《夫君总是想杀我(穿书女配)》作者:凌沧州 文案: 一朝穿成书里恶毒女配,杜云彤内心是崩溃的。 拒绝苦难,从不作死做起。 拒绝砍头,从刷大佬好感值开始。 哪曾想,这好感值刷着刷着,刷到满城皆知,刷到圣旨颁下,杜云彤一朝成了侯夫人 然而,都成了她夫君了,大佬还是想杀她。 “来人!取本侯的刀来!” “...侯,侯爷三思!奴家真的只是穿来的!并不是原来的反派女配嘤嘤嘤QAQ” 注:这是一个穿越与重生的故事 男主重生,女主穿越 架空,非常空,所以考据什么的就不要了QAQ 甜文!甜文!剧情流的小甜文!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O(∩_∩)O~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重生 女配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云彤、秦钧/秦止戈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vip强推奖章 一朝穿成书里反派女配,杜云彤内心是崩溃的。 拒绝苦难,从不作死做起。 拒绝砍头,从刷大佬好感值开始。 哪曾想,这好感值刷着刷着,刷到满城皆知,刷到圣旨颁下,杜云彤一朝成了侯夫人 然而,都成了她夫君了,大佬还是想杀她。 “来人!取本侯的刀来!” “侯爷三思!奴家真的只是穿来的,并不是原来的反派女配嘤嘤嘤QAQ”感情过度流畅,女主很聪明,不是文案上的只靠抱大.腿活,不困在一方院子里跟一群女人争宠,夺嫡宫斗兵变她样样行,侯爷有女主在身边,真的超级幸福啊。侯爷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傲娇别扭的互动好萌! 期待女主和侯爷互相掉马的剧情! 第1章 承恩侯府,天水院。 温暖的阳光透过镂空的窗台,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晕。 光晕的映照下,琉璃盏显得越发晶莹剔透,连带着里面盛着的芙蓉糕都泛着可口诱人的光。 杜姑娘不需自己去夹,只需张张嘴,便有貌美的小丫鬟把芙蓉糕送到她唇边。 糕点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实乃不可多得的上品。 屋内檀香绕绕,小丫鬟捧来人参养生茶,一勺一勺喂杜云彤喝下。 吃饱喝足后,杜姑娘斜倚在贵妃榻上,不需自己开口,便有小丫鬟上前捶腿揉肩。 杜姑娘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这可真是一种再悠哉不过的贵族米虫生活,只可惜,这种安详富贵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 她的外祖父死了。 她外祖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受太子牵连而死,失去外祖父的庇佑后,她的母亲和弟弟也死了。 外祖父究竟有没有谋逆之心她不知道,她的母亲和弟弟死的蹊跷,她向父亲祖母哭诉,说母亲死的冤枉。 父亲眼里含泪,轻抚着她的额头,祖母一脸慈爱,把她搂在怀里,说可怜的孩子,你虽然没了母亲弟弟,可你还有祖母父亲,我们会比以往更疼你的。纵然以后有了新夫人,你也是承恩侯府的嫡长女,任何人都不能过了你。 父亲与祖母的演技实在太好,她信了。 所以在祖母再三暗示侯府虽然表面看上去富贵,但内里的日子一日不日时,她思前想后,把母亲留给她的百万嫁妆拿了出来。 母亲是外祖父最宠爱的小女儿,出嫁时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母亲死之前,把这百万嫁妆留给她,要她傍身之用,可她生于承恩侯府,长于承恩侯府,如今承恩侯府的日子不好过,她也有义务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百万的家财,是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承恩侯府几代人都不曾积累到的。 白.花.花的银子晃了许多人的眼,也晃了许多人的心。 祖母虽然扔把她搂在怀里,可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银子看,没由来的,杜姑娘心里有些慌。 好在嫁妆交出去之后,祖母对她仍是疼爱有加,让她惶惶不可终日的心又安定了下来。 可是没过几日,祖母要把小吕氏扶正了。 杜姑娘去找祖母父亲哭诉,祖母与父亲一向疼爱她,自然不会再把小吕氏扶正的。 哪曾想,一向疼爱她的祖母却变了脸色,皱眉不悦道:“你这般大的人了,怎么能干涉你父亲的房里的事情呢?” “你也不小了,还是早些定下婆家是正经。” 杜姑娘慢慢松开祖母的手。 偌大承恩侯府,张灯挂彩,庆贺小吕氏成了侯夫人。 红彤彤的蜀锦云绸如血一般,精致华美的摆件玩物堆满了房间,来人都道到底是承恩侯府,气派富贵一如既往。 那些不是承恩侯府的,是母亲给她留的嫁妆。 侯府对外宣称杜姑娘病了,把她锁在一方小院,除却每日来给她送吃食的丫鬟婆子,她再见不到旁人。 守门的婆子吃了酒,说起了杜姑娘死去的母亲。 好好的一个侯夫人,怎么会说病就病死?还不是里面有人捣鬼,小吕氏原本只是一个侍妾,若无侯爷与老夫人的暗地里帮助,又怎么能害得死侯夫人? 大姑娘看着聪明,也是傻的,竟被老夫人把嫁妆哄了去。 婆子一边说,一边笑着,一个丫鬟捂住了她的嘴,道:“你这老货,什么都往外面说!老夫人能是咱们编排的人吗?” 婆子推开丫鬟,道:“不说了,不说了。听闻大姑娘的婚事定下了,是新夫人的内侄子,啧啧,那可是个吃喝嫖赌最不知怜惜人的主儿...” “娇花似的大姑娘到了他手里,能活个几日呢?” 丫鬟婆子们肆无忌惮的说笑声传来,杜姑娘只觉得浑身发冷。 祖母与父亲骗光了母亲留给她的嫁妆后,竟又被小吕氏扶了正,饶是这样仍嫌不够,配合着小吕氏把她定给小吕氏的纨绔侄子。 这是她的亲人吗? 竟把她往死里逼。 她不想死。 吃人的承恩侯府不能呆了,她要去外界找生路。 月凉如水,杜姑娘抚摸着自己精致的脸,眼一闭,剪去了养得水葱似的指甲。 承恩侯府的围墙很高,杜姑娘从围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摔得只剩下半口气。 走夜路的行人看到了她,见她生的貌美,生拉死拽,把她卖进了销金窟。 杜姑娘不愿意接客,老鸨罚人不见血的法子太多太多,杜姑娘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多久,一个客人将她赎了出来。 杜姑娘以为自己得救了,殊不知,却又被推进另一个万丈深渊。 那人把她送给了太子。 太子姬妾众多,太子妃又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杜姑娘被灌下一碗红花后,小产了。 杜姑娘看着身下的鲜红崩溃大哭,她原本只想活下来的,可世人却不曾给过她一点机会。 杜姑娘哭了一.夜后,变了心肠。 她不再端着架子面对太子,娇嗔痴缠她也会,她本就生的极美,一颦一笑都极具风情。 太子被她所倾倒,甚至为了她,动手打了太子妃。 华美宫殿中,杜姑娘勾了勾嘴角。 这还只是个开始。 那些欺辱她的,作践她的,她都要一一报复回来。 甚至就连母亲与弟弟的血仇,她也要讨回来。 太子不是大夏朝真正的掌权者,动不了承恩侯府,那她便去找皇帝。 成为宠妃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杜姑娘俯视着那些曾经害过她的人,笑得媚眼如丝。 终于,杜姑娘如愿灭了承恩侯府满门。 承恩侯府满门问斩时,杜姑娘就坐在人群中的软轿里。 阳光下,杜姑娘挑开轿帘,鲜血在地上蜿蜒流淌,开出绚丽的花朵。 那画面真的很好看,就连刀刃划过肌肤的刺耳声音,都变得悦耳起来。 杜姑娘看着猩红的鲜血,痴痴地笑了。 这怎么能够呢? 远远不够。 她爱极了鲜血染红地面的场景,以及利器划破肌肤的动人声音。 后来的酒林肉池,炮烙忠贤,也就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朝中的良臣贤将被她杀了大半,金銮殿上的鲜血再也没有干过。 大国曰夏,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夏土,但要不了多久,这个空前强大的夏国便要灭亡在她的手里了。 能征善战的将军被她剜去了双眼,剁去了双手,她带着长长的精致的护甲的手指划过他的脸,轻轻挑起他的下巴,看他空洞的、源源不断流着鲜血的眼眶,轻笑着,道:“将军这个样子,倒比拈弓搭箭时顺眼多了。” 世人骂她是祸国奸妃,毁了大夏朝的百年基业。 可是,世人从不肯善待她,她为什么要善待世人? 大夏朝很快便要亡在她手里了,栋梁之才要被她杀绝了,只剩下最后一位被世人冠以“杀神”称号的定北侯秦钧。 只需杀了秦钧,大夏朝便再无能力挽狂澜之人了。 她的心愿很快便能达成了。 杜姑娘揽镜描眉,镜子里的女子风华绝代,艳丽无双。 乱军却在此刻冲入她的昭阳宫。 杜姑娘懒懒起身,日头下,男子一身戎装,清瘦冷冽,像是一把刚开过刃的利剑,整个人锋利又危险。 她还是没有达成她的心愿,输给了他。 杜姑娘看着男子,轻轻一笑,道:“世人从不肯放过本宫。” “还好,本宫也不曾放过世人。” 杜姑娘死在了乱刀之下。 年轻的人们总爱看些某绿江的书来打发时间,因为不是书中人,摇头轻叹吐槽后,过几日便忘,又怎会知书里寥寥的几句,便是一人剑走偏锋的决绝疯狂? 杜云彤合上了书。 午夜梦回,杜云彤梦到了自己入了书。 艳绝天下的杜姑娘妆容精致,手里拿着一把利剑,轻轻巧巧地剜去了对面男子的眼睛。 温热的鲜血溅了杜云彤一脸,杜姑娘舌尖舔着利剑上的血迹,回眸冲杜云彤阴森一笑。 杜云彤瞳孔骤然收缩,瞬间便被吓醒了。 梦醒之后,杜云彤仍是心惊不已。 杜姑娘剜人眼睛的画面实在太血腥太吓人,尤其是杜姑娘那回眸一笑,惨白的肌肤映着不断往下淌的鲜血,险些能把人吓死。 杜云彤手指微颤,哆哆嗦嗦去摸桌上的水,猛灌一肚子凉水后,才觉得身体不再像刚才那般抖得厉害。 杜姑娘前期的柔弱小白莲形象,与彻底黑化后的阴毒,都不是常人能够达到的境界,换成她,她就做不到那种地步。 她如果是杜姑娘,嫁妆在手,天下我有,区区侯府谁稀罕,就算是想弄死那些人,也不需要自己动手呀,凭杜姑娘倾国倾城的美貌,抱个大腿不就好了……定北候不错,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关键是长的帅。 这么一想,梦境的恐怖被忘了个七七八八。 看小说带入自己胡思乱想,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杜云彤万万没想到,她真的成了书里的杜姑娘。 第2章 “姑娘,醒醒……老太太那边来人了。” 杜云彤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古朴的房梁和朦胧的纱帐。 今天她穿越回去了吗? 没有。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做错。 造孽啊。 每日一问后,杜云彤挣扎着从床榻上爬了起来,“你说谁?” “老太太那边的婆子,说老太太要见千雁,大清早的就跑过来闹,这会正在院里吵着呢。” 杜云彤细细去听,确实有动静。 “我回了姑娘再过去。” “少拿姑娘吓唬我,老太太唤你,你就麻溜动弹!贱骨头就是贱骨头,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杜云彤面色微冷。 千雁一个丫鬟,吕老夫人找她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为了她娘的嫁妆,还真是急不可耐。 顾不得洗漱更衣,杜云彤穿着亵衣,半踩着绣花鞋,一把推开门,道:“把嘴给我闭上。”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顿时停止了争执,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的盯着她看。 晨光下,千雁垂着头,眼角还挂着水意,低低的唤了一声姑娘。 扯着千雁的婆子,瞅了她半响,才不情不愿的欠了欠身:“姑娘安好。” 杜云彤打眼一看这婆子,身上的衣物不像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老太太小气巴拉的,一个下人,哪能穿得上好衣服,不外乎是吕姨娘赏的。 也是好手段,在老太太身边安插个知心人,没事说说她好话,关键时刻还能当刀使,这会儿不正用这婆子离间她和老太太的关系吗? 杜云彤挑了挑眉,斜睥着婆子,道:“你说她贱骨头,仆随主子,你是说,我也是贱骨头?” “姑娘这是说哪里话,老太太传唤千雁过去,想问问姑娘近日衣食上可否舒心。没成想这丫头死命叫嚷,一点不顾及主子正歇息着,老奴气急了,才说了胡话。” 婆子这话说的光面堂皇,眼睛里却半点没有恭敬。 一个死了娘,暗地里有不得宠的姑娘,有什么可怕的。 说话间,婆子攥千雁的胳膊更紧了,把对杜云彤的气,都撒在了千雁身上。 吕老夫人为了她的嫁妆,整日里一副和蔼慈祥的祖母形象,生怕她受一点委屈,把杜姑娘活生生养成了大小姐的性子,只要她不顺心了,就有人要倒霉,这会杜云彤也不客气,她紧蹙着秀气的眉,斜睨了婆子一眼,慢慢悠悠的走了过去,“是吗,可我就听见你吵了,吵得我心烦。” “这可不是我……” 还未等婆子说话,干干脆脆的一巴掌狠狠的抽了过去,“放肆,区区一个使唤婆子,敢顶撞候府嫡女,敢来侯夫人灵堂前作威作福,敢打骂侯夫人的陪嫁丫鬟,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婆子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身上就被按了三条要命的罪状,她小腿开始哆嗦,捏着千雁的手也松开了。 杜云彤轻轻柔柔的笑出了声。 十几岁的小女孩,娇莺初啭的嗓音,听起来实在没什么威胁力,可话说的够狠:“我看呀,就是祖母太仁善了,不稀罕惩治你们这帮刁奴,养肥了你们的胆子,都敢骑到主子头上来了,等回头我到祖母那,好好说说,让祖母把你一板子一板子打死。” 说完,她还小声地嘟囔:“祖母这么疼我,肯定会答应的。” 豆大的汗从婆子那张老脸上滚落,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猛劲儿的磕头,“姑娘是老奴的不是,老奴一时鲁莽,求姑娘看在老奴伺候老夫人多年的份上,绕老奴一命!” 这个世界,命如草芥。 杜云彤看着她,再想想自己的处境,有些难过。 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说的就是她了,保不齐哪天吃吃饭就被毒死了…… 算了。 杜云彤自小生活在提倡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现代,对生命有着敬畏之心,别说是一条人命,就是小猫小狗,她也不能说弄死就弄死。 正当杜云彤打算放过婆子时,不经意的对上了婆子充满恨意的眼睛。 …… 杜姑娘说的是,这世上,没人想放过她。 “行了,你就在这跪着吧,烦死了。” 让婆子在这跪着,不单单是为了解气,也是为了告诫吕老夫人和小吕氏,再怎么着,她现在是候府正儿八经的嫡小姐,侯门公爵,无论私下做事多么肮脏,别摆到台面上来,脸面这种东西,总是要顾一顾的,吕老夫人再怎么不喜欢她,侯门的规矩摆在那里,见了她,也是一口一个我的心肝肉。 算计儿媳妇嫁妆,真闹开了,对谁都不好,传出去了不让人笑掉大牙,杜云彤估摸,有了今天的事,天水院又能消停几天了。 这么想着,杜云彤转身回房,刚走了两步,她的视线落到了天水院的小后门,那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此刻树叶随风动,飞鸟鸣不止。 奇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几日来,杜云彤总觉得有人在偷偷的监视她。 就像今天,好好的,树上的鸟怎么都飞起来了。 杜云彤脑补了一下杀手暗藏在树上,伺机取人性命的武侠桥段。 她被自己逗笑了。 怎么可能呢? 就算黑化后的杜姑娘恶贯满盈,也是被一身戎装的定北侯,光明正大杀死的,况且现在,她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暗杀什么的,也太扯了。 回了屋,杜云彤扫了一眼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的千雁,有点好奇,她娘许如清,虽说性子文弱,但毕竟是相府千金,身边的仆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孬,心思都是极通透的,可逆来顺受这个劲儿真是要命,针扎在身上了,也不知道喊疼。 吃枣药丸。 “那婆子说你贱骨头,你就忍着?你的脸不要,我的你也不要?” 杜姑娘原本就是骄纵性子,杜云彤又不傻,自然不会搞什么主仆一家亲的戏码,她的冷言冷语传到千雁耳朵里,狠狠的敲了一声警钟,千雁猛地跪在地上,声音轻颤道:“婢子知罪了。” 杜云彤抬手扶起她,“你记住,只要我在这候府里一天,就没人敢动你一下,谁动了你,就是想要我的命。” 千雁单薄的肩微微一抖,眼底由原来的盈盈似水,变得坚韧决绝,“婢子定护姑娘周全。” 杜云彤也没心思听她宣誓,“我娘死的蹊跷,这笔账,我是一定要和她们算的,往后的日子,我们也要互相帮衬。” 许如清对她是真的好。 临死之前,许如清将能想到的事都交代了一遍,甚至弥留之际,还拉着杜砚的手,声声恳求他,要他善待她唯一的女儿。 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便许如清爱着的不是她杜云彤,她也没办法对许如清莫名其妙的死坐视不管。 穿越到大夏朝,不是她情愿的,可许如清的母爱,她的确在享受,因此,她必然要承担起许如清女儿的责任。 黄泉路上,她要用小吕氏的血,去祭奠许如清。 杜云彤道:“千雁,把铺子的账本都拿来,我想看看。” 千雁福了福身,道:“婢子这就去。” 许如清留下的铺子一直都是从娘家带来的人在打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天水院二门外的小厮,都是许家的家生子,这些人对许如清自然是衷心耿耿,可如今许如清一死,这些家仆的心就跟着散了,这也是为什么原著里,杜姑娘的嫁妆能那么轻易的被吕老夫人全盘接手,落得个那么凄惨的下场。 杜云彤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将这些人心和嫁妆都牢牢抓在手里。 这样一来,候府,吕老夫人,小吕氏,还跟她有半毛钱关系? 她可没有扶贫的爱好。 没一会的功夫,千雁拿回了账本,半个人高,详细的记录了这些年的收入支出。 杜云彤看了两三个时辰,发觉大部分的支出都在候府的家用上,光是花在老夫人身上的,就有一大半。 草他妈的。 恩......她现在是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可不能说脏话。 第3章 夜色渐深,杜云彤放下手中的账本,又回到灵堂守灵。 侯夫人病死,正常情况下,杜砚的侍妾与庶子女们都需要过来守灵的,可许如清已死,靠山相府已倒,小吕氏自以为不过数日,杜砚便会把她扶正,故而面子上的工作也懒得做了。 偌大的灵堂里,只有杜云彤一人。 千雁上前来低声地问:“那婆子还跪着呢,姑娘怎么处置?” 杜云彤懒散的抬头,道:“老太太和小吕氏那边没来人?” 千雁回道:“姑娘今儿早三条罪状摔在她身上,不让她给夫人陪葬,已是宽宏大量,旁人哪里会给她求情。” 这大长夜的,灵堂里这么冷清,杜云彤感觉不是滋味,她想了想,开口道:“让那婆子回去吧,顺便让她问问,荣哥儿身体可好些了?若好些了,便让他过来守灵吧,毕竟是家里的男丁,这不敬嫡母的名声传出去了,对他以后的仕途可不太好。” 小吕氏心疼自己儿子,说杜荣身体不好,一直没来守灵。 杜云彤本来不想计较,不想让这些人污了许如清的眼,可现在,杜云彤要让小吕氏知道,她的身份,她一对儿女的身份,究竟在哪里。 果然不出杜云彤所料,没一会儿的功夫,小吕氏便领着一双儿女灰溜溜的来了。 杜云彤跪在灵堂里,不理会。 小吕氏咬着牙,带着儿女跪在了一旁。 一般来讲,主母死了,为了面子上好看,妾室们怎么样都得半真半假的哭上一哭,庶子庶女们也会假装悲伤,可小吕氏和那双儿女,一个个阴沉着脸,不像是守灵,倒像是上了刑场等着砍头。 杜云彤还是不理会。 小吕氏很快就憋不住了,她阴阳怪气的开口:“姑娘今个好威风,亲自动手打了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大家闺秀,还是别太粗鲁了,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哪个好人家会要。” 杜云彤眉梢轻佻,十分困惑,不懂小吕氏一个妾室,究竟是哪来的勇气说这种话,因为她的儿子吗? 破败的候府,就算承袭了爵位,又有什么用? 眼皮子这么浅,脑子看着也不太好用,凭她自己,会害死许如清? 种种疑惑攒在一起,让杜云彤不由得怀疑,或许小吕氏身后,还有一个幕后推手。 不管是谁害死了许如清,小吕氏是一定掺了一脚,就凭这,她不会让小吕氏痛快的。 杜云彤斜睥着小吕氏,道:“老夫人身边的婆子,不也是个下人,在这候府,除了和我有血脉之亲的,都是下人,下人做的不对,做主子的就要教,姨娘记住了吗?” 小吕氏来之前刚被老夫人训斥了一顿,说让她看清形势,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如今又被杜云彤这般说了一通,心里越发堵得慌。 小吕氏手指死死的攥着自己的裙摆,指缝都微微发白。 好你个杜云彤,我看你等得意几时,等我成了侯夫人,第一个就要除了你。 杜云彤知道,小吕氏现在想杀了她的心都有,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等跪完这一夜,不是去吕老夫人那上眼药,就是去杜砚那哭上一哭,总之,会给她找点麻烦。 那就比比,谁找来的麻烦大。 古代的守灵,并不是一跪便是一整夜的,灵堂隔壁有软塌,若是累了,可以在那小睡一会。 杜云彤跪到了午夜,开始一个劲的啼哭,那阴恻恻的声音,听的人毛骨悚然,“呜呜呜呜呜......娘......彤儿......” 她一会喊娘,一会喊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这娘究竟是在叫谁,也不清楚是谁在哭。 灵堂里的人顿时瑟瑟发抖,尤其是那小吕氏,鬓间插着的发钗都叮叮直响。 差不多了。 杜云彤缓悠悠的站起身,千雁连忙上前来扶,蹙眉道:“姑娘,你身体是不是受不住了?” 她在这哭,小吕氏都要被吓死了,连忙殷勤说道:“赶紧扶你们家姑娘去歇着吧!” 杜云彤眼神冰冷的盯着她,说出的话一点都不客气:“你给我好好的跪着,天不大亮,不准起。” 许如清的头七还没过,再加上小吕氏心虚,这会儿不住地点头:“是是是。” 杜云彤被千雁和百灵扶出了灵堂,绕到小后门的院里,坐在花坛上咯咯直笑:“你看没看到小吕氏那张脸?惨白惨白的,哈哈哈哈,什么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百灵年纪不大,脸圆圆的,眼睛亮亮的,看着憨厚又喜庆,性子也很是泼辣,接道:“太痛快了!看她还敢不敢对我们夫人不敬!” 千雁要谨慎的多,她顺着小后门往外看,“姑娘,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 杜云彤耸耸肩,表情像个调皮捣蛋的小孩,满不在乎道:“听见怎么了,我就是故意的,吓死她们几个狗日的。” “......” 百灵和千雁怔住,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杜云彤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歪着脑袋朝天上看,打算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这一抬头不打紧,她在房檐边上,看到一闪而过的黑影,速度极快。 “嗯?” 杜云彤眨了眨眼。 千雁素来细心,见她神情异样,连忙问道:“姑娘,怎么了?” 杜云彤不想吓着两个孩子,她半躺在花坛上,望着满天繁星,道:“你们看,有流星,看到流星的时候许愿,可以愿望成真。” “哪呢!” 百灵忙抬头望夜空看。 杜云彤打了一个哈欠,笑道:“过去了。” 百灵睁大了眼睛,有些惋惜:“啊——” 话音刚落,又连忙甩甩头,一脸认真,道:“没事,我以后天天盯着天上看,我要许愿,让害了我们夫人的坏人不得好死!” 杜云彤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么浪漫的事,你能不能别搞的这么血腥啊。” 百灵不管这个,她仰着脑袋呆呆的望着天,等待着流星划过。 目睹全程的寻羽没忍住悄悄探出头。 刚刚杜云彤那句狗日的,同样让他愣了一下,否则杜云彤连他一道黑影的瞧不见。 寻羽不太懂,为什么主子一定要取了杜云彤的性命,她一个小姑娘,死了娘,死了弟弟,一家人都想对她不利,在这种情况下,还能...... 她挺好的。 寻羽眸光暗了暗,他真的,下不去手,只能一再的欺瞒主子,他没有找到机会。 在花坛上坐了一会,杜云彤有些犯困,她伸手轻轻的扯了一下百灵的耳朵,道:“小丫头,回去睡啦!” 百灵是个没心眼的傻姑娘,杜云彤对她也多少有些放纵,管的她越来越皮,扯着杜云彤的袖子不住地撒娇:“我不要,等流星!我许愿!” 杜云彤怕她出意外,硬拖着带了回去。 躺在软榻上,杜云彤翻来覆去的想,她好像除了宅子里的人,没有仇家了,那房檐上的那道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 千防万防,暗箭难防,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好。 “千雁。” 想了想,杜云彤拉开纱幔,唤了一声。 千雁揉了揉眼睛,忙打起精神,道:“姑娘,怎么了?” 杜云彤正襟危坐,一脸的认真:“我交代你些事,明个出门去办了。” 翌日,杜云彤正在闭目养神,突然听到院里小丫鬟的声音,“侯爷来了。” 百灵连忙退到一旁,面上有着几分忐忑,杜云彤安抚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怕什么?” 跟小学生见到教导主任似的。 隔着白色的纱幔,杜云彤看到了杜砚一袭藏青色长袍,身长如玉,站在许如清的棺材前。 单从家世相貌上开看,杜砚与许如清是非常般配的,可谁能想到,两人把这鲜花着锦的侯门生活,生生地过成了一对怨偶。 杜云彤轻叹了一声,走了出去,向杜砚见礼,道:“父亲。” 杜砚的目光扫了过来,淡淡开口:“我听你姨娘说,你昨夜在灵堂哭的很凄凉。” 是哭的像鬼上身吧。 杜云彤吸了吸鼻子,眼眶顿时红了一圈,抽抽搭搭道:“爹,女儿只是太想念娘了。” 对待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策略,对待小吕氏以及小吕氏的下人时,不用留情面,怎么痛快怎么来,而对待承恩候府的当家人,则需要用怀柔的方式,杜云彤一点不怕杜砚知道她故意装神弄鬼吓唬小吕氏,只有这样,杜砚才会认为她就是闹闹小孩子脾气,没有太多的心机。 小孩子没了娘,闹一闹算什么,一个大人当了真,还跑去告状,未免就小家子气了。 装嫩可真好呀。 第4章 杜云彤花带雨西子捧心状地向杜砚哭诉着委屈。 杜砚抿了一口茶,淡淡地看着杜云彤。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吕氏在他面前欲言又止提起,说夫人去了,大姑娘正是伤心的时候,让他多来看看大姑娘。 吕老夫人在一旁点头,夸小吕氏想的周到,说这般才是大家行事。 吕老夫人看向杜砚,道:“我心疼孙女,又不好过去天水院,便让你表妹打发了人去请彤丫头身边的丫鬟,问问她这几日睡得好不好...” “母亲,” 小吕氏给吕老夫人加了道菜,打断了吕老夫人的话,笑着道:“想来是下人们传话传错了,大姑娘是夫人一手带大的,不是不知礼的人。” 听小吕氏提起许如清,吕老夫人微微皱眉,声音不复刚才的和蔼,有着几分隐晦不明的酸意,道:“相府出来的嫡小姐,自然是知书识礼的。” 好一个知书达理的相府嫡小姐,最尊贵不过的人物,嫁到她承恩侯府家,当真是委屈她了! 想起许如清,吕老夫人便一肚子气。 别人的儿媳妇都是对婆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伺候着的,偏她的儿媳妇出身太高,她非但不能拿捏,还要收敛脾气温和待她。 她不过帮她儿子纳了几房美妾,那相府出来的儿媳妇便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一声不吭搬到天水院居住了,闹得整个京城都传她苛待拿捏儿媳。 当真是给她添堵。 如今许如清死了,她心里畅快了不少,可许如清哪怕死了,还要在临死之前恶心她一场——许如清嫁进来时的百万嫁妆,竟然一点都交给她,全给了杜云彤来打理。 也不想想杜云彤才多大,能不能管得住这么多的家财! 若不是因为这,她何苦整日里把杜云彤惯得跟什么似的? 连带着她的小娇孙在杜云彤面前也矮了一头。 在杜云彤面前她要维持慈爱的祖母形象,不能发火,但在自家儿子面前,小性子还是可以使使的。 吕老夫人把筷子重重一放,对杜砚道:“你若无事,下午便去天水院走一趟。你表妹打发过去问候的人,一个被她打了出来,一个被她骂了出来。” “我说让她来我院子跟着我过吧,你又不让,如今她脾气越发大了,也不知道像了谁。” 像了谁,自然是像她那个死了的娘。 承恩侯府上下都知道,老夫人不喜侯夫人,不过是顾忌侯门脸面,不曾在明面上刁难她罢了。 不过再怎么不刁难,侯爷与夫人新婚未满一年,老夫人便做主把小吕氏抬了进来的事情,还是狠狠地打了侯夫人的脸。 杜砚垂眸吃着饭,道了一声知道了。 杜云彤长得像许如清,秋水似的眼睛,当垂着头微微抬眸时,眼睛便像聚满了水一般,无端地让人心软三分。 杜砚微微一怔,又想起了许如清。 许如清从未用这般的眼神看过他。 许如清的那双眼睛,永远清清冷冷,没有一丝波动,纵然是他把小吕氏迎进来的时候,她眼底也是如水一般的平静,淡淡地应一声:“恭喜侯爷添佳人。” 往事涌上心头,杜砚放下了茶杯,看着杜云彤不语。 杜云彤手指搅着帕子,微蹙着眉尖,声音柔柔的,道:“外公与母亲在世时,天水院尚有三分体面,如今外公母亲都没了,她们怎么编排女儿,女儿也只能受着了。” 说到最后,杜云彤眼圈一红,手指把帕子搅得更紧了,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委屈巴巴模样。 那张小小的脸与许如清的脸实在太过相似,杜砚心中蓦然一软,皱眉道:“你是侯府的嫡小姐。” 她是他和许如清的孩子,纵然许如清临死之前不拉着他的手苦苦哀求,他也会善待她。 杜砚的这句话颇有深意,杜云彤搅着帕子的动作微微一顿,眼角微带泪花,道:“没有娘的嫡小姐,又算得了什么?” “如今母亲新逝,父亲对女儿尚有几分怜爱,可父亲膝下不止女儿一个孩子,府上的姨娘正值青春年华,天长日久,父亲在女儿身上的心,又有几分?” 说到最后,杜云彤呜呜地哭了起来。 杜云彤的话戳到了杜砚的心口上,杜砚怔了怔,温声去哄杜云彤。 他对发妻并非没有感情,哪怕是为了顾及侯门体统,他也会眷顾许如清一二,可是谁能想到他和许如清竟然把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呢? 相敬如宾,却也相敬如冰。 如今许如清死了,再追究个谁是谁非已经没有了意义,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待许如清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杜云彤察觉到杜砚态度的改变,知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其实略微一想也就明白,因着小吕氏的事情,杜砚一直对许如清心存愧疚,她略施小计,便能把杜砚争取到自己这边来。 杜云彤用锦帕擦了擦泪,眼角微红,压了压嗓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委屈而无害:“姨娘不日便被扶正,女儿不过是一个没有娘的孩子,怎敢在这个时候与姨娘争锋?” “打骂那个婆子,也不过是因为那婆子在母亲灵前无礼太过,女儿这才动了气。” 杜云彤叹为观止的演技让一屋子里丫鬟纷纷怀疑,自家姑娘被鬼上了身,毕竟刚才雷厉风行打发婆子的姑娘,与现在眼泪汪汪的姑娘,差距太多了,完全是两个人。 可杜砚就是吃她这一套,听此动作一顿,自动忽略了她后面的话,拧眉问道:“扶正?” 杜砚道:“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杜云彤泪眼婆娑:“阖府上下都在传,女儿又何须旁人特意告知?” 杜云彤回望着灵堂的一片白茫茫,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都哑了几分,道:“非是女儿干涉父亲房内事,而是母亲尸骨未寒,父亲...父亲怎可如此待她!” 如果这个时代有奥斯卡,那她的演技拿一百次小金人也足够了。 杜云彤抽抽搭搭送杜砚出门,在杜砚身影消失在天水院外后,嘴角一勾,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完全不见刚才哭得甚是可怜的模样。 树上的寻羽眼底一片柔软,她真的挺可爱的。 然而就在这时,风吹树动,寻羽的耳朵动了动。 那是组织里特有的交流方式,是主人在召唤他。 寻羽扶着树干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看向树下。 院内的少女已恢复神采飞扬的模样,秋水似的眸子漂亮的很,一举一动,有着高门贵女不曾有的灵动与张扬。 这样的一个人,他下不了手。 寻羽身影消失,杜云彤抬眉望向院内的树枝。 奇怪,那种被人时刻监视着的第六感消失了... 算了,不想了,走一步是一步,她还是先收拾小吕氏要紧。 毕竟杀手若真想杀她,以这天水院里丫鬟婆子的战五渣,根本护不住她,她只有躺平等死的份儿。 在杜云彤精湛的演技攻略下,杜砚出天水院的第一件事,让身边之人查到底谁在传要把小吕氏扶正,第二件事,便是警告小吕氏,让她不要再惹杜云彤生气。 小吕氏委屈得跟什么似的,明明是守灵那夜杜云彤把她吓得要死,现在杜砚又把她训了一顿。 再委屈也没有办法,谁让杜砚现在不站在她这边了? 说来奇怪,以前杜砚几乎是事事都听她的,在她挑拨下,没少给许如清没脸,如今这是怎么了,不过是去杜云彤走了一趟,怎么就不帮她了呢? 小吕氏想不明白,但又知道杜砚的脾气,若她不去向杜云彤赔不是,杜砚又会认为她在跟杜云彤置气。 只能抹了眼泪,心里骂着杜云彤,表面上向杜云彤赔不是。 杜云彤却理也不理,只让她在门口站着,她站到双.腿发麻,杜云彤才懒懒抿上一口茶,斜睥着她,道:“姨娘这便受不住了?” 小吕氏刚要接话,却又听杜云彤慢慢道:“也不知道我娘病入膏肓之时,是怎么受住的。” 小吕氏打了个激灵,浑身都是冷的。 杜云彤知道了? 不,这不可能。 那件事她做的隐秘得很,根本不可能会有人知道。 小吕氏强笑着,想要描补一二,杜云彤却没再理她。 杜云彤勾唇一笑,扫了一眼身后一大串的庶弟庶妹们,目光所至,庶弟庶妹们皆打了一个哆嗦,默默地移动着软垫,纷纷离她远一点。 只有三妹杜云婵,迎着她的目光颤巍巍地笑了一下,怯怯道:“大姐姐。” 第5章 杜云彤招招手,道:“过来。” 杜云婵的母亲柳姨娘是许如清的陪嫁丫鬟,后来给了杜砚做侍妾。 柳姨娘原本跟许如清一起住在天水院,许如清初病的时候,小吕氏便以这个借口把柳姨娘弄到了她的院子。 柳姨娘搬走没多久,许如清便一病死了。 杜云彤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柳姨娘经常偷偷地来天水院看许如清,开导许如清,让她千万要保重身体,故而杜云彤对柳姨娘的印象还不错。 许如清死后,承恩侯府成了小吕氏的天下,柳姨娘再想偷偷跑过来,却是不能了。 杜砚素来不理内宅之事,柳姨娘也并不算得宠,一番委屈没处诉,若非杜云彤设计让庶子女们守灵,只怕到现在柳姨娘与杜云婵都被小吕氏困在院子里出不去。 原来的杜姑娘对杜云婵并不算好,不过杜姑娘对其他的庶弟庶妹们更不好,这样一比较,杜姑娘对杜云婵还是不错的。 小孩子心思单纯,也最为敏.感,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都能感觉得到。 比之整日欺负她的小吕氏的孩子,偶尔会板着脸教训她的大姐姐简直不要太美好。 故而在杜云彤冲她招手后,杜云婵小小的身子挪了挪软垫,挪到杜云彤身边,手里扯着帕子,水汪汪的眼睛带着几分畏惧。 往日的大姐姐是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凶的,她怕的很,可是姨娘说,大姐姐是和她最亲的人了,府上任何人都会害她,但大姐姐不会。 如今大姐姐的母亲死了,大姐姐一定很伤心。 杜云婵揉着帕子,小心翼翼道:“大姐姐,你...你别太伤了,阿蝉会一直陪着大姐姐的。” 五六岁的小孩子,明明怕她怕的要死,肩膀都是微微发抖着的,却又声音轻颤着去安慰她,任谁对这种软萌的小萝莉都会无端心软三分。 杜云彤心下一软,伸手摸了摸杜云婵的头,浅浅一笑,道:“我知道了,谢谢阿蝉。” 杜云婵眨了眨眼,莫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往日里一向以冷脸待她的大姐姐,竟然摸了摸她的头,还对她浅浅一笑? 杜云婵觉得自己肯定是没没睡醒,才出现了这种幻觉。 杜云彤让百灵拿了小厨房做的点心,晶莹剔透,飘着淡淡的清香。 柳姨娘是府上为数不多待她好的人,对于柳姨娘生的杜云婵,她也有着几分喜欢。 杜云彤接过点心,递给杜云婵,道:“你尝尝,喜不喜欢吃。” 屋子里一同跪着守灵的杜荣地看着糕点,默默地把脸偏在一旁。 天水院的厨娘都是从丞相府里带过来的,手艺最好不过了,他以前也是吃过天水院的点心的。 那是他很小的时候了,夫人见他眼馋点心,便做了派人送给他,他刚吃了一块,就被姨娘骂了。 姨娘把那些点心偷偷丢掉,又对父亲说他吃了点心肚子疼,可他分明是不肚子疼,但面对着姨娘的眼泪,他只好说肚子疼得难受。 自此之后,夫人便再也没送过点心给他了。 时值正午,天水院的小厨房做了清爽的饭菜送了过来。 自许如清死了,杜云彤为了安全起见,提防小吕氏故技重施,把碗筷都换成了银制品。 正当杜云彤领着一帮小萝卜头吃饭的时候,吕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过来了,不用说,杜云彤也知道是吕老夫人得了消息,害怕她折腾杜荣,这才打发了丫鬟彩明过来。 吕老夫人是典型的封建社会老太太,重男轻女,一门心思全在孙子心上,对于孙女并不太关注,如今嫡孙杜平死了,她膝下只有杜荣一个孙子,自然宝贝的跟什么似的,生怕杜荣再出意外了。 杜云彤瞥了一眼吕老夫人派来的彩明,道:“平儿若还在,祖母大抵会把他一起叫过去吧。” 彩明摸不准杜云彤的心思,道:“自然的,老太太最疼小世子了。” 杜云彤眉梢微微上挑,道:“是么?” 银质的筷子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声音,杜云彤唤了千雁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吕老夫人派来的彩明,道:“老太太想让千雁姐姐过去呢?还是想让荣儿过去呢?” 彩明眼皮跳了跳。 吕老夫人想许如清的陪嫁想得晚上都睡不好觉,但碍于侯府的脸面,并不敢做的太过。 彼时大姑娘提起这件事,是无意,还是有意? 杜云彤道:“你回去回了老太太,等母亲出了殡,我会带着千雁姐姐去看她。如今母亲的日子未过,荣儿是府上唯一的男孩,还是让他多陪陪母亲吧。” 小吕氏想用许如清的嫁妆挑拨吕老夫人,往而不来非礼也,她若不回馈小吕氏一二,怎对得住小吕氏的一番算计呢? 杜砚还年轻,吕老夫人以后还会有无数个孙子,可许如清的嫁妆,只有一笔呢。 她又正好是十岁的年龄,若再几年议了亲,过了嫁妆,吕老夫人再怎么眼热这笔财产,也只能眼巴巴地送出去了。 彩明到底是在吕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联,笑着说先去回了老夫人,看老夫人的示下,不再执意带走杜荣。 没过多久,彩明又回来了,说杜荣在天水院就很好。 杜云彤笑了笑,让人抓了一把钱给彩明。 小吕氏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在屋里摔了好几个杯子,气呼呼地对丫鬟道:“去,把柳氏叫过来!” “她想拿捏我的儿子,没这么容易!” 第6章 柳姨娘是许如清的陪嫁,因着许如清的原因,杜砚才会偶尔来她房里一次,并不算受宠,如今相府倒了,许如清死了,柳姨娘唯一的靠山也没有了,因而纵然小吕氏故意折腾她,她也只得忍着。 杜云婵晚间回来的时候,柳姨娘正在暗自垂泪,见杜云婵进屋,连忙擦了眼泪,扶着腰迎了过去。 “姨娘,她又欺负你了是不是?” 杜云婵道。 小孩子最为敏.感,如何不知小吕氏的心思?想了想白日里杜云彤送她吃点心的场景,杜云婵试探道:“姨娘,要不,我告诉大姐姐吧。” “大姐姐今天还喂我吃点心了。” 柳姨娘瞳孔微缩,摇头道:“不,别告诉她,大姑娘已经很苦了,我们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 杜云婵垂下了头,道:“可是...” 柳姨娘抚摸着她的发,柔声道:“姨娘是个下人,生来命苦,若非夫人搭救,只怕我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只要你与大姑娘好好的,姨娘怎样都可以。” “对了,大姑娘身体怎么样?你有没有劝劝她,好歹保重身体?” 杜云婵到底年龄小,懵懵懂懂的年纪,尚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次日再去天水院时,纵然她什么也不说,杜云彤也察觉出了她的异样。 杜云彤道:“算一算时间,姨娘搬出天水院也有一段时日了,不若我求了祖母,让你与姨娘再搬回来住,可好?” 杜云婵睁大了眼睛,道:“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杜云彤捏了捏杜云婵的小脸,吩咐丫鬟道:“先将房间收拾好,我晚上找祖母说这件事。” 柳姨娘对许如清忠心的很,许如清病的时候,时常偷偷前来宽慰许如清,劝慰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柳姨娘才会被小吕氏各种刁难。 认真论起来,柳姨娘比吕老夫人和杜砚更像是她的亲人,如今柳姨娘被小吕氏作践,她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千雁很快把房间收拾好了,想着杜云彤亲近柳姨娘母女,便做主往杜云婵房里多添了些东西,杜云彤见了,颇为欣慰。 她这些丫鬟里,千雁心思细腻,百灵胆大,各有千秋,有她们做下手,她才能敢放心施展拳脚。 到了晚上,杜云彤把杜云婵安置好,便带了千雁去找吕老夫人。 因身上有孝,这几日杜云彤没去吕老夫人那晨昏定省,但依着吕老夫人对待许如清的态度,多半也是不想看见她的,不过顾忌着侯门的脸面,见了她,面子上仍要称呼一声心肝肉。 今夜又是如此。 杜云彤刚进屋,吕老夫人便让丫鬟给她上茶上甜点心,口中直唤心肝肉。 杜云彤配合着吕老夫人的表演,甜甜地叫着祖母。 其乐融融聊了一会儿后,吕老夫人开始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许如清留下的嫁妆上引。 杜云彤轻轻放下了茶杯,道:“这些东西,原是母亲给孙女留下的,祖母既然问了,孙女便想用这些东西讨祖母一个示下。” 吕老夫人身体微微前倾,又很快坐正,浑浊的双目闪过一抹亮光,道:“你这孩子,总是与祖母这般生分。你是承恩侯府的嫡长女,祖母还会亏待了你不成?” 端的是一副甚是慈爱的老祖母形象。 杜云彤心中冷笑不止,恩,没亏待,把书里的杜小姐逼到无路可走,进宫去给一个糟老头子做妾,最后死在宫变中,死的时候还没满十八岁。 心里想归降,杜云彤面上仍是乖巧模样,道:“孙女是这样想的,府上本就有几房姨娘了,照料父亲的起居也是够的,不弱等一年以后,再上达天听,为侯府挑选新夫人?” 书里的吕老夫人,在许如清死后未满三月,就把小吕氏扶了正。 小吕氏扶正之后,杜姑娘的悲惨生活就此拉开了帷幕。 吕老夫人微怔,杜云彤继续道:“不是孙女干涉父亲屋里事,实在是...” 话说一半,杜云彤便用帕子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吕老夫人活了一把年龄,自然明白杜云彤在担心什么,略微一想,便答应了杜云彤的要求。 虽说她很想把内侄女扶正,但这件事,哪里比得上许如清留下的财产重要呢? 不过是晚上一年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吕老夫人道:“都依你。” 说完这句话,吕老夫人又向丫鬟们交代:“再不许提夫人的事情了,知道吗?” 丫鬟们连忙点头称是。 杜云彤擦了擦眼泪,又与吕老夫人说把柳姨娘搬到天水院的事情,吕老夫人沉浸在大笔财产入手的喜悦中,点点头,便应允了。 说完这两件事,杜云彤便起身告辞了。 一年时间,足够她做太多的事情了,二姨母能够从江南之地赶回来,有林家做靠山,莫说小吕氏能不能扶正了,甚至就连许如清与杜平无端枉死的仇,也能全数报复回去。 杜云彤勾了勾嘴角,脚步轻快。 京城的另一处,林家接到了杜云彤的帖子,大夫人杨氏看完,先红了眼。 擦了擦眼泪,杨氏道:“弟妹临走之时,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多看顾着承恩侯府,哪曾想...” 一语未终,泪又落了下来,杨氏道:“罢了,往宫中递个帖子,看看太后老人家得不得空,若是得空,我便进宫一趟。” 第7章 当今太后出自华阴杨家,与杨氏同为一宗,若论起辈分来,杨氏还需唤太后一声姑姑。 故而杨氏的帖子递进去没过多久,宫中便来了人,杨氏按品大妆后,跟着内侍入了宫。 太子于东宫自.焚而死后,皇后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悲伤之下饮一杯毒酒追随太子而去。 都道大孙子,小儿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太子为嫡又为长,自幼养在太后膝下,与太后的关系非常亲厚,皇后又颇为孝顺,与太后情同母女,然而太子与皇后的突然离世,却没有给太后带来太多的影响。 太后还是如往常一般威严不苟言笑,端坐在高堂之上,狭长的凤目有着几分凌厉。 杨氏在心里感慨天家无情,面对长孙儿媳的死,太后尚且如此,而与太后没有任何关系的杜云彤,太后又会关注几分呢? 这样一想,杨氏心里有些没底,但再怎么没底,杜云彤的事情还是要说的。 杨氏一边陪太后说着话,一边有意无意把话题往杜云彤身上引。 太后淡淡笑着,道:“难为你还想着哀家这个老婆子。” 说罢话头一转,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杨氏,道:“说起来,承恩侯府的婚事,还是哀家拿的主意。” 杨氏摸不准太后的心思,只是顺着太后说是。 杜云彤是一个极为懂事的孩子,知晓她纵然有心疼她,但终究是外人,不好太过干涉承恩侯府的事情。 她看完帖子,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好好的相府外孙女,怎就落到了这步田地? 思前想后,杨氏决定来找太后,毕竟杜云彤的现状,与养在太后身边的五皇子现状极为相似。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下,太后或许会对杜云彤有着几分怜悯。 然而无论杨氏如何把话题往杜云彤身上引,太后也是不接话茬,只是说着许如清的事情,杨氏见此,不好再提杜云彤的事情。 在杨氏以为求助太后无望的时候,临走之时,却听太后道:“你若无事,下次不妨带她进宫让哀家瞧瞧。” 杨氏心中暗喜,抬头去看太后,太后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让人瞧不出她的心思。 不管怎样,太后愿意见杜云彤,对于她来讲,都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杨氏应下。 杨氏回到林府,便让人给杜砚递了帖子,小吕氏被杜砚关在内院里,这次的帖子终于到了杜砚手里。 杜砚看完帖子,眉头轻皱,无缘无故的,太后怎么会突然想见他的女儿? 想了想,杜砚去天水院找杜云彤。 杜云彤见杜砚过来,便知她的谋划成功了。 杨氏出身世家大族,眼界心胸自然不需多说,她只需在帖子上暗示一二,杨氏便会遁着她的心意,进宫找太后。 只要太后有意召见她,那她的计划,便成功了大半。 吕老夫人和小吕氏敢算计一个外祖家皆死,没有任何靠山的嫡长女,但一个得了太后青眼的嫡长女,却不是她们能够算计的。 计划成功了一半,仍不可掉以轻心,太后会不会喜欢她,愿不愿意罩着她,仍是未知,她还需继续努力。 杜云彤笑笑,面对着杜砚,她一副乖巧听话的女儿模样,一边用手指搅着帕子,一边道:“太后娘娘想见女儿?” “那女儿需要准备些什么呢?” 杜砚看了看杜云彤,道:“你可知太后为什么见你?” 杜云彤一笑,迎着杜砚的目光,坦然道:“父亲可真会说笑,女儿一直在天水院为母亲守灵,不曾出去,怎会知太后为何见女儿?” 杜砚道:“是为父多心了。” “说起来,为父与你娘的婚事,还是太后娘娘定下来的。” 提起许如清,杜砚眼底闪过一抹温柔,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仿佛此刻,他还是多年前,那个玉树临风而下的少年,在等待着心爱的姑娘一般。 杜云彤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人都死了,再做这副深情的模样给谁看? 吕老夫人得知太后要见杜云彤后,破天荒的,亲自来了一趟天水院,拉着杜云彤的手,甚是慈爱,一口一个我的心肝肉,亲热完了,吕老夫人道:“太后娘娘年龄大了,莫讲些家长里短的话与她听。” 杜云彤脸上笑眯眯,心中mmp。 不提家长里短?不提这些事情她干嘛要费劲心思见太后?一辈子呆在天水院任人欺负算了! 次日清晨,杜云彤收拾完毕后,坐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大夏朝的皇宫,远比后世她游玩过的故宫大得多,入宫之后,马车换成了软轿,每入一个宫门,便换一拨抬着软轿的太监,不知换了几波后,杜云彤忽然听到一阵急促马蹄声。 此为皇宫内院,谁敢在此纵马?怕是不要命了不成? 不对,听这马蹄声的声音,像是冲她来的。 杜云彤心生警惕,手指扶住了软轿,内侍们慌乱的声音响起:“五皇子,不可以!” 软轿猛然落下,杜云彤早已死死地抓住轿面,这才没被摔出去。 她虽然没有摔出软轿,但惯力之下,鬓间的珠钗飞了出来,透过摇晃不已的轿帘,杜云彤隐约看到一只玄色绣着江海云纹的靴子踩在了上面。 杜云彤眉间轻蹙,她那支发簪,值不少钱呢。 来人也是,来就来了,闹这么大仗势干嘛? 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任人可欺的孤女? 轿帘被掀起,入目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少年一身素白蟒袍,束发银冠上衔着一颗明珠,在看到她的那一瞬,少年动作微微一顿,而后眼睛微眯,声音不觉轻了几分:“承恩侯府的嫡长女?” 第8章 被五皇子一脚踩碎的珠花是她颇为喜欢的,素雅但不素净,堪称白莲花标配发簪。 杜云彤心中直道可惜,微敛着眼睑,垂首向五皇子见礼:“民女见过殿下。” 这位五皇子不一般,和杜姑娘一样,也是个反派。 书里的五皇子最后做到了太子的位置,不知道是不是遗传的缘故,他与他那自.焚而死的太子兄长一样的天生反骨,当了太子没多久,便磨刀霍霍逼宫造反了。 杜姑娘作为书里的第一大反派,没几个为她抛头颅洒热血的大好青年,怎能是一个合格的反派呢? 五皇子逼宫造反是为了杜姑娘,可惜杜姑娘没等到他造反成功,就死在了乱刀之下。 当真是一段荡气回肠的虐恋情深,如果杜姑娘不是五皇子的小妈,那就更感人了。 杜云彤看到这里,还在想,若是杜姑娘早些认识五皇子,那该多好,郎才女貌的一对,多好的日子不能过? 只可惜,杜姑娘是成了老皇帝的宠妃之后,才认识的五皇子,所以杜姑娘与五皇子,注定只能是个悲剧了。 杜云彤回想着书里的内容,余光扫了五皇子一眼,剑眉星目,甚是好看,只是眼角略带了几分戾气,平白的破坏了美感。 五皇子瞳孔微微收缩,目光略在她脸上停了一瞬,手指微顿,放下了轿帘,道:“太后在等你。” 说完话,不等杜云彤回答,他便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杜云彤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五皇子这种孟浪唐突的行为,若是放在市井上,那是被人打死都不亏的。 但偏偏,他是皇子,有权,任性。 杨氏从前面的软轿走了过来,拉着杜云彤的手不住地打量着她,道:“有没有伤着?” 杜云彤摇头说没有,杨氏松了一口气,怕杜云彤多心,杨氏又道:“宫中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五皇子的性情一时大变,你千万莫放在心上。” 杜云彤点点头。 五皇子书里也是这种情急冒失的性格吗? 书里工于心计的杜姑娘是喜欢他什么呢?难不成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好看倒是挺好看的,但这脾气,让人不敢恭维。 像是个□□,一点就炸。 杜云彤腹诽着,决定以后要远离五皇子。 杜姑娘跟他是官配,但她不是。 杜云彤来到太后的清宁殿时,五皇子李昱正坐在太后下首喝茶,长手长脚,英姿勃发,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天家皇子,更像是个驰骋沙场的将军。 太后道:“这是小五,你刚才见过了。” 杜云彤拜完太后,又在李昱面前拜下,李昱斜了她一眼,像是完全不记得刚才见过杜云彤一般,评价道:“与皇嫂有着几分相似。” 他口中的皇嫂,是太子的发妻,杜云彤的大姨。 太后接道:“许家的人,都是钟灵毓秀的。小姑娘小,你莫吓坏了她。” 李昱长脚一伸,双手环胸,冷声道:“我就这般可怕?” 杨氏看了看杜云彤,不免有些担忧,刚才五皇子的突然拦轿,换成其他人,只怕早就吓得不会说话了,此番五皇子又如此针对她,若她应对不好,殿前失仪,莫说得到太后的庇护了,只怕以后在承恩侯府的日子会更难过。 杨氏忧心忡忡地看着杜云彤,杜云彤浅浅一笑,道:“天家子孙,威加四海,民女自然是敬畏的。” 这话四平八稳,让人挑不出错,杨氏微微松了一口气,终究是许如清的女儿,荣辱不惊,笃定守静。 殿里的檀香冉冉升起,像是云雾一般,李昱眯了眯眼,道:“我可没觉得你怕我。” 杨氏微微皱眉,五皇子平日的脾气虽然也不大好,但并不是一个会与女子争锋的人,今日这是怎么了,一直寻杜云彤的麻烦? 正当杨氏犹豫着如何开口帮杜云彤解围时,太后道:“昱儿,你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听太后说起功课,李昱的面上有着几分不耐,站起来不与太后告便,便要往外面走。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追了出去:“殿下,您去哪?” 李昱甩开宫女,道:“别烦我。” 杨氏面上有些尴尬,杜云彤低头饮茶,只当什么都没有看到,太后手指微微收紧,指尖的护甲轻轻滑过桌面,脸上一派平静,道:“找几个功夫好的,跟着他。” 内侍应声而去。 太后的目光落在杜云彤身上。 同样的处境,李昱性情大变,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到处惹是生非,而杜云彤却是波澜不惊,在旁人都注意不到的时候,偷偷积蓄着自己的力量,与命运抗衡着。 太后垂下眼睑,道:“若昱儿有你一半的稳重,那该多好。” 小宫女端来的茶飘着淡淡的清香,杜云彤抿了一口,放在桌上,敛眉回道:“太后娘娘折煞民女了。” “民女如何能与殿下相比?民女命苦,并非被偏爱之人。” 此话一语双关,既说明了她在承恩侯府的处境,又点出五皇子有太后庇护,任性一点实属正常。 太后这才抬眉看了一眼杜云彤。 懂事聪明的人有很多,真正通透的人却不多,而杜云彤,却是那极为通透之人。 对于通透之人,她愿意抬举。 太后道:“昱儿被哀家惯坏了,刚才的事情,你莫放在心上。” 杜云彤道不敢。 太后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不若这样,哀家许你一件事,就当替昱儿的唐突赔罪了。” 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因祸得福。 杨氏手指微微收紧,攥着锦帕,看向杜云彤。 杜云彤微微一笑,迎着太后的打量,道:“既然如此,民女便求娘娘一件事。” 太后道:“你说。” 第9章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杜云彤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她有些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只觉得太后的目光如刀子一般,落在她的身上。 太后的声音威严,隐隐有着不可抗拒的意味:“她是杜家妇。” 杜云彤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声音哽咽,道:“母亲说,她这一生,最为后悔的事情,便是没能任性一次,如今她要死了,她想任性一次。” 许如清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虚弱道:“你,你千万莫像我一般,做你想做的事情,千万别委屈自己...” 许如清也是舍不得她的吧,一遍一遍地交代,要她随心而过,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她之后,又让千雁捧来了半块玉珏,让她好好收着,说日后拥有另一块玉珏的人,会保她一生无虞。 许如清没说完那人是谁,便咽气了。 她的眼睛迟迟不肯闭上,一直望着颍水的方向,眷恋又向往。 许如清是没有说她想葬在颍水的,但杜云彤能感觉得到,如果有选择的话,她是想回颍水的。 那里才是她的家,她最开始的地方,而非冰冷又充满算计的承恩侯府。 杜云彤不是许如清的女儿,许如清的女儿,早在相府满门抄斩的时候,便死了。 但杜云彤还是想帮许如清完成这个心愿。 在穿越而来的那些时日,许如清犹如一盏灯,用她微弱的光芒努力地温暖着她,为了这些温暖,她想让许如清走的开心一些。 给杨氏写帖子,进宫见太后,都是为了把许如清葬在颍水,而并非她在承恩侯府的生存。 她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纵然没有太后的庇护,她也有能力把日子过得很好。 但若想把许如清葬在颍水,没有上位者的命令,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太后威严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 杜云彤抬起头,稚嫩的小脸上有着几分倔强,眼底是隐忍的,清澈的悲伤。 有那么一瞬间,太后仿佛又看到了数年前的许如清一般。 数年前,许如清前来宫中谢恩,也是这般模样。 许如清垂首拜在她面前,再抬眉,眼底的悲伤已经归于平静。 那时候的她还在想,她是不是做错了,但转念一想,出身富贵,就注定不得自由,谁也逃不过。 太后叹了一声,道:“罢了。” 人都死了,便让她走得安心一点吧, 太后道:“哀家依你。” 杜云彤缓缓舒了一口气,汗水湿了衣裳。 她终究还是赌赢了。 太后对许如清,还是心存愧疚的。 其实在太后让她进宫的时候,她已经赢了五成。 太子无缘无故谋逆自.焚身亡,相府被牵连满门抄斩,因为这些原因,太后本就对许家有着几分同情,许如清又在这个时间段无缘无故死去,更是加重了太后的内疚心。 更何况,许如清与杜砚的婚事又是太后指的,许如清的早早离世,无疑是狠狠地打了太后的脸。 太后宣她进宫,是因为她是许如清的女儿,而并非承恩侯嫡女。 杜云彤重重拜下,闭了闭眼,道:“谢太后。” “起来吧。” 太后道,小宫女们忙上前搀她起来。 杜云彤起身,不知是跪的太久的缘故,还是这几日守灵没有好好吃饭的缘故,眼前一黑,人就倒了下去。 杨氏轻呼出声,小宫女们连忙去扶杜云彤。 太后眉头动了动,轻叹一声,对杨氏道:“她的脾气,倒与她娘有些不同。” 杨氏附和着,眼底满是惋惜——这么好的机会,她居然向太后提了这么一件事,许如清葬在颍水后,只怕她在侯府的日子,会更加难过。 试问,一个不入承恩侯祖坟的侯夫人,还是侯夫人吗? 许如清都不是侯夫人了,她还是嫡长女吗? ...... 定北侯府上,五皇子李昱又喝得大醉,手掌拍着桌子,道:“父皇,大哥是被冤枉的。” 秦钧瞥了他一眼,吩咐下人收拾房间,准备醒酒汤。 “备马,本侯要进宫。” 下人看了看天色,犹豫道:“这么晚了,侯爷明日再去吧。” 秦钧目光扫过来,下人连忙改了口,道:“小人这就去准备。” 清宁宫,内侍前来回太后:“娘娘,定北侯秦钧求见。” 太后慢慢睁开眼,道:“哦?” “他终于肯来见哀家了。” 太后揉着眉心,到:“宣。” 进殿之后,秦钧一撩衣摆,单膝跪地,道:“娘娘金安。” 太后道:“免,你坐吧,” 小宫女捧来了茶,太后目光如刀一般,落在秦钧脸上,道:“你想好了?” 她高居上位者多年,自问一双眼睛早已练得如火眼金睛一般,能看破人心,然而今日的两个人,都让她琢磨不透。 一个是如今仍躺在她宫里昏迷着的杜云彤,另一个便是有杀神之称的秦钧。 杜云彤如今的处境,自顾尚且不暇,竟还要求许如清葬在颍水,她不知道该说她傻,还是说她有孝心。 而秦钧,明明是个少年,眼底的神色却如深潭一般,叫人一眼望不到底。 他像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一般,铁与鲜血混合在一起,揉练了他迫人又凌厉的气质,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剑,锋利又危险,稍微不注意,便能被他所伤。 若是在以前,她是不愿意与这么危险的人合作的,可是现在,她没有选择,她只能选他。 太子皇后都死了,她也老了,她护不了李昱多长时间,她必须在她死之前,给李昱铺好通往帝位康平大道。 华阴杨家,帝佐之才,她的眼光,绝不可能错。 大夏朝未来的天子,只能出在她膝下。 夜,越来越深。 广宁公主一身绯色宫装,立在清宁殿外。 小宫女道:“公主,这个点了,咱们回去吧。” 夜风吹来,广宁公主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脸上呈现不健康的粉红。 内侍引着宫灯,明明暗暗而来。 宫灯下,秦钧墨红色衣上隐有华光流动。 看到迎风而立的广宁公主,秦钧放慢了步伐,眉头微皱。 广宁公主走了过来,目光盈盈,道:“侯爷。” 待走到秦钧身边,她又极小声地道:“钧哥哥。” 第10章 清宁殿外发生的事情,自然逃不过太后的眼睛。 屋内的琉璃宫灯明明暗暗,太后手支着额头,闭着眼睛,道:“咱们的广宁公主,也到了该尚驸马的年纪了。” 小宫女用万字不断头如意锤给太后锤着腿,大宫女端来一杯安神茶,笑着道:“可不是吗?公主花容月貌,日后一定得驸马爷的喜欢。” 太后不置可否,揉了揉眉心,道:“可惜了,昱儿没有这般的好妹妹。” 广宁公主是七皇子的孪生妹妹,她深夜去拦秦钧,用意再明显不过。 大宫女笑了笑,手指往杜云彤休息的偏殿指了指,柔声道:“娘娘,杜姑娘如今也十一岁了。” 太后眼睛微眯,语音不明道:“她是个通透人。” 大宫女道:“通透之人,才更好好用。” ....... 杜云彤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匆匆梳洗罢,杜云彤便连忙向太后请罪——认真算起来,她大概是第一个因昏迷而留宿皇宫的人了。 太后只道无妨,笑的一脸和煦,让她多注意身体。 杜云彤低头抿了一口茶,只觉得哪里怪怪的,想了想昨日太后对她的态度,再看看今日的,杜云彤心中有些不解。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太后,对她比昨日热情了许多。 晨曦透过镂空的窗户洒在殿中,四处都是温暖的,朦胧的淡淡金光。 太后语笑晏晏,与杜云彤说着相府曾经的事情,说到最后,太后一声轻叹,道:“你身上流着许家的血,他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大可来找哀家,哀家替你做主。” “许家满门忠烈,委实可惜了。” 太后半垂着眉眼,让人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声音低低的,意味不明道:“哀家不信许相会谋反。” 回到承恩侯府时,杜云彤仍在想太后说的话。 太子时不时被冤枉的,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许相是真的被冤枉的,若是不然,太后今日也不会这般说。 太后今日的话,大抵是个风向,或许不久后,许相便会被平冤得反,可再怎么平冤得雪,人也不会再活过来。 杜云彤闭了闭眼,不再想这件事。 事情已经发生,多想无益,她现在应该想的,是把许如清葬入颍水的事情。 她是带着太后的懿旨回来的,有太后的旨意在,吕老夫人并没有说什么,倒是杜砚,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把太后懿旨供奉起来后,杜云彤便开始着手回颍水的事情。 柳姨娘如今有着四个月的身孕,正常情况下,是不宜长途跋涉的,但小吕氏虎视眈眈,柳姨娘性子荏弱,鬼知道她走的这一段时间,府上会发生什么? 侯夫人都被小吕氏害死了,更何况一个并不怎么受宠的姨娘? 故而杜云彤不敢把柳姨娘留在侯府,索性找了稳婆大夫,一路照顾柳姨娘的肚子。 而至于许如清留下的嫁妆,一部分在侯府里,一部分在许如清名下的庄子上,吕老夫人并不知道底细,单是侯府里的那一部分,就让吕老夫人很是眼红了。 杜云彤想了想,先把容易转移的东西转到庄子里,实在动不了的,便还留在天水院。 一切收拾妥当后,杜云彤决定明日送许如清的灵柩回颍水,然而就在这天夜里,宫中来人了。 来人是太后宫中得脸的大宫女,大宫女笑眯眯地把一把金镶玉的锁给杜云彤,道:“此锁是太后所赐。有此锁在,姑娘远行颍水,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登时,吕老夫人的脸变得极为难看起来。 杜云彤又惊又喜,太后此举,可谓是雪中送碳了,她只需把这把锁挂在天水院,吕老夫人便不敢趁她回颍水的时候,偷偷去拿许如清留下的嫁妆。 宫女走后,吕老夫人看着浅笑着的杜云彤,气得浑身发抖,说什么那些东西她拿出来也无妨,只求别太早定下侯夫人,然而扭脸却向太后告了密。 许如清葬入颍水本就狠狠地打了侯府的脸,如今太后又送来金镶玉的锁,岂不是向天下人诏告,她舍下脸皮不要,也要算计死了个儿媳妇的嫁妆吗? 吕老夫人胸口微微起伏,冷言道:“彤丫头,太后这是何意?” 杜云彤笑了笑,眉梢微挑,道:“祖母,太后什么意思,您难道还不明白吗?” 夜风微凉,杜云彤嘴角勾了勾,道:“父亲与母亲的这宗婚事,太后是后悔了的。” 说完话,杜云彤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明日就要出发去颍水了,把许如清葬在颍水后,她就没必要在承恩侯府待了,更没有必要再去忍耐吕老夫人。 至于那夜与吕老夫人说的嫁妆拿出来,换取杜砚一年后定侯夫人,不过是围魏救赵,打着这个旗号,为的是把柳姨娘搬来天水院罢了。 次日清晨,杜云彤起了个大早,准备向颍水进发。 除去天水院的人,承恩侯府里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送行,柳姨娘有些担心,杜云彤笑笑,道:“怕什么?” “咱们离开承恩侯府,又不是活不下去。” 杜云彤正欲安慰柳姨娘,便听到了小厮慌乱的声音:“姑娘,五皇子的銮驾拦住了咱们的去路。” 第11章 作为一个活了两世的人,杜云彤是明白李昱的心理的。 在李昱眼里,她与他是同类人,面临着同样艰难的处境,不同的是,李昱选择了破罐子破摔,夜夜买醉也好,在皇宫里纵马也罢,都是在用他幼稚的行为向皇帝反抗着。 而她没有。 她没有与承恩侯府决裂,穿越而来做的最“大逆不道”的事情,便是昨夜与吕老夫人说的话。 在旁人眼里,她逆来顺受,针扎在身上都不知道疼,但在李昱眼里,她分明是处变不惊,进退有度的,所以李昱才会对她好奇。 明白李昱的这种心思,杜云彤对于李昱各种行为也就丝毫不觉得意外了。 比如宫里的纵马拦轿针锋相对,又比如,今日的突然出现。 若她所料没错,李昱这次不是来找事的,而是来送灵的。 李昱为太子鸣不平,更为相府鸣不平,他用他别扭不成熟的方式向天下人宣告着,太子没有谋逆,太子是被冤枉的。 许如清作为捧着圣旨嫁到承恩侯府的侯夫人,临死之前,宁愿葬在颍水都不愿意入侯府祖坟,可想而知,在相府倒台后,她在侯府受到了怎样的磨难。 大夏朝处于半封建社会,大庭广众下,女子是不能抛头露面的,但随行的又没有能接待李昱的男子,杜云彤只好戴上了帷帽,下了轿,前来参拜李昱。 下人们不敢阻拦李昱,让出一条通道。 嗒嗒的马蹄声响起,李昱一身银灰色蟒袍,束发银冠挽尽青丝,缓缓骑马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在街道上的缘故,五皇子多少要注意些影响,他没再像上次一般纵马拦轿,走到轿子前,便止住了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杜云彤。 果然不出杜云彤所料,李昱道:“我来送许相之女回颍水。” 李昱仍用着旧称呼,仿佛不久前许相受太子牵连而导致的满门抄斩没有发生一般。 周围的下人触及伤心事,低头用袖子擦拭着眼泪。 杜云彤点点头,谢过李昱。 晨风拂面而来,吹动着帷帽的一角,半遮半掩间,李昱看到了杜云彤小巧精致的下巴,与略有些苍白的唇。 李昱手指紧了紧马鞭,忽然道:“我没有奉任何人的命令,我是自己要来的。”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总是别扭叛逆又敏感的,杜云彤心下了然,语气越发轻柔:“殿下有心了。” 白色的纸钱如雪花一般洒在街头,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杜云彤原本以为,李昱把她送出城后,便会停下回皇宫,哪知李昱这一送,便没有停止的意思。 晚间到了驿馆,柳姨娘坐不住了,忧心忡忡地看着杜云彤,一手揽着杜云婵,一手搅着帕子,踌躇道:“大姑娘,殿下此举,不合规矩啊。” 杜云彤道:“我知道,你不要担心,我现在去找他。” 大夏朝的民风并不算开放,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不过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若是真让李昱一路把许如清送到颍水,莫说许如清了,只怕许相一家在地底下都不得安宁。 月凉如水,杜云彤又戴上了帷帽,去找李昱。 大抵是因为送灵是李昱自己的意思,故而他没有带太多随从,寥寥的几个侍卫守着院子,在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 李昱的房门大开着,屏风后,李昱穿着家常的云锦衣裳,盘膝而坐,桌前,是两杯冒着热气的茶。 杜云彤的视线落在茶杯上,又不着痕迹收回。 看样子是有人来找过李昱了,要不然桌上也不会有两杯茶。 来人的身份尊贵,在朝堂上有一定的影响力,毕竟这个世道上,能够与皇子同坐一席,共饮茶的人,并不多。 从茶杯摆放的位置来看,桌上的茶,是李昱冲的。 杜云彤想了想书里的内容。 书里的李昱并不是主角,对于他是如何登上太子之位的,作者并没有花费太多的笔墨,故而杜云彤也不知道李昱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从一个满身戾气的少年,变成一个让皇帝放心把国家交给他的可靠皇子。 不过,单从李昱知道给人泡茶拉拢人心来看,李昱的内心,似乎并不像他表现的这般莽撞无知。 这样也好,与聪明人打交道,会省不少心。 屋里的烛光昏黄,杜云彤双后平放在膝上,温声开口道:“殿下仁爱泽被世人,若母亲在世,也会感激殿下相送,只是殿下乃天家之子...” 话未说完,就被李昱打断了:“你也要我回宫?” 杜云彤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昱话里的“也”字,看来劝李昱回去的不止她一人。 刚才的那个人,似乎与她有着同样的目的。 夜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屋内的烛光闪了闪,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响起:“殿下,你该走了。” 他虽然喊着殿下,但话里并没有太多对于李昱身份的畏惧之意,反而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斩钉截铁。 杜云彤微微侧目,便见一人着鸦青色衣裳,身披月色而来,眉眼轻舒,犹如利剑藏锋,行动之间,长发随风远去,自有一番不染人间烟火的疏离清冷。 杜云彤瞳孔微缩,有一瞬的失神。 第12章 作为一个颜狗,杜云彤见惯了各式好看的面容,或风.流,或不羁,或英气,每一个皮囊都精致到闪闪发光,美的各有特色。 直到秦钧踏月而来,闯入杜云彤的眼眶,杜云彤突然发现,她脑海里那些精致的面容,仿佛都失去了颜色一般,天地之间,只剩黑白两色,唯有秦钧衣上的那点鸦青,是黑白之外的色彩。 他清洌又凌厉,如利刃划过时间的裂缝,不染世俗尘埃,缓缓走来。 不知道是不是正处于变声期的缘故,他的声音并不算特别好听,不是如李昱一样清亮的少年音。 或许他也发觉自己的声音不太好听,所以把声音压得很低,略带着沙哑的嗓音,在夜凉如水的季节里有着几分寒意慑人味道。 再怎么好看的皮囊,有着这般冷冽逼人的气质,就如开了刃的利剑一般,寒光凛然,让人不敢直视。 杜云彤把书里的出场过的人物想了一遍,也没对上他的身份,直到李昱开口介绍:“这是定北侯,秦钧。” 杜云彤这才想起书里的“杀神”秦止戈。 秦钧,字止戈,大夏朝的一代杀神,绝世之悍将,自从军以来,历经大小三百余战,从无败绩,因左手使陌刀,又被世人成为修罗左手。 按理讲这般天纵奇才的人物,在书里应该是极为亮眼的存在,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作者并未对他着墨太多,寥寥几句,便是他的一生: 宣和七年,秦钧随父出征,其父战死沙门关,夏军全线败退。时年秦钧十二,百骑劫敌营,力挽狂澜,立不世之功。 他出战即巅峰,历经百战而不败,这种人的存在,实在太过耀眼逆天,作者不敢大书特书描述他,大概是因为怕他抢了主角风头吧。 杜云彤抿了一口茶,余光偷偷地打量着秦钧,这般好看的相貌,莫说他威震大夏的杀神身份了,就冲他那张脸,她若是五皇子,她也愿意去给他泡茶。 得知秦钧深夜前来的目的与她相同,都是让李昱回京城后,杜云彤便不再多呆,秦钧的身份摆在那,他的话李昱不可能不听,她也就不用再浪费口舌了。 杜云彤起身告辞,李昱没有留她,看了看夜色,犹豫了一会儿,脸上略有些不自然,道:“夜寒露深,你注意身体。” 李昱的话音刚落,杜云彤便觉得一道凌厉的视线扫了过来,像是穷凶极恶的野兽盯上了猎物一般,让人毛骨悚然,不敢动弹。 杜云彤微微蹙眉,那目光瞬间散去,仿佛是不曾存在过一般,刚才一切,更像是杜云彤舟车劳顿后的一场错觉。 杜云彤抬头,秦钧脸上一派漠然,眼睛看着桌上的杯子,似乎在走神,杜云彤又有些释然。 或许真的是她太累了。 她和秦钧没甚恩怨,他没必要用那种眼神看他,更何况,她这是第一次见秦钧,之前无论是杜姑娘,还是她,纵然想得罪秦钧,也没有能够施展空间的机会。 杜云彤释然一笑,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声是。 月色温柔地洒在世间,杜云彤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杜云婵已经睡下了,柳姨娘还没睡,见她回来,连忙扶着肚子迎了上去。 算一算时间,柳姨娘的肚子也有五个月了,她身材偏瘦,不太显怀,仍与往常一般伺候着杜云彤。 杜云彤却是不敢让她伺候。 一是因为她怀着孕,二是因为杜云彤在心里把她当成长辈看待的。 柳姨娘性子孱弱,逆来顺受,正宗的针扎在身上也不知道喊疼,只有在触及许如清和杜云彤的事情上,她才会有些许反应。 譬如许如清刚咽气的时候,柳姨娘便动了胎气,若不是杜砚及时请了太医,只怕柳姨娘肚里的孩子根本就保不住。 看惯了某绿江陪嫁丫头使尽手段求上位,柳姨娘的忠心护主犹如一汪清流,直直地淌在杜云彤心中。 柳姨娘对她好,她也以善意回报柳姨娘。 解下了披风与帷帽,杜云彤道:“姨娘且歇着,这些小事我自己来就行了。” 柳姨娘扶着肚子挨着凳子边坐下,清秀的脸上有着几分忐忑,小丫鬟倒上两杯茶,杜云彤先端给柳姨娘一杯,道:“姨娘不要担心,殿下这两日便会返回京城。” 听此,柳姨娘才算松了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道:“这样才好。” 话毕眼底又有些落寞,道:“这样夫人才能走的安心。” 杜云彤点头。 夜已深,杜云彤让丫鬟送柳姨娘回房休息,她自己梳洗后,也躺在了床上。 守夜的丫鬟是百灵。 百灵如她的名字一般,话话多又快,小声地与杜云彤说着话:“姑娘,传言也不可尽信啊。” 十来岁的小女孩,正是一派活泼爱说笑的时候。 杜云彤自后世而来,受了多年人人平等的教育,纵然一朝穿越,来到了大夏王朝,但思想上,仍是很难把这么小的女孩当做下人使唤。 故而杜云彤平时也不拘着百灵的性子,以至于百灵有什么话,都一股脑地跟她说。 百灵语气天真:“杀神生的可真好看。” 果然颜狗这种生物,是不分朝代和年龄的。 杜云彤轻笑道:“确实好看。” 能让阅尽美人的她看愣了神,委实不易了。秦钧的相貌,与他的能力一般,惊为天人,千年难遇,不世之将。 百灵接道:“就是太吓人了些,眼里像藏着刀子一样,看人一眼,能让人打个哆嗦。” “哎,杀神若是不这么凶,再温柔些,相貌家世上,也足以与姑娘相配了。” 夜越来越深,百灵打了一个哈欠,声音低了几分,小声嘟囔道:“夫人走的太早,府上又是这副光景,姑娘也需早些替自己打算才是。” 杜云彤眼皮跳了跳,她才多大?百灵想的也太远了些。 不过百灵的话倒也提醒了她,在这个时代,女子十二三岁议亲是很常见的事情,她是因许如清死了,需守孝三年,这才把议亲的事情搁置了。 第13章 杜云彤认真地捋了一下自己的处境,爹不亲,祖母不慈,母亲又死了,指望承恩侯府用心给她挑上一门好亲事,比让小吕氏不再蓄意谋害她还来得不容易。 纵然挑上一门好亲事又能如何? 这个时代,男子妻妾成群是常态,作为一个受了二十多年一夫一妻教育的大好青年,难道就是为了安全上炕给人当妻做妾? 但不出嫁是不行的,在这个大夏朝,到了一定年龄不出家,官媒会上门胡乱给按上一门婚事的。 世道就是这个世道,改变不了世道,只能学着去适应。 杜云彤曾经思考过自己以后要嫁个什么样的人,首先不能是皇室,夺嫡之路太残酷,稍微不注意,便是粉身碎骨,纵然一路披荆斩棘登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后宫佳丽三千,她也不过是其中一个,永无止境的宫斗算计在等着她。 家世森严的世家子弟规矩又太多,上有婆母侍奉,中有众多的妯娌,下有通房侍妾,单是想想就让人头大。 思来想去,杜云彤给自己定了个目标,她要嫁的人,首先是能护住自己的,许如清留下的财产不能让承恩侯府占了去。 其次家庭简单,相处起来也不累,当然,相貌也要说的过去,最起码要眉清目秀的,一眼望上去,能让人多吃两碗饭的那种最好。 而至于真心不真心,相爱不想爱,杜云彤觉得,在这个男人都跟块公用黄瓜的世界,还是不要膈应自己了。 真爱,不现实的,哪家的勋贵之后在没成婚前,没有通房侍妾? 她能做的,无非是他日侍妾生下孩子,她抱养在自己膝下,自己养大的崽儿,等他以后长大了,多少也会待她有几分情谊。 杜云彤越想越发觉得心酸,一辈子那么长,她就这么凑活对付过去了。 不过纵然是对付,她也要挑个让自己舒服的对付方式。 就比如,那人的长相,一定要和她的眼缘,定北侯秦钧就挺好的。 那身材,那脸,搁在二十一世纪,能秒杀一大票小鲜肉,就是声音不大好听,略微有些沙哑,也谈不上磁性。 想到这,杜云彤被自己逗笑了。 人定北侯刚才都没拿正眼瞧她,她居然还能嫌弃他的声音难听。 不过百灵的话确实提醒了她,她要尽快把自己的婚事定下来了,要不然等回了承恩侯府,小吕氏肯定又拿婚事恶心她。 五皇子或者皇上是肯定不用想了,觉得皇权路上鲜血淋漓,老皇帝并非明君,单从以谋逆之罪逼太子自.焚这点就能看出来。 李昱吧,在书里与杜姑娘是官配,鬼知道她穿来之后会不会延续这种情况。 李昱若能成功继承大统尚好,若继承不了,等待着他的,便是死路一条。 而秦钧不同,手握重兵,在军队极有威望,况大夏朝内乱未平,正是得用武将之际,无论以后谁执政,都不会轻易动他。 综上所述,无论是皇帝还是李昱,都不如秦钧的大.腿粗。 这样的一个大.腿,实在太适合她去抱了! 那么问题来了,她该怎么抱上秦钧的大.腿呢? 她对她的容貌还是挺有自信的,不过秦钧位高权重,向他示好的高门贵女不在少数,只靠着一张脸就想着抱上他大.腿的想法是不现实的。 要不试试投其所好? 可也没听说秦钧有什么特殊爱好,旁人只道秦钧是个杀人狂,她总不能把自己的大好头颅送给秦钧吧? 夜色越来越深,杜云彤有了几分困意,翻了个身,准备闭眼睡觉。 抱大腿什么的,还是明天再想吧。 月色朦胧,透过窗台洒在屋里,也洒在屋里立着的少年身上。 少年有着剑锋一般的眉,剑气一般凌厉的眼,在温柔夜色中,闪着隐晦不明的寒芒。 杜云彤的睡意瞬间便消失了,这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她还正发愁怎么跟秦钧搭上话呢,秦钧这会儿就来找她了。 不过,秦钧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刚才百灵说的那些话,他有没有听到? 纷纷扰扰的情绪漫上心口,杜云彤听到了秦钧略显沙哑的声音:“杜姑娘。” 他一步一步走来,不曾发出一点声响。 守夜的软榻上,百灵睡得正香。 毕竟芯子里是二十一世纪的人,杜云彤对秦钧并没有太多的畏惧之心,也没有这个时代女子深夜见到男子来自己房间的羞怯不安,只是披衣坐了起来,隔着纱幔问秦钧:“侯爷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她既然想抱秦钧的大.腿,就得让秦钧看到她的价值,欲迎还拒不是她该拿的剧本。 临危不惧的月下美人最容易刷好感度了,她要平静。 秦钧走到纱幔的位置停下了。 杜云彤这才发觉,秦钧换了一身衣服,暗红色的,金银线交织,绣着祥云,在月色的映照下,隐隐有着华光流动。 作为一个同在侯门生活着的人,杜云彤下意识地评价,布料不错,比承恩侯府的做工要精致,一看就值不少钱。 这样也好,秦钧有钱有权,她的人生目标才更容易实现。 秦钧眸光冷冽,映着月色缭绕,道:“每个夜晚,都会有人死去。” 第14章 秦钧的话说的并不快,故意压低的声音在夜色里竟有着一种莫名的瘆人味道。 像是猛兽盯上了猎物,又像是毒蛇在轻吐着信子,带着他特有的沙哑嗓音,让杜云彤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杜云彤不自然地蹙了蹙眉。 秦钧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威胁? 战场上让敌军闻风丧胆的杀神,威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做什么? 完全没必要。 再说了,她跟他无冤无仇的,在今日之前,从未见过,他不应该对她的恶意这么深。 朦胧月色中,秦钧眸光流转,低低出声:“姑娘怕吗?” 杜云彤手指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微笑道:“我为什么要怕?” 怕个鬼哦。 她又不是真的养在深闺的侯门嫡小姐,她来自于后世,受的是人人平等的教育,彼时纵然皇帝杵在这,她的眼皮也不会跳一下。 讲道理,她别的优点没有,唯有胆子大点,若是不然,在清宁宫的时候,她也不会请求太后把许如清葬在颍水。 秦钧虽然有杀神修罗的称号,但他的残暴给的是敌军,他待自己手下的兵还是不错的,每次得皇帝封赏时,都会分给下面的人。 秦钧也不是那种整日走鸡斗狗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她穿越而来这么久,没有听说过他有甚罄竹难书的恶霸行为。 只是待俘虏差点。 败在他手下的敌军,从无一人活命。 “旁人畏将军如修罗鬼魅,我却敬将军如九天之上的神祗。” 秦钧是这个国家的守护神,她怕他做什么? 没必要。 他说的那句看似威胁的话,她觉得更像是后世小说里,狂拽炫酷男主的出场白,用来提升逼格的。 秦钧是个沙场饮血的人,说这种话颇为符合他孤高桀骜中二病的性子,若说一句杜姑娘,你睡了没,那就毁人设了。 她的话似乎是触动了他,他狭长的凤目微眯,在如水的月色中,显得越发清冷孤寂。 杜云彤看来,他不像久经沙场的将军,他更像是矜贵冷傲的世家子弟。 他的身材并不算高大,甚至还有些纤瘦,肩膀很窄,与李昱站在一处时,还不如李昱看上去像个将军。 李昱剑眉星目,一眼望去满是阳光,纵然眼角有几分暴躁不耐时,给人的感觉也是晴空骤阴的明快感。 秦钧不同,他的眼底满是阴霾,她无法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任何情绪,身影虽如青竹一般挺拔,却无青竹的明朗,故意压低的声音沙哑,平白地多了几分压迫感。 这样的一个人,她无法把他与少年联系在一起,可他偏偏就是韶华正好的年纪,翩翩少年郎,却一身死气,也不知是不是杀人太多了的缘故。 秦钧静静地站在纱幔外面,月色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紧紧抿着的唇有着生人勿近的清洌气场。 杜云彤突然就有些明白他为什么是这样阴沉的性子了。 黄沙穿甲,九死一生,以命守护着大夏江山。 死战得胜,本以为是衣锦还乡,哪曾想,世人却嫌他杀戮太过,败在他手下的敌军,从无一人生还,或坑杀,或烧死,总之他大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他明明是不世之将,该受万人敬仰,享受无上荣光,然而世人回报他的,却是避他如蛇蝎,送他杀神、修罗左手的称号。 不应该这样的。 世人待他不公。 杜云彤小声道:“侯爷是英雄。” “英雄,总是寂寞的。” 从无人理解。 世人只知道指责他杀俘杀降,手段残忍。 “侯爷寂寞吗?” 杜云彤脱口而出。 然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 这么暧.昧的一句话,这么暧.昧的夜色,这么暧.昧的场景,正常的男子,指不定就该怀疑她在蓄意勾.引他了。 毕竟秦钧的身份在这摆着,想对他投怀送抱的女子,只多不少。 杜云彤想要描补一二。 她不是这个意思来着,她就是觉得他挺可怜的,好好的一个英雄,却被世人骂成来自地狱深处的修罗杀神。 “侯爷,我不是那意思——” “姑娘是什么意思?” 隔着薄薄的纱幔,他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这个动作无论是二十一世纪还是如今的大夏朝,都属于非常孟浪的了。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纱幔外,他微凉的指腹上有着薄薄的茧。 月色透过窗户落在他眼底。 他眼底没有星辰大海,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像是古井无波,却有着漩涡,很容易便让人沉在其中。 杜云彤有一瞬的失神,而后又很快回神,回神之后,干脆利落地一巴掌拍下的秦钧的手,道:“侯爷,你想多了。” “明明是大夏的守护神,却成了人见人怕的瘟神,我只是替你觉得不值罢了。” 夜风吹动树叶,沙沙地响,卷起的落叶升到空中又落下,像是人的心跳一般,升升落落。 纱幔外的少年良久无语,原本幽深的眸色又深了一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杜云彤总觉得,屋里的温度好像暖了一些,而面前原本如冷霜一般寒意冻人的秦钧,眼底渗人的冷意似乎也少了一分。 杜云彤打了一个哈欠,道:“侯爷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去吧。” 她倒是有心想跟他将制铁的事情,但在夜里总也不方便,不若改日再寻机会的好。 “纵然您不在乎名声这东西,也要顾忌一下我。我一个深闺弱女子,脸面名声这种东西,还是要捡来用一用的。” 微弱月色下,秦钧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动也不动。 若不是那眼底的光芒仍在闪,杜云彤几乎以为他站在那睡着了。 毕竟夜已经很深了,是个人,到这个点,都会困的。 杜云彤道:“侯爷?” 秦钧慢慢地把手背在身后。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动作,他做起来却无比的好看,行云流水般的潇洒不羁。 夜幕里,他的眼底的光芒越发明亮,眼睛微眯,审视着杜云彤,沙哑的声音压得很低:“姑娘变了。” 杜云彤挑挑眉。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书里的杜姑娘与秦钧并无任何交集。 杜姑娘还是柔弱小白花的时候,一直呆在承恩侯府饱受欺凌,后来入了宫,也只在宫中不断作死。 从生到死,书里的杜姑娘都没有跟秦钧打过交道。 秦钧说的这个变,指的是什么? 第15章 杜云彤想不明白。 明明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交集的人,他凭什么说她变了? 难道说,他认识之前的杜姑娘吗? 这怎么可能! 夜已深,月色倾泻而下,秦钧腰间的一抹柔光,引起了杜云彤的注意。 秦钧腰间挂着的那东西她熟悉的很,她也有一个,如今挂在胸.前,是许如清临死之前给她的,说拥有另外半块玉珏的人,能够护她一生无虞。 许如清没说完那人的名字就咽气了,杜云彤也不知道拥有另外玉珏的人是谁。 不过知道不知道,这玉珏都是许如清留给她的一个念想。 杜云彤把玉珏挂在了胸.前,贴身带着。 这样就像许如清仍在她身边一样,用她温柔的,文弱的力量守护着她。 杜云彤虽贴身带着玉珏,却对拥有另外半块玉珏的人没有任何好奇心的,若那人真有许如清说的那般强大,许如清又怎会无故地死在了承恩侯府? 半块玉珏就能保人余生无虞,她不是不信的。 直到她看到秦钧腰间的半块玉珏。 秦钧低低的沙哑声音在杜云彤耳畔萦绕,杜云彤注视着秦钧腰间的半块玉珏。 若拥有玉珏之人是秦钧,那么秦钧为何深夜而来,又为何说她变了,便都说得通了。 秦钧也是世家子弟,自幼长在京都,或许在书里不曾描述过的地方,杜姑娘与秦钧幼年之时,他们还曾见过面,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最是纯粹。 这玉珏玉质虽好,但做工粗糙得很,指不定便是幼年秦钧亲手雕刻的,一块送给了杜姑娘,一块自己留着。 后来秦钧随父出征,多年不曾回转京城,直至太子谋逆,许相满门抄斩,许如清身死,杜姑娘孤苦无依,原本应该戍守边关的秦钧突然出现在京城。 一切都能对上了。 秦钧是为杜姑娘而来。 为他的小竹马,为他的魂萦梦牵的姑娘。 时光悠悠一去不回头,他还带着那半块做工粗糙的玉珏,仿佛一如多年,他温柔浅笑着,把另外半块玉珏递给杜姑娘的模样。 杜云彤眼皮跳了跳,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握住了胸.前的半块玉珏。 她要是知道这烫手山芋是秦钧送给杜姑娘的定亲之物,那她说什么都不会留下的,更不会整日地戴在胸.前。 杜云彤欲哭无泪,不过秦钧说的不错,她确实是变了的。 她不是原来的杜姑娘,原来的杜姑娘已经死了,秦钧纵然上碧落下黄泉,只怕也寻不到她了。 旁人或许感觉不到,可秦钧与原本的杜姑娘是这般亲密的人,自然是知晓杜姑娘的性格的。 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一个是敌人,另一个是爱人。 秦钧是杜姑娘的爱人。 她不能让秦钧知道杜姑娘的芯子换了人。 若秦钧知道了,估计会觉得是她害死了杜姑娘,若没有她,杜姑娘或许就不会死了,然后一刀两断送她上西天。 她倒是不怕死的,她觉得这种结局也不错。 可落在秦钧手里的人啊,哪有死的这么痛快的? 那些败在他手下的人,哪个不是被虐杀死的?若是不然,他也不会这般声名狼藉。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杜云彤打了个寒颤,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可怜些。 这张脸实在好看的紧,不需要做太多表情,只需略微垂眸,原本微挑着的眉梢落了下来,便有几分我见犹怜味道。 杜云彤声音颤了颤,道:“侯爷是为我而来吗?” 秦钧微眯着,此刻终于可以确定,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如他一样,是重生了的。 自他重生后,为防止上一世国将不国的惨剧再度上演,他让人时刻监视着杜云彤的行踪。 月余之前,杜云彤一切如常。 直到许相满门抄斩,杜云彤悲恸大哭昏倒醒来后,转了性子。 她不再是柔弱可欺的娇娇女,她的冷静完全不符合十来岁的小女孩。 摆架子收拾下人也好,向杜砚示弱骗取杜砚的同情心也罢,甚至就连借助林家势力,进宫找太后,以此让许如清葬在颍水,一桩桩,一件件,完全不是十来岁小女孩该有的心思缜密。 他起先有些怀疑,杜云彤是不是如他一样,也是重生一世,但仅仅只是怀疑,并不敢确认。 然今夜与杜云彤的一番对话,让他彻底确认了这个事实。 杜云彤确实重生了。 十来岁时的杜云彤,是没有这般镇定自若的。 认真推论起来,上一世的杜云彤是死在他手里的。 乱军冲到她殿里时,她还在揽镜描眉。 杜云彤生的极美,眉梢轻挑,风情万种,对他道:“世人都道本宫亡了大夏王朝,侯爷也这般认为吗?” 她说完便笑了起来,如海棠染红,绚丽又哀伤。 箭弩齐发,她嘴角溢出鲜血,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无力垂下,原本娇嫩的声音变得嘶哑:“世人从不肯放过本宫。” “还好,本宫也不曾放过世人。” 那个艳绝天下的女子与面前的女童模样逐渐重合,秦钧眼睛虚眯,听到了杜云彤稚嫩的声音:“纵然侯爷不回答,我也知道,侯爷是为我而来。” 他确实是为她而来,她的存在对于大夏朝来讲,是个威胁。 上一世的她无恶不作,秽乱宫廷,炮烙忠贤,把原本强盛的大夏朝,硬生生地祸害到日薄西山的地步。 他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再度发生。 借着月色,秦钧看着纱幔后的杜云彤。 十来岁的年纪,娇嫩的如未开的花骨朵一般,肌肤透亮且白嫩,修长的脖子纤细,不需他多用力,便能轻而易举拗断。 杜云彤垂眸道:“前尘往事,还请侯爷尽数忘了吧。” 还好秦钧进来的时候,她反应不算过激,没有一点陌生人夜里闯来的惊慌失措。她平静的反应,在秦钧眼里,或许是对熟人的一种信任后的放松。 秦钧瞳孔微微收缩。 她知道他也是重生的了? 是了,她本就是一个极为精明的女子,若是不然,也不会在入宫短短数年内,便成了独宠后宫的贵妃。 她本来就不怕他的,哪怕在临死之前,她眼底也没有丝毫的恐惧,眉梢轻挑着,满满都是的不屑。 生死对她来讲,好似并无区别一般,所以她纵然死在他手里,她也不怕他的。 上一世都不怕他,更何况这一世了。 “我与侯爷云泥之别,富贵权势于我来讲,如过眼云烟一般,此生只求侯爷放过我,也放过自己。” 杜云彤敛着眼睑,不敢去看秦钧的表情。 “不知侯爷,愿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她这句话,便是隐隐地拒绝秦钧了。 只盼秦钧对原来的杜云彤情根深种,纵然一朝遭遇拒绝,也不会狠心对她下手。 秦钧垂眉看着杜云彤。 从他这个角度,只看到杜云彤的眼睑似鸦翼一般漆黑,肌肤若上好白玉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在夜里的缘故,她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如朝霞映雪一般好看。 她似乎与前世一样,又似乎与前世不一样。 她的心思一如前世的缜密精明,却无前世无恶不作。 上一世的她,可是没有管过任何人的死活的。 她的存在似乎就是蓄意破坏,所有的美好的东西,她都要一一毁去,她见不得夫妻情深,见不得父子情深,见不得一切的美好与善良。 秦钧眸色明明暗暗,道:“姑娘此生想要什么?” 杜云彤心中大喜,悄悄松了一口气。 秦钧眼睛虚眯,她也是会怕的? 杜云彤手指紧了紧衣袖,轻声道:“我只想安详平静度一生。” 秦钧这般说,便是接受她拒绝他的事情。 秦钧真是个好人。 哪怕心上的姑娘委婉地拒绝了他,他也认真地问心上姑娘以后的打算,明明长了一张狂拽邪魅的男主的脸,行事却如万年备胎男二一般。 果然感情一事,什么杀神修罗,一旦沾惹了感情,智商纷纷是负数! 他对她都这般好,她若是不投桃报李,也实在不够意思了。 不若找个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制铁之术教给他吧,就当是顶了他心上人身体的赔礼了。 她若没有穿越而来,或许秦钧与杜姑娘,会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秦钧的身份足以护得住杜姑娘,杜姑娘也就不用受尽万般屈辱后进宫侍奉老皇帝了。 只可惜,造化弄人。 杜云彤这般想着,久久不曾听到秦钧沙哑的声音,偷偷抬起头,屋里一切如旧,唯独没有了秦钧的身影。 杜云彤嘴角微抽,她刚才还想夸赞他拿得起放得下来着,转念他就落荒而逃了。 果然还是小啊,一时接受不了失恋带来的打击。 第16章 不管秦钧心里怎么样想,这半块玉珏,杜云彤是不敢再贴身带着了。 她一个冒牌货,顶了杜姑娘的身份不说,若再拿着杜姑娘与秦钧的定情之物出来招摇撞骗,那就有点太缺德了。 古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呢,她倒好,穿越而来,别的事情没有干,先把杜姑娘与秦钧的两情相悦给拆了。 内疚之下,杜云彤再不敢多看玉珏一眼。 杜云彤把半块玉珏摘下,郑重其重地用帕子包好,放在枕头下面。 不是她非要拆杜姑娘的姻缘,而是秦钧那人,她实在招惹不起啊。 一个年少成名的杀神,除却武功与运气外,心思也不可小觑,她可不相信秦钧是那种粗心大意的武夫,能粗心到心上人换了个也感觉不出来。 那句他压低了声音说的姑娘变了,足以让她午夜梦回想起来都汗毛直立。 惹不起惹不起,抱大.腿什么的,还是缓缓再说。 次日清晨,杜云彤刚刚梳洗完毕,便有人来向她汇报,说隔壁院子已经空了,想来是五皇子连夜走了。 柳姨娘眼底的忧愁淡了几分,道:“可算走了,还是姑娘有办法。” 小丫鬟们端上了饭菜,杜云婵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杜云彤揉了揉她的发,对柳姨娘道:“殿下是识礼之人,纵然我不说,他这几日也要走的。” 这句话是真心话,有秦钧在一旁提点着,根本不需要她昨晚冒着不要名声的危险走一遭。 这样一想,杜云彤对于李昱如何从一个谋逆的废太子之弟,做到了太子之位的疑惑明白了不少。 ——年少成名的天才将军,对于朝堂之上政治夺嫡,并非一窍不通,李昱只要不去故意作死,以后天下之主的位置,稳了。 想到这,杜云彤心中惋惜不已,从龙之功,又有不世之功的军功在身,三十年内,无人能撼动秦钧的位置,这么一个坚固的大.腿,她居然抱不了,何其可惜! 杜云彤自嘲一笑,不再去想秦钧的事情,与柳姨娘杜云婵吃完早饭,便又踏上了归乡路程。 颍水是一个极美的地方,大夏朝的开国太.祖颇为喜欢这个地方,曾想把国都设在颍水。 当时朝臣极力劝阻,说颍水乃温柔之乡,山水秀色,美不胜收,国都建于此,国君容易会沉迷其中,消磨宏图霸业之心,最终难成大事。 故而太.祖皇帝才把国都往北方迁移,定了如今的天启城做国都。 颍水虽未成为国都,但历代皇帝都颇为喜欢这个地方,又加上这个地方确实钟灵毓秀,有其独特的地方,故而颍水的繁荣程度并未得到消减,反而隐隐与国都齐肩。 许家发源地便是颍水。 这个时代讲究个落叶归根,若是相府未倒,百年之后,许家之人会尽数葬在颍水祖坟。 如今相府倒了,能回颍水的只剩下许如清一人。 柳姨娘放下轿帘,垂下了眼睑。 赫赫威威的许氏一族,只剩下一个孤女扶灵回故里。 柳姨娘闭上眼,泪水从她清秀的脸上滑落。 晚间到了驿站,杜云彤发觉了柳姨娘的异样,道:“姨娘是双身子的人,当多加注意身体才是。” 柳姨娘是许家的家生子,对于许家的归属感比她一个穿越者要强烈得多,满门都死了,只剩下柳姨娘一个,这种哀伤无法用言语来抚平,杜云彤只能用柳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提醒着她。 柳姨娘眼角微红,道:“谢姑娘挂心。” 杜云彤点点头,道:“总归还有我与阿蝉。” 大抵是出身不同,柳姨娘看上虽与许如清一般的柔弱,但性子里比许如清多了几分坚韧,若是不然,在得知相府满门抄斩时,只怕便与许如清一般倒下了。 柳姨娘手指轻轻抚摸着渐渐隆起的肚子,低声柔柔道:“幸好还有大姑娘。” 许相为相多年,与人为善,在民间的名声颇为不错,相府纵然倒了,一路上驿站的官员也不曾刁难杜云彤一行人,反而待杜云彤更为上心,故而一路的行程倒也顺风顺水。 如此行了数日。 这日杜云彤正斜倚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忽觉马车突然停下,惯例之下,马车上摆着的熏香炉与小点心尽数倒了。 一个的浑厚男子声音传入杜云彤耳内:“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此话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无论学识深浅,都能明白其中意思,深受目不识丁的“绿林好汉”的好评。 随行的侍卫叩响马车,低声对杜云彤道:“姑娘,遇到劫匪了。” “一会儿无论听到什么声音,您都不要出来。” 杜云彤应了一声,手指慢慢扶着马车内壁,千雁秀眉微皱,百灵柳眉倒立,道:“这帮劫匪胆子也太大了!连侯府的马车也敢劫。” 侍卫抱拳朗声回道:“各位好汉,我们是承恩侯府的人,送夫人灵柩回颍水...” 话未说完,就被人不耐烦地打断了:“要不是承恩侯府的人,老子还不劫呢!” “兄弟们,亮家伙儿!” 杜云彤眉梢微挑,心道有趣。 看来这帮人,是冲她而来的。 千雁攥着手帕,欲言又止:“姑娘...” 杜云彤闭目入定,嘴角微勾,道:“看来有人不想让咱们活在这世上。” ....... 官道上,李昱下了马,随手把马缰丢给身后的人,走到路旁的一家茶馆,寻了个位置坐下。 侍从道:“上茶,上好茶。” “来了!” 小二提着茶壶,笑眯眯来给李昱倒茶。 正值中午,又纵马行了一路,李昱有些口渴,端起茶杯便要往嘴里送。 茶杯送到唇边,便看到了秦钧下了马,冰冷的目光看着他。 李昱放下了茶杯,撇撇嘴,把杯子递给身边的侍从,侍从双手接过饮下,半晌后,感觉无事,方把杯子交还李昱。 李昱饮了一口茶,大大咧咧道:“至于这般吗?” 秦钧面无表情,慢慢走来。 不等他走到茶馆,他的侍从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擦桌擦凳子一气呵成,擦完之后,又换了一方锦帕,平铺在凳子上。 做完这一切,秦钧走进茶馆落座,侍从端来他自用的茶具,问小二要了水之后,冲茶泡茶忙的不亦乐乎。 李昱嘴角微抽,道:“你这性子,在沙场怎么过的?” 认真论起来,他和秦钧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的秦钧还没这么多毛病来着,自从去沙场转了一圈后,回来便一身怪癖好。 比如说,以前的秦钧喜欢吃饺子,小时候他俩为争着吃饺子还打过架,但现在的秦钧一点饺子也不吃,看见饺子便直犯恶心。 再比如,小时候的秦钧虽然也爱干净,但没有到不愿接触外界的任何东西的地步。 侍从冲好了秦钧的茶,茶香四溢,飘在简陋的茶馆中。 李昱看看自己杯中的茶,在看看侍从手里的茶,有些喝不下去,长手一伸,把侍从准备递给秦钧的茶拿了过来,抿上一口,闭目赞叹,道:“好茶。” 秦钧微微皱眉,道:“换了。” 侍从忙不迭又取来一个雨过天晴色的杯子,给秦钧倒茶。 官道上,尘土飞扬,往来行人络绎不绝。 又一行人马到来,为首的汉子膀大腰圆,一边喝茶,一边大嗓门地与随行之人说话:“奶奶的,竟让他们抢了先手。” “大哥别气,咱们人多势众,指不定咱到了那,那小子就将东西双手奉上了。” 说话间,唾沫横飞。 侍从不等秦钧吩咐,便相当有眼色地从取来了锦缎,四人拿着锦缎,站在四角,将李昱与秦钧用锦缎围在了中间。 李昱:“...” 秦钧漫不经心喝着茶,大汉的嗓门极高,承恩侯府四个字他想忽视都难。 李昱一听承恩侯府,来了兴致,放下茶杯,束耳去听隔壁行人的对话。 大汉道:“嘿嘿,那个小姐小是小了点,但听人讲,有倾国之貌。” 一个精瘦的男子犹豫道:“大哥,到底是侯府的人,我们还是算了吧。” 话刚说完,就挨了大汉一巴掌。 大汉道:“什么侯府不侯府,老子看上的人,就是皇家公主也要弄到手!” “再说了,她家里的人,还巴不得她回不去呢!” 这话说得极为放肆,李昱拍案而起,道:“你敢!” 李昱眼前一花,对面的大汉已经捂着眼睛倒在地上杀猪般地惨叫着,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源源不断流出。 秦钧一脸漠然喝着茶,桌上原本摆着的一双竹木筷子,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第17章 马车外的喊杀声不绝于耳,百灵再怎么胆大,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吓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往杜云彤身边靠了靠。 杜云彤拍了拍她的背,道:“别怕。” 正常的劫匪,是不会拦截棺材的,一来晦气,二来大夏朝并不推崇厚葬,纵然截了,也不会有太多的钱财。 这些劫匪,太不像普通求财的劫匪了。 试想,送灵的队伍,会有多少钱财? 更何况,在得知的她是承恩侯府的人后,劫匪非但不怕,反而有截得就是你的豪言壮语,以至于让杜云彤下意识地便想起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仇人。 她千里迢迢送许如清的灵柩回颍水,确实是个好机会,小吕氏若此时不向她下手,那便不是小吕氏了。 死在外面,与侯府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更何况,纵然得救不死,被劫匪掳了过去的事情,也足以坏了她的名声。 这个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了,想要毁了一个女子的一生再容易不过。 杜云彤慢慢睁开了眼,道:“取我的帷帽。” 千雁皱眉道:“姑娘?” 杜云彤淡淡道:“我们随行的护卫并不多。” 她还是低估了人心的恶毒,没有想到小吕氏会在她回颍水的时候下手。 许如清葬入颍水,她便半脱离了承恩侯府,对小吕氏再无威胁了,可小吕氏还是不肯放过她,要她名声扫地,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哪怕承恩侯府背上嫡长女被劫匪掳了去的污名也在所不惜。 小吕氏膝下也有女儿来着,她就不担心这种污名以后影响到她女儿的议亲吗? 杜云彤轻摇着头,有些理解不了小吕氏的思维。 杜云彤收拾完毕后,带上了帷帽,下了马车。 百灵怕的要死,扶着她的胳膊一直在抖,然而一向偏胆小的千雁,此刻脸上却没有太多的害怕,搀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这倒是让杜云彤颇感以意外。 她一直觉得,千雁要比百灵胆小些的,也更怕是,但没想到,在这种生死关头,千雁却无比的平静。 这样也好,有一个镇定的人,总比两个人都怕的要死强。 杜云彤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好汉,请听小女子一言。” 杜云彤是不想下来了,可不想下来也要下来,荒山野岭的,她没有一个能够求助的人。 柳姨娘怀着孕,杜云彤才四五岁,她需要保护她们。 刀光剑影中,娇嫩的女子的声音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众人不觉停下了动作,转身去看那一抹白色。 她带了帷帽,让人看不清她的脸庞,只看到她身形纤瘦,娉娉婷婷而来,仿佛风中摇曳的一朵山茶花一般楚楚可怜,让人只想捧在手里小心呵护着。 她的声音中没有惊慌,也没有害怕,镇定的,矜持的,像是羽毛一般,轻轻拂过人的心口。 不觉让人酥了身体。 为首的劫匪额上有道伤疤,他本就生的悍勇,那道伤疤更是将他衬得凶神恶煞。 他看到杜云彤走来,喉结动了动,声音放低了些,道:“姑娘怎么下来了?快回马车上,下面不安全。” 天地可鉴,他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好看的人,像是九天之上的仙子一般。 美人在骨不在皮,纵然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她纤瘦的肩,盈盈一握的腰,他就知道,他面前的女孩,绝对丑不了。 男人对美人儿总是充满耐心的,无论他是谦谦君子,还是穷凶极恶的劫匪。 刀疤脸道:“没吓到姑娘吧?” 他没甚特殊的癖好,他只是觉得,这般娇娇柔柔的小姐,像是精致又易碎的琉璃般,他若是说话声音大了些,便能将吓到了她。 杜云彤眉头动了动。 现在的劫匪,都这么温柔讲道理的吗? 她莫不是在做梦? 还是这劫匪另有所图? 还有说她现在身有女主光环,不用作别的,只需往这一战,略微说几句话,便能让劫匪放了她? 环视一圈周围的劫匪,杜云彤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 她要是身有女主光环,这会儿来救美的英雄都应该排成排了,哪里还需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出马? 别以为她不知道,晋江的女主勾勾手,上赶着送金银财宝衣服美食的狂拽炫酷男主和温润如玉男配都能排成一个旅了。 谁家的女主有她这么惨? 刚穿越就死了妈,爹不亲,祖母不慈,跋山涉水送母亲灵柩回故里吧,还能半路遇到劫匪,她刚才在马车呆了好一会儿,就是想着会不会天降英雄救美,然而在马车里等了半天也没有人出现。 她拿的哪是女主的剧本? 明明是仇大苦深的女配! 杜云彤道:“这位英雄,可是为求财而来?” “我母亲乃是许相嫡女,出嫁之日十里红妆,名动天下。如今那些东西,便在我手上,临行之前,我把那些东西藏在只有我知晓的地方。” 小吕氏是没有这么大的能力驱动这么多的劫匪为她办事的,她做的可能也只是放出风声,引导劫匪闻风而动。 从服饰上来看,劫匪并不像一个山头的人,最开始说此路是我开的,是面前这个刀疤男,打断护卫话的,是另外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 对于这种分成几个派系的劫匪,实在再简单不过了。 “这些东西,能否换小女子一行人一条生路?” ....... 侍从打来了水,秦钧皱眉将手洗了几遍,仿佛那双筷子再污秽不过,脏了他的手一般。 洗完手后,接过侍卫递来的锦帕仔细地擦了擦手。 侍卫牵来了马,秦钧翻身上马,对李昱道:“走。” 李昱一记漂亮的倒勾拳,将劫匪打得嘴角溢血,抬头道:“走?你不过去看看?” “若我记得没错,杜家姑娘可没带多少护卫。” 秦钧漠然:“不用。” 那夜的他确实是想杀她的,但为什么没有下手,他也想不明白原因。 仔细想了想,大抵是因为她的眼神太干净也太纯粹,没有任何欲.望与意难平。 如果她能一直保持这种状态,他不介意让她多活一段时日。 他留的有暗卫,她一日三餐吃什么他都知晓,旁人伤不了她性命的。 秦钧眯了眯眼,平视着看向远方,若他所算无误,那个人该到了,他应早作准备才是。 第18章 但凡看过几部电视剧的,都知道在危难关头,总会有那么几个心慕女主的男一男二男三前来英雄救美。 杜云彤不是没有期待过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是,她拿的剧本不太对,莫说男一男二了,她穿来这么久,连个男n都不曾向她表露过任何善意。 所以在这种生死关头,她只能依靠自己。 她现在唯一能够利用的优势,是劫匪把她当做不谙世事的十来岁小女孩,对她的戒心并不算高,若这点优势利用得好,或许她还能得救。 帷帽下,杜云彤勾了勾嘴角,道:“我是承恩侯府的嫡长女,更是奉了当今太后之命,送母亲灵柩回颍水,若我在这个地方出了意外,当地官员为了向太后交差,想来不会再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劫匪的心思并不难猜,小吕氏传给他们的消息大多是侯门孤女携重金送母亲回故里,纵然死在外面,承恩侯府也不会追究,试想这样一块被侯府抛弃的肥肉,劫匪们自然不会白白放弃不抢。 可她若是有太后作为靠山,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如今她只期望,在这远离京城的偏僻官道处,皇家的威严仍在,能唬得住这帮劫匪。 从服饰行为上来看,劫匪们并不是一伙的,大约是几个山头相约而来的,所以他们没有一个准确的首领对待她的态度也各不相同。 刀疤脸对她颇为客气,大抵是只为求财而来,并不想难为她,其他的几伙人就没刀疤脸这般的好脾气了,看她的目光颇为露骨,其中有一个带着眼罩的汉子,看她的目光最为狂热。 旁人在听完她的话之后,脸上都有了几分忐忑不安,金银虽好,但也要有命花才是,唯独那个独眼龙,非但不害怕,看向她的目光反而添了几分嗜血。 杜云彤心里有了计较。 这个独眼龙,大抵就是小吕氏的人了。 小吕氏没有能力指挥得了那么多的劫匪,她做的可能也只是买通其中一人,由那人去推动劫匪去拦截她,这样纵然出了事,小吕氏也能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这么缜密的计划,可不像小吕氏在侯府表现出来的智商,难不成,小吕氏受了高人指点? 杜云彤一边想,一边道:“各位英雄行走江湖多年,想来不会无缘无故对我一个弱女子下手,应是受了他人蛊惑才是。” 从劫匪的表现来看,她刚才的那番话的确唬住了劫匪,劫匪对于远在京城的太后还是有些畏惧之心的。 杜云彤道:“不知那人是谁?若如实告知,我愿以白银百两相赠,并会向官府解释,你们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受别人权势所压,迫不得已罢了。” 这句话便是在有意引导了,但凡不想惹事,想全身而退的有点智商的劫匪,都会顺着她的话把锅丢给小吕氏。 她与小吕氏不睦的消息传遍了京城,也传到了这山野之中。 就是因为她与小吕氏不睦,才觉得她是被侯府抛弃的人,这才敢来抢劫她。 众多劫匪脸上面有松动之色,不用刀口舔血,只需随意指个人,便能得白银千两,这笔买卖实在太划算了。 要知道,在这个世代,一户人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十两银子,劫匪们日子虽比普通人家富足些,但也不曾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众劫匪交头接耳,过了片刻,刀疤脸道:“姑娘此话当真?” “自然。” 杜云彤点头。 千雁从袖中取来一沓银票,递给杜云彤。 杜云彤把银票拿在手中,道:“我手上只有十张银票,先到先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动动嘴皮子就能得到的钱,干嘛要以性命相搏? 杜云彤看着面前的刀疤男,同时留意着一旁的独眼龙。 小吕氏是不想再让她活着回去,她不得不提起万分的小心去应对一切的未知。 可若是劫匪愿意指认此事是小吕氏指使,那么局面就会完全逆转了。 宅斗见效慢且劳心费神,害死许如清与杜平的事情小吕氏又做的极其隐秘,纵然杜云彤有心去查,却也不曾查出任何端倪,这个时候,买通劫匪蓄意谋杀嫡女的罪名,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此事若是捅了出来,吕老夫人与杜砚再怎么想维护小吕氏,怕也是不敢再插手了。 侯门世家,最是顾忌脸面,更何况是这种妾室谋害嫡女的事情。 山间的风吹动着杜云彤的帷幕,独眼龙终于出手了。 杜姑娘的身体太小也太弱了,灵活的躲避动作根本就做不出来,饶是杜云彤有着十二分的小心,还是被独眼龙的剑刃削去了帷帽的一角。 刺目的寒光闪过,千雁眼疾手快,一把推开杜云彤,横在两人之间,道:“不要伤我家姑娘。”、 独眼龙却极为不耐烦地再度挥剑,脸上带着一只眼罩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越发狰狞,道:“兄弟们,不要听她花言巧语!杀了她,取钱财才是正事!” 杜云彤被千雁推到在地,此时刚扶着胸口抬头,恰看到剑刃落下,来不及惊呼,只听到利箭划破长空的呼啸声,独眼龙的武器脱了手,掌心被飞来的利箭钉在地上,兀自叫嚷不止。 杜云彤眉头微动,心有余悸把千雁拉了回来,环顾着周围。 有人救她? 她是不怕死的,她只是不想连累旁人跟她一起死。 她下马车是孤注一掷的豪赌,赌赢了她不仅能平安回颍水,更是能把幕后的小吕氏揪出来,赌输了,那就是她死在当场。 两种结果她都想过了,唯独没有想过,此时会有人来救她。 杜云彤极目而望,一人一马,缓缓而来。 来人一身白衣,比之她一身重孝毫不逊色,甚至就连额上,也勒着白色。 他一边走,一边从背后的箭筒里取出来箭矢,拈弓搭箭,箭无虚发。 围在杜云彤身边的劫匪被利箭射中掌心,牢牢钉在地上,哭爹喊娘声不绝于耳,杜云彤看着来人,他有着剑锋一般锐利的眉,寒星一般的眼睛,锦衣白衫而行,飒踏风.流。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呼之欲出。 在这本书里,无数人曾为一个男配拘过一把同情泪。 这男配是原皇后的胞弟,名唤姜度,有着姜家人特有的剑眉星目与坦荡胸襟,一手箭法举世无双,是肆意天下鲜衣怒马的时之良将。 可这位时之良将的结局却是被杜姑娘剁去了双手,剜去了眼睛,关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杜姑娘做的最遭人恨的一件事,也是杜云彤最无法理解的一件事。 杜姑娘灭自己家满门,杜云彤尚能理解,但姜度与杜姑娘无冤无仇,杜姑娘为何这般对他? 第19章 姜度比杜姑娘大了许多,并非京城人,自幼也没有长在京城,他出身于梁州姜氏,是姜氏这一代最为卓越优秀的人物。 他才是从出生到被困水牢,都不曾与杜姑娘有过任何交集,唯一的交集,就是杜姑娘网罗了罪名将他收入水牢,砍去手掌,剜去双眼。 姜度的无辜被收押水牢,彻底拉开了大夏朝□□的序幕。 姜氏一族发源于姜水,本是神农后裔,大夏朝建立之后,太.祖皇帝让他们迁徙到梁州,镇守梁州蜀地。 相比于繁荣昌盛的中原大地,蜀地苦寒,山川众多,并不是一个好去处,且蜀地的夏人并不多,更多的是茹毛饮血的异族。 在经历姜氏几代人的精耕细作下,蜀地从一个山穷水恶的边陲之地,发展成了仅次于中原大地的繁荣之所,姜氏一族也在此竖立了极高的威望,在他们的镇守下,梁州八十一寨异族,无一敢生出反叛之心。 姜度在京城遭逢大难的消息传到梁州,异族们以为再无人能够辖制住他们,借此机会出兵作乱。 不过数月,有天府之国美称的蜀地,变成了累累白骨的地狱屠城。 经此一事,杜姑娘彻底坐实了祸国奸妃的名号。 杜云彤看到这里时,不是没有感叹过命运的无常,如果杜姑娘不曾遭遇家里的那一切,或许她就不会成长为人人唾骂的奸妃。 杜姑娘无辜,可天下人又何其无辜? 蜀地的累累白骨,也曾是鲜活的生命,他们远离京城,不知朝堂的风起云涌,过着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 然而这样的平静生活,却惨遭朝堂波及,成了杜姑娘乱政后的第一波受害人。 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杜云彤不是没有感慨过杜姑娘的狠辣,机缘巧合下她被杜姑娘弄来了大夏朝,略微一想,也就明白杜姑娘的心思————别bb,你行你上啊。 她还真能上,对于迫害过杜姑娘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而对于那些无辜的百姓,她一个也不会去涉及。 恨是她与承恩侯府的事情,与天下人无关,天下人不应该陪着承恩侯府一同被毁灭。 杜云彤眯眼看着姜度,如今真正的杜姑娘已经死了,一切的悲剧还未发生,姜度还是锦衣而行的飒爽将军,剑若流星,肆意天下。 杜云彤呼吸微微一紧,心脏开始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那不是她的意识,是属于原本的杜姑娘的潜意识。 杜姑娘的身体对姜度有一种莫名的眷恋,那一种纵然天塌下来,他也会帮她撑起来的全部信任。 可书里面的结局却是杜姑娘成了奸妃,姜度成了奸妃权势下的阶下囚。 不应该这样的。 杜云彤说不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头闷闷的,微风吹来,泪就跟着落了下来。 不是她的泪,是杜姑娘留下的薄弱意识,在看到姜度的那一瞬,又惊又喜,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杜云彤低头,指腹拂过眼角。 百灵搀着杜云彤,语气从刚才的担惊受怕恢复了欢快,道:“姑娘,我们得救了。” 千雁的脸色却不复刚才面对劫匪的平静,眼底有些凝重。 姜度一人一马,逆光而行,越来越近,千雁手指微微收紧,侍卫迎了上去,道:“多谢英雄拔刀相助。” 姜度点头,目光掠过侍卫,落在身量瘦小的杜云彤身上。 姜度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却蒙上了一层雾霾,沉沉的,厚厚的,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的目光在杜云彤身上停留片刻,又别过去了脸,眉眼微敛,哑声道:“没有吓到你吧?” 杜云彤轻轻摇头,道:“没有。” 她穿越而来,并没有与其他穿越女那般幸运,继承了原主的记忆。 她看那本书,本就是为打发时间用的,看的不甚仔细,很多情节都是一扫而过,故而也不大了解书里每个人的开始与结局。 杜云彤对杜姑娘的了解,只觉得她是书里的一个大反派女配,得势之后灭了自家满门,以及头也不回地走在作死路上,将一个原本强盛的大夏朝,祸害得国将不国,民不聊生。 而对于杜姑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还是杜云彤穿越之后,彻底体验一把杜姑娘的生活才明白的。 不了解杜姑娘,更不了解杜姑娘周围的人际关系,比如帮她见太后的杨氏,千里迢迢赶来看她的二姨母,以及前几日突然在夜里出现的秦钧,她一概不知道他们与杜姑娘原本的关系如何,还是后来与他们相处时,抽丝剥茧推断出来的。 杜云彤紧了紧衣袖,不知道是自己的心声,还是原来杜姑娘的心声,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蜀地远在千里之外, 姜度肩膀微微一颤,轻轻摇头,半敛着眼睑,眼底星河一片,注视着杜云彤,低声道:“不会。” 姜氏一族世代镇守梁州蜀地,私自出蜀是大忌,他没有表明身份,只用了一个化名,故而旁人也不知道他是谁,只道他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过路人。 周围的人不认识姜度,更是加深了杜云彤的疑惑,杜姑娘残存的意识对姜度的依赖是做不了假的,可是杜姑娘身边之人,为什么没有一人是认识姜度的呢? 千雁道:“姑娘,外面风大,您还是先上马车吧。” 杜云彤恩了一声,在千雁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有姜度随行,路上再不用担心劫匪之事,杜云彤此刻担心的只是,原来的杜姑娘,与姜度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刚才的反应应该没有大错,最起码姜度对她的反应并无异样。 姜度对她,是熟稔中,又有些别扭在里面的,杜姑娘残留的意识却对他依赖得很,杜云彤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姜度与秦钧不同,他不是在京都长大的世家子弟,在杜姑娘过去的十多年生涯里,姜度在蜀地忙得不亦乐乎,他俩根本不可能有相见的机会。 更何况,姜度的年龄也比杜姑娘大上许多,杜姑娘如今才十几岁,姜度已经是快要三十的人了,巨大的年龄差距摆在这,青梅竹马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他们俩身上。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姜度没有秦钧那般敏锐的感知,一个照面,便说她变了之类的话。 姜度比秦钧温和很多,看她的目光也不是秦钧那种冰冷的审视,他只会微敛着眉眼,状似无意地扫上她一眼,并不直接迎着她的目光看着她。 姜度的沉默让杜云彤越发摸不准他的心思,他不远万里赶回来,好像就只是为了陪她把许如清下葬,除却这件事,旁的话他一概不说。 不过得知杜云彤追究劫匪背后的小吕氏时,他又分外配合,劫匪不愿说出背后人,姜度道:“人给我,明早给你消息。” 然后在第二日清晨,原本死活不肯开口的劫匪,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杜云彤问什么,他们便说什么。 杜云彤问得七七八八时,姜度突然道:“你在侯府过得不好?”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她若过得好,能好到送许如清回故里只有她一人吗? 杜云彤道:“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没了娘的孩子,总会比旁人苦些。” 姜度眼底的星光暗了下去,没再接话。 在姜度的护送下,杜云彤一行人很快便抵达了颍水。 相府虽倒,但罪不及祖坟,杜云彤只需按照辈分排序,将许如清葬在应在的地方就可以了。 选了个黄道吉日后,杜云彤便指挥下人动工了。 许氏一族是世家大族,不过大部分分支随着许相迁到了京都,留在颍水的族人并不多。 在得知杜云彤送许如清的灵柩回颍水后,这原本不多的族人前来吊唁,好在他们知晓只有杜云彤一人回来,故而来的人都是女眷,倒也免了许多接待上的不便。 大夏朝有在墓地前搭灵棚守灵的规矩,杜云彤作为许如清的独女,自然也免不了,灵棚搭起来后,杜云彤便在灵棚住下了。 这日杜云彤起了个大早,去给许如清守灵。 说是守灵,其实与晨昏定省差不多,每日去坟前跪上一会儿,便是向死去的亲人尽孝了。 杜云彤在百灵的陪同下刚走没几步,原本留在灵棚里的千雁此刻却走了过来,拦在杜云彤面前,轻声道:“姑娘,那位英雄去了夫人处。” 千雁眉眼微微下垂,手指紧紧握着帕子,道:“要不,您晚一些再过去?” 第20章 杜云彤看着千雁。 千雁是许如清的丫鬟,比百灵大上许多,年龄和阅历摆在那,自然也比百灵稳重得多,哪怕面对劫匪时,她也是一脸平静,眼底一丝波澜也无。 而如今,她脸上的平静,出现了一丝波动。 波动?因为姜度去祭祀许如清? 某种念头一闪而过,杜云彤的眉头动了动,道:“不用。” “我现在过去。” 千雁嘴巴张了张,手指紧紧攥着帕子,欲言又止。 离许如清的墓碑越来越近,杜云彤听到了姜度隐忍的,低低的声音:“清儿,我总以为,一切都来得及,所以才会永远慢一步。” “我错过了大哥的葬礼,错过了你的婚礼...” 杜云彤身体微僵,百灵一头雾水,不解话里的意思,杜云彤深呼吸一口气,道:“百灵下去。” 百灵一脸迷茫退了下去。 姜度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那时候,我以为,我再也不会错过什么了。” “谁知道,我又错过了你的葬礼。” 千雁肩膀微微抖动,杜云彤闭了闭眼,道:“你跟我来。” 走到远离许如清墓地的地方,杜云彤道:“有什么,只管说便是了。” 千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杜云彤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声中,连猜带蒙脑补出了许如清与姜度的过往。 之所以说连猜带蒙,是因为千雁并不是许如清身边最初的大丫鬟,许如清身边的大丫鬟放出去嫁人后,她才被提拔上来,对于当初之事,也只知道皮毛。 不过,再怎么只知道皮毛,但见姜度与许如清年龄相仿,一身白衣而来,又一路护送杜云彤回颍水,她心里便隐约知晓姜度的身份了,更别提姜度每日天不亮便去许如清坟前,待天亮之后方走的事情了。 千雁道:“姑娘,夫人命苦,您,您别怪她。”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扶起千雁,道:“我知道了。” “他出来后,你告诉他,我找他。” 得知姜度与许如清的关系后,杜云彤心里打了个突,她的容貌与许如清有八分相似,并不太像杜砚,那么有没有可能,她爹不是杜砚,而是姜度? 杜姑娘残存的意识对姜度依赖又眷恋,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要知道,杜姑娘在承恩侯府长这么大,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姜度的,怎么可能会对一个陌生有那么深的信赖感? 此事关系到杜姑娘真实的父亲,杜云彤不敢大意,有心想问千雁,可那个时候,千雁还是个孩子,根本接触不到许如清,所以还是只能问柳姨娘。 柳姨娘原本是许如清的心腹丫鬟,一路伺候着许如清走过来的,许如清与姜度若是有什么事情,必然是瞒不过她的。 杜云彤回到灵棚,便让人请来了柳姨娘,询问当年往事。 杜云彤说的隐晦,柳姨娘只以为她打听当年之事,不觉红了眼,道:“姑娘,夫人是真的命苦。” 柳姨娘如泣如诉,杜云彤终于得知了许如清完整的过去。 许如清出生的时候,是皇帝与几位王爷斗得最为激烈的时候,许相为了保护家人安全,把除相府所有亲眷送到了祖籍颍水。 故而许如清是在颍水长大的。 颍水有元宵节放荷灯的习俗。 每当元宵佳节,勋贵们便会领着孩子放荷灯祈福。 小小的姜度与许如清就这般认识了。 盈盈的河水映着盈盈的烛光,星河灿烂聚集在姜度的眼底,他看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道:“我叫姜度,姜家二郎,你叫什么名字?” 许如清笑眼弯弯:“颍水,许如清。” 妾发初覆额,郎骑竹马来,且不知情深几许,却只道两小无猜疑。 后来朝堂尘埃落定,许相接家眷回京都,杏影重重,人去楼空,只余一声二郎我等你。 桃花开了又败,许如清从十二等到十六,最终等来的却是太后的赐婚。 十年相识,四年相思,终成一生空想。 皇帝为防止相府以子女联姻动摇皇权,一纸圣意,将许如清赐婚手中并无实权的勋贵之后,承恩侯世子杜砚。 后来许如清成了京都人人称颂的侯夫人,纵然被吕老夫人各种刁难,她也不辨不闹,温婉大方。 再后来,相府倒,她被小吕氏害死。 杜云彤听完之后,半晌无语。 生于富贵锦绣又如何?生为女子,便天然不得自由。 明黄圣旨的寥寥几笔,便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嫁给她不爱,也不爱她的承恩侯杜砚, 之后余生被困侯府,上有不喜她的婆婆,下有不省心盼她早死的小吕氏,整日里在一方天水院打转,直至死了,也只能眼望颍水,却什么也说不出。 她是相府嫡女,一生都要庄重守礼,豆蔻年华的那一场粉红色的不谙世事,注定要被她深埋在心,连午夜梦回,都不能发出一个音节。 这是许如清的命运,也是大夏朝所有的女子命运。 这是一个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女子存在的意义,便是为家族联姻。 尊贵如太后皇后,也不过是因为皇家忌惮她们身后家族的势力,所以不得不迎娶。太后皇后如斯,更何况其他人? 这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所有女子的命运,许如清逃不过,大夏朝所有的女子都逃不过。 杜云彤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头闷闷的,以前她还吐槽过二十一世纪的女子不容易,既要像男子一样拼搏,又要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照顾家里,又当爹,又当妈,又落不到好,然再怎么落不着好,也比大夏朝的女子强。 最起码,二十一世纪的女子,生而自由。 杜云彤闭目,柳姨娘面有忐忑,正欲想说些什么,千雁便走了进来,道:“姑娘。” 杜云彤睁开了眼,见柳姨娘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笑了一下,道:“姨娘无需为我担心,以后这些事情,我不会再问了。” 问了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只会给自己添堵。 姜度已经在灵棚的另一端坐定了。 他临风而坐,白色的发带在风中飘着,眼底一片平静,唯有在看到杜云彤时,会有哀伤一闪而过。 姜度的气质与杜砚完全相左,他身上没有杜砚的优柔寡断与脂粉气,他气质清冽,恍若雨中青竹,傲然而立,宁折不弯。 在许如清奉旨嫁人后,他年近三十仍没有娶妻。 杜云彤默了默,抿了一口茶,有些明白杜姑娘对姜度莫名的依赖心理了。 当然,不是因为姜度是杜姑娘的父亲。 在听完柳姨娘讲的往事后,杜云彤已经把姜度疑似杜姑娘的父亲的念头彻底否决了。 许如清与姜度都是风光霁月之人,做不来苟且之事。 杜姑娘对姜度的莫名依赖缱绻,完全是因为她希望姜度是她的父亲。 在杜姑娘心里,杜砚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杜砚愚孝且花心,对发妻与嫡女并不算好,此时,一个对许如清情根深种,且年近三十仍然未娶的姜度,就变得极为可靠了。 杜姑娘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在不经意间,得知了许如清的往事后,午夜梦回,是否曾对清冷月色长叹——若她的父亲是姜度,那她与她母亲的生活,是不是全然不一样了? 可是事情终究不是这样的,杜姑娘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除了感慨命运的无常外,杜云彤只能感叹这封建社会下,皇权对人性的压迫。 哪怕丞相之女,哪怕姜氏一族的后人,同样都逃不过。 前尘往事如流水,一去永不回头,再去追究已没有了意思。 生而为人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 杜云彤道:“您以后有什么打算?” 姜度声音平静:“三月之后,送劲秋入京都。” 姜氏一族非召不得出蜀,杜云彤听此便多问了一句:“可是有要事入京?” 姜度眸光微暗,道:“圣上有旨,要她做下任太子妃。” 屋外的白色茫茫一片,盛满了杜云彤的眼眶。 铺天盖地的白色如霜雪一般,寒意漫上杜云彤的眼角眉梢。 又是一宗政治婚姻。 杜云彤垂下眼睑,道:“她喜欢...” 姜劲秋是姜度大哥的女儿,生于蜀地,长于蜀地,莫说喜欢几位皇子了,只怕长到现在,也不曾见过几位皇子的面。 杜云彤改了口,道:“不,她认识几位皇子吗?” 姜度揉着眉心,声音不复刚才的清朗,道:“姜家儿女,哪有这么多的儿女情长?” “不过忠于国,忠于君罢了。”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瞬间便为许如清觉得不值,许如清被赐婚的时候,姜度是否也是这种心态? 想也不想,杜云彤开口呛道:“你们男人都讲究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我们女人活该就是被交易被联姻的货物?” “我娘死在这上面,你大姐死在这上面——” 话说一半,杜云彤止了音。 三纲五常,是这个世界男子普遍的认知,她没有资格指责他。 或许某一日,她也会成为被赐婚被交易的其中之一。 第21章 大环境如此,姜度也不过在做他认为对的事情,她没立场去指责他,更何况,皇命大于天,不是姜度能够左右的。 杜云彤在二十一世纪不是没有看过古代小说,小说里有许多的权贵之间的政治婚姻。 但小说终究是小说,书里的政治联姻多了温情,少了算计,以至于让她以为,纵然是政治联姻,双方没有感情基础,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相处久了,便会日久生情。 更何况,哪怕是为了达成政治目的,双方也能平稳度一生。 所以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杜云彤并不是特别反感政治联姻,甚至还隐隐觉得,她以后嫁个门户相当长相顺眼的男子也不错。 直到得知许如清与姜度的事情,杜云彤才终于明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与不喜欢的人同处屋檐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因为不喜欢,所以没有勇气与对方携手面对生而为人路上的坎坷万千,就如被小吕氏害死的许如清一般,就如一杯毒酒随太子而去的原皇后一般。 杜云彤彻底改变了原本觉得政治联姻也不错的荒谬想法。 她改变了,但姜度还没改变。 哪怕知道爱人与长姐都是死在政治联姻上,姜度还是会把侄女送到京城,嫁给一个见也不曾见过的皇子。 这似乎是姜家女儿与无数个勋贵女儿所存在的意义,盲婚哑嫁,为家族联姻。 杜云彤心里发堵,端起杯中茶,一饮而尽,道:“抱歉,我失态了。” 姜度看着杜云彤,久久没有说话。 从长相上来看,杜云彤和许如清很像,相似的眉,含情的眼,甚至就连低头敛眉时的弧度,都像极了他记忆里那个悠远清雅的剪影。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许如清,眼睑微敛,轻轻唤他一声二郎。 那时候他们无话不谈,从江州月色,说到九黎风情,最后再谈到各自姓氏的起源地。 姜氏起源于姜水岐山,他说他以后会带她去岐山,那里山水很美,是个不亚于颍水的地方。 她便眉眼弯弯,秀脸绯红,浅浅地应着好。 那时候的他还年少,有着敢于天公试比高的意气风发,他总觉得一切都来得及。 铁马冰河入梦,霓裳羽衣在怀,他都能做到。 可是,他最终什么都没做到。 大哥死了,她也死了,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年,他能触及到的温暖全部消失了,只余下一方百姓需要他的守护。 姜度闭了闭眼,哑声道:“不,姑娘说的没错,是我从未替她们考虑过。” 他的声音不复刚才的清朗,隐忍自持里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杜姑娘残存的意识酸的快要冒出水,杜云彤深呼吸一口气,道:“姜氏一族,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君民各不负,唯独负了自己。” 在这个男子当政的时代,女人除却生儿育女外,再没有其他作用,所以被牺牲也好,被利用也罢,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没资格,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姜度,更何况姜氏后人铮铮铁骨,个个都是大夏的栋梁之才,而她只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于国于家身无寸功的弱女子。 她能指责他什么? 许如清、原皇后、姜劲秋等一干当事人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一个事不关己的外人,有什么权利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 道德高地太凉,不是她能站的。 杜云彤垂眸道:“我娘从未怪过你。” “哪怕她从十二等到十六,你只字片言也不曾给过她,但她临死之前,依旧眼望颍水,一句话也说不出。” 姜度瞳孔微微收缩,杜云彤继续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心存愧疚,而是想告诉你,被联姻的女子,过的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果然她这个人,永远改不了看见旁人受委屈,就想要嘴贱说两句的臭毛病。 杜云彤道:“向帝王表忠心的办法有很多种,没必要搭上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 “我娘纵然嫁到侯府又如何?除了让她困苦一生外,没有任何意义,相府该倒还会倒,帝王该猜忌你的时候,丝毫不会因为联姻而心慈手软。” 姜度缓缓闭上了眼,杜云彤见此不再多说。 好话坏话她都说了,剩下的,便看姜度的抉择了。 其实仔细想想,她这完全属于多管闲事,若姜劲秋是心慕太子妃的那个位置呢? 为了以后的母仪天下,纵然嫁给自己不熟悉的人也无妨。 可杜云彤总觉得,不会是这样的。 姜家的儿女,都是宁折不弯,不恋权势的,姜度死去的大哥如此,姜度如此,生于姜家长于姜家的姜劲秋,亦是如此。 松柏苍然长健,姜桂老来愈辣,劲气九秋天。 姜劲秋,姜劲秋,单是听这个名字,泼辣直爽便扑面而来,她性格当如她的名字一般,有着姜家人特有的剑眉星目,直爽倜傥。 不过杜云彤没有见过姜劲秋,也不好下结论。 想了想,杜云彤又道:“当然,若她是想做太子妃的,你就当我没说刚才那些话。” 杜云彤的一番话给姜度带来了不小的震撼,在这个皇权大于天的世界,她的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了。 可若顺着她的话深思一下,便会发觉她说的话很有道理。 那些在漫长姻缘中蹉跎一生的女子,都曾是灵动鲜活的生命。 闭上眼,姜度想起了姜劲秋与他说过的话。 作为一个叔叔,他不是没有问过姜劲秋以后想要嫁个什么人。 阳光明媚,清风徐徐,姜劲秋一身烈红色衣裳,拈弓练着箭法,听完他的问题,她抬头灿然一笑,随手擦去额间的汉水,道:“咱姜家的儿女,自然是没有旁家女儿的扭捏,二叔既然问了,那我便告诉二叔。” 练武场上,姜劲秋的笑颜比阳光还要灿烂,她声音清脆,目光笃定,道:“我姜劲秋要嫁的,必然是不世出的英雄。” “力挽狂澜,天纵奇才——” 迎着日头,姜劲秋语气里难得有了几分认真,道:“大夏朝定北侯,秦钧秦止戈是也。” 说完话,她又取了一支箭,箭若流星,直中靶心,姜劲秋眉梢微扬,道:“他弓马娴熟,我也不让须眉。” “这样一个我,他会喜欢的。” 日头甚烈,姜度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得知姜度要送她去京都,姜劲秋手指微顿,捏着的箭羽落在了地上,停了一会儿,声音欢快道:“那我要准备不少东西了!” “京都的女孩都穿什么服饰?骑装也要带几套!听闻他闲暇时间喜欢去打猎,我可以陪他一块去。” 她欢欢喜喜准备服饰东西,却不知道他送她去京都,是为了做下任的太子妃。 姜度声音哑了哑,道:“谢谢姑娘,我会慎重考虑的。” 姜度不是工于心计之辈,他说会慎重考虑,便会慎重考虑,不会无故用这话来敷衍她。 杜云彤点点头。 人常道,改变不了世界,便改变自己去适应,她偏不,哪怕她的力量再怎么薄弱,她也要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影响周围的人。 解决完姜劲秋的事情,杜云彤自己的终身大事又要提上了日头。 原本她打算抱上秦钧的大.腿,在秦钧的庇护下找个顺眼的男人平静过一生,但秦钧与原来的杜姑娘那不得不说的事情,让她打消了抱秦钧大.腿的打算。 她虽然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圣母白莲花,可也不是那种黑到芯子里的黑莲花,冒充旁人心上人去骗取庇佑这种缺德事,她是真的做不来。 直到柳姨娘偶然看到她放在枕下的半块玉珏,险些惊呼出声,一脸惶恐道:“姑娘为何拿着这个东西?” 在柳姨娘心惊胆战的描述中,杜云彤终于明白,这压根不是什么秦钧与杜姑娘的定情信物,而是姜度刻来送给许如清。 至此,杜云彤才算明白许如清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许如清是真的对杜砚死了心,不放心杜云彤以后的生活,这才逼不得已,拿出这原本尘封在箱子深处的半块玉珏,让杜云彤求助姜度。 手里握着半块玉珏,杜云彤心中颇为复杂,能让妻子女儿都不信任他,杜砚也是渣到一定程度了。 感慨完这件事情之后,杜云彤后知后觉想起了另外几个问题:既然是姜度刻的,那另一半应该在姜度手里才是,怎么会到了秦钧手里? 以及,秦钧与杜姑娘之前从未见过,秦钧凭什么说她变了? 为防止消息出错,杜云彤再三向柳姨娘套了话,柳姨娘只差指天发誓说之前从未见过秦钧这号人了。 所以,秦钧凭什么?! 第22章 果然是中二满满的人设,说的话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还好她那日的应对也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估计秦钧和她一样,都被弄糊涂了。 这样一想,杜云彤心里又好受了些。 秦钧与杜姑娘之前不相识,对她来讲是好事。 这样一来,她又能执行抱秦钧这个大粗腿的计划了。 人生那么短暂,她实在不想成为被联姻的那一个。 她原本设想的找个顺眼的人平稳度一生的愿望,在经历许如清之事后,这愿望就碎了一地,弯腰捡都捡不起来。 不喜欢的人,至死都不会喜欢,生活已经这般不容易了,她不想再去委屈自己了。 所以,还是认真地去抱秦钧的大.腿吧! 在秦钧的庇护下,她孤独终老的愿望应该还是挺容易实现的。 打定主意后,杜云彤开始认真地去执行自己的计划了。 杜云彤有一个诸葛丞相骨灰级脑残粉的基友,顿顿吃白面馒头,问其原因,基友说馒头是诸葛丞相七擒孟获时发明的,所以她一定要吃馒头,来向男神表达自己的深情与痴恋。 以前杜云彤还总吐槽基友,说基友要疯魔,丞相都死得没影了,骨头都化成灰了,再喜欢又能怎么样? 基友头也不抬,继续钻研关于诸葛丞相的东西,开口呛到道:“你这个单身狗不懂,有一种爱情叫做穿越时空的爱恋。” 话题到这就没法往下聊了。 谁叫基友说的是大实话。 她一个自出生就单身到现在的人,实在不懂什么叫做穿越时空的爱恋,更无法理解基友的那种偏执与疯狂。 不过得益于整日戳她心窝的基友,她对于诸葛亮设计的诸葛连弩颇有研究,最起码,在基友夜以继日的灌输洗脑下,她能完整地画出诸葛连弩的草图。 草图都能画出来了,诸葛连弩还会远吗? 更何况,一手箭法名扬天下的姜度在颍水,纵然草图与实战有差距,姜度也能给她造出来。 杜云彤满意地看着草图,觉得自己不日就能投取所好,成功抱上秦钧大.腿,走上人生巅峰。 大树底下好乘凉啊好乘凉。 于是次日天亮,杜云彤画了图纸后,兴冲冲去找姜度了。 姜度手捏着图纸看了半日后,眸色深了深,道:“姑娘是如何画出来这东西的?” 早就知道姜度会问,所以杜云彤把如何回答都想好了。 杜云彤道:“收拾我娘嫁妆时翻到的。” 许如清是丞相最宠爱的幼女,出嫁时十里红妆,其中便不乏残书孤本,拼凑之下,她画出这个东西着实不是什么稀奇事。 再说了,当事人已经死绝了,姜度还能跑到地下去追问许如清有没有这样的书不成? 丞相的藏书那么多,有几本稀奇古怪的东西怎么了? 还不许她发现了,随意捣鼓捣鼓不成? 秦钧派来的暗卫们很是尽忠职守,事无巨细地把杜云彤生活点滴记下,然后飞鸽传书,以最快的速度告诉秦钧。 看完书信,秦钧的眉峰一点一点拧了起来,把书信递给身边的暗卫。 暗卫诚惶诚恐接过,哆哆嗦嗦看完,然后听到了秦钧压低了嗓音之后,冰冷刺骨的声音:“你觉得,她想做什么?” 暗卫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无比诚恳道:“侯爷,属下觉得,此人意图不轨,想借此武器射杀您。” 您杀她的心思都昭然若揭了,她再不想办法反抗一下那跟躺着等死有什么区别? 秦钧眼睛微眯。 杀他? 是怕他阻拦了她的路? 她还没这么大的本事。 秦钧随手把书信丢在火炉里,纸张舔火,瞬间化为灰烬。 “我不信她能杀得了我。” 上一世杜贵妃得势之后,金銮殿的血便再也没有干过,她杀了满朝的贤臣武将,唯独没能杀得死他。 权倾天下之时她尚且杀不了他,更何况她现在只是个闺阁女儿。 秦钧漠然道:“我要她画的图纸。” 那图纸有几分意思。 他麾下的将士纵然有百步穿杨之术,一次只能射一支箭,而她画的,一次能射十支。 信鸽越过山川平原,飞入颍水。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是夜,黑衣人首提利箭,轻手轻脚走进白茫茫一片的灵棚。 屋里,杜云彤睡的正香。 屋外,姜度双手环胸,月下而立,声音冷然:“我怎不知,左手修罗也开始做起杀人越货的勾当了。” 暗卫们对视一眼,握紧了手里的青铜剑。 刚才给姜度吹迷香的是哪个兄弟? 量实在少的可以,居然让姜度现在还能站得起来。 为首的暗卫警惕地看着姜度,瓮声瓮气道:“什么左手修罗,不认识!识相的赶紧闪开,否则别怪刀剑无眼!” 冷月如霜,剑影交织在一起。 细碎的剑吟声入了杜云彤的梦境,杜云彤的耳朵动了动。 次日清晨,杜云彤照常去找姜度。 诸葛连弩的雏形已经做出来了,只需再把细节完善一下,大夏朝第一把诸葛连弩便做出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杜云彤的错觉,她总觉得姜度与前几日不大一样,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杜云彤眉头动了动,把诸葛连弩往姜度怀里一塞,姜度眉头微皱,又瞬间散开,一脸平静把连弩放在桌上。 这可真是稀奇事。 姜度作为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自然能看得出来诸葛连弩的价值,平日里爱的跟什么似的,只差捧着连弩睡觉了。 今日她把连弩塞给他,他竟然眉头微皱。 蓦然间,杜云彤想起了梦境中的杀伐声。 难不成,昨夜的事情并不是她做的梦? 杜云彤道:“你受伤了?” 姜度眼底微起波澜,又很快消失不见,杜云彤叹了口气,道:“有什么一定要瞒着我?” “这个地方就这么大,若是我想知道的事情,你根本瞒不过。” 姜度不语,杜云彤想起路上遇到的劫匪,道:“是不是又是侯府派来的人?” 杜云彤上下打量着姜度,疑惑道:“不应该的,你武功那么高。” 姜度的箭法她见识过,常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换言之,能伤得了姜度的人,也不会是常人。 杜云彤脸色凝重下来,姜度见此只好道:“人已经被我擒下了。” 他之前与秦钧打过交道,知道秦钧手下的暗卫无孔不入,是秦钧最为锋利的武器。 武器再为锋利,也是伤不到他的,只不过昨夜顾忌杜云彤,一不留神被暗卫伤了。 说起来还是他大意了,轻视了秦钧的暗卫。 不过让他奇怪的是,秦钧派暗卫过来监视杜云彤做什么? 杜云彤道:“谁派来的?” 小吕氏若有这般厉害的手下,那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根本不可能活着抵达颍水。 所以绝对不可能是小吕氏。 杜云彤正欲再问,却听姜度道:“此事我来查,姑娘无需费心。” 许是昨夜的暗卫给姜度造成了不小的触动,姜度道:“倒是姑娘,准备何时与我一同回蜀地?” 姜度是一直想让她跟他走的,杜云彤一直都知道。 杜云彤笑了笑,道:“我跟你走,算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姜度不可谓不深情了,心上人死了,仍会想着照顾心上的女儿,他这种爱屋及乌的性子,也难怪许如清临死之前想到的人是他。 姜度道:“我会为姑娘找一门好亲事。” 亲事?她才不要。 她若是嫁人,就嫁自己喜欢的人,若是不喜欢,她宁愿孤独终老。 女人的幸福有许多种,相夫教子只是其中一种。 杜云彤道:“您能这般为我着想,我很感激,但困在一方小院,与一个不喜欢的人厮守终身,不是我想要的未来。” 一旦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后面更多的“大逆不道”的话便紧跟其来了。 杜云彤坦然对姜度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不是没有动过抱姜度大.腿的念头,但一想姜度与许如清的关系,她便觉得还是算了吧。 她和许如清长得那么像,还是不要整日在姜度面前转悠刺激他了。 良心这种东西,她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的。 在姜度的实战指导下,连弩很快便做好了,姜度问她为什么做这个,杜云彤一笑,道:“我不仅能做这个,还会做很多东西。以后你就会知道了,女子存在的意义并不只是为男人传宗接代。” 为了让姜度放心离去,杜云彤告诉他自己做这个东西,是为了抱秦钧大腿的。 姜度听完之后,一脸复杂地看着杜云彤。 他要不要告诉她,那些暗卫就是秦钧派来杀她的? 姜度还未来得及告诉杜云彤,门外便响起了小丫鬟的声音:“姑娘,太后派人过来了。” 第23章 杜云彤狐疑地看了姜度一眼,姜度眉头微皱,表情与她差不多,也是一脸的疑惑。 不逢年不逢节的,太后没事给她下什么懿旨? 再说了,逢年逢节的时候,她也没见太后给她下过懿旨啊。 不过太后终究是太后,大夏朝最尊贵的女人,她心里再怎么疑惑不解,也要恭恭敬敬接旨,一脸虔诚谢恩。 哪怕不知道太后的旨意是什么。 啊,万恶的封建社会,接旨是要焚香沐浴磕头的,那么硬的地面,她一个头磕下去,膝盖就青了。 她这会儿让丫鬟们缝个“跪的容易”还来得及嘛? 姜度是私下来颍水的,不用出来接旨,只是苦了她而已。 杜云彤认命走出了屋子。 一番收拾梳洗焚香后,杜云彤额头抵在冰冷地上,听着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 哦,太后原来没有下懿旨,只是让太监千里迢迢过来传了一个口信,太后让她好生保养,切莫太过悲伤,以免伤了身体。 咦?太后怎么会这般记挂她了? 这内侍莫不是旁人假扮的?太后跟她非亲非故的,没原因对她这么好,更何况,在清宁宫的时候,她还为着母亲葬在颍水的事情,拂了太后的面子来着。 太后不记恨她,她就烧高香了,哪还敢奢求太后如此善待她? 杜云彤起身时仍是一头雾水。 千雁上前塞了一包银子给内侍,见内侍笑眯眯接过,千雁方道:“敢问公公,娘娘这是?” 内侍捏着兰花指,指尖翘着的弧度比杜云彤都高,尖细的嗓音漾满了笑意,杜云彤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笑着。 内侍道:“你家姑娘是有大福气的人。” 杜云彤脸上的笑僵了一瞬。 但凡看过几部宫斗剧的,都知道这句话的意义。 一般这句话说完之后,当事人就会被坑的一脸血,爬都爬不起来。 太后这是要干嘛?推她出去当靶子? 不应该啊,她一个弱女子,能替太后做什么? 白色的纱幔迎风飘扬,杜云彤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许如清的待遇。 杜云彤打了个冷战,莫不是太后用她来政治联姻? 杜云彤睫毛颤了颤,外界的喧闹仿佛失去了声音。 千雁素来心思缜密,此时听了这句话,心里打了个突,拉了内侍,在一旁细细地套话:“敢问公公,娘娘她老人家最近身体可好?” 将内侍安顿下来后,杜云彤精神仍是恍惚的。 她好不容易逃脱承恩侯府,难不成就是为了太后一纸圣意,火速联姻安全上炕? 不行,这样的日子不是她要的。 她要自救。 要加快抱到秦钧大.腿的速度。 姜度沉浸官场多年,自然知晓太后派内侍的打算,扶额闭目沉思半晌,终于出了房间。 日头下,杜云彤颜色正好。 姜度问杜云彤,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杜云彤看着姜度俊朗的脸上满是诚恳之色,摸了摸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坚定地拒绝了他。 若姜度没有和许如清的这段往事,她或许便跟他走了,可姜度对许如清一往情深,她不想再去他面前晃悠着刺激他。 她和许如清长得实在太像了。 更何况,姜度给了诸葛连弩极高的评价,秦钧与姜度同为军人,姜度如此,秦钧应该也会对连弩另眼相看。 秦钧对诸葛连弩都另眼相看了,还会不善待她这个造出诸葛连弩的人吗? 有了秦钧做大腿,她还担心什么太后要她联姻? 第一个诸葛连弩已经造出来了,制铁也要摆上日程了,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现代制品,都要加快速度。 她要在太后命她嫁人之前抱到秦钧的大.腿。 杜云彤现在还在守孝阶段,太后派来的内侍在颍水略住了几日,便启程回京都了。 杜云彤没有留内侍,只让下人满塞了钱财之物。 内侍走了之后,杜云彤便让下人去准备制铁的东西。 动静不易太大,那就先弄一点试试。 自她穿越之后,下人们早就习惯了她天马行空的要求,故而对她这次要置办的东西也没有多在意,拿了单子便去市场上购买。 杜云彤的动作没能瞒得过姜度,姜度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杜云彤一手托腮,一只手转着毛笔,回忆着铁的成分与配比,道:“我想制造一种新的东西。” “这东西的硬度与韧度可控,比青铜器更适合作为武器,而且没有青铜器的造价昂贵。如果这种东西推广开来,将会大大提高我军将士的装备,并会巴阿军费会降低下来。” 姜度手指微微握紧,眸色深了深。 这半月时间的相处,杜云彤给了他太多的惊喜,以至于杜云彤的话再怎么天方夜谭,他也会深信不疑。 姜度是一个久经沙场之人,太了解军士装备的重要性了,他看着杜云彤,道:“你何时能造出来?” 杜云彤想到了配比,笔尖沾满墨水,在纸张上写下一排小楷,道:“我也不知道。” “总归,越快越好。” 政治联姻这条路太难走了,她实在不想成为被牺牲的那一个。 姜度看着她热火朝天的干劲,想了又想,决定还是把秦钧派来暗卫的事情告诉她。 姜度道:“姑娘,我与你说件事。” 杜云彤专心致志地看着下人捶打着的铁的半成品,道:“您讲。” 她练废了许多材料了,这次是她离铁最近的一次,她要寸步不离地守在这,不能再让这个的材料打了水漂。 打水漂倒是小事,主要是时间啊,她不敢再拖了。 鬼知道太后会什么时候再来下道懿旨,她要尽快抱上秦钧粗壮有力的腿。 单是一个诸葛连弩还不够引起秦钧的主意,但若是加上铁,那就不一样了。 杜云彤满心期待地,一脸虔诚地看着锅里搅拌着的东西。 姜度心知不好把杜云彤刺激得太狠,毕竟杜云彤一门心思地想抱秦钧这颗大树,若让她知晓了秦钧想杀她的时候,只怕会神伤不已。 然而姜家人是出了名的性子耿直,哪怕姜度斟酌半晌,一开口,还是没能避开这个遗传耿直。 姜度道:“那夜前来刺杀姑娘的人,是秦钧派来的。” 杜云彤一门心思全放在半成品的铁上,火烧的太旺,熏得杜云彤眼睛都睁不开,她下意识地顺着姜度的话道:“哦,秦钧派来的,怎么了——” 话刚出口,杜云彤瞬间从呛得人眼睛直冒泪的烟火里抽身,猛回头问姜度:“是杀神秦钧秦止戈?被世人骂做修罗左手的那个?” 秦钧居然派人来找她? 这可太好了! 她正愁怎么跟秦钧搭上线呢! 咦,不对,秦钧好像不是派人来找她,是派人来杀她的。 不对不对,这下更不对了,她跟秦钧无冤无仇,原来的杜姑娘之前也没有见过秦钧,秦钧闲着没事干了,才会派人杀她一个弱女子。 肯定是情报有误。 恩,肯定是这样的。 杜云彤目光闪烁,一脸向往,道:“那些暗卫在哪?” 秦钧若是知晓了她不仅能造出诸葛连弩,更是造出了铁,只怕会把她当菩萨一般供起来吧。 姜度不大明白杜云彤的兴奋点在哪,但还是回答了她的话,道:“被我关在我的房间里。” 秦钧的暗卫精而不多,他的房间正好能够装下。 平时除了杜云彤外,并无人进入他的房间,杜云彤看上去精致细心,但内心里却是一个不大留意房间布置打的人,故而也没有人发觉他屋里面多了几个人。 杜云彤道:“快带我去。” “我要见他们。” 什么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秦钧这个时候派来暗卫,简直就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诸葛连弩已经做好了,她可以让暗卫送过去让秦钧看看,顺便再让暗卫给秦钧捎个信,本姑娘手上,可不止这一件东西哦。 你想要的,本姑娘都有,什么武器装备,什么工程火炮,我都能造! 本姑娘要向整个大夏朝宣布,你,秦止戈的军队,被我包养了! 姜度神色复杂地看着杜云彤的一脸憧憬。 现在的小女孩的心思他越来越不懂了。 不过,若是她知晓了秦钧想杀她的事情,大概会打消投奔秦钧的心思吧。 毕竟是个人都没办法去面对一个想杀自己的人。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把她带走了。 蜀地很美,八十一寨风情各异,没能带清儿一同畅游,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姜度目光微暗,抬眸看向许如清墓碑的地方。 落日的余辉将人的影子拉得极长,他仿佛又看到小小的她笑眼弯弯的模样。 姜度清澈的眸光里闪过一抹挣扎。 他护不住她,不能再护不住她的女儿了。 第24章 在去找秦钧暗卫的这条路,好像格外的长。 冷静下来后,原本被杜云彤忽视的问题,此时慢慢浮上了心头。 秦钧想杀她? 这是为什么? 难不成,秦钧与原来的杜姑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仇? 这怎么可能,柳姨娘再三强调了,杜姑娘之前根本没有与秦钧打过交道,没有打过交道的两个人,中间会有什么仇? 所有的推测都被推翻后,杜云彤心中有了一个不大好的念头。 ——这个想杀她的秦钧,怕不是个重生的吧? 这年头,穿越遇到重生的狗血梗已经烂大街了,她大概也遇到了。 杜云彤想起了不久前秦钧半夜来找她的事情。 那句看似中二病满满的话,其实更像是秦钧内心真实的想法。 秦钧那时候就想杀她了。 可是到最后秦钧并没有杀她,只是突然走了。 那时候秦钧已经放弃杀她,为什么现在又要派人杀她? 杜云彤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秦钧想杀她,然后不想杀她,现在又突然想杀她的原因。 因为想不通,一路上,杜云彤的脸色变了几变。 待到快要走进姜度的房间时,杜云彤揉了揉太阳穴,不管怎样,见招拆招也就是了。 如果秦钧真是重生的,那把事情说开也就没什么了,毕竟秦钧真正想杀的,是杜姑娘,而不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她。 姜度的房间整洁如旧,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根本看不出来哪里藏了人。 然后姜度就把床底下,桌子后的暗卫们一一带了出来。 看着被捆成粽子似的暗卫,杜云彤眼角抽了抽。 果然永远不能小瞧一个整日与九黎八十一寨斗智斗勇的人,他的伪装技术可能是你一生都到达不了的高度。 姜度道:“我问了几日,他们什么也不说。” 杜云彤点点头。 姜度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原本小吕氏派过来的那个劫匪也是什么都不说,不过在姜度手里呆了一晚,次日她再问,劫匪便全都说了。 并且在看到姜度的身影时,整个人都抖得不行。 杜云彤看了看眼前的两个暗卫,打心眼里佩服他们,能扛住姜度的审问,那必须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啊。 不过,当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是来刺杀自己的时候,那种感觉便不大美妙了。 杜云彤清了清嗓子,问道:“侯爷派你们来做什么?” 两个暗卫脸上未干的血迹显得有些狰狞,杜云彤秀眉微蹙,眼前一花,暗卫脸上的血迹已经被姜度擦去了。 姜度道:“我粗心了。” 杜云彤只想给姜度束个大拇指,这般细腻的心思还叫粗心的话,那她就不用活了。 暗卫脸上没了血迹,杜云彤看的时候更为顺眼了。 暗卫抬头闭目,一副一心只求速死的模样。 杜云彤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姜度都问不出来什么,更何况她了。 杜云彤道:“二叔,把他们放了吧。” 姜度是姜家二郎,按照辈分,她应叫他一声二叔。 姜度眉头微皱,道:“你确定?” “对。” 杜云彤道:“我不仅要放了他们,还要把诸葛连弩送给他们,让他们带给定北侯。” 暗卫对视一眼,眸色深沉。 杜云彤觉着,纵然秦钧是重生的也没关系,上辈子那些事都是杜姑娘做的,不是她做的,她现在看到鲜血还会心口直跳,根本做不来杜姑娘黑化后的残忍阴毒。 而秦钧在看到诸葛连弩后,估计会有两个反应。 第一个反应是拆了连弩,自己根据架构去仿造造弩,然后继续派人来杀她。 但杜云彤觉得,能够力挽狂澜的杀神秦止戈,是不会这么目光短浅的。 秦钧是大夏朝自建立以来最具传奇性的人物,天纵英才,不世之将,他的目光与雄心,是常人不可企及的。 派人杀她,是为了以后的止损,可若是她的价值大于他要杀她的结果时,以他的胸襟,会留下她的。 杜云彤觉得第二种的可能性会更大一点。 姜度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道:“他们想杀你。” 杜云彤道:“我知道。” 正常人无法坦然面对某个想杀自己的人,但秦钧想杀的不是她,是杜姑娘,她又不是杜姑娘,她介意个什么? 这种事情,说开就好了。 在杜云彤准备继续劝姜度放了暗卫时,其中一个暗卫突然开口了,道:“我们没想杀姑娘。” 杜云彤与姜度的目光一同落在开口说话的暗卫身上。 暗卫迎着两人的目光,一脸坦然,道:“姑娘信也好,不信也罢,主人从未下过杀姑娘的命令。” 这下不止姜度疑惑了,杜云彤也跟着不解起来。 不想杀她,那为什么半夜三更持凶器找她? 杜云彤想再问,暗卫却是什么都不愿意再说了,只是咬死主人没下杀她的命令,至于他来做什么,则无可奉告。 杜云彤没了脾气。 秦钧没想杀她,那派人过来做什么? 杜云彤又有点拿不准秦钧究竟是不是重生的了。 不过不管秦钧是不是重生,都不影响她抱秦钧大.腿的计划。 经过她再三劝说姜度后,姜度终于同意把暗卫放走。 暗卫拿着连弩消失在视线,杜云彤胸口的大石落了一半。 大夏朝的□□一次只能射出一支箭矢,而诸葛连弩一次能够射出十支,这是什么概念? 这是一个人能顶十个人的战斗力。 一个在沙场饮血的绝世悍将,是绝对能看到诸葛连弩的杀伤力的。 更会看到她的价值所在。 颍水离京都颇远,一来一回要月余时间,秦钧的暗卫没那么快能回来,杜云彤便去忙其他的事情。 在颍水的这段时日,没有了小吕氏的刁难与吕老夫人的拿捏,柳姨娘身上总算长了点肉,肚子也有些显怀了。 好在在准备回颍水的时候,杜云彤已经备好了大夫与稳婆,倒也足够应对。 因为是第二胎,柳姨娘已经有经验了,不但没有即将临盆的惶恐,反而一直在安慰着杜云彤。 而原本准备把许如清葬下后,便带杜云彤走的姜度,因杜云彤不愿意跟他走,秦钧的态度不明白,他不放心杜云彤的安全,便给姜劲秋传了信,把入京的时间往后推迟后,在颍水又住了下来。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月。 这日阳光正好,杜云彤带着柳姨娘晒太阳。 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杜云彤脸贴在柳姨娘的小腹上,听即将来到世上的小生命的声音。 柳姨娘一脸温柔,道:“大姑娘想要一个弟弟,还是想要一个妹妹?” 杜云彤道:“只要你们平安,男女都好。” 她没有这个时代的重男轻女,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柳姨娘平安分娩来的重要。 柳姨娘低头笑了笑,道:“我倒是希望给姑娘添个小弟弟。” “姑娘命苦,有个兄弟傍身,总归会好些。” 姜度瞥见了这一幕,眸光闪了闪。 秦钧的暗卫回到颍水,杜云彤交代丫鬟婆子们照顾好柳姨娘后,便起身去找暗卫。 这次的暗卫与之前走的暗卫不是同一人,且比上次多了许多。 这次来了十个暗卫。 为首的暗卫名唤问徽,个子没有其他暗卫高,但生的颇为周正,唇红齿白的,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甚是潋滟。 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杜云彤正在守孝的缘故,问徽穿着一身银灰色滚暗纹的衣裳,袖口衣缘上针脚细密,腰带上的刺绣精美,一看就值不少钱。 杜云彤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这年头,暗卫都长得这般好看吗? 一点都不像常年干刀口舔血生意的暗卫,更像是凭栏而望,与佳人饮酒赏月的少年郎。 杜云彤又多看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姜度曲拳轻咳,杜云彤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唔,她现在是侯府的千金小姐,要矜持。 杜云彤微翘着小指,轻轻放下茶杯,斯条慢理道:“侯爷派你过来所为何事?” 问徽眉梢微挑,眼底漾满了笑意,清朗的声音中带着莫名的深情:“姑娘请看。” 姜度眸光转动,放下了杯中茶,目光看向杜云彤。 杜云彤秀气的眉微蹙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来,语气一如既往的娇嫩,倒没有刚才险些被问徽晃了神的失态。 姜度复又垂眸抿茶。 杜云彤接过书信,心里有点怪怪的。 问徽在撩她? 杜云彤险些被自己逗笑了。 这怎么可能,问徽再怎样,也是一个暗卫,最起码的职业道德还是有的。 杜云彤打开秦钧写给她的信。 纸张柔韧,略带着几分竹子的清香,让人很容易便想起了江南水乡,小桥流水的恬静时光。 偏信纸上的字迹笔走龙蛇,杀伐锋利,平白地破坏了这安谧意境:条件。 真够简短的,连名字问候语都懒得敷衍一下。 第25章 果然是有权,任性。 杜云彤腹诽着,提笔回了信。 写完之后,递给问徽,问徽笑眯眯接过,让信鸽把信送到京都。 信鸽飞入恢宏的侯府,宫七一看是颍水来的信,连忙给秦钧呈了上去。 秦钧彼时正在批阅军报,听此头也不抬,道:“念。” 宫七听此拆开信封。 信纸是娇嫩的粉色,带着若有若无的花香,簪花小楷写的也很是秀气,满满的小女儿心态。 十来岁小女孩的娇俏灵动,隔着千山万水,经这一纸信笺,传了过来。 宫七手指抖了下。 不是因为这信纸花香,而是纸上的内容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佩服写信之人的大胆直白。 信上写了五个字:我不想嫁人。 宫七眼皮跳了跳。 这个杜姑娘,怕不是看上他家侯爷了吧? 宫七抬眉看了一眼执笔批阅军报的秦钧。 锋利的眉,凤目微微上挑,若不是气质略微迫人了些,简直就是画中随时都会乘风而去的仙人一般。 再说了,他家侯爷虽说杀降杀俘,在大夏朝的名声不大好,但手握重兵,又是世袭定北侯,皇帝对他也要忌惮三分,说句权倾天下也不为过。 权势是最好的联姻催化剂,侯爷容貌又恍若九天之上的神祗,对他青眼有加的世家大族高门贵女如过江之鲫一般。 这个杜姑娘对侯爷有这种心思,实在不足为奇。 但侯爷对杜姑娘好像并没有这种心思,原来侯爷还打算杀了杜姑娘来着。 那么问题来了,这封疑似杜姑娘表露心迹的信,他念还是不念? 时间过得太久,秦钧微扬了下尾音:“恩?” 算了,还是念了吧,万一他家侯爷口味清奇,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杀人家姑娘呢? 说起来,杜姑娘还是侯爷第一个关注的女子呢。 虽然关注的点不大对,想杀人家姑娘...... 宫七眼一闭,认命开了口:“侯爷,杜姑娘说,她不想嫁人。” “恩?” 这个尾音与刚才有些不同,略有些疑惑,处于变声期的声音也谈不上好听,压低之后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与我何干?” 宫七有点心累。 上天总是公平的,在给与你常人没有的天赋时,同时也会赋予你另一种旁人无法企及的天赋。 比如侯爷在沙场上的战无不胜,再比如侯爷对男女之事的反应迟钝。 作为侯爷身边的第一人,宫七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提点他一下。 宫七沉吟片刻,道:“侯爷,杜姑娘对您的心思,与广宁公主一个样。” 他觉得他说的已经很是直白了当,榆木疙瘩也应该明白其中含义了,哪知他家侯爷仍沉浸在军机政务上无法自拔,头也不抬地道:“广宁?” “她嫁不嫁人,与我何干?” 宫七:.... 是他说的还不够直白,还是他家侯爷在某方面实在天赋异禀? 明明广宁公主对侯爷的嘘寒问暖娇嗔痴缠,他隔着十里都能感觉到鸡皮疙瘩落了一地,他家侯爷居然不知道广宁的心思? 真是为广宁公主拘一把同情泪。 宫七只好把话掰扯揉碎了,告诉秦钧:“侯爷,广宁公主甚是心悦您。” 秦钧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好吧,不可能就不可能,侯爷说什么都是对的,今天的重点是颍水杜姑娘的信,没必要一直在广宁公主身上纠结。 宫七把话题重新转到杜云彤身上,道:“杜姑娘也甚是心悦您。” 一直垂眸看军报的秦钧终于抬起了头。 微眯着的眼睛眸色深沉,让人瞧不出他的心思,他的目光落在宫七手里拿着的粉色信笺上,停留了一会儿,又漫不经心移开视线,低声道:“拿来。” 宫七把书信递了过去。 淡淡的花香萦绕在鼻尖,秦钧不适应地皱了皱眉,眼睛如锋利的剑刃一般,想要把那张信纸看穿。 不知是不是学了他的缘故,杜云彤的回信实在简单,一眼扫过去便看了个齐全: 我不想嫁人。 秦钧手指微微收紧。 宫七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侯爷虽然年少,但是个心思深沉的主儿,他不说话没有人能猜得出他的心思,当然,他说了话也有可能猜不中他的心思。 此时还是保持安静的好。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响起秦钧略微沙哑的声音:“她何时回京都?” 宫七想了想,回答的很是详细:“杜姑娘为承恩侯夫人守灵,在颍水呆了有三月时间。若按照我朝子女为父母守灵一年的惯例,她还会在颍水住九个月。” 秦钧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宫七连忙补充道:“不过,事无绝对。” “一个月前,清宁宫的太后派人去颍水给杜姑娘送了补品。太后喜欢杜姑娘,想来不会让杜姑娘在颍水吃太多苦。” 守灵岂是那么好守的? 自幼锦衣玉食养大的侯门小姐,哪能住得惯挨着墓地而建的灵棚? 再说了,大夏朝虽然以仁孝治天下,但真正为父母守灵守足一年的男子尚且寥寥无几,女孩更是不需说,哪怕不住灵棚,戒荤戒腥穿麻两三月,便是孝心十足了。 不曾替父亲守灵的秦钧在守灵上面没甚发言权。 他父亲死在战场上,尸体被敌军挂在城楼,他连泪都没来得及掉几滴,便要忙着重整军队了。 那时他还小,很多人不服他,更有想要趁此机会浑水摸鱼想要率兵投靠敌军的将领。 大厦将倾,军威不再,他便手提着陌刀,一个营帐一个营帐地找过去。 他杀顺了手,没有人被他杀的士兵看修罗一般看着他,却不敢上前阻拦他。 摇曳的灯灭了一盏又一盏,宫七小心翼翼提醒他:“世子爷,人杀完了。” 他哦了一声,就着血水洗了一把脸,随手把陌刀插在一旁。 夜里的寒风冷冽,他漠然出声:“还有不服我秦止戈者,出列。” 什么守灵,什么规矩,在朝不保夕的战场上根本无从谈起。 秦钧道:“一月内,我要她抵达京都。” 宫七迟疑道:“怕是不妥。” “杜姑娘身边有位孕妇,即将临盆,怕是经不起路程颠簸。” 孕妇? 秦钧眉头动了动,放下了信纸,道:“两月。” 宫七迅速盘算了一下,柳氏这几日便要临盆,一月的休养时间,一月的返回京都路程,足够了。 侯府马车颇为宽敞,不会遭太多罪,反倒是若一直在颍水,那才是真正的受罪。 荤腥不能沾,营养便跟不上,灵棚的居住条件又不好... 宫七当即道:“属下这便去安排。” ....... 这日阳光正好,柳姨娘在稳婆与大夫的照料下,诞下了一个男婴。 得知自己生的是男孩后,柳姨娘喜极而涕,喃喃道:“日子总算有盼头了。” 杜云彤从稳婆怀里看了一眼孩子,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但哭声极其响亮。 稳婆道:“小公子哭的响,说明身体壮,这是好兆头。” 杜云彤点点头,对柳姨娘道:“你们平安就好。” 千雁塞给稳婆一个大红封。 柳姨娘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最终平安诞下孩子,杜云彤松了一口气,赏了所有下人三个月的月钱。 不在侯府,又处于守孝期间,洗三办的也颇为简单。 刚办完洗三没多久,太后的懿旨便到了。 言杜云彤孝心可嘉,但年龄尚小,又为姑娘家,不宜久在颍水居住,让她尽快返回京都。 接完太后的懿旨,杜云彤的心又提了起来。 太后的懿旨都到了,秦钧怎么还没回信? 难不成秦钧又不想跟她合作了? 这怎么可能,秦钧那个杀人狂,看到诸葛连弩只有喜欢的份儿,怎么舍得不跟她合作?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杜云彤的二姨母许氏,在客栈诞下了一个女儿。 得知许如清的死讯后,许氏便往京城赶了,但身怀六甲,胎象不稳,不得不停在半途中停下养胎。 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儿子,许氏对这次生下的女儿颇为欢喜。 欢喜之后,又想起了孤苦伶仃的杜云彤,越想越放心不下,略微休养一段时间后,便要继续启程。 马车颇为宽敞,许氏斜倚在软枕上闭目休息。 她的两个儿子小了些,若是不然,与彤丫头倒可婚配。 彤丫头没了娘家撑腰,嫁去别人家她总也不放心,可她的两个儿子到底小了些,最大的才八岁,若是不然,与彤丫头倒可婚配。 大丫鬟竹青看出了她的心思,道:“太太可是忘了,咱家大房,也有两位公子呢。” 许氏眼前一亮。 是了,大哥家的次子林慕之,倒是与彤丫头年龄相仿呢。 第26章 许氏的打算杜云彤自然无从得知,她得知的是自己不日便要返回京都,而秦钧的信件却迟迟没有到来。 想了想,杜云彤觉得大概是秦钧近期比较忙,没来得及回信,毕竟秦钧手握重兵,不跟她一样,整日无所事事的。 更何况她的要求实在不算高,秦钧没道理拒绝才对。 杜云彤心下稍安,连太后有意赐婚带来的危机感也淡了几分。 她若是不想嫁,太后总不知道与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吧? 结婚又不是结仇,完全没有必要,对吧。 再说了,有秦钧罩着她,不怕! 怀着这种心思,杜云彤踏上了返回京都的路程。 姜度在她启程的时候向她告别了,临走之前,姜度与问徽彻夜长谈。也不知道他俩谈了什么,次日清晨,姜度便向她告别了。 姜度给了她一个东西,说若她遇到了困难,可以拿着这个东西去找他安插在京都的人手。 杜云彤听话接下。 姜度可真是个好人。 许如清不嫁给他真心亏了。 亏到无以复加。 家世相貌能力和一往情深,杜砚除了在相貌上与姜度能打个平手外,剩下的无一被姜度完爆。 杜云彤在心里把亲爹杜砚埋汰得不行,认真地把姜度给她的东西配着香囊,挂在了腰间。 姜度给她,她收着也就是了。 她要是不收,估计姜度走的更不安心。 姜度如来的时候一般,白马白衫,一骑绝尘而去。 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永远都是一个人。 杜云彤突然感觉有些心酸。 揉了揉眼,杜云彤收回了目光。 回去的一路颇为平静,不到月余时间,便抵达了京城。 许如清给她留下的嫁妆中,其中也有京城的宅院和庄子,她本来想在庄子里住下的,但许如清的大仇未报,她又回到了承恩侯府。 不知是什么缘故,小吕氏比往日里低调了许多,没有明目张胆搞事情,低眉顺眼往那一站,怎么看,怎么与她之前张牙舞爪的气质不符。 当然,小吕氏的这种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在看到奶娘怀里抱着的孩子时,眼睛都绿了,过了好一会儿,假意地笑着,上前来问是女孩男孩。 许如清与杜平都死在了小吕氏手里,百灵连忙让奶娘抱着孩子离小吕氏远一点,嘟囔道:“是位小公子。” 小吕氏的动作一顿,笑僵在了脸上。 男孩有什么大不了?生下来不一定养得活,养得活不一定养的大,许如清生的嫡子不就是这样吗? 她有的是机会! 小吕氏深呼吸一口气,酸溜溜地道:“妹妹好福气,不声不响地,便为侯爷添了个儿子。” 这话便是在影射柳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来路不明了。 回颍水的路上,若非姜度来的及时,只怕她便丧命在小吕氏安排的劫匪手下了。 对于这种害死她娘她弟,又三番几次想害她的人,杜云彤是一点好脸色都不想给她留。 杜云彤道:“柳姨娘在回颍水的时候,便有了身孕。姨娘有这闲心关心她的肚子,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再为父亲开枝散叶才是。” 也不知是不是亏心事做的太多,小吕氏自生下一双儿女后,肚子便再也没有动静了。 此事一直是小吕氏的痛处,一点就炸,偏说着话的是杜云彤,身份差距摆在那,小吕氏恨得磨牙。 柳姨娘生了男孩,杜砚高兴得很,一连几夜歇在柳姨娘房里,更是从私库里取来了好几件东西赏给柳姨娘。 杜云彤扫了一眼,都是账目上许如清贴补侯府的嫁妆。 杜云彤:...... 拿着她娘的东西装大方,她这便宜爹也没谁了。 不过便宜爹终于对柳姨娘上了心,这也是好事。 最起码,柳姨娘脸上的笑比往日多了许多。 这日杜砚又来了,看完杜云彤后,便要去找柳姨娘,杜云彤抿了一口茶,叫住了杜砚,把小吕氏联合劫匪的时候给杜砚透了透。 家长里短争夺财产的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看,若是杜砚站在她这边,愿意处置小吕氏,那她也见好就收,不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 然杜砚仍是发挥了一贯绵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性子,道:“你这丫头,心思越来越重了。” “你虽然姨娘与你娘有些不合,但不是心肠歹毒之人,不可能害你的。” 什么叫做“有些不合”?我娘都被她害没了,在你眼里还只是有些不合? 杜云彤气得眼皮直跳,若不是姜度,她的尸体这会儿也凉了,这一次有姜度,但下次呢,下下次呢? 姜度能救她一辈子吗? 不信? 那就摆事实,讲道理。 一切证据摆在杜砚面前,杜砚垂眸抿茶,半晌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杜砚缓缓开口,道:“此事我自会给你一个公道。” 杜云彤便等着杜砚给她的公道。 第二日,小吕氏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向杜云彤解释了,指天发誓此事不是她做的。 小吕氏的一双儿女配合着小吕氏的表演,也哭的甚是惨烈。 此事惊动了吕老夫人,吕老夫人因嫁妆的事情对杜云彤存了气,百万嫁妆她只能看,不能摸,索性对杜云彤连脸面上的活也不再做,只拐杖重重地敲着地,道:“都当我死了不成?” 杜砚站在中间左右为难,吕老夫人见杜砚不说话,把拐杖一丢,抱着小吕氏便开始大哭:“你如今翅膀也长硬了,我的话也不听了,倒不如把我回吕家,也省得碍了你的眼!” mmp,这跟后世老太太的碰瓷有什么区别? 本来她也没有对侯府报多大的期望,提前把这个事情爆出来,也不过想看看侯府是不是真的烂到了根子里。 事实证明,书里的杜姑娘灭承恩侯府满门是有一定道理的。 杜云彤让千雁把这件事散播了出去,一同散播的,还有吕老夫人意图吞并儿媳嫁妆苛待嫡孙女的事情。 京城就这么大,权贵之间各有往来,有什么消息也穿的快。 一时间,八卦满天飞。 吕老夫人得知后,气了个仰倒,开始称病不见人。 吕老夫人能躲,小吕氏却躲不了,不过几日时间,小吕氏便瘦了一圈。 这还只是个开胃菜,大杀器在不久后的太后举办的菊展上。 大仇即将得报,杜云彤心情大好。 中间杨氏来了一趟,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满眼的心疼。 杜云彤拍拍她的手,笑道:“您不用担心,我自有对策。” 杨氏叹了口气,道:“好孩子,且再忍几日,等你二姨母回来,一切都好了。” 她是外人,不好插手承恩侯府的事情。 许氏就不一样了,她是杜云彤的亲姨母,外甥女受委屈了,许氏有立场帮她找回来。 想起许氏,便想起了许氏给她写的信,再瞧瞧杜云彤,精雕玉琢的,像个瓷娃娃一般。 杨氏心里越发怜惜,才情模样,样样出挑,更难得的,是面对这糟心的侯府时,仍能逆流而上,独善其身。 杨氏心思一动,从手上褪下一对玉镯,放在杜云彤手心,道:“好孩子,这东西不值钱,你拿着玩吧。” “或是带着玩,或是赏下面的丫头,都不拘你。” 杜云彤余光扫了一眼,哟,这镯子可真漂亮。 翠色.欲滴,一丝杂质也无。虽不是新玉,但又触手温润,做工极为精致,不像是市面上常见的东西,倒像是祖传下来的,八成是以后要传给儿媳的。 这种东西她可不能乱收。 杜云彤忙推了回去,道:“这太贵重了。” 杨氏见她执意不收,不好强求,便从鬓间拔下一支金钗,插在她发间,道:“傻孩子,你跟我客气什么?” 又与杜云彤说了好一会儿话,杨氏方回林府。 长子林旭之在学院读书,不在府上,只有次子林慕之负手拿书,临风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林慕之回眸,走了过来。 此时阳光正好,他整个人都带着浅浅的光晕,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道:“娘,你回来了。” 走近之后,瞧见了杨氏发间的簪子少了一个,抿了抿唇,道:“我给您买的簪子...” 林慕之眉头动了动,眼底一片温润之色,莞尔道:“莫不是送给了杜家姑娘?” 杨氏笑着道:“彤丫头,可是个好孩子呢。” 絮絮叨叨说完杜云彤的好之后,杨氏又问:“九月太后娘娘举办的菊展,你准备的如何了?” 林慕之低头一笑,道:“什么也未准备。” 杨氏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你呀。” “咱们林家虽然不以从龙之功立世,但这种场合上,也不能被别人比了下去。” 太后有意趁菊展的时候给几位皇子公主相看人家,林家并无攀龙附凤之心,故而在此事上并不热衷。 想起承恩侯府也收到了太后的帖子,杨氏又道:“彤丫头也过去,若你在见了她,可要好好照顾人家姑娘,知道吗?” 林慕之笑了笑,道:“娘又说笑了,男女不同席,我又怎会见的到她?” 杨氏道:“那可不一定。” 第27章 不止承恩侯府收到了帖子,连秦钧也收到了太后的邀请。 烫金的帖子秦钧看也未看,便丢在了一旁,宫七上前捡了起来,道:“侯爷,这可是见杜姑娘的好机会。” 他家侯爷做事一向简单粗暴,就跟上次一样,不管不顾就闯了杜姑娘的闺房,也不想想这种事情若是传了出去,杜姑娘还怎么做人。 不过,若没有那夜的事情,杜姑娘或许也不会看上侯爷,侯爷也不用在这烦心怎么应对杜姑娘。 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宫七腹诽着。 听到宫七讲杜姑娘三字,秦钧的眉头动了动,狭长的凤目在烫金帖子略微停留了一会儿,眸色沉了一瞬,道:“你去安排。” “是。” 宫七麻溜应下,正欲出门时,想起秦钧与广宁公主的事情,摸了摸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转身又道:“侯爷。” 秦钧略微抬头,宫七道:“广宁公主与七皇子乃是一母同胞。” 联姻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拉拢方式,虽说七皇子并未表现出夺嫡之心,但天家之人素来善于伪装,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能盖棺论定。 如今的正德帝,之前在做皇子的时候,不也跟七皇子一样,清心寡欲,不问政事,但在最后的夺嫡之路时,却一连诛了自己的几个同胞兄弟,皇城之内鲜血满地,才换来正德帝登上皇位。 侯爷不参与皇子夺嫡也就罢了,如今既然有心扶持五皇子,那还是远着点七皇子的人为好,一来省得五皇子心生不满,二来也绝了七皇子的心思。 侯爷是个顶聪明的人,一点就透,话说到这,其他的话便不需要再说了。 秦钧眼睛微眯,道:“知道。” 宫七便去准备菊展事情不提。 并不是每一家权贵都有秦钧这般不把天家放在眼里的桀骜不驯,想要攀龙附凤的还是大多数。 储君未立,每一位皇子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代的国君,想要拥有从龙之功的,纷纷把目光放在了正德帝膝下的几位皇子身上。 家中没有适龄女孩用来的联姻的,也没有闲着,正德帝膝下,可还有位公主呢。 虽说出身不高吧,是舞姬所生,但到底是个公主,更何况,因为出身不高,所以性子偏软绵了些,没有其他皇室公主应有的骄奢任性,尚公主之后,也不用担心家宅不宁。 有公主身份而没有公主的恶习,成了众多权贵眼中的香饽饽。 故而权贵们三令五申,让自己家孩子好好表现。 小吕氏得到这个消息后,只恨自己的孩子年龄不够。 转念又一想,广宁公主的年龄也不大,皇室又有多留公主几年的习惯,待留个三五年,她的容哥儿也正好长大了。 小吕氏的心思越发活泛,但皇家选驸马妃子,都是从勋贵里的嫡子嫡女中选的,此次参加赏菊宴的都是嫡女嫡女,她身份不够,她的一双儿女自然也是无缘参加的。 小吕氏去找杜砚,杜砚不理她,她便去找吕老夫人。 吕老夫人是最疼长孙杜荣的,担心公主嫁过来后压了杜荣一头,便没有答应。 小吕氏得了庶妹吕雅的指点,只在吕老夫人面前哭诉命苦,说荣哥儿出身不好,吕老夫人听了,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她如何不想把小吕氏扶正?这样她最疼的长孙也就变成了嫡出了,偏偏杜砚硬了心肠,说什么都不愿把小吕氏扶正。 她的心尖尖长孙便只好继续是庶出了。 吕老夫人被小吕氏哭的心烦意乱,长孙杜荣可怜巴巴往那一站,她的心又软了,道:“好了好了,为了我的小乖孙,我就舍下这张老脸,再去求一求陛下也就是了。” 当初老承恩侯是为了救正德帝才会死的,故而她在正德帝面前也有几分薄面,她略求一求正德帝,说不定正德帝便看在老承恩侯的面子上答应了。 再说了,广宁公主也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公主,舞姬生的女儿,能有多尊贵? 打着这种心思,吕老夫人让人给杜荣杜云虹做了好几身新衣服。 荣哥儿既然去了,那虹丫头也一块去吧,左右皇子里也有与她年龄相仿的皇子,正妃之位或许不够,但侧妃之位还是能够想一想的。 吕老夫人的打算传到天水院时,杜云彤正在逗弄着杜茗。 茗是杜砚给柳姨娘生的男孩起的名字。 这一代的男孩是草字辈,又加上杜砚说第一次在许如清身边见柳姨娘时,柳姨娘捧给他的那杯香茗甚是好喝,不若便叫茗吧。 杜云彤一边逗着杜茗,一边道:“她倒会替子女打算。” 吕老夫人的打算正和她的心意。 她本来还在发愁,一场害正妻嫡子嫡女的大戏,若是缺了小吕氏这个主角,那可怎么唱的起来呢? 哪曾想,不等她琢磨怎么把小吕氏忽悠过去,小吕氏就急哄哄地找吕老夫人了。 这样也好,省得她再费心了。 离菊展的时间越来越近,京中又一件事吸引了众多权贵的目光。 姜氏一族进京了。 姜氏一族世代镇守蜀地,防备九黎,无召不得入京,此番入京,必是受正德帝召唤。 而这次一起来京城的,还有姜氏一族这代适龄婚嫁的姜劲秋。 姜家已经出了一位皇后,难不成,下一代的皇后,也出在姜家? 消息众说纷纭,终于有一日,正德帝在御花园夜宴群臣,拉着姜度的手,道:“你长姐糊涂,弃朕而去。” 姜度眸光微暗,正德帝拍拍他的手,继续道:“你放心,姜家国母的位置,不会变。” 自此之后,姜家在京都的宅院处,门庭若市。 几位眼高于顶的皇子,纷纷递来了帖子。 姜劲秋甩着鞭子,一鞭抽在帖子上面,道:“我一个也不见!”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爽朗的男子声音:“表妹,你连我也不见了?” 姜劲秋回头,姜度身边,立着一个身着锦衣武袍的少年。 少年的长相与姜度有几分相似,剑眉星目,英气勃勃。 姜劲秋想了一会儿,随手把鞭子仍给侍女,蹙眉道:“二表哥?” 李昱是姜皇后的次子,她小时候见过李昱,只以二表哥称呼他,并不以皇子排行称呼。 李昱扬眉,道:“难得表妹还记得我。” 李昱是奉太后之命来找姜劲秋的。 正德帝意属三皇子,但又恐立三皇子为太子的话,会引起姜氏一族的不满,故而才想出了这个主意,让姜劲秋嫁三皇子。 这样一来,哪怕登基为帝的不是姜皇后所生的李昱,姜氏一族仍居后位,想来不会太过反对三皇子登基。 太后自然是不愿意见到这种事情发生的。 她有王佐之才,她的眼光绝不会错,哪怕原太子死了,她也要在她膝下再扶持出一个太子来。 更何况,三皇子不是长在她膝下的,与她不亲厚,且又与李昱并不相和,三皇子若是成了储君,只怕不会留下李昱的性命。 为她的政治眼光,也为李昱,她都不会让三皇子登基为帝。 太后皇帝皇子们各怀心思,眨眼便到了赏菊宴的日子。 赏菊宴在皇庄内举行。 皇庄占地极广,气势恢宏,几乎可与行宫相媲美,但位置又比行宫离京都近,所以这些年来,太后更喜欢来皇庄一些。 被邀请的权贵们按照文武品阶,居住在皇庄的院子里。 大夏朝仍有着男女不同席的规矩,皇庄便分成了前后院,前院住勋贵与嫡子,后院便住夫人与小姐们。 每家权贵来人都不多,只来了正妻,与正妻所生的嫡子嫡女,恰好可以住下。 但到了承恩侯这,便有些紧张了。 杜云彤不愿意把嫁妆交出来,吕老夫人对她的态度越发连脸面也不想顾了,道:“你年龄小,便在偏房住下吧。” 正房是夫人与嫡女住的,吕老夫人为了拿捏杜云彤,不让她住,自己领着杜云虹住下了。 杜云彤略微抬眉,应了一声,让千雁百灵收拾东西在偏房住下了。 不住在偏房,旁人怎么会知道她一个嫡长女被挤兑得无处落脚呢? 晚间有宫女内侍把饭菜送到各个房间,杜云彤吃完饭后,杨氏身边的丫鬟来请她,杜云彤略微收拾一下,便出了门。 然而没走几步,来领路的丫鬟便闹起了三急,杜云彤手一挥,道:“我在这等你,快去快回。” 丫鬟千恩万谢谢过,匆忙离去。 因为赏菊宴是太后主办的,虽还未正式开始,各处已经摆上了各式的菊花。 菊花吐蕊,柳林成阵,凉风习习,吹动着人的衣摆,当真是个避暑取乐的好地方。 当然,如果柳林处隐约映着的不是秦钧的身影的话,杜云彤还是会非常喜欢这个地方的。 而皇庄的另一端,太后放下了狼毫。 大宫女取来太后的凤印,轻轻地盖赐婚懿旨在上面,道:“娘娘这下可以放心了。” 第28章 赐婚 透过飘摇的柳枝, 杜云彤瞧到秦钧身旁还有一人,小小巧巧的,穿着鹅黄色的宫装, 低头垂眸, 不知在与秦钧说些什么。 这就有些尴尬了。 一不小心撞见要抱的大.腿与旁的女人幽会, 我该如何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 平静地走过他们中间? 在线等, 挺急的。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这个秦钧怎么早不幽会,晚不幽会, 偏偏这个时间点幽会,是算准了没有人走这条小道吗? 还是说, 刚才杨府的丫鬟是故意把她往这条路上引的? 这怎么可能? 那个丫鬟她在杨氏身边见过几次,是一个颇为得脸的二等丫鬟,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跟着丫鬟过来。 毕竟这个大夏朝, 对于女子的约束还是很苛刻的。 杜云彤扶额。 走是行不通的, 这条路貌似是个环形的,无论她往前走, 还是往后走, 都能看到柳林中的秦钧。 更要命的是, 因为来行宫不好带太多下人,她只带了千雁百灵,以及一个粗实婆子, 千雁与婆子被她留在房间看家,她腕上出来的时候只让百灵跟着,而百灵又是个不记路的.... 百灵不记路,她就更不用提了。 她刚才跟丫鬟一路过来的时候,只顾着看路上的菊花,完全没有留意脚下的路,回去的路她根本找不方向。 无论往哪走都不合适,杜云彤只好双手托腮,隔着帕子坐在石阶上,闭目入定。 期盼着着杨氏的丫鬟赶紧回来。 然而杨氏的丫鬟一直都没有回来,秦钧的幽会又一直没有结束的兆头,杜云彤都快在漫天繁星下睡着了,他们还并肩立在柳林处,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杜云彤:.... 有情.人了不起哦,信不信分分钟举起火把烧死你们这俩秀恩爱的。 不行,这种虐狗的日子没法过,她要找出路。 杜云彤揉揉眼,轻手轻脚走在路上。 无论什么人,幽会的时候被打扰都是一件非常让人火大的事情,更别提以性情残暴著称的秦钧了。 她还想抱秦钧大.腿,电灯泡这种事情,万万做不得。 ........ 月色温柔地洒在世间。 柳枝舒展着腰肢,斑驳的月色透过层层柳枝落在秦钧身上。 秦钧一脸霜色,看着面前一身宫装的广宁公主。 广宁低垂着眼睑,声音轻轻柔柔的,道:“我只想钧哥哥平安顺遂。” “五哥心性纯善,虽有太后她老人家做后盾,但也未必是三哥的对手。况父皇又向姜家许了太子妃之位,无论哪位皇子登基,姜氏一族仍居后位,这样一来,姜家未必肯全心全意辅佐五哥。” 夜风吹动着柳枝,广宁公主脸上有着几分不健康的绯红,她轻轻咳了咳,紧了紧衣袖,继续柔柔道:“钧哥哥若想要从龙之功,不妨把目光放在三哥身上。” 秦钧抿着唇,眼底的冷意一览无余。 与其说广宁公主劝他把目光放在三皇子身上,更不如说在劝他放弃李昱,多看看其他皇子的潜力。 就比如,广宁公主的同胞哥哥,七皇子。 月色下,广宁公主一点点抬起头,秀气的眉眼里有着几分羞涩,在触及到秦钧目光时,又很快低下头,手指不安地搅着帕子。 广宁公主轻声道:“钧哥哥,我都是为你好。” “我待你,一如小时候那般。” 秦钧眼睛微眯,略微沙哑的声音在夜色中有着渗人的味道:“第一,朝堂之事,你无需插手。” 天家子孙皆是精明又善于算计的,有时候他们的伪装,连他们自己都信了。 就比如,面前看似对他一往情深的广宁公主。 “第二,我对公主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秦钧家世显赫,小时候常跟着父母进出皇宫。 广宁公主的生母是舞姬,出身不高,在宫中受人欺负是常态。 一日秦钧入宫,在宫中遇到受其他皇子欺负的广宁公主与七皇子兄妹俩,秦钧看不过,便与那皇子打了一架。 自此之后,广宁公主便待秦钧极其亲密。 人活一世,总免不了利用与被利用,但若被利用的次数多了,儿时本就不多的情分便会更少了。 秦钧的话说的决绝,广宁公主睫毛颤了颤,咬着唇,红了眼。 秦钧眉头微皱。 以前便是这样,他但凡对广宁公主说话果决了些,广宁便这副模样,委屈巴巴的。 秦钧道:“你是公主,无论谁登基,都会善待你。” 秦钧说完话,便转身离去。 还未走出两步,就听广宁公主的声音飘了过来:“钧哥哥当真要这般绝情吗?” 秦钧眉头动了动,道:“公主好自为之。” 说完话,秦钧大步离去。 月色下,广宁公主的身影显得越发单薄,她见秦钧不回头,闭眼再睁开,眼底已没有刚才的柔弱之色。 她的不远处便是一汪秋水。 秋水涟长,映着满天星河。 广宁公主走了过去,攥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往湖水里倒了过去。 落水声音传来,秦钧停住了脚步。 夜色静谧,声音传到很远。 林慕之被母亲杨氏的丫鬟领在此处,说是杨氏让他在此等着,他等了半晌,总也不见杨氏来,正欲回去时,听到了落水的声音。 林慕之的耳朵动了动,余光扫向湖面的位置。 湖边早已没有了人影,只余下一方淡黄色的锦帕在风中飘着。 看到那方锦帕,林慕之脸色微变,道:“不好。” “公主落水了。” 月色下,那抹鹅黄色若隐若现,林慕之把衣摆扎进腰间,扑通一声跳进了湖水里。 大夏朝是一个男女大防的年代,女子衣衫不整被男子救起的时候,除了嫁给那个男子,便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秦钧收回目光。 广宁公主是在用命逼他娶她。 只可惜,他从来不是一个甘愿被人摆布的人。 不远处,杜云彤领着丫鬟还在迷路。 秦钧走了过去。 湖畔有凉风扫过,杜云彤身后响起一个低哑的声音:“杜姑娘。” 这声音沙哑又低沉,在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时,总能激起人一身的鸡皮疙瘩。 杜云彤眼角微跳。 声音沙哑偏又喜欢把嗓音压得这般低的,满大夏朝除了秦钧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杜云彤揉揉脸,转过身,向秦钧笑出一脸的灿烂,道:“侯爷好雅兴。” 她刚才从柳林旁边走过的事情,秦钧不知道吧? 知道应该也没什么吧,她都那般体贴地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秦钧没道理发脾气的。 这般一想,杜云彤的底气又足了些。 借着微弱月光,杜云彤抬头去瞧秦钧。 大半年未见,秦钧又长高了一些,只是身影依旧单薄,那玉带束着的腰,不比她的粗多少。 脸色也一如既往,让人看不出任何表情。 秦钧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走进了一步。 从他这个角度上来看,少女没有完全长开的小脸略有些婴儿肥,一双漂亮的有些过分的眼睛没有上一世的颓然与血腥,甚是灵动,亮晶晶的,映着满天星河。 因看到他走进一步,她的眉尖微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防备不动声色地漫上了眼底,可眼睛依旧带着笑意,给人的感觉熟稔又轻松,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让她下去。” 秦钧道。 百灵的眼睛瞪得滚圆,虽害怕秦钧杀神的凶名,但更担心自家姑娘的安危,叉着腰,给自己壮着胆子,道:“我才不走。” “下去。” “姑娘!” 杜云彤揉揉她的发,道:“侯爷是个厚道人,与我有话说,你先下去。” 百灵看了看秦钧,他那张棱角分明锋芒毕露的脸上实在与“厚道”二字没什么关系,可姑娘的话她又不能不听,只好深呼吸一口气,故作凶神恶煞地瞪了秦钧一眼,道:“不许欺负——” 秦钧的目光略偏过来几分,凌厉又危险,百灵瞬间泄了气,捏着帕子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姑娘诚可贵,忠心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两者必须皆可抛啊。 好家伙,秦钧看她一眼,她能做几晚上的噩梦。 百灵离去,柳枝下只剩下杜云彤与秦钧二人。 月色皎皎,杜云彤开了口:“不知侯爷找我所为何事?” 秦钧这人也奇怪,找人从来在深夜,第一次是这样,第二次还是这样。 “姑娘不想嫁人?” 秦钧眸色深了深。 他对感情之事有一种天生的迟钝,远不比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应对来的游刃有余。 他不信广宁公主喜欢他,是因为广宁公主的每一句话都在算计他,甚至就连刚才的落水,也沾染了算计。 他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也见过父母之间的恩爱。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会有那么多的算计。 就如他父母一般。 而杜云彤,他有些拿捏不清楚。 他原本是想杀她的。 但凡见证过上一世杜云彤的心狠手辣,都不会再允许杜云彤活在这个世上的。 但杜云彤还是活下来了。 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又觉得心底有几分期许。 虽然他不知道那种期许是什么。 或许是这一世杜云彤给他带来的惊喜? 秦钧眼睛微眯,狭长的凤目里有着几分审视。 杜云彤心悦他? 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人会心悦他? 还会造出杀伤力那么强的武器来专门送给他? 杜云彤回答的很快,声音带着几分这个年龄的清脆:“是啊。” 秦钧既然问了,那她就好好说说。 她的要求并不算高,秦钧没理由拒绝才是。 杜云彤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细说时,一双掌心满是茧子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秦钧的身体贴了过来。 杜云彤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什么情况? 刚刚幽会完情.人就过来撩拨她? 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秦钧是人渣中的战斗机? 再怎么想要抱的大.腿,遇到这种非礼情况,杜云彤也毫不客气地捅出了自己的手肘,以及顶起了自己的膝盖。 她在二十一世纪花钱学的放狼招数,岂是白学的? 手肘撞到了秦钧的掌心,被他拦下,而膝盖的那一顶,似乎是让他没有意料到。 可是哪怕撞上了,他也没有多少的反应,只是眉头略微动了下,眸色又深了一分。 两只手抖被秦钧制住,膝盖又被他脚踝轻轻一送,再也动弹不得,杜云彤气得想磨牙。 早知道秦钧这么流.氓,她刚才说什么都不会让百灵走了。 秦钧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有人来。” 话音刚落,她就被秦钧带到树枝上,树枝晃了晃,却是一片叶子也不曾落下。 树上的位置就这般狭小,两人挨得极近,隔着薄薄布料,杜云彤甚至能感觉到他消瘦的肌肉纹理。 杜云彤不自然地动了动。 原来是她想多了,秦钧只想带她避开来人... 秦钧感觉到她的挣扎,略微松了一些。 来人是太后,走到湖边看到衣衫尽湿的广宁公主和男子身影时,沉浸宫闱多年修炼的喜怒不形于色有一瞬的崩裂,待看清男子是林慕之时,又悄然松了口气,脸色与寻常无异。 杜云彤终于发觉了被林慕之救上来的广宁公主,小声道:“我说她去哪了,原来是掉水里了。” 后知后觉想起广宁公主原本是在与秦钧约会,此时却被林慕之抱在了怀里,无异于给秦钧脑袋上带了一顶大大绿帽。 杜云彤瞬间闭了嘴。 闭嘴的同时又很自觉地缩了缩,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偏两人离得太近,她甚至能感觉到秦钧呼吸间的温热,与他略微收紧着着的身体僵硬。 像块铁似的硌人。 太后冷声吩咐随从不许将这件事走漏一点风声。 浩浩荡荡的人群消失,秦钧从树枝上一跃而下。 杜云彤傻了眼。 她又不是有意撞见秦钧被人带绿帽子的,秦钧就把她丢在这不管了? 这人真是,心眼比针缝都小。 秦钧的目光扫过来,杜云彤一手抱着树枝,另一手大大方方地对他比了个中指。 就是仗着你看不明白中指的意思。 我就是从树上掉下去,摔死,摔八瓣,都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 秦钧的目光扫了过来,漠然道:“下来,接你。” 扪心自问,杜云彤是一有原则性的人,因而她犹豫了三秒之久,迅速地比了一下树枝与地面的距离,麻溜地从树上跳了下去。 原则性能吃吗? 与杀神秦钧打交道讲什么原则性,没必要。 温香暖玉扑了满怀,秦钧僵了一瞬,迅速把杜云彤放了下来。 被太后这一行人的打断,原来的话题便不知该怎么聊了。 杜云彤想了想,道:“与其嫁一个不喜欢的人共度余生,那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孤独终老。” 秦钧眉头动了动,道:“知道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般胆大直爽表露心迹的,比广宁公主含而不露的试探顺眼多了。 秦钧答应的痛快,杜云彤也乐得轻松。 大.腿终于抱上了,她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某一日被太后拉郎配了。 这种感觉太好了,好到她觉得刚才对秦钧竖中指都充满了罪恶感了。 暗搓搓在心里对秦钧道完歉,杜云彤便准备与秦钧告别回住处了。 杨氏的那个丫鬟她是不打算再等了,再等下去天都亮了。 走了没几步,杜云彤又折了回来,亮晶晶的眸子看着秦钧,道:“那个,侯爷,我回住处怎么走?” 许是月色太过温柔,容易给人带来错觉,又或许是杜云彤映着漫天星河的眼睛太过耀眼,秦钧微微侧脸,道:“西北方向,三百步。” 杜云彤不好意思道:“不好意思,侯爷,那个,西北,是哪个方向?” 她觉得每一处都是一样,周围是树与菊花,头顶是星河与微弱月色。 秦钧回过了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左前方。” 杜云彤眉眼弯弯谢过,转身在秦钧眼底留下一个披月而去的浅浅背影。 真的很不一样。 这一世的杜云彤,与上一世无恶不作的杜贵妃,完全是两个人。 秦钧的眉头一点一点拧起来。 杜云彤在半路找到了仍在迷路的百灵,百灵一把就抱住了杜云彤的胳膊,眼泪汪汪道:“姑娘,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杜云彤诧异道。 百灵抹了把眼泪,道:“孤男寡女...” “停!” 不等百灵说完,杜云彤便迅速地打断她的话,道:“这件事不要再提,你就当没有发生过就行。” “这怎么可能?” 百灵瞬间便炸毛了:“定北侯居然不对您负责任?” 杜云彤:“...” 脑补是病,得治。 杜云彤敲了一下百灵的头,边走边把事情掰扯清楚。 百灵虽没有千雁做事稳妥,但也知道分寸,不会把这件事往外传,哪怕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节,也只会在她面前抱怨,并不会说给别人听,故而她对百灵颇为放心。 回到住处时,吕老夫人早已睡下,丝毫没有孙女半夜未归的忐忑不安,只有千雁与婆子记得团团转,她再不会来,只怕千雁就要去找皇庄的守备了。 抱上了秦钧的粗大.腿后,杜云彤心情大好,笑着安抚完千雁后,便准备休息。 夜实在太深了,她困的不行。 更何况,明天还有一场大戏要上演,作为剧情导演的她,没有一个充沛的体力可怎么好? 吕老夫人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杜云彤留的,然而在四周都是勋贵的场所,又对杜云彤颇为慈爱,仿佛杜云彤是她的心头肉一般。 吕老夫人爱演,她就陪着吕老夫人演。 谁还不是奥斯卡得主怎么地? 来皇宫的时候,她特意吩咐过,带的衣服都是老旧的,布料也不怎么好,发间的珠钗与腕上的首饰,也都是再简单不过的。 吕老夫人为了让杜荣能顺利尚公主,特意给杜荣兄妹做的新衣服,置办的时兴行头,与一身甚是简单的杜云彤坐在一起,比杜云彤还更像侯府的嫡子嫡女。 若只是穿着首饰也没有什么,偏杜云彤在吕老夫人唤她的时候,肩膀微抖,双眼惊恐又不安地看着吕老夫人,仿佛她是最凶恶不过的,而不是慈爱有加的祖母。 这就让人觉得很玩味了。 再联想今日京都疯传的吕老夫人撕破脸皮争夺儿媳妇的嫁妆,以及苛待嫡孙女的事情,各家勋贵们看承恩侯府的目光越发鄙夷。 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也只有气候将尽的人间才办的出来。 杜云彤把身边之人同情的眼色尽收于底,心中想笑,偏脸上是诚惶诚恐的,一副受尽委屈懦弱不敢言的可怜模样。 吕老夫人有些坐不住了。 周围权贵的目光她不是看不懂,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也不能冲杜云彤质问发火,只能堪堪忍下。 果然她这个孙女,跟她那早死的娘一样,天上就是来给她添堵的。 吕老夫人在侯府做惯了说一不二的老封君,心里不痛快,脸上便带出来了几分。 杜云彤觉得时机到了,开始了她的表演、 “我错了!” 杜云彤扑通一下跪在吕老夫人面前,强忍着眼泪想哭又不敢哭,哀求着道:“祖母,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一句话,将原本没有注意到承恩侯府的人的目光也吸引了过来。 吕老夫人脸上一僵,心里只想上手把杜云彤一把掐死,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慈善的老祖母形象还要顾一顾。 吕老夫人恨得牙痒,但众目睽睽下,她也不好冲杜云彤发脾气,只得死死压下心里的几度不耐,强笑着问杜云彤:“彤丫头这是怎么了?快起来,有话慢慢说。” “若你父亲给了你气受,只管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端的是一副甚是宠爱长孙女的模样。 杜云彤连忙摇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一个劲地对吕老夫人磕头,口中直道:“孙女错了,孙女再也不敢了。” 吕老夫人险些把鼻子个气歪。 原本在一旁看戏的勋贵们见事情越闹越大,纷纷来问杜云彤发生了何事,又去劝吕老夫人对孙女和善些。 吕老夫人被话噎得直翻白眼,马上就有昏厥一病不起的严重性。 装病?我比你更会装。 杜云彤两眼一翻,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百灵哭声震天,道:“姑娘,姑娘,您醒醒。” 千雁眼含着泪,道:“老夫人,婢子只是一个下人,原本是不该说的,但姑娘都成这样了,婢子也顾不得身份了。” “夫人是如何病的,平哥儿是如何没的,您比谁都清楚,如今只剩下姑娘一个了,您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千雁声声啼血:“您想要夫人的嫁妆,您想要把吕姨娘扶正,都随您,婢子只求您高抬贵手,留我家姑娘一条命吧!” 此话一出,彻底坐实了吕老夫人为要嫁妆,扶自家侄女为正,残害儿媳孙子孙女的事实。 勋贵们看吕老夫人的目光越发鄙视,吕老夫人再顾不得,扭动着略胖的身体便要打千雁,口中念念有词道:“你个小蹄子,瞎说什么?” 然而手指刚触及到千雁,就听道一个威严的声音:“住手。” 这边的闹剧早就传到了太后那里。 太后在宫女内侍的簇拥下,慢慢走了过来,她的身后,是一早就过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的杨氏。 众人拜下,吕老夫人忙道:“娘娘,您别信这个小蹄子的...” 太后的目光扫过来,吕老夫人心里打了个突。 太后道:“哀家还未问,你着急什么?” 御医来给杜云彤请脉,正欲扎针时,杜云彤悠悠转转醒来,眼里仍含着泪。 虚弱又胆怯的目光环视着周围,在看到吕老夫人时,身体猛然一抖,便往千雁怀里缩。 太后道:“不要怕,有什么委屈,哀家自然会替你做主。” 她既然有心抬举杜云彤,用她去联姻秦钧,自然会帮她这一个小小的忙,等会儿她的说辞与证人再怎么漏洞百出,她也会一一帮她圆回去。 哪曾想,杜云彤一针见血的操作让人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千雁此时发挥了她身为相府家生子的临危不惧,一条条,一桩桩,口齿清晰地说给众人听。 待太后问到可有证据时,千雁肩膀微抖,眼底都是视死如归的疯狂,道:“姑娘在回颍水时,曾遇到劫匪劫杀,若有人相救,只怕此时姑娘早已葬身山野。” 千雁叩首道:“如今那劫匪,便在离皇庄不远的地方,等待传唤。” 吕老夫人颓然倒地,终于明白,杜云彤这一次是有备而来。 小吕氏脸上早已没有了人色,白的吓人,双手紧紧抓住吕老夫人,心急之下,连母亲都没再叫了:“姑妈,您一定要帮我啊。” 吕老夫人一句话也不说,疲惫地合上双目。 劫匪被内侍带上,小吕氏脸色惨白如纸,鬓发上带着的珠钗也跟着轻轻晃动起来。 可她不能死,她还有一双儿女,她还没有成为侯夫人。 小吕氏扔不死心道:“不是我做的,你素来不喜欢侯府宠我,指不定是你自己找的人,用来陷害我。” “再说了,怎么会这么巧,截杀你的人正好遇到救你的人?” 小吕氏浑身发抖,道:“这分明是你陷害我的!既然截杀你的人你都找来了,那救你的人呢?” “若是没有,必然是你设计诬赖我!” 杜云彤没有想到小吕氏哪怕死到临头了,还这么胡搅难缠,可偏偏救她的人她没法说出口。 姜度非召不能离蜀地,此时说出姜度,便是害姜度了。 原本保持中立的权贵们看小吕氏哭的甚是惨烈,私下开始议论纷纷,是啊,哪有这般巧的事情呢? 承恩侯府嫡长女与侧室小吕氏不合不是一两日了,说不定真有可能是杜云彤自导自演陷害小吕氏的。 杜云彤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证据都摆在面前了,还能被小吕氏给硬生生扭转了。 说白了,她还是占了没有交际圈的亏。 小吕氏的娘家原本是个伯爵,与众多权贵们交好,这种场合下,与吕家交好的权贵们自然愿意帮着小吕氏。 而她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她的娘家亲眷死的只剩下一个二姨母,二姨母又远在千里之外,此时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替她说话,也在情理之中。 杜云彤的眉尖一点一点蹙起来。 就在这时,响起了小内侍尖细的声音:“娘娘,定北侯麾下宫七宫大人求见。” 太后略微扬眉,道:“宣。” 宫七是外男,院子里摆上了屏风,让女眷们在屏风后面。 宫七进来拜见过太后,目光往女眷藏身的屏风处扫了一眼,给杜云彤一个安定的眼神。 杜云彤透过屏风看着宫七。 他是来帮她的吗? 不应该吧,秦钧应该没有这么好的心的。 这般想着,杜云彤听宫七道:“回娘娘的话,救杜家姑娘的人,正是我家侯爷的手下的暗卫。” 她错怪秦钧了,秦钧真是个大好人! 不过这样大刺刺地说着自己有暗卫,真的好吗? 宫七的雪中送炭,让小吕氏彻底辩无可辩,劫匪早已被姜度收拾怕了,宫七说什么他便答什么,再加上他又不知姜度的身份,故而指认宫七说的人就是救下杜云彤的人。 蓄意谋害正妻嫡子嫡女,小吕氏被判了斩立决,而吕老夫人因老侯爷是正德帝的救命恩人的缘故,留下了一条命。 吕老夫人虽活了下来,但被褫夺了超品的侯夫人的封号,贬为了庶民,更是被太后言明,要她以后青衣古佛,为死去的许如清和杜平超度祈福。 杜砚失察导致许如清和杜平的病死,也被褫夺了世袭的承恩侯,没收全部家产。 而许如清留给杜云彤的钱财,因为是许如清带来的嫁妆的缘故,幸免于难。 大仇终于得报,杜云彤闭目双手合十。 她总算还了许如清与杜平一个公道。 其实有的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锦衣玉食惯了,根本习惯不了市井上粗茶淡饭。 承恩侯府一事,并未影响赏菊宴的进行。 名面上,权贵们都极有默契地不去提及,然而背地里,无不感叹自作孽不可活。 就连太后身边的宫女内侍,偶尔也会提起这件事。 太后听了,一笑置之,并不多理会。 杜云彤的通透超出了她的想象,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攀上了秦钧。 秦钧冷面冷心,极少会帮助别人,这次帮助杜云彤,倒是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 不过这样也好,杜云彤在秦钧心里有分量,她的赐婚才会换来秦钧的感激。 联姻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法,大夏的子民都明白这个道理。 一式两份盖着太后凤印的懿旨被内侍们带去不同的方向。 “定北侯秦止戈接太后懿旨。” “杜家女杜云彤接太后懿旨。” 秦钧眉头微动,凌厉的目光几乎能将那抹明黄盯出洞来。 杜云彤一脸疑惑,她不是已经报上了秦钧的大.腿吗?怎么还是成了被联姻的棋子了? 待听完联姻对象时,杜云彤两眼一翻,这次是真的晕过去了。 天地可鉴,日月可证,她明明只想抱秦钧大.腿,并没有想过给秦钧暖床啊! 杜云彤与秦钧性子不同,爱好相左,此时却郁闷到一块去了。 自许如清死后,杜云彤一直提着一口气,送灵、守灵,斗小吕氏与吕老夫人,片刻也不敢松懈,如今心愿终于达成,心里的这口气一松,原本操劳过度的身体便一下子病倒了。 杜云彤缠.绵病床半月时间。 然而哪怕她病得起不来了,也一点不曾耽搁她与秦钧的婚事。 因为是太后赐婚,礼部早已拟好了六礼的日子,络绎不绝的礼官在两府中不停走动,不过数日,便把婚事定下了。 杜云彤躺在床上,无力地冲屋外翻了个白眼。 大夏朝就这般不讲究吗?她娘还没死一年呢,就把她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她这会儿唯一庆幸的是她年龄小,纵然订了婚也不会立刻就结婚,要等她十五岁成人礼过后,秦钧才会迎娶她进门。 正当杜云彤长吁短叹吐出万恶旧社会的时候,她的二姨母跋山涉水,终于抵达了京都。 京城已没有了承恩侯府,许氏打听了许久,方打听到杜云彤如今住的地方。 面积虽不如相府侯府气派,但胜在别致。 杜云彤卧床不起,许氏也没了赏玩院子的兴致,匆匆穿过九曲回廊,去找杜云彤。 待看到杜云彤那瘦得险些脱了形的脸,许氏心下一酸,抱着杜云彤哭了起来。 好一会儿,许氏方止住了哭,道:“我苦命的孩子。” 闲聊之中得知杜云彤是因为婚事才会一病不起的,许氏颇感意外。 定北侯秦钧的家门是多少女子做梦都想进去的,更有甚者,做妾做外室也愿跟着他。 人人的艳羡的一门好亲事,怎么到了杜云彤这里,就成了心病的根源呢? 许氏想不明白,但也没有多想,不管怎样,外甥女身上流的有她许家的血,许家现在只剩下她一人,她有义务好好照顾她。 许氏擦了眼泪,给杜云彤按了按被角,道:“好孩子,姨母这次回来,定不会再叫你受委屈了。你不愿嫁,姨母找他便是。” 杜云彤睁大了眼睛:“您不怕定北侯?” 许氏轻拍着杜云彤的手,道:“能让姨母怕的人,还没出生呢。” “你只管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许氏行事素来风风火火,昨日与杜云彤这般说,今日一大清早,便让人备了礼,叩响了定北侯的大门。 此时秦钧不在家,秦钧家里又没有个女性家眷可以接待许氏,宫七便只好硬着头皮顶上,谁让他是他家侯爷心腹中的心腹呢? 好在许氏已经是出嫁女,没有未嫁女这么多的忌讳,宫七还算应对得到。 许氏略喝了几杯茶后,点名了来意:“我为彤丫头与侯爷的婚事而来。” 宫七放下茶杯,笑眯眯道:“夫人请讲。” “夫人有那些不满意的地方,只管说出来便是。侯府许久未办喜事,多有想不到的地方,还需夫人提醒。” 许氏笑了一下,道:“侯府办事细心稳妥,无可摘责,只是有一点,我不大满意。” 宫七双手拢在袖中,笑道:“不知是哪一点?夫人请明示。” 许氏道:“便是侯爷秦止戈。” 宫七眉头微皱,许是继续道:“虽说太后懿旨,无可推脱,但若侯爷心中有人,我自是不愿委屈彤丫头嫁进来的。” 她昨日听得分明,彤丫头一句一个侯爷有意中人,她怎好做那打鸳鸯的棒?倒不如一别两宽,另行婚嫁来得好。 第29章 宫七端着茶杯喝水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他还是第一次见刚订完婚便来退婚的人。 宫七放下茶杯, 认真地打量着许氏。 他挺好奇她是怎么想的,且不论这婚刚刚定过便来退婚,单只说这婚是太后赐的, 若想退婚无异于驳了太后的脸面。 太后是谁, 华阴杨氏出身, 正德帝当政二十多年了, 还活在她的阴影下, 驳这种人的面子,是觉得自己活得不耐烦了吗? 宫七道:“夫人可想好了?” 许氏微微一笑,道:“自然。” 她是彤丫头唯一一个能依靠的亲人了, 她不能看着她跳火坑。 死在联姻上的,许家出一个许如清就够了。 宫七没有太多异议, 许氏便开始与他商量退婚细节,以及如何向太后陈述。 她说完,宫七微微一笑,道:“抱歉, 夫人, 此事我做不了主。” 许氏气结。 和着她口干舌燥说了半日,全是无用功? 然心里再气, 出身相府的气度还是有的, 许氏抿了一口茶, 道:“侯爷何时回来?” 他既然做不了主,那就直接找秦钧算了。 左右秦钧心中有人,应该不会拒绝才对。 宫七道:“侯爷受五皇子邀请, 出城打猎去了,不知何时回来。” 许氏的目光微微偏了过来,带着几分探究,宫七给她续上茶水,笑道:“不若等侯爷回来,我与侯爷细说此事,再让侯爷登门造访可好?” 开什么玩笑,权倾天下的定北侯岂能被一介女子退婚? 要退婚,也是他家侯爷找杜云彤退婚! 许氏垂眸想了一会儿,道:“五皇子身份尊贵,想来不会在城外过夜。” “这样吧,我在这里等侯爷便是。” 想让秦钧退她家彤丫头的婚?没门。 天知道大夏朝对女子的束缚有多苛刻,被退婚的女子莫说再寻上一门好亲事了,以后出门应酬,也会被人指指点点。 她才不要她家彤丫头到这种地步。 未出嫁前,她就是出了名的泼辣蛮横,宫七想用这种小手段来应付她,难。 许氏斯条慢理地喝着茶,坐在花厅不走了。 宫七:“...” 都道许相二女儿泼辣不讲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偏他还没法哄她走。 一日未退婚,她就是侯爷一日的长辈,辈分在这压着,他只能恭敬地待着。 茶喝在嘴里苦涩无比,宫七看了一眼外面天色。 阳光已经不似刚才的浓烈,拖着长长的影子往西方坠去。 彩霞满天,下人们来报侯爷回府了。 终于解脱了。 宫七让下人重新冲上一壶茶,出门去迎秦钧。 秦钧翻身下马,随手把马缰递给牵马的仆人。 清秀的随从站了一排,双手托着楠木托盘,楠木托盘上,放着一张张的锦帕。 秦钧用帕子略微擦下额上的汗,便换下一方帕子。 一连用了几方帕子后,秦钧才把额间的细汗擦干净。 宫七看随从忙前忙后伺候着秦钧,见缝插针道:“侯爷,杜姑娘的二姨母来了。” 他得赶紧说,要不然按照秦钧喜净的性子,接下来就是沐浴让随从按摩身体了。 鬼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享受完,还不如现在说了,看他怎么打算。 秦钧眉头动了动,似乎在思索杜云彤的二姨母是什么人。 宫七压低了声音把许氏今日的来意说了一遍。 毕竟被退婚的这种事情不大光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哪知他话音刚落,秦钧不高不低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她想退婚?” 宫七:...... 侯爷您心真大。 秦钧说完话,鼻翼动了动,似乎在嫌弃自己一身的汗味,道:“沐浴。半刻钟。” 宫七便只好继续去花厅招待许氏。 半刻钟后,秦钧换了一身暗红色衣裳过来了。 因为尚未到及冠的年龄,他的发只束起了一半,另一半披在肩上,微风拂过,吹起一缕在胸.前。 许氏晃了一下神。 她倒是没有想到,秦钧生的这般好看。 不像个在沙场厮杀的将军,更像个矜贵又有几分冷冽傲气的世家子弟。 因为年少,声音尚处于变声期,他的声音谈不上好听,沙哑的,但又因压得比较低的缘故,听着倒也没有这个年龄段少年变声期的刺耳。 秦钧道:“是夫人的意思,还是杜姑娘的意思?” 接人待物也甚是有礼,完全没有外界传的暴虐与坏脾气。 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性情,这样的家世,可真是一个千万人中也挑不出的好夫婿。 可偏偏,她家彤丫头不愿意嫁。 那这人再怎么好,她也只能一声叹息了。 许氏道:“女孩家面皮薄,便只好我来走一趟了。” 秦钧看起来是个直肠子,她也没必要跟他兜圈子,单刀直入道:“侯爷心中有人,我不愿彤丫头受委屈。” 秦钧眉头动了动,慢慢地抿着杯中的茶。 袅袅云雾飘着,许氏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的声音不辨喜怒:“我怎不知,我心中有人?” 许氏微怔,彤丫头明明说他心里有人才不愿嫁给他来着。 秦钧合上了茶杯,狭长的凤目潋滟,偏眸光太过漠然,而显得神色淡淡。 许氏琢磨不透他的心思,皱眉道:“侯爷的意思是?” “不愿意退婚?” 秦钧的目光偏了过来,道:“不错。” 杜云彤是个未知,想要控制未知最好的方法,是把她放在眼皮子下面,她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永远也翻不出水花。 更何况,他对女人没有太多兴致,随意娶来一个放在后宅也没有什么,倒省得旁人再处心积虑算计他的侯夫人位置。 何乐而不为? 秦钧道:“听闻杜姑娘病了,我这几日忙于政务,无暇看望她,望夫人转告于她,明日辰时三刻,我登门造访。” 大夏虽对女子约束众多,但对于订了婚事的男女,却不像她在某绿江看的古言一般男女大防。 订了婚后,男方邀女方泛舟湖上,又或者赏花庄园,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因而秦钧去看杜云彤,也谈不上不合规矩。 许氏低头沉思。 伸手不打笑脸人,秦钧并未对她摆架子,又待她礼遇有加,还对杜云彤颇为上心,她再提退婚之事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可一想杜云彤那病歪歪的身体,再怎么不合时宜,她也要说。 许氏没有犹豫太久,道:“侯爷,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慎重考虑。” 秦钧眼睛微眯:“谢夫人好意。” 他很慎重。 他也是经过再三的挣扎犹豫,才决定为民除害,娶杜云彤的。 许氏无功而返,再想想明日秦钧登门造访,杜云彤觉得她整个人生都不好了。 她承认,她被秦钧惊艳过,可惊艳不代表一定要嫁给他啊。 许如清因政治联姻死在承恩侯府的事情,给她留下的阴影还没消除,她实在不想成为第二个许如清。 更何况,那夜的秦钧与广宁公主不清不楚的,他心有白月光,能善待她才有了鬼。 晚间杜云彤又做了一个梦。 梦见许如清在向她招手,秦钧站在不远处,怀里搂着小鸟依人的广宁公主,左手握着陌刀,漫不经心地抹了她的脖子。 那种被一刀剁了脑袋的恐惧感太过深刻,她睡醒之后仍是心惊不已。 面对着铜镜,杜云彤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这实在是个再完美不过的修长脖颈,她喜欢的不得了,说什么都不能被秦钧剁了去。 梳洗完毕略吃了些东西后,杜云彤便去花厅等着秦钧。 许是军人特有的守时性子,说辰时三刻,就是辰时三刻。 辰时三刻一到,秦钧便抵达了杜云彤的府邸。 与气势恢宏的定北侯府邸相比,这座宅院实在算不得磅礴庄重,只是瞧着别致些,华美又不失纤巧,处处透露着小女儿认真收拾后的精致。 他虽不懂建筑风格,但也觉得看上去颇为顺眼。 杜府的花厅与他府上的花厅也不一样。 他的花厅是用来见客的,古朴工整。 而杜府的花厅却是正儿八经的花厅。 虽是秋季,百花败落的季节,但花厅仍是簇拥着各式他叫不出名字的花朵,一朵一朵顺着编织好的滕曼垂落下来。 杜云彤就坐在鲜花垂落的地方。 灵动的眸子在看到他时,笑意便漫了上来,展颜一笑,竟将百花衬得失去了颜色。 秦钧眉头动了动。 她若上一世也是这个样子,他大抵是不会杀她的。 杜云彤的病尚未完全好,微风拂过时,她便捏着帕子低低地咳了起来。 千雁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百灵正欲倒水让她顺顺喉咙时,却发觉杯子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倒过了水。 白气蒸上来,秦钧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又很快收回视线。 百灵把水端给杜云彤,狐疑地看了秦钧一眼。 杜云彤喝完水,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看了一眼曾惊艳过她的清瘦冷冽少年郎,杜云彤哀怨出声:“侯爷不是说,会帮我不嫁人吗?” 她还没从得偿所愿的喜悦中醒过来神,就被太后的懿旨砸得眼冒金星。 亏她之前还那么信任他,直夸他心肠厚道,是一个颇为难得的大好人。 哪曾想,都是假象!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嫁我不算嫁别人 第30章 秦钧抿了一口茶, 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不是平日里他喝惯了的云雾茶。 京都之人皆知他只喝云雾,无论他去哪,旁人都会早早备好云雾, 入宫也是如此, 唯独到了她这是个例外。 旁人都在投他所好, 偏她连他喜欢喝什么茶都不知道。 不知道说她粗心大意, 还是该说她没把他放在心上。 想了想, 秦钧觉得大概是后者。 他派人监视了她这么久,她从未提及过他,若不是他派人拿诸葛连弩的画纸, 或许他俩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秦钧微抿着茶。 她这的茶清香,甘甜, 里面仿佛裹了蜜一般,就如此时坐在他面前的她。 此时正是清晨,露水尚未完全散尽,在薄薄晨曦下, 泛着柔和光泽。 而她的眼睛, 就像那晨曦下的露水般,雾气蒙蒙, 却又甚是灵动。 和她前世一点也不像。 秦钧放下茶杯, 道:“为何不想嫁人?” 小女孩秀气的眉微微蹙了下, 雾水悠悠的眸子探了过来,整个人如森林迷途的懵懂小鹿,可说的话都是石破惊天大逆不道的。 杜云彤道:“侯爷, 一辈子很长的,我不想委屈我自己,更不想将就。” 秦钧抬了抬眉。 她嫁给他是委屈将就? 秦钧的眼睛生的极为好看,睫毛浓密,眼尾上挑,甚至隐约带了几分艳色,偏他平时总是半合着眼睑,很少拿正眼瞧人,故而给人的感觉总是冷冽里带着几分傲气的。 而今日他眼睑微抬,眼底的潋滟之色便再也压不住了。 秦钧道:“将就?” 压低后的沙哑嗓音语调微扬,杜云彤突然发觉,他这变声期的声音也不是太难听啊。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杜云彤迅速地发觉了秦钧话里隐藏的极好的一丝威胁。 权倾天下引无数贵女竞折腰的定北侯秦钧,到她这里变成了将就,秦钧没抽刀把她劈成两半,已经是非常仁义厚道了。 她这没事爱吐槽的毛病怎么老是改不掉? 秦钧是她能吐槽能玷污的人物吗? 果断不是。 觉察到问题所在,杜云彤迅速组织语言描补:“侯爷,您心有所属,想必更不愿将就我。” “一辈子那么长,您不用委屈自己的。” 皇庄的那夜,秦钧与广宁公主并肩而立,清瘦的少年郎,温柔的小公主,怎么看怎么登对。 广宁公主说完一句话,抬眉去看秦钧,只瞧一眼,又飞快低下头,情窦初开的娇羞她隔着十里外都能感觉到。 “委屈?” 他似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潋滟的眸子垂下来,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怎么看怎么好看。 杜云彤心口抽了抽。 她嫁秦钧算不得委屈的。 有权有势又生的这般好,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炙手可热的,偏这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心里有着旁人,赐婚也不是他想要的。 心不甘,情不愿,指不定在新婚之夜就把她弄死给广宁公主腾位置。 她还是识趣点。 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乐意退婚,但杜云彤还是孜孜不倦地把话题往退婚上面引。 在不知说了多久后,秦钧终于平静出声:“约法三章。” 恩? 他终于良心发现决定退婚了? 杜云彤松了一口气,不枉她苦口婆心半天。 杜云彤满心期待地看着秦钧。 秦钧余光扫过杜云彤,粉.嫩的小脸略有些病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活泛得很,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像是昨日与李昱一起打猎时遇到的鹿。 扪心自问,秦钧觉得自己从来不是一个仁善之辈,杀过的人他自己都数不过来,成千上万的敌军战败后跪在他面前祈求一条生路,他漠然抽刀斩下为首敌军的头,然后下令射杀俘虏。 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他挺像个地狱归来的修罗。 他见过尸山血海,见过国破家亡,也见过骨瘦如柴的百姓在路旁等死。 因为见过,所以不想再见那种场景。 以杀止杀,肃清天下,是他生而为将的责任。 累世清名对他无用,青史几笔说他奸佞也罢,这个看似强盛的大夏朝早已千仓百孔,总要有人身背骂名去补了那些窟窿。 而他是最合适的一个。 然而杀人从不心软的他,拈弓搭箭间,却没有下得去手。 只听风声呼啸,一旁的姜劲秋松开了弓弦。 他眼睛微眯,手指张开弓弦。 两支箭相撞,他的箭划破姜劲秋的。 鹿终于发觉了危险,水蒙蒙的眼睛眨啊眨,往丛林深处跑去。 翠色成荫,鹿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夕阳余晖缓缓洒下,那懵懂的鹿眼甚是好看。 就如现在的杜云彤一般,有着劫后余生的欣喜与感激,让人无端心软半分。 秦钧漫不经心收回目光,道:“第一,一切以大夏为重。” 杜云彤嘴角微抽,这是什么鬼约定? 不过,秦钧只要同意退婚这都是小事,她生于大夏朝,还能祸害大夏朝不成? 她又不是黑化后的杜姑娘,没有杜姑娘剑走偏锋的决绝与狠烈,她就想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毁灭大夏,拉着天下人一同陪葬,不存在的。 她可是爱好和平的好青年。 杜云彤连连点头,表忠心这种事情谁不会? 杜云彤道:“侯爷说的是,我对大夏忠心耿耿,从无二心,天地可鉴,日月为证。” 许是她浮夸的诚恳让秦钧有些不适,秦钧看了她一眼,道:“第二,不得做有辱门风之事。” 这个就有点奇怪了,她虽然是穿越来的不假,但穿越之后,她战战兢兢宅斗,勤勤恳恳进取,怎么看,怎么是一个合格的侯门贵女,哪里做过什么有辱门风的事情? 不过为了退婚,她照单全接! 大不了以后琴棋书画学起来,女红刺绣练起来,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她都撑过来了,她有什么怕的? 杜云彤继续从善如流点头。 她答应的痛快,秦钧说了第三件:“第三,不得干涉我的任何事。” 杜云彤眉尖微蹙。 他俩都要退婚了,以后相忘江湖再不相见了,她没事干涉他的事情做什么? 杜云彤道:“这个容易,我自然不会干涉侯爷任何事。” “这三件事我全部答应,侯爷何时向太后提及退婚之事?” 她仔细想了想,她一没权,二没势的,她向太后说退婚,指不定话刚说完,就被内侍请到佛堂跪地反思了。 若是秦钧去,那就不一样了。 好歹是手握重兵的权臣,太后再怎么武断也要给他三分薄面,他执意不娶,太后还能按着他的头让他娶不成? 政治联姻又不是结仇的,太后没这般傻。 杜云彤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一想起退婚之后的自由生活,她就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 被退婚之后,她连再嫁人的事情都不用考虑了,官媒什么的也不会上门给她拉郎配,试想,杀神秦钧的前未婚妻,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娶? 到那时,她坐拥百万家财,又不用被人逼婚,什么样的好日子不能过? 啊,退婚真好。 退婚之后的空气都清透三分。 秦钧简直就是她的吉祥物。 杜云彤看着面前垂眸漠然的少年,恨不得给他镀个金身,把他供起来,每天早晚三炷香。 哪曾想,她的金身佛像懒懒抬眉,眸光在晨曦下显得越发潋滟,道:“我何时同意了退婚?” 杜云彤的笑僵在了脸上。 不同意退婚跟她约法三章做什么? 逗她好玩吗? 杜云彤想磨牙。 ——她牙齿咬在秦钧皮肤上的触感一定很好。 似乎是觉得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甚是好笑,秦钧眼底的霜意淡了几分,但那只是一瞬,秦钧又恢复了往日孤冷的样子,微扬着下巴,斜睥着她,道:“你若做到这三件事,我便不干涉你的所有事。” 幸福来的太突然,砸得杜云彤有点懵,再三向秦钧求证道:“我不跟你住一块,想去哪,便去哪,这样也可以?” 杜云彤的瞳孔微微放大,道:“任何事都不干涉?” 她问的急,他却答的很慢,像是故意在吊着她的胃口似的。 偏她还没法催,他是大.腿,大.腿有权任性。 她眼底的欣喜与焦急似乎让他很受用,抿了一口桌上的茶后,声音缓缓道:“可以。” 杜云彤感动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秦钧简直就是她的再生父母! 这般好的大.腿上哪抱去! “不过——” 秦钧再度慢悠悠开口,狂喜中的杜云彤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祖宗! 有什么话您就不能一次性说完吗! 怕他反悔,杜云彤抢在他说话之前出声:“侯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晨曦下,少年锋利的眉微微一挑,眼底似乎带了笑,杜云彤有一瞬的失神,再去看时,他面上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霜意。 果然心情大起大落容易产生让人幻觉,能止小儿夜啼让人闻风丧胆的杀神怎么可能会笑? 绝对是她看花了眼。 “不会。” 秦钧声线淡淡:“你需做到这三件事。” “没问题!” 杜云彤就差指天发誓了。 这三件事还不简单?她拈手就来! 杜云彤欢欢喜喜地送走了秦钧,然后没过几日,就被自己打脸了。 ——她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觉得定北侯的夫人好当来着? 且不论进宫谢恩时,广宁公主撑着落水后病病歪歪的身体一脸幽怨地看着她,仿佛她是硬生生棒打鸳鸯的棒槌一般。 不对,她好像就是那打鸳鸯的棒槌。 若不是太后的一道懿旨,这会儿秦钧还和广宁公主恩恩爱爱花前月下来着..... 杜云彤心中有愧,自然不敢与秦钧的心中的白月光争锋,心虚地把目光避了避。 好家伙,目光所及,一个红衣美人儿柳眉倒立,眼底藏着的杀意仿佛随时都能把她生吃活剥了一般。 红衣美人冷冷开口:“世间男子爱颜色,定北侯竟也不能免俗。” 作者有话要说:多年后,秦钧为他的约法三章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杜云彤一手搂着一个清秀的少年: 你说的,什么事都不干涉的 所以我养面首什么的 就不要放在心上辣! 第31章 劳驾您哪位? 广宁公主对她摆脸色情有可原, 毕竟广宁公主确实与秦钧不清不楚的,若不是太后的一道懿旨,成为定北侯夫人的是广宁公主, 而不是她杜云彤。 而面前红衣女子的冷嘲热讽, 她就看不懂了。 秦钧和她的婚事, 能怪她吗? 果断不能啊, 鬼知道秦钧哪根筋不对劲了, 一门心思要娶她。 杜云彤微微一笑,侧过脸,看秦钧如何反驳红衣女子。 这句话又不是冲她来的, 她没必要当出头鸟替秦钧挨枪。 秦钧一脸平静,甚至连眉头皱都没皱一下, 丝毫没有被指责只爱美色的羞愧,反而眼波微转,目光落在杜云彤身上,眼底的霜意淡去, 柔柔的光浮了上来。 不知道的, 还以为他们私下感情多么亲密。 杜云彤只想给他束个大拇指。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的演技精湛,拿奥斯卡小金人绰绰有余, 今日见秦钧眼底的柔情蜜意, 才知道自己简直就是井底之蛙。 秦钧这行云流水的眉目传情, 堪称是演技届的巅峰! 天知道,秦钧之前还一门心思想杀她来着。 大佬就是大佬,哪怕之前一心杀你, 过个几日,也能不动声色地在众人面前与你调.情。 杜云彤回以秦钧充满爱意的目光。 不就是明送秋波么?谁不会。 许是她秋波里装的爱意太满太腻人,秦钧眉头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摸到桌上的云雾茶,抿了一口后,似乎是觉得将她送过来的腻人情谊压了下去,这才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淡漠道:“本侯本就是俗人。” 杜云彤眼皮跳了跳,原本矜持又得体的微笑僵在了脸上。 侯爷您怕不是猪队友吧? 只爱美色这可不是什么好形容词啊,您醒醒。 杜云彤欲哭无泪,秦钧的这句话不禁落实他只爱慕美色,同时也给她扣上一个除了美貌之外,一无是处的帽子。 MMP,明明她刚才还期待秦钧一句话能把人噎死呢。 这可倒好,差点没把她噎死。 红衣女子不依不饶,继续咄咄逼人道:“今日杜姑娘貌美,侯爷喜欢,他日别的姑娘貌美,侯爷也会喜欢吗?” “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咳咳...” 病歪歪的广宁公主低声轻咳,一双雾蒙蒙的眸子兔死狐悲般看向杜云彤,适时补上一刀:“非是本宫此话不合时宜,侯爷如斯,杜姑娘也需早作打算才是。” 杜云彤:...... 她订婚才几天,就一堆来唱衰的人,也是很棒棒呢。 杜云彤看向秦钧,使了个眼色。 麻溜点,你招惹的桃花债,不干我的事。 不过说起来,广宁公主似乎比红衣女子的目的不大相同,红衣女子虽对她有敌意,但话里话外都是直冲着秦钧的,她只不过是顺带着殃及的池鱼。 而到了广宁公主这里,就不大相同了,一直想把战火往她身上引。 想了想,杜云彤觉得其实也不能全怪广宁公主,毕竟人家和秦钧相好在前,是她突然被一道懿旨架着介入他们之间的,她若是广宁公主,肯定也恨死了介入人。 但偏偏秦钧的态度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前情.人还在这坐着呢,他就对着她旁若无人地送起了秋波。 杜云彤为广宁公主拘了一把同情泪。 好好的一个公主,怎么说瞎就瞎了,偏看上了秦钧这个薄情寡义的人。 杜云彤看广宁公主的目光充满了怜悯。 连带着广宁公主一直把话题往她身上引的事情都不介意了。 谁失恋的时候没有闹过小脾气,她都理解。 广宁公主被她充满怜悯的圣母目光一噎,刚才的挑拨讥讽之词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没一点反应,再去瞧杜云彤眼底的怜悯,更像是明晃晃的嘲讽。 广宁公主虚扶胸口,泫然欲泣。 她的这副模样惹得杜云彤越发心疼,偏此时秦钧的话直戳人的心窝:“本侯只会有一个侯夫人。” 说到这,他微微一顿,看向杜云彤,缓缓的声线里似乎带了几分深情:“那便是她。” 这话太绝杀了。 广宁公主脸色煞白,红衣女子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咬了咬唇,下巴一抬,狠狠地把脸别在一边。 杜云彤只想上去按住秦钧的头,捂住秦钧的嘴。 没见人家公主都快要哭了吗? 屋内三个少女神态各异,太后颔首微笑,道:“你这孩子,总算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秦钧看重杜云彤,她的计划才会更容易被实行。 而至于广宁公主与姜劲秋打的机锋,她只当没看到。 左右她们两个的婚事,不日便会定下了。 哪有年华正好不怀春的少女?婚事一旦定下来,婚后便会收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她看惯了太多这样的女子的一生。 从未有过例外,连她也一样。 她年少钟情的,并非先帝。 她曾与姜劲秋一般,心里住着着一个英气张扬的身影,她明明是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却把手指磨得一手水泡,去跟他学习骑射。 可后来呢?不一样嫁给先帝,在前朝后宫起伏。 为华阴杨氏,也为这个天下。 儿女情长可以有,但终究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太后的目光落在姜劲秋身上。 姜家的人,生来便是剑眉星目,飒爽倜傥,一如多年前,他纵马飞来,眉目里满是阳光。 鎏金的瑞兽里吐出袅袅云雾,小内侍来回,说五皇子来了。 太后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一分,道:“让他进来吧。” 听到李昱的名字,杜云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秦钧。 说起来,她和秦钧第一次见面还是因为李昱执意送她回颍水造成的。 五皇子大步而来。 往常一样,他仍穿着素锦绣着蟠龙的袍子,在看到姜劲秋的一身烈火似的红衣时,眉头微皱一瞬,又很快舒展开来。 他的目光持续下移,落在秦钧与杜云彤身上。 许是因为定过了婚,秦钧与杜云彤今日穿的衣服是同一色调的。 大面积的雨过天晴色,配上青竹色的衣缘与腰饰,秦钧衣服上绣着的是岁寒松枝,杜云彤衣服上绣的是空谷幽兰,怎么看怎么登对。 李昱眼底漾起一抹笑,道:“恭喜了。” 秦钧点点头。 太后乐得见李昱与秦钧交好,殿里得脸的宫女们纷纷打趣定北侯的婚事已经定了,五殿下的准备什么时候定下呢? 一边说,一边笑着去看姜劲秋。 从小宫女们的揶揄中,杜云彤才反应过来,原来那红衣似火的女子是姜劲秋。 难怪她刚才看着觉得有些面熟。 杜云彤又抬眉看了一眼姜劲秋。 姜度最终还是把她送到了京都了啊.... 这么明艳张扬的女子,若一生都被困在四角的深宫中,委实可惜了。 不过当时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她一个外人更是没什么立场说这话了。 这般想着,杜云彤瞧了一眼李昱。 不知是不是身上流着姜家人的血的缘故,李昱的长相与姜劲秋略有些相似,他们都有着姜家人特有的剑眉星目,爽朗清举,若松下风,若海上月。 两人的相貌都是极为赏心悦目的,但若是凑在了一处,就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了。 杜云彤思绪乱飞,这得亏是大夏朝,近亲也能够结婚,若放到了二十一世纪,妥妥的不被允许结婚的。 姜劲秋似乎还没从秦钧的那句“本侯只会有一个侯夫人”的打击中醒过神,神情有些恹恹的,连带着宫女们的打趣都不怎么理会。 太后见此,道:“都怪你,前几日非要拉着你表妹去打猎,把她累坏了。” 李昱笑了笑,道:“表妹乃是将门姜家之后,又自幼长在蜀地,自然是喜欢狩猎的。” 说起来狩猎,姜劲秋眼里才有几分活泛,但见杜云彤与秦钧并肩而坐,她又没了兴致。 皇帝姑父虽然有意让她做下一任的太子妃,但二叔说了,来京都,只管挑个自己喜欢的人,旁的事情,由他担着,所以二表哥李昱也好,三皇子七皇子也罢,她都以表兄表弟相对,并无其他意思。 她本欲想趁那日狩猎之际,用过人的箭法让秦钧对她另眼相看,哪曾想秦钧一直对她淡淡的,并无特别之处。 姜劲秋不免有些兴致缺缺。 她想不明白,杜家姑娘除了模样好看些,其他样样不如她。 秦钧与杜云彤订婚之后,她不是没有打听过杜云彤是个什么样的人,得到的答案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侯门贵女。 京中的贵女趋风附雅,讲究个博冠古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顾家的三小姐,谢家的嫡长女,都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才女。 秦钧若看上了她们,她还觉得心里好受些,毕竟人家有才女之名,肚子里装了不少诗书,不像她,整日里舞刀弄枪的,不甚温柔。 可秦钧偏偏看上的是除了脸没什么优点的人,怎么不让她气结? 都道人在选另一半的时候,是他终极审美的体现,秦钧选了杜云彤的事情,让姜劲秋在质疑秦钧审美的同时,顺带着深深地质疑了一下自己的审美。 秦钧是个什么鬼审美,看上了杜云彤?她又是个什么鬼审美?居然看上了秦钧? 姜劲秋看了一眼秦钧,很快又移开了目光。 不能再看了,她觉得她的眼都要瞎了。 “姜氏一族戍守边关,马革裹尸,自然要弓马娴熟,心肠冷硬,远比不得定北侯仁善。” 姜劲秋接下李昱的话,话刚出口,发觉不经意间又把矛头指向了秦钧。 果然还是意难平。 她的话刚刚出口,杜云彤的目光就看了过来。 姜劲秋下巴微抬,并不看杜云彤。 杜云彤一头雾水,她刚才没有听错吧? 姜劲秋居然夸秦钧心肠仁善? 死在秦钧手上的人成千上万,他大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姜劲秋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他心肠仁善的? 秦钧一哂,道:“蛮族八十一寨蠢蠢欲动,姜氏一族果然心肠冷硬,弓马娴熟。” 此话极其尖锐,有指责姜家镇守蜀地不利之嫌。 涉及到姜家,姜劲秋寸步不让,道:“难道人人都要像侯爷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才好?” 秦钧冷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上一世,姜度于皇城受刑,蛮族叛乱,蜀地成了一片地狱。 后来他诛了杜贵妃后,领军出征蜀地,陌刀砍卷了刃,才算除了叛乱。 可是他刚平了蜀地的叛乱,北方的戎狄又趁机作乱,他马不停蹄赶往北方,戎马为战一生,方平定了天下。 但平定天下了又如何? 天下早已千仓百孔,满目疮痍,再不是四海升平万国来朝的大夏朝。 自此之后,秦钧恨透了虎视眈眈的蛮族。 大夏朝强盛时,他们龟缩一角,大夏朝一旦出现内乱,这些异族便会趁机叛乱,烧杀抢掠。 他们不把夏人当人看,安逸惯了的夏人在他们眼里更像是温顺的两脚羊,可以发泄自己的私欲,可以杀了当肉吃。 时隔多年,秦钧依旧能够想起他初到蜀地时的场景。 树枝上挂着人皮,残破的女人尸体,在尸体中翻找着食物的小孩,偶尔见到逃得性命的老人,一边大哭一边问他们为什么现在才来。 想及上一世的惨剧,秦钧眼睛微眯,声音骤冷:“姜家人若有本侯半分的手段,又怎么会被蛮族牵制至此?” “如果镇守蜀地的是本侯,八十一寨的蛮族早被本侯屠戮殆尽。” 他根本就不会给他们犯上作乱的机会。 在他看来,以仁治军是最为可笑的事情。 敌人不会因为你的仁义而对你心慈手软,反而会在你虚弱无力的时候给与你最致命的一击。 殿里的众人都不曾见过尸山血海的景象,哪怕是生在蜀地的姜劲秋,也不过偶尔才会跟着叔叔兄长平叛一小股作乱的蛮族,故而都不懂秦钧突然间的嗜血寒意。 他们不懂他,他也不需要他们懂。 这条肃清天下的荆棘之路,从来是他孤身一人在走。 秦钧把茶杯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向高座上的太后微微欠身,便算是道了退下。 秦钧大步走出清宁殿。 杜云彤眼角跳了跳。 果然是有权任性。 太后皇子公主的面子说拂就拂,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掰扯掰扯算下来,杜云彤觉得秦钧对她的态度还算不错了。 最起码,在她抽风说错话的时候,他一没有拂袖而去,二没有对她摆脸色。 不过,好好的,怎么说发脾气就发脾气了? 略微一想,杜云彤知晓了其中关节。 秦钧若是重生的,那他是经历过国将不国的惨剧的。 书里的描述,那是一种不亚于后世的扬州十日、南京大屠杀的惨烈,尸堆满地,血流成河。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彼时看似臣服于大夏,但实则伺机而动的蛮族。 所以秦钧才会对这些人毫无好感,甚至动了赶尽杀绝的念头。 深呼吸一口气,杜云彤跟着起身,道:“娘娘,我去看下侯爷。” 她好歹是他名义上的夫人,表面上的关心还是要有那么一丢丢的,虽然他可能不需要。 秦钧风评一向不好,暴虐且嗜血,他是一把任何人都掌控不了却又极其锋利的剑。 太后精致的护甲理了理衣袖,道:“去吧。” 姜劲秋面容潮红,神色略有些尴尬。 她知道秦钧嗜杀,但没有想到秦钧会那么嗜杀,对八十一寨的蛮族几乎是生理性厌恶,那种森森的恨意让姜劲秋几乎生出一种错觉,若此时有蛮族在秦钧面前,秦钧会毫不犹豫地抽刀砍去。 觉察出了姜劲秋的尴尬,太后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对李昱道:“你今日怎么得闲来哀家这了?” 李昱没有回答太后的话,反而看向杜云彤小跑着追着秦钧渐行渐远的身影上,眉头微皱,道:“他——” 太后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李昱,道:“不用担心,有家室的人了,知道轻重。” 李昱眉头微动,不再提秦钧,小宫女殷勤来添茶,李昱抿了一口,对太后说明来意,道:“再过几月,三哥便到了及冠的年龄了。” 大夏朝皇室的惯例,皇子到及冠之时才会被封王。 正常皇子快到及冠之时,礼部便会择几个封号与封地,让皇帝选择给皇子赐封。 而如今礼部送过去的奏折全被正德帝压下来了,那其中的意义,便颇为玩味了。 不给三皇子封王,那想给三皇子封什么? 东宫太子? 朝中百官支持三皇子的不在少数,而支持他的,却寥寥无几。 除却秦钧外,根本无人看好他,甚至连他的母舅家姜家,对于姜劲秋嫁给他的事情也并不热衷。 而至于原属太后的华阴杨家,更是态度两可,与他交好,也与三哥交好。 李昱越发不安,索性来找太后诉苦。 还好太后是疼他的,一心一意替他打算,母后与兄长死后的日子里他干的那些糊涂事,太后也不追究,仍对他充满信心。 这样一想,李昱又有些愧疚。 太后都一把年龄了,他还一直让她操心。 李昱眸光微暗,道:“孙儿是不是很没用?” 太后看了他一眼,余光又扫了一眼状似神游天外的广宁公主,道:“不是。” 原本就不是皇位的竞争人,她也不曾把他当继承人教养对待过。 一朝太子死了,她不得不把他推出来,从一个任性妄为的皇子到一个合格的东宫太子,巨大的身份转换难免让人无所适从。 太后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与你兄长,都是哀家的骄傲。” 那个端方的嫡长孙,大夏朝未来的君主,才是真正的可惜了。 她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她毫不怀疑,他将来若是登基为帝,将会是一个比正德帝出色百倍的中兴之主。 他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好,太善良,也太心软。 皇室的斗争从来如此,仁善一点,便会尸骨无存。 太后的护甲划过桌面,余光落在广宁公主身上,广宁公主与七皇子一母同胞,她不得不防。 太后收回目光,道:“此事你无需担心。” “倒是皇家秋猎,你准备的如何了?” 听太后提起死去的兄长,李昱眼底闪过一丝恨意,那恨意一闪即逝,他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晴朗,道:“孙儿这几日正在与定北侯练习骑射。” 太后微笑颔首,道:“这便对了。” 说完话,她看了一眼姜劲秋,道:“你表妹也善骑射,宫中无趣且烦闷,你可多带她出去转转。” 清宁殿内聊得其乐融融,清宁殿外,也聊得.... 杜云彤觉得她没法跟秦钧聊下去了。 以往的秦钧,在她面前冷是冷了点,不过秦钧对谁都很冷,倒也不显得但对她冷了。 比较一下秦钧对李昱对姜劲秋不耐的的态度,杜云彤还会觉得,秦钧对她还是不错的,最起码无论什么时候跟她说话,都是不急不缓,耐心十足的。 直到杜云彤撞上秦钧嗜血的眼神。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如果秦钧手里有刀,那她现在应该被秦钧大卸八块甚至剁成肉泥了。 杜云彤退了一步,捂着乱颤的小心肝:“你,有话好好说,我又没得罪你。” 她理解秦钧这种心理的。 秦钧会这样看她,八成是把她当成了上辈子的杜姑娘。 阳光下,少女脸颊粉粉.嫩.嫩的,像是刚开又尚未完全开的花骨朵,灵动的眸子染上了一丝慌乱,如惊慌失措的小鹿一般。 蓦然的,秦钧的心又静了下来。 眼前的这个人,灵动,娇气,有着高门贵女不曾有的活力与跳脱,她聪明但不机关算计,并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秦钧闭眼再睁开,眸色恢复了往日的漠然,看她不似刚才的不共戴天。 秦钧突然道:“你不用委屈自己。” “什么?” 秦钧恢复了正常,可话好像还没有恢复正常。 这话没头没脑的很,什么叫她不用委屈自己,意思是下一次他再这样不吃药,她的巴掌能照他脸上招呼吗? 秦钧淡淡道:“你是我的夫人,除我以外,无需看任何人脸色。” “公主也好,姜家姑娘也罢,不用顾忌她们。” 他没打算跟她相亲相爱到老,但也没打算看她被人讥讽而不出声。 在他看来,不管出于什么样为民除害的目的,他都娶了杜云彤,有责任照顾杜云彤的安全与脸面。 刚才她一声不吭任由别人讥讽的样子,实在有辱定北侯夫人的名头。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有些明白了秦钧话里的意思。 他这是为刚才吓到她而给她的特权吗? 您可真是个好大腿! 杜云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不用顾忌公主?” 公主好歹是旧情人来着,按理讲,她作为后来横插一杠的,说什么都要给前头的旧情人三分薄面。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 瞪我一眼就有这种特权 大佬您以后多瞪我几眼 躺平求瞪! 晚上还会有一更! 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32章 秦钧斜了她一眼, 道:“你若想顾忌,可以顾忌。” 他不大懂杜云彤的心思,明明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 到了别人面前, 安静的像个猫儿似的, 雾气腾腾的眼睛看着他, 寻求着他的帮助。 他说不上这种是什么感觉, 只觉得她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卷翘,甚是好看。 如果她不再做上一世的那些事情, 他愿意护着她。 想起上一世的尸山血海,他还是会忍不住迁怒她, 但当她的目光探过来的时候,他烦躁嗜血的心又莫名平静了。 像是羽毛扫过了心口,略有些痒。 阳光透过枝叶洒落在她身上,斑驳细碎的, 越发把她的脸衬得如玉一般无暇, 她微微睁大了眼,眼底如浸了水一般, 道:“我干嘛要顾忌她, 还不是因为——” 说到一半, 她突然又不说了,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忽地就笑了, 道:“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她在你面前哭,你可不许怪我。” 秦钧眉头下意识地动了动,他怪她做什么? 杜云彤心情大好。 秦钧这些话算不算向她剖白的意思? 哪怕他俩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关系,秦钧还会记得让她不要委屈自己,虽说有些出于怕她丢定北侯府的脸吧,但四舍五入就是护着她了。 啊,秦钧可真是个好人。 她抱上了一个好大.腿。 杜云彤思绪乱飞,原本被秦钧嗜血眼神吓到了的惶恐不安散了不少。 她挺理解他的,经历过战乱的人,都不会想经历第二次,她这张脸又是上一世坏事做绝的杜姑娘的脸,秦钧没再暴怒之下一刀劈死她,已经算是很自制了。 没关系,一辈子那么长,他会明白她和杜姑娘的不一样的。 更何况,他那种情绪来的快也去的快,她能感觉得到,他克制着不去迁怒她的情绪。 这样一想,她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想法,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她不是原来的杜姑娘?还是说他觉得是他重生之后产生的蝴蝶效应,让他觉得原本的杜姑娘在没入宫之前就是她这样的,因为不曾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所以他愿意给她一个机会让她重头开始? 不管哪一种,对她来讲都是好事,最起码,他歇了原本一心想要杀她的心思。 还会在别人抢白她的时候,出口帮她解围,虽然解围的话让她坐实了除了美貌一无是处.... 天空透蓝,日头越来越烈,杜云彤的皮肤太过娇嫩,经不起这样的暴晒,不过一会儿,脸颊便微微发红。 杜云彤道:“侯爷,咱回去吧。” 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白嫩肌肤,她才不要这样晒黑了去。 天知道这个时代没有防晒霜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再想想不久后的秋猎,她心里更痛了。 若她没有跟秦钧订婚,在承恩侯府被正德帝一撸到底的情况下,她是不需要参加的,偏她被赐了婚,作为杀神以后的夫人,她想拒绝都找不到理由。 威名赫赫的定北侯的夫人,怎能是个不懂骑射的草包? 可她还真是个不懂骑射的草包,哦,不,花瓶。 在二十一世纪,接触到马的次数屈指可数,穿到了大夏朝之后,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女孩,莫说骑马了,连出门逛街都是不被允许的。 这种情况下,她会骑射才是有了鬼。 日头太烈,杜云彤揉了揉眼,她几乎能够想想得到,等到了秋猎那一天,无数个心悦秦钧的贵女们翘首以盼地等着看她的笑话。 杜云彤与秦钧并肩而行。 想想秦钧跟她说过的约法三章,她在秋猎上丢他的脸,算不算得有辱门风? 唉,这做定北侯夫人的甜蜜代价啊。 没关系,还有一段时日,她加紧练习应该还是可以应对的。 不过,要跟谁学呢? 理所应当的,杜云彤侧脸看了一下秦钧。 杜云彤没有犹豫太久,试探道:“侯爷,您军营有女兵吗?” 这个时代,男女授受不亲,找个男兵教她是不现实的,只能指望秦钧军队有女兵。 她之前在某绿江看过的,每个权倾天下的将军手下,总会有那么几个忠心耿耿的女兵。 女兵无所不能,常年奋斗在拯救傻白甜女主的第一线。 所以,作为同为权倾天下狂拽邪魅的秦钧,手下肯定也会有那么几个女兵。 秦钧停了下来,回眸斜睥着她。 军队一旦出战,便是数年不还家,常年见不得女人的情况下,原本血气方刚得不到发泄的士兵们便打起了歪主意。 去销金窟处买些姑娘,随行之时打扮成男人模样混在军队里,待有了时间,便与那些姑娘们厮混。 很多将领对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有甚者,还会带头买女人,编成“女兵”在军队。 说是女兵,其实就是军妓。 秦钧眼睛微眯,道:“没有。” 她懂得不少,还知道“女兵”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情。 听秦钧说没有,杜云彤有些失望。 没有女兵教她骑射,这下怎么办?难不成让姜劲秋教她? 但一想姜劲秋看她的眼神,杜云彤又打起了退堂鼓。 她相信姜家之人磊落飒爽,但不代表姜劲秋不会在教她的时候偷偷地收拾她啊。 想了又想,她觉得还是要求助秦钧。 毕竟她若是在秋猎丢了脸,那丢的可不止她一个人的脸。 杜云彤道:“侯爷,我想学习骑射。” 话刚说完,引来秦钧一记深深的注目礼。 “明日辰时三刻,你来我府上。” “侯爷派人教我?” “恩。” 秦钧眸光闪了闪,抿唇加快了脚步。 他虽还是个少年,但个子比杜云彤高了许多,腿也比她长,他加快速度,杜云彤只能提着裙摆一路跟着小跑。 “侯爷,你等等我。” 太阳迎面洒在脸上,秦钧觉得脸上有些烧。 是他想多了,她不知道军队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她问他要女兵,只是想学习骑射,而不是打探他的私生活是否放荡。 被太后派过来看秦钧与杜云彤的小内侍,看到杜云彤一路与秦钧说说笑笑的场景,不禁笑弯了眼,回到清宁宫向太后汇报。 太后乐见他们亲密,颔首微笑道:“他们俩感情倒好。” 说完话,扫了一眼广宁公主,道:“你身子尚未痊愈,此次狩猎便不要参加了。” 广宁公主脸色白了一分,水珠儿在眼眶转了转,委委屈屈地应了是。 太后要与李昱说体己话,广宁公主退了出来。 天气虽然已经入了秋,但日头仍烈,宫女内侍们簇拥着姜劲秋回了寝宫,广宁公主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眸光明明暗暗。 遣退了身边跟着的小宫女,广宁公主来到胞兄七皇子李易的宫殿。 李易的宫殿并不大,也算不上奢华,甚至连姜劲秋住的寝宫也不如,零星的几个内侍安静地立着,无一不彰显着这是一个并不受宠的皇子的宫殿。 李易见她进来,放下了手里的书,眼里带笑,道:“今日怎么不与姜家姑娘一处玩耍了?” 宫中常年不见适龄的女孩,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与广宁相仿的姜劲秋,广宁心里开心,这几日一直同姜劲秋在一处,连他这边也很少来了。 广宁坐在李易对面,看到李易随手放在桌上的书——太上感应篇。 最是教人遵守规则,时刻注意言行的书。 广宁不禁红了眼,道:“哥,你难道甘心一辈子都这样吗?” 李易好脾气地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发,道:“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三哥有父皇,五哥有太后,我只有你,只要咱俩好好的,想这么多做什么?” 他是舞姬生的孩子,生来就不受重视,没有强大的母舅家,父皇太后也并不偏爱他,那个位置太高也太危险,不是他能够宵想的。 广宁道:“你这么想,但他们会这么想吗?哥,我们没有一个王叔,你难道不明白什么意思吗?” 他们的父皇正德帝,是手刃了所有兄弟,才登上的皇位。 历来皇权便是如此,不成功,便成仁,生在皇家,永远也逃不掉。 李易眉头微皱,没有说话。 广宁私下做的那些事情,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有劝过,在他看来,他们的命运在出生之日便已经注定了。 挣扎也是徒劳。 倒不如停下来好好享受人生。 李易道:“你是公主,你不一样的。” 公主没有威胁,无论最终登上皇位的是谁,都不会为难她。 “可是你呢?” 李易不说话了。 广宁拉着他的手,祈求道:“哥,我们不是没有胜算的,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屋外秋色正浓,屋内广宁说着她的计划。 李易听完,斩钉截铁道:“不行,我不要你冒险。” 广宁凄然一笑,道:“哥,你太天真了,你觉得我不冒险,太后便会容得下我吗?” “我们为什么没有一个王叔,单凭父皇根本做不到这种程度!二哥是怎么死的,四哥又是怎么疯的,我们的祖母,可比我们想象中的残忍的多。她会为李昱扫平路上一切的障碍,其中也包括你我,三哥若败,她下一个目标,便是你我了。” 想起落水后太后跟她说的话,广宁肩膀微微一抖,声音极轻,道:“或许,她现在已经动手了,只是我还不知道而已。” 广宁手指微微收紧,道:“所以,三哥不能输,李昱一定要死。” “若是不然,太子的事情败露了,我们都会死无全尸。” 贤良淳孝的太子怎会无缘无故造反?又恰好发生在太后回华阴省亲的时候,太后鞭长莫及,这才让她们钻了空子。 不过不会有下一次了。 如今的李昱蠢是蠢了点,但有太后在他身边点拨,又有秦钧为他保驾护航,不出意外的话,父皇与三哥是斗不过他们的。 秋猎,是她为数不多的机会了。 广宁站了起来,道:“哥,你若无事,不妨多去找找姜家姑娘。” 武将世家,头脑简单,爱恨都表现在脸上,与她那个一杯毒酒追随太子而去的姑姑一样的好骗。 不过说起来太后似乎对姜家有种莫名的好感,原来的姜后那么蠢,她还一直扶持她为后,现在的姜劲秋也不是当皇后的料子,太后却仍一门心思要她为后。 广宁秀眉微蹙。 姜家与太后的关系,是该好好查一查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后斜眼:来 哀家怕你不成? 这本书有温暖 也有皇权路上的血腥 不过不用担心 不会虐男女主 我可是亲妈,骄傲脸 二更! 今日日万了的! 这本数据比我之前的好很多 非常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 想想以前单机码字的时候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 算了,不说伤心事了 推一波基友的文,非常勤奋的一个作者 每天日6日万从不含糊 我要向她学习QAQ 了愿王妃有点忙by南烟十三 惠袅袅第一次见到宁泽,他在笑,芝兰玉树,她觉得他们的婚约害了这个人。 第二次见他,他还在笑,温雅和煦,答应了她无理的要求,她觉得婚约果然害了这个人。 许多年以后,她看到他的笑,就想,当初怎么就没想着把那层笑的面皮给扒了,看清楚里面是怎样的阴险狡诈? 唉,失策啊失策…… 伪呆萌可爱真阴险高冷男VS真机灵古怪伪痴傻柔弱女 小天使们可以去看看 超级认真勤奋的一个作者O(∩_∩)O~ 第33章 广宁公主从李易宫殿出来, 便去找三皇子,与他说自己的计划。 三皇子手指轻叩着桌面,直视着广宁公主的眼睛, 道:“你有多大把握?” 广宁公主温柔一笑, 道:“三哥, 你觉得现在的我们, 还能用把握这个词吗?” “不管有没有把握, 我们都没有退路,不是吗?” 说到最后,她微微一笑, 眼底漾起一抹决绝,全然不见平时的温柔孱弱之色。 生于皇家, 又是个儿臣身,是她的幸,也是她的不幸。 大夏朝是一个空前强大的国家,开国君主又曾留下祖训, 不和亲, 不割地,天子守国门, 君王死社稷, 故而夏朝的公主是不用远嫁异族和亲的。 更何况, 夏夷有别,从来不通婚,普通人家的儿臣尚且不嫁蛮夷, 更何况一国公主了。 所以夏朝的公主不需要受和亲之苦,只需要选一个自己喜欢的驸马,安生过自己的日子便可。 这是公主的幸。 公主的不幸,是同样因为她的出身。 作为一个没有任何继承权的女子,她虽然不会被夺嫡之事波及,但同样的,她活下来的代价,是用自己所有同胞兄弟的死亡换来的。 大夏的公主都很短命,甚至有很少能活过三十岁的,锦衣玉食虽好,但孤身一人再无一个亲眷在世间,花团锦簇也不过只是无尽的煎熬罢了。 更何况,一旦登基的不是自己的亲兄弟,夫家为了向新帝表达忠心,甚至还会拿捏虐待公主。 有性格刚烈的公主,在自家兄弟死于宫斗后,未免受夫家侮辱,一条白绫追随兄弟而去,也有性格软绵的,常年带发在道观修行,一生不还皇城。 这是公主的不幸,每一个公主都逃不掉。 兄长也好,秦钧也罢,他们每个人都在告诉她,皇子夺嫡不会涉及到公主,无论哪一个皇子都登基,她都是大夏朝的广宁公主,但是他们却不曾想过,大夏朝的公主为何这般短命。 生于天家,原本就是错。 一步错,便只好步步错下去。 眸光微闪,广宁公主又恢复了往日温柔怯懦的模样,她抿了一口茶,柔声道:“三哥,再过几月,便到了你的加冠之日了。” “罢。” 三皇子眉头微皱,道:“我会全力协助你,但是你要知道,如果失败...” “不会失败。” 广宁公主打断了三皇子的话,柔柔一笑,道:“如果真的失败了,我也不会连累三哥。” “我会将一切的罪责揽过来,只求三哥看在我替你做了这么多事情的份上,善待七哥。” 听到广宁公主这般说,三皇子眉目舒展开来,道:“你放心。” “七弟素来与世无争,我怎会对他下手?” 事成与否都不会连累他,他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 广宁公主弯眼一笑,道:“还是三哥最好了。” 也最好骗。 她要的是渔翁得利,又岂会白白给别人做嫁衣? 可三哥已经被权势迷失了本心,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又因为快到加冠年龄,乱了阵脚,才会这般轻信她。 广宁公主从三皇子的宫殿中出来时,已经临近晚上。 小宫女来回,正德帝晚上准备歇在郑夫人的寝宫。 大夏朝的后宫制度简单,远没有后世那般复杂。 此时皇帝的正妻为皇后,仅次于皇后的妾室称夫人,夫人以下便是美人良人等。 郑夫人是六皇子的生母,正德帝如今最为宠爱之人。 荥泽郑氏,是不亚于华阴杨氏的世家大族,郑夫人也颇为受宠,姜皇后在世时,纵然有太后庇佑,也不敢与她争锋。 按理讲,这样的家世,这般受宠,膝下又有皇子,也可以在皇位路上争上一争的,偏六皇子极不争气,贪花好.色,烂泥扶不上墙,久而久之,朝臣们便不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了。 广宁公主手指抚弄着垂落在胸.前的发,道:“让人给郑夫人传信,待会儿本宫也过去。” 小宫女犹豫道:“公主,这不好吧?” 广宁公主漫不经心道:“好,如何不好?” 郑夫人膝下不仅有六皇子,还有十皇子,六皇子无德,十皇子又太小,没有一个是能够竞争储君之位的。 正德帝在时,郑夫人风头无两,两位皇子纵然任性妄为些,但正德帝宠郑夫人,旁人自然不敢说些什么,但若是正德帝一朝不在了,她这两个宝贝儿子,可就成了别人路上的绊脚石。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聪明如郑夫人,不会感觉不出来。 广宁公主比正德帝早到一刻钟。 郑夫人原本是不大喜欢这个病病歪歪的公主的,但听完了她的来意后,郑夫人这才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道:“你倒是会替你皇兄打算。” 郑夫人喜欢视野开阔,看落雨听风,故而她的寝宫窗户开的极大,夜风吹来,六角琉璃灯光闪闪,广宁公主用帕子掩着唇,低低可咳嗽着。 广宁公主原本苍白的脸因咳嗽而变得绯红,郑夫人懒懒道:“把窗户关了。” “咳咳...谢夫人。” “倒是你,好好想想待会儿怎么说话。” 郑夫人不再瞧她,摆弄着自己新染的指甲。 她比正德帝小很多,模样娇嫩,性子又不似寻常世家女子的端庄无趣,略有些娇憨的性子很是受正德帝的宠爱。 正德帝若不是顾及三皇子,只怕早就把郑夫人封为皇后了。 三皇子本就不占嫡长,此时若再把郑夫人封做皇后,正德帝膝下便又多出两个嫡子,对立三皇子为储君更为不利。 所以正德帝虽然宠郑夫人,却不曾封她为后。 郑夫人虽然不是皇后,但也与皇后差不多了,太后醉心政事,并不怎么理会后宫之事,后宫之事皆是郑夫人在打理。 大权在握,宠冠后宫,无数个后宫女子羡慕追寻的目标。 但在午夜梦回,郑夫人也经常惶恐不安。 正德帝宠她,但没有宠到失去理智,在国家大事上,正德帝从来不会向她让步。 她所拥有的盛宠,不过是镜花水月,做不得真。 她需要为她的两个儿子打算,要不然正德帝一旦死去,她之前被捧得有多高,便会摔的有多惨。 而她的两个儿子,也会成为别人眼中可以任人宰割的鱼肉。 郑夫人摆弄着指甲,小内侍唱喏,正德帝来到了。 正德帝直奔郑夫人而来,待见广宁也在殿里,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略有些不悦,道:“你不陪劲秋,怎么来这了?” 郑夫人笑眯眯地请正德帝入座,柔软的手指捏着他的肩,道:“是妾请公主过来的。” “哦?” 正德帝道:“这倒是个稀罕事。” 郑夫人一向被他宠得没边,在宫中风评并不算好,除却她的两个儿子,她不与任何人来往。 正德帝拍拍她的小手,笑道:“说说看,又有什么鬼主意。” 他虽然宠她,但也把握着度,她识分寸,他便愿意多宠几分。 风趣又知趣的美人,谁不喜欢呢? 恰逢十皇子也过来了,正德帝冲他招招手,十皇子笑呵呵躺在正德帝怀里撒娇。 广宁公主垂眸抿了一口茶。 父皇从不曾这样待她与兄长。 自出生之日起,她就被扔在宫中的一角,和兄长相依为命,受其他受宠皇子的欺辱。 那些挣扎求生的日子她几乎不敢回想,从最初任何人都能踢上一脚的落魄孤女,到现在唯一一个拥有封号的公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会继续熬多久。 皇宫很大,可也很冷,父皇也好,祖母也罢,都不曾分给她片刻温暖。 若非近些年太后看到她的价值所在,只怕也未必会给她这三分脸面。 可这三分脸面又如何? 一旦违逆了太后的意思,不一样被太后弃之如敝屣。 落水后的寒气尚未完全散去,冷风一激,广宁公主又咳了起来。 正德帝听到咳嗽声,这才抬眉,不轻不重道:“你身体弱,多加件衣裳。” 她落水的事情被太后瞒的死死的,太后不会让她嫁秦钧,甚至就连林慕之,也不会让她嫁。 夏朝尚武,以武将为尊,林慕之的父亲是文官,远不比秦钧受重视,林慕之又是林家次子,没有继承家业的权利,可纵然这样,太后也不会让她嫁。 因为林家的二房,掌握着大夏朝的财政,又因为她本就是一个舞姬生的女儿,生来就是低贱的,纵然好运气,投生在天家,可也流着舞姬的血,哪里配的上这些霁月风清的世家子弟? 广宁公主眼圈微红,道:“谢父皇关心。” 抿了一口茶后,广宁公主继续道:“儿臣此次来夫人这,是因为儿臣与夫人一样,想求父皇一个恩典。” 正德帝逗弄着十皇子,漫不经心道:“什么恩典?” 广宁公主小心翼翼道:“三哥占长,五哥占嫡,无论哪一个,都是父皇太后的心头肉。” 正德帝眉头微皱,郑夫人见状忙笑着道:“公主此言差矣,天子子孙,个个都是陛下的心头肉。” 说话间,却有意把太后略了过去。 谁人不知,只有姜后嫡子,才是太后的心头肉,至于其他的孙子孙女,在太后面前,一文不值。 正德帝也知道这个道理。 但知道又能怎样? 他登基亲政二十多年,仍在太后的掌控之下。 正德帝眸光微闪,把十皇子放到了一边,瞧了一眼广宁公主,道:“继续说下去。” “六哥七哥年龄越发大了,虽说按照祖制,要及冠之后才会封王,可...” 说到这,广宁公主声音又低了下去。 烛光下,她眸光盈盈的,聚满了水一般,怯怯地看着正德帝,想说又不敢说的胆小模样。 正德帝揉了揉眉心,道:“孤知道了。” 他何尝不担心这个问题? 夺嫡之路素来残酷,以至于大夏朝自建国以来,宗亲王爷少的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他当初也是手刃了所有兄弟,才登上的皇位,而他的儿子们,不日便会上演他当初的惨剧。 他没办法阻止这样的事情上演。 没有在残酷宫廷斗争中活下的皇子,便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 大夏朝需要的是一个一路披荆斩棘排除万难登上皇位的君主,只有这样的君主,才会有足够的意志力与铁腕手段去治理这个国家。 正德帝道:“祖制便是祖制,若朝令夕改,那便不是祖制了。” “此事不用再提。” 生于天家,便要接受这样的命运。 正德帝话音刚落,广宁公主便低声哭了起来,抽抽搭搭道:“父皇,儿臣知道祖制不可改,儿臣只希望父皇对皇兄们有一点点的怜悯。” “六哥七哥并非雄才之主,十弟更是天真烂漫之时,父皇难道真的忍心...忍心见他们不得善终吗?” 正德帝目光变了变。 十皇子尚小,见广宁公主跪在地上哭,他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小宫女连忙去哄十皇子。 正德帝冷着脸不说话,郑夫人只觉心凉无比,索性把心一横,硬起心肠道道:“哄什么?左右陛下不心疼自己儿子,今天他哭死了,也好过明日血流成河。” 殿里哭成一团,正德帝烦躁无比,想要动怒,可见爱妾娇儿哭的甚是可怜,不免心软三分,道:“好了好了,此时孤会考虑的。” 他并非铁石心肠。 这些年来,六皇子七皇子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实在没有什么争位之心,平白送了他们两人的性命,他也于心不忍。 广宁公主慢慢止住了泪,柔柔道:“听闻礼部拟了几个三哥的封号,要儿臣说,三哥如今是长子,哪有长子这般早便封王的?” “不若将那封号给了六哥七哥,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正德帝听此深深地看了广宁一眼,道:“长子尚未立,怎好立次子?” 广宁道:“天家长子,国之重器,父皇应当慎而慎之。” 正德帝皱眉不语,眼底的冷意淡了几分。 说起来,他一直在烦恼的三子封王,是可以用这四个字解决的。 不封三子封六子七子,对礼部也算有个交代,不至于让他们重新再上帖子让他挑选封号。 正德帝道:“起来吧,地上凉。” 广宁公主就着小宫女的手起身。 跪的时间太久,她的膝盖早就没有知觉了。 不过再怎么没有知觉,只要能让兄长避开夺嫡漩涡,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宫中发生的事情瞒不过秦钧的暗卫。 秦钧看完暗卫送来的信条,随手扔在燃着檀香的鎏金瑞兽里。 纸张舔火,瞬间便化为灰烬。 火光印在他脸上,他的脸色明明暗暗阴沉不定。 过了许久,他叫来宫七,吩咐道:“派一队人,时刻留意五皇子。” 广宁公主的心思并不难猜。 挑拨三皇子与五皇子相斗,又借郑夫人忧心儿子的心情,趁机把七皇子封王就藩,远离朝政,在藩地默默积蓄自己的力量。 他日三皇子五皇子若两败俱伤,七皇子可趁乱出手,若三皇子五皇子一人碾压式胜出,那七皇子则按兵不动,仍做自己的藩王。 胜则天下之主,若败也无妨,做一个富贵王爷享受人生也不错。 真正的进可攻,退可守。 好打算,好计谋。 可偏偏,她的对手是五皇子,扶持五皇子的人,是他。 五皇子三皇子相争,不存在两败俱伤。 排兵布阵,他从来没有惨胜,他的人生,只打歼灭战。 大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至于七皇子就藩,更是无需担心。 如今的大夏看着强盛,实则皇权难以下放到地方,对各地的管控力并不强,七王若去了藩地,倒可以将皇权延一延。 待皇权深入人心,他大军再至,地方的百姓才会知晓,这天下,终究是大夏的天下,地方再强,于他面前,不过一击便散。 他在,大夏便在。 李昱纵然不是圣明之主,他也会让他成为圣明之主。 宫七应下,自去安排不提。 没过多久,宫七又进来了,眼底带着几分笑,道:“侯爷,杜姑娘来了。” 秦钧眉头微动,道:“带她去练武场。” “好嘞。” 宫七应下。 秦钧换了一身素锦武服,往练武场走去,走了几步后,他突然又放慢了步伐。 前厅到练武场的距离与他现在到练武的距离相同,但他平日比她走的快,若仍按照往常的速度走的话,他会比她早到。 刻意放慢步伐之后,秦钧抵达练武场的时候,杜云彤也刚刚到。 此时太阳尚未完全升起,阳光从层层云朵里透了出来,薄薄的金光洒在院内站着的少女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因为是来学习骑射的,她没有穿平日的宽袍大袖,箭袖窄腰,倒比往常看上去干练几分。 原本乌黑的发,此时也被她挽成简单的马尾,高高地束着,只用一根素白的发带系着。 与她往常给他的感觉不一样,但秦钧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仔细想了想,可能是他活了两世,第一次见她这般英姿飒爽的缘故。 上一世的他只见过她一面,便是她临死之前的那一面。 繁琐的宫装,艳丽的妆容,描得鲜红的唇,光彩夺目,光艳逼人,甚至还有士兵看呆了眼。 而这一世的她,因为在守孝的缘故,她不曾穿过鲜艳的衣衫,他见她时,她衣着多素净,不施铅华,反而有种清水出芙蓉的精致灵动感。 与上一世完全不像。 发带随风飘在她额间,她冲他展颜一笑,道:“侯爷。” 许是日头有些刺眼,秦钧不自然地收回目光,简短道:“唔。” 侍从牵来一匹温顺的小马,秦钧道:“上去。” 杜云彤看了看快到自己胸口的马,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现在就是一个不足一米五的小豆丁,他怕不是拿他的身高在对待她吧? 杜云彤诚恳道:“侯爷,马太高,上不去。” 秦钧扫了一眼她与马的距离,这才发觉,她居然这么矮。 京中贵女多有在鞋底加垫的行为,他之前见她,她要么在床上躺着,要么拖着长长的衣摆,至于衣摆下的鞋垫究竟有多厚,他从来不知,以至于让他生出一种错觉,她身高不算高,但也不算矮的。 但去了鞋垫与梳的高高的发鬓,她的身高就暴漏无疑。 真矮。 这种身高若是上了战场,八成是能活着回来的,因为敌人压根射不到她,射的箭只会从她头顶呼啸而过。 秦钧伸出了胳膊,道:“扶着我的胳膊,上去。”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人,杜云彤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心理负担,再说了,名义上已经是她未婚夫了,还矫情个什么劲。 大佬既然把手都递出来了,不扶白不扶。 杜云彤软软的小手按在秦钧手上。 哦,凑,一手的茧子,跟他那清俊冷冽又矜贵的脸完全不符。 秦钧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她倒是自来熟,他递的是胳膊,她非搭他的手。 杜云彤手脚并用,终于爬上了马背。 海拔一下变高,一览众山小,连带着秦钧都矮了几分。 有生之年,她居然能高临下地俯视着秦钧,这简直就是农民翻身把歌唱.... 随从牵着马,杜云彤牵着秦钧的手。 她的手细细滑滑的,比上好丝绸的触感还要好几分。 而他的手,触感一点也不好。 厚厚的茧,手背满上伤口好了之后结的疤,一条一条,蚯蚓似的爬满了他的手背。 “侯爷,疼吗?” 清风拂面,她突然扭头道:“被刀砍到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秦钧微抿唇:“不疼。” 他抽回了手。 秦钧收手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让原本握着他的手的她失去了平衡,瞬间便向一旁倒去。 练武场的地面是用坚硬大理石铺就的,刀枪劈不动。 他小时候摔在地上时,鼻青脸肿好几天。 下意识地,秦钧伸出了手,接过那一团柔软。 温香之气扑了满面,她温热的气息扫过他的脖颈脸颊,痒痒的,他手指微微收紧。 阳光开始变得燥热,杜云彤的声音飘入他耳内:“侯爷,你抓疼我了。” 秦钧身体僵了一瞬,瞬间松开了手。 身体与大地突然间来了个亲密接触,痛感袭来,杜云彤条件反射般问候秦钧:“我去你大——” 话未出口,觉得此话甚是不符合自己大家闺秀的身份,迎风流泪揉腰描补一二:“你力气好大,摔疼我了QAQ”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 第34章 杜云彤想不明白, 好歹名义是她夫君的人了,怎么说扔她就扔她,心里没有一点负担吗? 抬眉去看秦钧, 大佬脸上还真没有一点负担。 冷冽的眉眼, 微抿着的唇, 看上去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果然大佬对她好这种错觉, 终究还是错觉啊。 杜云彤叹了一声, 揉着抽疼的胳膊。 不用看,也知道摔破了皮。 地面极硬,她今天穿的衣服也不厚, 衣服根本起不到缓冲的作用,猛然被摔在地上, 没有破皮是她皮糙肉厚。 杜云彤低着头,把袖子往上撸了撸,露出白皙的胳膊来。 那摔破皮的地方在白皙肌肤的衬托下扎眼无比,杜云彤小心地吹了吹。 越吹越疼。 这身体太娇弱了, 平时也怎么运动过, 稍微见点血,生理性的泪水便落了下来, 止都止不住。 胳膊疼, 腿也是疼的, 尤其是脚腕那一处,稍微一动,那种钝疼便让她直吸冷气。 也不知道是摔到了骨头, 还是脱臼了。 传来大夏朝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她尚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整个人站都站不起来。 痛感袭来,杜云彤没心情去管刚才的那句话是不是不符身份了,她吹着胳膊,疼得牙齿直打颤。 这个秦钧也是,好好的,突然抽手做什么? 她本来就是第一次骑马,完全没有经验,他一抽手,她便没办法保持平衡了。 好好的英雄救美,她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跟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剧痛之下她居然还能保持理智不去冲他发火,当真是狗腿子的最高境界。 杜云彤眼底泛着水花。 大.腿真不好抱。 算了,算了,或许他也不是故意的。 不能气,不能气。 千雁百灵见杜云彤从马上落下来的时候,心都提了起来,但见秦钧接住了杜云彤,又松了一口气,哪曾想,一口气没有顺匀,秦钧就松开了杜云彤。 杜云彤还是摔到了地上。 千雁百灵连忙围了上来。 百灵在经过秦钧身边,壮着胆子狠狠瞪了秦钧一眼,瞪完之后便连忙扭回头。 她有胆子瞪秦钧,但没胆子跟秦钧对视啊。 秦钧抿唇看着这一场闹剧,宫七站在一旁使劲地给他使眼色。 哪能故意摔人家姑娘呢? 侯爷您醒醒,这可是您的侯夫人,不是您手下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的兵。 许是秦钧终于觉察到了宫七的挤眉弄眼,他抿着唇,半蹲了下来。 宫七松了一口气。 这样就对了,趁着没哭,赶紧哄。 秦钧拉过杜云彤的胳膊。 他不是故意想摔她的人,如果他真想摔她,刚才就不会接她了。 她的身体比他想象中的软,也比她想象中的轻,更比他想象中的弱,不过还好,伤口并不严重,只是破皮而已。 行军打仗中,他受过比这严重的伤多了去了。 利箭划破长空,穿透他的胳膊,他咬着箭头拔下来,继续领兵冲锋。 他身上究竟有多少伤疤,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与他的那些伤口相比,她的伤实在微不足道,甚至算不得伤。 秦钧评价道:“小伤,不影响学骑马。” 宫七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他就不应该对他家侯爷有任何期待。 在他家侯爷眼里,只要还有一口气,那就算不得伤。 某次他家侯爷重伤昏迷不醒,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起床披甲,将领们都劝他养伤要紧,等伤好再战不迟。 秦钧穿甲,重重的盔甲压在他身上,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力量:“本侯死不了。” 只要没死,就不算伤。 这是秦钧多年来评价伤势的标准。 原本等待着秦钧安慰或者道歉的杜云彤被秦钧的这句话噎得呼吸一滞。 他怕不是觉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皮糙肉厚吧? 为了防止自己听错,杜云彤又问了一遍:“侯爷说什么?” 秦钧一脸漠然,道:“不影响骑马。” 杜云彤只想上手挠花他的脸。 她好歹是个姑娘家,不是他手下的兵,摔成这样又是他造成的,他不说句关心的话也就算了,居然来一句不影响骑马? 和着她这会儿疼的爬不起来也要去学骑马? 我可去你——哗——骑马。 亏她还担心秋猎会不会丢他的人,一大清早为了他的面子来恶补学骑马,结果换来了这个。 杜云彤从秦钧手里抽回胳膊,咬牙切齿道:“我今日身体不适,改日再来学吧。” “倒是侯爷,若是嫌我愚笨,不想教我只管明说便是,何苦故意摔我?女儿家皮肉娇嫩,远比不得侯爷弓马娴熟,刀枪不入。” 秦钧眉头动了动,没有接杜云彤的冷嘲热讽。 宫七看看秦钧,再看看泪珠在眼里打转的杜云彤,道:“姑娘,我家侯爷不是这个意思。” 百灵替杜云彤叫委屈:“那他是什么意思?” “我家姑娘都伤成这样了。” 秦钧看着杜云彤胳膊上的伤,正欲说话,便觉袖子被人狠狠拽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宫七死命地给他使眼色,不让他说话。 秦钧闭嘴不语了。 宫七向杜云彤陪着笑,道:“姑娘且等一会儿,下人已经去请太医了。” 一边说,一边让千雁扶着杜云彤先去屋里休息。 千雁刚把杜云彤扶进屋没多久,太医便到了。 秦钧常年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府上没有离开过太医,宫七一下命令,府里的士兵便去太医院请人了。 不过一会儿,便赶来了。 秦钧不爱看医问药,更不愿喝苦的要死的汤药,一般只有病的下不了床,才会请太医。 故而太医以为秦钧受伤颇重,一路风风火火赶来,走到门口,变轻车熟路往里闯。 还没走两步,便被一个俏生生的丫鬟拦下了,丫鬟叉腰而立,道:“你这人,做什么呢?” 太医这才弄清病的不是秦钧,是秦钧的未婚妻。 到底是没有出阁的姑娘,他不好唐突。 太医从医厢里翻出一根线,默默递了过去。 里屋传来杜云彤细弱的声音。 秦钧目光落在线上,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道:“你进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杜云彤不仅胳膊破皮了,脚踝也扭伤了,莫说学骑马了,临走之前,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好生躺在床上休养,避免剧烈运动,以免骨头错位,以后长成个跛子。 二门外有跟着杜云彤过来的婆子,婆子把杜云彤背到软轿上,一路抬回了杜家。 从出了秦钧屋子到坐在软轿上,杜云彤都没再跟秦钧说一句话。 开玩笑,她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许她有点小脾气了? 大.腿是要抱,但抱大.腿不能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 秦钧目送杜云彤的软轿渐行渐远,问宫七:“她生气了?” 宫七就差给秦钧跪下了。 您才发现? 认真地捋了捋自己作为幕僚属下的责任,宫七提议道:“侯爷,属下让人给杜姑娘送点补品吧。” 秦钧颔首。 软轿消失在视线尽头,秦钧大步回书房。 他要忙的事情很多,教杜云彤学骑马是他昨夜处理事情处理到半夜换来的。 一忙便到了天黑。 秦钧从政务中抽身,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想了半日,问宫七:“东西送过去了吗?” 宫七抬头看了秦钧一眼,道:“送是送过去了。” 不过被人给丢出来了而已。 此时的杜府,许氏看到杜云彤身上的上,气得捋起袖子便要找秦钧算账。 她好好的一个外甥女,不过去了一趟定北侯府,怎么就伤成了这样? 千雁死命拦下,杜云彤直说自己是不小心摔到的,不干秦钧的事情。 干秦钧的事情也没有办法,又不能让秦钧摔回来。 不过虽然不能让他摔回来,她倒有其他法子收拾他,等到了秋猎,她可以这样那样,小小报复一下他摔她之仇。 大.腿要抱,仇也必须要报! 正当杜云彤劝许氏时,下人来回,说定北侯送了东西过来。 许氏眉毛一扬,道:“送什么东西?” “人摔成这样了,只送些东西便行了?全部丢出去!” 只是丢出去许氏仍是不解气,又吩咐道:“记住,当着来人的面丢出去!” 在整个大夏朝都横着走的定北侯,第一次被女人拂了面子。 随从来回宫七时,吞吞吐吐半日,方把在杜府吃瘪的事情说清楚。 宫七扶额,无力地挥挥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是见过许氏的泼辣的,生来便是相府的嫡女,后来又嫁的显贵,本就有泼辣任性的资本,况定了亲后又是他家侯爷的长辈,长辈对小辈发点脾气,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况这件事本就是侯爷不对,人家把东西丢出来他没什么好说的,谁让侯爷先摔了杜姑娘,后来又唯恐天下不乱,说什么小伤能骑马,他都替杜姑娘叫屈。 宫七抬头看了看秦钧,试探道:“侯爷,要不您亲自去一趟?” 人是你摔的,男子汉大丈夫,给自家夫人赔个礼,道个歉,也算不得什么。 哪知他家侯爷从堆积如山的军报中缓缓抬眉,六角琉璃灯下,他眼底是冷冽也是不解:“我为什么要去?” 行,您宁折不弯铁骨铮铮。 宫七突然生出一种错觉,若不是太后赐婚,他家侯爷怕不是会一个人孤独终老。 说完这句话,秦钧的目光又放回了军政上。 宫七默默退出房间,盘算着如何去跟杜云彤赔礼道歉。 恩,这不是错觉,哪怕太后赐了婚,他家侯爷还是极有可能孤独终老的。 宫七脚步声渐行渐轻,秦钧放下了毛笔。 其实他没在看军报来着,听宫七说他送去的东西被她丢出来后,他就没看军报了。 满脑子都是她蹙着秀气的眉斜眼看他的目光。 一轮圆月挂在夜空,温柔的月色洒满大地。 秦钧打开了窗户。 他府上到她府上并不算远,以他的速度,须臾便能赶到。 不过,要不要过去?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真*直男定北侯: 孤独终老? 不存在的 第35章 但秦钧还是去找杜云彤了。 他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 或许是杜云彤白嫩肌肤上殷红的伤口太过扎眼,又或许是当水光在她眼中打转时,她蹙眉瞪他的眼神让人无端心软。 等秦钧反应过来的时候, 他已经在杜云彤屋里了。 层层纱幔垂落下来, 白日里气鼓鼓瞪着他的小女孩儿, 就睡在那里面, 只需要他轻轻撩开纱幔, 便能看得到。 秦钧又走进了一步。 纱幔是丁香色的,小女儿家最为喜欢的颜色。 这个颜色很趁衬人,年龄稍微大一些, 用着便不好看了,最适合豆蔻年华的人用。 在丁香色的映照下, 杜云彤的小脸显得越发白嫩,如剥了壳的鸡蛋,又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一般无暇。 真的很好看。 唯一不好看的,大概就是在梦中仍然微蹙着的眉尖。 碍眼极了。 她应该永远都是灵动的, 欢笑的, 如一个温暖的小太阳一般,而不是像现在这般, 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 秦钧想抚平她的眉头。 在手指即将落在她额上的那一刻, 他又停下了, 缩回了手指。 她做了不好的梦,跟他有什么关系? 杜云彤在梦中翻了个身,胳膊随意一摆, 碰到了伤口,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呻.吟。 秦钧眉头动了动。 有这么疼吗? 梦里也会感觉到疼? 秦钧微抿着唇,蹲了下来。 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娇气,也不是说没有想到,而是他觉得娇气这个词应该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毕竟上一世的她,被乱箭射了满身时,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秋水似的眼睛里装满了倨傲,嘴角微勾,轻蔑不屑。 那时候的她,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一般,心肠冷硬,人也冷硬。 秦钧轻轻解开绑在她胳膊上的厚厚纱布。 她跟上一世有很大不同,没有上一世那么狠,她眼底很干净,一眼便能让人望到底,没有任何欲.望,又是娇娇软软的一团,让人看了总会忍不住心软三分。 这样的一个她,让他很难对她硬起心肠。 秦钧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了她一般,一点一点把纱布解开。 解开纱布后,破了皮的伤口便露了出来,在白皙的肌肤衬托下,越发的显眼。 秦钧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且不说伤口重不重,影响美观是真的。 秦钧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药瓶。 拔下口盖子,把药粉均匀地洒在她的伤口处。 这药是秦家祖传的,治疗伤口最为有效,他行军打仗时,总会备上一些。 药粉落到伤口,麻麻痒痒的触觉让杜云彤下意识地揉了揉。 一揉更疼了,杜云彤被疼醒了。 睡眼朦胧中,杜云彤看到了床畔的秦钧。 月色微弱,他又背着光,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眼睛微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杜云彤一下子便清醒了。 这是要做什么? 被拂了面子之后趁夜掐死她吗? 还别说,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半夜杀人这种事情,还真是秦钧能干出来的事。 杜云彤眨了眨眼。 逃?不现实的。 战斗力相差太远,秦钧若想杀她,她只有躺平任杀的份儿,逃都逃不掉。 算了,死也要死的有骨气,委屈求全讨饶这种事情她干不出来。 杜云彤道:“怎么?侯爷担心我长不成跛子,特意再来补一刀?” 死都要死了,她还怕个毛线。 秦钧抿着唇,没有答话,只是低头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目光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原来不知何时,她隔壁上的纱布已经被取下来了,伤口处有着薄薄一层的药粉。 杜云彤狐疑地看了秦钧一眼。 他不是来补刀杀她的? 大半夜不睡觉来给她上药。 这个秦钧怕不是脑袋里装的全是水吧。 不过,还别说,这药好像比太医开的药管用,麻麻痒痒的感觉散去之后,便是清凉之气,舒服得紧。 好像错怪他了。 他好像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坏... 就是一个性格有些别扭不善于表达的少年。 仔细想想,尸山血海里泡的时间久了,人不扭曲已经不错了,性格有些别扭也情有可原。 至于不善于表达,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秦钧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一个亲人的。 秦钧的亲人尽数死在他十二岁时的那场战役里。 十二岁,还不能称为少年,尚是个半大孩子,不仅要面临亲人离世的痛,还有顶住朝廷追究败仗的压力,最后再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去面对敌人的虎狼之军。 她挺能理解他的。 上一世的杜云彤是个孤儿,在被残酷的社会逼到退无可退时,她也曾想过,如果自己有亲人,是不是会好过一些。 她没有感受过亲人的温暖,但感受过孤身一人面对世界的不易,所以她更能理解他的感受。 那种天压下来,只有自己一个人咬牙强撑是什么滋味。 他挺不容易的。 杜云彤低头看着伤口,头顶突然想起秦钧的声音:“为什么学骑马?” “还不是因为你。” 杜云彤撇撇嘴,他既然给了台阶,她就顺着台阶下来算了。 矫情耍小脾气什么的,是有人宠着才行的。 秦钧才不会宠她,秦钧对她有三分耐心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 杜云彤道:“侯爷戎马为战,威震天下,若娶的夫人是个不懂骑射的,岂不是丢了侯爷的脸?” 她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提到骑马,杜云彤仍是一肚子气,她又不是受虐狂,干嘛没事给自己找不自在,还不是因为秦钧的约法三章。 “侯爷约法三章里面,第二条便是不能做有辱门风之事。” 她与秦钧算不得真正的夫妻,搁在后世讲,那就是协议结婚,既然是协议结婚,那她就要按协议做事。 秦钧庇护她,让她免受憋屈的嫁人斗小妾斗庶子庶女的憋屈人生,她就要按照秦钧的意思做事。 她最起码的职业道德还是有的。 若不是怕有辱门风,丢秦钧的人,她才不会苦哈哈地去学骑马,简直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许是她的话激起了秦钧为数不多的良心,秦钧道:“不用。” 杜云彤耳朵动了动:“什么不用?” 秦钧道:“不用学骑马。” 微弱月色下,秦钧一脸漠然:“他们不敢笑你。\" 杜云彤眼角抽了抽。 这句话虽然挺中二病的,但她听着为什么这么顺耳呢,连带着被摔伤的地方的疼痛都淡了几分。 还别说,她就是喜欢这种有人罩着的感觉。 虽然罩着他的这个人喜怒不定,但她只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他绝对是她最粗的大.腿。 “我不是有意摔你的。” 有那么一瞬间,杜云彤觉得自己听错了,眨巴眨巴眼,对上了秦钧那双寒星一般的眸子。 许是月色太温柔,温柔到让秦钧眼底的霜意都淡了几分。 秦钧沙哑的声音飘入杜云彤的耳朵里:“以后不用做自己不喜欢,也不擅长的事情。” “你是我夫人,我会护着你。”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突然间便觉得,秦钧这处于变声期的声音,怎么就这么好听呢。 先不论秦钧这话是不是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单凭秦钧的这句我会护着你,她就能把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一笔勾销! 不是她没血性没脾气,而是人要有自知之明。 她一没权,二没势的,白白地霸占了秦钧夫人的位置,还不能替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门婚事对秦钧几乎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情况下,她再因为摔伤的事情去跟秦钧一哭二闹三上吊,莫说秦钧了,她都会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差不多得了,又送药,又许诺以后会护着她,以秦钧这种的别扭中二期,做到这样已经是极限了。 杜云彤当下便道:“这次的事情,我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侯爷了。” “只是有一条,以后侯爷再不许摔我。” 秦钧低低出声:“不会。” 广宁公主蠢蠢欲动,秋猎之行并不安全,秦钧道:“秋猎的时候,你跟着我,哪也不要去。” 杜云彤点点头。 但一想,秋猎之时广宁公主作为天家公主,也会参加的,她若是整日里与秦钧在一起,那秦钧怎么跟老相好叙旧? 杜云彤犹豫片刻,试探道:“广宁公主若来找侯爷,我会回避一二的。” 她已经是那打鸳鸯的棒槌了,再做电灯泡就有点缺德了。 秦钧看了她一眼,慢慢道:“回避什么?” 她的政治嗅觉一如上一世,已经觉察出广宁公主有意在秋猎动手的事情了? 杜云彤奇怪道:“公主养在深宫,好不容易趁这次秋猎才能见上一面,侯爷不去找她叙叙旧吗?” 想起秦钧的薄情,杜云彤眼底不禁带了几分鄙视。 渣男中的战斗机,前一日还在花前月下,后一日就能一脸平静接受太后的赐婚。 月色如水,温柔流淌。 秦钧看着杜云彤鄙视的眼神,半晌没有说出来话。 他怎么不知道,他和广宁公主的关系好到需要时刻找机会去叙旧? 想起与秦钧进宫谢恩时广宁公主泫然欲泣的可怜样,杜云彤揉了揉心口,那样的模样,那样的性子,她作为一个女人都忍不住心疼,秦钧怎么就不心疼呢? 果然男人这种生物,天生就是薄凉靠不住的。 杜云彤认真道:“我觉得,公主挺惦记你的。” 公主听不容易的,她还是帮帮她吧。 秦钧微抿着唇,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说的没错,广宁公主确实挺惦记他,惦记他什么时候才会被她弄死。 他作为支持五皇子为帝的第一人,他不死,广宁公主夜里睡觉都睡不安生。 秦钧看着杜云彤,犹豫了一瞬。 他该如何告诉杜云彤,广宁公主这个人,连头发丝儿里都是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人在家中坐 绿帽自己带orz 刚出差回来.... 二更估计会很晚 小天使们不要等了 明天早上再来看也一样的QAQ 第36章 秦钧道:“我与广宁公主, 并非你想象中的那般,” 其实他和广宁公主的关系真的挺简单的。 最初相遇的时候,他确实是想帮她的, 不想看她受欺负。 也不是说不想看她受欺负, 早年的他, 尚未被战争的残酷所浸染, 血液里还有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基因。 他只是单纯的看不惯仗势欺人罢了。 后来也不知怎么就传成了他英雄救美, 广宁公主甚是钟情他。 秦家在大夏朝立足百年有余,辉煌不减当年,自然有自己的渠道得知他救广宁公主的事情。 所谓的被人欺负, 不过是故意为之,所谓的青梅竹马之谊, 不过是另一人的精心算计罢了。 秦钧得知事情真相时,并没有太多的难过,他本就没对广宁公主多上心,知晓自己被算计后, 想的也不过可惜了。 在他看来, 女子都应该像他母亲那样,英姿飒爽, 不让须眉, 整日里玩个心眼, 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格局太小, 反倒落了下乘。 知道自己被算计后,秦钧便有意避着广宁公主了,但广宁公主还是有一千种方法去找他,不经意间便撞见了,一点故意为之的意思也没有。 他喜欢聪明人,但他不喜欢摆弄自己聪明的聪明人。 原本就不多的儿时情谊,就这样一点一点消磨干净了。 直到现在,分立两个阵营,水火不容。 秦钧一点一点说给杜云彤听。 秦钧其实是不大想让杜云彤知晓自己与广宁公主的那些过往的,至于什么原因,大概是别扭的自尊心在作祟。 秦钧一直觉得,他在杜云彤心里,应该是权倾天下,无所不能的,而不是曾经人算计到的幼年不大光彩的形象。 可他又不想一直让杜云彤误会下去。 秦钧慢慢说完。 他觉得以杜云彤的性子,大抵是会笑他的,笑他怎会这么容易就被人骗了去。 哪曾想,杜云彤听完,唏嘘不已,道:“原来是这样。” “广宁公主也挺不容易的。” 秦钧:“...” 白担心了,杜云彤的关注点根本没在他身上。 夜色里,杜云彤的眸子亮亮的,像是浸了水一般,道:“你想啊,那么小就没了母亲,在宫里一定很难过吧。” “就跟我一样。” 杜云彤自嘲一笑,道:“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有亲人——” 话刚出口,便发觉了自己的失言。 在相府倒台之前,杜姑娘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吕老夫人再怎么不喜欢她,也要对她和和气气的。 但她不是杜姑娘,她是个孤儿。 没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她从记事起,就在孤儿院挣扎求生了。 有时候想想,杜云彤觉得自己也挺不容易,一路磕磕绊绊长大,不但没有长成反社会人格,反而把自己活成了乐天派,周围的人都叫她小太阳,说她总能给身边的人带来温暖。 其实不是温暖,人要学会苦中作乐。 苦日子过多了,稍微有一点点的甜,就会觉得非常幸福了。 就像现在一般,她挺知足的。 杜云彤揉了揉眼,道:“我娘刚死的那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 只因甲方的一句话,她曾连续几个深夜加班不合眼,渴了喝口茶,饿了吃压缩饼干。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有人在那个时候给我一点关怀,我大概会感激他一辈子吧。” 她生命中的每一个贵人她都记得,收留她住宿的基友,对她严苛但又愿意教她做事的上司,如果没有穿越,她一定会好好挣钱报答他们。 可惜她偏偏穿越了,报答的事情也只能在梦里做做了。 “所以侯爷,我挺感激你的。” 杜云彤眼睛弯弯,道:“对你来讲,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讲,却是改变命运的重要。” 赏菊宴上秦钧让宫七站出来帮她,她会记一辈子。 她孤身一人太久太久了,偶尔也想找个肩膀靠一下,一下就好。 秦钧那个时候出现,真的照亮了她整个世界。 最初她只是不想让自己过得那么苦,随意抱一下秦钧的大.腿,让自己好过点,但那件事之后,她开始走心了。 虽然只是秦钧名义上的夫人,秦钧不不需要她做任何事情,但她还是会为秦钧思考。 就比如,秋猎上不会骑射,会不会丢秦钧的人。 再比如,虽然看不上秦钧的对广宁公主的薄凉行为,但还是会提醒他趁此机会约会佳人。 虽然前者把自己摔了,后者广宁公主并不是秦钧的白月光.... 扪心自问,她真的挺努力地去做一个合格的定北侯夫人。 就是努力的方向不大对。 秦钧默了默。 他不了解杜云彤的过往。 上一世,他知晓的是正德帝不顾人伦,从太子手里抢来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把正德帝迷得七荤八素,甚至把皇权都下放给她,朝中的贤臣良将被她杀了个干净,四方战火起,百姓民不聊生,她却在宫中大动土木,说要修建一座空前宏伟的摘星楼。 这样的一个人,死不足惜。 杀了她之后,战火尚未平息,他忙着征战平天下,自然也没什么时间去思考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直到杜云彤今夜剖白的话,才引起他的主意。 人性本善,没有人生下来便是无恶不作的。 秦钧忽然想起寻羽跟他说过的话。 那时候他派寻羽来杀杜云彤,寻羽下不了手,回去告诉他,道:“侯爷,她是一个很棒的人,她挺不容易。” 秦钧的目光落在杜云彤眉梢。 她高兴时,总喜欢眉梢轻挑,带着几分戏谑,而如今,那眉梢落下,她脸上仍挂着笑,但笑却没有漫上她的眼睛。 秦钧犹豫了一瞬,道:“我会护着你的。” 不管怎样,她都是他的未婚妻了,虽说只是口头上的,但他还能看着旁人欺负她不成? 他的话音刚落,她就笑了起来。 眼底盈盈的,灵动的,好看极了。 声音也比刚才唏嘘不已好听多了:“那就多谢侯爷了!” “不过,侯爷,公主确实不容易。” 同在困境中挣扎过,她更能理解广宁公主的不容易。 略微思索片刻,杜云彤道:“如果她的事情危害不到王爷的话,那就留她一命吧。” 秦钧眉头动了动。 他倒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善良,上一世的她挖人眼珠子,砍人双手的时候,心里可是一点都不善良的。 眸光微转,秦钧道:“若是威胁到了?” 杜云彤回答的很是干脆:“那就不要留了。” 开玩笑,善良也是有度的。 善良过了头,那就是害人害己的圣母。 她同情广宁公主的遭遇,但不代表她会为了广宁公主坑秦钧。 杜云彤极是诚恳道:“侯爷最重要了。” 她跟秦钧是一条绳的蚂蚱,秦钧死了她也要凉。 少女的眼神太专注也太认真,秦钧不自然地偏过了脸。 莫名的,他觉得耳朵有点痒。 夜已深,秦钧没再多呆,与杜云彤道别后,悄无声地离去。 杜云彤崇拜地看着他轻车熟路开窗关窗,挥挥手,没有一丁点声响。 武林高手啊! 躺回床上,杜云彤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飞檐走壁,无所不能,仗着一身武功,抢了一个极美的民男。 那民男高高瘦瘦,窄腰翘臀,单是瞧着背影,她眼里就冒绿光。 大抵是因为被抢回来的,民男总也不理她,她便好脾气地去哄他,哄了半日,民男总算同意和她拜堂成亲。 她急不可耐换上一身红衣,拜完天地便把民男抱回婚房,满心期待挑开盖头后,秦钧那张清清冷冷的脸映入眼眶。 杜云彤手里一个哆嗦,盖头就掉在了地上。 秦钧微微抬眉,斜睥着她,冷声冷气唤她一声夫君。 杜云彤一下便被吓醒了。 这种梦若是叫秦钧知晓了,秦钧怕不是会打断她的腿, 杜云彤连喝几口水压压惊。 说起来都怪秦钧,好不好的非要夜里过来,过来也就算了,临走之时还不忘耍一套飞檐走壁的功夫,让她看了心里羡慕得紧,才会做这么荒唐的梦。 不过,秦钧身着火红嫁衣的模样,可真好看啊。 杜云彤捂了捂自己的脸,觉得脸上有点烧。 秋猎临近,杜云彤没再学骑马,反正有秦钧罩着,旁人不敢笑她什么,她又干嘛非逼着自己学习骑射? 那么辛苦,她才不要。 待到秋猎这一天,勋贵们跟随皇家车队后面,浩浩荡荡地前往邙山。 杜砚不再是承恩侯,按照身份,杜云彤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她现在是秦钧的未婚妻,身份水涨船高,她的轿撵,仅在太后以及宫中的几位夫人后面。 姜劲秋不喜坐轿,早早地换上了一身戎装,发用红色的发带高高竖起,随着清晨的微风飘着。 晨曦尚薄,姜劲秋打的目光落在淡金光光晕笼罩下的秦钧身上。 或许是正值少年,他不像其他将军那般膀大腰圆,肩膀消瘦,薄唇微抿,有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倨傲气场。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但却没有看她,只是平视着远方,淡漠的眸光一丝波澜也无。 姜劲秋收回了目光。 他不看她,她凭什么看他? 放慢了马速后,一辆皇子规制的轿撵被挑开的轿帘,里面的少年眉眼温润,冲她一笑,道:“表姐,外面太阳烈,不若来陪广宁吧。” 太后原本是不让广宁公主参加秋猎的。 广宁公主在姜劲秋面前欲言又止几次后,姜劲秋受不了她的懦弱劲,道:“好了,别哭了,我去求太后。” 说来奇怪,一向对她甚是宠爱的太后,这次并没有像往常一般想也未想便同意她的要求,眯眼深思一会儿,方道:“倒是哀家疏忽了。” “只有她与你年龄相仿,她若不去,你倒是少了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 姜劲秋直率,但并不傻,太后的犹豫让她也反思了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 太后不是一个无缘无故便会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她不让广宁公主参加秋猎,自然有她的道理。 想了想,姜劲秋道:“我与公主的关系并没太后说的那般好。” “太后若想让公主在宫中养病,我也不会强求。” 太后却笑着道:“去也无妨,人多点,也热闹。” 经此一事后,姜劲秋便不大与广宁公主接触了。 不是她为了迎合太后不理广宁公主,而是她觉得事情实在蹊跷。 在她刚到京都时,太后是颇为宠广宁公主的,但自赏菊宴以后,太后对广宁公主的态度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天家机密,知道的越少越好。 姜劲秋不再深思原因,只是远着广宁公主,连带着广宁公主的同胞兄弟李易,也不大理会了。 姜劲秋道:“我在蜀地野惯了,坐不来轿子。” 李易一笑,道:“表姐英姿飒爽,让人心生敬佩,可惜不善骑术,不能与表姐并肩同游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边便传来了三皇子的声音。 三皇子纵马而来,声音爽朗:“表妹,听闻你弓马娴熟,有没有兴趣和我比一比?” 姜劲秋微微皱眉。 按照往日的惯例,不一会儿李昱也该来了。 杜云彤看姜劲秋被几位皇子围在中间,打了个哈欠,放下了轿帘。 天之骄女虽好,但也有天之骄女的烦恼。 如今围在她身边对她献殷勤的,又有几个是真心喜欢她这个人,而不是她姜家之女的身份。 邙山离天启城并不算远,但勋贵们都是拖家带口的,骑马而行的并不多,所以直到晚上,才抵达邙山秋猎场。 大夏朝每年都有秋猎的习惯,皇家禁卫早已把邙山清理了又清理,以免野兽或者刺客混入其中,伤了贵人。 各家的住宿也是一早便安排好的,秦钧知道广宁公主有意在秋猎上动手,所以他的住宿是紧挨着李昱的,李昱那一旦有什么动静,他就能迅速赶到。 大夏朝虽有男女大防,但对于定了亲事之后的男女,却是不怎么禁止来往的, 杜云彤是以秦钧未婚妻身份来的,所以她的住宿紧挨着秦钧。 坐了一天马车,杜云彤浑身都是酸的,再加上腿伤未好,下了地之后,便钻进帐篷里不出来了。 反正秦钧说了,有他护着她,她乐得不去跟那些贵妇人聊个家长里短。 杜云彤躺在床上,深呼吸一口刚晒过的被褥的清香,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马车虽然宽敞,来邙山的路也算平稳,但坐了一天身体还是会吃不消。 杜云彤懒懒招着手,呼唤着百灵:“给我来杯蜜水。” 人生啊,就应该把时间浪费在床上。 一杯水被递到她手心。 杜云彤趴在床上接过,抿了一口,眼睛弯了起来。 能在床上喝水吃东西,这种感觉不要太美好。 不过说来奇怪,一向话多的百灵这会儿怎么没音了? 上次参加赏菊宴时,她还叽叽喳喳个不停呢。 杜云彤微仰着头,去看百灵。 待看清屋里站着的来人时,杜云彤差点没把杯子砸在自己脸上。 给她倒蜜水的哪里是百灵,分明是不知道何时进来的秦钧。 杜云彤艰难地把口中的茶咽下肚子里,然后麻溜地从床上爬起来。 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没有腿脚不利索带来的迟缓。 杜云彤道:“侯爷什么时候过来的?” 这个时候不去守着李昱,来找她做什么? 秦钧漠然道:“刚到。” “你若无事,不要出帐篷。” 话音刚落,他眼睛微眯,耳朵动了动。 下一秒,他一把将杜云彤压在身下,并随手扯上了放在床榻上的被子盖在身上。 少年消瘦,骨头硌人,且又是这么暧.昧的姿势,杜云彤不去想歪都难。 手指推推他的胸口,他却把她抱的更紧了,脸离得极近,呼吸间的温热扫过她的耳垂。 杜云彤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候候侯爷!” 不是说好做个协议夫妻吗?谁也不干涉谁的私事。 这会儿把她压得这么紧做什么? 秦钧几乎是鼻尖对着她的鼻尖,她眼睛连眨也不敢眨一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了秦钧薄薄的唇。 男人都是被下半身支持的动物。 “我还小QAQ” 禽.兽啊!她现在的身体才十二岁! 绯红慢慢漫上了秦钧的脸,外界箭.弩划破空气的声音传来。 密密麻麻的箭.弩被射了进来,闪着寒光的弩.箭贴着被子扎在墙上,箭尾仍在震动不已。 杜云彤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 “敌袭。” 秦钧哑声道。 一波箭雨过后,外界声音慌乱起来,禁卫军们开始组织反击。 秦钧慢慢起身。 杜云彤红着脸低头去整理自己的衣服。 她脑袋里整天想的都是什么?! 不对,都怪秦钧没打招呼就过来了,刚才那个姿势,是个人都会想歪。 杜云彤道:“我这没事,你去看五皇子吧。” 神特么没事! 她再与秦钧共处一会儿,她的脸都要烧熟了。 秦钧声音很低,没有接过她的话茬,而是道:“你给谁看过诸葛连弩?” 杜云彤微怔,随即便明白过来了。 能混进秋猎队伍的,人数绝不会多,但人不多,箭雨却这般厉害,仿佛来了千军万马般。 答案只有一个,来人是带着她的诸葛连弩的。 杜云彤心下一惊,道:“你和姜度。” 诸葛连弩是她造的,在秋猎上意图不轨,无论成功与否,都跟她脱不了关系。 “姜度没道理谋反——” 秦钧的目光看过来,杜云彤不说话了。 姜度没道理谋反,难道秦钧就有道理谋反了? 宫七急匆匆赶来,眉头紧锁,道:“侯爷,大事不好了。” 杜云彤手指紧紧握着杯子,生怕宫七的下一句便是正德帝死于她设计的诸葛连弩下了。 秦钧淡淡道:“说。” 宫七道:“叛贼作乱,公主为救陛下,中了一箭,现在昏迷不醒。” 杜云彤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正德帝没死。 再一想,心又提了上来。 正德帝没事,广宁公主却为救他身受重伤,都道天家无情,但面对着舍命救他的女儿,正德帝必会对广宁公主的印象大为改观。 广宁公主若斯,正德帝必会爱屋及乌,善待七皇子,若不死,七皇子也会在正德帝心中有一席之地。 而造成广宁公主生命垂危的元凶,正德帝更会追究到底。 杜云彤肩膀微抖,她几乎可以预见,她被五花大绑去菜市场砍头时候的景象了。 这种制造武器犯上作乱的事情,秦钧也护不住她。 似乎感觉到事情的棘手,秦钧看了她一眼,道:“来人控制住了吗?” 宫七脸色更为难看,道:“控制住了,是太子生前的部下。” 杜云彤手里握着的被子落在床上。 这下好了,别说她了,连秦钧都脱不了干系。 世人皆知,秦钧与太子五皇子交好,太子谋逆事败,自.焚身亡,秦钧作为太子生前的好友,难免会意难平,趁此秋猎的机会,组织太子的部下,射杀正德帝。 此举若是成功,则可顺利拥立五皇子为帝。 杜云彤看向秦钧。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矛头全部指向他的困境,在他眼里根本不足一提。 秦钧道:“五皇子呢?” 宫七答道:“去找叛贼了。” “拦下他!” 秦钧眼睛微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出帐篷。” “可...” 宫七面有为难之色,但见秦钧神色凝重,忙下去吩咐不提。 杜云彤有些闹不明白,原本一脸平静的秦钧,在听到李昱去找太子部下的时候,目光出现了波动。 秦钧揉了揉眉心,道:“我在这留的有暗卫,你不要乱跑。” 说完这句话,他便起身离开,脚步刚走到门口,突然听杜云彤道:“侯爷,把五皇子送到我这吧,” 秦钧是一把绝世锋利的刀刃,所有指向他的攻击都是徒劳无功的,他百毒不侵,刀枪不入,能够打倒他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所以当一切都指向他的时候,他才会那么平静,所以当五皇子去找太子部下的时候,他的眼底才会出现一丝裂纹。 秦钧这个人没有软肋,如果非要说的话,那么五皇子是他的软肋。 秦钧需要扶一个人登基,哪怕这个人是昏庸之主,秦钧也能让他成为流芳百世的圣明君王。 李昱只需要往那坐着,什么都不用做,开疆扩土有秦钧,平定天下有秦钧,所有的事情秦钧都会帮他做,李昱只需要活着就成。 广宁公主就是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引李昱去找太子部下。 当初太子谋逆之事疑点重重,但事情已经过去,正德帝与太后不去追究,旁人自然不敢再提。 但李昱不一样。 他刚烈,宁折不弯,当初太子事发的时候,他正在陪太后回华阴省亲,根本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 后来纵然怀疑此事蹊跷,可知晓此事的人全部死去,他也没有办法再去追究。 而今日,是太子的旧部前来。 前来刺杀正德帝。 杜云彤浑身都冷的。 她终于明白,秦钧说的广宁公主心思极深是什么意思。 广宁公主是要毁了李昱。 作者有话要说:广宁:谢谢夸奖 有人比本宫心思更深 本宫只是班门弄斧 二更奉上! 这么勤劳的我 你萌忍心不夸奖我吗QAQ 讲真,我觉得我文里的配角 都有做主角的潜力... 第37章 “你把殿下带到我这, 我...” 顿了顿,杜云彤道:“我劝劝他。” 秦钧不善于表达,让他去劝李昱, 他八成会一把把刀甩在地上, 眼珠子盯着震动不已的刀刃, 然后一脸漠然道:“死, 或者成为太子。” 可李昱也是一个极其刚烈的人, 若是其他的事情也就罢了,偏这件事一直是李昱心中的一个疙瘩。 母后,兄长, 皆是背负骂名而死,他想给他们讨回公道, 他一直都在找当初的幸存之人,但是这件事,根本没有什么公道可言。 李昱性子里有着姜家人的直爽,也有着姜家人的刚烈, 若秦钧真把刀插在他脚旁, 他多半会拔刀而起,纵然冒着生命危险, 不要储君太子的位置, 也要给太子姜后平反。 “好。” 似乎是明白自己的短板在哪, 秦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了杜云彤。 几个做禁卫军打扮的暗卫生拉硬拽把李昱带了进来。 因为涉及到太子,李昱情绪极为激动, 被人带进来的时候仍在挣扎,待见了秦钧,一脸的不可置信,挣扎的更是厉害了。 “你要做什么?放我出去!” 李昱冲秦钧大吼:“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那些人是大哥的部下!” 杜云彤眉头紧蹙。 果然是自小被宠着长大的皇子,哪怕为了太子之位收敛了不少脾气,但当性子上来的时候,他还是那个不管不顾的五殿下。 他是姜皇后的幼子,太子是他同胞兄长,他不用关心夺嫡,他只需要做一个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就行,在太子与姜后出事之前,他没有经历过人生的挫折。 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路平坦顺遂而来。 纵然经历了至亲至近之人的离世,他也是被上天偏爱的,有太后为他铺平道路,有秦钧替他披荆斩棘,他的人生没有经历过磨难,他一切的一切都来的毫不费力,所以他根本不懂生而为人的艰辛。 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理所应当地认为世界非黑即白,没有让人看不透的灰色地带。 杜云彤忽然就有些明白秦钧为何一心要扶李昱为帝了。 这样的李昱,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喜怒都摆在脸上,与这种人相处,不累。 杜云彤的目光落在秦钧脸上。 秦钧并没有回答李昱的话,只是对暗卫道:“下去。” 暗卫松开李昱,尽数退在屋外。 李昱胸口微微起伏,看向秦钧毫无表情的脸。 他想从秦钧脸上看出什么,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秦钧这个人好像没有什么喜怒哀乐,他永远都是冷着一张脸,没有开心,也没有悲痛。 认真论起来,秦钧与大哥的关系是比秦钧跟他的关系要好的,但大哥死后,秦钧一滴眼泪也不曾掉,平静地向他分析朝堂政事,说会把他送到那个位置。 他感激秦钧,但也仅仅只是感激了。 李昱盯着秦钧的眼睛,道:“他们是大哥的部下。” “我要去找他们。” “你可以不帮我,但不能阻拦我。” 所有人都故意遗忘了贤明淳孝的太子为何突然谋逆,所有人都不为太子的逝去而感到悲伤,他都理解,毕竟人总是趋利避害的,但他不理解的是,为什么秦钧也是这样, 秦钧他不应该这样的。 四年前,秦钧父亲大败,北狄趁机一路南下,不日便会打到京都天启城。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指责秦家骄兵以致大败,要求父皇杀秦钧以平天下怒火。 若不是大哥拼着太子位置不要,顶住了朝堂的压力,秦钧根本就活不下来,更不会有机会百骑劫敌营,立下不世之功。 秦钧沙哑的声音响起:“太子之事,到此为止。” “凭什么?!” 李昱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被秦钧的这句话彻底引发。 没有他大哥,哪有现在威震天下的定北侯?! 秦钧不帮他查清当年之事,他不怪秦钧,毕竟当年之事扑朔迷离,纵然去查也未必能查得出来什么,可是凭什么,秦钧要阻拦他去查大哥背负骂名自焚的事情? 暴怒之下,李昱一拳挥向秦钧的脸,拳头还未触及他的脸,便被秦钧用手挡下了。 秦钧的眸色如古井一般无波又幽深,道:“到此为止。” 李昱额上青筋直跳。 他看上去比秦钧强壮,但力气根本不及秦钧大,秦钧稍稍用力,他便什么都做不了。 李昱一拳没有打到秦钧,腿上也被秦钧制得死死的,动也动不了。 李昱眼睛血红,一字一顿道:“秦止戈,你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秦钧眸色淡淡,道:“知道。” 四年前,是太子李昊顶住了朝堂压力,说秦家世代为将,忠心耿耿,老侯爷尸骨未寒,便要杀其独子,未免寒了功臣之心。 来宣旨的内侍要他交出帅印,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再不是定北侯世子爷,自此之后,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庶民。 他没有接旨,漫不经心听完,擦干陌刀上的血后,朝着刀刃轻吹一口气,对趾高气昂的内侍道:“我的确不再是定北侯世子,我是定北侯。” 闪着寒光的刀刃印着他冰冷的眸子,他噌地一下把陌刀贴着内侍鞋尖插在地上。 内侍吓破了胆子,翘着兰花指,哆哆嗦嗦地指着他,道:“你敢抗旨不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作为一个以战功立身的武将来讲,天启城来的圣旨对他并无影响,也不能说并无影响,只是影响并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么大。 无论太子有没有替他求情,他都能活下来,圣旨到的时候,军队不服他的人已经被他杀了个干净,他若是不想死,任何人都杀不了他。 但他仍然感激太子在那种情况下替他说话。 那种四面楚歌,虎狼环视的局面下,太子是唯一一个把肩膀借给他靠的人。 太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平生敬佩的人不多,太子是唯一的一个。 长在天家,在见证过所有黑暗与残酷后,仍然保持着一颗仁善的心,知世故,而不世故。 他很佩服。 如果太子登基,将会成为一个流芳后世的千古一帝。 可是没有如果,太子还是死了。 太子死的时候他尚在西方,消息传来,他马不停蹄赶回京都。 太子是被活生生烧死的,连个完整尸首都没有留下。 其实留下完整尸首也没有什么用,谋逆之罪会被挫骨扬灰,连祖坟都没得进,只能做孤魂野鬼。 太子死了,姬妾儿女也死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如无头苍蝇般乱撞的胞弟李昱。 李昱并不是一个做君主的好苗子,他被太后姜后惯坏了,胸无城府,直率天真,尽管如此,他还是愿意扶他为帝。 秦钧看了一眼李昱,哪怕心里清楚李昱跟李昊之间差了一百个广宁公主,但见李昱这种敌我不分的幼稚,他还是会有想要把李昱揍成猪头的冲动。 李昱道:“既然知道,那就放了我!” “别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放你去哪?” 杜云彤终于听不下去了,道:“送死吗?”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广宁公主挖了坑让李昱跳,李昱还不管不顾地往下跳,这种心智,也难怪正德帝不肯立他为太子。 话又说回来,她也挺能理解李昱此时的心情的。 李昱一直都在追寻太子自.焚的真相,好不容易有了点头绪,秦钧又死活不让他去找太子原来的部下。 李昱不耐烦道:“你知道什么?” 杜云彤道:“我知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说来奇怪,秦钧与太子的关系确实不错来着,为什么在太子死后,他没去追究太子的死因? 不过现在不是讨论秦钧为什么不去追究太子死因的事情,李昱现在已经处在暴走边缘了,还是先劝李昱为好。 李昱若现在去找了来刺杀正德帝的原太子部下,那就真的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杜云彤道:“殿下一定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吗?” 李昱动作一顿,眼圈微红,但态度仍然强硬,道:“你懂什么?你说什么都不知道,大哥根本不可能谋逆!” “是,我不懂,难道侯爷也不懂吗?” 杜云彤走进李昱,道:“陛下膝下的皇子那么多,哥哥才学渊博,胸有丘壑,无论哪一个,都有问鼎东宫的能力。” “但侯爷谁也没选,偏偏选了殿下,殿下难道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杜云彤看了一眼秦钧,李昱除了是太子胞弟之外,受太后宠爱外,与其他皇子相比,并无争储的优势。 更何况,正德帝为防止姜氏一族有异心,早就下了命令,无论谁为太子,姜劲秋都是东宫太子妃,这样一来,姜家仍居后位,以后皇帝的身上,仍流着姜家人的血脉,所以姜度没有理由非帮李昱不可。 姜度没有帮李昱的理由,太后的娘家华阴杨氏,更是态度两可,与众位皇子都交好,根本没有不曾把宝压在李昱身上。 若说秦钧想找个傀儡做皇帝,七皇子、八皇子,甚至被圈禁的四皇子,哪个不比李昱好控制?且性格脾气也好,不会时不时就被人三言两语挑拨到敌我不分。 秦钧选李昱,完全是因为死去了的太子李昊的情分在作祟。 杜云彤挑了挑眉,她倒是没有想到,秦钧这人心里还挺感情用事的。 她一直都以为,秦钧是个极度理智的人。 可旁的事都能感情用事,唯独立储之事不能感情用事啊。 李昱这人,实在不是一个当皇帝的好苗子啊。 秦钧能帮他征战四方平天下,还能帮他安抚民生,治理国家不成? 一想到秦钧顶着那张让人退避三舍的冰块脸,去对灾民嘘寒问暖,杜云彤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种画面太美,她不敢想象。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象那种事情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劝李昱赶紧歇了搞事情的心。 好好当一个坐享其成的皇子不行吗? 看看人家广宁公主,再瞧瞧机关算尽的三皇子李昙,哪一个不活的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的,若是秦钧愿意帮他们,只怕他们半夜睡觉时都会躲在被窝里偷着乐。 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广宁公主若是李昱,做梦都能笑醒好吗。 许是被杜云彤说中了心事,李昱眸光微闪,杜云彤见此继续道:“侯爷若真是丝毫不曾把太子放在心里,殿下又怎会安稳地站在这,指责侯爷忘恩负义?” 秦钧微微抬眉,看向杜云彤的眸色深了深。 她还是和上一世一样的聪明,对宫廷斗争有着极高的敏锐感,他不过略提了几句,她就能迅速推断出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蓦然的,秦钧又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种感觉很复杂,他喜欢聪明人,也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可聪明若是过了头,又把聪明用在其他不是正途的地方,他就不大喜欢了。 就像是,上一世的杜云彤凭着美貌与聪明,把大夏朝搅得腥风血雨,国将不国。 秦钧眼睛微眯,目光里有着几分审视。 他知道杜云彤在帮他,但他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仔细想了想,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里在作祟。 他总担心,杜云彤突然之间,又会和上一世一样,视死如归头也不回地走在霍乱天下的路上。 上一世他能毫不犹豫地杀了杜云彤,是因为他和杜云彤除了互相算计外,剩下没有任何交流的。 可是这一世,他和杜云彤中间没有算计。 杜云彤甚至对他有着一种难以明说的依赖,这种感觉很奇妙,容易扰乱人的判断。 彼时杜云彤还没有发觉秦钧的细微眼神变化,仍是一心一意劝着李昱:“殿下,您可以好好想一想,侯爷对您是不是仁至义尽。” “他完全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可是为了太子情分,他甘冒天下大不为,一定要把您推到这个位置。您出身天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的,如果失败了,等待着他的,是粉身碎骨,株连九族。” 李昱嘴唇动了动,口气终于软了下去,轻声道:“我知道。” “您知道就好。” 杜云彤松了一口气。 李昱虽然直率,但不是死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 还有救,秦钧的眼光不算太差。 李昱道:“我只是想,知晓当初是怎么回事,还大哥与母后一个公道。” 半大的少年,谈及至亲的死,还是忍不住崩溃。 李昱肩膀微微抖动,头低了下去。 杜云彤看了一眼秦钧,耸了耸肩。 劝人她能做,但安慰人这种事情,她一个善于在人心窝里捅刀的人做不来。 再说,解铃仍需系铃人,症结出在秦钧身上,秦钧给李昱一句话,比她说千言万语都来的有用。 秦钧眉头微动,道:“不用你管,我会做。” 得到秦钧这句保证,李昱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人也不像刚才那般咄咄逼人,眼圈红了又红,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来,声音微颤,小声道:“大哥死的真的很惨。” 谁说不惨呢? 杜云彤叹了一口气。 可惨又有什么用?难不成揭竿而起,杀了正德帝给太子出气? 不管怎样,李昱和秦钧尽释前嫌,杜云彤还是很开心的,但她的开心并没有维持太久,正德帝身边的禁卫军就过来了。 禁卫军向秦钧行了个军礼,目光落在杜云彤身上,道:“劳烦杜姑娘,请跟我们走一遭。” 杜云彤打了个激灵,秋水似的求助般的看着秦钧。 大佬!大.腿!祖宗! 这个时候您可一定要雄起,万万不能抛弃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会有一更! 我这么勤奋了 就不要再养肥我了QAQ 第38章 杜云彤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当她直直地望过来的时候,像是盈盈的秋水在温柔月色下流淌一般,让人无端地心软三分。 秦钧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面对着这样的杜云彤, 很难让人硬起心肠。 秦钧目光划过, 落在前来的禁卫军身上, 道:“何事?” 杜云彤悄悄松了一口气。 对, 就是这样! 秦钧愿意护着她, 她还怕个毛线! 她可是以后的定北侯夫人,虽然在这个夫人只是名义上的,但只要前面挂上了定北侯三个字, 那就是一个免死金牌啊。 杜云彤脸上的笑意漫上眉梢。 什么?她设计的武器险些弄死了正德帝,不存在的, 她只是为了提高秦钧麾下士兵的战斗力,谋反什么的,她都想都没想过的。 禁卫军面有难色。 对方是一言不合就拔刀杀人的杀神秦止戈,任谁对上这种人都会心里打哆嗦, 但正德帝的命令又不能不听, 不听也是死。 他们只有一个脑袋,谁也得罪不起。 禁卫把声音放的很是温和, 全然不见哪怕对待皇子, 还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禁卫军道:“侯爷, 陛下召杜姑娘。” 怕被秦钧怒火波及,想了想,禁卫又添上一句, 道:“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望侯爷见谅。” 秦钧懒懒抬眉,对杜云彤道:“去吧。” 杜云彤的笑僵在了脸上。 怕自己听错了,杜云彤问秦钧:“侯爷,您说什么?” 她刚才还为自己抱上了粗大.腿而兴奋不已呢,秦钧这会儿就把她给推出去了... 老天果然还是见不得她好。 秦钧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死人脸,没理杜云彤,而是看着为首的禁卫统领,缓缓道:“本侯记得,你是荥泽人氏,兄弟三人,下面还有一个妹妹。” 秦钧的话说的很慢,处于变声期的声音并不好听,微微压低后,更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迫人感。 为首的禁卫军头皮发麻,却也不得不回答道:“是。” 秦钧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一家老小他都知道在哪,若他违背秦钧的意思,只怕他全家都死无全尸。 禁卫胸口微微起伏,额上有细密汗珠滚落,他垂眸,硬着头皮道:“侯爷...” 话未说完,就被秦钧打断了:“你知道本侯的脾气。” 轻飘飘的的一句话,让禁卫军们无不如坠冰窟。 “知道。” “既然知道,那便去吧。” 禁卫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上前。 天下人谁不知道,定北侯睚眦必报,心狠手辣。 四年前上书诛杀他全家的官吏,在他班师回朝后,手提陌刀,一个一个寻上了门。 一夕之间,无数官员被他杀死之后抛尸街头,正德帝却什么都没说,任由他杀人。 上至三公,下至七品小吏,凡是得罪过他的,全被他清洗了一遍,老少不论,鸡犬不留。 那几日,单是清洗街上的血迹,禁卫军都花了不少功夫。 杀神秦止戈之名,至此从边疆传入京都天启城,彻底深入人心。 为首的禁卫肩膀微微发抖,声音微颤,道:“侯爷饶命!” 秦钧眼皮也不抬,漠然道:“本侯要她,一根头发丝儿也不少。” 杜云彤听到这句话,简直快要给秦钧跪下了。 这才是大佬! 通篇没有一句威胁人的话,却让人胆战心惊到腿都是软的。 刚才进门时站得笔直的禁卫军们,此时的动作已经不能说是站了,说是像块木头似的杵那都有点委婉。 杜云彤在心里给秦钧束了无数个大拇指。 杀神秦止戈,果然名不虚传。 说起来,他对她真好。 他若是从一开始对她说话的语气就是这样的,估计打死她,她也不敢来抱他的大.腿的。 “咱们走吧。” 有了秦钧说不让她少头发丝的话,她还有什么怕的? 该怕的人是这群禁卫军才是。 杜云彤在诚惶诚恐的禁卫军的簇拥下出了屋子。 宫七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想了一会儿,问秦钧:“侯爷,这样合适吗?” 秦钧眼睛微眯,道:“她比我们想象中聪明的多。” 她就像盛开在石缝里的花,看似柔弱,却比谁都坚韧,只需一点阳光,她就能绿荫一片,花团锦簇。 听自家侯爷对杜姑娘评价极高,宫七便不再担心,于是问如何处理刺杀正德帝的太子的部下。 “杀了。” 宫七瞳孔微微收缩:“一个不留?那我们如何向五皇子交代?” 秦钧迎风负手而立,目光所及,大夏皇家旗帜迎风飘扬,热烈的红上面,绣着日月。 君为天,臣为日月,相辅相成,生生不息。 “能为他人所用的人,没必要活着。” 宫七点头称是,下去安排不提。 再怎么是太子原来的部下,这种没有脑子刺杀正德帝的行为,不仅更是坐实了太子有意谋逆的罪名,更是将太子的弟弟五皇子推上风口浪尖。 秦钧的暗卫下手极快,不过一会儿,那些人便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被严加看管的牢狱里。 消息传到三皇子李昙处,李昙眉头微蹙,将腕上的玉珠缠了缠,道:“一个活口也没留?” 来人称是。 李昙道:“罢了。” 那些人纵然身死,但也引起了正德帝的怀疑,更是加深了李昱与正德帝之间的间隙。 太子之死像是一根刺一样横在李昱和正德帝之间,吐不出,咽不下,虽然不致命,但到某些关头,就会成为二人之间的引火线。 正德帝若想在后世留个不错的名字,那他就不会让李昱登基。 李昱与太子关系极其深厚,他若是登基了,太子之事必会平反,而作为一锤定音说太子有二心的正德帝,就变成昏庸无道的那一个了。 李昙抿了一口茶,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几分,道:“去,把我库里的好东西给公主给过去。” 广宁公主倒是一把好剑,脑子好用,人也听话,他以后若是登基了,会用心帮她挑上一门好姻缘的。 但她的那个哥哥,还是不要留了。 随从将东西送到广宁公主处。 七皇子李易红着眼睛谢过。 太医来了很多个,他第一次见这么多的太医,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正德帝的关怀。 赏赐如流水一般被赐了下来,周围内侍与侍卫们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像之前那般,他们的眼里有恭敬,有讨好,都是他之前不曾见到过的。 这一切,都是用他妹妹的命换过来的。 李易给广宁公主掖了掖被子。 屋内的熏香已经换成了名贵的安神香,气味很好闻,让人心旷神怡的同时,又有几分困意。 李易看着小内侍新换的鎏金瑞兽,袅袅升起的云雾在他眼底慢慢绽开。 那个位置太高,也太危险,他不敢去奢望,他最大的愿望是看妹妹平安长大,嫁一个她喜欢,也喜欢她的男子。 为了这个愿望,他什么都能做。 哪怕有一日,其他皇子为了巩固皇位,杀了他,只要能善待他的妹妹,那他会毫不犹豫地含笑赴死。 可是现在,妹妹为了他,生死不知。 李易手指微微收紧。 小内侍蹑手蹑脚走进来,弯腰轻声道:“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李易收回了目光,回头看了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无比的广宁公主,道:“知道了。” 手指拂了拂广宁公主的额头,李易走出了房间。 对于正德帝,李易并没有太多的印象,除却必要的祭祖或者除夕之夜时,他是见不到正德帝的。 李易知道自己不受宠的原因,他是舞姬之子,卑贱无比,在一众有着强势家世的皇子们面前,他实在不值一提。 因为知道自己不受宠,所以他也没有想过去争宠。 他的人生从出生之日起就已经注定了,哪怕他比任何一个皇子都要渊博,看书过目不忘,也没有任何用。 朝臣们是不会容忍一个舞姬之子登上皇位的。 正德帝也不会让一个他忽略了多年的默默无闻的皇子继承大统。 大夏朝的皇帝,要出身高贵,要得帝心,他没有一条是符合的。 李易跪了下来:“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吧。” 正德帝的声音响起,指了指李易身旁的椅子。 李易起身,坐在椅子上,小内侍捧来了茶。 他久不在正德帝面前露脸,内侍们也不知道他喜欢喝什么茶,只泡了如今宫中时兴的茶。 李易低头抿了一口,抬头时,这才发觉,屋里还有一个人。 那人年龄虽小,却生的极美。 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引人沉湎其中,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不仅没有破坏她的美感,反而更是给她添了几分风情。 她冲他展颜一笑:“七殿下。” 李易动作微微一滞,正德帝语气不明的声音响起:“这是定北侯未过门的妻子,杜家妇。” 李易忙收回目光,把茶杯放下,浅浅一笑,道:“杜姑娘。” 动作落落大方,不见刚才被晃了神的模样。 杜云彤暗叹,好模样,好气度。 完全不像是一个被欺辱着长大的皇子。 他像是一缕春风拂过绿水,又像是暖玉温润入手,给人的感觉永远恰到好处。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成不了储君,就只剩下一个死。 杜云彤有些惋惜。 大夏朝夺嫡之路上的血腥,是她见过的所有朝代中最为惨烈的。 杜云彤没有惋惜太久,就被正德帝打断了。 正德帝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杜云彤,道:“伤了广宁的武器,就是她造出来的。” 杜云彤点头,道:“正是。” “但妾所造出的武器,只是增强侯爷麾下士兵的战斗力,并不曾作为其他。” 李易眉头微皱,杜云彤继续道:“请殿下前来,是想让殿下带妾看一下公主的伤势。” 她造出来的诸葛连弩所用的弩.箭是特制的,若真是她拿给姜度或者秦钧的诸葛连弩伤的,那她一眼便能认出来。 李易手指摩挲着杯子,迟疑道:“被反贼武器所伤之人并不在少数,姑娘为何执意看公主的伤?” 杜云彤笑了笑,道:“他们的伤势,禁卫们已经带领太医看过了,是妾所制的武器所伤。” 她当时画图时,为了区别诸葛连弩与普通弩.箭的区别,连所用的弩.箭都是特制的六棱箭,跟现在大夏朝所用的三棱箭有很大的不同。 三棱箭即便射入人身上,但□□仍然好拔,可六棱箭不一样,□□翻带皮肉,根本止不住血。 若是被六棱箭射中了胸口,除了等死根本没有其他路可走。 杜云彤相信广宁公主会拿自己的安危去为李易搏一个未来,但杜云彤不相信广宁公主会舍得在李易没有登基之前,就早早离世。 广宁公主为正德帝挡箭后,太医们一片混乱,□□的箭.弩不知被丢到了哪处。 如今想得知这支箭弩是不是六棱箭,只有看广宁公主的伤势。 再聪明的人,也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杜云彤觉着,广宁公主大抵也会如此。 如果广宁公主中的是三棱箭,那莫说广宁公主的打算全盘落空了,只怕还会在正德帝心里留下一个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形象。 所以在看到禁卫们呈上来的弩.箭时,杜云彤迅速便想到了这个地方。 好在正德帝虽然不是什么圣明的君主,但也不算特别昏庸,同意让她去看广宁公主的伤势。 正德帝都同意了,李易更是没有阻拦的理由,带着杜云彤去往广宁公主的房间。 此时天色转暗,正德帝周围已经点上了琉璃宫灯。 宫灯明明暗暗,印在正德帝脸上。 正德帝浑浊的目光落在身影绰绰而去的小女孩身上,抿了一口茶后,语气晦暗不明道:“这是杜砚的女儿?孤以前倒是没有见过。” 常年伺候在正德帝身边的内侍眼皮跳了一下,笑眯眯回道:“谁说不是呢,一眨眼,杜姑娘也长这么大了,再过一段时日,便要嫁给定北侯为妻了。” 正德帝垂下眼,看着杯中的茶,喃喃道:“定北侯...” 过了许久,他放下茶杯,问道:“杜砚有几个女儿?” 内侍松了一口气,看上定北侯未婚妻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碰的好。 内侍低头沉思一会儿,迟疑道:“倒还有一个与杜姑娘年龄相仿的女儿。” 正德帝旁的都好,就是太爱美色了些。 除却宫中夫人外,宫中不少宫女也被临行过,不过转头就忘,不曾把人放在心上罢了。 内侍伺候了他多年,自然知晓他的脾气。 正德帝喜欢娇憨机灵的少女,郑夫人就是因为眉眼里有着几分天真娇憨,便颇为受宠。 正德帝不接话,内侍便小心翼翼试探道:“说起来,承恩侯也不过是治家不严,哪里就到了要褫夺爵位的地步了?” 正德帝闭上了眼,道:“你去安排。” 广宁公主的房间虽然被宫女刚刚打扫过,熏香也已经熏上了,但空气里仍飘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杜云彤眉头微蹙,满怀期待地走到了床畔。 她明白广宁公主对李易的感情,李易没有登基之前,广宁公主怎么可能孤身赴死? 所以广宁公主中的,绝对是三棱箭没得跑。 还特意让人把三棱箭丢了,真是掩耳盗铃。 小宫女轻轻拉开广宁公主的衣领。 杜云彤动作一僵,瞳孔微微收缩。 行,你狠! 杜云彤心头千万匹羊驼飞奔而过,咩咩而笑仿佛在嘲笑她的智商一般。 这年头原来真的有视自己生命为儿戏的人。 屋外传来了李易的声音:“杜姑娘,如何了?” 杜云彤僵硬转身,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心如死灰。 小内侍打开了门,杜云彤道:“公主确为六棱箭所伤。” 李易眉头微动,杜云彤又道:“但这武器,真的不是妾提供的。” “妾对大夏朝,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杜云彤的话音刚落,便响起了三皇子李昙的声音:“姑娘这些话,还是跟禁卫军说去吧。” 李昙大步而来,身后跟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禁卫军。 杜云彤迎着李昙的目光,学着秦钧的漠然,平静道:“妾是定北侯秦止戈的未过门的妻子。” 话不需要多说,一句就好。 秦钧的威慑力她刚才已经见过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把人吓得站都站不稳,她作为秦钧以后的夫人,不能堕了秦钧的威名。 哪曾想,李昙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在听到定北侯三字的时候,李昙确实有一瞬的犹豫,但那只是一瞬。 一瞬之后,李昙目光恢复原来的冰冷,道:“姑娘是在拿定北侯吓唬我吗?” “不敢。” 杜云彤手指微微收紧。 这跟她原本设想的剧情不一样啊! 明明秦钧什么都不说,就能把别人吓得不行,为什么她这个定北侯夫人的名头,就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了! 杜云彤轻轻扶了扶被风吹起的发间的珠缨,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点。 不怕,她不能怂。 秦钧脾气怪是怪了点,但为人还是可以的,而且非常护短,肯定不会让她交代在这的,吧? “定北侯联合废太子余孽,蓄意趁此秋猎之际,刺杀父皇,姑娘为助定北侯,制造出此等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但天佑大夏,没有让你们得逞。” 李昙目光微冷,道:“如今废太子余孽已经被我尽数擒下,姑娘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左右,拿下她!”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粑粑救我! 你再不来你就要失去你的宝宝了!!! 这一章大概可以称为女主被打脸的一章23333 第39章 “你敢!” 杜云彤眉梢微挑, 环视着周围的禁卫军。 “我是定北侯秦钧未过门的妻子,太后亲自赐的婚,你们谁敢动我?!” 许是她突然拔高的声音让人吓了一跳, 又许是秦钧的威慑力太大, 总之当她说完这句话时, 周围的禁卫军没有再继续上前。 对, 就是这样。 不要怕, 她有秦钧这个大.腿,旁的不会,狐假虎威还不会吗? 秦钧睚眦必报, 最是记仇,嗜血杀神的称号传遍了大夏朝的每一片土地, 她今日若是在这出了事,以着秦钧的脾气,在场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 总会有惜命的人的。 李昙眼睛微眯,看着迎风而立的小女孩。 她脸上没有丝毫的胆怯, 迎着火把与烛光, 直视着他的眼睛。 秦钧倒是捡了个宝。 临危不惧,条理清晰, 哪怕身在困境, 也没有被他几句话就吓破了胆子。 他原来打算的利用她给秦钧扣上犯上作乱的罪名, 怕是不好执行了。 不过再怎么不好执行,他也要去做。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他根本没有其他退路可走。 李昙道:“定北侯心怀不轨, 刺杀父皇,你们还等什么?拿下!” 秦钧人虽然不在场,但余威仍在,禁卫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是犹豫之色。 双方僵持间,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易开口说话了:“三哥,定北侯威震天下,如今父皇尚未定下罪名,你纵然是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是不敢动的,” 李昙冷哼一声。 他知道秦钧有多恐怖,但当他决定去争那个位置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与秦钧为敌的准备了。 不是他死,就是秦钧死。 今日的计划一环扣一环,缜密到无以复加,任何人都不可能逃得掉,秦钧纵然插翅也难逃。 邙山上全部都是他的人,秦钧不过带了百余侍从,再怎么悍勇,也不过是凡人之躯,难道能从五万精兵里杀出血路? 他不信。 抓杜云彤,也不过是要杜云彤承认武器是她为秦钧造的,为的是今日射杀正德帝。 他原来以为,侯门贵女,都是长在温室里的花朵,稍微恐吓,便什么都说了,偏杜云彤是个临危不惧的,平白地扰乱了他的计划。 不过没关系,再怎么临危不惧,到了他手里,也要乖乖吐出他想要的话。 只是可惜,他的兵全部去围杀秦钧了,今天跟着他过来抓杜云彤的,都是父皇的人,他用着不顺手。 要不然,也不会让她在这站了这般久,更不会让李易在这大言不惭说什么罪名未定。 李昙看了一眼李易,道:“七弟,莫忘了你的身份。” 一个舞姬之子,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说话? “你是父皇的儿子,而这个女人,想杀父皇。” 李易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他看在广宁公主的面子上,没有对他下手罢了。 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皇子,与他攀交情,讲道理? 李昙眼中的轻蔑之色一览无余,李易好脾气地笑笑,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一般。 杜云彤眼角跳了跳。 她原本以为,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千雁的脾气已经够软糯,够没脾气了,今日见了李易,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怂包。 这才是真正的针扎在身上都不知道喊疼。 广宁公主虽然看似柔弱,但骨子里比谁都要强,从一个备受冷遇的舞姬之女,走到现在大夏朝唯一一个有封号的公主,她的人生足够励志逆袭了。 这样一个要强机关算尽的公主,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好脾气的兄长? 不,这已经不能算是好脾气了,这完全就是任人欺负的小怂包啊,若是搁在某绿江,妥妥的需要逆袭的祡废男主啊。 算了,还是她自己来怼李昙吧,这李易的战斗力完全就是战五渣,指望不上。 也幸亏他是战五渣,若他跟他妹子广宁公主一样的心思深沉,那就有秦钧忙的了。 杜云彤道:“殿下口口声声说侯爷刺杀陛下,可有凭证?”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秦钧余威尤在,禁卫军不是李昙的人,不会真对她动手动脚的。 再说了,秦钧那个人,应该没有这般薄凉的吧,好歹她是他名义上的夫人,她若是死在了这,那多丢秦钧的脸。 秦钧那么爱面子的人,肯定不会让她死在这的。 杜云彤直视着李昙的眼睛,冷笑道:“此次秋猎的行程,是殿下一手负责,我倒是想问问殿下,那些反贼是如何带着大量武器混进来的?” “殿下说侯爷与反贼串通谋杀陛下,在我看来,更像是殿下故意放水,然后嫁祸在侯爷头上!” 李易眼睛微眯,手指微微收紧。 他不曾想过,杜云彤竟然如此牙尖嘴利,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谋划。 “儿郎们,你们是大夏朝最精锐、最忠心的禁卫军,你们忠的是大夏朝,忠的是陛下!养君千日,用在一时,如今三皇子颠倒黑白,诬陷忠良,你们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一席话,说得周围禁卫军面有松动之色。 对,就是这样。 禁卫军不是李昙的人,未必真的跟李昙一条心,更何况,正德帝尚未下旨,秦钧便仍是定北侯,而不是什么反贼逆臣。 她只要摆事实,讲道理,还是极有可能吧禁卫军争取到她这边的。 杜云彤思索着后面的话如何说,然而就在这时,李昙随手抽出身后禁卫的佩剑,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我去——哗—— 杜云彤瞳孔骤然收缩,连忙去躲,然而养尊处优不怎么运动的小女孩身体,哪有整日里练剑的李昙来得灵活。 闪着寒光的剑刃越来越近,杜云彤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这货跟秦钧一毛一样,一言不合就开杀。 杜云彤被李昙逼到墙角,发间的珠钗掉落,被李昙一脚踩碎。 原本被杜云彤说动的禁卫上前去拦,被李昙一剑刺在心口。 李昙从禁卫身体中抽出剑,剑尖不断往下滴着血。 其他的禁卫不敢再上前阻拦。 他们武功纵然远在李昙之上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跟李昙大打出手不成? 开什么玩笑,李昙可是皇子。 李昙越走越近,杜云彤无语泪千行。 大.腿,祖宗,您要再不来,我就真的交代在这了! 杜云彤心中的呐喊并没有召唤出秦钧,李昱的长剑挥下,杜云彤闭上了眼。 八成会很疼,很血腥。 她还是死的瞑目一点,别睁眼瞧了。 利剑刺入身体的声音传来,杜云彤耳朵动了动。 咦,不疼? 她莫不是已经死了吧,所以感觉不到疼了? 温热的气息呼在她脸上,有些痒。 这感觉不对。 杜云彤小心翼翼睁开了半只眼。 李易的脸离她咫尺之间,因为离的太近,她甚至能看得到李易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李易的薄唇动了动,声音极轻。 杜云彤呼吸一滞,瞳孔微缩。 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杜云彤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昙抽剑,李易闷哼一声,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杜云彤扶住他的肩膀,满是不可置信。 李易居然会舍命救她?! 她和李易只有一面之缘。 李易的声音极轻,像是在祈求什么:“妹妹...拜托姑娘了。” 是为了广宁公主。 舍命救她,是为了让她以后给广宁公主留条生路。 杜云彤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广宁公主机关算尽,为的是让李易登上那个高不可攀的位置,而李易哪怕舍命,也不愿去宵想那个位置,他的心愿,一直是想让广宁公主好好的。 他知道与李昙合作是与虎谋其,胜算并不大,所以拼了性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杜云彤声音微颤:“殿下,我...” 对上李易那双眸子时,她后面的做不到便说不出来了。 他眼里有太多太多的责任,与清澈的感伤。 生于天家不是他的选择,安稳度一生更是一个可望而不可求的期许。 杜云彤深呼吸一口气,道:“殿下...” 她后面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李昙冷声打断了:“七弟,你这是自己找死。” “可怨不得我。” 杜云彤的火一下子便烧上来了。 MMP,见过推卸责任的,没见过能这么推卸责任的。 杜云彤按着李易的伤口,想让血流的不这么快,但一切都是徒劳,鲜血从她指缝中渗出,染红了李易的衣裳。 杜云彤从衣裳撕下布条,简单给李易包扎着,一边包扎,一边道:“同室操戈,手刃兄弟,殿下好手段!” 李易伤得极重,有几个禁卫军上前帮忙扶着李易。 禁卫军虽上前帮忙扶着李易,但不曾去阻拦李昙继续杀她。 杜云彤无语梗咽,李易的命是命,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深呼吸一口气,杜云彤躲在李易身后,默默为自己点了一根蜡,道:“还不快去夺了三皇子的剑,非要等七皇子死了你们心里才痛快吗?!” “还是说,你们觉得三皇子心性仁善,哪怕你们见证了他提剑杀人,他也会留你们一条性命?” 关系到自家性命,禁卫军如梦初醒,再不犹豫不决了,几个人合力,去夺了李昙手里的剑。 李昙在禁卫军手里挣扎不已,眸色微变,道:“你们反了不成?” “谋反的人是你!” 杜云彤正要叉腰跟李昙怼个昏天暗地,但见李易双目紧闭,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当下也不跟李昙继续废话了,进屋去翻广宁公主的止血药。 好在广宁公主的药放在挺显眼的位置,杜云彤没费多少时间便找到了。 杜云彤拿着草药,让禁卫军扒开李易的衣服给他糊上去。 这边发生这么大的动静,都不见有其他人过来,想来是李昙在来之前便安排好的缘故。 杜云彤目光落在李昙身上。 李昙到底是东宫之位的强力竞争者,哪怕被她擒下,面色仍如水一般的平静,刚才的暴怒,已经从他脸上看不到一点了。 喜怒不形于色,的确是一个合格帝王应该有的修养。 有那么一瞬间,杜云彤又觉得有些惋惜,若以一个帝王的标准来看,李昙比李昱出色多了... 可秦钧偏偏意气用事选择了李昱。 算了,这种事情不是她能左右的。 再说了,这个李昙刚才还想弄死她来着。 说起来,她这算不算擒贼先擒王? 李昙被擒下,秦钧那边的处境应该会好一点吧? 一想到秦钧,杜云彤的心又揪了起来。 那可是五万精兵啊,秦钧只有百余人,会是五万人的对手吗? 与秦钧相处这么久,她也算摸熟了秦钧的脾气,秦钧这人爱面子,又极为护短,若不是自顾不暇了,绝对不会不管她的。 五万精兵啊,杜云彤心肝发颤。 秦钧若是死了,那便昭示着五皇子一脉的全部溃败。 五皇子溃败,做主东宫的便是李昙了。 她这会儿刚狠狠收拾了一顿李昙,李昙若是得势,怕不是连个全尸都不会给她留... 夜色越来越暗。 描金瑞兽里升起层层云雾,正德帝双目紧闭,睡得正香。 外界的杀伐之音,一点也不曾传入他的耳内。 秦钧穿好护甲,宫七外面走了进来,眉头微皱,一脸凝重,道:“侯爷,咱们先撤吧。” “外面可是五万精兵,我们不足五百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三皇子有备而来,陛下太后那里早已被他掌控,我们的人无法得知里面的消息。” “陛下若是无事还好,陛下若死,我们便真成了反臣逆贼了!” 秦钧漫不经心抽出陌刀。 月色照射下,陌刀泛着幽蓝的寒光。 寒光闪着秦钧的眼,秦钧眼底如古井一般无波。 外面的喊杀声震天,仿佛他已经是瓮中之鳖一般。 秦钧噌地一下把陌刀回鞘,大步走出,漠然道:“一百人随我冲锋,剩下的人保护五皇子。” 宫七连忙追上来,道:“侯爷,我们没有胜算的,差距太大了——” 秋夜风气,秦钧暗红色的披风翻飞,他回眸看了宫七一眼,淡淡道:“一百人,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本侯一骑当千 未尝一败 晚上还有一更! 第40章 秦钧披甲, 长腿一跨,翻身上马。 他自十岁起,便跟着父亲南征北战, 十二岁时, 家人尽数死在敌军手里。 十二岁的他, 百骑劫敌营, 自此立下不世之功。 他从来都是孤军奋战, 以少胜多。 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仍然如此。 刀光入眼,鲜血横飞, 他眼底一如既往平静。 他目光看向不远处,烈风中傲然而立的大夏朝的旗帜如定海神针一般。 猩红的旗帜绣着日月, 在夜色中如一盏明灯般。 那是他要去的地方。 他想过广宁公主会在这个时候下手,也想过李昙想要置他于死地,甚至正德帝与太后,他都想过了。 他是一把极为锋利的剑, 但并不好使, 伤人伤己,他的存在, 挡了太多人的路, 有他横在李昱面前, 谁也跨不过去。 只有他死了,那些人才能安心。 可他不能死。 大夏朝看似强盛,实则危机四伏, 千疮百孔,他若是死了,这个空有其表的大夏朝也会在不久后土崩瓦解。 所以他要活着。 纵然身边之人全部倒下,他也要到达那个位置。 一人又一人倒在他面前,秦钧的盔甲被鲜血染得通红。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了,孤立无援,孤军奋战,天下人不会记得他的好,他们只知道他心狠手辣,杀人成瘾。 所以任何人都不会给他帮助。 秦钧漠然擦去溅在脸上的鲜血,微微抬眸,看到一众禁卫军中,那一抹娇嫩的红。 那抹红色似乎也看到了他,在人群中不断地挥着小手。 那人个子极矮,她蹦着他才能看到她。 秦钧瞳孔微微收缩,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离得太远,他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是今夜的月色太温柔,他从她脸上看到了担忧与心疼。 杜云彤在禁卫军中,喊哑了嗓子:“秦止戈!” “你不要过来!你快走!” 李昙安排好的士兵如潮水一般涌来,像是永远都杀不完一般。 杜云彤终于知晓了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的残酷。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秦钧纵马冲锋,她看到有剑刺入秦钧的身体,可秦钧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眉头也不皱一下,披荆斩棘,踏碎剑刃。 他是真正的杀神。 杀神秦止戈,以杀止杀,从无败绩。 杜云彤身体微微发抖:“李昙呢!” “把他拉过来!这是他的部下!” 可秦钧终究是人,再悍勇的人,也有力气用尽的时候,这些兵哪怕什么都不做,只围在秦钧身边,也能把他力气耗尽。 禁卫军把李昙推了出来,杜云彤一把抽出禁卫军的佩剑,横在李昙脖子上,道:“叫你人住手!” 李昙斜了她一眼,嘴角微勾,不以为然道:“有杀神陪我一起,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 杜云彤手指微抖,李昙脖子上溢出一丝红色,禁卫军道:“姑娘!切莫冲动。” “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杜云彤又往李昙脖子上送了一分,鲜血顺着剑刃滑落下来,殷红一片刺着她的眼。 她活了两世,莫说杀人了,连鸡都没有杀过,上一世吃的鸡鸭鱼肉都是菜市场里处理好的。 可是秦钧就在山下孤军奋战,她什么也帮不到他。 策反禁卫军抓住了李昙又有什么用? 李昙眉头微皱,吸了一口冷气,道:“姑娘自然什么都做的出来。” “秦钧若是冲上来了,我只有死路一条,姑娘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了多活一会儿,而放秦钧上山?” 是了,秦钧一旦上山,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李昙,李昙根本没有必要为了多活那一会儿,收回命令让手下人放秦钧进来。 杜云彤深呼吸一口气,慢慢放下了剑。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秦钧不会死在这的。 他的宏图大业尚未完成,他的家国天下还算是一团乱麻,他不能死在这。 “姜度呢?姜家人有没有找到?” 杜云彤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姜度也是能征善战之人,若找到了他,有他帮助秦钧,秦钧的处境或许会好一点。 可这是五万精兵啊,姜度参加秋猎,哪怕为了不被正德帝忌惮,也不会带太多私兵前来。 让姜度去帮秦钧,无疑于让姜度去送死。 “姜少府正在赶来的路上——” “杜姑娘!” 身后战马嘶鸣,传来姜度清朗的声音。 “秦钧!” 姜劲秋一声惊呼,身骑枣红烈马,拔剑便要往下冲。 姜度一把扯住她的马缰:“你做什么?” 姜劲秋的目光落在山腰上浴血赶来的少年身上,奋力抢着马缰,道:“我要去救他!” “你这是送死。” 姜度举目四望。 他们屋里熏的檀香有问题,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大部分随从都已经陷入昏迷了。 他用清水洗了脸,便冲出屋找姜劲秋。 一路纵马而来,山下喊杀声震天,姜度知道,新一轮的夺嫡,又要开始了。 姜劲秋喜欢秦钧,不管秦钧心里有没有姜劲秋的位置,他都不能让秦钧死在姜劲秋面前。 姜度揉了揉眉心,对随从道:“看好姑娘,我下山帮他。” 姜劲秋动作一滞,声音低了下去:“二叔...” “不,你们谁都别去。” 杜云彤指着夜幕中高台之上的旗令官,对姜度道:“听闻二叔有百步穿杨之术,不知云彤今日有没有机会,可以一览二叔神技。” 慢慢镇定下来之后,原本被她忽视的东西便显露了出来。 李昙虽然提前布置好了五万精兵,但此举太险,并未世家将领愿意帮他,更何况,秦钧威名在外,京中将领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更是不敢领兵去拦截秦钧。 没有带头冲锋的将领,那么五万精兵听谁的指挥,又该怎么排兵布阵,便全部系在旗令官身上了。 月色朦胧,高台上的旗令官身影模糊,此间的距离早已过了百步,且视线受阻,并看不清旗令官的位置,能否一箭射中,便真的只能靠天靠姜度了。 姜度眯眼看去,伸出手指,立在眼前丈量位置,片刻后,对杜云彤道:“我试试。” 姜度深深地看了一眼杜云彤。 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清醒,且一针见血地指出这铁桶中唯一的弱点,她的心智,远在劲秋之上。 姜度纵马而去。 距离太远了,他只能尽量去接近旗令官的位置。 “火把!” 杜云彤道:“去帮姜少府!” 禁卫军分出一队人,举着火把追随姜度而去。 杜云彤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姜度。 姜度缓缓抽出了身后箭匣里的弩.箭,拈弓搭箭,箭若流星而去。 距离真的太远了,纵然姜度有神射手之名,箭.弩也不曾射到山腰上的高台。 身边传来一声剑鸣,杜云彤微微回眸,姜劲秋又抽出了佩剑。 杜云彤连忙去拉她的马缰:“你做什么?” 姜劲秋自幼学习骑射,虽不抵姜度,但力气比杜云彤大的多。 “我跟你不一样,姜家人,从不畏死。” 姜劲秋轻轻一挣,战马长啸,飞身下山。 姜度已经不能再往前去了,再往前去,便到了李昙麾下士兵的攻击范围之内。 姜劲秋纵马飞过,剑刃映着月光,道:“二叔,我掩护你。” 秋风起,杜云彤看着山下的血流成河,第一次发觉,在面临冷兵器作战时,生而为人的渺小与无力。 她纵然能发现旗令官的位置又如何? 位置太远,仍需要姜度与姜劲秋去冒险,她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纵然捉到了李昙也没有用,她哪怕拿着剑横在李昙脖子上,山下的士兵也不会停止冲锋。 盔甲相撞下,根本没有人听得到她在说什么。 李昙勾了勾嘴角,道:“杜姑娘,你认命吧。” “我死了,他也活不了。” 秋风吹起杜云彤的发,杜云彤看也不看李昙,道:“不,你们都死了,他也活下来。” 她对秦钧有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 那种天塌下来,秦钧也能够撑得起来的信任。 李易悠悠转转醒来,禁卫向他解释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李易白着脸,扶着伤口,慢慢坐起来,轻声对杜云彤道:“杜姑娘...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顺着杜云彤的目光看向山下,浴血而行的少年如一把势不可挡的利剑一般,生生把潮水般的兵士切割成两半。 他的随从迅速补上他的位置,一点一点向山上逼近。 李易眸光微闪,道:“定北侯...不会败。” 似是应了他的话一般,弩.箭呼啸而过,姜度射中了高台上的旗令兵,姜劲秋欢呼道:“还有三个。” 少了一个旗令兵传达命令,原本整齐的阵营出现一丝骚动。 秦钧眼睛微眯,看向山上的杜云彤。 夜风扬起她的衣袖,她鬓间的珠钗少了几个,如瀑一般的秀发在夜幕中飞舞,脸颊被火光照的如霜雪一般的白。 许是离得进了,他终于看到了她一张一合的口型在说着什么。 她说,不要死,秦钧,我等你回来。 纷纷扰扰的情绪涌上心口,秦钧突然想起第一次随父亲出征时,母亲揉着他的头,对他父亲说:“不要死,我等你回来。” 父亲便笑着在母亲眉心落上一吻。 经年悠悠,他再也没有听过那句话。 关心他的,心疼他的,全部死在了四年前的那场战役里。 “杜云彤...” 他第一次发觉,她的名字挺好听。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低喃,杜云彤双手拢在脸边,对着山下大喊:“秦止戈,你别想着我会替你守寡!” 她这句话不止是大胆了,说是大逆不道也不为过。 禁卫军或低头看地,或抬头看月,一副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模样。 姜劲秋脸颊微红,一剑刺向来人胸口,道:“哼,不知羞。” 杜云彤说完这句话,手扶着胸口,感受里面不住狂跳的心脏。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只是想让他活下来。 这般悍勇英武的少年,不应该死在这场秋猎,他的梦还没有实现,他的人生路才刚刚开始。 姜度又射中一个旗令官,山腰上的密不透风的阵容开始骚动不安。 秦钧陌刀扬起,再度发起冲锋。 他是势不可挡的剑,也是刀枪不入的盾,在他的带领下,叛军溃不成军。 杜云彤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秋风扬起,她甚至能够嗅到他身上随风飘来的血腥味。 近了,更近了。 杀神不死,修罗永存。 以百余人而冲五万精兵之阵,世间只有秦止戈能够做得到。 战马打了一个喷嚏,秦钧翻身下马,温香暖玉迎了满面,怀中的小女孩肩膀微微抖动,手指扣着他的盔甲:“我就知道,你不会败。” 秦钧身体微微一僵,杜云彤迅速明白自己的身份,她又不是秦钧正儿八经的夫人,重获新生后的喜极而拥什么的,还是不要了。 杜云彤从他怀中出来,抬起头,撞见了秦钧平静无波的眸子。 明明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眼底还是平静如水的,一丝波澜也没有。 杜云彤搅着帕子,想了一会儿,伸手去他额上的血水。 她知道他有洁癖,他比她还受不了血腥味。 捏着帕子的手指刚刚触及到他的额头,她的手腕就被他握住了。 秦钧的力气很大,她根本挣不脱。 杜云彤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发觉了问题所在——她和秦钧只是协议夫妻,她今夜所为,早已超出了协议夫妻的范围。 他怕不是生气了吧? 也是,他那么要好面子的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未过门的妻子吼了句我绝不会替你守寡,别说他了,正常男人都接受不了。 杜云彤抬头,心虚地看了秦钧一眼,又飞快低下头,极小声道:“侯爷,我不是故意的...” 都那个关头了,她说的那句话已经是非常克制的了。 久久没有听到秦钧的回答,杜云彤小心翼翼抬眉,却见秦钧眸色幽深,却又无比认真。 秦钧微抿着的薄唇轻动,道:“谢谢你。” 杜云彤眨了眨眼睛。 她怕不是幻听幻觉了? 秦钧对她道谢? 她是没睡醒,还是秦钧从战场归来被人打中了脑袋得了失心疯? “哎,那个...” 杜云彤刚想说话,秦钧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腕,大步从她身边离去。 留给杜云彤是浓厚的血腥味,以及面前满是血水的脚印。 秦钧的私兵已经赶来,与山下的李昙的士兵战在一起。 李昙虽然是精心布置,士兵也算骁勇,但哪里抵得上秦钧麾下士兵嗜血的悍勇? 喊杀声渐弱,姜劲秋与姜度骑马归来。 姜劲秋道:“他去了哪?” 目光看到杜云彤身边的一串血红脚印,姜劲秋声音骤然拔高:“他伤势很重!” 谁说不是呢。 以一百对五万,也有秦钧能够做得到,若换了旁人,莫说冲阵,根本就活不下来。 纵然她发觉了旗令兵的存在,纵然姜度射杀了旗令兵,但五万人就是五万人,哪怕站成一排什么也不动,就能把人死死围在其中。 可是秦钧还是冲出来了。 他是人,同时也超越了人的存在。 杀神永远不会死。 杜云彤望向秦钧的背影,道:“他大概去找陛下了。” 秦钧浴血而来,为的是把李昱推上储君之位。 秦钧一步一步走到正德帝的房间。 周围禁卫军见他前来,根本不敢上前阻拦。 秦钧在门前负手而立:“臣,秦止戈,求见陛下。” 正德帝的声音没有响起,屋里的内侍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秦钧耳朵动了动。 内侍换上一张笑脸,开门迎了上去:“侯爷...” 但见秦钧一身是血,内侍嘴巴微张,张目结舌道:“这是怎么了?何人伤了侯爷?” 秦钧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内侍,大步进屋。 屋里飘着好闻的檀香味,秦钧眉头微动,目光所至,正德帝在纱幔中睡得正香。 秦钧看了一眼内侍。 内侍忙不迭上前叫醒正德帝:“陛下,醒醒,定北侯来了。” 许久后,正德帝转醒,但见秦钧身上鲜血,起床动作微微一滞,转瞬便恢复正常。 内侍给正德帝批了一件衣服。 正德帝歪坐在床上,眯眼道:“老三出事了?” 秦钧平静道:“三皇子拥兵五万,犯上作乱,已被臣擒下。” 正德帝长叹一声,看着秦钧,道:“孤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秦钧抿唇不说话。 正德帝走下床。 御案上,明黄锦缎包裹着的传国玉玺在琉璃宫灯的映照下鲜艳夺目。 正德帝打开明黄锦缎,取出里面的传国玉玺,对内侍道:“拿来。” 内侍低头应是,踩着小碎步,取出正德帝一早便写好的立储圣旨。 圣旨早就写好了,唯有皇子之名没有写好。 正德帝一直以为,今夜进来的,会是他的三子李昙。 他已经帮他做到这种程度了,甚至把禁卫军都交给他调派,可他还是没有胜得了秦钧。 正德帝余光扫过秦钧。 秦钧就像一个怪物一般,永远不会死,也永远不会败。 他有时候甚至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人。 如果是人,怎么可能做到这种境界? 凡人根本做不到。 可他偏偏能够做到。 厮杀一场,他气息都不曾乱,仿佛那场百人对五万的激烈拼杀,不过他纵马游玩一番罢了。 正德帝垂下了眸。 他不甘心,可也没有办法。 输给秦钧,老三不丢人。 内侍调好朱金御批,正德帝在上面写上五皇子李昱的名字,写完之后,内侍双手捧过传国玉玺,正德帝手拿玉玺,在上面印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你呢?想要什么位置?” 正德帝盖完玉玺后,坐在御座上,盯着秦钧的眸子,道:“执应八方为候,仁义所往曰王...” 说到这,正德帝自嘲一笑。 仁义? 这种东西秦钧身上有吗? 正德帝道:“□□皇帝虽然有命,说非李姓者不封王,但是,孤可以给你王爷的位置。” “孤只有一个条件,只要你留下老三的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为防止被说太假,下面我叨叨两句~ 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绩还是蛮多的 霸王项羽是以少打多的扛把子人物~ 还有李靖的三千轻骑 霍去病的漠南无王庭 再近一点甘兴霸百骑劫魏营 以及非常著名的孙十万,张八百 都是非常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 最后的最后,再叨叨下 秦钧悍勇,非常悍勇 他跟其他皇子公主不一样, 不屑于玩心计 能动手绝不BB 第41章 秦钧挺能明白正德帝的心理的。 登基二十余年, 朝中政权仍被太后所掌控。 前朝做不了主,回到后宫,面对的又是太后喜欢, 而他不喜欢的女子。 姜皇后便是太后喜欢, 正德帝不喜欢的。 纵然姜皇后给正德帝生下嫡长子李昊, 如今的五皇子李昱, 正德帝仍然不大喜欢姜皇后。 都道发妻长子, 情分最为深厚,但到了正德帝这里,不知是不是受太后压制太过, 以至于对太后喜欢的姜皇后,他并没有太深的感情。 太子自.焚身亡, 姜皇后一杯毒酒追随而去,正德帝作为父亲,作为丈夫,却没有细究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听下面人报太子谋逆, 便大手一挥,说太子就是谋逆。 直至太后从华阴还朝, 派人去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真相大白后, 盛怒之下,以雷霆手段,当着众多皇子公主的面, 把主谋二皇子活生生打死,四皇子惊吓太过,当晚便得了失心疯。 可打死二皇子,吓疯四皇子又有什么用?太子姜皇后已死,正德帝早已盖棺定论,给太子翻案,便是指责正德帝昏庸。 太子只能背着谋逆的罪名死去。 秦钧微微抬眸,看着坐在御案后的正德帝,漠然道:“臣愧不敢当。” 王侯将相,从来不是他的追求。 他已经权倾天下,要王爷的虚名无用。 内侍捧来了茶,正德帝抿了一口,透过云雾缭绕,目光落在秦钧身上。 秦钧是他一直都琢磨不透的人。 若说与太子交好吧,太子死的时候,也没见秦钧有什么大动作,若说与太子只是表面上的情分,可又不管不顾拥立李昱为皇储。 他看不透秦钧的想法,但他知道一点,只要是人,就会有欲.望,大夏朝自开国以来,第一个异姓王,这不仅仅是荣耀,更是天下人想都不敢想的位置。 他可以给秦钧,只要秦钧留下李昙的性命。 只要活着,一切都能重新再来,李昙还很年轻,未来有无数的可能。 正德帝看着秦钧,等待着他的回答。 秦钧眼底平静如水,道:“臣请陛下彻查当年太子之事。” 正德帝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眼睛微眯,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当初之事,已经让他失去了一个儿子,又疯了一个儿子,继续查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有那么一瞬间,正德帝几乎怀疑秦钧这是在给李昱清除异己。 李昊占嫡占长,他做了太多年的太子了,又怎会是一个二皇子能够把他扳倒的? 正德帝心里清楚,他所有的儿子们,都脱不了干系,但事情已经发生,太子已死,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了的太子,就把他所有的儿子全部弄死给太子陪葬。 正德帝道:“你信不过孤,也信不过母后吗?” 秦钧道:“臣答应了五殿下,要还太子一个清白。” “清白?” 正德帝把茶杯放在御案上,声音不觉冷了下去,道:“秦钧,你莫要忘了,孤一日不死,便一日为君。” 秦钧抿唇不说话。 鲜血顺着他的衣服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将华贵的地毯染得鲜红。 触目惊心的红让正德帝微微皱眉,看了秦钧一会儿,正德帝收回了目光。 他几乎忘了,眼前这个少年,是浴血而来的,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三公都能被他清理了一遍,他的心里,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怕。 正德帝手指晃了晃杯中的茶,道:“你想好了?不要王爷这个位置?” 罢了,只要能留住老三的性命,让他追究下去也无妨,心思深沉如母后,也不曾查出任何问题,秦钧征战沙场是把好手,但对于天家夺嫡,未必能如在战场上一般。 战场上的明枪易躲,但兄弟之间的暗箭,却难防得很,他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他知晓里面的阴谋算计究竟有多深。 正德帝又下了一道圣旨。 秦钧手执圣旨,迎五皇子李昱为东宫太子,而李昙蓄意栽赃陷害之事,则被换了个罪名压了下来。 杜云彤起先有些不解,为什么秦钧就这般容易放过了李昙,等秦钧念完第二道圣旨时,她便明白了。 秦钧这个人,话少,又极少向别人许诺什么,一旦说过了的事情,他拼了命,也会去做到。 就像是答应李昱,还太子一个公道。 夜已深,秦钧宣完圣旨,部署好秋猎戒备军后,便回了屋子。 盔甲一块一块从他身上拆下,太医们清洗伤口,换药忙个不停,杜云彤看着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出去,红了眼睛。 杜云彤手里搅着手帕,想上前,又没上前。 她不会包扎,帮不了秦钧任何忙。 秦钧余光扫过杜云彤闪着水色的眼,道:“过来。” 不知是不是杜云彤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的声音又哑了一分。 杜云彤慢吞吞走过去。 太医已经开始上药了。 包扎后,白色的纱布迅速被血液染红,杜云彤睫毛颤了颤,道:“是不是好疼?” 有些伤口甚至深可见骨。 她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撑着这样一个身体,从千军万马中来回冲锋,后又一脸平静,像没事人一般,与正德帝讨价还价。 杜云彤伸出手指,在即将触及到他的伤处时,动作微微一滞,又收回了手。 这些伤口,她看着都疼。 “疼。” 虽然说着疼,但秦钧仍是一脸漠然,似乎是一点也感觉不到般,道:“习惯就不疼了。” 杜云彤突然便心疼到无以复加。 秦钧才十六,若以二十一世纪的年龄来论,他现在也不过是刚上高中的年龄,他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成年人,他还只是个少年。 杜云彤轻声道:“虽说五皇子重要,但侯爷的身体,也同样重要。” 她说这句话时低着头,因而不曾瞧到秦钧眸色由漠然转为幽深。 秦钧道:“知道了。”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但朝臣们早就习惯了大夏皇室夺嫡的血腥与残酷,不涉及自己,便安静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次日清晨打猎,一边恭贺李昱成为太子,一边用余光瞧着李昱身旁的秦钧。 秦钧此人,是大夏朝最为锋利的一把剑,他永远不会败,他不死,则李昱不死。 有人欢喜有人愁,但面上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狩猎不可能因为夺嫡之事取消,毕竟大家对于这种三天两头便来一次的兵变早已习惯了。 世家子弟们在正德帝与太后面前展示着自己的骑射,正德帝微微颔首,太后的笑意在看到李昱的一身衮服后,慢慢地到达了眼底。 秦钧没像前几日那般穿甲,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锦衣束带,矜贵又略带了些冷冽的气质,倒将一众世家子弟压了下去。 自来秋猎之后,秦钧便一直着甲,杜云彤久不见他这般打扮,略有些好奇,道:“你今日怎么不穿甲了?” 话刚出口,便想明白了原因。 他虽面上看上去没什么,但受伤极重,哪里穿得起几十斤重的盔甲? 原本正在擦拭着箭弩的姜劲秋,听此停下了动作,斜睥着杜云彤,道:“你还想他穿盔甲?” 杜云彤自知失言,笑着岔开了话题。 姜劲秋翻身上马,其衣如火,吸引了不少世家子弟的目光。 正德帝也看了过来,道:“孤第一次见你姑姑的时候,她跟你差不多大的年纪,也爱骑射。” 姜劲秋第一次听正德帝说起姜皇后,忍不住问道:“那陛下喜欢姑姑骑射吗?” 正德帝唏嘘道:“喜欢,怎么不喜欢?” “孤与她三十年夫妻,如何不喜欢?” 太后低头抿了一口茶,杜云彤只当没听到。 喜欢能在姜皇后一杯毒酒死后无动于衷? 正德帝对姜皇后,与她爹对她娘是没什么区别的。 碍于面子,给嫡妻几分尊重罢了,若说多宠爱,那是没有的。 “说起来,孤与你姑姑也曾有过一个女儿,若她活下来,大抵也是你这个年纪了。” 杜云彤眉头微动,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逢年不逢节的,正德帝居然怀念起姜皇后与姜皇后所生的公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正德帝,要搞事情啊。 杜云彤看了一眼秦钧,秦钧低头抿茶,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大佬都不着急,她担心个什么? 搞事情就让他搞,还能搞得过秦钧不成? 正德帝一脸惆怅,叹了口气,继续说:“孤看到你,便想起了早夭的公主...” 常年伺候他的内侍适时插嘴:“若公主长到现在,只怕与姜姑娘模样差不多呢。” 正德帝点点头,看向姜劲秋,道:“孤想收你做义女,以慰膝下无女之痛,不知你愿意不愿?” 杜云彤眉梢微挑。 正德帝还是没有歇了不让李昱登基的心思,哪怕此时他把李昱封做了太子。 说什么收姜劲秋为义女,不过是为以后的三皇子铺路罢了。 毕竟成了正德帝义女,与李昱便是兄妹关系,便暂时嫁不了李昱,也成不了太子妃了。 他日李昙起复,正德帝再寻个其他借口,继续把姜劲秋嫁给李昙,这样一来,姜氏一族仍然可为李昙所用。 作者有话要说:姜劲秋:请尊重一下我的意见 晚上还有一更! 第42章 姜劲秋眸中闪过一缕欣喜,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翻身下马,跪在正德帝面前, 道:“劲秋拜见义父!” 姜度眉头动了动, 脸上没甚表情, 只坐在位置上, 手指轻轻握着杯中茶。 小内侍连忙去扶姜劲秋, 正德帝解开腰间一块玉,递给姜劲秋,道:“这东西还是你姑姑给我的, 如今孤还给你,也算物归原主了。” 太后扫了一眼。 那玉是正德帝与姜皇后大婚时, 她给他们一人一块,天长日久,正德帝的那一块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只有姜皇后还将那块玉带在身上。 偶有一日姜后发觉正德帝的那一块不见了, 便解下了自己的那一块, 给正德帝带上。 太后神情淡淡,面上虽然有笑, 但笑意始终到达不了眼底, 道:“既然收劲秋做义女, 那便要拟封号,上玉碟了。” 正德帝既然不想让姜劲秋嫁李昱,那也无妨, 她顺手推舟,让姜劲秋坐实正德帝义女的身份,他日三皇子纵然起复,也无法迎娶姜劲秋,更无法把姜氏一族据为己用。 正德帝笑眯眯道:“不若先封个翁主吧,封号等回了京都,再议不迟,至于玉碟,更是不需要着急。” “左右孤的几个孩子年龄都大了,等他们迎娶正妻的时候,一道开玉碟,正好省了事。” 太后眸光微闪,指上精致的护甲搁在桌上,发出极轻的一声轻响,正欲说话时,却听李昱道:“父皇说的是,不急在这一时。” 李昱从拇指上摘下扳指,递给姜劲秋,笑着道:“这下表妹真成妹妹了。” “你爱骑射,这个给你,拈弓搭箭时,免得磨伤了指头。” 再无嫁皇子的压力,姜劲秋眉间英气尽显,接过扳指,道:“谢谢二哥。” 杜云彤看着场面上其乐融融,心里无不艳羡李昱命好。 正德帝这般挖坑他都看不出来,不知道说他单纯,还是说他实在只想把姜劲秋当妹妹。 想了想,杜云彤觉得大概是后者。 这些时日,她也看出来了,李昱对姜劲秋好归好,但都是兄长对妹妹那种的呵护,并无男女之情,但苦于太后不断耳提面命,说姜氏一族的重要性,他不得不每日去找姜劲秋,与姜劲秋努力培养着好感度。 一朝正德帝把姜劲秋收为义女,可不就是随了他的心吗? 哪怕日后正德帝仍有可能把姜劲秋嫁给李昙,但对他来讲,一时得了解脱,那也是好的。 杜云彤扶额,替秦钧感觉心累。 秦钧出生入死给李昱扫除障碍,李昱可好,轻飘飘的一句妹妹,平白地把姜劲秋推了出去。 其实换个角度来想,这样对李昱,还是对姜劲秋来讲,都是好事。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整日面对着一个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的人,那该多煎熬啊。 杜云彤隐隐替姜劲秋感觉到开心,不管的路是怎样的,最起码,她现在不用嫁李昱了。 不过,她这种开心可不能表现在脸上。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后脸上的颜色都快能滴出墨了,秦钧也是一副喜怒不明的样子,两位大佬如此,她怎敢表现出一点点的开心? 杜云彤叹了一声,一手托着脸,一手搅着桌上的时兴果蔬,努力把自己装得很是替李昱惋惜。 秦钧余光扫过她的脸。 没有婚约的压力,姜劲秋与李昱相处的更为自然,两人约着去骑马打猎,其他的勋贵世子们也纷纷前往,不一会儿,宴席上的人便所剩无几。 杜云彤不会骑射,自然不能像他们那般,只能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桌上的果子。 酸酸甜甜的,吃起来挺好吃,杜云彤又吃了一口。 杜云彤刚刚咽下,耳畔便想起了秦钧的声音:“你很开心?” 杜云彤狐疑地看了秦钧一眼。 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她已经把自己装的这么低落了,他居然还能感觉到她心里在为姜劲秋感到庆幸.... 秦钧大抵也是希望姜劲秋嫁给李昱的吧,这样一来,李昱也多了一个帮手。 但正德帝收姜劲秋为义女,无疑是打破了秦钧的计划。 杜云彤连忙道:“没有的事。” 大佬不开心,她怎么敢开心? 开玩笑,她还想把大佬的腿抱结实一点呢。 秦钧的目光落在她眼角,停了一会儿,忽然道:“她很幸运,不用重蹈姜后的覆辙。” 杜云彤吃果子的动作停了一下。 秦钧居然会这般想? 她一直以为,秦钧是一个极度理智克制的人来着。 姜劲秋不嫁李昱,对李昱来讲,明明是百害而无一利,秦钧居然还会说姜劲秋幸运.... 杜云彤看着秦钧,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秦钧大抵是昨夜受伤比较重,一不小心伤到了脑子。 杜云彤小心翼翼道:“这样不会打乱侯爷的计划吗?” 秦钧怕不是出门没吃药吧? 这太不符合他物尽其用的性格了。 秦钧看了她一眼,漠然道:“不会。” 人总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有勇气去面对人生路上的坎坷与磨难。 他希望李昱拥有这样的人生。 大佬不愿多说,杜云彤也识趣地不去多问,继续跟桌上的水果做斗争。 那果子皮后,但果肉极其鲜美,她喜欢得紧,可皮实在太厚,千雁削了半天也没有削出来几块。 “拿来。” “什么拿来?” 见秦钧目光落在果子上面,杜云彤心痛地把千雁刚削好的果子递了过去。 心好痛,她还没吃几块呢。 哪曾想,秦钧并不接,目光仍盯着千雁手里的果子。 杜云彤疑惑地把没有削好的果子也一并递给秦钧。 秦钧噌地一下抽出了腰间的陌刀。 寒光闪过,杜云彤吓了一跳。 不过须臾,厚厚的皮尽数被削去,秦钧缠着白色纱布的手指把果肉递了过来,漠然道:“给。” 杜云彤诚惶诚恐接过,大脑飞速运转起来——秦钧这刀工,不去做个厨子当真是可惜了! 咬了一口果子,鲜嫩的果肉填满口腔。 不对不对,她这都想的什么鬼,重点难道不应该是秦钧居然会给她削果子吗! 杜云彤轻轻咬下一口,去看秦钧。 秦钧半敛眼睑,用帕子擦着陌刀。 他还是那个带着三分冷傲的矜贵世家子弟,刚才细心给她削果子的人,仿佛是她凭空幻想出来的一般。 莫名的,杜云彤觉得脸上有点痒。 这个果子,确实是秦钧削的啊。 秦钧擦好了陌刀,将陌刀回鞘,站了起来。 “你去哪?” 杜云彤下意识地问。 他的伤还没有好,不适合剧烈运动,骑马打猎什么的,能不参加还是不要参加了。 秦钧眸色淡淡,道:“找公主。” 杜云彤哦了一声,道:“那你早点回来。” 说起来也是,李昙已经被收拾过了,确实该去找广宁公主说道说道了。 杜云彤自来熟地唤起了宫七:“宫大人,山上风大,记得给侯爷加件衣服。” 秦钧本就不是那种虎背熊腰的人,脱了盔甲更是显瘦,失血过多的脸色略有些苍白,原本迫人的气势也淡了几分,微风吹动着他额间为挽起的发,竟显得有几分赢弱之气。 杜云彤目送秦钧的身影渐行渐远,捂了捂胸口。 秦钧这张脸,在不摆着那种生人勿近的脸色时,可真好看。 秦钧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杜云彤又坐了下来。 算了,想什么呢? 她和秦钧就是纯粹的交易关系,想太多误人误己。 误人误己啊。 杜云彤碎碎念,突然听到千雁语气不明的声音:“姑娘,二姑娘好像也过来了。” “哪?” 杜云彤抬起头,只瞧见一抹娇艳的粉色衣角闪过。 千雁看了又看,道:“婢子没有瞧错,的确是二姑娘。” “她来做什么?” 说实话,她都快不记得小吕氏生的杜云虹长什么模样了。 本就不怎么亲密,杜砚被一捋到底后,杜云彤带着柳姨娘在外面安了家,并不与杜砚一块居住。 吕老夫人恨透了她,更是不许旁人与她私下接触。 她乐得自在,没人管,没人问,诺大的宅子里,她就是老大,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舒坦。 “找人打听打听,是怎么一回事。” 按理讲,杜砚不再是承恩侯,是没有资格出现在秋猎上的,杜砚都出现不了,杜云虹哪里的机会参加这种场合? 还是打听一下为好,毕竟小吕氏是死在她手里的,鬼知道小吕氏的一双儿女为了替小吕氏报仇,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千雁自去安排不提。 内侍领着杜云虹往一处庭院走,一边走,一边道:“姑娘,这可是天大的福气,您可要好好珍惜才是。” 杜云虹低垂着头,轻轻咬着唇。 正德帝的年龄,几乎可以当她爷爷了。 穿过楼台亭阁重重,内侍停下了脚步,笑眯眯回头对杜云虹道:“姑娘,到了。” 酒气充斥着鼻尖,未知的恐惧让杜云虹肩膀微微发抖。 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某皇子:夺嫡,我们是认真的 我写的应该不烧脑吧QAQ 太后权欲强,正德帝一直在暗暗反抗 当了二三十年没有实权的皇帝 他也是蛮憋屈的~ 皇后不是他想立的 太子也不是他想立的 好不容他的儿子女儿们给力 搞死了皇后跟太子 结果太后立马又推出五皇子 正德帝:孤能怎么办 孤也很绝望啊╭(╯^╰)╮ 第43章 秦钧挺能明白正德帝的心理的。 登基二十余年, 朝中政权仍被太后所掌控。 前朝做不了主,回到后宫,面对的又是太后喜欢, 而他不喜欢的女子。 姜皇后便是太后喜欢, 正德帝不喜欢的。 纵然姜皇后给正德帝生下嫡长子李昊, 如今的五皇子李昱, 正德帝仍然不大喜欢姜皇后。 都道发妻长子, 情分最为深厚,但到了正德帝这里,不知是不是受太后压制太过, 以至于对太后喜欢的姜皇后,他并没有太深的感情。 太子自.焚身亡, 姜皇后一杯毒酒追随而去,正德帝作为父亲,作为丈夫,却没有细究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听下面人报太子谋逆, 便大手一挥,说太子就是谋逆。 直至太后从华阴还朝, 派人去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真相大白后, 盛怒之下,以雷霆手段,当着众多皇子公主的面, 把主谋二皇子活生生打死,四皇子惊吓太过,当晚便得了失心疯。 可打死二皇子,吓疯四皇子又有什么用?太子姜皇后已死,正德帝早已盖棺定论,给太子翻案,便是指责正德帝昏庸。 太子只能背着谋逆的罪名死去。 秦钧微微抬眸,看着坐在御案后的正德帝,漠然道:“臣愧不敢当。” 王侯将相,从来不是他的追求。 他已经权倾天下,要王爷的虚名无用。 内侍捧来了茶,正德帝抿了一口,透过云雾缭绕,目光落在秦钧身上。 秦钧是他一直都琢磨不透的人。 若说与太子交好吧,太子死的时候,也没见秦钧有什么大动作,若说与太子只是表面上的情分,可又不管不顾拥立李昱为皇储。 他看不透秦钧的想法,但他知道一点,只要是人,就会有欲.望,大夏朝自开国以来,第一个异姓王,这不仅仅是荣耀,更是天下人想都不敢想的位置。 他可以给秦钧,只要秦钧留下李昙的性命。 只要活着,一切都能重新再来,李昙还很年轻,未来有无数的可能。 正德帝看着秦钧,等待着他的回答。 秦钧眼底平静如水,道:“臣请陛下彻查当年太子之事。” 正德帝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眼睛微眯,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当初之事,已经让他失去了一个儿子,又疯了一个儿子,继续查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有那么一瞬间,正德帝几乎怀疑秦钧这是在给李昱清除异己。 李昊占嫡占长,他做了太多年的太子了,又怎会是一个二皇子能够把他扳倒的? 正德帝心里清楚,他所有的儿子们,都脱不了干系,但事情已经发生,太子已死,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了的太子,就把他所有的儿子全部弄死给太子陪葬。 正德帝道:“你信不过孤,也信不过母后吗?” 秦钧道:“臣答应了五殿下,要还太子一个清白。” “清白?” 正德帝把茶杯放在御案上,声音不觉冷了下去,道:“秦钧,你莫要忘了,孤一日不死,便一日为君。” 秦钧抿唇不说话。 鲜血顺着他的衣服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将华贵的地毯染得鲜红。 触目惊心的红让正德帝微微皱眉,看了秦钧一会儿,正德帝收回了目光。 他几乎忘了,眼前这个少年,是浴血而来的,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三公都能被他清理了一遍,他的心里,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怕。 正德帝手指晃了晃杯中的茶,道:“你想好了?不要王爷这个位置?” 罢了,只要能留住老三的性命,让他追究下去也无妨,心思深沉如母后,也不曾查出任何问题,秦钧征战沙场是把好手,但对于天家夺嫡,未必能如在战场上一般。 战场上的明枪易躲,但兄弟之间的暗箭,却难防得很,他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他知晓里面的阴谋算计究竟有多深。 正德帝又下了一道圣旨。 秦钧手执圣旨,迎五皇子李昱为东宫太子,而李昙蓄意栽赃陷害之事,则被换了个罪名压了下来。 杜云彤起先有些不解,为什么秦钧就这般容易放过了李昙,等秦钧念完第二道圣旨时,她便明白了。 秦钧这个人,话少,又极少向别人许诺什么,一旦说过了的事情,他拼了命,也会去做到。 就像是答应李昱,还太子一个公道。 夜已深,秦钧宣完圣旨,部署好秋猎戒备军后,便回了屋子。 盔甲一块一块从他身上拆下,太医们清洗伤口,换药忙个不停,杜云彤看着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出去,红了眼睛。 杜云彤手里搅着手帕,想上前,又没上前。 她不会包扎,帮不了秦钧任何忙。 秦钧余光扫过杜云彤闪着水色的眼,道:“过来。” 不知是不是杜云彤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的声音又哑了一分。 杜云彤慢吞吞走过去。 太医已经开始上药了。 包扎后,白色的纱布迅速被血液染红,杜云彤睫毛颤了颤,道:“是不是好疼?” 有些伤口甚至深可见骨。 她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撑着这样一个身体,从千军万马中来回冲锋,后又一脸平静,像没事人一般,与正德帝讨价还价。 杜云彤伸出手指,在即将触及到他的伤处时,动作微微一滞,又收回了手。 这些伤口,她看着都疼。 “疼。” 虽然说着疼,但秦钧仍是一脸漠然,似乎是一点也感觉不到般,道:“习惯就不疼了。” 杜云彤突然便心疼到无以复加。 秦钧才十六,若以二十一世纪的年龄来论,他现在也不过是刚上高中的年龄,他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成年人,他还只是个少年。 杜云彤轻声道:“虽说五皇子重要,但侯爷的身体,也同样重要。” 她说这句话时低着头,因而不曾瞧到秦钧眸色由漠然转为幽深。 秦钧道:“知道了。”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但朝臣们早就习惯了大夏皇室夺嫡的血腥与残酷,不涉及自己,便安静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次日清晨打猎,一边恭贺李昱成为太子,一边用余光瞧着李昱身旁的秦钧。 秦钧此人,是大夏朝最为锋利的一把剑,他永远不会败,他不死,则李昱不死。 有人欢喜有人愁,但面上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狩猎不可能因为夺嫡之事取消,毕竟大家对于这种三天两头便来一次的兵变早已习惯了。 世家子弟们在正德帝与太后面前展示着自己的骑射,正德帝微微颔首,太后的笑意在看到李昱的一身衮服后,慢慢地到达了眼底。 秦钧没像前几日那般穿甲,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锦衣束带,矜贵又略带了些冷冽的气质,倒将一众世家子弟压了下去。 自来秋猎之后,秦钧便一直着甲,杜云彤久不见他这般打扮,略有些好奇,道:“你今日怎么不穿甲了?” 话刚出口,便想明白了原因。 他虽面上看上去没什么,但受伤极重,哪里穿得起几十斤重的盔甲? 原本正在擦拭着箭弩的姜劲秋,听此停下了动作,斜睥着杜云彤,道:“你还想他穿盔甲?” 杜云彤自知失言,笑着岔开了话题。 姜劲秋翻身上马,其衣如火,吸引了不少世家子弟的目光。 正德帝也看了过来,道:“孤第一次见你姑姑的时候,她跟你差不多大的年纪,也爱骑射。” 姜劲秋第一次听正德帝说起姜皇后,忍不住问道:“那陛下喜欢姑姑骑射吗?” 正德帝唏嘘道:“喜欢,怎么不喜欢?” “孤与她三十年夫妻,如何不喜欢?” 太后低头抿了一口茶,杜云彤只当没听到。 喜欢能在姜皇后一杯毒酒死后无动于衷? 正德帝对姜皇后,与她爹对她娘是没什么区别的。 碍于面子,给嫡妻几分尊重罢了,若说多宠爱,那是没有的。 “说起来,孤与你姑姑也曾有过一个女儿,若她活下来,大抵也是你这个年纪了。” 杜云彤眉头微动,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逢年不逢节的,正德帝居然怀念起姜皇后与姜皇后所生的公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正德帝,要搞事情啊。 杜云彤看了一眼秦钧,秦钧低头抿茶,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大佬都不着急,她担心个什么? 搞事情就让他搞,还能搞得过秦钧不成? 正德帝一脸惆怅,叹了口气,继续说:“孤看到你,便想起了早夭的公主...” 常年伺候他的内侍适时插嘴:“若公主长到现在,只怕与姜姑娘模样差不多呢。” 正德帝点点头,看向姜劲秋,道:“孤想收你做义女,以慰膝下无女之痛,不知你愿意不愿?” 杜云彤眉梢微挑。 正德帝还是没有歇了不让李昱登基的心思,哪怕此时他把李昱封做了太子。 说什么收姜劲秋为义女,不过是为以后的三皇子铺路罢了。 毕竟成了正德帝义女,与李昱便是兄妹关系,便暂时嫁不了李昱,也成不了太子妃了。 他日李昙起复,正德帝再寻个其他借口,继续把姜劲秋嫁给李昙,这样一来,姜氏一族仍然可为李昙所用。 作者有话要说:姜劲秋:请尊重一下我的意见 晚上还有一更! 第44章 杜云虹抬眉,少年俊逸的面容印入她的眼眶。 少年有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 眉头微微压低看着她时, 恍若天底下, 他眼底只有她一人。 莫名的深情。 杜云虹心下一颤, 头低了下去。 少年的手指却在这个时候捏住她的下巴,一点一点把她的脸抬起,眼角微挑, 道:“杜家姑娘?” “恩。” 杜云虹的目光无处安放, 声音几不可闻。 她不知道他是谁, 但从穿的衣服的规制,她也能猜出个大概。 他大抵是正德帝的某个儿子。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 内侍与她说的是, 正德帝要她过来的, 而不是正德帝的儿子。 但是, 如果是他... 杜云虹的心乱了一瞬。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了,他年龄不比她大几岁,远好过年龄几乎可以当她爷爷的正德帝。 少年笑了笑, 松了捏住她下巴的手,挥挥手, 一路带着她过来的小内侍退了下去。 少年道:“你想好了?一定要去父皇那?” 杜云彤又低下了头, 眼底略有些失望, 又不知失望什么,轻声道:“民女...” 父亲被一捋到底,不再是承恩侯, 她也不再是侯门贵女,成了再普通不过的平民之女。 没有鲜艳的衣服,没有好看的首饰,甚至连吃穿都成了问题。 内侍来到家里的时候,祖母一边骂父亲不去找嫡姐要钱,一边骂她是赔钱货,她躲在厨房里,清洗着晚上要做的饭菜。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她只知道,她快要疯了,她过不了这样的日子,所以在得知内侍的意思后,她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祖母对她难道有了好脸色,翻出了压箱底的衣服给她穿,要她一定要讨了正德帝的欢心,尽快回复她父亲的爵位。 父亲倒是不愿意,说她太小,话未说完,就被祖母呛了回去。 她穿上衣服,挽上鬓。 祖母一个劲夸她生的好看,却不瞧衣服穿在她身上,根本就不合身,可再怎么不合身,也比她平日穿的衣服料子好很多。 坐上轿子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离开那个让人生厌的家了,失去地位后越发暴躁的祖母,懦弱的父亲,沉默的哥哥,日复一日的粗茶淡饭几乎能把人逼疯。 可当轿子落下,她一路走来的时候,她又忍住后怕。 她还那么年轻,那么小,真的要去伺候那个年过半百的正德帝吗? 杜云虹咬着唇,小声道:“民女...不知。” 如果是面前的这位皇子,那她是愿意的。 母亲曾告诉她,女人的柔弱,最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杜云虹微微抬眸,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 他是皇子,他的权利也很大,虽然不能恢复她父亲的爵位,但也能让他们一家过上好日子了。 李晃嘴角微勾。 有点意思。 手里的描金扇把门关上,李晃用扇子挑着她的下巴,道:“怎么办,我不想让你去父皇那。” “你生的这么美,你若去了,父皇的眼里,便再也容不下旁人了。” 描金扇质感微凉,杜云虹的心砰砰地跳着,感觉自己在悬崖边上游走,道:“民女全听殿下的。” 李晃一笑,身子压了下来。 略带着几分酒气的侵略感包裹着她,杜云虹感觉自己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李晃把杜云虹抱在床上。 春宵暖帐,香汗淋漓。 然而在最后关头,李晃伏在她肩头,胸口微微起伏,声音沙哑,道:“不成...” 杜云虹心下一慌,以为他害怕正德帝追究下来,道:“我是殿下的人。” 她不想去伺候正德帝,一点也不想。 李晃贴在她耳边,轻笑着,道:“傻孩子。” 李晃的手指勾画着她稚气的脸的轮廓,道:“我怕你承受不来。” “我心疼你。” 李晃道。 杜云虹顿时便心软到一塌糊涂,眼泪瞬间便落了下来。 她已经记不得,她短暂的生命里有谁心疼过她。 母亲在世时,目光全在父亲与哥哥身上,甚少会留意她。母亲死了,更是没人会关注她了。 祖母嫌她是赔钱货,天天指使她干这干那,父亲本就不多话,经此一事,话更少了。 她活了那么久,根本无人心疼她。 杜云虹缩在李晃怀里,轻轻哭出声。 她不知道李晃这句话是真是假,但此刻,李晃是她的救命稻草。 如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一块浮木般,杜云虹抓着李晃的肩。 纱幔晃动中,李晃勾了勾嘴角。 正德帝因李昙的事情,这几日心情一直不大好,对什么都懒懒的,一时也没有去追问杜云虹的事情。 杜云虹便这般在李晃的房里住下了。 李晃瞒得紧,杜云彤派出去打听杜云虹的人,全部无功而返,杜云彤越想越不对劲,再三询问千雁后,决定去找秦钧。 她的人找不到杜云虹,但秦钧的人,未必也找不到。 此时秦钧刚才广宁公主处回来。 广宁公主仍在昏迷,只有七皇子李易强撑着身体,与他说了几句话。 因李易是为了救杜云彤受的伤,秦钧并未难为他,略说几句话便走了。 秦钧抿着茶,听杜云彤讲庶妹杜云虹的事情。 杜云彤道:“侯爷,你说是不是好奇怪?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呢?” 她想不明白杜云虹来邙山会有什么事情。 有着小吕氏的前车之鉴,她总担心杜云虹成了小吕氏第二,毕竟认真论起来的话,小吕氏是死在她手里的。 杜云虹不恨她才是怪事。 “宫七。” “属下在。” 秦钧漠然道:“你去安排。” “属下遵命。” 他跟了秦钧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指派这种任务。 宫七看了杜云彤一眼,出了屋。 说起来,着算不散他家侯爷对杜姑娘上了心? 这是好事。 他总算不用担心他家侯爷孤独一生,断了秦家的血脉。 宫七哼着小调,点了几个暗卫去探查消息。 宫七做事,杜云彤再放心不过了。 秦钧的最强大脑,由他去找杜云虹,她只需要坐在家里等消息就行。 杜云彤笑眯眯谢过秦钧。 说起李,她跟秦钧的牵绊好像越来越深了,她也越来越依赖秦钧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和秦钧只是协议夫妻,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夫妻,她不能这样任性依赖秦钧。 杜云彤又有些苦恼,偷偷去瞧秦钧。 秦钧的眸色依旧如古井一般无波,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当他发觉她在看向他时,他眸光转了转,也看向她。 好像跟之前有些不一样,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杜云彤瞧不出来,只觉得他的眼睛可真好看。 他眼睛里像是有漩涡一般,一不小心,便会陷里面。 杜云彤收了目光。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说好的做协议夫妻的,她可不能对秦钧有什么非分之想。 杜云彤道:“公主怎么说?” 还是聊聊政事比较好。 政事严肃,让人生不出旖旎心思。 秦钧看着她,淡淡道:“尚在昏迷。” 这话题就没法往下聊了。 但自己开的头,含泪也要往下说,要不然,她的目光总忍不住往秦钧脸上飘。 这该死的她控制不住的审美。 杜云彤想了一会儿,道:“侯爷准备如何对待公主呢?” 杜云彤搜肠刮肚陪着秦钧尬撩,邙山的另一端,李昙也在搜肠刮肚想着一会儿应对正德帝说的话。 然而想到再多,当面对着正德帝那张满是怒气的脸时,李昙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剩下一句:“父皇,儿臣不甘心!” 他不甘心就这么败了,他也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的宏图霸业,他的千古一帝的美梦,都没来得及实现。 他已经算计很缜密了,他准备了五万人,而秦钧只有五百人,只需威逼利诱,让杜云彤咬出武器是受秦钧授意制造的,然后把与太子余孽的罪名死死扣在秦钧头上,再对秦钧李昱赶尽杀绝,他就能坐到那个位置了。 他什么都算好了,却没有想到杜云彤根本不是他能掌控的,更是煽动禁卫军控制住了他,而秦钧,更像是个怪物一般,生生从五万人马中杀了进来。 他怎能甘心?! 李昙跪在地上,双目通红。 正德帝见他这个模样,心里的气消了大半。 “起来吧。” 正德帝揉着眉心,道:“孤的这些儿子里,孤最看好你。” 李昙面上一凛,手握成拳。 “老大老二都死了,老四胆子太小,老五不提也罢,老六更是沉迷女色,老七性子太软,剩下的更是一团孩子气,一个能托付大事的也没有。” “儿臣...” 李昙声音微微发抖。 父皇的心思,他一直都明白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孤注一掷在秋猎上动手。 “求父皇再给儿臣一个机会!” 李昙额头抵在地面上,低低出声。 下一次,下一次他再也不会让秦钧逃脱了。 正德帝眼睛微眯,注视着跪在他面前的,他如今最喜欢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有点晚QAQ 作者君有点私事QAQ 晚上大概还有一更! 第45章 “孤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正德帝上前,扶起了李昙, 道:“记住, 这是最后一次。” “谢父皇!” 李昙面有微喜, 又很快被平静取代, 唯有轻颤着的手指,暴漏了他的情绪。 正德帝道:“下一次,孤也保不住你了。” 他为了保住李昙, 付出的代价太大太大了。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可是他又不得不去保李昙, 他的儿子虽多, 但有治国之才的,并不多。 以前的老大老二是治国的好手,只可惜, 他们都死了。 再其次, 便只剩下李昙了。 不传李昱, 不仅仅是因为姜后的缘故,更是因为李昱的性格,并不是一个合格君主应该有的性子。 暴躁, 易怒,这样的性格, 很容易被人抓住弱点, 然后牵着鼻子走。 李昙在这一点做得就很好, 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有谋略,有心计, 把江山交给他,他才会放心。 扪心自问,正德帝知晓自己不是一个优秀的君主,文治武功远远不及先帝们,但若在继承人上面再挑错了人,那百年之后,他有何面目去面对大夏朝的历代祖先? 李昙如何不知道正德帝的心思,再三向正德帝保证,绝不会出现像这次的情况。 正德帝默了默,道:“或许,你可以试试其他方式。” “秦钧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 李昙瞳孔微缩,瞬间便明白了正德帝的意思,深呼吸一口气,深深向正德帝拜下,恭敬道:“儿臣明白!” 秦钧与太子交好,但太子死后,他并无任何动作,只是拥立李昙为帝。 秦钧此举,是为了大夏朝的安稳。 同样的,当这种事情再度发生在李昱身上时,秦钧仍然会为了大夏朝的安稳,而选择隐而不发,继续拥立下一个皇子。 在秦钧心里,大夏朝的安稳才是最为重要的,皇子夺嫡,不过是次要的,只要不危害到大夏朝的,谁登基对于他来讲,并无特别的影响。 当然,如果能让他欣赏的人登基为帝,那是更好不过了。 就比如李昱。 但当李昱无法登基,所有皇子里只有他时,秦钧纵然对他百般不满,为了大夏朝的未来,秦钧也会捏着鼻子认了他这个君主。 李昙眸色微闪,道:“儿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钧虽然不是一把特别好使的剑,但却是一把最为锋利的剑,有他在,大夏朝的战役有胜无败。 有这样一个骁勇善战的秦钧在,开疆扩土,不过手到擒来。 是想,在他在位期间,大夏朝空前强大,真正到达了日月所照,江水所至,皆为夏土的程度,千古一帝的美称,何愁落不到他身上? 李昙胸口微微起伏。 他仿佛看到了百年后,世人对于他的评价。 这样一想,倒不觉得秦钧可恶了。 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君主,是要有容人之量的。 李昙从正德帝屋里退出,满脑子都是如何拉拢秦钧的心思。 秦钧尚不知道自己被李昙惦记上了,正与杜云彤说着自己的打算。 “...七皇子,不足为虑。” 在他看来,出身并无大碍,重要的是人的心性,因出身而自哀自怨,难成大器。 余光扫过杜云彤脸上,杜云彤所有所思,秦钧眉头微蹙,道:“怎么?” “啊?” 杜云彤回神,道:“没什么。” 她倒是觉得李易没有秦钧想的那般庸碌无为。 或许是因为李易在那种关头救了她一命,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她总觉得,李易像是一个块未经打磨的璞玉,若给与他空间与养分让他成长,假以时日,他必大放异彩。 李易那种似春风一般恰到好处的感觉,太让人舒服了。 这样的一个人,不会是一个庸碌之人,更不是一个软弱甚至靠妹妹在后宫生存的人物。 如果他是这种人,他就不会在那种紧要关头替她受李昙的一剑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那是和广宁公主一样孤注一掷的决绝,以命换命,以他的命,让她去照顾广宁公主。 敢于孤注一掷的人,又岂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人? 秦钧眼睛微眯,道:“他救了你。” “是的。” 想起那夜的事情,杜云彤仍是心有余悸。 不过不是李易,她大概就死在李昙剑下了。 李易是男子,身子骨比她好,受了那一剑,尚且性命垂危,有撒手人寰之嫌,更何况她这种小身板了。 “我以为,李昙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会对你下手。” 秦钧淡淡道,手指却下意识地微微收紧。 他的确是没有想到。 如果想到的话,他绝对不会把杜云彤留在山上。 他那时候以为,山上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李昙想杀他,围困他的兵马早已备好,乱军之中,他无法保证能护住她的安危,所以他才会把她留在山上。 她不止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更是太后亲赐的婚,李昙纵然不顾及他,也会顾忌太后,不会对她下手。 哪曾想,李昙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对她下了手。 秦钧见过李易的伤势,伤口极深,若再高一点,李易便活不下来了。 所以他更惊心。 如果那一剑刺在了杜云彤身上,那他这辈子都见不到杜云彤了。 秦钧垂眸,目光落在杜云彤身上。 阳光正好,透过窗台洒在杜云彤脸上,白如玉的脸,粉.嫩粉.嫩的,稚气的眉眼,干净又清澈。 秦钧偏过去了脸,呼吸微微发紧。 “你怪我吗?” 她大概是怪的吧,若不是因为他,她也不会经历那么可怕的事情。 哪曾想,杜云彤却对他展颜一笑,道:“为什么要怪侯爷?” 说实话,若不是因为她是秦钧未婚妻的身份,李昙早上前弄死她了,根本不会磨磨唧唧到让她找到机会。 而且那个时候了,她都怀疑秦钧的尸体已经凉透了... 毕竟冷兵器作战的时代,五万对五百,围也能把人围死。 怪秦钧什么的,她真没有想过。 她想的是如果秦钧凉了,李昙是把她大卸八块呢,还是把她五马分尸呢。 还好秦钧没凉,浴血归来了。 天知道她看到秦钧骑着马越来越近的身影时,心里有多激动。 “侯爷能活着回来,我已经很知足了。” 杜云彤认真道。 她发誓,这句话真心到不能再真心了。 许是窗外的阳光太好,她看到秦钧的眸色闪了一下,像是雪后天霁,天地万物刹那间失去光彩,只余他眼底的那一抹柔光。 杜云彤捂住砰砰乱跳的心脏。 错觉,肯定是错觉。 秦钧这个人,冷血到不能再冷血了,温柔宠溺这种情感,怎么可能会是他对着她表达出来的? 果不其然,她再去看秦钧表情时,秦钧一脸漠然,死板的像是扑克牌上的脸。 秦钧道:“恩。” 这简短的一个字,才符合秦钧中二冷冽的作风嘛。 “他救你一命,我会还他,你无需有心理负担。” 杜云彤想了想,点点头。 也对,她的身份到底是秦钧的未婚妻,秦钧去谢李易的救命之恩,再正常不过了。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去狩猎的人满载而归。 李昱带着随从,来到秦钧的院子,道:“止戈,快出来,看看我给你猎到了什么好东西。” 献宝似的让随从把他打的鹿带给秦钧看。 上一次他约姜劲秋秦钧一同打猎,秦钧与姜劲秋看上了同一条鹿,但偏偏不知怎地,二人的箭同时射出,非但没有射中小鹿,两人的箭撞在一起,倒把鹿惊走了。 今日李昱再去打猎,看到鹿时,便想起秦钧没有打到的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猎到鹿的第一时间,便带给秦钧。 秦钧走了出来。 鹿已经死了。 秦钧微微皱眉,余光扫向杜云彤。 杜云彤一声惊呼:“呀——” 她大抵是会伤心吧。 这个年龄的小女孩,总是喜欢这种可爱的小动物的。 哪曾想,杜云彤的下一句是:“鹿肉是不是很好吃?” 秦钧:“...” 在杜云彤的提议下,李昱让人把鹿剥了皮,用火烤着吃。 烤熟之后,两条鹿腿,一条送给太后,一条送给正德帝略表孝心。 杜云彤从鹿身上割下一块肉,咬上一口:“熟了。” 顺手递给秦钧一块。 秦钧心情复杂接过。 他总觉得,杜云彤跟条小鹿似的,灵动,跳脱,所以在看到杜云彤一片一片吃着鹿肉时,总有一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错觉。 恰逢姜劲秋也过来了,手里提着两壶酒,扔给李昱一壶,道:“鹿肉要配酒才好吃。” 李昱笑着打开喝了一口,道:“只有咱俩能喝,你带这么多干嘛?” 姜劲秋眉梢一挑,道:“谁说只有咱俩能喝?” 姜劲秋倒了一杯,端给杜云彤,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杜姑娘,请。” 杜云彤看看杯中的酒,再瞅瞅秦钧。 美色误人啊误人。 不过,姜劲秋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倒比广宁公主好相处多了。 喝就喝,谁怕谁? 杜云彤笑眯眯接过。 大夏朝这种低度数的酒,她怕个毛线! 一杯酒入喉,杜云彤满面通红。 这酒不对,这特么哪里是她之前喝过的低度数的酒,这酒辛辣得都快赶上后世的泸州老窖了。 杜云彤放下酒杯,看谁都是重影的。 秦钧微微偏过了脸,潋滟的眸色在月色下格外的好看,眸光微闪,仿佛带了几分关心。 杜云彤捂了捂心口,这躁动不安的心啊,可千万别在酒后闹出什么乱子。 她要克制。 作者有话要说:次日清晨 杜云彤:我是谁,我在哪 我昨天说了什么 不,那不是我 侯爷你听我解释... 关于自称我说两句 在远古时代 君主的自称蛮多的 像孤,寡人,都可以用的 朕在战国时期,太后也有用这个称呼的~ 不过后来就成为了皇帝的专属了2333 写正德帝的自称时我犹豫过 用朕吧,好像太普遍了 于是我就用孤了 为什么不用寡人呢 是因为寡人是俩字 我懒,不想打俩字233333 第46章 月下观美人, 美人会在皎皎月色下更加撩人,秦钧的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杜云彤的心开始砰砰狂跳。 她说不出来是酒后导致的,还是被秦钧那种漂亮的有些过分的脸牵引的。 杜云彤手指撑着脸,醉眼迷离。 秦钧可真好看。 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清瘦冷冽, 让人根本就移不开眼睛。 杜云彤眼睛一弯, 笑了起来。 姜劲秋的酒又端了过来。 酒水在杯中晃动,泛着盈盈的水光,杜云彤坚决地摇了摇头。 开什么玩笑,她喝一杯给姜劲秋面子,再喝一杯姜劲秋就要她面子了。 不能喝,不能喝。 杜云彤道:“我...” 说实话,她挺喜欢姜劲秋这种性格的,直爽, 什么事情都摆在脸上,没有太多的心计,相处起来也不累。 与上一世她基友的脾气很像。 想起基友,杜云彤一阵心酸。 基友是对她最好的人了, 她还没来得及带着基友去环游世界实现梦想, 就被穿来了大夏朝,估计这辈子也回不去了,不晓得基友会不会很难过。 杜云彤越想越难受。 她现在在大夏朝虽然过得也挺好的,不愁吃,不愁穿, 秦钧脾气怪了些,但对她挺不错,人很护短,尽管如此,杜云彤还是很想基友。 像基友那样掏心掏肺对她的人,她大概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 杜云彤垂下头。 其实,她挺想回去的。 大夏朝很好,但终究不是她的家,她不喜欢一辈子都呆在一方小院子,更不喜欢勾心斗角过日子。 原来的斗小吕氏和吕老夫人,完全是为了自保,不斗不行。 斗倒了小吕氏,她以为是终点,但现在看看,其实是个起点,原来是宅斗,现在是宫斗。 她特么拿的还不是女主剧本,没什么女主光环,系统金手指完全没有,只能靠自己的那点小聪明... 关键是这个时代的人都很聪明啊,上至太后,下至广宁公主,哪个是好相与的角色,就连看上去大大咧咧很是直爽的姜劲秋,对于宫廷斗争也是门清。 啊,人生好艰难,她为什么就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了? 连一个无线对她宠宠宠的男人都没有,好不容易抱上的金大.腿之前还是想杀她的... 酒劲一旦上来,满心惆怅也跟着漫上了心头。 杜云彤越发觉得自己命苦,推开姜劲秋端来的酒杯,哀怨地看着秦钧。 秦钧眉头动了动。 杜云彤年龄小,身体尚未发育齐全,个子并不高,一起坐在椅子上,矮他一个头。 从他这个角度来看,杜云彤的脸略有些婴儿肥,眼睛水汪汪的,像是一池秋水。 如今那秋水就这般看着他,雾水悠悠,眸光也悠悠。 蓦然的,秦钧的心就跳慢了一拍。 下意识的,秦钧接过了姜劲秋端给杜云彤的酒,姜劲秋一怔,蹙眉道:“你身上有伤。” 秦钧漠然道:“她不胜酒力。” 酒是梁州蜀地特有的酒,不同于京都口味偏清淡的酒,怪不得一杯下去,她的脸便这般红了。 秦钧喝完,看了杜云彤一眼。 有时候,他觉得杜云彤的心思并不难猜,有时候,他又觉得杜云彤的心思难猜的要死。 就比如现在,她会接姜劲秋的酒,完全是为了他。 虽然他们俩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夫妻,但杜云彤一直在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侯夫人。 与姜劲秋交好,与李昱交好,全是为了他的仕途。 姜劲秋道:“你对她倒是上心。” 秦钧又抿了一口酒。 上心吗? 好像是挺上心的,她毕竟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夫人。 秦钧道:“这跟姑娘有什么关系?” “你——” 姜劲秋俏脸微红,被堵得没话说。 她挺想不明白的,秦钧看上了杜云彤哪一点。 是,她承认,杜云彤生的极美,她一个女人见了都会无端心软三分,更别提男人了。 可容貌再美,终究会有老去的一天,秦钧怎么就肤浅到只看容貌呢? 她今日来找杜云彤喝酒,不仅仅是因为秦钧,还有二叔的缘故。 二叔最近也不知道得了什么失心疯,在她面前一直夸杜云彤的好,说杜云彤临危不惧,说杜云彤这人聪明,心有丘壑,不是京城随处可见只知道在庭院里争个长短的侯门贵女。 可在她看来,临危不惧这东西她也有啊,她姜劲秋长这么大,怕过什么事? 至于聪明和心有丘壑,这更是生于姜家必有的,她的目光也从未停留在后院的一亩三分地。 姜劲秋想不明白,索性拎了酒来找杜云彤。 看她笑眯眯接了酒,眉头微蹙地喝下去,满面通红后又恰到好处拒绝她,怎么看,怎么与寻常的京中贵女没有什么不同。 她来京城这么久了,与她交好的贵女也不少,每一个举止端庄,笑容得体,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般,无趣得紧。 杜云彤看上去也是这样,秦钧与二叔究竟觉得她哪里与旁人不同了? 姜劲秋素来不是一个会服软的人,纵然面对着颇有好感的秦钧也不例外,被秦钧堵了一句,自然要呛回去。 姜劲秋冷笑道:“怎么与我没关系?” “秦家与姜家同为武将世家,侯爷眼光这般差,平白地连累姜家同被世人讥笑。” 李昱见此出来打圆场,道:“表妹,你少说两句,止戈,表妹也是关心你...” 他对姜劲秋喜欢秦钧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在他心里,姜劲秋一直是妹妹的形象,他从未把姜劲秋当做妻子来看,纵然被太后施压时,他去找姜劲秋也只是别扭着的态度。 没有男女之情,就自然不会介意她喜欢什么人了。 更何况,他觉得秦钧是个挺值得喜欢的人。 别的暂且不说,单是战功那一条,就甩开了大夏朝所有的男子。 前无古人,或许后来也不会有人超越他。 李昱话未说完,就被秦钧打断了:“姑娘的眼光,很好吗?” 秦钧眸色淡淡,李昱被这句话噎得呼吸一滞。 哪有这般贬低自己的人? 偏秦钧贬低起来自己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秦钧道:“本侯生性好杀,残暴嗜血,目无君主,不孝父母,苛待同泽。” “实乃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 他确实好杀,败在他手下的人从未一人活命,也并不是特别尊重正德帝,常年我行我素,不孝父母更是不需说,父母死时他并未守灵,只是拎着陌刀去找敌军。 “本侯这般糟糕,姑娘还是小心为好。” 他听想不明白姜劲秋喜欢他哪一点,哪一点都不重要,他不想被人喜欢。 喜欢与被喜欢都是负担,他不需要。 姜劲秋手指紧握着酒杯,重重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半晌没有说出来话。 她性格直爽不假,但并不是牙尖嘴利的那种人。 况秦钧这些话句句扎心,最后一句话更是挑明他对她的态度,她再怎么对他有朦胧好感,也被这句话击的粉碎。 “呃...” 李昱看看秦钧,再瞧瞧姜劲秋,选择闭嘴不语了。 这圆场太难打,他做不来。 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在这一片沉寂中,少女娇俏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了。 “谁...谁说的?” 杜云彤的声音带了几分醉意,望向秦钧的眼睛眨了眨,笑意便漫上了眼角眉梢。 但很快,又被认真与诚恳所取代。 杜云彤道:“侯爷才不是那种人!” “在我心里,侯爷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李昱耳朵动了动,他仿佛有些明白秦钧喜欢杜云彤哪一点了。 别的不说,夸人这方面的天赋,一百个姜劲秋,可能也赶不上杜云彤。 下一秒,杜云彤的话更是坚定了李昱的这种想法。 杜云彤道:“侯爷...为夫可托终身,为臣,可寄万里。” 这句话是基友常年在她耳边念叨的,说诸葛丞相简直就是完美的丈夫与臣子,被唠叨的久了,杜云彤也就记住这句话了。 以至于在听到秦钧无下限黑自己的时候,她想也不想便说出来了。 虽然目中无君主的秦钧,与千古贤相的诸葛亮之间可能差了一百个天生反骨的魏延。 “世人现在不懂侯爷,以后也可能不会懂,但侯爷也不屑于让世人懂。大夏朝需要侯爷,天下百姓更需要侯爷,以杀止杀,本就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戎马为战,非言流语又何惧?侯爷心中所求,本就不是一世清名。终有一日,天下海晏河清...” 姜劲秋双手环胸不语。 恍惚间,她明白了秦钧为什么会看重杜云彤。 杜云彤是真正懂秦钧的人,懂他的不易与艰辛,也懂他权倾天下后的心生悲凉。 那些都是她不懂,以后也无法可能理解的东西,她只看到了秦钧无上的荣光,武将的巅峰。 她的眼界止步于武将世家是否能够再续辉煌,杜云彤看到的却是治国平天下,不世出的绝世悍将,立的本就是不世之功。 杜云彤的声音越来越低:“...在这之前,请侯爷继续坚持下去。如果可以,我想陪侯爷到最后。” 秦钧瞳孔微微收缩,垂下眸,目光落在小小软软的少女身上。 她似乎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睡着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刚才那句说要陪他到最后的话,更像是睡梦中的呓语。 秦钧抿唇,良久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出手,揽住少女的肩,让她的脸靠在他的胸口。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打脸?不存在的 本侯就是看她喝醉了 才勉为其难照顾她一下 为女主的不讨喜,我想说两句 女主聪明是有的 如果不聪明,那她的人生可能跟原来的杜姑娘没什么两样 在我看来,被逼到彻底黑化,并不是一个成功的人生 真正聪明的人,在隐患存在期间,就会想办法把隐患去除了 而不会任由隐患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 杜姑娘是我文下最可怜的人物 但作为一个普通的天下人来讲 我挺不想被她怒火波及的2333 杜姑娘看似坚强但内心非常柔弱 杜云彤是一个看似柔弱但内心非常强大的人 当然了,作为一个孤儿,被人欺负着长大 没有一个强大的内心是不行的 最后,我非常认真地推一下基友的文: 写的真的很棒!比我写的好太多了23333 神卜妙算by二恰 太原孙知府家捡了一个小傻子! 这个小傻子一不会针线女红二不会服侍小姐三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曾经欺负过她的人发现,这个小傻子上可知天文方术,下可卜吉凶命理。 一时之间求卜问命之人从太原一路追到了京师。 入京之后,世人才惊觉这个小傻子竟然和五十年前把持朝政的姜皇后长得一毛一样! 瑟瑟发抖的大臣们:这该死的女人怎么总是阴魂不散的! 双眼发光的小皇帝:嘤嘤嘤,想念我皇奶奶。 唯有帝师顾洵看到亭亭玉立的小傻子,宠溺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再怎么变也还是我的小姑娘。 网页版可以直接点击下面链接: 神卜妙算 最后,今天木有二更辣╮(╯▽╰)╭ 近期状态有点差,作者君调整一下 第47章 杜云彤的脸很软, 呼吸浅浅的,隔着薄薄布料,秦钧能感觉到她醉酒之后略微有些发烫的体温。 “失陪。” 秦钧道。 “去吧去吧。”李昱大度挥挥手,目光瞧了被秦钧抱在怀里的杜云彤一眼。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吧。 孤僻怪异的秦钧也有被牵挂,被心疼的一日。 他挺替秦钧开心的。 杜云彤是个好姑娘, 她很聪明, 但又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精于算计的聪明,也不是京中贵女特有的说话只说三分的藏拙,她聪明到恰到好处,不吵不闹,不躲不避,看似温柔娴静,但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她特有的灵动。 就像他第一次见她那般。 若换成其他女子,只怕早就吓得不行了, 她却镇定的出奇,微微抬眉,平静的眼波里有着几分好奇。 李昱目送秦钧抱着杜云彤走远。 他为秦钧开心,也为杜云彤开心。 开心之余, 也忍不住会有几分惆怅, 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现在在哪? 是否与杜云彤一样,有着极漂亮的脸,秋水似的眼,灵动的眸。 想了想, 李昱又觉得十分好笑,到底是这几日与杜云彤相处的多了,无论什么事,都能联想到她身上。 秦钧走了,姜劲秋越发没意思起来,一个人喝闷酒又不是她的性子,索性喊上李昱去一同打猎。 李昱知道她心情不好,正是需要发泄的时候,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李昱本想趁着打猎的时候劝姜劲秋几句,毕竟秦钧的脾气执拗得很,认定了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姜劲秋吊死在他这个棵树上是不行的,世界这么大,森林这么多,总要试试起他树不是? 哪曾想,姜劲秋一旦骑了马,哪里还有什么郁郁不得志。 秋风夜凉,姜劲秋一身似火的戎装武服,拈弓搭箭,箭无虚发。 她还是那个明艳张扬的姜家女郎。 李昱笑了笑,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 姜家人豁达洒脱,敢爱敢恨,从来不是会钻牛角尖的人。 姜劲秋又射出一支箭,侍从小跑着去捡猎物。 秋风吹起她高高挽起的发,姜劲秋下巴微抬,眼睛若银河中闪烁着的星辰。 喜欢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与任何人无关。 ...... 秦钧把杜云彤送回房间。 醉了酒之后的杜云彤乖得很,身体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胸口,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服。 他把她放在床上时,她仍没有松手。 秦钧只好一点一点去掰开她的手指。 她的手指与他满是伤痕的手指完全不同,她的手指保养得极好,很软,像是无暇的美玉。 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多年,才能养出来的手指。 而现在,她那只软软的手指勾着他的,醉了酒,说话也是无意识的,粉.嫩.嫩的唇一张一张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离得进了,秦钧方听到她的呓语。 “别,别杀我。” 秦钧眉头微动,眸色幽深,审视般地看着杜云彤。 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上一世的尸山火海。 秦钧手指微捏着杜云彤的手,道:“你是谁?” 他不相信她是上一世的杜云彤。 她聪明,但不卖弄聪明,她对政事很敏锐,但不会蓄意去和别人勾心斗角,闹个你死我活,在旁人没有触及到她的底线时,她是不会多给旁人一个目光的。 这样一个她,和上一世的杜云彤完全不同。 许是他的声音压得太低太渗人,原本昏昏沉沉的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因为喝醉了酒,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看向他时无辜又坦率。 “我是...杜云彤!” 说完话,她眼睛一弯,笑了起来。 傻得很。 秦钧眸底的审视之意淡了几分。 他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什么? 再说了,上一世的杜云彤纵然重生,他也不惧她,她权势滔天时尚且杀不死他,他没有忌惮她的必要。 “睡吧。” 秦钧漠然道。 说罢他转身便要走。 哪曾想,刚站起来,他的衣服就被杜云彤的小手抓住了。 杜云彤微扬着小脸,秋水似的眸子里虽然有几分醉意,但也满是认真之色。 杜云彤道:“不要走,我有事跟你说。” “何事?” 他极不耐烦应付醉酒之人,偏对方是杜云彤,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不耐烦也就变成了耐着性子了。 “坐...坐下来。” 秦钧眉头皱了皱。 他这人有洁癖,闻不得异味,也见不得不干净的东西。 杜云彤身上的味道原本挺好闻的,小姑娘家特有的香香甜甜,但喝酒后,便有些变了。 尤其是,喝的还是梁州蜀地酿的烈酒。 辛辣直入肺腑后,迅速地分散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与人说话时,仿佛端了一坛子烈酒,散发着辛烈苦涩之味。 秦钧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下了。 坐归坐下了,但脸偏向一边。 他不好饮酒,更不喜欢酒的味道,若不是看杜云彤喝醉了,姜劲秋递来的那杯酒他根本就不会喝。 对于一个不喜欢酒,甚至有些讨厌酒的人来讲,对面之人呼吸间的酒味便让人有些难以忍受了。 偏对面的人是杜云彤。 秦钧纠结得要死。 好好的一姑娘家,干嘛没事学姜劲秋喝酒? 秦钧皱着眉道:“说。” 赶紧说完他赶紧走,这种酒味他真受不了。 良久没有听到杜云彤的声音,秦钧轻回眸,杜云彤那盈盈的目光笑着看着他。 时光从指缝中无声划过,他原本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在杜云彤笑着眨眼的瞬间,像是被倒上了颜料一般,由枯燥冷冽的黑白变得多彩。 她坐在他面前,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那光芒越来越近,充斥着酒味的软软的唇落在他脸侧。 外界的喧闹声在此刻停止,周围只剩下她浅浅的呼吸,夹杂着的酒味不再像往常那般难以忍受,苦涩之后的回味甘甜,让人忍不住想再去尝上一口。 秦钧垂眸。 少女的吻已经远离了他的脸侧,笑吟吟地近在他的咫尺间,呼吸间的热气洒在他脸上,略有些痒。 少女懵懂的声音响起:“侯爷,你可真好看。” 秦钧心跳停了一瞬。 风声喧嚣,秦钧抬眸。 杜云彤上眼皮与下眼皮打着架,刚才的一吻与说他好看的那句话,更像是她醉酒后神志不清的行为。 “睡吧。” 秦钧把昏昏欲睡的杜云彤放在床上,转身大步走出杜云彤的房间。 在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瞬,皎皎月色下,秦钧抬起左手,拇指落在杜云彤吻过的位置。 很烫。 脑中无意识的杜云彤在床上翻了个身,睡了个昏天暗地。 次日清晨睡醒后,千雁端来一碗醒酒汤,欲言又止。 杜云彤一口气喝完醒酒汤,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 她就喜欢这种头脑清楚的神清气爽,醉酒什么的,最不喜欢了! 随手把碗递给千雁,看到了千雁脸上的犹豫之色,正欲想问何事时,昨夜的事情如电影般在她脑海放映。 杜云彤递碗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昨夜无脑噶吹秦钧的那个人是她吗?夸秦钧长得好看的话是她说的吗?以及作死去撩拨秦钧并且亲了秦钧的人,真的是她吗?!!! 杜云彤生无可恋往身后一倒,把脸埋在被子里。 脸面这种东西,她偶尔也想要一要的。 好不容易装贤良淑德装了这么久,装到她自己都险些信了她是大家闺秀的人设,这下可好,一杯酒,全部回到解放前。 她现在去跟秦钧解释还来得及吗? 八成会被秦钧打死的吧... 被一个女人轻薄了的这种事情,传出去秦钧会被人笑死的。 杜云彤在被子里做鸵鸟状,任由千雁如何叫,也坚决不出来。 她就知道酒精不是个好东西! 正当杜云彤与千雁争夺杯子时,屋外响起了秦钧暗卫的声音:“杜姑娘,我家侯爷有请。” 杜云彤打了个激灵。 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她还没想好怎么跟秦钧解释来着。 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也说了,亲也亲了,她还怕个什么? 实在不行,她咬死了昨夜的事情她一概不记得,醉酒之人没理智,秦钧总不能跟她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吧? 对,就是这样! 杜云彤打定主意后,火速起床,让千雁略微收拾后,便视死如归地跟着暗卫去找秦钧。 不怕,不怕,多少大风大浪她都经历了,还秦钧这个小毛孩子做什么? 杜云彤给自己打着气,迈进了秦钧的房间。 秦钧换了身月白色衣裳,衣缘与腰饰却是极鲜艳的红。 飘逸的月白与极致的红交织在一起后,有着一种别致的美感,越发把他衬得像是画中人一般,偏他的长相还是雄雌莫辩那一挂的,静静地往那一坐,什么也不需做,便能让人心脏止不住地狂跳了。 若他身上的肃杀之气稍微淡一点,杜云彤都怀疑他随时都能御风而去了。 真好看。 衣品也是真的好,她就没见过他穿错过什么衣裳,无论是鸦青还是雨过天晴的清透蓝,穿在他身上都分外的好看。 可这样一个人,偏性子让人难以琢磨得很。 杜云彤磨磨蹭蹭坐到他对面,哆哆嗦嗦端起桌上的茶。 再喝一口吧,指不定下一秒,她就因酒后轻薄他,而被他扭断了脖子。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侯爷我错了! 我昨天没吃药! 周五回总部开会╮(╯▽╰)╭ 感觉自己又要脱层皮.... 人生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艰难QAQ 不过不要担心,这两天我会提前写好放草稿 到了晚上8点自动更新! 数据不大好 希望小天使们多多支持评论QAQ 不要辣么高冷嘛╮(╯▽╰)╭ 我都这么软萌了QAQ 第48章 然而悲伤的是, 杜云彤的茶还没有咽下肚,就被秦钧的一句话吓得差点把茶杯摔在秦钧脸上。 秦钧一脸霜色, 让人瞧不出心情好坏, 慢慢道:“昨夜的事...” 说到这,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眼睛微眯, 目光落在她身上。 杜云彤心里咯噔一下。 可千万别提她轻薄他的事情! 她可是喝醉了的,什么都不知道! 杜云彤如雾水悠悠般的眸子探了过来, 直直地撞入秦钧半敛眼睑的眼波里。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一向冷冽如霜刃的秦钧,眼底居然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而且还是那种略带戏谑的笑... 杜云彤眨了眨眼。 这绝对是她的错觉。 秦钧这人有洁癖,且脾气不怎么好,依着他的性子,被她轻薄后, 不对她横眉竖眼她都烧高香了,哪会眼底带笑看着她? 果不其然, 她睁眼再看时, 秦钧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冽模样。 像别人欠他多少钱似的。 这才是秦钧的正常反应嘛。 秦钧后面的话不说完, 杜云彤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他慢悠悠地把后面的话说完,她才松了一口气。 许是李昱成了太子,秦钧心情不错, 只当昨夜的事情没有发生过,道:“以后少饮酒。” 杜云彤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不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秦钧简直好看到发光! 连带着那正处于变声期的声音都好听很多! “是是是。” 杜云彤从善如流点头:“侯爷说的是,以后再也不饮了。” 这次真的是沾李昱的光了,秦钧心情好,不跟她计较,但下次可没有这么好的运起了。 再说了,她这种酒品,哪敢还有下一次? 酒乃万恶之源,以后坚决不能碰! 昨夜的事情翻篇,杜云彤轻松了几分,哪知秦钧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又让她紧张起来。 秦钧道:“连□□,你给谁看过?” “除了侯爷,便是姜二叔。” 她跟姜度的关系没必要瞒秦钧,再说了,瞒也瞒不住,索性直接告诉他就是。 “第一把连弩,是姜二叔帮我做出来的。” 杜云彤手握着茶杯,秀气的眉微微蹙着,道:“但二叔没有谋逆的道理,他一颗心都给了大夏朝。” 可不是么,为了蜀地安稳,把她娘都给错过了,正儿八经的整个人生都奉献给了大夏。 这样的一个人,没有道理谋逆的。 秦钧看了杜云彤一眼,漠然道:“来的人,是太子的旧部。” 太子乃是姜皇后之子,姜皇后出身姜家,故而太子的旧部,大多出于梁州蜀地,他们从姜度手里拿到连弩,实在不足为奇。 杜云彤把茶杯放在桌上,道:“我相信二叔的人品,他不是这种人。” 姜度忠国忠君,哪怕与太子旧部有交情,也不会帮着他们做事,在他眼里,大夏的繁荣,君主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秦钧抿唇不语。 杜云彤知道他仍在怀疑姜度,毕竟她只把连弩给了两人,一人是他,一人是姜度,他那边不可能出现内奸,那便是姜度这边出了问题。 想了想,杜云彤道:“咱俩这样争论也不是办法,这样吧,我们去找二叔问个清楚。” “二叔不会骗我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与杜姑娘一样,对于姜度都有着莫名的信任与依赖。 而姜度也确实是一个值得让人信赖的人。 无论是荒山之中白衣而行箭无虚发救她,还是在李昙大军逼近时射杀旗令官,他永远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他百步穿杨之术,破开她当前的困境。 她很信赖他。 杜云彤站起身,秦钧淡淡抬眉,潋滟的眸色里有着让人看不懂的神色。 秦钧负手前行,在经过她身边时,压低了的嗓音飘了过来:“我也不会骗你。” 外面阳光正好,晨风吹起他的发,他身上有着似青竹般的幽静味道,虽清冷,却好闻。 让人有种想要靠近的错觉。 杜云彤不觉耳上微红。 想什么呢? 他不过随口说的话,她就脑补出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某绿江言情故事。 脑补是病,得治。 杜云彤双手捏了捏耳垂,跟进秦钧的步伐走出门。 秦钧比她告很多,腿也比她长,他走一步,她要走两三步才能跟上。 走了没几步,秦钧停了下来。 薄薄的晨曦落在身上,秦钧半垂眉看着她,淡淡道:“真慢。” 杜云彤接道:“那是因为我年龄小。” 这坑爹的小短腿,她自己都忍不了,更别提干什么都追求速度的秦钧了。 秦钧的目光从她头顶扫到裙边,又从裙边慢慢移了上来,在她身上停了一瞬,把脸侧了过去,逆着光,漫不经心道:“恩,是小。” 杜云彤不以为然,继续追着他的步伐,道:“我以后会长大的。” 不止是个子,还有胸.前那两肉啊,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上一世的波涛汹涌啊,她吃木瓜吃的都快要吐了。 秦钧一边嫌弃着杜云彤走的慢,一边把速度放慢了下来,余光扫过她头顶,发觉她还未到他胸口。 可真矮。 承恩侯杜砚明明不矮来着,怎么她会这般矮? 二人各怀心思,不一会儿,便到了姜度的院子。 姜度锦衣短打,正在院中练箭,汗水自他额上沁出,顺着脖颈落下,湿了衣裳。 被汗水浸湿的衣裳贴在身上,勾轮着他身上的肌肉轮廓。 秦钧看了一眼,挡在杜云彤面前。 姜度无疑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他虽出身于武将世家,但并不是那种膘肥体壮的武夫,反而长了一张似书生般清俊的脸。 但又没有书生的怯弱与腼腆,剑眉星目,飒踏磊落。 这样一个人,很容易招小姑娘的喜欢,尤其是以英雄救美方式出现的第一次相见。 秦钧道:“姜少府。” 禹王治水时,将天下分为九州,大夏朝延续了禹王对神州的划分,仍按九州治世。 每个州置的有州府,州府里最高官职是府尉,但因世宗皇帝曾做过这个官职,后世虽仍有府尉这个官职,但因避讳世宗皇帝,不曾有人任领,故而仅次于府尉的少府,便成了州府执政者的官职了。 秦钧不大乐意跟着杜云彤叫姜度二叔,便以少府来称呼他。 姜度点头:“侯爷。” 骑射功夫好的,眼神都差不到哪去,在杜云彤刚刚进门时,他便看到了。 对于秦钧挡在杜云彤面前,他没有多想,毕竟他此时的穿着,的确不大适合接待客人。 姜度让随从带着秦钧与杜云彤进客厅,自己回屋换了身衣服。 时常在沙场行走的,做什么都快,不一会儿,姜度便换好衣服回来了。 浅青色的衫,天空蓝的衣缘,暗纹交织,绣着蜀地竹叶纹。 秦钧扫了一眼杜云彤身上穿着青色的衫,眉头微皱。 姜度脸上有着浅浅的笑,他虽早已不是少年,但经岁月沉淀后,那种风轻云淡却愈发让人移不开眼。 姜度道:“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喝这种茶。” 竹叶青,蜀地特有的茶,正德帝想喝,姜度一年都没舍得上贡几斤,如今招待杜云彤,却颇为大方地拿出来了。 秦钧余光瞥向杜云彤。 杜云彤眼睛亮亮,道:“二叔这里的茶,我自然都喜欢。” 在面对姜度时,她整个人都是毫无防备的状态,不加掩饰的笑让人看了碍眼极了。 秦钧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岔开了话题:“我为连弩而来。” 姜度笑了笑,道:“正巧,我也想找侯爷说连弩之事。” 姜度说的极其干脆。 他回到蜀地后,便召集工匠大批量制造连弩,但此事做的极其隐秘,几乎没有人知晓。 在做出来第一批后,姜劲秋喜欢得紧,便拿走一把练习。 姜劲秋虽性子大大咧咧,但并非不知轻重的人,那把连弩一直被她藏得极其隐秘,京中之人根本不可能知晓。 杜云彤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相信姜劲秋的人品,不可能拿着连弩乱晃,但她不相信广宁公主的人品啊。 姜劲秋初来京都时,与广宁公主最为交好,广宁公主又是心思极其深沉之人,朝夕相处下,从她身上知晓连弩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得知连弩是她所造后,广宁公主索性将计就计,用太子旧部拖秦钧下水,若成,李昙顺理成章为太子,若不成,秦钧也只会找李昙算账,并不会把怒火撒在她头上。 毕竟围堵秦钧的五万精兵,是李昙布下的,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只是帮着李昙做了弩,顺带着舍身犯险救了正德帝,其他的一点也不干她的事。 杜云彤看了秦钧一眼。 秦钧眼睛微眯,若有所思。 八成他和她想的一样,都怀疑是广宁公主。 杜云彤抿了一口茶,有些佩服广宁公主了。 ——连弩那么复杂,她只看了几眼就能做出来,这种心思,也无怪乎能把秦钧都给骗了去。 姜度说完,对随从道:“叫秋儿过来。” 随从点头称是。 过了一会儿,随从来报:“少府,姑娘去找广宁公主了。” 得,这下彻底坐实了。 姜劲秋发觉了广宁公主做的事,找正主算账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 今天有点晚QAQ 第49章 姜劲秋抿了一口茶。 广宁公主这的茶谈不上好, 是陈年的旧茶,茶具也不是上佳,描绘着雪中红梅的做工略显粗糙。 姜劲秋放下了茶杯。 李易的声音在她耳畔围绕:“表姐,我知道你此时恨极了广宁,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愿以命抵命。” 他的伤势还未好, 脸色还有些苍白,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 让常年在军营里打转的姜劲秋听着极为不习惯。 姜劲秋道:“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城府像广宁公主这般深的,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初来京都时, 她是诚心诚意与广宁公主交好的,哪曾想,她的一番真心, 在广宁公主那不过是送上门来不用白不用的利用。 她虽自幼在军营长大,但还是第一次遇到那般惊险的事情。 如果那夜秦钧没有冲出重围,又或者说杜云彤没有发现旗令官, 等待着她的, 可能是殒命在乱军之中。 她不畏死, 死对她来讲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是她的二叔,若死在了乱军中,那么蜀地八十一寨的异族, 必会趁机作乱。 每每想到此处,姜劲秋便心惊不已。 她出生于百年武将世家,知晓大夏朝历代夺嫡的残酷性,在她看来,夺嫡是每任皇帝的必经之路,谁也逃不过,可再怎么夺嫡,也应该是在众位皇子之间,并不牵扯天下百姓才对。 直到经历了那夜的事情。 姜劲秋才终于明白,在一心争夺东宫之位的各位皇子眼里,根本不曾把天下的安危放在心里。 姜劲秋声音微冷:“二叔的重要性,七皇子应当清楚。” 李易苦笑:“自然清楚。” 他如何不知道姜度的重要性? 姜家的掌权者,蜀地八十一寨异族最为忌惮的人物,他在,异族便不敢生出叛逆之心,他若不在,蜀地顷刻间便会燃起战火。 大夏朝立国百余年,不是没有对蜀地的异族动过兵,但八十一寨山路复杂,易守难攻,且又有迷雾毒林,无数个将领折戟战死后,大夏朝不得不放弃了攻打八十一寨的打算,只用精兵防守,阻止他们入侵中原。 姜度便是阻挡异族最坚固的一道防线。 他是梁州的守护神,不容有失。 李易道:“若我说,广宁并无害少府之心,只怕表姐也不会相信。” 旁人都道他愚钝软弱,他不过是不愿与人争锋罢了,然夺嫡之路的权谋心计,他并非不知,广宁在想什么,又利用了谁,他一概都知道。 微风透过窗户处吹了进来,李易脸上白了一分,道:“父皇不日便会封诸位皇子为王,如果可以,我会向父皇陈情去蜀地就藩。” 姜劲秋眉头微皱。 李易去蜀地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姜氏一族在蜀地精耕细作百余年,位置不可撼动,李易去蜀地,并不能积蓄自己的力量。 更何况,姜氏一族支持的李昱,李易若去了蜀地,必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李易笑笑道:“我久居深宫多年,只略读了一些书,或许对姜少府治理军政有用,少府若用,便用,若不用...” 讲到这,他话音微顿,眼神黯淡下去,慢慢道:“父皇的儿子很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这句话说的便有以他之命,去换广宁公主性命的意思了。 姜劲秋陷入了沉思。 她今日过来的时候,藏了杀广宁公主的心。 她有把握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杀了广宁公主。 她不是京中的贵女,对皇权并没有太多的敬畏之心,在她眼里,二叔,姜家,蜀地百姓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任何想要害二叔,害姜家人的性命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但今日李易说的一番话,又给了她别的考量。 生于天家,除了拼个你死我活外,没有任何选择,广宁公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再怎么不得已而为之,也不能伤害姜家。 姜劲秋目光落在李易身上。 少年眉目温润,眼若一池春水,因常年处于被冷落,被欺压的状态,他身上并没有其他皇子的骄矜之气,举手投足间,满是不着痕迹的察言观色。 明明是生于天家的皇子,对她的态度却是小心翼翼的,可想而知被正德帝轻视的程度。 这样一个人,在皇城里生活的一定很不容易吧。 罢了,左右不曾对姜家产生实质性的伤害。 良久后,姜劲秋道:“公主若下次仍对二叔出手,当如何?” 李易果断道:“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姜劲秋闻言抬眉看着他眼睛,道:“若有呢?” 李易眸中闪过一丝挣扎,道:“若再有下次,任由表姐处置。” “好。” 姜劲秋道:“那我便信你一次。” 只听一声轻响,她掌心翻转,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回鞘。 “若有下次,便不再是今日这个结果了。” 姜劲秋松了口,李易紧绷着的身体微微放松。 姜劲秋眉头轻蹙,忍不住道:“你是皇子。” 这般怂的皇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李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普天之下,也只有表姐与杜姑娘会把我当皇子看待。” 讲到杜云彤,这话题便没法往下聊了。 姜劲秋随意寻了个借口,回了自己院子。 刚进院子,便听随从说秦钧与杜云彤过来了,姜劲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了正厅。 厅里飘着淡淡的竹叶青的味道,杜云彤见她进来放下了茶杯,笑着道:“姑娘想好了?这般容易便放了公主?” 姜劲秋入座,随从上前倒茶。 姜劲秋虽然不喜杜云彤,但对于杜云彤说中她的心事,还是不免有些好奇,再加上杜云彤主动找她说话,她也不好把杜云彤晾在一边,抿了一口茶后,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找了公主?” 杜云彤狡黠一笑,道:“我不仅知道你找了公主,我还知道你并没有与公主交谈,只是听了七皇子的一番话,便决定不再追究此事。” 姜劲秋回顾周围,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秦钧的内卫跟踪了。 杜云彤继续道:“七皇子是不是有就藩蜀地的打算?” “这倒是个好打算。” 杜云彤看了一眼吹着杯中茶的姜度,道:“二叔坦荡磊落,自然不会因为广宁公主的事情对七皇子意图不轨,但若去了其他领地——” 再扫眼秦钧,杜云彤幽幽道:“那可没这般好的命数了。” 天下分九州,秦钧掌三州,姜度掌两州,剩下四州被各大世家瓜分。世家追逐利益最大化,为了讨好李昱或李昙,说不得会给李易制造一些麻烦,或让李易送命,或让李易在当地寸步难行,总之不会让李易过的太痛快。 李易虽然出身天家,但一个不得正德帝喜爱,又无母族势力支持的皇子,在世家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世家尚且如此,秦钧就更不需说了。 当年二皇子被太后打死后,府邸里仍有姬妾与儿女,是秦钧手提着陌刀,横刀立马在门口。 因太子是在东宫被烧死的,秦钧也放了一把火,将二皇子所有姬妾与儿女活活烧死在院里。 天家子孙遭此惨剧,正常情况下,任何皇帝都忍不了,但秦钧掌三州兵马,振臂一挥,顷刻间便能覆灭大夏朝。 秦钧权倾天下,正德帝只当此事不曾发生,待秦钧亲厚如故。 二皇子的儿女曾是正德帝最为疼爱的子孙,他们死亡正德帝尚且不会追究,更何况李易只是一个舞姬之子,素来在正德帝眼里排不上号。 秦钧纵然一刀砍了李易,正德帝怕不是会说一句爱卿好刀法,然后继续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杜云彤叹了一声,不知是为李易,还是为秦钧。 杜云彤道:“侯爷,我全猜对了。” 姜度抿了一口茶,云雾缭绕中,他的目光落在杜云彤身上,声音不复刚才的清朗,道:“七皇子亦是人中龙凤。” 正德帝膝下无论哪一个皇子,都比李昱有帝王之才。 姜劲秋皱眉,道:“二叔。” 她虽然没有嫁李昱的心,但也知李昱与姜家更为亲厚,无缘无故的,二叔夸赞七皇子做什么? 姜度放下茶杯,看了一眼姜劲秋,对杜云彤道:“姑娘有何打算?” “二叔唤我云彤便好。” 杜云彤眼睛弯弯,秦钧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杜云彤道:“我们此时只看得到三皇子步步紧逼,却不知道七皇子并非池中之物。” “哦,对了,还有六皇子。” 杜云彤手指扣着桌面。 秦钧的暗卫刚打听过来的消息,六皇子把她的庶妹杜云虹勾搭到手了,这个时间段勾搭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庶妹,六皇子的心思只怕不仅仅是贪花好色这么简单。 “每位皇子都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五殿下彼时被立为太子,更是成了众矢之的。” 杜云彤看向秦钧,轻声道:“上任太子的惨剧,侯爷还未忘吧?侯爷虽掌三州兵马,二叔坐领两州,可你们终究会被战事所牵扯,不可能永远呆在京中保护五殿下。” “若我猜得没错的话,不出几日,北方战火起,蜀地异族也会蠢蠢欲动,侯爷与二叔奔赴战场,京中五殿下势力空虚,便是众人对五殿下出手之际。” “他们能弄得死第一任太子,便能弄得死第二任太子。” 秦钧眼睛微眯,杜云彤道:“到那时,侯爷如何处之?”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权谋心计,我也不差的 第50章 杜云彤手指轻叩着桌面, 饶有兴致地看着秦钧。 秦钧是一个极少有表情动作的人,常人根本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情绪波动,仿佛他天生就长着一张死人脸,没有喜怒哀乐一般。 杜云彤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面瘫的少年怎能是一个合格的中二少年呢?秦钧这是要保持他中二人设不能崩。 不过相处久了,杜云彤总能他细微的变化中察觉他在想什么。 就比如此时。 杜云彤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只手轻轻叩着桌面,耐心地等待着秦钧的回答。 秦钧虽然身形消瘦, 但却比姜度还要有压迫力,眼睛微眯时, 更添了一种慑人味道。 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剑, 整个人锋利又危险。 秦钧眸光微转,在杜云彤身上停了一瞬, 眼睛微眯,眸色深沉,道:“你想让我分兵给你?” “别, ” 杜云彤忙直起了腰,道:“我可不敢有这种想法。” 她有让秦钧留一部分军队在京都的打算,但没有让秦钧把军队交给她的打算。 秦钧姜度一走, 李昱在京中势单力薄, 很容易就被别的皇子算计了去, 留一部分军队在京都, 其他皇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再加上太后在朝中周旋,李昱的东宫之位会坐得更稳一些。 她是这样打算的,但没想到秦钧居然会觉得她想让他把军队留给她... 上下打量秦钧一眼, 杜云彤只觉得他脑洞其大无比。 且不说这个时代对女子的严苛程度,单是说她一无威望二无战功,便让下面的兵士不可能臣服于她。 杜云彤道:“侯爷在朝中就没有可以信赖之人吗?” 秦钧幽深的眸色又深了一分,没有回答。 姜劲秋低头抿茶不说话,姜度状似无意地看着杯中茶水,似乎被茶叶吸引了目光。 屋内陷入尴尬的沉默。 杜云彤这才想起来,秦钧这人造的杀孽太多,别说朝中有他放心可以托付的人了,只怕想要弄死他的,就占了多半。 分兵给他们,秦钧怕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长。 杜云彤扶额。 以杀止杀的路并不好走,秦钧这种四面楚歌的处境实在正常。 那么问题来了,秦钧分兵给谁才能保护李昱的安全? 朝中支持李昱为帝的人并不多,除却秦钧外,只有寥寥几人,位低言轻不说,不知根知底,秦钧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军队交给他们。 太后倒是一门心思支持李昱的,可太后心思深沉,鬼知道一朝兵权在握后,会不会心血来潮学一学武则天。 要知道,正德帝都登基二十多年了,太后仍不肯放权,大夏朝立国百年,哪里出过这种太后? 秦钧自然不会把军队交给她。 至于李昱,杜云彤觉得,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李昱这人说好听点是性情中人,说难听点便是易燥易怒,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稍微不注意,他就能被人算计得团团转。 就好比太子旧部刺杀正德帝时,他不分青红皂白来找秦钧的麻烦。 亏得秦钧好涵养,没跟他一般见识,换个脾气暴躁的主儿,我一心一意为你,你特么还帮着外人怼我,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这从龙之功谁爱要谁要,拜拜吧您。 李昱若是有了军队,怕不是个定时炸/弹,鬼知道什么时候就把自个炸死了。 炸死自己还不算,以他猪队友的光环,只怕还会一起拉上几个人,好在黄泉路上有个伴。 杜云彤左思右想,也想不来秦钧能把军队托付给谁。 这是军队,不是金银财宝,忠心耿耿外,能力与地位也不可缺,若是不然,秦钧留下来的是虎狼之师,战无不胜,等秦钧再回来时,可能就变成任人可欺的弱旅了,丢了秦钧的名头不说,还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军队。 姜劲秋放下了茶杯,双眸澄澈,道:“侯爷可信我?” 杜云彤扫了眼秦钧,又看了眼姜劲秋,觉得秦钧大抵是不会把军队给姜劲秋的。 倒不是因为不放心姜劲秋对大夏朝的忠心。 这个世界,谁都会反大夏朝,但姜家与秦家不会反。 百年前,皇子夺嫡,国将不国,是姜家与秦家联手将世宗皇帝重新送上了皇位,再度开启了大夏朝的盛世不衰。 忠君爱国,早随着祖训,刻在了姜家与秦家人的骨子里。 虽然家门不幸,中间出了个秦家这种桀骜不驯的人,但秦钧暴虐归暴虐,对于大夏朝的忠心,还是值得称赞的。 若没有他,大夏朝早被北方的北狄们打得迁都讨饶了。 姜劲秋出身姜家,有着姜家的忠君爱国,也有着姜家人特有的坦荡磊落,坦荡磊落不是错,但若是在朝政中太过坦荡,那便是错了。 就好比,姜劲秋被广宁公主利用,险些让李昱秦钧背上刺杀正德帝的罪名。 这样的一个姜劲秋,秦钧大抵是没法放心把军队交给她的。 不过军队是秦钧的,秦钧都没有发话,她更不能说什么了。 杜云彤端起杯子,安静地当个尽职尽责的吃瓜听众。 姜度微微皱眉,道:“秋儿。” “二叔,让我说完。” 姜劲秋微微侧脸,看着秦钧,道:“侯爷,我生于蜀地,长于蜀地,会吃饭时便会持剑,侯爷若是信我,我便留在京都,替侯爷守护表哥,守护大夏。” “本侯信你。” 姜劲秋面有微喜,姜度出言制止道:“定北侯,不可。” 秦钧的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姜劲秋。 与京中贵女相比,姜劲秋眉宇间有着三分英气,一分豪迈,明眸若星辰,是姜家人特有的长相。 她的虎口处有着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操持兵器留下的。 世人皆道女子似花,她却不像花,她更像是深山里矫健又优雅猛兽,一招击毙猎物后,懒抬眉,悠闲地舔着自己的利爪。 她不属于大家闺秀,也不属于小家碧玉,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姜家女郎姜劲秋。 秦钧漠然收回目光,道:“本侯信姜氏一族的忠心,但本侯不会把军队给你。” 姜劲秋微皱眉:“我哪里让侯爷不放心了?侯爷明说便是。” “姑娘并不擅长勾心斗角之事。” 姜劲秋微怔,眉头皱得更深了。 秦钧神色淡淡,余光不着痕迹掠过杜云彤的脸颊。 斑驳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眼底干净又清澈。 秦钧收回了目光。 人年少无知时,眉眼干净是常态。 不细究连弩如何到了太子旧部那里,继续呆下去已没有了意义。 秦钧起身离去,杜云彤也忙把茶杯放下,跟着他走出房门。 姜劲秋心里不自在,没有起身相送,只有姜度将他们送出院外,笑得一脸和煦,道:“秋儿被我怪坏了。” 秦钧抿唇不语,杜云彤略有些感慨,道:“姜姑娘是被命运眷顾之人,只有被偏爱的人,才能随心所欲过日子,不必看别人脸色。” 她实打实的羡慕姜劲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满秦钧了,哼的一声不再理会秦钧,想帮秦钧了,便会不计前嫌找秦钧说话。 她心里虽然有秦钧,但不会刻意讨好秦钧,她只会讨好自己,随性而过,潇洒自在。 许是杜云彤话里的唏嘘意味太浓,秦钧微微侧脸,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阳光正好,杜云彤跟着秦钧,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初秋之时尚有蝉鸣,一刻也不愿停歇。 在一片翠绿成荫,蝉鸣入耳时,杜云彤听到了秦钧沙哑的声音:“你可以和她一样。” “什么?” 秦钧的话没头没脑,杜云彤下意识便去问为什么,秦钧不答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杜云彤人矮腿短,追不上他,累得气喘吁吁,便不再去追问,索性停在路上休息会儿再走。 手捏着帕子擦着额上的汗,透过粉.嫩的锦帕,杜云彤看到秦钧负手而立,站在不远处的路口。 像是在等她。 微回眸,压着眉头的不耐,看了她一眼。 眼波流转,潋滟不可方物,偏眉长得极其英气,勾魂夺魄与冷冽孤傲就这般糅合在一起。 阳光下,杜云彤捂了捂心口。 这可真是一张好皮囊,他要是个女人,指不定正德帝也愿意为他去祸国殃民。 但这种想法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若是让秦钧知晓了,八成会拎着陌刀一刀劈了她。 毕竟秦钧这人,除了长相雄雌莫辩外,行事作风无一不是杀伐决断极有男子气概的。 杜云彤追上秦钧的脚步,与他一共回到院子。 刚进院子,便见宫七迎面走来。 “侯爷...” 宫七扫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她,犹豫了一瞬,没有继续说下去。 杜云彤知趣,寻了个借口便要抽身离去,刚迈出半步,便听秦钧冰冷的声音响起:“说。” 这便是让她旁听了? 杜云彤狐疑地看了一眼秦钧。 之前还防她防得跟贼似的,恨不得吃个饭都躲着她,这会儿居然这般好,什么都让她听? 秦钧怕不是在那夜的厮杀中伤到了脑袋? 杜云彤的思绪乱飘。 秦钧发话,宫七不得不说,一边说,一边看着杜云彤。 恋爱中男人要不得啊要不得,月余前还杀人家呢,月余后就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宫七道:“三皇子有信使出城,往北方、梁州而去。” 杜云彤挑眉。 看,又让她说对了吧。 李昙开始围魏救赵了,过不了多久,北方牵扯着秦钧,梁州让姜度不得不回援,李昱只剩下孤家寡人在京中,稍微不慎,便又会走上和他太子兄长一样的老路。 秦钧眼睛微眯,目光在杜云彤身上游走。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秦钧慢慢出声:“你是否是我值得托付之人?” 压得声音太低,且嗓音又是沙哑那一挂的,语气冰冷时,像是锋利的剑刃闪着寒光。 激得杜云彤的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 这是威胁还是试探呢? 都道小孩的脸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秦钧这脸比小孩还小孩,刚才还说什么让她可以跟姜劲秋一样任性妄为,这会儿又阴测测地来了一句这。 八成是又想起了上一世被杜姑娘霍乱天下的场景,所以拿这话试试她。 她才不会上当。 再说了,她又不是杜姑娘。 她没什么权欲心,时不时点拨一下秦钧让他注意李昱身边的威胁这种事情她能做,但若是让她鞠躬尽瘁守着李昱不被人算计,那她做不来。 她活着是为了享受人生的,算计来算计去的,多累。 更何况,她觉得,若是由李昱这种性子的人当太子,那么其他皇子的心愿还是挺容易实现的。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秦钧一般,能做到心无旁骛辅佐李昱。 毕竟李昱那脾气,把人得罪光了也不知晓,反倒会问一句你为什么生气,也就只有秦钧,会死心塌地帮李昱争帝。 也不知道是图个什么。 杜云彤拂着胳膊,秀气的眉微微蹙着,道:“别,我好吃懒做混吃等死,侯爷千万别把这种担子交给我。” 想想又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在这个时代,她只是一个未出闺门的女孩,怎么可能去指挥秦钧留下来的千军万马? 哪曾想,秦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若本侯执意给你,你当如何?” 杜云彤:“....”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我当然是拥兵自立为王养面首三千走上人生巅峰了! 今天是大粗长! 第51章 杜云彤抬眉认真地看了秦钧一眼, 觉得他大概是在上次的突围战中伤到了脑袋。 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 可见是病的不轻。 杜云彤指了指自己,道:“侯爷,我才十二。” “不是每个人都跟侯爷一样,十二岁便能统帅万军。” 秦钧是开了挂的人生,她不是。 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穿越者,没有金手指没有随身空间, 且不说管理军队了,那么多人, 怎么吃, 怎么住,都是一个问题。 她还小, 她才不要给自己揽事。 秦钧道:“我知道。” 他的眸色又深了一分,如深潭带了漩涡般,吸引着人的探索。 杜云彤有点后悔, 早知道秦钧没有可以托付的人,她就不出这个主意了,现在倒好, 秦钧一门心思想要给她送军队, 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这么信任她。 其实仔细想想, 秦均也挺不容易的, 天启城那么大,他竟没有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居然把军队交给只有十二岁的她手里。 秦钧道:“你只需护住五殿下便好, 其他事无需你去周旋。” 矮矮的小女孩微扬着脸,因日头甚烈,她的眉微微蹙着,秦钧漠然看了一眼,走进了屋。 晒黑了就不好看了。 “侯爷说的轻巧。” 杜云彤眉梢微挑,追着秦钧道。 李昱那个人,是她能够护得住的吗? 整个一脱了缰的野马,除了秦钧根本没人管得住他,尊贵如太后的面子他也敢拂。 不知道说他天真好,还是说他直率好。 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当皇帝。 偏秦钧一心扶他为帝。 随从上了茶。 杜云彤看也未看,没喝。 秦钧的茶苦得很,她一点也不喜欢。 “甘萝叶。” “恩?” 这人的思想很跳跃啊,不回答她的问题说什么茶叶。 不过甘萝叶这茶挺好喝的。 她第一次去皇宫时,太后曾用这茶招待她,她喜欢得紧,回府之后准备让下人买点回来慢慢喝。 结果一打听,甘萝叶这东西是贡茶,在外面根本买不到,寻常人家也喝不到。 杜云彤当时还郁闷了挺久,果然好吃好喝什么的,全部紧着天家皇族的人来。 这万恶的旧社会啊旧社会。 突然听秦钧提起甘萝叶,杜云彤又想起了那甘甜清香的味道,再扫一眼秦钧这里苦得要死的茶,杜云彤心中郁闷溢于言表。 都权倾天下了,还不给自己弄点好喝的茶,非要喝这种苦涩的云雾做什么。 咦,不对。 杜云彤目光落在茶杯上。 青玉杯子里,茶波悠转,呈现着好看的水光。 居然是甘萝叶? 杜云彤迅速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入口甘甜,后味清香。 杜云彤狐疑地看了秦钧一眼。 他何时改了性子,也喝起了甘萝叶? 云雾淡淡,在秦钧面前萦绕。 秦均喝的茶还是云雾茶,只有她的是甘萝叶。 杜云彤笑了一下,秦钧这人,细心起来还是很细心的嘛。至少知晓女孩子不喜欢喝苦涩的茶,特意用甘萝叶招待她。 哪曾想,秦钧一脸漠然道:“陛下年前赏的茶,再放便坏了。” 杜云彤:“...” 秦钧这人真是有种能把天聊死的特异功能。 好想打他怎么办? 奈何武力值相差太大。 秦钧动动手指,就能把她捏死,跟弄死只蚂蚁一样轻松。 算了算了,不气不气。 杜云彤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决定跟他聊完李昱就走。 再多跟秦钧说几句,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上前去挠秦钧的脸。 杜云彤道:“侯爷支持哪位皇子,是侯爷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只是保护五皇子这件事,我做不到。” 秦钧的眸光透过浮起的云雾层层斜过来。 正值少年,英气的眉,潋滟的眸,一举一动都带着世家子弟的矜贵,就连微抬眉斜眼看人时,都像魏晋之风的画像活过来了般。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怎么就想不开非要辅佐李昱呢? 为着这么好看的脸,杜云彤决定多问一句:“侯爷,你是怎么想的?” 若说图个傀儡皇帝,四皇子七皇子八皇子甚至九皇子,哪个不比李昱好控制? 若为死去的太子的情分... 杜云彤想了想,又觉得有点不像。 太子在秦钧心中的分量虽重,但远比不得大夏朝的安稳来的重要,若是不然,在太子自.焚身亡后的这么多年,秦钧不可能不去追究太子真正的死因。 太子的情分虽有,但不是秦钧一心辅佐李昱的真正原因。 杜云彤目光落在秦钧脸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秦钧眼睛轻眯,嘴角微微下垂。 杯中茶又被随从重新续上,淡淡的清香萦绕在人的周围。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响起了秦钧沙哑的声音:“三皇子多疑猜忌,四皇子疯疯傻傻,六皇子沉湎女色,七皇子懦弱无为...” 他每说一位皇子,眸光便深一分。 一向隐藏的极好的平静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 为什么选李昱,是因为上面那几位皇子,在上一世的时候,他都辅佐过。 其结果不提也罢。 尚未登基为帝时,还会稍微掩饰一下自己的缺点,一旦登基了,缺点便暴露无遗了。 李昙因猜疑他谋反,曾一日连下十八道圣旨召他回京。 战局紧张,秦均没时间听来宣旨的内侍唠叨,等他打完叛军浴血归来时,李昙派出的讨伐他的军队已经快到他面前了。 他忠于大夏,但不忠于君王,面对着想要杀他的王师,秦钧随手拭去嘴角的鲜血,打起精神披甲再战。 秦钧应下谋逆的罪名,一路打到京都,废了李昙,扶六皇子李晃为帝。 李晃初为皇帝时,虽不如李昙勤勉,但有一点做的很好,并不在军事上对他指手画脚,秦钧很是满意,李晃的登基大典刚结束,他便火速出城去平叛乱了。 哪曾想,这个李晃也是不靠谱的,不出半年,京都又险些掀起一起杜姑娘之祸——李晃宠爱姬妾,杀了一半的朝臣。 朝臣们在原来的杜姑娘的屠戮下,本就留的不多,再被李晃清洗一遍后,更是没有了可以支撑大夏的人。 前线战乱虽平,京中却又起波澜,秦钧没办法,只好回京继续废立皇帝。 他这次立的是老实巴交的李易。 不求李易励精图治,但求李易在京都不给他搞事。 李易也没有辜负秦钧的希望,勤勤恳恳当政,兢兢业业为帝。 秦钧很是欣慰。 觉得这大概是天佑大夏。 然而秦钧的欣慰并没有持续太久,广宁公主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跟他斗了个昏天暗地。 其斗争的结果让秦均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天要亡大夏,非战之罪。 在经历了这么多任的皇帝后,秦钧身心疲惫地发现,还是李昱靠点谱,最起码不乱搞事,虽然一搞就搞了个谋逆。 可李昱的谋逆之罪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综合来看,正德帝的这么多皇子,争权夺势个个都是好手,但在治国理政上,还不如正德帝来得正常。 当然,正德帝年纪大了之后的昏庸好.色也挺让人头疼。 不是秦钧不选其他皇子,而是其他皇子登基之后的表现还不如李昱。 矮个里面拔将军,他没得选择。 至于为什么不揭竿而起自己当皇帝,是因为秦钧知道自己的优缺点在哪,带兵打仗攻城略地,世间无人能及他,但若论起来治理天下安抚万民,他的表现可能还不如李晃。 秦钧揉了揉眉心,道:“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 杜云彤微微一怔,很快便明白了秦钧为什么要选李昱的原因。 秦钧是活了一世的人,在她没有看完的书里,秦钧经历了什么,只有秦钧知晓,也就是这些经历,让秦钧最终决定一定要李昱为帝。 杜云彤突然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大夏朝看似强盛,但周围异族蠢蠢欲动,朝中也是内乱不休,以前许相没死的时候,尚且能调节一二,可许相偏偏被被太子之事牵连身亡了,自此朝中便彻底乱成了一团,拥立着各自的皇子为战。 内斗不息,外战全秦钧姜度支撑,但秦钧姜度终究是武将,做不来文人那一套的治国安民。 杜云彤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 算了,就当报他愿意护着她的的恩吧。 “侯爷若真的放心我,就给我留五千兵马用来自保。我会做五皇子的幕僚,提醒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她不大喜欢这种明争暗斗的,但大夏朝若一直内乱下去,她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 “我给你一万。” 宫七眉头微皱,看了一眼秦钧。 一万兵马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不过侯爷都决定了,他也不好说什么。 秦钧眸色淡淡,道:“不要让他死。” 杜云彤手指微微收紧。 一万,秦钧可真大方。 秋猎在众人的各怀心思下结束了。 没过多久,边关传来急报,北方的赤狄反了,一连攻破数个关隘,守备军抵抗不住,正德帝命秦钧出征。 杜云彤把绣的歪歪扭扭的平安符塞在秦钧手里,道:“你去吧,京城有我呢,再不济,出了事我去找太后,太后是向着五殿下的。” 秦钧眸色深沉,捏了捏平安符,抿着唇没有说话。 秋风萧瑟,吹动着杜云彤额前的碎发。 她的眼睛一如初见那夜的清澈见底。 秦钧默了默,道:“五殿下重要,你—” 说到这,他停了一瞬,看着她的眸色又深了一分,道:“过来。” 杜云彤以为他要嘱咐什么重要的事情,不好让旁人听到,于是听话地往前走了一步。 刚刚站定,就被盔甲包裹了起来。 “!” 盔甲冰冷坚硬,她只感觉到头上秦钧略有些乱的气息。 这算什么事呢? 临别前的拥抱? 她要说些什么应景话? 然而等杜云彤抬头时,秦钧早已放开了她,漫不经心地把她绣的奇丑无比的平安符收在袖中。 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更像是她的错觉一般。 耳畔响起了秦钧特有的低哑声音:“照顾好自己。” 战马嘶鸣,身着重甲的少年飞身出城。等杜云彤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剩下面前的尘沙飞扬。 杜云彤:“...” 所以刚才那个拥抱,是她的错觉没错吧? 杜云彤深呼吸一口气,对着秦钧远去的背影比了个大大的中指。 垃圾! 怂逼! 话都不说清楚,撩什么撩?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么,撩而不娶,终身不举! 还特么让她照顾李昱,照顾个毛线! 杜云彤脸上微热,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脑海里满是秦钧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 抱着她的时候,秦钧是说了一句话的,声音极低又极轻,她差点没有听到。 秦钧说:“你同样重要。” 杜云彤捂了捂胸口,觉得有点不妙。 说好的只保持纯洁的利用关系,什么时候突然就变了味呢? 千雁走了进来,道:“姑娘,侯爷送来的甘萝叶放哪?” 都快要放坏了的东西拿来送给她,她才不要。 杜云彤不耐地摆摆手,道:“扔了。” “扔了?”千雁有些不解,道:“姑娘不是最喜欢这茶吗?上次还派人去买?这可是今年新上的甘萝叶,扔了怪可惜的,平白地糟蹋了侯爷的心意。” 新茶?不是秦钧快放坏的茶叶吗? 杜云彤疑惑起身,看了一眼茶叶。 白玉罐子里,条条甘萝叶整齐摆放,清香扑鼻。 这哪里是什么快放坏的,分明是新上来的茶,清香味都没散呢。 莫名的,杜云彤觉得心里有点软。 这个秦钧,连送她茶叶都找这么蹩脚的借口,还真是,符合他中二又桀骜不驯的人设。 作者有话要说:多年后 秦钧:终身不举?嗯? 杜云彤:侯爷我错了QAQ 作者君回公司总部开会QAQ 等我回来之后有加更哒! 第52章 皇城, 清宁宫。 殿里檀香升起袅袅云雾,宫女内侍们低眉垂眼立在两旁,大气也不敢出。 生怕成为被太后怒火波及的那一个。 太后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般拂面子了。 太后高坐在椅上, 低头看着如今杨家的掌权人, 她的庶弟杨节。 杨节位列三公,是仅在丞相之下的御史大夫, 如今许相死了,文臣隐隐以他为首。 如果有他帮助李昱,那李昱的路会好走很多, 甚至有望恢复太子在世时的盛景。 太子出于她膝下, 她依旧是有王佐之才的杨家女郎,百年之后, 也会在史书上留下极其浓烈的一笔。 她是大夏朝第一个掌权的女子,也可能是最后一个, 她喜欢这种高坐着俯视众生的感觉, 更喜欢权利给她带来的满足与喜悦。 只要杨节肯帮她, 这一切都会延续。 可杨节并不赞成以杨家之力辅佐李昱。 太后眯眼道:“三弟莫要忘了,杨家是如何从一个没有兵权的普通世家,走到今天的名满天下。” 大夏朝世家众多, 颍水许氏,荥泽郑氏, 东莱齐氏,琅琊颜氏,哪一个不比华阴杨氏家大业大? 可现在的第一世家, 是华阴杨氏。 是她让众多世家俯首称臣,华阴杨氏独尊。 这一切都是她带给杨家的。 杨节垂眸道:“正是因为知道,才更要劝娘娘抽身退步。” “大夏朝有一个满门抄斩的许相便足够了,杨家万万不能成为第二个。” 太后瞳孔微缩,戴着精致鎏金护甲的手指划过紫檀木桌面。 许相的死是她没有意料到的。 她没有想到一向对她听之任之的正德帝会突然对许相发难。 太后揉了揉眉心。 可惜了,许相对大夏朝忠心耿耿,也对太子竭尽所能。 但她不是许相,杨家更不是许家,杨家永不会败。 太后睁开眼,锐利的目光落在低头抿茶的杨节身上,声音微冷,道:“这么说,三弟是不肯帮哀家了?” 杨节起身拜下,额头抵在冰冷地板上,到:“请恕臣,难以从命。” 太后的护甲划过桌面,发出一声轻响,久久没有说话。 罢了。 本就亲兄弟,又怎真能指望他? 若是大哥还在,她何须如此? 想到嫡兄,太后只觉脑中如针扎一般。 太后痛苦地闭上眼。 心腹大宫女见此,知道太后的头疼又犯了,小心翼翼过来给她揉着太阳穴。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方觉好上一些,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杨节,淡淡道:“下去吧。” 杨节起身,看到宫女给太后揉太阳穴的画面,犹豫片刻,道:“娘娘千金之躯,当保重凤体才是。” “老毛病了,不碍事。” 太后淡淡道。 杨节只得退下。 杨节从清宁宫出来,迎面冷风吹来,只觉浑身发冷,这才发觉,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 夜深露重,秋风刺骨。杨烛见杨节出来,连忙从随从手里拿过大氅,迎上前给杨节披上。 杨烛一边系大氅,一边道:“父亲,怎么这般晚?” “可是姑母哪里...” 话未说完,就被杨节抬手制止了。 杨节身披大氅,目光看向远处的清宁宫,长叹一声,弯身上轿。 回到府上,杨节写了一封致仕奏折,杨烛微惊,道:“父亲,这...” 杨节闭目道:“你可知为父给你起烛为名是何用意?” 杨烛躬身肃容答道:“儿子片刻不敢忘。” “父亲是庶出,儿子出身亦不高贵,父亲借烛提醒儿子,儿子乃烛火之光,焉能与日月争辉?要儿子谨慎为人,不得与同宗兄弟争一夕长短。” 杨节捋着胡须,唏嘘道:“你记得就好。” “烛火卑微,不及日月,所以要比日月谨慎万倍。你做的很好。” 与他同宗的兄弟数十个,最终却是他做了杨氏族长的位置,个中道理,自不需说。 “若以杨氏全族身价性命博来的泼天富贵。那这从龙之功,不要也罢。”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虽好,可也要记得抽身退步。 在经历过许相满门抄斩的惨剧后,他实在没有信心去插手夺嫡之事了。 杨节致仕的事情很快在天启城传开。 原本跟姜劲秋凑在一张桌子翻军报的杜云彤听到消息抬起了头,道:“御史大夫杨节杨大人?” 姜劲秋仍低头看着军报,道:“管他做什么?还是想想怎么安置军士吧。” 她执意留在天启,姜度没有办法,留给她五千府兵。 临行之前,姜度找了杜云彤,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帮忙看顾着姜劲秋。 杜云彤眼泪汪汪答应。 天知道她今年才十二! 她还是宝宝,怎么突然就成了被托孤的幼儿园园长? 秦钧如此,姜度也如此。 真是,让人心累。 姜劲秋又翻了一会儿军报,后知后觉地想起杨节的重要性。 想了想,抬起头对姜劲秋道:“我们要不要给杨家递帖子,探一下杨家的风声。” 杜云彤揉了揉脸,道:“太后都劝不了的人,我去了也没用。” 说完话吩咐身边的暗卫:“多留意杨府的动静,任何的风吹草动我都要知道。” 暗卫应下。 秦钧送的甘萝叶清香,杜云彤抿了一口。 姜劲秋不大喜欢这种茶,只喝着云雾,杜云彤看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看得舌头发麻。 这么苦的茶,她是怎么喝下去的? 心里想着,杜云彤就问了出来。 跟姜劲秋相处就是有这些好处,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好了,根本不用憋在心里。 姜劲秋也不藏着掖着,随口道:“秦钧喜欢。” 对于姜劲秋的直爽,杜云彤甘拜下风。 杜云彤道:“你也喜欢?” 喜欢又不犯法,指不定将门出身的姜劲秋天生就跟秦钧有着一样的审美和三观。 哪曾想,姜劲秋却道:“我怎么可能喜欢,这么难喝。” “...那你还喝?” 眼瞅着姜劲秋又喝了一杯,杜云彤道。 这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云雾太苦,姜劲秋微皱眉咽下,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这么难喝的茶。” 说话间,还扫了一眼杜云彤。 她确实挺想不明白秦钧的眼光的。 后面的话,姜劲秋纵然不说,杜云彤也能想得到。 八成又在琢磨,秦钧怎么就喜欢了她。 其实不止姜劲秋想不明白,杜云彤也挺想不明白的。 秦钧临行的那一抱,心里是有她的吧? 这样想着,杜云彤又打开了秦钧给她写的信。 信里的内容非常简单,简单到让杜云彤怀疑,秦钧的那一抱,只是一个她的错觉。 她满心以为,秦钧背井离乡这么久,吃不好,穿不暖的,肯定会想到她的好。 哪曾想,秦钧只是把太子之事告诉了他。顺便让她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李昱。 杜云彤把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嘴角微抽。 你怕不是在难为我胖虎。 这种杀兄杀母的仇,让她怎么以为委婉的方式告诉李昱? 叹了口气,杜云彤把信又装在信封里。 抬手间却发现,信边缘的一个极小的位置,有着一行小小的字,那字写得极其小,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到。 杜云彤拿近凑在眼前看。 是秦钧的笔迹。 但却不见秦钧平日里力透纸背的锋芒毕露,那字迹很轻,像春风吹动绿水,无端地搅拨着人的心弦: 等我回来。 杜云彤脸上微热。 这个死傲娇。 停了半晌,杜云彤面无表情把心装进信封。 垃圾! 死傲娇! 想关心她的话就直说,扭扭捏捏算什么男人? 亏她以为他是一个铁骨铮铮直来直去的汉子。 结果连关心她的话都不敢说。 不说拉倒,就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 不过秦钧说的太子的事情,貌似很棘手啊。 她该怎么委婉的告诉李昱,其实太子和姜皇后,是在正徳帝的纵容之下死掉的,甚至,正徳帝还做了一把推手。 李昱只怕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更何况,他的性格太刚烈了,一旦得知这种结果,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杜云彤忽然想起书里李昱造反的事情。 当时她以为李昱是为了杜姑娘,但是现在想想,李昱可能是知道了太子真正的死因,才去造的反,而杜姑娘,只是一个引子而已。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 原本被她忽略的模糊不堪的事情,此时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当年太子之死,更像是一个伏笔,大网早已张开,只等着李昱去自动跳里边。 好计谋,一箭三雕,既除了太子。又毁了李昱,更让正徳帝彻底歇了立李昱为太子的心。 杜云彤想为幕后人竖个大拇指。 太聪明了。 不过她也不差,既然看破了别人的计谋,就要想办法破局才是。 设局容易破局难,但是再难也要迎难而上,要不然,她就要跟李昱一起凉了。 她才不要凉呢,她还要等着秦钧回来,看秦钧那个死傲娇能撑多久! 杜云彤道:“去,问一下李昱晚上有没有时间。” 先给李昱打个预防针,省得其他皇子先她一步告诉李昱这种事儿。 要是被其他皇子添油加醋说给李昱听,依着李昱那暴脾气,指不定立马就抽刀找正德帝了。 暗卫应了一声,余光扫到桌上秦钧信。 摸了摸自己的忠心耿耿,暗卫道:“姑娘何时给侯爷回信?” 杜云彤磨牙:“什么信?不回!” 她就不信她治不了秦钧这脾气了。 姜劲秋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收回去。 杜云彤最终还是回信了,因为她扛不住暗卫幽怨的眼光。 弄得她跟始乱终弃的人一样。 算了回就回,秦钧不开口明说,她就跟秦钧装蒜到底。看谁先撑不住。 信鸽飞越千里,亲卫恭恭敬敬的把书信送到秦钧的营帐。 秦钧漠然道:“放下吧,本侯有时间自会看。” 亲卫放下书信之后,退出营帐。 秦钧描绘着战场上的地形地图。 不知怎的,目光却一直忍不住往书信上面骗瞥。 原本再熟悉不过的地形图,被他描乱了几笔后,秦钧放下了笔,抿了一口云雾茶。 茶水很苦,秦钧的目光落在书信上面。 秦钧打开信件。 粉色的纸,带着淡淡的小女儿的花香,字也写得非常漂亮,簪花小楷,养眼得很。 偏秦钧看完之后,眉头一点一点皱了起来。 原因无他,杜云彤只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连一句关心他的话都没有。 秦钧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 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信纸上只有这三个字后,秦钧眼睛微眯,眸色深了深。 他原本以为她和他一样,在信纸的不起眼的角落里,写上关心他的话,但事实证明,他想的有点儿多。 杜云彤一句问候他的话也没有写,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人莫名的恼火。 莫名的,秦钧觉得有点烦。 停了一会儿,秦钧把信丢在一角,取了陌刀,出了营帐。 浴血战胜归营地后。身上难闻的血腥味,让秦钧眉头深皱。 秦钧脱了甲,拿起一桶水,自头顶浇下。 月光下,水光流转,秦钧又回了营帐。 坐下之后,目光又忍不住瞥向杜云彤写的书信。 或许她没有看到他写的那行字,毕竟他的字写的那么小,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到。 这样一想,秦钧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铺开信纸,又给杜云彤写了一封信。 信上是他一贯简洁的口气,只有在信的一角,他又写下了一行。 这次写的字比上一次稍微大了点,又多了一点。 甘萝叶喝完了没?他库里还有很多,再不喝就要放坏了。 千里之外,杜云彤看完信,眉梢微挑。 装,让你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本侯先动心?不存在的 啊,要死,每天加班到凌晨两三点,大清早6点又要起来跑步.... 第53章 哼,就不信治不了你这脾气。 杜云彤放下书信, 计上心头。 太后召她入宫, 她可以找太后说道说道啊! 不就是甘萝叶吗?她还就不稀罕了! 秦钧你个死傲娇,自己留在库里放坏吧。 杜云彤打定主意, 让下人去准备入宫事宜。 深秋已过,转眼隆冬降临世界。 千雁给杜云彤系上厚厚的大氅后,又把描金小暖炉塞到她手里。 暖炉用绵软的缎子包裹着,暖暖又软软的, 舒服得紧。 杜云彤抱着小暖炉,上了轿辇。 因为是清晨的缘故,街上的人并不多,只有早起的商贩在忙碌着。 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着。 玉珠串成的流苏在晨曦下折射着好看的光泽。 街边一处的房屋的二楼上,李昙放下了窗帘。 侍从垂首立在一旁, 低声向李昙道:“太子...” 太子二字刚出口,余光瞥到李昙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侍从迅速地改了说辞:“五殿下原本是不想来的, 属下提了废太子的事情, 五殿下才肯过来。” 李昙把茶送到唇边, 道:“五弟与大哥兄弟情深。” 讲到兄弟情深, 李昙意味深长一笑。 身上到底流着姜氏一族的血, 容易感情用事。 这样也好,李昱若不感情用事,他的计划便不会这么容易成功了。 只要赤狄牵扯住秦钧,姜度镇守蜀地, 他们二人无法回援的情况下,李昱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至于秦钧留给杜云彤的那点兵马,虽然有点棘手,但并不是不可解决之事。 他的母亲出身东莱齐氏,虽不能与掌三州兵力的秦钧相比,但以青州一州的兵力,在秦钧姜度无法回援京师,他又里应外合的情况下,攻进京城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 此事若成,便杀李昱,奉正德帝为太上皇,他为皇帝,若不成,则把罪名推在李昱头上,李昱一样要死。 就如他那无奈自焚的太子兄长一样。 身上流着姜氏一族的血,注定容易感情用事,难成大事。 姜氏一族,勇则勇矣,但却不是做皇帝的料。 李昙笑了笑,笑意终于到达了眼底。 过不了多久,他将会成为大夏朝最尊贵的男人,在秦钧的辅佐下,成为千古一帝。 想到这,李昙道:“赤狄的情况如何了?” 随从道:“节节败退。” 李昙眉头微皱:“不要求他们战胜秦钧,连牵扯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做不到吗?当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的粮食。” 为了让赤狄牵扯住秦钧,他送了不少粮食过去,本以为能将秦钧困在北地一年半载,他好趁机对李昱下手,哪曾想,得到的竟是赤狄节节败退的消息。 “废物。” 随从为难道:“殿下,秦钧一十二岁从军,历经战役百场,从未有过败绩,赤狄能在他的攻击下坚持这么久,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 说到这儿,随从停顿了一下,余光看着李昙,试探道。“殿下,您看,赤狄提出的条件,我们是否能够答应?” “不能。” 李昙回答的很是果断,一点犹豫也没有:“沙门关以外的地方,沙漠横行,没有人烟,给他们也无妨,但是沙门关以南,寸土也不能让。” “可是...” “没有可是。” 李昙看了随从一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日他们要沙门关关,我给他们,明日他们要天启城,我难道还要给他们?” “这天下终究是我李家的天下,我和五弟他们再怎么相争,也不过是我们的家务事罢了。但是若是赤狄插手,我便成了通敌叛国的罪人。告诉他们,我李昙纵然放弃帝位不要,也不会跟他们合作。” 他是大夏朝的皇子,人虽谈不上善良正直,但最起码的底线还是有的。 他可以给赤狄粮和金钱,沙漠以外的地方,但若让他与赤狄合作,谋害秦钧性命,他是万万做不到。 李昙眸色深沉:“他们若是能牵扯住秦钧,那便牵扯住,若是牵扯不了,那便等着秦钧对他们赶尽杀绝吧。” 随从连连点头。 李昙不再说话,目光看向街头,杜云彤的轿辇越走越远。 李昙又想起正徳帝对杜云彤的心思,问随从。:“杜云虹的事情安排好了吗?” 随从道:“杜云虹半路被六殿下带走了。” 李昙眉头微皱。 他这个六弟一向贪花好色,杜云虹落到了他手里... “让人人告诉他,让他不要碰杜云虹。” 杜云虹的模样与杜云彤有着几分相似,这几天相似已经足够了。 他是正德帝目前最为宠爱的皇子,也是与正徳帝相处最多的皇子,对于正徳帝的一些小癖好,他都一清二楚。 十来岁的小女孩,花骨朵一般的年龄,正是鲜艳娇媚的时候。 委实可惜了。 李昙闭了闭眼:“告诉杜砚,他承恩侯的身份,我会帮他恢复。” 随从道:“殿下心善。” 脚步声响起,李昙睁开了眼睛。 李昱素白锦衣,银冠束发,越发显得他剑眉星目。 李昙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恭喜五弟,贺喜五弟。” 话未说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说错了,应该是恭喜太子,贺喜太子。” “三哥又来打趣我。” 李昱笑笑道。 性格直率不是傻,在经历过秋猎的事情之后,纵然别人不说,他对李昙也有了几分防备。 若不是来人说事关大哥,他根本不会前来赴宴。 大哥自焚而亡,一直是他的心病,他一直都在追究当年之事,但苦于没有线索。 杜云彤前些日子找过他,说大哥之事无数迷离,如果有人说起大哥之事,让他不要尽信。听完之后,找她去问便是。 别人知道,他与大哥的情分非同一般,更会用大哥来算计他,让他一定要多加注意。 李昱是把杜云彤的话听进心里的。 杜云彤的那双眼睛极为漂亮,在看人的时候,她的眼睛真挚又诚恳,总会让人无端心软三分,或许因为这个缘故,杜云彤说的话,他更愿意相信。 他相信杜云彤所说的,别人会用太子之事算计他,所以在他来的时候,已经对李昙产生了深深的防备。但尽管如此,当李昙说起太子自焚的事情,他还是对杜云彤的话产生了质疑。 李昙握着杯子的手是微微,胸口微微起伏。 那可是他大哥啊,父皇最为出色的皇子,大夏朝的储君,未来的皇帝,父皇怎能如此待他? 李昱一手捏碎了杯子,碎片被他握在手里,将掌心刺得鲜血直流。 他却像感觉不到痛苦一般,抿唇无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猛然起身离去,翻身上马往皇宫而去。 李昙嘴角微勾,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毕竟身上流着姜家人的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不过再怎么聪明的人,也逃脱不了他的这个圈套,环环相套也就罢了,偏生戳的是人的软肋,人啊,就是不能有软肋。 再怎么聪明,再无坚不摧的人,一旦有了软肋,就变的一击就碎。 太子是李昱的软肋。 只要握住了这个软肋,李昱变成了他手里最为锋利的一把剑。 李昙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太阳刚刚东升,时间尚早,李昙道:“走,我去瞧一眼杜砚。” 杜云彤抵达了皇宫,在宫女的带领下,来到了太后所住的清宁宫。 李昱成了太子,虽然根基未稳,但位分已定,太后脸上总算有了几分笑意,拉着杜云彤的手,与她说着家常话:“来年你便一十四岁了。” 杜云彤微怔。 她过完12岁的生日,哪里就14岁了? 太后穿越了不成? 但是又一想,大夏朝处于封建社会,这个年代的人,讲究的都是个虚岁,12岁再虚上一岁,可不就是14岁吗? 太后笑眯眯道:“等你过完15岁,哀家亲自送你出门。” 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外的内室道皇帝陛下驾到。 太后眸光微闪,余光漫不经心扫过杜云彤。 因为是来太后宫里,正德帝没有穿朝服,只穿着一身家常的衣服,藏青色的颜色,上面绣着日月。 这个颜色很衬人,加上他保养的又好,看上去不过40岁出头。 杜云彤起身参拜,参见陛下。 正德帝的目光落在杜云彤身上。 清宁宫里的地龙烧得很暖,杜云彤脱去了大氅,冬装虽然很厚,但仍掐出了腰身。 雪狐皮做成的衣缘,皮光水滑,越发衬得她小脸白嫩,如画中人一般。 正徳帝喉结滚动,道:“起来吧。” 他的目光虽然掩饰的很好,但杜云彤是一个极其敏锐的人,又加上她看过书里的内容,原来的杜姑娘,是极受正德帝宠爱的,这更让她心里有点疙瘩。 想了一会儿,杜云彤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多心,她现在已经是秦钧的未婚妻了,正徳帝再怎么喜欢她,也不可能从臣子手里抢女人。 更何况,秦钧的手握三州的兵力,正德帝纵然有这个想法,看看秦钧手里的陌刀,只怕也会歇了心思。 想到这儿,杜云彤又有点庆幸,得亏他抱上了大腿是秦钧,若换了旁人,指不定正徳帝真从旁人手里抢她了。 美貌啊,甜蜜的负担。 在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美貌就是一个灾难。 还好还好,她尚且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而秦钧那个死小孩,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心里还是有她的。 杜云彤抿了一口茶,与太后继续说着话:“到底是娘娘殿里的茶,比我府上的好喝多了。” 太后笑了笑,到:“这个是甘萝叶,产自西海的招摇山,今年统共也不过百斤,你若喜欢,我让人给你带上一些,你回府上慢慢喝。” 果然是太后,上道。 有了太后的茶,她还喝什么秦钧的茶? 秦钧不是说快要放坏了吗?那就让它放坏。 她还就不信了,治不了秦钧这死傲娇的小脾气。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 她怎么这么善变? 居然不喝本侯的茶了! 今天有点晚QAQ 要被公司整死QAQ 第54章 正德帝在旁,杜云彤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让千雁收了太后送的甘萝叶, 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然而请辞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听正德帝突然道:“止戈出征有三月了。” 杜云彤心生警惕。 不年不节的, 惦记秦钧做什么? 她倒是希望正德帝少惦记秦钧,好好管管自己只知道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儿子们。 死了俩儿子,又疯了一个,正德帝居然还能对夺嫡之事不闻不问, 也是少见的奇葩的。 杜云彤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那些皇子们,真的是正德帝的儿子吗? 虽说天家无情,夺嫡之路素来残酷,可正德帝对待皇子们的态度, 跟养蛊也差不多了,任其争斗,不闻不问。 折了三个皇子也在所不惜。 杜云彤低头抿了一口茶, 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穿越成皇子, 若是不然, 她也成了正德帝养的其中一个蛊了。 太后淡淡道:“是了。” “他到北地之后, 捷报频传, 想来开春之后,便能平定叛乱了。” “唔。” 正德帝戴着鎏金扳指的手指轻拂着茶杯,漫不经心往杜云彤身上撇了一眼。 十来岁的年龄,如一朵带着露水的花朵一般, 娇嫩又美艳。 皮肤如无暇的美玉一般,泛着柔和的光,圆润的小耳垂上,珊瑚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晃啊晃,越发衬得她的肌肤如羊乳般细腻白皙。 正德帝眸色深了深,喉结滚动,道:“待止戈凯旋归来后,孤要晋一晋他的官职。” 秦钧虽掌三州兵马,但官职并不算高,又因正德帝恐他有异心,又刻意压了压他的官职,故而定北侯这个爵位,是他最高的官衔。 认真论起来,秦钧的官职还没有姜度高。 杜云彤眉头微动。 一向压着秦钧官职的正德帝怎么会这般好心,突然要对秦钧加官晋爵了? 难不成是想对李昱出手,但又害怕秦钧心生提防,先用加官晋爵来迷惑秦钧? 很有可能。 正德帝对李昱,可算不上喜欢的,若不是太后强压,以及秦钧拼死相互,这个东宫太子的位置,根本不可能是李昱的。 杜云彤目光投向太后,太后神情若有所思,似乎也在想正德帝赐封秦钧的原因。 杜云彤微微松口气。 有太后坐镇清宁宫,正德帝纵然想以秦钧算计李昱,也会忌惮三分。 不过,正德帝如果真要加封秦钧,那也是件好事。 秦钧官职不高但掌三州兵马,让很多人心生不满,秦钧又是一个没什么耐心的人,面对着想要取他而代之的人,每每以雷霆手段处理。 血流成河后,便无人敢与他争掌三州兵马了。 也就是因为这,让他彻底坐实了杀神的称号。 声名狼藉,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每次想到这,杜云彤便为秦钧担忧不已,秦钧这样的性子如一把双刃剑,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所以没有人敢违逆他的意思,哪怕世人将他贬得一文不值,但碍于他的战功,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秦钧确实是不世之将,天纵英才。 可若有一日他战败了,之前被他得罪的人,恨他的人,全部都会踩他一脚。 所以他不能败,只能胜。 或许他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每一场战役都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他不能败,大夏朝周围虎视眈眈的异族不允许他败,大夏朝的子民更不许他败,败了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一想到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会被人踩入泥泞,杜云彤便揪心不已。 总要为他做些什么的。 虽然他总是口是心非,答非所问。 杜云彤轻轻放下茶杯,道:“侯爷如今已经是定北侯,再无晋爵的可能。” 大夏朝非李姓不封王,臣子最高的爵位,也就是侯爷了。 “不知陛下要封侯爷什么官职呢?” 杜云彤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正德帝的神色,正德帝抿着茶,端的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英明帝王模样。 杜云彤又把目光转向太后。 太后也正看着她,似笑非笑。 她的心思并不难猜,给秦钧一个应有的官职,让秦钧以后名正言顺地统领三州兵马,这样一来,也会少造些杀孽。 名声这东西秦钧不稀罕,但她稀罕。 她不希望秦钧一颗心都为着大夏朝,但大夏朝给予秦钧的却是跋扈悍将滥杀无辜的罪名,更不希望某一日秦钧兵败,便是身死。 那个冷冽清瘦的少年,值得拥有这一切。 可太后会帮她吗? 她与太后的关系只能说一般,而秦钧与太后的关系,不提也罢,若不是秦钧一心辅佐李昱,只怕太后早就容不下秦钧了。 可哪怕秦钧与太后有着同样的目标,他跟太后相处的也不算融洽。 秦钧是个铁杆直男,闲着没事时,没少指责太后干政,上的让太后还政正德帝的奏折比他传捷报的奏折都多。 太后能忍秦钧到现在,完全是为了李昱。 试想,太后会帮一个整日里给自己添堵的人吗? 秦钧到现在官职都不高,除了正德帝,太后也没少出力。 杜云彤心凉了半截。 这个死小孩,一点人际关系都不懂,满朝文武得罪个遍还不算,就连两个顶头上司也得罪的透透的。 中二病晚期,没得救。 正当杜云彤准备歇了太后帮秦钧的心时,一直沉默着的太后突然道:“既然没有爵位可封,不若便晋一晋官职吧。” “哀家觉得,少府就很好。”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 太后居然愿意帮秦钧? 这天上掉的是陷阱还是馅饼? 杜云彤偷偷用余光观察着太后。 太后是愿意还政正德帝了,还是觉得李昱实在扶不起,不得不跟秦钧合作? 想了想,杜云彤认真地觉得,大概是后者。 不过不管怎样,太后愿意帮秦钧,对于秦钧而言,都是非常好的事情。 杜云彤满眼感激地看向太后。 到底是摄政多年威加四海的太后,这胸襟,这气魄,足以写入史书名传千古了! 余光扫过一旁的正德帝,杜云彤又忍不住感慨,这般精明通透的太后,怎就生了正德帝这样的儿子? 果然是天亡大夏。 杜云彤没有欣喜太久,太后的目光瞥了过来,意味深长道:“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也好提醒点他,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杜云彤:“...” 她就不应该高兴这么早。 一个少府的官职,换秦钧不再上书让太后还政,太后这算盘,打得让人甘拜下风。 不过,秦钧那脱了僵野马似的性格,是她能够劝得住的吗? 她这会儿还在头疼怎么让秦钧正大光明说喜欢呢... 不管怎样,有官职总归是好事,她先应下来便是。 杜云彤起身拜在地上,道:“民女替侯爷谢过太后娘娘。” “先别谢哀家,”太后淡淡地看了一眼正德帝,道:“皇帝,你觉得呢?” 正德帝深深地看了太后一眼,低头再抬头,神色有些恹恹的,道:“母后既然有了主意,又何须再问儿子?” 事情定下之后,杜云彤不再多呆。 鬼知道正德帝现在对她是什么心思,她还是避着点的好。 杜云彤辞别太后与正德帝,准备出宫回府了。 哪曾想,刚出了清宁宫,就被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拦下了。 宫女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太后近期会有些忙,估计不会召她入宫了,让她不要多心。 杜云彤心知是因为正德帝的事情,当下便应下了。 宫女又让杜云彤多劝着秦钧,杜云彤微笑应下,微笑送宫女离去。 宫女身影渐行渐远,杜云彤上了轿。 上轿之后,得体的微笑就僵在了脸上。 都把她当成秦钧的软肋,秦钧对她言听计从,她要真是秦钧的软肋,她还能这样? 早哄着秦钧造反自立为王了好吗,至于整天跟太后正德帝以及一群让人不省心的皇子周旋吗? 不过,现在虽然秦钧对她不是百依百顺,但她好歹也在秦钧心里留下了一席之地。 杜云彤笑了笑。 革...命尚未成功,她还仍需努力。 说起来,这次她帮秦钧争取过来官职的事情,要以怎样的方式告诉秦钧呢? 肯定不能腻歪撒娇的,要用公事公办的态度。 秦钧高贵冷艳不可一世不肯先开口? 她比秦钧更高贵冷艳! 憋死秦钧那个死傲娇。 杜云彤这样想着,脸上又带了几分笑意。 然而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杜云彤眉梢轻挑。 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李昱。 除了李昱,在没有人敢在皇宫纵马了。 宫女内侍慌乱的声音此起彼伏:“太子,不可以。” 命运这个东西真有意思,她第一次见李昱时,李昱就是这般莽撞闯入她的视线,这一次又是如此。 李昱一把抓开轿帘,原本明朗清俊的脸上乌云满布,丝丝地盯着杜云彤,哑声道:“为什么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头晕眼花犯恶心,再开几天年会我怕是要凉orz 第55章 杜云彤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李昱。 她印象里的李昱,是一个明朗飒爽的英武少年。 他被太后秦钧保护的太好, 不曾见识过世界的黑暗, 眉宇之间,满满都是明媚与阳光。 因为身上流着姜家人的血, 所以又有着姜家人特有的坦率正直。 他像是挺拔直立的小白杨,雾霾不曾侵染他,风雨不曾摇摆他的心。 他永远直率阳光,坦诚以待周边人。 这样一个没甚心计的明快大男孩, 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但现在杜云彤面前的李昱,属于他眼底澄澈的晴空早已消失,雾霾阴郁在他眼角堆压,整个人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弓弦,蓄势待发, 充满危险。 杜云彤眉头微蹙,对周围的宫女内侍道:“都下去,太子有话对我说。” 千雁担忧地看了杜云彤一眼, 垂首领人退下。 退下之后, 千雁嘱咐宫内切勿让旁人过来。 宫女在宫中生活多年, 知晓什么该看, 什么不该看, 连忙应下。 千雁交代完毕,匆匆往太后的清宁宫而去。 不是她有意惊动太后,而是今日的李昱实在太过反常了。 李昱身份尊贵,乃是东宫太子, 大夏朝未来的君王,纵然她家姑娘是定北侯未过门的妻子,在对上李昱时,哪怕吃亏受气,也只能小心翼翼委屈自己应对。 千雁不想让她家姑娘委屈自己,最好的办法,便是请太后前来。 太后顾大局,看在定北侯的面子上,也不会让李昱把她家姑娘欺负了去。 千雁攥紧了帕子,加快了脚步。 轿撵里,李昱身体微微前倾,抓了杜云彤纤细的手腕,声音像是在冰水里滚过一般,让人彻骨生寒:“为什么骗我?” 他一直以为杜云彤和他是同一类人。 他没了母后与兄长,杜云彤没了母亲与弟弟,同为失去生命中最为重要之人的人,他觉得杜云彤是理解他的心情的。 毕竟杜云彤经历了和他一样的事情,更能体会失去最为重要的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那种午夜被噩梦惊醒,亲人一身是血站在他床畔,猩红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那种感觉让他险些发了狂,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知晓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他所有的一切去交换母后与兄长的性命,只要他们好好的,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甚至世人艳羡不已的储君之位,他也能够割舍。 他根本不想做什么太子,他只想做母后的儿子,兄长眼里总爱闯祸的弟弟。 可是没有如果。 母后与兄长已经死了,死的不明不白,背负着大逆不道的罪名,他想查清当年之事替他们平反报仇,哪怕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李昱看着面前绝色少女,握着她的手腕,失声大喊:“为什么?!” 他和她经历过同样的事情,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待她总比待旁人亲厚些。 可是她却骗了他,为了虚无缥缈的太子之位。 她明明知道母后与兄长对他来讲有多么重要! “殿下想知道为什么?好,我说。” 少女一脸平静,认真道:“因为不想殿下被利用,不想殿下成为第二个——” “我宁愿被利用!” 李昱眼睛充血,胸口不住起伏:“我宁愿被利用也不要被蒙在鼓里!” 李昱常年习武,力气本就比其他养尊处优的皇子大一些,情绪失控之后,捏住杜云彤腕上的手指更是没了轻重。 杜云彤被他抓得吸了一口冷气,想从他手里抽回手腕,可面对一个处在暴怒中的李昱,挣扎显然是徒劳的。 李昱的咆哮声震得杜云彤耳朵发麻:“你知道母后大哥对我的重要性!你知道他们死的有多冤!为了一个储君之位,你居然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个位置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我根本不稀罕!” 好吧你不稀罕,这个世道上最不缺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她确实有意隐瞒了李昱。 她太清楚李昱的性子了,哪怕她再三提点旁人会用当年之事算计他,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走在旁人设想好的路上。 秦钧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了李昱身上,李昱若死,秦钧也不会好过,为秦钧,也为李昱,她不能把这种事情告诉他。 能拖一天是一天,拖到时间够久,冲淡了一切,李昱褪.去青涩幼稚,变得成熟可靠,到那时,他得知了当年之事,纵然痛苦难受,但也不会着了别人的道,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杜云彤忍着疼,平静地看着李昱。 说什么都晚了,他知晓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止损,稍微拉回点李昱的理智。 像是想到了什么,李昱眸色变了变,道:“是不是秦钧不让你告诉我的?他凭什么?他又骗了我,他明明说要替大哥讨回公道的!” 杜云彤秀气的眉微微蹙着,眼睛轻眯。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一心一意在你情绪边缘试探。 莫名的,杜云彤觉得自己手指有点痒。 好久没打人了。 “他是不是后悔了?他怕了父皇对不对?” 说到这,李昱自嘲一笑,道:“是啊,惹怒了父皇,他什么都不是了。” “什么权倾天下的定北侯,什么战无不胜的杀神,不过欺软怕硬见利忘义滥杀无辜——” “啪!” 一声脆响,李昱英气的脸上迅速泛起了巴掌印。 她没有告诉他,是她的错,所有李昱怎么冲她发火她都能忍,毕竟在李昱身上,她早就经历了好心被当驴肝肺的事情,李昱情绪失控下,对她做出什么事情她都不意外。 但是诋毁秦钧,她忍不了。 开什么玩笑,秦钧在前线替李昱出生入死,在邙山的时候差点还把命给搭里面,李昱居然还能质疑秦钧的心思,怕不是被猪油蒙了心。 “大夏朝的每一个人都能说侯爷见利忘义,是个十足的小人,唯独你没资格。” 杜云彤冷眼看着面前被她一巴掌打蒙了的少年,道:“是谁甘冒谋反罪名带府兵入皇城血洗主谋二皇子?当年之事煽风点火的朝臣死在了谁手里?谁在前线为你浴血奋战?又是谁力排众议得罪满朝文武在所不惜,也要拥立你为太子?” 她大概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敢掌掴当朝太子的人了。 不是她冲动任性脾气差,不知尊卑,而是李昱这种人,别人都把心掏给他了,他还嫌人手脏。 典型的欠收拾。 打都打了,再怎么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也没心理压力了。 杜云彤道:“不识好人心没关系,一边享受着侯爷的保护,一边又骂着他滥杀无辜,太子殿下,您能不能不要这么又当又立、愚不可及?” “不稀罕当太子?没关系,谁也不会勉强您,您大可去找陛下辞去储君之位,我想陛下以及其他几位皇子,是非常乐意见到的。” “您辞了储君之位,也好让侯爷彻底歇了辅佐您的心思,闲暇之日歇两天,也好养养他那一身伤。” 想起宫七偶尔说过的秦钧受的伤,杜云彤便止不住心口抽疼。 宫七说的只是冰山一角,那些不为人知的,只要还有一口气,便死战不退的孤冷少年,倔强的让人心疼。 世人从未理解他,他也从未奢求过世人的理解,孤身一人走在以杀止杀的路上。 李昱久久没有说话。 许是被她一巴掌打蒙了,又或许是她的话触动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他松了一直紧握着她手腕的手指,一言不发地退出了轿撵。 杜云彤揉着酸疼的手腕,瞄了一眼李昱远去的背影。 少年逆光而行,同手同脚迈步,身体僵硬的不像话,单是看着就很生气。 气就气吧,如果她这一巴掌和这些话都不能给李昱一些启示的话,那李昱也是真的没救了。 至于李昱会不会真的找正德帝辞去太子之位,杜云彤觉得,李昱还没这么傻。 李昱直率归直率,人虽容易被算计,但脑子这种东西,他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的。 虽然在勾心斗角上比着他的兄弟们显得不大够用,但作为一国储君,只会勾心斗角是不够的。 一个圣明的帝王,最重要的不是他心计多深,如何会算计人,而是会不会识人用人。 汉武帝,唐太宗,在识人用人方面就做的很好,也成就了他们千古一帝的英名。 当然,在用人之外,太宗皇帝自身的能力也很过硬,但像太宗皇帝这种英名之主,可遇不可求,华夏上下五千年满打满算才出了几个? 秦钧生不逢时。 杜云彤垂眸,寻思着如何把今日之事委婉地告诉秦钧。 这种事是瞒不了秦钧的,也没必要瞒,如果李昱一直这样下去,她觉得可以劝秦钧放弃李昱了。 人生已经这么不容易了,没必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杜姑娘,你还好吧?” 轿撵外,突然响起七皇子李易的声音。 杜云彤眉头微蹙。 那么多的宫女内侍都是摆设吗?怎么这个时候放李易过来了? 李昙闯过来她还能理解,毕竟李昙颇受正德帝宠爱,太后宫里的宫女内侍要给他几分薄面,但李易就不一样了。 他是一个不受任何正德帝与太后喜欢的皇子,皇城之中最容易被忽视,也最容易被轻视的皇子,稍微得脸的宫女内侍,就能对他摆脸色。 他没道理能过来的。 太后宫里的阿猫阿狗都不是他能得罪的,更何况那么多的宫女内侍了。 可他就是过来了,脚步声还越来越近。 轿帘被轻轻掀开,李易温润的眉眼在阳光下呈现似水一般的温柔。 李易的目光落在杜云彤被李昱抓得红肿的手腕上,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带着几分浅浅的关怀,轻声道:“杜姑娘,可愿借一步说话?” 第56章 “很痛吧?” 李易目光在杜云彤手腕上停留, 长长睫毛覆盖下的瞳孔,在阳光下如水波般多情。 这可真是一个好看的皮囊。 或许是得益于貌美的后宫女子基因的改良,李家人的相貌都不差,李昙有长者之风,一举一动自带天家皇子的雍容笃定,李昱飒爽明快,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亮了,李晃有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懒懒瞧人一眼, 能让人的身体都酥了半边。 认真论起来,李易气度不如三皇子李昙,阳光倜傥不如五皇子李昱,阴柔华美不如六皇子李晃,他是所有皇子里最懦弱庸碌的一个,也是最容易让人轻视的一个。 与其他皇子相比, 他身上没有出身天家的雍容华贵之气,整个人就像一杯温开水, 没什么特别突出的东西,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 也就是那不俗的相貌,与周身的温润之气罢了。 冬日的阳光并不算刺眼,透过层层的云雾压下来,他精致的五官在温柔的日头下, 像是自带柔光仙气一般,无端让人想起江南烟雨的诗情画意。 这样的一个人,天生就应该穿着广袖长衫,于如水的月色下,喝到醉眼迷离,在一方绢纸上挥毫泼墨。 偏他生在天家,还是最卑微的舞姬生的皇子,那一身淡薄若谪仙的娴静气息,也就成了懦弱无为。 实在可惜。 杜云彤把袖口拉下来,遮住被李昱抓得青紫的手腕,道:“谢殿下关心,不疼的。” 不疼才是怪事。 天知道她刚才多想在李昱脸上挠上几道血印,奈何她前几日刚修剪的指甲,小丫鬟又把指甲磨得平平的,涂涂染染一番,好看是好看,但没一点用。 “殿下若无事,民女便先行回府了。” 她爹被她设计一撸到底,没了侯门嫡女的名头,哪怕是秦钧未过门的妻子,在一干皇子面前也只能自称民女。 李易眉头微皱,声音略有些低落,道:“姑娘在躲我?” 虽与秦钧同为一个年龄段的少年,但李易的声音并没有秦钧变声期的沙哑感,温温柔柔的声音,像东风拂过春水。 杜云彤觉得耳朵有些痒。 李易的声音,对于声控的人来讲,可真是一种享受。 杜云彤道:“并非躲殿下,殿下是民女的救命恩人,民女感激殿下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躲避殿下?” 讲真,李易冒死救她,还是给她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震撼之外,又觉得李易挺不容易的,并不是每个人在那种情况下挺身而出,哪怕李易救她是为了让秦钧放广宁公主一条生路。 但感激归感激,震撼归震撼,与李易该保持的距离还是要保持的。 她总觉得,李易并没有看上去的这般人畜无害。 就比如,李易能从一群太后宫里的宫女内侍们的拦截中走过来,便说明他在为人处世上,还是颇有手段的。 并非世人眼里软弱可欺的舞姬之子。 李易手指动了动,摘下了自己的帕子,犹豫了一瞬,又把帕子握在了手里。 他是一个比她想象中还要谨慎小心的人。 想要递给她帕子让她包扎,又怕这种举动于二人名声有损。 李昱攥着帕子,笑了笑,道:“姑娘无需躲我,我并非深山猛兽,想对姑娘不利,只是看到姑娘身边的丫鬟神色惊慌,这才过来瞧瞧姑娘。” “路上又遇到五哥...” 讲到这,他话音微顿,轻抬眉,看了一眼杜云彤,似乎在斟酌着用词,过了一会儿,方道:“姑娘不要怪五哥,五哥一直引姑娘为知己,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为此事大动肝火。” “此事若换了旁人,五哥也不会这般生气。”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 她就知道,这皇城里面哪个皇子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李易不过于路上扫了一眼千雁与李昱的神色,便能推断出发生了何事,这种心智,绝对不输他的胞妹广宁公主。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李易知晓当年太子之事,也知晓她有意隐瞒了李昱。 杜云彤眉梢微挑,道:“若换了殿下,殿下会怎么做?” 知晓就知晓吧,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李易若是没有这心智,只怕早就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果然她的感觉从来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不过李易找她说这是几个意思? 看着像是来嘘寒问暖的,但这嘘寒问暖里,她怎么就觉得有点别的意思呢? “我理解五哥的心情,但不赞同五哥行事。” 李易依旧是一脸温润之色,余光偷偷瞥在她按着手腕的手指上,又漫不经心收回目光,像是怕被她察觉一般。 杜云彤嘴角微抽。 大夏朝这个年龄段的少年,都是这么含蓄内敛的吗? 跋扈不可一世如秦钧,对她的关怀也是别别扭扭从来不说出口的,面前的李昱也是,一本正经地跟她说着李昱的事,但目光一直在她受伤的手腕上游走。 想了想,杜云彤认真地觉得,这大概是处于青春期少年表达关怀的特有方式吧。 “五哥素来天真直率,姑娘切勿多心,等他想明白这一切,消了气,自然会向姑娘赔罪。” 李易道:“姑娘只需当做没有发生今天的事情,五哥不是有意的。” 杜云彤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李易不过是怕她多心,特意过来安慰她几句,十足的暖男。 她刚才居然还在质疑他过来的原因,当真是与精明人相处久了,看谁都像是不怀好意的。 罪过,罪过。 杜云彤发自内心地再次感谢李易。 李易浅浅一笑,道:“姑娘无事便好。” “想来是我多心了,姑娘这般通透的性子,又怎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李易手指微紧,垂下来,攥着帕子的手指便被宽大的绣袍遮了起来。 细微的小动作落在杜云彤眼里,除了惋惜不已外,杜云彤心中没有其他想法。 够聪明,相处起来也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这样一个人,若真殒命在夺嫡之路上,那可真是可惜了了。 他的才干心智不输于三皇子李昙,接人待遇比直爽的李昱多了几分温和之气,除却出身差了点,以及实在不热衷夺嫡外,剩下好像也挑不出什么缺点来。 哦,他有个心比天高的妹妹广宁公主。 这就是很大的劣势了。 除却夺嫡外,他对广宁公主几乎是言听计从,作为一个储君,未来的帝王,这无疑是非常致命的。 杜云彤道:“如果广宁公主遭遇这种事...” 见李易眸色微闪,杜云彤解释道:“我是说如果,殿下会怎么做呢?” “没有如果。” 李易回答的极快,原本明媚如春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道:“我会一直保护她,直到我死。” “如果我的能力不足以庇护她,让她遭遇了这种事情,那我必会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 讲到最后,一向温和的李易的脸上,竟有了燕断西风的决绝之色:“我与五哥一样,都有着哪怕失去一切也想保护的人。” 杜云彤眉头动了动。 总算明白了秦钧为什么放着资质更好更容易把控的李易不要,也要捧李昱这块并不乐意上墙的泥了。 李易这人的原则性是广宁公主,而李昱最起码在大是大非上不出什么错。 一个没甚原则性的帝王,和一个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帝王,任谁都会捂着心口视死如归选择后者。 杜云彤再度为秦钧鞠上一把同情泪。 太不容易了。 生不逢时啊,若秦钧生在秦皇汉武的年代,哪有这么多的幺蛾子事? 开疆扩土立不世之功,分分钟的事情。 “民女唐突了。” 不唐突也闹不明白广宁公主在李易心里究竟是什么地位,这下清楚了,广宁公主之所以敢这么不断搞事是有原因的。 这个话题再继续聊下去便没什么意义了,杜云彤准备辞别李易,打道回府。 逆着光,李易俊美的脸上眉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来,伸出手,对着杜云彤递出一物。 那是他一直攥在手心的锦帕,月白色,依稀可以看到金银线交织一起绣着的海浪与祥云。 再怎么守静内敛,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尤其是在处理这种事情上,李易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轻声道:“五哥常年习武,力气很大,你...” 顿了顿,李易的声音更轻了:“包扎一下。” 杜云彤对着锦帕犯了难。 她若是接了帕子,怕不是会被秦钧用陌刀给劈死吧? 李易是个极体贴不会让人为难的人,几乎是在看到杜云彤眸色的那一瞬,便收回了帕子,脸上仍挂着得体又温柔的笑,一丝被拒绝的尴尬也无。 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般,若无其事与杜云彤道了别,便消失在杜云彤视线。 这大概便是恰到好处的关怀吧。 如沐春风,又不会让人感觉到一丝的不适。 杜云彤重新坐上轿撵。 千雁用帕子细细地给她包扎着被李昱抓出来的伤痕,一边说着刚才遇到李易的事情。 李易不建议她去找太后,说太子虽然性格急躁些,但并非是不知轻重之人,绝不会做出欺辱女子之事。 更何况,此事若是闹到,对太子与她的名声都不好,不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由他去做个和事佬,比惊动太后要好很多。 千雁这才没有执意去求助太后。 杜云彤闭上眼,说了句知道了。 她原来是更中意七王李易的,但李易今天的这番话又打破了她的期许,叹了口气,杜云彤寻思着怎么给秦钧回信。 回到府上,杜云彤不等秦钧的暗卫催促,便让人研磨铺纸,义正言辞指责了李昱之后,又控诉了一把李易的没有原则,最后再唏嘘几句,说侯爷您生于大夏真是不容易。 换成她,她早领兵攻入皇城自立为王了。 当然,最后那句话是万万不能说的,秦钧这人中二归中二,但一颗心想的都是大夏的未来与安稳,谋反拉皇帝下马什么的,还不如劝秦钧心思坦荡点,对她该表达就表达来的容易点。 杜云彤写完信,仔细看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才封进信封让暗卫给秦钧送去。 也不知道秦钧收到信后会不会高兴那么一丢丢,毕竟她今天写的信比往常的信多了好多字,秦钧初看时,多半是会惊喜的,再看时,大抵就是笑容渐渐消失了。 开什么玩笑,长篇大论不代表她对他鸿雁传书暗送秋波。 矜持,一定要矜持,她就不信秦钧这个死傲娇露不出马脚。 杜云彤愿意回信,暗卫松了一口气,忙接过书信让信鸽送往北地不提。 杜云彤再不回信,他怕是保不住暗卫这个铁饭碗了,秦钧这人对待旁人的态度极差,但对待跟随自己的人,待遇还是非常优厚的。 别人家的幕僚暗卫清一色的布衣,就他麾下的暗卫布料华美,暗纹精致,走在街上,跟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没甚区别。 用杜云彤的话来讲,没有一点的暗卫应有的隐秘阴沉范。 时间的沙漏不断流转,杜云彤在千雁的服侍下舒服地眯起了眼。 正欲像往常那般调侃两句没了千雁她该怎么活时,门外响起了暗卫不合时宜的声音:“姑娘,太子来了。” 杜云彤瞧了一眼外面天色。 恩,日头西斜,夜幕降临,月色如碎了一地的玉屑,带着让人想入非非的朦胧光线。 这可真是一个很容易便让人想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时间段。 但想想白日里她与李昱的冲突,杜云彤极有自知之明地否认了这种想法。 “不见。” 杜云彤回答的干净利落:“天色已晚,让太子早些休息。” 李昱怕不是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她明明打了他一巴掌,还把话说的那么戳人心窝,他这个时候还来找他做什么?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这个时候见李昱都是明显不合适的。 白天的事情纵然有意隐瞒,但皇城里的眼线只怕比天上的星辰还要多,此时她若趁月色甚好见了李昱,怕不是觉得秦钧不够臭,再给他添上一顶帽子戴一戴。 暗卫声音低沉:“太子道,您若不见他,他便在门外一直等下去。” 这话有点熟悉。 她在某绿江上没少看,配合倾盆大雨使用效果更佳。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只听惊雷骤响,原本如水的月色被乌云遮住,水滴顷刻间落下,如玉珠散在玉盘里,声声作响。 杜云彤:“...”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突然感觉自己有点绿 第57章 杜云彤叹了口气:“请太子殿下去正厅等候, 我收拾收拾就来。” 她能说些什么? 老天都在帮李昱。 比天选之子刘秀都有牌面, 想来一出苦情戏, 立马就有大雨倾盆来配合。 其他皇子若是有李昱这运气,怕不是在梦里都能笑醒。 杜云彤认命地梳洗换衣,一路往正厅而来。 六角琉璃灯昏黄, 杜云彤看到了李昱。 那个一贯神采飞扬的少年,如今紧握着茶杯, 眼底阴霾一片, 让人瞧不出他的心情。 来这做什么? 不像是赔礼道歉的。 李昱那性子她太了解了,专业坑队友一百年, 认定了的事情,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也不会回头。 更何况,此事牵扯到先太子与姜皇后的死因,他更会一意孤行,死不悔改。 道歉是不可能的,在他的认知里, 他根本没有错。 哪曾想,李昱一开口, 让杜云彤险些以为他得了失心疯。 李昱道:“杜姑娘,我错了。” 冷风透过窗户处吹了进来,凉飕飕的,杜云彤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莫名其妙地看着李昱。 李昱居然也能知道错? 不是她没睡醒, 就是李昱来的路上遭雷劈了。 李昱继续道:“请你帮我。” 杜云彤好半晌才消化掉李昱的话。 抿了一口甘萝叶,杜云彤开了口:“殿下深夜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信息量太大,她有点跟不上李昱的节奏。 明明白天的时候还义无反顾走在作死路上来着,到了晚上就大彻大悟要改回正道了,任谁知晓了,都会忍不住问个为什么。 但不管如何,李昱知晓错了,有改正的倾向,对于秦钧而言,都是好事。 最起码,秦钧在前线时,不用一边累死累活跟人打这仗,一边又提心吊胆担心李昱在京都又搞出了什么幺蛾子。 至于李昱暴怒之下抓伤她的事情,杜云彤觉得,相比与李昱的知错就改不再作妖,那些小伤根本微不足道。 再说了,李昱可能拿的是琼瑶阿姨的苦情男主剧本,但她拿的可不是娇弱小白莲的女主剧本。人要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介太子被她掌掴之后,还能想通之后过来给她赔不是,这就够了。 还要啥自行车? 虽然说这位太子给人赔不是的时间点有点不对。 李昱低着头,半敛着眉眼,像是把星辰之色敛于眼底。 外面雨声喧嚣,李昱的声音越发归于平静:“是的。” “我想报仇,请姑娘教我如何做。” 还是报仇。 先太子姜皇后的事情简直就是他的心魔,永远都绕不过的一个坎。 绕不过就不绕。 谁也没有规定一定要走最为坎坷的那条路。 杜云彤道:“殿下只需要做好一个合格的储君,剩下的事情,有我和侯爷。” 李昱的平静让杜云彤有点心慌。 就像是整日里什么都不干,净忙着闯祸的熊孩子突然间不闯祸了,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已经闯了更大的祸,只是你现在还没有发现而已。 李昱就是如此。 可面前的李昱让她挑不出一丝儿错,就连坐姿都不是寻常松松垮垮的轻佻半歪着,端庄雍容,无可挑剔的天家风度。 莫名的,杜云彤想起了一句话。 暴风雨来之前的平静。 侍女又来添茶,银线般的茶水从精致的壶中倒入剔透的杯子里,李昱修长的手指覆在茶杯上,轻轻地晃着杯中茶。 茶水荡起波澜,他眼底却不曾起波澜。 像是星光倒影在深潭里,不见璀璨,只见静谧。 想了想,杜云彤道:“殿下怎么突然就想明白了?” 李昱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道:“路上遇到了七弟,聊了几句。” 又是七王。 怎么哪都有他? 李昱抬眼看了一眼杜云彤,像是第一次见到般,认真地打量着她,道:“七弟讲,姑娘也曾失去至亲至爱之人,但姑娘却没有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姑娘一介女流尚且如此,我堂堂七是男儿,怎能被姑娘比下去?” 这是夸她吧? 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但不管怎样,李昱想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他只要不自己作死,肯听劝,还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太子的。 “谢殿下抬爱。” 杜云彤迅速理清思绪:“当务之急,是要陛下将诸位皇子封王。” 名分确定下来,再连消带打,灭一灭他们的张狂气焰。 “其次,殿下需要朝臣的辅佐。” 不需要太多,在关键位置上的便可。 “外战无需担心,有侯爷二叔坐镇。” 她对秦钧姜度的能力还是非常有信心的,只要后方不给他们添乱,他们几乎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最后一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 杜云彤微挑眉,看着李昱,道:“殿下想先动哪位皇子?” 李昱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胸口微微起伏,清亮的声音变得低沉,道:“三哥。” 果然如此。 三皇子李昙在先太子之事时出了大力的,李昱不动他才是怪事。 “好,下一个呢?” 多半是广宁公主。 李昱虽然素来疼爱广宁公主,但事关先太子与姜后,此时的他,怕是恨透了表面天真实则心计深沉的广宁公主。 李昱道:“广宁。” 杜云彤默然。 人终究是要为自己做下的事情付出代价的。 当年之事,谁一手策划,谁又推波助澜,让一个贤明淳孝的太子,走上了自.焚之路。 如果太子李昊仍在,那现在的大夏天下就不是这般进退两难的结局了。 李昊聪明且宽厚,若他为帝,强于正德帝百倍。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他早在众人的算计下背负骂名身亡,因为是谋逆,死后连皇陵都没得进,只能做被挫骨扬灰的孤魂野鬼。 “我知道了。” 杜云彤叹息:“我会帮你。” 生在皇室天家,天生就有了原罪,想要独善其身哪有这么容易? 就是不知道李易知晓了李昱的话之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白日里他还劝慰李昱,到了晚上李昱就找她来讲,不会放过广宁公主。 但是想想,以李易的心智,是知道李昱绝不会放过广宁的,先太子李昊在李昱心里的位置,与广宁在李易心里没甚区别。 此时的李易,大抵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来迎接李昱的怒火。 天家夺嫡,无关对错,只有成王败寇。 “时间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杜云彤道。 确实不早了,她再留李昱下去,身边的暗卫估计都看不下去了,虽然他俩也没聊什么私密的话题。 深夜男女同处一室,总归是不好的,尽管不是什么孤男寡女,屋里的丫鬟暗卫也站了一大堆。 李昱站了起来,似乎是准备起身告辞了。 按照规矩,杜云彤也跟站了起来,去象征性的送一送这大夏朝如今的太子殿下。 还未将李昱送出厅,李昱的脚步就停了下来,转过身,目光落在那日他抓过的手腕上面。 下意识的,杜云彤拉了拉袖子。 这个李昱可别跟李易一样,也顺手给她送块帕子,她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大夏侯门嫡女,但最起码的常识还是有的。 她随身带的有帕子的,也不知道李易白日里送她手帕是为了什么,大概是看到她还没有来得及包扎,误以为她没带帕子? 李昱抬起手,手里空无一物。 杜云彤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李昱这人大大咧咧,根本不是李易那种把小日子过得甚是精细的人,莫说手帕了,他腰间连香囊都不会挂一个。 李昱的手指停在半空,没有纠结太久,道:“白天是我鲁莽了,还疼不疼?有没有叫太医看过” 这一刻,他还是那个直率又热心的五皇子。 他的关心不同于秦钧的死不开口,也不像李易的内敛恰到好处,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没有隐瞒与躲藏。 身上流着姜家人的血,生就不会拐弯抹角的。 杜云彤笑了一下,道:“不疼了。” “说起来我还打了殿下一巴掌,算起来咱俩也是扯平了。” 她那一巴掌打得极重,打完之后她掌心都是发麻的。 也不晓得李昱会不会很疼。 大概是很疼的,毕竟李昱这人的脸皮,可比不上李昙这般厚。 前一幕还在处心积虑弄死秦钧,下一秒就能笑容满面说着拉拢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李昙在这方面的天赋,确实甩开了其他皇子无数个身段。 许是她话说的太随意,以至于让李昱有了一瞬的恍惚。 厅外的雨水仍在不停下,雨打枝叶滚落在地上,汇聚成小河流,流向不知名的地方去。 厅内鎏金瑞兽燃着好闻的檀香,透过镂空的位置袅袅升起。 云雾映在李昱的眼底,李昱低声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见我。” 这话说的就有点暧昧了,弄得她跟始乱终弃的人一样。 杜云彤眼角跳了跳。 大兄弟,秦钧的暗卫在一旁尽职尽责地盯着呢,您老说话好歹注意点。 不过是单纯的合作关系,谈见不见的也太矫情了些。 杜云彤默默在话里跟李昱保持着距离,连民女这种她嫌拗口的词都用上了:“殿下身份尊贵,民女怎敢不见?” 李昱像是没有听出杜云彤话里的意思般,仍在说着自己的话:“我很感激你,不是感激止戈的那种感激。” 谢您的感激了,您再继续说下去,您要感激的就不是一个活的人,而是一块凉透了的尸体了。 杜云彤努力维持着端庄的笑,催促道:“殿下,太晚了,您早些回去吧。” 李昱看了杜云彤一眼,没有动弹。 跟着李昱来的随从是太后安排的,最是机灵不过会看人眼色了,见此上前给李昱披上了大氅,劝说着让李昱早些回去的话。 李昱眉头微皱,道:“知道了,啰嗦。” 继而转过身,认真地对杜云彤道:“你是除了祖母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杜云彤打了个激灵,只想上前去捂住李昱的嘴。 您可别说,我对您一点也不好,我白天还打你来着,你难道忘了?! 暗卫阴测测的目光递过来,杜云彤义正言辞地跟李昱撇清着关系:“都是侯爷交代的,侯爷要民女保护殿下的。” 李昱笑了。 本就生的极好,剑眉星目,光灿逼人,忽然一笑,如阳光穿过云层,铺天盖地而来。 杜云彤眉目微微舒展,李昱道:“谢谢你,如果止戈负了你——” “民女生是侯爷的人,死是侯爷的鬼,纵被无情弃,民女也绝不后悔。” 杜云彤迅速表忠心。 开什么玩笑,秦钧的暗卫杵在这,她今夜跟李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暗卫一五一十地记载,飞鸽传书送给秦钧。 大半夜见李昱本就于理不合了,李昱这时候居然还说这些让人想入非非的话,杜云彤几乎怀疑,李昱是不是有意报白日里她打他那一巴掌的仇。 她回答得极快,引得李昱微怔,片刻后回神,眸色深了一分,低声道:“你不会成为弃妇的。” 说完这句话,不等杜云彤让人“送”他出门,便冒雨大步走出正厅。 侍从连忙拿伞冲进了雨里。 雨水很大,冲刷着他走过的痕迹,不过须臾,便没了印迹。 杜云彤往椅上一坐,一脸的生无可恋。 她该如何跟秦钧解释,她跟李昱真的不熟,鬼知道李昱抽了什么风,突然跟她说这些? 仔细想了想,李昱的心思也是有迹可循的,只是她一直没有去关注而已。 李昱对她一直是特别的,纵马拦轿也好,送她出城也罢,到最后知晓她成了秦钧的未婚妻后,端起酒杯祝她与秦钧相守白头。 酒杯后,眼底那一瞬的迷惑,是骗不了人的。 到底是年轻,那个时候不懂对她是什么心思,等到知晓了,她已经是秦钧的未婚妻了,所以在得知她骗他的时候,才会格外的生气。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 这都什么事? 算了,不想了,惦记着她的人多了去了,还是想想怎么跟秦钧解释吧。 万里之外,秦钧收到了信件。 淡淡对亲卫说放下吧,待亲卫放下信件走出营帐后,余光漫不经心瞥向粉色纸笺。 纸上有他熟悉的甜甜花香,一如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像是载满了蜜一般。 秦钧手指动了动,在即将拿到信件的时候,又停下了。 长长的睫毛垂下,在他眼下投下浅浅阴影,犹豫了一会儿,他走出了营帐。 不能这般沉迷儿女情长。 天色尚早,不若再去劫一下敌军营帐。 秦钧手提陌刀上马,点了兵,冲进茫茫原野。 敌军不曾想他会这个时候前来,连忙擂鼓迎战。 陌刀划了一个又一个敌军脑袋,秦钧只觉得没劲。 往日不是这样的。 刀光剑影的战斗并未让他心情舒畅起来,相反的,还让他更加烦闷了。 因为不知名的走神,握着陌刀的手背上还被人砍了一刀。 好在手背上覆的有甲片,不算打伤。 杀人没劲,秦钧鸣金收兵。 拖着一道血线回来,军医大呼小叫地说着他又不爱惜自己身体,背着药箱跟他走进营帐,捉住他的手便是清洗上药。 秦钧烦得很,上完药便让絮絮叨叨的军医出去。 手背缠上绷带后,秦钧的目光又落在杜云彤的信件上。 要不要看一下? 或许看了心情会好些? 她写的字好看的很,秀气又灵动,看见她的字,便能想起她那双时常藏着几分狡黠的眸子。 秦钧犹豫着,这种感觉可不好,他怎能对一个女人牵肠挂肚? 秦钧抿唇盯着信件。 盯了一会儿后,扫了眼桌上的烛台。 烛台就在信纸旁。 秦钧懒懒收回目光,随手夹起桌上没吃完的花生米,嗖地一下扔出大帐。 营帐被掀开一角,下一秒,冷风缝隙吹进来,烛火摇曳,火星子落在信件上,迅速侵染出一个黑圈。 几乎在同一时间,秦钧啪地一下拍在信纸上。 火灭了。 折的整整齐齐的信纸裸露在眼前,黑色的簪花小楷排列着,分外好看。 看样子写了不少字。 秦钧是个左撇子,彼时左手缠着绷带,他便用右手拿起信件,慢悠悠用地拆开信纸。 这可不能怪他,他不想看的,都怪这火星子烧了信纸的封皮,他才不得不看杜云彤给他写的信。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什么信,本侯才不稀罕 第58章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秦钧觉得,自己是不会拆这封信的。 原因无他, 娟秀的簪花小楷写满了信纸,竟然是没有一个字是关于他的,公事公办的态度都快赶上他的军报了。 莫名的, 秦钧觉得更烦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怎么能对他这么冷淡? 不是好多人都说,她甚是心悦他吗? 秦钧放下了书信。 烛火摇曳, 缠着厚厚绷带的手背似乎有点疼。 蓦然的, 秦钧想起了杜云彤的手。 那时候他教她骑马,她小小软软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微风拂面,带着她的发香, 她的声音也是娇娇软软的。 一声一声地唤着侯爷。 后来她从马背跌落, 他把她揽在怀里,软软的一团靠在他的胸口,隔着薄薄布料,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温热肌肤的温度。 十来岁的小女孩, 如同一朵带着露水的花骨朵,让人只想把她碰在掌心。 秦钧闭上了眼。 算一算时间,来年她就十四了, 等再过一年, 她十五岁的时候,就会正式嫁给他为妻了。 也不知道她到了十五岁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是不是还跟现在一般矮。 现在的她也太矮了点,总让他有几分下不去手的罪恶感。 大概是会长点的, 上一世他见她的时候,她可比现在高多了,那时候的她,容颜绝丽,妖.媚异常,纵然妲己褒姒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可杜云彤真长成原来那个样子,秦钧又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还是现在好,矮是矮了点,但那双眼睛甚是好看,灵动又跳跃,远比上一世的机关算计后的眸色幽深好看多了。 营帐外冬风肆虐,秦钧熄了灯,枕着右胳膊,披甲躺在床上。 烦,闷。 这感觉就像胸口压了一块大石,虽然不致命,但总让人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甘萝叶明明是他花费不少力气特意给她弄来的,她居然让他扔了。 秦钧闭上了眼。 白天的冲阵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身体一旦沾上.床,便很快睡着了。 只是这次的睡着与往常不同。 这夜的他,做了一个梦。 以往的他是从来不做梦的。 梦里是多年以后,天下安定,再无硝烟肆虐,他功成身退,卸甲还朝,于回天启城的官道之上,看到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身影。 几乎是受到召唤般,他下马将她拦腰抱起,怀里的女子捏着扇子的手指动了动,精致的小脸从扇面后露了出来。 微抬起头,眸色盈盈若秋水,展眉一笑,如霎时花开。 “侯爷。” 她道。 她的声音褪.去了豆蔻年华小女孩的稚脆,柔柔的,像是含着蜜一般。 她柔软的小手攀上他的脖颈,指腹轻点着,在他身上引着火,看他的眸色越发深沉,她便笑了起来。 “侯爷,我好看,还是你手里的陌刀好看?” 这句话打着旋飘入秦钧的耳朵,秦钧随手一扔,陌刀插在一旁的土地上。 刀柄上的红缨随风飘动着,秦钧狠狠把她压在身下,脸埋在她的肩胛处。 情到浓时,便是一发不可收。 往日里不曾宣出口的思念与喜悦,在梦里肆无忌惮地说了出来,她一举一动风华绝代,笑颜印在他眼里,也印在他心里。 冬风刮了一晚上,太阳躲在云层后不愿探出头,北地滴水成冰。 寒甲被体温暖的温热,秦钧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可真是一个有趣的梦。 梦境里,他所有希望的都得以实现。 大夏朝再无纷争,他不用夜不解甲,他喜欢的姑娘就在身旁,还长高可不少,不再是过去的小矮子,并肩而立时,她把脸倚在他胸口。 这种感觉可真好。 秦钧坐起身,忽然有点想念万里之外的那个人。 算算日子,此时的天启朝应当在准备春节之事了,到处都是喜洋洋的一片。 过了春节便是元宵灯节,少男少女们相约逛灯展,放荷灯,是为数不多可以互诉衷肠的日子。 也不知道她会怎么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秦钧便觉得有点可笑。 她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在边关战务繁忙,哪有时间陪她去过灯节? 忒矫情。 更何况,她也不会邀请他。 秦钧嘴角微微下垂。 冰天雪地里,大早上用冷水洗脸,一天都会很有精神。 梳洗完毕后,秦钧叫众将来营帐议事。 他没甚耐心陪赤狄打什么消耗战,想个法子尽快剿灭他们才是正事。 众将七嘴八舌,陈述利弊。 有的说天寒地冻,不利出兵,等来年开春,再与赤狄决一死战不迟,也有说此时赤狄粮草不多,可趁此机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秦钧抿唇听着他们的议论纷纷。 这个时候的确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现在的季节太冷了,战马难行,寒甲也容易结冰,且受伤之后,伤口不容易痊愈,伤一人,便废了一人。 最好的办法是等来年开春再战,但拨给他的粮草并不足以支撑到来年开春。 秦钧眼睛微眯:“下去吧,本侯自有定论。” 众将退下,秦钧轻眯眼,看着地形图。 东方的青州之地,倒是粮草富足之地,可惜坐镇青州的,是三皇子李昙的母族东莱齐氏。 借粮的法子是行不通的。 秦钧手指覆在地图上。 营帐外,响起了暗卫的声音。 “侯爷,天启来信。” 秦钧手指微停。 昨日来过信,今日又来? 秦钧眉头微微下压:“进来。” 杜云彤并不是一个有事没事爱打扰他的人,这么频繁送信,必然是天启城出了事故。 秦钧接过书信,右手一甩,拆开信封。 信封里调出来两封信。 一封是留在杜云彤身边暗卫写的,另一封是他熟悉的簪花小楷。 秦钧捏着书信的手指微微收紧,眸色深了一分。 “点五百府兵,随本侯入青州。” 秦钧粮草用尽,去青州城借粮的消息传到赤狄,被秦钧打的龟缩不敢应战的赤狄认为此时是个极佳的机会,于秦钧借粮归来的路上进行埋伏。 秦钧以五百人牵扯住赤狄的大部队,剩余府兵连夜抄了赤狄老巢,消息传来,赤狄不敢再战,溃不成军。 尸堆满地,秦钧踏血归来,回到营帐,翻身下马,俯身抓了一把雪,面无表情地擦拭着陌刀上的血迹。 威胁北地的赤狄再难成气候,府兵退回关隘。 新年的钟声敲响,又是一场大雪到来。 铺天盖地的大雪掩去了血流成河的战场痕迹,于一片寂静中,一人纵马出城。 他凌厉的眉眼比这呵气成霜的天气还要冷三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将他的鬓角染得雪白。 他微眯着的眸子看向远方,那里有着让他心烦意乱的姑娘。 雪花复又落下,马蹄印很快便消失不见。 天启城里,杜云彤打着哈欠。 这是她来到大夏朝过的第一个新年,无聊得紧,除了祭祀拜年外,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杜府只有她与柳姨娘,和柳姨娘的一双儿女们,扭不过柳姨娘,便派了人请杜砚过府一叙,结果派去的人被吕老夫人大骂了回来。 柳姨娘自讨没趣,早早地便领着孩子睡下了。 杜云彤知晓柳姨娘的性子,绵软,以夫为天,这种事情上她没法劝柳姨娘,好在柳姨娘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没过几日,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秦钧打了胜仗,宫里赏赐的东西如流水一般,杜云彤谢恩收下。 冬季容易遭受雪灾,天启城外难民聚集,杜云彤便让人在城外设粥棚赈灾。 大夏朝是一个神奇的国度,极其尚武,自正德帝,到下面的庶民,最直白的表现便是无论何时何地,与异族打仗从未没有怂过。 年轻时的正德帝,也是亲自上过战场的,如今身上还有着当年留下的伤痕,只是现在年龄大了,不怎么在战场折腾了。 尚武的另外一种表现,便是颇有气节。 难民们听说是杀神秦钧未婚妻设下的粥棚,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去吃,毕竟秦钧戗杀百官皇子的恶名在外,是个人都不愿意接受他的恩惠。 还是杜云彤略施小计,才换得难民们前来粥棚。 不过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这段时日下来,秦钧在天启城的名声比往日好上一些,最起码人们谈论他的时候,不再只谈他的残暴与嗜杀,他的战功赫赫与一心为大夏,也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秦钧的名声改善,朝臣们也不再对他避之如蛇蝎,春节的时候,还有人往杜云彤府上送了贺礼。 别人有意交好,杜云彤自然乐见,让人封了厚厚的礼还了回去。 一切都在往她期待的路线发展,一直提心吊胆担心的李昱,最近也没搞出什么幺蛾子。 她原来一直担心,李昱性格直率较真,知晓了太子姜后死的内幕时,会沉不住气,领着自己那百余护卫,便去跟李昙正德帝等人拼个你死我活,如今看起来,倒是她多心了。 不过仍然不能掉以轻心,先太子和姜后是李昙的软肋,李昙未必能咽的下这口气,与正德帝虚与委蛇。 李昱这人太直了,心里藏不住事,如果让正德帝知晓了李昱整日里盘算着怎么弄死他,估计正德帝立马会捋了李昱的东宫太子之位。 话又说回来,哪怕李昱整天不琢磨着弄死正德帝,正德帝也不想让李昱继位的。 在正德帝眼里,三皇子李昙才是最像他的那一个,有身为帝王的杀伐决断,也有身为帝王的心狠手辣,把大夏朝交在李昙手里,正德帝才更放心。 杜云彤对正德帝这种想法嗤之以鼻。 什么时候杀伐决断与心狠手辣是衡量一个帝王是否合格的标准了? 隋文帝的棺材板都快盖不住了好吗! 哪个千古一帝是靠这两样登上皇位的? 唐太宗若是也抱着这种想法,敢于直谏的魏征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在杜云彤看来,一个帝王,最重要的不是杀伐决断心狠手辣,是他是否心怀天下,对芸芸众生一片赤诚热血,君不见卖草鞋的刘备也能将天下三分,再续大汉四十三年。 你如何待天下,天下也会如何回馈你。 杜云彤知晓这个道理,所以在与李昱相处时,总会与他说起这些话题。 李昱对天下有热血,有抱负,这是杜云彤最欣赏他的一点。 身上到底流着姜家人的血,在继承姜家人直率豪爽的同时,也继承了姜家人心怀天下的优点。 仔细想想,这大概是秦钧在知晓李昱那么多的缺点下,仍然执意辅佐他为帝的原因吧。 想到秦钧,杜云彤又忍不住想起另一件事。 秦钧已经很久没有给她回信了,她原以为秦钧出了什么意外,但听捷报传来,秦钧大胜,并没有秦钧受伤的消息传来,想来秦钧也没有受什么伤。 没有受伤,但也没有回信,这种态度便值得惹人深思了。 夜深人静时,杜云彤不是没有想过秦钧究竟是什么态度心情,是生气,还是什么。 他在外面累死累活给李昱打天下,李昱却在他未过门的小娇.妻面前说着那些有的没的话。 这种事情,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 杜云彤叹了口气。 鬼知道那天的李昱发了什么疯,一意孤行说了那些话,自那夜之后,李昱便对这些事情只字不提,好像没有发生一般。 男人心,海底针啊。 李昱一时兴起的几句话,他说痛快了,倒叫她在秦钧那里不好交代了。 本来秦钧就是一个死傲娇,不愿意先开口,再被李昱横插一下,原本进度缓慢的感情只怕会再缓慢一下了。 更有甚者,还会倒退一段。 杜云彤叹了口气。 这该死的姻缘线啊,怎么就这般难。 许是窗户没有关严,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冰凉刺骨。 杜云彤彻底没了睡意。 这个点了,守夜的百灵早就睡熟了,杜云彤便披衣起身,自己去关窗户。 刚坐起身,发觉床头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鸦青色衣裳,唯有衣缘与腰饰是暗色的红,窗外白雪皑皑,他行动之间暗光流动。 杜云彤披衣的动作微滞,不确定道:“侯爷?” 他不是应该在万里之外的北地吗?什么时候赶回来了? 秦钧静静立在床头,身上尚有着雪的冷冽寒气,开口说话,声音依然是微哑的:“唔。” 屋里的地龙烧的很暖,杜云彤拉开层层纱幔,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他眉头有着结了霜的雪花,受屋里温暖的地龙一激,便融成水,顺着鬓间落了下来。 目光下移,他的左手微微曲着,上面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上隐隐映着暗红的血迹。 杜云彤秀眉微蹙,下意识地,去拉他的手,道:“你受伤了?” 待看清他手上的伤势,杜云彤吸了一口冷气。 赤着脚下床翻出了小药箱,拆开绷带便要重新给他上药。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也不注意一下?” 秦钧任由她牵着手,垂眸看着她在他手上忙来忙去,原本想要问她的话,彼时都消失了踪迹,眼里和心里,只剩下她微蹙着的眉尖,与眼底的浅浅的心疼。 窗外的雪花仍在下,一层又一层,铺满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屋内昏黄的烛光,身边少女淡淡的发香,鎏金瑞兽吐出袅袅云雾,秦钧皱着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 总要说些什么的。 他大老远跑回来不是为了让她给他包扎伤口的。 她包扎伤口的技术一点也不娴熟,重新缠上的绷带打的蝴蝶结一点也不好看。 以及都这么久了,她还是不记得他喜欢喝什么茶。 甘萝叶难喝死了,还是她喝剩下的,白玉杯子上还留着她淡淡的唇脂印。 算了,不嫌弃她了。 秦钧抿了一口茶,漠然开口道:“我不是为你回来的。” 还在巴拉着他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的杜云彤动作一顿。 “我一点也不好奇你和李昱的事情。” 杜云彤微挑眉。 灯下的秦钧少了几分锋芒毕露的凌厉感,半敛着的眉眼有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一点也没有重伤之后连夜赶路的疲惫,相反的,他静静坐在那,还有着世家子弟风轻云淡的矜贵与坦然。 这个人,浑身都烂了,嘴巴都不会烂。 “侯爷爱为什么原因回来就为什么原因回来。” 杜云彤干脆利落地拆了秦钧的腰带,不用抬头看,也能知晓他现在的表情。 秦钧的右手远不如左手灵活,但捏着她手指的力气也是不小的,哪怕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变声期还是没过,声音还如原来一般的沙哑,沙哑里又带着点低沉:“你做什么?” 被他捉住了手,杜云彤便用指腹挠着他的掌心。 秦钧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过了片刻,杜云彤头上响起秦钧的声音:“成何体统。” “体统?我娘死的早,没人教我什么是体统。” 杜云彤抬起头,直视着秦钧的眼睛,道:“倒是侯爷,世家子弟,天之骄子,知晓体统不体统,礼仪不礼仪。” 秦钧眉头微皱。 “半夜闯我闺房便是体统?不好好养伤冒雪跑回来便是体统?” 他手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周围又有冻疮蔓延,杜云彤不敢想象,若伤口持续恶化,他的左手还能不能要。 杀神秦钧,修罗左手,左手若是废了,他拿什么去提陌刀,拿什么立于不败之地? 杜云彤气得想去咬他。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如果她知道她的信会让他马不停蹄赶回天启,那她说什么都不会写那封信的。 秦钧久久没有说话,世界只有雪花沙沙落下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钧的手指动了动,声音沙哑道:“你生什么气?” 又不是第一次闯她闺房了。 “我都没生气。” 原来是有一肚子气,在看到她那张脸时,什么都没了。 色令智昏,竟然连他也不能免俗。 秦钧唾弃着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杜云彤有种想要把面前懵懂的少年暴打一顿的冲动。 他俩的对话,什么时候才能在同一个频道上? 杜云彤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他一般见识,这个傲娇不知情爱的秦钧,能从万里之外的北地跑过来,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心了,她得知足。 昏黄的烛光摇曳,秦钧从怀里掏出一物,塞到杜云彤手里,道:“给你,新年快乐。” 那是一枚洗的很干净的狼牙,用红绳穿着。 杜云彤知道送这东西的意义。 在大夏朝,男子送女子狼牙,跟后世的男人送女人钻戒差不多,常年从军的男子求婚的意思。 杜云彤脸上一热,提着红绳,让狼牙在眼前晃着。 这个秦钧,偶尔还是会开窍的嘛。 哪曾想,秦钧低咳一声,别别扭扭道:“路上捡的,没人要,送你了。” 杜云彤晃着狼牙的动作僵在半空,啪地一下把狼牙仍给秦钧,道:“我也不要。” 傲娇是种病,得治。 空气再度陷入凝滞。 秦钧攥着狼牙,有点想不明白杜云彤怎么又生气了,明明该生气的人是他。 犹豫了半晌,本着好男不跟女斗的想法,秦钧开了口。 那句话极轻,轻到让杜云彤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抬起头,一贯目光凌厉如剑刃的秦钧,竟然不自然地躲避着她的目光。 杜云彤笑了起来。 “我没有很想你,只是想要见见你。” 冰雪初融,霁月当空,她心上的少年穿越千山万水,将这句话送到她耳边。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装,怎么不装了? 第59章 “看在你大老远跑回来的份上, 本姑娘不跟你计较了。” 杜云彤很是大度地把秦钧能把人气死的话揭过,小心翼翼收好了狼牙。 好歹是秦钧第一次送给她的东西, 她要仔细收藏着。 秦钧身上有很多伤,长途跋涉后,血迹便隐隐映了出来, 斑斑点点的。 刚才扯他腰带是想看他身上的伤势,谁知道他扭扭捏捏不让看。 不让看拉倒, 她也不是非看不可, 只是瞧着他受伤严重,想给他处理一下伤口罢了。 雪下的很大,又是深夜,杜云彤往床的一边让了让. 那么重的伤, 她着实不忍再让他来回奔波了, 索性收留他一晚。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懒得去遵守高门贵女的那一套。 再说了,这么大的雪, 他再来回奔波游走, 对他身上的伤势也不好。 杜云彤拍了怕身边的被褥,道:“别多想,我只收留你半夜, 明天一早, 回你的侯府去。” 秦钧眉头微动,杜云彤眉梢轻挑:“看什么?还不快上来。” 没有犹豫太久,秦钧上了床。 这跟他想象的有点不大一样, 仔细想想,又好像理应如此。 这一世他所认识的杜云彤,剥了那层伪大家闺秀的外衣,芯子里的人跟他带过的老兵痞没有太大差别。 眼里没有什么规矩,俗世礼仪被她踩在脚下,明明是个娇弱的小女人,却比时间男儿还有主见。 秦钧躺在了床上。 连夜的赶路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以至于身体一旦挨上了柔软的床榻,困倦瞬间便袭来了。 秦钧迷迷糊糊地想,杜云彤与兵痞的差别还是有的,她不会开口闭口说脏话,也不会同他并肩作战痛快杀敌,但她会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让他可以安心把背后交给她。 就是经常会让他心烦意乱,又不知心乱个什么。 这点不大好。 杜云彤剪了烛光,再回头,秦钧已经睡着了。 杜云彤:“...” 说好的男子第一次与喜欢的女人同床共枕时会激动万分以至于睡不着觉吗? 面前这个平躺在床上睡得一脸香甜的秦钧是什么鬼?! 这跟某绿江里说的不一样! 杜云彤磨着牙,躺在了一旁。 秦钧居然说睡就睡着了,一点其他反应都没有,有那么一瞬间,杜云彤开始认真地反思自己的女性魅力是不是负数。 好歹她也顶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秦钧竟然看也不看就睡着了。 果然书里都是骗人的,什么激动万分,什么辗转反侧,都是假的。 杜云彤郁卒地躺在一旁。 好吧,不能跟他一般见识,他一路赶回来太累了。 杜云彤侧过身,借着窗外的雪色去看秦钧的侧脸。 秦钧有着一张极其俊美的脸,极具侵略性,锋芒毕露,又因为正值少年,身形消瘦,便带着几分雄雌莫辩的凌厉美感。 以至于让看惯了美人面的杜云彤,在第一次见到他时,确确实实被他惊艳到了。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是初次相见时被经验的,他的脸,他的气质,他的名字,以及他所做的事情,糅合在一起,才能达到震撼人心的惊艳。 天纵奇才的少年将军,桀骜不驯的性情,走着一条不被世人所理解的道路,杜云彤是心疼他的。 手指拂过他眉头,他双手平放在胸口,是世家子弟规矩又端庄的睡姿。 明明性子那般桀骜,不把任何事情,任何人放在眼里,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与世家子弟沾不上边边,偏睡姿却保持着世家子弟的标准姿势,不知道让人说他什么好。 或许在他的内心,是向往做一个矜贵悠闲的勋贵之后吧,他有着颇高的审美与素养,凡物入不了他的眼,他穿广袖华服的模样一点也没有违和感,若再手执酒杯,醉眼迷离享受风花雪月,也与他世家气度十分相配。 可是这个大夏,这个世道,不曾给他享受人生的机会,他只能提刀上阵,沙场饮血。 夜幕中,杜云彤叹了口气。 会有那么一日的。 等天下安定,烽火不再,他脱去寒光重甲,泛舟湖上,看两岸风光,盛世太平。 夜色越来越深,杜云彤闭上了眼睛。 恍惚中,她感觉到有一物拂过她的眉心,动作极轻,像是羽毛轻轻扫过。 杜云彤揉了揉眼,睡醒了。 枕边早已没有了秦钧的身影,只留下一个早已不再温暖的被褥痕迹。 走了也不跟她说一声,也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口有没有好一点。 都这么大的人,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全靠年轻的底子在扛着。 杜云彤哼了一声,起身梳洗。 等以后不再年轻,受过的伤痛找上门,看他怎么熬过去! 现在仗着年轻不知道保养,以后有他喊疼的时候。 梳洗完毕后,杜云彤让暗卫给李昱递了信,说可以开展她的计划了。 李昙设了个请君入瓮,将正德帝参与了先太子之死的事情告知了李昱,想让李昱按耐不住对正德帝出手,以谋逆的罪名,送李昱归西,为保计划顺利进行,李昙或许还跟母族青州齐氏通了气,让齐氏从青州派府兵过来,“响应”李昱的谋逆。 这样一来,无论李昱是否谋逆,都会被扣上谋逆的帽子,除了一死,再无他法,如先太子无奈自.焚一般。 这个计谋很好,也可以讲是万无一失,利用李昱性格上的弱点,把李昱算计的死死的,如果是原来的李昱,必然会落入他的圈套之中。 只是可惜,李昙算漏了她的存在。 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上跌倒两次,先太子是这样被众位皇子弄死的,如今的李昱有她,可不会再走先太子的老路。 杜云彤索性将计就计,骗李昙调府兵来京都。 府兵调来京都之际,便是李昱身败名裂之时。 杜云彤抿了一口茶,让人时刻关注着李昱的动态。 所有的一切她都计划好了,不出意外的话,李昙这次死定了,当然,前提是李昱那里不出什么岔子。 彼时的李昱,接到暗卫送来的杜云彤的消息,抬起头,看太阳从云层慢吞吞地探出了脸,霞光普照大地,李昱闭上了眼睛。 “终于等到这一天。” 再睁开眼,他眼底像是银河里藏了漩涡一般,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情。 “告诉你家姑娘,放心。” 暗卫应声退下。 李昱无声地笑了笑。 阳光一寸一寸落在他身上,照不到的另一边脸上光线明明暗暗。 李昱去了太后的清宁宫,向太后讨几坛美酒。 自那日被杜云彤扇了一巴掌后,李昙收敛了许多小脾气,行事作风越来越稳妥,大有先太子之风,原本便喜爱他的太后见此,对他更是满意。 “猴儿,你又要酒做什么?” 满意归满意,但沉浸宫廷多年,让她无论对任何事情,都抱有一分警惕,尤其在这多事之秋。 李昱上前给太后锤着腿,笑着道:“马上元宵节了,我想请表妹一同看灯展。” “表妹的性子您也知道,若没有几坛酒,那怎么能尽兴?” 李昱还如小时候一般,向太后撒着娇:“我那的酒,表妹看不上,您这的酒就不一样了。” 太后虽然疼爱李昱,但对他约束很严格,从不许他过多饮酒,更不许他的住所出现整坛子的酒。 李昱身边的人又都是太后赐下的,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禀告太后,私下买酒是行不通的,酒还没有买到,只怕太后得到了消息,已经派人过来了。 所以他索性来清宁宫问太后要酒。 太后素来撮合他与姜劲秋,若听闻他宴请姜劲秋,非但不会制止,反而会多送他几坛酒,让他跟姜劲秋拉进关系。 果不其然,一听是宴请姜劲秋的,太后眉头舒展开来,拍了拍他的手,道:“是该带你表妹好好玩玩转转。” 太后着人搬了三坛子酒,让人送到李昱的住所,在李昱临走之时,又嘱咐他切勿贪杯。 李昱笑着应下,去请姜劲秋在元宵节赴宴。 姜劲秋对李昱并无男女之情,况正德帝又封她做翁主,与李昱之间更不可能了,故而对待李昱,只是兄长之情。 听闻李昱邀请她在元宵节那日一同去赏灯展,姜劲秋几乎没有犹豫便应下了:“好啊,我还没见过天启城的元宵节呢。” 李昱笑了一下,道:“这是我第一次带你去灯展,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了。”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 李昱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眼底一片平静,如沉寂的海,如无波的湖,道:“你以后有了意中人,自然跟他一起去,而不是跟我了。” 暗卫将李昱的动态一五一十汇报给杜云彤。 “最后一次?” 杜云彤手指扣着桌面,暗卫道:“姜姑娘身边有姜家府兵,属下不敢离太近,只是依稀听到这句话。” “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句话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都这个时候了,李昱可千万别给她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想了想,杜云彤决定私下找一下李昱,再叮嘱他一番。 华灯初上,李昱笑得一如既往,眼底仿佛藏了星辰般,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阳光直率的大男孩:“女人家就是啰嗦。” “我什么都按照你说的来做,放心好了。” 李昱并不是一个心里能够藏得住事的人,他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连说谎都不会,见他再三保证,杜云彤心下稍安。 杜云彤回到自己屋子。 忙了一天,她累得很,在千雁百灵的梳洗下,早早地上.床休息。 今日该千雁守夜了。 千雁整理着床铺,忽然听到杜云彤道:“千雁,你下去休息吧,换百灵过来。” 百灵天真,远不比千雁心细如发,睡得又死,晚上有人来了她也不知道。 若换了千雁,那就不一定了。 虽然不知道晚上秦钧还会不会过来,但杜云彤还是觉得,换百灵守夜总归是好的,万一,秦钧又来了呢? 千雁退下,百灵进了屋。 今夜雪总算停了,只剩下寒风在不住地刮着。 屋里的地龙烧的暖烘烘的,蜀绣的被子又软又暖,杜云彤躺在被子里,揉了揉太阳穴。 也不知道他晚上来不来了。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杜云彤便觉得有些好笑。 他来不来管她什么事? 弄得她这跟宾馆似的,晚上来,天不亮便走。 微风拂面而过,烛光闪了闪,杜云彤揉着太阳穴的动作一滞。 这就是传说中来无影去无踪? 她都没看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他就躺在她身边了,还极为熟稔地扯了下被褥,盖在自己身上。 杜云彤:“...” 这可真是自来熟。 她刚暖热的被窝。 百灵已经睡着了,身边的少年声音低哑,一缕一缕传入她的耳内:“莫忘了邙山的前车之鉴。” 杜云彤眉头微动。 邙山的前车之鉴? 哪怕李昙领了五万精兵过来,正德帝都舍不得杀李昙。 “这次不一样。” 杜云彤道:“上一次知道的人并不多,陛下才能强压下来,这一次,我会让天下人都知晓,三皇子犯上作乱,谋逆弑君。” 黑暗中,秦钧的耳朵不自然地动了动。 杜云彤呼出的气息温热,一下一下扫着他的脸颊,痒痒的。 “他死不了。” 秦钧声音低沉。 杜云彤想了一会儿,瞅瞅已经把眼睛闭上的秦钧,再想想他跟自己说的第一句话,豁然开朗:“侯爷抓到他通敌叛国的罪名了?” 大夏朝尚武,大抵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格外厌恶背叛投敌之人,若李昱坐实通敌叛国的罪名,莫说正德帝了,连太后都保不了他。 到那时,纵然正德帝舍不得杀他,天下人也不会放过他。 彼时的李昙,一只手滚着墨玉串成珠子,一手端着茶杯,低头抿着茶,听着站在面前赤狄的威胁。 赤狄道:“我们的人伤了不少,殿下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若不然,这种事情让旁人知道了,别说大夏储君之位了,殿下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 话未说完,一柄长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一脸胡须的赤狄不可置信地看着持剑的李昙,鲜血源源不断流出,赤狄身体晃了晃,而后轰然倒地。 那些没有说完的威胁话,永远地烂在了他的肚子里。 李昙拔剑,将剑还侍从的剑鞘。 侍从眉头微皱,犹豫道:“殿下,此事非同小可,如果他们真的说出来,恐怕对殿下不利啊。” 李昙负手而立,抬头望天边的一轮明月,手里的串珠垂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大夏的疆土,全是将士们用血肉之躯换来的,岂能随意割舍给他人?况秦钧是大夏之盾,我会为夺嫡之事算计他,但决不会联合赤狄害他,自毁长城之事,绝不会出现在李家皇室身上。” 侍从道:“可...” “没有可是。” 李昙道:“我首先是大夏朝的皇子,其次才是皇位的竞争者,若因此事让我身败名裂,我也无话可说。” 侍从垂首不语,李昙拍拍他的肩:“有些底线,是一定要守的。” “更何况,我未必会输。” 李昙眸中闪过一似精光,道:“城中所有赤狄,一个不留。” 杜云彤自认聪明,却不知权谋心计从来都是男人的世界,女子的那些小聪明,在血与铁的夺嫡路上,根本无处安放。 人啊,就是不能有软肋,一旦有了软肋,哪怕给他世界上最聪明的幕僚,最善战的将军,他也能把一场必胜的仗,打成一败涂地。 皇城中,广宁公主在棋盘落下一字,道:“恭喜六哥了。” 李晃勾了勾嘴角,微微探身,手指捏着广宁公主的下巴,道:“妹妹这般聪明,可真是招人喜欢。” 广宁公主秀眉微蹙,不悦道:“六哥。” 李晃大笑,松了手。 “你帮我做事,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六角琉璃宫灯烛火冉冉,印在李晃松松垮垮的衣着上。 他的领口大敞着,露着大片蜜色的肌肤,发也随意束着,整个人轻挑又风.流。 “待他们都死了,我会为妹妹挑上一门好夫婿。” 广宁公主眼睛微眯,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李晃凑近广宁公主的耳朵,压低了声音:“也会为你的好兄长,我的好七弟,挑一个好的就藩去处。” 作者有话要说:李昙: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 我是皇子里最老实本分的一个 不是骨科,不是骨科,不是骨科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李晃是所有皇子里最精明 最善于伪装自己的人~ 所有人想到他,只有好色俩字 第60章 天启城外, 一支劲旅悄悄逼近。 戍守天启城的戍边军早已得到来自正德帝的暗示, 只当做什么也没有看到一般, 放青州军临近天启城。 天启城内,歌舞升平, 一片盛世安详之色。。 元宵节是大夏朝的情.人节, 是为数不多的女孩可以出门的节日。到了这一日,无论是朱门红墙里的贵女, 还是农家的小家碧玉, 都会趁着这个难得的节日出门玩耍一番。 街头小巷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 少男少女们或看灯展, 或去河边放荷灯,祈求婚姻美满和顺。 杜云彤来到大夏朝即将一年,但却是第一次过这种节日, 多少有些新奇,坐在轿子里,手指挑开轿帘,好奇地看着路上的行人放着一盏又一盏的荷灯。 荷灯顺着水波, 流向不知名的地方去。 护城河里被放满了荷灯,灯光闪闪, 水波粼粼,像是夜空的银河一般。 卖荷灯的老板说, 荷灯飘得越远,心愿便越容易实现,善男信女们听到这个说辞, 更加卖力地往河里放荷灯。 杜云彤招招手,让千雁买个荷灯,也凑一下热闹。 她是不好出去买的,一来人太多,二来今晚上若不出意外,便是三皇子李昙身败名裂之夜,她不能在街上逗留太久。 索性让千雁代劳了。 千雁应下,领着几个小厮去办。 杜云彤放下轿帘,轿夫们抬起轿撵,继续出发。 算一算时间,她来大夏朝快一年了,从一个各种被挤兑算计的侯门嫡女,到一个拥有自己宅院,经济自由,人身自由的秦钧的未婚妻,她觉得自己挺不容易,也挺知足的。 她是秦钧的未婚妻,与秦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大夏,也为了秦钧,辅佐李昱坐到那个位置。 是非成败,便看今夜了。 本就万无一失的筹划,再加上秦钧已经抓到李昙私通赤狄的证据,正德帝纵然不想要李昙死,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只能将李昙赐死。 想想李昙要死,杜云彤心里颇为复杂。 宫廷沉浮,并非她所愿,可夺嫡之路素来残酷,李昙不死,死的便是李昱,她不想李昱死。 李昱是目前皇子里,最适合当皇帝的那一个。 夺嫡没有对错,成王败寇罢了,错的是生于天家,身为皇子。 生于天家的皇子,便是原罪。 杜云彤双手合十。 她原本是一个不信神佛的人,如今临时抱佛脚,也知晓神佛会不会庇佑她。 不过不庇佑也无妨,天时地利与人和占全了,若李昱仍不能胜,也只能说明,不是她的谋略与秦钧的悍勇输于别人,而是李昱确实没有帝命。 轿帘被突然掀开,微风迎面拂过,一只精致的兔子灯出现在杜云彤怀里。 轿撵外的世界人声鼎沸,秦钧略显沙哑的声音消散在风里:“莫怕,有我。” 杜云彤睁开了眼睛。 谁说她怕了?邙山狩猎场上的命悬一线她都经历过了,京师这点小打小闹,她还真不放在眼里。 更何况,今夜是李昙与李昱相互比着逼宫的日子,跟她有什么关系?纵然李昙胜了,也要忙着善后安抚朝臣,根本没时间对她出手。 再说了,她还是他的未婚妻呢,无论谁胜了,都会忙着顺着她这条线,去招揽秦钧,所以,她是最安全不过的。 双手合十,不过是偶尔充一下善男信女罢了。 杜云彤道:“谁怕了?我才不是胆小鬼。” 回答她的是一阵风声。 秦钧来得快,也去的快,今夜他比她更忙,既要操心李昙的动向,又要把正德帝控制在龙首殿,也不知道这么忙的情况下,他怎么有是时间去给她兔子灯。 一想到秦钧面无表情在摊位上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一个与他清瘦冷冽气质极为不符的兔子灯时,杜云彤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怀里兔子灯很是很别致,精精巧巧的,让人一看便心生喜欢,而秦钧就像一把出鞘的剑,锋利又危险,杜云彤实在想象不到他拎着极为可爱的兔子灯时,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是忍俊不禁的嘴角微扬,还是面沉如水,眼神能杀死人的冷峻? 着实让人想象不来。 秦钧的阳光倒是保持着他一贯的高水准,兔子灯俏皮可爱,红红的眼睛像是活了一般。 放不了荷灯,欣赏一下兔子灯还是不错的。 等三皇子的事情了结之后,等来年的元宵灯节,或许她就能和秦钧并肩而立,共赏荷灯美景了。 那样的日子不会太远。 秦钧留给杜云彤的暗卫有很多,一路上,负责各处的暗卫轮流上前低声向杜云彤汇报各处的动态。 一切都如她所料,一切也都在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过不了多长时间,李昱就能替先太子和姜皇后报仇了。 只希望报完仇的李昱,整理整理心情,把心思放在治国之上。 今夜的计划不止收拾李昙,还要把正德帝一块料理了,或把正德帝送进皇陵永远休息下去,或让正德帝退位安享晚年,总之不会再让他插手朝政。 李昱成为新帝,秦钧再无后顾之忧,平叛天下,恢复大夏朝旧日的鼎盛荣光,指日可待。 天边绽开进城信号,很快便被漫天的烟花所掩盖。 “回府。” 李昙母族的青州病马上就要攻城了,大街上不安全,还是尽早回府呆着为好。 号角声传来,喧闹的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太子谋逆了!” 原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乐的少男少女们迅速整理衣服还家,小商小贩们手脚麻利地收拾摊位。 大夏朝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天子脚下多宫变,尤其在众位皇子陆续成年的这些年,更是不得太平。 宫变多了,天启城里的百姓也就习惯了。 一旦遇到宫变,大门紧锁,在家中呆个几日,等宫变事情平息之后,再出门不迟。 毕竟无论谁登上皇位,为了洗刷自己宫变的不好影响,都会做一番仁慈爱民的表现来,故而天启城里的百姓,只要不是在两军交战的时候有意作死,比如说出门看热闹之类的,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危险。 看热闹也不是不能看,搬着梯子坐在自家墙头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要不出门,无论哪一方的军队,都不会找你麻烦。 每当天启城宫变时,百姓们大门一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扒拉自己碗里的饭。 皇城里的禁卫军,都没有天启城的百姓应对宫变应对得这般纯熟淡定。 守城的将领早被李昙买通,抵挡片刻后,佯作败退开城门。 青州军浩浩荡荡攻入天启城。 姜府内,灯火通明,李昙脱了外衫,轻轻披在被他灌醉的姜劲秋身上。 “表妹,对不住。” 烛光闪闪,李昙找到了兵符。 “若有来世,我再报答你们的恩情。” 李昱拿了兵符,号令姜家府兵,屋里是被李昙灌醉的姜劲秋,以及杜云彤派过来的暗卫。 姜皇后出身姜家,自幼长在蜀地,与姜家府兵一同长大,也一同上过战场,情谊非比寻常。 她明艳飒爽,善良直率,是姜家最耀眼的一颗明珠,也是蜀地的骄傲,她的突然离世,让原本便对正德帝不满的姜家府兵,更是仇恨正德帝。府兵们早有想要替姜后报仇的心,只不过苦于一直没有机会。 李昱正是知道府兵的心理,才会大胆灌醉姜劲秋,偷姜家虎符号令府兵。 风声烈烈,府兵们身着寒甲,手中武器寒光闪闪,齐声道:“为姜后,百死无悔!” 李昱大笑出声。 姜家府兵,忠于的,从来是姜家的人,他也好,太子兄长也罢,都抵不过出身姜家的母后。 李昱翻身上马,目光看向远方巍峨威严的皇城,道:“将士们,且将性命托付于我!诛昏君,斩佞臣,以慰母后在天之灵!” 夜风烈烈,扬起李昱高高束起的发。 害母后的,害大哥的,他都会一一讨回来。 天下为棋,他为别人手中棋子,别人亦为他手中棋子。 此战之后,他再不欠任何人什么,大夏朝会有一个出色的储君,一个优秀的皇帝,秦钧下不了手的,他去做,秦钧想要的,他都会给他,就当还了,多年的辅佐之情。 姜家府兵骁勇善战,摧枯拉朽般攻入皇城。 街道上的厮杀声响起,一波又一波的暗卫陆续进入杜府,向杜云彤汇报着各处的进展。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杜云彤抿着茶,烛火摇曳,映着茶杯上。 这套茶具是姜度送来的新年礼物,她喜欢得紧,最近喝甘萝叶时,总是用这套。 千雁盛了参汤过来,道:“夜深了,姑娘且喝一口暖暖身子。” 参汤入喉,通体舒畅,杜云彤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秦钧交给她的那些府兵她还给了秦钧,让秦钧去拦截来帮助李昙的青州兵。 有秦钧坐镇,青州兵根本不是对手,再加上秦钧已经抓到李昙通敌的把柄,这个局,是万无一失的。 说起来还是李昱悠闲,旁人都在累死累活卖命,他却在陪姜劲秋玩乐赏灯,还去太后那讨了酒,去哄姜劲秋。 当真是让人羡慕。 千雁又将盛着参汤的勺子送到杜云彤唇边,杜云彤原本眯着的眼睛猛然睁开。 不对。 姜劲秋虽然喜欢喝酒,但并不是无酒不欢的人,酒量也并非千杯不醉,李昱没必要在宴请她的时候非要带上酒。 杜云彤推开千雁的参汤,站了起来,秀眉微蹙,道:“跟着太子的暗卫多久没回音了?” 但愿是她想的多。 暗卫道:“在一刻钟之前。” 杜云彤定下的规矩,五人成组,各司其职,每隔一刻钟,便来一个人汇报最新消息。 折腾是折腾了点,但这样一来,各地方消息通畅,更容易行事,也方便杜云彤发号施令。 一刻钟之前,没有超过她规定的时间。 杜云彤复又坐下,道:“派个人过去看看,盯好太子,不要让他出姜家大门。” 杜云彤的话音刚落,一个暗卫身上带寒风冲进了屋:“姑娘,大事不好!” “是不是太子盗取了姜姑娘的虎符?” 杜云彤闭上眼,轻声问道。 来的暗卫垂首,道:“是。” 千算万算,还是没能算到李昱的心。 她早该知道的,李昱这个人,宁折不弯,他的世界非黑即白,没有将就与隐忍。 他根本就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让秦钧和她去替他报仇。 先太子与姜后的仇,他会亲手去报。 “留在府里的暗卫有多少人?随我去皇城。” 还来得及,姜家府兵善战,个个以一当十,大抵是能够护住李昱性命的,只要撑到她的到来,或绑或劝,总之只要把李昱弄走,那今夜的谋划,还是有可能成功的。 暗卫道:“不可,姑娘千金之躯——” 话未说完,就被杜云彤打断了:“千什么金?再千金,李昱就凉了,侯爷拿什么当权臣?” 能被秦钧留下来照看杜云彤的,武功与心智都是极为拔尖的,如何不知李昱贸然攻入皇城的重要性? 原本杜云彤计划的非常好,借李昙泼李昱污水,将计就计,骗李昙的青州兵来京都。 青州兵攻入京城后,秦钧截下青州兵,再让自己的府兵扮作青州兵的装束,去攻打皇城。 皇城的禁卫军早就得了正德帝的暗示,一看是青州兵,装模做样打一会儿,便会放他们进皇城。 皇城易守难攻,只要进了皇城,正德帝还不是瓮中捉鳖? 到那时,杀李昙,正德帝或死或退位,迎李昱为帝,不再跟其他皇子在夺嫡路上掰扯不清。 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原本应该在姜府陪姜劲秋赏月赏灯的李昱,偏偏自己领兵去找正德帝麻烦了。 禁卫军看到是姜家的府兵,必然会死战不退,更有甚者,会燃烽火调附近的兵士前来天启城勤王。 杜云彤的计谋本是以快打快,制住了正德帝,天启城周围的兵士见大局已定,未必会再来反李昱,再说了,大夏朝一脉多宫变,兵士们早就习惯了。 但若是正德帝或者,且发出了求援的信号,皇命在身,兵士们是一定要来援助勤王的。 大军压城,秦钧有万军不当之勇,或许能够逃出,但是其他人呢? 秦钧的府兵,姜度的府兵,李昱的性命,全部都要交代在这。 暗卫知晓事情的严重性,没有犹豫太久,暗卫道:“姑娘且换一身衣服。” 杜云彤一把撕下广袖,连带着宽大的裙摆也一并撕掉,道:“哪还有时间换衣服?赶紧走。” “另外,找个机灵点的人,去找太后的弟弟杨节杨大人,让他带自家府兵前来,他若不来,就让他等着给太后以及杨家满族收尸吧!” 太后一心想要李昱登基,对其他皇子并不算好,李昙若是兵变成功,必然不会容忍太后继续把持朝政,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便是趁兵变之际,顺手杀了太后。 太后出身华阴杨氏,她若死,杨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依李昙的心狠手辣,多半会连带着天启城的杨家一同端了。 反正已经杀了那么多的人,他不会在乎再多杀几个。 杨节之前不愿意插手夺嫡之事,是怕牵连杨家不得善终,可太后姓杨,就注定与杨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太后死,杨家也会败落,一味的躲避与藏拙,并不能改变什么。 大夏朝尚武,并不禁止百官们养府兵,根据官职的品阶,制定的有养府兵的人数。 杨节原本位在三公,便有千余人的编织。 这只是明面上的,背地里的,只怕更多,虽不能与数万的禁卫军相比较,但多一点总归是好的。 毕竟在这个时不时就会出现兵变的朝代,不养些府兵,心里着实没有安全感。 杨节若是有点头脑,便会集合府兵,随李昱一同攻打皇城,太后若死,他也好不了。 暗卫领命而去。 说来奇怪,秦钧手把手教她骑马时,她非但没有学会,反而摔伤了脚踝,而秦钧走后,杜云彤却学会了骑马。 杜云彤翻身上马,嘱咐着千雁今夜的一切千万别让柳姨娘知晓。 柳姨娘素来胆小,若是知道了,不知道又该担心成什么样子。 天启城是大夏京师,占地极广,有内城与外城之分。 杜云彤住在内城,如今秦钧的府兵与青州兵尚未打到内城,还在外城厮杀着,内城与外城相隔太远,外城里哪怕喊杀声震天,内城这边还是一片寂静。 内城的百姓知晓又是一轮宫变,个个紧闭大门,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马蹄声回荡在寂静夜空中的声音。 这样倒是方便了杜云彤。 寒风迎面吹来,像是刀子割在脸上一般,杜云彤浑身发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被马颠的。 皇城下,火把点点,姜家府兵已经与禁卫军交起手来。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自豪脸:本姑娘的计谋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侯爷只需等好消息便是—— 诶,殿下,你别动! 第61章 冷兵器作战的时代, 远比后世的飞机大炮残酷得多,血肉横飞的场景在杜云彤心理承受范围的边缘疯狂试探。 胃部不断翻腾, 喊杀声声声入耳, 杜云彤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暗卫冲开一条道路, 杜云彤来到李昱身边。 “你来做什么?” 李昱挑开禁卫军刺过来的剑尖, 剑眉微皱:“快走!” “来替你收尸。” 杜云彤扯住李昱的马缰,战马嘶鸣不已, 耳畔传来细碎的沙沙音,杜云彤瞳孔微缩。 正德帝是没打算留李昱的性命,肉体凡胎,如何去抵挡万箭齐发? 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了下来。 “列阵!” 李昱大吼。 府兵们迅速向李昱杜云彤聚集, 盾牌高举,将箭雨挡在外面。 杜云彤微微松口气。 姜家府兵, 名不虚传。 也不知道他们的盾牌是从哪掏出来的, 她刚才冲进来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他们身上带的有盾牌。 盾牌下, 李昱抓住杜云彤的胳膊,对杜云彤道:“你快走,现在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 他的手上全是血, 一抓一个血红的印子,杜云彤嫌弃地拍掉他的手, 不悦道:“从你开始攻打皇城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拱卫皇城的禁卫军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再加上皇城易守难攻,以万余人马攻打皇城,无异于自寻死路。 纵然再加上杨节的府兵,也不过是多送几个人头罢了。 杜云彤挑挑眉:“你有内应?” 李昱没有这么傻。 李昱虽然不是那种特别精明的人,但脑子这种东西,他还是有的,不可能带着这点人去跟正德帝火拼。 唯一的答案,便是李昱早已找好了内应,一旦开战,皇城里的李昱的人,便会打开城门,放李昱进皇城。 李昱点头。 不知是刚刚冲杀一番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李昱的眸色不像往日那般明亮充满朝气,略显得有些疲惫。 疲惫中又带了几分愧疚。 还算他有点良心,知道自己做的事不是人干事。 李昱伸出手,似乎是想抚摸她的脸,杜云彤秀眉微蹙,冷眼看着他的指尖。 要是敢伸过来,她就剁了他的爪子。 感觉到杜云彤明晃晃的抗拒,李昱的手停在半空,眼睑垂下,神情有些落寞:“我对不住你。” 箭雨仍在持续,落在盾牌上,刺耳得很。 杜云彤道:“你对不住的人多了去了。” 秦钧在外城替他出生入死九死一生,太后一把年龄不能安享晚年,整日与朝臣们勾心斗角,姜度远在千里之外,说是给姜劲秋留的府兵,其实更像是给李昱留的。 若不然,李昱单凭一块兵符,是调不动姜家府兵的。 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替他打算,他却沉溺在先太子与姜后的死因上面不可自拔。 他谁也对不住。 “不,”李昱抬起头,看着杜云彤,道:“我对不起的,只有你。” 扯吧。 死了一地的姜家府兵尸体都还没凉好吗。 杜云彤不愿再跟他纠缠这个问题,道:“内应什么时候开门。” “快了。” 呼啸而来的箭雨声音好像小了一点,笨重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声音,李昱握紧了手里的剑。 身边少女身上淡淡的花香在一片血污的刺鼻血腥味里格格不入,李昱胸口微微起伏,片刻后又归于平静:“对不起。” 话音刚落,李昱一尘绝骑而去。 姜皇后生于蜀地,长于蜀地,一身骑术比之男子也毫不逊色,嫁给正德帝为后时,骑术仍然没有落下,在天启朝鲜有敌手。 生了太子与李昱后,她又将一身骑术倾囊相授,故而李昱的骑术,并不输于姜家府兵。 杜云彤纵马追上。 或许是早就得知今夜会有宫变,宫女内侍们早早地藏在了安全地方,皇城里只有身着戎装禁卫军,宫女内侍一个也瞧不见。 这样倒是方便了府兵们寻找正德帝。 还算李昱有点脑子,提前安排了内应,若是不然,单凭这一万的府兵,根本攻不进皇城。 入了皇城,府兵们分作三路,一路去钟鼓楼,阻止禁卫军燃烽火让戍守天启城周围的军队前来支援,一路在李昱的带领下去龙首殿找正德帝,还有一路,去找广宁公主的下落。 这是李昱一早便交代好的,一半人去阻止钟鼓楼的禁卫求援,一半人杀正德帝与广宁公主。 龙首殿里灯火通明,正德帝与太后相对而坐。 太后手上戴着精致的护甲,轻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正德帝一身常服,肩膀倚在金丝楠木的椅子上。 他一直都知道,太后偏爱姜皇后,爱屋及乌,所以连带着姜后所生的太子李昊与李昱都十分偏爱,但再怎么偏爱,他觉得也不能越过自己这个儿子去。 毕竟姜后所生的两个孩子,与太后还隔了一层关系。 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太后竟然为了老五,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逼迫他这个儿子退位,传位于姜后的幼子。 他想不明白。 他登基多年,并不能说是大权在握,太后是他生母,不愿放权,他便由着太后摄政,这么多年了,他早就习惯了做一个明面上的皇帝。 大概是没有真正的成为大夏朝真正的主人,所以对于权势,他并没有太多的留恋,要他退位,不是没有可能。 正德帝原本就想好了,退位做个悠闲的太上皇,皇帝的位置交给三皇子李昙。 在他看来,李昙杀伐果断,聪敏过人,是所有皇子里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更何况,在老大李昊死后,他一直把李昙当做继承人来培养,李昙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丝毫没有李昊的仁弱。 要他退位,可以,但皇位只能给李昙。 李昱太直率,性子根本不适合当皇帝。 叹了一声,正德帝道:“母后,孤是您的儿子。” 能拖一时是一时,皇城易守难攻,况李昙调来了青州兵,他未必会输。 太后淡淡道:“被你所杀的老八和老十一,也是哀家的儿子。” 她生了三个儿子,两个都死在正德帝手里。 她是大夏朝最为尊贵的人,也是孤家寡人。 正德帝笑了一下,抬起头,直视着太后,道:“母后啊,您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八弟十一弟,还是为了姜皇后?” “又或者说...” 太后微抬眉,正德帝顿了顿,自嘲一笑,道:“您从来不爱父皇。” “哀家爱大夏,这便足够了。” 太后放下茶杯,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中,宫女双手捧在头顶,毕恭毕敬送来空白的圣旨。 小内侍接过,小心翼翼平铺在御案上,对正德帝道:“陛下,请。” 朱金颜料已经调好,安静地摆在一角。 正德帝闭目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太后垂眸,长长的护甲轻轻地扣着桌面,身着戎装的禁卫走到正德帝身边,长剑出鞘,横在正德帝面前,冷声道:“陛下,臣的这把剑,斩过先帝,杀过无数天家子孙。” “天命已定,陛下还是莫要违逆的好。” 殿外突然想起盔甲相撞的声音,内侍一路小跑过来,正德帝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气喘吁吁的内侍。 太后手指抓着桌角,道:“何事?” 小内侍大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太子...太子殿下到了。” 正德帝颓然闭上眼。 太后眉梢微扬,看了一眼正德帝,道:“来的好。” “宣。” 李昱身带寒风而来,盔甲上满是鲜血,不知是他的,还是旁人的,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一滴一滴落在精致华美的地毯上。 太后站起了身,对着李昱伸出手:“昱儿。” 李昱展颜一笑:“祖母。” 却没有走进太后。 他一步步走到正德帝面前,手里提着的剑仍在不住滴血。 他是第一次杀这么多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一一死在他的剑下。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在龙首殿上演。 李昱的剑极快,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刺入了正德帝的胸膛。 “皇儿——” 太后身影晃了晃,带着护甲的手指死死抓住桌角。 片刻后,太后又恢复了往日威严模样,仿佛刚才的那声低呼,根本不是她发出的声音一般。 太后道:“唤那人过来。” 她早就做了万全准备,养的有模仿正德帝笔迹的人。 心腹太医也被一同唤了进来,查看着正德帝身上的伤口。 杜云彤来到龙首殿时,殿里的人正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太后高坐在椅上,李昱在椅上半躺着,长剑丢在一边,任由太医查看着他的伤势。 而原本应该在龙首殿的正德帝,却没有了踪迹。 杜云彤往重重帷幕处看了一眼,恍惚瞧见几个人影。 看到这些,杜云彤还有什么不明白? 李昱带领府兵前来,多半是受了太后的命令,太后不愿把所有的宝全部压在秦钧身上,所以要李昱带兵过来,又在禁卫里安插了内应,在李昱攻打皇城时,放李昱进城。 害她白担心一场了。 早知道太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出门了。 晚上这么冷,担惊受怕,又经历一场厮杀,她容易么? 太后浅笑着,拍了拍杜云彤的手背:“你做的很好,没有辜负哀家的期望。” 杜云彤扯了扯嘴角,怼道:“若知晓太后早有安排,民女便呆在家中不出门了。” 太后这人,疑心太重,暗搓搓安排李昱这一手,多半是怕秦钧截下李昙的青州兵后,顺道把皇城的天家一锅端了,自立为王。 杜云彤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才好。 正德帝虽伤,但多年的夙愿达成,太后没把杜云彤怼她的那句话放在心上,只是笑了笑。 小宫女送来滋养的参汤,小内侍清洗着地毯上的血迹,被分出去的府兵找到了广宁公主,一根绳帮了带来龙首殿。 李昱看到广宁公主,原本瘫在椅上让太医问诊的身体骤然僵硬起来。 “广宁,我待你不薄。” 所以才更想不明白,广宁为什么会在大哥与母后出事时扮演了那样的角色。 广宁公主似乎是早就料到今夜的场景,衣着隆重,妆容精致,一点也不像刚从寝宫里被带过来的一般。 更像是梳妆打扮后,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广宁公主温柔一笑:“五哥,我们生于天家,冠于李姓,便注定不能讲情分二字。” 李昱手指微紧。 “成王败寇,我没甚好说的。” 广宁公主的目光缓缓扫过李昱太后杜云彤,眼底的笑意越发灿烂,道:“只是,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一定会输呢?” “五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自以为是。” 杜云彤眼睛微眯。 正德帝还有一个年龄正好的儿子,六皇子李晃。 李晃好.色之名传遍大夏,故而世人从未将他划入有望夺嫡的阵营中。 但表面的荒淫好.色,并不代表芯子里也是如此。 杜云彤目光看向太后,李晃未到,需要早作准备才是。 “娘娘——” 话未说完,殿外已经响起了刀剑相撞的刺耳声音。 六皇子清亮的声音传了进来:“父皇,儿臣护驾来迟!” 太后留在龙首殿的人并不多,李晃带进来的府兵在见到太后控制住龙首殿后,分出去了大半府兵去钟鼓楼,保护杜云彤的暗卫也不多,三股势力,加在一起,留在龙首殿的人也不过三千余人。 杜云彤不知道李晃带了多少人过来。 能冲到龙首殿,想来人不会少,更何况,皇城里本就有禁卫军在此,李晃振臂一呼言及护甲,禁卫军们必然会听从李晃的指挥。 太后控制龙首殿,本就是趁正德帝不备,正德帝一旦宣布退位,禁卫军虽忠于正德帝,但投鼠忌器,不会再去违命反抗,所以太后才敢以这么少的人,去逼迫正德帝退位。 但偏偏,六皇子李晃打着护驾的旗号过来了。 太后面沉如水,看向杜云彤:“止戈何时过来?” 这时候想起秦钧了? 晚了,秦钧这会儿还在跟李昙死磕到底呢。 杜云彤道:“青州兵人多势众,侯爷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自求多福吧。 李晃也是个人才,顶着这么难听的名声浑浑噩噩过日子,以至于让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存在。 太后的筹划里,压根就没把他算里边。 毕竟正德帝的女人他都能染指过,这样的一个人,实在让人难以对他有什么高的期望值。 杜云彤是有想过他的,所以在秦钧没有解决完李昙的青州兵时,选择按兵不动,待解决完青州兵,再以青州兵的名义攻打皇城,把皇城的正德帝以及其他皇子,一块料理了,免得再起波澜。 计划很好,偏偏太后担心秦钧会顺手把天家子孙全部一锅端了,毕竟秦钧有着杀天家子孙的前科,谁知道他这次会不会老毛病犯了,杀顺手了便什么都不管了。 禁卫军不断逼近,李昱捡起了脚边的长剑。 殿外万箭齐发,来不及躲藏的宫女内侍们瞬间被射成了靶子,血肉横飞间,杜云彤依稀看到李昱手里的长剑冲广宁公主挥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禁卫军冲到了殿里,救出了广宁公主,广宁公主站在禁卫军中,下巴微抬,道:“我生而卑贱,却不会一世卑贱。” “五哥,你放心去吧,这大夏万里疆土,我替你收下了。” 李昱大笑,一支利箭打着旋刺进他的胳膊,他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他看着被围得严严实实的广宁公主,眼神轻蔑:“广宁,待再过几日,你便会后悔没有死在我的剑下。” “有时候活着,可比死痛苦多了。” 李昱扯下腰间香囊,塞到杜云彤手里:“对不起。” 杜云彤拉住他的袖子,蹙眉道:“你又想做什么?别搞事!” 说实话,她对李昱都有心理阴影了,虽说今夜带兵入皇城是太后要李昱做的,但也有李昱没有及时通知她的一部分原因。 如果她知道太后的打算,那肯定会想个更为妥当的善后之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李晃带来的禁卫军团团围住。 李昱目光看向太后,又从太后身上移到杜云彤身上,眼底的眸色恢复旧日的光彩,轻笑一声,道:“祖母想报母后大哥当年之仇,想要下任帝王出于自己膝下,延续华阴杨氏王佐之才的美名,止戈想要一个英名的储君,一个可以让他发挥才能的帝王,重塑一个空前强大的大夏。” “我都给他们。” 李昱目光落在杜云彤身上,道:“我不欠他们,只欠了你。” 杜云彤呼吸一滞,终于明白了李昱想做什么。 鲜血溅在龙首殿的每一处,一向威严持重的太后指上精致的护甲滑落,失声大喊:“不——” 作者有话要说:李昱:万万没想到 我竟然是第一个领盒饭的皇子 作者:盒饭已经热好 排队领不要慌~ 其他皇子:瑟瑟发抖 李昱这人其实挺聪明的 真论起心眼,他也不比其他皇子差多少 但他心里抵触这些东西, 一心一意用自己的方式一条路走到了黑 宁死也不愿被宫廷的黑暗所浸染 临死之前完成了一场个人秀 达成太后所求,秦钧所求 总体来讲,他是一个画风清奇的人物 有自己的想法 坚持本心,从未改变 宁折不弯,刚烈决绝 这种性格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是一个被命运眷顾 又被命运抛弃的骚年~ 第62章 多年后, 杜云彤依旧能记起那夜的元宵佳节, 那夜血溅满殿的龙首殿。 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情绪失控的太后, 脸上无悲无喜的广宁公主, 眼角微挑着的六皇子李晃, 难以置信的七皇子李易。 李易是被姜家府兵带过来的,身披着绵绸绣着竹叶纹的大氅,看着李昱, 声音微颤:“五哥...五哥!” 李昱是死了。 原本最有希望问鼎帝位的人,却死在了所有皇子的最前面,何其可笑。 杜云彤握了握李昱临死之前塞给她的香囊。 这个时代,男子腰间多会挂着香囊络子或玉佩,但李昱并不是一个特别讲究的人, 身上素来不带任何佩饰,这个香囊,是李昱一早便准备好的, 在临死之前给她的。 李昱早就不想活了。 死对于他来讲,更像是一种解脱。 他所说的英明的储君,指的是七皇子李易,可李易与他一样, 同样有着软肋。 李易的软肋是广宁公主,他对广宁公主言听计从,广宁公主的存在,让他根本成不了一个合格的君王。 庆幸的是广宁公主活不了几日了。 李昱早就安排好了人,在他死后揭发广宁公主陷害先太子与姜后的事情, 以及广宁公主挑拨三皇子李昙发生兵变的证据。 世界上,无论任何人对广宁公主出手,都会遭到李易的报复,唯有李昱不会。 一来先太子和姜后的死是广宁公主一手策划的,二来李昱死了,李易纵然想报复,但也永远都报复不了了。 三皇子李昙也活不了多久,正德帝年龄正好的儿子只剩下六皇子李晃与七皇子李易,李晃有强大的世家荥泽郑氏作为后盾,李易什么都没有,只能依附于太后与李晃抗衡。 这样一来,下一任的帝王,依旧出自太后膝下。 华阴杨氏,帝佐之才,在李易身上得以延续。 这大概就是李昱所说的,秦钧与太后想要的,他都会给他们。 杜云彤闭上了眼,只觉得胸口无比的压抑。 李昱从来没有奢想过那个位置,后来登上太子之位,也不过是被秦钧和太后联手拱上的,他自己并无掌权天下的野心。 禁卫军与姜家府兵的厮杀声慢慢归于平静,太后抱着李昱的尸首,哑声自言自语:“哀家什么都不想要,哀家只想要个乖孙儿。” “哀家错了,哀家再也不逼你了。” 宫女内侍们低声地劝着,太后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 她是摄政多年威加四海的太后,也是一个痛失孙子的普通老人。 任何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杜云彤默了默,没有上前,只是指挥着姜家府兵,等待着秦钧的到来。 万箭齐发时击碎的琉璃散落在地毯上,折射着的烛光摇曳且昏黄,冷风一阵一阵灌进殿里,杜云彤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 她大概是龙首殿里唯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了。 事发突然,她连去换身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匆匆撕下广袖与宽大的裙摆,便骑马赶到皇城了。 而龙首殿里的其他人不同,个个衣着整洁妆容精致,像是盛装打扮后参加宫变的。 只是可惜,原本妆容精致又凌厉的太后,彼时抱着李昱的尸体痛哭出声。 太后威仪,天家气度,在李昱的死亡面前,一切都顾不得了。 先太子与姜后初死的时候,太后是没有这般伤心失态的,大抵是因为尚有李昱的存在,如今李昱也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让人断肠。 广宁公主脸上没有悲喜,李易走上前,轻声地劝慰着太后。 杜云彤垂下眼眸,握紧了李昱塞给她的香囊。 夜幕终于散去,清晨的曙光一点一点漫上龙首殿。 皇城的大门又被打开,秦钧纵马而来,身上的重甲不住往下滴着血,陌刀虽被鲜血浸染,但刀锋依旧幽蓝,闪着寒光。 他像是从地狱深处走出来的修罗一般,整个人锋利又危险,一身杀伐之气,让人不敢直视。 仍战在一起的禁卫军与姜家府兵看到他的到来,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 杀神秦钧,是人,也是神,他做到了许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每一个从军之人,对他敬如神祗,却又避如鬼魅蛇蝎。 战场上遇到他,避其锋芒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 乱军如波浪般散开,沉重的马蹄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战马行至龙首殿,秦钧下马,倒提着陌刀,刀尖划过大理石铺就的台阶上。 刺耳的声音如催命符一般,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广宁公主脸色微微发白,看了兄长李易一眼,又慢慢镇定下来。 她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过的了,剩下的,便交给他了。 生而卑贱,不会一世卑贱,他会带着她的愿望活下去。 他会成为大夏的王,站在帝国的最高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为尊贵的人。 广宁公主闭上了眼,一脸安详。 片刻之间,她又猛然睁开了眼。 不,她不能死在秦钧手里。 她若死在秦钧手里,兄长一生都会与秦钧有隔阂,试问,君臣不交心,又怎能共创一个繁华盛世? 广宁公主胸口微微起伏,苍白的脸转向恸哭的太后。 杜云彤站了起来,道:“侯爷。” 有些忐忑,又有点不安。 当初她夸下了海口,说会护李昱平安,如今李昱横尸龙首殿,凉的不能再凉了,根本没办法对秦钧交差。 也不知道秦钧会如何想她。 “恩。” 秦钧点头,嘴角微微抿着,漆黑的眼睛映着满殿的血迹。 蓦然的,杜云彤一直悬着的心静了下来。 他不怪她。 他谁也不怪。 早在他决定走这条路的时候,已经设想过未来会发生的所有突如其来的灾难。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有命数一说,或许真的是天亡大夏,他的战无不胜不过是大夏最后的挽歌。 大厦将倾,他或许什么也改变不了。 秦钧的目光落在李昱的尸首上,眸色一点一点变得深沉。 他曾一度认为,李昱是最适合做储君的人。 可李昱还是死了,将他仅存的希望斩落得一点也不剩。 寒风又起,吹落着秦钧陌刀上的血迹。 血水低落在华美地毯上,秦钧手腕微转,刀锋幽光闪过,殿内众人心头一凛。 杜云彤眉头微动,走了过来。 秦钧嗜杀,谁也不敢确定,此时的秦钧会做出什么。 他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弦,又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剑,蓄势待发,充满危险。 太阳从层层云朵里探出了脸,淡金色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户照了进来,给杜云彤脸上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晕。 杜云彤伸出手,用她柔软的手握着秦钧满是血迹的手,轻声道:“侯爷。” “太子死了,陛下伤了,当务之急,是如何昭告天下解释昨夜的宫变,又立谁为皇储,谁总摄朝政。” 不能再杀了。 再杀的话,天家皇室就真的没人了。 李昱死了,李昙估计也凉了,就剩下六皇子李晃和七皇子李易了,再杀下去,这大夏朝就可以改朝换代了。 她虽然有自立为王的心,但她也知晓自己的斤两,做个出谋划策的谋臣幕僚可以,但若做个圣明英武的皇帝,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秦钧更不需要多说,英武他沾点边,圣明?还是算了吧。 人要有自知之明,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 皇帝哪是那么好当的。 纵观大夏朝的历代皇帝,哪一个不是被御史史官骂得够呛?纵然是把大夏朝从悬崖边上拉回来的世宗皇帝,文武全才,又把大夏朝推上鼎盛,秦钧心中的英主,也不免落了一个嗜杀太过,穷兵黜武的名声。 世宗皇帝尚且如此,秦钧若是做了皇帝,怕不是一个遗臭万年的暴君。 她舍不得秦钧如此。 她好不容易才把秦钧的名声洗白了一点,为的不是让后人骂秦钧骂得更惨烈的。 秦钧冰冷的目光扫过李晃与李易,前者眉梢微挑,舍我其谁的壮志酬筹,后者是眉头微皱,眼睑下垂,闪躲之色一览无余。 陌刀入鞘,秦钧大步走上御案。 原本被太后叫过来的模仿正德帝笔迹的内侍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 秦钧漠然道:“夏承娲皇、禹王之志,今已二百八十七年矣。” 内侍哆哆嗦嗦,不敢握笔。 “写。” 内侍看了一眼太后,太后年龄大了,伤心过度,已经昏死过去,被宫女们抬进后殿,让太医医治着。 龙首殿里没有了主心骨,内侍又看了一眼杜云彤。 太子死了,太后昏倒了,如今能主持大局的,也只有杜云彤了。 杜云彤道:“写吧。” 内侍只得握上御笔,提心吊胆蘸满朱金颜料。 秦钧继续道:“孤承大运,夙夜兢兢,未敢废失,已历二十七载。” 原本喧闹厮杀的龙首殿在秦钧到来后安静了下来,听秦钧言及圣旨,彼时更是静得能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杜云彤在秦钧手心写下一个六字。 彼时不能李易,若立了李易,就白费了李昱临死之前的一番谋划了。 越是容易得来的东西,便越不会珍惜。 只有拿最为珍贵的东西换来的,才知晓来之不易。 秦钧声音微顿,迟疑了一瞬。 他是想立李易的。 没有广宁公主的李易,是比李晃靠点谱的。 杜云彤轻声在他耳边道:“侯爷,莫忘了前车之鉴。” 只有太后和秦钧扶持的太子,是走不远的。 更何况,现在的李易,是没有争帝之心的,纵然把他推到东宫太子之位,也不过是下一个李昱罢了。 没必要。 她没精力再去陪着这样折腾了。 秦钧眼睛微眯,冷光闪过。 秦钧微哑的嗓音回荡在龙首殿中。 “...皇六子晃,荥泽郑氏之子...” 广宁公主胸口微微起伏,眸色微闪。 秦钧继续道:“宽博有谋,孝惟德本,可立为皇太子。” 杜云彤眉头微动,龙首殿里已响起了广宁公主不可置信的声音:“侯爷!” 秦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怎么?公主有意见?” 广宁公主脸色煞白,道:“侯爷要立六哥?” “不错。” 杜云彤目光落在李晃身上,李晃勾人的桃花弯了弯,从护卫着他的禁卫军中走了出来。 李晃走到广宁公主身边,低头嗅了一下她发香,轻笑道:“妹妹这般说,可真是让人伤心。” 不过短短一瞬,广宁公主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浅笑着向李晃贺喜:“恭喜六哥,贺喜六哥。” 刚才面带薄怒质问秦钧的广宁公主,仿佛是众人的错觉一般。 这场宫变以李昱死,李晃被秦钧立为太子而结束。 李昱被追封为怀烈太子,姜后先太子李昊得以平反,一同葬在皇陵。 正德帝中了李昱一剑,虽然抢救及时,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仍处在昏迷之中,处理不了朝政,秦钧便立了几位重臣辅佐李晃。 至于七皇子李易,不过是从偏远的宫殿里搬到太后的清宁宫,与太后一同生活。 而广宁公主,则被软禁了下来,没有太后的懿旨,谁也不能探望。 万事皆定,杜云彤打开了李昱留给她的香囊。 李昱字迹潇洒,一如他的为人那般爽朗阳光。 姑娘安否?赖姑娘相助,昱位正东宫,为国之重器。然昱志小才疏,难堪重任,以致姑娘心血付之东流。 再三拜首,以表歉意,若可寄来世,昱结草衔环,以报姑娘大恩。 恍惚间,杜云彤仿佛又看到那个明朗飒爽的少年,他剑眉星目,策马扬鞭而去。 他再也不用受天家约束,用他自己的方法破了这个死局。 他本就是不想做这个太子的,不过是被太后硬逼着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不了皇帝只有死,那他干脆去死了好了。 临死之前,为数不多的责任心动了动,帮秦钧清除了后顾之忧——杀了正德帝,不让秦钧背负万般骂名的同时再多一条谋逆弑君。 大逆不道莫过于弑君,秦钧若真杀了正德帝,纵然他再怎么铁血手腕,战无不胜,将士们也不会再跟随他。 民心仍在,天下终究是大夏的天下,而不是他秦钧的。 李昱又把广宁公主逼到死角,没了广宁公主,李易确实会是一个优秀的皇储。 且李易在朝中没有任何助力,只能依靠太后和秦钧,大权独揽,秦钧不会再束手束脚。 李昱的确给了太后一个再续帝佐之才的皇子,也给了秦钧一个圣明的储君。 想法是好的,唯一可惜的,是他和太后一样,犯了没有把李晃看在眼里的毛病。 不吭不响的六皇子李晃成了这场宫变的最大受益者,他的心计,比杜云彤想象得还要深。 杜云彤揉了揉眼。 立李晃为太子是不得已而为之。 要知道,李晃的母亲出自荥泽郑氏,荥泽离天启城颇近,振臂一呼,郑家府兵兵临城下,届时又是新一轮的政变。 没必要。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杜云彤想歇一歇。 她活了那么多年,受的是天/朝五德四美的教育,纵然来到大夏朝多日,也难以接受这里人命贱如草芥的场景。 如果能兵不刃血的发生政变,那就少流点血吧。 秦钧走了进来。 刚刚沐浴过的秦钧身上有着好闻的淡淡皂角清香,他静静地立在杜云彤面前,伸出手,放在杜云彤披散着的发上。 他的掌心很温暖,仿佛有着一种安定人心的魔力。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与疲惫,秦钧的喉结动了动,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在。” 如果可以,他不想让杜云彤经历那些血腥的场景。 杜云彤的个子很矮,坐在椅子上才到他腰间,他只能半蹲下来,才能跟杜云彤平视。 杜云彤的眼睛很美,在微弱烛光下,像是聚着一汪秋水。 如今那汪秋水里,有些许落寞,还有淡淡的哀愁。 秦钧眸光暗了一分。 她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娇宠任性的年龄,却因为他的缘故,不得不面对皇室夺嫡的腥风血雨。 不该是这样的。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很抱歉,让你经历这一切。” “以后不会了。” 秦钧的拇指拂过杜云彤的脸。 她的脸很软,比上好的丝绸还要柔滑三分,他的手却粗糙得很,又有着许多的茧子。 像是怕划破了她的脸一般,秦钧收回了手。 “你什么不需做,只在我身边,就够了。” 他从来不是一个会说情话的人,绞尽脑汁也说不来风花雪月,想了半日,也不过一句干巴巴的你在我身边。 许是经历了生死一线,又或许是旁的原因,一向话极少的秦钧,在说了这么多话后,又补上一句:“你同样重要。” 神情依旧是漠然的,但眼底总算有了点活气,专注地,认真地,看着杜云彤。 作者有话要说:太累了,啥也不说了 第63章 杜云彤忽然便觉得, 这筋疲力尽提心吊胆的一.夜, 好像也不算太坏。 有个人在你心力交瘁的时候陪着你,虽然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闷上半日, 也不过说句我在,但她还是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同舟共济, 相濡以沫? 月色皎皎, 温柔似水,顺着窗户上的琉璃流淌进来。 琉璃将月光过滤, 漾在秦钧的眼角眉梢。 风声依旧喧嚣, 积雪尚未融化, 然秦钧眼底似终年难消的霜意,却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杜云彤蓦然便生出一种错觉, 被世人畏惧如杀神的秦钧, 其实是一个挺温柔的人。 “谢谢侯爷。” 杜云彤道。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了, 痒痒的,不知为何, 她挺喜欢这种感觉, 像是心脏被装的满满的。 生平第一次,杜云彤有了想要和一个人共度一生的念头。 相互扶持,共同成长,大抵是因为喜欢吧,所以才有勇气与他一起, 去面对人生路上的暴风雨。 就像面对现在的李昱的死一样。 李昱的死,对于旁人来讲,不过是一个又走上先太子老路的普通皇子罢了,但对于秦钧来讲,意义非比寻常。 李昱是唯一一个与先太子李昊还有点关联的人,也是众多皇子中心胸最为爽朗仁善的人,他若为帝,对于大夏,对于秦钧,都是好事。 所以秦钧活了两世,两世都想拥立李昱为帝。 李昱是最容易问鼎帝位的人,可偏偏,两次都失之交臂。 爽朗之人,钻起牛角尖,比常人更为执拗。 不是秦钧的错,也不是秦钧能力不够,是李昱这人啊,心里有比天下更重要的东西。 亲情是排在他心里第一位的,皇位不是。 所以秦钧哪怕替他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过无用功罢了。 不过秦钧的心血也不算白费,李昱在临死之前,帮秦钧除掉了后顾之忧。 正德帝彼时虽然没死,但也跟死没什么差别了,被李昱一剑刺成了植物人,浑浑噩噩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 六皇子李晃的名声不比秦钧好多少,七皇子李易更是势单力薄,皇子里势力最为强大的李昙被擒,纵观天家皇子,再无一人可以与秦钧抗衡。 而李昱的死,给太后带来了沉重的打击,悲恸之下,太后未必再会和以前那般,把持朝政,说一不二。 正德帝,更不用说了,能活几天尚是未知,拿什么去跟秦钧添堵? 如果以前的秦钧是权倾天下,那么现在的秦钧便是一手遮天,不需要挟天子,周围诸侯也会避其锋芒,不敢与他相争。 这是李昱回报秦钧的,或许是不忍让他的一腔报国之心付之东流,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把秦钧送上了万人之上。 这便是李昱所说,秦钧想要的,他都会给他,秦钧不方便做的,他都会替他做了,就当还秦钧的多年相护。 掌天下之权,多么让人心动的一句话,可杜云彤觉得,登上权力顶峰的秦钧,并不快乐。 他的眸还似旧日一般,只有在看向她的时候,会活泛点,其余时间,比往日更为沉寂幽暗了。 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他还是难过的吧,李昱于他,也是半个知己,重活两世,他都改变不了李昱的命运。 命运如同一张悄然张开的大网,任何的挣扎与努力在命运面前,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像是早已写好的剧本一般,谁也逃不脱既定的结局。 莫名的,杜云彤有点心疼秦钧,心疼之后,又觉得秦钧大抵是唯一一个意外,他是一个从来不会认输的人,也是一个从来不会输的人,他的身上有无数的可能性。 他已经把大夏朝改变了那么多,以后还会改变更多。 而她,想和他一起。 他心里那个空前强大的大夏朝,她也想看看。 昏黄的烛光映在杜云彤脸上,如水的月色倾泻下来,屋内冉冉升起的檀香,屋外风吹积雪的沙沙声,时间的轮回从未停止,在尚未察觉间,已经有东西在悄悄改变了。 杜云彤握住秦钧的手,抚摸着他掌心的薄茧。 常年握着陌刀的人,怎会没有茧子? 手心是茧,手背是伤,都是他少年英武的勋章。 杜云彤倚在秦钧的胸口,闭上了眼。 隔着薄薄布料,她听到秦钧有力的心跳声,矫情的话不需要再说,她知道他懂她。 月兔隐于黑暗,金乌再度升起,官兵清扫着宫变后留下的痕迹,一盆又一盆的水泼上去,原本殷红的血迹被冲刷至没有。 时有大胆的百姓探头看外面的场景,官兵便说没事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小商小贩们便陆陆续续支起摊位,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一切又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那夜刀剑铮鸣的尸堆满地,更像是人们午夜梦回做的一个噩梦罢了。 但那个噩梦是真实发生过的。 对于某些人来讲,这个噩梦,还在持续着。 李昙看着窗外的景色,天空是清透的蓝,远处的楼台亭阁,近处的九曲回廊,都变得无比真实起来。 不过一夕之间,他从一个备受正德帝器重的皇子,变成了谋逆造反的人,当初他强加在先太子李昊身上的罪名,如今被秦钧尽数安在他身上。 当真是因果报应不爽。 时值正午,有暗卫送来吃食。 桌上的小菜样样精致,一看便知道是用心做来的。 人都要死了,很多事情也就看开了,他与秦钧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他俩之间的冲突不过是因为政见不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隔阂。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秦钧也不会在他临死之前羞辱他,仍给他该有的皇子体面,让他舒舒服服走完最后一程。 大抵是看他快要死了,秦钧的暗卫们没有在吃的地方难为他,对他的一些要求,也尽量满足,更有甚者,还颇为贴心地问他要不要听曲儿,喜欢勾栏院里的哪位姑娘。 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现在面无表情接受一切,李昙摇头,说不用。 他一生为帝位奔走,身边一个姬妾也无,这样也好,省得连累了旁人陪着他一同赴死。 没有一个红颜知己,也无人为他的死拘上一把伤心泪,这样的人生,好像有点失败。 李晃收回目光,笑了笑,拿起筷子,慢慢吃着菜。 失败就失败吧,输在秦钧手上,不算委屈。 只是不知道秦钧会留他到什么时候,想了想,大概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 天启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秦钧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他就是那个交代。 闭着眼,他也能想象得到秦钧会给他安上多少罪名,不过夺嫡之路素来如此,不成功便成仁,从来没有折中的出路。 若他成功了,想来也会把一切污水全部泼在李昱头上,都一样,成王败寇,他没甚好怨的。 自诩洞察人心的李昙,又一次猜错了秦钧的心思。 秦钧素来不是一个在乎名声的人,他才不管怎么向天下人交代,立李晃为东宫太子需要昭告天下与祖庙,辅政大臣要选谁,条条桩桩都摆在他案头,让他想分心去想李昙的事情都难。 好不容易让李晃做稳了储君之位,又要挑挑选选,在杜云彤的推荐下定好了辅政大臣,忙完这些还不算,春闺的奏折被送上了他的桌上。 而至于如何处置李昙,正德帝又是什么位置,因为官服颜色花样都能吵个面红耳赤的朝臣,彼时却难得团结了起来,都没有上书提醒他。 无人提醒,秦钧更是想不起来,一心一意去忙春闺的事情。 大夏朝死了两位太子,朝堂上也经历了几番清洗,能用的朝臣压根没有几个人,故而秦钧更为看重此次的春闺,至于李易广宁公主,杜云彤劝秦钧不要多关注。 太后眼睁睁地看着李昱死在龙首殿,悲恸之下天家威仪都顾不得了,是不可能放过广宁公主的,根本不需要秦钧再去动手。 天家皇室里,若论起来手段残酷心肠狠辣,太后多半排第一,一个连先帝都敢私下弄死的人,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广宁公主若是识趣点,一根绳子趁早了解自己的性命,免得等太后醒过来神,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聪明人与聪明人在想法上总是不谋而合的。 广宁公主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 只有她死,太后才会扶持兄长,她不死,太后难消心头之恨。 至于兄长会不会因为她的死记恨太后,她觉得大抵是不会的,夺嫡之路素来残酷,她弄死了两任太子,每一个都是太后的心头肉,太后杀了她,着实正常。 一报还一报,她有今日的结果,全是她自己做来的,夺嫡之路无对错,谁与谁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为各自的利益而战,兄长没道理去恨太后。 一报还一报,她有今日的结果,全是她自己做来的,兄长没道理去恨太后。 她的心毒得很,早就该死了,活到现在,是她赚了。 只盼她死之后,兄长能够荣登九五,成为天下最为尊贵的人。 白色的长绫垂落下来,广宁公主闭上眼,脚尖轻轻踢翻了凳子。 如果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那大抵是,唯愿来世不生帝王家。 作者有话要说:李昙:配角没人权 连盒饭都会被人抢 关于广宁就不多说了 看似柔弱的霸王花 带毒 为了李易,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第64章 出生天家, 非她所愿, 血染双手夺嫡,亦非她所愿,她最初所求的, 不过是和兄长活下去罢了。 只是活下去的代价,太大太大了。 为了这个活,她害了无数人, 连最为亲密的兄长, 都因此事与她日渐隔阂,但她没有丝毫后悔犹豫过。 她不想再生活在最阴暗低贱的角落, 她与其他皇子一样, 明明都是父皇的孩子, 却因生母地位低微,而饱受欺凌。 她不甘心, 她不想与她母亲一样, 一世卑贱。 如今她的愿望终于要达到了, 兄长会成为大夏朝的君王,他们不再是活在阳光照耀不到的皇城角落。 虽然这个愿望的达成, 是她用生命换来的。 但她依旧觉得很划算。 往事一幕幕漫上脑海, 广宁公主仿佛看到自己来世的模样。 下一世,莫再出生帝王家了。 舞姬生的公主这条路太难走了,她这辈子已经走够了。 然而广宁公主并没有死成。 在她刚刚踢开脚下的凳子时,内侍便冲了进来,袖子里藏着的匕首割断勒着广宁公主的白绫, 广宁公主倒在了地上。 伺候广宁公主的宫女低眉垂泪,小声地唤着公主。 广宁公主抬起头,对上内侍笑容满面的脸。 内侍眉眼里都是笑,但眼珠子却是冷的,道:“公主,您这般轻轻巧巧地去了,让咱家如何跟太后她老人家交代呢?” 此时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太后不许她死的这般容易,她就不能这般轻轻松松地去死。 不死就不死吧,她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广宁公主慢慢站起身,苍白的脸上因短暂的窒息而泛起淡淡的红晕,拍了拍小宫女的手,示意她无需再哭。 在这个冰冷压抑的皇宫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若是有用,她何须看着母亲的身体由温热变得冰凉,又何须受尽众人冷眼,成为皇子里被讥笑嘲弄的那一个? 她从来不相信眼泪。 广宁公主道:“是我僭越了。” 浅浅一笑,广宁公主道:“生于天家的人,性命哪里由得自己?” 内侍见她识趣,道:“公主明白这个道理便好。” 如此便又过了数日。 太后虽然憎恶她,但在吃食穿戴上却不曾亏待于她,她仍是大夏朝唯一一个有封号的公主,宫中无人敢对她不敬。 太后越是如此,广宁公主越发知道太后不会轻易放过她。 已经走到这一步,她早已没有回头路,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活着,不如趁现在身份仍在,做一些自己想做,之前顾忌太多不敢做的事情。 她将指甲上染得鲜红,脱去素雅孤离的宫装,换上她之前不敢尝试的艳丽装束,凤钗步摇垂下长长的流苏,耀眼的花细被她贴在眉心。 她对着镜子看,镜子里的人一扫往日病弱清淡模样,一举一动艳丽不可方物。 原来她也撑得起这些好看的衣服与头饰,只是可惜,也只能在宫中自己试试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太后送至让她生不如死的地方。 广宁公主手扶着鬓间的凤钗,对着镜子出神。 殿外响起内侍尖细的声音:“太后召广宁公主。” 终于要来了。 广宁公主晃了一下神,起身走出内殿。 伺候她的小宫女犹豫道:“公主,要不要换身衣服?” “不用。” 积雪在阳光下慢慢消融,春日的风略有些凉,扬起她鬓间的流苏。 广宁公主扶了下乱晃的流苏,道:“这样的装束,本宫很喜欢。” 行至太后的清宁宫,名贵的熏香压不住苦涩的汤药味,一向威严坐姿端庄的太后敛眉半歪在椅子上。 数日未见,她的白发比以往多了许多,大抵是因为白发的缘故,她看着也老了许多,久居高位的威仪虽在,但到底少了点精气神。 广宁公主拜下:“太后安好。” 太后没有让她起,也没说让她跪,手指交叉,鎏金的护甲上的飞凤展翅欲飞,红宝石镶就的凤目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你如今也大了,到了该议亲的年龄,哀家看着蜀地的蛮人就很好。” 广宁公主瞳孔微缩。 大国曰夏,有礼仪之大,大夏朝自建国以来,便以□□上国自居,从未有过公主和亲蛮夷的先例。 莫说公主和亲蛮夷了,就是平民百姓家,也自持身份,讲究个夏夷之辨,从不曾与蛮夷结亲。 在夏人的眼里,蛮夷茹毛饮血,如怪物一般,嫁给蛮夷,是一种比死还让人难以接受的侮辱。 大夏朝的女子,宁愿去做勾栏院里的娼妓,也不会去嫁一个蛮夷。 而如今,太后让她下嫁蜀地蛮夷。 广宁公主手指微紧,原本苍白的脸上又白了一分。 殿内瑞兽吐出袅袅云雾,一丝一缕如梦幻一般,广宁公主抬起了头,看着高坐在椅上的太后,道:“我嫁。” 太后抬了抬眼皮。 广宁公主轻声道:“我连死都不怕,怕这个做什么?” 太后凤目轻眯,道:“你会是大夏朝的耻辱,你所生的孩子不会因为你是大夏公主而受一点怜惜,他日大夏与蛮夷开战,不会留有你孩子的性命,更不会将你接回大夏。” 广宁公主脸上的煞白漫上唇畔,弯弯的柳叶眉蹙起又舒展开来。 太后冰冷的声音在殿里回荡:“只要哀家活着,你也需活着,终哀家一朝,你不得出蜀地。” 广宁公主闭上眼,声音轻颤:“遵...太后懿旨。” .....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尚未出正月,天启城的积雪便化了大半,参加春闱的学子从四面八方赶到天启城,其中不乏世家大族的青年才俊。 秦钧重视此次春闱,想趁此机会筛选有才之士,陌刀横在当场,官员们自然不敢捣弄自己的小九九。 陌刀用来威慑官员,秦钧自己也没有闲着,李昙虽然还没有处置,但已经琢磨着料理李昙母族的事情了。 东莱齐氏,虎踞青州之地多年,并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然再怎么不好啃,他也要去动一动。 若不然,青州离天启城那么近,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攻打天启城的青州兵,还是不是只有十万。 十万他尚能抵挡,但二十万,三十万呢? 于秦钧看来,大夏朝的心腹之患并非蛮夷异族,蛮夷异族并不经打,稍微拨点兵过去,便能把他们打得抱头鼠窜。 而各地的世家大族,就不一样了,他们坐镇当地,如一个小朝廷一般,明面上归属大夏,但内里做的事情,也只有他们知晓。 盘剥百姓,封死了寒门子弟的晋升之路,自家的嫡系纵然是酒囊饭袋,也能身居要职,作威作福一方。 这样尚且不够,各地的世家还将势力伸至大夏皇室之中,左右着皇权更迭。 那个皇帝动了削弱世家的心思,便会被他们联手赶下皇位。 长此以往,大夏必灭于世家之手。 秦钧这次看重春闱,也是有意打压世家之意。 虽然他自己也是半个世家。 但他觉得,世家也分靠谱的世家与不靠谱的世家,像蜀地的姜氏一族,再来十个他也不嫌多,但像荥泽郑氏,东莱齐氏这种外战不行,偏又心比天高想要左右天下的世家,还是早点除了早安心。 天下不是大夏皇室的天下,也不是世家的天下,而是天下百姓的天下。 止戈止戈,以杀止干戈,他是为天下百姓而战的。 他看过被野狗啃食的皑皑白骨,也看过蜀地遭蛮夷作乱时尸山血海,因为见过这一切,所以不想再见第二次。 他想要的盛世太平,并非他权倾天下万人之上,而是百姓安居乐业,再不受战火的侵扰。 秦钧闭上眼,杜云彤上前给他揉着太阳穴。 “说起来春闱,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大概是只有自己亲身体验,才知道与君初相识,尤似故人归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秦钧不再为上一世的杜姑娘耿耿于怀,交心之后的他俩在各处都有着默契感,秦钧不需要说什么,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像现在一般。 秦钧留着三皇子李昙,是为了牵制东莱齐氏,而如今,一直没有得到李昙消息的齐氏,终于坐不住上钩了。 在参加春闱的学子中,可是有不少出自青州的。 是来天启城探听消息,打点人脉,还是真的想要考取功名,只怕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杜云彤把名单念给秦钧,在听到一个人的名字时,秦钧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道:“王少斌?” 王少斌青州大将王宏的嫡长子,一家子的武将,偏他学了文。 单就他写的文章来看,是一个颇有才学的人,若不是他是王宏的儿子,杜云彤都动了招揽他为秦钧所用的心思了。 偏他是青州一脉的,再怎么才华横溢,她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秦钧是因为他的才学而对他印象颇深的吗? 不像。 肯定有其他的原因。 杜云彤看向宫七。 宫七翻出暗卫调查的王少斌档案,道:“王少斌的继母,是齐家的庶女。” 说到这,他狭促一笑,道:“这位齐姑娘可了不得呢,曾与三皇子有些瓜葛。” 杜云彤瞬间便明白了秦钧的意思,道:“王少斌此次参加春闱,带的有齐氏。” 宫七合上信件,笑道:“了不得,旧情人来救相好了?” 无缘无故,况又是参加春闱的,没原因要带上自己年轻貌美的继母,除非这个继母,是带有别的任务来天启城的。 作者有话要说:李昙:不是我,我没有,别瞎说 第65章 既然带了任务前来, 行动之间必有迹可循,只需用暗卫监视着他们,等着他们露出马脚便可。 现在着急的是齐氏,而不是他们。 秦钧吩咐下去,宫七应下,转身欲走。 刚刚转身,就被杜云彤叫住了, 杜云彤道:“宫大人,齐氏的档案, 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能, 太能了。 定北侯府哪个不知您是侯爷的心上人? 宫七立马就把档案交给杜云彤。 莫说只是看齐氏的档案了,就是想看侯爷的心,指不定侯爷也会扒拉着胸膛让她看。 此时太阳初升,云雾未散,只有稀薄的晨曦洒照着大地。 秦钧虽是个悍勇的武将, 但出身世家, 仍保持的世家子弟清雅的审美与作风。 书房里的摆设错落有致, 金丝楠木的书架,青玉的杯子, 晨曦落下来的时候,所到的每一处都像是工笔图一般,而杜云彤,便是那工笔细细描绘的仕女。 与侯爷并肩站在一处,璧人一般登对, 也难怪侯爷对她上心。 且不说不输于男子的聪明与筹谋了,单是这张绝色的脸,不需巧言欢笑,只需往那静静一战,就能引得无数人魂牵梦萦,以致色令智昏了。 这样一想,宫七觉得自家侯爷简直就是世间男儿的表率,至今尚未因为杜姑娘做出什么特别逾越的事情。 当然,让杜姑娘插手朝政夺嫡是不能算在里面的,杜姑娘的聪明才智,可比侯府里混吃等死的幕僚强太多了。 有了杜姑娘,侯爷才不至于在朝政上两眼摸黑。 宫七虔诚地看着杜云彤,觉得她简直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家侯爷的。 原本的侯爷性情阴沉,喜怒不定,除却一颗心怀天下的心,剩下根本没什么可取之处。 结识了杜姑娘之后,虽面上仍旧是冷峻不多言的,但渗人的阴鸷之气却散了许多,不再像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活死人,如今的侯爷,总算有了点活人气息,既有睥睨沙场少年将军的英武,又有世代公侯沉淀下来的缜密心思。 这样的一个侯爷,值得让人尽心追随。 能把自家的杀神侯爷改造成这样,宫七越发觉得杜云彤的好。 在把齐氏档案交给她后,又顺嘴讲了当初暗卫调查东来时的一些趣事。 杜云彤一边听,一边翻看着档案资料。 也就秦钧的暗卫有这能力,能查得到这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如今齐氏的丈夫王宏,只怕都没有秦钧暗卫了解的多。 齐氏名唤齐文心,是齐家大房的庶女,母亲生下她便赴了黄泉,一个庶出的女儿,又没了母亲,在姬妾成群的齐家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按理讲,这种出身是够不到三皇子李昙的,李昙是正德帝最为喜爱的皇子,有望问鼎帝位的,齐氏纵然想亲上加亲,将李昙牢牢抓在手里,也不会给李昙送去一个庶出的女儿。 但偏偏,对女色并不感兴趣的李昙与她有了瓜葛。 数年前,李昙陪母亲齐夫人回东莱省亲,齐家的那么多女儿里,他独与齐文心说过几句话,一同赏过月。 秦钧的暗卫也太灵通了些,这都多少年前的鸡毛蒜皮事了,还调查得一清二楚,字字分明地写成档案。 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秦钧早就生了动齐家的心,所以才会齐氏的一切都这么关注。 看完资料,杜云彤嘴角微抽,只是说过几句话,这就成了旧情.人? 旧情.人的门槛也太低了些吧。 不过不管怎样,齐文心总归是出自齐家的人,嫁的又是青州大将王宏,代表的势力自然是青州的齐家,不管她与李昙之间有没有旧情,她来天启城的目的,都不只是送王少斌参加春闱那般单纯。 这样也好,他们主动出击,秦钧留着的李昙才能发挥作用。 杜云彤不爽李昙很久了,不仅仅是因为在邙山秋猎时李昙想杀她的缘故。 那日她来到秦钧书房,正巧遇到来问秦钧讨银子的暗卫,数额不小,又不是军费,本着做好侯府人的心理,杜云彤便多嘴问了句是做什么的。 暗卫道,这是三皇子每日饭菜的花销。 杜云彤当即便睁圆了眼。 李昙吃的是金子吗? 她坐拥百万家财都没敢这般奢靡浪费过,秦钧更不需说,对吃食并不挑剔,侯府每年的进项大部分被他挪出去贴补军费。 相比之下,李昙每日的花销简直令人发指。 暗卫隔几日便来领银钱,杜云彤看着就替秦钧肉疼,心里只想赶紧把这尊吃金造银的皇子弄走。 好在齐家的人终于到了。 监视齐文心的暗卫已经布下去,剩下的便是等着她的动作。 朝中这几日也没甚大事,唯一一件能引起波澜的也就是广宁公主和亲蛮夷的事情了。 安插在皇城的暗卫回来报告,说七皇子李易在清宁殿中一连跪了几天,太后丝毫不为所动,执意要把广宁公主送到蜀地。 秦钧对于这个消息没甚么反应,头也没抬,翻看着被送到他案上的各地学子的资料。 原本情分就没有那么深厚,再经历多番算计后,早就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广宁公主和亲的事情,还不如一个有才识的学子能引起他的兴趣。 又这般过了几日,一直帮着秦钧琢磨学子的杜云彤,收到了齐文心派人送来的帖子。 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世人皆知,李昙是被秦钧收押着的,李昙是个什么情况,也只有秦钧知晓。 齐文心一介女流,自然是不好登门拜访秦钧的,从同为女子的杜云彤这里套话,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杜云彤回了帖子,约齐文心来府上赏花游玩。 阳春三月的季节,花开满园,齐文心来到了杜云彤的院子。 她如深谷幽兰一般,又无兰花的清冷孤傲之气,花团锦簇中,她温婉浅笑,分花拂柳而来。 水色的长裙在阳光照射下有着好看的波动,拖着雪青的披帛,黛紫色的腰饰上缀着精致的香囊与玉饰,随着她款款而来的碎步微微拂动着。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杜云彤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这通身的气度,倒不像庶女,更像是世家大族教养出的嫡女,却又无高门贵女的矜傲之气,言谈之时如清风拂面,让人心生好感。 也怪不得齐家会让她前来。 女子身份虽然做事不大方便,但有些时候,却比男子更为当用。 与聪明人讲话,不需要绕太多的弯子,略微一点,对方便能知晓是何意思。 齐文心抿了一口茶,温柔一笑,道:“想来姑娘是知道我今日前来的原因。” 微风拂过,落红成阵,齐文心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鬓发,道:“敢问姑娘,侯爷要如何才肯放三皇子一条生路呢?” 面对着一个高洁温暖的漂亮女子,杜云彤收了收她那吊儿郎当气,浅笑着将端庄表演到极致,道:“夫人糊涂了,三皇子犯的是谋逆大罪,岂是侯爷说放就能放的?” 此话一出,齐文心眼圈微红。 柔软的发在她眼前拂过,泫然欲泣的表情让杜云彤一介女子都忍不住心疼。 宫七的调侃该不会是真的吧? 这个念头在杜云彤心头一闪而过,面前齐文心低下头,用帕子轻拭着眼角,再抬头,没有刚才伤心欲绝的模样。 齐文心道:“姑娘便当我没说过这句话吧。” 小丫鬟端来茶水点心,齐文心面容明媚,眼角带笑,向杜云彤问着天启城的风土人情。 刚才一听李昙有危险,便梨花带雨伤心不能自制的齐文心,更像是杜云彤眼前的幻觉一般。 杜云彤眼睛微眯,心下了然。 或许宫七说的不错,齐文心确实与李昙有着朦胧青涩的过往,二人身份太过悬殊,齐家的每一人都不曾察觉。 后来齐文心嫁给大将王宏做填房,这段少女怀春的爱恋就被她彻底埋藏在了记忆深处。 至于齐家派她过来,一来是她个人能力突出,温婉高洁的气质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放下警惕,二是她的身份更方便行事,虽接近不了秦钧,但能接近杜云彤,根本就不是因为她与李昙的那些过往。 若不是事先从宫七那得知了她与李昙的往事,杜云彤也不会怀疑她和李昙,于外人看来,她的表现更像是得知表兄死讯的有感而发罢了。 杜云彤眉头动了动。 齐文心也算对李昙情根深种了,嫁给王宏这么多年,还没放得下李昙,当真痴情。 但转念一想,王宏的长子比齐文心小不了几岁,更别提王宏与齐文心的年龄差了,且王宏又是那种粗枝大叶的武夫,齐文心这般文雅的一个人,能对一介莽夫动了心,那才是有了鬼。 嫁王宏,不过是家族联姻,不得不嫁罢了。 清风送来阵阵花香,杜云彤继续与齐文心说着话。 临近中午,齐文心起身告辞,然而在临走的路上,却又频频回头。 杜云彤眉梢微挑,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终于,在即将踏上轿撵的那一瞬,齐文心终于回了身,走到杜云彤面前,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轻声道:“姑娘,可否让我见三皇子最后一面?” 见,必须见。 齐文心不见李昙,她与秦钧后面的谋划可就没法继续下去了。 第66章 为了不引起齐文心的怀疑,杜云彤手里捏着锦帕, 眉间微蹙, 抿唇不语,十足的为难模样。 齐文心见此, 咬了咬唇,轻声道:“姑娘,我不过是弱质女流,见一面三殿下,做不了什么的。” 担心杜云彤不答应,齐文心又道:“姑娘若仍不放心,可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正午的阳光浓烈得很,花荫满园,也抵挡不住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照进来。 斑驳的阳光落在齐文心脸上, 她眼底盈盈的水光如太阳下的露水一般,在刺目阳光下,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一般, 让人望之生怜。 戏演到这里就可以了, 再演下去小美人委屈得就要哭了。 她可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见不得美人落泪。 杜云彤故作犹豫, 道:“好吧。” “只是一面。” 不见兔子不撒鹰, 不知道李昙是否真的活着的情况下,齐家是不会暴露自己任何底线的。 还是见面的好。 杜云彤安排暗卫带齐文心去见李昙。 齐文心被蒙上眼睛,由人搀扶着坐在软轿里,鬓发下的耳朵微动, 听轿子外的世界由幽静变得热闹起来。 走了一段时间后,轿子停下,换了人来抬。 途中杜云彤一直与她说着话,齐文心便微笑地应着。 轿子比刚才更为平稳,周围的环境又安静了下来。 轿子被轻轻放下,杜云彤的声音响起:“夫人,到了。” 齐文心被人搀扶着走下软轿,眼上蒙着的眼罩被人取下,阳光袭面,有点让人不适,齐文心微微蹙了下眉头。 这是一个颇为雅致的院子,楼台亭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叮叮当当,假山下的花草欣欣向荣,花红柳绿地簇在一起,蝴蝶围着花草起舞。 齐文心眉头舒展开来。 看样子秦钧没有虐待李昙,还给他留了皇子应有的体面。 怨不得齐文心有这种想法,秦钧从不留俘虏,被他擒下的人,从无一人逃得性命。 李昙虽贵为天家皇子,但成了秦钧的阶下囚,便什么都不是了。 对于阶下囚,秦钧有什么好顾及的? 指不定闲着没事就拿鞭子抽两顿,饭也不给好好吃,留着李昙的性命就不错了,还谈什么优待? 齐文心感激地看向杜云彤,道:“侯爷是个厚道人。” 她还以为杜云彤带她来的是一个见不得光的阴暗地牢,那曾想是这般的景象。 杜云彤幽怨地看了一下屋子,无比肉疼地点点头。 廊下的画眉鸟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屋里传来调试琴音的声音。 暗卫敲了敲门,态度恭敬有礼:“殿下,齐夫人来看您了。” 屋里的琴声扎然而止,齐文心手指轻轻握着帕子,眼波流转,神色克制又隐忍。 杜云彤心中暗叹。 有那么一瞬间,杜云彤又想起了许如清。 对于喜欢的人,就连午夜梦回都不能宣出口,直至死,能做的也不过是眼望颍水,却什么都不能说。 杜云彤垂下眼睑。 齐文心要比许如清勇敢,最起码,她会在不触及齐家利益的时候,争取见李昙的机会,哪怕什么都不做,静静地见上一面,她也十分知足了。 大抵这就是情根深种吧。 仔细想想这种的婚姻挺让人无奈的,哪怕是互相不喜欢的人,因为利益的捆绑,也能相濡以沫数十年。 这是女人的无奈,又何尝不是男人人的无奈? 杜云彤仿佛看到了王宏头上的青青草原。 屋子里的琴音停了一会儿,李昙迟疑的声音响起:“齐夫人?” 得,贵人多忘事,人家压根就不记得齐文心这个小表妹了。 杜云彤看了一眼齐文心,齐文心盈盈的眸子由温热慢慢变得平静,不知是被打击的,还是故作的波澜不惊。 不容易。 杜云彤默默在心里为她点了根蜡烛。 齐文心柔声道:“殿下,我是大房排行第三的文心,数年前姑母回青州省亲,您见过我的。” 杜云彤想象中的旧情.人相见泪汪汪的画面并未出现,客套又陌生的对话让人忍不住怀疑他俩之前根本不认识。 爱而不遇让人心酸,但爱而不知更让人心酸了。 杜云彤再次对齐文心投上深深的注目礼。 齐文心见了李昙后,回来时与杜云彤聊着天启城的风土人情,对杜云彤千恩万谢,看上去与来的时候好像没什么不同,但目光扫上去,她手指无意识地紧握着帕子。 还是在担忧的。 杜云彤默了默,这个时代的女子,委实让人心疼。 暗卫送齐文心回齐家在天启城置下的府邸,杜云彤跟秦钧说着齐文心见李昙的事情。 见已经见过了,剩下的便看齐家愿意开什么条件去换李昙了。 李昙身上流的有齐家的血,对齐家意义重大,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李昙的。 秦钧听完点点头,眸若深潭一般幽深,没有说话。 秦钧有这个表情的时候,代表着他在想事情,杜云彤不打扰他,一边抿着茶,一边翻看着秦钧挑出来的参加春闱学子的档案。 大夏朝诸侯强盛,士族大家也毫不相让,每年春闱的学子,大多出在诸侯或者世家,故而秦钧想要从学子里挑选自己可以用的人,并不算容易。 再说了,纵然挑到了,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跟着秦钧。 这个世道,虽战火四起,但到底不曾礼乐崩坏,读书人还是颇有气节的,秦钧不敬君王,残暴嗜杀传遍天下,自幼习孔孟之道,讲究个三纲五常的学子,哪里会愿意跟着他做事? 不拿笔杆子戳他脊梁骨都算厚道了,还投靠他,跟着他做事? 秦钧怕不是在做梦。 杜云彤看了眼档案,恩,秦钧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选出的学子要么是家中有意跟他交好的,要么是模棱两可没有站队的。 再往下翻,杜云彤看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名字。 林慕之。 林家长房的次子,对她颇为照顾的杨氏的小儿子。 杨氏是为数不多对她颇好的人,杜云彤知恩图报,无论再怎么忙,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林府看望杨氏。 她前几日还去林府看望杨氏时,杨氏还笑着说起林慕之的事情。 说春闱临近,林慕之整日里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门,她一个做娘的看了,委实心疼。 这话便是隐隐想与秦钧交好的意思了。 林家以前照拂她,是因为她二姨母许氏嫁给林家二房,照拂她是亲戚情分,并不参与夺嫡党争,甚至还会在与她言谈时,避开秦钧的话题。 为了破天富贵,有人想要从龙之功,但也有人为求一家老小的平安,刻意避开夺嫡之事。 林家便是后者。 林家长房与二房在朝中身居要职,杜云彤有心想替秦钧招揽,但见他们无意参与夺嫡,便也不再提及。 哪曾想过了数月,林家竟递来了橄榄枝。 杜云彤当即便接了下来,后来又与秦钧说了几次林家之事。 先不提林家长房在京中的势力,但是林家二房掌握着大夏盐政,就足以让无数人心生拉拢之心了。 杜云彤看着林慕之的名字,忍不住笑了笑。 多半是秦钧对她的话上了心,但又抹不开面子去主动结识林家,便想从林慕之这入手,毕竟是同龄人,在一处也有共同语言。 秦钧这傲娇的小脾气,果然怎么都改不了。 杜云彤放下档案,抬头对秦钧道:“侯爷准备何时见林慕之?” 抬起头,才发觉秦钧眼睛半眯,眸色幽深,薄唇微微向下抿着,忍不住让她想起第一次见秦钧时的模样。 第一次见秦钧,秦钧也是这样。 整个人像是出了鞘的剑,锋利又危险,又像隐藏在暗处的猛兽,阴鸷得吓人。 杜云彤微微蹙眉:“侯爷这是怎么了?”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秦钧眸光闪了一下,移到杜云彤手里拿着的林慕之的档案上,声音微哑,道:“你是自愿嫁给本侯为妻的吗?” 这句话没头没脑得很,秦钧怕不是忘了他俩是为什么才有的婚约? 自愿才是有了鬼。 若不是太后的一张懿旨,她现在还是自由自在的一个单身汪呢,哪里用得着在人面前时刻保持着侯夫人应有的端庄? 哪里又需要这般劳心费力,去帮着秦钧算计各地心怀不轨的诸侯? 累得很,脑细胞都不知道熬死了多少个,这种日子才不是她想要的。 “当然不是了。” 秦钧万年无波的眸色闪了一下,波澜又很快被埋在他幽深的眼眸里。 他半垂着眼睑,抿唇不语。 明明是那么锋芒毕露的一个人,彼时竟有了几分委屈巴巴的模样,像极了杜云彤闺蜜养的阿拉斯加。 闺蜜出差,阿拉斯加便寄养在她家里一段时间。 杜云彤第一次见阿拉斯加的时候,阿拉斯加高冷得很,身上一点也没有雪橇三傻的蠢萌之气,任她如何逗它,它都是高抬着头颅,如古代冷艳端庄的贵族般,看傻子一般看着她。 自讨没趣,她便没再逗它。 哪曾想,没过多久,阿拉斯加衔着它的小饭碗,一步一步挪到她身边,牙齿轻轻扯着她的衣袖,待她扭头看它时,它又把高贵冷艳的头颅扭过去。 杜云彤不知何意,以为它在撒娇,便小心翼翼给它顺顺毛,毕竟这狗不大喜欢她,她对它也不敢太过放肆。 哪曾想,杜云彤的手指刚摸到阿拉斯加的头,阿拉斯加浑身的毛便束了起来。 阿拉斯加体型颇大,立起来比她都高,杜云彤瞬间便怂了,不敢再摸。 杜云彤缩回了手。 过了没多大一会儿,又感觉到阿拉斯加扯着她的袖子,杜云彤再回头,它又转回了头。 如此几次之后,杜云彤终于发觉了它是衔着小饭碗过来的,以为它饿了,连忙去给它拿狗粮。 拿了狗粮它只吃了几口,便又摆出那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冷态度,杜云彤彻底没了脾气,道:“祖宗,您到底想干什么?” “行行好,给我来个痛快。” 许是听懂了这句话,阿拉斯加一点一点低下头,蹭了一下她的脸。 被突如其来的口水洗了一把脸,杜云彤擦着脸,再去看阿拉斯加,那狗仍是一脸本汪高贵冷艳,仿佛刚才舔她脸的人,根本不是它一般。 秦钧目前的小表情,就跟当时的阿拉斯加相差无几。 锋利的眉,淡漠的眼,微抿着的唇,每一处仿佛都在说,本侯权倾天下,富有四海,是尔等凡人高攀不起的存在。 但若仔细看,他那小情绪就跟傲娇的阿拉斯加一样,就差顶着两只毛茸茸耳朵了。 杜云彤脑补了一下秦钧带着狗耳朵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算了算了,自己惯坏的大狗子,笑着也要哄下去。 杜云彤道:“当初是不愿的。” 走到秦钧身边,捏起他微凉的耳朵吹了口气,看他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地红了起来,杜云彤笑着道:“包办婚姻偶尔也有真情的。” “你就是那偶尔。” 秦钧的心思并不难猜,她之前受杨氏照拂,杨氏又有意让她做儿媳的事情瞒不过秦钧,这几日她又向秦钧推荐林慕之,秦钧在赏识林慕之才学的同时,难免也会有点疙瘩。 再加上今日齐文心明明心有白月光,仍嫁给了王宏为妻,时光弹指过,当年深情依旧如初。 零零散散的事情加起来,也难免秦钧会问出那句她是不是自愿嫁给他的话。 多大点事,这种误会,两句话就能解释得通。 细碎的阳光顺着窗户漫了进来,浅浅的金光落在秦钧脸上,秦钧不自然地侧了侧脸。 也不知道是觉得太阳刺眼,还是她温热的气息洒在他耳侧时,太痒又太乱的气息。 秦钧道:“成何体统。” 恍惚间,杜云彤又看到了那只永远不屑一顾状的阿拉斯加。 那只阿拉斯加化成了人形,立着毛茸茸的耳朵,偏神情是淡漠,一边说着她没个体统,一边却握住了她的手。 口嫌身正直。 杜云彤眉梢微挑,道:“侯爷,你这样好像更不成体统。” 秦钧握着她手的动作微微僵了一瞬,沙哑的声音低低的:“哦。”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感谢小天使们提醒 修正好辣 杜云彤:我说起情话的时候 我自己都怕 这章是大肥章! 晚上还有一更! 嘛,如果可以的话 希望小天使们不要养肥我辣QAQ 编编排榜是看数据的 数据不好就没有好榜 木有好榜就木有曝光 木有曝光数据会更差.... 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容易心态爆炸QAQ 我不是天赋型的人 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勤奋 希望小天使们喜欢我的勤奋╭(╯^╰)╮ 第67章 哦你个大头鬼。 死鸭子嘴硬, 抱紧傲娇人设不能崩。 杜云彤心里埋汰着秦钧, 随口问道:“太后举办的上巳节活动,侯爷参加不参加?” 天家皇室, 一举一动都要顾及皇室的体面,哪怕心里恨广宁公主恨得牙痒痒,但表面上来看,太后依旧待广宁公主颇为亲厚。 这不,趁上巳节的时候,给广宁公主大办特办成人礼, 并广发帖子,邀请京中权贵们一同参加。 秦钧的声音低哑:“不。” 推杯换盏花团锦簇的热闹场地,素来不是他喜欢的。 杜云彤点点头, 道:“那我去参加了。” 她心里清楚, 秦钧不喜欢那种环境是其一,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 是 临近李昱的一百天忌日,秦钧嘴上不说, 心里还是不大好受的。 她也想陪秦钧一块去皇陵看看李昱,但作为秦钧的贤内助,秦钧不善于社交, 她再陪秦钧一块躲了,就不大合适了。 更何况,太后此次邀请的还有来天启城参加春闱的学子们,这些学子们她平时接触不到, 秦钧又自持身份,不愿意主动去结交他们,她可以趁着这次的活动,去结识一下,看哪些学子是可塑之才,能够为秦钧所用的。 临近上巳节,秦钧一人一马一酒壶出了城,杜云彤嘱咐暗卫看好他。 她见过秦钧以一当百的悍勇,但依旧会担心他的安危,且又是喝了酒之后的秦钧,鬼知道喝了酒的秦钧,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还能不能发挥出应有的实力? 还是谨慎为好。 暗卫领命而去。 杜云彤一边看着千雁百灵收拾东西,一边揉了揉眼。 李昱的离世还是给秦钧带了不小的打击,不爱饮酒的秦钧都准备借酒消愁了,真是让人唏嘘。 她也挺难受的,尽管李昱坑了不少人,最后还一头碰死在南墙上也不愿回头。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那个明朗的少年大笑而来。 笑也放肆,行也放肆,一生热烈而决绝。 他若是早点把他的想法告诉她就好了,她不是太后,也不是秦钧,不会逼着他成为大夏朝下一任的帝王。 可惜,一切都晚了。 杜云彤闭上眼,轻揉着太阳穴。 还算他有点良心,临死之前解了秦钧的后顾之忧,弄残了正德帝,又弄走的广宁公主,让秦钧不用背上弑君之罪,让李易不再受广宁公主左右。 罢了,一切都过去了。 活在当下才为好。 千雁收拾好了东西,前来伺候杜云彤休息。 十来岁的小女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前段时间新做好的中衣穿在她身上短了半截,千雁见此忍不住笑了笑:“姑娘总算长个了。” 这句话说得跟她之前多矮似的。 杜云彤打了个哈欠,道:“我以前也很高。” 恩,非常高,秦钧站着她坐着,她到秦钧腰间,跟个发育不.良的小学生似的。 不过现在好多了。 个子长高了许多,她也就不用那么费劲抬头看秦钧了,她以前跟秦钧在一起的时候,总怀疑时间久了,自己的脖子会承受不住,咔嚓断了。 现在不用担心了。 杜云彤闭上眼,慢慢进入梦乡。 她可是看过原书的人,杜姑娘搁在后来讲,那就是天使的脸蛋,魔鬼的身材,她穿越而来,怎么可能一直都是小矮子? 不过是发育较晚罢了。 次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杜云彤便被千雁叫醒了,小丫鬟们鱼贯而入,伺候杜云彤梳洗。 守夜的百灵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跟着梳洗。 虽然明日才是上巳节,但皇庄离天启城有着一段距离,为避免误了时间,京中的权贵们都是前一天去皇庄的。 天启城大型的勋贵之间的活动并不算多,皇后已死,宫中又无身份特别尊贵的公主,根本没人去组发活动,所以勋贵们格外支持为数不多的太后举办的各项活动。 既可以在皇庄里领着自家儿女露露脸,以便将来挑选合适的人家,又可以趁此机会与上司同僚们拉进关系,只要不是做的太过,旁人都不会说些什么。 东方尚是鱼肚白,街道上勋贵们的马车已经排成排了。 按照往常勋贵们趾高气扬的性子,这般拥挤早就让自家下人去问候对面人的全家了,但此次不同,有资格参加太后举办活动的,哪个不是有权有势的? 街上非但没有吵起来,骑马前行的少年郎们更是在父母的授意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着天启城近期发生的事情。 杜云彤便在这种情景下出的门。 期间不少夫人向杜云彤递来帖子,说到了皇庄一叙,杜云彤挑选之后,回了几封,剩下的让千雁婉转退回。 看来给秦钧积累点好名声还是有好处的,以前避秦钧如蛇蝎,秦钧被太后赐婚都没有几个人向他贺喜,社交可谓是零。 现在好上一点了,京中的官员们不再刻意躲开秦钧,但不知秦钧的态度,先让夫人们在杜云彤这探探风头,这样一来,秦钧在朝中行事,也不会像往常那般困难了。 最起码,在他提出任何提议时,官员们不会再无脑反对了。 杜云彤心情大好。 然而就在这时,轿撵外平静与人交谈着的随从们声音突然拔高:“做什么?退下!” 随后响起一个男子大喊的声音:“姑娘,冤枉!冤枉啊!” 杜云彤:“...” 她这是穿越到包青天的剧情里了吗?出个门都有人拦轿喊冤。 外面的男子似乎颇为疯狂,坐在轿子里,杜云彤都能听到他砰砰磕头的声音。 杜云彤秀眉微蹙,轻轻挑开轿帘,往外看了一眼。 是一个身着布衣的男子,衣服不是新衣,还打着补丁,但洗得很干净,看上去像是来赶考的贫寒学子,脸上有些血污,难掩周身的儒雅书生气。 古往今来,无论是科举还是后世的高考,被人冒名顶替的事情多不胜数,大夏朝又是一个世家寒门天壤之别的年代,难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杜云彤在上一世,就差点经历这样的事情。 因为是孤儿,所以别人觉得顶了她的成绩也没什么,哪曾想,她冒死也要把那人拉下马,在中央检查员来本市考察的时候,她拼了性命不要,冲到检查员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自己的委屈。 看到伏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学子,杜云彤仿佛看到了当年瘦弱无助的自己,心下一酸,道:“别打他,带他下去,让大夫看看伤到了哪。” “包扎完伤口之后,问问是什么情况,再带来见我。” 随从领命称是,搀着学子下去。 千雁见此,笑了笑,道:“姑娘心善。” 轿撵慢慢行走,随从过来叩门,把刚才学子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递来学子写的书信。 说男女有别,面见姑娘于礼不合。 杜云彤被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接过书信,道:“这会儿倒想起于礼不合了,刚才拦我马车怎么没想起来?” 呵,书生。 拆开书信,是非常漂亮的小楷,带着文人特有的书卷气与铮铮傲骨。 略扫了一遍,杜云彤合上了信,一手托着腮,可怜巴巴看着千雁:“做好事一时爽,事后火葬场啊。” 男子名唤马逐溪,确实是来天启城参加春闱的学子,不过他没资格参加春闱,他的文章被人顶替了,顶替他文章的人是当今监国太子的表弟,荥泽郑氏的子孙,郑勉。 她要是给马逐溪平反,不是打李晃的脸吗? 千雁给杜云彤捶着腿,笑笑道:“如今的姑娘,还有怕的人吗?” 这话说的是。 有秦钧撑腰,她在大夏朝横着走都没问题。 “把他先安顿下来,我自有主张。” 郑勉入围春闱的文章她看过,字字珠玑,句句皆是治国大才,她看得眼冒绿光哀叹不已,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怎就生在了郑家呢? 生在郑家,纵然有大才,为的也只会是郑家的利益,而不是想着做治国的贤臣。 哪曾想峰回路转,写文章的人不是郑勉,而是布衣马逐溪,无门无派,不依靠各路世家,这样的人,太适合做官了。 秦钧想肃清世家把持天下的格局,首先就要扶持寒门子弟在朝中做官,马逐溪这个人,简直天生就是为秦钧量身打造的。 杜云彤眉眼弯弯,盘算着把马逐溪举荐给秦钧的事情。 马车缓缓行走,清晨出发,到了正午方抵达皇庄。 皇庄早已肃清,一身盔甲按剑而立的禁卫军们威风凛凛地站立两旁。 杜云彤扶着百灵的手下了马车,到自己的小院子里。 马逐溪也被一同带进了皇庄。 毕竟他今日拦轿的事情闹得太大,若让郑勉知晓了,为防万一,多半会派人对他下手。 世家子弟眼中无王法,杀个把人对他们来讲,根本算不得什么。 杜云彤刚刚安置好马逐溪,尚未来得及喝口茶,便听随从说七皇子过来了。 放下茶杯,略整了下衣服与鬓发,杜云彤起身来迎。 正午的阳光略有些刺眼,李易就站在阳光下。 多日不见,他整个人都瘦脱了形,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刮跑一般。 刺目日头下,李易凄然一笑,道:“杜姑娘,好久不见。” 第68章 广宁公主是李易唯一的妹妹, 在皇城里相依为命一同长大的人, 也是李易最为在乎的人。 而如今,他最在乎的人今日之后, 就要远嫁蛮夷了。 远嫁蛮夷,说句不好听的话,比之娼妓还不如,一国公主被作践如此,是个有骨气的人都不忍受这种侮辱,大夏朝又是一个颇为讲究气节的朝代, 换了其他女子,说不定便一头碰死了。 可千古艰难唯一死,太后不让广宁公主死, 广宁公主又怎么敢死? 她若是死了, 太后绝不会再辅佐李易。 成年的皇子不多, 只有李晃和李易, 但未成年的皇子,可是排成排呢。 太后的身体不算差, 若她再狠狠心,萝卜头的十二皇子,十三皇子, 哪个不能立为皇储? 这样一来,广宁公主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所以她不得不活,也不得不嫁。 杜云彤明白这个道理, 李易更明白。 所以李易才会这么痛苦。 面对这样的李易,杜云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节哀这类的词肯定是不能说的,公主出嫁是喜事,哪能在喜事上说节哀这样的词? 想了又想,杜云彤道:“公主若是见到殿下这个模样,不知道会有多心疼。” 自李昱死后,太后便一直关着广宁公主,没有她的命令,谁也不许见,李易在太后门前跪了几夜,也没能换来太后的心软。 丫鬟们端上茶,李易微抿一口,便放下了茶杯。 “是我无能。” 李易道。 杜云彤沉默不语。 李易这话她没法接。 她一直都知道李易是没有夺嫡之心的,毕生所求可能也只是广宁公主平安喜乐,对于广宁公主执意夺嫡的事情,他知道,但劝过,但一切都是徒劳,广宁公主铁了心,在夺嫡之路走到黑。 以至于有了现在的结果。 如果李易强势点,有着陈胜吴广的那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气魄,与广宁公主一起参与夺嫡,以他的心智,或许现在早已争取了不少朝臣的支持,再怎么不济,也不会落到现在眼睁睁看着广宁公主远嫁,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的程度。 这个话题太沉重,杜云彤转了话题,道:“殿下准备怎么做?” 如果这时候李易还是没有夺嫡之心,那她觉得,她可以劝劝广宁公主一根绳吊死得了。 她试过辅佐一个没有争帝之心的皇子,结果就不用多说了,李昱的尸体这会儿都凉了。 杜云彤一边说,一边看着李易。 她不信这个时候的李易还能保持淡泊名利万事不争。 再不争,就彻底辜负了广宁公主的一番算计了。 李易笑了一下,那笑容苍凉得很,道:“不瞒姑娘,我前几夜跪在太后的清宁殿时,动过就这样跪到死的念头。” 杜云彤眼睛微眯。 不说了,她都替广宁公主喊累。 害了那么多人,也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结果她的兄长,还是没有争帝之心。 亏不亏? 有帮李易夺嫡的时间,做什么不好? 她那么聪明,之前也得太后的心,嫁一个她喜欢的世家子弟并不算难,嫁人之后和和美美过自己的小日子,不比跟着蛮夷熬一生要好得多? “我若死了,广宁就没有牵挂了,她可以过自己想要的日子,择一个喜欢的人,相夫教子度一生。”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殿下和公主可真是亲兄妹。” 杜云彤微挑眉,道:“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号,做着对方并不想要看到的事情,公主如此,你也如此。” 经历过李昱一事后,杜云彤反思了很多。 她那么尽心尽力帮李昱谋划,秦钧也险些为李昱付出生命,他们已经这么拼命又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死了? 有时候成长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只有付出血和生命的代价,才会让人看明白一些事情。 比如太后,比如秦钧。 在李昱血溅龙首殿的那一刻,太后的话让人心酸落泪的同时,又让人忍不住心口发苦。 强加给人的东西,哪怕包裹着关心和为你好,但本质上,仍是强加于人的。 强加于人的,本就是那人不喜的,如果喜,就无需强加了。 如今的李易和广宁公主,便陷在当初的李昱和太后相处时的怪圈。 李易只想广宁公主开心快乐一生,为了这个心愿,他刻意避开夺嫡之事,一心一意藏拙弄愚,为的是希望以后登基为帝的那位皇子,看在他老实本分的面子上,善待广宁公主。 而广宁公主,早已被大夏朝残酷的夺嫡之事吓惨了,如惊弓之鸟般,不登上帝位,等待皇子的,便只有一个死。 她不想李易死,所以才会谋划了这一切。 杜云彤低声轻叹,看了一眼李易,端杯轻抿着茶,道:“殿下找我,是想从我这听到什么?” “让我劝公主,还是劝你?抱歉,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李易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缩,杜云彤继续道:“更何况,这种事情,旁人说再多也没有用,劝慰只是一时的,殿下今日听进了我的劝,但明日呢?” “殿下心有不愿,纵然为广宁公主走到那个位置,最后的结果,可能也只是与怀烈太子一般。” 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做事情,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做。 “殿下,如果你是为广宁公主去夺的嫡,那不如不去。” 李易其人,聪明才智有,用人待人有,若他为储君,应当是一个比正德帝靠谱的帝王,但当遇到了广宁公主时,他的做事的规则,他的底线,统统都被打破了。 这也是秦钧之前为什么不愿意选择辅佐他的缘故。 皇庄依山傍水,空气极好,清风徐面,李易额前未曾束起的碎发轻轻晃动。 桌上的茶水飘着淡淡茶香,腾起的云雾模糊着他的眉眼,如梦似幻一般的不真实。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杜云彤低头抿着茶。 该说的,该做的,她都说了,也都做了,李易若还是执迷不悟,那她就可以劝秦钧自立为王了。 秦钧纵然有千般毛病,万条缺点,但一颗忠心为天下,是没得挑的。 时间的沙漏重新流转,屋里响起了李易的声音:“谢姑娘教诲。” 杜云彤抬头,李易已经站了起来,逆着光,她有点看不大清李易脸上的表情,只是依稀看到,李易清亮的眸子格外透彻,如银河里洗过的星辰,又如一汪清泉。 李易双手合拢,高过额头,向杜云彤深深拜下。 杜云彤忙起身避开,道:“殿下,使不得。” 让旁人看到了,那还得了? 不过李易能想明白,她还是挺开心的,最起码,以后秦钧不会那么累了。 一番推辞寒暄后,李易走出了杜云彤的院子。 杜云彤起身送他,正午阳光下,他的肩膀挺得笔直,如大雪之后愈发精神华茂的松柏一般。 这就对了吗,一个二个的至于那般淡泊名利吗? 她已经经历过一个李昱了,再来个李易也是这样的话,她怕不是会疯。 还好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李易比李昙心思透彻,听得进别人的劝。 杜云彤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仍不敢掉以轻心,让暗卫们继续留意着李易的行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管怎样,多留心总归是好的。 杜云彤回屋坐定,继续喝自己没有喝完的茶。 茶是甘萝叶,秦钧原来说是库里快要放坏的,她不喝就扔了。 在她的步步紧逼,句句撩拨后,秦钧终于别别扭扭承认,这茶叶是他特意给她寻来了,花了不少人力物力。 杜云彤这才满意,平日里更喜欢喝了。 一边喝茶,一边吩咐下去。 送走了李易,她也不能闲着,院子里还有一个马逐溪,刚才在路上时不方便见面细问,如今到了皇庄,她需要好好查问一番。 马逐溪的才华她欣赏得紧,若能为秦钧所用,对秦钧来讲,是如虎添翼,对于她来讲,会减少她的工作量。 无论是为秦钧,还是为她,她都要好好琢磨一番。 丫鬟们听了吩咐,自去准备不提。 院子里随从丫鬟各司其职,姜劲秋一身素白武服,腰间系着鞭子,一手拿着一个白瓷瓶,走了进来。 丫鬟见她来了,连忙往屋里引。 杜云彤看了她一眼,再瞅瞅她手里的小瓷瓶,恍惚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忐忑不安这个词,在飒爽明艳的姜劲秋身上出现时,可真是违和得紧。 抿了一口甘萝叶,瞧了一眼姜劲秋腰间的鞭子,杜云彤道:“马逐溪身上的鞭伤,是你抽的?” 照顾马逐溪的人来回,说马逐溪除了闯到她马车前受的伤之外,身上还有许多鞭伤,暗卫怎么问,他也不说。 杜云彤原本也挺好奇的,甚至还怀疑是不是郑勉对马逐溪下的毒手,如今瞧见姜劲秋这幅模样过来,才发觉自己错怪了郑勉。 人家虽然顶替了马逐溪的文章,但不一定坏事全是他做的啊。 罪过,罪过。 姜劲秋把瓷瓶往桌上一放,英气的脸微微红,但嘴上仍是不饶人,道:“是我抽的,怎么?” “他再骂世家没甚好人,全是狼心狗肺奴颜卑什么辈,我照样照死里抽他。” 作者有话要说:马逐溪:你们世家就是没什么好人! 还有一更QAQ 第69章 杜云彤放下茶杯, 叹了口气,道:“是狼心狗行之辈, 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这是三国时期诸葛亮感慨国家昏暗,骂死王朗的片段。 能让国家鼎盛的原因多不胜数, 但让国家昏暗的原因,也就那两个,无非是皇帝昏庸,臣子贪墨鱼肉百姓了, 故而在大夏朝的书里,也有这么一段话, 只不过说这话的人早就不可考了。 第一次在书里看到这句话时,杜云彤还颇为稀奇, 以为在大夏朝之前也有过三国鼎立,群雄并起, 武将如云的纷乱局势, 然而再看看书,发觉在大夏朝之前根本就没有朝代。 说起来大夏朝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国度。 大夏承女娲禹王之志,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关于国家的记载, 禹王治水功成身退,将一切交给了儿子启,启以此建立了大夏朝。 这个朝代对得上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个封建朝代,偏杜云彤穿越来的这个大夏朝, 君主姓李,各方面的技术也非常先进,精美的布料,各式的茶叶,多彩的瓷器,比杜云彤所知道的任何一个朝代都先进。 匪夷所思得很。 不过她穿越过来也不是为了改变世界的,这个朝代是不是历史上的大夏朝,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她该关心的是,面前姜劲秋爆抽马逐溪的事情。 “对,就是这句话。” 姜劲秋喜欢舞枪弄棒,并不怎么喜欢看书,除却兵书韬略外,她看的书屈指可数,更是记不住马逐溪骂世家的拗口话。 再怎么记不住,也知晓这话不是什么好话,她说不过他,还不能动手打他? 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她又不是君子,她是女子,用不着遵守君子那一套。 “这瓶药,你要亲自给他送去,还是我让人给他送过去?” 不用姜劲秋说来龙去脉,杜云彤也能想象得出来姜劲秋和马逐溪之间发生了什么。 无非是落魄的才子遭世家权贵顶替文章,求助无门下,大骂如今被世家把持的大夏朝,骂得顺嘴里,便难免会一竿子打翻一群人,把大夏朝所有的世家顺带着都骂了进去,结果一不小心被姜劲秋听到了。 姜劲秋出身于武将世家,姜家又是大夏朝一等一的世家,很容易就对号入座了。 让一个弓马娴熟却不大通诗书的率直姜劲秋,去跟一个满腹经纶的马逐溪去辩论个对错,杜云彤觉得,挺为难姜劲秋的。 同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沟通无果后,姜劲秋大抵是秉着我说不过你,我还打不过你的心思动了手。 结果显而易见,干净利落地把马逐溪打的一身伤。 杜云彤想起轿撵外马逐溪不断磕头的脸,除却额上的鲜血外,依稀还有个鞋印子。 漫不经心往姜劲秋脚上一扫,哦,又对上了。 “咳咳。” 抽人之后又踩脸,这就做的有点过分了。 姜劲秋略显心虚地收了收脚,轻咳着转移着杜云彤的视线,道:“你派人送给他,我看见他就来气。” 有些人天生就八字不合,看见马逐溪的那张脸,她的鞭子便忍不住想往他身上招呼。 “虽说是他出言不逊在前,但我打了他,是我不对,这药,还有银票,你让丫鬟交给他,就当我向他赔不是了。” 杜云彤点点头。 看了一眼姜劲秋放在桌上的银票,以她目测,在天启城买个三进的小院子,再请几个丫鬟小厮照顾身体,绰绰有余了。 再拿起瓷瓶看了一眼,药是不错的,不是姜劲秋随意拿来糊弄人的。 姜劲秋是诚心送药送银票的。 “不过,他再出言不逊,我照样抽他!” 姜劲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是云雾茶,苦得很,姜劲秋许久不喝,一下子喝了一大杯,苦得她两手扇风,道:“你这是什么茶,这么苦?” “云雾啊。” 杜云彤无辜地看了她一眼,道:“侯爷最喜欢的茶,你不是也喜欢吗?” 姜劲秋:“...” 她以前想不明白秦钧为什么喜欢喝云雾,为什么喜欢杜云彤,便没事时自己品品云雾,琢磨琢磨秦钧的心思。 不过在天启城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早就不琢磨了。 秦钧眼瞎就眼瞎,她跟着琢磨个什么劲? 更何况,相处久了,杜云彤也不是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人,秦钧喜欢她实属正常。 嘴里太苦,姜劲秋端起杜云彤杯子便往嘴里送。 “呃——” 她要不要跟姜劲秋说,那茶是她刚才喝过一口了? 甘萝叶入口清香,后味甘甜,冲淡了不少嘴里的苦味。 茶壶就在桌上,姜劲秋自来熟地再倒上一杯,道:“这个茶不错,以后就用这个茶待我。” 她是第一次喝这个茶。 以往在太后的清宁宫时,太后怕她不习惯,一切都按照蜀地的饮食,连茶也是蜀地特有的竹叶青,太后尚且如此,其他人自然跟随,更是有样学样。 无论到哪,她都能吃上蜀地的饭菜,喝上蜀地的茶。 想去尝下天启城的美食,还要自己溜到天启城的小巷里才能吃得到。 好不容易吃上天启城特有的美食,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遇到了让人火冒三丈的马逐溪。 流年不利。 喝完茶,姜劲秋把杯子一放,道:“我走了。” 皇庄里有马场,比皇城里的大得多了,她可以尽兴骑马练箭了。 不过这个茶倒是挺好喝的,跟她平时喝的茶大不相同。 姜劲秋道:“这茶不错,回头给我送点。” “不白要你的,我用其他东西跟你换。” “瞧你说的,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姜劲秋瞅了杜云彤一眼,十分诚恳道:“是。” 一肚子坏水。 李晃上位后,杜云彤没少给她使绊子,气得李晃的母亲郑夫人在宫里摔了不知多少的东西,偏她面上还是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模样,让人根本没法冲她发火。 这些事,打量她都不知道呢? 她性子直归直,但又不傻。 杜云彤手捏着帕子,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西子捧心状,道:“这话就伤感情了。” 话题一转,要起了竹叶青,道:“竹叶青就不错,你什么时候送过来?” 秦钧不喜欢喝酒,竹叶青是他唯一不多能喝得下去的酒,心情不好时,便会自斟自饮几杯。 偏竹叶青是蜀地特有的,天启城甚少有卖的,她纵然有心想给秦钧买来,也找不到地方买。 但姜劲秋不同,她来天启城带了许多蜀地的东西,竹叶青便是其一。 之所以不跟姜劲秋说是给秦钧的,是因为姜劲秋知晓秦钧喝竹叶青,八成会把库里的竹叶青一股脑全部送过来。 姜劲秋远离家乡,一人在天启城,竹叶青是她思乡时的解馋之物,她若是全部送过来,她还喝什么? 所以杜云彤干脆只说自己要的。 她要竹叶青姜劲秋会送来一两坛,但若是秦钧要的,姜劲秋会全部送过来,啧,女人呐。 “等着,晚上就给你送过来。” 事情办完,姜劲秋不再多呆,站起身,向杜云彤告辞:“我骑马去了。” 杜云彤道:“翁主慢走。” 姜劲秋的爱情观挺简单,她喜欢一个人,跟她喜欢的人没甚关系,所以杜云彤也不担心姜劲秋会横插在她与秦钧之间。 跟这种相处,舒服。 送走了姜劲秋,杜云彤让人把马逐溪叫过来。 暗卫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儿,暗卫又回来了,神色颇为复杂,对杜云彤道:“马公子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与姑娘私下相见于理不合。” 杜云彤:“...” 好一个于理不合,他跟姜劲秋吵架的时候,怎么不说于理不合了? 双标。 怪不得能把姜劲秋怼得动手揍他。 姜劲秋脾气虽然暴躁,但该有世家女的修养还是有的,她跟姜劲秋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从未见她动手打过人,马逐溪是她打的第一人。 让千雁收起药瓶和银票,杜云彤道:“他不来见我,那我去见他。” 第一次见这么迂腐的人,杜云彤忍不住怀疑,早上不顾一切拦她马车的那个人,是不是现在开口闭口于理不合的酸儒书生。 算了算了,有才之士多半脾气怪异的,刘备三顾茅庐才请来了诸葛亮,马逐溪都自己找上门了,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杜云彤腹诽着,来到马逐溪居住的门前。 百灵上前叩响了门,道:“马公子,我家姑娘来看你了。” 屋里马逐溪的声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润气息,不急不缓道:“姑娘,这于理不合——” 不合你妹。 这能三顾茅庐还心平气和的刘备,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杜云彤一脚踹开了们,提着裙摆走了进去。 正捧着书端坐着的马逐溪嘴巴微张,大抵是没有见过像她这般直接踹门而入的闺秀。 杜云彤径直走过,在马逐溪对面坐下,马逐溪眼珠子跟着她转动,在她坐下的时候,终于醒过了神,合上书,起身对她施了一礼:“姑娘。” “恩。” 这会儿多正常,他要是再敢说什么于理不合,她怕不是跟姜劲秋一样,也想动手抽他。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这是刚才打你的那个妹子送来的东西 收好 马逐溪连连点头:噢噢 ——等等! 打我的不是男人吗?!!! 马逐溪绝望脸:这于理不合!!! 第70章 马逐溪脸上的血污清洗之后, 杜云彤发觉,马逐溪长得还是很不错的, 属于那种很清秀的长相。 大夏朝尚武,讲究个君子六艺,故而这个时代的文人,也不是后世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马逐溪的眉没有秦钧那般的锋芒毕露, 不是杀伐决断的弧度,秀秀气气的,略微有些弯,但又不是女孩子的柳叶眉。 他的眼如聚了一汪水般, 清澈见底,带着文人墨客特有的儒雅温润气息。 如果说秦钧是雪后的松柏, 傲然睥睨而立,那姜度便是雨后的青竹, 洒脱,却又宁折不弯, 而面前的马逐溪, 便是江南水乡处的一枝荷叶,还是带着清晨露水的那一种。 这样的一个人,姜劲秋居然还能下得去手。 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罪过, 罪过。 杜云彤自觉忽视了刚才她也想要抽马逐溪的冲动,道:“打你的那位姑娘,是我的朋友。” “恩——” 自杜云彤进屋,他就一直没敢看她, 他是守礼之人,自当要遵循大夏礼法,直至听到姑娘一词,马逐溪才敢抬眉看杜云彤。 “恩?!” 姑娘二字让马逐溪的声音都跟着变了调,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和震惊。 看他这副惨不忍睹模样,杜云彤大致能猜得出来马逐溪和姜劲秋初相见是什么样的场景了。 女装诸多不便,姜劲秋八成是女扮男装出门的,马逐溪迂腐守旧,压根就没把姜劲秋往女人身上想。 当然了,也不能劝怪马逐溪没看出来姜劲秋是女的,一言不合抽人鞭子这种事情,在马逐溪的认知里,是跟端庄的大家闺秀根本不沾边的。 马逐溪瞳孔微张,呆住的模样让杜云彤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声让马逐溪回了神,一脸羞愤向杜云彤拱手道:“如此,倒是我唐突了姑娘的朋友。” 被一个女子当街揍了,这不仅仅是有辱斯文,更是奇耻大辱了。 见好就收是个技术活,马逐溪都这幅模样了,她再逗下去,马逐溪怕不是会跟她翻脸了。 杜云彤止了笑,正色道:“这句话我会帮你带到的。” “百灵。” 百灵从杜云彤身后走出来,双手端着托盘,托盘上是姜劲秋送来的药和银票。 马逐溪有些不解,道:“这是?” 送他药,他尚能明白,但送他银票,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他的事情太大,她做不了主,故而使些银票将他打发了? 马逐溪眸色微暗,嘴唇轻轻抿着,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 千雁把药和银票取下来,放在桌上,杜云彤道:“我那朋友送来的。” 杜云彤指着药,道:“这是给你治伤的。” 又指上银票:“这个让你买些东西好好补一补。” 马逐溪紧握着的手指慢慢松开,清秀的脸上微微泛些红,道:“请姑娘转告姑娘的那位朋友,这些东西,我万万不能收。” “与女子争论,本就是失了风度,有欺负妇人之嫌。” 杜云彤眉梢微挑,瞧了一眼他脸上的伤,心里默默腹诽着:也不知道是谁欺负谁。 就马逐溪这种人,姜劲秋打十个都不成问题,能欺负姜劲秋的男人,只怕这会儿还没生出来。 哪怕面对着颇为喜欢的秦钧时,姜劲秋该嘴炮的时候绝对不会怂,该捋袖子打的时候也绝对不会手软。 不过秦钧这人话很少,不是爱好嘴炮的人,通常说不过姜劲秋,意见分歧时,他撂下一句话便走,绝对不跟姜劲秋多纠缠。 所以姜劲秋在天启城呆了这么久了,也没有跟秦钧闹到拔剑相向的程度。 马逐溪不收银票,只收了药,一沓子银票孤零零地摆在桌上,跟被人嫌弃了似的。 本来就是被嫌弃的。 读书人嘛,讲究个气质高洁,不吃嗟来之食,黄白这种俗物,怎能玷污他们出淤泥而不染的灵魂呢? 不收就不收吧,杜云彤本来也没想着马逐溪会收下银票的。 能写出治国策那种锦绣文章的人,怎么可能是个掉进钱眼里的人? 杜云彤便让千雁扔把银票收下,差人给姜劲秋送过去。 说起来这是不少钱呢,她不能私自昧下,虽然她挺想给昧下的。 这几日她看了秦钧府上的账单,偌大的定北侯府,满打满算的家财,竟然跟她差不多,杜云彤惊得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 要知道,秦家可不是她爹那种没落的侯门,定北侯战功赫赫,世代皆是天子近臣,怎么就成了跟她差不多的人家了呢? 再往下面翻翻,哦,能挪用的钱财,全部贴补军费了。 不知是正德帝太抠,还是正德帝顾忌秦钧继续做大,每每秦钧出战,朝上拨给秦钧的军费总是缺斤少两,没有一个能撑到他得胜还朝的。 秦钧不是没有上过奏折说军费不够用,但正德帝回批他的奏折写的甚是可怜,诸侯世家林立,赋税难收,他一个坐拥天下的皇帝都紧巴到每顿只吃十二道菜了,哪还有钱拨给前线呢? 正德帝诉苦,战士们又不能不吃饭,秦钧便只好学着死去的父亲,用侯府的钱财来填补。 军营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秦钧哪还攒得下钱? 没把整个定北侯府掏空,都是他善于经营了。 杜云彤眼巴巴地看着千雁把厚厚的一搭银票收起。 这些钱要是给了前线的将士们,能给他们添不少冬衣呢。 完了完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跟秦钧相处久了,想的都是如何帮秦钧省钱,然后贴补边关将士了。 这可跟她财迷的性子不符。 抿了一口茶,杜云彤决定不去再想。 车到山前必有路,荥泽的郑氏虽掌握着天下的粮仓,但秦钧收拾完青州的齐氏,就会掉过头来料理郑氏,等解决了郑氏,还需要担心粮食不够吃,只能高价从黑市买吗? 再说了,林氏二房手握盐政,大房又向秦钧递了橄榄枝,大房都来了,二房还远吗? 以后不愁没钱花。 甘萝叶入喉,清香甜蜜,杜云彤静了静心神,对马逐溪道:“你说治国策是你写的,有没有什么凭证?” 不能单替姜劲秋送药送钱,反倒是把正事给忘了。 马逐溪的事情若筹划得当,虽不能扳倒荥泽郑氏,但也能灭灭他们的气焰,让他们消停一段时间。 自从李晃以储君身份理政时,原本在世家里并不显眼的郑氏一族,迅速地崛起了。 杜府的小厮出门买个菜,都能带一筐郑家的八卦回来,不是郑家的女儿嫁给了朝中的哪位高官的子孙,便是郑家的儿子又娶了朝中重臣家的闺秀。 你来我往互相联姻,大有盖过当今第一世族大家华阴杨氏的风头。 杜云彤对于这种联姻手段嗤之以鼻。 想当初,她娘就是联姻嫁给了她爹杜砚,结果呢,相府一倒,莫说承恩侯府会给予许家一点帮助了,整日里净干一些落井下石的事情,她娘的尸体还没凉呢,吕老夫人就火急火燎要把自家侄女扶正了。 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的家庭,利益没了,家也会跟着散了。 而她要做的,便是小小地推动利益一把。 面前的马逐溪,便是撬开利益缝隙的第一人。 马逐溪眸光微暗,道:“如何证明是我写的?” “姑娘,这事太难了。” 马逐溪轻摇着头。 他能将治国策一字不差地写下来,可郑勉同样做得到,唯一能替他作证的监考官,早已被郑家收买,咬死说他写的是另一篇平庸的文章。 世间无人能证明他的清白。 马逐溪心凉了半截,垂下眉,看着桌上的红曲木纹理。 高.耸入云的大树被砍下来,一点一点打磨成精致的桌椅模样,雕花上色,最终才陆续被送到皇庄里,供贵人驱使。 他是何尝不是如此?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数十年寒窗苦读,不求官,不求才,但求一舒胸中抱负。 马逐溪手指划过桌面,眉头微皱,手指抓住了桌角,像是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般。 杜云彤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桃花扇,道:“那可不一定。” “公子再好好想想。” 她倒是有主意让马逐溪反败为胜,但她并不想说。 这种事情要靠马逐溪自己来想。 想不来,那马逐溪便是一个只会写锦绣文章的书生,于治国之上也只是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终觉浅,赵括的例子还在那呢,她可不想再找来个文人版的。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马逐溪陡然松开桌角,抬起头,目光朗朗看向杜云彤,声音是温润书生的书卷气,但又带着点书生少有的果断决绝:“姑娘,我想到了。” 杜云彤眉梢微挑,道:“请讲。” 她就知道,她看上的人,才不是庸碌无用的书呆子,要真是一成不变的书呆子,哪有勇气拼了性命不要去拦她的轿? 武有秦钧战无不胜,文有马逐溪经天纬地,这才是开挂的人生嘛。 作者有话要说:太累了,今天就不二更了╮(╯▽╰)╭ 下月1号开始会有日万哒! 第71章 杜云彤饶有兴致地看着马逐溪。 马逐溪道:“我能写得出治国策,便能写得出反治国策的文章。” 上道。 跟她想的一样。 自相矛盾虽然不是一个好法子, 但若是持盾之人并不知道如何完美地运用盾, 那便是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法子了。 郑勉盗用的治国策有多惊才绝艳,马逐溪的反治国策便有多振聋发聩, 郑勉开篇的惊艳, 不过是给马逐溪当了垫脚石而已。 杜云彤满意点头, 这才是能写出治国策的人, 不是迂腐的书生, 不是死板的文人,是胸有丘壑的谋士,更是可寄万里的良臣。 “殿试尚有一段时日, 这段时间, 公子专心钻研文章便是。” 杜云彤道:“我会把公子安排在殿试那一日。到了那一日,便看公子的发挥了。” 天子脚下,出了这种冒名顶替之事,让原本对世家大族多有不满的寒门更会厌恶世家。 科举是寒门唯一的晋升之路,如今连这条路都被世家用权势堵上, 寒门再想要出人头地,光耀门庭,除非先把横在他们面前的世家除去, 才有可能实现心中报复。 这便是杜云彤为秦钧打算的, 用寒门之力,去拔除某些藏污纳垢徇私枉法的世家。 这条路,很多人走过, 女皇武则天便是个中翘楚,用寒门打压关陇贵族,最终改朝换代,成了华夏史上的第一任女皇。 当然了,这条路也有利有弊,女皇就是有点用力过猛,在选拔出大量贤才的同时,也弄出了很多滥竽充数之人,后来李隆基上位,罢黜了不少官员。 有着女皇的前事之师,杜云彤痛定思痛,觉得她坚决不能走女皇的老路,巨唐强盛,胡乱折腾也没什么,哪怕出了安史之乱,后期照样能打到周围异族跪着叫爸爸。 巨唐有资本折腾,大夏可没这么雄厚的财力物力。 大夏朝本就处于风雨飘摇的时期了,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要思虑再三的,如一艘破破烂烂的船,行驶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巨浪打来,这船还能不能撑得住。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给船加固加固甲板,给帆打打补丁,剩余的,便看秦钧的超常发挥了。 秦钧悍勇,从无败绩,但这个世界上,能够左右战局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比如粮食,比如军费,这些都是秦钧解决不了的。 抿了一口茶,杜云彤看向面前的马逐溪。 若是筹划得当,马逐溪被郑勉冒名顶替的事情,能让郑家吐出不少粮食呢。 荥泽郑氏占据着中原之地,中原之地便是天下粮仓,以一州之力,支撑着大夏朝除却姜度麾下的地区的所有地方的军粮。 这也是郑氏虽然在朝中身居高官的人不多,但在世家上仍然排得上号的最主要原因。 说起来杜云彤挺心疼中原百姓的,因为扛着大夏朝粮仓的重任,所以根本没有其他精力去发展经济,导致中原之地虽处于大夏朝腹地,地势平坦,没有山脉,本是一个繁荣昌盛之所,偏偏给过成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贫困日子。 世人常道,江陵之地风水好,出高官大贤,真的是风水好吗?杜云彤觉得未必。 江陵繁荣,家家户户都上得起学,当地官员没有粮食任务,商税的压力也不大,各项指标都容易完成的情况下,自然就会重视学子,以每年出的学子来提升自己业绩了。 学习氛围好,学子们若肯努力,通过童试乡试并非难事。 一旦参加科举进入朝堂,江陵的高官也会多加庇佑他们,高官大贤,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但是中原之地,远远没有这般好的运气。 每家每户都忙着种地,根本没有银钱去送孩子上学,官员们又扛着粮食重任,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官职考核,出一两个学子,远不如多一两个壮丁种地,多产点粮食来的实在。 环境就是这个环境了,跟江陵的学子们根本就没在一个起跑线上,中原之地的学子跑断腿,可能还抵达不了江陵学子的起跑线。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除却皇帝的失职,刻意引导外,当地的世家也脱不了干系。 中原之地论繁荣比不了江陵,论悍勇比不了北地和蜀地,论物产之丰富又比不得青州,若想在世家里站稳跟脚,可不是就死命发展农业,把控大夏粮仓了吗。 结果一把控,就把控到如今这个局面。 杜云彤看到各地的学子名单时,都替中原的百姓感觉委屈。 别的州地一大串,密密麻麻写满了学子的名字,中原呢,稀稀拉拉的几个名字,还有一个郑勉是冒名顶替的。 委屈,太委屈了! 她都想劝劝秦钧,先对中原下手算了,一来得了中原之后,不用再被郑氏卡着粮食,二来么,中原也该发展发展了,除了粮食,他们还能做很多事。 心思一动,杜云彤问道:“公子对中原之地,有什么看法?” 马逐溪端着茶杯,浅尝一口,看了一眼杜云彤,停了一会儿,慢慢道:“中原之地此等状况,非一人之罪。” “若想改变,需从根本入手。中原百姓并非只会种地,世宗皇帝复国,依靠的便是中原之地,兴一国,灭一国,不过弹指间。”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后世帝王对中原之地多有忌惮,百年来,只许他们发展农业。” 讲到这,马逐溪有些唏嘘:“说来可笑,当年青山学院分校,看上了中原地势开阔,准备在颍水创建分校时,却遭到了当地官员的拒绝。” 杜云彤眉头微动。 这事她听说过,因为每年向书院交的粮食没谈拢,青山书院把分院改到了江陵。 青山书不亚于后世的清华和北大,是大夏朝的第一学府,在哪里建校,除了育学成才外,更能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若能在颍水建校,将会彻底改善中原之地的格局。 但仅仅因为粮食,中原的官员们便放弃这大好机会,在嘲笑官员们愚昧的同时,背后的悲凉更是让人彻骨生寒。 粮食红线不能动,哪怕牺牲中原所有的一切,都要保证粮食的产出。 大夏粮仓这个称号,太重太重了。 马逐溪把手中杯子重重在桌上一放,薄唇微抿,没再说话。 青山书院是每个中原学子心中永远的痛,痛恨当地官员的短视,痛恨世家只要“粮仓”称号,不管百姓死活,更痛恨皇帝的不管不问,任由这种畸形继续发展下去。 杜云彤杯里的茶喝完了,小丫鬟上前给杜云彤续茶。 杜云彤吹着杯中茶,道:“根子烂了,就把根拔了。” 这句话影射层面太广,马逐溪微抬眉,打量着杜云彤,试探道:“姑娘的意思是?” “字面上的意思。” 喝完杯中茶,杜云彤放下了茶杯,道:“我看好你,加油。” 马逐溪呼吸一紧,瞳孔微张,胸口微微起伏着。 寒门与世家的矛盾,数中原之地最为尖锐,马逐溪出身中原寒门,这也是她格外欣赏马逐溪的原因。 马逐溪的才华,出身,都是对付荥泽郑氏最为锋利的一把剑。 看着面前的男子对她深深拜下,杜云彤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中原的未来,大夏的未来,看你了。” 马逐溪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被她拍他的动作给吓的,还是其他原因。 杜云彤起身离开,身后的少年逆光抬起头,眼底澄澈,却也坚韧。 回到自己房间,杜云彤给秦钧写了封信。 将马逐溪的事情详细告诉秦钧后,又忍不住多写了几行字:就不能先对李晃身后的郑氏动手吗? 蜀地,青州,江陵,甚至雍州,这几个地方都产粮食,他们完全可以分担一部分中原的粮食压力,但因郑氏要保住粮仓的称号,并不让各地分担,还向正德帝觐言,说中原盛产粮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其他州地发展商业便好。 这一觐言,便拖累了中原百年的发展,杜云彤不是中原人,都替中原百姓感觉委屈。 以一己之私,毁当地百年繁荣,这种毒瘤世家,就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秦钧收到杜云彤的飞鸽传书,打开看完之后,饮完杯中酒,将书信就着火折子烧为灰烬。 守墓的内侍重新给秦钧斟满酒,秦钧端起酒杯,洒在李昱墓前。 李昱曾跟他说过,说他是正德帝的话,必然会处置郑家,一个称号,有甚好的,至于把百姓们害到这种程度吗? 皇陵处风声喧嚣,秦钧站起身,暗卫立在他身后。 暗卫道:“侯爷?” “去皇庄。” 中原和青州,哪是这么好动的? 动了中原,便无暇顾及虎视眈眈的青州,青州离天启城并不算远,兵临城下也不过十来日的时间,天启城一旦有失,大夏朝便不复存在。 但若动了青州,可能会被郑氏扼住粮食咽喉,将士无粮,拿什么跟兵强马壮的青州兵打仗? 他与异族打仗不怕缺粮,是因为他以战养战,但对于大夏子民,他不能这样做。 风吹起秦钧鬓间的发,秦钧微眯着眼。 或许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他眼前的这两个难题,杜云彤能帮他解决。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晚QAQ 想辞职= = 资本主义太能吸血了 青山书院是有原型的 中科大原来打算在河南建校的 因为粮食惨遭河南官员拒绝= = 啥也不说了 心疼一波河南的学生 第72章 皇陵在天启城西北方, 依靠邙山而建, 皇庄在天启城南方,同样依山傍水, 风景秀丽。 从皇陵到皇庄, 骑马要一到两天的时间,秦钧马快, 路上又没怎么休息,不过半日,便抵达了皇庄。 皇庄建造的有独立的小院子, 依照官阶和爵位, 分配给官员权贵们居住, 离太后皇子们近的院子,不用说, 便是权利中心圣眷正隆的人家, 离得越远,便代表官职越低, 处于天启城边缘化的人物、 作为如今朝中的第一人, 秦钧的院子自然是离太后的宫殿极近的, 且秦钧所住的院子依山而建,景致远比其他权贵所住的院子开阔得多,院中还有一个练武场, 供秦钧日常习武用。 这个院子是世宗皇帝曾经住过的,名唤昭武院,臣子是没有资格居住的, 李晃赐给秦钧住,表面上是为了彰显他对秦钧的亲厚之情,但内里的作用,是要秦钧坐实僭越罪名。 秦钧立在昭武院门前,抬头看着门匾上的烫金大字。 这三个字是世宗皇帝亲手写的,落笔锋利,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一如世宗皇帝的生平。 世宗皇帝在大夏朝是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出生于大夏朝的动荡之期,诸侯争雄,逆贼犯上,天家皇室被清洗,大夏朝不复存在,天下百姓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 世宗皇帝流落人间,受尽人情冷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一举复国。 他的功绩不亚于开国太祖皇帝,在他当政期间,大夏朝由乱世变成鼎盛,成为真正意义上空前强大的帝国。 世宗皇帝是一个真正的千古一帝,文治武功,无人出其左右,在他死后的数百年,没有一个皇帝能与他相提并论。 纵然是开国太祖,在世宗皇帝复国又将大夏朝一手推向鼎盛的功绩面前,也黯然失色。 无数个大夏男儿,看完世宗皇帝生平后,无不心虚澎湃地说一句:男儿生当如是。 秦钧目光下移,落在昭武院的大开的门上。 禁卫军们恭恭敬敬分立两旁,貌美的小宫女与内侍低眉垂眼地跪在地上。 宫七走上前,用手摸着门上的鎏金画饰。 昭武院是世宗皇帝在位时建造的,聚集了天下的能工巧匠,耗时数年才建造完成,是专门供世宗皇子来皇庄避暑休息的。 自世宗皇帝死后,昭武院便再也没有打开过了,没有人知道昭武院究竟是什么样子,若不是李晃让他家侯爷住在这,只怕他到死也不晓得昭武院长什么模样。 手指触及到门上的画饰,宫七才发觉,画饰根本不是鎏金,是真金,分量足的很。 传说世宗皇帝喜奢华,衮服上的日月星辰都要用宝石玉石点缀,如今再瞧瞧世宗皇帝住过的院子,宫七觉着,传说可能不是传说,是真事。 世宗皇帝是真的就居住在金银玉石堆里。 宫七转过头,对秦钧道:“侯爷,这可是世宗皇帝住过的地方。” 他家侯爷若是住在了这,明天御史们弹劾他家侯爷僭越的折子就能把人给埋了。 御史不比其他官员,职责便是挑从皇帝以及百官的毛病,上到皇帝立哪位皇子为储君,下至九品芝麻官纳了个小妾,都能被御史口若悬河骂个半天,且骂得内容不会出现一句重样。 大夏朝是一个颇有气节的朝代,相应的,御史的地位也很高,古往今来,只有一头碰死的御史,没有被赐死的御史,文人不是一个朝代的脊梁,御史才是。 皇帝百官拿御史一点办法也没有,弄是没法弄死的,祖宗国法在那摆着,御史除非是犯了谋逆叛国重罪,才会被罢官免职赐死,可御史们一般也做不来那种事。 弄死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怼吧,又怼不过,御史肚子里的那些书是白念的? 能怼赢御史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哦,其实往前推推,还是有人怼赢了御史的,那人还是世宗皇帝。 不过这会儿世宗皇帝的骨头都化成灰了,御史们一茬接着一茬,嘴炮功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夏朝自世宗皇帝之后的弱鸡皇帝们,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 皇帝尚且畏惧御史,更别提下面的官员了。 御史虽然善于鸡蛋缝里挑骨头,但也是为数不多拎得清的人,若不然,帝王们也不会给他们那么大的权利。 秦钧为大夏朝做的事情他们看在心里,除了在写完弹劾朝中百官时发觉墨水有点剩,会顺手写张秦钧暴虐嗜杀的折子,其他时候,并不苛责秦钧。 秦钧十二岁时,秦家除却秦钧满门战死沙场,百官联名上奏,要正德帝杀秦钧还天下一个交代。 在这种事情上,一向爱没事找的御史们就没搀和,在旁人都忙着落井下石时,御史的不搀和,已经属于雪中送炭了。 后来秦钧浴血归来,手中陌刀杀尽当年挑事之人,御史们也保持了沉默。 哪怕后来秦钧在被弹劾的边缘疯狂试探,御史们也只是可有可无地奏两句骄横暴虐的话。 这么多年了,秦钧与御史一直保持着这种微妙关系,但宫七觉着,不管之前怎样,秦钧要是真住进了世宗皇帝住过的昭武院,那御史们多半会捋起袖子,问候秦钧祖上十八代。 世宗皇帝在世人心中的地位太高了,远非一般皇帝能够比拟的,昭武院为什么在世宗皇帝死后不再开启,还不是因为再无一人能够与世宗皇帝相提并论。 让一个不及世宗皇帝的人住进属于世宗皇帝的院子里,简直就是对世宗皇帝的侮辱。 别说御史了,宫七都觉得这事不妥当,想了又想,对秦钧道:“侯爷,咱换个地吧。” 哪知秦钧脚一抬,踏进了昭武院的大门。 宫七:“...” 侯爷到底是没有见识过御史的战斗力,太年轻。 宫七扣着门,身体力行地拒绝跟秦钧一块走进昭武院。 他还不想被人问候十八辈祖宗,他还年轻,大好的生活等待着他,他不敢跟自家侯爷一样任性。 宫七眼巴巴地看着秦钧越走越远,金丝楠木的大门被他摸出一个手印子:“侯爷,侯爷,侯——” “叫杜姑娘过来。” 秦钧轻飘飘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 “好的!属下马上去!” 他正愁找什么借口不进门呢。 宫七火速赶往杜云彤的院子,他发誓,他来的速度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作为暗卫的身体素质摆在那,宫七面不改色心不跳,对杜云彤道:“姑娘,我家侯爷邀请姑娘过殿一叙。” 世宗皇帝的昭武院,那能是院子吗?是殿! 宫殿的殿! 杜云彤把写好的帖子递给千雁,千雁收起帖子下去处理。 “好,我这就过去。” 李晃把昭武院赐给秦钧居住这件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秦钧不找她,她还要找秦钧呢。 杜云彤略微收拾,便去了昭武院。 她对昭武院挺好奇的,世宗皇帝的人生简直就是起点男频爽文,除了没有男频种马的属性,剩下的的全部占齐了,跟位面之子汉光武帝刘秀有一拼。 尽管做了心理准备,但当站在昭武院门口,昭武院的精致程度还是给杜云彤带来了不小的视觉冲击。 到底是世宗皇帝,有钱有权,任性,若是换成其他皇帝,想盖成这样别院,只怕还没有动工,就被御史们给骂得连连讨饶。 这年头,御史们也爱欺软怕硬啊。 杜云彤提着裙摆,走进了昭武院。 身后的宫七嘴巴微张,半天没醒过来神。 怪不得他家侯爷对杜姑娘这么好。 从某种意义来讲,他俩就是同一类型的人,不敬鬼神,不惧帝王威仪。 他们只活在当下。 小桥流水,九曲回廊区区绕绕,又正值阳春三月,百花竞放的季节,杜云彤一路闻着花香,看着流水,穿过长廊,来到昭武院的练武场。 进了练武场,视线顿时开阔起来,繁华景致不再,只有秦钧曲膝而坐,专注地擦拭着手里的陌刀。 阳光下,陌刀闪着寒光。 杜云彤走了过去。 “侯爷倒是心大。” 也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 世宗皇帝在世人眼里地位嵩高,亵渎世宗帝的罪名可比滥杀无辜大多了。 杜云彤坐在秦钧对面的石凳上,小丫鬟们上了茶水和点心。 陌刀已经足够干净了,秦钧把陌刀横在桌面一旁,跟着他的随从端上水,他把手放在铜盆里,静静泡着。 “恩。” 秦钧应了一声,扫了眼杜云彤,一直跟在她左右的千雁不见踪迹,只有百灵守着她。 秦钧心下了然,道:“安排好了?” “那当然了,也不看看我是谁。” 杜云彤抿了一口茶,道。 说起来还是李昙可爱直白点,从不屑于搞什么阴谋诡计,想夺嫡,就大大方方明明白白的来,哪怕面对着战场上从无败绩的秦钧,李昙也从来不怂,说搞秦钧就搞秦钧,说来兵变就来兵变,义无反顾地走在以武力来夺帝王的路上。 但到了李晃这里,就不如李昙这般直白了。 表面笑呵呵的,一副贪花好.色的模样,但背地里做的事情,不提也罢。 稍微不注意,就会让人着了他的道。 就比如今天,竟然让人开了昭武院,赐给秦钧居住,这是什么,这是让她好不容易帮秦钧在百姓里刷出来的好感度,一下子降到负数,她敢肯定,秦钧要是在昭武院住上一.夜,再回去天启城的路上,就会有百姓往秦钧身上扔臭鸡蛋。 名声这东西看似虚无缥缈,但必要的时候,还是能唬人的。 就好比世宗皇帝,一个没有任何世家支持的落魄皇孙,是怎么凭一己之力复国的,还不是因为名声好,百姓拥护他,走到哪,都有人送人送粮。 再瞧瞧秦钧,莫说送人送粮了,世人对秦钧的态度,比之异族好不了多少。 这种状况导致秦钧想动青州都动不了。 除却朝中给秦钧拨的粮食外,秦钧想吃粮食只能在黑市上买,为什么要在黑市上买呢,因为寻常市面上,别人一听是秦钧卖粮,莫说卖给他了,还能把卖粮的人给乱棍打出来。 毕竟秦钧这个人啊,有杀皇子皇孙王公大臣、不敬帝王的前科在,又有大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的恶名,世人对他的认知,还停留在残暴嗜杀的层面上,认为他是祸世之将。 秦钧想动青州,必须要有足够的粮草支撑,不受制于荥阳郑氏,可想要有粮草,首先要有一个好名声。 不求别人主动送粮过来,最起码他在市面上能够买得到粮食,不用再花高价钱去黑市购买。 她懂这个道理,李晃自然也懂,所以才会弄了今天这么一出,让秦钧亵渎世宗帝的昭武院,让秦钧原本就不怎么好的名声再声名狼藉一点。 若是秦钧自己一人,他能看出李晃的心思,但破不了这个局,某方面的能力特别突出的情况下,某一方面的能力就会格外缺陷——秦钧实在太不擅长与人交际了。 没有交际,拿什么去破李晃的局? 不过没事,他有她。 他不擅长的事情,她来做,他破不了的局,她来破。 未知的前程充满了意外和艰险,秦钧护着她没让她吃过任何亏,她也愿意与他同舟共济。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马逐溪已经相投了,其他大贤还远吗? 有马逐溪在,荥泽郑氏便无须她关注太多,她只需要把全部精力放在李晃身上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李晃:我可是天选之子 活到最后的人 晚上还有一更! 第73章 “一切都安排好了。” 就等着李晃上套了。 说起来, 为了对付李晃, 她也算煞费苦心了。 李晃不同于李昙,不能直接来硬的, 不怂就是干, 李晃更倾向于政斗,而非兵变。 让原本跟李昙兵变得你来我往的杜云彤颇为不习惯, 不过再怎么不习惯,也要勤勤恳恳排选参加春闱的学子,认认真真分析各地的世家诸侯, 顺便着再去琢磨琢磨李晃的性子。 摸清了李昙的脾气之后, 便知道该对症下药了。 就好比今天。 她敢肯定, 今夜李晃肯定会“一时兴起”来昭武院看看,而且跟着他前来的一定会有很多爱八卦的官员, 看完昭武院, 出了昭武院的门,秦钧亵渎世宗建造的院子的消息, 就会满天飞了。 杜云彤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与此同时, 皇庄的另一处, 李晃衣服斜倚在太师椅上,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的,领口大开着, 露着大片蜜色的肌肤。 身后的小宫女动作轻柔,给他捏着肩,一旁的小宫女给他打着扇, 面前立着的小宫女,用银筷子夹着桌上的点心,递到他的唇边。 李晃吃下点心,手指却捏住了喂饭的小宫女的下巴,把她的脸微微抬起,拇指轻拂着宫女涂得鲜艳的唇。 宫女娇笑着:“殿下~” 娇滴滴的声音让李昊听得身心都通畅起来,在宫女唇上印上一吻后,索性把宫女揽在了怀里。 他的面前,齐文心半敛着眉眼,面无表情地饮着茶,好似看不到这荒诞的画面。 李晃一边与宫女调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齐文心说着话:“夫人,三哥到底是我的三哥,孤怎么会舍得不救他呢?” 位列东宫太子,便有权利称孤道寡。 自拿到储君印绶那一日,李晃便懒懒地把孤挂着嘴边,调子又拉得很长,在孤字上面还会加重语气,跟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储君似的。 浮夸又轻挑。 “只是如今的局势,实在让孤无能为力。” 宫女的衣服落在肩头,露着光洁肌肤,齐文心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没甚表情的模样,听李昙轻佻的调子折磨着人的耳膜:“定北侯权倾天下,可不是孤能得罪的起的人物。” 小宫女的脸由白皙变得绯红,齐文心放下了茶杯。 宫女们都围在李晃身边,无人给她续水,她便给自己添上茶水。 杯中茶升腾着袅袅云雾,齐文心看着杯中浮沉不定的茶叶,平静道:“太子殿下想要什么?但凡我东莱齐氏有,必会摆在殿下案头。” 与宫女调着情的李晃眸中精光一闪,停止对宫女的都逗弄,半眯着的桃花眼看向齐文心。 李晃的目光在齐文心身上游走,暧.昧道:“若孤想要夫人呢?” “殿下~” 小宫女仍想对他痴缠,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再不敢与他耳鬓厮磨,连忙拉好衣衫,红着脸退了下去。 席上的宫女尽数退下,只余下齐文心与李晃二人。 李晃走到齐文心面前,伸出食指,挑起她的下巴。 “东莱齐氏出美人儿,啧啧。” 齐文心平静地看着他。 桌上的茶杯印着时光溜去的痕迹,李晃松了手指。 他爱极了女子轻嗔薄怒的模样,偏面前的齐文心如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般,没甚趣味。 李晃坐在齐文心旁边的椅子上,捡了块桌上的水果扔到嘴里,懒懒开口:“青州兵多将广,想来无需孤的帮助,也能救出三哥。” 齐文心温柔一笑,道:“青州不过一州之力,如何与定北侯抗衡?” “终究还是需要太子殿下在中间协调。” “可是孤不想费这个心思。” 李晃挑挑眉,吊儿郎当道:“孤一无兵,二无将,拿什么去跟秦钧抗衡?” 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他对秦钧使的那些小手段,充其量也只是膈应膈应秦钧,并没有到兵戎相见的程度,既然秦钧没有对他拔剑,他为什么要先对秦钧拔剑? 为了帮青州对付秦钧? 别开玩笑了,帮青州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还留着秦钧替他荡平天下。 秦钧此人可用,但要压着用,他父王皇兄就是不懂这个道理,所以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今天见齐文心,不过想看看青州能开出什么样的筹码罢了,结果齐文心迟迟不吐口。 李晃瞥了一眼齐文心。 他喜欢漂亮的女人,也喜欢聪明的人,但不喜欢漂亮的聪明女人,女人这种生物,一旦太聪明了,就不可爱了。 但偏生这个时代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的聪明。 好不容能把广宁弄走了,结果又来一个齐文心,当真是,让人高兴不来。 李晃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这边让他不高兴,另一边有让他高兴的事情。 金乌西坠,小内侍一路小跑着过来,拜在李晃面前,道:“殿下,时间到了。” 李晃弹弹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摇摇晃晃站起身,道:“孤还有事,就不陪夫人。” 说完这句话,李晃起身便走。 齐文心恭送李晃离开。 李晃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齐文心慢慢抬起头,眼角闪过一丝嘲讽。 等他见过姓杜的丫头的厉害,就不会如此狂妄自大了。 当今天下,看似世家林立,诸侯相争,其实也不过是东莱齐氏、荥泽郑氏与华阴杨氏的三方夺嫡罢了,琅琊颜氏,蜀地姜氏,并不参与皇位易储。 原本姜后活着时,姜氏一族还多少参与点,姜后死后,姜度便再也没有插手过诸位皇子夺嫡之事了。 如今齐氏辅佐李昙,郑氏辅佐李晃,而华阴杨氏,之前辅佐的两位太子都死了,便只好把希望放在七王李易身上。 只可惜,在第一任太子死后,杨氏内部便出现了分歧,所谓杨氏一族夺嫡,只是太后一人之力苦撑罢了,并没有真正获得全族的支持。 虽没有获得杨氏的支持,但与太后一向不和的秦钧,彼时却站出来与太后统一战线,秦钧有三州之力,动则天下惧,不可小觑。 三方之中秦钧势大,齐氏与郑氏若再不联合起来,迟早会被秦钧逐个击破。 可笑李晃自大,竟妄想让齐氏一族单独抗衡秦钧,他再坐收渔利,简直愚不可及。 不过李晃吃了今夜这个暗亏之后,便会乖乖地找齐家合作了。 秦钧的未婚妻,可不是一个好应付的人。 齐文心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伺候她的丫鬟匆匆赶来,道:“夫人,大公子快回来了。” “恩。” 齐文心点点头,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而后又很快舒展开来,只余眼底有着一抹极淡极淡的哀怨。 “回去吧,莫让他发现我出来见李晃的事情。” ....... 李晃带着朝中众臣,浩浩荡荡来到昭武院外。 丝竹声断断续续传来,夹杂着戏子柔媚的声调,男子大笑着划拳的声音,落入众人耳内。 原本说笑着跟在李晃身后的朝臣们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起来。 昭武院是什么地方?是世宗皇帝的行宫别院,怎容其他人在里面玩闹享乐? 秦钧这是把世宗皇帝置为何地? 李晃余光扫过朝臣们的脸色,眉梢微微挑起,道:“看来定北侯很喜欢这个地方。” 小曲都听上了,必须是很喜欢了。 “大胆秦钧!竟然不把世宗皇帝放在眼里!” “就是!这是世宗皇帝才能居住的行宫,他算什么东西?” “昭武院乃是世宗皇帝亲建,只有世宗皇帝有资格在此居住,定北侯此举,实在僭越!” 朝臣们群情激奋,七嘴八舌地指责着秦钧,最终汇成一句话:“太子殿下,您不能再这样任由他胡闹下去了!” 李晃的桃花耷拉着,右手拿着折扇,轻拍着左手掌心,一副苦恼不已的模样,道:“或许定北侯也不是有心的。” “他这还不算有心?!他这是在玷污世宗皇帝!” 性格偏激的,已经开始问候秦钧祖上十八代了。 世宗皇帝在大夏朝犹如神一般的存在,凛然不可侵犯,他用过的东西,穿过的衮服,都是要摆在祖庙里供后人瞻仰祭奠的,他亲自督建的昭武院,更是神圣中的神圣,任何人都不能染指的。 如今秦钧倒好,不仅染指了,还在里面摆起了酒宴,听起了小曲,简直就是在玷污昭武院的每一寸土地! 世宗皇帝在朝臣们心里的地位战胜了对杀神秦钧的恐惧,纷纷一手指天,咒骂秦钧不得好死。 大门吱呀被打开,一身暗红锦衣常服的秦钧负手而立,眉若折峰,眸若剑锋寒光,薄唇微微抿着。 咒骂声扎然而止,秦钧身后的宫七掏了掏耳朵,翻眼望着天,另一只手却慢慢抽出了腰中的佩剑,道:“谁咒我们家侯爷来着?” 背地里骂人和当着人面骂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再说了,秦钧直挺挺往那一戳,跟陌刀插在了地上一样,目光扫过来,比最锋利的剑刃还要锐利三分,让人腿肚子直打哆嗦。 朝臣们怂得很是一致。 寒光闪过,宫七挽了个剑花,朝臣脸色煞白。 山雨欲来风满楼。 然而就在这时,杜云彤从院子里走了出来,随手按下宫七手中剑柄,笑眯眯道:“谢各位大人的骂。” 宫七眼皮子一跳,看傻子一般看着杜云彤。 秦钧仍是微抿着唇,一言不发,然而眼底的寒意,却是比刚才少了三分。 杜云彤继续道:“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家侯爷若是各位大人口中的祸害,那必然是要长命百岁的。” 目光扫过刚才咒骂秦钧的人,杜云彤露出一口白牙:“气死某些敢骂不敢站出来的缩头乌龟。” 朝臣们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姹紫嫣红甚是好看。 李晃眼底不见,虚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杜云彤。 像是发觉自己失言,杜云彤捏着帕子故作一惊,水灵灵的眼睛骨碌碌转着,道:“哎呀,小女子说错了。” “小女子母亲走的早,无人教我规矩,若我说错了,各位大人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因为小女子——” 秦钧嘴角微微勾起,杜云彤下巴微抬,拔高了声音:“因为我呀,就是故意的!” 忍气吞声?不存在的。 大家闺秀?不存在的。 一个温婉得体的高门贵女,拿什么跟这帮凑不要的脸朝臣开撕? 要为秦钧搏一个贤名的名声,可不一定要委曲求全处处端庄的,她拿的本来就是恶毒女配的剧本,为什么要膈应着自己装个圣母白莲花?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我就是喜欢看你们弄不死我又不得不忍着我的模样 呃,作者君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如果喜欢我的这种文风 在看文的同时,点一下作者收藏吧! 我需要你们的关爱QAQ 第74章 杜云彤俏生生立在秦钧身旁, 如雪后的青松旁长了一枝娇艳的海棠花,举手投足都是赏心悦目的, 偏这朵海棠花,说出来的话能把人气死。 更让人气结的是, 杜云彤是个女子,若与杜云彤争论,不免落了下乘, 平民百姓间还讲究个好男不跟女斗呢, 更何况他们这些朝中重臣? 他们是谁?他们是国之栋梁, 自幼习孔孟之道,出自诗礼簪缨之家, 而杜云彤, 不过是无人管教的丧母长女罢了,他们怎能与一个没人管教的丫头一般见识? 可杜云彤说话实在气人, 以至于朝臣们对于上古大贤说过的某句话再次有了一次清晰的认知: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古人诚我不欺。 但气不能这般白受的, 他们不能自贬身份与杜云彤争吵, 有人能啊。 朝臣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跟在李晃身边的小内侍。 内侍们多是牙尖嘴利, 挑事生非的, 有内侍在,保管在杜云彤吃不了兜着走! 朝臣们的目光太过热切, 内侍看看李晃, 再看看杜云彤,以及杜云彤身旁如剑锋般冷冽的秦钧,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内侍也是要命的好吗! 谁不知道杜云彤是秦钧心尖尖上的人物, 敢怼杜云彤,是觉得秦钧拎不动陌刀了吗? 秦钧连皇子都敢杀,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内侍不想开口,但架不住朝臣们“慈爱有加”的目光,他要是不开口,回去朝臣们就会奏他许多本,一样被禁卫军拖出去乱棍打死。 算了,横竖都是一死,秦钧的陌刀快,或许他还没感觉到痛,就已经死了。 他要是死在秦钧刀下,朝臣们看在他是为他们出头的份上,多半会厚待他的家人,若是死在朝臣的觐言下,他的家人也会受挂落。 武人心里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想弄死你,干脆利落的一刀劈过来就结束了,但文人就不同了,弄死你还不算,把你家人也一并拖过来鞭尸。 什么株连九族,什么满门抄斩,哪个不是酷刑不是文人想出来的? 这年头,宁愿得罪武人也不能得罪文人啊。 小内侍思前想后,挣扎半晌,终于鼓起了勇气,尖着嗓子,道:“大胆!” 话刚出口,便见秦钧阴冷的目光扫过来,小内侍心头打个突,腿上一软,刚刚鼓足的勇气瞬间化为鸟雀散,哆哆嗦嗦道:“姑...姑娘怎可这般跟大人....们讲话。” 杜云彤险些被内侍哆嗦得不成调的话逗笑了。 说到底,还是秦钧的威慑力太大,一个眼神扫过去,就能把人吓得说出来话。 杜云彤故作委屈,眼泪说来就来,秋水似的眸子漫上了水光,端的是比内侍还委屈三分:“小女子怎么了?” “小女子可不曾与诸位大臣一般,动不动就问候别人祖上十八代。” 她真的神烦这种骂人还要牵扯别人家人的人,市井百姓还讲究个骂人不骂娘,打人不打脸呢,这帮大臣们可倒好,别说秦钧父母了,秦钧父母的父母都捎带上了。 垃圾。 “可...可那是因为...” 世宗皇帝在世人心里不亚于神一般的存在,扭转乾坤,不仅强行给大夏朝续了一波命,还顺带把大夏朝经营到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的盛景。 昭武院是世宗皇帝所建,是属于世宗皇帝的,身为大夏朝的子民,怎能在昭武院肆意玩乐? 对世宗皇帝的崇拜之情以及昭武院被秦钧“玷污”的愤怒战胜了小内侍对秦钧的恐惧之心,小内侍道:“昭武院并非寻常院落,定北侯怎能在院内设宴饮乐?” “这是对世宗皇帝的侮辱!” 又是侮辱一词,她都听腻了,就不能换换花样? 杜云彤觉得,世宗皇帝大概也没能想到,他原本只是想建来玩乐的院子,竟被后人捧得这般高,玩也不能玩,乐更是不能乐,就连在门口走过,都是要沐浴焚香的。 许是听小内侍说得颇有道理,李晃跟着点点头,原本爱笑的桃花眼彼时虚眯着,看向抿唇不语的秦钧。 李晃无不失望道:“定北侯,孤赐你在昭武院居住,可不是让你在此纵.情玩乐的。” 秦钧笔直站着,一言不发。 胆大的朝臣们开始附和起李晃的话:“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定北侯,你太让殿下失望了!” 太子都出声了,他们还怕个什么? “定北侯,你军功虽高,但终究是大夏子民,是大夏子民,便要遵守大夏祖宗传下来的的规矩。身为臣子,不敬世宗,不尊礼法,与毛化未开蛮夷有何区别?” 于朝臣们看来,秦钧的不语,杜云彤的岔开话题,更像是被抓了痛脚后的做贼心虚。 是了,不敬世宗皇帝,在世宗皇帝建造的昭武院里肆意玩闹,纵然是秦钧,也是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的。 朝臣们斗志再起,纷纷指责秦钧僭越。 说得跟秦钧是那千古罪人一般。 杜云彤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天凉了,她该开始她的表演了。 杜云彤手捏着帕子,按在唇边,故作吃惊,道:“我家侯爷怎么可能不尊敬世宗皇帝?诸位大臣怕不是弄错了吧?” “姑娘,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还是莫要替定北侯狡辩了。” 还她家侯爷,人还未嫁呢,就这般自称了,简直败坏门风! 偏那双娇滴滴的眼睛看上去雾气腾腾的,让人一眼瞧上去,便无端心软三分。 再想想这姣好皮囊下刚刚说的恶毒话,真真是德不配貌,白瞎了这副好容貌。 “我这怎是狡辩?” 杜云彤将众人神态各异的表情尽收眼底,转身让人打开了昭武院的大门。 鄙视,继续鄙视。 等这些人见了昭武院里究竟有什么,就会明白现在的自己究竟有多蠢了。 昭武院建筑考究,九曲回廊,小桥流水,让人看了便心情开阔。 众人虽嘴上对秦钧无限贬低,但当昭武院的大门被打开时,还是会忍不住踮起脚尖,去看里面的景致。 这可是世宗皇帝住过的院子,当今世人无权得见的,他们若是能瞧上几眼,以后朝堂之上,也多了几分吹嘘资本——我可是见过世宗皇帝督建的昭武院的人,与你们这帮没见识的人不同。 然而众人看清院内景致时,却都傻了眼。 原因无他,这重重楼阁后隐约映着的人影儿,不单单只是秦钧与杜云彤的府上的人,有太后身边的宫女内侍来往来行走,有不日便要远嫁蛮夷的公主身边的人,还有七皇子李易的贴身内侍,更有辅政朝臣之首的杨节府上的人。 这哪是秦钧与杜云彤在昭武院肆意玩闹,分明是太后公主和皇子牵头,将朝臣们聚在一处。 院外的朝臣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脸的不解。 杜云彤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法不责众?想让太后公主皇子一同帮她分担“亵渎”昭武院的罪名? 头脑转的快的,很快明白了杜云彤的用意,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杜云彤巧笑嫣然:“侯爷对大夏朝忠心耿耿,其心可昭日月,怎会做出亵渎昭武院的事情?” 说到这,她眉梢微挑,目光落在李晃身上,似笑非笑。 李易从假山后款步走出,微风吹动着他发冠垂下来的流苏。 看到昭武院外围了这么多人,李易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向李晃见过礼之后,笑道:“殿下,你又作弄众位大臣。” “你来晚了尚且不够,还要拉着这么多大人陪你一块迟到。” 李易浅笑着,道:“自罚三杯,可不许少。” 原本交头接耳说话的众人安静下来。 此时若还不明白昭武院里发生了什么,那便是蠢了。 杜云彤眉眼带笑,看了一眼李易。 到底是算无遗策的广宁公主的兄长,上道。 李晃把昭武院赐给秦钧居住,看似是对秦淮亲厚宠信有加,其实不过是想让秦钧原本不好的名声进一步败坏罢了。 长者赐,不可辞,上位者赐,也是如此。 赐给你居住是一回事,但若是你真的居住了,那就是对世宗皇帝大大的不敬的。 杜云彤挺膈应李晃这种暗搓搓的手段的,甚至忍不住开始怀念起李昙来,李昙多好,就直白兵变,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哪像李晃这样,稍微不留意,就着了他的道。 故而杜云彤索性邀请了太后公主和李易,以及其他的有意与秦钧交好的王宫大臣们一同前来。 秦钧一人居住,是不敬,但若是打着李晃和太后的旗号宴请百官,追忆世宗皇帝的文治武功时,那便不是不敬了,反而是世宗皇帝崇高的敬仰才是。 唐太宗有句话说的很好,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借历史上的成败得失作为鉴戒,那便是以古为鉴。 世宗皇帝的一生便是让后人瞻仰的,以世宗皇帝来警示后人,既表达了对世宗皇帝的敬仰,又表达了自己的志向,以及还顺带着小小地埋汰李晃一波: 世宗皇帝开局就是异族作乱,国将不国的乱世,但凭着个人突出的能力,硬生生给大夏朝续了一波命,还创立了有史以来最为强盛的时代,世宗皇帝如此,你呢? 莫说如世宗皇帝一般,给大夏续命开创盛世了,就连守江山都守不好,对付一个为大夏朝死而后已的武将算什么? 有本事的话,先把各个州地不服帝王统治的诸侯世家收拾了。 世宗皇帝若是在世,世家诸侯们安敢如此? 同样都是天家子孙,李家后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杜云彤笑眯眯地看着李晃。 脸疼不? 还窝里斗不?还针对秦钧不? 还耍小心机小手段不? 秦钧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世宗皇帝了,做梦都想遇到世宗皇帝那样的明主,怎么可能一朝得了世宗皇帝的昭武院,就在院子里跑马撒欢? 宫人们一不小心弄坏里这里的一草一木,秦钧都会丢一记眼刀过去,让他得意忘形自诩是下一个世宗皇帝,怕是比登天还难。 李晃还是不了解秦钧,又或者说,心里有某种不可告人想法的人,总会用这种心理去猜度别人。 换言之,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虽然秦钧也算不上什么光伟正的君子,嗜杀不讲理,一点也没有君子之风,但杜云彤觉得,跟李晃这种表面君子相比,秦钧的内心,还是跟匡扶天下的君子沾着边的。 跟在李晃身后的朝臣们的脸上登时变得极为难看,李晃不知道是心态好,还是习惯了嬉皮笑脸,深深地看了杜云彤,慢慢道:“定北侯有心了。” 杜云彤道:“这怎么会是有心呢?” 往而不来非礼也,她不让李晃吃个暗亏,怎么对得起李晃的这番心思? 杜云彤目光缓缓扫过李晃身后的朝臣,笑着道:“让侯爷居住昭武院,可是殿下的心思,若说有心,还是殿下有心了。” 打着厚待秦钧的旗号让秦钧居住昭武院,结果又兴师动众带着朝臣们来看秦钧究竟在昭武院做了什么,打量秦钧还是那个不善与人交往,什么闷亏都往肚子里咽的嗜杀定北侯? 当真是不把她杜云彤放在眼里。 这事若是依着秦钧以往的作风,多半会被李晃抓个现行,毕竟他独来独往惯了,纵然想得到邀请太后皇子与王公大臣,也不会付出行动,李晃就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大刺刺地用这般粗浅的算计。 之后流言满天飞,说秦钧亵渎昭武院,世人对秦钧的误解更深,以致秦钧只能靠军功立世,不能在战场有任何败绩,一旦败了,便会墙倒众人推,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算计,脏,真脏。 杜云彤堪堪忍住对李晃翻白眼的冲动,继续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想来是忘了对侯爷的那番嘱咐了。” 说的话就是让他没法接,接了便是有意陷秦钧于不义,不接,便是默认了这种事实。 许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李晃刷地一下打开描金扇,轻点了下自己额头,笑道:“孤太忙了。” 话毕李晃走到李易身边,亲热地搭上李易的肩膀,道:“孤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然而转过头,对神情复杂的一众朝臣道:“你们也是。” 果然是坐到储君之位的人,能屈能伸,她这般埋汰他,他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杜云彤嘴角微抽,想再说些什么,还未开口,就被一旁的秦钧拉住了手。 秦钧手指微凉,略带着些茧子。 杜云彤抬起头,一眼便撞入秦钧平静如深潭一般的眸子里。 秦钧道:“走吧。” 这便是让她见好就收的意思了。 也罢,有了今天这一遭,朝中的大臣们再遇到秦钧的事情时,多半会动动脑子,不再是无脑地往前冲,给人当枪使。 相应的,李晃在朝臣们心里的威信也会下降许多,毕竟人都不是傻子,这跟斗猫狗似的挑拨着他们跟秦钧相斗的上位者,实在让人所不齿。 虽然李晃也没说些什么,不过略微说几句,他们便怼起了秦钧,但在人心里,哪会承认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一切都是自找的呢? 所以他们会对李晃心生不满,不满一点一点积累多了,便能水到渠成易储了。 杜云彤满意笑了笑,任由秦钧牵着手,转身往院子里走。 然而没走几步,秦钧就松开了她的手。 杜云彤:??!! 她那么辛苦给秦钧周旋反算计,秦钧牵个她的手还扭扭捏捏,是男人吗? 感受到了杜云彤的怒目而视,秦钧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的路,淡淡道:“人多。” 杜云彤哼的一声扭过头,提起裙摆,迈着小碎步走在秦钧前面。 不牵拉倒,她还不稀罕了。 这个世界的风俗规矩,再让她生活数十年,她也习惯不了,谈个恋爱跟在出轨偷汉子似的,到哪都遮遮掩掩的。 万恶的旧社会。 其实仔细想想,她跟秦钧独处的时候,秦钧也拘谨得很,肩膀绷得笔直,她大学军训时的站姿都没秦钧这么挺拔。 也不知道在拘谨个什么? 他以前一心杀她的气势哪里去了? 杜云彤思绪乱飞,走在长廊上。 然而没走几步,手腕便被微凉的手指握住了。 秦钧捉住她的手,压低之后的声音更显得低哑了:“没人了。” 杜云彤回头瞧了一眼。 神特么没人,一大串的朝臣们走在后面,张目结舌地看着秦钧与她牵手的画面。 伤风败俗! 岂有此理! 有辱斯文! 隔着长廊,杜云彤都能感觉到朝臣们心里在腹诽着什么。 宫七与一干暗卫迅速并成一排,遮住大臣们目光,吆喝着:“看什么看,没见过才子佳——” “呸!没见过英雄美人啊!” 他家侯爷跟儒雅风流的才子扯不上边,还是英雄这词更配点。 作者有话要说:宫七:侯爷说没人 那必须是没人! 呃,女主只是披了张大家闺秀的皮 并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所以端庄含蓄内敛这些词 跟她真的是不沾边的╮(╯▽╰)╭ 晚上还有一更哒! 第75章 杜云彤看完宫七身体力行地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狐假虎威, 忍不住笑出了声。 秦钧微微偏过头,看着面前娇俏的少女。 或许是到了年龄, 她比以前高了许多,并肩而立时, 她已经到他胸口的位置了,再不是以前他看一眼便嫌弃一眼的小矮子了。 脸上的婴儿肥也褪.去了些,精致小巧的下巴配上一双灵动狡黠的眼睛, 看着别提多顺眼了。 比行动之间都要讲究规矩的高门贵女好看多了。 秦钧眉头舒展开来, 阳光下, 如深潭般幽深的眸色微闪,未知的寒意散去, 浮上一层极淡极淡的笑意。 只是那笑来得快, 也去的快,在众人尚未察觉的时候, 他眼底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无波,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秦钧牵着杜云彤的手, 一直来到昭武院的宴席上。 宴席是男女分开的, 秦钧握了一下杜云彤柔软的手指, 道:“莫饮酒。” 回答她的是杜云彤极灿烂的笑脸:“知道了,啰嗦。” 秦钧身后的宫七瞬间便束起了耳朵。 他没有听错吧?有生之年, 他家侯爷居然能被人说啰嗦? 天啦噜, 他家侯爷一月说的话都难超一百字的好吗。 恋人之间的小情趣,他不是很懂。 秦钧重新回到席上。 李易是一早就被杜云彤请过来了,居副主位, 李晃到了之后,挨着李易坐在主位上,一双爱笑的桃花眼如故,一点也没有被刚才的事情所影响的模样。 秦钧抿了一口茶。 他不喜欢这种应酬,更不喜欢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只准备略坐一会儿,便起身离开。 杜云彤说的很对,李易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只需稍加引导,便能成为独当一面的人物。 以前他对杜云彤的这些话并不放在心上,觉得她想得太多,他已经有李昱了,李易性格如何,为人如何,与他有什么干系? 但事情终究如她所说的那般,李昱无心帝位之争,纵然强行把李昱捧到那个位置,李昱也未必能成为他所期待的帝王。 倒不如把目光放在李易身上。 如今想来,若那时候的他按她所说的去做,或许李昱就不会早早离世了。 秦钧又抿了一口茶水。 多想无益,李昱已经死了,如今之计,是想办法辅佐李易。 她的眼光不会差,她所说的,错不了。 席上的李易也真的如她说的那般,应对得当,进退有度,再不是当初立在广宁公主身后畏畏缩缩的懦弱少年了。 秦钧放下了茶杯,道了句失陪。 有李易在这周旋,他在不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倒不如出去透透气,看看这世宗皇帝督建的昭武院究竟是什么样。 台上的戏子婉转地唱着世宗皇帝与皇后恩爱场景,郎骑竹马来,妾拎鞋和羞走,倚门口,羞羞答答地回眸相望。 “哎呀呀,这是谁家姑娘。” “太孙呐,那是顾相的孙女,您的表妹呀。” “表妹?” 扮作少年世宗的戏子痴痴地望着,屏风后隐约映着惹人相思的人影,一回眸,便定了一生。 秦钧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想,同样是相府后人,杜云彤却是没有世宗皇后那般的娇羞惹人怜的,她若是被人这般看了,多半是叉腰而立,秋水似的眼睛俏生生地瞪着人,道:“看,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想到这,秦钧摇了摇头。 幸亏世宗皇后不是杜云彤这般的性格,若不然,就没这被千古传诵的回眸定情了。 院子的另一端,传来女子的娇笑声。 秦钧微抬眉,目光看了过去。 他心上的小姑娘就坐在那里,水汪汪的眼睛带着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旁边伸过来一个团扇,轻轻地拍在她额上,杨氏浅浅笑着,似乎在说着她的放肆与大胆。 杜云彤便扭过去了脸,低头与杨氏咬着耳朵,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秦钧忽然便觉得喉咙有些干,给宫七递了个眼色。 宫七了然一笑,领命而去。 秦钧又抬头看着杜云彤。 他的小姑娘,是天下独一份的,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更不将迂腐的制度放在眼里,她就是她,独一无二,独立特性。 微风拂面而过,秦钧额前的碎发轻轻扫着他的侧脸。 周围的喧闹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世间只剩下那个娇俏的少女与人嬉闹的模样。 夜风送来阵阵花香,台上的剧目已经演到了下一场。 异族犯上作乱,杀入了京都,偌大皇城血雾弥漫,世宗皇帝在尸山血海里缓缓站起身。 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变,少年瘦弱的肩膀微微发抖,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柔柔弱弱的少女声音:“霄哥哥。” 短短的三个字,似乎让濒临崩溃的少年重新燃起了希望。 以前秦钧总觉得这种剧目太扯,不过一个简单的称谓,怎就能改世宗皇帝这么多? 多半是世宗皇帝生来便是意志坚韧,百折不挠的,所以才会有后来的光复大夏,万国来朝。 但自从与杜云彤在一起后,秦钧有时候会想,如果十二岁那年,杜云彤在他身边,他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同了。 世人都道他生性嗜杀,手段残忍,却忘了他所有的亲眷,惨死在他十二岁生日那天。 世人还道他冷酷无情,声音难听,像是毒蛇在吐着信子,阴鸷得让人心生寒意,却不知他的声音原不是如此。 他原来与大夏朝所有的少年一样,有着疼爱自己的家人,有着显赫的身世,然蛮夷大军压境,秦家满门奉命出征,因情报有误,于他十二岁生日那天,满门战死在边疆。 他抱着父亲给他留下的陌刀,喊哑了声音,却无人回应他,只有满地的鲜血,红得让他看不清东西。 蛮夷把他父亲的尸首挂在营帐大旗上,嘲笑秦家满门都是废物,老废物,小废物,没有一个是中用的。 那时候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他一人与世界为敌,没有人想过他才十二岁。 那时候的他恨透了蛮夷,恨透了落井下石的朝臣。 时光悠悠一去不回头,当初嘲讽他的,伤害他的,都死在了他的陌刀下,无一幸免。 陌刀割开他恨着的人的皮肤,挑开血管,看那人尖叫着,恐惧着,由鲜活变得灰败,蜿蜒流淌着猩红,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好看的东西。 有人说他太狠也太毒,不是能守护一方的将领,他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他但凡懦弱一点,便会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蜀地的姜度,琅琊颜氏一族,镇守各地的诸侯少府们,哪个不是世家大族,有一族之力相互帮衬。 但他没有,他只有他自己。 以前是,现在... 台上戏子唱着悲欢离合,世宗皇帝向青梅许诺,孤此生必不负你,若为帝,弱水三千,孤只取一瓢饮。 秦钧微抬眉,看向远处灵动的少女,少女像是有了感应般,偏过脸,看向他。 六角的琉璃宫灯明明暗暗,少女的笑容像是天边最耀眼的一颗星辰,照进他心底每一处阴暗的角落。 他有她了,再不是一个人了。 错落有致的楼台亭阁,叮咚作响的小桥流水,咿咿呀呀慷锵或娇柔的唱腔,像是一个巨大的,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的惬意梦境一般。 秦钧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席上的官员们已经开始互相敬酒,推杯换盏的恭维贺词传入耳内,秦钧继续往前走,想远离这里的喧闹。 绕过假山,景致越发葱郁。 枝繁叶茂的树干遮天蔽日,造型奇特的假山伴着名贵稀有的花草点缀,秦钧寻了个僻静角落,抖开袖子里的锦帕,平铺在草上,盘膝而坐。 这的确是一个好地方,也难怪世宗皇帝喜欢来这里避暑享乐。 偶有靡靡丝竹之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但更多的是鸟叫虫鸣,花香扑鼻,一派自然幽静风光。 秦钧闭上了眼睛。 想来宫七已经在领着她过来了。 一想到她宜嗔宜喜与他说着话,他原本微微下垂的嘴角便忍不住想要上挑。 然而就在这时,不大和谐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 若是旁人在此处,或许便听不到了,偏他是个武人,听力极佳,那些不和谐的声音,让他想忽视都难。 训斥着人的声音是林远,杜云彤曾向他提过,说林家有意与他交好。 林家虽官职不算特别高,但掌握着大夏的盐政,沾上了盐政,官职再怎么不高,地位却叫人不敢小瞧。 秦钧漠然听着。 林远道:“胡闹!你莫忘了你的身份!” “你是林家的子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难道还要为父教你不成?” 夜风又起,假山后迟迟没有再传来声音,不止过了多久,林远长叹一声,道:“罢了,你终究年轻气盛。” “此事不可再提。” “若叫人知晓了,为父也保不了你的性命!” 秦钧眉头微动。 林家掌握盐政,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是哪方诸侯,都会给林家三分薄面,而听林远所言,似乎是颇为忌惮林慕之所做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竟能让林远如此警惕。 脚步声响起,林远似乎是回到了宴席,只余下林慕之听风声喧嚣。 林慕之并没有跟随林远而去,相反的,他走到假山的另一边。 假山另一边是碧水连天的湖面。 林慕之蹲下来,把手放在微凉的湖水里。 湖水微凉却也温柔,月色悲悯地照在他的身上。 他这个位置已经离秦钧很近了,不过假山林立,正好把秦钧遮在里面,他看不到秦钧,而秦钧恰好能看到他。 夜风徐徐,吹起湖面上的水波,也荡起林慕之的衣摆与未曾束起的发。 月色下,秦钧鼻翼动了动。 这种香味说不出来的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一般。 宫七带着杜云彤前来,遇到在湖边弄水的林慕之,林慕之取出怀里的帕子擦着手,擦干净手上的水迹后,拱手向杜云彤见礼。 锦帕娟秀,上面绣着的花朵让杜云彤眼皮微跳。 林慕之眼底映着水波,道:“我出来许久了,该回席上了,便不叨扰姑娘欣赏美景了。” 杜云彤点点头,目送林慕之远去。 今夜的林慕之,好像与往日里的有些不同。 杜云彤眉头微蹙。 秦钧从假山后缓缓走了出来,宫七极有眼色地退下了。 杜云彤仍蹙眉看着林慕之远去,秦钧低声道:“走远了。” “我知道。” 随口回了一声,余光撇到秦钧微微下垂的嘴角,杜云彤不禁好笑,至于这般在乎她多看两眼林慕之吗? 秦钧的心眼啊,当真是比针尖还要小。 “他身上有女子味道。” 秦钧道。 杜云彤斜眼看着秦钧。 什么叫做身上有女子味道?这话很容易让人想到不太好的地方去。 秦钧一脸漠然,道:“有香味。”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药香味。” “不是天启城女子身上的味道。” 天启城的女人们喜欢花香,他虽然与女人接触不多,但接触的男人,大多是会与女人接触的。 接触完之后,那若有若无的花香,时常让不喜任何味道的他眉头深皱。 林慕之身上的香味,不是他闻过的任何一种花香。 那味道极淡,若不对香味特别敏.感的人,根本就闻不出来,而他,恰恰就是对任何味道都特别敏锐的人。 杜云彤眼睛微眯,道:“齐文心。” 齐文心身上有秦钧所说的药香味。 “他身上怎么会有齐文心的味道?” 这句话太容易让人误解,杜云彤迅速改口:“他找齐文心做什么?” 秦钧看了杜云彤一眼,道:“我刚才听到几句话。” 简单明了将林远与林慕之的对话告诉杜云彤,秦钧道:“林家,可不可信?” 这话她还真没法回答他。 秦钧若问杨氏可不可信,她肯定拍着胸.脯说可信,但是林家,她不敢保证。 世家大族,一般都是以世家的利益为第一位的,哪有那么多的真心相待,雪中送炭。 但,若是说林慕之与齐文心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错事,杜云彤觉得,不大可能。 她虽与林慕之接触不多,但也能感觉得出来,林慕之是一个清风霁月的男子,做不出苟且之事,更不会与一方诸侯联合,去图谋不轨,意图作乱。 想了想,杜云彤道:“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秦钧抿唇不语。 东莱齐氏有兵,荥泽郑氏有粮,林氏一族又掌握着盐政,如果这三家联合起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眼瞅着秦钧脸色越发阴沉,杜云彤迅速道:“你先别着急,让我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秦钧这人处理事情的方式简单粗暴,她着实不放心让秦钧去处理这件事。 一个不小心,秦钧就会提着陌刀登上林家大门了。 一边向他有意示好,一边又与齐文心曲意迎合,依着秦钧的思维,这种两面三刀的人物,留他作甚?一刀杀了便是。 “万一是齐文心的反间计呢?” 能从一个不起眼的庶女,走到让齐家把救李昙的重任交到她手上的人物,绝非只是一个温婉高雅如兰的女人。 劝慰了秦钧之后,杜云彤对宫七道:“宫大人,劳烦您,将林慕之这几日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查清楚告诉我。” 宫七应是,很快消失在假山一角。 杜云彤戳了一下秦钧额头,道:“你呀,什么都不清楚,怎能单凭香味和似是而非的几句话,就能断定林慕之和齐文心勾结呢?” “婶母可是告诉我,林慕之生平最为敬佩的人,是侯爷呢。” 夜风拂面,花香淡淡,杜云彤指腹很软,触及到他额头的时候,像是羽毛拂过心口,莫名的痒。 绯红蔓延而上,烧得人的眼睛无处安放,秦钧微敛着眼睑,敷衍似的道:“恩。” 手指却忍不住想要去牵她的手。 她乖乖巧巧地任由他牵着,把脸贴在他胸口,另一只手用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划着他衣服布料上的暗纹,道:“侯爷,你这性子要改改,忒急躁了不好。” “恩。” 她软软的脸贴在他胸口的时候,她无论说什么话他都听,哪怕彼时她说天边的一弯月色是圆的,他也会毫不犹豫点头,说月色甚圆,像是她曾经婴儿肥的脸。 只可惜,她长个之后瘦了许多,原本圆圆的小脸瘦出了小巧的下巴,身上也没几两肉,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 这样不好。 这身体素质如果去了战场,还没迎敌,风吹吹就被刮跑了,多半会被人当逃兵处置的。 秦钧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虽没什么肉了,但手感极好,像温润无暇的白玉,又像是某场战役后将士们送来的蛮夷的奶酪,滑滑的,软软的。 手指都像是漫上了绯红,跟着酥麻痒了起来。 夜色正浓,夜风送来鸟鸣与花香,秦钧没头没脑地哑声道:“你多吃点饭。” 杜云彤:“???”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真*大写的直男 矮的时候嫌我矮 瘦的时候嫌我瘦 你咋不上天? 第76章 杜云彤半天才想明白,秦钧是嫌她瘦了, 让她多吃点饭。 都说女人心, 海底针, 但杜云彤觉着,这男人的心呐,不比海底针浅多少, 也不好猜得很,尤其是秦钧这种脾气,一句话, 他能在心里过个十几遍再说出来。 且说的时候还会顾左右而言他,一般人, 真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秦钧不善言谈, 更不善于与人交往, 多半就是吃了不善于表达的亏, 更确定的来说, 是天生表达能力有缺陷的亏。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样, 能很快猜中秦钧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猜不中秦钧话里的意思, 又不知道秦钧想说什么,一次两次没事,次数多了,谁还乐意继续陪秦钧玩你说我猜的游戏? 大家都很忙的。 凉风习习,月挂中天,秦钧低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回去吧。” 杜云彤点点头:“好。” “侯爷送我回去。” 世宗皇帝督建的昭武院颇大, 又听了国师所言,将玄门八卦隐匿起其中,她纵然不路痴,也找不到自己居住的屋子。 秦钧就不一样了。 这个时代打仗也颇有讲究,两军不排好阵型,是不能出兵的,作为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只读兵书是不够的,还要看奇门遁甲,知晓各种方阵。 不止秦钧如此,大夏朝所有的世家将军,都是如此的。 随便拉出一个将军,都能在后世从事考古行业,熟知各项陷阱阵型,能省下不少用来炸古墓的炸.弹。 就连姜劲秋这种主业并不是将军,只略看了几本兵书韬略的人,都能夜观星象,得知明天有雨没雨。 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杜云彤再一次被古人要掌握的知识深深折服。 仔细想来,还是二十一世纪好。 在二十一世纪,在这个年龄段,才是上高中大学的年龄,除了应试教育外,剩下的根本不需要操心。 哪像这个世代,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女工刺绣,妇德妇容,四书五经,样样都要掌握,尤其是高门贵女,更是要搏一个才女的名头。 有时候某家才女写出来的文章,比之科举里的文章也不差多少。 想到这,杜云彤又有些庆幸,还好还好,秦钧对她没太多要求,她写的那些大白话他也不嫌弃,绣的歪歪扭扭的香囊他也平静收下,没说什么绣工忒差的话。 杜云彤思绪乱飞,一边走,一边与秦钧说着话。 多半是她在说,秦钧在听。 秦钧的声音谈不上好听,没有少年应有的清亮的嗓音,他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大抵是知晓自己声音不好听的缘故,他的话不多,即便说话,也会把声音压得很低。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秦钧压低之后的沙哑声音会有一种莫名的性.感在里面,但秦钧与别人说话时,却没有这种感觉了,更像是藏于黑暗中的猛兽,蓄势待发,阴鸷的吓人。 她原来以为他处于变声期,声音才会这般,但这几年过去了,他声音还没变完,还是这种低哑的声音。 不好当面问秦钧,杜云彤便拉了宫七问是何原因。 宫七微敛着眼睑,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语调平静地诉说着当年的那场惨烈战役。 杜云彤手指握紧了茶杯。 新倒的茶水滚烫,好一会儿热她才感觉到手指疼,松开手,手指被烫得通红。 宫七道:“能捡回一条命已经非常不错了,坏了嗓子,着实算不得什么。” 夜色下,杜云彤偷瞄一眼秦钧。 她挺心疼他的。 如果可以,她想治好秦钧的声音。 清俊华美如九天之上神祗的他,真实的声音一定很好听。 皎皎月色倾泻而下,夜幕中点缀着的星辰汇聚成银河,银河忽闪忽暗,转眼又一个黎明。 这日是三月初三,太后给广宁公主办成人礼的日子。 杜云彤起了个大早,略微收拾后,与命妇们一块去参加广宁公主的成人礼。 夏夷有别,嫁了蛮夷,便不再是夏人了。 哪怕这婚事是太后亲定的,命妇们也不愿沾染上关于蛮夷的任何关系,虽参加了广宁公主的成人礼,但还是自持身份,没有一人愿意去给广宁公主加簮。 按照大夏朝的规矩,无人加簮,便是无人祝福,无人嘱咐,便是全不了礼。 太后高坐在上首,指上带着精致的鎏金护甲,端着茶杯,饮着茶,一脸的悲悯。 广宁公主跪坐在太后下首,乌发已经被小宫女们挽起,没有一点饰品。 几个小宫女托着华贵的凤簪步摇,跪坐在一旁,胳膊微微发抖。 周围安静的能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夏人与蛮夷,天壤之别外,还有着血海深仇,无数夏人的祖先死在蛮夷手中,多少代人的殊死抵抗,方换来夏人如今不再受蛮夷欺压的地位。 试想,这种情况下,谁愿意去给一个即将嫁给蛮夷的女人加簮送祝福呢? 没人愿意。 杜云彤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在座位上。 会有人愿意的。 那人不仅愿意,还会把自己的簪子插在广宁公主发间,以示自己对广宁公主最深的祝福。 珠钗流苏轻轻晃动,齐文心站起了身。 阳光下,齐文心拔下了发间的玉簪。 那玉簪别致得很,通体雪白,没有一点流苏点缀,只雕做兰花形状,清雅又精致。 齐文心道:“妾恭贺公主。” “玉藏石中,百琢方成,愿公主如玉,如切如磋,如金如锡,如圭如壁。” 广宁公主眉目低垂:“谢夫人。” 齐文心从托盘中拿起金簪步摇,一一给广宁公主插在发间。 珠翠满头,那一截玉簪衬乌发,在阳光闪着温润的光。 杜云彤低头抿了一口茶。 从某种意义来讲,林慕之或许真的与齐文心合作了。 齐文心送给广宁公主的发簪,就是林慕之求来的。 加簮之礼顺利完成,广宁公主得成大礼,在宫俾的搀扶下,拖着长长的宫装裙摆,上了送亲队伍的轿撵。 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出了皇庄,李易迎风站在山头眺望,眼圈微红。 他的身旁,是一脸漠然的秦钧。 风吹草动,李易哑声问秦钧:“侯爷恨广宁吗?” “殿下,该走了。” 秦钧淡淡道。 恨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无用的东西,无能之人才会恨人。 有能力报仇的,早就报了仇,所以也谈不上恨。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秦钧一步一步走的很稳。 仔细想想,他是恨过人的。 重生之后第一次见到杜云彤,他恨不得一手掐死她。 现在不恨了,现在只想把一切的好东西捧到她面前,换她展颜一笑。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挺不可思议的,跟燃烽火搏美人一笑的昏君有什么区别? 可是想想,还是有区别的。 杜云彤没有上一世的丧心病狂与歇斯底里,她和他一样,都希望这个世界好好的。 百姓安居乐业,帝王励精图治。 太后召集勋贵重臣们前来皇庄,除了给广宁公主办成人礼,送广宁公主出嫁之外,还趁此机会给李晃李易挑选妻子。 高门闺秀的名单被层层筛选后,放在太后的案头。 “这个胖了些。” 太后道:“老七喜欢文雅些的,颜家可有适龄的女孩?” 琅琊颜氏也掌一州兵力,但这些年并不参与皇子夺嫡,只经营自己的一州之地。 宫女迟疑了一会儿,道:“娘娘,这...” 太后眼睛微眯,道:“去吧,哀家自有安排。” 不参与,是因为诱.惑不够大,当诱.惑足够大的时候,看上去再怎么老实本分的世家,也会不安分起来。 颜氏一族若真的是偏居一隅,只求安稳度日,又怎会在世宗皇帝复国的时候,举全族之力相帮呢? 那时候蛮夷虽然肆虐大夏,但离颜氏一族颇远,根本霍乱不到颜家的地方,颜家完全可以不管不顾,只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好。 可颜家还是出兵帮助世宗皇帝了。 战死的才俊不计其数,才有了颜家如今在大夏朝超然的位置。 世宗皇帝曾言,有大夏一日,便有颜家一日,非谋逆十恶不赦之罪,任何人不得惊扰琅琊颜氏。 如今世宗皇帝已经去了几百年,这天,也该换换了。 太后抿了一口茶,看着颜家适龄的女孩子名单。 李易出身低微,若无一个高门贵族妻子相助,只怕日后在朝中举步维艰。 颜氏就很好,千年世家,底蕴深厚,正适合李易。 太后给李易选妻子忙得不可开交,皇庄的另一头,杜云彤也忙得脚不沾地。 宫七把林慕之这几日的动向搜集成册,厚厚的一沓,摞在杜云彤桌头。 杜云彤一手支着额头,一手翻阅着。 林慕之和广宁公主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一向循规蹈矩的林慕之,竟然为了广宁公主,做到这种地步。 算了,不想了。 感情一事,从来不讲任何道理,还是尽快弄清林慕之和齐文心究竟做了什么交易为好。 “去,给婶母递个消息,侯爷晚上要宴请林家二表兄。” 千雁应声而去,百灵急匆匆走进来,道:“姑娘,马公子要这些年的粮税账目。” “给他。” 杜云彤头也不抬,道。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界的人,她太清楚有数据和没数据做出来的东西差距有多大了。 粮税这东西虽然是要保密的东西,但关系到马逐溪写反治国策的文章,她还是愿意给他的。 马逐溪是个有大才的人,有他在,荥泽郑氏根本用不着她去操心。 不用操心荥泽郑氏,她才有更多的精力去对付青州。 日头渐渐西斜,杜云彤不再翻阅资料。 再看也没什么用了,事情已经发生了。 齐文心擅长调制药材,给广宁公主戴的那支玉簪里,藏得多半是让广宁公主不孕的东西。 广宁公主虽然出身不高,但心气极高,让她嫁给蛮夷,本就是太后蓄意侮辱她。 然事情关系到李易究竟能不能顺利夺嫡,广宁公主纵然再怎么心高气傲,也只能远嫁蛮夷。 但嫁是一回事,和蛮夷过日子又是一回事。 依着广宁公主的性格,怎么可能为蛮夷生下孩子?可太后又将她监视得极为严密,根本接触不了任何外界的人,她无从寻找药材,更无从制作能让自己不孕的东西。 而到了蛮夷之地,语言不通,更没办法去找寻不孕的药材,所以广宁公主能在出嫁之前找好药。 林慕之既然心悦广宁公主,自然是明白她所求的,或许是齐文心主动找上的他,又或许是他寻到的齐文心,趁给广宁公主加簮的机会,把药放在簪子里,交给广宁公主。 也是痴情.人。 就是不知道这个痴情.人卖给了齐文心多大的人情,才换得齐文心如此帮他。 六角宫灯里的蜡烛燃起,内侍们领着林慕之,来到杜云彤设下宴席的地方。 桌上早已布好了饭菜,精致又可口。 林慕之入席。 杜云彤扶着千雁的手,姗姗来迟。 林慕之轻叹一声,道:“果然是姑娘。” 与聪明人谈话就是有这点好处,省时,省心。 林慕之已经知晓她请他过来的目的,她也不用绕弯子了。 杜云彤开门见山道:“表兄既然知道了,我也就不兜圈子了。” 宫灯昏黄,杜云彤看着林慕之的眼睛,道:“表兄给了齐夫人什么作为交换?” 她可不觉得齐文心会这么好心,无缘无故去帮秦钧。 林慕之道:“天启城内城的图纸。” 果然是这个东西。 她刚才就怀疑林慕之是拿地图与齐文心做交换的。 齐文心来天启城的目的,是为了救李昙,李昙被秦钧关在极为隐秘的地方,她上次带齐文心前去,一路上是蒙了齐文心的眼睛的。 依着齐文心聪明才智,大抵是能依着路上的声音推断出一二的,但怎么推断出一二,没有天启城的地图作为参考,她是没办法准确知晓李昙被关在何处的。 天启城占地极广,且地势错综复杂,想要绘制地形地图,谈何容易? 所以齐文心才去找上了林慕之。 林家在天启城精耕细作百余年,且天启城重建的时候,有林家祖先参与其中,绘制出天启城的地形图,对于林家的嫡系子孙林慕之来讲,并不算难事。 杜云彤夹了一口菜。 “表兄知道这样做的代价吗?” 林慕之一脸平静,道:“不过一死罢了。” 杜云彤秀眉微蹙。 看上去清风霁月的人物,怎就这般糊涂呢? 幸亏今夜来的不是秦钧。 若秦钧听到林慕之这句话,八成下一个动作就是拔陌刀。 “表兄说的轻巧,不过一死罢了,表兄可知道,你这种行为,会害死多少人?” “如果齐夫人把三皇子救走,青州独立,东莱齐氏挟三皇子以令诸侯,届时战火又起,表兄又当如何?”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继续道:“三皇子占长,又最得陛下的心,拥护齐氏的诸侯必然不少。” 一想到这些事,杜云彤就头疼不已。 她有时候都想劝秦钧杀了李昙算了,别留着跟齐氏做什么交易了,万一一个闹不好,赔了李昙又折兵。 就好比现在,齐文心已经拿到了天启城的地形图了,凭着她的聪明,找到李昙被关押的位置并不算难事。 位置都找到了,还担心救不出来人吗? 除非秦钧动了杀心。 但现在问题是,秦钧没有动杀心,他想用李昙跟齐家交换更多的资源,比如说,青州城池。 青州离天启城太近了,齐氏若想动兵,不出十日,便能兵临城下,而十日的时间,根本不够秦钧从北地调兵回援。 戍守天启城的戍边军只有二十万的兵力,但青州兵,可不止二十万。 天下九州,最为悍勇的,数完蜀地姜度带领的府兵外,便是青州兵了。 北地之兵,在秦钧没有接手之前,在九州之中根本数不上号,若是不然,也不会有蛮夷屡屡犯境。 秦钧接手之后,北地之兵比以往强大很多,与蛮夷交战再无败绩。 但与蛮夷之间的战役,怎能与装备精良兵强马壮的青州兵相提并论呢? 元宵节时,李昙召五万青州兵助他成事,秦钧便应对得颇为吃力,虽有青州兵人数更占优势的一方面原因外,青州兵的悍勇,也不可小觑,远非一击即溃的蛮夷所能比拟。 青州兵的悍勇和地形优势,一直是秦钧的心头大患,所以他才会留着李昙的性命,用李昙去交换临近天启城的青州城池。 若能成功交换,青州兵再想随意出兵天启城,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可偏偏,秦钧的打算,被林慕之毁了。 杜云彤看了一眼对面视死如归的林慕之,眼皮跳了跳。 事情已经发生了,杀了林慕之也没用,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应对,怎么止损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我都这么勤奋了 肿么没人夸夸我QAQ 第77章 可止损这词,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是真的难啊。 她要是把林慕之扣在这, 她怎么跟一心替她打算的杨氏交代? 可若不把林慕之口在这, 秦钧的那一番筹谋,便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杜云彤哀怨地看着林慕之。 桌上有酒杯,雕龙覆凤, 甚是精致。 这个时代并不以龙凤为尊,尚处于崇敬自然,并非动物的时代, 就连皇帝皇子们的衮服上,绣着的是日月星辰, 而不是龙凤呈祥。 故而龙凤是上至勋贵, 下至平民百姓都能用的装饰吉祥物。 林慕之拿起酒杯, 倒了两杯酒, 一杯端给杜云彤, 一杯留给自己, 道:“姑娘之大才,慕之自愧不如。” 说完话,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得有点急,林慕之眼角微微泛红,夹了一口手边的菜,细嚼慢咽吃下。 杜云彤放下酒杯,并没有喝。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有什么心情去喝酒? 能止损的办法不是没有, 可这样做起来的话太伤杨氏的心,杨氏待她那般好,她早已把杨氏当做了自己的亲人,她不想伤杨氏的心。 在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小吕氏,吕老夫人虎视眈眈,她孤立无援,是杨氏,带她去见太后,替她鸣不平,也是杨氏,频繁来承恩侯府,以此向吕老夫人施压,让吕老夫人不敢轻举妄动。 她虽然聪明,知晓如何去跟吕老夫人相斗,但若没有杨氏,她不会赢吕老夫人赢得那般轻松。 可她如果不做出抉择的话,秦钧的心腹大患,又该如何解决? 她终究是要把林慕之扣下来的。 用林慕之,逼迫林家为秦钧提供钱财,提供粮草,让秦钧再不用为粮草担忧,能够专心致志地去对付青州兵。 “慕之并非鲁莽之人,知晓此事会有什么后果。” 林慕之再饮一杯酒,烛光下,他俊脸微红。 夜色皎皎,印在窗户上,杜云彤手指轻轻叩着桌面。 林慕之低头垂眸,解下腰间佩戴着的玉珏,放在桌面上,道:“姑娘将这块玉佩交给慕之父亲,若慕之在父亲心中的分量颇足,那姑娘所求之事,或许能够实现。” 杜云彤手指停在空中。 他来的时候,已经对策与结果了。 “姑娘放心,父亲是不会将此事告知母亲的。” 宫灯明明暗暗,林慕之清俊的容颜似乎带了些广陵之地特有的温柔潋滟,抬起眉,眉也是如诗如画的,道:“林家儿郎虽不是能征善战之辈,但也知气节二字如何书写。” “身为男儿,本就该护一院家小平安,母亲不会知晓的。” 杜云彤默然,不知该笑该气。 林慕之让她和秦钧的算盘落空,却又给秦钧送上一份大礼,就连她最担心的如何面对杨氏,林慕之也帮她设想好了。 无论是林远,还是林慕之,都不会将这件事告诉杨氏。 杨氏知晓的,不过是林慕之与秦钧聊得颇为投机,吃多了酒,在秦钧这住下了,其余之事,一概不知。 杜云彤把林慕之的玉佩拿在掌心。 入手温润,雕工精致,是块上好的料子。 既然是林慕之贴身佩戴的,想来是幼时杨氏或者林远送给林慕之的。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将这块玉交给林远,不需多说什么,林远便知该怎么抉择了。 是以举族之力一心追随秦钧直到死,还是任由秦钧把这件事爆出来,林慕之受律法制裁,林家身败名裂,全在林远的一念之间。 被秦钧叮嘱过不许喝酒,杜云彤抿了一口茶水。 如果说林远之前是努力在夺嫡中保持中立,谁也不帮,那林慕之给齐文心图纸,便是让林远再也无法保持这种现状了。 给齐文心图纸,对于林家来讲,就是留了一个把柄在齐文心手里,下次齐文心再问林家要东西,林家是给,还是不给? 给了,便越陷越深,不给,齐文心将此事爆出来,李晃,太后,秦钧,都不会放过林家。 所以林远只能在李晃李易和李昙中做出选择。 杜云彤把林慕之扣下,把林慕之的玉给林远,便是逼迫林远做选择。 至于林远会不会记恨秦钧,以致不真心实意帮助秦钧,杜云彤觉得,多半不会。 利益一旦捆绑在一起,便由不得他帮还是不帮了。 否则李昙或者李晃得了天下,第一个要清洗的,就是曾经帮助李易的人。 秦钧以军功立世,只要他不败,便无人敢动他,但林家,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杜云彤让人把林慕之的玉佩给林远送过去。 只希望林远能尽快做出抉择,这样一来,秦钧的军费就解决了,往东能对青州出手,往南能让马逐溪怼荥泽郑氏。 心腹大患就这两个,解决了齐氏和郑氏,其他的诸侯世家根本不需要放在眼里。 琅琊颜氏一向恪守本分,税赋只有多交的,朝贡也是按时来,动他们的意义并不大,至于蜀地的姜家,那就更不需说,蜀地的保护神,大夏的中流砥柱,谁反了,姜家人都不会反。 广陵、兰陵、云中、广平等地,都是一些小诸侯,打着秦钧的名号出个几万兵,只怕尚未兵临城下,他们就先开城投降了。 说到底,还是要先解决齐氏和郑氏。 能不能解决齐氏和郑氏,要看秦钧有没有足够的粮草,想要有足够的粮草,就要有林家的支持。 杜云彤看着面前有意把自己灌醉的林慕之,端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借酒消愁愁更愁。 杜云彤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广宁公主还能帮助她... 林慕之给齐文心天启城的地图,反倒是因祸得福,能换来林家的投靠。 命运这个东西,时常会在你措手不及的时候给你带来打击,但也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带来惊喜。 这种感觉,挺好。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林慕之道:“姑娘无需感恩公主。” “若非姑娘辅佐侯爷,侯爷性情不似从前残暴喜怒不定,纵然林家有把柄在齐夫人手里,父亲也不会转投侯爷。” 这话说的有道理。 如今秦钧还跟以前那样,林家纵然来投,秦钧也会干脆利落抽出陌刀,不接受林家朝秦暮楚。 思及这个因素,林远宁愿投齐氏也不会投靠秦钧。 果然人和人都是互相影响着的,秦钧改变着她,她也改变着秦钧,秦钧没了之前的戾气和杀意,旁人也敢亲近他,不再像之前般,避他如蛇蝎。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杜云彤不好接下林慕之的话,承认秦钧之前就是一个杀人武器,话题一转,只夸林远有眼光。 杜云彤道:“哪里哪里,是林大人慧眼独具,能看出七皇子不是池中之物,值得倾心辅佐。” 林慕之端起酒杯,摇摇晃晃站起来,有了几分醉意的眼底,落寞之色一览无余:“姑娘大才,慕之敬你。” 她挺能理解林慕之的落寞的,心爱之人远嫁蛮夷,自此以后,再不是夏人,更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公主,午夜梦回,只能远望蛮夷之地黯然伤神。 “不用不用,表兄自己喝吧。” 仔细想想,林慕之与广宁公主挺般配的,一个是娇娇弱弱的公主,一个世家勋贵之后,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只可惜,广宁公主所求甚高,只能用一生去作为交换了。 ....... 皇城里最不缺的便是算计。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天家夺嫡,从来都是各凭本事。 屏风摆件,美人儿或行或坐,描绘得栩栩如生,就连挂着的羊角琉璃宫灯上,也描绘着各色美人儿。 周围皆是各色的美人儿,李晃倚在花梨木的椅子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脚尖一晃一晃的,一边抿着茶,一边漫不经心地与齐文心说着话:“如今夫人已经得知三哥下落了,还用得着来找孤吗?” 齐文心淡淡一笑,道:“太子殿下若放下对妾的成见,那齐家,或许能成为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 “成见?” 李晃大笑,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上挑的桃花眼看着齐文心,道:“孤可不记得孤对夫人有甚成见。” 齐文心抿了一口茶,不置可否:“杜姑娘容颜倾城,倒让妾想起——” “夫人!” 李晃眼睛虚眯,已经有了几分威胁之意。 齐文心温柔一笑,端着茶杯,转开了话题:“说起来,太子殿下姬妾虽多,但正妃一位,似乎尚且未定。” 讲到这,齐文心话音微顿,晃动着茶杯,看茶水荡起层层涟波,慢慢道:“只是不知,太子殿下意属哪位闺秀?” 李晃盯着齐文心看了一会儿,而后又笑了起来,道:“青州之地,山好水好,美人儿也好。” “东莱齐氏出美儿,不知夫人可愿给孤王引荐一二?” 这话说得颇为轻浮孟浪,齐文心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来,道:“太子殿下又在说笑了。” “您的正妃,自然是在郑家挑选,又怎会扯上我东莱齐家?” 李晃道:“想从秦止戈手里救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换言之,夫人纵然救了,又如何带出城?” “莫说孤小瞧青州兵士,秦钧麾下府兵,个个以一当百,去年元宵节三哥举事的事情,夫人还没忘吧?” 李晃手指轻叩着的桌面,道:“秦钧不足万人,却将五万青州兵拦在天启外城,虽占了地形优势,但秦钧的悍勇,亦不可小觑,普天之下,无人可挫其锋芒。” “五万精兵尚且不是秦钧的对手,夫人又有何信心,用区区几百人,便想把三哥带出天启城?” 李晃的桃花眼虚眯又睁开,笑意一层一层漫上眼底,道:“又或者说,虎踞青州之地的东莱齐家,真的为了一个皇子,便让青州城池割让给秦钧?” 屋里的檀香冉冉升起,甜腻的气息让人的血液都跟着躁动起来。 李晃道:“齐家长房嫡女,年十五,恰与孤相配,夫人以为如何?” 齐文心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犹豫。 不知道过了多久,齐文心终于开口,轻声道:“太子殿下看上明嘉,便是明嘉的福气。” 李晃笑了一下,道:“如此,孤便让朝臣拟旨,不日迎娶明嘉妹妹。” “太子大婚,普天同庆,夫人以为,此时出手,如何?” 齐文心慢慢摇头,道:“不妥。” 抬起眸,齐文心看着李晃,眸色温柔却也坚定:“待明嘉生下皇太孙,我东莱齐家,必然举事。” 她没有用嫡长孙,用的是皇太孙,意思再明显不过。 齐明嘉生的儿子不被立为太孙,东莱齐家便不会帮李晃。 李晃瞳孔微微收缩,审视着齐文心,停了一会儿,他微挑着眉,语气如旧,道:“好,孤允你。” 与李晃议定,齐文心不再多呆,起身告辞。 “慢走。” 李晃看齐文心的身影消失在夜幕深处,身边一直伺候他的小内侍忍不住开口道:“这位齐夫人,不是对三殿下情根深种吗?” 李晃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起身往寝宫走,边走边道:“情根深种?你也信?” “这个世界最不可信的,便是感情。” 不用情根深种去伪装,杜云彤怎能去相信她一心要救李昙,秦钧又如何笃定,齐家人一定会割舍城池来换李昙? 而齐文心,又如何明修栈道,私下与他示好合作? 感情,从来是齐文心的一种伪装,但她伪装的也确实很好,让人以为她来天启城,就是为了救李昙了。 但谁又能想得到,李昙早已是齐氏的弃子。 不过是一个身上流着齐氏血液的皇子罢了,扔了就是扔了,以后还会有很多流着齐家血液的皇子。 齐文心的演技足够好,骗过了杜云彤,骗过的秦钧,但惟独骗不过他。 他在她眼底,看不到任何人,她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长夜漫漫,齐文心回到院子时,夜色已经极深了。 衣着单薄的少年站在院子,墨玉般的眸子看着她。 齐文心走上前,眉头微蹙:“夜里风大,公子为何不加件衣服?” 说着便唤丫鬟过来,给王少斌加衣。 王少斌冷冷道:“不用了。” 说完这句话,王少斌便转身离开,仿佛他于深夜长立,枯等迎风,不过闲来无事罢了,并非看她去了何处,做了什么。 齐文心似乎早已对王少斌的脾气习以为常,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目送他远去。 王少斌走到一半又停下,清亮的少年在深夜里被夜风吹得有些寒意冻人:“齐氏虎踞青州,气吞山河,可我王家亦是百年世家,麾下将士个个悍勇,没有护不住母亲一个妇人的道理。” “但母亲若再一意孤行,广宁公主远嫁蛮夷受奇耻大辱的今日,便是母亲的明日!” 夜,越来越深了。 ....... 杜云彤从宴席抽身离去时,心情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 广宁公主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一生都呆在蛮夷之地,该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语言不通,风俗不同,她虽为大夏公主,但蛮夷与大夏有血海深仇,又怎么可能善待她? 漫长的人生岁月里,天边月亮圆了又弯,她的人生还未来得及绽放,就要早早埋葬在蛮夷之地。 夜风送来阵阵花香,杜云彤不觉湿了眼眶。 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呢?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如果李昊没死,他将是最为出色的皇子,也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他淳孝仁善,想来会善待自己的兄弟姐妹。 可广宁偏偏弄死了他,弄死了他还不够,利用李昱的性格,又把李昱送上了黄泉路。 杜云彤揉了揉眼。 她挺怀念那个爱大笑的少年的。 李昱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但他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更是一个会雪中送炭的知己。 九曲回廊尽头,秦钧一身暗红织锦衣裳,手里拿着她的大氅,迎风而立,正在等她。 千雁带着小丫鬟们,极有眼色退下。 秦钧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将大氅披在她身上。 月色凉如水,却也温柔如水,秦钧牵着她的手,静静走在长廊上。 清风徐徐,迎面吹来,飘起她的发。 秦钧的发也被微风吹起,两人发尾交织在一起,似乎是极为缠.绵缱绻。 秦钧低哑的声音响起:“这条路,从来不好走。” 她知道不好走。 但心里还是会难受,李昱只是第一个,夺嫡之路一旦开启,鲜血便再也止不住。 “但我会陪你。” 月色倾泻而下,印在秦钧眼底,周围的风似乎都停止了,只余下心跳声加速的声音。 秦钧站在她面前,低下头,极轻极轻,在她眼下落下一吻。 像是要吻下她有感而发的泪水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亲都亲过了 四舍五入就是生命的大和谐了23333 我想写的这个故事 里面不仅仅有主角的大杀四方 还有配角的悲欢离合 爱过,恨过,轰轰烈烈在书里活过 这个故事 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第78章 青州, 东莱城, 齐府。 齐文敬看完齐文心写的信,长叹了一声, 把信递给一旁的张氏。 “四妹妹说, 六殿下看上了明嘉。” 张氏手指微颤,一目十行看着信,道:“老爷, 六殿下从来没有见过明嘉,怎么会要明嘉?” “定是齐文心那个贱人——” 话未说完, 却见齐文敬威严的目光扫过来, 齐文敬道:“住嘴, 四妹妹现在是王宏的正妻, 兰姨娘也入了祠堂,就连四妹妹的名字都改作文字辈的文心, 岂能再像从前那般待她?” 齐文心是齐家大房庶女, 兰姨娘是她的生母, 原本是最不起眼的一对母女,谁能想, 她会成长到现在能独当一面的王宏正妻, 齐家最为出色的女儿呢? 见齐文敬动怒, 张氏连忙改了口,道:“妾失言了。” 但事关她的掌上明珠,张氏小心翼翼配过不是后,拿着帕子擦着眼泪, 放柔了声音,道:“可是老爷您是知道的,四妹妹素来与妾不睦,为了报复妾,在中间动用些手段也是有的。” “要知道,六殿下之前从未见过明嘉啊!” 齐文敬揉着眉心,手指敲着书信,道:“罢了,再讲这些已经晚了,明嘉既然生在了齐家,就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张氏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滚落,试图再劝说齐文敬:“老爷,若是七殿下求娶明嘉,妾一句话也不会说,可六殿下是什么人,您难道不清楚吗?” “六殿下殿里但凡有点姿色的宫女,哪个没有被他临幸过?甚至就连陛下的主意他也敢打,明嘉若嫁给了他,只怕一日也不得消停。” 张氏说的这些话,齐文敬如何不知? 但想从秦钧手里把李昙平安救出来,谈何容易?再说了,秦钧的三州兵力,远非荥泽郑氏与他们单独能够抗衡的,此时与李晃合作,方为上上之策。 联姻是最好的合作方式。 嫁一个女儿给李晃,待其生下皇子后,李晃便不那么重要了,他们可以直接拥立身上流着齐家血液的皇子为帝王。 这样的事情在之前不是没有发生过。 大夏朝的皇帝素来都是高危职业,突然离世的皇帝多不胜数,只要他们做的足够隐瞒,谁能知晓李晃是暴毙,还是被人蓄意杀害的呢? 他原本还在担心,这个法子虽然好,但可行的可能性不大,毕竟荥泽郑氏也不是吃醋的,谁不想把自己家的女儿推上后位,让家族的荣耀更胜一层呢? 哪曾想,李晃竟真的答应了合作,且愿意给齐家女生的皇子储君位置,这种情况下,莫说李晃要的只是齐明嘉了,纵然是连他其他的嫡女一块看上了,他也只有送过去的份儿。 世家大族,以世家的利益为先,谁心里不曾有过三分委屈七分不甘呢? 就好比,他当初中意的明明是萧家的女儿,但最后迎娶的,还是张氏。 家族重任扛在身上,哪里顾得上自己欢喜不欢喜? 享受了世家的荣耀,就要担起生在世家的责任,他如此,他的女儿也当如此。 齐文敬抿了一口茶,闭上眼,轻揉着眼窝,安慰张氏道:“齐家的女儿,怎是一些宫俾能够比拟的?” “六皇子既然此时选择跟齐家合作,便是个知道轻重的人,纵然不喜明嘉,看在我们齐家的份上,也会给明嘉三分体面。” “在后宫生存,有这三分体面,就够了。” 儿女情长,不过是人生路上的调剂品罢了,有的话最好不过,没有的话,也能活。 张氏仍在低声抽泣,时间久了,齐文敬便有了几分不耐,但碍于张氏是他嫡妻,他也不好发火,更何况,六皇子的性情,以及他的所作所为,的确不算一个良配,若不是为了齐家的以后,他绝不会把明嘉嫁给六皇子的。 与张氏一同生活多年,齐文敬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性格,见她啼哭不止,便不再深劝,嘱咐了屋里的小丫鬟好生看顾张氏后,齐文敬便走出了房间。 清风徐徐,迎面拂过,院子里的山茶花开的正好,齐文敬脸上的不耐之色淡了几分,眼底犯上几分温柔之色。 齐文心来到书房坐定,对伺候笔墨的丫鬟道:“唤大小姐过来。” 丫鬟低头应是,让人去请齐明嘉。 齐明嘉彼时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焚香练琴,悠扬的琴音被她弹奏得有着几分惆怅之意。 小丫鬟说完来意,齐明嘉停止了抚琴,柔声道了一句知道了。 齐明嘉轻轻拆下指上的护甲,换了一身湖水蓝的衣服,跟着小丫鬟去齐文敬的书房。 见齐明嘉进来,齐文敬放下了笔,丫鬟们奉上了茶。 齐文敬抿着茶,余光看着齐明嘉。 他这个长女,一向乖巧懂事,他这么多的儿女,他最喜欢的便是她了,除却嫡长女的身份,她的性情也招人喜欢得紧。 他原本想的是,日后为她寻一个她喜欢的男子作为夫君,门楣高不高并不重要,只要她喜欢,他都愿意结亲。 但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 李晃这门亲事,齐家不能拒绝。 手里的茶见了底,齐文敬不再犹豫,开门见山道:“想来你已经知道为父要与你说些什么了。” 他的长女,看着乖乖巧巧的,但也颇为聪明,不过什么都不说,把事情藏在心里罢了。 齐文心远去天启城陪王少斌参加科举之前,齐家已经做出了选择,放弃李昙,结交李晃,这些事情,他从来不瞒她,以她的聪明,必然能猜得出齐家现在想做什么。 齐明嘉点点头,乌黑的眼珠子泛着水光,轻声道:“女儿生于齐家,长在齐家。” 齐明嘉看着自己身上的穿戴,继续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齐家给予的,如今,终于到了女儿回报齐家的时候了。” 说到这,她轻轻一笑,释然又平静,问齐文敬:“敢问父亲,女儿何时启程去天启城?” 看到齐明嘉这般懂事,齐文敬心下一酸。 如果可以,他更愿意让齐明嘉嫁给一个她喜欢的男儿,而不是声名狼藉贪花好.色的李晃,但这个世界上,哪能事事都随人愿? 李晃选择了齐明嘉,那他们齐家便只能送齐明嘉过去。 从龙之功哪是这么好挣的? 可若不挣这从龙之功,等其他人坐了皇位,面临诸侯林立威胁皇权的状况,会毫不犹豫选择削藩,尤其是,现在还有一个主张削藩的秦钧在朝中。 他日削藩的圣旨降下来,再去筹谋出路,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 等待齐家的,是如庶民一般的生活,莫说他的姬妾儿女,就连这府上的大小丫鬟随从,也吃不了那种苦。 东莱齐氏虎踞青州千年,他决不允许有朝一日败在他手里。 齐文敬闭眼再睁开,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小丫鬟重新续上了茶,碧色的茶水在阳光下折射着好看的光泽,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对齐明嘉道:“委屈你了。” 齐明嘉脸上一派平静,道:“女儿不委屈。” “能够嫁入天家,乃是女儿的福分。” 他这个女儿果然懂事得很。 不枉他这般疼爱她。 齐文敬心下宽慰,想了想,屏退屋中丫鬟,低声对齐明嘉道:“女儿,你只需忍耐几年,待你生下皇子后,一切将豁然开朗。” 齐明嘉眸中微波闪过,那波澜太快也太浅,齐文敬并没有察觉到,仍在小声地嘱咐着她:“到那时,你便是齐家的有功之臣,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纵然养上几个喜欢的——” 说到这,他话音一顿,轻笑着掩去。 作为一个父亲,教导女儿养面首这种事情,终究不雅,不过依着他女儿这般的聪明才智,他后面的话纵然不说,她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齐明嘉温温柔柔点头,眼下似乎带着几分羞涩:“谢父亲教诲,女儿铭记于心。” “想来太后的懿旨不日便会抵达各处,父亲若无事,女儿便回去收拾东西,提前准备了。” “好,多带些银两。” 齐文敬点点头,笑着道:“到了那个地方,银两是最当用的东西。” “晚间我开私库,多给你添点,省得我的宝贝女儿,在天启城受了委屈。” 端的是一副再心疼女儿不过的慈父模样。 齐明嘉颔首,谢过齐文敬,低着头退下。 走完通往齐文敬书房的长廊,一阵冷风迎面吹来,齐明嘉的身影晃了晃。 丫鬟连忙扶住她:“姑娘!” 齐明嘉轻轻推开丫鬟的手,脸色苍白如纸,强笑道:“我无事。” “今日的事情,不许告诉母亲。” 丫鬟眼圈微红,犹豫道:“可是...” “没有可是。” 齐明嘉抬头看天,高高围墙内,天也是四方不得自由的,像是被禁锢其中似的。 “母亲本就不得父亲的心,若我能...”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轻轻摇头,她脸上又恢复在齐文敬书房时的一片平静。 “罢了。” 多少辛酸无奈事,最终都逃不过罢了两个字的结局。 太后的懿旨来的很快,说她年龄大了,召些小姑娘去天启城陪她,她看见年轻的小姑娘,心里会畅快好多。 写这封懿旨时,太后还在跟一旁伺候的大丫鬟说笑:“这往下面下的懿旨啊,从来不让人好好写,条条框框,一点也不能出格。” “什么叫做哀家看着小姑娘心情会好很多?哀家觉得,哀家还是一个小姑娘呢!” 大宫女便在一旁附和:“是呢,太后越活越年轻了。” 或许是把广宁公主送去蛮夷之后太后了结了心愿,又或许是有姜劲秋整日在宫中陪伴说话,太后的精神确实比以前好了许多,连白发都少了几根,与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正德帝相比,太后不像是正德帝的母亲,更像是正德帝的妹妹了。 不管太后写这封懿旨的心情是好是忧,这懿旨到了各地的诸侯手里,诸侯心里都不大痛快。 想要独善其身的诸侯,在看到这封懿旨的时候,便不能再继续装作不问世事了,太后的懿旨都下了,不尊懿旨,便是抗命之意,周围无论哪一个诸侯,都能用违抗太后之命的名号进行征讨,且不会受到天启城的责罚。 相反,还会被人夸做忠心护主,其心可嘉。 权衡利弊后,各方诸侯把自家在名单上的女儿送上了去往天启城的马车。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车厢内的熏香升腾着袅袅的云雾。 齐明嘉倚在软软的被褥上,神情专注地绣着帕子上的兰花。 伺候她的小丫鬟见了心酸不已,柔声劝慰道:“姑娘,歇会儿吧。” 齐明嘉遥遥头,道:“不了,再绣一个吧,等到了天启城,绣什么,不能绣什么,也不能随我的心意了。” 小丫鬟的眼圈登时便红了,小声道:“可是您纵然绣了再多的帕子,也送不到他手上,姑娘,您何苦为难自己呢?” 山间的清风扬起马车上的锦帘,齐明嘉一脸恬淡,轻声道:“总要给我留点念想。” “若连这点念想也没了,日子要如何熬得下去?” 那年元宵佳节,她提着锦绣琉璃灯,与城北的许愿树下,看到那个迎风而立的少年。 倚门回望,和羞走,明明是和世宗皇帝与皇后一样的开头,却没有喝世宗皇帝那般白首终老的结局。 宫墙深深深几许,山迢路远,自此再不思量。 ....... 各家诸侯的女儿还没有抵达天启,杜云彤已经拿到了她们的画像,或坐或立,端庄秀丽,无一不是大家之风。 杜云彤手肘撞了一下翻阅着各地军报的秦钧,冲秦钧挤眉弄眼道:“侯爷也来看一眼,有没有中意的人。” “旁人总是说我没个规矩,一点都像侯门贵女,辱没了定北侯的门楣,今日我也贤良淑德一次,帮侯爷选个中意的姑娘,可好?” 秦钧啪地一下合上了军报,微微抬眉,眼底如深渊一般,让人望之生畏,冷冷地看着杜云彤。 “生气啦?” 杜云彤伸出手,扯着他的嘴角,帮他扯出一个大笑的表情。 他也任由她扯着,一动也不动,偏他的眼睛是冷峻,看着滑稽得紧 “好了好了,不生气,逗你玩的。” 这些风言风语她天天听,耳朵都快生出茧子了,她不当真,但架不住有人会当真。 比如跟她妈似的柳姨娘。 天天在她耳边念叨着:“姑娘已经是大姑娘了,侯爷为什么还不迎娶姑娘?莫不是侯爷现在权势滔天,瞧不上什么也不是的姑娘了?” “哎呀呀,这可怎么好。” 一边埋怨,一边又催促着杜云彤学习女红刺绣,说这样能够留住男人的心。 柳姨娘的话让杜云彤哭笑不得的同时,又忍不住开始琢磨起秦钧的心思。 秦钧对她的感情,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柳姨娘说的话也在理,她现在的年龄,在大夏朝这个时代,已经不小了,好多与她年龄相仿的闺秀们,彼时已经是孩他.妈了,而她还只是秦钧的未婚妻。 这么多年了,一点改变也没有。 当初太后赐婚归赐婚,并未说明结婚的日子,秦钧没有父母亲人,杜云彤也没了母亲,俩人都没有人去操心婚事的长辈,或许是这个缘故,他俩的婚事才耽误了下来。 毕竟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婚事,都是长辈出面说和的,而不是像他们这般。 许是感觉自己的表情被杜云彤拉扯得实在狰狞,秦钧伸手握住杜云彤的手腕,声音低哑道:“这种玩笑,不能开。”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就是想逗逗他而已。 谁家二十岁的少年,老气横秋的跟一个中年人一般? 这样不好。 她需要多逗逗他,给他的生活带来阳光。 就像她偶尔脆弱的时候,他的胸膛也会让他依靠一样。 她是能给他带来温暖的阳光,他是她可以依靠的大树。 门口暗卫站得笔直:“姑娘,马公子请您过去一趟。” 大抵是反治国策的文章写好了,让她看一遍,是否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马上就要殿试了,马逐溪不找她,她还要找马逐溪呢。 “好的,这就来。” 杜云彤从秦钧身上起身,整了整衣摆和鬓发,匆忙出了屋子,临走之前,还不忘给秦钧送个飞吻。 做完飞吻动作,杜云彤又后知后觉想起,以秦钧这个死脑筋,多半是不知道飞吻的意义是什么,她做也是白做。 阳光透过窗台照进来,秦钧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 那红又消失的极快,像是不曾出现过一般,只余他深潭般的眸底荡起了层层涟波。 他怎么可能不懂? 他只是不说而已。 阳光越发温柔,秦钧道:“备马。” “本侯要见太后。” 他知道她一切的不安和忐忑,他想让她安心,再安心一点。 和他一起,去迎接人生路上的暴风雨。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 不过会晚一点QAQ 第79章 秦钧纵马来到皇城城楼前, 翻身下马。 太后给他的有特权, 可以在皇城内纵马,若依着他往日的性子, 多半是直接纵马到清宁宫了。 他最喜欢骑马, 更喜欢骏马飞驰时,那迎面拂过的清风荡起发梢的感觉,那种畅意和痛快是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的。 但是近日, 他没有纵马入皇城,在城楼下便下了马。 近日与往日不同, 今日是有事来求太后的, 不能再像往日般不把天家规矩放在眼里了。 纵马在皇城内飞奔的, 百年来, 也就他和李昱了。 当然,李昱已经死了, 现在就他一个了。 秦钧来到太后的清宁宫。 李易虽然聪明, 但并没有受过系统的储君培养, 太后把他养在清宁宫,手把手教他理政, 就像从前教先太子李昊一般。 今日秦钧到来时, 李易也在殿中, 想来是太后刚才在教他如何治国执政。 秦钧一撩衣摆,向太后李易行礼:“见过太后,七殿下。” 膝盖还未挨到地上,太后便道:“快起来, 地上凉。” “你是要行军打仗打的人,膝盖可不能受伤。” 小宫女已经端上来了茶,秦钧起身坐在椅上。 茶是他一贯爱喝的云雾茶,泛着苦味。 杜云彤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喝这种茶,他有时候挺想告诉她原因的,但话到了嘴边,总是说不出。 既然说不出来,便索性不强迫自己说出。 他觉得说出来原因,总会有些矫情在里面,堂堂男儿,顶天立地的汉子,怎能把他过去的苦难说给牵挂着他的女孩听? 还是不要了。 秦钧抿了一口茶。 云雾还是老味道,浅浅的一口,苦涩味便漫上了舌尖喉咙,似乎在提醒着他,莫要忘记过去披血而行的艰难日子。 对面的李易饮着茶,温润的眼睛像是聚了一汪春水在里面,问道:“止戈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皇祖母这里,怕是有要事找皇祖母吧?” 太后道:“正是这个理。” 鎏金的瑞兽里吐着好闻的熏香,太后右手精致的护甲搭在左手手面上,眉眼含笑,道:“止戈,说来听听。” 其实秦钧纵然不说,她也能猜得到。 秦钧和杜云彤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早就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但苦于家中没有父母长辈,便无人说亲纳吉,才导致婚事就此搁浅了。 秦钧家里连个出五服的亲眷都没有,至于杜云彤家里,那就更不需要说了,外祖家一族死了个干净,至于父辈的亲眷,那就更不需说,有还不如没有呢。 以前闹得整个天启城都沸沸扬扬的,提起承恩侯府的吕老夫人和小吕氏,谁不无不心惊地叹上一句做事怎能这般狠绝。 可就是这般狠绝。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吕老夫人是间接害死杜云彤的母亲许如清的,关系已经恶劣到这种程度,又怎么会操心杜云彤的婚事? 太后越深想,便越替杜云彤觉得委屈。 说起来,许如清和杜砚的婚事,还是她一手撮合的,为了帮正德帝巩固地位的。 哪曾想,地位非但没有巩固,还害了许如清的一生。 为着这点原因,她看到杜云彤那张与许如清过分相似的脸时,总有几分内疚在里面。 尤其是,在得知许如清和姜度之间的事情后,她更是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姜度是他的孩子啊,姜家的好儿郎,姜度纵然是想娶公主,想上天上摘月亮,她也会赐婚,甚至给他搬凳子,但偏偏,因为她的缘故,让姜度痛失所爱,蹉跎至今未娶。 更有甚者,姜度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每每想到这,她便心痛不已。 太后眉头微动,眸光又瞬间恢复往日的波澜不惊,威严里带着点慈爱,看着殿中坐姿笔直的秦钧。 秦钧道:“臣想给杜家姑娘讨个封号。” 他的声音不大,压低之后的嗓音略显得低哑,并不算好听的少年音,却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易微微抬眉,放下了茶杯,道:“讨封号?” 随之释然一笑,道:“是了,如今杜姑娘与止戈在一处,确实身份悬殊。” 李易抬头看着太后,微笑道:“皇祖母,杜姑娘聪明果断,比之辅政大臣毫不逊色,若非是女儿身,当是我大夏之栋梁。” 太后垂眸看着秦钧,有些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秦钧是超品的定北侯,且她今日正在与李易商议,再把秦钧的爵位往上晋一晋。 定北侯这个爵位,是秦家世袭的,属于秦钧的爵位,当在定北侯之上的。 封号什么的,杜云彤只要嫁给了秦钧,不都有了吗? 又何苦来她这里讨一个? 欠了她的人情,可不是好还的。 不过秦钧既然亲自来讨了,她不给,也说不过去。 杜云彤确实帮了她不少的忙,也帮她拢住了秦钧的心,让秦钧在朝政立储的态度上,一直与她保持着一致。 甚至就连秦钧这几年的奏折里,弹劾她把持朝政的难听话都少了许多,于情于理,她都不好拒绝秦钧这个要求。 太后抿了一口茶,答应得颇为干脆:“哀家素来知道,云丫头是个乖巧的孩子,纵然你不说,哀家也会给她应有的封赏。” 天启城里藏不住秘密。 秦钧不再像以前那般残暴嗜杀,甚至还开始结交朝臣,安抚难民,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怀疑杀神秦钧是不是被人下了降头,要不然,怎么会干起与他性格完全不符合的事情。 在众人质疑秦钧性情大变的时候,杜云彤走入了世人的眼睛,帮秦钧谋划,帮秦钧打点,其聪明才智,比之许多人府上养的幕僚都强得多。 自此,杜家女郎度化杀神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天启城的每一个角落。 秦钧的改变实在太大,让朝臣们无不反省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养一个像杜云彤这般聪明的幕僚,若杜云彤是个男子,只怕朝臣们早就按耐不住,风风火火挖墙脚了。 天下谁人不知,定北侯看着气派,但内里并不富贵,全部的家财都贴补三州的兵士了,哪有什么闲钱去养个幕僚? 秦钧开出来的待遇,他们翻个五倍,十倍,甚至一百倍也不是问题,还担心挖不来墙角吗? 但偏偏,杜云彤是个女子,又是秦钧的未婚妻,让无数想挖墙角的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默默地选择了放弃。 肩膀上的这个脖子,虽不甚完美,甚至还有点粗,但他们觉得,他们还是挺喜欢这个脖子的。 挖幕僚这种墙角,都是大夏朝的常规操作,哪家的幕僚不是挖过来的? 所以纵然挖了秦钧的幕僚,秦钧也不会说些什么。 再说了,幕僚幕僚,那都是偷偷养在府邸的,谁能知晓幕僚究竟被谁挖了过去的? 但若是未婚妻,那就完全不同了。 世间男儿,哪一个能忍得了被人戴绿帽子,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人是谁了。 所以朝臣们在艳羡秦钧的好福气之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并不能做任何动作。 杜云彤的聪明深入人心,太后纵然给她一个封赏,也无人说些什么。 更何况,杜云彤和秦钧的婚事是太后赐下的,如今秦钧的官职越来越高,而杜云彤父亲杜砚的承恩侯却被一撸到底,成了庶民,为了与秦钧相配,太后也会赐给她封号爵位的。 这样才不至于让她与秦钧在身份上太过悬殊。 太后浅笑着,道:“哀家也正有此意。” “竹青,将礼官拟的封号拿过来。” 那是之前给姜劲秋拟的封号,她看了又看,总没有满意的,不是太过庄重,不符合姜劲秋的性子,便是寓意不够好,封号差了点。 所以她索性自己翻书,再给姜劲秋寻一个既符合姜劲秋性格,又寓意完美的封号,赐给姜劲秋。 今日秦钧既然来为杜云彤要封号,便不如给了秦钧。 左右不过两个字的事情,让他随意挑便是了。 竹青应下,转身去拿礼官的名单,恭恭敬敬送到秦钧的桌上。 太后道:“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李易与秦钧坐的颇近,听太后此言,也将身子侧过来,看着绸布上的各式各样封号。 看了一会儿,李易便没再继续往下看。 原因无他,礼官这些人,对于公主的封号,从来是不怎么上心的,只拿着祖宗的规矩说事,并不给公主们好听的封号。 像广宁的封号,还是她自己写来给太后,太后应允的,若是不然,也是随随意意的一个城池封号了,大众又不起眼。 礼官这次呈上来的封号,也是如此的,大多是地名。 大夏朝以地名赐封号是非常常见的事情,以至于礼官都懈怠了,左右不过是些公主,并不被皇帝太后看重,敷衍一点也没有什么,再说了,封地封号原本就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他们也是按照规矩行事,让人也挑不出错处。 秦钧看了一会儿,合上了名单,太后道:“可以满意的?” 秦钧摇头。 太后抿了一口茶。 李易道:“皇祖母,止戈既然来了,想来心中有心仪的封号了,不若听听止戈的意见,可好?” 自己选封号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不少公主们嫌封号难听,都会自己翻书选一个,然后上告太后皇帝,若没有什么大问题,便用这个封号了。 故而李易这般说,也不算秦钧逾越。 太后颔首,道:“止戈,你的意思呢?” 秦钧道:“昭文翁主。” 檀香袅袅,清香弥漫,廊下的画眉鸟唱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歌谣,枝头上鲜花悄悄绽开,四季的轮回从来在你察觉不到的时候悄然进行着。 清宁殿中,李易眉头微动,看向太后。 昭文二字,可不是谁都能够用得上的。 太后精致的护甲划过桌面,发出极轻极轻的声响,凌厉的凤目盯着秦钧,似笑非笑道:“容仪恭美曰昭,圣闻周达曰昭,昭德有劳曰昭,这个昭,云丫头倒也使得。” “但是文么,慈惠爱民曰文,勤学好问曰文,道德博闻曰文,” 讲到这,太后话音一顿,眼睛虚眯,一字一顿道:“经天纬地,曰文。” “止戈是觉得,以云丫头之才,足以经天纬地?” 秦钧一脸漠然,道:“不错。” 她若是个男儿身,他愿意辅佐她为帝王。 可她偏是个女儿身,那他便把她捧在掌心,含在舌尖,妥帖善待。 空气安静下来,若非熏香仍在不断腾空,几乎让人以为殿里的空气已经凝滞起来。 太后一生自负,认为先帝正德帝远不胜她,她百年以后,躺进庄重华丽的皇陵中,碑上的谥号,是必然要有文的。 她有帝佐之才,也有经天纬地之才,若非她大权独揽,大夏王朝早已被先帝和正德帝糟蹋的不成样子了。 但偏偏,今日的秦钧把文字要给了杜云彤。 “文?经天纬地曰文。” 太后眉头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脸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仪肃容,道:“很好,云丫头使得。” 话毕,便让小宫女研磨铺纸,她写懿旨。 秦钧拜下,淡淡道:“谢太后。” 李易看了秦钧一眼,眼底有着淡淡的担忧。 秦钧领了懿旨,大步走出清宁殿,还未走出几步,就被李易叫下了。 李易一路小跑,原本苍白的脸上泛着点红,微微调整着气息,对秦钧道:“止戈,你太鲁莽了,你可知文字对太后的意义所在?” 秦钧淡然道:“知道。” “知道你还要这个字。” 李易一向温润的眸子难得带了几分不悦:“无论你做什么事情,太后都不会为难你,但是杜云彤不一样,杜云彤手上没有任何兵权,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太后若想为难她,再简单不过了——” 秦钧看了他一眼,道:“这跟殿下有什么关系?” 李易眸光微闪,道:“我只是担心她。” “不劳费心。” 秦钧转身便走。 还未踏出不,衣袖又被李易拽住了,秦钧不悦回头,却见那双似春水温柔的眸子此时略带着薄怒,正色道:“我不管你和太后中间有什么政斗,你不能拿她去涉险,她只是一个姑娘家,和我们不一样。” “我们什么东西都能失去,她不能。”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是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她坐在软轿中,一手拂着胸口,似乎在跟自己打气:“怕个毛线,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怕什么失去?活一天就是赚一天。” 那是她第一次进宫,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不过那时候的她眼底只有纵马而来的五哥,并没有看到软轿外,侧脸看她的他。 秦钧瞳孔微微收缩,上下审视着李易,冷声道:“云儿什么也不会失去。” 用她去跟太后做政斗?简直可笑。 他的想法很简单,她除却他未婚妻的身份之外,便是平民,一介平民,只能指挥他麾下的忠心耿耿的府兵,但没办法指挥三州之地的将士。 林家已经选择投靠,钱粮之物再不用他来担心,他不日便会出兵青州,给她要封号,不过给她一个能够指挥三州兵士,甚至天启城禁卫军的权利而已。 她那么聪明,需要更大更广阔的舞台来发挥她的聪明才智,一个侯府的小小幕僚,是禁锢了她的才能。 秦钧本不愿与李易废话太多,但思及以后杜云彤与李易会经常共事,让李易心存疙瘩反而对杜云彤不好。 秦钧压下心头不耐,道:“青州,荥泽,兰陵,百越,广陵,我会为殿下荡平所有不利于大夏的存在,但我无法保证,这中间会有什么不确定因素。” 李易瞳孔骤然收缩,瞬间便把不确定因素理解成另一个不大好的事情上。 李易思维跳到另一个话题上,失声道:“所以你不愿意现在与她成亲,是不是也是这个缘故?” 如果如果秦钧战死,那成了亲的杜云彤,便是寡妇了。 大夏朝寡妇再嫁的例子并不多,如果秦钧死了,杜云彤多半是要青灯古佛度一生的。 那样的生活,对于一个鲜活灵动的杜云彤来讲,太过残忍了, 所以秦钧才会提前给杜云彤做好打算,万一他战死了,她还有个保障,不用去给他守寡。 思及此处,李易忍不住高看了一眼秦钧。 哪曾想,换来秦钧一个阴冷目光扫过来:“她只能嫁本侯,本侯也绝不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MMP,你是多想盼望着我早死 第80章 他喜欢的人, 只能他去护着,交给别人, 他不放心。 之所以要昭文这个封号,是因为想给杜云彤兵权,至于太后会不会针对杜云彤,秦钧觉得太后虽然心胸狭窄, 睚眦必报,但格局颇大,不会在这个时候因为封号的原因去难为杜云彤。 李昱已死, 李昙被他擒在隐秘的地方, 现在李晃势大,杨氏一族并不赞同太后参与夺嫡之事,太后若想把李易推上地位,外面能够依靠的朝臣, 只有他。 所以太后绝对不会因为这个封号去和杜云彤过不去。 此时正是与李晃斗争激烈的时候, 太后若再没有这点眼光格局,那她掌权大夏朝数十年的生涯, 就是白活了。 更何况, 也只有这个时候去问太后要昭文的封号,太后才会给他, 换个时机, 以太后想要独揽风头的性格,在自己想要“文”字的谥号时,是绝对不会再给别人“文”字的封号的。 这个时候问太后要, 是最好的机会。 她没办法拒绝他。 更不会去拒绝他。 秦钧拇指与食指捏着李易衣袖,将他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拽离。 李易虽然聪明,在之前从未接触过朝堂争斗,在对于政事方面,终究是稚嫩了些。 还不如他的妹妹广宁公主。 若广宁公主在此,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更有甚者,会趁这个时机,向太后索要她想要的东西。 只有未接触过政治斗争的李易,才会想着太后会这个时候对杜云彤出手。 “她的事情,不劳殿下费心。” 杜云彤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孩,受那么多人的青睐,也颇为正常。 然再怎么明白这个道理,看到李易对杜云彤过分的关心,秦钧心里还是会觉得有点堵。 日头下,秦钧眯眼看着李易。 李家人的长相都是不错的,李昱英武潇洒,李昙气度雍容,李晃是少年华美,李易便是春风化万物的温柔,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长相与性格。 但杜云彤跟他提过最中意的性格与长相。 她最喜欢的是姜度的那种沉稳大气,天塌下来也能撑得起来的渊渟岳峙,且又不古板庸碌,性子里又带着几分游侠似的潇洒。 甚至在酒后失言时,还说过姜度若不是她娘的旧情.人,她早把姜度拿下来之类的话。 杜云彤的这些话让秦钧反思了不少。 论长相,他不比姜度差,论能力,姜度年少担起两州之地的重任,他也是十二岁执掌三州,军功卓越,至于沉稳大气,他觉得他也很沉稳,不是轻浮孟浪的那种人。 唯一比姜度差的,可能就是姜家人特有的明朗的洒脱吧。 扪心自问,他离杜云彤心目中的完美相公就差了个明朗洒脱,再瞧瞧李易,秦钧觉得自己的自信心又足了许多。 李易与姜度之间的差距,中间可能相隔了一百个横冲直撞的李昱。 首先李易那绵软懦弱的性格,就不是杜云彤喜欢的那一挂。 再其次,杜云彤喜欢的男子模样是英武那一挂的,除却姜度,相貌上最和杜云彤心意的可能也就是李昱了,但李昱已经死了,再和她心意也只能想想了。 而李易的长相,是跟英武完全不搭边的。 身材消瘦,风刮刮就不见人了,再看看长相,就更不需说了,不知是年龄偏小的原因,还是其他缘故,李易长相完全没有男子应有的硬朗,描描唇,修修眉,再换身宫装,出门说是广宁公主的姐姐都会有人信。 这样的一个人喜欢杜云彤,他有甚压力? 从模样到性格,完全与杜云彤的审美南辕北辙。 要是换成了李昱,他可能还会有些压力,阳光潇洒的性子,本就是杜云彤十分中意的那一挂。 但换成了李易,他心里一点压力也无。 李易这种相貌与性格,莫说是女子了,他作为一个男人,都觉得不甚妥当。 但又不知哪里不妥当。 他觉得男人就应该有个男人的模样性格,像李易偏柔和,李晃那种偏阴柔的长相,没有一点男人该有的凌厉,怎么可能招女孩子的喜欢? 还是他这一款更合杜云彤的心。 所以李易喜欢杜云彤也没有用。 单线头的喜欢,能叫喜欢吗? 阳光下,秦钧的眼睛不再微眯,不知道是不是李易的错觉,明明秦钧什么表情也没有做,他偏就从他眼底看了一丝丝怜悯。 怜悯? 李易觉得自己大概是看走眼了。 秦钧这个人,杀一万个人,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他这种心如磐石般坚硬的人,怎么会对旁人有怜悯? 再说了,他有什么值得秦钧怜悯的? 李易拉着秦钧,想再讲讲杜云彤封号的重要性。 太后看上去慈爱,但真实性格远非如此,被活活打死的二皇子,吓傻了的四皇子,以及被远嫁蛮夷和亲的他的亲妹妹,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昭示着太后的本性。 太后的性格如此,秦钧怎能用杜云彤的封号来让杜云彤涉险呢? 这种低级错误不应该犯。 “抱歉,止戈,我刚才失言了。” 不是他刻意往不好的方向去想,而是刚才秦钧的话,太容易惹人深思了,很容易就想要遗言遗嘱之类的事情。 但不管怎样,那样说是他的错,他承认便是。 李易诚诚恳恳道歉,认认真真解释,然而面前的秦钧,却是不大给面子。 锋芒毕露的眉目里满是不耐,微微下垂的嘴角也昭示他现在对他的忍耐已经到了边缘。 终于,秦钧本就不大好的涵养爆发了。 从李易手里一把扯过自己被李易抓皱了的袖子,头也不回地走在大理石铺就的台阶上。 宫七看傻子一般看着李易。 这个七殿下,敦厚得有点过了头。 宫七有心想过去解释两句,但想想自己的指责是秦钧的暗卫,多管闲事不是一个合格的暗卫该干的事,更何况面前的李易对杜云彤的关系太过明显,他要是提点了李易,若是让自家侯爷知晓了,指不定怎么生气呢。 还是当一个安静的哑巴比较好。 宫七无限悲悯地看了李易一眼,大步追上秦钧的步子,跟着秦钧出宫回侯府。 徒留李易一个人立在原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多话,对于杜云彤的关怀越了界,惹得秦钧吃了醋,这才冷脸拂袖而去。 秦钧回到府上,暗卫告知杜云彤还在与马逐溪一起,斟酌马逐溪写的文章。 这都多长时间了,他走之前杜云彤就去找马逐溪了,他都忙完回来了,杜云彤还在与马逐溪在一起。 虽然知道杜云彤与马逐溪在一起不过是探讨文章,但他心里还是有点反酸,不是滋味。 但在一想,马逐溪这种文弱书生,更不在杜云彤的审美里面,他根本就无需担心她与马逐溪能擦出什么火花。 秦钧走到马逐溪居住的院子,推门而入。 马逐溪与杜云彤相对而坐,马逐溪在饮茶,杜云彤在翻看着他写的文章,一边看,一边说着自己的见解。 与他想的没什么两样,他俩能擦出了火花才有了鬼。 更何况,他养的这么多暗卫也不是白养的,岂能容忍马逐溪做出什么不轨之事? 只怕还没做,动了动心思,就被拖出去乱刀砍死了。 秦钧走过去,杜云彤从文章中抬眉,眼里都是笑,小心翼翼地捧着马逐溪写的文章,献宝似的拿给他看,道:“侯爷,你看看。” “有这个在手,莫说郑勉了,就是荥泽郑氏,也要在逐溪身上栽个大跟头。” 逐溪? 叫的这般亲热,她叫他还没这般亲昵呢,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侯爷。 秦钧眉头微动,突然就没什么心情看文章了。 眼睛盯着文章看,眼珠子却忍不住往马逐溪身上瞄。 有甚好的,哪里就只得她这么亲厚待他了? 瘦瘦弱弱的,他一只手都能拗断他的脖子,跟踩死一只蚂蚁似的。 秦钧漠然道:“你拿主意。” 治国的东西他又看不懂,马逐溪若写个排兵布阵的文章,他兴许还有几分兴趣。 许是他一贯的口气就是这样,又或许是杜云彤沉浸在马逐溪精彩绝伦的文章里不可自拔,总之杜云彤没有发觉秦钧的异样,兴高采烈地与马逐溪讨论着文章细节。 秦钧在沙场上战无不胜,但对于治国安民就知之甚少了,杜云彤与马逐溪的话他一句话也插不上,再加上他本就不是善于言谈之人,坐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自己多余。 眼见金乌西坠,杜云彤仍没有想与他交流的意思,秦钧自讨没趣,把没喝完茶的茶杯往桌上一放,就起身出去。 秦钧突然的动作让马逐溪有些意外,站起身道:“侯爷——” 换来的却是秦钧的一个背影,看也没有看他。 马逐溪重新看向杜云彤,杜云彤的关注点仍在他们刚才讨论的治国策上,只是道:“先别管他,这一点还需要改一下。”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们要一次性把荥泽郑氏按在地上,再不能给他们起复的机会。” 像荥泽郑氏这种百年世家,如百足之虫一般,死而不僵,一次没有彻底打倒,很容易就会死灰复燃。 她要做的,就是把荥泽郑氏按在地上摩擦,一点机会也不能给他们。 为了粮仓的称号,把中原百姓坑害的这么苦,绝了百余年的经济繁荣,偏收上来的粮食并没有上缴给国家,大部分落在了自己的口袋里,闹得秦钧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还要自掏腰包买粮草。 杜云彤甚至有些怀疑,黑市上那些卖给秦钧粮草的人,就是荥泽郑氏的派的。 一边打着征粮的口号压榨百姓,一边中饱私囊,一边又高价卖粮食给在前线出生入死的军队,这种事情,心要多黑才能做得出来。 说丧心病狂都是轻的。 简直就是国家的蛀虫,死不足惜。 她恨不得现在就带兵抄了郑氏的家,看看百年世家积攒下来的黑心财富,是不是比一国国库还要丰厚。 杜云彤低头看着文章,思绪乱飞。 耳畔响起马逐溪轻笑着的声音:“姑娘,您再不过去找侯爷,只怕晚上便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 想也不想,杜云彤下意识道:“谁敢?” 话刚出口,杜云彤便连忙放下了文章。 还别说,真有人敢。 就秦钧那性格,跟脱了缰的哈士奇似的,没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杀皇子,囚禁皇帝,坑杀俘虏数十万,无论哪一个罪名,都能让人拖出去千刀万剐了。 偏偏他还活得好好的。 “我改天再来看。” 还是先去哄哄秦钧吧。 说起来,她刚才确实是冷落了秦钧。 秦钧是出了名的战争狂魔,杀神的称呼不是白来的,让他荡平一座城市他能做,但让他治理一个城市,怕是比登天还难。 她明知道他对这一窍不通,还跟马逐溪聊得那么火热,把他晾在一边,他那么小鸡肚肠睚眦必报的一个人,生气实属正常。 不生气才有了怪事。 马逐溪文章上她已经过了一遍,该提出的问题已经提出了,剩下的都是一些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问题,以及具体的各地军费金额还没落实。 这个可以让姜劲秋来跟马逐溪一一对接。 各地的军费与兵士,没有人比姜家人更清楚了。 秦钧有无孔不入的暗卫,姜家有监视着各地诸侯军队动态的府兵,作为姜家的嫡系后人,姜劲秋比她清楚多了。 “军费什么的,我让劲秋告诉你。” 抛下这句话,杜云彤便匆匆出了门。 “等——” 马逐溪的手身在空中。 依着姜劲秋那种性格,他们要是再打起来了,那该怎么办? 不对,他俩打架,那不应该叫做打架,而是单纯的他被姜劲秋打,想想姜劲秋的鞭子,他心口便一阵一阵的抽疼。 马逐溪看着杜云彤远去的背影,对姜劲秋的到来充满了恐惧。 然,该来的还是会来。 晚间刚刚升起烛火,门外便响起了叩门声。 姜劲秋声音清脆,顺着夜风,一起飘到他耳内:“马逐溪,云彤让我过来帮你。” 马逐溪十分不争气地打了个哆嗦。 他现在说拒绝有用吗? 马逐溪心下发慌,却也不得不去给姜劲秋开门。 毕竟姜劲秋是来帮他完善文章的,他没道理让姜劲秋站在门外吹冷风。 更何况,他觉得依着姜劲秋那力气,这一扇小小的门,根本就拦不住她。 姜劲秋想要揍他的时候,铁链子都拴不住,更何况只是门了。 屋子里的马逐溪心惊胆战,院子的另一处,杜云彤差不多也是这种心情。 她与秦钧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没见过秦钧生气呢。 不是说没见过秦钧生气,而是没有见过秦钧对她生气。 偶尔暗卫办砸了事情,或者朝臣们又做了什么克扣他军粮军费的事情,他也会生气,那个时候,杜云彤便耐心劝解他。 人活一辈子就是来遭罪的,哪有事事都如意的,杀戮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把陌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得益于她的劝解,天启城没再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就上演一幕腥风血雨。 杜云彤对于秦钧的因政事生气处理的得心应手,但对于秦钧对她生气了,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解。 以前那一套,还管用吗? 杜云彤硬着头皮走过去。 秦钧这人自带一种生人勿进的冷冽气场,生气时这种感觉就更甚了,仿佛全世界的冰块都聚在了他周围,她往他身边一战,就觉得从头到脚都是冷的,就连他余光扫过来,她都觉得冷飕飕的。 眼睛里像是藏着刀子一样。 也不知道怎么就动了这么大的火。 小气巴拉的。 杜云彤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腰。 秦钧不为所动,她便再继续戳。 腰是秦钧的一个敏.感点,她还是偶然才得知的。 有时候她与秦钧在一处时,会搂一下秦钧的腰,以表示亲密。 每每这时,秦钧便会浑身僵硬得像铁一般,哪哪都是硌人的,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杜云彤想了许久,觉得秦钧大概是怕痒,所以才会极度不自然。 让人闻风丧胆的杀神居然怕痒,传出去怕是会被人笑死。 杜云彤软软的手指戳着秦钧的腰间,掐着嗓子道:“侯爷~” 想她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也是博览~哗~书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对一个男人撒娇办可怜? 她那便宜爹杜砚,房里那么多的姬妾,都被她的可怜巴巴给骗得找不到北,更何况秦钧这个情窦晚开的少年了。 杜云彤的声音越发娇柔,像是掺了蜜一般:“奴家错了~” 夜风迎面拂过,吹起了秦钧额前没有束起的碎发。 月色皎皎,如碎了的玉屑一般倾泻而下。 秦钧立在月下,极清俊的脸上明明暗暗,眼底如藏了漩涡的深潭一般,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已经是春末初夏的季节,他穿的衣服极薄,从皇城出来时,为了见杜云彤,他还特意换了件衣服,潇洒飘逸至极。 没有姜度的洒脱气度,但穿着打扮,总要往潇洒那一挂走。 她喜欢那种气度。 衣服气度是有了,相应的,布料极薄,隔着薄薄的料子,他几乎能够感觉到她温热的指腹上的体温。 痒痒的,又酥酥麻麻的。 让人整个人都不自然起来。 偏她此刻的声音也捏得恰到好处,娇滴滴的,但又没有矫揉造作的柔媚,声音落在他耳膜,像是用羽毛轻轻滑过心口一般。 “侯爷,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我计较了。我保证,下一次绝不会再这样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但与侯爷相比,什么江山如画,家国天下,都不及侯爷的一根指头。” 听她越说越不着调,秦钧终于转过了身。 月色下,秦钧的耳垂微微泛着红,半敛着眉眼,漠然地看着杜云彤。 好似在看着再普通的一个人似的,但眼底却无他看寻常人的防备与漠视。 长长睫毛下,他眼底仿佛有着星河,又像是蔚蓝的海水波光潋滟,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秦钧道:“胡闹。” 他的手背在身后,杜云彤把他的手拉到面前,与他十指相扣,笑眯眯道:“什么胡闹,我这说的可是真心话,比真金都真。” “奴家心里,侯爷最重要了。” 秦钧比她想象中的好哄多了,三两句软话都能把他哄回来,看来她以前对他多有误解,以为他是那种生气之后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人。 杜云彤仰起脸,弯弯的眼睛里满是秦钧。 秦钧身后是星光灿烂伴着月色朦胧,周围夜风徐徐,送来了阵阵花香,一切都如梦似幻般的不真实。 而秦钧低哑的声音,便是那不真实里唯一的真实。 “止戈。” 秦钧道。 因为是仰着脸,她能看到他微红的耳垂,以及闪躲的眼神。 此时不逗他,更待何时? 傲娇的小少年表露心迹的机会可不多,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 杜云彤笑得一脸诚恳:“什么?” 秦钧微微偏过脸,声音又低了一分:“我的名字。” 杜云彤眨了眨眼:“我知道侯爷的名字是秦止戈呀。” 她要他自己说出来,他想让她叫他名字,而不是疏离又陌生的侯爷。 傲娇是病,得治。 许是她现在的不上道与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聪明相差甚大,秦钧又侧回了脸,半眯着眼,似乎在看她是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是假不明白。 但她那张脸实在太具有欺骗性,秋水似的眼睛直直望着人,能让人的心都无端软了三分,再加上她彼时懵懂的小表情,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她平时的精明。 现在的她,就是一个懵懂稚气的少年,婀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不懂爱,也不懂恨的年龄。 如一张白纸般,等着有心人来描画。 秦钧睫毛动了动,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 “以后,叫我名字便可。” 说完这句话,他的视线又偏向一旁。 月色下,她云锦的外衫极尽透明,修长的脖颈,雪白的肌肤,灵动的眸子,如画里走出来的仕女般,般般入画。 杜云彤眼睛弯了弯:“好啊。” 让你傲娇,让你傲娇,该说的,还不一样要说? 踮起脚尖,让额头轻轻碰在他薄薄的唇上,感觉到他与她十指相握的手指微微收紧,杜云彤眼底的笑意一层一层漫上来。 “止戈~” 艾玛,她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世界欠我一个奥斯卡 第81章 想起秦钧昨夜落荒而逃的身影, 杜云彤忍不住嘴角微翘。 能把战无不胜的杀神吓得落荒而逃,她大概是大夏朝的第一个, 也是独一个吧。 手托着下巴,杜云彤险些笑出了声。 至于吗? 不就是主动亲了一下,哪里就到了仿佛遭了雷劈似的,一动不动的震惊, 待回神之后跑的比兔子都快。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深海里出来的母夜叉,对秦钧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怂! 她长这么大, 活了两世, 就没见过像秦钧这么怂的人。 看上去跟高岭之花似的冷峻,周身还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怎就是一个纯情的不能再纯情的小少年了呢? 这跟她想象的霸道侯爷爱上我完全不同啊。 她想象中的秦钧,应该是把她壁咚到墙上, 手指捏着她的下巴, 声音磁性又低沉,再配上一脸的邪魅狂拽, 说:“女人, 叫本侯的名字。” 又或者,穿着华美精致的衣衫, 漫不经心地喝着万万两一杯的茶, 慵懒又冷漠地说着类似于天凉王破的话。 这才是对得起他狂拽中二的人设,而不是像昨夜那般,被她主动亲了之后掉头就跑, 一路上花都被他踩死不少。 纯情的一匹。 让她都有种在调.戏良家妇男的罪恶感。 杜云彤思绪乱飞。 不行不行,再继续想下去,今天的活都没法做了。 杜云彤揉了揉脸,强迫自己不再想秦钧的事情。 然而打开学子们的文章,绢纸上竟出现昨夜月下秦钧的模样。 看书是他,看风是他,看景也是他。 杜云彤觉得自己大概是中了毒。 一种名唤恋爱的毒。 没救了。 然而就在此时,百灵走进了屋,道:“姑娘,齐夫人递来了帖子,您看见还是不见。” 杜云彤眉头微动。 这么快就做出选择了? 齐夫人的速度还真是快。 不,不应该这样讲,应该是李昙在齐文心心里的位置,还是颇为重要的,要不然,依着齐文心精于算计的性格,才会现在就给她答复。 “见,先带她去花厅。” 李昙对齐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齐家不会轻易放弃李昙的,纵然秦钧提出来的要求过分了些,他们也会斟酌考虑再三的。 毕竟李昙身上流着齐家人的血液,齐家不会那么铁石心肠看着秦钧弄死李昙而不管的。 杜云彤换了一身待客的衣裳,一边走,一边想着问齐文心要哪几座城池。 她之前与秦钧商议过,阳谷、昌平、济阴,以及黎国卫国这几个城池是齐家人的屯兵之处,也是齐家人对天启城出兵的重要地方,若他们能割舍其中的几个,将会大大减轻天启城的城防压力。 就是不知道他们愿意把哪几个地方让出来。 事情总要做两手打算,一城不让,只给粮草金银,又或者两三个城池这样的结果杜云彤都设想过,并且做好了应对之策,就看齐文心如何开口了。 小丫鬟奉上了茶。 花荫下,齐文心一身轻纱薄衫,周身如笼罩着一层茜色梦境般的不真实,越发像是深山的幽兰般清雅。 齐文心低垂着眉,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 想来是这几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杜云彤挺理解她的。 如果秦钧成了阶下囚,性命危在旦夕,她多半也是如此。 微风拂来,吹动着齐文心鬓间的发。 齐文心理了理鬓发,打开了手中的地图,声音哀怨又凄婉:“不知姑娘,想要哪几座城池?” 上道,聪明。 地图平铺在桌上,杜云彤微笑着看着,仿佛看到了不久后,秦钧大军开拔的场景。 千军万马嘶鸣,城池之上,飘起了秦字大旗。 那可真是一番美景。 清风又吹,缠绕在藤架上的花朵轻颤着,飘起了阵阵花雨。 天气有些炎热,齐文心穿的是极薄的纱衣,她此时又在指着地图上的城池位置,微风拂过,吹起了她薄如蝉翼的衣袖。 雪白如玉的腕上带着碧色的玉镯,几个玉镯成串,碧色与雪白相映成趣。 然而在玉镯的空隙间,杜云彤看到了一颗殷红的守宫砂。 杜云彤眼皮跳了跳。 有声之间,她竟然遇到了传说中的里才有的桥段——齐文心嫁给王宏多年,竟然还是处子之身。 这个世道上,女子自出生就会被点上守宫砂,杜云彤手腕上也有一个,洗澡洗漱根本去不掉,只有与男人完成生命的大和谐,才会自动消除。 守宫砂一旦消除,再怎么点,也点不成原来的。 她那一眼看的清楚,齐文心晚上的,与她手腕上的守宫砂没有任何不同。 这是什么样的心胸与气概? 如如花似玉的美儿同处一室,王宏居然能做到坐怀不乱? 她敬王宏是条汉子。 齐文心略有些慌乱,连忙将袖子拂在腕上,见杜云彤脸上并无异样,才悄悄松了口气。 杜云彤眉头动了动。 齐文心带这一串玉镯,八成是为了遮守宫砂的,若是不然,被旁人看到她腕上的守宫砂,她的名声以及王宏的名声,就不用要了。 杜云彤只假装没有看到。 看起来,王宏与齐文心的关系,也并非表面上的相敬如宾。 王宏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一方大将,秦钧在她面前经常提及王宏,言及他若攻打青州,王宏将是他的心腹大患。 齐家依赖王宏戍守边城,故而不存在王宏仰人鼻息,供着齐文心的存在。 纵然王宏大了齐文心十几岁,且儿女成群,但在齐家看来,指不定还是齐文心高攀了王宏才对。 毕竟齐文心本是一个不起眼的庶女,而王宏则是能征善战之将。 杜云彤收回目光,看向铺在桌上的地图。 这颗守宫砂暴露的消息不可谓不多。 这个世界的男人大多大男子主义,娶回家的女人,对他们来讲,就是用来传宗接代的,王宏娶了齐文心,没道理不跟她圆房。 他若是不喜欢齐文心,完全可以不娶,而不是娶回家看着。 若是说他某方面不行,那就更不可能了,王宏的儿女都一大串了,若是不行,他之前的那些儿女是怎么来的? 原因只有一个,王宏知道齐文心不喜欢她,但他还是执意娶了齐文心,娶了齐文心之后,尊重她的意愿,并没有动她。 男尊女卑的情况下,王宏对齐文心尊敬有加,并不强迫她与他圆房,哪怕冒着名声尽毁的危险,也遵从齐文心的意见,由此可见,王宏对齐文心,不可谓不深情了。 这可真是一段曲折又感人的故事。 但偏偏,齐文心不喜欢王宏,一门心思都在李昙心上。 甚至今日过来找她,也只是齐文心自己的意思,并非齐家人的态度。 杜云彤扫了一眼地图,抿着茶,慢慢道:“敢问夫人,是夫人自己来的,还是代表着东莱齐氏来的?” 齐文心苦涩一笑,道:“我来,和代表齐家来,有什么分别吗?” “关系大了。” 杜云彤微挑着眉梢,道:“齐家人能给我的东西,夫人给不了。” 齐文心不置可否,笑笑道:“若我说,我也能给姑娘呢?” “只要三殿下平安无事,姑娘要什么,我都给。” 清风拂面过,面前的美人儿如兰一般幽雅,却也如兰一般,带了几分幽怨的执拗。 “哪怕姑娘要我的性命,我也毫不犹豫给姑娘。” 杜云彤仿佛看到了王宏脑袋上的青青草原。 齐文心手指点着城池:“阳谷、昌平、济阴,这三个地方,是我家相公麾下的士兵在驻守。” 说实话,她挺佩服齐文心一边爱着李昙,一边喊着王宏相公的。 许是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委实不地道,齐文心手指微紧,声音略有些低落:“我可以骗他们出来。” “到那时,城中无兵将,姑娘只管让侯爷占领了便是。” 杜云彤在心里默默给王宏点上一排蜡烛。 终究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哪怕那人待她再好,为了心上人的性命,她坑起他的时候毫不手软。 虽然她很想要这三座城市,但这件做起来事着实太缺德,杜云彤摸了摸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问道:“这样一来,夫人如何向王宏将军交代呢?” 齐文心咬了咬唇,眼圈微微泛红:“不过一死罢了。” 抬起头,气若幽兰的美人儿眼中泪花盈盈:“只怕侯爷日后取了青州之地,能留我家相公一条性命。” “他与齐家人不同,是个耿直的汉子,若侯爷瞧得上他,他必然是侯爷帐下的一员虎将。” 还算齐文心有点良心,知道给王宏找条后路。 若是不然,这么严重的失察之罪,王宏在齐家人那里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杜云彤叹了一声,道:“此事我会告知侯爷的。” 还是想办法把王宏招过来吧。 秦钧一直挺欣赏他的。 齐文心点点头:“那便辛苦姑娘了。” 低头抿了一口茶,齐文心欲言又止,不过听她开口,杜云彤也明白她的意思。 想见李昙。 罢了。 再见一面也无妨。 王宏脑袋上已经这么绿了,再绿一点,也没什么差别了。 杜云彤让暗卫送齐文心去见李昙。 齐文心走后,杜云彤拿着齐文心给的地图,去找秦钧商议此事。 然而刚换好衣服准备去秦钧府邸,便被暗卫告知:侯爷这几日公务繁忙,怕是没有时间见姑娘,姑娘若无特别紧要之事,可过些时日再过府找侯爷。 杜云彤听了,眉梢微微挑起。 什么军务繁忙,全是借口! 不就是亲了一下吗,至于害羞得连面都不敢见了? 她院子里的害羞草都没有秦钧这般羞涩。 杜云彤双手环胸,语调提高:“哦?军务繁忙?真的不见吗?” “不见的话,我可就进宫找七皇子商议事情了。” 暗卫低垂着头,挣扎了一会儿,诚恳道:“姑娘大可去找七殿下,侯爷,侯爷他确实公务繁忙。” 繁忙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谁叫都不开门。 一向洁癖得不要不要的,一天都能换七件衣服的他家侯爷,愣是三天没有换衣服被褥,连吃饭都是随从们给他送到屋子他自己解决的。 这种情况,哪能让杜姑娘见呢? 暗卫忍不住好奇,那夜究竟发生了何时,能让他家侯爷反应这般大。 这般想着,暗卫偷瞄了一眼杜云彤。 只见她秀气的眉梢微微挑着,秋水似的眼睛里满是笑意,笑意里又带着几分狡黠,像是偷.腥成功的猫儿似的,有些自得,又有些回味悠长。 回味悠长?偷.腥的猫? 暗卫瞬间便脑补了一场大戏,当下忙低下头,不敢再看杜云彤。 暗卫的耳尖都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现在的年轻人呐,真是不矜持。 浑身都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味。 作者有话要说:多日后,终于出门的侯爷遇到了暗卫们: 暗卫甲:侯爷,这是虎鞭 暗卫乙:侯爷,这是鹿茸 暗卫丙:侯爷,这是春泥护花十全大补药 秦钧:????!!!! 第82章 杜云彤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暗卫的话。 这暗卫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 居然真的让她去找七皇子李易? 杜云彤又看了暗卫一眼, 暗卫低垂着头, 让人瞧不见他的表情, 只看到鬓发下的耳垂红得能滴出血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 秦钧把自己关在屋里到底做了什么? 至于让暗卫提起他的时候耳朵红得能滴出血? 莫不是秦钧觉得自己昨夜的羞涩反应, 委实堕了身为定北侯的风度, 让暗卫给他寻了不少市面上的春.宫图见识见识,然后以求下次被她亲的时候,反应不再这么激烈? 杜云彤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觉得很有可能。 好歹是一个在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左手修罗, 怎能被她一个小小的动作震惊成这样? 恩, 太不符合秦钧中二杀神的人设了! 一想起秦钧这会儿可能在屋里钻研男欢女爱的, 杜云彤便忍不住嘴角微翘。 他看看也好, 这么大的人了, 怎能跟一个没牵过女孩子手的纯情小处男似的? “恩,那就让侯爷自己一个人静静吧。” 她可是一个颇为体谅人的人。 秦钧那里的书要是不够, 她这还有好多呢。 穿到大夏朝之后,杜云彤也没改了自己有事没事看点杂书的性子, 让下人们在街市上买了不少这个时代的。 这些还不能叫, 在世家大族眼里, 都是些“淫词艳曲”,上不得台面,且不让自己闺秀们看的。 杜云彤翻阅之后感觉,世家们不让女孩看还是颇有道理的,这书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 通篇都是豪门闺秀爱上我,也不知道一个会写几句诗的穷酸书生,怎么就这么受欢迎,稍稍几句话,就能让世家小姐们送钱送粮,还外搭把自己送到书生的床上。 三媒六聘先不谈,小姐们就跟穷书生们滚到一起了。 这种书,若是三观尚未完全建立的小姐们看得到多了,难免会跟着书上有样学样,走上了歪路,看见一个长相不错的清秀书生,就想起自己的终身了,礼义廉耻全部顾不得了。 仔细想想,其实红楼梦里的史老太君掰谎记,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对于这种书,闲暇时候打发时间看看可以,真按照书上有样学样,在这个社会上,哭都来不及。 故而杜云彤虽买了许多这种书,却是没怎么看,一来书里的“佳人”被描写的实在不堪,她在二十一世纪都没见过这般主动火.辣的“大家闺秀”,二来这种书,跟后世的种马差不多,男主一朝得势,必然大开后宫。 第一个送他钱粮帮助他的小姐,在他富贵时能把那小姐接过来当个妾室便是有情有义了,更别提一朝明月楼,把小姐抛在脑后不管不问的事情了。 三观歪的不要不要的。 大多是那种郁郁不得志,幻想一朝飞向枝头成凤凰的的穷书生写的。 像秦钧姜度这种的大家出身,八成是写不来,再者他们也不是靠女人上位的人,纵然是被荥泽郑氏一族打压甚惨,险些丢了性命的马逐溪,也是写不来那种大家闺秀倒贴成书里的那种。 他的学识,他的修养,不允许他将“佳人”们想象的那般不堪。 说起来,马逐溪想象中的对世家小姐,是类似于齐文心那种气若幽兰,端庄秀丽的模样,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世家小姐能在见他一两面的情况下,就宽衣解带在他床上。 素养不同,想法也不同。 书里的三观虽然难以恭维,但不得不承认,那些落魄书生们在描写感情这方面,还是颇有经验的老手。 也不知道是撩拨了多少家的女儿,才能写出那种唯美浪漫的桥段。 杜云彤想了想,觉得还是很有必要让秦钧看一下这种书。 拓宽一下秦钧对女孩的认知,不要总以为,她搞些小动作亲亲他,就是大逆不道于理不合了,看看书里那些人,再看看她,她已经很委婉,很懂规矩了好吗。 不要总是少见多怪,作为一个权倾天下的侯爷,怎能连这种场面都没见过? 杜云彤回屋翻出那些书,让丫鬟们细细包好,交给暗卫,让暗卫给秦钧送过去。 暗卫放在手心拎了拎,重量不轻,再看看包裹的形状,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装的是书。 再瞧瞧杜云彤意兴阑珊的模样,暗卫又忍不住脑补了一场大戏。 看来是时候给他家侯爷买些春宫图送过去了。 作为一个男人,怎能让女孩子家送这种书呢? 实在太堕了身为男人的风度与学识呢。 暗卫拎着书,派人给秦钧送过去,自己去街市上寻些时兴的春宫图。 不止是春宫图,虎鞭鹿茸春泥护花十全大补药也要备得足足的。 他家侯爷虽然看上去偏清瘦了些,但在战场上从来都是势不可挡的的,怎地在床上就如此不济了呢? 还遭了杜姑娘的嫌弃。 怪不得侯爷要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 这种事情,莫说他家侯爷了,任何一个男人也受不来了这种打击。 暗卫兴冲冲地在街市上买了一大堆东西,因为买的太多,又发信号让来了两个兄弟帮忙一同抬回侯府。 搬到侯府之后,也不说是自己买的。 这种床上不行的事情,若是叫旁人知晓了,当事人得多尴尬多崩溃啊,尤其是他家侯爷这种死要面子的人。 几个暗卫端着一碟花生米,七嘴八舌讨论半日,终于决定了人选——就是杜姑娘呢。 那夜发生的事情只有杜姑娘和他家侯爷知晓,杜姑娘对他家侯爷心生不满,一时买这么多东西送给侯爷补身体,也实属正常嘛! 决定之后,暗卫又问杜姑娘先前送的书有没有给侯爷送过去,若是没送过去,就连带着这些东西一道送了,省得再跑两趟。 小暗卫说没有,侯爷不开门,还没递进屋呢。 暗卫头头便说好,等晚上给侯爷送饭的时候,一起送了,让侯爷自己慢慢翻阅。 晚间秦钧传饭,一干暗卫忙将东西整理齐备,一股脑给秦钧塞进了屋,并向一脸漠然的秦钧投以鼓励的目光——侯爷,我们只能帮你到这了! 正值月中,夜幕中挂着的月亮是真的圆。 夜风喧嚣,宫七听到秦钧院子里传来惨烈的求饶声。 宫七坐在屋顶上,嘴里叼着根草,掏了掏耳朵。 愚蠢的凡人啊,侯爷个人的私生活,岂是他们这帮凡人能够琢磨的? 哪怕侯爷在床上是真的不行,也不能大刺刺的打着杜姑娘的名义送虎鞭啊。 要送,那也是杜姑娘私下里偷偷送,依着杜姑娘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智商,哪会愚蠢的这种程度,大张旗鼓就送进来了? 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侯爷不要面子的啊? 月色温柔如水,宫七长腿一伸,躺在屋顶闭目睡着了。 秦钧府上鸡飞狗跳闹到半夜。 而天启城的另一边,杜云彤的府邸,就显得和谐多了。 七皇子李易被她请了过来,一同被请过来的,还有在姜劲秋的协助下,把文章修改到尽善尽美的马逐溪。 请李易过来,是让他看一下文章是否有触及到皇权的地方,李易身为天家子孙,虽现在对政事并不是特别了解,但对于皇家机密,与不能碰触的禁.忌,远比他们要了解的多。 昏黄的烛光冉冉,李易一字一句都看的十分仔细,看完之后,连声赞叹好文章。 杜云彤抿着茶,道:“殿下先别着急称赞,看看另一篇再说。” 李易现在手里拿着的,是马逐溪之前写的治国策。 惊艳且实用,任谁看了,都会叹服,但当再看完马逐溪精心修改后的反治国策,便会发觉,世间真有那种绣口一吐,便能成就一段盛世的锦绣鬼才。 而马逐溪,就是那种人。 李白的绣口文章一吐,描绘了大半个盛唐,而马逐溪的落笔之后字字珠玑,将会铸造出李白文章里的盛世繁华。 杜云彤觉得自己当真是捡了宝。 趁着李易在看反治国策的文章,杜云彤问马逐溪:“你怎么想起到我马车处喊冤?” 马逐溪彼时正在饮茶,听此话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曲拳轻咳一声,轻声道:“是姜姑娘指引我过去的。” “咦?” 杜云彤眼底神色颇为好奇,姜劲秋不是暴打了马逐溪一顿吗?怎么还能指引马逐溪去她那喊冤? “怎么?” 屋外响起姜劲秋清脆的声音,伴着小丫鬟开门的声音,姜劲秋一身烈红高领束腰衣裳,腰间缠着鞭子,走进了屋,不悦道:“只许我打他,就不许我指点他了?” “那倒不是。” 杜云彤笑着道:“有点意外而已。” 姜劲秋走到杜云彤身边落座,小丫鬟们上了茶,姜劲秋道:“我要和你家姑娘一样的茶。” “知道,这个就是甘萝叶。” 百灵道。 姜劲秋点点头,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杜云彤见她这身打扮,便知她是刚从练武场下来,连衣服也没有来得及换,便急忙赶过来了。 杜云彤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换了衣服再过来也一样的。” 一路骑马过来,耗费了不少体力,又挥洒了不少汉水,姜劲秋又饮了一杯茶,这才接道:“明日便是殿试了,我担心你应付不来。” “再说了,七殿下都过来了,我就更不能缺席了。” 反治国策上需要很多数据,姜家能提供的只是一部分,需要再与李易核实,才能最终确定各地诸侯的粮草动向。 之前李易一直被太后拘在皇宫不让出来,马逐溪的反治国策里的数据,便先由姜劲秋给出的数据粗略地写着。 虽然这些数据也能让荥泽郑氏载一个不小的跟头,但难保他们反省过来后,从李晃那拿到精确的数据,来反驳马逐溪的反治国策。 为了预防这种事情的发生,姜劲秋一直与杜云彤说,若李易被太后放出来,一定要通知她,她好来跟李易对数据,争取把反治国策修改到尽善尽美的程度。 不动则已,一动,便让荥泽郑氏再也起复不了。 荥泽郑氏这种打着朝廷的名号,欺压百姓,中饱私囊,甚至高价卖粮食给军队的事情,简直死不足惜。 犯在她手上,她不把郑氏这些年敛的钱粮尽数让郑氏吐出来,她就不姓姜。 自幼受姜家人思想教导长大的姜劲秋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像郑氏这般的蛀虫。 同为驻守一方的世家诸侯,他们姜家莫说欺压百姓为祸一方了,每到灾年还会放粮赈灾。 蜀地每到雨季,便容易发生地震或者山体滑坡,冲坏良田房屋不计其数,遇到这种情况,姜家人都会冲在前面,抢救灾民和良田。 她身上到现在都留着当初赈灾时受伤的伤疤。 如今李易终于被太后放出来,杜云彤刚给她递了信,她就马不停滴赶过来了。 刚走到门口,就听马逐溪在与杜云彤说着她打他的事情。 几杯茶落杜,姜劲秋觉得喉咙好受些,面对着杜云彤狭促的目光,姜劲秋不避不让道:“打他和帮他是两码事。” “他要是真的有冤屈,纵然是得罪了我,我也不会为难他。” 马逐溪眉头微动,目光轻轻掠过姜劲秋灯下的面容。 灯下的少女剑眉星目,有着天启城闺秀们所没有的英气与豪迈,那灿若朗星的眸子里一点杂质也无,干净又清澈,像是在指引着行人走最正确的方向。 少年太坦荡也太直白,马逐溪不敢再看,不自然地收回目光。 姜劲秋不以为然道:“那日我打完他之后,本来想派人把他给你送过去的,哪知他跑的太快,我的人没追得上他。” “说来奇怪,”姜劲秋看了马逐溪,纳闷道:“我说了那么多话你都没记在心里,怎就那句有甚冤屈找杜家姑娘记住了?” 杜云彤看马逐溪脸上有些不自然,以为他是书生意气又犯了,被女人讲起被一介女子报答的场景,心里不自然,便笑着打着圆场,道:“你还好意思说。” 伸手戳戳姜劲秋的额头,杜云彤道:“你看看你这样,哪里还有一点世家小姐的模样?让我如何跟二叔交代?” “不用交代,二叔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劲秋毫不在乎道:“我在蜀地也是这样。” 屋子里一派其乐融融,李易终于看完了反治国策,不住赞叹道:“好!好!好!” 连道了三个好后,走下座位,到马逐溪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道:“先生实乃大才,天助我大夏万世永昌。” 马逐溪忙起身向李易还礼。 姜劲秋道:“你们再拜来拜去,天都要亮了。” 文人墨客就是有这点不好,罗里吧嗦甚是客套,她好不容易对马逐溪改观了点的看法,又在马逐溪不住还礼的迂腐中消散了。 书呆子就是书呆子。 拘于世俗俗礼,一点意思也无。 杜云彤道:“殿下再看看,还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 “明日便是殿试了,我们不能马虎大意。” 能不能一举让荥泽郑氏名声扫地,就在明日了。 李易手指指着绢纸上的数据,道:“这里,这里,和这里。” 李易一边说数据,马逐溪一边改。 数据上有分歧的地方,李易便与姜劲秋再进行核实。 一切都修改妥当后,已经是深夜了。 小丫鬟们端上来了点心与饭菜,来给众人充饥。 李易只吃了一块,便起身告辞:“我若再不回去,皇祖母怕是要担心了。” 杜云彤知晓李易在太后手下讨生活的不易,并未留他,只让暗卫们送他回皇城。 送走了李易后,三人继续吃着饭菜。 窗外明月皎皎,透过镂空窗台照了进来,姜劲秋突然道:“明日金銮殿的人手安排好了吗?” 杜云彤点点头,道:“都安排妥当了。” 怕郑家的人在金銮殿上对马逐溪不利,为保证马逐溪的安全,她早就安排了秦钧的暗卫跟在他身边。 “明日我也过去。” 姜劲秋夹了一口茶,道:“我还没去过金銮殿呢。” 杜云彤秀眉微蹙,上下打量了姜劲秋一眼。 这个姜劲秋,比她还像穿越女。 女扮男装逛街逛庙会,一言不合与人厮打,甚至就连大夏朝最为神圣威严的地方,她也想要闯一闯。 “不用担心,我不会叫人看出来的。” “随你。” 杜云彤敷衍似的点点头,道:“注意安全,当心郑勉狗急跳墙。” 说实话她挺羡慕姜劲秋的,活的这么热烈又这么自由,自己又会些功夫,寻常人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家世又高,基本上属于想去哪就去哪的程度。 真好。 好到她都想跟着姜劲秋学几招功夫了。 但是想想秦钧曾经教她扎马步的黑暗过去,杜云彤痛定思痛地不再想学功夫的事情。 她这种能坐决不站,能躺着绝对不坐着的性格,压根就吃不了那种苦。 吃不了苦,还学什么武? 老老实实在屋里坐着,当一个足不出户但却指挥千军万马的最强大脑吧。 夜色实在太晚,杜云彤没再让马逐溪回秦钧的侯府。 丫鬟们早已收拾好马逐溪的房间,马逐溪温声道谢,余光看了一眼灯下兴高采烈与杜云彤说着明日去金銮殿事情的姜劲秋,转身出了门。 姜劲秋时常在杜云彤这里居住,她的房间基本上不需要怎么打扫就可以直接去住。 “快回去睡吧,你明天还要早起。” “也好,那我回去睡觉了。” 姜劲秋饮完杯中茶,笑着出了屋。 次日清晨,天还未大亮,杜云彤便起来了,起来之后,让丫鬟去叫姜劲秋和马逐溪。 女扮男装的衣服早已给姜劲秋送去,姜劲秋装扮之后,走了过来。 庭前有晨风吹过,她的长相本就是偏英武的那一挂,临风而立,当真是一个英武且又带着几分秀气的少年。 让杜云彤忍不住想起了姜度。 少年时期的姜度,大抵也是这个模样吧,玉树临风下,潇洒而明朗。 灿若星眸的眸子漫上笑意,一回眸,便误了她母亲的一生。 杜云彤有一瞬间的晃神,又很快恢复过来,笑着道:“去吧,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能做的她都做了,剩下的便看马逐溪的发挥了。 马逐溪和姜劲秋向杜云彤道别,秦钧的马车已经到杜府门前。 难得上一次朝,秦钧换上了一身朝服。 庄重威严的朝服穿在他身上也分外的好看,杜云彤远远冲他一笑,做了个飞吻的收拾。 晨曦下,秦钧不自然地侧了侧脸,握着马缰的手指微微收紧。 越来越放肆了,没一点侯门贵女的端庄模样。 昨天居然还给他送那些淫词艳曲的,当真是败坏家风。 害得他昨夜挑灯夜读到深夜三更,没被他暴揍的暗卫哆哆嗦嗦过来提醒,他才知道自己看入了神。 当即便把仍在一角,洗漱之后匆忙上.床睡觉。 睡眠严重不足,导致他今天的精神都是懒懒的。 余光扫到从杜府出来的马逐溪也顶着眼下的一片乌青,秦钧又觉得心里好受些。 恩,不是他自己昨夜没有睡好。 想到他昨夜是看没有睡好,而马逐溪是该文章没有休息好,他便忍不住嘴角微翘。 挺好挺好,有人帮他分担政事。 要不然,就是他要想破脑袋去怎么对付荥泽郑氏了。 太阳初升,温暖的阳光洒在大地。 秦钧纵着马,哒哒走在路上。 是非成败,就在今天的殿上试才了。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别人加班我摸鱼的感觉真好 第83章 秦钧这边紧锣密鼓盘算着对付荥泽郑氏, 李晃这里也没有歇着。 昨夜他抽空见了齐文心, 问齐文心骗杜云彤出兵青州城的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他与齐家合作的第一件事, 便是让齐文心在杜云彤面前扮作对李昙情根深种的模样, 让杜云彤以为, 为了李昙, 齐文心什么事情都能够做的出来。 而后以阳谷、昌平、济阴三地的青州兵她可以调动为诱饵,让秦钧出兵三地,占领这三座城池。 秦钧无故对青州用兵,在道义上已经落了下风, 而这三座城池的士兵, 只是假意被调走而已。 待秦钧入城之后, 城里城外两边夹击, 不愁擒不下秦钧。 生擒秦钧之后, 在天启城孤掌难鸣的李易和太后,不就是他可以任意揉捏的东西了吗? 处理了李易和太后, 再将秦钧放出来,到那时, 普天之下, 只有他能够继承帝位, 秦钧只能辅佐他。 若是秦钧不想辅佐他,那也简单,或毒酒一杯,或利剑一柄,送秦钧归西便是。 不世之将虽然悍勇, 但也要为他所用才有价值,不能用的悍将,便没有存在的意义。 如今的大夏虽然诸侯世家林立,但可以慢慢图之,只要他登上了帝位,有的是时间去收拾周围的世家。 秦钧死了,还有一个对大夏忠心耿耿的姜度,在姜度辅佐下,他一样能够成为远胜于他父皇的千古一帝。 至于东莱齐氏想要拥立的他和齐明嘉的儿子成为皇储,那就更简单不过了。 大夏朝立过的太子不计其数,但真正能够成为九五之尊的,却没有几个。 他这一代不就是这样吗? 先太子李昊,怀烈太子李昱,哪一个不是姜后嫡出?哪一个不是被世家推崇?但结果都一样,都被他与人联合算计到死。 李昊李昱都死在他手里,齐明嘉生下的稚气幼儿,又怎是他的对手。 不足为虑罢了。 况齐明嘉又是一个豆蔻少女,与他相处的时间久了,帮他,还是帮东莱齐氏,还说不定呢。 李晃勾了勾嘴角。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把秦钧困起来。 没了秦钧的李晃和太后,就像是没有了爪牙的猛兽,没了爪牙的猛兽,便不是猛兽了,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好在齐文心也没有让他失望,杜云彤被齐文心的一往情深骗得晕头转向,一切都在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抬起头,他仿佛看到了以后自己君临天下的场景。 绣着日月星辰的衮服,他可是期待了好久呢。 齐文心深夜去见李晃,再回到王家在天启城置下的府邸时,又遇到了负手而立的王少斌。 王少斌冰冷的目光扫过来,周围的丫鬟侍从尽数退下。 齐文心笑了一下,温柔道:“公子在这里等多久了?” “虽然已经暮春,但夜里终究有些凉,公子还是多加注意身体才是。” 王少斌身上艾绿色的大氅被风荡起,转身走向正厅。 齐文心跟了过去。 屏退众人,想来是王少斌有话对她讲。 正厅里的茶水已经不热了,瑞兽里的檀香燃了一.夜,在清晨时只剩下极淡极淡的清香。 是兰花的香味。 王少斌最喜欢的味道。 齐文心抿了一口茶,抬眉看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眉目稚嫩,尚未完全张开,容貌并不像他那个粗狂的父亲,唇红齿白,如仙人手中精心雕琢的玉人一般。 听闻王宏早死的嫡妻有国色,王少斌的长相,大抵是随了她吧。 齐文心浅浅笑着,眼角眉梢,都是恰到好处的世家闺秀的端方秀丽,道:“公子可有要事告知我?” “如今只有咱们两个,公子但说无妨。” 茶水不算凉,但也不算热,她端起茶杯,给王少斌续了一杯茶。 王少斌并未动茶,依旧冷冷地看着她。 齐文心一笑,道:“公子还是尽快说的好,若是晚了,怕是要耽搁去金銮殿的时间了。” 今日是最后一层考试,也是学子们最为看重的一场殿试。 正德帝昏迷一年有余,如今太子李晃代为掌政,今日的殿试,便是太子主持的。 虽为太子主持的,但也是四年才有一次的科举,故而世家学子们都颇为在意。 偏王少斌像是丝毫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般,仍与她僵持着,消耗着时间。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齐文心又抿了一口茶,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瑞兽里飘出来的兰香越来越淡,王少斌终于开口,道:“母亲想要什么?” 齐文心温柔一笑,放下茶杯,看着王少斌,柔声道:“想要的,自然是将军身体安泰,府上安静祥和了。” 面前的少年眉头微皱,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似的。 齐文心轻轻道:“我一介妇人,所求的,不过只有这些罢了。” “母亲!” 王少斌语气突然加重,眼底带了几分薄怒,冷声道:“母亲无需与我兜圈子。” 齐文心睫毛微微一颤,王少斌突然又放软了声音:“若我说,我能救的出三殿下,母亲是否愿意就此收手?” 鎏金瑞兽里的檀香似乎已经燃尽,若有若无的兰香够轮着人的美梦。 齐文心又想起那年的雨天,她的母亲去世,齐府却张灯结彩,迎接着齐夫人回东莱省亲。 齐家的女儿那么多,每一个都穿着自己最为精美的服饰,簪着最漂亮的发钗,翘首以盼地看着凤撵上下来的人。 齐家虽然富贵,但与天家相比,终究是天壤之别。 三殿下李昙最得正德帝的心,若做了李昙的正妻,指不定以后便成了大夏朝最为尊贵的女子。 大雨不曾冲刷众人脸上的期待与向往,只有她的眼泪顺着雨水不停落下。 身着宝蓝色的少年从凤撵走下,她垂首拜下,耳边听到天际响起的惊雷。 她眼前,是一方干净的锦帕。 抬起头,少年气度雍容,禁卫军撑着伞,半分雨水也不曾沾染他的身体,只有他伸出的手,被雨水打湿了。 他尊贵耀眼得如天边的星辰,她是暴雨中无声哭泣的卑微的齐家庶女。 有些梦,是不敢想,也不能想。 齐文心笑了笑,道:“公子又在说笑了。” “难道公子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李昙能救则救,若不能救,决不能用青州城池去换他的性命。 齐家利益重于一切,没有人能够左右这个事情。 她不能,王少斌更不能。 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微凉的茶水直冲肺腑,激得人的眼泪都出来了。 齐文心未翻到身上的帕子,才想起她的东西素来都是丫鬟们带着的,就连贴身的锦帕,她也从来不拿。 桌面赫然出现一抹缥色锦帕,齐文心抬起头,王少斌已经偏过去脸,阳光洒进来,她只看到他倔强的下巴微微抬着。 齐文心把锦帕推过去,纤细的手指按着胸口,道:“谢谢公子。” 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有这种反应般,王少斌看也没看被推过来的帕子,开门见山道:“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你与他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阳光温暖,王少斌逆光而坐,白如玉的侧脸在光线下透着好看的白皙,声音清亮且认真:“天下终究是李家的天下,齐家行事,无异于逆水行舟,逆天而行。” 说到这,他看了一眼齐文心,继续道:“你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谢谢公子的好心。” 微风透过窗户吹进来,齐文心腕上成串的玉镯叮当作响,那一抹殷红的守宫砂刺得王少斌眼睛微疼,他侧过脸,不再看齐文心。 “时间不早了,妾送公子。” 齐文心微敛着眼睑,模样还似旧时温柔。 王少斌看了她一会儿,眉头微微皱着。 太阳一寸一寸生气,王少斌最终起身离开。 院子里,随从们已经备好了马车。 齐文心立在廊下,太阳升了一般,她的面容一半明媚,一半阴暗,静静立着,目送王少斌出府。 马车碾过青石板,留下浅浅的车轮印,齐文心对身边的丫鬟道:“备马车,我要去见杜家姑娘。” 杜云彤倒是没有想到齐文心会这个时候过来。 忙放下手里的事情,换了身见客的衣服,去花厅见齐文心。 哪曾想,刚刚坐在石凳上,一句寒暄的话还没有说完,齐文心已经跪在她面前,笼烟眉不胜可怜,如一株风雨中的深谷幽兰般。 杜云彤连忙去搀扶她,道:“姐姐这是做什么?” “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说实话,她还真拿这种梨花带雨的美人儿没有办法。 尤其是,像齐文心这般漂亮的美人儿。 齐文心只是跪着,并不起身,低低抽泣着,声音也是微微颤抖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般,道:“姑娘救我一救。” “这是什么话?” 杜云彤道:“姐姐是大将王宏的正妻,莫说青州之地,天启城的勋贵们也要给姐姐几分薄面,谁敢对姐姐不利呢?” 作者有话要说:齐文心:人生在世 全靠演技 第84章 杜云彤委实不知道她能齐文心做什么。 帮齐文心救出李昙, 让齐文心和李昙双宿双飞红尘作伴, 活成只羡鸳鸯不羡仙? 别开玩笑了, 她怕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帮齐文心。 秦钧还指望着用李昙的性命换阳谷昌平济阴的三座城池, 这三个地方离天启城太近了, 齐家屯兵在这三座城池里, 对于秦钧来讲,始终是一个威胁。 不出十日便能兵临城下,秦钧从北地调兵都来不及。 跟悬在脑门上的一柄利剑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一刀两断送人上西天。 秦钧懂这三城的重要性, 齐家必然也懂, 至于齐家愿不愿割舍这三城用来换李昙的性命, 杜云彤觉着, 大抵就要看李昙在齐家人心里的位置如何了,以及齐家想要争霸的野心有多大。 一个嫁出去的女儿生出来的孩子, 八年五载还见不得一面,情分想来不会太多的, 但当这个孩子是天家的子孙, 冠着李姓时, 再怎么淡薄的情分,也会随着李昙的姓氏与身份水涨船高起来。 若其他皇子上位,看着诸侯林立,皇权不稳的场景时,必然是会想办法削藩的, 齐家虎踞青州数百年,当惯了只手遮天的诸侯,怎么能容忍一朝从云端跌落地面,放弃权势与财富,去过普通世家的生活? 齐家想保持现在这种一方小朝廷的现状,推举和齐家一条心的人上位,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而李昙,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晃有荥泽郑氏做后盾,虽与秦钧有些小纠葛,但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不到一定程度,秦钧不会对他贸然动手。 他只需要维持现状,不时时试探秦钧的底线,他的储君位置便会很稳。 而李易,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有秦钧太后辅佐,但秦钧对于李易的态度更多是冷眼旁观。 自李昱死后,秦钧对皇子夺嫡之事便不怎么热衷了。 李晃和李易,无论哪一个人当皇帝,他的反应都不会太大,前提是他们要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若是不然,秦钧有能力把他们推上皇位,也有能力把他们一脚踹下来。 李晃李易不需要齐家人辅佐,八.九十十一和十二皇子又太小,自顾都尚且不暇,有什么资本去和已经成年的李晃和李易争皇储之位? 所以齐家只能选择李昙。 阳谷,昌平,济阴,这三个城池齐家或许是舍不得,但他们不得不让,或让出一个,或两个,来换取李昙的活命机会。 只要李昙活着抵达青州城,他们有的是机会以李昙去号令诸侯,毕竟正德帝清醒的时候,最中意李昙为储君的。 他们有的是机会借题发挥。 而秦钧这边,却是不怎么担心他们借题发挥的。 阳谷,昌平,济阴,三城只要有一个在手,只需在城里驻扎大量兵马,齐家人出兵的动向便会被秦钧洞察得一清二楚,更有甚者,在齐家人刚出兵的时候,就能把他们截杀在半途中。 杜云彤看着梨花带雨的齐文心。 无论对秦钧来讲,还是对齐家人来讲,李昙都有着能够扭转战局的重要性,她不可能看齐文心哭得甚是可怜,就把李昙给放了。 除非她傻了,或者疯了。 否则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情,她才不会做。 齐文心一直跪着不起来,杜云彤也不做坐着受着她的跪拜,陪齐文心蹲在地上,放柔了声音劝慰着齐文心:“姐姐,你不说是什么事情,我也没办法帮你啊。” 大家都是成年人,这个时代又不流行雷锋那一套,稍微心软一点,就能被人连皮带骨头一块活吞了,姜皇后和先太子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姜皇后还有姜家人做后盾呢,其结果不也一样? 人善被人欺的年代,容不得任何一个傻白甜。 许是哭累了,又许是杜云彤的这句话说到了她心里,齐文心微微抬起头,眼底仍聚着泪花,颤声道:“我实在是没了法子,才来找姑娘的。” “我但凡有一点出路,也绝不会来为难姑娘的。” “姐姐这是哪里话?” 杜云彤见她神情终于略有些松动,一边用手帕给齐文心擦着泪,一边搀扶着她起来。 拉着齐文心一同坐在石凳上,杜云彤道:“姐姐遇到了什么为难事?” 说实在话,齐文心这个人,让人看不透。 从相貌气质上来看,她是一个清雅高洁如兰的人,淡淡的,浅浅的,周身仿佛笼罩着一身薄雾,像是生长在幽静远离人烟的深谷之中的兰草。 按理讲,这种闲云野鹤般的人,是不将功名利禄放在心间的,可是她的眼底,也有着对于权势富贵的向往,她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极为合格甚至出色的世家女——万事以世家利益为中心。 但是在谈及李昙时,她身上的少女情怀是做不了伪的,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一向没甚大表情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浑身仿佛都在冒着粉红泡泡。 这样一个极为矛盾的人,让人很难从她的言行举止中看出她究竟想要什么。 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也就不知道她会做什么,她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敌人,让人时刻都不敢掉以轻心。 杜云彤发誓,在对上素来不按常理出牌的李晃时,她都没这么警惕小心过。 小丫鬟又送上来了锦帕,齐文心的眼泪终于止住了一点,不再是刚才泣不成声的可怜模样。 齐文心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柔柔道:“请姑娘屏退左右。” 杜云彤道:“你们都下去吧。” 丫鬟婆子们尽数退下,齐文心终于断断续续开口:“大哥...大哥说要放弃三殿下。” 杜云彤手指微微收紧。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齐文心会哭得这么伤心了。 人总是贪心的,一边享受着权势带来的优越生活,一边又想要情郎留的性命,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事? 齐文心终究是要做出选择的,是背叛齐家,还是放弃李昙。 齐文心之前说她可以调动三城的守备军,三座城成为空城后,然秦钧出兵驻扎在城里。 但说真的,杜云彤对于齐文心的这种说法持怀疑意见。 王宏宠齐文心,没有得到齐文心的同意后,他可以控制自己的下半身,不强迫齐文心跟他同房,但是,这仅限于家宅之中。 指不定是王宏见惯了太多柔顺娇媚的女子,现在就爱齐文心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雅气质呢? 但若是换在战场上,杜云彤觉得,除非是王宏想做后世那个被万人唾骂的吴三桂,若不然,绝不会轻易把兵权交给一个不跟他一条心,随时都能坑害他的齐文心身上。 不对,吴三桂还比他强一点,最起码陈圆圆的心还在吴三桂身上。 而王宏就不同了,大写的悲剧。 爱是一道光,绿到人发亮。 齐文心所说的调离王宏军队,让秦钧坐享三座城市,在杜云彤看起来,更像是瓮中捉鳖之计。 齐文心说里面没兵,里边就没兵了? 若是有呢,秦钧这辈子都搭进去了。 她才舍不得让秦钧去冒这个险。 杜云彤又给齐文心递上一方帕子,轻抚着齐文心的背,道:“姐姐慢慢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昙的事情拖得越久,对秦钧越有利。 李昙一日在天启城,齐家顾忌李昙性命,便一日不敢有大动作,齐家没有大动作,她才能腾出功夫,全力对付荥泽的郑氏一族。 她巴不得齐家一辈子受制于李昙,一辈子都不敢搞什么大动作。 哪曾想,齐家奉行的是富贵险中求,血缘亲眷全都能舍弃,居然决定放弃李昙了。 杜云彤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晕。 她谋划了这么久,齐家竟说放弃就放弃了? 她的一番心血全部付之东流了! 不带这么搞的。 不对不对,面前的这个齐文心心计深得很,指不定是她的欲擒故纵之计,她不能这般掉以轻心。 杜云彤倒上两杯茶,一杯给齐文心,一杯留给自己。 齐文心双手捧着茶杯,并没有喝杯子里的茶,而是低垂着眸,慢慢道:“昨夜我收到大哥的书信,大哥说青州城池不容有失,若是侯爷执意不放三殿下返回青州,便要我结交太子殿下。” 杜云彤心里咯噔一下,在心惊的同时,又忍不住有点佩服其文章。 倒是个做大事的人。当断即断,一点也拖泥带水,知晓救李昙出来的代价太大,所以索性放弃李昙,转抱上李晃,就是不知道李晃会不会接受他的投效。 以及齐文敬表忠心的东西分量够不够重。 齐文心低低的声音仍在继续,微微发颤的嗓音让人的心都忍不住跟着揪了起来。 “大哥还说,明嘉已经在来天启城的路上了。” 齐文心抬起头,眼底是难以自制的悲伤:“明嘉是大哥的嫡长女,国色天香,聪明伶俐,远胜于太子殿下身边的姬妾。” 杜云彤微眯着眼。 李晃的母亲出身于荥泽郑氏,郑家巴不得亲上加亲,再送进一个女儿拉进与天家的关心,根本不会允许让齐家的人成为李晃的正妻的,而齐明嘉又是齐家的嫡长女,齐家百年世家,也绝不会让自家女儿去做李晃的侍妾的。 目前看来,是两方都在僵持,但是,如果今日殿上试才,郑勉被马逐溪的反治国策驳得哑口无言,再顺带着爆出郑氏一族欺凌打压学子,偷换学子文章的事情,郑家必会颜面扫地。 大夏朝尚武,但也并不是无脑尚武,都是蛮不讲理的武夫,其中有才华的文人,在这个时代也是颇受尊敬的。 郑氏一族欺压百姓,于天下人看来,不过是世家的敛财手段,见怪不怪了。 但若是偷换学子的文章被爆出来,那便是天下学子的公敌了。 有一句话说的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这种事情,常人真正能够做到的没几个,因为没疼在你身上,你怎么会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疼法呢? 学子们寒窗苦读数十年,是为什么? 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今郑氏轻轻巧巧换了试卷文章,便能绝了一个学子报复,今日马逐溪的文章写得好,郑氏换了马逐溪的,明日呢?明日他们的文章好,郑氏同样能换了他们的。 他们怎能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故而郑氏所做之事必会激起学子们极大的不满,甚至会引发政治风暴——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家里能供得起学子的人,都不是一贫如洗的农家,再不济,也是当地的望族。 当然,马逐溪是个意外。 也不全然是意外,马逐溪往上推几代,也是富甲一方的大族,只可惜父辈不善于经营,到他这一代到了家徒四壁的地步。 学子们的人家联合上书,必会搅得郑氏不得安生。 更有甚者,还会联合起来打压郑氏。 郑氏虽然在荥泽精耕深种数百年,但怎能与天下望族们去抗衡? 千里之提,毁于蚁穴,更何况,学子们的人家的力量,比蚂蚁的力量大多了,而郑氏,也不是雄霸一方的望族。 郑氏所依靠的,不过是大夏粮仓这一称呼罢了,没了这个称呼的郑家,与寻常世家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大夏粮仓这个称呼,也是欺压百姓得来的,中原百姓不满郑家的统治很久了,如果郑家倒了,莫说中原百姓会帮助郑家了,只怕会奔走相告,张灯结彩庆祝郑家的倒台。 弄垮郑家的关键,便在马逐溪身上。 马逐溪写的反治国策杜云彤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甚至还让久浸官场,熟悉朝堂之事的太后过了一遍,太后也颇为称赞,这种情况下,弄垮郑氏并不是难事。 郑氏一旦垮台,想要再左右李晃的动作,让李晃立郑家女为正妻的愿望,只怕是成不了了。 自然而然的,李晃便会与同样失去助力的齐家联手,娶齐家嫡出的女儿,齐明嘉为正妃。 婚姻是最好的联姻手段,待齐明嘉生下李晃的长子,李昙是死是活,就不那么重要了。 杜云彤抿了一口茶,迅速想通了齐文敬的打算。 这心计,这手段,这谋略,让她都想给齐文敬鼓掌了,到底是齐家如今的掌舵人,对于政事的敏锐,以及对于朝堂风向的把控,让她甘拜下风。 看来她想用李昙去换城池的愿望是实现不了了。 杜云彤看了齐文心一眼,怨不得她哭得伤心,齐文敬已经决定放弃李昙了,齐文心作为齐文敬手中的一个棋子,能做的事情太少太少了。 但纵然是微小如棋子,有时候也会发挥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杜云彤问齐文心:“姐姐准备如何做呢?” 在她面前哭一哭,便想让她放出李昙,也太瞧不起她了。 齐文心若想让李昙活命,便要拿出她想要的东西来。 齐文心肩膀微微颤抖,牙齿轻轻打颤,道:“姑娘要如何才肯放三殿下一条生路?” 杜云彤拍了拍齐文心的手,道:“姐姐,你我都是这么大的人,都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这句话似乎是触动了齐文心的伤心事,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太阳一寸一寸移到天空的正中间,花朵上的露水被阳光蒸发。 花藤下,茶杯中的茶水升着袅袅的云雾。 云雾越来越散,齐文心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向杜云彤的目光略有挣扎,过了一会儿,慢慢变得坚定,轻声道:“若我离开齐家,姑娘能否护我平安无事?” 这便是投诚了? 杜云彤眉头微动,道:“自然。” 齐文心继续道:“殿下身份尊贵,想来过不了苦日子,姑娘还需给我一笔钱。” 杜云彤眸色微闪,道:“好说。” 阳光透过花藤照在齐文心身上,斑驳的光线让她脸部的轮廓都变得明明暗暗起来。 “待明嘉入城之后,我会向姑娘证明,我的价值。” 微风拂过,齐文心苦涩一笑:“还请姑娘,务必要保证三殿下打的性命。” 终究是被情所困之人,杜云彤看了有几分不忍,道:“我会的。” “如此,便不叨扰姑娘了。” 得到了杜云彤的肯定后,齐文心站起身。 手腕上的玉镯叮咚作响,如烟似幻的纱衣笼罩在她周围,她向杜云彤深深施礼,而后走在玉石台阶上。 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杜云彤长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成也李昙,败也李昙。 若不是李昙弄的那一场兵变,也不至于让广宁公主抓到机会,用李昱的性格弱点,把李昱送到了西天。 可若不是李昙在她手里,齐文心也不会把齐家这么大的秘密告诉她。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 她得早作打算才是。 马逐溪的事情足以让郑氏一族自顾不暇了,她也能抽出时间对付齐氏了。 唤来了丫鬟研磨铺纸,杜云彤提笔落字。 齐家做出那么大的决定,要尽快告诉秦钧,让秦钧对李晃多加留意。 李晃看上去沉溺在女色里,性格不着调,但做事却是皇子里最为隐秘的一个。 秦钧的暗卫号称无孔不入,却近不了李晃的身。 想从李晃身上探听消息,太难太难了。 若是不然,她也不至于被齐文心告知时,才知齐家现在已经在与李晃接触了。 这样无论什么都被蒙在鼓里的事情,对于秦钧来讲,可不是什么好事。 写完之后,递给暗卫,让暗卫给金銮殿里的秦钧送过去。 要尽快在李晃身边安插人手,又或者说收买人手。 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 入殿的学子颇多,今日秦钧是回不来的,再加上有郑勉掉包马逐溪文章的这事情要处理,指不定秦钧这几日都会呆在皇城出不来。 这几日莫说是秦钧了,只怕其他的学子也会被困在皇城。 她现在能做的,便是等。 等殿试结束,等齐明嘉抵达皇城。 身形矫健的暗卫掠过重重楼宇,把杜云彤写的书信交给宫七,再由宫七转交给秦钧。 金銮殿中,郑勉马逐溪你来我往,针锋对麦芒。 郑勉虽调换了马逐溪的文章,但也并不是草包,换马逐溪文章,是因为马逐溪的治国策写的实在出色,郑家心痒难耐,才动了手脚。 郑家的这种行为郑勉虽颇为不齿,但他出生郑家,不能帮着外人来对付自己人,故而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参加春闱。 郑勉言谈之间颇有见地,寸步不让地与马逐溪争论着治国策。 殿里的朝臣们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一场精彩的辩论,生怕错过文章里的珠玑之词,唯有秦钧半眯着眼睛,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不是秦钧打不起精神,而是他对于这些治国之论,实在是没甚兴趣,若是聊个阵法治军,他绝对能听得津津有味,且能与人讨论个有来有回,但一扯上治国安民之策,他便觉得自己像是被下了迷.药。 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 上眼皮与下眼皮打着架,秦钧左手中指支着额头,半睡半醒。 宫七端着云雾茶,从后殿走到金銮殿。 他秦钧的贴身暗卫,在帮秦钧处理军政的同时,连带着端茶倒水的活儿也一块干了。 宫七走到秦钧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侯爷,杜姑娘的急信。” 在听到“杜”字时,秦钧立刻就清醒了。 秦钧打开了书信。 熟悉的簪花小楷一如既往秀气,但却让秦钧的眉头一点一点皱了起来。 抬起头,秦钧眼睛微眯,目光像是出了鞘的剑刃,锋利又危险,看着不远处,嘴角带笑,轻摇着画着美人儿图的描金扇的李晃。 李晃似是察觉到了秦钧不善的目光,漂亮的桃花眼微微挑着,回望着轻眯着眼的秦钧。 金銮殿中,马逐溪与郑勉的辩论终于要分出了胜负。 郑勉词穷,俊脸涨得通红,胸口微微起伏,马逐溪道:“兄台还有何话?” 阳光照了进来,金銮殿的一角,突然有寒光闪过,秦钧眉峰微动,扮作禁卫军的姜劲秋一声娇喝:“小心——” 不知是谁先动了手,看似文弱的学子们的武功竟不在金銮殿驻守的禁卫军之下。 这不是来金銮殿应试的学子,是被精心培养的杀手。 他之前一直昏昏欲睡,并未去瞧殿里的学子,这才大意让人混了进来。 秦钧的目光扫过殿里的禁卫军。 皇城里的禁卫军一向不归属他管,正德帝清醒时是正德帝直接统领,正德帝陷入昏迷后,太后有心想要拉拢禁卫军,却没能拉拢成功,倒让李晃捷足先登了。 如今金銮殿里的禁卫军,并不是秦钧之前所熟悉的那波人。 握紧了手里杜云彤写的信,秦钧一个纵身,来到李晃身边,看似在保护李晃的安全,手指却锁住了李晃的喉咙,声音沙哑,却带了几分威胁,道:“殿下?” 李晃的桃花眼一挑,道:“要是孤的人,孤还能被你威胁?” 作者有话要说:李晃:别啥事都往孤身上推 孤也是有追求有逼格的人 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出自北宋大家张载 也是作者君非常喜欢的一句话 第85章 秦钧眼睛微眯, 看着金銮殿中, 与禁卫军们战成一团的杀手。 除了郑勉与王少斌外, 剩下的学子几乎都是杀手办成的, 那么多的杀手, 是如何逃过层层盘查, 又是如何进入了的金銮的? 负责今日殿试事宜的是杨焕,是太后的侄子, 但现在杨焕并不在金銮殿中。 秦钧看向杨节。 杨节是杨焕的叔叔, 更是今年全权负责春闺的人。 秦钧冰冷的目光扫来,杨节立刻道:“侯爷,决不是焕儿,焕儿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李晃挑着眉, 懒懒道:“杨大人还是先别着急护侄子,先琢磨琢磨杨焕去了哪吧。” 金銮殿里的打斗还在继续, 一部分禁卫军护着李晃李易退到一边。 这个时代都讲究个君子六艺, 王少斌与郑勉身为世家子弟, 骑射剑法是少不了的, 但此时金銮殿里的人都是被精心培育的杀手,他们的那些剑术,在杀手面前根本没甚用处,都极为有眼色地随着禁卫军撤退。 眼见禁卫军护着李易李晃越走越远,杀手们从中,不知是谁放出了袖箭,寒光闪过, 直逼李易而来。 马逐溪脱口而出:“七殿下!” 下意识用身体去挡那支利箭,然而姜劲秋比他更快,他只觉眼前一花,划破空气而来的袖箭已经不见了。 鲜血顺着姜劲秋的胳膊不断落下,染红了华美精致的地毯。 姜劲秋手起剑落,削去箭袖的箭羽,眉头微皱,牙齿咬住袖箭,带出一片血雾。 马逐溪瞳孔骤然收缩,血滴溅在他衣上。 姜劲秋提剑准备再战,宫七先她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秦钧眉头微蹙,声音低哑:“姜姑娘,回来。” “没事,轻...” 话未说完,便觉一阵眩晕,马逐溪连忙扶住她的肩膀,低头垂眉,嘴唇微微抿着,去看她胳膊上的伤势。 她削去箭羽,拔出袖箭的速度极快也极为粗暴,以至于伤口已经不能看了,源源不断地往外面流着血。 血液里还隐隐冒着黑气。 马逐溪呼吸一紧:“有毒?” 宫七皱眉,撕下衣袖,系在姜劲秋伤口上方。 被禁卫军紧紧围住的李易一脸关心,道:“快传太医。” 秦钧看着姜劲秋胳膊上的伤势,神情若有所思。 原本能提剑再战的姜劲秋陷入了昏迷,红润的脸蛋此时苍白的吓人,嘴唇更是微微发紫,指甲也有变黑的趋势。 李晃扫了一眼,悠悠道:“这毒...挺烈。” 比他都狠。 面对着这样俊俏英气的小美人儿,他可下不去这么毒的手。 李晃的话刚说完,便接到宫七以及郑勉王少斌的一众白眼,李晃识趣地转了话题:“去侧殿。” 马逐溪横抱着姜劲秋去偏殿。 金銮殿遭遇杀手的消息刚刚传出,周围巡视的禁卫军迅速向金銮殿靠拢。 禁卫军越来越多,不断涌入金銮殿,战局瞬间被逆转,秦钧漠然道:“留活口。” 对着侧殿放袖箭的人颇多,宫七一边挡着袖箭,一边对禁卫军道:“留活口留活口,侯爷要留活口。” 要是人都死了,去哪问这些杀手是谁派来的。 皇城里本就有当值的太医,一听到金銮殿遇袭,便马不停蹄往金銮殿赶来,路上正好遇到李易传太医的禁卫军,太医道:“谁受伤了?” 金銮殿里的人都是会武的,秦钧勇冠三军,以一当百,金銮殿里的人都死绝了,受伤的人也不会是他。 郑勉王少斌更不需说,世家子弟虽然花拳绣腿,难以与秦钧相比,但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有可能受伤的,也就最为尊贵的那两位了。 李晃沉迷女色,并不在骑射剑术上下功夫,至于李易,是皇城里数十年来最没存在感的皇子,不是祭祀祭祖这种大场合,一般都看不到他的人。 这么没存在感的皇子,是没甚时间练武强身的。 太医想了想,李晃和李易手上的几率更大一点。 这两皇子虽然比原来的那几位逊色太多,但到底是天家子孙,以后帝王之选,他得加快点脚步。 这样想着,太医又比刚才的速度快了点。 禁卫一把夺过小内侍背着的药箱,扯着太医的手腕便开始狂奔。 风迎面灌了一嘴,太医听到了禁卫微颤着的声音:“是姜家姑娘。” 好了,不用禁卫说了,姜家姑娘若是出了意外,整个太医院怕不是会跟着她陪葬。 天启城内谁人不知,太后待姜家姑娘比待极为皇子都亲近,这几日还在亲自给她选着封号。 普天之下,也就早死的先太子李昊有这待遇。 不等禁卫军拉着跑了,太医一手提着自己衣摆,一路小跑往金銮殿赶。 只希望姜家姑娘命大点,别随了她那英年早逝的姑姑姜皇后,若是不然,他这脖子上的脑袋,怕是保不住了。 大夏朝还处于男女大防的年代,姜劲秋再怎么把自己当铁骨铮铮的汉子使,以秦钧为首的众人,还是会把姜劲秋当成女子。 姜劲秋伤在胳膊上,必然是要撕开衣服查看胳膊上的伤势的,秦钧不等太医催促,便自觉出了偏殿,在门口,看着金銮殿的厮杀。 众人陆陆续续出来,李晃一边摇着描金折扇,一边瞟着陷入昏迷的姜劲秋。 少女皓腕似雪一般的白,将泛着黑气的血迹衬得格外狰狞。 “啧啧。” 李晃摇头叹息。 忒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不过扫一眼脸黑的能滴出墨来的秦钧,李晃觉得,幕后的主使人,怕是讨不到好。 在秦钧眼皮子底下搞事情,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他一向走在不断作死的路上,都没敢在秦钧眼下搞事呢,这主谋人,刚,真刚。 金銮殿的厮杀已经陷入尾声,被禁卫军擒下的杀手自知落入秦钧手下没有什么好结果,纷纷咬碎藏在口中的毒药。 鲜血自嘴角溢出,杀手们纷纷倒地。 秦钧眼睛微眯,衮服的长袖中,食指与中指微微并拢。 禁卫军虽号称大夏军队中精锐中的精锐,但到底是极少遇到这种情况,处理经验少得可怜,若是他的暗卫,只怕不等杀手们吞下毒.药,便已经卸下了杀手的下巴。 离得最近的王少斌眼疾手快,在杀手正欲吞下毒.药时,手指钳住了杀手的下巴,微微用力,强迫杀手吐出毒药,并顺手卸下了杀手的下巴。 秦钧余光扫了一眼王少斌。 另一边,宫七也留了几个杀手性命,卸去他们的下巴,让他们无法寻死。 秦钧的暗卫来报:“侯爷,在皇城西南角发现了杨焕大人。” 杨节眸光微闪:“情况如何?” 暗卫看了一眼秦钧身后的杨节,继续道:“杨焕大人被人下了迷.药,和他一起的,还有被剥了衣服的众多学子。” 秦钧道:“带过来。” 在金銮殿处理这些事情显然不合适,更何况,得知姜劲秋受伤的消息后,太后正在赶来的路上,届时看他们一个个好端端站着,只有姜劲秋伤重昏迷,指不定会说出什么难听话。 秦钧虽不惧太后,但也不愿在姜劲秋的事情上与太后扯皮,选了个离金銮殿颇近的延英殿,去处理杀手之事。 暗卫应声称是,将被绑成粽子的杨焕以及众多学子带了过来。 杨焕等人仍在昏迷中,暗卫一盆水泼醒了杨焕,杨焕一个激灵,口中兀自叫嚷:“你们安敢如此?我是太后的侄子——” 待看清面前的人,杨焕忙抹了一把脸色的水,道:“有人袭击我,还给我灌东西。” 刚说完话,便瞧见了坐在不远处的秦钧和杨节。 此时还有什么不知? 多半是袭击的人被抓住了,秦钧这会儿叫他问话你。 杨焕略整了整衣摆,依礼见过秦钧和杨节。 杨节的目光颇为关怀,杨焕回以无事的眼神。 死了的杀手尸体被小内侍抬了出来,整齐地摆在院子里,没死的杀手被捆得结结实实,由秦钧的暗卫压着,跪在秦钧面前。 宫七问杨焕:“大人可看到了行事之人的脸?” 杨焕道:“那人蒙了面,我只瞧到他的眼睛。” 目光缓缓扫过死了杀手,以及跪成一派的杀手,停了片刻,杨焕继续道:“不是这里的人。” 他虽然只看到了眼睛,但依着眼睛也能辨别出袭击他的人。 绝对不是院子里的人。 秦钧眉头微动,宫七递给杨焕一条干净毛巾,道:“大人受苦了,且去偏殿换身衣服吧。” 杨焕点点头,小内侍伺候他去左边偏殿。 暗卫一一泼醒其他学子,让他们指认袭击他们的人。 袭击学子的人倒是没有蒙面,正是杀手里的人,待学子们指认完会,暗卫安排他们去一旁换上衣服。 他们还没杨焕好,杨焕好歹没被人剥了衣服,只是灌了完迷.药捆了下,而这些学子们的衣服皆被杀手拿了去,只给他们留着贴身的中衣。 浑浑噩噩身着单衣昏迷半日,再遭冷水一泼,皆冻得嘴唇发紫。 好在宫七早有安排,让人熬了姜汤,换完衣服的学子们由小内侍们送上姜汤与点心,驱寒取暖养胃。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城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与杀手勾结的嫌疑,秦钧也没把杀手带走,只在皇城里审问。 活着的杀手被秦钧的暗卫带去右边的偏殿。 右边的偏殿早已被简单收拾好,里面摆满了各式的刑具,暗卫进去不一会儿,偏殿便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声。 胆小的宫女内侍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稳。 给秦钧添茶的小内侍两股战战,手上一个不稳,茶水便倒洒了一地。 秦钧看了一眼小内侍,小内侍已经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了:“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弄得他跟嗜血的恶魔一般。 秦钧耳朵微动,宫七冲偏殿大喊:“太吵了,声音小点。” 里面的暗卫应了一声,很快,叫喊声便止住了,只有隐约的压抑的呻.吟声透过棉布塞着的口中细碎传出。 院子里的宫女内侍惊恐更甚,皆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宫七道:“别磕了...” 话未说完,却见小内侍身体一僵,头磕得更快了,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求侯爷饶命。” 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句,宫七听得耳朵都长出了茧子,伸出脚,隔在内侍额头和地面中间,道:“你再继续磕下去,当心惹恼了侯爷,把你剁碎了晾干当军粮。” 世人皆知,正德帝恐秦钧生出异心,在军费上卡秦钧卡得十分厉害,秦钧出战三月,只有秦钧两月的军粮。 剩余一月的军粮在哪里? 有人说是秦钧自己贴的军费,还有人说,是秦钧将俘虏的人制成了肉干,以冲军粮。 世家诸侯多是以势敛财的,哪有自己往军队上贴钱的道理? 故而世人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秦钧的军队,是真的吃人肉的。 小内侍的动作瞬间停止了,身体抖得像筛子。 李晃呷着茶,道:“侯爷饶你小命了,还不快走。” 小内侍哆哆嗦嗦抬起头,偷偷打量着秦钧。 秦钧一身诸侯衮服,面沉如水,整个人锋利又危险,见他目光望过来,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呢,像是让人望不到底的深渊,又像是修罗地狱,一眼扫过来,如一把利剑插在人的心口,寒意直到头顶脚尖。 小内侍如遭雷劈了似的愣在当场不敢动,秦钧收回了目光。 李晃挑眉,道:“哟,倒真有不怕死的。” 李易微微皱眉,对身边的内侍道:“带他下去。” 伺候李易的内侍驾着吓傻了的小内侍,一路拖出一道鲜血然就的红线。 那红线很快被其他的内侍清理,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李晃笑着道:“到底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侯爷,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吓得不敢动。” 说着像是受惊似的拍了拍自己胸口,道:“侯爷对孤可要温柔点,孤可比那些不中用的内侍胆小多了。” 众人对李晃的嘴贱早已见怪不怪,秦钧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般,目光看向偏殿。 宫七道:“侯爷,只怕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吐口。” 扫了一眼一旁坐着的郑勉和马逐溪,继续道:“殿试事关重大,您看?” 秦钧抿着茶,漠然点头。 若无皇城里内部人员的参与,杀手根本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混进来了,且目标奇怪得很,是李易和李晃。 他在李晃身边,无人敢上前伤李晃,但袖里的冷箭却放了不少。 至于李易,那就更不用说,若不是姜劲秋给他挡箭,这会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就是李易了。 看结果,可推断出是谁人指使,但两个皇子若同时遇害,受益人会是谁? 八.九十十一皇子? 不现实。 这些皇子还处于玩泥巴的阶段,哪有那么多的心思去弄死他们的哥哥? 更何况,他们也没那么大的势力。 殿前试才是李晃李易两兄弟商量着的事情,秦钧并不参与,不过在座旁听罢了。 一杯云雾茶落杜,秦钧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若李易李晃同时遇害,世人眼里,收益人是他。 暮春的阳光甚烈,照在秦钧身上。 秦钧微眯着眼,手指拂上了一旁的陌刀。 陌刀刀鞘冰凉,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院子里的众人脸色微变,郑勉的脸色更是不能用脸色二字来形容,一拍桌子,站起了身,冷声道:“侯爷终于演不下了?” 此话一出,秦钧的暗卫瞬间抽出佩剑,一同指向郑勉。 白晃晃的剑刃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郑勉手指紧握成拳,胸口微微起伏,道:“杀了六殿下与七殿下,世间便再无能与你抗衡之人,只可惜,天佑我大夏,没让你这等小人得逞!” “这天下,终究是大夏的天下,秦止戈,你不怕遭到报应吗?!” 剑刃刺入郑勉的身体,鲜血顺着剑尖留了出来,郑勉脸色白了一分,李晃微摇着头,站起身,折扇压在暗卫的剑刃上,道:“放肆,孤还没死呢。” 李易微皱眉,道:“侯爷不是这种人,郑公子,你误会侯爷了。” 郑勉身影晃了晃,道:“两位殿下还看不出这人的狼子野心?什么不知名的杀手,都是他提前安排好的!” “试问,除了他,还有谁有能把这么多人悄无声息地安排进皇城,而不为人所知?郑家百年世家,深受皇恩,只可惜,勉今日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只盼两位殿下能逃出秦贼魔掌,再续我大夏万世不朽基业!” 说着,便要往剑刃上撞。 一旁宫七的动作比他更快,手里不知从何处拿来的绳子,稍稍用力,便将他捆成一团,随手又从一旁立着瑟瑟发抖的宫里手里拽过来一块锦帕,顺手塞在郑勉嘴里。 “呱燥。” 宫七忍不住冲郑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家侯爷若真想谋逆,用得着像你说的那么麻烦吗?” 秦钧若真有取李家而代之的心,早几年就把正德帝一脚踹下皇位了,根本不用像现在这般,又要担心皇子们能力不足,又要寻思着怎么处理世家诸侯林立的现状。 皇帝都没他这么忙。 李易看着秦钧,道:“我相信止戈,这件事绝不是止戈所为。” “喂,轻点。” 李晃拨开宫七,漫不经心道:“七弟,孤与你相信有甚用处?天下人相信吗?” 郑勉好歹是他的亲表弟,又一心辅佐他,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这样看着郑勉被宫七欺负。 虽然郑勉说的话的确戳秦钧的心窝。 清风拂面而过,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王少斌鼻翼动了动,看向坐姿若松柏般挺拔的秦钧。 秦钧好像永远都是这样,无论多脏的水泼在他身上,他脸上都不会有任何的表情,目光永远似深渊,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王少斌道:“两位殿下相信侯爷的清白,倒让幕后主使人的心愿落了空。” 设局之人心思深的很,看似派杀手取李晃李易的性命,然真正目的并不在此,甚至也不在让李晃李易怀疑秦钧的忠心,而在与让天下人质疑秦钧的所作所为。 要知道,秦钧一直是一个极为任性的一方诸侯。 囚皇帝,杀皇子,杀朝臣,杀俘虏,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只因他战功卓越,世人纵然对他意见甚大,但也不得不忍下他的存在。 但若是,他的战功不再是战功,而是积蓄自己谋逆甚至改朝换代的力量,那么世人对于秦钧原本的诸多不满,便会随着这次金銮殿的杀手之事爆发。 秦钧悍勇,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如何以一人对面对天下人? 一场仗,敌人尚不知道是谁,还未开始打,秦钧就已经输了。 王少斌微微叹息,天选之将,便注定要经历天选的磨难。 王少斌看着秦钧的眸子,问道:“侯爷有何打算?” 秦钧仍是面无表情模样,一双眸子深了又深,漠然道:“马逐溪,你说。” 他未过门的夫人费劲心思帮着马逐溪走到这里,可不是让马逐溪一边喝茶一边看戏的。 “啊?” 马逐溪收回游离天外的心思,声音有点飘,道:“侯爷莫急,容在下想想。” 宫七:“...” 把马逐溪推荐给他家侯爷,怕不是杜家姑娘一生之中做的最愚蠢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马逐溪:我只是姜家姑娘的伤势QAQ 第86章 洒在桌上的茶水慢慢被阳光蒸发, 只余下浅浅的茶渍印, 马逐溪手指捻着衣袖, 看了一眼被宫七捆成粽子型的郑勉, 慢慢道:“在下倒不觉得, 此事是侯爷所为。” 李晃嘲讽出声, 道:“你是他的人,你当然这样说。” 马逐溪道:“太子殿下不相信侯爷?” 李晃摇着描金扇, 不以为然道:“信, 孤为何不信?纵然全天下的人都反了,定北侯也绝不会反。”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讽刺的事情,所有的皇子,所有的诸侯世家, 都相信秦家对大夏朝的忠心,但到了天下百姓这里, 秦家的信誉就非常低了。 一是因为秦钧素来的作风太过跋扈, 落了不少人的口实, 二是秦钧这个人, 也不屑于替自己辩解,误解越来越深,以至于发展到这种地步。 后世的民族英雄岳飞,若是知晓了秦钧的事迹,指不定会无语哽咽泪千行,他要是有秦钧这不被君王朝臣怀疑的命,至于被莫须有的罪名弄死吗? 想他一生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收复河山, 至死都没能换来赵家皇帝的信任,再瞧瞧秦钧,臣子能干的,他都干了,臣子不能干了,他干全了,什么杀皇子囚皇帝,无论哪一条,都能被人拉出去五马分尸了。 时也,命也。 再受百姓爱戴有甚用?还不是一样的大业未成身先丧。 不知岳飞人头落地的那一瞬,不知会不会后悔自己没能揭竿而起,让赵家昏庸的皇帝断送了他的人生,也断送了中原百姓的百年安稳。 民族英雄岳飞是完全有理由有立场自立为王的,但对于秦钧来讲,他别说自立为王了,就连官职再往上面升一升,都站不住脚。 于天下百姓来看,李家皇帝待得最为亲厚的,就是定北侯一脉了。 多年前秦家战败,正德帝非但没有追究秦家的责任,更是力排众议,让秦钧继续领兵,单是这一点,秦钧就应该对正德帝感恩戴德做牛做马了。 哪知得胜还朝的秦钧身上血迹还未擦干,就开始风风火火杀朝臣了。 世人不知秦家战败,是被奸人出卖以致满门战死,更不知秦钧能统领军队并非正德帝力排众议,恰恰相反,正德帝当年下的圣旨,是要秦钧交出兵权。 世人知道的,只是秦钧暴虐,滥杀无辜,却不知秦钧杀的那些朝臣,全是通敌卖国的奸贼。 世人知晓的李家皇帝待秦钧甚为亲厚,也不过是秦钧势大,正德帝不得不亲厚罢了。 若论亲厚,如今的李易,时不时给秦钧添堵的李晃,甚至于杀秦钧不成后来变为招降秦钧的李昙,都比正德帝待秦钧待的好。 身为臣子,秦钧的权利已经到达了顶峰,秦钧懂这个道理,李晃也懂。 李晃看了一眼秦钧,慢悠悠道:“孤相信侯爷不会反,有甚用处?纵然孤为此时降下旨意,世人也只会说孤被侯爷胁迫,不得不降旨。” “所以侯爷啊,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让天下人相信你不会反。” 说实话,秦钧挺好奇秦钧是如何作成这种地步的。 明明是一个不世出的绝世悍将,怎就落了个到处不讨好的地步? 虽与太后李易处同一个阵营,但据他所知,太后不爽秦钧很久了,他若是能给秦钧添点堵,在不伤害李易的利益下,太后还是颇为乐意见到的。 再提提朝臣,恩,朝臣之中与秦钧交好的人寥寥无几,一个个巴不得秦钧早点去死。 至于四方诸侯,那就更不用提了。 诸侯们相信秦钧没有谋逆之心,但不代表着他们会帮助秦钧,更有甚者,还颇为希望秦钧早点被人料理了,秦钧若是死了,三州之地的兵力,可不就是任由他们瓜分了吗? 人呐,能活到这种遭人惦记遭人恨的程度,也是一种本事。 李晃收回视线,目光在马逐溪身上游走。 大才,委实是大才,只是可惜,杜云彤先他一步收在麾下了,若是不然,倒可以为他所用了。 想到这,李晃又忍不住埋汰郑氏一番。 空有忠心没甚作为,没甚作为也就算了,还会时不时拖他后腿,就好比今日,若不是突如其来的杀手,荥泽郑氏的名声必会一落千丈,被世家学子们群起而攻之。 虽然郑氏的名声本来也不怎么好,但李晃觉得,若没有出了郑家调换学子文章的事情,以郑家在中原之地经营多年的势力,还会成为他不小的助力。 但出了这宗事后,别说郑家成为他的助力了,只怕郑家自顾都不暇了,哪还有精力去帮助他夺嫡? 靠不住啊靠不住。 茶水喝了半盏,小内侍们哆哆嗦嗦来添茶,马逐溪呷了口茶,不急不缓道:“是非功过,自在人心,侯爷不用急于一时。” “至于如何向天下人解释...” 马逐溪看了一眼李晃,道:“依在下看来,侯爷不若先暂避锋芒,待此事过后,再做打算不迟。” 宫七拧眉道:“马公子的意思是,要侯爷退出春闱评选?” 今年的春闱虽然是杨节代为主持,但真正能决定三甲人选的,是秦钧,就连太后,都要依着秦钧的意思。 秦钧插手春闱,除了为大夏选些栋梁之才外,还有选一些文臣为自己所用的心思在里面。 毕竟现在看上去是秦钧一手遮天,但朝臣们并不服秦钧,明面上不会反对秦钧,但背地里却没少做给秦钧添堵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在朝中安插一些自己的人是非常有必要的。 “正是。” 马逐溪点点头,道:“侯爷身为武将,本就不应插手朝政之事。” 他如何不知道秦钧的打算? 但出了杀手之事后,在没有查清幕后主使人是谁之前,秦钧只能暂时退居幕后。 若不然,一旦激起民愤,对秦钧会更为不利。 马逐溪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秦钧的表情。 若此时坐在这里的是杜云彤,不用他开口提暂避锋芒,杜云彤也知道该怎么做,但偏偏,坐在这里的是秦钧。 以性情反复无常,暴虐嗜杀闻名的修罗左手,马逐溪心里实在没有把握,秦钧会不会采取他的建议。 毕竟秦钧是正面直刚的代表人,人生里从来没有退避之说。 马逐溪颇为忐忑,心里琢磨着如何去劝说秦钧。 最坏的打算他已经做过心里准备了,就看秦钧态度如何了。 哪曾想,秦钧面无表情点头,漠然道:“继续说。” 马逐溪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还是世人传言的固执己见不听人言的杀神秦止戈吗? 马逐溪的表情太过吃惊,宫七开口解释道:“马公子,侯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只管往下说便是。” 骗人的。 他家侯爷才没有这么高的职业操守,他家侯爷就是一个以武立世的人,心里没有文人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马逐溪若不是杜家姑娘推荐过来的人,只怕他家侯爷这会儿已经把手放在陌刀上了。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作为一匹明珠蒙尘的千里马,马逐溪太知道伯乐的重要性了。 宫七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将马逐溪的心海搅出了翻天巨浪——秦钧以后只要不谋逆,他就跟定秦钧了! 马逐溪情绪高涨,什么敢说的,不敢说的,统统一股脑说了出来:“在下看来,此事谁收益最大,谁的嫌疑也就最大。” “金銮殿中试才,郑氏一族调换在下的文章一事做不得违,此事一出,郑氏必然名声扫地。可偏偏就在这时,伪装成学子的杀手横空而出——” 马逐溪看了一眼李晃,道:“太子殿下,并非在下妄言,您的母族郑氏,才是最有动机操作今日一切的人。” 李晃险些被马逐溪的一番话给噎死。 闹了半天,矛头又指向郑家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郑家的家主要是有这智商,他至于退而求次跟齐家人合作吗? 马逐溪怕不是对郑家家主的智商有什么误解。 李晃手里摇着的描金扇频率升快,立刻就呛了回去:“马逐溪,郑家若有调动禁卫军的能力,还轮得到你在这大放厥词吗?” 秦钧有马逐溪在前面冲锋陷阵,可以安坐一边看戏饮茶,他不行。 别说郑家能给他什么帮助了,他的腿都快被猪队友给扯断了。 “太子殿下息怒。”马逐溪拱手道:“在下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此次杀手之事,谁收益最大,我知,您知,今日在场之人都知晓。” 李晃微抬着下巴,用眼缝瞅着马逐溪。 亏他刚才还夸马逐溪是大才,不为他所用实在惋惜,这会儿马逐溪就把他的大才施展到他身上。 他就该在郑家给他递消息的时候弄死马逐溪,而不是看中马逐溪的才华放马逐溪一条生路。 马逐溪继续道:“荥泽郑氏上不敬天家,下不怜百姓,此等世家存在的意义,便是给太子殿下蒙羞,以在下之见——” 李晃啪地一下投出手里的描金扇。 说不过马逐溪还不能动手?他的人生里就没有君子那一套。 扇子直冲马逐溪而去,王少斌眼疾手快,忙拉了一下马逐溪。 描金扇打了个空,落在桌上,实金的扇柄将桌上的茶杯砸了个粉碎。 一击不中,李晃捋着袖子,大有不把马逐溪打死他就不姓李的架势。 李易连忙去拉李晃,周围的小内侍见此也去抱着李晃的大.腿不松手。 开什么玩笑,马逐溪虽然现在没有一官半职,但他是秦钧的人,他要是在这出了意外,倒霉的还是他们这帮伺候的人。 李晃身上拖着环着他腰的李易,腿上挂着两个哭天抢地的小内侍,一步一步艰难地向马逐溪走去。 马逐溪垂首,并不认错,而是不停道:“太子殿下暂息雷霆之怒。” 场面乱成一团,秦钧眉头微蹙,低哑出声:“太子殿下累了,送殿下回东宫休息。” “孤不累!孤打死你个王八蛋!郑家是老子的外祖家,老子能说不好,你不能!” 众多内侍齐心协力拖着李晃走,李易忙捂住了李晃的不断叫嚷。 李晃性子一向不着边,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再让他继续说下去,指不定就该问候马逐溪全家了。 内侍们半拖半抬把李晃弄出延英殿,一路送往东宫。 禁卫军统领颜松云看了一眼,眸色幽深,继续往金銮殿的方向走去。 李晃此人,最大的爱好就是讥讽人,贱兮兮地摇着他的描金扇,笑得见牙不见眼,说出来的都是戳人心窝子的话。 明明聚在一起是为了商讨杀手的目的和主使人,结果被李晃成功歪到秦钧不得民心,逼秦钧自证清白,不得再插手春闱之事。 李晃的行为,让王少斌想起了一个不大好的形容词:搅屎棍。 少了李晃这根搅屎棍,延英殿里的气氛比刚才和谐许多。 最起码能继续讨论杀手之事而不会被人刻意转移话题了。 马逐溪怀疑是齐家。 如果李晃李易在这次事故中死了,被秦钧关押着的李昙就成了最大的受益人,没死也无妨,也能逼得秦钧近期不再插手朝堂之事,真正的一箭三雕,让人措不及防。 王少斌仍在延英殿,马逐溪不好直接与秦钧说,只是在心里细细思虑着。 他不止怀疑齐家,还怀疑琅琊颜氏一族。 如今的禁卫军统领,是颜家的子弟,皇城之中各处守备的情况,没有人比颜松云更清楚,也没有人比他更容易调动禁卫军。 可颜松云有作案的能力,并没有作案的动机。 颜家一向不理朝事,谁做皇帝对颜家的影响并不大,颜家是保皇派,无论谁登上皇位,他们都表忠心,同样的,对于尚没有成为皇帝的人,他们也并不理睬。 如今正德帝昏迷,颜家静观其变,并未向任何皇子投诚,颜松云没道理去做这件事。 马逐溪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加上姜劲秋重伤昏迷,他的注意力被分去了不少,刚才怒怼李晃,完全是因为李晃幸灾乐祸的态度太招人厌,他才出口去呛李晃。 不过说实在的,他虽然不大喜欢李晃的行事作风,但李晃的那句关于郑氏智商的话,他还是挺认同的。 郑家家主一代不如一代,这一代的家主更是沉迷享乐,连调换学子文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可想而知,郑家已经堕.落成什么样子了。 这种事情,搁在其他稍微有点远见的世家身上,想的都是如何拉拢他,而不是去调换文章。 纵然能仗着他的文章能一时得利,可文章能偷,才华是偷不来的,拉拢他,让他为自家所用,才是上上之选。 杀鸡取卵这种事情,是世家大族最为忌讳的。 小内侍们继续哆嗦着手续茶,一旁沉默着的王少斌突然出声:“侯爷,太子殿下的性子虽有些跳脱,但有句话讲得颇有道理。” 宫七耳朵动了动。 李晃的性格只是跳脱? 这是跳脱一词被黑得最惨的一次吧。 秦钧眸光转动,王少斌继续道:“侯爷军功赫赫,威震八方,但终究并非文臣,执意插手文臣之事,只怕不妥。” 秦钧眸色淡淡,桌上的云雾茶泛着苦涩的茶香。 宫七道:“少将军以为如何?” 王少斌道:“少将军一词,斌愧不敢当。斌不过略读了几本书,一家之言罢了。” “侯爷若认为斌说的有道理,听之便可,若侯爷认为斌言辞荒谬,便当斌不曾说过这些话。” “讲。” 秦钧有点好奇,五大三粗的王宏,是如何养出的这般循规蹈矩的王少斌。 王少斌呷了一口茶,道:“谢侯爷抬爱。” “斌以为,此次春闱,当有杨节杨大人全权负责便可。一来杨大人德高望重,由他负责,实为众望所归。二来,” 王少斌看了一眼秦钧,慢慢道:“杨大人是太后娘娘的弟弟,自然不会委屈了三殿下。” 不会委屈了李易,只是委屈了秦钧而已。 秦钧想再安插自己的人进去,怕是不行了。 不过这也是比较好的解决方案了,总比让李晃的人接手春闱强得多。 王少斌明白这个道理,秦钧更明白,这是目前面对杀手之事最好的解决方案。 秦钧如剑刃般的目光扫了过来。 王少斌端着茶杯的动作微微一滞,秦钧冰冷的审视目光已经转了过去,只听到秦钧沙哑的声音:“本侯知道了。” 日头越来越烈,王少斌背上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秦钧此人,果如传言中的一般,锋利又危险。 但又不是容易被人左右欺骗的莽撞武夫。 齐家的宝,压错人了。 如果说延英殿此时是尚能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而金銮殿那里,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姜劲秋昏迷不醒,从清宁宫匆匆赶来的太后悲伤不能自制,禁卫军统领颜松云刚刚赶到金銮殿,就被太后以失察之罪,让人拖出去杖责八十,免去禁卫军统领一职。 颜松云听完话,微微抬头,看着帷幔后伤心欲绝珠翠满头的太后,眼睛微眯,原本幽深的眸子又深了一分。 颜松云坐镇皇城数十年,不苟言笑,独来独往,不接受任何人的讨好与求情,宫中内侍宫女们惧他如鬼魅一般,此时虽有太后的命令,但殿里的内侍并不敢去动颜松云。 “怎么?连哀家的话也没有人听了吗?” 太后声音骤冷,殿里的内侍们皆打了一个哆嗦。 思前想后,只得去拉颜松云。 “颜统领,咱家也是遵旨而行。” 内侍们一边解释,一边除去颜松云的头盔,再准备去解颜松云的佩剑时,却发觉颜松云带着护甲的手指按在剑鞘上。 颜松云按剑而拜,声音低沉:“娘娘,臣,冤枉。” 金銮殿里发生的事情终于惊动秦钧等人。 秦钧手指摩挲着茶杯,王少斌出声提醒道:“侯爷,斌以为,您此时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太后早有拉拢颜松云之心,但颜松云并不为所动,没有接受太后的示好,在李晃成为太子后,颜松云去拜会的李晃。 典型的保皇派。 正德帝清醒时保正德帝,正德帝昏迷了,就保储君李晃,根本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对于太后来讲,她用不了的人,也不会交给旁人来用,颜松云既然不能为她所用,便没有了活着的价值。 太后早有除掉颜松云之心,只是苦于颜松云严于律己,没有抓到他的任何把柄罢了。 如今金銮殿里被混进了杀手,李晃李易虽然没有受伤,但伤了她心尖尖上的姜劲秋,于情于理,她都不会放过颜松云。 当然,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事情——太后有意让李易娶颜家的二女儿为妃,颜家并不领情,在收到太后懿旨没有多久,便传来了颜家二女儿已经聘为人妇的消息。 这无疑是打了太后的脸。 一而再,再而三驳太后的面子,颜松云的禁卫统领一职,能坐的安稳才是怪事。 禁卫统领一职事关重大,太后必会选自己的人来做,或杨焕,或杨烛,总之不会是杨家之外的人。 秦钧此时若去了金銮殿,同为武将,自然不会见颜松云蒙受不白之冤,替颜松云出头,但这样一来,又会得罪于太后。 杯中的茶水升腾着袅袅雾气,秦钧眼睛微眯,道:“本侯必须过去。” 杨焕难堪重任,杨烛更是只会明哲保身,无论是谁,都难以担任禁卫军统领一职。 更何况,此时罢免颜松云,无异于结怨颜氏。 在没有料理完郑氏与齐氏之前,先对低调得民心的颜氏出手,是极为愚蠢的。 太后一向精明识大局,怎会在这件事情上犯起了糊涂? 秦钧起身,小内侍们慌忙带路。 刚行到金銮殿,便听到棍棒落在肉上的闷声。 秦钧瞳孔微微收缩,瞬间抽出宫七腰间佩剑。 剑刃于日头下闪着晃眼的白光,整齐削去行刑的廷杖。 廷杖骨碌碌滚到地上,内侍见秦钧到来,吓得趴了一地,直道自己是遵旨行事。 秦钧面沉如水,眯眼看向侧殿。 宫七连忙去看颜松云:“哎哟,颜统领,您受苦了。” 见内侍们像呆住了一般不敢擅动,宫七眉头微跳:“没眼色的,还不快扶统领下去休息!” “还有,传太医!” 宫七一边扶颜松云,一边抬头往偏殿看了一眼。 别说秦钧了,他都闹不明白太后是怎么想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颜家的人,是觉得自己的敌人不够多吗? 第87章 宫女内侍跪成一排, 秦钧走进偏殿。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总觉得, 帷幕后的太后, 好像又老了一些, 甚至就连往日凌驾在众人之上的威压之势, 似乎都少了不少。 让秦钧忍不住想起,李昱死的那一晚的太后。 那夜的太后也是如此, 她不再是威加四海的太后, 她只是一个死了至亲的老人,悲恸,绝望,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与信心。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让她真正展颜欢笑, 她所有的快乐都随着至亲的死去一并埋葬。 自此之后,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秦钧垂下眼睑, 殿里的鎏金瑞兽吐着袅袅的清香。 秦钧鼻翼动了动, 檀香里有安神静心的作用, 想来是太医开给太后的。 “止戈, 你是不是也觉得,哀家做错了。” 帷幕后的太后突然出声,问道。 错?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对错,只有利益之分,他只是觉得,此时并不是对颜家出手的最好时机。 太后沉浸朝事数十年,应该比他更懂得远交近攻的道理。 琅琊颜氏, 也掌一州之兵,与天启城相距甚远,但与齐氏的青州之地接壤,太后此时对颜家出手,难保颜家会一不做二不休,与齐家联手。 驻守青州之地的齐家本就是秦钧的心腹大患,若再有了颜家的相助,秦钧再想动齐家,可就不是凑够粮草就能对齐家出兵的事情了。 他现在对齐家,是又兵,无粮,但若再加上个颜家,他麾下的那些士兵只怕未必够用。 招兵吗? 他的名声那么差,能招募到士兵才是怪事。 现在跟着他的士兵,完全是之前秦家的一些府兵,以及在北地经营多年的北地当地的百姓。 北地苦寒,地广人稀,想从北地招募将士,是不可行的,但除了北地,其他州地根本无人向他投效。 秦家眉头微动。 杜云彤时常与他讲起名声的重要性,要他多少收敛点性子,别再像以前那般任意妄为。 说什么人心这个东西,看似虚无缥缈,但在必要之时,是极为有用的,就好比,如果他名声非常好,没有军粮,只能花高价钱去黑市上买粮食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更有甚者,百姓们还会夹道欢迎他的到来,而不是提起他秦止戈的名字,就没有什么好话。 秦钧默了默,心思又转到太后问的那句话,答道:“七殿下不是姜皇后之子。” 因为不是姜皇后的孩子,所以指望太后像待李昊李昱那样的无微不至去待李易,是非常不现实的。 为了李昊与李昱,太后能克制自己所有的脾气,一心一意去替他们打算,如果李昱还活着,太后必然会顾全大局,不会因小失大,但换了李易,太后显然没有这样的耐性了。 更何况,今日伤的是姜劲秋,太后如今心尖尖上的人物,所以一时激愤,拿颜松云出气,也是颇为正常的。 再说了,颜家一而再,再而三驳了太后的面子,太后作为一个非常强势的女人,能忍到现在对颜家出手,已经是颇为不易了。 秦钧的话似是触动了太后的心事,太后悲凉道:“止戈,哀家是太后,可也是一个女人。” “为了大夏,为了李姓王朝,为了天下百姓,哀家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 如果杜云彤在旁,多半能敏锐地捕捉到太后这句话里饱含的深意,但偏偏,坐在殿里的是秦钧。 素来不以揣摩人心,性格喜怒无常著称的秦钧。 故而太后的这番话,对于他来讲,不过是伤心的妇人发发牢骚而已。 秦钧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安慰他人的人,但再怎么不善于安慰别人,当一贯强势的太后突然软弱下来,甚至还有伤心落泪的嫌疑时,秦钧摸了摸自己的良心,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两句。 哪怕是为了全君臣之义,他也要宽慰一下太后。 抿了一口茶后,秦钧漠然道:“您是一国之母。” 果然安慰人这种活,压根就不是他能做的。 在心里琢磨半日,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来。 察觉到自己是在没什么宽慰人的天赋,秦钧也不再纠结如何安慰彼时黯然神伤的太后,手指摩挲着杯子,说起颜松云之事:“娘娘,颜松云禁卫军统领一职,不可轻动。” 还是聊点政事吧,再继续陪着太后伤心下去,他怕他一个控制不住,说出来的安慰话全是戳人心窝的话。 话题被秦钧硬生生转到颜松云的禁卫军统领一职,太后指上精致的护甲轻轻划过桌面,声音虽仍带着点鼻音,但终究不是刚才的颓然模样。 太后道:“金銮殿混入杀手,他难逃其咎,哀家不杀他,已经是看在琅琊颜氏的面子上了。” “若换了常人,哀家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皇城。” 太后这句话不是什么威胁恐吓的话,秦钧早就领教过太后的心狠手辣。 又或者说,在朝为官的,哪个没领教过太后的手段。 一个女子,独揽朝政数十年,太后是大夏朝立国以来的第一个,若没点过人的手段,哪里坐得稳这一国之母的位置? 死在太后手里的人不计其数,单说天家子孙,死在她手里的就有一打,更别提朝臣与其他人了。 但,不管太后的手段如何,他都要保住颜松云。 又或者说,在没有料理完齐家和郑家之前,尽量避免与颜家发生冲突。 秦钧道:“颜松云不可动。” 跟太后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之前想和太后讲道理的人不计其数,现在死的骨头都化成灰了。 更何况,他也不是一个会和人讲道理的脾气。 “杨焕,杨烛,可为副统领。” 说实话,秦钧觉得让杨焕杨烛做副统领已经是抬举了。 杨家出文臣,并不注重习武,杨焕杨烛的花拳绣腿在世家子弟里耍耍尚可,但真论起武力与排兵布阵的能力,只怕还不如颜松云麾下的一个亲卫。 若不是要保颜松云,他宁愿让王少斌之流的人担任禁卫军副统领,也不会举荐杨焕杨烛。 王少斌出身武将世家,在修炼武技的同时,也熟读诗书,写的文章也颇有见地,是个难得的文武兼备之人。 在刚才的延英殿中,王少斌又展示了他文武之外的机敏通透,世界上不缺聪明人,缺的是通透的聪明人,王少斌就是一个。这种人才,哪怕出身青州,秦钧也愿意让他去担任禁卫军副统领。 因为聪明通透,所以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而不是像杨焕杨烛二人,一个只知道仗着杨家之势享乐,另一个只懂无谓的明哲保身。 殊不知大厦将倾的情况下,明哲保身也就成了坐以待毙。 杯中的云雾泛着微微的苦味,帷幕后的太后似乎在思考秦钧的提议。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道:“若哀家执意如此呢?” 秦钧神色淡淡,道:“那便各凭本事。” 他并不觉得在只有太后支持的情况下,杨家人能坐得稳禁卫军统领的位置。 武将之职,不是文臣们耍耍心眼就能胜任的,拼的是货真价实的本领,靠的是一人怒,万人不敢言的锐不可挡。 杨家人,没有这个本事。 “止戈,连你也要与哀家为敌吗?” 太后忽然道。 “秦钧不敢。” 秦钧道:“今年的春闱之事,由杨节杨大人负责。” 太后手指微微收紧,若春闱由杨节全权负责,那她不是不可以放颜松云一马。 四年一次的春闱,无论对于朝臣,还是学子,都是非常重要的。 此事若有杨节负责,也就是说,这届的学子皆出于杨节的门下,这样一来,杨节可以操作的空间,便大大提高了。 杨家是时候在朝中安插一些自己的人手了。 单是杨氏宗亲的人,远远不够。 太后眸光微转,道:“好,哀家依你之言。” 秦钧没有任何温度的沙哑声音传了进来:“秦钧告退。” 茶杯放在桌上,少年的身影越走越远,太后摊开了手指,道:“去,传哀家的旨意,着太医去看颜松云的伤势。” 利益互换,秦钧既然愿意送她这么大的人情,那她也乐意去全秦钧的脸面,不再与颜松云为难。 内侍领命而去。 床榻上的姜劲秋手指动了动,似乎有苏醒的迹象。 太后忙握着姜劲秋的手,柔声道:“孩子,莫怕,我在这。” 清风吹动着枝叶,廊下原本挂着的画眉鸟被远远送走,周围安静的如同梦境一般,伴随着低喃慈爱的声音,姜劲秋又沉沉睡去。 大夏朝的百姓似乎是早已习惯了每当皇子们成年,皇城里年年起兵戈的腥风血雨,对于金銮殿里冒出来的杀手,百姓们并没有太过在意。 百姓们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虎踞中原数百年的郑氏一族,竟然做出了偷换学子文章的事情,此事一经传出,瞬间在天下掀起了滔天巨.波。 原本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郑氏一族苛待中原百姓的事情,如今被义正言辞写成奏折,源源不断被送往天启城,摆在李晃的案头。 琉璃宫灯下的李晃眉梢微挑,将奏折仍在郑夫人怀里,懒懒道:“母亲还想让孤说什么?郑家已经身败名裂,此时再与郑家结亲,无异于与天下人为敌。” 说到这,李晃压低了声音,道:“母亲眼里,是郑家重要,还是孤这个儿子重要?” 郑夫人双手握着奏折,肩膀微微颤抖,颓然坐在椅上,半晌说不出来话。 冉冉的宫灯烛火跳跃,李晃双手环胸,从案上又捡起几份奏折,翻看之后,仍丢个郑夫人。 郑夫人怀里抱着满满的弹劾郑家的折子,身影遥遥欲坠。 “不!” 郑夫人突然丢掉了奏折,蹒跚扑倒李晃面前,抓着李晃的衣袖,哀求道:“晃儿,不过是换了文章,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李晃眼睛微眯,握住郑夫人的胳膊,轻笑道:“母亲,孤、没、办、法!” “可是,可是郑家终究是你的外祖家啊。” 郑夫人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李晃嘴角微勾,声音却冷了下去:“若不是孤的外祖家,孤会容他活到现在?” “为一虚名欺压百姓,百姓只知埋头种田而不知供养学子,断送中原大好州地!古往今来,中原之地豪士何其多,太.祖、世宗,更言之,得中原者得天下!可是母亲,你再看看如今的中原之地,四年一次的春闱,只出了一个马逐溪!一族之长,竟能短视至此!” 郑夫人不断颤抖,李晃掰开郑夫人抓住他衣袖的手,眸色幽深,道:“若他不姓郑,孤早就将他挫骨扬灰了。” 郑夫人瘫在地上,绝望大哭。 李晃轻笑一声,眸色明明暗暗,道:“孤会娶齐家之女,也只能娶齐家之女,等郑家什么时候能像齐家一般,能替孤分忧了,再来说把女儿送给孤的事情吧。” 李晃不愿与郑家结亲,让原本经受天下人唾骂的郑家人更是惶惶然。 与此同时,齐明嘉抵达了天启城。 齐明嘉与其他诸侯之女一样,住进了太后提前安排好的皇城之中。 在住进去的第一.夜,齐明嘉便收到了李晃派人送的一方锦帕。 藕色的帕子一点装饰也无,来送帕子的小内侍低垂着头,向齐明嘉回着话:“殿下说了,让姑娘写几个字回他便好。” 齐明嘉手指微抬,身旁的丫鬟极有眼色地给内侍塞上一包银子。 捏了捏包裹着的银子,内侍瞬间眉开眼笑,走上前一步,弯着腰,笑道:“殿下还说了,不拘什么字,只要是姑娘写的,他都喜欢。” 小丫鬟们开始磨墨,齐明嘉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她清秀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帕子是特制的,娟秀的小楷书在帕子时,墨迹并不向旁边渲染。 齐明嘉放下笔,小丫鬟上前把锦帕整齐叠好,交给小内侍。 小内侍恭恭敬敬接下,笑道:“咱家一定给姑娘带到。” 齐明嘉浅浅点头,小内侍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齐明嘉又随手拿起没有绣完的锦帕。 帕子上,是一株生在石头缝里的兰草。 雨打风吹,兰草茎叶微微弯曲,却又极为努力地,追寻着微弱阳光的方向。 丫鬟见了刺绣,忍不住叹息道:“姑娘,仔细伤了眼睛。” 齐明嘉淡淡道:“知道了。” 齐明嘉入住皇城之后,齐文心曾来找过她几次。 某次偶然看到她绣着的锦帕,齐文心若有所思一笑,道:“明丫头的绣工,越来越好了。” 齐明嘉漫不经心把帕子收起来,笑笑道:“左右无事,只能用刺绣来打发时间了。” 天气已经转热,皇城之中大部分的宫殿已经用上了冰,就连天启城里的富贵人家,也早早地备好了冰。 但偏偏,齐明嘉的宫殿里并没有宫女内侍送来冰。 空气里的炎热似乎能灼伤人的皮肤,齐文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的团扇,道:“说起来,太后她老人家也没说要拘着你们,要我说,天气这般热,不若你随我去王府小住一段时日。” “一来解解我的思乡之忧,二来么,” 讲到这,齐文心微微一顿,而后团扇掩面,浅浅一笑,道:“说出来怕你笑话,少斌那孩子终究不是我生的,与我并不亲近,我纵然有心想要拉拢他,却也有心无力。” 齐明嘉面色如旧,道:“姑姑是王宏将军明媒正娶的夫人,又是齐家之女,纵为继室,也无需看人脸色,对少斌表兄何来拉拢之说?” 齐文心拿着团扇点了一下齐明嘉的额头,摇头轻笑道:“你呀,终究是年轻,没经过事,不知晓这里面的轻重。” 小丫鬟又续了一杯茶,齐文心轻抚着自己的小腹,脸色有几分惆怅之意:“许是年少不知保养,以致我嫁进王家多年,肚子里却一直没有动静。” 齐明嘉眉头微动。 齐文心是齐家的庶女,世族大家里的腌臜事多不胜数,身为庶女,小时候少不得要吃些苦头,所以身子难以生育也是有的。 齐明嘉抿了一口茶,道:“姑姑还年轻,无需烦忧子嗣之事。” 齐文心摇头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相公比我年长许多,又为战场之将,说不得他日会早我一步先走。故而我在世间唯一能依靠的,也不过少斌一人罢了。” 齐文心余光窥着齐明嘉的表情,道:“此时若不再与他交好,待他成了亲,新娘子领进门——” 齐明嘉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齐文心用团扇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唇,笑道:“看我,跟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罢了,罢了,不提了。” 齐文心端起桌上的茶,浅尝一口,正色道:“只顾着与你说笑,差点把正事误了。” 齐明嘉道:“姑姑请讲。” 齐文心面上有着几分不好意思,将身子往齐明嘉身边靠了靠,道:“说起来,本不该麻烦你的,但我实在没了法子。” 齐明嘉眉头微蹙,道:“姑姑只管讲便是了。” 齐文心道:“那我便说了。” “你也知道,少斌这孩子,对穿着十分讲究,可偏偏,来天启来的太急,衣服只带了春装。” 齐明嘉点点头。 春闱春闱,本就是在春季之时举行的,哪曾想,朝堂上纷争不断,直将春闱拖到了夏季。 “我有心让人给他做几件夏装,但少斌脾气怪,外面的衣服,他从来不穿,随行之中又没有绣娘,说不得便只好我自己动手了。” “可我又比他大一些,不知道他的喜好,倒是你,与他自幼相熟的,所以我才想麻烦你——” 齐文心的话未说完,伺候齐明嘉的丫鬟便笑着道:“姑奶奶可是糊涂了,哪有我家小姐给王家表兄裁衣的道理。” 齐文心眸光微闪,拿团扇轻敲了一下丫鬟,道:“你倒是敢说,我可不敢这样做,若是让嫂嫂知道了,怕是会剥了我的皮。” 齐明嘉眉头微动,道:“姑姑的意思是?” 齐文心拉着齐明嘉的手,道:“左不过让你帮我挑选料子花样罢了,你若不愿,便当我没说。” 屋里的檀香冉冉升起,燥热的空气让人浑身都是粘湿的,齐明嘉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轻声道:“怎能不帮姑姑这个忙呢?” “好,就这样说定了。” 齐文心浅笑着,让人去向太后宫里报备齐明嘉出宫之事。 这些诸侯之女本就不是正儿八经来天启城参加选秀的,太后也不拘着他们,只听齐文心接齐明嘉回府小住,以为他没姑侄情深,并未多想,便让放她们出去了,并顺手让小内侍们给送了几匹缎子,以示恩宠。 马车行在宽阔的宫道上,齐文心拉着齐明嘉的手,一脸温婉地与齐明嘉说着家常话。 选布料,挑花样,在齐明嘉的帮助下,齐文心很快便定好了给王少斌做衣服的料子款式,让人拿过去给王少斌看,王少斌说很喜欢,并让下人送过来广陵之地才有的新鲜荔枝。 小丫鬟剥开荔枝,递给齐明嘉,齐明嘉轻轻咬上一口,鲜嫩的果肉溢了满口,齐明嘉轻轻地笑了。 桌子另一边,齐文心摇着团扇,把荔枝往齐明嘉身边推了推,轻笑道:“多吃点。” 与此同时,杜云彤收到了齐文心的帖子。 看完帖子后,杜云彤冲秦钧招招手。 秦钧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他是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杀神,怎能被一个女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忒失了身份。 杜云彤秀眉微蹙,道:“过来。” 娇俏的人儿似乎生了气,秦钧眉头微动,瞬间凑了过来。 常年握着陌刀的手剥起荔枝来,也颇为熟练,不一会儿,白嫩的果肉便与壳分离,秦钧顺手把荔枝塞到杜云彤嘴里。 荔枝鲜嫩多汁,杜云彤道:“再来一个。” 倒忘了准备与秦钧想说什么。 秦钧便再剥了喂她。 一盘荔枝被杜云彤吃了精光,秦钧道:“齐文心何事找你?” 杜云彤这才想起要与秦钧说的事情,把帖子递给秦钧,道:“她邀我去看一场好戏。” 暗卫递来锦帕,秦钧擦着手,瞟了一眼帖子,漠然道:“她倒下得去手。” “谁说不是呢。” 杜云彤颇为感慨:“所以说,得罪什么,都不能得罪女人,尤其是,一个为爱疯狂的女人。” 感慨之后,杜云彤认真道:“侯爷,我觉着,咱们应该对李昙那加强防守。” “李昙若在咱们手里出了意外,齐文心怕不是要和我拼命。” 第88章 一想到齐文心会因李昙的意外而和她决裂, 杜云彤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齐文心心思之缜密绝不在她之下, 且又极为擅长伪装, 很难让人看透她真正的想法。 她就像是一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堡垒,没有任何东西, 任何事情能让她的心思出现一丝波动。 但偏偏, 这个世界上有叫李昙的一个人,这个人的存在,让齐文心的百炼成钢出现了一丝裂缝。 李昙是齐文心的软肋,是齐文心身上唯一的身为正常人的情感波动, 若世界上没有了李昙, 那么齐文心大抵会进化成真正的百毒不侵, 一种超越了人性的存在。 这种存在是非常可怕的, 没有软肋, 没有什么是她不可以失去的。 杜云彤仔细想了想, 如果齐文心真的成了那种人, 大抵也只有书中原来的杜姑娘可以与齐文心一战了。 书里后期黑化的杜姑娘, 就是那种存在。 没有底线,也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披荆斩棘行尸走肉般活着,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自己下得去狠手,对别人更不用提。 书里杜姑娘挖姜度眼睛,砍去姜度双手的那一段, 还鲜活地存在杜云彤的梦境。 单是想想,杜云彤便觉得脊背发凉。 齐文心现在就很好,可千万别再继续黑化了,再继续黑化,她可吃不消。 她现在应对齐文心就颇为吃力了,实在不想再领教彻底黑化后的齐文心了。 想了想,杜云彤吩咐下去,加强对李昙的防守,做到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李昙这人太重要了,她都想把李昙当尊佛似的供起来,一天三炷香,祈求李昙一定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不过若论起来祸害遗千年的说法,杜云彤觉得李昙大抵还是能长命的。 毕竟李昙可没少做缺德事。 邙山狩猎场上,李昙持剑杀她那件事,她还没忘呢。 杜云彤手指戳了一下秦钧的腰,秦钧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捏住她的指尖,哑声道:“又做什么?” 杜云彤道:“想让你陪我去看热闹。” 不过秦钧多半是不会去的。 李晃的猪队友,荥泽郑氏得罪于天下,这可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好到她都想给郑家的家主搬个最佳敌军奖了——偷换学子文章这种事情,可谓是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了。 秦钧此时不动郑家,更待何时? 郑氏一族身败名裂,此时收回中原之地的权利,不仅能赢得民心,更能把马逐溪安插在中原之处。 以马逐溪的治国理政之才,相信不用太久,便能改变中原之地的格局,更能在中原帮着秦钧刷刷威望和民心。 等以后秦钧对齐家出手了,不至于再被军粮所困。 这可是天赐良机,秦钧现在最为重要的事情,便是处理这件事。 处理完之后,还有一件事等着秦钧。 太后虽然没有处死颜松云,但也当着众多宫人的面,狠狠地落了颜家的面子,更是杖责了颜松云。 听秦钧讲,颜松云受伤颇重。 此时正是秦钧收复中原,积蓄力量出兵青州的紧要关头,与青州之地接壤的颜家可不能出任何乱子。 所以秦钧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去安抚一下颜松云,务必让颜家相信,秦家与颜家是一条心的,宁愿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也要死保颜家在天启城的势力,无论对谁出手,都决不会对颜家动兵。 秦钧的精力被这两件事所占据,哪有什么多余时间去陪她去王府看热闹? 果不其然,秦钧道:“不去。” 似乎是怕她生气,秦钧微抬着眉,眸中的清冷孤傲之意淡了几分,浅浅的柔光漫了上来,像是月光皎洁,松声入耳。 杜云彤的心一下子便软的不行。 “好啦好啦,我自己去。” 像是一只毛茸茸的阿拉斯加,看上去孤冷倨傲的,但眼里流露出的关怀缱绻之色,能把人都给融化了。 “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好的一方面走,李昙被他们关押,李晃的实力也被瓦解了,只剩下一个青州的齐氏一族。 等料理完秦钧的心腹大患齐家,其他的世家诸侯见风使舵,根本不敢与秦钧争锋。 到那时,秦钧的心愿便实现一大半了。 荡平海内,威加四夷,剩下的,便交给马逐溪等人了。 杜云彤眼底越发柔软,目送秦钧出门。 会有那么一天的。 秦钧去忙中原之地的官职交割,她也要忙着去应付齐文心。 齐文心递的帖子除了邀请她看戏之外,还提出了一个不是请求的请求——想再见李晃一面。 对于这一面,杜云彤答应的很是痛快。 她不会拦着齐文心,不让齐文心与李晃见面,因为没必要。 不让齐文心与李晃见面,只会引发齐文心的怀疑和猜忌,闹不好,齐文心索性破釜沉舟,与李晃合作去对付她,那就得不偿失了。 还是让齐文心与李晃见面吧。 反正王宏的脑袋已经绿得发光了,再绿跟不再绿,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了。 杜云彤回了帖子,让人送给齐文心。 齐文心收到帖子之后,来得很快。 杜云彤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种快。 在对待李昙的事情,齐文心从来都是格外勤快的。 与往常一样,暗卫将蒙着眼睛的齐文心送往李昙被关押的住所。 周围由人声鼎沸,慢慢变得幽静,似乎有阵阵花香传来,齐文心手指微动。 轿子落下,侍女解下了蒙在齐文心眼睛上的黑布,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暗卫上前轻叩着房门,里面传来李昙清朗的声音:“四妹妹,是你吗?” 廊下清风徐徐,吹动着齐文心的鬓发与衣袖。 齐文心手指扶了扶鬓间的流苏,面上漾起极浅极浅的笑意。 他果然想起来了。 她是四妹妹,那年大雨磅礴,他递她一方锦帕,后来桂花香满园,她目送他的鸾轿越行越远。 在黑暗之处呆的久了,偶尔也会向往阳光。 李昙就是那束阳光,穿透阴霾而来。 只为她而来。 她一直这么认为着。 老天给了她一个卑微的出身,却又给了她一个显赫的家世,只要她够聪明,够狠,她一样能凌驾在那些瞧不起她的人之上。 她的心愿,都会一一实现。 曾经的让母亲入齐家祀堂,如今的想要权倾天下,将李昙拢在她的一方净土内。 现在的她,还远远不够,她需要更高的位置,只有她的权位足够重,她才能去奢求李昙。 李昙生于天家,是最为尊贵的皇子,有着天家的尊贵的雍容气度,也有着想要君临天下的壮志雄心。 他是不会也不大可能甘于人下的。 但是没关系,她有的是时间,她能一点一点磨平李昙的棱角和雄心,让李昙成为她一个人的。 李昙的世界,只有她,也只会有她。 这样的日子不会太远,他现在已经记起了她的存在,想起那年的那方锦帕,想起了卑微如尘埃的她。 齐文心走进了屋。 李昙似乎正在抚琴,指上的护甲还没有卸。 人常道,女子抚琴之时最为动人,可如今见了李昙,齐文心觉得,男子抚琴时,也是般般入画。 彼时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斑驳洒在屋里。 细碎的光线明明暗暗,李昙半散着发,微风起,他的发便如云雾一般缭绕。 当真是好看。 世人皆道,众多皇子里,论长相数六皇子李晃,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晃得人的心也跟着他转。 论潇洒英武,当数五皇子李昱,剑眉星目,行走带风,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天家皇子,更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论风度翩翩,以七皇子李易为先,接人待物如春风拂面,恰到好处的关怀更是让人心生好感。 可在齐文心看来,那些皇子,哪里比得上李昙的气度雍容,一举一动,皆是王者之风。 他身上永远有着一种出身天家的尊贵,待人之时有着淡淡的疏离,他永远不会平易近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只能让人瞻仰崇拜的存在。 让人有一种,想要折断他的翅膀,看他从云端坠落,把他踩在泥里,看他脸上满是泥污,眼底是否还尊贵如初,倨傲如旧。 齐文心面对李晃坐了下来。 她想毁了他,只有毁了他,她才能真正得到他。 桌上是李昙没有喝完的茶,在紫砂杯子里迎着风,起着波澜。 齐文心柔声道:“表哥,我来了,你还不给我倒杯茶。” 他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哪里知晓什么给人倒茶的道理? 没关系,她会一点一点改变他。 李昙一笑,道:“是我怠慢四妹妹了。” 端起紫砂茶壶,给齐文心斟了一杯茶。 他从未给人斟过茶,也不知倒茶只需七分满便好,满满的一杯,摆在桌上,水光在阳光下泛着潋滟的光。 齐文心轻轻端起,浅尝着茶水。 紫砂壶上,留下一个极浅极浅的唇脂印。 李昙眸光微闪,齐文心温婉笑着,道:“表哥,等我做完这件事,便能换得表哥自由了。” “表哥,你开不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齐文心:我爱他,所以我要毁了他 李昙:????!!! 第89章 喜欢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 有人为了一个喜欢, 可以生, 可以死, 也可以不择手段,去做任何事。 当齐文心回到王府时, 日头已经西斜。 夕阳似火, 能燃尽一切。 而夕阳下一身青衫而立的王少斌,似乎是世间唯一一抹清雅悠扬之色。 齐文心走了过去,浅笑道:“少斌,我给你做的衣服, 你可喜欢?” 都穿在身上了, 还能说不喜欢吗? 王少斌点点头, 偏脸上一点笑意和谢意也无, 冷声道:“母亲,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齐文心笑了笑, 道:“你又是这样。” “我是王家妇, 该做什么, 不该做什么,我都懂得。” “但愿如此。” 夕阳西下, 王少斌丢下这句话, 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齐文心看地上的影子,嘴角微微勾着。 这个世界上啊,她想得到的东西,最终都会得到。 没有人能够阻止她。 王宏不能, 王少斌不能,杜云彤更不能。 她会站在那个位置,看大国风光,享无上荣光,当今太后能够做到的事情,她一样能够做得到。 甚至还比太后做得好。 太后能做到的事情,她都能做得到,太后做不到的,她也能做得到。 夜风微凉,齐文心紧了紧衣袖,慢慢渡步回屋。 天气越来越热,转眼便到了五月。 说实话,杜云彤挺搞不懂这个时代的。 大夏朝五月也有赛龙舟,吃粽子的习惯,不过不是为了祭祀屈原,当然了,这个时代也没有屈原。 五月是毒虫肆虐的季节,既蛇、蝎子、蜥蜴、癞□□和蜈蚣。 在大夏朝,五月便是是毒月,初五又是毒日,所以五月初五,是五毒日。 到了这一日,无论是尊贵如天家,还是平民百姓家,都会防五毒,贴端午符,以祈求不受五毒侵害。 所以当皇城里传来消息,说赛龙舟,避五毒时,杜云彤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这跟后世的祭祀屈原有甚区别?不过是换了个名头罢了。 原本太后是不参加这种活动的,但姜劲秋喜欢热闹,太后为了姜劲秋,便屈尊降贵来参加赛龙舟了。 姜劲秋替李易挡袖箭中了毒,被太后按在床上好生休养了一段时日,中间杜云彤时不时进宫去看她,陪她说话解闷。 但尽管如此,也没能把姜劲秋的闷解了。 用姜劲秋的话来讲,她再继续养下去,怕不是要疯。 太后威压之下,太医们给正德帝看病都没这么用心过,清宁宫升起的熬药炉子火光冲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清宁宫走了水。 是个人看到这种架势,浑身的病吓也吓好了。 更别提姜劲秋这种精于骑射,身子骨比一般男子还要健康的铁骨铮铮女汉子了。 姜劲秋拉着杜云彤,并肩站在船头,清风吹得旌旗猎猎而起,姜劲秋伸开双臂,迎着风,闭眼感慨道:“我终于又活过来了。” 杜云彤被她逗得直笑,,手指戳着她额头,道:“没心肝,别人挤破了脑袋想要太后的恩宠,偏偏你不把恩宠放在心上。” “我才不稀罕什么恩宠不恩宠。” 说到这,姜劲秋睁开了眼睛,道:“说起来我也挺奇怪,太后为何待我这般好?” “我的亲祖母都没她这般慈爱。” 杜云彤笑了笑,道:“或许是爱屋及乌吧。” 姜后李晃李昱都死了,姜度又远在千里之外,太后唯一能够接触得到的,便只有姜劲秋一人了。 鱼儿跳出水面,又很快落在水里,荡起点点水珠,姜劲秋的目光落在水面上,一双眸子亮晶晶的,道:“算了,不想了。” “她把我当孙女看待,我便当她是祖母,管她太后不太后。” 这种尊卑不分的话,普天之下,也只有姜劲秋敢说了。 杜云彤揉了揉姜劲秋的发,眼底一片温柔之色,道:“这就对了,想这么多干嘛?” 金乌西坠,在水面印出一片火红,水波粼粼,将那抹红送向远方。 内侍们燃起烟花,各色的烟花在夜幕中绽开,又纷纷扬扬落下,似繁星坠.落到人间。 杜云彤与姜劲秋并肩看着烟花,听姜劲秋叽叽喳喳说着话,心里想着齐文心邀她看的一场好戏,到底什么时候上演。 又上演的是哪一种戏剧。 仔细想了想,大抵与齐明嘉脱不了关系。 齐明嘉是齐家人用来和李晃联姻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太后对齐明嘉一直不冷不热的,甚至在燥热的天气里,都不许小内侍们给齐明嘉送冰祛暑。 弄得齐明嘉只能去王家在京城的府邸上避暑。 这一避暑,才让齐文心的打算得以实行。 烟花又在夜幕中炸开,又如流行一般坠.落。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有点担心齐文心的计划。 齐明嘉也是世家女,又是齐文敬的嫡长女,齐家寄予厚望的女子,她不是什么傻白甜,端庄温柔背后,有着不输于齐文心的聪明才智。 面对着这样的齐明嘉,齐文心的计划能够顺利实行吗? 想起在某绿江看过的言情里的剧情,杜云彤心里有点发慌。 齐文心的打算,可别是坏了齐明嘉名声之类的吧? 这个世道上,女子的名声实在太重要了,齐文心若是在这上面做手脚,那也忒缺德了点。 杜云彤左想右想,总觉得不放心,决定去问齐文心。 姜劲秋在一旁也没什么关系,齐文心是极为聪明的人,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说出自己的打算。 杜云彤随便寻了个借口,拉着姜劲秋去找齐文心。 龙舟极大,走在上面跟走在青石板的路上一般,一点也没有晕船的感觉。 她不晕船,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不晕船。 就比如沙场之上,面对千军万马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的秦钧,这几日连舱门都没有出。 她刚才去看他,他唇上一点血色也无,一向锋利如剑刃的一个人,竟有了一丝清瘦病弱之气。 见她过来,还提着精神,声音沙哑地与她说着话。 杜云彤第一次有种被秦钧萌化了的感觉。 传说中的母爱一下子泛滥到不可收拾。 夜风吹着杜云彤鬓间的碎发,杜云彤嘴角微翘,心猿意马地想着,等找完了齐文心,就回去找秦钧。 秦钧一身白衣斜倚在床榻的模样,实在太惹人怜爱了! 路上的禁卫军向杜云彤和姜劲秋行礼。 禁卫军也是有编制的,只看他们的衣服,便能知晓他们是跟随哪位皇子的。 如今向杜云彤行礼的,是护卫李易安全的禁卫军。 许是难得过节,李易放了他们的假,让他们出来游玩看烟花。 杜云彤随口问了一句:“七殿下呢?” 禁卫军道:“殿下受王公子之邀,赴宴饮酒去了。” 王家看似忠心辅佐齐家,但实则态度两可,之前在延英殿时,便有意向秦钧投诚,还给秦钧出了让杨节负责春闱之事,来换取颜松云继续担任禁卫军统领的法子。 王家既然有意向秦钧投诚,自然也少不了对李易示好了。 趁着节日,邀李易赴宴,交流交流感情,看李易是否有明君潜质,实在再正常不过。 姜劲秋道:“他倒会享受。” 杜云彤眉头微动,道:“知道了,你们去玩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杜云彤与姜劲秋继续往前走。 王少斌出身青州,与齐文心并没在这层甲板上居住。 这一层住的,是太后皇子与权力中心的人物。 夜幕上仍燃着烟花,甲板上,宫灯昏黄,杜云彤加快了脚步。 夜风微凉,送来了禁卫军与人争执的声音。 杜云彤耳朵动了动,提着裙摆下了楼梯。 听声音像是李晃身边的禁卫军。 李晃也过来了?当真是热闹。 杜云彤转过屏风,不远处,李晃摇着描金扇,眉梢微挑,面上有着几分不耐,抬起脚,一脚便踹翻了与他的禁卫军争执的王家随从。 李晃大摇大摆走过,一向爱笑的桃花眼彼时轻眯着,像是炸了毛的野兽一般。 杜云彤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拉着姜劲秋,匆匆追上李晃。 李晃斜睥着她,声音晦暗不明:“昭文翁主不去陪定北侯,来这里做什么?” 杜云彤笑了笑,道:“来找齐家姐姐。” “姐姐?” 李晃眼底闪过一抹嘲讽,道:“好巧,孤也是来王家赴宴的。” 夜色渐深,有了几分凉意,杜云彤紧了紧衣袖,道:“太子殿下先请。” 李晃啪地一下合上描金扇,大步走在前面。 姜劲秋偷偷拉了下杜云彤的手,压低了声音,道:“他怎么有点不对劲?” 杜云彤眉头微蹙,道:“先看看再说。” 禁卫军上前敲门,房里久久没有回音,李晃眸中闪过一抹冷色:“给孤踹门!” 禁卫军得了李晃命令,再不犹豫,很快便踹开了门,脚踏着房门吱吱喳喳地响,低头垂眉请李晃进屋。 李晃原本摇着的描金扇蓦然停下,只捏在手中不摆动。 恰时天边又升起烟花,照的周围如白昼一般。 借着烟花之光,杜云彤看到李晃手指微微泛着青筋。 作者有话要说:李晃:孤委屈! 第90章 如果宅斗有等级的话,杜云彤觉着, 齐文心大抵就是宅斗里的战斗机, 一种让人仰视的存在。 她在后世看到的里的桥段, 齐文心都能把那些桥段变成事实。 下意识的, 杜云彤伸手去蒙姜劲秋的眼睛。 姜劲秋还是个孩子, 她不能让这种画面去荼毒姜劲秋的眼睛。 蒙完姜劲秋的眼睛,杜云彤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不对劲。 这个关节上了,她应该去叫.床榻上的李易和齐明嘉才是。 他们俩虽然盖着被子,但被子只盖到胸口, 裸露着大片的雪白肌肤。 齐明嘉枕在李易的胸口, 李易的手揽着齐明嘉的肩膀,缱绻温柔之色一览无遗。 屋内乌泱泱站着一群人,杜云彤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姜劲秋打掉她的手, 看到了屋里的场景:“咦——” 一个咦字的音节, 可谓叹的是悠扬唏嘘。 作为一个曾经活在信息量爆炸后世的人,杜云彤什么香.艳姿势没见过?李易和齐明嘉的这些小打小闹, 她委实不放在眼里。 可这里毕竟不是后世, 这是对女子甚是苛刻的大夏,一个人, 一旦发生了这种事情,要么死,要么嫁,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太子殿下稍坐片刻。” 李晃虽然一脸不耐,但出身天家, 接人待物的气度还是有的,只在正厅坐下,并没有跟着杜云彤去往里屋。 侍从给李晃倒了一杯茶,李晃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而后把茶杯放在桌上。 茶杯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声。 杜云彤眉头动了动。 李晃往日虽然是吊儿郎当的,但也是一个颇为注重自身形象的一个人,茶要分几次喝,放茶杯时从不发出任何声响,甚至就连大笑的时候,也是赏心悦目的少年风.流模样,哪里有过今日的毛躁? 可见李易和齐明嘉的事情把他气得不轻。 要知道,李晃可是一个极为擅长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人,三言两语,便能把人哄得对她死心塌地,她的那个庶妹杜云虹,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她原来以为,杜云虹是跟了正德帝,后来在秦钧暗卫的打探下,才知道杜云虹是被李晃半路劫走了,她让暗卫给杜云虹递消息,说接杜云虹出来。 杜云虹反倒是把暗卫骂了一顿,说她生是李晃的人,死是李晃的鬼。 这段话暗卫传过来的时候,杜云彤还摸着脑袋想了半晌,她承认李晃那张脸确实好看,有着雄雌莫辩的美感,可李晃的行为,委实不是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人啊,杜云虹怎就一门心思吊死在李晃这颗歪脖子树上呢? 经历过杜云虹的事情后,杜云彤对李晃的“个人魅力”有了深一层的认知。 哄骗豆蔻年华的女子,对李晃来讲,是手到擒来,再擅长不过的事情。 所以当被李晃看上的齐明嘉与李易滚到一张床的时候,李晃才会格外的愤怒——作为一个风月老手,有朝一日,他竟然在齐明嘉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杜云彤眼皮跳了跳,忽然有种大快人心的错觉。 果然是天道好轮回,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李晃大抵也想不到,他曾经绿过自己的父皇的仇,竟会被李易给报了。 贵圈真乱。 顾不得先把姜劲秋安置好,杜云彤快步走上前,把蜀绣被子包裹住齐明嘉,拍了拍齐明嘉的脸,小声地唤着齐明嘉的名字。 至于一旁的李易,姜劲秋就没杜云彤这般温柔了,五指并拢,猛拍了一下李易的脸,李易睫毛动了动。 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让平日里话多的姜劲秋都安静了下来,抽着李易不出声。 杜云彤一边叫着齐明嘉和李易,一边透过屏风瞄了一眼李晃。 李晃现在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脸色来形容了,她仿佛能看得到,李晃脑袋上冉冉升起的绿帽子。 夜色越来越深,李晃捏着描金扇的手指上的青筋慢慢褪.去,烟花在夜幕中绽放,瞬间的亮色照满他的脸庞。 他上挑的桃花眼微微眯着,眼底不见一贯的戏谑,只有浅浅的讥讽藏在眸子里,不知道是嘲笑李易,还是嘲笑他自己。 杜云彤收回了目光。 床上的李易依旧有了苏醒的趋势,慢慢睁开眼,看到面前的杜云彤,不免有些诧异,微微活动一下身体,便触到了一团柔软。 李易僵硬扭脸,看到面颊微红,睡得一脸香甜的齐明嘉。 “??!!” 李易猛然坐起身,杜云彤送他一个大大的白眼,随手把挂在衣架上的李易的衣服递给他,压低了声音,道:“太子殿下在外面,你想想怎么解释吧。” 再怎么解释也没用。 亲兄弟给自己带绿帽子这种事情,无论放在谁身上,谁都接受不了。 更何况,李晃还是一个颇为骄傲自负的人。 杜云彤几乎可以预见,穿好衣服出去的李易被李晃暴打的画面。 杜云彤给齐明嘉穿着衣服,李易背着杜云彤,连忙穿好衣服,匆匆扎起发,便走出里屋,见李晃端坐在堂上,什么也没说,便直挺挺地跪在了李晃面前。 李晃丝毫没有含糊,抬起脚,一脚就揣在李易胸口。 李易文弱,当即便吐了一口血,李晃一贯轻挑的声音压得极低,道:“七弟,孤待你不薄。” 杜云彤耳朵动了动,强忍住想要说活该的冲动。 李晃和齐明嘉的事情也不过是刚与齐家商议好,庚帖未定,八字还没一撇呢,而李晃给正德帝带绿帽子的事情,可是实打实的,这会儿还能义正言辞去指责李易,也不知道他哪来的立场。 要是论起绿帽子,正德帝知晓了,怕不是现在就能给气醒过来。 杜云彤腹诽着,又唤着齐明嘉。 她还是低估了齐文心的心计,竟让齐文心把李易给设计到了。 出了这种事情,李易非娶齐明嘉不可,齐家的人一旦攀上了李易,还会在意李昙的死活吗? 更有甚者,会觉得李易比李昙更为好掌控,只待齐明嘉生下李易的长子,便效仿当今的太后娘娘,杀李易,立长子为帝。 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一来,是因为李易确实是一个值得辅佐之君,二来,齐家一旦搭上了李易这条船,只怕更会容不下秦钧。 秦钧活着,就不会任由李易受他们摆布,秦钧不死,他们根本实行不了他们的心愿。 所以秦钧,是如今齐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齐明嘉悠悠转转醒来,慢慢睁开的眼底有着懵懂的雾气,她眨了眨眼,雾气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世家女修养。 “杜家姑娘?” 不知是不是经过激烈缠.绵的缘故,齐明嘉的声音略有些哑:“翁主?” 一脸平静的让姜劲秋叹为观止。 不是说世家女最注重名声了吗?她还是第一次见被人捉奸在床还能这么若无其事的人。 齐明嘉慢慢起身,原本杜云彤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滑落,雪白肌肤上,点点吻痕在雪白肌肤上格外地显眼。 似是终于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适,齐明嘉的睫毛颤了颤,环顾着周围的装饰。 是王家的房间。 齐明嘉心思转了百转,脸颊泛起绯红,声若蚊鸣,道:“那...那人是谁?” 姜劲秋一脸复杂地看了一眼齐明嘉,弯腰捡起落在床榻下的衣服,道:“姑娘不知是谁?” 齐明嘉轻轻摇头,脸上的红晕似乎蔓延到了脖颈,她手指紧紧攥着被褥,肩膀微微抖动着,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这便是世家女。 没有大悲,也没有大喜,纵然遇到了这种事情,也不过是半敛着眼睑,强忍着眼泪,平静甚至麻木地接受。 也幸好是世家女,若是换成了其他女子,只怕这会儿已经要死要活了。 杜云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姜劲秋道:“是七殿下。” 齐明嘉捏着被褥的动作微微一滞,呼吸一紧,瞳孔骤然收缩。 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落下,大滴大滴洒在被褥上,打湿了蜀锦上精美繁琐的刺绣。 “原来是...七殿下。” 这句话像是被苦水浸泡过的一般,从齐明嘉口中慢慢吐出。 姜劲秋大大咧咧地安慰着齐明嘉:“姑娘放宽心,七殿下不会负姑娘的。” “砰——” 正厅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齐明嘉像是受到惊吓一般,微微抬头,眸光看着外面,眸光闪了闪。 似是怕齐明嘉又受到惊吓,姜劲秋道:“是六殿下,你别怕,我出去看看。” 齐明嘉眼底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来。 她慢慢垂下眸,整个人蜷缩在一角,双手环着腿,将脸埋在被褥里,极小声道:“我想自己静静。” 杜云彤眉头微动,按了按被角,道:“姑娘且放宽心,七殿下亦非池中之物。” 齐明嘉闭着眼睛,苦涩的笑意漫上嘴角。 而正厅,李易躺在地上,李晃手里捏着一块碎瓷片,锋利的瓷片对着李易的脖子,眼睛轻眯,道:“别以为,孤不敢杀你。” 作者有话要说:李晃:万万没想过 孤也有被人绿的时候 第91章 姜劲秋一看到这个画面,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性子虽然直率, 但不傻, 宫里那些关于李晃和齐明嘉的风言风语, 她不是没有听过, 但对于这些, 她从来是付之一笑。 因为李晃这个人,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子就想去撩拨两句,贪花好.色再配上贱兮兮的小表情,也不知道遗传了谁。 对于李晃撩拨齐明嘉的事情, 姜劲秋一直觉得是李晃的三分钟热度。 齐明嘉出身世家, 与那些想要攀龙附凤的轻浮女子不同,她若是有点脑子,就不会信李晃的那些“情深意重”的话。 但事实证明, 出身齐家的齐明嘉, 似乎也没能免俗,与那些被李晃三两句话便骗得找不到北的女子没什么不同, 一样陷入了李晃编织的情网里。 她刚才看的真切, 齐明嘉刚刚醒来的时候,情绪还颇为平稳的, 知道从她口中知道了与自己春宵一度的是李易,以及外面的男子死李晃时,齐明嘉作为世家女的修养才出现了裂缝。 想来也是,任谁都无法接受这种被心上人捉奸在床的局面。 而正厅里的李晃,也似是对齐明嘉动了真感情, 手里锋利的瓷片瞬间便把李易的脖子割出了一道血印。 背着光,姜劲秋看不到李易的表情,只看到李易胸口微微起伏着,似乎是极力压制着心里的怒火。 面对着这种兄弟二人争一女的恶俗戏码,姜劲秋额上青筋直跳,强忍住把两人都拍死的冲动,姜劲秋拉住了李晃,道:“殿下,息怒。” 杜云彤从里屋走出,齐文心恰时从外面回房,尚未进屋,便看到门口被李晃的禁卫军围得水泄不通,秀眉微蹙,身边的丫鬟走了过去,道:“敢问军爷,发生了何事?” 说话间,丫鬟还给禁卫军塞银子。 禁卫军不为所动,面色冷如霜,只对齐文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齐文心蹙着眉,进了屋。 一进屋,便看到乱成一团的李易和李晃,以及中间拦着两人的姜劲秋。 杜云彤与齐文心打了个照面,眼皮直跳。 她就知道,这个女人没安什么好心,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齐文心的胆子竟然大到这种程度,居然把齐明嘉算计到李易头上。 杜云彤眼皮直跳,道:“齐夫人。” 齐文心向杜云彤回礼,一脸茫然地看着屋里的李晃李易,蹙眉道:“两位殿下皆千金之躯,为何事闹成这个样子?” 李晃见齐文心进屋,一直捏着瓷片的手指松了下来。 瓷片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齐文心秀气的眉蹙得更深了,脸上满满都是疑惑不解之色。 李晃走到齐文心面前,眉梢轻轻挑着,道:“齐夫人。” 齐文心道:“殿下。” 齐文心的殿下二字刚出口,李晃的手快如闪电,扼住齐文心纤细的脖颈,杜云彤微微皱眉,姜劲秋连忙去抓李晃的胳膊,不悦道:“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李晃不为所动,胳膊不断用力,齐文心脸上因缺氧而变得微红,姜劲秋没了耐心,五指并拢,啪地一下打在李晃胳膊上。 李晃吃痛,松了扼住齐文心脖子的手。 齐文心身影晃了晃,小丫鬟们连忙上前扶住齐文心的肩膀,顺胸口的顺胸口,揉肩的揉肩。 李晃轻揉着被姜劲秋打疼的胳膊,看了一眼低头垂眸的齐文心,道:“齐夫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 说到这,他突然俯身,几乎是与齐文心脸贴脸,面上虽然在笑,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 “殿下!” 姜劲秋怕李晃又对齐文心不利,正欲上前,李晃已经离开了齐文心的身前,啪地一下打开描金扇,双手负于身后,一只手摇着扇子,道:“...走着瞧。” 杜云彤扶起李易,看了一眼李晃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头大如斗。 齐文心是遵守了与她的约定,破坏了李晃和齐家的联姻,可破坏的同时,又让齐家搭上了李易。 杜云彤看了一眼李易。 李易这个人,对女子不可谓不君子之风了,出了这种事情,他肯定是会娶齐明嘉的。或许他现在对齐明嘉没有感情,但是以后呢? 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 齐明嘉貌美,温婉善良,且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像是一个一朵摇曳着风霜里的山茶花,与远嫁蛮夷的广宁公主,有着某一点的相似。 日久天长,李易爱屋及乌,难保不会对齐明嘉动心。 一旦对齐明嘉动心,又怎会舍得对齐明嘉身后的齐家出兵呢? 叹了口气,杜云彤提醒着李易:“殿下,此事当报以太后知晓。” 以太后的作风,多半是要李易迎娶齐明嘉的。 一来太后是不愿李晃与齐家结亲的,二来李易与齐家结亲,可以迷惑齐家,让齐家误以为结了亲,便不会对齐家出手,但等时机成熟,太后一样会让秦钧出兵青州。 李易脸上不知是失意,还是什么,揉着眉心,道:“谢姑娘提醒。” 李易虽然对齐明嘉并没有什么感情,但出了这种事情,一贯的君子之风让他对齐明嘉也多了几分责任感。 隔着屏风,李易说了几句宽慰齐明嘉的话,并解下了腰上挂着的玉佩,让丫鬟们拿给齐明嘉,好安齐明嘉的心。 屏风后,齐明嘉一直不出声。 遇到这种事情,是个正常人都没法回复李易,更别提对李易无意的齐明嘉了。 李易也懂这个道理,怕自己继续坐下去齐明嘉只会感觉尴尬,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杜云彤寻了个借口,让姜劲秋把今日发生的事情细细说给太后听。 姜劲秋拍拍杜云彤的肩,说事情包在她身上,她会尽力帮助七皇子周旋的。 与齐文心渡步到其他房间,屋子里的丫鬟尽皆散去,杜云彤抿了一口茶,抬眉冷眼看着齐文心。 被李晃掐过的脖子留着一截青紫,齐文心像是一点也感觉不到疼一般,浅浅笑着,道:“此为第一件事,我还有一件大礼,要送与姑娘。” 齐文心并起三指,道:“这三座城池,姑娘准备何时让侯爷取?” 杜云彤不答话,齐文心便笑笑道:“不着急,姑娘可以慢慢考虑,只要姑娘肯放还三殿下,要我做何事,我都是甘愿的。” 夜风穿过窗户而来,吹乱了齐文心额间的碎发。 她鬓间插着的珠钗垂着长长的流苏,流苏虽长,却不见繁琐,只是随着夜风轻轻摆动,将她衬得如月下的芝兰一般。 高洁典雅如斯。 杜云彤道:“我会与侯爷再商议的。” 莫名的,杜云彤觉得有些烦躁不安。 这与她原本预想的剧情相差甚远,齐文心的出现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齐文心无疑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政客,心思手段不在她之下,把持朝政多年的太后也不过如此了。 杜云彤甚至有些不确定,她的谋略心思,一定能赢齐文心吗? 不知不觉间,杜云彤走到了秦钧门口。 暗卫见她到来,连忙打开门请她进去。 绕过屏风,床榻上的秦钧一身月白衣衫,斜倚着枕头,因不适应坐船,故而脸色略有些苍白。 秦钧放下兵书,抬眉看着她,道:“发生了何事?” 皎皎的月色洒了进来,秦钧的潋滟的眸色似乎有着洞察人心的力量,杜云彤伏在他膝头,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一说给他听。 “我在。” 秦钧一脸漠然,唯独眼底幽深的眸子泛着柔光,似乎能把面前的少女融为水一般,道:“投鼠忌器,怕的人,应该是她。” 李昙在他们手里,齐文心便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齐文心为了取信于他们,同时得罪了李昊和齐家,纵然齐家看在搭上了李易的份上,不会过分难为她,但也不会让她太过好过。 李易的身份,与李昙相比较,还是太差了,尤其是,李易有着他们和太后的辅佐,齐家若想把李易掌控在手心,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更何况,李晃虽然看上去轻挑随意,但极为记仇,睚眦必报的程度不比他低。 平白被带了绿帽子,是个男人都忍受不了,而齐文心的行为,不单单是给李晃带了绿帽子,更是断绝了李晃与齐家结亲的路子。 李晃焉能不恨齐文心? 只怕过不几日,李晃便会对齐文心出手。 秦钧把杜云彤柔软的小手握在掌心,道:“阳谷、昌平、济阴三城,可以取。” 杜云彤眉头微动,从秦钧身上起身,道:“太冒险了。” 是危险,但也值得一试。 “王少斌刚才来找我。” 杜云彤的手指软软滑滑的,秦钧的目光有点飘,杜云彤问道:“他找侯爷做什么?” 秦钧道:“他愿意效忠于我。” “他?王少斌?” 杜云彤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险些被逗笑了。 百年来,王家眼底只知齐家而不知天家,与齐家更是世代联姻,从不曾断绝,王宏的两任妻子,都出身于齐家。 而作为王宏的儿子,齐家的外孙,王少斌居然说忠于秦钧? 怕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作者有话要说:李易:人在家中坐,媳妇天上来.... 第92章 半时辰前。 王少斌浅饮一口茶, 云雾的苦涩漫上唇齿,王少斌放下了茶杯,温声说起来意:“侯爷半生戎马, 战无不胜, 所向披靡,实乃不世出之将。既为不世出之将, 想来帐下当是人才济济, 猛将如云。” 说到这, 王少斌微微停顿, 余光看着秦钧面容。 秦钧那张脸上冷峻一如往常, 让人根本看不出任何东西,王少斌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动, 继续道:“然术有专攻,人无十全,侯爷麾下多是能征善战之人, 运筹帷幄,救世济民之才却不多。” “少斌不才,故来此自荐。” 夜风经过水面的洗礼, 略有些凉, 秦钧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是北方人, 骑马打仗攻城略地不在话下,但对于在水面上微微摇晃着的船,他却极为不适应。 哪怕龙舟极大,走在船上, 一点也感觉不到颠簸之意,但他还是受不了。 踩不到地面,脚下一片绵软,吃饭更是没了胃口,除了杜云彤亲手喂他,他还能吃下几口饭,其余时间,他是一点也吃不下。 惹得杜云彤失声发笑,说女子怀孕也不过如此了。 秦钧浑身酸软无力,脑袋昏昏沉沉,这种情况下,即便是杜云彤杵在旁边说笑,他都不一定能提得起精神去接杜云彤的话头,更别提来人是他本就不熟的王少斌了。 宫灯昏黄,面前的王少斌好像在打晃,秦钧几乎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而至于王少斌说的话,更是断断续续的让人辨别不清。 辨别不清,就不想听。 偏杜云彤之前再三向他交代,面对世家的优秀俊才时,一定要做到礼贤下士,万不能从眼缝里瞧人,又或者说,好不好的,就让暗卫把人打出去。 如今世家林立,各地的世家都不能轻易得罪,尤其是,面临着秦钧准备对青州动手的时机,更要争取各地世家们的支持,纵然得不到他们的支持,也不能把他们推到齐家的立场去。 杜云彤千叮咛万嘱咐,秦钧也只好按下心里的不耐,强打起精神,去辨别王少斌在说些什么。 秦钧这个人,无论身体状况如何,面上都不会表现出来半分,外人来看,他仍是那个不怒自威、冷冽如快剑出鞘的杀神秦止戈。 如今王少斌的感觉就是如此。 在王少斌看来,秦钧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漠然的眼,让人无从探知他的心情如何,心里在想些什么。 秦钧久久不说话,更是让王少斌闹不清秦钧心里在想什么,又或者说,对他投诚之事的看法是什么。 琉璃宫灯里的蜡烛似乎要被烧尽,秦钧低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原因。” 王少斌微微一怔,然而淡然一笑,道:“少斌虽向侯爷投诚,却不是为侯爷而来。” “少斌,为杜家姑娘,昭文翁主而来。” 别的没听清,就这杜家姑娘和昭文翁主几个字,秦钧听得是分外分明。 秦钧脸色顿时黑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在他面前提起他的未婚妻,王少斌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还是觉得他提不动陌刀了? 下意识的,秦钧去摸一旁的陌刀。 秦钧有个习惯,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把陌刀放到自己伸手就能够着的位置。 原因无他,之前打仗时,吃过陌刀没在身边的亏,敌军一剑刺在他胸口,军医说,再偏一寸,他就真的为国捐躯,步上父母亲光荣战死的后尘了。 可他现在还不想这么早为国捐躯,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天下未定,他不能死。 哪怕天下人都盼着他赶紧死,他也要披荆斩棘地活着。 自从那次战役后,秦钧便养成了陌刀片刻也不离身的习惯,哪怕身在皇城,他也带着陌刀。 正德帝拿他没办法,对于他带刀进殿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又为了以示恩宠,还特许他可以带兵器入殿。 这个特许一出,又帮秦钧招了一遭骂名——于天下人看来,秦钧就是那仗着身怀战功,眼中无君王的反贼逆臣,人人得而诛之。 只待秦钧一有败绩,看秦钧不顺眼的人就会顺势而为,直将秦钧钉在历史的羞耻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但秦钧始终没让那些人如意,他十二岁从军,历经大小战役百余场,从无败绩,收复北地一十八城,将北狄打得抱头鼠窜,屠戮敌军数十万,以至于到了远远看到秦字的旗帜,狄人便会心胆欲裂望风而逃的地步。 陌刀握着手里,是熟悉的安全感,然而就在这时,王少斌飘忽不定的声音又传到他耳内:“侯爷纵然无坚不摧,但须知过刚易折,伤人伤己,终究不是绝世神兵,认真论起来,也不过是不为人用的凶器罢了。” “既为凶器,君子自然避之,又谈何投诚?” 这句话岂止是逆耳,可谓是难听极了。 这要是放在他原来的脾气,直接抽刀把王少斌劈成两截了,但偏偏,杜云彤交代他的话不断在他脑海里回荡。 秦钧眼睛轻眯,冷眼看着王少斌。 王少斌若是再这样继续往下说,他就一刀两断劈死他算了。 杜云彤的话要听,但王少斌的话,也着实难听,他忍不了。 好在王少斌似乎是察觉到了来自秦钧的杀气腾腾,说起了杜云彤:“然侯爷身边有了杜姑娘,如困龙入水,宝刀得鞘——” 秦钧眉头微动,突然又不想杀王少斌了。 王少斌这话,似乎有点道理。 他也觉得,他身边有杜云彤挺好的。 上一世时,他勤勤恳恳平叛,兢兢业业立功,在契而不舍弄死三任皇帝后,终于被众叛亲离,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回想上一世的结局,秦钧时常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他明明一心为大夏,为百姓,怎就落了个挫骨扬灰的待遇? 等到这一世,结识了杜云彤后,秦钧才知晓上一世的自己错的有多离谱,若论战功,他的确是大夏朝自建国以来的第一人,可若论起对大夏朝的破坏,他也是第一人。 他所以为的他的战无不胜,更像是穷兵赎武,在百姓最需要修生养息的时候,他选择连年征战,最终百姓们不堪重负,他也死得其所——于战场上被人偷袭,如秦家历代将领一般,死在了沙场上。 就是死法有点窝囊,别人是战死,他是被偷袭至死。 委实窝囊。 可叹他自负骁勇,战无不胜,妄想用自己的方式,平叛天下,给大夏朝带来安稳和昌盛,却不知,让大夏朝最不得安慰的人,是他。 很多战争明明可以避免的,他却一意孤行,执意开战。 往事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秦钧微敛着眼睑,嘴角微微下垂。 杜云彤的存在,教会他很多事情,教他克制,教他宽容,教他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他是削金断玉的利剑,那杜云彤便是包裹着剑身的鞘。 王少斌说得不错,有杜云彤,才有现在的他,没有杜云彤,他还是上一世被众叛亲离后死无全尸的杀神秦止戈。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王少斌继续道:“故而,侯爷身边若无杜姑娘,少斌不敢来投。” 宝剑锐利,但也伤人,谁愿意冒着被一剑刺死的危险,去投靠一个未知的结果呢? 肯定是不愿的。 秦钧松开了陌刀,漠然道:“条件。” ...... 秦钧道:“我信王少斌是真心投诚。” 与其说相信王少斌,更不如说相信杜云彤,杜云彤的能力,足以让这些恃才傲物的世家子弟心悦诚服,以至于真心相投。 更何况,齐家虽然虎踞青州百世,但终究不过是一方诸侯,在大夏朝仍得民心的时候,去与李姓皇朝相抗,是非常不明智,甚至目光短浅的决定。 王少斌是个聪明人,更是个通透人。 通透人,更懂得怎么去趋利避害。 所以出身王家的王少斌,是根本不会拿王家一族的性命去冒险,帮助齐家搏一个希望并不大的未来。 秦钧看了一眼杜云彤。 昏黄宫灯下,杜云彤秀眉微蹙,若有所思,不过须臾,她微微蹙着的眉尖舒展开来,熟悉的狡黠神色爬上她的眼角,柔软白嫩的小手伸到他脖子的位置,手指轻点,挑着他的下巴,语笑晏晏道:“侯爷,我想到一个法子,既可以用来防备齐文心,又可以用来检测王少斌的诚意。” 这个动作亲昵却又轻挑,秦钧脸上漫上一抹不自然的红,微微侧脸,道:“什么法子?” “你过来一点。” 不过去。 她当真是仗着他的宠爱越来越放肆了。 “快点。” 少女的声音如她相貌一般,娇娇软软的,而此时她又故意捏了下嗓音,声音比往日更为清甜,像是鸟儿的羽毛拂过心口,痒痒的。 下意识的,秦钧身体很是诚实地往杜云彤身边挪了挪。 温香暖玉迎了满怀,少女温热的气息萦绕在他耳边。 秦钧身体微微一僵,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窗外月儿弯了又圆,杜云彤道:“听懂没?” 绯红漫上耳垂脸侧,秦钧停了一会儿,哑声道:“你说什么?” “风太大,没听清。” 杜云彤狐疑地往窗户处瞧了一眼。 恩,窗户紧闭着,莫说风了,连月色都难以灌入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不要在调情的时候和本侯说正事 解释一下几位皇子 李昊是开场就领过盒饭的先太子,正德帝的嫡长子,重孝贤良 李昙是三皇子,齐文心一心想毁了的男神,气度雍容,大节不亏 李昱是五皇子,曾当过一段太子,死后被秦钧追封为怀烈太子,英武飒爽把自己作到死的人 李晃是六皇子,如今被秦钧立为新的太子,擅长撩妹,风月老手,张扬作妖,妖艳浪货 李易是七皇子,有个工于心计的妹妹广宁,内敛温和,谦谦公子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QAQ 今天不双更了,歇歇 我偶尔也会累的2333 太矫情了,删了,爱你们?( ?▽`) 第93章 杜云彤便又把自己的打算跟秦钧说了一遍。 也不知道他在走神想什么, 这么重要的事情他都能不放在心上。 大抵这就是传说中的恃才傲物,武力与统治力到达了一定程度的时候,别人再多的军队, 对他来讲不是威胁, 而是累累的战功。 天才的思维,永远是和常人不同的。 杜云彤腹诽着, 问道:“侯爷觉得怎么样?” 霁月风轻, 秦钧眉头动了动, 道:“可行。” 那当然了, 也不看看是谁出的主意。 有时候她都觉得, 秦钧能活到现在,当真是一种奇迹, 除了天赋异禀,善于打仗外,人际交往和政治觉悟简直是负数, 更别提得罪之人都能从大夏朝的最北边排到最南边了。 想想她看的书里的结局,秦钧似乎也没落了好下场,被人偷袭, 之后乱箭穿胸而过, 与杜姑娘一样, 连个全尸都没有,实属惨烈本烈了。 杜云彤看了秦钧一眼。 秦钧还是韶华正好的年龄,英气逼人,锋芒毕露, 有着世家子弟的矜贵,又有着久经沙场的凌冽气场,从皮相到气度,完美到无暇可指。 若鸡蛋里挑骨头,秦钧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缺点的。 缺点就是他凌冽气场里带着的桀骜不驯,他永远都是逆风而行的少年,让人永远无法训养的猛兽。 雪压青松,青松愈直,缺点也就成了让人痴迷的优点。 这样一个秦钧,她才舍不得他英年早逝。 “下次王少斌再过来,侯爷让他来找我,是真心投诚,还是假意为饵,我试试就知道了。” 秦钧点头,昏黄宫灯下,他薄薄的唇略显得有些苍白。 杜云彤知道他在船上不适应,与他说完王少斌和齐文心的事情后,把齐文心算计李晃的事情略微提了提。 秦钧微抬着眉,墨玉般的眸子里诧异一闪而过,想起了王少斌跟他说过的,齐文心与齐家面和心不合,并非真心替齐家办事的事情。 王少斌在说起齐文心的时候,眼睑微敛着,面上没甚表情,语气也是世家子弟一贯的儒雅清俊:“我的这位继母,虽出身齐家,但身份卑微,生母乃是齐家婢子。原本是没资格入齐家族谱的,因继母嫁给父亲,怕面上不好看,这才开了祠堂,入了族谱。” 茶杯里的茶水是刚倒的,有些热,热气腾腾的云雾升了上来,萦绕在王少斌面前。 世家大族,明面上是一团和气的,但内里的东西,谁又说得清楚呢? 齐家与王家乃是世交,他的母亲是齐文心的堂姐,不同的是,他母亲是齐家的嫡长女,而齐文心,不过是齐家不起眼的庶女,但若论起年龄来,齐文心与他是大小差不离的,虚长他几岁。 王少斌年幼之际,在齐家做客时,是见过齐文心的。 齐文心的穿着与齐家的女儿没甚不同,下人们也客客气气唤着四小姐,但低头饮茶时,他总能看到齐文心指上的茧子。 世家女,虽学女红,但更注重才学修养,一个养尊处优整日看书的小姐,手里哪会磨出厚厚的茧子来? 那日王少斌又随母亲回齐府,恍惚中听到齐文心的哭喊声。 满园的丫鬟婆子像是没有听到般,各司其职,他的舅母眉头微皱,脸上有着几分不耐。 他母亲终究是个良善人,见此便道:“嫂嫂好歹也派人去瞧瞧,是否出了什么事。” “咱们齐家是百年世家,可不是那等尊嫡贬庶的轻狂人家。” 舅母面上的笑容有些僵,打发了婆子去问。 后来衣着光鲜的齐文心来院子谢恩,他一边抿茶一边看她的表情。 她眼圈微红,似是刚刚哭过,可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受了委屈的话,四平八稳地谢他母亲的关心。 再后来他年龄大了,便不能跟着母亲在齐家内宅了。 再再后来,他母亲因病去世,齐文心成了他的继母。 他问父亲为何是齐文心,父亲说,既为续弦,身份便不能太高,太高了,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会威胁到他的位置,齐文心是齐家女,娶齐文心,既能继续联姻齐家,又不会威胁到他的存在。 再说了,庶女庶女,哪里见过什么好东西?略施点小恩小惠,就能让她死心塌地了。 父亲语气轻蔑,说着庶女上不得台面,远比不得他母亲是齐家嫡出,雍容端庄识大体,而齐文心,只有一张脸尚且能看。 风声喧嚣,王少斌突然就没了食欲,放下筷子抬眉看着屏风。 屏风后,一抹茜蓝色飘闪而过。 他记得,今日的齐文心,穿的似乎就是这个颜色。 宫灯映着王少斌的脸,于他脸上投下浅浅光晕,王少斌语气如旧:“继母因出身之事,年幼之时过得极苦,据少斌所知,她的母亲兰姨娘,死得颇为蹊跷。” “然终究不过一个婢子,死了也就死了。” 秦钧一脸漠然,王少斌声音微顿:“故而,以少斌之见,继母未必真心帮齐家做事。” 同理,也未必会帮王家做事。 她只帮她自己做事。 王少斌的手指停留在茶杯上,微抬着眉,看着秦钧,道:“或许,她可为侯爷所用。” 宫灯里的蜡烛似乎将要燃尽,暗卫走进来换了新蜡烛。 阴影归于光明,秦钧道:“齐文心可用,三城可取。” 他与杜云彤的担忧不一样。 齐文心就像一把利剑,若使用得当,将会给青州齐家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齐文心聪明,不好掌控,但他觉得,他心上的姑娘更加聪明,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才智,齐文心的那些聪明,根本不足为惧。 虽然此时,他心上的姑娘有些底气不足:“侯爷,这样太危险,我不想让你冒险。” 秦钧静静地看着杜云彤。 幽深的眸子里是满心满怀的信任,杜云彤举了白旗,道:“好吧,我再想想,总之,我不会让你轻易冒险。” 齐文心说能调动王宏的兵马,就能调动王宏的兵马了? 万一只是表面调动兵马,实则在城里埋伏军队,只待秦钧进城,便里应外合来个瓮中捉鳖怎么办? 她才舍不得秦钧冒险。 可秦钧非要冒险。 阳谷,昌平,济阴三城的位置是在太重要了,她看了齐文心看出的条件都心动了,更别提秦钧了。 杜云彤把秦钧按在床上,道:“这事我来拿主意,你只管练兵便是。” 秦钧晕船,还是让秦钧早点休息为好。 把秦钧按在床上后,杜云彤去了秦钧的书房。 若是旁人敢这样大大咧咧走进秦钧的书房,怕是会被秦钧拿起陌刀砍成两截,但杜云彤不同,她是他的心脏,更是他的智囊,莫说只是一个小小的书房,天下他都愿意捧给她。 暗卫们早就习惯杜云彤出入秦钧的书房,非但没有阻拦,还颇为贴心地给杜云彤泡上了她最喜欢的甘萝叶。 秦钧晕船,莫说处理各处送来的军报了,他现在看谁都是飘的,也就杜云彤在他身边时,他还能提起精神说两句话。 若是其他人造访,点头摇头,就是秦钧一日的说辞了。 秦钧无法处理政务,累积的书信快要堆成山,偏这些都是极为重要的,旁人不敢拿主意,暗卫们被各处的书信催得不行,但也不敢擅动,看到杜云彤进来书房,翻看着信件,一干暗卫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天知道他们被人催得有多惨。 铺纸磨墨,燃起熏香,就连一旁的宫灯,也给换成了杜云彤喜欢的花样。 宫七发誓,这些暗卫们对待秦钧都没这么殷勤。 杜云彤随手翻着信件。 厚厚的一打,都是马逐溪送过来的,说着中原之地的情况,声泪俱下祈求减免中原之地的赋税。 一连数封都是如此,杜云彤不难猜出秦钧给马逐溪下了什么命令,才会让马逐溪这般恳求。 秦钧有意出兵青州,但苦于有兵无粮,好不容易把荥泽郑氏算计倒了,可不是就兴高采烈征收粮草,以供日后攻打青州吗? 收收收,就知道收,中原的老百姓都快逼到造反了,还征收粮草呢? 当真是欺中原无人呢。 中原百姓也是惨,好不容易送走了吸血的郑氏,又来了个一心想要征粮出兵青州的秦钧。 杜云彤摇着头,给马逐溪回信。 减免一年赋税,往后的赋税按照如今赋税的一半进行征收,至于秦钧想要军粮的事情,由她来解决。 写完信,让暗卫赶紧加急送走。 大战一触即发,各地诸侯世家蠢蠢欲动,若这个时候再不善待中原百姓,指不定秦钧前脚出征青州,后面的中原百姓就揭竿而起。 古往今来,王不过霸,以一当千的项羽都死在了四面楚歌,她可不敢让秦钧也经历一次。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的剧情,一点都不美好。 安抚中原百姓,交好其他世家,这样在秦钧对齐家出兵的事情,才不会让秦钧陷入与整个天下为敌的局面。 房间里的秦钧喝了大夫开的安神汤,昏昏沉沉睡着,杜云彤连夜将秦钧堆压的事情处理完,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杜云彤揉了揉脸,回自己房间简单梳洗换衣服。 今天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秦钧既然执意要取三城,她帮他便是。 生而为人,哪个没有点自己的小心思? 齐文心不为齐家,不为王家,为的是她自己,利益相同下,齐文心是可以为她所用的。 而到了利益不同的情况下,她相信,秦钧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最好最坏的打算都已经做足,她还担心什么? 直面人生的暴风雨便是。 青州富饶,人口极多,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又何必非要硝烟四起,伤了将士,更是苦了百姓。 这种局面,不是秦钧想看到的,更不是她想看到的。 只要拿了阳谷昌平济阴三城,秦钧就能把战争的伤害降到最低,如今她要做的,就是帮秦钧拿到这三城。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你很聪明,我也不差 齐文心的利用价值真的很高的 以武力去拿三城的代价非常高 所以秦钧才会更倾向和齐文心合作 第94章 杜云彤给齐文心下了帖子, 约她在节后好好谈上一谈。 阳谷昌平济阴三城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 离天启城太近了,青州兵驻扎在那,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剑悬挂在秦钧脑袋上,让人睡觉都睡不安稳。 这三城,更是将青州京都分开的咽喉所在,强行用武力去攻占,将会消耗巨大的兵力。 想要占领一座城池,最起码要比守城军多出两倍的兵力, 更何况, 这三城易守难攻, 只用两倍的兵力, 怕是占领不下。 如今这三城各自驻守五万兵力,五万是明面上,进可攻, 退可守的地方,以齐家行事之谨慎, 绝不可能只放了五万士兵在城里。 八万, 或许更多。 三座城池各为犄角之势,攻取一城,另外两城则会出兵相助,秦钧若想强行用武力攻占,最起码要动用三十万的大军。 秦钧坐拥三州之地,三十万大军不在话下, 可秦钧擅长的,是草原歼灭战,或者平原山川会战,攻城之战,秦钧甚少涉及。 往好处想,秦钧是杀神,打了那么多的仗,举一反三,或许能提炼出攻城拔寨的精髓,但军粮之事,秦钧仍然没办法去解决。 秦钧倒是想解决来着,派了马逐溪去中原之地征收粮草,但中原百姓苦于赋税多年,再继续重税苛责下,一个不好,百姓们便会揭竿而起,到那时,秦钧别说对青州动兵了,单是中原的□□,就够他头疼一阵了。 所以她免了中原之地一年赋税,让马逐溪安民辅政,一为中原之地的百姓,二为秦钧也积累点好名声。 毕竟秦钧现在的名声,实在太烂太烂了,以至于她都有种秦钧居然还能活蹦乱跳活到现在,当真是个奇迹的错觉。 没办法去征收军粮,杜云彤想了想,想给姜度写封信。 蜀地早已不是大夏建.国初期的山穷水恶之地了,姜氏一族在蜀地精耕细作百余年,如今的蜀地,是门扇半开,猪肥鸡壮,夕阳西沉,一川明月稻花香。 这么富饶繁荣之地,也难怪惹得南方的蛮夷们虎视眈眈蠢蠢欲动了。 就连她,都生了问姜度借钱借军粮的念头。 说干就干。 姜氏一族心怀天下,个个都是忠于大夏、宁折不弯的好儿郎,如今诸侯世家林立,皇权势弱,秦钧有力挽狂澜之心,可苦于没有军粮,这种情况下,姜度应该不会不帮吧? 杜云彤按照市面上的利息折算,每一笔都写得极为清楚,哪年借,哪年还,绝不拖欠姜度的粮草。 当然了,不全是借。 许如清曾给她留了百万嫁妆,那些嫁妆在她的运作下,早已翻了好几倍,如今拿出一部分,先支付姜度一部分银钱,剩余的钱财,等秦钧打下了青州城,再向姜度支付。 若姜度肯借,秦钧的粮草便能解决三分之一了,另外三分之二,她想其他的办法。 从她的嫁妆里,再拿出一部分银钱,去中原之地购买粮草。 中原之地免了今年的赋税,想来粮食会剩余许多,她按照市面上的价格会购进,应该能筹得一部分粮草。 而至于剩余的三分之一的粮草,杜云彤把心思打到了颜家身上。 颜家所驻守的琅琊之地,是大夏朝最为繁荣的城池之一,而下首的广陵等,也不承多让。 杜云彤曾看过颜家每年的税收,艳羡之余又替秦钧感觉委屈——秦钧三州之地的赋税,加一块才是人家一两座城池的税收。 没办法,北地地广人稀,能征善战是真,但是穷,也是真。 若是不然,秦钧也不至于差点把整个侯府给贴进军队里。 至于颜家会不会给秦钧提供粮草,杜云彤觉得,难度颇大,但再怎么难度大,也要硬着头低想办法,总不能让秦钧的军队打到一半,没有粮食吃了。 杜云彤给姜度写完信,让暗卫加急送往蜀地。 墨水仍剩,便给琅琊的颜氏也去了一封。 情真意切,催人泪下,她自己看了都心酸不已,就是不知道颜氏的家主会怎么想。 两封信分别送出,天边已经大亮,杜云彤换了身衣服头饰,去找颜松云。 昨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太后为全李易和齐家的脸面,多半会下懿旨赐婚,这个时候她去找太后不合适,太后忙李易的事情都够焦头烂额了,她还是少在太后面前晃悠的好。 至于李晃会不会有什么小动作,杜云彤觉得,多半是有的。 只是针对的人是齐文心而已。 李晃对齐文心出手,她才好从中解围,与齐文心结盟。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如今找颜松云才是当务之急。 颜家这个盟友,在这个节骨眼上,可是比李易的婚事重要多了。 此时离颜松云被太后杖责的事情已经过了月余,月余时间,颜松云的伤势早已经好了,但杜云彤还是带了些补品过来。 这些补品是为了提醒颜松云,上一次太后执意要惩罚他,是谁给他解的围。 颜松云看了一眼杜云彤身后丫鬟捧着的补品,眉头微皱,沉声道:“翁主有心了。” 随从捧上了茶,袅袅茶香飘了出来,是杜云彤最为喜欢的甘萝叶。 杜云彤眉头微挑,瞟了一眼颜松云,抿了一口茶,浅笑道:“统领才是有心了。” 到底是出身世家的人,虽然领着武职,但并不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若不然,也不会让随从给她上她最喜欢的甘萝叶。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松云,颜松云。 单听颜松云的名字,便觉得他是一个淡泊名利,疏狂风.流之人。 杜云彤余光扫着颜松云。 喜怒不形于色的淡漠有,常年习武属于武人的疏狂也有,举手投足间,出身世家的风.流也被他堆在眼角眉梢。 颜松云年龄三十岁上下,与姜度的潇洒肆意不同,他的气质偏沉稳,是那种天塌下来,他也能担得起的渊渟岳峙,大抵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经历无数兵变,仍然稳坐禁卫军统领一职。 而这一次颜松云被责罚,除了有人想趁水摸鱼外,颜家三番五次驳了太后面子,也占一部分原因。 归根到底,这次的事情,颜松云实属无妄之灾,冤得很。 颜松云道:“翁主有话直说便是。” 杜云彤放下了茶杯。 她就喜欢这种单刀直入不绕圈子的性子。 齐文心若是有颜松云一半的干脆直接,她至于浪费那么多的脑细胞吗? 杜云彤道:“侯爷要我告诉统领,侯爷在,颜家便在。” “外界风云变幻,与颜家无关。” 颜松云眸色深沉,道:“条件?” 杜云彤浅浅一笑,道:“想来统领也之地,北地苦寒,不及琅琊广陵之地富饶,侯爷有心用武,却苦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统领懂我的意思吧?” 颜松云道:“此事我做不了主。” “不急。”杜云彤道:“月底之时,姜二叔会从蜀地送来一部分粮草,统领只需在七月之前作出决定便好。” 提起姜度,是为了告诉颜松云,秦钧并非孤军奋战,坐领两州之地的姜氏一族,是秦钧最大的靠山与盟友,再加上中原之地已被秦钧收入囊中,秦钧早已不是单凭着一股子悍勇之气打天下的杀神了。 秦钧有兵有粮有地方,收拾齐家,不过早晚的事情 李家仍得人心,自立为王的下场是尽失民心后的众叛亲离,齐家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险,齐家最好的打算,是控制一位皇子,振臂一呼,呼吁天下世家诸侯与秦钧相抗。 但现在,李晃李易都在天启城,李昙又被秦钧幽禁齐家纵然想拥兵独立,也找不到皇子拥立。 齐家独木难支,与齐家合作是非常不明智的,转投秦钧,与秦钧合作,共同出兵青州,对于众多诸侯世家来讲,是最为明智的。 颜松云到底是经历了多次宫变的人,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他只说会与家主商议,并未给杜云彤一个准确的答复。 杜云彤也并不着急。 借军粮是试探,也算一种阳谋。 颜家若两方都下注,既与齐家交好,又向秦钧投诚,但当军粮一借,颜家在齐家那边便没法交代了,军粮不借,也就相当于给秦钧一个危险信号,在出兵青州的同时,要防备着颜家趁虚而入。 对于颜家的趁虚而入,杜云彤在给姜度的书信里也写上了这些担忧。 姜度是一个极有大局观的一个人,她觉得,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情况下,姜度大抵会帮助秦钧度过这个难关的。 而南方的蛮夷们会不会趁姜度出兵帮助秦钧的时候浑水摸鱼,杜云彤觉得,广宁公主若是有点脑子,这个时候都会拼命稳住蛮夷,秦钧这么辛苦,是给李易打天下的,而不是为了称王称霸。 事实上,广宁公主是一个非常聪明甚至于精明的人,挑拨离间借刀杀人是她的拿手好戏,这种紧要关头,她会在蛮夷里制造一些内部矛盾,让蛮夷无心对蜀地动兵的。 杜云彤心下稍安,回到自己房间。 万事俱备,就等齐文心和王少斌给她送来三城的军备分布图了。 听秦钧讲,王少斌虽有心投诚,但年龄尚小,走的又不是武人的路子,在军中的威望远不及王宏,对军队的指挥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能给秦钧提供的,也不过一些城防图,城中兵力,各将的脾气秉性和用兵习惯罢了。 这些东西看似不起眼,但也颇为重要,有了这些,秦钧才不至于对青州之事两眼摸黑。 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 齐文心对军队的指挥情况,则比王少斌好上一些,一来她出身齐家,再怎么是庶女,嫁了王宏,便是齐、王两家联姻的枢纽,各部将士们哪怕为了这,也会给她几分薄面。 又加上齐文心此人能力不俗,做事极为稳妥,有时候甚至能左右齐文敬和王宏的决定,故而在军中又多了一层威望。 后来王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给了齐文心一部分的军队指挥权,故而齐文心在对军队的把控上面,要比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王少斌强得多。 杜云彤静静地等着齐文心的到来。 齐文心和王少斌会不会联手坑她,她觉得不会。 齐文心不会真心为齐家做事,更不会为王家做事,她只为她自己做事。 她的目的看似模糊不定,但与她共事久了,久而久之,杜云彤也能抽丝剥茧般勘破一二。 齐文心想要权,想要成为太后那般的存在。 赫赫威威,一怒则诸侯惧。 这才是齐文心真正的追求。 气若幽兰,淡泊端庄,不过是她给别人的一种假象罢了。 百灵泡上了杜云彤最喜欢的甘萝叶,杜云彤低头抿了一口。 窗外阳光正好,微风掠过水面,送来阵阵清凉。 齐文心宽袖长裙,裙摆拖着好看的花边,乌发高高挽着,玉簪剔透,耳上追着海上珠,阳光在她身上映着淡淡光圈。 齐文心道:“翁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能日6,后期会补上的QAQ 领导组突然来视察工作啊啊啊啊 不说了,我要连夜整理东西了 第95章 杜云彤点头, 道:“夫人。” 茶杯中飘着袅袅的云雾, 阳光正好, 在杯子上留下好看的剪影,杜云彤与齐文心相对而坐,齐文心身后的小丫鬟捧上来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 杜云彤瞄了一眼,里面装的多半是城防军备图。 就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三座城池的, 还是只有一座城池的。 依着齐文心谨慎的性子,是不会一次性把三座城池的城防图都给她的, 只会先给她一个, 而后再用剩下两座城池讨价还价。 果不其然, 小丫鬟打开了盒子, 齐文心道:“此为阳谷的城防军备图。” 杜云彤眉梢微挑,齐文心把城防军备图在桌上摊开, 道:“剩余两城,待时机成熟后,我自然会双手奉上。” “绝不会短了翁主想要的任何东西。” 李昙仍在杜云彤手上,是生是死不过杜云彤一句话的事情, 齐文心仍有些忧心, 说到这,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杜云彤细细看着城防军备图, 每一处多少兵力,机关在哪里,又如何破解机关, 都十分详细地绘制在地图上。 如果这个城防军备图是真的,那当真是可抵十万精兵。 抵十万精兵的同时,又可以让城中百姓免受战火侵扰。 杜云彤收下了地图。 “夫人所说的时机成熟,是什么时候?” 齐文心神色哀伤,道:“我只想要三殿下一生平安顺遂。” 杜云彤眉头动了动。 这个愿望有点难,她没法帮她去实现。 平安,她可以保证,但顺遂,还是算了。 李昙一门心思想弄死其他皇子自己当皇帝,他钥匙顺遂了,天家皇子不是死了个干净? 杜云彤没有接齐文心的话,而是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夫人是一个极为通透之人,这种道理,不用我说,夫人也能明白。只是不知,夫人明白这个道理只有,会如何抉择?” 龙舟上旌旗飘飘,阳光穿过旗帜的缝隙,错落有致地洒在屋内。 杯中的茶水泛着阳光,齐文心手指微微握着杯子。 清风掠过水面,荡起了浅浅的涟波,一圈又一圈,飘向视线不能及的地方。 杜云彤抿了一口茶,浅笑着看着齐文心,静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齐文心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有着不输于太后的政治才能,但又与太后有着些许不同。 太后想要万世流芳,青史几行,记载着华阴杨氏,帝佐之才,威加四海。 而齐文心,更享受权利给她带来的无上荣耀与快.感。 她不在乎名声,也没甚软肋,她已经一无所有了,所有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东西,当然,李昙是个例外。 这样的一个人,远比太后难以掌控得多。 当然,事情都有双面性,齐文心难以掌控,但也有治世之才。 她没什么不可以失去,所以她不会太过在乎世家的利益,在用人的态度上,不会任人唯亲。这一点,就比哪怕知晓杨家人不是武将的料子,也要弄死颜松云,推杨家人上位的太后好。 如果有她帮助秦钧,很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了。 比如青州之地的齐家自成一派,再比如兰陵萧氏和琅琊颜氏的态度模拟两可,都能得到很大的缓解。 想法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一个有治国之才的人,会是一个甘于人下之人吗? 杜云彤觉得有点悬。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一样,做到不争权夺势,对名利场上的光辉耀眼视若无睹。 年幼不可得之物,终究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困扰人的一生。 齐文心就是如此。 少时卑微,所以才会更向往权利。 杜云彤又抿了一口茶。 哪怕希望再怎么渺茫,她也要好生劝说齐文心。 太阳一点一点西移,杜云彤从尧舜禹禅让,讲到了世宗皇帝许诺与当初和他一起打江山之人共治天下。 世宗皇帝没有食言,果然做到了他当初许诺的事情——将天下重新按照禹王划分的九州而治,分封诸多诸侯与世家。 当然,世宗皇帝没有辜负与他打天下的贤臣武将,只是辜负了后代子孙而已。 诸侯世家势大,天家日渐势弱,以至于有了今日诸侯世家林立的局面。 讲到世宗皇帝,一直沉默不语的齐文心突然开口道:“翁主以为,谁是下一位世宗皇帝?是太子殿下,还是七皇子李易,又或者说...” 讲到这,齐文心微微一顿,缓缓道:“...是定北侯秦止戈?” 这就是试探了。 杯中的茶水不再像刚才那般热,雾气淡了下去,齐文心的面容秀丽温婉,眉眼之中带着些许倔强,清楚地映在杜云彤眼前。 杜云彤道:“我在乎的不是谁是下一任的世宗皇帝,我在乎的是,谁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她看过那本书,读过让秦钧沉默的血腥片段,也知晓战争之后带给普通人难以泯灭的伤痛。 白骨累累,千里无鸡鸣,逃得性命的幼儿在尸体堆里翻找着吃食。 他们脸上没有这个年龄应该有的稚气与天真,只有麻木和绝望。 作为一个现代人,杜云彤没有经历过书里讲的那些残忍事迹,可单是读了几行,句子里压抑着的绝望就已经让她喘不过气了。 更别提让她去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情了。 最开始来到这个朝代时,杜云彤只想活下去,而如今,在活下去的同时,她更想尽一份自己的心,尽量去避免,书里曾经描述的尸山血海。 每一个生灵,都值得去尊重。 “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谁便是下一任的世宗皇帝。” 杜云彤迎着齐文心眸光微闪着的眼睛,认真道:“如果夫人做得到,我便以夫人为尊。” 这句话是认真的。 广宁公主空有满脑子的算计与筹谋,可惜并没有争帝之心,满心满脑想的都是如何把李易推上皇位,若是不然,杜云彤不介意帮着广宁公主打天下。 而至于为什么不自己争天下当皇帝,杜云彤是这样想的。 做了皇帝,虽然有无上的权利和荣耀,但同时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她是一个不喜欢被约束的人,如果让她用自由去换取权利,那她宁愿不换。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懒。 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皇帝批阅奏折到深夜,才换来史书上的两字勤政,至于圣明和贤君,十个皇帝里面还没有一个。 她那么懒,真做了皇帝,得到的也是醉心玩乐,怠慢朝政的评价。 而她又不喜欢这样的评价。 她想要的生活,是天下太平之后,与喜欢的人一起游山玩水,看大漠孤烟直,赏一览众山小,花前月下,吃吃喝喝,才是她毕生的追求。 勤勤恳恳理政什么的,还是交给工作狂人来做吧。 她那么懒的一个人,就应该吃喝嫖赌到终老。 斑驳阳光下,齐文心眸光虚闪,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婉,笑笑道:“翁主又在说笑了。” “古往今来,哪有女子为帝的例子?” 杜云彤不以为然,道:“禹王最开始还是上门女婿呢,若无涂山氏鼎力相助,哪有这大夏朝的百年基业?” “更何况,禹王之前,是娲皇统治着神州大陆。你我都是娲皇的后代,哪里不如这些臭男人了?” 在她看来,齐文心的才情心智,能秒杀一大票金銮殿中整日里只知道无病呻吟的朝臣。 齐文心捻着垂在胸前的发,垂眸道:“娲皇有造人之大功德,我等卑微凡人,怎能与娲皇相较?” 齐文心的话说得卑谦,但杜云彤还是她话里听出了隐藏得极好的小小不甘。 她都能从一个低贱无比的庶女,走到如今能左右齐氏一族的决定,焉不知他日就能成为继娲皇之后的第一人? 杜云彤要的就是齐文心有这种想法,更有甚者,她要主动把齐文心的思想往这里引导。 齐文心想要权,想要势,权势易得,但不好稳固,一直保持权势最好的办法,是民心。 齐文心若想成为娲皇之后的第一人,那她首先要做到的是要有娲皇的威望。 这些威望哪里来?还不是民心。 齐文心想要拉拢民心,便要拔除压迫百姓的世家,让百姓们再无沉重税收之忧,寒门晋升有道,百姓们的日子越过越好,才会真心感谢那个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人。 而做这一切,就必须与秦钧一路。 秦钧正在做的,就是这些事情,消灭鱼肉一方的世家诸侯,还百姓们一个没有苛税的生活环境。 杜云彤道:“娲皇有造人之德,禹王有治水之功,帝启开国治世,一统天下,后来反贼作乱,世宗中兴,这些英雄事迹,的确让人望之生叹。” “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如今的大夏朝,是我们的大夏朝。” 风吹起杜云彤的发,杜云彤顿了顿,道:“旧的秩序已经被历史的长河湮灭,新的秩序即将到来。” “夫人,你对一个全新的时代,有兴趣吗?” 作者有话要说:大禹是上门女婿这件事情 从史料上看有争议 大家看看就行,别太当真 我写的大夏朝是架空,非常空 只是借用了大禹和启的故事 所以不用考据的~ 作者君终于活着回来了 这两天都会有加更!!! 第96章 龙舟边缘, 水面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水波, 炽热的阳光照下来, 水蒸气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缓缓蒸发。 时间从来都是如此,在人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悄然溜走。 杜云彤最终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答复,齐文心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婉模样,气若幽兰, 不曾沾染世俗的纷争与烟火。 但杜云彤知道,她眼前所见到的, 都是齐文心想让她看到的, 假象罢了。 隐藏在齐文心内心深处的想法, 从来无人能知晓, 她也是偶然才会得知。 杜云彤道:“夫人不用这么早下定结论,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我们谁也不知道, 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夫人大可深思熟虑之后,再来答复我。” 微风拂过齐文心额前的碎发, 齐文心将碎发梳在耳后, 笑笑道:“谢翁主。” 日头转西,杜云彤与齐文心商议定秦钧何时出兵何时入阳谷城的事情后, 便不再多留齐文心。 杜云彤送齐文心出房门。 齐文心的长裙拖在地上,浅浅的花边如梦似幻,将她整个人衬得越发不像是凡尘俗世之人。 从气质, 从外表上来看,齐文心的确不是一个功于心计的人。 可事实完全相反,齐文心的心机之深,时常让杜云彤也感觉到棘手。 杜云彤摇头轻叹,走回屋里。 此次的端午龙舟活动,除却让李易与李晃中意的齐明嘉滚到一起外,剩下好像也没什么惹眼的事情了。 太后为安抚齐家,也为了李易以后做打算,下令一月之后,李易迎娶齐明嘉。 齐明嘉原本是李晃看上的人,出了这种事情后,无形地割断了李晃与齐家的联姻。 齐文敬不知里面根底,只知自家女儿酒后失德,给李晃带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心中惶恐不已。 李昙已经被秦钧囚禁,李易更是秦钧手中的傀儡,众多皇子里,唯有李晃尚能与秦钧分庭相抗,齐家若是再把李晃得罪了,以后的日子,只怕会更难过。 要知道,秦钧此时想做的,是削藩,是不再允许世家诸侯林立,而齐家,是众多世家里最为惹眼的那一个。 枪打出头鸟,秦钧与齐家中间又有着三皇子李昙的恩怨,依着秦钧睚眦必报的性子,难保不会挟私报复。 与李晃结盟,是齐家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齐文敬思前想后,给齐文心修书一封,要齐文心无比好生向李晃致歉。 在给齐文心写信的同时,齐文敬又给李晃写了一封信,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哭诉自己养了个不知羞耻的女儿,以至于让太子殿下蒙了羞。 再三道歉后,齐文敬又小心翼翼说了一句,齐家不止这一个女儿,若太子殿下不嫌弃,可将二女儿送入太子殿下府邸,早晚伺候太子殿下左右,聊表齐家歉意。 飞鸽入城,信件送入李晃手中。 小内侍双手捧着信,尖着嗓子,念着书信里的内容。 李晃与怀里的美人调着情,不屑道:“把孤当成什么人了?” “孤是那种不管什么身份的人都往房里拉的太子吗?” 小内侍讨好道:“当然不是,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帝启、世宗皇帝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在李晃身边伺候的人,都擅长拍马屁,更别提贴身伺候笔墨的内侍了。 李晃哈哈一笑,桃花眼虚眯着,道:“会说话,赏。” “谢殿下。” 小内饰忙不迭磕头谢恩。 小内饰怀里揣着其家人塞的厚厚一沓银票,继续笑着道:“殿下,听闻齐家二姑娘,可是个难得的美人呢。” “哦?” 李晃拉长了声调,道:“有多美?” 小内饰从地上爬起来,往李晃身边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道:“比之定北侯夫人,不逞多让。” 李晃手指微微捏着怀里美人下巴,轻踹了一下凑过来的内饰,道:“说吧,收了齐家多少钱?” 小内侍从怀里掏出银票,双手奉上,道:“什么都瞒不过殿下,这是齐家孝敬殿下的,奴不过代收罢了。” 李晃扫了一眼,厚厚的一沓,足够让人锦衣玉食度一生了。 “齐家倒是舍得。” 李晃手指挑起一张银票,道:“孤看不上,自个儿收着吧。” 小内侍再三谢恩,又问道:“那齐家二姑娘...” 李晃眸中精光微闪,道:“着人送画像过来。” 他最喜欢美人了。 送上来的美人,不收白不收。 得到李晃的答复,小内侍笑得见牙不见眼,自去给齐家回信不提。 齐家收到小内侍回信,开始着手安排二女儿齐明烟入天启城的事情。 李晃只说纳了齐明烟,但并没有提齐明烟的名分,有着齐明嘉给李晃带了帽子在先的事情,齐家也不敢厚着脸皮再问李晃要齐明烟的名分,只是趁着齐明嘉出嫁李易,以齐明烟送嫁齐明嘉的名义,把齐明烟送入了天启城。 自先太子李昊死后,天家已经很久没有喜事了。 三皇子李昙虽然年长,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但他醉心朝政,不曾立妃,其他皇子更不需说,李昱给姜后李昊守孝,李晃性子轻挑,身边侍妾一大堆,稍微顾及点脸面的人,都不会把女儿许给他。 李易更不用提,身份卑微,为世人所瞧不起,再加上没能成功夺嫡的皇子,只有死路一条,故而世人更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跳入火坑了。 如今事变境迁,李晃成了太子,李易也有了太后和秦钧的支持,至高无上的权利的诱惑下,掩盖了他们原本的许多不足,一度成为世家联姻的第一选择人。 世家们蠢蠢欲动,用自己的方式结交着李晃和李易。更有甚者,两方都下注,无论哪一方胜出,都不会波及到他们。 正当世家们结交李易的时候,李易大婚的消息传开了。 李易大婚,娶的女子是齐家长女齐明嘉,让不知内情的人大跌眼睛——齐家与秦钧素来有旧怨,秦钧如今磨刀霍霍,只待粮草齐备后,就会大军开拔,兵临青州城下。 在这个点上,李易居然娶了齐明嘉,是不愿再做秦钧手里的傀儡,还是秦钧名声实在太坏,无论怎样,都买不来粮草,这才逼不得已,只能让李易暂时联姻齐家,以图帝位? 在各路的猜忌下,李易与齐明嘉的大婚如约而至。 尽管李易与齐明嘉的婚事来得颇为一言难尽,但到底是自先太子、姜皇后死后天家第一宗喜事,太后有意大操大办,着各地诸侯前来贺喜李易大婚。 若非祖制难违,情况不允许,太后早就按照太子的规格去举办李易的婚礼了。 天家娶亲,齐家嫁女,又逢秦钧有意动兵的节骨眼,各地诸侯们为了打探消息,打点关系,各自派了代表人,前来天启城。 与此同时,去了中原之地三月有余的马逐溪,也抵达了天启城。 马车停下,马逐溪手指挑开轿帘。 日头炽热,姜劲秋一身火红的骑装,乌发高高挽起,越发衬得她英气又明艳。 马逐溪眼底漫上笑意,下了马车。 姜劲秋道:“哎,别多想,侯爷没时间,我替侯爷来接你的。” 马逐溪莞尔一笑,道:“有劳翁主。” 大夏朝的文人不同后世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尚武精神深入骨髓,无论哪个读书人,都要精通六艺,腰间佩剑,换身戎装,也能上战场杀敌。 随从牵来了马,马逐溪翻身上马,与姜劲秋一前一后走在街头。 街道极宽,周围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的喧哗声中,马逐溪讲着在中原之地遇到的趣事。 姜劲秋听得心生向往,道:“等七殿下大婚结束,我也去中原看看。” 马逐溪握着马缰的手指微微收紧,眸色温润得如同广陵之地的烟雨纷纷。 绯红漫上脸侧,马逐溪声音低了一分,道:“在下等翁主到来。” 逆着光,姜劲秋笑得热烈又张扬,道:“不用等我,我跟你一道去。” 马逐溪瞳孔微微收缩,周围的喧闹声似乎都静止了,只余下身边少女淡淡的法香。 蓦然间,马逐溪响起第一次遇到姜劲秋的场景。 那时候的姜劲秋也是一身红衣,黑发高挽,是个英气贵气并存的俊俏少年郎。 一手抓着他的衣领,一手把鞭子挥得啪啪响,脆生生道:“我姜家儿郎,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才不是你口中所说的奴颜婢膝之辈!” 事实也果然如此,姜家后人,是世家子弟里的一股清流。 行至杜云彤的府邸,姜劲秋伸手拍拍马逐溪的肩,道:“好啦,我的任务完成了。” “快进去吧,杜家姑娘还等着你的粮草救命呢!” 清风拂面而过,面前少女眼睛里仿佛藏着星辰,马逐溪轻轻点头,忽然觉得被她拍过的肩膀有些烫。 姜劲秋纵马扬鞭,消失在马逐溪的视线。 马逐溪仍保持着看她身影远去的动作。 杜云彤看了一眼街道,伸手在马逐溪面前挥了挥。 出息,还不如秦钧敢爱敢说呢。 杜云彤道:“别看了,人早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本侯可是有主角光环的人 大概还有一更 不过会很晚 第97章 怂, 真怂。 这个年代的人,怎么就这么含蓄呢? 这要是搁在后世,早就手捧玫瑰迎上去了, 哪里会眼巴巴地看着姜劲秋的背影恋恋不舍? 偏姜劲秋也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 自己喜欢谁还没研究清楚呢,更别提察觉马逐溪对她的心意了。 在杜云彤看来,姜劲秋对秦钧的喜欢, 更像是一种少不更事的崇拜。 秦钧战功赫赫, 战无不胜,在军人的眼里,无疑是天神一般的存在,姜劲秋自幼跟着姜度在军营里打滚,姜度为人洒脱且厚道,从不揭人短处,纵然秦钧做了许多天怒人怨之事, 姜度也会稍稍粉饰, 以至于让姜劲秋以为,秦钧的为人如他的战功一般,耀眼而完美无瑕。 时间久了, 姜劲秋会崇拜秦钧, 甚至会喜欢秦钧,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情窦初开的喜欢,纯真而美好,但真正能坚持到最后的, 又有多少呢? 时常在人尚未察觉的时候,心已经慢慢偏向了另一人。 杜云彤看了一眼街道,觉得马逐溪和姜劲秋的事情,道阻且长。 一个大大咧咧不知情滋味,一个含蓄内敛不把爱字说出口,这两种人凑在了一起,怕是到世界毁灭,两人都不知道对方的心思。 被杜云彤看破了心思,马逐溪脸上浅浅的红晕彻底晕开蔓延,连带着耳朵也跟着红了起来。 马逐溪脸皮薄,跟秦钧不管事情如何,都能面无表情说着自话的性格不同,他曲拳轻咳,羞得连抬头去看杜云彤的勇气都没。 清朗的目光闪躲着,马逐溪道:“翁主何时到的?” 到的有一会儿,没好意思打扰罢了。 杜云彤抬抬眼皮,悠悠道:“逐溪心里没我,自然看不到我了。” “可怜我那么大的人,穿的衣服又那么显眼,巴巴地守在廊下,逐溪却看也不看一眼,当真是无情得很。” 说到最后,杜云彤半真半假地拿着帕子抹了抹眼泪。 马逐溪被杜云彤闹了个大脸红,一向才思敏捷的他,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想我也是花容月貌蕙质兰心,哪里就不如姜家姑娘了?” 戏一旦开唱,戏精本精的杜云彤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杜云彤捏着帕子,轻甩在马逐溪脸上,语气越发幽怨委屈,活脱脱像是被始乱终弃的小妇人一般。 而马逐溪,在经历杜云彤奥斯卡小金人的演技之后,整个人都像遭雷劈了一般,僵硬又不敢动。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杜云彤看。 唯恐她再说出什么让他身败名裂死无全尸的话。 少见多怪。 这点风浪都应付不来,拿什么去迎娶脑洞比她还大的姜劲秋。 杜云彤手里捏着的帕子一甩,弧度都是妙曼凄婉的,兰花指翘得尖尖的。 戏精上身,周围的小丫鬟们拦都拦不住。 杜云彤道:“逐溪,想我苦等你一百零三日——” 日头甚烈,一个高挑纤瘦的影子照了下来。 杜云彤翘着的兰花指抖了一下。 原因无他,照在她身上的影子,看上去像是秦钧的。 杜云彤眼珠子转了转,看了眼马逐溪。 马逐溪生无可恋地回望着她。 杜云彤终于明白,马逐溪为什么眼睛眨也不眨了。 那不是不眨,那是不敢眨。 毕竟从影子上来看,秦钧的手指已经摸到腰间的陌刀了。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调戏不成反遭捉奸当场? 老天怕不是在逗她。 杜云彤深呼吸一口气,瞬间转身搂住了秦钧的腰,死死地按住秦钧握着陌刀刀柄的手,声音甜得像是掺了蜜一般,道:“——那也不抵侯爷的一个眼神。” “我对侯爷一见钟情二见钟心三见死心塌地,此情此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杜云彤以极快的速度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而后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道:“侯爷,你要相信我,我心里只有你一人。” 之所以说这么快,是怕秦钧的手更快,瞬间抽刀劈死马逐溪。 劈死马逐溪之后,再跟她论个道理。 “只有我一人?” 秦钧眼睛微眯,声音低沉:“嗯?” 秦钧尾音的拉长让杜云彤有些心虚,猛点头不住道:“嗯嗯。” “当然只有侯爷一人了。” 这种情况下,假话说的也要跟真话一样。 逆着光,杜云彤有些看不清秦钧的表情,只看到他轻眯着的眼睛眸色深沉,微抿着的嘴角锋利。 周围风声喧嚣,偶有满池的荷花清香随着风儿飘了过来。 面前的少女像是雨后的清荷,灵动的眸子如滚在荷叶上的露珠一般,晶莹剔透,脉脉含情。 少女的手指很软,搂着他腰的手指更是不老实地在他腰间挠着,一下又一下,如羽毛轻抚着心口。 痒痒的。 忽然间,秦钧明白了那些因女色而误国的昏君的心理。 沉鱼落雁莫如是,敢笑幽王不痴情。 秦钧抬起头,淡漠地看了一眼马逐溪,道:“走了。” 杜云彤微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就完了? 秦钧不生气了? 就这么轻易地放过马逐溪了? 哦,不,放过马逐溪和她了? 太不符合他中二桀骜的性子了! 不管怎样,秦钧不生气,杜云彤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别人打翻醋坛子要气,秦钧打翻了醋坛子要命。 鬼知道秦钧一怒之下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杜云彤保持着搂着秦钧腰的姿势,背对着马逐溪做了个手势。 趁秦钧没有反悔之前,赶紧撤。 无论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放几天再说。 无妄之灾来得委实冤枉,但这种情况下解释就等于掩饰,因而马逐溪很是识趣地向秦钧见礼道别。 小丫鬟们见此,也颇为有眼色地退了下去,给杜云彤秦钧留出独处的空间。 杜云彤的手指挠着秦钧的腰,小声道:“侯爷什么时候来的?” 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没人提醒她! 秦钧怕痒,捉住了她的手,没有答话。 秦钧不说话,杜云彤便自说自话,把衷心向秦钧表了上百遍。 她就是看马逐溪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着急,姜劲秋是个对感情很迟钝的人,马逐溪再这样含蓄内敛下去,鬼知道什么时候俩人才能走到一块。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想去逗逗马逐溪,好歹把马逐溪的脸皮练出来,姜劲秋再怎么大大咧咧,但也是一个女子,老是让姜劲秋无意识地主动,算个什么事? 马逐溪也应该适当地向姜劲秋表达一下心意。 天地可鉴,她真的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戏精本精地给自己加了一丢丢的戏而已。 杜云彤把心里话掰扯着说给秦钧。 柔软的手像是上好的温润玉质一般,保养得极好的指腹上没有一点茧子,滑滑软软的,秦钧默了默。 “知道了。” 但心里还是会不爽。 “等我取了阳谷之后,回来迎娶你进门。” 阳谷穿过枝叶与花藤,变得细碎而温柔。 杜云彤抬起了头,心里打了个突。 一般来讲,电影或里的主角说了类似于这样的话后,十成十的回不来。 太不吉利了。 这fg立的,让她没由来的心里直发慌。 不行,事关秦钧安危,她要把事情做到万无一失。 齐文心给的阳谷的城防军备图早就烂熟于心,秦钧也是如此,再研究地图已经没了意义。 除却城防图,周围的地形图也要细细勘察,哪里能藏兵,哪里能逃生,事无巨细地交代给秦钧。 秦钧眉头微动,眸光深了一分。 杜云彤道:“我知道这些你都会提前准备,但我还是不放心。” 拉着秦钧的手,杜云彤抬起头,道:“这样吧,我跟你一起,好不好?” “一旦出了意外,你还有个商量的人。” 秦钧轻摇头,道:“不用。” “在天启等我。” 秦钧拒绝的十分坚决,再坚持也是徒劳。 杜云彤的眉头拧成一团。 马逐溪此番回来,是带来了粮草的。 她给了马逐溪不少嫁妆,足够马逐溪在中原购买粮草了,颜家的人也快要抵达天启城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 唯有她寄予厚望的姜度,迟迟没有回音。 她不是没有问过姜劲秋,姜劲秋说这种大事,她插不了手,能帮助她的也只是给二叔写信,多说她的好话。 除此之外,姜劲秋还把私藏的钱财拿出来,偷偷让人交给马逐溪,让马逐溪多买点粮草。 若是马逐溪在信上提起,杜云彤到现在都不知道,马逐溪购买粮草使用的银钱,还有一部分是姜劲秋的。 对于姜劲秋的帮助,杜云彤也没有矫情,提笔记在小本本上,等打下青州后,再双倍还给姜劲秋。 尽管有姜劲秋的帮助,马逐溪能够购买的粮草也十分有限。 中原虽为粮仓,但百姓苦于苛政久矣,哪有那么多的粮食去卖给马逐溪?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食都不够,秦钧拿什么去打青州? 粮草仍然要筹集,与颜家的书信也不能断,又逢李易大婚,杜云彤忙得焦头烂额。 这日杜云彤正在看安插在颜家里的暗卫送过来的信件,屋外突然响起了姜劲秋清脆的声音:“云彤,快看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钱来了? 今天会有爆更哒! 第98章 能是谁过来了? 总不可能是姜度从千里之外的蜀地过来了吧? 李易大婚虽然是天家喜事,太后又下令大操大办, 但姜度镇守蜀地防备南方的蛮夷, 不可能为了一个皇子结婚而轻易离开蜀地。 所以不可能是姜度。 杜云彤轻摇头。 姜劲秋这一惊一乍的性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呢。 可转念一想,姜劲秋虽然是个乐天派的人,但出身世家,有着世家女该有的涵养,不是那等轻佻无知的人,更不会贸贸然闯到秦钧的书房来着她。 能让姜劲秋这般开心的事情,普天之下并不多。 原因只有一个, 是姜度来了。 姜度来了? 来天启城做什么?总不能是给她送粮草的吧? 杜云彤手指微微收紧, 放下书信, 人已经迎了上去。 阳光下,姜度明光镜铠, 狮盔白袍, 还似初见时英姿勃发模样。 姜度声音清朗:“云儿。” 杜云彤一下子便红了眼眶:“二叔!” 杜云彤是个孤儿,在二十一世纪没有享受过父母的温情,来到大夏朝更不需多说,许如清走的早,杜砚又是一个愚孝懦弱之人,能分给她的父爱少的可怜。 唯有姜度,给了她家的感觉和温情。 在她心里,姜度不是父亲, 却远胜父亲。 所以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姜度,向姜度求助。 哪怕姜度并不帮她,她也不会说什么。 姜度是她的后盾,什么也不做,也能给她十足的安全感。 阳光洒在姜度身上,给他周身罩上一层浅浅的、又极为好看的光晕。 姜度沐浴在光晕之下,淡然一笑,潇洒又俊朗:“哭什么?侯爷给你委屈受了?” 杜云彤摇头 杜云彤摇头,道:“没有。” 秦钧怎么舍得让她受气? “只是想二叔了。” 姜度瞳孔微微收缩,恍惚间,仿佛看到当年的许如清倚门而望,眼波流转,若秋水涟长。 时过境迁,斯人已逝。 他终究还是错过了他心上的姑娘。 姜度道:“二叔也想你们了。” 秦钧在军营里操练将士,并没有在家,杜云彤把姜度请进书房。 各地送过来的信件堆了满桌,尚未来得及收拾,杜云彤一股脑地推开一边。 侍从们上了茶。 茶是姜度所喜欢的。 姜度抿了一口茶,扫了一眼书房的环境,目有赞赏之色,道:“若清儿还在,她会为你骄傲的。” 她的女儿不再是拘在一方宅院里,看四角天空的妇人,她的才识与谋略,比之男儿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姜度道:“你当初不跟我走,是对的。” 杜云彤笑道:“哪有什么对不对,只是不想拖累二叔罢了。” 姜度虽然年过三十,但通身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息,并没有这个年龄世家子弟油腻的通病,再加上位高权重,是为蜀地最高的执政者,故而在婚恋市场上仍然吃香。 但若是带了她,那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她跟在姜度身边,算什么? 不知内情的人,难免会猜忌不已,心理厚道的,会觉得杜云彤是姜度故人的女儿,姜度待杜云彤如亲生女儿一般。 心思龌龊的,难免猜到姜度想养成的方面,这样一来,有杜云彤在身边,稍微顾及点脸面的人,都不会再把自己女儿嫁给姜度。 而知道其中内情的人,谁又愿意嫁一个心有白月光的夫君? 看着杜云彤白白给自己添堵吗? 杜云彤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不想让姜度每日看着自己黯然神伤,所以当初无论姜度怎样劝说,她都不愿意跟随姜度而去。 好在上天没有辜负她的选择,她与秦钧阴错阳差成了一对,在秦钧的影响下,无人与她为难,她也倾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去帮助秦钧实现心中所愿。 说到心愿,便绕不开粮草。 杜云彤手指轻握着茶杯,想问姜度,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蜀地富饶,但地势不比中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地震山体滑坡,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姜度便会打开粮仓去赈灾。 这样的事情多了,只怕蜀地粮仓里也没有太多的存粮去借给秦钧,让秦钧放心大胆地去攻打青州。 写信是一回事,当面说借粮又是一回事,杜云彤不知怎么开口,只好一边与姜度话着家常,一边看杯中的茶水渐渐冷去。 茶水由热变凉,杜云彤听姜度道:“我此次来天启城,除了恭贺七殿下大婚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杜云彤手指微微收紧,姜度道:“我给你带来了十万军粮。” 杯中的茶水晃了一下,杜云彤失声道:“二叔——” 姜度莞尔道:“军粮事关重大,下面的人送来我总不放心,索性自己走一遭了。” 微风吹动枝叶,树叶打着旋儿落下,一层又一层铺在地上,上面映着浅浅的阳光。 杜云彤的心脏一下子被塞得很满。 不同于秦钧带来的悸动,姜度带来的,是雪中送炭,是对故人之子的拳拳爱护,以及明辨是非识大体的世之栋梁。 姜度原本可以什么都不做的,她只是许如清的女儿,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没有义务对她好。 作为两州之地的少府,他只需要最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够了,南方的蛮夷才是他的任务,他没必要甘冒天下大不违,省吃俭用,去把军粮结果她。 杜云彤声音微颤,道:“二叔,这...这太多了。” 她只问他借了五万。 她了解蜀地的情况,若借十万,怕是把来年播种的种子一并借走了。 此战若胜,还好,青州地大物博,打开粮仓,有的是粮食还给姜度。 可若是败了,她拿什么还姜度?姜度拿什么去耕种? 姜度摇头,道:“你问我借五万,我合算了一下,侯爷对青州出兵,只有五万粮草,是远远不够的。” “故而我给你送来十万,免除侯爷后顾之忧。” “可蜀地...” “没有可是。” 姜度微微一笑,似青竹萧然,道:“侯爷必胜。” “我对你们有信心。” 杜云彤仍然不愿意收。 十万粮草太多了,关系到蜀地来年的耕种,她不能让蜀地数百万的百姓跟着她一起冒险。 杜云彤道:“不行,我不能收这么多。” 姜劲秋皱眉道:“你对秦钧这么没信心吗?” “二叔都放心把粮草交给你,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等秦钧打了胜仗,翻倍还回来就是了。” 然无论姜劲秋和姜度如何劝说,杜云彤只要五万,姜度被磨得没了办法,暂时松口,说把剩下的五万粮草再带回去也就是了。 杜云彤这才松了一口气。 姜度抵达天启城的事情,早被暗卫告知了秦钧。 秦钧得到消息,让将领替代他练兵,自己纵马回城。 军营与天启城离得颇远,临近傍晚,秦钧才抵达城内。 杜云彤知道姜度到来,秦钧肯定会回城的,故而早早让人备下了宴席,只待姜度回府便开席。 马蹄声急促,侍从来报秦钧回府,酒宴开席,杜云彤请了马逐溪、王少斌和颜松云作陪。 杜云彤原本只想请马逐溪一人就够了,想了想,还是连带着王少斌颜松云一块请了。 姜度不远万里送粮草,这么大好的机会,她可不能放过。 好歹显摆显摆,也让王少斌和颜松云知道,秦钧才不是孤军奋战,拥有两州之地的姜度可是一直站在秦钧这边呢。 王少斌颜松云知道这一层的关系在,以后行事说不得要顾忌姜家几分。 富贵牡丹的琉璃屏风将屋子分作两边,一边坐着秦钧姜度等人,杜云彤姜劲秋坐在另一边。 酒过三巡,姜劲秋一脚踹开琉璃屏风,靴子踩在屏风上,拉着杜云彤入了秦钧的席面。 姜劲秋在姜度身边坐下,吃了酒后的脸颊红红的,嘟囔道:“最讨厌这些世俗规矩了。” “我想跟谁坐一块,就跟谁坐一块。” 姜度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揉了揉眉心,道:“秋儿被我宠坏了。” 话虽这样说,但语气中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在座之人皆是人精,自然不会说什么此举并不和规矩的刺耳话,只说着将门虎女,直率天真。 酒至半酣,众人陆续辞去。 从王少斌颜松云来的时候的脸色,以及走的时候的脸色来看,杜云彤觉得,她以姜度来敲打二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姜度坐拥凉州,实力不可小瞧,此时有他相助秦钧,秦钧收付青州不过是时间问题。 王少斌尚好,颜松云以及颜氏一族,得知这个消息后,说不得要重新谋划一下以后的出路了。 王少斌颜松云辞去,屋里剩下的都是自己人,姜度呷了一口酒,慢慢道:“我听闻,你有意推齐文心上位?” 杜云彤笑了一下,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二叔。” “我的确有这个打算。” 秦钧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后知后觉道:“不可。” 姜度看了一眼秦钧,补充道:“此人心思深沉,并非值得托付之人。” 杜云彤道:“在二叔眼里,我是那种上赶着给人打下手的人吗?” 杯中酒绵长,杜云彤狭促一笑,道:“世人都道,攘外必先安内,但在我看来,攘外才能安内。” 作者有话要说:嗯,还有一更! 第99章 她才没有太多的兴致去给别人打工呢。 只用一个李昙, 是远远不够拉拢齐文心的, 只有在利益最大化的时候,齐文心才会为她所用。 身为政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乃是常态, 以齐文心为尊,不过一个吸引齐文心与她一条心的幌子罢了。 等天下大定,她和秦钧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等待着他们的, 是泛舟湖上, 纵马草原的肆意天下,谁为天下之主,便要看自己的本事是否过硬了。 争权夺帝的事情,就交给李易李晃和齐文心了,她管不了这么多, 也不想再管了。 她的任务, 只是结束大夏朝战乱不休的局面,还天下一个太平。 除此之外,她不想再浪费心思了。 脑细胞很贵的,她只想把时间浪费在自己和秦钧身上。 杜云彤笑着说出自己的打算,秦钧听了,眸光微闪,姜度沉吟不语,一直沉默着的马逐溪突然道:“若两位殿下和齐文心再起争斗, 扰乱太平呢?” “这不还有二叔吗?” 杜云彤道:“二叔坐镇蜀地,谁起兵戈,二叔便联合剩余两人,剿灭以武力争权之人。” 马逐溪想了一会儿,道:“若他们觉得姜少府是个隐患,三人联合起来对姜少府出手呢?” 杜云彤摇头,道:“李晃与齐文心多疑猜忌,绝不会轻易信任他人,故而不可能联手,再说了,李易并非心思毒辣之人,纵然李晃与齐文心联手,李易也绝不会与他们同谋。” “无论何时,李易都只会站在姜少府这边,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她太了解李易了,李易性格仁善,做不来这种忘恩负义之事。 这也是她为什么坚持帮李易夺天下的最主要原因。 在她看来,想要成为一位千古一帝,除了杀伐决断外,还要有一颗包容博爱的心。 君不见李世民虽杀兄囚父,但也留下了太子李建成的臣子魏征。 后来魏征三番几次之言相谏,大到国家兴兵,小到李世民昨夜宠幸了哪位妃子,有事没事就给李世民添堵办难看。 李世民爱才,忍了又忍,这才有了流芳千古的君臣表率。 而李易,恰恰就是类似于李世民的这种人。 严格来说,是低配版的李世民。 历史的齿轮滚滚而行,上下五千年更迭了多少个朝代,才出了一个李世民,李易作为一个低配版的李世民,已经让杜云彤深感欣慰了。 用秦钧的话来讲,那就是天佑我大夏朝。 因为是低配版的李世民,所以在其他皇子不做到触碰他底线的事情时,他是没有李世民那么狠心去亲手杀兄的。 而李晃呢,虽然在底线疯狂地试探,但至今为止,除了动动手脚恶心恶心秦钧外,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哦,勾搭正德帝的侍妾,给正德帝戴绿帽子除外。 李晃无疑是安全的,齐文心也是如此,他们俩的存在,正好弥补了李易过于仁善的缺点。 李晃齐文心的虎视眈眈下,李易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治国理政。 这便是杜云彤想要拉拢齐文心的原因所在。 她和秦钧不可能帮助李易一辈子,李易终究要自己学着去面对一切,留给李易一两个棘手的存在,能让李易在快速成长的同时,还能督促李易不去犯错。 何乐而不为呢? 烛光昏黄,夜风拂来,摇摆着腰肢。 姜度抿了一口酒,道:“是我多虑了。” 杜云彤道:“二叔千万别这么说,原本是我没有和大家说清楚。” 秦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杜云彤。 他的眸光映着烛火,隐约有骄傲之色闪过。 姜度送来了粮草,马逐溪在中原之地购买的粮草也远超杜云彤的想象。 问及马逐溪,马逐溪道:“中原百姓受郑家压迫百年,如今翁主下令免了他们一年的赋税,又让他们以后的赋税减半,彻底扭转了侯爷在中原之地的名声。” 说到这,马逐溪看了秦钧一眼,秦钧脸上一点波动也无,仿佛在听跟他没甚关系的事情一样。 马逐溪眼角含笑,继续道:“中原百姓都是知道感恩之人,得知侯爷缺粮,皆争先恐后将粮食送到我这,更言及,不要侯爷的银钱,他们甘愿为侯爷提供粮草。” 事情的发展超过预期,杜云彤高兴之余连忙道:“这可不行,要是白白拿了他们的粮食,那我们和欺压百姓的郑氏有什么分别?” 马逐溪点头道:“正是如此。” “购买粮食的银钱,我一分也不曾少他们。” 粮食的难题得以解决,剩下的便是出兵取青州。 在出兵取青州之前,仍需要处理好与颜家的关系。 安插在颜家的暗卫们送来信件,杜云彤看完信件,忍不住笑出了声。 秦钧抬眸看过来,杜云彤把书信递给秦钧,道:“侯爷,我有个法子,让颜家不得不跟我们一条心。” 秦钧看着书信,杜云彤抿了一口茶,道:“颜家为了不得罪齐家,又不得罪我们,打着给太子过寿的幌子,送来了十万白银。” 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银子是给李晃送的,齐家说不了什么。 其次,依着秦钧在天启城的影响力,绝对到不了李晃的手里。十万的白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对于财大气粗的颜家来讲,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于秦钧来讲,换成粮草,也足够秦钧的军队吃上一段时间了。 若是齐家追问,颜家也有话说,银子能不能到李晃手里,又会为谁所用,颜家远在千里之外,哪里能够阻止呢? 故而无论是齐家,还是秦钧这里,颜家仍是两不得罪,游离中立。 杜云彤凑在秦钧耳边,道:“只是这个法子,会暴露侯爷安插在颜家的人手。” 少女呼出的热气扫在耳朵上,秦钧不自然地避了避,声音低哑,道:“你说。” 杜云彤笑眼弯弯,道:“我出九十万,让人敲锣打鼓送进天启城,就说是颜家贺太后寿诞用的。” 姜度眉头微动,马逐溪眸光闪烁。 这计谋虽有打肿脸充胖子之嫌,但也确实能离间齐家和颜家的关系。 送十万白银给李晃,不过是让李晃多点可以自由挥霍的零花钱罢了。 但当金额从十万变成一百万时,送的人又是太后,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天下谁人不知,秦钧磨刀霍霍,只待军粮齐备,就对青州的齐家动手了,颜家在这个时候送给太后一百万,不是变着法子给秦钧送钱吗? 要知道,太后与秦钧虽然有些不睦,但同为李易的阵营里,送给太后,就等于送给秦钧。 事情一出,颜家纵然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箱子里的白银的的确确是一百万两,说什么都是别人诬陷,别开玩笑了,一口气拿出十万两的世家大有人在,但一口气能拿出九十万两的世家,除了颜家和齐家,再也没有别人了。 杜云彤原本是有这个实力的,但杜云彤刚大张旗鼓在中原购买了不少粮食,哪有多余的银钱去陷害颜家? 更何况,押送银两的人是颜家的老人,杜云彤纵然有多余的银钱,又哪有通天的本领去让颜家的老人为她所用? 再退一万步说,颜家还能挑明了话,说这钱不是给太后的? 怕不是觉得太后对颜家太仁慈。 三条原因都是颜家不可逾越的大山,齐家也不可能去相信颜家的说辞,到那时,颜家只能与秦钧合作。 至于颜家会不会狗急跳墙,杜云彤觉得不会。 这种百年世家,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保存实力,大局既定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撕破脸皮与秦钧为敌。 夜风又起,秦钧脱下外衫披在杜云彤肩上,道:“可行。” 姜劲秋已有了三分醉意,伸手去戳杜云彤的额头,口齿不清道:“你不能这样笑。” “你一笑,就是满肚子坏水。” 杜云彤道:“你们都君子,只用阳谋,不屑于用阴谋,所以这个小人,就只能我来做了。” 桌下秦钧勾了勾杜云彤的手指,凌厉的丹凤眼里有着几分柔意,道:“你不是小人。” 是爱人。 可惜秦钧是个爱字都思量再思量才会说出口的人,这三个字,注定要烂在肚子里,不为杜云彤所知。 夜色渐深,酒宴已毕,杜云彤派人把众人送回各自的屋子。 李易大婚将近,天启城上下都洋溢着喜气。 天家只顾着争权夺势死人了,以致于多年没有喜事发生,如今终于有了喜事,天家高兴,下面的百姓更高兴——这么大的喜事,说不得要大赦天下,减免几月的赋税。 百姓们盼啊盼,终于盼来了太后大赦天下的旨意。 旨意下达,天启城的百姓们争先相告,沉浸在喜悦的海洋里。 哪知没过几日,这般隆重普天同庆的事情竟然被另外一件事情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多年不朝贺的颜家,居然破天荒来恭贺李易大婚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颜家带了一百万两白银,送给太后过寿诞。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奉上! 第100章 颜家押送银两的车队刚抵达天启城, 便迅速在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百万两的白银,很多人穷其一生, 都不曾见过这么多的钱,而如今,就被颜家轻轻巧巧地拿出来, 用来给太后贺寿。 装载着银两的马车碾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轮印, 百姓们围在道路两旁, 艳羡地看着马车一点点走远。 马车一字排开,送到皇城。 皇城颇大,占地极广,饶是这样, 也从正午门摆到了宫外。 盖在银两上的红布被掀起,白晃晃的银两暴露在明媚的阳光下,白得晃眼。 李晃走下丹犀,眉梢微挑, 桃花眼里满是嘲讽之色,伸手捏了一锭银子,抛在空中,而后五指并拢,放在额头上,抬头看被他扔在空中的银子。 “啧啧。” 众人早就习惯了他的轻佻,莫说扔一锭银子了,就算他把这些银子全部扔了, 宫人们也不会意外。 银子从空中落下来,李晃抬手接过,握在掌心捏了一会儿,又摊开手掌让太后看。 李晃道:“琅琊颜氏,对祖母可算尽心?” “一百万两白银,孤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银子。” 李晃虽然出身天家,见惯了华贵精致之物,但大多不是银子,而是使用或装饰的东西。 金银乃是俗物,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不会随身携带,更别提天家的皇子们了。 所以皇子们接触金银的机会并不多,再加上皇子们是没有资格进出国库的,纵然做了太子,也不是不能进的,故而李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银子。 一想到这些银子日后都要入秦钧的腰包,李晃便觉得心口在滴血。 国库空虚,无力支撑秦钧大规模作战的粮草,当然了,纵容国控充盈,朝堂上的朝臣们也不会拨给秦钧太多的粮草。 朝中不拨军粮,只能自己想办法去筹集。 颜家送来的一百万两白银,在宫中转上一圈,就会被秦钧收入囊中,而后换做粮草,给将士们当军粮。 这样一想,李晃心里又好受了点。 这银子虽然不是给他的,但也入不了太后的腰包,甚至也到不了秦钧手里,最终花费这些银子的,是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怀着这种我没有,你也没有的心理,李晃挑眉,嘴角微勾,道:“不知祖母准备如何处置这些银两?” 太后看了一眼如雪后青松般挺拔的秦钧,道:“哀家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银两?” “听闻北地缺粮草,这些银子,就给止戈用吧。” 秦钧一撩衣摆,面无表情谢恩。 李易的婚礼继续进行,天启城内外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与天启城的喜气洋洋相比,远在青州的齐氏一族的气氛,就有点凄凉可怜了。 齐文敬死死握住手里的茶杯,忍了又忍,才没把杯子摔在地上。 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人,纵然是火冒三丈,也要保持着面上的儒雅和谦和。 跪在地上的下人瑟瑟发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哆哆嗦嗦地转达着颜家的解释。 “颜家家主说了,那银子是送给六皇子的,并非是太后娘娘,且里面只有十万两银子...” “砰!” 齐文敬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上,胸口微微起伏,道:“只有十万两?那多出的九十万,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 有脸面的齐家人都聚在屋里,脸色凝重,犹如乌云压地,低声议论着颜家给太后送的一百万两白银。 脾气暴躁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道:“颜家欺人太甚,真当我齐家无人吗?” “太子、七皇子娶的都是齐家女,我们只需要撑过这一段时日,待小殿下们长成,谁还敢对我们齐家动武?” 其他人七嘴八舌附和着:“是啊,只要熬过了这段时日,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屋子里的议论纷纷,齐家族长闭着眼,手指捻着乌木做成的一串珠子。 不知过了多久,七家族长一声长叹:“罢了!” 齐文敬虽然是这一代的嫡长子,但对待齐家族长时,仍是十分的恭敬。 齐文敬道:“族长,您这是?” 族长缓缓睁开眼,环视一圈屋里的齐家儿郎,最终把视线停留在齐文敬身上,沉声道:“文敬,他们少不更事,你难道也看不清局势吗?” 齐文敬道:“这...” 族长道:“无论颜家给太后娘娘送了多少银两,颜家这个盟友,我们都不能断。” “文钦说的不错。” 族长看了一眼拍桌而立的齐文钦,继续道:“等明嘉明烟生下了小殿下,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但在此之前,齐家仍要与颜家交好。” 齐文敬低头沉思一会儿,道:“族长说的是,是我糊涂了。” 族长捋着胡须,道:“你还年轻,难免有顾虑不到的地方,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你作为齐家长房嫡子,肩上的担子极重,万不可再向今日这般冒失。” 齐文敬站起身来,向族长深深鞠躬,道:“是。” “坐吧。” 族长抿了一口茶,对齐文敬道:“明承膝下次子,聪明伶俐,可立为世子,你觉着呢?” 明承是齐文敬的嫡长子,发妻萧氏早逝,膝下留了一子一女。 明承年少丧妻,后又娶了颜家的次女做填房,如今也给明承填了一个儿子。 早死的萧氏出身于兰陵萧家,与齐文敬中意的姑娘同出一族,齐文敬爱屋及乌,对萧氏所生的一子一女极为照顾,唯恐他们被颜氏欺负了去。 萧氏的一子一女也不曾辜负齐文敬的厚爱,敏而好学,颇有大家风范,假以时日,必能撑起齐氏一族的兴旺。 齐文敬心中欢喜,便还早早地放出了风声,说以后的世子之位,非萧氏的长子莫属。 颜氏所生的次孙,年龄尚小,正处于牙牙学语的时期,根本看不出来什么,更别提担当重任,延续齐家的兴旺了。 齐文敬心中犹豫,眉头紧皱,道:“这...” 族长淡淡道:“文敬,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个人喜好厌恶,在家族昌盛面前,不值一提。” 齐文敬手指微微颤抖,深呼吸一口气,低声道:“文敬听族长的。” 就像当年,族长让他放弃萧氏庶女,娶张氏一样。 难受归难受,但他还是迎了张氏回来。 生为齐家的嫡长子,享受了齐家的荣华富贵,就要担起嫡长子的责任来。 他对不起萧氏,也对不住张氏,但他对得起齐家,这就够了。 齐文敬吩咐道:“着人挑个好日子,开祠堂,立世子。” 齐家只有和颜家紧紧皖成一股绳,才不会被秦钧趁虚而入。 世之大族,立世子要上达天听,不能擅自费立。 齐文敬写了折子,让人快马送到天启城。 同时,还吩咐安插在各地的眼线,把立世子的消息传得越热烈越好。 齐家立世子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颜家适时送来贺礼。 齐颜两家和睦相处的景象,让远在天启城的杜云彤发起了愁。 当真是立足青州千年的齐家,有着自己独到的本领,她这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算是白白浪费了。 非但没有离间两家,反而让两家更为亲密了。 颜氏生的孩子一旦被立为世子,以后的齐家也就有了颜家一部分,纵然是为了那个孩子,颜家也不会对齐家坐视不理的。 杜云彤哀叹出声。 怪不得说婚姻是最好的结盟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的确简单直白,让人防不胜防。 型号她做了两手准备,不至于面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 颜家没办法争取过来,那就劳烦姜度提兵出蜀了,不需兵临颜家城下,只需在颜家城池外远远地扎营就行了。 大军压境的这种威慑,足以让颜家不敢轻易出兵帮助齐家了。 若说是不然,就会被姜度抄了老家。 聪明如颜家,是不会冒这么大的险的。 姜度听完杜云彤的打算,沉吟片刻,没再像往常一般对度杜云彤言听计从。 姜度蹙眉道:“蜀兵不能轻易调动。” “南方蛮夷虎视眈眈,戍守边疆,镇守蜀地,方为我的职责所在。” 姜度目光朗朗,犹如寒夜星辰一般闪亮,虽有一抹愧疚闪过,但更多的是舍我其谁的潇洒笃定。 他可以借给杜云彤军粮,也可以倾尽家财帮助杜云彤购买粮草,但若是让他从蜀地调兵,却是万万不能。 他可以为杜云彤出生入死,纵然粉身碎骨、挫骨扬灰,他也毫不退缩,但他不能让蜀地的百姓跟他一起冒险。 蛮夷蠢蠢欲动,若他调兵出蜀,只怕不出三日,满意便会趁机入蜀。 蜀地虽然易守难攻,但对于自幼长在深山之中的蛮夷来讲,根本不算困难。 城中兵力空虚,过不了几日,就会被蛮夷破城。 到那时,蜀中百姓又要遭受百年前的战火肆虐。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大丈夫存于天地,有所为,有所不为。 蜀地百姓,是他的底线。 杜云彤一笑,道:“谁说一定要二叔带兵出蜀了?” “兵者,诡道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也说不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 巴拉巴拉小魔仙之撒豆成兵! 第101章 杜云彤笑吟吟地看着姜度,道:“二叔明白我的意思的。” 姜度思索片刻, 眸中精光微闪, 轻声道:“疑兵?” “我就知道, 二叔这么聪明, 一定想得到的。” 杜云彤点点头, 笑着道:“蜀地在二叔一族的治理下, 早已不复往日的穷山恶水之态, 如今的蜀地,比之广陵也不差分毫。” 她挺佩服姜家的。 蜀地比不得平原的土地肥沃, 也比不得广陵的得天独厚,蜀地到处是山川河流, 且山路难行,地广人稀, 千年以来,都是不毛之地。 多年前,姜氏一族受封蜀地,开始了长达百年的对蜀地的改造与重建。 数不清的姜家儿郎埋骨蜀地,终其一生,不知蜀地之外的景象,才换来了蜀地如今的欣欣向荣。 他们是真正值得尊重的人, 不止是蜀地的守护神,更是大夏朝的定海神针。 姜家在,蜀地便不会乱。 蜀地地处深山之中,周围皆是连绵不断的山脉, 唯有不多的平原镶嵌在群山之中。 地形特殊,易守难攻,更有蜀道难,难以上青天之说。千年来,只有蜀地之人出蜀,不曾有外人攻入蜀地。 故而蜀地不乱,大夏朝便有可以退守之地,无论外界发生何事,天家李氏都有机会重整山河待后生。 当然,蛮夷不属于攻入蜀地的外人之列。 蛮夷寄居在更深的山脉之中,一旦戍守蜀地的军队空虚,他们便会趁机攻入蜀地,掠夺粮草与财宝。 若只是抢些粮食与财宝,那还就罢了,蛮夷不习礼仪,蛮横无理,与禽兽无异,下山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夏人在蛮夷眼里,女人是可以供他们发泄私欲的工具,男人是可以吃的粮食。 蛮夷残暴,千百年来,夏夷不两立,两族争斗不休。 夏朝不是没有规模动兵,想要剿灭作恶不断的蛮夷,两军交战中,蛮夷速来打不过夏军,一见夏军,便退守深山不出。 深山难行,且多毒物瘴气,夏军在深山之中吃了不少苦头,可也奈何不了蛮夷,最后只得退兵。 蛮夷发觉夏军退兵,便又会出兵骚扰,仗着熟悉地形,让夏朝在深山之中折了不少将士。 数千年的交手,让夏朝头疼的同时也想出了应对之策——在深山下首建立关隘,戍守蛮夷不得出山。 山中丛林交战,夏军讨不到好处,但若是下山,蛮夷根本不是夏军的对手。 故而千年来,蛮夷们都被夏军困守在深山,若无夏军故意放出,蛮夷是根本出不来的。 这个法子虽然好,可也需要大量的将士戍守在关隘,一旦守备军不足,蛮夷们便会趁机下山,作恶蜀地。 姜氏一族世代镇守蜀地,为的就是不让蛮夷有片刻机会下山为祸蜀地。 蜀地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姜家麾下的将士们只能在蜀地戍守,根本不能大规模出蜀。 而杜云彤,也没想让姜度领兵出蜀,去帮助秦钧防守颜家。 若是为了一个颜家,反倒是把蜀地给丢了,那是得不偿失,捡了芝麻丢西瓜。 杜云彤道:“以二叔对蜀地的掌控,断绝蜀地与外界的往来交易,封锁所有消息的进出,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情。” 蜀地通往外界的道路不多,姜度只需要在各处关口处设下禁令便可,便无人可以自由出入蜀地。 至于会不会有人翻越连绵不断的群山来外界送信,杜云彤觉得,可能性不大。 群山之上,虎豹狼虫聚集,且多毒虫瘴气,纵容没被这些野兽吃掉,也会被瘴气毒死。 秦钧麾下暗卫素有大夏朝第一精锐之名,但也不敢轻易铤而走险,穿越蜀地的群山。 故而杜云彤认为,封锁蜀地与外界消息,是非常容易实行的。 姜度眉头微动,道:“还有信鸽。” 哪个世家大族培育的没有传递消息的信鸽,纵容防备了人,也不好防备信鸽。 总不能每座山头都驻扎军队,昼夜不眠地盯着天上的鸽子看。 “信鸽不用防备。” 杜云彤抿了一口茶,道:“若没了信鸽,怎么有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何人出蜀,又带了多少兵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打着二叔的旌旗。” 甘萝叶后味甘甜,暖暖的阳光又洒在身上,杜云彤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杜云彤道:“对了,别忘了在马尾巴上绑点东西,以壮声势。” 马尾巴一扫,尘土漫天,远远望去,犹如千军万马一般。 颜氏乃是千年世家,做事求稳而不涉险,姜度借秦钧粮草在前,又送银两灾后,颜家见此状况,多半会以为姜度悬心不下,亲自督军援助秦钧。 秦钧素有杀神之称,但姜度亦有蜀地守护神之号,少年坐领两州之地,如今更是把蜀地经营得有声有色,岂会是庸碌之人? 颜齐两家虽然有殷勤之好,齐家更是立了颜氏女生的孩子为世子,但颜家到底是屹立千年而不倒的世家,万事以世家利益为先,权衡利弊后,未必肯为了齐家同时得罪于秦钧姜度。 在座之人皆是人精,很快便想通其中关节,无不对杜云彤投以赞赏的目光。 姜劲秋更是道:“我以前在书上看过撒豆成兵之术,只以为是写书人哄骗世人的。” 马逐溪低头抿着茶,余光偷看着眉飞色舞的姜劲秋。 阳光洒满地,少女明媚又英气,眼睛里仿佛藏着星辰。 姜劲秋道:“你这法子,跟撒豆成兵也差不多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秦钧依旧是半敛着眼睑的面瘫模样,听着屋里众人皆夸赞杜云彤的话,锋芒毕露的眼角漫上一抹极淡极淡的暖色。 那暖色一闪而过,像是雪后初霁,瞬间让人软了心肠。 秦钧道:“还有。” “止戈果然最懂我。” 杜云彤丝毫不吝啬夸赞秦钧。 这种闷骚傲娇到极致的人,能跟她心意相通也是不容易了。 秦钧说的没错,她还有后招。 后招是对付让夏人恨得牙痒痒的蛮夷的。 杜云彤道:“二叔大可放出领兵出蜀的消息,引诱蛮夷下山。” “等蛮夷下山攻入关隘之后,来个关门打狗。” 百年来,蛮夷从没有停止侵略蜀地的野心,只要中原动荡,戍守蜀地的将士不多,他们便会趁机下山作乱。 哪怕嫁了个广宁公主过去,蛮夷们也没有丝毫收敛,拿出与大夏和好的态度。 听人言,蛮夷在接广宁公主的时候,还想趁机在蜀地抢掠一番,可惜姜度早做防备,他们没有成功罢了。 对于这种不知悔改,只知烧杀抢掠之人,对他们没必要客气。 秦钧对待蛮夷的态度虽然极端,但也代表了夏人对待蛮夷的态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蛮夷非灭不可。 杜云彤来自后世,自幼受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的教育长大,故而她原来对蛮夷的态度并没有夏人那样的恨之入骨,偶尔也会想夏夷两族是否有和平共处的可能。 但自从了解夏夷两族的恩怨后,杜云彤便再也不抱有这有想法了。 这个时代的蛮夷,与侵略中华的日本差不多,日本宣布投降后,再不敢轻视中华,但蛮夷不一样,哪怕被困局深山,也丝毫不改入主中原的野心。 在他们眼里,夏人就是两脚羊,就应该被他们欺压,女的发泄私欲,男的为奴隶粮食。 世人皆知以德报怨,却不知后面那句是何以报德。 这样的蛮夷,如秦钧所言,不值得活在世上。 秦钧平定青州,收服颜氏后,下一个目标,便是周围四夷。 她和秦钧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秦钧的目光,便是她的目标,在条件允许下,她不介意对蛮夷动手。 当然了,哪怕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 姜度假借出兵颜氏,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杜云彤道:“蛮夷只是毛化未开,但并非愚昧之人,他们下山,必会带上广宁公主,用来牵扯威胁二叔。” 马逐溪微微皱眉,姜度眸中亦闪过一抹犹豫之色。 广宁公主得罪于太后,但终究是一国公主,代表着天家威严,皇室脸面,她若是受辱,便是大夏受辱。 为了提防广宁公主受辱,姜度说不得要受蛮夷掣肘。 “二叔若在阵前见了广宁公主,什么都不用说,先射她一箭。” 杜云彤眸光微闪,道:“要记住,射胸口。” 秦钧低头抿茶不语,马逐溪忍不住道:“少府若是如此,便是以下犯上,谋害公主了。” 杜云彤看了一眼马逐溪,道:“公主是何等聪明之人,岂会丝毫准备不做,便跟着蛮夷上了战场?” 到底是没有与广宁公主相处过的人,不知道广宁公主的手段。 广宁公主为了李易,性命都获得出来,更何况只是受姜度一箭了? 邙山狩猎场上,广宁公主用苦肉计受六棱箭性命垂危的事情她现在还记得呢。 这般对自己下得去狠手的人,才不是会被蛮夷随意摆布的人。 指不定如今的蛮夷之地,早就被广宁公主玩弄于鼓掌之中了。 杜云彤道:“二叔放心,公主会感谢你射她的这一箭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太后把广宁公主嫁到蛮夷,着实是一招狠棋。 既解了气,又祸害了蛮夷。 姜度沉吟片刻,道:“一切依云儿之言。” 屋里的檀香缓缓升腾着,幻化成好看的云雾。 秦钧斯条慢理喝着茶。 杯中的茶见了底,秦钧看了姜度一眼,道:“本侯九月出兵青州。” 杜云彤手指轻扣着桌面,道:“如今是六月底,二叔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做准备。” “足够了。” 姜度手指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沉声道:“三日后,我回蜀地部署。” 姜劲秋放下了茶杯,道:“我也回去。” 姜度蹙眉道:“你留在天启。” 杜云彤只是想消灭蛮夷一部分兵力,而他更想把蛮夷全部歼灭,此战非同儿戏,不能有丝毫差池,若不是不然,姜家族人可能会全部战死深山。 姜度目光落在姜劲秋身上。 姜劲秋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再不是以前缠着他让他教她骑射的小女孩了。 阳光落在她脸上,她有着姜家人特有的剑眉星目。 眸若星辰,英气又热烈。 若说女子似花一般娇媚,那杜云彤便是雪中凌霜怒放的傲梅。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枝干蜿蜒曲折,却有傲骨在其中,雪月相宜,清绝压尽百花。 而姜劲秋,却不能用花形容,她更像是蜀地特有的楠竹,虽无桃李峥嵘艳色,却萧萧引风,不输松柏,四时长春。 她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是女子一生中最为美好的年龄。 姜度淡然一笑,道:“你走了,天启城便只剩云儿一人,你在天启,你俩可以相互有个照应。” 姜劲秋看着杜云彤,那张脸比花朵还要娇媚,眼睛一弯,人畜无害得犹如误闯凡尘的小鹿,忽闪忽闪的眼睛能让人的心都跟着软下来。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 与杜云彤相处久了,便会知道,此人满肚子的坏水,是秦钧不可缺少的心脏。 什么人畜无害,什么误入凡尘,都是假象罢了。 一刀劈开杜云彤胸口,只怕从里到外都是黑的。 黑到滴水的那种黑。 这种人,需要她的帮助? 姜劲秋道:“她会需要我的帮助?” “二叔你对她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姜劲秋晃着姜度握着茶杯的手,道:“二叔,我要回家。” “出来这么久了,我想家了。” 冒充姜度领兵出蜀,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姜度被她摇得杯中茶水都洒在桌上,最终道:“也好,我正愁没人替我领兵出蜀。” “真的吗?” 姜劲秋一声欢呼:“太好了!” 姜度答应得如此容易,杜云彤若有所思,与秦钧对视一眼。 秦钧仍是一副面瘫模样,仿佛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一般。 但杜云彤还是从他半敛着的眼睛里看到了隐藏得极深的担忧。 ——姜度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大肥章( ̄︶ ̄)↗ 忙完这周更新就恢复正常辣! 到时候会有加更哒! 第102章 姜度果然如他所言一般, 李易大婚后的第三天, 他便辞别杜云彤赶赴蜀地了。 与他一同回去的还有姜劲秋。 尘土飞扬, 马蹄声远去, 杜云彤长叹一声,对一旁的秦钧道:“二叔这次回蜀, 怕是做了和蛮夷不死不休的打算。” 尘土飞扬又落下,洒在秦钧的衣袖上。 秦钧眉头微皱,身边的暗卫侍从连忙上前轻轻弹下落在他衣上的尘土。 “姜家儿女多才俊,有这种打算,不足为奇。” 杜云彤垂下了眼睑,转身跟在秦钧身后。 侍从掀起轿帘,杜云彤上了马车。 秦钧一反常态没有骑马,也跟着杜云彤坐上马车。 驾车之人骑术极好, 轿子里丝毫不感觉摇晃,轿内燃着杜云彤最喜欢的檀香, 檀香之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花香,让人有种莫名的心安。 秦钧鼻翼动了动。 “你无需为他们担心。” 秦钧道:“为将者, 马革裹尸还...” 但见杜云彤脸色微变, 秦钧瞬间闭口不言了。 他有些不大理解杜云彤此时的黯然神伤, 自古以来, 哪个将士家属不做好了随时为家人披麻戴孝的准备? 战场军机变幻莫测,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善战如他,每次提陌刀上战场的时候, 做的也是百死一生的心理准备。 杜云彤不是生于市井之中只识小情小爱的娇柔女儿,她生于侯门世家,自幼受的教育也是相府嫡女许如清的言传身教,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她对政事、军机有着自己独特的、异于常人的理解。 既然知晓政治战场的残酷,想来也明白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的道理,故而对生死之事,应该看得极淡了。 远不应该像现在这般,得知姜度的打算后,长叹之后沉默不语。 姜度看了一眼杜云彤。 大概是因为她是女子的缘故吧。 女子本就比男子心思细腻,对生离死别会格外的伤感,似乎也说得过去。 想了半日,秦钧道:“二叔不是莽撞之人,若无十全对策,绝不会轻易与蛮夷交手。” 让他去安慰人,当真是能把人难为死。 酝酿踌躇半晌,也只说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好在杜云彤此时终于有了点反应,抬眉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你们这些人,动不动便是以身酬国,马革裹尸,你们杀痛快了,也死的痛快,却丝毫不考虑亲人会不会痛快。” 杜云彤是个好性的人,平时几乎没动过火,无论对谁说话,都是和颜悦色,但今日的这番话,与她往日的口气不同。 又急又快,像是火山喷发一般。 秦钧眉头微动,道:“文死谏,武死战,本就为文臣武将之责。” “错了!” 杜云彤险些被秦钧的这句话气吐血,手指戳着他额头,看他半敛眼睑没甚表情,忽然有种诸葛亮看阿斗的错觉。 秦钧这个人,就知道杀杀杀,想她也跟他相处这么久了,怎么就没把他的思想掰回来一点呢? 果然是那啥不可雕,那啥不可扶。 杜云彤恨铁不成钢道:“文臣的职责是济世救民,匡扶天下,武将的职责是开疆扩土,立不世之功!” “文臣武将都死了,谁来辅助君王?偌大王朝,让君王当光杆司令?” “别开玩笑了!” “秦止戈!我告诉你,你和二叔,都要活着回来,你要是死在战场上,我绝不会替你守寡。” 张牙舞爪的总是内心不确定的居多,若真是信心满满,心中笃定,又何须虚张声势做威胁? 她知道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从战场走出来。 但她对于这一切,并不害怕,她害怕的是秦钧姜度视死如归的思想。 在他们眼里,胜负大于一切,身家性命是随时都能舍去的,可在她眼里,再多的战功,都比不得二人的生命。 “一百个、一千个、甚至一万个蛮夷的性命,也不值得你们去换。” 秦钧瞳孔微微收缩,下意识地握住了杜云彤的手指。 大夏尚武,民风彪悍,夏人普遍的认知里,杀十人蛮夷,是平了,杀百人,便是赚了。 上至九五之尊,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是这种想法。 他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战场之上,用的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智谋用计,不是他想不到,而是在他的认知里,直面与蛮夷交战,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法。 “以命换命,是穷途末路后的不得已为之,我希望你和二叔,永远永远不要这样。” 杜云彤心口发酸,声音低了下去:“我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回来,你们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了。” “你不要急,我会想许多的法子——” 话未说完,便被温热气息迎了满面。 时光匆匆如流水,秦钧再不是当初那个纤瘦阴郁的少年,他如今的胸膛虽然仍不如军营将士们如出一辙的虎背熊腰,但也颇为结实可靠。 秦钧略显沙哑的声音的在她上方响起:“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杜云彤的心凉了半截。 想要推开秦钧,却又被秦钧搂得更紧。 秦钧继续道:“但我会努力活着回来。” 他心上的姑娘还在天启城等待着他的归来,他怎能弃她而不顾? 杜云彤捶打着秦钧胸口的手停了下来,忽而便笑了。 秦钧是一个极为重视诺言不会花言巧语的人,他既然这样说了,便不会失信于她。 杜云彤轻轻松了一口气,聚集在眼眶里的雾气不知何时划下了眼角,染湿了秦钧胸.前的衣裳。 “这样才对。” 杜云彤揉着眼睛,道:“二叔走之前,我写了三封信给劲秋,事关姜氏一族的性命,劲秋必然不会大意。” “她若是按我说的去做,不出意外的话,二叔虽有危险,但大抵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姜度对于姜劲秋来讲,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存在,他关系到了姜氏一族的兴旺,蜀地百姓是否能够安居乐业,姜劲秋虽然大大咧咧,是个不大细心的人,但在这种事情上,是不会粗心大意的。 送姜度黯然神伤,不过是想让秦钧说出一句让她安心的话罢了。 她了解秦钧的为人,一旦答应了别人某件事情,必会不顾一切也要达成诺言。 杜云彤小指勾着秦钧,道:“拉钩,你不许骗我。” 这动作孩子气得很,秦钧眼底一片柔色,任由她勾着小指,然后看她将两拇指相对,面色如盖章似的郑重其重。 秦钧心下一软,在杜云彤光洁如白玉般的额上落下一吻。 “不骗你。” ....... 攻打阳谷城是需要秘密进行的事情,秦钧私下练兵已久,只待粮草到位,便大军开拔,飞身去阳谷。 如今粮草已到位,齐文心又被杜云彤说动,不仅给了阳谷的城防军备图,更是将城内粮草分布何处,各将领私下里的不睦告知秦钧,好让秦钧对症下药,尽早取下阳谷。 秦钧出兵之前,杜云彤宴请齐文心,就着清荷飘香,与齐文心推心置腹一般。 历史的巨轮滚滚而行,齐家注定是被碾灭的一个,齐文心是聪明人,这个道理不需多说,她也明白。 齐文心抿着茶,衣摆飘飘若仙,淡然一笑,道:“翁主无需多言,你我一样,各取所需罢了。” “侯爷取阳谷一事,我会倾尽全力襄助侯爷的。” 杜云彤听齐文心如此说,心下稍安。 蜀地飞马来信,姜度的字迹一如他的为人,潇洒飘逸,虽为将军,但更像个仗剑天涯的侠士。 姜度言蜀地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九月,便会兵发琅琊,援助秦钧威慑颜家,让颜家不敢出兵帮助齐家。 看完姜度的信,下面是姜劲秋的字迹,说她已经拆了第一封信,什么都如杜云彤所说一般,问杜云彤是不是能掐会算。 杜云彤险些被她的话逗笑了。 什么能掐会算,不过是太过了解姜度了。 杜云彤继续往下看。 姜劲秋让她放心,说二叔交给她了,任谁也不能动二叔一根汗毛,让杜云彤专心去想秦钧的事情,别整日想那些有的没的。 什么文死谏武死战,她才不信那一套。 看完书信,杜云彤笑了一下。 姜劲秋很是上心姜度的事情,又有她的三封信作为筹划,想来姜度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这样很好,她也能把全部心思放在秦钧攻打阳谷这里。 因为要掩人耳目,不能为青州兵所知,秦钧对阳谷动兵采取了杜云彤的法子,扮作客商化整为零分批前去。 这个时代每个世家在各处安插的都有耳目,但并没有到达后世里事无巨细都能知晓的程度。 得益于秦钧杀神的暴虐称号,秦钧征兵时,除却北地受过秦钧恩惠的人,从其他人来应征,故而秦钧的士兵,多是心腹之人,不存在会有人私下给青州兵递消息。 只要天启城不传出消息,秦钧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兵临阳谷城下。 杜云彤把消息瞒得死死的,就连太后也没有告诉,更有甚者,秦钧乔装打扮出天启的时候,杜云彤连送也没有去送,只是赴了太后的约,坐上了去往皇城的马车。 李易新娶齐明嘉,乃是普天同庆的喜事,但齐明嘉初来天启城皇城,与众人并不相熟,太后作为一个颇为疼爱李易的长辈,自然爱屋及乌,着人请与齐明嘉年龄相仿的杜云彤来皇城,与齐明嘉聊天解闷。 当然了,齐明嘉的姑姑齐文心也没有落下,一同被太后请了过去。 马车行驶在宽阔平坦的宫道上,杜云彤手指微微挑开轿帘,抬头看向内城方向。 她原本想看青州的方向的,才挑开轿帘,便想起宫墙之中处处是眼睛,怕人看出端倪,只得硬生生转了视线,看向巍峨威严的宫墙。 马车到了内城便不能继续前行,换了小内侍来抬软轿。 杜云彤上了软轿,刚行没几步,忽而问到一缕桃花的甜香。 隐约中还夹杂着龙诞香的清香沉静,压着桃花香的轻浮风.流。 不用听宫人提醒,杜云彤也能知道来人是谁。 软轿停了下来,响起宫人们对李晃见礼的声音。 杜云彤正欲下轿,轿帘却被李晃用折扇挑起。 一双桃花眼风.流多情,李晃的嘴角也是微微勾着的,似笑非笑,大敞着的衣领露着大片白皙的肌肤。 杜云彤眉头跳了跳。 李晃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像是一只行走的花孔雀,不分未婚与已婚,但凡见到好看的女子,都想上前撩拨两句。 如今见了她,更是犯了老毛病。 杜云彤手指捏着帕子,面无表情向李晃见礼。 他要是敢出言不逊,她就敢一句话把他噎死。 李晃笑眯眯道:“七弟新婚,祖母赐下了不少美食。” 杜云彤依旧一副如秦钧一毛一样的面瘫模样,看着李晃的表演。 哪知李晃的目光只在她身上游走一番,笑得别有深意,道:“妹妹是贪吃之人,少不得孤来提醒两句。” “季节交替,有些东西能吃,有些东西...” 杜云彤握着锦帕的手指微微一紧,李晃的桃花眼笑得晃人,慢悠悠道:“...还是不要吃的好。” 此时阳光正好,透过轿帘洒在杜云彤身上。 杜云彤却只觉得身体微凉。 太后虽然让李易娶了齐明嘉,但也担心齐明嘉过早给李易生下孩子,为齐家所用,故而让人在齐明嘉的饮食里动了手脚。 太后除了对与姜氏一族有些关系的人还有几分温情外,对于其他人,从来凉薄,对齐明嘉下手的同时,未必会派人通知她。 李晃此话,是在提醒她,不要稀里糊涂成了被波及的池鱼。 虽不知李晃为何提醒她,但既然好意出言提醒,便是救她于危险的恩人。 杜云彤深深对李晃拜了一拜,抬头正欲说些谢语,却发觉李晃早已摇着折扇走远了。 日头甚烈,杜云彤额上划下一滴水珠。 水珠浸入衣服,很快便消失不见。 杜云彤如约赴宴。 刚刚走进李易的宫殿,便与李易迎了个照面。 许是因为大婚的缘故,自广宁公主走后,仿佛丢了魂的李易,彼时眸中有着点点星光,总算了有了几分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李易一挥衣袖,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带云妹妹过去。” 杜云彤有着翁主封号,故而李晃李易都以妹妹相称。 宫人退下,千雁百灵亦在身后远远跟着,李易压低了声音,对杜云彤道:“今日的吃食与茶饮,你万万不可碰。” 杜云彤手指微紧,道:“明嘉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依旧是大肥章~ 立了非常多的fg 小天使们发现了嘛~ 第103章 李易笑了一下, 目光飘向远方。 巍峨的宫墙连绵数理, 金色与红的颜色却不显轻浮,四角的天空在威严的宫墙与沉静的颜色里显得格外得透亮, 一尘不染,仿佛能浸出水来。 李易道:“我安排好了, 你放心。” 杜云彤握着锦帕的手指紧了又松开, 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圣母, 又有点多事。 齐明嘉是齐家女, 代表的是齐家的利益,过早给李易生下孩子,对于李易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 齐明嘉若是一朝生下孩子,便是天家这一代的嫡长孙,天家重嫡重长,纵然是为了嫡长孙的脸面, 也会对齐家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便是要秦钧顾及齐家人的生死,可纵然秦钧依命而行, 顾忌齐家, 但齐家却未必肯顾忌秦钧, 战场上刀枪无眼, 秦钧若因此丧了命,那才是得不偿失。 可若秦钧不对齐家网开一面,便是违抗天命,等待秦钧的, 是哪怕大胜归来,也落了个藐视天威的下场。 左想右想,杜云彤只能在心中道一声可惜。 可惜齐明嘉生在齐家,可惜又是齐家送来的一枚棋子,若是不然,凭着齐明嘉的样貌秉性,嫁一个如意夫君,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杜云彤跟着李易走进院子。 大夏的规矩,不封王的皇子要一直在皇城内居住,哪怕成了婚,只要没有封王,还是要在皇城里居住。 李易原本是个极不受宠的皇子,居住的宫殿是最偏远不过的,如今时过境迁,成了大夏朝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宫殿自然要换上一换。 如今李易居住的宫殿,是离太后所住的清宁宫不远的明义殿。 这一代的皇子死的死,疯的疯,腾出来了不少宫殿,清宁宫附近便有清思殿、武德殿等,但太后并未让李易居住,只是给李易选了个明义殿。 想来是要李易深明大义,莫为一时得失而郁郁寡欢,怀恨在心。 就比如广宁公主嫁入蛮夷之事。 不过说起来李易再怎么怀恨在心,在条条框框的礼法制约下,他也做不了什么。 太后是先帝的继室皇后,正德帝的生路,虽气量狭小了些,但于国于民,政绩可圈可点,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无论在朝中,还是在民间,威望远比正德帝和先帝要高。 尽管有人对她以女子身份干涉朝政而不满,但丝毫不影响她威加四海,成为大夏朝有史以来第一位摄政的女子。 这样的一个人,百年以后,她的评价也会只高不低,又对李易有教养提携之恩,李易但凡有点脑子,便不会对她不敬。 事实上,李易对她是非常恭敬的。 广宁公主之事虽然让他痛不欲生,可论起因果报应来,实乃广宁公主一手做就。 太后何尝不曾痛失三位心头肉? 不过是冤冤相报何时了罢了。 李易的聪明不亚于广宁公主,但没有广宁公主的不择手段,又比广宁公主多了几分不争不抢的淡然,颇有先太子李昊仁厚淳孝的影子。 大抵也因为这个原因,太后在对待李易上,多了几分温情。 当然,也仅仅是几分。 她会不留余力争取李易的利益,但不会设身处地为李易着想,就比如今日发生的事情。 如果是李晃或者李昱所娶的妻子,太后必会爱屋及乌,纵然忌惮齐家,也不会像今日这般狠心。 杜云彤一手托着茶杯,一手捏着茶盖,轻轻刮着茶水上的浮茶,眼睛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齐明嘉。 她是第一次见齐明嘉。 青州上承北地,下接广陵,这个地方出的美人,有着北方女子的落落大方,同时又略带着水乡女子的温婉可人。 齐明嘉今日穿的是与李易一样色系的衣裳,年少俏丽,如花朵盛开一般的赏心悦目。 如果说齐文心是深谷幽兰,高洁风雅,不食烟火,超脱绝逸,广宁公主便是带着露水的山茶花,额眉微蹙,我见犹怜,不胜可怜,那面前的齐明嘉,便是淡然绽放的菊。 不是我花开后百花杀的凌霜傲世,她有傲气,但更内敛。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理性却不盲从。 她身上有世家女的端庄沉静,从容笃定,却无世家女的工于心计。 杜云彤垂下了眼睑。 也有可能是齐明嘉与齐文心一样,都是极为善于伪装之人,她现在还看不出来而已。 齐明嘉饮下了茶水,浅笑着与杜云彤齐文心话着家常。 杜云彤抿了一口茶,并不咽下,只是含在嘴里,过了一会儿,便用帕子掩掩嘴角,借此吐出。 她的一旁,齐文心一边喝着茶,一边吃着小点心。 齐文心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之人,不用杜云彤提示,齐文心也能想得到齐明嘉身份尴尬,太后未必肯让齐明嘉生下李易的孩子,会在饮食之上动手脚,故而齐文心还在杜云彤进门的时候小声提醒了一下,让她务必不要吃李易宫殿的任何东西。 但齐文心彼时却淡然喝着茶水,吃着点心,恍若一切吃食都没有问题一般。 杜云彤眉头动了动。 难不成齐文心百毒不侵?还是说齐文心做了后手?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杜云彤索性不再去想。 齐文心既然知晓了太后在饮食上动了手脚,齐明嘉与齐文心同出一族,又是齐文心的亲侄女,想来齐文心会提醒齐明嘉的。 再说了,齐文心连她都提醒了,没道理不提醒齐明嘉的。 太后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不过太后从来不是只做一手打算的人,齐明嘉躲了今日,还会有明日,齐明嘉是齐家女,不可能躲掉的。 杜云彤放下了茶杯。 秋季是丰收的季节,也是凋零的季节,微风拂面,已有了几分寒意。 皇城不同其他地方,这里种植的树木终年长青,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点缀在侧,虽偶有几片叶子顺着风速,打着旋儿落下,但丝毫不影响皇城里的繁荣茂盛。 树叶落了下俩。 齐明嘉往嘴里送茶的动作微微一滞,手指轻颤,慢慢地放下了茶杯,手指滑落在小腹的位置。 齐文心眸光微闪,道:“这是怎么了?” 齐明嘉强忍着痛,脸上挤出一丝笑,声音极低,到:“我...有些不舒服。” 杜云彤心里跟明镜似的,让宫女内侍忙去请太医。 多半是小产了。 纵然在后世看过无数的女子小产的片段,但真当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杜云彤还是如法做到心绪平静。 女子的谈天说地李易不好在场,在把杜云彤送过来的时候,他便去延英殿了,齐明嘉出了意外,宫女内侍们在去请太医过来的时候,杜云彤又嘱咐他们把李易也一起请过来。 齐明嘉被宫人抬进了寝宫,留下一道蜿蜒殷红的血线。 杜云彤眼皮跳了跳,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握住锦帕,脚步虚浮地跟在宫人后面。 李易此时不在,无人主持大局,她纵然心中慌乱,也要强作镇定。 宫殿门槛颇高,齐文心虚扶一把杜云彤,帕子掩了掩眼睛,小声道:“翁主当心。” 杜云彤心绪渐渐平复,一边走,一边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与齐文心说着话:“夫人没有提醒她?” 齐文心眼望着因众人急促脚步而晃动不已的纱幔,浅声道:“这是齐家女儿的命数,谁也改变不了。” 杜云彤抿唇不语。 转过屏风,杜云彤来到齐明嘉床畔。 世家女永远是世家女,纵然经受着极大的痛哭,齐明嘉的鬓发也不曾乱,面上虽赢弱无力,但看上去仍是端庄沉静的。 齐明嘉虚弱道:“让...翁主...姑姑担心了。” 杜云彤握着她的手,眼圈微红。 齐文心给她掖了掖被角,小声安慰着,说着第一胎难免会不稳的事情,对于太后动手脚之事,却是丝毫不提。 太医抵达了寝宫,杜云彤与齐文心避嫌去了偏殿。 李易匆忙赶来,面上满是慌乱,带倒桌椅,瓷器碎了一地也不自知,不顾阻拦地半蹲在齐明嘉床榻,颤声道:“怎么会这样?” 齐明嘉浅浅一笑,脸上一点血色也无,道:“妾...虽为齐家女,但...更是殿下的...妻子。” 寝宫静默无声,李易身体微微一颤。 太医苍老的声音响起:“殿下节哀。” 梁上垂下来的纱幔是云锦制成的,绚烂如天上的云霞一般,榻上的被褥是蜀绣,绣工精巧却又有序。 烛光晃动,各色绣面越发灿烂晃眼,李易的原本绷得笔直的肩膀慢慢低了下去,手指轻抚着齐明嘉苍白的脸。 过了半晌,李易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 众人尽皆退下,李易哑声开口:“为什么这么傻?” 喝完小宫女端上来的参汤,齐明嘉有了几分精神,轻轻握着李易的手,略显吃力道:“不要怪太后,太后一切...皆为殿下着想。要怪...就怪妾的身份吧。” 李易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太后的打算,但身为齐明嘉的夫君,他还是把这件事告知了齐明嘉,让齐明嘉早作提防。 但齐明嘉还是喝了茶水,吃了点心,一.夜荒唐后的孩子,终究随着空气里飘着的血腥气消散不见。 齐明嘉低低的声音仍在继续:“那夜之后,殿下原本是可以不娶妾的。” 李易是太后如今最为看重的皇子,没必要娶一个名声尽毁的人,纵然是为了安抚齐家,也可以只把她纳为妾,并不做正妻。 “妾...知道,殿下娶妾,不过责任使然。” 她能感觉得到,李易并不爱她。 李易是一个极为平和的人,无论待谁,都是会让人如沐春风,只有在遇到心上的姑娘时,眼底散发出光芒。 光芒小心翼翼,怕为人知,更怕心上的姑娘知,给她带来烦忧。 爱得平静又不经意,漫不经心却情根深种。 齐明嘉温柔一笑,继续道:“但...妾既与殿下皆为夫妻,便与殿下为一体。” 谁年少不曾有过爱慕之人? 哪怕知道没有可能,哪怕永远深藏心底,可当遇到那人时,心里还是欢喜的。 她都懂得。 “自然一切...以殿下利益为先。” 齐明嘉轻轻说完话,李易的拥抱迎了满面。 精致的瑞兽里不断飘出檀香,飞舞着的纱幔慢慢静止下来。 屋外风声又起,小内侍们忙着动作小心地捡着落叶。 侧殿的齐文心抿着桌上的茶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杜云彤说着话:“我虽为女子,却无女子之身。” 杜云彤听此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齐文心。 齐文心手指随意地划过小腹,笑得释然又平静。 齐文心看向杜云彤,道:“我很羡慕翁主,有着出身高贵的母亲,有着许相一府做靠山,不用身为庶女的艰辛与黑暗。” 杜云彤垂眸道:“外祖家倒下之后,未出一月,我的母亲,我的弟弟,都死了。” “那是之后的事情。” 齐文心道:“翁主年幼之时,仍是金奴玉婢伺候长大的。” 杜云彤抿唇不语,想反驳,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些尊贵的生活,是原来的杜姑娘的,她在二十一世纪是个孤儿,自幼受白眼欺负长大的,远没有齐文心说的那么幸福。 等她穿来大夏朝的时候,就已经是一手烂牌了。 糊涂懦弱的父亲,偏心到极致的祖母,还有一心想要弄死她的小吕氏,许如清虽然给她留了百万家财,但在没有自保能力的情况下,无异于小儿抱金砖过闹市。 所以原来的杜姑娘,才会走上了一条没有回头路的路。 齐文心又抿了一口茶,道:“翁主是嫡出,永远体会不到庶出的苦。” 齐文心手指握着茶杯,端在杜云彤面前晃了晃,漫不经心道:“这种东西,我早就不知道喝了多少了。” “我是庶出,又是续弦,无论是齐家,还是王家,都不会允许我生下孩子,去威胁王少斌的位置。” 听到这,杜云彤心头泛酸。 世家大族,明争暗斗在所难免,若齐文心生在后世,以她的才情,足以做个叱咤风云却又淡然出世的奇女子。 杜云彤道:“是我唐突了。” 引得齐文心想起了伤心事。 齐文心摇摇头,道:“出生,是我没办法选择的事情,但活成什么样子,却是我能够选择的。”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户,丝丝缕缕照了进来,洒在人身上,略有些暖。 杜云彤眼皮跳了跳,默默收回了刚才对齐文心的评价。 ——齐文心哪怕在这个女子地位低微的大夏朝,也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奇女子。 齐文心放下了茶杯,看了一眼寝殿的位置,道:“我该走了。” “翁主放心,阳谷一城,我会全力协助侯爷的。”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你不搞事本侯救烧高香了 齐文心:我知道我狠毒、招人恨、精于算计、为达目不择手段 但我知道,我压根就没想做个好女人 去他喵的善良正直小娇妻 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是朵黑莲花 第104章 齐文心再三保证会全力帮助秦钧拿下阳谷城, 想来她是可以放心的...吧? 可想来想去, 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 齐明嘉的事情尘埃落地,失去了一个孩子, 太后象征性地派人过来慰问,李易去了太后的清宁宫, 听宫人说, 跪在殿上不知道在恳求什么。 一切似乎都在往该进行的道路上发展。 可她还是有点担心, 但又说不出担心什么, 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战争上的未知太多了。 秦钧姜度一日不平安归来,她心口便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重无力,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杜云彤坐在软轿上,小宫女放下了轿帘。 想给秦钧写封信问问情况,可秦钧是秘密出行的, 飞鸽往来太过频繁时,容易被人察觉。 所以连信都不能写, 只能眼巴巴地在天启等着暗卫送来的捷报。 回到府上, 百灵端来的时兴的果蔬, 和杜云彤爱吃的小点心, 杜云彤看了一眼,懒懒道:“我要减肥,撤下吧。” 着实没什么胃口。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太难熬了。 叩门声响起,杜云彤眼前一亮, 道:“快进来!” 想来是秦钧的送信回来了。 既然都能送信回来了,阳谷一城大抵也没什么问题了。 暗卫双手托着信,对杜云彤行礼。 杜云彤身体微微前倾,吩咐着百灵磨墨。 秦钧都能写信了,那便是一切都准备稳妥了,她也可以给秦钧回信了。 杜云彤欢喜道:“是侯爷送来的吗?快,快拿给我。” 暗卫抬眉看了一眼杜云彤,复又垂眉,道:“是蜀地来的?” “啊?二叔的?” 杜云彤从百灵手中接过毛笔的动作微微一滞,坐了下来,笑了一下,道:“二叔的,也很好。” “快拿过来吧。” 暗卫将信递给一旁的千雁,千雁把信呈给杜云彤。 拆开信纸,印入眼眶的是姜度潇洒的字迹。 姜度言道,蜀地一切都很顺利,该出蜀的将士们已经出蜀,该留守关隘的驻守在山下,让杜云彤按计划行事,莫辜负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末了又有姜劲秋的字写在最下面,说她会看好二叔的,让杜云彤放宽心,不用担心蜀地的事情。 杜云彤一边笑,一边给姜度回信。 姜度做事妥贴得很,纵然一时有与蛮夷同归于尽的心思,但又姜劲秋守在他身边开导劝解,想来他会淡了这种想法。 假扮姜度的将士已经领兵出蜀,不出数日,便会驻扎在离琅琊不远的地方,威慑颜家不敢轻易出兵援助齐家。 而姜度的大部队,仍在蜀地等待着蛮夷们的自投罗网。 蜀地的百姓与蛮夷有着血海深仇,蛮夷中计,蜀地将士们必会痛打落水狗,此战之后,蛮夷们元气大伤,待秦钧料理完青州的事情,便可入蜀将蛮夷赶尽杀绝。 这样的日子不会太远。 或许秦钧统一天下后,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模样,与一个少年郎游山玩水共享繁华,可比一个年过半百伤痛满身的老侯爷养眼多了。 杜云彤写完信,让暗卫仍给姜度送过去。 这封信姜度大约是没时间回的,这个时间点的姜度,不是忙着给蛮夷设下圈套,就是忙着跟蛮夷拼个你死我活了。 杜云彤猜得没错,此时的姜度,的确在忙着给蛮夷设陷阱。 姜度勒马,抬头看向连绵不断的大山,勘察地形归来的副将一手拿着地图,一手指着山脉,问姜度:“少府,我们弃一城,把蛮夷放到这个位置就可以了。” 因为山上是蛮夷,周围的城池里的百姓早在百年前便迁走了,留守在城里的,皆是蜀军将士。 以放弃一座城池的代价,将蛮夷们引到峡谷中,周围是直插云霄的山峰,中间只有一条小道可以通行,如同一个天然的布袋一般,待蛮夷到此,蜀军将士趁机反扑,必能把蛮夷消灭在峡谷中。 山间的晨风吹起姜度深蓝色的抹额,启明星自东方升起,微弱星光洒下,映着抹额上精致的绣花。 姜度额上的抹额让人想忽视都难。 这还是副将第一次在姜度身上见到抹额。 抹额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因布料名贵,又保存的良好,故而看上去跟新的差不多,若不是那折痕太过崭新,副将几乎以为是个新的抹额。 而新的抹额,是没有那么深的折痕的。 大夏的儿郎们多勒抹额,尤其以世家子弟为甚。 年龄尚小时,是家里贴身伺候的丫鬟绣的抹额,年龄大些时,便是心上的姑娘所绣的了,待成婚之后,便只戴妻子绣的。 这几乎是一个约定成俗的规矩。 但姜度不曾成婚,更无相好的姑娘,至于贴身伺候的丫鬟,那就更没有了。 姜家家教甚严,不允许子孙们在脂粉堆里打滚,故而姜家的儿郎们,从无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是跟着教习师父长大的。 副将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那抹额绣工极好,金丝绣做日月,墨色绣做蜀地特有的楠竹,戴在姜度额上,与他青竹似的气质相映成趣。 可以想想得到,送他抹额的人,必是一个极为了解他,对他又极为用心的人。 若是不然,这么琐碎的活儿计,是做不到这么细致精美的。 副将又看了眼,撞上了姜度看向地图的目光,发觉副将的目光落在他额上,姜度笑了一下,道:“好看吗?” 副将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彼时正在商议军机大事,他却一直盯着姜度的抹额看,这种失职,足以拉他下去打军棍了。 “末将失职。” 副将忙跪了下去。 姜度扶起副将,淡然一笑:“以后莫再犯了。” 副将连忙称是。 姜度拍拍副将的肩膀,目光又看向远方,道:“你还年轻,以后会有人送你的。” 而他,却再也没有人送了。 他曾经以为只是错过,可后来却是天人永隔。 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他只能顺着自己走的这条路闷头走到黑。 山间的风有些凉,抹额与发丝交织飞舞,缠.绵又深情。 姜度收回了目光。 手指轻点着地图,姜度道:“只是定武一关,还不够。” 定武关,是阻挡蛮夷的第一关,百年前,姜家先人入蜀,浴血奋战后,以武力建此关,一关定胜负,故而此关名为定武关。 定五官到峡谷的位置,只装得下不足三万的兵马,他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再让三关。” “三关?”副将眉头深皱,道:“少府,这样太危险了!” 三关之后,便是蜀地的门户,离百姓们太近了,距离不足百里。 更何况,姜度让人带兵出蜀,并不仅仅是虚晃一招,原本与杜云彤约好的只是三千兵马,姜度怕颜家看出端倪,足足派了一万兵马过去。 其中不乏姜家直系府兵。 蜀地的将士分两种,一种是蜀地当地的居民从军,另一种,是姜家从中原之地带过来的府兵。 府兵在蜀地落户后,娶了蜀地的女儿为妻,生下来的孩子依旧是从军,悍勇之风世代相传,而蜀地当地的士兵,却是农忙为民,战时为军,远不比姜家府兵来得能征善战。 姜度派了一万兵马援助秦钧,自己的实力便被削弱不少,若再放给蛮夷三城,蛮夷一拥而下,最少有二十万兵马,在蛮夷绝对的人数压制下,姜家府兵虽然善战,但也未必能从蛮夷手中讨了好。 更别提三关之后便是蜀中腹地了。 定武、靖军、白马三关之后,只剩剑门天险可守,天险之后,便是蜀地百姓。 这样太险太险了。 副将再三相劝,姜度抬眉眯眼,淡然一笑,道:“定武关内,倒满火油烈酒,白马关上,备满连弩。蛮夷入关之后,关定武白马,困住蛮夷,若蛮夷来攻,只用连弩设之,无需迎战,待十日之后,蛮夷人困马乏,再行出战。” “如此一来,莫说蛮夷兵力远胜我军,纵然多我军十倍,又有何惧?” 副将拿着地图的手指微微一紧,道:“少府当真用兵如神!” 姜度摇头一笑,道:“此计并非我所想。” 是杜云彤想的。 但杜云彤的计谋没有这般险,只让两关便可。 杜云彤只想让蛮夷元气大伤,而他却想把蛮夷一网打尽。 副将好奇道:“不是少府所想,又是何人?” 姜度道:“一位故而之子。” 副将见姜度不远透漏那人的名字,也识趣地不再问,然而心里,却对出主意之人充满了向往。 姜度的手指落在定武关上,道:“蛮夷若是溃败,周围五路可走,必然拼死攻入定五官,到那时,以明火攻之。” 明火遇到火油烈酒,顷刻间便会化为火海,本就是丧家之犬的蛮夷,在熊熊烈火的燃烧下,走向生命的终结。 “下去布置吧。” 姜度眸色深沉:“我们与蛮夷的千年恩怨,该了结了。” 副将领命而去。 太阳从浓雾中跳出身影,启明星渐行渐远,勘察地形的将军引马回营,一身戎装英气明媚的少女一人一马,立在关下。 “二叔!” 姜劲秋纵马赶来,关隘里似乎都回荡着她的埋怨:“你怎么不等等我?” 姜度揉了揉她的发,道:“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这样可不成。” 姜劲秋板起脸,认真道:“云儿让我看着你,片刻也不能离。” 姜度一笑,道:“二叔又不是小孩子。” 二人一边说,一边进了关隘。 阳光在地上投下短短的英姿。 到了房间,姜度指着挂在房中的地图,向姜劲秋说着他的部署。 杜云彤的计谋不曾有半点疏漏,每一点,每一处都照顾了,就连只有姜家人所知的阴平古道也兼顾了,提醒他们要在古道上注意防守。 姜度道:“姜家留守蜀地的府兵有十万之众,蜀地士兵亦有二十万之多,虽然蜀地士兵不如府兵善战,但只用府兵对付入关而来的蛮夷,也绰绰有余了。” 姜劲秋点点头,手握成拳,道:“咱家府兵个个以一抵十,蛮夷远不是府兵对手,再加上连弩和烈油,不用十万兵,也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姜度看了姜劲秋一眼,道:“你也知道阵法计谋的重要性了,不错。” 姜劲秋睁大了眼睛,不服气道:“我一直在看兵书,一刻也不敢松懈。” 姜度笑笑,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手指指向琅琊颜氏和青州齐氏的位置。 “我们这边必胜无疑,但定北侯那里,却是不易。” 姜度眉头微蹙,姜劲秋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走。 “琅琊颜氏,青州齐氏,个个虎踞当地百年,哪个是好相与的角色?颜氏素来注重文轻武,兵力或许不胜,以我估算,约有十五万兵马。” 每个州地的兵马,都不会低于十万,因地域环境不同,或有不同偏差。 姜度坐领两州,蜀地只是其一,两州皆要防备蛮夷,故而兵马比寻常州地多些。两州加在一起,约有五十万的兵马。 但琅琊的颜氏,显然与姜家不同。 琅琊地处平坦,是大夏朝最为繁荣的州地,在无外族的骚扰下,颜家自然不以养兵马为重。 故而姜度保守估计,颜家有十五万。 姜劲秋的小脸皱成一团,如包子一般,道:“那青州的齐家呢?” “青州齐氏,只怕与我们不相上下。” 青州地大物博,上承北地,有防守北方赤狄的重任,中接天启城,有拱卫京师的作用,下与颜家接壤的同时,又临近海边,自然还要防范水贼。 三条重任加诸在齐家,齐家若无五十万兵马,只怕担不起这些重任。 天下九州,秦钧占北地三州,姜家有两州之地,郑氏一族独霸中原,颜氏、萧氏与齐氏瓜分剩下三州。 九州之中,若以武力来论,佼佼者当属青州,原来还有中原之地,但经过郑家百年来不断作死后,中原如今的经济与人口,在九州之中是倒数。 蜀地与北地虽然广袤,可多山川沙漠,季候恶劣,远不及青州适宜生存。 齐家在青州经营多年,若无五十万兵马,是不敢向秦钧叫板的。 秦钧虽坐领三州,可惜北地环境实在太过恶劣,人口又极少,这些年秦钧又连年征战,战死了不少将士,如今的秦钧麾下,能不能凑过三十万兵马,还是个问题。 秦钧虽然善战,但青州不同北地,齐家在青州极有威望,百姓只知齐家而不知天家,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会给齐家报信。 这样一来,秦钧的军队便失了先机,处处暴露在齐家的眼皮子底下。 更何况,秦钧不熟悉青州地形,未必能在城池攻防战上讨得便宜,姜度思来想去,总觉得秦钧此战甚悬。 “这么多兵,云儿要怎么办?” 姜劲秋一手托着下巴,苦恼地盯着青州地图看。 姜度看了姜劲秋一眼,斜飞入鬓的剑眉动了动。 何时他这个小侄女的关注点,从秦钧身上转到杜云彤身上了? 姜度笑了一下,声音清朗:“我们与蛮夷交战,用不了这么多兵士。待我梳理两州将士后,拨出二十万,由你带领,帮助定北侯。”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本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何时需要人帮? 第105章 一百零四章 “不行。” 姜劲秋斩钉截铁道:“这样太危险了。” “我们调兵出蜀的消息一旦被蛮夷们知晓, 两州之地的蛮夷都会趁机下山。单是蜀地的蛮夷就不止二十万, 更何况两州的蛮夷了,我不能让二叔冒这个险。” 姜度揉着眉心, 道:“我们有险可守,装备、武器皆在蛮夷之上, 况又有云儿制作的连弩, 一人便能当十人用。对于蛮夷, 三十万兵马, 足矣。” 然不论姜度如何说,姜劲秋只是不同意。 她回来蜀地的时候,杜云彤交代了一遍又一遍,让她一定要看顾好二叔,万不能离蜀地而去。 其实纵然杜云彤不交代,她也不会离开蜀地。 她的父母,皆死于蛮夷之手, 她的兄长虽侥幸活命,但断了一条腿, 血气方刚的好儿郎, 却再也上不了战场。 姜家人口众多, 可灵位也多, 没当祭祖时,祠堂里整齐摆放着的众多灵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累积了数百年的血海深仇,她想亲手刃蛮夷, 为父兄,为姜家,也为蜀地的百姓们报仇。 如今战机一触即发,她怎能领兵出蜀? 绝对不可能。 姜劲秋道:“二叔不必再说,我不会走的。” 彼时太阳已经从云雾中东升,温暖阳光洒满大地,偶有山风穿过窗户而来,略带着几分凉意,撩起人额前的碎发与衣摆。 姜度抹额的发带轻轻摆动,阳光在他脸上投下好看的剪影,他手指微曲,收拢在袖中,笑了一下,道:“秋儿,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于天地来讲,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罢了。” “人的生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百年之后,谁都会老去。人会老死,但意志却永远不会老。功业,报仇,远不是姜家的追求。秋儿,我们姜家存在的意义,你还记得吗?” 提及姜家祖训,姜劲秋收起散漫的坐姿,肩膀挺得直直的,正色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不错。” 姜度点点头,赞赏道:“姜家,不止是蜀地的姜家,更是天下的姜家。” “秋儿,如今天下需要你,需要姜家。” “可是——” 冰冷的盔甲被体温暖得温热,此时的阳光更添一分热气,姜劲秋只觉得手心满是汗珠,湿嗒嗒的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姜劲秋犹豫道:“蜀地也需要我,也需要姜家。” 姜度道:“蜀地,有我,就够了。” “宵小之辈,不值得姜家倾尽全力。” 杯中的茶由适中的温度变得冰凉,姜度慢慢喝着茶,思路越发清晰。, “你必须去帮定北侯。” 齐家狡诈无信,颜家更是深藏不露,无论哪一个,都是极为难缠的,只有秦钧的北地将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原本是不打算出兵帮秦钧的。 蜀地四周皆是山,山上满是蛮夷,蜀地自己都应对吃力的情况下,是没法出兵帮秦钧的。 直到拆开杜云彤的信件,看到杜云彤对蜀地的筹划部署,才发觉对付蛮夷,远不需要这么多的兵。 以前的他,思想被困在如何攻进山上,剿灭藏身深山的蛮夷,山路难行,且多毒物瘴气,无数个姜家儿郎葬身深山,再不回转。 可哪怕死再多的姜家儿郎,剿灭蛮夷仍是需要继续的事情。 不熟悉地形的情况下,想要消灭蛮夷,便需要多蛮夷几倍的兵马,蜀地满打满算只有五十万兵马,以至于剿灭蛮夷的事情推行缓慢,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敢帮秦钧的。 杜云彤的法子,是把蛮夷引出来打,蛮夷在深山如鱼得水,可当到了峡谷平地时,就不一样了。 攻防战、平野会战是大夏将士最为擅长的,又有杜云彤制作的诸葛连弩和火油在手,对付蛮夷,只需要用原来的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的兵马就足够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让姜劲秋领兵出蜀,去襄助秦钧。 盔甲相撞,副将带着一身阳光,走进了屋。 副将对姜度见礼,姜劲秋起身向副将抱拳还礼。 副将还礼后,道:“少府,将士们集合完毕,等候少府阅兵。” 姜度站起身,看了姜劲秋一眼,道:“秋儿。” 姜劲秋慢慢站起身。 门大开着,直射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姜劲秋看着面前永远意气风发,永远壮志酬筹的男子,嘴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 二叔说的不错,秦钧需要她,天下也需要她。 她既然出生姜家,就要承担起姜家人的宿命——敢为天下先。 姜家人的命,从来是由不得自己的。 她不能任性。 “二叔,走吧。” 逆着光,姜劲秋走在姜度身后。 男子身材高大,为她挡去刺目的阳光。 点将台上,姜度分给姜劲秋十万府兵,十万募兵,又点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将随她而去。 姜劲秋深深拜下,深呼吸一口气,闭目朗声道:“末将领命!” 姜家旌旗飘起,浩浩荡荡的人马奔腾出蜀地。 姜度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正午阳光甚烈,姜度眯眼道:“募兵退守剑门关,姜家府兵随我出征,若非府兵全部战死,募兵不得出剑门关半步!” 副将微惊,道:“少府,这...” 校场之上,刀枪如林,盔甲似雪,十万姜家府兵,神情肃穆,声音浑厚,直冲云霄:“愿为少府死!” 姜府闭上了眼,声音几不可闻:“有死无生之事,姜家府兵来做就够了。” 得了消息的蛮夷们蠢蠢欲动,蛮王点将之后,蜂拥下山。 山风萧萧,抵挡蛮夷的第一关定武关在山石箭弩齐下的攻击下,轰然开城。 蛮王眸中闪过一抹得色,指挥着蛮将们继续往前冲。 靖军关又被攻下,狼啸与蛮夷们的叫声在山谷回荡。 四个蛮夷抬着广宁公主来到蛮王身边。 广宁公主一身白衣,长袖掩面,垂眸轻轻咳嗽着。 难闻的气味越来越近,广宁公主手按着胸口,低声咳了一会儿,柔声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蛮王手捏着广宁公主因咳嗽而微微泛红的脸,手指在那柔软的脸上抚摸着,铜铃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道:“哎,都是公主的主意好。” “要不是公主提议,本王还不敢过来呢。” 蛮王手劲颇大,在广宁公主脸上留下几个指印,广宁公主微微侧脸,额眉微蹙,像是一朵摇曳在风雨中的山茶花,娇嫩欲滴,我见犹怜,瞧上一眼,铁汉也要化作绕指柔。 广宁公主垂眸轻声道:“大王弄疼我了。” 蛮王哈哈一笑,松开了手指。 夏人就是娇弱。 山风吹来,广宁公主又咳了起来,伺候她的奴隶们捧来了山参熬成的汤,喂她饮下。 广宁公主慢慢饮下,方觉得好受一点,这才抬眉看向蛮王,撒着娇道:“一会儿若是打起来了,大王可要好好保护我。” “哦?”蛮王一挑眉,道:“你是夏人公主,他们哪个敢对你不敬?” 听到夏人公主四个字,广宁眼中泛起雾气,眼眶里聚满了水,直直地看向蛮王,道:“我已是弃子,没有人希望我回去。若是不然,我又怎会帮大王出谋划策,去攻打故土夏人?” 美人落泪,如梨花带雨,她又出生天家皇室,一举一动都说不出的好看,惹得站在一旁的蛮将们纷纷替她抱不平。 蛮王眼睛微眯,把广宁公主搂在怀里胡乱安慰着:“公主委屈了。” 攻下一关,蛮夷们稍作休整后,又重新出发。 姜家人骑白马,着银甲,远远望去,如山间飘来一片云一般。 姜家人曾在此处将蛮夷杀得望白马而逃,此关故名白马关。 白马关不同定武、靖军,它更为高大恢宏,也更为难攻。 石头堆积成的关隘,坚不可摧,任由蛮将如何叫骂,守关之人皆是坚守不出。 一连三日,蛮王没了脾气。 晚间生火,广宁公主身披着银狐大氅,围着火堆烤火。 蛮王啃着烤肉,口齿不清道:“公主有什么好法子?” 山间温差极大,广宁公主紧了紧大氅,温柔道:“坚守不出,必然是因为姜度带兵出蜀,此地兵力不足,故而才不敢与大王交战。” 广宁公主环视着周围高.耸入云的山脉,秀眉动了动,道:“兵力空虚,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王若不抓着这个机会将蜀地拿下,等姜度回援,可就再也没机会了。” 蛮王咬下烤肉,眸色深沉:“明天我去叫骂。” 无论是打架,还是骂街,蛮王都是一把好手。 然无论蛮王如何叫骂,守关之人只是不出战,蛮将们攻城,六棱箭如雨,打着旋射下,尸首堆积如山,逼得蛮夷们不敢再靠近。 前方叫骂声震天,后方广宁公主接过蛮将递来的六棱箭,轻轻地笑了。 关隘下的尸首们几乎能将山路封死,二十万大军,尚未攻下白马关,就折了一万。 蛮王心中郁闷,迎着箭羽督促攻城。 蛮将们若是胆敢退战,被他手起刀落劈成两半。 如此僵持数日,白马关终于有了松动。 石头制成的城门缓缓开启,为首的夏人将领身骑白马,银甲银枪,如一道闪电般,冲进了蛮夷阵营! 马蹄声如雷震,滚石火油配合箭弩齐下。 修罗场降临世间。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榜单的我丧成咸鱼╮(╯▽╰)╭ 祈祷编编爱我一次 明天给我一个榜单QAQ 第106章 “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夫人,保重。” 微风飘着裙摆, 杜云彤冲齐文心招着手, 道。 齐文心浅笑:“翁主留步。” 齐文心与王少斌辞别众人回青州,历史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正德二十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青州齐氏, 琅琊颜氏, 兰陵萧氏, 蜀地姜氏,开始了各州地的部署。 秦钧返回北地调兵的消息传遍九州。 九州震动。 皇城之中, 齐明烟重重把书信拍在桌上,柳眉倒立, 道:“糊涂!” 陪嫁丫鬟忙给齐明烟揉着胸口,温声劝解:“姑娘, 五公子还小, 一时想不明白姑娘的苦心也是有的,姑娘回信好生劝几句也就是了。” “再说了,公子不明白, 姨娘难道还不明白吗?姨娘在青州,必然会开解公子, 让公子认夫人为母的。” 齐明烟手支着额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小?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知道该怎么讨好夫人和老夫人了!” “都是姨娘纵的他, 越发没规矩了。这种脾气也是能随意发的?姨娘也不管着点他!能记在嫡母的名下,那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齐明烟越想越气,发间凤衔牡丹坠下长长的流苏,无风轻轻地颤着。 “若不是我在皇城得了太子殿下青眼,夫人又怎肯把弟弟记在她的名下?他倒好,一口便回绝了,也不想想,我花费了多少心血才求得夫人松口。” 太子李晃好.色,天下皆知。 齐明烟虽自负美貌,但心里也颇为忐忑。 天家之子,何等尊贵,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见过?会喜欢一个曾出了一个给他戴绿帽子的齐家女吗? 但见了李晃之后,李晃对她的态度,让她打消了这种顾虑。 李晃一连歇在她房里,温声软语,花前月下,几乎让她以为,她要江山,李晃也会毫不犹豫地捧给她。 前来送嫁的人将此事告知了张氏,张氏得知齐明烟受宠,才勉强松口,让齐明烟的弟弟充作嫡子,记在她的名下。 这本是一件极为高兴的事情,偏生齐明烟的弟弟拒绝了,让齐明烟好不气恼。 气归气,气完之后,仍要心平气和劝弟弟。 谁让她只有这一个弟弟呢? 她后半生的指望,全在这个弟弟身上。 至于李晃,虽然宠她,可她心里也明白,床榻之间男子说的话,不信也罢。 李晃在她床上能这般说,在旁人床上,也能这般说,她不能信,也不敢信。 她母亲倒是信了父亲当初的那番话,所以至今都是没名没姓的通房,若不是她做了李晃的侍妾,她母亲连个姨娘都混不上,死后连齐家祠堂都入不了,只能做孤魂野鬼。 齐明烟心下发酸,脱了指上精致的护甲,提笔落字,循循善诱劝解弟弟,宽慰姨娘。 写完信之后,齐明烟问道:“秦钧的军队走到哪了?” 丫鬟道:“听金銮殿伺候的内侍说,已经出了北地,大约月余时间,就会到阳谷城下了。” 墨汁在宣纸上印开大大的墨渍,齐明烟搁下了笔,蹙眉道:“秦钧马快,善于千里奔袭,我们万不能以青州军的速度来估算他的速度。” 想了一会儿,齐明烟让丫鬟换了信纸,又写了一封信:“秦钧悍勇,非青州军所能敌,可避其锋芒,待其人困马乏之时,再让王将军趁机出兵。” 两封信装好,丫鬟安排人手送出。 金乌西坠,余辉似红云一般恋恋不舍地拖着长长影子,在窗台上投下淡淡光芒。 齐明烟斯条慢理地戴上护甲。 夕阳余晖,越发将那白嫩的手指衬得如青葱一般,齐明烟瞧了一眼窗外景色,随口问道道:“殿下今日歇在哪?” 丫鬟道:“殿下今日一整天都在陛下身边尽孝,哪也没去,想来晚上才会回来。殿下素来疼姑娘,姑娘只管等着殿下便是。” 李晃并没有给齐明烟名分,故而伺候齐明烟的人仍以旧时称呼混叫着。 齐明烟带护甲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骤冷,道:“不必等了!” “那里有个不顾伦理纲常的狐媚子,殿下不会回来了!” 齐家接到齐明烟的书信,待看完之后,立即吩咐下来,加强各地的防守,尤其以阳谷三城为重。 青州地势平坦,并没有蜀地各种山隘天险来守,只有连绵数理的城墙抵挡着各地的烽火。 阳谷三城,是外界攻入青州的第一道门户,不容有失。 原本防备森严的三城又被着重加强,青州增援的兵马陆续到来。 为防止秦钧隐瞒身份混迹其中,齐家切断了青州与各处的贸易往来,再不许客商来青州。 装扮成客商的秦钧早就混迹其中,漫不经心地坐在酒楼二楼喝着茶。 通往青州的官道上,齐家的马车叮铃作响。 马车上,王少斌与齐文心相对而坐。 齐文心低头垂眸拨着描金香炉里的熏香,道:“公子为何投诚定北侯。” 王少斌抿了一口茶,淡淡地看着面前气若幽兰的女子,道:“为王家。” 齐文心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解下腰中香囊,从里面拿出半块熏香放在香炉里,道:“那待会儿,说不得要委屈公子了。” 马蹄声如雷震,秦钧的黑甲军将马车团团围住。 黑甲军围困王少斌的消息传到阳谷,守城将士们对望一眼,领兵去救王少斌。 王宏的儿子虽多,但看重的只有王少斌一人,百年之后,王家的基业必然交到王少斌手里。 此时若是王少斌出了意外,他们这些守城将士一个也跑不了。 浩浩荡荡的青州兵纵马出城,荡起滚滚尘土。 二楼上,随侍在秦钧身旁的暗卫立刻拉起织锦帷幕,将秦钧护在里面,不让分毫尘土污了秦钧的眼。 秦钧饮完杯中的茶,放下了茶杯。 暗卫收起帷幕,并起两指,放在唇间。 清脆哨响后,通体没有一丝杂毛的骏马飞奔而来,马啸声响彻云霄。 街上乱成一团 秦钧轻弹靴子上沾染的尘土,从二楼跃下。 随侍的暗卫从楼上扔下秦钧的盔甲,如黑云压日一般。 伪装的府兵们纷纷聚在秦钧身边,宫七大声喝道:“定北侯秦钧在此,想要留得性命的速速还家!” 骏马前蹄高高抬起,秦钧身着盔甲,轻纵马缰。 他天生就为战场而生,根本不需要别人襄助才能成事。 青州兵出阳谷城的半刻钟后,阳谷城失守。 秦字旌旗高高扬起,秦钧的盔甲不断往下滴血,一步一步来到城楼。 风声烈烈,秦钧站在城楼上,极目四望,夕阳西下,血色染辉。 宫七放飞送往天启城的信鸽。 阳谷城失守的消息传到前去营救王少斌的青州兵中,为首的将领王守仁远望阳谷,半晌无语。 黑甲军悍勇远超想象,王守仁虽然救出了王少斌,但损失也颇为惨重,单凭阳谷的一支军队,已经无法平安将王少斌送往王宏身边。 再加上阳谷城失守,无家可归,王守仁一边派兵求援,一边保护王少斌去往昌平。 昌平守军得信,派兵支援王守仁,但在路上,惨遭问徽带领的黑甲军伏击。 杀完援军,只留一个王守仁相熟的将领后,黑甲军换上援军装备,与王守仁回合。 两军会师,问徽装扮成青州兵,手握着匕首,锋利刀尖抵在将领腰间,走在将领身后。 与黑甲军浴血奋战后,王守仁浑身是血,精神也有些不济,看见将领只带了不足万人过来,面上有些不虞之色。 往常只听秦钧的黑甲军以少胜多,悍勇非常,他只以为是面对赤狄,赤狄装备不好的缘故,今日一番交手后,才发觉,秦钧并非浪得虚名,脑筋不大灵光,却还能百战百胜,靠的是远超常人的锐不可当。 昌平城只派了这点人前来援助,若是再遇到了黑甲军,只怕会全军覆没。 王守仁道:“怎么只来这些人?” 将领脚步虚浮,如履薄冰,刚要张口,腰间的冰凉刀尖贴着肌肤,让人不寒而栗。 将领吞了吞口水,道:“昌平亦是重中之重,不敢分兵太多。” “罢了,速速回城。” 他虽然留了人手断后,但未必能撑多长时间,还是早些回昌平为好。 平野会战,天下无人是秦钧的对手,但若进了城池,这无坚不摧的骑兵,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他只要拖到王宏大军赶来,虽然失了阳谷,但有救王少斌的功劳在身,一样可以将功赎罪。 将领擦着额间的汗,连声道:“好,好。” 王守仁翻身上马,往昌平城而去。 此时彩霞满天,隐约有飞鸟划过天空。 王守仁抬头,望着一闪而过的白色飞鸟,停住了脚步。 像是信鸽。 问徽眼睛微眯,道:“将军?” 信鸽来去匆匆,暗卫拆开书信,递给杜云彤。 杜云彤看后,怔怔坐在椅上,半晌没有说话。 百灵叫了又叫,杜云彤堪堪回神,捏着信纸的手指微颤,轻声道:“二叔...糊涂。” 一轮弯月下,广宁公主手持着镶满宝石的银质匕首,抵在姜度的喉咙,虚弱道:“本宫..要多谢少府的那一箭。” 话刚出口,广宁公主便不住地咳嗽起来。 胸.前的伤口再度裂开,染红了白色的衣衫。 广宁公主身体微颤,握着匕首的手指就划过姜度。 血色蔓延下来,广宁公主一手捂着胸口,脸色比月色还要苍白几分。 “若非少府的那一箭,蛮族之王...仍会怀疑本宫是夏人安插在蛮族的眼线。” 山风迎面拂来,吹动着姜度已经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战袍。 鲜血滴滴答答落下,山野间的青翠色变成血红。 姜度看着面前娇弱似花朵的少女,道:“那么公主殿下,是,还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姜度:我的求生欲很强 第107章 “本宫为什么是?” 广宁公主似乎在笑,可眼里一点笑意也无, 眸中的神色竟比清冷月色还要凉几分。 山间的夜风吹来, 隐约传来蛮族叽里呱啦讲话的声音。 夏夷不通婚, 语言更是不通, 广宁公主初来蛮夷之地时,花费了不少功夫去学蛮夷的话, 才有现在与蛮王畅谈无阻的情况。 可再怎么畅谈无阻,又有什么用,必要关头, 蛮王依旧会毫不犹豫用她的命去威胁蜀军。 因为她是大夏的公主, 是夏人。 她在素有大夏第一神射手之称的姜度手下死里逃生,才换来蛮王对她的信任。 胸前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广宁公主握着匕首的手指又颤了颤。 锋利的匕首划破姜度肌肤,鲜血不断滴下。 广宁公主道:“大夏给了本宫什么?是羞辱, 是无尽的折磨!” 夏夷有别,从来不通婚,她却成了第一个嫁给蛮夷的那个人。 月色凉如水,倾泻而下,越发显得她脸色似纸一般的苍白。 她眼望着北方,泪水无声划落。 她生于大夏,长在天下, 可是大夏却抛弃了她,把她远远放逐在茹毛饮血的蛮夷堆里,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说到最后,怨怼变成止不住的轻咳,广宁公主断断续续道:“本宫...凭什么替大夏卖命...” “凭七殿下,在等着公主回去。” 姜度轻声道。 广宁公主微怔,而后笑了起来,道:“本宫回不去了。” “太后、姜度、朝臣,甚至天下百姓,没有人希望本宫回去。” 广宁公主微微抬头,看着面前虽满脸血污,却依然不减意气风发的男子。 姜家的人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他们眼底有星辰,活得耀眼且热烈。 曾经何时,她是羡慕他们的。 广宁公主眸光微暗,转了视线,道:“本宫知道少府的打算。” 蛮王本想用她威胁蜀军,让蜀军不敢对蛮将动手,却不曾姜度的那一箭又快又急,丝毫没有顾忌她的性命。 不受威胁的蜀军随着姜度冲锋。 蛮夷们攻城数日,人困马乏,哪里是蜀军的对手?更何况,蛮夷本就打不过蜀军,不过仗着熟悉山路地形,才能把蜀军拒在山下。 此地并非深山,蛮夷的优势完全没有用武之地,蜀军如潮水一般涌来,蛮夷抵挡不住,只能溃不成军撤退。 而姜度,便趁着蛮将撤退的时机,混迹在蛮将之中,更是混到了她的身边。 为了提防她做夏人的内应,套出蛮族的消息,蛮王派来照顾她的蛮夷都是又聋又哑的,且不以真面目示人,脸上都带着吓人的青铜面具,好让她分不清谁是谁,想收买人心也无从下手。 蛮王终究还是低估她了。 想她出身天家,从一个舞姬之女成了这一代唯一一个有封号的公主,更是成了城府极深的太后的心腹大患,岂会被眼前的这点困难给难住? 她的心思缜密,早把伺候她的的聋哑蛮夷收拾得服服帖帖,同样,她的细心也让她发现了伪装成带着面具聋哑蛮夷的姜度。 广宁公主道:“少府混迹蛮族之中,是为了探查蛮夷的住所,以便来日领兵,一举消灭困扰大夏千年的蛮夷。” 她佩服姜度的心思,也佩服姜度的胆量,九死一生的事情,竟做的这般义无反顾。 只可惜,溃败的蛮将们还没回到山上的住所,就被她发觉了。 而后被她下了麻药,寻了个借口骗到这里,用匕首横在他脖子上。 她只需要稍稍用力,就能悄无声息地把姜度杀死在这里。 没有人知道他是让蛮夷们闻风丧胆的姜度,更不会有人来给他收尸。 深山之上,他的尸首只能被野兽们啃食。 广宁公主笑了笑。 山间昼夜温差极大,广宁公主的伤口尚未痊愈,冷风吹来,广宁公主只觉得眼前发黑,肩膀晃了晃,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山间灌木丛都是坚硬无比的,稍不注意,便会刺破人的皮肤,引下一连串的血珠。 想象中刺痛没有传来,温暖的手掌扶住了她的肩膀,耳畔是姜度清朗的声音:“当心。” 月色倒影在广宁公主瞳孔,广宁公主扶着身边树木站稳,秀眉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道:“你没有中毒?” 姜度淡然一笑,道:“既然混于蛮夷之间,少不得要提前做些准备了。” “那你还——” 话说一半又停下,广宁公主自嘲一笑,道:“少府倒是比皇后娘娘聪明许多。” 须臾之间,广宁公主想明白许多事。 姜度素有大夏第一神射手,他若是真心想要她的命,又怎会射偏那一分? 不偏不倚,让她伤势虽重,但却害不了性命。 明明知道混在她身边更容易被她发觉,姜度还是选择她这里,更是若无其事喝下她提前备好的□□,跟着她来到这里。 她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不过是姜度的故意为之罢了。 是她自作聪明了,还以为能在这里了结了姜度。 听到皇后娘娘四字,姜度眸光微暗。 但只是一瞬,片刻之后,姜度仍是那副霁月风清的疏朗面容。 “本宫不会帮少府的,少府杀了本宫吧。” 广宁公主倚在树上,闭上眼,平静道。 “不。” 姜度一笑,道:“公主会帮我。” “公主并非池中之物。” 姜度环视一圈周围连绵不断的山脉,道:“这蛮夷之地困不了公主。公主想回到大夏,可困难重重,无人希望公主还夏。” “而我,是唯一一个能够帮助公主的人。” 月色下,姜度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女,轻声道:“忍辱负重,探查蛮夷消息,助蜀军消灭蛮夷,此等不世之功,足够洗去公主犯下的所有杀孽了。” 广宁公主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见到姜度般,上下打量着他。 她自诩聪明无双,勘破世人心思,将无数人玩弄在掌心之中,却猜不透姜家人心理在想什么。 就好比多年以前,姜皇后临死,说她不恨她。 就好比如今的姜度,能一脸坦然地说着与她合作之事。 哪怕姜后和李昊李昱或多多少都死在她手上,她依旧从姜度眼里看不到恨意。 夜风又起,乱了人的发丝。 广宁公主拂过鬓间的发,道:“少府不恨本宫?” 皎皎月色,似碎了一地的玉屑,又像是能指引人前行的启明灯。 战场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场,每场战争后是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姜家人的使命,是终结这一切,还百姓太平天下。 哪怕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至于谁为天下之主,谁又成了九五之尊,从来不是姜家人在乎的事情。 姜度淡淡一笑,眸似银河里被天水浸染过的星辰,一尘不染,璀璨明澈。 姜度道:“公主太小瞧姜家。” “姜家人有儿女情长,爱恨情仇,更有家国天下,千秋功业。” 广宁公主瞳孔微微收缩。 “本宫...受教了。” 广宁公主将鬓间的发梳在耳后,看了一眼姜度,道:“本宫机关算尽害人数十年,竟被少府一番话说服,有了想要拯救天下的冲动。” 面前的姜度平静浅笑,广宁公主垂眸,道:“或许本宫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么坏。” 月光洒下来,照在广宁公主脸上,静谧又安详。 浮沉不定多年的心,在这一刻变得平静无比。 “不过在等待一个可以带本宫走出囚牢之人罢了。” 姜度道:“世间从不曾有囚牢困住公主,是公主画地为牢。” 广宁公主一笑,恍若山茶花盛开山间,纯真无邪,娇弱柔软。 上天终究眷顾了她一次,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 她是公主,大夏朝的公主,纵然出身卑微,可也有着出身天家特有的责任和使命。 她可以为皇位不择手段,杀人如麻,但永远不会做出叛国投敌之事。 劝诱蛮王出兵,不过是看破了杜云彤的计谋罢了。 什么姜度带兵出蜀援助秦钧,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她,在放出这个消息的时候,杜云彤必然与姜度商议了在蜀地布下天罗地网,等着蛮夷自寻死路。 她与杜云彤斗了这么多年,但在这件事情上,她愿意帮杜云彤,哪怕她猜得出杜云彤肯定下了若姜度见了她,先一箭把她射死的命令。 谁让她是公主,是公主,便永远不会背离自己的国家。 广宁公主捡起地上的青铜面具,递给姜度。 “说起来,少府是难得聪明通透之人。” 广宁公主手扶着胸口,慢慢向营地走去。 “没有本宫,少府永远也走不出这深山,更无从机会领兵灭夷。” 姜度跟在她身后,月色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风声喧嚣,远处蛮夷的声音越来越近,姜度突然道:“云儿不曾要我杀死公主,云儿言及只有此举,才能让公主取信蛮王。” 广宁公主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笑了起来。 “是了,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广宁公主转过身,苍白脸上有着几分皎皎月色,道:“请少府转告杜姑娘,本宫一日公主,一生公主,本公主是大夏的脸面与脊梁,绝不会做叛国谋逆之事。” “本宫会活着回去,再与她斗个你死我活。” 作者有话要说:皇子公主们虽然都挺混蛋不靠谱 但在国家利益面前 都很拎得清 就连好色昏庸的正德帝 年轻时也是御驾亲征一腔热血酬社稷的~ 第108章 蛮夷的营地越来越近,广宁公主从袖中拿出绣着墨竹的抹额。 绣工极好, 针脚细密, 又有金银线交织在其中, 在月色照射下, 隐约有暗光浮动。 这条抹额,纵然经历了二十年的风雨, 但仍然精致无比,样式并不过时,反而有几分岁月沉淀后的庄重感。 不难想象, 当初绣这条抹额的人, 花费了多少心思在里面。 广宁公主把抹额递给姜度,浅笑温柔道:“杜家姑娘的母亲,一定很漂亮吧?” 若不是这条抹额,她还不知道来人是姜度。 她猜得到姜度肯定会派人混入蛮夷之中, 只是没有猜到这人会是姜度。 此举太险,九死一生,又或者是有死无生,敢来的人,比如是烈士。 姜度带着这个东西起来,怕是做了死在深山上的打算。 能与心爱之人送的抹额一同死去,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守终生。 抹额上沾染了几点血迹, 姜度剑眉微蹙,道:“不及公主殿下天生丽质,蕙质兰心。” 广宁公主轻轻一笑, 道:“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名动一时的许相之女许如清,岂是本宫能够比拟的?” 姜度一笑,并未接话。 广宁公主看了一眼姜度。 月色下,男子眼底流淌着星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抹额上的血迹。 “许先生是幸福之人。” 当年的许如清才貌双绝,有大夏第一才女之称。广宁公主不愿称她为夫人戳了姜度的伤心事,索性便以先生来称呼。 广宁公主垂眸,道:“纵然过世多年,仍有少府心心念着。” “至今孑然一身,非卿不娶。” 许是她的话触动了姜度的伤心事,姜度眉头微动,淡然道:“公主谬赞,愧不敢当。” “许夫人是承恩候杜砚之妻,于我而言,不过故人罢了。” “她早就不是杜砚的妻子了。她是以许家女的身份葬在许氏一族的颍水祖坟,黄泉路上,与杜砚再无任何瓜葛。” 月色下,姜度擦拭抹额的动作微微一顿。 广宁公主拢了拢衣袖,道:“本宫以前不懂,温柔淡泊的许先生,怎会有如此刚烈的一面。今日与少府一叙,方知许先生决绝刚烈的由来。” 夜风像是情人温柔的手,轻轻抚动着抹额。 广宁公主无不感慨道:“许先生不枉此生。” 抹额上的血迹经过细心擦拭,只留下一个极淡极淡的血渍,许是怕姜度心疼损坏了抹额,广宁公主道:“少府无需忧心,会洗掉的。” 姜度点头,把抹额整齐折好,放在怀里,贴在心脏的位置,小心地安放着。 一如多年前,他握着那个巧笑倩兮的少女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他的心跳,为她而狂乱无措。 那时候的她羞红了脸,声音几不可闻,他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其实仔细想想,大概也就是相守一生莫相负的话。 只可惜,他最后还是负了她。 姜度眸光微暗,抬头看了一眼月色。 月的阴晴圆缺总有规律,可人的悲欢离合,却无迹可寻,意外发生,除了应对别无他策。 姜度收回目光。 面前的少女一身白衣,身影纤瘦,但背却挺得笔直,病弱的身体和我见犹怜的面容后,隐藏着巨大的能量。 山茶虽美,却藏于深山不为人知。 想要探寻她的真面目,唯有披荆斩棘走进深山方能知晓。 月色洒满衣襟,姜度道:“公主。” 广宁公主微微侧脸,道:“何事?” 姜度道:“有人在等公主还家。” 月光之下,那小小巧巧的下巴轻轻地笑了,半边脸上是自嘲也是释然。 广宁公主道:“少府无需安慰本宫。” “本宫记得自己当年所做之事。” 广宁公主竖起右手,指甲尖轻轻贴在左边侧脸上,低头一笑,道:“不愿有没有期待本宫回去,本宫都会回去。” 姜度眉头微皱,道:“公主,我去天启之时,曾有一人找过我。” “林远次子,林慕之。” 指甲冰凉,广宁公主慢慢抿起唇,道:“他找少府做什么?” “他求我护公主周全。” 夜风又起,吹起人的衣角与发丝。 姜度道:“他说他不知道公主闺名,他会等公主回去,亲口告诉他。” 广宁公主瞳孔微微收缩,睫毛颤了一下。 广宁只是封号,她的闺名已经很久很久没人提起了。 抬起头,皎皎月色还似旧时温柔。 那夜林慕之把她从湖中救出,就时这般的夜,这样的月。 “夜色渐深,我们回去吧。” 姜度一声轻叹。 回到营地,四处都是受伤的蛮夷,大骂着夏人狡诈。 夏夷不同婚,不往来,言语更是不通,姜度驻守蜀地多年,也研究了蛮夷多年,曾不顾反对学了蛮夷的话,故而听的懂蛮夷在说些什么。 夏人的小娘子白白嫩嫩,夏人小孩子的肉最为柔软可口。 哪怕遭遇了惨败,蛮夷们的话题也离不开这些。 姜度扫了一眼周围蛮夷。 顶着一张造型吓人的青铜面具,无人看的到他的脸,更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 袖子里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姜度跟上广宁公主的步伐。 “习惯就好了。” 广宁公主用只有他俩人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粗鄙无礼,嗜血好杀,是蛮夷的天性。 蛮夷之间没有男女大防,只要看对了眼,俩人往树林一钻,便完成了生命的大和谐。 名声、脸面,在这个茹毛饮血的世界根本不存在。 什么兄死弟及,什么父子共用一女,在大夏名言禁止的事情,在这里随处可见。 这里是身为女子的地狱。 广宁公主身边并无女子伺候。 她原本是用宫女陪嫁的,在蛮夷接到她的前一天,她把宫女们全部放走了。 没必要让旁人跟着她一块去送死。 如今伺候她的,除了贴身随侍的两个蛮夷哑女外,便是带着青铜面具的蛮将。 天聋地哑,蛮王想让她什么消息也打探不出来。 哑女见广宁公主回来,对她打着手势。 一会儿蛮王过来她这里。 广宁公主挥手,让哑女下去。 夜色越来越深,蛮王大步而来。 见广宁公主挑弄着熏香,蛮王道:“以后就不用这劳什子香了。” 广宁公主放下香炉,笑了一下。 蛮王忌惮她是夏人,一直给她用着避孕的东西。 大抵是姜度的那一箭作用颇大,彻底打消了蛮王对她的猜忌,不再让她用香避孕。 说来好笑,蛮王不愿意让她生下蛮夷之后,她又何尝希望怀上蛮夷之子? 互相算计罢了。 清晨的山风有些凉,蛮王走出营帐时,随手给广宁公主披上银狐大氅。 修整一夜之后,蛮夷开始向山上的住所缓缓移动。 蛮王在前方开路,后面亦有蛮夷注意防守,提防夏人再度来袭。 全员戒备,蛮王同父异母的弟弟奉屠来到广宁公主身边。 四个带着青铜面具的蛮夷抬着椅子的四角,广宁公主围着大氅,低头挑弄着腕上的镯子,漫不经心地看了奉屠一眼。 奉屠看向她的目光热切里又带着几分关心。 广宁公主双手平放在膝上,轻嗔道:“你还是快走吧,免得大王生气。” 奉屠道:“我更怕你生气。” “油嘴滑舌。” 姜度跟在广宁公主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没有听到。 说实话,他挺佩服广宁公主的,面对着这样的蛮夷,还能游刃有余穿梭其中。 山间的天空是湛蓝,朵朵白云点缀其中,行走的蛮夷惊动林中的飞鸟,飞鸟们扑腾着翅膀飞向蓝天。 同一方蓝天下,杜云彤手握着蜀地送来的书信半晌无语。 她不是没有猜到姜度会乔装打扮混在蛮夷之中,她就是猜到了,所以对姜劲秋千叮咛万嘱咐,要姜劲秋一定留在姜度身边,时刻劝诫姜度不可如此行事。 可偏偏,姜劲秋被姜度支走了,领了二十万大军去援助秦钧。 没有姜劲秋在身边,姜度行事再无顾及,战胜蛮夷之后,便做蛮夷打扮混在了蛮夷里。 如今她手里拿着的书信是姜度的副将姜世忠写的,要她不要担心,说蜀地无忧,少府在行事之前,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而少府的行动轨迹,更是用姜家特有的东西留下的,他们必能随着少府留下的提示,找到蛮夷的藏身之地。 若三月之后,少府仍不回转,便由他带领蜀军,深入大山,荡平蛮夷,为国尽忠。 放下书信,杜云彤揉了揉眉心。 她怎么不担心? 蛮夷与夏人的长相并不相同,蛮夷的长相粗狂多胡须,夏人长相多俊美,姜度的面容更是潇洒俊逸,剑眉星目,行动之间,有着身为武将的气宇轩昂,又有着世家子弟的儒雅风流,怎么看,怎么与丑陋粗鄙的蛮夷格格不入。 只怕刚混迹蛮夷之中,就被人察觉了。 退一万步讲,姜度隐藏得非常好,没有被蛮夷发现,可广宁公主哪里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与广宁公主合作,不异于与虎谋皮,前几个试图与广宁公主合作的皇子,坟头上的草都三丈高了。 最后一个与广宁公主合作的人名叫李昙,虽然尸体没凉,但这会儿还在秦钧暗卫的关押之中,活得也不大如意。 前车之鉴这么多,姜度是以怎么的胸襟要去和广宁公主合作呢? 杜云彤颓然坐在椅上。 千雁从她手里拿过信,看完之后轻声道:“少府不恨公主?” 姜皇后和两位太子都死在广宁公主手里,姜度竟然能心无旁骛毫无芥蒂与广宁公主谈合作? 杜云彤道:“二叔事事以国事为重。况皇子夺嫡,本就残忍异常,没有广宁公主,也有其他人。” 更何况,姜皇后的性子,本就不适合宫廷。 鲜活善良对爱情抱有期望的人,是与冰冷残酷的皇城格格不入的。 严格来讲,姜皇后是死在出身姜家身上。 若她不是姜家女,她可以自由自在的,嫁一个她喜欢的男子,相夫教子度一生。 可惜她是姜家女。 姜家女必须为后,不为后,天家寝食难安。 姜家一族,从来不是自由的,为了天下,为了李氏王朝,他们付出了太多太多。 曾经的姜度的兄长与姐姐,如今姜度与姜劲秋,他们时代相承,担起守护大夏的重任。 杜云彤松开手指,双眼缓缓睁开,道:“我想去蜀地。” 千雁百灵一惊,手里的东西也顾不得了,连忙劝道:“姑娘,万万不可。” “侯爷不在,马大人也走了,偌大天启城,全部要靠您一个人盯着,您若是去了蜀地,这天启城可就乱了套了!” “先不说七殿下有没有坐镇京中的本事,单是一个虎视眈眈的太子殿下,就已经让七殿下难以应对了,更别提金銮殿中的朝臣,和各大世家的琐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 第109章 千雁也点头, 道:“您但心少府, 我们都能理解, 可是您纵然去了蜀地,也无济于事的。” “少府已经混在蛮夷之中, 蛮夷尚未察觉, 若姑娘现在去蜀地, 消息传到蛮夷处,蛮夷必然警觉,察觉蜀地出了意外。到那时, 反倒是对少府不好。不若姑娘仍留守天启, 静观其变。” “再说了,少府征战蛮夷数十年, 对蛮夷了若指掌, 又有姜家英灵在九天之上保佑, 必然会平安归来。” 杜云彤复又坐下, 脊背抵在坚硬的花梨木椅子上,隔着薄薄不了,硌得背上有些疼。 “是我冲动了。” 杜云彤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度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 姜度比杜砚更像是一个父亲,在她初来大夏,举目无亲深陷险境之时,是姜度从天而降救了她,带给她感动和安心。 “你们说的对。” 她现在去蜀地,反倒是害了姜度。 她去蜀地的消息一旦传开, 蛮夷必然会警觉,警觉之后若是再盘查山上的蛮夷,才是真正把姜度推到了死路。 她不能去蜀地,她只能留在天启。 皇城里的李易,被暗卫看守的李昙,无论哪一个,都离不开她。 现在只能祈祷姜度一切顺利,广宁公主能被姜度说服,与姜度一同把蛮夷们送进地狱。 她不担心广宁对大夏朝的忠心,她只担心一旦遇到危险,广宁公主必然会推出姜度保全自己。 她太了解广宁公主了。 广宁公主有生于天家的尊严与责任感,但同时也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在利益相同的情况下,广宁公主会与姜度合作,可若是遇到了困难,广宁公主绝对不是一个能够同舟共济的人。 她会毫不犹豫牺牲姜度,而姜度,为了让计划顺利执行,也会义无反顾走上广宁公主铺好的死路。 姜家人满胸腔的热血酬社稷,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死活。 杜云彤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铺开一张宣纸,杜云彤道:“磨墨。” 百灵上前,给杜云彤磨着墨,问道:“姑娘要给姜副将去信吗?” “不。” 杜云彤摇头,道:“给齐夫人。” 她不敢让秦钧取阳谷三城的时间拖得太久,拖一分钟,姜度就多了一分的危险。 秦钧善于千里奔袭,麾下府兵更有万夫不当之勇,擅长各种山峰峡谷作战,由秦钧带领麾下府兵去山上剿灭蛮夷,她心里才更踏实。 不是说她不信任姜世忠,而是她不敢让姜度冒这个险。 上一世她没有亲人,这一世她好不容易有了亲人,可一句母亲还没有叫熟练,许如清便撒手西去了。 她已经失去许如清了,不想再失去亲人了。 信写完封好,交给暗卫,让暗卫带给齐文心。 秦钧来信说取了阳谷,其他两城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只盼齐文心莫再出什么幺蛾子,尽快拿下昌平济阴,拿下之后,秦钧才有精力去蜀地援助姜度。 暗卫取信离去,杜云彤抿了一口茶。 本来她更担心秦钧的。 秦钧作战速来兵行险着,远不如姜度行事稳妥,哪曾想,一直让她悬心不下秦钧倒没让她操心,反倒是姜度让她悬心不下。 当真是世事无常,人生的跌宕起伏远比某绿江的精彩得多。 咽下茶之后,杜云彤又写了一封信。 算一算时间,姜劲秋的兵马已经出蜀地了,以姜度对姜劲秋的嘱咐,姜劲秋大抵会留十万兵驻守琅琊附近,威慑颜家不敢出兵相助齐家,另领剩下的十万府兵去帮助秦钧拿下三城。 秦钧在北地与赤狄们作战多年,是无坚不摧的矛,姜家驻守蜀地,是抵抗一切的盾,在守城方面上,姜家人有自己独特的本领。 等姜劲秋与秦钧会师,可以让姜劲秋驻守三城,秦钧领兵帮助姜度。 想了想,杜云彤又给秦钧写了一封信,写好之后交给暗卫,让暗卫用信鸽传递给秦钧。 给齐文心送信要掩人耳目,只能用暗卫送,而给秦钧送信,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信纸是特质的,只有秦钧才能知晓怎么才能让字迹显现,别人纵然截了信鸽,也不知晓里面写了什么。 信鸽吃饱之后,盘旋升空,很快消失在天启城上方。 杜云彤远望着信鸽消失的方向,双手合十祈祷。 但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祈祷。 齐家送给太子李晃的女儿齐明烟有了身孕,太后找她商议如何处理。 太后的意思是一碗药下去算了,干净利落,省得日后麻烦。 可李晃不是李易,齐明烟也不是温柔贤良的齐明嘉,哪里会这般容易受太后摆布? 齐明烟与李晃的孩子又关系到李晃和齐家的合作,李晃不会那么容易就让太后如意的。 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杜云彤换了衣服,梳洗完毕,坐上了去皇城的轿子。 这个时代的人讲究个斩草除根,太后有意不留齐家满门,为了永绝后患,自然不会让齐家女生下天家的孩子,来给齐家报仇。 杜云彤与太后的想法不大相同。 太宗李世民作为一位千古一帝,不仅没有斩草除根,反而纳了前朝隋炀帝之女做妃子,还生了一个儿子叫李恪,颇为宠爱。 李恪身上流着杨家人的血,并没有想要替隋炀帝报仇,恪守本分,做着自己的皇子。 就是最后的结局不大好,李世民死后,李恪被长孙无忌诬陷致死。 李恪的例子摆在那,杜云彤并不认为齐家女生的儿子一定会为齐家报仇,只要教养得到,他们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事事以天家为先的皇子。 重重宫门越来越近,杜云彤拂了拂鬓间的发。 信鸽划过天空,成为一个渐行渐远的白点,最后落在阳古城,暗卫取下绑在信鸽上的书信,进屋递交给秦钧。 秦钧素有洁癖,此事刚刚沐浴完毕,头发尚未干,半散着披在肩上。 带着淡淡的发香。 宫七鼻翼动了动。 跟杜姑娘身上的味道有点相似,不知是不是杜姑娘给准备的皂角。 秦钧看完书信,眉头轻蹙,嘴角微微下撇,原本面无表情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昌平几日能拿下?” 秦钧问宫七。 瞧这个神情,怕是杜家姑娘那里出了意外,需要侯爷尽快赶回去。 女人呐,就是麻烦。 宫七想了一会儿,道:“最快也要一月。” 昌平与阳谷不同。 他们早就混迹阳谷,且阳谷的兵马大半去营救王少斌,兵力空虚,这才被他们钻了空子,不到一日便控制了阳谷。 昌平那里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昌平的守备军有十万之众,王宏为防备秦钧,还在源源不断往昌平增兵,彼时昌平究竟有多少兵马,只怕只有昌平的守军才知晓。 但可以确定的是,昌平的兵马绝对不低于十万。 攻城不同于山间会战,要比守城军多三倍以上的兵力,才有可能拿下城池,而秦钧彼时的兵力,满打满算也不足三十万。 秦钧来阳谷带了五万,北地为大夏门户,有戍守城防之责,此地的兵力不能随意调动,秦钧斟酌再三,只从北地调了十五万过来,加在一起,才有二十五万。 这二十五万兵马,在与青州兵作战时又伤亡了不少,根本不可能以三倍兵力去攻打昌平。 若是不然,秦钧也不会颇为难得地动了一下脑子,让问徽截了去帮助王守仁的兵马,乔装打扮混入昌平城。 可尽管如此,昌平仍是一块非常难啃的骨头。 昌平与济阴互为掎角之势,昌平有难,济阴必会来援助,济阴有着不少于昌平的兵马,两城兵马汇集在一处,秦钧想取昌平,只会更加困难。 思来想去,宫七道:“昌平济阴乃是重中之重,侯爷重视,齐氏亦是颇为重视,想要取昌平,只怕要费些功夫。” “一月时间,只怕也未必能拿下昌平。” 秦钧笔尖蘸墨,漠然道:“十日。” “十日之内,本侯取昌平。” “侯爷——” 宫七脸色如吞了耗子药一般的惨烈,他知道他家侯爷善战,但昌平济阴,并非悍勇善战就能够解决的。 秦钧不抬头,只是专注写着信。 原本笔走龙蛇的字迹此时写的颇为小心,一笔一划都极为工整认真: 一月之后,我领兵入蜀。 宫七分析敌我利弊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聒噪得很。 扰得他字都写不成像她那般好看的小楷了。 “闭嘴。” 秦钧不胜其烦。 世界安静了。 秦钧认真地写完信,写完之后,又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想了一会儿,秦钧又添上一句:一切有我。 他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的,蜀地的那些南蛮们,他不爽很久了,只是北地之事没有料理完,青州的齐氏又在蹦跶,他脱不开身去解决南蛮。 不过现在既然她开口了,脱不开身,也要脱开身了。 秦钧把信整齐叠好,交给暗卫,让暗卫放飞信鸽。 宫七在一旁虽不开口,但努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好让秦钧尽快打消十日取昌平的念头。 秦钧目送信鸽消失在空中,这才缓缓收回视线,落在宫七身上。 “说吧。” 秦钧拿起束发之物,斯条慢理地散着的发高高竖起。 原本染血的盔甲被随侍的暗卫擦得一尘不染,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让人心生寒意的冷光。 宫七跟在秦钧身后絮絮叨叨:“侯爷心念杜家姑娘,树下都能理解,可取昌平并非儿戏,况青州兵又不同于北地赤狄,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侯爷与他们交战,想来也是知道的...” 秦钧手指盔甲,暗卫们上前伺候秦钧穿上盔甲。 穿好盔甲,秦钧面无表情地擦拭着陌刀。 阳光洒下,陌刀闪着幽光。 秦钧漠然道:“留两万人守城,剩余之人虽本侯出战。” 宫七大张着嘴巴:“两...两万?” ”这样不行!“ 回过神来,宫七连忙摇头,斩钉截铁道:“青州兵守城尚留十万之众,侯爷不可只留两万人马。” 秦钧专注擦着陌刀,道:“莫把本侯麾下精锐与青州兵相提并论。” “本侯为战而生,无人可敌。”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本侯一人可抵十万精兵 今天的日万~ 第110章 秦钧征战多年, 从无败绩, 大军所到之处, 寸草不生。 有人叫他杀神,有人叫他修罗左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这两个称号, 都肯定了他在战场上的所向披靡, 锐不可当。 对于这两个称号,秦钧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听得多了, 心里就有点埋汰了, 其实他内心隐约希望着,世人能唤他一声常胜将军。 当然, 能唤一声战神, 那就更不错了。 他更希望自己是一个匡扶天下的将军, 而不是嗜血好杀且残暴的杀神和修罗。 不过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久而久之,他自己都忘了曾对世人有过这种期许。 不切实际的事情,就不应该去想。 黑云压日,秦钧翻身上马。 马蹄声如雷阵,刺激着人的耳膜,烈风如刀割,荡起了秦字大旗。 昌平离阳谷颇近,不过一日的日程罢了,秦钧马快, 半日便到了。 秦钧勒马停足,眯眼看着昌平。 青州之地不同于北地,有险可受,四处都是高耸入云的山隘,青州地势平坦,利于百姓生存,也更利于经济的发展。 经济与人口一旦发展上来,各大城池的防守也就跟了上来。 坚硬的花岗岩修成连绵不断的外墙,巍峨高耸,外墙之外还有护城河,又宽又阔,从远处来看,屹然就是一个小型的天启城。 城墙之上,架起了炮弩,守城将士们十人为一队,往来巡逻驻足,身上的镜面盔甲在阳光下折射着寒光。 当真是一个守备森严,装备精良的城池。 想要攻下这样的一座城池,在装备相同的情况下,兵力必须是守城士兵的三倍之上,才有可能在一月的时间里拿下城池。 但秦钧彼时只领了十万兵马前来攻城。 他原本凑在一起有二十万的兵马,与王守仁作战时虽大获全胜,但也伤亡不少,如今有作战能力的,远远不足二十万。 秦钧留了两万兵马守阳谷城,派遣三万去截杀济阴前来支援昌平的援军,剩余将士被他驻守各处,以待不时之需。 秦钧意在拿下昌平,速战速决之后回援蜀地,昌平的守城将领齐文故素知秦钧悍勇,无人可挡,故而坚守不出,任由黑甲军摇旗呐威,也只是置之不理,只吩咐士兵们小心防守,万不可出城与秦钧决战。 太阳一寸一寸跌入云层,齐文故身着盔甲,在城楼上大声道:“我们齐家世代忠良,从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心,忠君爱国,天地可鉴!” “秦止戈!你欺君罔上,肆意挑起战端,屠戮大夏百姓,虽为诸侯,实为国贼!你难道不怕遭报应吗?” 城墙下,宫七掏了掏耳朵,道:“要打就打,哪这么多废话?” 对齐文故吼完,宫七又对秦钧道:“侯爷,这青州兵就是啰嗦,打仗之前还讲究个攻心战术,先把侯爷贬得一文不值,再大义凛然数落侯爷的不是,最后再说自己上得天命,下得人心,要侯爷不战而降。” 城楼上,齐文故吐沫横飞,煽动着守城将士的情绪,大有秦钧不死天理难容之意。 “弩。” 陌刀回鞘,秦钧伸出左手,漠然道。 随侍的暗卫连忙把□□递到秦钧掌心。 宫七挑了挑眉,幸灾乐祸地看着城楼上的齐文故。 秦钧半眯着眼,看着城楼上竖起的旌旗。 宫七道:“我们家侯爷第一箭,射你们的中军大旗。” 声音传来,引得城楼上的士兵大笑不已。 原因无他,秦钧此时的距离与城楼实在太远,纵有百步穿杨之术,也不可能射到旌旗。 更何况,中军大旗是用百年榆木制成,要三五个人才能扛得动,箭远而力乏,纵然秦钧能射到榆木,也不可能撼动旌旗。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这么准的准头,也没有人有这么大的力气。 城楼下,秦钧松弦。 箭若流星,划破空气,飞旋而去。 无数人的目光随着箭弩而动。 片刻间,箭弩牢牢钉在中军大旗上。 原本喧闹着嘲讽宫七的青州将士们顿时鸦雀无声,不可置信地看着榆木旗杆。 清风拂动,齐字大旗烈烈,迎风舒展。 齐文故悄悄擦下额上的汗珠,松了一口气,道:“可笑无知小儿,夸下海口又如何?我齐家大旗,仍然屹立不倒。” 宫七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无知,真是一种幸福。 宫七道:“急什么?” 一群傻子。 日头西斜,拖着万丈霞光渐行渐远,傍晚的凉风徐徐而来,吹动着血色的战袍。 有什么声音细碎响起,像是来自地狱最深处一般,一点一点蔓延开来,激得人头皮发麻。 青州兵面面相觑,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旌旗,城墙上的青州兵的目光全部转移到高耸入云的中军大旗上。 坚硬敦实的榆木旗杆上,裂纹从里到外渐渐炸开。 宫七嘴里叼着草,默默数了三个数。 清风扬起尘土,榆木旗杆被风碾为粉末,飘荡在昌平城楼之上。 而那一面原本高高挂起的齐字大旗,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号角声响起,旌旗被黑甲军踩在脚下。 鲜艳的颜色沾满泥泞。 万箭齐发,犹如雨下,飞驰在城楼上空。 昌平城的青州军如梦初醒,慌忙抵抗着秦钧的黑甲军。 齐文故扶着城墙的手指微抖,喃喃道:“不...这不可能...” 副将冒箭雨来到齐文故身边,大声道:“大人,这里太危险了,您快回去。” □□如雨,血雾弥漫,秦钧黑金甲红袍,在人群中现身。 城楼上,响起一片惊恐的声音:“修罗...” “杀神!” “是秦止戈!” 秦钧漠然挑着陌刀,随意划拉着城楼上射下来的□□。 城楼上喊杀声不绝于耳,城内的一处宅院中,问徽屈膝坐在桌子上,另一只脚蹬着椅子,用手指转着匕首,如同把玩着一个玩具一般。 跪在他面前的,是那日被她劫持钱去接应王守仁的将领,名唤齐文散,昌平守城将领的弟弟,齐家远房分支。 齐文散哆哆嗦嗦不敢言,问徽食指竖起匕首,道:“西城门何时开?” “不...大哥会杀了我的。” 齐文散汗如雨下。 齐文散的话音刚落,问徽的匕首贴着他的膝盖插在地上。 阳谷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匕首闪着寒光。 隔着薄薄的布料,冰凉的匕首贴在肌肤上,齐文散打了个冷战。 问徽俯下身,从腰间又抽出一把小匕首,用匕首挑起齐文散的下巴,对上他双目无神的眼睛,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廊下的画眉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凉风送来城外的喊杀声,隐约有刺鼻的血腥味传了进来。 问徽松开了齐文散,齐文散像是散了架一般,颓然坐在地上。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济阴城的青州兵得了昌平被秦钧围攻的消息后,立即派兵前来支援。 刚行至半路,就被秦钧预先留下的黑甲军截下了。 秦字旌旗遮天蔽日,马蹄卷起尘土,恍若百万雄军般。 前来支援昌平的青州兵阵脚大乱,溃不成军,无一逃脱。 黑甲军故技重施,擒下将领后,换上青州军的衣服。 只待秦钧拿下昌平后,他们便以青州军的装扮混入济阴城,之后配合秦钧里应外合,攻下济阴。 一切都在往秦钧预想的地方发展。 一波又一波的黑甲军涌上昌平城正门,城楼上的青州兵奋起抵抗,然而就在这时,昌平城西门无声大开。 在西城门等候多时的宫七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纵马飞身入城。 黑甲军如永不会消散的浓雾一般,涌入了昌平城。 王守仁见势不好,迅速保护着齐文心和王少斌出城而逃。 守将齐文故被人五花大绑带了上来,盔甲上满是血污。 齐文散低头垂眉立在问徽身后,衣着光鲜,鬓发丝毫不乱。 见此模样,齐文故还有什么不明白? 悲凉莫过于他在前方浴血奋战,后方的齐文散却大开城门,迎黑甲军入城。 齐文故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齐文散。 齐文散目光闪躲,不敢看他的眼睛。 “天亡我青州齐氏!” 齐文故喷出一口鲜血,挣脱黑甲军的束缚,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宫七眉头微动,摸了摸鼻子,问徽面无表情地双手环胸站着。 齐文散悲痛大喊,抱头痛哭。 秦钧半敛着眼睑,道:“诗礼簪缨之族,也有如此刚烈之将。” “宫七,寻他尸骨,厚葬了。” “是。” 宫七应下。 黑甲军往来进出,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自己的事情,秦钧离座,去部署下一步攻打济阴的事情。 “大哥!” 恍惚中传来一声凄厉大喊,随后是撞击城墙的闷声。 秦钧微微侧脸,问徽掩着口鼻,低声道:“侯爷,齐文散一头撞死了。” 夜幕降临,城楼上燃气点点火把,如同火龙一般,围绕在昌平城池之上。 秦钧点点头,道:“一同葬了。” 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有人活着,就会有人死去。 群雄割据的景象已经维持了百年之久,百姓苦于苛税,苦于战端,他要做的,是以杀止杀,结束这百年来的征战不休,还大夏一个太平天下。 梳洗完毕,身上没有了难闻的血腥味,随侍的暗卫伺候秦钧重新穿上战甲。 陌刀是天外仙石所制,削铁如泥,不沾血渍,纵无人擦拭,也是一尘不染,闪着幽光。 秦钧拿着锦帕,轻轻擦拭着陌刀。 “点五万兵马,次日清晨,随本侯出战济阴。” 百里之外,王宏得知青州军节节败退,亲自督军前来与秦钧决一死战。 齐文敬端上一杯烈酒,亲卫递给王宏。 齐文敬道:“将军是青州百年以来最强之将,有将军在,青州无忧矣。” 王宏一饮而尽后,随手把酒碗摔得粉碎,对齐文敬拱手道:“末将必不辱使命。” 齐文敬点头,道:“将军放心去吧,颜家那里,早已打点完毕,只待将军兵临秦钧城下,便于将军二和为一军,擒下秦钧,挥师西战,迎太子殿下为帝。” 第111章 而彼时的太子殿下李晃, 手里摇着夜光杯, 笑眯眯地听着内侍说着杜云彤受太后邀请, 彼时已经到清宁宫了。 “哦?” 李晃拉长了声音,道:“已经到皇祖母那了?” 内侍称是, 又问李晃要不要过去。 李晃心思难猜, 但伺候李晃久了, 也能摸出一点门道。 他家太子殿下,凡事总爱凑个热闹,就好比这种事情, 依着他家殿下的性子, 必然是要过去的。 果不其然,李晃把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慢悠悠道:“她们算计孤的孩子, 孤岂能不过去?” 内侍们抬来太子鸾轿, 貌美的小宫女搀扶着李晃坐上轿撵, 秋季的天气不冷不热,正是最舒服的时候。 秋风拂面,李晃斜倚在鸾轿上,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内侍们抬着李晃往清宁宫走去。 在即将抵达清宁宫的时候,李晃手里转着暖玉,道:“停下。” 李晃勾了勾嘴角,道:“在这等妹妹就行。” 清宁殿外,李晃驻足,清宁殿内, 杜云彤劝着太后不要轻易对齐明烟下手。 杜云彤道:“齐明烟不是齐明嘉,她一心都为齐家打断,若太后对她下手,她必然声张出去,说天家不容于齐氏,逼齐氏造反。” “到那时,齐家便师出有名了,联合周围的萧家与颜家,与天家相抗。” 太后神情若有所思,杜云彤抿了一口茶,继续道:“侯爷出兵青州,本打着齐家不敬天子,伙同三皇子李昙谋逆作乱,这才堪堪稳住人心,让世人站在天家一边,可若是太后被齐明烟抓到了把柄,那局势就完全相反了。” 名声这种东西,看似虚无缥缈,但在世人眼里,却是非常实用的。 秦钧若无缘无故对青州出兵,必然遭受天下共同讨伐,可当打着齐家有错在先的旗号时,天下诸侯纵然心生不满,也不会做些什么。 但当天家有错时,九州的诸侯们完全可以用世宗皇帝有言,天子有错,诸侯共伐之的借口出兵勤王。 这样一来,局面便会倒向齐家。 兰陵萧氏,琅琊颜氏,都与齐家接壤,若齐家与这两家联合起来,那便占了大夏的半壁江山,纵然秦钧再悍勇,也难以同时与三家开战。 更何况,姜度不能与齐家纠缠太久,姜度深入蛮夷之中,音讯全无,秦钧拿下阳谷三城后,还要尽快去蜀地帮助姜度。 齐家拖得起,秦钧却拖不起。 身处蛮夷之中的姜度,更拖不起。 姜度之身入蛮夷,凶险重重,可以依托的人,又只有广宁公主一人,但凡遇到意外,依着广宁公主的性子,会毫不犹豫牺牲姜度。 拖一分,姜度便多一分的危险。 纵然姜度在蛮夷之中一切安好,可如何只身下山又是一个问题。 蜀军守备森严,山上的蛮夷也不承多让,大战在即,怎么会让一个蛮夷私自下山? 姜度只能呆在山上,等蜀军到来。 可三月之内,若姜度仍不会转,蜀军便会默认姜度已死,顺着姜度之前留下的记号,全面进攻深山。 两军交战,混乱一片,难免会顾及不到姜度,到那时,姜度就真的一点生还的希望都没了。 姜度是一点后路也不曾给自己留。 想起这件事,杜云彤仍是头疼不已,好在太后终于听她的劝,不再对齐明烟下手,杜云彤松了口气,准备辞别太后还家。 然而还没等杜云彤说出告别的话,太后一边饮着茶,一边漫不经心问道:“蜀地两月不曾上述职的奏折,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杜云彤眼皮一跳,手指慢慢搅着手帕。 到底是执掌天下数十年的摄政太后,政治嗅觉远比一般人敏锐,蜀地的消息一直被姜度瞒得死死的,她也能从姜度上折子的频率推断出姜度出了意外。 杜云彤很想对太后竖个大拇指。 拥有这种智商的人,怎就生出了正德帝那样昏庸无为的儿子呢? 大概是生正德帝的时候,忘记了把智商一并生下来了。 殿里的宫女内侍不知何时退下了大半,如今留在殿里伺候的都是太后心腹之人。 杜云彤道:“侯爷与齐家的战事仍在僵持之中,二叔率领蜀军前来相助,战事吃紧,二叔一时之间忘记上奏折也是有的。” “是吗?” 缭缭绕绕的熏香顺着镂空的瑞兽孔里飘了出来,晕开在太后周围,让人越发看不清她的面容。 “姜度领兵出蜀了?” 短短的一句话,却有着难以名状的威压,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杜云彤抿了抿唇,点头道:“是的。” 太后微微抬眉,上挑的凤目满是凌厉之色,道:“姜家儿郎,如今只剩姜度一人,哀家不希望他有任何意外。” 杜云彤秀眉微蹙。 太后姜家有着格外的好感,对于姜度的上心程度,远比对李易李晃多多了。 “云彤与太后一样,不希望二叔有什么意外。” 杜云彤四平八稳道。 “不,你与哀家不一样。” 太后放下了茶杯,精致的护甲轻轻滑过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你要的是天下承平,哀家要的,是蜀地无忧,姜氏一族繁荣昌盛,永垂不朽。” 杜云彤手指微顿,抬头看着高座之上的太后。 太后威严如故:“哀家要你去蜀地走一趟。”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宫殿里的宫女内侍们低头垂眸,丝毫不意外太后说出这样的话。 太后抿了一口茶,慢慢道:“天启城,有哀家一人便足够了。” “是。” 杜云彤攥着手帕,道:“云彤遵命。” 原来的太后,虽然在李晃李易之间更倾向李易,但心里一直有着疙瘩。李易的妹妹广宁公主害死了姜后和两位太子,太后纵然处置了广宁公主,但每当看到那张与广宁公主颇为相似的李易的脸时,心里还是会不痛快。 心里不痛快了,又怎么会全心全意襄助李易夺嫡呢? 所以才会在做事的时候,丝毫不考虑李易的感受,比如把广宁公主嫁到蛮夷,再比如对李易的孩子出手。 桩桩件件,都表明着太后的态度:她虽然帮助李易夺嫡,但心里仍是对李易不满的。 而如今太后这般说,便是一概往常,下定决心护住李易,让她无后顾之忧,去蜀地帮助姜度。 杜云彤不再犹豫,辞别太后之后,出了清宁宫。 秋季是丰收,也是凋零的季节,皇城里虽有能工巧匠们精心种植的经年常绿的奇花异草,但当秋风四起时,还是会飘落几片树叶。 杜云彤摊开掌心,伸手接下一片叶子。 叶子尚是绿色的,纹理都很清楚,却还是早早地离开了树枝。 大概这就是天地之间自有定律,非人力可及。 太后因广宁公主害死了姜后,不愿全心帮助李易,而如今,又因姜度的原因,全心辅佐李易,当真是成也姜家,败也姜家。 不知蛮夷环绕中的广宁公主,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秋风又起,吹落杜云彤掌心的叶子。 李晃身边的小内侍弯着腰一路小跑向杜云彤行礼,道:“翁主,太子殿下在前面的梨园等着您。” 杜云彤双手拢在袖中,道:“带路。” 这个时候,李晃找她做什么? 想了想,杜云彤觉得大概是为了齐明烟怀孕的事情,想让她劝劝太后。 太后沉浸后宫数十年,对后宫的掌控远在李晃之上,她若是真心想要谋害齐明烟肚子里的孩子,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 至于为何谋害李易的孩子闹了这么大的阵仗,是因为太后不爽广宁公主的缘故。 杜云彤穿花拂柳而来。 树荫下,李晃一手握着折扇,一手捻着一朵白花,他本就生的极好,有着雄雌莫辩的美感,只因平时太过轻挑,行动之间总带着几分色气之感,但当他什么不做,只拈花折扇时,那种与生俱来的风.流倜傥便再也说不尽了。 眼角眉梢皆是风情,偏他此时的神情淡泊,嘴角轻抿,有着一种美而不自知的天真之感。 天真? 杜云彤险些被自己逗笑了。 李晃的心思之深,连算无遗策的广宁公主都被他算计到了,他身上会有天真? 杜云彤摇摇头,觉得自己近期思虑太过,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可见加班加点工作对人的迫害有多大。 等秦钧回来了,她一定做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做,让秦钧一个人去忙活。 杜云彤向李晃见礼:“殿下。” 李晃回神,熟悉的轻笑又堆在眼角眉梢,一声妹妹叫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杜云彤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把妹妹二字说得如此缠.绵悱恻,想入非非。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唤林黛玉都没他唤得的这么情深。 杜云彤抬了抬眼皮,手指抚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如果手边有板砖,她大概会一手操起板砖,毫不犹豫地拍在李晃脸上。 像李晃这样欠收拾的,大夏朝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许是杜云彤的想揍李晃的想法太明显,李晃见好就收,换了口气与杜云彤说话。 李晃这个人,唯一的优点也就是知道看人脸色,脑袋转得快了。 小内侍弯着腰送来茶水。 杜云彤扫了一眼,是她最喜欢的甘萝叶。 李晃是储君,吃喝都有内侍试毒,内侍浅尝完甘萝叶后,杜云彤就没了再喝的胃口。 当真是喝不下去。 而李晃却是早就习惯了,一边抿着茶,一边与杜云彤说着话。 伺候的内侍宫女退下,只留下二人心腹的时候,李晃的话题顺水推舟地转到了太后害齐明嘉孩子的事情上。 “如花似玉的一个人,病病歪歪,不成模样,孤看了,委实心惊。此等事情,若是出在了孤的姬妾身上,孤实在不知,孤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 话虽说的悲凉,可脸上仍是笑眯眯的,一双桃花眼更是笑弯了眼睛,眼底一点也无悲伤神色。 杜云彤眼皮跳了跳,心里有点佩服李晃的面部管理。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保持着他那一贯爱笑的表情,当真是人才。 杜云彤道:“那日太子殿下既然好意提醒,今日云彤也投桃报李,提醒太子殿下一句话。” “哦?” 李晃挑着眉,笑吟吟道:“妹妹请讲。” “一动不如一静,做的越多,错的越多。” 李晃没了荥泽郑氏做靠山,想要联姻的青州齐氏彼时又在经受秦钧猛烈的攻击,再像以前那般张狂无礼,便是自寻死路了。 更何况,现在的太后,已经不是原来的太后了。 李晃若是惹恼了太后,谁也不知道,盛怒之下的太后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连同床共枕的夫君,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太后都能下得去手,更别提又隔了一层的孙子了。 李晃听完之后笑意微僵,随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随手扔了手里的白花,束起了折扇,敲着掌心,漫不经心道:“孤是太子殿下,孤需要做什么?” “孤什么也不需要做。” 杜云彤看了一眼李晃,道:“殿下明白就好。” 储君异位非同儿戏,李晃若不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情,太后想要废他立李易,也要费一番功夫。 当年被太后弄死的天子夫君,是一个比正德帝还要昏庸的存在,普天之下,巴不得他死的人大有人在,更别提早就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朝臣了。 太后把他弄死之后,朝臣们草草过了流程,就把他送入皇陵了,根本无人追究他的死因。 而李晃,只是有些好.色荒唐,远远没有达到昏庸祸国的程度,成为太子之后,对朝臣们也算不错,故而朝臣们对李晃的印象也由原来的一无是处,慢慢改观成李晃是一个也算勤政爱民的储君。 这种情况下,李晃不需要做太多的事情,只需要维持原状,朝臣们便会天然地站在他这边。 毕竟与他相比,李易的出身实在不算好,又有一个嫁给蛮夷的妹妹辱没了天家威严,而太后,更是以女子身份摄政,哪里比得上李晃来的正统? 大夏朝重规矩,只要李晃不出大错,天子之位,就是李晃的囊中之物。 至于秦钧执意用力李易为帝,杜云彤觉得,在李晃确有才能的情况下,秦钧是不会轻易发动宫变杀李晃立李易的。 秦钧看似冲动易怒,但比谁都理智,在国家利益与个人喜怒相冲突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国家利益。 他本就是一个心怀天下之人。 金乌西坠,残血如血,杜云彤向李晃辞别。 其实她也不大喜欢动不动就兵变血流成河的场景,谁不喜欢过安稳的生活呢? 若不是上位者实在太过庸碌无能,谁又愿意甘冒天下大不为只身犯险呢? 李晃轻眯着眼睛,道:“妹妹一路走好,孤就不远送了。” 秋色虽弄,皇城内仍有百花竞相绽放,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小内侍们抬起软轿,杜云彤放下了轿帘。 信鸽拖着长长的掠影,落在杜府暗卫胳膊上。 千雁与百灵已经收拾好了行礼,随时都能让杜云彤动身去蜀地。 今日来送信的暗卫有点面生,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龄,一脸的稚气。 低着头,指腹上有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一双眸子黑漆漆的,亮得很。 杜云彤接过书信,看了他一眼,道:“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立着的暗卫道:“侯爷恐姑娘有危险,故而派属下前来保护姑娘安危。 这声音,好像在哪听过。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寻羽。” 杜云彤打开书信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道:“宫、商、角、徵、羽,你是侯爷麾下排名第五的暗卫寻羽?” 秦钧的暗卫由五人统领,其名字皆以五音来命名,具体每人负责的职务,除了秦钧外,从无人知晓,是大夏朝最为神秘的存在。 世人只知道秦钧身边有宫七,而杜云彤,也只见过宫七和问徵,其他三人并不熟悉。 而今日,秦钧居然派了寻羽来保护她,可见蜀地之行多么凶险。 少年睫毛似鸦翼一般漆黑,道:“是。” “那便有劳你了。” 杜云彤翻看着秦钧写的书信,笑着道。 秦钧已经连下两城,最后的济阴不过数日也会被他收入囊中,等姜劲秋的大军赶来,秦钧便能把三城交给姜劲秋来防守,他日夜兼程赶赴蜀地。 这可真是好消息。 杜云彤笑了一下,笔尖蘸墨,给秦钧回着信。 要秦钧不要着急,战事为重,她去往蜀地的事情除了太后之外,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旁人不知道,自然不会在路上害她。 她的骑术并不精,秦钧的马又快,纵然等姜劲秋耽搁了一点时间,也会走在她前面,比她更早到蜀地。 次日清晨,杜云彤又上了去往皇城的轿撵。 只是那轿撵再回杜府时,下轿之人变成了百灵。 而原本该从轿撵里走下来的杜云彤,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天启城。 信鸽飞向天空,带着杜云彤的话语落在秦钧桌前。 秦钧刚从战场回来,一身是血,尚未来得及梳洗。 军机繁忙,那些原本不能容忍的洁癖说不得也要忍一忍了。 秦钧拆开信件,一目十行看完,随后扔在火炉里烧为灰烬。 “姜家府兵还要几日?” 秦钧问宫七。 宫七刚洗完手进来,脸上的血水仍在往下落,他也顾不得洗,只接了亲卫递来的锦帕胡乱一擦,道:“最快也要二十日。” “算一算时间,我们打下济阴城,姜家姑娘也就到了。” 秦钧眉头微动,道了一声知道了。 “注意王宏动向,莫让他拦截了姜姑娘。” 宫七应是,捡起一块桌上的饼塞在口中,一边吃,一边下去交代探子。 彼时被秦钧和杜云彤都挂念着的姜劲秋,正一身戎装马不停蹄往青州赶去。 蜀地在大夏的最南边,青州在大夏的北方,中间相隔着琅琊颜氏和兰陵萧氏以及中原之地,纵然日夜兼程,也要花费许多时日。 经过中原时,马逐溪早早地在驿站等候,替姜劲秋接风洗尘后,递给她一块质感温润的玉。 马逐溪道:“此玉经高士祝祷,有逢凶化吉之效,送给你,可保你凯旋而归。” 姜劲秋捏着玉,英气的眉眼里有着几分疑惑:“真有那么神奇?哪位高士?” 马逐溪一脸认真:“正是在下。” 姜劲秋:“...” 姜劲秋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块玉,用根红绳穿起来,挂在了胸口。 在中原略作休整后,姜劲秋高扬马鞭,奔赴青州之地。 去往昌平的路有两条,一条是不为人知的古道,路程近,但并不好走,也容易遭遇埋伏,另一条路则是官路,路面平坦,只是比古道需要多花十日时间。 夜幕降临,姜劲秋停在三岔路口蹙眉,随行老将道:“古道太险,若王宏在古道埋伏,我军难以逃出生天。” 姜劲秋极目远望,树林葱葱郁郁,山脉连绵起伏,有几分梁州蜀地之感。 此山之后,便进入了青州地界。 青州地界上,秦钧正在浴血奋战。 姜劲秋知道秦钧百战百胜,素有杀神之称,但更知道青州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且兵力远在秦钧之上。 两军相交,秦钧的黑甲军未必能从青州兵手上讨得便宜,继续续写他从无败绩的传奇。 耽误一日,秦钧便多一日的危险,她不敢耽搁太久。 二叔说的不错,秦钧于大夏来讲,是栋梁之才,中流砥柱,若无秦钧,大夏群雄割据之后,便是厮杀不休,百年困于战乱的局面。 秦钧不能死在青州之地。 她要尽快赶赴青州,援助秦钧。 姜劲秋道:“点五千将士为先锋,连夜先去探路,若无埋伏,明日清晨从这里取往昌平。” 老将微惊,连声制止:“将军,若有王宏伏兵当如何?” 姜劲秋手指微微颤抖,看向老将,道:“若秦钧战死青州,又如何?” 月色微凉,如水一般倾泻在身上,沾染的身上的盔甲越发冰冷。 老将一声轻叹,道:“便依将军所言。” 五千先锋连夜进入古道。 山峰之上,王宏眼睛轻眯,道:“蜀中援军?” 蓝色大旗烈烈生威,姜字迎风飘展。 副将一手挥下,滚石与箭弩齐发。 “慢——” 已经来不及了,山间飘起了浓重的血腥味。 王宏看了一眼副将,目光骤冷,道:“只是先锋部队,应让他们过去之后,再对蜀军大部队出手。” 副将忙跪下讨饶,王宏看也不看他,翻身上马。 亲卫军手起刀落,副将的人头滚落在山崖。 “去济阴。”王宏道。 亲卫军问道:“将军,我们不阻拦蜀军了吗?” “官道无险可依,驻守济阴方为上策。” 月落星沉,东方亮起鱼肚白,启明星在云层明明暗暗,仿佛在指引着路人前行。 哨兵一身是血奔赴蜀军,五千先锋全军覆没。 姜劲秋良久无语,紧咬着牙关,老将沉声劝道:“将军,失败乃兵家常事。” 战马嘶鸣,姜劲秋闭眼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道:“日夜兼程,赶赴济阴!” 姜劲秋折损五千先锋军的消息传到各处,李晃笑眯眯说着青州多文士,名将唯宏,王将军实乃上将之才,屈居齐家之下委实可惜了。 李易眼圈红了又红,让人从自己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私库里拨出大半银两,送往蜀地,以慰烈士遗孤,聊表心意。 秦钧收到消息,眉头动了动,打开地图,与宫七计算着王宏从古道赶往济阴最快需要多久。 古道离济阴更近,王宏必然比姜劲秋先到,此时的济阴有将近二十万的兵力,王宏更有二十万之众,他彼时能作战的兵力不足十五万,且分布在阳谷和昌平两城。 驻守阳谷城的兵力是不能动的,兵力分散的情况下,也就代表着他只有七万兵力能够调动。 他没时间去感慨,也没时间去伤怀,他要思考的是,如何以七万兵力,战胜青州军的四十万大军。 在王宏大军到来之前,他需要部署好一切。 秦钧剑眉微蹙,左手食指点着济阴城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乔装打扮的杜云彤一路南下,在经过颜家的势力范围内,被一个身着水色长袍,外罩着玉色轻纱的锦衣男子拦下了。 男子摇着泼墨山河的扇子,道:“在下周自恒,在此等候姑娘多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是时候表演真正的实力了 第112章 杜云彤敏锐地觉察到周自恒对她称呼的不同。 周自恒唤她姑娘, 便是不愿声张的意义, 若是不然, 完全可以在这里唤她一声翁主。 既然不愿意声张,想来是周自恒找她是周自恒自己的意思, 而并非颜家的意思。 杜云彤听过周自恒的大名, 又或者说, 普天之下,但凡关注点经济局势的人,都听过周自恒的名号。 关于周自恒, 不过是一个再俗套不过的天之骄女和凤凰男的故事。 世家之女多是循规蹈矩, 遵循礼法的,可这位世家女, 偏偏不。 她爱上了家徒四壁的穷小子, 周自恒, 就是她与穷小子的爱情结晶。 爱情在最开始的时候, 都是美好纯真的,愿意为它冲破一切的枷锁。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激.情褪.去,暴露出来的眼界与三观,足以摧毁似水晶般剔透,却也似水晶般易碎的爱情。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整日在田间劳作,手里磨得血泡一个接一个,饶是如此, 也没能种得好庄稼。 你博览群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是为了过今年的粮食能打多少担,够不够一家人果腹的。 他自幼在田间长大,敦厚老实,也过不了商场上尔虞我诈的日子。 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努力强行融入,也不过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过了一段错位的日子之后,天之骄女把年幼的周自恒放到颜家大门前,看仆人把周自恒领走后,回到周家上吊自杀。 穷小子见此,也一头撞死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 颜家虽然气恼女儿做下的糊涂事,可毕竟血浓于水割舍不断,便把周自恒养在家里,与自家孙儿一般看待。 数十年过去,周自恒成了颜家小一辈最为出色的人物,颜家家主力排众议,交给他许多家业让他来打理,他也没有辜负家主的期望,将家业打理得蒸蒸日上,提起颜家,便绕不过他去。 周自恒成了琅琊一代最有影响力的人物,又背靠颜家,按理讲,这样的家世能力,不难娶一个世家女为妻。 事情偏偏相反,世家大族,最看重的便是门第。 琅琊有头有脸的人物,嘴上说着公子前程似锦,心里却并不这样想,暗地里仍以野小子来称呼他,更别提与周自恒结亲了。 颜家虽然护着周自恒,看也无济于事,姻亲之事从来是结两家之好,旁人不愿意,还能按着别人的头让他们愿意吗? 显然是不能。 以至于周自恒年逾二十,仍然孑然一身,不曾婚配。 在大夏朝,十五六不结婚便是非常大龄的了,更别提二十岁了。 杜云彤上下打量着周自恒,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的茶杯。 周自恒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世家大族最注重脸面了,尤其是像颜家这般雄踞一方的豪族,必然是比普通世家更注重嫡庶尊卑的。 奔着为妾,又是无媒苟合生下来的孩子,在这个世道上,是注定备受冷眼的,颜家虽然心疼外孙,可颜家女多的是,生的外孙又多如牛毛,能对一个抹黑自己脸面的外孙有几分真心呢?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必然是行事小心,谨慎卑谦的。 但当见了周自恒后,杜云彤发觉自己错得有些离谱。 玉色与水色,本事最淡泊素雅的颜色,再配上画有泼墨山河的折扇,很容易便让人联想到淡泊名利,飘飘欲仙的世外高人。 可当这种衣服,这把扇子装备到周自恒身上时,杜云彤发自内心地觉得,她还是第一次见,能把这么淡雅的颜色穿得这么张扬嚣张的人。 与衣服不相配,倒与他的名字配得很——周自恒,舟自横。 杜云彤慢慢抿着茶,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周自恒。 他既然是私下来的,周围络绎不绝的行人想来也不是他身边的人,他若是有要事找她,必然会让她跟他去一个隐秘的地方,而不是在茶楼上。 果不其然,周自恒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若是无事,便随我到一个好去处。” 琅琊之地依山傍水,翠色环绕,茶叶瓷器皆是一绝。 这里的茶虽不是她最为喜欢的甘萝叶,但也颇为香甜,后味是淡淡的花香,让人饮了又想饮。 千雁见杜云彤喜欢,又给杜云彤续上一杯。 扮作随侍小厮的寻羽双手环胸,漫不经心地看着周自恒,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探究之意。 杜云彤又喝了一杯茶,抬起眉,笑了一下,道:“要是本姑娘有事呢?” 开什么玩笑,周自恒让她去,她就必须去? 她不怕闹大,怕闹大的应该是周自恒才是。 她赶赴蜀地的事情,周自恒应该还没有把消息报到颜家,若是报到了颜家,今日来找她的,就不应该只有周自恒主仆几人了,周自恒也不会这般小心地与她说话。 想让她过去,必须拿出能说服她的筹码来。 姜度深入蛮夷的事情这么紧迫,她才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应付别人呢。 周自恒合上了扇子,白晃晃的日头下,他的鼻梁略显得有些尖,不似琅琊水乡男子的温润儒雅,反倒是带了几分杀伐果断的压迫感。 “在下也是替姑娘着想。” 周自恒看着杜云彤,慢悠悠道:“若在下在这说了,被人听了去,对姑娘的二叔反倒不好。” 杜云彤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杯中茶水荡起圈圈涟波。 秋老虎的季节,日头比夏日还要毒辣几分,茶馆里虽有冰块祛暑,可汗水还是顺着人的衣襟往下淌,不知觉间,便湿了衣物。 往来的行人匆匆,声音噪杂,扰得人的心都跟着浮躁起来。 杜云彤看了眼一旁环胸而立的寻羽,寻羽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她不知道寻羽的武功有多高,但既然寻羽点头,想来是能保她全身而退。 杜云彤放下了茶杯,道:“公子既然有好茶招待,我还喝这里的茶水做什么?公子前方带路便是。” 周自恒眼底漫上笑意,道:“姑娘果然是聪慧之人。” 杜云彤双手拢在衣袖里,浅浅一笑,声音微凉:“可若是公子的茶不如我的意,那我说不得要打翻公子的茶楼,与公子闹上一闹了。” 人总是有软肋的,姜度便是她的软肋,她在大夏朝的亲人,也是她想想便觉得心安的人。 她不允许任何人用姜度来威胁她,同样,她也不敢用姜度去冒险。 周自恒的确抓到了她的软肋,有让她跟他走的资本。 周自恒眸中闪过一缕精光,道:“自然。” “包姑娘尽兴而归。” 周自恒的小厮付过银钱,杜云彤跟着周自恒出了茶楼。 琅琊之地多水,四处都是蜿蜒的河流,案边停着各式的船只,有世家的华美精致,也有民家的小巧舒适。 杜云彤跟着周自恒上了船。 船只是掩人耳目的普通船只,但走进一瞧,里面的装饰是一点也掩人耳目,随处可见的红宝石点缀着黄的晃眼的黄金饰品,云锦与蜀绣不要钱似的铺在地上。 燃着的天罗香有宁神静心的作用,丝丝缕缕地从黄橙橙的炉子里冒出来。 这些东西,让人想忽视都难。 杜云彤下意识地觉得,船里面的东西,倒是与周自恒更为相衬。 他就适合穿那种张扬色调的衣服,宝石翡翠缀满身,配上一柄黄金扇,周围再来几个貌美的小侍女,这才像他的风格——人傻钱多速来。 当然,吐槽归吐槽,财气都是流于表面的,周自恒也绝不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单是摸清了她的行程和目的这一点,就足以傲视群雄,鄙视众多世家了。 要知道,她入蜀的消息可是瞒得死死的,她知告诉了宫里的太后和秦钧,其他人一概不知,就连马逐溪和姜劲秋,也被她瞒在鼓里。 周自恒究竟是怎么得知她的消息的? 让人费解得很。 更让人费解的是,周自恒隐约知道了姜度出事的消息。 就是不知道,周自恒到底知晓姜度多少讯息。 船只在水面上行驶得极稳,貌美的小侍女上前满上了茶,杜云彤看了一眼,并未喝。 周自恒指上不知何时带上了硕大的红宝石戒指,端着琉璃盏,开门见山道:“前几日,也不知是不是颜家冒犯了蜀地,蜀将领了十万兵马,在离琅琊二十里的地方驻扎了下来。” “事出有因,想来这个因,公子也是明白的。” 杜云彤漫不经心道。 若不是颜家的态度实在太模棱两可,谁愿意大老远的提兵过来,在琅琊城下吃尘土? 那么多人的军费开支,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若不是蜀地家大业大,根本就支撑不住。 “我找姑娘前来,便是为了这个因。” 周自恒笑眯眯道:“我想请姑娘撤了城外的十万兵马。” 杜云彤眼睛轻眯,周自恒硕大的宝石戒指折射着似血一般的光芒,晃得人眼睛有点疼。 周自恒道:“兵临城下,闹得百姓们都不能安稳做生意了,长此以往,人心惶惶,只怕外面的士兵还未闹起来,城里的百姓就先闹起来了。” “还望姑娘体恤在下,撤了外面的兵马,还琅琊百姓一个安稳日子。” 阳光一寸一寸落在杜云彤脸上,如桃李般娇艳的面容蒙上淡淡的金光,杜云彤双手拢在袖中,平放在膝上,道:“琅琊百姓不得安宁,乃是颜家左右摇摆所致。” “青州齐氏谋逆犯上,颜家身为诸侯,本应为国尽忠,诛此反贼。然颜家非但不诛此贼,反倒与齐家串通一气,对抗大夏,实乃大逆不道。” 杜云彤盯着周自恒的眼睛,平静道:“公子说错了,应当是颜家还琅琊百姓一个安宁,而非蜀军还琅琊安宁。” “都道姑娘伶牙俐齿,我今日也算得以见识了。” 周自恒抿着茶,笑了一下,道:“姑娘此话,便是执意与我为敌,不管姜少府的死活吗?”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手心慢慢被汗水浸湿。 第113章 她怎么可能去不管姜度的死活? 姜度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也是为数不多能让她感到安心的存在, 如果可以, 她会毫不犹豫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姜度的。 可是现在,不是她换命不换命的事情。 是强迫她在姜度与秦钧之间二选一的事情。 她如果受了周自恒的威胁, 撤走了驻守在琅琊城外的蜀军, 那么颜家完全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出兵帮助齐家。 青州的齐家本就比秦钧多了许多的兵马, 秦钧与多他数倍的青州兵作战,一来靠他锐不可当的悍勇,二来是她提前与他商议好了最稳妥的捷径, 才让他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 仍然连下两城。 阳谷昌平两城既失,青州对济阴便会加强防备, 她从天启城出发的时候, 一路上没少听王宏不断往济阴增兵的事情。 王宏从古道往济阴走, 必然会比姜劲秋更早抵达济阴城, 这样一来,济阴的兵马会在四十万左右,而秦钧,可以支配的兵力只有七万。 七万兵马对四十万,秦钧的胜算并不大,哪怕秦钧再三安慰她说无事,杜云彤也一直悬心不下。 秦钧只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累的时候,如果王宏用车轮战来站秦钧, 那么等待秦钧的,可能是死路一条。 这种情况下,若是再让颜家往济阴增兵,那么杜云彤觉着,她可以给秦钧准备后事了。 战神在世也没法打这种战役。 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大多是装备精良的正规军,与对战事知之甚少的民兵,两者相较,正规军无论在装备还是在经验上,都远远高于民兵,故而以少胜多也是常态。 可青州兵与琅琊兵根本不是对战事一无所知的民兵,相反,他们的战斗力非常强,甚至并不弱于秦钧的黑甲军。 作战水平相差无几,王宏又是名镇一方的老将,秦钧能够在王宏手里以少胜多的几率少之又少。 以至于杜云彤都觉得,秦钧在遇到王宏的时候,是旗鼓相当的状态。 故而杜云彤才会千叮咛万嘱咐,让秦钧务必等姜劲秋抵达之后,在与青州兵开战。 姜劲秋带了十万精兵,想来是能够帮助秦钧的。 微风顺着微微卷起的锦帘送了进来,撩起人额前的碎发。 杜云彤有一瞬的晃神。 无论是姜度,还是秦钧,她都不能够失去。 一个是亲人,一个是爱人。 一定会有什么办法的。 杜云彤看了一眼寻羽,寻羽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杀了周自恒,他们也逃不出去。 杀人灭口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更何况,杜云彤也不知道都有谁知道姜度去了蛮夷之地的消息,若是杀了周自恒,惹怒了知晓这个消息的其他人,把姜度的事情大肆宣扬出来,只怕对姜度更为不利。 她不能这样做。 杜云彤伸出手,端着茶杯。 指腹触及到微凉的茶杯,杜云彤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杜云彤松开了茶杯。 面前的男子长眉薄唇,眼底含笑,一边把玩着腕上的檀木穿成的手串,一边有意无意地用余光看着她。 杜云彤轻轻一笑,道:“公子用二叔威胁我,想是打错了算盘,二叔的安危,我比公子更清楚。” 周自恒眉梢微挑,道:“是吗?” “姑娘若是不悬心姜少府的安危,又何必不远万里奔赴蜀地?” 周自恒慢悠悠道:“姑娘,不是在下危言耸听,蛮夷之地岂是好呆的地方?古往今来,蜀军折了多少名将在里头,就连姜少府的兄长与父母,也死在了深山之上,尸骨至今都没有寻回。” “可怜了,虽说忠骨何须葬青山,但暴尸荒野甚至死无全尸的这种死法,还是凄凉了些。” 周自恒看着杜云彤的眼睛,笑眯眯道:“姑娘说,是也不是?” “是。” 杜云彤迎着周自恒的目光,不急不缓道:“但也不是。” 蜀中高层将领里,必然有周自恒的人,若是不然,周自恒不可能知晓的这么清楚。 只是不知那将领是谁,又为何替周自恒卖命。 这么机密的事情那人都告知了周自恒,更别提其他事情了。一日不揪出那个人,蜀地便多一日的危险。 周自恒既然知道了,杜云彤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 与聪明人说话,拐弯抹角是最不需要的。 茶水与点心是不敢吃的,杜云彤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道:“公子可知,灭一城,需要多长时间?” 周自恒把玩着手串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睛微眯。 “灭一城?” 杜云彤捧着茶杯,笑了一下,声音却是微凉:“公子可知侯爷如何敢以三十万兵马对青州、琅琊、兰陵同时开战?虽说侯爷素有杀神之称,可若是没些秘密东西,侯爷也不会轻易动兵的。” “公子既然知道我伶牙俐齿,想来也是知道可一次性射十支弩箭的连弩,也是我制出来的。” “连弩只是其中之一,冰山一角,许多世人不曾见过的东西,公子想要见识一下吗?” 杜云彤手指微紧,脸上笑意更甚,但声音却也更冷:“公子若想见识,我不介意用在琅琊城上。” 她的演技在经历过大小吕氏、正德帝、太后甚至秦钧之后,应该是比以前精进多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唬得住周自恒。 周自恒能从那么多的颜家子孙里脱颖而出,自然不是什么草包人物,只怕她的演技足够好,让周自恒跟着她的思路走。 秦钧与青州兵作战时,连弩威名远扬,让人闻之丧胆,就连周自恒听到连弩二字,也忍不住心生寒意。 若无万全打算,秦钧会这般鲁莽与三州之地开战? 或许她说的不错,连弩只是其中之一。 周自恒停下了拨弄手串的动作,眯眼上下打量着杜云彤,语气不明道:“姑娘想玉石俱焚?” 杜云彤道:“我既然敢不远万里去蜀地,就做了永不回还的打算。” “公子又逼着我做选择,那我只好拉着琅琊城一同下地狱了。” 清风拂过,杯中的茶慢慢荡起水波,周自恒调整了一下坐姿,道:“听闻姑娘是仁善之人。” 杜云彤抿了口茶,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人了。” 这种情况下,也不用顾及茶能不能喝了,她既然想让周自恒相信她敢与琅琊同归于尽,说不得就要把戏做全套。 什么茶水会不会有毒,水果点心能不能吃,她全部一一品尝过,反正大不了一死了之,拉着琅琊城一同下地狱。 一直沉默着的千雁彼时出声:“公子既然把我家姑娘调查的这么清楚,想来也明白姜少府在我家姑娘心里的位置,若是姜少府出了意外,那么姑娘会做出什么事情,谁也说不好。” 双手环胸的寻羽适时补了一句:“你知道承恩侯府是怎么败落的吗?” 言外之意,是杜云彤对自己亲爹都能下得去手,更别提跟她不相干的其他人了。 船只悠悠荡荡行驶在水面上,水面盛开的水莲花送来阵阵清香。 水颇为清澈,偶尔还有鱼儿从水面跃出,又很快落在水中,荡起的水珠洒在荷叶上,于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周围的行人熙熙攘攘,往来不绝,路边叫卖的小贩,大笑着追逐玩乐的孩童,书院里清亮的学子的读书声,妇人们一边洗衣一边说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编绘着盛世太平的景象。 周自恒收回了目光。 他和杜云彤一样,都是投鼠忌器的人。 杜云彤不敢拿姜度冒险,他更不敢拿琅琊城冒险。 关心则乱,他根本就不知道姜度出了什么事情,所谓的深入蛮夷之地,不过是他的猜测而已,哪曾想,竟真的把杜云彤套在里面了。 但套在里面又如何? 杜云彤不畏艰险赶赴蜀地,就已经表明了姜度在她心里的位置,把杜云彤逼急了,城外的十万蜀兵,可不是吃素的。 秦钧自出征青州以来,次次战役皆是以少胜多。 虽说秦钧的黑甲军常年与赤狄作战,养就了不畏死的强悍战斗力,可青州兵也并非弱旅,怎就在与秦钧的战役中,节节败退呢? 连弩在其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射程远,一次又能射出十支弩箭,这种兵器的存在,才是秦钧多次以少胜多的关键。 罢了。 周自恒抿了一口茶,笑意又漫上了眼底,道:“姜少府深入蛮夷之地的事情,只有在下一人得知,姑娘既然不想让旁人得知,那在下便帮姑娘保守这个秘密。” 杜云彤微微向周自恒欠身,道:“多谢公子。” 再回座,才发觉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 她今日与周自恒的对话,若是稍有不慎,便是姜度秦钧只能选一的局面。 “不过,往而不来非礼也。” 周自恒盯着杜云彤眼睛,笑眯眯道:“在下既然帮姑娘保守了这个秘密,姑娘又用什么来谢在下?” 水面上的荷叶随着轻风舞动,杜云彤漫不经心地扶了一下鬓间珠钗垂下的流苏,道:“公子想要什么?” “在下并非颜家嫡出之孙,不过靠着做事勤勉得了外公的信任。” 骗谁呢。 颜家家主若是不偏爱周自恒,谁给的周自恒这般张扬嚣张的资本? 不是颜家嫡出,却比颜家嫡出的排场还大。 她不是没有见过颜家的其他人。 皇城的禁卫军首领颜松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颜松云可是颜家的嫡出之孙,在天启城的日子却是过得紧巴巴的,莫说这硕大的红宝石扳指和翠色欲滴的翡翠摆件了,杜云彤见了颜松云那么多次,颜松云除却几身的禁卫军官服外,就只有宫中发下来的常服,锦衣华服什么的,从来跟颜松云没有什么关系。 甚至颜松云的府邸,也是宫中给拨的住所,颜家在天启城不是没有华贵宅院,但颜松云却不能入住。 要知道,颜松云不是无名小辈,他在天启城领着禁卫军统领的位置,在颜家还是这种待遇呢,更别提颜家其他的嫡出儿孙了。 可并非颜家嫡出的周自恒,待遇却比颜家子孙好得多,足见颜家家主有多偏爱周自恒。 装,继续装。 杜云彤静静地看着周自恒的表演。 周自恒又抿了一口茶,道:“姑娘不撤兵,在下委实不好向外公交差。” “不若姑娘与我各退一步,姑娘退兵二十里,我好好保护姑娘的秘密,姑娘意下如何?” 退兵二十里,威慑琅琊城的作用仍在,只是琅琊城若有风吹草动,蜀军要隔一日才能得到消息。 颜家若铁了心去帮助齐家,大可趁夜化整为零出兵,既不会惊动蜀军,又能在秦钧毫无防范的情况下兵临城下。 答应还是不答应? 杜云彤完全没得选择。 她和周自恒一样,都是投鼠忌器之人。 杜云彤道:“好,我答应你。” “姑娘——” 事关秦钧腹背受敌,千雁想出言制止,杜云彤抬起手,道:“我意已决。” 千雁手指绞着锦帕,看着一旁的寻羽,希望寻羽能说些什么,好劝杜云彤拒绝周自恒。 但寻羽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杜云彤,什么也没有说。 周自恒放下了茶杯,眸光微闪:“姑娘是爽快人。” 夏人重盟誓,杜云彤与周自恒击掌为誓,各自不会违反誓言。 飘飘悠悠的船只行驶到岸边,杜云彤扶着千雁的手上了岸。 周自恒早已准备好了马车,送杜云彤出城去蜀军的驻扎地。 杜云彤上了马车。 马车上,千雁欲言又止,等下了马车,周自恒的人消失在视线后,千雁终于开口问杜云彤:“姑娘,若是退兵二十里,琅琊城的信息便难以掌握了。” 蜀军正在操练,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杜云彤紧了紧衣袖,眉头微蹙,道:“我知道。” 从琅琊去往济阴有三条路,一条要经过马逐溪驻守的中原之地,如果颜家从这条路走,必然逃不过马逐溪的眼睛,故而颜家不会走这条路。 第二条,便是从琅琊去兰陵,再从兰陵去往济阴。 兰陵的萧氏态度暧昧不明,未必会把颜家的行踪告知秦钧,这条路是非常稳妥的。 可是这条路距离远不说,还要从深山开道,若无月余,是抵达不了济阴的。 颜家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到达济阴城下,便不会走这条路。 最后一条路,便是世人少知的水路。 从琅琊下水路,一路可抵达青州东莱,再从东莱到济阴,快的话不过只需不到二十日的时间。 这三条路,颜家只会走水路。 杜云彤从来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她虽然答应了周自恒退兵二十里,但也不是不得已而答应的。 她早就做好了打算,退兵二十里,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蜀将把杜云彤迎到中军大帐。 寒暄之后,杜云彤说了心中打算。 颜家不是想走水路吗? 那就让他们走不成水路,只能在在走兰陵,或者走中原之地里二选一。 退兵二十里后,蜀军虽然不能随时掌握琅琊的消息,可琅琊城也不能随时掌握蜀军的消息。 这样一来,蜀军也可以化整为零去做自己的事情。 从水路上阻断颜家增援的路,是杜云彤在出天启城时,就已经想到了的事情。 纵然不出周自恒这件事情,杜云彤也会找借口让蜀军退兵二十里,去水路上做些手脚。 蜀军在出蜀之前,姜度便再三对他们严明,若他出事,要蜀军们对杜云彤马首是瞻,故而杜云彤吩咐下来的事情,他们无不答应。 白日里退兵二十里,晚间便去了水路制造障碍,让水路上无法行船。 但从岸边来看,还是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的,颜家依旧会从水路去往青州救援。 杜云彤要的就是颜家走水路。 一旦颜家的士兵上船入水,行至一半,便会被水下蜀军布置的障碍所阻挡,轻则无法行驶,重则船毁人亡。 颜家在经受过这一打击后,想要再去增援青州,怕是比登天还难。 一来颜家兵少,二来从水路折返之后,再从兰陵去往济阴花费的时间太久,等颜家的兵马到了,秦钧和王宏的仗也已经打完了。 故而颜家不可能增援济阴,秦钧只需要面对青州的兵马即可。 蜀军做事利索,不用杜云彤太过担心,领军之人又是跟了姜度多年的老将,杜云彤不再停留,继续出发去往蜀地。 大夏朝如今虽然势弱,但到底曾经繁荣昌盛过,通往各处的官道修的平整而宽阔,纵马行驶在路上,倒也好走。 越往南方走,路边的景象越发与北方不同,山脉也开始高耸起来,远远望去,至瞧见被翠色笼罩的高山,而不知道高山究竟有多远,又占地多少。 蜀地多山,多山便多飞鸟。 马蹄声响起,飞鸟便盘旋在天空,寻羽一手纵着马缰,伸出了右手。 鸟儿停在他的掌心。 转眼夜幕降临,星星点缀在云层,一眨一眨地注视着身影匆匆的行人。 行驶了一路,杜云彤停下来休息。 随行的暗卫准备吃食帐篷,寻羽来到杜云彤身边,递给她一封信件。 不用想,也知道是秦钧的信。 就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接到的。 这一路他们都在马不停蹄赶路,杜云彤也没时间去留意有没有信鸽飞来。 杜云彤一边拆信,一边问:“侯爷什么时候来的信?我怎么不知道?” 寻羽手指被手套紧紧包裹着,仅仅露出半截的指尖,他弯腰拨弄着篝火,火光将他的脸照的明明暗暗。 寻羽低声道:“暗卫之间有特殊的联络方式。” 杜云彤点点头,没在继续追问。 关于暗卫里的机密,他们不告诉她,她也不主动去问。 暗卫暗卫,就要讲究个神秘,若是没有了神秘感,那还叫什么暗卫? 不如叫亲卫得了。 火光跳跃,秦钧的字迹印入眼眶。 秦钧虽然极力把字迹写的工整,可行书草书写得多了,再写簪花小楷总有些不伦不类的,怎么看怎么别扭。 再配上秦钧一贯中二狂拽的口气,别提有多少违和感了。 秦钧写道:王宏大军不日便到来,我已部署完毕,你无需忧心。十五日之后,我必去蜀地与你回合。 不知怎地,杜云彤一直悬心不下的心脏,在看到秦钧的这封后,竟慢慢地平复下来了。 秦钧是一个从来不会食言的人,既然这样说了,想来是会大胜青州兵,然后与她汇合的...吧? 想来想去,杜云彤心里又开始发虚,提笔落字,字迹也不像往常一般的秀丽工整。 写完信,杜云彤把信纸卷起来交给寻羽,让寻羽用暗卫特殊的方式送给秦钧。 月朗星稀,月色凉如水,杜云彤抬头仰望着月亮,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她以前总不信鬼神,看自从穿越而来,再怎么不相信,也信了几分。 若这个世界真有鬼神,那她愿意以十年寿命,去换秦钧平安归来。 许完心愿,杜云彤又暗笑自己的痴。 等到了蜀地,她只怕比秦钧还要危险,指不定秦钧还没挂,她就先赴了黄泉,哪来的十年的寿命去换秦钧的平安? 还是祈祷个各自安好吧。 同一方天空,同一方的圆月,收兵归来的秦钧尚未来得及梳洗,盔甲上血水不断往下滴落,他每走一步,便在地上印上一滩的殷红。 十日之内,王宏的大军便会抵达,在这之前,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消耗济阴城的兵力。 扮作青州兵的暗卫们早就混进了济阴城,人数不多,也不曾引起青州兵的察觉,又因青州兵的全部注意里都被他不断攻城所吸引,根本无暇无留意溃败入城的人到底是不是青州兵。 问徵善于伪装,这次还是他混入了济阴。 有了阳谷和昌平的前车之鉴,济阴城的防守更为森严,一时间让问徵难以动手。 在不好动手的情况下,问徵很容易便想起了杜云彤之前的交代——实在不行,就去找齐文心。 可齐文心这女人狡诈得狠,稍微不留意,就会被她算计到。 问徵穿着青州兵的衣裳在月色下转了几圈后,义无反顾地出发,动作如鬼魅一半,在巡逻士兵尚未察觉的情况下,进了齐文心的房间。 房间里,齐文心揽镜自照,早该在自己房间安然入睡的王少斌,彼时在她房间里低头饮着茶。 虽重担在身不容有失,但处于八卦精神,问徵还是眉梢微挑,瞟了王少斌一眼。 对于问徵的到来,齐文心没有任何的意外,手指指了下一旁桌上的茶水,道:“比我想象中晚来了一日。” 问徵不再客气,与王少斌坐对面,端起茶水饮了下去。 齐文心笑了一下,道:“你倒是不怕我下毒。” 职业病一上来,眼珠子都跟着流转起来。 问徵弯眼冲齐文心一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王少斌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齐文心只当没有听到问徵的轻佻话语,懒懒地描画着远山眉。 屋里的熏香似乎能把人的骨头给熏酥了,浑身都是舒服的。 问徵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王少斌。 王少斌杯里的茶水见了底,开口道:“家父的二十万精兵,侯爷可抵挡几日?” 问徵敏锐地捕捉到王少斌说的是精兵,而不是府兵,略微思索,道:“公子想让侯爷抵挡几日?” 烛光下,齐文心放下了眉笔,回望了问徵一眼,温柔一笑,道:“自然是越久越好了。” “也让我等瞧瞧,修罗左手究竟有多强。” 王少斌看了齐文心一眼,打断了她的话,道:“若能支撑五日,我与母亲便有法子控制济阴城。” “当然,不能伤及家父的性命。” 问徵对王少斌伸出五指,诚恳道:“满打满算的七万伤残军,对阵二十万的精兵,还要拖个五日,公子,天有多大,您的心就有多大。” “哦,还有不能伤害您的父亲,公子,您把我家侯爷当个人吧。” 王少斌手指微紧,齐文心浅浅一笑。 他们也知道不可能,但这是能取济阴的唯一办法,如果不用这个法子,秦钧要面对的,就是济阴与王宏加一起的将近四十万的大军了。 齐文心道:“大人的意思是,此法难行了?” 问徵捂了捂胸口,道:“别,我家侯爷指不定真不是人。” “让我去问问。” 消息传到昌平,秦钧眸色深了又深,仿佛能把信纸盯出个洞来。 问徵怕不是做了给他收尸的准备,才写这封信的。 宫七继续履行着忠言逆耳的职责,孜孜不倦地劝说着秦钧:“侯爷,咱们坚守不出,且拖个几日,等姜姑娘大军赶来,再与王宏决战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姜劲秋:对啊!等着我! 我会给你收尸的! 第114章 “等?” 秦钧斜睥着宫七, 道:“等她来给本侯收尸吗?” 他们知道拖字诀, 王宏久经沙场, 难道就不懂吗? 济阴离昌平城并不算远,王宏大军一到, 济阴城的青州兵便会与王宏两军合为一军, 集火攻打昌平城, 根本不会给他机会,让他等到姜劲秋的大军赶来。 更何况,王宏的援军只是其一, 还有兰陵萧氏, 琅琊颜氏,每一个世家诸侯都在虎视眈眈地看着, 只待他稍微露出疲态, 便会给他致命一击。 他不能拖, 只能迎难而上。 五日时间, 七万伤残病对王宏的十万精兵,秦钧揉了揉眉心。 连续征战数日,无论是黑甲军,还是青州兵,伤亡都极为严重,城外不知堆了多少尸体,血流成河的场景再度上演,以至于空气里都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秦钧不喜欢这个味道。 他喜欢杜云彤身上干净的阳光味道,偶尔还有带着淡淡的小女儿特有的花香味, 混合着清雅的脂粉味,轻轻在她脸侧一嗅,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什么家国大业,什么诸侯林立,躺在她怀里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愿意想。 以前秦钧总不明白,女色为何能误国,可自从遇到了杜云彤,他开始发觉,温柔乡真的是英雄冢。 杜云彤在他身边时,那种舒服的,安逸的,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他满心满眼地信任她,军机政务随她去处理,她也没有让他失望,桩桩件件都做的极为漂亮,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与杜云彤相处久了,秦钧也就明白上一世正德帝的心理了。 正德帝是极为信任她的,所以才会把国家大事全部交给她来处理,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她做了什么,正德帝依然是全心全意信任她的。 就如现在的他一般。 这样一想,秦钧忽而发觉,他其实也有做昏君的潜质。 幸好的他全心信任的那个人不会让他因色误事,会时刻提醒着他,指引着他,同他一起,走最为正确的路。 这样的感觉真好。 风声喧嚣,城楼上的士兵身着黑甲,远远望去,犹如黑云压城一般,而手里执着的兵器,在阳光下折射着寒光。 一片肃杀。 然而在这一片肃杀之中,秦钧愿望着南方,上挑的凤目里漫上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 那抹笑意转瞬即逝,仿佛不能出现过一般。 只剩下微微上翘的嘴角浅浅的弧度,还残留着浅笑着的温度。 他不能败,她还在等着他过去,与她一同去蛮夷之地把姜度救出来。 虽然她和姜度的关系亲密,总让他心里发堵,可若是姜度死在了蛮夷之地,她大概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吧, 她身体这么弱,还是不要哭的好。 姜度也算时之良将,一心为国,于国于她,他都不能不去救姜度。 只盼姜度救回来之后,她能对他更好一点。 她小厨房里的点心做的很好吃,可惜是甜的,他不喜欢极了,但吃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出征这么久,少了她的陪伴,她甜腻的点心,他总有些不习惯。 等把姜度救出来之后,她为了谢他,大概会亲手下厨给他做点心的吧? 只是不知道,她做出来的点心是什么样的光景。 秦钧垂眸,长长的睫毛敛着眼底的柔光。 她那么好看,做出来的点心,应该也是极为好看的,如同她比桃李娇艳,又比霜雪清澈的面容一般。 秋风四起,荡起了秦字大旗,迎风飘展,像是永不会坠落的星辰一般。 秦钧站在城楼上,盔甲包裹着的手指不自然地动了动。 日头慢慢向西方坠去,霞光变成有气无力的红,将一切沾染成红色之后,仍留恋着世界。 可日落星辰,本是定律,再怎么留恋不舍,也绕不过天道轮回,一切自有定律。 定律? 秦钧微微眯起眼,上挑的眉眼间满是凌厉之色。 他就是定律,他是规则的制定人。 “告诉问徽,本侯会拖王宏精兵十日。” 秦钧道。 “侯...侯爷...” 宫七险些惊掉了下巴,伸手一托,把下巴归位,饶是如此,说话仍有些不利索。 不知是太过吃惊,还是什么。 宫七一片冰心在玉壶,耿直得想让人抽剑戳他几个窟窿:“侯爷,您怕不是在做梦。” “青州兵可不是我们之前打的赤狄,王宏更是经验老道,不是齐文故齐文散之流可以比拟的。” 宫七絮絮叨叨地说,秦钧嘴角微抿,看着远方的济阴城。 夕阳西下,巍峨的济阴城变成一团被红云染得殷红金黄的存在,城楼上立着的齐字大旗,更是模糊得让人看不清。 宫七的声音仍在继续,聒噪得想让人抽他:“侯爷,军机大事岂非儿戏,您再考虑考虑,总不让兄弟们陪您一块去送死。” “看到中军大旗了吗?” 秦钧伸出手指,指着远方济阴城上的齐字大旗。 “属下看到了。” 宫七虽然有些疑惑他家侯爷思维的跳跃性,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属下,还是尽职尽责地顺着秦钧的话往下说:“是榆木的,侯爷一箭就能射穿。” 秦钧瞟了一眼宫七,似乎在比较宫七的身边和榆木的旗杆,漠然道:“再废话,把你钉上去。” 宫七:“...” 世界终于安静了。 秦钧满意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道:“告诉问徽,本侯有法子拖王宏五日,但也需要济阴城的配合。” 秦钧把自己的计划说给宫七听,让宫七下去安排。 说了半日,没有听到宫七的声音,秦钧狐疑回眸,宫七指了指自己紧闭着的嘴巴,死命地摇头点头。 秦钧嘴角微抽,眼皮跳了跳。 “本侯许你说话了。” “呼——” 宫七深呼吸一口气,酝酿着说辞,转眼间便又能啰嗦出一大堆军机非儿戏,悍勇解决不了一起的劝诫话。 秦钧眉头微动,下意识地补上了一句:“不许反驳本侯的话。” 宫七正准备说话的动作僵住了。 秦钧扭回脸,继续往城楼的哨所走。 说起来,都怪杜云彤,是她把他们都纵坏了,养成了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种事情若放在以前,借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对他说三道四。 罢了,她惯出来的人,他也不能拿她是问。 只怕责备的话还没说出口,她便开始委屈上了,一边抽抽搭搭地述说着他的无情无理取闹,一边有用狡黠的眸子看着他,让他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宫七虽然在杜云彤的熏陶下,越来越不着调,但对于秦钧的命令,执行的还是非常快的,马不停蹄派暗卫往济阴去送信。 济阴的问徽收到秦钧的指示后,趁夜去找齐文心。 刚摸进齐文心的房间,便又瞅见王少斌一身月白绣着竹兰的衣裳,一手端着玉质的杯子饮着茶,一边看着临窗而立的齐文心。 屋外夜色正浓,屋内烛火昏黄,再配上飘飘然然升起来的熏香,两人或坐或立不言语的情景,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战机在前,问徽强自按下心里的八卦之火,把书信递给王少斌。 王少斌拆开信件。 齐文心转过身,夜风吹起她的发丝与衣摆,月色洒落在她的周身,朦胧月色笼罩下,就差怀里抱着只兔子了。 这样一个恍若月宫仙娥的年轻继母,也难怪王少斌夜夜坐在她房里。 问徵抿着茶,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王少斌道:“侯爷答应了。” 齐文心似乎有些意外,道:“答应了?” “当然了。” 问徵眉梢微挑,道:“除了答应我家侯爷还有别的法子吗?” 齐文心温柔一笑,道:“定北侯超脱绝逸,从来不是我等俗人可以比拟的。” 可不是么,上赶着给王宏送人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宫七也是,怎么就不劝着点侯爷呢? 问徵腹诽着,饮完了杯子里的茶。 王少斌的衣服上绣着兰草,齐文心的衣襟上亦绣着深谷幽兰,俩人若站在一起,宛若一堆璧人般登对。 果然是千年的世家千年的关系难猜,这世家里的事情,远比话本里写的精彩得多。 问徵摸了摸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放下了茶杯,道:“话已带到,公子与夫人切莫辜负了侯爷的期望。” 瞄了一眼齐文心,再瞟一眼王少斌,问徵极有眼色道:“夜色已深,两位也早些休息,告辞。” 如来时一般,几个纵身跳跃之后,问徵的身影便隐入了夜幕之中。 屋里的烛火无声地燃着,偶尔有夜风吹来,慌乱了昏黄的烛火。 王少斌慢慢抿着茶,抬眉静静地看着立在窗下的齐文心。 齐文心并未看他,只是看着窗外的夜色。 星河漫天,月光暗淡,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少斌突然道:“你原本你可以不用这么做的。” “我会帮你救出李昙,给你你想过的日子。” 夜风吹起齐文心散在鬓间的发,齐文心轻轻地笑了,眼望着星河,道:“公子说岔了。” “旁人给的,和自己拿回来的,大不相同。” 齐文心转过身,拨弄着香炉里未燃尽的熏香。 空气里的兰香越来越淡,直至让人嗅不到,齐文心这才停下了动作,抬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王少斌,视线略在他清俊的脸上停留,看他眉头微蹙,齐文心又把目光瞥向一旁,道:“公子的这副模样,倒让妾想起了齐家的那些贵人们。” “永远是一副高高在上谁也瞧不上的模样,心情好了,施舍点东西,心情不好了,便打鸡骂狗。” “这种日子,妾过够了,也过厌了。所以有些东西,还是自己拿回来比较稳妥。” 王少斌手指微微收紧,齐文心淡然的眸子撞上了他的眼,道:“公子无需再劝我,以后的事情,各凭本事罢了。” 王少斌眉头轻皱,神色克制而隐忍,道:“你当真愿意帮定北侯?” 齐文心浅浅一笑,道:“公子时常与妾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妾不喜欢这句话,妾的一生,总爱强求。” 王少斌瞳孔骤然收缩,齐文心道:“夜深了,公子该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齐文心: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115章 王少斌时常在想, 如果当初是他娶的齐文心, 事情是不是就完全不一样了。 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 更没有重来之说。 娶齐文心的,是他的父亲。 或许生活在他唤齐文心母亲的那一刻开始变得不同, 又或许是如齐文心所说, 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相交之后,渐行渐远渐不见的两条线。 一句话在肚子里滚了又滚,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王少斌放下茶杯, 转身离开齐文心的房间。 喜欢齐文心吗?不是的。 他如齐文心所说, 他心里没有任何人,他与那些世家子弟们没有不同, 心里想的永远都是家族的利益, 儿女情长对他来讲, 不过是闲暇只余打发时间的乐趣。 他与他父亲没有什么不同, 纵然他娶了齐文心,也不会待齐文心好到哪去。 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就像李昙于齐文心,齐文心于他。 或许一旦得到了,便会生出那种不过尔尔的想法。 夜里的风有些凉,吹起的齐字大旗飘荡在风里。 旗面上绣着星辰与海浪,昭示着君为日月臣为星,生生不息,经世轮转,恒古不变。 如今再看, 仿佛有些讽刺意味在里面。 月朗则星稀,月暗则星亮,日与星更是永远不同框,太阳下山,星辰才会爬漫天。 就如君臣一般。 君强臣弱,君弱臣强,都不是盛世之道。 只是可惜了秦钧这般拼命。 旷世之才,生不逢时,若是生在世宗皇帝的年代,必然是流传千古的传奇将才,可秦钧偏出生在这个年代。 天家势弱,诸侯林立,是代天子伐诸侯,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概念本就模糊不清,又加上秦钧做事独断,从不给自己留后路,得罪之人不计其数,不需要添加描补,便能把秦钧说得如过街老鼠一般惹人生厌。 好好的一个不世之材,偏要留下万世的骂名。 可惜可叹。 王少斌收回目光,紧了紧衣襟,慢慢渡步回屋。 同一方的星辰之下,秦钧站在昌平城墙上,静静等待着王宏大军的到来。 在世人看来,这是一场赌上了身价性命的豪赌,但在他看来,不过在平常的一次战役。 他只需要胜了,然后把阳谷三城交给姜劲秋来驻守,他去蜀地与他心上的姑娘汇合便可。 旌旗猎猎,寒甲生凉,第七日,探马来报,王宏的大军离昌平只剩不足百里。 秦钧眼睛微眯,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 青州之地多平坦,无深山树林,昌平的城墙又建得极高,在无障碍的遮挡下,视力好的人,很容易便看到远方的景象。 夕阳将景色染得如血一般的殷红,远方的尘土遮天蔽日,刀枪如林,旌旗如猎,好一番精兵蓄势待发的虎虎生威。 秦钧眯眼道:“五百府兵何在?” 宫七道:“已在城下集合,随时恭候侯爷的命令。” 秦钧点头,手指握向陌刀。 大敌在前,宫七脸色有些凝重,问道:“侯爷准备何时劫营?” 五百府兵劫二十万的军营,初听到这个命令时,宫七给秦钧准备棺材和身后事的心思都有了。 但转念又一想,他家侯爷远非常人所能想象,万一,这次劫营成功了呢? 生活远比话本里要精彩得多,跌宕起伏,荡气回肠,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宫七在府兵里挑选了五百最为善战的将士,等待秦钧的召唤。 “不急。” 秦钧神色漠然,道:“入夜时分,他们安营扎寨之时再去劫营。” 有那么一瞬间,宫七明白了那么一句话: 胸有激雷,而面平如湖者,可拜上将军。 他家侯爷白白担了诸侯的名号了。 夕阳拖着残影,渐行渐远渐不见,夜幕开始降临,王宏的大军停止前进,就地开始安营扎寨。 大军自远方而来,马不停蹄,人困马乏,此时与秦钧交战,是非常不合适的。待休整一.夜后,恢复些精神气力,明日便能与济阴城的兵马回合,把秦钧消灭在昌平城内。 王宏到底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兵力数倍于秦钧的情况下,仍然颇为小心谨慎,下令让各营寨小心提防秦钧夜袭。 趁立足不稳而夜袭,是秦钧一贯的打发。 青州兵们十人为一队,往来巡逻着,营地里的火把不灭,营寨外架起了哨楼,每个哨楼上有数名士兵,查探着秦钧是否来袭。 准备工作做得这般紧密,可当秦钧真的到来时,这些的准备工作,不过是多了几个人头而已。 秦钧带领的府兵悄无声息地来到青州兵的营地。 哨楼上的士兵不知何时被当胸射死,殷红的血液顺着哨楼滴滴答答落下,青州兵尚未来得及防备,秦钧的战马已经冲到了面前。 马裹蹄,人衔枝,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如同鬼魅一般,仿佛来自于地狱深处的修罗,进入了屠宰场。 青州兵不知秦钧来了多少人马,只觉得哪里都是黑甲军,喊杀声震天,火把被扔在帐篷之上,火势迅速蔓延。 火海下,青州军们抱头鼠窜,一点抵抗余地也无。 王宏站在中军大帐前,盔甲不曾解,眯眼看着远方冲锋不断的秦钧。 他如临世的修罗噩梦,周围将士无一是他的敌手,陌刀所到之处,一片断肢残骸。 这样的一个人,天生就为战场而生。 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的去路,入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 王宏握上腰间的佩剑,沉声道:“放重弩。” 副将迟疑道:“可...里面还有我们的将士...” 王宏看了一眼副将,副将立即低下头,道:“属下这就去办。” 弃卒保车之术罢了。 若再迟一些,秦钧率兵杀至中军帐前,那才是真正的溃败。 重弩缓缓被搅动,沉闷的声音响起。 风声喧嚣,哀嚎遍野,秦钧耳朵动了动,战马嘶鸣,鸣金收兵。 北地的马快,黑甲如潮水一般退去,重弩之下,万箭齐发,未来得及撤退的青州兵尽数被射死在营帐中。 东方亮起了鱼肚白,秦钧抵达昌平城。 宫七早已备好了接风酒,烈酒在壶里暖着,冒着白色的热气。 秦钧领兵冲锋,又是秦钧断后撤退,前去劫营的五百府兵,伤残不过十几人。 天选之才,莫过如是。 黑甲军齐声高呼:“愿为侯爷死!” 一战定士气,至此之后,黑甲军再无以少打多的颓废,更多的是舍我其谁的壮志酬筹。 一方胜,一方败,黑甲军士气大涨,王宏的青州兵不免士气受损,萎靡不振。 昌平城横在中间,王宏想要绕过昌平城,给济阴城递消息,也要一天的时间。 原本王宏是不打算给济阴递消息的。 他不是没听过秦钧的名声,也听过秦钧的战绩,但那是秦钧对阵赤狄的,赤狄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胜了再多次,也不足为虑。 而阳谷昌平两城之所以失守那么快,虽有秦钧的战斗力在前,但更多的是守城将领中了秦钧的奸计,才导致连失两城。 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年,靠着祖辈的庇荫才承下来的军队,能有多强呢? 王宏是一直这样认为的。 直到昨夜秦钧来劫营,王宏终于发觉,自己错得有些离谱。 秦钧这个人,天生就是为将之人的噩梦。 他的存在,注定会让天下的其他将星暗淡无光。 王宏思度良久,道:“传我将令,明日辰时三刻,济阴与我军一同攻打昌平。” 纵然昨夜伤亡了不少将士,他们的兵力仍然远胜于秦钧,两军合为一军,是最为稳妥的打发。 哨兵领命,奔赴昌平城。 而秦钧的暗卫,早在路上埋伏了良久,杀完哨兵后,又扮作哨兵的模样,去往昌平送信。 送完信后,暗卫回王宏帐前复命:“回将军的话,济阴将领道,秦钧善于夜袭,晚间必再来劫营,不弱趁他前来劫营时,济阴前来相助将军,趁此将秦钧擒下。” 王宏略作思索,点头道:“可。” 暗卫垂首退下。 然而在刚要出营帐的那一瞬,王宏突然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暗卫道:“此去济阴路程遥远,一来一回,一人无法经受,故而两人轮值。” 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的腰牌给王宏看。 副将接下腰牌,递给王宏。 王宏翻看腰牌,余光却瞥向暗卫。 暗卫神色并无异常,毫无慌乱之色。 见此,王宏把腰牌给副将,道:“下去吧。” 王宏本打算依济阴将领所言,中军大开,引诱秦钧前来,而后与济阴将士里外夹攻,置秦钧于死地。 可想了又想,总觉得不妥,故而扔把军队分为三军,前军部署前方,他独坐中军,若有意外,后军可以随时支援。 入夜之后,果然又有人前来劫营。 王宏坐在中军营帐中,一边翻看着兵书,一边听着前军的厮杀声。 一想到秦钧就在其中,便觉得这厮杀声可真是世界上最为美妙的声音。 秦钧自负武力无双,善于千里奔袭,劫他营地得手之后不知收敛,竟又来第二次。 当真是死不悔改。 死在他的手下,倒也活该。 王宏闭上眼,道:“让后军出战。” 副将领命而去。 马蹄声如同雷震,刀剑相撞的声音不断刺激着人的耳膜。 这般厮杀了一.夜,东方缓缓升起了启明星。 副将急急忙忙从营帐外赶来,慌乱的脚步声吵醒了正欲小睡休息片刻的王宏。 王宏眉头微皱,不悦道:“何事?” 副将哆哆嗦嗦道:“将军,不是...不是秦钧。” 王宏眼睛微眯,声音骤冷:“什么?” 副将忙跪了下来,不断磕头:“不是秦钧的军队,是济阴城的青州兵!” “将军!我们与济阴城的青州兵厮杀了一.夜!” 王宏身上的被子滑落在地,副将头若捣蒜,额上鲜血长流。 宫七领着黑甲军观了一.夜战。 天色渐亮,宫七打着哈欠,挥挥手,黑甲军手里的诸葛连弩齐发。 交战中两支青州军,无一逃出生天。 宫七大胜而归,昌平城摆起酒宴,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宫七连喝了几杯酒,醉眼迷离地问:“这般缺德的法子——” 夜深露重,王宏为引秦钧深入营中,并没有无火把照明,这才着了秦钧的道。 王宏的军队误以为秦钧前来劫营,济阴城的军队以为前方的人是秦钧的兵马,两者相撞,不分你我便厮杀在一团。 这计当真缺德,不用一人一马,便将两军玩弄在鼓掌之中。 不用想,也知道是侯爷的那位心上人想的。 这个世界上,能想出这么缺德的主意的人可是不多。 侯爷心上人就是其中一个。 秦钧的目光微微扫过来,宫七立刻换了说辞,道:“这般英明神武的法子,侯爷是怎么想出来的?” 桌上的酒香诱人,秦钧轻啜一口,眼底慢慢变得温柔。 浩瀚星河下,他仿佛看到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女在冲他狡黠一笑,眉眼清澈,嘴角微微翘着。 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儿一般。 情爱一事就是这般奇妙而无脑,遇到杜云彤,三尺青锋也会变成绕指柔。 锋芒毕露的眉眼漫上了星光,秦钧道:“云儿想的。” 她脑袋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每一个想法都让人恨得牙痒痒,却又爱得跟心肝似的。 他有时候会觉得跟不上她的脚步,她便会停下来等他,告诉他天下太平的法子有许多种,没必要非要走最为艰难的那一种。 她以前只是能让他动心的姑娘,有几分小聪明,也不怕他,偶尔还会说几句让他顺心的话。 那时候的他觉得,留她一命也不错,闲暇之时打发打发时间。 但现在,却是他身体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他非她不可。 宫七又喝了一碗酒,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他家伙侯爷这是捡到宝了。 不过作为一个合格的属下,他要拎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提醒侯爷几句,免得以后他家走歪路了,被杜家姑娘生吞活剥了。 月沉星河,宫七给秦钧倒上了酒,借着三分的酒劲,说教开来:“侯爷,您以后一定要好好对杜姑娘。” 一干暗卫府兵连连点头。 要是他家侯爷对不起杜家姑娘了,以杜姑娘的心思手段,能把他家侯爷吃的渣都不剩。 苍天大地啊,请保佑他家侯爷情深意重,至死不渝吧。 秦钧狐疑地看了一眼宫七,道:“这是自然。” 她那么好,他怎么舍得薄待她? 她是他的命。 也是他病入骨髓,却无药可医的病。 时间悄悄从指缝中溜走,秦钧放下了酒杯,道:“喝完这一杯,便去办你的事。” “好嘞。” 亲卫递上锦帕,宫七擦着脸,擦完之后,对秦钧双手抱拳,深深鞠躬,道:“侯爷保重。” 秦钧眸色深沉,道:“活着回来。” 宫七一笑,道:“这句话,应该属下对侯爷说。” “杜姑娘在等着侯爷,万望侯爷凯旋而归。” 风声烈烈,西门的城门无声大开,宫七领兵出城。 此战之后,王宏兵力大减,算一算伤亡,竟有五万之众。 还未与秦钧正式交战,便已伤亡了这么多的兵马,王宏在震怒只余,更是心惊不已。 ——或许少斌说的不错,秦钧本就是一个不可战胜的怪物,无论是哪一个世家,都不会成为阻挡他路上的荆棘,他们只会是他脚下的踏脚石,用血与肉成就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赫赫威名。 见王宏面有不虞之色,副将小心翼翼问道:“将军,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王宏深呼吸一口气,道:“死战不退。” 阳谷三城是青州城的门户,三城若失,青州之地再无关可守,全部全部暴露在秦钧的铁骑。 如今阳谷昌平尽失,济阴再不能出任何意外。 可他的军队与济阴之间有个昌平城横在中间,往来的消息并不算灵通,哨兵哌不过去,信鸽更是会成为黑甲军的盘中餐,原本以为的两面夹击之势,如今看来更像是首尾难顾。 首尾难顾,能依靠的便只有自己。 王宏眸光微闪,道:“传我将令,摆一字长蛇阵,将昌平城团团围困,逼秦钧出城来战。” 秦钧精于奔袭,但并不善于守城,且性格上有弱点——嗜血贪战,绝非是畏首畏尾之人。 这样的缺点,注定秦钧不会龟缩在城里等待救援。 秦钧只要出城,他的攻城便能实行。 他攻下来的城池,怕是比秦钧打过的战役还要多。 更何况,昌平本就属于他的城池,哪里容易被攻破,哪里又是难啃的骨头,他再清楚不过了。 而秦钧,得昌平城不过数日,只怕还不清楚里面的环节。 以知知而打不知,秦钧必败无疑。 号角声响起,青州军缓缓向昌平城进发。 护城河外,青州兵如铁桶一般,将昌平城围得水泄不通。 秦钧站在城楼上,眯眼看着针眼中心的王宏。 王宏也看着他。 风声烈烈,秋色飒飒,秦钧的寒甲与陌刀在阳光下闪着幽光。 而他身边的府兵,更是如地狱深处爬上来的修罗鬼魅一般,肃杀冷冽,让人望之生畏。 王宏叹道:“北地兵马,果然名不虚传。” 副将道:“将军何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青州军亦是善战之旅。” 战鼓声,阵前挑战声,随着风声卷入昌平城。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清晨的阳光变得刺眼,副将道:“将军终究是高看了秦钧,兵力如此悬殊,他不敢出城接战的。” 然而副将的话音刚落,昌平城门缓缓打开了。 花岩石铸成的城门颇为沉重,要几人合力才能打开。 沉闷的响声如同九天之上积压着的雷,秦字大旗高高扬在风里,无数人的目光汇聚在城门下,看着那大门如同裂缝一般慢慢扩大。 “轰隆!” 城门重重被打开,门后的秦钧重甲着身,反拖着陌刀,慢慢走出城门。 副将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道:“他,怎么会是一个人?” 王宏手指微紧,身体微微前倾。 副将道:“将军,没有人可以一人敌十五万兵马,此事必然有诈!” 微风拂过,战场上静默无声。 秦钧一人一马,立在吊桥上。 倒提着的陌刀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刺目的光芒,秦钧微哑的声音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秦止戈在此,何人上前领死?” 他的声音不是寻常武将的浑厚,也不是儒将的清朗,低低的,又略带着沙哑,谈不上好听,却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力,让人喘不过气来。 日头当中而照,精兵十五万,却无人敢答话。 或许是被前夜嗜血的秦钧吓破了胆子,又或许觉得里面必然有诈,上万双眼睛注视着秦钧,却无人敢看他的眼睛。 王宏目光扫过周围的将领,目光所至,将领们一一垂下了头。 “天亡青州。” 王宏颓然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这一局,无论是胜是败,青州都败了。 以一人之力而威慑十五万大军,自大夏建国以来,也从未有此战局。 此战结束之后,青州兵颜面扫地,必将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笑资。 可尽管如此,他也不敢贸然让人上前。 秦钧敢单枪匹马过来,便绝对做了其他准备,在他不知道地方,秦钧的阴谋正在进行。 秋老虎的酷暑更比夏日,王宏猛然睁开眼睛,道:“不好!” 浓雾从后方升起,粮草被烈火焚烧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 王宏瞳孔骤然收缩,僵硬回头看。 他存放粮草辎重的地方,早已是火光冲天。 王宏剧烈喘息着:“回援!” 他败了,一败涂地。 他儿子说的不错,秦钧真的是大夏朝最为锋利的剑,是一个不可战胜的怪物。 可怕的不是他不可战胜,而是这把锐不可当的剑,原本只是莽撞行事,若略施小计,还能将他算计其中,而如今,这把剑,有了智商,有了脑子。 不再是以前暴躁不可控制的双刃剑。 摆成一字长蛇阵的青州兵迅速退去,慌张去回援营地。 就在这时,秦钧缓缓举起手中陌刀。 城楼上的黑甲军如黑云压城,城楼下的黑甲军如同散不开的浓雾。 秦钧带头冲锋。 如一柄锋利的长剑,撕破了青州兵的阵型。 青州兵早已被秦钧吓破了胆子,根本无人敢于他交锋。 营地被劫,后又有追兵,王宏征战数十年,第一次惨遭如此大败。 夕阳西下,旗帜被鲜血染得殷红,逃出生天的士兵护住王宏,在落日的余辉下显得分外凄凉。 王宏环视四周,二十万精兵随他出战,如今只剩不足万余,心中悲愤难忍,拔出了腰中的佩剑。 副将连忙夺下,跪拜在王宏身边,道:“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岂可轻生?” “青州兵强马壮,只待将军回青州,必能重整山河,再续旧日雄风!” 王宏仰天长叹,缓缓闭上眼睛。 与秦钧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又同时为将,是所有武人的悲哀。 秦钧注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之将,他们注定是秦钧脚下的踏脚石。 萤虫怎可与日月争辉? 秋风四起,卷起落叶无数。 “不对。” 王宏又睁开了眼睛。 不,绝对不是这样的。 他研究过秦钧的作战习惯,如此精密的计划,算无遗策的安排,绝对不是出自秦钧之手。 秦钧与赤狄作战,靠的是一味的蛮横之气,根本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更别提用什么计谋了。 此计必然是秦钧身边之人使的,他不是输给了秦钧,而是输给了用计之人。 王宏大脑飞速运转,缓缓吐出三个字:“杜云彤。” 夕阳将人的影子拉得极长,王宏眸色幽深,道:“我怎么就忽略了她?” 王宏闭眼又睁开,眼底已恢复了平静,道:“传我命令,不顾一切代价,也要杀了杜云彤。” 没有杜云彤,秦钧还是那个横冲直撞的莽夫。 莽夫再怎么悍勇,也只是莽夫,不足为虑。 同一方天空下,王宏对杜云彤下了必杀令,而济阴城下,无数青州兵被齐文心骗出城。 秦钧的盔甲不断往下滴血,慢慢走进济阴。 齐文心浅浅一笑,道:“恭喜侯爷又下一城。”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凉 第116章 秦钧走进济阴城。 作为青州之地的门户, 济阴城与阳谷昌平两城相似,城外有哨楼和护城河,城墙用花岗岩铸成, 连绵数理,雄伟高.耸入云, 实属易守难攻之城。 若非有杜云彤之前一早便计划好的计谋, 想要攻入济阴城,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饶是有杜云彤的锦囊妙计在此,济阴城也打了半个月左右, 可谓是非常艰险。 秦钧与赤狄作战时, 有屠城杀俘虏的行为,名声并不算好,济阴城的将领们怕秦钧又是如此,在城破的那一日,早拎起细软跑路了, 什么也没给秦钧留下。 秋风扬起落叶, 四处都是灰败的颜色,百姓们跪在路两边,哆哆嗦嗦喊着侯爷。 王少斌是王宏的嫡长子, 素来受王宏的看重, 青州兵们丢下谁也不会丢下他,王守仁一早便带着王少斌逃出城,与王宏的败军汇合了。 城里主持大事的,只剩下齐文心一人而已。 齐文心早已与杜云彤互通有无, 此时正好趁着城破的机会,正式向秦钧投诚。 于外人来看,王宏此战败得极惨,正头夫人都不要了,留在乱军之中自己跑路了。 齐文心一介妇人,手无缚鸡之力,除了投降秦钧,再无其他路可走。 秦钧看了齐文心一眼,漠然坐在椅子上。 她倒是会挑时间。 这个时间,这个环境下向他投诚,旁人都会说齐文心也是无可奈何而为之,并不会骂她捡高枝,弃主求荣,哪怕她以后再反水了,世人也不会过多责备她。 撑死也不过说些失了气节之类的话,可她又不是齐家嫡出,庶出的女子纵然失了气节,也没什么。 嫡庶尊荣有别,世人看待的眼光也有别。 世家诸侯若是败了,嫡出的子女除却一死殉家外,再无其他路可走,苟且偷生活着,不仅自家的人看不起,旁的人更是看你不起。 而庶出,就不一样了。 本就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未享受的嫡出的尊荣风光,世人也不会以嫡出的标准来苛求庶出。 大夏朝建国以来,世家诸侯更迭无数,历史的巨轮滚滚而下,活下来的人总是庶出。 或许老天总是公平的,某方面苛待了,某方面便会补偿过来。 世人不会以气节来要求齐文心,正是因为齐文心是庶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她的幸,也是她的不幸。 随侍的暗卫泡上了茶,秦钧轻啜一口,道:“夫人辛苦了。” 齐文心微微一笑,道:“为侯爷办事,不敢言辛苦。” 秦钧漠然点头,道:“夫人下去休息吧。” 齐文心退了下去。 问徵开始梳理城防事宜,宫七统计着伤亡士兵的数量,暗卫们各司其职,忙做一团。 新拿下一个城池,交割,防守,都是重中之重,尤其是这个城池是青州之地的门户,不仅他们看中,青州兵们更是看重,这种情况下,黑甲军更是不敢出现半点疏漏。 他们和齐家不一样,齐家家大业大,兵多将广,战死二十万人,还会有二十万人补上来。 青州之地最不缺的,就是银两和兵士。 而秦钧,缺钱缺粮缺人。 比不得。 所以只好在城防上多下功夫。 青州兵输得起,他们输不起。 阳谷三城是青州之地的门户,更是天启城的门户,有了这三座城池,秦钧就不用再担心青州兵随时都会兵临天启城下。 青州兵再想跟帮助李昙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天启城,首先要过阳谷三城。 身上的血腥味颇重,秦钧让人去烧了热水。 热水烧得极快,一桶一桶挑到秦钧的屋里。 盔甲一片一片被卸下,可怖的伤口不断往外冒着血水,随侍的暗卫脸色微变,道:“侯爷!” “快宣军医吧!” 秦钧坐在捅里,热气升腾,萦绕在他身边。 秦钧点头,道:“唔,宣。” 有些伤口深可见骨,有些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身上几乎没有片块好肉。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不可战胜的怪物,不过是抿唇强撑罢了。 打仗打仗,其实打的也是一个气势,气势永不衰竭,敌人便会失了几分胆气。 胆气一泄,自然就无心作战了。 他征战多年,一靠超伦绝群的武力,二靠锐不可当的气势。 闭上眼,秦钧想起那夜星辰漫天,杜云彤坐在花荫下与他说为将者,万不可以蛮力为先。 她说孙子三十六计,又说草船借箭,铁索连舟。 说的都是一些他不曾听过的战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些事情,对于她来讲,或许是话本里一些夸张的描述,但对于久经沙场的他来讲,却是久旱逢甘霖,潜龙入海底。 秦钧出身武将世家,自幼接受的便是系统的武将训练,阵法天象,无所不学,给他以后的百战百胜,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可秦家终究是敦厚规矩的世家,虽然教了秦钧阵法的运用,天象的勘察,却没有教秦钧何为诈降,何为假退,何为无中生有,何为借刀杀人。 这些父母族人不曾教过他的知识,在与杜云彤的闲谈之中,杜云彤全部告诉了他。 告诉他不要一味行险,世间取胜的方法有千万种,万不能走最为危险的那一条。 杜云彤说了许多,说的最后一个故事,便是死孔明吓走活司马,赵子龙汉水大摆空营计。 那时候他眸光微闪,觉得这两个故事甚是和他的心意。 杜云彤似乎是看出来了他的心思,软软小小的手握成拳,推了他肩膀一下,而后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道:“你可不要乱想,这些都是话本里面的故事,做不得真。” 他点头称是,心思却飘得很远。 星光灿烂,杜云彤把脸靠了过来,倚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夜幕中的星辰,轻声道:“止戈,我知道你的性子。” “这两个法子,太险太险,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用,知道吗?” “我还在等你,你要好好的回来。” 眼前的热气仍在升腾,耳畔军医的嘱托声焦急,秦钧又闭上了眼睛。 如果让她知道了,这三座城池是如何拿下的,想来会很生气吧。 也罢,好生哄她就是了。 睫毛微动,秦钧进入了梦想。 “侯爷?” 军医轻轻地唤了一声,暗卫连忙制止,道:“让侯爷休息一会儿吧。” “他已经好几天都没合眼了,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秦钧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他有杜云彤。 四处的花开得灿烂,杜云彤就站在繁华之中,比百花更为娇艳。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杜云彤,也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有她,有秦钧。 只是梦境却不大相同。 梦里的秦钧一身是血,手里锋利的陌刀刀口残缺,粘稠的鲜血不断滴下,秦钧的身影晃了晃。 “止戈!” 杜云彤的梦醒了。 夜幕之上的星辰闪着眼睛,偶有萤火虫飞过,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 杜云彤的衣服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如同从水缸里捞出来的一般。 千雁被杜云彤的惊呼声吵醒,忙披衣起来问杜云彤怎么了。 寻羽从树枝上轻轻巧巧落下,单膝跪地,微抬眸,黑漆漆的眼睛里有着几分担忧。 杜云彤手指揉着太阳穴,道:“没什么。” 军嫂真是太难当了,她的心理承受力还是不行。 秦钧明明已经再三向她保证了,她还是悬心不下。 飞鸟划过夜幕,寻羽两指并拢,从怀里夹出一封书信,递给杜云彤,道:“本来想明天早晨再给姑娘的。” “如今看来,还是早些给姑娘为好。” “止戈...的消息?” 寻羽点头。 或许是梦境里的鲜血太过真实,杜云彤有些不敢去拆信件,只看着寻羽,道:“你...看过了吗?” 寻羽摇头,道:“侯爷写给姑娘的,属下并不敢看。” “我命令你看!” 杜云彤声音微抖,道:“若是喜讯,便告诉我,若是...” 夜风起,枯叶被卷上天空,飘向不知未来的去处。 杜云彤的声音低了下来:“便,烧了吧,不用告诉我。” 以前她总瞧不起电视剧里或者里难以接受男主角去世消息的女主角,如今看来,当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 如果秦钧战死了,她大概也是接受不了的吧。 然后日日等着秦钧的消息,等一曲凯旋歌曲,等一个十里红妆。 寻羽嘴角微抿,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寻羽拆信件的动作干净利落。 纸张在寂静的夜空显得格外的清晰。 杜云彤的心跳越来越快,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衣服。 秋色正浓,星辰如被露水洗过一般,清澈又耀眼,像是一双双关怀的眼睛。 寻羽薄唇动了动。 “侯爷说,即日启程来属于与姑娘汇合。” 杜云彤缓缓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软下来,倚在千雁怀里,轻声道:“平安就好。” 有朝一日,她竟然也这么矫情脆弱。 她鄙视现在的自己。 鬓间的发飞舞在耳侧,杜云彤轻轻地笑了,道:“侯爷怎么可能会输?” “我就知道,侯爷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青州离蜀地颇远,不过秦钧马快,想来会与她前后脚抵达蜀地。 去往蜀地的路只有一条,她只要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就会被秦钧追上。 这样可真好。 不过秦钧身上有伤,应该也不会赶路赶太急,她还是尽快抵达蜀地,查清楚蜀地之中的将领,谁做了周自恒的内应,又是谁,把姜度入蛮夷之地的消息散布了出去。 这可是重中之重。 除此之外,她还要乔装打扮,与蛮夷们私下接触一下,看姜度是否安全。 大夏朝虽然明令禁止夏人与蛮夷互相往来,但当利益足够诱人的时候,还是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的。 深山并不适合生存,饶是适应能力极强的蛮夷,在深山之中过得也颇为艰难。 故而每隔一段时间,蛮夷便会派人下山,偷偷用高价从山脚下的夏人那里换取东西。 姜度去蛮夷之前便交代了蜀将,每逢蛮夷下山时,他会乔装打扮一同过来,留下他是否安全的讯号。 这是唯一能够得知姜度是否安全的信息来源,她一定要过去。 第117章 因为姜度对蛮夷出手的缘故, 所有入蜀的道路都被蜀兵封死了,严禁任何人的进出。 杜云彤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蜀兵们相信她的身份, 带她去见蜀将。 姜度去了蛮夷之地,姜劲秋又领了府兵与募兵出蜀, 去援助秦钧, 如今蜀地掌事的,是姜度的副将,姜奉。 杜云彤的到来让姜奉非常意外, 意外之余, 又觉得理所应当——少府以粮草兵马相赠杜云彤,如今少府有难,杜云彤前来蜀地,也颇为正常。 周围的人尽皆退下,姜奉对杜云彤抱拳道:“参见翁主。” 杜云彤摘下帷帽, 连夜赶赴蜀地的面容显得有几分疲惫, 但仍难掩其国色。 姜奉微微一怔,又迅速回神。 杜云彤的面容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想了半日, 姜奉终于想起了在哪里见过。 身为副将, 是姜度最为信任的心腹所在,姜度的书房,他都是可以随意进出,随意翻阅的。 但是有一处, 是他不能翻看的。 那便是姜度锁在花梨木抽屉里的东西。 他一直不知道是什么,虽然有些好奇,但作为姜家子孙素质修养摆在那,不该问的话绝对不去问,故而一直都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一次外面有急事找姜度,姜度出来的匆忙,忘记锁了抽屉,他去给姜度收拾东西,看到了抽屉里的画像。 年代有些久,抽屉把手被指腹磨得细润,处处都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可是画像里的腊雪红梅,画像里的少女折花回望,却永远停留在少女最美好的年纪。 一眼便是万年。 姜奉有一瞬的恍惚。 画里的少女比杜云彤小一些,眉眼间比杜云彤多了几分清冷之气,少了几分光彩照人的顾盼流辉。 她们不是一个人,是一对母女。 少府心心念念多年的女子,早已嫁做了人妇。 少府却还孑然一身,从不提终身之事,只言天下未定,家业南安,一门心思扑在军营上。 恍惚间,姜奉明白了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 杜云彤的母亲是曾经名动天下的才女许如清,权倾一时的许相的第三女,文臣武将联姻本是君王大忌,更别提姜家镇守一方,本就有颠覆一个王朝的实力,而许相在朝内,更是一呼百应,两家若是结亲,只怕正德帝夜里都睡不安稳。 所以再怎么喜欢,也不过叹一声可惜。 而后来的许如清,嫁给没有实权的承恩侯杜砚,也似乎成为理所应当之事。 权力之下,儿女情长都是一种奢求。 姜奉垂眸,道:“末将一切听从姑娘指挥。” 少府那么信任杜云彤,更是对她的夫君定北侯秦钧倾囊相助,除了杜姑娘是许如清之女的身份,还有杜云彤的心智与才谋,值得少府对她委以重任。 今日杜云彤抵达蜀地,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管一切听从杜云彤的便是。 天启城里传来的消息,他不是没有听说过。 那么多人都被杜云彤玩弄在鼓掌之间,他又何须担心杜云彤搞不定蜀地之事? 安心给杜云彤打下手便是。 姜奉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将军高看我了。” “我不过为救二叔而来,待二叔平安归来后,我仍需回天启,故而这里的一切,仍以将军为主导。” 她才不是来夺权的。 她只是来帮助姜度的,以及查清楚周自恒的内应究竟是哪一个。 这个内应安插的太深了,连她都只是刚刚知道的消息,周自恒那里已经得知了。 太可怕了。 若周自恒有意弄死姜度,完全可以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蛮夷一旦得知姜度混入其中,必然会一一排查,到那时,等待姜度的,只有死路一条。 幸好周自恒与她一样,都是投鼠忌器之人,只用这个消息稍稍威胁了她一下,并未做其他事情。 可尽管如此,她也不能马虎大意。 她从周自恒船上离开的时候,周自恒意味深长的话与目光,总让她心里有些发虚。 船只轻轻荡在水中,周自恒慢慢喝完杯子里的茶,指上硕大的宝石戒指闪着好看的华光,周自恒笑眯眯道:“翁主当真要去蜀地?” “要知道,蜀地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翁主当思虑再三才是。” 这句话或许是周自恒随口说的应景话,可聪明人之间,是从来不说废话的,周自恒既然说了这句话,必然有说这句话的深意在里面。 只是现在的她还没有察觉而已。 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杜云彤在见过蜀中姜度的心腹将领后,心里仍在想这件事。 这件事像是悬在心脏上的大石头,一日不解决,她便悬心一日。 姜家是世家,在蜀地耕耘了百年,如今姜度的心腹将领们,也大多是姜家之后。 世家多是以自家利益为先的,一个出身世家的人,又跟了姜度多年,生死荣辱与姜度俱是一体的人,怎么会出卖姜度,向周自恒通风报信呢? 杜云彤想不明白。 而蜀将们的应答更是让人挑不出毛病。 难不成是家族内斗,借蛮夷之手杀了姜度,取姜度而代之? 如果这样说的话,副将姜奉的嫌疑最大, 姜度一死,姜劲秋又是女子,虽为姜家嫡出,但也不可能长时间执掌蜀地之事,姜家之权,总要落在姜家人身上,而作为姜度副将的姜奉,是最好的人选。 杜云彤又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 且不说姜奉有没有那么狠的心,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姜度下此毒手,单是风险过大,姜奉有没有这份胆气,就已经让人很是怀疑了。 此事一旦被人察觉,姜奉必然身败名裂,不仅姜家人容不下,世人更是容不下一个为了权利,对自家下手,更对国之栋梁下手的阴险小人。 更何况,姜度本就属意把后事嘱托给他,他根本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险。 姜度深入蛮夷,九死一生,又或者说有死无生,这种情况下,他如果真对权利有那么多的欲.望,完全可以等姜度死后,名正言顺地接受姜度之权,根本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险。 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到底是谁做了周自恒的内应? 这个内应今日能把姜度的事情告诉周自恒,明日就能将更大的时候泄露出去,一日不揪出内应,蜀地便一日如同将软肋暴露在颜家眼底一般。 颜家随时都能将姜家置于死地。 夜色已深,杜云彤仍在来回渡步,思考着周自恒的事情。 明日是蛮夷下山采买的时间,千雁前来提醒杜云彤:“姑娘,睡吧。” “有什么事情,明日再想也不迟,再说了,能有什么事情,比知道少府的安危更重要?” 山间的夜风随着窗户送到房间,杜云彤闭了闭眼,道:“好。” 千雁说的不错,周自恒的内应重要,姜度的安危更为重要。 杜云彤躺在了床上。 千雁拿起灯罩,吹灭了里面的蜡烛。 蜀地不同于天启,多山多潮湿,蜀将们怕杜云彤居住的不习惯,在房间点了许多的蜡烛,一来保持房间足够明亮,二来烛火也能驱散些许潮气。 让杜云彤住的舒服一些。 一盏又一盏的蜡烛被灭,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在角落旁。 千雁走了过去,烛火将她的影子照得极为高大。 杜云彤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道:“我想到了。” 这句话说的又快又急,吓千雁一跳。 千雁揉着胸口,道:“姑娘想到何事了?” 杜云彤掀开身上盖的被子,踢着鞋,披上外衫便往外走。 屋外立着秦钧的暗卫。 杜云彤道:“请姜奉将军和其他将军过来。” 暗卫看了一眼杜云彤的穿着,犹豫了一瞬,道:“现在吗?” “对。” 杜云彤点头:“就现在。” 亏她自诩聪明,怎就忘了排除法? 若能布置得当,明日之后,便能知晓,究竟谁是周自恒的内应了。 暗卫应诺而去。 千雁忙把杜云彤拉到屋里。 杜云彤一忙便是一个深夜的事情早就不稀奇了,千雁认命地给杜云彤梳洗换衣。 梳洗完毕,千雁一边给杜云彤挽发,一边道:“虽然说少府的事情重要,可姑娘也要爱惜点自己的身体。” “蜀地不同天启,湿气潮重,对女子身体最为不好,姑娘若在这上面吃了亏,以后再想保养回来,也是不容易的。” 杜云彤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里就这般娇弱了?” 因为是议事,时间又紧张,千雁给杜云彤挽了个简单利落的垂鬓。 暗卫来回,说将军们已经在正厅等候了。 杜云彤一听,不等千雁插上珠花,便急忙起身往正厅走去。 大战在即,将军们大多是夜不解甲的,为的就是怕夜里有什么事情发生,故而她这里一传唤,将军们很快便聚到正厅了。 千雁急急忙忙跟在杜云彤身后。 首饰盒子里的珠花她还没来得及挑呢,这般素净去见将军们,终究是有些不妥当的。 千雁追出门外。 夜幕下,寻羽拦下了杜云彤。 月光如碎了一地的玉屑,温柔地洒在每一个人身上。 寻羽手里不知从哪摘的一朵小花,递到杜云彤面前,道:“虽说政务重要,姑娘也不能失了分寸才是。” 杜云彤一笑,接下小花,随手插在鬓间,道:“知道了。” 这么多的规矩,也不知道是不是秦钧交代的。 大概就是秦钧嘱咐的,秦钧那个人那么爱面子,她受一点委屈,便会亲自下场给她找场子,这样的一个人,才不会允许她在外人面前忙得连仪容仪表都顾不得了。 杜云彤展颜一笑,伸手拍拍寻羽的肩膀,道:“侯爷的吩咐,我都记下了。” 寻羽微抿着唇,眸若深夜繁星。 正厅里,杯中的茶水尚温。 杜云彤走到正座坐下,略抿了一口茶,目光缓缓扫过屋子里的诸将,道:“深夜传唤诸位将军,是有要事相托。” 姜奉抱拳道:“翁主有何吩咐?末将必赴汤蹈火,也会达成姑娘心愿。” 其他蜀将也纷纷附和。 杜云彤满意一笑,直截了当道:“我不远万里来蜀地的原因,想来大家也已经明白了。” 诸将点头,杜云彤继续道:“我既然为二叔而来,自然要以二叔为主。” “我想要各位将军做的事情非常简单,明日蛮夷下山采买,我要混迹其中,去蛮夷之地找二叔。” 此言一出,蜀将们纷纷劝导:“翁主,此事万万不可。” 姜奉更是义正言辞拒绝:“少府已经涉险,我等怎能再让翁主赴险地?要去,也应该是末将前去。” 杜云彤看了姜奉一眼,道:“你去了,蜀地一地的烂摊子交给谁?” “可——” “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明日非去不可。” 杜云彤把诸将的脸色尽收眼底,道:“我告诉各位将军,不是与各位将军商议的,而是通知各位将军的。” “希望明日的结果,各位将军不要让我失望。” 杜云彤一笑,放下杯中的茶,飘然离去。 走出正厅,一贯沉稳的千雁惊得紧紧抓住杜云彤的胳膊,道:“姑娘,您不要命了吗?蛮夷之地岂是好去处?你纵然再怎么心急少府的事情,也不应该如此行事啊。” 杜云彤扫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寻羽,笑道:“寻羽,你来说。” 寻羽道:“姑娘行事谨慎,并非莽撞之人,如此行事,必然有姑娘的道理。” 杜云彤的笑意更甚,手指戳着千雁的额头,道:“你呀,跟了我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有止戈的暗卫了解我。” “该打。” 千雁虚惊一场,心下稍安,道:“这么说,姑娘说去蛮夷之地,是骗他们的了?” 杜云彤狡黠一笑,道:“是,但也不是。” 千雁原本落到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 屋里又重新燃上蜡烛,屋外暗卫们尽忠职守地守着门户,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好姑娘,您就行行好,别再吓婢子了。” 千雁手里捧着一只蜡烛,道:“您究竟想做什么?” “想要揪出周自恒的内应。” 杜云彤眸光微闪,看着寻羽,道:“我一直都在好奇,侯爷那么多的暗卫,为什么偏偏派了你过来。” 摘下来了鬓间的花朵,粉红色的花瓣,嫩黄色的花蕊,无比的娇艳。 如同豆蔻少女的脸一般。 杜云彤把玩着手里的花,两手捏住,举到寻羽面前。 寻羽仍是如姜度如出一辙的冰块脸,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杜云彤道:“你年龄不大,看上去与我差不多,应该是新拿到“羽”字称号的人吧?” 宫商角徵羽,人会变,称号不会变。 只有最顶尖的暗卫,才会被冠以称号,如宫七,如问徵,如现在的寻羽。 寻羽眸色淡淡,道:“姑娘想问什么,寻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杜云彤一笑,又把小花插在鬓间,道:“没有什么想问的,只有几句想说的。” “姑娘请讲。” 夜色越来越深,月色隐入黑暗,只余下点点烛火,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芒。 “谢谢你,当年的不杀之恩。” 寻羽瞳孔骤然收缩,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杜云彤。 杜云彤眼底满是笑意,道:“这大概就是侯爷为什么会派你过来的原因。” “羽最末尾的暗卫,前面还有商和角,可侯爷偏偏就派了你。” 寻羽眼底归于平静,如蔚蓝的大海,如一望无际的星河。 杜云彤心头一软,道:“只有你,会无条件先考虑我,全身心负责我的安危,而不是只是为侯爷。” “谢谢你。” 杜云彤笑眼弯弯:“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会遇到更加精彩的风景,会拥有一个很棒的人生。” 寻羽手指微微收紧,轻声道:“姑娘。” 杜云彤手指拂上鬓间的花,道:“这朵花,我很喜欢,今日便收下了。只是以后啊,会有更为合适的人,你莫要忘了送她。” 寻羽是最初秦钧派来刺杀她的人,为什么没有刺杀,里面的缘由只有寻羽能说的明白。 在寻羽的死保之下,她才有机会走到秦钧身边,去向秦钧展示她的美好。 作为一个暗卫,寻羽的行为已经是非常越界非常不合格了。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寻羽都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下。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秦钧再度把寻羽安排在她身边。 “明天的事情,拜托了。” 杜云彤忽然觉得秦钧有些心大。 她还没生出给秦钧带绿帽子的冲动呢,秦钧已经把绿帽子送到她的手边了。 也不知道是对他的手下放心,还是对她放心。 这一路山高路远孤男寡女的,秦钧也不怕差枪走火。 杜云彤对秦钧的胸怀佩服得五体投地。 寻羽的伪装也委实好,若不是今夜的小花,她还不会察觉。 常人的暗恋已经非常让人难以察觉了,更别提暗卫的暗恋了。 只是这暗恋,让她觉得有点心酸。 算了,不想了,二叔的安危在前,一切都要往后放,儿女情长什么的,还是等事情了结之后再去烦心吧。 现在当务之急,是揪出周自恒的内应,以及得知二叔的动向。 杜云彤说完自己明日的打算,又对寻羽道:“明日的事情,便拜托你了。” 夜风拂来,烛火摇曳,寻羽眉头微动,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点点头,寻羽走出屋子。 千雁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轻声感慨道:“姑娘既然知晓了,又何苦说出来呢?” 杜云彤垂眸,道:“我不说出来,他闷在心里,自己有压力。有压力,便会分心。我们现在的情况,最不能有的,便是分心。” “把事情挑明白,他身上的压力,便会没了。” 他不会再时刻小心着,心思会不会被她察觉,又不会时刻担忧着,她察觉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辗转难眠,忐忑不安。 压力只会转到她身上而已。 不过她这人天生乐天派,再大的压力在她这里,也不算什么事。 再说了,她干的是动脑子的活,纵然有压力分了心,也比寻羽在前方与人拼命,一时分心有了意外的强。 夜色越来越浓,屋外突然响起了寻羽的声音:“姑娘无需给自己太多压力。” “姑娘是一个很精彩的人,您身上的精彩,也会带给您身边的人。” 杜云彤躺在床上,轻轻地笑了。 看来她的挑明,心思没有白费。 寻羽心里最大的石头放下,不会再突然走神或者失神,不管于他自己,还是于她,都是一件好事。 山间的清晨好像来得格外早。 杜云彤刚穿越的时候,还有着睡懒觉的毛病,自从跟了秦钧,别说睡懒觉了,刚到点,秦钧便会派人叫醒她,提醒她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她的裁决。 秦钧是一个极为自律的人,又在军营里呆久了,养成了纵然睡着了,也会睁开半只眼的习惯。 回到天启城时,这种习惯便成了天不亮便早早起床,锻炼身体之后,再拉着睡眼惺忪的杜云彤走上一段路程。 在他看来,杜云彤的身体实在太过娇弱了,若上了战场,肯定活不下来,作为杜云彤的夫君,他很有必要天天陪着杜云彤锻炼身体,不说弓马娴熟吧,也要在战场上有逃得性命的手段。 可杜云彤实在不配合,打拳都是软绵绵的,刚起床时,一张脸更是臭得要死,活像别人欠她钱似的。 秦钧总想不明白,作为一个闺秀,杜云彤怎么就这般懒呢? 而杜云彤也想不明白,秦钧好不容易从战场上下来了,怎么就不知道好好休息休息,堕.落堕.落,一天天拉着她打拳强身健体是什么鬼? 难不成还想拉她去战场? 开什么玩笑。 她纵然是统帅万军,那也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根本不需要自己亲自与敌人拼杀的好吗。 也就秦钧,二愣子似的,明明是个将军,却过得比士兵还士兵。 每次冲锋他冲在最前面,每次撤退也是他走在最后面,最危险最累的活儿全是自己干了。 结果还被世人所误,说他搅得大夏不得安宁。 战功如此显赫,却还混得这么惨,秦钧也是大夏开国以来的头一个了。 不过得益于秦钧有事没事拉着她锻炼的缘故,成功地让她戒掉了爱睡懒觉的坏毛病。 秦钧走后,事情更是繁多,她想睡,也没了机会。 蜀地的公鸡尚未打鸣,杜云彤就已经揉眼梳洗了。 是非成败,就看今日的了。 这次跟过来的暗卫颇多,不过在人前的暗卫并不多,以至于蜀地的将领们都觉得,杜云彤此次前来,不过带了一个丫鬟,三个护卫罢了。 这样也好,更方便寻羽行事。 寻羽已经布置完毕,杜云彤换好了蜀地少女的装扮。 原本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也被寻羽用特殊的法子收拾了一下。 杜云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不太敢认。 镜子里的她,与刚才的她完全是两个人。 杜姑娘的这个皮囊,可谓是倾国倾城,而现在的脸,只是略有些清秀罢了,远到不了绝色大美人的程度。 杜云彤左看右看,道:“你们做暗卫的,都善于易容吗?” 心里的石头放下,寻羽也不再像往常那般整日地绷着,脸上的笑容略有些羞涩,道:“跟角先生学的。” 涉及到暗卫,杜云彤不再问,转了话题。 蜀地有黑市,日落之后才会有人过俩,蛮夷也是趁那个时候,前来采买东西。 杜云彤便扮作被人卖的民家女子,借此混入蛮夷之中。 听蜀将们讲,蛮夷每隔一段时日,便会下山买一些夏女,送给他们的蛮王享受。 姜家不是没有再三打击过这种事情,但利益丰厚,怎么禁也禁止不了。 后来姜度有意去蛮夷一探究竟,更是放弃对黑市的镇压,改为了渗入其中。 从黑市上获取的消息,更利于姜度以后对蛮夷的掌控。 姜度的蛮夷话,就是在黑市里学的。 夜幕降临,杜云彤抹着眼泪,听黑市上的人用蹩脚的蛮夷话与蛮夷交流着。 最后蛮夷用了三只非常漂亮的山鸡,一头野猪,成功地买下了她。 真特么便宜。 说好的黑市里的利益丰厚,惹得无数人铤而走险呢? 这三只野鸡能值多少钱? 杜云彤久不打理银钱,以至于不知道野鸡在市面上的价格。 江陵琅琊等地,不知道何时兴起了用羽毛做衣服的风气,世家闺秀们竞相攀附,以至于周边山上的鸟都快被抓完了。 只剩下蛮夷山头的了。 如今的一只野鸡,尤其是羽毛漂亮的野鸡,能在市面上卖出的银子,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了。 作者有话要说:杜云彤:看来我不够时尚QAQ 第118章 下山采买的蛮夷谨慎得很, 对于买来的人也颇为防备,唯恐被人发现了山上的路。 杜云彤被蒙上了眼睛,装进了麻袋里。 周围是黑漆漆的一片,耳边是蛮夷叽里呱啦的她听不懂的话, 唯一庆幸的是不用走山路, 但也被装在麻袋里被人扛着, 着实是个吃苦受罪的差事。 不习惯,委实不习惯。 但只要能揪出周自恒在蜀地安插的内应, 再多的苦她也能吃。 再说了,她吃的这点苦, 跟秦钧在沙场上出生入死, 姜度在蛮夷之地的如履薄冰相比,算不得什么。 蛮夷虽然在深山上定居, 但并未对山上的环境过多的开采和破坏, 山上仍保持着原始森林的模样。 杜云彤虽然看不到, 但能听得到,周围有不怕人的鸟儿的低鸣,蛮夷们踩在沼泽地时的猛然深陷,偶尔还有树枝刮过装着她的麻袋, 树枝上的倒刺穿破麻袋, 带出一小串的鲜红血珠,滴落在地上,很快又被后面跟上来的蛮夷踩在脚下。 真疼。 她都忍不住怀疑,蛮夷们是怎么在这深山里生活的。 种地是不可能的, 环境太恶劣了,打猎也不太现实,那么多的人,要吃多少猎物。 她穿来大夏朝之后,也被普及了不少的蛮夷知识,蜀地的深山之上生活的全是蛮夷。蜀地的地方虽然辽阔,可多山脉,单是深山,就占去了三分之二,若是这样推算,蜀地的蛮夷指不定比蜀地的夏人还要多呢。 也怪不得姜度对于蜀地的防守极为看重,山间山脚处处都设有关隘,有的是姜家先人留下的,更多的是姜度接手蜀地后,根据地形重新建造的。 将蛮夷们死死地防在了山上,再不能贸然下山害夏人。 自姜度做了蜀地的少府后,蛮夷们冲破关隘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 没有满意作乱,蜀地的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把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姜家人数代深受蜀地的居民爱戴,到了姜度这一代,更是达到了顶峰。 姜度去了蛮夷之地,久在大众面前露面,往外宣称的是在战场上受了重伤,需要静养,蜀地的百姓们便自发地来他的府邸送吃食,送滋养的山参。 杜云彤刚到姜度的府邸时,为掩人耳目,是从侧门进的,隐约瞧到正门前排得如长龙一般的队伍,便随口问了一句,一问,便知道了姜度在蜀地的威望与爱戴。 这般受人尊崇,也难怪正德帝对姜家人多有猜忌了。 一方百姓只知世家而不知天家,无论对哪位皇帝来讲,都是不可容忍的事情。 也无怪乎,正德帝或拉拢,或打压地对姜家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归根到底,还是怕姜家人振臂一呼,蜀地的百姓便跟着姜家造了反。 可姜家人啊,是没有这般的心思的,他们满腔热血,全部给了君王,给了一方百姓。 若是不然,单是先太子李昊与姜皇后的蒙冤惨死,就足以让姜家人怒而起兵攻天启了。 可姜家人偏偏忍下了。 姜度甚至还想把姜劲秋送到天气,做下一任的太子妃,若不是她拦下了,姜劲秋指不定早就嫁给李昱或者李晃了。 孩子或许都有俩了,如同姜后一般,一生都被束之高楼,热烈与赤诚都不能再触及。 纵马扬鞭,一身烈红骑装,更像是一个午夜梦回模糊不堪的梦境。 想到这,杜云彤有些庆幸。 还好当初她把许如清的例子说给姜度听,姜劲秋才不至于重蹈旧辙,若是不然,依着姜劲秋那般张扬爱自由的性子,小心谨慎地在皇城里度一生,那该是多憋屈惨烈啊。 蛮夷一摇一晃地走着,杜云彤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算一算时间,姜劲秋的兵马应该已经到阳谷与姜度回合了。 姜劲秋带了二十万的大军,虽然在琅琊城下留了十万兵,但还有十万的姜家府兵跟在身边。 姜家府兵的战斗力亦是久负盛名,据传闻,与秦钧的府兵战斗力是伯仲之间,不相上下。 青州地域辽阔,兵多将广,姜劲秋的府兵抵达阳谷后,秦钧的压力也会少上许多。 姜家人驻守蜀地多年,在防守上面有自己独特的心得,有经验丰厚的老将辅佐,姜劲秋驻守阳谷三城,要比秦钧有优势一些。 这样一来,秦钧也能抽出时间来蜀地了。 秦钧的与青州的战役,说破天也不过是内战,同为夏人,谁胜谁负都不会牵扯到百姓,不过领头人成王败寇,以死酬志罢了。 可蛮夷却不同。 蛮夷残暴,对待夏人的态度与对待猎物的态度差不多,若与蛮夷交战败了,蜀地的百姓必然又要经历炼狱般的生活。 蜀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姜度才会不顾自己性命,深入蛮夷之中,只为摸清蛮夷的位置与战略部署,为以后蜀军攻入蛮夷做准备。 这个法子虽然太险太险,可也是唯一一个能够知晓蛮夷藏身之地的法子,蜀将们再怎么不敢让姜度冒险,也不得不接受姜度的做法。 幸好今日得到的消息是姜度在蜀地一切平安,若是不然,杜云彤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姜度在混入蛮夷之前,便向蜀中诸将说了暗号与各个暗号的应对之策, 蛮夷每隔一个月便会下山采买,姜度便趁着这个机会将消息递出来,他是否平安,以及他所见到的山上的蛮夷是什么样的状况。 蛮夷虽然不懂夏人的语言,但姜度还是颇为谨慎小心地没有用夏语,而是用了他与蜀将们沟通好的暗号。 蛮夷每在黑市上购买一件东西,便会留下姜度的一个暗号,蜀将们将暗号排列,便能知晓姜度想说的话。 就是不知道,姜度这次递出来的消息是什么。 杜云彤被扛着走了一天,山路难行,又有荆棘遍地和瘴气,杜云彤初来深山,极为不习惯,被弄得头晕脑花的。 晕晕乎乎地想着姜度会递什么消息,寻羽又有没有抓住给周自恒暗地里送消息的内应。 前来采买的蛮夷警惕性很高,再说了,常年在沙场打滚的,与市井里的商贩气质孑然不同,蜀将们为防止被蛮夷看出端倪,只是躲在暗中,并没有出现在黑市中,杜云彤看不到他们,自然也就无法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姜度递出来的消息是好是坏。 想来应该是好的。 姜度有姜家先人庇佑,本人又行得正,坐得直,一腔热血酬社稷,必然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而寻羽那边,也是不需要太过担心的。 一来跟着杜云彤前来的暗卫们并没有在蜀将们面前露面,蜀将们只以为杜云彤只带了三个随行侍卫过来的,自然想到杜云彤会有多余的暗卫来监视他们的信件往来。 她深入蛮夷之地这么大的事情,周自恒的内应必然会按耐不住,飞鸽传书,把这件事报给周自恒的。 这封信寄出之后,便会被暗卫们截下。 这就是她不顾危险一定要来蛮夷之地的原因之一。 深山难行,蛮夷们行了一路,也没有到居住之地,见天色已深,便停下来休息。 被装在麻袋里的杜云彤,也终于得见天日,看一看不曾被污染的夜空星辰。 许是把她买来伺候的蛮王的,随行的蛮夷对她颇为规矩,不曾动手脚,还给了她从夏人那里买来的吃食。 吃饱喝足后,蛮夷们随地一躺,呼呼大睡,连绳子都没有再给她绑上,大抵是觉得深山之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敢随意乱跑吧。 虎豹狼虫什么的,可不是说说而已。 一个娇娇弱弱的夏人女子,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离了他们身边?想要活命,只能跟着他们去山上。 放心睡觉便是。 就着凉水,杜云彤啃着硬邦邦的冷馒头。 可真难吃,险些能把牙给磕掉。 月朗星稀,月色温柔地洒在树林。 夜风舞动树枝,沙沙地响,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块湿着的的帕,正好落在杜云彤怀里。 杜云彤捡起来,狐疑地往周围看了看。 寻羽过来了?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帕子是做什么的? 杜云彤拿着帕子,帕子上隐约有着天竺竹的花香。 最是清新宁神的。 莫不是寻羽想对蛮夷下迷药,让她用这个帕子防止也中了迷药的? 杜云彤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果不其然,夜风送来了缕缕蓝色烟雾,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诡异。 杜云彤捂紧了口鼻。 蓝雾过后,寻羽轻轻巧巧落下,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甚至连周围轻飘飘的枯叶也不曾惊起。 如同一只灵活的鸟儿一般。 寻羽在杜云彤面前单膝跪地,抬起头,稚气的脸有着几分羞涩,道:“姑娘,事情都已经办好了,属下这就带你回去。” 话罢,便去周围部署,造成杜云彤是想要趁蛮夷熟睡之后逃命,结果一不小心葬身野兽腹中的环境。 杜云彤道:“别。” “内应抓到了吗?” 寻羽略微点头,脸色有些不自然,道:“抓到了。” 杜云彤道:“是谁?” 正常情况下,寻羽不应该有这副模样才是。 他与蜀地的将领并不熟悉,无论是谁,寻羽都不会有太多表情。 寻羽道:“是姜奉将军的妾室。” 看了一眼杜云彤,寻羽顿了顿,犹豫道:“姜奉将军很是喜欢她,” 鬓发在眼前飞舞,杜云彤眸光微闪。 是美人计啊。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周自恒这招,当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死了?” 若是不死,寻羽也不会是这个模样,想说,又怕被杜云彤责难,消瘦的脸上满是孩子气的为难和忐忑。 寻羽点点头,语气颇为愧疚,道:“是的。” “属下的错,属下没有看好她。” “罢了。” 山上昼夜温差大,杜云彤紧了紧衣服,道:“这跟你没什么关系,用女色为内应的,活下来的本就寥寥,倒是咱们的那位姜奉将军,经此一事,怕是要消沉一段时间。” 以一个妾室身份,却能接触到蜀中军务,又能知晓这般机密的消息,姜奉待那位内应,怕是如秦钧待她一般,全心信赖,无所不告知。 可是这般的真心相付,换来的却是背叛,这种事情无论放在谁身上,谁都接受不了。 看寻羽的态度,姜奉将军这会儿只怕是难以置信到痛不欲生了。 杜云彤道:“蜀中现在的军务谁在处理?”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姜奉哪怕再怎么是姜度最为信赖的心腹,政绩再怎么出色,也无脸面对蜀中其他将领了。 必然卸下了军务,自领军棍去了。 寻羽道:“是姜姑娘的兄长。” “秋儿的哥哥?” 杜云彤眉头微动。 姜劲秋是个哥哥的,名唤姜源。 早些年姜度仍与许如清在颍水腻歪,蜀地的军务全部是姜劲秋的父母在料理,在一次勘察深山地形时,被早有准备的蛮夷残忍杀害,姜源更是滚落山崖,摔断了双.腿。 出此惨祸,姜度才昼夜不停从颍水赶回来,担起了蜀中职务的重担。 姜家人以武立世,姜源摔断了双.腿,自然无法习武,多年来养在府中,甚少见人。 姜劲秋一贯大大咧咧,却极少在她面前提起残疾的兄长,想来心里兄长的双.腿,便伤心难以自制的缘故。 如今姜源却一改往日足不出户的性子,走进了众将视线,杜云彤推断,大抵是因为蜀中实在没有了可以主持大局的人物,姜源才不得已以残疾之躯,主持军机大事。 作为一个武将世家养出来的儿子,不能骑马,不能习武,终日坐在轮椅上,无论对于自己,还是对于家族来讲,都是一种难以启齿的耻辱。 可见蜀地也确实没人了。 老将们被姜度调走一部分去帮姜劲秋,又调去一部分去镇守琅琊,威慑颜家,留在蜀地的,都是一些年轻的面孔,数姜度的副将姜奉还老道一些,其他的更不需说。 姜度如此安排,也是为自己深入蛮夷打基础。 姜度若想去蛮夷探查情况,老将们自然是不同意的,老将们的资历摆在那,姜度又不是像秦钧那样独断之人,必然会遵循一部分老将们的一件,这样一来,他想要去蛮夷的打算,便未必能够实现。 年轻的将领们以他马首是瞻,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又有一腔报国之心,纵然姜度兵行险招,他们也会一股脑地冲上去,帮姜度摇旗呐喊。 打蛮夷,也确实需要一些年轻有冲劲的人。 可谁也没有想到,出了姜奉这样的事情。 没有经验,群龙无首的局面,大概是姜度也不曾料到的吧。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 “姜源能够出来主事,这也是件好事。” 她对姜家的儿郎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哪怕没见过姜源,更不曾从旁人口中听过姜源的为人,她也觉得,姜源是一个与姜度不相上下的俊杰,只不过,伤了腿,不能习武而已。 运筹帷幄之间的,纵然身有残疾又如何? 她从来不以有色眼镜看人。 只是她这样想,别人却未必也这样想,武人身上都是有傲气的,尤其是姜家儿郎们都是这般出色的人,姜源虽然是姜家嫡出,可身上占了残疾,又不通武功,将领们未必会对他言听计从。 能领二十万兵马出蜀的姜劲秋,靠的可不是姜家女的身份,她那一身武功,比之姜家儿郎毫不逊色,且隐隐更胜一筹。 至于兵书阵法,姜劲秋亦是熟读善用,只是临战的经验少了些,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个不逊于姜度的存在。 若是不然,那些老将也不会心甘情愿去辅佐她。 姜源想要蜀中诸将对他心悦诚服,说不得要费一些功夫了。 杜云彤道:“既然姜源出现了,那蜀地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我专心去蛮夷之地找二叔便是。” 月色映着树影,寻羽眉头皱了皱,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不行。” “太危险。” “我必须要去。” 杜云彤道:“二叔与广宁公主合作,不异于与虎谋皮,我必须要把他劝回来。” 姜度的想法是好的,可广宁公主这个人,委实不是一个好盟友。 广宁公主的前几位盟友,坟头草都三丈高了,她可不想让姜度成为下一个。 杜云彤把道理一点一点掰扯给寻羽听:“公主是个什么人,你应该有所耳闻,再说了,二叔听得下我的劝。” 假的。 他还听得进姜劲秋的劝,可姜劲秋性子太直,劝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姜度一套大道理砸得头晕眼花,再记不得要劝说姜度了。 亏她还给姜劲秋留了三封信,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看好姜度,结果呢,姜度三两句话就把她支得远远的。 白白浪费她那么多的口舌和绞尽脑汁写出来的锦囊妙计了! 寻羽不是做事死板油盐不进的暗卫,听完她的一番话后,陷入了沉默。 山间的风声喧嚣,扬起枝叶又把枯叶抛在地上,厚厚的一层,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寻羽道:“姑娘,你若进了山,我便没有十全的把握保你全身而退。” 杜云彤的心当即便软得不行:“等到了山上,你就会知道,你家姑娘,不用你的保护。” 玩的是策略。 她又不会傻不愣登地暴露自己的身份,等着寻羽来救。 “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杜云彤信心满满,寻羽眸光微暗,又慢慢恢复眼底星光。 “好,我信姑娘。” 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她,像是露水洗过的黑曜石一般。 寻羽微微屈膝,瞬间消失在夜幕里。 “!!!” 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太帅了! 杜云彤四处张望着,想要寻找寻羽的身影,然而周围只是随风摆动的树枝,莫说寻羽的身影了,就连寻羽的片块衣角都寻不到。 厉害! 不知道秦钧会不会这般帅气的轻功和隐藏术。 想来应该是不会的,秦钧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大胜仗,如何筹集军娘,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学战场上用不到的东西? 军事脑,除了军事,剩下一窍不通,连与人相处都是个大问题,得罪之人不计其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他杀神的称呼稍稍挽救下。 杜云彤摇着头,慢慢进入了梦想。 山里的蚊虫多,夜里杜云彤睡得极不安稳,清晨不用蛮夷来叫,她自己就被咬得睡不着觉了。 满身包,又痛又痒,寻羽给的驱蚊虫的东西也不敢往身上抹,怕蛮夷们察觉了。 这些蛮夷们的警戒心太高了,她宁愿自己受点苦,也不敢引起他们的怀疑。 去往山里的路是漫长而无趣的,听着鸟儿唱歌,被树枝划拉着肌肤,夜里又备受蚊虫叮咬,这样行了几日,才终于抵达蛮夷的山寨。 叽里呱啦的蛮夷话她听不懂,只听到周围蛮夷大笑的声音,扛着他的蛮夷停了下来,似乎在与人交流,奇怪的是,那人一直发出声音,似乎是个哑巴。 扛着她的蛮夷把她放了下来。 麻布解开,蒙着她眼睛的黑布也去掉了,入目的是一张张吓人的青铜面具。 杜云彤瑟瑟发抖,将一个柔弱夏人女子初来蛮夷山寨的惶恐无助扮演得入木三分。 恐怖什么?一点也不恐怖。 不就是个青铜面具吗?她当年看的鬼片,比现在围在她身边的青铜面具还要多。 带着青铜面具的人似乎都是哑巴,打着手势与人交流着,扛着她进来的蛮夷点点头,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到青铜面具身边。 蛮夷动作粗暴得很,杜云彤有些站立不稳,青铜男子伸出胳膊,她堪堪抓住,这才没有跌在地上。 周围蛮夷哈哈大笑,杜云彤看了一眼青铜面具。 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样的身形,办得又是哑巴,扶着她又微微规避着男女大防的体贴,莫不是姜二叔? 杜云彤眸光微闪,透过厚厚的青铜面具,她看到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 必然是二叔了。 就是不知道,她认出了二叔,二叔认没认得出她来。 寻羽在她脸上做的伪装,她都险些认不出自己,更别提二叔了。 杜云彤跟在姜度身后,有心想做一些动作引起姜度的注意,又恐被其他蛮夷察觉。 一路别别扭扭跟在姜度来到一处树屋下。 山上潮湿,蛮夷的房子大多建在粗壮的大树上。 杜云彤抬头看了一眼,装饰倒是比她一路看过来的房屋精致多了。 五彩的羽毛装饰着周围,脚下洁白无杂色的兽皮一直铺到树屋,树屋上又挂着用斑斓的贝壳制成的风铃,微风拂过,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这便是蛮夷之王居住的地方? 这也太不符合蛮夷们彪悍的民风了吧,精致得都有些脂粉气了。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一袭白衣的广宁公主从树屋上现身。 数月未见,广宁公主仍是我见犹怜的病弱模样,亭亭而立,如同一朵摇曳在风雨中的小百花。 就是又瘦了些,脸色又苍白了些。 杜云彤嘴角微抽,不着痕迹地往姜度身后避了避。 她刚才还祈祷着,模样与自己原本的样子相似些,姜度能认出来她,如今祈祷的却是与原来的自己判若两人,广宁公主千万不要认出来她来。 毕竟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鬼知道广宁公主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 树屋上的广宁公主说着蛮夷话,杜云彤听得一脸懵逼,姜度打着手势,让她随广宁公主去树屋。 ...这是认出她了吗? 应该不会吧,寻羽的伪装术这么厉害呢,肯定是没有认出来。 广宁公主现在是蛮王的妻子,蛮夷们给蛮王买了个夏女回来伺候,她见一见也是应该的。 恩,一定是这样。 杜云彤抬脚上了树屋。 屋里广宁公主正襟危坐,一脸平静地喝着水。 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终于说了夏人的语言:“坐。” 看来是没有认出来,要是认出来了,就不应该这般平静了。 杜云彤麻溜坐下。 哪知身体刚刚沾上凳子,就听广宁公主道:“你就是化成灰,本宫也认得你。” 杜云彤:“!!!” 作者有话要说:广宁公主:最熟悉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第119章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 最了解你的人, 永远是恨你恨得牙痒痒的人。 她和广宁公主, 就处于这种关系。 如果没有她帮李昱出谋划策, 广宁公主帮助兄长李易夺取东宫之位的心愿早就达成了, 只待一日李易登基为帝, 广宁公主就是权倾天下的摄政公主,青史几卷, 也会留下广宁公主匡扶兄长登基的壮举,以供后人瞻仰。 可偏偏,广宁公主的计划被她打乱了, 没能帮李易夺得太子之位不说,更是被太后所憎恶, 明面上是和亲,实则是折辱地嫁到了蛮夷之地。 这般的深仇大恨,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也不过如此了。 面对着外表小白花,内心霸王花的广宁公主,杜云彤心虚地摸了一下自己纤细的脖颈。 如天鹅颈般的修长优雅,说实话, 她挺喜欢的, 委实舍不得在这蛮夷之地,被广宁公主公报私仇,让蛮夷拗断她的脖子。 “呃,公主还能记得我, 真是让人感动。” 感动到泪流满面,遍体生寒,以至于让她第一次发觉,她的求生欲还是满强烈的。 她设想过无数个自己死亡的方式,或死在战场,或被人暗杀,又或者被人毒杀,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死在广宁公主的手里。 可见人生随处是意外,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老天又准备如何坑人。 “感动?” 广宁公主微微抬眉,扫了一眼对面的杜云彤,漫不经心道:“你确实挺敢动的。” 若无其事喝水,一本正经与她攀附关系,好的跟多年不曾见过的手帕之交,完全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场景。 胆子挺大。 不过胆子若是不大,也不会只身一人办成被买来的夏女深入蛮夷之地了。 广宁公主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信,当然信了。” 杜云彤诚恳道:“公主的杀伐手段,我早就领教过了。” 弄死了两位太子一位皇后,又搞凉了正德帝最为喜欢的三皇子李昙,广宁公主的大名,可谓是深入人心,有止小儿夜啼之效。 “只是公主殿下,现在不是我们自相残杀的时候。” 桌上的杯子是竹子掏空之后制成的,里面装的水又是山间的泉水,喝上一口,有泉水的甘甜,还有竹子的清香。 杜云彤又抿了一口。 广宁公主还是挺会照顾自己的,生活的小情趣满满的,若是她嫁了蛮王,就想不来这种给苦中作乐的享受法子。 许是她的态度足够诚恳,又许是广宁公主身在蛮夷心在夏,没再继续杀她的话题,而是跟在她的思路说到了外面的战役。 广宁公主道:“外面乱成一团了?阳谷三城现在在谁的手里?颜氏和萧氏的态度如何?” 这便是不再纠结杀她泄愤的事情了。 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有这点好处,危机关头时,能放下个人恩怨,联手共度难关。 若是换了个蠢得,八成会不顾一切先弄死她再说。 被蛮夷扛上山的时候,杜云彤连水都没有喝上几口,广宁公主屋里的水颇为甘甜,杜云彤便毫不见外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擅长玩宫斗的人,大局观都是不错的,能知道阳谷三城对天启城的重要性,以及萧氏颜氏的态度对九州的起的决定作用。 杜云彤道:“侯爷已经拿下了阳谷三城。” 看了广宁公主一眼,杜云彤继续道:“现在已经在来蜀地的路上。” “这么快?” 广宁公主娥眉微蹙,片刻间又恢复平静。 秦钧是一把极为锋利的剑,如今那剑又有了杜云彤的指点,如虎添翼之后,不过月余时间便拿下阳谷三城,也属于正常操作。 这般骁勇善战的一个人,以后必是兄长的左膀右臂,与兄长共谱明君贤臣的佳话留于后人说。 “侯爷善战,一如当年。” 广宁公主赞道。 纤细苍白的手指握上青色的竹杯子,广宁公主斜了一眼杜云彤,不悦道:“倒是你,蠢了不少。” “???” “数月未见,竟会中这般粗浅的把戏。” 广宁公主端着竹杯子,动作停在空中,目光微冷,道:“杜云彤,你当真让本宫失望,本宫以前怎就把你当做心腹大患?” “当真是瞎了本宫的眼。” 劈头盖脸的一顿嘲讽后,杜云彤对眼前这个貌似柔弱实则毒舌腹黑的广宁公主又有了新的认知。 嫁到蛮夷,没有天家的条条框框束缚,她大概是彻底放飞了自己的性格,不再掩饰扮作娇弱小白莲,挖苦讽刺人的本事也跟着日益见长。 这不,这段话听得她想按着她暴打一顿。 但,若论起吵架骂街,杜云彤从来没有输过。 杜云彤道:“是啊,我连这般粗浅的把戏都一头栽进去的人,也能将公主送入蛮荒之地,罪过,罪过。” 左右广宁公主不会轻易杀了她,她又干嘛去忍受广宁公主的嘲讽? 广宁公主握着竹杯子的手指微紧,眯眼看着杜云彤,道:“你别以为本宫不敢杀你。” 杜云彤道:“敢,公主有什么不敢的?” “只是侯爷没有太后娘娘那般的宽容大度,公主还是略收收脾气为好。” 她若是死在了广宁公主这里,寻羽必然会把消息带回,到那时,秦钧一怒为红颜,杀李易而辅佐李晃的事情不是做不出来。 毕竟李晃现在的表现也算中规中矩,秦钧没有必要死保李易为帝。 秦钧和太后不一样,他不想要什么累世虚名,也没想落一个好下场,他只想有一个靠谱的国君治世就行,所以无论哪个皇子做皇帝,只要心怀家国,对他的影响都不大。 秦钧原来帮助李易夺嫡,是因为李晃做事实在荒唐,可这么久的时间相处下来,李晃除了好.色风.流点,也称得上是一个比正德帝靠谱的天子。 在世人眼中,只要治国做事靠谱,风.流好.色都不是事,君不见正德帝临幸的女人排成排,结果还不顾正业,一天到晚暗搓搓搞事。 有正德帝昏庸的例子在前,世人对于君主的期望值已经低到不能再低,只差在地上刨坑了。 什么好.色,什么喜奢华,什么走街斗鸡玩蛐蛐,政事处理完,君王搬梯子上天都没人管。 杜云彤知道这个道理,广宁公主更明白这个道理,抿唇喝着茶,不再与杜云彤争口舌之快。 “不过公主说的也不错,这般容易被看穿的圈套,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进来了。” 杜云彤摇头轻笑,抬眉看着广宁公主的眼睛,道:“可若是换成七殿下来到了蛮荒之地,公主又会如何处之?” “还不是一样的关心则乱,方寸大失吗?” 都是有软肋的人,谁也别笑话谁愚蠢,如果换成七皇子李易进了深山,,广宁公主比谁都着急。 杜云彤不是看不穿这是别人的圈套,可事关姜度,她不来也要来。 姜度有危险,她不远万里奔赴蛮夷之地,她来了,秦钧自然也放心不下,必然会放下战事前来帮她,这样一来,青州兵便会有机可乘,重新拿回阳谷三城。 这样的一个圈套,算不上特别高明,稍稍跳出圈外,就能明白其中关联,甚至在得知蜀地有周自恒安插的内应时,杜云彤已经猜出来布局之人是谁了。 可猜出也没用。 阳谋的厉害之处,在于你明明知晓这是个圈套,但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姜度于蛮夷之地遇险便是如此。 事关姜度性命,她不敢马虎大意。 广宁公主放下茶杯,道:“你准备怎么做?” “带二叔回家。” 广宁公主嘴角微翘,嘲讽之意若有若无:“你觉得,你劝得动他?” “他连死都不怕,会怕危险?” 杜云彤道:“他不怕死,可群龙无首,大夏痛失将才,这两个理由,足以劝他回去了。” 山间的风吹动着树屋上悬挂着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 像是少女的心事,涟波荡成一片一片。 脚步声响起,广宁公主站了起来,手指漫不经心地整理着白色衣袖,道:“他不会跟你走的。” “你死心吧。” 青铜面具在阳光下折射着朦胧的光芒,姜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朗:“公主说的不错。” “二叔!” 杜云彤起身,上前拉着姜度的衣袖,抬眉却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厚重的青铜面具。 “这里太危险了,你跟我回去。蜀地老将被你调去协助秋儿,只有姜奉将军主持大局,如今姜奉将军的妾室又是周自恒派来的内应,姜奉将军愧疚之下领罚卸职,蜀将群龙无首,假以时日,蜀地必然乱成一团。” 厚重青铜面具下,姜度的眸子若天边星辰,有着能够稳定人心的力量。 杜云彤心绪稍安,继续道:“还有止戈,他听说我来了蜀地,也放下了阳谷三城的政务前来帮我。阳谷三城虽然有秋儿和蜀中老将驻守,但青州王宏亦非庸碌之将,两军相较,王宏熟悉地形,深谋远虑,只怕还要更胜一筹。” “止戈呆在蜀地一日,阳谷三城便多一日的危险。二叔熟读兵书,自然明白阳谷三城对天启的重要性,这三城有失,天启城便暴露在青州兵的铁骑之下。” 微风乱着人的发丝,远处蔚蓝的天际,带着倒刺的树枝,近处皮毛装点着的书屋,叮当作响的风铃,似乎都压了过来。 沉重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广宁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将姜度与广宁公主合作,不异于与虎谋皮。 她不敢让姜度去冒这个险。 秦钧有着多年与北地赤戎作战的经验,对于山间交战有着丰厚的经验,等他抵达蜀地后,他可以指挥蜀将攻打蛮夷,完全没必要让姜度冒这么大的险。 “二叔纵然不为自己性命着想,也要为姜家,为天下想一想。” 杜云彤说的情真意切,可姜度还是轻轻推开了她的手,道:“云儿,外面的事情,有你和侯爷就够了。” “可——” 杜云彤胸口微微起伏,姜度清朗的声音仍在继续:“蛮夷为祸蜀地多年,二叔身为姜家之后,消灭蛮夷,责不旁贷。” “如今,是二叔履行身为姜家之子的责任,二叔怎能轻言放弃?” 姜度从怀中掏出一个折得整齐的纸,交到杜云彤手里,道:“这是我记录的蛮夷西寨驻守情况,你拿给蜀将,他们看得懂。” 来蛮夷之地之前,他便与蜀中诸将制定了特殊的沟通方式,出了他们之外,旁人根本看不懂里面记载的是什么,故而姜度也不担心,这信会不会被蛮夷发现,看出了问题。 杜云彤把信推了回去,慢慢退后,道:“二叔不走,我也不走。” 第一次见姜度时,杜姑娘残留的意志是留恋的,充满信任的,天塌下来,杜姑娘也会相信,姜度会给她撑起一片。 那时候杜云彤不明白,杜姑娘明明没有见过姜度,为何会对姜度有如此感觉,这般全心全意去信赖一个人。 随着杜云彤在大夏朝的日子越来越久,杜云彤终于明白了。 姜字代表的,便是安全感。 他是中流砥柱,为臣可寄万里,最让人放心的存在,所以杜姑娘才会那么那么地依赖他。 当初杜姑娘残留的意志对姜度的感情,便是她现在对姜度的感情。 杜砚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姜度承担了这个角色,并竭尽全力保护着她,让她免受伤害。 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大夏朝,姜度以一个故人的身份,给她原本昏暗无光的生活,带来一丝暖阳。 只有濒临溺水的人,才知晓救命稻草的珍贵,不经历黑暗,又怎知光明姗姗来迟? 她不想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蛮夷之处,于家也好,于国也罢,她不想他死。 更何况,广宁公主也不是一个能让人放心的盟友。 既然谁也劝不了谁,那便这样耗着。 广宁公主不敢这样跟她耗的。 认真来算,登上皇帝宝座的大夏君王,都是以武力来谋取江山的,李易只有秦钧一个盟友,秦钧来了蜀地,李易便是孤家寡人,且身边又有一个不断搞事的李晃,广宁公主敢放心秦钧长时间呆在蜀地才算怪事。 广宁公主必然会出言劝姜度的。 两军交战间,广宁公主受了姜度那一箭,想来在蛮王面前也会嫌疑尽销,深得信任,她来搜集各处蛮夷的驻守防备,要比姜度方便得多。 就是如何传递下山是个问题。 不过姜度既然有法子把消息送到山下,教给广宁公主也就是了,没必要藏着掖着。 蛮王似乎对新买来的夏人女子兴趣不大,一整天都没来广宁公主居住的树屋,想来是蛮王察觉大战在即,与蛮将们商议如何抵挡蜀兵们的布置。 只是派人过来,给广宁公主送了些新鲜的果子吃食。 广宁公主手指夹起果子,细嚼慢咽吃着,动作优雅又傲慢,杜云彤低头垂眸立在一边,活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 前来送果子的蛮夷小声嘀咕了一句,端着碟子下去了。 蛮夷退下,姜度亦寻了个借口探查蛮夷的部署,树屋里只剩下杜云彤和广宁公主两个人。 广宁公主咽下果子,斜了一眼杜云彤,道:“你到底怎样才肯回去?” 上一次见面时,广宁公主跟她一样高的个子,相似的身材,只是广宁公主更瘦一点,脸色苍白无血色,活脱脱的病西施。 如今再见,她身量抽高,该发育的地方也已经开始了第二次发育,而广宁公主却还停留在小女孩的阶段,瘦瘦小小的,不知是不是吃不惯蛮夷之地的饮食造成的。 扮了多年外表纯真无邪的小白莲,伪装早已渗入到了血液里,斜眼看人也有着几分少女不谙世事的窈窕天真,就连毒舌话语也是小女孩故意板起脸的嫌弃,轻嗔薄怒能酥了人的骨头。 饶是杜云彤是个女的,也有点着招架不住。 与美人说话,从来是一种享受,尤其是,对面是恨你恨得牙痒痒,可又拿你没办法的豆蔻少女。 杜云彤答得干净利落,道:“二叔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姜度不可能跟你回去的。” 杜云彤眸光微闪,眉梢轻挑,道:“若公主肯帮忙,二叔会回去的。” 广宁公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动作微微一顿,放下了果子,道:“你想让我帮你做事?” “做梦。” “那好,那我便等着公主答应的那一日。” 杜云彤随手从桌子上捡了块果子喂到嘴里,酸酸甜甜的,很是可口。 “左右现在孤家寡人的,不是我的兄长。” 论起聪明,李易不在李晃之下,可李易为人偏仁善,远不如李晃那般狡诈狠辣,但有太后在一旁指点,秦钧又离天启不远,随时都能支援,两种威压下,李晃投鼠忌器,不会对李易轻易动手。 可若是秦钧离了阳谷三城,去了远在天启城万里之外的蜀地,李晃再没了畏惧之人,随时都会对李易动歪心思。 广宁公主机关算计为李易,远嫁蛮夷又是为李易,李易的一切,她比谁都更紧张,她不可能长时间让李易处于危险之中的。 广宁公主不可能跟她耗下去的。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广宁公主缓缓抬头,道:“你害本宫远嫁蛮夷,受奇耻大辱,本宫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 “本宫不可能帮你。” 杜云彤揉着眉心,有些心累,道:“公主,夺嫡这种事情,成王败寇的。若人人都是公主这般的心思,二叔在见到公主的第一面时,就该一刀杀了公主。” “那是他的事。” 广宁公主又垂下眸,长而卷翘的睫毛于烛火之下,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本宫若与世人相同,便不是本宫了。” 世界上只有一个广宁公主,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 山间的风声喧嚣,吹动着风铃叮叮作响,一下又一下,仿佛轻叩着人的心弦。 “但本宫可以答应你,以身家性命相保姜度安全。” 杜云彤呼吸微紧,烛光下,广宁公主还是小女孩的模样。 来到蛮夷之地这么长的时间,她的一切都还停留在大夏朝的状态。 弱不经风的身体,天真无辜的面容,出身卑微,却又有着强烈的身为天家公主的自尊。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帮助手段更胜她一筹的政敌,她就是这么一个敏.感脆弱,却异常坚韧强大的广宁公主。 “护住姜度性命,算不得帮你,只算与姜度合作罢了。” 广宁公主淡淡道:“以本宫性命发誓,你或许不信,本宫可以以兄长李易起誓,本宫在,姜度便在,本宫不在了,姜度也会平安。”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忽然觉得自己作的有些过分。 “你好好想想,本宫去瞧瞧蛮王。” 广宁公主扶着树墙缓缓起身,披上银狐皮大氅。 树屋下,带着青铜面具的蛮夷膘肥体壮,如小山一般,单膝跪地,让广宁公主坐在他的左肩上。 白色的身影越走越远,银狐大氅在月光下折射着温柔的光芒。 杜云彤缓缓闭上了眼睛。 李易对广宁公主来讲,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存在,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不会以李易来发誓的。 杜云彤坐了下来。 她好像做的确实有些过分了。 姜度不回去,原因不在广宁公主,在于姜度,她不该去逼广宁公主帮忙的。 要不要去道歉? 竹杯子里的水早就了凉了,喝上一口,冰凉之意便深入肺腑。 杜云彤捂着胸口,轻轻地咳了起来。 等公主回来的时候,还是道个歉吧。 广宁公主坐在蛮夷肩上慢慢远去的背影,她看着就心酸。 脑海里乱糟糟的,长时间的休息不好和饮食上的不习惯让杜云彤的神智都有些不清晰起来。 眼前好像有块帕子,还是云锦的,金银线描边,在烛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 杜云彤慢慢抬起眉。 瞳孔微微收紧。 是错觉吗? 她好像看到了秦钧。 一定是错觉吧。 秦钧这个时间,应该还在来蜀地的路上。 再说了,秦钧纵然抵达了蜀地,也不会到蛮夷之地的。 深山难行,秦钧又不知道蛮夷居住的地方究竟在哪,山头那么大又那么多,他没可能找得到她的。 熟悉的带着铁与鲜血的肃杀却又温暖的怀抱迎了满面,秦钧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耳边。 杜云彤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了一瞬。 这不可能。 耳畔是秦钧特有的低哑嗓音:“辛苦了。” 山间随夜风晃动的树影,从云层悄然探出身影的月色,永无休止的蛙鸣虫叫,仿佛在这一瞬间被静止了。 秦钧身上有着极淡极淡的血腥味,衣服也是半干的,高高竖起的马尾还带着几分潮气,似乎是刚从修罗战场回来,怕刺鼻的血腥味太过浓重,匆匆借着月色,在冰冷山间清泉里冲了个凉水澡,而后争分夺秒来到她身边。 杜云彤的眼圈一下子便红了。 很多原本她自己可以撑得过来,并不算得上辛苦的委屈,彼时见了秦钧,似乎变得格外委屈。 强大无畏的心脏瞬间坍塌,只剩下柔软的少女心仿徨无助者,像是找到了靠山一般,低低地抽泣着埋怨着:“你怎么现在才过来。” 骗你的,只要是你就很欢喜了。 秦钧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拂过杜云彤的长发,道:“路上耽搁点时间。” “还好,不算晚。” 月色如水,温柔倾泻而下。 悬挂在树屋上的风铃叮当作响,如被扰乱了一池的春水。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再不来本侯就绿了 第120章 确实不算晚, 她才来深山蛮夷之处的第一天, 秦钧就赶来了。 一路上, 也不知道他昼夜不停地跑死了几匹马,才能来得这般快。 想到一向甚是洁癖的他,路上忙得连衣服都没时间去换, 忍着一身刚从战场下来的血腥味, 前来帮她排忧解难, 杜云彤便觉得心头发酸。 大概再也找不到像他这般的人了, 给她全部的安全感,信任与依靠。 在他面前,她可以不用那么的聪明, 也不需要懂事, 更不需要落落大方,吃醋耍小脾气也可以, 他都都会无条件包容, 无脸上一点表情也无, 但看着她的眼睛是无可奈何的。 他比她想象中的要喜欢她。 这样的感觉真好。 杜云彤手指抓着秦钧胸.前的衣裳。 秦钧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身上斜背着一个小包袱, 不知道里面装的是干粮还是换下来的衣服。 秦钧的气质是清瘦冷冽那一挂的, 脸上没甚表情, 双目没有焦点的时候, 还隐约有着一种不染人间烟火的清冷之气,如今身上背了个小包袱,像是九天之上的神祗沾染了凡尘的生活气息。 有些不伦不类, 又有点滑稽,又有着一种别扭的呆萌感。 秦钧似乎对包袱颇为不习惯,动作不自然地调整着小包袱。 杜云彤以为里面是他换下来之后没有来得洗的衣服,也没多问,只是将小脸皱成了一团,委屈巴巴道:“二叔不听我的劝,他不愿意跟我走。” 秦钧眉头微动,道:“我去劝他。” 杜云彤抬眉,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秦钧似深潭般幽深的眼眸,道:“我都劝不动,你能劝得动他吗?” “...总要试试。” 杜云彤眼睛弯了一下,道:“好。” 她对他有一种盲目的信任,总觉得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情,劝说姜度也一样,她做不来的,交给他,或许他能做成。 青铜面具的蛮夷因为要伺候广宁公主,住的地方离广宁公主颇近,不需要走太远路,就能找到他们住的地方。 秦钧在杜云彤额上落下一吻。 他的唇有点干,落在额上痒痒的。 杜云彤舔了舔唇,在他刚准备起身的那一瞬,踮起脚尖,轻轻蹭了一下他的唇。 秦钧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须臾之后,剧烈跳跃起来,像是随时都能跳出胸腔一般。 月色下,对面的少女微微抬着下巴,右手拇指按着自己的唇,笑得狡黠又得意,活像个刚调.戏完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 秦钧眉头舒展开来,月色在他眸中流淌。 杜云彤道:“想你了,亲一下。” 话音刚落,熟悉的温暖怀抱迎了满面,隔着薄薄布料,她能感觉到秦钧肌肤炽热,剧烈狂跳的心脏像是着了火。 似乎在渴求着更多。 耳畔是秦钧温热的气息,原本低哑的声音此时好像更哑了一分,和着温柔月色,轻声道:“恩。” 微风拂面而过,树屋上挂着的贝壳风铃叮叮作响,恍惚间,杜云彤好像听到了一句也想你。 那句话太轻又太虚无缥缈,以至于让杜云彤生出一种这是错觉一般的感觉。 秦钧并不是一个善于说情话的人,中二又傲娇,想从他嘴里撬出喜欢或者甜蜜话,比登天还难。 大概还是错觉吧。 这句想你,着实不像是秦钧的作风。 抬起头,秦钧的脸棱角分明,锋芒毕露,上挑的凤目凌厉,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剑一般。 而此时,他那双凌厉又潋滟的眼睛,似乎在躲避着与她的对视。 奇怪得很。 像是做了什么事,怕被她察觉一般,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去了。” 这句话又恢复了他平日里的口气,略带薄茧的指腹在她肩膀虚按一下,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她面前。 “???!!!” 杜云彤环视周围,有些不敢想象自己的眼睛。 秦钧这突然能从人面前消失的功夫,一点也不比寻羽差啊。 身居高位还能勤勉学武,甚至传说中的轻功也造诣颇深,秦钧还是蛮厉害的一个人啊。 杜云彤双手托着下巴,眼睛里能冒出星星。 以前总觉得他是一个杀人武器,如今看来,她倒是误会他了。 作为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他熟读兵书,熟知各种阵法,甚至能夜观天象,作为一个屹立百年不倒的世家子弟,秦钧审美颇高,写得一手漂亮的字,还弹得一手好琴。 不上战场时,宽袍广袖穿在身在,青丝只用发带简单束着,微风拂过,长发随着飘逸的衣摆舞动着,修长的手指覆在琴弦上,眼睛半眯,空灵悠远之音缓缓流出。 恍若九天之上的神祗下凡尘一般。 飘飘欲仙,遗世而独立。 感慨完之后,杜云彤突然发现一个不大的事情——秦钧是第一次来蛮夷之地,他如何知道姜度的住所? 更何况,姜度现在在外面探察蛮夷各处的兵力分布与驻防,这山头这么大,弯弯曲曲,路又不好走,再加上往来巡逻的蛮夷将士,秦钧在寻找姜度的同时又要注意躲避,这样一来,秦钧怕是跑上一.夜,也找不到姜度身在何处。 失算。 当真是失算。 早知道秦钧晚上到,她说什么都不让姜度离开,只等着秦钧过来之后劝姜度了。 杜云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仰身躺在树藤做的摇篮上。 没有手机的日子简直不能过,要是有手机,一个电话就能找到了,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杜云彤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山头的另一角,秦钧已经找到了姜度。 厚厚的青铜面具遮着脸上的表情,姜度清澈的眸底有着几分疑惑。 秦钧做事素来行险,谨慎小心一词与他从来没什么关系,做事也不大考虑后果,全凭着一股子热血去行事。 这次深夜前来,也是如此。 也不怕被蛮夷察觉。 姜度眉头微皱,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确认四周无人后,姜度方道:“侯爷如何找到这里的?” 秦钧指了指背后的小包袱,包袱里毛茸茸的小动物拱了拱,趴在秦钧肩头,露着黑色的小耳朵。 “这个,记得你的气味。” 他挺佩服蜀地的这帮人的,也佩服蜀地的小动物,姜度来深山之上这么久了,还能遁着气味找上来。 委实不容易。 看到秦钧肩头的小动物,姜度眉梢微扬,眸色软了一分,道:“侯爷深夜找我,所为何事?” 秦钧直截了当道:“劝你回去。” 想了想,又觉得这句话太过简单,便在后面又加了一句:“你不走,云儿也不走。” 有时候,他挺吃姜度的醋。 杜云彤对姜度很是依恋,仿佛哪怕天塌下来,姜度也能给她撑起一方晴空。 对他却没有这种感觉。 秦钧很是想不明白。 后来又想了想,大抵是因为在杜云彤最为艰难,最为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是姜度。 回颍水路上遇到的劫匪,在承恩侯府时被大小吕氏的步步紧逼,稍微不留意,便是万丈深渊,陪她走过这一切,给她足够安全感的,是姜度,不是他。 所以她才会对姜度如此的信赖和依恋。 而那时候的他,还在琢磨着怎么弄死她。 有些后悔,没能早点结识她。 如果他早点知道她不是上一世的那个奸妃,那些暗杀,那些冷眼旁观,就都不会发生了。 还好上天终究是眷顾他的,让他重活一世,也给了他重新认识她的机会。 秦钧眉头舒展开来,被她亲吻过的唇在风中有些燥热。 面前的姜度负手而立,纵然带着可恐的青铜面具,也难掩他潇洒俊逸的气度。 姜度的声音清朗,饶是同为男子,秦钧也不得不承认,姜度的声音,的确是男子里最好听的那一种。 姜度道:“侯爷,云儿大了,已经不需要我的保护了。” “又或者说,她从来不需要我的保护,她需要的,是一个在她累了倦了,可以停下脚歇歇的避风港,而我,便是那个避风港。” 秦钧眉头动了动,姜度继续道:“侯爷,飞鸟的未来是天空,云儿的未来是你,以后的路程,需要你陪她一起走。” 这句话听着极为顺耳。 可惜秦钧是一个脸上不大有表情的人,再顺耳的话在他这里也是一脸的漠然,像是永不会融化的冰川一般。 秦钧道:“她也需要你。” 姜度笑了一下,道:“侯爷,她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要习惯没有我的生活,我不可能陪她一辈子。” 夜风拂过,秦钧眉间轻蹙。 姜度的这句话有点怪,但又说不明白怪在哪里,活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 姜度从怀里拿出折得整齐的纸,道:“这里面是我今夜所见的记载,你拿去给蜀将,他们认得。” 秦钧道:“你不回去?” 姜度轻轻摇摇头,道:“侯爷,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别为我耽误了时间。” “你不走,她也不会走。” 天边的月色弯了又圆,姜度轻轻一笑,语气笃定又风趣:“她会走的。” “公主有办法让她走。” 另一边,广宁公主身披着月光,坐在蛮夷肩上,回到了树屋下。 娥眉倒立,原本娇软妩媚的小脸彼时寒意冻人:“来人,把树上的女人拉到后山喂狼。” 驻守在树屋下的蛮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决。 广宁公主见此,脸上怒容更胜。 手指拍了一下身下蛮夷的肩膀,对带着青铜面具的蛮夷打了个手势。 青铜面具蛮夷皆是又聋又哑之人,只看手势行事,见到广宁公主打这种手势,当下便走上树屋,把躺在摇椅上自得自乐的杜云彤拉了出来。 周围之人讲的都是听不懂的蛮夷话,面前的广宁公主更是一脸的怒不可遏,杜云彤连个说话的功夫都没捞到,直接被拖到了后山上。 第121章 杜云彤一脸懵逼。 这是个什么鬼? 明明广宁公主出门时还只是轻嗔薄怒, 怎么一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秦钧不在, 姜度不在, 甚至就连说好暗地里保护着她的寻羽都不在,广宁公主想趁这个机会对她下手? 不应该啊,这不是广宁公主的作风。 广宁公主虽然恨她入骨, 但并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会报复人的那种人, 更何况, 她若是死了, 李易也绝对讨不到好果子吃。 权衡利弊,广宁公主不应该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太不符合她机关算计的人设了。 蛮夷的纪律颇为严格, 周围只有巡逻蛮夷沉闷的脚步声, 与虫鸣蛙叫,在寂静的夜里, 声音格外清晰。 带着青铜面具的蛮夷拖着她一直往前走, 力气极大, 杜云彤挣扎也无用。 狼嚎的声音传了过来。 杜云彤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蛮夷把杜云彤带到后山。 满月如弓,月光似霜, 山下幽绿着的眼睛一双挨着一双, 微微咧着嘴, 森白的獠牙在月色的照射下格外的渗人。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 广宁公主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竟然想把她喂狼???? 秦钧!姜度!寻羽! 原本的假意挣扎变成了真挣扎, 宽面条似的眼泪迎风落下。 亏她还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分,准备着如何向广宁公主道歉,广宁公主可倒好, 公报私仇,直接让人拉着她喂狼群了。 她就不应该对广宁公主有任何的期待。 男女的身体本就存在差异,杜云彤又是娇养了这么久的时日,肩不挑,手不能提,更别提在蛮夷男子手下挣扎了。 活像个随时都能被人碾死的蚂蚱一样。 杜云彤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弱小。 青铜蛮夷随手一推,杜云彤跌落山崖。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山风,杜云彤心里只剩下两个字: 完了。 这下谁都救不了她了。 秦钧在去寻找姜度的路上,姜度在不知那一处的角落勘察着蛮夷的兵力分布,寻羽更不知道在哪。 杜云彤闭上了眼睛,睫毛颤得像是蝴蝶闪动着的翅膀一般。 她想过无数个自己的死法,唯独没有想过被狼群啃咬撕吃的死法。 太惨烈了,连个全尸都落不到。 看来广宁公主当真是恨毒了她,若不然,也不会这样弄死她,连李易的安危都不顾了。 想到李易,杜云彤又突然睁开了眼睛。 不对。 广宁公主绝不是一个会放弃李易的人,在广宁公主心里,没有什么比李易荣登九五更重要。 如果她葬身群狼腹中,秦钧说什么也不会再辅佐李易了。 广宁公主不会做这般愚蠢的事情。 电石火光间,杜云彤仿佛想到了什么。 身体似乎还在不断下坠,群狼的嚎叫声音越来越近,她几乎能够闻到狼身上的腥臭味。 然而就在此时,她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风声止住了。 群狼叫得更欢了。 耳畔是秦钧低哑的声音:“别怕。” 一颗心从扑腾扑腾狂跳到平静,又从平静到狂跳不止,杜云彤手指攀上了秦钧的脖子,额头蹭了蹭秦钧的下巴,道:“我就知道,你会过来。” 在刚被抛下山的时候,她的确是害怕的。 但想明白之后,心里就没恐惧了,只剩下等待秦钧到来的坦然与无畏。 广宁公主之所以敢这么做,是知道秦钧会救她,秦钧若不救她,广宁公主是不会把她抛下山的。 因吃醋而弄死买来的夏女,是让她消失在蛮夷之地最好的办法。 既能不引起蛮夷的怀疑,更能彰显她与蛮王是一条心,贵为大夏的公主,却也会因一个夏女而争风吃醋。 一个蛮横小娇.妻的人设跃然纸上,只是白白地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杜云彤认真地觉得,广宁公主确实是恨着她的。 哪怕弄不死她也要吓吓她,以报心中之仇。 秦钧脚尖点树,抱着杜云彤几个纵身,落在一个宽阔可以容下两个人的树杈上。 秦钧松开了杜云彤,漠然道:“衣服。” 杜云彤:“?” 什么意思?脱衣服? 周围传来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音。 哦,原来是要寻羽的衣服。 是让她换寻羽的衣服吗? 秦钧看上去莽撞无脑的,但心还是蛮细的嘛。 怕有蛮夷来这里查看,让她换上寻羽的衣服,她身上的那身衣服扔在狼群里,任由狼群撕咬成碎片,这样一来,纵然蛮夷不放心,前来查看,也看不出什么的。 树枝茂盛,遮去温柔的月色,只余下昏暗的视线与黑暗中秦钧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 视线相撞,秦钧道:“转过去。” 杜云彤秀眉微蹙。 要转过身的应该是他吧,她换衣服,她转过身不是掩耳盗铃吗? 此人多半脑袋有病。 “应该是你转吧。” 杜云彤道。 朦胧月色中,杜云彤看到秦钧眉头微动,嘴角微微下撇。 一脸的无可奈何。 此人多半有病。 下一秒,秦钧解开了一直背在身上的小包袱。 小包袱放在树杈上,一动一动的,片刻后,从里面冒出两只毛茸茸的黑色耳朵来。 “!!!” 这特么不是国宝熊猫吗! 偷拿国宝是犯法的! 小熊猫不并不大,不是杜云彤曾在动物园里看到的那种,它小小的一团,跟个小猫似的大笑,从包裹里爬出来后,四肢朝天,对着月色,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好想摸。 熊猫忒珍贵了,在后世只能隔着玻璃远远地看上一眼,根本没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神使鬼差般,杜云彤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指。 不管了,秦钧爱从哪弄来的就从哪弄来的,先摸了再说。 杜云彤伸出食指,小熊猫握住了她的手指,像是找到了极为好玩的玩具一般,圆圆的眼睛弯了弯。 太萌了! 她久违的少女心都要泛滥成河了。 就是小熊猫的毛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柔软,有点硬,但手感极好,摸完还想再摸一下。 杜云彤全心贯注地逗弄着熊猫。 秦钧脱衣服的动作微顿,眼睛轻眯,大敞着的领口露着蜜色肌肤,在月色的照射下,格外的诱人。 然而他面前的少女,却看也未看一眼,只低头笑眯眯地抖着熊猫。 跟个傻子似的。 树上的寻羽扬了扬衣服,秦钧哼了一声,接过衣服,换了上去。 寻羽的衣服他穿着有点小,秦钧不自然地动了动胳膊。 他的衣服裹成一团,递到杜云彤面前。 而将她全部注意力吸引过去的小熊猫,被他一把抓在手里。 小熊猫四肢蹬着,杜云彤又急又心疼,想要从秦钧手里夺回来:“你太暴力了,给我。” 秦钧的眼睛眯了又眯,没接杜云彤的话,把衣服塞到她怀里后,径直把小熊猫装在小包袱里,背在身后。 杜云彤被秦钧一气呵成的动作弄得一头雾水。 月色顺着横生错落的枝叶照了进来,斑驳细碎,小熊猫偷偷从包袱里爬了出来,两只前爪扒住秦钧的肩膀,小脑袋藏在秦钧脑后,只露着两只毛茸茸的黑色耳朵。 杜云彤噗嗤一下便笑了。 她仿佛看到了当年央视的撒贝宁扎了两个丸子头。 偏生秦钧的表情还是冷冽又漠然的,将那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衬得越发可爱。 秦钧不明白杜云彤的笑点在哪,但见她笑得开怀,眉头也略微松了一下。 不管怎样,她开心就好。 杜云彤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好一会儿,方止住笑。 秦钧漫不经心地把背上的小熊猫又往包袱里塞了塞,道:“换上,走了。” 说完话,抬头往上面看了一眼。 眼前似乎有黑影闪过,秦钧把衣服又往杜云彤手里推了推:“我的。” 杜云彤这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秦钧已经换上了寻羽的衣服,而她怀里的,是有着秦钧干净清洌气息的黑色锦衣。 原来不是让她穿寻羽的衣服啊。 杜云彤双手握着衣服,偷偷地瞧了一眼秦钧。 秦钧面色上没什么表情,嘴角轻轻抿着,似乎有着几分不安。 杜云彤眼珠子一转,拿起衣服,把脸埋在上面,深深嗅了一下,故作陶醉道:“有侯爷身上的味道呢。” 烟花在脑中炸开,借着微弱月色,杜云彤看到秦钧的脸迅速地烧了起来。 狼群在树下不安地躁动,狼嚎声一声又一声,秦钧的声音低哑,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胡闹,还不换上。” 调.戏这种事情要见好就收,尤其是面对秦钧这种性格的男子。 杜云彤拿起衣服,笑着道:“好,好,我换。” 秦钧转过了身。 夜风拂面而过,身后的女子似乎有着淡淡花香,花香甜腻,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发梢。 握着的拳握紧又慢慢松开,秦钧闭了闭眼,抬头望着温柔月光。 杜云彤的动作谈不上快,一边换衣服,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有的没的话,无外乎姜度为什么不肯跟她走,又或者是公主当真记仇。 活跃气氛的意思有些刻意,秦钧呼吸微紧,上挑的眼睛里凌厉不见,只剩下月光流淌在眼眶。 秦钧的声音低哑:“姜少府有他自己的打算。” 越想分心,却越分不了心。 心底的悸动蔓延开来,转瞬间长成参天大树,一发不可收拾。 耳后是杜云彤娇软的声音:“我知道。” 杜云彤似乎是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叽叽喳喳的,秦钧揉了揉眉心,闭上了眼睛。 “换好了。” 这句话似乎有着救赎的神力,秦钧深呼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 与之前相比,杜云彤长高了很多,但终究是个女子,再高挑也高不过他去,更何况,他本就是男子中颇为高挑修长的身材。 他的衣服穿在杜云彤身上有点大,黑色的衣服更衬得她肌肤胜雪,长发如墨,眉目如画。 面前少女微微歪着头,灵动的眼睛瞧着他,道:“好看不?” 说完这句话,她低下头,掂掂身上的衣服,道:“好像有点大。”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正...好 训养熊猫什么的完全是胡邹~ 请原谅作者君对熊猫有着深深的执念 为什么只能看,不能摸! 好想抱一只回家养.... 第122章 如雨后清荷抖落着晶莹剔透的露珠, 如白雪红梅送来了若有若无的清香, 又像是清风拂面, 鬓间碎发绕着脸颊,痒痒的。 心跳从剧烈归于平静,又从平静重新懵懂, 一下一下敲打着胸腔, 仿佛随时都能喷涌而出。 秦钧垂下了眼睑。 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好看什么, 瘦了这么多,好不容易在天启城养出来的一点肉,又全部还给了这段时间的勾心斗角。 也不知道她身边的丫鬟是怎么伺候的。 长途跋涉远赴蜀地, 风餐露宿吃不好, 瘦一点也实属正常,但自他走后, 她在天启城却也瘦了。 他的暗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向他传信, 说杜云彤的饮食起居, 翻来覆去也就几个字,姑娘食欲不振, 姑娘辗转难眠, 姑娘又瘦了一圈。 果然是身边丫鬟伺候的不尽心的缘故, 等他得胜回天启了, 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们一通。 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没了,只剩下小巧精致的下巴,瘦了之后, 眼睛越发显大,忽闪忽闪的,仿佛星辰落在了秋水里。 一点也不好看。 她脸上稍微有点肉的时候最为好看。 肉呼呼的小脸,手感极好,他忙完政务时,便时常捏上一两下,软软的,白白的,没得让人的心都跟着软了下来。 他现在都记得那种触感,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下意识地,秦钧伸出了手指。 手指捏上杜云彤的脸,触感还似往常,只是少了几分以前的那种肉感, 杜云彤啪地一下拍下他的手,到:“问你话呢,好看不?” 秦钧微微侧着脸,耳边漫起不自然的潮红,声音哑了又哑,道:“啰嗦。” 杜云彤眉梢微挑,横了他一眼,声音微凉:“你再说一遍。” 他要是再敢说啰嗦,她就一脚把他踹下去! 傲娇是病,不能惯!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转变,秦钧偏着的脸微微转过来一点,上挑的凤目原本在看着一旁,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在听到她声音骤冷时,他的眼珠微微转过来一点,鬓间的发轻轻晃着,似乎有些苦恼,她突然间的生气。 是觉得他来得晚,还是觉得他没能把姜度劝回来? 他来得确实有些晚,她都抵达蛮夷之地了,他才姗姗来迟,她生气也是应当的。 至于没能劝回姜度,那就更不用说了,姜度在她心里的位置,只怕比他还重要,姜度涉险,她自然担忧气愤了。 认真想了半晌后,秦钧果断认错:“对不起。” 杜云彤:“???” 秦钧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说完对不起后,便想不出其他词了,眉头微动,半敛着眼珠,若无其事地打量着杜云彤。 月色如水,温柔倾泻而下,秦钧那张好看的有些过分的脸,在月色的映照下更添了几分朦胧缥缈之感,再配上他那双淡漠的眸,越发如画中的谪仙一般。 夜风拂过,吹乱着他的发与衣袖,有种随时都会乘风而去的错觉。 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当着是让人没法发脾气。 杜云彤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地把秦钧的频道调整在她所在的位置,道:“我说,让你夸我好看。” 她的话音刚落,便看到他原本微微下撇的嘴角似乎上翘了一分,那弧度极小,不仔细看,根本都看不出来。 但若是再仔细看,便会发觉,他嘴角仍是轻微下撇的弧度,似乎有着几分嫌弃和不耐,仿佛刚才轻翘浅笑之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快,说话。” 杜云彤伸出手,推了推秦钧的胸口。 秦钧微微侧脸,似乎是在躲避着她的目光,沙哑的嗓音此时更想是蚊声一般,低不可闻。 话刚出口,便消散在也风里。 像是从未说过这两个一般。 “好看。” 秦钧道。 胸口是杜云彤软软的小手在推着他,耳畔是少女娇俏的声音:“快说,好看不。” “这就是了。” 杜云彤笑眼弯弯,连日里压抑消散几分,道:“明明很简单的两个字” 让秦钧出口夸她,比登天还难。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去浪费。 傲娇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迟早有一天,她会给他全部消了,然后每日听他说上一些情啊爱啊之类的话。 一想到秦钧那张冰块脸,面无表情地说着肉麻情话,眼珠子不动,声音也没甚起伏,古板严肃得像是在汇报军机政务一般,杜云彤险些被自己逗笑了。 还是算了,现在的秦钧就很好。 虽然傲娇了点,但当她一直追问的时候,他还是会说让她开心的话的。 当然了,纵然不说,她在他心里的位置,也是第一。 抛下一切前来蜀地找她,不是所有男子,都有他这般的勇气和不顾一切。 只可惜,纵然他来了也无用,二叔还是不愿意跟他们一起走。 杜云彤想起寻羽说过的话,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没明白。 寻羽说,蜀中诸将群龙无首,乱成一团,是姜劲秋的兄长,伤了腿的姜源出来主持大局。 姜源虽然残废,不能习武,可在处理军政上却是一把好手,进退有度,足智多谋 ,丝毫不亚于姜度。 只可惜,双腿伤了,只能坐轮椅来维持日常的生活。 寻羽在提起姜源的时候,无不惋惜姜源的双腿,甚至还说,姜源若不曾伤了腿,只怕早就在蜀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成为姜度的左膀右臂,这样一来,哪里还有出姜奉的侍妾是周自恒内应的事情? 蝴蝶闪动着双翼,在月色下翩然起舞。 杜云彤睫毛颤了颤,响起姜度对她过的话。 姜度深入蛮夷之地,不愿意跟她回来,固然有为探取蛮夷信息的缘故,可还有另外一种缘故,她到现在才明白。 少年强,则国家强,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姜度不可能庇佑蜀地一辈子,他需要培养接班人,给蜀地一个安稳的未来。 更何况,姜度本就是一个潇洒俊逸的人物,若不是蜀地突生巨变,他现在还是一个月下独饮,仗剑天涯的风流侠士,而不是驻守一方,威赫蛮夷的姜少府。 生于武将世家,又占嫡占长,姜源是顶着无数人的期盼长大的,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他应该走的道路。 哪曾想,一朝成为半个废人,对于一个天之骄子来讲,是极为难以接受的。 可偏又心有不甘,看兵书,实阵法,想要成为一个如姜度一般能独当一面的人。 但姜家不可能出一个残废的将军,蜀中诸将也不会容忍一个残废统领他们,所以这么多年,姜源一直生活在旁人看不到的阴影之下。 姜度深入蛮夷之地,被姜度视为接班人的姜奉出了小妾是周自恒内应的事情,已经彻底失了人心,再不可能统领蜀将。 此时残废的姜源,似乎就成了一个更好的选择。 月光明明暗暗,杜云彤闭了闭眼。 二叔做了那么多年的少府之职,贸然入深山,绝非是一世的莽撞,必然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只可惜,她过于担心二叔的安危,乱了分寸而已。 广宁公主虽然受了二叔那一箭,得了蛮王的信任,可她终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探查蛮夷部署远不如二叔来得方便。 更何况,广宁公主虽然聪明,但并不识阵法,一个不懂阵法部署的人,自然瞧不出蛮夷的军队部署上的利弊,更无法给蜀将们带来有价值的描述和分析。 寻羽武功虽然高,但修的是暗杀与伪装,不懂蛮夷话,更不通阵法,他藏身蛮夷之间也无用。 所以藏身蛮夷之地,侦查蛮夷的军队,和各个山寨之间的分布和阵法,只有姜度能做。 旁人根本做不下来。 杜云彤叹了一声。 罢了。 她还是尽快回去,协助蜀将们攻上深山,消灭蛮夷为好。 耳畔是秦钧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扫在脸上,略有些痒。 杜云彤抓了抓面前的发,脸上有些点红。 不过光线这么暗,秦钧应该看不到。 杜云彤道:“咱们走吧。” 秦钧点点头,从靴子里拔出一个小匕首,往手臂上轻轻一划,鲜血漫出来。 杜云彤一声惊呼,秦钧把杜云彤换下来的衣服敷了上去。 鲜血瞬间染红了衣服,秦钧抬手一扬,沾染着血迹的衣服落在狼群之中。 狼嚎声一阵高过一阵,秦钧看了一眼杜云彤。 杜云彤正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着,动作颇为笨拙,见他看过来,还以为自己弄疼了他,但他眼底神色并非如此,手指又指着树下的狼群。 杜云彤顺着秦钧的手指往下瞧,沾染了鲜血的衣服似乎颇为诱人,狼群们撕扯着衣服。 明白了,戏要做全套。 杜云彤手心向下,慢慢下压,气运丹田,发出毕生最为撕心裂肺的一句惨叫:“救命啊!” 声音颇大,震得秦钧耳根发麻。 就连不远处的寻羽,都不自然地揉了揉耳朵。 杜云彤眉梢微挑,道:“如何?” “唔。” 树叶沙沙地响,秦钧眉头微动,嘴角轻轻抿着,把她拦在怀里,略过树枝,穿梭在丛林中。 风声喧嚣,杜云彤如八爪鱼一般紧紧地抱着秦钧。 飞一样的感觉! 哦,不,这就是飞。 “我们就这样回去吗?” 杜云彤道。 杜云彤呼出的热气萦绕在秦钧脸侧,秦钧不自然地偏了偏头,低声道:“不。” 山这么高,一路这样回去是要死人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钧停了下来。 树下是两只圆滚滚,熊壮壮的熊猫悠然自得地在啃食着东西。 熊猫足有半人高,如一只毛茸茸的小狮子一般,背上有着类似于马鞍的东西,像是供人骑坐的。 秦钧背后的小熊猫探出了小脑袋,小爪子扒着秦钧的肩膀,发出一声似猫叫的软绵声音。 杜云彤睁大了眼睛。 这是要骑熊猫回去? 这玩意儿能载得动人吗? 胖得跟个球似的... 杜云彤正吐槽着熊猫太胖,看上去不像是能驮人的,倒像是需要别人来精心喂养的。 哪知就在此时,两双幽绿的眼睛从丛林深处慢慢走了过来。 是三只极为强壮的狼。 狼似乎是饿极了,又仗着比熊猫多,一个照面,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去。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一声惊呼尚未喊出口,狼已经来到熊猫面前。 而熊猫,仍是慢悠悠地吃着东西,丝毫没有危险逼近的自觉性。 “快去救——” 话未说完,就看见熊猫不紧不慢地伸出熊掌,轻轻地拍在了首当其冲的狼的脸上。 狼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身体飞了出去。 传说中的秒杀。 杜云彤嘴巴微张,没说完的话咽到了肚子里。 秦钧奇怪地看了杜云彤一眼,道:“救谁?” 身着单衣的寻羽从树枝上跃下,半人高的熊猫蹭了蹭他的腿,寻羽俯下身,揉了揉熊猫的耳朵,而后长腿一跨,骑.。在熊猫背上。 夜风拂过,看似笨拙圆胖的熊猫像是离了弦的箭一般,瞬间变消失在寂静的夜幕里。 杜云彤一脸蒙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寻羽和熊猫消失的地方看。 这玩意儿真是她认知的,除了萌一无是处,且懒得要死,甚至为了住空调房不惜假怀孕的熊猫吗? 除了模样相似点,剩下完全不同啊! 秦钧抚摸着熊猫的耳朵,指了指熊猫的背,示意让杜云彤坐在前面。 杜云彤同手同脚,走到熊猫前,不可思议地看着如温顺小马驹一般听话的熊猫。 作为一个在新世纪活了二十多年的人,杜云彤心情激动又复杂——有朝一日,她居然还能骑熊猫? 手脚并用爬了半天,杜云彤发现了另外一件让她颇为心酸的事情: 熊猫颇高,她爬不上去。 秦钧见此,俯身把她拦腰抱起。 垂落下来的发交织在一起,少女的身体每一处都是软的,就连呼吸间的热气,似乎也带着几分绵软。 悸动在身体每一处肆意地蔓延,秦钧嘴角微微抿着,松开杜云彤,把杜云彤放在熊猫背上。 人生第一次骑熊猫,杜云彤激动之余便忽略为周围事,以至于连身后的秦钧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都没有察觉。 夜风迎面而来,眼前的景物迅速地向后方掠去,横生的枝叶尚未来得及扯着她的发,就被身后的秦钧眼疾手快削去了。 杜云彤低声欢呼着,像是一个得了糖果的小孩一般。 秦钧久不见杜云彤这般开怀,分心之后,原本紊乱的气息慢慢归于平静。 夜色里,秦钧低声道:“你若喜欢,我问蜀将讨一只。” “真的吗?” 熊猫的速度太快,风吹得杜云彤有些睁不开眼睛,道:“可是要驯养成这样,要花费多少功夫?” 秦钧低哑的声音仍在继续,杜云彤嘴巴微张,被灌了满嘴的风。 原来这时代的熊猫还不叫熊猫,叫食铁兽。 杜云彤迅速便想起了与轩辕氏大战的九黎头领蚩尤。 传说蚩尤的坐骑就是熊猫。 后世的熊猫圆润可爱不怎么好动,以至于让无数人脑补出怪不得蚩尤会败给了轩辕氏,骑着这玩意去打仗,除了卖萌还会干啥? 蚩尤失败是有原因的,坐骑宝宝不能单看可爱。 杜云彤看看身下狂奔着的“食铁兽”,深深地唾弃了自己的无知。 指不定在另外一个世界,蚩尤真能骑着“食铁兽”大战轩辕氏。 杜云彤被蛮夷带上山时,走了七八天,才抵达了蛮夷的山寨,有了熊猫相助后,不过三日,便到了山脚下。 山脚下是扮做寻常百姓的蜀军,蓝色的马车停在路旁,绣着竹叶暗纹的轿帘被人轻轻掀开,露出一张极清隽的男子的脸来。 他与姜度有着几分相似,带着姜家人特有的剑眉星目,只是却无姜家人肆意天下的英气与锋利感,他更像月下焚香抚琴的浊世公子。 当真是好看。 姜源敛眉,声音如山泉淌过溪石:“姑娘安好。” 杜云彤有一瞬的晃神。 秦钧眉头微动,嘴角下撇的弧度看着就很不耐。 寻羽曲拳轻咳,道:“公子怎么过来?” 姜源淡淡一笑,道:“接姑娘回府。” 杜云彤回了神。 自知秦钧是个大醋坛子,她刚才又看姜源看愣了神,颇为心虚地往秦钧身边靠了靠。 哪只秦钧干脆利落把她推在一边,径直走到路边的马,翻身上马,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孤身远去的背影看着就很生气。 杜云彤:“...” 寻羽看了看远去的秦钧,再瞧一眼杜云彤,再瞧瞧低头垂眉没甚表情的肇事者,想了想,开口提醒道:“姑娘,先回府吧。” 杜云彤揉着眉心点点头,上了马车。 她做的好像确实有点过分,居然当着秦钧的面看另外一个男人看呆了了眼。 罪过罪过。 她保证,她下次绝对不再犯了。 不过说实话,姜源那张脸,可真好看啊。 姜家人的基因真是好,上到姜度,下到姜源姜劲秋,个个剑眉星目,却又各有各的特点。 看来遗传基因真的很重要。 蓦然间,杜云彤又想起了秦钧。 秦钧那么好看,他的父母家人,应当也是极为好看的吧? 她初次见秦钧时,秦钧顶着一张雄雌莫辩的脸,偏周身的气质却是生人勿进,带着嗜血与残暴,稍微靠近,便会让人心生寒意,两股战战。 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秦钧的模样渐渐长开,眉目如画一如当年,上挑的凤目凌厉又潋滟,有着勾魂摄魄的美感与艳色。 若用那么漂亮的美目去暗送秋波,任是铁人也会心动,只是可惜,他永远半敛着眼睑,神色漠然,眉目之间与生俱来的的艳色,硬生生地给压成了清瘦冷冽。 禁欲与诱惑掺杂在一起,形成了秦钧独特的气质,看了他的脸,心里便再难容其他人了。 杜云彤双手捧着脸,寻思着等会到了府邸,怎么去哄生气的秦钧。 马蹄声嗒嗒地响,寻羽轻扣着杜云彤的马车。 杜云彤掀开轿帘,疑惑道:“怎么了?” 寻羽抬手指着前方。 马车行的慢,自然比不上秦钧纵马飞奔了。 按照秦钧以往的速度,这个时间了,他已经是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而现在,秦钧的身影就在不远处,靠在路边停着,听到马车滚动的声音,微微偏过头,眼珠子微转,嘴角上挂着几分不耐,似乎在埋怨她走得慢。 时值正午,金乌当空而照,金光洒在秦钧身上,他仿佛在发着光。 杜云彤当下便心软到不行。 马车慢慢赶上秦钧,秦钧扬了扬马鞭,似乎又准备再走。 杜云彤身体微微前倾,探出轿帘,道:“侯爷,带我一个啊。” 秦钧把脸转了回去,抬头看着前方的路,高高竖起的马尾一翘一翘的,留给杜云彤一个孤高绝傲的后脑勺。 装,继续装。 杜云彤唾弃着秦钧的傲娇,手脚并用,颤颤巍巍从轿帘的位置探出了身体。 马车颇大,轿帘也大,她风餐露宿后瘦了不少,不费多少功夫,就能从轿帘跳下去。 杜云彤闭眼一个纵身:“侯爷我来了!” 秦钧动作微顿,再顾不得装高冷,下意识地接住杜云彤。 怀里少女的身体软软的,让他手无处安放。 逆着光,杜云彤抬起头,额头轻轻蹭着秦钧的下巴,道:“侯爷,别生气了嘛。” “你最好看了,以后我只看你。” 甜蜜腻人的话像是不要钱似的往外倒,周围的人极有眼色地装起了聋子。 秦钧在战场上皮糙肉厚,只要有一口气,他就能提刀上战场,可在这种情况下,刀剑不穿的皮肉在经历了几句话后,红的像是煮熟的虾。 “不要生气了,奴家知错了~” 故意掐着的嗓音像是掺了蜜一般,两只软软的小手揪着他胸前的衣服,又时不时用指腹轻点着,隔着薄薄一层布料,秦钧几乎能感觉到她指腹的温度。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秦钧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却也在此时有了一种英雄难过美人关的错觉。 马蹄嗒嗒前行,像是在扣动着心门的钥匙。 然而在另一方的天空下,马蹄声更像是催命符。 齐文心头戴帷帽,一身黑衣,紧了紧手里握着的锦帕。 在她面前,是坐着饮茶的王宏。 王宏喝完被子里的茶,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齐文心,淡淡道:“坐吧。” 齐文心谢过,挨着椅子边坐了下来。 王宏声音如洪钟一般,响在人的心口:“我知道你投降秦钧是无奈之举,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 齐文心双手拢在袖中,眼睛盯着裙摆上的深谷幽兰。 王宏浑厚的声音仍在继续:“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齐文心微微抬头,隔着朦胧纱幔,王宏有些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到她的声音清冷,像是九天之下传来的一般。 齐文心道:“条件。” 王宏不屑一笑:“你也配跟我讲条件?” “配与不配,妾都坐在了这里。” 王宏眸光微冷,齐文心抚弄着衣袖,轻声道:“妾只想要三殿下,将军若能救出三殿下,妾便能将济阴城拱手相送。” “你倒是痴情。” 王宏冷哼一声,抿了口茶。 “将军,答应还是不答应?” 茶水微凉,王宏重重地放下了茶杯,审视着面前一身水色装扮的齐文心。 他好像永远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她的眼睛空灵,里面什么也没有。 王宏眉头微皱,不去再想。 倒是天启城的城防,值得他深思一番。 王宏思度半日,道:“攻下天启城,迎太子殿下为帝,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超级甜~ 写的我都想谈恋爱了~ 第123章 从山脚下回到府邸的这一路, 杜云彤使出了浑身解数, 把好话说了个遍。 她发誓, 她高考那年都没这么拼过。 好在她的努力没有白费,秦钧这个死傲娇,在她糖衣炮弹的攻势下, 眼珠子终于动了动。 半敛着眼睑看人的动作看上去有几分嫌弃, 原本下撇着的嘴角彼时慢慢趋向于直线,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之气终于淡了几分, 逆着光,眼底的霜色像是解了冻,慢慢融化成温柔的月光。 呵, 男人, 无论看上去是怎样的凌厉冰冷,但也逃不过吃女人撒娇这一套。 看来她前世看的那些八点档连续剧没有白看, 耳濡目染下, 学了点女人撒娇的皮毛本事, 也幸亏有这点本事,才能把看上去不想再搭理她的秦钧给哄下来了。 委实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按照大夏朝的规矩, 秦钧作为同僚, 远道而来, 应该住在驿馆里, 但驿馆离都尉州府有一段距离,且杜云彤住的是州府,下人来向姜源请示秦钧的住处时, 姜源想都没想,把秦钧安排在杜云彤隔壁的院子。 众人回到州府,金乌初坠,夕阳余晖落在山间,正是该吃晚饭的时候了。 姜源早已安排好了接风洗尘的酒宴,只待杜云彤与秦钧梳洗完毕,便能开席。 杜云彤在千雁的伺候下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热气在萦绕在身边,杜云彤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声。 还是山下好。 她在山上的那几日,快被蚊虫给吃了。 深山之上多瘴气,又多蚊虫,咬在人身上,又疼又痒,难受得不得了。 寻羽给她准备的药水她也不敢用,怕被蛮夷察觉,毕竟蛮夷与蜀兵僵持了这么多年,该有的警惕性还是有的。 想到寻羽,杜云彤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寻羽在她脸上做的伪装实在太强大了,这么多天了,还牢牢在她脸上,她天天洗脸都洗不掉,等会儿梳洗完毕,还要寻羽过来,把她脸上的东西给弄掉才是。 姜源准备好了酒菜,杜云彤不敢泡太长的时间,清洗完之后,便让千雁去叫寻羽。 姜家尚武,无论什么事都讲究个独立自主,故而伺候的丫鬟并不多,纵然有丫鬟,也是一身武装打扮,行动带风,与中原之地弱柳扶风的丫鬟极不相同。 没人伺候,杜云彤便歪着头,自己给给自己擦拭着湿头发。 从天启城来蜀地的这一路,杜云彤早就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对着铜镜,还能挽上一个简洁大方的鬓。 阳光落在山头,将蜀地染成一片红色。 秦钧身披满天的红霞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常年习武的原因,他走路几乎没有声音,杜云彤还是看到铜镜里秦钧慢慢走来,才发觉秦钧过来了。 秦钧换了一身暗红色衣服,滚金边,绣银线,行动之间,隐约有着暗光浮动。 真帅。 大长腿穿什么都好看,更何况,秦钧的审美从来没有下线过,穿出来的衣服越发把他衬得如画中人一般的般般入画。 杜云彤道:“你怎么这么快?” “习惯了。” 也是,秦钧从军数年,血里来,刀里去的,根本谈不上养尊处优,这种环境下,他哪来的功夫去泡澡养生? 梳洗从来都是争分夺秒的。 秦钧走到杜云彤面前。 镜子里,杜云彤微微歪头坐着,柔软的布料勾轮着妙曼的身材,秦钧负手而立,站姿如松柏,敛着的眼睑内藏着淡淡的柔光。 秦钧的手拿到前面来,打开了手里捏着的小方盒,里面是类似于珍珠粉的东西。 杜云彤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你还用这个?” 直男到不能更直男的秦钧居然还用护肤品,她的三观都被冲击得不好了。 秦钧指腹点上一点,把粉末抹在杜云彤脸上,漠然道:“卸妆。” “...” 原来是有这作用。 夕阳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红红的一团,将一切都染成醉人的红。 秦钧手指微凉,指腹有着薄薄的茧子,动作却很轻柔,一点一点把粉末晕开。 杜云彤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从前在书上看过的动人情话,那时她不太懂,如今却有种豁然开朗的错觉。 如果能一辈子都这样,那该有多好。 杜云彤有一瞬的恍惚,屋外响起千雁的声音:“姑娘,好了吗?” 镜子中的脸恢复原本的国色,秦钧拿起桌上的蜜粉,随手给杜云彤涂在脸上。 杜云彤笑了一下,道:“马上就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杜云彤扯了一下秦钧的手,凑在秦钧耳边,轻声道:“侯爷给我抹一辈子的脸,可好?” 太阳完全落下,院子里亮起了灯盏。 烛火昏黄,火光跳跃在秦钧的侧脸上,杜云彤呼吸间的热气洒在脖颈,秦钧不自然地偏了偏脸。 “自己抹。” 他是威震四海的定北侯,怎能学小女儿态,整日里给她涂脂抹粉? 若是让将士们知晓了,他如何在沙场立威发号施令? 肯定是不行的。 秦钧干脆利落拒绝,余光落在杜云彤脸上。 杜云彤下巴微抬,嘴角扯了扯,道:“不抹拉倒。” 跟谁稀罕似的。 说完话,杜云彤头也不回地走在秦钧前面。 死傲娇,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能死啊。 秦钧蹙眉,不紧不慢地走在杜云彤身后 穿过九曲回廊,身着重甲巡逻的侍卫越来越少,姜源坐在轮椅上,由侍卫推着,在花厅门口等待着。 杜云彤加快了脚步。 姜源毕竟是统领着蜀中诸将的人物,不能让他在门口等她。 在即将踏上花厅的汉白玉地板时,秦钧快她一步,抢在了她前面,抱拳向姜源见礼。 高挑的身影将姜源遮了个干净。 杜云彤:“...” 就没见过这么幼稚的人。 明明是他招惹她在先,这会儿还故意遮挡着姜源不让她见。 智商怕不是遗忘在深山上了。 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免得被他一道拉低了智商。 花厅竖着屏风,屏风后是女眷们的位置,杜云彤坐在屏风后,一边与夫人小姐们说笑,一边听着隔壁席上的推杯换盏。 不得不承认,姜源的确有他的独到之处,若不是身患残疾,只怕是一个不亚于姜度的存在。 只可惜,幼年滚落悬崖,摔断了双.腿,注定一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酒至半酣,众人纷纷请辞,姜源让人撤下酒宴,带着秦钧与杜云彤去喝茶。 说是喝茶,其实也不过是商讨攻打蛮夷的事情。 齐氏一族虎踞青州,时刻威胁着天启城,秦钧不能在蜀地呆太久的时间,就要赶赴青州,继续与齐氏打没有打完的仗。 故而秦钧提议速战速决,不跟蛮夷打拉扯战。 墙上挂着以姜度描述而制成的蛮夷之地的地图,秦钧指着山寨后的悬崖,道:“后山守备薄弱。” 姜源眸光微转,看了一眼杜云彤,轻轻摇头,道:“太险。” 秦钧道:“我领兵。” 杜云彤微微抬眉,秦钧一脸的漠然,道:“给我五千精兵——” “不行。” 话未说完,就被杜云彤打断了:“蛮夷虽在白马关吃了亏,损失了十几万的兵力,但蛮夷驻扎深山数千年,根深蒂固,兵多将广,十几万的兵力,对他们而言,并不伤及根本。” 生气归生气,军政是军政,她虽然生秦钧的气,但不妨碍她与秦钧探讨军情。 “且山上多瘴气毒物,没有熟悉地形的人带领,根本找不到蛮夷所居住的地方。” 秦钧道:“食铁兽。” 杜云彤微怔。 她差点忘了,蜀地有训练好的食铁兽,比后世的警犬还警犬,能够寻着人的气味追上山。 秦钧去蛮夷之地找她,就是有食铁兽相助。 可纵然有食铁兽,秦钧只带领五千精兵去蛮夷之处还是太险。 不是太险,是送命的打发。 后山上全是狼群,士兵们不但要小心躲避瘴气,还要避开狼群,纵然避开了这两样,还有如刀削般险峻的悬崖等待着他们的攀岩。 这根本就是一项不可完成的任务。 纵然完成了,只有五千的兵力,怎么去跟蛮夷八十一寨抗衡? 兵力相差太悬殊了。 秦钧的目光落在杜云彤身上,声色淡淡,道:“我不能等。” 杜云彤道:“没让你等,让我想想。” 州府里的侍卫们各司其职,身着重甲,但行动之间的声音却很轻。 烛火冉冉,偶尔传来虫鸣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得格外的清晰。 杜云彤揉着眉心,道:“现在已经是秋季了,天干物燥——” 话未说完,夜幕中炸开一朵启明求援信号。 是驿站方向传来的。 八百里加急的军情,除了与青州兵胶着的阳谷三城,还有什么是值得八百里加急的? 秦钧瞳孔微微收缩,人已经走了出去。 姜源眉头微动,缓缓推动着轮椅。 杜云彤呼吸微紧,失声道:“劲秋!” 灯光一盏一盏亮起,原本已经歇下的蜀中将领纷纷起身,长廊处人头攒动,重重的脚步声如落在心头上一般。 夜幕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将军,济阴城失守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木有双更了╮(╯▽╰)╭ 有点累,休息一下 第124章 济阴城失守了, 齐文心还是做了让人意料之中, 却又意料之中的事情。 杜云彤抬起手, 手指停在空中。 夜风穿过指缝,如把手指浸泡在凉水里一般。 杜云彤的手指最终落在眉间,轻轻揉着眉心。 齐文心远比姜劲秋要精于算计, 且更了解城中驻防, 然而最先失守的, 却是济阴。 济阴城一旦有失, 阳谷和昌平也就变得岌岌可危了。 青州兵可以源源不断往济阴城增兵,有了可以屯兵的地方,同时也威胁着离济阴城并不算太远的天启城。 这样一来, 秦钧更不能在蜀地长呆了。 秦钧看了一眼杜云彤, 眸光闪了一下,问姜源:“令妹可守城几日?” 最了解姜劲秋的, 除了姜度之外, 便是与姜劲秋一起长大的兄长姜源了。 驿馆来的使者气喘吁吁跑来, 双手微颤着,呈上战报。 姜源略微扫了一眼, 递给了秦钧, 道:“若以蜀地城池来论, 家妹可防守百日不被攻破。” 可阳谷昌平终究不是蜀地, 是王宏最为熟悉的青州城池,且齐文心已经反水,知道阳谷昌平城中军备防守, 敌军知晓我军,我军却不知道敌军,这种情况下,姜劲秋已经失了先机。 更别提姜劲秋驻守的阳谷昌平无人回来援助,王宏拿下的济阴城,青州兵们正不断赶来。 天时、地利、人和,姜劲秋一样也没有占。 能驻守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 姜源轻轻摇头,原本如死水一般平静的眼底,彼时出现了一丝波澜,他的手落在轮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檀木,道:“但若论起阳谷昌平,在下,不知。” 月光洒下,蜀中诸将一身重甲,整齐站在院子里,秦钧目光缓缓扫过蜀将们年轻的脸庞,最后落在姜源敛眉垂眸的侧脸上,道:“十日之内,本侯回援阳谷。” 十日? 姜源眉头微蹙,敛着的眉眼慢慢抬起。 印入眼眶的,是暗红色的织锦武袍,视线上移,绣着云纹的腰带勾轮着腰身,窄袖上带有护甲,于月色下闪着幽蓝色光泽。 整个人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利剑,血里带风,凌厉又笃定。 “侯爷的意思,十日内消灭蛮夷?” 姜源的手掌慢慢松开。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姜家人在蜀地经营了百年,才堪堪将蛮夷困在深山,蛮夷分庭相抗,若蛮夷真是那般容易就消灭的,他们姜家早就在初来蜀地时,就已经把蛮夷灭了,根本不会把蛮夷留到现在。 若论骁勇善战,秦钧麾下的黑甲固然是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但姜家的府兵亦不是龙骧虎步,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姜家几代人都解决不了的蛮夷,怎是秦钧十日内就能够消灭的? 秦钧漠然点头,,道:“本侯说十日,便是十日。” “你只需拨与本侯五千精兵,本侯自有安排。” “侯爷还想从后山悬崖之处攻入蛮夷?” 姜源轻轻摇头,眼底的光彩又暗了下来,道:“此举甚险。” “我虽忧虑家妹安危,但也不可让侯爷涉险。” 出生在姜家,就注定要把生死置之度外。 数百年前,姜家牵全族前来蜀地,满族浩浩荡荡的数万人,而如今,却只剩下了不足千余人。 每一天,都会有姜家人倒下。 姜家人的鲜血染红了蜀地,才换来了蜀地百年的安宁。 他虽然心疼唯一的妹妹,可妹妹也是姜家人,出生的那一日,她的宿命就已经决定了。 作为注定要为大夏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人,忠骨何须葬青山? 秦钧是可以力挽狂澜的人,对于这种人,姜家人要保护,要尽全力保护,而不是让他为姜家人去冒险。 姜源闭上眼,睫毛微颤,轻轻的低声随时都能消散在风里:“为大夏死,是家妹的荣耀。” “不!” 若不是她向姜度求援,姜劲秋根本不会带兵出蜀,更不会被王宏困守在阳谷城。 寂静的夜幕下,杜云彤突然提高了声音:“秋儿不会死的,此事一定有缓和之机!” 事情的发展早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握之中,但她依旧不愿意姜劲秋战死在青州城。 一定有办法的。 天边的月色,近处的烛火,在夜风中跳跃着,时而明亮,时而暗淡。 远处传来打更人敲锣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杜云彤紧紧蹙着的眉尖慢慢舒展开来。 是了,火攻。 她怎么能忘了火攻呢? 蛮夷的寨子建在深山之上,不像大夏的百姓的垒于砖瓦,他们的寨子,依树而建,伴以树枝茅草,这样搭建出来的房子,是最经不起火烧的。 秋季天干物燥,多风,多烈阳,在起风时用烈火攻击,必然能将所有蛮夷一网打尽。 蜀将们早已聚集在一起,等待姜源发号施令,杜云彤展颜一笑,对姜源道:“听闻公子博识多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 秦钧眉头微动,双手环胸,目光落在看着姜源的杜云彤的脸上。 杜云彤道:“敢问公子,近几日,哪日起东南风?” 姜源抬起头,看着浩瀚星空,片刻后,道:“第三日夜里。” 杜云彤眉梢微挑,道:“我们还有三日的时间去准备,若准备得当,莫说十日了,只怕在五日内,侯爷就能回援阳谷。” 蜀将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眼中皆是不信之色,就连对杜云彤秦钧了解颇深的姜源,彼时眸中也有疑惑。 姜源道:“姑娘的意思是?” “火攻。” 一直安静着的秦钧淡淡出声,打断了姜源与杜云彤的对话。 “你带人从山下佯攻,本侯带五千人从后山攻入。” “不。” 杜云彤道:“侯爷不需要爬悬崖。” 她虽然想让秦钧尽快回援救姜劲秋,但也舍不得秦钧冒险。 她被带青铜面具的蛮夷从后山扔下,知道后山的凶险,怎么放心让秦钧去爬那种悬崖峭壁? “我之前制造的连弩与霹雳车,现在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有个熟知三国的基友就是有这点好处,诸葛丞相的连弩她知道,刘晔造的霹雳车她也知道,大夏本就有弩箭和发石车这些东西,再经过她的一番改良后,就能很快投入战场使用了。 这些东西,在与姜度分别时,她就把图纸给了姜度,来到蜀地后,她也看到蜀将们将这些东西加以改制,更为适合蜀地的地形。 “霹雳车里放火油,不需要爬后山,在后山山下就能使用。” 月色下,少女侃侃而谈,秦钧眼珠子微转,目光落在少女粉.嫩白皙的脸上。 “公子在前方吸引蛮夷火力,侯爷在后山用霹雳车加以攻击,山寨失火,蛮夷必然回援。回援,便意味着阵脚大乱,届时,公子再用连弩加以明火攻击,两火相遇,蛮夷岂有不亡之理?” 姜源手指微紧,道:“方法虽好,但霹雳车只能用在平原之地,要如何运到深山之上,且不被蛮夷察觉?” 杜云彤一笑道:“公子又痴了。” “霹雳车并不是难造之物,公子在前方吸引蛮夷无暇顾及后山,我与侯爷带领人马,在后山就地取材做霹雳车。” “三天时间,足够了。” 蜀地有训练好的大熊猫,哦,不,是食铁兽,用食铁兽来运人和运送火油,是非常快的。 再说了,蛮夷的目光都被前方蜀兵们吸引了去,哪有多余的精力去留意后山有人砍树? 姜源眉头松动,笑了一下,清俊的面容如夜风晃动竹影。 “好,我即刻为侯爷与姑娘挑选将士。” 将士都是现成的,姜家府兵悍勇远在募兵之上,且这么重要的任务,更要交给做事更为稳妥的府兵。 点完将士后,训养食铁兽的府兵也挑选好了食铁兽。 这个时代,食铁兽远比后世的大熊猫要多得多,蛮夷有训养狼群为战的传统,战马见了狼群,多半要吃亏的。 魔高一丈,道高一尺,姜家先人便开创了训养食铁兽为战的先河。 食铁兽性情温顺,且远在野狼之上,对阵蛮夷的虎狼之军,从来不落下风。 故而姜家的府兵们,除了在喂养战马的同时,还会有着属于自己的食铁兽。 战场上,食铁兽是他们亲密的战友,下了战场,食铁兽便是形态可掬的宠物。 军队有组织地训养喂养食铁兽,大大提升了食铁兽的数量和质量,五万精兵配上食铁兽,在秦钧与杜云彤的带领下,向丛林深处进发着。 蛮夷们有八十一寨,山寨们又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寨,最中间的,才是蛮王的住处。 这些信息都被姜度递了下去,姜源兵分四路,同时向蛮夷四寨进发。 有着引路的食铁兽,蜀兵们没再像之前那般,不是陷在沼泽里,就是迷失在毒雾中,食铁兽们带着他们躲过重重陷阱,来到了蛮夷的山寨下。 蛮夷在山上各处设立的有蛮夷驻守,探查蜀兵们的信息,但都被秦钧的暗卫偷偷拔除了。 悄无声地的暗杀,从来都是暗卫们的拿手好戏。 无人监视,姜源一兵未损,便兵临山寨下。 金乌尚未从云层中探出身影,山上还是一片朦胧的青灰色,冲锋的号角声便已经吹起了,蛮夷们如梦初醒,仓皇拿起武器随着蛮将们奔出山寨。 蛮王草草穿着衣服,广宁公主揉着惺忪的睡眼,道:“大王要去哪里?” 蛮王看了一眼广宁公主,道:“蜀兵攻上山了。” “呀!” 广宁公主故作一惊,慌忙起身,随手拉起树屋上帷幕,对着青铜蛮夷们打手势,让他们送上茶水。 姜度端着茶,一步一步走上树屋。 竹杯子里盛着褐色的茶水,广宁公主喂到蛮王嘴边,道:“大王喝杯茶,醒醒精神。” 蛮王接过,一饮而尽。 皮甲已经穿好,蛮王伸手去拿挂在树屋上的兵器,手指刚刚摸到兵器,便觉得视线有些恍惚。 面前的少女身着白色中衣,飘飘若仙,樱桃小口一张一合,他却听不清她在讲什么。 “你!” 蛮王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广宁公主。 广宁公主从他手中抽出刀刃。 金乌初升,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刀刃上白茫茫的一片,晃眼得很。 广宁公主双手握刀,狠狠向蛮王劈下。 然到底是体弱多病的身体,力气也没有几成,大刀落在蛮王脖颈,被蛮王死死握住,僵持不下,再难以往下砍去。 鲜血源源不断流出,刺激着人的眼球,广宁公主手指微抖,胸口起伏着。 再怎么心狠手辣,害了无数人,这也是她第一次亲手杀人,且杀的是与她同床共枕数月的蛮王。 刀刃陷在蛮王手掌与脖颈上,蛮王强撑着身体,向广宁公主走去。 鲜血流了一地,广宁公主瞳孔微微收缩,手指微颤,仿佛握不住刀柄。 然而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温暖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姜度清朗又沉静的声音响起:“杀人时,要心无杂念。” 姜度握着广宁公主的手,微微用力,蛮王兀自不肯合眼的头颅滚落在地,骨碌碌滚在广宁公主裙摆下。 瞪圆了的眼睛极力地看着广宁公主,仿佛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凝视。 广宁公主身体剧烈一抖,姜度的手蒙住了广宁公主的眼睛,随脚踢开了蛮王的头颅。 大刀落地,发出一声轻响,广宁公主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般,摇摇欲坠,像是经受不住风雨的山茶花一般娇弱可怜。 姜度腾出左手,扶住了广宁公主的肩膀。 “本宫...杀了他。” 姜度看了一眼地上蛮王的尸首,道:“恭喜公主。” 外面的喊杀声还在继续,树屋下突然响起蛮王弟弟奉屠的声音:“大哥!” “大哥,蜀兵打到山寨了,你怎么还不下来?” 树屋下,奉屠领兵而来。 奉屠麾下训养的有群狼,群狼大张着嘴,尖锐的獠牙在微薄晨曦下闪着刺目的光。 树屋之上,姜度与广宁公主对视一眼。 “公主,我们没有胜算。” 若只有奉屠一个,又或者说奉屠带近侍的蛮夷而来,他都能毫不费力解决,但是现在的奉屠,是带领着西寨的蛮夷赶过来的。 他有万军之中取奉屠首级的自信,却没有在万军之中,把广宁公主安全护送到蜀军手上的信心。 杀人和救人,相差太大太大了。 狼群嗜血,不断地冲天嚎叫着,树屋里久久未传出蛮王的声音,奉屠有几分不耐,下了狼背,一步一步走上树屋。 姜度从腰间抽出匕首,精致的匕首闪着幽光,广宁公主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我答应过杜云彤,会保你活着回去。” 广宁公主拿着姜度的手,横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苍白的小脸上有着极淡极淡的笑:“人生最后一段旅途,与少府同度,也不枉此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广宁:杀人原来是这么恐怖的一件事 还是暗搓搓害人来得容易 第125章 清晨的凉风吹动着树屋上的风铃, 奉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姜度掌心的匕首回鞘, 声音压得极低:“公主,万不可如此。” 姜度弯下腰,把蛮王的头和尸首放在帷幔后的床上, 又随手扯下挂在墙上的帕子, 极快地擦干净地上的血迹。 帕子用过之后, 被姜度随手塞在床底下,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犹豫不决。 做完这一切,姜度抬头看着广宁公主。 晨曦顺着窗户照进来, 隔着厚重的青铜面具, 他的眸子干净又纯净,像是竹影晃动, 碧波潭水清澈见底。 广宁公主有一瞬的失神。 世人皆道, 姜家人是最能给人安全感的一个世家, 曾经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此刻的她, 终于明白了。 贝壳制成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 晨风吹动着枝叶, 偶尔有树叶翩然落下, 像是起舞的蝴蝶一般。 一叶知秋,一叶归尘。 奉屠的手重重地拍在门上,广宁公主回神。 姜度打开门。 奉屠看到青铜面具, 面上有几分不悦,转过脸,广宁公主原本略显苍白的脸彼时有着淡淡的红,不知是不是刚刚睡醒的缘故。 奉屠脸上恢复了笑意,道:“公主起了,我大哥呢?” 说着走了过来,目光往纱幔后的床上瞥了一眼。 广宁公主喜素色,虽住在树屋上,但屋里的装饰大多是按着夏人的习惯来的,床上要有从屋顶垂下的纱幔,树屋里要有隔断间,有屏风,有洗漱更衣妆奁盒。 奉屠从外面走进来,带来一阵冷风,广宁公主眉头微蹙,轻轻地咳嗽着。 纱幔后,蛮王似乎还在沉睡,奉屠挨着广宁公主坐下,伸手去摸广宁公主面前没有喝完的茶,一手给广宁公主轻轻抚着背,一手想把那剩下的半杯茶往嘴里送。 姜度眉头微动,不着痕迹给广宁公主披上银狐大氅,隔开了奉屠不安分的手。 广宁公主嫣然一笑,似雨后的山茶花娇艳绽放,奉屠一时看呆了眼,往嘴里送的茶也停在了半空中。 “你呀。” 广宁公主伸出手,食指指腹戳在奉屠额头上。 少女的指腹不似蛮夷女子的粗糙,软软的如剥了壳的嫩鸡蛋,奉屠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若不是有青铜蛮夷在屋里,以及顾忌着蛮王仍在睡梦中,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情。 蛮夷之中,兄弟共用一妻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广宁公主又长得着实动人,一百个蛮夷女子,也抵不过她一个。 蛮王不在时,他没少向她献殷勤,可她一直没有给他准备的答复,若远若近地勾着他,今日也不知怎地,竟突然与他有这般亲密的动作。 必然是她心里也有他的缘故。 奉屠强自安耐着激动不已的心情,警惕地往纱幔里看了一眼,看到蛮王背影仍在沉睡,压着心里的燥火,道:“公主...” 话未说完,就被广宁公主伸手用食指封住了他的唇。 广宁公主精致的小脸离得极近,压低了的声音莫名的好听:“本宫知你素日里待我的心意,这才迷晕了大王。” 奉屠瞳孔微微收缩,广宁公主笑了笑,轻轻推了他一下,道:“还不快走。” “大王阵前沉溺女色,难不成,你也要学大王一般?” 奉屠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数年来只能在梦中想象的事情今日尽数实现。 他不过比大哥晚出生了几年,凭什么他只能掌西寨,而大哥是蛮族之王? 调.戏广宁公主,一来是因为广宁公主生的实在漂亮,二是因为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 蛮王的女人一朝被他睡了,那种成就感,不是多打几件猎物能够换取的。 然而今日,这两个愿望都能实现,怎能让他不激动。 奉屠紧紧把广宁公主搂在怀里,狠狠在她粉.嫩的手背上亲了一下,道:“你放心,等我回来,一定娶你为妻。” 蛮王有妻室子女,广宁公主虽然贵为大夏的公主,但嫁过来也不过是个妾,且多年来,蛮王怀疑广宁公主是大夏派来的奸细,一直给广宁公主使的有不能怀孕的香,直至在白马关上,广宁公主被蜀将姜度当胸射了一箭,蛮王才消除了对广宁公主的猜忌,停了她的熏香。 但不知是不是熏香用的时间太久,纵然停了香,广宁公主肚子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蛮夷是比大夏更为重视子嗣的民族,没有儿女,又是异族,又不是正妻,人老珠黄后,等待广宁公主的,是无比凄凉的下场。 这样一想,广宁公主投奔他似乎是唯一一条出路了。 他虽然有相好的蛮夷女子,但并未正式娶妻,等他夺了大哥的位置,成了蛮王,广宁公主就能从一个并不怎么受宠爱的妾室,摇身一变成为夫人,纵然没有子女,日后抱养其他妾室生的子女,也是一条出路,远比一个人孤独凄凉到老好得多。 广宁公主温柔一笑:“本宫等你。” 树屋下的狼嚎声与蛮将们的叫声仍在继续,奉屠松开广宁公主,从窗户处探身,说了句就来,捡起进门时放在案上的大刀,便准备急匆匆出去。 奉屠的脚步踏上台阶,树屋里的广宁公主与姜度微微松了一口气。 山上的温差大,广宁公主身子弱,树屋里终年燃着炭火,出了树屋,冷风拂面,像是一盆凉水迎面泼来。 奉屠忽然想起蛮王之前说过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广宁公主是夏人,不可不防之类的话。 往日广宁公主若即若离的态度,今日里格外的殷勤的脸不断交换,最终定格在他刚进屋时,广宁公主微微潮红的脸上。 奉屠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他记忆里的广宁公主,是一个身体极其娇弱的人,一张脸比她身上的白衣还要苍白几分,像这般潮红的脸色,与微喘着的气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树屋上贝壳制成的风铃不断地响着,那是广宁公主思念在大夏的宫殿,才让青铜蛮夷们捡来贝壳,做成与她原本宫殿前悬挂的相似的风铃。 一个如此思念家乡的人,会是一个安心在深山之上过日子的人吗? 更何况,据他所知,广宁公主的兄长,如今是大夏朝夺嫡的最炽热的人选,无论是摄政多年的太后,还是权倾天下的定北侯秦钧,都在帮助她的哥哥。 等她哥哥登上了皇位,广宁公主还会愿意呆在身上,过语言不通,习俗不通的生活吗? 奉屠握紧了腰间的佩刀,转身走进树屋。 这次他没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入目的是青铜蛮夷立在屏风旁,双手捧着帕子,广宁公主歇坐在床边,纤细的手指轻轻拉开了白色的纱幔,微微露出蛮王半边的睡颜。 广宁公主见奉屠回来,抬眉轻声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白色纱幔下,蛮王双目紧闭,睡得一脸安详。 不知为何,奉屠暗暗松了一口气,道:“没什么,再看看你。” 广宁公主莞尔一笑,道:“等你回来了,让你看个够。” 这句话带着夏人特有的含蓄与暗示,奉屠只觉得身体像是着了火一般,喉结滚动,舔了舔唇,道:“好。” 说完话,奉屠大步走下树屋,蛮将们将在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道:“大王呢?” 这个地方是夏人公主居住的树屋,奉屠能上去,他们可不能跟奉屠一样地上去,那样是找死,对大王女人的不敬。 蛮夷们虽然不讲究礼仪廉耻,但男人的占有欲还是挺强烈的,对蛮王女人打主意的人,下场都落不到好。 奉屠一脸的气不过,仿佛刚才在树屋里受了多大的气一般,咬牙切齿道:“大哥说了,什么夏人打到山寨了,根本不可能,都是我们自己吓唬自己的,这等小事,根本不用叫醒他,让我带着大家随便打打就成。” 说完话,奉屠吩咐几个心腹蛮将,带兵驻守在树屋下,哪怕是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一只。 看到这个情景,蛮将们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是奉屠趁乱夺权了,蛮王不是沉迷女色不出来处理,而是奉屠用法子困住了蛮王,只怕此时的蛮王,已经凶多吉少了。 他们是自幼与奉屠一起长大的人,无论帮不帮助奉屠夺权,身上都被打上了奉屠一脉的标签,无路可走。 蛮将们权衡利弊,当下便表示,一切听从奉屠统领便是。 奉屠见此,很是满意,留了一部分人手在此,带着剩下的一部分,赶赴山寨下的战场。 蛮王是有亲卫的,广宁公主喜欢安静,不喜欢睡觉时还有大片的人跟着守着,自广宁公主受了姜度一箭后,蛮王便对她有几分愧疚,那一箭是他把广宁公主推出去的,广宁公主身体本就不好,经此一事,身体彻底地差了下去,就连巫医,也说广宁公主不是长寿之象。 故而,蛮王便依着广宁公主的脾气,只要来她的树屋,便不让亲卫们跟着。 山寨外蜀军的攻势不断,虽然没有蛮王发号施令,但东西南北四寨各有统领,早就在蛮将的统领下有条不紊地抵抗者蜀军的进攻。 山寨外箭弩不断,山寨内却也乱成了一团,迟迟不见蛮王出来的蛮王亲卫们不敢再等,从寨中去往广宁公主的树屋,准备把蛮王从温柔乡里拉出来。 然而还未走到广宁公主的树屋,便远远瞧见了奉屠的将士们守在周围。 蛮夷凶狠好斗,是一个时常发生夺权的民族,亲卫们看到这种情况,瞬间便明白了蛮王为什么到现在还有起身的缘故。 只有与蛮王极为亲近的心腹之人,才能做到亲卫的位置,强敌来攻,奉屠却在此时夺权,亲卫们见此,怒不可遏地拔出了腰中佩刀,让蛮将们放了蛮王。 树屋上,姜度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窗帘的一角,看着树屋下的两方蛮夷们面红耳赤地斗在一起。 身后响起广宁公主温柔的声音:“少府,你愿不愿意与本宫来一场豪赌。” 姜度手指松开窗帘,转身回头,广宁公主端坐在竹椅子上,浅笑着看着他。 与往日的笑容不同,广宁公主以往的笑总是浮于表面的,脸上的笑容再怎么灿烂,可眼珠子总是冷的,但是今日,她的笑终于到达了眼底。 广宁公主的母亲是舞姬,再卑微不过的存在,不过靠着动人的舞姿,与漂亮的有些过分的脸蛋,才有了正德帝一分的垂怜。 天家的颜值都是不错的,舞姬又是瑰姿艳逸的,生下的广宁公主,自然是天生丽质,楚楚动人。 蓦然一笑,像是霁月风轻,冰雪初融,于雪山上经历了数千年的雪莲,慢慢地绽开了花蕊。 姜度眉头微微松动,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公主请讲。” 他从不怀疑广宁公主的聪明。 广宁公主若是不聪明,就不会有七皇子李易的今日了。 广宁公主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竹杯子,十足的小女儿态,笑着道:“杜云彤唤少府一声二叔,不知我唤少府什么称呼为好?” 姜度微微一怔,不曾想广宁公主会问出这个问题,略微思索,道:“公主乃天潢贵胄,贵不可言,臣乃外臣,唤臣名字便是。” 广宁公主微微一笑,道:“姜度?” 姜度点头。 广宁公主继续道:“字,仲意。” 姜度排行第二,姜家人的字皆是以伯仲叔季来取,度,又为气度,意气,胸怀之意,故姜度字仲意。 不知是不是了却了心中大患,广宁公主整个人都呈现一种阳光明媚的状态,不似往日病弱却又对谁都是满身的防备,像是姜度在山间捡回来的,奶凶奶凶的小食铁兽。 只可惜,广宁公主身形消瘦,不似食铁兽那般的圆滚滚。 “仲意,好名字。” 广宁公主赞道,姜度眉头轻蹙,道:“公主谬赞。” 竹杯子里冒着热气,热气丝丝袅袅地浸入广宁公主的眼睛,广宁公主敛眉,笑了下,轻声道:“罢了,本宫还是将军一声唤少府吧。” 姜度点头,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喝完竹杯子里的茶,广宁公主随手指着树屋下蛮夷们对持的画面,道:“你说,若是说蛮王是奉屠杀死的,他们会怎么做?” 姜度眼睛微眯,道:“险。” “所以才是豪赌。” 广宁公主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姜度,道:“少府想办法下去,告诉蛮王的禁卫,是奉屠杀了蛮王,而我,不过是奉屠控制的一个傀儡罢了,他让我说什么,我便说什么。”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挑起蛮夷的内斗,让蜀兵们趁虚而入。 可是这样一来,广宁公主也就处于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步。 姜度轻轻摇头,道:“臣答应了林家二郎,要护送公主回天启。” 广宁公主抬起头,阳光落在她眼底,她道:“可我也答应了杜云彤,必会护住你的性命。” 姜家人都是信守承诺,敬天家,而轻自己性命的人,她是大夏朝的公主,无论是为何来到了这里,姜度都不会轻易弃她而去,自己去突围。 夏夷正式开战,蛮王又死在她屋里,等待着她的,是无尽的折辱。 她是大夏的公主,国家的脸面与尊严,国家利益重于一切的姜度,是不会也不可能看到大夏受辱的。 广宁公主白皙的手指拂过姜度脸上的青铜面具,转过姜度的脸,对上那双澄澈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本宫以正德帝之女,大夏朝唯一一个有封号的公主,广宁公主的身份命令你,告诉蛮王的近卫,是奉屠杀了他。” 姜度的眼睛干净又清澈,沉重的青铜面具后,是他清朗的声音:“恕难从命。” 风铃声响起,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角。 广宁公主睫毛微颤,眼底浸满了初升的阳光,道:“你要陪我死在这?” 后山下,狼群们瑟瑟发抖,挤作一团,在它们外围的,是一群形态可掬的食铁兽。 杜云彤看到躲在山脚里怂得不行的狼群,再瞧瞧圆滚滚的熊猫,忍不住笑出了声。 感情熊猫一巴掌能怕死一只狼的传说是真的,她以前总以为是网上的段子来着。 参天大树一颗一颗轰然倒地,声音完全被山寨前的喊杀声所遮隐,根本没有蛮夷注意到后山的异样。 杜云彤指挥着蜀军,把树木做成一个又一个的霹雳车。 火油什么的早就准备好了,被食铁兽们运送上来,一堆又一堆,几乎摆成了小山。 寻羽换了一身软甲,秦钧漠然点头,黑发高挽,便要与寻羽一起爬上悬崖,去蛮夷的山寨里找姜度,给姜度报信,让姜度赶紧离开山寨。 他们认识姜度,霹雳车可不认识姜度,那么多的火油被抛进蛮夷的山寨,几乎是敌我不分,便会燃起熊熊大火。 还是尽早让姜度回来为好。 火攻可不是闹着玩的,秋季天干物燥,山上又多树木,一旦火起,这方圆几里的山头都会被波及。 杜云彤见秦钧寻羽蓄势待发,想了想,直起了腰,道:“把公主一同带回来吧。” 秦钧眼波微转,寻羽一脸疑惑,道:“姑娘,广宁公主跟你可是死对头。” 死对头的不能再死对头,李昱就是被广宁公主给算计死的,还有以前的先太子和姜皇后。 若不是广宁公主在暗地里一直搞事,这天下早就是李昱的了,哪里还有青州齐氏,兰陵萧氏和琅琊颜氏蹦跶的份? 杜云彤一笑,眼底有着几分释然,道:“二叔与姜家人都不恨她,我有什么立场恨她?” 姜度和姜劲秋才是与李昱姜后最为亲密之人,他们对待广宁公主的态度,并无赤裸裸的恨意。 “当然,带她回来是有条件的。” 杜云彤五指并拢,搭在额头上,眯眼看着悬崖上的山寨,道:“想来她自己也知道,若想回大夏,必然要以不世之功来换。” 说到这,杜云彤自嘲一笑:“不世之功哪是这般好立的?只怕要用她的性命才能做得到。” 寻羽道:“姑娘的意思是,带她的尸首回来?” 杜云彤道:“她总归是大夏的公主,不能留在蛮夷之处受辱。” 看了一眼迎风而立的秦钧,他的眸色仍似古井一般无波,杜云彤便道:“侯爷知晓怎么做,你听侯爷的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广宁公主:本宫是大夏朝唯一一个有封号的公主 本宫现在有点慌 第126章 秦钧漠然点头, 之后抬头看着悬崖, 似乎在思考从怎么上去更快一点。 杜云彤走了过来。 周围的蜀兵们各司其职, 寻羽从怀中掏出带着钩锁的护手, 戴在手上。 每个暗卫都有这种护手,利于攀爬,勾在悬崖峭壁上,不容易坠.落。 遮天蔽日的古树一颗颗倒下, 原本照不进来的阳光洒在山底,杜云彤微抬着头,白皙红润的肤色在阳光下极近透明。 踮起脚尖,杜云彤轻轻蹭了一下秦钧的薄唇。 逆着光, 她有些看不清秦钧的表情,只是依稀瞧到, 秦钧原本漠然的眼睛骤然轻眯, 长长的睫毛似鸦翼一般漆黑, 阳光在他眼底跳跃,最后又归于平静。 喉结滚动, 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盯着杜云彤的脸看了一会儿, 最终什么却也说不出来。 他本就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 突然被心上的姑娘亲吻,心有雷霆万钧,脸上却也是面无表情的,只有眸光与嘴角间的细微动作, 方能看出他现在的心绪。 杜云彤笑眼弯弯,道:“早点回来。” 秦钧颔首,转身走到山脚前。 少女的唇极软,带着淡淡的花香,没由来得乱了人的心智。 秦钧不自然地用手背轻蹭了一下薄唇。 闭眼再睁开,秦钧眼底一片清明,微敛着眼睑,还似往日的漠然与漫不经心,薄薄的唇扯出一丝极淡极淡的弧度,像是春风拂过绿水,荡起了层层涟波,但又瞬间恢复平静。 杜云彤知道秦钧百战百胜。 在她看来,战场上远非一人的英武无谓就能够左右局势的,更多的是阵法的布置,地形的控制,以及双方士兵的平均实力才能决定的。 个人武力对战局的影响,实在太小太小了,秦钧出生在武将世家,自幼习武,或许武力远在同龄人之上,但与精于刺杀隐藏的暗卫来比较,可能会弱上一筹。 毕竟术有专攻,秦钧修的为将之道,暗卫修的是刺杀,完全不同。 然而当今日看到秦钧与寻羽同时出发的场景,杜云彤发觉,自己好像对秦钧有什么误解。 杜云彤嘴巴微张,瞳孔微微收缩,呆呆地望着秦钧的背影越来越远。 什么叫做行云流水,什么叫做艺术般的武力,她今日算是见识了。 难怪在蛮夷山寨中,秦钧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她。 秦钧的身影消失在山头,好半晌后,杜云彤终于回神。 别人打仗或许更多依靠阵法天气地形与实力,但秦钧依靠的,可能真的只有实力。 杀神与修罗左手这个称呼,真的不是白得的。 粉红泡泡仿佛随时都能冒出胸腔,杜云彤捧了捧自己的脸。 脸上烫烫的,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脸现在肯定是通红的。 怎么办,好像有点崇拜秦钧了。 怪不得姜劲秋会对秦钧情有独钟,秦钧这个人,在战场上的表现,以及个人的英武上,简直就是闪闪发光,天生就万众瞩目。 蜀兵们制造霹雳车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懂制作机制的蜀兵前来问杜云彤,杜云彤俏脸微红,目光有些飘忽地回答着问题。 蜀兵好奇道:“姑娘,你怎么了?” “没...” 杜云彤手心揉了揉脸,道:“有点热。” 参天的古树一颗颗倒下,阳光完全照了进来,好像就是有点热。 但山上温差大,虽有阳光,可山底仍是潮湿的,有有山风阵阵,吹在身上像刀子一般。 蜀兵看了一眼杜云彤身上的穿着,因为要来山上,她穿的是武人干练的短打,并不算暖和,再加上山上偏凉,定北侯临走时,还把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她身上,哪里就能热了? 不过杜姑娘热不热也不是他能干涉的事情,她说热了,那就是热了。 蜀兵点点头,说了句姑娘保重身体,便又蹲下身,按照杜云彤的解释,去做霹雳车。 霹雳车要尽快做好,越快越好,这样才能在东南风起的时候,把蛮夷消灭在烈火里。 几百年的血海深仇,是时候该了结了。 也曾有江陵繁荣之地过来的客商,问蜀兵们为何不与蛮夷们和解,山上物产丰富,若能感化蛮夷,两军不再交战,对于蜀地的经济,是一个非常好的改善。 那时候的他正在站岗,手心紧紧握着武器,几乎能把武器拦腰握断,一字一顿回答江陵客商:“蛮夷杀我父母兄弟,我祖上几代人皆死于蛮夷之手,到了我这一代,为什么要去感化蛮夷?” “夏夷不两立,我与蛮夷,不共戴天。” 原谅是不可能的。 他的使命,是报仇雪恨,让这个祸害了大夏朝千百年的蛮夷,就此消失,永远都不再存活于世。 不止他这样想,蜀中的百姓也这般想,宁愿不要蜀地经济繁荣,也要把蛮夷消灭在深山之上。 再说了,蛮夷死后,蜀地百姓想怎么开发深山,便怎么开发深山,何须留着蛮夷,看蛮夷脸色行事? 报仇雪恨的时机就在这几日,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蜀兵们的速度极快,一日未过,便造出了不少霹雳车。 霹雳车排排列好,火油们被放在霹雳车下面,蜀兵随手便能拿到的位置。 蜀兵们迎风而立,站在霹雳车后面,青蓝色战袍几乎与周围绿色融为一体,只待一声令下,秦钧带回来姜度与广宁公主,便能催动霹雳车,千百枚燃烧着火油就能送入蛮夷的山寨中。 烈火熊熊燃烧的场景,一定格外绚烂好看。 与此同时,秦钧与寻羽抵达了蛮夷的山寨。 有些蛮夷去山寨下抵挡姜源带领的蜀兵的攻击,有些蛮夷在自相残杀,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血与刀光交织在一起。 秦钧与寻羽对视一眼,局面越乱,对他们越有利。 秦钧背后背着的小食铁兽从包裹里探出了小脑袋,毛茸茸的,小奶音在噪杂的环境下几乎有些听不清。 山上冷风拂面,吹乱着人的发,秦钧抬头,拍了拍背上的小食铁兽,低声道:“广宁公主得手了。” 广宁公主身份特殊,他之前与杜云彤沟通过广宁公主的去留。 李易纵然为帝,心忧广宁公主在蛮夷之处吃苦受罪,再怎么想把广宁公主接回大夏恩养,也要顾忌太后的意见,太后不吐口,他什么也做不了。 更何况,姜氏一族在百姓之中威望极高,姜皇后与两位太子又是贤良敦厚之人,无端被广宁公主害死,百姓们扼腕长叹,对素未谋面的广宁公主,也多了几分厌恶之情。 这种情况下,李易根本没办法把广宁公主接回大夏。 除非广宁公主如杜云彤所说,立下了不世之功,太后顾念她的功绩,天下人原谅了她原来的作为,她才可能回到天启城。 然而这不世之功,哪里是这般容易就能做到的? 她必须杀了蛮王,将蛮夷弄得分崩离析,天下人才有可能原谅她。 蛮王是广宁公主的枕边人,最为亲密的夫君,广宁公主下得了这个手吗? 而蛮夷们的分崩离析,更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和聪明,才能做到的,稍有不慎,还会把自己的小命交代进去。 可是自己的小名都交代进去了,回不回天启城,又有什么意义? 曾受恩姜后与两位太子的朝中重臣,一句话就能把李易想把广宁公主的尸骨接回来的说辞堵得哑口无言: 女子出嫁从夫,公主既然嫁于蛮族之王,便为蛮王之妇,与大夏何干? 大夏可没有出嫁女还能葬在母族的规矩。 背上的食铁兽遁着姜度的气味,给秦钧寻羽指引着道路。 秦钧翩若惊鸿,落在不被人察觉的树枝上,极目而望,广宁公主居住的树屋下围着层层蛮夷。 以蛮夷的穿着来看,他们不是一个山寨的。 秦钧眉头微动,轻挥手,寻羽身影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前面树枝上。 树屋里,山风吹动着窗帘,飘来阵阵刺鼻的血腥味,广宁公主有些受用不住,单薄的身体晃了晃,慢慢扶着竹椅,坐了下来。 阳光透过窗帘,浸满了整个房间。 面前的姜度虽然做蛮夷打扮,脸上又带着沉重的青铜面具,可那一身的潇洒气度,却是丝毫掩饰不住的。 广宁公主收回目光,敛眉看着捧着竹杯子的自己的手。 她这双手,虽然不似姜度习武之人的手掌修长有力,但也杀了不少人,更有甚者,死在她手下的人,不比姜度在战场上杀的人少多少。 不过与姜度不同,姜度杀人是为国,她杀人,是为李易,为自己。 姜度是三月的暖阳,济世救民,世之儒将,臣之表率,她是夏夜的萤火,只能蜷缩在山间一角,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姜度死是大夏痛失栋梁,她死了,举国拍手称快。 广宁公主笑了一下,抿着竹杯子里的茶。 竹杯子盛的茶水是山泉水,有着山泉的甘甜,也有着竹子的清香,以往她总不喜欢这种味道,觉得天启城打的井水才更好喝。 天启城地势特殊,打的井水是有些微微发苦的,要配以各种花瓣与熏香,才能掩去井水的苦,让井水有着属于皇城特有的敦良厚重。 可如今再看来,还是山间没有雕饰与调配的山泉盛在竹杯子里,更好上一些。 “少府出去以后,想做些什么?” 广宁问道。 姜度看了广宁公主一眼,道:“浪迹天涯,随心所欲。” 那夜秦钧过来,与他说了许多,关于蜀地,关于姜源,甚至关于姜劲秋。 姜家的下一代已经长大了,再不是需要他去庇护的小孩子们了,蜀地有着他们的守护,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他剩下的人生,终于可以交给自己了。 他曾与许如清许下相守终身,红尘作伴的愿望,可惜造化弄人,终究天人两隔。 余下的人生了,他想自己走完曾经许下的愿望,就像许如清还在他身边,软软地唤他一声二郎般。 广宁公主眸光微转,道:“少府好心思。” 轻抬眉,看着窗外景色,广宁公主道:“我自出生之日起,便生活在冷宫之中,萧条败落,饥不果腹。” 姜度侧目,广宁公主继续道:“后来被皇后...” 说到这,她微微一顿,脸色有几分愧疚之色,道:“是我对不住少府的姐姐。” 姜度原本清澈的眸中蒙上了一层薄雾,薄雾散尽之后,他眼底又是一片澄澈,一尘不染如往日。 “公主多心了。” 姜度道:“长姐心性单纯,本就不适合后宫生存。” 那时候的他因为长姐嫁给还是皇子的正德帝,与家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后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去了颍水散心。 也就是在颍水,他结识了许如清。 他在颍水一住便是多年,直到后来长姐死于宫中,父母长兄死于蜀地,姜氏族人乱成一团,他抛下许如清孤身回蜀。 再后来,时光悠悠一去不回头,许如清也死了,只留下一个承恩侯府欺辱的孤女。 他这一生,总是错过,错过长姐大婚,错过父母兄长葬礼,他一身素缟,跪在灵堂,一跪便是一天。 那时候他以为,他这辈子再也不会错过什么了,可是后来,他错过了许如清嫁人,也错过了许如清最后一面。 他不是家中长子,无需承担起家族重任,一生所求,不过仗剑天涯,红袖添香,做半个游侠。 与父兄争执,负气而走,天之骄子,肆意妄为,直至家遭突变,方明白人的一生,自出生之日起,便已经注定了。 长姐的归宿是一国之母,长兄的宿命是战死沙场。 这是长姐与长兄的命运,也是姜家所有儿女们的共同命运,无国哪有家? 国与家平泰,方有机会去考虑自己。 少年尽意气,不过是有人替他负重前行,他才偷得畅快人生,与许如清花前月下。 而如今纷扰恩怨皆尽,天下诸侯抵不过秦钧踏马执戈,他终于,又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恨广宁公主? 没必要,没有广宁公主,还会有长宁公主,平宁公主,甚至安宁公主,长姐的性格能在后宫活了那么久,已经实属奇迹了。 太后也实现了她当初的诺言,她目光所及之地,必会护他长姐平安。 姜度平静道:“天家夺嫡,历来便是如此。” “臣,不恨。” 广宁公主捧着的竹杯子微微晃动,山泉水清澈见底,倒影着广宁公主慢慢合上的眼睑。 蜀兵与蛮夷的战争持续了数十日,山下的百姓看到山头上熊熊燃起的大火,浓烈的烟雾遮盖了蜀地的阳光。 这注定是要名垂青史的一战,为祸大夏朝千百年的蛮夷,终于在此战之后,消声灭迹。 广宁公主亲手砍下来丈夫蛮王,以及蛮王之弟奉屠的头颅,八百里加急,将两颗头颅与请罪书送与天启城,呈给太后。 天启城,金銮殿,太后高坐在珠帘后,文武百官分立两旁,太子李晃以储君之位监国,在龙椅旁边摆了个小位置,坐在那里。 七皇子李易被封为纯王,立在一侧。 小内侍打开装着蛮王与奉屠头颅的锦盒,蜀将们虽然放了防腐的东西,但蜀地与天启城距离颇远,长途跋涉运到天启城,封闭严实的盒子一朝被打开,腥臭味瞬间便弥散在金銮殿中。 味道虽然难闻,但在金銮殿中,文武百官不敢殿前失仪,仍笔直地站立着,唯有高台上的李晃手捏着鼻子,嫌弃的声音从高处传了下来:“扔了扔了,这么大老远送过来,也不嫌脏。” 恶心巴拉的头颅,有甚好看的? 小内侍连忙把盒子捧出去,群臣们松了一口气。 另一个双手捧着广宁公主请罪的小内侍小心翼翼请示:“那广宁公主的信...” 李晃一手托着脸,余光瞟了一眼身后手执羽毛扇给他闪着风的小内侍。 小内侍被那目光看得一个哆嗦,立刻就加快了手上扇扇子的速度。 李晃颇为满意,这才慢悠悠道:“公主给太后的,自然是太后做主,孤拿不了主意。” 小内侍只好双手捧着信件,如履薄冰地往珠帘后走去。 殿前李晃高坐龙椅旁,身后一派俊俏小内侍手执华美孔雀羽毛,用相同的频率给李晃送着风,李晃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连下面朝臣们汇报事情的声音也不大听得进心了。 臣可忍御史不可忍,新上任的小御史见此,抖擞精神,站了出来,大声数落着李晃有失天家威仪风度的行为。 李晃轻挑着眉梢,懒懒道:“你懂个什么。” “甭管天热不天热,孤要的就是这么个天家气度!” 此话一出,昏庸如正德帝也要感慨自己实乃一朝明君。 文臣武将哑口无言。 珠帘后,精致的护甲狠狠把未拆开的信件掷在冰冷地板上,声音凌厉又尖锐:“哀家还没死呢!” 群臣跪倒在地,齐声说着太后喜怒。 李晃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易,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慢悠悠转过头,去瞧珠帘后的太后。 珠帘晃动,依稀只看到太后描得锋利且殷红的唇。 李晃半真半假道:“皇祖母息怒,气坏了身子便是孤的不是了。” 心里却想着,干我屁事? 太后威严的声音响起:“哀家一日不死,尔等终究为臣!” 李晃拉长了声音,幸灾乐祸地看着李易,贱兮兮道:“是,是,这天下,终究是李氏的天下,皇祖母的天下,至于其他人,还是歇了不该有的心思吧~” 太后抬起手,宫女们连忙来扶。 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太后重重地踩在写着皇祖母亲启的信件上。 与此同时,姜度送杜云彤秦钧出蜀。 杜云彤看着姜度俊朗的面容,长叹一声,诚恳道:“怕是要辛苦二叔一段时日了。” 她至今都记得,刚刚接到广宁公主的场景。 她一直知道,广宁公主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对自己下得去狠手,从来都是广宁公主身上撕不下去的标签。 邙山狩猎的一箭,白马关的一箭,或许都要不了广宁公主的性命,但这次的蛮夷之地,广宁公主应该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蛮夷力气大,兵器多为重刀,蛮王的弟弟奉屠又是个中翘楚,那么重的一刀,狠狠劈了下去,饶是一个成年男子也难以承受。 秦钧寻羽把广宁公主送下来的时候,广宁公主一身都是血,整个人都快成两半了,看她偏偏,又活了下来。 杜云彤不得不为广宁公主的坚强意志竖个大拇指。 但当秦钧说,广宁公主这一刀,是替姜度挡的时候,杜云彤忙碌整理东西的动作一顿,发自内心地觉得,姜度想要的余生肆意天下,怕是实现不了了。 广宁公主伤重,仍在卧床休养,临行之前,杜云彤去与她告别。 担心广宁公主等熬死太后再去摄政,又担心广宁公主去霍霍姜度,杜云彤一脸纠结得像是来给自己上坟。 躺在床上的广宁公主冷笑出声:“本宫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杜云彤幽幽出声,一语双关:“何苦呢,活人永远抢不过死人。” 太后哪怕一朝死了,余威仍在,朝臣们也不会见得广宁公主的好,李易势单力孤,能照拂广宁公主几分? 更何况,她妈早就成了姜度心目中不可取代的白月光,姜度又是意志坚定,从来理风月之人,广宁公主纵然使出浑身解数,姜度也会保持距离说着君君臣臣。 就好比,姜度与广宁公主说话,以前是不自称臣的,但自从打山上下来,一口一个臣,距离拉得八丈远。 她见了,都想替姜度超高的情商与智商叫好。 广宁公主斜睥着杜云彤,冷声道:“你以为世人与你一样?本宫想要的,从来不是如此。” 得,话说到这便没办法再劝了,杜云彤只能说句保重,便踏上了返回阳谷城的路。 临近隆冬,天气越来越冷,风刮在脸上,像是后妈的大耳瓜子一般。 杜云彤裹紧了大氅,姜度冲她招手:“处理完蜀中事物,我也去阳谷协助侯爷和秋儿。” 秦钧颔首。 纵马扬鞭,尘土飞扬。 灰蓝色的天空下,姜源推着轮椅,缓缓来到姜度身边,道:“府上那一位...” 姜度淡淡道:“她无处可去,便留她在府邸。” 姜源眉头微动,神情若有所思。 顿了顿,姜度又道:“十日之后,我启程去阳谷。” 与此同时,阳谷城的城门终于被潮水般的青州兵撞开,姜劲秋一身是血,分不清是她的,还是周围青州兵的。 远处的王宏望着这一切,阴冷的眸中总算有了几分笑意。 齐文心手里捧着小暖炉,漫不经心整了整领口,道:“请将军暂留活口,用她的命,换三皇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人常年生活在黑暗之中 稍微见点阳光,便会抓住不放 齐文心如此,广宁也是如此 但是,该有的盒饭还是会有的~ 第127章 “用她的命, 换三皇子的?” 王宏冷笑, 看了一眼素衣青衫的齐文心, 勾了勾唇角, 道:“三皇子可是天家贵胄。” 一个乳臭未干的姜家女,与秦钧又无什么关系,虽然姜劲秋出蜀地是来援助秦钧,但此举也不过是身为姜家人该做的职责罢了。 今日无论与诸侯们开战的是谁, 姜家人都不会坐视不理。 姜家人的宿命便是守护大夏,他们不愿看到诸侯纷争,天家势弱。 这么浅显的道理,他明白, 秦钧自然也明白。 秦钧有杀神之称,面冷心冷, 为了一个姜家女, 会舍得把底牌李昙交出来吗? 他觉得不会。 为将者, 最忌讳的便是受别人胁迫,因小失大, 秦钧杀伐果断, 绝不会做自毁长城之事。 王宏从亲卫手里接过硬弓, 亲卫双手奉上箭.弩, 王宏拿起弩.箭,搭在弓弦上,眼睛虚眯,瞄准了烈衣如火浴血奋战的少女。 齐文心微微侧目, 看了一眼王宏手里捏着的弩.箭,又抬头看了一眼远方的姜劲秋,声音微凉:“将军纵然不愿信守承诺,也要思量一下,是否有足够的实力,能与秦钧姜家同时开战。” 姜劲秋是姜度的亲侄女,她若是死在了阳谷城,姜度处理完蜀中事物,必会提兵前来,为姜劲秋报仇。 一个秦钧,便能将青州兵杀的丢盔弃甲,再加上一个骁勇善战的姜度,只怕不出数日,青州城池便会尽数归于他人之手。 王宏此举,实在太过短视。 姜劲秋若在他们手中,无论是秦钧,还是姜度,都会投鼠忌器,不敢强攻。 姜度顾忌姜劲秋的性命,而姜劲秋,是来援助秦钧的,秦钧再怎么面冷心冷,面对盟友被擒,也会思量三分,有所忌惮,不会再像之前那般,不管不顾拿下阳谷三城。 时近隆冬,阳光渐渐式微,失去温暖,只剩下稀薄的光线勉强地穿破云层,有气无力地洒在大地上。 王宏捏着的箭.弩上闪着幽光,齐文心知道,那是抹了剧毒的缘故。 只听一声弦响,箭若流星,划破空气,狠狠射向远方的姜劲秋。 齐文心眉头微蹙,王宏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传入她的耳内:“战场之事,哪有你一介妇人插嘴的份儿。” 冷风扑面而来,齐文心的长裙在空中飘舞,王宏斜睥了她一眼,道:“你之所以能站在这与我说话,是因为你是齐家女,没了齐家女的身份,你什么都不是。” 周围亲卫们表情如雕塑,似乎对王宏斥责齐文心的事情见怪不怪。 王宏严厉的声音仍在继续:“条件?” 上下打量着齐文心,女子青衫淡泊,宛若一朵盛开在深谷之处的幽兰,浑然不染凡间的烟火之气。 偏是个庶出身份,又是个女子,皮相再美,气质再怎么出尘 ,也不过是一个能装点门面的东西罢了。 不耐与鄙夷爬上王宏的眼角,王宏不屑道:“你也配?” 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女人这种弱者,生来就是要服从男人的。 漂亮,聪明,于他来讲,并无半点益处。 狂风肆虐,发丝遮着齐文心的眼睛,齐文心慢慢道:“是妾僭越了。” “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王宏转过头,去瞧城楼上的战况。 阳谷城楼上,那如火的身影已经倒地,青州兵们开始打扫清理战场。 王宏手一挥,战车缓缓向城内进发。 “送夫人回去。” 亲卫们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齐文心上了马车,驾马的士兵挥起马鞭,马蹄声哒哒响着,若有若无的兰香消失在空气中。 王宏目光深邃,看着残破城墙,黑压压的青州兵拥着他进入阳谷城。 阳谷城与天启城离得极近,阳谷城失守,守将姜劲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消息,第一时间内被送到了天启城。 天启城,太后手中的茶杯砰然落地,茶水迅速浸散在华美精致的地毯上,漫成湿漉漉的不规则圈。 “你...再说一次。” 太后定定地看着跪在下首瑟瑟发抖的内侍,哑声道。 听到太后的声音不似往常威严,太子李晃微挑着眉梢,漫不经心地用余光打量着高座上的太后。 太后眼睛微微上挑,是凌厉的凤目,有着久居上位者的不怒自威,但是现在,那双精明的凤目空空的,什么也看不到。 李晃收回了目光,嘴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 太后对姜家人,当真是上心。 一个姜度,一个姜劲秋,甚是残废得只能坐轮椅的姜源,都比他们更得太后的心。 他还记得小时候,大朝会上,极西之地的官员进贡了千年才盛开的雪莲,他母亲刚生了弟弟,身子虚得很,他便去求父皇的恩典,用雪莲给母亲养身体。 雪莲虽然珍贵,但他母亲是父皇最为宠爱的女子,父皇必然会应允的。 他一路小跑,去找父皇要雪莲,伺候他的宫女内侍们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小小的他气喘吁吁跑到紫宸殿,太后也在里面,太后除了对姜皇后还有几分笑脸外,剩下对谁都是淡淡的,谈不上特别亲密。 小李晃心里打个突,但还是说明了来意。 太后虽然对谁都不算亲密,但对谁也都不坏,想来是不会阻拦父皇的。 哪曾想,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太后冷声打断了:“姜氏一族世代镇守蜀地,功在社稷,为我大夏群臣之表率。如今夫妻双双战死,如今一根独苗,危在旦夕,不知生死。雪莲给姜氏一族,方能发挥最大效益。” 小李晃一怔,道:“可是——” 太后凌厉且冰冷的目光扫过来,小李晃把未说完的话咽到了肚子里。 从那日起,他便明白,他们这些天家子孙,在太后心底,远比不得姜氏族人性命来的重要。 小内侍的衣服被汗水湿透,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不断地磕着头,道:“太后息怒!太后息怒!” 息怒? 李晃嘴角翘了翘。 怒是息不了了,只有雷霆大怒。 一旁的李易放下了茶杯,皱眉看着抬头,轻声道:“皇祖母前往保重身体。” 点翠护甲划过紫檀木的桌面,发出一声轻响,太后慢慢合上眼睛。 李易继续道:“王家世代为将,王宏更是其中翘楚,必然知晓劲秋妹妹对大夏,对姜家的重要性...” 李晃慢悠悠接道:“是啊,王宏那个老狐狸,肯定不会舍得杀了表妹的,他要是杀了表妹,拿什么来跟皇祖母讨价还价?” 王宏没那么傻。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姜家人在太后心里的重要性。 太后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无论对谁,都不会表现出明显的偏爱之情。 以前姜皇后和先太子在世时,太后表现出来的,也不过是对于长孙嫡儿媳的看重,并没有格外的偏爱。 但自从姜皇后、两任太子尽皆死去后,太后的喜怒越发明朗起来。 对于姜家,由原来的不易察觉的偏护,变成了明目张胆的偏爱,再不顾及世人怎么看她,怎么看姜家。 当然了,这丝毫不影响一些蠢人,觉得太后对于姜家人的偏爱,是因为姜家人镇守蜀地的缘故,但是王宏,不是那样的蠢人。 更何况,还有一个极为聪明精于算计的齐文心,在王宏身边。 夫妻本为一体,齐文心多少都会提点着王宏,让王宏知晓其中的厉害。 “讨价还价?” 太后敛眉,声音骤冷:“去,送信给王宏,问他想要什么。” 这话说得颇有正德帝的昏庸之气,小内侍不断磕头的动作停了下来,余光偷瞄着高坐上的太后。 李晃放下了茶杯,嘴角勾起一抹笑,道:“看什么?还不快去。” 斜睥了一眼太后,李晃似笑非笑:“怎么,太后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小内侍忙道不敢,哆哆嗦嗦爬起身,看了一眼李易,李易微不可查地做了个手势,小内侍退了下去。 太子李晃虽然以储君身份监国,但为人轻挑,极不着调,每每上朝,都以捉弄文武百官为笑,远不比李易做事稳妥,让人放心。 久而久之,下面的人也就养成了多问问李易意见的态度。 李易向小内侍打的手势,是让小内侍去找太后的弟弟杨节。 出了太后的清宁宫,小内侍一路小跑,去找杨节拿个主意。 姜劲秋虽是姜家女,又被太后封为了翁主,重要归重要,但也不是能让王宏随意开价的。 小内侍擦着额上的汗。 不知是上了年龄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他总觉得,近些年的太后,远不比原来处事公正了。 就连身子骨,似乎也差了不少。 虽然有浓重的熏香压着,但他还是能闻得到那若有若无的汤药的苦味。 到底是上了年龄,不是往日杀伐决断,一句话让群臣心生寒意、两股战战的摄政太后了。 ......... 蜀地与阳谷城相隔甚远,阳谷城破的消息尚未传来,杜云彤深知王宏用兵如神,姜劲秋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王宏更精通阳谷三城的攻守,杜云彤担心姜劲秋有什么意外,日夜兼程往阳谷城赶去。 行至半路,杜云彤看到路旁有茶馆,便提议喝杯茶再继续赶路。 人不休息,马也要休息一会儿的,再这样赶下来,只怕人还勉强撑得住,马就先累死了。 小二招呼众人入做,杜云彤给自己揉着酸疼的腿。 浑身像散了架一般,偏秦钧与之前没什么两样,正襟危坐,肩膀笔直,一点也看不出风.尘仆仆的样子。 杜云彤佩服得五体投地。 到底是天生就为战场而生的男人,完全不知道累一般,单是这体力,就甩普通人一大截了。 杜云彤胡乱地想着,小二送来了茶水。 一旁的行人一边喝茶,一边说着路上的趣事。 “姜家啊,真是惨。”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传入耳朵,杜云彤微微侧目,看着说话的行人。 那人像是远方的客商,一脸的感慨,与对面而坐的友人说着阳谷城的战事。 “十万蜀兵,就这么没了。”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 对面那人道:“是啊,在蜀地好好呆着不好吗?偏要来帮杀神,这下倒好,连姜氏一族的姜姑娘也折了里面。” “只怕性命都没喽。” 寒风起,荡起的灰尘迷了杜云彤的眼睛。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失去了声音,只余下行人一张一合的嘴巴。 再回神,杜云彤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冲到了行人面前,手抓着那人的衣襟,秦钧的手掌握着她的手,杜云彤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姜姑娘...姜姑娘...” 后面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行人被杜云彤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为了出行方便,杜云彤和千雁都扮作了男装,于行人看来,不过是一个极清俊的男子。 刚想出声斥责杜云彤莽撞的行为,但见后面的秦钧阴沉得吓人,不觉把斥责的话咽到了肚子里,吞了吞口水,战战兢兢道:“姜,姜姑娘怎么你了?” 秦钧微敛眉,慢慢掰下杜云彤紧紧抓着行人的手指,道:“阳谷城破?姜姑娘战死?” 茶馆里的气压低沉得吓人,秦钧那张脸明明没什么表情,却像是雷霆万钧一般,让人不敢与他对神,甚至连他的脸也不敢看。 杜云彤松了行人的衣袖,秦钧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行人平复着心情,道:“是啊,青州兵攻破了阳谷城。” 姜家素来得人心,听到姜劲秋战死的消息,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心情的人也常有。 行人慢慢镇定下来,唏嘘不已:“可怜了姜姑娘,这般年轻的年龄,便战死了沙场。” 杜云彤的胸口微微起伏,秦钧环着她,眉头轻蹙,看着她轻轻颤着的睫毛。 寻羽从怀里拿出碎银子,放在了桌上。 秦钧扶着杜云彤,出了茶馆。 寒风迎面吹来,秦钧怀里的杜云彤打了个冷战。 秦钧眸色深了一分,道:“姜姑娘不会有事的。” 杜云彤双眼没有焦点,脸上一片麻木,随着秦钧的话,点了点头。 微薄的阳光穿破云层,有气无力地洒在地上,影子短短的,拖在人的身后。 秦钧把杜云彤抱上马,而后长腿一跨,在她身后环住她。 他几乎没有见过杜云彤这般惶恐无助的模样。 他印象里杜云彤,从来都是成竹在胸的,脸上永远带着几分小得意的笑,哪怕是母亲离世,祖母不慈,父亲不管不问的局面时,她也是镇定自若的。 秦钧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揪了起来。 他想抚平杜云彤紧蹙着的眉头,想告诉杜云彤没事,一切有他,阳谷城还能再拿回来,可是城池能够再拿回来,人命呢? 姜劲秋韶华正好的一条命的? 怎么拿回来? 战马以极快的速度行驶在官道上,怀中杜云彤微微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杜云彤的声音极低,像是在不断说服自己:“王宏...王宏不会这么没有脑子的,他会留秋儿的性命的。” “李昙还在我手里,齐文心必然会拿秋儿换李昙的。” 秦钧的下巴抵在杜云彤的额头上,眯眼望着前方道路,低声道:“会的,姜姑娘不会有事的。” 但是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万一齐文心在王宏面前说不上话,又或者说,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整日里惦念着别的男子? 阳谷城离天启城那么近,王宏完全可以在拿下阳谷城之后,继续挥师北上,直取天启城,等取了天启城,把李氏皇族掌握在手心,大夏的一切,都要以青州齐氏为尊,这种情况下,留不留姜劲秋的性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纵然死了一个李昙,还有如今的太子殿下李晃,还有怀有李晃孩子的齐氏女齐明烟,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对于取得天启城的王宏来讲,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秦钧的眸色越发深沉,微眯着的眼睛里满是寒霜,像是一把划破一切阻碍的利剑。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蜀地。 广宁公主深知自己写的请罪书太后看也不会看,更不会允许她回到天启城,只在蜀中住下,安心养着自己的身体。 姜源给她请来的大夫是蜀地医术最好的。 只是可惜,广宁公主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好,接二连三的重伤,又加上在蛮夷之地生活的极其不适应,导致她原本应该发育的身体,彻底停止了。 她永远都只是十来岁的模样,单薄得如同摇曳的花,垂落下来的柳,风吹吹就倒了。 广宁公主垂眸,听完老大夫的话,问道:“只求先生给本宫一个准信,本宫的身体,能否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老大夫叹了一声,轻摇头,道:“难。” “公主身体虽弱了些,但并非难治,只需细细将养着,也就是了。只是公主在蛮夷之地伤了身体,又加上服用了大量难以生育药物...” 稀薄的阳光照进来,广宁公主扬起脸,第一次发现,她是恨着蛮王的。 轮椅滚过青石板,姜源在院中停留,目光落在窗户处眼底浸满阳光的少女。 少女脸色苍白如纸,眸色透明若琉璃一般,没甚大表情,只是抬头看着云层里的太阳。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轻声道:“若本宫,一定要呢?” 姜源眉头微蹙,身边之人悄无声息地隐入广宁公主房顶,耳朵贴在瓦片上。听着屋里人的对话。 老大夫捋着胡须,道:“公主这又何苦?一切皆是命数,强求不得。” 广宁公主垂眸,淡淡道:“本宫不信命,本宫只信自己。” 轮椅滚过青石板,亲卫们推着姜源离去。 姜度去蛮夷的这些时日,积累了不少政务,尽管有姜源暂时处理着,但有许多事情仍需要姜度来拿主意。 小山似的文件堆在案头,姜度埋首案边,笔尖蘸满墨水,行云流水的字迹出现在宣纸上。 亲卫推着姜源来到房间。 姜度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头写字,道:“你来的正好,我有事寻你。” 姜源点头,来到姜度身边。 分析完政务后,姜度拍拍姜源的肩,道:“以后蜀地的事情,就全部交给你了,你要时刻谨记姜家之责,让蜀地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姜源点头,喉结滚动,却又欲言又止。 姜度皱眉道:“男子汉大丈夫,何事需要这般吞吞吐吐?” “说。” 他对男孩们偏严厉些,远比不上对杜云彤姜劲秋的和颜悦色。 在他的潜意识里,女孩们听话温柔,都是需要呵护的,男子皮糙肉厚,且大多调皮捣蛋,若不严厉,根本治不住这帮捣蛋鬼。 故而见姜源这副犹豫不决模样,姜度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姜源手指微紧,垂眸道:“二叔,若是无事,你尽快离开蜀地吧。” 姜度整理信件的动作一顿,逆着光,姜源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微微侧目,剑眉拧在一处,像是永远跨越不了的沟壑,声音也是没什么温度的:“知道了。” “我今夜便走。” 将蜀地政务交接之后,姜度回自己房间收拾行装。 得益于整日防备山上的蛮夷,蜀中常年备战,将领都是现成的,无需再挑兵点将,只带最为骁勇善战的便是。 姜度正在收拾行装,院内响起士兵跌跌撞撞跑来的声音,亲卫出声斥责,士兵大喘着气,泪如雨下:“非是属下莽撞,而是...” “阳谷城失守了!” 姜度瞳孔骤然收缩,手里的包袱掉在了地上。 远处灰蓝色的天,近处翠绿的竹影,眼前青色的纱幔,似乎都压了下来。 “传我将令!即刻出发阳谷!” 浩浩荡荡的蜀兵再度出蜀,姜家府兵清一色的白马银甲,姜度一身亮银甲,烈烈寒风扬起他素白织锦的战袍。 广宁公主被人抬上了城楼,不断地咳嗽着。 入目皆是一团白色,姜度首当其冲,渐行渐远,被青绿色的竹林挡去了身影。 广宁公主收回目光,手捂着胸口,低低咳着。 经寒风一吹,她原本苍白的脸更是白了一分,看了一眼身边的姜源,沙哑着声音,道:“你想不想给你妹妹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要开始发便当辣! 猜猜看,都会有谁~ 三观不同是很大的问题 清儿是二叔心里永远的白月光 广宁:羡慕嫉妒恨 第128章 姜源垂眸, 看着面前瘦弱苍白的少女。 明明是一个风吹吹就倒了的病西施, 偏生说出来的话,与她的相貌极其不相符。 也是,若真是一个病弱的公主,怎么能成为太后杜云彤的心腹大患,又怎么能在蛮夷之地如鱼得水, 杀了蛮王与奉屠? 娇弱,只是她的一种伪装罢了。 那看似人畜无害后面的心计,深不可测。 姜源收回目光,道:“公主想说什么?” 广宁公主笑了一下,道:“没什么。” 蜀地多竹林,哪怕到了隆冬之际,周围也是一片葱葱郁郁的绿色,在稀薄阳光的照射下, 有着生机勃勃与永不认输的力量和韧劲。 就如姜家儿郎一般。 恍然间,广宁公主想起曾经派人调查太后得出来的结果。 姜家儿郎, 本就是极其出色的男儿啊。 “跟姜少府在一起呆久了,学了些为国为民的东西。” 广宁公主抬起头, 慢慢道:“为姜姑娘, 也为大夏百姓, 做些事情。” 日头稀薄, 姜源颔首,道:“公主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说。” 广宁公主脸上有着浅浅的笑意,但眼底却是冰冷的, 一点笑意也无,道:“王宏之所以敢对阳谷出手,不过背靠齐、颜、萧,三家世家罢了。” “青州齐家与王家利益纵横交错,早已融为一体,但颜家跟萧家,与王宏可没这么好的关系。” 广宁公主手指在空中虚指,眼睛望着远方,道:“将军可敢领兵出蜀?本宫只需十万精兵,便能让与青州接壤的萧家望风而降。” 姜源眉头微动,道:“那么,颜家?” 山风应面拂来,吹乱着人的衣袖与发丝,广宁公主看了一眼姜源,道:“杜云彤早就想出了应对颜家之法,无需本宫画蛇添足。” 她知道,杜云彤在来蜀地的时候,在琅琊耽搁了一段时日。 无缘无故的,姜度又身处蛮夷之地,性命危在旦夕,在这种情况下,杜云彤仍在琅琊城停留,必然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 若她所料没错的话,杜云彤应该是为了颜家增援青州的事情,才在琅琊耽搁了。 与杜云彤勾心斗角这么多年,对于杜云彤的聪明,她早就领教了不少,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一段在蛮夷生活的时日。 杜云彤聪明,算无遗策,她对琅琊城的部署,根本无需再要旁人协助。 她要做的,便是把兰陵萧氏控制住,就足够了。 秦钧是不世出之将,他来对付青州兵,绰绰有余,杜云彤又早在琅琊做了安排,她再制住兰陵,那么天下九州,便会尽归于天家李氏。 集权中央之后,李易的皇位才会坐得更为安稳些。 姜源本就是极其聪明之人,广宁公主稍微一点,他便知其中关键,略微思索后,道:“愿听公主所言。” 与蛮夷的那一仗,在杜云彤制造的连弩和霹雳车的帮助下,蜀兵们并没有损伤太多,姜度带兵出蜀之后,蜀地仍有大量的士兵。 只是大多是募兵,而非姜家府兵。 募兵的战斗力远不比府兵,但对于锦绣文章之乡的兰陵来讲,绰绰有余了。 兰陵萧氏的兵力,在九州之中是最为弱的。 更何况,听广宁公主意思,她有必胜的法子,不会损伤太多的兵力。 姜源当下让副将去点兵,只待一切准备妥当后,便向兰陵进发。 与此同时,驻守在琅琊之地的蜀兵们,也没有辜负杜云彤与广宁公主的期望,在水路上截杀了颜家想要增兵青州的兵力。 炮火连天,一艘艘战船燃着烈火,沉.沦在深不见底的海水中。 颜家溃不成军,纷纷退守琅琊城,闭门不出。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阳谷城,已经飘起了王宏的大旗。 阳谷城内,统帅府后院,亲卫们守在门口,王少斌跪在王宏面前,王宏负手而立,背对着王少斌。 王少斌背挺得笔直,恍若永不会低头的松竹。 “父亲,我是在救你,救王家。” 王少斌道:“李家气数未尽,文有杨节马逐溪,二人皆是王佐之才,武有秦止戈姜仲意,此二将,古今未有,无论哪一个,都有踏平青州的实力。” “父亲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王宏高大的身体立在风中,狂风吹起他战甲的一角,他静静听着王少斌的话,最后一声长叹,道:“起来吧。” 听得王宏语气放软,王少斌站了起来,试探道:“父亲的意思是?” 此时向秦钧投诚,虽然不如他一早投诚,但也不失为一个聪明的选择。 哪曾想,王宏转过身,眼底一片凌厉之色,道:“自此之后,你不再是我的儿子。” 王少斌微怔,宽袍广袖下的掌心紧了紧,道:“父亲——” 王宏厉声道:“齐家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纵然身死,也绝不会背弃齐家!” “今日之后,你我父子之情,恩断义绝!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无需唤我父亲。” 狂风肆虐,王少斌单薄的身影晃了晃。 他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但当一切发生,鲜活地摆在他面前时,他还是会呼吸发紧,胸口一一阵阵的刺疼。 千言万语,最终也不会变成了两个字:“保重。” 道不同,不相为谋,纵然亲密如父子,也逃不过这样的结果。 王少斌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向王宏磕三个头。 额头抵在坚硬的石子上,很快鲜红一片。 王宏闭上眼,转了过身。 王少斌磕完头,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副将走了过来,想劝王宏,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半日,道:“将军,您这又是何苦?” 王宏子女虽多,但最为看重的,只有王少斌一人,早在数年前,便把王少斌视为他的接班人。 如今因为秦钧与王少斌断绝父子关系,委实不值得。 王宏慢慢睁开眼,眼底一片平静,道:“知遇之恩,唯有以死相报。” 抬头看着天,天空是灰败的蓝色,王宏负手而立,如同立在青州大地的一个守护神。 王宏道:“我王宏,生是青州大地的人,死是青州的鬼,生死永不背弃。” “秦止戈也好,姜仲意也罢,来战便是。” 烈风荡起王字大旗,秦钧停马,远远地望着。 阳谷城破之后,问徽与姜劲秋下落不明,唯有几个暗卫逃出生天,见秦钧发出的信号,便不断往秦钧身边聚集。 暗卫们不断赶来,扮作百姓的宫七嘴里叼着草,来到秦钧马前。 宫七弯腰向秦钧见礼,嚼着嘴里的枯草,道:“侯爷,您总算回来了。” 再不回来,他要跟问徵姜劲秋一样,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了。 城破之时,青州兵如潮水一般涌来,他劝姜劲秋换了那身惹眼的衣服,先逃得小命要紧。 但姜家人啊,就是一根筋,说什么都不愿换衣服,兀自在城楼上死战。 眼见青州兵越来越多,宫七没有办法,先顾得自己的小命,火速扮成百姓溜了。 至于问徵,他觉得以问徵以往见风使舵,不行就跑的性子,绝对比他跑得快,哪曾想,他出城好几日,在约定好的地方转悠了好一段时间后,也没有见问徵一点的消息。 八成是个姜劲秋一样,陷在了阳谷城里。 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活着没活着。 秦钧远望着阳谷城,道:“姜姑娘下落如何?” 宫七随口吐出嘴里的草,眼底闪过一抹寒光,道:“她中了王宏那厮的毒箭。” “毒箭?” 一直安静着的杜云彤突然出声,声音不似往日,说的话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的一般,无端地让人心生寒意:“王宏...没有留她性命?” 姜劲秋与杜云彤素来交好,此次援助阳谷,也是看在杜云彤的面子上,若不然,姜家人随便排个其他将领就是了,没必要让姜劲秋亲自领兵过来。 如今姜劲秋折在了阳谷城,杜云彤除却伤心之外,更多的是愧疚。 宫七颇为理解杜云彤的心情,也怕把她打击得太过,斟酌半日,尽量以委婉的口气道:“这个不好说。” “离得太远,属下看不到王宏箭上抹得是□□,还是寻常麻药。” 杜云彤呼吸微紧,宫七又道:“王宏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并非初出茅庐之人,想来会留着姜姑娘的性命,用来威胁侯爷与姜少府。” “但愿如此。” 杜云彤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她眼望着阳谷城,死死地盯着王字大旗看,几乎能将旌旗盯出一个洞来。 “王宏准备何时兵发天启?” 蜀地与阳谷城相隔甚远,消息也不大通畅,再加上姜度听了杜云彤的话,在与蛮夷作战期间,禁制客商进出蜀地,故而外界并不知晓蜀地的消息。 虽然有八百里加急往天启城送了蛮王与奉屠的两颗人头,但蜀兵与蛮夷作战多年,互有胜负,于外人来看,蜀兵虽然一时战胜了蛮夷,可蜀兵的损失也颇为惨重,甚至可以说是两败俱伤,才换来了消灭了蛮夷的结果。 故而以齐家为首的一干世家们,都觉得蜀地再无兵力去支援秦钧,秦钧满打满算不足三十万的兵,且要留一部分驻守北地,几万的府兵,拿什么去跟兵多将广的青州兵去抗衡? 青州兵无可抵挡,必然挥师北上,拿去天启城。 宫七道:“王宏接手阳谷城后,我们的人便渗入不了了。” 王宏远非齐文故齐文散之流的将领,在他的驻守下,阳谷城几乎如铁桶一般,莫说打听消息了,他现在连问徽的生死都不知呢。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道:“只能赌一把了。” 赌王宏一定会兵发天启,迎李晃为傀儡皇帝。 王宏大军走,阳谷城兵力空虚,他们可以趁着这个机会,重新夺取阳谷城。 取了阳谷三城后,王宏便是孤军深入。 孤军,骄军,都是必败无疑的。 兵力太过悬殊,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如今之计,只能看王宏是稳扎稳打谋求天启,还是一鼓作气,拿下天启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宫七:快换衣服逃命QAQ 姜劲秋:姜家人只有战死,没有溃逃! 宫七:....好的再见我走了 第129章 阳谷城内, 王少斌收拾好了行李。 王少斌出身于王家, 又是王宏的嫡长子,颇受王宏的重视,更被王宏视为百年之后可以委以重任的接班人,锦衣玉食将他教养长大,哪曾想, 会出了这样的事情。 政见不同,多说无益,断绝父子关系,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王少斌背起包袱,慢慢走出屋子。 他的一切都是父亲王宏给与的,如今父子之情断绝,自然不好再拿着王宏给的东西挥霍,只将几件生母去世之前留给他的念想放在包袱里, 其他的东西一样也未带。 就连身上穿的云锦衣服,也换下来了, 只穿了寻常人家的青衫布衣。 王少斌背着包袱,刚走出屋子, 便看到齐文心身着青紫色裙衫, 外面罩着浅金色的纱衣, 立在院子里。 狂风吹起她的裙摆与衣袖, 微薄的阳光探出云层,浅浅地照在她的脸上,恍若独自静静绽放在深山之中的芝兰一般, 圣洁又淡雅,不沾人间的烟火气。 她柔美的脸,她幽静的气质,与她温柔的话语一般,有着很强的欺骗性。 他曾被她的那张脸所骗,满心期许着,他能改变她的命运,将她带离黑暗。 如今想想,王少斌仍会为自己当初的天真而发笑。 她不是什么仰视着众生的蝼蚁,更不需要旁人的救赎,她才是真正凌驾在众生之上,俯视着芸芸众生的裁决者。 旁人看到的,从来都只是她想让人看到的,她内心是什么样子的,谁也不曾见过,谁也不知道。 谁都不曾走进她的心。 王少斌收回目光。 齐文心转过脸,柔声道:“妾来送公子。” 王少斌颔首。 风很大,王少斌一步一步走的很慢,齐文心就站在他的身边,狂风肆虐时,他还能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兰花的清香。 “恭喜夫人,最终还是得尝所愿。” 王少斌道。 他原来是弄不懂她在想什么的,但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若再弄不懂,那便是愚不可及了。 齐文心一笑,双手敛在宽大的绣袍中,道:“公子知道妾的心愿?” 王少斌看着前方的路,道:“以前不知,现在知晓了。” 齐文心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发,轻轻向王少斌施礼,道:“也愿公子实现心中报复。” “报复?” 王少斌回头,齐文心抬眉,一双明亮若星辰的眸,直直地撞入了一汪秋水里。 风越来越来,卷起地上的尘土与枝叶,阳光斜斜洒在身上,王少斌像是被风迷了眼睛。 王少斌移开目光,手指不自然地蜷曲着,道:“来日与夫人于战场上相遇,我不会手下留情,夫人亦无需顾忌往日情面。” 齐文心脸上有着极淡极淡的笑意,轻轻道:“自然。” 青州兵们各司其职,有巡城的士兵们往来络绎不绝,齐文心是王少斌继母,如今送王少斌出城,于外人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父子针锋相对,总要有个女人在里面调和着,齐文心便是那个女人。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齐文心看着王少斌,道:“公子,一路保重。” 临近隆冬,阳光无力,只有冰冷的冬风刮在脸上,像是刀子一般。 王少斌头也不回地走出阳谷城。 王宏攻下阳谷城后,对阳谷城严加防守,如今的阳谷城,如铁桶一般,饶是秦钧的暗卫再怎么无孔不入,也不过只能打探出皮毛消息,再深一点的军机,却是丝毫也查不出了。 比如姜劲秋是死是活,再比如,王宏究竟是稳扎稳打攻打天启城,还是一鼓作气,趁胜追击拿下天启。 军机两眼摸黑的情况下,杜云彤与秦钧只好做两手准备。 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失了阳谷城,但秦钧的黑甲军早在形势不好的时候,撤出了城外,保存了一部分的实力,如今化整为零隐藏在离阳谷城不远的树林中。 秦钧的黑甲军大多是北地人,北地不比青州的繁荣,多山多沟壑多草原树林,这种地形的战役打得多了,也就养成了黑甲军们善于伪装隐藏的能力。 王宏是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有着丰富的战场经验,拿下阳谷城后,为摸清黑甲军与蜀军究竟伤亡多少,便派人清点各处的尸首。 这一查,便发觉黑甲的兵力对不上。 于是王宏便派人扩大搜寻范围,以阳谷三城为中心,地毯式的搜寻着消失的黑甲军。 一队又一队的青州军出城,不用杜云彤提醒,秦钧也知晓自己该做什么。 极为熟练地杀人换装后,伪装成青州兵的宫七混入了阳谷城。 宫七与出城的王少斌擦肩而过,王少斌眼波微转,目不斜视地看着远方的道路。 马车上,齐文心放下了轿帘,轿里的侍女奉上暖手的小暖炉,齐文心捧在手心,神情若有所思。 “我要见将军。” 齐文心垂眸道。 伺候的侍女犹豫道:“将军政务繁忙,夫人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齐文心拨弄着小暖炉,余光瞧也没瞧小侍女,一脸平静道:“三个月前,阳谷三城被黑甲军悄无声息取下,这般惨痛的教训,将军想来是不会忘的。” 侍女微怔,低头沉思。 驾着马车的侍卫扬起马鞭,马蹄声哒哒地响,去向王宏所在的位置。 王宏彼时正在与众将商议何时攻打天启城,听到亲卫通传,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们先下去。” “唤夫人过来。” 阳谷三城是如何失的,他再清楚不过。 清楚的时候,又不得不怀疑秦钧,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把黑甲军混入了城内,在众人丝毫没有察觉的时候,大开城门,迎城外的黑甲军入城。 传闻秦钧麾下有无孔不入的暗卫,精于伪装与刺杀,想来是秦钧暗卫的手笔,否则以寻常士兵的能力,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 想到这,王宏揉了揉眉心。 他麾下不是没有暗卫,但与秦钧的暗卫相较,简直不值一提。 若是不然,杜云彤早就不会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在与秦钧交战惨败的时候,他便派出了许多人暗杀杜云彤,这么长时间了,只得了杜云彤与姜度一同出蜀的消息,至于暗杀,更是不需提。 想要在姜度眼皮子底下杀人,怕是比登天还难。 只能等杜云彤与姜度分开的时候,再向杜云彤下手。 一个秦钧已经足够让人头大了,有了杜云彤,秦钧便是如虎添翼,杀不了秦钧,便退而求其次斩了秦钧的羽翼,失了杜云彤,秦钧便还是那个莽撞只靠个人武力打仗的杀神,对于这种莽夫,他有的是法子慢慢磨死他。 亲卫们给王宏填满茶水,齐文心身披日光,慢慢走进屋。 “何事?” 若不是齐文心话里有应对秦钧之策,他根本不会在百忙之中见齐文心一面。 他已经拿下阳谷三城,进可攻,退可守,秦钧远在千里之外的蜀地,姜度的大军仍在赶来的路上,更何况,蜀地与青州之间,还相隔着兰陵萧氏与琅琊颜氏,这两个世家,可不会让姜度秦钧来的如此顺利。 颜家与萧家牵制住姜度秦钧的大军,他便能挥师北上,直取天启城。 如今之所以没有出兵天启,是因为秦钧原本驻守在阳谷城内的黑甲军凭空消失了,不消灭这些黑甲军,他不敢轻易对天启用兵。 若是黑甲军趁他出兵天启,攻下了阳谷城,那他便成了孤军深入的孤军,天启城的禁卫军与黑甲军合击,来个瓮中捉鳖,等待着他的,只有一个死。 故而不找出这些黑甲军藏在哪,他是不敢兵发天启城的。 哪怕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他也不敢妄动。 黑甲军的骁勇,他领教一次就够了。 王宏脸上的不耐不加掩饰,齐文心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道:“秦止戈的暗卫混进来了。” 阳光越来越淡薄,厚重的云层压了下来,出了城的王少斌被暗卫带到秦钧的位置。 周围的黑甲军几乎与丛林融合在一起,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王少斌眉头微动,暗暗称奇。 无怪乎派出去了那么多的青州兵都寻不到黑甲军究竟藏在了哪,彼时纵然是他的父亲亲至,也要花些功夫才能看出丛林中藏了人,更别替紧锣密鼓搜寻,眼睛几乎看瞎了的青州兵了。 风声喧嚣,枯叶打着旋儿落下,王少斌站在落叶纷飞中,向秦钧见礼,道:“侯爷,请务必小心齐文心。” 秦钧的目光略在王少斌身上停留,而后移开目光,眺望着被重重丛林遮挡住的阳谷城楼,声音沙哑一如往日:“宫七已经入城。” 王少斌低声道:“在下知道。” 他认出了宫七,齐文心必然也能认出来。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今日活着,明日便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了。 王少斌一声轻叹:“宫先生入城,只怕凶多吉少。” 可人仍是努力地活着,只有活着,努力活下去,才有看到九州纷乱归于一统,天下承平,盛世载歌。 原本紧闭着的阳谷城城门突然大开,无数的青州兵涌出城外。 马蹄声犹如雷震,往丛林的方向行去。 太阳的余辉将世界染成一片殷红,火红的火把照亮着青州兵的寒甲与佩戴着的弩箭。 弩箭如雨,带着火光,纷纷落在丛林。 丛林中枯叶极多,箭火落下,迅速蔓延成火光一片。 狂风四起,熊熊烈火中,依稀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 阳谷城中,王宏看了一眼在他面前永远低眉顺眼的齐文心,终于道:“你还有点用处。” 齐文心垂眉,长长的睫毛敛着眼底的神色,王宏又道:“我活一世,从不欠人,你既然帮我,我自然会帮你救出李昙。” “救出李昙之后,你我两不相欠。” 齐文心向王宏施礼:“愿将军战无不胜,武运永昌。” 连绵数理的丛林被烧成灰烬,藏身的丛林的黑甲军烧得连人形都辨不出,王宏解决了心腹大患,终于挥师北上,直取天启城。 作者有话要说:偷偷剧透下 聪明人都是惺惺相惜的~ 第130章 王宏是有着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 行事谨慎小心,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尽管彻底消灭了秦钧留在阳谷城附近埋伏的黑甲军, 没有了后顾之忧,可王宏仍担心突发状况,故而虽然决定兵发天启城, 但仍在阳谷城留下了不少兵力。 阳谷三城是连接天启城与青州的门户, 进可攻,退可守,再重要不过的地方, 若这三个城池有失,等待王宏的, 便是粮草断绝后,被擒杀在荒野。 王宏留下了心腹将领驻守阳谷。 心腹将领问道:“将军,宫七如何处置?” 若不是齐文心认出来想要混入阳谷城的宫七, 只怕现在的阳谷城,已经被秦钧的暗卫所渗入, 接着悄无声息打开城门, 与埋伏在丛林处的黑甲军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取下阳谷城。 能把黑甲军尽数烧死在丛林中,齐文心当记首功。 王宏带上头盔,道:“杀了。” 她既然帮他,那他全了她的心愿也无妨,左不过一个傀儡皇子罢了, 于大局并无影响。 将领点头,自去安排不提。 阳谷的事情安排完毕,城门大开,浩浩荡荡的青州兵如潮水一般涌出。 刀枪如林,闪着寒光,写着王字的旌旗遮天蔽日,犹如乌云压日,黑压压涌来,直往天启城而去。 阳谷城的水牢的石门缓缓打开,一个青州兵走了进来。 微薄的阳光透过门缝照进来,洒在水牢深处的宫七身上。 宫七被折磨得没了人形,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两只胳膊满是血污,被铁链缠住手腕,悬挂在半空中。 更有铁钩子穿胸而过,锁住了琵琶骨,纵然生还,也如同废人一般,上不了战场,也习不得武功。 “啧啧。” 青州兵漫不经心抽出腰中佩剑,随手在宫七脖颈上一划,道:“真惨。” “我来送你一路,给你的痛快。” 寒光闪过,宫七瞳孔骤然收缩,呜呜地喊着什么,然而一切都结束了。 剑光落下,血雾闪过,溅在青州兵的脸侧,青州兵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鲜血,顺手把佩剑蹭在宫七衣服上,擦干净血迹。 宫七的脑袋骨碌碌地掉在地上,双目瞪得滚圆,死不瞑目一般。 青州兵佩剑回鞘,石门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青州兵眼睛微眯,目光骤冷。 该吐出的情报已经吐出,宫七的死活已经没有了意义,故而水牢里的防守不似前几日如铁桶一般了,更何况,他进来的时候,把周围所有的守卫都支走了,不可能再有人过来的。 彼时来的人,是敌,是友? 来的是一个女子,水牢牢头的相好,名唤月娘。 月娘细腰丰胸,捏着锦帕斜倚在石墙上,媚眼如丝,道:“哟,都解决了?” 月娘出身青楼,看谁的目光都是情意绵绵的,像是她多深爱着你似的,至于说出来的话,那就更不用提,天生的自来熟。 青州兵皱眉看了一会儿。 阳光稀薄,女子身形高挑且有致,如今斜倚在石墙上,更是显得体态格外诱人。 许是因为胸太大,坠得慌,月娘手指绕着发,随手把胸往上托了托,青州兵的眉头舒展开来。 “恩,解决了。” 青州兵从水牢里走出,眼睛盯着月娘的酥.胸瞧。 那胸惹眼得很,让人不注意都难。 青州兵走到月娘面前,原本负在身后的手指伸出,贱兮兮地在月娘胸上摸了一把。 啪地一声,月娘打掉青州兵的手,又把胸往上托了托,道:“侯爷呢?黑甲军都还好吧?” 原来这个月娘是问徵扮的,而这个青州兵,是宫七伪装的,刚才被杀的“宫七”,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 问徵的伪装术颇得角先生的真传,若不是那托胸的动作太过熟悉,宫七根本认不出来月娘是问徵。 “侯爷在城外,都很好,姜姑娘呢?” 宫七又看了一眼问徵的胸。 他挺好奇的,从一马平川到波涛汹涌,问徵是经历了什么。 他的武功远在问徵之上,刚才趁着问徵没留意,明目张胆摸了一把,手感挺好的,似乎跟寻常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转念又一想,他又没有摸过寻常女子的胸,纵然有区别,他也不知道。 问徵一边走,一边托着胸,道:“姜姑娘没死,被王宏那厮带走了。” “告诉侯爷,不用担心姜姑娘的安危。王宏想用姜姑娘威胁太后,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姜姑娘,别说受什么委屈了,齐文心跟姜姑娘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 他打探好久才打探出姜劲秋的消息。 他原本以为,每日精致的饭菜是给齐文心送的,绞尽脑汁混入府邸后,才发觉那些东西都是给姜劲秋准备的。 姜劲秋在阳谷城破之时,拼死力战,死不投降,后来被王宏一箭射在胸口,箭头上抹了迷.药,姜劲秋这才被青州军擒下。 擒下之后,打着齐文心的名号,养在王宏的后院里,故而外界的人才会一直得不到姜劲秋的消息。 “别看了。” 见宫七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胸上瞅,问徵没有好气道:“假的。” “知道是假的。” 宫七暧.昧一笑,道:“姜少府已经出蜀,不日便能与黑甲军汇合,两军汇合之后,便是夺取阳谷城之时。” 姜劲秋没有性命之忧,宫七也松了一口气。 姜劲秋是为了帮他家侯爷才不远万里过来的,若是死在了阳谷城,那他家侯爷拿了阳谷之后,还不得把阳谷城给屠了? 幸好一切无碍,事情都在往杜云彤设想的方向发展。 说起来他挺佩服杜云彤的,就那般笃定齐文心能认出来他,又那般确信齐文心会与他合作,联合把王宏骗得团团转,误以为消灭了全部的黑甲军,挥师北上取天启。 算无遗策,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可惜,哪怕算准了一切,兵力太过悬殊的情况下,黑甲军们只能等姜度的蜀兵到来之后,再取阳谷城。 王宏是老将,尽管出兵天启,但也在阳谷城留下了不少的兵力,以现在的黑甲军,是拿不下的,等待姜度,是如今的黑甲军唯一能做的事情。 “你需要多久,才能掌握阳谷军备?” 阳谷城墙连绵数里,易守难攻,兀自用武力去攻打,是非常愚蠢的,掌控军备,里应外合,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当然,这个建议,杜姑娘也在他家侯爷面前提起了。 问徵低头沉思一会儿,道:“最快也要十日。” 王宏不是庸碌之将,他拿下阳谷城后,将阳谷城整顿得如铁桶一般,再想要跟以前那般,一两日便能渗入各处,基本上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精于渗入伪装如他,也需要花费十日的时间。 宫七点头,道:“好。” “十日之后,姜少府的蜀兵差不多也该到阳谷了。” 只盼天启城的禁卫军足够强大,能支撑到他们夺取阳谷城之后,再去回援天启。 若是不然,天启城破,李易李晃被王宏掌控,秦钧纵然踏平青州,也无济于事了。 宫七一边走,一边与问徵说着。 说起天启城,问徵突然道:“我觉得齐文心这个人不简单,你回去之后,让侯爷好生查查她的底细,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怕宫七不明白,问徵又补上一句:“她不帮王宏做事,更不帮齐家做事,我总觉得,她在偷偷谋划着什么。” 宫七颔首,眼睛虚眯。 宫七回到秦钧身边,将问徵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达秦钧,秦钧眼波微转,看向一旁裹着他的外衫的杜云彤。 杜云彤怕冷,饶是穿着秦钧的外衫,也被冻得不住地打哆嗦,寒风迎面吹来,杜云彤眼角脸蛋红红的,鼻音有些重,思索道:“齐文心...” “她所图甚大,权倾天下如侯爷,都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 秦钧目光微冷,宫七扬眉道:“她想学太后?摄政?” “这不现实,她的相公又不是皇帝,又没有可以当皇帝的儿子。” 杜云彤道:“她是没有,但是不妨碍她可以有。” 秦钧眉头微动,声音低沉:“李晃?” 杜云彤慢慢摇头:“应该不是李晃。” 齐文心明晃晃地给李晃带了绿帽子,李晃能容得下她才怪。 秦钧眼睛微眯:“四皇子,李晏?” 宫七道:“四皇子疯了。”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从行为上来看,是疯了。” “是真疯,还是假疯,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 正德帝在没有登基前,也是以淡泊名利著称的,登基以后呢,流连女色,庸碌无为,更是毫不留情地弄死了他所有的兄弟,甚至就连太后生的儿子,也一并弄死了。 可见大夏朝的皇子们,天生就自带奥斯卡小金人的演技的。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道:“我需要去天启。” 打仗方面,有秦钧就够了,更何况,还有一个姜度在来的路上,两位旷世之将相遇,莫说守城的是王宏的心腹了,纵然是王宏守城,也会兵败如山倒。 但天启城就不同了。 太后年事已高,对朝局的把控远不如以前,李易更是势单力薄,朝中甚少有人为他说话,李晃又是个混不咎,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还有一个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的四皇子李晏,单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很是头大。 搁在平日里,三位皇子尚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但当王宏兵临城下,原本隐藏在暗处的各方势力便会浮出水面。 大乱已至,谁主沉浮? 秦钧在杜云彤额上落下一吻,以宫七为首的众多黑甲军们都自觉移开目光,努力减少着自己的存在感。 “等我回援。” 秦钧道。 杜云彤点头,眼睛弯弯。 与此同时,太后收到了王宏的信:开城门,她仍是太后,而姜少将军,也可以活命。 作者有话要说:太后:这条件有点诱人 第131章 在寻羽的护送下, 杜云彤比王宏早一日抵达天启城。 幸亏是早一日,再晚一日,纵然是秦钧亲临, 守城将领也不敢私自开城了。 王宏兵临城下的青州兵可不是闹着玩的,稍有不慎,便是将天启城拱手相送了。 杜云彤纵马行驶在街道上。 对于大夏朝来讲, 皇子夺嫡是常态, 宫变政斗也是时有发生的事情,作为一个居住在天启城的百姓,每隔几年都要经历一次因皇储而造成的内乱, 经历得多了,对于这些动荡也就习以为常了。 王宏挥师北上的风声传来, 天启城的百姓们便颇为有眼色地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大门一关,过起自己的小日子。 当然, 也有胆大的,趴在墙头, 看外界的纷扰与刀光剑影。 王宏的大军不日便能到达, 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马蹄声回荡的声音。 纵马回到家里,杜云彤火速梳洗换衣。 在换衣服的同时,得知了王宏给太后递信的消息。 长长的秀发如漆黑的绸缎一般,杜云彤随手从妆匣里捡出来一支簪子,斜斜插在鬓间。 对着镜子, 杜云彤挑着眉。 王宏这厮倒是会算计,想用姜劲秋来威胁太后开城门。 想想也颇为正常,自姜皇后和两位太子过世后,太后对姜家人的偏爱便不再加以掩饰了。 人不能有软肋,尤其是身居高位的人,一旦有了软肋,就容易遭受威胁。 如今姜劲秋落在王宏手里,王宏自然会物尽其用,用姜劲秋来威胁太后。 就是不知道,太后会如何决断。 王宏开的条件着实诱人,打开城门后,太后仍旧是太后,姜劲秋还是健健康康的姜劲秋,对于太后来讲,这不失一个好选择。 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无论哪位皇子成了齐家手里的傀儡,继位为帝,都要尊太后为太后,荣养太后以后的生活。 唯一不同的是,太后从摄政太后,变成了安享晚年不问政事的太后。 可对于太后这个年龄的人,这委实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年龄上来了,精力也有些跟不上了,听暗卫们来回,这些年太后的精神头明显不如往年了,记忆里也出现了倒退,大臣们上的折子,刚刚批过又忘了。 日薄西山的年龄,不理世事,安享荣华挺好的。 更何况,还能换回来姜劲秋的性命。 是她,她都动心。 杜云彤挑挑眉,嘴角扯出一丝笑,上了去皇城的马车。 太后不是那么好打交道的,她得把自己现在颓废疲劳的状态调整好,给太后一种一切尽在她掌握之中,姜度遇险,姜劲秋被擒真的是个意外。 若是不然,依着太后有事没事爱瞎琢磨的性子,不知道能把事情想坏到哪种程度呢。 虽然现在的局势也不算好,青州的王宏不日便会兵临天启城下,兰陵萧氏与琅琊颜氏更是一团浆糊,天下九州,诸侯却只有秦钧与姜度在努力维持着李氏天下,剩下的诸侯,不是想趁乱分一杯羹,就是想取李氏而代之,莫说来天启勤王了,不偷偷摸摸使绊子就已经十分不易了。 当真是应了罗灌水的那句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杜云彤的马车刚进皇城,就被七皇子李易拦下了。 在与李易交谈后,杜云彤才知道,原来王宏提的条件,并不止一个开天启城门的条件,还有一个放三皇子李昙的要求。 不过这个条件被太后刻意隐瞒了,如今除了太后李易李晃外,剩下谁也不知晓。 为什么隐瞒呢,还不是因为知道杜云彤绝不会轻易放三皇子李昙。 略微一琢磨,杜云彤便知道太后的打算。 天启城门多半是要开的,而三皇子李昙,也是要放的,现在只所以没有放出王宏要李昙的消息,就是在等她回来,强迫她答应。只要能保得姜劲秋平安归来,无论王宏开出什么条件,太后都会答应。 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实在不愿经受再一次亲人离世的消息了。 李易看着杜云彤,秀气的眉紧紧蹙着,道:“皇祖母心意已决,你...” 剩下的话,李易纵然不说,杜云彤也能猜得出来。 有没有法子解决,若是没有法子,不若先躲上一阵子,她不来见太后,太后就没办法提放李昙的时候。 “我先去见太后吧。” 躲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再说了,王宏马上就要到了,依着她对王宏的了解,太后今天不答应王宏的条件,王宏明天清早就能送来姜劲秋的项上人头。 她冒不起这个险。 可她也不能放李昙,让太后大开城门,迎王宏入城。 王宏一旦入城,李易与李晃,必然会死一个,剩下的那个,则会成为王宏手中的傀儡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事情,王宏早就跃跃欲试了。 姜度不是自诩忠臣,事事以天子为先吗? 秦钧忤逆犯上不是一两次了,且性情桀骜,不听人言,在百姓心中早就烙下了残暴嗜血的烙印,王宏让傀儡天子下个圣旨,说秦钧有谋反之心,要姜度带兵诛杀,便能隔岸观火,看姜度秦钧自相残杀。 这样的圣旨天下人不会有任何疑议,反而会觉得天子圣明,终于看出了秦钧的狼子野心。 姜度若提兵迎战秦钧,便中了王宏的计,可若不听圣旨,又落了个不尊天子的罪名,是个沽誉钓名之辈,在天下百姓心里的地位,也会大大降低。 这是一个死结,姜度做与不做,都是错。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 不能让王宏入天启城,更不能让王宏掌控天子。 杜云彤轻车熟路来到太后的清宁宫,太后一身绛紫色的常服,妆容精致,嘴角描得锋利而殷红,保养得如同正德帝的姐妹,而非母亲。 岁月虽然优待美人,可也会在美人身上留下痕迹,凌厉凤目下的皱纹,青丝渐少而华发从生,无一不再说明,这位执掌大夏二十多年的女人,已经老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会更老。 她再也没有夜批奏折日审百官的精力了,她的睿智与精明,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渐少,又或者说,她理智了一辈子,在行将就木的最后岁月里,想彻底放纵一把。 做一次自己,而非威加四海的摄政太后。 小宫女端来了茶,太后的无名指与小指上带着鎏金点翠的护甲,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着耀眼的光。 太后抿了一口茶,放下了茶杯,微微抬眉,看着杜云彤,平静道:“你终于回来了。” 太后的目光不似刚才那般凌厉慑人,明明是在看着她,但又像是没看她,目光越过她,似乎看到了那些过往岁月。 “哀家不想让姜家人出意外。”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缓缓开口,收回看着杜云彤的目光,垂眸看着自己指上华美的护甲。 “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不,她不是,她挺任性妄为的,奈何这个世道任性的人太多,她的小脾气和小任性就一点也不显山露水了。 捋了捋思绪,杜云彤道:“我与您的想法相同,不希望姜家人出任何意外。” 如果可以,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姜度和姜劲秋的。 但是这个世界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和试一试的义无反顾? 她要是到了王宏手里,八成是王宏亲自抽刀看了她。 王宏驻守青州多年,可谓是常胜将军,极少有败绩,纵然偶尔一败,也是无伤大雅的小战,哪有像遇到秦钧时的狼狈? 惨败秦钧之后,王宏恨秦钧恨得牙根痒,但这不是最恨的,王宏最恨的,是她。 作为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谁愿意承认自己比旁的将军弱? 更别提王宏这种享誉盛名的老将了,败给年少的秦钧,心里自然是不服气的。 同样是将军,你那点比我强? 怀着这种心里,王宏很容易便能找到事情关键——秦钧是用计赢下他的,而用计之人,恰好是她杜云彤。 若是没有杜云彤,他或许与秦钧旗鼓相当,再不济,也不会败得如此惨烈难看。 如果秦钧和她同时站在王宏面前,依着仇恨值来看,王宏多半是先杀她再杀秦钧。 所以她到了王宏手里,别说好吃好喝伺候着,用来威胁秦钧了,只怕先一刀两断,结果了她的性命再说话。 以至于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幸好王宏手里是姜劲秋,换成旁人,早死了。 “但,城门不能开,三殿下更是不能交给王宏。” 天启城门一开,这天下都是青州齐氏的了,至于三皇子李昙,若是到了王宏手里,李易和李晃便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作为傀儡皇帝,出身于青州齐氏的李昙,比李易李晃容易控制多了。 杜云彤理着思路,慢慢劝导着太后,哪曾想,太后不仅没有跟着她的话题走,更是剑走偏锋转了话头。 太后凤目半眯,目光若闪电划过夜空,冷声道:“你以什么身份,与哀家说这些话?” “是定北侯秦止戈的妻子,还是许相的后人?” 杜云彤眼皮微跳,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茶杯。 太后永远是太后,哪怕年龄上来了,问的问题还是一如既往的尖锐。 杜云彤抿了口茶,正欲答话,却听太后冰冷的声音忽地低了下去,语气里也不似刚才那般冰冷生硬。 “哀家希望,你是以姜度的故人,许如清的女儿,来思考这个问题。” 杜云彤手指微微一抖,睫毛颤了颤。 这句话,可真诛心。 来的路上,她不是没有设想过,太后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逼她交出三皇子李昙。 她觉着,强势威严如太后,多半是威逼利诱,不容置疑地让她毫无条件放了李昙,甚至太后会说什么样的言辞,表情又是怎样的,她都想好了。 只是唯独没有想到,独断专横的太后,不玩危言耸听那一套,对她打起了温情牌。 姜度待她有多好,天下人都能看得到,若是因为她不放李昙,导致姜劲秋被王宏杀死,先不提她会不会被唾沫星子淹死,单是她自己心里的这一关,她就过不去。 可是,真的要放李昙吗? 放出李昙之后,还有李晃李易的活路吗? 杜云彤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相信我 等我满血重生后会有加更的QAQ 第132章 可目前的情况却是, 李昙必须放。 不放李昙, 王宏便不可能放姜劲秋。 杜云彤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道:“我放。” 姜劲秋不能出意外,失去的城池可以再打回来, 丢失的优势也可以再重新积攒, 可人若是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世间没有起死回生, 更没有后悔药让人去吃。 她想姜劲秋好好的,永远都是热烈张扬的飒爽少女,而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好!” 太后眉头舒展开来,笑意终于到达了眼底:“哀家没有看错你, 仲意也没有白疼你。” “我可以放三殿下, 但是天启城门呢?” 杜云彤微抬眉, 直视着太后的眼睛,道:“您要将李氏天下拱手相送吗?”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漫了进来, 陪着安宁醒神的熏香, 舒服得人的毛孔都张开了来。 太后高坐在金丝楠木的椅子上,周围虽然是暖洋洋的阳光,却照不进她的眼睛。 她眼底的笑意仿佛冻住了一般, 让人望之生畏。 太后斜睥着杜云彤, 道:“你以为哀家真的老糊涂了?” “哀家是大夏朝的太后!” 精致华美的护甲划过桌面,宫女扶着太后站起了身。 太后一步一步从高处走下来,肩挑日月的常服在阳光的照射下, 隐约有着华光流动。 杜云彤眉头轻动,立在一旁。 不是她非要这么想,而是人总是会老的,且又经历了这么多的大风大浪,姜后与两位太子的死去,给太后带来了无以比拟的重大打击,打击之下,又添上年龄上来了,太后处理政事,已经不像以前那般睿智英明了。 若是以前的太后,她是压根就不会往开城门那方面想的。 以前的太后杀伐果断,知人善用,委实是一个圣明之主,若是不然,也不会生生地压了两任皇帝一头。 死了的先帝,也是一个颇为厉害的人物,但厉害又有何用?不一样在太后的光环下黯然失色? 先帝不甘成为太后的陪衬,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太后索性撕破脸皮,一杯烈酒,结束了先帝的帝王生涯。 至于现在的正德帝,那就更不用说了。 先帝好歹还能在某些事情上拿个主意,正德帝在太后面前完全没有发言权,被压制得死死的,朝堂上也翻不出什么水花,只能暗搓搓地怂恿着皇子们跟太后内斗。 先太子李昊被污蔑谋逆自.焚,便是在正德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发生的。 李昊死,姜皇后也追随而去,盛怒下的太后打死了二皇子,吓疯了四皇子,其雷霆手段,狠狠地威慑住了剩余的其他皇子。 自此之后,六皇子李晃沉迷女色,行为轻挑,七皇子李易更是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莫说争宠之心了,看到正德帝都想避着走。 就连呼声最高的三皇子李昙,也不敢明目张胆让跟随他的臣子们上立他为太子的奏折。 只可惜,夹起尾巴做人,却仍旧勤勤恳恳搞事,他的人生也终于应了他的名字——昙花一现。 呼声再高又有何用,一样被秦钧关押到现在,若不是王宏非逼着放了李昙,李昙还会被无限期的关押着。 以前的太后心思之缜密,手段之毒辣,常让人叹为观止,对自己下得去手,更对夫君、儿子,甚至孙子,下得去手。 她想做的事情,就必须做到,一手捧起不通宫廷生活,性格热烈如姜劲秋的姜后为一国之后,哪怕姜后的性格并不适合宫廷,正德帝一生也只能有她一个皇后。 储君一定要姜氏之后,死了先太子李昊,就再把天真洒脱的五皇子李昱推上位。 直到现在,李昱也死了,皇子里再也没有流着姜家血液的人了,太后近似一意孤行的执拗终于崩塌。 信念崩塌是最可怕的事情,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做出什么。 偏太后就处于这种情况。 杜云彤余光偷瞄着太后,心里有点发慌。 “哀家护了大夏三十余年。” 太后半眯着眼睛,抬眉看着窗外温暖的阳光,慢慢道:“哀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杜云彤挑着眉,附和着说是。 太后看了她一眼,挥手让宫女内侍们下去,道:“陪哀家走走吧。” 杜云彤跟在太后身后。 太后喜欢竹,清宁宫中种了无数的竹子,经年常绿,微风拂来,竹叶沙沙地响。 路上的宫女内侍们都被清走,竹林处只有太后杜云彤两人,偶有竹叶飘落下来,归于尘土。 太后走在前面,像是在自言自语:“以前哀家喜欢牡丹。”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哀家觉得,只有这样的花,方配得上哀家。” 太后的语速不算快,与平日里威压低沉的声音不同,今日她的话,颇有些娓娓道来的意味。 听着她的话,杜云彤仿佛看到多年前的太后,国色天香,傲视群芳。 与旁的闺阁女儿不同,太后并不擅长女红,也并不遵守什么妇德妇容,明艳热烈,却又心思缜密,如初升的太阳般耀眼。 她对爱情有过期许,她唤心上人的时候,没有世家闺秀的含羞带笑,她永远眉眼飞扬,艳光四射,她出现在哪里,哪里便是焦点。 她的家世,她的才情,她的容貌,注定了她一出生便是万众瞩目,仿佛生来就是要享受万人敬仰的。 如花中之王牡丹一般。 艳绝天下,压尽百花。 “可是现在,哀家更喜欢竹。” 太后伸出手,接下一片飘落的竹叶,凌厉的凤目里有了几分柔和,漫不经心地看着掌心的竹叶。 杜云彤静静地立在一旁,觉得今日的太后有点奇怪。 但具体哪点怪,她又说不上来。 想了想,大概是在她心里,太后永远是高高在上,神情倨傲且威严的,今日的太后,竟有了几分以前从未有过的平易近人。 这可真反常。 但又一想,自从李昱死了之后,太后做的反常事,还少吗? 大起大落后,性格古怪些也颇为正常,更何况,太后本就是上了年龄的。 保养的再好,看着与正德帝再怎么像姐妹,可年龄却是保养不了的,每一条细小皱纹后,都是一段辗转难眠的伤心往事。 “你喜欢什么花?” 太后突然道。 杜云彤想也未想,道:“梅。” “梅?”太后敛眉,手心朝下,握着的竹叶飘飘悠悠落了下来。 “凌寒独自开,不错。” 说完话,太后看了杜云彤一眼,道:“倒也像你。” 身后什么依仗也没有,又不受承恩侯府的喜欢,竟也有了如今的地位。 风霜中长大的人,性子里多是坚韧不服输的。 如此甚好。 太后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太后眼底恢复了往日的凌厉,道:“哀家要迎王宏入城。” 跟在太后身后的杜云彤,听到这句话,差点没摔个趔趄。 和着她苦口婆心劝了这么久,太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迅速理了理思绪,杜云彤抓住了问题的重点:“您觉得,是齐氏容得下姜家,还是王宏容得下姜家?” 再用莫把天下拱手相送的说辞是不行了。 现如今,也就姜家人在太后心里还有些分量了,其他人,不值一提。 太后斜睥着杜云彤,没有说话。 视线相交,太后眸底有审视,又有隐隐的担忧,电石火光间,杜云彤想到了什么。 寒风又起,卷起了地上的竹叶。 纤细单薄的竹叶飞向空中,如一叶扁舟般飘荡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 杜云彤下意识地握了握手指,道:“您的意思是,瓮中捉鳖?” 太后收回了目光,双手敛在宽大的绣袍中,道:“哀家这把年龄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 “累世清名于哀家来讲,并无用处,不若索性做个糊涂人,帮你们这些小辈一把。”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太后抬眉,透过竹林,看着远方灰蓝色的天空。 天启城的冬天极冷,空中并无鸟儿飞翔盘旋,竹影后面,是巍峨威严的楼台亭阁,寒风吹来,楼上的风铃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太后的目光落在风铃上,杜云彤深深向太后行礼。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许如清和姜度的悲剧,是太后一手造成的,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杜云彤始终无法发自内心尊崇太后。 尽管她知道,没有太后,大夏朝早就四分五裂,没有太后,以正德帝的昏庸,天下百姓早就怨声载道,甚至揭竿而起,可她心里还是会伤心许如清的绝望离世。 太后是一个非常合格,甚至极为出色的摄政太后,但这并不妨碍她造成了无数人的悲剧,许如清与姜度,不过是其中一个。 杜云彤垂眸道:“谢娘娘。” 政治家的眼睛里,看到的是百年兴衰,千秋大业,小情小爱于他们来讲,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调剂品罢了,酸甜苦辣略尝一尝,但永远不会影响他们对事物的判断。 是她狭抑了,以为姜劲秋的事情,让太后失了分寸,殊不知,太后永远是太后,压得两任帝王敢怒不敢言,世间男儿供她驱使,为她鞍前马后。 蓦然间,杜云彤想起了曹孟德说过的一句话:天下若是无有孤,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这句话放在太后身上,同样适用。 天下没有了正德帝,照样正常运转,可若是没有了威加四海的太后,这诸多世家诸侯只怕瞬间便会蜂拥而起,趁乱分上一杯羹。 又或者说,取李氏而代之。 “哀家只能帮你到这种程度了,剩下的事情,便全靠你了。” 太后淡淡道。 杜云彤点头,道:“自然。” “哀家有一个条件。” 太后眸中精光微闪,杜云彤眉头微动,太后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换秋儿平安。” 杜云彤深呼吸一口气,道:“谨遵娘娘懿旨。” 于太后来讲,世界只有黑白两色,而姜家人,是不同于黑白的一抹灰,或许不绚丽,但却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别的颜色。 与太后议定之后,杜云彤回到府上,给马逐溪去了封信。 瓮中捉鳖说是好说,但做起来却无比困难。 天启城的守备军并不多,城门是最后的防线,一旦开城,王宏大军便能长驱直入,攻入皇城。 她一点胜算也没有。 禁卫军是颜松云在统领,但瞧着如今颜家人的脚踏两只船,难保颜松云也是如此,两方下注,坐山观虎斗。 虽有太后的侄子做了副统领之职,但一没甚威望,二武力值也不算高,难以服众,白担了一个副统领的位置,却没甚大用处。 姜度与秦钧是过不来的,他们要端了青州齐氏的老巢,纵然他们想过来援助,她也不会让他们过来的。 她现在能依靠的,就是在中原之地颇得百姓之心的马逐溪。 中原百姓苦于赋税多年,马逐溪上任之后,风气大改,这么多年整顿下来,中原渐渐有了繁荣之势,再不是以前只知道埋头种地的穷困农民了。 早在马逐溪准备去中原赴任的时候,杜云彤便偷偷地嘱咐过他,说快则五年,慢则十年,天下必有大乱,让他在提升民生的时候,也要注意训练兵士,以备不时之需。 马逐溪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送信过来,说中原之地的情况,或许是因为是文人的缘故,他提安抚民生居多,操练将士极少。 杜云彤这一段时间又在东奔西跑,不是忙着帮蜀兵霍霍琅琊颜家,就是在蜀地料理蛮夷,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时间去跟马逐溪通信。 算一算时间,她已经小半年没有给马逐溪写过信了。 也不知道马逐溪那边什么情况了,她之前说的让他募兵的事情,他有没有放在心上。 若是放在心上还好,中原地大物博,最不缺的就是人,不会像秦钧那般,募兵都找不到人。 只要招募到兵士,再勤加训练,虽远远不能与秦钧的黑甲军相比较,但在特殊时刻,装装样子也是好的。 就好比,王宏前脚入天启城,马逐溪带领二十万兵马,来到天启城下,战斗力暂且不谈,单是看遮天蔽日的旌旗,王宏想做什么出格事,也要掂量掂量了。 只待拖到秦钧姜度拿下青州齐氏,王宏哪怕入了天启城,等待着他的,也只有死路一条。 杜云彤把满天神佛念了个遍,祈祷着马逐溪这个书生可千万别犯什么书生意气,头也不回地走在安抚民生,改善百姓生活的路上。 军政什么的,多少也要顾及一下啊。 作者有话要说:快到中秋节了 祝大家节日快乐啊~ 同时也希望老天再爱我一次 不要让我在医院里过中秋QAQ 医院好黑,花钱跟淌水似的QAQ 第133章 杜云彤写给马逐溪的书信, 被暗卫们火速送往中原之地。 事关天启城的存亡,一点也马虎不得。 写完信, 杜云彤也没有闲着,去溜达着找被暗卫们看押着的三皇子李昙。 被关押多年, 纵然是个铁人, 也会磨平了棱角,更何苦, 李昙还不是个铁人,他本就是一个极会审时度势的皇子。 他做下的那些事,够秦钧杀他十次都有了,但秦钧非但没有杀他,还把他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多半是因为他对秦钧还有点用处。 若是不然,依着秦钧杀人不眨眼的性子, 早就一刀两断送他下地狱了。 想明白这个事情,李昙在关押之处过得颇为自在,弹弹琴,看看书, 实在无聊了,还能让暗卫请个戏班子给他解闷。 只不过暗卫们怕他往外递消息, 把戏班子安排得颇远, 李昙说不上什么话,只能远远地看着,打发时间罢了。 聊胜于无。 这日, 李昙照例让暗卫们寻一个戏班子来,话刚吩咐下去,便响起了敲门声。 这么快? 李昙手指轻抚着琴弦,道:“还是老规矩,在阁楼上开唱便是。” 哪曾想却没有传来暗卫们低沉的声音,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李昙不悦地皱了皱眉。 他虽然是阶下囚,但也是天家贵胄,身份尊崇,且秦钧留着他又有用处,素来都是让暗卫们敬着他的。 今日的暗卫莫不是新来的? 竟这般不懂规矩? 这样想着,李昙抬了眉。 印入眼眶的,首先是绣着百花穿蝶的百褶裙,视线上移,云锦腰带勾画着女子婀娜的腰身,小巧精致的下巴,粉嘟嘟的唇,秋水似的眼睛里,仿佛藏了星辰。 李昙眉宇间的不耐瞬间便烟消云散,停了抚弄琴弦的手指,道:“杜家姑娘?” “好久不见。” 杜云彤点头,面对李晃坐了下来,道:“数月未见,三殿下越发超脱绝逸了。” 焚香抚琴,都快赶上谪仙了,若不是之前他做的事对她影响颇大,她几乎都被李昙这岁月静好的假象给骗过去了。 李昙淡然一笑,端的是飘飘然的神仙之姿,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倒是姑娘,怎会突然前来?” “莫不是外面出了什么事端?” 李昙眸中精光一闪,笑道:“不过以姑娘之聪慧,侯爷之骁勇,所有事端到了姑娘这里,必然都能迎刃而解的。” 杜云彤幽幽地呼出一口气。 若事情真像李昙说的那么容易就好了,她就不至于憋憋屈屈把李昙放了。 想她好吃好喝供了李昙这么久,花费了不少银两,到头来,莫说回本了,就连想用李昙狠狠敲诈青州齐氏的竹杠都不行。 当真是白白浪费了她的那些银钱。 心疼,真心疼。 她现在看李昙,不是皇子,更不是什么谪仙,而是一个会行走的大金元宝。 一想到今日她就要把这块大金元宝原封不动奉还给王宏,杜云彤便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 杜云彤捂了捂胸口,道:“我是来恭喜殿下的。” “哦?”李昙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嘴角微动,略有几分笑意,道:“我何喜之有?” “王宏率领数十万之众,兵临天启城下,要侯爷放了殿下,也要太后大开城门。” 杜云彤垂头丧气道:“这对于殿下来讲,岂不是大喜?” 李昙眼底的笑意渐渐消失,手指从琴弦上移开,琴音铮鸣,李昙的声音不复刚才那般温和,道:“他想谋反?” “谋不谋反的,谁知道呢,我只知道,殿下马上便要恢复自由之身了。” 杜云彤看了一眼李昙,懒懒道。 把李昙放出来,是一场豪赌。 与秦钧在一起久了,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浪波折,她越来越明白秦钧为何屡屡犯险了。 身后没有退路,只能迎难而上,哪怕是一场豪赌,也要压上全部的家当。 她赌的,就是李昙生于天家,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尊严,他会算计兄弟姐妹,甚至父皇,但他绝不会允许,大夏的江山被别人染指。 哪怕这个别人,是与他甚是亲厚的青州齐氏。 李昙声音骤冷:“你想我怎么做?” 上道。 不亏是被正德帝寄予厚望的三皇子,短短几句话,就能抓住重点。 她虽为太后所迫,不得不放李昙,但放李昙一事,并不是放了就完事了,后续李昙所做的事情,才是重点。 杜云彤看着李昙的目光有着几分赞赏,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她的话音刚落,李昙原本颇为严肃的脸上漫上了可疑的红晕,话也变得难以启齿起来:“你要我...” 话说了一半,李昙便说不下去了,扭过脸,看着窗外的隆冬景致。 杜云彤表示理解,但仍是循循善诱道:“殿下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国难当头,殿下若再拘泥于小情小爱,这李氏天下,可要换了人来做了。” 许是国家兴亡大于一切,又许是恢复自由身让李昙动了心,李昙眼望着窗外,原本抚弄琴弦的手指慢慢收紧,握成拳,敛在宽大的锦袍中。 李昙收回视线,迎上杜云彤热切的眸子,道:“好,我答应你。” 杜云彤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李昙算计其他皇子是真,心怀大夏也是真,大敌当前,他还是愿意不计前嫌,与她合作的。 果如秦钧所说,李昙其人,虽艰险狡诈,工于心计,但大节不亏。 在关乎天下的事情上,李昙从来都是拎得清的。 与李昙议定,杜云彤便开始着手安排人送他出城。 据探子来报,王宏的大军已经在离天启城十里外的地方安营扎寨了,待休整一晚后,明日上午,便能抵达天启城下。 在王宏到来之前,她要把一切都安排好。 中原之地离天启城不算太远,若马逐溪把她的话放在了心上,想来不日便会提兵前来救援,到那时,王宏纵然入了天启城,也不敢拿天启城里的众位皇子怎么样。 杜云彤紧锣密鼓地布置着,天启城的另一端,太子殿下李晃也没有闲着。 怀里抱着美人,李晃的桃花眼眼波流转,优哉游哉地问着:“如何了?” 亲卫余光瞥着李晃怀里的美人。 美人腰肢柔软,李晃在美人腰间揉捏一番,把她推到一旁。 伺候李晃惯了的人都知道,这是李晃有话与亲卫讲,于是颇有眼色地退下了。 美人手中的锦帕拂过李晃的脸,李晃极为享受地眯起了眼睛,众人散去,李晃的目光落到跪在面前的亲卫身上。 脚一抬,李晃把腿架在桌子上面,伸出手,弹了弹衣服上沾染的脂粉,拉长了声音道:“跟踪三哥的人手安排好了吗?” 亲卫道:“回太子殿下的话,都已经安排好了,只待三殿下出城,我们的人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他左右。” “好。” 李晃捏着描金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懒洋洋道:“此事办好了,孤重重有赏。” 亲卫连忙叩谢,道:“多谢太子殿下。” 天启城的冬天格外冷,李晃扇了几下就不扇了,只把扇子握在手里,瞟了一眼跪在下首的亲卫,亲卫面有犹豫之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李晃最看不得别人吞吞吐吐的模样,见此便道:“怎么?还有话说?” “不敢。” 亲卫忙道不敢,但见李晃嬉笑的脸上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不耐,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属下只是觉得,殿下此举,有几分不大妥当。” “怎么不妥当了?” 亲卫思度片刻,沉声道:“三殿下与齐文心有旧,若三殿下果真能牵扯齐文心,对于我们来讲,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王宏一旦攻入了天启城,所以的皇子都要遭难,谁也逃不脱,皇子尚且如此,更别提身为东宫之主的李晃了。 作为大夏朝下一任的帝王,天启城门一旦被迫,李晃的存在,便成了格外尴尬的。 王宏若选李晃为傀儡皇帝还好,若不选李晃,为了以后免生事端,必然会悄悄除掉他。 这种情况下,若能延缓王宏进天启城,那是最好不过的。 放三皇子李昙自由,让李昙去牵制住王宏,是非常明智的一种做法。 但偏偏,他家太子打上了李昙的主意。 不顾一切,也要弄死亲兄长李昙。 也不知道这是多大仇,强敌在前,李晃居然还有心思去暗算自家兄弟... 有那么一瞬间,亲卫几乎觉得,有这样的太子治理着国家,齐家想要改朝换代的愿望,还是能够实现的。 亲卫腹诽着,耳畔响起李晃慢悠悠的话:“孤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晃的声音带着几分小自得,道:“天启城不是那么好入的,孤的兄弟姐妹一个比一个厉害,怎会看旁人欺辱到家门口?” 亲卫只得称是。 “下去吧,孤乏了。” 亲卫退下,莺莺燕燕的侍妾们涌了上来,伴随着脂粉香气,李晃大笑的声音飘得极远。 声音传到齐明烟居住的偏殿,齐明烟双目紧闭,揉着眉心,胃里直犯恶心。 陪嫁的丫鬟给她揉着胸口,温声宽慰道:“姑娘且再忍一忍,太医们都说了,您这一胎是男相,只要您生下了皇长孙,您便是那再尊贵不过的存在。” 齐明烟手指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眼底柔软却又坚韧,道:“我的指望,全在他身上了。” 话音刚落,又犯起了恶心,丫鬟喂水的喂水,揉胸口的揉胸口,忙成一片。 与东宫的忙碌相比,李易所居住的明义殿就有些冷清了。 寒风卷起落叶,李易迎风而立,长发散在空中。 齐明嘉款款出门,从随侍的宫女手里接过李易的大氅,走到李易身后,把大氅披在李易身上,柔声道:“王爷,起风了。” 李易回神,握住齐明嘉纤细的手指,道:“是啊。” 狂风大作,灰蓝色的天空逐渐变得暗沉,乌云压日,世界开始变的混沌。 李易揽着齐明嘉的肩,与她一起回殿里躲风,道:“大夏人才辈出,想来不会今日的挫折击溃。” “但若真有那一日...” 讲到这,李易微微一顿,看着面前温柔祥和的齐明嘉,舒眉一笑,话里尽是释然:“你是齐家女,血浓于水,他们不会难为你的。” 齐明嘉心下一酸,道:“王爷,妾先是您的妻,其次才是齐家女。” “无论何时何地,妾都愿与王爷同舟共济,同生共死。” 寒风怒号,似乎要撕碎世间的一切,大雪开始降临人间,多彩的世界只剩一片雪白。 雪路难行,战马行驶在上面,都要打滑。 因为这场雪的缘故,王宏的大军比杜云彤预计的晚来了两日,两日的时间,足够让她部署好了一切。 禁卫统领颜松云出身颜家,是个定时炸.弹,为提防颜松云阵前反水,杜云彤把能派出去的暗卫都派了出去,专门盯着颜松云。 她不是没有想过撤下颜松云的统领之职,但颜松云在禁卫中声望极高,无缘无故撤下颜松云,只会激起群愤,让禁卫们生出旁的心思。 更何况,撤下颜松云之后,朝中也无人能够胜任统领职责。 禁卫军是拱卫皇城的军队,担任统领之人,必须是心腹中的心腹,杜云彤没有人选,太后倒是有,可是太后的侄子委实不上道,做了这么久的副统领的位置,别说取颜松云而代之了,就连最起码的号令禁卫军,都应声者寥寥。 实在难堪大任。 朝中无人,只能让颜松云继续领着统领之职。 所以多派暗卫监视颜松云,似乎成了唯一的办法。 大雪洋洋洒洒落下,将天启城下的青州兵们染得雪白。 王宏并未与李氏皇权撕破脸皮,就连提兵来天启,也打的是诛佞臣,肃清朝纲的名头。 王宏愿意演,杜云彤自当奉陪到底。 城楼下,王宏李晃相对而立,杜云彤骑马在李晃身后,一问一答间,仍是和乐融融的画面。 直到王宏让人把姜劲秋带了出来。 隔得有些远,杜云彤看不清姜劲秋的面容,只看到她烈火红衣,是这银装素裹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姜劲秋被几个人架着,似乎受了极重的伤,原本红润的脸上满是苍白之色,在红衣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苍白。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目光骤冷,看向王宏。 王宏歉意一笑,道:“少将军性情颇烈,我让军医给她使了些安静宁神的东西。” 紧握着的马缰慢慢松开,杜云彤的声音不辨喜怒,道:“将军费心思了。” 姜劲秋似乎仍在睡梦中,被几个人抬着走进天启城,而另一边,久不曾在人前露面的三皇子李昙,掀起了马车轿帘的一角。 暗卫牵着马车,行到王宏处,李昙略微颔首,道:“王将军。” 王宏翻身下马,盔甲相撞,向李昙见礼:“殿下一切安好?” 李昙淡然一笑,道:“将军来了,我自然安好。” 李昙漫不经心一瞥,看到了王宏身后的轿子。 轿子也被掀起了一角,齐文心乌发雪肤,端坐在轿子里,若空谷幽兰般淡泊幽静。 雪越下越大,扯动着命运的齿轮也开始转动。 白茫茫的世界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枚银针,直直地刺在李晃的脖颈上。 齐文心瞳孔骤然收缩,眼前锦衣男子的身体晃了晃,最终倒在雪堆中。 雪花模糊了齐文心的视线,天地一切都是白色的,而李昙嘴角溢出的鲜血,是素白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刺目的殷红灼伤了齐文心的眼睛,齐文心跌跌撞撞从轿子里走出,王宏俯身拔下李昙脖颈上的银针,银针见血变黑,拿在鼻下闻了闻,王宏看了一眼齐文心,沉声道:“剧毒。” 风雪中,依稀有女子哭泣的声音飘了过来,杜云彤理了理姜劲秋的发,动作精准地拍下李晃不安分的手,道:“谁在哭?” 美人轻嗔薄怒最是风情,尤其是杜云彤这般世间少见的绝色女子,李晃的桃花眼潋潋,暧.昧道:“谁知道呢,谁爱哭谁哭,你不哭就行。” 冬风肆虐,卷起的雪粒子刮在脸上,生生的疼,杜云彤给姜劲秋紧了紧衣服,让人把姜劲秋抬上轿子。 轿子里有火炉,不至于让沉睡中的姜劲秋受了风寒。 做完这一切,女子的哭泣声仍断断续续传来,杜云彤终于回神。 王宏大军压境,天启城的百姓们早就收拾好了东西,窝在家里不敢出门,生怕出门便撞见了兵甲相交的画面,丢了自己的小命。 这种情况下,是根本不会有人私自出城的。 尤其是这种恶劣天气,又是一个女子,怎敢独自外出? 此时天启城外的女子,只有她和齐文心,以及沉睡中的姜劲秋。 齐文心是个从苦难中磨练出来的人,心智异于常人,寻常事情根本不会让她失声痛哭,能让她方寸大乱的只有一个,那便是三皇子李昙。 杜云彤呼吸微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李晃。 是她放了三皇子李昙,又与李昙约好,牵制住王宏的大军,只需拖个几日,等马逐溪的大军赶来,又或者说秦钧拿下青州之地的消息传来,王宏的军队便会不战自退。 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 李晃心思毒辣,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必然要人性命,李昙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李昙一死,暴怒中的齐文心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打着肃清朝纲过来的王宏,于天启城楼下接到了李昙的尸首,那么便师出有名,再不用顾忌君君臣臣那一套。 所有看似均衡的局面瞬间扭转,杜云彤几乎能看得到,王宏大军踏平天启城的景象。 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李晃,像是不曾察觉一般,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贱兮兮道:“孤若是死了,妹妹可愿为孤落上几滴泪?” 杜云彤胸口微微起伏,道:“你对三殿下做了什么?” 李晃一脸的无所谓,笑眯眯道:“能做什么?不过送他一程罢了。” 他明明在笑,眼底却一点笑意也无,声音从喉咙出来之后,在风雪里滚过一遍,冷飕飕的,让人彻骨生寒:“齐文心害得孤失了孤想要的东西,孤不过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罢了。” 李晃话音刚落,便挨了杜云彤狠狠的一巴掌。 杜云彤的力道颇足,李晃俊美的脸浮现一个完整的巴掌印。 李晃侧过脸,舔了舔唇,微抬眉,是杜云彤的怒不可遏:“你是傻X吗?!” 他不知道傻X是什么意思,不过配合今日的事情来看,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李晃挑着眉,道:“妹妹,你这一巴掌,可是要掉脑袋的。” 杜云彤深呼吸一口气,终于理解了秦钧为什么说,李昱更适合做皇帝的话。 不着调如李晃,不仅在个人作风上不着调,在国家大事上,也是不着调的。 看着面前不知悔改的李晃,有那么一瞬间,杜云彤投奔王宏的心思都有了。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只能想应对之策。 杜云彤揉着胸口,觉得有些提不上气,多半是李晃这千年难遇的昏君给气得。 去齐文心那边慰问一番显然是行不通的,指不定齐文心还会觉得她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故意来看自己的失态的。 解释吧,也不大现实。 这种事情越描越黑,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口不言。 电石火光间,杜云彤也只想到一个对策——关城门。 “回城,关城门!” 趁青州兵们还没反应过来,赶紧溜之大吉,要知道,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青州兵的射程之内的。 城门缓缓合拢,吊桥被慢慢拉上,漫天飞雪中,响起了王宏浑厚的怒号:“太子昏聩,残杀手足,囚禁殿下,人人得而诛之!” “青州儿郎听命!拿下天启城,以太子之血,祭奠三殿下在天之灵!” 攻城的号角声响起,箭弩齐发,撕破了风雪中的宁静。 杜云彤双手环膝坐在马车上,觉得自己大概上辈子欠了李家的,所以这辈子李家的人才会这么折腾她。 李昱如此,李晃又如此,她原本谋划好万无一失的一切,在面对上李家的皇子们,处处都是破绽。 现在要怎么走? 王宏有备而来,且天启城不乏青州之地的探子,难保不会里应外合拿下天启。 最后一层的遮羞布撕破,王宏无需再打着肃清朝纲的旗号,只待拿下天启城,是他称帝,还是扶持齐氏为君主,不过他一句话的事情。 而作为阻碍王宏前进的死敌,她大概会在天启城破之后,被王宏大卸八块,丢出去喂狗。 能破开此时困局的,只有秦钧姜度,又或者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的马逐溪。 但秦钧姜度远在青州,且在与齐氏的兵马作战,根本无暇分心,至于马逐溪,手下有没有兵将她都不知道。 她聪明才智不输于任何人,只可惜,她遇到的永远是抢着送人头的猪队友。 闭上眼,杜云彤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凉了。 轿帘突然被掀开,寒风灌了进来,杜云彤眉头蹙了蹙,眯眼看着弯腰进来的李晃。 还有脸过来。 她纵然凉了,她也要拉个垫背的。 李晃这厮绝对不能饶。 李晃的桃花眼勾魂夺魄,手里捏着的洒金扇随着马车的摆动一晃一晃的。 李晃从上到下把杜云彤看了一遍,慢悠悠道:“妹妹,你虽然聪明,可委实不适合宫廷。” “这水,浑了才好,不浑,怎能引出后面想要坐收渔利的大鱼?” 狂风拍打着轿帘,轿子里的暖炉烧得旺旺的。 杜云彤眉头微动,心绪慢慢归于平静。 李晃松开描金扇,双手放在火炉上烤着手,漫不经心道:“妹妹,孤可是好心帮你。” “你莫会错了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李晃:孤可是笑到最后的人!(骄傲脸 第134章 滴水成冰的季节, 街道上的雪刚被禁卫军们铲下,便又下了一层,很快凝结成霜, 马车行驶在上面,吱呀吱呀地响。 轿撵不似寻常那般稳, 面前的李晃嘴角含笑, 桃花眼里有丝丝笑意,又有着几分的散漫慵懒, 像是吃饱喝足的猎豹一般,懒洋洋地享受着冬日里和煦温暖的阳光。 “你莫会错了意思。” 李晃这句话在杜云彤耳畔萦绕, 一遍又一遍, 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劝诫。 檀香袅袅漫了上来,如云雾一般隔着二人中间, 让人有种被云层包围着的不真实感, 周围的景象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 李晃桃花眼里戏谑的笑却越发清晰。 清晰到她几乎能看得到,他玩世不恭后面隐藏着不输于广宁公主的,精明算计。 杜云彤深呼吸一口气, 天竺香沁入肺腑, 莫名的让人的心绪都安宁了下来。 她甚少在香料上下功夫, 马车上的一切, 是李晃派人安排好的。 宽大的空间,精致但不繁琐的装饰,鎏金的小暖炉包裹着绣着云纹的柔软缎子, 具有安神效果的天竺香,看似都是宫人随意布置的,但每一样,都甚合她的心意。 杜云彤抬眉,看着云雾后面的李晃。 曾经雄雌莫辩的少年长大成人,但少时的艳丽无双仍挂在脸上,杜云彤极少用艳丽这个词去形容人,可当面对着李晃那张招蜂引蝶的脸时,除了艳丽,她再想不起来其他词了。 再加上他平日里总是懒懒的,言语间甚是轻挑,更是将那原本就艳丽偏妖冶的长相引到那不该想的地方去。 他更像是一个被圈养的金丝雀儿,倚门卖笑的尤物,而不是一国之君,东宫帝储。 可他偏就是大夏朝的太子,以后的九五之尊。 他的上位,除了隔岸观火捡漏之外,难道就没有一点自己的谋划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马车上被火炉烤得暖烘烘的,杜云彤却只觉得冷。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帕子,杜云彤慢慢道:“太子殿下想要什么?” 很奇怪,她看不透李晃。 太后也好,广宁公主也罢,甚至就连刚刚被李晃派人射杀的三皇子李昙,都是工于心计,极有城府之人,在与他们接触一段时间后,她便能敏锐地捕捉到他们内心的想法,又或者说,他们想要什么。 善于伪装如齐文心,她也曾窥探出一二,可唯独这个什么都摆在脸上,喜怒形于色的李晃,她却看不清了。 他的所作所为,看似都是率性而为,没有缘由,如果真有的话,那大概也就是他不爽别人罢了,所以才要下手。 李晃有称帝的野心吗? 未必吧,他对于权力的追求,是与真正淡泊名利的李易半斤八两的。 有匡扶天下的热枕吗? 好像也不多。 他属于那种隔壁房间失火了,他还能搬个小板凳,怀里揽个小美人一边说笑一边看热闹的性格。 再不济,他恨正德帝,或者说众多兄弟有私仇吗? 也没有。 正德帝颇为宠爱郑夫人,爱屋及乌也宠爱他,若不是他的性格实在难堪大任,哪里还有李昙什么事? 后来虽然不曾把他当做储君培养,但一应的赏赐还是不少的,正德帝对他的宠爱,是仅次于三皇子李昙的。 这样的圣眷正隆,他委实没有恨正德帝的理由。 至于跟兄弟姐妹有私仇,那就更不现实了,天下谁人不知,六皇子李晃自小就是一个小霸王,尊贵如皇太子李昊,见了他也要绕道走,更别提其他皇子了,在皇城里,只有李晃欺负别人的份儿,根本没有别人欺负他的。 也只有五皇子李昱,跟他年龄相仿,又是个爱惹事的脾气,二人之间会发生一些冲突,不过事后,皆是皇太子李昊亲自替五皇子李昱向李晃道歉的,给李晃留足了脸面。 私仇? 不存在的。 李晃是那种有仇绝不留着过夜的人,有仇,他一般当面就报了。 就好比,齐文心设计齐明嘉嫁给了七皇子李易,给李晃头上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李晃缓过神来就能当着齐文心的面,射杀了齐文心的心上人李昙。 睚眦必报,可见一斑。 没有掌控天下的权欲,也没有匡扶社稷的仁心,与正德帝其他皇子更没有私仇,那他不择手段争这个皇位做什么? 不争能死吗?显然不会的。 无论是先太子李昊,还是李昱,又或者说李易做了皇帝,都会善待其他的兄弟,他没必要这般拼命。 还闲着没事派人射杀了李昙。 杜云彤越发看不清李晃。 檀香弥漫中,李晃如露水悠悠,又似秋水涟长的眸子探了过来。 “孤此生最好美儿,听闻当了皇帝,便能坐拥天下美儿,孤想试试。” 寒风一阵一阵,拍打着轿帘,荡起了轿子上悬挂着玉石流苏。 杜云彤堪堪忍下把李晃暴打成猪头的冲动,反唇讥讽道:“若天下说一头撞死最享受,殿下也要一头撞死吗?” 她就不应该对李晃有任何期待! 李晃那张招蜂引蝶的脸一看就是不着调的,什么心思深沉,反复无常,都是在为他的好.色批了一层遮羞布罢了。 亏她还以为他有什么高明的部署,为了计划顺利执行才弄死的李昙,全是假象! 李晃这个人,天生就是来祸害大夏朝的。 若是他成了大夏朝的帝王,分分钟就能上演因色误国。 还是秦钧这个活了两世的人的判断最靠谱的,这么多皇子里,李昱除了脾气暴躁易受他人影响外,剩下没啥大毛病,实在是这届皇子里最正常的一个。 蓦然的,杜云彤又有些想秦钧。 若秦钧在天启城,她根本无需担心王宏会不会攻下天启城,攻下天启城后又会做些什么,秦钧在,无人能入城,哪怕王宏身后是千军万马。 秦钧就是有这样的威慑力,他天生就是为杀戮与战争而生。 可是秦钧现在在与姜度攻打青州,根本无暇分心过来,她只能靠自己挺过这个难关。 若挺不过,那也没办法,以秦钧对她的心意,大抵是会为她收尸的,不会让她死后都不得安生。 可她还不想死,她才十六,韶华正好的年龄,她还没嫁给秦钧,与秦钧一起朝看晨曦启明,晚披彩霞而归,看暮雪白头,细数流水。 死在这个时候,她亏大发了。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的局是一个困局,任何智谋在这种情况下,都起不了作用。 杜云彤又有些低落,也没了与李晃斗嘴的兴趣。 杜云彤恹恹地抬起眼皮,瞧了一眼不知死活的李晃,盘算着以她的力气,能不能用鬓间的金钗戳死李晃。 这种妖艳浪货,不死难以平恨。 许是被她低落的情绪所感染,又或许是她的那句话让李晃不知道怎么去接,李晃用描金扇敲着掌心,停了一会儿,笑眯眯道:“妹妹这样的花容月貌,穿上鲜亮的衣服,甚是好看。” 杜云彤的手慢慢抬起,逐渐摸到了发间金簪的位置。 李晃尚未察觉危险已经降临,俊美的脸上堆满了不知死活的笑:“只是可惜,今日之后,便要披麻戴孝了。” 披麻戴孝? 杜云彤微怔。 轿帘被掀开一角,李晃走下马车,脚步踏在雪地上,又微微回头,看着轿里娇娇俏俏又张牙舞爪的女子。 白雪皑皑,他侧脸剪影俊美无俦,难以描画。 李晃轻笑一声,道:“要想俏,一身孝,妹妹一身白衣,也是极好看的。” 寒风灌了进来,千雁死命拦住杜云彤:“姑娘,您别冲动。” “放开我,我要弄死他!” 李晃手指放下轿帘,雪地归于帘子上精美的图案,杜云彤一脚踢开了旁边的熏香炉。 她终于明白李晃为什么让宫人们用天竺香的香料的,感情是怕她被他活活气死的。 熏香炉骨碌碌滚着,洒出来大片未燃尽的香料。 马车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带着火星子的香料迅速浸染着毛毯,百灵连忙捡了起来,把香料重新放在熏香炉里,道:“姑娘再怎么跟殿下置气,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体。” “天竺香最最能安眠了,姑娘好几宿都么睡过安稳觉了,自用了这个香后,姑娘好不容易才睡个囫囵觉。” 盖上熏香炉的盖子,百灵又把熏香炉捧到杜云彤身边,顺手给杜云彤倒了杯水,递给给杜云彤揉胸顺气的千雁,道:“千雁姐姐,你好歹也劝劝姑娘,犯不着跟太子殿下置气。” 千雁接过水,喂杜云彤喝下。 百灵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杜云彤,道:“太子殿下一向调三倒四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他与您说的这些话,算是好的了,我前几日听说,纯王王妃那般端庄秀丽的一个人,见了他,也只有被他气得眼圈通红的份儿。” 天竺香丝丝袅袅地漫进来,甘萝叶的茶水沁入肺腑,杜云彤闭上了眼。 百灵说的对,不能跟李晃置气。 她要控制她自己,她怎能有刺杀大夏朝太子殿下这样的想法呢? 不好不好。 这种念头断不能有。 对于李晃这种人,一簪子戳死他实在太便宜他了! 杜云彤胸口微微起伏,又喝了一杯水。 茶放的有些久了,略有些凉。 凉意落肚,很快散到身体的每一处。 马车摇摇晃晃,杜云彤揉着眉心。 突然间,她想起了李晃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她刚才只顾着生气,倒把这茬给忘了。 李晃说不日便要披麻戴孝,可能让她披麻戴孝的人都死了,唯一一个活着的父亲杜砚,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一种,纵然杜砚身死,杜家人也不会来找上门来,让她为杜砚披麻戴孝。 亲人没可能,那有没有可能,是远在青州之地的秦钧? 杜云彤猛然间睁开了眼,凉意渗透身体,细密的汗水却顺着鬓间慢慢滑落。 是了,秦钧是她的未婚夫,一朝战死沙场,作为未亡人,她是要给秦钧披麻戴孝。 一口气险些顺不上来,杜云彤再顾不得许多,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扯开轿帘,对一旁的寻羽道:“追!” 寻羽看了一眼满面涨红的杜云彤,蹙眉道:“姑娘...” “他刚才在轿子里说了什么,你都听到了吧?” 杜云彤的声音有些急:“他说我会披麻戴孝...” 寻羽把伞撑在杜云彤头顶,打断了杜云彤的话:“太子殿下的话您也信?” “侯爷绝不会有事的。” 鹅毛大雪仍在继续,外城墙处依稀传来攻城的声音,千雁从轿子里探出脸,把手里的大氅披在杜云彤身上,柔声劝道:“姑娘又痴了,太子生来爱说笑,他的话,怎么能信?” 虽然有寻羽撑着伞,但仍有雪花被风吹在杜云彤脸上。 雪花遇热气变成了水,水滑在杜云彤脸上,杜云彤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内城墙就在眼前,杜云彤抬眉望去。 世宗皇帝的字苍劲有力,书写的匾额被后人保存得极好,百年来不曾腐坏,仍如多年前一般,如一位饱经世事的老者,安详地俯视着人生百态。 寻羽平静的声音有着安抚的力量,在杜云彤耳畔环绕:“区区青州兵,怎么会是侯爷的对手?” “姑娘这几日劳累太过,今日又大喜大悲,乱了心绪,才会胡思乱想,把太子殿下的玩笑话当了真。” 大喜,是因为姜劲秋平安归来,虽然仍在沉睡,但性命终究无碍,杜云彤悬心不下的石头终于落地。 大悲,就不用说了,李晃做的那些糟心事,是个人都想上去捅他几个窟窿,更别提苦心经营一切的杜云彤了。 再加上李晃有意用秦钧调侃,杜云彤不方寸大乱,才是怪事。 秦钧在杜云彤心里,是无比重要的存在,悠然自得运筹帷幄的杜云彤,只有因为他才会失态。 寻羽垂眸,道:“外面风雪大,扶姑娘进去。” 大雪压境,天启内城一片静谧,只有寻羽的声音淡淡的,在安静的街道上听得格外清晰。 千雁点头,伸手去扶杜云彤,手指刚刚碰到杜云彤,便听到了叩动云板的声音。 声音似乎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若不是雪地里实在安静,根本传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听这模糊的声音辨别,多半是极富贵的人家,若是不然,也用不起这般脆响的云板,也无法传得这般远。 千雁这样想着,寻羽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他把手里的伞递给一旁的百灵,让百灵给杜云彤撑伞,自己脚尖轻点马鞍,几个纵身,身影如鬼魅一般,消失在雪地里。 再抬头看,他已经在内城墙上了。 杜云彤觉察出不对劲来,电石火光间,明白了李晃说的披麻戴孝是什么意思。 ——正德帝,崩了。 李晃早就知道,正德帝会在这几日崩逝,所以才会状似无意地提醒她。 可他这样做的意义又是什么? 正德帝的死,他插手了吗? 寻羽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一路走到杜云彤身边,低声道:“殿下崩了。” 杜云彤颔首。 不知为何,她有种松了口气的错觉。 “去皇城,要快。” 杜云彤转身进轿里,驾车人催动着马匹。 今日发生的一切,似乎是早就谋划好的,李晃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如今想来更像是他有意提点。 ——这水,混了才好,不浑,怎能引出后面想要坐收渔利的大鱼? ——孤可是好心帮你,你莫会错了心思。 ——只是可惜,今日之后,便要披麻戴孝了。 李晃他早就知道一切! 甚至还在暗地里推动着一切的发生。 射杀三皇子李昙,不过是他见招拆招的一步棋罢了。 三皇子李昙死了,王宏怒而攻打天启城,李晃李易都有射杀李昙的动机,王宏必然不会留他们两个人。 天启城一朝城破,正德帝却又在此时崩逝,谁是最适合王宏的傀儡皇帝? 是疯了的四皇子李晏! 李家皇室仍得民心,又有秦钧姜度在外平叛,王宏没那么大魄力与胆气,敢直接称帝,最好的办法,是扶持一个傀儡皇帝,慢慢蚕食李家的天下。 而李晏,能装疯卖傻这么多年,其忍耐之术是修炼到家了的,况他是被太后杖责二皇子时活活吓傻的,在夺嫡之中并未翻出任何水花,这样的性格,必然会让王宏放松警惕。 只待王宏放松警惕后,便是他施展拳脚的时候。 姜度秦钧的大军并未被青州兵消灭,大夏朝尚有复国的希望,他需要做的,便是忍耐。 忍到王宏对他彻底消失戒心,忍到秦钧姜度收复天下后,在来天启城与王宏决一死战。 他已经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了,不在乎再多几年。 反正,他有的是耐心。 杜云彤闭了闭眼,手指紧紧攥着帕子。 这般深沉的心思,若不是李晃及时发现,她哪怕一朝赴了黄泉,也是一个糊涂鬼,不清楚自己究竟死在了谁的手里。 王宏入城,必然不会留她的性命,杀了她,也就与秦钧结下了血仇。她既死,秦钧便全无后顾之忧,只管专心攻打青州齐氏、琅琊颜氏、兰陵萧氏,等天下全部平定了,才会来天启城。 杀了王宏之后,发觉四皇子李晏似乎是个可造之材,索性继续扶持他为帝,谱写一出君臣相和的盛世赞歌。 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未婚妻,是死在了他辅佐的帝王手上的。 百年之后,黄泉路上相遇,还会与她说几句,当今圣上英明神武,颇有世宗皇帝之风。 杜云彤闭眼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 在四皇子李晏的计划里,她是一定要死的那个,她不死,秦钧或许会不顾青州之势回援天启城,一个被儿女私情左右的臣子,怎么会是一个忠心帝王的纯臣呢? 她必须死。 死在王宏手里,这样一来,秦钧才会与王宏死磕到底。 纷纷扰扰的思绪涌上心头,原本想不明白的事情慢慢变得明朗。 看似谁也不靠的颜松云,多半是四皇子李晏的人,而当初学子被杀手冒充,金銮殿上行刺的事情,多半也是颜松云安排的,为的是防止秦钧一家独大,没了其他皇子说话的地方。 可怜秦钧还觉得颜松云是个忠臣,替他向太后求情,让他继续做禁卫军统领的位置。 颜松云背后便是颜家。 多年来,颜家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直至今日,仍是坐山观虎斗,不曾折损太多的兵士,为的便是,日后李晏的崛起。 至于兰陵萧氏,大抵是与颜氏一样的,走的是四皇子李晏的门道,与颜家一样,天下战火四起,兰陵之地却仍是歌舞升平,不曾被战火侵扰。 早早退场的荥泽郑氏,如今风头正盛的青州齐氏,劳心劳神损兵折将的蜀地姜氏,以及从无败绩的杀神秦止戈,都是四皇子李晏手中随意调遣的棋子。 天下为棋,李晏是执棋人。 这等心思,不枉她险些败在他手里。 若不是李晃提醒... 陡然想起李晃,杜云彤眸光微闪,手指把帕子搅得更紧了。 能勘破李晏这样天衣无缝的布局,李晃的心思,该有多深? 无怪乎她永远觉察不到,李晃究竟在想些什么。 杜云彤垂眸,看着手心的帕子。 李晃说的不错,她的聪明,并不适合宫廷。 宫廷里的残酷与算计,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与预估。 小小惆怅,埋汰完自己之后,杜云彤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曾经看的那本书并未看完,许多情节只是匆匆扫过,故事的详细内容她或许不记得了,但大概的内容,她还是能想的起来的。 那本书类似于汉末三国,群雄并起,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绝对的主角,只有谁又覆灭了天下,谁又杀了谁。 她依稀记得,无论是李昙李易还是李晃,都是死在了秦钧手里的,杀了这么多皇帝之后,秦钧没过多久也凉了,被新帝碎尸万段,丢出去喂狗。 那时候杜云彤还在感慨,这几任皇帝不行啊,这么容易就被权臣杀了,如今经历了几位皇子夺嫡中高超的智商后,杜云彤深深地觉得,秦钧能杀了那么多的皇帝,委实是种本事。 ——秦钧那种不管不顾往前冲的性格,是如何斗过心眼比石榴还多的皇子的?! 大概是悍勇吧。 武力与军力高到一定的程度时,是不惧任何算计的。 如同楚汉的霸王一般,凭着一骑当千的所向披靡,硬生生地磕掉了秦朝疆土。 只可惜,骄傲英武如霸王,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的弱点上,他太过骄傲也太过自负,终落了乌江自刎的下场。 雪越来越大,纷纷扬扬落下,杜云彤的马车还未走到皇城门下,便被禁卫军们拦下了。 禁卫军换上了孝服,几乎与雪花融在一起,手中闪着幽光的佩剑,在寒冷的冬季越发冰冷。 禁卫军道:“陛下崩天,无召不得入皇城。” 寻羽斜睥着禁卫军,从怀里掏出定北侯府的腰牌,手一推,亮在禁卫军眼前,冷声道:“定北侯府的人,谁敢阻拦?” 秦钧杀□□头太过骇人,禁卫军有一瞬的犹豫,手搭在佩剑上,看向一旁的同伴。 寻羽眼睛微眯,手指漫不经心摸到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来的路上,杜云彤便把府上的人送到了杨节的府上,同时包括原本在马车上伺候的千雁和百灵,若是不然,也不会耽搁这么久的时间。 李晏有心谋位,事成与否,太后都是太后,杨节仍是三公之一,除却太后的清宁宫,如今最为安全的地反,就是杨节的府邸。 马车上只有杜云彤一人,一同来的随行暗卫又是宫七精心调.教的,他有信心,能保杜云彤安全进出皇城。 作者有话要说:秦钧:哦,本侯上辈子把命都给李晏了 谜底已经解开辣 剩下的要看各方势力的输出了! 下月月初就会完结辣~\(≧▽≦)/~ 这两天在写番外 向小天使们征询一两个好听的包子名~\(≧▽≦)/~ 揣包子,又软又甜的包子了~ 第135章 禁卫军你看看我,我望望你, 谁也不开口阻拦, 但谁也不敢轻易放行。 放杜云彤入皇城, 便是违抗了颜统领的命令,违抗命令的下场,便是死路一条。 可若是不放杜云彤入城, 那便是与杀神秦止戈为敌, 秦止戈虽然远在青州之地, 可依着他所向披靡的实力, 青州兵被他拿下,不过是时间问题,等秦止戈拿下青州,回援天启城的时候, 那便是秋后算账了。 得罪秦止戈的下场有多惨?天家子孙他都照杀不误,更何况他们这些禁卫军了。卑微如蝼蚁,秦钧想杀他们, 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横竖都是一个死。 可现在若是放杜云彤进皇城,他们现在就要死。 现在只能寄托, 颜家萧家齐家一起联手,把秦止戈困死青州之地。 禁卫军打定了主意, 挺直胸膛,冷声道:“请大人不要为难小人,小人不过遵命行事罢了。” 话虽然说得婉转,但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 寻羽目光微冷, 并起两指,夹起了藏在衣袖里的薄薄的匕首。 在寻羽即将掏出匕首的时候,皇城的大门,朱雀门,缓缓打开了。 皇城又称太极宫,东西四门以四大神兽命名,东方是苍龙,西方是白虎,南方是朱雀,北方是玄武。 数千年来,四大神兽拱卫着大夏朝的长治久安。 如今千年时间已过,世人对神灵虽然仍有崇拜之心,但远不比当初面对神兽的敬畏了,若是不然,也不会每隔几年,皇城便上演一幕兵变夺嫡的战乱。 朱雀门开,颜松云一身禁卫铠甲,骑战马慢慢走来,寒风吹动着他头盔上的簪缨,腰中的佩剑在雪地的映照下闪着幽冷的光。 虽说杜云彤怀疑颜松云辅助四皇子夺嫡,害死了正德帝,但此时尚未完全撕破脸皮,颜松云又领着禁卫统领之职,见了面,仍要唤上一声颜统领。 寻羽悄悄松开匕首,向颜松云拱手,道:“颜统领。” 颜松云略微颔首,眼底神色终年无波,如同寂静的夜空,又像是千年的寒潭。 在他脸上,世人从来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仿佛永远都是这样,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公事公办不冷不热的态度,纵然面对太后与正德帝,也是不卑不亢,脸上没甚神色的模样。 颜松云看了一眼寻羽身后的马车,翻身下马,繁重的盔甲压在雪地上,瞬间凝结成霜。 颜松云跪下向杜云彤见礼,不咸不淡道:“昭文翁主。” 寻羽眉头微动,这是上演的哪一出? 隔着厚厚的轿帘,杜云彤清脆的声音传来:“陛下骤然崩逝,太后娘娘年事已高,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让人悲恸?我恐伤了娘娘凤体,故入城探视。” 说到这,杜云彤声音微顿,原本没什么感情的声音蓦然冷了三分,道:“谁曾想,竟被统领的人拦了下来。” “统领世代备受皇恩,又领了禁卫军统领的职责,前途不可限量,可如今擅动职权,将太后与两位殿下围困太极宫,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出,是保驾,还是劫驾?” 说到最后,杜云彤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寒风呼啸中,她的一席话比寒风还要冷冽,直直地戳在众人的心窝。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颜松云深受皇恩,却不思报国,如今更是有意谋反,余下的禁卫,是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还是选择她,选择秦钧。 杜云彤的话字字见血,让颜松云根本没法回答,说不是,但做的事情摆在那里,若说是,便是蓄意谋害正德帝,囚禁太后与皇子,这个罪名太大,纵然是城外的王宏,也不敢轻易揽上这样的罪名。 天家李氏虽常年宫斗政变,但说破了天,也不过是自相残杀,与百姓们没有太多的干系。至于朝臣,站队与否,全看自己有没有从龙之心,若是没有,不站队,谁也不会怎么样你,若是站了队,那便不能怪别人心狠手辣了。 李氏仍得人心,下面的人便不敢轻易言反,嚣张如齐氏王宏,打的也不过是替出身齐氏的三皇子报仇的旗号。 齐氏王宏如此,更别提多年不曾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以及颇受正德帝器重的颜松云了。 朝臣们都能说出一两句正德帝心性凉薄的话,唯独颜松云说不得。 颜松云少年从军,因资质不错,身上又没有世家子弟的骄奢之气,自己又肯吃苦,便被选入了禁卫军。一次偶然的机会,入了正德帝的眼,自此之后,便青云直上,一路坐到了禁卫军统领的位置。 禁卫军是拱卫皇城的属于帝王的私兵,若不是心腹中的心腹,再放心不过的人,正德帝是不可能提拔颜松云的。 正德帝如此信任颜松云,颜松云却趁着正德帝崩逝,囚禁太后与黄子,这种行为,是背主。 背主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颜松云不敢这么做。 更不敢明目张胆的说,他不是背主,是替四皇子李晏做事,但这样一来,便是把李晏提前暴露了。 他只能吃下这个暗亏,放她入城。 空气仿佛陷入了凝滞一般,只剩下东风吹打着轿帘的声音,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颜松云缓缓从雪地里起身,冲杜云彤的马晨深鞠一躬,沉声道:“臣不敢。” 盔甲上凝结了寒霜,遇热气又化成了水,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 颜松云转过身,面沉如水,道:“放行。” 轿帘后的杜云彤听到这句话,微微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还是她胆子足够大,这些话,旁人纵然是有心,也不敢当面说在颜松云脸上的。 也是,正德帝并不是英明之主,被群臣们聒噪反了,便会派人把臣子们拖出去打廷杖。 多年来,正德帝与颜松云早就有了默契,只需正德帝一个眼神,颜松云便冷着一张脸,让人把臣子从金銮殿拖下去了。 等打的差不多了,正德帝懒懒打着哈欠,半真半假说上颜松云两句,这事便这样过了。 臣子不敢记恨正德帝,便只能记恨颜松云,可被打的次数多了,看见颜松云那张死人脸,臣子们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唯恐自己哪句话惹得正德帝不快。 面对着颜松云,群臣们是没有那个胆量与他较量的,更别提指责颜松云有谋反之心了。 也就是她,天不怕地不怕,又被四皇子李晏逼到了这种地步,别说怼颜松云了,四皇子来了她也照怼不误。 再说了,寻羽可是在她身边的。 她相信寻羽的实力能把她平安带出太极宫,但能不动手的情况下,尽量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她说这句话,不完全是为了逼颜松云放行。 禁卫军那么多人,颜松云不可能收买了所有的人,总有那么几个人,是向着太后李晃李易的。 太后执掌朝政多年,对大夏做出的贡献世人都看在眼里,若没有太后,大夏朝早就四分五裂了,根本不会到现在才爆发战争。 太后虽为一介女流,但政绩足以让人臣服。李晃虽然不着调,但待下人还是不错的,母族有钱,打赏人的时候颇为大方。至于七皇子李易,那就更不用说了,平易近人的代言人,无论待谁,都会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杜云彤不信,禁卫军里没有念着他们好的人。 风声萧萧,大雪飘飘,颜松云一声令下,禁卫军们散出一条供杜云彤进城的道。 寻羽向颜松云拱手道别。 两人视线相交,如三尺冰下的寒水一般。 哒哒的马蹄声再度响起,杜云彤的马车缓缓进入朱雀门。 杜云彤轻轻挑开轿帘的一角,迎着寒风,往外面看着。 如往日不同,太极宫各司其职的宫女内侍们都不见了,只剩下身着红黄相间的禁卫盔甲的禁卫们列成一排排,不断巡视着。 颜松云的动作好快。 已经完全控制了太极宫。 杜云彤放下了轿帘。 李晃既然知道四皇子李晏的动作,想来也是会提前防备一下的,就是不知道,他的防备设在了哪。 太极宫极大,又分为外皇城和内皇城,外皇城是处理朝政,接见群臣的,以及众位皇子公主读书,和东宫太子的宫殿,内皇城便是寝殿与赏玩的地方了。 到了内皇城,便不能再做马车了,只能让小内侍们抬着软轿走。 如今的小内侍都被颜松云的禁卫军看押,根本无人敢出现在外面。 没有了小内侍,禁卫军们便只能自己捋胳膊上阵了。 杜云彤坐在软轿上,嘴角微翘。 这叫什么?叫自作自受。 局面虽然残酷,稍微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但还是要调节调节心情,懂得苦中作乐才好。 若是不然,她早就被这些不省心的皇子们给气死了。 禁卫军们把杜云彤送到太后的清宁宫,寻羽一手轻轻揭开轿帘,一手放在轿门上,怕杜云彤碰到了额头。 杜云彤下了软轿。 要绕过长廊,走过垂花门,才是太后的寝殿。 寒风不断往身体里钻,杜云彤紧了紧身上厚厚的大氅,加快了脚步。 雪下得极厚,又无小内侍们打扫,路上湿滑,杜云彤险些与雪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寻羽伸出了胳膊,眉头微蹙,垂眸看着杜云彤被寒风刮得微微泛红的脸,道:“姑娘当心。” 杜云彤一手抓住寻羽的胳膊。 寻羽是习武之人,胳膊上带着护甲,雪落在护甲上,很快便能凝结成霜。 委实冻人。 寒意透心凉,杜云彤站稳之后捧着小暖炉,不断对着自己的手和气,道:“多谢了。” 寻羽偏过脸,看向前方清宁宫正殿。 还有一段路程。 许是有了差点摔倒的教训,杜云彤后面的路走得格外的小心。 等走到廊下屋檐,身上的大氅已经沾满了雪花。 无人守门,也无人通传,寻羽打开厚厚的挡风帘子,大步跨入,道:“杜姑娘前来拜会太后娘娘。” 杜云彤跟在他身后,也走进了屋。 宫殿下面烧着地龙,宫殿里又烧着暖炉。 看来四皇子还有点良心,虽然把所有的宫女内侍都囚禁了,但也没有委屈太后的居住,该有的东西全部都有。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若是遇到个薄情的,指不定就把太后李晃李易撵到一间屋子里住了,方便监视,又省了不少人手。 热浪袭来,衣裳上的雪花被融化,慢慢沁入衣服里。 杜云彤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寻羽看了杜云彤一眼。 杜云彤理了理鬓发上的雪,解下了大氅交给寻羽。 寻常这些事都是千雁做的,千雁身在杨节的府上,便只能委屈一下寻羽了。 寻羽轻车熟路接过,随手把大氅放在胳膊上。 偏殿里,传来了太后大宫女略带着欣喜的声音:“杜家姑娘?” “快请进。” 大宫女竹青从偏殿走出,迎面便撞见了寻羽。 竹青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寻羽,微微蹙眉:“外男不可擅入太后寝殿。” 偏殿里,传来太后威严的声音:“让他进来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俗规矩。” 竹青无法,只得放寻羽进去。 寻羽走在杜云彤前面,杜云彤尚未觉得什么,竹青素来是个注重规矩的,看不下,上前道:“哎,你这人...” 寻羽停住脚步,略回头,看着喋喋不休的竹青。 屋外的雪地一片刺目的白,经过窗户略透了过来,少年眉目清秀,侧脸因常年不见阳光略显得有些苍白,偏他的睫毛又似鸦翼一般漆黑,如山水墨画一般。 竹青声音一滞,杜云彤疑惑道:“姐姐,怎么了?” 以往她来太后的清宁宫时,竹青不是这般浮躁的。 当然了,浮躁的人也在太后身边呆不下去。 竹青退了半步,道:“没什么,翁主快进去吧。” 四皇子当前,杜云彤也没别的心思去琢磨竹青的异样,跟在寻羽后面,走进了偏殿。 偏殿中,太后做着家常打扮,随意地靠着贵妃榻上,脸上不见多少悲伤。 贵妃榻下,是一个崭新的巨大的金丝楠木盒子,占去了不少位置。 听到脚步声响起,太后略微抬眉,看了杜云彤一眼,便又垂下了眸,似乎在看自己杯子里的茶水。 杜云彤向太后行礼,太后道:“坐吧。” 竹青泡了茶,垂首低眉送了进来。 杜云彤抿了一口茶,一眼便瞧见了贵妃榻下的金丝楠木柜子。 惹眼得很,又非常崭新,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寻羽立在杜云彤身后,胳膊上的大氅格外扎眼。 太后瞟了一眼,目视竹青,竹青向寻羽见礼,道:“大人,翁主的大氅交给我吧。” 寻羽看看杜云彤,杜云彤点头。 她差点忘了,竹青是伺候惯人的,自然会帮她把大氅烘干的。 寻羽把大氅交给竹青。 竹青低头接过大氅。 搭在寻羽胳膊处的位置,有着淡淡的暖意,水分也比其他地方少些。 竹青又看了一眼寻羽,寻羽一脸漠然,专注地看着杜云彤手中的茶水。 竹青眉头微动,拿着大氅出去了。 太后抿着茶,声色淡淡,听不出喜怒:“你比哀家来得要早一些。” 杜云彤一笑,道:“听闻云板响,我便赶紧过来了。” 太后不置可否,道:“颜松云没有难为你?” “颜统领倒是想难为我。” 杜云彤抿了一口茶,道:“只可惜,他不敢担上弑君囚娘娘和皇子的罪名。” 太后点点头,眼底总算有了些光,原本盯着杯中茶看的视线,慢慢转移到自己精美的护甲上。 手里的茶端了半天,仍未喝上一口,太后索性放下了茶杯,道:“哀家原本可以随皇帝一同去了,只是心里仍有悬心不下的事情,不甘这般随意死去,被人胡乱按上悲恸弃世的名头,在哀家死后,兴许还会往哀家身上泼点脏水。” 这句话说得颇为颓废,杜云彤秀气的眉微微拧着,道:“娘娘福泽深厚...” 哪曾想,话未说完,便被太后冷笑着打断了:“什么福泽深厚,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哀家不想死的时候,谁也别想弄死哀家。” 太后尾指的护甲划过贵妃榻,杜云彤眉头舒展开来。 这才是太后的风格。 ——太后不想给的东西,别人想抢也抢不走。 太后既然这般说了,想来已经有对策了,这样一来,她也省了不少心,不用再浪费脑细胞了。 杜云彤问道:“娘娘有何良策?” 太后抬眉瞧了一眼杜云彤,回答的干脆利落:“没有。” 杜云彤:“...” 感情是在这放狠话的啊。 杜云彤放下杯子,揉了揉眉心,道:“我给中原的马逐溪递了信,但他能不能来,能带多少兵来,一切都是未知。” 太后迟疑道:“姜度...与止戈?” 杜云彤轻摇头,道:“颜松云是四皇子的人,那么颜家和萧家,也是四皇子的人。” “王宏进城本就是他们算计好了的事情,在这么重要的关头,他们怎么舍得让二叔侯爷前来回援天启?” 秦钧回援的事情,她想都不敢想。 且不说秦钧有多少兵力能回援,单只说秦钧若是回援,便是把姜度置于以一人独战齐、颜、萧三家的局面。 秦钧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 姜度与姜家府兵若是全部战死了,那才是真正的回天无力了。 秦钧善战骁勇,但也不可能以一人战四州。 现在只能她们自己想办法。 把希望寄托在马逐溪和秦钧姜度身上,是不现实的。 太后沉吟片刻,闭上了眼,道:“哀家大意了。” “以天启城的驻军,能抵抗王宏十日便是极限,王宏入城,为斩草除根,把控皇权,必会放出哀家利欲熏心,毒杀君王,残害皇嗣的罪名。” 杜云彤微微一惊,道:“他不敢。” “他为什么不敢?” 杜云彤道:“陛下是您的亲儿子,皇子们更是您的孙子,王宏纵然这样说,天下人也不会相信的。” 太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慢慢道:“若是皇帝不是哀家的儿子呢?” 外面的雪似乎是止住了,寒风也觉得乏了,收了冷气,只余下雪压在树枝,树不堪重负,扑扑簇簇落下来的声音。 杜云彤有一瞬间的失神。 原本想不明白的事情,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太后除了对姜皇后所生的两位太子还算亲厚外,对于其他皇子,一直是不冷不热的。 更有甚者,如今的太子李晃,纯王李易,都比不上姜劲秋在太后心里的位置。 更别替因惹怒了太后,被太后嫁到蛮夷,发话她活一日,便不许广宁公主入大夏的广宁公主了。 太后对姜家人,可比对自己的子孙好多了。 太后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姜家人,又为何非要姜家女为后,虽说有拉拢世家之嫌,但嫁给正德帝的世家女,可不止姜皇后一个,荥泽郑氏,青州齐氏,甚至琅琊颜氏,哪一个不把女儿送给了正德帝? 太后没必要在世家女里选一个性格天真直率,根本不适合做皇后的恶人。 但若是姜家人,是太后的后人,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但转念一想,又对不上。 皇城里确实有传太后与姜度父亲的风言风语,可杜云彤觉得,年少时谁没有情窦初开的时候,太后年少倾心少年将军姜敬,也是颇为正常的事情。 再其次,以姜度的相貌来对比正德帝的相貌,虽说正德帝年龄大了,又沉迷女色,身体早就走样,远不及姜度出身将门的意气风发。 但杜云彤还是认真地觉得,抛去气度,单以相貌五官来看,正德帝的容貌也是不及姜度的。 由此可以推论,正德帝的父亲,多半也是不如姜度的父亲的。 先帝可大了太后十几岁,自古嫦娥爱少年,太后心悦姜敬,再正常不过了。 可再怎么心悦,那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如今太后孙子都有了,重孙也在眼前了,年少粉色的梦境,指不定早就忘了个七七八八,更别提甘冒天下大不为给姜敬生儿育女了。 太后纵然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作案时间啊。 蜀地离天启城那么远,太后纵然会飞,也要飞个小半月,太后权欲重,几乎次次都临朝,根本不曾消失在金銮殿。 思来想去想了半晌,杜云彤诚恳道:“王宏不去写话本,委实浪费了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太后垂眸,眼底聚起寒霜:“九五之尊眼中无父子,无纲常,无论做出什么事,也不足为奇。” “只要哀家宵想了那个位置,皇帝便不是哀家的儿子。” 杜云彤呼吸停了一瞬,杯中的茶水晃了晃,道:“四皇子诬陷您夺位?!” 不是她太过吃惊,而是这个世道对女人的压迫,让人根本就不相信,女子称帝的事情。 她当初带着母亲的棺材与父亲合离,已经是世人眼里的异类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合离,就闹得如此之大,更别提什么女子称帝了。 太后临朝多年,对大夏朝的贡献不计其数,尽管如此,也并不得世家与朝臣的心,直至今日,还会有朝臣上让她退居幕后,安享晚年的奏折。 若不是太后以雷霆手段镇压,只怕连这种局面也维持不住。 杜云彤须臾又恢复平静,道:“四皇子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想常人所不敢想,做常人所不敢做。 还别说,这种事情,世人指不定真会相信。 太后把持朝政多年是事实,擅自打杀二皇子,吓“疯”四皇子,远嫁广宁公主,“残害”皇嗣都是事实,就连刚刚凉的正德帝,若不是太后出手,正德帝指不定根本不会凉这么快,还能在前朝后宫蹦跶。 一个妇人家,做这么多事情是为什么? 如果她只是个太后,那可以称得上是瑕不掩瑜,虽然手段狠辣点,但都是为国为民,谈不上失职。 但若是她的目标是皇位,那就不一样了。 正德帝昏庸可以说是她故意养成的,残害皇嗣是为了不让有人与她争位置,她所做的一切贡献变成了收买人心,一文不值。 杜云彤有些想为四皇子李晏喝彩了。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条条,一件件,让人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太后重新抬眉,迎着杜云彤逐渐平静的目光,道:“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么多年,倒是哀家小瞧了他!” 太后随手打开贵妃塌下的金丝楠木盒子,光灿灿的皇帝衮服摆在里面,杜云彤喝茶的动作一顿,太后冷声道:“为哀家量身制作的衮服都送来了,哀家还有什么可推辞的?” 作者有话要说:广宁/齐文心:呃,娘娘不穿可以送我的 快到中秋节啦 作者君发下小福利 这两天留言的都会随机掉落小红包哒! 祝大家团团圆圆,节日快乐! 第136章 杜云彤看着金丝楠木里装着的皇帝衮服, 原本想不通的事情, 瞬间豁然开朗。 李晏的打算原本是天衣无缝的, 如果李晃不派人射杀的李昙的话。 一直左右摇摆, 随时会在身后捅人一刀的齐文心, 是四皇子李晏的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 齐文心会帮她拿阳谷三城,后来秦钧入蜀,王宏大军又赶赴阳谷时,反水帮王宏的原因。 谁势弱, 齐文心便帮谁,她不会让秦钧优势占尽, 但又不会让齐家一家独大,她让姜度秦钧与齐家自相残杀, 互相消耗,给以后李晏统一天下, 创造最完美的基础。 她想要的东西,李晏能给她, 无论是权倾天下, 还是三皇子李昙, 李晏都能给她。 因为李晏知道, 以齐文心对李昙的独占欲,是不会允许李昙重新掌政的,只要李晏设计把李昙给她, 她便有法子让李昙消失在世人视线,这样一来,王宏纵然攻入天启城,也不会考虑用李昙挡傀儡皇帝。 李昙没法用,李晃与李易更不能用,最佳的傀儡皇帝,只能是“疯”了四皇子。 不得不承认,李晏的打算确实好,只可惜,被李晃察觉到了。 所以李晃将计就计,派人射杀三皇子李昙,打乱了李晏的计划,让李晏不得不提前暴露了颜松云。 如果不是李晃从中搅合,李晏完全可以伪装到最后。 李晏也确实聪明,见李晃如此行事,便见招拆招,杀正德帝,嫁祸给太后,让世人误以为是太后有意称帝,毒杀了正德帝,只是被正德帝的心腹颜松云察觉,这才失败被囚禁。 四皇子李晏,仍是背后操作全局的那个人,直至今日,他都没有暴露,他还是那个被太后杖杀二皇子时,吓“疯”了的四皇子,暴露身份的,只有颜松云而已。 而颜松云,恰恰是正德帝的心腹,谁也不会相信,颜松云会毒杀正德帝。 若不是李晃点醒她,她也不会想到,忠烈如颜松云,竟然是四皇子李晏的人。 宫殿里的檀香冉冉升起,火炉上飘着热气,皇帝衮服安静地躺在金丝楠木的盒子里,好似一把悬在人脑袋上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结束一生的恩怨情仇。 杜云彤揉了揉眉心,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想开口问问太后的打算,但转念一想,太后此时若是有主意,竹青听到她过来,就不会表现得那么欣喜了。 太后心里说不定比她还乱。 太后之所以能掌权这么久,一是因为个人能力实在突出,接人待物让人挑不出错来,政绩又无暇可指,压得正德帝没话说。 二是占了大夏以孝治天下。 太后是正德帝的母亲,辈分上先压了一头,正德帝又不是性格特别强势的君主,想不出来法子反抗,就只能憋憋屈屈的受着。 三十年来,太后一言九鼎,或许是因为太顺了的缘故,才养成了她没有太多的危机感。 先太子李昊的离世,给她带来了不小的打击,但她从华阴回天启城之后,以雷霆手段迅速处理了,她的声望又升了一个高度。 春风得意,便难免自负大意,李晏能在她眼皮子底下伪装了这么久,未尝不是她大意的缘故。 杜云彤一声轻叹,手指离了眉心,去端桌子上的茶。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怎么去解决。 杜云彤道:“出事之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吗?” 太后眸光微闪,道:“他现在避着哀家还来不及呢,怎会轻易过来?” “倒是小七,在你来之前,想办法来见了哀家一次。” “七殿下...不,纯王殿下与娘娘说了什么?” 杜云彤抿着茶的动作一顿,迟疑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太后抬眼看了一眼杜云彤,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道:“能怎么进来?不过是硬生生闯进来的,禁卫军能难为哀家,却不敢难为他。” 杜云彤眉头微蹙,看向太后的目光闪了一下。 难为太后,却不难为七皇子李易,那便是李晏有意让太后发生“意外”,对外好解释是失败自裁了。 若事情真如李晏所安排的发展,太后庶弟杨节的府邸,也并不安全了。 看来她把府上的人送到杨节那里,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好在这个时代君主对臣子养私兵的事情卡的不算太严,朝臣们根据官位不同,可以养相应的府兵,而禁卫军们又全部被颜松云调过来守皇城,一时间分不出精力去朝臣们府上找人。 杜云彤理了理思绪,心下稍安,道:“这种情况下,娘娘一定要保重凤体。” 太后若是死了,那就是真正的死无对证了,李晏说什么,就是什么。 “哀家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 太后放下茶杯,微微欠身,手指轻抚着金丝楠木盒子里装着的皇帝衮服,语气不明道:“说起来,哀家也想知道,这皇帝衮服穿在身上,是什么样的感觉。” 杜云彤心头微动,蹙眉道:“娘娘...” 话未说完,便被太后打断了:“你来。” 太后仍低着头,尾指上带着的精致护甲挑开了衮服衣领。 衣领用孔雀金线绣着日月,再下面用银线辅以星辰,代表着肩挑日月,责任之重。 “伺候哀家穿上。” 太后垂眸道。 杜云彤握着茶杯的手指微紧,茶水一圈一圈荡开来。 “您这又是何苦?” 太后是用自己,来给他们争取时间。 争取马逐溪提兵来救,争取秦钧姜度回援。 但这样的代价是非常巨大的,有死无生,皇帝衮服一旦穿上了,那便是坐定了谋权夺位的罪名了。 杜云彤轻声劝着,太后眸色深了深,道:“哀家老了,这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太后站起身,脱下手上带的护甲与镯子,放在桌上,抬起手,拆下了凤簪步摇。 青丝与白发散开来,岁月的流转悄悄爬上她的额头眉梢。 杜云彤无法,只得上前帮忙。 太后是一个决定了,便一定会去做的人,谁也劝阻不了。 她说再多,于太后而言,不过是聒噪而已,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体体面面送太后一程。 殿里的宫灯明明暗暗,殿外的风声依旧喧嚣,杜云彤立在太后身旁,看着换好皇帝衮服的太后。 太后执政多年,身上带着久居高位的上位者的威严,与衮服相得益彰,珠帘垂下,遮挡着她不再年轻的面容,只能依稀看到,她凌厉上挑的凤目、 这身皇帝衮服,比杜云彤想象中的更为适合。 看布料与针脚,不像是临时赶工的,更像是准备许久了,只为这一天的到来。 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四皇子李晏便料到有今天了,所以他一早便准备好了,请太后入瓮。 杜云彤垂眸,觉得眼睛有些热。 这个执掌了大夏朝三十多年岁月的女人,终究走到了权利的尽头。 纵然死,她也要死的轰轰烈烈,体体面面。 熏香炉里的檀香似乎已经燃尽了,殿里只剩下极淡极淡的香味,和着烧得暖暖的火炉,无端地让人有些困意。 太后从镜中撇到杜云彤垂眉,便道:“哀家给你一个东西,你要好好保护它,等哀家归天之后,再拿与世人看。” 杜云彤点点头,道:“必不辜负娘娘重托。” 能让太后这般郑重其重交代的东西,必然是极其重要的。 太后俯身,伸手按下藏在铜镜旁边的机关。 只听一声脆响,原本是镶在墙上的镜子忽然四分五裂,镜面向周围散去,露出藏在镜面后面的小匣子。 太后大开小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截明黄圣旨,交到杜云彤手里,肃声道:“哀家不死,你还还给哀家,哀家死了,你才能把它公众于世,知道吗?” 杜云彤重重点头,从太后手里接过圣旨。 把圣旨交给杜云彤后,太后关上机关,镜子恢复正常,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太后走到贵妃榻前,一甩宽大衣袖,正襟危坐,道:“去吧。” “告诉他,哀家不给的东西,不要抢。” “若是不然,黄泉路上,别怪哀家心狠。” 寒风刮起厚厚的积雪,杜云彤从清宁殿走出。 大氅已经被竹青细细烘干,给她系在肩上,寻羽挑起厚厚的挡风帘子,回眸看了一眼杜云彤,道:“姑娘,走吧。” 杜云彤点头,跟着寻羽走出殿门。 竹青立在杜云彤身后,看着眉目清秀的寻羽,张口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两手交叠的位置,骨节微微泛白。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这么久,世界被染成一团雪白,屋檐上垂下长长的冰节,几乎快要堆到地上。 殿门到宫门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清理出一条小路,大理石裸露出来,干干净净的,只是略有些湿,比来的时候的雪地好走多了。 杜云彤扫了一眼周围的暗卫,他们的脸红红的,护手的位置带着点雪粒子,大抵是刚才清理道路时留下的。 “谢谢你们。” 杜云彤轻声道。 风声又起,卷起雪花,寻羽目视前方,每一步走得极稳。 杜云彤回头看了,殿里的门窗已经关上了,那个曾经威震四海的太后,如今孤独地坐在殿里,等待着命运的来临。 怀里的圣旨渐渐被体温暖热,杜云彤收回了目光。 太后既然交给她这个东西,想来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情景的,太后只是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四皇子。 可不是四皇子,也会有其他人,在太后坐上摄政的位置后,她的结果,就已经书写好了。 一好一坏,如今的结果,是坏的那个。 太后既然已经做了选择,那她也只能尊重太后的抉择,她如今的命运,是把太后交给她的圣旨安全带离皇城。 寒风有些冷,杜云彤紧了紧衣袖,微微抬头,便看见红色的宫门半开着,描金扇尾在红与白的颜色中显得格外亮眼,杜云彤眉头微动,加快了脚步。 是李晃的扇子。 李晃过来了? 是了,李晃必须过来的,他不过来,四皇子李晏布下的局便没办法破解。 李晃一早便看出了李晏的布局,想来已经有了破局法子。 迈过高高的门槛,一身太子戎装的李晃印入眼眶。 雪已经停了,仍有小内侍立在他身后撑着伞,伞边上有淡金色的流苏,在雪地里格外晃眼。 而他的周围,却是一个禁卫军也无。 杜云彤环视四周,禁卫军们远远地立在清宁宫牌匾下,并没有跟过来。 想来是李晃用了什么手段把他们留在那里的。 李晃眉眼带笑,道:“妹妹总算出来了,让孤好等。” 杜云彤见礼,开门见山道:“如今这种局势,殿下有什么好法子?” “等。” “等?” “对。” 李晃眉梢微挑,道:“孤能做的,可是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便都交给妹妹,所以就只剩等了。” 杜云彤:“...” 这个李晃,天生就有让人暴跳如雷的本事。 深呼吸一口气,杜云彤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因出了殿,风声越来越清晰,刮得人耳朵都是疼的。 寒风冷冽中,李晃笑容若三月的暖阳,又带着三月的桃花:“妹妹,我们的皇城,是建立在龙首山上的。” 恍惚中,杜云彤好像明白了什么。 脚下的砖块,眼前的琉璃瓦,远处的楼台亭阁,似乎都变得渺小起来,汇聚成地图,清晰地立在杜云彤眼前。 禹王立国,启后治世,丈量了无数个名山大川后,最终把大夏的皇城建立在龙首山上,以五行八卦为图,星宿神兽相佐,要大夏朝万世永昌。 皇城建成之后,连绵数里,巍峨高.耸,易守难攻。 饶是这样,启后仍担心有朝一日,叛军会攻入皇城,而易守难攻的皇城,也就成了天家的天然坟墓,衡量之后,在皇城边,龙首山上,建立了一个供大夏兵士快速进入的皇城回援天家的通道。 不过这些都是传说,并不可信。 杜云彤刚穿越的时候,不是没有坐着马车满天启城溜达,若真是有那个通道,她早就该发现了,而不是到现在,都觉得皇城是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大铁桶。 再说了,大夏朝已经经历千年了,争斗宫变上演了无数次,如果真有那个通道,天家皇子们大可从那里逃脱,而不是活活困死在皇城。 杜云彤一直是这样想的,直到今日,李晃又提及龙首山。 杜云彤终于想起,龙首山上,有一条不亚于天险剑阁的险道,年久失修,早就被荒废了。 “如果我记得没错,那条道,是通往玄武门的。” “不错。” 李晃眼底有几分赞许,道:“不过呢,玄武门有重兵把守,险道极险,只需派几个人,就能把那完全封死。” “不可能有人能从玄武门过来。” 杜云彤脸色微白,李晃眼底又多了几分笑意:“哎,先别气馁,等孤说完。” 李晃俯下身,凑在杜云彤耳畔,眼底笑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冰冷,低声道:“险道处,有通往内城的密道。” 杜云彤瞳孔微微收缩,李晃继续道:“旁人或许不知,但秦止戈,和孤的那个好妹妹,是知晓的。” “但他们不会过来的!” 杜云彤眼底的火苗归于平静,斩钉截铁道:“青州、兰陵、琅琊,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李晃站直身,桃花眼里又恢复了笑意,道:“旁人会不会来孤不知道,但你在这里,秦止戈,一定会来的。” 杜云彤呼吸微紧,李晃刷地一下打开了折扇,笑眯眯道:“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神勇如秦止戈,也是如此。” 李晃的话说的直白,杜云彤俏脸微红,李晃施施然地向杜云彤拱拱手,道:“妹妹,孤的性命,便全拜托你了。” 风声喧嚣,远处似乎有马蹄声传来,杜云彤微微蹙眉,李晃回头瞧去。 这个时候,还有人在半尺厚的雪地里骑马? 马术当真可以。 白晃晃的雪地里,一袭烈裳如火,不顾一切奔驰过来。 “秋儿?!” 杜云彤惊呼出声,李晃挑了挑眉:“哟,又来一个不怕死的。” 李晃看了一眼杜云彤,勾了勾嘴角,道:“妹妹,接下来便看你的了,用什么法子,拖到援军来助。” 姜劲秋的身影越来越近,杜云彤深呼吸一口气,慢慢道:“我知道了,必不负太子殿下所托。” 她必须想出办法,破了如今的困局。 与此同时,皑皑雪地里,马逐溪裹紧了披在盔甲外面的棉衣,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行驶着,马逐溪对手和着气,巡视着衣甲鲜明的募兵,清清嗓子,朗声道:“乡亲们,加把劲,天启城就在前面了,等到了天启城,咱们在天启城过个年!” 募兵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嘞!” 马逐溪抬眉看向天启城的方向,又道:“咱们再快点。” 若是晚了,王宏拿下了天启城,那么一切都完了。 他的信仰,他心上的姑娘,都在那里。 而他,是她们唯一的指望。 秦钧与姜度在与青州兵作战,根本抽不开身,她们能依靠,便是他从中原之地临时拼凑的几万民兵。 说起来,都怪他没有把杜云彤的话放在心上,认为中原之地百废待兴,努力发展经济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哪曾想,不过几年,天启城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想到这,马逐溪有些懊恼。 是了,他只知道安民,却不通政治,终究还是应了杜云彤的那句话:莫犯书生意气。 寒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马逐溪闭了闭眼,努力辨别着方向。 他现在只能祈求,他带的这些民兵,能够镇得住王宏,与皇城中的禁卫军里应外合,将王宏击退。 至于秦钧姜度会不会回援,他完全是不敢想。 但让马逐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所希望的援军,戍守皇城的禁卫军,早就已经反了。 .... 被杜云彤马逐溪都不曾报以希望的秦钧姜度,注定又让他们失望了—— “三千。” 秦钧手指地图,眸色深沉:“本侯只需三千兵力,便能拯救天启于水火。” 姜度剑眉深皱,沉声道:“不可。” “王宏此去天启,带了足足二十万兵马,你以三千对阵二十万,无疑是自寻死路。” “我分你十万兵,你只需吸引王宏主意便可,无需与他交战,等我拿下青州之后,便增援天启,到那时,在与王宏决一死战不迟。” 营帐里,烛火昏黄,广宁公主捧着小暖炉,笑了一下,柔声对姜度道:“少府又忘了,定北侯最擅长的,便是千里奔袭,以少胜多。” “更何况,你若是分了十万兵给侯爷,又如何抵挡青州的千军万马?姜源远在琅琊,与颜氏一族作战,不可能增兵青州的。” 广宁公主将姜度劝说出蜀之后,便北上来找姜度,至于姜源,则被她留在了琅琊。 她把姜源留在琅琊,为的是替姜劲秋报仇,顺带着帮兄长李易清除异己。 火光跳跃,印在众人脸上,秦钧又道:“三千即可。” 正德帝崩逝,皇城禁卫军困守皇城的消息被封锁得极其严密,他们并不知晓,他们以为的友军,早就成为了敌军。 “禁卫军只忠于陛下,不听从任何人的指派,本侯只需抵达皇城,便能配合陛下,号令禁卫军。” 秦钧的目光扫了一眼姜度,道:“根本无需过多兵力。” 姜度沉吟片刻,问道:“王宏围困天启城,你如何越过王宏,直接进入皇城?” 秦钧从来不是一个特别有耐心的人,耐着性子跟姜度说了这么多,一是因为杜云彤的原因,而是敬佩姜度为人,但再怎么敬佩,也抵不过本性难移。 “本侯自有办法,少府无需担心。” 秦钧说完这句话,便准备出营点兵了。 都是杜云彤的缘故,但他行事不得不谨慎,不能对姜度摆脸色,作战又要听从姜度的意见,当真能把人憋屈死。 这事放在以前,他根本无需与任何人商量,只需直接做便是。 但,谁叫姜度是杜云彤的二叔? 活该他耐着性子压着脾气跟姜度好声好气商量。 秦钧心里憋屈得要死,偏脸上还不能有丝毫表露,拱拱手,对姜度道:“天色已晚,少府早些休息。” 秦钧说完这句话,目光又撇到了站在姜度身后,身披着狐皮大氅,手里捧着小暖炉的广宁公主。 不成体统。 军营里哪里是女子能呆的地方? 尤其是这个浑身上下满是心眼的广宁公主? 怎么瞧怎么碍眼。 若是杜云彤来了,那才可以呆一呆,他护得住她,又能带她赏美景,至于广宁公主,还是哪凉快哪里呆着吧。 秦钧眉头微蹙,声音有些冷:“公主若无事,还是尽早回蜀地。” 姜家人不计较量两位太子的事情,那是因为姜家人心胸宽广,但他心里狭抑得很,他计较。 他看到广宁公主,就想起早死的两位太子,若是李昊李昱活着一个,他就不至于这么劳心劳神了。 他只需要把仗打好,其他的事情都不需要他来操心,哪像现在,三天两头后院起火。 广宁公主浅浅一笑,道:“多谢侯爷挂牵,本宫想回了,自然会回的。” 广宁公主不愿回去,秦钧也不多说,冷哼一声,出了营帐。 寒风涌入营帐,烛火晃了晃,姜度目送秦钧出去,收回目光,抬头看着天启城地形图。 至于身后亭亭而立我见犹怜的广宁公主,他却是一个眼神也不曾给。 广宁公主看了一眼姜度,走上前去,伸出手指,虚点着地图,甜甜一笑,道:“少府无需担心,侯爷有法子进皇城的。” “倒是少府,要仔细想想,如何将侯爷回援天启城的事情瞒下来。” “少府的兵力并不足以与青州兵正面开战,这些时日,若无侯爷神勇,只怕我们未必能拿得下那么多的城池。侯爷回援天启的消息一旦泄露,青州兵必会来攻。” 广宁公主抬头看着面前清俊男子,轻声道:“青州兵数倍于我们,少府,你有何打算?” 第137章 番外-杜姑娘(三观炸裂,慎点!!) 杜姑娘番外 午后的阳光越发热烈, 隔着噪杂乱军声音, 杜姑娘看着一身黑甲的男子骑在战马上, 神情桀骜而不驯。 男子紧紧抿着的薄唇轻启,俊美英武的面容后,说出来的话却是与那无俦的面容十分不衬。 沙哑的像是利剑划过岩石,激得人的头发丝儿都在打着寒颤。 可她这一辈子, 赤着脚在刀尖上起舞, 见惯了殷红的血,和累累的白骨, 再怎样险象环生,血腥狰狞的画面, 她心里也没甚波澜了。 杜姑娘收回了目光,斯条慢理地对着镜子描画着长眉。 她知道自己长得极美, 百般难以描画,无数人为她倾倒, 双手将心奉上。 但是在之前,她的美,是负担, 是灾祸, 是造成她成为世人口中祸世妖妃的元凶。 杜姑娘揽镜轻笑,眼底映着日光。 妖妃便妖妃罢。 世人如何看她, 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过得随性开心就好。 面前的男子叫秦钧,是大夏朝最后一个屏障,也是最后一个指望。 认真算起来, 她与秦钧也算宿敌了,她想毁了天下,秦钧想力挽狂澜,针锋相对,明争暗斗了数十年。 她曾布下了无数次的天罗地网,但都被秦钧逃脱了。 秦钧如一棵定海神针般,以一人之力支撑着风雨飘摇中的大夏,牢牢地阻断了她的路。 而如今,更是要亲手送她归西。 恨秦钧吗?不恨的。 那么多年了,爱恨都已经消磨完了,余下的,只剩求而不得后的剑走偏锋。 她原本所求,不过亲人健在,幼弟环膝玩闹,什么侯门嫡女,于她来讲,不过一个代号而已。 她只想做母亲的乖女儿,弟弟的好姐姐。 如果可以,她希望上天再赐她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夫妻和顺,亲人安在,是她最大的心愿。 那个少年啊,最好有着与姜度一般的剑眉星目。 她偷偷翻看过母压箱底的东西,半块玉珏,一张小像,记载着母亲痴心错付的一场荒唐。 她没有见过姜度本人,但她见过姜度的长姐姜皇后,也见过姜度的小像,通过这些,她能想象出姜度的模样。 姜度必然是极其清俊的,有着出身世家的矜贵风雅,又有着沙场饮血的英气勃发,与她见过的少年郎都不一样,是世间最完美的男子。 可她最欣赏的,不是这些,是姜度对母亲的痴心。 在母亲嫁给父亲之后的这么多年,姜度仍然孑然一身,不肯成家。 她时常会想,如果当初是姜度娶了母亲,那母亲的日子,幼弟的日子,甚至她的日子,会不会都不会像现在这般难过。 母亲不会绝望离世,幼弟不会被人推入池塘溺死,而她,也会有枝可依,再不用颠沛流离。 姜度那般深爱着母亲,必然是不会舍得让母亲受半分委屈的。 只可惜,太后的懿旨一张,生生斩断了两个痴情.人。 自此之后,烛火清冷,孤枕难眠至天亮。 杜姑娘心疼母亲,也心疼姜度,以至于她希望她以后的夫君,是姜度这个样子的,当然了,结局一定要好好的,她才不要跟相爱之人擦肩而过,嫁做他人妇。 可就连这么卑微渺小的愿望,都是一种奢求。 太子谋逆,身为太子的老师兼岳父的许相难辞其咎,一家老小,被斩于菜市场。 鲜血染红了大街,雨水倾盆而下,冲刷得掉血迹,却冲刷不了冤屈。 生平第一次,杜姑娘对龙椅之上的帝王有了质疑。 太子李昊敦厚淳孝,上至朝野,下至万民,无不交口称赞,只待正德帝一日驾鹤西去,李昊便是大夏朝的新的君王,完全没必要去冒着谋逆骂名弑君登基。 但是非功过,岂是她一个闺阁女儿可以议论的? 太子李昊谋逆,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得非议。 太子死了,外祖父也死了,弟弟的失足落水,成了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棵稻草。 她想尽了一切办法,也只能看着母亲日渐消瘦,面容灰败。 临死之前,母亲把她叫到床榻,给了她半块玉珏,让她在侯府等姜度。 说姜度念在往日情分上,会保她余生无虞。 至于那张小像,母亲挣扎着起身,消瘦的手指微微颤着,轻轻放在火炉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像被火舔着,化为灰烬。 火苗在母亲眼底慢慢消失,母亲慢慢合上了眼,纤细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她伏在床畔,紧紧握着半块玉珏,哭到不能自己。 母亲说老夫人不可信,小吕氏亦要防备,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她们要了便要了,给她们也无妨。 母亲说侯夫人的位置,原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小吕氏要拿,那便拿走,叫她不要与小吕氏起冲突。 世间从来便是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 小吕氏想要的,一并都给了她吧。 母亲还说,让她什么都不要做,只需等待姜度便是,姜度会带她离开,护她余生无虞。 她信了,母亲说的话,她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 小吕氏如愿以偿成了侯夫人,下一个,便是要收拾她这个前侯夫人留下的嫡长女。 万贯嫁妆都给了小吕氏,也保不得她的性命。 小吕氏要把她许配给自己吃喝嫖赌的纨绔侄子,这是要把她往死路里逼。 夜深人静,她剪去长长指甲,从侯府高高的围墙跃下。 她想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遇到姜度,姜度会带她离开,会给她撑起一片蓝天。 母亲说过的话,她一直都是深信不疑的。 她是活下去了,只是活下去的代价有些大,她被卖进了销金窟,成为无数个倚门卖俏的其中一个。 可她还要等姜度,她不能把自己弄得这般不堪,老鸨惩治人的方法有千万种,种种让人求死不能。 夜半无人时,她环抱着膝盖,躲藏在房间一角,微微抬起脸,泪水从她苍白的脸上无声滑落。 窗外的阳光是那般的明亮温暖。 却始终都照不进她的屋子来。 她想去打听姜度的消息,但她连屋子的门都出不去,与世隔绝,她是被孤立遗弃的存在。 每每这时,她便紧紧攥着母亲留给她的半块玉珏。 这块玉珏她藏得严实,不曾被老鸨收走,她靠着玉珏,撑过了看不到未来的销金窟的生活。 终有一日,紧闭的房门被打开,华服男子将她带离了销金窟。 熬过了一段黑暗,光明总会到来,原来,她还不曾被世界所遗忘。 她祈求华服男子,求他把她送到姜度身边,华服男子说好,让丫鬟带着她梳洗完毕后,送她坐上了软轿。 她终于要见到姜度了。 那个曾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男子。 姜度必然是英武不凡的,有着武人特有的意气风发,与出身于世家的矜贵清俊。 无论受到多少磨难与侮辱,只要能见到他,只要他带她走,那么一切,她都能接受,都能熬过来。 那些艰难求生的日子里,姜度是她心底唯一的慰际,她深信,只要见到姜度,姜度必然会如天神一般,将她带离水火之中,妥帖安抚她的余生。 轿帘被小丫鬟轻轻掀起,她来到花团锦簇中. 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她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这与她想象中的不同,姜度并不是一个沉湎女色的人,姜度也不喜欢花草,平生最爱的,是蜀地萧萧而立的竹林。 这不是姜度的地方。 “姜度呢?” 杜姑娘问。 小丫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姑娘可是糊涂了?这是东宫太子所,姜少府远在蜀地呢,怎会在这?” 杜姑娘脸色微变,推开丫鬟,想要往院子外走:“不,我不是来这的,我要去找姜度——” “你找孤的舅舅作甚?” 垂花门下,太子李昱迎风而立,剑眉星目里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戾气,问道。 她娘转过脸,戾气桀骜的少年微微怔了怔。 逆着光,她有些看不清李昱的表情,只看到李昱一步步走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阳光。 李昱捏着她的下巴,轻眯着眼睛,道:“你跟孤的舅舅很熟?” “不。” 杜姑娘轻摇头:“我从未见过他。” 李昱的力气很大,离得又近,喷出来的热气拂在她脸上,杜姑娘不自然地避了避。 先太子李昊是相府的女婿,她的姨丈,有着这一层关系,她年幼时,也曾见过跟在李昊后面的李昱。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李昱还只是一个爱捣蛋的小皇子,抓起她的珠花便跑,她跟在后面累弯了腰。 时光匆匆流逝,先太子李昊早已成了过去,如今坐在东宫位置的,是五皇子李昱。 调皮捣蛋的男孩长大成人,稚嫩变成了敏.感多疑,曾经年幼偶尔聚在一起的玩伴,也记不起了面容。 “我是...” 杜姑娘缓缓抬眉,秋水似的眼睛对上了李昱的星眸。 那眸子陌生得很,全然不是她记忆里活泼调皮的男孩。 杜姑娘的呼吸停了一瞬。 是了,李昱是不认识她的,李昱认识的是承恩侯府的大小姐,许相的外孙女杜云彤,她不是,她是出身销金窟的窑姐儿,承恩侯府的大小姐杜云彤已经死了,在侯夫人许如清死后没多久,她就死了。 被杜砚葬在了许如清坟边。 杜姑娘垂眸,道:“我是,听说过姜少府的名字。” 她不能让李昱知道她的身份,她可以不顾及杜家的脸面,让世人知晓杜家的嫡长女被卖进了青.楼,可是她要顾忌被冤死的外祖父。 外祖父一身傲骨,她怎能败坏许家的名声? 她什么也不能说。 或许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李昱在提起姜度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熟稔与亲密,更多的是不耐和反感。 不应该是这样,姜度不是李昱的亲舅舅吗? 她被关在销金窟里太多年,外界发生了何事,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先太子李昊死后,正德帝立了姜后所生的五皇子李昱为太子,而李昱娶的太子妃,也是出身于蜀地姜家的女子。 这般亲厚的关系,李昱居然会对姜度不耐,甚至反感? 杜姑娘有些慌,小心翼翼地抬眉,打量着李昱。 剑眉星目的少年脸色骤变,斜睥着她的眼底满是寒霜,道:“在孤的宫殿里,孤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一切!” 李昱话音刚落,杜姑娘便觉得自己身体猛然一轻——却是李昱将她拦腰抱起,直往寝宫而去。 撕裂般的疼痛又把她带入黑暗。 在这里,姜度是不能提及的存在,甚至就连姜字,下人们也不敢言及。 李昱喜怒无常,阴郁又多变,没有人敢违逆他的意思。 或许老天总是公平的,在打破希望的同时,又会给人别的期许——她的模样实在生的好,李昱对她还算不错,一连数日,都歇在她这里。 让东宫太子妃,成为了一个摆设。 有时候杜姑娘也会想,左右已经成了李昱的侍妾之一,相比于其他人,李昱对她有着三分的好意,不若收了找姜度的心,好好地跟在李昱身旁过日子。 李昱是太子,以后大夏朝的君主,跟着李昱,总比活在暗不见天日的青.楼强。 道理她都懂,但她还是想去找姜度。 她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她就想见见,母亲曾说过的,能护她余生无虞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更想见见,姜度是否与她想象中的一样,有着清俊的面容,英气的眉眼。 可是姜度的名字,在东宫是不能被提起的,她想找姜度,太难太难了。 事情的转机出在正德帝的千秋上。 太子妃是个摆设,李昱从不肯去她房里过夜,故而太子妃不曾为李昱生下一儿半女,而李昱的其他侍妾虽然受宠,但肚子里也不曾有什么动静,她肚子里的这一个,是李昱唯一的孩子。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在正德帝的千秋宴上,李昱带上了她。 杜姑娘面容平静,心却跳成鼓点。 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唯一见到姜度的机会。 在千秋宴上,杜姑娘寸步不离跟在太子妃身后。 太子妃是姜度的侄女,名唤姜劲秋。 或许是因为并不受李昱的宠爱,她有着三分英气的眼睛永远空空的,看着四角的天空,神情不悲不喜,只有在练剑习武的时候,眼底才会有一点星彩。 李昱不喜姜度,姜度也不曾来过东宫,可太子妃终究是他的侄女,好不容易能凑在一起,姜度必然会想办法来见她的。 杜姑娘这样想着,把太子妃盯得更紧了。 杜姑娘终于见到了姜度,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梦境的人物。 他如她想象中的一般清俊无双,微风拂动着他高高束起的发,他眼底的星辰只看着与他并肩而立的太子妃。 离得有点远,杜姑娘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薄薄的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劝太子妃。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太子妃粗暴地打断了,太子妃的声音尖锐,顺着夜风飘入杜云彤耳朵里:“他还小?!定北侯十二岁时已经名扬天下了!” 这不是杜姑娘第一次从太子妃处听到定北侯的名字了。 “二叔,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足够听你的话了,你还想要我做什么?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是要我死,还是要我生不如死?!” 杜姑娘站在粗壮的柳树后,忽而觉得,太子妃的眼神空洞,似乎并不是因为李昱不爱她。 太子妃在乎的,从来不是李昱爱不爱她。 月色清冷如水,姜度良久没有说话,半晌后,姜度终于开口。 清朗的声音传来,杜姑娘终于听到姜度的声音:“你是姜家女。” 短短五个字,说的隐忍而悲伤。 空气仿佛陷入了凝滞,杜姑娘看到太子妃的手高高举起,定格在半空。 那一巴掌打得又狠又急,姜度的脸偏到一边,嘴角似乎有血迹溢出。 太子妃声嘶力竭:“所以这就是我活该被作践的理由吗?” “我宁愿死在战场上!” 夜风起吹动着池里冰冷的水,层层涟波荡起,太子妃道:“姜仲意,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以后,永远永远不要再来找我!” 太子妃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中。 杜姑娘从树后缓缓走出,抬起手,把帕子递到姜度面前。 姜度的脸仍偏着,巴掌印清晰可见。 “擦擦吧,流血了。” 杜姑娘轻声道。 借着月光,杜姑娘清楚地看到,姜度在听到她声音时,微微收缩的瞳孔。 姜度的脸一点一点移了过来,眸子如星辰漫天,和着满池秋水,震惊堆满了眼底。 “清...” 话只说了半截,久经沙场的将军便闭了嘴,眼底的震惊慢慢归于平静,淡漠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杜姑娘淡淡一笑,低头接下常年戴在身上的半块玉珏,放在掌心,托在姜度眼前,道:“我娘是许如清,她要我等你。” “她说你会带我离开,我没有等到你,所以只好找你。” 杜姑娘眸光微转,有温热的东西从脸上滑落,头抬得久了,有些酸,但她仍是倔强地抬起头,问:“你会带我走吗?” 夜风吹散了月亮旁边的云,皎皎的月色洒在大地,如同碎了一地的玉屑般。 时隔多年,杜姑娘依旧能记起那晚的月,那晚的风,以及姜度说话时,温热气息扑在她脸上的温度。 她终究还是没有等来姜度,如同多年前的母亲一般,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永远不会归来,错过的花期只能斩落在地,化为泥土。 后来呢? 后来她对着月色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玉珏被她狠狠掷在池里,她走得比太子妃还要坚定决绝。 她怀的孩子不曾生下,她成了李昱最为宠爱的侍妾,在三月落花纷纷的季节,她迎风起舞,她成了正德帝的人。 皇子夺嫡本就残酷异常,各个皇子争先恐后算计着那个位置,正德帝身为一国君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恐惧着。 她便去做正德帝手里的一把刀,将那些不尊正德帝的人一一剪除,她声名狼藉,但也终于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利。 她开始报复,报复那些曾经带给她黑暗的人。 承恩侯府满门抄斩怎么够呢? 听说世界上有一种酷刑叫凌迟,她就坐在软轿里,轻轻挑开轿帘,看殷红的鲜血蜿蜒成画。 那可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原本该夜深人静的时辰,太极宫却灯火通明,正德帝眼上蒙着绸缎,笑着唤着美人。 杜姑娘手持团扇,斜倚在贵妇榻上,淡淡笑着,周围的小宫女貌美如花,陪着正德帝夜以继日地闹着。 姜度在此时却突然到来,出手如闪电,周围的喧闹声扎然而止,众人昏昏入睡,姜度慢慢转过身,眉目如旧。 杜姑娘团扇半掩面,道:“姜少府好雅兴,既然来了,便喝一杯罢。” 她笃定姜度一定不会喝。 她那么狠,又那么毒。 姜度身披月色,却面若寒霜,一声杜姑娘,唤得疏离又清冷。 “本宫闹够了,不若送少府一份大礼吧。” 杜姑娘放下团扇,拉开抽屉,拿出安静躺在里面的精致小匕首,剑柄上红宝石鲜艳欲滴,如一抹血痕般。 杜姑娘把匕首横在自己脖颈,抬眉迎着姜度的目光。 今夜的月好美,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杜姑娘声音轻颤,道:“我...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你。” 姜度瞳孔骤然收缩,电石火光间,已来到她面前,隔着薄薄布料握着她的手腕。 杜姑娘垂眸,冰冷的大理石石砖映着月色。 手指轻动,按上了剑柄上的红宝石,袅袅云雾飘起来,姜度的身影晃了晃。 杜姑娘轻轻挣开姜度的手,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姜度,声音冰冷:“姜少府,被人骗的滋味,如何?” 手持匕首,她眼眨也不眨地把姜度右手斩去,道:“你想守护的这个大夏,本宫要了。” 虚汗从姜度额上落下,姜度的眸子却明亮异常,看着她,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 那双眼睛实在太明亮,仿佛能照进她心里所有黑暗的地方。 她俯下身,手指轻抚着姜度的眼睛,轻声低喃:“这般漂亮的眼睛,不若送给本宫吧?” 她随手剜去那双比星辰还要璀璨的眼睛,鲜血染红了她的衣服与手指,她看着掌心的殷红一片,温柔地把脸贴在姜度满是汗水的脸上,依恋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你看,你现在不就来了吗?” 她想要的东西,终究还是得到了。 她还是等到了姜度,哪怕姜度是来杀她的。 她把姜度关了起来,关在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可是姜度啊,瞎了眼睛,断了手,还是不死心,仍想要逃跑。 她没办法,便把姜度的手脚都砍了。 姜度从不肯骂她,也不曾怨过她,偶尔有一次,姜度问她,是不是恨她,她轻摇头,说不恨。 她只是恨自己,当初那个软弱可欺,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自己。 后来她杀了无数人,彻底坐实了祸国奸妃的罪名,只余下一个在北地抗击赤狄的定北侯,她设下了天罗地网,等着秦钧来投。 杀了秦钧之后,这个大夏便真的完了。 只是可惜,她还是低估了秦钧的实力,让秦钧以百骑人冲到了皇城。 秦钧来的时候,她正对着镜子描眉,姜度就在屏风后。 她一边描眉,一边问姜度:“本宫美吗?” 忽而想起,姜度已经瞎了,她便笑了一下,眸光往屏风处瞥了一眼,道:“本宫差点忘了,你已经看不到了。” 屏风后的男子的发冠是她细心梳的,一丝不苟,一如初见时的模样,极其清俊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白纱,遮去了空洞的眼睛,只显得脸色过于苍白。 杜姑娘一手托腮,温声道:“你这个模样,倒比拈弓搭箭顺眼多了。” 噪杂声不绝于耳,杜姑娘收回目光,对着镜子,开始专注地描着眉。 最后乱军冲入她的宫殿,一身黑甲的秦钧骑马而来,神情桀骜又不逊。 原来这就是秦钧。 太子妃心心念了多年的人。 李昱死后,太子妃没了踪迹,有人告诉她,太子妃去了北地,也有人告诉她,太子妃回了蜀地。 纷纷扰扰,如大梦一场,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 利剑刺入她的身体,她眉梢轻挑,声音轻蔑:“世人从不肯放过本宫,还好,本宫亦不曾放过世人。” 她最初的愿望,不过亲人健在,清俊且英气的少年打马而来,折花相视一笑。 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听到秦钧沙哑的声音:“本侯全族人,因陛下战死沙场。” “但,本侯的恨,只给该恨之人。” “是么?” 杜姑娘浅浅一笑,慢慢合上眼。 屋里有重物倒塌的声音,恍惚中有什么在轻抚着她的脸,久不曾说话的声音晦暗沙哑,早不复当年的清朗。 杜姑娘吃力睁开眼,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她眼底。 记忆的闸门被打开,错位的世界归于原位,她终于看到,青竹萧萧,少年如玉。 作者有话要说:杜姑娘:不用原谅我 我爱极了现在的自己 第138章 大结局! 大结局 姜劲秋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银枪随手斜挂在肩上, 枪尖在雪地上拖出一条锋利的线条,姜劲秋一把抱住了哭笑不得看着她的杜云彤。 “轻点...咳咳。” 怀里的女子声音有点闷,姜劲秋连忙松了手。 “你的盔甲...要硌死我了。” 杜云彤道。 “你还说呢, 怎么你自己回来了?你不该回来的, 又拿李昙去换我, 傻不傻?” 雪地里白茫茫的一片,姜劲秋的眼眶有些热:“姜家儿女, 最不值钱的就是命了。” 这是所有身为姜家儿女的自觉,他们随时都可以为大夏朝奉献生命。 那日青州兵涌入阳谷城, 她战到周围只剩自己。 手里的银枪不知杀了多少个人,视线所及全是殷红一片。 但青州兵却像杀不完一样, 源源不断登上城墙。 她那时候想,她大概再也回不到蜀地了,残阳似血的阳谷城,是她眼底最后的绝景。 后来痛感袭来,眼底血雾加深,迅速凝成黑色, 她倒在城墙上, 意识不知。 醒来时, 她成了王宏被关在房里的俘虏。 姜家人从无俘虏, 她是第一个。 为了不堕姜家威名,姜劲秋选择死亡。 王宏是被她每日换着法子的自杀的行为闹得不胜其烦,便给她用了安神香, 香燃即倒,姜劲秋连死都没办法死。 姜劲秋再度醒来,是在杨节府上。 杜云彤用李昙和开天启城门,换了她的生命。 知道消息的一刹那,姜劲秋静坐床榻,久久无语。 原来她的性命在别人眼里,是那么重要。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姜劲秋从床上起身,换上了盔甲。 以前她总觉得那句话好笑得很,如今,她不觉得好笑了——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看着被包裹成一团的杜云彤,姜劲秋笑了一下,道:“我曾经以为,一旦出蜀,便再也不会活着回去了。” “呸呸呸!” 杜云彤道:“说什么傻话,最宝贵的是生命,别的没了,还能再拿回来,命没了,就是什么都没了。” 杜云彤戳着她的额头,絮絮叨叨道:“你这种思想不好,都怪二叔,自己是个执拗性子,也把你带成这样。以后可千万不能这样想,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明白不?” 李晃立在一旁,手里摇着描金扇,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什么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女人的戏,也挺好看的。 “正巧,你来了,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旁人来做,我总是不放心。” 杜云彤笑着捻去姜劲秋束冠上的雪花,道。 姜劲秋甩甩头,原本结成霜花的雪尽皆落下,问道:“什么事?” “他。”杜云彤指了指身旁的李晃,道。 李晃眉梢微挑,桃花眼里有着戏谑笑意,手上的描金扇送着凉风,道:“怎么?” 杜云彤道:“还有七皇子,送他们出皇城。” 李晃扇着扇子的动作一顿,姜劲秋蹙眉道:“那你呢?” “我留下来。” “不行!” 战甲在雪中越发冰冷,姜劲秋手握成拳,斩钉截铁道:“要走一起走。” “王宏那么恨你,一旦天启城破,他绝不会留你性命,让我抛下你,我做不到。” 王宏为掩人耳目,把她关在自己住的房间的隔壁,人来人往,她总能听到,青州兵咬牙切齿说将杜云彤碎尸万段的话。 王宏是睥睨沙场的老将,鲜少有败绩,但在阳谷城的那一战,却是将他多年征战的战绩与名声全部抹杀。 那一战败得太惨了,足以成为大夏朝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 什么驰骋沙场数十年,什么青州之地百年来最强之将,不过尔尔。 他不杀杜云彤,怎能消除他心中的恨意? 只能杀了杜云彤,他才算挽回一点颜面,用战绩来告诉世人,阳谷城的那一场败绩,不过是他大意轻敌罢了,算不得什么。 你看,杜云彤不还是死在了他手里,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姜劲秋担忧地看着杜云彤,道:“我带你一起走。” 杜云彤轻摇着头,道:“我要是走了,天启城便是四皇子李晏的天下了,太后无端被污蔑,背上弑君残害皇嗣的罪名,太子与纯王,也再无入主天启城的可能。” “我不能走。” 寒风卷起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众人肩上,如满天飘雪一般。 “哎哎,孤打断一下。” 李晃分开努力说服着对方的杜云彤与姜劲秋,立在两人中间,描金扇以万年不变的频率摇晃着,道:“你们的姐妹情深虽然让人感动,不过,容孤泼你们一盆冷水。” 姜劲秋对轻挑不着调的李晃一向没什么好感,那描金扇还一阵一阵地往她脸上送着风,她穿的还是盔甲,冰冷冰冷的,李晃话里又充满了讽刺,几种负面情绪加在一起,姜劲秋终于爆发了。 姜劲秋一手从李晃掌心夺去扇子,随手丢在雪堆里,冷声道:“很热吗?你扇哪门子的扇子?” 她扔扇子的力气颇大,只将描金扇掷入雪堆,雪没扇子,只留下一个长长的精致的扇柄躺在雪上。 李晃嘴角抽了抽。 有眼色的亲卫连忙从雪堆里把扇子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垂落扇子上的雪,双手呈上,递到李晃眼前。 “你懂什么?” 李晃接过扇子,心疼地看了又看,道:“热不热不要紧,要的就是这么个处事不惊坦然自若的储君气度。” 面对这种胡搅蛮缠,姜劲秋第一反应就是捋袖子。 让这样的人去治理国家,怕不是比正德帝亡国还要快。 眼见俩人都快打起来,杜云彤连忙拉住姜劲秋,道:“别气别气,听我说正事。” 劝了半日,杜云彤终于把俩人分开。 杜云彤一手捂住李晃还要再添几把火的唇,扭头对姜劲秋道:“把他带出皇城,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李晃:“...” 正在捋袖子的姜劲秋动作一顿,下意识便道:“好。” 趁姜劲秋没有反应过来,杜云彤连忙腾出一只手跟她击掌,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这样办了。” 李晃终于从杜云彤手里挣脱,嘲讽出声:“带什么带?你们是知道怎么出城,还是身上长了翅膀?” “内有颜松云的禁卫军围困皇城,外有王宏的青州兵兵临城下,纵然身上长了翅膀,也不过落一个被弩箭射成筛子的下场。” 周围除却寻羽,便只剩下李晃贴身的亲卫,都是心腹之人,杜云彤奇怪地看了李晃一眼,道:“你不是说,有密道直达城外吗?” 李晃道:“你怕不是忘了孤的另一句话,世上只有秦止戈和孤的妹妹广宁公主才知晓。” 听李晃怼杜云彤,姜劲秋也不管听没听得懂杜云彤说的是什么,便反唇相讥:“广宁公主都知道,你是当今的太子殿下,以后大夏朝的主宰者,你竟然不知道?” “莫不是因为你这太子之位是捡来的?陛下想立的继承者是广宁公主,所以广宁公主知道这种机密,而你不知道。” 李晃被姜劲秋的话噎了一下,一向能言善辩的巧嘴在姜劲秋横冲直撞的反驳中落了下风。 生平第一次,李晃觉得自己是个秀才。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那种秀才。 好不容易劝开的局面马上又势同水火,杜云彤连忙把姜劲秋拉到一边,安抚一番后,扭头问李晃:“你真的不知道?” 李晃摇着扇子,挑眉道:“孤为什么会知道?” “倒是你,该好好想想,怎么拖到援兵抵达。” 寒风冷冽,皇城的禁卫军被李晃远远地支在清宁殿外面,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满目的白有些刺眼。 杜云彤揉了揉眼睛,努力地想着。 她原本想的是,让姜劲秋带着李晃李易先从密道出城,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晃这厮居然不知道密道在哪。 白瞎了她一番功夫。 天启城的兵力根本撑不到秦钧或者马逐溪过来,王宏破城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李晃李易必须转移,可问题是,颜松云把皇城看的跟铁桶似的,只许进,不许出,若想不到密道在哪,他们只能被颜松云困到王宏到来。 等王宏攻破天启城,一路抵达皇城,等待李晃李易的,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有四皇子李晏这么好的傀儡,王宏是不会留李晃李易的性命的。 杜云彤闭了闭眼。 密道,密道究竟在哪? 这该死的不为人知的密道,该不会真的只是个传说吧? ....... 大雪已经止住了,只剩下烈烈的寒风,刮在人脸上,像是刀割一般。 秦钧眯着眼,在一片白色中辨别着方向。 宫七慢他半个马头,道:“侯爷,这不是去天启城的路。” 越往北方,天气便越发寒冷,冰冷的盔甲穿在身上,几乎能结冰。 若不是一直剧烈行动着,这寒甲早已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秦钧一手控马,一手活动着手腕。 手腕上的护甲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霜,扭动之后化成雪粒子落下。 秦钧道:“知道。” “不去天启。” 身后的宫七听到这句话,差点从马背上翻下来:“不去天启?!” “杜姑娘在那呢,王宏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指不定现在正在攻打天启城呢。王宏那老狐狸在阳谷城败得那么惨,心里不知道多恨姑娘,要是他攻入了天启城,那姑娘不——” 前方秦钧的嘴角紧紧抿着,眉头似乎拧成了一团,看起就很生气的样子。 宫七识趣闭了嘴。 他家侯爷怎么可能不管杜家姑娘的死活? 正德帝跟杜家姑娘同时落在王宏手里,只能救一个的情况下,他家侯爷铁定会选杜家姑娘。 至于老死不死的正德帝,他家侯爷巴不得他早点死,怎么可能为了正德帝放弃杜家姑娘? 必然是因为其他原因。 秦钧声音沙哑:“注意隐藏。” 宫七点头,吩咐下去。 黑甲军常年在北地作战,北地寒冷多山脉,隐藏与侦查是黑甲军的拿手好戏。 雪地里本是最不容易隐藏的场地,但对他们来讲,却是小菜一碟。 马蹄印被掩盖,如同他们不曾来过一般。 这样不知道快马急鞭行驶了几天,宫七跟着秦钧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山脚下。 雪下得太大,山体早被染成了白色,丛林中的动物们冬眠的冬眠,躲起来的躲起来,山上一片静谧,只有马蹄踩在雪地里吱吱声音。 大雪之后,山上的景色实在好,秦钧又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似乎在辨别寻找着什么。 宫七跟在秦钧身后,瞧着秦钧东瞅瞅,西看看的表情,在青州与青州兵作战时,都没见他这么认真过。 宫七随手扯了跟枯草叼在嘴里,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忍不住怀疑,他家侯爷是带着他们来寻宝了。 瞧这认真专注的态度,也就看杜家姑娘的书信才会有。 杜家姑娘莫不是得知了危险,提前躲到山上了? 所以他家侯爷才会带着三千黑甲军来这里? 正在宫七思绪乱转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秦钧,突然停下了脚步。 秦钧止步的动作太急太快,宫七差点趴在秦钧身上。 宫七堪堪扶着树枝站定,道:“侯爷?” 前面的秦钧蹲下了身,单膝跪地,似乎在刨雪。 刨雪? 宫七探出头,秦钧手腕护甲上沾了一层雪,原本被积雪盖着的地方被秦钧扫开,露出原本的模样。 宫七挑了挑眉。 难不成真是杜家姑娘藏在里面? 不能吧。 这么冷的天,人要是藏在这里,不饿死也冻死了。 “属下来吧。” 宫七走上前,想要去帮忙。 “不用。” 秦钧话音简洁,抗拒之意很是明显,宫七乐得麻烦,站在秦钧身后,看秦钧一个人忙活。 山上极冷,呵气成霜,不知过了多久,秦钧终于把周围的积雪扫干净,随手抽出腰中的陌刀,开始刨被冻上的土地。 问徽装了一下宫七肩膀,压低了声音问:“侯爷干嘛呢?” 宫七倚在树枝上,双手枕在脑后,两眼望着雪后灰蒙蒙的天,嚼着嘴里的枯草,随口回答道:“刨杜家姑娘呢。” 问徵:“???” 山上寒风冷冽,战袍与马尾被风扬在空中,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山谷中响起一声脆响。 像玉器跌落,碎了一地。 脆响之后,便是闷闷的声音,似乎是重物被缓缓托起。 原本皑皑的雪地裂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宫七轻挑眉,问徵嘴巴微张,秦钧转过身,沙哑的声音响在山上每一个人的心口:“此乃上古帝王启所修暗道,通往天启城太极宫。” 众黑甲神色皆惊。 传言上古帝王启,唯恐一日战火燃尽天启城,便在皇城太极宫里修了一个密道,直接通往城外,以供后世的子孙逃命。 世人无不知道这个事情,但都以为是个传说。 毕竟皇城里的天家子孙死了一波又一波,若是真有这个密道,天家子孙也就不会凋零到现在这个地步。 秦钧继续道:“普天之下,唯有本侯知晓——” 话音刚落,密道里面突然传来一个男子声音:“可憋坏孤了,这是哪?” 众黑甲军:“...” 好像还有一个人知晓... 里面又一个女子的斥责声:“闭嘴,我先出去看看。” 之后又是一个男子清润的声音:“表妹当心。” “孤先来。” “我先来!” 里面似乎已经打起来了。 宫七与问徵脸上有点精彩。 他们都替自家侯爷尴尬得慌。 但他家侯爷是谁,威威赫赫的定北侯秦止戈,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人物,怎么会被眼前的窘境所打倒? 宫七颇为崇拜地看着秦钧的面不改色。 啧啧,这气度,这恍若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的风轻云淡,他就是跟着侯爷一辈子,也不来一点皮毛。 秦钧面无表情,眸光微微下移。 黑不见底的洞口有着点点烛光,发带金冠的男子探出头,一手把一旁的女子推到一边,不耐烦道:“争什么争?你要不是女子,孤早就动手了。” 话毕扬起脸,与目光下移的秦钧撞了个对眼。 秦钧的目光太冷也太渗人,李晃身上一个哆嗦,手里拿着的火折子掉在了地上,烛火消失,洞口陷入黑暗。 狂风卷起雪花,李晃扯了扯嘴角,仰脸对秦钧道:“侯爷,好巧啊。” 秦钧漫不经心点头,目光越过李晃,看向洞口。 火折子已经灭了,只剩下一团黑暗,秦钧眼睛微眯,声音又冷了一分:“她呢?” “谁?” 姜劲秋抬起手,把趴在洞口跟秦钧说话的李晃推上地,跟着自己也从洞里爬出来,伸手去拉洞里的其他人。 余光撇到身姿如雪松般的秦钧,便道:“云儿吗?” “她没回来。” 风越来越大,树枝上的积雪被吹落下来,厚厚的一团砸在地上,宫七紧了紧衣服,默默地退了一步。 这种关头,还是离他家侯爷远点好。 秦钧的声音像是在剑刃上滚过一般:“她没回来?” 姜劲秋点头,拖出了李易和齐明嘉,,随手解开背上的包袱,塞给齐明嘉,转身对秦钧道:“你来的正好,快跟我回去。” “颜松云是四皇子的人,他现在控制了皇城。” 秦钧瞳孔微微收缩,插在雪地上的陌刀瞬间回鞘,纵身一跃,跳进黑不见底的密道中。 “哎哎,”李晃冲着洞口大喊:“孤怎么办?” 宫七活动着手腕,问徵招呼着黑甲军,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黑甲跟着秦钧跳下密道。 黑甲军全部跳下之后,宫七拦住问徵,瞧了一眼逃跑还穿得一身招摇的李晃,道:“你别跟去了,善后。” 这些人若是暴露了秦钧的踪迹,又或者说引来了青州军也从这里进入,那他家侯爷就可能跟着杜家姑娘葬身皇城太极宫了。 问徵瞄了一眼李晃。 随身的亲卫军给李晃揉肩的揉肩,捶腿的捶腿,就差再来几个貌美小宫女,躺在李晃身边撒娇了。 问徵再瞧瞧李易。 李易一脸关怀,对齐明嘉嘘寒问暖,生怕她有丝毫的不是。 问徵:“...” 问徵没有犹豫太久,视死如归地重重点了点头。 宫七与姜劲秋进入密道,问徵把洞口关上,将周围收拾得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秦钧不知道自己在密道里走了多久,星星点点的火折子照着前面的道路。 后面跟上来的黑甲军将战马一块弄了下来,密道宽阔得足以容纳五人并肩骑马而行。 秦钧面沉如水,蹙眉看着前方的路。 他十二岁从军,经历大小战役上百场,无数次的命悬一线,他漠然面对,从未畏惧。 但是这一次,他突然有了害怕的感觉。 杜姑娘不会武功,纤细的身板骑马都很费劲,他不敢想象,在宫变之中,她是个什么样子。 王宏这时候或许已经攻破了天启城,满城搜捕着杜云彤的下落,而隐藏至今的四皇子李晏,更不可能让杜云彤逃出生天。 杜云彤死在王宏手里,他才会跟王宏不死不休磕到底,所以李晏必然会把杜云彤交给王宏。 眼睛有些酸涩,密道里的马蹄声回荡在耳膜,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的不止是马蹄声,还有喊杀声,以及呼救声。 秦钧终于抵达太极宫。 战马撞破阻隔,凌空跳出,周围的禁卫军愣在当场,手里挥舞着的刀剑落在地上。 秦钧的陌刀摧枯拉朽般劈开面前禁卫军,只留下一人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昭文翁主。” 秦钧冷声道。 “翁主...翁主被颜统领带走了。” 世间只有一人有这般的神力,定北侯秦止戈,杀神修罗左手。 禁卫军咽了咽唾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延英殿。” 陌刀回鞘,战马嘶鸣。 禁卫军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映着四肢腾空的战马从他身上越过。 秦钧行一路,杀一路。 恍惚中,想起上一世带领着百骑冲入太极宫的场景。 那时候的杜云彤是祸国的奸妃,搅得天下不安,生灵涂炭。 他带兵冲入皇城,杜奸妃揽镜描画着长眉,神情慵懒且倨傲。 经年改世,历史再度上演,他再次披荆斩棘入皇城,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是来杀她,而是来救她。 .... 延英殿中,杜云彤一身翁主盛装,额上勒着白色丧布,她的身后,是大夏朝的朝臣。 杜云彤抬眉,看着一身皇子朝服,外面罩着白衫的四皇子李晏,冷声道:“殿下身为臣子,不图报国,毒杀先帝,是为不忠,逼死太后娘娘,是为不孝,诛杀太子殿下与纯王千岁,是为不仁,排除异己逼迫朝臣,是为不义。” 杜云彤每说一句,殿中朝臣脸上便多一分震惊。 那日禁卫军统领突然紧闭皇城,言及正德帝被人太后娘娘毒杀,太子殿下与纯王殿下又不知踪迹,想来也被太后设法杀害,唯有一直疯着的四皇子李晏,因为疯病逃出生天,不曾被太后加害。 颜松云是正德帝心腹之人,不忍看正德帝惨死,太后成为女帝,甘冒天下大不为,愤而围宫,囚禁大权独揽准备称帝的太后。 太后见事情败露,姜度秦钧又远在千里之外,只得含恨自尽,奔赴皇权。 皇城的纷扰告一段落,颜松云请来病中的四皇子主持大局。 四皇子的疯病原本是太后杖杀二皇子惊吓过度,落下的病根,如今太后去了,害怕之人不在,在太医们的疗养下,渐渐恢复了神智。 群臣们都这般认为着。 直到杜云彤立在大殿中,说出这番惊世骇俗之话。 群臣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四皇子李晏。 杜云彤说的不无道理。 正德帝与太后的死无对证,太子李晃与纯王李易又消失了踪迹,四皇子李昱是这件事的最大受益者。 这般一想,只觉得心口发冷。 能设计出这样一环扣一环计谋的人,心思究竟有多深沉? 群臣目光由震惊慢慢转冷,有那等直白的,看着李晏的眸光里满是厌恶。 “殿下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妄图储君之位?!” 清脆的声音响彻在大殿之上,李晏身边立着的颜松云佩剑出鞘,随时都能取殿中纤瘦女子的性命。 李晏余光撇向颜松云,颜松云佩剑入鞘一半,另半边,仍闪着寒光。 李晏的目光看向杜云彤,淡淡道:“皇祖母心怀不轨,毒杀父皇,追杀两位皇弟,此时众人皆知,皇祖母身上的衮服,便是铁证,翁主又何须为皇祖母开脱,强推在我的身上?” “我知皇祖母待你深厚,但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便往我身上泼脏水。” 话音刚落,朝臣们的心思又开始左右摇摆。 是了,太后待杜云彤素来亲厚,更是破格给了她昭文翁主的封号,难保她不会为了维护太后,把脏水全部泼在四皇子身上。 许是大病初愈,李晏的语速并不快,眼睛也有些呆呆的,仿佛没有焦点一般:“我一直养在深宫,不曾外出,与禁卫军统领,更是没有半分交情,能有今日,不过是因为天佑大夏,颜统领忠肝义胆,不忍见乱臣贼子当道,毁我大夏江山。” 一段话说完,朝臣们面上多有不忍。 当年太后杖杀二皇子,四皇子惊吓过度,竟然疯了,这么多年来,不曾出现在世人视线,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让禁卫军颜松云替他卖命? 虽说四皇子的生母出身与颜家,可关系与颜松云远着呢,颜松云没必要为他卖命。 再说了,如今天家血脉就剩这一个,颜松云辅佐四皇子李晏,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凡太子殿下与纯王殿下在一个,颜松云都不会选择痴傻的四皇子。 争取过来的朝臣又被李晏的一番话勾了回去,杜云彤淡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截明黄圣旨,朗声道:“四皇子,你看这是什么。” 李晏呆呆的眼睛有微光闪过,杜云彤勾了勾嘴角,轻蔑道:“明成帝有言,大行皇帝非圣明之君,奈何皇子只余大行皇帝一人,只能将皇位传于大行皇帝。” 明成帝是正德帝的父亲,太后娘娘的夫君,明成帝在世时,身体并不算好,因而太后娘娘时常临朝,展示了自己非凡的政治能力,颇得明成皇帝的欣赏。 李晏手指微紧,颜松云眉头微蹙,杜云彤笑了笑,随手甩开明黄圣旨,道:“但明成帝终为一朝天子,担忧自己崩逝之后,大夏万里河山毁在大行皇帝手中,故而又留遗诏一张,以托后事。“ 杨节起身道:“明成帝说什么?” 杜云彤看着李晏,高声道:“若大行皇帝可佐,太后娘娘便辅佐临朝,若不可成事,则要太后娘娘自行称帝。” 此言一出,朝臣们炸开了锅:“这怎么可能!” “太后不过一介女子,怎能称帝?” 杜云彤环视着周围群臣们脸上的精彩,道:“只待百年之后,将大夏江山,仍交还给天家子孙便是。” 晃了晃手里的明黄,杜云彤讥讽出声:“太后娘娘,根本无需谋逆称帝!” 李晏垂眸,似乎在看脚下的华美的地毯,颜松云半入鞘的佩剑再度出鞘,身影快如闪电,直取殿中的杜云彤。 杜云彤不避不让,朱唇轻启:“找死。” 朝臣们只觉眼前一花,耳畔脆响响过,原本杀意逼人的颜松云退了一步,手中佩剑断成两截。 他的面前,秦钧盔甲染霜,萧萧而立。 杜云彤呼吸一紧,挡在她前面的男子微微侧脸,凤目凌厉,却在与她视线相交之时,化作一片柔光。 “侯爷。” 杜云彤声音柔软,秦钧漠然点头,扭回脸,漫不经心地看着颜松云:“你不是本侯的对手。” “叫你的人一起上。”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新年。 天启城破,王宏率领青州军踏进皇城,于朱雀门下,看到一人一马,反手握着陌刀的清瘦冷冽男子。 狂风大作,卷起宫殿上的积雪。 千军万马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杀神!” 太极宫里不知何时燃起浓浓烈火,颜松云怀抱着四皇子李晏,葬身火海。 后来宫人打扫宫殿,仍有一具高大尸骨,以守护的姿势,将另一具小的尸骨紧紧抱在怀里。 多年后,世人津津乐道,那些传说,那些耳熟能详的英雄赞歌。 世界上真有一人敌万军的存在吗? 有的,那人便是定北侯秦止戈。 哦,不,不是定北侯,是九王。 天子是万岁,九王便是天子之下的第一人,有上斩昏君,下诛佞臣之权。 凌驾于天家皇权之上的存在。 后来那威震天下的九王卸甲归田,与夫人一同赏玩人间。 夕阳将二人的身影拉得极长,绝色的女子轻声低喃:“告诉你一个秘密。” 男子牵着女子的手,神情淡漠,但眸光深沉:“唔,我也告诉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