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每天都和我互换身体 作者:明月无双 文案 桓王是当今陛下最宠信的弟弟,十五领兵十七有功二十驻守边关,一生戎马手握数万铁骑,将虎视眈眈的契丹挡在关外,人人赞颂。 而这样的人,七年前却娶了王家一无是处的九小姐,王明珠。 如今桓王归京,人人都以为桓王妃的好日子到了头,全京城待嫁的高门贵女都在悄悄期待着他的一纸休书。 谁晓得过了三个月,依旧没等来好消息,反倒听王府的下人说,桓王夫妇成日呆在一处,就连言行举止都和对方越来越像,王爷去军营练兵必会带上王妃,王妃外出游玩定会带上王爷,两人好到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不死心的某个小姐偷偷爬上王府的墙想要打探情况,没想到看见个终身难忘的场景。 王妃手握双板斧耍的虎虎生风,桓王倒坐在贵妃榻上吃糕点,还为她加油鼓劲。 某个小姐一时想不明白。 没过几日,桓王的好友也来打探情况,被问及当年为何同意赐婚时,桓王微笑着,脸上满是喜色:“本王幼时见她,便已倾心。” 多年夙愿得逞,喜悦之情,即便分离数年,也难以磨灭。 闷骚心机王爷x鬼马聪慧王妃 灵魂互换梗,先婚后爱,戏精夫妻,默契十足。 尽量日更,不日更就是那天满课。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明珠,周敬端 ┃ 配角:赵燕,周云璧 ┃ 其它:王权 一句话简介:桓王与爱妻的戏精婚后日常。 立意:努力提升自己,积极面对生活,终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 ☆、桓王归京 太和四年,桓王要从边疆回来了。 驻边主帅归京,本是一桩好事,说明近几年边疆无恙,天下既然太平,总归是利国利民的。 京中热热闹闹地庆祝了好些日子,处处张灯结彩。 可桓王府上有一个人,却没那么开心。 此刻赖在书房愁眉苦脸的,正是桓王妃,王家九小姐,王明珠。 “我不想他回来!”王妃苦恼。 王妃身旁坐了位悠哉喝茶的年轻男子,布衣素衫,一副书生打扮,与王妃浑身金丝宝石翠围珠绕的搭配产生了强烈的反差。 男子抿了口茶,看也不看她,问:“为何?” 王妃小巧的脸儿上满是烦忧:“他一回来,我保准没好日子过,塞外是什么样的地界,他在军营里这么多年,必然养成了喊打喊杀的习惯,若是他稍微有点不顺心,我被活活打死了也没人收尸。” 男子淡淡道:“那桓王在军中美名远扬,又不是什么霸王恶棍,怎么满京城的姑娘都盼着他,就你不盼。” 王妃托着腮,指甲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 没等王明珠再说出些什么,男子先出言相劝:“当初是你看了画像后,非要同意这门亲事,如今人都进府七年了,再想后悔,晚了。” 王妃转转眼珠,小声可怜兮兮地道:“哥,我只是觉得,家里突然多出来个男人,有些怕。他若不喜欢我这样的......” 男子被逗笑了,抬手去弹她的脑门:“喜不喜欢要先见过才知道,白教你这么多年道理,临到阵前居然胆怯了。” 王妃一边从盘里扒葡萄干一边琢磨。 自个儿的夫君,说是大齐最有权有势的王爷,没人能反驳,说是满京城无数高门贵女的深闺梦里人,也没人能反驳,可这样的殊荣有朝一日居然能落在自己脑门上,王明珠觉得,要么是上辈子修了天大的功德,要么是报应还在后头。 王明珠往日在自己家,分外受宠,原因无他,在家排行老九,上头有八个哥哥,文韬武略各有千秋,亲娘疼爱,亲爹虽严苛,但也没过多责备,是以被养成了一副娇惯千金的模样。 娇惯千金一朝嫁入王府,本以为会与夫君举案齐眉,平淡如水地过完此生,谁想到大婚当日,契丹人好死不死打了过来,桓王作为陛下唯一能上马定乾坤的兄弟,穿着一身喜服就赶去了边关,一走就是七年。 时不时害怕自己会变为寡妇的王明珠也在恐慌中过了七年,当初对于婚姻的一腔期待也都随着时间化为了泡影,如今真的让她见到自家夫君,她甚至不晓得要做什么表情。 王明珠在期待与胆怯中徘徊了数日,桓王他总算在腊月初八前进了京。 桓王照例先进宫叩见皇帝,于是没往王府拐,算是留给王明珠一些喘息的时间。 方才率着府内上上下下仆役出街、凑在围观的队伍中偷着看桓王的王明珠,此刻正在王府自个儿房里的椅子上没形象地瘫着,身边站了个丫鬟,端着一盏热茶,主仆两个正交谈着。 丫鬟脸红扑扑的,很是激动地小声说:“小姐,咱们姑爷好俊。” 王妃同样也红着脸,不知是在溜回府的路上跑热的,还是羞红的,她接过热茶润润嗓,凑去她耳边小声道:“不俊能做我的夫君?不要小瞧了我的眼光。” 丫鬟束起大拇指:“不愧是小姐!”王妃示意她低调。 没等这对主仆再对桓王的身段表达更多评价时,府上的老管家略带激动地前来通传:“娘娘,王爷回来了。” 一瞬间将脸红心跳的王明珠打回原形。 “他怎么这么快!”王明珠顿时慌乱起来,如同个新嫁娘一般冲到铜镜前仔细整理自己的发髻钗环,还不忘问小丫鬟圆圆:“我看上去怎么样?像不像贤妻良母?” 深刻了解王妃的圆圆无奈地陈述事实:“小姐,您就算换一副皮囊,都不会像贤妻良母的。” 王明珠紧张地整理自己的着装,迈出大门前不忘掐一下小丫鬟的腰。 桓王刚下马回府,衣裳还没来得及换,就匆匆往正殿走,身后跟着一溜护卫,端着方才皇帝的赏赐,分批往王府库房走去。 王明珠紧赶慢赶匆匆忙忙地奔到正殿内,王府其他下人早见惯了自家王妃的失态模样,皆视若罔闻,个别刚进府里的下人也随着王妃过去,想要瞧瞧这个家里的男主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王明珠“咳”了两声,将衣着收拾妥当,往椅子上端庄一坐,乍一看还真有当家主母的姿态。 丫鬟圆圆偷偷对一旁熟络的丫头们挤眉弄眼,意思是:快看我家小姐多么有王妃风范。 一只金边皁靴率先迈进殿内,王明珠略带紧张地抬眼看来者,那是个怎样俊秀的男子,塞外风霜雕琢出他坚毅沉稳的风采,一对浓眉入鬓,乌黑双目中满是心思,肤色略黑,泛青胡茬布在唇上,侧脸有一道浅浅的疤,赫然一副久经沙场的将帅风范。 桓王第一眼便瞧见了抿着唇的王明珠,他不说话,自顾自地坐在距她一个桌子远的木椅上,目光紧紧粘在她的脸上,也不知心里在琢磨什么。 任王明珠看上去再怎么镇定自若,内心都早已炸成一朵朵烟花,她这辈子见过无数种类型的男子,有清俊儒雅如同她五哥的,有快意潇洒如同她二哥的,不过,所有人与眼前这位相比较,都略输了那么三分男子气概。 她脚下发软,勉强稳住激动的心,起身向桓王行礼:“妾身见过王爷。” 桓王的目光像两只钩子,就那样牢牢地勾在她的身上,见此,便伸出一只手托起她,惜字如金道:“免礼。” 王明珠突然有些后悔,为何在京城闲了这么久,若是大婚当日自请随夫同往,就不用做七年的活寡妇了。 当日她被赐婚给桓王,京中的高门女眷都酸成了一个个醋缸子,知晓王爷在大婚当日赶赴边关,连红盖头都没掀,她又被明里暗里嘲笑了七年,如今总算是她扬眉吐气的日子了。 管家张伯端上来两只凤头银杯,斟好酒,脸上笑出了褶子:”王爷方才说,要补上大婚当日的喜酒,正巧一会儿要进宫赴宴,喝了暖暖身子。” 王明珠诧异地看向桓王,他竟这么有心? 桓王一直落在她侧脸的目光终于偏开来,起身接过酒盏,做出了要喝交杯酒的姿势。 桓王有求,王明珠不好拂他面子,自然也站起来拿过酒盏,对方轻轻挽过她的手臂,利落地一饮而尽。 王明珠与他靠的这么近,几乎要额头贴着额头,此刻终于想起来羞涩二字,有些脸红地,也慢慢喝了下去。 入口有些微甜,倒尝不出是什么地方的酒,十分新奇,听管家张伯道,原来是塞外的好酒,王爷带回来了两坛,极其珍贵,寻常人家是买不到的。 一盏酒喝尽,殿内顿时安静了起来,桓王天生寡言少语,王明珠端着“贤妻良母”,也不晓得说些什么,成亲七年,倒像是和陌生人头回见面一般。 终于还是桓王先开的口:“府中生活,可还习惯?” 王明珠心想,太习惯了,你不回来我都就打算在这个地方养老了,她斟酌了一番,回:”谢王爷挂念,一切妥当。” 桓王点点头,两人继续沉默着。 不一会儿,宫里派人传话,请桓王夫妇进宫赴接风宴。 王明珠一脸疑惑,桓王回京关她什么事,待传话的公公走后,她悄悄与站在不远处的丫鬟圆圆进行眼神交流。 王明珠面色沉痛:圆圆,我不想进宫。 圆圆也面色沉痛:小姐,这是你的劫,迈过去,就不是劫了。 王明珠不愿意经常进宫,有两个原因。一,宫里规矩太多,吃的分量太少,二,宫里有一位华仪郡主,据说自小与桓王青梅竹马,只可惜年纪小了一些,没等及笄就眼睁睁看着表哥娶了旁人,心中自然酸涩苦楚,于是时常对王明珠进行刁难。 她每进一次宫,就会被华仪郡主叫去,明里暗里地用言语羞辱,或者硬泼脏水给她,叫她有口难言。只要王明珠在场,桌上摆的琉璃瓶就必是王明珠打碎的,御花园的荷花就定是王明珠掐断的,自己梳妆盒里少了一支御赐金钗,就必须是王明珠偷的。 王明珠这些年受了不少来自这个夫家表妹的气,可她在宫里人微言轻,也争不过这位郡主,是以除非皇后娘娘亲自邀请,她是断然不敢进宫一步的。 可她就指着王爷给自己撑腰呢,若是此番不去,就会令人以为他们夫妻两个不和,再被有心人那么一传,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背后嘲笑她守活寡。 王明珠攥紧了拳头,去就去。 两人共乘一辆马车,王府的车驾很大,从前王明珠一个人坐的时候甚至能在里头睡午觉,而她家王爷坐进马车后,她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宽敞。 桓王自带沉默天份,马车内的气氛冷到极点,王明珠穿了加厚衣裳和两层狐裘,手里抱了个暖炉,依然觉得冷。 她悄悄看了一眼王爷,想从他的脸上瞧到第二种表情,然而什么也没瞥到。 仿佛如若此刻马车内突然烧起一把大火,这位都能不动如山、有条不紊地板着那张牌匾脸,将火扑灭。 王明珠有些无聊,听着车轮的滚动声,百无聊赖地把玩自己的香囊玉佩。 突然,王明珠一阵头昏,她忍不住按着太阳穴,试图缓解微微的头痛,没留神暖炉滚到了地上,桓王想要凑过来看她的情况,也被一阵莫名的头痛扯回了注意力。 她眼前一黑,一头栽进对面桓王的怀里,暂时失去了意识,桓王赶忙将她接住,眼前突然也黑了下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王明珠在一阵针扎似的头痛中醒过神来,她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勉强撑起身子,眼前景象模糊了许多。 在头晕目眩中,她突然觉得怀里好像有个人。 低头看过去,这一眼,把她的三魂七魄都要惊出来了。 这这这,我怎么在我自己怀里! 王明珠长大了嘴巴,赶紧看向自己的手,布满茧子的大手骨节分明,一看就经常舞刀弄枪。 再看自己的装束,金边皁靴,紫色华服,腰带上狰狞的银虎头,都昭示着主人不凡的身份。 王明珠此刻的心情不能单单用震惊来形容了,恰好怀里的“王明珠”也悠悠转醒,对方一睁眼,瞧见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的”桓王”,漂亮的小脸儿上也露出了几分疑惑。 王明珠她,居然和自家刚认识的夫君互换身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好写文,好好进步,日更。 ☆、一场闹剧 “王明珠”用略带惊讶的眼神扫了一眼“周敬端”,接着低头沉思,迅速整理好头绪,翘了个二郎腿,两手抱胸,得出结论:“我们换了身体。” 废话,这事儿用你说?桓王大胆地想。 “王明珠”抚摸着自己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茬,心中满是成算,在边关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怪事没见过?自打他亲眼见过人死而复生后,人世间的种种乱象他都觉得不算什么了。 “周敬端”那边却没她这么淡定,他不安地捡起地上滚远的暖炉,另一只手想要摸自己腰间的玉佩,却摸了个空。 他用袖子擦擦暖炉,很不好意思地向王明珠道:”你手冷,我用这个跟你换玉佩。” 王明珠看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从腰间解下玉佩递过去,换回一个半暖不暖的手炉。 周敬端摸到母亲留给她的物件,顿时安心许多,他小心翼翼地问王明珠:“王爷,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没等王明珠再讲些什么,外头的圆圆便提醒两个人:“王爷,娘娘,到永兴门了。” 永兴门离此次设接风宴的琼楼最近,下马走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踏入琼楼的殿门。 周敬端的脸顿时变得五颜六色。 王明珠凑过来,握住他的手,淡定道:“随机应变,其他的回府再说。” 好一个随机应变,纵然她从前有多机灵聪慧,面对此情此景,也不晓得该如何随机应变。 她学着桓王的模样挺直了腰板,下了马车后本想抬手接一下王妃,对方却先一步利落地跳出马车,一副武功甚佳的姿态。 周敬端低头,一脸别扭地盯着王明珠严肃镇定如一整块切菜板的小脸儿,突然有些牙疼。 一会儿华仪郡主若是突然发难,自家王爷能应付的过来吗? 算了,还轮不到她担心对方,还是想想怎么解决一会儿皇帝的问候吧。 临到琼楼,王妃由宫女领去了后院,与女眷同坐一处,桓王则被带去皇帝跟前。 周敬端学着桓王的样子,冲着首座的皇帝一抱拳,冷着脸,惜字如金:“参见陛下。” 皇帝是个颇年轻的男人,眉眼间与桓王有三分像,相比下来,较桓王多了些书生气,看上去清隽儒雅极了。 有欣赏帅哥之爱好的周敬端忍不住多看了皇帝一眼,对方与其对视,笑着一抬手,道:“桓王就坐在朕边上吧。” 周敬端闻言,流了一后背的冷汗。 互换身体这档事,说给谁听大约都不信,若是被皇帝看破了,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下场,是以,王明珠要步步谨慎,小心斟酌,一顿饭下来,几乎要把这辈子的心思都给耗光了。 皇帝为桓王端来一碗面,当着下头诸位文武近臣的面,道:“桓王这些年辛苦了,替朕守着江山,实乃大功德一件,日后若无大事,多往宫里走走,母后仍挂念着你呢。” 周敬端谢恩,恭敬地接过面,心里开始琢磨,太后是今上的生母,桓王的生母却不是她,当年后宫争斗不休,就连她这个后辈都有所耳闻,这“挂念”二字也不晓得有多少真心在其中。 接风面其实也就一小碗,走个形式罢了,周敬端两筷头下去便已见底,没尝到味道就已消灭干净,他惋惜地用筷子挑里头的葱花吃。 皇帝接着问了些边关的事情,都有下头的将领一一回答,用不上自个儿瞎编,总算令她松了口气。 接风宴怎么会没有酒,据说今上是个海量,周敬端被迫端起酒杯,陪着他皇兄一盏又一盏地灌,他在心里祈祷,求求这具身体千万也是个海量,也求求“王明珠”不要在女眷那边惹出什么乱子。 他在心中念遍了诸天神佛,求爷爷告奶奶地祈祷。 面前的舞女换了一茬又一茬,皇帝见桓王没有一丝观赏的兴趣,就先令她们退下了。 皇帝眼中饱含深意,拍拍他的肩道:“桓王这是还记挂着那女子?真是一株长情木。” 周敬端装作一脸冷漠,仔细看还能瞧出一丝木楞,他不知道回什么,只好点点头。 他在内心大喊:什么女子?哪个女子?我争得王爷宠爱的战斗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他这边在暗潮涌动,那边凑上来个一脸慌张的公公,附耳在皇帝那里说了些什么,听罢,皇帝竟用一种戏谑的眼神上下看了一遍周敬端,直看得他心里发毛。 乖乖,可千万别是华仪郡主把王明珠推水里去了。 皇帝道:“桓王,你的王妃在后院,将华仪郡主给打了。” 周敬端冷若冰霜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皇帝与桓王,还有一长串宫人,匆匆赶到后院女眷处,被一阵争吵声引了过去。 为首的,却不是华仪郡主,指着一脸冷漠的“王明珠”大骂的人,竟是她几乎从未见过的折荆公主。 折荆公主气势汹汹,怒道:“华仪好心为你指正错处,你竟这般没耐心,如此没有气度的女人嫁给桓王兄,真是他看走了眼。” 与其他公主不同,折荆公主乃是本朝第一位武公主,及笄后便自请前往边关历练,与她的桓王兄并称大齐双才将,自幼脾气火爆,若有一丝不痛快便敢发火,此番“王明珠”撞上她,算是倒霉。 “周敬端”首次见到这般风采的公主,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顺道也瞥见了站在折荆公主身后的一道青色身影,柔柔弱弱,拿着帕子作伤心状,可不就是那爱泼脏水的华仪郡主。 王明珠一言不发,见皇帝与桓王一并走来,也只是赏了个眼角,什么辩解都没有。 皇帝笑着问折荆公主:“是什么事惹了小十一不快?皇兄为你做主。” “陛下。”折荆公主皱眉道:“桓王妃姐姐在席间,言语不敬重,华仪向她敬酒,她也不肯喝,甚至还动手推了她,险些令她崴到脚腕。” 周敬端用眉毛想都能琢磨出方才的场景:王明珠席间一言不发,那具身子又不胜酒力,不可多喝,华仪郡主频频敬酒是为了看她出糗,见她不喝,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挤兑过去,再联合一众姐妹乱起哄,自然就将一再忍让的王明珠惹烦了。 若是从前的王明珠,大概也就忍了,可如今那具身子里装的是周敬端,哪里会任由她们欺负,没有掀桌子就是揍,已经很客气了。 估计华仪郡主也没想到,一贯忍气吞声的受气包王妃会真的动手推她,不过推了也好,她这下便更占理了。 华仪郡主于是抽抽搭搭地说:“陛下......华仪只是想与王妃姐姐说些体己话,不知哪里冲撞了姐姐,是臣妹的错。” 周敬端在圈外看得一阵头晕目眩,她从前过的就是这般百口莫辩的日子。 皇帝问:“那折荆想要桓王妃如何呢?” 折荆公主道:“自然是要她道歉。” “王明珠”抬头看着周敬端,眼中满是询问。 周敬端则分外惆怅地点点头,意思是我这边勉强混过去了。 王明珠于是稍稍松了口气,她抬头,冷眼瞧着面前两个人,一位是公主一位是郡主,两个妹妹照理说也该对自己这个嫂子客气一些,可方才在席间...... 她不由得多瞧了一眼华仪郡主,被依旧愤怒的、被人当枪使的折荆公主看到:“你瞪什么?你有什么委屈的?” 王明珠再悄悄瞥了一眼周敬端,不知心里在琢磨些什么,立刻低头,态度十分诚恳:“折荆妹妹,是我错了。” 周敬端一脸错愕,没想到她这么能屈能伸,皇帝依旧笑吟吟的:“王妃态度很好嘛,折荆,你快背着郡主去太医院瞧瞧,别真出什么事了。” 华仪郡主抬头,眼含热泪地看了一眼桓王,又楚楚可怜地盯着王明珠,猛地一抽泣,断断续续道:“桓王妃姐姐这么多年一直刁难妹妹......是怨妹妹从前与桓王兄亲近吗?姐姐既已嫁给王兄,怎还如此善妒......” “周敬端”的下巴都要惊掉了,你说反了吧?究竟是谁欺负谁、谁怨谁嫁给桓王啊! 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一众高门女眷立即叽叽喳喳起来,数落着这些年桓王妃犯的许多恶行。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桓王夫妇,殊不知此二人心中各自有各自的盘算,尤其是周敬端那里,半脑子的浆糊都被强行征用,正紧密思考接下来该如何作为桓王说话。 没等他琢磨出个一二三来,王妃就率先出击,当机立断往桓王那边一跪,头磕出了声响:“贱妾无才无德,不配为桓王正妃,还请王爷赐下一纸休书,你我就此分别吧。” 周敬端那半脑子的浆糊瞬间炸开了锅。 好你个桓王,竟想要我自己休自己? 周敬端哪里会答应,暗暗攥紧了拳头,换上一副爱恨交织痛苦万分的表情来,顾不得什么体统了,蹲下将王妃紧紧抱在怀里,伤心地挤出一滴泪,道:“明珠,你好狠心,你怎么能说出这番话,你怎么舍得要本王独自一个人?” 都是从话本子里学的,周敬端心想。 皇帝甚少从桓王脸上瞧见这么精彩的表情,此刻脸上的笑意更加真切,周围一圈人的表情也都各有特色,尤其是华仪郡主,那张脸上竟显出了菜色,与她这套衣服倒是绝配。 “王明珠”被“周敬端”用力箍在怀中,动也动弹不得,见他接出一段好戏,只得道:“王爷,华仪妹妹与你青梅竹马,恰好有资格做您的正妃。妾身只求,能在京郊广德寺辟出一间柴房,青灯古佛伴余生罢了。” 周敬端气得更用力地抱住她,就算出家也要拖一个垫背的,闻言在她的额间落下沉重的一吻,道:“本王怎么会舍得让你吃香灰,若是要出家,就带着本王一并吧。” 四周围观人士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痛苦爱情故事震得说不出话,没想到桓王看上去冷冰冰的,内里却有颗情深义重的心,桓王妃平日里不着边,竟也是个贞烈人士。 华仪郡主见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自顾抹眼泪去了,皇帝赶紧阻止两个人:“当初是朕赐的婚,岂是说休就休的,桓王妃既已道过歉了,华仪就不必多求什么,都回去好好歇一歇吧。” 周敬端真情实感地抹了把泪,心想总算是糊弄过去了,扶起桓王妃,两人没有勇气对视,赶忙快速离开了这座大戏台子。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 ☆、夜宵时刻 永兴门,马车外,圆圆担忧地握住“王明珠”的手,急切地小声追问:“小姐,那华仪郡主没多刁难您吧。” 王明珠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道:“无妨。” 桓王看不下去了,将“王明珠”连拖带拽地拉进马车。 车厢内一片安静,桓王尴尬地捏着自己的玉佩,一时间说不出话。 王明珠镇定自若,仿佛刚才要休掉自己的烈女桓王妃压根不存在一般,她捏捏自己手心的软肉,手感很好,没有一点茧子,软软的,就是有些冰凉。 桓王见她揉搓手掌,不知为何有些脸红,盯着她的外袍看了一阵子,猛然想起件至关重要的事来。 桓王一脸慌乱:“王爷,我明日要回一趟王家,我爹前几日说要见我,这可如何是好?” 王明珠依旧淡定:“你随我一同去。” 桓王哭丧着脸:“我不想见我爹,他万一打我可怎么办。” 王明珠的爹乃是当朝刑部尚书,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家中,都黑着一张脸,好似家里也是刑部大牢一般,凭借一本家法,将他的八个儿子个个培养成才,就连王明珠的身上,都有小时候被打出来的旧伤。 王明珠自幼好玩,读书十分懈怠,对女儿疏于管教的王大人一日听闻她竟将夫子的胡子烧掉一半,怒气冲冲地拎着家法棍,照着她的后背就是几下,直接将她打昏过去,高烧了足足七天。 如今她想起这位严父,还觉得浑身上下仿佛被油煎了一般,隐隐作痛。 王明珠远赴边关前,也偶有听说自己这位老泰山的传闻。王家书香门第,历代有贤名,□□时期王家出了个太师,王明珠的爷爷是已经告老的参知政事,桃李满天下;到了他老泰山这一辈,既有了荫封,便不争不抢,不声不响生了八个儿子,却难再有当初辉煌。不过,单凭姓王这一条,就足够他们平安过一生了。 王明珠平静地对着她家王爷道:“万一真有那一出,你拦一拦就是。” 若是丫鬟圆圆此刻往马车里看一眼,一定会惊掉下巴,她那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小姐,此刻腰板挺直,面目严肃,周身气质如行伍中人。而传闻中如猛虎一样的三军大帅桓王殿下,此刻正低眉顺眼、畏畏缩缩地弯腰坐着,好像淋了一场雨的小猫。 桓王“周敬端”心乱如麻,王妃“王明珠”镇定自若,就这样一路无言地回了桓王府。 下马车后,进了正殿,丫鬟圆圆神秘兮兮地拉住自家小姐的手,偷偷对她嬉皮笑脸道:“小姐,房间已准备好了,今晚可要把握住机会!” “王明珠”扬起眉毛,朝愁眉不展的桓王一看,不知心里想了些什么,点点头道:“我尽量。” 桓王看见圆圆正贼眉鼠眼地打算继续向王明珠说些什么,生怕她将自己的小秘密全抖落给不该说的人,赶忙凑过去打断对话:“你今夜就不必侍奉王妃了。” 圆圆闻言,立刻用一种暧昧十分的表情看了看她家小姐,接着徐徐倒退了出去。 桓王心想,这丫头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王明珠”饱含深意地盯着桓王,后者心虚地咳了一声,充分发挥自己的演技,将一张棺材脸表现得栩栩如生,就连张管家也没瞧出端倪。 入夜,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椅子上,谁都没想先一步打破僵局,门外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六响之后,一个憨厚的声音传进房间:“娘娘,您今夜还用膳吗?” “王明珠”看了一眼浑身不自在的桓王,唇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朝外头道:“用,端进来吧。” 他倒要看看,自家王妃每天临睡前都在偷偷做些什么。 食盒共分了三层,掀开盖子,小金边贡瓷碗装着鸭血粉丝汤,浓郁香气扑面而来,第二层放着小小一份蟹黄煨面,碗边另有两个小碟,放着一些蜂蜜与酥脆的小麻花,最后一层则是一碗泛着花香与热气的桂花酒酿圆子羹。 有汤有面,有甜有咸,那憨厚声音的主人————王府李主厨,另沏了一壶败火的凉茶搁在旁边,递上了两双筷子与两只杯盏,学着先前圆圆的姿势倒退了出去。 桓王妃很会享受,从前在王家有八个天南海北的厨子专门伺候着伙食,嫁进桓王府后,用刁钻的口味硬生生磨练出一队手艺精湛的厨子。 七年过去,王妃仅一个眼神,王府主厨们就晓得她今日想吃些什么,稍微皱皱眉,主厨们就晓得今日哪道饭点不合她舌头是要改进的,因慧眼识珠,那些个厨子们都下足了功夫地顺着她的意思来,一个个拉出去,简直比宫里的太监还殷勤。 桓王在府内安插了眼线,每月会往边关递府上的情况,往往总能在开头瞧见一句“王妃好胃口。”,今日他想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好胃口,胃口能有多好。 可“周敬端”这会儿盯着那些膳食看了半晌,一点想法都没有,因这具身子习惯了关外餐风露宿,对过于精美的食物有些莫名抵触。 反倒是在宫宴中仅喝了两口酒的“王明珠”,此刻肚子有些挣扎。 坐在椅子上,离她远远的桓王,表情灵动地向王明珠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明珠试探性地尝了一口麻花,沾了沾蜂蜜,又是一口。 她点点头,脸上看不出悲喜,只道:“好吃。” 桓王心想:周敬端这厮看上去冷冰冰的,居然喜欢甜食。 他在心里揣摩着明日晚上要给王妃点些什么,麻花一定要有,酒酿圆子也带上,不如再加些桂花糖糕,再来个清新些的虾仁鸡蛋羹。 他这边想着,王妃那边不动声色地吃着,本就分量少,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消灭干净了。桓王从前在军中,用膳速度是出奇的迅猛,一碗刚出锅的素面,连汤带水最快一盏茶的功夫,就下肚了,也不知道这样囫囵吞下去,能不能尝出来咸淡。 王妃动手收拾碗筷,桓王冲过去想要代劳,又被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的头晕阻止了步伐,他一个没站稳,向王妃那边直直栽倒,王妃再次接住了他,紧接着也陷入了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炉里的香都要烧尽了,王明珠才悠悠转醒。 不醒不要紧,一醒,一张棺材板脸映入眼帘,她正用一种极度暧昧又极度诡异的姿势将周敬端圈在怀里。 或许换身子之前的王明珠本意是要接住他,而自身又承不住这八尺男儿的重量,于是,王妃与桓王,其实是相拥着昏倒在床上的。 两人的姿势十分不雅观,虽说夫妻之间大可不必如此客气,但王明珠面对他时,总有些羞涩,她在使劲抽胳膊的途中,意识到一件事实: 她与桓王,又将身子换回来了。 她的心里,一瞬间五味杂陈,不晓得是喜是悲,被这天降的大乱事搞得一头雾水。 她心里想着,这破事儿还能再乱一点吗? 桓王就好似听到她的心声一般,突然睁开了眼睛。 王明珠:...... 桓王好整以暇地看着王妃脸上的表情,后者先是震惊,再是迷茫,迷茫中又透着一点小羞涩,他稍稍观赏了一会儿,微微一侧身,王明珠的手总算抽出来了。 王明珠几次张口,欲言又止,实在不晓得说些什么。 于是她福至心灵地,打了一个饱嗝。 她在心里怒骂自己:王明珠啊王明珠,你看你办的都是什么事儿。 看着王妃一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表情,桓王那仿佛雪山之顶千年不化的面容终于动了动,他微笑着,本想将她揽进怀里,不知道心里想了些什么,手换了个方向,只拍拍她的肩:“是我的错。” 王明珠耳根子都尴尬地红透了:“不,王爷,这是......这不能算是你的错。” “我是说,”桓王一只手捏起她小巧的下巴,直视她略带紧张的眼眸,低声缓缓道:“这些年,没能做你的靠山,是我的错。” 王明珠突然想起了华仪郡主,想起了折荆公主,还有宴会上那些明里暗里嚼舌根的高门贵女们,她想起“偷了御赐簪子”被太后罚去跪祠堂的一夜,想起莫名被诬陷的种种,心里一紧。 王明珠不是个能藏住内心想法的人,她在想什么,桓王都能从表情里看出来些许。 见她这幅复杂的表情,桓王心里突然有些闷闷的,他在新婚之夜抛下她,有很大很大的苦衷,可暂且还不能讲给单纯的小王妃听,需要再等等,等一切都尘埃落定。 想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再拍了拍她消瘦的肩:“只要我还在京城,就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王明珠呆了呆,她没想过桓王这样的人,竟也能说出哄女人的情话给她听。 她愣了半天,木头般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可我明日就要回家挨我父亲的打,你能护住我?” 桓王认真地问:“你没错,他凭什么打你?” 王明珠心想,您今天在宴会上将华仪郡主给推了,这个错就得算在我头上。 桓王仿佛会读心一般,盯着她小鹿一样湿湿的眼睛,半晌才道:“信我。” 桓王周敬端将衣物宽下,整齐地叠在床尾,习惯和在军中别无二致。 王明珠紧张地脱下件件外衣,刚要将最后一件抹胸裙褪下时,被周敬端拦下了。 他合着眼,躺在床的外侧,身上早盖好了一条大红色的喜被,也不知道是圆圆的安排还是张管家的安排。足够三四个人睡的大床上还留有一大片位置,周敬端的脚边,另有一套喜被,也不知晓是谁的手笔。 周敬端淡淡道:“先睡吧。” 接着翻身朝外,依旧合着眼。 王明珠小心翼翼地跨过她家王爷的被子,一个没站稳险些滑倒在床上,扯过对方脚下那条被子,郑重地盖在身上。 周敬端将宽大的背留给了她,呼吸均匀,不晓得睡了没有。 王明珠在心里胡思乱想。 该说周敬端坐怀不乱,高风亮节,还是该说他榆木脑袋,在军营里呆傻了。一时半会,王明珠左右徘徊,不晓得该夸还是该骂,想着想着,大约也困了,就这样睡过去。 一旁坐怀不乱的榆木脑袋周敬端,不知什么时候把身子转了过来,两只手规矩地叠放在小腹处,借着一缕月光,扭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熟睡的王妃。 她脸上肉多了些,头发长了些,看上去依然呆呆的,只是没以前那么爱折腾人了。周敬端悄悄地想。 她不认得我了,甚至有些怕我,也不再主动拉我的手腕。周敬端继续偷偷地想。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听上去有点像叹息。 再等等吧,总有那么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 ☆、王家大院 周敬端无精打采地抵着马车的车辕。 她昨夜没怎么睡好,梦里边一会儿是华仪郡主的脸一会儿是他老爹的脸,俩人一个尖酸刻薄一个老奸巨猾,他一个也斗不过。 而且醒来后惊奇地发现,她又和桓王互换身体了。 “王明珠”倒精神焕发,抚摸着自己没有胡须的下巴,思索道:“换身之事,不分时间地点,随机且不可控。” 周敬端闻言打了个哈欠。 王明珠微微皱着眉陷入思考:“我今晨查了一圈番邦异事,都没有记载过相关传闻,换身究竟因何而来,至今是个问题。” 周敬端的眼睛马上就睁不开了。 他依稀记得今早一睁眼,便日上三竿了。他睁着朦胧的睡眼往桌案那边看去,居然瞧见王妃抱着数本番邦相关旧书籍在翻阅,时不时嘴里念念有词,认真程度堪比平日研究菜谱。 丫鬟圆圆在旁边眼含热泪地看着,大概觉得自家小姐终于成长了;不仅成了女人,也突然开窍传承了老王家书呆子门第的精髓————晨读。 他看了半晌,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才晓得这压根不是梦。 幸好桓王刚归京有假,否则就误了早朝。 算好了时辰,用过午膳后,两人一道往王府走。王家老爹今日休沐,平日也没有午睡的习惯,此刻拜访正好。 马车刚到王家大门口,眼尖的小厮立马认出来是桓王府的座驾,赶忙过去谄媚地帮着拴马绳,接着就看见九小姐和桓王爷先后下了马车,九小姐还抬手接了一把高大的王爷。 桓王爷表情略有一丝紧张,仿佛头回见岳父的新女婿,九小姐倒一改往日欢脱,不苟言笑,沉稳了许多。 等俩人慢慢走到正厅,王家老爷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他看着两个人,微微一沉吟,盯着仿佛有心事的王明珠看了半晌,突然喝道:“跪下。” 周敬端本就紧张,一听此话,下意识就给跪了。 厅中一时间十分安静。 “桓王爷,”王老爷略带一丝尴尬地劝他:“微臣不是......” 王明珠镇定自若地将他搀扶起来,扯着他,自顾找个椅子坐下了。 王老爷见状,眉头皱出了一根悬针出来:“谁叫你坐的,惹出了那么大的事,怎么还有脸走着进来。” 王明珠回头看了一眼恨不得把头埋进茶杯里的周敬端,显然没想到王家家风严格至此,但她必是不会给王老爷跪的,自然也不可能让桓王跪。 于是在心中斟酌了一番,开口要证一证清白:“王老爷,昨夜之事自有陛下证我清白,那华仪郡主先招惹于我,再搅合了刚回宫不明事理的折荆公主,才将事闹大。我昨夜一句多余的话都未讲,更没有行迫害他人之事,你有何缘故说我惹乱子?” “你你你......”王老爷瞪大了眼睛,却没关注到重点:“你喊我什么?” 桓王不知从哪儿鼓起的勇气,一下子将王明珠挡在身后,饱含歉意且心虚地想要挡一挡她爹的怒火:“父......不是,岳丈大人,明珠不是有意要......” 王老爷显然没有听进去:“小九,你喊我什么?” 王明珠目光冰冷地看着他,眼中毫无往日温柔神色:“王老爷,你待如何,像从前那样端出家法,将我打出个高烧吗?我既已嫁给桓王,就不再是当初那个任你宰割的王明珠,若是......” 周敬端见拦不住王妃,也拦不住将要掏出椅子背后藏着的鸡毛掸子的王老爷,只好眼一闭心一横地,干脆利落往地上一跪,跪出了好大一声响。 王妃不说了,王老爷不动了,他再沉痛地以头抢地:“千错万错都是本王的错,是本王将王妃娇惯成了这个样子,若是岳丈大人要打,就打我罢,可万万不要伤了本王的心头肉。” 王老爷书香门第出身,最懂礼法,见王爷给自己跪下,自个儿本就承不下这个礼,也赶忙对着跪下。 “王明珠”立马入戏,她皱皱眉勉强跪在桓王身边,依旧冷冷地看着王老爷:“您从前定是听信旁人谗言,觉得我很不成器,成了亲还四处惹事,丢王家的脸面。可,您能否想想,明知犯了事回家会受责骂,我还是回来了,因何?只因我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 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周敬端”闻言,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底气。 “呦,这是做什么。”门外迈进来一只脚,正是那日与王妃在桓王府说话的男子,名唤王权,乃是王妃的五哥:“这还没到正月,就开始发压岁钱了?” 周敬端回头看他,险些喊出一声哥。 四个人依次好好坐下,王权是个聪明至极的人,大致明白此刻发生了什么,笑着对他满面愁容的老爹说道:“我今晨也听了些消息,说昨夜桓王殿下与王妃在众人面前狠狠地显摆了一把,小九,有这事儿吗?” 王明珠冷漠地点点头。 王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又问了宫人,昨夜确实是华仪郡主逼着明珠喝酒,还出言讽刺她是生不出蛋的麻雀。” 闻言,王明珠脸色如常,周敬端的脸倒是染了些薄红。 王明珠淡淡道:“旁人瞎操心个什么劲,我若想,明年就能有一个。” 周敬端不能放任话题往歪的地方拐,赶紧咳了又咳。 王权饶有兴趣地看着妹妹,啪地一声甩开折扇,赫然一副逍遥公子的模样,道:“这事儿你做主?” 周敬端再咳了三声,耳根已通红了:“光天化日之下,明珠,就不要过多提这件事了。” 王明珠微微一笑,扭脸冲着桓王爷道:“你不想吗?圆圆今晨对我说,你从前最憧憬的就是相妻教子,还有举案齐眉。” 此话一出,“周敬端”的脸就已全红了,配着他深深的脸颜色,活像关公。 王老爷拍拍桌子,显然怒气还没消掉,但听到与外孙有关的话题,还是扬起眉毛来:“小九,这件事不能耽搁,若王爷有此想法,你恰好也同意,不如就趁早做打算。” 王家这一代九个孩子,王明珠却只有三个嫂嫂,前头八个兄长里仅三个人有了着落,其余人要么以学业为重,要么以事业为重,都再三推脱,这让喜爱孩子的王老爷很是惆怅。 三个人又奔放地讨论了一番这件事,唯有桓王像个真正的外姓人,通红着脸用杯子挡脸,谁的眼睛也不敢看。 晚膳时分,王家几个有官职的兄长都回家来了,有人头回见到九妹夫,不免寒暄了一阵,到饭桌上,也不减热情。 王明珠与周敬端坐在一处,其他人围着他们坐了一圈。 王家四郎,京中任步军都指挥使的王靖豪迈地端起酒盏:“一早听闻桓王殿下海量,不知我这个做舅子的够不够格与你喝上两盅。” “周敬端”心想,王靖这孙子,平日里就没少找借口灌家里兄弟,这下总算踢到铁板了,自己一定要借王爷的身子好好教他做人。 桓王给自己满上后,率先喝了一杯,微微辣中带着苦,依旧是他习惯不了的味道,不过此刻他是桓王,喝酒不就跟喝水一样? 他微微扬起嘴角,把喝空了的酒盏一亮,把桓王那副略有一丝骄傲的表情学了个十成十:“王将军,请。” 王靖喊了声好,也一口灌下去。 其他兄弟都看热闹地瞧这两个人,唯有“王明珠”默默地、眼睁睁盯着“周敬端”喝,不知灌了多少,她总算在后者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红色。 酒过三巡,王靖那边已然醉倒了,一边说着王爷好酒量,一边往离他最近的兄弟身上靠,王权一介文人,推也推不动他,只好笑着数落他:“这家伙,喝了酒就投怀送抱的,王爷莫见怪。” 周敬端晃晃脑袋,大概也有些上头。 王明珠啪地一搁筷子,直起身子,脸凑到桓王耳朵边,在他脸颊上吐气如兰:“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府了。”桓王的脸一瞬间又红了些许。 王权做主,将夫妇二人送到大门口,王妃搀扶着略有些晕乎的桓王,两人一上马车,又是一阵安静。 两人不知怎地,刚见不到两天,就修成了好比心灵感应的默契,其中一个人说一句话,另一个就能反映过来下一句要接什么。 今日在王家是这样,昨夜在宫里也是这样,就好像天造地设一般。 王明珠眼中蕴含着浓浓的深意,桓王那里却没心思想了,被冷风一吹,他有些上头,脸虽然没红得像讨论子嗣那会儿,但也差不到哪去。 桓王先开口打破僵局,他支支吾吾地说话,看着是有些醉了:“王......周敬端,谢谢你。” 王妃点点头,很不客气:“举手之劳。” 接着,桓王就凑过来坐在她身边,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她。 也不知道王家是不是都有喝了酒就抱人的传统,反正他就这样做了,将身量较小的王妃牢牢圈进怀里,头埋在她颈间,呼吸沉重。 “王明珠”好似很享受一般,一点也不介意这么沉一个人压在她肩上。 “周敬端。”桓王喃喃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王妃默了一默,挑眉反问他:“你说现在?” 桓王不说话了,大约是醉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 ☆、酒祭先烈 第二天早上,半梦半醒间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事后,王明珠猛地从床上蹦起来,这回倒在梦里边把身子换回来了。 她亲口,以桓王的身份,对王妃说,要一个孩子。 以桓王的身份。 她抱起方枕,开始琢磨用怎样的方式砸自己,可以达成失忆的效果。 挣扎了一炷香时间,她决定保护脑袋,面对现实。 穿好衣裳出门,圆圆凑过来说,王爷在演武场练功。 她立马抖擞精神地披着大狐裘,脚下生风地往演武场赶,不得不说用自己的身子,果真比用别人的身子爽快,连走路都顺了许多。 到了演武场,一些躲在暗处偷窥的下人们见她过来,都识相地跟着圆圆默默退去。 王明珠挑了个粗壮的树,躲在树后,偷偷观赏她家王爷的风姿。 桓王行伍出身,自幼习武,身量高四肢长,师从本朝第一名将,是个纯纯的练家子。王明珠见他耍了一套极快的拳,又提起一把长/枪来,凭空使了七七四十九式,也不知晓是哪一派的武功,那样威风潇洒。 王明珠捧着脸远远地看他,越看越入迷,桓王的肩那样宽,腰却这样细,胳膊看着十分有力,从额头留下的汗珠顺着那张正气凌人的脸滑下来,直滚进领口里,滚到他健硕的胸膛上...... 王明珠只看着,脸都要红成柿子了。 没等她接着看下去,桓王就收起长/枪,往她这边走过来。 王明珠急忙装作一副闲逛顺路逛到这里的模样,顺便还给桓王打了声招呼:“王爷好勤奋。” 周敬端点点头,洞悉一切地淡淡道:“夫人大早上不睡懒觉,过来偷看我练武,也很勤奋。” 王明珠再次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这会儿倒是没出现过互换身子的囧事,桓王喝了口王妃端来的茶润润喉后,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王明珠以为是军营,她竟猜中了个大概,与军营有不浅的关系,乃是京郊的一处规模颇大的陵墓,王明珠从前祭拜太/祖父的时候就来过这里,只晓得这边唯有于国有利、有功勋的人才可以安葬,地方紧凑,看守严格。 “桓王殿下,”守陵的人眼尖,一眼就瞧出来便装打扮的两人不是寻常人物,他结合实事,一猜便知道是刚归京的殿下。他恭敬道:“折荆公主一早就来了,正在里头候着。” 一听见‘折荆公主’这四个字,王明珠不自然地一颤,想起了两日前晚宴上那个明艳又咄咄逼人的姑娘,顺带又想起了华仪郡主。 桓王察觉到身边人的异常,极度自然地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捏了捏,示意她放轻松。 王明珠的脑海里一瞬间只剩羞涩了。 桓王七年没有回过京,居然也能顺畅地找到祭奠将士的地方,绕过重重墓碑,到了一处略显冷清的地界,那里立着数十座大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些名字,王明珠大致一扫,明白了过来——这些都是为国捐躯的将士。 折荆公主穿着一身轻甲,见桓王过来也只是点点头,瞥见旁边的王明珠,冷哼了一声,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王明珠习惯了。 桓王接过一旁小将士递来的酒坛子,刚拿到手,没等说些什么,就突然一阵头晕。 他赶忙回头看向王明珠,对方也用一种十分紧张的表情望着他,这回头晕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两人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头疼弄晕过去,只是晃了晃身子,互相搀扶一下,就魂魄易主了。 “周敬端”沉默了,手里拿着酒坛子,用眼神询问王妃接下来要干些什么。 “王明珠”顺手拿过酒坛子,向前迈了一步。 折荆公主一直悄悄注意着这边的情况,本就看王明珠不顺眼的她见此,立刻出言阻止:“你要干什么?你这样的人也配......” 王明珠冷眼斜了一下义愤填膺的妹妹,折荆公主觉得这眼神好像有些熟悉,下意识止住了话头,就留王妃打开了酒坛,往最大的墓碑前洒了一些酒。 接着,她哀哀地、缓缓道:“松涛阵阵唤英烈,青山巍巍埋忠魂。” 折荆公主呆了,明显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桓王妃说完,又洒了些酒,转头将酒坛还给了桓王。 “周敬端”也叹了口气。 他是军中人士,七年前契丹人打破边关,他率援军赶往,晓得有多少将士为了守卫一方国土,将壮年之躯奉献给烈烈疆场,一场场仗打下来,他脱力跌坐在城楼上,放眼望去,关外哀鸿遍野血流成河,处处是战死的将士与马匹。 他作为主帅,一直冲在一线,也曾负重伤、性命垂危过。有一夜高烧未退,眼瞧着是要不行了,没拦住往京内送急信的手下,他只好靠在枕边慢慢地想。 他想,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可身上伤病实在太过痛苦,叫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偷偷念叨着家国民生,想着他背后站着的、由他守护着的黎民百姓,想着他两个皇兄,想着至交好友,想着...... 桓王也是男人,不能免俗,果然最后最挂念的,还是自个儿的王妃。 他静静地想,当初皇兄刚做太子,看着王家在朝中势力庞大,本不愿赐婚给他,叫他另择一个顺眼的姑娘。 可他哪里肯,往冰天雪地里一跪,与他裹着棉衣的太子皇兄对峙。 桓王愿婚后赴边关数载,为他镇守江山,待他将朝堂整顿一番,任谁来也撼动不了他的位子后,自己再赶回来交还兵权。 愿以王家上下为质,胁迫他不得与契丹私通,换来他的王妃在京中数年安稳。 对峙数个时辰,太子总算松口。 太子那时候摇着头看他,道:“难怪太傅说你做不成帝王,有个这样的软肋,你自然狠不下心。” 狠不下心的桓王病入膏肓,在床上摸出自己写好的遗书,伤口渗出了血,手上沾了些,也染上了纸。 他把遗书放在心口,费劲地喘着气,心里念叨着王妃的名字。 或许老天爷也听见了他虔诚至极的心声,愿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续一续这段前缘,他居然挺过了那个夜晚,伤口也顺利长好了,过了几日能下地后,他把遗书藏进箱子里,带着伤又忙前线的事了。 桓王与王妃并肩站着,他也不说话,只诚心诚意地在碑前倒了些酒。 这些大抵算不上衣冠冢,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很少有幸能落个全尸,更别提衣物了,所以只能算作姓名冢,透过重重石碑,“桓王”头回想象到,保家卫国的战争是多么的残酷。 她在京城中好吃好喝,她的夫君,还有多少人的夫君,站在边关,用血肉筑作铁防线,将侵略者挡在外面,她如何能不动容? 想到这里,“周敬端”留下两行泪来,本就绷不住的折荆公主也状,也抹起泪来,“王明珠”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折荆公主,表情依旧木然。 不是她不难过,只是自幼谨慎,从不将情绪表达在脸上。 幸好折荆公主没再找王妃的麻烦,两人祭奠结束后,草草与前来祭拜的将士们打了个招呼,王妃一直拉着桓王的手安抚他,迎着将士们诧异的目光,两人一点没觉得哪里不好,就登上回府的车轿了。 两人在车里,又是一阵无言。 过了一会儿,又是“王明珠”打破僵局,她一下一下捏着桓王带硬茧子的手,缓缓道:“其实折荆本性不坏,她直性子惯了,年纪还小,听风就是雨的,从旁人那里听到些不对的,也辨别不出来。” 桓王张大了眼睛,瞧上去有些不合时宜的天真:“王爷就那么信我,真觉得我不像传闻中那样,是个恶毒的人?” 桓王收到过的月报中,不是没有提及王妃在京中与华仪的琐事,不过他往往都抛在脑后去了,出于对她莫名的绝对信任,他确实从来没怀疑过她的人品。 王妃一把将桓王爷的头按在自己肩上,一只手还揽在他的肩上,却因胳膊太短略微有些力不从心:“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桓王顺从地将头轻轻搁在她小小的肩头上,鼻子酸酸的,心里痒痒的。 又过了一阵子,“王明珠”突然对外头赶车的下人说道:“到长庆街的点芳斋停一停,我下去带两盒炒栗子。” 冬日正是吃栗子的时候,京中大小点心铺也盛行卖糖炒栗子,整个一条长长的饮食街,属点芳斋做的点心最好吃,自然炒的栗子也最好吃。 桓王靠在她的肩头,歪久了觉得脖子有些酸:“点芳斋那么抢手,你没有预定的栗子票,怎么买的来?” 王明珠闻言,手自然地伸向桓王,从桓王的领口处往下探,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一直在胸口处寻找,终于从心跳飙升的桓王那里搜罗来了自己早就预备好的两张纸票,正是栗子票。 她脸上挂着炫耀的神色,表情是:我会没有准备吗? 桓王面红耳赤地叹服。 马车行至点芳斋,店铺的门前停好了数个车轿,排着队要领自己的东西。桓王府上若有需求,向来是派下人出去买,由两个主子亲自来的情况还是少见,车夫犹豫地询问“周敬端”,他道:“正好闲着,就当体察民情了。” 一体察就体察了大半个时辰,“周敬端”从座底下娴熟地掏出一本薄书,是本月新印好的《南北游记》第十三篇,原下个月才发售,这类经典好书,京中书肆会提前给老主顾们送过去,美名其曰提前鉴赏,顺带着期盼老主顾多多宣传,可以说是很会做生意了。 王妃见他看闲书都不避着自己,脸上露了些许喜色,她大大方方地将头靠在桓王的肩上,也一并看看闲书。 “周敬端”多年沉迷文字,看书速度极快,为了照顾王妃,半天才翻一页。 看到“寒山寺道枫叶萧瑟秋意正浓”这一段,王妃问:“明珠喜欢江浙一带?” “周敬端”下意识点点头,反应过来后惊奇地问他:“你怎么知道?” “王明珠”搓了搓下巴:“你夜间的吃食,有许多是那边的风味。” 桓王又点点头。 王妃捏着下巴,又思索了片刻,才道:“等明年春猎后,我把兵权一交,在朝中挂个闲职,带你上扬州玩一趟。” 桓王又惊又喜,眼睛瞪得圆圆的,一把将娇小的王妃圈进怀里死死抱住,心里乐开了花:“真的!去扬州,那我要吃正宗的蟹粉狮子头。” 还没等他再多高兴半晌,外头就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似乎是排在他们马车前头的人与点芳斋的伙计起了争执。 “我此行特地来买你的炒栗子,你敢说卖光了?卖光了就现炒出来,会不会做生意啊!”桓王掀开帘子,正看见一个衣装华丽的小丫头在前面揪着伙计的领口不放,赫然一副刁蛮霸王的样子。 他总觉得那人衣服上的花纹有些眼熟,没等多看,又听见伙计甚是为难地小声说:“小店抢手的吃食一贯是要预订的,万分抱歉,今日的栗子已被订光了,贵客若想吃,不如等明天,我一定给您留着一份。” “不行,”那丫头继续咄咄逼人:“我家主人要用你们的栗子招待贵客,若今日出了差池,你们谁能担得起责任?小心我们告你店大欺客。”看着就要上手将门口摆的摊子掀了。 桓王赶紧把帘子一撂,转头紧张地问王妃:“不会是咱们把最后的栗子给订了吧。” 王妃淡定道:“我昨天一早就派人来取条子了,怎么算都比他们先。” 伙计似乎认出了后面的马车,赶忙擦了擦寒冬腊月里流出的汗,拦住将要发作的丫头:“要么您和后头车里的贵客商量一下,小店愿做些赔偿,让他们把订的栗子先给你们救急用。” 丫头一听,二话不说,似是平日里横行惯了,不管礼数地上来就掀别人的马车帘子,正看到里面端坐着的桓王与桓王妃。 丫头瞬间变得像被水泡了的炸/药,哑火了,她自然认出了这二位,“周敬端”也认出了她的身份。 难怪如此霸道蛮横,原来是华仪郡主身边的大宫女。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 ☆、一出好戏 “周敬端”怎么都没能想到,不过顺路买两盒栗子,就能巧遇华仪郡主的大宫女。 依旧怎么都没能想到,华仪郡主本尊就在马车上,见了“周敬端”后,非要热情地把两人请进宫里小聚。 “周敬端”自认与这女人没什么可聚,但碍于自己这幅身体是人家亲亲表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得勉强过去。再说了,有真桓王坐镇身边,狂得连老丈人都敢说,还担心狂蜂浪蝶作甚? “王明珠”在马车上抱着两盒冒热气的栗子,面色木然宛如一块陈年老冰,“周敬端”见她好似护崽的小母鸡,屁颠颠凑过去拿了一盒,借着这具身子优异的手劲,飞快地剥出个栗子,塞进她嘴里。 “王明珠”深深地看着神情喜悦且一脸讨好的他,认真地嚼了嚼。 “周敬端”见她咽下,才又剥一个给自己吃。 他边嚼边说:“不要给华仪留。” “王明珠”闻言,也参与了进来,如葱段般细嫩纤长的手指,怎么样也撬不开栗子的壳,使了大力气掰,还险些弄伤手指。 “周敬端”赶紧拦下她,抓住她的小手仔细检查,见确实没出血留印子后,才悻悻道:“你顾着吃就行了,这种活儿我来。” 桓王习武之人,力大无比,能将王妃一只手拦腰抱起,也能轻易剥完两大盒栗子,两人左一个右一个,吃的有些撑,也有些口渴。 “周敬端”再从座位底下娴熟地摸出水囊,顿顿顿灌了几口,毫不避讳地递给王妃,对方神色闪了闪,也接过水囊,不过不像他那样野蛮,保留了姑娘家的体面。 如今两人倒越来越适应对方的身子了。 或许本就投错了胎,王明珠调皮捣蛋,活像个男孩儿,周敬端沉默寡言,沉静优雅,倒像个女孩儿。 坐进华仪郡主暂居的长宁宫,桓王拉着老脸一言不发,只摆弄桌上的茶盏,王妃也不说话,坐姿端庄大气。 华仪郡主看也不看王妃,只顾缠着她表哥撒娇:“桓王兄,和我讲讲关外的趣事吧?” 桓王心想: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去过。 他一时不晓得要说什么好,偷偷看了一眼王妃的脸色,才胡乱编排道:“关外荒凉,我只顾打仗,无暇关心其他的,更没听说过什么趣事。” 华仪郡主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被驳了面子,她继续纠缠:“折荆同我说,你受了些伤,如今还疼吗?” 桓王又偷看了一眼王妃,对方只顾打量茶杯,活像个摆设。 既然她没什么意见,他可就自行发挥了。 桓王正了正神色,道:“是受过伤,胸口,腰腹,还险些摔断了一条腿。” 咳,都是他趁着王妃睡了自己检查出来的。 华仪顿时露出心痛的表情,眼泪都涌了出来,看上去带了几分真意。 王妃像个事外人,漠不关心地数地砖。 华仪郡主见状,百忙之中抽空鄙夷了一番“王明珠”,什么冷血的女人,一点也不关系王兄的伤势。 桓王突然话锋一转:“可我觉得,男人有伤,乃是一种荣耀,自从我有了伤疤,我的明珠就更喜欢缠着我了。” 华仪郡主的笑僵在脸上,恨得几乎呕出一口血来,王妃猛地一抬头,眼中神色复杂,接着将头扭过去,看样子像是没脸见人了。 桓王这段时间,将“我的明珠”四个字,念叨得如同打招呼一般熟练。 仿佛他的王妃不是人,而是他镶在心头的一颗明珠。 桓王看着华仪郡主铁青的脸色,心情更加愉悦了,他继续道:“不瞒你说,我真后悔往边疆去的时候没把她带着,我的明珠那样好,我本该早些见到她的。” 桓王妃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真正地舍弃脸皮去接他的戏。 华仪郡主不愧是大阴谋家,并不把全部内心情绪都写在脸上,她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脸来,呵呵地说:“那还真是......还真是情深意切啊。” 情深意切的桓王扭脸,目光柔和地盯着王妃看,从他抽搐的嘴角中不难瞧出,这人定在心中放声大笑。 王妃本着他好我也好的态度,冲他微微一点头。 华仪郡主那在外咄咄逼人的大宫女端来一壶热茶,华仪郡主倒了两杯,站起身子来虚情假意地笑着说:“华仪从前一直没机会为兄长与嫂嫂敬茶,如今桓王兄回来了,还请赏脸,务必受妹妹这盏茶。” 桓王紧张地看了一眼王妃,这茶突然端过来,还借了敬茶的理由,摆明了就是有问题,可具体能是什么问题,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华仪郡主走过来,近的好似要贴在他身上一般,桓王不动声色地一躲,在两盏茶里衡量了一番,犹豫半天,还是选了右手那一盏。 热茶略有些烫,不过还能接受,他品了品,果真是好茶。 余下那杯就是王妃的了,“王明珠”刚要接过茶盏,就见华仪郡主突然手一抖,身子一歪,竟当着她的面向后摔去,贡瓷茶盏摔在地上碎成一朵花,“王明珠”拉也拉不住,桓王倒是顺手把人接进了怀里。 怀抱美人、浑身僵硬的桓王愣了愣,接着一脸惊恐地看向王妃。 王妃冷漠地回看他。 站在旁边一直未出声的大宫女突然“嗷”地一嗓子扑过来,跪下朝着王妃就是三个响头:“还请王妃娘娘放过我家郡主吧!” 华仪郡主柔弱无骨地靠在桓王的怀中,委委屈屈地掉泪珠子,微微抬起被热茶烫伤的手,可怜极了:“姐姐竟连一盏茶都不肯受,妹妹哪里做错了吗?就算再瞧不起我,也不该推妹妹一把,呜呜......端哥哥.....” 桓王听见她的声音,就一个头四个大,本想轻轻推开她,可华仪郡主好似身上抹了浆糊,一直腻在他的身上不肯离开。 王妃坐回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接着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地上那两女一男。 “我们华仪郡主的手,是弹琴作画写诗的手,怎么能烫伤了呢。”大宫女眼含热泪,趴在地上沉痛地道。 华仪郡主抽抽搭搭:“几日后的诗会若是夺不得魁,我也就没脸下去见我早逝的哥哥了......” 桓王闻言心中一沉。 华仪郡主早逝的嫡亲哥哥,是先永明郡王,与王家五郎是旧相识,也与幼时的桓王殿下有过君子之交。王明珠曾见过这位殿下一面,敢说满京城除却她五哥外,此人最是风流潇洒气质非凡,仿佛如天上谪仙一般,飘着仙气地在牌匾上题字,险些把她的魂都勾走。 可惜天妒英才,这位超凡脱俗的人物没能挺过十五岁,也成了众多京中高门贵女心中一抹挥不去的白月光。 也正是故人之托,才会使桓王暗中护着华仪郡主。 华仪郡主此刻提起永明郡王,寓意为何不用明说。 桓王继续紧张兮兮地盯着王妃,后者面无表情,似乎方才吃多了栗子,发了饭晕,这会儿还有些乏了。 既然求不来外援,也不知道该怎么给对方开脱,他决定自己依靠自己,把话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确认无误后,清清嗓子道:“明珠,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王妃闻言瞪大了眼睛,平静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破绽。 华仪郡主一听,继续依靠在桓王怀里,被烫伤的手颤着抓住他的袖口,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并悄悄冲王妃露出了挑衅的笑容。 王妃无暇顾她,猛地从椅子上坐起来,声音略有一丝诧异:“你说我?你觉得是我干的?” 桓王碍于大宫女期盼的目光,无法偷偷对王妃做出暗示的眼神,只好磕磕巴巴地指责她:“在家那么蛮横,在外头也这么......咳,不讲理,她只不过给你敬一盏茶,你就要当着我的面,迫害她?” 王妃的表情看上去伤心极了:“你,你说我蛮横!” 桓王眼一闭心一横:“对,你这泼妇,原来我从前是看错你了,如此善妒,何能做我王府的女主人?我看,华仪比你乖巧称心多了。” 华仪主仆俩看着两人吵架,几乎都要乐出声了,只是还要装作伤心的模样,憋得有些脸红。 王妃泫然欲泣,从怀里摸出手帕要抹眼泪,总结道:“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桓王莫名有些脸红:“不知廉耻,待回府我再罚你,要你闭门思过三......一个月。” 王妃用手帕挡住脸,声音委屈至极:“不如罚我闭门终身吧,干脆再在京郊广德寺辟出一间柴房,我青灯古佛去算了。” 桓王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周敬端,是有多想让我吃香灰! 华仪郡主恰在此时出声,来挣个会为人着想的菩萨口碑:“端哥哥,华仪不要紧的,莫重罚了姐姐。” 桓王心里编排她:压根就是你自己泼的自己,当然掌握的一手好分寸。 华仪又哭哭啼啼地在桓王身上撒了好一阵子娇,王妃冷静下来后,坐在椅子上偶尔也抽一下鼻子,桓王姑且哄好了华仪郡主后,强拉着不知廉耻的桓王妃出宫了。 华仪郡主的大宫女远远地盯着夫妇二人消失在视线中,才激动地对主子说:“殿下,看来王爷心里还是有您位置的。” 华仪郡主红着眼圈,此时表情竟与方才完全不同了,美则美矣,眉眼间却尽是算计,好似换了个人。 她优雅地理了理在桓王那边蹭乱的发髻,骄傲地说:“那是自然,就算不看哥哥的面子,也还要看我们多年的情分。青梅竹马之约,岂是她半路上跑出来的一个王明珠能赛得过的。” 大宫女使劲地点头:“殿下嫁进桓王府的事也指日可待了。” 华仪得意地笑了笑:“不急,等王明珠被休弃了,我再风风光光地嫁进去,做他桓王的正妃。”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新年快乐。 ☆、明园诗会 这天,桓王夫妇的魂魄难得在自己身上,便在家置办年货,顺道商量年礼要如何准备。 丫鬟圆圆将新裁好的衣裳端去给王明珠看,几身朱红色的绸缎冬衣,其中有一件绣了朱雀,针脚细密,品相好极了。王明珠将那件衣裳抱在怀里,抚摸着柔顺的布料,别提有多开心。 圆圆又叫人端上来几件冬衣,瞧着也是新裁的,墨色的那一件上面也绣了朱雀,她道:“王爷,这是娘娘特地也给您订的。” 周敬端瞥了一眼衣裳,似乎不是很关心,仅摸了摸布料就叫人放回寝房去了,接着抿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问王明珠:“城南锦绣庄?” 王明珠依旧对新衣裳爱不释手,仿佛仍是个期待过年的小孩子:“对。” 周敬端点点头,淡淡道:“王妃如何晓得我的尺码?” 王明珠一愣,欲言又止,脸色渐渐由白转红。 周敬端扬起眉毛,似乎很满意她的脸色,又去翻他的王府账目了。 七年时光,桓王府上下财务都由王明珠一手掌管,几乎没有借账房的手来料理,倒是打理的井井有条,每一笔账都有来有往,条理清晰,让人看着就觉得畅快。 “女眷送钗环,男丁送茶酒,再择亲近的另送些摆件玩物,就按你往年的办吧。”周敬端随口说道。 王明珠点清了王府库房中的珍宝器具,提笔记名单时,哀哀地小声说道:“你的兄弟姐妹也太多了,每逢年关要送出去不少东西呢。” 桓王周敬端在家中也排老九,上面两个兄弟六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三个妹妹,逢年过节确实少不了往来。 周敬端忍着笑意反击这个小财迷:“你以为你家的兄弟就很少吗。” “那......那我,”王明珠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道:“我就三个小侄子,每年的压胜钱都是我掏私房钱买的,给家里的年礼也尽是从嫁妆里拿的,什么时候花过你分毫。” 周敬端沉默着,难怪他在账本上只见王家人回的礼,没见过送的,感情都是他的小王妃用嫁妆补贴上了。 王家虽有荫封,但也不是富户,再者家里那么多人,平分下来,她能有多少嫁妆拿出来? 他即刻命人从库房里搬来一箱从边关带回来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满满的番邦宝物,有巴掌大的红宝石,也有各类奇珍玉器,都是在京中难能一见的珍惜品相。 “本想等你生辰时给个惊喜,如今看来要另准备了。”桓王淡淡地说:“既嫁进我府,我的东西,你都可以随意用,那般见外,是不把我当自己人?” 桓王竟这么有心,王明珠随手拿起一件玉雕的小老虎,工艺精美栩栩如生,惹人喜爱。 “我发财了。”王明珠笑着落笔:“那我要另送五哥一面白玉屏风,再送二嫂嫂十二件金器。” 周敬端财大气粗道:“王权大约更喜欢手画的屏风,不如送一件玉的和一件木的。” 两人计划了半天年礼的细节,又指挥下人采买红绸布,接着亲自动手糊红灯笼,瞧上去真像一家子人。 第二日,周敬端收到邀约,带着赖床结束的王妃前往明园参加冬日诗会。 京中的诗会,本是文人雅士借机显露才学,以好挣得名声与赏识的机会。前些年景王殿下觉得太过风雅不切实际,强行给改了规矩,定下琴书画诗四道考核,谁人最终胜出夺了魁,不仅有他赏的彩头,还有面圣的机会。 这类的事,桓王本不感兴趣,王妃也不太在意,只因年年四魁中,必有一个姓王,她若想看,回家去看多好,还不用见到积极参与其中的华仪郡主。 自打桓王归京以来,各路人士纷纷上门拜会,他只挑认识的人见,其余的则找理由拒绝,省去了许多杂事。可这回不太一样,今日诗会是由他多年至交、京中大才赵公子所办,请柬上说定要胜得他满地找牙,唯有胆小怕事之辈才会拒绝。 激将法一出,桓王虽不争强好胜,但也想见识见识对方满地找牙是个什么景象,遂欣然前往。 王明珠在车上打够了哈欠,下了车后被冷风一吹,瞬间精神许多,周敬端不动声色地为她整理好锦袍,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进了明园后,直接拐入一条安静的长廊,走至尽头,寻见一个不好找的厢房,一推门,里面早就坐着那位赵公子。 赵公子抬头见来者,两眼一亮,抱拳敬了敬:“周兄好,嫂嫂好。” 头回被人敬重地叫嫂嫂,还是被这个长相妖艳的俊郎君喊,王明珠脸都红了些许,差点左脚拌右脚地行个大礼。 周敬端见状,面无表情地轻轻一扶,后照着花痴王妃的屁股就是一拳。 赵燕赵公子见此也只是体面地笑了笑,此人眉目舒朗,双眼狭长,看上去竟有些男生女相的媚态。他道:“许久未见周兄,愈发神采奕奕,边境平安否?” 周敬端回他:“尚可,契丹与燕落国皆无纷争,天下太平,也能容你我在此小聚了。” 赵燕只是笑笑,又去问王明珠:“依嫂嫂之见,今日四魁首的名单都有哪些?” 王明珠略微思索后,道:“大约有我王家一个,应当也有赵公子一个,剩下的不太好押,或许有华仪郡主吧。” 虽说华仪郡主心机深重,可也是悉心教养出来的皇家闺秀,若有心参与自当得一个彩头。 赵燕微笑着问:“嫂嫂不打算占一个?” 王明珠闻言连连摆手:“我......我从来没参加过什么诗会,自然是不够格的。” 周敬端在一旁适时开口:“王氏岂有无才之人,夫人怎可自轻自贱,不如替我赛一赛这狐狸头。” 赵燕也道:“我不介意,不晓得嫂嫂的意思?” 王明珠只好半推半就地应下来。 午后,赵燕桓王夫妇三人,与一众参赛人员齐聚明园烟波湖旁。景王府来了个笑眯眯的仆从,送来四样彩头,一把焦尾琴、一套湖笔、一捆绢本、一盒徽墨,并四颗东珠,一齐摆在桌案上。 赵燕一介白丁,也敢偷着向周敬端调侃景王爷:“年年都是这一套。” 周敬端道出内情:“夺魁之人,大多不在意这彩头,重要的是面圣。” 王明珠听得愣神,她一直盯着四颗东珠看,眼神有些痴迷。 周敬端发现后,俯下身子在她耳边道:“府上也有。” 她刚想对此人抱怨“那是你的不是我的”,一扭脸就瞧见不远处有个素衣淡衫的姑娘,正死死地盯住她,眼神怨毒,仿佛自个儿欠了人家八百吊钱。 这眼神十分熟悉,往日在华仪郡主脸上也见过,王明珠一激灵,看了看身边这个恍然不知自己是万人迷的大个头,有些郁闷。 不看不要紧,两人目光一对上,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一阵头晕目眩脑壳发昏后,两人互相搀扶着对方,再睁眼,竟又换过来了。 “周敬端”忍住笑意,半懊恼半幸灾乐祸地一拍脑门,语气沉痛:“看来只好拜托我的明珠为我夺魁了。” 桓王妃:“......” 桓王妃:“我要三盒栗子。” 桓王:“那我要三颗东珠。” “王明珠”再深深地看了一眼这财迷,叹了口气,不晓得上辈子是冲撞了哪位神灵,才会娶到这么个王妃。 桓王脚下生风,屁颠屁颠地为桓王妃取报名表了,看那疾步如飞的架势,怕是要把王妃塞进全部的比赛里。 先前去给景王府下人发赏钱的赵燕公子走了回来,他笑得十分客气,对王明珠道:“景王殿下已求来陛下恩典,晚上宁西楼宴请四位魁首,希望在那时也能见到嫂嫂。” 他的嫂嫂一脸木然,极为勉强地点点头:“哦。” 赵燕也不觉得热脸贴了冷屁股,他自个儿本来也没热到哪里去,再特地交代了一番比赛规则,就被人喊去侃天侃地了。 桓王恰好填完报名表,面带笑容地走回来,还哥俩好地一揽王妃,使劲拍她的肩膀:“为我的明珠加油鼓劲。”王妃则是一脸菜色。 “桓王兄。”身后突然传来一句问候。 听这熟悉的声音,不用猜就知道又是华仪郡主,这女人仿佛无孔不入,就连手被“烫伤了”还要坚持来参加诗会,目的就是要延续她多年来一直位列魁首的荣耀。 她大约是来到了自己的主场,平日温和的面容也带上了几分骄傲:“若是在赛场上能遇见王兄,可要放些水给妹妹呀。” 桓王嘴角抽了抽:“郡主天资聪颖,本王望尘莫及。” 华仪郡主故作娇羞地低了低头。 桓王话锋一转:“所以,本王让府上这个吃白饭的上阵了,让她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华仪郡主似是才瞧见端哥哥旁边站了位王妃,尴尬地笑了笑:“王妃姐姐报了哪一项呀。” 桓王脸上带着真正的骄傲:“四项都有,她若一个都没胜,本王就罚她睡书房。” 王妃闻言,饱含怨念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难道她现在不像睡在书房一样? 华仪郡主内心咬牙切齿,脸上依旧端庄:“哈哈,那......就祝姐姐夺魁啦。”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情人节快乐。 ☆、小小意外 桓王爷往凉亭一坐,四下里无人敢吱声。 众人心中皆有疑虑,诗会中的参与者向来是家中主事的那个,甚少有成了亲的男儿肯在这边干看着,各个人都将八卦的眼神投向桓王,莫非这位才刚回府小半个月,就被那凶悍的婆娘训成了妻管严? 桓王本人倒不是很在意,他只顾品着桌上的甜点,小风一吹小嘴一嚼,吃的十分惬意。 没过多久,来了位贵客,他由一群人拥簇着,身穿宝蓝色长衫,肩上随意披了件白狐裘,手里拿了把玉折扇,风风火火地大步走来。 桓王对此人眼熟的不能再眼熟了,从小到大,但凡她五哥王权踏足的地方,必定有此人出没,他与周敬端有三分像,更多了些贵气,是个十足风流的王爷。 这位十足风流的王爷便是此次诗会的赞助人景王殿下。听闻前几年生了场大病,好赖是醒了,从此之后面上便带了七分病态,仅这几步路走下来,看他面色苍白的模样,不晓得内情的人,大约就以为他要归西了。 景王挥手叫仆从退下,自个儿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对桓王道:“回京这么久,也不说来见见我,若不是赵燕亲自写帖子请你,你还不打算来吧,好啊,边关冷风一吹把你心都吹硬了。” 桓王不知该如何回他,自个儿也不清楚周敬端本人的意思,看这连珠炮一般的突突问罪,难怪五哥从前不爱搭理他。 言多必失,幸好周敬端是个天性沉默的人,他仅故作高深地扫了一眼景王兄,什么话也没说。 景王不怕丢面子,最擅热脸贴冷屁股,从前他就是这么絮叨王权的:“我知道你还生着气呢,可那时候不是没办法嘛,陛下这人你也明白,老笑面虎了,从小到大所有缺德事都让我做,我......王兄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桓王听得云里雾里,依旧不晓得他要讲什么,只好继续保持冷漠的态度,这回连眼神都不施舍了。 “好好好,”景王赔笑道:“你昨天传人给我带话,要我府上二十斛东珠,我翻箱倒柜地搜罗,都给你备好了,这下总能原谅我之前给你塞侧妃了吧?” 桓王心里一震,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令他一时有些承受不住。 景王继续旁若无人地絮叨着:“侧妃你没收,还拿了我的东西,怎么算都是我略亏,不过哥哥不计较得失,咱们全当此事翻篇了。王家九姑娘竟有这么大的魅力,她把你迷得,郡主不要公主不娶的,想当年,迟御国女王求你做王夫,以国为聘你都不肯,怎么,不喜欢塞外风情,偏沉沦京都名姝?” 桓王的脑海里像是被雷劈过了一遍,此刻遍地焦土,早找不回自己的语言功能了。 景王促狭地笑着,啪地一声打开折扇,四处张望了一遍,问:“哎你掌上明珠呢,这儿怎么就坐着你一个孤家寡人?” 桓王张了张嘴,丢下一句:“呸,碎嘴王爷。”便赶去赛场找桓王妃了,独留下景王一头雾水。 匆匆疾行致赛场围栏处的桓王顿住了脚步,觉得自己有些草率,他心里火急火燎的,被风一吹,额头竟冒了汗,他盯住自己的脚尖,稳了稳心神,再越过人群往桓王妃那边看去。 说是围栏,其实十分简陋,布条系起来围了几棵树,圈了个地界,摆了几十张桌子,就算赛场了,毕竟真水准在哪儿都能发挥稳妥,在座的都是有修养人士,都能理解‘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这八个字。 第一场是“字”,考生随意发挥,半个时辰须得作完,如今已过了三刻,便有许多人交了答卷,桓王遥遥望向身穿月白色便服的王妃,眼中带了一丝急切。 桓王妃镇定自若,掩饰住被赶鸭子上架的窘迫,行云流水十分顺畅,恰巧在桓王刚站在此地不到一盏茶的时光,便写好了一篇。 唯一美中不足是,她在写花押的时候,不小心将周敬端常用的“桓”字写了上去,她沉默良久,只得强行改作“桓王妃”。 不过在外人的眼中,倒像是她在暗中炫耀着自己的身份。 尤其是有心之人,例如华仪郡主,偷偷去瞧她的字时,被这傲气十足的花押给气得咬碎了银牙。 一出围栏,就见桓王在出口处心事重重地等她,王妃扬眉看着他,意思像在说:愁什么,都给你搞定了。 桓王此时哪还有争强好胜的心,他气血翻涌,只想问个明白,被冷风一吹,却又明白这事儿不好开口,问了能有什么好处,能被周敬端看上是她的福气,她只用过她的悠闲贵妇生活不就好了。 可她认为,一个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心生爱慕,况且是他们这类特殊的、七年没有见过的夫妻,是怎样的执着,从前又发生过什么故事,才能得到这位天之骄子的垂青?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王爷,在半个月之前一直都是个陌生人,不过空挂着夫妻名分罢了,他们又能有多大的前缘? 满心问号,直到见着王妃那张牌匾脸之后,都被她按回了肚子里。 她总觉得,如果这么贸然问下去,一定有什么后果在等着她。 于是她只是轻轻一笑,凑过去捏了捏王妃的小脸,说道:“你真棒。” 同时出来的赵燕赵公子听见这话,差点没一个跟头栽倒。 桓王夸人?闻所未闻,怕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吧。 桓王不捏她不要紧,一捏,两人就再度头晕起来。 有过数次经验的二人只是互相搀扶了一下,防止对方昏倒,在外人眼中更像是夫妇之间的腻歪,独身多年的赵燕看着两人抱来抱去,不免小声坏笑着调侃:“大庭广众,光天化日啊。” 周敬端拿回了自己的身子,一睁眼又是满脸被冰冻过的木然,他面无表情地,一把将桓王妃再度揽进怀里,揉揉她的肩,又矮了矮身子,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娘子辛苦了。” 王明珠羞涩之余,又瞧见华仪郡主在不远处,装作不在意地往这边瞥,却正正好好瞥见这一幕,气的脸都要拧起来了。 不过她可没工夫炫耀,马上就是“琴”的较量了,重点是,她不通音律。 她先前刚经历过一场内心的天人交战,把到嘴边的话死死咽回去,已费尽了她的心思,她已山穷水尽,完全想不出该如何应对了。 所以她索性破罐破摔地,回头抱了抱她家桓王爷的腰,沉痛道:“王爷,我尽量不拿倒数第一。” 周敬端扬了扬眉毛,这在他脸上已经算是很大的表情了,他似乎很开心地拍了拍王妃的后背,宽慰她:“第几都不打紧,家里东珠有的是,实在不行,等六月我亲自给你捞。” 这句话正好戳中王明珠的心窝,她眼泪都要掉出来了,赶紧跑去琴赛那边候场。 周敬端就这样站在原地,目送着她走远,回头却还发现有个赵燕在眼含深意地看着他,他一挑眉,意思是:有意见? 赵燕拍拍手,道:“你还是以前那个周敬端吗?你当年,凡事都要争第一,不把第二干稀碎都不罢休,莫非在边关吹了七年风,被吹得摧枯拉朽,胸怀宽广到这种境地?” 周敬端斜了他一眼,略带着一丝炫耀的意味,道:“等你有了心上人,再和我论这个。” 赵燕笑而不语。 琴赛并不是所有人一齐上场的,要随机抽取挨个来,每人一盏茶左右的时间,坐在凉亭中,也是自由发挥。 不过在王明珠那里,自不自由都无所谓,反正她很自由,自由到连一首曲子都不会,只得随心所欲,瞎弹一气。 人倒霉是连着来的,她刚走到琴的赛场,就被抽中了签子。 她远远地瞧见华仪郡主那个大宫女的身影,疑惑的是她主子在这边,这家伙怎么溜得那么远。 她也只是想想,两只手伏在琴上,看似淡然,实则凌乱。 五哥,我错了。她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听你教琴。 她作势要临场发挥了,刚随手弹了几个跑到天边外的音,就被指尖突然传来的疼痛惊了一跳,往琴身上看去,七弦竟被她弹断了。 王明珠不动声色地捂住流血的手,捉起那根弦捋直后,在断裂处看到了整齐的切口。琴弦由蚕丝制成,轻易不会断裂,更何况是赵家收在明园里的好琴,就算年代久远,也不至于弹两下就垮。 她默了默,不晓得该高兴还是该愤怒,最后突然大叫一声:“哎呀!”也不晓得是不是脑子迟钝,以至于慢了半拍。 她赶紧挤出两滴眼泪,甚是委屈地弃琴而去,出了赛场直奔桓王那边,趁华仪郡主还没和周敬端搭上话,赶忙娇滴滴地扑了过去:“王爷!妾身手好疼!” 她直视周敬端的眼睛,赶紧又挤了些泪,对方紧张地握住她的手查看伤势,目光却与她相对,内里的意思明显就是:你装蒜。 王明珠才不管蒜不蒜的,能膈应华仪郡主就赶紧膈应:“呜呜,我好难过,王爷快抱抱我,我的手伤了,接下来的比赛没办法参加了,好遗憾啊。” 周敬端分明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喜色,在心里责备这个人真是不知轻重缓急,然后不紧不慢地道:“啊,我的明珠好惨。” 王明珠头回从他嘴里听见那四个字,听得她心里砰砰地乱跳,一时间脸都要红成血色了。 “可是,”周敬端继续淡淡道:“之后的诗赛,用不上手啊。” 王明珠轻轻地瞪了他一眼,一旁的赵燕哈哈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新年快乐,请个小假。 ☆、诗会结果 桓王妃手离奇割破,又以失血过多头晕为由,辞去了接下来的比赛,跟桓王坐在一处离众人远远的小凉亭里,面前摆了一排茶点。 桓王有意调侃她,他问:“你舍得那三颗东珠?” 王妃不以为意,嘴里没出息地塞了许多糕点,她搜肠刮肚好不容易凑出来个哄人的情话,口齿含混地回他:“有你这么个宝贝在家里镇着,赛过无数东珠。” 桓王脸皮比她厚多了,听见这话也就是浅浅一笑,顺手从桌案上给她递了杯温茶。 王明珠吃的很欢快,一会儿来了句:“赵公子好品味,家里的茶点真是不一般,胜过宫里与咱们府上,过几天我要找他偷偷师。” 周敬端闻言扬起了眉:“你一个已婚妇人家,见他一个丧偶多年的,问过夫君意见了吗?” 王明珠只觉得他重点放错了地方,殊不知自己也有点歪,她又喝了一口茶顺顺,才道:“赵公子竟有过婚配?这般风度的人,会甘愿不娶续弦?” 周敬端有些吃味:“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王明珠抿抿唇,拉着周敬端的衣角扯来扯去,带着些撒娇意味地,大眼睛眨了又眨:“我就是想知道点儿八卦嘛,夫君,你肯定会告诉我的,对吗?” 她拿捏住了桓王的心思,那句“夫君”很令对方满意,于是他轻轻弹了王明珠的脑门,才缓缓道来:“是五年前,他成亲前还热闹了好一阵子,不过成亲当晚,他的配偶就跳池自尽了。” 王明珠吃惊地捂住了嘴:“难道对赵公子不满意?” 周敬端故弄玄虚地盯着她看,先是对赵燕这段情表达了三声叹息,又摇摇头,仿佛是什么话本子里那类最虐心虐身的故事,令他这个旁观者加局外人都难免为之动容似的。 他道:“说点好听的,我就告诉你。” 王明珠闻言,死死抱住他的一条胳膊,撒娇似地晃来晃去,拿出她从前哄她八个哥哥加一个老爹的功夫,又眨眼睛又央求的,使了半天手段。 “不,是别的原因。”赵燕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把桓王的小计谋给破了,面上依然笑意满满,全然不像是死了老婆的人。 这也忒没心没肺了,王明珠心想。 赵燕扫了一眼桌上摆的盘子,大多都已见底,料想客人对此很欣赏,便大胆地发出邀请:“若二位对寒舍的招待很满意,大可随时前来,不过我一般住城南离西园,若要拜访还是去那边合适。” 城南住的都是商贾富户,原来赵公子除了诗文雅赋外,还对经商有研究,这点倒和王家二郎很像,王二郎王槐十五岁上就暗中摸索些小生意,为此还差点与王家那食古不化的老爹闹掰,最后在全家人的鼓励下踏上了经商的不归路,如今人远在金陵,化名李二槐,早年就做了商会会长,腰缠万贯很是有钱,平生最喜欢修寺庙积德。 在王权干出一番事业之前,王明珠最喜欢她二哥了,没事就喜欢往他那里跑,吃穿用度的奢侈都是从他那里学的,大小喜欢经商人士,一听这话立刻两眼放光:“赵公子也经商吗?有多少铺子,酒楼与糕点铺的师傅是从扬州请的正经师傅吗?” 赵公子打开折扇一笑:“瞧你说的,师傅哪有不正经的。我倒没那么大面子请扬州的,不过有许多酒楼与糕点铺倒是真的,城中的点芳斋与七香楼,正是其中之一。” 点芳斋不用说,七香楼则是城中最负盛名的酒楼,内里总结了八大菜系的优点,又延续前朝酒楼特色,率先推出了外送服务,里面所有的碗筷用具都是百里挑一的上品,订位置的人排到了下月中旬,如今一座难求。 难怪能与桓王做朋友,还巴结到了性情古怪的景王,没点能耐还真不行。 王明珠眼中仰慕之情不用言表,赵燕笑着道:“改日请二位上我七香楼吃酒。”周敬端则一把将王妃拉回自个儿边上,在这不坚定的人背后轻轻拍了一掌。 她立马回头,眼中饱含调侃之意:“王爷是醋了吗?” 对面的赵燕噗地一声笑出来,周敬端反应迅速,伸手一指无辜的赵公子,不屑道:“他也配?” 赵公子摸出一块什么东西去丢他。 周敬端眼疾手快地接住,仔细一看是块令牌,上面刻了个“燕”字,大约是他赵公子的手牌。 “二十九日晚,拿这个来我七香楼,不用订座直接上九层。”赵燕公子一诺千金,对朋友也很慷慨,就这么把最抢手的位置给了出去。 王明珠扒着周敬端的手心看了看令牌,有些担忧地对桓王说:“咱们白拿他的,这合适吗?” 没等周敬端解释,对面的赵燕就嘿嘿一笑道:“不瞒嫂嫂,我其实是外邦人士,初来此地时,身无分文且语言不通,还是桓王殿下相救,我才得以在京城中混下去,如今能有这番基业,他是首功。” 周敬端对这番恭维毫不客气,立马道:“对。” 意思就像再说:你与其崇拜他,不如崇拜你夫君我。 王明珠仿佛在周敬端的身后看见了开屏的孔雀尾羽。 她眼睛亮亮的,险些晃了周敬端的眼,她谄媚地说:“夫君真是慧眼识人,那快看看我,看我适合做什么?” 周敬端郑重地把她看了个上下,故作高深地略微沉思后,缓缓道:“你最适合做我的王妃。” 赵燕在对面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 三人又互相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一直在赛场密切关注魁首动向的景王,手摇折扇迈着大步寻了过来。他刚坐下,顺便摆摆手令要下跪参见的赵燕起来说话,抓起桌上随便谁的茶盏一饮而尽,大约是赶过来的一路太匆忙,把他给渴极了:“魁首出来了。” 赵燕也很关注这个,忙问:“有几个姓王的?” 王明珠仔细回想,方才似乎没在场上见到过自己家人。 景王朝着桓王夫妇笑笑,道:“小弟媳一手大字苍劲有力,实非寻常文人能有,那一篇凤求凰属实镇住了全场,甚少有人觉得她写的不好,字这一魁首就归你了,恭喜恭喜。” 王明珠心里又惊又喜,脸上还有些心虚,没想到桓王能文能武,真替她拿回来了个名次,那晚上岂不是要进宫面圣,还要见那杀千刀的华仪郡主? 景王又对着赵公子笑:“你就差一步,画被另一个小黑马截胡了,琴好歹列入了三甲,可惜又被华仪那丫头占了首。剩下的诗你又不乐意参加,觉得他们酸不拉几的,我恰好也这么觉得,就没看,爱谁谁吧,反正是个腊八蒜。” 赵燕似乎很遗憾地叹了口气,叹的却不是自己:“往年若王权来,哪还轮得到什么黑马蒜头。” “五郎他不乐意来。”景王对她哥知根知底:“他有了功名有了官职,抢别人的机会干什么,他一向心黑,就这点好的,格外招人稀罕。” 在场其他三人都晓得他与王家五郎的那点风流事儿,见此都笑了一笑。 过了一会儿,来了个侍从,对几位说道:“诗的魁首也出来了。” 四人忙前去探看。 是一位长相颇俊的秀才,倒不像几个人暗中猜测的什么穷酸人士,此人身长玉立,面皮比一般姑娘都白,看上去敞敞亮亮,有些小白脸的潜质。 王明珠盯着看了一会儿,周敬端在背后又捶她了一拳。 景王为几个魁首都发了奖,并约好了晚上宫中宁西楼小宴,请各位务必赏脸,届时陛下也会去。 王明珠抱着得来的湖笔,手里又塞了只大个的东珠,站出来另拉了一波仇恨:“可以携带家眷前往吗?” 家眷周敬端站在她旁边,用“敢说不你试试”的眼神盯着他王兄猛看,看的景王心里发毛:“自然可以。” 几个人在园子里边逛边聊。 “可惜呀可惜。”赵燕大冬天摇着扇子,也不嫌冷:“我这回就不掺和了,希望各位玩的愉快。” 周敬端仿佛看破他了一般不说话,景王在旁边戳他:“你哪回夺过魁首?让给你你都不要。” 赵燕笑而不语。 王明珠听不懂这三个男人打的哑谜,只好问她家王爷:“赵公子是不稀罕那些虚名吗?” 景王嘿嘿一笑:“他是和宫里头那个有仇。” 普天之下,谁敢和皇帝有仇?况且有仇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混,且混的这么成功,王明珠突然觉得,对赵公子的敬仰更加深厚了。 敬仰之余,另有担忧,今夜一定又是一通麻烦,不过她能带着桓王去,还怕什么? 王明珠抽空去瞥了一眼“画”的魁首,想瞧瞧那是个怎样的人物,能把赵公子都给比下去。扭脸却看见一位个子小小的风雅人士,穿着淡青色长衫,胸口处微微隆起,在白皙的小脸上贴了两片假到不能更假的胡子,还拿着扇子遮遮掩掩,仿佛见不得人一般。 这人的脸,怎么看怎么眼熟,就是不晓得在哪见过,引得王明珠思考了一阵。 三人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看还好,一看惊住了三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 ☆、宫中小宴 王明珠自然不识,她不常进宫也不晓得此人的威名,可那两个姓周的却知道的不能更知道。 桓王站在原地不动,景王急匆匆冲过去拽着‘他’的手腕,强行把人拉了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训:“你怎么在外头?太后不是罚你给我抄佛经吗?” 对方小小一只,比较起来竟还差了王明珠一些,只见‘他’想跑也跑不掉,委委屈屈地不敢看景王的眼睛,自然连桓王的鞋都不敢瞥,支支吾吾地说:“我......庙里太闷了,我就让小平子先顶着,想跑出来玩玩......” “玩?”景王另一只手去捏她的小肥脸:“你先前把我书房桌案上的那只溢彩琉璃盏拿去做嫖资的时候,也想着要玩?玩什么,你一个女孩子,去那种地方玩什么?” 王明珠大吃一惊,面前这位还不知晓身份的丫头居然比她还胆大包天,不仅敢去嫖,还敢动景王书房里的物件,要知道,景王的书房是他最宝贝的地界,里面装的全是她五哥王权送的东西。 “景王兄......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我这一回吧,璧儿知错了......”小丫头颤颤巍巍地说。 王明珠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姑娘原来就是本朝最小的玉棠公主,是景王和桓王的十三妹,如今年方十六,正是青春年少的日子。而她王明珠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是这位小姑娘名义上的嫂子了。 赵燕突然义正言辞道:“周敬微,怎么能这样对咱妹妹,快松开她。” 景王一听这称呼,下意识就松手了,接着迅速反应过来,呸了他一声:“谁跟你咱妹,爷想捏谁捏谁。” 桓王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两人一眼,赵燕趁这功夫凑到玉棠公主身边,轻轻揉了揉她略肿的小脸蛋,十分温柔地道:“妹妹,疼吗?” 玉棠公主穷极此生,头回见到除了王权外,另一个能喝住她骁扬跋扈的景王兄之人,见到救星一般扑了上去,也不顾男女有别了,嗷嗷道:“哥哥,他是坏人,他欺负我。” 王明珠突然觉得此景有些眼熟,扭头去看周敬端的脸色,对方自然与他也是同样的想法。 这似乎与之前他们两个联手气华仪郡主时,有些相似。 赵燕也没在意男女有别,大约真把她当做了妹妹,轻轻拍着她的背宽慰她,扭脸对一头雾水的景王道:“若是一直把小姑娘关在家里,不见外头的阳光,那么封闭,如何得到历练?” 景王吐槽:“若是一直让她在外头,得到历练的就是她三个皇兄与全京城的未婚男子。” 王明珠瞪大了眼睛,这世间竟有与她相同爱好且大胆奔放如斯的姑娘,还是位嫡公主,看来过不了多久,这人就会立府收面首,真正展开她的伟大抱负。 走了她设想过却不敢行的路,王明珠仿佛见到多年老友一般,眼眶激动地湿润了,她走过去握住玉棠公主的手,心想这玩意儿可比折荆公主那个女疯子好玩多了,问道:“妹妹可曾看过话本子?” 玉棠公主知道她,当初桓王兄力排众议、执意迎娶的王家九姑娘,不光在京中是个传说,在宫里也是个有名的人物,大家都怀疑她至少会点儿蛊术。她回:“看过,《南北游记》,《四方奇谈》,《子虚国传说》。” 王明珠一听,完全符合她的挚爱书单,接着问:“前朝古书可有看过?” 玉棠公主回:“《北秦爱情故事》,《金陵有佳人》。” 余下三个男人眼睁睁看着两个姑娘蹦了起来,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西,又抱作了一团,总之很激动很喜悦,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至交好友。 “没想到嫂子也有这般爱好。”玉棠公主亲切地拉住她的手:“宫里的姐姐们都不喜欢那些,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以后我定常来桓王府找你,你也要多多来宫里见我!” 两个姑娘又是好一通叽叽喳喳,景王在旁边偷偷对桓王道:“你的掌上明珠跟玉棠有一样的爱好?那你的日子真是......” 桓王轻哼一声,心情不言而喻。 赵燕用扇子支着下巴,盯着两个小姑娘看了半晌,末了,凑过去悄悄对两个王爷道:“玉棠公主......” 景王挑眉:“怎么了?” 赵燕认真道:“好可爱。” 桓王默了,不晓得要补充什么,景王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不如你改天去太医院瞧瞧眼睛吧。” 晚膳时分,四魁首加一个家眷,齐聚宁西楼。 皇帝穿了一身简单的便装,与景王坐在一处,两人看上去像是兄友弟恭,桓王却拉着王明珠偷偷讲解:其实这俩人关系一点都不好。 王明珠用眼神询问:为什么不好? 桓王弹她的脑门,小声说:“夺嫡。” 他不说,王明珠都差点忘了,当年先帝病重,景王趁乱逼宫,险些成功,后来被押在天牢里,时任太子的今上不知与先帝商量了什么,竟没把他乱刀砍死,而是派他与前来和亲的燕落国长公主成亲。 后来又不知怎地,那公主一刀捅了景王又跑了,景王昏迷,沉睡了三年才醒,醒来京都大变天,皇帝换人了,老婆跑了,他却还是景王,陛下的亲五弟,比远驻边关那个九弟还亲。 当年的太子与景王好得穿一条裤子,逼宫时景王没忍心一剑砍了他,最后秋后问斩,太子也没把他送上黄泉路。 两股势力的明争暗斗都如过往云烟般消散了,从前两个人的母妃斗的恨不得对方被天雷劈死,如今也都没人敢提了,毕竟,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还要继续生活。 上首的皇帝笑吟吟地举起一杯茶,冲着在座所有人道:“朕还喝着药,今日便以茶代酒,恭贺各位取得名次。” 桓王不动声色地把茶盏放在王明珠手里,换了她攥在手心的酒杯,往上敬了敬,一饮而尽。 席间,皇帝自动忽略了与皇家沾亲带故的其他三个魁首,专挑“诗”的魁首问些文学问题,王明珠以貌取人先入为主地以为那是个纯纯小白脸,没想到这几个问题下来,那白脸男子对答如流,且见解独到,对一些不好解释的东西都能找出合理的讲述,皇帝越听,心里越高兴,爱才之心蠢蠢欲动。 皇帝问他:“为何不考个功名?” 白脸男子回:“已中了举,只因家中母亲病故,未参加今年的会试。” 皇帝见此人确实是个好苗子,思想才学等都很合他的意,便想先将他提拔在身边,做个什么闲官。 可这男子却不太懂得看别人脸色,他义正言辞:“此官职并非正当科举所得,愿陛下遵循先人规矩,若真有意提拔草民,不妨再等三年。” 玉棠公主担忧地看了一眼上首,哪有人敢驳皇帝的面子,这白脸男人长的是好,就是缺了些心眼。 哪知皇帝不怒反笑,一副脾气很好的明君模样,道:“如此忠孝之辈,天下罕有,朕不介意等你三年。” 一扭头,冲着王明珠,依旧一脸微笑:“听敬微说,桓王妃写得一手好字?” 王明珠愧不敢当,心虚地道:“小小才艺,难入尊眼。” “弟妹谦虚了。”景王插话道:“那篇凤求凰,属实霸气外露,十分凌厉,就是当年的王五郎也比不上。” “凤求凰?”皇帝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老九当年最喜临的不正是凤求凰帖。” 王明珠突然有些紧张,在袖子中掐紧了手心的肉,心蹦得厉害。 景王与皇帝对视一眼,前者噗地一笑,差点把紧崩成一根弦的王明珠给吓得仰过去。 景王笑道:“你们夫妇两个的默契,真让人羡慕。” 一直默不出声的华仪郡主猛地抬起头,因动作激烈险些扭到脖子,她凝视着坐在对面的桓王夫妇二人,眼中蕴含了滚滚阴云。 她突然提议:“早就仰慕姐姐的字,今日华仪想要求一幅回家珍藏在书房里,不知可否......?” 这便是对王妃的怀疑了。 她仔细看过那副字,笔法苍劲有力,绝非寻常女子可以写的出来,她不信,先前那么唯唯诺诺任由她欺辱的王明珠,能写出来这么有力量的东西。 景王笑道:“只晓得华仪常夺‘琴’魁首,原来对字也有研究?” 华仪郡主温婉一笑:“只临过几幅字帖,算不上有研究,正愁没人为我指点呢。” 王明珠偷偷瞥了一眼桓王,后者一言不发,轻轻捏了捏她受了伤的手。 她心领神会,换上一副十分惋惜遗憾的表情,向众人道:“不巧,今日参与琴赛的时候,琴弦突然断裂,伤了手指,一时半会儿是握不得笔了。” 华仪郡主哑了一般,实在没想到自己能坑了自己。 小宴一散,回府的路上,王明珠忍不住在车上大笑出来,她空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不仅令华仪郡主窝了心,还结识了个有着相同爱好的小姑子,顺带着欣赏了无数俊男靓女,就连景王的面都见了,可谓是丰富多彩,意犹未尽。 这一切,几乎都归功于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 她紧紧地盯着周敬端看,心里酸涩的紧。 王明珠一个没憋住,问题就脱口而出:“王爷,为什么是我?” 周敬端沉着冷静,心里想了什么从不表现出来,他淡淡道:“你很合适。” “哪里合适?”她步步紧逼。 “家世、年纪、相貌、性格。”周敬端一一道来。 王明珠眼中满是探究:“比我更合适的大有人在,夫君,我要听真话。” 周敬端眨了眨眼,看上去很坦然:“这就是真话。” 她撇了撇嘴,心里编排出了个弥天大谎,强装镇定地学他翘了个二郎腿,摆出一副对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悠悠道:“可我换进你身体里的时候,看见我那具身体,却有些心猿意马,这是为什么?” 周敬端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他一改方才漠然神色,这会儿倒不掩饰,眼中满是危险的侵略性,瞧上去危险极了。 那种看猎物的眼神,使王明珠的心跳莫名加快。 只听周敬端不掩饰地沉声道:“因为你最好骗,我想要利用你,你最合适,满意了吗?” 王明珠被他吓得紧紧贴上马车壁,连眼都不敢睁。 过了一会儿,又听周敬端略带一丝调笑地说:“我唬你的。我对你一见钟情,在心里记了你七年,直到现在,依旧很喜欢你。” 他凑过去,轻轻圈住小王妃,令她不被压迫到的同时,又有些安全感。他近乎虔诚地在她额角落下一吻,温柔一词落到这位将军王爷的头上居然意外地合适:“明珠,你喜欢的东珠,我给你弄来了,有什么奖励吗?” 王明珠被这人轻轻一抱,不知怎地,心里一酸,竟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好像这样的日子是她多年梦寐以求却无法得到的,乍一实现,有些做梦似的恍惚感,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这种事能落在她脑袋上。 她从前觉得,自己一直是王家最没前途的那个小废物,爱吃爱睡不喜欢学习,看话本子倒是很有天资,一直被长辈放纵着长大,也不敢想有什么好姻缘。 谁知她居然能被桓王相中,虽说做了七年的活寡妇,受尽了小姑子兼情敌的气,如今总算苦尽甘来了。 她将眼泪尽数抹在了桓王的胸膛上,眨着可怜兮兮的泪眼,道:“你想要什么,你说吧。” 她在心里说:就算你真的是要利用我,现在要我的命,我都给你。 周敬端道:“我要你——以后专心做我桓王府的唯一女主人,好吃好喝地看话本子,找小姐妹玩,做一辈子的闲散王妃,你同不同意?” 王明珠抽了抽鼻子,道:“这太玩物丧志了。” 周敬端闻言把她圈紧了:“那就继续管我的账吧。”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 ☆、欢度新春 今日一大早,两张以金粉点缀的、甚奢侈的拜年帖就送抵了桓王府。 桓王看也不看,就晓得是景王与赵公子的,这两人在送东西一方面,出奇的有默契。 他换上了一套繁琐复杂的礼服,带着桓王妃,两人一道去宫里拜年祭祖,用过午膳又留了片刻,出了宫去,才称得上清闲。 王明珠发现,周敬端也不太喜欢宫里的气氛,总是坐一坐就要走,仿佛宫里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待久了就会沾上不干净的东西。 桓王的母妃早逝,外祖家早年失势,迁出了京城,找了个荒郊野岭生活去了,大约是关系不好,就连过年这样的日子都不表示什么,所以桓王在京城算是举目无长亲,孤零零一个是有些可怜。 初二,王妃拉着桓王就回了娘家。 送了一通年礼,又发了一些压胜钱,几个小孩子唧唧喳喳地跑去后院玩闹,剩下的长辈们就留在前厅说说笑笑。 一帮小辈最喜欢和王明珠这个小姑姑玩,只因她年纪尚小,脾气也好,还留着些小孩子心气,能和他们玩到一起去。 小娃娃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新衣,和小姑姑一起剪大红窗花,王明珠手巧极了,从前府上所有的窗花都是她做的,早就熟门熟路了,剪了几个模样精美栩栩如生的下来,被孩子们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就差上来抱大腿了。 周敬端提着一长串爆竹跨过门槛,正看见一个穿红戴绿的小丫头牵着明珠的衣袖,另一只手紧紧捏着一只大红纸鹤,就那样眨巴着大眼睛盯着自己看。 那张脸与明珠有几分相似,差点被喝了两壶酒的桓王殿下以为,这是自家孩子。 “音音。”王明珠唤她:“快喊小姑父。” 小丫头面无表情地继续眨了眨眼,乖巧地喊了声:“小姑父。” 脱离了皇家称呼束缚,首次被这么亲近地喊了一声,倒有些与民同乐的奇妙感受了,仿佛他这会儿不是什么桓王,而是王家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九姑爷。 九姑爷满怀激动,依旧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大个儿玉佩,随手挂在小侄女的脖子上,沉得她直不起脖子。 王明珠拽拽他的衣领,让他低下头来,凑在他耳朵边小声说:“太破费了吧。” 九姑爷义正言辞:“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一个这样的?” 王明珠嫣然一笑:“自个儿生去。” 原来小丫头是王家那个早年离经叛道经商去的二郎王槐之女,一家人常驻金陵,许久不回京小聚,如今听闻连九妹夫都归了京,便快马加鞭地赶来,正好凑个团圆宴。 王家那吹胡子瞪眼的老爷子,最喜欢小孩,见了小孙女那白白嫩嫩的小脸,就连日常絮叨家里人的话都省了,又是手把手地教她写对联,又是亲手给她挑了小簪子小钗环,宠爱之心可见一斑。 玩闹之余,他板着脸坐在椅子上,八个儿子与一个女儿都只能站着听他训话,桓王倒是与三位嫂子坐在偏厅推牌九,高大身躯与冷漠面孔显得格格不入。 王老爷子道:“你们,什么时候给我添个孙子。” 王家大郎指了指门外玩雪的自家儿子,道:“这不有孙子。” 王老爷子甚满意地看了一眼,示意他可以坐下了,接着王槐与王三郎都找了个椅子坐下,王家四郎,之前那个主动灌“桓王”酒的木楞子,则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敢看他爹的眼睛。 王老爷子一拍桌子:“你还有脸回来!小九马上成亲第八年,你夫人的影子呢?”,王明珠悄悄对着她四哥比了个鬼脸。 “咳,那个......”王四郎结结巴巴地说道:“曾经有,后来......后来她跑去边关,抵御外敌去了。” “你这莽夫,偏看上个女将军,可如何是好?”王老爷子恨铁不成钢:“若一言不合,难不成要打到街上去?” 王四郎赶紧四处寻给自己挡箭的:“您怎么不提老五,他也至今没个下落!” 可惜他慌乱之中找错了人,只见王权慢悠悠地也找了个椅子坐下,又慢悠悠地道来:“我的下落就是景王殿下,他不愿意生一个,我哪有办法。不如四哥去进言一番?”王权与那位的关系人尽皆知,王老爷子抖了抖胡须,最终也没说些什么。 王四郎接着往剩下三个兄弟那边看去,此三人正值事业上升期,忙得都找不到北,更别提八郎已有了媒人上门说亲,拖出来哪个挡箭都不大合适。 王四郎绝望了,往老爷子面前一趴,垂头丧气道:“算了,您还是一棍子敲死我得了。” 点了爆竹,用过午膳,王明珠好奇地凑去妯娌那边看,正看见周敬端起了一手好牌,仅差两张就可胡牌,但他偏偏就是拆了一组,随意抽出一个打了出去,恰巧给下家的二嫂子凑好了一组。 王明珠拍了拍这个榆木脑袋,九姑爷倒不以为意,回头看了一眼拧着眉头的夫人,轻轻为她揉开眉间的愁,道:“我不会打。” 王明珠继续拍拍他的肩:“你确实不会打。” 可接下来,却不像王明珠想的那样,周敬端把把好开局,最后都输给了其他三家,其中赢得最多的是二嫂子言柳,她觉得一定有问题。 二嫂子赢得春风得意,脸颊红扑扑的很是俏丽,早年可是金陵第一美人。她拉住刚走进来的王槐就笑道:“我今天运气可好了,赢得他们满地找牙。” “是吗。”王槐笑了笑,配着他那略微发福的脸,看上去像个活财神公,他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周敬端,道:“真不是桓王让着你?” 周敬端认真道:“是我学艺不精,二哥莫取笑我。” 他这声二哥喊得顺嘴极了,顺得连王明珠都没觉得哪里不对。王槐忙摆摆手:“我可不敢当。” 王明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他故意放水。 可他怎么晓得,自己在一众兄弟里头,和二哥一家关系最好呢? 周敬端仿佛看懂了她心里的想法,指了指自己腰间玉佩下方坠着的几颗小金珠子。原来是送年礼时,礼单上多添的那十二件金器,桓王的记性也忒好了。 王槐意味深长地看着周敬端,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笑出了褶子:“多年不见王爷,一切可安好?” 王明珠心有疑问,自家二哥早就去了金陵,上哪儿与桓王是旧相识?难不成这个家里除了当初给她拿桓王画像看的王权外,还另有一个远在天边的的月老内应? 桓王竟真的和他认识,也露出了甚少不见的笑容,对他而言简直是大表情。他仿佛话中有话,当着王明珠的面又打哑谜:“甚好,只是旧疾不愈,如今早就习惯了。” 王槐继续笑笑:“那就好。” 明珠瞧见她二哥脖子上挂的一串紫檀木佛珠,珠面细腻光滑,想来是主人时常把玩,滋养而得。从前去金陵时还未见他戴过,怎么数年不见,这喝酒吃肉的大商人如今倒信佛去了。 王槐迎着妹妹探究的视线,不躲不闪笑道:“求些财源,积些功德。” 这话任谁讲,王明珠都能信,可从他嘴里冒出来,就像听桓王说自个儿从来没杀过人一样离谱。 王槐没经商之前,活像个大杀神,进宫一趟只想着要逮御花园池子里的肥鱼一锅炖了,外出踏青背着弓箭非要把一对大雁射下来烤了,年纪小还混账的时候,曾做过用热水烫蚂蚁窝的壮举。出去说他本名谁也不晓得,但若是问王家大杀星,准能报出来他的名字。 或许真是这人自觉杀戮太重,一朝回头,想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王槐捏着佛珠,对妹妹道:“小九也要常去寺庙上上香,我看京郊广德寺就不错,那边儿据说有个大师,对求姻缘子女一事很有帮助。” 王明珠心里吐槽:又是广德寺,你们这些人收了它多少宣传费,怎么不干脆进去剃度出家算了。 两人带着王槐送的一车金陵特产,打算回府。 晚膳时,王明珠面对一桌丰盛精美的饭菜,没忍住多进了些,直撑得她弯不下腰,桓王习惯了,便提议,不如一路走着回去算了,正好消消食。 于是马车先行回府,夫妇两个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桓王初归京时是最冷的时候,漫天风雪下的人睁不开眼,如今过年倒不显得冷了,风吹在脸上也不太刺骨,两人裹着长袍,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 王明珠问:“给我讲讲塞外的事吧。” 周敬端回:“塞外风大,确实无聊,每日不是演兵操练,就是巩固边防,有时候遇见敌国打探,抓起来揍一顿,倒是每天的乐趣。” 王明珠再问:“契丹人依旧想入侵我大齐疆土?” 周敬端:“近几年平息了,互市开得好,由专人看守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否则我也没脸回来见你。他顿了顿,又道:“在京中呆了一阵子,倒有些贪恋繁华了,难怪那个时候国难临头,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愿去边关做将帅的。” 王明珠叹道:“若无你与众将士们在关外守着,我们哪来的繁华,也是多亏了你,若契丹再有意犯我边关,我就随你一道去守着。” 周敬端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竟笑了:“你去做什么,我们骑兵营可不要娘子军,就算你会骑马,那你能掂得起来□□吗?” 明珠想反驳,但憋了半天才发现自己也不占理,就道:“谁说要上阵了,我就不能去做伙头兵吗?万一你吃的睡的不舒坦呢?我还能侍奉一二。” 周敬端不说话了,他忍着笑意去瞧她气鼓鼓的小脸儿,被风吹得略有些红,看上去古灵精怪的。他一把将人揽进怀中,捏了捏对方小巧柔软的耳垂,慢慢道:“你真的去,我就无心打仗了。” 明珠呆呆地问:“为什么?” “听过一句诗吗?”没等明珠问,他便继续说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 王明珠使劲在他腰侧拧了一把,这下脸是真红了:“这种话你都敢当街说,不怕上头那个治你的罪?” 周敬端坦然:“不怕,我是纯臣,绝无二心,皇兄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的。” 明珠咧咧嘴:“伴君如伴虎,自古以来谁要像你一样嚣张,早就被砍八百回了。” 周敬端摇摇头:“他不会杀我的,他已经欠我一条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 ☆、三月春猎 王明珠竟把那日的戏言当了真,说要陪他上边关,就真的自发练起了基本功。 从王家回来第二天,刚用过早膳,周敬端慢悠悠地从书房中随手找了本王妃看过的话本子,又着人从厨房取了盘山楂糕,打算去房里给日常睡回笼觉的王妃备着。 进门一看,却没瞧见人,他接着不紧不慢地,把府上有床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路过演武场,才发现王妃竟然在扎马步。 王明珠满头大汗,被春日的阳光晒着,不知是热的还是憋的,小脸红扑扑。 周敬端差人搬来一把椅子,自个儿往上面一坐,一边观赏王妃难得勤劳,一边吃山楂糕。 过了没多久,王明珠整个人都抖了起来,看样子像是扛不住了。 她用力到连牙齿都在打战:“王......爷,我标......准吗?” 周敬端点点头,鼓励她:“比周敬微头回练武强。” 王明珠一听这熟悉的名字,便联想起了景王殿下惨白着脸,走两步路就气喘吁吁的身子骨,气不打一处来。 可她不能半途而废,浑身继续抖似筛糠,也要再撑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周敬端徐徐道:“我当初练下盘,扎马步的时候,在两腿之间放了个火盆,你若想事半功倍,不如......” “不必了!”王明珠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来喊:“您容我多活两年吧!” 王妃断断续续地坚持了大半个上午,午时小憩后,腿愣是抬不起来了,连下床都困难,更别提继续巩固基本功了。 王明珠尝试着走了几步路后,彻底放弃挣扎,瘫在床上像一条不愿意翻身的咸鱼:“王爷,不用管我了,我就这样死了算了。” 周敬端闻言一挑眉,走过去将她横着抱出了卧房,硬是把她带去了演武场,给她在椅子上垫了三个柔软的大垫子,安置好后,下人带上来一把弓并一筒箭。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稻草靶子,将弓握在手心,架起箭连射三发,三支都命中红心处,接着一拂耳边碎发,回身看着王妃,神情潇洒极了。 王明珠只恨这会儿腿疼,不能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只能略有些惋惜地道:“王爷好箭。” 站在一旁伺候的圆圆闻言,身子一歪,差点栽倒过去。 周敬端倒是没怎么生气,他将腿脚僵硬的王明珠扶了起来,把弓塞进她的手里,以拥抱的姿势,从背后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吹气:“看靶子,屏气凝神。” 王明珠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她家王爷还没做过如此亲密之举,即便是三更半夜,两人仅着中衣并肩躺在床上,也都是各盖各的被子,各躺各的位置,无形中仿佛有一条线置身于两人之间。周敬端发乎于情止于礼,端的一副谦谦君子相,即便被催了那么多次子嗣问题,依旧老老实实地,像是与朋友共枕眠。 王明珠在无数个夜晚自暴自弃地想过,自己是否毫无魅力,能叫这个人间柳下惠坐怀不乱至此。可诗会一事后,她又突然信心倍儿曾,觉得她家王爷或许有别的安排,对方尚且不急,自己急个毛线。 这会儿被他这么一抱,原先被端着出卧房的羞涩如今也慢半拍地冲上了脸颊,她整个人瞬间变成了一颗外薄里嫩的红柿子,僵立在对方怀里,差点连弓都握不稳。 她总算知道,话本子里那句“美色误人”是个什么意思了。 就这样每日坚持,练了不到两个月,便迎来桃花盛开的时节,皇帝照例在京郊围猎场办了春猎,给一众皇戚近臣发了邀约后,自然也算上了桓王。 而许久不出门的桓王,接到宫人传的话时,正与王妃待在院子中,瞧着她架弓射飞花。 “周敬端”悠闲地卧在贵妃榻上,手边的八仙桌上放着三盘甜点,他微微眯着眼睛,十分惬意地看着王妃的小小身影。 “王明珠”周身气氛显然凝重,懂内情的一瞧就知道不是王妃本人,她利落地架起弓箭,朝天一送,飞快地继续架起一支箭,不假思索又是一发,竟然从来没失过手。 桓王爷抹了一把嘴角的糕点屑,抽空鼓了鼓掌,他家王妃认真的英姿,真是帅炸了。 桓王妃一筒箭用完,回身坐在了桓王身边的椅子上,一滴汗珠从额角滑落至下巴,滴在了衣襟上。 她给自己加练,累了半天,扭头看桓王吃得好喝的好,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就好像发自内心地觉得,对方心情好了,自己心情也跟着会好。 王明珠摸起桌上宫里人送来的请柬,打开看了看,内里的字洋洋洒洒,能瞧出来是皇帝亲笔。她啪地一声丢回桌上,道:“皇帝近来心情不错,太难得。” 周敬端也抓起请柬看了看,翻来覆去也没瞧出来什么内容,便问:“这都能看出来?” “周敬鸿这个人过度谨慎,心里想什么向来不表达在脸上。小的时候,太皇太后去世,国丧期间,我们一大家子在佛堂抄经书,只有他写的字时而飘时而端正,有的时候还过于板正,我就悄悄观察,发现,太后来佛堂给他送饭的时候,他的字会飘,姐姐们悄悄哭太皇太后时,他的字会板正些,平时一般会端正。我当时就想,原来做储君,就连自己的心情都不能坦率地表达,生怕被人拿住把柄,那活着岂不是太憋屈了。” “自打我守在边关,皇帝信里的字就都端正了,从没见他飘过,尤其是他亲自写信告诉我景王反了,字尤其僵硬。登了基后,他的信都由旁人代笔,或是圣旨,再也没人看得出喜悲了。” 王明珠缓缓地说着,表情依旧冷漠,看不出同情也瞧不出关心,周敬端心想:你们兄弟俩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就景王那个病秧子像是从路边捡的。 王明珠凝视着一片落在地上的花瓣,半晌后道:“咱们一定要去春猎。” 周敬端好奇:“为什么?” 她回道:“趁着皇帝心情不错,正是找他办事的好时候。赶紧去求个旨意,找个缘由下扬州耍。” 第二日,桓王夫妇一大早就去了围猎场,一同到的还有半路撞见的景王,景王车里另坐着她五哥,身后跟着王家四郎的快马。 稍微活动活动身子后,吃了两口热酒,男丁在前头策马,女眷与部分不会武的文官走在一处,慢悠悠地聊些什么。 王明珠没有能说的上话的京中女眷,先前结识的玉棠公主此刻大约还在佛堂抄经书,她只有跟她五哥王权一道。 王权本就气质儒雅,骑着马还真有些公侯气度,他遥遥地望着不远处三个并排而行的人,皆着轻甲,只看背影,便是亲的不能更亲的兄弟。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问明珠:“你与桓王,如今走到了哪一步?” 王明珠扭脸看他,心知绝对骗不过这个老狐狸,只好老实回答:“一般朋友的地步。” 王权的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神情:“就算他不想,你就不馋?” 王明珠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没人在意这边,才耳根红透、支支吾吾地道:“这种事急不得,我不信他一辈子把我当朋友。” 王权哈哈大笑起来,王明珠气得打他的手臂。 他道:“我可提醒你,是你当初看了他的画像后,死乞白赖地同意嫁给他,可没人逼你就范。” “我知道我知道。”王明珠垂头丧气:“我当时一眼就觉得,这人长得太称心如意了,就好像我俩上辈子有一段,非要今生来续前缘似的。” 王权:“既然这么称心如意,不如由你先下手,跟他睡前喝两盏酝酿一下,把人喝服,不就水到渠成了。” 王明珠:“你知道桓王什么酒量吗!我喝服他,不如去和四哥比掰手腕子,反正都是个死,我宁愿站着死。” 其实也有另一道原因,她每每想和桓王月下对酌、陶冶情操时,桓王要么婉拒,是在担忧她身体,要么两人一盏酒下去,再一抬头就互换身子了,两两相望,实在不晓得该如何继续下去。 所以她有些时候也怀疑,到底是不是酒的问题。 圆房那类事情,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他们两口子往往只把前两处占尽了,月色正浓四下无人打扰,她半娇羞半期待地把头往桓王肩上一靠,“人和”就会出来作乱,气得她只恨不能给桓王灌点什么助兴的东西,再强行扭下瓜来。 前方皇帝那处,左边走着桓王,右边走着景王,都微微慢皇帝一些,使得皇帝要说话,只能扭过头去。 皇帝今日尤其轻松惬意,笑也显得十分真心,他也像寻常兄长那样,记挂起弟弟的家事:“王妃合心否?” 周敬端许久不曾有大表情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了真诚的笑意。 景王调笑他:“敬端眼光一向好,岂能不合心?” 皇帝刚想补充些什么,余光里瞧见不远处蹦出来一只雪白的兔子,正在草地中四处乱窜,一下子起了兴致,他笑道:“若是谁先拿下今日第一只猎物,朕就同意他向我求件事儿。” 景王也笑了:“这赏赐有够大的。” 他说着,却也不动弓箭,仿佛不稀得求他什么。 这话正合周敬端的意,他闻言立马抽箭架弓,向着那不住活动的兔子,仔细瞄准起来。 刚眯起眼睛,心尖却猛地颤了一下,他的手一抖,头一痛,眼前突然漆黑一片,伴随着阵阵无力感,险些教他摔下马去。 周敬端急忙定了定心神,按按太阳穴,强行恢复光明后,手中的弓与箭却不见了踪影,同时身上还轻飘飘的,似乎轻甲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他赶忙扭脸去看身边的人,却瞧见了素衣淡衫的王权。 而不远处,三道金银甲中,有一道着银色轻甲的身影,轻轻放下手中的弓,掩饰住慌乱的表情,急切地回头想寻王妃的身影。 他们两个,居然在这种紧要关头换了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 ☆、虎鞭鹿肉 “周敬端”凭借极强的心理素质,只偷偷瞥了一眼尚未察觉异样的皇帝景王二人,努力猜测方才这边都发生了什么。 桓王方才举着弓,像是要射箭的样子,不远处恰好有一只到处乱窜的兔子,他大胆揣测,周敬端换过去之前,是要捕这只兔子。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仔细回忆起自家王爷先前教她的动作,勉强端正地举起弓,瞄了半天,右手还是不敢松。 万一射偏,他家王爷的一世英名就毁了,一代名将连个兔子都打不中?传出去都没脸见人。 他只好两腿一夹马肚,猛地窜出去,尽量离兔子近些,好叫他捕捉得了小动物的行踪,提高些准确率。 他眼一眯,心一沉,不管不顾地,将箭送了出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我的弓!”,他听着十分耳熟,貌似是景王殿下的声音。 两支箭一齐射向兔子,电光火石之间,都射中了。 属于自己的箭只穿过了兔子耳朵,而那支来历不明的箭却射中了兔子的后心,一击毙命,极其精准。 桓王匆忙回头,却瞧见他家王妃正朝着他策马而来,一手紧紧握弓,另一只手握着缰绳,衣袂翻飞,额前碎发随风飘动,原先只能称得上是温润可爱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果敢坚毅的神情,更添三分俊秀的美。 这样的风情少有,英气更胜折荆公主几分,也不是寻常妇人那样的温润,倒把场内无数男子看呆了。 乍然被夺了弓与箭的景王殿下不禁鼓掌赞叹:“桓王妃好身手,真是深藏不露。” “周敬端”心间的小鹿都要蹦出来了,他居然会对自己那张脸心动,实在难以接受。 桓王妃策马致周敬端身边,眼中隐隐有得意神色,对桓王道:“王爷才是好身手。” 周敬端不知为了掩饰些什么,轻轻咳了一咳,道:“王妃真棒。” 桓王妃倒是十分大胆主动,也不管身后两个哥哥与一众朝臣女眷的看法,大庭广众之下就拉起了小手,桓王的耳根瞬间红透。 接着,“王明珠”半个身子倚在桓王身上,凑在他耳边道:“很有天赋,继续努力。” “周敬端”被她这么一靠,瞬间面红耳赤,无话可说。 景王是个喜欢找事儿的,在二人身后不远处调侃:“小夫妻有话回家说,咱们还打猎呢。” 跟随的下人将新的弓递给景王,王妃与桓王互换了弓。 皇帝盯着桓王妃看了一会儿,或许在对方的身上看出了先皇后当年的影子,笑着批准“王明珠”加入前线打猎队。 或许先前那次真的是桓王心诚与老天庇佑,此后桓王的箭就再没怎么打中过,倒是桓王妃一瞄一个准,险些盖过了皇帝的风头,跟在身后的一众男子或多或少地将目光聚在她潇洒的背影上,就差为她加油鼓劲了。 桓王一直将视线粘在王明珠身上,直到她再一次射出标准一箭后,回眸冲他嫣然一笑,险些令他滑下马去,无数男子默默酸涩。 景王再次调侃:“敬端被他夫人亮瞎了眼,这会儿是马也骑不好了,弓也拿不稳了。” 于是桓王满脸惭愧地跟在王妃身后,活像个腼腆的小媳妇。 中午,在景王的提议下,随行的御膳房厨子将打来的猎物制成了烤肉,配上些温温的白粥,算作一顿质朴的午膳。 没有过多地添加调料,烤肉肥美多汁,十分厚实,众人赞不绝口。 “周敬端”坐在皇帝身侧,将大块紧实的烤肉切做小段,承在银盘中,起身给“王明珠”端了过去,回来后一脸掩饰不住的笑容,看的景王一阵咋舌。 没过多久,“王明珠”也端着一盘切好的肉过来,顺带还在桓王耳边嘱咐了句:“少吃,不要上火。” 桓王坐了一会儿,再亲自承了一碗白米粥送过去,没等多久,就又收到王妃亲自送来的茶水。 景王看得直皱眉头,男丁女眷不坐在一起这破规矩,就好似王母娘娘洒的那一条银河,这俩人来回走,还吃不吃饭了?他狂妄惯了,皇帝宽容,也不会因为他调侃两句就打他板子,于是他道:“你俩坐一起算了。” 皇帝最擅长做和事佬,见状,摆摆手叫人加了张椅子过来,再有仆从将王妃的餐具等移来,王明珠也不推辞,谢恩后大大方方地往桓王身边一坐。 她这一坐,无数原先粘在皇帝身上的目光都移了过去,亦然成了全场焦点。 有胆大的官员率先问候:“王妃好箭法,原先竟不知道桓王府中也有这样潇洒的女眷。” 本朝称得上巾帼之人,除却折荆公主与关西侯家两个女儿外,再无旁人了。男子们见惯了窈窕淑女,有时候就特别喜欢烈一些的姑娘,例如今上,家里一帮公主皆文静秀气,最终娶了先皇后那样的女中豪杰。 另一个官员哈哈笑道:“有不让折荆公主之英姿啊。” 所幸折荆公主因别的事情未到场,否则心气高的她听见这句话,恐怕能不管不顾地提剑找桓王妃练上一练。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的恭维桓王幸运,有的称赞王妃强大,满座文武,只有王家四郎一脸纳闷,自家妹妹从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有吃东西和看话本子时最积极,什么时候会射箭了? 王家四郎王权则十分从容,有人来恭维他妹妹,他也只是笑笑不做解释,仿佛知道些什么内情。 “周敬端”听着一帮子人讨论,食不知味地咽下了烤肉,总觉得自个儿德不配位,只是沾了夫君的光罢了。 心里又喜悦,又难过。 喜的是,她傍上一个强力靠山,凭着他,自个儿连名声都好起来了,难过的是,这些并不是自己闯出来的,自小接受的教育,使她有些害臊。 “王明珠”自然注意到了身边人的状态,她放下小巧精致的银筷,扭脸在他耳边问:“怕什么?” 周敬端叹了口气,与她耳语:“他们夸得不是我,是您。” 王明珠微微摇头,小声说:“我不是说过,你很有天赋,只是不爱学罢了,如果有心,一定能练的比折荆还要好。等你有自保能力,再跟我去边关,我就放心了。” 此二人当众悄悄话,景王再次看不下去,差点酒杯一丢直接离场,皇帝只是笑笑,谁也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突然,皇帝似笑非笑地对景王说:“你以为,你当年和王卿不是这样的吗?” 景王立马埋头吃东西。 午后,一帮男子兴致勃勃,争相凑在桓王夫妇身后,想一睹王妃英姿。 桓王妃却没再自个儿举弓了,中途下了马,与桓王同乘一匹。桓王则大胆地将围猎场当做自己家演武场,旁若无人地教起王妃,看似周敬端握着她的手举弓,事实则正好相反。 围猎场上演夫妻档,除却两人将身子换回来时的那一瞬歪了一些,其余都百发百中,引起阵阵喝彩。 春猎结束后,有人赞叹道:“桓王夫妇真是一对神仙眷侣。”,桓王妃王明珠无才无德之流言,也很少有人提及了。 王明珠出了围猎场,激动不减,拉着桓王跑去赵燕的七香楼,说要宴请她夫君。 山珍海味,精致糕点,还有妙人在屏风后作曲助兴。王明珠本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对桓王也没有防备,吃肘子的时候,一只脚踩在椅子上,露出了小小的鹅黄色绣花鞋,以及一节洁白柔软的脚腕。 桓王看了一眼,默默地将夫人的裙摆往下拽了拽,目不斜视、十分君子地喝了口酒。 王明珠偷偷扫了一眼周敬端的脸色,也默默地,给他斟满了酒,随后仿佛不当心地,将松散的衣领往外撇了撇,露出白嫩的锁骨。 她明显心里有鬼、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桓王却仿佛看不见也听不见,只顾夹菜,对任何明里暗里的诱惑都视若罔闻。 王明珠心想:老娘给你倒的这酒,是从黑市里淘来的虎鞭酒,劲儿大量足,非寻常人士可以把持住,白日里也用你的身子吃了烤鹿肉,这两样东西一催发,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得服,我就不信了,你今天还不下手。 白天她五哥给了她甚好的一句提示,她已下定决心,今儿个就算是换了身子,也得把周敬端给办了,谁来都不好使。 周敬端继续喝酒,王明珠继续诱惑,两人吃了一顿各自心里有鬼的饭,等到回府,气氛依旧诡异。 圆圆匆忙凑过来对王妃耳语:“娘娘,我已吩咐下人,就算是房梁塌了打雷闪电,也不接近卧房一步。” 王妃对小丫鬟点点头,接着视死如归地挽着周敬端,打算进卧房歇息。 周敬端也不知怎么想的,却把她拖了出来,大晚上的,硬是要带她去演武场。 王明珠一脸抗拒,无奈拗不过她夫君,只好坐在石阶上,看她夫君虎虎生风地耍□□,耍完□□再舞剑,舞了好几套漂亮的剑法,舞了剑又去摸刀,被困得快睁不开眼的王明珠制止了。 王明珠叹道:“王爷,咱么快歇息去吧。” 周敬端已摸上刀柄,回头对王妃道:“我不困。” 这榆木脑袋,王明珠恨恨地想,她问:“为什么?” “我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心里还有一把火在烧,实在睡不着。” 王明珠懊恼地一拍脑门,十分后悔。 在马上奔波了一天,就算不能得逞,至少也得让她赶紧休息吧。 桓王似乎也发现了王妃声音中的倦意,只挥了两下刀,就带她回卧房了。 半路撞见刚从厨房出来的圆圆,对方手里还抓着两个豆沙包子,她看着大半夜不做该做的事、偏在府上四处乱逛的两个主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王明珠一肚子火,冲她一挥袖子:“吃你的去。” 两人继续风风火火地回卧房。 刚关上门,王明珠径直扑向雕花大床,一瘫,半个字也不想说。 她是真累了,不光心累,身子也累。 她家王爷倒是很精神,也很会享受生活,喝完一壶茶水后,慢悠悠地褪下衣衫,该挂的挂,该叠的叠。待脱得只剩中衣,再不慌不忙地,把面朝被褥的王明珠翻了个面,直挺挺地压上去。 王明珠:!? 周敬端将她圈进怀里,淡淡道:“夫人想做什么,现在可以做了。” 对方看破一切的眼神,将王明珠整羞涩了,她被人锁着,动弹不得,身边尽是桓王身上的味道:“我......我能做什么?” 周敬端一挑眉,什么话也没说。 王明珠在心里做了一阵斗争,鹿肉吃了,虎鞭酒喝了,她还怕什么?她家王爷就算是个木头,也该开花了。 于是她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勇,搂住周敬端的脖子,啃上他的唇。 对方避也不避,就这样任由她咬。 她逐渐大胆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周敬端翻了过来,反客为主地再度亲上去,两只手还不清闲地四处摸索,学着从前看过的所有话本子中与此有关的技术,甚至撬开了他的牙关去纠缠。 两人的喘息逐渐粗重,一时间不知谁更主动。 没一会儿,王明珠感觉有个什么滚烫的东西在她身下搁着。 她一琢磨,本就红透了的脸就更热了。 幸好桓王把烛火都给熄了,否则她这会儿一定没脸见人。 她试探性地,把手伸了过去。 “明珠!” 周敬端行动迅速,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还什么都没碰到,就被拽走了。 接着天旋地转,她被人放在身下,本以为即将步入主题,谁知道周敬端居然站了起来,丢下她,头也不回地撞开门,不晓得去哪里了。 仍在喘息的她,实在不明白。 许久之后,王明珠马上就要睁不开眼了,桓王才匆匆回房,携着一身凉气,不知道是跳进井里,还是洗了个凉水澡,总之一身轻松。 王明珠瞧见他,也不管什么彼此的面子了,颓然道:“你不会真是广德寺的和尚吧,高僧、住持、大师?” 周敬端默了,一句话不说,把自己用被子裹紧,闭上眼睛。 王明珠戳他的背,十分嚣张,破罐子破摔道:“说话,周敬端,你是不是不行?” 周敬端面临尊严问题,想了一瞬,终于将身子转了过来,看着她,错了措辞,才道:“明珠,我有些苦衷。” 王明珠心想:老娘现在是苦瓜。 周敬端认真道:“我的命格特殊,须在二十八岁之后,才可与人......嗯。” 她从未听闻,世上有什么命格是须得守身如玉到特定年岁的,于是,只当他是随口诓人罢了,她今日虽有图谋,但折腾一通也累了,不如顺着他,趁早歇息算了。 于是她妥协地叹道:“睡吧睡吧。” 桓王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抓了一缕王明珠的头发,十分眷恋地绕在指尖。 王明珠看他的目光,仿佛也不是真的对自个儿没感觉,只是碍于他说的什么苦衷,不可以罢了。 两人再对视了一阵子,直到王明珠承不住合上眼,桓王才放开她的头发,只专心致志盯着她看,目光中仿佛沉淀了数年的思念,显得深情极了。 如若王明珠此时睁开眼,她保不齐会吓一跳,她家王爷的眼神什么时候都是冷漠的,亦或是戏谑的,其余感情从不外露。 桓王再盯了一会儿,眨了眨酸涩的眼,翻了个身子,打算睡了。 ...... 寂静的房内,王明珠猛然从被子里钻出来,大喊:“完了,我忘记向陛下要赏赐了,我的扬州,我的蟹粉狮子头!” 周敬端按了按太阳穴,扭头看他家王妃那没出息的小模样,轻轻笑了一下,柔情满满。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 ☆、茶馆事件 这一天,本是很寻常的一天,桓王的假用光,上早朝去了,王明珠睡到日上三竿,见他还没回来,就偷懒起来,悄悄溜出府去,想找一找乐子。 自打桓王归京,她的日子就素了起来。从前这位京中各大茶馆曲艺坊的老主顾,满打满算也有将近两个月未单独出街,她这心里实在痒得不行,恨不得把整个戏班子请到家里头。 她乔装打扮,步行着就出了府。 这边一出来,那边就有两拨人向各自的主子汇报情况,桓王只是点点头,就继续与他皇兄商议边关军户制度改革了,另一个也什么都没说。 王明珠走进茶馆,立刻就有眼尖的店小二认出了她,殷勤地将她引入雅间,先上了一壶好茶,搓搓手笑着问:“白公子今日打算听些什么,仍是阳春白雪吗?” 王明珠端了端大爷架子,一只脚踩上椅子边,干净的长靴上没有一丝杂灰,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人家。她粗声粗气道:“换做秋风曲罢。” 此曲乃前朝一文人雅士所作,大致表达了撰曲人爱而不得的悲怆,和对美好爱情的向往,略有些符合她此时的心情。 小二笑着道:“近日隋郎君有事不在,您看换成墨郎君如何?” 王明珠有些遗憾:“隋玉真的考功名去了吗,也罢,他那样有才的人,委屈在这里也可惜了。那就墨......我之前怎么没听过这个人?” 店小二解释道:“墨郎君近日才到呢,是我们掌柜花大价钱请来的扬州琴师,您若不习惯,我这就派人去请隋......” “不用了不用了。”王明珠一听扬州二字,眼都直了,她赶紧拦下小二:“就这个什么墨郎君,我也想见识见识扬州风情。” 过了一会儿,门外走进来个行如弱柳扶风的消瘦男子,他戴着面纱,只看得清一对长长的眼眉,瞧着十分秀气,他抱着把琴,向王明珠微微一颔首,径直走进屏风后,什么也不说,在手边的香炉里点了支淡香,是新奇的味道,大概是京中又出了新品吧。 这墨郎君的性情倒比曾颇受王明珠垂爱的隋郎君还要古怪,也不知这家茶馆的掌柜都是从哪儿找来这些不会侍候人的,还好王明珠并不在意这个,只悠闲地靠在椅背上,一边吃着盐水蚕豆,一边等待。 琴弦起悠扬,短短一曲结束,王明珠明白,为什么这人被高价请过来了。 确实值当,就是将他送进宫里给皇帝弹琴,也足够了。 王明珠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玉佩就要赏给他,还没放在桌上,她就忽然想起自个儿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像以前守活寡那样随手赏人贴身物件,她顿了顿,只好摸出一锭银子,讪讪地放在桌上。 屏风后的人能瞧见她在做什么,墨郎君见此,低低道:“多谢老爷赏赐。” 这一声轻轻柔柔,如一股春风,险些吹进王明珠心坎里。 她轻咳一声,问:“你还有什么擅长的曲子吗?” 墨郎君方才那一首秋风曲,情感饱满如泣如诉,仿佛真的爱而不得多年以致愁苦,让人听了差点落下泪来,能弹成这样,她一爱才之人,几乎动了把他赎回王府的心。 墨郎君淡淡道:“凤求凰。” 王明珠突然有些心虚,她不禁想起尚在宫中与皇帝议事的桓王,又咳了咳,摆摆手道:“弹吧。” 屏风里的人拨动琴弦,屏风外的人大气不敢出,屋内淡香缭绕,一曲落罢,她心里十分荡漾,不禁赞道:“好。” 那墨郎君却不说话,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慢悠悠去掉面纱,王明珠忍不住去看,看到一张极其秀美、甚至有些惑人的脸。 王明珠一生见过无数男子,有俊朗如她夫君的,有邪魅如赵公子的,有清淡如她五哥的,也有明艳如景王的,但从没见过哪个人生的如同神仙一般,带着仙气飘飘的眉眼投胎,玉帝老儿肯让他下界吗? 墨郎君面色平静地走来,就那样坐在王明珠身侧,违背了茶馆内部不与客人□□接触的规矩,一只手轻轻附上她的眉间,轻轻地拂了拂额角碎发,深情款款地道:“白姑娘,我心悦你。” 王明珠早就呆成一块活木头,脑子里像是被炮仗炸过,遍地狼藉,全让忘记躲这一回事了。 墨郎君又近了近,一只手悄悄从背后绕过去,指尖轻轻放在她的肩头,将她半揽进怀中,道:“你的心里,可有我一分位置?” 王明珠缓过神来,在心里迅速琢磨到底在哪见过这个墨郎君,结论是无,他俩绝对第一次见面,他这么投怀送抱,还知道她的真实性别,实在可疑。 她强压下自己的色心,咽了咽口水,道:“绝对是误会了,我从没见过你。” 墨郎君道:“可我早就见过白姑娘,为了你才来到这座茶馆,我......” 王明珠:“我成亲了哎。” 墨郎君风情万种地轻轻皱眉,似乎很伤心,他垂下眼,不知在心里思考了什么,再一抬头,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就连眼神都变了。 王明珠这才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他进屋点的那支香,应该并不是什么新品,内里大约加了助兴的香料,使得她只听了两首曲子,心潮就有些澎湃,竟比昨晚还澎湃。 墨郎君欺身过来,王明珠被下了圈套,四肢酥软,就算有心也无力抵抗。 她的腰带被扯了下来,墨郎君耳根通红地在她脖子上啃咬。 王明珠心道:我想拥有的男人要禁欲,我不想拥有的偏偏给我下药,这都他娘的什么事。 她越想越窝火,越琢磨越生气,凭着不知从哪儿攒的力气,一拳将瘦弱的墨郎君掀翻在地。 王明珠喘了两口粗气,呸了一声,怒道:“我告诉你,我是当朝桓王殿下的正妃,你今儿个惹到大麻烦了,小兔崽子。” 话音刚落,店小二许是之前听到了动乱,一把将门推开,正正好好瞧见了地上衣衫不整的墨郎君,与站着顺气的,同样衣衫不整发型散乱的,白公子。 宫里,皇帝与桓王两个坐在御书房,各自执笔,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在纸上记录,有时从书堆里找来要用的典籍,咬着笔杆子沉思,听对方讲话。 有个小太监冲进来,跪在地上,不敢看二位贵人的脸:“陛下,桓王殿下,华仪郡主求见。” 皇帝落下最后一笔,长舒一口气,疑惑道:“她能有什么事,今日桓王妃又不在宫里。” 桓王闻言也放下了笔杆,瞪了一眼皇帝,大致意思是:你还有脸提。 皇帝摆摆手,宣华仪郡主进来。 她却不是一个人,另有仆役押着衣衫不整的一名男子,与披头散发的一名女子,先后进了殿内,正是墨郎君与桓王妃。 华仪郡主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泪,道:“陛下,桓王兄,臣妹今日路过京中茶馆,偶然听到店小二与什么人起了争执,去凑热闹时,竟看见王妃姐姐与此男子正纠缠在一起,行......行不贞之事。” “王妃姐姐已是有夫之妇,怎可以与未成亲前一样,与外男......臣妹为保皇家颜面,赶忙进宫告知陛下。” 墨郎君一言不发,王明珠抬头看了一眼桓王,对方脸上依旧冷漠如常,似乎被戴翡翠发冠的人不是他一样。 两人一对眼,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周敬端”捂住额头,紧紧皱眉,对下面跪着的“王明珠”摇了摇头,意思是:我没有。 华仪郡主一直盯着她的桓王兄看,恰巧捕捉到了这一动作,悲痛道:“桓王兄也觉得此事不成体统对不对?” “王明珠”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将散乱的头发也收拾了一番,这毫不在意他人目光的举动,显然激怒了华仪郡主,她生气道:“枉我称你一句姐姐,怎么可以如此不知廉耻。” 王明珠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并非桓王嫡妹,如何喊得了我一句姐姐?” 华仪郡主一愣,赶紧找回正题:“你与奸夫已被我人赃并获,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桓王兄,一定不要被她的外表蒙蔽了。” 王明珠道:“确实,有的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长得一副漂亮脸蛋,却行蛇蝎之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华仪郡主气鼓鼓地瞪着她,道:“道德败坏,如何配做桓王妃?” 王明珠斜了她一眼,扭头去看端坐着的桓王,夫妇二人视线交汇,不知商量了什么。 下一刻,她开口:“妾身自知罪孽深重,还请王爷赐下一纸休书。” 华仪郡主的脸上露出一丝错愕,接着掩饰住心中窃喜,又去看桓王的脸色。 桓王盯着她认真的脸看了许久,最终道:“和离吧。” 华仪郡主瞪大了眼睛,刚想开口,王明珠那边又说:“为了王爷的名声,还是写休书好。” 可桓王坚持不松口:“就和离,把你捆去广德寺,带发修行,好好反省自己的罪过。” 皇帝在上头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的好戏,终于插了句嘴:“慢着,先押奸夫进刑部大牢秘密审问。这场婚事是朕撮合的,岂有轻易和离之道理?” 华仪郡主见王明珠半句不为自己辩解,以为是她心有惭愧,便默许了皇帝所说。皇帝话音刚落,立刻进来一队人,将闭口不言的墨郎君带走,此人被拖出殿门前,还幽幽地看了华仪郡主背影一眼。 做戏要做全套,桓王皱着眉头,走下去对王妃沉痛道:“本王曾以为,王妃是贞洁之人,七年间不曾有过绯闻轶事,怎么偏在我回京之后,偷偷动了念想?明珠,你告诉我,是否有苦衷?” 他话中有话,场上该听懂的人自然也听懂了,王明珠对着他重重一叩首,低着头道:“妾身无话可说。” 华仪郡主暗中冷笑,你能有什么话说? 桓王好似突然间想起什么,冲过去扒开王妃右手的衣袖,亮出了处于小臂后端的,一颗鲜红的小点,亦然是完好的守宫砂。 华仪郡主又愣了,她怎么可能还有这个! 他叹了口气,道:“本王信你,随我去广德寺罢。”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 ☆、添油加醋 马车上,“周敬端”与“王明珠”相顾无言。 周敬端一脸尴尬,趁着此时无人看到,想去拉王妃的手,却被对方避开了。 王明珠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周敬端委委屈屈地,小声说道:“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听个曲子,为了你的名声,咱们家里又不能养那个。” 王明珠开口,声音依旧冰冷:“那个,是指什么?” 周敬端畏畏缩缩答道:“琴师。” 王明珠冷笑一声:“哦,原来不是小倌么?” 周敬端见她表情不对,赶紧凑过去把人死死圈进怀里,开始哄人:“我哪里喜欢那种兔儿郎。你知道的,我最喜欢威猛的健壮的一拳穿石狮子的,例如我的夫君当今桓王殿下,那叫一个英俊潇洒,帅气逼人......” 王明珠死死压住欲扬起的嘴角,似乎对这番恭维很满意。 被人搂紧怀里不太适应,本来要弹他脑门的手也被按住,挣扎不动索性不挣扎了,她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啊,下次出门至少带着丫鬟。你这木头脑袋压根察觉不到危险,这次是华仪的圈套,下回万一有人要你的命呢?” “我错了。”周敬端认错态度很端正:“我下次注意。” 王明珠挑眉:“还敢有下次?” “没了没了,以后我上哪儿都带着你去。” “周敬端”又是一通好哄,揉揉她的脸又拉拉她的手,给她捏肩再捶腿,“王明珠”才肯给他一点好脸色。 两人方才在御书房中,仅对上一个眼神,彼此就能看出对方的心思。周敬端只有一点不解:“你叫我顺着你的话说,可这样做有什么原因吗?” 王明珠道来:“华仪此举所图为何,你可明白?” 周敬端点点头。 王明珠继续道:“沉不住气的人,将要得逞时,便会露出破绽。你我里应外合,将她拿下。”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广德寺门口,又走了一段山路,瞧见石雕牌坊,过此才见三个朱漆大山门,上有桃木牌匾,刻了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这里便是桓王先前一直提及的广德寺了。 “周敬端”在心里琢磨,寺庙当年重修的时候,王家也给了些面子,这牌匾上似乎还是她爷爷题的字。 住持引着二人前往桓王常来的一处厢房,周敬端要了些笔墨纸砚,两人商量着、凑合着、你一句我一句地把和离书一写,略去了画押那一步,是以不能做数。 王明珠见他郑重地将此叠好塞进怀中,忍不住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周敬端放心地拍了拍胸口:“万一华仪突然发难,我也好把她给制住。” 他一顿,继续道:”我也可以用这个来要挟你,让你给我买这买那。” 王明珠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道:“你不要挟我,我也会给你买东西。” “我的夫君真......你这婆娘,好好在此反省吧!” 周敬端撒娇的话刚一出口,猛然推门冲进来个脸生的小和尚,吓得他下意识拐了个大弯,表情变换迅速,精彩程度碾压话本子。 王明珠挑眉看着他,一拱手道:“妾身一定。” 那小和尚赶忙赔礼道歉,临走时还回头看了厢房一眼。 周敬端叮嘱她注意安全,再依依不舍地偷偷向她挥了挥手,转身走出厢房后,表情迅速化为冷漠,仔细看,还能瞧出一丝被戴翡翠发冠的难过。 宫里来监督王妃关禁闭的公公见此,谄媚地笑了笑:“王爷不要难过,或许是一场误会呢。” 周敬端不禁掩面:“唉,我心爱的明珠。” 公公的嘴角抽了抽。 桓王一回府,便在后院的桃花树旁瞧见了扭捏作态的华仪郡主。 对方揉着微红的双眼,趁这会儿时间还换了套富有青春气息的鹅黄色长裙,钗环也换了套小清新的款式,整个人看上去又诗情画意,又娇俏可人。 可惜这会儿桓王身子里的人是王明珠,她见此内心波澜不惊,还有些审美疲劳,差点当面打一个哈欠。 华仪郡主风情万种地向桓王飘过来,“周敬端”内心一边抗拒着大喊“你不要过来啊!”,一边表面上冷漠如常。 “端哥哥。”华仪郡主大胆地拉过桓王的手,笑道:“你可算回来了。” “周敬端”实在想不起桓王面对华仪时都能有什么反应,只好不苟言笑起来,非常节约空气地来了个:“嗯。” 他有些紧张,生怕华仪看出来端倪。 而华仪郡主似乎习惯了他‘端哥哥’的行为举止,对此也没什么诧异,又旁若无人地抱住他的胳膊,亲昵地将他拉置桃花树下,问:“端哥哥还记得,曾经对我说过什么吗?” 周敬端心里一紧。 没过多久,华仪郡主便自顾自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周敬端呆呆地,又嗯了一声。 他揣摩了一番此人这会儿叙旧的意思,或许是亲眼见到王明珠尚未消去的守宫砂,她瞬间信心倍儿增,觉得这俩人感情大概没想象中那么好? 接着,华仪郡主就抹了抹眼角的泪珠,抬头可怜巴巴道:“端哥哥,你曾答应过哥哥,要照顾我一辈子,这话可还算数?” 周敬端在心里犹豫了片刻。 永明郡王过世时,华仪郡主双亲健在,年纪尚小,怎么样也轮不到他桓王来照顾,可“周敬端”这会儿心里也很忐忑,她又不是真桓王,谁知道他们哥俩好到哪一步。桓王不在京城时,华仪郡主一个外姓人,都敢这么欺负王明珠,或许是桓王往日的纵容,才把她娇惯到这等地步。 照顾一辈子,如何照顾一辈子?最简单的照顾,不就是把她娶回家里摆着吃香喝辣? 不过,迎娶表妹这等事在皇家也不算荒唐。若桓王真有心,早该把华仪郡主娶回来做妃,哪里轮得到她王明珠。 “周敬端”悬着的心稍稍落地,低头对着华仪郡主那张泫然欲泣的俏脸,僵着脖子道:“算数。” “可妹妹这些年,过得不太好。”华仪郡主可怜巴巴地说,此言搭配着她那张足矣混淆视听的漂亮脸蛋,可以令任何一个男人败下阵来。 周敬端在心里叹了口气,幸好这具身子暂时不是桓王本人的,否则她真说不准那人会不会被策反。 他顺着华仪郡主的话往下说:“如何不好?” 华仪郡主悲切道:“明珠姐姐,许是嫉妒妹妹与端哥哥的亲人关系,平白无故地刁难我,不喝我的敬茶,还时常给我脸色看,闹的宫里宫外人尽皆知。” 周敬端心中不免冷笑,黑的都被她洗成白的了,怕是护城河里的水都能被她夸成温泉吧。 “妹妹不明白,是妹妹哪里做的不好吗?”华仪郡主紧紧抓着周敬端的衣角,埋在他的胸前哭泣:“妹妹分明,没有一丝逾矩,一直敬明珠姐姐为嫂子的呀。” 周敬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棒槌敲晕这个活绿茶,但又猛地想起临走前真桓王对他说的话,要她沉住气,顺着华仪郡主的往下说。于是他深深吸了口气缓住心里的悲愤,淡淡道:“王明珠这个女人,本王从前真是看错她了。” 华仪郡主一边掉眼泪,一边点头。 “早该休了她。我不在时,府上花销那样大,她成日里只会吃。”周敬端开始数落。 华仪郡主不免添油加醋:“妹妹听说,明珠姐姐还偷偷去过青楼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癖好。” 周敬端心里骂道:老娘是去吃饭!吃了饭就走了!什么也没干! 他继续道:“对,除了吃就是玩,玩之外就是出门听小曲,太浪费钱了。” 华仪郡主继续加料:“对,这回就是上城西听云茶馆听曲,顺带找她那情郎幽会去了,还好叫我撞破,没有行至最后一步,否则叫我皇家颜面往哪搁。” 周敬端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哦?怎么会这样巧,华仪妹妹未出嫁,无令不是不得出宫吗?就连玉棠那个小鬼精,扮作太监溜出宫都被罚禁闭了。” 华仪郡主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在这一事上刨根问底,便支支吾吾道:“嗯......我今日前往广德寺烧香,回来的路上顺带拐到了那里。” “哦。”周敬端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去广德寺最近的路在城东,妹妹为了替我捉奸,还大老远地绕了整个都城去听云茶馆,实在用心良苦。广德寺那样远,一来一回要三个时辰,这样还拿捏好时间捉到了,实在是巧。” 华仪郡主听了这一番话,脸都白了几分,她咬着帕子依旧一脸人畜无害:“端哥哥是在怀疑我?妹妹的品行你是知道的,我怎么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周敬端抬头看着树枝上的一串串花朵,半晌后轻轻一笑,不知想了些什么,低下头看着她道:“妹妹的心那么纯净无暇,自然不会是你做的。” 晚膳过后一个时辰,“周敬端”见身子还未换过来,心下有些诧异,在书房中将先前他与华仪郡主的对话都依字誊在了纸上,又叠好整齐塞进了桓王书柜中最隐秘的一个夹层里。 他刚塞好,华仪郡主就不请自来地推门而入。她午后来到此地,至今不说要回宫,也不知道心里琢磨了什么。 周敬端方才见她突然进来,心理素质差,吓得差点把那一摞纸抽出来,手忙脚乱间从下面一层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册子被他随手打开,里面是青涩的字迹,写得一板一眼,毫无个性,看得出主人有些倔强。似乎是桓王幼年时随手写来消遣的笔录。 他抬头看了一眼走近的华仪郡主,对方端了一碗虾仁蛋羹,放在桌案上,说要让他尝尝自个儿的手艺。 这丫头或许是要凹贤良淑德的品质,却显摆错了人。桓王府上养着九大名厨,各个被王明珠□□得合心合意,虽说不敌七香楼和点芳斋,但是尚可与宫中御膳房一战,华仪这回算漏了。 周敬端放下册子,接过瓷碗,尚有余温,他勉强尝了一口,还算中规中矩,就是没什么特别的,她也可以做。 他随口提道:“怎么没放小葱。” 华仪郡主诧异:“端哥哥不是一直不吃葱吗?” 桓王不吃葱?“周敬端”猛地一抬头,幅度大到险些令他扭到脖子。 她跟真桓王相处了这么多天,竟然从来没注意到。 华仪郡主笑了:“端哥哥小时候来宫里用膳,只要有葱的饭菜都不下筷子,母亲还一直给哥哥单独炒菜呢。” 周敬端心里一沉。 夜宵时刻,王明珠还经常点一些有葱的吃食,那九位名厨是她做活寡妇这些年请的,也都不晓得桓王不吃葱。 就连桓王初回宫中,皇帝递给他一碗接风面,上面也搁了葱,她那时候用着桓王的身子,还挑了葱来吃。 等等,皇帝的接风面。 周敬端的呼吸滞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快开学了呜呜 ☆、买一送一 皇帝一定晓得他弟不吃葱。 “周敬端”不敢细想,他这一惊,后背都渗出了汗珠。 难不成皇帝早就看出来了? 那依着他们天家人信佛信道的执念,会不会把自个儿看做不祥的化身?万一日后再有个什么仗要打,临到阵前俩人忽然换了身体,岂不是影响整个战局?为了他好弟弟的名声,也为了他的家国大业,岂不是要就地把王明珠一砍? “周敬端”捏着瓷碗,心里头百感交集。 难怪春猎的时候,皇帝总盯着他俩笑,原来是笑里藏刀,在他眼中,自个儿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华仪郡主见他浑身僵硬,担忧地问了一句:“端哥哥怎么了,是不合胃口吗?” 周敬端深吸一口气,心中突然有了种“老娘死都要死了还怕你个球”的悲凉壮烈感,大事当前,华仪这点小栽赃算个什么,反正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办自己,以后过的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 就算是最后一天,她也要拖着华仪郡主下地狱。 周敬端突然换上一副不符合他日常言行的表情,冲着华仪郡主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容易察觉的崩溃,道:“太好吃了。” 华仪郡主羞涩地掩面。 周敬端继续:“以前怎么不晓得,妹妹有这般好手艺。” 华仪郡主将头撇去一边,似乎脸都红了,半晌后急急忙忙奔出去,大概是自己开心到没边儿了,要出去撒撒欢。 她出了门,周敬端这才有空偷看桓王的笔录。 薄薄一小本,几乎没什么重量,他再度翻开,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字。 第一页:建兴元年七月初七,与和瑗猜灯谜,胜我。 建兴元年八月二十,与和瑗下将棋,再胜我。 建兴元年九月十一,与和瑗斗蟋蟀,再胜我。 建兴元年十月初五,与和瑗打架,我胜。被父皇责罚,略有不服。 建兴元年十一月二十九,与和瑗、五郎赛蹴鞠,我一挑二,大胜。 ...... 桓王的笔录十分简略,没有许多废话,和王明珠的大相径庭。 周敬端几页看下来,发现桓王幼时的日常几乎都和永明郡王许和瑗有关,其中或多或少掺杂了她五哥和景王,甚少有其他人,可见当年的两人有多要好。 一直看到建兴四年十二月十八,那一日没被写上任何字。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亦或是桓王忘记了,琢磨了一阵才想起来,那时她才十岁,永明郡王一代谪仙人物,死在了大雪纷飞的日子。 他继续翻下去,余下的文字变得寥寥无几,建兴六年三月后,直至建兴十年七月,中间没有任何记录,也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大事。 就连王明珠自己,对这段时间的记忆都很模糊。 他翻至下一页,看到建兴十年七月十七,这日子他熟,是他们两个大婚那天,上面只简略地写了几个大字。 成婚,未见明珠,赴边关。 字迹比前几页那些看着稳重成熟了许多,隐隐露出锋芒,略有些豪放不羁,看着像是新墨,大概是桓王回来后补上的。连笔录都没留下就走了,看来他心里真的记挂着边疆百姓。 太和四年十二月初六,归京。 太和四年十二月初九,答应明珠去扬州,莫忘。 太和四年十二月二十五,诗会,明珠与我,夺字魁首。 太和五年元月初三,明珠扎马步,有魄力。 太和五年二月十八,明珠练弓,三发不中,依旧很棒。 太和五年三月初一,明珠练剑,难以描述。 太和五年三月初二,春猎,明珠切鹿肉给我吃,端虎鞭酒给我喝,我...... 后面的字被桓王用墨点盖住了,他左看右看还是看不透。 下一页是空白的,或许是这段时间里日子太平淡,没什么可圈可点的。 周敬端悄悄地把册子塞回书架。 他的心里,一阵火燎似的热,心跳得奇快,看完桓王的小内心戏后,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 他深吸几口大气,突然在房中闻见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略有些熟悉的香味。 “周敬端”在王府一贯用的是木香,亦或是摆上些水果,以得果香,这样天然的味道令人沉醉。 他不记得家里有什么花朵香味的东西,就算有,也会被他丢回库房,几乎不用。 那股香气令人十分迷醉,影影绰绰地勾人,带了些挑逗的意味,周敬端仔细回想,才明白过来。 是他还在自个儿身体里时,在城西听云茶馆里,闻到的助兴香。 华仪郡主还真是省事,到黑市里单挑一种香料买,这香料如此特殊,不但能令女子心动,且能令男子行动。顺带着买一送一,不但让王明珠闻了闻,又让“周敬端”闻了闻,可惜这俩人中,没有一个是她亲亲爱爱的端哥哥。 可这香料放的那样隐晦,不是他仔细闻都闻不出来,难不成桓王意志不坚定,只放这么一点点都能把他给勾起来? 周敬端看了一眼没被他吃完的虾仁蛋羹,大致明白了剧情。 现在他宁可被皇帝拖出去祭旗,也不愿意跟华仪郡主那个什么。 说谁谁来,华仪郡主这就闯进了书房,她眼神奇怪地盯着脸红心跳的周敬端,仿佛做出了很大决心似的,走了过来。 周敬端在心里道:姐姐,这会儿你就别装纯了,明明是个五百年道行的黑山老妖婆,偏装成刚满六岁半的纯情小白兔。 华仪郡主温凉的小手轻轻放在周敬端的脸侧,抚摸着对方泛红的耳朵,所图为何,已经不必明说。 她似乎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眼眶湿润着,唇如丹齿如贝,是那样一个顾盼生姿的大美人。她道:“端哥哥,你还记得曾说过,我是你最惹人疼爱的一个妹妹吗?” 周敬端咽了咽口水,恍惚地点点头。 “事到如今,我仍想问。”华仪郡主扒开周敬端胸膛处的衣裳,一只手颤抖着探了进去,她眼中已露出疯狂的神色:“当初为何不同意纳我为妾,难道我就不配做你桓王的侧妃吗?” 周敬端一边难以自持地搂住华仪郡主,一边抽空琢磨,原来这厮就是景王口中那个进门未遂的小妾,难怪一直抽风刁难她,没把她王明珠推进水里算客气的了。 他脑子昏昏沉沉的,嘴也不听使唤了,周敬端胡乱地凑了句最能符合当下场景的屁话,回了出去:“配,只是你年纪太小,我又随时会死在战场上,我不愿意让你做寡妇。” 华仪郡主闻言更激动了,看着比他这位吃了药又闻了香的更急切,她迅速霸占了周敬端的唇齿,还扒着她表哥的腰带,也不知道在宫里对着枕头演练了多少次,总之出奇的顺畅。 周敬端迷迷糊糊地想,那日他们两个没有圆房,桓王本着自己的说辞,临到阵前,只差最后一步,竟能忍住按兵不发,实在英雄。 若是叫“周敬端”来,他一定把持不住。例如现在,即便他没有过经验,也有些情不自禁。 他猛地一清醒,对了,说辞,桓王说过自己命格特殊,二十八岁之前不能,不可以。 怎么,难道就连华仪郡主都不晓得桓王命格特殊之处,难道他那天真的在诓自己? 或者其实不是胡诌的,而是他真有隐疾? 看那日、这日桓王身子的反应,倒不像有隐疾的样子,瞧着威猛极了。 不行,他可不能在这儿把桓王的纯洁给毁了。他桓王可以做到的事情,“周敬端”也要做到。 于是周敬端沉下心来,冷眼看着华仪郡主,从地上拽回自己散落的腰带,拽下腰带上绑的随身匕首,一咬牙一使劲,狠狠扎进自己左手手心。 不扎右手是怕桓王耽误练武,扎了之后才想起来,这样会影响射箭,不过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下的决心很大,血直飚到书桌旁大瓷瓶上,青红交汇,有些别样的好看。 华仪郡主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桓王的手,大惊之下,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我......” 周敬端疼得揪心,眉毛拧成一团,好在他总算找回了清醒,伤口随意拿方才被撕碎的布条一裹,在心里头念叨着“周敬端周敬端”,丢下满脸是泪的华仪郡主就往外冲。 华仪郡主带着哭腔喊了句:“端哥哥!” 周敬端好不容易忍下脏话,他才不回头。他这会儿心里什么也想不起,只念叨着桓王的名字,祈求清醒还能再多一些。 他翻身上马,一刻也不犹豫,快速往城东门奔去。 一路上,他一直念叨着,而后嫌不过瘾一般,嘴里也喊了出来,在几乎寂静的大路上策马奔腾,左手带血,活像个神经病。 ‘周敬端’这三个字像是镇定元神清心明目的良药,他一路赶一路喊,喊到最后,嗓子都有些沙哑。 总算是赶到了广德寺,寺门已闭,他便把缰绳胡乱捆在拴马桩上,逃命一样冲向后门,凭借桓王的力量身手,翻进了寺院里。 □□时伤口又裂开了,他不管不顾地冲向关押“王明珠”的厢房。 同时心里念叨着祈求着。桓王光风霁月,这辈子一定没翻过墙,所以翻进寺院冲撞佛灵这笔账就算在她王明珠头上罢,反正她这辈子胡闹惯了,犯下多少罪过,也不差这一条,届时到了地府阎王殿,要论功过,定要把这笔算在她头上,就是给佛陀磕一万个头她也认。 “明珠,王明珠!” 他怕更多人识破,赶紧换了个名字喊,喊着喊着就赶到了厢房那处,果真如他所料,华仪郡主心黑手辣,给桓王下了助兴药,另派人暗杀王妃,就算她今夜不得逞,只要王明珠一死,她总有一天会做新王妃。 难不成是春猎那日,桓王妃挣了些好名声,叫她感觉形势不妙,才下定决心要用杀招吗? 周敬端什么多的也没带,就揣着一把匕首,上面还沾着自己的血。他慌忙跑向被人撞开的厢房大门,生怕进去只能看到王明珠的尸首。 他的身子一直没换过来,不会就是因为...... 他不敢多想,一脚踏进厢房大门。 厢房内极度热闹,不仅有身穿夜行衣的死士若干,还有负伤的和尚若干,以及地上坐着的,他的王妃一名。 他来不及看清局势,上去就一脚踹开了王明珠身前拿着刀的死士,又一个猛虎扑食挡在一脸血的王明珠面前,视死如归地打算给人挡剑。 身后人的呼吸尚有温度,他悬着的心稍稍一落,至少没来晚。 好在那被踹开的家伙似乎是在场最后一个有心跳的死士,他本就身负重伤,被周敬端这么一踹,直接翻仰过去,被反应过来的和尚拿棍子一敲脑袋,就和他的同伙一并,下去找黑白无常喝茶了。 周敬端大口喘着粗气,回头去看王明珠的模样,对方浑身是血,眼睛亮的吓人,两只胳膊俱有轻伤,大概没有危及性命。 他被对方脸上的血给吓颓了,自身失血过多加上心肝落地,心里一放松,大气一出,顿时有些头重脚轻。他腿一软,不管不顾地趴在王明珠身上,右手环住她的腰,轻轻叹了口气。 王明珠见他这幅狼狈模样,赶紧问:“疼吗?” “疼,也吓死我了。”周敬端在她耳朵边呢喃:“差一点,差一点我就......爷爷的,等伤好了,一定找华仪那娘们算账。” 王明珠不被察觉地一笑,保持着被桓王抱住的姿势,冲屋内的和尚们道:“感谢诸位高僧施以援手,如若没有贵寺的帮助,我今日恐怕就交代在这里了。” 其中一个看着像头儿的僧人毫不客气,似乎早就认识桓王夫妇,他哈哈大笑道:“殿下与娘娘和我们寺有不解之缘。当日修缮还是承了殿下的恩典,这点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周敬端一面头晕,一面心想:桓王一直提广德寺,还为此地重修出过力,是与他的命格有关吗? 他日后,会出家来做和尚吗? 作者有话要说:王明珠同志好样的。 ☆、许家势大 两人当着出家人的面又抱了一会儿,僧人们也不嫌,就地处理伤口与尸首去了,为首的那个笑吟吟的小光头,卷席埋人手脚利落,看着倒像是熟手,也不知先前在哪一道上混过。 昏昏沉沉中,王明珠与周敬端把身体换了回来。 她还没睁眼,就察觉到两臂刀砍似的痛楚,王明珠不免“嘶”了一声,泪花都要被逼出来了。这丫头自小娇生惯养的,负过最大的伤是被她爹打的板子,就连绣花时都没怎么扎过手指,对痛这一字领悟不足。 之前被迫扎了桓王手心,迷药和胆量的双重影响下,血了呼啦地跑了一路,又是□□又是挡剑,竟没觉得比这会儿疼。 周敬端不管自己被血浸透了的左手,先找了些止痛的草药给王明珠服下,又为她清创包扎,忙活了一阵,把她的两条胳膊都绑的像大萝卜。 照顾完王妃,才去顾自己。 他先是面无表情地把血红布条一撕,连皮带肉地剥落下来,看着像是脱了件衣服那样轻松,又咬着牙将伤口一清理,再敷了些药粉,最后才用白色布条一圈一圈缠好。 整个过程被他表演得轻松写意,看得王明珠心口发麻,桓王是天生没有痛觉吗? 周敬端当然注意到了她探究的目光,淡淡解释道:“和我在边关受过的伤相比,不足挂齿。” 王明珠于是回想起他身上那些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伤疤,眉头都拧了起来。 周敬端看着她担忧的表情,心情仿佛很愉悦。他继续道:“有回我先锋军中了埋伏,一颗炮弹打在我的身后,马当场就没了一半,我被掀飞出去一丈多,当场昏迷过去。后来被人从火堆里捡出来,架了三个多月的钢板才下地。” 这一番鲜血淋漓的话直将王明珠吓呆了,她脸色苍白地缓了缓,本想凑过去捏捏桓王的肩膀,看看是否还健康,手伸过去却动不了,才想起自己胳膊早就被他绑成萝卜了。 她这副操心小媳妇的模样,不知戳中了桓王的哪一处爱好,令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带人处理尸体的笑面僧人回来了,他弯着眉眼,酒窝深深,像瘦了的弥勒佛。正当王明珠在心里诧异:为什么桓王身边都是一些爱笑的家伙时,僧人又道:“就算是鬼门关的常客,命中不该绝,也踏不进另一只脚。” 桓王对他点点头。 僧人又看向王明珠,依旧满面笑容,憨态可掬:“娘娘也是,自打劫数一过,瞧着就精神多了,如今与王爷也应是和和美美吧。” 什么劫数?王明珠只当是华仪郡主这个命中大灾星,她道:“是好了,以后应当会更好。” 僧人笑而不语,又向两人鞠了一鞠。 他最后道了句不明就里的:“运到好如春,叶绿花更红。”,便带着一众僧人离开了厢房。 厢房内只留桓王夫妇。 王明珠晃了晃满是浆糊的脑袋,嘟囔了一句:“神神叨叨的。” 桓王没伤的那只手伸过去,轻轻拂了拂她的头发,将她头上的稻草碎小心弄了下来,接着慢条斯理地讲:“有些东西,你不信,不代表它不存在。我从前也不信什么命的,自从......自从我多年前在高人提点下渡了个劫,才明白命中注定这个事,虽然玄乎,但也有一定道理。” 王明珠从前最不喜欢听人说教,她府上八个哥哥加一个老爹,小时候把她烦得找不着北。可这会儿听她家王爷讲她从不在意的“命数”,突然也觉得有些道理,竟不烦被人唠叨说教了。 她又听人讲了一阵子,冷不防打了个哈欠,被周敬端瞥见了。 于是他提议,就地休息算了,其他的明日再议。 厢房内虽然简陋,木床挤一挤还是够睡的,只是没有屏风与衣架,只能凑合着把衣服叠起来。 周敬端表情奇怪地脱下本就不牢靠的衣裳,看着松松垮垮的腰带,再看看走得匆忙没穿袜子的脚,最后盯着王明珠看了半晌,悠悠地问:“王妃啊,你与华仪在府上都做了什么事呢?” 王明珠分明没有做亏心事,却还红了脸,她稍稍地回想起之前的场景,老脸挂不住:“没什么,王爷的名节我保住了。” 对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王明珠的脸更红了。 “那,王妃是自己更衣,还是由夫君我代劳?” 王明珠自力更生,本想说“不必麻烦了”,但看了一看自己被裹成萝卜的双手,沉默了。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再去看桓王的脸色,对方一派坦然模样,面无表情,瞧上去正经极了,倒像是她想多了一般。 她叹了口气,道:“还是代劳吧,多谢夫君。” “你我之间,谈什么谢字。”话音未落,王明珠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被圈进了桓王怀里,对方用一只手轻轻解开她的腰带,表情严肃,毫无逾矩,几下子就帮人脱好了一层。 但她总觉得,这人的眼神不太对,好像是正在打开食盒,将要尝一道菜。 王明珠轻轻咳了一声,避开桓王的目光,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两人相拥而眠。 第二日清早,桓王夫妇用过简单的早膳,刚放下碗筷,就收到宫里传来的急召,二人快马加鞭赶回去,叩见皇帝。 皇帝阴沉着脸,面色铁青,嘴角却依然挂着一丝笑意,看上去有些诡异。 他刚下了早朝,御书房里的人都被他赶了出去,屋里略有些冷。 “刑部那边审出来了,王妃是清白的。” 意料之中,三人皆表情如常。 接着,他忽然一掌拍在桌案上,消瘦的手臂居然也有几分力气,足将砚台震翻过去,笔与书等稀里哗啦倒了一溜。 “许和瑶好大的胆子。”皇帝开了龙口:“豢养死士,谋杀皇亲。天子脚下,做出这等恶事,朕竟不知道这个表妹被娇纵成如此地步。” 桓王低头不说话。 皇帝把面前摆着的密报一推,上面尽是总结了许家这些年在朝中办的恶事。 “许家......”皇帝捏着手里的茶盏,指尖泛白:“朕对许家,已经仁义尽致,多年的宽容不是叫他们蹬鼻子上脸的。” 王明珠出于某些原因,不敢抬头看皇帝,更不敢说话,生怕他一个兴起就把自己拉出去剁了。 皇帝在上头连喝了三盏凉茶,许是要给自己一个三思的时间。过了一阵子,才叹了口气,不知思绪飘到何处,淡淡地,略有一丝哀伤地道:“当年,和瑗还在的时候,许家何以至此。” 王明珠多少知道些许家的事。许家本是京中落魄贵族,多年前出了个好苗子,被长公主一眼看中,择他做了驸马,便是永明郡王与华仪郡主的爹。长公主病逝后,驸马凭借公主的人脉,在官场上纵横多年,甚至参与了当初的党争。幸好许家站对了,否则皇帝也不会允许这个人在朝中作乱这么多年。 许家究竟势大到哪一步,王明珠很难揣测,华仪郡主能暗中派人潜入广德寺,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仅仅是豢养死士这一条,足够为她安上个意图谋反的罪名。 “桓王。”皇帝按了按太阳穴:“你来说个解决方法。” 皇帝将皮球踢给了周敬端,王明珠认为他也不好说什么。这事确实难办,如今想要将毒瘤摘除,却还少了罪名,可若是轻易放过华仪郡主,一来会增长许家气焰,二来对桓王夫妇也不公。 周敬端凝眉想了片刻,道:“臣弟认为,应当将华仪郡主软禁在广德寺。” 皇帝与王明珠俱等候下文,他却不打算开口了。 “就这样?”皇帝诧异:“你何时变得这么宽容。” 王明珠也看他,他不怕别的,就怕这人误会他偏袒,只好继续道:“许家虽势大,却尚未露出马脚,擅自扣帽子无凭无据,只会打草惊蛇。此番刺杀,并未牵扯无辜性命,且尚未传播出去,影响不大。陛下只需扣押华仪郡主以示惩戒,许家此后行事必会谨慎些,若是能叫他迷途知返,也是好的。” 皇帝想了一想,手中的茶盏放下了。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皇帝才道:“看来边关着实磨砺人,端儿有进步了,还知道瞻前顾后。” 王明珠心道,桓王想得到的,皇帝会想不到?他只是试探桓王的态度,看人究竟站在哪一边罢了。 皇帝终于看了看一直埋头不说话的王明珠,问:“桓王妃没有意见吧?” 问了等于没问。 她哪敢有意见,就算有意见,也不该在这会儿说出来。于是她点点头,一副乖巧的小媳妇模样。 桓王告退,皇帝临走前给了口谕,允许他俩上刑部大牢一趟。 王明珠坐在马车上,心事重重。 桓王见了,揉揉她的小脑袋瓜,问:“觉得我太心软?” 她摇摇头:“没有。王爷做什么事都是有道理的,华仪郡主我惹不起,许家我更惹不起,他们就算是来刺杀我,杀到我跟前了,也只是被罚软禁罢了,我有什么可难过的。” 桓王察觉到气氛不对,赶紧道:“夫人可否听我解释?” 王明珠抬起头,盯着他看。 “我一直相信你不会找别人,示意你把我软禁在广德寺,也是怕中途忽然再换身子。广德寺有我的人,就算是暗卫来了,也能保你平安。华仪郡主居心叵测我早已知晓,可这会儿没查清许家在京中的所有势力,不是动许家的时候,若杀了华仪泄愤,将许驸马激怒,后果不堪设想。” “五年前岳氏外戚之乱,差点动摇国本,皇兄临危受命,顶着压力登基,几乎心力交瘁,不想看京城再一次被血洗。明珠,我们先忍着,等那一天到来,华仪任你处置。”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王明珠迎着他坚定的目光,问他:“王爷真那么信我?” 桓王点头:“信。” 王明珠:“那我也信王爷。” 王明珠:“王爷可否告诉我,这一回放过许家,是不是看在已故永明郡王的份上?” 作者有话要说:王明珠:你是不是跟许和瑗有一腿! 周敬端:...... 开学啦,继续日更。 ☆、水落石出 车厢内一阵沉默。 桓王眼神瞬间阴沉,眸中似乎酝酿了无数狂风暴雨,牙关也咬得死死的。 王明珠突然有些后悔提起此人。 过了一会儿,周敬端才缓缓吐了口气,不知是否把怒气和难过都清了出去,他扭过脸瞧着十分紧张的王明珠,道:“确实如此。不过,我只护华仪这一次,往后若再有僭越之事,我就不管了。” 永明郡王在周敬端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王明珠懂了,她将头轻轻靠在对方肩上,两人一路无言。 到了刑部,由狱卒领着,往一黑洞洞的小屋子里走,屋内极其潮湿,血腥味重,寻常人无法忍受。 被捆在老虎凳上的人已奄奄一息,头发散乱,衣衫尽是血迹,全无昨日之风采。 王明珠看着墨郎君身上的伤痕,有些不忍,躲在了桓王身后。 狱卒将供词递给二人,周敬端看也不看,转手交到了王明珠那里,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眼神凌厉,不怒自威。 王明珠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供词,上面只写了他承认自己下药诬陷王妃,是因为对其心生爱慕。至于幕后主使,他只说是自己,其余就没什么可看了。 墨郎君下的药和华仪郡主用的一模一样,时间又那么紧凑,她不信有这么巧的事。 她偷偷瞥了一眼桓王的脸色,后者眼神不善,盯着血肉模糊的墨郎君一直看,若目光可以化作实质,墨郎君早就被他千刀万剐了。 王明珠摆摆手吸引桓王注意,后者分神看向她,她便用包的严严实实的大萝卜手往自己脖子上划了划,再眨了眨眼,希望对方能凭借两人这么久的默契,看懂这动作。 哪知桓王压根没接收到她的眼神,见此便迅速站起,冲向墨郎君,似乎打算一拳将罪人就地正法。 “哎哎哎!”王明珠赶紧去拦:“我是说另一个!” 桓王又看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顺手劈向狱卒后脖颈,将人打晕在地。 王明珠见此,忙在心中掂量了一阵,又在腹中措了措辞,出口就是沉甸甸的一句话:“华仪郡主已经招了。” 墨郎君垂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神色。 王明珠只是赌,并无十足的把握,见此心中一沉,难道押错了宝? 她心中惴惴不安,说完这话,走近墨郎君,看着对方被竹夹板夹紫了的十指,略有些惋惜地道:“你这双手,以后再不能弹琴了吧。” 墨郎君依旧一言不发,无声无息地挂在那里,整个人好像死透了一般。 “华仪郡主是风雅人士,也甚善琴,乃是京中琴之魁首。只可惜往后再没有人能听出她琴声里的愁苦了。毕竟千金易得,而知音难求,墨郎君,你说对不对啊?” 墨郎君整个人颤了一颤,终于把头抬了起来。 王明珠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若是你有命离开这里,由我做主,倒也不是不能成全。” 她趁机回头瞥了一眼桓王的脸色,他表情和缓了许多,只不过嘴角依然抿成一条线,看样子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墨郎君沙哑的声音飘了过来:“王妃想要什么?” 见他态度好了起来,王明珠心中大喜,居然押对了。她一脸高深莫测,道:“我要你把华仪的计划都讲出来。” 墨郎君死气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原先俊美无双的脸也已被毁了大半,他苍凉地苦笑了一阵,道:“华......和瑶已经招了,王妃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王明珠听这称呼,被肉麻了一下:“有别人想知道,你讲吧。” “我是和瑶的琴艺教习,多年来一直服侍在她左右,她对我有知遇之恩,就算是为她死了,也没什么。” “她本要从长计议,先瓦解王爷与王妃间的信任,从中挑拨关系,再逐一击破。谁知多年败坏王妃人品,竟被春猎一朝挽回,朝中不少人对王妃的看法变好,就连皇帝也夸赞了几句,和瑶回宫后,有些心急,问我该怎么走下一步棋。” 王明珠在心中冷笑:合着你才是那个下棋的人。 “我便讲了个破釜沉舟之法,由我污蔑你的清白,再由她去......去完成心中所想。谁知道竟漏算一步,王爷归京这么久,居然还未与王妃圆房,否则,这第一步就算成了。” 桓王目光冷冷的,上下扫了一遍狼狈的墨郎君,什么也没说。 隔壁牢房传来鞋底摩擦稻草的声音,墨郎君大约没听见,继续道:“王妃被关押后。按照计划,和瑶先去探口风,想来是探到了好的结果,大约也已得手了,否则王爷的脸怎么能这么黑。” 周敬端脸上仿佛挂了冰碴子,王明珠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他道:“你漏算了两步,本王岂是那种轻易被蛊惑之人。” 活活吸了两次助兴香的王明珠很想插话:不,是我,我才是那个不容易被蛊惑的人。 墨郎君一愣,笑声很是凄惨:“我漏算了三步,没想到桓王久不居京中,竟还有人手安插在各处,刺杀未成功,这下子满盘皆输,实在没有胜算了。你们要杀要剐,都冲我来,所有计划都是我出的主意,与和瑶没有关系,她只是......在错误的时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罢了。” 王明珠听他这一番刨白,本该愤怒的她,却只平静地道:“华仪郡主也漏算了一步,她以为桓王对未见过面的妻子毫无感情,所以才会与你合谋。可惜,可惜,若无此差错,你们本该成功的。” 墨郎君也不解:“王爷与王妃,分明先前从未见过,只相处了两个多月,何来的感情?” 王明珠也回头看向桓王:“这就要问王爷了。” 她步步紧逼,抓住周敬端的领口,眼睛又大又亮:“难不成,王爷对我一见钟情?” 隔壁牢房再度传来鞋底摩擦稻草的声音。 周敬端看着她期待的表情,无奈地道:“对,先一见钟情,再日久生情。” 墨郎君虚虚地苦笑了几声,叹道:“原来王爷喜欢这一款的,和瑶大约穷尽此生也无法得逞了。” 王明珠又问了华仪郡主豢养死士的细节,墨郎君说那些都是许家的势力,他也不甚清楚。其他的细枝末节再交代了一番,周敬端才用冷水将地上躺了许久的狱卒泼醒。 狱卒醒来后一脸戒备地握住长矛,紧张兮兮地看了看门外,又摸了摸腰间的钥匙,才略松了口气:“王爷娘娘无恙吧?” 周敬端面无表情:“无恙。你突然间就晕过去了,并无人劫大牢。” 王明珠钦佩自家王爷的脸皮,临走前又拍拍狱卒的肩膀道:“注意休息,一日三餐按时吃。” 狱卒十分感动:“多谢娘娘关怀。” 周敬端挑眉看向王明珠,后者赶紧揽住他的手臂,一齐拐进了隔壁牢房。 隔壁牢房中,有两人一坐一站。 狱卒见了此二人,吓白了脸,着急忙慌地要跪下行礼,其中一人摆摆手,令其退下。 王明珠行了一礼:“见过陛下,景王殿下。” 坐着的那个面上阴晴不定,站着的那个倒先笑着开口了:“你们这一对夫妻,真有意思。” 桓王不说话,王明珠也不吭声。 景王于是凑上来拍拍周敬端的肩,言语中颇有调侃之意:“没想到敬端是个,嗯......贞烈人士。” 周敬端的嘴角抽了抽。 皇帝斜了景王一眼,后者立马规矩地往他身后一站,脸上笑意不减。 “就按你说的办。”皇帝正了正神色,道:“将华仪关在你的地盘,给许家一个警告。朕再去查一查死士的事儿。敬微你也别闲着,用你的关系搞清楚,许家到底在和谁合作。” 景王领命,悠哉悠哉地告退。 皇帝略带思索地看着面前两个人,最终没把心绪表露出来,他向着桓王道:“朕此番亏欠于你们夫妇,可以许诺给你们一个好处。” 王明珠在背后悄悄拍了拍桓王的背,桓王立马道:“臣弟想去瞧一瞧扬州风光。” “也是。”皇帝微微一笑:“你自小没出去玩过,塞外风霜大,也算不上玩耍。那就去罢,替朕瞧瞧扬州烟雨。” 回府的马车上,王明珠问:“不再去看看你那好表妹?” 周敬端淡然道:“看她作甚,扰我清净。” 王明珠似笑非笑道:“这般无情。‘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这话可是你对她讲的,还说要照顾她一辈子,好一个兄妹情深,我与二哥五哥,都没那么亲密。” 周敬端默了默,缓缓道:“她那时候才七岁,居然还能记得这句话。” 王明珠不解。 “我十五岁时,去祭拜永明郡王,在墓前遇见了尚且年幼的华仪,山上桃花随风纷飞,我想起这首诗,悲切之下,就对她说,我会替你哥哥照顾你一辈子。这首诗的下一句,才是我要感叹的。”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因永明郡王所托,我一直拿她当妹妹看,从来没有逾矩的地方。原谅我太晚察觉到此事,否则,若早些断了她的念想,她如今大概早就嫁给一合适的夫君,与其畅快地过一生了。是我的错。” 王明珠心想:你这木头一样的人,二十岁之前只想着打仗,成亲当晚还撂下我跑了,能知道华仪喜欢你才是有鬼。 周敬端看了看她,突然话锋一转,道:“不过,我有一事还要问问王妃。” 王明珠丝毫没有觉察到危险,她仰着头,一脸疑问。 “王妃昨日兴致有多好,才会往茶馆跑?还点了个飘飘若仙的琴师,这也就罢了。你今日十分遗憾地看着那什么郎君的手,像是很惋惜的样子,哦,王妃心疼他吗?还要留他一命,依我看,不是为了成全他对华仪的一腔爱慕,是为了成全你的一腔私心吧?” 桓王板着脸,咬牙切齿地说罢,似乎他也很遗憾。与王妃不同,他遗憾的是没能在牢里把墨郎君一掌劈回娘胎。 王明珠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活像泡进醋缸里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 “王爷方才在牢里,还承认了对我一见钟情,怎么这会儿又开始呷醋了?” 周敬端强行撇下嘴角,面无表情道:“再多说一个字,扬州我自己去。” 王妃又哈哈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日更,开学啦。 ☆、黑衣贼人 夫妇两个只带了简单的行囊,一路南下,看遍河山美景。 临行前,皇帝丢给二人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首诗:扬州柳,画舫游,金雀才落玉梢头,谁羡京城笙歌久,富贵浮云带不走,今生虔诚换来世,平安幸福年年有。 皇帝道:“扬州密探只传来这一篇诗,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桓王,替朕查查这首诗的来历,看看是谁动了朕的人马。” 桓王应下了。 是以,王明珠有些不服,她好不容易能出门玩一趟,却还带着任务。密探那般高深的武功,都能在扬州城内无故失踪,可见这富贵悠闲仅存在于平面上,内里的暗潮汹涌可是要凶险很多。 若是他们此番惹怒当地地头蛇,岂不是有命去无命归? 桓王在马车上,一边翻看着属下为他调查的扬州城内异状,一边摸着下巴思索,这回他的下巴上总算有胡茬了。 他草草翻阅一遍,就塞给了王明珠,又思索一阵才道:“这回不是微服私访,当地知府定会提前做好准备。我们初来乍到,也不晓得这事儿与官府有无联系,所以,我们或许要兵分两路了。” 王明珠跟着他混了这么久,对他的想法心领神会:“你在明,我在暗,三日后在乘云寺相见?” 桓王顿了顿,终于还是点了头。 乘云寺是扬州当地一极有名气的寺庙,王明珠早在京中时,就对其有过想法,据说求姻缘极灵,广受当地女子推崇。虽说她已嫁人数载,但仍对未曾见过的东西,有些好奇。 大齐国教是佛教,各地皆有寺庙,京城与金陵更是有上百座大大小小的寺,每日山林与城中尽是焚香祷告之声,祈求在天佛灵,保一生康泰。 几日后,一辆外表平平无奇的马车驶入了扬州城,路过一条小巷,再出来时马车便轻快了一些,内里的人尽在路边酒楼吃了顿便饭,就有官府的人来迎他。看来城内也有不少眼线。 王明珠偷偷摸摸地从小巷子里钻出来,首饰玉佩什么的都戴在身上,一伸手就露出五只大宝石戒指,瞧上去富贵极了,就这样招摇过市,也不怕被有心之人盯上。 她悠哉悠哉地走着,在路边买了三把折扇、两只香囊、并一套做工甚是精巧的茶具,阔气地丢下一锭赏钱,扭脸就往茶馆里走。 这回的茶馆是正经茶馆,里面有一说书人正讲得吐沫横飞,下头人听得聚精会神。 “说时迟那时快,左护法魏青鱼突然破窗而入,随手三只飞镖又快又准,直打进那肥贪官的胸腹部,肥贪官还来不及出声,就一口黑血吐在了银票上......” 王明珠端着一盘盐水毛豆,拍拍身边一位妇人,问:“姐妹,这是讲的哪一出?” 妇人连正眼都不看她,不耐烦地回:“《劫富济贫记》,正讲着七彩神教惩戒贪官那一说。” 七彩神教,这名字倒新鲜,难不成里面的教众都穿的五颜六色? 她正想继续问,身后就有一模样面善的姑娘拍她的肩道:“夫人有兴趣?” 王明珠看着她的脸,心想总算有沉不住气的上钩了,急忙问:“惩罚贪官的事自有朝廷去做,这七彩神教什么来头,竟能越过律法?” “一看夫人就是外地来的。”姑娘摇头晃脑道:“只等那官府办案,不晓得要到猴年马月,可听过官官相护这一说,就是朝廷放任,他们才能胡作非为。不过,七彩神教在扬州内行善积德,名声早就盖过了官府,上至七十岁阿婆,下至三岁幼童,都晓得这神教的大名。” 王明珠心中诧异,她远在京城,只知佛教不知七彩神教,竟没听说还有如此侠义的教会。 “这教真神了,病弱老汉信了它,不用寻医问药,三日后就能下地干活;新婚夫妻信了它,不日后就怀了孕,还是男孩;待科考的书生信了它,立马中了进士,如今举家迁去京城了。” 王明珠做惊讶状,捂住嘴:“真这么神奇?” 姑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那可不。夫人若也有未了的烦心事,可以上城中祥云观询问入教事项,就算不入,去瞧一瞧看一看也是有益处的。” 王明珠欣喜地握住她的手,从荷包中掏出一锭银子做谢礼,姑娘笑吟吟地接下了:“夫人真客气。” 晚膳后,王明珠找了家装潢高档的客栈住下,又着人烧了热水洗漱,刚收拾完毕打算躺在床上理一理头绪,就有人不打招呼地撞开了窗。 她从没见过这等事情,从前只在书中看过,于是这会儿又紧张又兴奋。 黑衣人慢慢走了过来,她看着来者的身形,心下一惊,这竟不是她家王爷! 还没等喊出救命二字,那黑衣人便眼疾手快地上来捂住她的嘴,目光凶神恶煞,大约是个有过案底的贼人。 只是不晓得他算哪一个,采花贼或是纯盗贼。 王明珠使出浑身力气挣动,毕竟是受过桓王贴身训练的人,黑衣人险些没把她控制住,黑灯瞎火,谁知道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慌乱中一脚揣在他的腹部,黑衣人大怒,掏出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声音沙哑低沉:“再乱叫就是死。” 王明珠低头看了一眼那不知沾没沾过人命的匕首,乖巧地点点头。 “把你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黑衣人下了令。 她立马将金银首饰都交了出去,唯有一块做工粗糙的玉佩被藏在腰部,黑衣人一摸,就发现了端倪:“还有一块。” 生死关头,她手紧张地颤抖:“这是亡母遗物......” 黑衣人毕竟是干这行的,哪有仁义道德在心中,他一刀划开了王明珠腰带,摸索了一阵,才将玉佩拽了出来。 王明珠心中又急又气,这天杀的小兔崽子,有种让她看看真面目。 她眼疾手快地,一把将黑衣人遮脸的布块拖下,可惜只有窗外一点微薄的月光照进来,她只来得及看请对方右眼下有一道疤。 黑衣人见状,也不管遮脸布了,他力气极大,将她的两条胳膊捆在一起,再急切地吻上人的脖颈:“大爷我本来只想劫财,你若顺从也就罢了,这可是你自找的。” 王明珠当然不肯,又踢又踹地挣扎出他的范围内,两只手被勒出了红痕,她趁着没被捂嘴,立马大喊:“救命啊!强抢民女了!走水了!有人......” 黑衣人慌了,一把抓过她的衣袖,再度将人死死按在床上,可惜为时已晚,两名衣着朴素的护院冲了进来,不管被捆住的王明珠,只拔出腰间软剑,冲着黑衣人就招呼上去。 王明珠眼尖,认出那招式与桓王曾教过的剑法相似,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接着,又有人从楼下喊了起来,大约是听见那句“走水”而赶来的客栈老板。 半晌后,再有一人从窗口翻了进来,一袭金纹白衣差点亮瞎王明珠的眼。他无视了两个护院,骚包地挽了个漂亮剑花后,剑尖直指黑衣人,大喝一句:“贼人,看我七彩神教左护法魏青鱼,将你捉拿归案。” 黑衣人瞥了他一眼,立马运出轻功,步法诡异地飘出了房门,刚一亮相的白衣人则迅速追了出去,两人俱是轻功卓绝,瞬息之间便跑没影了。 两个护院打扮的人还要追,王明珠顺了顺心气,瞧着财物与玉佩都在床上丢着,便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看来白天的招摇还是有些效果的。 她在心中念了念天降白衣男子不问自招的大名,顿时有了些头绪。 第二日一大早,王明珠魂不守舍地草草用完早膳,接着马不停蹄地赶往城中浮云观。 她一进门,正巧看到七彩神教教众参拜石雕像的场景。几十位年龄样貌各不相同的信徒们,人手一把高香,齐齐跪在雕像前,口中念念有词,大抵是求教主保佑他们升官发财身体健康之类的。 有一人不同于教众,他站在雕像侧边,引导着教众喊口号,大概在教中职位不低。 他一句:“愿教主保佑我们,今生富贵吉祥。” 下面就有人跟着喊:“愿教主保佑我们,今生富贵吉祥。” 他又一句:“愿教主保佑我们,生活和和美美。” 下面的人也跟着喊。 他接着喊了几句,主题不离荣华富贵,下头的人依依附和。王明珠远远地听,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富贵要靠自己挣,健康亦然,若是人人都能凭着喊口号得偿所愿,那大家都不用念书种地,只天天烧香不就得了。 教众挨个把手中的香插进大香炉中,人人皆满脸虔诚。 王明珠回想起昨夜遭遇,将计就计地,去旁边卖长香的小摊处,花重金买了一大捆,装出一副喜极而泣的表情,也去插香炉了。 雕像旁站着的、方才领头喊号子的男子,一见陌生面孔,就道:“你未曾祈求,不必上香。” 王明珠道:“我是来感谢左护法大人的,他昨夜救我于水火,我......” 那男子摇摇头:“左护法大人行踪不定,并不在此处。你不求什么,不能上香。” 王明珠只好道:“那我求左护法一生平安,可以吗?” 男子道:“也行。” 王明珠于是恭敬地抱着香,在雕像前拜了三拜,默默地想:鬼才给你们左护法求平安。就当你们这破教是灵的吧,老娘求桓王殿下此后平安顺遂,无灾无祸,最好能跟我白头偕老。 她将香戳进香炉中,再嘴上说说:“愿左护法平平安安。”听起来尤其敷衍。 背后立刻就有人拍她的肩,王明珠手一颤,心道:该不会是给别的男人求事儿,刚巧被王爷抓到了吧,毁了毁了。 作者有话要说:桓王:真好,我老婆又去茶馆了,还给别的男人烧香。 王明珠:...你听我解释。 日更,今天上课。 ☆、解忧解忧 她心虚地回过头去,却只看见昨日在茶馆中见过的,那个传教姑娘。 姑娘笑吟吟地拉着她:“姐姐果真来了。昨日人多眼杂未表明身份,妹妹我号称七彩神教内第一解语花,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和我说说。” 受华仪郡主影响,王明珠这会儿听见“姐姐”“妹妹”这两个词,整个人都有些不适。 两人往后院走去,王明珠见四下无人,便摆出了一副惆怅神色:“唉,不瞒你说,我和家中夫君关系不好。” 姑娘眼睛亮亮的:“哦?” 王明珠都要哭出来了,拿出手帕沾了沾眼角:“也不怕妹妹笑话,我与夫君成亲七八年了,至今......至今未有子嗣。” 姑娘叹了口气。 王明珠抽了抽,继续:“他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尤其是那表妹,成日里欺负我,还说我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姑娘义愤填膺:“太过分了。” 王明珠委委屈屈地弓着身子,似乎真的十分愁苦,在家里一日也过不下去了:“不但如此,我夫君还有一位已逝的白月光在心上,都说死者为大,我穷尽此生怕是赶不上了。” 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说辞十分恳切,就这样把姑娘给唬了过去,她凝眉做思考状:“是很棘手,姐姐打定主意要一辈子仰仗夫家了吗?” 王明珠抹泪的手抽空将一缕碎发挽致耳后,疑惑道:“什么意思?” “若真苦到这份上,不如早做其他打算,依姐姐的容貌,不愁寻不来更好的夫家。” 王明珠却不见黄河心不死地摇摇头:“若是我对他一分感情都没有,早就走了。” 两人一路絮叨家常,行至一小屋门外,姑娘道:“领姐姐见一见我们堂主,她是个专门负责调解妇道人家、家长里短的,十分慈祥。” 王明珠便独自走进小屋内,屋中陈设朴素,供有石像与香炉,并几张大幅画像,红边的毯子铺在地上,行走起来十分舒适。 屋内坐着一生了白发的慈眉善目老妇人,她手里拿着本《女诫》,见王明珠这么个漂亮又富贵的妇人进来,笑出满脸褶子。 王明珠掏了大把银子,听那妇人神神叨叨地讲了一上午,其中大部分是狗屁不通的废话,与她手上那本书中的内容基本不搭。 王明珠听得头昏脑涨,想着这活儿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她临走前,试探性地问老妇人一些书中内容,谁料人压根不明白她在讲什么,只说王明珠所言是歪门邪道,最好不要多看,入他们这五颜六色的七彩神教才是正道。 原来这人压根不识字,只是拿着本子充当读书人,好叫她讲的东西看起来有道理,与某某地的某某门外汉传教士一个路子。 王明珠悄悄揉了揉太阳穴,迎着春日灼人的太阳光,竟有一种重见天日的喜悦感。 姑娘见她出来,急忙上前招呼:“姐姐,我们这堂主厉害吧,有没有领悟到与夫君相处的秘法?” 王明珠看着她热情洋溢的脸,突然有些牙疼,她平生虽经常信口骗人,但空口胡说八道颠倒黑白一事倒还未经历过,只好在心里措了半天的词,非常勉强地回道:“听了这一上午,我简直茅塞顿开。” 前方热热闹闹的,似乎有一群人围着什么家伙在吵嚷,王明珠见此,赶紧拉着姑娘拐开话题:“咦,前面发生了什么?” 姑娘人傻,眼神倒还好使:“啊,是我们左护法魏大人,他隔三差五地就要来逛一逛,今日又被人堵上了。” 王明珠一听,原来是天降骚包热心肠,她装出一副期待的模样,拽着脑子缺了一根弦的姑娘就往前跑:“我一早仰慕魏大人,这回总算能见着英雄真容了。” 她隔了老远,就开始嚷嚷魏大人的名讳,一路冲过来,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勉强瞧见一抹雪白的衣角,再仔细地往里头瞅,大致能认出,此人确实是昨晚那个。 其他崇拜者也不甘示弱,有的端着糕点,有的抱着衣物,再有的拿着手裁的剑穗,都是送情郎的物件,她一个嫁了人的,杵在里头着实不像样。 那忙着给人在袖口留墨宝的风流英雄魏青鱼,一抬头竟正好瞧见王明珠,他放下别人飘着香气的袖子,爽朗笑道:“这不是昨晚那位遇险的夫人嘛,你我竟如此有缘,今日又见到了。” 王明珠心里骂着巧个屁,面上依旧笑:“妾身特来感谢左护法大人,没想到还能再见,真是缘分。” 她身前一个着青衣的丫头骂道:“缘个大鬼头,嫁了人的靠边站,跟我们争什么?” 魏青鱼安抚地在出声的姑娘头上摸一摸,一对极艳丽的桃花眼被他运用得像杀人利器,仅深情地盯着青衣丫头看了一瞬,就把人的脸看红了。 人群外的传教姑娘蹦起来嚷嚷:“左护法大人,这位夫人有意入我教。” 魏青鱼闻言,脚下一点,使出了寻常人看不清的轻功步法,飘飘若仙地跳出了人群,拉着王明珠的胳膊就飞身踩上了屋檐,一面离开,一面冲那姑娘道:“小绿,你先回翡翠居。” 王明珠被人半揽在怀中,嗅着对方身上浓浓的胭脂水粉气,差点被熏得找不着北,还是她家王爷身上的味道舒服。 魏青鱼将她带进了浮云观内一处隐蔽的房中,王明珠大着胆往椅子上一坐,心跳如擂鼓。 她心想:这轻功,吓死老娘了。 魏青鱼瞧着年纪不大,竟是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虽穿白衣,扇子上却画满了各色娇花,画工卓绝,几乎能让人闻见香气。 “夫人有意入我神教?” 王明珠咽下一口茶水:“太有了,听说贵教神奇,能使人想什么来什么,还可以用今生的善德换来世的富贵荣华,实在叫人向往。” 魏青鱼“啪”地一声打开扇子,这骚包模样让她想起京中那位景王殿下。对方微微摇晃椅子,好似精力过度旺盛,腿脚便闲不住:“夫人不是扬州人吧?” 王明珠惨戚戚道:“妾身金陵人,家中做些小生意,空有钱财,却没有幸福,与夫君也是聚少离多,唉。” “我教中许多信徒都这样,钱财买不来幸福,确实有这个理。” 王明珠叹了口气:“我听那位调解家长里短的堂主讲了一上午,突然找到了与丈夫相处的秘诀,只是,我家丈夫不在扬州,只顾他的生意去了,也不怕我遭遇个不测。” “哦?”魏青鱼端详着她的面容,调笑道:“没情趣的男人都是那样的。只晓得自己的事,不懂得怜香惜玉。” 王明珠哀哀道:“唉,若是......若是我家夫君有左护法大人这样的心性,我还愁什么呢。” 她话音未落,魏青鱼踩着诡异的步子就飘致她面前,一只手轻轻放在王明珠肩上,再滑致她下巴处,勾魂夺魄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在她眉眼间徘徊,若是寻常人早已着了道:“夫人能有如此想法,真是......” 桓王将小巧的白玉螺纹杯搁在桌案上,眉头一皱,心中突然有些不爽。 一旁跟着侍候的小厮急忙跪在地上,周敬端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一边坐着的,肥头大耳富贵员外打扮的中年男子也瞥了瞥他,道:“你先退下。” 这员外模样的正是扬州知府赵达,是个极会瞧人眼色的马屁精,只是他在官场上的那一套似乎对桓王不管用,他无论如何也看不穿这人面皮底下的想法,更不晓得要从哪儿开始拍起。 昨日一大早,这位在军中叱咤风云的王爷便驾临扬州城,说是来悠闲度日,暗地里不知道要替皇帝探查些什么,赵达自认为官数载没犯下什么大错,就算有,也不可能被传出扬州,他便有恃无恐地接驾了。 谁晓得这尊大佛性情古怪的很,请他吃山珍海味,他不夸一句,请他喝好酒吃小菜,他也不言,就连给他布置了歌舞表演,或是专门请戏班子为他演上几出,他也只是偶尔赏一个眼神,什么多余的话都不说。 看他的样子,倒像在这好山好水美景常在的园中度日如年一般,就差掰着指头数时辰,看自己何时跑了。 赵知府一头雾水,他这套招待的方法奢中有简,恭维的同时不露痕迹,已款待舒服了无数巡抚钦差大人,怎么落在桓王这里,就好像磨难一样。 赵达大不敬地觉得,这位才是自己的磨难。 周敬端依旧不说话,默默看着面前露肚脐、舞水袖的美颜妙龄少女,像在看一块石头。 除了王明珠,谁也看不穿他的眼神。 赵达用袖子沾了沾额角的汗,将舞女换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上来一个抱着琴的乐师。 桓王盯着乐师看了一会儿,表情更加阴郁了,听着乐师不疾不徐地弹奏,就好像在听哀乐。 赵达在心中仰天长啸:王爷,你到底喜欢什么! 不一会儿,有一下人进来通传,说扬州总兵李大人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今日满课。 ☆、路边算命 如坐针毡的赵达猛地蹿起来,见救星一样拽着来人的衣袖。李大人是一个黑红色面皮的汉子,人高马大,走路虎虎生风,被他这么重重一拽,微皱了皱眉。 桓王昨日到时,扬州总兵李正辞恰有繁忙军务在身,一时脱不开,直至今天方才得空来拜见。 李正辞早年在京城军中当过校尉,听过桓王威名,今日一见,不敢怠慢,跪在地上敬重地行了个大礼,桓王扫了一眼,终于开了金口,说出今天第一句话:“平身。” 赵达汗都要淌下来了,他实在不晓得要怎么招待这位,赶紧把李正辞扯到一边,急切地道:“你在他手下待过,快想个法子,怎么哄这位高兴。” 李正辞扬了扬浓眉:“王爷平时就不苟言笑的,难不成要逼着一个天性沉默的人说贯口?” 赵达与李正辞有些熟络,他捶了那人一拳,偷偷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玩酒盏的桓王,见他没什么异色,便小声地大倒苦水:“你是不晓得我这两天过得什么日子。桓王油盐不进,不收礼不应奉承,安排人给他跳舞他也不看,请他吃满汉全席他也不爱,我真是......不晓得造了什么孽。” 李正辞不可置信地看着矮他一头的赵达:“你居然安排人给桓王跳艳舞?” 赵达仰头看着他:“男人哪有不好色的,别以为你偷偷养舞姬这事儿没人晓得,骗得过你夫人,可骗不过我。” 李正辞也捶了他一拳:“咳,就事论事。桓王有一正妃,你可知道?” 赵达道:“正妃怎么了,你有正房夫人不还养......” 李正辞微红着面皮打断他:“有正妃,且无侧妃,那还了魂的景王殿下曾想过把华仪郡主塞给他做小,都被他一纸血书给拒了。你想想,永明郡王的妹妹,那是何等风姿,又是桓王看着长大的,在心里的位置,居然都抵不过那个正妃。景王回京不过几个月,与王妃正蜜里调油,你这时候让人给他跳艳舞,纯属吃饱了没事干。” 赵达委屈地挤着脸上的肉:“我这不是......看他身边也没带什么人嘛。” 两人在这边嘟嘟囔囔地,声音放的极轻,却几乎都被耳聪目明的周敬端给听见了,他惯常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依旧平静,只是定定地瞧着面前的琴师,以及那把琴,目光沉重,饱含深意,外人见了,还以为他在看夺妻仇人。 李正辞给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人立马端上来了几件做工精巧的簪子,镶着碧玉,盘中另有几条剑穗,上面也挂了同样色泽的碧玉,凑在一起十分般配。 原来这人早有准备,赵达松了口气。 桓王见了,总算露出了看起来像是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 王明珠那边,刚从浮云观脚步虚浮地迈出来,精神不大好。 她先是被七彩神教内名不副实的狗屁堂主教了一番车轱辘废话,又被魏青鱼那毛没长齐的小兔崽子言语调戏了一番,再被这人一同忽悠,稀里糊涂地入了七彩神教,不单捐了银两,还供了教主的小小石像在后院。 王明珠心里百感交集,她少说也嫁进王府七年了,先不论这七年里有多少是虚度的,她这岁数起码是够了,可有朝一日竟被那么轻浮的小兔崽子撩了发丝,小心肝还突突地跳了一阵,实在不像话。 她这会儿恨不得把“美色误人”四个大字贴在脑门上。 可她终究是凡人,是凡人,就躲不过七情六欲,所以她只郁闷了一会儿,就把方才那事儿当做个废纸随手丢了。 难怪七彩神教在扬州那么受人追捧,感情一大部分女信徒都是被这类模样的人给勾进去的。 刚在街上魂不守舍地走了一会儿,就听见路边几个还豁着门牙的半大孩子,整齐划一地念叨着她在纸条上看过的打油诗:“扬州柳,画舫游,金雀才落玉梢头,谁羡京城笙歌久,富贵浮云带不走,今生虔诚换来世,平安幸福年年有。” 王明珠简单粗暴地剖析了一下,大致意思就是:扬州美景真是好啊,谁羡慕京城的达官贵人呢?这辈子的钱都带不到下一世,不如入我神教,诚心祈祷做信徒,换来下一世富贵荣华。 贪心不足,有了这一世,还想着下一世,不单想,还盼着要有钱有权有美人,若真有这等事,那岂不是达官贵人遍地走,钱倒显得不值钱了。 王明珠好歹是正经读过书的,家教森严,自小知道便宜不会白让人占。这七彩神教在她之前不知笼络了多少有钱妇人,凑了这么大一笔银子,所图为何,让人不得不提防。 她这边皱着眉头慢悠悠地走,不知为何在一处算命摊子前停了下来,她乍一看到赛半仙儿那张青黄交错的沧桑老脸,被活活从思考中拽了回来,失神了片刻,才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好心的阔小姐呦,老道我看你愁眉不展,似是有心事?” 王明珠被他“小姐小姐”地一喊,心里有些欢喜,哪个姑娘不想人夸她年轻呢,可听了后半句,又有些烦躁,她看上去就那么像没主意的冤大头吗,怎么七彩神教要使计拉拢她,这路边的算命瞎子也要坑她银子。 她干脆利落地往面前的椅子上一坐,也不管它沾没沾灰了,大大咧咧地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摇摇欲坠的桌案上,道:“不是赛半仙吗,你来算算我在愁什么。” 算命的一见银子,笑的只见牙不见眼,满脸褶子被他强行扯了起来,像一副生龙活虎的塞外风沙图——当然是王明珠三岁那年瞎蘸墨水画的,没什么美感可言。 王明珠心想,她今天算是精彩了,先是碰见个狐狸精一样的,又碰见个长得十分抱歉的。 算命的也不装模作样地掐指了,直截了当地胡扯八扯:“小姐这个年岁的,不是在愁闺中友,就是在愁姻缘。” 王明珠摇摇头,非常嚣张地大笑:“你算错了,我一点都不愁这些。” 算命的不知抽了哪根筋,也学着她的样子摇摇头,末了道:“老道我能看出小姐的运势,这会儿大约是既没有闺中密友,也......哎?竟然已嫁人了,奇怪奇怪。” 王明珠一只手支着头,期待着此人还能扯什么淡。 “夫人此生亲友缘薄,早年辛苦,有一劫数幼时已过,往后不大影响。二十四五有一命定好友相交,此后顺风顺水,虽偶有血光,但不再有大劫大难,是个富贵闲人命,运到好如春,哈哈,运到好如春。” 她再一次听到运到好如春这五个字,有些诧异,便问:“我幼时哪里有过劫数?” 算命瞎子侃侃道:“大概是夫人那时年纪略小,一时不记得了罢。” 王明珠自认记性良好,小时候与她几个哥哥在京中四处游玩的记忆还很清晰,从小挨过的打也铭记着,要说这辈子什么灾称得上劫数,大概就只有华仪郡主,可幼时她压根不认识这位,哪儿来的劫。 所以未必是她的命有问题,而是这人太过扯淡,编瞎话也不找个合适的人编。 算命瞎子不给她思考的时间,继续道:“可小姐分明是童女命,居然也顺畅嫁人了,至今未有子嗣吧?” 王明珠点点头。 老道也跟着点头:“那就是了,此生......等等,怎么还有个女儿,哎,这位夫人,你的命属实混乱,老道我走遍大江南北,就是在京中也呆过,干这一行这么多年,头回见到这么诡异的命数。” 又看他神叨叨地掐起指尖,神情十分认真,嘴里念念有词,大多数都是王明珠听不太懂的,过了一阵子,这位邋里邋遢的老道就差当场跳一段大神,才勉强安静下来,皱着眉头,缓缓道:“不对,不对......夫人,你的魂魄与另一人绑在一处了。这......世上竟有这么巧妙的安排,老道我今日真是长见识了。” 王明珠一听,想着他总算看对一处,眼睛都亮了,把银锭子往他那边又推了推,道:“说详细点。” “老道我几十年前曾在一本残卷上看到过,确实有这样奇怪的古法,将两个难得的童子童女,用一种非常阴邪诡异的手段连接在一起,此后二人性命相连,寿数共享,且此生必须与对方婚配,否则就是互相残杀、万劫不复的死局。” 王明珠听愣了,一时间不能相信。 传说那童子命,是天上被贬下来、亦或是偷偷跑下来的小道童所变,小时候长相极讨人喜欢,一般都生的一副清俊皮囊,只是大多寿短,有的十岁上下就一命呜呼,有的挺过二十多岁便咽气,短短一生必多灾多难。传闻中永明郡王就是天生的童子命,童子下凡惊才绝艳,在人间走一遭看看美景,十四岁就早早地回天上去了。 童子下凡没那么轻松写意,还要历经五个“童子关”,分别是命关、婚关、病关、厄关、劳关,顾名思义,童子命必九死一生,婚姻不顺,常病常倒霉,劳心劳力,实在是苦。 王明珠呆呆地坐着,一时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脑海里炸来炸去,混乱不堪,半晌,她才还魂了一般地,七拐八拐道:“所以桓......我......他,他的禁忌就是这个吗。” 算命的一脸高深莫测,也不晓得是否看破了她的身份,只自言自语道:“这古法高深的很呐,就连老道我也不清楚是在什么样的机缘下又如何施的,如此逆天而行,就连婚关都能给化了,施法的人少说也是个隐居地仙。夫人若嫁给那位魂魄相连的人最好,若没嫁,可要赶紧想着合离了。” 这事儿可大了去了。王明珠本就不大机灵的脑瓜子里嗡嗡响,太阳穴也突突跳个不停。当朝桓王、边关主帅,与她的魂魄绑在了一起,这就能解释每日为何换身子了。 桓王那副样子,看着可不像知道这事儿。那么到底是谁暗中促成了这场姻缘?又所图为何,凭什么偏偏选中她?她一时想不明白。 她最后看了一眼吹胡子瞪眼的老道士,眼中情绪复杂,将银两搁下,道了声谢就晃晃悠悠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 王明珠的小脑袋瓜,能想得过来吗。 ☆、秘密账簿 周敬端将一本崭新的厚簿子扔在桌上。 面前那个长相平平毫无特征的男子见他没有其余吩咐,便一拱手,缓缓退出房间,走的是窗台。 下扬州之前,景王不晓得从哪儿知道他被皇帝下了秘密任务,偷偷派赵燕给他传话,把半块令牌塞给了他。这物件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从外表看也不符合景王一贯的华而不实,这么普通到少见的木头,却可以调动景王在江浙一带所有的线人暗桩。 连皇帝在扬州的密探都能消失,这位殿下的人却依旧活动着,不得不令人猜疑,这位前逆王的手是否伸的过于长了。 若是被有心人注意到,免不了又是一封封压垮御书房桌案的弹劾折子,也不管这位是否早已洗心革面脱胎换骨。 好在桓王清清白白,才懒得管他们朝堂上党派间尔虞我诈的烂事,他只顾用带着伤病的铮铮铁骨报效祖国,好不容易出门玩一趟,被人抓着布置任务也毫无怨言。 有人送来好用的人,便用,没人送来,他便不用,左右搞砸了也不是他来收拾烂摊子。他身上自带一种超脱的、无所谓的态度,就好像多年前死过一次,再看任何事就都觉得平淡一样。 周敬端再瞥了一眼账本,那是线人送来给他过目的扬州总账,是由景王的暗桩们一笔一笔录下来,再誊抄的。就连扬州知府赵达都不晓得,也不敢信,真有人能以老天爷视角观察着整个扬州府的进出,却一言不发。 他接过账本的时候,也愣了愣,不过转念一想,那人为了皇帝为了百姓,什么事做不出来?所以也就不惊奇了。 大批大批来历不明的银子不先经赵达手,倒过一个叫什么翡翠居的地方,再通过拍卖与收购古董字画的方式把钱洗干净,又流入扬州市场,这么转手个七八趟,才进扬州一个不入流的小商会,会长姓徐,是个中年人。 如此滴水不漏的手法,唯恐暴露似地,绕了那么大一圈子,只求财?不可能,必另有图谋。 最后钱去哪了呢,账本上隐晦地表达了“要务用”,周敬端的直觉告诉他,这个要务,大约就是军务,自古没有什么比军务更要紧。 在扬州城内造这么大动静,市面上凭空多出一大笔流动银钱,周敬端不信那个看似唯唯诺诺的赵达会不清楚,皇帝的密探也应是查到了不利于这位大人的消息,才会就此消失。 周敬端想了一刻,立马修书一封着人传给金陵的李二槐,也就是他二舅哥王槐。王二爷刚过完元宵,就快马加鞭地带老婆孩子回金陵去了,好像这一番山高路远的折腾下来,只是为了和许久不见的一大家子人吃个团圆饭。 初二那天,王二爷偷偷地把桓王拐去了他以前住的小院,推开陈旧的木门,里面干净不落灰,各类陈设一应俱全,王槐前几日只拎着包就入住了,十分方便。八仙桌的一旁摆着两条黄花梨长椅,左边那条上坐着个王五爷。 王槐将一脸假笑抛至门外,大不敬地盯着桓王的脸,将他上下看了个遍,开门见山道:“你是王爷本人吗?” 王五爷王权闻言噗地一声笑出来,他看样子像是与这两人没什么关系似的,只是顺道前来看个热闹罢了:“王大善人,若是明珠什么时候能变成这么一副稳重的模样,老爷子就不会半头银丝了。” 王槐回头瞪了他一眼,周敬端看看二人,才平淡地道:“是我。” 王五爷也就罢了,那是常在御前走动的红人,自幼就被前太子今圣上挑去做了伴读,认得周敬端,又与其有点关系,是很正常的。 而王二爷,打十五岁上下就立志要做大商人,扬言要挣来金山银山把他亲爹王老爷子给埋了,出府练手时,周敬端才不过是个八岁左右的小屁孩子,这么多年又不常回京,如何认识的桓王呢? 周敬端倒与他很熟似的,也从不管什么皇室中人要摆的架子,就以王家九姑爷的身份与他相处。他坐在右边的椅子上,王槐另搬了个矮凳过来,三个人又用眼神交流了一阵子,也不知在神叨叨地密谋些什么。 王槐两手抱着暖炉,笑眯眯地开口:“看着王爷平安,我就放心了。” 桓王瞟了一眼他脖子上挂的长串佛珠,似是想起了什么,道:“金陵城北,山上第二十四座庙,何日开工?” 王槐答:“待雪水融尽,到时我回去亲自监工。” 桓王点点头,王权道:“那古怪老僧只说要依着明珠的岁数一年建一座,可又没说要明珠亲自去看看,开山伐林这般大费周章,原来是为她积德吗。” 王槐又瞪了他一眼,桓王却无所谓地摆摆手,回道:“是,也不全是。若要保她一生健康,唯有此法。” 三个人又静了一会儿,空气中颇沉重了些,最终周敬端打破僵局:“我这一生都欠明珠的,也欠王家的。我既已归京,二位若有什么吩咐,大可来找我。” 王槐轻轻摸着佛珠,大商人能富到他这份上,一般都很有分寸,懂得什么是臣子草民的分内之事,也懂得便宜不能白占。只见他摆摆手笑道:“不敢不敢,这毕竟是小妹自己的选择,我们没那等福分,只求二位平安就好。” 周敬端点点头,又看向王权,这位看样子也不稀得他的诺,只随口说了句:“小九一直想看看外面的风光,这些年为了她的身体,也不敢随意让她出门,你就把她带出去瞧瞧吧。” 王明珠魂不守舍地回到客栈,点了一大桌子当地特色菜肴,看着满桌飘香,依旧没有胃口。 她心里仿佛堵了几块巨石,沉闷的很,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之中的缘由。 魂魄相连,寿命共享,福祸相依,童子童女。这些个生词儿在她看来都离自己那样远,可就是被命运莫名其妙地给促成了,她想都不敢想,为何会有这一段姻缘,为何偏偏恰好是他们两个。 她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扎狮子头玩。 这些事,桓王知道多少?要是全知道了,该怎么看这段婚姻?他会不会是认命了,才愿意和她好? 还有那五大童子关,说难听点就是童子煞,一个个都不好过,这么多的苦难,要压在他们两个的肩上,万一谁没抗住,就这么散了呢? 这才第二日没过完,她就开始想念有周敬端在的日子了,跟他在一块儿,至少能有些安全感。可这会儿又不敢见他,怕人一眼就能看出,自己在忧虑什么。 她在街上顺手带了一大摞话本子,竟也没心情看了。 这两日甚罕见地没有把身子换过来,王明珠以此推论,非得是俩人挨在一块儿,或是站的近才会互换魂魄,与她猜测的什么塞外良酒、南疆巫蛊都不沾边。 她无边无际地想着,今日属实太累,就早早地躺在床上,打算先睡一个时辰再说。 谁晓得再一睁眼,人却变进了一宽敞的马车里,手里拿了件镶碧玉的簪子,马车行的的四平八稳,几乎没有晃动。 他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满是练武练出的老茧,大拇指戴了只朴素的白玉戒指,其他倒也没什么装饰了,生怕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妨碍此人伸展拳脚。 可以得出结论,他这是又变进了桓王的身子里。 按照他睡前的推算,大约是桓王的轿子打她借宿的客栈路过,俩人离得略近,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换了。 换了就换了吧,多大的事,又死不了人。“周敬端”自暴自弃地想。 “殿下,就要到了乘云寺了。”车轿外一个甚憨厚的声音传来。 周敬端好奇,一掀帘子,恰看到赵达那张不太令人满意的大脸,正带着讨好意味地冲他笑。 赵达长成这样没有错处,只是“周敬端”平日里看到的人物都是仙人之姿,再这么一对比,他就显得有些猥琐了。 周敬端于是面无表情地放下帘子,赏了个“嗯”字。 他在心里纳闷:这人谁啊,桓王身边什么时候带了个他?怕路上没干粮所以备着吗。 赵达心宽体胖,走几步路就虚得出汗,他抬手擦了擦,心中有些疑惑,这位一直情绪不外露,怎么方才的眼神却带着那么明显的错愕和嫌弃,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才行抵乘云寺大门。 此寺虽说才建成十一二年,却是整个扬州最负盛名的求姻缘、求子宝地,就连京城的达官贵人也有慕名而来烧香祈祷的。虽说出家人不好沾染红尘俗世,但此寺中住着的光头们却是最具热心肠的好和尚,本着促成鸳鸯、行善积德的好道义,将乘云寺经营成了当代的月老宫。 乘云寺门口参天的大树上挂满了红绸带和红木牌,一旁另有人支摊卖香囊与平安符,前来拜佛求解的香客络绎不绝,看来情这一字不单令人痴迷,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周敬端”心想,离约好相见的日子还差一天,桓王这会儿来乘云寺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日更。 课好多 早八人好疲惫。 ☆、长生牌位 “王明珠”盯着床上码的十几册话本子,与一桌好菜发呆。 她依稀记得,自己刚才明明身在马车中,还与车外的赵达有一句没一句地对话,再一扭脸,就换到了她夫人的身子里。 赵达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知晓自己在军营里也常年戴着佛珠、帐中供着佛像,就自作主张地要带自个儿去乘云寺拜拜,还心里有鬼似地特意绕开城中各处七彩神教据点,简直多此一举。 该知道的他如今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他也都知道,是以,他要好好看看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可惜这会儿桓王的身子里装着王明珠本珠,就这么被运去了乘云寺,“王明珠”这心里,突然有些不快。 不过转念一想,王妃至今被他蒙在鼓里,什么金陵二十四座寺庙,什么灵魂相连,她都不晓得。即便四处的庙中都偷偷供着他二人的长生牌位,桓王也坚信,他家王妃这种不喜欢闻香火气的人,不会主动往寺里跑一步,也不会主动找和自己有关的东西,自然也发现不了藏在厢房内的玄机。 她又坐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把翘好的二郎腿放下,恢复出一个与王明珠本人格格不入的、端庄娴静的模样。 她随手拿起一册话本子,封面上赫然写着一溜大字: 《再生缘之霸道鬼君爱上我》 她拿书的手一顿,心情复杂地去摸另一本。 《还魂传——狠辣王爷追妻记》 她的手再一顿,对这直白的书名无力吐槽。 《武林盟,腹黑大师兄与我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 王明珠实在无语,看了一圈书名,就没有一本靠谱的。 王家好歹书香门第,世代忠良,家风严谨,怎么不光有个儿子叛出家门经商,还有个女儿成日里看乱七八糟的、似乎带有不可言说剧情的话本子。 若是旁人,例如玉棠公主周云璧,“王明珠”必会批她一顿:“成日里不学好,看一些什么东西。”。但这是自家王妃的喜好,他不知为什么,心里坚信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旁人做有违家风的事,他会在心里骂一句离谱。 桓王妃做有违家风的事,他会依着她,加油鼓劲,甚至会跟她一起。 这个人在他心中,没有不好的地方,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不怕分毫。 他静静地想,心里突然涌现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又缓缓涌入四肢百骸,就连指尖都被此触动,微微有些发麻。 突然,背后毫无征兆地伸过来一只手,拍向了她的肩。 王明珠毫无察觉,被碰到才反应过来,也不管是敌是友,回身抬起腿就扫了过去。 对方接住了她的那条腿,王明珠迎着来人的目光,心里有些诧异。 这小白脸谁啊。 小白脸微微一笑:“夫人,可还记得我?” 乘云寺内,“周敬端”手拿三支香,穿着仿若寻常香客,拜了三拜后,再将香插在炉中。 他脸色很诡异,任谁一天之内先后给□□和佛教各自上香,整个人被不喜欢的味道熏透,都会心情不快。 他心道:真是纳了闷了,上回被华仪设计下药闻了两遍香,这回下扬州还是闻了两遍香,他都要被熏吐了。 赵达怕乘云寺上下僧人认出他,会多生一些琐事,就没有进门,仅在外头的马车边躲躲藏藏地候着,也是为了掩护桓王微服的身份。 他黑着脸走出佛堂,依旧没揣摩出桓王来此地的缘由,因气场过于强大,导致其他香客都不敢直视此人,唯有寺内一个桌上摆着平安符与香囊的笑眼和尚,敢正眼瞧他的面容。 周敬端实在不想一天之内被两个人算命,但为了猜测桓王的意图,还是顶着和尚高深莫测的眼神走了过去。 和尚笑吟吟道:“香囊二十文,平安符十五文,手工制作,童叟无欺。” 这群五大三粗的武和尚,手艺倒精巧得很,周敬端随手拿起一只香囊,针脚细密绣工上乘,即使是极简单的款式,也能被表现的十分有趣。 他摸遍了全身,也没找来钱袋,又不好把自己刚送给桓王的白玉扳指抵出去,只从衣兜深处寻来一个旧的发黄的小小荷包,打开一看,除了一条没什么用的白布外,只有一小块压成圆饼且打了孔洞的金子,仔细瞧,还能瞧出上面隐隐刻了个字。 周敬端无奈之下,把小金饼递了过去:“先押着,员外我改日派一个姑娘来结账。” 和尚悠悠道:“若是施主买,贫僧就不敢收钱了。” 周敬端一愣。 和尚继续道:“施主长得很像贫僧多年前的一位故交,只是不知,多年过去,故人心是否依旧?” 和尚说完,不顾自个儿的小摊子,就这样离开了,周敬端听出他话里有话,好奇心作祟,急忙不动声色地跟上。 两人七拐八拐,绕过重重大殿,一路上烟雾缭绕,擦肩而过的僧人们见到他俩,俱低头行礼,却不唤和尚的名字,周敬端一脸疑惑,至今也不晓得他在寺中是什么位置。 直到香火气不那么重,甚至闻不到了的时候,和尚终于停下了步伐。 和尚轻轻推开门,殿内陈设简单,香火气与寺前那些味道不太相同,这里的清新味淡,价格必然不菲,也应当是难得之物。殿内一张高高的桌案上,供着两个孤零零的红木排位,字太小,距离太远,周敬端一时没反应过来。 和尚在前头,用他特有的慵懒嗓音缓缓道:“鄙寺上下一直记得贵人十年前的恩,也一直供着您与尊夫人的长生牌位,一日不曾有懈怠。贫僧斗胆问一句,尊夫人如今可还康健?” 周敬端的呼吸几乎要停滞了。 这些事,桓王从来不跟他提起。 他脑海中的线索,一个个地开始串联起来。王槐莫名其妙开始吃斋念佛,桓王压在箱子底的念珠,京郊广德寺里桓王的人手,十年前就供在寺院里的长生牌位,都在暗中说明了一件她压根不记得的旧事。 桓王为何与她的灵魂相连,十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那时候她王明珠才十二岁,有什么契机可以认识后来的为国栋梁。 看来一切,都要从一个人的嘴里撬出来。 周敬端在和尚的眼中,只是浑身颤了一颤后,又沉默了一阵,接着问:“师傅,这世上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将人的记忆修改?” 和尚依然挂着他的慈悲微笑,云里雾里地说了句:“贵人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哇。” 周敬端极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师傅。” “王明珠”对着男子又是狠辣的一腿。 男子武功不低,王明珠不在自个儿的身体里,发挥明显失常,就又被他接住了。 男子笑起来如沐春风:“夫人为何对魏某有这般大的敌意呀?明明上午还很想与我多说两句话。” 王明珠闻言,不打算再客气了,下一脚直冲魏青鱼下三路而去,对方没想到姑娘家家的,居然会使这一招,所以这一脚正好踹在他裆部。 这一脚不留余力,多亏王妃扎了那么久的马步,此时她腿上的力量还是够用的。 魏青鱼被痛击要害,跪地不言。 王明珠抱起瓷枕,她没有趁手的兵器在身边,只好先拿它将就着用。 她道:“说清楚,谁想跟你说话。” 魏青鱼疼得冷汗直冒,恨不得拔剑将她结果了,但又要维持侠客风度,不得已憋着火笑道:“自然是夫人你,口口声声要入我教,进来后,又对本护法出手,若无正经原因,本护法可就要不客气了。” 王明珠见他疼成这样还打官腔,心中冷笑一声,道:“护法大人无故进入已婚妇人的卧房,若无正经原因,本夫人可就要把你扭送官府了。” “夫人真是开不起玩笑。”魏青鱼勉强站起来,见她牢牢抓着瓷枕,摆出一副要出招的防备状态,僵硬地笑:“魏某听我那丫鬟小绿说,夫人与夫家关系不好,这才来宽慰你,想让你看开点。没想到,好心当做驴肝肺。” 王明珠目光一沉,眼角微微抽动,似乎有些难过。 魏青鱼只当她是在忏悔,立马给了个台阶下:“无妨,夫人知错就改,魏某不会追究的。” 王明珠反应慢半拍,僵硬地抬起头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凳子,叫他坐下。 魏青鱼掰起手指道:“之前没同夫人讲,入我神教,不单要捐银两做善事积德,还要交会费。” 王明珠呆呆地盯着他看,心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就好像整个儿灵魂被抽出身体了一般:“交多少?” 魏青鱼比划着手势:“初级会员一千两,可以参加群众大会,中级会员三千两,可以参加骨干小会,高级会员八千两,可以参加左右护法召开的高层会议,顶级会员一万五千两,可以见教主,由教主亲自传授积德秘诀,保证下辈子荣华富贵。” 也不晓得王明珠听清没有,她再次面有痛色地愣了一会儿,似乎心事重重,魏青鱼以为她是舍不得花钱,赶紧游说:“入我神教,保你与夫君和和美美,三年抱俩,白头偕老,下一辈子说不定还能和他相会,再续前缘呢。” 王明珠猛地抬头,迅速摸出钱袋,抽出两张大额银票,丢给怕她再对自己动手而离得远远的魏青鱼。 魏青鱼反复确认银票真假,验证无误后,笑得十分谄媚:“夫人真是豪气。”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桓王身体里的王明珠:擦,周敬端这狗贼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王妃身体里的周敬端:老婆说我对她不好呜呜呜...猛男落泪 日更。 耶,上榜啦,再接再厉。 总算要周末了,可以一觉睡到中午。 ☆、当年真相 远在金陵城,吃香喝辣、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王槐大商人,此刻有些发愁。 他手中拿着两封信,左看看右看看,十分凌乱。 送信之人翻墙找上他,说这是很重要的贵人之信,叫他务必快速回信。 他刚整理好措辞写完,就又来了一个送信的,道此也是重要贵人的书信,叫他麻溜地回复。 王槐自以为桓王殿下传信急,有什么要补充的,谁晓得第二封信打开一看,几乎让他惊掉下巴。桓王笔迹向来大开大合,豪放不羁,却又自成行文之序,属于凌厉自带杀气派,与他多年军营生涯有关。 这封的第一行字,却那么婉约细腻,仔细看,还有些轻飘飘,仿佛下笔之人突然间领悟了什么是铁汉柔情。 王槐捏着纸思考了一会儿,在初春的白日里满头大汗。 他大致明白了这两张重要贵人的信都出自谁手,也清楚是同一个人传出来的,如今关键的问题在于,他该如何回信?如若回信时那具身体中呆的不是本尊,又当如何? 有许多事情,另一个人本该不清楚缘由,他们这几个也有意瞒着她。可终究纸包不住火,她自小聪慧,还是从细枝末节起,一路摸索着,问到自个儿脑袋上了。 王槐出府立业时,九妹妹才四岁,还是个短腿小肉团子,那个年纪能记住多少事情?是以,王槐偷偷潜回王家时,以为她已不记得自己是哪位了,还偷偷地伤感过。 大哥揽着他的肩,笑着问已然出落成可爱小姑娘的明珠:这是谁呀? 明珠想也不想,眼睛笑成了弯弯月牙:这是二哥哥槐槐。 王槐当日大受震撼,在金陵过惯了尔虞我诈的日子,这位大杀星突然发觉自己欠缺了属于人类的柔情那一面,而妹妹又分外招人疼爱,恰好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温柔,此后几乎成了妹妹的头号守护神。 守护神本来和金陵其他富户那样,穿金戴银吃肉喝酒,一日却突然吃斋念佛盘了念珠,人人都只道金陵城的李二爷他是受刺激、被雷劈后转性了,个中缘由只有他们三个知晓。 王槐左思右想,门外候着的两个送信人喝足了茶,几乎要没有了耐心。 他最终还是不管不顾地,提笔写下了三人共同守护的秘密,就算被兴师问罪也罢,他这一辈子生做明珠的哥哥,本就注定了要为她遮风挡雨,有求必应。 颤着手写完了回信,他站在窗口将纸晾干,迎着太阳刺目的光芒,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壮烈。 从那之后,桓王与王妃没再换过身子。 三日之期一到,“周敬端”手握两封回信,换上一身朴素简约的粗布衣裳,表情沉重地步行去了乘云寺。 他百无聊赖地站在寺外等候,一时闲得慌,就买了十几条红绸带,绑在树上看着玩。到后来,每绑一条,就有人在一旁小声讨论:“这位郎君虽然俊,但家里有十几房妻妾,是不是有点......” 周敬端耳聪目明,本就心中烦闷,眉间一直悬着根针,闻言回头,冲着说话的人咧嘴一笑:“老子乐意,哪儿凉快呆哪儿去。” 他皮肤黑,脸上有浅浅的疤,再加上表情不善,浑身燥热,瞧着倒不像将军像土匪,活活把人吓跑了。 身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周敬端熟悉来者,头也不回,只道:“来了?” “王明珠”拽过他手中一条绸带,踮起脚也没能够到树枝。 周敬端看了一眼,只手将她拦腰抱起,向上一送。 放下来后,两两相视,目光交接处,似有电闪雷鸣。 周大憋屈心里奇怪,这人怎么瞧上去比他还愁? 王明珠再看了他一眼,道:“跟我来。” 两人一路走至寺内难得的僻静处,周敬端见她如此熟门熟路,心中百感交集,临到嘴边却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作罢。 王明珠四下里看了看,确认无人后,低低道:“在我身边,很委屈吗?” 周敬端想了想,诚实地摇了摇头:“王爷是京城第一值得托付的美男子,我不委屈。” 王明珠也摇摇头:“你说谎。” 周敬端双手抱胸,觉得有些好笑,堂堂大齐军神,本朝第一个皇姓的边关主帅,被无数闺中女子抢破头也要嫁的男子,竟对自己这般没自信。 王明珠顿了顿,又道:“你留和离书,也是想着有一天能摆脱我,去过你最想过的生活?” 周敬端纳闷了,他怀中揣着铁打的吵架证据,自己绝对占理,怎么突然变成了她来兴师问罪?他还没哀哀怨怨、作小媳妇状呢! 再说了,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要过哪样的生活。 没等周敬端回答,王明珠便抢着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啥了! 气氛突然诡异地沉默。 王明珠极慢极慢地抬起头,直视周敬端的双眼,他有一瞬间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决然。她的脸色苍白,不知为何,似乎难过极了。 “等回京之后,我会在和离书上画押。你不用怕皇帝问罪,他那里自有我去解释。” 一声晴天霹雳炸响了他,周敬端赶紧拽住扭头离开的王明珠,对方眼角的一滴水珠就这样撞进他的心里,激起千层波涛。 “你什么意思?”周敬端皱眉,有些摸不清她的想法:“你要休我?” 他情绪激动下声音极大,话音刚落,引得路过的无辜和尚往这边看了看,待看清两位的脸后,又慌忙逃窜,差点绊倒在石砖上。 王明珠不答,大约是默认了。 周敬端点点头:“行,你可以。但休我之前,我得给你讲个有意思的故事。” 王明珠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许多年前,有一个人叫小明,还有一个叫小周。这个小周不简单,他长得帅身材好还有点缺心眼,是个童子命。” “小明见小周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不过小周不知道。小周被奸人所害,身受重伤逃出京城,一路奔波逃致金陵道,恰好被小明她哥捡到了,小明与她二哥五哥在金陵为其寻医问药,还是没把他救醒。这个时候,有个奇怪老和尚闻着味儿就上门了,说要救他可以,需要寻一个童女命的人,用一种秘术将两人的魂魄连接在一起,才能小周渡过命关。” 周敬端顿了顿,迎着王明珠震惊的目光,故意问她:“你猜猜之后发生什么了?” 王明珠的表情瞧上去那么落寞,好似一整个冬日的风雪都只压在她一人的肩头上。 周敬端继续说:“王爷说巧不巧,小明恰好是那个童女命。和尚问小明愿不愿意跟小周绑定魂魄,小明说......对,那个时候小周正昏迷着,也不晓得外头发生了什么,所以王爷大概是不清楚小明说的话了。” “小明道,别说绑定魂魄了,就是把她的命赔上去,她也愿意。” 王明珠浑身猛地一颤。 “谁曾想,小周身上被下的毒没有解干净,绑定灵魂的时候意外传给了小明,小明身体羸弱,就这么被毒得只剩一口气。小周醒过来后,知晓她对自己有如此大恩,对和尚说愿意与她共享寿命。人这一生能有多长?五十年,六十年?仔细算算,小明和小周大概差不多要逝世了吧。” “从那之后十一年,小明再也没见过小周,但她倒不觉得相思成疾,我大胆揣测,那奇怪老和尚有通天修为,能将人的记忆抹去。” “多亏王爷瞒着小明,王爷若是告诉她了,她大概就会一辈子为此胆战心惊吧。” 王明珠缓缓抓住周敬端的袖子,指尖发白,仍在颤抖,她屡次开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事到如今,这人还是知道了,可反复算下来,仍然是她亏欠的多,她对不住明珠,还能说些什么呢。 周敬端突然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双臂紧紧地箍住她,察觉到怀中人死死压抑住的情绪,拍了拍她的后背。 “既然当初是我决心要救你,是生是死我早就认了。我只想问王爷一句,这么大的事,就不能我们一起承担?你把我当做什么,需要人照顾的软弱宝宝吗?非要把我变成一个瓷娃娃来护着,王爷好深情,好一个有责任心的丈夫,就没有想过,我有勇气救你,难道就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吗?” 话音刚落,他一阵头晕脑胀,几乎要仰过去,却仍不放开怀里身型单薄的人,两人双双站不稳,将要倒地前,桓王有意护她,将自己垫在下方,摔出一声闷哼。 过了大约一盏茶功夫,王明珠才从脑海剧烈的疼痛中缓过劲来。 她以一种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的姿势,趴在桓王身上,软软的,很舒适。 周敬端也揉着太阳穴清醒过来,他乍一看到满脸严肃的王明珠,迟疑了一下,反应迅速地,就这样装晕过去。 王明珠:...... 王明珠:“桓王爷?我看到你醒了。” 桓王脸皮厚度卓绝,此刻脸不红心不跳,连个声儿都不带吭。 王明珠手探至他腰侧,一把拧了上去,毫不留余力:“别装蒜了,睁眼,老娘要跟你说话。” 周敬端紧密双眼,嘟囔着说:“我们已经合离了,我不方便跟前王妃说话。” 王明珠去捏他的脸:“我呸,我早就把那玩意儿烧了,除非是死,你休想摆脱我这个河东狮。” 桓王闻言,两眼放光地看着她,意思是:你当真? “古人云,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快到第八个年头了,你算算有多少恩?既然有这么多恩,以后有什么大事就明说,不许自己扛着,我可不想自己胡乱猜,昨晚连觉都睡不好。” 周敬端试探性地抓住她的手:“你不生气了?” “生。”王明珠恶狠狠地捏他的脸,像揉面团一样,反复揉搓:“你必须要请我吃一个月好吃的,否则,嘿嘿,我就把你二十八岁高龄依旧是个童男子的事儿倒出去。” 周敬端默了,对王妃的脸皮十分佩服。 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调戏,却也不追究,仅把两只手轻轻放在王妃的腰侧,长舒一口气。 “阿弥陀佛,施主,鄙寺有空出来的厢房,不如请二位移驾?” 先前给王明珠展示长生牌位的笑脸和尚,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站在两人身后,轻声提醒。 王明珠调戏桓王还行,被别人调侃,脸上挂不住地染上了薄红。 作者有话要说:十一年前的事啦。 周末愉快。 ☆、千里快信 大半夜的,王明珠的窗子又被人推开了。 她合衣躺在床上,对此见怪不怪。 半个月前,两人将心事理清了,误会说开了,又是一对黏黏糊糊恶心人的老夫妻。但碍于桓王明面上未带王妃微服私访,两人暂且还不能住在一起。 不过,天下间有哪扇窗能拦得住武功盖世的桓王殿下呢? 他青/天白/日里不能见她,谁说黑灯瞎火的不能见她。 王明珠坐起身子,看着每晚都来的、勤劳的周敬端,翻窗那么猥琐的动作,都被他演绎的十分潇洒。她突然有些感慨,没来得及在婚前找情郎翻窗相会,婚后倒跟正牌夫君偷偷摸摸,这都什么事儿。 翻/墙的正人君子周敬端刚一落地,便把手中一直拎着的小饭盒丢在了桌上,接着开始在怀中摸索什么。 王明珠飞快下床,掀开饭盒一看,是一盒新鲜出炉且芳香扑鼻的清炒虾仁,她也不管筷子不筷子的了,直接上手,吃进嘴里,感觉白日里被七彩神教熏透的身心都得到了慰藉。 周敬端见状,赶紧为她拿了双筷子。 王妃刚尝了两口,桓王就摸到了怀中找了半天的物件,是两件盖了红印的信。王明珠摸着还带有余温的信纸,展开一看,沉默了一盏茶的时间。 周敬端那边也打开了另一张信,亦是沉默。 一般京城来的信都传得奇慢无比,半个月能到就算快的了。是以,写信的这两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景王的人马现由桓王调配,于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说通了景王,用了他的加急印,一封封地将秘密传往千里之外的扬州,景王牌快马,三天即达。 红印私信在景王的人眼中,算一等一的大事,一般用来传递生死攸关的情报,送信之人不敢怠慢,一路上舟车劳顿,赶得连口饭都来不及吃。 要是信使知道,这两封信讲了什么废话,一定会当场气得七窍流血而亡。 桓王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评价这张信,于是将视线投向王妃,王妃亦是满脸凝重,末了道:“这俩人有什么话,不能自己跟对方说吗?” 桓王摇摇头,道出五字真理:“真是闲的慌。” 王明珠手里那张,出自京中一位适龄待嫁富贵闲人——年方二八的玉棠公主,正是春心萌动、心猿意马的时候。在她这个岁数,明珠已经嫁给桓王了,桓王已经挂印出征了。 周云璧不甘示弱,一眼相中了那日诗会中护过她的赵燕赵公子,这些天以来,一直给千里之外的闺中好友兼同道中人王明珠讲述他们之间的故事。内容无外乎是她今天偷跑出宫,在哪哪见到赵公子,开心;今日上哪儿吃饭,见到了赵公子,还打了招呼,开心…… 信尾的结论都是同一句话:他心里一定有我。 王明珠反反复复地看,翻烂了信纸,也没看出赵公子哪里有这个想法。 往往女儿家青春年少情窦初开懵懵懂懂时,认为哪个人对她有想法,不一定说明对方喜欢她,但一定代表她正注意此人,说不定已深深地爱上了。 王明珠无奈地把信纸往床榻上一丢,心想:小姑子,你动心了,危险了。 桓王将信纸展了展,换过明珠那张,略略扫一眼大概,又满脸嫌弃地丢回床上。 王明珠问他:“赵公子又讲了什么?” 周敬端冷漠地简言意骇:“废话。” 问他等于白问。王明珠拿过信纸,上面只写了寥寥两行字,与周云璧的长篇大论形成显著差别。 “敬端兄,我心乱了。” “玉棠她,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王明珠默了默,把纸更大力地往床上一丢:“这俩人有完没完。” 周敬端已提起笔要回信了,王明珠一面给他捏肩,一面探头探脑:“回什么回什么?” 只见周敬端大笔一挥,两个大字一气呵成:已阅。 王明珠再次默了。 过了一会儿,桓王已合衣躺在床上,王明珠仍端着烛台借着光写回笔。 他左等右等,觉得这床榻虽软,却没什么温度,于是披着外袍下床看她。王明珠正奋笔疾书,时不时咬着笔头思索,模样甚像一个为待嫁妹妹解情愁的已婚妇女。 周敬端向来不爱管闲事,见此便道:“那么在意作甚。旁人自有他们的姻缘造化,若有缘分,总会修成正果。” 王明珠一笔一划地慢慢写字,还不忘吐槽:“夫君何时这般信命了。” 周敬端从背后把人抱住,捏了捏她软软的胳膊,声音低沉:“以前不信。” 自打见了你,我就信了。 王明珠是个称职的长嫂,仔仔细细地将建议写满了三大张纸,又嫌不够地将重点划了出来,简直比年底冲业绩的月下老人还要勤勤恳恳。 她最后长舒一口大气:“剩下的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两人将蜡烛一吹,合衣躺在床上,各自盖着被子,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味道。 “皇帝未必同意。”周敬端道。 王明珠疑惑:“赵公子也算青年才俊了,为何皇帝不同意?”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床外侧的那位依旧没有回话,王明珠扭头去看他,才发现他早就呼吸均匀地睡过去了。 桓王一睡,不到时间,谁来都喊不醒,王妃只好叹了口气,把问题憋回去。 扬州知府赵达近日发现,微服私访的桓王殿下最喜欢往庙里跑,就比如城中的那个乘云寺,他老人家几乎要住在那边了。 今日,他照例晨起问候桓王,桓王点了点头算应了,刚用过早饭就急匆匆地往乘云寺走。见他路过自己时,那闪躲的、不情愿的眼神,似乎很不愿意看到自己这张脸。 赵达委屈地捏了捏脸,长成这个样子又不是他的错。 “周敬端”借了知府大人府上的马,慢悠悠地前往乘云寺,后院那边隐秘的厢房中早就候着另一位贵人,正吃着素斋。 王明珠抬眼看着来者,从怀中掏出一小小的纸团,青葱玉指灵活地将它展开,其中写了三个小字。 周敬端眼神好:“松花石......这与七彩神教敛财有何关联?” 王明珠意味深长地解释:“李二槐在信上说,前些日子徐氏商会用了他家的船来运此物,虽说扬州城中是有徐家的砚铺在,但数量太少,压根吞不下五大船的石货,徐氏砚台又不出名,必有蹊跷。” 周敬端依然没怎么听懂:“能有什么蹊跷,兴许是徐家趁着价格低,要囤货呢。” 王明珠提示:“松花石,可做砚台,亦可做砥石。” 砥石便是磨刀石。 周敬端瞪大了眼睛。 王明珠知道他没去过军营里,不晓得这事儿有多大,于是耐心地小声解释道:“有砥石,就有刀兵。有了刀兵,定有祸心。” 这事儿就大了。周敬端来之前还以为,那□□只是蛊惑人心、敛财以发家致富的小打小闹罢了,没想到还能往篡权夺位、自立为王那边贴。 王明珠将小小的纸条丢进烛台中,厢房里密不透风,自然也没多少光亮,是个极隐秘的,适合说私话的地方。她定定地看着火舌舔走了纸,眼中照映着一点点光,将她眼神显得极亮。 周敬端说不出话来,尤自沉浸在震惊中,手心被冷汗浸湿了。 过了一会儿,王明珠才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道:“我就知道,周敬鸿绝不会让我闲着,不是引我给他挡灾,就是让我给他收拾烂摊子。” 周敬端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你的意思是说,陛下是故意支使你下来处置此事的?” 扬州密探失踪八成是假的,就连景王这位失势王爷的人都能好好活着,他周敬鸿一个亲手组建过秘密情报部门的,手里的人绝不会那么没分寸。 周敬端亲眼看着两个弟弟长大成人,这位成日里面上带笑的四皇子最终能坐上龙椅,看人的眼光、心里的手段岂能一般? 他必知晓景王私下里会把人手借给桓王,也必知晓只要桓王查到这一步,就绝不会放任官兵作乱,更何况身边还跟着一个嘴软心更软的桓王妃。皇帝抹不开面子去处理的事,总会支使别人替他做。 王明珠扶额长叹一口气,显然是被她四皇兄坑惯了。 她道:“来都来了,钱也掏了,咱俩都深入敌营了,就顺便把这事儿料理了吧。” 周敬端点点头,他可比一般人热心肠的多,毕竟看多了话本子,总想着要做书里惩恶扬善的大侠,谁都有个力挽狂澜的梦想嘛。 他道:“可我还是不明白,徐氏商会和七彩神教能有什么牵扯?” 王明珠继续解释:“徐氏商会不大,经营范畴倒广,几乎什么生意都掺和一把,名下铁匠铺子最多。统共就两个话事人,一个姓徐,一个姓魏。你觉得这个魏,会不会是小白脸魏青鱼的魏?” 周敬端一听这称呼,嘴角抽了抽。 他那日好不容易将自顾自呷醋的桓王哄好,连着骂了魏青鱼一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其中讲得最多的词,便是小白脸三个字。 他连忙回道:“有可能。” 王明珠瞥了暗自心虚的他一眼,问:“明珠聪慧,可否知晓下一步该做什么?” 周敬端:“既然已探明七彩神教有猫腻,除却联络景王的人马外,首要就是去试探官府的想法。而你之前说过,知府赵达大约是个窝囊废,所以要去探一探扬州总兵的口风。” 王明珠真诚地赞许:“说的不错。” 接着,她又从怀中掏出一团纸。一番举动看得周敬端脸颊绯红,这人怎么把所有秘密都往那个地方藏,绝对有问题。 王明珠正经地展开纸团,上面又写了三个大字,周敬端凑过去看,模糊害羞的脑子一下子像是被雷劈了。 她道:“咱们今夜就去这个地方找李正辞。” 那三个字,竟是“翡翠居”。 作者有话要说:周日把大纲修了一下,细化了扬州剧情,终于可以顺畅地写啦。 至于赵公子为何暂时不会被皇帝认可,后面会讲,是一段很深的孽缘哦。 ☆、夜探民居 那日扬州总兵李正辞初来拜会桓王时,周敬端就已暗中记下了李大人“偷养舞姬”这件腌臜事。 正如赵知府所言,男人哪有不好色的,真心不好的只有少数。就算是严肃正经的李总兵,也偷偷在外藏了人。不过,自打今上登基,为防止朝中重臣再像建兴年间那样夜夜奢靡,以致祸国殃民,特下严令,不许在朝五品以上大员豢养舞姬伶人乐师,且家中妻妾不得超过三个,违令者发配充军,情节严重的抄家问斩。 此令确有效用,各地强抢民女事件减了许多,在朝官员办事效率也提高不少,可见若是都不把心思放在情情爱爱上,一心搞事业,天下该多么和平。 皇帝亦是忠贞人士,自打先皇后过世,再未择人充实后宫,后位搁置,他也无心另续,过得甚是清淡。 他为先皇后留着位置,不代表别人也跟他似的是个情痴。李正辞李大人家中已有一妻两妾,仍在外养着舞姬,也不知道他顾不顾得过来,养不养得起。 桓王这些天派了些人马,暗中调查了他与赵达的家庭人口数量,查明了他家中那一妻二妾的身份。 正房太太是金陵范家人,世代从商家底殷实,在李正辞还未有一官半职的时候便相中他,让他做了倒插门,岳丈家一路提携他做了官升了职,有知遇再造之恩。 范夫人大小姐脾气,实在凶悍,那两个妾室是她自个儿塞的,每日都活得小心翼翼,更别提李大人本人了。 若是让这位范夫人知道舞姬的事,恐怕比皇帝知道的后果还要惨重。 李正辞自认此生光明磊落,在军营里勤勤恳恳,从不违反军令,在家相妻教子,还给老婆打洗脚水,可以说是模范男子。 他这辈子,只做过一件亏心事,便是数月前一眼看中了画舫里的一名舞姬,那舞姬的眉眼身段,像极了他年幼时的青梅竹马,他一时激动,就掏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将人赎了出来。 此举着实草率,家里的钱都由夫人管着,李大人甚至没有一处可供人安身的宅院,画舫的掌柜叫做绿娘,看出他的窘迫,便提议可以暂令舞姬晴儿住在她名下的别院翡翠居中,只要不嫌与她同住就是,李正辞自然一百个同意。 今日晚膳过后,他找个借口说有紧急军务,出了家门便直奔翡翠居,又激动又觉得亏欠夫人,一路上走得甚是艰难。 他不是头回来见晴儿,只是每回都像年少时见情人似的,中年男子李正辞心中尚存留着一丝青涩情感,面对她时,将心潮澎湃一词诠释的淋漓尽致,每到此地,便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二十多岁。 一进门,晴儿正坐在椅子上绣桃花,抬眼含笑望着他,一句话都没说,却已把李正辞的魂儿都勾走了。 李正辞白天对外还像个不苟言笑的铁血将军,一到这温柔乡里,就变得唯唯诺诺,进门了半天,还只是杵在门口,时不时地偷偷看一眼晴儿绣花的模样,似乎仅这样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他年少时与隔壁家的姑娘有青梅竹马之谊,只是他出息得太晚,衣锦还乡后发现姑娘早已嫁人,又不得已,才入赘进了范家。如今人到中年,夜半酒醒时回想起年少情深,只觉得唏嘘。 想到这里,他内心更加复杂,一边觉得对不起夫人,一边又觉得多年压抑的情感得到了慰藉,两边情绪混杂在心中,搅得他气血翻涌,耳根都红透了。晴儿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为他倒上一盏凉茶。 李正辞小心翼翼地接过杯盏,不小心碰到了晴儿的手,触感温软,吓得他一颤,手中茶水洒了大半。 多亏了是凉茶,若是滚茶,这位有妇之夫回去可没法交差。晴儿吓得立马跪在地上磕头,又被李正辞隔着衣袖托了起来,李大人别扭了半天,还是结结巴巴道:“不、不能怪你。” 像极了头回与心上人共处一室的良家少年。 这间屋子顶部的瓦片上,正有两个人观赏着偷人现场,自然是桓王夫妇两个。 说好偷偷去翡翠居抓人后,王明珠灵机一动提议夜探,声称把人捉奸在床,谈条件比较有利。周敬端听她的,一到晚上便运起小轻功,毫不费力地将王明珠背在背上,呼吸间便已爬上了房顶,接着将人抱在怀中,脸不红心不跳地在各个房顶上穿梭。 王明珠恍惚中觉得,自己和周敬端是一对深夜潜行的雌雄大盗。 她头回体验如此危险的听墙角,生怕自己一个没留神滚下去,一边拽住周敬端的手腕,一边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不忘吐槽:“这位李大人可真是个情种,人都被他带出来了,只是聊聊天,连手都不敢碰,素给谁看呢。” 周敬端一言不发,他的注意力全在旁边人身上,对其他男人偷腥的破事不感兴趣。 王明珠甚是八卦,继续附在他耳边小声哔哔:“不过这俩人还真有意思,深更半夜装模作样。临走前怎么就没从你好妹妹那里把助兴香偷来,要是有那玩意儿,捉奸分分钟的事。” 周敬端闻言,不自然地咳了一咳,陈年童男子显然对这生猛的话题有些小羞涩。 王明珠突然激动地拽住他的领口,小声且兴奋地在他耳边道:“他俩抱一块儿了!今晚有戏。” 她这语气颇有种变/态的感觉。 周敬端又咳了一声,有些不适应地往外伸了伸脖子。 下头的李正辞,正十分温柔地把晴儿圈在怀里,两人好似一对寻常人家的夫妻,只是,这对“夫妻”一个尚青春年少,一个却已斑白了鬓角。 晴儿将头贴在李正辞的胸口,略带担忧地问:“李郎,范夫人依旧不肯我进门吗。” 李正辞摇了摇头,深深一叹:“不单她不愿意,今上一定也不愿意。” 晴儿不答,李正辞又自顾自道:“夫人近日身体越发不好,日日缠绵病塌,一直拿药吊着,也不晓得何时能好。” 晴儿眼前一亮,又不敢当着人的面表现得那么喜悦,过了一会儿才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范夫人吉人自有天相。” 也不晓得,这两人的心里是否真的盼着范夫人好起来。 王明珠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袖,悄声道:“按照话本子里的套路,这种时候就会有个天降侠客来拆穿他们的奸情,随后贪官就地伏法,美娇娘爱去哪去哪,成功塑造侠客的光辉形象。” 周敬端无言以对。 王明珠皱了皱眉,又道:“可李大人不算贪官,晴儿不算美娇娘,他们在此地相会,也没有做那种事,这样的情况倒头回见。李大人还真是个情种。” 眼瞅着下面俩人都要亲在一起了,王明珠借着月色左看右看,除了他俩外,夜黑风高的,什么旁人都没有。 她低声道:“翡翠居不是七彩神教的地盘吗,魏青鱼那小白脸怎么还不出场。” 周敬端看着她,慢悠悠地说:“你怎么会觉得,七彩神教如此猖狂,并非李正辞默许呢?” 王明珠一愣,她一时间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将魏青鱼与李正辞划为了对立面,想了半天才解释了句:“李大人看上去不像败类。”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想起李正辞那张明显正气凛然的脸,似乎生来就与男娼女盗无关。周敬端极快地眨了眨眼,想笑又忍了回去:“以貌取人,不好。” “不过。”周敬端补充:“这回看对了。” 话音刚落,他紧紧圈住明珠,随后一掌拍碎身下瓦片,以离弦之势跳下去,正好落在屋内那对野鸳鸯的面前。 本就心中有愧的这对野鸳鸯吓坏了,李正辞愣了愣,毕竟是大老爷们,于是率先开口:“你们是什么人!” 先前王明珠上房顶后,掏出两块纱布,遮住了他俩的脸皮,她的本意是要体验一把做大侠的感觉,桓王也顺着她的意思来,这会儿跳下来,没有第一时间说明自己的身份。 王明珠晃了晃脑袋,十分欠揍地道:“俺们是雌雄大……呸,雌雄双侠,今日特地来此匡扶正义,劫富济贫,顺便捉个奸,嘿嘿。” 周敬端一阵无言。 他家王妃总能将好好的一段话讲得像是在耍流氓。 李正辞才不管他俩是哪根葱,防备地将晴儿护在身后:“刁民可知道,大齐律法中,私闯民宅该判何罪?” 王明珠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跟我们提大齐律!你也不看看你在干什么。禽兽,她比你小了起码二十岁!” 李正辞恢复了冷静的神情:“那又如何,两情相悦何关年纪?又何关身份?” 晴儿闻言,在背后抓紧了他的衣襟,泪珠都要滚下来了。 眼瞧着王明珠落于下风,定要开始胡编乱造、胡言乱语,为了她和整个桓王府的光辉形象,周敬端赶紧把她一拦,默默地将覆在脸上的纱布扯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课好多。 ☆、忠奸与否 李正辞乍一瞧见桓王那张棱角分明且黑黝黝的面皮,吓得脸色青中透白,白里有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总兵大人刚被人从坟里热腾腾地刨出来。 他颤着手,指着桓王,半天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王明珠疑惑地看了一眼周敬端的脸,依旧英俊潇洒,怎么李正辞这反应就跟见了阎王一样。 李正辞反应过来后,立马拉着晴儿跪地,连连叩头:“下官见过桓王殿下、王妃娘娘。” 桓王不跟他来虚的,找了把椅子将就着坐下,满面肃杀之气,眼神凌厉,一开口,房内就好似染上一层冰霜。 “李正辞,别来无恙。” 被喊之人的额角已然磕破了。 周敬端道:“你在京中当过差,必然知晓违背陛下铁令的下场。” 当年今上初掌权,彻查谋逆罪臣与朝廷蛀虫,许多世家被连根拔起,那个时候,世人才明白,这位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的新帝,手段何其狠辣。十月京城菜市口,血流成河,接连冲刷了半个月,也没刮掉地面上层层的血迹。 桓王森罗般的声音飘过来:“若是本王将此事捅到皇兄那去,你觉得......?” 李正辞何止在京中当差。桓王当年还是个十六七岁的毛孩子时,他就任职于这位千岁爷的麾下,深知桓王脾性,那是出了名的认理不认亲。 别说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前属下了,就是桓王嫡系亲兵,这位也能眼都不眨一下地亲手处决。 仅看这点,桓王与今上就像极了一对嫡亲兄弟,同样的不留情面,同样的铁血手腕。 李正辞赶忙识时务地认罪,这样还有一成不被处斩的机会:“下官知罪!下官不敢祈求王爷宽恕,只求……能否放过晴儿?” 王明珠暗暗感叹: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要护那舞姬,难不成是真爱? 周敬端才不管他们真爱不真爱的,看他的表情,若不是手边没有军棍,大概早就冲过去把李正辞打得半身不遂了。 愤怒的桓王被旁边正义的化身王大侠一把拽住,唱白脸的铺垫得这么好,该红脸的上场了。她拍了拍手,换上一副春风和煦般的笑容,劝道:“我们倒也不是非得棒打鸳鸯。只是,希望李大人能向我们坦白一些事情。” 李正辞低着头,不敢看桓王的脸,连忙道:“下官必知无不言。” “本王想知道,你到底站在谁那边。” 地上的人一愣,将头埋得更低了:“下官不明白......” 桓王顺手从桌上摸了个花瓶,毫不留情地丢过去,砸得人闷哼出声。 “建兴十二年,景王造反一案,当日的平西侯岳椋,赫赫有名的三军主帅,纵然没有参与谋逆,但因是逆臣岳晰之子、逆妃岳氏之弟,有从犯之嫌,下场如何,你那时人在京中,应该还记得吧。” 李正辞吓得浑身一抖,哆哆嗦嗦地继续磕头去了,脸上血污与泥沙混淆在一起,显得又凄惨又可笑。 平西侯岳椋,大齐曾经的头号忠良,一生戎马,亲手教出来最满意的弟子,便是桓王殿下。周敬端当年,人在边关替兄父冲锋陷阵,守卫河山,重伤弥留之际却收到一封今上的亲笔信,信中简略地讲了两件事,一、他五哥景王反了,二、他师父岳椋死了。 何其心凉。 他如今举重若轻地提起此事,就好像在拿尖刀划开早已结痂的旧伤,不够过瘾似地又捅了进去,一片血肉模糊。 谁都不晓得,他当初是靠着什么挺过去的。 王明珠察觉到身边人不对劲,赶紧去摸他的手,触感一片冷硬冰凉,冻得她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对方察觉到后,反过来死死地攥住她的手,直把人捏得生疼。在冰天雪地心灰意冷之际,唯有这一丝暖意使人有所慰藉。 李正辞已把头磕得鲜血淋漓:“罪臣自然忘不了......” 周敬端没有亲眼见到,却仍在午夜时分被无数个噩梦惊醒过。他最敬爱的师父,是如何被凌迟、车裂、亦或是干脆就早早死在了可笑的“清君侧”路上,总之都浑身鲜血,断手断脚,死不瞑目。 桓王死死压抑住情绪翻滚,看似轻松道:“交代。” 李正辞大约磕头磕昏了脑袋,竟不避着晴儿,就这样跪在地上孝子贤孙一般交代了个遍。 “私兵安插在扬州各处,总数大致过万,刀枪护甲一应俱全,七彩教挣来的银两基本都用于采买兵器,皆由徐氏票号一手操控。他们只叫我不要管求救信号,按住扬州驻军,至于什么时候谋逆,在哪里谋逆,罪臣一概不知,都是魏青鱼他们的秘密,他们不信我,从不喊我一并商讨。” 王明珠不合时宜地心中暗想:你长得这么正派,浓眉大眼的,鬼才拉你商量造反事宜。 李正辞交代得涕泗横流:“我家夫人、两房小妾,还有三个孩子,都被徐凌用邪药控制着,我不能不听他们的话,我......他们说,到时无论成功与否,都会放我一条生路。” 端坐着的桓王突然一声冷笑,吓得李正辞又蜷缩成一只高大壮的虾米。 “生路。”周敬端像是听见笑话一般,嘴角扯了又扯,最终还是没能勉强地笑出来:“你以为你是景王?若真到了那一步,押你进京城后,区区一个总兵,上哪儿找天大的面子,就算你救过陛下的命,在他眼里,依旧什么都不是。” 他这番话好像另有所指,王明珠胆战心惊地杵在旁边,不敢揣摩内里的深意,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盆观赏植物。 “皇帝的心里,只有他自己,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桓王也不知在苦口婆心地劝谁,连着说了好几声“应该”,说得李正辞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你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周敬端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可事已至此,哪里有万全的回头之路呢。 王明珠试探地问:“他们搞出这么大的事,扬州知府没有察觉?” 李正辞一愣,实话实说道:“罪臣从没在七彩教这边见过他,他那样一个庸人,就算没被策反,大约最后也会沦为棋子吧。” 桓王夫妇相视一眼,各自心中都已有了答案。 周敬端按了按太阳穴,似乎已头痛很久了,他道:“如若你仍旧执迷不悟,届时本王会亲自送你上路。” 李正辞自然一百个不敢,他的把柄已被牢牢捏在桓王两个手里,哪里还敢多生事端。 桓王又交代了一通,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正辞,面色古井无波,甚至有些苍白地走出了房门。 王明珠始终不忘自己是个半路出家的夜行侠,临走前还恶狠狠地指了指这对野鸳鸯,表情十分鄙夷。内心却又生气又惋惜,这一对不合时宜的情人,结局当如何,已经不是她能做主的事了。 她才合上房门,一转身,只看到桓王孤零零地站在墙角阴影处,任何一道光都照不在他身上。他表情木然,眼尾似乎染上了一层冰霜,浑身写满了生人勿近。 王明珠的心好似被什么狠狠地掐了一把,又酸又疼。 她赶忙小跑过去,牵着他的衣袖,对方像是一个木偶做的人,脖子咔吧咔吧地转过来,两颗黑洞洞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她,瞧不出任何温情。 “明珠,你说。”桓王幽幽开口,声音沙哑极了:“做个忠臣有什么用?” 王明珠想出了满肚子安慰人的话,可临到嘴边却开不出口。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她身为一个局外人,怎么能对局内人的悲情作评价呢?无论这会儿说什么,都只是一种敷衍罢了。 桓王爷没逼着她非要回答,过了一会儿,自顾自地喃喃道:“难怪从古至今,那么多人都要造反。就算彻头彻尾是个刷干净了的忠臣,也还是会被猜忌,会死无葬身之地。倒还不如做个混吃等死的废人。” 王明珠盯着周敬端那对毫无光亮的眼眸,道:“景王殿下装着混吃等死,不也被推向了漩涡中心吗。” “他不一样。”桓王顿了顿:“他生下来就背靠岳氏这座大山,先贵妃又有野心,就算故意把自己腿摔断一条,再去装断袖,满京城都晓得他的荒唐事,他仍被当做储君之一。” 他缓缓道出一句惊天秘密:“如若不是岳氏被逼急了,如今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未必是周敬鸿。” 王明珠呼吸一滞,赶紧去捂他的嘴。 周敬端就这样老老实实地任由她控着自己,王妃惊恐的表情在他眼中分外可爱,他一挑眉,原先冻得像冰窖的表情总算有了裂痕,这样看着倒像个活人了。 他又盯了一会儿,忍不住把人捞进了怀中,头埋在她的肩头,带有一丝撒娇意味地轻轻蹭了蹭。 周敬端闷闷地开口:“等这事儿办完,回京城把兵权一交,咱们去四处看一看大好河山,再也不回去了。” 王明珠虽是大家闺秀,但骨子里也带着叛逆爱玩的特质,一听玩,什么都能当做身外物往出抛。 “行啊,你去哪我去哪。” 俩人走到翡翠居外。王妃想再体验一把飞檐走壁,桓王一听,二话不说就把人打横抱了起来,正要踩点儿东西飞身上房顶,余光却扫见翡翠居大门口处,神不知鬼不觉地站了一个人。 那道身影绿绿的,双眼还直勾勾地往二人这边瞟,黑灯瞎火之夜,本就萍水相逢,有什么可看的。 周敬端把怀里人放在地上,再回头一看,那抹绿早已静悄悄地飘了过来,正好撞上桓王审视的目光。 绿色人影只是上下扫了一遍桓王,将目光重点放在了王明珠身上。 王明珠突然反应过来:“小绿姑娘!” 小绿咧出一个傻傻的笑来:“难为姐姐还记得我,这位是?” 桓王眼神不善地盯着小绿看,第一眼他就隐隐察觉到,对方身上的气场显然不像个平常人家的姑娘。 王明珠迟疑了一刻,暗中拽住桓王欲伸出去试探的手,大大咧咧道:“这是我刚找的小白脸。” 周敬端表情凝固了片刻,欲言又止半天,最终僵硬地点了点头。 ☆、石像真容 小绿立刻用意味深长的眼神,上三路下三路地扫了周敬端几遍,把他盯得浑身不适,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想必若不是王妃拦着,桓王早就动手了。 小绿看罢,亲切地拉着明珠的手,口无遮拦道:“姐姐好眼光,这人一看下盘就贼稳,面色红润且嘴唇厚,是个精力充沛、重情重义之辈呢。” 她话里另有所指,王明珠老脸一红,掩饰地笑了笑:“是吗,我眼光一直很好的,否则也不会进咱们神教呀。” “就是黑了点。”这大半夜的,也不知道小绿姑娘从哪儿借的光,竟能瞧出来桓王的脸颜色。 王明珠在心里默默地说:那怎么了,他就算黑得像刚从火里捞出来的一样,也还是我的人。 小绿姑娘继续评价:“跟右护法大人似的。要是论脸白,还是咱左护法大人更胜一筹。” 王明珠才不管右护法又是哪根葱,察觉到身后男人气场不对,赶紧添了一句:“黑不黑的不打紧,只要他心不是黑的,我就不介意。” 小绿嘿嘿地笑了:“确实,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嘛。” 俩人又扯了一番闲话,桓王在一旁尽职尽责地扮演乖巧小白脸,半个字也不说。 “姐姐明早可不要睡懒觉啊,明天城里可是有个大盛会呢。” 王明珠一愣:“什么盛会?” 她一掐日子,分明离重午还早。 小绿激动道:“青天大老爷要体察民情啦。到时整个扬州城内的商铺都会趁机降价促销,正是捡便宜的时候。” 王明珠没出息地睁大了双眼:“真的!书肆会打折吗?” 听她这幅语气,周敬端不免迟疑地想了想,自己在王府时可否在钱财上亏欠过她,不然何至于养出这么一个热衷省钱的王妃。 激动过后,勤俭持家的王明珠反应过来,弱弱地问:“青天大老爷是哪位啊,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小绿嘿嘿一笑:“自然是咱们扬州的知府赵大人,他可是一位勤政爱民的父母官,每月都下街道微服私访,亲自体验一把乡民们的日常生活,以得出哪些需要改善,哪些需要调整,实在是太敬业了。” 王明珠惊讶地点点头,赵达在民间的风评竟这般好,难不成是错怪了他? “不过,还有一种说法。”小绿突然神秘兮兮地凑在她耳朵边,道:“赵大人的独子病入膏肓,这位父母官是为了给儿子积德,才日行一善呢。据人说啊,他府上每日都烧着香,还偷偷供着咱们教主的石像,可见虔诚。” 王明珠人在客栈内,点着灯,借微弱的烛光浏览玉棠公主新送来的信。 信上说,周云璧已对赵公子明里暗里地表达心意,且软硬兼施,依旧失败,还赔进去了不少面子,她内心苦闷,遂偷偷在宫里借酒消愁,顺带附上二人前日对话。 王明珠沾了沾额头上流下来的冷汗,幸亏这封信没被她三个皇兄瞧见,否则这主动送出去丢皇家颜面的公主,怕是要被关个三五载岁月。 “周云璧: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一点属于我的位置! 赵燕:草民的心中一片赤诚,装尽了对家国的忠,对公主没有半点不轨之心,公主若不相信,还是剖开草民的心看一看吧。” 这一席话将王明珠的牙都酸倒了,也不晓得有多少添油加醋的成分在,总之升华了赵公子的风流奸商形象,且将剧情推向了顶部,玉棠公主不愧是读过书的人。 她继续看下去。 “周云璧:既然没有得到过你的青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这就随着先皇一道去了,也算还公子一个耳根清净。” 玉棠公主的嫡长兄是今上,其人性格沉稳内敛,情绪收放自如,全然令人捉摸不透,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从没见过他何时为了感情失态,即使是当年先皇后离世,他也只是守着灵堂三日,过后便依旧满面红光,一点也不像死了老婆的人。 也不晓得玉棠公主这淳如烈酒的性子是随了谁,一个不被爱就要赴死,把生的盼头全数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顽劣执拗,却又透着一点惹人疼爱的娇憨。 赵燕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怪。 “赵燕:公主!万万不可伤了您的千金贵体,草民就算万死也不能偿还公主的情感,愿一生不娶妻不纳妾,以报公主厚爱。只求公主千万要把自己看得重些,为我,不值当。” 王明珠看过无数话本子,多年熏陶之下,也算阅尽千帆,书中各类套路早了然于胸,赵燕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心里有玉棠,但因为种种原因不可以娶她,只是玉棠公主大约正在气头上,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只要一被拒绝,就想着破罐破摔,像个小女孩。 就是这股年轻人敢爱敢恨的气质,才最令人着迷。 王明珠将信纸一搁,伸了个懒腰,一时间不知该回些什么。 恰在此时,周某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翻窗进屋,动作利落潇洒一气呵成,练了这么久,也算精通此技了。 王明珠玩笑一般的“非礼”刚走到嘴边,周敬端率先往她桌上丢了筒画卷,一下子把人的话塞回去。 她一拆画卷,陈旧的纸张中饱含墨香,古朴有韵味,画像上的人栩栩如生,显出绘图之人技法卓然,且怎么看怎么眼熟。 她左思右想,也忆不起这人到底在哪见过。 周敬端喝了口凉茶润润喉,道:“这是赵达的独子。” 王明珠若有所思地端详着画中人:“赵达那病入膏肓的儿子?他长得像狗熊,怎么儿子却如此......”,察觉到身边人气场不对,她赶忙改口:“也就那么回事儿吧,赵达的夫人大约算的上是美人。” 周敬端眯起眼睛,抬手在识时务的王妃脑门上弹了一下,又给自己续了一杯凉茶:“生这个儿子的时候,死了。” 王明珠惋惜地摇摇头,红颜薄命。 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房内一角落徘徊,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往角落的供桌上一指,惊奇道:“长得和那玩意儿一模一样!” 桓王慢悠悠地走过去,将供桌上搁着的,七彩神教教主之小石像,拿了过来。 王明珠看了看石像,又看了看画像,独自凌乱。 过了一会儿,桓王已喝尽了壶里的茶,王明珠才还魂一般倒抽一口凉气,双眼紧紧盯着石像,颤巍巍道:“这......这太荒唐了。” 周敬端嗓子已润得十分舒适,他缓缓开口,声色慵懒,十分漫不经心:“他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肯定不止为他儿子求寿数,内里的隐情,我大概猜出了原因。只是......会有些危险,你近日可不要随意出门。” 王明珠惊恐地抱紧自己:“你是说,他们打算近日起事?” 周敬端盯着她惶恐的表情,不小心笑了出来:“正主还没到扬州呢,他们起哪门子事,就凭这一万多私兵,想从这里打进京城?当我亲手练出来的京中守卫是吃白饭的吗。就算沿线州府大吏都被七彩神教一刀切了,我也有信心,不会让他们进城门一步。” 桓王说此话之时,眉毛上扬,眼中略带得意神色,十分骄傲。 他道:“怕什么,我还活着呢,只要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京城。” 当夜,三封信悄无声息地传出客栈,一封回往京城,一封赶往金陵,最后一封搁在总兵府的书房桌案上。 此后扬州城内明面上春风和睦,背地里阴诡翻涌,各自党派揣着自己的目的,明里暗里地与对方交锋。 不知何时开始,城内的生面孔多了起来,双方四处安插着自己的人马,预备着要将对方一击毙命。 今日重午节,王明珠突发奇想,上街买了些新鲜的石榴花,想给桓王做一个带着花香味儿的新荷包。 走在街上,总觉得背后有一堆人盯着她看,不免常常回头,却什么异样都没有,心下奇怪起来。 不一会儿,似乎是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布衣打扮的中年男子,手中握了把糖葫芦树,借推销之名,暗中与她对上了暗号。 王明珠:“大伯,我不吃酸的。” 中年男子笑得和蔼,他随手拽了一根糖葫芦,递在她面前:“这是金陵李氏槐柳庄产的山楂,不酸的。” 王明珠一愣:“你还有多少串?” 大伯装模作样数了数,道:“手里的不多,也就四十多串,但我家里做了许多呢,少说也有三百之数。小姐若有需要,可随时来街上找我。” 王明珠一下子明白过来,郑重将铜板递过去,中年男子恭敬接过,与她擦肩,又满街叫卖去了。 桓王在乘云寺中与她汇合后,被王明珠硬塞了一根糖葫芦,吃起来是不酸。明珠旁敲侧击道要给他绣个荷包,桓王听此提议,十分犹豫。 王明珠只当他是对那个破旧发黄的老荷包有极深的感情,大约上面还附着一段年代久远、刻骨铭心的旧情,说不定是桓王某位极牵挂的好妹妹所赠,于是气鼓鼓地把花别在了自己耳边。 脸上一副:爱要不要,不要我要,谁稀罕你真是谁倒霉。 桓王咳了咳,拿她没办法,只好从怀里取出那只旧荷包,思考了一瞬,还是交给了王妃。 他道:“打开看看。” 王明珠早就知道里面的内容,依旧气鼓鼓:“里面装着一条白衣带,一块小金饼,这么珍藏,想必是美人之物。” 周敬端心情大好,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末了憋出来一句似笑非笑的话:“岂止,是一位绝世美人。” “哦!”王明珠故作惊讶:“说出她的名讳,让我听听有多出尘绝世。” “京城人士,姓王,在家行九,如今年芳二十三,正是爱吃醋的年纪。” 王明珠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如有逻辑错误欢迎指正。 ☆、面馆博弈 周敬端慢悠悠地拆开荷包,从中摸出来那块小小的金饼,解释道:“我十五岁时初领兵,许多事情不太懂,就上王家向你五哥讨教。有个小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见我第一眼,就把贴身的平安饰塞给我,说以此为信物,要我将来拿着这个去王家娶她。” 王明珠低下头,开始找合适的地缝。 “这个荷包呢,也是那小丫头给我的,说是要以此寄相思。” 王明珠装做听不见,遥望远方的山川。 “布条,是我自己割下来的。” 周敬端居然也会主动脸红:“你我魂魄相连后,过了三日,你仍在沉睡,也不知道有没有醒的一天。我当时看着你的脸,心里想着怎么可以辜负你呢,就偷偷割下你的一点袖口,塞进你送的荷包里,出门对王槐他们说,咳……” “如若你醒来,我必依约娶你为妃,天塌地陷也改不了主意。如若你醒不来,我会终身为你守清白,绝不再娶。” “你有一天,呼吸都停了,我害怕,抱着你的牌位打算作冥婚。王槐劝我慎重,王权直接给了我一巴掌,让我看清自己的身份,然后,然后就没拜成堂。” 荷包他藏在身上,一藏就是十一年,最撑不下去的日子里才会拿出来看看,谁也不知道他的小心思。 王明珠心口酸涩,一拳捶在周敬端胸口,力道轻飘飘的:“以后再一个人扛着,老娘就跟你翻脸。” 桓王刚经历一场剖白,除却脸上有些红晕外,整个人都云淡风轻的,从他生来漠然的眼神中,任谁都揣摩不出,他到底是被迫承认,还是蓄谋已久。 “我仍不明白,你为何要让人抹去我对你的记忆呢?” 桓王略微思索后,道:“我那个时候年纪小,没掌权,没有和皇帝谈判的资格,暂时不能把你娶回来。做法的奇怪和尚说,在成亲前最好不要与你见面,待你魂魄养好才成,否则易多生祸端。” “我自请去边关,也是为了让你多过几天逍遥日子。想睹物思人,只好把这些东西带在身边,夫人莫怪。” 王明珠好想说:她一个人在王府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被人嘲守活寡,被华仪郡主欺负,身边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实在憋屈。 可,自己的那点事跟桓王受过的苦比,算的了什么呢。 感情这事,从来没有容易一说。 出乘云寺,赵达照例在马车旁候着,正当街啃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抬头远远地见桓王走来,身边还多了个妙龄女子。 桓王表情迟疑,女子淡然,似有胜券在握的模样,十分可疑。 赵达取出手帕将油水抹净,换上一副好好先生的表情迎过去。 桓王见他那张老脸,猛地往后一退,又被女子拽了回去。 原来两人在寺中,不顾旁人意见深情对视,大约是连神佛都看不下去,才将身子调了个。 赵达捧着手,笑出一脸褶子:“殿下,这位是?” 桓王似乎十分嫌弃他,犹豫片刻后,勉强挤出三个字来:“桓王妃。” 赵达心里有些发虚,他的守城军官可没说近日有京里来的贵人。 但他此刻已布置好自己的人手,自觉十分有底气,看着桓王也不觉得该卑躬屈膝了,微微挺直腰板后,向“王明珠”一拱手:“下官见过王妃娘娘。” 这王妃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或是天生的冷漠无情,连个眼神都不施舍出去。 赵达是个成大器的人,对此也只是和善一笑,继续问桓王道:“殿下,还回下官的别院吗?” 桓王闻言,定定地看着他:“本王来此已久,承蒙赵大人关怀,却还没请你吃过饭,择日不如撞日,本王看就今天吧,隔壁有家素面馆,只要大人不嫌寒酸。” 赵达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同时心里怀疑,今天太阳跟哑巴一起打南边出来了?桓王肯跟人说这么一长串话就罢了,居然还能从他那里捡到便宜,就算是一碗素面,也值得跟人吹嘘了。 于是他甚欢欣道:“下官岂敢,就算是一碗白汤,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呀。” 桓王夫妇两个同时在心中冷笑。这话若是讲给景王听,他老人家肯定乐意请赵大人吃遍八大菜系,可桓王不一样,实在是有些特殊,一般的马屁路数只能拍烦他,如今还顺带拍烦了王妃。 面馆内,虽装潢简单,味道古朴有年代感,却不失为一种素净的风雅,难怪能开在寺庙旁边,生意瞧着也不错。 店小二手脚麻利地擦干净桌椅,不一会儿便端上来三碗撒了葱花的素面,香气腾腾,直扑面门。 桓王盯着面顿了顿,再次不顾他人意见,将王妃碗中搁着的碎葱一颗一颗挑出,动作迅速,手法娴熟自然。 赵达脸已笑僵,却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能干看着。 挑干净后,敲了两下面碗,示意大功告成。王妃向他点了点头,仿佛被当朝千岁服侍着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也不管赵达是否震惊得都要掀过去了。 桓王搅了搅面,动作优雅。 “赵大人啊。”他悠悠开口,语气轻松,像是在与他谈论风景:“既有了富贵与悠闲,何苦亲自去淌这滚烫浑水呢。” 赵达一愣,问:“殿下这是何意?” “本王想不通。”桓王拿起面碗,十分端庄地喝了一口汤,在口中品了品,点个头。 再继续道:“赵大人为了自己儿子创立七彩神教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屯私兵,联络徐魏这样的武林中人,暗中操控扬州总兵一家,难道想凭这区区一万人马在扬州自立为王?” 赵达的脸色已全白了,豆大的冷汗落在面碗里,糟蹋了。 桓王笑了,这是赵达在此人脸上瞧见过的最大表情。 桓王的声音低沉,慢悠悠的,好像置身事外一般,又或是压根就不关心:“赵大人不是蠢货,自然没有如此简单的理由。” 赵达死死压抑住颤抖的手,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一直不说话的桓王妃动了动脖子,好像方才在神游天外,如今才刚还魂。她古井无波的漆黑眼珠一动不动,紧紧盯着赵达充满惊慌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接着,她也用一种十分轻松写意的语气娓娓道:“哦,莫非和我想的一样。每逢九月,陛下就会下扬州一趟,说是游历体察民情,实际是为了祭奠他的第一个女人,据传是个江湖女子。这事儿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不会......赵大人就是国丈吧?” 原本惊慌失措恨不得掀桌跑路的赵达,突然间平静了。 他看了看桓王,又看了看王妃,两人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原来传闻中的夫妻相是这个模样,赵达心想。 王妃挑起两根细面,缓缓地吃了起来,桓王将筷子搁在面碗上,仍笑着。不常笑之人,一笑起来必然惊心动魄,要么美得难以忘怀,要么骇人得像地狱修罗。 他道:“你私攒兵力,操控扬州,为了什么,给魏静述报仇?” 魏静述便是皇帝年轻时的第一个露水情缘。他游历路过扬州,与这位京中谁也不晓得真容的江湖女子有过瓜葛。后来不知怎地,当时尚且还是献王的周敬鸿打扬州回来,再也没出过京,也不许任何人穿七种彩色的衣裳,若不是周敬端识得皇帝身边的侍卫,也不会知道这件辛密事。 魏静述不单单是江湖侠女,且是魏青鱼的亲姐姐,徐凌的师姐,在世上还没有七彩神教的时候,他们曾在徐魏山庄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后来种种据不可知,只晓得从魏静述死后,徐魏山庄便入世开了票号,由庄主做掌柜,两个得意弟子也不知去向。 皇帝看见什么会难过,他们就越提起什么。在皇帝的伤心地中,凭借自己的势力,甚至联络上了利益相关之人,敛财骗人,广屯私兵,为的就是报仇。 三人情绪投入,都未曾发觉,原本乱糟糟的面馆,此刻寂静无声,仿佛只有他们是活人。 “周敬端”在心里想了想,左护法是魏青鱼,看来右护法就是徐凌了。只是还未见过此人,不晓得又会是怎样一个野心勃勃的青年才俊。 他自认已揣摩透这背后的秘密,层层布置下来就为了割掉疑似负心人——皇帝的脑袋,给魏姑娘报仇。赵达顺便夹带私货,给自己儿子攒一攒德,大致如此了,也翻不出什么更大的水花。 谁晓得赵达竟嘿嘿地笑了起来,眼中带着疯狂神色,不晓得是不是察觉到行至穷途末路,打算鱼死网破了。 王妃下意识把桓王往身后一护,宽大袖袍把她衬得像敬业的老母鸡。 赵达诡异地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下官压根不认识什么魏静述,二位如此笃定,难不成以为自己已然胜券在握?” 桓王的心一沉。 他背后突然一凉,一柄长剑竟破空而来,来势汹汹,不留余力。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周六快乐。 ☆、玉碎人全 幸而桓王夫妇两个今晨出门前,都在里头套上了金丝软甲,寻常刀兵不可破,有价无市。 王妃反应倒比桓王快出一截,在桓王汗毛直竖时就已转过身去,孤身横在他背后,手执一对木筷,竟有匕首之势,看样子像要与他鱼死网破。 执剑之人蒙了面,冷不防瞧见她这张脸,身形一顿,但剑势已成,想再收手已不可能。 面馆中的食客小二等,尽是桓王安插的人手,见寒光乍露,皆出手阻拦,却因事发太过突然,晚了一步。 剑尖刺破王妃腰带,金石碰撞之声刺耳,桓王大惊,连忙将仰面倒下的王妃揽在怀里。行刺之人已被面馆中其他人联手困住,一时间挣脱不开。 好在王妃只是被那一刺的力量撞倒,并无大碍,倒趁刺客犹豫之时将一根筷子扎进对方中府穴,深已见血。 刺客带伤,仍能一剑挑八个,可惜只是凡人血肉,分身乏术,无力脱困。 同样被制住的还有赵达,他被按倒在地上后,并无挣扎,反倒十分从容,也不知能再挣扎什么。 桓王着急地扒开王妃腰带,想瞧一瞧她的伤势,只在她腰间寻到一块碎成两半的玉佩,玉佩表色温润,已很有年代感,原来是王明珠亡母的遗物。 “王明珠”瞧玉佩已碎成这样,显然是救不回来了,有些尴尬地致歉:“对不住。” 桓王见她无恙,大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地拍拍她的肩:“这都不是事儿。” 两人一齐看向行刺者,对方身上被开了两个血口子,行动间已见疲态,面纱也被店小二一刀挑落。 桓王眼尖,立马瞧出他的身份:“你是那天的采花贼!” 王妃怒了:“采花贼?” 桓王安抚她:“没采着。” 本来甚舒适地靠在桓王怀中的王妃一个鲤鱼打挺,就要揣起墙角扫把,与刺客大战二百回合,被桓王强行拦下。 桓王赶紧解释:“那日七彩神教要拉我入伙,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这个演贼,魏青鱼演英雄,配合十分默契,一看就不是初犯。” 王妃死死拧着眉头,大概已想好如何送刺客上路。 “估摸着,魏青鱼马上就到。” 周敬端话音刚落,另一柄长剑加入战局,一剑挑开三人,将已是强弩之末的徐凌护在身后,看扮相,亦然是魏青鱼本人。 魏青鱼穿一身纯白道袍,用起剑来招招不留活路,眨眼间已解决三人,他头也不回,对浑身是血的徐凌大喝:“蠢货!赶紧走。” 徐凌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气喘吁吁地又提剑迎了过去。 桓王人在交战圈外,怀抱香软王妃,见此,悠哉叹道:“这是何苦。” 徐凌耳聪目明,难得开口:“血债血偿罢了。” 刀剑碰撞声中,只听魏青鱼骂他:“偿个鬼,这是周敬鸿吗?杀了有什么用,不过空添杀孽!” 徐凌又中了一刀,脱力到几乎握不住剑:“周敬鸿弃我师姐,我杀他弟弟,也算血偿。” 魏青鱼愤然道:“桓王是驻边主帅,你杀了他,狗皇帝上哪儿再找一个任劳任怨的走狗?到时契丹人杀进来,又是血流成河!” 一句话冒犯两个皇室中人,“周敬端”一时有些迟疑,到底该不该生气。 徐凌大约知道自己快死了,说的话就没那么像正人君子:“我不管。” 话音刚落,门外冲进来两个身矮体胖,不成人样的家伙,他们手拿火折子,不管不顾地冲向坐在地上的桓王两人。 周敬端下意识察觉到不对,翻身将王妃压在身下。 果然,那两人一掀衣帘,浑身绑满了□□筒,图谋不轨地滚向二人,看架势是要将整间面馆炸上天。 伴着赵达撕心裂肺、丧心病狂的大笑声,一道震耳欲聋的轰鸣席卷了屋内所有人,一时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屋内乱作一团,离得近的已随那两个死士一道尸骨无存,离得远的也瞬间失去听觉。 “小九,小九?” 一道声音忽远忽近。 王明珠头昏脑胀,被人强行摇醒,十分不适。 她睁眼,竟瞧见了这会儿本应在金陵的王槐。 她撑起身子,只觉浑身酸痛,一摸额角,那里有一处新疤。 王明珠看了看屋内陈设,既不是客栈也不是王府,便问:“二哥,这是哪里,周敬端呢?” 王槐扶她的手一顿,笑道:“这里是我在扬州的别院,这段时间先在这里养伤,其他以后再说。” 王明珠揉了揉眼睛,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你不顾生意了吗。” 王槐揉了揉她的头:“生意哪有妹妹重要。” 王明珠不吃他这一套,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老财迷早年间为了省下货运路费,不惜给漕帮当家的写情书,怎么可能为了她连生意都不要了。 她学着桓王的表情,冷冷地道:“说实话,周敬端怎么了。” 王槐被她眼神一吓,但毕竟是老油条了,对此也只是敷衍过去:“没怎么,好好的。我去给你端一碗排骨汤。”说罢就要走了。 王明珠在他背后道:“你再走一步,我就把你藏私房钱的地方告诉二嫂。” 王槐猛地一个急刹,回过头,却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你什么意思。”王明珠心都凉了一半:“周敬端死了?” 王槐一言不发,仍直勾勾盯着她。 之后,又顾左右而言他道:“魏青鱼和徐凌跑了,赵知府就剩一半,面馆也塌了,救出来的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当场咽气,你算好的。” 有时候不回答,亦是一种回答。 王明珠听罢,呆呆地看着王槐,眼前发黑,胸闷气短,一口气提不上来,直直向后栽倒过去。 周身再度陷入黑暗。 她后脖子一凉,摸过去,沾了满手血,黑洞洞的背后,突然浮现出一张人脸。 那张原本黑黝黝的脸如今已惨败到没有人味儿,血淋淋地往她面前一站,神色落寞,像是已经死去了很多年,本就不该在世上,只是回来晃一晃,吸点阳气,留个念想罢了。 王明珠瞪大了眼:“你......” 对方嘴唇动了动,突然呕出一口血来。 王明珠惊得倒抽一口气,浑身发凉下,头痛欲裂。 “我本就不是能活到现在的人......明珠,为你而死,我愿意。”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这番话,硬挤着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眼中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一瞬间,凭空消散在她眼前。 王明珠死死盯着面前的黑暗,她的心好似被剜去一块,疼得麻木。 半晌后对着黑暗声嘶力竭地大喊:“我给你的东西,你凭什么又还给我!” 她怒极了,浑身被火烤一般,一颗颗泪珠不受控制地滑下来。 “我这就写休书!从此之后你周敬端跟我没半点瓜葛,各走各的路!你的灵堂我不去跪,你的坟头我不去烧香,等到了黄泉路,你也不要站在那里等我,我嫌你黑,别让我看见你......” 她越说越气短,最终力竭昏过去。 ...... “明珠,明珠。” 她再次被人摇醒。 王明珠一睁眼,瞧见桓王那张苍白的脸,心里一咯噔。 房内静了片刻。 她当机立断,一把推开这人,攥紧被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郑重道:“先说好,你要敢讲‘死’这个字,我就一头撞死在桌角。” 周敬端说不出话来。 他斟酌了一番,屡次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小声道:“赵达没了。魏青鱼和徐凌......” 王明珠接话:“私奔了。面馆里的人手基本都没了,你亮出自己的虎符,越过李正辞控制着局面,扬州百姓暂时无大碍。” 周敬端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又被她瞪了回去。 好在王明珠分得清梦与现实,只是盯了一会儿便放过他。 她问:“你伤到哪里了?” 周敬端如实回答:“只是一点烧伤,我们坐的地方偏,没什么大碍。” 王明珠哀怨地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地灌。 末了,她突然提起一件事:“王爷的生辰,是在六月吧?” 周敬端点点头,他自己倒记得不太清。 王明珠若有所思地咂咂嘴:“王爷过了六月,就二十八了吧。” 周敬端继续点头。 过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王妃的意思,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耳根子渐渐红了起来。他抢过王明珠的药碗,结结巴巴地丢下一句:“这回不用喝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转身跑了。 王明珠在他背后悄悄叹了口气,这短短的小半年,过得如此凶险,要是真出了什么差池,她确实不能保证愿意独活。 近日扬州街道上,多出了不少巡逻军,为保百姓安危,桓王只得严加看守。 王明珠出门买个零嘴,被查了三遍通关文牒,只恨不能在身上挂几个大字:我是桓王妃。 回到赵府中,见桓王正勤勤恳恳地查阅账本,时不时上手标记个什么,十分繁忙,出门前给他倒的茶,现在还没动一口。 周敬端听见脚步声,抬眼看了下王妃,继续低头翻看,道:“赵明晟的尸体被发现在城外,胸口有一处致命伤,是剑捅的。” 赵达死后,桓王夫妇便毫不客气地拎包入住赵府,接管了他所有的财产,羁押了他所有的下人,现在赵府中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个。 王明珠看着赵府堆积如山的账册,起初还很有干劲,想着终于能历练一番,过两天便泄了气,恨不得一把火和它们同归于尽:“太乱了!他们做官的贪得也太多了,我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桓王怕她一斧头砍了赵达的牌位,只好放她出门买买点心看看景色。 二人找遍了整个赵府,也没能发现赵达儿子的踪迹,原来是控制在了徐魏二人的手上,见他再没用了,一剑杀了抛尸荒野,也是很正常的事。 “看来,七彩神教......不,扬州徐魏终于要跟我们挑明了。” 她回来的正好,马上要过午膳时间,周敬端放下笔与册子,终于有空喝口水。 王明珠看着他的侧脸,道:“王爷,我一直有个疑问。” 周敬端示意她继续。 “您能给我讲讲魏静述的事吗?” 他一口茶喷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周日愉快,扬州主线快要结束啦。 ☆、干柴烈火 周敬端用袖子一抹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流传罢了,当日还不信,如今看来真有这么一号人。” 王明珠洗耳恭听。 “十几年前,周敬鸿请命下江南游历,先帝准了。” 王明珠悄悄发觉,桓王称呼先帝之时,从来不唤一声父皇。 “那时候,他连个侧妃都没有,下了江南,路过扬州,遇见一劫富济贫的女侠,便是魏静述了。两人你来我往,山盟海誓,却被魏姑娘的父亲阻拦。” 桓王讲得十分简略,寥寥几句,将一段往事勾勒出来。 “魏家本是江湖中人,不愿掺和朝堂中的事,宁愿女儿嫁给屠户,也不愿意她进宫享天家富贵。毕竟,就算她嫁过去,以魏家的家世,她也做不得正妃。这一出姻缘算是吹了。” “周敬鸿回京后不久,收到一封魏姑娘的血书,没人晓得上面讲了什么,后来他便不愿去扬州了。由此看来,那血书大约是遗书,为了这段旧情殒命,得是何等贞烈女子。” 两人皆是一声叹息。 王明珠想了一会儿,大不敬地道:“陛下知道你要来扬州,大约高兴坏了,他留下的烂摊子,总算有人帮他料理了。” 周敬端点点头,算作默许。 王明珠将过往之事一串,更加大不敬地跟了一句:“也就是说,陛下是依着魏静述的影子,才找了先皇后那样的女子。” 初恋毕竟刻骨铭心。 桓王吃了两口茶点,最后补充一句:“周敬鸿挺大个面子,这辈子对不起的人还真不少。” 知道他话里有话,王明珠也跟着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阵子,扬州巡逻军终于在城外一极隐秘的高山上探到了徐魏山庄的踪迹,彼时桓王正坐在赵府大门口,匆匆阅览过城内排查出的私兵住所图纸,命人告知他们“桓王亲临,逆党已死,如有反抗,格杀勿论。”,再派了人手将赵府团团围住以保护王妃,上马带军铲除□□去了。 有虎符在手,调动扬州兵马十分快捷。李正辞被革了乌纱帽锁在翡翠居中,他的老婆小妾孩子们均被徐凌魏青鱼二人在撤出扬州前一刀切了,对他而言,倒不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军队匆匆行至山上竹林,破开徐魏山庄的大门,未见左右护法,在之中倒瞧见了许多曾任职于七彩神教的堂主等人,他们被两两捆成一对,耳舌俱被割去,不知被用了什么药,如今神志不清,大约活不到明天了。 看桓王的表情,倒不觉得这意外,命人将这些废人料理掉后,一把火烧了山庄,一时间火光冲天,烟雾缭绕,竟比他当日初到扬州时,见七彩神教各处据点中焚的香还要浓烈。 百年江湖基业,毁于爱恨情仇,此后扬州再无徐魏,故人魂魄又该去往何处。 回到赵府,前些日子发往京城的信件已有了回音,皇帝对扬州一案很是热衷,吩咐他务必将此案查清缘由,再将余下从犯押解进京,由他亲自审问。 大致意思是,要把结案原因里有关皇帝的事全撇掉,再把他的两个小舅子带回,让他好好“叙叙旧”。 桓王拿着信,十分头疼。 足足头疼到了他生辰那天,王明珠执意要在扬州为他庆生,待明日再走不迟,桓王又一直顺着她,也含有不想进京的因素在,二人就在扬州多玩了一段日子。 这日两人刚在乘云寺上过香,出了寺门,在隔壁新建好的面馆门口,瞧见一张大字报,上面洋洋洒洒地写清了原知府赵达、总兵李正辞与曾经的武林大家徐魏山庄等,联手组建七彩神教、蒙蔽百姓、大肆揽财、意图谋反等事。 字报前围了一群百姓,七嘴八舌地探讨着这出案子。 “我早就说,七彩神教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有那么灵的事儿,都是瞎编的。”一白发老翁道。 “再有让捐钱赎罪的,我可不干了。”一妇人道。 “所以说,理性信仰,拒绝盲目。”这回倒是个老熟人,一穿着绿色短衫的年轻女子跟着附和,其他人连连赞同。 王明珠眼尖,一下子瞧出了她的模样:“小绿姑娘!” 小绿回过身去,见着王明珠,也不觉得哪里尴尬:“明珠姐姐,怎么有空来这边逛呀。” 桓王对她也印象深刻,小白脸一词暂时令他难以释怀。 他见小绿要凑过来,先一步挡在王明珠面前,对着小姑娘毫不客气地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绿脸上的笑容依旧呆傻:“瞧殿下说的,那时候下官还不能暴露身份,只能顺着姐姐的话往下说嘛。” 王明珠愣了:“你是内应?” 小绿不点头也不摇头,极小声地道:“扬州密探之首,青韵画舫掌柜,正是在下了。” 一道大白天突然降下的雷,劈在了王明珠脆弱的认知上。 “我家主子不好下扬州,便派我来协助二位,幸不辱命。”小绿最后抛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便没入人群中,再也找不见了。 王明珠呆呆地看了看街头游荡的百姓,不晓得其中有多少是真的。 她思考了一阵,仍不可置信地点点头:“如果没有她,我连七彩神教的门都进不去。” “她武功不低。”桓王阅人无数,只看她这一手轻功,便已知道了个大概:“有这样的人在,周敬鸿还派我来?他非要把这事儿交给我,肯定......他肯定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桓王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中虎符,恨不得把这烫手山芋丢进扬州运河。 两人回到赵府中,款待对方一顿丰盛的晚膳,待月上柳梢头,才把桓王的耳朵喝红。 这回他不打算练武来发泄了,只打横抱起昏昏欲睡的王妃,神色中略带一丝拘谨地,关上了寝房大门。 天时地利人和,他占尽了,此时不发,更待何时? 照着他心里憋着那团火的规模,今日事若没有个妥善的收场,一定影响他后半生的光辉时刻。 红帐内气氛旖旎,熏香缭绕,两人的眼前都模糊了。 周敬端轻解罗裳,指尖微颤,分不清是紧张还是过于激动。看脸颜色,还以为是王明珠喝得更醉。 王明珠紧紧盯着他的脖颈,直把他盯得有些害臊。 他实在避不开对方眼神里浓烈的探究,于是眼一闭心一横,索性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属狗一样,照着她白皙的肩头就是一口。 吻细细密密地落下来,明珠有些难耐地挣了挣,又被人强力制住。 心里的火直烧向指尖,滚烫的触感令人着迷,心跳如鼓擂地响彻两人耳边,这种时候,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王明珠激动地摸上他的胸口,那里有一处陈年久疤,如今早已愈合,但在这种时刻,她做什么都像在点火。 她动作轻柔,如羽毛一般轻轻地撩过桓王心尖,他咽了咽口水,赶紧抓住她不规矩的手:“明珠,别......” “喀啦”一声,谁的衣裳被撕扯开来,散落床边。 周敬端已蓄势待发,在这种紧要关头,他却支起身子,将此刻的王明珠尽收眼底,眼里的浓情收不住边,一泻如洪水,将理智的堤坝冲塌。 “明珠......明珠......” 周敬端咬着她的耳垂,灼人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 天雷勾地火,顷刻间,电闪雷鸣。 谁也没发觉,房顶的一片瓦,被人悄悄掀了起来。 紧接着,一柄淬了毒的暗器,悄无声息地破空而来,瞄着后心,直刺向周敬端宽厚的肩。 周敬端一把捞起枕下早就备好的护心镜,瞬息之间回过身去,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挡了对方一击。 他浑身通红,额角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汗珠,乍一看像是整个人掉进火炉一样,实际内心滔天的杀意早已压抑不住。 周敬端反手将被子盖在王明珠身上,提起墙角的枪,浑身上下只有一条遮要害的裤子,也不畏突来强敌,目光隐隐有怒意,枪尖直指房顶。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由房顶而下,自暴自弃连面也不蒙,就这样提剑与桓王打了起来。 王明珠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她心里百感交集,只恨自己没多少武功在身上,不能上去把搅局的人大卸八块。 周敬端一枪挑两人,竟能打得有来有回,但也隐隐落入下风。 此刻,又有一白袍人影闯进房内,看也不看床上裹得紧紧的王明珠,提棍迎了上去。 来者身法飘逸,光头在黑夜中也很扎眼,王明珠仔细辨认,才晓得这位大概是乘云寺的某位高僧。 二对二,打得房内摆件摔得稀里哗啦,窗户门板都被波及到,木片纸片乱飞。王明珠见没有自己施展的地方,只好在后边为我方战斗人员加油鼓劲:“揍他!好样的,攻他下盘!下三路!” 周敬端一阵无语,高僧打着架还能笑吟吟地回话:“娘娘真是性情中人。” 黑衣人正是徐凌,他冷哼一声,将一道暗器打了出去,性情中人王明珠一声大叫,将头缩进被窝中。 本就人满为患的房内,又钻进来一道淡绿色的身影。 白衣服的人瞧见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小绿!” 小绿姑娘拔出双刀加入战局,武功竟丝毫不亚于徐魏二人,她越过高僧与半裸着的桓王,拆了二人好几式的连招,一边打,还一边游刃有余地说话:“魏青鱼,回头是岸。” 魏青鱼也冷笑起来:“我回过头,却没见到有岸。自打我姐姐死后,我的这条船,就只能往河的深处行了。” 徐凌接着道:“就算船翻人亡,我也要带着周家的人一并掉进去。” 小绿摇摇头:“执迷不悟。” 她加入,战局顷刻扭转,不愧是皇帝的人,下手稳准狠,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把徐魏二人重伤至倒地,再挣扎不起来。 桓王松了口气,出声拦下:“留活口,皇帝要见他们。” 小绿闻言,利落地收起双刀,向他一拱手,便离开了。 高僧自然也没有留下来的道理,他笑嘻嘻地挥了挥棍子,负手离去。 房内鲜血四溅,破木头与碎瓷片横飞,房顶还破了个大洞,暴雨自洞口落入其中,淋得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桓王抹了一把脸上血与水的混合物,回头看了一眼同样狼狈的王明珠。 王明珠百感交集之下,只能道:“他妈的。” 作者有话要说:圆房再次被打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扬州旧情 魏青鱼苟延残喘,还偏要火上浇油:“那边的,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吧,我今日就打算跟着姐姐去了。” 王明珠气不打一处来,闷在被窝里嘟嘟囔囔:“你姐姐早死八百年了,你这会儿跟她过去,连个面都见不着,图什么呢,非要来坏别人好事。” “你懂什么。”徐凌也语气不善,死到临头,还维系着江湖人的尊严,绝不卑微求生:“周敬鸿负了我师姐,这个仇,不报不是徐家人。” 王明珠觉得他幼稚得有些好笑:“是吗,那你师姐知道,你俩创建七彩神教,连累过多少无辜百姓吗?有多少人因你们散尽家财、妻离子散,这一笔一笔的,你们算过吗?” 徐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 王明珠晓得他理亏,终于敢从被窝中探出一个脑袋,模样十分滑稽:“我要是你俩,有这样的胆魄和脑子,早潜入京城,趁着皇帝春猎的时候,一箭把他射下来,哪用婆婆妈妈地联络官府、私创□□。” 她不解气地,伸出一条胳膊,掂起枕头丢了过去:“呸,你们是江湖儿女吗?江湖人不都敢爱敢恨嘛,像你们姐姐魏静述一样。她也算个想不开的人,不成就不成呗,总能找到更合适的,何苦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 桓王见话头不对,赶紧咳了一声。 王明珠揉揉头发:“哎,跑偏了。” 她凝眉思索一阵,整理好头绪后,道:“总之,你们这算私仇,既然是私的,就不应该把百姓卷进来,否则报仇的意味就偏了,就算你们最后真的把那位给办了,人到晚年,回想起被你们搅乱的扬州,良心能过得去?” 连在哪行刺都讲得有理有据,桓王竟也不拦她天马行空地胡说八道 “还有啊,除却今上,如今京城里,谁能担大任?景王空有皇家血脉,倒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桓王,咳,他巴不得早点被调出京城,才懒得管那么多糟心事。” 徐凌咳出了一口血,看得王明珠心惊胆战:“太子。” 一直冷眼旁观的周敬端神色一凛:“这话,谁教你说的?” 江湖人一直不屑于入朝堂,他们又是从哪儿知道太子已立的。太子不过七岁,还是个孩子,这也能被有心之人盯上? 徐凌道:“赵达。” 赵达已死,他那个时候,就已替江山找好继任人了? 就知道这趟的水没那么浅。桓王走上前去,往后颈处一人来了一下,徐魏双双陷入昏迷。 料理好这两个祸患,周敬端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便不避着王妃的面,将裤子给换了。 王明珠也懒得装羞涩,她索性披着桓王的外衣起身,照着地上昏迷的两人再各自补了一脚。 两人没了兴致,趁夜色收拾好行囊,押着李正辞等人与徐魏两个,天还没亮便踏上归途。 因是押解重犯,不可耽搁,一路北上,不舍昼夜,五日便摸到了京城的门。 王明珠这几日折腾得腰酸背疼,刚沾到桓王府那松软的大枕头,立马进入了梦乡,看架势,就算天雷劈在耳朵边也不打算醒了。 周敬端不愿打扰她,再加上精气神十足,又跑演武场练剑去了。 待王妃休息妥当,一顿干掉三大碗面后,皇帝的一句口谕也恰好飘进了桓王府。 王明珠揉着肚子,乘着马车晃晃悠悠来到御书房。 内里一早就坐着皇帝与桓王兄弟俩,皇帝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刑部递上来的口供,时不时用小笔圈上那么一两句话,再跟着点点头。 皇帝抬手给王妃赐座,笑着指了指供词:“魏青鱼说,朕是个十恶不赦的负心汉,还说若有下辈子,必定取朕那个命。” 王明珠冷汗都下来了,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桓王倒十分惬意,尝了一口皇帝的茶,道:“不如我们在扬州喝得正宗。” 皇帝瞬手把供词抛回桌案上,揉了揉太阳穴,脸上仍笑着:“敬端,你觉得朕十恶不赦吗?” 周敬端将茶盏一搁,正色道:“我可真不想再管你的破事了。” 皇帝大笑起来,王明珠一头雾水地呆坐着,连口茶也不敢喝。 “谁叫敬端是朕的弟弟呢。”皇帝眼泪都笑出来了:“咱们天家子弟,都是要相爱相杀的啊。” 他们姓周的人总喜欢打哑谜。 皇帝沾了沾眼角,笑着问王明珠:“听说王妃对朕的过往很是好奇?” 王明珠慌忙摆摆手:“臣......” “告诉你也无妨。”皇帝这会儿倒显得很大度,大约已是有恃无恐了:“那是十五年前了,朕初封献王,请命出京游历,先帝那时眼中只有周敬微,就准了。下江南过扬州,不小心露了富,被魏姑娘盯上,她打着劫富济贫的称号,以为朕是哪家商户的儿郎,抢了朕的荷包,全分给穷苦百姓与乞丐,只留了一文钱。朕那时年轻,心里自然窝火,死乞白赖地跟在她身边,向她讨钱。” 皇帝说着,脸上笑意不减,丝毫看不出他哪里窝火。 “她一直说对不起朕,把朕带回山庄住着,我每日教她两个弟弟读书写字,她亲自下厨请我吃酒菜。扬州风光好,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朕那时候觉得,这辈子就这样跟她过下去,也不错。” “这丫头,还说要朕做她的压寨相公,一副妥妥的女流氓模样,是朕从未见过的风情,还挺有意思。” 皇帝的眼角又泛起了泪光,也不知是心里想起了什么。 “扬州的官员四处寻朕,总算在山上遇到了,领头的要带朕下山,朕自然不愿意,正吵着,被魏姑娘那闭关归来的爹碰见了。” “他们江湖人,不晓得为什么,对朝廷对皇家,都很厌恶。朕想带魏姑娘走,她说不可以抛弃家里人,还说她一介山野村妇,配不上做王妃,且皇室中人皆三宫六院,她不愿与人共侍一夫。” “她对朕说,若什么也不顾了,就此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占山为王,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朕一犹豫,她就说算了。” “太后催朕回京,朕没有办法,只得放下她。临走前给魏姑娘画了副像,决定日后再下扬州寻人。” “回京后三月,朕收到一封血书,魏姑娘说,她被父亲强迫嫁给某某山庄的少主,今生恐不能再见,叫我好生珍重,切莫再辜负任何一人。” “朕如今才想明白,画像那日,她大约以为朕要带她私奔,只是朕没有勇气,为了日后大业,也不能带她走,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心死了。” 皇帝讲罢,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命中注定要乘风的雁,怎可屈居于深宫院落,本该直上青云的鹤,也不能随着大雁颠沛流离。 既然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误会,到最后,就不能是圆满的结局。 桓王夫妇两个出宫门,回王府的马车上,王明珠忆起方才皇帝的忧愁神色,似有所感。 桓王看她一眼,道:“有话就说。” 王明珠:“见王爷之前,我看多了话本子,觉得此生非得要一个轰轰烈烈、生死相随的爱才肯罢休。所以嫁给王爷后,我这心里一直不平,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会不圆满。后来见到王爷本尊,才觉得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爱才是理想的。” 桓王默了一阵子,凑过去一把将人揽进怀里,声音闷闷地:“我们也算轰轰烈烈、生死相随了,往后也会平平淡淡、细水长流。你想要的,只要我有,都可以给你。” 俩人又腻歪了一阵,周敬端的脸却一直板着,自从宫里出来后,他一直憋着个心事,看了王明珠半天,也不晓得该不该讲。 王明珠以为他被皇帝的旧情刺激到了,于是宽慰道:“莫担忧啦,咱俩结局肯定比他们好。得亏你不是皇帝,否则,我八成连个妃位都混不上。” 自打从扬州回来,她胆子是一天比一天大了,从前连皇帝的眼都不敢瞥,这会儿却已能尽情胡说八道,可见寻到一个不怕死的靠山,有多么重要。 桓王屡次欲言又止,似乎有个什么泼天大事要交代。 等进了王府,周敬端嫌她走路太慢,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飞快往书房冲。 圆圆端着茶点,与迅捷如风的桓王擦肩而过,再次被自家两位主子这光天化日之下的不正经举动惊到了。 周敬端把人轻轻放下,一路狂奔连个大气儿都不用喘,这身体素质令人叹服。 接着,他从书架一处暗格中,摸索出了一小筒画卷,只字不言,递给了王明珠。 王明珠满脸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副甚精美的人像,笔法卓绝,栩栩如生,画中人像是下一秒就要钻出来一般,那样灵动。 她好奇:“你怎么藏了景王殿下年轻时的......不对,只有眉眼像,这难道是逆妃岳氏的画像?” 周敬端表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夺过画卷,顺手一折,丢进了他早已备好的火炉中。 “哎呀。”王明珠觉得有些惋惜:“画得这么传神,烧了多可惜呀。”说着蹲下去,拿起没烧完的一片,正好看清上面题的四个小字。 她大惊,手一抖一松,残卷就这么被火舌一舔,灰飞烟灭了。 那四个字:“吾妻静述” 王明珠愣在原地,下巴都要掉了。 周敬端淡淡地在背后补刀:“这是在扬州城外山上,徐魏庄里,魏静述灵台旁柜中塞的其遗物。那日去迎献王的扬州兵都死在了太和元年。除了你我,还有画此画的那位,这世上再无旁人知晓了。” 王明珠猛地一转身,颤着手指向他,说不出话。 周敬端十分淡定:“这下,咱们的爱,算得上轰轰烈烈、生死相随了罢。” 王明珠咬牙切齿道:“何止,简直是前世造的孽。” 作者有话要说:周敬端,你夺笋啊。 ☆、夫纲不振 桓王已经一个月没进卧房了。 这事儿从王府某个下人那里,传回王家大院,又从王家某个人嘴里,传到景王府。 景王一听,乐得合不拢嘴,心道你周敬端居然也有今天。大清早地,派人抱着一条薄被就进了桓王府。 彼时周敬端正在演武场练武,一套泄愤的枪法下去,面前的稻草人几乎找不出形儿。 他擦了把汗,扭头一看,正好瞧见笑得贼兮兮的他五哥景王。 周敬端见到他这张祸国殃民、祸害自己的脸,更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不理他,又拎起枪照着稻草戳刺,好像这是什么杀父仇人的替代品。 偏偏景王还是个闲不住的,这会儿主动上门,就是来讨骂的。他找了把椅子坐,仰头冲着桓王道:“敬端啊,听说你夜夜睡书房,皇兄我很是担忧哇。” 看他的表情,倒一点也不像担心的人。 桓王用枪贯穿了稻草人,再一扭头,脸色活像锅底。 景王这辈子白活这么久,好不容易找着个嘲笑他的理由,必须抓紧时间利用:“这不,我送来一床薄被,缎面的,特舒服。” 周敬端深吸一口气,才忍住过去揍他的心:“你留着做嫁妆吧。” “我又不娶老婆。”景王笑嘻嘻。 周敬端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道:“小心我把你在扬州的势力全交代出去。” 景王笑的很奸诈:“你还是先顾好你自个儿吧。” 周敬端再没有了练枪的心思,索性把枪一扔,问:“上赶着过来,又查出什么好东西了不成?” “太劲爆了。”景王点点头,提起另一茬事:“你前些日子进宫,见过继后的面了没。” 周敬端摇摇头,心想:这个总不能也长的像你吧。 桓王下扬州查案之时,皇帝这边也没闲着,急匆匆娶了位继后,不慌不忙地昭告天下,赏了一堆东西给继后家。不过,对先皇后的家里人也没怎么怠慢,做事做得十分体面周全,是他的风格。 周敬端在府上还向王明珠吐槽过:我在扬州累死累活给人料理旧情,那人趁机又娶了一个,生怕我觉得自己嫂子不够多? 景王到哪儿都没个正型,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懒散惯了:“继后长得,那叫一个漂亮。” 周敬端斜他一眼。 景王嘴上没个把门的,继续道:“又是将门虎女,陛下大约专好喝烈酒。” 周敬端神色古怪地哼一声,只字不言。 景王:“这坛烈酒,姓林,林太尉的那个林。” 周敬端神色一冷。 景王见他的反应,倒像意料之中:“林太尉可是许驸马的好妹夫,若无驸马爷提携,他也没有今天,竟肯自降辈分,把小妹妹嫁给皇帝,这不等于把永明他俩降成咱的远侄了吗,我可当不起。” 桓王默了。 景王:“关系够乱的。你们下扬州之后,陛下派我查许家的事,又引出来个有意思的姻亲。” 自打瞧见皇帝亲笔画像之后,周敬端自认为,全天下再不会有任何事可以令他震惊了。 景王:“赵达,就扬州被炸成肉串的那位,早年娶了林太尉的二妹妹,很早以前就病逝了,这事儿被瞒得很严,不过,我还是查出来了。” 一桩桩事在桓王的心里紧密地连接起来,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笼罩京城,乃至全天下的一张大网,或许正牢牢地攥在某些图谋不轨的人手中。 想到这里,他后背突然冒出一层冷汗。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多想,此刻边关稳定,是真的稳定吗。 那帮人到底想要什么。 景王适时开口,将他从心悸里拉了出来:“慌什么,这么大的事临到头上,陛下还没跳脚,就证明他心里有底。” 除却桓王外,天下间最了解皇帝的,就是景王了。天家子弟,不知己知彼,如何保住性命。 “我还听说一事儿。”景王换上一副促狭笑容:“那个继后,与你家王妃差不多大。当初你定亲之前,京里四处设有赌局,被押宝押得最多的,正是这位与你家世最相当、才貌最相配的林姑娘。” 周敬端听得脸都黑了:“胡闹,若是非要旗鼓相当的婚姻,我何不把你娶了算了。我定亲的时候,契丹人都要打到家门口了,京里人还这么闲?这赌局肯定有你的手笔在。” 王家也并非低门小户,祖上有太师;祖父告老前是二品参知政事;王老爷子如今也是翰林学士;家里几个兄弟有文有武,皆是国之栋梁。以王明珠的条件,进宫做皇后也配。 他在心里为王妃不平了一阵,越看景王越不顺眼,赶忙丢下一句:“你要是真闲不如把茅房刷了。”就一溜烟跑了。 景王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脸上笑意不减:“这下有意思多了。” 桓王悄悄潜入卧房内,见王明珠呼吸均匀,依旧没有醒的征兆,遂松了口气。 他这些日子并非总睡书房,偶尔会趁着夜色偷偷翻窗进屋,在地上垫个褥子凑合一宿,等要上朝时再把褥子一藏,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王明珠起初纳闷,怀疑桓王是不是也跟她生气了。圆圆宽慰道:“小姐,咱们姑爷是军营中人,都是直肠子,自然不懂得如何哄婆娘,您在门板上留个意,看看他是否回来过嘛。” 然而,王明珠故意搁在门板上的铃铛,一次都没响过。 毕竟这位来见人,基本不走正道。 王明珠更纳闷了。 跟她主子一样机灵古怪的圆圆支招:“您装睡试试。” 此刻,王明珠使足了力气装,用尽了所有的定力,把自己塑造得像块木头。 床边陷下去一块,桓王大概坐过来了。 王明珠心跳如鼓擂,面上依然保持着镇定。 周身温度渐渐升高,桓王大概凑过来了。 王明珠在被子里掐手心。 眼角突然被一温热的软物碰了碰,不过短短一瞬,来人却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 王明珠的心里山崩地裂,飞沙走石。 她就快要憋不住了。 桓王隔着被子,准确找到她的手,再将自己的手轻轻附上,仅此而已,再无其他动作。 王明珠觉得,自己将要因心跳过快而厥过去。 桓王沉默许久,悄悄喊了一声:“明珠。” 那么轻柔,好像这名字的主人是他含在嘴里怕化掉的稀世珍宝。 王明珠见此,懒得再装下去,心一横,果断睁眼:“哎。” 周敬端手猛地一抖,瞳孔地震。 视线相对,两两沉默无言。 王明珠饶有兴趣地看着桓王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化红,把自己憋成了一只虾。他的表情更有趣,震惊中带着委屈,委屈里透着嗔怪,十分精彩,活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周敬端支支吾吾半天,连个字都憋不出来。 没想到在外威震八方的三军将帅,在家里会被夫人调戏成结巴。 王明珠逗足人,过够瘾,见他慌不择路想要立马翻窗逃跑的眼神,赶紧见好就收。她张开双臂,歪着头道:“过来。” 周敬端犹豫了一刻,还是凑了过去。 他趴在人软软的怀中,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 王明珠佯装生气,问:“为什么不走门?” 周敬端哀怨地叹了口气。 明明是她,一个月前把人的枕头被子全抬到书房中,美名其曰叫他好好翻翻典籍,查查“轰轰烈烈”、“生死相随”的意思,没想明白之前不要回来了。 他自暴自弃道:“我不是君子,没有文化,只爱走窗户。” 逗得王明珠哈哈大笑。 午后,皇帝召桓王进宫。 彼时桓王身子里,又换作了王明珠的魂,好在小两口早已习惯,轻车熟路地坐上马车,一道进宫去了。 行至御书房,门口的公公说,皇帝只宣桓王,让王妃在门口候着。 “周敬端”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王妃,在外人眼中成了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就差在脸上写:‘我不要离开你’了。 贼眉鼠眼的公公心想,这王妃莫不是会点什么蛊术吧。 桓王走进御书房,抬眼一看,屋内除却坐在上首的皇帝,两边各自坐着一位大人,他一个都不认识,看架势,有些像三堂会审。 再看一眼皇帝,对方表情凝重,微微皱眉,看着自个儿,目光里透着些愤怒。 本就揣着皇帝小秘密的“周敬端”,心一虚,腿一软,差点跪在门口。 “桓王。”皇帝道:“走近点儿说话。” 有个手脚利索的小公公为他搬了个椅子,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过去,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 皇帝看了一眼两边不动声色的大臣,微微一笑:“你此番下扬州,办好了一桩谋逆案,朕还没赏你呢。说吧,想要点什么?” 周敬端心想,我们刚回来那天,你不就赏过了?一箱一箱的绫罗绸缎偷偷往王府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私自受贿呢。 于是他道:“臣弟为陛下分忧,属于分内之事,不该求赏赐。” “是吗?”皇帝表情一变,突然冷笑道:“好一个分内之事,朕竟不知道这天下将要由你做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整本书里,就没有一个人不是戏精的。 ☆、继后林氏 “周敬端”心里一紧,见话头不对,立马跪在地上,砸出了一声响:“陛下,微臣绝无二心!” 一直不吭声的右相冷哼一声,道:“桓王殿下,在扬州私用兵符,可是一项杀头的重罪啊。” 桓王仔细地瞧了瞧对方与华仪十分相似的眉眼,想着此人大约就是桓王口中的许驸马。他向着皇帝道:“微臣知罪。” 见皇帝黑着龙面不吱声,坐左边的林太尉倒惯会唱红脸,他一脸和气生财的笑容,看着便有几分假意:“哎,那种情况下太过危急,若不私自使用兵符,等求来陛下准允的那道圣旨,怕不是黄花菜都凉了。桓王殿下此举,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实在忠良。” 这一番话,明着劝诫,实则在火上又添了一把油,皇帝的脸色更加不好看起来。 周敬端索性低头不说话了。 皇帝怒极反笑,道:“朕还听说,你桓王府上用度奢靡,一道菜要九个厨子来做,用的茶盏还是前朝名家所作,朕喝药的碗,都没那么贵重。” 周敬端在心里暗暗地说:我家一共就九个厨子,感情每天就吃一道菜?那茶盏还是你前几天送的,鬼信你喝药用大白瓷缸子。 王明珠从前听她家桓王讲过,这两位皇兄当年,是一个赛一个的奢侈,玉屏风说打就打,前朝瓷瓶说碎就碎,比着换文房四宝、金器用具。单说景王府上,仅犀角笔洗就有三十二套雕花不重样的,这还是他不爱写字,随手收来哄人开心的玩物,那爱写字的皇帝呢? “参你的折子,都压垮朕的桌案了,桓王,你觉得,你做的对吗?” 周敬端孝子贤孙一般垂头跪着,闻言摇头:“微臣有错。” 皇帝终于点题了:“你过得比朕这个皇帝还要好,不如,朕这个位子你来坐?” 周敬端干脆利落地一叩头:“微臣不敢。” 林太尉与右相对视一眼,心道:果然如外人说,皇帝与桓王兄弟两个关系紧张,桓王与他生疏到,连‘臣弟’都不敢自称了。 天家子弟,成天脑袋别在裤腰带子上,哪能兄弟和睦,都是话本子里的谣传。想当年景王与献王关系那么要好,最后不还是为储位争得头破血流,家破人亡。 桓王思索了一瞬,又跟了句:“微臣愿上缴兵符,在府内闭门思过。” 右相愣了,桓王竟舍得? 皇帝挑起一边的眉毛:“在桓王府思过,岂不是便宜你了。” 在“周敬端”眼中,这是他除却容貌外,唯一与桓王相似的地方,只要话题不正经、有趣,就会做些小表情。 皇帝气极了:“罚你在广德寺吃斋念佛,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再敢罔视皇威,朕就革你的王位。滚下去罢。” 周敬端一愣,连忙领旨谢恩。 林太尉还打算说些什么,被皇帝看不出情绪的眼一瞪,又讲不出口了。 桓王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瞧见外头明晃晃的大太阳,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可看遍四周,却找不到王妃的身影。 先前那个公公弓着腰道:“回殿下,桓王妃被皇后娘娘请去凤仪殿小坐了。” 桓王瞪大了眼,活像见了鬼:“......先皇后?” 公公一脸莫名其妙:“林昭林皇后呀。” 纵使周敬端已极力克制,还是没能收住下巴:“林昭做了皇后!” 公公点头,周敬端心里一咯噔:坏了。 凤仪殿里,“王明珠”一只手捏着小巧的茶盏,不动声色地往上首看。 继后林昭,生得雍容华贵,一副眉眼端庄大气,看人时不怒自威,盛气凌人,有女将军的范儿。此等风姿,就是真王明珠来了,也会多看两眼。 皇后察觉到王妃试探的目光,立马回了过去,朱红唇角轻轻勾起,展现她充满攻击性的美貌:“百闻不如一见,桓王妃真是好气度。” 王明珠回:“不及娘娘凤仪万千。” 林昭放声大笑起来,全无后宫女人那样的扭捏,倒像个久经沙场的常胜将军。 王明珠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林昭继续道:“王妃近日可有温书?” 王明珠回想起她家王妃在床底下藏的那一箱箱“霸道王爷”、“冷峻仙尊”,嘴角一抽,正色道:“不曾。” 本以为皇后会推荐几本有的没的,她却叫了一声好:“本宫就喜欢王妃这样的直爽人,不跟其他妇人一般,读个女诫之类的,和没读有什么两样。” 这坛烈酒也太辣了。王明珠忍不住在心里,替她皇兄担忧起来,纳个这样的继后,夫纲能振否? 林昭一边走近,一边道:“听闻王妃在春猎上展现了一回身手,叫本宫好生仰慕,不知日后若得了空,可否与本宫在京郊打一场马球?” 最后,一把拉住了王妃的手。 她眼中满是瞧见知己的神情,那表情,那姿势,王明珠以为,她接下来要喊自己一句“好兄弟,咱们哥俩打猎去吧!” 没成想,林昭却道:“王明珠,掌上明珠的那个明珠吧,真是好名字。弟妹,本......我可以叫你明珠吗?” 被捉住双手的王妃被她这浓情蜜意的眼神一盯,顿感十分不适。 奈何王明珠这具身体,才刚打基础几个月,压根掰不过人家童子功,想抽手都抽不出来,只好勉强回道:“娘娘喜欢就好。” “明珠,明珠。” 王明珠不动声色地抖掉了满身鸡皮疙瘩。 林昭眼睛亮极了:“以后常来宫里,常来啊,一定要常来,我跟你讲,宫里的牛奶砖可好吃了,是从两广地区请的厨子......” 皇后娘娘像见了十年未遇的老友一般,亲切地拽着王妃的手,絮叨了大半个时辰,把自己说的口干舌燥,也把王明珠的手捏红了。 王明珠趁着她喝水,赶紧找了个借口准备开溜,急匆匆往殿外走,末了还听见林昭如追魂一般的声音:“常来啊,明珠,常来!” 桓王妃刚迈出殿门,迎面就撞上了一早候在门口的桓王,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侍卫,皆在劝人。 “殿下,不合规矩啊......” “殿下,外男进后宫,不成体统啊......” 桓王背对着殿门,没瞧见王妃的人,他一脸菜色,极力压抑着怒火地,咬牙切齿道:“本王今日就是进去了,皇兄他又能奈我何!别扯我袖子!” 王明珠一听,赶紧拍他的肩:“嘛呢。” 别用我的身子做奇怪的事啊。 周敬端猛地一回头,差点闪着老脖子,他总算见着分外熟悉的这张脸,不由分说地瘫在对方身上,高大的个子几乎把人压垮:“明珠......完了......出事儿了......” 话音刚落,林昭的脸便映入桓王眼,她笑得花枝乱颤:“这不是桓王殿下嘛,来接你娘子啊。” 周敬端表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扯着王妃的胳膊就走了,活像逃命。 马车上,“周敬端”面如死灰地交代了御书房中的事,“王明珠”拧着眉头,似乎早就预感到了。 她轻松地道:“兵符交得好,早该交了。骄奢淫逸纯属扯淡,皇帝他先管好自己吧。” 周敬端呆愣地点点头。 她继续道:“自打华仪那事儿一出,皇帝就知道广德寺是我的地盘了,不慌,就当做几天俗家弟子。” 见周敬端表情依然沉重,好似一块泡坏了的木头,以为他是怕吃冷斋饭,王明珠立马关切地补上一句:“把厨子全带去寺里。” 周敬端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又长长地叹气:“不用了王爷,我大约吃不到明天的晚饭了。” 王明珠挑眉:“嗯?” “林昭......唉,我祖父还是参知政事的时候,她就跟我同窗了。一张嘴,她就知道我要讲什么,你在她那儿,肯定暴露了。” 桓王妃轻松写意的表情出现了裂痕。 王明珠:“她问我最近看过什么书。” 周敬端:“你怎么答的?” 王明珠:“......不曾。” 周敬端啪地一拍脑门,满脸悲壮。 王明珠:“她邀我打马球。” 周敬端:“......我跟她打过,十把输九把半。” 两人一齐拍了拍脑门。 王明珠不忍心再说下去,被桓王垂死挣扎地一瞪,继续道:“她喊我明珠,说此名寓意‘掌上明珠’,还夸这好听。” 周敬端默了一阵子,才道:“她小时候说我这是‘明珠弹雀’的明珠,嫌难听,一直喊我王小九。” 王妃欲言,被周敬端破罐破摔地打断:“是不是还有牛奶砖?还说要常来?” 王明珠点头。 周敬端恨不得以头抢地:“她牛奶过敏。我小时候写话本子,编了个情郎给她,名叫赵常来。” 这下彻底暴露了。 车内一片死寂。 ...... 周敬端叹道:“干脆让我在广德寺剃度出家算了。” 王明珠扶额,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宽慰的好话:“那什么,往好地方想,皇帝知道我不吃葱,你那回暴露了,他不也没揭穿嘛。” 周敬端又叹:“王爷知道,为什么我这么久都不和林昭联系吗?” 没等人问,他继续:“因为林昭太损了,损人不利己,她嘴里,从来守不住秘密。” 凤仪殿内,皇后娘娘自桓王妃走后,表情一直凝重,不复方才喜悦神情,倒像内心思虑重重。 最后,她在不到手指长的纸上,提笔写下了“一切如常”四个小字。 一声口哨,唤来了扑腾着翅膀的白鸽,她将纸条塞进竹筒,目送其飞远。 “王小九。”她喃喃道:“看在你的份上,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京郊大营 周敬端与王明珠千算万算,没算出来竟差在了桓王这一步。 两人收拾铺盖搬至广德寺,桓王跟回了娘家一样身心舒畅,草草料理好房内摆设后,与王妃一齐坐在椅子上发愁。 桓王捏了捏眉心,道:“要么,交代了吧?” 两人亲自动手搬东西之时,就把身子换回去了,这会儿用的是自己的原装件。 王明珠十分心动,然而拒绝:“你是陛下他亲弟弟,落地的自然不会是你的脑瓜子。” 周敬端欲继续劝,王明珠先他一步道:“我全家上下几十口人的命,如今可都悬着,万一出个什么差池,王家百年名声毁于我手,王爷,我宁可当初就死在金陵。”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周敬端哪还有劝的余地,只好与她继续发愁。 因身在佛门重地,某些人即使有贼心,也不好意思行贼举,二人将就了一晚,第二日,来了个宣旨的太监,说皇帝要桓王去京郊大营交接军务,完事儿了再回广德寺思过三月,罚俸两年。 桓王接旨谢恩,与王妃坐着马车赶往大营。 马车上,没出息的王妃反复地翻看圣旨,目瞪口呆,只在意一句话:“罚俸两年!” 周敬端没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 王明珠气鼓鼓地捶他:“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不当家、不管账的甩手掌柜一边笑,一边掰着指头为她算:“府上良田、铺面、茶庄、货船有多少,每年又依此进账多少,你算过吗?罚的那点俸禄,都抵不上前几日皇帝差人送来的摆件。” 当家的人捧着脸,略有一丝发愁:“少坑国库多少银子,你又算过吗。” 甩手掌柜默了默,竖起大拇指,还是她高。 两人慢悠悠地挪到了京郊大营,门口早有闻讯而来的一众将士,且有义愤填膺的折荆公主一名,正气得捶空气。 也难怪,桓王上交兵权、被罚思过一事,在许久没有茶余饭后谈资的京城里,已属惊天消息。圣旨刚出宫门不久,大半个京城就都晓得了,这会儿的热闹程度,早已赶上了菜市口。 有人说,桓王功高震主、言语偏颇、骄奢淫逸,皇帝实在无法容忍,正打算要他的小命。 也有人说,皇帝卸磨杀驴,边关还没平定几年,就急匆匆地要收回虎符,寒了将士的心。 大多数人都说,向来心高气傲的桓王这是失了荣宠,风光不再,也不知道接下来又会生出怎样的事。 显然,折荆公主属于第二种。 周云英急匆匆地迎过去,佯装没看到王妃,对着桓王冷漠的脸,拱手道了句:“属下参见大帅。” 桓王:“回京之后,本王已把帅印托付给你。” 周云英一愣,支支吾吾的:“我......” 王明珠本就是局外人,眼睁睁看着他从马车里春风洋溢的笑,变为现在寒冬腊月的冷。桓王这变脸的速度,令人叹服。 她趁此观察了一番兄妹二人的相处方式,倒有些像上下属的关系,一早听闻桓王麾下军令森严,手足至亲也不能免,对公主居然也一视同仁。 嫁去桓王府前,又听人说,桓王生性冷漠,待人接物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对流着同一股血的兄弟姐妹们,都拿捏着分寸,不近不远。若有人想亲近他,从他的喜好下手,上赶着巴结,也不会被看得多重。 他的眼里自带警戒性,随时提防着人,实在难以揣摩。 这样戒备的小孩,王明珠只在难民营见过。 建兴年间,天灾人祸频繁,有一年六月飘雪、山洪爆发,四境哀鸿遍野,献王在京郊特设难民营,自掏腰包以救治。年幼的她提着食盒前去探望五哥,瞧见一衣不蔽体的年轻人,听王权说他没了爹娘,背井离乡,背着好友千里迢迢来京城领救济,可他好友昨日病死了,原本还能帮着做些事情的开朗少年,一瞬间失去了生的希望,再没开过口,也没吃过东西。 王明珠那时初见人间疾苦,又怀慈悲心肠,不忍他如此消极,上前将食盒递给了他,另好言宽慰几句,说人这一辈子,应当为自己而活,替已故之人看尽人间风光。 虽有些前后矛盾,但少年总算肯进东西了。 王明珠去年头回见桓王,对方的眼神,就让她想起了那个年轻人。 人一旦失去内心所珍重的事物,就会变得像怪物,不会心软,永远怀疑,不再相信真心。 看似浑身带刺,其实是为了保护自己。 王明珠想到这里,心尖像被人狠狠掐了一把,又酸又软。 她的夫君,早已用刀将自己血淋淋地刨白,把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想都讲给她,失去那么多,却还如此真诚,需要用尽了多少勇气、不眠了多少日夜,才敢迈出这一步。 她不敢想,她怕自己还不起。 不过感情这回事,从来都不需要像端平一碗水那般小心翼翼,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爱,愿意付出多少,不代表就能得到多少,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桓王乐意,他心甘情愿,他认栽。 周敬端早就想过,若没能把王明珠的心拿下,就算了。至少他们是夫妻,能躺在同一张床上,就算同床异梦,他也认。 百年之后,合葬在同一个陵寝,下了地府,奈何桥上,能遇见最好,遇不到,他来生再去寻。 三人一道往中军帐走。 去年归京时,边关只留了几个挂有要职的将军守着,其余有伤有病,或思念故乡的,都请了旨意随桓王回来了,他们过了年节后,便一直呆在京郊大营,跟着京城的弟兄们演练军阵,一帮糙老爷们,即便编制不同经历不同,也还算相处得和睦。 京城驻军与边关驻军不同,他们大多是新兵,没参与过生死相搏的大战,男儿参了军后,满怀一腔热血无处发泄,对边关很是憧憬。是以,在大营中,从边关回来的将士们都很受欢迎。 他们的头子,曾经的三军统帅桓王,早已被奉若神明。 桓王是本朝第一位将军王,在家国危难之际,新婚之日赶赴边关,一肩扛起讨伐外敌的重任,一扛就是七年,在京中将士的眼里,乃是表率中的表率。 可这样一个表率,却因替朝廷查案之时私用兵符,被革去了兵权,且幽禁寺庙三月,皇帝行卸磨杀驴之举,实在令人敢怒不敢言。 将军们恨,折荆公主也恨,可没有办法。 桓王曾经的亲兵,现京郊大营统领连子辛连将军,携桓王旧部与营中高级将领,站在军帐前,热泪盈眶地望着慢悠悠挪过来的周敬端,话还没说出口,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攥住他的手,抽抽半天,一句完整的都没凑出来。 “大帅......恕...属下......呜呜呜” 周云英见他这幅尊容,自己也没憋住,用火红战袍挡住脸,当众抹起泪来。 不哭还好,一哭,其他人便跟着二位将军哭了起来,一时间,军营重地,四处像号丧一样,呜呜嗷嗷的。 王明珠头回见此等场面,不免多观察了一阵。只见,黑熊精一般的壮士哭得直不起身子,满脸大疤的校尉抱着自己的头盔缩成一团,更有两位情难自抑的将军抱在一起,哭的两眼冒金星。 尽显铁汉柔情。 周敬端见此,嘴角一抽,忍了忍,再忍了忍。 最终还是打断了大家:“本王还活着呢。” 有个年轻的小壮士已哭倒在地上,他颤巍巍地嚎:“在我们心中,大帅您已经......不,您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周敬端不忍了,上去狠狠踹了一脚。 折荆公主抹着眼泪,凑过去又补了一脚。 有心中不平的人小声说:“陛下也太过分了,边关兄弟们尸骨未寒,他扭头就惩治忠良主帅,实在难以服众。” 周敬端虽然不爱搭理人,但不代表他耳朵不灵光,听见之后,眉头皱得死紧,朝声音来源道:“刚才谁说的话,站出来。” 立刻就有一中年将军犹犹豫豫地站出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周敬端认得他,是当年跟着他一并去边关的十几个亲兵之一,如今已升做了校尉。 他道:“拉下去,八十军棍。” 众人脸上一片骇然。 军中法纪森严,由武士亲自动手,八十下,能打断不少根棍子,简直是要把人往死里罚。 那校尉被拖走时,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说,想来即使被打死,也不后悔。 周敬端冷冷地看着校尉的背影,军棍一下下砸在人背上,沉闷地响。 他道:“本王说过,决不可妄议朝堂之事。不要忘记你们的本职,再有人挑拨离间,或者所谓为本王鸣不平的,都去折荆那里领军棍。” 一片静默,唯有闷响。 桓王正了正神色,再向众人道:“本王年前,已将帅印给了折荆,不该继续喊我大帅了,不能乱了规矩。军营重地,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今日一别,又不是不能再见。往后跟着折荆和连将军,也要恪守本分,不可多生事端。” 将士们点了点头。 周敬端一皱眉,喝道:“都站直了。” 此话一出,犹如军令,三军统帅威严尚在,将士们都止住了情绪,一个个站得笔直,异口同声地喊:“是!殿下!” 有不少还破了音。 王明珠看着,也不免动容。 ☆、马上墙头 桓王将军务一交代,又扯着默默泪流满面的连将军说了许多私话,肩上隐隐扛着的负担瞬间减轻许多,他朝王妃扬扬眉毛,意思是解决了,可以回去素着了。 周云英闷闷不乐地跟在桓王身后,时不时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王明珠,把她看得浑身不适,后背发痒。 桓王瞥了一眼四肢僵硬的王妃,回身问周云英:“大帅还有事吗?” 周云英略有些怕她九皇兄,被他若有若无地一瞪,交代得比进刑部大牢审讯室还利索:“本帅有些私事,想问问王妃。” 王明珠赶紧接过她的话茬:“你问你问。” 周云英犹豫了一瞬,神色闪躲地道:“听闻王妃善骑射,对战马可有研究?” 王明珠和善的笑僵在了脸上。 周敬端察觉到气氛不对,一把将王妃揽进怀里,面无表情道:“本王懂。” 三人一齐来到折荆专用的马厩。 内里只有一匹马,皮毛顺滑,体态健壮,却有些焦躁不安。 王明珠甚少见到这样称得上漂亮的马,刚想上手去摸一摸毛发,那马却做出撩蹄子的前置动作,周云英见状赶紧拦:“静静!” 那马瞪了王明珠一眼,打了个响鼻,十分不屑地将头撇了过去。 王明珠悻悻收回咸猪手,有些后怕。 她道:“这马......是挺静的。” 静静大约听懂了,扬起头,悠哉地在马厩内转圈子。 周敬端问:“大帅想问什么?” 周云英扫了一眼四周,发现并无外人后,有些惆怅地道出缘由:“静静一直很乖巧,是我最称心的坐骑。可前日,我打算乘上它去京郊转一转,却被它甩下来了,幸好没摔出什么大事。” 静静在马厩里蹦蹦跶跶,毫无心虚之态。 周云英更加惆怅地看了它一眼,道:“我想找个懂马的人看看,问题出在哪里,但是吧......我不好意思把摔下马的事给外人说。” “懂了。”周敬端点点头,照顾好强的妹妹内心感受:“介意我进去看看它吗。” 折荆公主小心翼翼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身后跟着无所畏惧的桓王。王妃跃跃欲试,被桓王反手关在门外。 静静一见陌生人闯入,十分戒备地后退半步,前蹄一直刨地,身体绷紧,像要发射出去的箭。 折荆公主反应迅速,一把拽住她王兄,飞快往外跑,堪堪躲过了静静的进攻。 周敬端满脸黑线:“反了它了,连你都敢踢?” 折荆公主无言以对,就地一蹲。看她的尊容,不像勇猛武公主、三军新主帅,更像因自家孩子突发叛逆而惆怅的老母亲。 王明珠一直站在门口处,细心观察静静,看着它不断抬起又摇摆的尾巴,陷入沉思。 她对战马的研究甚少,仅有的、为数不多的知识还是从武侠类话本子中学来的,静静这个状态,正巧撞上了她所熟知的那一部分。 她思索了一阵,开口问:“大帅啊,静静不是骟马吧?” 骟马便是阉割后的公马,军营里一般都用骟马做坐骑,这样便于管理。骟马耐力更好,身材更壮。 周云英一愣,脸颊染上一层薄红:“不是,静静是母马。它......” “懂了。”王明珠学桓王说话:“静静年纪到了,该......咳,那个了。” 周云英结结巴巴地指着静静,视线飘忽。 她挣扎了半天,最终服软:“可......营中大约都是骟马,从哪儿找一个合适的来给静静......那个呢?” 王明珠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她迅速想起一个军中人士、且喜欢养马的亲朋好友来,只是,对方或许不太乐意把自己的心上良驹借出去。 她看了一眼焦急如老母亲的折荆公主,一个不忍心,还是答应了要为静静寻一个合适的夫婿。 说曹操,曹操就到。王明珠刚应下,那位‘喜欢养马的亲朋好友’便迈着大步子冲了过来。 步军都指挥使,静静的乘龙快婿——之主,王家四爷王靖,脚下生风,飞也似地飘了过来,站定在桓王面前,一拱手:“参见桓王殿下,王妃娘娘。” 桓王点点头,算是看见他了。王明珠不适应他正经起来的样子,嘴角抽了抽。 王家所有人都这样,在家里没正形,在外端得那叫一个假,好面子的都这样死撑。 想当初她五哥,明明病入膏肓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架子,在外依旧嘴上不饶人,大殿之上舌战群儒,也不落下风。 王靖板着个黑红黑红的脸,浓眉又平又宽,头微微一扭,又冲着折荆公主道:“参见元帅。” 折荆公主定定地看着他,只字不言。 王靖抬头,与之对视,眼角不由得一颤。 过了很久,久到王明珠要开始怀疑他们两个是木头人,折荆公主才轻轻地回了个:“嗯。” 飘飘如一缕烟,却轻轻扫过了谁的心弦。 王爷王妃尚在一旁站着,该嘘寒问暖也暂且轮不到折荆,王靖倒好像没看见他们俩一样,出口便是公事公办的板正,他问道:“大帅上过药了不曾?” 折荆公主回了神,道:“近日军务繁忙……” “胡闹。”王靖不顾礼数二字,上前利索地将折荆公主的右手护腕拆下,露出一大块青紫的伤痕。 他皱了皱眉,又从怀里掏出被他暖得温热的药膏,单手小心翼翼扶起周云英的手腕,轻柔地给她上药。 他一边处理,嘴上还不歇着:“大帅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全当旁边两个人是摆设。 王明珠这么多年话本子不是白看的,大致猜出了此二人之间的猫腻,她看得心情激动,拍拍桓王的肩,无声大笑起来。 合着王靖过年时,在王老爷子那里交代的“去了边关的相好”,是折荆公主。 折荆公主木着脸,耳根通红,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桓王等他处理得差不多后,才咳了一声,问道:“指挥使大人驾临,不知有何要紧事?” 言下之意为:你不会专门来一趟,就为给大帅上药的吧。 王靖点点头,道:“陛下派我来要边关城防图。” 桓王:“城防图已交给周元帅,问她要就是。” 王靖扫了一眼折荆公主,后者的目光一直牢牢黏在他身上,猝不及防地对视一眼,两人都被火燎了皮肉一般,迅速把头别过去。 王明珠突然想起来一件要紧事:“王靖,你厩里的马,有没有未去势的?” 王靖想了一会儿,回:“有,娘娘有何吩咐?” 王明珠回头指了指马厩,道:“去给人家处理一下婚配问题。” 王靖一愣,没反应过来:“娘娘何时也养马了?” 王明珠连连摆手:“是周元帅的马,叫静静的。” “静静?”王靖念了一遍,又揣摩了一阵,扭脸看向折荆公主,对方的脸已然全红了。 王大指挥使分明心里雀跃得要死,却依然别扭地撇着嘴角,向折荆公主恭恭敬敬地道:“大帅,请。” 两位军中栋梁一前一后,战袍护甲的颜色一红一蓝,瞧上去般配极了。 桓王在背后意味深长地向王妃道:“折荆的年纪也到了,该解决一下婚配问题了。” 王明珠自然地揽过桓王的手臂,道:“我几年前回王家,见着王靖半夜梦游,抱着棵树‘嘤嘤嘤’地喊,把我吓出一身冷汗。现在想想,不是他心血来潮冲着树撒娇,而是在喊折荆公主的小字。” 是夜,京郊大营内,围着篝火喝酒的几名将士,各有各的心事。 夜风呼啸而过,将黑烟卷到一个士兵的脸上,他呸了两声,又呛得咳嗽,索性站起来挪到对面,一边抹熏出来的眼泪,一边叹道:“大帅不要咱们了。” 他身后坐着的将军举起马鞭,照着他屁股抽了一下:“谁准你说实话。” 其他人要么闷头喝酒,要么抬头沉默。 过了一阵子,又有人委屈道:“要我说,还不如没跟着大帅回京,至少边关的弟兄们还不晓得大帅被撤职了。” 将军被他这掩耳盗铃的说法逗笑了,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子,借着火光,正好砸中说话人的脑门:“都得知道,只是早晚问题。” 熏出眼泪的士兵揉了揉眼,依然看不太清,他小声地说:“这太不公平了。” 在场都听得懂他在讲什么,只是大多心中苦闷,就不出言阻止了。 有人喝高了,眼眶通红歪倒在另一个参将肩上,借着酒劲大胆嚎:“太不公平了!大帅在边关为皇帝冲锋陷阵,鬼门关都走了三趟,好不容易捡着一条命回来,却被人如此猜忌,分明是陛下的亲弟弟,却被防得像外人。我特想问,那我们之前的伤痛,都算什么?流的血,都算什么?” 此话一出,火苗便被风吹得忽高忽低,映照着一个个愤恨的脸。 他们不是瞧不上折荆公主,周云英一代巾帼,除却样貌外几乎和男子无异,武功高强兵法运用熟练,足矣做他们的统帅。将士们只是恨,恨桓王一片丹心照沟渠,活着离开了战火纷飞的边关,却倒在了自家人的猜忌中。 ☆、夜半和离 昨夜出了一桩大事。 京郊大营里有一群将士,借着酒劲,将心里话吐了出来,却因言辞中带有反叛意味,惹得常年驻扎京中的将士们不满,两边人从起初的骂仗演变为了斗殴,最终连刀剑棍棒都使出来了。 据说折荆公主披着外袍冲出来喝止时,亲眼看到劝架不成的连将军被波及到,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她怒了,将闹事的两拨人各自关押下去等候发落,因事情实在恶劣,影响范围大,传播速度过快,不得不上报朝廷。 皇帝体弱,本就在病中,心气郁结。宫里人说,他下了早朝看见这封折子,冷笑三声,喷出一口血来,就此昏过去了。 “王明珠”起了个大早,晒着太阳,正悠闲地躺在凉椅上看兵书。 就算被撤了职,这位的心里依旧挂念着边关战事。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做一天元帅就得护一天家国。就算不再是军中人士,心头依然有那股散不开的热血。 这股热血被突然闯进来的两个人给吹散了。 一位穿宝蓝色长衫的,看面相就知道一定是个风流的富贵闲人,摇着扇子迈了进来,身后跟着个半睁眼,显然很困的文人,赫然是周敬微与王权两口子。 “王明珠”看向来者,眼角微颤,半天说不出话来。 周敬微扫了一眼朴素的院子,似乎有些嫌弃,只站在大门口,冲着愣神的王妃和善一笑,拿腔拿调摆足了长辈架子,问道:“小明珠,你家王爷呢?” 此话一出,桓王妃的表情更加惊惧了,活像见了鬼。 佛门重地,桓王尚在闭门思过中,四处守卫森严,不晓得这两人是用了什么手段闯进来的。 周敬微继续笑,揣着一股老成的意味,颇像祖辈点评孙辈:“这孩子,眼睛长的挺大。” 王权在一旁高深莫测地笑,他这个知晓内情的什么不明白,于是向她解释:“我们一路走远道绕过守卫,没人看见。” 王明珠的表情才不那么奇怪。 她站起身,悄悄打开房门一个角,从外望向床榻,只见“周敬端”四肢摊成一个“大”字,薄被像张面饼一般草草盖在他身上,睡得实在香。 她总结出来,这人无论宿在谁身上,都能赖床很久,且睡姿一定是张扬的、奔放的,和本人一模一样。 王明珠轻轻合上门,摆足了一家之主的派头,向不速之客二人道:“有什么话,都和我说。” 景王不客气地一掀衣摆,大咧咧坐在树下石头凳上,笑意盈盈:“皇帝一大早收着个折子,气吐血了。” 王权被他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噎了噎,王妃则一脸诧异:“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令他吐血,胡太师还魂了?” 景王更乐了,没想到王妃也是个性情中人:“你家王爷的旧部昨夜喝醉了酒,跟京里这帮二世祖打起来了,血流成河。子辛去劝架,还被打掉两颗大牙,我来之前去看过,现在人家脸还肿着。” 桓王妃默了,半晌后,以手扶额,说不出话。 王权插了句嘴:“要我说,这里头定然有人挑唆。你的旧部,吃人老百姓一碗素面都得领二十军棍,谁敢在这节骨眼生事。” 景王跟着说:“你才刚被撤职,林太尉那边就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真行,真有种。周敬鸿最不喜欢别人觊觎他的东西,将计就计的话,等他醒后,你八成要彻底出家。” 一番话措不及防地炸在她脑海中,激起千层浪来,思绪翻涌之下,隐隐有些不对劲。 “慢着。”王明珠打断他们:“你们跟谁说话呢?” 景王本来就不是个客气人,正说着关键事,才不跟她一并装模作样,直截道:“你写凤求凰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咱俩小时候互抄那么多次,鬼才认不出来,别打岔。周敬鸿说过什么没,有没有把接下来的计划跟你讲?” 王明珠迅速接受,果断摇头:“他只罚我来广德寺,别的没说。” 景王道:“这麻烦了,鬼知道他心里又琢磨什么。你晓得现在京里说你什么吗?说你是天煞孤星,先克死亲娘,又克死亲爹,在外是个活杀星,回家又妨亲哥。传得有理有据,皇帝之前一直身体健康,自打你归京,病得宫门都出不去。对,还有人说你给皇帝下毒,意图谋反来着。” 这等敏感话题,也就景王能毫无顾忌地说出口,王明珠一听,脸立马冷了下去。 景王赶紧道:“不过,在我看来都是扯犊子,你是天煞孤星,怎么我还好好的?别往心里去。” 王权十分不给面子地说:“你觉得,你现在身体就很好吗?” 景王吃瘪,怨念地看了一眼他,小声嘟囔:“在外就不能给我点面子嘛。” “知道就不要总熬夜,说你多少次了?” “下次一定,下次......” 面前两个人又开始了你来我往,夫唱夫随的场面,明着叱责实际在调情,那股暗戳戳的腻歪劲,看得外人牙都要倒了。 “停。”王明珠冷着脸打断:“说重点。” 景王正了正神色,继续道:“所以,那帮人接下来就要编排你谋逆了,八成也会带上整个王家,以咱老泰山那个脾气,一听,不得立马辞官带上全家隐退深山老林?我可不想天天去昏暗地道里找阿权,你速速想个主意,自个儿背锅,把王家摘出去。” 周敬微说话自带一股不正经的腔调,王明珠消化了一阵子,才理清楚他到底要讲什么,当机立断道:“合离吧。” 话音刚落,一直沉寂的房屋大门啪地一声打开,从里窜出来一披头散发的桓王,脚下生风,急匆匆蹿过来一把揽住王妃,道:“我不同意。” 王明珠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为了保全王家,为了你家百年以来的清流名声,这是最好的选择。” 周敬端什么也听不进去,只重复着:“我不同意。” 王明珠被他如临大敌的满脸凝重逗笑了,此人脸上甚少有这么温情的表情,她抓着桓王的手,歪着头慢慢解释:“又不是真的,只是个说辞,等事儿一过,我再十里红妆迎你过门就是。” 周敬端犟得像一头牛:“我不。” 景王两个在旁边亲眼目睹,啧啧称奇。 桓王这一犟,就是一整天,无论王妃怎么劝他都没用,景王两个直呆到夕阳西沉才离开,临走前还依依不舍,恨不得在院子里搭个帐子,彻夜听这夫妻两个打太极。 桓王与王妃谁也不肯让谁一步,先坐在门口吵,送走景王两口子后,又进屋吵,用过晚膳继续吵,吵着吵着,情绪激动,不知谁先动的手,总之掐来啃去,就挪到了床上。 ...... 第二天中午,王明珠总算是醒了,一整个晚上被翻来覆去地折腾,任谁都起不了太早,她揉了揉布满红痕的脖颈,浑身好似散架了一般,挣扎半天,还是没能下得了床。 她怒了,扯起沙哑的嗓子喊:“姓周的,你给我过来。” 桓王人就在外头晒太阳,一听动静,立马过来,满面红光,好似刚做了新郎官那样喜悦。 他甚至笑了起来:“怎么了?” 看见这张脸,王明珠气就消了一半,剩下一半随着对方脸上的笑容,也烟消云散了。 王明珠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床上的话不能当真,你听过没有。” 周敬端最擅长装糊涂,闻言假装思索一阵后,斩钉截铁道:“我只听过:说到做到。” 王妃一拍脑门,十分懊恼。 昨晚缠绵之际,有个人趁机提出了合离的请求,王明珠脑子本就糊涂,在那种情况下,什么不依着他?就这么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王明珠只差把‘后悔’二字纹在脑门上了。 更可气的是,周敬端满面春风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又不知从哪儿摸来沾了墨的笔,一股脑交给浑身无力的王妃,舔舔嘴唇,笑得十分可恨:“画押还是签字,明珠给个准信。” 将圆房贯彻落实后,还有心有力赶出和离书,真不知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王明珠颤着手签好了名,丢给桓王:“你大爷。” 王妃在广德寺住了三五日,一天,却气急败坏地回了王家,不单她人回了,她在王府的首饰,摆件,衣裳等贵重物品,连带着贴身丫鬟,也都一道回了娘家。 据街坊们透露,王妃收拾东西回娘家那天,足足搬了一整日,动用了王家所有的下人,阵仗之大,热闹之盛,堪比当年她嫁入桓王府时,街头巷尾满红妆,桓王出动府兵,为她搬聘礼的场面。 这下,整个京城都知道桓王夫妻不合了。 王家是书香门第,最会体面地过日子,王家九小姐当众搬家产,连面子都不要了,可见二人关系之恶劣。 有人说,桓王妃这是及时止损,为了不和有谋逆之心的桓王同流合污,毅然分家。 也有人说,桓王妃始乱终弃,见桓王失势,赶紧跟他划清界限。 更有人说,桓王妃早就厌弃了桓王那个五大三粗的铁树,另找了十几个身娇体弱的小白脸养在京城某处,就等桓王什么时候被皇帝一砍,她就把人接回家里,夜夜笙歌。 听到最后那条传言,卧在贵妃榻上的王明珠,一口热茶喷了出来。 她擦擦嘴,忍了忍,十分无奈地问:“这一条谁编的?” 负责实时汇报的圆圆一脸无辜:“京南书肆出的江湖月报。” 作者有话要说:刚圆房,就合离,真有你的周敬端。 ☆、京中流言 王明珠捏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无可奈何地叹道:“可以,让其他的都照这个写,写完来后门领钱。” 圆圆把情报纸一折,回:“是,小姐。” 第二日,桓王与其王妃婚后的诸多真假消息,散步了整个京城。 有说王妃暗养伶人的,有说桓王跟折荆公主不清不楚的,有说是华仪郡主从中挑唆,只为求来她嫂子青睐的。 总之千奇百怪,各式花样都有,一个赛一个的劲爆。 事件的中心,桓王妃本人,听着圆圆一句句汇报,脑仁生疼。 圆圆勤勤恳恳:“震惊......桓王妃始乱终弃,竟是为了当年状元郎。” 王明珠按了按太阳穴:“状元又是哪位。” 圆圆:“是翰林院韩大人。” 听了一上午,她已经和三个状元郎、四个探花郎,九个进士“有染”了,桓王则和军营里几乎所有的将士们有瓜葛。 王明珠摆摆手:“行了,差不多了。现在街头巷尾怎么说?” 圆圆想了想:“外头人都说小姐跟九姑爷恩断义绝,不日就要合离呢。” “好。”王妃拍了一下桌子:“效果到了。” 这日,由京城富商赵公子牵头,在明园办了场赏荷会,诚邀京中文人雅士俱此共赏烟波湖上荷花美景。 作为诗会四魁首之一,桓王妃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在宴会上,赵公子当着外人的面,斗胆问王妃,她与桓王,到底是什么情况。 王明珠冷笑一声,道:“不瞒你说,我如今真是见他一面都嫌烦,军中人士,各位懂吗?成日只会喊打喊杀,除了练武就是练武,天天往军营跑,也不知道在密谋什么。我俩平日里最多不说超过三句话,他啊,枯燥乏味的很。” 赵公子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其余人议论纷纷。 王明珠继续说道:“我前些日子看见他,就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同意他纳妾?若早就纳上三五个,给我分忧,也是好的。” 听她这么一说,原先还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桓王府的几个小姐,后退了两步,也不吱声了。 赵公子好学好问:“坊间流传,说你嫁进桓王府,是为了玉棠公主,是真的吗?” 王明珠脸上空白了一阵子,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这个是假的,某些玉棠公主的追求者就不要趁机夹带私货了。” 赵公子笑得眉眼弯弯:“都是流言嘛,做不得数的。” 宴会开了一天一夜。赵公子头脑实在是好,人脉也广,不仅餐饮行业经营得风生水起,还和金陵槐柳庄搭上了关系,借着这层,向李大掌柜要来一份贡品烟花的样品,趁着夜色,放了一个个的满天星。 桓王妃的好日子很快到头了。 三月期满,桓王快马加鞭地赶到王家,当街将王妃抢回了王府,许多人亲眼目睹,王妃被扛在肩上的时候,不顾大家闺秀之颜面痛骂出声,引来了众多闲暇人士围观。 此后就更有人说,桓王莽夫一个,心狠手辣,王妃这下八成是惨了。 她是很惨。 是夜,周敬端满头是汗,喘着粗气把人紧紧揽在怀里。 房内一阵静默,唯有夜风吹过窗隙的声音。 他先开口,声音沙哑的很:“办得很好。” 但他心里不是滋味。 王明珠当然知道他心里不是滋味,更知道他一个人呆在那冷落院子有多苦闷,所以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她累得说不出话,能喘气已经不错了。 周敬端捏了捏她软软的胳膊:“若到时我真的逼宫篡位,你就立刻把和离书张贴出去,自己撇清楚就好,不要管我。” 王明珠扭过头来:“你想得美。” 周敬端不说话。 王明珠继续:“我,生是桓王妃,死是死桓王妃。你下大狱,我住你隔壁,你坐龙椅,我站你旁边。” 周敬端:“站皇帝旁边的是太监。” 王明珠掐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少打岔。” 周敬端静了一会儿,另开了个话茬子:“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娶你为妃。” 王明珠懒得搭理他:“哦。” 周敬端见她没什么反应,继续道:“你看,我们也不是很有共同话题。” 她:“嗯。” 周敬端:“我一辈子就只会带兵打仗,你更偏向于读书写字,两个人长久地在一起是要有很多共同爱好的,否则天都聊不起来。我不想等过两年后看着你,连话都不知道说什么。怎么办,我有些后悔了。” 她都气笑了:“哦,是吗,看遍京城,你还能娶谁?林昭做皇后去了,华仪关着呢,其他女的都被我吓跑了,就算你心里再不怎么待见我,也已经跟我做七八年夫妻了,没有爱好我可以学,没有感情可以培养,敢不敢拿一个更靠谱的理由?” 周敬端又不说话,绞尽脑汁地想。 王明珠快要睡着了,才听见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会连累你。” 她无语了。 她打算撑起身子,但因腰肢过度劳累,十分酸软,只撑到一半就隐隐有抽筋之相,怕闪到老腰,挣扎了半天,只好继续躺下。 王明珠:“殿下博古通今,不知道听没听过一个词。” 周敬端洗耳恭听。 她毫不客气,一个脑瓜崩弹了过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 周敬端愣了半天,略带一丝委屈地抚摸自己额头。 “说好的同生共死。”王明珠长舒一口气,活像一声叹息,“中途谁也不能掉队。” 周敬端眼眶一酸,泪都要淌下来了,但他又极好面子,凭着强大的忍耐力,无比艰难地憋了回去。 桓王府又沉寂了一个月。 这天,林太尉大寿,身为新国舅,连皇帝都送去了一份寿礼,可见荣宠。 林家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由皇后与寿星分别邀请了桓王夫妇,叫他们不想去也得去,好歹寿宴之上,男宾女客是分开座位,否则还真未必请得动这对闹和离的夫妻。 林家正得圣眷,得罪不起,这回不想去也得去。 为了避嫌,“王明珠”特地独乘一辆马车,刚出了府,还当着满大街的人面,呸了王府大门一口。 这下,不光她与桓王不和的消息坐实了,连带着她是王家难得的泼妇一事,也坐实了。 在后方也独乘一辆马车的“周敬端”见此,老脸都没处搁了。 进了林府大院,恍然如进了行宫。 知道林家受宠,没想到连宅邸都叫人修整了一番,扩建了好大一圈,亭台楼阁数不胜数,山山水水应有尽有,一草一木极尽奢靡,若是皇帝来此小住几日,大约也不会觉得哪里不适应。 王明珠依此对比她王家,再依此对比桓王府,得出结论,就算五个王家再算上桓王府,融在一起,都比不过他林家气派。 不愧是天子最看重的门楣,就是不一样。 “王明珠”远远地望向女眷席位,瞧见了亲自出门迎客的林昭,暗自头痛起来。 昨晚她与王妃躺在床上,毫无困意,就商量起明日言行要注意的地方。 王妃彼时还未换身子,就已未卜先知,向他交代了好一阵子关乎林昭的事,让他先试探对方一番,再见机行事,千万不要再出差错, “王明珠”分外别扭地挤出一个假仁假义的笑来,冲着皇后看似消瘦的肩就是一巴掌,咧着嘴道:“小林子!” 四周围观的官家女眷们皆倒抽一口凉气。 皇后的表情也凝固了。 四下里无人敢出声。 王明珠拿出强大的心理素质,她稳住了。 林昭只是微微一滞,接着笑道:“王小九你个死丫头,可算来了,老娘等你半个时辰。” 接着,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一只手揽过桓王妃的肩,哥俩好似的扯着人往里走。 林昭用起了腹语:“好啊,敢拍我,靠山回来之后,胆子大了不少哇。” 王明珠微微开了些口:“谁有你靠山大。” 这边算是糊弄过去了。 “周敬端”那边,情况不是很乐观。 皇帝也在席间,与林太尉把酒言欢,不过他正在服药,只能以茶代酒。 一盏一盏地,将林太尉灌了个半醉,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其他宾客各有各的消遣,首席上,只有桓王与皇帝还算清醒着。 皇帝从一开始就当没他这个人,一直晾着他,也不知道是何打算, “周敬端”努力模仿桓王的样子,尽量放空表情,有菜吃菜,有汤喝汤,有人跳舞就看,有人贺喜就听。 酒过三巡,林太尉的独子,叫做林兴安的,脸颊通红,正在兴头上,拿出他的宝剑来,要和桓王赛一赛剑法。 “周敬端”一听,冷汗如雨下,端着酒杯,试图挣扎:“本王......本王已喝得半醉......” 林兴安那小子显然比他喝得更醉,整个场上就找不出比他还晕乎的人了:“殿......下,微臣只是......想一览您执剑之风采......没有别的意思。” 林太尉还魂一般,突然坐起来,整个人红得像泡了朱砂:“桓王殿下,就圆了微臣犬子之愿望吧。” 周敬端咬了咬牙,他若真应战了,那才叫完犊子。 座下其他醉鬼见状,也都开始起哄,说什么“一直仰慕桓王风姿今日总算得见”,叫周敬端骑虎难下。 他眼一闭,心一横,娘的,不就跟醉鬼打两把吗,上就上。 “且慢。” 喝了满肚子茶水的皇帝,突然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我要去恭房。 林太尉:... ☆、太尉生辰 秋意正浓,周敬鸿却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唇色发白,满面病容,看上去就时日无多。 据宫里人说,陛下这段日子病得更重,起个早都要缓大半时辰,每日早朝已是勉强,这会儿能来林家小聚,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他一开口,底下乱遭遭的人便都不敢造次了。 许多双眼睛,都牢牢地盯着这对皇家兄弟不放。 皇帝的眼中已有掩盖不住的疲惫,他向着九弟道:“桓王,你可知错?” “周敬端”心里一咯噔: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心里话可不能讲出来。 他当机立断往地上一跪,嘴上服软得极快:“微臣知罪。” 十分疏离。 皇帝拿袖口捂住嘴,咳了两咳,缓了缓又向十分紧张的林太尉道:“桓王刚从广德寺放出来不久,武功早就生疏了。再者,小林公子醉着,趁人之危总归不大好。” 林太尉咽了咽口水。 皇帝:“今天就由朕做主,命他们两个改日再比划,朕有些乏了,该回宫了。” 说着站起身,由公公搀扶着,向今日的寿星林太尉道了个别,摆摆手离开了这场子。 他再没看周敬端一眼。 桓王就这样跪着,等皇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有些支撑不住地坐在地上。 总算差不多糊弄过去了。 本该醉得东倒西歪的林太尉,目送完皇帝后,眼底竟比桓王还清醒。 宾客走的走,散的散,余下的,也就是他的那帮心腹,除此之外,就是还没来得及告辞的桓王。 “周敬端”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 果然,林太尉喝了一口茶水润嗓,屏退下人后,一双甚是精明的眼睛,死死盯着桓王不放,直看得后者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兄妹两个,一个赛一个的难缠。 林太尉笑眯眯地开口,姿态和那日御书房中一模一样:“殿下,恕微臣招待不周。” 周敬端道:“不敢,太尉这院子,修得好似皇宫一般,就连本王那府邸都比不上,谁敢说您招待的不好。” 都被这么挑刺了,他面上依旧笑吟吟地,好像从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没一点烦心事。 “王爷,若嫌您的院子小,大可换个地方住呀。” 周敬端一挑眉:“太尉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太尉摇摇头,虚情假意地笑:“王爷是聪明人,不会听不懂微臣的话。” 不是听不懂,只是不敢懂。 “您瞧,陛下这番得鱼忘筌,不知寒了多少人的心。王爷不是有胆无谋之辈,一个病秧子,如何能料理好江山大事?还是另择一个身强体健的君王,才可以保我大齐万万年之盛况。” 周敬端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这种时候,多说无益,不如不说。 这些事,桓王知道吗,皇帝知道吗。 皇后知道吗。 女眷席那边,已散了大半。 皇后今日高兴,喝了个烂醉,拽着桓王妃的手不放,醉醺醺地嘟囔着什么。 “王明珠”挣扎不是,不挣扎也不是,干脆就随她去。 “小九......明珠......” 林昭胡乱地叫嚷着。 王明珠应了一声:“在呢。” 林昭眼眶通红,她道:“我心里好郁闷。” 看她的架势,怕不是要长谈。桓王妃看了看四周,发现并无闲杂人等,就把头偏过去,做了个听众的姿势。 林昭胡乱抹了一把脸,毫无母仪天下之姿态,仿佛只是个刚嫁了人的小姑娘:“我心里,好郁闷。” 王明珠:“你已经说过了。” 林昭挣扎着坐起来,又倒在她的肩上,一只手揽着她的肩:“我知道。我心......心里好郁闷。” 王明珠彻底挪不动,糟心地看着她的脸,诚恳道:“我心里也郁闷。” “为什么,为什么呢。”林昭说着胡话:“为什么他们总是不满足呢?” 这一番语焉不详的话,任谁来了也听不懂。 王明珠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据我所知,人这一生的许多疑问,其实都不是问别人,而是问自己,而自己的心里,一定早就有正确答案,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是吗。”林昭笑着流下一滴泪,被她迅速地遮住了:“原来我早就知道吗。小九,你这些年,真的很有长进。” 王明珠勾了勾唇角,他的王妃,自然很有长进。 “那些时候,你被许和瑶欺负的时候,我没有出面护你,有我的苦衷,我......对不住你,就算你不跟我好了,我也没异议,对不起。” 皇后断断续续地将心里话倒了出来,在王明珠心窝里炸开一道道天雷。 她不禁问道:“......哪些时候?” 说出口之时,尾音略带一丝颤抖。 林昭对此恍若未闻,有问必答:“你多年前刚嫁给桓王,他就奔赴战场,你守了活寡,被许和瑶叫去宫里,明是增进情谊,实则受她欺凌。” 王明珠脸上血色尽退。 “你是嫁出去的女儿,王家也不好管这些事,那个时候,我不能违抗哥哥的命令,连私下找和瑶都不行,那个毒妇。你......这些年,苦了你了。” 王明珠颤抖着看向她。 “你高嫁给他,却落得如此下场,满京城都在看你的笑话。我当时特想问你一句,你干嘛要嫁给他?若是从进士榜上随意挑一个相貌好的,这时候也当琴瑟和鸣了,你那么好,谁舍得晾你七年,谁又会乐意跟你和离呢。” 王明珠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半天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我......可桓王在府上安插了亲信,每个月都往边关寄家书,从未提到过此事。”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桓王那个木头。”林昭在她的肩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蹭了蹭:“我若是你,恨不得把许和瑶大卸八块,她那么侮辱你,你还只是把她软禁在广德寺,什么意思,以德报怨吗?你干脆出家好了。” 若皇后娘娘这会儿清醒着,瞧见王妃苍白如纸的脸色,定会十分惊讶。 两人在这边又靠又抱,桓王已走到女眷厅门口,他的脸色,同样不好看。 皇后扯着她又絮叨了半天,才醉晕过去似地往桌上一趴,怎么喊也不愿醒,大约是心里太郁闷,想长醉不复醒了。 桓王妃挣开一直被她制住的胳膊,说了句告退,便着急忙慌往门口走。 她与桓王,正好在门口对上目光。 两人各自怀揣着重重心事,但碍于种种原因,不能立马交流。 一时间,天地都静默了。 还是“周敬端”先开了口:“王妃,与本王一道回府否?” “王明珠”忍了忍,十分艰难道:“妾身还是与王爷分开走为好。” 隔墙的耳朵听罢,收回了心思。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 桓王在马车里,急得咬自个儿的袖子,他满肚子话要给人讲,人却不在他身边。 王妃在马车里,目光放空,仔细看有些悲戚戚,仿佛超脱了凡尘俗世,被一个个打击砸得心灰意冷。 回了府,王爷睡书房,王妃睡卧房。 “周敬端”洗漱完毕,换上一身舒适的中衣,往铺好的褥子上一躺。 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过了半个时辰,他实在忍不住,“唰”地打开窗户,打算连夜翻去卧房找她说话。 没成想,却在窗户口看见了踩着凳子、准备踹开窗子往里迈的王妃,圆圆在旁边贴心地为她扶着凳子,还小声激动道:“小姐,慢点。” 四目相对,十分尴尬。 周敬端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有劲儿,一把把人圈进怀里,抱着她头也不回。 圆圆在身后,更加贴心地把窗户一关。 王明珠凝视着他的侧脸,轻飘飘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敬端心想老娘可算能讲了,道:“我正要和你说,林太尉......” “不是这个。”王明珠目光里掺着说不出的复杂:“明珠,你被华仪欺负,为什么不说给我听。” 周敬端欲言又止,张了好几次嘴,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王明珠脸色也更复杂:“我来替你说。你不相信我,不觉得我会为你做主,觉得我会因为和瑗,偏心许家人,不跟他妹妹计较这些琐事。” 周敬端把嘴一闭,话都让她说完了,他还能讲什么。 “我这些年,不是没有关心你。我在府上留了眼线,可他没给我传......归根结底还是我的过错,我识人不清,害你苦了这么久。” “我本以为,你嫁进桓王府,就不会再有人敢招惹你,是我过于自信,都是我的错,明珠......” 王明珠的脸色实在难看:“等这件事一过,我就向皇帝请一道旨意,把整个王府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我出家做和尚,为你供一辈子的长生牌位。”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就连桓王都被震了震。 周敬端无奈道:“你怎么又要带着我的身体出家。” 王明珠垂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桓王抱着她站了半天,胳膊实在有点酸软:“金陵二十多家寺庙都供着我的长生牌位,不缺你一个。” 王明珠闷闷地回他:“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还你。” 他被这人执拗的性格震撼到了,继续无奈地说:“两口子算那么清楚,还过什么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桓王犟得像头牛。 ☆、刀剑无眼 中秋佳节,王家人难得聚齐。 一顿饭从中午吃到晚上,一群老爷们喝得东倒西歪,王明珠是唯一的姑娘,只被允许舔一筷头酒。她眼睁睁看着大哥揽着三哥,老六枕着老七,王靖趴在王权肩上,嘴里喊着“英英”,王权则老脸通红地拍他的肩,喊的具体是谁,没人听得懂。 桓王不能正大光明地走进王家,只好偷偷从墙外翻进来,这会儿也坐在酒桌边,一杯一杯地闷头灌,见他这不死不休的架势,谁也不敢上去劝。 王明珠知道他向来是有分寸的,也没去管。 桓王喝罢了酒,目光呆滞地盯着她看,脸颊微红,不知道醉了没有。 她闲来无事,吃饱了撑得慌,就把几个哥哥算了算,数着数着发现少了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八爷王秦丢了。 王明珠和她八哥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虽然离得最近,但关系平平淡淡,没什么周折。 她想着,他大约是跑哪儿吐去了,也没再管。 沾了酒之后,王明珠整个人都懒懒散散的。 被周敬端骚扰一般的视线盯着,任谁也会浑身不适,她随意找了个借口出门散散步,鬼使神差挪到后院,却看见了个难得一观之景象。 ...... 等周敬端回过神来时,王妃的人影早丢了。 方才他一直看着那张脸,忍不住睁着眼做了个春光旖旎的白日梦,梦很好,可惜不是真的,乍一醒,有些怅然若失。 酒精催发下,他这心里有些焦躁不安,目光四处探寻,始终没能找到人的踪迹。 行动派的他,立马起身,不顾晕晕乎乎的脑袋,掀开桌布往下方看去,没找到人。 挪开花盆,没找到人。 扒开瘫在一起不成体统的王靖哥俩,没找到人。 他宕机一样的脸上,露出一丝焦急。 王权不知道醒了没醒,挣不开他铁浇筑一般结实的手,烦了:“你折腾什么呢。” 周敬端呆若木鸡:“明......珠......” 王靖也不耐烦地道:“要明珠去海里捞,我这里是军营,没有明珠,只有野猪。” 这一番驴头不对马嘴的话,也不知桓王听进去了多少。 他愣愣地看了二人一阵子,甩开他们俩,扭头往外跑了。 周敬端左找右找,在后院一棵树下瞧见偷偷摸摸的王明珠,他晃晃悠悠挪过去,拍人肩膀:“嘛呢,不吃月饼吃西北风?” 王明珠比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不远处的假山后面。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假山后站着一对男鸳鸯。 其中一个,她先前见过,是非要在寿宴上跟桓王过招的林太尉之子林兴安,青年长相不凡,令人过目难忘。 另一个,便是失踪了的王秦,她记得,这人一心只读圣贤书,从不关心男女之事。 一武一文,身份相差悬殊,这两人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有瓜葛。可这会儿桓王夫妇竟眼睁睁地见证,他俩拉扯在一起。 桓王前头没看到,只瞧见,王秦不知怎地,甩袖就要走,林兴安一把拽住他,力气奇大,生生将他袖子扯断一节。 王明珠对此喜闻乐见:“这下好了,真成断袖了。” 周敬端看了看她,一脸无语。 被风一吹,他酒醒了大半。 林兴安与王秦对峙,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声音歪歪斜斜地飘过来:“你,你为什么要……为什么答应那个媒人,说可以考虑。” 王秦冷冷道:“我年纪不小了,如今已有了功名,是该早点找个合适的姑娘娶了。” 林兴安有些着急:“那我呢?你说过要跟我……” 王秦:“呦,林公子记性可真好。那林公子记不记得,当日把我赶出学塾,还说过要跟我势不两立?” 这便是私人恩怨了。 王明珠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窥探别人隐私可不好,但这会儿也顾不得其他了。 桓王对此不感兴趣,作势要走,被她一把拽了回来:“贼船,咱俩一条贼船。” 又听那林兴安道:“那时是我误会你了,我对不住你。” 男鸳鸯你一句我一句地对了半天,最后眼瞅着要说得大动肝火吵起来,林兴安却突然大着胆子将人搂进怀里,一口啃了上去。 王明珠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背过去,幸好周敬端在背后托了一把。 周敬端幽幽地,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么一看,我想起,原来年节那天在王家后院,亲得干柴烈火的一对,是这二位。” 王明珠再次倒吸一口凉气,活像抽了羊角风。 好一个中秋佳节,好一个团圆之夜。 到最后,王明珠呆若木鸡地离开了王家,回到桓王府时,依旧沉浸在震惊中。 虽说断袖一事,并不是特别的伤天害理,本朝民风开放,也是默认允许此举的。 但真的发生在身边,尤其发生在眼前,还是令她感到非常震撼。 不过,情爱二字,无关乎性别。 人各自有各自的活法,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怎么活是人家的事,她这一亩三分地还没料理好,谈何打搅他人。 她睡着前,在心里叹了口气,若世上所有人都像她这样看得开,哪儿还有那么多爱情悲剧。 这天,王家老爷子兴致勃勃地,拉上全家共计九口人,上广德寺烧香。 除却他老人家口中的“不孝子金陵王二狗”之外,其余都到场了,另外个别已婚有子人士携带家眷的,不算在总数内。 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地驶向郊外,最末尾的一辆暗金云纹车帘马车里,坐着王家五爷与桓王妃。 是的,桓王妃依旧是桓王妃,宫里宫外依旧流传着她与桓王即将和离的消息。 桓王妃抱着一个软枕,困得颠三倒四,直直栽倒在她哥肩上。 王权一下子就清醒了,赶紧推她:“哎,让你家王爷看见,我就没了,懂不懂避嫌啊这位王妃娘娘。” 王明珠才不管他满嘴跑护城河,把头强行按在他肩上,不管不顾地道:“我还不怕景王一刀切了我呢,爱谁谁吧,本王妃今天是睡定了。” 王五爷咂咂舌,妹妹这大半年,胆量肉眼可见地增长,都敢这么跟他讲话了。 王妃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叹了口气道:“你爹又发什么神经,大早上上香,也不怕惊扰了未起床的神灵。” 王五爷无奈地捏她的脸:“你爹就是想,而且敢做,有什么办法。” 慢悠悠晃到了广德寺,王老爷子又突发奇想,决定带着孩子们步行上山,美名其曰强身健体,活动活动这帮成日里不是赖床就是泡书房的软骨头们。 王明珠表情痛苦地随着大队往上走,幸好她平日里被桓王监督着练武,下盘功夫略有见长,此时走起路来,还算顺畅。 圆圆就不太行了,远远地落在队伍尾部,跟几个体力稍差的人一道。 反观她那几位哥哥,个个垂头丧气好像死了亲娘,唯有王靖——王家四代以来唯一的武将,红光满面地走在王老爷子前头,还不忘二了八缺地喊号子,活像他正带着军队顶着大太阳嗷呜嗷呜地演练阵法。 王权用扇子挡太阳,顺带四处观察,也不知道又在密谋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广德寺确定是你家王爷的地盘,是吧。” 王明珠气喘吁吁地答:“一半是,另一半我也不晓得。” 他收起扇子,胳膊累得抬不起来,继续认命地向上爬,还不忘小声吐槽:“我殿试都没这么累。” 王明珠擦了擦汗,真诚道:“我看见华仪郡主都没这么糟心。” ...... 到了广德寺大门,又各自歇了半个时辰,由王老爷子领着,众人挨个拜着佛像,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什么,各有各的想法。 中午用过了斋饭,王老爷子看看天,见无烈日,无法鞭策孩儿们,兴致缺缺,预备着打道回府,刚迈出门一步,却涌进来一队黑衣武士,都蒙着面,看样子来者不善。 王靖第一个发觉不对,往老爷子面前一站,怒目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没人回他。 武士们将王家人团团围住,拔出刀剑来,步步紧逼。 王明珠攥着王权犹自镇定的手腕,勉强寻来了心理安慰。 多日不见的凛凛刀光,使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扬州那日,从背后飞来的剑,只差一点,就能捅进人身子里。 只差一点点,就天人永隔。 那回玉碎人全,只是凑巧,这下她什么都没带,若真的被捅上一刀,就没那么幸运了。 不对劲,外头怎会如此安静,僧人呢? 那帮武僧,看着就身手不凡,怎会被如此轻易地拿下。 王明珠的头一阵晕眩,她尝试握紧拳头,却发现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再一看王靖等人,几乎都浑身无力,甚至有人已支撑不住站立。 想来是中午那顿饭出了问题,僧人们没有出现,大约也是着了道。 王靖勉强握着刀,作为全家唯一一个战斗力,他撑不住也得撑。 终于,见王家人几乎都没了还手之力,那帮黑衣武士中,才有个人开口:“老实待着,不伤你们性命。” 刀都要戳在人心口了,信这话才有鬼。 又有一人站出来,刀尖指着腿软的王明珠,声音粗糙沙哑:“你,过来,单独关押。” 王明珠怕得牙齿都在打战,却凭着那一点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敢,义正言辞道:“我又没犯罪,凭什么关押。” “小娘们儿嘴还挺硬。” “不知道有没有大爷我的刀硬。”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武士中突然蹿出来一人,以离弦之势冲向王明珠,刀尖眼看着就要划上她那张稍显绝色的脸,此刻,一旁的人想拦都拦不住。 从后方,又连滚带爬地扑出来一道身影,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挡在她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会是谁呢。 ☆、香囊传情 那人嘴里还喊着:“小姐小心!” 竟是圆圆。 鲜血四溅。 黑衣武士见误伤了人,回头看了看头领,后者无声地瞪了他一眼,他便将血在身上抹净,出门不知去向了。 王靖又急又气,奈何中了软筋散,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追人报复了。 他骂骂咧咧地扯下一条衣襟,去给圆圆止血,一向不允许家里人粗言粗语的王老爷子,这会儿全当没听见。 王明珠肠子都悔青了,她抱着疼昏过去的圆圆,泪珠滚滚而下。圆圆是她从小带大的贴身丫鬟,被老爷子罚站规矩的时候,只有圆圆敢帮她擦汗,为她打伞,这对主仆从小到大的情谊,千金难买。 她掐着圆圆的人中,见没什么反应,心里又慌又乱,连忙叠声呼喊:“圆圆,圆圆!” 圆圆气若游丝地哼了一声,又昏迷过去。 王靖撕开伤口处的衣裳,一边本着非礼勿视挡眼,一边勉强给人包扎。 这时候,王家人里,有一双苍白无血色的手伸了出来,挡在伤者身前,那人沉着冷静的声音响在每个人耳边:“我来吧。” 是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家七郎王勉。 王明珠记得,他似乎是略通医术的,对此也颇有研究,就给他让了个位置。 王勉小心翼翼地把人圈进怀里,不顾雪白长袍被血污沾染,颤抖着唇,脸上惊慌不已,手上动作却十分老练,不一会儿,就给人包好了。 他再脱下一层白色外袍,完全裹住圆圆,再把人紧紧抱紧怀中,不让她失血过多、逐渐冰冷的身子受寒。 王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早已退出房屋的黑衣武士,目光使人不寒而栗。 他把脉的手也甚稳,静静地诊了一会儿,声音酸涩地告诉王明珠:“圆圆暂时无大碍了。” 王明珠看了看圆圆,又看了看温柔得仿佛搂情人的王勉,一时间说不出话。 对内没心没肺且心直口快的王靖替她说了:“你俩是不是有一腿。”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下,王勉郑重地点了个头。 他垂下眼,把圆圆脸上的血迹抹去,动作实在轻柔,缓缓开口,用讲故事的语气诉说着。 “家里人太多,哥哥们都比我强。五哥才华横溢、四哥孔武有力、二哥经商独到,就连妹妹,都比我机灵乖巧惹人喜欢。我什么也不是,连书也读不好,笔也拿不稳。” 被点到的人听此,都有些心虚地看天。 王勉突然挤出一个笑脸,在他仿佛终南山山顶的面皮上,这么一个大表情,实在有些诡异:“我不被人重视,全家没一个人知道我不爱桂花。只有圆圆,给我送午后甜点的时候,特意将桂花味的东西都撤去了,甚至我去桓王府拜访的时候,香炉里的香都特意换成了别的味道。” 王明珠一头雾水,还有这事儿? 王勉真心实意地笑了:“我后来问圆圆,怎么能注意到这么多,她对我说,她眼里一直有我,只是不敢说,只敢做。” “她还说,她是一介奴仆,没资格做主家儿郎的正妻,要我好好考取功名,去娶个公主回来。” “但在我心里,她比公主还贵重,她才是我该珍惜一生的人。” 这一番话轻轻柔柔,像一缕春风,直飘进人心坎里,王家人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王老爷子不敢妄称为龙,但自己的这九个孩子,真是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爱好。原来,就连同姓同血缘的人,都会不尽相同。 年过半百的王老爷子,耳畔已有了白发,看尽人世间多少沧桑的他,见此,也不免垂泪:“太好了,勉儿,你总算有着落了。” 顺带还要回过头叱责看天的王靖:“看看你弟弟!再看看你自己!我都替你感到羞愧!” 王明珠趁机夹带私货:“羞愧!” 被王靖一瞪,她又缩在王权背后去了。 她理了理头绪,半天才反应过来,指着王勉惊奇道:“怪不得每次一回王家,圆圆就跑没影了,七哥也是,成天到晚来桓王府送吃送喝,来的比谁都勤快。我还以为你是来走关系的,没想到是来找媳妇的。” 一语道破私情,饶是王勉的雪山脸,也有些挂不住。 王家人也都反应过来,立马七嘴八舌地开始絮叨。 “我就说他那天莫名其妙要上桓王府,非把新写的字帖送去给你看,合着是这个缘由,老七真有你的。” “老七前两年天天在屋子里写情诗,也不知道最后送谁了,原来一早就有收信人。” “你中秋对月作的那首情诗,非要念给我们听,现在一想,真正听诗的人就站在小九旁边。” “在家里搞背地恋,有种。” 越说,王勉脸越红,最后直接烧成关公,低下头,脸埋在圆圆肩上,不敢见人。 被他这般难为情地一挤,圆圆就醒了,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愣了片刻,向一旁喊道:“小姐!” 王明珠挪了挪,上前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咋啦。” 圆圆喜极而泣,包扎好的胸膛使劲起伏:“您没事吧。” 王明珠闻言,鼻子一酸,心像是被人捏了一把:“我没事,我没事。” 但看王勉的脸色,倒更像有事的人。 他嘴都要撇到耳边了,满脸不快,目光不善地斜了妹妹一眼,闷闷地哼了一声。 “七爷。”圆圆像是才看见这人,分明身上还裹着他的衣服,被他深深抱在怀里,浑身上下都是来自王勉那股挥散不去的书墨气,表情却装得十分惊讶:“您这是?” 没等王勉支支吾吾措好辞,王靖这古道热肠的又替他说了:“老七把你俩的事儿交代了,父亲也点头了,圆圆姑娘,想不想做王家的七夫人啊?” 他这番话讲得十分全面,又颇具震撼性,使圆圆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王勉趁机握住了圆圆冰凉的手,目光坚定,直勾勾地,望进她心坎里:“如果为难,先不要给我答复,等咱们回了王家,这件事,我们好好商量,我全都依你的。” 圆圆又愣了半天,下意识地想摸一摸心口、探探心跳,却正好碰到伤口,疼得“哎呀哎呀”。王勉也跟着手忙脚乱起来,又给她把脉,又探她的额头。 王权冷不防凑过来,抓着凑热闹的王明珠,把人拽到王老爷子跟前,小声道:“说正事说正事。” 王明珠心想,这会儿有什么,能赛的过她七哥的终身大事。 王老爷子不加掩饰,直截了当地道:“你与桓王,会互换身体,对吧。” 一记直球把王明珠打懵在当场。 王老爷子才不管她心里想什么,又道:“你现在能联系桓王吗,快让他把姓林的绑架咱们一事告诉陛下,让他们想个对策出来。” 王明珠充满浆糊的脑袋,运作失败:“啊?” 王权一拍她脑门:“让你平时多读书,少看点话本子。这里离京郊大营那么近,却还能调动私兵,京中有几个人能做到这点?况且咱家平时没得罪过人,干什么要调动私兵?还不是为了用你威胁桓王。” “你啊,你跟桓王装着要分居,即使在陛下与天下人眼中,桓王府跟王家貌合神离,可桓王对你却是真心实意,如何也掩饰不了的,林太尉自然也看出来了。” “要怪,只能怪你俩之前太腻歪了。”王权总结。 王明珠听了个大概,有些惆怅地支着脸,像极了深闺怨妇:“可我也不晓得怎么找桓王。” 话音刚落,她的头晕突然有些加重,难受得使她直直栽进王权怀里,眉头拧得死紧,王权见了,自然地把她放进怀里,没引起黑衣人的注意。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再一睁眼,眼底清明,目光老成稳重,扫了一眼身边的王家人,默不作声地盯着门外黑衣人看了看,一言不发。 王权只觉得她周身气质都变了,好似换了个人,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换了?” “王明珠”扭脸看看他,点一下头。 王老爷子也觉得惊奇,凑过来仔细端详她的表情,一边用目光研究,一边啧啧称奇。 王明珠大大方方,不避他的目光,并向王权解释道:“明珠出门前,我塞了香囊。” 她自然地将腰间挂着的香包打开,里面放了一颗小小的香丸,气味虽淡,却经久不散,盈盈绕绕,自然好闻不刺鼻。 王权道:“所以你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虽然这描述哪里不太对,但王明珠还是点了点头。 王权记得,他妹妹向来不喜欢戴有香味的饰物,就连她在家中的闺阁内,都鲜少搁置香炉。若来了客,非要点香,也只是放些淡淡的、过会儿就散的种类,哪像今天,特地带了香囊,还牢牢挂在身上,生怕丢了一样。 王权盯着香囊看了看,上面只绣了一点点小花朵,针脚奇丑无比,不如不绣。他看着这小玩意儿,冷汗都要下来了:“这不会是殿下您绣的吧。” 王明珠扬了扬眉毛,似乎十分骄傲:“正是。” 也难怪小九肯戴,王权擦了擦汗。 这边,广德寺围墙外,站着一个云里雾里的“周敬端”。 他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大手,又看了看黝黑带疤的手背,缓了半天,勉强接受。 之前不是没有换过,只是这回太赶巧了,她刚一想,这人就送上门,实在令人感到惊喜。 桓王的马栓在不远处,他赶紧悄悄地、连滚带爬地凑过去。 这马是老熟人了,上回他挣开华仪郡主牵制,百里奔袭上广德寺救人,就是骑的这匹马。又巧了,这回他离开广德寺,回京中告发林太尉,也是用的这位仁兄。 回去之后得给你专门盖个好马厩。“周敬端”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好马。 ☆、宫闱深处 马认得道,带着他一路狂奔至宫门口,拴好马又拔足狂奔。 路过平兴门,在一处不易被察觉的墙角,瞧见了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起初,“周敬端”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儿比他心里揣着的这个更紧要了,可那一对野鸳鸯,看着那么眼熟,那么吸人眼球,他一个没忍住,就拐了过去。 定睛一看,好嘛,原来是赵公子和玉棠公主,一对。 原来他二人也没有粘在一起,只是站的极近,凑在一起看同一册话本子,让人难免看错。 看玉棠公主脸上那绯红的颜色,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深。周敬端无语。 赵燕始终挂着一张微笑的脸,站得腿都麻了,也不说动一下。 周敬端烦了,他做错什么要看这一对当众秀恩爱:“咳咳!” 咳嗽声像一道雷,劈在眷侣的面前,吓得周云璧直往赵燕身后钻,嘴里还二了吧唧地喊着“皇兄你看错了不是我本人”,赵燕则展开扇子挡脸,也不知道在防谁。 二人回味过来后,皆松了一口气。 赵燕过来拍周敬端的肩,玉棠公主则捧了捧心,长呼一口大气:“桓王兄,你怎么有空往宫里来,与明珠王嫂的矛盾解决了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周敬端立马冲过去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脸。 可毕竟,他不是桓王本人,只能稍加训诫:“光天化日,你们两个,就不能找个单独的房间看书吗?” 赵燕这会儿倒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势,义正言辞道:“君子不与未出阁的姑娘单独在同一屋内,这不合礼数。” 你俩躲在角落里偷偷看,就很合礼数? 周敬端有要务在身,不能过多耽搁,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深宫门,回头很是糟心地交代了一句:“赵公子,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赵燕笑道:“咱俩这关系,跟我客气什么,你说就是。” 周敬端只当他是在说妻舅关系,便不避讳,将大事儿交代了一通:“待我起事那天,带上你所有能用的人马,上广德寺救一救明珠全家。对了,要多带伤药,我夫人的一个救命恩人,在那边还淌着血呢。” 赵燕愣了,手一松,扇子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颤着手,直指桓王:“你......你起事......” 玉棠公主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哥,你难道要效仿......” 周敬端呸了一声,道:“以后再解释,这事儿太复杂了。赵燕,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好兄弟,你一定懂我,对吗。” 他心里忐忑不已,自桓王归京以来,没见过他去哪联络感情,只见他登过一回赵府,便在心中将赵燕放在了桓王至交的位置上。其实他也在赌,赌赵燕是否愿意帮这一把,若真不能,他便也没别的办法可以保全王家了。 赵燕只愣了片刻,正了正神色后,一拱手,道:“自当肝脑涂地。” 赵大公子千金一诺,京中谁人不知?有了他这句话,一直悬着的王明珠的心,也落了下来。 周敬端最后抛下一句:“等这事儿一过,我为你俩做媒。”便急匆匆离开了。 奔至御书房大门前,周敬端最后一股上头的热血也消耗光了,他看着御书房门口的大牌匾,喘着粗气,突然有些心慌腿软。 他该怎么说? 向皇帝说,他要谋反,不过其实是被逼着的,王家全家都握在林太尉手里,他不得不反? 若是皇帝轻飘飘地来一句:你就非要保全王家吗,只留王妃一个不就好了,其他人,死不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该怎么办?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时间进退两难。 门口的大太监见他过来,心想真是稀客,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凑过去问道:“桓王爷这是?” 桓王抬头看着他。 太监心里一咯噔,桓王爷这表情,怎么跟死了爹娘似的。 他赶忙道:“可否容咱家通传?” 桓王嘴角崩成一根直线,勉强道:“去说罢。” 皇帝没让他多等,不一会儿,就宣人进去说话。 御书房一如既往的冷,也没别人随身侍候,这位在御书房时,向来不喜欢别人跟着。 皇帝病恹恹的,裹着狐裘坐在上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房内药香浓烈,直冲入桓王鼻腔内,呛得他咳了几咳。 周敬鸿还魂一般,两片薄唇微微张开:“坐吧。” 桓王一身汗,进御书房活像进了冰窖,坐在凉飕飕的椅子上,直把人心都冻硬了,在心里暗戳戳地怀疑,皇帝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周敬鸿把手心里正看的书合上,随手往桌上一撂,冲着桓王轻轻一笑,阴森极了:“敬端,朕昨夜,梦见了个人。” 桓王不敢回话,只看着他。 “朕梦见岳椋,扒着朕的腿,满身是血。他看着朕,说他好冤,好冤。” 周敬端心里一抽。 皇帝这时候提起曾参与叛乱的平西侯,是何用意? 周敬鸿大笑三声,道:“敬端,你说,岳椋他冤吗?” 若这会儿身子里的是真桓王,他八成会抡圆了拳头揍上去。 幸好是王明珠,所以桓王在皇帝眼里,只是凝固了一会儿,便道:“陛下觉得他冤,他就冤,陛下觉得他不冤,他就不冤。” 这马屁拍得很到位,且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皇帝一听,又大笑起来。 “朕何尝不知道他冤。”皇帝突然止住笑意,语调中略带了一丝悲意:“可,朕只能在他和敬微里选一个。当时的情况,你不在场,你不知道,朕做这个决定,其实也很难。” 桓王不吱声。 皇帝抄起药碗,灌了一大口,看得桓王眉头直皱。 他继续说:“朕有私心,就算用整个岳家,换一个景王,在朕看来,也很值当。敬端,你明白吗?” 桓王不敢明白。 “景王如朕左膀,你如朕右臂。朕的左膀右臂都先后有反意,你说,是朕哪里做的不对吗?还是朕,真的无才无德,不配做皇帝。” 皇帝把药碗重重一搁,吓得桓王腿软,手忙脚乱地跪了。 周敬端冷汗滴在了地上,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回话:“陛下您,一直是个明君,爱民如子,勤勤恳恳,在位以来,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百姓......” “朕不要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皇帝皱眉咳了两声,活像个马上就要咽气了的人:“现如今,就连你都不愿意跟朕讲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了吗?敬端,你一直,是朕最看重的兄弟,若朕真的病死了,这天下,终将、也只能交到你手上,你......跟朕说一句实话,朕要实话。” 周敬端心跳如擂鼓,头低得几乎要镶进地板砖,他是来告发林太尉的,鬼知道还要过这一关。 桓王会怎么说?真正的周敬端会怎么说? 不管了,随口编一句得了。 他深吸一口气,叹道:“陛下,你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皇帝一愣,笑了出来,苍白的脸上隐隐浮现红光。他一边笑,一边咳嗽,听得周敬端揪心不已。 “不逗你了。”皇帝看上去开心极了,终于有了活人的感觉:“小明珠,你来找朕,到底要说什么?” 啊? 一道晴天霹雳,正正好好劈在周敬端脸上,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下巴几乎要落在地上,维持着一个“爬”的姿势,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皇帝看得更开心了,笑得直拍手:“朕居然能在桓王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这辈子算没白活。” 周敬端欲哭无泪,:“……陛下。” 皇帝大概是很久没见到这么喜庆的场面,一时间有些收不住,索性就不收了:“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朕何时察觉到了你们两口子的奇怪之处啊?” 周敬端腿软,颤颤巍巍地点头。 皇帝用袖子沾了沾眼角的泪花,解释道:“敬端从不吃葱,回京那日却把面碗里的葱都挑出来吃光了,朕那时候便发觉,你的眼神,其实和敬端很不一样。” “诗会那天结束,你们来宁西楼吃饭,那幅凤求凰,一看就知道是敬端写的。等送走你们,朕扯着景王去御花园聊了两句,他还以为,这是你俩特殊的癖好。” 周敬端嘴角抽了抽。 “你们身上的秘密,朕懒得了解,只要他桓王乐意,谁能管得住。”皇帝倒看得很开。 周敬端眨了眨眼,也不装桓王的样子了,垂头丧气地跪好,模样很是委屈。 皇帝看出他有话要讲,便让他说。 “陛下,桓王若要谋逆,都是被林氏一族所逼迫,与他本人并无关系。他这人陛下您是知道的,是个纯臣,绝无二心啊。” “若日后真要造反,还请看在我王家世代忠良鞠躬尽瘁,看在桓王镇守边关七年之功,看在……看在您莫名其妙欠他一条命的份儿上,饶他一命吧!” 说罢,头磕得当当响。 “反正……反正,他要是没了,我也不打算活了,我要是死了,我五哥估计也得伤心地死过去,王权要是挂了,那……咳……景王殿下八成也……咳咳,那您,不就白保他了嘛。” 皇帝浓眉一立,语气虽硬,表情却很悠哉:“好啊,你居然敢要挟朕,小丫头胆子还挺大。” 周敬端眼巴巴地抬头望着他,眼神活像其早年间养的一只御犬。 皇帝又笑了:“不错,算是被你胁迫到了。朕答应你,留桓王一命。” 周敬端连忙叠声谢恩,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王砚那老古董竟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王家,忒有意思了。” 桓王嘿嘿一笑,竟有些娇憨:“我是家里最不成器的一个人了,陛下莫要见怪。” “在朕看来,你很成器。”皇帝笑着摇摇头:“若是先皇后还在,她与你定能说上好些话,可惜了。” 也不晓得他是否真的惋惜。 作者有话要说:王明珠:我白忐忑不安了呗。 皇帝:没错。 景王:没错。 王老爷子:没错。 赵燕周云璧:什么没错? ☆、友好邻居 俩人一个愿意听,一个愿意讲,越说凑得越近。到最后,周敬端直接搬着椅子跑到桌案前,支着头听皇帝讲先皇后的故事。皇帝不屑于挡他满桌子的政要折子,也不避讳,讲得天花乱坠,把他在御花园初遇先皇后这件事讲得绘声绘色。 周敬端听着听着,不禁提起袖子抹了一把泪,一抽一抽地说:“她那么美......” 皇帝定定地盯着房梁,也陷入了回忆里:“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可惜红颜薄命。 桓王眼圈都红了,皇帝见此挑起一边眉毛,眼睛亮亮的:“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欠敬端一命?” 不等周敬端接话,这个打开了话匣子的人便自顾自地讲起来:“那是很多年前啦。景王的母妃要杀我,在我的药膳里下了毒,敬端那时正好在我旁边,看出了不对劲,抢过就喝下去了。” “敬端很小就没了母亲,一直养在岳贵妃名下,本来就不受待见,这事儿一出,眼底就更容不下他了。岳家势大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敬端被一路追杀着逃到金陵,他中了毒,又身受重伤,我还以为他就这样客死他乡了,还偷偷给他供了牌位。” “过了一段时日,他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正好到了年纪,就立府出宫去住,此后再也不轻易进宫,也不来找我说话。我一直欠他,他却不要我还,我心里便更内疚。” 皇帝的声音有些落寞,眉眼都耷拉着,连王明珠都没发觉,他已经很久不提“朕”这个字了。 “小明珠,他死而复生,是不是跟你有关啊?”他突然弯了弯眼角,喜怒无常至极,吓了周敬端一跳。 周敬端结结巴巴、支支吾吾地要措个辞,皇帝大笑着拍了拍桌子:“朕就问问,你怕什么,不愿意讲就不讲罢。只要朕的弟弟还活着,就算是伤天害理的事,朕也默许。” 刚出了宫门,林太尉的传话人就喊住了桓王。 那人长了张普普通通的脸,丢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出一般,唯有衣着算得上好。他微笑着,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凑过来问他:“殿下,我们老爷差我来问您一句,前些日子的事儿,您考虑的怎么样了。” 周敬端回头看了一眼宫门,此人敢站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林太尉的势力究竟渗透到了何等地步,他想都不敢想。 他回过头,有些咬牙切齿:“我同意。” 这下,传话人的笑容才显得真心实意。 桓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心里牵挂着广德寺中关着的一大家子,他隐隐不安起来,也不知道何时可以再见到他们,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事能否如他所愿。 他叹了口气。 自打桓王归京之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大事,像泄洪一般,撞得人措手不及。 他原本想着,哪怕桓王回京以后,不认她这个王妃,她也愿意跟人分府过日子,若能讨得桓王欢心,那再好不过。 可谁想到,两人之间早就连上了一条刀砍不断斧劈不开的红线,借着桓王的手,又收拾了痴心妄想的华仪郡主,事事依着她顺着她,让日子过得越来越有滋有味。 短短一年不到,顺畅得好似做梦一般,他突然有些怀疑事情的真实性,这么美满的人生,他真的可以拥有吗。 就怕是黄粱一梦。 林太尉本要等入十月再起事,趁着秋风萧瑟,给时日无多的皇帝留一个血洒枫林的机会。 可桓王这个半路入队的却迫不及待了,他在密信中斩钉截铁地说,三日后直接起事。 林太尉等人本就是利用他,在这种关键时刻,只能顺着他。 按理说桓王同意入伙,林太尉那边应该给个甜头,放了王家人才是。但这位太尉大人又担心他突然反水,只承诺事成后奉还。 是以,王家人仍被关在广德寺。 广德寺中,门外看守的黑衣武士都不见了踪迹。不过王家人心里都明白,他们只是退去了暗处,若稍稍活动出了其视线,就会有人用明晃晃的刀警示王家人,莫要轻举妄动。 王勉闻着味儿翻箱倒柜,竟在一个落了灰的箱子中寻到了伤药,条件虽说比较简陋,但有总比没有强,连夜给圆圆裹好了伤。 这天夜里,来到此处一直睡不好的王靖,从茅草堆中挣扎着爬起来,轻手轻脚开门,在小小院落中,看见了同样睡不着的王明珠王权兄妹俩。 这两天,他很疑惑,脾气古怪的老爹居然对妹妹十分恭敬,客客气气地问早,来了饭先过问她,自己才吃,搞得好像供祖宗。 妹妹也怪,平日里见着老爹大气都不敢出一个,这段时间竟没大没小,无论谁跟她搭话都冷冷地回,简直跟桓王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莫非这就是夫妻相吗?王靖偷偷揣测。 王权也很奇怪。此时,院中分明只有他们两个,他却把唯一的躺椅让给妹妹,自己空站着,对着月光看不知从哪儿扒来的佛经,也不知道装贤良好哥哥给谁看。 王靖才不跟他一并,走过去拍王明珠的肩:“给四哥让让。” 王权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眼弯成月牙状,盯着王明珠看,明珠则冷冷地瞪着他,那股子劲儿,十分眼熟,像极了跟他置气的折荆公主。 王靖不跟她掰扯,索性一把抱起妹妹,自个儿坐好后,把人搁在腿上,大大咧咧笑道:“我反正不介意。” 王明珠默默地瞪他一眼,起身往旁边挪了三步远。 王权见状,非常幸灾乐祸地大笑几声:“老四你可别后悔。” 说得王靖一头雾水。 一道极度凄厉的哭声穿过院墙。 王明珠与王权交换了个奇怪的眼神,王靖则道:“还是之前那个女疯子?” 仿佛为了应下他的这句话,不知多远之外的“女疯子”又凄惨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令人不寒而栗。 王靖紧了紧身上衣服,感觉后脖颈有些发凉,他换了个安全的姿势,问站着的两人:“你们听两天了,听出什么名堂没有?这人谁啊,干了啥,非得被关在这破地儿,到底得罪了谁?” 王权摇头,另一个不说话。 偌大的广德寺,僧人们都不见了踪影,除却那帮就差把“林家”两个字刻在脑门上的私兵,竟还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女疯子和他们比邻而居,实在奇幻。 王权从兜里摸出一把瓜子,边磕边饶有兴趣地听。 引来王靖吐槽:“你身上咋什么都有啊。” 王权听罢,从怀里掏出一条绸带,扔给他。 他摸着绸带,手感甚好,遂问:“干啥?” 王权:“把嘴堵上。” 女疯子又嚎了巨哀怨的一嗓子,吓得王靖往椅子里缩了缩,看架势大约没工夫收拾弟弟了。 他团成一团,嘴里念念叨叨,尾音颤抖:“三清祖师在上,小的一生什么恶事也没做过,连老婆还没娶上,千万不能折在这里啊......” 王权噗地一声笑出来:“这里是佛门重地,你反念道家祖师。” “管用就行,你管我请谁呢。”王靖抽空嘴他。 女疯子凄厉地喊着,叫着,没人回她的话。寂寞的夜里,大概只有不远处三个姓王的听得到。 她哭了半天,声音忽远忽近,终于,说出了一个大家都耳熟的词。 “端哥哥......” 王靖噌地一下蹿起来,指着声音来源,整个人又惊又怕:“她是不是在喊你家桓王!” 王权摸着下巴沉思片刻,道:“原来如此,华仪也是一个软肋。姓林的这招用得妙。” 王明珠表情如旧,仿佛事不关己。 王靖扯着弟弟的一只袖子,压根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女疯子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喜欢你......” 王明珠依旧漠然,甚至有些困意,想回去睡了。 王权笑了一下,清了清嗓,朝着声音来源处,高声道:“桓王与王妃是天注定的姻缘,你一个半路闯进来的,就算使了不干净的手段,也很难修成正果。感情这事,讲的是一个你情我愿,缺哪个都不成。华仪郡主,你此时回头若看得到岸,便回去吧。” 声音的来源静了许久,久到他们三个都要回去歇了,那边才传来一段若有若无的哭声,飘飘荡荡,可怜极了。 王权这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况,都爱打趣人,这会儿就凑到王明珠旁边,来了句:“你干的好事儿?” 王明珠不回。 王权继续道:“我听敬微说了,这丫头是个狠角色,你莫动恻隐之心,万不能把她收到府上。” 王明珠沉默了许久,自打她听见华仪郡主的声音,就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王权一只脚都踏进屋里了,她才沉声道了句:“你说得好,感情,要的是你情我愿。我早年间,没发觉她对我的感情,放任她成了个不择手段的毒妇,也是我的过错,我对不起和瑗。” 提起故人,王权充满调侃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俩人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半天,谁都没有说话。 最后,王权一把钳住她的肩头,指尖泛白:“照你这么说,我也有错,若我当初同意和瑗说媒,把华仪给娶了,就不会有人来祸害你。” 王明珠的表情十分复杂:“怎么怪,也不能怪在你头上。” 呜呜的哭声悲凉至极,环绕在二人耳边,经久不散。 ☆、子时起事 起事前一天中午,京城富商赵公子带着通关文牒,携大批府上用人出京,说要亲自上金陵城查账,并带有若干箱金银珠宝。守城官兵只看了前两个箱子便放他出京,还收了不少茶水钱。 一个年纪较轻的小士兵去验了马车,回来后有些疑惑:“赵公子何时娶了妻啊?真是漂亮。” 赵燕脸上笑意不减,又塞给小士兵一锭银子:“能娶得这位贤妻,是赵某的福气哇。” 小士兵两眼放光:“我什么时候也能有福呢......” 一个老兵凑过来打他的头:“过来干活!再说闲话晚上不准你吃饭。” 赵公子摇摇头,转身向马车走去,一掀帘子,内里坐着周云璧本尊,脸颊红扑扑的,头发梳作妇人装扮,看着倒真像一位新嫁娘。 他看得呆了一瞬,接着非常自然地坐进马车,扬声朝皮肤黝黑的大胡子车夫喊了句:“走吧。” 大胡子车夫闷闷地应了一声,牵着缰绳,慢悠悠地往前赶路。 出城门五里左右,马车突然停下,赵燕见四周没有人烟,赶紧下车,正看到车夫把脸上毛糙的假胡子摘下,露出原本那张有棱有角的俊脸,原来是顶着桓王脸皮的王妃。 周敬端一边用袖子擦描粗了的眉毛,一边向赵燕道谢:“兄弟,以后有事儿你说话。” 赵燕接过下人递来的缰绳,将桓王府上那匹快马交给他,一拱手,有种江湖大侠的风范:“兄弟,祝你平安。” 没等话音落下,周敬端就已跑没影了。 身后的“赵夫人”周云璧掀开帘子,问:“九哥说他要干嘛来着?” 赵燕其实也一头雾水:“他说......他要去广德寺上香?” 其实是王明珠心里没底,怕晚上有用武力的地方,万一出了闪失不好办,得赶紧把这具身子真正的主人请回来。 马认得道,机警地没走大路,绕过重重林子,停在一棵树旁不动了。 “周敬端”抬头极目远眺,依稀能辨认出广德寺钟楼的屋檐,下马将它牢牢拴好,轻轻拍了拍马头,小声道:“好兄弟,多谢你了,等会儿我回来,要把我平安带回京城。” 马像是能听懂他说话,打了个响鼻。 周敬端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往广德寺挪动。 趴在冰凉墙外,依稀能闻见寺庙特有的香火气,大约真的有清新凝神之功效,他呆了一会儿,觉得整个人都要被超度了。 怎么还没换?他心急火燎地想。 眼瞧着日落西山,离起事之期越来越近,周敬端不免焦躁起来,心中忐忑不安,背靠着朱红大墙,更是一动也不敢动。 周敬端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抹红色消失在天际,诸天神佛终于聆听到他的祈祷,一阵头晕目眩袭来,痛苦之际,他竟笑了出来。 待到再睁眼之时,人便在寺院里了。 左边坐着王权,右边瘫着熟睡的王靖,王明珠看了看手心,再看了看右手手腕上挂着的两个大金镯子。 心安了。 但也没有特别安。 王明珠心里盘算着赵公子那边的行动时间,扯着王权的领口,道:“哥,等晚上会有个大帅哥过来救咱们,你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坐着等就好。” 王权这会儿倒镇定自若,表情居然比她还胸有成竹,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妹妹,又淡淡地答:“嗯,知道了。” 王明珠激动得小脸通红,在外人看来,活像尿急。 过了一会儿,她眨了眨眼,问道:“你是王老五本人吗,怎么一点都不好奇是谁来救咱们。” 王权淡定地翻了页佛经,脸上一副早就看穿一切的表情:“能是谁,燕许依呗,桓王还有什么朋友。哦,对了,她在你那里,应该叫赵燕。” 王明珠愣了。 “哎呀,不小心说漏嘴了。”王权笑着眯起狐狸眼,看上去一点都不抱歉:“你嘴里那位大帅哥,其实是西域燕落国长公主,几年前和亲而来。在大婚当日捅了景王一刀的英雄美人,正是她了。” 王明珠的表情,活像被人打了一拳。 许久之后,她才还魂一般,猛地倒抽一口凉气,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那......她......这,可,她,这......” 王权摸着她转不过来的脑瓜子,笑着道“谁说女子不如男,妇女可顶半边天。” 这话饱含深意,噎得她不住地咳。 她呛得肺管子都要掉出来,缓了半天。满脸通红地问:“皇帝知道吗?” 王权挑眉:“皇帝什么不知道,那东西可精了。别看他装成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其实心里蔫坏得很,我看啊,他这回八成是装病,挖好陷阱就等着林太尉他们跳,说不定还能挖出来什么盘根错节的东西。” 短短一炷香内,王明珠的世界崩塌了两回。 王明珠捂着脸,心里盘算了一阵,发觉皇帝似乎确实病的不深,讲起自个儿八卦的时候眉飞色舞,脸色红润,就差下地跑两圈散散力了。 王权的声音悠悠传来,似乎意有所指:“像你这种玩不过他的人,还是别老往他跟前凑了。和他关系好的人,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王明珠脑子再昏,也还是记得,这位五哥小时候,做过皇帝的伴读。 于是她问:“你的下场,好吗?” 王权敲她的脑袋:“就这么期盼我早点下去吗?傻丫头。” 没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过了一阵子,他才叹息一般地说道:“我其实也不算好。”轻飘飘的,如一缕烟。 周敬端坐在马背上,手心攥着支穿云箭,表情阴沉。 子时三刻一到,他遥遥看向天边一朵火红烟花,沉默着将穿云箭送了上去。 策马行至宫门口,那里早有林太尉的人手候着,各个举着火把,将宫门照得恍如白日。 桓王低声问:“林太尉呢?” 为首的一个将士答道:“与右相在御书房。” 桓王接过旁人递来的火把,隔着火光,看清了此人的脸,居然是御林军统帅。 皇帝最牢靠的一层防卫,居然早就是他人囊中之物,不知该说他昏庸失察,还是该说林家人手伸得过于长。 周敬端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漆黑长夜,目光复杂,道了句:“动手吧。” ...... 喊杀声阵阵。 宫门被涌进来的叛军撞开,仅有少数侍卫还在负隅顽抗,被洪水一般的叛军淹没后,不知尸骨去了何处。 桓王骑着马,迈过长长石阶,就这样提着剑冲进了大殿内。 他看都没看龙椅一眼,见殿内没有要找的人,便调转马头往另一个地方跑去。 百里之外的广德寺,王明珠目送圆圆与王勉上了马车,扭头激动地抱住周云璧,看表情恨不得在她脸上亲两口。 解救王家过程十分顺利。 林太尉以为,大事将成,王家上下也就只有王靖一个会武的,掀不起什么波澜,就暗中将人手撤回了大半。正巧被赵燕等人钻了个空子,他们以穿云箭为号,里应外合,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把人抢了出来。 王明珠没想到,来救人的队伍里,还悄摸跟了个灰头土脸的景王。 这位大爷这辈子估计都没这么出糗过。他接过王权递来的干净外套,把脸上沾的泥土擦尽,才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掏出一块重物,道:“给,虎符,你赶紧回去救驾。” 能轻易调动天下所有兵马的虎符在这位的手中,仿佛是一件不值钱,也毫无欣赏价值的摆件,随手就丢给了旁人。 王明珠颤着手接过虎符,触感温热,也不知这位捂了多久。 王靖目瞪口呆地盯着虎符,都要给妹妹跪下了,王权也十分震惊:“周敬鸿居然把这个交给你?” 景王没好气地道:“是啊,给我怎么了,我正打算趁人之危。老子最稀罕看文武百官吵架掀屋顶,最愿意三十五岁就心力交瘁而亡。” 赵燕牵着两匹枣红色的骏马,笑呵呵地走过来看景王两口子打嘴仗,王明珠看见她,回想起之前的种种,心里十分纠结。 若跟着景王算,她应当是自己的长辈,但若依着玉棠公主算,她又是自己的晚辈,理了一遍复杂混乱的关系,僵硬地朝她问了个好。 赵燕装作没看到她的尴尬,将缰绳塞进人手里,一拱手,又像个大侠了:“桓王妃娘娘,我朝兴亡大事,就交给你了。” 王明珠闻言,被泼了鸡血一般,立刻热血上头,骑上宝马,掉头就往京郊大营跑,身后跟着个迅速进入状态的王大指挥使。 摸到京郊大营的门,见着义愤填膺的折荆公主后,她才隐隐发觉哪里不对。 这活儿为啥交给她? 刚才王家那么多人在,怎么她就接下了! 这时候后悔已来不及了。折荆公主与将士们整装待发,只等王妃一句调令,她只得匆忙地洗了一把脸,换上折荆奉上来的私服,肩部略宽大,胸口处有些闷,不过无伤大雅。 骑上折荆牵来的漆黑大马,朱红缰绳紫金鞍,王明珠着素衣白裳,手执火把,映得她容貌娇丽,眸若天星,隐隐有肃杀之威严。 一时间,偌大的军营无人敢出声。 她也不多废话了,调转马头飞快往城门赶,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片黑甲将士。 作者有话要说:明珠好飒。 ☆、子夜宫变 折荆公主与连将军等人向来是守军令、识大体之辈,见虎符如见统帅,愿为王妃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城门渐渐地近了。 守城的郭将军见不远处涌来一片火光,作为京中仅剩的皇帝亲兵,他不但分出人手支援宫中,更要死守城门绝不让敌人踏入一步。 他见此,扯着嘶哑的嗓子冲城下的白衣人大喊:“来者何人!” 王明珠看不清他的脸,心想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好歹认得折荆公主和连将军吧,再不济,王大指挥使还在后头跟着呢。 她也扯着嗓子大喊:“我是王家九小姐,虎符在此,率京郊大营前来救驾。” 郭将军一脸诧异:“王九小姐,不就是桓王妃吗!逆王本尊正在宫中谋权篡位,谁晓得你是不是也包藏祸心!” 虎符已被火燎得滚烫,她仍牢牢握在手心,朝上头一亮。 折荆公主凑去接过她的火把,王明珠这才有手往袖中袋套去,急出一身汗,摸索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张被汗浸湿的和离书。 王明珠眼睛亮的吓人:“桓王周敬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设计将我囚于王府上,害我做七年活寡妇,又企图篡权夺位,连累我王家百年清白名声,实在难以容忍。” 她将和离书举过头顶,举得比虎符还要高,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到。 王明珠攒足了劲,大喊道:“现有和离书在此,我王明珠从此与桓王恩断义绝!速速放我入城,我要活捉逆王,雪我耻辱!”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震得所有人不敢言语。 城头上的郭将军与身旁人交流了一会儿,不知下了多大决心。没过多久,城门“轰隆”一声,徐徐打开。 王明珠将和离书揉成一团塞在腰部,拿过火把第一个冲进去。 郭将军抹了一把汗,遥遥望向那道白色身影,腰间一抹红绳,素练垂至身后,长发来不及束便随风散着,那姿态那模样,风采甚至压了折荆公主一头。 郭将军喃喃道:“以前怎没听说过王家有这般人物。” 方才城墙下,这位王妃娘娘的话是否发自肺腑,周云英不敢想,也不敢问。 现在她眼前最要紧的,还是捉拿叛贼。 随着手执虎符的王妃冲进宫门,见着遍地尸首,有些惨不忍睹。从未见识过战场残酷的王明珠唇色发白,犹自镇定地发令:“王靖、连子辛二位将军,烦请料理逆党,如有反抗就地格杀。折荆,随我进宫救陛下。” 三人神情皆厉,拱手道:“是。” 王明珠一路马不停蹄地跑,抽空粗略地扫过地上血色,她的心已悬得不能更悬,一路奔过来早已脱力。她早在城门口就将火把随地一扔,如今依旧高举着虎符,仿佛要凭它吊着自己的一条命。 她手颤得几乎要握不住缰绳,死伤者遍地,谁敢保证这里头没有桓王的血? 想到这里,王明珠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回头冲脸上写满了“我有心事”的周云英道:“折荆,若我一会儿遭遇什么不测,你记得把虎符拿好。” 她不是军中人士,但也听过虎符的民间传说。当年大齐战神三军统帅平西侯,就是手握虎符,调动天下兵马,将燕落国从虎视眈眈的草原掠夺者,打成了如今这个衰落的西域小国。 数年前的桓王,也是手执此虎符,收复边关平定战乱,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才换来如今的安宁。 虎符所承载的意义与责任,是她万死也承担不起的。 周云英却郑重地道:“属下愿为王妃挡刀子,绝不让您受一点皮外伤。” 王明珠欲言又止,周云英皱着眉继续道:“王妃信不过属下吗?属下承认,曾经确实有误会您的地方,是我的过失。如今您大可放心,属下绝不会再听信小人谗言,定能护您周全。” 一连串的“您”字砸过来,诚意满满,这话说得过于斩钉截铁,王明珠不好反驳,只得继续赶路。 其实她想说,万一桓王已遭遇不测,她等下定是要自刎在他身前的。可折荆这二丫头连挡刀的话都诺下了,她总不能一刀刀两个吧,只得作罢。 一路上,不少叛军被折荆眼疾手快地斩落于马下。王明珠未带兵器,心道实在失策,便翻身下马捡起一身首异处士兵的弓箭,试了试,勉强能用。 立刻就到了检验她箭法的时候,五六个叛军瞧见她们,骑着马兴冲冲地奔过来,折荆见状,御马在前,回头冲王明珠喊了句:“王妃快走!” 王明珠心道:把你扔下,我哪儿来的脸回家见王靖。 想着想着,架起弓箭,一连三发送出去,虽说只射中两人,但也足以说明她这些天有好好练武,勉强可以随着桓王上边关打契丹。 折荆砍了一脸血,用袖子随意抹了一把,回头冲王妃笑道:“嫂子好箭法。” 这声嫂子喊得王明珠心花怒放,她也笑着道:“嫂子好剑法。” 折荆公主的脸立马就红了。 两匹快马匆匆赶去御书房,内里的场景可谓精彩。 逆王周敬端,单手扯着右相,一剑刺穿其腹部。 林太尉用刀抵着皇帝,皇后用刀抵着他。 实在混乱。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箭以刁钻的角度,破空而来,以力破万钧之势,直直射向林太尉,他发觉时已来不及躲闪,便被扎中了左肩,可惜,只差一偏。 射箭之人毕竟不是熟手,半天才敢睁开眼看情况,有此成就已足够。 王明珠生怕自己手一抖将皇帝给扎了,所以尤其小心。 这一变故使场内情况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见桓王一脚踹开生死不明的右相,扯过旁边发抖的太子,拿剑抵住了他。林太尉受伤之余也不忘架着皇帝,瞪向王明珠,眼神狠毒。皇后被林太尉一把推开,只好提刀放在自个儿脖子上。 王明珠虎头虎脑地闯进来,五道目光立马牢牢锁定她,她看清了场内局势,突然十分后悔迈这个门。 折荆公主猛地一拍她的肩,给了一个坚定的眼神。 她更后悔了。 林太尉捏着皇帝消瘦的肩膀,不顾自己血流成河:“好啊,你连折荆公主都策反了,到底谁居心不良,我看不用多说了吧。” 王明珠在心里道:好啊,直接当做没看见我。明明是你这个把刀架皇帝脖子上的,最居心不良吧。 桓王从王妃迈进来那一瞬,目光就一直锁定在她身上,双眼奇亮无比。 折荆公主咳了三咳,才将他唤醒。 周敬端立刻冲着负隅顽抗的林太尉道:“放下刀,不为难你的家人。” 林太尉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之人,即使见了虎符和折荆公主,依旧冥顽不灵:“不可能!” 周敬端瞧见王妃无恙,便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腕,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那你砍了他得了。你一动手,本王立刻把太子捅了,你猜,最后这江山是谁的?” 这一番话,实在惊人,骇得王明珠一个踉跄,直接跪趴在地上。 她晃了晃虎符,赶紧澄清:“提前说好,我来活擒逆党,跟桓王不是一块儿的。” 折荆公主在背后,看朽木一般看她,小声道:“大哥,有点志气。” 林太尉才不管乱入的桓王妃,只对着桓王,企图挑拨离间:“王爷不要忘了,当初是谁收回虎符,是谁亲自料理了冤枉的平西侯。” 皇帝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桓王听罢,沉默着,扯着太子的那只手愈发用力。 林太尉见他有所动摇,继续火上浇油道:“您可要为了以后打算啊,有今天这一遭,皇帝能轻易放过您?” 桓王沉默许久,瞥了一眼地上依然没了生气的右相,冷哼一声:“与其关心本王,不如先想想,自己日后会是什么样的境况吧。” 桓王再次与王妃对视,意料之中的头痛传来,好在两人的精神都很紧绷,状态也好,仅仅是眼前一黑,就换过了身子。 在场很少有人知晓内情,便也很少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周敬端”牢牢抱紧颤抖的太子,好似寻常叔侄之间在玩闹。 他措好辞,道:“你麻溜儿投降吧。” “王明珠”在折荆的搀扶下站起身,看着他,一脸糟心。 林太尉本还想说些什么,皇后却先他一步喊了出来:“太尉大人,回头是岸!”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岸。 折荆公主已到,虎符也在,京郊大营必然早已出动。他们能顺顺利利地到达御书房,就说明林家的人马已被解决,再无翻盘可能。 林太尉看着泪流满面的妹妹,沉默着,勒住脸色苍白的皇帝。 皇帝有些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质问他:“朕不明白,朕对林家还不够好吗?” 林太尉依旧不说话。 皇帝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每个人的耳边:“莫非契丹许诺给你什么天大的好处,叫你愿意这般大动干戈,为了把桓王拉下马,或是扶持一个傀儡登基?” 作者有话要说: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岸。 ☆、姐妹情深 林太尉心中一惊,手上不自觉地一松,皇帝总算能大口呼吸了。 他的胸口处,不知何时多出一段剑尖。 林太尉无力地回头看去,竟瞧见右手执剑的桓王妃,对方眼神中的凌厉与敌意,叫他仿佛见到一位多年前的故友。 那位故友生前最得意的弟子,便是这位娘娘的夫君。他心想,难不成,夫妻间竟可以相像到这等地步? “王明珠”抽了折荆的剑,给他来了个出其不意。 林太尉凑不出完整的句子,只呢喃道:“你......你......” 接着便倒在地上,再也讲不出剩下的话了。 桓王妃瞥了一眼地上瘫着的人,再看向虎口逃生的皇帝,眉毛微微一扬,表达了所有的情绪。 周敬鸿长舒一口气,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看上去精神头十足,一点都不像病入膏肓的人。 他一抹脸,露出原本红润的面皮,喜不自胜道:“咱哥俩配合得真默契。” 皇后整张脸惨白无血色,痴痴地盯着林太尉的尸首。 房内一时无声。 桓王妃觉得她不太对劲,快步走到桓王那边,将剑横在身前。 折荆公主看了看在场的情况,一把捞起吓昏过去的小太子,从右相僵硬的手里拽出刀,护在周敬鸿身前。 皇后指尖动了动。 她提起刀,横在自己脖颈上,决绝地一抹。 “林昭!” 说话的人是桓王,他越过王妃,趁人举起刀时便冲了出去,此时正好赶到,不顾自身安危,一把握住她的刀刃,将皇后紧紧圈在怀里。 幸好到得及时,只割破了一点肉,还算能保住性命。 桓王把人抱在怀中,伸手捂住其伤口,并没有阻止鲜血涌出。 而他自个儿的右手已血肉模糊,人下意识伸出的一定是他最牢靠的那只手,经此,也不晓得他能否再拿剑了。 场内又静了。 折荆公主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馒头。她扭头看向刚刚赶到、错过一切的王靖,对方扫了一眼屋内境况,表情明显也绷不住。 皇后娘娘半睁着眼,抬起沾满血的手,擦去桓王滚落至下巴上的泪珠,笑得很是无奈:“傻子王小九,说你......傻,咳咳......你还不信。” 她伤口疼得麻木,无力挣开其手,索性任他去了。 “万一......我要杀你,你这不就......中圈套了?” 桓王使劲摇头:“你不会杀我。” 皇后意识渐渐模糊,她用尽全力捏住桓王沾上血的脸蛋,笑道:“你在我心里,哪有那么重要。” 桓王死死握住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哽咽道:“可你在我心里,很重要。” 皇后终于昏了过去。 围观群众脸上的表情异彩纷呈。 有目瞪口呆的,有欢乐吃瓜的,有抬头望房梁的,有用怜惜的眼神盯王妃和皇帝的,总之各式各样,实在有趣。 终于,皇帝清了清嗓,对姗姗来迟的连子辛等人说:“将逆王与皇后一并拿下吧。” 王靖凑过来押人,偷偷向桓王竖了个大拇指。 “周敬端”这会儿用的不是自个身体,几乎可以为所欲为,索性对着王靖的脑门就是响亮的一巴掌。 折荆公主趁乱凑去皇帝那边,欲言又止半天,最终还是道了出来:“皇兄,要振作。” 皇帝笑道:“振你个头。” 她继续欲言又止地凑到桓王妃那边,揽着她的肩,哀哀叹了口气,道:“嫂子,你也得振作,我王兄他,其实不是这种人。但是吧......算了我不会编,他这个人渣!” 桓王妃幽幽地看着她,眼神哀怨极了。末了也在她的脑门上拍下一巴掌。 这日,两辆金贵无比的马车从明园驶出。 京城富商赵公子驱车在前,前些日子新封的一品国夫人在后,缓缓开往京郊广德寺。 冷风挟带着雪,吹得车帘下流苏时不时散开,城外枫林叶已落尽,摇摆着枯瘦枝丫,是别样的萧条。 数月前,桓王谋逆一案,震惊朝野。 外戚林氏许氏二族,皆参与谋逆,家产充公,男丁斩首,女眷流放西南。其余趁乱浑水摸鱼党,皆有处罚。 皇帝心慈手软,念在往日情分,特赦桓王,革其王位,关押在广德寺内,终身不得出寺。 原桓王妃王氏,与桓王的和离书生效。其因救驾有功,特封一品国夫人,为彰显龙恩浩荡,皇帝特将整座桓王府赐给她做家宅。 其余功臣皆有封赏,如今已各司其职。 两辆马车行至广德寺,见着焕然一新的山门,赵燕不禁感叹一句:“好手笔。” 王明珠点点头:“确实阔气。” “长公主在燕落国,也见过如此气派的寺院吗?” 身份被揭穿,赵燕也并无遮遮掩掩,她带着欣赏的目光继续打量着,自嘲道:“燕落甚少有信佛的人。我见着如此恢弘的建筑,总会没骨气地喜欢。” 越没见过什么,就越容易喜欢什么。 在塞外见多了风沙摧残,就会更向往江南小桥流水。 把守的官兵早就眼熟此二人,连令牌都不用过看,直接放行。 二人穿过重重大门,终于在一个稍显寒酸的小院子内见着了周敬端。 他如今已被贬为草民之身,见到王明珠理应下跪。 但他只是瞥了一眼来者,继续翻着手上的佛经,一副没有看到的模样。 赵燕轻咳一声,凑过来拍他的肩:“你不会还在酸吧?皇后已降为才人永不得出宫门一步,该宽宽心了周大爷。” 周敬端不搭理他,轻轻翻了一页书。 眼瞧着小院子里的醋味都要盖过腊八节了,王明珠才挪过来,心平气和对赵燕道:“他不是酸林昭,他是气我跟他和离。” 周敬端一听,半天憋出来两个字,嘴都要撇到天上去了:“没有。” 说没有,其实有,在场三人都晓得。 赵燕嫌弃地打开扇子扇他:“这玩意儿犟成这样,你还来看他,也太委屈自己了。不如这样,我给你推荐几个俊俏白丁,你挑几个合眼缘,培养培养,最后肯定比他听话懂事儿多了。” 周敬端“啪”地一声合上册子,猛然起身,目光哀怨地盯着赵燕,咬牙切齿道:“不需要!” 王明珠眼珠一转,拉过赵燕的手,甚是亲切地捏了捏,问:“有多俊俏,能比墨郎君还俊俏?” 赵燕大手一挥,也不顾自己到底有没有见过什么墨郎君,侃侃道:“那必须的,各有各的风情万种,包卿满意!” 说话间,周敬端已抄起墙角大扫帚,瞄准了要给赵燕来一个百步穿杨。 他奋力一丢,赵燕匆忙带明珠闪过,差点被扎成筛子。 “你来真的!你大爷,咱俩那么多年交情,重色轻友!” 周敬端呸了一声:“爬出我院子。” 王明珠乐得眼泪都下来了:“不逗你了。老赵,咱俩说正事儿。” 今日她来此,不单单是为了探望前夫君,更是带了一个待解决的麻烦,要求他帮忙。 玉棠公主,到了该择驸马的时候。 太后娘娘有意要从京中各大世家里挑一个合适的,先给玉棠备着,待玉棠满十七岁便选个良辰吉日成婚。 想法很好,只是没考虑到玉棠的想法,也没考虑到京中各大世家子弟的感受。 周敬端接过明珠剥好的橘子,吃了一瓣,道:“依太后的性子,她八成不会准允亲闺女嫁到燕落去。” 赵公子即便在这寒风萧索的时刻,也有那闲工夫扇扇子,装文化人:“是,但我并不打算回燕落,那边的老太后更不打算管我。” 王明珠把瓜子皮放在手心,磕得很勤快:“皇帝八成也不准你娶玉棠。” 周敬端嗤笑道:“都不准。也不想想,以玉棠的祸害性子,能否嫁得出去。” 哥哥最知道妹妹。 赵公子不乐意了,第一个站出来驳他:“怎么嫁不出去!玉棠值得天下间最好的人配她。” 周敬端拿橘子皮丢他:“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三人又互相嘴了一阵子。 王明珠心里憋着坏,眯起眼睛,模样有些像女土匪:“趁这个机会,咱们得想一主意,既把玉棠的事办妥,又得恶心到皇帝那老贼。” 这声老贼喊得极顺畅,她没了顾忌、见多识广后,愈发胆大了。 这番话正顺了在场其他两人的心意。 被皇帝全国通缉到现在的——景王爷在逃王妃赵公子,摸了摸下巴:“那怎么样,才能把皇帝烦透呢?周大爷,你了解你哥,出个主意。” 活吞了皇帝的送命饭、为皇帝拼死拼活、如今还被贬为庶人的前桓王爷,也摸了摸布满泛青胡茬的下巴:“只要云壁不介意,我便出手了。” ...... 这天,玉棠公主雅兴大发,拟了一份长长的男宠名单,递上他皇兄的案头。 她跪得极标准,毕竟在佛堂练过那么长一段时间,基本功十分扎实:“求皇兄成全!” 皇帝手一抽,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他深深地喘了好几口大气,勉强稳住心情,扶桌案的手微微颤抖,冲旁边的公公一挥手:“去把消息封锁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个倒霉蛋。 ☆、绣楼招亲 太后气得要拉玉棠公主出家。 皇帝劝,景王也劝,太后总算止住了心。 她勒令玉棠公主跪去佛堂前,先抄五百遍道德经再说。这会儿抱着她亲儿子皇帝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金钗玉簪散落一地。 景王平生热衷于看戏,尤其是看太后的戏,只恨手边没两把瓜子,可以让他就着解解闷。 皇帝被老母亲哭得发愁,焦头烂额地冲景王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然而后者一丝一毫都没接收到,开心得几乎露出全部后槽牙。 “景王......哎,老五,周敬微!” 皇帝怒了。 他咬紧了牙关,道“过来扶一把。” 景王见龙颜大怒,赶紧过去帮着搀扶,嘴里还不停歇:“哎呀,要我说,依玉棠那个性子,就算不给她添男宠,她嫁去别人家里,也是会自己偷偷塞的。” 太后眼见着要哭晕过去,皇帝死死瞪了满嘴跑护城河的景王一眼,周敬微才赶紧改口:“啊!我的意思是,现在加以约束,还为时不晚,不晚。” 太后哭喊道:“我昏了头的孩儿!” 皇帝嘴角一抽,景王乐得合不拢嘴。 太后摇摇头,不管不顾地扒着皇帝的龙胳膊,道:“不行,你是做皇兄的,必须给哀家把这事儿解决了。若是玉棠最后真成了那祸乱宫闱的妖女,哀家看你如何有脸面下去见先帝!” 皇帝只得说了一连串的“是”。 送走了犹自哭哭啼啼的太后,皇帝一把拽住打算伺机溜走的景王之衣领,咬牙切齿道:“你也是做皇兄的,别想跑。” 景王见偷溜失败,只好转过头来,给皇帝支招:“咱们男子哪里懂得女儿家心事,不如这样,叫来跟玉棠关系亲近的人,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与玉棠公主关系亲近之辈,皇帝在脑海中捋了一遍,只想到一人。 一品国夫人王明珠,人才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立马被召进宫里密谈。 她听了前因后果,复瞧见皇帝忧愁的面容,假意矜持了一段时间,看够了皇帝笑话,才道:“不如来一个绣楼招亲,介时对玉棠有意之人定会前来抢绣球,万一玉棠婚后被其感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愿意‘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是不可能。” 皇帝拧着眉头思考了一阵子,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景王悠然自得地抿了口茶,道了句:“这茶真不错。” 皇帝眉毛一挑,看了看仿若不熟悉的二人,突然道:“王明珠也算是你小姑子了,你平日里上王家那么多回,怎么看着倒像和她不熟一样?”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该敷衍什么,皇帝就又道:“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什么都逃不过这位皇帝精明的眼,他凝眉思考片刻,突然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太过诡异,吓得王明珠差点要丢下瓜子,找块合适的地板跪。 景王在他皇兄这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点都不虚,犹自镇定地喝茶。 皇帝笑着摇摇头,对着二人指指点点。 王明珠看似坐得端正,腿其实已经软了,这位该不会误会上什么有的没的了吧。 谁知,皇帝只是笑了一会儿便止住了,也没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他眯起眼睛,活像一只深山老林修炼多年的老狐狸:“朕倒要看看,你们打算成全什么人。” 三日之后,皇帝拟旨昭告天下,玉棠公主周云璧要在城南抛绣球,抢到绣球者,便是她未来的驸马。 玉棠公主之威名唯有皇宫大内人士晓得,京中人甚少有听闻,于是乎许多世家子弟纷纷跃跃欲试,抛绣球那天,下面乌泱泱挤了一大堆人,全是闻讯而来想着能一亲芳泽之辈。 赵燕瞧见这人挤人的阵仗,心里有些发憷,整理了一番衣装,扭头问周敬端:“我能抢过他们吗。” 偷偷从庙里潜出来的周敬端蒙了面,戴着斗笠,将自己遮了个十成十。他毫不客气地捶了人一拳,道:“你当初那么猛,万军之中差点一枪把我挑下马,这会儿谦虚什么。” 王明珠听罢眼睛都亮了,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老赵你还有这般武功呐!看不出来哇,难怪能捅景王一刀还全身而退,太牛了。” 周敬端酸酸地在旁边补充:“周敬微嘴那么欠,是个人都该捅他一刀。” 被他们言语炮弹波及到的景王本人,这会儿正在绣楼上看热闹。 他莫名打了个喷嚏,将狐裘大袍紧了紧,随口向身旁的人抱怨道这鬼天气真他娘冷。 王权王大人今日休沐,却被陛下赶过来做证明人,此时本就心情不快,听他一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手心攥着的暖炉砸在他手里,闷闷道:“您还知道冷?我以为你百病不侵呢,出门前让你多喝一口热汤跟要你命一样。知道大鹅怎么叫吗,该呀!” 景王抽了抽鼻子,不敢吭声。 正所谓一山更比一山高,王大人经过景王殿下这些年的言语熏陶,逐渐变得青出于蓝,比他还会损人。 玉棠公主的娘家人,今日有空的都到访了。王明珠昨日收到请柬,这会儿也要赶紧过去候着,最后给赵燕鼓了鼓劲,便登上了绣楼。 绣楼上好不热闹。 皇帝端坐在上首,端了碗参茶,目光远远地落在景王两口子身上,含着一抹笑,悄悄看热闹。他身旁坐着略显紧张的玉棠公主,微风吹开她垂在眼前的珠帘,托得人皮肤白皙。她今日画了清新淡然的妆,瞧上去如花似玉,惹人怜爱极了。 不远处,王权还在损景王,后者缩着脖子站在墙角,一脸受气小媳妇的模样。 “明珠!” “明珠!” 两声呼唤把王大夫人砸了个晕头转向。 她此生头回体验到抢手的感觉,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边看去。 一声是景王殿下见到救星一般的呼喊,一声是玉棠公主看到主心骨一样的召唤,王明珠在心里权衡了一把,径直往公主那边走去。 玉棠公主一把掀开珠帘,小鹿一般灵动的眼眸中透露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她抓住王明珠的手,抿了抿红唇,道:“我好慌。” 王明珠反握住她纤细的小小手指:“放心,自有手段。” 皇帝笑盈盈地看着这对小姐妹,不知心里在思索什么。 明珠圈着她又好言宽慰了几句,才转头往景王那边凑,男人已经被戳着肩膀骂到不敢抬头了,委屈巴巴地试图拽着王权的袖子,又被人一把甩开。 王权趁绣楼之上没外人,把‘去年景王为了看舞姬跳舞淋了一会儿雨回来发高烧’的事都搬出来说道了,可算让他找到一个泻心火的地方。 王明珠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哥,怎么了?” 王权正说着:“那舞真是将你的色心都给跳透了吧?周敬微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嫌我既不会跳舞又不会唱曲?可以,那你跟别人过吧......小九你别打岔,我明天就搬出景王府。” 景王急了,两臂张开,旁若无人地将他圈进怀里,连声说着:“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出门一定多穿点,别生气了好吗?” 王明珠亲眼目睹后,撇撇嘴,扭头离开了。 终于到了择好的时辰,玉棠公主紧张地抱着绣球,悄悄寻找着情郎的身影。 她勉强找到那一抹扎眼的蓝色,想到嫂嫂说的那句‘自有手段’。 眼一闭,心一沉,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丢了下去。 楼下人群骚动不已,不少人已开始与身边竞争者撕扯,赵燕隐在其中,伺机而动。 可惜他轻功并不好。绣球落下来时,本正好砸在他怀里,却被一个轻飘飘的身影夺了过去。 那人怀抱绣球,喜不自胜,还没说出得奖感言,就被背后一位戴着斗笠的高大男子一把拽了下去。 两人不知撕打了多久,轻盈男子逐渐招架不住,无奈让出了绣球:“兄弟,你劲儿太他娘大了,公主归你了。” 谁知,这位壮士接过绣球,好似拿着一个烧红了的火炭,赶紧转手丢给一着蓝色衣袍的清秀男子。 男子愣了,一拳捶向壮士:“公主都不要?” 壮士声音低沉,十分小声,似乎不敢让旁人听了去:“家中早有一母夜叉,不敢另娶。” 男子咬牙切齿:“真是浪费!” 那边,赵燕被绣球砸了个满怀,不敢耽误功夫,赶紧往人群外跑。 王明珠揽着周云璧,在绣楼上看得真真切切。 周云璧拍手叫好:“太棒了!” 王明珠点头。 周云璧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真好,我终于可以嫁给赵大哥了。” 王明珠看着她,欲言又止。 周云璧抹了一把眼泪,极小声地在她耳边道:“我一早就知道,赵燕她是女子,但我不在乎,能与她这样的人相伴一生,我愿意吃很多苦。夫妻两个,只要心中有彼此,愿意相守一生,其他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王明珠愣了,回头看了一眼景王两口子,他们已恢复到互相嘴欠的地步,瞧上去温馨极了。 又看向皇帝那边,他揣着一副安详的笑容,静静地注视着玉棠公主的身影。 王明珠默了默,郑重地对她说道:“殿下,你能这样想,很好。其实说到底,无论是男女,亦或是男男,再或是女女,都是会一种相知相许的爱恋。爱能超越一切,甚至生死。云璧,祝你幸福。” 玉棠公主用力点了点头。 “谁是女子?” 皇帝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飘过来,两人一回头,他竟就站在身后,吓得玉棠公主差点从楼下翻下去。 王明珠一把攥住玉棠的手,支支吾吾道:“我......我是。” 皇帝挑眉看了她一眼,捏起玉棠公主的下巴,微笑着问:“你们又在密谋什么?” 玉棠公主呆了:“啊......我......这......” “周敬鸿。”一道直呼皇帝姓名的声音,突然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个老狐狸。 ☆、阖家团圆 手拿绣球的赵公子,登上了绣楼。 他先是充满眷恋地看了一眼不安的玉棠公主,正了正神色,拿出先前做长公主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严,冲皇帝道:“草民抢到绣球了。” 皇帝眯起眼睛,盯着人看了一会儿,又瞥向他身后裹得严严实实的壮士,这位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 绣楼上,此刻静得宛如乱葬岗。 皇帝凝眉默了好一阵。 他道:“原来如此。” 周云璧死死攥着王明珠的手心,嘴唇被她咬得发白。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问:“玉棠公主有异议吗?” 她摇头。 “行。”皇帝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众人脸上表情异彩纷呈,谁都没能想到皇帝居然同意了。 尤其是帮助赵燕的那位壮士,他生怕皇帝一个兴起要砍了新郎官,这才不情不愿地上来给人撑腰。 皇帝叹了口气,像是累极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冲景王招招手:“敬微你过来。” 景王凑过去。 “你上礼部一趟,为玉棠选个良辰吉日,趁早出嫁,不要误了他们小两口。” 说罢,他便下楼回宫去了。 等他走远,楼上留下的其他人才从震惊中缓过来劲。 景王殿下第一个开口,大不敬地道:“他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玉棠公主捶了他一拳。 说来也怪,这绣楼上的人里,也就只有她还盼着皇帝多活一段时日。 王权道:“未必,太医说他身体其实硬朗着呢,之前果然是装的大头蒜。” 王明珠若有所思:“那就是——他也跟人灵魂互换了。” 把自己遮得十分严实的壮士一把拽下自己的面纱与斗笠,凑过去捏她的脸:“这种情况太过罕见。”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半天,最后皆得出一个不大可能的结论: 皇帝他一生过尽千帆,此刻其实是悟了,转性了,决心不做那话本子里打鸳鸯的棍,要好心好意地成全他人真爱了。 桓王两口子交换了个眼神,这确实像皇帝能干出来的事,那位‘成全他人,憋屈自己’,又不是第一回了。 景王咂咂舌:“我宁愿相信他跟御马场的驴灵魂互换了。” 赵燕笑着道:“灵魂互换这么扯的事,你们都能想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除了他与玉棠公主,其他四人都默了一默。 壮士忍不住调侃道:“你能不远千里女扮男装来娶我朝公主,凭什么不相信有别人灵魂互换?” 接着,由此二人展开骂战,其他人添油加醋,一时间,绣楼之上好不热闹,一派和和美美合家欢之景。 很快到了年节,王明珠在府上张罗下人采买年货,准备年礼等事务。周敬端被皇帝特赦准许回府过年,此时正在一旁的躺椅上翻经书,一口热茶一页书,好不惬意悠哉。 王明珠焦头烂额地在账本上又画了个圈,添了几笔有的没的,抬头看见这甩手掌柜,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能这么闲,把地扫了去!” 周敬端瞥了眼干干净净的地面,仿佛没听到一般,又翻了页书。 王明珠咬着笔杆,皱眉写了些什么,扯过桌上摆着的几张纸,细看了三遍后,突然又笑了,简直喜怒无常。 “二嫂嫂送了许多茶叶布匹过来,等明天给你裁两件衣裳。” 周敬端点点头,算作默许。 不一会儿,他突然冲奋笔疾书的王明珠道:“十五带你去放河灯,怎样?” 王明珠抬头,眼睛很亮:“你能出府?” 桓王轻轻一笑:“天下谁人能拦我?” 十几天后,上元节当天,周敬端特地亲自下厨,为她煮了一碗汤圆。 王明珠眼角一抽,看了看他十分欣喜的眼神,又看了看明显煮漏了的汤圆,讪笑着端起小碗。 她嚼着没煮开的汤圆,泪都要下来了,显然十分感动,以至于感动过了头:“天呐,从来没人给我煮过汤圆,我好感动,你真是太棒了!” 王府主厨李师傅趴在门边偷听,气得汤勺都给扔了。 吃罢汤圆,两人驾着马车往城外去,眼见纸船明烛照天烧,沿河看去,点点烛火照映如星河,是通黑夜里少有的别样风光。 王明珠眸中亮着点点烛光,欣喜极了,回头冲默默注视着她的周敬端道:“夫君,过来。” 这一声呼唤甚得他心意,几乎是飘着凑到她身边,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我在。” 若非夜色过浓,王明珠一定能在他脸上瞧见,其甚少有过的通红。 她拉过人的手,在他脸颊上落下轻轻一吻。 “说好了,这一辈子都陪着我。我不要跟你生离死别,你也不准轻易抛下我而去。” 周敬端心里激动得翻江倒海,颤着手把人圈进怀里,心神荡漾得几乎要飘到天上去。 他深吸几口气,才勉强镇住躁动的思绪,郑重道:“好。” 尾音依旧带着颤。 得此重诺,二人都飘了好一阵,在城外留了许久方归。 翌日一大早,一封战报越过千山万水,递上了皇帝的案头。 正值早朝,他捏着边关传来的信,问文武百官,有谁可担大任,将再次越过边界的契丹人打回去? 有人提议折荆公主。 但折荆公主正在准备成婚,此时调派实在不合宜。 有人提议连将军。 但连将军一走,京郊大营再无人可担任统帅。 有人提议平西侯刘大人。 刘大人年过半百,如今已满头白发,腿伤未愈,老将虽有心,也无力。 最后,一直胆大包天的景王殿下站出来道:“桓王可担大任。” 可如今,哪还有桓王?只有押在广德寺的平头百姓周敬端。 皇帝沉默了一阵子,立刻拟旨下诏,要逆王周敬端戴罪立功,平契丹之乱后,还他王位与功勋。 此话一出,朝堂上又吵成菜市场。众朝臣七嘴八舌地议论,但讲到最后,还是没凑出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御史台王大人站了出来:“微臣愿作保,桓王并非品行不端之辈,定能胜任三军统帅。” 一旁就有人小声絮叨他:“好一个以德报怨的王家。他们前段日子险些被桓王连累成逆党,他家九小姐跟桓王闹和离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如今总算是分家了,王权又站出来为前妹婿作保,啧啧啧。” 又有人说:“能被王家人站出来作保,可见桓王未必真是十恶不赦之徒,不如就信他一回。” “信他一回。” 不一会儿,群臣中就有人站在王大人身后,意思显而易见。 皇帝盯着下方朝臣看了一会儿,道:“若桓王再有谋反之心,朕定拿你们王家人祭旗。” 王权答:“是。” 援边大军浩浩荡荡离开京城。 肩负重任的桓王,携陛下特派监督使者王氏,在边关一驻就是五年。 期间,西域燕落国与大齐里应外合,共同谋划大计,整合全境兵力,彻底将契丹打退至大漠以北,此后三十年再无兵乱。 五年后,桓王班师回朝,诚心迎娶前王妃王氏。 经此,大齐太和年间,再无大乱。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最后一章啦。 有一篇番外,以桓王第一人称视角来写。 ☆、番外 桃花笑春风 十二月下旬,和瑗还是没了。 一场大雪乘着北风,稀里哗啦地刮在我窗边,我百般寂寥地坐在桌子前,手里握着和瑗最后留给我的一本册子,叫做《宽心经》的,大概是想要我念念,消消愁。 他最后对我说:敬端,别总皱眉头。 我把册子塞进怀里,伞也不拿,就这么顶着风雪出了门。 宫里人才不管我,他们眼里,皇帝只有献王跟景王两个儿子。兰贵妃也不待见我,巴不得我早些生病死掉。 除了和瑗,我再想不起有谁肯真地关心我。 一路上心里跟被火燎的一样,又热又痛,不知不觉在一算命摊子前停下,那半仙穿得甚单薄,留着鼻涕看着我,满脸痴呆相。 看来能知晓命数的人未必混的多好,否则他怎么不挣个袄子来穿。 半仙开口了:小贵人有什么烦心事嘛? 我哪里是什么小贵人,我是刚死了知己的人 ,一个可怜的,再没了亲人的人。 我不跟他废话:你会算命?算出我的心事,我就给你钱。 那半仙立刻装模作样地掐起手指:小贵人面相大吉大利,生来自是贵不可言之身,只是父母缘薄且六亲不靠,或许还会被亲人所害。 我不言。 他:小贵人不愁吃穿,不愁升官发财,除却被人谋害,大约不是愁知己,就是愁姻缘了。 我将一锭银子拍在他破破烂烂的桌子上:差不多,算你对了。 破算命的只看了看银子,又非常欠扁地笑了起来:“虽说自古情义难两全,可我看到,小贵人日后会顺风顺水,不但寻来一豁达知己,另有一美娇娘作伴身边呢。” “日后?”我皱眉:“日子还长着呢,谁晓得我是不是到了七老八十才得来那么一个朋友。至于美娇娘,不好意思,我此生不打算娶妻了。” 破算命的嘿嘿一笑:“小贵人话不要说太满。命中注定的事,真来了,你挡也挡不住,这两段缘前生便注定,岂有你改变的道理?” 我失去和瑗,心里悲苦,想着此生大约也没什么好活的了,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不平,于是道:“我既知道了,就是非犟着不娶不相识,命又能奈我何?” 他便神叨叨地晃晃脑袋:“自有方法,自有窍门。” 我挥挥袖子,只觉他说的话像在放屁,径直离开了。 …… 我翻着宽心经。书页已经很旧了,但我不舍得换,左右也不知道我跟这破书谁先散架,干脆就这样跟他耗着。 明珠蹦蹦跳跳地冲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桂花糖糕,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蹦蹦跳跳的小丫头,扎着小丸子头,小脸肉乎乎红扑扑,是小雪。 小雪喊着:“我要吃。” 明珠躲在我身后,义正言辞地指着小雪的鼻子:“这是爹爹的,你不许拿。” 自打做了娘后,明珠倒越来越幼稚了,总和小丫头置气。我也因此多赚了她几声“爹”。 小雪扑过来抱住明珠的小腿,巴巴地望着她,挤出一些眼泪来。我有一瞬恍惚,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明珠的影子。小丫头脆脆地喊:“娘——我要吃——” 明珠一副被她可爱到了的表情,却依然不动摇,给我捏了捏肩:“求你爹爹去,娘是铁石心肠。” 铁石心肠王明珠,前几日连只蛐蛐都不敢斗,怕伤着小小昆虫。 我一把抱起小雪,放在腿上,顺手拿糖糕给她吃。 明珠气鼓鼓地:“她都吃成一个球啦,你就惯着她吧!将来嫁不出去。” 小雪边吃边嘟囔:“我不嫁,我要永远留在爹娘身边。” 童言无忌。 一声大笑从门外传来,接着走进一个春日里穿嫩绿长衫的柳树精,正是京城名商赵大燕。 她依旧把头发梳成男子模样,显得有些刻意。不是我说,有这张脸,就算是穿上粉红罗裙,也像个男扮女装的变态。 变态笑道:“前些日子,小雪还说长大了要嫁给她赵叔叔,怎么如今就变卦啦?” 有的人,贪心不足,收了别人妹妹不说,还想收别人女儿,心里也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到底有没有那个福分。 明珠冲过去和玉棠抱了个满怀。 玉棠个子依旧那样小,好像从小到大没吃饱过饭,我记得她分明天天抢我的糯米鸡吃,怎么就不长个呢。 这么多姐姐妹妹,只有玉棠是我看着长大的,于是看她好像在看女儿,对她也像对女儿。 她在楼上抛绣球的时候,我抢到了,其实不乐意给赵燕,也不乐意给任何一个男人,全天下哪有人配得上她呢?即使她再顽劣再顽皮,也是我千尊万贵的妹妹。 她出嫁时,我人在边关,写了三封信痛骂赵燕,不小心被明珠瞧见,她截下来,还说我小家子气。 她那个时候已有了身孕,我指着她肚子道:若这是个郡主,她日后出嫁,你也会痛骂那个男的。 她用额头抵上我的额头,笑着说:“我爹可没觉得你混账。” 我道:“是岳丈大人过于大度。” 赵燕突然走过来,敲我的头:“还念经?你怎么不出家算了。” 我放下册子,恶狠狠道:“先把你宰了,放下屠刀,我立地成佛。” 明珠笑得像是被风吹乱的花枝。 她曾对我说,觉得自己不是出尘绝世的美人,生怕配不上我,为此还郁郁寡欢过一段时日。 她实在多虑了。 自打爱上她后,我眼中再也没有了其他女子,她在我眼中,胜过世上一切风景。 可惜我不是善于言辞之人,无法用语言描述出爱意,只能用行动证明。 我会陪她度过接下来的每一个春秋。 那年那个假道士,算得确实很准。 我有了一豁达知己,也有一美娇娘作伴身边。 原来命中缘分,早已埋下伏笔。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撒花。 动笔写下一本武侠前,先把之前坑的给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