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郎是个娇气包》作者:岛里天下 文案: 桃榆自小感官异于常人,任何感触在身上都会放大许多倍。 一场春雨半席风也能闹上风寒,是出了名的娇气。 好在父母为之做了打算,早早便定了门亲。 夫家是大姓之户,未婚郎君又是读书人,两人谈不上情意绵绵,却也相待如宾。 村里人论谁都说这是门好亲事。 到了年纪,桃榆拾整着就要出嫁,关头上夫家却一改头脸悔了婚。 桃榆一跃从众人羡慕的对象沦为了全村的笑柄。 纵是相貌好,家里也不差,却是再没正经人相与。 桃榆日日顶着个红眼眶,就连寡言少语又凶横的新落户也来笑话他:“你是哭包转世?就非他不可?” 桃榆垂着眸子:“谁非他不可,只是我这样子是再嫁不出去了!” …… 霍戍生于北关,年少徭役受征上了疆场,战火休歇之时,厌了打仗的他未回朝受封,反而辞军一路下了江南。 江南富庶繁荣,与北关风沙之地大相径庭,养育的人也柔情风流。 霍戍一眼便相中了个明眸白玉般的小哥儿,一打听,可惜却早已经许了人家。 正当遗叹,却又得到了小哥儿夫家悔婚的消息…… 霍戍未有犹豫:“我娶你。” 内容标签:生子 种田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戍 桃榆 一句话简介:今天又眼红了吗? 立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作品简评:霍戍生于战乱的北域,十五时徭役参军,在前线生死浮沉十年,冷心冷情。因对朝廷的失望,战争结束毅然辞军南下,在多情的江南水乡遇见了个温软病弱的小哥儿。两人在接触中发现了彼此在别人不曾看到的一面,逐渐信任,逐渐依赖而走到了一起。在纷飞乱世中,慢慢建立起了新的家园。本文笔风细腻,细水长流,是一篇温馨种田向的文章,值得一读。 第1章 九月气爽秋高,栀子开末,桂花正盛,风里带着馥郁的香味。 这节气里四处都是踏秋赏景的富贵闲人,官道上总可见着来往的轩敞车马,好不热闹。 不过今朝道上却是少了大半出行游人,只因时逢午年,今日为三年一试的乡试正科放榜之日。 凡家中有下场读书人者,皆去等放榜了,还有心思外出游玩的人家甚少。 “这回二郎表哥指定能上榜。听姨母说表哥的文章好些回被夫子贴在书院外头的告栏上,供那些个读书人阅览呢。” “表哥读书刻苦,这既占了才学,又还勤奋,没有不中的道理。” 官道上,两个小哥儿正结伴往进城的方向去。 “等表哥中了举,回去只怕就要向你们家提亲了吧,往后我可得改口唤你表嫂了,你可得关照一二表弟呀。” 纪桃榆走在官道上,尚且还有些晕晕乎乎的。 昨儿夜里点灯看医书看得有些晚了,今早一大早便被路过家门口的余家哥儿叫上一道进城。 他不太爱出门,素日两人其实也未有太多交情,只是同村偶尔碰见打个照面,原本也是不欲出来的。 不过今天桂榜昭告,想着有熟识之人下了场,他娘也明里暗里的催他去瞧瞧,这才和余家哥儿结伴进城。 快晚秋了,晨风吹过来他觉得有点冷,轻轻用手捂了捂脸方才感受到些暖意。 桃榆本是一直静默着走路不曾开口,安静听着余家哥儿说谈,但听其越说越大胆,什么嫁人,表夫郎的话听得他双颊生红,实在忍不住打断道: “婚事只是长辈们说笑的,还没影的事儿,夏哥儿慎言。” “不是打小定了亲么,村里人谁不晓得这桩亲的,眼下都到了年纪,自是要把成亲的事情拿上来说啦,害臊什么。” 说着,余家小哥儿用手肘戳了纪桃榆一下:“怎的了,莫不是你后悔不想嫁给二郎表哥不成?” 纪桃榆听这话神色微凝,他一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弱秧子哥儿,能说上当龄的秀才为夫,旁人都眼热的不行,哪里轮得到他后悔不想嫁的。 纪桃榆小时候个子长得就比同龄的哥儿慢。 同龄哥儿会走了,他才会爬;同龄哥儿说话都会说整句了,他才会清晰的喊爹娘。 幼时家里人还以为生了个傻孩子,忧心的不行。不过好在是大点了没有什么智力缺憾,反倒是读书认字学东西都很快,爹娘才稍有安慰。 可惜脑子虽没问题,但身子差确是钉在铁板上的事儿。 儿时白乎乎的倒是招人疼,可瘦瘦小小的总跟只小羊羔一样,怎么喂都养不胖。 一点轻微的磕着碰着便是没破皮都要哭,三伏天里刮个风下把雨,稍有不慎也得着凉受寒,从小就娇气的不行。 好些次没个留神便是重病一场,若不是家里阿祖是大夫,就医及时,哪里能长到这个年纪。 阿祖说他身上有弱症,生来感官就异于常人。 比寻常人更容易生病,也比寻常人更怕疼,需得比常人多出十二分的精神顾好自己。 纪桃榆自知得了这么一副身子骨儿,便跟着他阿祖学着些医术,也替他爹娘省下些麻烦。 可惜家里就他这么个哥儿,生他这般弱气,爹娘未觉拖累反倒是心中愧疚,更是费心照料周全。 纪爹是个有些谋算的人,早早便给自家哥儿做了打算,瞧中了村里一户人家的小子,与之定了娃娃亲。 这些年资助着尤家小子读书科考,倒是未曾枉费一番心血,尤家二郎年纪轻轻已经中了秀才,今年又下场乡试,前程一片明朗。 家里都盼着尤二郎此次乡试蟾宫折桂,届时把婚事一办,桃榆下半辈子也便有所依傍了。 见桃榆没有说话,余家哥儿笃定一般又道:“也是噢,你生的这么好看,城里总有高门大户人家想求你的。” “桃哥儿哪里听来的话。” 这些年来,城里的确有见色起意的纨绔子弟或是老富商遣过人来想把纪桃榆要去,但都不是想着什么正经婚娶,只不过想高价买个玩物罢了。 他爹娘十分避讳这些人,这也是他的痛处,不知余家哥儿是心直口快还是有意揶揄。 正当纪桃榆想借问驳斥时,身后却先传来了一阵浑重的铁蹄声。 两人回头,只见坦阔平整的黄泥官道上,一匹目光炯炯的黑马提着步子从道上踏来。 马虽走的慢,甚至都不曾跑起来,但纪桃榆瞧着那么高大的牲畜要从旁经过,还是下意识的拉着余家哥儿后退了几步避开些。 黑马膛宽股齐,毛发油亮,行走之间有一股未经过度驯化的野性。 纪桃榆认不得马匹好坏,只觉得这马比他平素见着的都要俊些,且哼哧的鼻息也让他觉得比以往见过的马更唬人。 官道上好些衣饰考究之人听到动静,乍见此马都忍不住伸颈观看。 临近城门,路上不乏见过世面的贵人,皆顿行竞相观马,纪桃榆见此情形猜测这定然不是寻常之物。 倒也不怪连富贵之人都看稀罕。 南方养马地寡,西北疆域一带常年战火,马匹多供做军队物资,南边自是鲜见好货。 有此好马未曾在珍禽异兽的宝阁中,反倒是行于道间,确是引人注目。 “那人瞧着好生凶悍啊。” 纪桃榆见身侧的余家哥儿抓着他的胳膊往他背后躲去,低声嘀咕了一句。 他转头顺着高大的马身上移了些目光。 黑马背上正劈腿坐着个身着麻布短襟的男子,肩上有块不知是被风吹斜了还是系的随意的黑色素帔,遮挡了小半上身,整个人颇有一股边沙之气。 这番衣着打扮倒不见得是什么富贵大人物,倒更像是南北闯荡之人。 男子体格高健,曲夹在马腹的两腿过于挺长,缰绳松散的缠在手掌间,好似控制马的不是缰绳,而是他的双腿。 一双三白眼未有神色的端视前方,危压逼迫人的气势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南方男儿体修七尺已足夸诩,此男子虽是居于马背之上,但体修绝不亚八尺之余。 纪桃榆因身子不好的缘故,出门识人不多,还是头一次见着比村里腱子肉高鼓,走路呈大八字脚的屠户气势还高的人。 好在是那人明知在受诸多目光打量,却视若无睹的继续往前去,若是横眼过来,纪桃榆觉着只怕会好一场心惊肉跳。 富贵之人虽是眼热于骏马,却也不敢兀自差人上前讨问,只怕冒犯于人无端惹出些事祸来。 只得白白看着男子骑着那匹好马在晨风之中远去。 “咱们这一带真是少见这体格的人,要是站人堆儿里也得冒出大半个头来。生得又怪吓人的,谁嫁他半夜睡眼朦胧的看上一眼还不得丢了半条命去。” 余家哥儿见着马走远了又蹿了出来,对着远去的人一通叨叨。 “还得是表哥那般气质儒雅,说话温言细语的读书人才好。” 纪桃榆微微抿了抿唇,单以外相来看,这人确实气势太高,看起来也太凶了。 可世间之人,哪里是单浅显的外相就能评判个长短的。 “看这架势说不定还是个兵莽子,听闻西北的仗总算是打完了,不少受征前去战场还侥幸活着的兵将都在返乡。你想在那疆场上过活的,哪个不是狠角色,以后遇见还是得躲着些。” 纪桃榆却道:“若真是返乡的沙场将士理应敬重才是,若无他们保卫国土,如何来我们的太平日子。” “得了吧,打了那么些年,还不是照样打输了,朝廷赔地又赔钱。闹得我们年年赋税见涨,再这样下去日子都没法过了。” 纪桃榆凝起眉头:“胜败也不是一方之责,赋税是朝廷的决定,和士兵无关。” “唉,我其实也说不通这些国家大事,都是表哥告诉我的,他是读书人总是对天下大事比我们知晓得快许多。” “你身子不好不常出来不晓得,我比你来城里的时候多,近来在城里遇见过好几回返乡的士兵。” 纪桃榆眉心微动,他也没问是谁告诉他这些的,这余家哥儿却是说什么都带着尤家二郎。 一口一个表哥叫得亲热,好似十分熟悉时时有来往一般,不由得叫他深看了人一眼。 可脸上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虽是如此,桃榆心里却也对这人有了些数。 不过余家哥儿和尤二郎到底顶着一层亲戚关系,自己今下和尤二郎反倒是没有清楚的名分,也不好开口直言说什么。 想着往后还是与这人少来往为上。 纪桃榆便自断了话头:“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步子吧。” 两人虽然赶早进城,到州府外的布榜台时,还是已经挤满了前来看榜的人。 其间不乏书生家眷仆役,以及跑腿讨喜的差人。 纪桃榆个头不高,垫着脚看了两眼,试图能够看见尤二郎,可惜人太多,别说是尤二郎了,就是红榜也瞧不见。 左右窜动的余家哥儿格外振奋。 “我看见衙差过来了,桃榆,我们快挤进去吧!” “我们这个头挤进去,当心被踩到。” 纪桃榆连忙叫住人,历年不是没有发生过踩踏。 “不碍事。” 余家哥儿抓住纪桃榆的手腕,拽着人就往前去:“我们绕河边走就是了。” 纪桃榆还未应答,手腕被拉着扯得他发疼,只能被迫抬起步子跟上去。 “夏哥儿当心些!” 余家哥儿却是充耳不闻,往布榜台外的河栏处贴着走。 一边是攒动的人群,一边是看不到底的小河,桃榆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 “夏哥儿,我们不急一时看榜的,等榜出来了自就晓得结果了。” “那得什么时候了,就得过去第一眼就瞧见才是好。” 桃榆腿有些发软,前头忽然传来敲锣的声音,衙役唱了一声:“布榜!” 他深凝了一口气,人群攒动起来没得回头,只能快些走过去。 然而他方才提快步子,余家哥儿却顿住了脚直勾勾的望着他,疏忽间好似心横了起来。 不等他反应,拉着他腕子的手疏忽使力,竟一把将他朝着河水一边甩开。 桃榆脚下不稳,耳边还余着“衙役有序看榜,勿要拥挤”的话,随后身子突然悬空,接着耳朵便泡进了九月的青绿河水之中。 事情发生的过于突然,咚的水声淹没在了看榜的喧哗中,并未太引起人的注意。 纪桃榆只瞧见余家哥儿趴在栏前看了他一眼,旋即便被涌动的人群不知推攘去了哪里。 他惊惧之余,四面八方的水像是密不透风的布一般罩过来,把人紧紧的裹住,素日里清瘦的身体也不复轻盈,反倒是变得格外沉重一般,不住的往下沉。 口鼻间很快就入了水,呛进咽喉之中难受得无法呼气,且水不断的在注入。 恐惧笼罩下,他使劲的挥着水,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第2章 衙差将赤色喜庆的桂榜张贴开来,人群喧嚷着往前涌动前去观榜,一时间掩盖过了河里人跃动呼救的声音。 即便是有人发觉了,却也被后头的人挤着被迫往前走。 倒是临河对岸的一间茶肆上,独坐的男子早觑见有人落了水,可惜却并未理会。 他腿开膝式坐在凭栏可观小桥流水的位置上,解了黑色素帔置于一头,提起描了青花的茶壶倒了杯秋茶,送到嘴边尝了一口。 同洲吃用精细,喝个茶也风雅,比之西北寥寥上的大陶碗苦茶一碗闷下去解渴,他手里装不得多少茶水的细杯喝得实在是个闲字。 北域战事五月休,大军六月回朝,霍戍辞军后七月一路下南下。 走走停停,从酷暑行到了秋时,转眼近乎两个月的时间,总算是到了世人口中白墙黛瓦,山明水秀的同洲。 江南流水潺潺,不绝穿引于城中宽街小巷。 夹岸龙楼凤阁,桂殿兰宫,商楼驿舍鳞次栉比,行商坐贾如过江之鲫。 男子衣着富丽腰佩美玉,女子髻上缀有珠光宝气的发饰,无论是景还是人,皆然使外来游客目不暇接。 袍泽诚不欺他,江南富庶繁荣,是顶好的地方。 霍戍一连喝了三杯茶,清淡的茶香萦绕在嘴间,方才解了些渴,解渴虽慢,但却是有股清香。 此番胜景江南州城中,不觉神魂飘荡。作为一个外乡人,属实很难愿意挪动屁股下水弄一身湿。 然而霍戍放下茶杯时,余光扫到前头河里的人竟还在扑腾,自未能上河,也无人施救。 他不免蹙起眉。 江南人生于水乡,合该熟识水性才是,不想也有这般旱鸭子。 青天白日,若是在州府门口闹市的河里淹死人,还真是个笑话。 看着人已经在往下沉了,霍戍眸子微动。 绿水浮花的河面上忽的水花溅起,一道黑影跃入了水间。 他到底还是没坐等看这场笑话。 河里的人像是根飘荡无依的水草,水往哪里推,他便只能往哪里走。 霍戍单手捞住了“水草”,须臾重新浮出了水面。 水流如注,霍戍扫了眼裤脚不免皱眉,松了些手欲把人放下。 然而手松了他夹在腰侧的人非但没有顺势下去,反而还攥紧了他的袖子。 在水里挣扎了半晌的纪桃榆早便脱了力,又受了惊吓,这般被人救起,潜意识的朝人靠去,尚且还未从落水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霍戍不由得低头扫了一眼像是黏在了他身上的人,这才发觉捞起来的竟还是个小哥儿。 这哥儿打湿了的衣袖贴在手腕上,露出的一截腕子像没有见过日色,白得跟润泽的玉一般。 瞧人侧着脸埋在他胸口,头发淌水,身体也止不住的发颤,像是数九寒冬里躲在角落怕人的小猫。 他胸口起伏了下,到底是没直接松手把人丢地上,转而架着人抬腿往台阶上去。 行走间,肢体曲折起伏相触,他发觉依靠着他的人不仅轻,还软得跟团发得有些过了的面一样。 霍戍眸光微闪,袍泽诚不欺他,同洲真的有柔弱无骨的小哥儿! 但真碰到这么软的东西,他后背却有些僵直,自己铁手无情惯了,只怕不留神把人夹岔了气。 霍戍凝着些神把人带了上去,阶梯走到尽头,他站在茶肆转角上,方才吐了两个字:“下来?” 这话简短的有些刻薄,落进耳朵里很没有人情味,纪桃榆方才从惊恐之中回过些神来。 口鼻间还有呛水,他感官本就比常人更敏感,此番感受下,咽喉难受得让他有些难以自抑。 他胸口起伏得很快,气喘得急,颤着身体抬头,举眸便对上了三面留白,黑色瞳孔比寻常人小的一双眼睛。 这般眸子不怒自威,甚至于有些凶恶,桃榆顿时两眼一黑差点没喘上气来,立马清醒了许多。 霍戍瞧见怀里面颊白皙的好像轻轻触碰就会留下红痕的小哥儿,眼尾红了一片,杏眸里蓄了水花。 他当即愣了愣,哭……了? 这些年不乏遇到过求饶告命的,被吓尿不能自理的,但无疑皆是能劈骨剔肉的刀架在脖子上时才有的反应。 还是头一朝一句话就把人吓哭的,他双臂僵直,有些不知所以。 霍戍就那么面无表情的看着怀里的人,小哥儿似乎更加慌乱,连忙撑着身体,惊惶之中扶着他的手臂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然则双脚踩稳地时,腿又明显的颤了一下,吧唧一声摔到了地上。 “……” 霍戍紧抿着唇,怎么会有这么弱的人。 不会是想讹他吧? 不过很快霍戍便打消了这个想法,这小哥儿看起来明眸白玉一般,肤脂细腻,养得像是一阵寒冽些的风都不曾吹过。 若是寻常人家,即便宠爱,却也没有这般家境来养,为此属实没必要讹他一个在西北边域风吹日晒,看起来如而立之年一样的落魄老男人。 闹市上人来人往,桂榜张布,手脚快的人已经看过了榜四处告喜了。 眼见着河边站着两个湿透了的人,不乏有看热闹的将目光扫了过来。 霍戍余光中看见有个小哥儿急惶惶的朝着这边跑过来,他道:“你同伴来了。” 纪桃榆此时已经喘息困难,感觉身体里全是水堵住了他正常的呼吸。 身子又冷,使他止不住颤抖。 虽满身不适,但他明确的知道方才就是余家哥儿有意推他进水的,即便不知他是想见他在闹市出丑还是想治他于死地,不知还打着什么主意,总之当下最好还是避着此人: “他、他不是我同伴,就是他推我进水里的。” 纪桃榆喘着气说完,他攥紧了手微垂下头,想要撑起身来,身体却像一团水放多了的面,已经黏在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也从未像此刻一样无助于自己这么一副身体。 正直心里局促至极之时,忽而却有什么盖在了他软烂了一样的身体上,他瞧见一截黑色素帔撒落在了地上。 桃榆抬起头,看着面无表情的人,心里反倒是好过了些。他眼里含着泪,颤抖着道了一声:“多、多谢义士。” 霍戍原本是想走,但听其一言,又改了主意。 看着不过堪堪能遮挡住他上半身的素帔落在小哥儿身上,竟几乎能将他整个都给裹起来。 他蹙起眉,伸手把裹着的人重新夹了起来。 “你家在哪儿?” 比之接受陌生男子送回去和一身湿透的在闹市要死不活受人围观,纪桃榆还是选择了前者。 “小、小西街,贞路巷的,黄济医馆。” 霍戍未再多言,拎着人一甩长腿上了他的马,同茶肆的伙计问了路,旋即驱马前去。 绕着道小跑前来的余夏看着纪桃榆已经预料中的被人捞起,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只是想桃榆在闹市里出个丑,可没想真要他有个三长两短。 可却是不想捞他起来的人竟还把他给带走了! 余夏本是追了几步,然则马上的人睥睨目光觑了他一眼,他后背无声冒出些冷汗,步子也潜意识的顿了下来。 那人…那人竟好似是今天在官道上撞见那个凶恶相貌的男子,便是没记住脸,却也记得那匹黑马。 余夏心里咕咕直跳,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桃榆低头掩着脸,把自己藏在了素帔里,虽是有人好奇观看,好在却也看不到人和脸。 他昏昏沉沉的只受了会儿颠簸,听到熟悉的声音时,才撑着身体松开了掩遮着他的素帔,露出了苍白的面颊来。 “这是怎的了!” 霍戍远看见挂着黄济医馆招牌的地方,来往间有不少人。 他慢慢停下马匹还是惊了几个看诊的老弱,马儿的声音引得柜台前正在写方子的老大夫注意。 黄引生听到马儿的哼哧甩头声,以为又有纨绔沿街闹马,不满举头间,竟瞧着个身形伟岸之人搂着个素帔裹着的人进来。 他连忙放下笔过去,就见着露出脸来的哥儿,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快快进来。” 黄引生连忙从男子怀里把纪桃榆扶了过来,一摸就是双冰冷的手和湿透的袖子,他没多问,先把人扶着去了后室里。 “黄芪,快去拿一套干净的衣裳来。” 药童小哥儿听到声音连忙应了一句,安抚了两句铺子里的病人,匆匆的去了后院儿。 霍戍好似听到小哥儿虚弱的唤了一声阿祖,随后便进了屋子里,他收回目光扫了医馆两眼,一派医药陈设。 见那老大夫对小哥儿十分关切的模样,想来是疼惜他的自家人了。 既家里人就是大夫,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霍戍思及此,折身即准备离去。 “义士!” 身后却传来声音:“且慢。” 黄引生出来连忙叫住了霍戍:“多谢义士出手,救了我外孙一命,湿了您衣裳,不妨去后院换上一身吧。” 霍戍看了一眼衣裤,江南天气湿润,不似西北风沙干燥,衣物很快就能干。 这么湿着一身招摇过市确实不便,于是应了一声,自拿了包袱随着人去后院。 医馆前头陈设平平,铺面看起来并算不得大,不想从铺门后头进去竟豁然开朗,还有一处大院儿。 院子里放着好些簸箕晾晒药草,在木架层层叠上,总数不低四五十个簸箕。 往前还有厨灶,旁侧是房间。 这是典型的前铺后屋的一体陈设,很便于坐贾生意。 霍戍想这哥儿家里还真有点家底,不过听大夫所说好似这里是他外祖家。 他未有要刺探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哥儿的家境,没打算多问,自进了屋子换了身衣裳便出来了。 门口却有个药童模样的人等着:“义士,您且稍坐片刻喝口茶,小童升了火把您的衣服给烤干,如此以便装带。” 霍戍想着也是,便把换下的衣物给了药童。 他阔步出去,黄引生已经在院子里亲自给泡好了茶:“义士快请坐。” 霍戍拱了拱手,见着那小哥儿还没出来,还是问了一句:“小哥儿怎么样?” “我那小外孙打小身子便不好,孱弱于常人,方才听他说了事情经过,今日若不是义士舍身相救,那可便凶多吉少了。而下已经给他吃了药睡下了,不能亲自出来答谢义士,还望勿要见怪。” “无妨,顺手的事情。” 黄引生感激不已,道:“多谢义士,敢问义士高姓大名,还请多留些时候,医馆里备些寒食义士吃个便饭,也当我一片答谢之心。” “在下霍戍,大夫无需多礼,我此番另有他事,不便多留。” 霍戍顺道问了一句:“大夫可知明浔村在何处?” 黄引生闻言挑起眉:“沿官道行二十里,转入小路再有个二三里便到了。” 看着霍戍一股外乡人的派头,早年间他在外游历,没少见过南北之人,估摸霍戍是从北方来的。 既人家热血心肠相助,他没有不周到的理由,道:“不知霍义士是何事由,可便透露。我那小孙便是明浔人士,女婿恰好是村上里正,或许可帮上义士一二。” 霍戍眉心一动:“我是来寻人了事的。” “那再巧不过,义士如若不急,不妨在此处将歇一晚,明日我送小孙回村,义士一同前往,我也好同女婿交代两句义士寻人之事。” 霍戍顿了顿,人生地不熟的寻个人确也不易,他一副外乡人的面孔,且面相不善,许多村野乡地排外忌惮,许是更难找人。 片刻后,他道:“也好,如此便叨扰了。” 第3章 午时,医馆里给霍戍单准备了些饭菜,馆里人来人往的忙得没个空闲,坐堂的大夫就黄引生一个,外在有个年长的配药师傅和一个招呼病患的药童。 黄引生看诊写方子空不出手来,还得要看顾纪桃榆,便独只霍戍一个人先吃饭。 饭菜摆在客间贴着窗的四方桌上,由七八个手掌心大小的描花碟子盛着,一水儿的蓝色描刻,显然是成套的。 碟子比之西北的大陶盆碗就显得有些小气了。可小虽小,但样式却多,一眼望进去四方桌被填了个满,看着十分丰盛。 霍戍在北境也有见到这样的描花碗碟,只是在校尉或者是将军的营帐里。素日也不见使,若有文官进营,方才会请出这些器具。 这般器具易碎,在北境价值不菲,为此用的人并不多。 不过江南盛产这些物件儿,在同州做的精致些的描花碗碟价格也并不高。 药童把客窗推开,桌子立时敞亮了起来,外头正对着一处小天井,此时几株小白菊已经提前开了。 亮光落在桌上,也把饭菜烘得更有些滋味。 这还是霍戍到同洲来的第一顿。 桌面置有三道肉食:一碟子两三寸长的整鱼,一碗炙羊肉,外在一碗鸭货;另有两道时令小菜,莲藕丁,脆笋,除此还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汤。 他看着食盒是从外头拿进来的,想是黄引生特地叫的酒楼。 药童布好菜后便出去了,霍戍没客气,兀自举筷吃上一回军营里将军才有待遇吃上一桌的江南小菜。 风卷残云以后,霍戍直觉来对了地方。 江南菜式丰富精细,爽口开胃,就是他糙惯了吃起来像牛嚼牡丹。 午后,霍戍在屋里歇息了会儿后便坐不住。 这头四处有水,他打了些去医馆的马厩里给自己的马刷洗了一通。 马厩里就只一头驴,是黄引生平素去拉药材用的,若非大家大户,寻常人家也养不起多少大牲口,价格贵,又得费心照料。 他闲来无事,把自己的黑马刷的干净油亮以后,顺道也给毛驴刷洗了一通。 同洲流水潺潺,流溪无断绝,时间也好似变慢了一样。 霍戍洗了马,又去外头逛了一通,听城里的人热切的议论着谁谁谁又中了榜,好福气云云。 街上不分时间段的热闹着。 他溜达了一圈日色西沉了才返回黄济医馆。 忙碌了一整日,药童可算是挂了打烊的牌子,正在一块块的合着木板门。 黄引生紧着眉头和配药师傅正站在门口。 “口信儿带去了没?” “已经让村里跑牛车的师傅带回去话了,就说桃哥儿来医馆里帮忙,累着了歇息一晚,明儿一早就回去。” 黄引生背着手点点头:“好,这么说也省得他爹娘着急上火不放心,到时候夜深了还来城里。眼看着秋收这阵子村里事多如牛毛,什么都要里正盯着跑着。” 配药师傅应了一声。 “方才我去看了桃哥儿一眼,烧已经退了,就是还说难受。” 黄引生想起先前窝在床上一身滚烫的哥儿,心里就是一阵焦心,拉着一张脸道:“这么大个孩子了,竟还贪玩儿去河边上,多危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得了。” 配药师傅笑了一声:“今儿秋闱放榜,桃哥儿自是要去看一眼的,哪里是贪玩儿。哥儿的性子是再好不过的了,您还不知么。” 说起这个,黄引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竟给忙糊涂了,忘了这一茬。” 说着却又叹了口气:“上不上的在秋闱场上就已经定下了,又何必急于一时晓得结果。” “尤家那孩子人才倒是出众,只不过一门心思的在读书上,旁的不见得好。我总觉着那孩子心思不简单,奈何小桃子他爹娘中意的紧。” “别说里正和蔓菁了,就是放眼整个笠朝谁人能不看重读书人,您便是疼桃哥儿才如此忧虑,可咱里正眼光毒辣,尤家二郎头回下场便中了!” 配药师傅一脸喜意:“往后就是举人老爷了,桃哥儿虽然身子弱,可却是有福气的。” 黄引生闻言脸上由担忧转为惊诧:“果真么?” “黄芪去看的榜单,红纸黑字上写着呢,错不了!” “尤家二郎既有这个本事,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话音刚落,黄引生便见着走来的人,他止住了话头,转道:“霍义士回来了,正说准备夜饭。” 霍戍不晓得两人说谈了什么,不过看着黄引生心情好似不错,他微微颔首依言先进了门去。 这当儿后院的灶台上已经起了火,炊烟袅袅,想来是要自备晚食。 晚间出门之人皆归返,一般都是一家人最齐的时候,为此便习成了晚食为一日中最丰盛的一餐。 铺子打烊了,也有了时间烧菜。 “黄芪哥哥,我好想吃东安子鸡。” “你身子现在这么虚弱,不能吃那么辛辣的吃食。我已经给你煮了粥,等身子养好了下回再吃吧。” “我也不常来阿祖这儿过夜,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啊。” 霍戍方才到屋门口,就听到灶厨那头传来的声音,他觑了一眼,听着声音像是那小哥儿的。 他放轻了步子往前去了几步。 灶间锅炉雾气腾腾,火也烧得哄哄作响。 今天送饭的药童正在灶台前切菜,灶下的矮凳上则圈着团毛茸茸的身影。 头上盖着斗篷帽子,瞧不见神色,只有一双手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手肘撑在腿上掌心烤着火。 “下回你要过来我午时也烧饭。” “医馆白日里忙,哪有时间能烧饭的。” “我的哥儿,要是今日给你吃了子鸡,黄大夫还不得把我赶出去。” 太阳落山以后确实不如白日暖和,却也不至于还要烤火。 霍戍挑了下眉,看来真的病得不轻,不过胃口倒是不错,还知道缠人要吃东安子鸡。 他未惊动人,折身回了屋去。 霍戍在屋里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包袱,预备每天赶早出发。 正把他今天换下的衣裤半折半塞进包袱,门口先响起了敲门声。 他眉心微动,起身前去拉开门,平视出去头一眼竟还没瞧见人。 放低了视线,这才看见门口立着一顶毛绒绒的斗篷。 “这个,披帔,还给义士。” 叠得整齐的披风捧到了眼前,霍戍未动声色,垂下眸子看着微颔着脑袋不好意思看他的小哥儿。 哥儿见他没收,又轻轻抬高了一些给递过来。 霍戍瞧着披帔上还有半个巴掌大小的小盒子,道:“这是什么?” “多谢义士今日救我性命,又还不折辛劳送我回来。我一介小哥儿无以回报,这是自制的一些跌打损伤外用的药膏药水,想借此答谢义士高义。” 于从小所受的礼数教导,其实他不该再和不识得的陌生男子接触;但于情,他救了自己还送回来,自己合该亲自同人道谢一声才是。 为此他听说人没走还住在院子里,便从床上爬起来收拾了一下,把他的素帔给整理了出来,就等着人回来物归原主。 “还望义士不要嫌弃。” 霍戍垂眸,看着面前的小哥儿穿了一件搪瓷色挡风马甲在寻常薄厚的秋衣外头,又还带了个冬日用的毛边斗篷。 整个人都罩在里头,只露出了一张不大的脸,好像过冬了似的。 而下他脸上还有些不自然的红晕,当是先前发热烧的,现在尚未完全消退,瞧着整个人都像是热烘烘的。 声音也不如白日那般清明了,沙哑了不少。 白软包子一下子变成了寿桃。 “黄大夫已经谢过,你不必再做深谢。” 霍戍伸手把素帔接了过来,话是这么说,却还是连带把盒子也接下了。 这些外用药他确实用得着,倒是有点心。 他好像有些不是出于关心,而是惯于没话找话的问了一句: “你没事吧。” 纪桃榆觉得这人身上大有一股旁人死活与我何干的气势,能救他还能问出这样的话已经足够让他惊讶了。 他认真的回答道: “回来烧了一阵,吃了药又睡了这么些时辰,已经好多了。” 霍戍见他现在的模样也不甚多好,犹可知先时是多么不适。 看人这么受折磨,他心里竟然浮出一丝歉悔,早知他有弱症,见他落水自己便第一时间下水捞起来了。 纪桃榆见霍戍没有开口,拢了拢捂着自己的斗篷,轻声道:“那我便不打扰了。” 话毕,桃榆缩在了斗篷里准备溜走,临到门口,身后却突然响起了声音。 “对了,你叫什么?” 纪桃榆步子一顿,他犹豫了一下,欲要应答,却又想起尤家二郎来。 今天榜单没瞧上还险些丢了小命,他当时那般狼狈模样,不论尤二郎中与不中,都不便再前去道喜或是宽慰了。 不过他方才退了烧,脑子清醒些时黄芪告诉他尤二郎不仅上了榜,且名次还不错,他身体虽然不适,心中却也高兴一场。 他和尤二郎的婚事不是什么秘密,自打知事起他娘和爹就同他说过一二,且尤二郎待他也还不错,偶时还会送他些书本小物件儿,两人虽说不上情意绵绵,但彼此心里头对婚事也都有数。 如今两人皆到了能成亲的年纪,且他爹早就谋计着此次尤二郎上榜便要把这桩婚事张罗开了,读书人家最重礼仪,他被个陌生男人从水里救起本就不可张扬,更不好叫人晓得了他的名字。 纪桃榆不失礼的转过身,却还是颔着脑袋:“小哥儿福气薄,也不是什么好名字,恐叫义士笑话。受施恩之人名讳无足挂齿,倒是当知义士高姓大名才是。” 霍戍站在门栏处,静静的看着纪桃榆,瞧起来弱秧子一个,倒是伶牙俐齿的很。 他未再言语,折身径直回了屋。 纪桃榆听见啪的关门声,他仰起头,瞧着紧闭的屋门,不由得愣了愣。 生、生气了? 他捏住了衣角,那,那要怎么办? 第4章 翌日,霍戍惯例起了个早,开了半边窗子,风里吹进来一阵湿漉漉的桂花味道。 他探头看了一眼窗外,雾气浓浓,有些看不太真切院子里的一景一物。 这个时候的天已经有了些冷意,不过习惯了北域早晚相差甚大的气温,这点凉意倒是算不得什么。 简单吃了早食,霍戍牵着马出去,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套好的驴车。 一团圆滚滚的身影抓着驴车把手,正够着条小短腿儿想爬进驴车里,费力的爬了好几下,人都给扑腾热了总算才钻进去。 较着劲儿也没说自给垫个小杌子。 人比昨天晚上看到的时候裹得还要厚了一层,看着又大团了些。 在秋日里当真别树一帜。 霍戍不轻易发笑,但也忍不住偏头摸了下高挺冰凉的鼻尖。 “霍义士,走吧。” 在前头的黄引生检查完缰绳,扭头同霍戍道了一声。 霍戍放下手微点了下头,旋即翻身上了马。 秋日晨风徐徐,吹得车帘子簌簌作响,时不时还翻飞开来。 黄家这辆驴车有些年头了,修修补补的,总是不如刚做时那般好使。 窝在驴车里的纪桃榆原本还有点发热,但被风吹了两下就又冷了,伸手想要把帘子给摁住,省得再吹风进来。 他身子靠近车窗,却扫见随风半敞的车窗外有个圆滚健壮的马屁股,长顺的马尾在行走之中甩出了悠闲的弧度。 纪桃榆怔了一下,他少有见到马匹,乡野村舍间即便有牲口协助耕种,多也是牛驴骡子,纯正的马匹只有城里的显贵才有。 他身子不好,去城里也多是待在医馆里帮阿祖拾腾药草,就是见到马儿也是远远的看上一眼,鲜少有这样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这匹黑马矫健俊气,实属是漂亮,他感觉近在咫尺的马鲜活的好似有一种热度,让他心跳得有些快。 “想骑马?” 纪桃榆听到声音,倏然抬起眸子,他那救命恩人直挺着腰板矗在马背上,那双怪吓人的三白眼不知什么时候看了过来。 桃榆缩着脖颈连忙摇了摇头。 家里的驴和牛他尚且不敢骑,小时候他爹把他抱在牛背上给吓哭了,受他娘好一顿数落,他哪里敢骑看起来便很烈的马。 霍戍瞧见小哥儿藏在斗篷里的面颊已经大概恢复了正常的肤色,只是气色不大好,有点像是雨水侵泡得有点褪色而处于半透明的梨花瓣。 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看着他不停摆头,三角的斗篷罩着跟粽子在动一样。 他没说话,回过头继续慢悠悠的遛着马,只是散挂在他手里的缰绳绷紧了一截,黑马的步子便更慢了一些。 车帘子前的马屁股忽然变成了铁劲一样的腰,纪桃榆见状抿了下唇,先收回了失礼的眼睛,接着默默放下了帘子。 霍戍觑见紧合着将两人隔开的车窗帘,眉头不着痕迹的动了一下。 纪桃榆靠在车里,怀里抱着个塞满了碎布条的小枕头,肩膀正好将要翻起来的车帘子给压住。 驴车摇摇晃晃的,他想着再打个盹儿好了,昨儿夜里气温低,他有点反复低烧也没如何睡好,累得黄芪哥照顾了他一晚上。 靠着枕头左眯了会儿,右眯了会儿,却是又睡不着。 驴车里密不透风,待得越久,吐息多了越闷,他到底还是重新把帘子揭开了些。 然骑着马那人还镶在窗外。 纪桃榆想着在官道上碰见这人的情形,心中好奇,低喃了一声:“义士是北方人么?” 霍戍正走马观花的扫着同州城景,在繁杂的早食摊子的吆喝声中,他听到了身侧一声明显异于这些粗嘎的软音。 不过他不偏头也没侧目。 “嗯。” 纪桃榆眸子上挑,有些惊讶自己声音那么小,在嘈杂声里他竟也听得清,只是也真冷肃啊。 “听阿祖说义士要寻人,此次南下是特地来寻人的?” “没来过南方,也顺道看看。” “同州有不少吃的玩的,义士寻到了人以后尽可好好逛逛。” “嗯。” 又来了。 纪桃榆眨了眨眼睛,看着头都没有偏一下的男子,有些好奇他要找的是什么人,既是他们村的,说不准还知道一些讯息。 不过见其好似并不太喜欢搭理人的样子,还是不打算多嘴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昨天惹人生气了,现在也还见着气。 纪桃榆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我叫纪桃榆。” 霍戍闻言忽而转头,四目相对,纪桃榆心里一窒,连忙抱着小枕头遮住脸靠回了车里。 不过这次没拉帘子。 霍戍唇齿轻碰,但见着车马已经出了城,耳边已大不复城里喧杂。 他瞧了一眼前头赶着驴车的黄引生,到底还是没再开口。 驴车虽然不如跑马快,但步行到明浔村也才一个多时辰,赶车就更快了,不过半个来时辰就能到。 从官道上下去很快就进了村子,这个时节村里还在劳碌晚茬秋收的事情,车马进村道上,晨时的雾已经全部散了开,一下子视野就开阔了不少。 不过进村道以后驴车的速度就很慢了,倒不是村道窄小陡峭,其实反之村里道路还挖的挺是宽敞,行驶起来不比官道差。 实则是前来打招呼的村民不少。 “黄大夫这么早便来村子了。” “您上回同我开的那药当真管用,我才吃一副腿脚就灵便多了。” “黄大夫,还收不收枸杞……” 村户的热络一一落尽了霍戍眼里,他虽未动声色,却也没有人敢直接打量他。 反倒是同黄引生寒暄了一番后,车马远了才直起腰盯着霍戍的背影看,一直目送人到几丈远后才收回目光。 待着到纪家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头了。 霍戍等着驴车先驶进从中以开的高大院门中,自己翻身下马先等在后头。 他举目观凝了两眼明浔村里正的住所。 纪家房舍是典型的前院后屋陈设,但院子是以石作围墙,远见着便比寻常用木头或是泥巴糊做的院墙大气牢固的多。 进院以后是敞大的农家院子,庭中有两颗高大的樟树挺立在西处,枝干近成年人腰粗,瞧着便是有些年头了。 樟树底下用粗麻布做了个遮阴棚子,陈设了一张四方桌和椅凳,俨然就是一处纳凉歇息地。 而东处未有樟树遮阴的部分秋阳落地,正好晒些谷物,干菜和草药之类的。 东西之中是一条直通屋檐的碎石板路,一眼可以看见黑瓦覆盖的房舍。 江南一带的房舍有别于北的四合院,纪家的房舍是与城中相近的天井院。 正门进去先入一个四方天,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不一定都有屋子,但一定是四合围成一个天井的。 雨天雨水从四面的屋檐滑下,形成水柱同时往天井里流,便可见四水归堂的场景。 南方雨水多,为利于居住,这类建造乃寻常。 不过乡间也只有大姓有名望的人家才有条件修个四水归堂的天井院儿,并非是家家都能这般。 明浔村不是个小村子,村里人多热闹。 霍戍高头大马的一路过来,看见了不少农舍,虽未曾走进去观看,但光是篱笆院落和房舍建造大小,还鲜少有胜过纪家的。 不过也是意料之中,黄引生在寸土寸金的同州城里的医馆尚且有模有样,且看小哥儿生得瑰姿艳逸,他娘想来也不是相貌平平之人。 如此下来,黄引生挑选的女婿自也不可能太差劲。 同州一带盛产饱读诗书的文官和名扬天下的才学之士,规矩教条也比北域一带多得多。 能在这一片村子里做上里正位置的,必定是当地家源悠长的大姓之户,若非如此,下难调动起乡里的农户,上没有什么墨水能耐与官府之人接洽。 “爹来了。” 正在灶屋里忙碌的妇人听到车轱辘的声音,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出来,看见人唤了一声。 黄蔓菁在腰上的围襟上擦了擦手,迎上驴车前:“小桃子呢?” 话音刚落,纪桃榆便从驴车里探出了个脑袋来:“娘。” 黄蔓菁只瞧了桃榆一眼,眉头便立马夹了个紧:“怎的了?昨儿受寒了?” 说话间手已经覆在了桃榆的额头上。 “他在医馆里头,哪里还能寒着。” 听到院子里的声音,屋里又出来个中年男子,纪桃榆的脸轮廓和他有些相似,是谁自不必言说了。 “劳得岳丈还亲自送他回来一趟。” 纪扬宗同黄引生招呼了一声,还未来得及上前看桃榆,眼含精光先看见了驴车后头体修身长,面目不善的霍戍。 他几步过去,先客气同人致了个礼,接着偏头问黄引生:“这位是?” “是哥儿的救命恩人,蔓菁,去斟些茶来,请客人坐。” 纪扬宗和黄蔓菁听到这话面色一凝,两人对视了一眼,旋即黄蔓菁先应承了黄引生的话,赶忙拉着桃榆去了灶屋一头。 虽未知事情全貌,但听了黄引生这话,纪扬宗对霍戍愈发的客气了起来,连忙引着人进屋。 霍戍没怎么开口,倒是黄引生大致的把事情经过同夫妻俩说了一遍。 “也是怕你们着急,叫人传话终归是不大妥帖,这才今天把哥儿送回来。” 黄蔓菁听得心惊肉跳:“好好的怎么就掉水里了,这孩子平素也不是那么毛躁的性子啊。” “我就不该让他去城里看榜的,秋闱放榜人多最是闹腾。” 纪扬宗悔的拍大腿,哥儿身子弱,都不敢想落进水里怎么求生的。 家里就这么个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简直是不叫他们夫妻俩活了。 牢骚了两句,纪扬宗连忙从桌起身,他拉着黄蔓菁同霍戍深行了个礼:“多谢义士救了我儿,实乃是不知如何答谢才能感慰义士之举。” 霍戍摆了摆手,还是那套顺手救了的说辞。 纪扬宗见着霍戍说谈间,俨然不是个喜好口头圆滑之人,便没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转头对媳妇道: “中午宰两只家禽,我早些把大牛叫回来帮着你,得好好招待霍义士才是。” 霍戍虽觉得江南家常菜味道不错,却也没忘自己的要紧事,既已经来到了村子里,这顿饭什么时候吃都可以,但寻人能早一时有消息也了他一桩心愿。 “此番前来村上并非要里正答谢,而是有事所托。” “敢问里正村中可有一个叫赵长岁的人,年岁在二十出头,今下他的家人在何处?” 第5章 纪扬宗闻言顿了顿,提着眉头把村里的人仔细的想了一圈,心中便有了结论。 不过他并没有当即说出来,而是再看了霍戍一眼。 他日日与人和田地打交道,自一眼看出霍戍并非什么平庸之辈。 村子里确实有这号人,但作为一村之长,多少还得为自乡村民考虑,就怕霍戍是来寻麻烦的。 “是有个叫长岁的,不过这年头同名同姓之人诸多,就是不知是不是义士寻的那位。” 霍戍道:“他曾赴征参军,算来当已七八年。村子里徭役之人,应当会在里正手上过文谍。” 纪扬宗见又问出了些话来,心里有了些数,试探道:“霍义士莫非与长岁是袍泽?” 霍戍应了一声。 “那是太好了!义士定然要寻的是溪上赵家的那个长岁,他一去七八年都没消息,眼见着北域战事平了,当初被征走的兵役都在陆续返乡,要么都在递信回来,这长岁一直没有动静,他家里人可急坏了,隔三差五就上这边来问有没有消息。” 黄蔓菁高兴道:“霍义士可有长岁的消息?” 霍戍眸心微敛:“他死了。” 屋里顿时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去这么些年都没有消息,想来也是……” 纪扬宗摇着头长叹了口气:“可怜他娘日日盼着他回来。” 霍戍早已经见惯了生死,且过了最伤怀的时候,他比屋里人都要镇静得多。 “我与他曾数次一起上过战场,两年前他战死,临终前我曾答应过他若是能活到战事平歇,便来江南拜会他的父母。” 黄蔓菁暗暗抹了抹眼角,道:“无论生死,有个交待也总是好的。我这就引义士前去长岁家里。” 几人辗转就说要去赵家,黄引生要去收药材,便没随同,由着纪家夫妻俩带霍戍过去。 “阿娘,要去哪儿?” 纪桃榆端着一碟子糕点进堂屋时,发现桌前只余下几个空茶杯了,人都去了院子,看样子就是要出门。 黄蔓菁道:“我们带霍义士去溪上赵家,你就别出门闲跑了。” 桃榆闻言突突跑了过去,抬起眸子看向霍戍,试探着问道:“已经找到人了么?” 霍戍扯着缰绳,偏头看到纪桃榆已经换下了厚实的斗篷和马甲,露出了一身合帖的秋衣。 回到父母身边,秋色融融下,人也精神了些。 他扫了一眼人手里还端着的碟子,是几块四四方方的桂花糕。 看起来味道应当不错。 “嗯。” “那不在这边吃饭了吗?” 纪桃榆举高了一点手里的碟子:“我刚做好了桂花糕。” “不了。” 话毕,霍戍便率先扯着马出了院子。 纪桃榆愣了一下,纪爹和纪娘见着霍戍走远了,这才低声同哥儿道: “回屋里去,爹娘就晓得招呼,快些把身子养好才是。” 纪桃榆闷闷应了一声:“噢。” 看着爹娘和霍戍都依次出了门,他跑到围墙边上往外偷瞧了两眼,看着霍戍高立的身影愈行愈远。 他心有感慨,萍水相逢却是救命之恩,也没来得及好生答谢,不晓得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碰到。 “霍义士高大威武,相貌英俊,莫非舍不得他走?” 纪桃榆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偏头见着竟然是背着手的阿祖,松了口气:“小桃子自知失礼,阿祖可别打趣我了。” “这话是说给自家人听的,戏言。” 黄引生拿了一块桂花糕丢进嘴里,甜而不腻的味道让人心情愉悦,他笑了起来:“你爹娘啊,把你的规矩教得太严了,谁家哥儿像你一样,事事总拿着尤二郎是读书人说事,一味的礼教圈着,活得太不自在了。” 纪桃榆上前亲昵的挽住黄引生的胳膊:“到底是阿祖见识多,心胸宽广。” 黄引生受用的点点头:“嗯,这回的桂花糕做得好,咱们回屋去再吃两块儿,等回去的时候给黄芪也捎一些。” 纪桃榆笑眯眯道:“好。” 糕点是甜的,赵家却是苦的。 溪上赵家不过是处土草棚,又还年久失修,棚顶都有些杂乱生草了。 才见纪家的敞大,相形见绌,看着实在寒酸。 沿溪的秋风吹过来经行此处也萧瑟了不少。 “里正怎么来了!” 霍戍打量间,有个老妇人听到动静从屋里走了出来,眼见是来者,心里不免咯噔了一声,却也还是连忙招呼。 “里正黄娘子快屋里坐。” “可是为秋收赋税的事情?劳里正来回跑,我这头已经在想法子了,还望里正再缓些日子。” 赵母恭敬开门迎夫妻俩进门间,发现后头竟多出来了一张脸生的面孔。 乍然见着如此高武凶悍的人,她心下悸悸,小心甚至有些讨好的看向黄引生夫妻俩。 心中怕是今年州府户房派下来的催税官差。 “此番不是为赋税的事情所来,娘子家的情况我们都是晓得的,哪回不是尽量宽泛着赋税的时间去。” 黄蔓菁连忙先宽了一通赵母的心。 这赵家实来也是苦命,早年间赵父走街串巷为货郎时,遇了恶霸被打断了腿,家里一下子没了进项反得花钱养病。 家中穷苦,一应赵母给支撑着,眼看儿子大了能分担些家事,然松快些的日子未过两日,北域战火愈演愈烈,朝廷加大了兵役征收,赵家未有银两给儿子捐徭役,只能随军上前线。 不想这一去就再没了消息,前两年赵父也走了,儿子又没消息,独只赵母一个人日日伤心,又还得艰难过日子。 四十出头的人熬得跟五十余的老婆子一般,头巾包着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叫人瞧了都忍不得叹息一场。 黄蔓菁扶着赵母:“元娘子莫怕,这是长岁的袍泽,特地千里迢迢从北方过来拜会你的。” 她小心说了来意,同赵母介绍了霍戍。 虽是未曾提及赵长岁如何,听闻霍戍的身份,赵母眼睛里便已经包了眶泪水。 不等霍戍开口,她直言:“长岁是不是没了?” 霍戍眉头紧锁,赵母比他想象中要衰老不少,叫他开不了口说长岁已经战死。 他转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了一副护膝,同赵母递了过去。 赵母迟疑着接过护膝,手掌心从膝面上抚摸过,密密的针线缝的扎实。 她旋即便激动了起来:“是长岁的,是长岁的!” 护膝边角上翘了起来,俨然是长穿而发旧了。 “这还是长岁动身入军前我给他做的,想着边寒苦地天气冷,怕他膝盖冻着老了留下毛病。” 赵母眼角含着笑,声音却已经哽咽了。 霍戍紧抿着唇,昔年他在军中时,赵长岁同他说了一番与此一模一样的话来。 “刘娘子,节哀。” 纪扬宗长叹了口气,他管着村里的大小事,自晓得赵家的不易。 同州城里消息灵通,六月里便听闻北域的战事停了,虽是战火不曾直接烧到南边来,但天下太平,百姓方才安定,得此消息也是高兴一场。 眼见这些时月不断有士兵回乡,他也留意着,盼着村里前去服兵役的人回乡,好叫一家子团聚。 只是去得多,终归回得少。 旁人听到这般消息尚且唏嘘一场,又何况是生身父母。 “是啊,凡是身子要紧,刘娘子可别伤心坏了。” “我撑得住,其实他那么久没消息,我心里早就有了些数,这两年,总是梦见他回来。” 赵母含着泪同纪扬宗夫妻鞠了一躬:“多谢里正与黄娘子费心家里的事,秋里事务杂多,便不耽搁里正忙碌,我且同长岁的袍泽说说话儿。” 黄蔓菁与纪扬宗对视了一眼,如此也好,随后便劝慰了赵母几句,方才告辞离去。 人走后,霍戍被赵母请进了屋里。 “长岁去了这么些年,怎的也不捎封信儿回来,虽我是不识字,却也能劳烦村里的先生读上一读啊。” 赵母给霍戍倒了一碗茶,那对护膝还紧抱在怀里不肯放下。 “写过,还捎过东西。” 霍戍道:“只是军中不可随意寄送信件,能送家书的机会少。怕是南北路远,也所托非人,信使未能把信带到。” 赵母忍不住抹眼睛:“他当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虽自己这些年也过得苦累,可想着儿子在沙场上还是一阵心疼。 她看着高大威猛的霍戍,试图看出些自己儿子的影子来,只可惜两人相差悬殊,实在是从面前生有一张凶相的人身上看不出一丝自己爱笑的儿子。 但霍戍肯千里迢迢来送信物带话,说明两人情义是极好的,虽是再见不得儿子,可能见到这些年在沙场上与之有关的人,心中也是倍感安慰。 “北关那样的地方,也不晓得长岁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军中怎能不吃苦,不光是训练劳累,若是受徭役所征,便可知是家贫无所依仗的人家,被军中人欺压是常态,上阵也是举刀跑在最前线的一批。 霍戍见赵母横生白发,若是大哭一场他或许还好过一些,然则见其眼里含泪,却未曾痛哭,反而更叫人揪心。 纵然这些年在军中已经养成了三缄其口,沉默寡言的性子,想起昔年和赵长岁在军中的情义,他还是多说了几句,想借此宽慰赵母。 “我与长岁是同批入的北域军营。” 十年前,霍戍方才年满十五,他生于北域的一个小村庄,家里亦是清寒。 北域地势宽广,可惜黄沙漫天,物资贫乏,常年饱受边戎侵犯和战事之苦。 北域一带乡县的兵役猛于虎,成年男子几乎都埋在了军中。 一年几波征兵,霍戍长到这番年岁,父母俱丧,再躲不过兵役,遂入了军营。 这年,南方也征兵入北域,霍戍和赵长岁恰好分到了一个将领手下。 两人皆然新兵,年岁也不大,屡受老兵欺压,食不果腹受罚挨打是常态。 这般凶恶环境下,两人结识互助,争得一碗饭一同吃,收拾仗势欺人的老兵一个罩头一个拎棒子。 如此熬过了两年,边戎打到边关来,两人上了前线。 从血溅衣袍心惊发抖,到杀人不过头点地。 两人从最低级受人欺辱的新兵混成了有一帮兄弟的老兵,后又做了小队头子,搓磨坎坷着做上了百户…… 霍戍话少,军营夜下无眠的时候,总是会听赵长岁说许多江南的吃,江南的喝,江南的美人云云…… 两人曾约定,等战事结束了,就一道来江南。 “可惜两年前,沙丘之战他受了重伤,军中医药短缺,没能挺下来。” 说到此处,霍戍冷硬的脸上出现了裂痕,平缓说道这些年军中轶事的语气也凝滞了几分。 赵母听得心里阵阵发痛,眼泪就要垂下来,院子头突然砰得一声闷响,似是什么被生硬得踹倒了。 元慧茹条件反射一般脸色惨白的站了起来。 “老婆子,想的究竟是如何了?十月里可便要缴纳赋税了,今年的日子过了明年是不准备过了还是如何。” 赵母连忙出去,见着自家的栅栏门已经脱落倒在了地上,两个壮力男子抱着手从倒落的栅栏门上踩着进了院子。 “你们怎么又来了!” 男子充耳不闻,见到赵母挂在脸上的泪,反倒是乐呵道: “哟,还给哭上了?里正来说赋税的事儿了吧,这要是没钱缴赋税啊,有的哭的还在后头。” 长着对牛眼的男子道:“照我们说的,把村东那三亩地卖给我们,这不是欠债有钱还了,赋税也自不必愁了。” 赵母咬着牙关:“那三亩地最是向阳,每年亩产粮食不下于两石粮,是上好的良田,你十两银子就想买下,想都别想!地是老头子身子健全时一抔土一抔土开出来的,我不卖。” “呵,不卖?” 牛眼男子冷笑了一声,忽而一脚踹烂了旁头的背篓:“你一个寡老婆子守着那么些地做什么,死了做墓地也用不上那么宽的地儿啊。” 与之同行的男子也得了号令一般,拾起院子里的矮脚凳子摔出去。 赵母惊叫了一声抱头躲开,矮脚凳朝着堂屋大门飞去,然则却并没有砸在门上,而是半路被一只手给拦截了下去。 两个男子见着屋里竟然矮身出来了个男人,挺拔的体高让两人不得不抬高眸子前去看人。 一瞬间对上了双带着杀气的凶恶三白眼,两人潜意识的停下了动作,连呼吸都不自觉的放轻了些。 男人一言不发,默默的走了过来。 直面的压迫感逐渐逼近,两个男子对视了一眼,直觉有些不妙。 牛眼男子后退了两步:“哟,这是有客人在啊,元娘子竟也没说一声。我们这就先不打扰元娘子招待客人了,改天再来。” 话毕,男子拔腿就想走。 然则方才转身,忽而后脊发紧,像是被什么箍住了脖颈,旋即男子便发觉自己双脚脱离了地面。 “我许你走了?” 牛眼男子背对着被那么掐着脖子提了起来,全然瞧不见背后的人的神色,只觉得此人从嘴里吐出来的字杀味之重,他也是常年闹事的惯手,自知越狠厉的话越是不多。 心里无端瘆得慌,他甩动着双腿试图挣脱,不想越是挣扎脖子上的手越紧,隐隐赶紧后脑勺都要被掀开。 男子登时虚了,连忙告饶:“误会,误会,壮士手下留情。” 霍戍不动声色,任由着男子求情示弱。 赵母见着牛眼男子僵着脖子一动不得动,晓得他在战场上是杀惯了人,只怕惯于前线的手段,不留心便把男子的脖子给拧断了。 虽是这帮人常有前来欺辱,死也罪有应得,可她却不能让霍戍惹上人命官司。 她连忙上前道:“算了,霍戍,赶他们走便是了。”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闷响,霍戍依照赵母的意思松了手,一如人摔凳子一般把人丢到了栅栏边。 牛眼男子惊魂未定,逃生意识此刻达到了顶端,连滚带爬的想跑,一只脚却踩住了他的脖子。 “你要买地?” 男子侧着身子躺在地上,脖子被踩住,这回分毫不敢动弹,他被迫看着那双没有温度的三白眼,连连道: “不买了,不买了。我们再不来元娘子这儿扰她老人家的清净。” 霍戍面无神色:“若是再让我见到你来闹事,脖子和你分家。” “是是是。” 牛眼男子近乎于快要哭出来,脖子上的力道让他晓得这话不是简单放得狠话那么简单。 霍戍却未松脚,他看向倒下的栅栏门。 男子赶紧道:“我立马给元娘子修好。” 与牛眼男子同行的男子见此情形,不等霍戍开口,抖着双腿把自己砸的凳子捡了起来,仔细的检查了一番: “待会儿,待会儿我便给元娘子送来一个新的凳子,背篓,背篓也送新的。” 霍戍未置可否,看向一侧的赵母:“伯母,如此可行?” 赵母连忙点点头:“好,好。” 霍戍这才抬开了脚,男子如临大释,不敢一言,爬着过去把栅栏门给扶了起来。 两人跑前跑后把毁坏的东西收拾好,一边还小心留意着霍戍的神色,再三同赵母告歉后,又同霍戍鞠了几躬,见霍戍没有再说什么,这才屁滚尿流的跑走。 “这都是些什么人?” 赵母道:“地痞,他们瞧着谁家日子过不下去了,便要求低价把地买了去,再转手高价卖给旁人,以此赚取差价。” “这些年家里入不敷出,他们便给盯上了,若是不卖就来打砸。” “里正不管?” “管,训斥也训斥了,却是屡禁不止。他们一贯欺软怕硬,专门挑着软柿子捏,到了里正跟前又耍滑卖乖,很难管理。” 话毕,赵母又道:“不过这回经你这么一教训,他们定然是再不敢来家里闹事了。” 霍戍道:“再有下回,我也不会让他们好手好脚。” 赵母面容僵硬了一下,虽知晓霍戍是帮自己,可说到底还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听闻这些打杀不免也后背有些生寒,敬畏于沙场将士之气。 “没事了,进屋吧。” 回到屋里,赵母又把那对护膝给抱在了怀里。 霍戍见状,他把包袱里的大荷包取出来推到了赵母身前:“方才还未来得及把这些东西交给伯母。” 赵母疑惑的把荷包打开,顿时露出了白花花的银元宝来。 “这些钱都是长岁攒的,他总同我说回乡以后要好好孝敬爹娘,父母苦累了一辈子,当让他们颐养天年过两天好日子。” “原本攒的还要多些,只是这些年一有机会便托人捎回乡,却是折损在了路上。” 赵母看着两个手掌才能捧下的荷包,未觉欣喜,心中反倒是更为伤怀: “军营艰难,他还惦念着家里。可惜了他爹没福气,没等得他的孝顺。” 言罢,她擦了擦已经有些瑟痛得红眼,这些年哭得多了,一红眼眼睛便痛得厉害,她强忍着伤怀道: “孩子,多谢你这些年对长岁的照顾,又还从北边特地为他送了东西回来,我当真是不晓得该怎么感激才是。” 战死他乡的士兵朝廷本是有抚恤之资送到家眷手中,可惜朝中腐败,层层盘剥下来到手的屈指可数,多的是地方官吏把不多的银钱都给昧了的。 若非靠得住的同乡故友,哪里还会有东西捎回来。 看着这许多的银钱,不下一两百之数,赵母愈发觉得霍戍人品贵重是个面冷心热的主儿,再没有初见他时的惧畏。 霍戍道:“这些年同生共死,我们早视彼此为亲兄弟,若死的是我,他定然也会为我了却身后事而奔走。伯母不必答谢多虑。” 赵母吸了吸哭腔:“好,好……” “你一路来定然也累着了,你就去长岁的屋子歇住下,伯母去同你弄些吃的。” 霍戍本想说不必麻烦,却又被赵母一句话给说服了: “我做些长岁以前爱吃的菜来,你试试合不合胃口,伯母的手艺虽说不得极好,村里有大小事儿做席面儿也会叫我去后厨帮忙的。” 看着妇人忙忙碌碌要前去做饭的身影,霍戍想若是自己爹娘在世,见他卸甲归来,未必会喜气洋洋的去忙碌一桌好酒菜。 不妨就蹭赵长岁的了。 第6章 霍戍带着简单的行装进了赵家靠篱笆的一间屋子,是以前赵长岁的房间。 屋子不大,很简陋的设置,桌上还有赵长岁七八年前看得杂书,是本志怪录。 霍戍把包袱放在桌上,顺手翻了两页,字少画多,确实适合只在私塾里混了两年的人看。 虽屋子已经好几年没有人住了,却是打扫的很干净,桌凳不染灰尘,屋里也没有发霉的味道,俨然是时常有打扫的。 霍戍放下书,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根银制长簪,自言道: “如今我也算完成了你一半托付,另一半又当如何?” 午时,霍戍和赵母在堂屋里吃了顿饭。 赵母虽有心招待霍戍一顿好的,可惜这几年光景过得差,家里也没存得什么酒肉。 要临时采买也来不及,于是只能去乡邻家里买了条鱼,自又宰了家里下蛋的母鸡,烧了个鱼炖了鸡汤,外在做了点时蔬小菜,已经赶得上过年过节的丰盛。 霍戍也不挑嘴,什么都吃。 赵母反倒是没怎么动筷子,看着霍戍吃饭心中欢喜:“下午伯母去打些好酒回来,夜里太阳落下去了凉快,在院子里喝点酒舒坦。” “不必麻烦,去城里一趟不易。” “不麻烦,村子里就有酿酒卖的人家,用不着去城里。” 霍戍应了一声道:“伯母,你可晓得长岁的姘头是谁?” 赵母筷子一顿,乍得一听还没明白霍戍的意思:“姘头?” 旋即她笑了起来:“长岁徭役时年纪还小,都还没说亲的事情,没有你说的姘头。他啊,那会儿什么都不懂,干活儿最是积极。” 霍戍眉心微动,这小子还挺不老实。 “怎的了,是长岁同你说过有心上人?” 霍戍看着赵母那双肿起来的眼,如今已去十年,长岁的姘头如何了未可知,只怕说了再让人伤心。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岔开话题道:“我再吃碗饭。” “嗳,好好,伯母给你添,米煮得多,尽管吃,你个子大,得多吃几碗才是。” 午食后,赵母准备了些香烛纸钱要去看望赵长岁他爹,赵长岁如今也总算是有了个交待,合该也告知他爹在天之灵。 霍戍也跟着过去说上柱香。 …… “桃哥儿,拔葱呢,这么早就预备晚食了么?” 日色弱些时,睡了个午觉的纪桃榆拎了个篮子去了自家地里。 今天阿祖来村子收药材,他想早点把晚饭做好,到时候黄引生也能吃个早晚食再回城里去。 看着土埂路上过来的同乡余孙氏,桃榆把手里的菜放进篮子,站起身喊了人,只不过声音比平素里要冷了几分。 “孙娘子。” 妇人却是没听出什么不妥来,自顾道:“听说黄大夫今儿来了村里,我一寻摸家里的药汤吃完了,又只得厚着面皮过来麻烦哥儿,再给我开两幅上回方子上的药。” 说着,妇人便从荷包里取钱要拿给纪桃榆。 村里不少人都晓得纪桃榆会些医术,不得空上城里,药也不太急着立刻用的时候便会托桃榆帮忙,等他去城里黄引生的医馆时顺便把药带回来。 这般帮忙代买点东西的事情常见,只不过买药村里人叫纪桃榆不单是因为他会医术,另一方面他是黄引生的外孙,从他手里拿药同乡人价格总要实惠不少。 村子里的哥儿妇人的,就更喜欢麻烦他了。 纪桃榆也心照不宣,一直都这么办。 然则这次他不等妇人把钱拿过来先说道:“两幅药,孙娘子给我二百六十文便是。” 妇人闻言手一顿:“药涨价啦?” 先时拿的一副才一百文,便是两副也才两百文,怎凭空多了六十文出来。 “价一直便是那个价,孙娘子去旁的医馆开药,价格只会比这高。” 孙娘子连忙道:“桃哥儿,这是怎么的啊?” 纪桃榆道:“先时我拿着村里乡亲的方子去医馆里拿药,念着都是同村乡邻,从不曾想要赚同乡的医药钱,药价总是最低廉,拿到市场上再低不下去的价格,想着这是同乡情谊。” “是是是,乡亲们都晓得,大伙儿自是感恩里正一家的。” 这逢年过节,村里同乡谁家杀猪宰羊的不往纪家送一块儿肉去。 纪桃榆冷声道:“我做这些也不为着大家感恩,只求大家伙儿同村过日子和睦友善便好,偏生有人是不念同乡情义,既如此,我又何必巴巴儿热脸相向。” 再蠢也听得出这话是冲着她说的,孙娘子喊冤:“桃哥儿,这是哪里的话?” “孙娘子素日也是温和之人,看此般也是还不知事情全貌。如此不防回去仔细问问夏哥儿是如何对待同乡的。” 纪桃榆徐徐提醒道:“还望孙娘子能问出些实话来,若是那般颠倒黑白的话反倒是不听也罢。” “事情我尚且未曾说来让我爹娘忧心,若是孙娘子能回去劝得夏哥儿给个像样的说法,那也便罢了。若是固执己见,我这般病弱无用之人,也就只能依赖我爹娘主持公道了。” 余孙氏虽然没有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惹恼了纪桃榆,话里话外跟自家哥儿是脱不了干系了,她猜测是不是两个小哥儿闹了嘴,但纪桃榆这番话却是听的她心惊肉跳。 素来纪桃榆都柔和好说话,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么冷脸,她隐隐觉得自家哥儿犯了大事。 “我这就回去问问夏哥儿,无论对错,还望桃哥儿别太动气伤了自己身体。” 余孙氏药也不买了,匆匆的折返朝着自家方向去。 纪桃榆见着人走远,偏过脑袋确定没有再回来,长长舒了口气,这才重新蹲回去拔葱。 余家哥儿害的他落水险些丢了性命,不管他是一时意气还是本来心眼子就坏,若是不受些责罚,他心里那口气都平不下去。 “口齿倒是伶俐。” 纪桃榆正想着即便没在这儿碰见孙娘子,他空了也预备自己去找她评评理。 然则背后乍然响起了说话声,狠吓了他一跳,险些跪在土里。 要是叫村里人听去了方才那席话,保不齐惹出多少是非来。 他徐徐回头,见着了张不怒自威的脸,此时正抱着双手站在高处,垂眸正看着他:“只是推你落水的是她的哥儿,你可保证亲娘能胳膊肘往外拐,替你主持公道?” “我是不能保证,但也由此可知这家人是什么秉性。他若能来告歉认罪,我也就不节外生枝,若不肯认,那我就要让爹娘操心了,一个村子的人,天长日久总能寻着机会。” 霍戍深看了纪桃榆一眼,看着人有点迷糊还挺呆的,但却不蠢。 “倒是个方法,只是太过麻烦。你既要出气,我倒是可以帮你,他家在哪儿?” 霍戍道:“正好我的刀很久没有用了。” 纪桃榆闻言大惊失色:“杀人是要下大牢的!” “我说要杀他了?” 纪桃榆愣了一下,接着却又听见霍戍淡淡道:“剁手便可以了。” “那、那有什么区别!” 纪桃榆见霍戍不应话,总觉得他是真的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紧张道:“村子里安稳,不能、不能乱动刀枪。” 霍戍见小哥儿的脸都有些发白了,有些恶劣的想会不会又哭,不过显然是失算了。 “你要这样,我、我可就去报官了。” 小白菜还敢威胁他,霍戍挑起眉,真有意思。 “也罢,你不想便算了。” 纪桃榆见此长松了口气,又忍不住轻声道了一句: “竟不知义士还有听人墙角的习惯。” “青天白日,我没捂耳的习惯。” 纪桃榆自知理亏,弱了声音:“你…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吧?” 霍戍道:“视情况而定。” 纪桃榆摸不准这模棱两可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觉得霍戍这样子的人也不是喜好去说人长短的,如此一想,倒是让他稍稍宽心了些。 “义士怎会在这儿?” “上香。” “是赵叔的坟?” 纪桃榆记得赵家那位瘫痪在床的乡亲前两年去世了,就埋在这一块儿,他还去赵家吃了丧葬席。 “嗯。” “你一个人来的么?” “伯母引我来的。” 纪桃榆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偏头四看了几眼,却又没再看到第二个人的身影。 “元娘子人呢?” “忘带火折子,回去取了。” “……” 纪桃榆松了口气的同时抿了抿唇,这人真是旁人问一句才答一句,一点都不愿多话。 要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都不愿意搭理了。 “那、那你事情都处理好了?” “没。” 纪桃榆觉得自己实在说不动了,不主动问两句显得他卸磨杀驴,多问又怕刺探了隐私。 见此,他索性道了一句:“嗯,那义士尽可在村里住下,慢慢处理。” 说完,他便继续拔葱了。 霍戍看着蹲在地里的人,看着像是一团无害的卷包白菜一样。 他徐声道:“同村里人说话这么伶俐,与我说话却结结巴巴,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纪桃榆咬住下唇,是不是洪水猛兽,心里自不晓得么,一会儿要杀人,一会儿要剁手的,谁能不怕。 他默默拔着小葱,没应答。 霍戍见小哥儿不应他的调侃,转而正色道:“我想寻个人,但不知此人姓名家住何方。” 纪桃榆闻言方才顿住了手上的动作,重新举头看向霍戍:“那怎能寻到,既是如此,寻他做什么?” “给这个人一样东西。” “那就是说有信物了。” 见霍戍应了一声,纪桃榆想着他也不是会与人闲聊的性子,既没头没脑的同他提起这事儿,想来是:“义士想让我帮着找么?” 霍戍未置可否,顿了顿。 “如果可以的话。” 纪桃榆闻言眼睛不可思议的睁大了些。 见此,他小声道:“那你别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我帮你找。” 霍戍看着哥儿脸上试探着想讨价还价的神色,挑起眉:“我救了你,你替我找人,不相欠。” “我替你保守秘密,另当别论。” 纪桃榆眉头叠了起来,这人先前不是还一副施恩不图报的模样么,而下竟又暗戳戳的给盘计下来了。 “那、那你要怎么样?” 霍戍慢悠悠道:“封口费。” 纪桃榆沉默了一下,小声嘀咕:“你没有钱么?还要这个。” “我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没钱不是寻常?” 纪桃榆虽知失礼,心里却也忍不住暗暗嘀咕,瞧着年纪也不小了,竟然还没攒钱,这仗打完了,以后可拿什么安家。 他抿了抿唇,为难道:“但我也没攒多少钱啊。” 霍戍眉心微扬:“那请我吃顿饭。” 纪桃榆讪讪道:“好吧,什么时候义士得空说一声,我让爹娘预备了酒菜请义士吃饭。” 霍戍道:“你爹娘请,那是答谢救你,封口得你单独请我。” “那怎么能行!男子小哥儿有别。” 纪桃榆当即拒绝,抬起的眸子发现霍戍微凝而变得危险的神色,他连忙又敛下眉眼,躲避着霍戍鹰眼一样的打量。 “如此……我的嘴也挺松的。” 话毕,霍戍折身要走。 纪桃榆见状急道:“我虽是不能单独请义士,但可以自做些小菜,到时候装在食盒给义士,可以么?” 霍戍没回头,但也止住了步子:“你厨艺如何?” “还可以的。” “那便也行。” 纪桃榆吐了口气,转而想问霍戍要找的人有些什么线索,不料赵母带着火折子从旁头过来了,他便又止住了话头。 “桃哥儿摘菜呢?” 纪桃榆笑着点了点头:“阿祖来村里收药材了,我想他晚食吃了再回去。” “桃哥儿真是好孝心。” 纪桃榆和赵母寒暄了两句。 再转头,已经不见了霍戍的身影,方才好似是并没有人来过一般。 第7章 土坟头上已经长了些草,不过正是如此,倒是使得坟土受雨水不那么容易坍塌。 霍戍点了炷香插在了土坟头,作了个揖。 到底是山河稳固才是最好的日子,虽是故人已逝,但好歹还有一方土地用于缅怀祭奠。 不似北域铁马不歇,连亲友的坟头也被踏平了去,当地的人只能不断辗转迁徙。 他心中感慨,收回手,看着旁侧在撕纸钱,絮絮叨叨同赵父说话的赵母,忽的远处传来了一阵鞭炮声。 炮声响亮不绝,炸了好一会儿。 两人同时朝着鞭炮声响的地方望了过去,直到炮声停歇为止。 “瞧着是尤家的方向,想来是尤家二郎从城里回来了。” 赵母与有荣焉般:“咱村里读过书的儿郎也不少,论有才学的还得是尤家二郎,一路从童生考到了秀才,前儿桂榜出来,又中了举子。” 说着,赵母脸上流露出了难掩的羡慕:“他母亲这下子可熬出头来了,老早失了丈夫愣是没改嫁,一个人拉扯着一双儿女,现在二郎成了才,往后就等着享福了。” 同样都做了寡妇,她的儿子出息,然则自己却白发人送黑发人。 霍戍听出了些悲凄来,道:“伯母别太伤怀。” “不妨事,我这是高兴呢。” 赵母道:“咱村子里多了个举人,尤二郎年少就有了此般功名,指不准以后做大官儿,咱同村人说来也是自得。” 村里的妇人家打发光景的趣味儿少,总是跟爱说谈些村中事。 她道:“看这势头尤家是要做席面儿宴客的,届时你同伯母一道去吃酒,这般喜事儿,主家都喜欢热闹。” 霍戍没答应也没不答应,他对村里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没什么兴趣,不过紧接着却又听赵母喜气洋洋的说道: “桃哥儿也是个有福的。” 一直没怎么搭话的霍戍闻言冷不伶仃问了句:“刚才地里那个?” 赵母笑起来:“你见着他了?” “嗯。” “桃哥儿可是我们十里八乡生得最水灵的小哥儿,就是可惜了身子不好,可里正眼光好,早早就给他和尤家二郎定了亲,现在到了年纪尤二郎又中了举,便是里正舍不得哥儿也要办亲事了。” “尤家二郎文质彬彬,桃哥儿心又好,总是照料村里乡亲,又门当户对,这是桩再好不过的亲事了,到时候做席面儿肯定气派又热闹。” 霍戍听着赵母一直没个停歇的说着村里的喜事,眼角轻跳,脸色算不得平和。 那张白玉一样的脸和清澈有点呆的眼睛从他脑子里一晃而过,霍戍抿紧了唇。 赵长岁说的倒是不错,他们江南相貌好身段佳的姑娘小哥儿一大把,可惜就是旁人下手太快,一家有女百家求。 所以在同龄男子还只晓得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的时候,他就已经懂得摘地里的春花讨姑娘小哥儿欢心了。 昔年霍戍对赵长岁的自得嗤之以鼻,如今一语不发,他抬脚而去:“我四处转转。” 赵母拿着纸钱站起身,看着不知怎的忽然远去的伟岸身影,嘱咐道:“那你早些回来,夜里伯母给你烧肉吃。” …… “娘,你回来了!听见没,表哥家里放了好久的鞭炮,定是他从书院里回来了!” 余孙氏方才回到家,就见着自家的哥儿收拾得鲜亮,作势要出门去。 她一把拽住人:“你上哪儿?” “自然是去姨母家里恭贺表哥啊!这乡试三年一回,上榜之人不足百号,平素姨母待我不错,这般大喜事儿怎能不去祝贺!” 余孙氏去紧紧的抓住自家哥儿,拉着他往屋里去。 “有的是你祝贺的时间,不差这须臾。我有话同你说。” 余夏见着他娘的神色似乎有些凝重,虽是心思早飘去了尤家,却也还是跟着他娘往屋里走。 “娘,什么事儿非要现在说不可。” 进了屋,余孙氏四瞧了几眼附近没人,她将门合上。 余夏见着他娘反常的行径,不由得道:“到底咋了娘?” “我问你,且同我说实话,不得一句隐瞒。” 孙氏一脸正色,道:“你同纪家哥儿怎么一回事?细细说明白了来。” 余夏闻言心里咯噔一声,顿时脸上的喜悦褪却而低下了些头去。 孙氏见他这幅模样,便晓得是真犯事儿了:“还不快说!” “便是那天乡试放榜,我和纪桃榆一同去的城里,那布告栏下人多得很,他自己不当心掉进了河里。” 孙氏听得心里一惊,眸子都放大了三分。 他一把抓住自家哥儿的胳膊:“他是自己掉进去的还是你弄的,不准同娘撒谎!” 虽是心里有狡辩之词,想着说是他自己掉进去的,反正也没有人能作证是自己推的,可是见他娘凶了起来,他心里又没底,语气弱了好几分:“就、就是他自己落水的嘛。” “还在说谎!” 孙氏大斥了一声。 余夏被吓得一个激灵,顿时眼睛也红了:“我、我也没想害他的,就是,就是想他出个丑。” 听到确有其事,孙氏又气又惊:“村里谁不晓得纪家哥儿身子弱,里正和他娘子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倒是敢把他往水里推。我打小就教你人要有良心,不可过于软弱受人欺凌,却也不能太过跋扈不讲理,如今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孙氏气极,反手给了小哥儿一巴掌。 余夏人都被打懵了,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脸,不敢相信这巴掌是他一向讲理的娘甩过来的。 “什么丑你要让人冲着丢性命去!” “表哥是何等人中龙凤,纪桃榆那么一副身子骨儿还和表哥结亲,分明就是里正欺负姨母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尤氏一族又不怎么管,没有依靠存心拿捏,这才叫表哥连娶个身子健全的姑娘哥儿都没机会!” 余夏也气急了,觉得他娘胳膊肘往外拐,哭着喊道:“即便纪家是村里的大户,可现在表哥都中举了,何等荣耀!虽表哥早早没了父亲少了一重依靠,可尤家也是咱们村子里的大姓户啊,以前不管表哥一家,但现在表哥有了功名争回了气,尤家定然都会拥护着,纪桃榆他怎么匹配得上表哥!” “糊涂,糊涂啊!” 孙氏气得胸口快速起伏,虽是气余夏不知事情全貌便自以为有理在此处叫嚷,但冷静下来立刻猜出背后肯定有人唆使,否则余夏一个小哥儿怎么会晓得这些大姓背后的事情。 至于这个唆使的人是谁,她不问都晓得是她那个好姐姐。 正是晓得是她姐姐,她才心寒的厉害。 孙氏未有辩驳村里大姓人家的事情,而是厉声道:“你让纪家哥儿出丑丢了名声,然后呢,要如何?” 没等余夏回答,孙氏道:“你姨母同你说如此两家的婚事也便有由头作毁,届时你表哥就能娶你了,是与不是?” 正中下怀,余夏脸微微一红。 “糊涂!” 孙氏骂道:“你姨母就不是个人,她怕是在二郎中秀才的时候,觉着前途无量就已经生出了悔婚的想法来。可惜纪家这些年对他们家又实在不错,这事儿不好开口,自就需要旁人帮她去办,这就盯上了你!” “孩子,你姨母是拿你当刀子使呢!” “怎、怎么会,那可是我的亲姨母。” 余夏迟疑道:“姨母说了,她喜欢我,想要我这样的儿媳。” “你姨母连纪家都瞧不上,能瞧上咱们家?纪家尚且是村里的大户,咱们家算得了什么?” “姨母说了,不是想要多好的人家,只是想有个康健的儿媳。” 孙氏嗤笑:“那纪家哥儿是不能跑还是不能跳了,不过是比常人弱些罢了,城里还时兴这般病弱之风呢。再者二郎既是中了举,难不成还需要个强壮的小哥儿姑娘回家种地?纪家哥儿是今天才弱的?你姨母若不是想要好人家,一开始怎么不说这套词了?” 余夏被她娘问得生生愣住,竟寻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你姨母打小便心高,当初家里同她说的人家其实是你爹,结果你姨母嫌弃余家穷死活不肯嫁,分明晓得你姨父身体不好,还是冲着尤家家境要嫁过去,然而没过几年你姨父便去了,留下两个孩子她一个人拉扯。你姨母当初都瞧不起余家,现在你表哥出息了还能瞧得上?” “也是娘的错,这两年忙着你哥姐的婚事,见你总往你姨母那儿跑也没太留心。我知你喜欢二郎,可你姨母决计是不会应允的。” 孙氏叹了口气,把余夏拉到身前来:“此后,你便再别去你姨母跟前了,她支使撺掇你替她做些她不好干的事情,到时候你背了锅她倒是撇得干干净净。” “咱们余家只是村里的小户人家,紧着裤腰带过日子,眼看你哥哥姐姐陆续成家,日子稍微好过了些,你可别再犯糊涂,你想想,要是里正记恨上咱们家,那余家在村里还有活路么?” 一套疾言厉色下来,余夏止不住哭,既哭自己先前蠢,又哭他和表哥没了指望,再有些后怕纪家攥住事情不放。 “你姨母不讲良心,往后自有她的苦果吃,咱们千万不能再牵扯到两家的事情里去了。” 孙氏整理好心续,拉着余夏道:“里正这些年对咱们家也不错,从未有过苛责和压榨,你和娘一道去一趟纪家,好生和纪家哥儿和里正赔个不是。” “可,可,这不是自己送上门去么。” 孙氏紧拽住人:“时下去把事情说开,即便里正发怒,那也比日日胆战心惊的怕东窗事发要强。” 余夏瑟缩了一下身子:“知、知道了。” 第8章 “今年秋收粮食无功无过,若是按照去年的产税,乡亲的日子尚且还能过。” 下午太阳方才落到山脊上,纪家的夜饭已经早早的烧好了。 太阳阴凉了以后,风吹来正是舒坦,一家子围在院子的树下吃饭。 纪扬宗和黄引生碰了两杯清酒,说道了几句,从今日收药材的事儿又说到了秋收。 这几年赋税见增,老百姓的日子都过得紧。 眼看着今年北方战事停了,不晓得能不能减免些赋税下来。 “不到州府户房的人下来,谁也不晓得今年的产税如何。别说是农户的产税见长,商税也是愈发了不得,城里的坐贾日日都在焦愁。” 黄引生叹了口气,这年头农户商户都难,为此更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去当官儿。 纪扬宗同黄引生倒了杯酒,道:“好在是尤二郎中了举,往后便有了免去赋税的权利,等着小桃子和尤家的婚事儿一办,咱家也就跟着沾光了。” 说到此处,纪扬宗难掩面上的喜色,而今要缴纳朝廷产税四成,近乎是一年粮食的一半了,能免去这四成,简直梦里都得乐醒。 “届时是自家女婿了,岳丈的医馆自也能庇护一二。” 黄引生闻言却是没跟着纪扬宗高兴,反而放下了筷子,看了一眼坐在黄蔓菁身侧埋着头吃饭的纪桃榆。 他同纪扬宗道:“听你的意思是想在上头来征收赋税前,把小桃子的婚事儿给办了?” “虽是目的有些明确,可这桩婚事早就说下了,早晚都得办。” “秋后手头宽些,本就是村里大办事的时候,也没有太多话叫乡亲们说。再者四成的产税不是个小数目,要是家里今年不缴这四成,能多上十余石粮食。亲事早些办了何乐而不为。” 黄引生吐了口气,看向还在埋着头吃饭的纪桃榆:“晓得你听着呢,说说吧,是怎么个想法?” 桃榆抬起头来,把嘴里含着的肉给咽了下去,见桌上的三个人都盯着他。 他脸微微一红,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听爹爹的啊。” “你既是没有反对,阿祖自也不好说什么。这些年总有不存好心的人家打小桃子的主意,也幸而是亲事说的早,尤家二郎又出息考得了功名,如此才震退了那些不怀好心的,小桃子早些去了一户好人家,也少一桩顾虑。” 言罢,黄引生又看向纪扬宗和黄蔓菁:“只是一点,不能上赶着去尤家催促人完婚,到时候让小桃子落人口舌。” 纪扬宗笑道:“乡试前尤二郎还同我提过,若是这回上榜就要上家里来提亲,想必这小子都已经准备上了,用不着咱们多说。” 黄引生脸上有了些笑:“都吃饭吧。” 饭后,黄引生驾着驴车回城里,纪桃榆和纪杨宗一同把人送到了村主道上,这才折返回来。 纪扬宗看着身旁已经到自己耳朵了的小哥儿,仿佛只齐他膝盖高还在昨天,他背着双手踏着夕阳心情愉悦。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些年爹娘没少紧着尤家。从尤二郎考上童生起书本笔墨的隔三差五得送,又奔走疏通人脉让他去城里最好的书院,说是把他当半个儿子养也不为过。” “过两日尤家要办席面儿庆贺,到时候也便晓得你亲事在什么时候了。” 纪桃榆踩着晒干的泥凸,听着他爹絮叨,想着就要去别人家了,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味道来。 虽然尤二郎知书达理,他也不是才见过一回两回,但两人碍于礼数终归是没熟到一起过日子他也心中踏实得毫无波澜的地步。 他心里竟没有太多要嫁人了的喜悦,反倒是有些想东想西的,便只闷闷的应了他爹一声。 纪扬宗瞧出哥儿兴头似乎不高,正准备要问怎么了,两人刚进院子,突然一声凄艾的呼喊打断了他。 “里正,黄娘子,我这朝领着我们家不成器的夏哥儿来给桃哥儿赔礼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纪扬宗见着一双眼发红的余家母子俩,不解的望向一旁的黄蔓菁。 “我也是不晓得。” 倒是一旁的桃榆看着前来的母子俩眉心一动,他没想到孙氏会直接领着余夏过来同他爹娘一道赔礼道歉。 不等他开口,倒是孙氏先行厉声呵斥了一句:“跪下!” 余家哥儿便擦着眼睛跪倒在了纪桃榆跟前,孙氏道:“还不同桃哥儿好生致歉。” 余夏在几双眼睛下,觉得屈辱的厉害,小哥儿的脸皮薄,此刻简直浑身都是火辣辣的。 他不敢看纪桃榆,只能敛着头,带着哭腔道: “桃哥儿,那日我不该害你落水丢人的,是我叫猪油蒙了心智,你落了水那一刻我心里其实也慌极了,可是榜下挤得厉害,一下子便把我给推着走了。等我再跑回来的时候,见着你幸得已经被人给救起来了。” “我心里害怕的很,回来以后吃喝睡不下,越想越是失悔,这朝前来同你赔罪,是我不好。” 纪扬宗和黄蔓菁顿时明悟了原由,不由得大惊失色。 “你这孩子怎能这般!桃哥儿自小身子便不好,你害他落水不是要他的命嘛!” 黄蔓菁气急,也顾不得平素里的乡亲,径直便叱声问起罪来。 纪扬宗也是眉头夹得起沟壑:“太不像话了!两个人好好的一同结伴去城里,怎干这种事!” “这孩子该打该骂,我得知事情便狠狠的打骂了人,想着要紧的还是同桃哥儿赔罪,这便提着人过来了。也是我管教得不好,叫他做出这般损德行的事情来,往后定然叫他在家里好好习脾性。” 孙氏提了一篮子的鸡蛋和两只自养的老母鸡:“自知对不住桃哥儿,一点薄礼还望收下补一补身子。这害得桃哥儿伤病,此番一应的医药钱我们都赔。” 纪扬宗和黄蔓菁心里生气,可见孙氏一应赔罪礼数又做的全,一时间倒是让他们不好破口苛责。 遂转看向桃榆,看他是什么个意思。 桃榆先前没有告诉爹娘便是怕他们担心为难,没想到孙氏挺是聪慧,径直便来当着他爹娘赔罪了,索性一次性说干净,省的心里不安。 难为天下父母心,如此看来,这事儿也不是孙氏授意余夏去干的。 他看着地上跪着直哭的哥儿,道:“我现在还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夏哥儿勿要侥幸说总归是未有害得我如何,小祸未能酿成大祸是因为有义士相救我才幸免于难,想必夏哥儿也见到了是谁救了我,此后还望别同人费口舌宣告这些事情,害得好心人徒惹事端才是。” “他定然不会乱说的,这事儿本就是他不对!” 纪桃榆看了急慌慌替余夏说话的孙氏一眼,孙氏见状悻悻闭了嘴。 “我、我明白,这件事情再无旁人知晓。” 余夏小心翼翼道:“以后、以后我也不会再有不该有的心思。” “既是如此,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夏哥儿,你起来吧。” “多谢桃哥儿宽宏大量。” 孙氏见桃榆没有死拧着这事儿不放,长松了口气,上前把余夏牵了起来。 黄蔓菁却是心疼自家孩子,道:“孙娘子,平素我们两家往来的也算和谐,往后还望你好生看管夏哥儿才是。今朝能起毒辣心思,咱们一村子乡亲常来常往还有得情说,他时要是嫁去夫家,若还是此般秉性,难保不吃大亏。” 孙氏脸上火辣辣的,听了这么一番话心里羞愧的厉害,却也只能应承:“是,黄娘子说的在理,往后我定然多费心思管教这孩子。” 余家母子俩走后,纪扬宗把院门合上,转头看着坐在席棚下的哥儿,又气又无奈:“你怎不早同爹娘说这事儿,白叫人欺负,若早晓得爹早便上余家了,白让他们母子俩前来哭丧落了下乘。” “是啊!我当是你不小心失足,竟是余家那哥儿干得,亏得清早上还说邀你一道去城里,早晓得如此,我才不让你去。” 黄蔓菁心里后怕的很。 “早说了爹娘前去余家理论,是要叫村里人都晓得我落水被人捞起来了么?若是余家的不承认是他推的,一口咬定我是自己落得水,只怕村里人还以为爹娘仗着里正的身份欺负村里的乡亲呢。于理于名声都不一定讨得到好。” “我起初也很生气,可冷静下来细想一通,冲动前去讨公道最后反倒是会得不偿失,为此才先同孙娘子支应了一声,看她是什么个态度。若是假装无事发生,我也便知道他们家是什么货色,到时候自也会告诉爹娘,往后当如何对待;若是能回去教训余夏,并带他来赔礼道歉说明还是良善的。” 纪扬宗和黄蔓菁细想下来也是如此,一头感慨桃榆心思细密想的周道,不过却也总觉得有些吃了哑巴亏。 “话虽如此,但往后决计是不能让余家那么方便了。” “爹,您是里正,怎说这些话来。错的是余夏,孙娘子和余叔平素也是忠厚的人,没必要迁怒他们家里。” “余夏之所以会一时起了歹心,无非也是因为尤二哥哥罢了。” 纪扬宗闻言恍然,随后又叹了口气:“先时便总见着余夏出入尤家,原来还给存着这番心思。那可不行,这桩婚事不能久拖着了。” 第9章 尤家二郎中举,宴请乡亲的席面儿定在了二十六一日,尤家人遍请了村里人,是要大办一场的派头。 江南一带读书人受人尊重爱戴,为此便是家中能吃饱饭的农户尚且会送孩子去私塾里读两年书,同州境内许多人都是识字的。 虽读书已是寻常之事,可真正能读出来,考上些许功名傍身的终归是佼佼者。 尤家本便是村中大姓之户,是明浔村当年开荒就来了的第一批农户,多少代人传至今日仍未断绝过。 祖上有过猎户,屠子,走商,工匠一系,尤姓团结之时也曾风光过两代人,只是延续到这两代人时人心散了不少,又未有太成事的子孙,荣冠了三代人的里正也转去了纪家,如此一来便愈发的不如前了。 说来,纪家虽也是当初明浔村开荒就来的农户,但前几代人却是远不如尤家风光的,不过近些年来尤家走下坡路,纪家却隐隐在往上走。 两姓在明浔村都是顶顶的人家,一直支撑着明浔村,两家往来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也少不得明争暗斗,咬牙较劲儿。 再说回尤家,这近两代人虽然不济,可到底祖上有些基业,田地山林之业在村里仍占据大头,大富大贵是不成,但却也衣食丰足。 尤家自诩是村中大姓之户,婚嫁门槛也甚高。 尤二郎父亲一辈拢共有六个兄弟姐妹,他父亲排行老四,身子不好,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尤家想给寻个不错的屋里人。 当初本是说定了一户人家,家境还不错,只不过哥儿生得粗大相貌平庸了些,尤家人想着正好能料理起老四的家事。 两家商定的妥帖,然则在成亲前孙家的大姑娘却勾搭上了尤家老四,两人婚前苟合,竟然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尤家哪里瞧得起孙家那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然则孙家大姑娘却以死相逼,若是进不得尤家门便死在尤家门前,事情闹得也是难堪。 尤家迫于无奈,只得咬牙将人娶了进来。 孙家姑娘得偿所愿,却是害得尤家在村里丢了脸面,又还对先前说定的人家赔偿了不少损失。 尤家对这儿媳是恨得牙根儿痒痒,婚后婆媳关系崩得很紧。 然则孙家大姑娘嫁过来还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尤家老四便撒手人寰,尤家记恨着当初孙氏的胁迫,尤老四离世以后,非但没有照拂孤儿寡母,反倒是怒斥孙氏克死了自己儿子,分家之时分到的东西屈指可数。 其余几房叔伯那些年也是对孙氏的行径耳濡目染,对其甚是冷淡,几乎是不管母子几人的死活。 孙氏又狠吃了几年清寒苦头,但她却是有些能耐,穷苦下硬生生还是把自己儿子供读了出来。 自尤二郎中了秀才,尤家的态度便大为改观,昔日连根蜡烛都不肯借的大伯主动送了钱到四房,总是恶语相向的三房主动掏腰包给买贵重的笔墨纸砚,五房什么鸡鸭鱼肉的隔三差五便送上门去。 便是出嫁了的姑姑,姑郎的都是紧着送好东西来。 孙氏是聪明人,虽心中早有嫌隙,却是深知背后有宗亲的要紧,未曾奚落,照单全收。 外头人看来,几房人亲的可不能再亲了,好似是昔年从未争吵过一般。 如今尤家二郎有中了举,尤氏一姓更是欢天喜地,几房人共同出资放炮仗,祭祖宗,办大席……四房一个子儿没掏,其余几房人却对孙氏恭敬有加,事事儿问询。 倒也是不怪尤家几房人脸变得快,且不说举子有功名能有机会入官儿,最实在的还是能减免赋税。 尤氏一姓的田地山林本就不少,如今家里有了举人,受其庇护便不必缴纳赋税了。 如此下来,用不着两年,尤氏必然发达。 “你便晓得了作何都回来两日了,尤家怎还在放鞭炮热闹。” 早食间,外头的炮仗声噼里啪啦的响,赵母同霍戍说了些村里大姓之间的事儿。 这些年赵母过得苦,丈夫卧床,儿子又前去徭役没有消息,忧愁吃喝也就罢了。 家里没有理事能支撑起来的男人,村里人一贯是欺软怕硬,没少暗暗的欺她。 为此在外时,她从来不曾说谁家的事儿,只怕惹来口舌。 早两年丈夫还在的时候,尚且能同他说一二,这几年进进出出都只一个人,屋里屋外的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霍戍话少,且也不是个会与人说长短的性子,她乐得同他说些村长里短的话。 原先她以为霍戍会不爱听,倒是不想偶尔也能插上两句话。 就好比是:“纪家几房?” “纪家里正那一辈人有兄弟姊妹八个,儿子四个,四房人。” 霍戍静静的听着,早食白粥就腌菜,吃得简单,可赵母的风腌小菜做的不错。 是夏时摘的长线嫩豇豆腌的,现在吃味道刚刚好,脆而鲜咸。 “这么一来,尤家的风头要盖过纪家了?” 赵母道:“有了举人做庇护,尤家势必起来,压倒纪家一头也不为过。只是两姓要结亲,当也不会斗得太厉害,纪里正这一房也是能受些好处的。” “不过也是里正一家应得的,他没少为尤二郎读书跑过。” 霍戍沉默了片刻,这些事情于他找长岁的姘头并没有什么线索,但听闻是与纪家有关,却又还是耳贱顺着听了下去。 听了赵母的这话,心里更是没来由的冒出些烦躁来。 霍戍没头没尾又好似故意岔开话题一般,道了一句:“腌菜很可口。” 赵母笑了起来:“长岁以前也喜欢,你们俩口味相和,难怪能结成生死兄弟。” “我待会儿去城里一趟,买些布匹,在顺道买些面粉回来包饺子,再给你做个酸豆角鲜肉馅儿饺子可好?” 霍戍没有拂赵母的好意,应了一声 。 赵母见霍戍乐意,心里高兴。 她偏头瞧见外头的云迟迟不散开,吹的风也冷飕飕的,便是不下雨,估摸着也得是个阴天。 “秋雨下来天就冷了,好在是粮食晒的也差不多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得提前把秋衣做好,否则天一下子冷下来可就措手不及了。” 元慧茹已经好两年扯过布做衣裳了,秋冬都是干挨着,一个冬季总是咳嗽着,现在日子好了一点,总也不必那么苛着。 她回眼看向霍戍,一身麻布短襟,虽不曾补丁,却也磨损很旧了。 “你总是穿得单薄,伯母给你做套厚实些的衣裳。” 霍戍弹了弹衣角:“我习惯了,不冷,伯母不必麻烦。” “南北气温不一样,稍不留神就病了,而且伯母一点不麻烦,女子都爱做衣裳,给家里人做更高兴。” 霍戍手里的筷子一顿,听赵母这么说没再推却,转而放下筷子从身上去取荷包:“那便有劳伯母了。” 赵母却阻断了人掏钱的手:“伯母要给你做的,入秋了谁家不给孩子做衣裳,哪里有孩子掏钱的说法。” 这些天了,他瞧着霍戍也不是个邋遢的人,但衣裳换去换来就那么两套,想必也是没什么银钱的。 自己都那番境况,却也没把长岁攒的钱给昧了去,一两百两的银子千里迢迢的送来,她心里能不动容么。 霍戍却道: “我有钱。” 赵母想着还犟,把他的荷包推了回去:“你有钱当好好攒着,都还没成亲呢,以后成亲有的是花钱的时候,军中存点钱不易,当用在正头上才是。” 霍戍闻言无奈,看着内里露出的金豆子微叹了口气。 饭后,赵母拿了个背篓,带着把油纸伞去了城里。 霍戍在院子里打了套拳,又劈了两背篓柴火放进灶房里,时辰也还早。 乌沉的云散不开,这般天气也不敢晒粮食,就更没什么活儿可做了。 赵家本就没有几亩地,早两年日子难过,又还抵卖了些土地出去。 如今手头上的田地不过三五亩,赵母一个人已经差不多把地里的粮食料理完了。 今过了早时,天气有些发闷。 霍戍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他捏着那根长簪有些无从下手,遂又收了回去。 闲得无事,索性衣着单薄的出了门。 江南水乡,沟河诸多,听闻天气闷的时候更是容易捉鱼虾。 北域黄沙漫天,少有这般沟河,想当初他水性一般,还是赵长岁教他潜湖游水的。 既有机会,何不畅快一通。 霍戍刚出院门,却见着院子外头左顾右盼过来个熟悉的身影,他眉心一动:“有事?” 纪桃榆看着门口的人,突突跑了过去,双手递上了个食盒。 霍戍见状,眉头展动。 “你倒是守诺。只不过这么探头探脑过来,只怕是让人以为在会情郎。” 桃榆闻言脸一红:“我才不是,东西既送到,我先回了。” 霍戍瞧着人扭头就走,他眉心一紧,拎着食盒道:“等等。” 桃榆顿住步子:“还有事吗?” “不是说帮我找人?来的正好,我正不知从何下手。” 霍戍后背顶着门:“伯母出门了,进来吧。” “进、进去?” 纪桃榆睁大了眼睛,他都知道了自己有了婚约,家里没人还唤他共处。 霍戍看出人的抗拒,凝起眉:“我还能怎么了你不成?” 桃榆叠着眉,万一要怎么那他也不是对手啊。 “于礼不合。若是叫人瞧见四传就不好了。” 霍戍举眸:“你是怕传你夫婿耳中了吧。” 纪桃榆眉头一动,今日这人说话怎么那么冲。 他捏了捏衣角:“不管是传谁耳朵里都不好。” 霍戍见小哥儿垂着头,说话声音也小了不少,神色微异。 南北总归是不同,北域战火连天,活命才是天大之事,并不如何注重礼教。 男子小哥儿女子也没什么讲究,民风彪悍,别说同处是寻常了,一同喝酒划拳也是常见。 南边太平,是礼仪之地,确是比北域更重礼教。 霍戍心里其实都知道,南边虽然也不曾苛刻到男女小哥儿不可往来,但那也是局限于自由身,纪桃榆已经有婚约,夫家还是半吊子读书人,自然更守礼。 只是越见他如此,他的情绪越古怪。 可他刁难个手无寸铁的小哥儿又有什么意思。 “也罢,谢了。” 霍戍举了下手里的食盒。 “回去吧。” 霍戍走了两步,却又听身后的人犹豫着商量道: “那要不然我先回去,你再去我家里我们商量找人。我爹是里正,村人常出入家里商量事情,不会有人闲话。成么?” 第10章 霍戍上纪家的时候,约莫是在桃榆离开的一炷香以后。 纪桃榆前脚到家,方才抓了两把米糠喂了家里养的鸡鸭,洗了手正说着泡个茶放在院子下的凉棚里,就听见了叩门的声音。 他擦了擦手连忙去打开院门,便见着快要和院门齐高的人拎着他带过去的食盒来了。 “不合胃口么?” 桃榆忍不住问了一句。 霍戍垂眸见着直勾勾盯着食盒的小哥儿,徐声道:“我若是说不合胃口,你是不打算让我进去么。” 纪桃榆这才意识到自己竖在院门前,闻言连忙让开了些:“啊,义士请进。” “食盒给你送回来。” 纪桃榆抿了下嘴,把院门关上后,突突跟在霍戍的身后。 见着他背对着自己,才问道:“那味道怎么样?” 霍戍劈腿在凉棚坐下,没有应答桃榆的话,转而打开了食盒顶盖,让纪桃榆看。 里面整齐余着三个空碗碟,原本装着的是一叠桂花糕,还有一个脆笋煨腊味,一碗鲫鱼汤来着。 味道自是没得说,一并进了霍戍的肚子。 其实赵母做的饭菜也能说是可口,但两人一较,桃榆却更胜一筹,他的手艺可以往精湛上靠。 当不是一日之功,是常有在家练习才有的成果。 纪家在村里吃喝是不愁的,饭桌上的食材丰沛,为此自然有条件往口味上研习。 自然,不知是不是也为了他那读书人郎君才刻练烹煮。 霍戍挑眉,没来由想这些作何。 “都是些家常小菜,不及城里酒楼的口味。” 桃榆见着食盒空了心里顿时高兴了起来,客气了一句后兀自抱着食盒先放去了灶房里。 霍戍看着人双手圈着食盒,步伐轻盈进屋的背影,眉心又舒展了开来。 待着人折返回来时,他即刻又收回了目光,顺手端了杯茶送到嘴边。 “你爹娘没在家?” “娘在家,爹刚才出去录今年秋收的情况,有个哑巴长工也去地里干活了。” 话音刚落,黄蔓菁听到外头的动静便从屋里出来。 她客气的招呼了霍戍一声,桃榆一早就同他说了霍戍要过来有事谈,且还是找的桃榆。 黄蔓菁问了两句,桃榆没说是什么事,见其保证不是什么坏事儿,她也便没有追问的详尽。 孩子大了,总也有些自己的事情,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能自行处理,于以后成亲了也是好事。 她便出来同霍戍说道了几句:“霍义士有什么尽可和小桃子先谈,他爹一会儿回来。” “好。” 言罢,她便自行去忙了,没偷听两人谈话。 纪桃榆见她娘走了,才在霍戍对面旁侧些的位置坐下,见着人在慢悠悠的喝茶。 他提了口气,道:“义士……” 话还没说完,却被打断:“你叫我名字便可。” “霍……” 虽未亲口听到霍戍同他说过自己的名字,但桃榆还是晓得了他姓甚名谁。 他瞧着霍戍总是不苟言笑,且也于自己不似同龄人,若是直呼其名,好似不太尊敬,到嘴边的称呼还是改做了:“霍大哥。” 霍戍闻言捏着杯子的手一紧,他没看桃榆,眸光却在暗地里和煦。 “怎么?” 桃榆眨了眨眼睛:“那个,你后头是什么打算?计划了什么时候走么?” 霍戍放下茶杯:“你想我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 桃榆正色道:“只是想问问霍大哥的打算而已。我今天在路上听到些不该听的话,说的不太好听。” 今早上桃榆做好了菜趁他爹娘不注意出了门便把食盒给霍戍送去,他在去赵家的路上看见元娘子出门,路间和两个村里的乡亲寒暄了几句。 本也是客客气气的,不想元娘子前脚走远,乡亲后脚便议论了起来。 “你们晓得吧,前些日子不是有个高大的北方男子到了咱们村里来么,时下便住在元慧茹家里。” “瞧着,这三五日的功夫,元慧茹面色红润,精气神儿都好了不少。” 谈话间,一个夫郎笑出了声:“你们也忒不害臊了,说些这话儿。” “你也甭管害臊不害臊,瞧着方才人从这儿过,喜庆的跟过年似的,你们没瞧见不成?” “这些日子我见元慧茹又是买肉又是宰鸡的,家里顿顿都吃的好,便是以前过年过节也没瞧她家里这般。家里有了男人就是不一样啊!” 虽是未直言些什么,桃榆见着几个人揶揄的笑,便晓得是说人闲话。 他听得气愤,这话简直说到了娘和儿子上,太不像样了。 桃榆便将食盒藏在了远处,上前争辩了两句:“爹说了,那个北方来的是赵家的亲戚,娘子夫郎们这么说也太难听了些!” 几个人见着桃榆来,悻悻的住了嘴,碍着桃榆的身份,赔笑道:“咱们就是扯个酸笑话,桃哥儿莫当真。” “我自不当真,只是听说那北方来的以前是上过战场的人,脾性可大,他和赵家去戍守的长岁哥又是袍泽,届时若叫他听到这些话,发怒动起手来娘子夫郎能招架得住么。” 几个人也不尽都见过霍戍,只是听瞧见的人说是个高大凶武之人,听桃榆这么说后背生出些冷汗来。 “我们以后再不说了。” 霍戍听着桃榆说起今天听到村里人说闲话的事情,他神色有变。 不论南北,总是少不得有闲话。 北域人豪放,说得闲话比之露骨孟浪的多,他的脾性其实并不在乎这些外人的言语。 只是辱及长辈和已逝之人,他目光不免冷了几分:“是谁说的。” 桃榆见霍戍冰冷的语气,他连忙道:“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去算账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便是你去把他们教训一顿,兴许不能让他们闭嘴,反倒是更惹人闲话。” 霍戍看向桃榆:“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尽快走?” “不是。” 桃榆道:“他们这么说无非是不晓得霍大哥和赵家的关系又同在屋檐下,这才胡乱说的。若是事情名正言顺他们知道实情就再不会多嘴了。” “名正言顺?” “是。” 桃榆继续道:“霍大哥可以认元娘子做亲,请村里的贤达耆老做个见证,届时事情就成了。村里人便都晓得了是何干系,村民们也不会再排外,于霍大哥找人办事都要方便许多。” “自然,这只是我见到元娘子受人非议,怕有损她名声所做的提议。同州一带女子小哥儿的名声十分要紧,又想着霍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才多嘴一说,霍大哥或许也有自己的打算。” 霍戍深看了纪桃榆一眼。 “你说的不错,是我欠考虑了。” 桃榆见人把话听进去了,不免松了口气。 他就是怕像是霍戍这般本就北地出身的人性情豪放,又在沙场厮杀过,会对这些闲话嗤之以鼻,并不放在心上。 到时候他办完事情屁股一抬就走了,却是给元娘子一个寡妇留下一堆闲话。 同等闲话之下,大家对男子总是会宽容许多,最后承担下苦果的究竟还是女子和小哥儿。 “待我回去会同伯母商量。” 桃榆点点头。 院子里起了点风,吹得樟树叶子簌簌作响,落下了不少枯叶在棚顶上。 霍戍看着时间许是不早了,他从身上取出了那支从赵长岁那儿带回来的簪子,递给了桃榆。 “这就是信物。长岁受征以前有个姘头,那人给他的。” “虽他不曾同我提过两句此人,但却总是贴身保管这根簪子,他死前让我把簪子和给父母的养老钱一并送回来。” “原也可以直接交给伯母,只是听她的意思也并不晓得有这么个人在,想着既是长岁以前挂念的人,不论那个人变心与否,我也当把东西亲自送到人手上,算是有个交代。” 桃榆小心的把簪子接过来,好奇的看了一眼,是一根比较简单的银簪子,簪头做有几朵海棠花。 然有两朵花已经被摔碎了一角。 “这根簪子寻常,并不是很值钱,且还是早些年时新的款式。怕是有这种簪子的人不少,不过看这簪子可知这人是个姑娘,一般来说小哥儿是不会带这种款式的发饰的。” 霍戍闻言眉心一紧。 “而且长岁哥已经受征去了上十年,算着年岁,那个姑娘也早当出嫁了,就不好大张旗鼓的宣扬找人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为此才觉棘手。” 桃榆问道:“这簪子是后头摔坏的么?” “不是,一早到长岁手里就这样了。” 桃榆扬起眉毛:“这么倒是有别于旁的同样款式的海棠簪。” 他放下簪子,想了想,道:“要不然这样,霍大哥放心我的话可以把簪子先给我保管,等村里有什么集会席面儿的时候我就把这簪子插头上戴出去。旁人见了肯定会觉得我戴这簪子突兀,不免多看两眼。簪子的主人要是见到了,说不准会私下来问我。” “还有,要是霍大哥认元娘子做长辈的时候同贤达耆老们说明自己是长岁哥的袍泽,特地送信物回来,事情在村子里传开,再谁家席面儿去晃晃,也是一样的成效。” 霍戍敛眸。 “看来我是找对了人。” “那……我就先把簪子收着了?” 霍戍应了一声。 两人方才说完,门外便传来了说话声:“小桃子,快看看谁来了。” 桃榆听见外头有说有笑的,他连忙站了起来。 前去开门的时候,先行便道:“爹来的巧,霍戍大哥来了,不晓得寻爹有什么事儿,我倒了杯茶让他等了会儿。” 纪扬宗闻言:“许是长岁的事情罢。” 话毕,又同身旁的少年郎道:“二郎,快进院子。” 霍戍在不远处负手站着,看见院门口随着纪扬宗走进来了个十七八的年轻男子,一席青衣妥帖在清瘦的身板上。 头束竹簪,面容清隽,嘴角总是带着似有若无的柔和笑意,一眼便让人觉得是个如沐春风的儒雅读书人。 “二郎哥哥。” 纪桃榆见着人唤了一声,眼角微弯,一副乖崽样。 霍戍听此称呼,神色冷淡的挑起了眉。 第11章 “本早该过来见你的,只不过这些日子事情繁忙没得空。” “我带了些糕点吃食回来,你看看喜不喜欢。” 尤家二郎把提着的几包东西拿给了纪桃榆。 “谢谢二郎哥哥。” 纪扬宗见着两人很是融洽,老父亲的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一转头才想起院子里还立着个霍戍,上前道:“不知霍义士是有什么事?” 霍戍觑了纪桃榆一眼,道:“也不是什么大事,里正有客,我下次再谈。” 话毕,他拱了拱手便告辞而去。 尤凌霄还是头一次见到霍戍,此人从身旁经过时带了些风,他本已是身形修长,不想竟然生生比此人低了半个头。 他不由得问道:“纪伯父,方才这位是?” “近来不是有许多返乡的戍边士兵么,这是赵长岁的袍泽,长岁没了,他特地给赵家送长岁生前的东西来的。” 纪扬宗正有些诧异霍戍来了作何又什么都没说却又走了,见尤凌霄问,他应答间没说桃榆落水,霍戍救了他一事。 尤凌霄眉心一动:“倒是重情重义之人。” 话毕,转头又看向了纪桃榆,柔和道:“只是我看此人面向冷硬,想是在前线上没少沾血之人,此般人难免心狠。且兵鲁子粗俗孟浪,往后要是再见着他可避着些,以免人心思不正。” 纪桃榆眉心微微叠起,有些意外尤凌霄竟然这么瞧不起戍守士兵,不免道:“我知二郎哥是关心我,只是戍守边疆之士保家卫国,又替袍泽送信物,想来也是忠正秉直之人。” 尤凌霄却笑了起来,颇有一点觉着纪桃榆太单纯的意思。 “你少有见人,不晓得人心叵测。这些戍边之士目不识丁,没有读过书的人大抵鲁莽不讲礼数。即便是那些坐上朝堂的武官,多也是不如文官,全凭着一身蛮力和沾血博得功名,哪里有一点清正之气。” “朝中为官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于最低下的士兵呢?” 纪桃榆眉心更紧了些,正欲开口,纪杨宗却先行道:“好啦,快屋里去坐吧。知你们两人许久不见了有不少话说,却也没有在外头站着说话的道理。” 见此,纪桃榆有些勉强的抿了下嘴:“二郎哥进屋吧。” 尤凌霄倒是意气风发的甩了甩衣袖:“好。” 霍戍方才走到赵家门口的时候,便有些撒雨点了。 秋雨并不急促,只是夹在风里的细雨点落在身上有些寒人。 院子里有一颗小臂粗的桃树,伶仃的叶子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霍戍有些出神的在思索着今天桃榆同他说的话。 若是他要继续留着,确实得考虑长岁他娘的名声,桃榆的提议无疑是个办法。 只是他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洒脱和自由,一时要系上羁绊,却也没有肯定的决心。 思索间,尤凌霄的面容和与纪桃榆说话的场景又不时从头脑间闪过。 两人年岁相仿,生的都不错,站在一起倒还真有几分登对的意思。 难怪纪桃榆事事都紧着礼数,想着他的婚约。 他心里无端烦躁的厉害。 “阿戍,你出门去了?” 霍戍闻言回头,见着赵母怀里抱着两块布匹,正匆匆的往自家院门前跑。 “得亏是回来坐了牛车,不然雨可该下大了。” 霍戍见状拉住了院门,等着赵母一道进了屋。 “我今儿扯了两匹布,布行说是今年最时新的料子,瞧着当真是好。” 赵母把布放在桌上,又去腾装满了的背篓。 “又买了些柴米油盐,分明觉着是没买两样东西,却是不想把背篓都给塞满了。” 霍戍见着赵母喜气洋洋的碎碎念叨,一如年少时他娘去了县城回来的模样。 他未曾应答,忽而道了一句:“伯母,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赵母拾腾着用油纸包裹好的盐手一顿,她放下东西直起了腰,抬头看向霍戍: “怎了?可是……要回去了么?” 这几年说是孤寡惯了,可逢年过节里见着各家各户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团聚在一块儿,即便是穷苦,却也是一家人在。 每每见此,怎能不觉悲凄。 长岁一年接着一年的没消息,自己丈夫的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她心中早有数儿子怕是没了,丈夫也撑不住多久。 直到这一天真的到了。 夜里她不知一回两回辗转反侧,这般境况下去,将来只怕是死在了路边上,也不知有没有人能收尸。 直到霍戍来,家里有了两分生气,她有了些事情做,也有了点寄托一般。 只是她也晓得,霍戍是北方人,总归是要走的。 却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了。 “眼看着秋时一过便要入冬了,到时候你在路上怕是不好走。不妨在南边过完年再走吧,明年开了春儿路也好走啊。” 元慧茹恳切的劝道。 霍戍闻言却摆了摆头:“我不是说这个。今天有人告诉我,村里人口舌多,我这么住着不妥。” “我的意思是伯母如若愿意,我想认伯母做干娘。” “我虽是北域人,父母却早已经过世。昔年故乡而今沦为敌土,我本就没想再回乡,天大地大,仗打完了去哪里安生都可以。我与长岁袍泽之情,欲与您养老送终。” 他乍然下了决定,见着赵母疏忽想明白了。 同州确是个不错的地方,虽是礼教多了些,却也安逸闲乐。 赵母如今无儿无女,一个孤寡之人,改嫁只怕是再不会。 即便是个老鳏夫晚景也尚且凄凉,更何况是个妇人。 哪怕手里有银子,到头来说不准让贼心之人盯上,再者,赵母待他也实在不错。 若是要再此安家落户,好似也未尝不可。 退一万步来说,倘若真心里念着走南闯北,待赵母百年之后,再走也无妨。 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遇事虽有思虑,但做出选择却也果决。 峰回路转的厉害,元慧茹一时间竟还没反应过来:“你,你是认真的?” “是。” 元慧茹迟疑的面容疏忽笑了起来:“好,好啊。” 她连连点了点头:“你有这份儿心,伯母很高兴。” 元慧茹喜极欲泣:“待着天时好些了将屋舍修缮一番,往后你便在这里好生住下。” “年底的时候我再去寻买几亩地,不不,依你的意思,你是愿意种地我便去多置办两亩。若是你想在城里找活儿干,或是有什么别的营生想做都好!” 霍戍见着赵母已经开始盘算往后的日子,是真的打心眼儿里高兴,心中也有些动容。 不免想起昔年赵长岁在军中思念家乡爹娘,得知他父母具丧,宽慰他说自己的爹娘以后就也是他爹娘的话来。 “这些倒是不急,倒可请村中老辈前来作证。” 元慧茹道:“成,我这便去请人,到时候还得劳里正落户,宣告,事情还多着。。” 她急慌慌道到门口,看着外头下大了的雨,晃然道:“瞧我真是糊涂了,各家都在预备吃饭,这时候去如何恰当,我快些把午饭做好了再去请人才是。” 霍戍劝慰了元慧茹不着急。 秋雨一来缠绵的有些久,午食后,此时纪家屋檐水都有些拉直了。 四面的水往中间聚,天井里已经蓄了浅浅一层水。 “伯父伯母,时候不早了,家里事情繁杂,我先行回去料理一番。过两日的席面儿还望伯父伯母都过来喝杯酒欢聚一番。” 纪杨宗闻言,道:“这就要走了?雨大,不然等雨小些再回去吧。” “村里也便几步路,雨水倒是无妨,奈何是近来琐碎事一堆。同窗不乏亦有中榜之人,我也得备礼前去祝贺。” 话已至此,纪杨宗也不好再留人,便道:“那我送你出去。” “桃榆呢?” 饭吃了以后,哥儿和黄蔓菁收拾碗筷去了灶房就再没见人回来,尤凌霄不免问了一句。 纪扬宗原本以为尤凌霄过来是说婚事的,不想却只字未提。 纪扬宗想他不提自己便厚着脸皮问,却是还未开口,尤凌霄竟先行告辞要走。 见此,他心里已经有了微词。 这番竟还想着要小桃子送,纪杨宗自也没遂他的意思:“雨下的大,小桃子怕冷,前两日便伤寒了一场,已经回屋去了。不然我同你叫他出来送你一下吧。” 尤凌霄闻言,哪里还好意思要桃榆送,转道:“不必了伯父,让桃榆好生养着才是,若是又伤寒了可不好。” “成吧。” 纪扬宗送了人出去,再回来时心里已经有些不太痛快,步子也快了不少。 “有了功名属实是不同了,来去都忙,中举都多少天过去了,今儿才上门来报喜也就不说了。家里什么席面儿还用得上他一个举人过问,尤家那几个叔伯还不给他安排的妥妥当当。” 来了这么些时候亲事半句没提,倒是一个劲儿的想拉着桃榆说话,他倒是会占便宜。 “又是书院又是亲戚,还有州府官老爷要宴客这些新举子,尤二郎忙也是寻常。想必他也不想那么慌慌忙忙的说亲事。” 黄蔓菁宽慰了一句:“过两日去吃席面儿的时候两家人都在,想必会在那日宣告,届时岂不是更体面。你又何必急着一两日。” “我倒也不是急着要把哥儿嫁出去,他若是能一直在家里我还乐着,只是总归不实际。今年能受举子庇护不纳税是好,万一不行也无妨,左右不是今年一年才缴赋税,年年如此不也过来了。” 纪扬宗听闻妻子的话,面色有所缓和:“我只是忧心事情在这节骨眼儿上有变,尤家不拿个态度出来,小桃子虽然年纪还小,可也耐不住长此以往的等下去啊。也不晓得是不是小桃子前阵子出了事,我夜里总睡不踏实。” 黄蔓菁道:“这孩子也是你从小看着到大的,且我见他待小桃子也不错,两人当是有情意的。二郎当不会有了功名便翻脸不认人。” “世上的事谁又说得准,且再看看吧。过两日村友齐聚,这桩婚事成不成,就看那日了。” 纪扬宗缓和了语气正要进屋,长工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里正,赵家元娘子说是请您去家里一趟。” “什么事儿啊?这大的雨。” 纪扬宗扭头喊了一句。 “说是要认亲,请您做个见证。” “认亲?”纪扬宗眉心一动,想起先前霍戍来空跑了一趟:“那我得去瞧瞧看。” 秋雨下来冷飕飕的,下雨天一般都没什么事儿干。 纪桃榆缠着黄蔓菁晚上给他熬一碗暖身的羊肉汤以后便缩进了自己房里,他裹着一床厚实的被子,趴在床上翻看前两天没看完的疑难杂症。 却是没怎么看进去。 今天见了尤凌霄,桃榆发现他好似更俊秀了些,两人难得有机会说不少话,按道理来说合该高兴的,可他却不怎么高兴得起来。 往昔尤凌霄时逢休沐的时候回村里也会来看他,爹娘也没有刻意拦着不让见面,进了家门以后关上院门也是能坐在一起喝个茶水吃点果子的,只是却没有像今天一样吃了茶水还一起吃饭。 好不容易有那么长时间的相处,然而却没太对付,桃榆发觉尤凌霄中举以后似乎不像以前那么谦逊守礼了,也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 今日席间他说:“近来城中不少商户欲要宴请,托帖求字,便是城中那家十里布行的掌柜也送了邀帖。我想着他们家的绸缎不错,本想借此给你带几匹回来,只是又想这些虽是富裕人家,说到底还是商户,不值结交,便一字未送。等来时我自花钱与你另买绸缎便是。” 又道:“秋来城里雅集多,邀帖也多,届时我带你前去一观,也热闹一场。听闻州府上的不少大人都会前去,你也长些世面。我还给你准备了不少诗词,你可先看看预备着,就别翻你的那些医书了。” 总之许多话说的大,且还有些偏颇酸腐。 纪桃榆也不知究竟是他们以前见的次数不多了解的少,还是说他近来春风得意,为此脾性上也稍有了些改变还是如何。 他窝在被子里书一页没翻,心情有点乱糟糟的。 正想合了书睡会儿,却听到了雨声里他爹扯着嗓子和外头长工的对话。 纪桃榆眉心微扬,从被子里探出了脑袋。 这么快就去办了? 听着他娘喊爹把蓑衣穿着的声音,桃榆想着湿漉漉的雨水,不免打了个冷颤,兀自又缩回了被窝里。 那人看着怪冷硬执拗的,不想竟还挺听得进去话,才说就赶着将事情做了,他心里稍稍有了一点宽慰。 第12章 很快寡妇元慧茹认了个干儿子的消息便在村里传了个遍。 人请了几个大姓的老人家坐镇,又有里正主持,礼数过得周全。 得知赵长岁死在了边关,霍戍千里迢迢为年纪相仿的袍泽送信物,此番信义,一时间村里再没人有脸多嘴说一句不好。 一则是人家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二来几位观礼的都是村中受人尊敬的长辈,若是多嘴,那便是自己不知礼数不像话了。 就着这桩稀罕事村里人议论了几日,很快就到了二十六尤家做大宴的时候。 大伙儿的注意力自也转移到了尤家那头。 只是这日天气不甚好,清早起来就是雨,不过也未曾太扰大家去吃酒席的兴致。 村里人家中有大小事元慧茹平素总会提早前去帮忙,但这回尤家大手笔从城里请了四司六局专门来置办席面儿,自也用不着村里人家抽出人手去帮忙了。 “咱村里还是头一回请四司六局做宴,我尚且还只听城里人说过这排场,咱们也早些过去看看热闹吧!” 清早上尤家方向就传来了炮仗的声音,今天天气凉,元慧茹正好换上新做的秋衣,头发梳得光整发亮,还特地用桂花油篦过。 她瞧着从屋里出来的霍戍,还穿着来时那身麻布皮子,道:“你不去吃酒席么?” “去。” 元慧茹委婉道:“怎的不穿干娘给你新做的那身秋衣,外头下雨可冷着咧。” 霍戍道:“也不冷。” 元慧茹笑了一声,上前推着霍戍回屋去换一身衣裳:“出门吃酒席得收拾的鲜亮些,也好叫人瞧瞧嘛。” “这年纪了,总得物色个好人家的,你这傻孩子,谁顾你冷不冷的。” 霍戍无奈,他这样子即便穿了天仙的衣物,只怕也没什么姑娘小哥儿会多看两眼。 但不好拂了赵母的意,他还是重新换上了元慧茹给他新做的一身秋衣。 “哎呀,瞧瞧多合身,这布料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元慧茹瞧着霍戍换了她做的那套蔚釉色的交领眼前一亮。 长衣腰间合上白色的腰带,愈发显现出来的宽肩窄腰,人又拔高得如青松翠柏,实乃是少见的板正。 “英武俊气的厉害!” 元慧茹低声道了一句:“可要把尤家二郎的风采都压过去了。” 霍戍微挑眉毛,难为他干娘还夸得下去。 不过这话却莫名有些受用。 席面儿置办在尤家大房所住的主宅里,大院儿宽阔,比纪扬宗所住的房舍还要宽广不少。 虽是下雨有些不便,可城里请的四司六局也不是吃素的,提前便看了天气在院子里搭建了棚顶,秋雨并不激烈,倒是不影响棚下吃酒。 老远就能见着一群统一服饰,色泽不同的人穿梭在客人之间。 这些人头戴圆帽,帽额前印有所属于四司六局中的哪一门。 而所谓的四司六局,四司分指帐设司、厨司、茶酒司、台盘司。 六局又分指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六个。 各司各局的职能顾名思义,又相互协助,一应是布置、酒菜、应客方方面面都已经考虑到了,如此可以省去主人家筹办宴席的绝大部分活儿计。 同州城繁荣,四司六局兴起多时,早年间只供达官显贵所用,后来逐渐也转置民间,出现了些人手配置较少的四司六局,所聘请使用的价格也实惠。 为此老百姓办酒宴也能躲闲了。 不过到底还是城里人请这四司六局的多,村野间的人户请还是凤毛麟角。 正晓得尤家这回大宴请了四司六局,村里人才一早前来看稀罕。 霍戍和元慧茹走的也算是早了,不想到尤家时院子里已经好些村民,都已在唠嗑吃果子。 尤氏几房叔伯和尤母则在礼房先生旁侧招呼前来的客,来客在门口先录了随礼,接着与之祝贺交谈几句,由跑闲的引进位置落座。 “尤大爷席面儿操办的好生热闹,恭贺二郎金榜题名,往后可就仰仗尤家了。” “元娘子哪里的话,乡亲们能赏脸来吃杯薄酒,我尤家不甚感激。” 尤家长房大伯同前来祝贺的元慧茹客气了一句,招手便要跑闲的把人领进去。 像这般村里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家,且又已是没了指望的寡妇,在来客诸多的席面儿上自是不必花费太多时间招呼的。 然则排办局的人过来要带客入座时,尤家长房才发现霍戍竟是跟元慧茹是一起的。 他并未见过霍戍,但此人来时他早便瞧见着了。 霍戍体高板正,一身气势足让生人不进,走在村里人中很是扎眼,他想没看到都难。 本还当是尤凌霄在城里认识的故交,意等应付了元慧茹便好生招呼,不想竟看见人默不作声的跟着元慧茹就要进去。 他恍然,想起前两天说村里谁家认亲,还请了他们尤氏的老辈去观礼主持来着。 先前忙着宴席的事情,他也没闲功夫问询,这朝可对上了人。 眼见霍戍气相不凡,虽是冷面无话,他却未觉扫兴,反倒是热络道:“想必这位便是元娘子的义子吧,今日一见果真是英武。寒舍招待不周,还望勿要见怪,一切还请小兄弟自便。” 优家长房笑眯眯道:“快引元娘子和她的义子去院里入坐,吃点茶水果子。” 这句院里便很有些玄机,院子里的位置分三等,为中一等主位三五桌,紧接着临进主桌的二等桌,最外也距离主桌最远也便是三等了。 桌桌酒菜都一样,只是亲旧之间亦有亲疏之分,以及身份地位之分,安排的位置自然不尽相同。 像元慧茹这般乡亲,自只有去三等座的份儿,然则尤家长房见了霍戍临时改意,让排办局的把人引去了二等座上。 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元慧茹得此招待,脸上的笑容可见的更盛了几分。 霍戍自也瞧出了些玄机来。 北域倒也有这样的讲究,只是不如同州这边分得如此细致,多是身份贵重的和最亲近的人坐主桌,其余宾客自便。 他扫了一眼尤家,不过乡野人户,却是庙小妖风大。 “里正,您可算来了!” 茶酒司的人端了饮用过来,霍戍提了杯茶正欲送进嘴里,便听到门口来了熟人。 他把茶杯收了回去,抬眼见着了跟在纪扬宗和黄蔓菁中间的人,眉心微动。 纪桃榆今天一身荼白,外系了个鸭暖青斗篷,穿得并不鲜亮,却已经足够惹眼。 且不说他生得本就好,简单拾掇就已经很出挑,又穿了村野人家极少会选的白色料子,自不必说会惹人瞩目了。 来夫家吃席面儿,果然舍得花费心思拾掇。 霍戍把茶杯放回桌上。 下雨天道路泥泞,却也不怕污了白衣。 他如是想到,余光间却扫见纪桃榆同尤氏长辈说话行礼后,朝着他的方向抬手摸了一下发冠。 霍戍寻着动作看去,见着人头上配了个眼熟的发饰。 见此,他眉宇微扬,眸光又有了松动,重新把丢开的茶杯捏了起来。 纪家人在门口和尤家说了些时候,这才进了院子,入了主桌位上。 接着不知方才去了哪里的主角尤凌霄终于一身华衣现了身,亲自给纪家二老奉了茶,给纪桃榆端来了果子点心,惹得村民一阵热切议论,赞许尤凌霄人品谦逊,愈发羡慕纪扬宗好眼光。 纪氏的除却纪扬宗一房,其余都没能坐上主桌,都在二等桌上与大家闲聊,男子就在霍戍一桌上。 见了霍戍还问询打招呼,元慧茹在旁女眷夫郎一桌,原还忧心霍戍不欲与之寒喧招呼,不想竟还应承了几句。 元慧茹甚是欣慰。 尤家来客诸多,除却本村人,还有不少城里过来的,带着大盒小箱的贺礼前来,可让村里人大开眼界。 闲坐了些时辰,快午时,这才开席上菜。 霍戍正对主桌一面,目光不经意从纪桃榆一桌扫过。 虽是男女小哥儿分席,纪桃榆虽未与尤凌霄一桌,但纪桃榆左侧是尤母,右侧是自己母亲,席间尤母还几次同纪桃榆夹菜,待遇不言而喻。 席不过半,尤家长房和尤凌霄依次致辞。 “今日亲友乡邻故交相聚一堂,承蒙诸位照料,我方才有今日,今下提酒一杯,深谢诸位了。” 所有人都放下筷子,以掌声回应。 接着便是尤家长房大伯致辞:“我这侄儿打小便勤学苦读,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是苦尽甘来得今日功名。” “凌霄上进,不甘止步于此,紧着学业以备会试,愿为我们明浔村的亲友乡邻们争出一片前程来,让我们有所依傍!” “大宴之后欲继续苦读,一应事宜姑且放于一边,若有不周招待各位,还请大家多多包涵。我敬诸位!” 一席话说得好听,说尤凌霄刻苦读书考取功名,诸人现在就不要打扰尤凌霄备考,现在前程最为要紧,他日若能更上一层楼不会忘记大家的好。 村民既听如此,自然应承高兴。 然则纪扬宗却听出了些不对来,全村都在他疾言厉色打尤家的脸,他未置一言,且想看接下来尤家人的态度。 不想尤家却再未有表示,转而请他致辞。 纪扬宗作为村中里正,村里出了人才,致辞祝福也是应当,于是挂着笑说了通漂亮话,最后看向尤凌霄:“二郎,你可不要辜负大伙儿的期望啊。” 尤凌霄听出了话中的意味,他不由得眉心发紧,看向了他母亲,见自己母亲横了他一眼,他吸了口气,笑着拱手:“凌霄定然不改初心,勤学苦练,以报答诸位乡友所托。” 然则这席话却是未说到纪扬宗的心坎儿上,纪扬宗一字一顿:“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纪尤两家过手多年,一点风吹草动足可嗅到火药味儿,两家人神色都有了些变化,与之同桌的霍戍自然也有所察觉。 他挑起眉,看向了对面的纪桃榆: 看来这凌霄哥哥是有变心之嫌了啊。 第13章 “娘,今天大伯是怎么一回事?不是此前商量好了大伯作为尤氏长房,今天在宴上当着众人的面宣布婚事的么?” “怎么反倒是说成了要备考招待不周的话,这不是让纪家见罪?您作为长辈怎么也不提一嘴婚事的事儿,纪伯父走时脸色都不好了。” 尤家席散后,方才回到家中的尤凌霄便再忍不住一通急问。 尤母孙鸢娘看着儿子急得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反倒是慢条斯道:“瞧你那急样儿,都是举人老爷了,半点稳重没有。” 尤凌霄压住自己的急躁,放缓了些语气道:“这不是只有娘在么,又无外人。” 孙鸢娘闻言脸上有了笑,她招了招手:“二郎,你过来。” 孙鸢娘把桌前的一个盒子往前推了些:“你看看这是什么?” 尤凌霄不解的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了一块通透的玉佩。 “这成色,谁人送的?” 孙鸢娘脸上的喜意更盛了几分:“同知薛大人府上送来的,说是给你的贺礼。” “你既然心焦问娘作何没有在宴上提你的婚事,娘便与你好声说道说道。” “今日长房的话没说错,我儿年纪轻轻已然中举,仕途正好,且还不说相貌俊秀,这般人才放眼科考场上有几个。” 尤凌霄一下子便听出了他娘的意思,却还是道:“我不明白娘说这些和纪家的婚事有什么干系。” “我的儿啊,如今你仕途正好,怎能草草埋没于这么个寻常的岳家!” 孙鸢娘道:“纪家在咱们村里还算得体面二字,可出了这个村,又算得上什么?往后的路,他那纪家还能给你铺?” “娘,你的意思是想悔婚?” 尤凌霄话方才脱口,旋即又道:“不行,这事儿决计不可!且不说我和桃榆本就青梅竹马两心相悦,里正这些年对咱们家也不错。村里人也都晓得这桩婚事儿在,若是贸然悔婚,得落下多少口舌,届时若我做官,于品德官声也有碍啊。” “娘,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那么办。” “看你给急得,娘何时说退婚了,你且听你给你说其间利害。” 孙鸢娘笑了一声,道: “同知大人对你颇为赏识,这朝还特地派人送东西来,且他家的小姐云英未嫁,这不是活脱脱的暗示么。” “州同知官儿虽不大,可娘听说这州同知家中世代为官,人脉甚广,比之一些官大的还强些。若是我儿能有个得力岳家,往后仕途必然也顺畅不少。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她看着尤凌霄,警醒道:“高中了举子虽已是了不得,可这江南城的举人也不是一个两个,放眼看去,也多有不会筹谋而过得潦倒的。二郎,你若是不抓紧送上门来的机遇,往后有的是后悔。” “薛家未曾明言无非也是想看你春闱如何,都是在权衡利弊罢了。你看这样可好,我儿全力以备春闱,要是春闱过后薛家的事儿不成,咱照旧娶纪家哥儿。若是成了你惦记桃榆也无妨,男子哪里没有个三妻四妾的,届时就也把他接过来,那时你是进士了,也不算委屈他。” 尤凌霄迟疑了片刻:“里正家里就桃榆一个孩子,他怎会愿意桃榆给人做小。” 孙鸢娘见尤凌霄虽然没答应,但反应没在那么大,当也是认可了多留一条出路。 她心上一喜,劝慰道:“傻孩子,纪家这一房虽独一个哥儿家里人格外心疼了些,可是能借着孩子牟些利谁能舍得下,纪家只怕是还毛焦火辣的等着靠你庇荫赋税呢,他一开始不就图的这些?” “给你做小又不是给那些个大两轮的老头子做小,不寒碜。不过生气还是得生气的,样子总要做嘛,要不然还不叫外头的人说嘴,你晓得他心里的想法就是了。” 尤凌霄静默着没应话。 孙鸢娘见状转而苦口婆心道:“凌霄,娘一个寡妇拉扯着你姐姐嫁人又还供你读书走到今天,容易么?” “这些年你只晓得读书,可晓得娘个中艰辛?叔伯们瞧不起咱们家,你爹去世以后他们不仅未曾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冷嘲热讽是家常便饭。日子难过,娘只能忍痛给你订下纪家那个病秧子做夫郎,这才换得纪家的帮扶。” “你若才学弱些,中个秀才也就罢了,娘念及纪家这些年的关照,自也不做他想,可谁叫天怜我儿,让你有如此才学。大好的机遇在面前,咱们不能白白不要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咱们只是为自己多筹谋一条路而已。” 尤凌霄见着他娘脸上老辣的神色:“所以今日大伯的那席话是为了想拖着纪家?” “先把纪家稳住,咱们也多些时间是不是?”孙鸢娘一脸心疼之色:“凌霄,你不会让娘伤心的对不对?” “我们也不是不娶桃榆了,只是再晚些而已,没有差别的,届时对你对他都只会更好。” 尤凌霄一脸挣扎,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心中自是向往宏伟版图;可确也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怕自己因前程而错失所爱。 孙鸢娘见此知道儿子是听进去了,她握住尤凌霄的手道:“凌霄,你不要怪娘精于算计不近人情,我们娘仨儿能走到今天不易。” “你可知一笔一纸,买书所要银钱几何,读书花销如流水,若娘不算计,哪里能把你供读中举?日子才刚刚好起来,我们不能懈怠啊。” 尤凌霄眼眶发红,当年为着他的束脩,姐姐被迫远嫁,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为此才格外的挣扎与心痛:“我知道,娘。” 孙鸢娘抹了抹眼睛:“如今只有咱们娘俩儿才是一条心的,你那些叔伯,无非都是想沾你的光罢了。咱们需得踩着这些人眼里只有利的人,方才能走得长远。” “明日,你一早便去拜谢了薛大人,当如何你应付得来。回来再去纪家一趟,这头也得稳着,以免生出事端来。” 尤凌霄立马道:“我现在就过去和纪伯父告歉吧。” 孙鸢娘却唤住了人:“你今日也累了,休整好,明天再去,不急这一时。再者你纪伯父这当定然在气头上,你何故去再惹他,为了氏族,他会想通的,不敢见罪于你。” 尤凌霄顿了顿:“那好吧。” ……… 纪家此时静得落可闻针,纪扬宗在天井屋里吃了三杯冷茶,秋风冷雨的吹在脸上,却也没有拂去心中的火气。 “尤家好样的啊,一招科考为大,前程要紧,把人的嘴堵得死死的,全然是忘了先时在这头讨好的嘴脸。” “最是薄情读书人!这话说的倒也还真是不错,尤家想拖着咱家小桃子,那不能够!” “要我活着一天,他尤家在村里就别想舒坦!” “这些年要是没有我们家扶持,他尤凌霄能有今日?” 纪扬宗气得一脚踹在了凳脚上:“我真是看走了眼!害得小桃子今天的境遇!” 黄蔓菁看着已经破口大骂了好一阵子的人,忍不住劝道:“好了,好了!都对着天井骂了多久了,你不怕气着自个儿,竟也不怕让小桃子听见。” 纪扬宗闻言虽是气焰不改,却还是仰头看了一眼桃榆卧房的方向,随后一巴掌拍在了桌角边:“我非去尤家问个明白不可!” “你还真要去他们家里逼问?” “尤家大房今天那么一席话,尤凌霄母子俩全程装聋作哑,不就是存心想过河拆桥,难道逼问不得?” “要是现在敢不认事,我手里可有给的定情信物,就是上官府告他也是行的。” 黄蔓菁拉住纪扬宗,冷声道:“冲着尤家今日的态度,这已经不是一桩好亲事了。” “那么逼着尤家他们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小桃子就算现在真嫁过去了又还能过好日子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纪扬宗看着妻子忽而便安静了下来。 “你究竟是为着尤家的势给定的亲,还是为着小桃子,我看你浑然都忘了。” 纪扬宗顿了片刻,收敛了一身火气,失毁道:“我真是昏了头了,为了争一时意气竟然要上赶着去逼婚,岳父此前才交待了不可此般。” 他恍然:“到底还是岳父看的明白些。” 黄蔓菁握住了纪扬宗的手:“扬宗,我至始惭愧只给你生了一个孩子,小桃子却又还是个身子不好的,一切都怪我。可他生来如此脆弱,若夫家不善,他如何能过得下去。” 纪扬宗急忙道:“即便是我们只有一个孩子,可我也从未觉得惋惜。小桃子身体不好这事儿怎怪得你,他是天生如此。” “我知你的顾虑,你放心,我从未忘记过给小桃子定亲的初衷,绝计是不会为了须臾权势和利益让小桃子受苦的。” 黄蔓菁眼角微红。 纪扬宗道:“尤家也甭想揣着明白装糊涂,想要拖着婚事不作为。这两日那头再不给个确切答复,咱们便一并去趟尤家,是合是散,自有个明明白白的结果。” 屋里的纪桃榆虽没有听到外头的争吵声,此时心情也并不多痛快。 他闭门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靠着椅子,正出神的望着梳妆台前放着的诗词札记,以及压在最底下的一些信封,心中感慨万千。 从尤家的宴席回来,爹娘虽当着他的面没说什么,却也知道他们不高兴。 他爹这人最好脸面,原本满心满怀的以为今天会大大风光一场,不想却被暗戳戳的摆了一道,如何能不生气。 尤二郎没有在大宴上宣布婚事,长房还那套说辞,已经足打他爹的脸了,旁人只怕还以为是两家先商量好了先以科考为重,婚事春闱以后再说,殊不知尤家先前应承的是秋闱中榜便要成婚,他们家现在是吃了哑巴亏。 尤家这幅态度,尤凌霄却什么也没说,这时候了也没登门来个交待,便说明了这是他首肯的。 桃榆心里虽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痛楚,却也堵得难受。 功名利禄真能让人背信弃义,一改头脸至此么? 分明那日前来家里登门,他还同自己说大宴一日让他早些过去,届时有大事宣告。 不单是他爹娘,便是他都认定了今日尤家会宣布两人的婚讯。 事情却变成今天这样,说不失望也是假的。 不知他究竟是有为难,还是真的已经变了心意。 正当他在出神的时候,窗户发出了两声扣响。 桃榆回神,警惕的瞧了过去,发觉不是臆想而真的是窗子在动,他起身慢慢挪去了窗边。 “有没有消息。” 窗户方才打开,一道声音便坠了下来,吓得纪桃榆手一抖,潜意识的合窗,有什么生生卡在了窗棂下头,阻力弹了他一下。 他低头赫然看见四根被夹住的手指,连忙松开了手:“你没事吧!” 霍戍收回手,曲了曲手指:“好在没断。” 桃榆有点歉疚的脸一红,不过转念一想,这人私闯民宅才被夹了手,也不全是他的错。 于是他拧起眉毛,盘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又紧张的左右张望了两眼。 他窗户外是条过道,种得有几颗桃李树,树木占了道,就显得有些窄了。 平素没事儿倒是没人会经过,只是家里那么高的院墙,这人竟还悄无声息的就进来了,也是足够让人惊吓的。 霍戍抱着手:“我怕你顾着自己的伤心事,忘了我的托付。” 桃榆闻言回过头不由得瞪了霍戍一眼,他压低了一点眸子。 方才窗户怎么没把这人的嘴也给夹了。 “霍义士既然知道我有伤心事,竟也还狠得下心让我忙碌旁的事。” 霍戍听这酸闷闷的话,眸色一凝:“如此,那我去教训让你伤心的人一顿,你舒心了当能替我办事了。” 桃榆见着霍戍自紧了下拳头,手指便发出咯咯声,他急忙道:“打举人是要下大狱的!” 霍戍垂眸扫了小哥儿一脸的急色:“你这是担忧我下狱,还是担心尤凌霄挨打?” 纪桃榆张了张,却发觉竟不知当如何应答,这话问的好生没道理。 这人瞧着冷肃,竟然也会调侃人。 桃榆不高兴的抿着唇不说话,男人真没个好东西。 第14章 霍戍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问出答案来,即便问出来了,也不是什么中听的话。 他挑起眉看了一眼气鼓鼓的小哥儿。 “戏言而已。” 桃榆默了默,没同霍戍说话,折身去屋里把那根海棠长簪子取来递还给霍戍。 霍戍看着簪头,眉心一动:“脾性这么大,就生气了?” 桃榆没好气道:“你翻人屋墙,要是被人看了去,我有嘴说得清么,难道我不该生气?” “你爹娘正在为着尤家的事情伤脑筋,不会有人看到。” “那你就能随意翻墙了?没叫人觉得是盗贼。” 霍戍皱眉,试图解释:“我只是急。” 纪桃榆抬起眸子看着霍戍:“有什么好急得,你要赶着走不成?” 不赶着走,霍戍没应话。 桃榆见他垂着眉睫一言不发的样子,倒有些像自己训住了一般,分明还是平素拉着的那张脸,却平白叫人觉得他委屈了一样。 不过八成是自己的错觉,但桃榆还是没再打算继续就着翻墙一事说嘴,却听道:“我下次不翻了。” 桃榆闻言呆呆的张了张嘴,随后避开了目光,方才刺猬一样立起来凶巴巴的刺顿时收了回去,他转而又放轻了语气,道: “今天宴上确实有人问过这根簪子。吴家的哥儿说瞧着我的簪子不像是今下时新的款式,倒是像早些年女子喜欢的,他家里姐姐也这么一根海棠簪,还是攒了好久的钱才买上的。” 霍戍扬眉,分明已经打听过了,竟还敢故意吓唬他。 他深看了小哥儿一眼,才道:“是他姐姐?” “我先前也不确定。” 桃榆说道:“吴家姐姐在村里名声不好,她早就没有在村里了。” 吴家在明浔村也算是家境不错的人家,虽算不上什么大户,却也是吃喝饱足,年有富余。 家里育有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哥儿。 早些年吴家姑娘及笄以后,还有不少人家前去求亲,也不知作何,一直没定下人家。 家里闹过几场,也不知究竟是为着什么事儿寻死觅活的。 后头吴三姑娘就离开了村子,对外说的是瞧破了红尘,包了头发上山做了姑子。 可村里人不尽相信,有说是给富家老爷做小去了,更甚还有说与人私奔了的话来。 总之一直都有些闲言碎语传出来,不过吴家不应,谁人也没确切的证据,一晃好些年了,风头过了大家热劲儿没了自也就不如何说了。 “那会儿我年纪还小,也不晓得这些事情的全貌。可按照这么说来,说不准儿还真是吴家三姑娘。” 霍戍收好簪子:“是与不是,我带着东西一问便知。” 桃榆道:“你晓得她人在哪儿,怎么问?村里那么多传言,也是因为没有人在山上的庙里见过她。” “那我去问她家里人。” 桃榆瘪了瘪嘴:“你一个男子贸然去家里问一个姑娘的行踪,要不了多久村里说的就是吴家三姑娘的姘头找来了。”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在此失礼我家里不会计较,可别人家就说不准了,到时候来我爹这儿告状,没得还叫他老人家为难。” 霍戍语塞:“那你觉得我当如何?” “早晓得你会这样,我提前向吴家哥儿打听了。” 桃榆觑了霍戍一眼,道: “我与他说了簪子的来历,让他告诉我他姐姐的下落,与之保证了不会打扰她姐姐的生活,只是想替人把信物交给该交给的人。他性子单纯又好说话,很是动容,独只告诉了我他姐姐现在究竟何处。” “不论她究竟是不是长岁哥要找的那个人,霍大哥都不要把吴三姑娘的地址泄露出去,成吗?” 霍戍承诺道:“放心,我没兴致与人说旁人的私事,只了我自己的事。” 桃榆想来也是,便道:“吴三姑娘现在在城里的十里布行,听闻是在布行里做织娘。” “好。” 霍戍道:“我明日便去城里。” 言罢,他弹了一把雨水飘过来打湿了的前衣摆:“我走了。” 桃榆看着人方才被夹了的手,现在四个指节上四条红痕连成了条线,那么糙的一双手尚且肉眼可见的发了红,当也是被夹了个实在。 “等等。” 他迅速跑到柜子前,一通翻找,随后取出了个小瓶子:“外伤膏药。” 霍戍眸光微亮,抬手正要接过来,却见着小哥儿手突然又缩了回去:“不对,上回已经给了膏药,应该用不上这个了。” “用完了。” 霍戍皱着眉吐了三个字,倾身上前从桃榆手里夺回了药瓶。 粗糙的指腹划过细腻的皮肤,桃榆耳尖一红,连忙把攥在掌心的药瓶脱了手,急道:“十天半月间,怎么会用那么快?” 霍戍把药瓶放进了胸前的交领里:“别那么小气。” 话毕,他手指曲进掌心,有意躲避开了桃榆的目光:“走了。” 仓促的步子行至墙角,他又乍然顿住,他看着窗前的小哥儿,道:“你确定不要我帮你教训尤凌霄。” 桃榆愣了一下,意识到霍戍这是在护着他,他心里有些动容,温声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当如何,爹娘会有决断的。” “那你的决断又是什么。” 桃榆闻言敛起了眸子。 他心里很乱,其实他也不知道当如何。说来,也还真是青梅竹马,为此尤凌霄没有个准话儿,他贸然也下不了绝对的定论。 霍戍见此明白了小哥儿的犹豫不决,他没有再搭话,兀自踩着旁侧桃花树,跳上墙翻了出去。 桃榆恍然回神,看着霍戍跟话本里写得侠客飞檐走壁似的,踩着平竖的院墙从眼前消失,不由得深吸了口气。 以后还是不要惹霍戍生气才是。 翌日,下了两日的雨总算是停了。 霍戍起来收拾了下便准备去城里,却被元慧茹拉着吃了个早食。 饭后,天已经大亮了。 霍戍在院子里翻身上了马:“家里可有缺什么要我带回来的?” 元慧茹道: “我前两日才去了城里,家里什么都不缺,你早些办完事回来。” 霍戍应了一声,驱马出去。 今天逢七是赶集日,城里的集市商贩比寻常多些,进城采办东西的人也格外多。 霍戍到村口的时候见着道上停了两三辆板车,正在招揽进城的人坐,周围团了好些村民。 独也只有赶集日村里有牲口的人家会牵着牲口出来套了车拉送两趟人,以此赚点零碎钱。 一趟装四五个人,人满就走。 霍戍高头大马的从旁慢悠悠经过,惹得一众人十分眼热。 马儿有些日子没得跑了,上了宽道蹄子就痒了起来,霍戍本也想由着马撒欢,却听到村道上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师傅,等等!” 霍戍循声侧目,见着纪桃榆裹着斗篷,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桃哥儿,你今儿也上城啊?” “嗯。差点还没赶上板车。” “你来刚好人齐我们能走了。” 桃榆应了一声,绕到板车后头爬了上去,车上的娘子怕他上不来还拉了一把:“今儿是去给乡亲买药还是去逛集市啊?” “入秋了成熟的药材多,阿祖医馆每年这时候都会进不少药,这季节里最是忙碌,家里进来没什么事,我爹让我去医馆里帮阿祖整理整理药材。” “到底还是桃哥儿能干,懂得药理,还能帮着家里分担不少活儿。” 桃榆客气的笑了一下,他坐稳了身子,拢了拢斗篷把自己裹好。 随后才抚了抚胸口想把气喘平,抬头间,居然看见了霍戍那匹健硕的黑马,他眸子微睁。 马上的人与之对视了一眼,却默契的都没有说话。 霍戍甩了下缰绳,马儿跑了几步便被他的双腿夹住慢了下来,就那么不远不近在板车上的人看得见的位置行走。 “那就是元慧茹认下的干儿子吧,昨儿在尤家宴上我就瞧见了,人板正着咧。” “听说还没成家,张夫郎瞧得上叫他做你女婿得了,当是能干的主儿。” 话音刚落,几个成了亲的妇人夫郎都低声笑了起来。 桃榆本来有些焉焉的,昨晚上没怎么睡,今天精神也不大好,本想着白日里补补觉,清早他爹却把他给喊了起来。 叫他去城里转转,同他阿祖拾理药材。 他知道他爹的心思,估摸是怕他闷在家里伤心,憋闷坏了身子,这才把他支出去,散散心也总好过于一直挂记这一件事强。 难为爹娘心意,他便是懒也支着还是依了他们的意思出来。 当下听见几人议论起霍戍来,他无精打采的身子好似又寻到了能振作的稀奇,耳朵不由自主的竖了起来。 他坐在中间,不大理解这有什么好笑的,能干还不好? “瞧着倒是出众,就是像没什么积蓄。本就外乡来的,还是北方人,天南地北的落户来,赵家什么样大伙儿也知道。” “也是,都没听说他在做什么营生,过日子还得瞧男人有没有本事,否则多苦啊。” 桃榆躲在斗篷里捂着脸,两个眼睛溜溜转,默默把这些夫郎娘子的话给记了下来。 这些都是家里有哥儿姑娘的人家,晓得了他们的择婿要求也便大抵知道了当如何才能娶得上妻子夫郎。 他自是用不上这些,只不过善心帮人听的。 霍戍不苟言笑,都不怎么乐意搭理人,村里除了他,只怕是还没有和别的姑娘小哥儿说过话。 这样子也就罢了,又是外乡来的,不似村里人土生土长在这块儿,即便自己不擅长讨姑娘小哥儿的欢心,只要人品不错,也有媒人愿意帮忙张罗。 他多听几句,到时候也能告诉霍戍,如此他以后想要说亲,也便晓得该如何让丈母娘瞧得上了。 秋风呼呼的吹,桃榆听听这头的唠嗑,又偷偷看了几眼不远处的杵在马上的高大背影,心情也不自觉开阔了许多。 第15章 板车在城门口停,纪桃榆从车上跳下去,拿了三文钱给车师傅,同村里的乡亲告别了一声,这才往城里去。 下了两日雨的青石板街道被冲刷的发亮,不过今日进进出出的人多,时辰虽早,却也被踩了许多泥脚印。 桃榆避开泥污,快步随人流进了城,刚过了城门,就见着左岔道上杵着个高大的身影。 这人今天又穿着那身麻布短襟,身上系着那块素帔,一如头一回见到他时的模样。 桃榆左右瞧了一眼,见没有熟人,这才上前道:“是有什么不妥么?” 霍戍看着人来了,眉心微展:“没。你去哪儿?” “去阿祖的医馆啊,我要过去整货,阿祖可是给我算工钱的。” 霍戍看着那双桃花眼下的乌青,在细腻的肤色下有些过于明显了。 他心下不愉,对有些人的反感又增了几分: “去不去十里布行。” 桃榆挑起眸子:“我今天没计划买布。” “你不想知道结果?” “结果迟早都会晓得的,我又不急一时。” 霍戍皱了皱眉,他收紧缰绳: “我同小姑娘说话没轻没重,你和我一起去吧。事情了却我送你回医馆。” 桃榆眸子放大,眨了眨眼睛,疏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这人竟然还会说软话啊。 不过转念一想,他对自己还挺是了解。 霍戍见人还不应承,又试探道:“那你要什么,我替你买。” 桃榆见霍戍求人讨好的样子,觉得很稀奇,他抿着唇不让自己笑得明显。 道:“是么,那我要多宝阁的东西,你买么?” 霍戍想都没想:“可以。” “知道多宝阁是干什么的么,这就答应,说大话!” 桃榆斥了一句,随后提着步子朝前而去,走了几步回头看了还杵在原地的人一眼,微微偏了偏脑袋:“还不快走。” 霍戍见此眉心微动,凶相的三白眼里融入了些秋光,牵着马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去了布行。 十里布行坐落于同州城最中心地段的城中大街上,是独座三层的大楼,建造十分华丽巍峨。 江南绸缎颇负盛名,远销大笠朝各地,为此同州的布庄也格外多。 这间布行在同州已经开了几十年,规模虽算不上是城里最大的,但占了位置优势,在同州已经算是一处坐标。 布行的布匹种类料子又甚是丰富,有钟鸣鼎食之家穿用的绫罗绸缎,也有寻常老百姓穿用的葛布麻料。 且价格公道,并不随意宰客,为此在一众做布匹生意里是很有些口碑的布庄。 霍戍到布行门口时,时辰还尚早,但布行早已经开门营业了。 今日是赶集日,城里的一应商铺开门的时间都比往时要早上半个时辰。 来往之间,已有不少客人进出布行。 铺子里光是跑堂介绍布匹料子的伙计就有上十个,男子女子小哥儿都有,账房先生也有四个,大门前左右两方置有结账台,两边各有四个。 不仅如此,还有管事两名,专门盯着铺子。 霍戍刚到门口就见着来了个小哥儿,热络的请着桃榆进去。 “小公子好颜色,铺子里才上了几款秋料,色泽料子是一水儿的好,可惜了许多人穿不出来那味道。小公子肤如白玉,再适合那料子不过了!我这便引您去瞧如何?” “郎君,您的马便交给小的吧,旁头有车马厩。” 霍戍回首,见着来了个伙计。 “您进铺子慢着逛,马厩里给您的马喂点草喝些水。” 霍戍应了一声,把马交给了伙计,转头快步进了铺子。 布行远比大门处看着的要大,一脚进去豁然开阔,四处或摆或挂着琳琅满目的布匹缎子,中间置放了许多架子,隔断了视野。 楼上楼下,四处都是些看料子的人,一个转眼的功夫,纪桃榆就不见了踪影。 霍戍眉心发紧,正欲找人,身后有人发声:“郎君,您往这边请吧。” 他回头,见着是刚才招呼桃榆的小哥儿,便随着他走。 一通七拐八绕,又是上楼下楼以后,他跟着人进了间屋子,这才瞧见纪桃榆。 这当儿人正坐在桌前慢悠悠的喝着热茶,正在翻看着一本画了布匹帽子的书。 伙计小哥儿给霍戍倒了一杯茶,同桃榆道:“小公子,我把方才说的时新料子给您包过来,您在这头瞧瞧如何?” 桃榆举起头:“好啊。” 小哥儿笑着点点头:“那您稍等。” 霍戍见小哥儿走后,他在桃榆对面坐下:“怎么来这里。” “外头人多眼杂的,想找人也不便,到时候我看看布匹顺道就问伙计织娘的事情。十里布行养了很多纺织娘,没有熟人在里头根本不好找,只有问伙计。” 霍戍应了一声,又道:“你同我一起,不怕他们多嘴?” “不会,布行的人对客人的私事嘴很严。” 桃榆就是晓得这些,方才敢来这里。 不多时,伙计便抱着几捆料子进来。 霍戍扫了一眼,眉心微动,几匹料子颜色倒差不差,草草一眼过去还以为都是一样的,看不明白有什么好挑选的。 他提着茶杯,看着伙计和桃榆介绍,什么什么制作工艺,什么什么材质,又什么什么凤信色,槿紫色,蕈紫色。 霍戍挑起眉,看起来都是一个色,竟然也能吹出这许多花样来,关键是纪桃榆还听的津津有味。 “紫色料子也便咱们同州城里多见些,他地想买一匹价格不菲,更别说各式各样的随意挑选了。” “小公子穿上这料子定然好看,秋里赏菊穿上这么一身去,在人群里必然出彩。” 桃榆面上带笑,对于这些伙计的好听话他早就免疫了。 如今可早不是被铺子里伙计几句话便说的心花怒放而掏空荷包的傻哥儿了,来这布行,他可是谨慎得很。 时新货又是紫色系,触手尚可,虽不是什么丝绸,但这缎子一匹的价格定也不会低于三五两。 要是买上两匹,那自己还不得花光存款再给他阿祖打上几个月的工啊。 即便是觉得这新料子确实好看,他也警醒得很,一点没忘自己来的目的。 正当他要就着制作工艺和材质扎染问一嘴纺娘的事儿,忽然听到一直没有说话的霍戍冷不伶仃的冒出一句:“包起来吧。” 桃榆和伙计都楞了一下,两人皆然看向了一旁的像是做了摆设的人。 桃榆正想开口,伙计却也是灵光的很,当即晓得了大主顾在哪儿,先他连忙道:“郎君说的是都要么?那这三匹料子我都给包上。” 霍戍点了下头。 伙计登时跟过年了一般:“郎君当真好眼光,我这就去给包整好。” 桃榆赶紧拉住伙计的衣角,赔笑道:“不必,不必,我大哥说笑的。我们再看看。” 他回头瞪了霍戍一眼,示意他赶紧把话收回去。 霍戍却慢悠悠的放下茶杯,从腰上取下荷包:“多少钱。” “新货一匹五两,三匹一起买便算您十四两八。” 霍戍拿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伙计小哥儿生怕人反悔,连忙收起了银子:“我这就去给您置换零钱!” “不必。” 霍戍道:“剩下的便做你的赏钱,我同你打听个人。” 伙计小哥儿闻言更是高兴了,连连道:“郎君您且说便是,我在布行也许久了,识得不少人。” 霍戍同桃榆使了个眼色。 桃榆心都凉了半截,看着伙计已经把银子妥妥的收了起来,他扯出了个笑容。 随后才道:“想同您打听个纺织娘,叫吴怜荷。” 小哥儿闻言想了想:“不知小公子说的可是吴三娘子,我们后纺里只有一个姓吴的,大家都喊她三娘,只是我不晓得她全名。” “三娘的纺织技艺高,很得掌柜的赏识,只是她少有见人,先时还有不少客人问喜欢的布匹的纺织娘是谁,想见上一面三娘都给拒了。掌柜的也晓得她的性子,也便依她不接应客人。” “郎君和小公子想要见她,兴许她也不会出来见客。” 霍戍从身上取出信物:“把这个给她看,来不来看她自己。” 伙计把簪子小心的接了过去:“诶,好。二位稍等片刻,我这便去。可还需要些别的茶水果子?我叫人送进来。” “随意送点就可以。” 桃榆道了一声,看着人出去以后,他赶忙看向霍戍:“你干嘛呀,一下子买那么多布,不是过来找人的么。” “若不买东西,这些人怎会尽心帮着办事。” 霍戍不甚在意:“喜欢便买。” 桃榆咬了咬牙:“你晓不晓得一石粮食才卖得上一二两银子,村野寻常人家娶一门亲紧凑点的也不过花费二三十两。” 他暗暗嘀咕了一句:“你倒是行,遣人办个事花掉一半老婆本儿。” “那不是还有一半么。” 桃榆一时语塞,瞧着霍戍一脸泰然自若,好似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一般。 他吸了口气,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左右不是花费的自己的银钱,把钱花完打一辈子光棍整好。 霍戍瞧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有些好笑,他挑眉:“怎么,尤家娶你是给的这么多?” “胡说什么,没给呢!” “噢,那你爹娘是准备要这么多了?” “才没有!” “那是准备要多少?” 桃榆叠起了眉头:“霍戍!” 霍戍偏头,看着小哥儿拧着眉头瞪着他,都直呼其名了,看来是真的生了气。 每次说到尤凌霄的事情就真生气,呵。 他默了默闭上了嘴,没再继续调侃。 过了一会儿。 “我就是问问行情,如此也不至于被宰。” 桃榆别开头不看霍戍,没好气道:“你那样子,谁敢宰你啊。” “未可知,贪心壮人胆。” 桃榆小声嘀咕道:“都没个正经营生,要宰人的都提不起主意宰。” 霍戍闻言看了桃榆一眼。 桃榆感受到后脑勺的目光,自觉话说得有点失礼过了,默默缩了缩脖子。 正当两人静默之际,屋门突然急匆匆的从外头被推了开。 第16章 “长岁!” 门豁然推开,闯进来个二十余岁的女子,因急促奔跑,双颊一阵潮红。 双方见到时,明显都顿了一下。 “吴三姐姐。” 桃榆站起身,轻声唤了一句,怕吴怜荷认不出他来,本欲要自行介绍,不想吴怜荷却挤出了个笑,唤了他一声:“桃、桃哥儿。” “吴三姐姐还认得我?” “怎会不认得,你和小时候生得一样好看。” 虽是同乡久别重逢,当多叙旧几句,可时下吴怜荷的心思全数的系在了赵长岁身上,她急忙举出簪子:“这个,这个是哪里来的?” 问话间,连自己都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桃榆见状上前先把门给关上。 他同吴怜荷介绍了一旁的霍戍:“这是长岁哥的袍泽,是他特地从北边把簪子带回来的。” 吴怜荷进屋就看到了霍戍,她原本还以为是赵长岁回来了,可近了一眼便发觉了不是他。 她心中隐隐有不安,再听闻纪桃榆的介绍时,吴怜荷的心登时便坠入了冰窖里,眼眶肉眼可见起了泪花。 总算是见到了赵长岁心心念念的人,霍戍也站了起来,他打量了吴怜荷一眼,最后把目光放在了簪子上: “这是他上下战场都会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临死前,他让我带回来。如今既物归原主,我也算是不负所托。” 吴怜荷闻言定定的看着霍戍,忽而仰头看了一眼天,不让把眼眶里快要汹涌而出的泪水滑下去,她捏着簪子的手指发紧,几欲掐断簪子。 静默了好一会儿,疏忽笑出了声,随之眼泪也再受不住控制的从脸上直线滑落。 “这么些年了,我还以为他早就把我忘了。” 霍戍见此眉头微簇: “不,北域八年,他一天都不曾忘过,直到他合眼。” 吴怜荷看着霍戍冷肃的脸,耳边是他没有什么起伏语调的话,好似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越是如此,她心里却愈发的安心,因为无法不去相信他所说都是真的。 “他没有忘记过我就好,就好。” 吴怜荷笑道:“如此我这些年也便值了,不似是笑话。” 桃榆虽未曾身临其境过这样的感情,见吴怜荷如此,也是颇为动容。 他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人:“吴三姐姐,坐会儿吧。” 吴怜荷依言坐下。 “当初吴三姐姐和家里起了龃龉,难道就是因为长岁哥么?” 桃榆倒了一杯茶,轻轻同吴怜荷递了过去,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不错,当年长岁哥受征,我本想攒钱替他捐了徭役钱,也免千里迢迢赴役。可惜手头的钱不够,同家里人借钱也没有借到,反倒是叫家里人晓得了我和他的事情。” 吴家并不同意两人在一起,赵家本身清贫也就算了,只要男人上进肯干日子也总是会好起来的。 只可惜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父亲,长年累月的要供养着还得花费不少医药钱,依照吴家的家境,完全可以同吴怜荷寻个日子不错的人家,自是不愿意女儿受苦。 晓得赵长岁要去服役,吴家想着正是两人断了的好机会,哪里肯借钱给女儿补贴赵家。 后来赵长岁远赴北域,吴家转头便张罗着给吴怜荷说亲事。 可惜两人早已经私定终身,吴怜荷非赵长岁不嫁,扬言要等他回来,和家里人闹了好几回。 吴家人骂也骂了,打也打了,甚至还想饿吴怜荷几天逼她就范,不想吴怜荷性子刚烈,硬是饿死也不愿意。 到底是亲生的孩子,家里人做这一切的初衷也不过是想让孩子过的好些,没想把人逼死,也只能依了她。 “既是如此,那吴三姐姐作何离开了村里,且还对外说去了山上。若明言说是和赵家定了亲,要等长岁哥回来,村里人也不会闲话,反倒是会觉着姐姐忠贞。” 吴怜荷看向桃榆,直言道:“因为我怀了长岁的孩子。” 桃榆睁大了眼,饶是霍戍冷静,也是眉心一紧。 霍戍本想径直问孩子今下在哪里,衣角却被扯了一下。 桃榆担心孩子已经没有了,霍戍说话又直接,只怕一句话惹人伤心事,示意他先别问。 好在是吴怜荷接着便说出了两人的疑虑,道:“我尚未婚配便有了孩子,留在家里只会让家里人蒙羞,爹娘兄长心疼我,把我送到了城里来养着。” 霍戍听闻至此,偏头看了桃榆一眼,见他没再制止,这才问道:“孩子在哪儿?” 吴怜荷对霍戍挺是尊敬,并未有所隐瞒:“现在和我住在一块儿,孩子大了我便送去了私塾里,白日我在坊里做事,下工了他也整好差不多下学。” 桃榆听得吃惊,又不由得怜惜吴怜荷:“这些年吴三姐姐带着一个孩子过日子也太不容易了。” “都过去了,幸得有点手艺在身上,布行掌柜赏识,这两年日子过得不算拮据。倒是早两年不曾做工难些,全凭家里扶持着。” 说着吴怜荷也叹息:“前些年拖累家里,我心中也是愧疚。” 好不易见着同乡,吴怜荷不免问:“元娘子一切可还好,先前听闻赵伯父去世,其实合该带着孩子回去看望一场,可惜这般名不正言不顺,只怕是给老人家徒惹些是非。” 桃榆望向霍戍:“元娘子已经认霍戍大哥做了义子,往后有霍大哥照顾元娘子,吴三姐姐不必担心。” 吴怜荷闻言不免也是眼前闪过一抹光:“那太好了!我不能给长辈尽孝,时常也心中不安,如今既有人照看长辈,也就安心了。” 霍戍点了点头,道:“我能不能见见孩子。” “霍大哥千里迢迢送长岁的信物回来,又费尽心思寻到我,我感激不尽,理应让大哥见见孩子。” “说来,现在孩子还当叫大哥一声叔伯才是。” 话毕,吴怜荷又为难道:“只是今日孩子在私塾,我这头又走不开,霍大哥若是不介意,可五日后孩子休沐到城中一聚,届时我也可买些菜食答谢一场。” 霍戍应了一声:“好。” “吴三娘子,您这头忙完了么?” 门外忽而响起了扣门声:“后纺的织娘要您去看看新丝线,掌柜的一会儿要来。” 吴怜荷张了张嘴,想让门外的人别再这时候烦扰,可这份营生对她的要紧却使她不能有半分任性,哪怕是在得知自己丈夫没了这一刻。 丈夫离世已成定局,可孩子还要养大,日子却依旧得过下去。 “这就来。” 吴怜荷深洗了一口气,站起了身,她歉意的看向霍戍和纪桃榆:“霍大哥,桃哥儿,坊里忙有些走不开,实在是对不住。” 桃榆连忙道:“坊里的事情要紧,吴三姐姐,你去忙吧。” 吴怜荷点了点头,匆匆整理好情绪,从旁侧架子上取了张纸落了几笔字:“霍大哥,这是我现在的住址,还请您届时一定要来,我想让孩子见见您。” 霍戍扫了一眼纸收了下来:“好。” 吴怜荷又看向手里一直紧握着的东西:“这根簪子……” 霍戍道:“物归原主。” 吴怜荷点了点头,指腹一遍又一遍的抚过簪头,心中的那点微末的指望,终于还是在这日都化作了齑粉。 她觉得眼前有一重黑影,使得自己浑身发颤,然则却并没有过多的时间伤痛。 吴怜荷转身深吸了口气,将海棠簪插回了发髻上。 临出门前,用手巾擦了擦眼睛,整理了一番仪容同屋里的人行了个礼才开门离开。 吴怜荷走了许久,桃榆还站在门口迟迟有些回不过神来。 “没想到事情的始末竟然是这样,这世间负心人比比皆是,难得有此忠贞不渝的感情。” 他心中感慨良多:“只是吴三姐姐等了那么多年,好不易等到消息,竟也不能当即伤心痛哭一场,还得维持着心绪做工,未免也太苦了。” 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想要糊口,自然什么都没有营生要紧。 即便是心里早已经千疮百孔,也还得拖着一副无事的面孔过日子。 他回头看着霍戍面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他忍不住道:“霍大哥难道就没有一点动容么?” “有。只不过这般丧夫丧子的女子夫郎在北域比比皆是,我自小看着过来,只道是寻常。” 沙场上每倒下一道躯体,后头便是好多个小家的血泪,而这其中又有多少是毁在了他的手上。 他不否认自己的心肠早已经比旁人硬,若是他心软,自己也便早就骨枯黄土。 桃榆一时间觉得自己也太多话了,想着霍戍出身在动荡的北域,自己还说这些,心里不免愧疚。 霍戍却并未计较,他眸光有些放远,心里忽然像是轻了一块。 他端起茶迎窗洒在了地上:“你交待的事情我都办完了,足可安矣。” “不过,这次你比我强些。” 桃榆站在一边看着霍戍的动作,抿了抿唇。 长岁哥确实强,不仅有个对他坚贞不渝的姑娘,还有一个孩子在世间,也有一个千里奔赴也要完成所托的兄弟。 屋里的气氛好似有些凝重,桃榆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见着霍戍突然看向了他。 “作为男人,是当高兴有愿意一切都给他的姑娘,违抗父母之命多年苦等,甚至一个人帮他养大一个孩子。” “但作为姑娘,当珍重自身,凡事考虑好后果,当以己身为首。若是一头热不计将来,时运好遇到个不变心的男人也就罢了,时运差遇到个三心二意的,届时悔之晚矣。” 桃榆眉心微动,倒是不想霍戍少言少语的看待问题还挺中正。 只是,他寡言少语的怎的干嘛突然同他说这些? 霍戍见人疑惑的叠起眉,他冷不伶仃道:“你成亲以前,最好别同人乱搞。” “!” 桃榆睁大了眼睛,脑子一下子就懵了。 “乱,乱什么啊,谁、谁像你说的那样了。我与人都是正经来往,从未有过逾距!” “现在没有,你能保证以后?” 桃榆连忙道:“怎么就不能了!” 霍戍漫不经心的看着嘴硬的小哥儿: “倘若那个人举着手指对天发誓说今生非你不娶,你是他的毕生所爱,你能做到不逾矩?” “我、我能啊。” “好,再若那个人泪眼婆娑的同你说自己的为难自己的不易,一派可怜离你要死的模样,到那一刻你还能确保有此刻的清醒?” “你看着他眼泪挂在脸上,他让你抱他一下,让你亲他一下,你又还能不能拒绝得了?” 桃榆听着这字字句句的质问,脸乍然红了一片,急促道:“我断然不会如此。” 霍戍看着眼前脸色绯红的小哥儿,实在太过于不谙世事。 他止住了自己有些残忍的假设,只怕这些问询太过锋利而刺伤了他。 也罢,倘若真有人对他有所辜负,大不了再挥挥刀而已。 左右,这些年他什么人没杀过。 第17章 “料子已经包好了,需要同您放在马车上么?” 霍戍和纪桃榆出来时,伙计已经把布匹装整妥帖,面中含笑的等在了门口。 霍戍接过三捆料子,转递给桃榆:“带回去。” 桃榆闻言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连忙推却道:“不不,我带回去娘还不得好一通数落。” 桃榆见霍戍维持着动作没有要收回的意思,好似并不高兴,他意识到自己许是拒绝的太直接有些过了,转又委婉道: “那个,你还是自己带回去吧,虽这料子男子做衣服是不太恰当,不过可以留着以后求亲用,也很体面了。” 霍戍眉心一紧,本欲说不要就丢了,不过听了桃榆的话,他默了默,道:“也罢,那便先放在我那儿。” 桃榆点点头,他愉悦的双手合十:“那我去阿祖的医馆了。” “等等,我去牵马。” 桃榆赶紧道:“你不用送我的,这里过去不远,我自己去就行了。” 霍戍没应答他的话,自随着伙计去了马厩。 “欸!” 桃榆本想说真不必,可惜那人步子跟风一样,眨眼就不见了。 他不由得想,不会是以为不看着他就还会掉河里吧。 桃榆叹了口气,预备先去门口算了,忽而身后的楼梯上却传了一道熟悉的清朗音。 “薛小姐,小心楼梯。” 桃榆潜意识回头看去,竟一眼瞧见了尤凌霄。 “我这衣摆过长了,下楼间容易坠地,倒是劳凌霄哥哥忧心。” 楼梯上一前一后下来一对男女,女子一身华服,行走间裙摆铺在了阶梯上。 尤凌霄看着坠在阶梯上的衣摆,他迟疑了一下,又见女子径直看向他的目光,他旋即掩藏起迟疑,转而温和一笑,弓腰轻轻把裙摆捧了起来: “衣裙流光溢彩,即便是长些坠地不便也能让人谅解。” 女子眸子微合,显然是对尤凌霄的表现很满意,旋即含着笑望向了别处,语气转放轻柔了不少: “这套衣裙能得凌霄哥哥赞许,那便也不枉它繁琐了。我还担心缠着凌霄哥哥陪我出来逛街,耽搁了凌霄哥哥读书会生我的气呢。” “怎会,昨日乡里薄酒设宴,同知大人公务繁忙竟也还挂记我的小事,特地遣人问询。我心中感愧不已,今日登门拜谢,大人让我陪薛小姐出来逛逛,我倍感荣幸,怎会有生气一说。” 两人从楼梯上下来,桃榆心里咕咕直跳,连忙躲到了丝绸架子后头。 他从缝隙里看见尤凌霄捧着女子的裙摆,要微弯着腰才能一步步下楼梯,如此一派卑躬屈膝之相,却甚是耐心。 哪里还是去他们家侃侃而谈,对欲与之结交的人挑三拣四时的傲气。 他不免深凝了口气,乍然间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凌霄哥哥没有见气便好。爹爹昨日看了凌霄哥哥的文章,还同我说一众门生之中,独凌霄哥哥的才学最为出众。若是心无杂念,春闱未必不能取得好成绩。” 尤凌霄面上有笑,却还是道:“同知大人赞赏小生愧不敢当。” “也不是爹爹独夸,凌霄哥哥的文采我也是见识过的。” 薛含雪面上染了层薄红:“凌霄哥哥送于我的诗词,夜半间,我也曾再三品读。” 尤凌霄闻言,欣喜又克制的模样:“薛小姐要是喜欢,我亦可多写。” 薛含雪却没顾着高兴,道:“昔日在府上凌霄哥哥姑且唤我妹妹,而今在外倒是生分唤我薛小姐了。” 不等尤凌霄开口,她又道:“听闻凌霄哥哥和乡里的人定了亲,看来竟是真的了。” 纪桃榆听着两人的谈话,闻言至此,他不由得直看向尤凌霄,此时他比他旁侧的小姐还要更想得到答案。 尤凌霄闻言步子一顿,缓缓将裙摆小心放下,他道: “我不瞒薛小姐,确有关于定亲之事。” 暗处的桃榆听得眉心紧促,不过听到尤凌霄承认了定亲一事,也还算是有些许实诚。 他微微呼出了口气,然则还未平顺,又听尤凌霄接着道: “我本不欲提起那些过往,既已守得云开见月明,何苦困于过去。可既薛小姐问起,我也不可隐瞒。” “少时父亲因病离世,叔伯轻慢,独只母亲拉扯供我读书,很是不易。乡中里正是个体恤乡民之人,他见孤儿寡母过得苦楚,又见我有些读书的天分,为此时有照拂。里正不仅资助,还曾同我寻过书塾老师,这些恩情我永生难忘。” “里正一家于我而言,如再生父母,我总想着多报答里正一家,也便去的勤了些,一来二去来往的多了,便有人传出了闲话。” “乡里人粗俗不知礼,整日以旁人的隐私取乐,总是编排我与里正家定了亲,我当真不知该如何辩解。这些乡野俗事,竟不知怎还传到了薛小姐耳朵里。” 尤凌霄字字恳切,那张俊秀的面容说起不易的往事,更叫人动容怜惜。 薛含雪听得眸光闪烁,一派动心爱怜:“凌霄哥哥知恩图报,难为你这么多年辛苦。不过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希望凌霄哥哥勿要为这些杂事所烦心。” 她轻声道:“我与爹爹都在等凌霄哥哥春闱回来。” 尤凌霄连忙颔首:“多谢老师与含雪妹妹厚爱。” 薛含雪翘起嘴角:“爹爹和我自是如凌霄哥哥所说,否则今日也不会特地让凌霄哥哥陪我出来逛逛了。既乡里的那些事情都是子虚乌有的闲话,那倒也省了一桩事。不过即便是确有其事,我相信凌霄哥哥也知什么才是好的。” 尤凌霄微微一怔,旋即道:“这是自然。” 桃榆听到此处,再也忍受不住。 亏他还记得这些年家里对他的照拂,要紧的却避而不谈,两家说好的婚事,现在竟成了村民的闲话。 他胸口起伏的厉害,抬步便想要上前把两家的定亲信物摔在他的脸上,当面质问尤凌霄,他们两家到底有没有许下亲事。 然则他前脚方才踏上去,后脚便被人拽了回来。 “你拉着我干什么!” 桃榆仰头瞪了人一眼。 霍戍压着眉:“冷静点。” “他两边欺骗,我不去揭穿还要由着他如此么?” 霍戍看着人心急又伤心而红了眼尾,眉头跟着发紧。 他放轻了些语调:“那是州府同知府的人,你可知薛家是什么品性的官儿,又可知道乡里正归州府上谁管。” 桃榆闻言怔了一下,恍然间,拗着要跑上去的步子不受禁锢也自停了下来。 “官宦人家,当、当不能容忍此番品性的女婿……” “利益面前,品性算得了什么。” 霍戍冷声道:“朝廷有明辨是非的清官,却也不乏险恶求利为重的官员。” 军营中,他早已经见惯了人面兽心,为往上爬不择手段的人。 桃榆听到霍戍这样的话,一时间再不敢轻举妄动。 同州城下各乡的里正顶头正是同知管理,平素对接州府和各乡之间的事宜里正面见的都是同知。 虽同知不如知府官位高,然则小百姓受谁分管,谁便是青天大老爷。 如若这薛同知是个中正秉直之人也就罢了,得知尤凌霄左右逢源或许会因此疏远尤凌霄。 但若是他一心提拔尤凌霄,今天他前去戳破尤凌霄,让薛家小姐下不来台,也打了薛家脸面,到时候薛家怀恨在心,想要整治他们家实在太容易了。 想到这些,他心里更憋的难受,不光是气尤凌霄左右逢迎,更是才晓得吴怜荷跟赵长岁的事情,两厢对比,实在是叫人唏嘘。 然而事已至此,他竟都不能上前与之对峙,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如此。 桃榆曲紧手指,平整的指甲狠狠的戳着自己的皮肉,他历来怕痛,然而此时痛楚却也不及心里的一半。 霍戍看着身侧的人眼眶红得像是要漫出咸涩的泪水,他的眸光愈发冰冷。 “我们在大堂也转转吧,看着绸缎也好鲜亮。” 薛含雪心情不错的道了一句。 “好,含雪妹妹尽兴即可。” 尤凌霄和薛家小姐相谈甚欢,笑意盈盈的欲要朝着两人的方向来。 桃榆见状连忙往后躲,霍戍见此拾起旁侧柜架上的线针,不着痕迹的弹指送了出去。 “含雪妹妹小心,这边也有两阶梯子。” 尤凌霄俯身前去又欲将人的衣摆再次捧起来。 然则他方才弯下腰,突然失礼的叫唤了一声。 “啊呀!” 尤凌霄直觉后腿弯一阵刺痛,腿一软径直跪倒扑在了薛含雪的衣摆上。 须臾间扯得薛含雪一个踉跄,两人差点倒在一起。 大庭广众之下,双膝跪地摔在门口边侧,进进出出的人不免都看向了两人。 薛含雪见周遭看料子的人都瞧了过来,尤凌霄还扑在地上狼狈的爬不起来。 她颇感羞臊,哪里见到过光风霁月的尤凌霄如此狼狈过,连忙催促道:“你快起来啊。” 尤凌霄哪里不想赶紧起来,只是后腿麻的使不上力,越紧张的要爬起来越乱。 薛含雪的侍女见状赶紧去搀扶尤凌霄,几个人在门口跟杂耍一般折腾了一通才匆匆离开。 霍戍回过头,身侧躲在货架上的小哥儿却早已经双眼通红,眼泪跟发了洪水一般。 又碍于旁人目光,用手背一直遮着眼睛,眼泪却越擦越多,都已经滑到了下巴上。 桃榆也有些慌乱,他一哭起来便没完没了,即便是哭的劲儿已经过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说不准还得岔气,倒是让人觉得他格外爱哭还伤心的不行。 他知道自己失态,后悔方才生气红眼,这才收不住。 正怕旁人瞧完了尤凌霄的杂耍,就要看到他的狼狈而不知当如何时,一块熟悉的素帔又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吸了吸鼻子,偏头看向霍戍。 霍戍看着泪眼汪汪,像是用湿帕子糊了一把脸的小哥儿,哭得睫毛都粘在了一起,跟朵雨打的荷花一样。 他眉头紧锁,抬起手想要揽过他的肩,可手临触到人时,终归还是收了回去。 霍戍暗叹了口气:“走吧,先回去。” 第18章 桃榆裹着一层被子,坐在床上,对着铜花镜用剥了壳的鸡蛋轻轻的滚着眼睛。 他心跳的有些快,情绪还有点平稳不下来,时不时得抽一下。 黄蔓菁坐在一头剥着鸡蛋壳儿,纪扬宗背着手紧夹着眉头走过来又走过去,屋里很安静,却又是无声胜有声。 纪扬宗火气大,早想破口问候尤家祖宗十八代了,可见着自家哥儿这幅模样又怕开口再让他伤心。 他愁见桃榆挂在衣架上的一块黑色大长素帔,看着怪眼生的,不似是自己哥儿的东西。 正想问桃榆是不是去了他阿祖那儿,不过还未开口,就被自己媳妇儿斥了一句。 “你可别再那儿转来又转去的了,眼睛都给我转花了。” 黄蔓菁剥好鸡蛋轻轻吹了吹,上前去扶着桃榆给他滚了滚红得像是要透血的眼睛,心疼的不行,便是更埋怨起纪扬宗来。 这时候说什么就不该这门亲也不恰当,只得借着旁的数落纪扬宗一句。 纪扬宗知道妻子心里有气,也没还嘴。 他上前看着一张脸冰凉眼睛通红的桃榆,温声道:“爹定然去给你讨个公道回来,这尤二郎忒不是东西。” “我已经不伤心了。” 桃榆吸了吸鼻子,本想表现的坚定些,只可惜声音也还是潺潺弱弱的。 纪扬宗没说话,微叹了口气,这可怜见儿的模样说不伤心了哪里有一点说服力。 桃榆知道他爹不信,他把手里的鸡蛋放下,拉住了纪扬宗的手:“爹,你别去尤家寻事。” “你还为着他们家想,见利忘义的东西,全然是把我们家给忘了。” “我不是替他们说话。” 桃榆道:“纪氏和尤氏在村里扎根了这么多年,要是爹去闹了起来,大家看笑话也就算了,往后两姓可还是要在村里过日子的。” “他…他攀附上的可是同知大人。” 纪扬宗手一顿,只觉得浑身发冷。 立时明白了桃榆的意思。 他心头憋闷,怪不得这些时日总是不得劲儿,果然是有大事发生。 “当初孙鸢娘一派可怜样求到家里来,又说沟里姓王那个妇人嘴碎四处说她不是,害得她名声不好。我想着她嫁到尤家以后也尽心侍奉着丈夫,对儿女也是悉心教导,当是王咀艳说人长短夸大其实害了孙鸢娘。不想,她哪里清白,今尤凌霄也学得拜高踩低,左右逢源了。” 纪扬宗说来悔恨莫及,一时看走眼险些搭了自家哥儿的一辈子。 “这些年这母子俩在纪家面前做小伏低,装的恭敬可怜,而今飞黄腾达了,一朝便暴露了本性。” 纵使纪扬宗这个岁数的人了,也不得不再感慨一回人性。 如今事情棘手,他手上虽然握着尤家的信物,要真撕破脸他不一定能得到多少好处,只是尤家狡猾,竟攀附上了同知大人。 当初尤凌霄中秀才时,他还曾与同知提过尤凌霄,只是碍于尤凌霄是他的准女婿,为避嫌不可举荐。 他也便没有多费功夫,不想尤凌霄暗中早已经和薛家有了来往,竟还瞒着他,若非是桃榆今日城中撞见,哪里晓得他本事已经这么大了。 这薛同知并非善茬,若有心自己女儿与尤凌霄,不可能会稀里糊涂不知尤凌霄是否有婚配。 便是想到这层,他后背才不由得发冷。 民如何能与官争? 他要是闹起来,届时得罪了同知,往后少不得被穿小鞋,被撸了里正也未可知。 纪家若只有他这一房姑且可以为着一口气和尤家闹,但纪家却还另有好几房人,当初好不易把里正的位置从尤家挪过来,这远不是他一人功劳,不乏还有整个纪氏的力量。 他又哪里能只为了自己家而不管不顾整个纪氏。 纪扬宗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心中憋苦:“小桃子,是爹没本事委屈你如此。” “爹,你说的什么话。我也没觉得多委屈,能早些知道他是什么心性,也比真的踏进了那家门才晓得而后悔的强。” 纪扬宗眸光发冷,看着自家哥儿红透的双眼,心中虽是有百般不甘,想要闹死尤家,可既不愿为了宗族利益而委屈了他唯一的孩子,也不能为了自家一口气而毁了宗族。 “事已至此,那也便只能随了尤家的意,我们……退婚!” 纪桃榆和黄蔓菁闻言,疏忽都抬头看向了纪扬宗。 黄蔓菁迟疑道:“若是当真如此,只怕是外头得议论了。届时少不得人揣测两家毁亲的原因,到时候小桃子的名声……” “倘使自不跨出这步,尤家一拖再拖,耽搁的也是小桃子。他如今攀上了薛府,即便今时不退婚,来时也照样要退。” 黄蔓菁心中发冷。 “时下自己退婚尚且还有个先机,若是拖着,届时薛府干预,我们纪家当何自处。” 桃榆见此,他坚定道:“尤家能这么左右逢源,无非就是拿着悔婚有损名声我们不敢如何,且现在又已经靠上了薛家。薛家明知尤凌霄有婚约尚且如此,也不过蛇鼠一窝,我自愿悔婚成全他们。” “倘若别人家因我毁过亲不明所以便不欲与我们家结亲,我也认。” 黄蔓菁听桃榆这么说,也下定了决心:“既你不觉不舍,那爹娘自也不会让你继续陷在尤家,受他们的气。” …… “好生生的咋就被针给扎了,还是大布庄,怎的伙计打扫的这么不妥当。” 下午,尤凌霄瘸着腿从城里回来,看着儿子后腿弯处青紫了大片,她心疼的赶紧去拿药酒给擦拭。 “我非得去十里布行去找他们不可。” “还去什么啊,嫌在那儿丢人还不够么。薛小姐回去以后便躲到了屋里去了,脾气也太骄纵了些,幸而是同知大人并未有见怪。” 尤凌霄嘶了一声,皱着眉同孙鸢娘道:“这药酒不好使,娘,你把我屋里桌上的小瓷瓶拿来。” 孙鸢娘依言去取了瓷瓶来,重新给尤凌霄涂抹在淤青伤口上。 尤凌霄舒了口气:“桃榆的药历来是管用的,想来要不得两日就好了。” “他自己一个药罐子,也就擅长捣鼓这些了。” 尤凌霄道:“我待会儿还是去一趟纪家。” 孙鸢娘不愉道:“你的腿都伤成这样子了,还想着往外头跑什么,下午就在家里好生待着看看书,别耽搁了学业。待着腿好一点了再去也不迟,左右都在村子里。” 尤凌霄今日去和薛含雪接触了一番,虽是同知待人倒是宽和,可惜那大小姐的脾气却并不对他。 如此一经比较,他愈发觉得还是桃榆更好些。 “先前乡试上榜娘也不让我第一时间去同纪家说,纪伯父对我早有了微词,这在村子里还不去同他老人家告歉,只怕是闹起来。” “闹什么闹,尤纪两姓这些年也算是旗鼓相当,你现在是举人老爷,那纪氏就算是顶着里正的头衔也赶不上咱们了。往后若是和薛家结亲,里正的头衔还不是任凭你来决定。” “现下尤家只怕是上火忧心你不要他们家那个,冷一冷也是要他们晓得是谁才是说得起话那个,若是太热络了,反倒是叫他们得意。” 尤凌霄微微吐了口气,仔细想了想,如此也好,过两日自己腿好了再去看桃榆,也省得让他见到自己这幅狼狈样。 两人方才说罢,院子里却传来了敲门声。 “谁啊?” 孙鸢娘瓷瓶一放,道:“说不准儿又是你姨母家那个夏哥儿来了,平素最是爱贴着来的,你又不是不晓得。” “他还指着能嫁给你呢,大字都识不得两个,又粗俗不讲礼数,还不如纪家那个。” 尤凌霄道:“说来家里设宴的时候表弟好似没来。” “你姨母说他感染风寒病了。” 孙鸢娘在屋里骂骂咧咧的,磨蹭了一会儿才前去开门:“来了。” 尤凌霄叹了口气,把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收拾好,又把裤管放了下去,整理了一下衣裳。 却听道她娘在外头道:“里正黄娘子如何过来了?可是今年赋税的事情?” 尤凌霄眉心微动,不想纪家人竟然过来了,可按理说赋税今年他们家已经不用缴了才是。 须臾,孙鸢娘引着纪扬宗和黄蔓菁一同进了屋。 尤凌霄连忙笑着叫人,招呼二人坐。 纪扬宗看见屋里的尤凌霄,道了一声:“凌霄也在啊,正好。” 几人落座,纪扬宗未置言语,先行将一个盒子推了过去。 尤凌霄不明所以,接过盒子打开,看见内里躺着一枚红色同心结。 他一下子便认出了是什么,当初两家人定亲,家里也没什么银钱像样的东西,他便手制了一枚同心结作为定亲信物,以此表示自己的心意。 孙鸢娘一眼便扫见了同心结,登时脸色便沉了几分。 当初纪家居于上,尤家叔伯冷漠,他们孤儿寡母能抓住的也就这么一重靠山,让凌霄送定情信物,其实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多个保障。 倒是不想也埋下了最不利的祸端,她便晓得纪家会拿着定情信物说事儿,有了这东西,若是两家谈不好前去告官,府衙也是要受理的。 纪家素日做的清高,到利益跟前,还不是照样没点矜持样子带着东西前来逼婚。 孙鸢娘心里不由得冷笑。 尤凌霄看了一眼他娘,随后轻轻合上盒子,对于纪家这般急上门来的行为也有些不愉,不过他并未发作,反倒是一派恭敬: “纪伯父,和桃榆的婚事我一直不曾忘。原本是要在大宴上宣布婚事的,只是我一盘算会试在即,年初便得出发赶考,又还得备考,若是要办婚事,时间便很紧凑了。” “伯父一家待我恩重如山,我想给桃榆最好的一场婚宴,为此不想如此仓促的完婚。本来是该一早同伯父伯母商量的,可惜我这腿受了点伤,还没来得及……” 纪扬宗懒得听漏洞百出的托词,径直道:“凌霄如今乡试中榜,却年纪还小,自当是前程似锦。我们纪家不过是乡野村户,虽是略有些薄产,但也知庙小容不下大佛。” “今日前来,便是想同尤家商量,昔年这桩婚事考量太少草草定下,如今想来是大为不妥,为不两厢耽搁,这枚同心结,还请收回去。” 尤凌霄和孙鸢娘闻言皆是一怔,不想纪家竟是来退婚的。 尤凌霄心里一急,他可并未想过要和纪家断了姻亲关系,毕竟和桃榆青梅竹马,他是真的喜欢他的。 正当他要开口挽留时,孙鸢娘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不准他言语,转把盒子收了过去:“里正说的是,婚姻大事,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倘若是一方不肯,一方执意,如此只怕两个孩子过得也会不睦。” “这些年承蒙里正照拂,婚事自依里正的意思,桃哥儿样貌好,又会医术,自是有上好的人家匹配,里正既有此意,我们也不好耽搁了桃哥儿去。” 话毕,孙鸢娘取出了个不小的荷包推了过去:“昔年家中手头紧,幸得里正周全凌霄才有今日,一点薄礼以做答谢,还望里正和黄娘子勿要嫌弃。” 黄蔓菁看着荷包里的五十两银子,冷嗤了一声:“孙娘子好大的手笔,只是纪家作为里正,村中有读书才学的年轻人,帮扶照料一二也是应当。孙娘子大可不必如此客气。” 纪扬宗见孙鸢娘答应的何其干脆,只怕是盼着他们家自行前来退婚想了早有多时了。 哪里还有一点先前未曾中举时那般的客气和敬重,只道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既是晓得了尤家人什么秉性,他也不愿与之多说,道:“事情既已经说明白,那便不叨扰凌霄读书备考了。只盼着春闱金榜题名,届时明浔村也可以挺直腰杆了。” “借里正吉言了。” 孙鸢娘道:“对了,为免桃哥儿受村里人闲言,这事儿还得对外澄清一番,也没得叫旁人以为两家还定着亲,到时候耽搁了桃哥儿另寻人家。” “孙娘子想的周到,下回集会顺嘴一提的事儿,左右集会上大事小事都会通告。” “那再好不过了。” 眼见着纪扬宗和黄蔓菁说完便要走,尤凌霄登时急了,追着前去:“纪伯父,伯母!” 孙鸢娘见状死死拽住了尤凌霄的胳膊,紧夹着眉头示意他不要节外生枝。 尤凌霄正在犹豫之际,背对着的纪杨宗道了一句:“凌霄,你娘拉扯你到今日,当真是十分不易,百善孝为先,你好生听她话,如此也有个好的前程。往后便全心学业,就不必再上我们家来耽搁时间,让你娘忧心了。” 话毕,夫妻俩大步而去。 “纪伯父,纪伯父!” 孙鸢娘道:“人走走远了,还喊什么。” “娘!你怎么真让纪伯父退婚!” 尤凌霄眼见是追不上人,回头同他娘埋怨道。 孙鸢娘嗤笑了一声:“你当那纪家是真心想退婚啊?不过是拿捏了你喜欢他们家那个,这才想着以退为进逼你一把呢。” “你若是这时候表现的非他不可,那还不得正中下怀?保管以后被他们给死死拿捏着。” 尤凌霄拧紧眉头:“可是定情信物都退还了回来,怎至于此。” “纪扬宗在村里干了这么多年的里正,可精的很,当初他不就是看重你的才学,这才定下的亲。如今当享受成果的时候,能舍得真就那么退婚了?他们家的田产也还等着受你庇佑不纳赋税呢,眼看着快十月了,他能不急么,这才出招数。” “你可别一时意气乱了谋划,且等着看吧,他保管会拖着两家婚事作罢的事情不宣告,等着咱们家变主意。” 尤凌霄听孙鸢娘这么一分析,这才松了口气。 “我一定要在春闱上榜!” 瞧见尤家夫妇俩拿着东西进的尤家门,黑沉着一张脸空着手从尤家出来,待着人走远,躲在暗处的人估摸事情已成,这才走了出来。 霍戍抱着手看着远去的夫妇,纪家舍得下利为着孩子自认栽忍气上尤家主动退婚,此番气性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不过刮目不刮目的倒是无所谓,要紧的是那个小哭包总算是把姓尤的给踹开了。 第19章 十月头一日,府衙召集了州下各乡的里正进府衙集会。 各村各户都在等着今年的税收消息,待着忙完了赋税这一茬后,今年秋收相关事宜也算是完毕了。 “也不晓得今年赋税如何。” 元慧茹端着米糠给鸡喂了食,仰着脖子看村里有没有动静。 一般里正去城里集议以后,回来便会立即召集村里的人集会,届时宣布今年的赋税情况。 虽说现在她手头上有了钱,不管赋税是增是减她都不必忧愁,可说到底是干了一辈子的农户,一年的大事儿也就系在那么两件事上。 迟迟不得个结果,心里不上不下的,只怕这当儿村里都在等着里正回来集会。 霍戍劈了两捆柴,见着元慧茹还在张望,他停下手。 南边雨水多,晚秋以后隔三差五的都在落雨,今天早时起来就有些吹风,天也阴沉沉的,快到午时也未曾松散开,估摸着还得下雨。 照着这么下去,入了冬只怕是天晴的天数只会更少。 霍戍对赋税的事情但是并不太在意,他只是觉得已经好些天没有再见到纪桃榆了。 自从那天人哭着从城里回来,回家以后也就好似再没出过门。 现在村里也没有纪家和尤家的什么消息,好似一片风平浪静。 幸得是那日自己暗中观察了一番,否则这当头也会以为纪家委曲求全要继续抓着金龟婿。 全村的人似乎主要心思都在赋税上,村里也没人议论什么旁的事。 “集会在哪里开?” 元慧茹听到霍戍的声音楞了一下,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你说赋税的集会啊,咱们村里人都是去里正家里,一户至少要去个代表。你不喜这些杂事,到时候我去便是了。” 霍戍却道:“赋税是农户的头等大事,我同干娘一道去。” “你愿意去,如此也好。” 元慧茹想着霍戍长相彪悍,又寡言少语的,无事的时候同她交谈都少,更别提村里人了。 既已经在村里落户,多走动前去参加一二集会露露脸也是好的,能更快的融入村子里。 快午时,纪扬宗才从城里回来,进村路上遇见了谁便先行通知午后到家里去集会。 没通知的家里的长工大牛挨着各家各户去通知,倒是午间家各家各户都在准备吃饭,都有人在家里。 才过午时,腿脚快的就已经先去了纪家。 霍戍和元慧茹到的时候,纪家院子里已经等了好些农户。 村子里没有什么临时的大事,一般一个月会集会一回,月中十五一日里正会通知村里的大小事。 谁家的鱼塘要开塘卖鱼啊,谁家要小工帮忙修缮房屋啊,谁家要做宴云云。 只要是提前同里正说一声,都能在集会一日通知全村人。 往常这一日集会都热闹的不行,村民好不易能聚集在一块儿,吵吵嚷嚷喧哗的很。 这月月初遇上赋税大事,为此临时有个集会。 今儿诸人一反常态,在纪家院子里自找了个地儿,或蹲或站着,大多数人都默着没说话,一张蜡黄的脸上尽数是焦愁。 却是也不乏有想把脸上的得意压住却压不住的。 “孙大娘子好福气,往后再不必愁赋税的事情了,不似我们,年年还得望着朝廷的律令。” “哪里的话,不愁这事儿总愁那事儿,愁不完的,也只有心头看开些。” “也只孙大娘子有这份儿心,若是我家二郎中举了,我都懒得跑这一趟过来集会。” 几个妇人夫郎围着孙鸢娘,一声接一句的捧着。 孙鸢娘时不时的抬手扶一把发髻,抿着嘴笑,对这些吹捧的话十分受用。 也不怪她今儿还特地跑来听集会,当初她不顾家里阻拦嫁进尤家,婆媳关系不顺,没少叫村里的长舌妇议论。 如今她翻身荣耀起来,自是不会错过受这些婆妇夫郎的眼红。 不光是孙鸢娘,便是尤氏的其他几房也来了人,同样受着诸人的恭维。 黄蔓菁端着茶水招呼村民,见着孙鸢娘在一群村户间谈笑风生,兀自绕开把茶水放在了桌上,招呼都不想上去打一声。 霍戍抱着双手靠在纪家种有桃花树一侧的石墙上,沉默的扫了一眼院子里的情势。 约莫等了一刻钟的时间,纪扬宗便召集诸人聚拢,简单的点了一下名,见着村里各户都有人来了,正准备开会。 大门口,尤凌霄竟然踩着点儿也过来了。 诸人都瞧了过去,议论纷纷。 “纪伯父,我来迟了。” 尤凌霄冲着纪扬宗拱了拱手。 纪扬宗扫了人一眼,招了下手,示意来了就快进来,却是并未张口招呼。 一众农户意外了须臾,不等人咬耳小话,纪杨宗便开口说赋税的事情了。 “州府今年的赋税征收下来了,产税还是老样子,上缴四成。但赋税这块儿有些变动。” 纪扬宗展开了今日去州府里录下的笔记:“我现在念给大伙儿听,到时候会贴在门口,没记住的自行再去看。” 农户听纪扬宗这么说,便是晓得赋税只怕是又上涨了,谁都默着没应话。 “口税一百二十文一个,成年人口两百文一个,户赋五百文一户。除却这些,今年新增一项献费,成年人口一人五十文。说是北域打仗结束了嘛,这些年戍守边关的将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大军回朝,总是要犒赏一二三军的。” 农户方才听到赋税就已经在叫苦了,听闻还有献费,尽数都嚷了出来:“去年口税方才一百,今年涨了二十文,成年人口也涨了五十,户赋竟然涨了一百,这林林总总的就涨了一百七十文,还没算家里几口人。” “再缴献费,还是按人口,都不是按户籍算,谁家才一两口人的,简直不要人活了。” “一年高过一年的赋税,东增几十,西增几十,一石粮食才卖多少钱。” “这上沙场的男儿是从咱这儿征走的,献费还得咱们缴,到头来钱还不一定能到士兵手里,赶着我们就是出人出钱,什么都没捞着。” 院子里骂骂咧咧,很快便嚷成了一片。 尤氏近亲听闻今年的征税,不住的摆着头,心里却愈发的乐的不行。 赋税越是涨,他们越能享受到更好的待遇。 纪扬宗显然也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由着诸人叫骂了一阵儿。 他负着手,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低呵了一句:“行了,朝廷下达的律令,哪里是我们这老百姓能置喙的。大伙儿预备一下,把该纳的粮食装整好,赋税钱该准备的准备,该借的借,别久拖拉着。” “左右都是得缴的,到时候拖拉着州府的官员又该说嘴,开渠征人平白又拿咱们村开涮。” 村民嘀咕道:“里正有了个好女婿,赋税就是涨得天高那也跟自己没干系了,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指挥咱倒是顺溜。” “是啊,如今倒是嫌起咱缴纳赋税的时间拖得久了,村子里什么收成他录着本儿,能不晓得啥情况么。” 纪扬宗站在不远处,耳朵精着,听到村民的议论,他也没出言训斥。 他瞧了一眼人群里雄赳赳立着的孙鸢娘,两人对视了一眼,见着孙鸢娘一副瞧戏的模样,他心下冷嗤,姓孙的这妇人时下心里想的什么他能不晓得。 “好了,好了,我晓得大伙儿心里不痛快,都是同村人互相帮扶着把难过过去。一年年的也就熬下去了,咱村这不是出了个举人了么,往后定然会给咱村里争气。” 纪扬宗给尤凌霄带了一顶高帽子后,顺势道:“对了,除却赋税,村里也还有些杂事宣告一声。赵常德家,长岁十年前上了前线没能回来,元慧茹认了长岁的袍泽做义子,已经在村里落户,以后都是同村人,大家别拿出对外乡人那套出来,赵家不容易,大伙儿相互照应着。” “再者,就是纪尤两家的婚事,往后大家勿再说谈,今各自婚嫁了,要说媒的说媒,要求亲的求亲。” 纪扬宗说的坦荡,今不乏有定亲又做毁的人家,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婚后寡妇再嫁也是有的,他们这也不是头一桩。 大伙儿尚且还沉浸在赋税增长的焦愁之中,旁的再大的事儿反倒是也显得没那么大了。 不过听闻纪尤两家的婚事作罢,一时间诸人还是大吃了一惊,不免都想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村里只会宣告婚事作罢却并不会说明缘由,谁也不敢问。 “成了,今儿就这么几件事,没事大伙儿就散了吧。” 农户一阵骚动,各自结伴回去。 “这好好的婚事儿咋说毁了就毁了,里正是傻不成,等了那么些年,不就是等着尤二郎考出点样子来么,好不易成了,反倒是不成婚了。” “你瞧里正像傻的么,这事儿八成是尤家不肯了。” “那尤家未免也忒没良心了些,当初里正可没少帮扶他们家。” “世道变了噢,人心不古。我瞧啊,往后也别想指着尤家替咱们谋什么福。” “得了吧,谁有心思管他们大户的事儿,今年的赋税可咋办噢。” 村里人避着尤家人,小声嘀咕着出去,议论不止。 虽也没说是谁家主动提出退的亲,可今谁弱势谁强势大伙儿心里都有数,一时间都觉着是尤家发达了要过河拆桥。 “娘,你不是说伯父不会宣告这事儿的么!而下可是再没挽回的余地了!” 尤凌霄听了纪扬宗的宣告,犹如毫无征兆的挨了一记闷棍,他双眼发红焦急的抓着孙鸢娘的胳膊,事情突然变超出了母子俩的预料。 孙鸢娘也有些惊讶的没回过神来,没想到纪家还真硬气,说不要这大好的婚事就不要了。 眼瞧着赋税又长,竟然能舍掉庇护的机会,她提了口气,倒是小看了纪扬宗。 她看着一向儒雅有礼的儿子失态起来,连忙拍着尤凌霄的手宽慰道:“既然他们家执意要悔婚,那便遂了他们的意吧,倒是还省得了咱们下功夫周旋。” “娘!” 尤凌霄见她娘如此,心中更是着急,既见孙鸢娘并无心这桩婚事了,他索性放了手:“我自去同纪伯父说。” “你去同他说什么啊!” 孙鸢娘见着儿子执拗,想要上前去拽住,不想人步子还快,一下子便蹿开了。 “阿戍,回去吧。” 元慧茹今儿来听了两桩大事儿,心里有些不太平静。 见着门口一团的村民都散的差不多了,也预备要出去。 霍戍的目光在尤家母子俩的动向上,见尤凌霄眼瞧到嘴的夫郎这朝是真没了,缓过劲儿来又后悔着急了。 纪家那个小包子瞧着便不是什么心肠坚硬的主儿,只怕是见了竹马声泪俱下便忘了痛。 不易等到纪家做了决断,他怎会由着此人在眼皮子底下发疯。 霍戍同元慧茹道了一声:“干娘先回去,我寻里正商量个事。” 元慧茹有些诧异霍戍要做什么,不过那么大的小子了,自有自己的事情,她便识趣的没问: “成,那你早些回来吧。” “嗯。” 话毕,霍戍便朝前去。 尤凌霄寻着纪扬宗,激动的喊了一声:“纪伯父!” 纪扬宗闻言看见人,他眉头一紧,却是并不想搭理人。 眼瞅着人就要上前纠缠着过来,纪扬宗反感至极,只怕自己忍不住骂出声来,正当他想叫大牛把人挡住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却先尤凌霄一步上前来:“里正,劳烦一事。” 纪扬宗见着霍戍,面上转带了笑:“霍义士有什么里面说吧。” 话毕,他装作没瞧见尤凌霄一般,径直引着霍戍先去了屋里。 第20章 尤凌霄见着霍戍同纪扬宗进了屋,本想追上去,却有些怵霍戍那张冷脸。 转头就想去同一侧收拾茶碗的黄蔓菁求情,却被来集会显耀的尤氏长房一把拉住。 “凌霄!” 尤氏长房拽着人才放低了声音道:“里正都已经宣告了以后各自婚嫁,你还纠缠什么,没得叫人笑话。” “回去,都是举人了,照着如今这赋税,想寻个什么样的寻不到。” 孙鸢娘也赶紧上来,两人一边劝一边说,把尤凌霄给拉了出去。 尤凌霄静默着同两人到了大院门口,忽而甩开了径直朝着屋里跑去:“纪伯父!” 纪扬宗听到喊着进来的声音,眉头紧锁骂了一句:“天杀的。” 他快步在门口拦住了跑进天井屋的尤凌霄:“干什么,你还想干什么!” 尤凌霄喘着气道:“纪伯父,婚事上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怎的还真宣告了?我想见见桃榆,同他说明白。” “误会?” 纪扬宗嗤笑了一声:“不是你老娘让宣告的,如今是全如你们的意了,你还装什么。尤凌霄,别以为你现在是举人就了不得了,我以前是给你脸了,好聚好散你是非还不肯,追着上门来要讨一顿骂才舒坦是不是。” “你还指着见小桃子,非亲非故的你见他是想作何?” 尤凌霄还是头一次被纪扬宗这么劈头盖脸的训斥,一时间两颊发红:“伯父,我是真心想求娶桃榆的,许是家里这阵子太忙,让您误会了我们的意思。” “够了!你们家打的什么心思我门儿清,就不必在这儿假惺惺多说什么了。” 纪扬宗叱道:“有这功夫在这边痴缠,不如去多读两本书,好攀你那高枝儿去。既是寻着了高处,我纪家没对着你们尤家死缠烂打已经是仁至义尽,你这朝还不依不挠的要来烦小桃子,尤凌霄,你也别当纪家好欺负!” 追着上来的孙鸢娘听了这一腔话,面色铁青。 “里正,婚是你退的,如今反倒是数落咱家的不是,凡事讲证据,你说我们攀高枝儿,倒是把证据拿出来啊,空口白牙就给我们家扣帽子,毁凌霄清誉,你一个里正便能如此奚落举人?” 孙鸢娘见儿子被斥,忍不住给反呛了回去。 “有没有你们心头不是清楚得很!” 纪扬宗也是火了:“都退婚了,还跑来装什么误会,痴缠着想干什么!” “谁稀得来纪家,若不是为了集会我断不来,真当你们家的病秧子是天仙不成。” 这话彻底把纪扬宗给点燃了起来,然则没等他开口,倒是一侧的霍戍忽然走上了前来,冷声道:“滚。” 孙鸢娘仰头看了霍戍一眼看见着一张冷厉的脸似乎能把人碾死,她后背一寒,却还犟着嘴:“这是我们两家的事,关你一个外人什么事?” 话音刚落,孙鸢娘便惊叫了一声。 她双脚悬空竟叫霍戍扯着衣裳给拎了起来。 “娘!” 尤凌霄看着自己老娘被人捉个家禽一般提着大步朝外头去,吓得赶紧追了上去。 霍戍走到门后,一把将人丢了出去。 孙鸢娘一个屁股蹲儿坐地上,整个人都懵了。 尤凌霄蹲下身要把孙鸢娘扶起来:“娘,你没事吧。” 纪家大房和二房两兄弟后脚赶着上来,见着霍戍的行径,吓得屏住了呼吸,哪里还敢上前理论。 “凌霄,走!” 尤凌霄见着她他娘如此,便是不想走也只能先带着人回去。 “呸!” 看着尤家一行人离开,纪扬宗乐在霍戍帮他出了口气,狠狠朝着门口啐了一口,从未觉得尤家像此刻一般叫人恶心。 当初孙鸢娘在村子里那副名声,谁家不嫌。他未曾嫌恶,反倒是还与之定了亲,今日才知,这样的人能教出个什么样正直的孩子。 不过也都是见利忘义,指着高枝儿攀罢了。 纪扬宗在门口平复了会儿心情,这才重新笑带着霍戍穿过天井到里头的正堂子去。 “让你见笑了,村子里乡亲之间口嘴多,你别往心里去。” 纪扬宗同霍戍道:“在村子里还习惯吧?” 霍戍应了一声,转头见着左侧的一间屋子从窗里冒出了一股白烟,随之而来的还有浓浓的草药味。 纪扬宗见着他望过去的目光,扬手道了一声:“是桃榆在屋里熬药,一天到晚都烟喷喷的。” “他病了?” “没有,只是平素就爱捣鼓这些,跟他阿祖学的。整日关在屋里琢磨,门也不出。” 霍戍听闻他没病着,便又收回了目光。 纪扬宗请霍戍坐,自取了好茶出来,一边泡茶一边问道:“外头闹哄哄的,乡亲也多,照顾不周。霍郎是有什么事?” 霍戍坐下,正欲开口,纪家的长工却先进来打断了谈话:“里正,乡亲找。” 纪扬宗以为又是尤家人,不耐烦道:“什么乡亲,你让他们滚,要是不滚别怪我拿扫帚赶,真当是别欺人太甚!” 长工道:“不是尤家的,是旁的乡亲。” “又啥事儿嘛!叫你把府衙发放的税收告示贴在院门外的墙上,上头都写得清清楚楚,方才说话又不听明白,散了会一个劲儿的又来问。” 纪扬宗骂骂咧咧道:“叫他们自己去看告示。” “贴了,是腿脚快的乡亲送粮食过来,说要算缴赋税钱。” 纪扬宗闻言登时闭了嘴,不可确信道:“这么快?” 他立马从凳子上起来: “平素跟催命一样都缴不上来,还得一家家去催。难得这么积极,不行,我得赶紧去给录下,早点把事情办完,不然府衙集会又得挨训。” 他转过头同霍戍道:“霍郎,你先在屋里坐会儿吃点茶水,我去把粮产赋税给收了就来。” 霍戍没说什么,点头应了一声。 纪扬宗走了几步出去,又想着把霍戍撂在这儿有些招待不周,便朝着屋里喊了一声:“小桃子,你端点果子出来给霍郎。” 屋里应了一声,纪扬宗冲霍戍笑了一下,这才急匆匆的出去。 房间里的纪桃榆正弓着腰围着个小炉子,手里的竹编扇子精细的控制着火候,他在熬制冻疮膏。 晚秋后很快就要入冬了。 提前做些冻疮膏出来,拿到他阿祖的医馆里卖,或是一次低价卖给货郎都挺好出手,能攒点零碎钱起来。 入冬以后离过年也就不远了,年节里花费多,买布做衣裳的就不说了,城里还有花灯会,若是去看的话少不得遇见些好看好玩儿的,总是要花钱。 退婚以后他在家里焉儿吧唧的躺了几日,什么也没干,反倒是惹了咳嗽,人都昏沉了。 今天支起来活动几下,反倒是精神好了些。 如今他的婚事算是作罢,家里免税的事情没了指望,赋税却年年见长。 家里虽然没有缺吃少穿,但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这般年景下,还是得紧着腰包,能多攒点钱在手上算一点。 他已经年过十六,今年起便要缴纳晚婚赋税,一年就是一百文,这个钱倒也不多,不过他还是想自己出。 听到纪扬宗的声音,一片烟雾缭绕之中,桃榆灭了炉子,正好等着药膏凉了装瓶。 他拍了拍身上,整理了一下衣裳才去灶房里端今天中午做好的菊花酥饼。 近些日子她娘见他情绪不高,总做些糕饼果子好吃的想哄他高兴,这时节里菊花开的好,便做了应时节的酥饼来。 只不过不巧今天他爹去了城里,集会说了赋税的事情心里愁,做好的酥饼一家人都没如何吃。 桃榆端着碟子出去,到天井屋的时候才发现来的人竟然是霍戍。 方才他还没听清是谁来了,只听他爹说让端果子出来,不想竟然让招呼的是他。 霍戍看着放上桌的糕饼,顺势挑眼看向小哥儿。 几天没见着,桃榆流畅有些软的脸都瘦了一圈,下巴变尖了不少,眼底下有一层白皙的皮肤藏不住的乌青。 气色不好是霍戍早就预料到了的,倒是不想比他想象中要好些,他还以为这人会窝在床上哭几天,眼睛合该肿得跟核桃一样。 也不怪他这么想,属实是在十里布行的时候那伤心的架势不小。 “霍大哥怎么来了?” 霍戍听着软绵绵的声音,收回了目光。 “我的东西你不还我。” “嗯?” 桃榆疑惑的叠起眉头。 “披帔。” “噢。” 桃榆恍然想起来:“我这就去拿。” 霍戍看着人突突的回了屋,不一会儿便抱着披帔跑回来。 他接过披帔,许是在房间里放得久了,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我这两天不太好没出门,没来得及把东西归还,霍大哥别见气。” 桃榆看着他爹还给霍戍泡了家里收的春茶,他中午没吃两口饭,正好也有些饿了,索性在旁边坐下,自己拿了一块酥饼垫垫肚子,还能就着春茶吃。 他晓得今天家里开集会,村里各家各户都会来人,但依照霍戍的性子应当不会管这些事情才是。 所以巴巴儿的来就为着要会他的披帔? 桃榆咬着酥饼看着霍戍:“霍大哥真是念旧的人,对这块披帔如此珍视。” 霍戍扫了一眼风里来雨里去,已经发旧了的披帔,这么块黑布本就值不得两个钱,用得这么旧了更是不值钱。 不要了当然使得,却还特地上门追要。 他抬眸看向坐在对面捧着酥饼啃得正香的小哥儿,看着乖顺,却是还敢张着嘴调侃他。 霍戍微挑眉头:“我这等穷酸之人,就一块披帔,自只能紧着用了。着实与考取了功名的读书人比不得。” 桃榆从嘴边拿开酥饼,穷酸?那还不是自己大手大脚给闹得!不过:“这和读书人有什么干系?” “有些人只顾着为读书人伤心,全然忘了这块破素帔的主人是谁,你说有没有干系。” 桃榆脸一红,说来,他确实还没好好谢谢霍戍。 那天自己哭得一张脸都是水,他还特地叫了马车把他塞进去,骑着马在一侧送他回来。 他抿了抿唇,把菊花酥饼往霍戍身前推了推:“采的鲜菊花,今天才做的。” 霍戍看了桃榆一眼,见他一脸认真告歉的模样,反倒是生出了几分见外来,又是那一副守礼约束的模样。 他无意于如此,没继续逗他,道:“我是来找你爹的,让他帮我介绍点差事做。” 桃榆闻言挑起眉:“你要找事情做了么?” “嗯。” 桃榆抿了嘴,看来是真没钱了。 霍戍见桃榆吃饼吃的香,也垂眸拿了个酥饼:“你不是同我说没有正经营生寻不到好人家么。” “嗯?” 听到这样的话桃榆眉心一展,笑了起来,可不枉他仔细听着村里的夫郎娘子选女婿的标准:“霍大哥这么听得进去话,肯定能说上好人家的。” 他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到时候有中意的人家我央娘去替你说,旁人还是要卖三分面子给她的。” 霍戍见他一脸热心的模样,好似自得能带着人走后门一般,觉得有些好笑。 也没反驳,反倒是应了一声:“嗯。” “那霍大哥预备做什么?” 霍戍道:“你觉得我做什么合适?” 桃榆想了想:“霍大哥手脚好,能做的多啊。像是猎户、屠户应当都行的。自然,去城里谋个事儿做也行。” “不过我也不太懂,还是问问我爹更靠谱些。” 霍戍想说你爹也算不得太靠谱,给你看户这样的夫家,不过他自没说出来,提前把人给得罪了,而是应了一声。 两人沉默着把手里的菊花饼吃完,竟也没觉得局促。 霍戍喝了口茶,道:“明日我去城里,你去不去?” “去看郑三姐姐吗?” “嗯。” 桃榆鼓动着腮帮子,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 霍戍见桃榆拒绝,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一下。 他默了默,央道:“去吧,散散心。” 桃榆听到霍戍这样说,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味道来。 连才相识不久的霍戍都能关切他两句,自小便相识的人却毫无挽留的就答应了退亲,至此像消失了一样。 这些年所谓的青梅竹马,到底是比不过功名利禄,如花美眷。 说来怎能不灰心一场。 从小耳边就是恪守礼数,以后是要嫁给读书人家的,要嫁给尤凌霄的话。 久而久之,他自也觉得自己嫁给他是一种必达的使命,哪怕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他,总之好像嫁给他就是天经地义的一样。 然则有朝一日,这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乍然被推翻,他确实有些承受不住。 既承受不住以前所被传教的东西都颠覆了,更承受不住尤凌霄突然变换的秉性。 自然,或许是他秉性一直如此,只是以前身处弱势不曾显现,而今有了底气方才展现了本真。 一朝巨变,原本父母描摹的美好破碎,这些复杂的东西一下子压过来,他喘不过气来了。 桃榆看向霍戍,见他也在看着自己,他放下酥饼,有些不能直面道:“我…我已经没有伤心了,不用散心。” “没伤心就去。” 霍戍顿了顿,又道:“应该给长岁的儿子带些东西,我不知道买什么。” 桃榆瘪了下嘴,好吧,原来是为这个。 不过他还是下意识的想着和霍戍一起去买东西不和礼数,不过转念一想,他已经和尤凌霄没有了婚约,又是自由身了。 同州一带虽讲礼数,却也没有严苛到不许异性正经往来。 自由身只要没有同处密室做出格的事情也是无妨的。 他想着霍戍也对他关照,便道:“那好吧。” 见桃榆答应,霍戍眉心方才舒展。 “久等了。” 纪扬宗在外头忙了一通方才进来,今年村里秋收不错的几户人家率先把粮食和赋税送了过来。 他不免松快一头。 村里几十户人家,每年一户户的把赋税收齐最是麻烦,能自觉缴纳清简直谢天谢地了。 也不枉他平日里费心各家事宜,跑前忙后。 “叫你招待霍大哥的吃食,你倒是吃上了。” 纪扬宗进来就见着自家哥儿坐在桌前吃着酥饼,喝着茶,倒是松快自在,竟不怕霍戍那张阎王脸。 桃榆冲他爹笑了一下,连忙从凳子上起来,转推他爹坐下,自己乖乖站在他旁边。 纪扬宗顺势坐下,道:“霍郎是有什么事?” 霍戍将来意说明。 “寻个事儿做,这是好事啊。” 纪扬宗赞许的点了点头,就怕年轻人不肯干,游手好闲的不正经。 若是都有营生可做,村里没什么闲散人员,如此也可安定不少。闲散人员多了,纠结在一块儿寻滋事,他还得去断公道。 像是霍戍这般孔武有力个头又顶高的男子,出入村里也足够叫那些胆子小的妇人夫郎害怕了,若是再生事,村里没人能摁得住。 他既有心寻正经营生,那简直再好不过。便是他不来,过些日子忙过了,他也是要去找元慧茹劝道一二的,现在可省了一趟事儿。 “咱村的屠户乔师傅前阵子还说要招两个徒弟,只是也没寻见合适的。你要是不闲那活儿累,我领你去看看能不能行。” 霍戍看了一眼站在纪扬宗身旁的桃榆,见他睁大了些眼睛冲他点头,他道了一声:“可以。” 纪扬宗见霍戍没有挑三拣四的,也满意,端起茶吃了一口。 不娇矜的男人才对嘛。 “你别小看屠户这营生,只要能干,最是挣钱。放眼去做屠户的,家里就没有日子过得差的。” 霍戍道:“劳里正费心。” “不碍事,同村人我能牵线的就牵线,成不成还得看你们自己。” 纪扬宗道:“这两日乔师傅受人请去宰牲口了,没在村里,他一回来我就引你去。” “好。” 话至此,霍戍看了桃榆一眼,遂起身告辞而去。 “这小子,嘴里好像不长话一样,半点儿跟人闲聊不来,几句话把事情说完就走。” 纪扬宗起身送了人两步回来,忍不住叨叨了两句。 桃榆抿了下唇,他觉得霍戍也不是话特别少吧,好像还行。 这么说来还真有些奇怪了。 “对了,刚才我瞧见霍戍手里抱着块黑色披帔,怪眼熟的。” 纪扬宗忽然想起什么,叫住桃榆:“我记得那块披帔先前不是放你屋里的么?” 不等桃榆回答,纪扬宗恍然大悟:“前些日子是他送你回来的!” 第21章 桃榆见他爹反应那么大,心里咯噔一下,但也老实的没否认,轻轻点了点头。 纪扬宗瞪大了眼:“村里乡亲私下还同我说这人不好相与,来去见到人自不打招呼就算了,连旁人同他招呼他也不如何理睬。怎还三番四次的关照你?莫不是这小子……” “爹,您能别瞎想么,是个男子和我说句话您便觉得他是有什么旁的心思。” 纪桃榆连忙打住他爹:“平白的招人笑话,叫人觉着我是什么天仙香饽饽似的。” 纪扬宗夹着眉头瞪了桃榆一眼:“你个小哥儿年纪还小,啥事儿不懂。” 话毕,他又拍了桃榆的手背一下:“再者,我哥儿本就是香饽饽。” 纪扬宗道:“今儿在城里集会,红梨村的里正还同我问起你,说他们家的老二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周里正家的老二我见过,虽不如尤家那个小王八蛋俊秀,但眉眼也端正,爹也算看明白了,读书人固然好,可心气儿高,咱寻常人家招架不住,寻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就好。” “那周家老二就是个踏实肯干的,如今已自圈了水塘养了鱼虾,能赚钱,倒也不失……” 桃榆见他爹叨叨个没完,比他娘还能说,没等他说完自扭身便去了:“我是啥事儿不懂,回屋捣药。” “哎呀,爹晓得你为着尤二郎还在伤心,可日子还得过不是。” 纪扬宗瞧着自家哥儿头也不回的去了,连忙站起身来追着进去:“好了,好了,你不肯咱先不急,慢慢看嘛,慢慢看。别跟爹置气,待会儿你娘又该念我了……” 翌日,纪桃榆一改前几日的颓唐起了个早。 他把做好的冻疮膏全部装瓶放进了盒子里,同纪扬宗和黄蔓菁说要去城里卖东西。 十月里纪杨宗要忙着征收赋税的事情,本还担心腾不出手来宽慰桃榆,见他自己愿意出门了,心里不免松了不少。 自是没阻止他去城里,反倒是还摸出了些散碎银子给桃榆,让他在城里买点吃的玩儿的。 “你阿祖还不晓得退婚这件事,正好你去了先知会他一声。” 言罢,纪扬宗又不免叹了口气:“等空了他保管来村里。” 黄蔓菁夹了一筷子菜在纪扬宗碗里:“这事儿也怨不得你,一开始不是也为着小桃子考虑才如此的么。” 桃榆咬着馒头,听出他爹这是有些忧心阿祖过来训斥。 他扬起脸,小声道:“爹也怕老丈人啊?” “屁事儿不懂,还敢笑你爹。”纪扬宗捏了桃榆的脸一下,把他手里的馒头拿了下来:“你少吃点,空着些肚子还能在城里的早食摊上吃点云吞。你不是爱吃那个么。” 黄蔓菁打了纪杨宗的手背:“什么爹还拦着孩子不让吃饱的。” 纪扬宗笑了一声,一扫这几日家里的阴霾,他放下筷子起了身:“好了,我得赶着早去收赋税了。” 他一边披着外衫一边道:“小桃子,你要是今晚住在阿祖家里,要提前捎口信儿回来。” 桃榆也跟着放下了筷子:“知道。” 纪扬宗前脚出了门,桃榆后脚拎着个小盒子也预备出门。 黄蔓菁原本是想让桃榆带点腊味去他阿祖家的,不过想着他已经自带了箱子,又还提腊味,那点力气保管拿不动。 索性作罢,给他整了整披风,看着哥儿瘦了的脸,心疼道:“好好玩儿。去吧。” “嗯。” 桃榆拎着小盒子穿过晨雾,还没到村口就见着牵马慢悠悠走在村主道边的人。 大黑马跟着主人也走得慢,时不时还埋着脑袋吃两口路边上秋败了鲜少的几株没枯黄的草。 霍戍没唤小哥儿,顿住步子等他上前去,见四下没人拿过了他手里的小盒子。 旋即翻身上了马:“村口等你。” 话毕,人便驱着马去了。 桃榆搓了搓拎着小盒子而露在外头,被晚秋萧瑟的风吹得有点发红的手背,加快了些步子往村口去。 两人又像上次一样,一个骑马,一个坐的牛车,一前一后的进了城。 到城里时,雾还有点浓,桃榆揭下自己的斗篷帽子,四寻了一通在雾气之中竟没见着霍戍。 正当他不知去哪里找人时,背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这里。” 桃榆见着独拎着盒子的人,松了口气:“怎的只见你,马呢?” 霍戍道:“送去马厩了。” 桃榆点点头,他去把自己的小盒子拿回来:“先去把我的膏药卖了。” 霍戍跟在桃榆身侧,偏头看了一眼盒子:“什么膏药。” “是冻疮膏。” 说着桃榆豁然想起:“霍大哥冬日里长不长冻疮,这个冻疮膏挺管用的,可以拿两个去用。” “下次吧。” 他看着小盒子是不易带来城里的,再分点给他又相当带回去了。 “好。” 桃榆顺着路两人去了临河坊,这一带有不少走南闯北的货郎。 他们在州府里买卖东西的少,多数是去州府下的县城里走街串巷,为此平时也会收些州府上好卖的东西转带去县城。 这些自发的小货郎虽是不如几人几十人结对的商队带的东西多,可州府地上有扶民政策,小货郎去本州府地方上转卖东西是不必缴纳关税的。 如此一来,一趟下去还是能赚个几千文钱,于平头老百姓而言也是一桩不错的营生了。 “若是运气好,还能遇到才从县城回来的货郎,他们也会从小地方带些特产回来。县城虽然不如州府繁荣,但地方也有地方的特色产物,说不准儿还能低价淘到些不错的东西。” 霍戍微低着头听着身旁的小哥儿有点软又清的声音,目光扫过临河坊间。 这头一侧是河溪,另一侧是房舍,大多开的有个小门面。 铺面里没有太区分的很清楚卖什么,主要以杂货为主,不过衣食住行还是分了个大概。 来往间多以寻常百姓为主,有自送着家里做酱菜大饼来的,也有编制的篓子簸箕一些手工品,也有钗环纺织物,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这些东西大抵造价不高,就是寻常百姓用的。 货郎主也乐得收,造价太高的东西收的成本也高,出去不易出手,且他们这般没有大队伍的货郎,带贵重的东西在身上出远门风险高。 “纪小大夫!” 霍戍听见前头有人唤了一声,他微眯起眼前,见着是个有点发福的中年夫郎正在喊纪桃榆。 说着还迎了上来,夫郎扫了一眼旁侧立着的霍戍,有些忌忌的点头示意招呼了一下,转而同纪桃榆说道:“许久没见着纪小大夫了,这回是有货么?” 桃榆既见人都招呼上来了,便将手里的盒子提起来了些:“有点冻疮膏,马师傅收么?” “收,收!” 夫郎道:“小纪师傅的东西好,先时的一些驱虫药我们自用着都好用。老马这回去了地方上,熟识他的还问有没有旁的药咧。” 夫郎引着两人朝着自家的铺面去:“眼看着就要入冬了,这趟去地方上冻疮膏定然好出手。” 纪桃榆问道:“马师傅没在外面跑生意啊?” “昨晚上半夜才到的,累了大半个月,现在还歇着。” 夫郎给两人倒了茶水,笑道:“我正说把他带回来的货理出来,就见着小纪大夫了。” 纪桃榆闻言眼睛亮了亮,他看了一眼一旁的霍戍,才道:“我们能瞧瞧有些什么稀罕货么?” 夫郎很是热情道:“可以,可以!我这就搬出来,小纪大夫寻着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须臾,夫郎便从角落里挪出了两个大箱子,是货郎出行担的货箱。 桃榆连忙蹲去了箱子边守着,揭开盖子,里头大包小包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 有地方上的柏香腊味,瓜果香料种子,桃榆还从中取出了一块扁平的黑色石块儿状的东西。 他鼻子灵敏,东西拿出来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这是香墨?” “小纪大夫当真识货。”夫郎道:“咱们城里的香墨这两年卖的很好,价格高,时常断货。” “老马这回去产地南予县,也想着拿点回来倒卖,只是产地里的香墨价格也抬起来了。不瞒小纪大夫,这是当地的农户做的,老马说虽然看起来不如铺面里的精美,可也是香,要紧价格不高,便捎带了些回来。” 铺面里的墨条外身或雕或刻,或烫金描画,做的都十分雅致精美。 这墨条就是纯墨条,甚至还有些不太平整,确像是自家做的东西。 他拿了一条递给旁头的霍戍:“要么?这香墨写字留香,即便是字迹干了也依然。且味道不是寻常的脂粉气,而温厚雅致。” 读书人很是喜欢,平素里给中意的人写书信广为使用。 霍戍读过的书并不多,虽识文断字没问题,可对这些笔墨纸砚的并没什么研究,在他眼里能用就成。 不过听桃榆介绍的详尽认真,他还是把墨条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带几条吧。” “好好,我这就给包起来。” 桃榆又接着翻了翻货箱,再淘到了点自己喜欢的药草种子,旁的再没什么了。 两厢也算熟识,货郎家里没有同桃榆绕价,四根墨条收了三百二十文,种子算了十文钱。 冻疮膏桃榆在他阿祖的医馆里散卖的是三十六文一瓶,这般批售价就二十文。 十瓶一次性就能拿到两百文钱。 霍戍把钱给一并付了,出门桃榆连忙拨了十文钱要给他。 “不用。” 桃榆想着男子真是嘴硬,分明都没钱使要做工了,竟还看不上散碎铜板,他道: “怎么不用,十文钱在路边摊市上都能吃一碗云吞了。” 霍戍想着昨天才给人说了自己穷酸,便道:“那你下回就请我吃碗面。” 桃榆见他这么说也不收钱,无奈把铜板装回了荷包:“那也行吧。” “我们现在是直接去吴三姐姐家里,还是要再买点什么么?” 霍戍道:“再买套笔墨纸砚吧,凑一套。” 桃榆想说花费了这么些钱的礼已经拿得出手了,吴三姐姐看着也不是多富贵的人家,不必要装门面儿。 不过转念一想这朝要见的是旧友之子,现在还成了大侄子,叔伯头次见侄子准备厚礼也说得过去。 他便应了一声,没多嘴领着霍戍去了一趟书坊,桃榆想着帮选一套实惠些的笔墨纸砚,可这些东西最是费钱,便是一套中规中矩的也要大几百文。 挑选下来,最后霍戍直接拿了几套备选中,桃榆怕霍戍多心而捡了一套贵些放在里面充个门面儿的,足足一千两百文。 桃榆睁大了眼睛,叫什么霍戍啊,干脆改名叫霍霍银子算了。 他直摇头,霍戍却大步便过去排队结账了。 桃榆在一头等待间,又看了一眼这间书坊,忽而有些恍惚。 以前家里总也给尤凌霄置办些书本笔墨,他去临河坊淘过货,也来书坊里逛过。 采买送去给尤凌霄的都是些不错的笔墨,就怕他在书院里用的简单了受人白眼。 虽从没有核算过这些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银钱,但进一趟书坊,总是不会下于百文之数的。 贫寒人家一个月还不一定能有百文的进项。 想来也是唏嘘一场,纪桃榆尽力不再去想这些,可是遇见熟悉的一景一物,总也忍不住勾起那些回忆来。 正当他出神之际,一本有点发旧的《洗冤集录》突然递了过来。 他仰头看向霍戍:“这是?” 霍戍垂眸看着心思飘忽的小哥儿,道:“书坊送的,走吧。” 桃榆方才接过书,霍戍便折身先出了门。 桃榆匆匆看了一眼书名似是传奇破案的解闷杂书,实则是一本法医学著作,眼睛里又有了一抹亮光。 “等等我。” 他把书抱在怀里,连忙追了上去。 吴怜荷留下的住址是个叫小汕头的民巷。 这处巷子房舍密集,是同州城的老民舍,巷子外头是个码头,周遭没什么做生意的商铺,为此除却住在这片儿的居民,平素还不怎么有人来。 但巷子房舍不大,住的人口多,本身就已经很热闹了。 霍戍和桃榆在窄小而悠长不见头的巷子里左拐右走,光在民巷里找了一刻钟有多才算是寻到了吴怜荷的住址。 桃榆叩了叩贴着一副笔法算不得醇厚,甚至有些青涩的红对联木门,屋里很快传来一声:“谁啊,来了。” 回应的是一道女声,然则门拉开探出脑袋来的却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面向稚嫩,但个子挺高的,站直了个头快要赶上纪桃榆了。 看着两张陌生的面孔,正要问是谁,灶房里便急匆匆的出来个拴着围襟的女子,踏过了短小的院子,径直前来:“霍大哥,桃哥儿来啦!快点进来!” 吴怜荷连忙拉着男孩儿介绍:“盼儿,这是你爹的袍泽,而下你要叫霍叔。” 赵盼看了一眼高大凶武的的霍戍,在江南鲜少见到如此体格的男子,有点新奇,不过还是很听他娘的话,试探着喊了一声:“霍叔。” 霍戍见着面前脸有点圆,浓黑眉宇的赵盼,俨然就是赵长岁的缩小版。 赵长岁面向和善的近乎有些傻气,一笑起来就真跟个二傻子一样,做了百户以后有时候也还有新兵想要拿捏他,没少费他帮忙揍人。 他蹲下身,捏着赵盼的肩膀:“跟你爹长得很像。” 赵盼早听他娘说了自己爹的事情,听闻今天他爹的袍泽要来,他早有些期盼。 见着来的人是个高大冷硬的男人,他不仅没似旁人头一眼见着霍戍一般怯忌,反倒是因为自小没有爹格外渴望父亲的关怀,知晓此人和亲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反而觉得有些亲近。 “霍叔。” 霍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赵盼:“听你娘说你在上私塾,也没给你准备什么,买了一套笔墨,拿去看看吧。” 赵盼听说有礼物,孩子藏不住事儿,脸上当即扬起了笑容,连忙捧过包袱:“谢谢霍叔。” 道了谢,便有些迫不及待要拆开看礼物。 “是清竹坊的文房四宝!” 赵盼见着拿出来的东西如获至宝,又见着底下还有个包置简单的帕子,拆开一瞧,眼前顿时放出了亮光:“这是香墨么?” 他迫不及待的把墨条凑到鼻尖上一闻,更是高兴的眼睛眯起,露出两颗虎牙:“真的是香墨!霍叔,你竟然还懂这些!” 他连忙又朝着霍戍鞠了一躬:“谢谢霍叔。” “霍大哥过来一趟,本是我和孩子当做答谢的,怎还劳你破费。” 霍叔站起身,看着欢天喜地的赵盼,笑起来简直跟他爹一模一样,连性子也和他爹相差无几,俨然便是个乐天派。 赵长岁做新兵的时候,受老兵欺压挨饿受冻,却也还能一张嘴叨叨个没完没了,说些鼓励旁人的话,平素里吃上个铁馒头,也高兴的跟过年一样。 他道:“孩子喜欢就好。” 话毕,他看了一眼旁侧的纪桃榆,有感谢的意思。 “我去给霍叔泡茶。” 赵盼捧着礼物,也看了一旁的纪桃榆,求助的问他娘:“这个哥哥是?” “这是外祖村头里正家的哥哥,和娘一个辈分的,你叫桃小叔叔便是。” 赵盼又懂事的唤了一声人,这才跑进去要给两人泡茶。 吴怜荷也有些讶异于桃榆竟然也来了,两人一同出入不免奇怪,她虽好些年没有回村子了,可是她爹娘和兄弟姐妹偶时来城里也会来看她。 自也了解些村里的大事,便知桃榆是和纪家那个新举人定了亲的。 见着孩子进了屋,她才道:“霍大哥和小桃子是……” 桃榆慌忙正想解释,可说来就话长了,一时间还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不想不如何参与一般话题的霍戍先行开口道:“我叫他跟我来的。” 一句话堵了吴怜荷的询问。 吴怜荷见此便没再多嘴,热情的招呼两人进屋去坐。 “我一早便去菜市里买了肉菜,时下也快烧好了。盼儿今朝也去凑热闹,这时节里螃蟹正肥,想着霍大哥是北方人,当是少有吃到这些东西,为此还买了不少。” 桃榆站起身:“我帮吴三姐姐吧。” “不用,你坐!没两个菜就好了。你好不易来城里一趟,哪里让你干活儿的道理,坐着歇会儿。” 吴怜荷把桃榆按回了椅子上:“吃点果子茶水。” 赵盼连忙端着茶水过来:“是桂菊茶。” 又还有一碟子南瓜子。 桃榆喜欢花茶,一路来还真有些口渴,见此便自安然坐下喝了一杯。 赵盼原本以为霍戍会问他不少话儿的,可霍戍进屋后便不发一言,好似跟个哑人一样。 他又想同霍戍说话,便主动道:“霍叔,我给你看看我写的字吧。” 旋即自便去取了一沓写过的纸出来。 “夫子前些日子还夸我有些进步了。” 桃榆在一侧嗑着南瓜子,看着霍戍接过纸业瞧着上头的写的字,当是看得很认真,但却迟迟未置一词。 赵盼立在霍戍身侧,见着眉头微紧的男人,本就无神色之时就已经很严肃的面向了,眉头蹙起更是冷硬,他心里惴惴的,低了些声音:“霍叔,我写的不好么?” 霍戍见着几张纸上写得一样的词句,不太明白既已经学会了写的字,做什么要写那么多遍,不是浪费纸么。 正当无从下嘴时,身侧凑了过来个带着点草药味道的脑袋,瞧了瞧纸业上的字:“嗯,章法美观,用笔也流畅,笔锋轻逸。是不错!” 赵盼眼睛又亮了起来:“桃小叔叔识字?和夫子说的一模一样!” 桃榆道:“识得,我也读过好几年的书。” 纪氏几房共同出资请得有夫子专门教授子孙开蒙读书,原本是只教男孩儿的,可他们一房就他一个崽,他爹说钱都出了没有不去读的道理,为此几房人的孩子不管男孩子女孩子还是小哥儿,通通都一道去学。 有几个堂兄弟姐妹的嫌读书乏味,识了字便自躲懒不肯继续读了,他倒是觉得有意思,家里没有反对,也就一直跟着读了得有七八年,识文断字文章都略懂一二。 “桃小叔叔真厉害。” 赵盼道了一句,虽然被桃榆夸奖了,可却也并没有太高兴。 桃榆见着有点焉儿的赵盼,很理解小孩子的心思,他想和霍戍搭话与他亲近,只是他那霍叔本就话少,通常是不会没话找话来闲聊的。 反正他肃杀着一张脸杵在那儿一句话不谈也不会觉着不妥,反倒是叫旁人如坐针毡。 自然,他也体谅在北域上十年戍守的霍戍不通太多文墨。 桃榆同赵盼招了招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赵盼顿时便又高兴了起来,折身去了屋里。 霍戍看向桃榆:“你同他说什么了?” 桃榆眨了眨眼睛:“我说你霍叔叔大字不识,就别为难他了。” 霍戍微眯起眼睛,徐徐吐出两个字:“我识。” 桃榆扬起眉头,没与霍戍争辩,反倒是自顾自又嗑起南瓜子来。 须臾,赵盼竟又抱着把弓跑了出来:“霍叔,你会射箭么?” 霍戍接过木弓,用手指弹了一下弦:“会。” “那太好了,霍叔能不能教教我?” 赵盼笨拙的扯了扯弓弦:“夫子说我年纪也不小了,以后若想在科考场上有所建树,六艺也得跟上。书塾不大,夫子只教书本上的东西,像是射箭骑马就得另行自请老师了。” “几个舅舅都不会骑马射箭,娘给我买了一把弓都两三个月了,我还没折腾明白。” 赵盼道:“娘预备给我寻师傅了,只是教骑马射箭的师傅少,价格也格外的高。” 桃榆道:“那时下可遇见个免费的了,你霍叔骑马射箭的本领是上过战场的,定然比外头的师傅还厉害。” 霍戍闻言嘴角不着痕迹的翘起了些弧度,他未置可否,只是斜垂下眸子。 忽而簌的一声破风响,一根短箭便从敞着的堂屋射了出去,噔的一下,稳稳的扎在了院子里箭靶子上。 赵盼闻声跑到屋檐下,只见那根自己连射都射不出去的短箭竟然分毫不差的中了靶子中央,甚至还穿透了靶子射进了一半。 那靶子就是个涂抹了色圈的圆簸箕,简易的挂在衣架子,此时被射中,还在来回的晃动,可见这一箭的力道有多强硬。 他两眼睁大,呆呆的张着嘴,还是头一次见着这样的箭术。 登时觉得外头见到的骑射师傅也不过如此了,对霍戍更是佩服了起来。 霍戍看着院子里的赵盼道: “你爹的箭术也是我教的,而下再教教你也无妨。” 北域战火纷飞,男子自小可以不读书开蒙,却不能不习骑射,霍戍进军营时已经骑射一流,而赵长岁作为南边以文为主的男子,却并不会这些。 新兵进营都要学习骑射日日操练,只是将领教授的始终浅显草率,他怕赵长岁没折腾明白很快死了,私下里便再开小灶指点。 那小子鬼精,两厢加持学东西也快,就是总心软不射活物,长进的慢,说也说不听。 后来上了两回前线,箭术就很好了。 主要是不好的都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赵盼闻言,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爹,可却也流着那个人的血,总还是惦念着的。 “多谢霍叔。” 霍叔站起身,看了一眼旁头的纪桃榆,道:“你要学么?” 桃榆猜想霍戍是会骑射的,却是不想他箭术已经纯熟至此,虽是觉得很飒,可自己学的话,那铁定是没长这天分。 他连忙摆了摆手:“算了,我弓都拉不开,力气又小。” “不学也罢,有人护着就行。” 桃榆楞了一下,没太明白霍戍这话的意思。 于是三人在窄小的院子里练了会儿箭,待着吃饭的时候,赵盼已经晓得了怎么拿箭拉弓。 虽然还不能命中靶子,但至少可以把箭给射出去了,小孩子对自己的成就十分高兴,还拉着他娘给演示了一通。 在院子里笑说了一阵,几人才进屋去吃饭。 吴怜荷忙活了一上午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还特地打了一壶城里的好酒来招待霍戍。 赵盼已经对霍戍没有了半点生分,跑前跑后的一会儿给霍戍倒酒,一会儿又给霍戍扒螃蟹。 殷勤的宛若霍戍聘买的小工一般,吴怜荷见孩子已经好久没高兴成这样了,不禁也甚是宽慰。 “霍叔,你下回还能再教我射箭么?” “你能还来城里看我吗?” 午后,霍戍见着日色变灰,怕要下雨,便准备回去。 赵盼却是很不舍得人走,一路送着霍戍到了巷子外头的主街上,直到被吴怜荷拉住不让他继续再送了,也还不住的问着霍戍。 也不怪赵盼如此,自小吴怜荷便带他躲躲藏藏的过日子,见外祖父母和舅舅姑姑的次数都少。 儿时吴怜荷要去坊里做工,他便只一个人在家中,连去巷子里同孩子玩也不行。 他知晓了自家是什么情况后也很懂事,为了不和吴怜荷添麻烦,便是去私塾里读书了,也未有结交什么朋友,多是独来独往。 说到底也还是孩子,霍戍是他爹的袍泽,与之并肩相处过上十年的光景,而今又教他箭,他自是依赖。 “来。” 霍戍话不多,只应承了一句。 话毕,又看向吴怜荷:“你可打算让孩子认祖归宗。” 吴怜荷看了一眼赵盼,道:“我预备等他考出点名堂来再说,届时也便没那么多风言风语了。” 霍戍点点头,他同赵盼道:“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村里找我。” “好!” 赵盼连忙应承。 霍戍和桃榆这才离开。 “霍叔,我一定好好练箭!” 霍戍闻言回头,见着赵盼使劲的朝两人挥着手。 “长岁哥若是在天有灵的话也当放心了,有个这么好的儿子。” 桃榆道了一声。 霍戍平视着远处,他认同桃榆的话。 “也是他娘教导的好。” 桃榆闻言不由得扬起眸子看了霍戍一眼,意外他竟然会看到吴怜荷的付出,认为是吴怜荷把孩子教好的,而不是什么长岁哥血脉好一系云云。 世间男子能认同女子小哥儿,而不是一味的夸耀男子的功劳,当属不易了。 他双手合十拍了下手掌,笑了起来,眼睛弯弯:“我也这么想的。” 第22章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霍戍遛着马远远跟着回村的牛板车,慢慢悠悠的回村里。 他远瞧抱着膝盖坐在板车上的小哥儿,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板车上的人说着话儿,看神色是比早上来时心情要舒畅了些。 见此,他亦眉头和缓,目光可放向了官道旁的旷野上。 霍戍今天去马厩里取马的时候,见着马厩里竟然还寄放着一匹矫健的马,看神形,当也是战马。 听马夫说马匹是前线返乡士兵的马,霍戍问了一嘴是从哪里返乡的,马夫却又说不明白。 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前线回来的不一定是北域,也可能是旁的边关。 再者,即便是从北域回来的士兵,偌大的军营千军万马,也不一定是相熟的人。 他乡遇故知固然是好,只是难得。 霍戍收回目光,想着还是快些寻个事儿做安定下来才是。 正当他出神之际,前头忽而一阵喧嚷。 “哎呀,险些跌我一跤。” “张师傅,你这牛咋回事嘛,好好的往沟里走,时下车轱辘都给卡在了沟里,这倒中不当的,离村子还好远一截路,我们可就不给钱了。” 桃榆今儿转悠了一上午,上了牛车一颠一晃的,累了一上午有点子犯困。 正晕晕乎乎的想要眯一会儿,忽然牛车一个趔趄,板车车轱辘直接跌进了沟里,他正巧坐在板车的尾巴上,一下子便从车上滑了下去。 好在是没有落进沟里,却是也跪趴在了土泥官道上。 他像一团揉软的面啪叽摔在了地上,虽然地面距离板车并不高,可于而言却也简直是场灾难,登时膝盖和撑着地的手掌心便传来了刺骨的疼来。 寻常只有早时进城才能坐上本村的牛车,回来城门口停的牛车多,但也不尽是本村的板车,只要顺道,都能坐,也便不讲究那么多。 这一趟板车上的都是外村人,只顾着嚷嚷不给钱,全然没有人理会撅在地上的桃榆。 他费力的爬了起来,拖着腿和动弹不得的手想挪去一旁寻个石头先坐下。 霍戍见出了事,立即驱了下马,大黑跑了几步上前。 他这才见着先前还好好的驴车竟然侧翻车轮给卡在了沟里,而下人都已经从车上下来了。 “对不住大伙儿,不付,不付。” 板车师傅插着腰,也是有些气恼这死牛发什么脾气,眼见着好不易拉够一车人,却要白跑一趟分文不赚,心里就有气。 又被一群妇人夫郎围着,似是有一千张嘴落在他的头顶上,聒噪的厉害。 正不晓得如何处理时,他忽而一眼晃到猫着腰没有言语的桃榆,眼见一车人就他年纪最小,又独只一个人没有伴儿,当即紧着眉头说道:“我家这牛平素最是温顺,不会颠人。” “定然是那哥儿,胡乱动卡着车轱辘才进沟的。” 几个人也不知所以,纷纷偏头看向桃榆,见他没来讨公道,以为是他心虚,登时便开始责问:“哥儿也是,怎的把车轱辘都给弄来卡住了嘛,一车人呢,多危险。” 板车师傅见此立马道:“哥儿,你可得赔偿我这损失,车跌坏了我还怎么拉车嘛,我这小本生意,农闲就靠着这赚点零用。” 一道乘车的反倒是跟着车师傅说:“是啊哥儿,都是农户不容易,没出事固然是好,但这也耽搁大家的时间嘛。” 桃榆膝盖疼的直不起腰,不想诸人竟然还讨伐起受伤的他来了。 他翻开破了皮的手掌心,道:“我没事会去弄车轱辘把我自己给摔着?” 几人顿了一下,车师傅道:“我就是说你别弄车轱辘嘛,看还把自己给摔着了,好在就破了点皮,要是摔厉害了谁负责嘛。” 农妇农郎也跟着道:“你是哪个村的哥儿啊,怎这么不懂事?” 桃榆心里气急,这些人竟然合着欺负他是别的村子人又没伴儿,他手腿又疼,还拖着要同这些人讲理,一气眼睛不免发红,倒是叫这群人觉得他更好欺负了。 正当诸人喋喋不休之时,一匹马奔驰而来,溅起了一地的黄土泥灰。 “呸!呛我一口的灰,谁啊,没瞧见有这么多人么,还跑……” 话音刚落,黑马就在旁头停下,接着翻身下来了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正呸着灰的农郎一路仰起头才看见了来者的脸,登时就闭上了嘴。 霍戍冷着一张脸,径直走向桃榆:“摔的厉害么?” 桃榆见着霍戍紧蹙的眉头,面向比平时要凶了好多,他道:“手有点动不了,可能是脱臼,膝盖磕了一下,应该只是皮外伤。” 霍戍未置一词,先扶着桃榆在一侧的石头上坐下。 再回头,方才还气势高扬的农户顿时焉儿了气,都悻悻的往后退去,试图掩藏方才有说嘴的行径。 霍戍也未曾与之争辩,只是忽然一抬长腿,咔的一声响,车轱辘顿时开了缝隙,原本跌了一角在沟里的板车,这下是彻底的卡了进去。 胆子小的妇人见状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板车师傅见此瑟缩了一下,眼见霍戍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这板车要是再多挨上几下,只怕是得破废。 他立时换了一副嘴脸求饶道:“对不住,对不住,我那牛今儿使性子颠摔了哥儿,车钱不收,医药钱我赔,我都赔!” 周遭的农户也惯会见风使舵,竟话锋一转关切起了桃榆来:“没事儿吧哥儿,哎哟刚才我都只顾着自己了,也没来得及服你一把,你可千万别见怪。” 板车师傅立马给桃榆赔了医药钱,霍戍这才没再说什么。 他走近桃榆,一杆子农户都赶紧退开,叨叨着今天运气不好的话,灰溜溜的趁着霍戍不注意赶紧走了,独留下板车师傅一个人还得去把卡住的板车从沟里弄上来。 霍戍在桃榆跟前蹲下身,轻声道:“手能不能动了?” 桃榆摇了摇头:“动一下就疼。” 霍戍见着白皙的手心沾灰破了一块皮,虽不过小指甲盖大小,但桃榆寒风都得吹破的皮肤受此磨损,早便红的手掌都发肿了。 他眉头紧锁,道:“我复位回去,忍着点痛。” 桃榆点了点头,伸出了手,于此同时连忙别过了脑袋。 霍戍见此,没有拖沓,握住他纤细的胳膊碰了一下脱臼的地方,桃榆咬紧了牙关没疼的叫出声,但随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身体。 再回过头的时候,霍戍便见着一双红了的眼睛,泪眼汪汪,快要能看见他的倒影了。 霍戍有点不知所措的抿了抿唇,怕他又哭,道:“很疼?” 桃榆声音发哑:“就疼一下,现在没那么疼了。” 他轻轻动了动手腕,看着霍戍:“又能动了。” “那就好。” 霍戍看着人受了伤眉头紧锁,当快点送回家才是,下意识伸手要把一小团的哥儿抱起来,恍然间又顿住了手,询问道:“还能不能走?” 桃榆看了下自己的膝盖,他也不知道伤情如何,但是骨头肯定没问题的,只是受伤的皮肉走路摩擦着衣服肯定疼,还会加重伤害。 不过想着在外头,他还是忍住道:“没事的。” 霍戍便要将他扶起来,又见桃榆下意识的看向一边焦头烂额在拉板车的师傅,他转而收回手,伸出胳膊让桃榆自己扶着站起来。 桃榆见此感激的看了霍戍一眼,两只手扶住霍戍的胳膊,只是抓着胳膊的一瞬间,他的脸还是不由得发热。 虽然知道霍戍强健,可真当触到时,不免还是惊讶了一下他的体魄。 胳膊遒劲有力的像是一根粗壮的老藤蔓一样,任凭他拽着爬起来也没见着摇晃一下。 他都能想象到此时霍戍衣袖下的手臂上必当青筋鼓起,每一寸皮肤下都是力气。 简直与他一身软肉截然相反,紧致的有些发硬。 桃榆试着走了两步,虽然有些慢,但好在是能动,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然则霍戍见着人一瘸一拐的样子,眉头却没法松展开:“要不然骑马?” “不不!” 桃榆连忙摆手,他看了一眼大黑马,屏住了呼吸:“我不敢骑。” “不要紧,它很温顺。我牵着缰绳,它不敢颠你。” 霍戍道:“来吧。” 他拉住黑马,在马腹前蹲下身,双手叠合让桃榆踩着上去。 桃榆见此,想拒绝也没法再拒绝霍戍的好意,只能咬着牙抓着马鞍踩着霍戍的手爬上马去。 可惜他的腿受伤没什么力,爬了几下也没爬上去,心里又怕马突然动,着急的趴在马腹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霍大哥,你千万别放手。” “我不放手。” 霍戍听着带有一些哭腔的声音颇感无奈,到底还是只能腾出一只手来圈住小哥儿的腰,一下子给塞到了马背上去。 总算是上了马,桃榆吐了口气,须臾间见着自己突然双脚悬空这么高了,不免又慌张了起来,赶紧抓住了马鞍上的扶手。 他眼睛直直的看着前头,不敢左顾右盼,身下的马虽然没有乱动,但却发出了哼哧哼哧的声音,他更不安了,怕马儿撅蹄子。 他小声道:“霍大哥,你可别松了缰绳。” 霍戍把缰绳收紧在了手里,见着大黑拧着头鼓起一双大马眼睛直盯盯的模样,似是瞪了自己的主人一眼一般。 他冷声道:“别使性子,颠了人就送你去屠场。” 话毕,他又摸了摸马儿的头:“老实点。” 大黑见罢才将头转了回去,没在继续哼哧,提着蹄子稳健的开始走。 霍戍见害怕得可怜巴巴的桃榆道:“别怕,我不松缰绳。” 桃榆咬着下唇,一直僵硬着身体看着前头脖子都不敢动一下,双手紧紧的拽着扶手。 一时间全然是忘了破了皮肉的疼。 好在是大黑驹受了霍戍的训,没有使坏故意颠人。 平素霍戍骑在马上几乎没怎么拽紧过缰绳,黑驹也自闲散看见路上的草还能拧过脖子去咬两口,这朝换了个人在身上,却还被主子紧紧的拽着绳,便是晓得了轻重,老老实实的笔直走路。 眼见平缓,连马背因为走路而起伏的颠簸频率都差不多,桃榆才慢慢放下了心,身子稍稍能放松了些。 临晚的风迎面拂来,带着些阳光的温和,撩起了桃榆额间的头发,像是温水轻轻的过了脸颊。 他还是头次居于这么高的位置在路上行走,一时间视野好似都要开阔了许多,山峦溪河尽收眼底。 桃榆偏了一点点脑袋看了一眼牵着马沉默走在一侧的霍戍,平日里他都要扬起脸才能同他说话的大高个儿此时总算是能见着他的头顶了。 他看着霍戍墨色一样的头发,好似比常人的也要硬一些一样,他抿了抿唇藏起嘴角的愉悦。 怪不得城里高门大户的男子都喜欢骑马,行于街巷间所有人都低于自己一头的感觉确实有些奇妙。 霍戍见着一直紧紧夹着马腹的脚忽然松了一些,还翘了一下,似乎是有点雀跃。 他不由得偏头看向了马上的纪桃榆,发现这哥儿正在看他的头顶:“不怕了?” 对上霍戍的眼睛,桃榆连忙重新板正了脑袋,他看着前头的路,又夹紧了腿:“怕。” 霍戍嘴角微动,眸光里有些笑意,到底是没捉弄他。 “前头那片野山菊开了好多啊,竟然还没有人摘!” 霍戍闻言望过去,见着土坡埂有一片匍匐在地上的山菊藤,白色的雏菊点缀其间,倒是在一片秋色萧条之中显得格外的瞩目。 “等着。” 桃榆眼见霍戍要走,连忙弓下些身子抱着扶手:“别、别走!” 霍戍顿住步子,看了一眼趴在马背上的桃榆,又伸出胳膊,把人给弄了下来。 桃榆乍然回到地面上双腿还有点虚浮,赶紧挪动到了个石墩儿跟前,方才坐下,一截缰绳便塞了过来。 “拿着。” 话毕,霍戍便折身去了山梗那头。 桃榆抓着手里的缰绳一下子便懵了,顺着绳子过去便看见了大黑驹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他抓着缰绳一下子又紧张的站了起来,僵着脖子去看霍戍,求助道:“霍大哥,我、我拉不住它。” “你牵着绳子就好,不会跑。” 桃榆见霍戍越走越远,并没有立马回来的意思,手里的缰绳突然变得格外的烫手。 一时间甩开不是,捏着也不是,他手有点发抖的握着绳子,又偏头看了大黑驹一眼,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个勉强的笑容。 “你、你不会乱动的对不对?” 大黑驹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直的盯着桃榆,但到底安静的没动。 桃榆稍稍松了口气,慢慢的试着坐下,不料刚刚贴着石头,黑驹便又发出了哼哧哼哧的声音,眼睛也变得凶了起来。 他吓得连忙又站直了身体,双手握着缰绳,又朝着霍戍的方向喊了起来:“霍、霍大哥!马要踹我!” 黑驹听着带了哭腔的声音,见着面前弱小的人眼睛都红了,还会告状,顿时又止住了哼哧声。 桃榆眉心一动,快要起眼泪的眼睛顿时又把泪水憋了回去,他见马不乱动了,吸了下鼻子,试探着重新坐回石墩儿上。 一直到稳稳的坐下,这回大黑驹也没在哼哧吓唬他了。 桃榆这才放心下来,他并着膝盖坐着,见马很老实的不动了,这才松出一只手来,轻轻吹了一下刚才被绳子磨到了的掌心。 一人一马就那么安静的等着。 过了一会儿,桃榆挪动了一下屁股,从身旁摘了一把嫩油油的鹅肠草和野茼蒿。 他把野草捆成了一小把,试探着朝着马嘴边递过去了些:“吃、吃不吃。” 大黑驹突然回头瞪了桃榆一眼,吓得他赶忙把手给缩了回去。 见大黑驹梗着个脖子,虽然凶巴巴的样子,跟它主人一个样,但却没有要咬人的意思,桃榆放了心。 他又小心的把草递了过去,大黑驹这朝突然一下子张嘴咬住了草,吓了桃榆一跳。 桃榆缩回手抱着自己,见大黑驹吧唧着嘴巴吃着草,也没有要攻击吓唬他的意思,似乎还挺喜欢吃这草的。 他眼角弯弯,笑了起来:“好吃吧。” 见马儿温顺起来,桃榆慢慢伸出手,想像霍戍一样摸一下光滑油亮的马脑袋。 不料手就要触到时,大黑驹突然脑袋一扭,颇为傲娇的将脑袋甩去了另一边,并不让他摸。 桃榆见此轻哼了一声。 片刻后,霍戍连枝带花的捧着一大把山菊回来。 大黑驹见着霍戍手里的绿植两眼发亮,仰着脖子等着主人投喂过来,不料却过来了一个手掌把它的脑袋给别了开。 “够了么。” 桃榆连忙接过山菊,一股苦香味便蹿进了鼻子里,很是沁人心脾。 “够了,够了。这么多晒干也能收好些。” 似是才开不久,小雏菊都还正好,没有发老枯黄的。 他脑子里已经晃出了做糕点,做茶、入药等好几种菊花的使用方法。 霍戍见小哥儿开心,没说什么,语气可见的和缓。 “走吧,回去。” 霍戍的腿脚功夫快,桃榆骑在马上很快就到了村口。 在官道上还好,遇见行人也不一定相识,但进了村子便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了。 桃榆也没想藏着掖着,就那么大方的从村道上过。 地里劳作的村民见此,不敢同霍戍搭话,见着桃榆倒是能招呼:“桃哥儿,学会骑马了呀?” “不会。” 桃榆摇了摇头,同地间的村民说道:“今天去了城里,回来的路上坐的板车陷沟里了,摔了手脚,霍戍大哥路过,顺道捎了我回来。” “呀,没事吧?” 村民将信将疑的问询道:“谁赶的马车啊,怎这么不当心!” 桃榆依言说道:“是旁村的车师傅,个子不高有些黑,脸盘挺大的。听车上的人喊张师傅。” 村民听桃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不似作假,眼睛还有点发红,好像哭过似的。 这当头后头来了个回村的村民,听到坐在马上的桃榆和乡亲说谈,连忙附和上去道:“燕苗村的吧,我回来的时候见着还在从沟里拉板车起来,不晓得这时候弄上来没,桃哥儿运气也太不好了,坐上他的板车。” “那人的板车我也坐过,只一回我便再不做了,平素里城门外头没板车我宁走路回来也不坐他的。” 村民听出了是谁,骂咧道:“那姓张的做点子生意一点不诚心,自村的收钱就少些,别的村的甭管比自己村远近,都得多收个两文,远些的要价就更高了。” 本是看闲的村民一下子被点燃了一般,霎时忘记了原本招呼纪桃榆是做什么,一个劲儿都说道起姓张的板车师傅的不好来。 “桃哥儿往后可当心,千万别在坐他的板车了。” 转又说道霍戍:“元娘子家的霍郎瞧着挺生冷的,不想还真是热心肠。” 村户说在一块儿还把霍戍夸了几句。 霍戍并未与之搭腔,还是平素肃着一张脸的模样微微点头同这些村户示了下意。 “桃哥儿快回家去吧,好好瞧瞧伤着没,要是有暗伤还得叫里正去燕苗村找他去。” 桃榆乖巧道:“那我就先回家去了。” 看着人马远去,地里的农户又道:“这霍戍冷颜寡语的,平素见了谁都跟没瞧到眼里去似的,不想也有这热心快肠的时候哈,还愿意让人骑他的马。听元娘子说他可宝贵他的马了,以前随他上过战场的,轻易还不让人碰。” “你栽沟里看看他热心快肠要拉你一把,还给你骑他的马不。” 农妇揶揄笑道:“也不瞧瞧摔的是谁,那是桃哥儿生的娇,哪个男子见了不心疼的。听说霍戍还没成过亲呢,说不准儿还想做个那什么乘龙快婿也说不准儿咧。” “嗐,说的也是,咱这些黄脸婆是没这福气咯。” “不过话又说回来,纪家和尤家那么多年的婚事,咋说黄就黄了,半点子征兆都没有。” “说不清噢,这人多嘴杂的,我可不敢乱说。” “婚事虽是黄了,可人两家不都照样好再相与么。瞧着今儿上午隔壁村里正家的小子巴巴儿的就给咱里正送了什么东西来,又帮着里正跑前跑后的,时下都还没回去呢。” “消息倒是快,赶着就来了。话说这桃哥儿命就是好,才退了亲几天啊,献殷勤的一拨拨儿的。” 从村道上路过的尤凌霄望着远去的两个人,听着村里人的议论,脸色铁青一片。 他凝了口气,暗暗攥紧了拳头。 第23章 “得亏是你过来帮忙,不然我那鱼塘定然不能那么快拾理出来。总听你爹说村里的鱼塘都叫你去看顾过,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你的本事。” “两村隔得不远,纪里正若是觉得我把鱼塘理的还成,往后塘子有什么不妥的尽管唤我便是。” “嗳,好,你这小子当真是能干。” 纪扬宗扛着把锄头,脸上带着笑意和身侧的年轻男子说谈的和洽。 “快进院子里坐坐,好生歇会儿。” 两人方才进了院子,正在喂鸡鸭的黄蔓菁招呼了一声。 纪扬宗放下锄头,问道:“小桃子回来了没有?” 黄蔓菁瞧了一眼自己丈夫旁头立着的年轻男子,黑黑壮壮的,五官还算周正,看着倒是个忠厚老实的。 她早前便听了丈夫说了隔壁村周里正家的二小子当龄还没说亲,晓得他们家原先定的婚事作罢,有些那个意思。 倒是不想人那么快就上门来了,大抵是想借着办事儿做活儿见个面,这倒是寻常。 不过她还是有点不大愉悦的瞪了纪扬宗一眼,这才退亲几天,虽说自由身了另嫁,可小桃子焉儿了那么些天,好不易今日才肯出趟门去。 做爹的竟是巴巴就赶着给新相了人来,也不怕小桃子心里不高兴。 自然,人都来了,且瞧着还不错,黄蔓菁也没有当着人给纪扬宗下脸子,还是热络的招呼了周正,道:“去城里了,还没回来,也不晓得这哥儿今儿回不回,许是要在他城里的阿祖那儿歇。” 周正闻言有点不好意思的应了一声:“无妨,我就是听我爹说纪里正要修鱼塘,过来帮下忙的。” 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有点失望,原本他和纪家就没什么来往的,不过是他爹也是里正,两个长辈偶时有些交集。 要不是为了过来见一眼纪家哥儿,他也不会巴巴儿过来帮人干半天的活儿,这活儿是干了,人没见着属实也有点白跑。 这朝没瞧见人,那便还得来下回,总不能连面都不见就贸然定一桩亲事下来。 虽有这种情况,可近些年来头婚年纪相当的都不兴盲婚哑嫁了,还得是两个年轻人先见过,看合不合眼缘才行。 不想话音刚落,院子外头就传来了一声呼唤:“爹,娘,我回来了!” “呀,回了!” 纪扬宗闻言脸上一笑,率先出门去接人,到门口却是一怔。 “你这……” 纪扬宗话还没说完,先听见哥儿委屈道:“坐板车回来,那车陷到了沟里,手腿都给我磕了。” “谁赶的牛车,这不是闹嘛!” 纪扬宗闻言登时忘了盘问桃榆怎又跟霍戍一道了,还骑了人家的马,先将赶车的人骂咧了一通。 黄蔓菁听到桃榆摔着了,连忙放下鸡食盆过去,把桃榆从马上抱了下来:“摔得厉不厉害,近来真是走霉运,十五庙会我可得烧烧香去。” 一侧的周正见着纪家夫妇簇拥着从马上接下来的哥儿,正想说养得可真是娇气。 然则待瞧清人,登时眼睛都给看直了。 哥儿虽是因为路上摔了有些狼狈,却也难挡明眸皓齿的相貌,这般摔了反倒是叫人怜惜。 他早听人说十里八乡要数长得俊俏的哥儿,那必定是明浔村纪里正家的独哥儿,光是独哥儿便叫十里八乡的人家眼热了,更何况还生得好。 可眼热归眼热,纪里正家的哥儿打小就给定了亲,又还是读书人家,有心的人家自也只能断了念想。 得知纪家原本的婚事做悔,周正他爹见着自己儿子年纪也不小了,前来说亲的人家都没怎么瞧上,便同他提了一嘴对纪家的哥儿有没有意向。 想着是里正家的独哥儿,他觉着家世是不错的,便也说过来瞧一眼再说。 只是不想纪家哥儿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农家子大底是粗茶淡饭养大,又还地里家里做不完的活儿计,总是有些粗糙的。像纪家哥儿这般白皙貌美的哥儿可稀罕少见,全然就是不输城里千娇百宠的哥儿。 他登时便定了主意,纪家哥儿虽是孱弱,不是能干的相,但他有本事挣得了钱,是可以不必要让夫郎下地干活儿的,这桩婚事可行! 心中不由得也暗暗感激他爹同他说了一嘴纪家,否则哪里能相与到这般相貌的哥儿,周正虽然憨厚,可见着桃榆,心也不免有些飘飘然。 桃榆抓着黄蔓菁的手道:“就是磕着手和腿了,有些疼,不怎么走得了路了。还好霍戍大哥路过,顺道把我捎了回来。” 霍戍没怎么留意听桃榆同他爹娘卖委屈的话,一进门便注意到了杵在一头的陌生男子,就跟他上回尤凌霄来他立着的一个位置上。 他原本也可不做他想,只是这年轻人半点不会掩藏情绪,打桃榆进院子来,眼睛就落在人身上像是黏住了一般再没离开过。 “霍郎,多谢稍小桃子回来,这孩子,总也麻烦你。” 霍戍慢腾腾收回目光:“无妨。” 桃榆见着霍戍从别处看回来,瞧过去这才发觉院子里还有生人在,他脸微微一红,小声道:“娘,那是?” 纪扬宗闻言赶紧道:“是咱们隔壁村周里正家的老二周正,今天过来给爹修鱼塘的。” 桃榆闻言想起了是什么人来,他眨了下眼睛,抬头还是同人客气的点了下头,算是见过了。 旋即立马溜走:“我膝盖可疼了,先回屋去上药。” 霍戍把夹在腋下的一大捧山菊拿了出来:“拿走。” 桃榆闻言连忙接了过来,厚着脸皮同他爹娘道:“我、我摘的。” 黄蔓菁心疼孩子,不免嗔怪道:“都摔着了,还想着这些东西,惯会麻烦人,还不好生谢谢霍郎。” 桃榆心想要不是他非要自己去城里,他也不会摔到嘛,才不用谢他。 不过碍着爹娘在,他还是恭恭敬敬的说道:“谢谢霍大哥。” 见着娘俩进去了,纪扬宗道:“今天当真多谢,霍郎,吃杯茶水再回去吧。” 他看了一眼凉棚的方向,那头正站着周正,按照他对霍戍的了解,见着有人在,定然话不多说就要告辞。 说这话也只是客气一下,而下都是同村人了,人情拉扯是寻常,往后有的是机会答谢,不必急于一时,却是不想他听霍戍竟道了一声:“好。” 话毕,就见着霍戍自顾自的过去把马栓在了上回来家里时他栓的树下,接着便自行去了凉棚底下。 纪扬宗:“……” 这人今天没毛病吧? 渴了,定然是口渴了。 他只好扯了个笑:“阿正,你也坐啊,这是我们村的霍戍。” 周正闻言挠了挠后脑勺,魂儿早就跟着桃榆飘走了,迷迷糊糊的听纪扬宗说了一句什么。 只是回头间,身前的凉棚下已经劈腿坐了个冷肃的男人,此时正在看着他。 周正无端觉得后背有点生凉,还以为是方才干活儿累着了后背起汗在风里吹着发冷。 他有点悻悻的在霍戍对面坐下,瞧霍戍一脸生人勿扰的模样,也还好意思开口攀谈,在位置上颇有些如坐针毡的味道。 反观霍戍却是没有半点不自在。 直到纪扬宗端着茶水出来,周正才在莫名的低气压之中喘了口气。 “阿正,霍郎,来喝茶。” 纪扬宗同两人倒了茶水,周正端起茶盏,殷勤道:“纪伯父,我那儿有不少鱼苗,过两日我给您挑些好的送过来。” “那多麻烦你。” “不麻烦,都是邻乡,我赶着驴车来去都快。” 纪扬宗见周正十分热情,赶着要再来,想必是对桃榆很满意,他也看破没说破,心情不错:“行,到时候你捡着些好点的鱼苗送过来,该是什么价就是什么价,可千万别推脱,否则我可再不好意思叫你忙了。” 周正笑得憨厚:“好。” 话毕,他有些想讨桃榆的好,欲探探纪扬宗的口风桃榆喜欢些什么,届时他再来也好顺道捎过来,可转眼又瞄见旁头冷肃的霍戍。 他咽了口唾沫,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开口。 纪扬宗见着旁头杵着的一尊大佛也有些尴尬,叫人走简直失礼,可他不走又不说话。 一时间竟叫他也有些尴尬了。 纪扬宗试探道:“霍郎,乔师傅还没回来,今儿上午录税的时候到他们家里,白娘子说他还有两日当能回,届时回来了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多谢里正。” “乡里乡亲的说这些。” 纪扬宗旋即道:“吃了晚饭回去吧,我叫你伯母给做点下酒菜。” 霍戍道:“不了。” 纪扬宗见霍戍回绝了吃晚饭,但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微微提了口气,浑然摸不透这人如何想的。 倒是坐在一边的周正见此,有点不甘却又无法的说道:“纪里正,时候不早我也先回去了。” “阿正,晚饭吃了再走啊!” 周正站起身:“多谢纪里正相邀,只是今儿夜里大哥要回来,我娘嘱咐了一道吃饭的,下回吧。” “如此那我就不留你了。” 纪扬宗也起身相送,直到把人送出了门口才折身回来,方才回院子,他便见霍戍也站起了身。 “里正,我也先回去了。” “?” 纪扬宗把手背在了身后,有些难言的闷了一会儿,道:“时候还早,再坐坐啊。” “不了。” 纪扬宗听此简单的一句,随后便见着霍戍去把自己的马牵上,全然没有要同人客套的意思,径直还真就走了。 他胸口起伏了一下,对于霍戍这般不同人客套周旋的脾性已经见怪不怪,只不过今天他总觉着这人有些怪异。 瞧着人走远了,纪扬宗噔噔几步去了屋里。 “嘶,娘轻点,好疼。” 桃榆坐在凳子上,裤管挽得老高,黄蔓菁正在用药酒给他擦拭膝盖上的伤口。 他生的白皙,又细皮嫩肉的,总容易受伤,这么摔跪在地上,一边膝盖已经摔破了皮。 周遭一片红的红紫的紫,竟蔓延了半个手掌大一片,布在腿上格外的扎眼。 “天煞的,什么时候碰见燕苗村那老张头我非斥他不可,给摔成这样还想讹钱,也幸而是撞见了霍戍,否则还教人欺负了去。” 纪扬宗本是要盘问人的,进屋见着桃榆红肿发紫的膝盖,又先叫心疼该盖了去。 他夹着眉头上去,道:“用岳父上回带来的膏药,药效好,上回我用了淤紫两天就下去了。” “爹那膏药药性重,小桃子这皮肉哪里受得住,得用温性些的。” 桃榆仰头看着纪扬宗:“客人走了?” 纪扬宗点了点头,登时又想到了自己进屋来是要作何的,他立即道: “这霍戍还真有意思,回回赶上你不好的时候送你回来。这人寡言少语对谁都拉着一张脸,竟还给你骑他的宝贝马儿?” “爹,你又来了!” 桃榆嘀咕道:“自从退了亲,你是瞧谁都别有用心了。” 纪扬宗这回理直气壮道:“那小子方才明明见着有客却不走,周正一走他即刻又要走了,你说他什么意思?” 黄蔓菁睨了纪扬宗一眼:“人家好心训了黑心赶车的,又驮着你哥儿回来,你倒是好,有客就赶人走。还茶水都不让人喝一口了?” 说起有客这茬,桃榆气鼓鼓道:“爹怎也不提前与我说一声,这就叫周里正家的人来了!” 纪扬宗闻言讪讪道:“不是我叫他来的,是他自个儿就过来了。赋税见重,我就说开块田养点鱼虾嘛,这十里八乡的,就属周家老二塘子搞得好,人家也便热心赶着来帮忙。” “你那点心思谁不晓得。” 黄蔓菁骂了一句。 纪扬宗见娘俩儿对他的没了好脸色,连忙赔礼道:“是我不好,下回同你们先说道行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小桃子今儿也见着了周家的小子,觉着如何?” 桃榆闻言看向了放在桌上的山菊,淡淡道:喻严喻严喻严“我没注意瞧。” “你若是觉着成,爹便还让他来,你若觉着不好,那也就算了。” 纪扬宗道:“爹知道你现在不好受,可过去的已经都是过去了,咱不能一直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下不来是不是。” “爹,我现在属实没心思相看谁。若是你和娘相看都满意,那便就好了。” 纪扬宗和黄蔓菁听这话,不由得一默。 黄蔓菁道:“好了,先不说这事儿了。不是喊着累了吗,先上床躺会儿,吃饭了娘喊你。” 话毕,她把人扶去了床上,扯着纪扬宗出了门。 “就你着急,生怕把哥儿嫁不出去了。” “我也是替孩子着想嘛。” 瞧着媳妇儿扭头便去了,纪扬宗追上前去:“哎呀,好了好了,我先念叨这事儿了行不行。” 霍戍翻身上马骑着大黑驹离开纪家时,忽而回头望了一眼。 出于战场上的警觉性,他对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有着高于常人的感观,走出纪家不远,他便觉得背后一双眼睛在盯着。 回头间,果不其然,纪家后头的竹林里快速闪过了个身影,一角青色衣袂却还是慢了半拍。 霍戍轻嗤了一声,既舍不得当初又作何要放手。 既要前程又想要人,世间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马走得远了,躲在暗处的尤凌霄方才走出来,他望着纪家的方向,心中滋生出一股浓浓的失落来。 不想,两家才退婚这么几日,纪家就已经再物色新女婿了,连他想再见桃榆一面,都没得机会。 黄昏下,孙鸢娘见着失魂落魄回来的儿子,不由得问了一句:“怎的了?” 尤凌霄嘴里发苦的摇了摇头,不欲与孙鸢娘搭话,径直往屋里去。 知子莫若母,今儿纪家大张旗鼓的在修鱼塘,还来了个生面孔帮忙,她能不晓得么。 这朝估摸着是儿子也是听了村妇的议论,心里头不痛快。 孙鸢娘也是没有预料到纪家会那么果决,竟然说退婚就退婚,全然未曾拖泥带水,倒是叫她小看了。 一时间全然打断了她的谋划,不过纪家自愿识相退婚,不加纠缠也是好的,省得闹到了同知那儿去,到时候因小失大。 只是他们家的傻小子意气用事,心里还挂记着纪家那个病秧子。 孙鸢娘跟着尤凌霄进屋去,她宽慰道:“也是我儿重情义,这才退婚几日,纪家就开始寻新人了,枉你昔时待他百般好。” 尤凌霄没有应答,他全然是陷在了要真的失去桃榆的想法里了。 先前便是听了他娘的话,以为纪家会听他们的摆布他才迟迟没有做什么,不想竟闹成了这样。 原本是钉在铁板上的夫郎,忽而真同他没了干系,兴许很快就要改嫁他人。 尤凌霄恍然从中举飘忽梦里惊醒过来了一般,悬浮在半空上的脚终于在此刻落了地。 现在哪里还听得进去孙鸢娘的半句话,他只觉得他娘只怕是早就有心要退婚,为此才对他几番阻拦。 孙鸢娘见向来乖顺的儿子不言不语,心中不免怨起纪家来。 她道:“这些人也当真是有意思,纪家退了婚竟也不在乎纪桃榆的名声,一个毁亲哥儿,竟还有外乡的人家巴巴儿上赶着来相看。也真是世道变了!” 尤凌霄听此一言,忽然看向了孙鸢娘,名声二字掷地有声的落在了心里头。 他忽然凝了一口气,若要留住桃榆,时下好似也只能靠他自己了。 …… “阿戍,我听说你寻了里正说要找事情做,预备跟乔师傅学手艺?” 十月里农闲事情也不多,无非是准备点过冬的柴火,翻翻地等着明年春播。 然则霍戍力气大有很干事儿,没少帮着拾捡柴火,如今家里后屋檐下已经码了好些柴火。 元慧茹今年又早早的把产税和赋税钱都交齐备了,她心头宽松的很。 “嗯。” “这是好事儿。” 元慧茹看着在灶下的人今天回来好似心情不错,她试探道:“等你的手艺活儿定下来了,干娘找媒人同你看看好人家怎么样?” 霍戍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 “你别误会,干娘没有要催促你的意思,一切定然还是依你的。” 元慧茹瞧霍戍年纪不小了,今年都奔着二十六去了,像这个年纪着实是已经大过了说亲的好年纪,但霍戍人才好,要是安定下来,定然也很有人家瞧得上的。 她就是怕霍戍没多想成家,不想却听霍戍道了一声:“我有看中的。” 元慧茹闻言眼睛立马亮了起来,正在淘米的手也不由得停下,颇有种铁树开了花的惊喜。 “是哪户人家?快说来叫干娘听听。” 霍戍默了默,既然承认了有看中的,也便没有要再继续掩藏,直言道:“纪家。” 元慧茹听到这么个答案,出乎意外,但细想下来好似又觉得情理之中。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倒是不想霍戍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冷面主儿,竟然会瞧上纪桃榆那般柔弱的小哥儿。 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不过不管霍戍瞧上的是什么样的,总归是有那心思比没有的强,她欣喜的打趣了一句:“你小子眼光倒是毒。可桃哥儿虽好,他的身子却并不多康健,你可晓得?” “那是庸人的顾忌。” 霍戍道:“他身体好不好,我也不会让他做什么费力的事。” 元慧茹笑容更盛,这偏袒爱惜的话从霍戍嘴里说出来就是格外的有意思。 可高兴之余,她不免又愁了起来:“你有这心思干娘高兴,只是桃哥儿虽然和尤家婚事作罢,但里正家也不是寻常人能说上的,事情当不容易。我今儿听说隔壁村里正家的小子来了,可得早些准备起来。” 霍戍道:“干娘不必忧心,我自会去同里正谈。” 元慧茹点点头:“你有主意那干娘就不贸然插手了,免得弄巧成拙坏你的事,不过有什么干娘能帮上的,你务必要说。” “我知道。” 过了两日,方才过了早食的时辰,纪扬宗便来了一趟赵家,说是村里的屠户乔师傅回来了。 纪扬宗先行过来叫上霍戍,顺道一同就去乔家。 “听说这回有几个年轻人都要去乔师傅手底下拜师,还不止咱们乡里的。虽我介绍你过去,但是也不能压着乔师傅一定收你,成不成还得看两方眼缘,成了我也高兴,要是没成你也别见气,再寻活计儿干就是。” 虽说一早小桃子就缠着他说要给霍戍跟乔师傅说些好话,但纪扬宗还是没答应,这种事情不能强买强卖。 于是提前同霍戍说明白,免得到时候还扯得不好看。 “我明白。” 纪扬宗觉得霍戍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话说到这里便没再多交待什么。 他背着手走在前头,浑身有些不得劲儿。 倒也不是他不爽霍戍,他总觉得这小子安了些心思在身上,同家里的娘俩儿说,他们非还不信,反倒是说他胡乱说话。 这朝见着这小子,他格外的想激他两句,可对着那张板着的脸,确又不知从何说起。 “小桃子的事情,麻烦你了。这些日子忙着赋税的事情,都没好好谢谢你。” “不麻烦。里正已经谢了几次了,以后不必再说谢。” 纪扬宗见此,顺势说道:“也是巧,这孩子每回一遇事总能好运气的碰见你,想来是上天也怜惜他孱弱有意庇佑。” 霍戍闻言挑了下眉,他虽是不欲与之多言,却并不代表听不懂别人话里的意思。 旁道无人,霍戍径直道:“里正知道这好运气是因何,无须此般说。” 纪扬宗立时顿住了脚,他回头定定看向霍戍。 霍戍见此也停下了步子,面对纪扬宗的审视,他丝毫未有躲闪,径直道:“若是里正准许,我可以继续照顾他。” 第24章 “!” 纪扬宗瞪大了眼,他深凝了口气,他便说,他便说! 男人还能不晓得男人心里那点心思,就是觉着这小子不大对劲,娘俩儿还非不信。 不过三言两语,亏得这小子竟然还敢承认! 纪扬宗也不顾霍戍见不见气,当即便道:“不行!” “为何?” 纪扬宗道:“就是不行。” “里正不满的地方可以提出来,要什么都能商量。” 纪扬宗晓得霍戍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这么不依不挠,看来确非儿戏,是真那个意思。 念着他几次三番关照了小桃子,他默了默,还是耐着脾气道:“我说得难听些,你也见谅。” “我和内人福薄,不是什么多子多福的命,就小桃子一个哥儿,且他身体还不好。为他寻个好人家是我们夫妻俩唯一能为他后半辈子做的最大考量。我知你有本事,可总归是外乡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便去了他乡,小桃子他娘断断是舍不得小桃子走远的。” 纪扬宗到底还是说得委婉,没把霍戍在本地没产业,没营生一系说出来。 但霍戍却也明白。 “我有钱,若要置地安家,可以。” 纪扬宗道:“他手脚笨,身体不好料理不得多少家事,只怕拖累了你。” “不拖累,若里正不放心,他可以就住家里。” 纪扬宗没好气道:“他成了亲住家里,你上门啊?” “他要想,也行。” 纪扬宗闻言再次瞪大了眼,看着霍戍那张一本正经不似说笑的脸,顿时被堵的不知如何辩驳了。 半晌,他鼻孔出了口浊气:“胡闹。” 话毕,转身背着手快步往前而去。 “里正,我并非空口承诺之人,答应的事情势必做到。” “我遵循他的意思,如果他不愿意,我不会纠缠让他苦恼;如果他愿意,我还是那句话,纪家想要什么可以商量。” 纪扬宗闻言背着霍戍夹紧了眉头,他停下步子:“小桃子可知道你的意思?” “尚且不知。” 纪扬宗叹了口气:“也罢,我不阻你见不见他。只是一点,我希望你记得你的话,他不愿意,你别从中作梗。” “好。” …… 明浔村不止一个屠户,要说最厉害的还是姓乔这个。 干这行的杀孽重,但挣的也多,像乔屠子这般十里八乡都晓得的屠户,自然是村里的富户。 但乔家在村里的房舍却比赵家好不了多少。 现在的乔家屠户和纪扬宗是一辈人,乔家上辈的好赌,家里的田产都给霍霍殆尽,叫追债的意外给打死了,留下孤儿寡母。 赌坊的人赔了点钱给乔屠子娘俩儿,但钱也不多,也赎买不回土地,没法子只好让乔屠户去学手艺。 因要养家糊口,乔屠户狠得下心来,有做屠子的心性,便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如今挣了不少钱,在城里有铺面儿,为了便捷在城里也置办的落脚的房产,为此村子里的房舍便没改建,还是以前的样子,看着怪是破旧落魄的,反倒是不像什么有富余的人家。 纪扬宗和霍戍到乔家的时候,老远就见着院子里立了几个男子。 瞧着面向生,纪扬宗都不认得,当是外乡的人。 “老乔,忙着呢?” 方才到院墙外头,纪扬宗探了个脑袋过去,冲着院子里吆喝了一声。 “里正。” 院子石桥前立着个中年男子,个头算不得高大,但是肉眼可见的魁梧。 这当儿正在磨刀,男子闻声扬起头,挑了下下巴:“过来啦,快院子里头请。” 说罢,乔屠子放下刀,阔着八字步前去迎人。 “热闹着咧。” 纪扬宗望了一眼院子里的几个年纪或大或小的男子,转头同脸有点宽厚的屠户说笑道:“你面子大,瞧着,又给你送了个过来,让你选个好徒弟。” “霍戍,这是咱们村的屠户乔立业,可是远近闻名的厉害屠子。” “惯会说这些。” 乔屠子笑了一声,转看向同他点了下头示意打招呼的眼生男子。 “这就是赵大家认的义子吧,我前些时候不在村,还是头一回见着。” “是啊,已经在咱村里落户了,说着找个正经营生干,我想着你前阵儿不是说想招徒弟么,就引他过来看看。” 霍戍身形同屠户差不多宽大,只是他个头挺拔,身形便格外的板正,瞧着十分威武。 不似屠户身形低,身体结实宽大便显得虎背熊腰的壮实。 乔屠户还得略微抬点头才能看见走近了来的高大男子,他举头乍然对上了霍戍那双三白眼,心头竟晃了一下。 十五六他便开始学手艺干屠户,如今已快二十年的光景,手起刀落不晓得处理了多少牲口,旁人都说他身上有一股常年杀生的戾气。 他自认确实比寻常人要更狠厉不少,不想今朝撞上个比自己年纪轻十岁的年轻人,竟有些被他的眼神和身上的冷厉震慑到。 “听说是前线回来的人?” 霍戍应了一声。 乔屠户点点头,问道:“入伍几年?” “十来年。” 乔屠户眉心跳了一下,难怪。 他引着两人去一头:“坐吧。” 眼见人齐了,乔屠子便道: “前些日子去外乡宰牲口,顺道采买了些牲口回来,今儿一并都要宰了明日拉城里摊子上去。” 他同前来预备学艺的五个年轻人介绍:“你们来正好试试刀,要是有这心性儿以后就跟着我干,出师了自行想单干都行。” 看着又来了个霍戍,几个年轻人都凝了口气,晓得不可能全部都能留下,心里都在暗暗的较着劲儿。 干这行谁都晓得挣得多,还受人敬重,但毕竟杀孽重,若是家里过得下去的人家一般都不会送孩子来学这门手艺,也都是家业薄的人家才愿意来。 可愿意来也并不代表是干这行的料,许多年轻人是不敢动刀子宰牲口的,心头畏惧,心性不稳,自是没法子干。 便是屠户自家的子女也不一定又子承父业的心性,何况旁人。 乔屠户有三个孩子,全都不是干这行的料,这才想着招收两个徒弟传承手艺。 纪扬宗一屁股坐在了旁头,预备瞧会儿热闹再走。 不多会儿,乔屠子便赶着两头猪和两只羊出来,给关去了院子里一角比寻常家鸡圈宽点的地方。 他拿出自己方才磨好的刀,同几个年轻人道:“你们一人宰一个,谁先来?” 几个年轻人看着关在圈里的牲口,踟蹰道:“一个一个来?不叫旁人帮忙按着么?” 乔屠子道:“那要不然我给按着。” 说话的年轻人悻悻的闭了嘴,一个略壮实的男子站了出来,颇为自信的说道:“那我先吧。” 乔屠子便将杀猪刀递给了他,男子拿着刀迈进了圈里,直朝着角落里的成年猪过去。 不料还没摸到牲口,猪便轰嗤一声蹿去了另一头,男子在小小的圈里追来跑过去,把圈里的牲口都给惹急了乱窜。 横冲直撞的牲口把人撞了好几回,原本是想头一个上阵宰个猪挣个表现,不想看似容易实际办着却难,别说敢杀红了,就是连猪都没摸到。 折腾了得有一刻钟的时间,男子急得满头冒汗。 乔屠子眼见再这么追下去,怕是院子里的圈都要被牲口给冲塌。 他一个翻身进去,快准狠的一把拽住了个猪耳朵,趁其不备拉过猪前腿,一下子把牲口按在了地上:“来。” 男子连忙跑了过去,慌慌忙忙的要使刀,本是觉得家里杀鸡弄鸭的没少办,真到了大牲口这儿手却有些抖了起来。 颤颤巍巍的迟迟不敢下手。 最后还得是乔屠子看不下去了自动的手。 接着几人壮着胆子上,里头年纪最小看着瘦弱的不想还是唯一一个敢真上刀的,就是力道不准,牲口挨了一刀还冲出了圈,闹得整个院子鸡飞狗跳的。 纪扬宗还是头一次见到这阵仗,平素谁家要宰牲口的都是请的老师傅,动作快准狠,哪里像这般追着去赶着来的,简直又气又觉好笑。 末了,甭管中途闹得多好笑,好在是都上手试了试水准。 纪扬宗瞧着来了的四个年轻人都上过了,但拢共也就四个牲口,独只霍戍还没试过。 他扫了一眼几个喘着粗气又累又有些吓着的年轻人,正在一头歇气,独自到码着一张脸洗刀的乔屠子跟前道:“五个人,四个牲口,霍戍还没上嘛。人不是我要硬塞过来的,还得要你满意才行啊。” 乔屠子却摆了摆手:“他不必试。” 纪扬宗闻言眼睑一拉:“咋的?” 乔屠子低下声音道:“旁人说我身上戾气重,这小子却更甚。我戾气哪里来的,无非是牲口宰多了来的,这小子又不是屠子,那哪里来的? “他人都宰,宰牲口还不跟切萝卜一样,试不试都能干这个,无非是练练分肉刀法而已。” 纪扬宗倒抽了口冷气,说的还真是。 方才几个年轻人要宰牲口他都要错开眼睛,霍戍这小子却是面不改色,像是再看什么杂耍一般。 连屠子都怵他,寻常人能不怂吗。 “人是里正举荐来的,秉性当是没问题。只要品性无碍,见过了就作数。” 纪扬宗扯了个笑:“谢了你了。” “里正哪里话,当是我谢了给举荐个可以不费劲教的徒弟来。过两日空了一起喝两杯。” “成。” 两人客套了几句。 纪扬宗来时心事重重,走时更是心事重重重。 心想小桃子怎就不声不响的招上了这尊大佛,真是块儿烫手的山芋。 要是以后不把小桃子许给这小子,不晓得会不会怀恨在心;要是许了,也不晓得以后恼火起来会不会打老丈人。 纪扬宗摇着头回去,心情格外沉重,一天天的,没件顺心事。 乔屠子最后就留了俩人,一个就是敢动刀的小子,另一个便是霍戍了。 叫两人明儿开始就直接过去学手艺。 霍戍在分叉道上同纪扬宗分道走,临行前,霍戍看着背着一双手往回走的纪扬宗道:“里正,往后有什么事唤我便是。” 纪扬宗没回头,只静默着摆了摆手。 霍戍看着心情似乎不太乐观的男人,随之眉头凝起。 他当真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让纪扬宗这般忧心忡忡。 霍戍到底是没追着上去再多说什么,只怕吓唬到老人家,于是自折返了回去。 他深思着一路走到赵家院门口,却听见院子里传来了笑声:“馋嘴,前些日子不是摸都不让摸一下的嘛,现在带了草就还是肯啦?” 霍戍推门进去,便见着自己那匹大黑驹一张嘴里塞满了牛鞭草,平素吃食物含了一嘴都要高傲的仰着头嚼,今朝却是破天荒的埋着脑袋吃。 原则是以方便旁头蹲着喂草的人能摸到脑袋。 霍戍看着笑眯眯蹲在旁头的小哥儿,塞一把草过去,又摸一摸马头,正乐呵着。 夹了一路的眉头总算是舒展了开:“膝盖好了?” 桃榆听见声音从高大的马儿身侧探出脑袋,这才瞧见霍戍回来了。 他放下马草站起身:“嗯。” 元慧茹听见声音笑盈盈的从屋里出来,道:“阿戍这马可稀奇,平素我喂它都不如何吃,鼓着一双眼睛可唬人,独只受阿戍的招呼。今儿见了桃榆还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我当它要咬人,不想桃榆拿草过去喂它就不叫了。桃榆离它那么近都不翘蹄子,还让它摸呢。” 霍戍看向桃榆:“不是怕马么,还过来喂它?” “今天去药田的时候瞧见地里有些新鲜的牛鞭草,想着前两日还是它驮我回来的,就割来犒劳它了。” 霍戍闻言挑起眉,忽而拍了身前的黑驹一巴掌。 元慧茹道:“你们俩说会儿话,桃哥儿,我给你泡点茶水。” “谢谢元娘子。” 霍戍在院子里拎了把椅子过去让桃榆坐。 “听爹爹说乔师傅回村里来了,你今儿过去看了怎么样,乔师傅留下你没?” 霍戍应了一声:“让明天就过去跟着学。” 桃榆闻言满意的点点头:“那太好了,往后就再不必……游手好闲咯。” “你倒是书读得好,晓得怎么恭贺人。” 桃榆笑挑起眸子。 眼下瞧人面色红润,眼睛亮堂堂的,看来这两天过得还不错。 霍戍道:“这么高兴,那个修鱼塘的又来了?” 桃榆怔了一下,想什么修鱼塘的,恍然才明白霍戍说的是隔壁村的周正。 他微眯起眼睛,拾腾了把草塞给大黑驹,道:“等鱼塘修好便能养鱼虾了,届时能吃上好多鱼,我当然高兴。” 霍戍闻言眉心一动。 “有需要帮忙的,可以叫我。” 桃榆偏头看向霍戍:“霍大哥这么热心肠?不会找我讨工钱吧,或者又得是想着剐蹭点什么伤药,让请饭吧?” “跟着乔师傅每个月也是发工钱的,有钱了,不讹你。” 桃榆闻言抿嘴笑了起来:“是么,但我可听说学徒没多少工钱。” 霍戍事成应道:“嗯。” “出师前一个月才五百文,确实和修鱼塘的比不得。” 桃榆上扬的小脸儿上顿时又垮了下来,他暗暗瞪了霍戍一眼。 这人看着正派寡言,却是个爱酸人的。 霍戍见小哥儿抿着的嘴都要撅起来了,没再戏谑他,道:“这些日子预备作何。” “瞧瞧医书做点药呗。农闲了家里事情没那么多了,许是会去阿祖的医馆里住两日,帮着拾腾药材学学医。” “也好。” 桃榆拍了拍手站起身:“马也喂了,时候也不早了,还得回去烧饭,我就先走了。” “桃哥儿,在这头午饭吃了回去嘛,劳里正引阿戍去乔屠子那儿,可当好好谢谢里正。” 元慧茹适时的出来留人。 “瞧这,茶水都没喝上。” “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乡亲,不妨事。” 桃榆道:“往后有的是一道吃饭的机会,元娘子,我就先回了。” 元慧茹连忙道:“阿戍,你送送桃哥儿嘛。” 霍戍看着桃榆把很符合他身形的小空背篓背上,伸手给他开了院门。 桃榆见此道:“回去就几步路,用不着送。” 霍戍应了一声:“去吧。” 看着人走远了去,元慧茹匆匆上前来,嗔怪道: “你这傻小子,桃哥儿好不易上门来一回,怎不送人家?男子面皮得厚些嘛,他说不送你就真不送啊,未免也太耿直了些。” 霍戍没说话,如此未免太过刻意,只怕贴的太紧得不偿失。 不过他还是道:“知道了。” 元慧茹微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反又宽慰霍戍:“不过也没事,一回生二回熟嘛。” “今儿被乔师傅收下了可是桩好事儿,中午干娘炖肉白菜庆祝一下。” 霍戍应了一声,待着元慧茹进了屋,他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往先前走了的人方向走去。 直到在暗处看到那人安稳的进了自家院门为止。 次日,霍戍清早上便去了一趟乔家。 乔屠子要把前一天宰的牲口装车,拉去城里的肉铺去卖。 村里的房舍现在多数就屠子和他的媳妇在住,几个孩子大多数时间都在城里置办的宅舍各有事情做,家里有事才会回来。 霍戍去的早,帮着乔屠子一道把牲口装到了板车上,两人一道驾着车去了城里。 驴车一路跑得快,进城直接拐进了小西街过了个牌坊,到了贞路巷口才停下。 乔家的铺子就在路口上,挂得有个招牌,就叫乔家鲜肉铺。 霍戍从车上跳下,有个清瘦白面的年轻人立马从铺面的阶梯上迎了过来:“师傅。” 恭敬的喊了乔屠子一声,随口又看向了霍戍,悻悻招呼道:“霍哥。” 这人正是昨儿乔屠子留下的另一个徒弟,叫方禾。 他昨儿就晓得了这个看起来不过弱冠的小子不是明浔村的人,估摸从自家里过来的,不晓得等了有多久。 霍戍同他点了个头以示照面,随后趁着乔屠子去开铺门的功夫,到板车前抱起两半猪肉一左一右扛在肩头上,乔屠户门一开,他便跟着把肉搬了进去。 “放在那案板上就成。” 乔屠子瞧了霍戍一眼,见他虽总肃着张脸,但却并不摆谱儿,眼里有活儿还挺肯干的,心头很是满意。 转头再去盘肉进铺子间,又见着方禾想也学着霍戍的样子抗两半肉进去,不想差点闪了腰把肉掉地上。 好在是没有硬抗,转放下了猪肉,去抗了半边羊。 “慢点儿。” 乔屠子道了一声。 要不是看这小子是几个里敢动刀的,他绝计也不会留个胳膊腿儿最细的来教。 三个人两趟就把肉都搬进了铺子里。 乔家的肉铺不大,也并非是前铺后卧的形式,而独只是个门面儿,并不似旁的那些铺面一般能做生意能住人那般,不过好在铺面当道,经过的人流也多。 铺面里头陈设也简单,单面两张长案板,上挂有许多穿肉的铁钩子。 一般屠子开门做生意便会把整半的猪肉切成长条肉块,分二刀肉,排骨,五花……等等,切得漂亮挂在钩子上悬在案板处,如此供人挑选。 “通常先开一半肉,等一半卖的差不多了再开另一半,防止肉腐坏。这天气凉了倒还好,五黄六月天肉最是容易变味儿的,坏了的肉我们铺子绝计不卖。” 乔屠子把钩子擦了擦,一边说道,一边同两个徒弟展示如何把一整半的鲜肉给切成块儿。 “这些牲口看似不同,实则也不过是大小上的差别,还不都是一个脑袋四条腿儿,只要学会了一种牲口的开肉法子,其余的也都一个理儿。” “你俩好生瞧着,先把脊骨下的下里脊肉取下来,再从第二个关节处斩断,这么着下来的小的这边就留整,叫后腿肉。” “接着从脊骨下切进去,把排骨片下。肚子这块儿肉就是五花儿了,两刀切开,剩下的是前腿,把前肘截下,剖开肉去出的是扇子骨……” 乔屠子一边说一边分肉,动作那叫一个麻利顺溜,不过三五句话间,半边猪肉就已经规整出来了。 “这套功夫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总之就那么些肉,有刀就能切开,只是说动作快慢,能否不坏肉把肉切的整齐漂亮而已。” 若是好好的鲜肉因屠子刀工不好给捅坏了,那挂着卖相不好看,自就影响了销路和价格。 为此事情才会有门道一说。 “今儿也不指着你们会些什么,总之先跟着看,手笨可以慢慢练,但眼睛聪慧些总要先给看会啰,手才能跟上。” 方禾早被乔屠子一水儿的刀工哄得团团转,心头敬佩不已。 “师傅您这一手功夫没有个十年八年的如何练得出来,实在是漂亮。” “别同我拍马屁,我不吃这套。” 乔屠子在分好的鲜肉上扎了个孔:“这些都给挂钩子上。” 霍戍未置一词,把猪肉和羊肉分挂在两处案板的钩子上。 几人忙活了得有一炷香的时间,肉铺才正式开门。 乔屠子在门口扯着嗓子便吆喝了起来:“鲜肉,新鲜的猪肉羊肉咧!” 中气十足,比早食摊子的声音还洪亮得多。 方禾也跟着在街上叫卖,请人进去看选鲜肉。 倒是霍戍杵在铺子的案板前,事情是都能做的,叫卖是不可能叫卖的。 乔家铺子开的时间不短了,附近的人都晓得这里有间肉铺,平素都会来转转,前几日闭门歇业了几天,这朝见着重新开了门,一经吆喝便三五结伴的前来铺子里选肉。 “两个小伙子眼生的很,乔师傅雇人啦?” “新带的两个徒弟,笨嘴拙舌的,要是以后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乔屠子招呼着客:“还是老样子,两斤五花?” “诶,五花。” 买菜的妇人挽着个篮子,揣着一双手瞧了霍戍两眼,道:“两个都是精壮小伙子,乔师傅真会挑人。” 乔屠子笑了一声:“也就先瞧瞧,看看成不成得事儿。” “乔师傅,几天没开门了啊。” “呀,今儿有羊肉。” “猪后腿还有不,给我选一条。” 不过一刻钟间,进进出出的便来了好些人,也不尽是都要买东西的,不乏有来问一嘴看看热闹的人。 晨时买菜的人大抵如此。 却是忙得乔屠子脚不离地,一会儿得招呼应答人,一会儿又得切肉。 方禾能说机灵,连忙帮着招呼进来看肉的人,倒是让乔屠子的口舌松快了些,就是得忙着称重切肉。 “哎呀,喊了三遍要羊肉了,到底卖是不卖嘛。” 今儿卖两样肉,来的人又多,一时间屠子周展不开。 猪肉价格实惠,多是老百姓爱选买的肉食,羊肉虽好,价格却高,买的人稍少,乔屠子主要便去照料猪肉案板了。 霍戍立在一侧,进来的人见他跟个阎王爷似的,都不敢上前去问径直绕开找方禾。 他瞧着乔屠子还被几个买主为主切猪肉,便自到羊肉案板前:“要多少羊肉。” 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男子扬眉扫了一眼霍戍,立马又低下了头,他干咳了一声,登时语气也和缓的很: “那什么,给我来一半整的羊排。” 霍戍闻声从案板底下取出了半只还未分切的羊来,一头的乔屠子偏过头扫了一眼霍戍的方向,正预备说等一下他立马就来。 不想还没张口,便见着霍戍取出了刀,依照从第二个关节处切下来后羊腿,接着一刀流畅的整取下了羊排。 乔屠子见此眉心一动,这小子,学东西未免也太快了些。 他将嘴合上收回了目光,继续招呼着这头。 第25章 下午些时候,肉铺就没什么生意了,几头牲口卖了得有一半,按照秋冬的天气次日还能接着卖,倒是不必忧心。 申时乔屠子见生意伶仃,也没什么好忙活的,想跟跟旁间熟络的坐贾玩儿两把骰子,便给两个徒弟下了工。 霍戍从铺子出来,还有点稀薄的阳光,落在街道的牌坊上头,一片金光。 他看着牌坊上贞路巷几个大字,眯起被晃着的眼睛又望向了街道内里。 街市熙熙攘攘,他眸色微动,有些不太确信,可却照样还是想走一趟。 于是从身上取出了一把常期配在身上的短刀,面不改色间在自己的左手背上拉了条口子,随后捂着手径直往巷子里头走去。 “眼瞅着要入冬了,早晚要多加两件儿衣裳,瞧着又瘦了不少。” “不碍事,入冬就快要过年了,到时候年节里我吃很多东西,自又会再长些身体。” 黄引生闻言不由得笑了一声,抬手拍了拍身侧小哥儿的脑袋:“过去的事情就一直别憋在心里了,往前看。” “我晓得的。” 黄引生点点头,又道:“对了,下个月十五你生辰我怕是不能去村里同你过生辰了,得去外府谈一笔药材生意,来去怎么也得十来日。” 桃榆呐呐的叹了口气:“好吧。不过阿祖不来同我庆生,庆生礼却不能少,外府带回的药材得分我一点。” 黄引生笑着摇了摇头:“医馆里的药材还不够你拿似的。” 祖孙俩说笑着从后院里到前堂来,方才进铺子,就瞧着医馆里侧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黄引生尚且还没瞧清楚逆着光一张侧脸都隐匿在灰黑中的人是谁,便见着身旁的小哥儿先快步走了上去。 “霍大哥,你怎么来了?” 霍戍偏头见着小跑过来的人,眉心微动,人果然是在。 他冲着桃榆抬了抬自己受伤的手。 “这、这是怎的了!” 桃榆见着霍戍宽长的手背上直冒着血,不少已经流进了指缝间,糊的一只大手格外的可怖。 “得快点止血才是!” 黄引生瞧了一眼,便立马折身从柜台前取出了医疗箱,正说要替霍戍消毒包扎,自家小哥儿却从径直从他手里抱走了箱子。 跑了两步方才想起自己的不对一般,折身道: “阿祖先帮旁的病人看诊吧,我来包扎就成。” 黄引生眉头一提。 不过也没多说什么,眼睛盯着自家哥儿,转去接待了个老太太。 “霍大哥这边来吧。” 霍戍跟着桃榆去了边角处的一个矮诊台,他劈腿落座在诊台前侧,几乎能把桃榆和诊台全部覆盖在自己的身体下。 诊台方才到他的腰处,坐下人都有些曲不下了,颇有些像是大人坐了小孩子的位置,把地方占的满满的滑稽感。 不过这诊台显然是给桃榆量身定做的,他坐在另一头高矮刚刚合适。 霍戍挤在位置上不由得眉头微紧,不过当一双温软的手把他的左手捧了起来,轻轻的用沾了水擦拭去血迹时,一时间又什么不适从都消失殆尽。 “这是怎么弄的啊?” 桃榆紧紧夹着眉头,小心翼翼的用棉布擦拭,只怕动作大了些触到伤口再成二次伤害。 霍戍看着近在咫尺,能清晰瞧见根根浓密睫毛的小哥儿,认真又带着忧心的神色,不知觉的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很疼么,怎么不说话?” 桃榆清理完血迹,要用酒消毒,少不得要辣得伤口疼,见着霍戍连话都没应,不免抬起头。 “没事。” 霍戍:“不过是在肉铺里划了一刀。” “你是从乔师傅的铺子过来的?怪不得伤口都还一直留着血,像是才伤着的。” 桃榆的眉头便没展开过,喋喋不休道:“我见肉铺的刀总是泛着银光,定然都很锋利,用的时候一定要留心些。” 霍戍不咸不淡的吐了口气,神色一如平常,言语却酸:“头一天学,手笨了些。” 桃榆听霍戍这么说,连忙道:“你可千万别灰心,万事总是开头难,手艺活儿嘛,谁一开始就能做得好的,多练几回也就熟悉了。” “尤其是屠户猎户这种营生,本就门槛高,学起来不易。要是急于求成伤到自己就不值当了。干活儿麻利固然是好,却也不能赶着快就伤了自己,那不是舍本逐末么。” 桃榆说着,忽而放低了声音:“要是乔师傅骂慢你的话,我让阿祖过去走走,帮你说点好话。” 霍戍眸子微动,有什么从心间扫过,他径直看向面前宽慰他的人,从未像此刻一样难以克制的想要上手捏一捏桃榆的脸。 他收回目光:“嗯。” 桃榆见他没有在偃旗息鼓的模样,才道:“你忍着点疼,我给伤口消毒。” 他吸了口气,用棉花沾了酒从霍戍手背上得有他小指长的伤口上来回擦了三遍,松开棉花时,自也才跟着松了口气。 接着给敷上草药,一连缠了几圈布条。 “换药么?” “换的,过两日来换一回,等结痂了我这儿有祛疤的膏药,不会留疤的。” 桃榆安慰道。 “我不在意留不留疤。” 话毕,他眉头忽而紧了一下,道:“你很介意伤疤?” 桃榆迷糊的扬起眉:“姑娘小哥儿爱美,自然介意伤疤的啊。村里不少小姑娘和哥儿都找我讨祛疤膏的。” 霍戍没应话,眉头却更紧了些。 桃榆以为自己捆的太紧了,赶忙又松开重新缠了两圈。 一头的黄引生瞧了几眼两人的方向,虽是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可见自家哥儿一会儿凶巴巴的神色,一会儿又温言相慰的模样。 且霍戍竟也任由说教差遣的姿态,两人全然便是一派熟稔之相。 他不由挑起眉头。 “好了,可要紧?” 黄引生见包扎好过来放医药箱的哥儿,问了一句。 “外伤,就是被刀拉了。” 桃榆道:“霍大哥就在前头乔师傅那儿做学徒,头一天来,这才伤了手。” 黄引生闻言不由看向霍戍,有些意外道:“寻营生做了?” 桃榆点了点头。 黄引生捏着自己的胡子赞许道:“这是好事儿啊。” “去给霍义士倒点茶水。” 桃榆应了一声,巴巴儿跑去又给霍戍倒茶。 黄引生正瞧着两人,身前便递过来了一张方子。 “黄大夫,按照这个方子拿些药。” 黄引生接过人拿来的方子扫了一眼,一边从身后的药柜里取药,一边道:“张娘子家里有人受了外伤?” “可不是嘛,说来背运,我家那口子前两日从地方上回来,谁晓得竟在阳桥县和同州城界上遇见了一批山匪,好似是截杀了一条商队,走前路过的货郎都没得幸免。” “我家那口子瞧着势头不对,连忙躲到了官道下的陡坡上,却是滑了脚摔到了山下,幸得没有大碍,就是刮伤了些皮肉。” 妇人说得胆战心惊,又直念了几句老天爷保佑。 此话一出,旁头等着瞧病的人也探头说道:“我也是听说近来外头不如何太平,今年赋税涨收,匪患又猖獗了起来,竟敢到州界上撒野了。” 妇人直摇头:“桥阳县今年遭了蝗灾,粮食欠收,朝廷的赋税反倒是还长了起来,日子过不下去的农户就投了匪。这人一壮起来,能不下山来凶悍么。” “好在是咱们在州城,这些匪徒当不敢来抢杀。” “不好说,听临河坊的货郎说还在同州境内见过这帮匪徒,一个个满脸胡子,看着人就抢,现在临河坊的都不敢贸然独自出去了。” 越说越叫人心里怪不安生的,杞人忧天的老人家便开始碎碎念叨:“眼看着秋收后要进年关,就看着这当儿生意好做一点,这如何叫人过活。” 桃榆听得嘴张起来都忘了合,眼睛直直的看着几人议论的方向,好半晌才咽了口唾沫回过神来。 同州虽是安定的地方,可三五年间出现点匪徒盗贼也是寻常,州城里烧杀抢掠的事情鲜少发生,可底下地方县城却偶事还是能听说些不安生的事情来。 城里人总会传,虽也人心惶惶片刻,可到底还是觉得离自己远,说来不过唏嘘一场,火星子没有落在脚背上,不疼。 桃榆突突跑去了黄引生跟前:“阿祖,听着大伙儿说得怪吓人的,不然还是先把药材生意缓缓去谈吧。” 黄引生敲了一下桃榆的脑袋:“阿祖是去外府城,又不是去小地方。再者若匪徒真敢犯境烧杀抢掠,扰乱进出城的安生,州衙门也不是吃素的。” “可匪徒都已经出现在同州境内抢掠了,多吓人啊!便是官府有心铲除,那也总要些时间。” 黄引生道:“还有些日子,不急,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若是真不太平,就传信儿过去。” 桃榆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对了,你今天回不回村里?” 桃榆有点犹豫,回去成,不回也成。 “你若是要回,那便跟霍义士一起走,省得天色晚了回去我也不安心,只怕道上又遇见旁村的看你弱好欺负。” 黄引生瞧了一眼旁头气定神闲喝着茶的人。 桃榆抿了下嘴:“那好吧。” 黄引生道:“既是说境内也不太平,那回去了这些日子便别一个人往外头跑。” 桃榆乖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霍义士,你可要回村?能不能把桃哥儿一并捎带回去?” 霍戍闻言站起身:“可以。” 黄引生站在门口,看着自家小哥儿雀跃的跟在高大的霍戍身侧,愈发显得个儿孱弱小只。 “不放心哥儿?” 黄引生闻言摇了摇头,他得知尤家的事情时,虽有意外,却又觉情理之中,他倒没太过遗憾这桩婚事,唯独忧心小桃子心头难过迈过去这个坎儿。 不过今日见着人,却又觉得自己多虑了,桃榆比他想象中要好许多。 药师道:“只是哥儿和那个北方人一道走不要紧吧。” “瞧两人便熟得很了,小桃子乐意着跟他一道。” 黄引生道:“也好,总是要继续过。” 药师知道黄引生是什么意思:“先生有意给两人牵线?可只怕纪里正不会答应。” “答应不答应的看孩子的造化,要是有心再难也能,要是没有心,临门一脚的婚事都得作罢。” 霍戍今天来城里没牵马,回去便和桃榆一道坐了板车。 他一个人杵在车上,一板车的人见着那张冷脸都不敢说话,往素里最是热闹的板车上竟出奇的安静。 桃榆坐在霍戍的对面,他也没张口,这安静下,两人说话无疑就是说给全车人听的。 他见着霍戍那双三白眼平视着他,虽然也不曾乱瞧,他竟却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以前他要这么看着人还怪叫人害怕的,现在竟不知怎的了。 桃榆便错开目光静静的看着霍戍的手,想着伤口什么时候才能好,想着想着神思飘忽,又想起霍戍前些日子给他摘的山菊再烤一晚上烘干就能收了,想着那本放在床头还没看完的《洗冤集录》,不知道被他娘发现没…… “到了。” 桃榆懵了一下,恍然抬头见着自村进去的小路,连忙下板车去。 霍戍从身上掏了了几文钱拿给板车师傅,桃榆连忙摸荷包:“我这里……” 话还没说完,师傅已经赶着板车走了,桃榆还似看见了车上的人见着霍戍终于下了车长舒了口气的模样。 “我把钱给你。” 霍戍闻言都没搭理桃榆,径直朝前往村道上去:“再不走土匪把你弩走了我可不管。” 桃榆闻言手抖了一下,赶忙小跑着上去:“等等我。” 霍戍没应声,却顿住了步子,由着身后的小哥儿跑到他身前去。 看着小哥儿柔软的发顶,霍戍嘴角微扬。 “往后你再不许过来。什么玩意儿,都这样了竟还外再相与人家,把我周家当什么了。” “我要早知他们家是这德行,先前绝计就不会同你提这个事儿。好在是今天过来了一趟,听到些这家人在村里的名声,否则还真就吃上了哑巴亏。” 两人方才进村,就见着村道上过来了两道身影。 远看着有些像是隔壁村的里正,周家父子俩。 “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不然我们还是亲自去问问纪里正是怎么一回事吧。” “能有什么误会,你便是问到了他跟前,还指着他自个儿承认自家哥儿不自重不成?这般毁过亲的人家,往后再是问都别问了。” 周里正因气愤,声音并不算小,迎头走过去的霍戍和桃榆自都听到了这话。 桃榆远见着两人,正想着要不要打招呼,听到这话,乍然哑了口。 “桃、桃哥儿……” 周正正想反驳他爹的话,抬眼便见着了在村道上的桃榆,一时间舌头打了结。 周里正却并没有说人长短被立即抓包的羞愧,反倒是扯了一把身侧的周正:“你可别跟我色令智昏,要娶这么个名声的回去,你小爹非得气死不可。” “这么个名声是怎么个名声,把话说清楚。” 霍戍沉下眸子,乍然冷了语气。 周家父子俩见着高大凶悍的霍戍忽然开口,心头一窒,陡然没有了方才的气势,却又还梗着脖子维持面子:“你是谁,我同你说什么。” 霍戍眸子一凝,拳头乍然捏紧。 桃榆见状连忙拉住了霍戍的衣角,他虽然没见过霍戍打人,但就凭他孔武有力的身形,一旦动手只怕是没得挽回。 虽然不理解周家是什么意思,但出于理智还是看着霍戍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周里正自觉得颜面有些扫地,可在旁人的地盘上,见霍戍冰冷的目光竟有些不把人当活物看的味道,心里还是有些发怂,到底没再扯口舌,连忙快步而去。 见着周家父子俩走远了,桃榆直觉出了什么事情,他慌忙抬腿就要走:“我、我先回去。” 霍戍道:“我送你。” “不用了。村子里几步路,没事的。” 霍戍见哥儿脸上难掩的不安,他伸手想抓住桃榆的手,可到了手边,转还是拉住了他的衣角:“不管是什么事,别哭,我会帮你。” 桃榆原还没觉着委屈,见霍戍这么说,反倒是鼻尖有些酸,他抿了下嘴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后小跑着朝自家方向去。 霍戍见着人身影已经看不见了,这才回去。 “回来了?” 元慧茹刚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就见着了霍戍她连忙放下背篓:“可不好了!” 霍戍眉头一紧:“怎么了?” “下午我在地里听人说……” 话到嘴边,元慧茹却有些不太好开口,她抬眼为难的看了霍戍一眼。 霍戍见状问道:“是不是桃榆的事?干娘说便是。” 元慧茹点点头:“村里人不知道咋突然传起来说,说桃哥儿和尤家二郎在定亲期间来往过密,早已经暗通款曲。说得,说得实在是难听。” “那隔壁村的周家老二相见了桃榆以后很是满意,可里正又未曾再叫他前来,便带着周里正今日过来想把亲事说一说,探探纪家的口风。” “不想父子俩刚好在路上便听见村里人嚼舌根,周里正听了这些难听的话一下子便恼了,自觉面上无光,在村道上骂了好几句,连纪家的门都没上,扭头就走了。” 元慧茹正巧在地里赶着热闹听到了这些话,她一声儿没敢坑,赶着便回来想告诉霍戍。 这一个还未出嫁的小哥儿乍然这名声,可叫他还怎么说人家,让他怎么活。 元慧茹都快愁死了。 霍戍听完当即便冷声道:“不可能。” 且不说桃榆张口闭口的礼数教条不会让他做出这种逾矩的事情,即便是他不那么重礼数,尤凌霄甜言蜜语百般诱惑也不可能有这些事。 “他们两人真要有这些事,纪家绝不会答应退婚。即便是尤家另有高枝用着手段想悔婚,纪家就是闹在明面上两家难堪也一定不肯,怎么会那么干脆平和的就退了亲。” 元慧茹听霍戍这么一说,茅塞顿开: “是啊。当时里正在集会的时候只简单的说了一嘴,这事儿虽新鲜,可在长赋税面前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了。村里人虽议论,却也没说几句,都觉得是尤家中举高升变了心意,可毕竟是咱村大户的新举人,谁也没敢拿在明面上多嘴。” “现在看来,倒是里正有意在那时候宣告退亲的事情,就是不想村里人过多的议论。” 既知现在的流言是假的,元慧茹便不明白了:“那大伙儿怎还一下子便传出这样的话来,明晓得那是里正家的孩子,竟也不怕得罪了里正。” 霍戍闻言当即问道:“为何说得罪纪家,难道就不得罪尤家?” “外里说、说桃哥儿姿色好,有意以此拴住尤家二郎,说什么只怕两家悔婚也是怕桃哥儿那样的耽误着了尤家二郎科考云云……” 元慧茹叹了口气:“这人也就爱听那么些阴私之事,也不管真假,只图个乐呵,却不知自己闲碎听乐间已然毁了人。” 言罢,她看向霍戍:“阿戍,这可怎么是好啊?” 她试探道:“现在纪家俨然成了是非窝,你若是喜静嫌麻烦,那、那先前的打算也便罢了。” 霍戍眉头紧缩,这风声一边倒向,未免也太有失偏颇,他应元慧茹道:“我不怕麻烦。” 元慧茹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更是赞许的点点头,倘若霍戍嫌事就此远离纪家,她反倒是心里有些异样。 既是出言说爱慕,遇事即退缩,未免也太没男子气概了。 “那不妨干娘准备着,请个媒人上纪家提亲?” 元慧茹想着:“也不能叫村里人觉得桃哥儿没人要了一般。” “此时提亲,和乘人之危没什么两样。” 霍戍道:“即便是要去提亲,也不能再这关头,得先把这事情先解决。” 元慧茹凝起眉头:“这一人一张嘴,可如何解决,总不能去堵住吧?” 霍戍没应声,片刻后,他道:“我想办法。” 第26章 “小六,这外头说的事情,究竟是真还是……哎。” “我们不是来质问你的意思,一大家子的人,遇上了事儿总得自家人先晓得嘛。” 暗些时候,纪家几房人都上了纪扬宗这头来。 纪扬宗是纪氏一脉里男丁中的老幺,家中排行老六,前头还有几个哥姐,下头也有弟妹。 这朝几个兄长都来了屋里,问询桃榆的事情。 也不怪着急,一脉出来的孩子,堂兄妹间一个名声外损,旁的多少也会受到些影响。 虽不似早年间那般连坐都给坏了名声难以嫁娶,可今下讲究的人家还是会看同一氏族的孩子的名声。 纪扬宗上头的几个兄弟家里不乏有哥儿姑娘的,如今年龄正好说亲待嫁的也有两三个,出了这档子事情怎么能不急。 “压根儿就没有的事!” 纪扬宗气骂了两句,他忙了一天回来,还是见着桃榆急匆匆的跑回家才晓得周家父子俩来过村里,立即唤大牛去打听。 他也是兄长赶来家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晓得外头竟传出来了这么不堪的话来。 “那到底是咋的嘛,当时你一身不吭前去尤家退了婚我本就不赞许的。好好的婚事给退了,外头人是要说的。” “你看,现在说得也忒难听了!” 纪扬宗尚且也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几个兄弟便相继都过来了,一番追问,闹他更是火大。 “大哥不赞成,究竟是怕解除了婚约失了利,还是为着名声,怕是未可知!” “欸,都是一家子,说这些话来。小六,怎么这么跟大哥说话。” “你看小六,我好生来问他怎么回事,他竟是端着里正的派头训起我来了!” 你一嘴我一言的,眼看着就要吵起来,黄蔓菁瞧说得越来越不好听,连忙把桃榆送进去了屋里。 “阿娘……” 桃榆拉着黄蔓菁的衣角:“到底怎么回事啊?” “你别急,先在屋里好生待着,娘不叫你出来你别出来。你几个伯伯也是忧心堂兄堂姐,过来想把事情弄清楚,没有责怪的意思。” 黄蔓菁宽慰道:“大伙儿都在急躁,亲兄弟间说话直,难免没有轻重,你避着些。” 桃榆应了一声:“知道了。” 黄蔓菁安抚的见状拍了拍桃榆的手,这才又出去。 初冬的天黑的早,不经意间夜色便已经暗了下来,卧房也变得格外的灰暗。 桃榆心里乱的很,心不在焉的坐到了妆台前。 好不易从与尤凌霄的退婚中走出来,不想这才过去多少日子,竟又传出了这样不堪的话来。 看着伯父们那么着急的上门来,眼下便已经不单只是他们家的事情了,竟还连累上了同族之人。 尤凌霄从秀才又接连中举,家里的伯父们都很满意,爹爹先前为着他却一举退了婚,几个伯父晓得了本就不赞同。 说爹爹做事冲动意气用事,不晓得怀柔哄留着尤凌霄,又说尤凌霄今是举人了,有些气性也是寻常,自不会像以前一样是个穷酸书生任由爹爹说什么是什么。 一不顺心就退婚,丢了尤家那么好的亲事,往后尤家便要高出纪家大头,指不准儿里正的头衔还得折腾回去。 爹也没与伯父们争辩,由着他们不满说嘴,把这口气给咽了回去。 原本也便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想竟还出了这等幺蛾子。 想着这些,桃榆眼睛一红,无力的趴到了桌上。 家里就他一个小哥儿,不能给爹娘争气也就罢了,更甚还让他们不省心。 桃榆心里的自责愧疚,远比周家忽然转变了嘴脸对他弃之如敝履还要难受的多。 “纪桃榆。” 桃榆忽而止住了抽泣声,好似听到了有人在唤他。 他迟疑着抬起头,看见窗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高大的阴影。 桃榆站起身脚步有点虚浮,他扶着桌角走过去了些,看清来者时,眼眶却是更热了些。 “我没有。” 屋里没有点灯,霍戍原本以为屋里没人,待着靠近窗边时却听见了期期艾艾的哭声。 趴在梳妆台前的小哥儿几乎要与灰暗的屋子融为一体,独只抽泣微微起伏的身体方才让人能分辨出来人在何处。 霍戍看着站在不远处,眼睛通红蓄了眶泪水,声音委屈而发抖的人, 他深凝了口气,眉头紧锁。 “我知道。” 桃榆垂下了头,眼泪疏忽落下,他轻轻的吸着气。 “你又怎么会知道,是因为要偏袒我吗。” 霍戍觉得自己心像是突然被什么给堵住了一般。 他立在窗前,放轻声线道: “我相信你没有。” 桃榆抬眸看着隐匿在夜色里的霍戍,逆着本就微弱的光的人本就看不清脸,然则此时他却仿佛看到了霍戍认真的目光。 “你别哭,过来我同你说。” 霍戍道:“我已经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事发蹊跷,我才特地过来。” 桃榆听此吸了下鼻子,连忙小跑到窗边上:“蹊跷在哪里?” 他才哭过,声音有点发颤,显得格外可怜。 霍戍眉头紧锁。 他道:“你可知外头的传言在说些什么?” 桃榆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霍戍见此替他说道:“说你和尤凌霄过从甚密,有逾距之举。现今流言一边倒,原本退亲一事上替你纪家说话的转头为着尤家说话,你不觉这未免过于蹊跷,难道不似有人刻意为之,有意的散播谣言?” 桃榆虽觉得这些话不堪入耳,可大牛去打听的时候,却是如霍戍所说:“可谁会这么恶劣,敢这么做?” 霍戍接着道:“那你再想想,若是流言如此传下去,结果是什么。” 桃榆想都不想便道:“自是我名声败坏,再也没有人家敢上门提亲,甚至还要殃及一脉堂兄妹。” 霍戍道:“里正和你的叔伯们自不会允许事情发展成这样,必当想办法解决,你猜他们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桃榆凝起眉头,思索道:“一一前去找出说过这些闲话的人,问出第一个传这些话的人。” “纪家是村里大户,未曾证实的流言,即便寻去,你认为他们敢承认?” 桃榆思索片刻: “确实这个法子不太行得通,如此的话,那就要叫大家伙儿没什么可说的才行。要是这样,那就只得去求尤家,重新把这桩婚事……” 他话还没说完,自察觉到了不对劲,乍然看向霍戍:“霍大哥怀疑是尤家故意散布的流言!” 霍戍道:“我不咬定是不是尤家人做的,可这场流言未免来得太是时候,好巧不巧还让周家父子俩听见。” “你爹是里正,寻常人家虽说不至于全然在你爹手底下讨日子过,却也知得罪里正日子不会那么舒坦。村里是谁那么恨你们家,才会做出这么阴险的事情来?且还蠢得借着纪尤两家的以前的婚事做文章,现今村里尤家风头正盛,一次性得罪村里两个大姓儿,你觉着哪户人家会如此?” 桃榆心头一窒,他觉着霍戍说的不无道理,又不免疑惑: “可不应当啊,爹娘先前去尤家退婚,尤家人并未曾多做挽留。若是真舍不下这桩婚事,退亲的时候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应承,非得一切尘埃落定了又再吃力不讨好的做这些事情。” 霍戍看着那张在朦朦月光下那张不太明晰,却也从五官也能判断出是个貌美之人的脸,微叹了口气。 “我不知确切缘由和其间细则,只知人在自傲时便觉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身边的人好似也没有自己的想法唯他是首要一般。然则待身边之人离开时,他也以为不过是赌气而已,直到发现真的是铁了心要断,方才悔恨。又心生妒忌,煞费苦心甚至不择手段想要把原本属于自己的拿回来。” 桃榆闻言眉头紧紧叠着,脸虽然稚嫩,可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尤家所为,我和他,也都再没了可能。” 话毕,桃榆方才伸手擦了一下已经在自己脸上凉冰冰的泪水:“可是这一切虽说合理,却也总归是猜测,当如何呢。” “你明日便出门去,想办法偶遇尤凌霄,听听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借此看能不能得出些端倪。” 霍戍道:“与其躲在家里,不如直面出击。” 桃榆连忙点了点头。 家里现在急得鸡飞狗跳,比之躲在屋里哭,他更想帮着家里去解决因为自己而生出来的事端。 “你既听进去话,我便先回去了。” 桃榆匆匆去把桌前的油灯点上,屋里疏忽间被灯光填满。 温黄的灯光,也照亮了立在窗前的高大身影。 “霍大哥!” 桃榆连忙叫住了人:“你的手……还疼吗?” 霍戍顿住了步子,他回头看向了贴在窗前的桃榆,油灯下的眼睛又已经有点肿了,眼尾一片红。 “我没事。倒是你,晚上别再哭了。” 桃榆乖乖道:“我知道了。” 同霍戍说了这么一通,毫无解决章法的事情突然寻到了解决的线索,他心里有了主心骨,早已经没有那么忧心难受。 “霍大哥,谢谢你。” 霍戍眉心微动,他要得不是他的谢,不过见着他真情实意的道谢,他也没觉得太差。 想着明天还要他去见尤凌霄,霍戍不免还是有些忧心:“桃榆,你可还记得我在十里布行同你说的话么?” “嗯?” 桃榆自是记得,只是霍戍当时没少说教,他也不知霍戍现在提的具体是哪些话。 霍戍耐心复述了一遍:“倘若是那个人泪眼婆娑的同你说自己的为难自己的不易,一派可怜离你要死的模样,到那一刻你还能确保有此刻的清醒么?” 桃榆径直看向霍戍那双让自己害怕过,敬佩过,现今又觉得无不可靠的眼睛:“我回头看,却决计不会再回头。” 霍戍的心落进了肚子里:“好。” 话毕,他折身走进了桃花树下:“走了。” 桃榆看着人消失在院墙处,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回屋去。 翌日,桃榆起了个大早,从房间出去的时候天尚且还未大亮。 纪家夫妇俩昨晚和同脉兄弟争论了一夜也没商量出来个满意的对策来,闹的个不欢而散。 两人愁得一夜未曾好眠,不过上了年纪以后睡不着也不是一夜两夜的事情了,倒是也不见太过明显的困乏。 反倒是见着自家哥儿起了那么早,以为他一晚上都没睡。 可看见桃榆眼睛除了有一点轻微的发红外,竟没有旁的不适。 昨儿晚上夫妇俩就是怕桃榆想不开,还在门外守了好一会儿,没有听见屋里的哭声这才自回的房。 夫妇俩稍微松了口气,于此同时又觉得桃榆有些反常了,吃早食间,黄蔓菁小心翼翼道: “那些事你别放在心头压着自己,他们也就敢在背后议论。爹和娘会想法子解决的。” 桃榆喝了点粥,道:“伯父他们呢,昨儿什么时候走的?” “不管他们,遇见事情就风风火火的跳脚,一贯是这模样。” 纪扬宗给桃榆夹了一筷子菜:“下回再要过来说,你都甭见,爹自晓得应付他们。” 桃榆点点头。 “爹娘放心吧,我没事儿。” 夫妇俩闻言却也没放下心来,揣着心事儿的吃了顿早食。 桃榆等着天色大亮敞开了才加了一件衣衫出门。 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便不能再疏忽自己的身子,没叫还落得病上一场。 桃榆出了门,背着小背篓借着去摘菜看看情况。 他瞧了一眼尤家的方向,有些踟蹰不知要不要去找尤凌霄。 可即便是退婚以前,家里人便要他矜持些,不能没由头的自上门去找尤凌霄,为此其实他见尤凌霄多数都是他自上门来的。 他有些心不在焉的走着,路遇了两个乡亲。 村民照旧同他热络的打了声招呼,只是眼神中带了几分打量的意味。 八成是都已经知道了事情,既是能鼓着勇气出来,他自也不会计较村里人这两眼目光。 他继续往前去,路过一片竹林时,忽有人唤了他一声,陌生而又有些熟悉。 桃榆回头,竟是尤凌霄,没想着法子如何寻见他,倒是不想他自己给撞了上来。 再见此人,桃榆一时间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分明两人也就半个来月没再见到而已。 “尤举人有事?” 尤凌霄好不容易见到朝思暮想的人还打上了照面,脸上自然流露出了笑容,然则听到桃榆生分的话时,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阿榆,我知你定然是怨我的,可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要负你,求娶你我是真心的。” 桃榆看着尤凌霄的眉宇蹙起,眸光诚恳,清隽的面容上一派有难言之隐的神色,若非是那日在十里布行撞见他趋炎附势的模样,恐怕他都要动容以为他真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怪不得霍戍会问他是否能一直保持清醒,到底还是他涉世不深,才一直没有看穿眼前人的本性。 一时间他便觉得很好笑: “既是真心,又为何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尤凌霄连忙道:“当日伯父到家里来退亲,我是极力想要阻拦的,可是母亲怕我耽误科考却给同意了下来。是我不对,当日没有拦下母亲,我几次三番想来找你,却被纪伯父拦在门外,想同他解释,伯父亦然生气对我严厉训斥。” “阿榆,我不怕伯父斥责,是我让他失望了,他斥责也是应当,只是我见你不得,心急如焚,日日都睡不安枕。如此下去别说是科考了,只怕是再难捱下去。” 桃榆静静的看着尤凌霄装腔作势,他无疑是很会装可怜的。 早些年在村里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艰难,以至于自责认错的软话简直信手拈来,又是一副好皮相,简直不能再好迷惑人心。 只是他看到了他左右逢源的模样,如此只不过叫他更为反感罢了。 桃榆道:“我爹历来好脸面,有人朝秦暮楚,他怎会不生气。” 尤凌霄见此道:“我知是我过程,可现在外头传得这样难听,伯父若是依旧如此决心,岂不是害了你!” 桃榆装聋作哑:“传了什么?” 尤凌霄见桃榆尚且不知情的模样,一时间又不好开口起来,他为难片刻,想到迟早会晓得,便道:“你先答应我别急。” 桃榆默不作声。 “不知是何长舌妇,竟胡乱传言说我与你曾有过逾之举,现在村里说的是沸沸扬扬。我一个男子也便罢了,可你一个小哥儿,如何能这般说你,这些妇道人家,实在粗鄙!” “怎会有这样的流言!莫不是有人刻意为之?”桃榆仔细观察着尤凌霄的神色,问道:“可知道是谁说的?” “我怎会知!” 尤凌霄顿觉语气过高:“我便是不知是谁在说这些话,若能知晓,必然不会叫这些长舌之人好过。” 桃榆道:“我听你之言,好似是说的妇人,我当以为你知道是何人呢。” “我只是见着几个村里妇人说道,这才如此说,并不知是谁先说这些话来的。”尤凌霄自证了片刻,方才察觉到桃榆的反应似乎不太对:“阿榆,似是并不在意这些流言?” “清者自清,想必尤举人为了清誉也会帮我证明的吧。” 桃榆冷眼看向尤凌霄:“否则岂非是害得尤举人无法同上头交待。” 尤凌霄心下一窒,觉着桃榆似乎意有所指,猜测他是不是知道了薛家的事情。 “阿榆,都怨我,害你受人非议,如果你愿意的话,既往不咎,我们依然可以成婚。” “不必了,且不说孙大娘子本就不喜我,尤举人若是忤逆长辈的意思岂非不孝;即便是能顶着不孝,又如何舍得下能提携举人的岳家。尤家何等人户,我们纪家可高攀不起。” 桃榆讽刺了几句,眼见是问不出什么来,他不欲与之再多说,道:“我先告辞了。” “阿榆!” 尤凌霄吃惊于昔日温软好说话的小哥儿一夕竟大变脾气,有些恍然不能接受,见桃榆冷言说完要走连忙追上去:“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尤举人自重,我可受不起再被村里人说长道短。往后最好还是别在来往才是。” 桃榆快步走出了尤凌霄的视线,他不耐的叠起眉毛,想着尤凌霄交谈的细节,有没有可疑的地方,出神之际,差点撞在了不知何时突然冒出来的人身上。 “吓死我了!” 桃榆一抬头便见着是霍戍,不由得又喘了两口气。 “尤凌霄没吓着你,反倒是我吓着你了。” 桃榆抿了下嘴,他觉着有时候霍戍看着高大,实则可小肚鸡肠。 “那是不对好啦。” 霍戍也没打算再拿一个已经过去了的人戏谑他,便道:“如何?” 桃榆见此,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他口风紧,我不太能问出什么来。且我也未曾亲耳听到村里人是如何传言的,不好判断。” “你摸不到线索也是寻常,若真是他所为,自便有些心性,不会三言两语被你套了话。” 即便是这样,桃榆还是有点焉儿气:“那怎么办呀。” “别急,会找到线索的。” 话音刚落,霍戍忽然眸光一变,冷斥道:“谁!” 桃榆下意识的要躲开,偏头却发现是余家哥儿在不远不近林子里,不知是想偷听他们的谈话还是要从这里过,却又很怕霍戍,微末的动静竟也被霍戍发现了。 余夏确实很怕霍戍,被发现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他小心翼翼的走上前,不敢看霍戍,只低声同桃榆道:“我、我有话想同你说。” 桃榆不明所以,自从上回落水孙娘子带着余夏来家里致歉以后,他好似就再没见过他,不知今日怎的忽然找上了自己。 他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霍戍,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桃榆想有霍戍在他也不敢如何。 “你说吧。” 余夏扫了一眼身侧的霍戍,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也作罢:“村里现在都在议论你和表哥的事情,你、你知道吗?” 桃榆应了一声。 “我前两日见到简沟的王娘子鬼鬼祟祟的进了尤家,来往还不止一回。” 余夏道:“她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嘴婆,谁家长短都会说,和村里许多人家都起过争执,名声极差。” “姨母昔年虽然穷苦,可是性子也十分高傲,便是讨好也只会指着好的人家,定然不会和这样的人来往。” 余夏低着头道:“我先时害你了你,说再多对不住的话也无用,就当是我的弥补吧。” 话毕,余夏便小跑着走了。 桃榆叠紧眉头,看着人消失在了村道上。 他嘴里发苦,有些张不了口,不敢相信,这么阴险毁人名声的事情真的是尤家做的。 两家从姻亲关系走到各不相干这一天,虽有些不尽人意,可到底昔年的情分是真的,不想尤家过河拆桥也便罢了,竟然还如此害他,害纪家。 即便是如霍戍所说,尤凌霄因为妒忌想要挽回,可何至于是用毁了他的方式。 桃榆有些站不住,霍戍及时拉住了他的衣角:“他说的可确指尤家?” 桃榆眼睛发红,点了点头: “孙大娘子确实如夏哥儿所说,她性子高傲,尤凌霄又在读书,是断不可能和王娘子那样的人家来往的。王娘子的丈夫是个地痞,在城里混时丢了命,留下个儿子也子承父业是个地痞,时常欺负乡里人。” “昔年孙大娘子名声不好,王娘子也没少与人茶前饭后闲说过,孙大娘子厌她都来不及,断然不会再尤凌霄中举以后和她来往。” 像这样对村里各家长短如数家珍的妇人,大伙儿不屑与之为伍,打心眼里瞧不起,可平素日子寡淡又喜欢与之逗闷子,听听闲话,左右不是自己说的,有人顶锅。 为此王家这妇人皮面上人缘儿还不错。 若要散布流言,让这样的妇人去做正合适,可与之相对的,也容易遭这样的人反咬一口。 霍戍闻言,道:“既已经知道了是谁人起的头,去抓住姓王的让他交待清楚便能还你清白。” 桃榆担心道:“可是她哪里能那么容易承认,他们家一贯是不要面皮的,简直便是地痞流氓户,只怕没叫她承认传人胡话,反被咬上一口。” “你觉着流氓敢冲我咬么,我这样的人,专克地痞。” 话毕,霍戍看了一眼桃榆:“回家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不出两日,我定然让尤家还你清白。” 第27章 “先前的事情你做的不错,但时下还需再扇大些风。” “还不够啊?不是已经把周家的说退了么。” 揣着手的妇人看着面容白皙的书生同她发号施令,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我说什么你照做便是,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尤凌霄瞪了妇人一眼,似乎那句不够刺痛到了他的心一般。 他原本也以为纪家人听到村里的传言便会回心转意,不想见到桃榆他却如此冷淡。 想着昔日里两人的和睦,现在桃榆对他的态度简直要让他发疯。 不管用什么法子,他现在只想让桃榆重新回到身边。 妇人缩回了脖子:“听你的成,但得再加钱。” 尤凌霄嫌恶的嗤了一声,丢了一锭银子过去:“把事情办好,亏不了你的。但是你若嘴不严实些,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妇人捡起地上的钱,登时眉开眼笑的应承道:“晓得,晓得的。能给尤举人办事儿,是我的福分。” 尤凌霄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赶紧走吧。出去的时候注意着些,别叫人看见了。” “嗳。” 妇人把银子揣进了兜里,喜滋滋的退了出去。 “凌霄,你怎的又把王婆子给叫到了家里来,娘不是说过别同这样的人家来往么。” 见着妇人出了家门,孙鸢娘不大高兴的进了屋子。 “这毒嘴妇人,当初没少编排咱们家的长短,咱们娘三儿在村子里举步难行,也多半拜此人所赐。害得你姐姐在村子里相不到合适的好人家,被迫嫁到县城下去。” 尤凌霄道:“娘,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些人而今只有巴结奉承咱们家的份儿,你何必还挂记着那些往事让自己心头不舒坦。” “娘也不是记仇,只是王婆子嘴长,他儿子又是个地痞,虽是拿钱给他们办事,可谁晓得他们会不会起旁的心思。届时那王婆子拿着替你办的事为要挟,要你给他那儿子寻个好营生,痴缠上咱们家如何是好。” 尤凌霄却道:“到时候事情办成,桃榆嫁给了我,她再多嘴说什么皆然无用已成定局。她要是如此不识好歹,我也不会容下他们家。” 孙鸢娘默了默,现在村子里传什么话她自也晓得,知道这都是凌霄的手笔。 她心里总说不起来是何滋味,说到底当初纪家确实也有恩于尤家,他们自识相没有闹腾退了婚,两家以后在村里也还能打个照面。 原也落得个好聚好散,她确实也没想还要踩纪家。 纪桃榆身子本就不好,寻人家不如一般康健的小哥儿姑娘容易,现在还坏了名声,必定是没有人家再瞧得上了。 当然,她知道这也就是凌霄想要达到的目的,可是她心里总觉得有些过了:“桃榆毕竟是个小哥儿,要是纪家执拗着不肯低头,逼得桃榆想不开到时候就结下生死之怨了。要不然……” 话还未说完,尤凌霄有些暴躁道:“若不是当时纪家前来退亲娘哄骗我说这亲事退不了,我又何至于再费这许多的心思。” “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娶到桃榆的,他本就是我的夫郎。若没有娘从中胡乱筹谋,桃榆如今也不会对我冷言相待。” 孙鸢娘看着儿子一口气吐出好些的埋怨来,一时间惊的开不了口。 尤凌霄历来温和儒雅,自己说什么也多照办,连两句重话都不曾与她说过,何时有过此般奚落。 她心里顿时委屈了起来:“娘也没想到纪家会那么轴,竟然放着那么好的婚事不要。我知桃榆的事情触到了你的逆鳞,可是娘也全是为了好啊。” 尤凌霄也自知自己话重了些,缓和了语气道:“是儿子太急了,娘勿要把方才我的话放在心上。总之,后头的事情娘就别管了,儿子会处理好。” 临近午时,村里没什么人,王婆子觉着不是办事的最佳时机。 今儿拿了不少钱,她心头高兴着,预备先回去吃过午食,眯一会儿再慢腾腾的出去。 “阿虎,你回来啦!” 方才到院门前,就见着自家院子的门敞着,她一边加快步子往里走,一边便忍不住说道:“你可回来的正是时候,娘今儿可又大赚了一笔。今年可能过个痛快……啊!” 王婆子走进屋,话还没说完,便见着自己儿子被五花大绑的捆在了椅子上,桌前的长凳前,正劈腿坐着个吃人凶相的陌生男子。 她一眼便对上了双瞳仁上移的三白眼,吓得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门槛处。 “这就是你老娘?” 霍戍抬腿对着凳子一脚,鼓着一双牛眼一样的男子便连人带椅子扑倒在了地上,虽不是什么石砖地板,可在霍戍的脚力下还是疼得够呛。 男子却还不敢叫嚷,连忙应承:“是,是,霍哥,这就是我娘。” 霍戍得知沟里王姓妇人的住址后,便直接过来蹲人。 不想没先蹲到她,倒是先蹲到了她儿子,且还是相熟之人,竟是先前他才到村子时去赵家闹事逼迫元慧茹卖地的男子。 霍戍二话没说,自是先进来会了会老相识。 李金虎在外头晃荡了几天,今儿回家来正预备好生躺上两日,不想前脚进家门后脚就见着了直接翻墙进来的霍戍,吓得差点直接便给人跪下了。 可自认这些日子都没再惹跟霍戍相关的人,当是没有招到这尊大佛才是。 “不、不知霍哥光临寒舍有何贵干,有什么是小弟能效劳的,小弟必为霍哥肝脑涂地。” 霍戍冷眼看着李金虎:“村子里近来流言四起,说纪家哥儿和尤家那个举人过从亲密。听说你老娘对村里的闲话如数家珍,我来问问。” 李金虎闻言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老娘什么德性他自是晓得的。 可老娘们儿说点闲话的事儿他一概是不管的,说两句闲话不痛不痒的能把人怎么着,哪里想会有人真借此找上门来。 旁人也就罢了,竟还来了块踢不动的铁板。 他怵霍戍的很,上回挨打也就罢了,后头听人说他是北方人,还是前线回来的士兵,更是心里发寒。 凶悍的人可以惹,便是像村里乔屠子那样的也能与之分辨几句,可霍戍这样的人却惹不得,他是杀人杀惯了的,即便是晓得不是在战场上,可那杀性起来,谁又晓得会不会忽然错手。 得知霍戍上门的原因,他只默默求着不是他老娘四处胡说的。 霍戍懒得与人周旋,索性绑在了屋里等着王婆子回来。 王婆子见着自己儿子这般受人欺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见得这个,她结巴着骂道:“元慧茹那、那家的,你这是做什么,一个村子的人,你、你可别欺人太甚。” 霍戍未置一词,只是收回的脚重新踩在了倒着的椅背上,底下的人随之叫唤出声来:“啊,啊!娘你可别喊了!” 王婆子登时傻了眼,她儿子是地痞,一贯是吆三喝四的,只有旁人被他欺压的命,何时这么叫唤过。 她连忙闭了嘴。 李金虎连忙道: “娘,你是不是在村里说里正家的哥儿和尤凌霄私通了?!” “他、他们两家不是定亲的么,私通什么。” 王婆子一听这话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当着人她自是不敢承认,心虚的嘀咕了一句。 然则话音刚落,李金虎的惨叫声立即便又传了出来。 李金虎贴着地面,后背一施力来赶紧感觉骨头都要从板凳上分开了一般,他喊道:“娘,你快说啊!” “别,别!” 王婆子见自己儿子喊痛,连忙上前想把霍戍的脚给挪开:“你别踩了,是我说的,是我说的。我嘴贱,该打,你要打便打我,别动我儿子!” 霍戍冷淡的看着想要把泼皮无赖那一套使在自己身上的王婆子,丝毫没有要把脚挪开的意思。 “为何要传两家是非。” “纪家和尤家是村里大户,我们日子过得这样苦,他们倒是吃香的喝辣的,我心里就是不痛快,这才、才说些酸话想排解一二。” 霍戍看向地上的李金虎:“我原是打算好好谈,既你娘要同我东拉西扯说些不着道的话,那也也懒得废话了。” 他倏然站了起来,眼见便要冲着李金虎踏去,李金虎吓得哭了出来:“娘,他真会杀人的!你要我死是不是!你赶紧告诉他怎么一回事,我要是死了谁养你下半辈子!” 王婆子一下子身子瘫软了下去,扑倒在地上护着李金虎:“我说,我说!是尤家举人喊我过去叫我对外这般宣扬的,他给了我十两银子,叫我败坏尤家哥儿的名声,今天又喊我去了一趟,说是让风声更大些,外又给了十两银子!” “钱,钱还在我身上揣着,我方才从尤家回来。” 霍戍闻言,收回了脚,地上的母子俩见势皆松了口气。 见着霍戍未有动作,王婆子试探着给李金虎解开了绳子。 “霍哥,我娘也、也不是有心如此的,纪尤两家都是村里的大姓儿,咱们得罪不起,要不是尤家胁迫我娘如此,她断然不敢的。” 李金虎爬起来,连忙同王婆子开罪。 “是啊,是啊。我平素嘴是多了些,可我哪里敢说他们的不是。” 霍戍懒得听两人聒噪,他直言了此行的目的:“我不管你是不是被尤家胁迫,又还是贪财,现去澄清事情始末。” 王婆子闻言身子后仰瞪大了眼:“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同村里人说那事儿是尤家让我说的?” “我、我怎么敢。尤家本就是村里的大姓人户,现在尤二郎又是举人老爷了,哪里得罪得起。要是事情传了出去,尤家非剐了我不可。” 王婆子不住的摇着头:“不行,不行……” 霍戍微垂眸子,看向两人:“若是不去澄清,尤家敢不敢剐人未可知,但我刮人却是家常便饭。我看你半截身子也都入土的人了,也费不着剐,倒是你儿子年轻力壮的,许是不一样些。” 李金虎闻言连忙告饶:“霍哥,我娘就是个乡野村妇,我爹去世的又早,她一个寡妇拎不清事情。尤家找上来门来她也没法推拒,时下要她揭发尤家,往后他一个寡妇怎么过得下去。” 霍戍见此,道:“我也可以同你们指条路,不过就要看你们配不配合了。” “霍哥你说,你说。” 霍戍道:“你们澄清事情始末,还纪家哥儿清白。届时我同纪家商量,给你们母子俩一笔钱到外头去避避风头,尤家如此品性,势必是走不远,到时候风头下去了你们再回来。纪家念你们的恩,不会刻意为难,到时候该怎么过照样过。” 见母子俩思量,霍戍冷淡道: “倘若是你们一意孤行,坚持要为尤家守口也行。到时候我会通知纪家事情是你们做的,并告诉尤家你们口风不严,如此一来把村里的大姓户都得罪,便是再没有了活路。” “是得罪一边,还是全数得罪,你们自选。” 正常人都晓得该作何选择,王婆子看了李金虎一眼:“我们听你的,但,但银子……” 霍戍从身上掏出了二十两银子,本欲丢给王婆子,疏忽又想起某些小哥儿苦口婆心的训诫,以及尤家的手笔,他又把二十两换做了十两。 “这些钱作为定金,事成之后纪家会给你们剩下的。” 李金虎见此立马保证道:“霍哥放心,我们定然照你的意思办。” “最好如此,若是半路反悔,又或者私下里做什么小动作。” 霍戍扫向李金虎:“我的耐心很有限。” “是,是,我们决计不会再犯糊涂。” 霍戍未再多言,折身而去。 看见走远的高大男子,王婆子心才缓缓落回了肚子里。 她点头哈腰的腰背都疼了起来:“这兵鲁子真吓人,动不动就是要打杀。也没见得纪家和他有什么来往,他怎还肯愿意帮着纪家跑腿,来咱们家里一通恐吓。” 埋怨间,王婆子忽又悟得了什么一般,眼前一亮:“莫不是他也瞧上了里正家的哥儿?” 李金虎又气又恼:“我的老娘,可别再胡乱猜胡乱说了,你的嘴倒是痛快了,害得我挨了一通拳脚。这人拳脚跟铁打的一般,我血肉躯体哪里挨得住他的打。” 王婆子心疼的摸了摸儿子的背,偏着脑袋问:“那咱就真的听他的,去揭发尤家啦?” 李金虎吃惊的看着他娘:“方才霍戍的话说的还不够明白么,娘也真是糊涂,去帮尤家干这种烫手事情,不是铁定了要落得个两头不讨好的下场么。儿平素都晓得柿子挑着软的捏,您是能啊,冲着尤纪两家的争斗去。” “事前先办了,赶紧出去躲躲风头吧。” 王婆子见自己往日里大话连天的儿子姑且这么忌惮,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娘晓得了。” 纪家此时气压极低,平日里气氛融洽的一家三口,如今是各有心事。 桃榆回家以后便不太坐得住,他尚且有些沉浸在尤凌霄真的雇人散播流言败坏他的名声,得知事情真相,他既是气又是一阵恶寒。 尤凌霄如此行径实在叫他难以承受,一头又担心着霍戍,不知道他能不能抓住王娘子。 李家人尤其擅长泼皮无奈那一套,寻常人家都招架不住那般不讲道理只晓得撒泼的人,不晓得霍戍招架不招架得住。 他在院子里转过来又转过去,心事全然都写在了脸上。 黄蔓菁以为他出去了一趟受人白眼,心里受不住才如此,劝了几句,却又叫他挡了回去。 午时一些,桃榆没等着霍戍,倒是先等到了他爹从外头回来。 纪扬宗背着手,一张脸拉的老长。 黄蔓菁见此便知道情况不容乐观,先支开了桃榆进灶房去看着锅里,问道:“怎么样?” 纪扬宗摇了摇头:“都不承认听到了什么流言,面儿上比谁都正直,全在私底下说。” 黄蔓菁道:“情理之中,这样的事情谁敢当着本尊承认说道什么,唯恐得罪了人,谁敢张口。” 夫妇俩也是无头苍蝇,流言本就不好处理,也只有用最笨拙的法子去挨着问,看能不能揪出最先说闲话的那个人。 可事情哪里会那么好办。 纪扬宗心头烦闷不已,这朝既要忙着催收赋税的事情,还得追流言的源头。 若是事情久不能处理妥当,届时一传十十传百,那自家哥儿便是毁了,还得拖累上旁的兄弟姐妹。 迟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夫妇俩如何能不急上火。 纪扬宗出去跑了一上午,冬日里也累得一身汗,他道:“先把饭吃了再说。” 话音刚落,院门口便传来了扣门声,纪扬宗耐着性子前去开门:“谁啊!” 门方才拉开,纪扬宗便瞧见了杵得老高的霍戍,他眉头一紧,这个时辰不在家里吃饭,怎么上他这儿来了。 “啥事儿?” 自打纪扬宗知道这小子惦记着他们家的小白菜以后,他便再没了先前看恩人的心境。 霍戍道:“我有要紧事同里正商量。” 纪扬宗心里烦得很,这段日子简直犯冲,一茬接着一茬的事情压过来简直叫他头昏脑涨。 他看着霍戍,道:“你要是来见小桃子的也便罢了,他还好。外头现在传的这样难听,你便放下原来的心思,趁着这时节里好说亲,叫你干娘托媒人给你另说户好的吧。” “另不另再说亲往后再说,时下我是为着尤家的事情来的。” 纪扬宗闻言眉心一动,身后忽而传来了桃榆惊喜的声音:“是霍大哥来了么!” 纪扬宗见此,侧开身子:“进来坐吧。” 霍戍不是兜弯子的性子,也知道纪家人定然着急,径直便道:“传流言的人已经找到了,我与之谈过,她答应了澄清事情。” 纪扬宗闻言眸子乍然撑大:“你说真的,找到了传流言的人!” 想着霍戍不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性子,纪扬宗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是。” 见霍戍再次确认,纪家夫妇喜出望外。 霍戍将事情言简意赅的说了一遍,包括同王婆子娘俩承诺的条件。 “尤凌霄是疯了不成!我一再对其退让,他竟是把人往死里害!” 砰的一声响,桌上的茶杯叫纪扬宗摔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亏得当初我为其奔走,养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来,他如何不叫天打雷劈!” 纪扬宗双目赤红,气喘极重,黄蔓菁见势头不对,连忙前去给人顺了顺背:“而下恼怒这些也无济于事,你别把自个儿给气出个好歹来。” “我是如何也未曾往尤家身上想过去!他一个人读书人阴险败德,合该前去学政那儿告他!” 黄蔓菁道:“非杀人放火之大事,学政根本不会受理,你去告他,白白先挨一通板子,他是举人反倒是不受刑罚。” 桃榆道:“是啊爹,冷静冷静。现下能在村里澄清此事,止住事态恶化” 纪扬宗也沉下了气,道: “只要王婆子愿意站出来澄清,不论什么条件都好说,此事既往不咎。” “对尤家一味忍让,反倒是助长了他的气焰。这回不管是他攀附到了何人,我也管不了,当着全村的面,非叫他再没有脸面见人为止。” 黄蔓菁拍了拍纪扬宗的手:“当即还是去召集村里人集会,把事情澄清。” 纪扬宗闻言立马站起了身来:“我这就叫大牛去通知,让大伙儿都来。” 桃榆见着他爹匆匆忙忙去安排,也没有了先前的愁容,心中松了口气。 他扬起眸子,偷偷的看了霍戍一眼。 不想霍戍垂眸,两人四目相对,桃榆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错开了目光。 “霍郎,真不晓得当如何谢你了,又帮了纪家一个大忙。” 黄蔓菁道:“劳你李家跑一趟,劝说了王娘子,否则还真不知当怎么办了。” 霍戍道:“谢不谢的往后再说,眼下还是等李家澄清才是最要紧的。” 黄蔓菁认同的点了点头:“说的是。霍郎在这头吃个便饭吧,也省得回去了一会儿又再来。” 桃榆闻言眸光一动,期许的看向霍戍。 便是桃榆不做表示,霍戍受此邀请,也并不会拒绝。 “好。” 黄蔓菁笑了一下,假装没有看到自家已经藏不住眼里喜悦的小哥儿。 她心下微叹了口气,便是原先没瞧出霍戍对自家哥儿有那心思,可时下跑前跑后为小桃子奔波,还瞧不出便是人傻了。 黄蔓菁一时间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眼下她也没那么多心绪去思量这些事,头等事情还是接下来这场硬仗。 “你们俩先坐会儿,我去炒个菜。” 桃榆闻言跟着站起来,突突跑:“娘我帮你吧,霍大哥来了添两个菜,我做道焖干笋。” 第28章 “不是初一就已经集会过了么,今儿又不是十五,又开什么集会啊,还叫所有人都得去。” “你说里正不会是要集会揪出说那事儿的人吧?” “怕什么,又不是咱说的,反正我是听人说的。这等丢人的事情,旁人掩都掩不及,哪里有人还喊着全村人问的,生怕还有人不晓得噢,若是问不出来那不是个大笑话么。” 午饭后,村里人接到通知都陆续朝纪家去,路上遇见人结伴都在猜测里正急吼吼的召集村里人集会是要宣告什么事。 尤家娘俩儿自也得到了通知,即便是两家关系再不好,集会这种大事儿还是都得参加,毕竟村里的大事还得靠着集会才晓得。 若是不去无非是当着全村的面给里正甩脸子,集会人不齐是不会说事儿的,全村人等一个,无疑见罪了全村。 孙鸢娘其实并不想前去集会,见这回集会来得突然,全然没有先兆,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可纪家这般紧急的通知,尤家再了不得,在村里到底还是要给里正几分颜面在这般大事上不得不去。 思及此,想着就自己一个人去算了,近来凌霄为着纪家的事情没有少烧脑筋。 眼看着过了年就要去京城赶考,算下来能温习课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春闱难得好成绩,届时薛家那头便不好交待了。 可纪家的长工却特地交待都得过去,孙鸢娘心头不愉,呛了长工几句,二愣子还等着她骂完了又喊她们娘俩儿早点过去,当真气死个人。 路上,孙鸢娘见着村民议论纷纷,似有若无的目光从他们娘俩身上扫过,她心头更是有些乱。 “凌霄,这回集会是不是冲咱家来的?” 尤凌霄整了整衣袖,那头喊得急,他都没来得及好好整理仪容,心头尚且还惦记着去纪家能见到桃榆。 “好端端的怎会冲着咱家,娘便别疑神疑鬼的了。” 孙鸢娘拉着尤凌霄的衣角道:“那事儿……” “娘!” 尤凌霄提高了些音量:“你是怕旁人不知是不是,怎总把事情挂在嘴边。” 孙鸢娘见自己儿子听不得这事儿,自识相的闭了嘴。 不多时,村里人按照通知的时间几乎都到了纪家。 纪扬宗拿着花名册挨着点名,这回因要求村里的人都来,为此聚在纪家院子的人比上回还多,站不下的还团在了大门口。 因不晓得是什么事儿,有人家的小孩儿跟着爹娘来凑热闹,满院子的跑,挤来挤去,整个纪家像是个大麻雀窝。 霍戍立在纪家的屋檐下,抱手看着随着人群走进纪家来的尤家母子俩,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他从纪家的厨房里顺了一把手臂长的砍菜刀,正用指腹在刀刃上来回摩擦试着柴刀的锋利。 “要是今天王娘子真能把事情澄清,届时尤家的名声便臭了,你说薛家会不会因为此事而记恨上我们家?” 听到身旁突然传来担忧的声音,霍戍把刀收在一侧,他垂下眸子,见着朝着这边挪了过来的小哥儿,一脸忧心忡忡。 他徐声道:“别担心,尤家因利攀附上薛家,若是利断,薛家便不会再理睬尤家。” “嗯?” 桃榆有些迷糊的看着霍戍,不太明白霍戍的意思。 “天下读书人诸多,薛家门生也不止尤凌霄一个,他若不能好生做人惹一身闲言碎语,薛家还不至于为着一个举人擦屁股。” “可若是他中了进士,也便未可知了。” 霍戍看着桃榆:“不过他中不了。” 桃榆扬起眉毛:“霍大哥又不是礼部官员,怎么笃定他中不了。” 霍戍收回目光,道:“我在天桥底下给人算过命,说他中不了就中不了。” 桃榆闻言微眯起眼睛,天桥底下哪个算命先生长你这样的,有人还敢来算命么。 这时候了竟也还能说笑。 霍戍好似听到小哥儿低低的哼了一声,他正欲开口再说点什么,纪扬宗的声音先行传来。 “今日匆忙把大伙儿召集起来,耽误了乡亲们一些功夫,估摸着乡亲们心头也有些怨言。只是即便顶着乡亲们的不满,有桩事也必须要宣告诸位,事情实乃恶劣,若是助长此种风气在村里蔓延,只怕来时村里再没有安稳之日!” 闹哄哄的院子在纪扬宗中气十足的声音中逐渐安静了下来,带了孩子的人家一把扯过闹腾的孩子,捂嘴示意孩子不要吵闹,纷纷都看向了纪扬宗。 “村里历来是风波谣言不断,我知晓大伙儿闲来也都爱说几句闲,无伤大雅也便从未说过什么。只是这朝有人却恶意编排闲话中伤他人,此番行径实在是叫人心寒!” 院子里的一众人嘀咕起来,得听参与闲说纪家的人见纪扬宗还真把这事儿拿在台面上来说了,不免心虚的低下了头。 尚且不知情的却更来了精神,都想晓得是什么闲话竟叫纪扬宗这么生气通知了村里所有人过来听训。 孙鸢娘听到此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儿,却也心头还存着一丝侥幸纪家没有证据。 直到见着王婆子和他那流氓儿子揣着手悻悻的被纪扬宗喊了出来时,她浑身彻底冷了下去。 尤凌霄瞧见一脸讪讪的王婆子,双眼亦然不可置信的瞪大,混身僵直无法动弹。 “纪尤两家前不久宣告了解除婚约各自婚嫁,原是有聚有散,偏生嘴长编排两家,说两个年轻人在定亲前过从亲密,逾距相处!无凭无据口出恶言毁人清白,败人名誉,这是要叫未曾出嫁的孩子名声扫地!” 纪扬宗斥向王婆子:“王品月,我纪家也不要什么脸面了,你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儿说清楚,作何要污蔑纪尤两家,到底是什么冤仇你想害纪家的孩子嫁不出去!在村里煽风点火!” 村里的人得知今儿集会是说这个事儿,顿时都来了兴致,不想王品月平日里嘴大也就算了,竟还有胆子敢这么编排纪尤两家。 里正也是够胆儿,居然把事情摊在了明面上来,还嫌自家哥儿的流言传得不够开一般。 虽不乏有看热闹的人,可有姑娘哥儿的农户却也同情起纪家来,好好的一个哥儿,先定好的亲事没了,这朝又如此受人编排,说闲的不是存心想人再嫁不出么。 代入到自家姑娘哥儿若是遭此流言,那还不得一头撞死,今虽不曾挨到自家,可村里有这样歹毒心思的人,难保他日不倒霉在自己身上。 一时间受过王品月说过闲的妇人夫郎忍不住借着势头骂道:“王品月,你自己也是个女子,怎这么害自村的姑娘哥儿?” “里正平素待你也不薄,你儿子在村里恶霸一般,里正没有把你一个老寡妇赶出村去,你竟然还这么恩将仇报害里正家。” “呸!不要脸,恶人都别想好善终!” 王品月素来是脸皮厚的,可这么受着村里人铺天盖地的唾沫星子也顶不住,自又答应了霍戍的话。 她急忙开脱道:“不是我,不是我!” “村里就数你嘴最多,不是你还能是谁,都叫里正抓住了还想抵赖!你合该就去下大牢,关起来才晓得老实做人!” 李金虎见众人骂得愈发难听,虎吼了一声:“我老娘性子直爽,有什么便说什么!素日是喜欢热闹说几句,可也不会无中生有自编排了闲话来说!” “是,是。” 王品月接连应承自己儿子,农户却不买账,不知是谁竟然砸了一把焉菜叶子上去,险些打到王品月,王婆子吓了一大跳,看着人群里的尤凌霄大喊道:“是尤家,尤二郎叫我这么对外说的!” 孙鸢娘见着王品月食指径直指向了尤凌霄,登时又慌又急,突然暴了起来,朝着王品月的方向冲去:“疯婆子张嘴就吐粪,我儿是举人,你还敢污蔑他,我撕烂你的嘴!” 王品月见着两眼通红跑上来的孙鸢娘,惊叫着连忙朝纪扬宗跑过去:“里正,我说的都是,你可要跟我做主啊!” 纪扬宗连忙拦着发疯般的孙鸢娘,假意劝阻道:“孙大娘子你别急,王品月,你可别信口雌黄!” “我说的都是真的!” 王品月连忙从身上取出了十几两银子出来:“初十一日尤家二郎找到我,给了我十两银子,叫我把那通编排纪家的话再隔壁村周里正家的孩子上门时给散布出去,昨天周家父子俩过来,我便依照尤二郎的意思做。” “那十两银子十一的时候我在城里的宋家食肆叫了几个菜用了两百文,又买了几块布匹和两根簪子,前前后后花费了二两,还剩下八两银子。” 王品月一股脑儿的吐着话:“今儿上午尤家二郎突然又找到我,说是让我再把风吹大些,又给了我十两银子,钱全都在这儿。” “否则我一个寡妇哪里敢说纪家的不是,尤二郎是举人老爷了,他喊我说这些我不敢不照他说的做啊!” 王品月一边叫嚷,院子里看热闹的神色愈发精彩,听到最后满场哗然,纷纷都看向了尤凌霄,还有他那个发了疯一样要去撕王品月的孙鸢娘。 尤凌霄也彻底傻了眼,属实没想到王品月上午还在他面前装得嘴严,下午就把事情当着全村人吐了个干净,双脚冷的像是冻住了一般。 尤家的人不知内情,听得骇然,此时也不管事情真假了,急忙都争着厉声呵斥:“王品月,你血口喷人,少在村里发疯污蔑尤家!尤家在村子里十几代人了,什么品性乡亲有目共睹,你再敢胡说八道,我这就压了你去公堂!” 李金虎见着尤家拿氏族压王品月,顶道:“好啊!上公堂便上公堂,正好叫整个州府的人都好好瞧着尤家的举人老爷是什么德性,白面的书生,豺狼的心。阴险着咧!” “李金虎,闭上你的破嘴!” “怎么着,敢做是不敢认是吧,心虚得还不叫人说了。大伙儿可好生瞧着吧,咱们村的举人老爷,里正出资给他读书,高中了便甩了纪家,时下还要人污蔑人家的清白。” 李金虎指着尤家的心窝肺管子捅,尤家脸面无存,尽数都炸了起来,纪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句句质问: “尤凌霄你什么意思,即便你高中了瞧不起尤家,可毕竟也是跟桃哥儿一起长大的,怎做得出这种毁人清白害人一辈子的事情!这是你一个读书人当有的品性么!我们纪家是哪里对不住你了!” “作孽啊,我这六兄弟就是耳根子软,人家巴巴儿求上来说孤儿寡母日子过不下去,他便给人跑前跑后,置办书本笔墨,还疏通关系联系夫子,连自家哥儿都给许了去。” “谁晓得天底下白眼儿狼竟是这么多,人家飞黄腾达了就一脚把他踢开他也没有埋怨过谁一句,而下有些人竟然就这么拿捏着好人,毁了我侄哥儿的清白,也想至我们纪家于死地,叫一脉的名声都给坏去。究竟是何用心,能够歹毒至此啊!” 纪家长房说着说着一把泪就给抹了起来,一边哭是一边控诉,说得人心肠发酸。 “分明就是你纪扬宗夫妇俩自来要求退的婚,现在竟还埋怨起我们尤家不是了,天底下就没这样的理!” 孙鸢娘是气疯了,口不择言的骂道:“谁晓得自家的哥儿自不自重!” “孙鸢娘,都这关头了你还有理了!我们纪家作何退婚你心里门儿清,你们家攀附上了高门儿不就是想踢开我们家么,考前承诺的好听,上榜后就办亲事儿,中举后抖得比谁都高,拖着婚事只字不提!我家哥儿若是真有不自重的时候,自求着你们家嫁过去,也不会能挺直腰杆说退婚!” 黄蔓菁骂道:“什么便宜都占尽了,还死踩纪家,即便是不念旧情,又何至于毁了纪家所有人的名声,用心实在险恶啊!” 村户亦把旧事重新提了起来:“当初孙鸢娘便拜高踩低,原本和余家好好的婚事说不要就不要,转头用着下作手段嫁进尤家,现在又教着尤凌霄如此。纪家是倒了什么霉运遇见这么一家子。” 院子里正主的两家吵的不成样子,村户也跟着搭腔,一时间像是一大陶锅炖菜火势太大炸裂开了一般。 尤凌霄在一片争吵声之中,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事到如今,他竟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几欲晕厥。 恍惚之间,他隔着人群,看到了那个远远站在屋檐下看着这场闹剧的小哥儿。 两人目光相触,尤凌霄见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冷淡与厌恶,他心头说不出是何感受,只是尚且神志不清,不解为什么事情就发展成了今天这样。 那个总会在书院休沐日去城里,磋磨到书院放课等在回村的必经之路上只为了看上他一眼,即便是一句话都不说,也会很高兴的小哥儿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怎的忽然就满目冰凉了。 尤凌霄双手发抖,竟眼眶发红,两行泪就那么滑了下来。 孙鸢娘在周遭混蛋,畜生等不觉入耳的污言秽语之中,冲到黄蔓菁身前,试图去挠人,一把泛着银光的砍菜刀横在了孙鸢娘身前。 众人见刀骤然哆嗦了一下,院子里忽然便安静了下来。 “阿榆,我只是,只是不想失去你而已。” 尤凌霄双眼含泪,语气戚戚,村户见他如此,一时间都看傻了眼。 尤家长房见状,连忙出来告歉:“里正,凌霄也是一往情深这才下错了主意,你是看着他长大的还不知他的秉性么。年轻人做事考虑不周,这才弄巧成拙了。” “呸!” 纪扬宗骂道:“现在这里充好人,侮人名声还有理了,可别侮了一往情深四个字!” “纪伯父,我和桃榆自小青梅竹马怎么害他,两家婚事解除,我心里难舍,方才出此下策,本意不是害他丢名声,不知外头如何传成这样。” “够了!” 一侧的桃榆见尤凌霄声泪俱下的模样只觉得浑身恶心。 “为推脱,你当真什么谎话都能编造。你托起旁人衣摆,溢美之词不断,怜语声声之时可曾还想过自己是有婚约之人?” 桃榆冷笑:“不忍解除婚约,但想左右逢源。未免也太贪得无厌了!” 尤凌霄闻言一怔,桃榆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一时间他心里有些心虚,面色不由得发红。 村户哗然,对尤凌霄的行径更为不耻。 尤家大房是想辩驳也无从辩驳,也不敢再贸然辩驳,谁晓得这娘俩儿又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来,到时候连着自己也一并受人耻笑。 “哎,疯了,你姨母和表哥真是糊涂啊。” 孙二娘子见着自己姐姐和外侄干出这样的事情,连带着都觉得丢人。 “如今你也尽晓得你姨母和表哥是什么人了。” 站在孙二娘子身旁的余夏深吸了口气,心头五味杂陈。 “纪家的不识好歹,我糊涂的儿子,亏你还念着他。” 孙鸢娘骂道:“男子三妻四妾为寻常,你个身子不好的哥儿,还指着凌霄守着你一个人不成!” “我自知高攀不起,无福消受举人爷的福气,尤家也勿要做出这些毁人的事来。” “幸得今日真相大白,再此也说个明白,此番我与尤凌霄桥归桥路归路,恩断义绝,还望往后勿要再纠缠!” 话毕,桃榆自行离去,尤凌霄彻底傻了眼。 这场闹剧,终在桃榆的决断和尤凌霄摇摇欲坠中暂时画上了句号。 纪家也没指着尤家母子俩来道歉,受其告歉无非是多恶心一回。目的是将尤凌霄的行径公之于众,还了桃榆的清白,事情既已经达成,旁的也便不要紧了。 但经此一事,尤家的名声在村里算是彻底颠覆,茶余饭后尤家必当被拉出来说谈一番,言语之间,村里人尽数皆是唏嘘。 虽是碍于尤家的身份不敢当着说什么,可背后早已经对尤家的为人嗤之以鼻,更是再不屑于和孙鸢娘母子俩打不必要的交道。 这样的人家连在他们最难的时候的恩人都如此对待,又更何况是平常人家,谁晓得哪天在背后便捅你一刀。 尤家人又气又不敢斥责尤凌霄,心中憋屈不已,福气尚且没享到,反倒是跟着受了不少白眼窝囊气。 等反应过来急哄哄去找李家母子俩时,李金虎早在事发当日下午便拿了钱带着他老娘趁村里热议着这事儿不晓得躲去了哪儿,独余尤家在李家门口跳着脚骂人。 纪扬宗见两家脸皮既已经扯破至此,也再不想憋闷一点,上尤家去把以前资助借给尤二郎的钱尽数要了回来。 先前碍于薛府,纪扬宗想着不要钱让尤家惦念着一些昔日的情分勿要再相逼,不想尤凌霄却卑鄙至此,还能指望他记什么情分,索性他现在是有钱了,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去办害人的脏事儿,那不如去把自己的钱要回来,省的尤家银子多了烫手。 孙鸢娘又骂了一通,碍着村里人的面,还是把钱拿给了纪扬宗。 尤家这朝是打碎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只能认了栽,几房人对孙鸢娘母子俩干的这事儿虽很是不赞同,纪尤两家虽然暗中较劲争斗了许多年,可是也从未闹得这么难看过。 他们家这回是彻底理亏了,私底下也都说孙鸢娘品性不行,同昔年刚嫁进来时一样,可面儿上又还得指着尤凌霄庇护减免赋税,违心的宽慰着母子俩。 “即便外头说的再难听,举人可是凌霄实实在在考来的,那是在村上府里学政处过了文书,得了举人令的,该得的待遇一样也少不了。” “纪家碍着名声,不会上公堂,婚总归是两家一致解除的,即便是上了公堂,那也无非是村闹小事儿,人证也跑了,官府不会受理。” “是啊,好日子当头,全然不必把外头那些人的话放耳朵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纪家在村里耀武扬威了这么些年,总端着是凌霄恩人的姿态,谁看了不气,凌霄给纪家一些教训这事儿做得也没什么错。” 孙鸢娘既见几个叔伯如此说,趁此便道:“叔伯们谅解凌霄便好,可会试在即,外头那些长舌妇说得这样难听,难免不扰乱凌霄的安静,如何能够静下心来备考。” “若是凌霄在城里有处清净的地儿住着安心考试便好了,也不必多大,旁的举人能住的凌霄自也能住。他日凌霄春闱榜上有名,自也不会忘记他的叔伯们,届时一辈兄弟姐妹们自当照拂着。” 尤家几房人如何听不出孙鸢娘的意思,可在城里置办宅子要花的钱可不是小数目,即便是地段差些宅子小些,寻常的一个两进院儿也得三四百两的银子,几房人共同出资摊到自家头上怎么也得大几十两上百两。 虽说咬咬牙也还是能拿出来,可毕竟不是小数目,誰又舍得自割腿肉。 “老四家的,你也晓得,大房这两年地里不景气,收成不像样子。” “是啊,四嫂,我们家老三还没成亲呢,现在说一户人家可不似以前了,没个三五十两的拿不下来。” 孙鸢娘眼见着哭穷,冷笑了一声:“大哥,你们家林子的收成可不少,哪里像你说的那般拮据。” “五姑郎也真会说笑,现在说户人家三十两银子已经是极体面的了,如今赋税年年见长,往后说人家花钱只会少不会多的。又不是娶官宦家的小姐,哪里能花五十两的。” 两户被堵了回去,孙鸢娘又道:“若是叔伯姑姑姑郎们没心思拉我们凌霄一把,那咱也不能平白庇护着帮不上忙的人家,你们说是不是?” 几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孙鸢娘又道:“我们凌霄也不是傻子,之所以同纪家断了,自也是因为有了更好的选择。” “我把难听的话说在前头,现给叔伯们助力的机会,叔伯们有难处不能帮扶我们也理解,只是他日凌霄荣耀了叔伯们别又说侄子不念情谊的话来便好。” 尤家大房想着今日集会上纪桃榆说的话,揣摩着尤凌霄当是攀上了贵人,他思索片刻,赔笑道: “老四家的说的什么话,凌霄是我们这一脉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我这个做大伯的就是家里再难也会扶持着侄儿。” 其余几房见着大房都发话了,虽是肉疼不已,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自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应承: “什么事也不及凌霄的事情要紧,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老三年纪也还能碍上两年,便先把他办亲事的钱挪出来给堂哥,届时堂兄荣耀了,堂弟自也能沾点光说话更好的人家不是。” 一通商定下来,孙鸢娘说动了几房人出钱给尤凌霄在城里置办一处宅子。 “到时候宅子置办下来便即刻搬过去,咱离村里这些人远远儿的,即便是他们想说也见不着人。届时在城里,出入也能好与薛家来往是不是。” 孙鸢娘见着一句在躺在床上神情恍惚了两日的尤凌霄,心疼不已,她温声劝慰道。 尤凌霄一句不答,也不晓得把话听没听进去。 “凌霄,你若是就此消沉了下去,是要叫娘如何自处?” 床上的人声音沙哑:“娘放心,既与纪家依然如此,我定然全心于薛家的婚事。” 尤凌霄涣散的目光倏然坚定,他要向上爬,定然要把本该就是他的一切给拿回来。 第29章 十月临入尾声,清晨吹进来的风已经有了凛冽的寒意。 垂在床沿边的帐子忽然晃动了一下,窝在被子里的桃榆随之跟着瑟缩了下身子,他下意识的怀抱住自己的肩膀更往被窝里缩了些。 迷迷糊糊间,屋子里亮了不少,忽而床帘子被撩开了个缝隙。 “小桃子,快起来了。” 桃榆听见他娘熟悉的声音,嘀咕了一声:“好冷啊,娘你别掀我被子。” 黄蔓菁隔着被褥拍了一下快圈成了一团的桃榆,道:“我不掀你被子,你快收拾着起来了。今天娘要宰鸡鸭,你快起来帮娘搭把手。” 外头冷,桃榆便格外的依赖被窝:“我不敢宰鸡鸭。” 黄蔓菁听着瓮声瓮气的声音,笑道:“也没让你宰,你起来帮娘烧把火,灶下比被窝里还暖和。” 话毕,黄蔓菁站起了身:“你赶紧起来啊,待会儿你爹该念叨了。” 桃榆埋在被窝里低低应了一声,险些又给睡了过去,不过挂记着他娘的话,到底还是给睁开了眼睛。 前阵子为着尤家的事情,他就没得过一日好眠,如今事情告一段落了,好不容易舒散的睡个觉,前些日子没睡足的好似都扑了来,叫他怎么睡都睡不够。 桃榆伸出了一只胳膊,想要把床头柜子上的衣服拿进帐子里穿,不想摸了几下都没摸着,他揉了揉眼睛抓着帘帐探了个脑袋出去,发现昨天夜里竟然把衣服放在窗边的架子上了。 “啊!” 桃榆苦着一张脸,有点泄气的缩了回去,昨儿夜里怎么就把衣服放去了那么远。 一番在床上挣扎,最后裹着被子,紧紧包在带着暖意的被窝,匆匆前去把衣服捞到了床上。 “再弄点鱼虾吧,咱家塘子的才下,去别家买一点。” 纪扬宗背着手转进灶房里,瞧了一眼大牛方才宰好放了血的鸡鸭给塞在了木桶里,预备水开了烫烫去毛。 又见媳妇儿取了些腊味的猪心猪肝和香肠,他又提议了一句:“小桃子也爱吃虾。” 黄蔓菁道:“行,一会儿你去多买几只也成。” 两人说话间,身后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过年了不成,怎么准备了这么多吃食!” 桃榆走进暖烘烘的灶房,瞧见冒着热气的锅炉,灶上大盆小盘的食材,热闹得跟过节似的。 纪扬宗见着哥儿总算起来了,道:“今年村里的粮食赋税总算收齐了,前阵子又许多晦气事儿,忙碌了一个月,吃顿好的。” 桃榆听说要吃许多好吃的,笑眯眯道:“爹你真好。” 一边说,他一边往灶下钻:“我来烧火。” “那个,爹唤你去办件事。”桃榆没走两步却被纪扬宗一把拉住,纪扬宗有点不自然道:“一会儿再烧。你,去一趟赵家,把那个霍戍喊过来一块儿吃饭。” “干嘛要叫他过来?” 桃榆不解的睁大眼睛看着他爹:“而且他现在有了营生,得跟着乔师傅学宰牲口和看铺子,不一定在家。” 纪扬宗道:“叫你去就去嘛,话多。” “爹怎不去?” 桃榆怕冷一点不想出门:“我要帮娘打下手。” 纪扬宗却不依不挠,一边推着桃榆往外走,一边道:“先前人帮了咱们家这么大的忙,没少跑前跑后,不得请人吃饭答谢啊。大牛晓得帮你娘,你快去快回。” “原是为了做的答谢宴,爹还说什么赋税收完庆祝一番。”桃榆嘀咕道:“既是正经答谢,爹是一家之主去喊不是更显诚意么。” “爹去钱四家里给你买虾。听话,你快去。” 桃榆被推到门外,扭着脖子同黄蔓菁道:“娘,你看爹!” 黄蔓菁这回却帮了自己丈夫一嘴:“小桃子你就去吧,你爹还有旁的事儿。” 桃榆听他娘这么说,眸子微眯:“好了,好了,我去。” 纪扬宗送着自家哥儿出了门,身影消失在了撒墨一样的灰雾里,这才背着手转身回去。 “你这人,竟揣着些不正经的心思,亏你想得出叫小桃子大清早的过去喊人,这天儿我都觉得冷。” 纪扬宗瞧妻子睨了他一眼,也没气,反而道: “先前出了那么一桩事儿,旁人避之不及,也就霍戍还帮着想法子解决。我觉着,这小子品性难得,到底还是旧经风沙的人能支应起事情来。” “唷,现在是旧经风沙啦?你先前不还嫌人家老么?” 黄蔓菁道:“这朝又改了主意想把小桃子许给他了?” 纪扬宗立马梗着脖子道:“我什么时候说他老了,一直说的便是稳重了些。这朝看来男子稳重点没有什么不  好。” “再者我可没说要把小桃子许给他了,再不能像以前那么贸然的应承谁,又闹出尤凌霄那档子事。” 纪扬宗嘀咕了一声:“就算是我觉着他还成,还不晓得小桃子乐不乐意呢。” 黄蔓菁见此笑了一声,她倒是觉得,没准儿小桃子是乐意的。 ——— “阿戍,今儿天冷,你出门多穿一件衣裳。” 元慧茹起了一大早,她换了身厚实的衣裳,和村里人约了要去庙里,穿衣裳的时候顺道嘱咐了霍戍一声。 “听说金龙寺的菩萨求姻缘灵验得很,纪尤两家的事情可算平息了,我得赶紧去给你求求。” 霍戍一贯的早起现在院子里打一套拳,按照以前的习性还要劈上两筐柴火,只是家里囤的柴火却经不起他日日都劈,如今全数都被劈成块儿码在了后屋檐下头。 他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不过见元慧茹很有兴致,便应承了一句。 “劳干娘了。若是管用,那我再去捐点香油钱。” 元慧茹闻言噗嗤笑了一声:“你这孩子平素不苟言笑,为着桃哥儿的事情倒是愿意多说两句。” “你且放心吧,干娘定然把你的意思好好同菩萨说。我去把香烛带上,庙里的卖得可贵咧。” “嗯。” 霍戍应了一声,也预备回屋收拾一下就出门。 今天村里有人家宰猪,乔屠子让他一起去,他上午在村头宰了猪,就不必再去城里了,换方禾在城里看铺子。 “霍大哥。” 霍戍方才到屋檐下,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偏头见灰雾里走来了个圆滚滚的身影,缩在斗篷里的人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 是谁自不必说,人尚且还未过来,霍戍先上前开了院门。 “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桃榆吸了吸鼻子,看着清早上只穿了一件中衣的霍戍立在风里依然像座屹立不倒的山峰,生龙活虎的好似还出了点汗。 缩在斗篷里的他不免有些羡慕道:“霍大哥不冷么?” 霍戍垂眸看了一下自己在风中轻轻摇摆的衣角,道:“先进屋吧。” 桃榆却摇了摇头:“我就不进去了,爹让我来叫霍大哥过去吃饭。” “你爹让你来的?” 霍戍看着桃榆一派受人差遣才来办事的样子,他挑起眉:“我一会儿要去宰猪。” 芋沿尔 “是村子里的人家么,还是别处的?” “村里。” 桃榆眨了眨眼睛:“谁家宰猪怎么没听说,也没请我爹去吃杀猪饭啊。” 霍戍道:“不是宰来自留的过年牲口,是直接要卖的。” “噢。” 桃榆应了一声,自卖的不请杀猪饭就不奇怪了。 他就说霍戍有事要忙,爹还不信。 不过为此,他竟不知怎么也有点失望。 “那你要去我家里么?” 桃榆声音小了些下去,有点粘乎。 “看情况吧,时间来得及就过来。” 桃榆见此抿了抿嘴,他犹豫了一下道: “要不然还是早些来吧,今天我下厨,谢谢你之前帮我。” 霍戍闻言眉宇上扬:“也成吧。我过去忙完就来。” 桃榆听霍戍答应了,眼睛里可见雀跃:“那你想吃什么?” “你做的都行。” 霍戍见桃榆眸子微诧,又补充道:“我指的是你手艺还成,做的应该都还行。” 桃榆笑了起来,开心道:“嗯,好。” “桃哥儿来了,阿戍,这冷的天儿怎也不叫桃哥儿进屋去坐。” 元慧茹收拾了出来,便见着霍戍站在院子门口,他身形全然把桃榆给掩住了,远见着还以为他在门口自言自语。 待着走近了才发现前头还有一个,瞧见来者是纪家哥儿,元慧茹笑得格外慈和。 “元娘子,午时您和霍大哥到家里吃顿便饭吧。” 元慧茹听还要请霍戍吃饭,更是乐呵,这菩萨还没拜呢,竟就有先兆了! 她瞧了一眼霍戍后道:“却是不巧,我今儿要去庙里烧香还愿,顺道在那头吃顿斋饭。替我同里正和黄娘子说声对不住。” 桃榆见此道:“好,那下回也是一样的。” 元慧茹:“桃哥儿,那你下回也到这边来吃饭,好不好?” 桃榆点了点头:“嗯。” 元慧茹识趣的不想碍着两人,挽着篮子作势就要走: “那你们先说着,我就先走一步了,待会儿没得叫许娘子久等。咱们一道要在村口坐牛车,晚了车该走了。” “嗳。” 瞧着元慧茹走远,桃榆反而不好意思在这里同霍戍多说什么了:“那我也先回去了,你,你快些忙完过来吧。” 说完,霍戍便看见小哥儿小跑着离开了。 霍戍眸间有笑,看着人影不见了才进屋去。 桃榆回到家,发现院子里挺是热闹,进门才发现黄引生竟然来了乡里。 他喜出望外:“阿祖怎么来了,不是说这段日子要去外府的么?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也是方才到。” 黄引生见着有些日子没见着了的小哥儿,将人拉到了身前,左右瞧了瞧:“又瘦了些。” 桃榆见此是阿祖晓得了家里的事情,他道:“我没什么事儿。” 黄引生揉了揉桃榆的头:“幸得也是有霍戍帮忙,否则这事儿真当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纪扬宗附和道:“是啊。” “对了,霍戍可有空过来?” “他要去宰猪,说忙完了就来。” “那便好。” 几人一道穿过天井进了灶屋,黄蔓菁已经把鸡炖上了,这当儿都有了些香味。 桃榆跑去给黄引生泡了杯茶水:“医馆里忙,劳得阿祖还特地来村里看我一趟,您要是想我了,捎句话下来我自去城里,也省得阿祖跑。” 黄引生接过茶,道:“我这回来村里也不光是为了见你的,也是有事同你爹说。” 纪扬宗听老丈人是特地来找他的,心头咯噔一下。 “尤家这事儿,我属实也是始料未及,当初的确是看走了眼……” 黄引生喝了口茶,听纪扬宗这么说,他笑了一声把茶盏子放下: “你当我放着医馆的事情不忙,特地来村里训你一通?事情既已经过去,多说也是无意。” “那岳丈大人是何事特意来村里一趟?” 黄引生说到此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道:“你可晓得前两日樊村送粮食进城的时候,在官道上粮食叫匪徒给劫了去?” “什么!” 纪扬宗闻言眼睛睁的老大。 桃榆和黄蔓菁听到这么个消息也连忙聚了过来。 “州府境内竟发生了这等大事!那樊村距离咱们村可不过五十里路,怎也一点风声也未听到?” “被劫走的可是今年秋收预备缴纳朝廷的粮食?” 黄引生应了一声:“事情发生的突然,便是官府也未曾想到这帮匪徒竟大胆至此,公然敢抢朝廷的粮。” 纪扬宗不敢置信,道:“既是发生了如此恶劣之事,怎也没听到官府召集各村里正集会,匪徒敢公然在同州境内抢掠,若是杀进村子里当如何是好,早些通知了亦可提前防范啊!” “岳父大人,这消息可否有误?” 黄引生道:“我与府衙兵房典史素有些交情,此次去他家中为其母亲看诊,他方才同我透露了几句,让这段时间若非必要,切勿外出。” “我这才未曾前去外府,而是先行前来同你们知会一声。在州府未曾把匪患平息之际,你们都尽量别出去。” 话毕,黄引生低下了些声音:“张知府调至同州已是第五年,明年春受吏部考绩后便要调任,这关头上出了这等事,若是处理不当必累及官声。州府便将这事儿先压了下来,而下派了兵力出剿匪徒,暗中追回粮食,想私下便把事情了了,特此未曾张扬,以免走漏风声。” “至于匪徒是否进村亦是难说,不过明浔村距离州府不过二十多里,匪徒即便是想进村掠夺,当也不会在距离城池这么近的地方上作乱。” 桃榆张了张嘴:“州府的官员为着官声和考绩,便不通晓境内的老百姓,且不说匪徒会不会进村,即便不进村里,那农户老百姓外出经营,意外碰上匪徒又当如何!” “这分明是不把老百姓的命……” 他话没说完,乍然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了,虽知在自家,但到底是不敢妄议这些官员。 黄引生叹了口气:“朝廷官员多来如此,官身政绩为重,老百姓为末。即便心有怨言亦无可撼动,能做的无非也是小心谨慎。” “赋税收缴完毕,得在下个月前将赋税和粮食一并送去州府交接,外头这样乱,这可如何是好。” 纪扬宗忧愁道:“若是粮食遗失,那可是下牢的大罪。” “我也是思及此方才来同你提个醒,自身安全固然要紧,可秋下粮食缴纳亦是头等要事。你寻个日子去州府衙门瞧瞧,看那头时下还抽不抽的出兵力来护送粮食,若是不能,便自组织了村中身强力壮的男子一并送粮。” 纪扬宗眉头紧锁,为着突然的消息心头发乱: “这什么年头,连同州竟然也滋生了此般乱事出来,衙门却还不作为,这要我们这些乡野农户如何办。” “无妨,彼时我随里正一道送粮进城便是。” 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几人下意识的看了过去,见着大跨步走进来的人,面上皆然有了些笑意,一改方才凝重的气氛。 大牛引着霍戍来了。 霍戍目光率先从桃榆身上过,旋即同几人见了下礼。 黄蔓菁连忙给霍戍端来了个凳子,众人客气的请霍戍坐:“你忙着还叫你过来吃饭,劳你几头的跑。” 纪家人一如当初霍戍初来村子一般,不过此番却多了不少熟稔,也少了些拘谨。 既也不是什么外人,纪扬宗便接着此事说道:“霍郎愿意同我送粮进城确也多了一重保险,只是匪徒凶恶,总归是双手难敌四拳,只怕光靠村里的壮力亦是风险大。” “衙门若不能派遣人手协助运粮,村上也只能自想办法,要是粮食在路上有什么闪失,最后也多是农户自担责任。这赋税连年的高,粮产却并不见得增收,此番收齐赋税已是不易,若丢失补缴,那怕是再不能够了。” 霍戍道:“匪徒既在境内活动,州府若不能迅速将其扫灭,风声也只能压住一时,彼时州府下的各个村子都将忧患。” “如若州府所派人手不够,不妨各村相互帮扶,几个村的壮力集结一起轮番送粮进城。” “这倒是个好法子!我私下里联络周遭两个村子的里正谈谈。” 纪扬宗眼前一亮,黄引生亦是赞成的锊了锊胡须:“如此便先等等,切莫着急先送粮出去,晚了些时间受训斥也比丢了粮食强。” “村里也不能疏于防范,还得是嘱咐村口的几户人家多长几个心眼儿留意到村里进出的人,若有什么异动,及时通晓。” 桃榆见霍戍来了,便和黄蔓菁一道进了灶房里头烧饭做菜,留三人在外头谈事。 既是有了应对的法子,纪扬宗和黄引生语气也都轻快了不少,这方说罢,又拿着尤家的事情说谈,趁此感激霍戍。 “我属实未曾想到尤家心眼这么小,解除婚约是两家一致的意思,也并非是一家执意悔婚,他们竟也会如此坑害小桃子,借着事情生事儿意图一并打压纪家,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若不是有霍郎帮忙,只怕我们还无从下手,叫尤家得逞。霍郎对纪家的恩,当是不知怎么还才好。” 纪扬宗说着给霍戍添了杯茶。 霍戍并非是以恩挟报的人,初始便不是为了讨好纪家从而得到什么,他只不过是为着维护自己想维护的人而已。 即便是纪家把桃榆许给了旁人,他依旧会这么做。 “同村乡邻,互相帮忙是应当,里正不必心有不安。” 纪扬宗闻言心中一畅,见霍戍并没有拿着此事同他提及小桃子,倒是让他心中对霍戍的感观又上升了几分。 说谈之间,灶房里传出了一阵炒肉的香味,纪扬宗和黄引生便再没说这些不痛快的话,请了霍戍进堂屋去吃饭。 转问询霍戍这些日子在乔屠户手底下习得手艺如何,今日又是谁家宰猪云云。 不多时,一桌子菜陆续端了上来,粉条炖乌鸡,姜丝爆鸭,蒸腊味,萝卜炖猪蹄……大大小小的菜摆了一大桌子,方才出锅还冒着热气儿,香味更为浓郁,丰盛的堪比过年一般。 “这虾是我今儿才在村里买回来的,才从塘子头抓起,新鲜的很。沾点四福坊的陈醋,鲜甜又香,霍郎你多吃几个尝尝。” 桃榆坐在了黄蔓菁的身旁,隔了霍戍一个人的位置,他见他爹这么说,连连点头赞许道: “这回的虾很肥大,吃起来肯定甜。” 黄引生瞧见桃榆见着橙红的大虾便两眼放光,笑道:“都是熟知的人便别拘谨了,动筷子吧。” 纪扬宗为答谢霍戍,自珍藏的酒也给弄了一坛子出来。 霍戍也不爱打什么酒官司,倒上便喝,纪扬宗见霍戍爽快更是兴致高。 桃榆见着家里人没完没了的又开始了吃酒那套,自拿着筷子吃了炖得浓香养身子的鸡大翅,又吃了满口油辣的嫩鸭子。 腊味也是少有上桌的猪肝猪心等熏的内脏,这些东西富贵人家嫌弃寒碜,可用盐腌制柏熏后洗干净蒸熟,切做薄片儿一点也不会觉得腥,反而被具风味。 他们家里也只有宰过年猪的时候会熏上一个,盐贵,腊味价也高,平素还不如何拿出来招待人的。 外又有嚼劲儿的鲜猪蹄儿,一桌子好吃食就没他不爱吃的,虽是自瞧着有些清瘦,但嘴却馋,什么都要吃,吃了却不见长。 好酒好菜霍戍亦觉舒坦。 尤其是见着桃榆在自家人前也不顾什么礼数,挽起了些袖子。 两只手拿着大虾,熟稔的拧去虾头,剥了虾壳儿余下紧实肥厚的虾肉蘸取一点醋便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一脸满足的神色,不免让他眸子里也有了笑意。 霍戍这顿没少吃,毕竟纪家哥儿的菜也不是常有机会能吃到的,此间拢共也不过吃了两回。 正当是一家子人欢愉融洽的时候,却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这正是饭点子上,她倒是会挑着时间来,莫不是想打秋风!” 第30章 孙鸢娘到纪家门前,整了整衣摆,又摸了一把发髻,眼见是足然体面,这才阔着步子进了纪家院儿里。 不想院儿里却是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她干脆朝着纪家天井屋的走去,方才到屋檐下,便听见了里头传出来了说谈声,确切说些什么听不明晰,不过语气倒是轻快。 当是有客还热闹着。 孙鸢娘正想啐上一口,他们家今下在村里声名狼藉,谁都能说上一嘴,犹如过街老鼠一般。 纪家反倒是和和乐乐,一派融洽,若非纪家一点脸面也不给尤家留,他们也不至于落得今天的地步。 说来,心头怎么能不怨恨。 然则她还没呸出来,纪家的长工大牛先走了出来。 “有事儿?” 孙鸢娘立即站直了腰身,道:“我寻里正办点儿事。” “正吃饭咧。” 大牛在纪家干了好几年了,纪家人也都没拿着对待下人那套对待他,宴客是熟悉的人能一桌坐下也都喊上他一块儿吃,并不单开桌子。 今儿家里吃的好,谁稀得吃饭被打断。 他见孙鸢娘这时辰来,也有些不愉:“孙大娘子等会儿吧。” “我是来办要紧事的,这头办完了还急着办旁的事呢!” 孙鸢娘眼见一个寄人篱下给人做工的都敢这么同她说话了,心头更是不痛快,村头那些个长舌妇一改先时的对他们家的谄媚也就罢了,索性都是些目光短浅的农妇农郎,只是一个下人凭什么敢对她吆三喝四: “你一个长工,倒是做起主人的主来了,若是耽搁了我这头的事情,你担待得起么!” 大牛同她理论不过,自也只有进去通知里正。 一桌子人听说孙鸢娘来了,都未有太好的脸色,纪扬宗把筷子扣在了碗上,骂咧了两句还是站起了身。 “我去瞧瞧就成,岳父大人和霍郎你们继续吃着。我处理了那头就来。” 黄引生道:“你去吧。” 纪扬宗匆匆出去,瞧见端着姿态在外的孙鸢娘,不悦的皱起眉:“你又来干什么?” “我说里正,要不是你管点村里的事儿,我也不稀得过来。不过你放心,往后你想我来我不会来了。” 孙鸢娘将见纪扬宗不耐烦的样子,也全然未有尤家做错事的惭愧,反倒是面子工程都懒得做了,摆着款儿道:“我们在城里置办了产业,我和凌霄不日要搬去城里住,时下来过文书。” 纪扬宗嗤笑了一声:“眼瞅着是在村里待不下去了,赶着要搬去城里啊。”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孙鸢娘被纪扬宗这么直呛,脸色不大好看,自想扳回些面子,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道:“我们凌霄有才,得薛同知提拔,是薛大人满意的门生,进城方可时常听训。” “那你们可得抓紧了,眼看官员调任在即,最迟明年三月薛大人可就要调走了。可别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才是。” 预研杜佳t“谢里正的提醒,虽也只有三五个月了,同知大人要料理两个不知高低的人,想来也是容易得很。” 纪扬宗闻言未曾开口,孙鸢娘见此却是得意的笑了起来:“这民啊,终究不可与官斗,否则怎又会有那许多的人要读书,要科考,不就是冲着一朝一日可以说上话儿嘛。” “有些市井小民便是不知深浅,以为在巴掌大点儿的地方能说得起几句话,有人应承,便自觉了不得,行事风风火火,以为占据了上风,殊不知鲁莽早已经给自己埋上了祸根。” 纪扬宗心头一惊。 孙鸢娘逼问道:“里正,你说是不是?” “市井小民即便再是微末,却也得维护着自己的名声。若是因为畏惧强权便委屈自己不敢吱声,只怕是叫恶人更为张狂。” “谁先做错的事,谁先心存恶意,大家心里都清楚。” 一道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孙鸢娘抬头,眉头一紧:“黄大夫也在啊。” 随之跟着走出来的还有黄蔓菁和纪桃榆,令孙鸢娘惊讶的是霍戍也在。 她和霍戍本是没什么交集,但在纪家却几次三番的撞上他,且还没少叫他吓唬。 以至于现在瞧见此人心里便不由得犯怵:“里正家里好生热闹啊。” 有黄引生和霍戍在,孙鸢娘有些犯了怂。 且不说黄引生在同州城开了医馆多年,和州府中的官员小吏多有行过医治过病的交情,她即便不顾忌这些,也怂霍戍,生怕这人一言不合又将她给拎了起来。 “既是要过文书,孙大娘子且来按手印儿吧。” 纪扬宗道了一声,引着人去了办手续的书堂里。 经孙鸢娘来这么一闹,饭自是不能再继续舒坦的吃了,不过好在是吃得也已经差不多。 黄引生把话儿递到以后便也没在村里多待,转赶回了城里去。 外头乱着,近来伤病之人见多,又逢冬换季,医馆里就他一个医师,他不多走得开。 送走岳父,纪扬宗背着手从外头回来,却是心头的焦愁上脸,神色不多好。 虽晓得孙鸢娘今天是有意摆谱儿,但是一席话无疑还是说到了他心坎子上,若是真叫薛家的人动动手段,纪家尤实不得好过。 这去了城里上上赶着要和薛家亲密了,虽在桃榆的事情上尤家无论如何也理亏,且尤凌霄还在集会上抹泪说舍不下桃榆,这左右逢源当着一套背着一套,料他也不敢同薛家开口提纪家的事情。 只是天长日久,谁又晓得尤家娘俩儿会再折腾出些什么幺蛾子出来,始终是一重祸害。 霍戍大抵晓得纪扬宗在焦愁些什么。 “薛家未曾在此时与尤家定下婚约,无非也是在押宝罢了。尤凌霄是个潜力所在,于这些官宦之家来说,却也并非唯一选择。” 纪扬宗看向霍戍:“你的意思是?” “若是押得宝没有了潜力,以里正对薛家的了解,他是会继续扶持尤凌霄,还是舍弃棋子?” 纪扬宗道:“尤凌霄确实有才华,生得也是不错,这是薛家瞧中的地方。可尤家到底家境寻常,且同氏族人心并不齐,若没了潜力,薛家不过一个女儿,断是不会再扶持。” 霍戍应声:“诚然,既是如此,里正便无需再忧心尤家。” 纪扬宗还是不太理解霍戍的意思,然而霍戍却没再开口。 霍戍看了一眼纪家灶屋的方向,道: “今日多谢里正款待,我先回去了。” 纪扬宗见霍戍的神色,敛起心神,道:“小桃子跟他娘在灶房里洗碗,当是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叫他送送你。” “不必麻烦。” 话毕,霍戍便折身而去。 纪扬宗凝起眉头,有些不知所以。 他回到屋里,桃榆在围襟上擦了擦手,道:“阿祖走了么?” “走了。” 桃榆把食盒扣好:“霍大哥呢?” “都走了。” “走了?” 桃榆闻言瞪大了眼睛,连忙提着食盒跑了出去。 纪扬宗看着毛毛躁躁的哥儿,朝黄蔓菁道:“这孩子。” “今儿你买的虾还剩了不少,又大又鲜,小桃子说孙鸢娘过来大家都没吃好,见霍戍也喜欢这虾,便拿些剩下的让他带回去。” “也好。” 纪扬宗道:“这孩子倒是细心。” “霍大哥!” 霍戍信步往赵家方向走,预备去办事儿,不想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呼声。 他回头,便见着桃榆抱着个食盒突突的从田埂上跑过来。 “你走得也太快了。” 霍戍回走了一大段路,桃榆上前来两人汇合却也已经是气喘吁吁,他连忙将食盒递给霍戍。 “这是什么?” 桃榆喘着气道:“尤家人过来扰了吃饭,爹怕你没吃好,让我送食盒来。家里剩下了不少菜,你要是不嫌弃是剩下的就把这些带回去吃吧。” 霍戍未置可否,但还是把食盒接了过来。 他顺道打开瞧了一眼,旋即眉心一动。 食盒里端放着一碟子虾,然则却比午时桌上的都要小了一圈,这些虾竟都已经剥去了壳儿但未曾拧虾头的虾肉,整齐的排放在碟子里,满满两层。 霍戍想着方才吃了饭桃榆便钻进了灶房里,连黄引生走也只是匆匆打了声招呼,不曾相送。 他还以为他是忙了一上午做饭累了,不想…… 霍戍心中有股难言的悸动,促使他目光久久收不回。 “那、那个怕碟子装不了多少,这才把壳儿给剥了。” 桃榆见霍戍一直盯着没有壳儿的虾,好似自己跟着也被看穿了一样,耳根有点红:“家里有醋的吧?” 霍戍闻声小心盖上食盒盖子,点了点头。 “那便好。” 桃榆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就先回去了,耽搁你不少时间。” “桃榆。” 霍戍忽然叫住了说完就要跑的人。 “嗯?” 霍戍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小哥儿,桃榆眉宇微动,疑惑看向霍戍:“怎么了?” “没。” “外头乱,你别出去,若有急事外出,同我说。” “好。” 霍戍张了张嘴,想开口却不知再与之说什么,他头一次厌烦自己话太少。 僵持了片刻,也只有道:“回去吧。” 桃榆应了一声。 他背对着霍戍往前走,一时间脑子空白,不过转念想到霍戍收下了食盒,步子还是有些轻快。 临到转角处,忽而又顿住了脚。 桃榆抿了下唇,慢慢偏头想看一眼霍戍离开的背影,然则回头间,却见着那个人竟还立在原地安静的看着他。 冬风过境有些冷,从霍戍身前经过却好似绕着道离开一般,那人就那么站在风里。 四目相对,几乎突然,瞬间,桃榆明晰的觉得自己心下好似升腾起了什么,随着心率快速的跳动慢慢变得很热。 像泄洪一般,又似春阳落地,乍然填满了他的身体,变得充盈,连寒风也不觉冷了一般。 桃榆连忙收回目光,深吸了口气,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觉有些不对劲,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早上吹了冷风,又要风寒了。 可这症状却又不像风寒的前兆,额头也并不热。 他不明所以,赶紧逃似的跑了回去。 过了两日,逼近月底。 纪扬宗从城里头回来,拉着一张脸。 他去了一趟州府衙门,想与户房典史门子商议报备要送粮进城的日子,试探口风看今年能不能新增些人手。 不想运气极背,竟然遇见了同知在户房,受其责备了几句正是州府忙碌的时候,竟然要衙门曾费人力。 被上头数落倒也没什么,只是同知对他的态度,不免让他疑心尤凌霄和孙鸢娘是否已经在他面前吹了什么风。 纪扬宗心里不上不下的,也是郁闷。 眼下风头正乱,州府不加赠人手保证各村将粮食送进城中粮仓,要真出了意外,虽里正难辞其咎,可州府又能捞着什么好处。 纪扬宗想着看来是时候去找交好的里正商量轮番送粮进城的事情了。 正当他愁眉不展之际,只见村头七八个村民团在一道儿,正热火朝天的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纪扬宗凝了口气,脸更拉得厉害,可别又是在说他们家长短。 不料他还未走过去,却有村民先瞧见了他。 “里正!” 几个村户见着纪扬宗好似寻到了主心骨儿一般,连忙跑了上前来。 人还没到跟前,先嚷道:“可不得了!尤家二郎叫人打啦!” “什么?” 村户又重复了一遍:“尤二郎叫人给打啦!” 纪扬宗厉呵斥道: “休得胡说,他是个举人,谁敢打举人?” 村户见纪扬宗不信,着急道:“是真的!” “前两日孙鸢娘才来过了文书,说是在城里置办了房舍要搬过去,哪里会叫人打了。” 纪扬宗怕是村里人不知哪里又捡了几句话来谈,说风就是雨的,竟然还编凑起这样的话来。 “哎呀!里正不信自个儿去尤家瞧,这朝才把人抬回来不久,就从村道上回去的。” 村户双手挥舞着道:“那血啊流的到处都是,尤二郎一张脸上又是土又是血的,险些都没给认出来是什么人。” “是咧,是咧,太吓人了!孙大娘子又哭又喊的,半个村子都要听见了。” 纪扬宗见村户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且并非是一人这么说了,后脊不免生出了些寒意来。 “可说是谁干的?” “是外村的人抬着尤二郎回来的,说是外头闹起了匪乱,那些匪徒骑着马儿拿着刀,见着人便抢啊打的,经过的地方人见着都倒了大霉。” 农户说着身子都在发抖:“尤二郎八成是遇见了匪徒遭劫才起的这祸事儿,也是瞅见好心路人将他抬了回来,否则晕死在道上,血流多了只怕凶多吉少。” 纪扬宗睁大了眼,张着的嘴有些合不上。 半晌他才响起问了一句:“现在咋样了?” “不晓得咧,只是看着人送回去了。” 农户见尤凌霄险些丢了命儿属实可怜,可现在突然见着匪乱闹得了眼前,心里都乱得很。 同州城几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见着匪乱这么近的,且先前也就爱进城的说道过两句,有些微风声,可诸人也都只当是奇闻罢了,未曾想真的会闹到这头来。 如今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了。 “里正,你说外头这样乱,可咋办嘛!” “是啊,会不会来村子里头啊?” 纪扬宗安抚村户道:“大伙儿别急,府衙已经派了官兵追剿了,近来大家便尽量别出村子了。” “越是这关头上,越是不能慌。我先去尤家看看,你们回家去嘱咐孩子千万别贪玩儿出去。” “是是是。” 纪扬宗往尤家赶去,心头都还有些不太确信事情的真假。 直至到了尤家门口,见着院子里神色焦急的站着好些个尤氏的人,方才确定尤凌霄是真的出了事儿。 他信步进了院子,原以为尤家人会摆着脸,倒是不想却迎了上来:“里正你来啦!” “人咋样,伤的重不重?” 纪扬宗话音刚落,竟见着自己媳妇儿听到声音从里头走了出来。 “你也过来了?” 他一边往里头走,一边问道。 方才到里屋门口,竟又见着桃榆正坐在床边。 纪扬宗眉心一紧:“小桃子,你怎在这儿!” “凌霄伤得厉害,一时间叫不上旁的大夫,想着桃哥儿受黄大夫教授过医术,这才先请他过来瞧瞧。” 尤家长房连忙解释道。 黄蔓菁就是不放心桃榆一个人过来这才跟着来的。 全屋的人都在等着初步的结果,桃榆满手是血,看了一眼他爹,随后才同一侧哭糊了一张脸的孙鸢娘道: “他身上大抵是皮外伤,但最要紧的是手断了,还是得赶紧请个大夫才行。” 孙鸢娘听这话险些晕过去,屋里尤氏的人也是一声惊呼:“这以后还能写字么!” 孙鸢娘闻言惊恐的一把抓住桃榆: “你快给凌霄接骨啊,你便是记恨他也不当这个时候对他不管不顾啊!这可是条人命,做大夫的哪里能像你这样!” 黄蔓菁见着孙鸢娘发疯,连忙从她手里把桃榆拉过来护在身后:“你干什么!” “为人医者,对待伤患一视同仁。他伤得重,我医术浅薄,若是贸然给他接骨那才是害了他。” 桃榆道:“当务之急还是赶紧请个医术好的大夫来才是。” 孙鸢娘闻言,到底理智了一些,连忙看向屋里的叔伯:“大哥,你们请的大夫可要到了?” 尤家几房人踟蹰了一下,竟是没有一个人开口。 也不知谁嘀咕了一句:“外头这样乱,如何敢进城去请大夫……” “你们的亲侄子都这样了,却贪生怕死的连个大夫都不肯去请!倒是把村里半吊子医师给找了来,你们这是想害死凌霄!” 孙鸢娘眼见尤氏一脉在这关头上竟还只想着自身安危而连个大夫都不肯去请,心中气得险些一口血吐出。 “凌霄可是你们尤氏一族的孩子!他要是有什么闪失,谁也甭想再沾到一点好处。” 尤家几房人本就不悦孙鸢娘要他们共同出资给尤凌霄在城里置办宅子的事情,眼下见其当着外人这般叫嚷,便也直接与之呛道: “我说凌霄他娘,你骂贪生怕死,我们都还拖着一家老小,出来点茬子一家如何活。银子本就叫你们娘俩儿榨了个干,眼下竟还要我们为你家凌霄豁出命,是不是也忒贪了些。” “我贪?当初对我们孤儿寡母的百般苛待,凌霄好了又不要脸的贴上来,你们尤家哪个不贪!” 孙鸢娘骂着似乎还不够痛快,忽而站起了身:“我这朝就和你们拼了!” 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拉架与争吵中,尤凌霄在吵杂的环境里睁开了眼,见着站在床边的桃榆,恍然间以为自己是已经死了一般。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阿榆?” 诸人却是全然未曾听到声音,还是桃榆回过头看了尤凌霄一眼,连忙大声说道:“别吵了,人醒了!” 屋里人顿住动作,乍然安静了下来,孙鸢娘急忙冲到床前:“儿,你可算醒了。吓死娘了!” 孙鸢娘一边说,一边哭:“你那些个叔伯姑姑姑郎,全是些没良心的东西,连大夫都不肯给你请一个。” 尤家几房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还是尤家长房犹豫了下道:“得了,我去。” “大哥,骑咱家的骡子去吧,快些。” 两人走后,孙鸢娘抹着眼睛道:“凌霄,这究竟是怎么弄得?可当真是遇见匪徒了?” 尤凌霄气息微弱,看着自己正躺在家里心头微有安稳,可听什么匪徒的话,又一阵后怕: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今日前去缴纳剩余的房舍钱,在路上听到一阵喧嚷声,忽得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说至此处,尤凌霄想去摸自己身上的钱袋,不想右手却一动不得,反倒是钻的心的痛袭来:“我的手。” “凌霄,你别乱动。等着你大伯请了大夫过来给你好生瞧瞧。” 尤氏老五上前查看了一下,眉头一皱:“银子丢了。” “我的手是怎了!” 尤凌霄试图再动弹自己的手,然则却是始终没有反应,只有刺心的痛。 越是如此,他越是惊恐:“娘,我的手!” “凌霄,你别急,大夫来看了就好,会没事的。” 孙鸢娘按住尤凌霄:“会没事的。” “我的右手!我还怎么写字!” 眼见尤凌霄有些狂躁,屋里的人怕他掉床下,连忙上前去安抚控制住人。 纪扬宗见此,与黄蔓菁对视了一眼后,纪扬宗上前道: “人醒了便好,出了这事儿村里现在人心惶惶,我得去稳住人心,召集乡亲们做些应对之策,就先走了。” 倒是不想纪扬宗如此开口,尤凌霄反而安静了下来。 “阿榆……” 床上的尤凌霄突然虚弱的唤了一句:“你别走成不成,我浑身疼的厉害。” 桃榆回头看向床上面色惨白的人,虽已经擦去了血迹,那张俊秀的脸上依然还是有不少伤,看着怪是可怜。 纪扬宗见此眉头一紧,只怕自家哥儿心软。 “我已经留了止痛药,是我阿祖做的,药效很好,让孙大娘子给你涂上便有所缓解。” “抱歉,我医术有限,治不了你的手。” 纪扬宗夫妇见状松了口气,说完,几人没顾尤凌霄的叫喊再说什么,一同离开了是非窝。 “我今儿来去城里,却也并未见着匪徒。” 纪扬宗有些想不通尤凌霄怎就遇上了,且还叫匪徒打了。 “外头也没听人再惶匪乱的事儿啊?” “你没听他说是去缴买房舍的钱,听说是二进院子,身上带着的可不是小数目,想必是叫匪徒盯上了。” 黄蔓菁说着心里不免也是惧怕:“匪徒凶悍,杀人抢掠全然是没有什么情义可讲,他能活着命也算是老天保佑。” 纪扬宗心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处处透露着怪异来,可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敢贸下定论。 见着尤凌霄如此,他却没多少同情心,恶事做多,自当报应。 思罢,他瞧着从尤家出来便一直沉默着的桃榆,道:“咋不说话,是被吓到了,还是心疼尤二郎了?” 桃榆摇了摇头,否认了他爹说心疼尤凌霄的话。 他一个读书人,比常人更知晓名声何其要紧,却还是以此来构陷他。 当得知事情真相之时,他早就已经死了心,要说感情,也只有厌弃罢了。 不过听闻外头的匪乱,他确实是有些怕的:“尤凌霄的手骨碎裂的厉害,即便是阿祖前来,只怕也是也回天乏术。” 他能接骨,只是却没能力接这样的骨,让请旁的大夫,也不过是给他们留点希望罢了。 纪家夫妇俩闻言面露惊骇,正欲开口,忽然前头有道身影靠在树干上,似乎正在等着他们。 第31章 桃榆见着突然出现的霍戍,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偷偷看一了一眼背后的尤家,不知作何竟有点做错了事情被正巧抓包的心虚。 好似怕人误会一般,他连忙道:“外头匪乱闹得厉害,连尤凌霄也撞见了匪徒,还被打断了手。霍大哥知道么?” 霍戍从树干上起来,看了桃榆一眼,见其脸色无异,没有红过眼睛也没有伤怀的模样。 方才道:“你去替他看诊了?” 倒是不等桃榆回答,纪扬宗先道:“尤家人怕出去遇到匪徒不敢请大夫,这才叫桃榆先过去瞧瞧,他娘跟着他一道去的。到底是一个村子的人,虽说没了情义,却也得晓得到底出了什么个事儿。” 黄蔓菁见着这父子俩,眉心挑起。 人家啥都没说,他俩倒是急不可耐的解释了去。 霍戍应了一声,并未多问尤凌霄如何了。 纪扬宗忽而道:“蔓菁,你先和小桃子回家去,我同霍戍说几句话。” “嗳。” 黄蔓菁应了一声:“小桃子,回家吧。” 桃榆看着霍戍眨了眨眼睛:“那我先回去了。” 霍戍点了点头。 看着娘俩儿走远了,纪扬宗背着手往前走,霍戍默契的跟了上去。 两人漫无目的的走着,瞧四下无人,纪扬宗犹豫了一下,方才道:“尤凌霄这事儿,是不是……” 纪扬宗试探的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他始终觉得尤凌霄这事儿太巧了一些,且先前霍戍又在他跟前说了些摸不透的话来。 几厢参合,他不得不做此怀疑。 霍戍目无波澜,他没有直接应承是不与不是,只道:“前程未断,如此秉性,只会生出更多事端。” 纪扬宗见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眸子乍然撑大,后背不由得一寒,不免有些忌惮霍戍的手段。 只是他说的又的确在理,尤凌霄尚且不过是个举人手段便如此腌臜,若来时真走上为官做宰之路,手中有了权势难保不更为阴险。 届时他再要坑害纪家易如反掌。 往大了说这般品性的人做了官,百姓又还有什么指望。 “可你胆子也太大了,他说到底是个有了功名的举人,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啊!” 纪扬宗心头有些后怕,担忧事情被尤凌霄给翻出来,届时霍戍在劫难逃。 说到底这是纪家的事情,霍戍大可以不管的,此番为着什么,纪扬宗心知肚明。 他感怀霍戍愿意为纪家断绝后患做至此处,可也怕他做这些事情害了他。 “我犯不着与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动手。” 倘若他要真的出手,那便要的是命,不会只是一只手那么简单。 不过既已经决心安稳度日,他自不会冒险在手上沾上人命,届时惹出事端。 “里正安心,此事确是匪徒所为,我不过是从中引线而已。” 事态之所以会发展至此,也是他没想到的。 这些日子匪乱说得叫人不安,纪家要押送赋税粮食进城,他特地前去侦查了境内的匪徒动向,以免到时候真出什么篓子。 然则他探查下来发现绝大部分的匪徒尚且距离同州城远,且又在逃避追兵。 唯独只有伶仃的匪徒在临近同州城下的乡里间行动,不时间闹出点事来,意图分散官府追捕的注意力。 霍戍在同洲城和明浔城间便发现了几个匪徒在活动,恰逢尤凌霄进城,他想这小子害了人却照样过得有滋有味,还要去城里置业安家。 他早就想给这小子一些教训,原本是想从薛家入手,不想有此机会,于是顺势将他身上揣了不少钱的消息透了出去。 这些匪徒本就有闹事的打算,自是很快上了勾。 此次的匪徒大多本便是些受灾的农户组成,主要目的是钱粮,若非冲突至极,也不会伤人性命。 谁晓得匪徒给了尤凌霄一棒子,人竟没晕过去,他捂着头受惊大喊:“你们胆敢袭击举人,好大的胆子!你们都得下大狱!” 不想匪徒闻言不但没有被唬住,反倒是起了怒意,下了狠手将其击晕,旋即一阵拳打脚踢。 “举人!呸,老子最恨这等只晓得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贪得无厌敛财压民,实事不做,吃香喝辣。” “吾等累死在地上未得一丝怜悯,天灾粮食欠收,他们竟还怨是农户懒怠,百般压榨!若非是这些乡绅,吾等也不会落流至此。” “打断他的手,看他还能如何盛气凌人!” 纪扬宗听得心惊肉跳,不过得知霍戍并未动手,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些年来朝廷腐败,底下的举人和未曾及第的仕人上行下效,利用职权庇护商贾,兼并土地,大肆压榨农人佃户,哀怨之声愈发的重。 也不怪会有那么大的怨气,尤凌霄确也有些倒霉,竟做了落匪之人的发泄口。 他唏嘘却也并不同情,这朝也好让他知道毁人名声如断前程。 纪扬宗默了好一会儿,警醒霍戍道:“此事你知我知,此后万不可再同旁人说起,便就烂在肚子里。” 霍戍应了一声。 尤家的变故很快便在村里传了个遍。 尤凌霄的右手断裂,请了好几个城里的大夫亦是无功而返,成为残废已然是定局。 孙鸢娘埋怨是尤家人去请大夫晚了耽搁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大嚷着决计不会在庇护尤家旁人。 尤家人见不易共同出的资城里的房舍没买定下来,钱反倒是被抢了,又见孙鸢娘如此吵闹,亦是叫其还钱。 几家人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旁若无人的日日大吵大骂,闹得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叫骂声。 孙鸢娘跟个疯婆子一般,和妯娌大干了几架。 村里人倒是乐得看尤家狗咬狗,纷纷说尤凌霄此番是遭的报应,过河拆桥坑害恩人,这朝断了前程全然是老天有眼。 事情不得安歇的很是闹腾了些日子。 尤凌霄日日躺在床榻上吃药换药,蓬头垢面双目涣散,不过几日之间,瘦得脸已经有了凹陷,形同枯槁。 他始终无法确信一夕之间自己竟然成了个残废,一切似是都毫无征兆。 右手废了,也便意味着他再是不能写字做文,再也无法下科考场。 即便是有此举人的功名,他时能等到补缺官职,身为残废却不可为官。 他算是彻底和官场前程无缘了,每每思及此处,胸口便一阵钻心堵脑的痛。 千算万算,却不曾算到过有朝一日会因为残废而断了前程,全然并非是读书不够用功,才华逊于他人而致。 “凌霄,你好歹吃点东西,万事身子要紧。即便是……” 孙鸢娘日也哭夜也哭,又还同尤家人撕扯,自也面黄憔悴,可比之床上的尤凌霄,好在是能走能动。 “不论如何,我们也是举人了,若好好经营,也一样是荣华富贵。” 尤凌霄一把挥开送到嘴边上来的粥:“这幅残破的身子,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 孙鸢娘见着四撒的粥吓了一跳,连忙拿出帕子清理:“凌霄,你要是没了,那娘干脆也跟着去了!” “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尤凌霄双目发红的问孙鸢娘:“匪徒作何偏偏害我,不去害旁人,那些不过是寻常人,我可是举人啊!” “我都说了我是举人,他们还敢痛下毒手,娘,你说是不是有人妒忌刻意为之?” “对,一定是这样,定然是有人妒忌我才这样的!” 尤凌霄仿佛寻见了发泄口一般,乍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不行,我要去寻薛大人,让他为我做主!” 孙鸢娘看着像是魔怔了一样的儿子,又惊心里又是痛惜。 “凌霄,眼下你当是好好养着身子才是。” “不,我要去找薛大人为我做主!” 尤凌霄坚持要去城里报官,孙鸢娘几番劝不住,也只好花钱雇了车马进城。 母子俩未曾前去州府,直接去了薛府。 薛府门房正揣着手在打瞌睡,听到喊门的声音,睁眼乍然见着两个憔悴不堪的母子前来登门,还当是什么打秋风的,当即便呵斥: “去去去,旁街要饭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小五,是我。” 待着尤凌霄出声儿,门房妨碍认出是尤凌霄来。 “竟是尤举人,该打!小的这眼神儿。” 尤凌霄没少登过薛府的门,门房识得他。 只是往昔前来一表人才的读书人,今儿竟面如菜色,手还给吊着,再没眼色也晓得这是出了事儿。 “尤举爷这是怎的了?” “出了些事儿,还劳门房大哥通传一声,我们想见薛大人。” 门房连忙进府里前去通传,不多时,独尤凌霄被唤了进去见人。 孙鸢娘则是被请去了客室内里等着,她头回来到薛府,偌大的宅院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看得她眼花缭乱。 气派的官员府邸让她恭卑,心头却又生出一股叹息来。 “哎呀!凌霄,你这是怎么回事?” 薛炎胜本在为着匪乱的事情焦头烂额,听到门房汇报,本不欲见客,听闻尤凌霄有急事,思及先时的交情,他还是让人进了门来。 忽而见到面容憔悴如纸的人,薛炎胜也是大为吃惊。 “老师,您定然要为学生做主啊。” 尤凌霄见着薛炎胜,连礼都顾不得行了,当即哭诉道:“学生进城路间,骤然晕倒,醒来不光是被偷走了钱银,竟还遭其拳脚置于荒野,若非是路遇热心之人将学生送回,学生便再无机会报答恩师了。” 薛炎胜闻言神色一凝:“你在境内遇见匪徒了,大胆!这些亡命之徒竟连手无寸铁的读书人亦然打杀,实在毫无人性!” “学生并未瞧见歹徒的真容,只是迷糊间见着半张被遮住的脸。” 尤凌霄道:“究竟是匪徒又或是旁人买凶也未可知,还请老师为学生讨回个公道!” “连老夫的学生竟敢下此毒手,必当是为你讨回公道。” 话毕,薛炎胜看向尤凌霄的手:“你这伤,可要紧?我让府上的大夫替你瞧瞧,你都瘦了!” 尤凌霄见此,微微犹豫了一下,道: “多谢老师关切,我这手并无大碍,只是错了骨,已经叫大夫瞧过了,再养些日子便可大好。” 薛炎胜眉心微动:“也罢,万事你务必照料好自己的身子。如今知府大人正在为着境内匪乱的事情烦忧,我需得鼎力协助,你的事情我自会再另派人留意,绝对不会让你平白受这委屈。” “你先回去好生养着吧。” 尤凌霄见薛炎胜一如往昔对他的慈和,心中稍微放宽了不少:“是。” 尤家母子俩前脚刚走,薛炎胜后脚便派人前去查问城中的大夫谁人给尤凌霄看诊过。 “老爷,您若是关心尤举爷作何不直接让大夫为其看诊,何许再费周章去查问,城中大夫诸多,如何好寻。” “他并不肯让府上的大夫为其看诊,见其模样,当是伤得极重。城里大夫虽多,可治骨厉害的也就那么几个,也费不得多少事。” 薛炎胜吐出了口浊气:“多事之秋,便没有件顺心之事。看他这般,明年的春闱只怕是没机会了。” “那小姐那头……” 薛炎胜却未曾回答。 临夜时分,薛炎胜派出去的人带着消息回来了。 听到下人带回来的大夫诊断,薛炎胜的胸口深深起伏了两下,眉头夹的极紧。 随之传来了杯子砸碎的声音。 正欲去请安的雪含雪吓了一大跳:“爹爹,这是怎么了!” 薛炎胜看着进来的女儿,整理了一下怒容。 “往后,你勿要再与尤凌霄来往了。” “这是为何!” 薛含雪不解的走向薛炎胜:“可是凌霄哥哥做什么惹爹爹生气了?” “我听下人说,今儿凌霄哥哥来了府上,似乎还受了伤,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起这个,薛炎胜心里便又一团火:“他如今已然是个废人了,你再同他来往只会耽搁你的下半生。” “什、什么……” 薛含雪骤然得到这么个噩耗,不可置信的后退了两步:“好端端的怎么会……爹爹,这究竟是真是假?” 薛炎胜叹了口气:“他今日来悬着右手,我让大夫为他看诊他且有意避着。方才前去探询的人去拿了他的脉案回来,你若不信自行看吧。” 他将一页脉案记录递了过去。 薛含雪瞧着上头白纸黑字的写的明白,手还在发抖:“怎么手就废了?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对举人动手!” “说的样子像是外头匪徒作乱干的,不过他咬定有人害他如此,今朝嚷着前来让老夫同他伸冤呢。” 薛炎胜摇了摇头:“我原以为他是无缘于此次春闱了,不想他是同科考场已然无缘。” “爹……” 到底是春心萌动之人,薛含雪心中不免泛起心疼:“要不然你帮帮凌霄哥哥吧,他文采出众。” “正值多事之秋,无用之人又何必再耗费精力在他身上。” 薛炎胜亦是遗憾,尤凌霄确实有才,若非如此,泛泛举子,他也不会独独对他一个家世单薄的另眼相看,还让自己的独女与之来往。 “不争气啊,无论是匪乱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他此番是再无用处。一点谨慎自保之力都没有,即便他日走上了官途,也不过如此。” 见自己女儿有执迷不悟之态,他警醒道:“你可别忘了他本有婚约,却还与人纠缠不清。虽也是读书人之寻常,学政并不会如何管理,可传出去到底是不好听。先时看在他颇有前程,老夫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自行将事情处理妥当。而如今,他是万万不能与你相匹配了。” “你外祖父已经写了信前来,吏部那头已经打点妥当,此次任满爹爹即可调返回京。你自小虽爹爹在任地上不在京城,不知京中不绝才貌双全且家世不俗之人,届时家里同你重新选一户人家只会更好不会差。” 薛含雪闻言,张了张嘴,到底是没再多说什么。 然而尤凌霄却不知自以为对他不错的恩师,会那么快的做出决断将他丢出了棋盘。 他在家中休养,左等右等不得结果,心头不安生。 想着事情不大对劲,老师即便手可通天,可也未曾太过问他遇害的细节,如何能够查出人来。 他想了想,又再去登门,不料却再如何都不得见薛炎胜的面了。 不光如此,便连素爱出门玩乐的薛含雪也不可再遇,眼见薛家门房的态度越来越恶劣,几乎要对其动手的态度。 尤凌霄方才醒悟,薛家这是已经将他弃了。 尤凌霄这朝天昏地暗,犹觉彻底没了指望,旧伤添新病,一朝卧床再爬不起来。 旁几房日日又来吵要钱,家里没得一日安宁。 纪扬宗见尤家如此,心头闷着乐,虽是与尤凌霄母子尤怨仇,可作为里正合该去劝诫一二。 可他没那闲工夫,号召了村里的壮力,听闻了霍戍外头的匪乱不足为惧以后,预备着要把粮食送交去城里。 年底临近年关了,又出了匪乱的事情,村里村外的好些人家都要宰杀牲口,自留的,卖了换钱过年的,想有些钱自保的,总之一时间要宰杀牲口的人家比往年都要多。 霍戍自便跟着乔屠子四处奔走忙碌了,多有上午一家,下午一家的时候。 “霍戍啊,你学东西当真是快,这才多少时间,手脚麻利的俨然能出师了。” 乔屠子从背篓里提了一块肉给霍戍,乐呵呵道:“瞧,这是张老家里送的,特意交代让我给你的。说是你活儿做得好!” 一般来说,农户请了屠子前去宰牲口,除却要给工钱以外,若是觉着人家做的好便会送肉,以此表达自己的心意。 近来乔屠子带着霍戍去宰牲口,农户不单送了肉给他这个师傅,还另送了给霍戍。 乔屠户见此也是跟着高兴一场。 霍戍接了肉:“师傅客气了。” 乔屠子又道:“我不是同你客气说好听话,你做事儿我心头有数。” “待着过两日,我得去趟南予县老丈人家,他身子不爽利,你师娘心头担忧,要带着孩子回去看看。而下匪乱未曾平息下来,我得送她去才行。” “我不在这些时候,宰杀牲口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城里的铺子我让方禾那小子看着,他虽是手脚笨,好在头脑灵活。” 霍戍道:“师傅宽心,若是有人有需要,我自前去。” 乔屠子满意的点点头:“好,今儿忙了大半日也累了,你先回去吧。我上里正那儿一趟,同他说道一二。” ———— “大忙人,今儿怎的有空上我这头来。” 乔屠子到纪家的时候,纪扬宗也才去家里有壮力的人家通知的护送粮食进城的事。 倒了杯茶水在棚子底下正要喝,就见着有客来了。 “再忙也是忙自家里那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里正忙着村里大小事才是忙碌。” “得了,得了,你我也便别互拍马屁。” 纪扬宗喊桃榆去新弄点茶水来。 “过来是有事儿?” 乔屠子一屁股坐在棚子底下:“外头匪乱闹得沸沸扬扬的,我那老丈人不巧又病了,媳妇和孩子想回去看看,我得陪着去。” “啥时候?我记着你老丈人家可在下头的县城上,这当头可得小心些。” “便是不放心媳妇孩子单去,我才一同前去。” 纪扬宗点点头:“这当儿正是你生意忙的时候,不多走得开,可老丈人病重是得去瞧瞧。” “乔师傅喝茶。” 乔屠子连忙见过桃榆端来的茶水,笑谢了一声。 接着同纪扬宗道:“我便是为着此事儿特地过来说一声,村里送赋税粮食进城我合该出份力,却是赶了不巧。” “无妨,上亲病痛都能谅解。” “还有一事儿,我走后,村里宰杀牲口的事情我就交给我那徒弟了。你帮忙同大伙儿说一声。” 纪扬宗闻言眸子一睁:“你说霍戍啊?” “他前后才跟了你几天啊,你就放心都交给他干?” 桃榆原要进屋去,听其乔屠子说起霍戍,步子一转,又去了旁侧翻晒才晾不久的衣裳,偷偷听着两人的谈话。 “霍戍这小子能干!你可别小看了他,我都没如何教,他干起这些活儿来麻利得很。” 乔屠子说起来十分自得,与有荣焉般:“我带他去宰牲口,时下人家都送肉给他了,我走了你大可放心叫村里人喊他去,他能行!” 桃榆眯起眼睛,这真的假的? 他怎么记着有些人第一天去学艺就把手给划拉了的,焉儿吧唧的还说自己手脚粗苯来着。 “还是你教得好。” 纪扬宗见也是个挑剔之人的乔屠子对霍戍此般褒奖,也跟着笑了起来。 乔屠子摆手道:“是你人举荐的好。” “咱老哥俩儿说句贴心话。我觉得霍戍这小子中,虽是看着有些不近人情,可人是不错的。” 乔屠子低下声音:“我家那二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她娘吧,一心想着在城里给她寻户人家。可城里人家多,大抵眼界儿都高,这啊那的讲究忒多,竟是还不如村里的汉子。” “霍戍虽没什么产业,可他能做事儿,往后我就把家里那铺面儿给他干,这营生有人能传下去,也就了了我的一桩心事儿了。眼瞅着年头不好啊,连同州境内都不安生了,谁晓得往后会是个什么模样,没准儿霍戍这样的才是靠谱的。” 纪扬宗脸上的笑容登时就没了。 他干咳了一声,悻悻道:“说的在理。只是我觉着孩子的事情还是得看他们的意愿,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孩子要是不乐意,那一切不也白搭么。” “那孩子小,不懂得看人看事,寻着个会说会哄的就觉着对了眼,压根儿不晓得品性这回事儿。反倒是木讷的还靠谱些,只是吃了话少不会说的亏,若是做父母的不为孩子定下,由着孩子胡来,那不是才害他一辈子么。” 纪扬宗扯了个笑:“也是不无道理。” 一侧的桃榆抿紧了唇,他手指搅着衣角,压着眉头。 铁窝窝倒是变香饽饽了。 第32章 冬日天亮的迟,灰蒙蒙夹霜的冷风之中,亮着一盏盏油烛光。 一大早村里便忙活着把粮食装车送到村主道上,待着天微有些亮光的时候,村道上已经停了七八个粮车。 此次村里上缴的粮食足有一两百石,待着需要上纳的粮食都装齐时,村里的汉子都起了汗。 往年上十个粮产四五人送城,今年人手直接翻了两倍有多。 村户都晓得外头的风声,粮食若是遗失,担责的不止是里正,农户也要跟着遭殃。 纪扬宗一声召集,壮力也都自觉都来护送粮食。 干道上送粮的,来帮忙的,团了一大堆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凄寒的冬晨里还格外的热闹。 “差不多了,上路吧!” 纪扬宗查点粮食车辆无误后,吆喝了一声,从车队尾绕上前上了为首的板车,由他开路。 村里的汉子依次也在纪扬宗的号令下上了车,队伍便开始慢慢往前挪动,霍戍翻身上了马。 他走在队伍最尾端殿后。 村民里的老弱妇孺冒着冬寒,都在村道上目送着粮车远去。 一年里夙兴夜寐的近半粮食也都在这儿了,不敢出一点岔子。 桃榆紧赶慢赶的逆风跑来时,还是晚了一步,车队都已经走远了,独只瞧见硬挺的背影护送这粮队前去。 大黑驹甩动尾巴在晨雾里划过一条弧度,外头的匪乱虽叫人心不安,但今年有霍戍相送,却也叫人没来由的多了几分安心。 桃榆看着远去的背影,他搓了搓僵冷的手,轻叹了口气,立时也变成了白雾。 他眼巴巴儿的看着消失在视野之中的车队,亏得他今儿天没亮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 也是怪昨儿夜里睡得晚了,外头又是风声又是狗叫的,吵得他心里烦闷睡不着。 粮车队伍出村以后,道上又恢复了嘈杂热闹。 “今年粮食交的晚噢,瞧这天冷的,趁着今儿没下雨可得去拾些柴火回来,冬腊月里全然是断不得火。” 妇人揣着手,说谈着些闲话。 “诶,话说尤家那个咋样啦?” “谁晓得,终日见不着人。倒是那泼妇还不信邪的天天去寻大夫来瞧,一个个都摇着头走。” “咋不寻黄大夫去给他瞧瞧,兴许还有得治。” “他们家丧尽天良,还有脸去求黄大夫啊。” “再不济人家还是个举人老爷,日子照样好着咧。不说他们家也罢,大好的日子晦气。” 桃榆听着村民在议论尤家,没怎么支着耳朵听,左右是尤凌霄残废了的事情,新的也说不出什么花样来。 再者他也不想晓得他们家的事儿。 今儿实在冷得很,坳子里的白菜都糊上了一层薄霜,而下他倒是像被霜打的茄子一般。 他焉儿吧唧的准备往回走,想着还是回家再睡会儿算了。 “这朝赋税也缴了,今年的秋收算是彻底完工咯。眼瞅着临近年关,这当头不晓得能不能奔出几桩喜事儿来。” “指不准儿该有,咱村里村外的不少适龄的,总能有几桩。” “说起这个,前儿还在金龙寺的月老庙里撞见了元大姐。” “跟他干儿子求姻缘噢?” 桃榆乍然听到这话,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缩在斗篷的帽子里,低着都跟在闲谈的乡亲后头。 “霍戍是不小了哈,戍边耽搁了这么些年,是早该成家了。也不怪元慧茹上心去庙里。” “不过这霍戍话少,瞧着凶横,但办事儿却还挺靠谱。前些日子我娘家姐姐宰牲口请乔屠子,他带着霍戍一并去了,牲口还是他宰的,麻利不输乔屠子。” “你姐姐家里姑娘哥儿的有四个,四哥儿不是正当年纪么,不妨说说看。这霍戍虽然看着没什么家业,可有了手艺,日子不会差。” “我娘家姐姐也同我打听了几句,摸不准意思。” “那是女方羞咧,都打听了准儿就是有那意思,总不能叫女方去说是不是。” “也是这两日屋里忙,我空了上赵家去瞧瞧。” “哥儿,你上哪儿去?” 桃榆听到他娘的声音,恍然回过神来,瞧见自己都走过自家路好远了。 “你要跟她们回家不成?” 桃榆脸微微一红,连忙折返跑了回去,一路上吊着个脑袋,一言不发。 黄蔓菁见着心不在焉的哥儿,径直就回了屋里,唤了两声也跟没听见似的。 她抱着柴火望着进屋去的人:“这孩子,冻傻了不成。” —— 车队驶向官道上,一路安静的能听见车轱辘和牲口的鼻息声。 自从闹了匪乱,道上的人就少了,这倒是不稀奇。 所有的汉子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注意着路上的风吹草动,神经绷得紧紧的。 然则一路上却是很安生,并没有遇见什么不妥。 纪扬宗和霍戍心里都跟明静似的,晓得这段路上其实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乱,无非也是因为尤凌霄的事情吓唬住了大伙儿。 二十多里的路,赶着车更快,没两个时辰就远可见着城门了。 村里的汉子见此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一路风平浪静,纪扬宗却没多松快,他心里惦记着事儿,几次瞧了瞧在车尾的霍戍,同村的汉子还以为他忧心着粮食的安全,一直保持着警惕盯着前后动静。 待着到了州府衙门,纪扬宗才打起了精神来。 州府衙门口团着不少人,瞧着衣着打扮像是农户,或蹲或立着,把衙门围得怪是有些紧。 纪扬宗诧异的瞧了几眼,先去门房处汇报。 “都说了大人不再!你们问再多回都没用,要有事儿改日再来!” 纪扬宗还没开口便被门吏吼了几句,一行的同村汉子脸色一变,欲要过去帮里正撑腰,纪扬宗连忙压了压手,示意他们没事儿。 他依旧恭敬道:“我们是明浔村的人,今儿过来送赋税产粮。” 门吏闻言这才从门房里站了起来,往外头望了一眼,再看纪扬宗时已变得和气多了:“原来是明浔村里正啊,我还当又是那些个村户来闹着要见知府大人。” 纪扬宗道:“咋的,是有大案子还是如何?瞧着外头不少人。” 门吏摆了摆头:“是樊村的人,这纳产税期限到底,知府的意思是让樊村的把丢的粮食先补上,这些农户便来守着闹。” 纪扬宗未置可否,官府不想担责,农户本就缴纳赋税粮就去了近半的粮食,若再补缴,那可真是要掏空家底了,自是会来闹。 “里正等等啊,我进去通传一声,很快就来。” “欸,好好。” 不多时户房的吏员带着明浔村的赋册出来一一核对。 检验了粮食无误后,这才准许把粮食搬送进粮仓里,接着又要核对赋税银钱。 两厢没有错误,再行签字画押。 折腾完从州府衙门里出来,算不得早也算不得迟,正是平素赶集热闹的时间。 纪扬宗交接了秋收这桩大事儿,今年也便忙明白了。 在州府衙门口同村里的汉子说道了声后,这才散了队伍。 “霍戍,你等等。” 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见着已经牵着马去了老远的霍戍,纪扬宗连忙追了上去。 “还有事?” “你这是要回去了还是作何?” 霍戍道:“去铺子里看一眼,过些时候便回去。” 纪扬宗闻言犹豫了一下:“那什么,我一会儿也回去,你在肉铺里等等,我这头忙完过去找你。” 霍戍眉心微动,欲要问纪扬宗还有什么事,不过还是没张口,转而应了一声:“行。” 纪扬宗见他答应了,这才折身前去自忙自己的。 霍戍牵着马绕过街到了乔家肉铺,这当儿肉铺里已经过了最忙的时候,倒是清净。 他先将马栓在了外头,预备进去打点水给马喝。 方才阔步进铺子,就见着方禾正笑眯眯的坐在凳子上张着嘴,旁侧有个正当妙龄的小姑娘正掰了块儿米糕要往方禾嘴里送。 姑娘先行瞧见了冷肃一张脸走进来的霍戍,吓了一跳,手上的米糕也落在了桌上。 方禾察觉不对,偏头便对上了霍戍的眼睛,许是没有料到霍戍回来,他慌乱间哗的站起了身,撞的案台上的铁钩子叮叮当当作响。 潜意识里把姑娘往自己身后带了些:“霍、霍哥,你怎么来了!” 霍戍面不改色的继续走了进去:“我去给马打点水。” “打水啊……打水……” 方禾紧盯着去了后头的人,慌乱间有些不知所已。 “你不是说今儿铺子里没有人么!吓死我了!” 小姑娘瞧不见了霍戍身影,狠狠拧了方禾的胳膊一把:“要是他告诉爹可就惨了!” “霍哥不识得你,不会告诉师傅的。” 乔巧心里头还是没上没下的,虽听他爹说过收的这个徒弟,却也还是头一次见着。 平素里为了避嫌,她都没有跑来过这边。 方禾深吸了口气,道:“别怕,你先回家,等铺子关了我再来找你。” 乔巧也怕霍戍再瞧见她,便应了一声,匆匆把食盒拿起:“那我先走了。” “去吧。” 方禾把人送出去,折身回来便见着霍戍提着水出来了。 他殷勤的跑了上去:“霍哥,我来帮你吧。” “不必。” 方禾是个话多又挺会拍马屁的人,便是头一回来铺子里的客他都能聊成熟客,俨然便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但他话虽多,却并不如何同霍戍唠嗑,一则是霍戍本就一副生人勿扰的样子,再来乔屠子明显要更看得上霍戍一些,他始终觉得两人是竞争关系,为此总是保持着警惕。 霍戍本就是顺着纪家来做的这营生,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但他做事历来认真,既开始一件事,不论有心无心,缘由是什么,他都会好好去做。 事情可以认真办,至于人情往来,他并不想多费心思,一切顺其自然。 于是在乔屠户这儿干了也有些日子了,两人却也还是互不如何了解的状态,甚至还很生分。 “刚才,刚才那个……” 一贯能言善辩的方禾见霍戍的态度,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如何说了。 正当他想着怎么编排一下时,却听霍戍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方禾闻言扬起眉头,意外的看了霍戍一眼,头次发觉好似霍戍也并不是看着那么不近人情。 “谢谢啊。” “你……能别把这事儿告诉师傅么?” 方禾想了想,还是央求的看向霍戍。 “你若成亲他当高兴,作何不能让他知道。” 霍戍道了一声,见方禾一脸难色,又道:“你不愿说便罢了,我并非是个喜好刺探旁人阴私,与人说谈长短之人。” 方禾犹豫了片刻,放低了声音说道:“她、她是师傅家的二姑娘。” 霍戍闻言眉心一动,怪不得他说方才瞧人有点眼熟,原来是乔屠子的女儿。 他忽得明白过来:“你是为着她才来这儿学手艺的。” “霍哥眼明心亮。” 方禾道:“我和巧儿已经认识许久了,本是预备去提亲的,可听巧儿说师傅嫌家里的儿女都不能继承他的手艺,只想寻个能承袭他手艺的女婿,若是不能,也不管来提亲的给多少礼钱都不行。” “我也是没法子,只有硬着头皮来了。” 方家本是同州城里的人家,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但从祖上便在做点小买卖,家里主营茶叶生意,今下到方禾这一段在城中已经有六七个铺面儿了。 吃穿上决计是不愁的,甚至比平寒人家好得多。 霍戍头一次见着他便觉得那双手不似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他倒是心细会编造,说家道中落这才出来学宰杀牲口的手艺。 “也不怕霍哥笑话,那日在师傅家里我动了刀子,此后是再没有那般胆儿了,只得窝在铺子里。” 方禾叹了口气:“我晓得师傅怕是以此对我已经早有了意见,想着那头不行,也只有把这头做好些。” 霍戍见其坦然,也由衷劝诫了一句:“长久瞒着也不是办法,早些去说吧。既见你的诚心,乔师傅会仔细斟酌。” “这是你们的事,我不会多说什么。” 方禾吐了口气:“多谢霍哥,我也预备等师傅从南予县返还,便同他说和巧儿的事。” 霍戍应了一声。 两人方才说罢,纪扬宗便来了。 “生意可好啊?” “纪里正来了,坐。” 方禾在乔家见过纪扬宗,瞧见人来,连忙招呼道:“里正可是要买肉?” 纪扬宗摆了摆手:“今儿村里送赋税粮来城里,我来找霍戍,结伴一道回村咧。” “铺子便劳你一个人费心了。” “纪里正说的哪里的话,师傅教我手艺,这自当是我该做的。” 方禾转又同霍戍道:“霍哥,你有事便先去忙吧,铺子里有我。” 霍戍点了点头,同纪扬宗一道回村。 两人一路出了城,城里闹哄哄的还就着方禾说谈了两句,随后反倒是都没在言语。 路过城门口的板车,纪扬宗也没说要去坐,就那么跟霍戍一道步行顺着官道走。 两人也没交谈,就那么走着。 “近来在村里还习惯么?” 半晌,到底还是纪扬宗忍不住开口打破了静默,若是自己不开口,只怕是身旁这人牵着那马死都不会说一句。 叫旁人还以为两人不是一路的。 霍戍直言: “没不习惯的。” “也是,行军打过仗的,什么地方会不习惯。” 纪扬宗默了默又道:“那这些日子在忙些啥嘛。” 霍戍道:“跟着乔师傅城里城外宰牲口。” “就没旁的?” 霍戍不解其意:“什么旁的?” “你这手艺倒是用心学得好,乔老头儿都直夸。旁的却是不见得花费了一分半点心思。” “嗯?” 纪扬宗见霍戍不明所以的模样,深凝了口气,真能把人给急死:“我是说你和小桃子怎么样了!” 霍戍默了一下,怎么样了?好像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 纪扬宗见霍戍不答,气道:“咋的,改主意了?我便说,年轻人啊,主意变换得快,幸得是先时我……” “没有。” 霍戍打断道:“我说过的话,不曾有毁,先前所说的话都作数。” 纪扬宗闻言眸子一动,嘴又合了回去,面色可见和缓。 他干咳了一声: “你既是还那个意思,那就得推进一些啊。光说不做那怎么行。” “这男子汉大丈夫就得能屈能伸。那小哥儿姑娘的面皮薄,爱使些小性子,你要是不贴上去,不去围着他转转,不同他示好,他哪里晓得你什么意思?” “今儿是假装生气,要不去哄着那就得变成真生气,再缓些日子去他还就真不理会你了。” 霍戍听纪扬宗头头是道的说了一通,总结了下这番话,问道:“我对他不好?” “我没说你对他不好!你救了他,又帮他挽回了名声,再没人比你待他更好了!只是光这些哪里行,还得要些浅显的东西才是。” “你瞧那些个年轻人,今儿送点糕饼,明儿送支簪子的,后日便说我在池塘边等你了。这人家不一下子便晓得什么意思了么。” 纪扬宗越说越觉得霍戍就和根木头没什么差别,连点哄人的小伎俩都不懂得,怪不得都这个年纪了也没安家,戍边是一头,自也绝对大有问题。 他耐着性子指点道:“我不是说你做得那些事不好,反倒是极好。可你光做那些大事儿,虽是比寻常人更诚心,更费力,但人家不晓得你是要如何啊。” “没得叫人家觉得,诶!这老大哥人品不错还很可靠,帮了我那么多,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答谢了,爹娘在这头有点人脉,不如帮他说门好亲事吧。你表现的那么正直,人家能往你对他有心思上去想么?” 霍戍眉头紧锁,纪扬宗说得好似不无道理,桃榆之前确实说过这些话,言外之意是桃榆真求他们帮他说亲了? 他心里有点乱,张口便问出了自己最在乎的事:“他管我叫老大哥?” “……” 纪扬宗深提了口气:“哎呀,你这糊涂小子!我只是打个比方,不是小桃子叫的,他不会嫌你老的。” 霍戍闭着嘴,没应承。 纪扬宗干咳了一声,自知失言,于是扯开话题道:“总之你要是还有那意思可就别再这么闷着不声不响了。你得费些功夫投其所好,姑娘小哥儿么,很好哄的。” “小桃子嘛,也就爱捣腾点草药,你拿给他一把甘草他都觉着大有用处高兴得很。再者也不过是有些馋嘴罢了,爱吃点甜糕果子,鱼虾小食,总之也不挑嘴。” 霍戍紧着眉头,道:“记下了,还有么?” “记下什么记下,光记也不管用。”纪扬宗抬手将手里拿着的油纸包塞到了霍戍怀里:“栗子,你拿着去和小桃子吃。” 霍戍接着还有些发烫的栗子,道:“还是我去买吧。” 纪扬宗睨了霍戍一眼:“等你那都什么时候了,倒是不如我再跟小桃子重新选一户人家。” 既都说到了此处,索性摊开了说:“我晓得乔屠子瞧得上你,盘算着让你做他女婿,到时候要把现在手头上的营生拿给你干。” “纪家虽比不得乔家的生意,没什么铺子给你,不过我就小桃子一个哥儿,以后什么不也都是你们的么。纪家的田地山林好生操持着也够你们下半辈子有吃有喝了,断也不会亏待了你。” “这下半年发生了不少事,也是历经种种看你品性端正靠谱,否则我也不会同你废话这许多。小桃子要是以后能跟着你,当也不会受太大的委屈,我不求多的,你能保护好他就成。” 霍戍眉心紧锁,他怎么不知道乔家有这打算,不过这些都不要紧。 “我定然不会让他受委屈。” 纪扬宗干咳了一声,负着手快了些步子:“那就紧着些去做。” “眼瞅着都要过年了,年后开春儿了事多如牛毛,哪有旁的空闲忙旁的。” 霍戍见着嘟嚷着走去了前头的中年男子,握紧了手里的油纸包。 第33章 黄蔓菁端着一碗熬煮好的姜汤推门进屋放在了桌上,眼瞧着都快午时了,小哥儿还侧窝在床上焉哒哒的。 她上前摸了摸桃榆的额头。 “风寒了?” 桃榆摇了摇头:“头只有一点晕,应该只是发困。” “我说装粮送城没什么好瞧的,年年都有,这冷的天儿非要清早起来去瞧,这朝冻住了吧。” 黄蔓菁折身把姜汤端了过来:“把姜汤喝了祛祛寒,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桃榆心不在焉的,他晓得自己不是身体不舒服,并不想喝姜汤,但是娘熬的,还是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爹回来了么?” “要些时候才能回呢。饿了?” 桃榆盛了点热姜汤进嘴里,虽然已经放了糖,但熬煮出来的姜汁还是有些辣嘴。 他喝了几口就觉得浑身都热起来了,精神稍微好了一点:“我不饿。” “没精打采的,就是早时没吃两口饭。” 黄蔓菁接过姜汤碗:“中午做个茖菜炒肉丝,送饭多些。” 桃榆却道:“今年村里这时节了,怎也没听说谁家有席面儿吃啊?” 黄蔓菁笑了一声:“吃炒肉还不知足,还给惦记着吃席面儿。” “今年赋税又涨了,秋收也没多旺,办事的人家自就少了不少。外在出了尤家那档子事儿,人心惶惶的,乡亲无事都不敢出村,哪里有空闲去采买做席面儿的东西。” 桃榆抿了抿唇:“不过村里的娘子夫郎们倒还是热络的很,眼下农闲了便惦记着同人说亲。” “我……听见还有乡亲说要给霍大哥说媒的呢。” 黄蔓菁闻言眉心一动:“霍戍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瞧着是刚硬,可为人正派。受乡亲们看得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觉着也是。” 桃榆轻轻咳嗽了一声:“霍大哥没少帮咱家,要不然,娘也帮霍大哥物色一户好了。” “你不是说村里人有要给他说媒的么?” “谁家没定亲的还没有人去说媒的呀,那些说媒的多是为了要喜钱,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多是些不靠谱的人。” 桃榆道:“娘在村里人缘不错,定比旁人可信不是?” 黄蔓菁看着桃榆,掩着眼角的笑意,顺着他道:“倒也不是不行,那你说谁家的好?可有觉着合适的?” “我、我怎么懂这些。” 桃榆被看得有点心虚:“这、这不是娘才会看么。” “那不然董家哥儿吧,今年也十七了。双亲忠厚老实,董家哥儿也手巧能干,样貌清秀,是个可堪求娶的人选。” 桃榆连忙道:“不行!” “怎不行了?” 桃榆见着自己娘直勾勾的看着他,他眨了眨眼睛:“董家哥儿他、他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内敛话少了些。霍大哥本就是个闷葫芦,要是两人一起了,岂不是整日憋不出三句话来。” 黄蔓菁琢磨了一下:“说得也是。” “既要话多的,那吴家四姑娘五哥儿都好啊,时常在城里拿了布匹倒卖,挺能说谈的。” 桃榆咬了咬唇:“两人都要做生意的话,那……” 他睁大了些眼睛:“那就没人顾家了!” “那就乔师傅家的二姑娘啊,左右霍戍也在乔屠户手底下学手艺。听你爹说乔屠户很瞧得中霍戍,他还寻思着找个可靠的女婿继承自己的手艺和肉铺,霍戍是再适合不过了。” 桃榆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一时间却还真找不出合适的反驳由头了。 许是正因为晓得这是一桩好姻缘,没有什么可说的不好之处,为此才格外的有些失落。 黄蔓菁见此,替人说道了不恰之处:“不过乔师傅家的二姑娘打小就去了城里住,日子过得富裕,若是两人成亲的话,赵家的老土房她定然是住不惯,要娶二姑娘赵家要么重新修缮房舍,要么霍戍城里住去。” “可霍戍的性子只怕是不会去同丈人一家住在一处,屈居人下,又不放心元娘子一个寡妇独住村里,照应不便。” 话毕,黄蔓菁看向桃榆:“你说是不是?” 桃榆攥了攥自己的衣角:“嗯。” “那说来说去的也没全然恰当的。” 说着,黄蔓菁忽而看向桃榆:“咱家和尤家是彻底断了,周家也是不堪托付的,事情尚未分辨清楚听到点风声就吓跑得老远,这朝你的婚事算是搁置了。要不然,也考虑考虑霍戍?” 桃榆闻言脸乍然红了起来,眸子上挑慌乱的不敢看黄蔓菁:“娘,娘说什么呢!我、我怎么可以!” “怎么就不行了?霍戍人品不错,你也比旁人还了解他一些。” 黄蔓菁追问道:“你觉着他年纪比你相差太多了?” “我没有。” 桃榆立马否认,旋即又道:“爹、爹肯定不会同意的。” “你怎晓得你爹不答应?” 桃榆小声道:“娘又不是不晓得爹的,提及谁家男子开口闭口都是山林田地几亩,产业存蓄几何;又是宗族姓氏,手艺营生……” “甭管你爹说什么,那你可介怀这些?” “我自是不介意这些!” 桃榆说完,见他娘直直看着他,自知答复的太快了些,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若是品性不端,无经世本领,即便有这些,颠覆也不过是时间罢了。” “那说来说去,你可中意霍戍?” 桃榆被这么一问,双颊滚烫。 他从未去想过中不中意,喜不喜欢谁这样的问题,自他知些事起家里就同他说尤凌霄是他未来夫婿。 更也没有谁问过他究竟喜不喜欢尤凌霄,而下骤然面临这样的问题,桃榆无从答复。 “你可得早些想清楚,不然霍戍被人说走了可就晚了。” 桃榆正欲开口,外头先行传来了一声轻快的呼喊。 “小桃子!” 桃榆扬起眉:“爹回来了?” 话音刚落,纪扬宗便风尘仆仆的进了屋。 “哎呀,咋还在床上,都这个时辰了!” 瞧着娘俩儿都在,桃榆还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纪扬宗径直过去:“整日在屋里待着怎么能行,虽说别往村子外头去晃荡,但也要在村里走走嘛。” “来来,快起来,把衣裳穿上,山脚石那边早茬的梅花都开了。” 桃榆被纪扬宗拉到了妆台前,他将信将疑的问道: “真的假的?” “你去瞧瞧不就晓得了。” 纪扬宗拿起梳子在桃榆头上刮了两下:“看你头发乱的,这么大的人了,随时也自梳理着嘛。” 黄蔓菁看着回来便神神叨叨的丈夫,被打断了要紧谈话,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么冷的天儿,你叫他出去着了凉得了。” “外头都起了太阳了,不冷。” 桃榆问道:“今儿送粮还顺利么?” “顺利,一口气就送州府衙门了,手续过得也快。” 纪扬宗道:“这朝可以安稳过个年了。” 桃榆听他爹的话也安了心,他把厚外衣套上,见着窗台前跳跃的冬阳,道:“那我去山脚石那边摘些头茬的梅花回来。” “对了嘛,出去走走。” 纪扬宗赞许的道了一句,又打量了一眼一身素色的哥儿,旋即拉开桃榆妆台前的抽屉,从里头翻了一阵,寻出了根青玉簪。 “买一堆这些东西,平素里也不见着戴。来,把这个给插上。” “没事戴这做什么。” 桃榆叠着眉头,不肯。 “哎呀,不是说拾腾的妥帖好看心情也更好些么,你整日要是垮着脸那身子哪里能好。” 纪扬宗站起身:“爹来给你戴。” “我来,我自己来就成。” 桃榆见此,连忙自接过了簪子。 瞧着拾掇好的小哥儿,纪扬宗笑眯眯道:“这就对了嘛。” “都快中午了,还出去做什么。” 黄蔓菁皱着眉头道:“饭吃了再说吧。” 纪扬宗却道:“头茬儿的花儿开得最好,去晚了可不就叫人摘走了么。你去便是,我们等你回来吃饭。” 桃榆应了一声:“那我出去了。” “你又发什么神经。” 见桃榆走了,黄蔓菁瞪了纪扬宗一眼,依她对丈夫的了解,准没有什么好事儿。 “我可告诉你,平白又给小桃子相谈些不成样的人家,我可是再不会在爹面前替你说好话了。” “我这是给小桃子谋划。” “谋划?!” 黄蔓菁道:“可别,我劝你可别再瞎折腾了,你自瞧瞧尤家,那就是你谋划的好姻缘。” “人哪里会两回踩进同一个坑里。” 提起尤家纪扬宗眉头一紧,但想到自己的打算,旋即又得意道:“我叫霍戍在那头等着了。” 黄蔓菁眉心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这好东西有人抢着买,品貌不错的男子也是人抢着要的,咱要不加紧点,到时候可就没了。现在村里的人都暗搓搓的想跟霍戍说亲呢。” 纪扬宗道:“霍戍那个闷葫芦,半天憋不出个屁来,我看着都着急。这平素里两人碰面的机会又少,我要不出手,一年半载的准也冒不出个泡来。” “我这让他们俩多见见,有机会多说说话儿,不就水到渠成了么。” 黄蔓菁吐了口浊气,倒是同她想的不谋而合,能不能成,还得自相处来看看,这么做却也不失是个法子。 “你也别催的太紧了,小桃子什么都不晓得。” “我知道,这才不是想法子让他们年轻人自己谈谈么。” —— 冬月里晴朗的日子不多,即便是临近午时阳光正盛,却也像是掉进雪水里才捞起来一样,照在身上也并不多暖和。 不过有阳总比无阳好,总归是要开阔不少。 桃榆信步朝着山脚石一片儿去,见没如何吹风,便揭开了盖在头顶的斗篷帽子。 方才整理好帽檐,便见着前头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桃榆睁大了些眼睛,他偏过头试着唤了一声:“霍大哥?” 见人回过头来,还真是: “你怎么在这儿。” 霍戍并没有应答问题,只是把手里的栗子递了过去:“吃么?” 桃榆看了一眼霍戍手心的油纸包,小心的接了下来。 他捏了一下包身便猜出了是糖炒栗子,这节气里正是卖栗子的时候,他早就有些想吃了,只是外头闹匪乱,他又不得去城里。 为此今年还没得栗子吃过。 桃榆捧着栗子,步子轻快未掩喜悦的跑去一边的大石堆前坐下:“是送粮食进城的时候买的么?” 话音刚落,桃榆脚下便咔嚓一响,他低头瞧去,发现地上竟已经堆了好些栗子壳儿。 见状,他微眯起眼睛看向霍戍:“原来是一个人在这里偷吃。” 霍戍也未说什么,上前坐在了桃榆身侧。 桃榆打开油纸,瞧见纸包里一兜子金灿灿的果仁,微微一愣,不由得转头看向了身侧的霍戍。 霍戍道:“吃吧。” 桃榆见着头一次坐得离他那么近的霍戍,心里不知怎的竟有些紧张起来。 他耳根微红,掏出了一颗剥好的栗子放进嘴里,糖炒的栗子粉糯很香,他却没尝出什么味道。 霍戍安静的看着微低着脑袋咬着栗子的小哥儿:“好吃么?” “嗯。” 霍戍见桃榆今天好似有些奇怪,话是格外的少。 他不由得问道:“近来还好么?” 桃榆本欲回答,尤凌霄自顾不暇没再来纠缠,他自然是好的。 可要真说好,好似却又并不好,他看着自己的脚尖,未直面回答问题,而是道:“霍大哥当是好的。” 霍戍疑惑看向小哥儿:“恩?” 桃榆掩饰着自己的紧张,状似说闲一般道:“前儿些日子乔师傅来了家里,我听他说想你做他女婿呢。” “不单如此,村里人也张罗着要同你说亲,可不就是越来越好了么。” 桃榆闷闷道: “不枉你做那么多,乡亲们都瞧在眼里的。” 霍戍闻言道:“若是好坏以旁人欲与之张罗说亲为评判,上纪家求娶你的人当是不少,那你可是好?” 桃榆闻言被堵了一下。 他垂下些身子趴在了膝盖上,看着地上的枯败的草,道:“我们家和尤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虽说是尤凌霄暗害的过错,事情也公之于众,可却还是毁损了不少名声。” “即便是未曾和尤凌霄有逾距之处,但解除过婚约本就要受人猜忌,更何况两家还闹得那么难看。旁人难免觉着我事多麻烦,多少都得顾忌旁人议论。” 桃榆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原先也未曾去想这些的,不知怎的这朝说起,竟还越说越觉着委屈起来。 他长吸了一口气:“我这样子,只怕是再嫁不出去了。” 霍戍看着垂着个脑袋,声音细弱的好似带了点哭腔,那么可怜巴巴的小哥儿,他眉心发紧。 在这里等人的时候,他反复在脑子里预练着自己要同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问他:有些日子没有去看过赵盼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字写得怎么样了? 他又看不懂字的好坏,自也只有拜托他帮忙。 或者就按照纪扬宗说的:城里的悬壶堂新进了一大批的药材,要不要去逛逛看个稀奇? 可当是看见了人时,他心里便生出一股知足,即便是一句话也不说,好似这么看着也够了。 那些预演的话,好像过于刻意,一时间成了没有诚心的哄骗一样。 看着桃榆这样,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想说。 霍戍薄唇一开一合,只道了三个字:“我娶你。” 第34章 “你、你说什么?” 桃榆听到霍戍的话,人都傻了,不确信自己是否听错了,潜意识的便回问了一句。 “我说我娶你。” 霍戍看着桃榆的眼睛,不厌其烦的又重复了一遍。 这朝确信了自己所听无误,桃榆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没想到霍戍会毫无征兆的同他说这个。 桃榆不知所措的站了起来,脸从脖子红到了耳根:“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不、不必为了同情可怜我而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我想娶你,不是可怜也不是同情。” 话至此处,霍戍直言:“自把你从水里捞起,我便想了解你,只是得知你许了人家,怕你有所困扰从未与你提起过什么。” “你可以不愿意,但不要觉着我是可怜你才说这些。” 霍戍看着桃榆:“我在疆场上十年,不会可怜谁。” 桃榆攥紧了自己的手,他知道霍戍的性子,这样的大事不会儿戏。 可正因为晓得他是认真的,反倒是不知如何应对了,事情过于突然,他心里慌乱。 这人、这人也真是,不去同他爹娘谈,竟直接就同他说了。 他光答应有什么用,爹娘自小对他千依百顺,呵护有加,若是他们不同意,自己即便是再肯也不能私定终身伤二老的心。 他可不能像吴三姐姐一样,家里只有他一个哥儿,要再让老二操心,那他当真是不孝了。 可是,他也是不抗拒霍戍的……… “哪、哪有提亲跟询问提亲对象愿不愿意的,而今,而今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霍戍道:“即便你爹娘答应,你不愿意,也是徒劳。我要娶的是你,又不是他们。”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我!” 面对如此直白的追问,桃榆面红耳赤,实在有些开不了那口。 “我、我想想。” 话毕,人招呼都没打,小跑着便离开了。 霍戍站起身追了两步,看着人跑得急切,又顿下了步子。 他眉头紧簇,忽而懊恼的吐了口浊气。 先时分明也晓得循序渐进,今日怎的就气血一涌急切说了这话,而下只怕是吓到了他。 霍戍心中恼火,懊悔的在原地杵了大半晌。 “回来啦?怎么样,那边……” 纪扬宗和黄蔓菁听到动静连忙从灶房里跑了出来,话还没问完,就见着桃榆侧脸发红,突突的跑进了屋里。 纪扬宗和黄蔓菁见此面面相觑:“这是怎了?” “瞧便是不高兴了。” 黄蔓菁拍了纪扬宗一巴掌:“就你干些好事。” 纪扬宗闻言心头不免也是担忧,赶忙去了屋里,见着桃榆紧闭的房间门,他看了一眼媳妇儿。 黄蔓菁一把将纪扬宗薅开,转而温声道:“小桃子,咋啦?” 屋里的桃榆正背贴在门板上,他心跳得很快,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 “没事,我、我就是摔了一跤。” “有没有伤着,娘瞧瞧看。” “没伤着,我换身衣服,头有些晕,睡会儿就好了。” 桃榆匆忙把两人打发掉:“午饭就不必叫我了,我睡醒自起来吃完。” 黄蔓菁听这话,狠狠瞪了纪扬宗一眼。 “那娘把饭给你放锅里温着。” 话毕,黄蔓菁扯着纪扬宗出去:“瞎安排些,你看小桃子,有你这么做爹的?” 纪扬宗摸不准儿到底怎么了,分明出去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这咋就这样了。 关键是他安排的都那么细致了,怎么说也不会如此啊。 “不成,我得去问问那小子说些什么了,看把小桃子弄得。” 瞧着说风就是雨往外走丈夫,黄蔓菁追上去道:“大中午的,你现在去干什么!” “你甭管。” 黄蔓菁气的没安置,索性由着那倔老头儿去。 桃榆在屋里缓了好一会儿,虽是跑回来的气喘平息下来了,可一想到霍戍同他说的那话,他脸立即便滚烫起来,喝了几杯冷茶也没降下来。 他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手肘乍然碰到了头上的玉簪。 桃榆怔了一下,把头上的簪子去了下来。 想起方才他爹怪异的举动,和恰时等在那头的霍戍,他恍然明白了过来。 思及此,桃榆胸口深深的起伏了下,把簪子拍在了桌上。 看这架势他爹是早就晓得了,他娘定然也知道,到头来还就他蒙在鼓里! 桃榆一时间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既觉着霍戍好像也并不傻,早先打通了他爹娘那关,可又觉得生气。 他爹娘胳膊肘往外拐了,竟然伙同在一块儿骗他。 桃榆心里乱七八糟的,一撅身子钻到了榻子上,拿了被子把脑袋给捂住。 —— “咋回事的嘛!” 纪扬宗跑到赵家去,也不顾饭点子过去失礼,火急火燎的把霍戍给喊了出来。 他就闹不明白了,都手把手的教了,就差给掰烂了喂进嘴里,如何还能把人都给吓跑的。 霍戍看着前来盘问的纪扬宗,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一声。 “你倒是说话啊?!” “我只是同他说要娶他。” 纪扬宗闻言哎呀了一声。 这小子不急的时候是真能稳得住,一急起来也真是够急。 若说是调调情说点这话倒也没什么,不过霍戍这模样哪里是能说出调情的话的样子。 他都想象到说时得有多严肃认真,人能不被他吓跑么。 好好的相会给拱成这样,纪扬宗恨铁不成钢道: “你这、你这……” 霍戍自认错:“是我太急切了,不该同他说这些。” 纪扬宗原本是要好好说教两句,可见霍戍紧抿着唇一脸懊恼的样子,心里也似乎很是不好受。 如此哪里还盘问责怪的出口,到嘴边的话转成了:“这话迟早是要说的,早说他也早晓得,未必是件坏事。” “只是乍然说起这个,是有些突然了,没教得他还以为你要让他同你私定终身呢。你等他缓缓也就想明白了。” 霍戍道:“他不会不理我了吧。” “应当不会。” 纪扬宗道:“我回去再同他说说去,你也别太自责。” 送走纪扬宗,霍戍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午饭也未吃,又出去了一趟。 纪扬宗在霍戍那头没讨着什么法子,回家也只有从自家哥儿身上下手了。 可惜桃榆在屋里待了大半日也都没出来,还是快到晚饭间,黄蔓菁去喊吃饭,这才从开了房门。 “午饭也不吃,是要修仙不成。” 黄蔓菁说了桃榆几句,没提中午那茬事儿。 纪扬宗心里却是憋得慌,几欲想开口却被媳妇儿拦了下去,只待桃榆吃了碗饭,又还喝了些汤,眼看着人是吃饱了,这才道: “山脚下的梅花没开么,那么气哄哄的就跑回来了。” 桃榆闻言就晓得他爹要说什么,他瞪了纪扬宗一眼:“爹,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可别说话。” 纪扬宗被噎了一下,看着凶巴巴望过来的眼神,他拿起勺子给桃榆舀了些汤。 “爹这不是关切你么,得得得,不说不说。再喝点汤暖暖胃,一生气就不吃饭是什么毛病。” 桃榆捧着热乎乎的猪肺萝卜汤喝了一口,大半日没吃东西着实也是有些饿了。 他吃了两碗米饭又喝了好些汤,肚子撑的浑圆,鲜少有在夜饭的时候吃这么多。 纪扬宗几次想同他说谈,桃榆都躲开了不让他开口。 吃了饭便溜到了院子里去消食去了。 “他不想提,你追着他说做什么。” 黄蔓菁洗着碗,看着丈夫背着手在灶房里来回踱步,道:“缓缓吧。” “欸,人霍戍也不是没得挑,不早些把事情定下来,过些日子乔屠子回来了,指不准儿还有没有呢。” 纪扬宗叹了口气:“哎,真是急死个人。” 桃榆坐在院子里的凉棚下,半躺在摇椅间,看着天上几颗稀疏的星星。 他心不在焉的晃荡着摇椅,回想着同霍戍的相识。 细下一算,他惊讶的发觉他们认识其实也不过三两月的时间。 分明是弹指即过的时间,可却让人觉着好似过了好久。 这段日子里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简直比他平顺的十多年发生的大事加起来都多。 而恰逢霍戍出现在了这些跌宕坎坷里,参与了他生活的起伏。 霍戍救了他,他帮霍戍寻了人,霍戍又救了他……算来,还是自己受他的帮助居多。 其实他也有想过,与霍戍如此多的羁绊,像是霍戍那样冷淡的人,会几次三番的帮他,是否是上天刻意安排。 今朝他方才得到答案,上天没有安排,是有些人蓄意靠近罢了。 他捏着自己的手指,想到霍戍喜欢他,好不易平静下来的心,莫名又是一阵悸动。 嘴角的笑根本便克制不住。 不是因为家世,名声,能得到这样确切的喜欢,桃榆很高兴。 但高兴的不止是因为这些,而是他正巧他和那个人想的一样。 桃榆回屋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暮色四合,屋里暗成一片,他走进屋子好似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梅花香。 他讶然哪里来的味道,摸着黑用火折子点亮了油灯,窗前有风进来,吹的油灯左右摇曳。 桃榆上前想和窗合上,行至窗边,发现窗台上竟然放着一把连枝梅花。 他拾起花束,不由得朝着黑寂寂的窗外看了几眼,然则回应他的只有冬夜寒风的声音。 能那么悄无声息的把花送进来,桃榆不必想也知道是谁。 只是不晓得那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桃榆合上窗,低嗅了一口清冷的梅花香,发现梅花枝间夹着一张纸条。 他连忙将纸条取了出来,瞧见纸条上只落着两个字:抱歉。 “连写信话都那么少。” 桃榆抿了抿唇,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不过拿着他送来的东西却是心情大好,他步子轻快的去取了花瓶和清水来,将梅花剪枝插瓶。 临睡前,将花瓶放在了床头前的柜子上。 翌日,桃榆起了个早。 昨儿夜里睡的踏实,精神气头也足。 洗了把脸他正预备去吃个早食,顺道和他爹娘说谈说谈霍戍的事情,方才到灶房外头,就听见了屋里的谈话。 “这都冬月里了,哪里不是天寒地冻的,咋能是这月份里要走,不踏踏实实的等着过年,要往哪里去。你莫不是听茬了。” “我哪里能听茬,他说在村里挣不得什么钱,还是想去外头闯荡。” “老大不小了,怎么就定不下心来。” “哎,原也是定下心要踏实过日子的,给人家提亲没答应,男子自尊心重,觉着人家是嫌他手里没子儿,这才想走的嘛。” 黄蔓菁气说了一句:“看着顶大个人,面皮怎的这么薄。这性子也不是什么好的,还得磨砺,你也甭管他了。” 纪扬宗道:“我倒也不想管,不去劝劝收拾着东西今天就要走了!哎!” 桃榆将信将疑,怀疑他爹娘又想蒙他,可转念一想,自己昨儿个跑了,也没给他个准确对答复,没准儿真让霍戍觉得自己是嫌弃他没钱没产业。 可听到今儿就要走了,不免心慌。 他没有进灶房,折身便朝着赵家的方向跑去。 灰蒙蒙的天,冷雾里飘着毛毛雨。 雨不淋人,却是寒冻。 历来是不怕冷的霍戍一早起来也感受到了冷意。 他取出了那块有些日子没有再用过的披帔系上,预备去趟城里。 买些东西晚上得再去一趟纪家。 “阿戍,你要去城里正好把我前些日子买的一块棉布拿去换了,那花色缝用不上。” “好。” 吃了早食,霍戍便将元慧茹的棉布装进包袱捆在了背上,他懒得打伞,便盖了个斗笠在头上,骑着马出了门。 这个点时辰尚早,且又阴雨绵绵僵冷的厉害,若非要紧事愿意出门的人不多。 霍戍在马背上,从小路到主道间都没撞见个人。 他想着天寒,上了主道策马走,届时也能早去早回。 然则方才上村大道上,他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急切的呼喊。 “霍大哥!” 霍戍回头,见着小道上急匆匆的跑了道身影,头顶上已经撒了一层糖霜。 这么冷的天,他看着小哥儿帽子都没戴一个,秋日就要穿的斗篷也没穿,不由得眉头紧蹙。 他勒住马,正欲下去时,突突跑来的人竟一头扑到了地上。 霍戍心下一紧,连忙翻身下马迎了上去。 桃榆趴在湿答答又是稀泥的地上,撑着想要爬起来,生怕晚一点人就真走了。 他还以为爹娘是吓唬他的,不想霍戍真的装整了包袱要走,他心里着急,步子凌乱急促才给摔倒。 桃榆刚刚从地上拱起身子,一双手先抓住他的胳膊轻轻将他拉了起来。 “没事吧?” 摔得倒是也没多疼,只是弄了一手一身的稀泥,可再听到熟悉的声音,桃榆便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睛就红了起来。 “你、你要走了吗?” 霍戍看着快哭的人,眉头更紧了些:“走去哪儿?我去城里一趟。” 又加了一句:“去再给你买点糖炒栗子。” 桃榆闻言抿了抿唇,看着霍戍的包袱:“那你背着这个。” “棉布,干娘让拿去布行的。” 原则是场误会,桃榆长松了口气。 他便说,他怎么可能会走!就是爹娘故意激他的。 可方才见着他背了包袱,还是吓了一大跳。 “噢,那、那我先回去了。” 霍戍这朝哪里会让人就这么走,他扣着桃榆纤细的胳膊,让他依旧贴着自己。 “你以为我要走么。” “没,我、我就是,就是出来摘菜,恰巧看见你了。” 桃榆一张脸滚烫:“你去城里吧,别、别耽搁了。” 霍戍看着桃榆:“倘若我真要走呢。” 桃榆闻言眸子微睁,乍然看向霍戍的眼睛:“你……” “你要走了那元娘子怎么办?” “她有孙子,我可以把赵盼接回来。” “是啊,元娘子有孙子,有儿媳,依然有人为她养老送终。你要走的话,也能把她安置妥当的。” 桃榆眉头叠起,唇轻轻颤动:“那、那我呢……你不是说要娶我的么。” 霍戍声音有些遗憾:“可你不是不愿意么。” “我,我没有………” 桃榆红着脸声音低了下去:“没有不愿意。” 霍戍眉心扬起,再度道了一回:“那我要娶你。” 桃榆烫着脸应道:“嗯。” “那我翻了黄历,择个吉日就到你家里提亲。” “嗯。” “那我要亲你。” “嗯……嗯?” 桃榆羞臊中恍然回过味道来,一张脸更是红,他恼道:“霍戍!” 霍戍头一次不加掩饰的笑了出来,忽而矮身拦腰把正在发牢骚的小哥儿给抱了起来。 桃榆身子一下子悬空,下意识的抓紧了霍戍的手臂。 结实强劲的胳膊好似是在他柔软的掌心里有力的跳动着,他少有与男子接触,更别说是如此亲密的动作。 上回霍戍虽然也抱过他,可那时候他生死挣扎,哪里有空闲去想旁的。 可今下却是再清醒不过了,为此更是羞臊,一时间心跳得很快。 “你、你干什么呀!” “外头冷,又穿这么一点,当心着凉。我先送你回去。” 桃榆紧张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霍戍圈着怀里软绵绵又很轻的小哥儿,哪里愿意放下来:“怕什么,看到了就让来吃席面,省的二次通知了。” “哪有你这样的人!” 霍戍看着怀里的人都快哭了,扯了扯自己的披帔:“好了,这朝是没有人再能看到了。” 桃榆见此缩在了霍戍的怀里,虽然都是硬疙瘩,好在是不会让人觉着无力会害怕半道掉下来,也不必淋到雨,他身体还怪暖和的。 虽是心里这么想,但却还是板着张小脸儿。 霍戍拍了拍马。示意它自行回去,转低头见着拉着脸的人:“怎么了?” “你以前都不这样的。” “不哪样?” “你、你以前才不会那么失礼,也什么都问我的意见。” 霍戍眉心微动:“那我可以抱你么?” “可不可以你不都已经……” 桃榆咬着唇,才答应说要跟他成亲他就这样大胆了,那要是再过些日子,岂不是想如何便如何了。 霍戍想到老丈人的教导,哄道:“是我不对,以后我都问你意见。” 桃榆听霍戍说软话,心里舒坦了不少,只是没说上两句,就远见着自家屋门了。 他抓着霍戍的衣角,不大舍得他走。 “你带我从正门进?” “就到门口吧,你下来走两步。” 桃榆闻言默着没应声。 霍戍见此商量道:“那送你进去?” “要不然……要不然从你平时翻墙那儿进吧。” 桃榆赶紧又补充道:“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进去的。” “好。” 霍戍抱着桃榆绕到了纪家后头,要抱着人爬墙属实声困难,于是他把桃榆背到了背上,徒手从墙根儿爬了进去。 待着落地时,看着自己房屋的窗子,他都还有些不可置信,霍戍竟然真的带着他翻进了高高的围墙里。 霍戍把人放到了椅子上,熟稔的拎起炭火边的水壶,倒了一杯热水出来:“喝点水暖暖身子,换身衣服,别着凉了。” 桃榆看着自己房间里的霍戍,觉着自己十分恍惚,虽然已经在屋里梦见过他很多次了,可实打实的人真出现在这里,还是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后知后觉的,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和膝盖有点疼。 霍戍道:“那我就先走了。” 桃榆轻轻揉了揉自己的手掌,叫住人道:“你别走!” “我、我膝盖疼,你给我擦点药吧。” 霍戍看着小哥儿,又走了回去:“不得先把衣服给换了?” 桃榆脸绯红:“你、你在屋里我怎么换。” “那我出去。” 桃榆又拉住了霍戍放衣摆:“算了,外头怪冷的,你、你就在这儿吧。我去后头换,你可别……” 霍戍道:“我成亲以后再看。” 桃榆红着脸,逃似的跑去了床帐后头,手忙脚乱的换了一身衣服再出来。 他从床帐后头探出个头来,瞧见霍戍背对着这头坐在桌边,倒是老实的很。 这才取了药过去,在他旁侧坐下,兀自弯腰挽起了裤管,露出了白皙的小腿。 霍戍头次见着桃榆衣裤掩盖下的皮肤,心中一动,却未生出什么旖旎的想法来。 膝盖上被磕出了一片青紫的痕迹,足已占据了他的心神。 霍戍把药酒在手心里搓热,这才轻轻贴上去。 素知这哥儿身娇体弱,却也没想到摔在泥草地上尚且能伤成这样。 往后还得更细心照料着才是。 “以后慢着些走路。” 桃榆吸了吸气:“嗯。其实也没有很疼,还好。” “即便如此,也得保护好身体。” 桃榆眨了眨眼:“这么心疼我么?” 霍戍顿下手上的动作,看向桃榆。 接受力倒是快,前一刻还脸红结巴,这朝竟就能说这些了。 霍戍正欲开口,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小桃子,还没起么?娘进来了啊。” 第35章 嘎吱一声,木门发出了警告。 黄蔓菁端着些早食进了屋,一眼瞧见背对着房门坐在桌前的小哥儿。 她眉心一紧:“起来了,娘唤你怎么不应话?” 桃榆赶紧把裤管放了下去,整理好衣裤方才转过身:“我在拾腾药膏药酒,没听见。” 黄蔓菁把早食放在桌上:“一拾掇起你那些瓶瓶罐罐的东西耳朵就跟堵住了一样。” “过来喝点粥,才出笼的馒头。” 桃榆应了一声,状若无事一般忍着膝盖的疼走到了桌边坐下。 他拿了勺子搅拌着白粥散了散热,干咳道:“娘去忙吧,我吃了自端出去。” “不碍事。” 黄蔓菁看着自家啃着馒头的哥儿,微微叹了口气:“你们这一辈的孩子就没一个省心的。你三姑姑家的大表哥,今年也是过了弱冠的男子了,前儿个去郑家提亲,人家不肯,觉得丢了面儿,吵着就说要离开村子去外头闯荡。” “这寒冬腊月的,外头的人都赶着往乡里赶,过年一家好团圆。他倒是好,还想着往外头跑。” “是表哥要走?!” 桃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娘。 “不是他走谁要走?你这话说得。” 桃榆嘴角抿了抿因为意外而呆呆张着的嘴,他尴尬的搓了搓自己的腿。 这闹得,自己跟个笑话似的。 黄蔓菁看着自家哥儿怪异的神色,问道:“咋了?” 桃榆连忙摇了摇头:“没,没什么。表哥自尊心本就强,随了三姑姑爱动想西想的性子,会这样闹腾也是情理之中。” 黄蔓菁无奈道:“你爹匆匆吃了早食已经去你三姑姑家里劝了。” 桃榆道:“表哥地都不愿意踏实种,干旁的事情能干得好么。爹也是,咱家和三姑家早都有了龃龉,他还巴巴儿去劝说。” “你当我愿意你爹去不成。” “小时候袁飞爱往这头来找你玩儿,那臭小子说你长得乖巧,稍不留神嘴就想往人脸上凑,你爹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嚎着回去找你三姑哭。” “你三姑那人本就小气,气了好些日子不准袁飞再过来,后头却又厚着面皮来同你爹说,两个孩子玩的好,不如定亲算了。” 黄蔓菁说着生气:“分明晓得你爹是不爱什么亲上加亲那一套,她又被驳了脸儿,还去你大伯父那儿哭诉告状。说你爹瞧不起他们家云云,后头和尤家定了亲,她闹得就更凶了,哪回见着不阴阳怪气几句。” 桃榆暗戳戳的看了一眼身后,脸有些发烫,他赶紧扯了扯他娘的袖子:“这些陈年往事,娘还提他做什么。” 黄蔓菁道:“他们家都没不好意思,你倒是不好意思了。” “你三姑先前过来哭,说他就算不认他这个妹妹,可作为咱村的里正,也求他帮着劝劝。哎,真是一窝子糟心事儿,八成是又要让你爹托关系给他寻个差事儿做。” 桃榆道:“你让爹随便劝说两句得了,现在农闲时候,差事儿哪里那么好找的。再者袁飞表哥也没什么长处,苦力又下不了,便是托了关系人家也不一定要他。” “我已经嘱咐过你爹了。” 桃榆又咳了一声:“那我吃饭了,娘先出去吧。” 黄蔓菁心里烦得很,倒是没有奇怪今天桃榆怎么三推四阻的总要她出去。 “那你多吃点,外头下雨了,今儿就别到处跑了。” “嗯。” 桃榆合上门,又趴在门板上听脚步声远了,这才赶忙跑到自己床边。 他拨开帘帐,看着一脸考量坐在床上的霍戍,他有些心虚的扯了下被角:“还不下来。” “藏人倒是熟稔。” 霍戍冷不伶仃道了一句:“以前没少藏吧。” 桃榆耳朵发烫,羞恼的抓起枕头丢在像是长在了他床上不动如山的霍戍身上。 “就知道胡说!” 霍戍接过枕头,盯着桃榆:“打小就还招人。” 桃榆被霍戍冷冰冰的眼睛盘问,心里七上八下的,好似自己真对不起他了似的。 可细下一想,他又没有做什么错事,干嘛要心虚。 “我、我是招人。” 桃榆脸红争辩道:“我若是不招人也招不了你这尊大佛。” 说至此处,桃榆咬着牙嘀咕了一句:“还不是见色起意,跟他们也没什么两样。” 霍戍闻言眉心一凝,忽而伸手抓住了桃榆的手腕,不过轻轻一带,床边的小哥儿便扑到了他身上。 “我起意不是见色,是诧异怎么还有你这么孱弱的人。” “你!” 桃榆贴在霍戍身上,心如擂鼓,脸红的要熟透了一般。 且不说自己没有和男子这么亲近过,竟还在自己的床上。 可听他这辩解的话反倒是更有些生气了,想自证的把人推开,却发觉自己在他面前全然便是毫无反击之力。 他恼道:“那你是觉得我这样容易掌控,任你拿捏是吧。” 霍戍见着人是真的不高兴了,他松开了手: “若论武力,哪个女子小哥儿在我这儿都一样。” “你很好,很聪明。” 霍戍道:“别生气,我说话不好听,词不达意。但不是见色起意。” 桃榆看见近在咫尺的人,脸红的厉害,心也跳的乱七八糟。 霍戍薄唇,眉骨和鼻骨都很高,为此生得格外有攻击性,外在他生于北域,皮肤上很有些风沙感,更让人觉得锋利难以接近。 那双第一次见着就把他吓到的凶恶三白眼,却也难得有温和柔情,便是在哄他的时候。 桃榆自觉着霍戍是不会说多少软话的,可虽是没有那些甜言蜜语,却也很能把他哄住。 许是少了那层花里胡哨,反倒是跟容易让人看到真诚。 他撑着从霍戍的身上爬起来:“知、知道了。” 话毕,红着脸去一侧继续吃饭,掩饰着自己的心慌。 霍戍跟着从床上下去,四看了下桃榆的房间。 “找什么啊?” “看看以后要住的地方,还差什么。” 桃榆闻言放下手里的馒头:“你、你要住这儿?” “成亲以后不住一起,我住哪儿。” “我的意思是,成亲以后不应该住……” 桃榆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小了声音下去:“住你那边么。” “赵家条件要差很多,你乍然过去定然住不惯。那边透风冷,你本就体寒,容易着凉。” 霍戍挑起眉:“住你这头,也省得我出钱再修缮了。你也知道我没什么银钱。” 这话说得,好似他多娇生惯养一般。 桃榆嘀咕道:“我也没那么娇气,有屋子能睡,就、就好了。” 话毕,他又去衣柜前,一阵捣腾,须臾后捧着个盒子过来。 他把盒子往霍戍身前推了推:“那个,我也没攒多少钱,你先拿去用,应个急吧。” 桃榆有些磕巴的解释道:“我爹那个人好脸面,如今也不说讲究什么排场了,礼数过周全就好。” 霍戍看着桌上的盒子,又看了一眼有点局促的桃榆,既是无奈心里又涌出了别样的情绪。 “你是傻子么,给人钱让来娶你。” 他原封不动的把盒子推了回去:“与你说笑,还真信。” “依里正的意思想要尽快办婚事,但若修缮赵家的房舍,那必然得要年后去了。且先时我便答应过里正,你要住在家里也可以。” 桃榆知道爹娘就他一个孩子,舍不得是情理之中,只是若成亲了他还住家里:“那你岂不是成了上门的了?” 霍戍道:“我不在意这些。” 北域氏族观念不如南边这么强,生死为大事,其余的也不过身外事。 桃榆咬了下唇,觉着霍戍确实太将就他了一些:“那、那就看爹娘的意思吧。” 他又好像晓得了些什么:“你什么时候跟我爹说过这事儿的?” “好些日子以前了,里正没应。不过这朝又答应了。” 桃榆眨了眨眼睛,他果真是早打了主意的。 亏得还一直没让他晓得,不过先打通了爹娘那关,旁的确都好说了。 “真不要这些钱么?” 桃榆不确信的又问了一遍。 “若是求娶的钱银都没有,那我也不会厚着脸来了。” 霍戍忍不住揉了揉桃榆的头:“放心吧。” 桃榆点了点头。 霍戍这头一走,桃榆满身心的都陷入了快要成亲的期待和喜悦之中。 在床上滚了两圈后,连忙去把黄历给翻了出来,他方才也没好意思问霍戍什么时候上门来提亲。 自翻看着这月里有哪些好日子适合纳彩问吉的,家里人算是默许了这桩婚事,虽然少了许多试探的麻烦,可准备彩礼嫁妆也有得费事儿。 他爹想着能在年前把事情办了,寒冬腊月的,就是要喜庆事来冲一冲,既定了心意,他也想快些。 翻看了接下来三五日间都有不少好日子,他安了心,合上黄历,从房屋里钻了出去,就等着他爹回来同他说这事儿了。 快到午时,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纪扬宗拉着一张老长的脸从冷雨兮兮的院子里走了进来。 到天井屋时,他一边取斗笠解蓑衣,抖落了满身的雨水。 在灶房里烤火的桃榆听到动静赶忙蹿了出去:“爹,你回来啦!” 纪扬宗看见昨儿给他赌气了大半日的哥儿今又乐呵起来,脸色稍有了点缓和:“嗯。” 桃榆见他爹神色不太好,没急着说成亲那事儿,先问道:“袁飞表哥咋样了嘛,可劝下了?” 说起这个纪扬宗便来气:“他要是死外边儿了才好,省的一家子想这想那的竟是想得美。” “我就不该听三姐在哪儿哭。” 黄蔓菁问道:“咋了嘛,让你给寻差事儿了?” “寻差事儿也就罢了,我都还能说一嘴袁飞上进。” 纪扬宗骂道:“三姐意思说想给袁飞说一门亲事,这心野稳不下来还是因为没有成亲,成家了心也就定下来了。” “前头才去和人家郑家说亲被挡了回来,三姐也是有脸,竟然还打着小桃子的主意。说是现在两人都没有定下亲,年纪也到了,不妨凑一块儿还合适。说什么兜兜转转的,两人有缘分。” 黄蔓菁听到此处火也起来了:“袁飞去同郑家提亲被拒还不晓得他们家袁飞不踏实么,以前就拒了她的意思,这朝竟然又起主意了!” 纪扬宗黑着脸:“大哥也在,我没直接呛她,也没应承她的话。时下我是不管他们家袁飞要如何了,那么大个男子,别总还依赖着父母氏族。” 桃榆听着也没多痛快,只怕是闹着要远走他乡是假,想弄上一门亲事才是真。 外头的谋计不上,主意又转打在娘家人身上,真是不像话。 “我才不要嫁给表哥,爹就说我许了人家了。” 纪扬宗道:“说你许谁了,你三姑姑最是难缠,直说不成还好些,要是说些哄骗她,不晓得还得闹成什么样子。” “就、就说许给霍戍了。” 言罢,桃榆便红着脸跑回了屋里。 纪扬宗和黄蔓菁皆然一愣,随后面面相觑笑了起来:“这哥儿。” —— 霍戍回去后便同黄蔓菁说了要娶亲的事,元慧茹见霍戍不声不响的还真把纪家给拿下了,登时高兴得跟过年了一样。 “喜事,大喜事!干娘这就给你请媒人,准备东西!” 霍戍虽也想早些把事情办下,不过还是提前把话和元慧茹说明白。 “只是我答应了里正成亲以后桃榆要住在家里。” 元慧茹怔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要上门?” “走娶亲礼,只是他习惯住家里便让他住家里。” 元慧茹旋即又笑了起来:“只要你不介怀,干娘是没什么话可说的。” “你还年轻,要紧的是安家,旁的都是次要。再者都在村里,两家隔得近,你们俩往后住哪儿都不碍事,我没事。里正家就那么一个哥儿,他有此要求也是寻常,总之能合上你的心意就成。” 霍戍沉吟片刻,道:“往后,自还有亲人团聚。” 元慧茹没太理解霍戍这话的意思,全然是沉浸在喜事里了,她应承了一声:“欸。” 既是两头都已经默认了这门亲事,便可着手去办。 只是术业有专攻,还得要专门的人办专门的事。 下午,元慧茹便冒着雨去托请媒人,晓得纪家喜好体面,还特地请的是村里最有名望的一个媒人。 秦家的邱夫郎。 也是外头闹匪乱,近来村子里办喜事儿的人家不多,否则还没那么容易请到邱夫郎。 听闻要说的是里正家的哥儿,邱夫郎也很是高兴,拾掇着便同请媒的娘俩说求娶的规矩。 “这成亲礼节虽是繁杂,但笼统归下来也无非三书六礼。” “三书乃定亲时的聘书、礼书和迎书。六礼则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首先是男方请了媒人前去女方家提亲,若是女方家愿意,那男方便带上一只活雁做礼正式求婚。 求婚以后托媒人问女方的生辰八字,与男方合婚,若是相合,告知女方后,进行纳吉,再送活雁与礼品定下婚约。 订婚后,男方送入聘礼,把成婚的吉日告知女方,由着女方选定一个。 最后自是在定下的佳期拜堂成婚。 不过很多人家在头一步纳采请媒人提亲就被拒了,自也就没了下文。 邱夫郎耐着性子把整个流程给说了一遍,再行打听道:“不晓得里正那边可晓得你们的意思。” “晓得的,这桩亲事两边都已经默许,只是走个流程。” 元慧茹有些自得道。 邱夫郎倒是意外,虽说纪家和尤家的婚事作罢,闹得也是沸沸扬扬的,连带着纪家哥儿也坏了名声。 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所托非人惹得祸,但凡明事理的人家还是能相与。 以赵家这样的条件,还是外乡来认下的义子,竟然谈成了里正家的独哥儿,说出去怕是也没人信。 不过见着元慧茹志得意满的模样,又不似作假,再者本是帮他们说亲,也没必要说来哄骗他。 邱夫郎惊诧之余,又十分高兴,毕竟请媒人纳采的钱可远不如成一门亲事的喜钱。 银钱还是一回事,若说成了里正家的亲事,以后出去给人说亲也面上有光,多一嘴能说的,何乐而不为。 “好,好!咱们村里可有些时候没有这样的好事情了!既是如此就好办了,纳采问名间便可把聘礼单子提前准备好列出来,吉日也先选几个放着,到时候一应就什么都快了。” 媒人越说越喜气,抬手便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黄历,元慧茹连忙凑了上去,两人商讨着看日子。 霍戍眉心蹙起,还是头一次认真的了解上成亲这些礼节,当真繁琐复杂。不过想着要娶的人,废些功夫他倒也没有什么怨言。 “聘礼可有何讲究。” “噢,对对。” 邱夫郎听见霍戍冷不伶仃的突然冒出来一句,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两厢商讨了这么久也没见他张过口,没教得还以为他并不满意这婚事。 这倒是叫他还觉得稀奇了,霍戍瞧着便不是个会研究琐事的人,倒不想还挺上心。 见此倒寻摸出了一点作何里正会同意这婚事了。 他赶紧从身上摸出了张有些发皱的纸来:“寻常都是这些东西,你照着置办便是。” 霍戍展开纸扫了一眼。 瞧着上头列着不少东西,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像是大头的礼金便不说了,其余还有什么海味、三牲、聘饼、椰子、四京果、四色糖等等…… “这些东西多是取的吉祥寓意,像是酒象征情意浓郁,红枣桂圆一系自不必多说了。” 邱夫郎提点了两句:“能把这上头的东西都置办齐全便很是体面了。” 农户人家,到底紧着腰包过日子,媒人都懂得,为此也很会为男方考虑。 霍戍道:“明日一早我便去采买。” “那你是想什么时候上纪家纳采?既是里正已经应允了这婚事,纳采之时便可把大雁一并带去。” “后日。” 邱夫郎乐得这般急躁的,早点能把事情办完,两厢舒坦。 “我瞧这霍兄弟是个爽快人,得,后日一早便去纪家。” 元慧茹笑道:“届时可要麻烦邱夫郎了。” 过了两日,霍戍这头忙着,桃榆那边也没闲着。 “你的嫁妆早就有筹备着,像是枕被这些娘都绣好了,盆梳镜子这些还得置办,不过也都是小事儿,让你爹去一趟城里就好。大头上的东西一早备好了就不怕时间赶了。” 说着,黄蔓菁又问道:“送聘礼来要回的绣品你可有?” 桃榆点点头:“以前的可以么?” “能成。” 黄蔓菁仔细的算着缺的东西,不免又焦灼道:“喜福不晓得现做时间来不来得及,听你爹的意思说要是在年前就办席面儿的话,那时间就赶了。不行就只能自量了尺寸送去城里的布行做。” “合该也早点给你做一身的,只是年年长着个儿,也难留好尺寸。” 桃榆瞧着他成个亲,他娘反倒是比他还操心。 他现在心里头只想着霍戍什么时候能来提亲,自打前日里见过后,可就再没见着人。 晓得霍戍肯定在为成亲的事情奔波,可就是想见他的很,分明以前三五日见不着也没如何,可说开了,这朝半日不见反倒是挂记的慌。 想到此,他耳根不由得有些发红,他竟不知自己这么黏人。 霍戍以后要是知道了他原则是这么的,不晓得会不会嫌他烦。 “跟你说话呢,听到没?” 黄蔓菁看着身侧托着脸神游在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小哥儿,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啊?” “娘说你可真想清楚了,这事儿一旦定下可就没得后悔了。” 桃榆抿了抿唇: “我想清楚了的。” 黄蔓菁叹了口气:“我见你这傻乐的模样,当真就那么欢喜?以前说和尤二郎成亲的时候可没见得这般。” 桃榆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呐呐道:“爹说成亲以后也一样住家里,我自是欢喜。” 说到此处,黄蔓菁脸上也有了笑容:“倒是难为他愿意为你如此,想来成亲以后也不会亏待了你。” “嗯。” 桃榆有些陶醉的应了一声,话音刚落,他耳朵可精的听到了外头的大牛跑进来喊道有人来了。 桃榆的站了起来,两眼发光的看向他娘:“是不是他来了?” 第36章 桃榆突突跑出去,忽而又想起有人来提亲是不能露脸的。 他赶忙撒住脚,躲在门背后准备暗中观察。 黄蔓菁从后头慢腾腾的来,见着趴在门后探头探脑的小哥儿,无奈又有些好笑,站在他后头揉了下他的头发,与他一并站着。 在桃榆期待的目光中,却是个揣着手的妇人进入了视线。 “小六,早食了没?” 纪扬宗听大牛说有人来了,也是精神一振,以为霍戍过来了,匆匆从书堂里出来,竟是他三姐。 他没多欢喜,不过亲兄妹之间不该有隔夜的怨,毕竟是同一屋檐下长大的孩子,他还是没摆脸子。 “吃过了,三姐屋里坐。” 纪望兰跟着纪扬宗进了天井屋,到堂子里头去。 她搓着手左右张望了几眼:“这屋子宽敞是宽敞,就是冬腊月里还是冷哈。” “先时分家嘱咐你别修缮扩建的那么大,依原来的大小就全然够住了,耗费那么多银钱。哎,不过也是那会儿你成亲,娶蔓菁的时候那头要求的多,人家城里的姑娘下嫁过来是吃不得苦的。” “只是枉你待她那般,成亲这许多年也只给你生了个哥儿。” 纪扬宗听他三姐一来嘴就像是泄了洪一般,哗啦便冲了来,他脸色没多好看的道了一声:“冬月里哪里有不冷的,这屋子没放炭火,要是三姐嫌冷就去灶屋里坐会儿吧。” “瞧我就是说说笑,你是咱村的里正,平素里要集会,宅院大些也是为了方便大伙儿,是咱纪家的门面嘛。” 纪望兰拍了纪扬宗一下:“瞅你这臭脾气,一说什么就较真儿,还跟小时候一样。” 躲在一头的桃榆见着来人大失所望,又听见他那三姑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嫌,轻轻摇了摇他娘的手,示意她别见气。 黄蔓菁倒是没有太往心里去,左右嫁进纪家起她这三姑姐就没什么好话,这么些年也早就习惯了。 纪扬宗没接腔,给纪望兰倒了些茶水,道:“袁飞咋样了嘛?” “说起这小子,简直就是我上辈子欠他的,怎就生了他这么个不省心的。不过昨儿大哥和他爹仔细劝了他一通,倒是也想明白了,没再嚷着要去外头闯。如今这世道乱,还得是留在乡里安稳些。” 纪望兰道:“他说想娶门亲以后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纪扬宗道:“他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了,弱冠都过了的人了,不说他要有什么大的成就,合该也知事些少让父母长辈操心。” “是是是,大哥和他爹也是这么说他的。” 纪望兰应承了两声,转又道:“他稳不下来我跟他爹也有过错,村里的男子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抱俩了,我们也没给他说上一门合适的亲事。原先有合适的吧,他又不肯,心里总还惦记着儿时的情谊,迟迟不肯议亲。” 说着,纪望兰看向了纪扬宗。 纪扬宗一下子便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装聋作哑的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纪望兰见纪扬宗如此,便自道:“小时候小飞和桃哥儿倒是合眼缘。” “是啊,小桃子脾性软,和堂表兄弟姐妹都能玩得来。” 纪望兰笑了一声:“那会儿孩子们在一块儿玩得都热闹,就是桃哥儿身子不如何好,想玩乐也不能如何淘气。” “我瞧着今下小桃子和尤家的婚事作罢,小飞也没娶,不如两个本就亲厚的孩子一块儿算了,如此我们也省心是不是。” 纪扬宗见纪望兰又说起这事儿来,登时语气便重了些:“三姐,我前头便说了我不爱这套。” “你这就是犟,都是知根知底的,两家又都在村里不远,多好。这做父母的也不能光顾着自己的心意,全然不为孩子考虑吧。” 纪望兰道:“桃哥儿身子本就不好,原本和尤家那婚事还算体面,人家一朝得势还不就翻脸不认人了,枉费你对他们娘俩儿那么多的扶持。说到底那是外人,谁知道什么心性儿。” “这朝事情闹得难堪,人尽皆知,一传十十传百的,旁人说起桃哥儿都得摇头,瞧着和尤家都断了这么久了,也没见有媒人上门来。他可是你里正家的独哥儿,这都没人来提亲,旁人说到底不还是在意外头说的么。” “我也是看着桃哥儿长大的,瞧他如此受难,这才想了个方儿嘛。” 纪扬宗听到此处火已经快到了喉咙:“三姐,你这话里话外的说着我们小桃子的不是,倒是你家的袁飞是个香饽饽,施舍着要娶我们家小桃子似的。你们家袁飞几次请了媒人去求亲都被挡了回来,是什么秉性自心里也合该有些数。对着外人装门面儿也就算了,自家人谁还不清楚谁的,说这些出来是要膈应谁?” “袁飞没人要也就罢了,我们家小桃子可有的是人想要!” “欸!我说小六,你这话未免说的也忒难听了些。” 纪望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什么叫我们家袁飞没人要,你们家小桃子有的是人想要!究竟是谁还在装门面儿啊!” “袁飞是个男子,他就是碍到了三十那也有人嫁,你们家桃哥儿过了二十我瞧着还有没有人娶的!” “都这境地了还搁这儿挑三拣四,倒是嫌起我们袁飞的不好来了。你当你家桃哥儿是贵家公子啊,就是死了丈夫也还有的是人抢着要的!” “我倒是要看看今年还能有媒人上这纪家的门不!” 黄蔓菁和桃榆眼见着给吵了起来,骂的又这么难听,赶忙出去说要劝劝。 大牛却先一步跑了进来,大着舌头道:“邱夫郎来了!” 纪扬宗闻言立马站了起来:“媒人来了?!” 可真是时候! 大牛没说是在扫院子的时候看见外头小路上的邱夫郎,瞧见元大娘子和霍戍跟着一道,定是来这里的,于是连忙点头。 桃榆闻言抿着唇又高兴又不好表现的太过,握着他娘的手眼睛发亮的摇了摇。 掐架的火顿时像被掐断了一样。 纪望兰顿时有些傻眼,媒人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时候来,好似是专挑着踩她才掐着时间过来的。 来的是旁人也就算了,还是村里最好的媒人,她脸皮再厚也有点挂不住。 偏偏这时候纪扬宗拍了拍袖子,一副长脸的样儿:“三姐,我这朝要接待媒人了,你要是忙就先回去。” 纪望兰梗着脖子道:“这寒冬腊月的有什么可忙的,要忙不也就忙点孩子的婚事么。我也是桃哥儿的长辈,既有媒人前来,正好我也坐镇好把把关,看看谁家的儿郎来提的亲。” 纪扬宗也懒得理会她:“那你自便,我可招待旁人了。” 言罢,留了桃榆在屋里,与黄蔓菁一道出去。 纪望兰看着一脸压不住喜悦的桃榆,道:“瞧你这孩子愁嫁的模样,也不怕人媒人瞧了笑话。” 桃榆没理会她,纪望兰揣着手,快步跟着纪扬宗夫妇俩出去,倒是要看看谁家的还敢登纪家的门。 方才出门,便见着一脸喜庆笑意的邱夫郎外,跟着进来了个冷肃的男子。 虽没如何跟这人打过什么交道,可但凡在村里见过一回这人也便再不会认错,她没扫见旁侧的元慧茹也一眼认出了这是赵家认的那干儿子。 瞧着人方才请了媒人来,竟就自信的把大雁都带来了,不免惹她发笑。 她这六弟还逞着脸面儿,瞧这朝是什么家底儿的男子都敢来提亲了,还志在必得一般,可见桃哥儿这在外人眼里是被贬的多厉害。 可要看看她这硬气的弟弟怎么垮脸。 “瞧这大冷的天儿,雨淅淅的还过来。外头冷,快去堂子里坐。” 纪扬宗瞧着穿了一身暗青长缎,外扣了一件比甲的霍戍,穿的比旁人都少,拎着大雁,腰板子比谁都正。 他甚是欣慰,有心了。今天竟然把那身跟焊在了身上一样的短麻衣襟给换了下来。 “大牛,你去铲点炭火端到堂子头暖暖屋,再端些糕饼果子出来。” 黄蔓菁也道:“我去弄些热茶水,吃了好去去这雨寒气。” “里正黄娘子也忒客气了。” 元慧茹笑道。 一行人有说有笑的往堂子里去,叫本想看热闹的纪望兰懵在了原地。 见也没人再招呼她,她有些尴尬的拧了一把鼻子,揣着手又跟在后头进去。 “晓得里正家里的哥儿今当龄,品貌端庄,今儿过来叨扰一趟,赵家子携礼欲结百年之好。” 邱夫郎进来一见纪家的态度就晓得这婚事是成了八成,只是该说的还得说,该夸得还得是夸。 纪扬宗坐在主位上,乐呵呵的摆了摆手:“都是同乡,时有来往也是晓得彼此秉性的。今日元娘子带着霍戍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也是我们纪家的福气。” “既是熟络的,也便不做那些虚晃的面子功夫,咱直接摆开了谈便是。” “是啊,那一箩筐花里胡哨的好听话啊,那也还不如一亩田地来的实在。” 纪望兰见缝插针的摆起长辈的款儿来:“我弟弟不好开口,就我这个做三姐的开门见山的说了。元娘子这义子不知产业几何,又能给得起多少聘礼啊?” 霍戍看着没怎么见过的眼生妇人,看着面向上和纪扬宗有些相似,大抵上能猜出来是什么人。 他扫了一眼妇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把一早准备好的聘礼单子取了出来:“这是草拟的聘礼,不合之处可以商量。” 纪扬宗看着已经准备好的聘礼单,连忙接了过来,黄蔓菁倒了茶水也忍不住上前观看。 纪望兰也是好奇,这穷酸潦倒的赵家能跟个半道来认的义子置办出多少聘礼来。 她堪堪扫到了一眼礼金,心里头不可置信的咯噔了一下,不确信自己是否看错,想再凑上前去时,纪扬宗已经把聘礼单子合上。 “你这备的也太过丰厚了些,使不得,使不得!” 霍戍道: “村里没有产业,我也只能在礼金上多弥补一二。这只是我想娶桃榆的一些心意。” 桃榆躲在门后偷偷看着堂屋里的动静,听他们这么一说便更是有些好奇这礼金的数目了。 他记得霍戍先前调侃过尤家给的礼钱,想着不会再那基础上添了一些吧。 这人也真是,他当初说的三十两已经几乎把整个成婚流程所有的花费都包揽了,他不会单礼金就给那么多吧。 到底还是她那大嘴巴的三姑没把门儿的嚷着揭开了他的疑惑: “一百二十两的礼金,可别是说笑!” 桃榆听着这数目也呆滞在了原地。 “纪三娘子,三书六礼不是虚谈,聘礼可是要写进礼书里的,怎会是说笑。” 眼见这纪望兰大有瞧不起他们家的意思,元慧茹也没多客气: “我这义子要娶亲便是诚心诚意的求,认准了谁便是谁,可不是求个亲还跟人家讨价还价,聘礼给的寒酸,跟着连把人家姑娘哥儿也给贬低了,叫人家挂不住脸面。” 纪望兰闻言神色一滞,脸面挂不住,前头他们家去郑家提亲便因礼金的事情给谈崩了。 郑家个嘴不严实的,议亲不成也便罢了,竟然还四处说嘴,真是个不堪相与的。 她挤了个笑出来:“到底是我们桃哥儿有福气,能得此青睐。” 一百二十两的礼金,娶三门亲的钱都够了,竟然就为了娶个孱弱多病的小哥儿,真是疯了! 她暗暗打量了霍戍两眼,瞧着也不似个傻的,怎就犯这种糊涂事儿。 话又说回来,这寡言少语的小子,平素里风尘仆仆的模样,竟深藏不露竟是个兜里有子儿的,要早晓得,她家的哥儿不比桃榆那身子骨强些么。 一时间的,纪望兰竟是忘了自己过来是干什么的了,心里不免失悔没有多注意一二这村里才来不久的小子。 纪扬宗道:“不论怎么说也忒丰厚了些,我的意思是过得去面子就成。” “左右成亲以后我的也便都是他的,多给些礼金也无妨。” 纪扬宗夫妇闻言,皆是肉眼可见的满意。 “若你执意,那我们夫妻俩也不会动这银钱,全数还是添在小桃子的嫁妆里,你们俩成亲了自用。” 纪扬宗眉开眼笑,礼金不礼金的倒是没什么,这波面子属实是有了。 “再要说的就是婚宴的事儿,是办在这边还是办在赵家那头。” 纪望兰听到这儿都糊涂了,尚且不说她这六弟见钱眼开,瞧了礼金就已经谈婚宴的事儿了。 什么婚宴办在这边还是那边。 元慧茹道:“我的意思是赵家本便是外来姓,在村里也没多少亲戚。里正家亲友多,必然热闹,既是两个孩子以后住这边,倒是不如婚宴置就办这头,也省得吃酒的乡亲两头跑。” “好好!就在这边热热闹闹的办一场,省时也省事儿。届时若恰当地区也请那城里的四司六局来。” 纪扬宗更是高兴:“锣鼓队也得请。” “这是应当,炮竹也要使劲扎。” 眼见两厢说谈融洽,纪望兰算是看出来了,合计着两家早已经有了那意思,这是请媒人走过场礼数来着。 她心头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来,酸了一句:“合着要倒插门啊?” “三姐话说的忒难听,霍戍是不忍桃哥儿奔波受累,怕去了别处不习惯这才如此过礼的,什么倒插门儿都来了。” 纪扬宗冷脸道了一句,转对霍戍又是笑脸:“今儿这边就把婚事定下,我这头贴上喜联,也好昭告了乡亲。日子确定了,便预备着请柬宣告,也省得你们一趟趟往这边跑。” 霍戍应了一声。 “我选了冬月初八和二十二两个日子,不知是否合适。” “这俩日子宜嫁娶,我也在黄历上看了,都是好日子。不妨初八吧,二十二快小年了,各家也要团年。” “我看也成。” 纪望兰瞧着两家其乐融融,自杵在这儿是多余了,趁着人商议的热乎,自灰溜溜的连招呼都没打便走了。 桃榆在远处的门后边偷听的脚都站得有些累了,分明是自己的婚事,却不能前去一道商讨,不免有些乏味。 见他三姑走了,他便想出去,可碍着还有媒人在,不得失了礼。 他暗暗观察着霍戍的神色,瞧见人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展眉,半晌下来也就那么两个神情。 不过见其神情变换的频率,倒是可见他有在认真的商讨婚事的事宜。 一直说谈了得有一个有多的时辰,方才谈罢。 桃榆瞧着人要走了,趁着他爹娘与媒人和元慧茹说话的空系,连忙猫着腰跑到了霍戍跟前,往他手里塞了个纸条便又赶紧跑了。 霍戍手心片刻温软,只是那抹温软未有多余停留,再抬眼便见着人已经跑没了影儿。 他眸光微和,收好了字条。 “果真是与有心好说话的谈事儿方才省心,这朝可去了一桩心头大事了。” 纪扬宗和黄蔓菁送走霍戍,心情都很是舒坦。 “诶,三姐哪儿去了?” “早自走了。” 黄蔓菁道:“她那般想着小桃子和他们家袁飞将就,这朝下了她脸面合该是再不会来多嘴一句。” 纪扬宗道:“我便说霍戍这小子办事快,一点也不拖沓。” 桃榆这时候才状若不知情一般出来。 “如何了?” “谁不晓得你都偷听了去。” 黄蔓菁笑道:“正和你爹说着要贴喜庆门联。” 桃榆挑起眉,没应话。 “霍戍说叫你看了聘礼单,缺什么再同他说。” “左右都是住家里,也没什么好缺的。” “是这个理儿!不过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肯出这么多的礼金。” “对了,可得早些给爹送信儿去,也好叫他晓得这喜事儿。” “不急,我去城里置办东西的时候亲自告诉岳父。” 桃榆见着爹娘说谈的热闹,自也没插嘴。 如今事情也定下来了,他便没什么好再盼着的,他自步子轻快的回了屋。 村里的墙都透风,这村子在闲月里,更是藏不住什么事儿。 媒人前脚从谁家门里出来,后脚村里便说开了。 本是都没觉得婚事会说成,不想元慧茹却是大方,见有问的都给应承了。 “已经定下了婚约,腊月里就完婚。” 村户哗然,倒是不想年底里头一桩能成的婚事竟然是纪家和赵家。 八杆子打不着的两户,不声不响的竟就定了亲。 “你别说,咱里正动作是快哈,断了和尤家那倒霉催的,转就给自家哥儿重新相了一个。” “我先就说他俩有戏,那铁脸还用自己的马驮过桃哥儿呢。” “不管咋说,这是又有一场席面儿吃咯。” 几个村户拱着手,缩在脖子里议论着这桩喜事儿,或是看好或是不看好瞧热闹的。 从旁道小路上裹得只露出两个眼珠子的孙鸢娘听到说闲,顿下步子听了一耳朵。 倒是稀奇,今天没如何说谈尤家,不过得知这么个消息,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赵家外来姓儿也就不说了,那兵鲁子来历不明的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的面相,纪家竟还敢与之结亲。当真是恨嫁恨疯了,什么人都要。” 孙鸢娘回家里,把洗干净的果子端到里屋,给沉默的脸色蜡黄一片的尤凌霄说起听到的闲。 死气沉沉的尤凌霄像是突然被雷击了一样,疏忽看向孙鸢娘:“他定亲了!” 孙鸢娘看着激动的人,连忙道:“他早晚都得成亲的,你就别再想着他了。他们能那么快定亲,好似咱们家不能迅速说上人家似的。改明儿娘也请了媒人给你说亲去。” 尤凌霄却是自顾自念叨道:“他竟然要嫁给那么野蛮一个人。” 孙鸢娘本以为儿子已经放下了,这才多此一嘴把纪家提起来,倒叫情绪好不容易的人这又像是受了雷击一般。 她张了张嘴,这些日子劝的太多,却好似没有一句过了儿子耳朵一般。 见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他既要成亲了,嫁给那么一个人,你合该便振作起来,让他后悔今日的选择。” 痴癫一般的尤凌霄闻言一顿,好似还真把这话听进去了一般,又好似再无力支应起来。 外头风风雨雨的,桃榆却半点没心思去想,雨天黑的早,夜饭他简单扒了两口便赶着溜回了屋里给门扣上了。 屋里的窗户大开着,肉眼可见夹着雨雾的冷风呼呼的往屋里吹,屋里炭火盆的那么一点暖意都被吹没了。 他嘶着冷气,缩着脖子给点上的油灯找灯罩。 罩子方才捧过来,窗前忽然蹬的一声,闪过一道带风的黑影,油灯乍然被吹灭,屋里旋即陷入了一片暗灰之中。 唯独敞着的窗子能见着一点灰蒙蒙的亮光。 桃榆吓得差点缩了起来,突然眼前一黑,头顶上有什么罩了下来,暖呼呼的。 火折子一拉,屋里顿时又亮堂了起来,屋里也随之多了个高大的身影。 第37章 霍戍折身将窗户关上,屋里立时便暖和了一些。 “窗户大敞着也不怕受凉。” 桃榆从头上取下了顶触手软和的帽子下来,他摸了摸毛茸茸的缝边,扬起脸:“卧兔儿,你哪里来的?” “下午在城里见着,顺带捎了一顶。” 桃榆闻言喜滋滋的将帽子抱在了怀里。 霍戍见他喜欢,眸光也柔和不少:“给我留字条让我来可有什么事要说。”桃榆见霍戍头发和身上都有一层水细密的水珠,取了条布襟出来,又把炭火盆子往他的方向挪动了些,接着又倒了杯热水。 霍戍看着在屋里忙来忙去就是不应话的身影,道:“可是有缺什么。” “擦擦。” 桃榆把布襟递过去。 “一点小雨,不妨事。” “现在正值壮年便肆意亏损身体吧,往后便知道失悔了。” 霍戍接过布襟,道:“既是关切我身体,作何又要让我这时辰冒雨而来。” 桃榆见他这么说,抿了抿嘴,不高兴道:“你若不乐意来不来就是了。” 霍戍见着气鼓鼓的人,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白乎乎的脸,指腹接触的瞬间,是他想象中的柔软。 桃榆一把将霍戍的手推了开。 “没不乐意,我不过逗逗你。” “明晓得我几日没见了,偏还说这些讨人嫌的话来。” 桃榆瘪了瘪嘴,敢情也就他一个人会挂记。 霍戍见把脸别去了一边的人,挪动了些位置:“别生气,不是给你买了帽子么。” 桃榆闻言看了一眼怀里的卧兔儿,忍不住又摸了一把柔软的短兔毛。 “那~那你明日带我去城里。” 霍戍眉心微动:“去城里做什么。” “外头说匪乱,我已经好久没去过城里了。再者娘说自缝做喜服来不及,要去城里布行做,我直接前去还能量尺寸自选料子。” 桃榆看向霍戍:“你的做好了?” “没。” 霍戍看着撒娇的小哥儿,道:“那就去十里布行,顺道同吴怜荷说一声我们成亲的事。” 桃榆见霍戍这是答应了,顿时又高兴了起来。 “明早什么时辰,在哪儿汇合?” 霍戍看着听着雨打窗棂的声音,不知明日是否还有雨水。 “我明早过来接你。” 桃榆一听这茬,眼睛都眯了起来。 翌日天还没亮,桃榆便从取出了暖呼呼的汤婆子,待着被窝里凉了下来,咬牙爬起了床。 洗脸净手后,翻箱倒柜的把冬日的衣服都给翻看了个遍,挑选了件勉强满意的袄子,又在梳妆台前去捣鼓了一通。 最后将斗篷一系,发觉衣服白挑。 见此,桃榆在铜镜前转了转,又把斗篷给解了下来。 待着拾腾好出房门时,天都已经亮了。 今早未有下雨,但天色还是在一层灰雾之中,不大明朗。 黄蔓菁端着早食见着一身云水浅色袄子的哥儿,头发束的端正,又还佩了玉簪。 她怔怔的瞧了两眼:“今儿在家里怎的也拾掇的这么精神?” 桃榆一个箭步过去把黄蔓菁手里的早食端了一碟子过来,往堂屋里走:“吃饭,吃饭。” 黄蔓菁摇了摇头,喊了纪扬宗一道吃早食。 清早大牛就揣着两个馒头,被纪扬宗喊去隔壁村定宴席要用的鸡鸭去了。 一家三口坐在一张桌子上,心思各异。 黄蔓菁琢磨着桃榆的嫁妆还差些什么,差的当入如何置备。 纪扬宗则计划着席面儿上得有多少菜,牲禽又在哪里采买。 正当几人正出神的谋划时,外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谁啊,这大清早的。” 纪扬宗放下手里的馒头,方才起身说去瞧瞧,就见着自己身后还跟了个尾巴。 他正想说老实吃饭,就见着院子里来的霍戍。 纪扬宗语气和蔼:“咋过来啦?有什么事么?” “我接桃榆去城里置办喜服。” 不等纪扬宗开口说行与不行,桃榆便突突折身朝屋里跑:“马上,我拿了斗篷就来。” 纪扬宗干咳了一声,同霍戍道:“进来一起吃点早食吧。” “我吃过了。” 不过须臾桃榆便抱着斗篷跑了回来,从他爹身后蹿到了霍戍跟前:“我在布行量好尺寸了就回来。” 黄蔓菁跟着出来,见着两人好似没怎么过多相处过,却是亲近。 纪扬宗见状也便摆摆手:“早去早回。” 目送着两人出了门,黄蔓菁方才道:“你还真准小桃子跟他出去,也不怕村里人瞧见了说闲。” “有什么好说的,我还怕他们不说呢。且不说两人都订婚了,初八就办宴席,都不足月了。我不信霍戍会像尤家一样还给反悔的。” 黄蔓菁想想也是,没再多言,两人一道又折身回屋去。 “我说清早上拾掇的花枝招展的,原是要跟霍戍一起去城里。”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怎晓得霍戍要来接他去的?” “这孩子……” 出了纪家门,霍戍看着走在他前头一身浅色袄子的小哥儿,他伸手拉住了人。 桃榆乍然回头:“怎么了?” 霍戍把他手里的斗篷取了过来,微弓下些腰给人系上:“外头有些冷,穿上。” 桃榆闻言便没再乱动,由着霍戍把斗篷披在他身上,粗苯的大手在他脖子上系了个不怎么好看的结。 霍戍轻轻拍了拍比袄子深色些的斗篷,把帽子也给桃榆戴上。 “下了几日雨,路上泥泞,骑马吧。” 桃榆听这话心里顿时有点慌乱:“可、可我还不会骑。” “不碍事。” 霍戍话毕,将门口的大黑驹扯了过来,检查了一下马鞍。 桃榆见着这马又是非骑不可了,有点不乐意,却又无法,还是只得慢慢靠近大黑驹。 正要抬脚爬上去,腰间却是一紧,他偏头看霍戍间,自己已经被放到了马上。 桃榆身下是健壮的活物,顿时浑身又紧绷了起来,手忙脚乱的不知是先抓住缰绳还是马鞍上的把手。 小脸儿发白间,侧脸一阵风过,旋即身后便贴了重山墙过来般,一下子就将他给稳住了。 桃榆回头,便对上了霍戍有点青茬的下巴,他眨了眨眼睛,心里突突直跳。 霍戍伸手拉住缰绳,胳膊不过微微抬起,披帔垂于一边,桃榆便被一整个的笼罩在了他的身体间,从后往前看,全然瞧不出前头还有一个人在。 也只有迎面可见着比霍戍低了一个头多一点的小哥儿。 霍戍驱马前行,微垂眸子看向紧抿着唇,一双眼睛无辜又直勾勾看着他的哥儿:“还怕?” 桃榆现下觉着就是松了抓着马鞍的手,那也安稳的跟躺在自己的被窝里一样。 只是:“只是这样不好吧。” “没有不好。下个月都睡一个被窝了,现在一起骑个马能有什么。” 桃榆脸乍的发烫:“谁、谁要给你睡一个被窝了。” 霍戍端视着前方:“不为跟我睡一起,作何要同我成亲。” 桃榆听此驳论,睁大了眼睛。 这话倒是说得他贪图要跟他怎么样似的,还是自己占了便宜一般。 他默默往前挪了些身子,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不想方才屁股往前了一点,一只手便圈住了他的腰,将他给勾了回去。 桃榆动了动眸子:“爹说你准备了很多礼金,你哪里来这么多钱的?” “还没成亲就开始想管我的钱了。” 桃榆回头瞪了霍戍一眼:“谁要管你的钱,我们成亲以后,各、各花各的便是!” 霍戍收回视线看向小哥儿:“你确定?” 桃榆立马想了想自己的花销,若是不嘴馋的话,也……也许也是花不了多少钱的。 即便是不够花,但话都说到了此处,也只能挺直腰板咬牙点头。 “那你可别回去告状说我待你不好,不给你钱花。” “两个人的事情,我、我才不会告状。” 霍戍眼底有笑,上了官道经行林子风大了不少,他把怀里的人圈的更严实了些,微曲下些身体,将下巴放在了桃榆的肩膀上。 桃榆察觉到霍戍的靠近,端正坐着看着雾蒙蒙的前方,不敢动弹一下,脸红的不行。 他觉着霍戍虽然总是板着一张又臭又凶的冷脸,但身体却很暖和,自己缩在这儿骑马也并不觉得冷。 身体虽然暖和着,不过心里还是有点冷,霍戍不给他管钱也就算了,竟然真的答应成亲以后各自花各自的钱,真是个狠心的男人。 成亲以后肯定也不能再跟爹娘要钱花了,那他就只能自己多做些药膏拿到城里卖,赚些零用钱。 想到自己成亲以后要比成亲前过得还惨,实在是太可怜了。 桃榆默了半晌,忽而道:“那我也不给你做饭。” “也各做各的。” 霍戍道:“那要不要也各睡各的?” 桃榆楞了一下,要是这样的话,那好像也跟没成亲一样。 不过可是他要跟自己算的那么清的,能怪他么。 他又挺直了些腰板:“可……” 话还没说完,霍戍突然扯下要钱的荷包:“钱拿去吧,前面说的都不算。” 桃榆眸子上挑,噢?这就又反悔了? 他拿着荷包,笑眯眯的抿了抿嘴,不过这荷包也不大嘛,颠了颠也没多沉啊。 桃榆有些好奇霍戍的家底,靠着背后的人连忙打开了荷包,不过一眼,他立时又合上了荷包,不可置信的偏头看向霍戍。 “你、你怎么这么多钱!” 荷包虽然不重,可里头的不是铜钱也不是银子,而是金豆子! 一两银子能换一千铜钱,一两金子却能换十两白银了。 这里少说也有五六两的黄金了! 桃榆眯起眼睛,这人可真能藏的,自己不修边幅,还总说自己没钱,伪装的倒是还真是有模有样。 “当是够你花一阵了,不必各做各的饭了吧。” 桃榆把荷包转给挂在了自己的腰上,眼里全是狡黠。 似乎还是没多乐意一般:“你既然这么说,那成吧。” 霍戍看着小哥儿的动作,眸子里闪过笑意。 两人一路上都没怎么撞见人,即便是遇见了,桃榆把整个人都裹在了斗篷里,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旁人也都识不得是谁,再者霍戍杵在后头一张比冬月冷风还凛冽的脸,谁也不敢伸着脖子去看。 方才到城门口,就见着外头团了一堆人。 霍戍翻身下马,把桃榆给抱了下来。 两人一道上前去,发现是城门口张贴了告示。 同州城中的匪乱在官府月余的追剿之下,总算是落了网。 不过并未全部受捕,一部分已经潜逃出了同州城,边境上加大了巡逻防卫,一时间也当也是不足为惧了。 现下跟着追捕回来的还有不少财物,让丢了东西的百姓可以上官府去认领。 大伙儿得到这个消息议论纷纷,都在说可以过个安稳年了。 “不知道樊村的粮食有没有追回来。” 桃榆缩着脖子道了一句,旁素看热闹的人凑上来说了一嘴:“那么些的匪徒,一日三两餐,总是要吃粮的。听说官府追回来的粮食只有一半了,剩余的都是叫樊村的人再补齐的。” 桃榆闻言叠着眉头,一半再两成的粮食,那可也不是小数字,樊村也当真是够倒霉。 告示贴在城门口,来往人流之大,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附近的村子。 一时间沉寂的村落好似又恢复了些生气,城里好似也比往昔更热闹了一点。 两人看了告示直奔十里布行,好久没有进过城的桃榆看着攒动的人头,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他往霍戍身侧靠了一些,试探着抬手贴着他的手背。 霍戍感受到手背的温热,垂眸看了耳尖有点红的小哥儿一眼,疏忽反手握住了桃榆的手,将其扣在了自己掌心。 桃榆抬眸看向霍戍,抑制不住嘴边眼尾的笑意,另一只手也顺势抓住了他的胳膊,心里雀跃不已。 许是城里的消息要快些,先行知道了匪乱得已平息,布行里的人也多了起来。 两人让伙计给吴怜荷带了话,在暖阁里等着她。 “成亲?!” 吴怜荷得到消息是又惊又喜,出乎意外,却又觉着是情理之中。 桃榆有些不好意思道:“今天我们过来量尺寸做喜服,顺道把消息告诉吴三姐姐一声。” “这是好事!” 吴怜荷激动道:“什么时候办宴,我也不知能不能来,旁的帮不上忙,不妨让我给你们做喜服吧,也算是一番心意。” “好啊!” 桃榆连忙应声以后,转头看向霍戍:“行不行?” 霍戍也点了点头。 吴怜荷见着霍戍冷硬,对桃榆倒是依顺。 “那这便去选料子吧,这先前匪乱闹得沸沸扬扬,连带着布行里的生意也不怎么好。而下官府贴了告示,掌柜的趁此把压箱底儿的好料子都拿了上来,你来的早,正好可选的款式多。” 说着桃榆兴致极高,两人就要去选料子,乍然回头发现还杵在一侧的霍戍:“走啊。” 霍戍实在是对这些东西没什么研究,入目除了颜色厚薄之外也都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差别,便道:“你去吧。” 桃榆瘪了瘪嘴,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他上前去拍了拍荷包,小声对霍戍说道:“你不去看着我可乱花你的钱。” 霍戍挑起眉:“乱花吧,以后吃糠咽菜便是。” 桃榆眯起了眼睛。 “你们去,我出去给赵盼挑一把弓箭,先时本说自做一把给他的,回去以后也没得空去置办材料。” 桃榆听到这话应了一声:“那我就在布行里等你。” 吴怜荷在门口也不知两人嘀咕了什么,待着桃榆一个人过来: “我们去选吧,他选不来。” 吴怜荷笑了一声:“男子大抵如此。” 霍戍从布行出去寻了间弓箭坊,同州城里专门卖弓箭一系物品的铺子并不多,大抵都是和刀具马鞍等并在一起卖的,不似北域一带三五步就能见着一间弓箭铺子。 城里最大的一间弓坊叫做聚安坊,倒是样式齐全,装潢显阔,城中的达官显贵子弟爱来闲逛。 外在出入的猎户不少。 霍戍进门便有伙计来招呼,他挥手让伙计自去忙,用不着介绍,弓箭好坏他自有数。 像是赵盼那般初学弓箭的新手,倒是用不着太好的弓箭,顺手为宜。 草选了几把试了试弦力,霍戍总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他未置言语,放下弓箭转上了二楼,确信了目光一直跟了上来。 霍戍顺了支无箭头的竹枝,架在弓弦上,乍然回头朝着目光处放了出去。 簌的一声,竹枝擦脸飞过,插在了靶子上。 “霍百户!真的是你!” 险些被射中的人看着插在自己旁侧靶子上的竹枝,未曾恼怒,反倒是眼中含光:“箭法还是一样的好!” 霍戍看着眉宇有些清秀,但是晒得却是黑黢黢的年轻男子,估摸弱冠出头的年纪。 听其称呼,当是相识之人,只是他看着此人却没什么印象。 “你是什么人?” 男子乐呵呵的跑上前去,连忙自报家门道: “我叫葛亮,是同州城下红梨村人士。六年前应征入伍去的北域边境。” 霍戍闻言,果不其然,当真也是北域士兵。 他收起些防备,问道:“哪个营的。” “我是马副将手底下四营的人。” “你如何认得我?” 军中士兵千千万万,入了前线未有几张熟脸还。 当初霍戍也是马副将手底下的人,但他却是三营的,虽说靠着四营,可一个营一千余人,日常操练起居皆是分开行事。 为此即便是两个相邻的营,却也不见得能相识。 葛亮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霍百户许是早记不得我了,当初我们是有见过的。” 几年前葛亮受征入营,新兵一贯是受人欺负的,他又因生的瘦弱,更是遭人打压。 进了军营几个月,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操练也是堪忧,却又倒霉遇见一线有仗。 他这般没有背景又无所依傍的新兵竟直接被推上一线去送死。 恰逢遇上当时三营死伤惨重,已经是大头兵的霍戍从前线下来要在四营提人,见着他瘦弱不经风一般,直言要查验骑射,见其骑射双双不行,对当时提他送死的人一顿臭骂,直接给换了下去。 后头他竟被调去了后勤炊事处,保下了命。 昔时的葛亮也是诧异,霍戍不过是三营的一个大头兵,要说管也不过管那么十来号人,作何来四营提人大骂这边同是大头兵的人,这边的大头兵竟也像鹌鹑一样不敢还嘴还听他的。 老兵这才同他说霍戍不仅已经进营有些年头了,且本就生于北域骁勇善战,虽不过个大头兵,但骑射一流,不压于上头领将。 他脾气臭,性子又冷,不欲讨好为此升不上去。 上头的人喜好逢迎拍马之人,可战场上也终归是需要霍戍这样善战的,虽不给他权,但却也要笼络着。 底下的人自然不敢惹他,若是闹到了上头去,上头绝计是偏着能替他们打仗的。 葛亮道:“经此一事,他们都以为我和霍百户是故交,再是不敢刁难。我在炊事处混了几年,不仅少有上一线,且还受其余士兵讨好,能活着战事结束返乡,全然是受霍百户庇护。” “我一直想当面答谢,可惜到底能力有限,军中不可随意蹿走,未有机会再见霍百户。只能只言片语的听到您升了百户,全然不想战事结束后有朝一日竟能在同州遇见。” 霍戍听葛亮这么一说,倒是有了那么一些微末的印象。 “当初你的骑射确实太差,我若选太差劲的人上一线得不到什么助力,新兵送死也便罢了,我也讨不了多少好处。你全然不必放在心上。” 葛亮闻言不恼反倒是笑了起来,说话果然还是跟印象里一样难听。 “可不管是阴差阳错还是如何,我还能回通州,亦是因为霍百户。” 霍戍微微颔首:“活着就好。” 葛亮问道:“霍百户怎未曾随军回京受封赏,作何会在同州?” 既是旧相识,也算是有些袍泽之宜,霍戍便同葛亮简单的说了自己来同州的原因。 葛亮得知赵长岁战亡,心中亦是唏嘘,说来他们还是同乡故旧,却是没能在军中相认。 他已经是不幸之中万幸之人了。 今既已经离开了北域,霍戍也不想再沉于往昔,今已有了想要豁出性命保护周全的人,他对往后又有了期许。 “我时下在明浔村,下月初八成婚,有空可以过来喝喜酒。” 葛亮睁大眸子,很是惊喜:“霍百户要在同州安家,太好了!明浔村离我们村可不能更近了!” “斗胆问询,不知是哪户人家有这福气?” “里正纪家。” 葛亮眼睛睁的更大了些:“纪家哥儿啊!” 第38章 “你知道他。” 葛亮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道:“这十里八村儿的年轻人都应该知道一些,纪里正家的独哥儿生得很好。” 他没敢说自己其实也还没说上亲,当初听说纪家和举子家解除了婚约,其实也动过心思。 只是细下同媒人打听了两句便放弃了,这哥儿是明浔村里正家的独哥儿,定然是看不上寻常人家的。 葛家家境一般,且他年纪还不小了,自是没什么优势可言,后头听闻他们村里正周家也有那个意思,更是打消了念头。 葛亮大嘴巴道:“我们村里正先前也想给他们家老二说纪家来着,后头不是闹出了举子那家的事情么,里正生气,不许他家老二再上明浔村。后头不是真相大白了么,周家老二本就心仪这门亲事,碍于他爹不得相与,这朝是日悔夜悔的,还指着上纪家呢。” “噢,那个修鱼塘的么,我见过。” 听霍戍冷淡且有些不屑的语气,葛亮咧着大嘴巴子笑了出来,觉着这事儿可真玄之又玄。 周家离他们家近,他回来后和周家的小子有些来往,原本听闻他的苦处还说劝他再去试试来着,这朝得知霍戍已经截了胡,他却是全然的偏向了霍戍这头。 “到底还得是霍百户,从外乡来也把纪家哥儿拿下了,这不是直接把我们这十里八乡的未婚的男子都给比了下去么。我回去就告诉周家老二去,让他也甭惦记着了,纪家已经寻着了顶好的儿婿。” 霍戍疏忽想起前些日子桃榆才同他发脾气说他见色起意,倒也不怪他生气,原则见色起意的属实不少。 幸得他不曾张嘴便说你确实生的标志这般的话来。 “也好,你告诉他老实修自家的鱼塘,以后就别想着再来纪家修了。” 葛亮笑得更明朗了些,觉着霍戍比他想象的要好相处的多。 然则正想同他多唠一会儿时,霍戍却道:“我得先走了。” “好不易碰见,一道去酒肆里喝一盅啊!” “布行里还有人在等。” 葛亮当即便明白了,不过他遇到霍戍却意犹未尽的很,能在同州遇见昔时同一戍边的将士本就不易,更何况还是自己一直崇敬的恩人。 他厚着脸皮道:“左右闲着,我也没什么事,回去也同道,不妨一起吧!” 霍戍拾起选好的弓箭:“随你。” 葛亮乐呵呵的便跟在了霍戍屁股后头,还抢着要替霍戍付弓箭的钱,得知是他要送人的才作罢。 “霍百户其实不必那么着急回去的,姑娘小哥儿进了布行没有一个半个时辰的压根儿不会出来。” “以后别叫我百户了,我早不是什么百户。唤我名字即可。” “那我喊你霍哥好了。霍哥比我早进军营几年,年纪当是比我大些的,我这么喊不冒犯吧。” 霍戍听着身侧的人把嘴闭上好似是比上战场还难一般,简直同赵长岁一个样。 “你们江南人话都这么多么。” 葛亮被呛了一下:“没有,没有,我就是见着霍哥高兴,一时间嘴喽不住。我这便闭嘴!” 安静了不过须臾。 “诶,霍哥,你现在做什么营生啊?” “霍哥,你跟纪家哥儿是如何认识的……” 霍戍顶着一路的聒噪回到布行的时候,原还怕桃榆等急了生气,不想跟吴怜荷压根儿就还没选完料子。 他凝了口气,看向葛亮:“你们江南人倒是很懂姑娘小哥儿。” “嗐,为熟能尔。” 葛亮反倒是诧异这话不多说的冷硬性子怎么和纪家哥儿好上的,他虽好奇,但到底是没敢问。 “霍大哥,你快来量尺寸。” 霍戍闻言,径直往楼上走去。 葛亮虽听到这纪家哥儿,却还是头一次见着本尊,不过草草一眼,他眼睛便睁大了一圈。 早知道生这样,他就……念头还未起,看见前头的霍戍,他立马就又心如止水半点波澜不敢生了。 桃榆看着骤然多冒出来跟着霍戍的男子,疑惑的看向他:“这是?” 倒是没等霍戍回答,他先拍马屁道:“嫂子好,我叫葛亮,是隔壁红梨村的,昔时同霍哥是袍泽。今儿恰巧在街上遇见,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相邀着待会儿一道回去,这便厚着脸皮过来了。” 桃榆意外的看了葛亮一眼,同他客气的笑了笑。 不想霍戍还能在这么近的地方遇到袍泽。 吴怜荷闻言,眸光微有些闪动。 桃榆留意到吴怜荷的情绪,连忙打岔道:“霍大哥赶紧把尺寸量了吧,吴三姐姐待会儿还有事情忙。” 霍戍应了一声,把手里的弓箭先拿给了桃榆。 桃榆抱着弓箭觉着还怪有些沉的,捏了捏弓,又拉了一下很有韧劲儿的弦。 诧异:他怎么还有钱? “这可是把好弓,霍哥的箭术一流,选的箭也顶好。” 桃榆看向一侧自来熟的葛亮,他眨了眨眼睛:“是么,我一点也不懂弓弦的门道。这弓箭这么好,应当很贵吧?” 葛亮闻言乍然顿住,微微琢磨了一下这话,他露出个可靠的笑容: “弓箭也不是好的就贵,贵的就好。这弓箭用料都寻常,不贵,也就中规中矩的价格。” 桃榆抿了抿唇,这人可真精。 “葛大哥是霍大哥的袍泽,而今又是乡邻了,往后还当多来往才是。” 葛亮听这话连忙附和道:“这是自然,届时霍哥的喜酒我定是要来吃上一杯的。” 霍戍量好了尺寸来,见着两人有说有笑,径直过来站在两人中间,他从桃榆手里拿过了弓箭顺势便抓住了他的手: “这把箭拿给孩子。” 吴怜荷笑着接过了弓:“自从上回霍大哥教了他,日日都有在练,而今已经大有进步。收到你的弓箭,定然高兴。” “我空了再去看他。” “好。” 从十里布行出来,雾气未曾散开,反倒是比来时还有暗沉不少。 霍戍有些担心要下雨,不过还是问桃榆道:“要再逛逛么?” 桃榆想着当是去给他阿祖说一声婚事的,顺道还能在阿祖那儿蹭上一顿饭再走,可眼下多了个外人在就不方便过去逗留了。 看这天色早些回去也好,他也不想受凉了到时候成亲还咳嗽。 “回了吧。” 葛亮见状连忙道:“我这就去马厩把马给牵出来,稍等片刻。” 等人的空隙,霍戍在街边又买了点糖炒栗子,肉干儿和果脯捎带着,拿给桃榆回去吃。 又见着街边有肉摊儿卖羊肉,问道:“带一方回去炖汤?” “那你要不要过来一块儿吃?” “你叫我自然来。” 桃榆抿起唇笑:“那便带一方肉吧。” 带着葛亮回来,就那么一刻的功夫,原本还空着手的两个人已经大包小包。 霍戍扫了一眼葛亮牵着的棕马,有些眼熟,好似先时他把马栓马厩的时候见到过,不想竟是葛亮的。 三人一道步行出了城,到城门口方才上马。 霍戍照例把桃榆抱上了马,跟着翻身上去。 来时没什么人,如今城门口来去都是人,且还有个外人一道,桃榆的脸有些红,牵着斗篷把自己给遮盖的更加严实了些。 葛亮上马就瞧见霍戍圈着貌美又温软的纪桃榆驱着马缓慢往前行去,望得两眼发干,嘴里有些发苦。 登时就觉得今天的缰绳格外的僵手,马鞍也别样的膈人。 骑在马上破风从官道上走着也再不潇洒威风了,从没觉得这么孤家寡人过。 他都不敢想若是自己现在有个娇滴滴的媳妇儿抱在怀里一同骑马回去能有多开朗,多意气风发。 桃榆躲在霍戍的怀里,回去的风明显的比来时要更大了些,许是快要下雨,霍戍把马策的也比来时要快些。 他见着并马在侧的葛亮俨然没了先前的活跃,不由得道:“葛大哥现今在何处高就?” “说不得高就,也不怕霍哥嫂子笑话,如今我也没干什么正经营生,不过自做点弓箭送去聚安坊里。在军营混了许多年,箭法一般,帮着修补弓箭得多,倒是把这手艺练了起来,得蒙聚安坊的掌柜瞧得上,赚点散碎。” 霍戍闻声道:“你在北域也有五六年,返乡当可在府衙寻个差吏做,作何没去。” 说起这茬,葛亮叹了口气:“我回来便去官府里交了文书,原也打算是谋个差吏做的,能在吏房或是刑房里做些事也好。户房那头的人原本同我说没什么问题的,我这边都准备过去了,却又突然同我说不成。” “后头一打听才晓得被礼房典史侄子把位置给顶了。咱这般平头老百姓,就是戍边埋在军营五年八年的,到底还是不如人家有关系。” 桃榆紧叠着眉头,也为葛亮不平。 霍戍倒是已经见惯不怪,这般事军营里简直寻常,他也曾一腔热血,却在屡屡的不公之中看明白了朝廷的腐败。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戍边十年还是个百户,也不会战事平歇以后毫不留恋的辞军南下。 霍戍道:“那你便打算一直如此。” “军中倒是也攒了点钱,可以置买些土地,踏踏实实的种地营生。可瞧着连年上涨的赋税,闹起的匪乱,又觉着种地怕是没什么出路。总也不甘如此,想着再出去闯荡一二。” 葛亮叹息道:“便是这般犹豫着,也还没个决断。” “霍哥呢,如今是何营生?” 桃榆道:“屠户。” 葛亮闻言沉默了片刻。 “屠户也不错,是门手艺活儿。” 乍然葛亮又释怀了不少,连霍戍在军营里混了十年,出来也就给人杀猪,他待个五六年回来给人做弓箭好似也没那么丢人了。 说谈间,就到了明浔村小道上,两厢得分路了。 这朝既会上了,又是邻村,来去都快,往后要见也是容易,便各自离去。 回去的路上,村里快的已经得到了匪乱平息的消息,还怪热闹。 桃榆有些不好意思这么大摇大摆的跟霍戍一起骑马回去,便没走官道,让从小路回去。 路上绕过尤家院子,竟还瞧见自从断了手就再没出过门的尤凌霄收拾了一通,看样子是要出门。 本就清瘦的人此般更是骨瘦如柴,桃榆只看了一眼察觉到霍戍的眸光就赶紧老实的收回了眼睛。 尤凌霄得知匪徒捉拿归案,心里还惦记着去官府指认暗害他的人,再将自己遗失的银钱给认领回来。 不想一经寻看,根本没找出暗害他的匪徒,损失的银钱自也无证取回。 他心中不甘才官府怨天尤人,惹恼了刑房的官吏,径直把他驱了出去。 尤凌霄觉着备受屈辱,回去后竟还振作了些,尝试左手行笔,试图再行文章书稿,以此挽回尊严。 孙鸢娘见儿子肯支应起来了,格外欣慰,眼见匪乱平息,村里四处都是走动说亲办事的,纪家婚事弄得热热闹闹,她也不甘落后,想着给尤凌霄寻个可心人照顾。 然则不想周遭的媒人都三推四阻的不肯同尤凌霄说亲,好不易多花了些银钱请了个外村的媒人帮忙。 没请到媒人还好,有媒人去说亲方知尤凌霄的名声有多烂,门当户对的人家听闻是尤氏四房的二郎,直接将媒人也一并赶了出去。 甭说是门当户对的,就是些寻常的人家但凡是知理的都不肯相与。 最后只有家贫几近是卖女的方才愿意。 孙鸢娘心气儿高,始终觉着他儿子再怎么也是举人,这样低的人家她瞧不起。 一番折腾下来,十里八村竟是一户合适的都没说上。 无法,孙鸢娘恼火之际,又想起了自己妹妹家的夏禾的好来,于是自登门去说。 “大姐,做人还是讲点良心吧。” 孙二娘子见着她姐姐恬不知耻的竟然上门来想跟尤二郎说亲事,纵使她脾气再是好也气得没安置。 “凌霄好的时候你瞧不起纪家,哄骗着我们家不知事的禾哥儿去敌对纪家,从就没把他当亲外甥。念及姐妹,我也不欲说这些话,不想大姐是专坑自家人,全然是把自家人当人看。” “昔日凌霄发达我也没借过他的势,如今他落魄了,我也用不着折损自家哥儿一辈子去帮扶。” 孙二娘子冷言道:“姐姐为着点蝇头小利肯嫁病患,我可舍不得自家哥儿嫁废人!” 孙鸢娘见自家历来温和的妹妹亦成了这副嘴脸,又气又有些心虚,说到底是句句属实落在了要害上,她也没得辩驳。 梗着脖子在夏家里大骂了几句不识好歹云云,自灰溜溜的走了。 说亲未说上,尤氏的叔伯又来要钱,家里的那点钱早花了个干净,又是焦头烂额。 纵是尤凌霄傲气,瞧不起商贾,最后也只得放下身段前去讨好商户,与之商议庇护,商户减免赋税,他从中谋两成利。 虽举人能庇护减免赋税是块香饽饽,可惜尤凌霄在十里八乡的名声都有所传,不单是娶亲难娶,正经做生意的商户也忌惮于和品性不端之人有利益来往。 今日发达了能坑害昔日恩人,摧损小哥儿的名声,谁又晓得他日为争利不会阴害同盟合作之人。 这朝是落得愿意自降身价却也没人主动前来商议,尤凌霄气得不行,方才知先前的事情对自己的影响何其深远。 可日子还得过,为着生计,他自只能去寻商贾庇护,愿意自降一成寻常举人庇护的献费。 几番游走,已然全丢了读书人的风骨,好不易才谈拢了两家,堪堪将家里的欠款还上。 一改尤家的败落萧条,纪家这头却是格外喜气热闹。 得亏纪扬宗早早叫大牛去定了家禽,鱼鲜,否则年底里都是办事的人家,还得抢买置办席面儿的食材。 纪家忙,霍戍也忙,不光要置办成亲的东西,席面儿事宜也得过问,外在自己本身还有活儿做,日日是没得空闲。 葛亮那小子得知霍戍现在再做屠户,自村的有要宰杀牲口的一律介绍霍戍,闹得他还要两村跑。 腊月初,乔屠子带着妻儿从南予县里返还了同洲。 一年里近了最后一个月,热闹的地段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氛,偶时能听见扎爆竹的声音。 从县城回来路上没少见着办喜事儿的人家,惹得他还怪眼热。 回城他便乐呵呵的回了一趟村。 “乔屠子回来啦!老丈人身子一切可还好啊?” “好着咧,又挺过了一关。” “那是好事情。你回的正是时候,村里有热闹酒吃!” 乔屠子回村就见着了熟悉的村户,拿了一把烤熟的南瓜籽给他,与之招呼唠嗑了几句。 听闻有席面儿,乔屠子嗑着南瓜籽,不免好奇:“谁家这么热闹?” “里正家嘛,他家哥儿成亲咧!” “嚯!那属实是咱村的大喜事。” 乔屠子笑起来:“嫁谁家的儿郎嘛,这么有福气。” 村户道:“赵家嘛,就是元娘子认得那个干儿子。” “谁?!” 乔屠子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手里的南瓜籽顿时便不香了。 “霍戍啊,就跟你学手艺的那个。” 村户全然不知事的笑道:“你可是他师傅,吃酒还得做主桌咧。” “你这徒弟是厉害嘛,听说给娶这亲给了一百二十两的礼金,可把里正高兴的。” 乔屠子心头像是滚过块大石头,匆匆同村户告辞了一声,赶着去了纪家。 方才听说只怕还不信,到纪家门口就远见着已经洗刷院子里的石板,张灯结彩了,这不是要办亲事是要干什么。 “哟!老乔回来了?都可还顺利?” 纪扬宗见着门口鼓圆了眼的人,迎了上去。 “里正家热闹啊,我这一回来就听说要办喜事了。” 乔屠子没好气道:“我要是晚回来两日怕还赶不上这茬。” “瞧你说的,看了初八日子好,这才紧着办嘛。家里哥儿也老大不小了。” 乔屠子说话直,当即便道:“我说老纪,你这未免也忒不厚道了些!我前嘴同你说看中了霍戍要招做女婿,你后脚就把人给我撬了,是什么个理儿?!” 纪扬宗见乔屠子拉着一张脸,自也有些理亏,好声道:“瞧你这话说得,什么撬不撬,这亲事不就讲究个你情我愿嘛。霍戍说想求娶我们家桃哥儿,孩子愿意,我这做爹的总不能说不成吧。” “你看好霍戍,同我说也没用嘛,得跟当事人说是不是?” 乔屠子也晓得是这个理,男子和姑娘小哥儿一样,两家人同时瞧中一个总有一家是得不到人的。 不过理归理,他就是有些气不过:“你要不是趁着我不在同州,能成这桩婚事?那不是撬是什么!行啊,没想你个老小子还弄这些。” “嘿,你这人还越说越难听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险些还给掐起来,驮东西过来的村户见着连忙前去劝架,这才把两个人给拉劝开。 乔屠子气冲冲而去,霍戍过来正好撞见,不知所以的他还道了一声:“乔师傅回来了,初八来喝喜酒。” 乔屠户看着霍戍,更是火大,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骂什么好,脱嘴也不过一句: “好得很,你们都好得很。” 他指着霍戍手指颤抖,可对着霍戍那张独寒没多少波澜的脸,到底是没敢跟他掐,于情于理的都有些丢人。 霍戍从始至终又没做错过什么。 于是他气恼的背着手,大迈着腿扬长而去。 霍戍看着院子里同样生气的纪扬宗,皱着眉问:“怎么回事。” “甭管他,犟脾气。” 两家好日子的人家竟还争起了一个儿婿,村里人又多了一嘴笑谈,不想霍戍还成了香饽饽。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给那么多礼金又愿意跟老丈人一起住的,能不香么。 虽出现了一段小插曲,但也没冲散大喜的日子,该是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初七一日,纪扬宗在城里请的四司六局便过来忙活了,搭建棚顶,提前备菜处理肉食,有序又热闹。 初八天没亮,村里的鞭炮声便将睡梦中的村户给唤醒了过来,起身收拾着,预备往纪家前去热闹一番。 第39章 天不亮,桃榆便被从床上拉了起来。 黄蔓菁端了一大盆子撒了香的水进屋来,把睡眼朦胧的桃榆双手给泡了进去。 “什么日子,还给贪睡,快快清醒些!” 桃榆双手撑在温热的水里,带着些睡气的嘀咕道:“成婚成婚,黄昏才成呢。起早一刻就得多等一刻。” “说些傻话,不起来收拾换喜服啊。” 黄蔓菁催促道:“给你提了热水去净房,快去沐浴。” 桃榆受他娘一直这么嘀咕着,想不清醒也难。 也是怪昨儿夜里太激动了些,又还缩在被子里温习了一下小画册,半夜都没给睡着,还是点了助眠香才给睡过去的。 后遗症便是早时愈发醒不过来。 “就不该冬日里成亲,大清早的洗澡也忒冷了!” 黄蔓菁取出城里送来的喜服,抖开给检查了一遍无误后,听着净房里传出来的声音不免好笑。 “那你去叫你爹跟霍戍说明年入夏了再成亲呗。” 桃榆缩在浴桶里,想着外头都开始忙活着备宴了,时下是再要反悔可都没了机会。 “别久泡在水里,当心着凉了。” 黄蔓菁端了个炭盆进来:“娘又给你拿了炭盆儿,屋里暖和的很,你穿着亵衣出来穿喜服便是。” “出来了,出来了。” 桃榆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抱着胳膊跑回了房间里来,蹿到炭火盆儿前抖着脚搓着手烤火。 黄蔓菁取了块干布襟出来给他擦头发,看着桃榆中衣裤都是喜庆的红色,笑着道: “这红料子就是好看,人都衬得有气色多了。” 桃榆闻言不免也瞧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唇红齿白,确实是要精神不少。 他有些臭美的想,这么怜人的小哥儿,真是便宜了霍戍那么个糙老爷们儿。 “你啊,跟你小阿祖生得简直一个样,他那时候可是出了名的美貌。” 桃榆闻言立马回神,他抿了抿嘴,小声道:“娘不是没有见过小阿祖么?” 黄蔓菁的声音乍然有些惆怅起来: “我见过他的画像,在你阿祖的房里。” 桃榆鲜少听他娘说起小阿祖,据闻小阿祖就是因为生娘的时候难产才离世的。 阿祖和小阿祖两人情谊深厚,小阿祖离世对阿祖的打击不小,为此还沉郁过很久。 小阿祖离世时阿祖也不过弱冠些的年纪,却再未续娶直至今日。 今日能听他娘主动说起小阿祖,想来是真的高兴。 他道:“阿祖说小阿祖那时候还是个贵家公子,阿祖不是个游方郎中么,怎么和贵家公子结缘的?我每回问他,他都不告诉我。” 黄蔓菁道:“你阿祖那是家里落败了,这才四处游历做得郎中,昔时祖上也还曾是宫里的御医呢。说来,也还是颇有些家学渊源的。” “当初你阿祖游历到渝昌府的时候,那边山多地险,但山林草药也多,阿祖年轻的时候醉心医术,为此在渝昌府很待了些时候。你小阿祖就是渝昌府人士,他自小亦是身子骨不好,汤药不离身,见得最多的就是各式大夫。” 当时黄引生一边采取山中灵药,一边悬壶济世。 一则能见疑难杂症提升医术,二来游历行走也需要生活开销。 机缘巧合下受请前去萧府为萧公子看诊。 彼时萧家公子正当年华,虽病弱缠身,但却饱读诗书富有才情,黄引生祖上尚且是医官世家,才学自也不差。 除却是大夫与病患,两人倒是还挺谈得来。 一来二去间,便生出了别的情意来。 “萧家倒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家,见两人也是郎才女貌,且你阿祖医术又好,当是可以照顾好你小阿祖,即便当是你阿祖一无所有,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婚后日子也过得十分和睦,你小阿祖的身子大有好转,只是后来……就有了娘……” 桃榆见他娘声音微有凝滞,揉了揉她的手,以示安慰。 “你小阿祖身子不好出不得远门,一直说想到江南来看看,终是没得机会。他去世几年后,你阿祖便带着娘来了同州,后头娘嫁给了你爹,你阿祖便没再提说要回渝昌的事儿。” 黄蔓菁道:“这些事情原本就该告诉你的,以前没得机会说,晃眼你也长大成亲了,家里过去的事情当也该知道。” 言罢,她捏了捏桃榆的脸:“好啦,头发差不多了。” 桃榆正想开口,外头一阵喧嚷,纪氏一脉同辈的兄弟姐妹赶过来了。 几个年纪差不太多的哥儿姑娘挤进了屋里来,异口同声的喊人:“六娘,桃哥儿。” 桃榆也是好久没有看见兄妹间这么齐聚了,脸上也扬起了笑,依次的唤了几人。 黄蔓菁道:“都过来啦,正好,帮着给小桃子梳妆。” “好。六娘你去忙吧,四司六局的人过来了!” 黄蔓菁前脚出门,几个姑娘哥儿的立时便活跃自在了起来。 纪扬宗一辈八个兄弟姐妹,今儿堂的表的都有过来,一下子就窜了四个人进来,屋里一下子便热闹了。 “桃哥儿,你这喜服也太好看了吧!阵脚细密,花样别致,料子我都没见过!” 大房家的梨哥儿瞧见挂在衣架上的大红喜服,既是惊奇又是羡慕的摸了摸:“这是自做的还是布行里做的啊?” “十里布行做的,料子是掌柜才上的,这料子的红布此次上来的拢共就几尺,我正去赶着了时候,就都给拿了。” 桃榆开心的扬起眉毛,花样料子能不别致么,那可是吴三姐姐特地给他的,旁人要买就是有钱可也买不到。 “我成亲的时候要是也能有这么一身喜服便好了。” 梨哥儿遗憾道:“可惜了我小爹前两日已经给我量了尺寸,说要自给我做一身,左右再晚成亲也得近两年了,现在做来尺寸怎么也都穿得。” 桃榆四姑郎家的表姐元红道:“听说桃哥儿相公给的礼金足足有一百二十两呢,我爹听说这么许多的礼金眼睛都给瞪圆了。他本就要人家的礼金高,时下有了桃哥儿的参照,只怕是又有话说了。” 元红叹了口气:“按照我爹的要求来啊,我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有着落。” 二房家的纪春给桃榆梳着头发:“我倒是不要多好的喜服,也不馋那许多的礼金。要是也能像桃哥儿一样成亲了以后还能住在家里就好了,成亲大喜的日子,喜的都是男子,能娶个人进来。女家里却是伤心,姑娘哥儿的得离家了,父母爹娘就要少个姑娘哥儿了。” 说到这茬,几人全然共情上了。 “六叔的眼光咋就那么好,寻个这样好的儿婿。” “咱桃哥儿啊是打小就福气最好,我过来就没差零嘴吃过,这福气可是要延绵一辈子咯。” 桃榆瞧着几个兄弟姐妹纷纷羡慕,他道:“那我小时候天天喝药,还不准出门事儿你们可是一个字儿不提啊。” “要不然我拿这身子骨儿给你们换。” “来来来,换就换!谁要是反悔谁是小狗。” 屋里咯咯咯的笑闹了一阵儿,纪扬宗忙匆匆的从外头路过听见声音在窗口吼了一声:“别闹啊!大喜的日子!一个个这么大人了,真不像话!” 几人闻声方才蒙住住嘴止住笑声。 —— 因着上门,又不全然算上门的。 礼便有些不好过,没法按照正常的礼去过。 于是乎到了时间,霍戍那边还是敲锣打鼓的来,拜堂行礼就在这头。 午后些,两方的亲友便陆续的前来,宽空的院子里越来越热闹。 天公倒是作美,没有下雨,地虽泥泞,可没有雨总是要暖和些。 待着听到了鞭炮声,锣鼓响起,一下子所有来客都从桌前站了起来,前去看新郎官儿。 “这小子,大喜的日子还是板着那张脸哈。” “脸板着归板着,英武是没得说的英武,高头大马多有人才。” 村户看着热闹吃着喜糖,议论纷纷。 鞭炮声中,一对新人在堂中对着元慧茹和纪家夫妇行拜堂礼。 桃榆盖着个盖头,被从屋里扶着出来,除却能看见自己脚底下,旁的什么也见不着。 虽是自家,听他表姐说外头还是准备了火盆儿,还得是要跨。 他被牵着到院子里,小心谨慎的走着,怕自己一不小心踩到了火盆儿里,惹宾客笑话。 听见族中长辈唱了跨火盆儿,他微提起些衣摆预备走过去,不想身子骤然悬空,周遭忽而便沸腾了起来。 桃榆窝在霍戍的怀里,红盖头下的脸红成了一片。 方才还嫌盖头碍事,不能看看今天的霍戍什么样,而下他是庆幸还有个红盖头,否则不知还不得羞死。 霍戍一概是不会理会众人的调笑,他只看着被喜服裹得严丝合缝的哥儿,抱起来时瞧了一眼盖头下的人无误后,方才大步朝堂里去。 可别是给他调包了,换个旁的来,凡事可得谨慎些。 进了堂,霍戍把人放下,本担心身旁的人看不见摔到想牵着他的手,可惜了礼官给了他一截红绸,两人得一人拉一头。 碍于礼数,他也只能如此,却也缩短了红绸之间的距离。 不知是因为睡得迟又起得早,清早还洗了头发,这当儿桃榆有些晕晕乎乎的,听着礼官说拜天地便拜天地,拜高堂便拜高堂。 夫妻对拜的时候稍稍清醒了些,低头看见了霍戍的大脚丫子。 一通折腾后,桃榆又被送回了屋里。 先前还有兄弟姐妹的陪着他梳妆,这朝礼毕,全都出去说聊吃席面儿了,屋里静悄悄的只余下他一个人。 桃榆在床边上老实的坐了会儿,听着外头还在唱菜,摸着肚子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他先将盖头给揭了下来。 一身厚重,勒得他都有些喘不过气了。 他慢腾腾到桌边方才说倒杯水喝,屋门忽然嘎吱一声就开了,他连忙要回到床边上,却见着进来的是他娘。 “吃完了把嘴擦擦,重新用红纸上点色,一会儿娘再进来收拾碗筷。” 桃榆见着他娘端了好些吃食进来,鸡鸭鱼肉河鲜都有,一碟子里虽是不多,但样式很齐全,放了小半桌子。 他连忙又蹿了过去,赶紧搬了凳子在桌边坐下:“不是说成亲的时候不能吃东西么?” “霍戍叫给你拿的。” 黄蔓菁一边布菜一边道:“倒是惯着你,怕你给饿着了。” 桃榆有点不好意思:“我先前就是同他提了一嘴,说自己成亲反倒是吃不到宴席,只能吃剩下的,不想他还记着。” 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筷子却没闲着。 他塞了一筷子酱肉到嘴里,折腾了一上午他都没吃上一口饭,肚子早就给饿扁了。 “他呢?” “瞧给你急得,也不怕人笑话。他自在外头跟你爹认亲戚敬酒呢 啊。” 桃榆闻言笑了一声:“他敬酒只怕是都没人敢劝酒的。” 黄蔓菁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不就是嘛,酒官司都不敢跟他打。” 桃榆关着门在屋里啃了鸡翅,又剥了大虾,肚子撑得浑圆儿。 这朝算是心满意足了,他洗了个手又擦了擦脸,听他娘的话拿出红纸抿了抿。 外头觥筹交错,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他收拾的差不多了又把盖头给盖上,重新端正的坐到了床边上。 今日村里能来的人几乎都来了,外还有些外乡和纪扬宗有交情的人也来捧场,摆了大几十桌的宴席。 能有这么热闹的席面儿次数不多,纪扬宗领着儿婿一桌桌敬酒,面儿上倍有光。 霍戍也不会说什么花哨话,纪扬宗说谁是谁,他也便给脸的叫一声,接着提一杯酒。 葛亮作为霍戍这边的宾客,怕霍戍吃不消,还帮着挡了酒。 走了一圈,眼见时辰不早了,席也进了下半场,纪扬宗便十分通情理的挥挥手让霍戍自己去了。 霍戍这模样,自也没人敢跟着说要去闹洞房什么的。 也便少了个新人没多喜好的环节。 霍戍看着贴着喜字紧合着的门,竟也凝了口气,还是头一次从门口进这屋。 开门入目便是四处的红绸和窗花儿,与前头来的判若两屋,全然是焕然一新了。 他径直行到床边,瞧着床上的人,不由得眉心一动。 合该是坐在床边等着新郎官儿的人,这朝竟已经瘫倒在了床上,睡得是正香,哪里有一点成亲的局促。 霍戍有些好笑,放轻了动作弯下腰,正想拉过被子给趴在床上的哥儿盖上,然则被角方才落在人身上,曲腿斜躺着的桃榆便睁开了眼睛。 他迷糊的看了霍戍一眼,一时间还有点懵,不过须臾便回过了神来。 “你、你……外头结束了么?” 桃榆赶紧坐起了身,匆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 “我吃了点东西,有些食困,不小心就给睡着了。” 霍戍捏住了他忙乱的手:“吃饱了么?” 桃榆见此顿下动作,脸红的点了点头。 “嘴怎么那么红?” 桃榆闻言抿了下嘴:“这是红纸染的。不、不好看么?” 霍戍仔细看了一眼桃榆的唇,像是四月里的海棠。 他没应声,只是站了起来,忽而解开了腰带。 桃榆见着霍戍乍然脱了衣服,脸唰烫了起来,连忙别开了头,却又忍不住留一线余光想看看脱了衣服的霍戍是什么样子的。 霍戍把喜服顺手丢在了一边,只着了一件赤色中衣,虽是摆脱了腰带的束缚,散开的中衣反倒是愈发衬的人宽肩挺拔。 看着脱了衣服再朝他走近的人,桃榆脸红得不行,他心如擂鼓。 这、这人怎么里面的不……不是,不是,他想说的是怎么进来就这样,未免也太着急了些。 他攥紧了衣角:“不、不行!合卺酒还没喝呢。” “不行什么。” 霍戍抬起袖子:“喜服上一身酒气,你不喝酒不觉着熏?” “啊?” 桃榆闻言呆呆的张了张嘴,脸更烫了些,他真是给睡糊涂了。 他仰着下巴抿嘴冲霍戍笑了一下:“我以为你累了,要睡觉了呢。” 霍戍看着一身喜服的小哥儿,方才睡醒好似比平素还要软很多,思及来时可日日见他醒来,觉着好似一切都有了盼望。 他朝着桃榆伸出了手,小哥儿懵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 霍戍牵着人到桌边,倒了两杯酒,行了合卺仪式。 桃榆是素来不饮酒的,他见着霍戍潇洒像泼白水一样提杯见底,也一口把酒给吞了下去,一时间辣得他眼角生泪。 酒里有桃果的味道,这是以前他摘的院子里的桃子做的酒酿,就埋在桃花树下,昨儿才启出来预备合卺的时候喝的。 只是可惜闻着再好的酒酿,他也喝不出个好坏来,独只有浓烈辣嘴的感觉。 “我盖头去哪儿了?” 酒都喝了,桃榆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脑袋,想着竟然忘记了让新郎官儿掀盖头。 霍戍从床脚边捡起盖头。 桃榆接了过来:“要不然我盖着你掀一回?” “虚礼。” 桃榆看着身形板正的人:“这都是虚礼啊,那还有什么不是虚礼?” 霍戍挑起眉,矮身把桃榆拦腰抱了起来:“洞房不是。” 第40章 霍戍是早预想到他会哭了。 只是没想到还没进去就已经…… 看着趴在床上双眼通红,下唇上多了两个忍耐而咬出来的深红牙印,已经哭得有些喘不过气的人。 他草草把衣裳合上,赶紧下床倒了一杯温水,将人从床上扶起来。 桃榆像是掉进了水缸里一样,浑身湿漉漉,一额头的汗水。 口腔间滑过了温水,稍稍才缓解了沙哑发疼的喉咙。 霍戍让他靠在自己胸口前,安抚的轻轻拍着他颤抖的肩膀。 待着他呼吸平顺了些,方才问道:“好些了么?” 桃榆吸了吸鼻子,不知道霍戍单是问他喝了水好些没,还是说好些了就继续。 想到后者,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一点也不好。 又私心的想,不是霍戍不好,只是那事儿不好。 他抿了下嘴,想说再缓缓,却是未开口便忍不住嘶了一声,下唇被自己咬伤了而下碰到便疼得厉害。 这要是再继续,可就…… “是不是、是不是不对啊?” 桃榆声音发哑,这朝再是忍不住,也顾不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了,由衷的发出了心中的疑问:“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若是,锁和钥匙不匹配,那、那怎么能行。” 虽然放下帘帐又盖在鸳鸯红背里他没瞧见这钥匙究竟是什么尺寸,可、可碰到自己身上也有所感触,大抵也能够描摹出什么大小来。 想到此,他脸又烫了起来,锁孔就那么大,钥匙大了自然开不了锁,要是强行要开锁,那还不得把锁孔给撑坏么。 他躲在被窝里看绘本的时候,瞧着那绘本上颠鸾倒凤,天地浑合,字句间流露出是件多么快活似神仙的事儿。 瞧得他面红耳赤,想到霍戍挺拔矫健的身躯,必然是怎么样的都行的,他咽了咽口水,还、还暗暗期待了一下。 定亲后的日子里,夜来没少梦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朝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一刻,不想却是如此。 好像太行了也、也不好啊,绘本是怎么没说,全然是夸大其词。 他心里既是讶异,又有些难过。 霍戍听这道理听得眉宇蹙起:“人和锁怎么能一样。” “那、那为什么那么疼。” 桃榆连忙为自己的道理辩驳,声音也跟着有些发颤。 霍戍见此不免心疼,只好自认不对:“怪我太急躁。” 又劝导:“你感官过于常人,会受不住也合情合理。” 桃榆听闻这话,忽而就垂下了眸子,眼睛里隐隐有起水雾的预兆。 霍戍见此不免有些无措,好好的劝慰怎么还把人给劝哭了。 他连忙把水杯放下,重新把桃榆塞回了被子里。 许也是忧心好不容易到手的人又不愿意与他共处了,霍戍道:“都这样了,没得反悔。” 桃榆闻言泪汪汪的,抬眸看向抱着他躺在旁侧的霍戍:“我、我没有要反悔。只是、只是怕你嫌我麻烦。分明当是一件人生大事的,却也不能圆满。” 霍戍将软绵绵的人圈紧了些:“我若会嫌你麻烦,也不会走到今时。” “慢慢来便好,别心急。” 这话像是劝解桃榆,也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桃榆哭唧唧的在霍戍的怀里埋了好一会儿,忽而抬起头看着说不清是什么神色的霍戍。 他伸出胳膊抱住了男人的脖子,凑上前在他的唇上贴了一下,脑袋缱绻的抵着霍戍的额头:“你不会退货吧?” 霍戍抱着桃榆细弱的腰,心下说不出的悸动:“我还能么?” 桃榆听这话觉得很是不妙,缩进霍戍的臂弯里,咬牙道:“那再试试吧。” 霍戍揉了揉桃榆柔软的头发:“来日方长,也不急一时。” 桃榆松了口气:“这可是你说的,可、可不能怨我不好。” “嗯。” 桃榆拱了供霍戍,觉得这人可真好说话。 不过须臾,他却又看向霍戍:“那、那你不难受么?” 霍戍正想问难受什么,便见着桃榆的眸子往下望去。 他眉心一动,这哥儿以前那么纯良,怎么现在什么话都能说。 “快些睡,早上别赖床。” 桃榆没得到解答,却被突然伸过来的大手捂住了眼睛。 他只得呐呐应了一声:“噢。” 一晚上霍戍都没怎么睡实,怀里突然多了一团软和的小哥儿,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这也便罢了,戍守边疆时生死悬于一线,他少有欲念。 可而今怀里的人肤细如滑绸,腰软似丝柔,在他身下哼哼唧唧,那些压制的欲望一时间全然被撩挑起,却又不得发泄。 稍用上点力气,桃榆便哭着受不了了,他是愈加振奋,只是却知他是真受不了,如若硬来,不知会发生什么。 如此他自不能好到哪里去。 只是虽不好受,看着怀里安然睡着的人,他还是愿意去克制与忍耐。 喜烛燃尽,糊纸的窗台上隐隐透出来些灰亮,当是快要天明了。 霍戍睁开眼,他习惯在这时辰便起身去打一套拳,只不过今天……也罢。 他正想合上眼睛再眯一会儿,怀里的人忽然颤抖了一下,急促的呼了两口气,乍然睁开了眼睛。 桃榆后背起了一层汗,恍然惊醒。 “怎么了,做噩梦了?” 听到有些喑哑的声音,桃榆方才缓过神想起霍戍还在身边。 他抬起眸子看向眉间露出关切之色的人,一头埋在了霍戍的脖颈处,呜咽道:“我梦见有一条大蟒蛇缠着我的腿,张嘴要咬我,我一疼就给醒了。” 霍戍闻言干咳了一声,摸了摸桃榆的后脑勺。 “没事,只是一场梦。” “都怨你,我以前从来不做这样的噩梦。” 虽是埋怨,桃榆趴在霍戍身上缓了好一会儿,不起来反倒是更往他的身上贴紧了些。 “你身上好暖和啊,像是一个大暖炉。” 昨儿晚上都没放暖脚炉子,他手脚却是一点都没觉得冷,被窝里从来没这么暖和过。 他喜欢的贴着霍戍,怪不得说得赶着过年前成亲。 霍戍无奈,这傻子倒是暖和了。 “我要再睡会儿。” 桃榆说完,声音便拉长了去,霍戍再垂眸时,人又已经睡过去了。 只是这一觉,便睡到了日晒三竿。 “我叫他起来吧。” 霍戍天大亮了便实在躺不住,把人严实塞在床上自起了身。 在院子里打了套拳,劈柴挑水,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把大牛的活儿都给干了,倒是闹得大牛还挺不好意思。 眼瞅着时候不早,准备要吃早食,桃榆还没起来,霍戍道了一声。 纪扬宗想着这哥儿真不像话,平素里赖床也就罢了,成亲以后头一日还睡这么久,也不怕人笑话,姑爷都干了一圈活儿了。 本想应承霍戍去把他叫起来,却被黄蔓菁剜了一眼,他不知所以,正想说这得亏是在自己家,若是真嫁出去了那婆婆能容得下他这么着? 扫眼见着一身秋衣的霍戍抱着柴火进灶房从身旁经过,谁都裹得跟棕熊一样,独他穿得单薄还生龙活虎。 他瞧人早饭也没吃,一大早干了许多的力气活儿,全然还能下地里去犁二亩地的架势,恍然想起什么,不由得干咳了一声。 “一入冬他就瞌睡多,由着他睡去,咱们先吃便是。” 霍戍自是没说什么,几人在堂屋里吃了早饭。 用昨儿席面儿上剩下的梅菜扣肉做的臊子面。 “这进了腊月,转眼就要过年了,如今家里的大事也办了,剩下也没什么可忙的事情,大牛今年你便早些回去过年吧。” 饭桌上,纪扬宗对长工道:“今儿就可以收拾着回去,席面儿上剩下了不少好菜,你打包带些回去,一年大抵时间都在外头,家里也不容易。” 大牛听今年可以早些回去过年,很是高兴,连忙道:“多谢里正。” 他不是明浔村的人,是外村佃户人家的儿郎,因家里日子过的艰难,这才出来给人做长工,逢年过节的都没什么机会回去,一年到头也只有年底能回去一趟。 入了腊月里四处都是炮仗声,总是让人格外的思家。 纪扬宗说完,又看向霍戍:“昨儿我见你师傅都没过来吃席,想必是还为着之前的事情而见气。左右得空,你去城里看一眼吧,总归是在他手底下做事儿,不能这么不声不响的。” 霍戍应了一声,便是纪扬宗不说,他也是要去的。 饭后,霍戍便去了城里。 纪扬宗则要把办席时跟村里乡亲借的那些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的给送回去。 黄蔓菁挑拣了些剩下的鸡鸭肘子等完好些的肉菜给元慧茹送些过去,想着她好不易认了个干儿子相依为命,这朝霍戍还上他们家来了,又独只她一个人了,心里还怪有些过意不去的。 眼下是一家人了,得来回多走动才是。 去了赵家一趟回来,黄蔓菁发现桃榆还没起来,她又下了一碗面,哐哐哐的敲起了桃榆的屋门。 半响,屋里才传来快速的脚步声,门拉开以后,又迅速的蹿了回去。 黄蔓菁瞧见跑得飞快的哥儿,有些傻眼,将门关上后方才进去把面放下。 “冷死了,娘以前都是自推门就进来了,这朝还要我去开门。” “你这孩子,都成亲了,娘还能贸然进你这屋来?往后可自出来吃早食,娘是不会再给你送过来了。” 桃榆迅速的披上厚实的衣裳,把自己裹住了,这才到桌边上去吸溜面条。 “也是,差点都忘记成亲了。” 主要是就过了个礼,吃喝拉撒还是在家里,他一睁眼还是自己熟悉的房间,没有一觉睡过去从陌生的环境里醒来的警醒,也便觉着自己还没出嫁似的。 黄蔓菁叹了口气,得亏是没给嫁出去,否则这性子可怎么过。 她安静看着面条吸溜的很香的哥儿,面色红润,精神也不错,试探着问道:“你、你身子没有不舒服吧?” 桃榆实诚的摇了摇头:“没有啊。” 除了昨天晚上和霍戍洞房的时候,被戳了两下疼到他了,旁的并没有什么不适,但昨晚上没有继续后就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霍戍那么大的身板压过来时,他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若两人未曾蒙面便成了亲,那他不得吓着才怪。 黄蔓菁立时便明白了其中的观窍。 “他真是不能再惯着你了。” “嗯?” 桃榆不解的看向他娘。 “没什么,快吃吧。” “对了,他呢?” “上城里去了。” —— 霍戍骑马到肉铺外的时候,方禾正在开门,见着他来,微怔了一下。 “霍哥,你过来了。” “嗯。” 霍戍应了一声:“乔师傅可有过来。” 话音刚落,身后便想起了一道不大爽快的声音:“哟,新郎官儿今天还得空过来啊。” 霍戍回头,便见着乔屠子背着手从一头走来。 他眉心微动,未与乔屠子争辩,跟在他后头一道进了铺子。 方禾瞧着不太融洽的气氛,紧着眉头,匆匆跟着进去。 “你过来的正好,我恰巧有事同你谈。” 乔屠子进了铺子便绕到了柜台前,似是说件寻常的事情一般,取出他的刀具在磨刀石上打磨。 “我这铺面儿呢,就那么大点儿,没那个长期揽着许多人的能力,如今你成亲了,日日再朝城里跑只怕是也不便。” 乔屠子道:“不瞒你说,我这铺面儿本是计划着承给女婿做的,如今姑娘定了亲,铺子也就归女婿了。” 霍戍看出这是下了逐客令,既是如此,他也不是什么死皮赖脸的人,道:“好,那我之后就不过来了。” 乔屠子见霍戍全然没有一丝失了继承这铺子的憾悔,面子上更有些挂不住,见他答应的如此痛快,不由得道: “左右你学东西快,今下离了这里另起炉灶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即便是不干这行当,你老丈人有本事,同你寻点旁的活计没有不容易的。” 霍戍对这酸牙的话充耳不闻:“多谢这些日子乔师傅的关照了。” “我能关照得了你什么,没那么大的本事。” 霍戍无意于与人口舌之争,更何况先前乔屠户待他也说得过去,与其在此听他埋怨的话,索性拱了拱手:“我先告辞了。” 乔屠子看着还真就那么大步去了的人,怔了怔,骤然有种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分明是他把人扫地出门的,平白倒是像人家主动不干了一般。 乔屠子心里头更是不得劲儿,哐的一声将刀丢在了砧板上。 方禾试探着看了乔屠子两眼,追了出去:“霍哥!” 已经上马的霍戍看着跑出来的方禾:“怎么。” 方禾歉意的看着霍戍:“那个,师傅的事……” “跟你没关系。” “不,不。” 方禾忽而低下头去,道:“师傅从县上回来我才知道,他一早看中的就是你。原本想把巧儿许配给你的,如此他的手艺也便有人传下去了。” “师傅本想着回来就同你谈结亲的事,却乍然得知你定亲的消息,心下很生气。我在他气头上提亲,他赌气一口便答应下来了,如今两家便已经在筹备婚事了。” 方禾越说越不是什么滋味,今天霍戍还被赶走,他更是歉疚:“那般时刻我还如此,实在心中有愧。” 霍戍眉心微动:“我对乔家姑娘没兴趣,也对铺子没兴趣。你们的亲事能成是好事,何来歉疚,这些本该就是你的。” “可是……可是往后你做什么呢?” 霍戍道:“三十六行,未必我还找不到一行出路么。回去吧,无妨。” 方禾看着霍戍远去的马,长道了一声:“霍哥,以后常来常往!” 霍戍摆了摆手,扯着马漫步而去。 原本他就没想过要在这个营生上一直干下去,只是先前的日子都在桃榆的事情上了,他还未细想过往后营生什么。 即便是有变动,那最早也当是明年开了春才是,一时间倒是有些打乱了步调。 霍戍想着,莫不是才成亲就要在老丈人家游手好闲了? “霍哥!” 一声呼喊,乍然打断了霍戍的思绪,他偏过头,见着是葛亮。 “才成亲就出来啊!” 霍戍没理会葛亮的调侃,见着与葛亮一道的还有两三个男子。 “来做什么。” “听说城里有个员外修筑酒楼,要招工人。我领着村里哥儿几个本说去应招,不想人家前儿才出的招告,昨儿就已经把人招满了。” 葛亮叹了口气:“今年赋税上涨,出来寻工的人多,要工的人少,工人价压得比往年都低也便罢了,还许多人抢着干。全然是招工的少,做工的多。” 霍戍扫了一眼跟着葛亮的几个汉子,肩袖间都是补丁,灰黑的脸上全然是没有寻到事儿干的叹愁。 他年少时家里也守着几亩薄田过过日子,晓得在层层盘剥下的日子有多难。 “码头那边如何。” 葛亮摇了摇头:“那些船只都自带有壮力船工,几乎用不上另外揽人。” “这年底寻不到点散工来干,明年开春儿就再没空闲出来了,大半年守着田地里那点东西,没有点旁的进项,按照着赋税,怕是日子过得够呛。” 霍戍听此严峻的形势,没开口说自己方才丢了活儿干。 “再寻寻看吧。” “诶。” 葛亮应了一声:“过些日子一道喝酒,我们这边趁着时间还早再转转看有没有活儿。” 霍戍回去的路上,见着街边上又有叫卖糖炒栗子的,顺手带了一包。 回去的时候起了点雨,他策马赶回去,到纪家大院儿门口,远便见着在屋檐下转来转去的哥儿。 “可回来了!有没有被雨淋!” 桃榆见着牵着马进来的人,开心的跑了过去。 霍戍连忙抓着人给拉回了屋檐下:“还好,雨不大。” 说罢,解开了披帔,将放在胸口的栗子取了出来。 桃榆捧过还热乎乎的栗子,眼睛亮晶晶,不过转看见霍戍头上的糖霜,还有被风刮的有一点红的高挺鼻梁,他把栗子揣到了身侧的草药兜子里,伸长了胳膊将捂热的手给霍戍的脸贴了贴。 霍戍眉间松展:“不冷。” 两人相携着一道进了屋。 纪扬宗见着桃榆一手抱着拖得老长的披帔,一手捧着糖炒栗子,道了一声:“回来了。” 桃榆转头同霍戍说道:“我把披帔拿去烘干。” “你师傅没说什么吧?” 霍戍直言道:“他说让另谋生路。” 他简单的把今天的事情说了一下。 纪扬宗闻言啪的拍了一声桌子:“这个乔老头儿,块儿头大,心眼儿却这么小!即便是成不得一家人,那不也还是同乡么,真不像话!” “也罢,乔师傅既寻到新的女婿好事一桩。” 纪扬宗蹙起眉,虽说霍戍把那宰杀牲口的手艺也学的七七八八了,全然可以另起炉灶。 可这半道出来,没有师傅引路介绍,人家就都不如何认你这个屠子,有活儿也还是找那两个熟识有名望的。 “这宰牲口的活计不敢也罢,又不是什么通天的好营生。你甭急,我留意着有没有什么旁的活儿干,踏实过年先。” 话虽这么说,纪扬宗不免还是忧愁,眼下找活儿是个什么行情,他是里正能不晓得么。 说是大不了种地便是,左右个子高大有的是力气,可真这么个汉子埋没在地里,一年挣不得两个子儿,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霍戍应了一声,没多言什么。 “要是没活儿,索性就专门给我剥栗子算了,我结你工钱。” 桃榆见同他爹谈了话回屋的霍戍,人是坐着给他剥着栗子,但心思却似乎并不在这里,神色也有些凝重。 他怕霍戍因为乔屠户的事情心里不好受。 “日结,定然不拖账。” “你有多少钱能给我?” 霍戍闻言,挑起眉看向砸吧着嘴的哥儿。 “除却自己攒的私房钱,成亲阿祖还给了我一些钱呢,爹娘也给的有。” 桃榆掰着手指算:“外在我相公也给了不少,全然是够花了。反正你就别担心了,一时半会儿左右是给得起的,你只管干活儿就是了。” 霍戍闻言有些想笑,眸光也柔和了不少。 桃榆见此站到霍戍背后,给人捶了捶背,本想做一回贴心的小棉被,给辛劳奔波了大半日的相公松松筋骨。 奈何有些人的肩背太硬,全是腱子肉,他捏一下手就酸了。 “实在不行我就去给人看诊,做药膏卖给货郎,总也能把日子过下去的。你……” 话还未说完,他腰间一紧,忽而便被霍戍捞到了怀里。 看着霍戍有些青茬的下巴,还是忍不住心突突的跳。 他眨了眨眼睛,尚未反应过来,青茬便扎到了他的下巴,辗转又扎到了他的侧脸。 桃榆一张脸绯红,呼吸急促,虽是坐在霍戍的怀里安稳至极,却还是有些没有着落的抓紧了他的衣角。 第41章 这朝成亲的大事办完了,又不必再去城里看铺子和宰牲口,霍戍一时间竟没了什么要紧事儿必须得办的。 可在军营里上十年,他早养成了闲不下的性子。 纵是没有固定的活儿做,却也自寻了农活儿干,一日光景还是给填的满当。 纪家重活儿累活儿一概是包揽了,上山砍柴,冻霜割草,又不怕累,又不惧冷的,便是找来的长工都没那么能干。 纪扬宗夫妇是愈发的满意这儿婿来。 趁着天气晴朗的两日,又去赵家帮元慧茹把房顶给修缮了。 赵家那头到底不如纪家,茅草土泥房,冬后一连几日又几日的雨水下来,年久失修的房顶耐不住便漏雨。 寒冬腊月里,虽是这边少有下雪,可日日绵着雨,屋里人烟儿起气本就少,再是漏雨的话就更冷了。 不趁着天气好的时候修葺,那就只能寒着如此过完年。 “好了,这朝翻整的如此实贴,一时半会儿当是不怕会再漏雨了。” 元慧茹瞧着屋顶新铺上去扎捆结实的稻草垫子,笑着说道:“这屋顶好两年都没管了。” 自打是霍戍和纪桃榆成亲以后,黄蔓菁与元慧茹来往的便格外的多了,村里人也是势利的,见元慧茹同纪家的干系,平素就突然热乎了起来,格外的照顾个寡妇。 在村邻往来间,元慧茹倒是比以前还热闹了不少。 霍戍也时常过来做些事儿,日子全然不比从前差。 桃榆听到声音,赶忙从一侧跑了过来,看着霍戍从梯子上下来,道:“如何了?” “差不多,不刮大风没什么问题。” 霍戍收了梯子,搬挪去了屋檐下。 屋檐前后,屋里屋外都是些房顶下掉落的灰尘草木屑,几人又一道给打扫了个干净。 说起来没多少活儿,东一趟西一趟竟就又是大半日。 临到晚间,这边收拾妥当了,霍戍和桃榆才回去。 “活儿没做多少,不是胳膊疼便是腿酸。” 霍戍看着走在身前的小哥儿捶着肩,嘀嘀咕咕的模样未有多言,径直将人弄到了背上。 桃榆软趴趴的挂在霍戍的身上,下巴塞在他的脖颈间:“回家没两步路,用不着背我的。” 霍戍没理会背上的哥儿口是心非的话,说是不用背,贴的比谁都紧。 他同他说着正事:“赵家这边的房舍 再是两年当改建了,房梁木头都发了朽。” 桃榆道:“那当下可要改建了?趁着农闲,也好请人。” 成亲了就是大人,桃榆想着除却自己的事儿,还是得为长辈的养老考虑。 “眼下不急,待着过两年赵盼认祖归宗,届时看看他是要在城里还是回乡里。” 桃榆点点头:“这样也好,干娘总是要跟着儿孙的。到时候不论是在城里还是乡下安家,咱们都该出力出力,该出资出资便是。” “嗯。” 桃榆从霍戍的头上捋下来些蜘蛛网,念着两人成亲后这人就忙活前忙活后的都没松闲过两日,道:“过些日子小年的时候有个庙会,我们一道去逛逛,好么?” “求什么。” 霍戍捏了桃榆纤细的脚踝一下:“求子?” 桃榆眼睛一眯,忽而张嘴咬了霍戍的耳垂一下,没有人为:“祈求神明也不管用。” 霍戍耳垂一阵温热的湿润,不由得一顿:“你再这样,掉地上可别怨我。” “咬你一下就要丢我了?” “我不丢你。” 霍戍实事求是道:“只是你这样我容易腿软。” 桃榆听到霍戍这么说,脸顿时就红了起来。 想说先前爬又高又滑的房顶上如履平地一般,没见得腿打一下颤,这朝踏实踩在平地里倒是给腿软上了。 他将脑袋埋在霍戍身上,到底没再敢使乱子。 回家后,纪家静悄悄的,纪扬宗夫妇俩受邀去城里吃酒了,本是问了桃榆要不要一道去,他黏着霍戍去了赵家休整房顶了。 两人还得自做晚食。 桃榆看了看家里还有些什么吃的,宴席的剩菜这些日子也吃得差不多了,剩点汤汤水水的也变了味。 他进灶房一翻橱柜,这才发觉他娘已经把席面所有的菜都处理了,家里现在已经没有了可以简单温热一下就能吃的。 “要不然吃个鸡蛋面好了?” 桃榆从米缸里取出了两枚家里的鸡生的蛋,问霍戍的意见。 “好。” 霍戍烧火,桃榆揉面。 一个在灶上忙碌,一个忙灶下的活儿。 不晓得纪扬宗夫妇什么时候回来,霍戍烧火煮面的功夫便给灶上一边的水锅给加满了水。 待着晚食好了,锅里的水也便烫了,届时夫妇俩顶着寒风回来就能泡上个热水脚。 霍戍盛水,桃榆也没闲着,在醒面的功夫,用猪油炒做了汤汁浓郁的鸡蛋青菜汤。 猪油化开,鸡蛋炒碎,掺水煮沸下入遇沸水即熟的嫩叶萝卜菜,多下盐把味道调重些,面捞进汤里正合适。 两人吃了夜饭以后,天已经彻底的暗了下来,纪扬宗夫妇却也还没回来,便给他们留了门和院灯。 小两口自回了屋。 冬日白昼短,夜漫漫,便是外头已经看不见了,时辰却也并不晚。 成亲后的这些日子桃榆都睡的挺好的,而下入夜了也还没什么睡意。 平素里便泡了脚缩到床上翻看会儿医术,等着霍戍上床来。 “还不来洗脚么?” 桃榆在桌边翻看了会儿先时霍戍给买的那本洗冤集录,这本是法医文著,他一个人的时候有些篇章还不太敢看。 有霍戍在以后,他自大胆的翻看。 都翻看了两页纸了,见着霍戍还没有过来,不由得喊了一声。 “你洗吧,我洗澡。” 桃榆闻声偏头,见着霍戍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提了一桶水往净房去。 这朝天气冷,自是不必日日都洗澡,只是他今天干了大半天的活儿,一身都是汗,冲个澡倒是应当。 想到此,桃榆便应了一声,自把脚塞到了水盆里头。 他正欲再翻几页书,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两个字:洗澡~ 桃榆想着霍戍挺拔的身段,嘴角不由得便浮起了不太纯良的笑来。 成亲也快小半个月了,但他都没见着过霍戍衣服底下的样子,这未免也忒生分了些。 思及此,桃榆从衣架子上取了一块澡巾,轻手轻脚的钻进了净房里。 净房是连着他的卧房,为此并不算大,内里陈设也简单,贴墙一头放置得有一个浴桶,中间有个屏风将屋子一分为二。 霍戍这般嫌费水和麻烦的,洗澡从不用浴桶,自便是脱了衣服直接冲水。 桃榆探头探脑的刚刚溜进屋里,便一眼见着屏风上解除了衣袍的影子,顿时脸红发烫的从脖子烧到了脑门儿。 脸红归脸红,眼睛却是一眼未从屏风上移开过。 霍戍不单体高肩宽,身形也匀称流畅。 单手抓着水瓢的胳膊随着使力间可以清晰的见着鼓起的腱子肉,水泼在脖颈处,湿了一半垂着的墨色长发,余下的水珠从起伏的胸口淌滑下至紧实的腹部。 桃榆看着自己平素躺得很安稳的枕头,坚实又不失韧劲儿,最要紧的是还很暖和。 平素都一层衣料子隔着枕,他都不敢想若是就那么往胸口上一躺该有多雀跃。 他默默咽了口唾沫,目光顺着水流,腰腹再往下可便是………是霍戍没脱的裤子。 桃榆登时便瘪下了嘴。 他半蹲着慢慢往屏风处挪,真不像话,谁洗个澡还穿着裤子洗的。 桃榆想着既然穿了裤子,那他就凑过去看一眼屏风后的景象,左右人都是他的,也不算过分吧。 他蹲在屏风角,微偏了一点脑袋出去,古铜色的肤色落入了眼睛,看着霍戍未着寸缕的上半身。 桃榆未曾脸热,眸子反倒是骤然睁大,胸口一窒僵在了原地。 霍戍听到屏风前的动静,一眼过去便见着在屏风边呆呆的人,他眉心一紧:“你怎么进来了?” 桃榆闻言回过神,慌乱的把手里的澡巾递了过去:“我、我见你忘了拿擦身体的布。” 霍戍凝着眉头:“先放在一边吧。” “啊,好。” 桃榆有些失神的应了一声,赶忙退了出去。 霍戍见着赤脚跑走的哥儿,眉头更紧了些。 他收回眸,垂首看向自己胸腹上狰狞的刀疤枪印,大大小小便是自己肉眼可见的都有十余处,更别说自己看不到的位置。 霍戍知道自己这副尊容寻常人看了都要吓上一跳,又更何况是个娇养长大的小哥儿。 合上衣襟许只是脸唬人了些,脱了衣襟便更似个修罗阎王,只怕是叫人噩梦。 自知如此,他也便一直注意着不曾泄露分毫,只是两个人朝夕与共,又怎么可能把这些隐瞒住。 他握着水瓢的手几欲将把手捏断。 一刻钟后,霍戍整理好衣物出去时,看着桃榆重新洗了脚,蹲下身欲要去倒水。 他信步上前端过了水盆,一言未发,于水桶一并带了出去。 待着回来时,见着桃榆还傻愣愣的站在桌边。 霍戍凝了些气:“爹娘已经回来了,上床睡吧。” 桃榆看着已经穿整好了衣服,与往日无差的霍戍,但是方才瞧见的一幕却还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上前有点手足无措,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不知自己方才那样是不是惹他不高兴了,试图解释道:“我,我就是想看看你。” “你身上的伤……我,我给你拿了上好的外伤药。” “都是以前留下的,早好了。” 霍戍见哥儿六神无主的模样,道:“你要是怕,往后……往后我都把衣服穿着。” “我没有怕!” 桃榆连忙道:“我只是从不知你身上竟有这么多伤,乍然间瞧见惊着了。” 他上扬眸子看着霍戍,温声央道:“让我瞧瞧吧。” 霍戍见哥儿眉色间的关切,连自己也没有发觉自松了一口气,他伸手兀自解开了衣带。 方才洗过澡的霍戍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倒是很清香好闻,上身受热水冲洗过,还有些泛着热气的红。 只是桃榆看着前胸后背上斑驳的伤口,眼里再也注意不到旁的,更是没有了什么旁的旖旎想法,只觉着一瞬间心口便堵了起来。 霍戍后背上自脖颈往下,横陈交杂的伤疤,或长或短,或深或浅,其间不乏刀伤枪伤箭伤。 桃榆只从旁人口中或是纸页上轻描淡写的了解到过战争,而霍叔身上留余到伤,让他窥见了战争真正的残酷。 “你还记得这些伤是什么时候受的么?” 桃榆轻轻的抚摸着比自己指腹还要宽,皮肉已经变形或凸起或凹陷了的伤口,心里疼的几欲不能呼吸。 若是换做寻常人,只怕是其间一个伤口便舍了半条命去。 他都不敢想霍戍在沙场上受这么重的伤是如何一次次熬过来的,有些伤口实在是触目惊心,身上留下能预测出几乎能要了人性命的伤痕就有七八处。 遍布的伤疤,几乎让整个上半身没了多少完好的地儿。 “都过去了。” 要说记不记得,刚开始其实也是记得的,血肉之躯,伤在己身如何会不关切,只是随着上场厮杀的次数增多,同一个地方再次受伤,他便不如何记得了。 一线战事残酷,哪回上战场不是拿命厮杀,血肉横飞间,几乎分不清那是敌人的血肉还是自己的。 每回活着回去,几乎都是满身的血窟窿,只要能活着回来,区区伤痕又算得了什么。 桃榆知道他是不肯与他说起那十年的苦楚不易,便也没再追问让他忆起那些往事来。 他检查了一番,发现有些伤相对来说比较浅,却还是留疤至今,想必也是因为前线医药短缺救治不佳方才至此。 “我给你擦些淡伤疤的药助恢复,虽说已经结痂伤口好了,可疤痕遍布,长此以往也容易病变。” 霍戍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伤痕,只是桃榆的声音都已经带上了哭腔,回头见他双眼不出意外的红了。 他指腹抚过桃榆的眼睑:“别哭,听你的。” 桃榆连忙取了自己珍藏的药膏,耐着性子一一细细在霍戍的伤口上涂抹开,待着把他全身都上了药,药膏都用了半瓶去。 待着药膏风干以后,霍戍穿上衣物,整个人都散发出了股淡淡的草药味道。 夜里桃榆还挂记着霍戍的伤,平素里最喜欢钻进他怀里枕着人睡也作罢。 倒是霍戍一把将人捞进了怀里:“别多想,没事。” 桃榆贴着霍戍:“我也一点没怕。以后就给你做私人大夫。” 霍戍闻言眸子微软,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既见了霍戍身上的伤,桃榆又把搁置了些日子的药炉子给推了出来,终日屋里都药烟缭缭的,俨然是践行上了给霍戍做私人大夫的话来。 过了些日子,二十三入了小年,这日有庙会。 小年的庙会总是格外热闹,年底有了空闲,秋收后手头总是要宽松些,年节里人都比寻常要更舍得花钱些,香火便比平素的庙会都要旺不少。 桃榆早就想去小年这一茬的庙会了,只可惜隆冬腊月里爹娘都不放心他出门去。 纪扬宗作为里正,人情应酬格外多些,年关上谁家办事儿他都得去,经常一连得吃好几天的酒,几乎没有空闲能带桃榆去赶庙会。 今年有霍戍在,桃榆要去哪儿,纪扬宗和黄蔓菁都放心,自没过问两人的。 天微微亮,霍戍起身的时候,桃榆难得没有赖床,跟着霍戍一同爬了起来。 两人收拾好出门的时候,天方才大亮,骑着大黑出去的时候,方才发现昨儿夜里下过了一点小雪,坳子里的青菜上已经被一层白雪给覆盖了。 霍戍看灰沉沉的天色,过些时候不下雨要是起风还得飘雪。 他提前预备了把油纸伞给捆在了身上。 原本以为这样的天气去庙会的人不多,然则上了去寺庙的独道上,发现一路上都是车马和香客,愈是离寺近,愈发的热闹。 上了青石所铺的敞路时,夹道竟摆满了许多摊子,拜佛所需的香烛纸钱是基础的,还有糖人儿烤串儿烧饼摊子,一应的吃喝玩乐样数不比城里少,又有灵芝枸杞干菊等草药摊,外还有会聒噪说话的鹦鹉猫兔,珍禽异兽亦是应有尽有。 不怪桃榆一直心心念念来看热闹,属实也让霍戍开了眼界。 金龙寺是同州城外最大的一处寺庙,据闻昔年祖皇帝南巡之时曾来庙里烧香,还住了些日子。 为此金龙寺几经修缮扩建,到今时道路修的宽敞平坦,香客众多,也吸引了商贩前来生意。 桃榆见着这些热闹的摊贩便走不动道了,径直从马上滑了下去,先两文钱喝了一碗热汤。 接着从这个摊子蹿到了那个摊子。 霍戍一手牵着马,一手好的攥着人。 他见着如织行人,不单车马饺子里下来的人衣着华贵,便是来往间挽着篮子的村头妇人亦是衣着鲜亮。 其实自霍戍来南边时便发觉了,同州这带但凡是什么席面儿大型集会上,都拾掇的体面整齐,同州这片人都喜好漂亮。 也怨不得桃榆对他的披帔嫌弃。 他捏了一下桃榆的手:“前头的女子穿的是什么?” 桃榆听到霍戍嘴里吐出女子两个字,连忙凑了过去,见着他瞧着的不过是个年逾三十的妇人,且衣着寻常毫无引人注目之处,不免疑惑:“就是再寻常不过的缎子做的,几十年的花色了。” “什么价格?” 桃榆诧异霍戍怎么问起这些来了,不过他既问,还是耐着性子同他道:“像那位娘子身上的缎子在布行里也就是中下等货,自买布匹的话一匹应当不到一两银子左右就能买下,若会绕价七八百文吧。” “若是在布行直接买成衣的话,一套当要个五六百文,不大划算,自买一匹布可以做出两套来。” 说来,先前霍戍在十里布行买的缎子添在聘礼箱子里一并送了过来,他都还没来得及裁制成衣服。 “怎么了,突然问这些?” 霍戍闻言眉心微蹙。 遥记年少时他一房堂兄说了门亲,什么都商谈好了,城里的布行上了一种时新缎子,那哥儿便想要一匹,说来与他堂兄听。 那日堂兄同他一道去布行里问了一嘴布价,出来婚事便黄了。 “那缎子就和这一模一样。” 桃榆瞪圆了眼睛:“以前家里很拮据么,买一匹添在聘礼里也才几百文。” 霍戍道:“掌柜要八两银子一匹,堂兄试图绕价,一个羊商一口价便给买走了。” “八、八两?!” 桃榆不可置信的复问了一遍:“便是那时候这花色缎子要时新些,价格高点,但也决计不会过一两银子。可八两这未免也太高了些,莫不是记错了。” 霍戍摇了摇头,他虽不太懂这些布料,但彼时因此谈崩了一桩亲,事情深刻,他如何会记错。 而今再见此,早已物是人非,他侃道:“不过掌柜倒是未曾忽悠人,布匹真当是南边货。” “北域物资匮乏,衣料缎子都是些皮毛货,就那么几样,不如南边布行琳琅满目。这么一匹缎子,在北域不单能卖上这个价,且还有的是人抢着要。” 桃榆瞪眼了眼睛:“北域的人都这么有钱么?” 话音刚落,有道声音却先插了进来:“这匹马可是壮士的,不知可否出手?” 霍戍和桃榆闻声,见着有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正在看大黑,两眼放光,喜好之色溢于言表。 许是庙会上都是买卖之人,又或是桃榆站在身边,显得霍戍都和善了不少,这才引得人上前攀问。 “马不卖的。” 桃榆开口道:“我们只是来赶庙会。” 男子却直言:“我可以出一百两,考虑一下吧。” 桃榆摇了摇头。 瞧着两人欲要走,男子连忙又道:“这样,价格你们提,都好商量嘛。” 霍戍见人痴缠,沉眸过去:“不卖便是不卖。” 男子瞧见面色不善的霍戍,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连忙赔笑道:“叨扰了,只是这马实在是好,若壮士再有这么好的马源,烦请相告。” “在下城中嘉堂瓷坊陈普。” 霍戍微微颔首,以示答应。 两人走到安静些的地段,霍戍却忽而陷入了思索之中。 北域绢绸走得通,南边马匹有价无市,两方却正好产出所缺之物,若是南北倒卖,当是一桩可高利的生意。 今他在同州,凭借本地熟识之人可以选合适的货,北域那头又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地皮也熟。 简单一盘算,做点生意未尝不可。 第42章 霍戍起了主意,回去便将这个打算说给了桃榆听,若有可行性,方才可去预备,若是桃榆不应,一开始便可掐灭了苗头。 “你的意思是要做走商生意么?” 桃榆听了霍戍的话,有些意外。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霍戍简言少语,又不世故圆滑,很难会想到他会提起做生意的打算。 “嗯。” 同州繁荣,行商坐贾云集,上有大商经营商队,下有货郎担货下县。 十里八乡间,倒卖货物谋生的人一个村就能找到好几个干过这行当的,说来也不是什么生僻冷门的行当。 只是说,干得人多,角逐也大,多的是人慕名去干,但是都没摸出门道,亏钱的人也不少。 姑且不论挣钱赔钱的事情,既霍戍提了出来,他还是以自己有的认知认真的同霍戍谈道: “依你所说南北的差异,倒确实是有利可争的。但若目的地是北域,地跨辽阔,定是不能如货郎一般,独一人出行。不说得组建大的商队,但怎么也得上十号人押货互相照应才行。” “人手是一则,二来你想倒卖布匹,即便同州布匹价格低于他地,且样式花样多,但好料子好样式,价格再少成本也高。既出的远门,货不可太少,货多本钱即高,手头上得有可周转的资金。” 桃榆道:“这两项乃大头,若都没有,那旁的也都不必多忧虑了。” 霍戍看着桃榆,随后折身前去打开了放在角落里的箱子。 他当时过来纪家就带了个包袱过来,桃榆瞧着堆在柜子上风尘仆仆的包袱怪可怜的,于是腾出了一个自己的箱子给霍戍装他的东西。 且还保证不会未经同意翻看他的箱子,往后便尽管放心的将东西放进去便是。 霍戍打开箱子,从两件破旧的衣裤底下翻出了把匕首,在最低下抄出了一包用麻布包裹的东西出来。 他提到桌子前,推给桃榆:“这些不知可能周转些日子?” 桃榆见着那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微眯起眼睛看了霍戍一眼,旋即连忙把袋子给拆了开。 这回桃榆的神色比上次打开霍戍的荷包还要震惊的多。 他一手一块儿方长磨刀石一样的金条,直接看傻了眼。 纪家家境不差,阿祖的医馆生意也好不错,但他却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 说来不怕笑话,家里使的都是银子,上回去城里收归了霍戍的荷包,他才第一次用上金子。 他说霍戍先前那么大方,荷包说给就给了,原来是还有大头。 “这一块儿怎么也得有二十两,且还是金条,一两抵银子十两了!” 桃榆啧啧,登时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扭头便冲向了那个连锁都没上的旧箱子,试图翻找一下,看看霍戍还有没有私货。 “没了,全部家当都在这儿了。” 霍戍见抱着两根金条蹲在箱子边的桃榆,有些好笑。 “这里五百来两银子了,起始周转的银子也差不多了。” 想着先前看有些人丢了营生自己还说拿私房钱养他简直是个笑话,桃榆忍住要盘问霍戍怎么有那么多钱的,道:“那人手呢?” “人手我有打算,看你的意思。” “嗯?什么看我的意思?” 霍戍道:“若你答应我做此番营生,我再往下谋计,若你不合适,那便作罢。” 桃榆闻言默了默,没有一口回答。 若这桩生意真的做了起来,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明白。 此后山高水远奔波是寻常,聚少离多也是家常便饭,便是光想上一想,桃榆心里便揪了起来。 可但凡有所经营和成就,哪里有不奔波的,便是阿祖的医馆,一年里也要出去几回。 若一事无成,终日守在土地上,那倒是片刻不离时时相守。 只是男儿志在四方,况且霍戍还是个有本事的人,若真叫他一辈子杀猪种菜,未免也太过屈才了些。 他本是卸甲完成了故友之愿后可以洒脱走四方的,会留在这里甘愿束缚,说白了也是因为他。 倘使他再不许他做这做那的,也忒憋屈了些。 桃榆在大事儿上心里也有一杆秤。 “这是好事啊,我怎会觉得不合适,事情能谋计下去,也省得爹忧心了。” 桃榆鼓舞道:“你通晓北地状况,没准儿真就闯出了名堂来呢,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没有,那也得了教训。我们都还年轻,总要去试错营生,总也不能全然依靠着祖辈的那点子单薄基业过日子不是。” 眼下田产赋税肉眼可见的增重,明眼人都晓得再这么下去耕田种地没有出路,但凡有条件的都在思索着另谋些出路了。 霍戍见桃榆如此回答,心中有了些数。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饿着。” 两人草做了商定,没先急着将事情告知纪扬宗。 翌日霍戍清早上去了一趟红梨村。 虽两个村子相邻,霍戍除了先前来宰猪的时候来过几趟,此外都未曾怎么来过。 他照着村主道往前走,见着村道大路尽头上有户人家怪热闹的,房顶院里都是人,当是在修缮屋子。 霍戍见着院里有一颗上十年的梨花树,而今叶子枯落,已经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 他信步前去,还未进院儿便有人先招呼了上来:“霍哥!” “我没瞧错吧,今儿如何光临寒舍了!” 葛亮大着舌头,老远便喊着迎了上来。 “修房子?” 霍戍微扬下巴。 “都拾掇的差不多了,冬月里雨水多,一点儿活儿折腾了快两个月了。” 葛亮说起便叹了口气。 霍戍看着新瓦屋顶,看着像是新买的瓦片把以前的茅草棚顶给替换了下来。 “怎没在秋时修缮。” “嗐,先时我回来便说手上有几个闲子儿,不如把房屋修缮了。二老非是不肯,说我有两个子儿烧得慌,大抵是挂记着我还没成亲,不想我乱花销。” 葛亮低声道:“前阵子张罗着同我说亲,媒人跑了几户还不错的人家都没成。二老便觉得是家里太破了,人家姑娘哥儿才不想与的,火急火燎的又让把房子修缮了。” “完工了便好。” “瞧我光是顾着说,霍哥走去屋里坐。屋顶已经好了,今儿打扫了屋子就安心过年了。” 葛亮引着霍戍往干净的偏屋去。 葛家来了不少帮忙的村民,屋里正在忙着烧饭,当是要做顿好的酬谢宴。 霍戍晓得来的不是什么时候,但既来了,也没必要再跑回。 “喝点热汤茶,这天儿怪是冻人。” 葛亮给霍戍弄了一碗粗茶:“霍哥找我可是有事?” 霍戍直言:“我如今已没做屠子了,这两日寻摸了新营生,缺些人手,过来看你有没有意向。” 葛亮闻言两眼一亮:“霍哥你说。” 霍戍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 葛亮听完便一拍大腿:“霍哥,这生意我跟定了你干。” “你别一时兴起,好生考虑。” 葛亮连忙摆手:“我决计不是头脑发热,回村这么些日子,我也没有寻着合适的事情干,霍哥既有方向,我一道跟着干心里有着落。” “左右都是要找事情干,有机会作何不干。” 且南货北售,本就是有利可挣的,他怎么也在北边待了好几年,虽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可那头什么可情况大抵还是晓得的。 其实他也有想过,只是也就在脑子里一晃而过了,他对自己没那信心。 但今霍戍提起,他登时便有了主心骨儿。 “只是独两个人也不够,还需多几个可靠人手。” 葛亮应声:“这我晓得,既有此意,这些日子我便留意问询熟识可靠的几个兄弟,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跟着一起干的。” 霍戍道:“先看人手可能凑齐,若行得通,再寻人脉拿货。” “好。” 离过大年夜没有两日的功夫了,村里外出的人能回来的几乎都已经回来,要想揽上人手,需得尽快的把人给确定下来。 年后用不得多久便要开春,届时各家各户都要忙着春耕播种,再是有人想跟着他们干,只怕地里也已经舍不下了。 需得是提前让人有所考虑和准备,来年方才好计划多少人力,开多少田地。 霍戍想着不能全然寄托在葛亮那头,亦可自在村里寻些人手。 这事儿要想事半功倍,还得纪扬宗帮忙。 于是两人把计划提前告知了纪扬宗。 得知消息的纪扬宗沉默了良久。 纪扬宗沉默也自有道理,同州商户虽多,但到底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为低下。 纪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书香门第,瞧不起行商之人,但孩子要走这条路终归是有所迟疑。 这也就罢了,新婚情热的,两个人看着也挺是黏乎,怎的就寻摸着要干这走南闯北的活计。 在家里日子过得好好的,谁会想要背井离乡,要么是迫不得已得谋生计,要么就是在一地儿上过不下去了。 “你跟小桃子吵架了?” 霍戍眉心微动,这是哪里的话;“没有。” 纪扬宗也寻摸不出来霍戍的神色:“真没有假没有?” 霍戍见此道:“他性子温顺,我话少,吵不了。” 纪扬宗摸不着命门:“那咋就想干这个了,家里虽然不说大富大贵,但还是够吃够穿的,何必这么奔波辛苦。” 霍戍同老丈人道:“也不单是为了挣钱。” “而今朝廷腐败,匪乱已经猖獗入繁荣之地,难保将来这世道不乱。” 纪扬宗听这话不由得夹紧了眉头,世道要乱足以让任何人神经绷紧。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这几年是越发往着不太平上走,只不过没太显眼,为此大家也未曾如何。 怕就怕温水煮青蛙,乍然间颠覆,到时候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只有吃苦的命。 “你的意思是?” “多条出路,即可有做应对的条件。” 纪扬宗吐了口浊气,又思量了片刻。 行商走南闯北,消息确实要灵通不少,且人脉上也广些,若逢乱世,属实出路也多些。 纪扬宗是想霍戍跟小桃子一起踏踏实实的过小日子,没必要太过于闯荡,可今下世道并不明朗,作为家里的男人,他也必须得为妻儿提前做些考虑。 霍戍此番,属实也是为了家里。 “也罢,既然你和小桃子已经商量好了,我也不好多做干涉。” 纪扬宗道:“寻人手的事情,且等着我的消息。” 这朝有老丈人出手,霍戍放下了八成的心。 什么人老实可靠,有要出门打算的,纪扬宗比他定然清楚的多。 事情既已经交托了出去,二十五以后各家各户张灯结彩都在忙着过年了。 霍戍便将此事先放在了一头,和桃榆一道儿去城里采买年货,准备年夜饭。 同州城门的瞭望墙上都已经挂起了红灯笼,老远见着都喜庆。 进了城更是不得了,沿街的铺面儿一水儿的招财进宝和八方聚财的对联,夹道的树上方的圆的灯笼。 街市上人头攒动,多数人穿的都是红棉比甲,帽子绣的都是大元宝,女子的面上还画有花钿,可谓是入目之人皆盛装。 路间的摊贩比寻常都要多,不少老先生都有出来摆摊题写对联,价格随缘自给,多是月月红,十二文或翻个倍就能有一副,全然讨个喜气儿。 稍有名气的摊子前都排起了长龙。 巷子间小孩儿追逐嬉闹,炮竹之声不绝。 霍戍的马几欲挤不进去街市,他还是头一次在南边过年,见到这么热闹的年节场景。 北域过年虽也热闹,但也是相对于平素的年节。 边关安定的日子少,百姓多有迁徙,一切都从简,以方便转移为首。 为此过年时也不过是吃顿好的,若有条件也会扎些爆竹。 桃榆戴着霍戍给他买的那顶卧兔儿,衣着本就鲜亮,又系了个红斗篷,愈发衬托的霍戍衣着潦草。 两人并在一起,还怪吸人目光的。 “我们要不要也求一副对联回去?” 桃榆拉着霍戍的手扯的老长,凑到人堆儿里去瞧老先生写字。 “家里往年的对联还是尤凌霄给写的。” 霍戍闻言,道:“今年自买几副。” 桃榆抿嘴笑了起来:“咋的,不高兴啦?” “没那么小气。” 桃榆道:“我听娘说尤凌霄自从手不好以后同写商贾来往的密切,当是选择了庇户商贾从中牟利。孙大娘子四处张罗着人,说是年后要修宅子。” “尤凌霄倒是也从先时的颓唐中振作了起来,而下已经试着用左手习字了。” 霍戍道:“他怕是还惦记着做官,想等着朝廷官员有所空缺之时放宽些对肢体残缺的限制。” 桃榆叹了口气:“往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世事无常,尤凌霄那个人原本是那么瞧不起商贾,今不也只有自降身份与商贾合作而过日子。 不免也是叫他感慨。 霍戍见着桃榆心思飘忽,眉心微动,他把人拉回来贴着自己。 “专心走路,别出神。” 桃榆见着肃着脸的人,捏了一下他的手。 “年货爹娘也差不多买齐了,咱还要买些什么?” 霍戍扬眸见着前头有一家药铺,同桃榆抬了抬下巴。 “要买什么药,直接去阿祖医馆里拿不就得了。” 霍戍垂眸看着人:“你确定要我去那边要?” 桃榆恍然想起什么,脸一红,差点忘记了今天来城里的大事儿。 他疏忽有点扭捏:“还是、还是在别的药铺拿算了。” 前些日子他七叔家里的小堂哥回来省亲,打小七叔家里的小堂哥对他就不错,两人也是一众兄弟姐妹里最好的。 先前他跟霍戍成亲的时候小堂哥没能回来,这朝年底回来探亲,还给他带了不少新婚礼物,他和霍戍便一并过去吃了饭。 小堂哥比他大上一岁,比他早了半年成亲。 丈夫是同州城下县城里的人,说是县府里的工房典史。 桃榆只在那头来提亲送聘礼之时见过一回,长得还是挺高大的,就是很黑。 工房管理县水利,事多如牛毛,能二十余岁干上那位置,定然是肯下功夫的人,风吹日晒的老成些也不足为奇。 他那小堂哥纪杏蔗嫌人家黑,原本没多乐意,奈何七叔做主,他也只得嫁过去。 婚事定下后还在家里哭了几天,桃榆被叫过去开导。 纪杏蔗虽是不情愿,可也没委屈自己,夜里一边哭一边翻着小册子,教导桃榆要通晓房中事,否则成了亲丈夫不喜欢,日子更是难过。 如今人回来,桃榆倒是瞧着他那小堂哥乐呵呵的,俨然是哥夫待他不错。 两人虽都已成了家,又还分别了大半年的,话儿却只比以前多,不比往日少的。 桃榆不好意思问旁人的婚后之事,自也找到了人说。 这朝方才从纪杏蔗那儿问到了法子,还得是要用些膏药,又时时练习才行。 桃榆想着什么膏药他自做便是了,可惜纪杏蔗也未曾随身带那些东西,他也没法子拿来做参照。 于是将事情说与来霍戍听,叫他想办法弄点来。 成亲的时间也不短了,两人除了洞房那日试了试外,后头他心有不甘又试了一次,结果还出了血。 疼是一回事,要紧是有些被吓到。 桃榆盘算着要是霍戍的营生能成,那明年初定然就要出发,届时两人事情还没成,那不白成了个亲么。 他微眯起眼睛,势必要把人在离开前给拿下! 否则霍戍在路上遇见些小妖精被勾走了可怎么办,首先就是要得到他的人,再揣上他的崽,届时叫他想跑都不行! 两人到药铺门口,桃榆见着人来人往,想着要同人拿到东西不免脸发烫。 他推着霍戍的背:“你去同药童问,我、我在这儿等你。” 霍戍挑起眉:“你行医,当是比我懂门道,你不去怎么行。” 桃榆小声道:“你见哪有小哥儿去问人要这个的。” “用在你身上的,怎么会没有?” “那、那你不也跟着沾光了么,非得我去。” “你不好意思了?” 桃榆捏了捏手指:“我一个小哥儿,害臊不是寻常么。” “那你偷看我些早,夜里借着抹药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的时候没说害臊?” 桃榆闻言瞪大了眼睛,掐了霍戍的手背一下:“说的像是你没摸我一样!” “我又没说我害臊。” “霍戍!” 桃榆咬牙切齿的呼了一声,未等到霍戍开口,背后先弱弱的传来一道声音:“二位要买点什么药,要不然进铺子里去商量吧。” 桃榆乍然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医馆的药童出来了,他一张脸顿时煮了个沸。 也不知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了没,不过见小医童异样的神色,八成也是听到了些。 想到此,桃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索性一头扎在了霍戍怀里,把脸给挡了起来。 “可是这位夫郎不舒坦?” 霍戍搂着桃榆进了医馆,坐诊大夫看着两人,仰头问了一句。 “他就是有点头疼,没别的。” 大夫道:“那还是先把个脉,开点头疼脑热的药吧。” 桃榆闻言把脑袋从霍戍的怀里抬起,连忙摆手同大夫歉意道:“我们不开伤寒药,是我相公,他、他想拿点药。” 话毕,桃榆便先拔腿溜去了一头。 大夫看向生龙活虎壮得能一脚踢死头牛的霍戍,试探道:“你不舒服?” 霍戍面不改色:“我方才成亲,和夫郎房事不和,拿点药膏。” 他声音不大不小,说得寻常且认真,却引得医馆中人纷纷回头。 看着霍戍威武高大的身躯,又看向了一边坐等的貌美夫郎,男子都默默的转回低下了头。 桃榆见此赶紧用衣袖把脸给捂了个严实,早知这人虎得没遮掩,还不如他自己去问。 大夫也怔了一下,看着霍戍这身形,天赋异禀些倒也通情理,他干咳了一声后,道:“随我来吧。” 桃榆想着要不要跟上去,看着频频回头暗中偷窥的人,他起身左右犹豫了一下,索性先跑去了外头等人。 霍戍在医馆内室里待了好一会儿,这才抱着个小箱子出来。 第43章 三十大年日。 纪家一家子一大早就起来将屋里屋外打扫了一通,接着剪窗花儿,贴对联,挂灯笼。 一番忙碌至午时,吃了晌午饭,黄蔓菁去把元慧茹喊了过来,一起准备早夜饭。 便是杀鸡,宰鱼,摘菜,屋里屋外的进进出出,村里有把团圆饭吃在晌午的,临近午时到午后一直陆陆续续都有鞭炮声在响。 桃榆在灶房里忙碌,霍戍也没闲着,宰杀牲禽的活儿都一并交给了他。 待着整只鸡从汤锅里成型后,还得捞出来祭祖。 纪扬宗端了鸡和肉,领着霍戍前去祭灶王爷,又得在饭菜快好的时候先摆上一桌,备办上一些薄酒菜肉的请祖先长辈先来吃。 罢了,撤除后再摆夜饭。 晚饭虽是准备的早,但真等都办好时,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 饭菜全数上桌,堆叠了个满当,年饭不仅样式多,且还比往时的份量都要大,求的便是个年年有余。 纪扬宗在院子里点了一串长鞭炮,噼里啪啦的响了许久,裹着火药的红纸炸成碎末,如漫天洒下的红花瓣儿一般。 “瞧这鞭炮炸得可响,一点凝滞都没有,来年必当是红红火火的!” 纪扬宗背着手看着鞭炮炸完,白色的烟雾逐渐趋于清明,抬手朗声道:“吃饭!” 黄蔓菁相邀着元慧茹,桃榆拉着霍戍的手直往堂屋里跑:“快些,快些,天这样冷,待会儿菜都冷了。” 吃了几口菜,纪扬宗便搬了酒出来,望着霍戍道:“今年可算是有人能跟我喝两杯了,来来来。” 过年是喜庆大日子,黄蔓菁也没理会纪扬宗吃酒。 且年夜饭就是讲究个吃得久,喝点酒吹些牛,自也便吃的时间长了。 霍戍自也没有拒绝老丈人的要求,一边喝酒,一边还腾出只手来给桃榆拆虾。 吃到后头,桃榆肚子撑的浑圆的下了桌,桌子上只剩两个吃酒的,菜还给热了一道。 桃榆同他娘和元慧茹在院子里放了点从城里采买的花火,顺道消食。 村里晚间的鞭炮声也比白日多得多,此起彼伏各处的鞭炮声预示着各处都在吃年夜饭了。 远眺同州城的方向,有富贵大户人家买了大的礼花放,同州上空在昏灰的夜色中炸开了一朵朵绚丽的花。 桃榆仰着脖子看得出神,忽而手背传来一阵温热,他回头见着目视远方的人:“你怎么出来了,爹呢?” 霍戍身上有些酒气:“他说有些困,先去睡会儿。” 桃榆忍不住笑了一声:“你把爹给喝趴下了?” 霍戍收回眸光:“我是不是应该让着他些。” 桃榆闻言摆手:“可别,否则他还以为自己酒量当真多了不得,以后保管次次拉你喝,对外还得吹嘘。” 霍戍揉了揉桃榆的头发,用胳膊把圈着人,在夜风之中一起看着远处不绝的烟火。 这么多年,霍戍还是头一回过了这么热闹的一个年,军中兵士千万,固然围火炙羊,总却有些萧凄感。 将士在此般节日之中反倒是各外思亲,怎比得上万家灯火,阖家团圆。 他抱紧怀里的人,总结之:江南,很好。 “呀,这是落雪了?!” 黄蔓菁乍然抬起手道了一声。 “可不就是,瞧着塔塔的雪粒子。” 元慧茹也觉察了出来。 怕待会儿雪落大了路滑,霍戍先将元慧茹送了回去。 桃榆和黄蔓菁则把一桌子的饭菜给收拾了。 起了些风,雪逐渐从圆圆的粒子变成了细小不均匀的飞絮。 纪扬宗惦记着守夜,眯了一会儿酒醒了出来时,雪已经可见的大了。 霍戍带着回来的斗笠上也积了薄薄的一层积雪。 一落起雪来,空气顿时都好似冷了两个度,桃榆本也是想守岁的,奈何实在是觉得僵手僵脚的,泡了个脚便缩回了房里去。 霍戍端了个炭盆儿进屋去,桃榆趁着手脚还是暖和的早早的爬到了床上去。 按照这雪,今晚上就算是不去看稀奇,明儿一早起来必定也是遍野雪色,倒是不如早些睡了早点起。 “快来。” 不知是下了雪着实冷了,还是心里头觉得下雪冷,桃榆觉得被窝都比寻常要凉很多,手脚贴着被子的一刻都冷得一个寒颤。 霍戍依言上了床。 桃榆连忙钻进了霍戍的怀里:“早些睡,明早还得去给先祖上坟呢。” 霍戍应了一声,把柜边的烛火给吹灭了去。 屋里顿时陷入了一片灰暗之中,外头的鞭炮声却还炸得热烈,旷野声响,方圆十里的爆竹声都听得到。 噼里啪啦的没安置。 霍戍感觉怀里的人拱来拱去,道:“睡不着?” 桃榆从霍戍身上探出个头来:“你睡得着?” 霍戍合着眼:“嗯。” 桃榆不可置信:“这么吵你也睡得着?” 见霍戍半晌未有应答,桃榆默默又缩了回去:“好吧,我还说若是你也睡不着的话,不妨试一试前儿个带回来的东西。” 那从医馆里带回来的一小箱子,桃榆早给翻来研究了一遍,有几瓶闻着味道淡淡的药膏,质地很滑。 除此之外,还有几根打磨光滑大小不一的玉柱。 具体的作用,桃榆没好意思去细细思量,总之当便就那么回事儿。 虽是把东西带了回来,但是这两日忙着过年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想那上头的东西,桃榆便暗暗给放在了隐秘的角落里。 霍戍听着这茬,黑暗中眼睛立时又睁了开。 “你若睡不着,要试试也可以。” 桃榆闻言,微眯起眼睛,他就知道! “可你不是困了么,还是睡了吧,不然明儿个起不来。” “早睡晚睡我都能起。” “早睡晚睡你也都起不来,没甚么差别。” 桃榆瘪起嘴,在霍戍身上唯一能拧得动的地方拧了一把:“你说话怎么这么讨人嫌。” 霍戍默默将胸口上歹毒的手给抓住:“那我可有说错?” 桃榆没理会他的话,又听见霍戍询问道:“我去拿过来?” “嗯。” 桃榆低低应了一声,又道:“你知道怎么用么?” “大夫同我说过了。” 霍戍起身去点了灯,去取出了箱子。 桃榆想着大夫竟还有交待,怪不得那日去那么久才出来。 思及此,他不免脸红,整个身子缩在了被窝里,只露出了个脑袋探出了帘子看着霍戍要怎么折腾。 不想那人竟直接便提着箱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粗细不等的几根玉柱,问道:“要哪一个?” 原那东西躺在盒子里也便罢了,他瞧着还没觉着太有什么,这朝不知怎么东西落在霍戍手里举着就变了些味道。 他脸有些发烫,又有点说不出的兴奋:“我、我怎晓得,大夫不都同你说了么。” 霍戍眉心微动,大夫所言徐徐图之,循序渐进,只是这些玉柱的尺寸都比他小,用哪一个也都算按照医嘱了。 不过考虑到桃榆的身体,他还是没拿最大的一个,择了个中间尺寸的问桃榆:“这个?” 桃榆匆匆应了一声,直接躲回了床上。 层层帘帐放下,烛火的光变得若隐若现,索性便没有灭。 异样又有点熟悉的感触让桃榆下意识的紧张了起来,他下意识的攥紧了被角。 霍戍扶着身下人的腰,一寸一试探,有了膏药,钥匙小了一圈属实容易了许多,已经比之先时大有进步了。 他素来不爱遐想之人,不免也只有借助他物想象一番。 “嘶,好冷啊!” 霍戍凝神:“哪里冷?” 桃榆腿软的不行,伸出手按住了霍戍的动作,眼尾发红:“还能哪里。” 霍戍闻言只得停下了动作,拿被子把桃榆给裹紧,外头风雪未停,大好的年节里弄了个风寒便得不偿失了。 “除了冷,疼不疼?” 桃榆拉了被子捂着脸,没好意思下半身光溜溜的躺看着霍戍的脸:“还成。” “那我换一个。” 桃榆闻言连忙掀开被子:“冷!” 药膏当除了滑润,还有消除肿胀的药在里头,为此比寻常的药膏还要冰凉不少,外在玉柱也是冰凉的,两厢加持,自是冷得厉害。 霍戍道:“那捂热了再使。” 桃榆顿了一下,还是干咳了一声点了点头。 霍戍将玉柱裹了起来,塞到了胳膊下暖和的地方夹着,躺回了床上。 桃榆贴着他,这时候没好意思再多说什么。 霍戍不由得凝眉思索,什么时候才能自己上。 不过按照现在的势头,形势一片大好,只要勤加练习,当是用不得再等多久了。 霍戍伸手摸了摸玉柱,已经有了些温度,再热一点,当是涂上药膏也不会那么冷了。 一刻钟后,霍戍翻了个身:“来吧。” 然则贴着他的人却未予回应,看着缩在一侧,不知什么时候呼吸已经趋于平缓的人,霍戍拿着玉柱顿了顿。 “不是睡不着么。” 即使在床帘的斑驳的光影下,毅可见桃榆白皙的肤色。许是身体弱,连眉毛都有些淡,头发柔软的像是泡过的细丝。 霍戍看了好一会儿,瞧见人轻轻吸了吸鼻子,下意识的往他怀里钻,将脚丫子伸到了他的腿肚子下头。 他将手里的东西丢在了床边的柜上,反手抱住了软绵绵的小哥儿,任窗外炮竹之声响亮,独怀中人温软。 翌日,桃榆觉着屋里明晃晃的亮,他从睡意中揉着眼睛起来,身侧是不出所料的已经空了。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也没人应。 桃榆腿有点酸软的想要爬起来,想着大年初一的还是别赖床。 他照着往常爬到床边预备把衣裤拿到床上给穿起来,一蹬脚露出了一截腿来,瞧见光溜溜的小腿,顿时瞪大了眸子,乍然昨儿夜里的事情来,又赶忙把脚给塞了回去。 好在是在床角寻见了自己的亵裤,他连忙捞了过来穿上,也顾不得冷了。 就说昨儿夜里睡着怎么觉着被子前所未有的贴肤,又总觉得有点漏风,不想竟是给光着的。 他红着脸起来,正想把外衣先寻来穿上,不想从帘帐里出来,一眼便先瞧见了床边柜子上的东西。 昨儿夜里使的玉柱竟就那么大喇喇的摆在显眼处! 桃榆衣服也顾不得穿了,烫着一张脸手忙脚乱的赶紧先把东西给收进了箱子里。 这个霍戍,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收捡,平素里衣服乱扔乱放也便罢了,竟什么都还一视同仁! 要是来个谁进来看见了那还了得,真是脑子里全然就没长害臊两个字! 黄蔓菁正说要喊桃榆起来吃饺子,就见着人气鼓鼓的从屋里出来。 “大清早的,怎还就生了火气。” “霍戍呢!” 桃榆凶巴巴的问道,他今儿非要好好说说人不可。 “家里来了客人,和你爹还有霍戍在说事儿呢。” 黄蔓菁道:“年前你爹不是走了几户人家,说了一嘴外出走商要人的事儿嘛。” 桃榆闻言立时忘了自己的气头,连忙问道:“这大年初一的就过来回话了?” 他一时间也摸不准村里的人是肯还是不肯同霍戍去走商,到底是背井离乡险要重重的营生,且又还路途遥远,家中有妻儿老小的男子若非是走投无路了,一般也都舍不下家里。 “我一会儿就来吃。” 言罢,桃榆便溜去了他爹会客谈事的书房外头。 他躲在窗口,见着家里来了五个男子,小的二十来岁,大的当有了三十。 “大伙儿几个过来给纪叔拜个年。” 为首年长的男子提了一篮子的鸡蛋,虽和纪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却也喊得亲热。 同行的四个也依次送上了带来的果子礼品。 虽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新年大喜的,没有空着手到人屋里的道理。 “过来坐坐就是,拿什么东西。” 纪扬宗说是这么说,但也没太客气,若是拒人年礼,反倒是生分让人以为瞧不起他了。 “吃点茶水果子,都坐,又不是什么外人,不必是拘谨。” “大年初一的各家都在走亲访友,给先祖上坟祭告,这朝还过来叨扰,心头也是过意不去。” 为首的男子道:“纪叔年前同我们几个说的那事儿一直给搁在心头上,这些日子也都记挂着,想着是开年要做的大事,想着还得早些定下心头才安心。” “不晓得纪叔先前在家里说的霍兄弟要领人外头走商做生意的事情真假。” “我自不会拿着这样的大事儿说笑。” 纪扬宗看了一眼旁侧坐着的霍戍,道:“我这女婿有心想去外头闯荡两年,想着出门在外的还得多些人手多些帮扶。而今世道不平,大家伙儿的日子过得越发的紧,长此以往下去,只怕是那几亩田地都要守不住了。” “你们都是村里品性端正,踏实稳重之人。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若你们也有心出去闯闯,我是一万个放心。只是出去外头,必然是不如自乡里安生,我全都凭你们的心意。” 话都落在了几个男子的心坎儿上,连年增重的赋税,压的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几欲喘不过气来。 纵使他们手脚都好,又肯卖力在田地里,光景却也过得不尽人意。 地就那么多,产出的粮食有限,早些年朝廷赋税宽松,姑且还过得下去。 而今朝廷的压榨却逐年加深,陡增赋税的名目是肉眼可见的增多,老百姓再是有怨言也只能咬紧牙关出钱。 一年混一年的光景下来,原本是还能吃饱喝足的日子,竟还过成了缩衣减食,甚至于要借钱才能熬过得下去的日子。 这怎能叫人不焦愁。 到头来二十来岁了男子攒不齐聘礼娶不上妻,农户人家的姑娘哥儿的要么去富贵人家为奴为婢,要么聘给了大户做妾。 简直就是个恶性兴始。 早些年农户家的孩子多也是舍不得送去外头受人差遣,低人一头,大伙儿都还很重面子。 可如今这几年,这般行径愈发的寻常,只有忧愁卖不出的儿女,哪里还管的了面子功夫。 人口愈发的不值钱,卖田卖地的人也连年的多,沦为佃户的也不计其数。 大户土地并收越来越容易。 听闻今年闹了匪乱的樊村便好些人在卖田地,村子里的姑娘哥儿的要的聘礼比别地低的不是一星半点。 想着是嫁出去了总比是为人奴婢要强。 前来的几个男子的家境在村里都不太乐观,从纪扬宗嘴里得知了一条出路,几日衡量,这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回话。 “谁也不晓得今年的赋税又当是个什么花样,只是死守着那几亩薄田依现有的赋税日子已是艰难。说句不好听的,若逢遇灾年,便是卖地只怕也难再吃顿饱饭。既有新的出路,我们几个都愿意前去闯上一闯。” “霍戍兄弟是前线下来的人,又是纪叔的女婿,跟着他干我们必然是放心的。届时必全然听霍戍兄弟的安排,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干。” 纪扬宗未置可否,人既来了,说明就是想干这门营生的,没得多说。 他看向霍戍,道:“人是跟着你出去,你瞧着成不成吧。” 转又同几个乡里人道:“我这女婿在军营里待得时间长,不好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说话也直,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大伙儿勿要见气。” 霍戍确是不怕得罪人的,有什么便会直接说明白。 几人同纪扬宗说话之间,他就已经把人打量过了。 这都是些村汉,常年下地体格是有的,又值壮年,若没有什么残疾都没太大的问题。 他道:“从同州到北域府城即便是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的路程,若是带有货物,三两月是寻常。且经行之地并非一路太平,路上遇见歹人的可能不小,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不是戏言。” “我不敢保证活着出去都能活着回来,同父母妻儿说个明白,也好叫人有个心理准备,若是下有敢送命的决心的,十五后前来签字画押按手印。” 霍戍话说的重,未曾参杂什么跟着他便会挣大钱衣锦还乡的话来,震慑意味很强。 从晓得要去北边做生意,其实心里都有些数,只是这些话从领头人嘴里冰冷吐出来,几个男子还是都听得有些沉默,一时间谁也没有回答。 纪扬宗见此道:“左右是话说在这里,你们回去好生想想吧。这并非是什么强买强卖的事儿,也不是缴赋税,非得要做,凡是还得看自己。” 送走了几个男子,纪扬宗站在雪地里微微叹了口气。 霍戍折返过身,正说把院子里的积雪扫出条路来,便接着揣着两只手怔怔望着外头的桃榆,看着神色未有多好。 “只是驭人之术,别多想。” 桃榆捏着自己的手,轻轻点了下头。 心绪一下子就不太明朗了,不过霍戍的事情稍有点起色,答应他以此营生的是自己,若是半道上他又有情绪,不是有意让他难做么。 “吃饺子吧,我都饿了。外头都积起了这么多的雪,一会儿去祭祖我正好可以看雪。” 桃榆状似未曾往心里去一般,拉着霍戍往屋里走:“待会儿迟了大家都出来了,雪被踩坏可就不好看了。” “嗯。” 年初上日日都在走亲访友,纪氏的远近亲戚就足足走了七天。 每日都有好吃的酒菜,年节尚未过完,桃榆就发觉自己长了有三斤。 十二一日,葛亮带了五个人过来见霍戍。 有两个年轻些的,二十余岁的模样,另外三个年纪要大些,少也有三十了,又因是常年劳作的农户,看着还比实际上些年纪。 在葛亮的支会上,也不论年纪辈分,统一都跟着葛亮喊霍哥。 “都是能下力气吃得了苦的人,我提前都一一仔细的考察过了,没有问题。” 霍戍道:“可画了押。” 葛亮应声:“都是按照霍哥的意思来办的。原本是有十个,听说生死自负怂了,只签了这六个。” 霍戍点了头,到底还是葛亮在村里长大,村里人知晓他如何,更是容易找到人手。 他这头即便有纪扬宗作保,但毕竟是跟着他干事,村户的犹豫还是要更多些。 不过也好,早些筛选去有顾忌的,方才更好管。 “没问题便好,既是要跋山涉水,还得要些手段。” 霍戍低了声音:“需得操练一二。” 葛亮闻言立马也警惕了起来,霍戍的意思他自是明白,带着货物走,难免不被有心人盯上,届时很有可能正面冲突。 若押货的人手手上功夫不够强硬,少不得损失货物,提前训练一二,到时候会平顺许多。 只是朝廷不准集结人口,屯养私兵。 他们这十来号人倒是算不得,只不过他和霍戍都是前线回来的人,若要操练人手,定然还是拿兵营那一套来。 同州又驻扎的有屯兵,不慎容易惹上官府,还得是小心谨慎着来。 “嗳,我心里有数。” 霍戍道:“等这边看能否再添两个人手,届时便由你多费心操练一二,我去办提货的事。” “成。” 第44章 红梨村的人前脚刚走,霍戍正准备收拾些东西,和桃榆去一趟城里,走看布行拿货。 不想后脚前两日来了没定下的几个农户又过来了。 “霍兄弟,我们都考虑好了,就跟着你干。” 为首的男子叫赵慨,倒是客气:“我们照你说的办。” 霍戍瞧着人来的时间当真是巧,估摸是见葛亮带着自村里的汉子前来,几人得到了消息,怕这头招揽够了人手错失了机会,这才一咬牙定了决心。 有时候还得逼一把才成。 人既已经来了,霍戍也未多言,领着人进去按照拟定的文书签字画押。 随后同新来的几个人说谈了要操练的事情,正月里活儿不多,几个农户都一口应了下来。 人手如今定下,接着便是拿货的事情了。 “既要拿货,那就得去大的布行,样式种类多不说,存货也多。” 桃榆同霍戍介绍道。 同州的大布行一般都有自己专门的养蚕人、种麻人和织娘以及布艺师傅。 也就是说从布匹原料的收取到制作成市面上的绸缎料子有一条完整的线路。 为此他们的货量多,供应行商拿货也是经营的一门大生意。 “十里布行便是最好的选择。” 不光是满足是大布行给行商供货的条件,要紧也是里头有熟人。 吴怜荷是十里布行的织娘,虽未曾于之细说过在十里布行如何,可他们头次去寻吴怜荷时听伙计说起,当是有些名望的。 即便是没有什么名望,但在布行里做事,总也比他们这些全然的门外汉要强许多,总能有一二门路。 于是两人带了一点年节礼品,进城先去拜访了吴怜荷。 “霍大哥和桃哥儿也不说提前捎个口信儿来,我也好提前买菜啊。” 正月里吴怜荷休息的日子比平素多,见着乍然来登门的两个人,又惊又喜。 本是走亲访友的时月,奈何她不便出去,年节里也都少有窜门,大多数时候自在家里,怪是冷清的。 家里的父母兄弟都要走亲,便是挂念她也不得长时间和频繁过来,多是低着来吃顿饭当是团聚了一场。 虽是艰难了些,但吴怜荷也已经很知足了,她无媒无聘生子,对外名声会何其难听,父母兄弟不曾嫌她还能未带怨气的来看她已是难得。 不过即便如此,人总是爱热闹的。 这时候有人来家里,她难免高兴一场: “阿盼要是晓得了霍大哥要来一准儿的高兴,前些日子同我问了好几回,待会儿我去把他叫回来。” 桃榆问道:“阿盼去哪儿了?” 吴怜荷笑说道:“一大早就抱着他霍叔给的弓箭出门会同窗去了,他也鲜少出门去耍乐,我想着大过年的让他出去走走也好,不能是全然埋在书本里头。自打是霍哥教了他射箭,他是练的愈发好了,私塾里的同窗都邀他一道比射呢。” 桃榆闻言笑了起来:“阿盼总是好学。” “你们先坐着,我去寻他回来。” 霍戍道:“让他在外头吧,此番前来,是有事。” 吴怜荷顿住:“可是村里出了什么事儿?” 桃榆连忙将两人前来的目的说了个明白。 “我们所识布行中最熟悉的也便只有吴三姐姐了,为此这般匆忙前来。” 吴怜荷有些意外,她姑且还停留在霍戍做屠子为营生上,简而问了几句,得知缘由不免发笑。 “儿时便听闻乔屠户性子直,秉性烈,都是些好面子的人,霍哥勿要放在心上。” “他也还不是一个性子,哪儿会往心里去。” 桃榆道:“只是日子过下去还得物色新营生,这朝便计划做这行。” 吴怜荷应声道:“且都是亲近之人,我也便直言。” “南边绸缎若能到北域,定是能获利。” 十里布行里固定拿货的走商队伍大大小小便有上十个,掌柜坐的是踏实生意。 前来拿货的行商都会问及所经行的路线,销路为何处,一般都会尽量的避开走相同路线与目的地的走商。 若是路线和目的地撞了,那也会推荐不同的料子,以及不同时节所用的布匹。 总之几乎是不会让两个商队所走路线,所拿货物完全相同。 “这些商队有去西边的,去东边的,上北的也有,但目的地是北域府城的十里布行尚且还没有。北边多战火,百姓比他地凶蛮,风险比别地都要大,为此鲜少有商队北上。” 即便是有,那也是干了几十年的大商队。 “布匹的事情倒是好说,我在十里布行多年,与今掌柜有些交情,倒也能说上些话,要什么货还是好拿。” “只是霍哥可要思虑清楚北上的风险。” 霍戍道:“北域我心里有数,世间何处又是真太平,无需太忧心。” 吴怜荷见霍戍这么说,也便没有再多言。 “那便去布行里看货吧,左右今日我也无事。” “好啊。” 桃榆很有些兴致,虽不是买来自己做衣服,可能去挑选各式各样的布匹,一样还是很舒坦。 吴怜荷带着两人到十里布行,径直便去样间看货。 布行堂间陈列的都是当季受江南人喜好的料子以及时新货。 同州布行多,样式多,老百姓的眼睛也养的刁,所求料子要么得好使,要么就得时新。 摆出来的可选范围小,并不太适合拿去别地售卖。 霍戍商队最早也要二月份出发,或是三月初走,但无论如何,计划的是五月里得到北域府城。 届时换季入夏,货得拿夏月用的料子,冬时的料子亦可取。 “夏时布行的料子种类最是繁多,尽可选。” 吴怜荷抱出了一堆不同料子的样品布,且还跑了好几趟:“这些都是往年出过的款式,近五年间的,也算不得太过时老气。” 霍戍道:“送的北域,便是十年前的也不会差。” 江南近五年的已经很时新了。 桃榆没有出过远门儿,不过上回在庙会上听霍戍所言,也见识到了北边布匹料子与同州这头的差距。 吴怜荷道:“同州下头的县城以及相邻最近的府城走商得拿当年当季的时新货物,方才有销路。往周边再走些,那近一年内的即可,再远些的三年内的也行。北域府城那边的话,五年以内确也够使了。” 其实拿到北域那样远的地方,三年五年的料子过去都有市场,这差别就在于成本价格不同,越是过时老旧的样式,自然价格上更能做些文章。 “葛、麻、丝帛、绫罗绸缎锦各式的料子都有,霍哥看要拿什么布料的。” 不同料子的布匹其实有一个基础价格,价格的浮动看的是样式和工艺。 像是葛的话,大多地方都有种植,价格不高,今市价一百文一匹。 麻的话价格也不贵,都是寻常布料,两百文一匹,档次高些的火麻布价格会贵不少,四百文一匹。 绫罗绸缎价格就贵了,一匹怎么也得几两银子。 寻常的素绫一匹二两,素罗六两,素绸四两,素锻五两。 这也就是个大概的价格,此料子上还只是中等货的市场价格,像是高档的价格会翻倍,也有低等甚至于此等的,价格就会低许多。 若是价格定死了便是这个价,那能穿得起这般料子的人家可就凤毛麟角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为了满足下层百姓以及更上层的富贵之人,布行便将同样的料子做出了不同的档次,以此扩大前来买布之人的范围。 由此,同州的百姓衣饰都光鲜漂亮,并非只有富贵豪奢方才穿的上绫罗绸缎。 再者不同布行的价格都不尽相同,绫罗绸缎花样繁多,能做的样式就多了,其实时新多也是从这些料子上时新。 麻葛的话,再怎么做料子和色彩也就那样,能做出个什么花儿来。 另外这些料子价格实惠,织娘也不愿意花费功夫在这样的料子上,二来即便花样新鲜,价格也不敢提多高,毕竟买的人腰包里就那么些余钱。 霍戍看向了桃榆:“你选些中意的吧。” 桃榆自是没客气,要让霍戍选,那还不得麻布从初一穿到十五,下半个月换成葛布。 瞧他终日都是这两样料子的衣裳换着穿,装起一穷二白的汉子来,简直手到擒来。 若非是还有些良心在身上,他那点子私房钱都得给他骗干净去。 “麻、葛的话就不考虑了,各地哪里能少了这两样料子,大老远的运送过去卖不起价格,划不来。” 桃榆索性直接和吴怜荷商量。 “是了,这两样料子走商几乎都不会拿。倒是火麻布会有货郎带些去县城上卖,只是要去北域,火麻布也可以不要。” 吴怜荷全然是把这当做自家的生意来对待。 “从绫罗绸缎里选最为恰当。” 两人商量着一个料子里选了三四种花样来,价格最实惠的花样即选的最多,像是罗价格最高,便只择选了三种。 出于对成本的考虑,多取次等的绸缎,中等少取,上等的话拿个几匹做压箱底的好货即可。 霍戍看了以后,预计的是用出三百两选买布匹,具体能拿多少,要和掌柜谈。 桃榆道:“便我随吴三姐姐和掌柜谈吧,届时尽量的以计划的价钱里多拿些布匹。” 念及着霍戍的性子,也不是什么能同人绕得了价格说的出好话的。只怕是肃杀一张脸,倒叫人觉着他不是来谈生意而是来砸场子的。 他主动把事情给揽了下来。 霍戍应承桃榆的话,他也乐意让他去做一些事情,总是一味的相护,不如让他自长些本领。 自然,前提是他愿意去做这件事,倘使不愿意,即便是能让他长本领的,他也不会让他去。 正月年节里这些富商多是忙碌,恰好今日十里布行的掌柜在,吴怜荷没多耽搁便前去先问了一声,那头有空闲的话便直接带着桃榆前去见人。 今朝错过了商谈,指不定是什么时候掌柜才有时间。 等吴怜荷口信儿的功夫,桃榆喝了点茶水。 “吴三姐姐为着咱们的生意跑前跑后的,往后你可得好好教阿盼骑马射箭。” 霍戍应声。 吴怜荷确也是符合赵长岁昔年同他所说的,热心良善。 “骑射得骑才成,待从北域回来,我给他带一匹好些的马。” 桃榆点点头。 同州的马少,多是骡子,若要买上一匹好马,价格高低还是一回事,有价无市乃寻常。 还得找到人脉才能买到。 两人等了好一会儿,吴怜荷方才回来,眉梢之间多了些喜色。 “掌柜的得空,走吧。” 桃榆便和吴怜荷一道前去见掌柜,霍戍没出面。 十里布行的掌柜姓汪,单名一个隆字。 像是这般富商,除却铺面的生意,还得查巡底下的产丝种麻等诸多事务,平素来铺子里的时间并不多。 桃榆也算是十里布行的常客,来了许多回却一次都不曾见过掌柜。 原以为也就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富人,不想竟是个年轻男子,体修貌端,面容清正,谈吐亦是儒雅。 “阿楚,快看茶。” 汪隆见着一前一后进来的三个人,微微打量了霍戍和桃榆一眼,旋即热情的招待了两人坐。 “不晓得二位前来,颇为失礼。” 桃榆同汪隆行了个见礼,霍戍则很江湖人气的以点头致意。 “吴娘子在布行里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带了亲眷前来,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是我们来的唐突,还望汪掌柜勿要见怪。” 桃榆道:“也是有幸,能今日与汪掌柜谈生意。” “吴娘子已经同我谈了二位要的布匹料子,既是吴娘子的亲眷,那也便不是什么外人,我也就开门见山的说。” 汪隆道:“货多从优,二位既是拿货行商,我也给实诚而不繁复的价格。所有料子以市价的六成让于二位,如何?” 桃榆闻言,把准备好的压价的客套话顿时又都憋了回去。 “汪掌柜爽快人,如此便同账房先生省下一桩繁复的活计了。” 桃榆没想到会这么好谈,不过看着吴怜荷脸上的笑容,想必是她提前便已经和掌柜谈的差不多了。 倒是借用了人情,此番没白来。 于是乎,各档次花样的布匹,以先前选的基础上又挑选了些,定了四百来匹料子。 忙活了一日功夫,天擦黑两人方才从城里去。 “不想咱们头一次和十里布行便能用这样的价格拿到布匹,我听人说许多走商拿到货的价格七成八成的都有,咱们可真是沾了吴三姐姐的光了。” 去了一件事,回去的路上桃榆的心里都是舒畅的。 霍戍道:“确是合适。” “同州的好东西不少,单拿布匹前去北域是不是货品太单一了些,要不然再寻看一二旁的吧。” 桃榆道:“手头上的银钱要是不够,我那儿还有点,外在爹把你给的礼金也给了我,先拿去用着也不妨事。” 霍戍道:“不急,再看吧。回去先将路线规划出来看。” “行。” 两人骑着马到纪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下了,院子里点了灯。 霍戍把桃榆从马上抱了下来,先把马牵去了牲口棚里,丢了两把草给它。 桃榆站在一头等着他拾掇好,一道进去。 方才到屋檐下,就听见屋里传来了说话声。 “先前不是说了再不出去了么,就在村里什么不好,要紧早点说门亲事把家安下来嘛,这朝又跟着瞎起哄闹啥。” “家里既有要做生意的亲眷,一道不是有照应么。袁飞和文良表兄弟两个一起去帮着霍戍多好,你也放心是不是。” 桃榆听着熟悉的声音,瘪下了嘴,偏头同霍戍说:“三姑又来了。” 自打桃榆和霍戍定了亲,纪望兰便很长一段日子没有来过了,许是因先前说亲的事情面子上实在有些挂不住,平素最是爱往这头来贪点小便宜的,都生生给忍住了没来。 除却喜宴上过来吃了饭,这还是在两人成亲以后头一回过来。 纪扬宗紧着眉头,七弟家的文良他倒是放心让他跟着霍戍出去,年纪虽然不大,但踏实上进。 他不放心的还是袁家那个大外甥,有那么个搅屎棍在,他是绝对不允许的。 可总又不能要一个去,要一个不去,厚此薄彼就更叫人有话说了。 为此也只能横着心道:“人手已经招齐了,那北边什么地方,三姐以为是去游山玩水啊。文良也是,你爹娘是能许你去那么远的么,瞎胡闹,” “多一个人多一方助力,哪有嫌人多的嘛。再者即便是人手够了,自家亲戚多一个两个又能如何,小六就是还见气这上回的事儿。” 老六家的女婿要出门行商,这事儿纪家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听了说。 纪望兰是想儿子挣钱有出息,可却没想自己儿子去什么北边的,听着就怪是吓人。 得到霍戍要出远门生意的消息时并未做过他想,可今日去老七家里见着他们家的文良拗着爹娘要想去,就跟着过来看看。 她不过说笑一般的叫带着袁飞一路去,顺而探了探口风,不想这小六就一口给回绝了,愈见他不肯,她反倒是也就想自家袁飞也去了。 指不准儿就是想着闷声发大财,要不然能放心让他女婿去么。 说着说着就给痴缠了起来。 纪文良好不易劝通了他爹娘,过来同他六伯说,不想前脚刚到他三姑后脚就来跟着凑热闹。 袁飞表哥什么性子他能不晓得么,六伯会答应他去才怪,倒是害得他也一并被拒了。 纪文良紧抿着嘴,暂时没开口求纪扬宗,只怕把水越搅越混。 “这事儿就说定了啊!两兄弟都去,出去闯闯见见世面嘛,做个生意回来发了财不就什么都有了么。” “三姐,我可没答应你!” 纪扬宗竖着眼道:“这事儿是霍戍在干,要不要谁的,还得他说了算。” “你这小六,他要外村的人还能不要自家亲戚啊。一个上门女婿,你个做老丈人的未必还做不了主了。” 话音刚落,霍戍和桃榆走了进去。 纪文良看着回来的人,笑着喊了一声:“桃子哥!” 又见着他身后冷脸的霍戍,登时正色了许多,声音也减弱了不少,有些紧张局促道:“哥夫。” 桃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文良你怎也过来了?” 纪望兰赶着道:“你俩回来的正好,这儿正说着霍戍出去生意,袁飞和文良要一道帮他呢。” “瞧你爹还不乐意,桃哥儿,你说这是不是好事儿嘛。” 桃榆微微耸了耸肩,他可不同他三姑纠缠,甩锅道:“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也不多懂,三姑和阿戍说便是了。” 纪望兰看着霍戍那张脸,张了张嘴,又给和尚,到底是没太敢拿出对自家亲戚那套胡搅蛮缠。 霍戍未曾多言,从身上掏出了今儿上午村里人过来用剩下的文书纸:“要去也成,签字画押按个手印。” 纪望兰见霍戍这么爽快还有些迷惑,连忙把纸接了过来,扫了两眼脸色就变了。 “什么叫途中若是遇险生死自负,同行之人不加负责?一道去的怎还就不管同伴死活了!” 纪扬宗道:“要去的都签了的,三姑要袁飞去就签。” 纪望兰一下子就不乐意了:“出门做个生意还立起生死状来了,旁人也就罢了,自家亲戚有必要这么生分么。” 说着,她拉过纪文良:“你六伯也忒小气了些,文良,你说是与不是,其他的叔伯哪个这样的。” “咱们家的两个兄弟就算了吧,传出去不是也叫人笑话么。” 这朝又给缠着不签字画押就要人跟着一道出去了。 纪文良见此却像是拨开云雾见青天了一般,乐道:“我听说别的大商队多是自家家奴,本就拿着身契的,若是从外揽人,也都是要签字画押,为的也是要人下决心踏实去干事的。” “听哥夫的规矩,我签。” 话毕,纪文良便取了笔还真签了字按了手印儿。 纪望兰一下子傻了眼,直骂傻小子。 “三姐,你摁还是喊袁飞来摁嘛。” 纪扬宗道:“瞧文良都签字画押了。” “自家人搞这套,像什么样子。” 纪望兰说着说着就缩了回去,话逢转的倒快: “村里也不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想去做生意闯荡么,看干货郎的,几个挣到了钱。多是赔了本,到头来还不是回村里种地。” “北边什么地方,战乱之地,人又蛮横,往那些地方做什么生意,嫌家里的太平日子过得腻味了不成。” 纪扬宗懒得听她叨叨:“去还是不去嘛,两个孩子才回来一日也累了,要签就赶紧签了,不签也便作罢,也让两个孩子早些回屋休息嘛。” 纪望兰厚着面皮道:“袁飞指不准儿是不喜好这般生意的,我先回去问问他看。” 第45章 “你真允文良一道啊?” 纪望兰和纪文良走后,桃榆不由得问了一声霍戍。 文良比他还要小不少,这入了今年方才十六岁,且还是他七叔家的小儿子。 以前祖父祖母还在世,他爹还在家做孩子的时候,兄弟姐妹里就和他七叔最亲,后头分了家,家里也是走得最近。 七叔家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哥儿,又生下了文良,听说当初他们这一房迟迟没有儿子,原本七叔是要把文良抱过来养的。 爹和娘没答应,都是父母生养的孩子血肉,七叔家里虽不富裕,但也不是孩子都养不起,要把孩子送出去,心里能好受么。 抱养没成,两家都把几个孩子看做自家的一般。 霍戍道:“你不是说挺喜欢文良的么,说他端正上进,能有出门闯荡的气魄那是好事,我作何不允。” “年纪不是什么阻碍,我十五的时候已经参军,十六已在战场杀敌。他这个年纪出门闯荡见见世面,只能说不晚。” 纪扬宗道:“霍郎说的不错,你七叔和小七叔既然答应了,就由他出门看看。” “你也晓得七叔年轻的时候落了些病在身上,如今做不得太多重活儿累活儿。一家子没分家,长兄为父,文善成了家,一大家子都望着他。” “可你文善哥去年摔了腿,半养着这才好利索,却又添了个孩子,眼看着文良也大了得该说亲了,处处都得用钱,日子也是过得紧。” 纪扬宗叹了口气:“你大嫂任劳任怨了些年,如今有些想要分家,文良觉得自己拖累,就想着自长点本事。” 桃榆默了下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无非都是围绕着过日子的鸡毛蒜皮。 都说多子多福,孩子多固然是香火兴旺,只是麻烦也更多。 “姑且就先这么定下吧。” 纪扬宗道:“对了,你俩今天去城里看货怎么样了?” “已经看好定下了,价格也公道。” 桃榆笑着说道。 “那就好。” 纪扬宗也松气的点点头,随后取了个小包袱出来递给两人:“起始做生意少不得要用钱,我跟你娘给不得你们多少助力,这些拿着去用。要是不够便开口,几个叔伯的,也一道想想法子。” “爹,我们有钱。” “拿着吧。” 纪扬宗把银子塞到了桃榆怀里:“以前还缠着我要钱花的,这朝霍郎的钱给你了,你有钱花了还跟爹娘客气起来了。” “爹娘就你一个孩子,这些迟早还不都是你的,早拿晚拿不也都一样么。” 桃榆抱着银子,心里一阵暖淌过。 “那我就不客气了。” 收拾洗漱完毕回到屋里,桃榆都已经很是乏了。 他脱了衣服趴到床上,将纪扬宗给他的钱袋子打开,瞧见里头有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顿时又精神了些。 “爹娘为着咱们的生意可是下血本了,竟然给了这么多!” 虽然比起霍戍手头上的钱算不得什么,可寻常人家能够拿出三五十两的银子来已经是很难得了。 他爹虽是里正,州府户房每月会给点柴薪银,说好听了也只是个小吏,一个月不过几百文钱罢了,外在逢年过节的倒是有些米面盐油的,倒是省去不少开销。 只是这几年的俸禄和节礼也一年比一年少,桃榆不晓得是被州府的官员给克扣了还是朝廷真的在削减开支。 左右家里能攒下点钱的还是山林田地。 为此五十两银子,已然是家里能最多能支持的数了,毕竟日子还得过,总不能全数给掏干了来生意。 说起银钱,他们家的门路也算是多的了,有州府衙门的月钱,又有村里人的孝敬,还有山林田地,且家中还只养了他一个孩子,如此进项在十里八乡的村户间已然佼佼者,姑且也不过百两存蓄。 霍戍怎的给攒下了这许多的钱来。 他偏头看向进了屋便在烛火前坐着修手上指甲的人,话也不说,折腾了半天竟也还没弄好。 “把指甲磨得那么平是要去选美不成。” “就好了。” 桃榆去把银子给放好后,刚回到床上,见着霍戍总算是折腾完了,本欲要看看他的手,却又想起更要紧的事。 他狐疑的看向正准备上床来的人。 “你银子是怎么挣的?问了几回都不告诉我,今朝要是不说,我就不让你上来。” 霍戍看着张开手拦在床边的人,眉宇轻佻,一伸胳膊便将人捞起塞到了被窝里。 “螳臂当车唱的比戏楼里的精彩。” 桃榆气闷的蹬了霍戍一脚,等什么时候他也把胳膊腿儿练的强健些,看他还敢瞧不起自己。 霍戍一把抓住了蹬过来的脚,握着脚踝正好放在腰间的位置。 他看着躺在床上衣襟微有些不整,露出了些凸起的锁骨,分明十分引诱人却还不自知瞪着他的哥儿。 这动作未免有些危险。 “还不放开,冻死了。” 桃榆挣了挣霍戍手心里的脚丫子,想要抽回缩到被窝里,不想身前的人突然倾身覆了下来。 一瞬间他便被霍戍身上特有的凛冽强劲气息所包围,这身躯完全能将他全然覆盖。 像是高山倾覆而来一般,他心里一窒,虚推了霍戍一把。 两腿被压下来的霍戍分的有点开,不适和羞耻感一下子就让他红了脸。 “压到我了。” 霍戍听着耳边温软的声音,道:“你怎么那么爱脸红。” 不是红眼睛就是红脸。 桃榆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又忍不住摸了一下霍戍高挺的有些过分的鼻梁:“你以为人人都似你一般脸皮厚么。” 霍戍鼻尖被摸的有些痒,他摁住了桃榆一贯会煽风点火的手。 “今晚上要不要再试一试。” 桃榆全然被禁锢住,丝毫反抗之力都没有,好似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如此只让他更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他脸更加烫,只怕这也容不得他说不要。 “那、那你试还是用大夫给的……” 霍戍未置一词,忽而起身去。 桃榆浑身松了禁锢,不由得松了口气,既是松了霍戍压着他的气,也是松了他还是用从大夫那儿带回来的气。 虽是也总想着能早日成事儿,可真枪实弹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有些退缩。 霍戍实在是…… 思绪未敛,霍戍已经回来了。 感觉到腰间的大手在拉他的裤头,桃榆连忙抓住了霍戍的手:“不、不焐热么?” “热的。” 桃榆本是没有理解到这话的意思,后头方才晓得这人莫名其妙修指甲是作何。 这简直是比前头用玉柱还叫人羞臊。 他哪里想过还能如此。 只是如同浮萍依水一般,水流要将他带到何处就是何处。 如果说他痛觉比常人敏锐以倍而增,那么快感……咳~ 桃榆咬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翌日,桃榆醒时,一双腿软的像是黏在了床上,全然是自抬不动,还得手帮着才能挪下。 他掀开帘子便见着开门进来的霍戍,端了早食进来。 “今儿吃什么?” 桃榆开口,方才知道自己声音沙哑的有些厉害。 不免想起昨晚的事,他不好意思的闭上了嘴。 “饺子,羊肉馅儿。” 霍戍道完,见着坐在床上的人两眼冒光,又有些下不来床。 果然有些事还是不能依靠外物,得自己亲力亲为方才更有参与感。 他取了件厚实的外绒衣,信步上前将人包在里头抱到了桌边。 桃榆看着碗里圆鼓鼓的饺子,很是开心,拿着勺子正准备尝一个,却见只有一碗,不由得望向霍戍:“你不吃么?” “我已经吃过了。” 霍戍开了点窗,外头今儿出了太阳,阳光已经落在了窗棂上。 屋里关门闭窗的,又是安静,桃榆竟不知都已日晒三竿了。 “怎也不早些叫我。” 霍戍在桃榆对面坐下:“大伯家里今天宴客亲朋,一大早就过去了,让我跟你中午些过去吃饭便好。” 念着昨儿出去忙了一日,夜里又睡的迟,他便由着他睡会儿。 桃榆听闻爹娘早已经出门了,心里松了口气,咬着汤鲜肉美的饺子。 饺子馅儿味道调的很好,汤也是羊骨熬的高汤。 饺子定是他娘包的,汤也是昨儿就熬的,想必饺子是霍戍才下的。 虽是煮熟就给捞进汤里,要不得什么厨艺,不过想着还是头一次吃上霍戍给他煮的东西,他吃的格外香。 见着在旁侧安静看他吃东西的霍戍,桃榆问道:“你昨儿还没告诉我怎么攒下那么多钱的。” 霍戍见着人几次三番的问,好似不求个答案便不安心一般。 “就这么想知道?” 桃榆连忙点点头:“当然啊!” 霍戍眸色微低:“你可知军中普通士兵当如何晋升?” 桃榆不甚了解军中事,不知霍戍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道:“英勇杀敌呀。” “说的也不错,只是战场上刀光剑影,谁还一直盯着你是否有英勇杀敌,总得有所见证,方才能证明你是否英勇。” 桃榆点点头:“也是,那如何证明呢?” 霍戍淡淡吐出两个字:“人头。” 入军的低级士兵,就靠着斩敌人数来计,斩下敌军首级,带在身上,一场接着一场数不清的战事下来,积攒到一定的数量,方可从小兵提做大头兵。 若是要往更上头爬,除却斩杀敌军首级,还得要有所军功。 桃榆张了张嘴,一时间碗里的饺子好似失了味。 他知道战争残酷,却没想到真正战场上残酷至此。 总有偏颇读书人嫌以军功建业的武将粗蛮,好似觉着靠武力入位容易,不如寒窗苦读来的不易一般。 殊不知科考失手可以再考,然则战场上一旦失手丢的便是性命,此生便再无机会。 “也曾年少轻狂,想要爬上去。只是朝廷腐败,军营只有更甚。” 霍戍勇猛杀敌,斩杀敌军无数,是同一批入营的佼佼者,很快提到了大头兵的位置。 昔日意气风发,当真以为英勇抗敌即可走上去,直到遇见了个连训练时都要偷奸耍滑的大头兵,靠着上头有人直接踩着比他强的人上去。 周遭多的是大头兵百户乃至于千户,是花钱雇买士兵为其杀敌,拿着人头前去获得提拔机会。 他方才知世间哪有真的公正可言。 霍戍做了好几年的大头兵,碍于没有背景,即使能力再强,却也屡被走捷径之人抢走位置。 如此多回,也磨平了菱角。 他不是个迂腐不知变通的人,明晓了上头没人,即便再能杀,那也不过是别人的垫脚石。 钱和军衔,总有一个要在手上。 “为此每回军中有人出钱,我都会接。” 霍戍看着沉默了的桃榆,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你生在同州这样的地方,不容易接受这些事。” 否则军中基础士兵是没有银钱可拿的,若是有个一星半点的军衔倒是能得点月钱,外在有军功赏赐。 在一线上,能活命已属不易,要想能有几分积蓄下来,没有点手段如何可能。 桃榆抿了抿唇,心绪复杂。 在战场上人命如草芥,不是他死便是自己死,没有人能怪战场上的人心狠。 只是听到人命拿来如此买卖,提升军功,不免心中还是有所震撼。 书上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想来便是如此了。 若天下都能太平,那也便少些如此残酷之事。 “我、我知道了。” “快吃饺子吧。” 霍戍轻轻摸了摸桃榆的头发。 “时候也不早了,吃了早食差不多能去那边了。” 桃榆应了一声。 两人收拾好过去的时候,纪扬开家里已经团了好些人。 主要都是纪家的兄弟姐妹,外带下一辈的孩子女婿,这朝得空前来的就已经半院子的人了,要是到齐,还小几十号的人。 “不是小六我说你,自家人,你搞什么生死状签着伤家里人的心。你三姐打小就疼你,以前有口好的哪回不是想着你的。你还给把干里正的那套条条框框用在自家人身上,别怪大哥我生气。” 纪扬开站在院子里,身侧是纪望兰,显然是昨儿在那边吃了瘪,扭头就去大哥纪扬开那儿告状了。 这朝纪扬开便是苦口婆心的给劝着:“今儿袁飞也过来,大哥就做主了,跟着你家女婿一同出去闯荡闯荡,也是互相帮扶嘛。好不好?” 纪扬宗见着两人一唱一和的,小时候两人就是这样,到底是有口好的惦记的是谁。 他心里火气蹭蹭起来,不过想着一大家子好不易都聚在一块儿,自是不该大吵大闹,于是抱着手没给开口应两人的话。 “大伯,三姑。” 桃榆上前去喊了声人。 “你们俩过来啦。” 纪扬开是个精明的,晓得霍戍是根铁钉子,立马便不说方才的话了,转道:“进屋去吃果子去,你堂兄妹妹弟弟的都在屋里说话儿呢。” 桃榆笑着答应了一声,却没动。 反而道:“有些日子都没来大伯这边来耍了,大伯带的工队给人修筑棚舍房宅的可都还顺遂。我前阵子听梨哥儿说工队还下县城上修筑了,说那头景色好,听得我入迷。大伯可真厉害!” “我们桃哥儿就是贴心,晓得问候家里人。都好呢。” 纪扬开被夸的脸褶子都出来了,道:“去县上也就是点小工事,先时同个商户修了宅子,说是觉得不错,就给介绍到了县上亲戚那儿。” 桃榆闻言笑眯眯的,转头看着一边的纪望兰,话锋一转,道: “三姑,昨儿你不是过来说袁飞表哥想寻事儿做嘛。外头不安生,乍然要表哥去那么远的地方自己吃不消不说,也不便照料家里啊。” “要是能在大伯手底下的工队上做事,那不是既能照顾到家里,偶时还去别地修筑,不也能出去长本事嘛。” “没准儿去地方上,那边的姑娘哥儿见着表哥人才不错又能干,就跟着他回来了呢。” 桃榆道:“三姑,你说是不是。” 纪扬宗见状连忙附和:“说的也不错,这袁飞要是跟着霍戍跑去,去那么远的地方,就是路上遇见合适的姑娘哥儿的,那人家也觉得走商的不安定啊,咋会舍得孩子跟着袁飞。” “这要是同州城内地方上的,再远能远哪儿去。没准儿人家还觉着袁飞离府城近,更欢喜。” 儿子的婚事是纪望兰的心头病,是头等大事。 听桃榆和纪扬宗父子俩这么一盘算,想着还真不错,立马就改了主意:“大哥,要不然你就让袁飞跟着你好了。” “有大哥看着袁飞,就是他想犯浑啊,那也不能够!” 纪扬宗道:“我看这事儿就那么定了,大哥,好不好?” 纪扬开干咳了一声:“这怕是不恰当,我这边人手已经够了,年底的时候才不好意思的叫两个跟了很久的不来了。这两年工队的活儿也不多。” 都没等纪望兰开口,纪扬宗就道:“多一个人多一方助力,哪有嫌人多的嘛。再者即便是人手够了,自家亲戚多一个两个又能如何,亲外甥嘛,又不是啥外人。” 他将昨儿纪望兰胡搅蛮缠的话原封不动的丢给了他大哥。 纪望兰觉着这话有些熟悉,但总之是说在了心坎儿上,便道:“是啊,大哥。你总不能瞧着袁飞这么大了婚事迟迟没个着落吧。” “先前我不也给他找了事情干嘛,没半个月就不去了,这工队的活儿累,他吃不消。” “那到底是别人家的活儿,他没劲儿。大哥的工队是自家的活儿嘛,又有你亲自瞧着,定然是肯干的。” 眼见着纪望兰去缠着了他大哥,纪扬宗心里乐呵,也好叫他大哥尝尝这滋味,省得在一侧端着大哥的款儿指着别人要干啥就干啥。 “大哥你就答应嘛,打小你就是最疼三姐的,莫不是出嫁了就不当自家妹子了。”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纪望开碍着大家伙儿都在,也只好道:“先就这么着吧,后头咱再商量。” 在纪扬开家里吃了饭回去,纪扬宗都还背着手窃笑。 “这下你大伯有的烦了,就袁飞那好吃懒做的,养在工队上简直就是惹人嫌的。分明晓得他什么德行,还使劲往别人那儿塞,这朝落在了自己头上就晓得好歹了。” 桃榆吃的饱,拉着霍戍的手摇来摇去。 几人方才到院子门口,大牛的声音便先传了过来。 “有客来。” “谁啊?” 纪扬宗问了一嘴。 大牛道:“找姑爷的。” 霍戍闻言眉心微动。 “是来找你的人?” “许是葛亮。” 霍戍快了些步子进去。 见着院子里来的人竟然是方禾。 “霍哥,新年胜旧年。” 方禾笑着迎上去,还带了点拜年礼,一一喊了人。 “你怎么过来了。” 方禾未曾直言。 纪扬宗道:“你带客人去堂里坐,吃点茶水。” 霍戍应了一声。 自上回从肉铺里回来,他便再没见到过方禾。 他引着人在会客的堂里坐,大牛端了茶水过来。 “近来如何。” “都还好,师傅晓得了我的情况,知道我也不是继承他手艺的那块儿料,许是想开了。” “我和巧儿定亲以后,他让我今年开年后就不必去铺子那边忙了,叫我回去忙自家的生意。三月里天气暖和了完婚。” 霍戍闻言点点头:“好事一桩。你本是做生意的料子,回自家的铺上生意更得心应手。” 乔屠户想明白是迟早的事情,方禾家里不差,又是家中幼子,却也舍得下身段儿去肉铺里做事,但凡是为着儿女着想的父母都愿意把女儿嫁给这样的男子。 “霍哥,届时做宴的时候过来得空喝杯喜酒。” 霍戍道:“好。” 方禾道:“今朝上门拜访其实也不全是为着请霍哥吃喜酒的。我前些日子听师傅同师娘说村里的事,提了一嘴霍哥要去北边行商的事情,不知真假。” “确有此事,已经定了人手,规计好路线二三月里就要出发。” 方禾道:“不知霍哥备了些什么货?” 他顿了一下,立马道:“霍哥别误会,我未有刺探的意思。我是想和霍哥谈生意的,家里做着点茶叶生意,去年又新包了个山头,茶量不少。” “我的意思是若霍哥这头有意拿茶叶去北边,若瞧得起我们家的茶叶,不妨带些。两厢熟识,价格好商量。” 第46章 霍戍眉心微动,他确实有再拿其他货的意思,单布匹丝绸如桃榆所言确是单一了些。 再者山高水远,去一趟北域所花费的时间要不少,若是所带的货物太少,不一定能赚到什么。 茶叶不仅轻便易于携带,且都有销路。 西北地域辽阔,可产茶地却并不多,可对茶叶的喜好,南北之人亦然相通。 边界牧民曾为争夺产茶场而挥兵入境,为此还引发过战事。 去年北域战事高停,朝廷不仅割让了地,也还赔付了银钱茶叶。 可见茶与布匹都是通货。 其实走商倒卖,无非也就是那几样东西占大头。 先时无门路拿货,未曾安排,而今方禾既寻来说生意,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他自不是什么小气之人,因先时乔屠子的事情还耿耿于怀。 生意都送上了门来,哪有推拒的道理:“好,可先看货。” 方禾闻言心中一喜,他们方家做了几代人的茶,茶量不差。 只是江南这等繁华之地,吃茶品茶之人云云,市场大,可茶商亦是如过江之鲫。 要想在茶行里冒头,不比科考中举容易。 为此茶商相竞乃家常便饭,要争客,争生意。 去年底方禾定了亲,家里便着手新开了一间分号交到了他的手上,往后自负盈亏。 当是家里给的新婚贺礼,以及往后的夫妻生活的产业。 他上头的哥哥都是如此,成亲就得一间铺面儿,婚后的收支都靠铺面,若无重大变故,家里是不会再扶持和给银钱的。 为着妻儿,接手了茶铺的哥哥们都在费尽心力去经营。 方禾好不易求娶到乔巧儿,自是舍不得她受苦。 成家了就得像个真男人一样照顾好妻儿,积攒下家业。 为此得知霍戍要往北行商,他趁着年节来村里拜访乔家亲戚的时候,顺道就过来找霍戍谈生意。 谈成一桩走商生意,那可比开着铺子接待散客几个月的收益还可观些。 要是能稳定长久合作,更是锦上添花。 和走商有做生意的都晓得,走北域那边的商队是凤毛麟角,能谈成一桩不可多得。 两厢说谈定下来,明日一早前去城里的铺子看茶。 方禾走后,纪扬宗前来问询,怕是那乔老头儿又来找茬儿,得知是谈生意,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生意倒是眼见的顺遂,他也放心不少,用不着他操心太多,年轻人也有自己的人脉路子。 翌日,清早桃榆跟霍戍便又去了城里。 静园茶铺是方氏的茶铺,在同州里有好几处分号。 等去了茶铺才发现这铺子靠近州府衙门,便在当初桃榆落水的夹岸上。 桃榆望出去心里都还有些戚戚然,不过说来也还真是一桩缘分。 这边铺面分做两层,楼下大堂中置有高架置放茶饼,空旷间供客人吃茶。 后门临河,楼上楼下凭栏间皆然饮茶观景地,二楼上室中尽数是茶饼,就没什么人吃茶了,是专供人买茶叶的。 “打一壶苦茶。” 茶铺的正门边上开了一扇窗,外头挂着张售散汤的牌子。 也就是说售卖壶装茶水,行人可以自拿水壶,这边给装满。 不同的茶汤价格也不同,但一般都实惠,像是提神的苦茶,三五文就能装满一壶。 最贵的也不过十文钱,足饮大半日。 多是些要去做活儿做苦工的人前去做工之时会要上一壶,悬在腰间喝了醒神解乏。 清早上茶铺里还没什么客,大抵也就是些这样的生意。要等着早市过后才陆续有人来吃茶,午后的客流方才是最多的。 “同州也算是产茶大府,最有名气的当属黄山毛峰、祁门红茶与六安茶。除此之外,其实旁的茶叶亦是不错,只是未有如此名气。” 方禾取出了茶叶,同霍戍和桃榆泡了茶水,让其品尝一二同州名茶。 霍戍其实不多品出茶的好坏,相比于北域,同州这头街边茶馆喝到的茶普遍比北边的入口要好些。 于是他直接问茶价。 方禾与之介绍。 同州除却几大名茶外,茶园大多汇聚于中山一带,那头无数个茶园汇成片,凡是从那片过来的茶叶统称之为同州场茶。 外在就是还有本地茶商外圈的小茶山,唤作私茶。 价格依次为三大名茶封顶,其次为同州场茶,私茶价格有高有低,高的是同州境内的大茶商,自家的茶价格凌驾于场茶之上,不过那总归是极少数。 大多还是不甚有名气的茶商私茶,价格是要低于场茶的,不过也不会低太多。 这些私茶种植采摘制作都是一个作坊完成,成本上要比场茶小些,即便卖出的价格不如场茶,但赚的不一定会比场茶少。 但凡是几代人经营茶叶的商人,都会想要自圈山头做自己的私茶,要想真正做出名堂来,还得靠自家的东西不是。 且不少茶饕,就是爱穿梭流连于品尝私茶,寻探不一样的味道。 再又说回价格来。 在外乡,同州场茶便已经颇负盛名,若是手头周转有限,一般走商也就拿场茶。 为此方禾直接谈场茶的价格:“场茶的茶叶分三号,上号市价为八百八十文一斤,中号八百文一斤,下号为六百文。” 许多茶商喜好直接去茶园那头拿茶跳过铺子,觉着茶铺里的茶叶漫天要价,实则茶园那头的市价并不会比铺子低多少。 若非是熟人熟脸,茶园那边的人照样宰客,要想低价拿茶,还得熟悉门道来谈。 “我这间铺子是家里新开的分号,尚未有一家走商合作。霍哥是我头号拿货的走商,价格好商量。” “若瞧得起场茶,上号您拿四百文,中号三百五十文,下号两百五十文。如何?” 桃榆是晓得些茶价的,茶叶的市价哪家铺子都能问到,没得说。 往年开春的时候茶园那头会召集茶娘前去采茶,村里的妇人夫郎得了空闲或是赶着把春耕的农活儿赶一赶做完都想去挣点零用。 茶娘采茶论斤两买卖,毛尖二三十文一斤,茶叶便就几文钱。 手脚快的茶娘一日能赚上百文的工钱。 他得闲的时候也去看过热闹,家里时常有人进出,茶吃的也比平素人家里快,他爹隔三差五的就得买茶。 茶园和城里两个方向,距离都相差不多,他爹得空就去茶园买。 价格会比铺面里的市价低些,但也不多,给铺面绕价后也拿得到,去哪边全凭个人喜好。 方禾给的这个价格,有些贴近他们这些茶商去场地上拿茶的价了,属实是没有抬价的。 既然人家爽快,那自也没什么好说的。 以此价格定了下来。 “那毛峰、红茶和六安是个什么价?” “市价千文之数了。” 毛峰市价五两一斤,红茶和六安四两左右。 方禾道:“若求实惠,倒是还可拿些高沫。” 他取了些样出来,这高沫是好茶叶铺里筛选出来的茶碎,虽是形态已经不再完整,可泡出来的茶仍然是香的。 价格也不贵,为的就是照顾喜好好茶但又囊中羞涩的爱茶之人。 “五百文一斤可拿,毛峰那几样可让二两。” 桃榆道:“总也要拿点好货。 ” 霍戍道:“可以。” 几厢思量下来,霍戍和桃榆又拿了二百五十两的茶叶,其实这么好的价格可以再多拿些,只是手头上钱就那么多。 他们加上家里支持的总共也就七百来两的银子,买布匹用了三百,总还得余下些钱路上开销,外在押送还得要牲口,这些都还得花钱。 从铺子出来,桃榆一身轻松。 “其实通州瓷器也是走商常拿去倒卖的货,不知道北域那边的行情如何。” 霍戍道:“行情不会差,只是不易运送,若要送到北域,路上容易折损。” 他们初组商队,人手有限,再来手头上的钱也有限,一切方为伊始,并不适宜拿瓷器。 桃榆应了一声。 不论如何,现在货算是拿得差不多了,往下就是规划北上的路线。 不过这回霍戍没有独自安排,而是准备和葛亮一同商量北上的路线。 同州几乎是沅朝版图的最南边,北域则在最北处,中间横跨了好几个州府,路线极为复杂,不可贸下定论。 他没回村,直接带着沅朝地域图纸去了一趟红梨村。 葛亮在两村之间的公山上,一处废弃的林场里操练,他们手底下的十一号人这些日子已经开始练习了。 纪文良这几日回来累得头重脚轻,回家是倒头便睡,竟是比种田还累些。 纪老七问他还想不想出去,那小子硬是一句苦没喊。 霍戍过去的时候,葛亮还没回来,他想着既是来了,不妨顺道上山去看一眼,届时一道返还。 “山上更冷些,上去又累,要不然你就在村里等我回来。” 桃榆点点头,没有吵着还要跟上山去:“红梨村这边塘子多,我去买点虾,晚上可以吃。” 霍戍走后,桃榆便就近寻了一处虾塘,正想喊旁头的主人家问询,往上爬些穿过个竹林,不想这户人家外头的院子里团了好些人,似是在瞧什么热闹。 “没良心的,我在这个家累生累死,照料着一家老小从没有过一句怨言。过年你都不着家,日盼夜盼等着回来,竟还领个狐狸精,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桃榆听见嘈杂声,猫着腰凑了上去。 瞧见院子里头有个妇人大喇喇的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骂。 旁头立着个衣着板正的男子,身侧半依躲着个面容清秀的小哥儿,为难的去扶人不是,不扶也不是。 “你给我起来,同个泼妇一般。大吵大闹的像什么话。” 男子试图去拉妇人起来,却被一把甩开:“今朝你是嫌我半老徐娘,不如外头的狐狸精貌美,可我这张脸又是为谁操持给熬黄的!” 看着妇人一直撒泼,前来看热闹的乡亲愈发的多,男子的脸更是挂不住。 “我在外头摔断了腿,若无他细心照料,如何还能手脚俱全的回来。而今与他相依为命的养母离世,无依无靠,我这才带他回来。” 中间有人劝道:“这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王娘子也别太善妒了嘛。” 妇人径直啐了一口唾沫:“呸!他也配!守着那几亩薄田两块塘子,还想学着高门大户三妻四妾!今日若是不把他赶走,休想安生!” 桃榆听着热闹,见着一会儿男子的父母从外头赶了回来,妇人的家眷也闻讯前来,各自有理,一番劝阻。 妇人不依,不晓得谁去喊了里正,不过须臾,周里正和他儿子周正也来了。 第47章 霍戍从山上下来时,便见着周家老二提了一篓子的塘虾,追着要给桃榆。 几番推拒,也还把东西往人身前塞。 “家里昨儿才起了塘新捕的,拿回去吃吧。” 桃榆见着周正穷追不舍,推也推让不了,连忙去取荷包,道:“那多谢周大哥了,多少钱,我付给你。” 周正却不要钱:“都是邻村乡亲,拿什么钱,只管拿回家便是。” “那怎么能行,管理塘子养鱼虾也不易,如何能白拿。” “不用客气,我塘子几个,送人点虾还是能做主的。” 桃榆见周正此番,有些当不知应对了。 正当此时,忽而头顶伸出一只手,一把拿过了周正手里举着的篓子,旋即又丢了颗碎银子过去。 周正下意识的去接住丢来的东西,与此同时霍戍冷淡的声音响起:“我们有事,先回去了。” 话毕,也不管周正是何神色,霍戍径直拉着桃榆就走。 周正反应过来,见离开的两个人,张了张嘴,瞧着霍戍高大的身躯,桃榆被他牵着,嘴里干干的又只能把话给憋回去。 “你给了他多少钱啊?” 桃榆的一只手被霍戍攥着,另一只手去颠了颠虾篓子的重量。 霍戍垂眸,看着弓着背在晃荡篓子的哥儿,道:“你倒是节俭。” 桃榆闻言仰起头:“你倒是大方。” “总规不过二三钱。” 虾本就不便宜,这里得有四五斤,差不多是这个价了。 又道: “我不见得大方,倒是这修鱼塘的出手阔绰,东西随意相送。” 桃榆闻言直起腰,他看着面无异色,说话却是呛人的霍戍,挑起眉:“生气了?” “若他真有点能耐,也便不会在人成亲后再做些无用之事。” 霍戍道:“我有必要见气?” 桃榆挑动眸子,倒是想得清楚明白,就是想得太明白叫人觉着没劲儿。 “不生气抓得我的手那么疼。” 霍戍低垂眉眼看向自己牵着的手,捏的确实有点紧。 他松开了些,却没松手:“方才打了拳,有些不知轻重。” 桃榆眸子里有些笑,也没戳破人,转道: “和葛大哥商量的怎么样了?” “看了看操练的如何,改天再来规划路线。” 教的都是些用刀枪的法子,大伙儿见是防身的手脚功夫,学的都用功。 比霍戍想象中还要好一点,他上去又教了大伙儿一套拳,晨起时打上一套,可以强身健体。 一通折腾,没得时间商量路线的事情。 桃榆点了点头。 回去后,时辰已经不早了,桃榆见着他娘在裁布做衣裳,于是自己挽起袖子烧饭。 过了元宵以后,村户都逐渐从年节的热闹之中走了出来,日子回归于平淡中。 晃眼的功夫就到月底,今年怕是开春的早,月底下日日天晴。 纪扬宗已经开始走访村邻,询问各家各户今年预备种多少亩田地,家里的男丁是在村里务农,还是要出门去寻旁的营生。 年冬里下了雪,山上死了些树木竹子,折断了枝丫,大牛一趟趟的上山拾捡了不少柴火回来。 “霍戍啊,你过来瞧瞧,这衣裳的肩窄了不?” 桃榆起了米,正准备洗虾,便听见了他娘的声音。 他在灶台前的窗户边探了个脑袋出去,见着他娘拿了块尺,要给霍戍量肩宽。 “这出门在外手脚活动的多,后肩这块儿要是不宽松绷着可不舒坦。你干娘说给你做的衣服都有些紧凑。” “有衣裳穿,娘不必多做。” 黄蔓菁道:“我晓得你不爱做衣裳,可这朝出远门,不得做两身换着穿啊。难保路上衣服没有折损,虽是路上也能采买,只是自家能做何必花那冤枉钱。” 霍戍应了一声。 黄蔓菁量了尺寸,笑道:“差不多了,去吧。” 她转进屋去,不一会儿进了灶房。 “这虾要如何吃,油焖还是白灼?” 黄蔓菁挽起袖子,准备帮忙。 “今天青虾多,油焖白灼都够,左右白灼好做,留些白灼便是。爹喜欢油焖的,也做上一盘。” 黄蔓菁应承,翻看了一下盆里的大个头的青虾,道:“红梨村那边的虾就是养得好。” “要是天气好些,用盐闷了以后风干,密封装整起来,还能让霍戍带着路上吃。” 说起这个,黄蔓菁恍然想起什么,忽而去取了个大竹箱子来。 “瞧,这些干菜都是去年收的,轻巧又能储存许久,赶远路吃最好不过了。” 桃榆看着竹箱里的干菜,种类繁多,有萝卜、白菜、笋子、黄花菜、豆线……不同时节的菜都汇聚在了一块儿,抓一把都是干舒舒的声音。 “这么大的一竹箱,当是够他们吃上些时间了。待着要走时,我在做些大饼,今儿我嘱咐了你爹,寻着合适的给多买些猪肉回来,我赶着熏制干了也叫他们带上。” 桃榆见他娘已经开始准备霍戍北上的盘缠了,心头乍然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来。 这些日子都在愁忙着盘货,算着手头银钱的事情,他尚未去想霍戍要出远门。 今儿看见他娘的准备,瞧着一大篓子的干菜,他方才意识到霍戍不久就要走了,且起码一去就是小半年的光景。 准备这么些东西,也不知道会不会烧,就凭霍戍只会煮个白水蛋的手艺,他心头忽而堵了起来。 夜里,桃榆腾出了几个箱子来,是该准备着给霍戍收拾出行的东西了,不能临到头了方才赶着收装,届时少不得少这少那的。 霍戍同纪扬宗谈问了一番采买牲口运送货物的事情,回到屋里来,就见着房间乱七八糟的,还被大箱子挤得没个落脚地儿。 桃榆正在折夏时穿的轻薄衣服往箱底放。 他瞧着人凝着张小脸儿,显然是不大高兴,夜里喜欢的虾也没见得吃几只。 纪扬宗跟黄蔓菁问起,还说是在城里小食吃多了,还不饿。 爹娘不晓得他吃没吃,他还能不晓得么。 霍戍提腿跨了过去:“衣服随意带两身即可,无需太多。” “再少也得够换,出门在外就不爱洁净了不成。” 桃榆把大裤衩子往箱子里塞:“这是出门生意,又不是给人押镖。” “谁惹你了?” “没啊。” 桃榆道:“这话问得好没道理。” “那饭也不吃,垮着张脸。” 桃榆抿了抿嘴,折身去拿披帔,以此躲开霍戍审视的目光。 “我、我就是在想今天红梨村的事情而已。” “周正?” 桃榆闻言睨了霍戍一眼。 “我是说今儿闹起来那户人家。” 那户家里日子过得清寒,为着寻出路,男子只好出门做活儿,留下妻子在家中照料双亲和孩子。 那妇人起早贪黑料理田地,又得照看家里洗衣做饭,日日苦熬着不比男子在外头闯荡轻松。 这男子好不易回来了,结果没带着银子回来也就罢了,竟还半路捎带回了个年轻秀气的小哥儿来。 男子在外四处给人务工做活儿,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想着节俭一点多带些银钱回去,不想他乡受伤断了腿,黑心雇工只给了点钱便想将人打发。 男子花光了银钱治病,幸得是遇上了小哥儿救治照顾,这才熬了过来,否则便落得个客死异乡的命。 两厢是各自有理,妇人觉着心中委屈,男人常年不在家独自支撑着家里,早练就的悍蛮,任由旁人如何说,左右是只认自己的理儿,死活不肯要人进门。 男子也是左右为难,两头都有恩情,这朝才闹得人来看笑话。 桃榆便是再那儿看热闹,叫周正瞧见了,前来招呼。 霍戍听完,眉心微动。 “你担心我也半道上带个人回来?” “我没有。” 桃榆在桌边坐下。 就霍戍这性子,想来也不是会招蜂引蝶的。 只是那村户也没想过要招蜂引蝶,可出门在外,谁又晓得会撞见些什么意外。 说来他不也是霍戍出门在外半道上救下的人么,后头发生那么些事儿,兜兜绕绕的,竟还给成了亲。 他抿了抿嘴,道:“我以前还听说城里有个商户啊,常年在外走商,一去便是一年半载的。有一回突然返乡,竟撞见了自己夫郎与人苟且。” 桃榆眨了眨眼睛,看向霍戍:“你说这人是不是很惨?” 霍戍倒了杯茶,未置一词。 桃榆见状,又道:“若换做是你,你当如何?” 霍戍直逼桃榆的眼睛:“能作何,自然是宰了奸夫。” 桃榆后背一凉:“那、那夫郎呢?” “我夫郎不就是你。” 霍戍挑起眉:“你这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我没啊。” 桃榆道:“我的意思是你出门可以,就是别半道上突然回来。” 霍戍眉心一跳,眼睛微眯。 桃榆乍然便双脚悬空,他连忙抱住了霍戍的脖子。 霍戍径直走到床前,将人丢到了床上。 床前的人挡住了油灯,落下了一片阴影,桃榆看着解衣带的霍戍,察觉到了危险,连忙缩到了床角:“做、做什么啊!” “教教你房中事,否则我不再你如何勾搭得上奸夫。” 桃榆闻言瞪大了眼睛,却是没来得及张口骂人,嘴先被堵住压到了被窝里。 油灯未吹,帘帐亦未放,被浪翻腾,临中霍戍抬起了桃榆的腿…… 翌日,桃榆昏昏沉沉的,不知醒来已经是什么时辰了,只觉得被窝还很暖和。 挪动身子间,双腿又软又酸,眼睛睁开还有一点涩痛,定然是昨晚上哭得久了。 后知后觉,发现有只大手还圈着他的腰,他偏过脑袋,发现霍戍破天荒的竟然还没有起。 “什么时辰了?” “晨时。” 桃榆叠起眉:“不打拳了?” “打过了。” 桃榆抿了抿唇,往常没见得打了拳还回被窝的,该干啥干啥去,还得说他赖床不吃早食。 讨到了好果然是不一样,不仅没有嫌他睡得久,还回来陪他睡会儿的。 他不愉也不过眨眼的功夫,揉了揉自己的腰,朝霍戍身上靠近了些,脑袋低着他的下巴。 “我们昨晚上是不是成了?” “成没成你没知觉?” 桃榆哼唧了一声,疼得他牙酸。 不过好在是疼疼也就过去了,先时是再疼也不行。 看来大夫的药膏没白拿,这些日子也没白折腾。 他拱了霍戍一下:“除了疼也没旁的,让你轻点跟聋了一样。” “我没用力。” 桃榆觉着霍戍也不是哄他的,着实没太怎么折腾,否则依霍戍的力气,他没准儿腰都得散架。 虽今早浑身都有些不得劲儿,不过心里却踏实了不少,好似落下了块石头。 他低声问道:“那、那你呢?” 霍戍拉过被角把怀里的人盖得更严实了些。 “我什么?” “就、就是问你什么感觉嘛。” 霍戍眉心微动,垂眸看向怀里耳尖发红的哥儿,神色有些复杂。 “挺好的。” “就这样?” 桃榆听到这么个答案,不由得扬起头,显然是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那小册子上说的绘声绘色,从霍戍嘴里出来怎么寡淡成这样。 “那你觉着我合该什么感觉。” 霍戍捏了桃榆的耳朵一下,嘴上轻描淡写,内里惊涛骇浪。 怀里的人亵衣有些发皱,但质地丝滑,搂在怀间让人心里发痒,容易滋生再来几回的冲动。 不过显然是没有这种好事,昨晚上不过一次人就不行了,他动一下抱着他的脖子哭一声,惹得人想横冲直撞。 温香软玉头一次具象。 奈何身下的人实在弱,多吮几下都有破皮的征兆,总不至于伤了他。 “常言道金榜题名,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烛夜乃是人生四大之喜,却也没见得你喜啊?” 霍戍道:“你怎晓得我不喜。” “你又不说你高兴。” “我高兴。” 桃榆闻言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他贴着霍戍的脖颈:“那我们会不会就有小崽子了?” “不会。” 桃榆听这话乍然叠起眉头:“为什么啊?” 霍戍把探出来的脑袋又给按了回去:“我没在跟前,不是有孩子的适宜时机。” 为此,他有所克制。 桃榆心里有股暖意,靠在霍戍身上,温存之余,又有些哀愁。 “小桃子。” “嗯?” “是不是不想我去走商了?” 桃榆连忙道:“没有!” 起始他就答应了霍戍的提议,如今人手有了,货也盘了,箭在弦上哪里有不发的道理。 他不是那样不知理胡闹的人。 “那是想我一起走?” “我……” 话到嘴边,桃榆却反驳不出来,霍戍把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可是他也不敢应承,他自己这孱弱的身子,只会拖累霍戍;从小到大家里就看得严,最远去的地方便是同州城,爹娘哪里会要他出去那么远的地方。 说出来,也不过是让霍戍为难牵绊罢了。 他扯了个笑,正想说没有,家里好吃好喝的,他才没想要出去吃苦,霍戍却先他开口道:“我带你去。” 第48章 桃榆闻言怔楞了片刻,心中汹涌的喜悦铺天盖地的席来,但是临到头时,理智突然关了阀门,把喜悦抵挡在外。 这事又怎么可能呢,没教得白高兴一场。 “你可别哄我了。” 桃榆有点埋怨的语气:“说这些来哄我一时高兴,有什么意义,不是叫人后头更伤心么。” “所以说来还是想和我去。” 霍戍道:“这才不高兴。” 桃榆睁圆了眼睛看着霍戍,有点起雾:“套我话有意思么。” “我既开了这个口,便不是拿你寻开心,你若是真有此意,我便带你去。” 霍戍顺了一下桃榆耳边的软发,他没怎么舍不舍得过谁,但显然,这在桃榆面前已经行不通了。 “你、你说真的?” “嗯。” 桃榆看着霍戍眼睛里的认真,知道他并不是什么不顾后果冲动的人,既然这么肯定了,那便是下定了主意。 他很惊喜霍戍出远门愿意带上他,不嫌弃他可能会拖后腿麻烦,可是也知道即便他答应了,阻碍依旧重重。 “可是……” “出门行商并非是领兵打仗,即便领兵打仗,北域军营里尚且也有小哥儿。我是你丈夫,带你出门做生意,亦非于礼不合,为人所不齿之事。为此没有什么决计不能出的阻碍。” 霍戍道:“爹娘反对是必然的,若是连这点阻拦都无法去面对与克服,如此说明你想出去也只是一时兴起,若不出去,也无妨。” 桃榆听霍戍这么一说,觉着他说的很在理。 倘使一点困难都无法克服,真出去了,一路上又如何应对层出不穷的问题。 他微默片刻,道:“我去试试。” 话毕,他又贴了贴霍戍:“那你总会向着我这边吧。” “自然。” 霍戍捏了桃榆的手一下:“若要随我出门,头一件事不是说服爹娘,而是别赖床。” “啊!” 桃榆呜咽了一声:“可是我的腿很软。” 霍戍从床上起来,将人也跟着带起来:“你浑身哪里不软。” 吃了早食,霍戍和纪扬宗要去看选牲口,桃榆起了个早,一家人难得在早时齐聚在一张桌上。 黄蔓菁给桃榆添了一碗粥,看着人睡眼惺忪的模样,眼睛红肿未消,依照往常早就问是怎么了。 不过而今已然成亲,有些话再追着问就不恰当了。 “我煮个鸡蛋给你滚滚眼睛。” 桃榆摇了摇头:“我待会儿吃了饭用帕子敷一敷就成。” 纪扬宗由着娘俩儿去折腾,同霍戍道: “我在村里吱应了一声,有几户人家是要卖牲口的,待会儿就一并去瞧一眼,看看合不合意。村里讲人情价格我倒是好谈,但是价格在合适,那也不能贸然定下。毕竟是要去那么远的地儿,牲口必须得强健耐力好才行。” “不够的话,就再去牲口行看一眼。只是要开春了,牲口行的人踩着点儿提价,得多走两处好生对比一番价格。” 霍戍应了一声。 带着货物出去主要还是看牲口装货才行,同州这边要想买马运送,只怕是比登天还难。 先前听葛亮说寻常的一匹健康的小马价格都能卖到二三十两,若是成年马甚至能翻两倍,好马更是有价无市。 即便是他们有门路能买到马匹,价格也够他们盘买好多布匹茶叶了。 昔时战场上马匹紧俏,不想南边远比北域还要紧俏的多。 霍戍手头上的那匹马还是当初提升白户的时候受得奖赏,在北域马群中算不得什么顶尖的好马,但也称得上个好,到了南边,简直就是稀罕之物。 为此能采买的牲口也就是骡子、驴和牛。 骡子是母驴和公马杂交所生,南边马少,骡子的数量亦是不多,但是价格也还公道,因为骡子几乎不能产子,许多人觉着可用价值不如旁的牲口,自也就卖不起来太高的价格。 要数最寻常的还是驴和牛。 倒也使起来都还过得去,就是行速慢了些。 霍戍是这么想的,若捎带上自家那个,速度反倒是刚好。 “北上一趟大老远的,一定要把东西尽可能的制备齐整,思虑的周全些。” 桃榆往嘴里塞着酱菜,默默的听着他爹和霍戍的谈话,菜在嘴里已然无味,听到这茬,见缝插针道: “这出行路途遥远,多有不毛之地,许是行走三五日间也遇不见一个村庄县城,届时在路上风寒滋病可就不好了。” 纪扬宗应声道:“不错,还得是要多准备些药物,到时候你和小桃子去阿祖那儿拿些常有的。” “他们哪里晓得各药如何用,可别搞错了适得其反。” 桃榆眸子挪在菜碟子上,状似不经意般说道:“我随他们一起去也就不必忧愁这些了。” 饭桌上忽而陷入了片刻的沉寂,随后黄蔓菁夹了一筷子酱菜到桃榆的碗里:“吃饭,瞎说些什么。他们又不是傻子,未必方子写上了还不知道怎么吃药不成。” 纪扬宗显然也是没把桃榆的话当真,欲要同霍戍再多说什么。 不想桃榆又道:“我是说真的。” “真的啥,你还晓得路上有不毛之地,三五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啊。自己什么身子骨不晓得,是要叫霍戍一边看着货,一边还得看着你?” “真不懂事,都成亲那么大个人了,还胡闹。你当是去城里赶一趟集市啊,闹着爹要去就能去,这能一样么。” 黄蔓菁也道:“娘知你方才成亲舍不得霍戍走远,可也不能任性拖累霍戍啊。” 桃榆坚持道:“不光是舍不得他要去那么远走那么久,我也想出去看看,生来那么大,连同州城都没出过。” 纪扬宗见哥儿执拗,脾气上来了与之说不通,左右现在人已经成亲了,他这个做爹的也当是能松快一二。 他说不管用了,丈夫的话总归是更管用些,索性转头对霍戍道:“你给劝劝你夫郎去,就知道瞎闹腾。” 霍戍面不改色:“他想去就让他去吧。” 纪扬宗闻言登时瞪圆了眼:“你说什么?” 霍戍也是好脾气,老丈人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也是寻常:“他想去就让他去。” 纪扬宗跟黄蔓菁原本以为只有桃榆一个人不清醒,不想这是两个人都没怎么灵醒! 夫妇俩不由得大眼瞪小眼,这哪里是一厢情愿,分明就是两厢商量好了再说的。 “你素来是稳重的,怎么也由着小桃子胡来!” 纪扬宗筷子一拍,有些恨铁不成钢,果真再冷硬的男人也受不得耳旁风。 黄蔓菁这朝没觉着昨儿是小夫妻在折腾,估摸是昨儿夜里桃榆拉着人哭了,眼睛今儿才肿成这模样。 那哭着可怜巴巴的要霍戍带他出去,霍戍是他丈夫,再冷的心只怕是也经不住夫郎这样。 小时候那一回不是这么哭着要他爹领他去城里的。 “想都别想,这事儿再甭提!” 纪扬宗也不过多劝阻,说道理,霍戍能是一个不懂得道理的人么,如此还帮腔小桃子,说道理如何能跟他说的通。 他干脆直接断了两人的念想。 话毕,纪扬宗便吹胡子瞪眼的背着手扬长而去。 “你这孩子,看把你爹给气的。” 黄蔓菁压着眉训了桃榆一句:“往后再不准这样了。” 眼见两人离去,桃榆也放下了筷子,吧唧一下趴在了桌上。 “泄气了?” 霍戍看着焉儿吧唧的人。 桃榆道:“我早就预料到他们会是这反应了。” 按照预料之中上演,还是有些失望。 不过一下子又坐直了腰板,他眸光坚定,同霍戍道:“我有的是法子!你只要不被他们说服临头反悔就成了。” 桃榆有些不放心的叮嘱道:“听到了没?” 霍戍见他的模样,眼里不由得起了些笑意,应了一声:“嗯。” “那你跟爹一起去看牲口吧。” 霍戍出门以后,桃榆便回了屋里,前脚进屋,他娘后脚就来敲门了。 这是要同他谈话劝他呢。 他早想了应对之词:“娘,我要睡会儿。” “都起来了,还睡什么,把门给娘打开。” 桃榆冲着门道:“一想到霍戍要出门一年半载不回来,我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昨儿半宿没睡,困倦得很。” “娘和爹又不答应我同他走,夜里我指不准儿是又睡不着的,不现在睡会儿什么时候睡才好。” 桃榆听着他娘在门口拍了几下门,迟迟也不见得来开,嘀咕了两句:“这孩子………” 他赶忙过去贴着门板,听到脚步声远了,这才开了条门缝。 偷摸瞧着她出了门,看样子是去赵家了,他才放心的回屋去。 桃榆连忙回屋简单的收拾了下,接着便偷偷出了门。 “桃哥儿要出门么?” 桃榆才到院子里就撞见了大牛,吓了一跳。 他连忙道:“可不许告诉爹娘我出门去了,只当是没瞧见我。” 大牛张了张嘴,欲要说什么,桃榆连忙道:“不然就不叫姑爷给你劈柴挑水了。” 大牛当即把嘴闭了回去,如同眼盲了一般拿着扫帚转过了身子。 桃榆见此赶紧溜了出去。 “我说你啊,疼夫郎是好事,可也别太惯着小桃子了些。他说什么都给应,是全然不考虑后果的么。要是以后有了孩子,还怎么管教。” 出去的路上,纪扬宗背着手,还是试图教育一下霍戍。 “你要万事都依他,那还不得上天去。出门是做生意,又不是游山玩水,你说要是他身子好些,都还有的说,这身板儿……” 纪扬宗喋喋不休说了一通,发觉霍戍就没应过一声:“你听是没听啊,倒是吱一声啊。” “嗯,我都听着。” “那到底是听进去了没嘛!” “我会在路上照料好他。” 纪扬宗闻言气恼的抬起手指,看着霍戍那张无甚神色的脸,又颇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 “费我一番口舌。” 纪扬宗叹口气:“都成亲了还没一天省心的!这事儿想都别想!” 霍戍也没争辩什么,和纪扬宗在村里跑了一下午,定下了四头驴和两头牛。 外在别的村子里定下了两匹骡子,霍戍和葛亮各有马一匹,货物全然拉得下了。 毕竟都是些轻巧物,要重也就布匹重些,茶叶一匹驴就能走。 不过路行遥远,路况复杂,也不能依照牲口能拉动的重量来计划。 一头成年的驴身体举重也就两百斤左右,拉车的话能拉动自身体重两倍的货物,不过这也仅限于是官道那般平地。 要是遇上泥泞路段或是坡地,那也就只能承载体重四分之一的重物。 也就是说要从所有牲口最低的承受力去准备,如此不论是遇上什么路段才都能把货物运走。 虽此次盘下的货物并不算多,重量也不大,可十余个人的衣食,炊具,以及野外要用的帐篷一系物品,即便轻车简从,零零碎碎的加起来可也不少。 少不得要两个牲口运送。 现在东西该定的都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装货物的板车。 十里八村倒是不缺木匠,都好采买。 回去的路上,纪扬宗正想着晾了桃榆大半日,想来劲儿过去也合该不会闹腾了。 在家门后头的小路上,老远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 纪扬宗有些得意的同霍戍道:“小桃子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一半也是他阿祖给惯的。瞧着没,愈是随着他愈发脾性大,这朝不理会他,还不是老老实实的把饭菜都给烧好了。” 霍戍看了一眼纪家冒出来的炊烟,没说话。 翁婿两人一道进了院子,纪扬宗脸上的笑容还没落下,见着院子里的人,即刻便谨慎了起来。 “岳丈,您怎过来了!” “我过来不得了?” 黄引生道了一声,旋即又同纪扬宗身后的霍戍道:“回来了。” 霍戍看了一眼笑眯眯挽着黄引生胳膊的桃榆,转而随着桃榆叫了一声人。 “岳丈哪里的话,您过来提前捎个信儿,我也好叫蔓菁准备些菜。” “都是自家人,不必费那些功夫。” 几人说着进了屋,桃榆一蹦一跳的:“阿祖,我去给你泡点茶。” 纪扬宗瞧着乐呵着的哥儿,觉得大有些不对劲。 黄引生在堂里的桌前坐下。 “早前便听说了霍戍要出门做生意,医馆里忙着,我也没得空下来关切一二你们年轻人的事情。现如今是何进程了?” “虽琐碎,却也顺畅。已经盘定好了货物,大致物品已经置办齐全。” 黄引生点点头:“顺利就好,家里鲜有亲友经商,你现在着手做起来样样都要自己去摸门道,总是不易。万事开头难,慢慢做下去就好。” “是。” 纪扬宗听着黄引生和霍戍说了一阵,一直没有插嘴搭话。 桃榆端着茶水进来时,黄引生方才止住话头,喝了口茶。 “对了,扬宗啊,我听说小桃子也要跟着霍戍去?” 纪扬宗正要喝茶,闻言手上不稳,险些把茶盏子落在脚背上:“岳丈,这是哪里的话啊!这不是说笑么,小桃子那身骨儿,能行多远的路。” “没有的事儿,霍戍已经和他昔时的袍泽自组了人手。” “得了,你也不必如此。” 黄引生道:“我今儿就是跟小桃子一同来的村里。” 他便说! 纪扬宗瞪直了眼:“你这孩子!” 人都来了,黄引生什么主意自是不必说。 “岳父大人,不能让小桃子去啊!素日在家里换季吹风稍不留神就得风寒,霍戍要去的可是北域,少也得跨四五个府,又不是去县城上头,小桃子怎么吃得消!” 黄蔓菁也从灶房里过来:“这孩子便是想一出是一出,爹怎也由着他胡闹。” “我知你们夫妻俩的顾虑。小桃子的身子自小便是我给照料的,什么情况我能不晓得。” 黄引生道:“他是有些弱症,可依我当初的嘱咐,让他像寻常孩子一般去跑去跳,把耐力增长起来也就是了。” “可你们俩又舍不得孩子磕着碰着,一有点伤病便着急上火,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那身子能不弱么。” 黄引生见多识广,看诊的许多贵家小姐公子,多也身体娇弱,便是养得太娇气了。 “如今既有机会,就让他去搓磨一二,见见世面,增强些身子骨儿。有霍戍看着,你们俩担心什么。” 一席话说得激动的夫妇俩沉默了下去。 小桃子儿时黄引生确实几次三番的说要让小桃子跟寻常孩子一样养,可每每看着孩子伤了哭了就心疼的不行。 两个人都喜爱孩子,哪里舍得下他哭闹,这越养越娇,以至于今日这般。 “爹,可是北域毕竟太远了些。” 黄蔓菁还是不愿意退让的说道。 “同州今时尚且安定,还有得选,若是生在了乱世,你们要如何看着小桃子?” “可这毕竟是假想的,同州实际上安定着么。” 黄引生叹了口气:“如今这天下,早已是不如早些年了。” 他各地有些药材生意的故友,能得到些外头的消息,去年不单是同州闹了匪乱,别府也并不全然安生。 不过天下局势也难说定,多说反倒是让家里人心惶惶,他点到即止。 黄引生没再说天下局势的事,忽而看向了桃榆,道:“你们俩先出去,我有话同你爹娘说。” 桃榆挑起眉,诧异有什么是他们俩不能听的,自知现在自己不多能说得上话,也就依着他阿祖的意思拉着霍戍先出去。 纪扬宗见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老丈人在,到底是没有大呼小叫。 见着两人走远了,黄引生顿了片刻方才说道:“我许他出门去,也不是他来求我就答应。今时,有些话也正好告知你们夫妻俩。” “我不常提蔓菁小爹的事情,小桃子的身子如此,其实也是隔传了些他小阿祖的病。” “依照他现今的身体状况,若是要有了孩子,只怕是有的是苦吃。” 黄蔓菁听到这话,脸色发白:“爹,你的意思小桃子要有孩子也会像小爹一样?!” 纪扬宗也坐不住,急切的看向黄引生。 “倘使身子无所增健,他受不得那份苦楚,如何能安然生下孩子。” 黄引生长叹了口气:“自然,事无完全,只是有这可能罢了。他把身子养得康健,也就同寻常人没有差。” “先时我总忧心说这些让蔓菁伤心,而下小桃子已经成亲,这些话也不得不说了。” 纪扬宗和黄蔓菁得此消息,如平空起了惊雷,这朝是彻底的沉默了下去。 小桃子成了亲,他们都还等着抱外孙,若是有这重风险,哪里还敢贸然期盼。 “要不要他去,你们俩是他爹娘,到底还是你们做主。” 黄引生放下这么一句话,在纪家吃了个夜饭就回去了。 夜饭上纪扬宗夫妇只字未提走商的事情,桃榆觉得气氛有些凝重,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和霍戍送黄引生上村主道上方才敢开口问:“阿祖,爹娘答应了么?” “阿祖该说的都说了,答不答应还得看你爹娘。你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爹娘又疼你,便给些时间让他们好好考虑吧。” 桃榆看着模拟两可的答案,微叹了口气,还是乖乖应了一声:“知道了。” 黄引生又看向跟在桃榆一旁的霍戍:“阿戍,要是你岳父岳母答应了小桃子随你去走商,你定然要照顾好他。” “你是他的丈夫,他余生都是要依靠你的。” 霍戍闻言郑重道:“我既要他与我一道,便会不留余力照顾好他。” “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阿祖,路上小心。” 黄引生的车走远了,桃榆冲着擦黑夜色喊道。 夜风徐徐,虽白日出了太阳还挺是暖和,入夜以后起了风方才叫人晓得尚还未开春儿。 霍戍伸手圈住桃榆的肩膀,将整个人都往自己身前带。 “爹一向最听阿祖的了,要是他劝也不管用,那爹娘是真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桃榆缩在霍戍的身躯边,脸给半藏进领口里,心里没什么底。 “若再不许,那我便趁他们不留意把你顺走。” 桃榆闻言笑了出来:“我又不是襁褓里的婴儿,你怎么顺?” “襁褓中的婴孩儿听不明白话,说什么好听话都说不通。你不比婴孩儿好顺,不必多说自便跟着跑了。” 桃榆瘪了瘪嘴: “若不是有了夫妻之实,谁要同你走。我可跟你说,爹娘松口之前,夜里你不准再动手动脚,他们要再见我身疲无力的模样,指不准是答应也变成不答应了。” 霍戍默了默:“答应了又当如何。” “答应了……” 桃榆立马道:“答应了自然更不成了!要预备着出远门赶路,怎么能还那样,我本就拖累了,再腿酸没力的还怎么行路,再者那事儿也是腐坏人意志的,你不能没了意志。” 霍戍沉默良久:“看来昨晚上我没让你爽。” 第49章 翌日一早,院子里的公鸡传来打鸣声,桃榆下意识的翻个身,准备继续睡,腰间却是一紧,忽而就给坐起了身子。 他迷糊的不知所以,睡眼朦胧的眼睛半开半合,声音一半还在梦里:“做什么啊?” “起来跟我一起打拳。” 桃榆上半身脱离了被窝有些凉丝丝的。 听到这话不由得睁开了眼睛,脑子尚且还是一片浆糊:“哈?打拳?” “嗯。” 霍戍从床上起身,往柜子旁的衣架前走去:“要出远门不操练好身子怎么能行。” 桃榆的声音还带着浓厚的睡气,贴着一点被子都能倚过去。 他把脑袋栽在被子上,几欲又给睡着:“爹娘不是还没答应么。他们要是应了,不必你说,我一准儿自个儿就起来了。” “不行,他们要是见你还是赖床,指不准是答应也变不答应了。” 桃榆听着这话觉着好似有些耳熟。 “东西准备的也都差不多了,二月中即可动身,你自算算还有多少日子。若是最后一日方才应下,你当如何。” 桃榆听到霍戍这么说,脑袋从被子上费力的举了起来。 想着说得也有些道理,得是把赖床的毛病给改好。 他半合着眼睛凑到帘帐外头去,正想叫霍戍把他的衣裳顺便也给拿过来,忽而见着背对着床帘的人不知何时褪去了上衣,竟只穿了一条到膝盖上头些的大裤衩。 看见这个桃榆惺忪的眼睛顿时来了些精神。 白色的裤腰将霍戍窄劲的腰身勾勒,在微亮的晨曦中,古铜色的皮肤像是镀上了一层有热度的光泽。 随着翻找衣物的动作,肩臂间的腱子肉轻轻起伏,桃榆想到什么,面上一热。 霍戍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回过头,看着床上清弱一小只的桃榆,在帘帐前欲藏未藏,面颊上还有些异样的红晕。 不必问,都知道这哥儿又在胡乱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衣服哪儿去了?” “自寻去。” 桃榆瞧见霍戍审视的目光,连忙放下了帘帐:“素日就知道乱扔东西,衣服脱了哪里顺手就丢哪里。干净脏的都混在了一块儿,害我没回洗衣服还得把干净的都洗一遍。” 霍戍转身回到床前,抓住了帘帐,垂下眸子看着坐在床上的哥儿:“告诉我在哪儿,往后不乱扔了。” 桃榆扬起头,自己被霍戍整个儿给笼罩住,怪是有些危险。 他别开头,还是抿着嘴不应答人。 “左右你也不怕冷,就这么去打拳呗。” 霍戍忽而伸手捏住了桃榆的下巴,微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被迫直视他的人:“这嘴平时亲起来挺软,怎么说话这么硬。” 桃榆脸更红了些,虚推了霍戍一把,连忙道:“你再这样我可真不告诉你衣服在哪儿了。” 霍戍未做争辩,只是突然逼近哥儿,近的让桃榆能清晰的看见他腰腹腱子肉上的伤疤。 桃榆发觉自己的药膏还是挺有用的,那些斑驳交织的疤痕,比之他初次见到时属实要淡了许多。 长此以往的涂药,当是会好不少伤口较为浅的。 只是霍戍这人,涂药嫌麻烦,若是他不帮他抹药,他便假装没这回事。 “你起是不起?” 桃榆往后退了一点,不想却直接倒在了被褥上,没等爬起,霍戍已经也顺势跟了上来。 两人贴的极紧,霍戍的体温让桃榆觉着抱了个暖炉,倒是让他不觉着冷了。 只是……… 霍戍就穿了个大裤衩子,薄薄的一层衣料,感触自是不能再明显。 他脸颊发烫:“你、你怎么大清早就这样!” 话虽这么说,桃榆却忍不住视线下移。 害臊是真的,但好奇也是忍不住的。 说来,东西都使过了,尚且不识庐山真面目。 霍戍看着小哥儿的目光:“你想看?” 小心思乍然被戳破,桃榆脸登时红了个透。 “我、我………” 心虚的话在嘴里回了个转儿,转而却变得理直气壮:“看看怎么了。” 霍戍闻言默了默,随而实在抑制不住笑了一声,他埋下头在桃榆的脖颈上用鼻尖蹭了蹭。 柔软细腻的皮肤让人爱不释手。 和这个人一般。 桃榆望着帐顶眨了眨眼睛,他到底还是个面皮薄的人,霍戍鲜少有笑,一笑竟然还是为着笑话他。 他脸上有点挂不住,瘪着嘴虚推了人一把。 霍戍好商量道:“你若不愿意起身动弹,那就待在这儿吧。” 话音刚落,桃榆的腿便感受到了个熟悉的动作,转而就挂在了人劲瘦的腰间。 一时,感触比方才可要明显得多了。 桃榆思绪回笼,立时紧张了起来。 霍戍要如何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这大清早的,谁不是想着起身做饭或是下地去,再不然也是该趁着天色再睡会儿,谁天不亮醒来就是为着办这事儿的。 夜里他尚且不肯,这当儿更是不能! 索性双手还未曾被禁锢住,他慌忙抱着霍戍的脖子,求饶道:“我起来,我这就起来,你别……” 霍戍道:“不是要看么?” “现在时辰还早,屋中昏暗,如此一会儿待着天色大亮了你就能看见。必当是一览无余。” 桃榆面红耳赤,羞愤欲泣的将脑袋埋在霍戍胸膛上:“我、我就是随口说说,你不用当真。” 霍戍却道:“我是你丈夫,给你看看也是应当。” 桃榆后悔自己这嘴当真是有什么都说,需知祸从口出。 “下、下下回吧。” “待会儿天大亮了,爹娘都起来了。” 霍戍听到怀里的声音都快哭了,眸间有笑,方才松手作罢,没再继续捉弄他。 天色将亮未亮时,一片浑灰浑浊之色,雾气也重。 四处都是蒙蒙水雾色。 桃榆捂着久久肖褪不下的红晕,立在屋檐下,腿软的靠着柱子,看着只穿了一件单薄中衣在院子里扎着马步打拳的男人,一脸幽怨之色。 一套拳下来,霍戍已经有些起热了,他朝着屋檐下的人招了招手:“过来。” “不要,冷。” 霍戍上前去牵住人,连哄带拉的方才把人带到了院子里。 “活动一二便不冷了,动动筋骨,我教你打拳。” 纪扬宗在屋门口看了一眼在风薅薅的院子里打拳的两人,背着手眉头紧的能夹死只苍蝇。 虽是展开,眉间也是深深的褶皱。 “桃子哥!哥夫!” 桃榆习着扎马步,没两个眨眼的功夫腿就发软。 霍戍前头是哄,瞧着他开始进入角色了,立马就严肃了起来。 一朝是丈夫变师傅,没情分讲了。 他咬着牙不想叫霍戍觉得他真的太孱弱了,届时他都给反了悔,那可真当是没了指望。 正当咬紧牙关两眼快抹黑时,文良竟然来了。 大牛去给人开了门。 “桃子哥这是在做什么呢?” 桃榆扎着个马步:“瞧不出这是在强身健体么。” “桃子哥也练起身子来了,前儿哥儿教了我们一套拳,我今早打了出来果然神清气爽,这大清早的我也不觉着冷。” “文良过来了?” 纪扬宗的声音在屋檐下响起。 纪文良连忙叫了声六伯。 “吃了早食没。” “吃了。” 纪文良道:“我来寻哥夫的,同他一道上红梨村去。” 纪扬宗道:“你哥夫还没吃饭,你六婶儿饭也做好了,过来一道再吃点。” “六婶儿做了啥呀!” 说着纪文良便朝灶屋那边窜。 “擀面做了饺子。” “什么好日子吃饺子,我可来的真是时候!” 霍戍和桃榆听见饭好了,也便一同随着进去。 “你哥夫不是要出远门了么,这一趟出去也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回来,趁着在家里的时候,就多做两顿好的。” 大铁锅里浑圆的饺子翻着肚皮,一瞧馅料便足。 “香葱鲜肉馅儿的,文良多吃几个。” “谢谢六婶儿!” 瞧着人来齐了,黄蔓菁便用大漏勺盛起饺子,倒在事先就放了猪油酱料葱花儿和过水熟青菜的敞口大碗里,添上一点菜汤,一碗饺子便好了。 桃榆捧着热乎乎的饺子,和纪文良雀跃的跑进了堂屋里。 “这俩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 筷子轻轻一拌,猪油遇热化了开,变成一个个油花儿浮在水面上,连饺子汤都好喝。 纪文良吹了吹,先吃了一口饺子汤。 “就属六婶儿包的饺子最好吃了,这要是出了门,一时半会儿可都吃不上了。” “出门在外也别太亏待了自己,想吃就叫你桃子哥做吧。” 纪扬宗忽而道了一句。 桃榆闻言夹着饺子的手一顿,立马看向了他爹。 “六伯可真会说笑,桃子哥手艺好,可我在路上也吃不到啊。” 纪文良还傻乐着吃饺子。 这当黄蔓菁道:“你们一行人出门在外,每个人照料生活起居也不行。小桃子跟你们一道去,届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也能帮你们看看。” “啊?” 纪文良傻了眼,不可置信的看向屋里的几个人:“六伯六婶儿不是再同我说笑吧,桃子哥……” 他看着桃榆殷切的目光,顿时把他这身子怎么能出远门给咽了回去。 只怕是说多了坏事儿。 “爹,娘,你们……这是答应了?” 桃榆尚且还不太敢确信这是真的,试探着又问了一遍。 “你们俩堂兄弟结伴上路,我也放心些。” 纪扬宗严肃着一张脸:“文良,你要照顾着些你桃子哥啊。” 虽未曾直面回答,这么说也算是应承了。 桃榆一时间高兴的有些想跳起来,连忙摇着霍戍的手。 可见着他爹娘眼底的乌青,想必为着他的事情昨晚上一夜未眠。 他心下不由得又是一阵歉疚。 这件事起始,也便注定有人忧心。 纪文良摸得清又不完全摸得清情况的应承了一声。 霍戍见此,眉心微动,如此倒是也省的了他再费功夫。 吃了早食,纪文良和霍戍一道去了红梨村找葛亮。 “出门在外,必不可贪凉,外头病气多,要注意身子。” “好生与人相处,在外别与人结怨。” 桃榆听着他娘拉着他嘱咐了大半日,这些都是他晓得的,但知道他们的担心,到底是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不耐,老实听着他娘的交待。 霍戍从红梨村回来,把启程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十八。 如此距离出发也就只有半个来月的时间了。 东西大抵置办齐全,霍戍这些日子多数都在操练人手。 桃榆便准备着出行的吃食衣物用具。 忙忙碌碌之间,很快就到了二月初十。 桃榆和霍戍去了一趟城里,在黄引生的医馆里拿了些药材,外当是做拜别。 十二以后,霍戍便带着人陆续将牲口马车提回了家,上城里把布匹茶叶运回了村捏在自己手上。 十五一日,货全数拿了回来。 纪扬宗看着十几个人都来齐全了,顺势招呼众人吃了顿饭。 “大家伙儿这朝能齐聚一道,与我这女婿出门做生意,承蒙诸位瞧得起,我纪扬宗敬诸位一杯。” “纪里正客气了,能和霍哥一道出门走商,是我们大伙儿的的福气。咱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眼看日子是没了盼头,要不是霍哥,我们也没得这么一桩能出去闯上一闯的机会。合该是我们敬里正和霍哥才是!” 葛亮言罢,几人都站起了起来。 纪扬宗连忙摆手:“瞧这小葛,就是能说会道,来,这一杯大伙儿一块儿。” 一杯饮罢,纪扬宗招呼着众人坐下:“都别拘紧,吃菜,吃菜。” 酒过三巡,两个村的人算不得陌生,更是敞开了。 黄蔓菁又给炒了两道热菜上桌。 纪扬宗见势,叫大牛抱了一竹篓子的大饼出来。 “我家那哥儿身子骨儿自小弱些,此番随夫行商,少不得给大伙儿添麻烦,我这个做爹的也没旁的能襄助在此同大伙儿准备了些盘缠,聊表歉意。” 自村的纪扬宗倒是早打了招呼,并未有什么异色,倒是红梨村的几个男子闻言微微一顿,吃酒的动作也凝滞了下来。 暗暗看向了葛亮。 “里正爱子之心感怀人心,我们亦为父为子,自当会看顾纪夫郎。” 既见葛亮都这么说,几人也只有应承。 霍戍提杯:“我敬大家一杯。” “来来,霍哥。” 桃榆在门外听着屋里的谈话,吐了口浊气。 难为他爹还要为他提前打点人,以免在路上受人白眼。 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愈发觉得有些对不起爹娘,自己都成亲了,还要叫二老如此操心。 神色黯淡的退了出去。 一顿饭吃罢,散场时天上已经有了几颗稀疏的星星。 红梨村的几个男人身上都带了些酒气,借着酒劲,有人说出了心头的不满。 “这霍戍什么意思,我们签了生死状,把生家性命都交在了他的手上,他还把自己夫郎给带着。先前也未说明白,突然来这么一茬。” “寻常人也就罢了,谁不晓得纪家哥儿什么情况。” 男子嘀咕道:“原觉得霍戍是个靠谱的人,我们这才说跟着他干的。他这么一弄,也不过是个色令智昏之人。” “说两句都得了啊,人家新婚燕尔,才成亲了几日,舍不下也是常事儿。” “要叫你们方才成亲就出远门,一年半载的才回来,你们舍得老婆孩子?” 葛亮不悦道:“人什么都准备齐全了,就叫大伙儿出个人,还要怎么样,纪里正还给大伙儿备下了些盘缠。再者有个哥儿帮忙照料衣食起居有什么不好的,人家可是会医术的。” “什么半调子大夫,自己都治不好还能治旁人了?也就葛亮你脾性好,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们出门可是冲着生意挣钱去的,不是给他们两口子游山玩水当护卫!” “田富,越说越不成样子了!” 葛亮沉下了脸:“这都马上启程了,你可别闹这些幺蛾子。大老爷们儿的,怎还一个哥儿都容不得,一点气度都没有!” “田富吃了两口酒,说话没轻重,葛亮你别往心里去。” 另外几人见势头不对,两厢劝了劝,这才平歇了要起的气焰。 席面儿散了以后,纪扬宗会这些青壮男子吃了不少酒,到底上了年纪,酒量不如年轻人,已经有些顶不住。 黄蔓菁连忙扶着人先去屋里歇息,桃榆给纪扬宗和霍戍都煮了些醒酒汤。 霍戍倒是没什么醉意,只是身上沾着酒气,脱了衣裳冲了个澡。 也没浪费桃榆的姜汤,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又和桃榆一起收拾一桌子的碗碟。 “你早些去睡吧,就快启程了,这两日休息足。” 桃榆道:“不妨事,洗个碗又费不得多少时间。” 霍戍没多说什么,两人一同把碗筷给洗了。 过了几日,终是到了出发的日子。 第50章 寅时,纪家已是灯火通明。 搬运货物装车的声音在天色未明的早晨显得格外的空灵悠长。 桃榆裹了厚厚的一身麻色冬衣,微微细雨间,他把脖子给裹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兔毛。 黄蔓菁看着整装待发的桃榆,不免眼睛发红。 她拉着桃榆的手道:“随时给家里写信报平安,也好叫爹娘都晓得你们的行踪。” 桃榆点点头:“我知道,每到一个县城有停歇我就给家里捎信。” 黄蔓菁这些日子虽尽可能的都在接受自家哥儿要出远门的事情,麻痹自己就当是孩子嫁出去了,逢年过节的才能回来一趟。 可正当是到了今时,那些心理建设也都不如何管用了。 自小到大孩子就没有离开过眼皮子三日,去了城里医馆住也顶天不过一两日的光景,时间再是要长些,她不去城里把人接回来,纪扬宗也是要去的。 一想到这一去就是一年半载的,黄蔓菁心里顿时就空了一大块儿。 她捏着桃榆有点凉的手舍不得放,总觉得有许多担心还没交代明白,可一开口又也还是那些话。 “娘,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桃榆见他娘如此,心里也不好受。 黄蔓菁瞧着四下的男子都在忙碌着搬运货物,拉着桃榆走开了些,低声道: “你出去便要颠簸赶路,和霍戍也少亲近些,要是有了身孕,两厢难以顾及。” 桃榆眸子微动,不知他娘怎的突然说起这些,但此警醒也不无道理。 他身子本就算不得健朗,要是在路上有了身孕,必然是受不得那般周折颠簸的,届时如何还能随霍戍行路。 不过他想着也是多此一忧,走商路上,心神都放在货物上,哪还有那些机会折腾。 “我知道,不会有这样的事。” 黄蔓菁见桃榆答应的快,反倒是不太放心。 只是放心不放心的,也只能口头上交代。 “货物清点完毕,这边已经好了!” 两人听到声音,止住了话头。 霍戍过来,牵着桃榆的手,同黄蔓菁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纪扬宗也跟着上前来,怕是黄蔓菁舍不下孩子,揽住了妻子的肩。 他紧着眉头道:“趁着天色早,去吧。” 元慧茹也前来送行,怪是舍不得的。 “六伯六婶儿,你们放心吧,路上我会照顾好桃子哥的。” 纪文良在家里就已经同爹娘兄嫂做了道别,未免是他娘过来,与他六婶儿会着,两个都是心肠软的人,指不得相携着哭做一片。 索性是不叫他们再过来相送了。 年少的男子总是对外头更是向往,离愁也便少那么一半。 黄蔓菁忍着鼻酸,点了点头:“去吧,都去吧。” 桃榆眼睛也起了雾,只怕再说下去难舍难分,索性转过身连忙爬上了马车,都没敢再掀开帘子往家里再瞧一眼。 其余人也依次告别了前来相送的依依不舍的老母,寡言的父亲,以及抹着眼睛的妻儿上了车。 随着霍戍一声启程,诸人赶着牲口车队便开始前行。 院子里各家前来送行的人此起彼伏的喊着注意安全,给家里捎信等话。 全然是一派分别之愁。 霍戍居于马上,望向站在院子里的几个长辈。 “我定然平安带着他回来。” 话毕,他方才甩过缰绳,驱马前去。 瞧着人上了村里的主道,黄蔓菁终是忍不住掩面哭了出来。 “我的小桃子。” “有霍戍在,别担心,总是要回来的嘛。” 纪扬宗心里本也未有多好受,见妻子如此,心里更不是滋味,细声宽慰道:“孩子大了,哪里有一直在跟前的,要是嫁去了别家,不也一样么。乡亲都在,可别叫人笑话。” “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舍不得孩子有什么好笑话。” 黄蔓菁擦着眼睛: “这是去北边,天南地北的,若是叫人拐了去当如何。霍戍是北域人,带走小桃子不回来怎么办。” “都开始说胡话了,且不说文良也在,这跟着去的不都是咱村和隔壁村的人么。哪里能不回来的。” 元慧茹也跟着前去劝,出门的人也就难舍那么一茬子,转而忧心旁事,倒是叫留在屋里的人更是伤心些。 村道上几十个车轱辘压过村道的声音声势不小,起的早的村户都听到霍戍走商的队伍要今日出发,走站在院子里伸长了脖子观看。 清楚的能看见几个亮着的火把在往村口的方向移动。 “那大老远的路程,路上说不清多乱,纪家又不是养不起个女婿,真是瞎折腾。待在村里享福不好,非得出去找苦吃去,换我是纪家女婿,决计是不会出同州半步。” “你这没出息的劲儿,怪不着成不得纪家女婿。瞧人家有的吃穿还有志向出门奔生意,也就你落几滴雨水便腻着不想出门下地。” 村里亮着灯的住户院子里或多或少都传出了些说话声儿,议论着这桩事儿,揣摩着生意是能成不能成。 不过到底还是不瞧好的居多,他们这一带的农人比之县城下的农人见过的世面要多些,眼界也相对宽些,时常进出州府,到底是接触新鲜事物要更多,也不乏有人出门闯荡做营生。 永远是不缺乏有出门闯荡想法的人,可真正能干出点模样来的却是屈指可数。 “他竟是把桃榆也带走了。” 尤家院子里,尤凌霄站在雨中,怔怔的望着出村的方向。 孙鸢娘上前道:“纪家人也是疯癫,竟然由着桃榆那身子骨出去,没准儿折在路上。” “这千里迢迢的折腾一趟能挣得几个钱,纪家那么会盘算,也不过如此。早要是还跟着咱们家,用得着孩子出去奔波么,不是坐在家里就有人送银子上来。” 孙鸢娘不屑道:“即便是凭他本事能挣个三瓜俩枣的,也还不得是在士人面前点头哈腰。” 尤凌霄只是觉得雨凄凄,心中黯然如天色,也没是如何把孙鸢娘的话听进去。 他原还指着霍戍远出经商,自与桃榆还能有碰面的机会,不想却是一场空。 商队这头上了官道以后,路好走了不少,只是雨未有减小的势头。 出门雨纷纷,确是不多便捷,不过诸人也未有怨言,毕竟往后风餐露宿的日子还多的是,早些习惯着不顺的天气,未必是一件坏事。 诸人把蓑衣斗笠给翻了出来,加紧着赶路。 他们今日要穿过同州城,抵达同州边境的一个县城,在那儿歇整。 桃榆坐在马车里头,倒是不冷,心里对家里的惦记与不舍,随着慢慢破晓的天色淡了下去。 雨天天亮的迟,待着天色大亮之时,车队已经出了同州城了。 桃榆掀开了些窗帘,一眼看见雨中的大黑正甩着尾巴,马尾毛上都已经湿了。 他扬起眸子,看见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霍戍目视着前方,再雨色之中淡然前行,竟有一股书文中侠客的味道。 桃榆小心翼翼的看着与家截然相反的方向,没有惊扰“大侠”押队。 他还是头一回走出同州城以外的地方,虽一景一物与之家里那边也没有任何差别,他心绪还是微微有些激动。 马车摇摇晃晃,他瞧了一会儿外头的景色,便重新将车窗帘封紧,只怕自己风吹多了着凉。 届时别没出同州城就给病了,如此不会被扔回去才怪。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爱惜起自己来。 桃榆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给睡着的,只是不知觉间眼睛就倦怠了合了起来,脑袋在摇晃之中失力支撑的狠点了两下。 几乎是半夜就起来了,昨儿夜里又因为要出门而有些激动以及对未知的遐想而迟迟睡不着,这当头困倦也是寻常。 为不自寻麻烦,他索性躺平了睡。 马车是特地做的改制,虽空间小许多,但供人坐的位置比寻常的马车要宽上两倍,为的就是方便躺下休息。 外头的都是些男子,得押看货物不会进来坐马车,这车便是给他量身定做的。 黄蔓菁不仅给马车坐板上缝制了一层棕树外衣垫子,又还用旧褥子做了可卷起的软垫。 这初春的天气冷,也就垫两层,待着三四月天气热了,就能取出软垫。 总之是尽可能的把这马车坐的舒适。 除却躺着得微曲着腿,旁的是再没什么不好。 桃榆入睡之间,耳边一直是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也不知什么时候,感觉安静了有些时辰,像是安稳的睡在了自家的床上一般。 霍戍掀开马车门帘,便见着侧躺在车里已经睡着了的哥儿,蜷缩成了一小团。 眉头紧蹙着,睫毛也在时不时的颤动。 见着人睡得没多安稳,轻手轻脚的给掖了掖被角,没做打扰,转又小声退了出去。 纪文良拿着个大白面饼,扯下腰间的水壶,瞧着霍戍:“桃子哥不吃啊?” “睡了。” 霍戍道:“待他醒了自吃。” 纪文良瞧了一眼马车,见着帘子都闭得紧紧的,透不进去一丝风。 见他哥夫一路上看马车一刻钟就得七八回,货还怎么关切,把人看得可比货物要紧多了。 怪不得是他桃子哥放着家里舒坦的日子不过,怎么也要同丈夫出来吃苦。 有这么个丈夫,属实也是安心。 想当初桃子哥和尤家那个闹毁了的时候,村里多少人说桃子哥是再寻不得好夫婿了,这不转眼就给寻了个更好的。 所谓是柳暗花明啊~ 纪文良原是有些怵霍戍的,不过见他对桃榆很好,连带着让他觉着霍戍也不过是长得凶悍些,其实也是很好说话和相处的。 他撵着霍戍凑到了他跟葛亮跟前去:“哥夫,你这么要紧桃子哥,要是他和一整箱茶货掉进了水里,你是先救桃子哥还是先捞货啊?” 正在吃面饼的葛亮闻言差点□□饼给噎住,连忙喝了两口水顺了顺胸口。 “霍哥,你这小舅子可真有意思。” 霍戍看向一脸求真的纪文良,道:“你哥是还想掉河里几回,嫌上回掉进去还不够不成。” 纪文良睁大了眼:“桃子哥什么时候落过水啊?” 霍戍未予回答,道:“赶紧吃了东西继续赶路。” 不经意间已经到了午时,雨这当儿总算是支住了没下。 只不过天还是灰沉沉的,还没有要亮开的意思。 树木枝叶上已经积攒了雨水,诸人都不敢在树下坐。 只得站在旁道上蹲着吃点干粮,给牲口减轻的重量。 “大伙儿给牲口喂点水和草料,吃了干粮继续出发。晚间当还有雨,得尽快到水溪县。” 桃榆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有些昏沉。 见着马车还在行驶,他支起身子拉开车帘,见着外头还是一样的昏灰,雨色未改,一时间竟是分辨不清什么时辰了。 “醒了。” 桃榆揉了下眼睛,看着慢了些马速停在了马车窗前的霍戍:“现在什么时辰,到哪儿了?” “午后了,吃点东西,距离水溪县当还有两个多时辰。” 桃榆有些意外,自己竟然睡了那么久。 他应了一声,自去拿马车里的干粮吃。 不想一觉竟睡了一个多时辰,可睡着间他也未曾全然入眠,睡得很是浅。 梦还多,一会儿是爹娘,一会儿又是赶路,梦也乱七八糟的交织在一块儿。 在马车里坐的时间长了,窄小的空间里头终是发闷,随着行路愈远,桃榆愈发的感受到了远行的不适。 不过他晓得比之大伙儿在外头戴着斗笠定着雨,还得看着货物赶车,他在马车里的条件已经好太多了。 不适应归不适应,他安静的待在马车里头,没有哼唧一声。 车队是在天擦黑的时候进的水溪县。 其实也才酉时,时辰算不得晚,只是雨天总黑的早些。 不知是下雨的缘由还是小县城里人少,这个点街市上行人已经有些伶仃了,车队进城,偶有进出城的人都在看稀奇。 别说是行人萧条,城中也就沿主街的商铺点了灯笼还开着门,偏街上的铺面儿都连三接五的都已经打了烊。 一行人都是同州附近的百姓,在州府上时只听外地来的说同州繁荣热闹,自还没有什么感觉,这来了地方县城,方才有了个深刻的比较。 桃榆本还挺好奇别地是何模样的,瞧着这凄凄雨色下的萧条,竟是全然还不如同州玩乐之多。 “客官们住宿么,住的人多我们客栈今日可消价。” 左右是要寻住处的,葛亮便问了一嘴:“什么个价?” 客栈的掌柜听见外头的动静不小,揣着手探了个脑袋出来,见是个商队,也不顾雨冷连忙走了出来。 招呼道:“看几位住什么房间,价钱都好商量嘛。” 这阵子没什么生意,店家都热情:“外在给几位送两个小菜如何?” 葛亮看向霍戍。 霍戍道:“就在这儿落脚吧。” 桃榆手脚发软的随着霍戍走进客栈,左右打量着这间客栈,入目之间,一派陌生。 客栈当是开了有些年头了,陈设有些老旧,为节省开支,烛火灯笼也点的少,雨天的室中有些暗。 伙计缩着脖子搓着手,只等在一头看旅客是否住店,这方才去忙活。 这样冷飕飕的雨夜里,家里定然是会烧个热汤菜,若早有预备,指不准还是猪肺萝卜汤。 一家人围在桌前,脚下是炭盆,桌上是热菜,他爹少不得会打一碗酒出来,一边咂着酒,一边与他娘说着村里的琐碎事务。 霍戍沉默寡言,必然在他身侧给他夹着菜。 家里的暖和,一时间与这凄冷的客栈有了鲜明的对比。 他深吸了口气,尽量把那份油然而生的不适从感觉给压下去。 客栈的客房一般分为天号、地号、人号、通铺、柴房和马圈几种房间。 他们这等出门行商,又不是大商队,一切还是以节俭为主。 不过霍戍和葛亮到底还是个讲良心的领头,再省也没打算叫大伙儿睡马圈,跟牲口圈在一块儿躺上一晚,可想而知那滋味。 这长途跋涉的,若是休息不好,后头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想着柴房也不冷,倒是可以将就一晚。 店家也通人情,听闻是同州那头要出门做生意的,还想着多得惠顾。 二十文一人一晚的通铺收十八文一晚,诸人有些犹豫,毕竟睡柴房才十二文钱一人。 如此一说,两个大男人便有了些心动。 桃榆见此却道:“可供热水?” “我们这是小本生意,住一晚上才多少钱,哪里还供得起热水。” 霍戍和葛亮闻言都凝起了眉。 桃榆见此与霍戍低语了两句。 得到相同意见,桃榆方才道:“这样吧,我们住通铺,掌柜的行个方便让大家伙儿洗个热水澡如何?若是不能,自也只有住柴房了。” 掌柜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道:“夫郎真会削价,依你的。” 霍戍又另给桃榆开了个客间,要了人字号房。 诸人赶了一整日的路,也都有些疲乏了,自去冲热水澡的冲澡,喂牲口的喂牲口,在大堂里吃茶的吃茶。 桃榆拿着号牌,先行回了房间。 霍戍结完账,又同小二要了热水跟茶,这才去了房间。 人号房间大几十文一晚,却并不多宽敞,远远是不如纪家的屋子。 物品也是陈旧,不过胜在打扫的干净,倒是并未引人不适。 霍戍进屋没见着桃榆瘫倒在椅子或床上,不想竟提着笔正在桌前不知写什么。 他原本以为是在跟家里写信,不想走上前去,却瞧见册子上记着大沅朝五十一年,经行水溪县,夜宿湘月客栈,开十八文通铺十三张,四十文人号客间一间…… “记账?” 桃榆应了一声:“出门分分文文的都当记明白,一则后面能算开销,给大伙儿生意做成的钱,二来若有扯皮的,也好有凭证。” 霍戍道:“看来这是还带了个账房。” “为难你身兼数职,到时候得多分一些银钱给你才是。” 桃榆笑了笑,静心仔细写完以后,方才放下笔待着墨干。 他看向一头理着包袱的霍戍,起身走了过去,忽而一头扎在了他的身上,整个人都依着他的后背,像是一条无骨鱼一般。 霍戍眉心微动,偏过头看向抱着他腰的小哥儿,黏黏糊糊的贴着他。 “怎么了?” 桃榆摇了摇头。 许是头一次夜宿他乡,有些陌生,又或是颠簸了一路,身子有些疲重。 虽整日都不曾下过马车走过一步路,可是一直圈在马车上也并不见得多舒坦,腿脚盘的发胀。 他黏在霍戍身上,道:“我就是觉着腿有些酸。” 霍戍没说什么,折身把人抱了起来,送到了床边坐下。 他握住桃榆纤细的脚踝,往上些给人轻轻的捏着小腿肚子。 “歇会儿我给你叫点菜,你吃了便早些睡下。赶路不比干活儿轻松。” 舟车劳顿自有道理。 “就别叫菜了吧,让大家看到不好。” 桃榆靠着霍戍:“吃些干粮就是了。” “花钱也是花的自己的钱,出了水溪县就要进连平府了,届时有很长一段路不能见着县城,你就是想吃也吃不了菜。” 桃榆道:“那少叫一点,我也没什么胃口。” 不多时,小二送热水上来,霍戍便吩咐了饭菜。 桃榆撑有点昏沉的身子去擦洗了一番,泡了个热水脚,倒是舒服了些。 夜里吃了一碗饭,早早的就进了被窝里。 霍戍没去折腾旁的,先行陪着人睡下。 外头的被窝难免冷,霍戍躺着倒是没多一会儿便暖和了。 依照往常,只要靠着霍戍在暖和的被窝里,没一会儿便就睡着了。 今儿身子分明倦的很,却是不怎么睡得下。 躺在床上也总还觉得摇摇晃晃的,感觉还在马车上一般。 他合着眼睛,尽可能的想让自己赶紧睡着。 霍戍搂着怀里的人,往日里睡前必当聒噪的小哥儿,今日安静的有些让他不习惯。 他借着微微烛光,垂眸间见着桃榆眼尾微红,眼泪已经滑到了脸上。 他眉心一紧,虽是未有多言,他也晓得桃榆是想家了。 霍戍并未出言安慰,只是将人抱的更紧了些。 虽是心疼,可若是今日不曾带他出来,他在家中定然也会因为思念他而如此。 两厢都得是要哭。 当真是个哭包转世。 第51章 翌日一早,天还未见大亮。 商队的人陆陆续续起来收整着预备出发。 好生睡上一觉,着实精神气头都好了不少。 霍戍从后厨取了早食进屋的时候,顺带拿了个水煮鸡蛋。 昨儿夜里桃榆趴在他身上哭了好一会儿,早上他睁眼便发现怀里的人眼睛都有些肿了起来,而下正好用鸡蛋滚一滚消消肿。 进屋的时候桃榆已经从床上起来了,正坐在桌边前用帕子轻轻的擦着眼睛。 肿胀的眼睛有点涩痛,摸一下便发疼。 眼睛正虚着,一只手突然盖在了他的额头上。 “我没生病。” 桃榆老实道。 许是先前晨起练了半个月的身子,昨儿赶了那么一整日的路,除却有些疲软外,睡了一觉起来竟是没有不适从。 只是昨儿夜里哭过,他起来就晓得眼睛肯定是肿了。 屋里就算没有铜镜,他也晓得自己夜里哭过后早上起来的样子有多可怜病弱,不知道的人只怕还以为他病得好厉害一般。 霍戍感受到手心的温度并没有什么异样,方才放心抽回手:“吃点东西。” 桃榆把手擦干净,晓得还要赶路耽搁不得,连忙把粥端过来喝。 霍戍则在一旁坐着,将鸡蛋壳敲碎剥开。 鸡蛋壳剥落,蛋白光洁细腻润滑,霍戍无端抬眸看了一眼身侧的大口喝着粥的小哥儿。 桃榆发现霍戍的目光,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 他慢慢将粥咽了下去。 想着自己昨儿的行径,他有点心虚自己先时在家里同霍戍大言不惭绝对不会在路上给他添麻烦的言论。 他干咳了一声:“那个……我昨天就是有一点点不习惯才……” 看着霍戍未动声色,他抿了下唇,举起手掌在自己脑门儿边:“我保证今天晚上不会再这样了!” 霍戍瞧着人紧着眉头一脸坚定的模样,跟个小孩儿同大人的保证无疑没什么差别。 简直有些好笑。 他舒开眉头,拿着剥好的鸡蛋贴到了桃榆的眼睑上,轻缓的滚动:“快些吃饭吧。” “乍然离家念乡是寻常,习惯一二便好。昔年长岁离乡北上,在军营时也时有思乡,这并非什么不好的事。” “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家,这也是一种磨砺。” 桃榆仰着下巴看着语气淡淡但却柔和的霍戍,心里一阵暖流淌过。 霍戍没有因为昨天的事情责备他,这朝反倒是还出言宽慰,怎能会心无所动。 桃榆点点头:“我睡醒已经好多了,你别为我担心。” 两人收拾好下楼的时候,大伙儿也差不多好了。 “劳烦小二哥把我这水壶装满。寻常茶汤就成,这天儿不必苦茶也过得去。” 纪文良和几个人正在楼梯角同小二要茶汤,仰头便见着下来的两人。 “桃子哥,不舒服么?” 纪文良瞧见桃榆发红的眼尾,鼻尖也有点红,看着就跟病了一般。 他连忙放下水壶迎了上去:“是不是昨儿吹风着凉了?” “没有,只是昨儿没太睡好。” 桃榆没好意思是说自己出来头一日便想家窝在被子里哭了,扯了个借口想把纪文良忽悠过去。 “声音都有些哑,还说没事,要不然吃点药吧。” “真没什么大碍,再者我那儿有药,若真不舒坦会吃药的。” 纪文良这才稍稍放下了些心。 “那你把水壶给我,我去给你打点热水,待会儿你在路上喝,润润嗓子也总比凉水喝着舒坦些。” 桃榆眼睛微弯,笑着点了点头。 “真没事么?” 葛亮见状也问了一句。 霍戍道:“没事,让大家要添置盘缠的赶紧添置好,收拾妥当便准备出发。” 话毕,他便领着桃榆先送到马车上去。 “这还出来一日就这样了,后头指不得什么样子。” 葛亮身侧打了茶水的男子见着两人出去,胸口深起伏了一下。 “都说了没事。田富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心眼儿咋的这么小,这样下去可怎么寻得着媳妇儿。” 葛亮好脾气的戏谑了人一句,又耐心说道:“一行之人当是相互照料嘛,若是你伤了病了,大伙儿亦是黑脸,你作何感想。” 田富道了一声:“我可不是那起子孱弱之人。” “我也没指着挣什么媳妇本儿,只想着在秋收时能带着钱回去把账给还了,可这一行有个一直三病九灾的,拖沓在路上,挣的怕是不如在村里头刨地。” 听到这话葛亮已有些不愉,大早上的他也不想训人,且两个村的人都一道,闹起来就隔阂了。 届时红梨村的人向着他,明浔村的又向着霍戍,弄得跟两支队伍似得。 在军营的时候他便厌极抱团小队,各怀鬼胎,这一道出来做生意还闹这些还挣什么钱。 “出都出来了说这些丧气话作甚,大老爷们儿的拿些胸襟出来。” 葛亮拍了一下田富的肩:“得了,走吧。” 田富深吸了口气,到底是没再说什么。 昨儿半夜雨停了,今早上不但没有落雨,地面的雨水也半干了去。 天边欲要破晓,撕裂了黑暗泻出晨光,灰麻麻的天色下,街边亮起了些灯笼,道路尚且明朗。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街,朝着城门前去。 “挤什么挤,挤什么挤!没瞧着得要排队么!” 车队方才靠近城门,前头便拥堵了起来。 早时城下村庄的农户小贩赶早前来卖菜售瓜,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有车马经行,一个城门要进又要出,一时间通行有些堵塞,官兵正在疏通调解,队伍便排了起来。 纪文良赶着的驴子步子轻快,便走到了前头一些,正要排上去,不想有两辆一样拉着货的车却从中插了进去。 “小子,我们这可都是些贵重货,同州上等的瓷器,碰坏了你赔得起么。” 板车上赶着牲口的两个男子竟还转过头来斥人两句。 “到底是谁挤谁的车,你们要不要脸啊!” “哟呵,脾气倒是还冲。” 车上的男子道:“冲我们喊什么,去衙门里问问看不要脸官老爷判不判啊。” 两个男子哄笑起来。 瞧着纪文良年纪不大,显然是没什么江湖经验,欲要再侃人几句。 前头疏通队伍的官兵吼到: “愣着干什么!抓紧通行!” 男子见状方才作罢,在牲口屁股上甩了一鞭子,赶着出城去。 后头的霍戍和葛亮还没来得及上前,既见着人已经走了,也便没有追上去。 不想是出了城以后,两个车队并的很近,一前一后正好朝着一条道走。 插队的两个男子见着纪文良原也是个车队,又是同一方向,一改方才的刁钻。 “原来是同行啊,失礼失礼。不晓得哥儿几个是往哪儿走啊?” 纪文良却再不想理会几人,冷着张脸闭不张口。 男子转同骑着马已经走到前头来开路的葛亮又把话问了一道。 葛亮笑眯眯道:“官道平阔,自是行往连平府。” 他说了一半实话,又留了一半实话。 “兄弟的商队又是往哪儿?” “这不是巧了么,我们也是去连平府。” 男子望着货物,扬了扬下巴:“也是从同州带过来的货吧。同州的瓷器拉到连平府去价格能翻三五倍,有的挣,多走几趟啊,家里的破草棚都翻做大瓦房了。” 葛亮道:“可不是么。” 男子闻言眼角闪过一抹精光,又看了看一行人的牛驴骡子,道:“瞧着哥儿几个眼生的很,是才起的队伍吧。” 葛亮见此未有回答:“大哥是瓷器的老行家。” 男子却笑:“兄弟甭推我话,这条路我没少走。都是出门做生意挣点钱养家糊口,见你们头回出门想必经验欠缺些,我不过是想提醒你们几句。” “同州的瓷器送到连平府价格之所以翻得高,也是因为想进连平府的地界儿就得爬个大坡,瓷器容易在半路颠簸损毁。” “这才落了雨路可就更不好走了些,山岩上容易落石滑坡,你们可得把牲口赶快些,趁着白天过去,要是天黑了还在那条道上,可叫一个凶多吉少。” “千万是别在上坡前的河坡边扎营过夜,那一带有匪专门蹲等行商。多的是不熟路的行商在那儿栽跟头,运气好的是留了条小命儿,运气不好的命都折在那儿。” 葛亮闻言道:“如此官府的人就不管管?” “嗐,两府边界之上,官府互相推诿,官老爷是谁也舍不得谁政绩上多添一笔功绩,谁也不愿意多费一份力。” “得了,话尽于此。” 话毕,男子便扯着嗓子冲着自行的队伍道:“都加快着步子!今日务必穿过龙尾坡!” 商队的人挥着鞭子,加快了牲口前行的速度。 男子驾着车紧跟着自己的车队,同葛亮一行人挥了挥手:“一路平安,先行一步了!” 看着前头的车队伍当真是铆足了劲儿跑,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转角。 男子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大伙儿也都听到了他的话,眼下不免心里有些慌。 纷纷看向了霍戍和葛亮:“要不然咱们加快行速吧,那男子说的不似假话,舆图上便说了连平府有个山隆,本就通行不易,又有匪徒出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第52章 桃榆在车里听到外头说有匪徒,不免心也提了起来。 他探出了一点脑袋,看商队是何打算。 一行人被男子的一席话搅的都有些心乱,且不说先前匪乱都闹到了同州境内,又都是头一回出远门,未有经验自是发慌。 “要不然就把牲口赶快些吧,争取一口气穿过龙尾坡。” “是啊,早赶过去早通行嘛。如此大伙儿也能安心一些。” 葛亮未有应答,扯着马问霍戍:“霍哥,你看我们要不要加速?” “不必,按照原本行速走便是。” 葛亮很是放心霍戍的决断,既是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 见此,便道:“听霍哥的,就这么走。” 葛亮相信霍戍,红梨村的几个人却没有他的信任感强。 今早听田富说了两嘴,心里多少本就有了一些微末意见,眼下这关头又见霍戍平淡的一句照常行事,好似根本没把事情放在心里一般。 若是这当儿上就出了事情返还村里,出门折腾这一趟费了个三五天的功夫,回去受乡亲笑话也就罢了,到底还赶得上春耕。 可真要耽搁着过不去在中间遇上匪徒,那可是生死的大事。 “霍哥当真是稳得住,既得了龙尾坡不好走的消息还如此端的住,不晓得是谨慎不信外人言,还是怕加快行程颠簸了病了的夫郎。” “只是内人的身体是身体,可我们的命也是命。” 葛亮当即冷斥了一声:“田富!” “大伙儿不好意思张口我便来张这个口,我不怕得罪人!” “要真当时不可预料撞见了匪徒,我田富也认,眼下既是能规避的风险作何不规避!” 田富大着舌头嚷道:“若不是为着内人放缓行车速度,那还能是什么。” “我们都是些贫寒农户,肯舍家出门来是为了生意挣点银钱,不是护送着夫妇游山玩水。” 纪文良听见红梨村的人这么说登时也起了火:“你这话什么意思!” 桃榆自也听到了外头的话,他眉头紧锁,连忙叫住了纪文良,要吵起来可就更不好了。 只是这当头上自己说什么也不恰当。 他看向霍戍:“我真的没事,要不然就加快些赶路吧。” “跟你没干系。” 言罢,霍戍扯着马上前,冷声同田富道:“若你因我带了内人出门而心有怨怼,此时尚未出同州府地界,你要返还可以现在就走。” “若是因为方才之人三言两语惹得你心中恐慌,对我的决断有所猜忌,我便告诉你作何照旧行进。” “龙尾坡坡高路陡,雨后山路势必泥泞。驴并非马匹,行驶缓慢,耐力也差,若是你再此平坦易行的官道上把驴的力气耗尽,上坡之时可还有余力?驴犯起倔,你能确保拽得走?” 田富张了张嘴,被霍戍问的哑口无言。 他和霍戍接触不多,知他是个寡言少语之人,还是头一遭见他与自己说这么多话。 怔楞了片刻,嘴上到底是没敢接茬,心头却还照样不服气的嘀咕了一句说的倒是好听。 “你就是太急躁了,遇一点事便上火。霍哥南下之时走过这条路,即便是再没经验不也比你一个一回都没来过的人强些?” 葛亮也是忍不住的冷斥了两句。 这一趟本就是霍戍费心的多,货物都是他去谈去盘的,自己也就操练了一二人手,出的资也不多。 到头来只把人的手脚给操练了,脑子脾气却没能管住。 田富本就是他寻带的人,在路上如此闹腾,也实在是叫他觉得有些对不住霍戍。 此行上除却霍戍和他出了钱,其余人都未有出资。 说白了便是雇来押货的,人工的钱是按照同州雇壮力一日的价格来算。 但为了所来人手主动把责任扛在肩膀上,别遇事高高挂起,制定的规矩是待着货物安全送达目的地售卖之后,货售的价格越高,大家分到的钱会更多。 也是凭借这一点,这才能够一次性快速的招揽到这么些人手。 毕竟到北域路途遥远艰险,这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没有可观的利润,谁也不敢舍命而来。 葛亮也谅解手底下的人心中的忧虑,自己夹在中间也不好做人。 “霍哥,你别同他计较。他这人心眼儿不坏,就是性子直,他一着急便什么话不经脑子都说。” “下来我定然好生训训他。” 田富见着葛亮为着自己低三下四的同霍戍求情,心头反倒更有些不痛快。 他铁青着一张脸,嘴紧抿着没再继续嚷嚷。 霍戍道:“我还是那句话,要走的趁着现在还未曾出境可以自行走,若是出了同州再又要想走,也别怪我不客气。” 车队里的所有人都微垂下了些眸子,不敢直视霍戍。 到底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要走的。 霍戍见此也没在抓着事情继续做文章,未有拖延,队伍接着前行。 一路上队伍里的人都格外的安静,只是见着从旁有运载着货物快速赶着牲口赶路的人,不免还是多看几眼。 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没有底。 今日天气比之昨日要明朗一些,临近午时还出了点太阳。 小马车里闷,桃榆便卷起了一边的车帘子。 他见着霍戍一直行马于他的马车旁侧,时不时眼角的余光还往他这儿送。 桃榆知道霍戍这是在担心他,听了方才的争吵而委屈。 其实他倒还好,没伤着没碰着的,人多是非本就多,就拿他们纪家一大家子来说,吵架心眼子也是家常便饭,哪有一帆风顺的日子。 自己这身子骨儿出门来,人家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了这趟上,难免会对他一个拖油瓶有些意见。 为了让霍戍放心,他在马车里吃了不少东西,然后又给睡了一觉。 得养好精神,好通行龙尾坡。 “诶诶,要帮忙的这边来哈!人手不多了,再要是晚些出价再高可都寻不到人了哈!” “没得削价的,老爷,您好歹看看这什么地儿吧。那坡可是一重高过一重,路又泥泞,您这削价的功夫留着去连平府同那些商户用吧,咱都是些出力的穷苦老百姓。” 只见路边蹲着块人高的大圆石,上刻着龙骨坡三个大字。 霍戍的车队方才到石碑旁侧,远便见着坡底下人头攒动,热闹的很。 不知情的只怕还以为前头有个小集市,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 “老爷,到龙尾坡的地界儿了,您可要雇人力帮忙过龙尾坡?” “我们有壮力的牲口,能装不少货物,一口气就能送过去。” 倒是没等霍戍等人上前去看是怎么回事,便有人先行走了上来。 “这坡可陡着咧,昨儿又下了雨,路上全是稀泥膏子,好些过路的商队都陷在了半道上。” 葛亮和霍戍对视了一眼,旋即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附近的农户,听说这边有商队和经行之人陷车,过不得坡,便牵着自家的牲口过来帮忙的。老爷们出门做生意也不容易,不熟悉路段损毁了货物是一回事儿,要紧还是这一带不多太平,晚了有匪徒出没。” “现在还没春耕,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过来帮帮忙,出点子人力挣点散碎银子,全当是积德积福了。” 做农户打扮的男子说得恳切,好似还真挺热心一般。 “趁着现在时间还算早,送老爷过了这坡,也省得在这边扎营遇匪嘛。” 霍戍直接道:“如何收取费用。” “一头驴子二两银子,牛便三两。” 葛亮听到价格登时就笑了。 同行的人更是听傻了眼,这帮忙运一趟就二三两银子,简直就是坐地起价。 这要是跑上两趟,半年的粮食都不必种了。 葛亮道:“我们就是一支小商队,小本生意,可雇不起你们的牲口,要是雇个三五头牲口,这一趟生意还不白跑啊。” “这天色可不早了,若是过不去这坡,夜里瞧不见路,是滚进沟里还是撞见匪徒,那也就未可知了。” 男子一改朴实和善的之色,拍了拍袖子,一股赖相道: “老爷不要雇佣我们的牲口,觉着比我们更熟识此处的地形也罢,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待会儿半道上驴子牛的力气不够行不动了,再是下来雇牲口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言罢,不等霍戍一行人说什么,男子反倒是先行傲气而去。 显然是掐准儿了经行这段路的商户的习性,像是他们一定会反悔去求他一般。 霍戍叫停队伍:“改载货物。” “山路泥泞崎岖,把板车上的货物全部卸下直接由牲口负重。” 诸人急忙都下了车,按照霍戍的吩咐行事。 桃榆也从马车上下来,为了给牲口减轻重量,全数下来步行。 货物装到了牲口上,一行人正是上坡。 龙尾坡其实并没有当地人说的那么陡峭,但是雨后山石滚轮,垮了不少的泥土下来被行路之人踩烂,车马牲口践踏,以至于路上糊着厚厚一层稀泥。 一脚下去得老大的力气才能把和泥土粘合的极紧的脚扯起来,这点子不高的坡度为此也便平添了不少经行难度。 牲口虽行走比人稳当,可负重走起来,速度也格外的缓慢。 大家都小心谨慎的看着牲口和路,行的怪是叫人提心吊胆。 桃榆还是头一次走到这么难走的路段,他的手被霍戍紧紧的攥住,几乎是在借力行走。 他埋着头看着稀泥路,想着不知把鞋子脱了走起来会不会没那么难提步子,但可想而知这样会更滑,也不敢轻易尝试。 道上不乏同行之人,焦头烂额的往前走着。 见到路上出现了一道身板明显要小许多的身影,不免都多瞧了几眼。 桃榆先前裹得还挺厚实的,不过步行爬坡必然要发热,于是便没有裹斗篷。 旁人一眼就瞧见了他的脸,颇有些意外竟还能在这般路段上见着肤白貌美的小哥儿,虽是心给半悬在胸口上过路,却也还是忍不住目光往那头飘。 霍戍眉心蹙起,忽而捏住桃榆的腰,一下子将人托到了背上。 桃榆尚未反应过来怎么突然就要背了,但还是下意识的抱紧了霍戍的肩膀,他小声道:“干嘛呀,我没有累,还能走!” 而且大家都走得很慢,他并没有显得很像拖油瓶。 霍戍未有应答,只是抬手将桃榆的脑袋按到了自己的侧边的脖颈处:“别说话,当心摔。” “走啊,你这死倔驴!” “信不信老子抽死你!” 鞭子接触皮肉的声音在山道上格外响亮,牲口闷叫了一声。 田富等人见着路上有行者打甩着鞭子,把跟前的驴得一条条血印,血腥味混杂着湿泥的味道格外腥臭。 半道坡子上,那驴拖着厚重的四个大箱子,任凭鞭子甩在身上,死活就是不肯挪动一脚。 反倒是气的抽驴的人跳脚:“过了这坡,老子非得亲手宰了你!” 话音刚落,那驴跟听明白了人话一般,忽而撒蹄子发了疯一样往前跑去。 惹起一片惊叫声。 “这驴发疯了!都快让开!” 话音刚落,只听哗嚓一声,接着便是不断碰撞的声音,最后砰的一声沉闷巨响一切归于了宁静。 “驴掉山崖下了!” 听得一声喊,方才抽打驴的男子惊震的张着嘴,慌忙冲上前去,步子过于急促,啪的还给摔了一跤。 也顾不得身上的泥,赶紧跌跌撞撞的奔到了崖边上:“哎呀呀!” 男子拍着大腿在崖边上又骂又跳:“杀千刀的死驴,我的货啊!” 霍戍一行人闻声都凑上前去看了一眼,只见那驴已经滚落在了崖底,虽算不得高,可载着货物跌撞下去,早已经摔断了骨头没了气儿。 装货的箱子摔的烂七八糟,什么药草器具撒了一片。 “都说了这坡不好走,非得省那点儿钱,这朝因小失大了吧。” 当地的人从旁赶着牲口经过,还道了一句风凉话。 倒是不怪坡脚的本地人蛮横,这半道上不乏有人嫌价格贵了未曾聘请本地的人力帮忙,牲口在这样的路上格外费力,爬在小半坡上就犟着不肯走了。 田富等人亲眼目睹了这场灾祸,不由得都深凝了一口气,望向自己的牲口。 瞧见驴头还踏实的托着货物行走,未曾出现懒怠的势头,心里都松了口气。 一行人花费了将近两个时辰,总算是安全的过了龙尾坡。 下到平坦的官道上时,天色已经将暗了。 不过再行十来里的官道就能抵达连平府的驿站,那头有官兵驻守,外定商户经行要缴纳过关税,也可在那儿歇息一晚。 为此倒是不必再慌乱了,即便是天黑了,打着火把过去也不算远。 大伙儿悬着的心这朝总算是落了地,不知觉竟累出了一身汗,河边的风吹过来还怪有些冷的。 谁也没闲着,先行将货物从牲口身上卸下,让它们歇息片刻吃点水和草料,再把板车套上,这朝赶路就又轻松了。 霍戍先行将桃榆塞回了马车里:“把衣服都换一身,免得着凉了。” 桃榆一行就是霍戍给背过来的,他倒是没如何出汗,但是先前走了一截,脚上全是泥,现在已经都湿了。 病从脚起,他听话的先钻到了马车里把鞋袜给换了。 接着便将自己塞进了被褥里头。 大伙儿稍稍休整了片刻,刮掉脚上和车轱辘上的泥便赶着往驿站前去。 中道上还碰见了别的打着灯笼火把的商队。 前头的商队见着后头也有人,明显的放缓了些行速。 如此两个商队并行,火光会更加亮堂些方便行走。 “呸,这些王八羔子,发些黑心财,也不怕天打雷劈了去。” “不得好死的,下回再叫我撞见他们非得喊两个练家子好生收拾一顿!” 葛亮见着并行商队的人骂骂咧咧,问了一嘴:“什么事儿叫几位这般火气。” “还能是什么,除了龙尾坡那帮坐地起价的孙子还能是何。” “断子绝孙黑心肝儿的,全然就是冲着商户做的局。” 葛亮扬起眉:“这话怎么说?” “来的官道上可有人同你们说过龙尾坡路滑难行还有山匪的事儿?叫你们务必得快马加鞭赶过去?” 葛亮一行的人闻言连忙道:“可不就是!拉着货物的一个商队同我们说的!” “嘿,同我们说的还是个蹭车坐的跛脚老大爷。大伙儿瞧他可怜,想着就让他坐一截,路上他便同我们说了不少。” “我们全当是他好心告知,催着牲口赶过来,就被编排恐吓着聘请本地人帮忙运送货物。” “路上遇见旁的商队,也是一样的境遇。” 静下心来,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人家设的局么。 说着商队的人便又骂了起来:“亏得他费尽心思还请人演戏忽悠外地要过龙尾坡的商户,有这些能耐,干什么不比挣这亏心的钱强。” “那匪徒的事呢?也是他们编来唬人的?” 商队的人冷笑道:“怎么没有匪徒,若是执拗着在龙尾坡那头扎营等牲口歇息够第二日再通行的,半夜里他们不得自乔装打扮了来偷人牲口货物啊?” “横着竖着都是他赚!呸,狗娘养的!” 霍戍一行人听傻了眼,都是村里踏实的汉子,虽也同村里人干过架红过脸,何曾见过这样歹毒的设计。 如今听来不免一阵后怕,不敢想若是当时没有霍戍的决断,他们得被坑去多少钱财。 若是说先时在路上见自己的牲口还有余力过坡,对霍戍的决断有了些认可,这朝得知了真相,全然便是佩服了。 一时间谁大伙儿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谁也没再开口。 商队抵达驿站之时,时候已经不早了。 此处是入连平府境的头一个驿站,地方修的大,外地来的人从龙尾坡过来,几乎都会这儿休整一晚。 歇脚的人也便多,驿站修的大,有当地的人借助驿站修建客栈和食肆,这头兴得跟个小镇一般。 霍戍寻了个价格合适的客栈住下,将桃榆送进了屋里以后,给叫了热水。 还得去驿站缴纳关税过文书,明儿才能直接通行。 “霍哥,今儿大家都累了,我喊了厨房炒了几个菜,等你回来一道吃。” 霍戍应了葛亮一声,阔步而去。 田富和红梨村的几个人坐在一块儿,看着霍戍出去,神色都有些微妙。 “葛哥,那个今天的事情……” 田富默了默,有些艰难的张口道:“是我莽撞了。” 葛亮吃了一口茶,闻言挑起眉,轻笑了一声: “这朝是晓得自己鲁莽了,不过你同我说这些也没用,该同谁致歉便同谁说。” 田富一只手搭在桌上,没有立时应答葛亮,脸不自在的看向了旁处。 葛亮晓得这是人拉不下脸,年轻气盛无非如此,军营里这样的人多了去了。 不过他现在也不想劝,劝得再多不如他自己去发现霍戍的本领,现在既是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也算是得了些磨砺。 葛亮转而与同乡人推心置腹:“我知道大伙儿对霍哥隔阂,他那个人看着冷硬,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主儿。昔年若不是霍哥,我也未必能从军营里活着回来。” “霍哥是有本事的人,在北域军营中,曾做到过百户。他十五从军,能在边境上十年,话少冷淡亦是寻常。大伙儿能跟着他做事是运气,不必怀疑他的决断和能力,只要好生听从霍哥的安排踏实做事,他不会薄待大家的。” “今朝大伙儿也算是见识到了人心叵测,外头的人是何模样。我们一行北上上不得遇到形形色色之人,若是自己人还相互怀疑不加信任,岂非是轻而易举落入旁人的圈套。” “霍哥在军营战场上什么人什么鬼没见过,不比大伙儿在村里耕那一亩三分地的江湖经验深么。” 红梨村的几个男子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空道理说的再多也终归虚浮,经历了事情方才深刻于这些道理。 “放心吧,往后我们定然一条心,都听霍戍的安排。” 田富见同乡几人都表了决心,也诚心应了声:“我也不会再多嘴一句。只要是为着大伙儿好,我没话说。” 隐在柜台边的桃榆听到几人的谈话,眉心展开。 他没上前做打扰,抱着从柜台要的两幅刷牙子转回去了房间。 到底还是霍哥厉害,知晓与人多费口舌无用,历事方能让人自行明悟。 第53章 “关税如何?” 霍戍回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原本说是等着他一起回来大家一块儿吃个饭的,只是一去迟迟没给见着回来。 想着大家伙儿都赶了一日的路,这个点早就饿了,客栈厨房的菜烧好后桃榆便叫大家先吃。 吃了饭该洗漱的洗漱,该歇息的歇息,如此大家都休整好了,也不耽搁明天的路程。 全部等一个人,反倒是将大家的歇息时间都拖晚了。 他给霍戍留了些菜,放在锅里温着。 这赵见着人总算是回来了,连忙叫了小二哥把菜给送到屋里来。 “本是费不得多少事,交钱过了文牒就能走。只是关税今年突然涨了,不少商户在驿站处鸣不平,起了点事耽搁了时间。” 桃榆闻言睁大了眼睛:“又涨了?关税花费多少?” 霍戍道:“一个劳力人头一千两百文。” 也就是说他们一行人十余人得缴纳十多两银子。 “去年同州府的关税不过才八百文,这才翻了个年头,怎么就涨了这么多!” 别说是那些商户嚷嚷了,桃榆听了都想闹。 “这么高的关税,独行的货郎只怕是都不肯来做生意了!” 霍戍道:“各州府的关税本就因地制宜,有高有低,连平府不仅毗邻商业繁荣的同州城,南下的几个府城要想入京或是北上都需从此经过,连平府本就未有什么闻名于外的产业,自也就只有从关税上做文章。” 小二把饭菜端了进来,桃榆把菜给霍戍布开。 自取出了他的小账本儿又记下今天的花费。 “按照路线,咱们还要经过渝昌府,白云间,最后才抵达北域府城。这已经是所经行府城最少的一条路线了,却也足足要跨四个府城。” “还不知道剩下几个州府的过关税是多少。” 成本每多上一分,挣的钱也就少一分。 霍戍吃着菜道:“渝昌府尚且未知,不过白云间和北域的关税并不高,两地地处边缘,南边和中原地带过去的商队并不多,物以稀为贵,为了鼓舞商队前去行商,并不会在关税上阻碍商队。” 桃榆听了这话心里稍微放宽了些。 翌日,商队出发的比之前要晚一些,等着天色大亮了才启程。 连平府地域比同州广,但同州是一块儿偏圆的地,连平府则是横向板块。 他们北上纵向行走,若是路上不出状况,十日应当就能通行。 一路上倒是还挺顺利,穿行的路线大都有烟火气,且村镇和县城不少,都还挺安稳。 不知觉间就进了三月里,沿路上的草木也从枯黄中长出了生气,绿草叶芽叶开始探头。 虽然拂面的风尚且还有些倒春寒的冷,但天气晴朗,春时渐近,比之终日阴雨绵绵之时要叫人心情舒坦得多。 桃榆在马车里不是坐着便是卧着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见着外头的天时好是再在马车里坐不住了。 平坦的官道路段,霍戍便将他抱到了马上。 一行人经过了十多日的相处,早也是熟稔。 见着共骑的两人,还是稀奇了一眼,毕竟桃榆这些日子都不曾出来。 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儿,嘴也荡,调侃道:“纪夫郎马背膈人不?文良的板车怕是还稳当些咧。” 纪文良赶着牛:“那再稳当可没哥夫的臂弯稳当不是。” 诸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桃榆脸微微泛红,把霍戍给他折下的新枝朝着纪文良丢去。 “你竟是也学坏了,到时候回去你娘要是给你说亲,可别叫我提前去给你看。” 众人的笑声又更大了些。 “说来这都三月了,时间过得飞快。乡里当是下种育菜苗点豆了,再过些日子又该撒秧了。” 不知谁感慨念叨了一句,无端怪是引人思乡的。 在乡里是好,这时节里大家都在忙着春播,田地间最是热闹。 抬头低头都是熟悉的乡邻,吹着牛侃着话,干一整天的活儿也不觉得累。 要紧的是年轻小伙子在地间没准儿还能见着自己心仪的姑娘小哥儿,一个对视搭上一句话,那一日的活儿就更有干劲儿了。 想着家里,心头都是一阵温热。 可思乡归思乡,谁也没有后悔出来这么辛苦一趟。 家里固然都好,只是日子过得艰难,若是这一趟能挣些钱回去,那日子也便有所缓和了。 想到这一茬,大伙儿也都更振奋了些精神。 桃榆见这方才三月大家都穿的轻薄了,还是提醒了一句:“眼下早晚温差大,倒春寒也厉害,吹了风不注意容易着凉,大家还是多穿些吧。” “我们都是糙汉子,不碍事。纪夫郎要好生保重自身才是。” 葛亮笑骂了一句:“叫你们多穿些就多穿些罢,要是风寒着凉了大伙儿可不管哈。” “不过说来也是怪,连平府一路过来都还不少人烟,过了那刘家庄以后,咱们今儿一路上都没如何碰见人。” “这快到连平府的边境了,再两日能进渝昌府,地图上这片儿没有城镇,人少也是寻常。” 桃榆听着大家的说谈,伸长了脖子张望了一二。 同身后的霍戍道:“远处的田地里确实也没怎么见着人。” “遇上村里做席办事的时候,地里也都没什么人。” 桃榆想了想好似也是,毕竟他们乡里也都是如此,也便没再多想。 这一带已经没有了什么驿站客栈,为了保持好的精力明日一口气进入渝昌府地界儿,下午些时候霍戍便寻了一处靠近河流的平地扎帐。 此次还是大家出来这么久头一回在外头过夜,等到了地广人稀的渝昌府,那在外扎营将是家常便饭,提前熟悉一二也好。 大家分工行动,几个人扎帐篷,两个人结伴去捡柴火,外在还得要人看货看牲口。 桃榆则肩负起给大家做晚饭的事务。 纪文良把出行前准备的锅碗瓢盆给搬了出来,石头砌了个灶。 “桃子哥,我们做什么啊?” “明儿有长路要赶,今晚上得吃好一些,明儿才有力气。” 桃榆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块腌熏肉干,以及一些白菜萝卜和豆角干,从河里打了些冷水先给泡着。 虽然菜还是挺丰富的,只是都是些干腌货,要是有点新鲜蔬菜吃定然更好。 好在是现在开了春,万物生长,是挖新鲜野菜的季节。 驻扎的周围有水湿润,长得有不少水芹菜和水荠菜。 他拿了把小镰刀,等着去捡柴火回来的人的功夫,和纪文良挖了不少新鲜又嫩的水芹菜和水荠菜。 到时候水芹菜切碎了用肥肉干炒一炒,水荠菜用来煮粥,味道再好不过。 “这水芹菜和水荠菜也忒多了,比咱们村里还好挖。” 纪文良蹲在河边上,用镰刀割着水芹菜:“每年一开春儿,谁家的桌上没有一碟子野菜的。” 野菜几乎只有春时有,富贵大户风雅,要尝一尝春月的味道。 农户寻常老百姓也就实在了,野菜不用钱,味道特别自己去挖就成,是难得的实惠。 为此春天野菜向来都还挺有市场的,能自吃又能卖钱,但凡有空闲的妇人哥儿都回去挖野菜。 哪个山坡哪个凹子都叫他们寻得到。 “许是这片儿来的人少,野菜还没被挖去。” 桃榆道:“咱们把能挖的都挖了,今儿要是没吃完还能带在路上,明儿扎营又吃呢。” “还得是桃子哥会过日子。” 两人正说着,噗通一声响,河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桃榆吓得一哆嗦,闻声望过去时,啪嗒一下,一尾草鱼丢在了他的脚边上。 霍戍从河里浮起:“师傅加个菜。” 纪文良按住鹅暖石上被摔得七荤八素的鱼,起码得有两三斤重,一脸崇拜的看向河里的霍戍:“哥夫你也太厉害了!” 桃榆擦了一下脸,看着浑身都在滴水的霍戍,道:“也不怕着了凉去。” “喝个鱼汤暖暖身当不会。” 桃榆道:“两斤来重的鱼可不够十几个人一人一筷子,既都下水了,不如再寻寻看。” 霍戍未置可否,只是一跃便又沉进了河里去。 纪文良喜滋滋的河边上剖鱼,桃榆又挖了些野菜,却是迟迟不见得去捡柴的人回来。 眼看着这边的帐篷都搭好了,桃榆怕迟迟生不起火来,霍戍又在河里抓了鱼浑身湿透了,不烤干着凉。 正想叫人去寻看,却又回来了。 “先弄了些容易烧的柴火回来,待会儿我再跑一趟,那边又大的树干,燃起来经烧,烧成炭了晚上可以用。” 桃榆看着回来的农户,问道:“不是分了两个人去拾柴火么,怎只你一个?” “方才我跟田富一道去捡的柴,半道上撞见了个老大爷,似是病了,昏昏沉沉的晕坐在路边上。瞧着这也是快要黑了,怪是可怜,问了老人家说就是附近村里的人。” “田富背着送过去了,到时候在村边路上吆喝一声,老大爷自回去也比在这边强嘛。” 桃榆应了一声,青壮年的帮一把老弱倒也应该,更何况又不着急赶路。 “好,那我这边生火做饭了。” 桃榆煮了些米,烧了热水把肉干给清洗干净。 有鱼有肉有菜,他索性把肥瘦相间的肉干给切成了块儿,盐腌松木熏制过后不管是炖是炒皆然风味十足。 铁锅烧辣,腊肉入锅立时便发出了油脂化开的声音,凝固的肥猪肉变软变透明,香味立马就出来了。 几个空闲了的农户嗅着香味儿便围了过来:“腊味的香气,在乡里都少有吃得上,今儿可真有口福。” 桃榆把切碎的大蒜花椒和姜倒进锅里,香味的层次更见丰富,把泡发的干菜一并炒香,加水成为汤底。 “今晚上简单些,就吃个家常的咕咚煮。” 汤沸腾以后,桃榆便将处理腌制好的鱼下进锅里。 他把洗干净堆放在小筲箕里的野菜端了过来,吆喝道:“差不多能吃饭了!大伙儿都把手头上的事儿先放放!” 诸人闻到这饭菜的香味儿肚子里的馋虫早就被勾出来了。 用不着桃榆喊,自拿了碗筷为着火堆锅炉坐成了一圈。 一大锅的鱼肉菜,热腾腾的冒着气儿,在姑且还夹着冷风的春夜里吃上一锅这么菜,心窝子里都是暖和的。 “这些野菜都是新鲜挖的,夹到汤里汤一会儿就能吃了,最是鲜美不过。” “暧!” 大伙儿七手八脚的动着筷子,腊肉炒出的汤底就是香,河鱼在浓郁的汤汁里闷熟,肉质劲道又很入味,没有一口菜是不香的。 “这鱼肉是一点也不腥,纪夫郎方手艺也忒好了些,怪不得霍哥要把人栓裤腰带上。” “家里过节都没吃上这么一顿香的,这走商可走得正值当。” 一群农户吃的赞不绝口,桃榆倒是也挺是喜欢把鲜嫩的水芹菜叶子放在锅里涮熟吃的。 霍戍给桃榆夹了不少菜,只怕他筷子动的太慢太斯文,待会儿都要叫这群老爷们儿把锅都给舔了。 见他烫菜吃,道“等到了北域,可以去吃涮羊肉。” “羊肉多贵啊!” 村户道了一声。 “北域牛羊比南边多,价格会实惠些。” 农户们听得嘴馋:“那等到了北域可得好生吃上一顿。” 桃榆看着坐在他对面埋着头吃饭的田富,问了一嘴:“听说田大哥送病了的老大爷回家,大爷怎么样了?” 田富怔了一下,自从上回他说道了桃榆不是以后,这些日子都沉默寡言的没显眼,心头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躲着桃榆跟霍戍。 这朝桃榆乍然同他搭话,他怪是不自在的。 “我没进村去,送他到了村口便自回来了。” 田富捧着碗道:“说来也奇怪,我到村口的时候见着村里田地间竟都没人耕种,这边的农户收活儿还真挺早。” “指不准儿人家这头的日子过得好,想得开,自是不必没日没夜的在地里打转。” …… 锅里的菜一直有火热着,挖的许多野菜原以为吃不完,不想只有不够吃的。 大伙儿围着火炉说着话儿,菜也不凉,肚子虽是饱了,忍不住又伸上两筷子,一顿饭吃的长。 桃榆吃的有些饱便食困,他沿着小河边走了两转儿,身子热乎了,回去洗了个热水脚就先钻进了帐篷里。 帐篷里地铺了不少干茅草,一床厚褥子铺着,马车上的被子给抱了过来盖。 他还是头一次睡帐篷里,有些新奇,钻进被窝里头,帐篷隔绝了外头的风,倒是不冷。 不过须臾,他还没把帐篷睡暖和,就钻进来了个高大的身影。 帐里一片漆黑,今儿月亮也不明,独只有火堆有些光亮,进来的人黑乎乎一张脸,弓着背才能过来。 “你不跟大家坐会儿,这么早就要睡啦?” 霍戍没应话,先解了外衣,随后掀了个被角钻了进去。 他挨着暖乎乎的小哥儿,绷紧的肩背不知觉的放松了下来。 “也不怕大家笑话。” 霍戍伸出胳膊便将人圈进了怀里:“下过了河,有些冷了。” 桃榆觉得这人很有装可怜的嫌疑,分明身上就跟个现灌上热水的汤婆子一样。 霍戍伸手揉了一下桃榆有点圆鼓鼓的肚子:“撑不撑?” “吃的都是菜,我没吃多少肉,夜里不怕撑。” 桃榆靠在霍戍的胸口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也便不怕外头呼呼的风吹着帐篷的声音了。 “就快到渝昌府了,我以前也听娘说起过些那边的风土人情,那边虽然地势复杂辽阔,人烟少,可吃食却多。鲜笋野菜都很多,到时候我们在路上扎营,我天天变着花样给大家做饭。” 霍戍淡淡道了一声:“你倒是对大家好。” “这是自然,谁让大伙儿那么夸我会烧菜呢。” 霍戍扬起眉:“未必我没夸过?” 桃榆轻轻哼了一声:“今晚上不就没有夸。” “你不也没夸我鱼捉的好?” 桃榆拱了霍戍一下,没再继续和他辩驳。 出来的日子他已经习惯了早睡早醒,白日在路上拿医术打发时间,倒还充实。 正微有些睡意时,他感觉揉着他肚子的手好似往上了些,指腹上的茧粗糙,从身体上抚过有些痒,不过倒是还能承受。 桃榆半梦半醒的不知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事,于是未予理睬,懒得去动弹。 然则疏忽间一阵酥痒如电击一般直通了浑身,他立马清醒了过来。 “不行!” 桃榆咬着牙,声音有点凶又极力压低的把胸口上的手拨开:“这、这在外头呢!” 霍戍把忽然弹坐了起来的哥儿给按回了怀里。 “我也未曾如何啊。” 桃榆羞恼的咬了霍戍一口,竟还狡辩,在家里又不是没有过,接着预示着什么他又不是不晓得。 “你要不老实睡觉可就去别的帐篷里睡。” 霍戍闻言似是被唬住了一般,没再继续。 却有身体的一部分自替他申诉。 这样的荒山野地,若不做点什么,总叫觉着可惜。 桃榆背靠着霍戍,隐隐还能听见外头还有说话声,他们却在帐篷里如此,羞的一张脸比火烤着时还热。 这人怎么这么没皮没脸,竟一点也不害臊。前些日子宿在客栈也便罢了,这在外头反倒是还…… “不发出动静,可以么?” 耳边响起有些喑哑商量的声音,桃榆更是心跳的厉害。 “嗯?” 桃榆从没听过霍戍这么为着一件事反复恳求的,他感觉到他手臂上渐起的青筋,鬼使神差的竟然低低应承了一声。 应了他立即就后悔了,即便是是声音小的跟蚊子似的,却也被身边的人给及时捕捉到。 桃榆反悔也没得反悔了,红着一张脸,咬紧了唇,紧张的跟又过了个新婚夜似的。 第54章 翌日一早,大伙儿起来重新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桃榆从帐子里头出来,腿脚有些虚浮,人好似同清河水面一般,被晨风吹得要淌过去了。 他把眼睛收在自己揣着的手间,都没好意思看忙碌的大家,只觉得谁都好似在偷偷看他一般。 他猫着身子避着人,收拾洗脸,想赶紧钻到马车里头去。 路过那堆燃灭了只剩些白灰和黑炭的柴火,桃榆脸还是红了个实在。 昨儿燃了大半夜的火堆一直照着半边帐子,霍戍的影子落在内账的一侧上。 他本就高大的身躯,顿时又放大了不少,充着整个帐子,好似怕他看不明晰两人再做什么一般,影子活灵活现的在他眼睛上头展示。 只见着霍戍腰间很有分寸的起伏,力道虽不大却格外绵长,把碰撞的声音给消了去。 他又羞又臊,一边得注意着外头的动静,一边又承着霍戍的动作,浑身感观都好似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两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合情境却又不合时宜的声音来。 “桃子哥,昨儿晚上睡得好么?” 桃榆正心思飘忽的擦着脸,身侧乍然响起纪文良的声音,受此一问,桃榆脸更是红了些。 他露出一只眼睛看着笑眯眯的纪文良,心里突突直跳:“怎、怎么了?” 纪文良眨了眨眼:“没什么啊,头一次在外过夜,就问你习不习惯。我见你冷水把脸都洗红了,是昨晚上没睡好么?” 桃榆抿了抿嘴:“我用冷水醒醒神。” “营帐扎在河边上,夜里风可大,一头是林子的山风,一头又是河风,打的帐子呼呼作响。要不是困倦的很,我都不多睡得着。” 桃榆闻言却是吐了口气,风声好,风声好。 还以为这小子听到了什么。 “把被子放到了马车上,晨时外头风冷,去马车里吧。” 霍戍见着桃榆红着一张脸,上前给人解了围。 桃榆拿着早食赶忙就跑进了马车里。 霍戍扶着桃榆的腰要把人抱上去,啪的一声手被打了一下。 “我自己能上去。” “现在长本事了,自己能上马车了。” 桃榆哼哼了一声,钻进马车里反手便扯上了帘子。 霍戍在马车前顿着,看见微微晃荡的帘帐眼中起了些笑意。 桃榆知道霍戍还立在外头,他坐在褥子上咬着面饼,折半从中分开,从车窗帘子上把手伸了出去。 外头的人拿了那一半手里的饼:“要不要喝点水?” 桃榆正欲应声,忽而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哥夫!” 霍戍凝眉看着跑上前来的纪文良:“何事。” “田富不晓得怎么病着了!” “我们把帐子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却是迟迟没见着田富起来,只当是以为人睡过了头,拉开帐子昨儿睡一道的三个人浑身发热,疲软着都还没起。” “都发热?” 霍戍心有疑虑:“帐子不防风?” “就是也不晓得到底怎么回事。” 桃榆听到说话声,连忙从马车上要下来。 “三个都给病了?我这就去看看!” 霍戍上前,把坐在马车上提着医药箱要滑下来的桃榆抱了下来,三人连忙朝营地过去。 “这是咋的嘛,帐篷也没有损坏啊,昨儿夜里你们睡着冷么?” 这当头上所有人都围着田富几人,一病就病下了三个,要是赶路的话多少会受些影响,大家心里不免也是着急。 大伙儿一边检查着是帐子出现了问题还是旁的引起的病因。 “没、没觉着冷。” 田富气若游丝的回答。 “那莫不是昨晚上吃错了东西?” “大伙儿昨晚上吃的不都一样么,纪夫郎把菜洗了三四遍,哪里会引得人发热。东西要有问题那大伙儿不都得着道?” “也是,那当是水土不服吧。” “这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的,可如何是好啊!” 发热的三个人想要撑着爬起来坚持随着队伍出发,只是浑身疲软无力,又是头昏脑胀。 爬起来根本支撑不住走,大伙儿见状连忙将人从帐子里头扶出来,小心给坐在树干上。 晨风寥寥,几人身上的烦热之气稍微降了些下去,比之闷在帐子里,微有了些缓和。 田富却忍不住的拿着仅有的力气挠着胳膊和腿。 “当只是受了点风寒,没事。” “这模样哪里像是没事儿的!” 桃榆赶着前来,看着坐在树干上清一色未有劳累却十分疲倦喘着气,脸色发红的三个人。 初步面诊症状来看倒确实像是感染了风寒发热,但是伴随着着田富不断的抓挠身子,他却觉着事情许是并没有那么简单。 出于安全考虑,他连忙道:“大家小心些,这许是传染病。” 正围着三人关切的农户闻言登时脸色一变,下意识的后退了好几步给散开。 “这、这……怎么会是传染病!” 农户听到传染二字不比听到匪徒镇定,心中不可置信,步子却不断往后挪动。 若非桃榆这句话,诸人尚且不会往这上头去想,但听他这么一说,恍然觉得不无道理。 三人昨晚上入睡前都还生龙活虎好好的,恰好睡一个帐篷,起来便通通都发起了热。 要说不是相互传染而成,都有些说不过去。 虽心中已经有此疑虑,却也不愿意去相信:“纪夫郎,你可别吓唬咱们!” “大伙儿一道行来,怎么会染上这样的病。” 桃榆没有答复大家的话,只是打开医药箱子,谨慎的从中取了块方巾出来,对叠蒙住口鼻栓在了脑后,方才上前去给三人看诊。 他同三人依次诊了脉,所现脉搏皆然一致,而田富的脉搏跟乱一些,可见病症最重。 “除了发热无力,头晕以外,可是觉得身上发痒?” 田富嘴里发干的点了点头,他费力的卷起自己的袖子,胳膊上竟然起了一堆大疙瘩,红做一片。 因为发痒不断的挠,已经有不少地方破了皮。 “什么时候起的症状?” “昨儿夜里烤了火,半夜睡着便有些头昏脑涨,我当是人多睡着才热便没警醒,快天亮的时候身子便痒了起来。” 其余两人却道:“我们并未觉着身子痒啊。” 桃榆眉心紧锁:“还没痒并不是不痒,是还没到时候。” 他道:“你们当是染上了热痒病。” 村户连忙问道:“那这究竟是传染还是不传染?” 桃榆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啊!” 既见下了定论,顿时人心惶惶,农户人人自危,都在说着昨儿和今日与三人的接触,不知会不会把自己也给染上。 “这病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染上,必定是接触了病源方才带到了咱们的队伍里。” 大伙儿都在追寻着病源:“可是昨日一路上咱们都没如何碰见过人啊!” 说着,说着,大伙儿将目光统一的放在了田富身上。 谁也没再说话。 田富的头往下垂了些,他嘴里发苦道:“我……我昨儿捡柴的时候撞见了个发热的老大爷,将他背回了村里。” “我们一路过来没有遇见什么人,也未曾见到村庄有人农耕,想必便是附近的村子已经感染上了这病症。” 桃榆手指微微曲紧,后知后觉了一路而来的不对劲之处,如此倒是都能说的通了。 “那、那还等什么,快给我们开药啊!” 被传染上的王勇急切道:“赶紧医好了离开这儿!” 桃榆面带歉疚道:“这病我也只在医术上见到过。疑难杂症若要配药,还得从长计议。” 王勇连忙道:“那就去附近的县城里找大夫吧!” 葛亮道:“我们行来时便已经三日不曾经过县城,往前也还要三日的功夫方才能到渝昌府的县城。一来一回只怕是时间不短。” 谁也不知道这病会不会死人,是否能撑过这么长的时间。 “只有在附近的村镇上看能不能找到大夫。” 而下人人自危,不知是否已经感染上了,明知附近村庄都已经没有什么人出没,谁还敢贸然前去充满病源的地方前去寻医。 只怕是没有感染上去一趟回来也是凶多吉少。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王勇和另外一个感染上的男子见此不免哭诉埋怨起田富来: “好端端的你去理会那老头儿作何!眼看着今日加紧着路程便可进入渝昌府地界,却遭此横祸!” “我妻儿老小尚且还在家中殷切等我回去,不想却是要落得如此个客死他乡。” “昨夜当是我倒霉,竟同你宿在了一个帐篷里。” 眼见着同乡的责怪,田富一言不发的把头垂的更低了些。 殊不知自己的一次善举,却是给队伍招来了这样的祸端,心中悔恨不已。 更是不知队伍是否会将他们遗下。 正当是诸人不知所以,人心散乱之时,霍戍声音响起。 “够了!遇事互相责难又能如何。” 霍戍冷声道:“事已至此,暂停出发,姑且在此地继续扎营,我去寻大夫。” 见着霍戍未有慌乱之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大伙儿反倒是稍稍安了些心。 “霍哥,你就在营地吧,我去。” 葛亮道:“这边得有人看着才行,以防万一。” 霍戍眉心凝起,应了一声。 桃榆也道:“大家别慌,我现在便煮些预防的药给大家先吃下,也可阻防没有感染的人染上。” 见着霍戍桃榆和葛亮依次发了话,诸人又有了主心骨,毕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只有相互团结才能扛过去。 诸人连忙又忙碌了起来,各自找到了事情做。 “帐子分开些搭建,先行隔开!” “我再去附近捡些柴火回来。” “纪夫郎,我来帮你熬药……” 第55章 河风一吹,整个营地里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道。 大伙儿把才收拾起来的帐篷给重新支了回去。 这商队停滞下来,大伙儿都没什么事情能做,不免满心满肺记挂着能传染人的病。 忙活完了一行人尽数守在熬煮着草药的锅炉边上,看着锅里翻腾的药汁,心头毛焦火辣的。 “这药能不能管用啊,可别吃了药反倒是把病给发出来了。” “哎,在村里一年半载的都没这一个月里遇上的事儿多。” 纪文良把着汤勺按照桃榆交代的拌着药汤子,不让草药糊底。 他瞧了一眼坐在河边石墩儿上的桃榆,正在翻着医书,看得认真。 再听到这头大伙儿搓着手半点法子没有,反倒是疑起他桃子哥的医术来了。 瞧着锅里的药滚着泡,煮得已经差不多,他轻哼了一声,取了个碗过来舀了小半勺子进去:“怕喝的提前吱一声,可以不喝啊。” 农户见汤药好了,却又连忙接了过去,争先恐后的只怕是晚了没有了:“哪里有不吃的道理。” “文良小子,来来,再给我弄一勺嘛。” 纪文良见着大伙儿那模样,起了个白眼。 “遇到这样的事情大家伙儿心里没底害怕也是寻常,只是我桃子哥费着心翻查医书想着法子,大伙儿都没办法还说这样的风凉话,是不是过了些。” “我这破嘴一急就乱说话,没个分寸,别放在心上。” 农户拍了拍自己的嘴:“我心头就是没着落,看着田富王勇他们仨,浑身力都提不起半点,还挠得厉害。遭罪啊!” 纪文良紧着眉头,叹了口气。 给大伙儿分好了药以后,纪文良给桃榆和霍戍一人端去了一碗药。 “你带着人在周遭去捡柴挖菜去。” 霍戍把药一口喝了个干净,将药碗拿给纪文良。 纪文良捧着碗连忙应了一声,且不说大家团在一块儿没事干只会干着急,再者也不晓得在此处一停就是多少天。 虽自有些盘缠待在身上,可那么十几号人,也经不住吃两天,能挖点野菜就着多吃一时算一时。 纪文良把人喊着去挖菜,营地一下子便清静了下来。 霍戍先去看了田富三人一眼,几人躺在帐篷里低喘着气,另外两个也可见的比先前的症状要严重了不少。 他蹙着眉头回去,见着桃榆还一动不动的坐在河边上,除却手里有翻书的动作,整个人还保持着先时坐过去的样子。 “把药先喝了。” 霍戍端起放在旁侧大鹅暖石上的药碗,河风吹着,都快凉了。 桃榆眼睛落在了医书上,全然沉浸在里头,耳边一句话也落不进去。 霍戍见此,径直伸手托起了桃榆的下巴,将碗送到了他嘴边上。 桃榆扬起眸子,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接着在他托着下巴的大手上把药给喝了。 “田富他们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子。” 霍戍盯着人把药喝完后,手背贴了贴桃榆的脸:“河边当心吹着凉了,去马车里看吧。” “吹着河风人清醒些。” 霍戍未置言语,却矮身将人给抱了起来,大步朝着帐子去。 他把人放在帐篷口,道:“在这里看,别把自己身子拉垮了,葛亮已经去寻大夫了。” 桃榆瞧着迎面能吹着风,身后又是帐篷挡风,倒属实比河边暖和些。 他点了点头,继续翻着医术,却是没翻上几页纸,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葛亮和一并前去寻大夫的人回来了。 桃榆心里记挂着热痒病的事情,连忙放下书从帐篷里出去。 未曾开口询问是否找到了大夫,光只见着独他们营地的人回来,便晓得事情只怕是落了空。 葛亮翻身从马上下来,不等问便先行道: “离咱们最近的一处村子人都给病倒了,别说是大夫了,能跑出去的人都撑着气跑了出去,村子里只剩下了些老弱病残。” “这病起初便是发热,接着发痒,挠得浑身是血。而下已经有老弱病死的,青壮力的倒是还未曾有听说。” “一传十十传百,谁也不晓得病是从哪里起的,更是不晓得传了有多远了,不过按照这势头,附近的村子当是都没得幸免。” 霍戍眉头夹紧:“可有打听到有人治好的?” 葛亮摇了摇头:“听村里的人说撑着去城里拿药,有这病症状的医馆根本就不会接待,连药都拿不到。” 他们从县城过来时走得也急,只在客栈住了一晚上,也不晓得那时候县城里是否有人染上这病。 一路过来,起初也是有人烟的,是逐渐靠近边境方才发觉人越来越少见着。 边境上人少,以至于让他们大意了。 葛亮去附近看了一圈了解了些状况,原本清早上听桃榆诊断出这是会传染的病时,心里头也不过紧了一下,毕竟在军营时什么状况没给遇见过,倒是还算镇定。 眼下得知这病竟然如此霸道,有没有大夫能医是一回事,能不能找到又是一回事了。 “霍哥,我们现在当作何打算?” “如今田富几个就算能坚持赶路去渝昌府,那边若是已经得知此病,只怕也不会让我们通行。” 现在便是往前不得,往后也退不回去了。 要么只有在此处暂时驻扎,观察看看几人能不能挺过去,继续在周边寻找大夫。 还有一个法子便是舍下现病的人,其余康健的赶往渝昌府。 霍戍和葛亮对视了一眼,心里都如明镜一般。 “先留下静观其变。” 葛亮闻言松了口气,很庆幸霍戍没有决定让大家走。 倘使用他们能够心硬舍下同行之人,顺利进入渝昌府的地界儿,可做生意到底不是行军打仗。 前路尚长,若是遇事便丢下同胞,留下的人难免心中有所顾忌,忧心出事下一个被舍弃的便是自己。 桃榆听完两人的谈话,心里发乱。 只恨自己在家里时钻学还不够认真,但凡少一回发懒,今日也就多一分出路了。 两人尚未商议出好的对策,帐篷里便传来了□□声。 霍戍和葛亮快步过去,就见着田富从帐篷里爬了出来:“痒,太痒了!” 被脱的只剩下一件中衣的身子上,可见被抓破了皮,皮肉破开渗出了血,虽是出血不多,可伤口多了看着皮肉翻飞也十分瘆人。 葛亮想要上前将人扶起,却又不敢贸然行动。 “我那儿有止痒消炎的膏药,取过来先用用看。” “给我,给我一些!” 王勇也气喘吁吁的从帐篷里半爬了出来,虚弱的抬起手。 桃榆连忙小跑着回去翻出了药膏。 他用方巾捂住口鼻,就要上去给人上药,却被霍戍一把抓住了手。 桃榆看着眉头紧锁的霍戍:“我是大夫,如果我也怕的话,那这病就彻底无法了。” “上药无需大夫上场,我来。” 桃榆还想坚持,霍戍手上的力道加深了些:“你的身体本就比常人弱,不要让我担心。” “就在一旁看着即可。” 桃榆抿了抿唇:“好。” 为避免接触,桃榆给霍戍绑上了方巾,另外又给他套上了手衣。 届时只需要用瓶口接触皮肤上药,就不用手指抹匀了。 田富看着协助着同他上药的两个人,心头五味杂陈。 不想到了到此关头上,竟还是霍戍和桃榆为他们如此费心。 药膏清凉,上身后有明显的缓解,几人顿时平静了不少。 桃榆见此稍稍松了口气,立即用浓酒给霍戍的手消了毒。 随后他又继续去翻起了医书。 大伙儿回来的时候已经快黄昏了,好在是春时容易挖到野菜,姑且是饿不死人,只是可惜了桃榆一头扎在医书里也没人烧饭。 夜里吃的也便是简单的稀粥和面饼,这吃的简单了,大伙儿心里也没个寄托,见着田富三人未有任何好转,心里头都不安。 不过好在是今朝没再有人接着发作。 入了夜,大伙儿都自去歇息了。 按照往日,桃榆早率先缩进了被窝,今日却是没敢歇上一口气。 夜色戚戚,晚风拂面。 半夜里起夜的人从帐里钻出来,竟然看见火堆旁还有两道身影,静默的如同林子里的树一般。 农户仰头见着月亮都有些西沉了,只怕是已经入了下半夜的时辰。 霍戍坐在石墩儿上拨着火堆守夜并不稀奇,稀罕的是一旁依偎着他的小哥儿。 桃榆披着霍戍的大披帔,手上还没离医书。 农户不识得字,但却也还有些眼力,瞧着医书大小厚薄也知道桃榆已经换看了好几本书了。 橙黄的火光映照下的一张白皙姣好的脸上可见疲倦之色,却又把医书看的格外认真。 一行人谁不晓得纪桃榆的身子孱弱,又还娇气的不行,临行前纪里正还说就当带个大夫在路上。 大家伙儿嘴上应承,谁心里不是嘀咕的。 现今遇上疫病,还得是人家在费心。 农户心中不好受,既是觉着人不可只看表面,又是在忧心他们该怎么办。 天边吐白,新草带露,晨风中萦绕着一股草药的味道。 桃榆的声音沙哑低弱,在霍戍耳边响起: “阿祖祖上是御医,世代医家。我太过懒怠了些,学艺不精,但也不能太差丢阿祖的脸,这次应该能行了………” 言罢,人便靠在霍戍的怀里,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56章 农户们习惯了起早,闻到有草药的味道,以为是又煮好了给他们预防的药,都自行起了身。 “你有没有发热?” “没,我们帐篷几个都好好的,瞧脸色也瞧得出来。” 大伙儿会着都互相问着身体状况,见着没有一个人再被感染上的,暂且都舒了口气。 不免都加快了步子自拿了碗碟前去打药汤。 “霍哥,你咋这么早就起来煮药了,昨儿晚上又睡得迟。” “纪夫郎的药真是管用,咱们几个好的到目前为止都没人再染上。也不能叫霍哥一人费心,往后煮药就分派下来,大家轮着早起来熬煮吧。” 大伙儿围上去同霍戍问了早。 说着有人便主动道:“那我来给大家伙儿分药吧。” 正说要拿起汤勺,却被霍戍叫住。 “这是给田富三人熬的药,” 话毕,他又从旁取出了桃榆睡前配好的防疫药:“这些拿去煮了分给大家。” 纪文良闻言眼睛亮了起来:“桃子哥已经配出了能治田富他们几个病症的药了么?” 其余的农户听这话顿时也缓乎了过来,脸上都更有了些希翼的神采。 霍戍没有给确切的回答:“姑且先试试看。” “昨儿我半夜起夜见着霍哥和纪夫郎还没歇息,想必是为此劳碌了一夜。” “不管成不成,能有药吃着便是有了一些出路,我把药端去给他几个喝。” 农户见着霍戍和桃榆如此劳心费力,也自多了不少同进退的信心来,没再缩头缩脑的对田富三人怕的不行,连忙接过活儿计。 旁的农户亦是也更有了眼力劲儿:“我另起火把大家的药给熬了。” 其余的人吃了早食,大家分工行动,换着人再同葛亮去周遭寻大夫打听消息。 虽然这头有了些起色,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头,静等着一处也不是个事儿。 “哥夫,你昨晚上一夜没睡,现在大伙儿都起来了,你先去睡会儿吧。” 纪文良给霍戍端了一碗热水过去:“药已经给田富他们喝了,我们看着呢。” 霍戍看了一眼帐篷的方向。 他未有应答纪文良的话,但还是起了身。 霍戍掀开了帘子一角,看见躺在被褥里的小哥儿,眉心紧蹙。 昨儿起的本就早,又一整日都在看书也便罢了,生生是熬了一宿。 全神贯注耗费心力脑力不比劳苦一日的力气活儿消耗的人少,他这身子吃不消是必然的。 药方子开出来,去货箱处取药的时候他便明显的感觉到了桃榆已经体力不支有些要倒下的趋势,却还是硬生生撑着把药给熬进锅里方才罢休。 都说是专攻于一物之人心中有股韧劲儿,所言是不虚。 看着双眸紧闭,睫毛时不时在颤动的人,可知睡梦之中还在忧愁,未有睡的踏实。 他伸手摸了摸桃榆的额头,触及体温并未有反常才将手收了回来,外在又把桃榆的袖子挽了起来,检查一下胳膊上有没有起红包的趋势。 旁的都还好说,就怕他也染上病症。 一行人都是壮力男子,得了病尚且还有的扛,若是他这身子骨儿染上了病,只怕凶多吉少。 既是见着没有异常,霍戍方才舒了口气。 见桃榆睡的不安,他静置了片刻,虽无任何睡意,还是并着人躺下,将桃榆抱到了怀里。 想在熟悉的入睡习惯下他能睡的安稳些。 昏昏沉沉之间,桃榆恍然身子一抖,他忽而睁开了眼睛。 眸光聚集后,才发觉自己被霍戍环抱着。 他心跳得有些快,倒是不是因为害臊,而是一夜未眠所致的心律不齐。 整个身子都虚浮无力得很,脑子也胀着疼。 霍戍一直便没睡,察觉到怀里人的动作,他没有张口,而是轻轻的拍着桃榆的后背,试图将人再次哄睡过去。 “你没睡?” 桃榆虽是困乏,这一醒却是再睡不着。 霍戍应了一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些:“再睡会儿,你才睡下不到两个时辰。” 桃榆从霍戍的胸膛前扬起脖子:“田富他们怎么样了?” 霍戍看着桃榆的有点发红的眼睛,眉心轻蹙,伸手轻轻揉了一下:“有人瞧着,你只管再睡会儿。” 眼见着霍戍不容他反抗的手又要将他按回去,桃榆扯了扯霍戍的衣角:“我饿了。” 霍戍闻言二话没说坐起身:“要吃什么,我给你拿来。” “我想在外面吃,帐篷里太闷了。” 霍戍见此长看了桃榆一眼,取了自己宽大披帔给桃榆裹着:“行吧。” 两人方才出帐篷,纪文良便疯跑上前来:“哥夫,桃子哥,田、田富他们三个退烧了!” 桃榆步子一顿,连忙问道:“都退烧了?!” “嗳!人昨儿折腾了一夜都没怎么睡,清早上给他们吃了药才叫唤着睡下。瞧着也快一上午了,帐篷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大伙儿怕是出事,喊了几声,人醒过来自发觉头脑清醒了,身子也都不烫了!” 正在各忙活儿的大伙儿听到纪文良的声音,听得尚不清楚,只听着什么清醒,不烫的字眼,连忙喊着往营地这边跑:“怎么样了!是退烧了么!” “是!” 纪文良也乐得高兴的回话。 霍戍和桃榆赶紧到田富三人的帐篷前去查看情况,正值午时,出了些太阳,正是天气好的时候。 王勇田富等三个人已经自从帐篷里出来了,而下就坐在帐子前的树干上,几个老大不小的男人此时竟半垂着个头,一只手不住的抹着眼睛。 痛心之处还呜咽哭出了声。 “怎么了?” 桃榆吓了一跳,连忙询问:“是起了并发症还是如何?” “没、没有,都好着咧!烧退了,浑身不烫了,身上没了那股子燥热,也没有如何痒得受不住。” 田富擦着眼睛,这么连续烧了快两日的功夫,人一直都是不灵醒的,浑身乏力还痒,那滋味儿简直叫人死了都还不如。 夜里都做下了最坏打算,这般折磨下不如死了干脆,今早上喝药的时候谁都没抱什么期望,谁曾想一觉睡醒过来竟然退了烧,浆糊一样的脑子也恢复了宁静,身上燃起的熊熊烈火也终于燃灭了一般。 劫后余生,他们这是高兴的不知当如何宣泄了,不知是谁抹了一把眼睛,三个人便再是再也抑制不住的哭了出来。 田富看着桃榆熬红了的眼睛,心里更是愧悔交加。 舍不下面子开不得口的话,时下也都说的出来了:“纪夫郎,先时我那番得罪,实在对不住。” “我心胸狭隘,妄与人下定论。拖累我们队伍的人是我才对,若这回没有你同我们一道,如此费心费神的配药医诊,只怕我们是没命再回去了。” 说着田富哭得更是揪心了些。 大伙儿赶着回来,听见田富这么一番话,谁也没有吱声儿。 桃榆吐了口浊气,他道:“外头这世道兵荒马乱,又是要押着货物跋涉千里,我身子不好是事实,设身处地为商队着想的会有此顾虑也是寻常。事情怎可全然怪你,同村乡邻过日子尚且又磕磕碰碰的时候,又更何况是一行外出之人,你无需太过自责。” “往后大家互相包容体谅一二,我们便可顺当来回这一趟了。” “是,是……” 大伙儿都点头实心的应承。 桃榆带上防护用的物品,又再给三人检查了一遍,见确是有所好转,心下更是稳妥了些。 大伙儿见着病症是真的有了着落,心里悬着的大石也总算是落了地。 只是三个病人连续烧了那么久,身子有些亏空,目前还是出去脱力的状态,断是不可赶着上路的。 无论如何,也得让人身子稍稍养一养观察一晚,见没有反复发作,这才可以继续动身。 桃榆又给几人再熬煮了药,什么药再好吃一回也不可全然管用,怎么也得服用上两日。 “好在是出门的时候去阿祖的医馆里选拿了不少药物,否则还真配不齐全这药方子。有两味药材平素我并不常用,还是阿祖给添进来的,这回治这疫病主要靠的就是这两味药材,到底还是他老人家走南闯北过,经验更丰富些。” 桃榆捡着药时,由衷的感慨了两句。 这些年他看似懒怠,其实再学医这事儿上很费了些心思。 他在他阿祖的医馆里也见识了些疑难杂症,每回都会拿脉案反复研究复盘,学进去的东西还是不少。 只是同州到底是安定富庶,像是疫病这样的病少有蔓延到城里。 城中有名的大夫多,州府衙门对这样的唯恐避之不及的病症都很警惕,为此别说是老百姓了,就是寻常的大夫都少有接触到疫病,只是灾害年间听外地的人说哪处又受了灾,起了瘟疫。 他阿祖年轻时悬壶济世,撞见过瘟疫,当时与几个大夫合力配出了药方,这才有所经验传授。 “黄大夫医术远近闻名,纪夫郎医术得黄大夫真传,以前在村里的时候未曾显山露水,如今出门在外方显本领。等回了乡都可以自行开堂坐诊了!” 农户们笑着说道。 桃榆搓了搓手:“我哪里有那本事,如我爹所言,终日好吃懒做的,哪里撑得住个医堂子。此番出来磨砺,全当习习心性。” “纪夫郎这便是谦虚了,连疫病你都有法子医治,怎还说自己没有本事。若是如此医术还不愿开堂,那岂非是暴殄天物。” 诸人说赞着桃榆的医术,又不禁感慨了起来。 “霍哥可真是好福气,像是纪夫郎这般十里八乡都没人比得过的貌美小哥儿,又还有如此医术,竟也叫他骗到手了。” “我这趟回去要是能有点余钱,也叫我娘找媒人给我说过小哥儿去。” “癞蛤蟆光想吃天鹅肉。” 霍戍去给牲口喂了点草回来,便见着众人围着桃榆说笑的很在兴头上。 他抱手立在一头,眼底起了笑。 下午到晚间,田富等人的状况是可见的好转,一行人都放宽了心。 按照这势头,若是明日没再发烧的话,稍微晚一些,应当是就能继续出发。 吃了夜饭以后,桃榆被霍戍早早的拎回了帐篷里。 午食后人也就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前前后后加起来也还不到平素睡足的时间。 桃榆躺在帐子上,同霍戍道:“我觉着这趟没白出来,虽事情层出不穷,可是因为遇到的事情多了,我反倒是精力变得比以前好了起来。” “你看我昨儿一宿没睡到了这时候也不觉得困倦,白日除却刚醒的时候有些乏力,现在一点事都没有。” 霍戍垂眸看着怀里的人,他所言倒是不差。 比之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精力确实好了一些,这日夜兼程的赶路,一路上又都在遇事,多少也能有所磨砺。 “不可大意,明日要是无事便要赶路了,今晚上得歇息好。” 桃榆点了点头。 他枕着霍戍的手腕,先按住了霍戍给盖上来的被子:“你别急,我还有事情要同你说的。” “嗯?” 桃榆认真道:“我听葛大哥说附近村子里的人都遭了这病,饱受折磨。疫病之所以让人闻风丧胆,便是因着传染性极强,若是久不得治,人相继会死,且传染的人越传越多,空一个城不是吹嘘之言。” “我想着既是已经研治出了药方,田富他们吃着确实可以退烧有效果,明日走之前,不妨将药方拿去给附近村里的人。” 他们的药物必然是不够给一个村子里的人治病的,但是方子却可以留下,届时村里人自己想办法去弄药,也给了老百姓一条出路。 霍戍应了一声:“好。” 毕竟疫病流传,于本地人还是经行的外地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路上不安定,对他们这些做生意的人来说只有害而无利。 桃榆眨了眨眼睛:“那我先把方子拟出来~” “一份定然是不够的,到时候有人捏着方子发难财,不是反而害了大家么。我多写几份,到时候逢人给上一份,不能只交给一个人。” 霍戍眉心微动:“你想的很周到。” “那现在写?” 霍戍拿人没办法,正欲要陪着人起身时,桃榆却把他推了回去: “我一会儿就能写好,你睡觉,就午后睡了那一点时辰。” “我早习惯了守夜,两日夜不睡也无妨。” 霍戍取了衣裳正要给人裹上,忽然眉心一凝,顿下了动作警惕的贴近帐篷口。 桃榆见此眸子微睁:“怎么了?” 霍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不过须臾,他抽出帐篷底下的长刀:“待在帐篷里别出声。” 话毕,霍戍便拿着长刀出去,叫着守夜的人把帐篷里的人都叫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 大伙儿才睡下不久,热痒病有了治疗法子,众人都宽心,沾着褥子没两刻钟便几欲打起呼来。 这还未曾睡沉就被喊了起来,从帐篷里出来也未曾见着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免都大着舌头问出了什么状况。 当是田富三人的病又犯了,不想听到动静的三个人自也从帐篷里跟着出来,已经能自行站立了,精气神可见的好了很多。 “闭上些嘴,有人马来了!” 葛亮从河里提了一桶水来泼在了火堆上。 霎时间营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诸人两眼一黑,谁也明辨不清谁的神色。 听着周遭都静悄悄的,无非是风声之中夹着着几声报丧鸟的叫声,在此夜色之下,倒属实有些叫人后背有点发凉。 不过旁的却是再没听到。 “这、这哪里有怕旁的动静?” 霍戍未曾回答,只让诸人严阵以待。 一行人将信将疑,不过到底还是听从霍戍的意思,仔细的守着。 果然,不足一刻钟的功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传进了大家的耳朵。 众多车轱辘碾压道路的沉闷的声音在夜色之中格外的响亮,如同是阎王爷的催命声一般。 一行人的汗毛都跟着立起,自闭了嘴,听此声势,路上经过的人决计不在少数。 大伙儿都下意识的去摸武器,把家伙放在了最为顺手的位置。 这时候有别的队伍经过,谁也不知道会是些什么人。 一旦是暴露了行踪,指不准便会遭来祸端。 且这声势,对方的人手必然比他们的多,要是起了冲突,后果可想而知。 最好的结果便是此行不知来路的人顺着官道继续往下行去。 营地里的人绷紧了神经后背起汗,然则令诸人心惊的是有一片火光往林子这头来。 接着便响起了呼喊声:“大哥,这边驻扎得有人!” 不过须臾,一行打着火把骑着马的男人疾驰而来。 火把的光在林子里连成一片,照的整个营地如同红霞漫天一般明亮。 为首的男子苍髯如戟,魁梧高大,于马上气势上绝不输霍戍。 蔑视一般扫了众人一眼,身侧一个男子厉声呵斥道:“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收拾了东西立马滚,这片地给让出来。” 霍戍一眼便看出对方是些什么人,为保诸人安生,他未逞一时意气。 既对方未有为难,不过盛气凌人了些,他们挪动一个营地倒也没什么。 葛亮接触到霍戍的意思,对上过来的一行人立改了凌厉的神色,转而赔笑道:“嗳,我们这就挪动了走。” “诸位自便。” 农户们连忙快着手脚前去收拾帐篷,桃榆闻听到外头的动静赶紧穿戴整齐,盖上霍戍的披帔,将自己捂的严严实实从帐篷出去。 混在大伙儿中间,帮着把东西装进了货箱里。 那头的人根本未有给他们过多的时间,大队伍便往这边过来。 诸人举着火把扛着东西,看着势头是要扎营。 农户们谁都没说话,收着东西赶紧就想走,不欲与这些人起冲突。 “哟,这不是个小哥儿么!” 火把混进队伍,疏忽把霍戍一行人的队伍都都给照亮了,从中行过要扎营的男子一眼看见混在男子中间身形明显要清弱许多的桃榆。 男子刻意将火把举近,立时便看到了一双惹人的桃花眼,男子顿时便痴了半刻。 “这天儿还裹那么厚作甚,不妨让爷儿瞧瞧。若是个可人儿的,又何必还吃这行路的苦头,爷让你吃香喝辣的。” 男子迷于桃榆露出了一双眼睛,更是想晓得蒙住的脸是何模样。 戏谑一声不够,拦住桃榆的去路,伸手竟然一把扯开了桃榆脸上的方巾。 方巾瞬间脱落,火光下一张白玉一般的脸落进视线之中,男子立时看傻了眼。 缓过来时,不由得喉结滚动,将方巾凑到了鼻间深嗅了一口:“老子活这半世,竟还没碰见过这么标志的小哥儿。” “别走了,陪爷玩玩儿不好!” 桃榆何曾遇到过如此轻薄,心中惊惧不已。 正当不知从何而躲之时,一双熟悉的大手自身后忽然蒙住了他的眼睛,与此同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起了一片林中鸟。 “啊!” 一时间两个队伍的人都停下了动作。 桃榆在黑暗之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被霍戍按到了胸口前,不让他回过头。 与霍戍一行的农户看着倒在地上的男子来回翻滚抽搐,血弄了一地,惨烈一声之后再叫喊不出来。 诸人皆是后背阵阵发冷,他们还是头一次见着霍戍真正与人动手,手起刀落之间削掉一只手竟然连眼皮子都不曾抬。 几乎是一瞬间,众人方知霍戍一路上对他们是有多宽容。 葛亮见此知道此番是必起冲突了,他连忙握紧了手中的长刀,低呵了一声:“戒备!” 诸人方才醒过神来,立马抓紧了手中的家伙。 此时没有谁心中埋怨霍戍沉不住气,这片营地本就是他们先来占下的,这群人一来就赶人也便罢了。 竟还公然想轻薄桃榆,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别说桃榆是霍戍的夫郎,即便桃榆只是他们一行人带着的大夫,受此屈辱大伙儿也咽不下这口气。 “妈的,杂碎竟然还敢动我们的人!” 立马有个男子举着大刀朝着霍戍砍过去,霍戍抬刀直接制住男人铆足了力气劈过来的一刀,锃的一声刺耳响,霍戍拨开男子的刀,顺势送了一脚过去,男子滚了一丈远。 接着又有两个男人扑了上来,不过三个回合,皆被霍戍制的从地上爬不起来。 诸人见霍戍是个硬茬,试图一群人一起上,这当儿先时满脸胡子的男人却骑着马走了过来。 “大哥,这小子竟然对我们的人动手!” 男子未置言语,垂眸看向单手执刀的霍戍,四目相对,如同一刹间点燃了鞭炮的那根火线一般。 霍戍将桃榆推送到了纪文良身前,冷声道:“看好你哥。” 话音刚落,大络腮胡的男子从马上一跃而下,两个高大的男子立时便退到了河边上。 月光下泛着森冷银光的大刀碰撞在一起,刀刀致命,发出令人皮骨发痛的声音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两个让人望而生惧的男人身上,霍戍的刀法冷硬没有感情,每一个招式如同完成任务一般冲着性命而去,满脸胡子的男人亦是强悍野蛮,每个拳脚都是强劲的力量。 两者不分伯仲,竟是叫人觉得是一场难得一观的搏斗。 别说是同行的人没有见过霍戍真正出手,就连桃榆同霍戍在一起已经那么久了,也从不曾见他动过手。 他知道他一直有所隐忍,也为着他在改变自己的戾气,今朝还是头一次见识他的身手。 桃榆心悬到了嗓子眼儿,紧张之下一双眼睛便发红。 纪文良死死的拉住他,一直在他耳边宽慰着:“不会有事,哥夫不会有事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人却是迟迟难分高下。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忽而一声哭腔响起:“大老爷!快别打了,夫郎快要不行了!” 一个丫鬟模样打扮的小姑娘哭着跑了过来,冲着河边大声喊道:“您快去看看吧!” 满脸胡子的男子闻声骤然止住了动作,明显是分了神。 霍戍见状也立马收了手。 男子见此道:“你这身手决计不是寻常商人,明日可敢再行一战?” “有何不敢。” 男子忽而笑了起来。 随后正色道:“无意赶人,只是我这队伍之中有人染上了疫病,没想殃及旁人。去留随意。” 话毕,男子大跨步回去,冷视了一眼地上曲做一团脸色已经快无血色的男人,毫无怜悯反而一脚踹了上去。 “□□熏心,堂堂七尺男儿竟倚强凌弱轻薄一个小哥儿,留你何用。” “大哥,大哥,我不是有意的。” 男子却不听狡辩,同随行道:“把这几个新来的一并赶走,瓦阳寨留不下这样的人!” 旋即几个男子便被拖离了河边营地。 丫鬟见着满脸胡须的男子似是还有的吩咐,连忙上前提醒道:“那个,大老爷,夫郎快不行了!” “两刻钟前还在眼皮子底下挺能闹腾,这眨眼的功夫哪里又不行了!” 男子虽是骂骂咧咧,却还是止不住往一头的马车赶去。 眼见着男子走了,桃榆连忙跑过去一头扎到了霍戍怀里。 霍戍垂眸看了一眼怀里哭唧唧的人,和声安慰道:“没事了。” “霍哥,那我们这是继续走还是如何?” 霍戍环着桃榆的肩背,看着自已经领着队伍去旁头些扎营的人,道: “夜深了,不知前头什么地段再有合适扎营的位置,且先在此处把这一夜过了,明早启程。” “他们既已未有为难,如此也好。” 第57章 “你有没有事,哪儿受伤没?” 桃榆都有些吓坏了,缓和过来连忙拉着霍戍的胳膊,仔细的看他身上有没有起伤。 起始他被霍戍蒙住了眼睛,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是听着有人惨叫便也知不是什么好下场。 霍戍不让他看,他也便没自讨无趣的问。 只是他和那大胡子缠斗却是一眼没落下,半人高的大刀锋利无比,朝着人袭砍而去,每一个招式都打的让人心惊肉跳。 桃榆哪里见过这样真枪实弹博弈的阵仗,虽已经无事了,却是心有余悸,双腿也是惊吓而无力的有点发颤。 “没事。” 见着面前的人脸色有些发白,霍戍安抚的托住桃榆的后脖颈,让大家都回去了,才牵着桃榆的手,兀自往帐篷前去。 回到帐篷里,桃榆稍稍安稳了一些下来。 外头步伐凌乱,依旧还在喧闹。 桃榆先前草草的扫了一眼,看见前来的队伍车马不下三十驾,四五十个人手。 骡子牛驴的自不必说,他们竟还有上十匹马,居于马上之人个个都目露凶光,体格强悍。 他小声的问霍戍:“他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看着似乎不太像是商人。” “他们自不是什么商人。” 霍戍理了理被子,把桃榆的腿给盖住,捂了一下他的脚,淡淡道:“这些人是悍匪。” 桃榆倏然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吓,他捂住些嘴:“悍、悍匪……” 霍戍应了一声。 桃榆默默咽了咽唾沫,怪不得看着那么凶蛮不讲理。 又听那为首的男子说了什么寨,倒好似还真是。 “他、他们竟然也不掩藏着些,就那么嚷嚷自己的寨子,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是悍匪一样。” 霍戍道:“我们又不是官府的人,没什么好掩藏的。即便是官府的人,碰见这么一支队伍,也不敢叫嚣。” 桃榆抿了抿嘴:“那你方才还……” 他敛着眉眼:“怪我险些拖累大家,好在是那个大胡子还算明辨是非,没太作难。” 霍戍拍了拍桃榆的脑袋:“什么事情姑且都有忍耐一说,这事不能。即便忍辱负重也当有个底线,不要多想。” “睡吧,我们明日启程。” 桃榆点了点头,缩到了霍戍的怀里。 他光只听说过匪徒,还从未见过,今朝得此一观,怪不得老百姓听见匪徒便心惊。 这么的一群人提着刀冲来谁能不怕的。 他得赶紧睡醒了明儿一早就走,跟这样一群人一起,只怕谁都不太安稳。 桃榆紧紧贴着霍戍,心里乱七八糟的,心率有些快,迟迟有点平复不下来,总觉得好似忘记了什么事。 他睡的有点迷糊间,乍然坐起身来,他不是要给附近的村子写药方的么! 桃榆转过头看着躺着的霍戍,正想问还要不要今晚写,外头的马蹄声跑的急促。 “赶紧去找!不肯来便提着刀去架过来!偌大的地儿,不可能连一个大夫都寻不到!” 外头的声音嚷嚷的有些大,整个营地里都是那道粗犷暴躁的声音。 桃榆叠起眉头:“我方才听那边的人说他们有个夫郎不行了,不知是不是也染上了热痒病。” 先时全身心都在自己人身上,他都没去想旁的事情。 这朝才回缓了过来霍戍和那个大胡子停下撕斗的原因。 霍戍眉心微动:“你想去看看?” 桃榆看着霍戍的眼睛,没把嘴里的话说出来。 霍戍从褥子上坐起。 “你不怕他们了?” “我怕~” 桃榆说的实诚,他心里也挣扎:“这些人是悍匪,不知道抢掠杀害过多少无辜老百姓。” 霍戍明白他的意思,道:“应当不会。” “为什么?” 霍戍道:“若他们真是烧杀抢掠之人,进来见着我们便不会是赶人抢夺一个驻扎地那么简单,早便杀人越货了。” “且方才那人同我说了他们是有人染上了疫病才对我们进行驱逐。” 桃榆闻言更是有些迷惑:“他们要是没有敌意,那大胡子同你出手做什么?” “棋逢对手想过过招而已。” 桃榆默了默,这么说倒是能理解一二。 毕竟在同州的时候,也时常有大夫来找他阿祖切磋医术。 桃榆眨了眨眼睛:“既然你已经看过他们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也知道他们有人染上了疫病作何没不让我去同他们看诊?” “有医术的是你,我总不能当做是我的技艺许人。” 桃榆斜眼瞪了霍戍一下:“你倒是分得清楚。” 霍戍也坐了起来:“那便去看一眼吧,左右明日也是要给村里人送医药方子的。” 瓦阳寨的营帐已经搭建的差不多了,二十几个帐篷落在河边,又扎得有火把,整个营地上值守的人便有七八个,怪是有些派头。 虽是已经安营,只是却还神色匆匆。 两个营地中间隔开了一条界,霍戍和桃榆走过去的时候便见着大胡子正插着腰在营帐外头来回踱步。 旁头守着个一脸菜色的男子,大胡子看看帐篷又踱过去疾言厉色的斥责男子几句,旋即又插着腰叹息,不难看出心中的焦愁。 “若是叫老子逮着那跑了的郎中,必将他大卸八块!你找的都是些什么人!” 大胡子指着身前的男子鼻子骂:“要是天因有个好歹,一路的兄弟不行了,你就跟着他们去吧你!” 男子大气不敢出:“我也没想到那郎中一查出有疫病便偷着给跑了。” “你能想得到什么!新收留的几个蠢货跟你一样蠢!” “我就是瞧着手脚还算灵活,又一心投诚,规矩都还没来得及说。” 大胡子越说越烦躁,听着帐篷里的呜咽声,更是焦愁。 看着面前的受气包心里更是来火,抬脚就想给人一脚,却见着朝着这边走来的霍戍和桃榆。 “有事?” 大胡子稍稍收敛起火气问了一句,立即看见了霍戍手上提着的医药箱子,他惊诧道:“你是郎中?!” 桃榆弱弱道了一声:“是我。” 大胡子看向跟在霍戍身前有点病弱的桃榆,一下子没了话。 顿了半晌吐出四个字:“你会看病?” 面前的小哥儿看样子还不到弱冠,外头有点能耐的郎中哪个不是上了些年纪抹着几根胡子的。 他浓眉一动,不过话又说回来,怪不得蠢货见色起意,果然是有些姿色。 只是这一眼便是觉着养在深闺里的贵家公子哥儿,和医术能沾上什么边儿。 按以往的脾气,大胡子必然会暴躁的骂上一嘴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哥儿能顶个什么事儿。 但眼下一时也没了旁的选择。 有总也比没有的强,大胡子深扯了口气,似是在允许一场闹剧发生一般: “快快帐篷里,我夫郎快不行了,你赶紧帮忙瞧瞧。” 桃榆见大胡子催促的厉害,连忙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医术浅薄,不敢确保能……” “知道,知道!” 大胡子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气势:“先看看再说。” 桃榆打开医药箱先行蒙住口鼻,接着才提着箱子进去。 这边的帐篷显然是要比他们营帐的大不少,只是再大也不过是个临时落脚歇息的地儿。 大胡子只由着桃榆一个人进去,两个男人便守着在外头。 霍戍不放心桃榆离开自己的眼皮子,大胡子也没太放心桃榆的医术,只怕人瞎折腾。 于是一个人拉着一边的帐子,盯着帐篷里的动静。 帐篷里时下正有个小丫头跪坐在被褥边上,正在给躺在床上的小哥儿擦着脸。 见到桃榆进来,连忙道:“夫郎有救了,大老爷寻到大夫了。” 桃榆行到床边一瞧,发觉躺着的人年岁也并不过,许是和相差也不太多。 他初步面诊了一下,小哥儿面色正常,好似并没有发热的症状,看着也……也不像是不行了的样子~ “是哪里不舒服?” 桃榆在褥子边并腿蹲坐下,温声问道。 床上闭着眼睛只顾叫唤的小哥儿一听这声音,乍然便睁开了眼睛。 瞧见来了个标志貌美的小哥儿,他眨了下眼睛:“大夫?” 桃榆点点头。 “你真的是大夫?” 桃榆想着正当是什么样的病患都有,他耐着性子道:“能同我说哪里不舒服么?” “噢~是了。” 小哥儿道:“我肚子疼,头晕,乏力,想吐,又还困倦。今儿吃了个酱肘子更是吐的厉害,我以前最喜欢吃酱肘子的。小大夫,你快说我这是不是不行了?这疫病如此厉害,为什么染上的偏偏要是我啊!” “我一点也还不想死,我想回家。这要是死路上,回家也还要三五天的路程呢,指不准儿拉回去都已经臭了……” 说风就是雨,小哥儿似乎已经想到了自己浑身僵硬躺在木板上的情形,眼睛起雾就要哭出来,旁侧守着的小丫头更是动情,已经哭出了声。 “……” 桃榆浅浅吸了口气:“你应当没有染上热痒病。” “啊!我只能活两天了!苍天,我的命怎么那么……” 小哥儿立时开嚎,吓得外头的大胡子手一抖,差点历时冲了进去,却又听见:“等等,你说什么,我没染上?” “你可有发热身上发痒的症状?” 小哥儿试探着挠了挠自己:“那倒是没有。” 桃榆微微无奈的吐了口气:“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个脉看看。” 小哥儿抿了抿嘴,将信将疑的把胳膊伸了出去。 桃榆方才将手指按在小哥儿的脉搏上,便听到:“你的手跟你脸一样白,手指还很滑。” “大夫看诊的时候不能说话,否则舌头会烂。” 小哥儿咯咯笑起来:“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 说完,小哥儿立马便闭上了嘴。 桃榆摸着脉搏,眉心微微蹙起,不由得看向了小哥儿。 见其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也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他又谨慎的再重新摸了一回脉。 “你真没感染上疫病,放心吧。” 桃榆收回手,下此诊断。 “既然没有,那我怎么会那么不舒坦?” 小哥儿偏着脑袋去看桃榆:“如果我快不行了你一定要直接告诉我,我扛得住。” “你身子健朗,并没有什么大碍。之所以觉得头晕想吐是因为……” 桃榆认真道:“你有孕了。” “我……” 小哥儿骤然得此诊断结果,一下子从床褥上坐起了身,有些发呆的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轻轻抚向自己尚且平坦的肚子,不可确信的看着桃榆:“小大夫你说的是真的么?” 桃榆确定的点了点头:“喜脉是大夫入门脉,这一点我还是不会看错的。” “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食油腻想吐嗜睡都是正常的,无需忧心,保持心绪通畅,好好养着身子就好了。” 桃榆的声音温和顺弱,门口的人听不清楚。 大胡子焦灼的问:“怎么样?” 小哥儿护着自己的肚子,原本以为自己也染了疫病命在旦夕,不想竟然未曾染上柳暗花明,不单如此还有了身孕,简直喜从天降。 他又惊又喜,一时有些无复言说,听到门口丈夫的声音,连忙朝着他招了招手。 大胡子见状赶紧矮身钻进了帐篷里,桃榆则顺势退了出去。 霍戍接过药箱子,把桃榆牵了出来:“没事?” 桃榆摇了摇头:“是有身孕了,情绪有些波动这才如此。” 霍戍眉心微动,许也是有些意外这么个结果,他未多言,既然没事了就行。 “那回去吧。” 两人没走几步远,大胡子忽然追了出来。 “留步!” 霍戍和桃榆顿住步子,大胡子上前来,同两人行了个江湖礼:“多谢。”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大胡子道:“小大夫医术超群,是我眼拙了,我一行中有些兄弟感染了疫病,便如小大夫所言之症相吻合,周遭一时也寻不到大夫,不知可否请小大夫再看看。” 桃榆抿了抿嘴,能诊断出个喜脉还真算不得什么医术超群。 不过好巧不巧,他也确实能治眼下的疫病,既都是要给周围老百姓方子的,给他们一张也没什么。 “我这便叫人把他们挪动出来。” 桃榆摆了摆手:“不必了。” 大胡子闻言浓眉一紧,以为桃榆并不愿意帮忙看诊。 疫病属实非比寻常,旁人避之不及也是情理之中,否则先前随行的郎中也不会诊断出有疫病怕殃及自身而偷偷的跑了。 眼看着一个接着一个的人倒下,一路上连一个大夫都没找到,所经行的村庄都在遭此罪过,大伙儿虽嘴上不说,心里头早就慌了。 若把人都带回渝昌府,只怕得殃及原本的寨中人。 可是一行的兄弟叫他一声大当家的,他也不能对得了疫病的兄弟置之不理。 这当头上内人又身有不适,一时间他也是焦头烂额。 不过好在是内人只是虚惊一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知道会断症和会医治是两码子事,但四寻不得郎中,眼下也只有桃榆这一重希望,无论如何也得求人办事。 他想以重谢再求之时,桃榆却从医药箱子里翻出了一张药方子。 “前些日子我们一行的人也不甚染上了疫病,这才在此扎营休养,吃了药以后眼下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方才看那夫郎叫唤的厉害其实只是孕吐,并没有感染上疫病,桃榆以为都没有什么大碍,也便未有多言。 “已有药方……” 大胡子都有些傻了眼,以为最好的结果不过是能暂时缓解症状,不想人竟是已经配对好了治疗的方子。 可谓是久旱逢甘霖,极寒遇春风! “我们出行人少带的医药物资也有限,也便只能给药方了。” 大胡子立即道:“无妨,我们自有带医药,只是先前的郎中跑了,还请帮忙配一下药,若有短缺,我也可另行去寻。”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桃榆便应了下来。 大胡子朗声道:“快去把药货箱抬来,给大夫配药!” “兄弟们这是有救了!?” “有救了!” 营帐中顿时一片欢呼之声。 霍戍跟着去和桃榆配药,瓦阳寨的人押了几十箱的货物,夜色之中黑压压一大片。 几个身强体壮的负责去搬取出医药来。 “不是这箱,蠢货!” 沉重的箱子放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尚且开了一条裂缝未曾打开便被大胡子踹了一脚。 一股柏松味道随着箱子合上一并消失,霍戍鼻间却是敏锐的嗅到了一丝有别于浓郁柏松味中的腥锈味道,他未置一词,大概猜到了这行人押送的是什么东西。 虽不论瓦阳寨的人押送的是什么,也都与他们无关。 只是从中亦可窥视出些时局来。 霍戍眉头微不可查的紧了紧。 “药材也太多了!这都快赶上阿祖医馆里的存药了。” 桃榆的惊呼声唤回了霍戍的思绪。 大胡子抬了三大箱子药材出来,平均每个箱子都能装下四五个桃榆那么大。 里头充满了各色的药根,药花,药叶,无疑是叫桃榆眼前一亮。 大胡子大方道:“是从连平府采买的一些医药,准备带回寨子用的。小大夫若是有看得上的,自取便是。” 桃榆有兴趣归有兴趣,却也没乱动人家的东西,选配了药方上的药材后便给了大胡子的人,与之细细说了熬药的法子。 忙完这一茬,天色已然不早了,桃榆也来了困意,这朝是能放心的歇息了。 第58章 翌日天微微亮,大胡子营帐的人火把烧得亮堂。 “退烧了,都退烧了!” “昨儿吃了药的身子已然不烫了,那小大夫配得药当真是管用的!” 值守的人激动的禀告,大胡子一夜没如何合眼,几乎都在守等着结果。 时下人来报,他二话没说,径直阔步朝着染了疫病的帐子那头去。 大胡子从一排帐篷中穿过,一一都掀开帐帘子朝里看了一眼,一行染病了十余人,路上到死不活的,一夜之间,竟都有了些精气神。 他长吐了口气:“好!按照那大夫昨日开的药,照例熬煮!还有防疫的药,分开也给其余人熬上!” “是!” 这边,霍戍把怀里睡的正熟的人从身上轻轻的送开。 他披上外衣出去,外头天色已经吐了些白。 霍戍打开桃榆的医药箱子,从中取出了纸笔按照留下的那张方子誊抄了几份下来,待着天色大亮了以后便叫队伍里的人往周围的村子送去。 也省得还等桃榆醒了以后再誊录,能叫他再多睡会儿。 霍戍写了得有三四份,葛亮和纪文良等人相继也都起来了。 他叫葛亮去看田富几人的状况,留下了纪文良帮着抄写。 两个人写得快,不过一刻钟间就写了上十份出来。 这东西倒是不嫌少,多写一份出来便能多帮上一个人。 “霍哥,我们已经大好了,连着喝了三顿药,今儿连身上都不痒了。” 田富自前来同霍戍报告了身体状况,拍着胸口在石墩儿前给霍戍打了套拳。 瞧着人生龙活虎的模样,看来是真没有了什么大碍。 “好。” 霍戍把写好的方子交给起来的几个人:“把这些方子送出去,回来午时我们继续启程。” “嗳!” 几个汉子领了方子塞到了胸口,正准备爬上牲口出去,旁头营帐忽而过来了七八个人。 “兄弟们等等,来整点吃的!” 昨儿夜里还盛气凌人的一帮子人此时端着提着不少吃食,热络的跟席面儿上顺菜官似的。 “都还没吃吧,将就着来吃点!来来来,都是将才做好的,还热着。” 大伙儿瞧着端过来的菜有鸡有鸭,甚至还有什么兔肉鹿肉等稀罕的肉食。 鲜出锅的菜飘着一股香味儿,怪是惹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爬。 什么条件大清早的吃这些个大鱼大肉! 家里过节都未必有这些。 只是再馋摸不清这帮子人一夜之间大转变是作何,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纷纷看向了霍戍。 “一点儿薄谢,兄弟必须得笑纳!” 大胡子提着两坛子酒从后头走来,眉眼舒展,大笑着道:“亏得是小大夫开的药方,昨儿夜里我这边的兄弟吃了药,今早已经退烧了。” “出门在外没什么能招待的,赶早叫厨子弄了点儿吃食,这荒郊野岭的不如酒楼食肆,赏脸将就着吃点儿!” 大胡子道:“听说你们今天要走,吃顿好的正好赶路。” 霍戍见此,与手底下的人道:“去吃早食吧。” 诸人乐呵起来,这些个人昨儿多是蛮横,全然是不把人放在眼里,今朝还得是前来赔礼做谢,怪是叫人心头畅快。 霍戍都已经发话了,自没什么好客气的。 “这可是沾了纪大夫的光了!” “走走走,快吃了办事儿去!” “纪大夫还没起来,给他留口热的。” 一行人说笑着前去受用这顿酒菜。 霍戍和大胡子默契的一并到了没什么人的河边上去。 大胡子开了一坛子酒递给霍戍:“段赤。” “霍戍。” 两人交换了姓名,便当是对外能说一句相识了。 段赤灌了口清酒,道: “小大夫当真妙手回春,兄弟这队伍带上这么个随行郎中是不必再愁什么病症了。” 他眼中满是赏识之色:“若是我寨中能有此大夫,又有霍兄弟这般身手的能者,必当是极大助力。” 霍戍闻言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吃了口酒,望着河面。 “段兄抬爱了,小大夫身自本弱,霍谋也不过微末商户,只怕是没有那个能耐为段兄效力。” “人生在世,无非所求富贵与权势。” 段赤道:“霍兄弟若有心,二者兼得也非难事。又何苦于做那一点小买卖,不妨干上一票大的,如此岂非事半功倍。” 霍戍笑了笑,对此抛来的橄榄枝,却并没有接。 他望着段赤,直言道:“我戍守边疆上十年,早已经厌了打杀的日子,如今有了家室,只求个安稳度日,别无所求。” 段赤深看了霍戍一眼。 见他属实未有分毫动容之色,便知其属实无此心。 他闷了一口酒:“霍兄弟与我有恩,我虽欣赏你的本事,你既不愿我亦不强求。” “只是霍兄弟所求安稳,这世道,只怕是难遂人愿。” 霍戍道:“不入是非,方有所得。” “也罢,你既心念已定,我遵循你的选择。不过有朝一日若是霍兄弟改了主意我还是随时欢迎。” 两人在河边上一道喝了大半坛子酒。 得知霍戍午时些要启程,段赤道:“渝昌府地域广阔,且地势复杂人烟稀少。不如这边的路好走,除却府城一带,其余地方多有匪徒出没。霍兄弟北上少不得遇到些杂碎。旁的也没什么相送,这箱子东西想必是用得上。” 段赤让两个人抬了一箱子东西给霍戍。 箱破一条缝,霍戍便眼亮的瞧见了内里的家伙。 “数量不多,但都是顺手好使货,过关也不难。” 霍戍见着这些东西又一次验证了昨夜的猜测,他没拒绝段赤的好意:“谢了。” “客气什么。” 段赤又从手下身上抽了一面镖旗递给霍戍: “若是你这队伍等得,倒是能同我一道走,届时也能少许多麻烦。不过我那些染了疫病的兄弟姑且还得休养一日方可出发,你们今日便要走。把这玩意儿拿上,到时候也能有些用处。” 霍戍照单收下。 桃榆从帐篷里爬出来时,发现他们营地都没两个人影了。 纪文良见着桃榆出来,连忙道:“桃子哥你可算醒了,快来吃早食。” 桃榆揉了揉有些扁的肚子,嗅着香味儿便去了。 瞧着纪文良温在锅里的吃食,他放大了眼睛,连忙拿了个鸡腿塞进嘴里:“哪里来的这许多的吃的!你们去抢劫了不成!” “那哪儿能啊,是旁头营帐的人送来的,大家伙儿都沾了你的光呢!” “他们都没事了?” 纪文良摇了摇头,与有荣焉道:“连他们老大都来做谢了,到底还是哥有本事。” 桃榆闻言松了口气,笑眯眯的又多啃了几口鸡腿。 毕竟都是辛苦换来的,能多吃一些算一些。 “你哥夫呢?” “去那边了。” 桃榆吃饱了饭,见着霍戍还没回来,自行便溜过去寻了。 “小大夫,小大夫!” 他前脚方才到,后脚便被昨儿那个聒噪的小哥儿给半路截了胡。 桃榆被拉近帐篷里,他看着面色红润的小哥儿,抿着嘴问道:“又怎么了呀?” “我昨天都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小哥儿抓着桃榆的手道:“谢谢你让我有了孩子。” 桃榆连忙纠正道:“孩子不是我让你有的,你不必谢我。” “我就是给你把个脉而已,要谢你就谢你相公和自己吧。” 小哥儿噢了一声,接着又道:“你那么厉害,要不然给我看看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吧,我能早些给他做衣服。” “这我可看不了。” “啊!” 小哥儿声线由低到高,失望的呜咽了一声。 “你好好休息吧,别胡思乱想。” 桃榆给人拍了拍被子:“我就先出去了。” 小哥儿连忙又拉住人:“你叫什么啊?” “纪桃榆。” 小哥儿点了点头:“我叫天因。那个大胡子是我相公,叫段赤。” 桃榆了然的应了一声,他昨儿就知道他们是夫妻了。 “那个大高个儿,垮着脸那个,他是你相公么?” “嗯。” 桃榆应声,觉着天因那么说霍戍有些好笑。 “大胡子说你相公很厉害,不是我要死要活他可能就要打不过了。” 桃榆笑道:“他是哄你的。” “真的。” 天因又问道:“那你们有孩子么?” “还没有呢。” “你们怎么不生孩子?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生的小孩儿一定很招人疼。” 桃榆觉得天因的话是真的很多,不过这话倒是让他脸上起了些笑容。 他也想和霍戍有个小崽子,纪家这一脉人丁本就不旺,要是他和霍戍有了崽,爹娘定然也很高兴。 “我们出门做生意,不方便。等以后回家了是要生孩子的。” 天因睁大了些眼睛:“虽然你是大夫,但也少喝一些红花汤吧,伤身体,以后可能再也没有孩子了。” “啊?” 桃榆有些懵,不知道天因在说些什么。 天因折身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个小话本出来:“这上面说的。” 他义愤填膺道:“那些坏男人又想快活又不想让人家有他的孩子,就使这样下作的手段!” “……” 桃榆抿了抿嘴:“也不是非得都喝红花汤吧……” “那你们一道出行,都不……” 桃榆已经感觉到了天因要说什么了,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你可别再说了。” 天因睁大眼睛看着桃榆,见着他脸有些红,点了点头。 桃榆这才缓缓松开了手。 天因乍然想起什么,爬去一边翻出了个盒子来,递给桃榆:“呐,这是在连平府淘到的稀奇货,送你好了。” “这是什么?” 桃榆正想打开,外头传来了霍戍和段赤的说话声,他转对天因道:“谢谢了,我先告辞了。” 天因捧着肚子点点头。 看着桃榆到了帐口,他又道:“纪小大夫,往后到我们寨子来,我请你吃酱肘子。” “好。” 桃榆矮着身子钻出帐篷,正好撞见霍戍跟段赤正往这边走。 “天因又烦纪大夫了?” “没事,他就是有些不放心孩子,让我再看看。” 段赤道:“蚊子叮个包都能叫唤上两天,甭管他。上辈子当是个哑巴,像是没得话说过一样。” 桃榆笑了笑,说是别管,呜咽一声却又比谁都着急。 霍戍和桃榆回到营地上,出去送药方子的人也回来了。 大伙儿赶着收拾了东西,在此耽搁了两三日的功夫,这朝终于能启程了,大伙儿精神都很振奋。 车马齐顿,霍戍把桃榆抱到了马上。 段赤和天因前来送行:“一路平安,若是出了什么事传个口信儿来瓦阳寨。” 霍戍扯着缰绳:“多谢,止步。” “再好好考虑我说的事儿。” 霍戍看着段赤应了一声:“成。” 段赤这朝笑着挥了挥手。 天因也给马上的桃榆挥了挥手。 车轱辘转动,车队行去。 人方才走,天因便拽着段赤的衣摆:“我也要像大夫那样骑马!” “都有孩子了,骑什么马!” “就是孩子想骑!” “胡说八道,孩子那么小会说话不成。” “母子连心,我就是知道!” “你又给知道了!别闹,我去看看染病的人如何了。” “我就要骑马!” “骑骑骑!” 段赤头疼得厉害,就这么一个都聒噪得能叫人烦死,要是再有个小的也是这么聒噪日子都不必过了。 霍戍的车队一路穿过边境往渝昌府行进。 方入境便明显的能感觉到这边连官道都窄了,一里路就得转上两个弯,山地颇路多。 大伙儿都警醒着赶牲口,按照这样的路段,夜里是万万不敢赶路的,指不准就得翻倒在悬崖下。 葛亮骑在马上,舞着手里锋利灵便的长刀,跟个毛头小子一般,所过之处的草藤必然断成几截。 “这刀当真是好使,可比我们自带的那点儿水货要强太多了。瓦阳寨的人出手当真是阔绰!” 他们出来的时候给大伙儿都配备了武器,可惜铁器价高,寻常农户人家几把锄头镰刀的都得爱惜着用好些年。 手头上的经费终归有限,所带的防身之器都次等。 不怕人笑话,除却霍戍和他,其余人拿的都是镰刀,铁叉。 总之都是用铁不多的玩意儿。 不过即使他们手上稍稍宽裕一些,也未必能弄上好点的货。 为避免有人私自囤兵造器危害朝廷和老百姓,朝廷对铁器一直都有所管制。 一般的铁器行里也只能买到寻常的农耕工具,要想能自防的趁手武器,还得要人脉,要么就是花费极高的价格在黑市弄。 瓦阳寨的却直接送了他们十多把大长砍刀,锋利厚重,可谓是利器,现在是人手都能配上一把。 到时候取两把刀叫铁匠还能改成好几把轻巧的长枪使。 他都不敢细算这些武器在黑市上能值多少钱! “他们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这么挣钱?” 葛亮对手头上的新家伙有些爱不释手。 霍戍徐声道:“具体是些什么生意不晓得,只不过他们当与矿商有所来往。” “此次他们押送的货物是铁矿石。” 葛亮闻言立时止住了舞刀,神色严峻:“铁矿石!” 他赶紧低下声音道:“那可是朝廷管制的行当,这些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怪不得出手那么大方,所制的趁手兵器能那般随意相送。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算不得随意送,毕竟是桃榆救了他们的人,否则也不会拿出这么压箱底儿的好东西出来。 葛亮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安。 “匪徒有些兵器倒也不怪,毕竟就是靠这些东西起势。可我见这瓦阳寨的人势力似乎不小,能弄到铁矿石自造兵器,只怕是……” 霍戍看了葛亮一眼,他知事的没有把后头的话说完。 “这些年在军营,粮草供应大家心知肚明,国库当早已空虚。北域那一仗朝廷败得如此难堪,赔地又赔钱,何尝不是雪上加霜。国库的钱来于何处,总归还是从老百姓身上来,这赋税只会一年比一年重。” “老皇帝又迟迟未立太子,诸皇子强干,早已虎视眈眈。外忧内患,这天下迟早要乱。” 葛亮眉头紧锁,同州繁荣,老百姓尚且安居乐业,属实很能麻痹人的感观。 若非是出来这么一趟,只怕是还真不知外头竟已如此。 各方势力群起,届时是何状况,可想而知。 “若是如此,那我们可怎么办啊!” 霍戍道:“没钱没人,能作何?投诚一方势力,为人爪牙,替人卖命?” 这话是问葛亮,更是霍戍问自己。 只是替人卖命的日子他早就过够了。 为此他一口回绝了段赤的好意。 其实霍戍早就洞察到了时局不稳,冒着风险出来营商也是为了寻个后路。 他也并非什么追求大富大贵之人,原本在同州寻个小营生,即便是守着纪家那些田地,手头上的钱也足够养着一家老小过衣食不愁的日子了。 如葛亮所言,同州富庶,正因如此,各方明暗势力方才不容小觑。 天下一旦动乱,想在同州起自保的势力没有根基根本不可能,唯有寻一方可靠势力投诚。 而与人投诚的代价自是为人犬马,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了。 他这才决定远上北域行商,一方面能明目张胆的聚拢人手,二来也能随时洞察外头的风声。 只是他没想到外头时局已然如此。 霍戍吐了一口浊气:“要想保全一家老小,还得提前准备好后路。” …… 过了渝昌府城后,北上地段是愈发的荒凉,人烟可见稀少,路也更加难行。 车队行驶的速度比之府城以前的路还要慢上许多。 桃榆在马车里坐着屁股底下都是腾腾腾的颠簸感。 他从窗外望出去,渝昌府四处都是环抱的高山,不似同州一片视野宽阔。 不过时下快四月天了,天气暖和,草木都已然茂盛苍翠,倒是景色不错。 可这头终归人迹罕至,虫蝇又大又毒,夜宿时桃榆胳膊被咬了两个包,肿得跟炊饼似的。 看着山清水秀,却是蛇虫横生,怪不着同州里的人说渝昌府是蛮夷之地了。 他都不敢在外露出一点胳膊腿儿,连马都不想跟霍戍一道骑了。 寻摸着晚上扎营的时候能不能在营地上采摘到一些艾草薄荷,自制一些药膏。 出来的时候天气尚且还冷,都没想着蚊虫这一茬,连驱蚊的药都没带。 桃榆闷闷的待在车里,掰着手指算,出门来也已经满打满算一个月了。 所带的医术都看了两遍,原本是在府城时准备再买点旁的书路上看,结果忙着置办干粮又给落下了,这朝当真是闷得很。 他躺在盖着已经有点热了的褥子上,总算是想明白了天因那么聒噪的性子段赤怎么还把他带在身边。 要是有他同行的话,那张嘴哒哒哒的闭不上,倒是也挺能解闷儿的。 正当他在暖洋洋的春阳间有些混混欲睡时,听到了几道有别于官话的声音。 他凑出脑袋,瞧见前头竟然有也有一个商队。 一连走了三日,他们在路上连行人都少有遇见,不想这朝还碰上了个商队,实属不易。 十几个人,规模和他们的队伍人数相差不多,不过看行装当是老商队了。 叽里咕噜的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听样子像是地方话。 同州一带重科考,连平头老百姓都说的是官话,桃榆鲜少见着说地方话的人,还怪新鲜的。 两行人起初都很警惕,各走各的谁也没扰谁,如此行了一日路程,两厢见着都不是什么蛮横之人,商队的人才上前来打招呼。 一个年逾三十的中年男子同霍戍行了个礼,用官话客气问道:“阁下可是上白云间生意?” “北域。” 商行的男子应了一声: “在下张冗,是虎彪商队的队头,此番前往白云间生意,与阁下当是顺路,若是不介意,可结伴而行。” 霍戍自报了姓名。 一路上都没什么人烟,有人结伴倒也不错,他答应了下来。 手底下的人也自谨慎着,毕竟一路前来没少遇上事,尤其是在同州和连平府界之间,大伙儿都长了不少心眼儿。 “霍兄弟看起来怪是眼生的,当不是渝昌府商队。” 张冗骑着马,同霍戍道:“莫要见怪,我在渝昌府到白云间这条道上跑了也有些年了,这条路上稍微有些人手的商队都混得个眼熟。” “我们自南边来。” 霍戍未有明确说是什么地方。 “南边!” 张冗面露些敬佩之色来,要说是南边便是连平府往下的州府了。 从那边过来,千里路程,那可不容易。 又还拉着货物,能平安走到此处,若没有些本事,那必是不能够的。 他由衷道了一句:“能在这一段遇见北上的南边商队还真是稀罕。” 霍戍道:“不过都是为着一口饭罢了。” “这两年生意确实不好做了,跑完这一趟,我也便要歇整歇整了。” 张冗叹息道:“北上这段路上不多太平,这两年起了不少匪患,专是捡着商户剥,以前还能打点也就罢了,去年起不知怎的出了好些不讲规矩的来,不受打点,生得越货。” “去年不少商户都着了道,这条路商户本就算不得多,出了这些事,今年经行的商队便更是凤毛麟角了。” 世道乱,行商之人便会急剧减少。商户惜命,本就有了些积蓄衣食不愁的,不会为了利而舍命。 “要不是先时已经白云间那边的商户定好了货,上十年老交情的商户,我也不会再出来冒这一趟险。” “都是拖儿带女的人,路上遇上点事儿也不好同□□儿父母交代。” 霍戍闻言了然,若非路上不安生,否则这样的熟路的老手不会主动与人结伴。 毕竟初看来,白白给人带路有些吃亏。 霍戍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张冗说谈着,他眉心忽而一动,抬手示意诸人:“有人朝这边来了,人手不少。” 手底下的人是见识过霍戍本事的,听到他这么一说,连忙都勒停了牲口,随时准备取武器。 张冗有些痴的张望着前头,见着并无一人前来,又见霍戍一行人如此警戒,顿时也有些紧张起来。 “有人?哪里的人,是前头过来了?” 见霍戍并未回答,预防一下总是没有错。 他连忙也吩咐自己的人戒备。 桃榆发现队伍突然停了,见着大家警戒的神态,神经也跟着绷紧了起来。 虽路上也不是一回两回遇见歹人了,可是这也并不代表再次遇见就能平静。 不过片刻,伴随着马蹄声响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狂笑: “竟是让我逮住这群肥羊!这朝可是够兄弟们许久不出山了!” “何需费功夫抢杀方才那两个穷酸过路的,费人功夫。” 山路前头忽而杀出了五个男子,浓眉蓬头,如同野人一般野蛮蹿出拦住了前去的路。 往左的山壁上又埋伏上了七八人。 总计人少上竟未商队的人多。 可这一窝山匪绝非善类,为首之人脸上有条横拉半张脸的刀疤,面目十分狰狞,这也便罢了,其间一个男子手上竟还拎着个滴血的人头。 穷凶极恶之相全然不似段赤那般气势压人,却叫人无端后背生寒,因此般人没有道义,只有杀戮抢夺。 除却霍戍与葛亮外,谁也没曾见过此番架势,既是有些发怵又有些恶心。 张冗忍着有些发颤的双腿,同来人道:“各位英雄,我们就是本府做点小买卖的商人,带的货物都不值钱。不然这样,我给英雄们一些茶酒钱,还望高抬贵手,让我们过去。” “哈哈哈哈!茶酒!” 男子又狂笑了几声,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顷刻之间立马就变了神色,一脸凶恶:“老子只喝血,不吃茶酒!明年的今天便叫你屋里人来此处与你撒茶酒。” 话毕,男子便提着刀劈砍而来。 张冗没想到这些人会凶横至此,竟连一句话也不容商量,见着刀子挥砍而来,一时间已经失去了神志。 砰的一声刺耳刀刃相剐的声音响起,男子倏然被一股强劲的力气连人带马的逼退了好几步。 霍戍提着行上前睥睨的看着拦路之人:“若是现在滚我且给你们留条活路,若是赶着想死,我亦可费上片刻功夫送你归西。” “北域人。” 匪徒看着身形高大的霍戍,一双三白眼中未有什么温度。 要说起凶恶,此番相较当还真是谁也不比谁面善。 男子多少有了忌惮,不过见了张冗的怂样,和霍戍身后那一眼数不清的货箱,贪欲顺时便占据了畏惧。 “那便让我看看究竟是谁赶着送死吧。” 话音刚落,那提着人头的男子甩开了手里的东西,抓着那把血迹尚未干的刀便冲了上来。 霍戍起了杀心,招招致命。 不过半刻钟,一声闷叫,血洒沙地,男子便从马上直直坠了下去。 刀疤脸似是也没想到霍戍竟然出招如此狠厉,大有轻敌之怒。 “势必给老子宰了他!” 这朝剩下的四个人一并冲了上去。 葛亮见状连忙也上前帮忙,手底下的一行人连忙也抽出家伙,防守迎战。 旁头山壁上的人瞧着了霍戍一行人的家伙什不简单,立使阴招,从山上推石头下来。 “大伙儿当心山上!” 石头滚落之间,牲口鸣叫,一时间乱做了一团。 霍戍拍马准备直取刀疤脸人头,不想石头滚落,他侧身防守,男子的刀从他胸口划过,人没划着,倒是把他身上揣着的镖旗给刮了下来。 赤白交色的镖旗散落开,有人惊喊了一句:“他们是瓦阳寨的人。” “大哥,他们是瓦阳寨的人!” 刀疤脸听到呼声,看向地上的镖旗,目露惊惧:“瓦阳寨的人!” 男子深看了霍戍一眼,颇有些不甘又有些失悔,只当他还要出手时,却忽而调转马头,厉声道:“撤!” 旋即其余三人非摔着鞭子,朝着山壁上的人喊:“走!” 诸人原本还在惊吓之中,瞧着匪人说跑就跑,落荒而逃的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霍戍眉头一紧,见着人跑得没了影儿,翻身下马捡起了那张掉出来的镖旗。 他拍了拍镖旗上落地沾的灰尘,神色复杂。 早不说这玩意儿原则是这么使的…… 第59章 霍戍正欲把镖旗收好,听到突突跑来的脚步声。 他斜扫了一眼扫地上的人头和躺倒的匪徒,冷声道了一句:“把人收拾了。” 桃榆从马车上下来,还没跑上前去,霍戍便先行到了身前。 他的身躯挡住了桃榆的视线:“没事,人已经走了。” “怎、怎么就走了?我在马车里窥了一眼瞧着十分凶恶。” 霍戍把手里的镖旗放到了桃榆手里。 桃榆正诧异是怎么回事。 张冗连擦了几把汗,腿还有些撑不起力来,连忙上前同霍戍致谢:“不想竟是瓦阳寨的义士,失敬。” “今日多谢仗义出手,否则我们这一行人可叫这般匪徒给害了。” 张冗被这突然跳出来的匪徒吓得够呛,行商多年虽也和山匪有过接洽,但也都还有得商量能说话,哪里像今朝这帮子人那般蛮横毒辣。 要不是有霍戍在,就凭那歹徒的手段,后脊便是一阵森冷的寒意。 “我们不是瓦阳寨的人。” 霍戍直言道。 张冗闻言吃惊的看着镖旗:“那这是……” 他立马低了声音下去:“霍兄弟你这胆子也忒大了些,竟敢仿做瓦阳寨的镖旗,若是这事儿传到了瓦阳寨,那岂不是自寻死路。他们虽是义匪,可手段也一样不差!” 霍戍道:“这镖旗不是假的,确实是段赤相赠,我同他有过一面之缘。” 张冗听这么一说不由得长吐了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倒是对霍戍的话深信不疑。 方才见识了霍戍与匪徒交手的本领,瓦阳寨的寨主能相赠镖旗做护,也不足为奇了。 桃榆也明白了匪徒跑走的缘由,没想到小小镖旗竟有如此震慑的威力,见着张冗对瓦阳寨似乎挺是了解,不免问了一嘴:“张老板知道瓦阳寨?” “怎会不知道。渝昌府中但凡是有些阅历之人当都晓得这号人物。” 瓦阳寨其实算是一帮做正经生意的人,与人买卖守规矩,并不会强买强卖,仗势欺人。 他们从来不会截胡商户,反倒是会绞杀欺霸人的恶匪,说来同良善老百姓没什么差别。 说是悍匪,也是因为他们不给官府缴纳税款,州府官员谓之匪徒。 官府头疼这帮子人,奈何瓦阳寨人手多,武器精锐又强悍,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 渝昌府地域辽阔又地形复杂,官府要管理偌大的疆域也是困难,他们既是未曾祸害百姓,且又还会铲除别的匪徒,这对官府也算有利无害,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瓦阳寨为此在渝昌府已经盘桓了好些年头。 “府内许多匪徒都惧怕瓦阳寨,霍兄弟既是有段寨主的亲赠的镖旗,悬于商队之上。那些个散匪也便不敢造次,根本不必再自行出手耽误功夫。” 桃榆听完,顿时觉得手里的镖旗无比贵重起来,这活脱脱就是请了尊大佛嘛。 大胡子可真仗义! 他连忙叫纪文良去砍了一根竹竿,把镖旗给悬挂上。 张冗既是羡慕又有些不好意思道:“与霍兄弟结伴,我们当真是沾了光。” 霍戍道:“张老板是本地人士熟知路段,带我们熟悉路帮助不少,何来沾光一说。后头的路还指着张老板引路。” 张冗听此意思是让他们继续同行,能得此庇佑,心中甚是高兴,连连答谢。 两个商队的人整顿了一下,查检了是否有人和牲口受伤,抛开此番插曲,继续赶路。 挂了镖旗以后,还当真是行得平顺。 一路上,都没再碰见什么阿猫阿狗的前来阻路。 除了没什么人烟外,四月天气晴朗,过了倒春寒,一路绿意苍翠,不冷不热正是赶路的大好时节。 结伴相行上,霍戍同张冗了解了不少渝昌府以及北上白云间的事。 坦顺行走了十多日,已然到了边境,商队这日早于往日选地过夜,只待着养好精力明日就进白云间。 入夜,四月的星空已是漫天繁星。 商队扎营在草坝上,上望星空月亮格外清明。 十五过了,月亮却依然还圆的如大银盘一般。 桃榆在火堆边烤了会儿火,两个商队的人同行这些日子打成了一片,吃了点酒在草垛上角力。 喝彩笑闹声倒是缓解了月圆思乡的心绪。 桃榆拿了根小棍子戳了戳火堆,等着烧着的水沸腾。 这些时日都是在路上扎营,经行之处也没有合适的镇子和驿站停歇,洗沐都不太方便。 桃榆本就喜好洁净,晓得出门在外的不可能每日都能洗浴。 先时天气寒冷,三两日之间忍着不洗澡也就罢了,时间再长一点还没有合适的地方洗浴便端了水在帐篷里用帕子拧干了擦洗一二。 只是这朝天气热了,又靠近北边气候有些变动,中午些时候背心容易起汗水,再不得洗澡实在有些难受。 趁着这回驻扎的营地有溪河,他便想好好洗个澡,明儿迎接北地。 男子身体强健,倒是自便如野猴子一般撒欢的跳进溪河里洗个痛快,桃榆晓得自己那身子骨儿容不得他如此放肆,自只能烧了热水再洗。 打了两桶水回来,烧上一锅沸水两厢中和,也就能洗上个热水澡了。 眼见着水差不多沸腾,桃榆去帐篷里拿了衣物,出来便见着霍戍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已经把锅里的沸水已经倒进了水桶中。 他一手拎着一桶水,同桃榆扬了扬下巴:“那边林子头洗吧。” 桃榆点点头,要冲澡就不可能在帐篷里了,营帐这边也不合适。 全是些汉子,哪里好意思的。 他抱着衣服,突突的跑上前去像条尾巴一样跟在霍戍的身后,像做贼似的猫着身子进了林子里头。 树林里黑漆漆一片,踩在地上都是树叶枝丫咔咔的声音,桃榆有点怕踩着蛇虫,几乎贴着霍戍的步子走。 “不走远了,我守着不会有人来。” “你、你守着我啊?” “我不守着你,你还想谁来守着你?” 桃榆瘪了下嘴,说的也是。 便是熟悉的林子夜里他都有些害怕,更别说是这样的野地了,默许了霍戍的话。 霍戍放下水桶,拿过桃榆手里的衣服:“要不要我拿个火把过来照明?” 桃榆连忙摆了摆手:“那不跟在营地洗一样了么。不用照亮也可以。” 周遭蚊子嗡嗡嗡的直叫,桃榆赶紧解衣服,想着速战速决回去。 冷倒是其次,要紧的是蚊虫叮咬。 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胆子也大了起来,扶着霍戍快着手脚将衣服脱了下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霍戍跟个人形木架一般,由着人把衣物都往他怀里塞,他都收在手腕间,忽而一块料子挂到了他的手上,手背顿时一股温热。 他折转了一下手腕,带着体温的衣物便落进了他的手心里。 霍戍手掌滑过衣料,凭借长短估摸出了是桃榆穿在哪里的料子。 路上就他一个小哥儿,这些东西桃榆都收的严实,连他都少有见着。 水声有一下没一下的响起,他心中也跟着水桶面因水的搅动而一同起了热气。 随着在夜色之中时间渐长,眼睛便也就慢慢适应了黑暗。 隐隐之间,能见着水桶边的酮体曲线。 他手里捏着衣料,呼吸波折,微微眯起眼睛,滋生了些夫妻之间该有的想法。 桃榆一瓢接着一瓢的水从身上冲过,都不敢细搓。 总觉着此时不单是有成千上百只蚊子在盯着他,还有旁的目光一并再盯着一般。 他赶着把两桶水把身子冲了,连忙招手:“衣服,衣服。” 霍戍抖开擦澡襟,直接上前将人自肩处裹住。 桃榆吐了口气,靠着霍戍人都暖和了一些,他扯着一角澡襟把腿上的水擦了擦,正想让霍戍把衣服给他,不想忽而双脚悬空被抱了起来。 他下意识的抱住霍戍的脖子,身子紧贴着霍戍的身体,倒吸了口冷气。 想着自己还是光溜溜的,不禁脸红:“干嘛呀?” 霍戍将人并着的腿转固在他的腰上。 声音一反常态的有点喑哑:“我们一会儿这样,可以么。” 桃榆惊了一刹。 身后独只一块算不得宽的澡襟把他给裹着,身前是何模样两人都知道。 虽与霍戍严密贴着,看不到什么,可如此行径也足以叫他羞耻不已。 桃榆心中咕咕直跳,这样是哪样自是不必说,不仅蚊子想叮他,看来有些人也一样。 “不、不要!” 桃榆直言拒绝。 他又不是不知霍戍一回得要多少时间才行,那还不得把蚊子都给喂撑么。 “蚊子好多,又没有药,起了包几天都消不下去。” 霍戍胸口起伏,他早便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虽然私心上他属实很想这么试试,理智却也不允许他如此。 林中蚊虫毒辣,就连常人都忍受不下,更何况桃榆这细皮嫩肉的。 虽是如此,霍戍却还是道:“许久没做了。” “你又不让在营地。” 说来还有些委屈似的。 自从连平府过来后,两人都没有再亲近过。 先时碍于疫病,后头遇上了虎彪商队的人,两个商队人一同驻扎,想着那么多人,霍戍有那意思桃榆死活都不让。 “那、那……” 桃榆咬了咬牙:“还是回营地吧。” 霍戍轻挑起了眉。 桃榆被霍戍裹紧了藏在他宽大的披帔下直接抱进了帐篷里,塞进被子里的时候还是跟林子里时一样。 看着身前的人解开了披帔,他眯起眼睛,白日里都没见他用披帔,夜里都吃了饭了却还把披帔给系上了,总觉得被这人给算计了。 他挠了挠胳膊,这人就是打定了他不让在营地,所以故意跑去林子好叫他觉得营地其实也还行。 “张老板是做药材生意的,他那边有不少药材,你可以去拿点自己要的,届时付他钱便是。” 霍戍看着直直瞪着他的人被蚊子咬了,到底忍不住关切。 “我早问过了,驱蚊虫的都是些寻常不值钱的药草,张老板那儿没有。” 这时节里艾草倒是也长了出来,只是都还太脆嫩了,晒干了烧也起不得太大的驱蚊效果。 眼下帐篷门口也还放着一卷儿艾草烧着。 蚊虫还不是嗡嗡直叫。 霍戍兀自脱了衣裳,不单把外衣脱了,连亵衣也一把扒了下来: “再忍忍,就快到白云间了,那头树木不如这边茂盛,风沙地多,蚊虫少许多。” 桃榆应了一声,他这点苦还是吃得的。 眼见着结实的胸腹突然袒露,他脸倏然一红,许久没看了乍然见着,还怪有些不好意思的。 霍戍未再多言,掀开被子进去。 “等等,等等。” 桃榆感受到了身上的人有些先时未有的急切,不免有些担心他太过了。 他捂着被子爬起来,打开了一侧随身携带的医药箱子,从里头取出了样东西塞到了霍戍手里。 “用这个。” 霍戍手心一软,不明所以的抬起手。 他看着手里被揉做一团的透明物,一经抖开,变成了个指状的小袋子。 桃榆瞧着霍戍跪坐在一侧观摩的认真,脸红做云霞。 霍戍是男人窝里出来的人,面上冷硬,却也并非是什么正经的。 即便以前没见过这东西,看了也合该晓得是作何使的。 观其材质,应当是动物肠衣所制。 想着来去这些日子人都在自己身边,当没工夫做这些东西。 他看向目光逃避的桃榆:“哪里来的?” 桃榆抿了抿嘴:“天因给的。” 霍戍眉心一动:“你觉着管用?” 桃榆睁大了些眼睛:“怎么就不管用了!” 使都还没使过就这么说。 “管用他会有孩子?” 桃榆被霍戍问得一时语塞。 霍戍捏着手里的东西,又道:“你要害怕,我用这个也无不可,只是……” 他看着桃榆:“你不觉着哪里不对么?” “哪、哪里又不对了?” “这么小我怎么塞的进去。” “……” 桃榆捂住脸,一掀被子缩进了被窝里。 爱怎么就怎么着吧! 翌日,队伍赶着早出发。 赶着些走天黑前能到白云间。 霍戍不打算绕路行经白云间府城,预备直线穿过白云间抵达北域。 如此可大大缩短行走路程,两日的时间就能纵向穿过白云间到达目的地。 这么一来结伴同行了上十日的两个商队就要分道扬镳了。 “一路上亏得霍兄弟照料,这点子心意还望收下。” 上路前,张冗便将准备好的一盒子药材送给了霍戍,东西不多,桃榆扫了一眼,都是些珍贵的药材。 霍戍倒是不认为是自己照料了虎彪商队,两厢算是相互关照,为此不能平白受人之礼。 于是也将提前准备好的几盒好茶以及几匹绸缎送于了张冗。 渝昌府的药材于同州人来说是难得的好货,而同州的茶叶与绸缎,于渝昌府的人来说亦是难得之物。 张冗家中的生意也不算小,自有不少山地种植药材外售,不是缺钱财之人,但能收到此番好茶也甚是高兴。 “霍兄弟返还之时若途经府城定然要来家中做客。” 霍戍许应,收下了张冗在渝昌府的地址,他时,指不定是真要再次拜访。 两个商队在日落前分了路,各行一方。 十多日习惯了热闹,乍然少了一半的人,怪是有些冷清。 不过一行人也未曾有太多的时间伤怀,从潼行关进了白云间以后,浅薄的草木植被,大片裸露的山体逐渐在眼前展开。 天气不知不觉中也变得干燥起来,鼻腔出现了微微的不适。 诸人生于水墨江南,从未曾见过此番地貌,两日的行进北域之间,眼睛一刻未曾停歇下观览这一别于江南的北域风光。 伴随着距离北域越近,黄沙也是肉眼可见的增多,融融春光之中,所见苍翠却是越发罕见。 路上频频可见背上鼓着包的骆驼经行。 所过的男子蓄着大胡子,女子小哥儿以葛布覆面,一行人看稀奇的打量着这些北域人士。 而本地人也同样稀罕的观摩着从南方行来的人。 “北域的人个儿当真是高大,我瞧见好几个小哥儿个子都与我们齐平了!” “就是可惜覆着面,听闻这头民风彪悍,怎的还蒙脸,咱们南边儿的姑娘哥儿的也未曾如此啊。” 葛亮笑道:“你当他们是害羞?这边早晚风沙之大,脸都能给人刮破了去,太阳也毒辣,覆着面是为了防止风沙吹到口鼻里,吃一嘴的黄土沙子。” 诸人笑了起来:“还真当是孤陋寡闻了。” 桃榆坐在马车里头,早被这北边的风情景色所吸引,只是掀开马车帘子看了几眼,外头过行的人竟都直勾勾的看着他,毫无避讳之意。 不单如此,还有人直接指着他叽里咕噜的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倒是叫他有些害臊的挪开了视线。 他放下了些帘子,只余下一条缝隙,朝着前头开路的霍戍喊道:“霍大哥。” “怎么了?” 霍戍闻声放慢马匹的步子,退到了桃榆身前:“是不是不舒服了?” 桃榆吸了吸干瘪瘪的鼻子,倒是还能忍受。 这当儿上没太关注着自己的身子,他只好奇外头:“你能听得明白地方话么?” 白云间版图如同一条云一般,贴着北域,两地说的话都相差不多。 “能。” “那他们说的是什么啊?” 桃榆放开了些车帘子,外头止步看着他的人果然又开始说话了。 霍戍看过去,眉心微动。 “你转述给我听听!” “你确定?” 桃榆连忙点了点头。 “他的脸像是白玉一样无暇,唇和四月的樱桃一样红润,眼睛和大漠里的星星一般明亮……要是……” 能和我睡上一觉的话,我可以奉上跟他一样宝贵的玉石。 桃榆托着脸,听着霍戍转述而来的赞美之词,眼睛微弯,这北边的人还怪是会夸人的。 正是受用,霍戍却突然停下了转述,忽而偏头同那人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来。 “你看看想不想和老子睡上一觉,滚去死,叫老子再看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正在如痴如醉半眯着眼睛的畅想的男人被霍戍骂得一个激灵。 “你的心眼儿像屁股缝一样小。” 霍戍提起了刀,那男子见状立时怂了下去,拍着骆驼赶紧溜了。 桃榆不明所以:“怎、怎么走了?” 霍戍臭着一张脸,没说话。 一侧的葛亮笑得有些憋不住。 “葛大哥也听得懂是不是?” 葛亮摆摆手:“我也就听得明白一些,以前营地里有不少北域的袍泽。” “那刚才他们说什么了?” 葛亮干咳了一声:“霍哥说多谢了他的夸赞,有空一起喝酒。” 桃榆道:“那他跑什么?” 葛亮摸了摸鼻子:“他说霍哥的刀不错,问多少钱。霍哥提给他看了一眼,说八十两,他觉着太贵被吓跑了。” “……” 四月的尾巴上,历经整整两个月的时日,一行人终于在漫天的云霞下,抵达了目的地。 这片居于本朝最北端,地域横挡整个边冗之地的版块,北域府,到了。 第60章 终年的干旱与稀少的雨水,冬寒夏燥,这座矗立在漫天的黄沙与嘶吼风中的城池,似乎也蒙着一层古朴粗犷之色。 霍戍居于马上,看着似火渡金一般的霞光落在的北域府城门上。 眸光有些深远,南下之时,他只当未有十年八载不会再踏上这片满是尘埃的土地,不想会回来的那么快。 “入城何许人!” 这当头上偌大的城门口已经人丁稀少,霍戍一行人朝着城门行进,十余人的队伍一时间显得怪是显眼庞大。 城门前巡逻的士兵横刀拦住了一行人的去路。 北域粗野,又常年生战,进出城都有官兵把守盘问。 不单如此,酉时末即关城门,无府衙诏令,不可再行进出城门。 现在距离关闭城门的时辰已然临近,他们这般面生之相,又还拉着货物,自是少不得受盘问。 田富等人见着守城士兵有些严厉,有些担心会不会受到为难。 毕竟人生地不熟,许多地方上的人是有排外之心的。 “是南边来的商队,这些都是商货。” “南边来的商队?” 守城士兵有些意外,北域府城倒是也不乏别地来生意的商队,但都是附近的州府,像是南边来的商队就连守城士兵这等日日都在与进城人打交道的都鲜少听闻。 物以稀为贵,北域历来对进城生意的商人态度都还不错。 像这般常年起战事并不太平的地方,所居之人想法反倒是和南边的礼仪之地大相径庭。 北域因气候等缘由,物资匮乏,对于愿意动身跋涉山水将别地的美食器物送来的人很是欢迎和尊重,对商人没有多少恶意,更不曾嫌商人地位低下。 得知是南方来的商户,守城士兵的态度肉眼可见的好了许多,收了刀刃:“原来是南边的商户,但是也得例行检查。” 霍戍扬了扬下巴,手底下的人连忙引着士兵去检查他们的货物。 “是茶叶布匹!” “是,是,官爷,这些都是南边的好货。” 士兵放下小心放下箱盖:“北域欢迎南边来的商户。” 田富等人见士兵所言,松了口气的同时面上也起了笑。 商户能得此尊重实属少见,也叫人更挺得直腰杆。 士兵一抬手:“放行,是南边来的商户!” 霍戍一行人顺利进入了城门。 “南边来的商户?” “我听见守城士兵说这是南边来的商户。” 商队方才进城,夹道两旁便有人围了上来看热闹。 北域的风土人情和白云间其实相差不太大,一路穿过了白云间的县城上来,大家也都没那么没见过世面的稀奇了。 不过到底是北域府城,人和店铺也肉眼可见的更多,街市也更为宽广。 这立时五月的天气里,风中已然是夏月的干燥气味,街市上竟有不少赤膊的男子神态自若的行走,城中人看似也早已经见怪不怪。 早听闻北边人狂放,亲见下还是小有些震撼。 经行之人也多是个子高大魁梧的,身上捆着个长弓,要么便撇着把大刀,气势逼人。 若放在南边,几乎人均是猎户屠子。 身高□□尺的霍戍行走在同州城中甚是扎眼突兀,然则行在北域府城之中立时便合情合理了。 虽是如此,可霍戍的身形与个头,即便在北域城中,亦是出类拔萃的存在,并非入目皆然此般。 桃榆看见临街的铺子上尚未关门的铺面儿多有弓坊,皮草坊,门口挂着些兽皮,像是狐尾,鹿皮等等,隔几个铺子便有,简直寻常。 北域可见萧条,即便是府城上,这个时辰行人已经伶仃。呼啸的北风四处撕扯,未有树木挡风,卷起一阵又一阵的风沙抛洒,整个州府都蒙在丝丝沙尘之中。 这与日夜人头攒动,沿街吃茶耍乐的同州简直相差不能太大。 桃榆见此状况,心里不免起了些担忧。 凭此萧条之色,他们的货物能好卖么。 然则却是他多虑了,商队尚且未曾到客栈安住下,竟有人胆大的自寻了上来迎街边拦住了他们的路。 “南边商队,南边的货?” 商队的人见着有人拦路,绷紧了神经,潜意识的便准备随时拿家伙。 霍戍却抬手,示意大伙儿不必紧张。 他在马上看着前来的中年男子,冷声道:“同州过来的货。” “同州!” 男子闻言更是可见的激动,立即道:“我要看货。” 一行人还是头一次见着生意这么自己寻上来的,都有些高兴。 不料霍戍却并没有什么热情之色:“明日一早自到和昌客栈来。” 男子被吊足了胃口,见状却并没有颓丧而去,反倒是从身上取出了一个厚重的荷包递给霍戍:“来的冒昧,兄弟勿要见怪。” “我诚心看货,货好价格不是问题。” 霍戍毫不客气的收过荷包,拿了钱才与之多说两句:“都是上好的丝绸茶叶。” “可是同州场茶?” “是,还有六安、祁门红茶等名品。” 男子急切道:“价格好说,价格好说!兄弟行个方便。” 霍戍见此,直接道:“我要马,好马。” “你要是弄得到我就让你先看货。” 男子道:“有,我有马源!去年北边战事停歇,我晓得有马场出了成年马匹,货源绝对不差。” 霍戍闻言眉心微展,抬了抬手,意许了男子与之前去看货。 一行人入住了霍戍熟知的和昌客栈。 安顿下来后,便引着急不可耐的商户看货。 既是想要茶叶,霍戍便开了两箱茶叶供男子看。 桃榆没想到那么快就来了生意,自同来客介绍起货物来。 光说无用,桃榆取了杯盏同北商泡了点茶叶出来:“同州名产黄山毛峰、祁门红茶与六安茶。外在场茶也在各州府之中算是名列前茅的存在,茶叶好坏光说无用,想来魏老板也是懂茶之人,凡还得自品方知好坏。” 男子闻着茶香便已经有些发痴,见着桃榆用熟悉的手法泡出茶叶来,险些沉醉。 他端起茶杯在鼻尖轻轻嗅过,神清气正,未入口凭借香气便已经可窥其品质。 茶叶并非南人独好,北人亦痴。 当今供饮之物本就匮乏,茶汤口感层次丰富,不单苦涩,却还回甘。 于北域人来说,或许并非是追求茶叶饮之高雅淡泊,而是为其功效。 北地干旱,人又多食羊肉等油腻肉食,肠胃出恭多有不快,然而茶汤恰好可以清热解毒提神醒脑,又还能助于消腻肠胃畅快。 茶自然也就受欢迎。 茶品老少皆宜,自也就有人追求起品质来。 “好茶,好茶!年前有同州的茶叶几经商队辗转落到我的手上,幸得品之。霍老板的茶只有与之更甚!是同州的好货!” 男子一点没带糟蹋的,把桃榆泡的几杯茶都尝了一遍。 连带着壶里的茶都没给剩下。 “我们的茶总量不多,但是种类倒也丰富,场茶上中下号皆有,又还有高沫。” 茶也尝完了,合该谈价格,桃榆问:“魏老板想要些什么茶?” 霍戍提前便同他说了一嘴,需以同州市场价翻十倍的价格为低价开价,只能比之更多,不能比之更少。 想着五两一斤的茶叶,再此要价最少五十两一斤,桃榆心里还是有些没有底,乍然听来不禁咂舌,实在是有些太高了。 不过但凡是静下心来一想,他们从南边北上一路横跨了足足四个府城,耗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方才抵达。 路途遥远辛劳是一回事,其间遇黑心本地人,感染疫病,遭逢几批匪徒,多少次险些豁出性命。 再这么一看,这价格简直合情合理了。 于是他坦荡荡的说出了价格来。 不想北商闻价并未破口大骂,反倒是有种预料之中的镇定。 “霍老板想要马,届时便以马匹作为易物交换如何?” 桃榆看向霍戍。 “好。” 霍戍答应了下来。 北域虽然有不少养马地,但是连年战事,马匹供应亦是不足,前些年马匹的也很紧俏,不过去年战事停歇,马场有了喘息时间,现在倒是行情有了些缓和。 可马匹也并不似羊一般价格低廉。 像这样的大牲口,即使是在养马地上,一般的马匹也得二三十两银子一匹,要是好些的马也奔着五十两去了。 不过他们带的茶叶一斤倒是也能换上两匹一般的。 两边说定下来,北商带霍戍去看了马匹,选好之后就换茶叶。 于是霍戍先将茶叶留了下来,不做买卖。 届时去易了马有剩下再说,反正茶叶要想卖出去也不难,当然没剩下最好,省事儿。 而另行的布匹,他们还能自由售卖。 送走北商后,手底下的人闻讯都上前来问:“怎么样,可谈的妥帖?” 桃榆喜滋滋道:“这边生意真是好做。已经与方才的商户说定了,过两日我们卖了布匹就去马场选马以做交易。” “太好了!换了马匹我们回去就要好走也快得多了,届时到了同州马必能卖上好价钱!” 霍戍道:“若是费上如此一番功夫前来生意再不好做,也枉费出门一场。” 现在也算是到了霍戍的地盘上,一应风土人情都明晰,大伙儿绷着的弦也能暂时的松开。 霍戍道:“这阵子大家也都辛苦了,大伙儿可好生歇息片刻,我已经安排了厨子做了烤全羊。” 一行人大都是贫苦的老百姓出身,在同州也未曾有过这待遇。 听霍戍这么说脸上都起了笑容:“多谢霍哥!” “明日还有场辛苦活儿干,我们要在市场上售卖布匹,大伙儿把精神养好。” “是挣点薄资,还是赚一笔大的,全靠明日了!今晚上再有任何的商户前来问询,一应都别再应。” 霍戍同大家吩咐了一声,他没打算把手头上的布匹直接盘给本地的布行。 江南的好货,要是直接盘给本地的布行,他们定然乐意接下。 但是整盘出手按照同州市价十倍售出,一匹缎子可售卖到几十两的价格。 百匹之上的料子一下子盘下还是得几千两银子,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一口气拿这么多钱出来盘货忌惮多,思虑多了就会想要压价。 他们初出茅庐,手底下也没有太过能言善辩和油滑商户绕价的人,指不准要吃亏。 桃榆的意思是如此不如试着散售,这样能吸引来更多的人,到时候把价格拔高,保住低价,会绕价的就降,不会绕的他们反而可以赚的更多。 他们的货并不算多,总共也就才百十匹的料子,不怕卖不完。 退一万说,若是怕耽搁的时间久了卖不完,到时候再找布行让些价格盘出去即可。 这么一来确实比直接找好接盘的商户要麻烦很多,但要想不多的货物收益最大化,也只有如此多费些功夫。 得到霍戍的安排,一行人吃饱喝足都好生睡了一觉,只待着明日大展身手一场。 第61章 “棘平街有上好的绸缎卖咧!同州时新货!” 晨时一匹马从街市上纵着,伴随着铜锣敲响的声音,吆喝着从北域府城的几条贵居民巷中跑过。 铜锣声声响,吆喝声不断。 后巷里端着水盆的贵家丫鬟侍人从后门开了半片儿门。 “南边来的?些是甚么货?” “斜纹丝织的绫啊,细密交错经纬交织的罗啊,缎子绸面儿都有!” “上好的时新货,布匹轻薄儿鲜亮的很!” 丫鬟侍人听得痴:“是真是假?” “真假前去一看不就晓得了,左右就在棘平大街上。快去通知你家小姐公子吧,货可不多,晚了就没了。” 话毕,马上之人也不与问询的人多做交谈,策马而去。 不过半个多时辰,城中的大巷民居都得知了棘平街上有南边绸缎售卖的消息。 北域府城到底不如南边繁荣,虽是府城,消遣的乐子也不多。 听闻有时新的缎子卖,贩喊的如此热闹,不免也都想去看看新鲜。 且还不说是南边的货,总所周知同州的布匹绸缎了得,北域这般黄沙阔地,衣料花样有限,纵是不缺钱财的人家,也难得两匹时新货。 闻此,纷纷都收拾了要朝棘平街去。 这当儿上霍戍早寻街主租赁了三个摊位并做一个,一行人手脚麻利的给摊子铺上了垫子和干净的白布。 搬出了运来的几大个装了布匹的箱子,桃榆选了十几匹在同州也很是好卖的货出来准备摆开。 他们来拾掇摊子的早,摊子在城中闹市大街上,见着这头人多阵仗不小,自有人揣着手前来看热闹,倒是都用不着他们吆喝叫卖吸引人。 “同州的布匹?” 桃榆正在抱着宽大的布匹卷摆货,听到有道声音问来,偏头见着是个侍人。 他连忙应声道:“正是,可以上前来瞧瞧货。” 侍人皱着眉头,四打量了一下临时搭建起来的摊子:“怎的如此简陋之地卖货,当真是同州的时新货么?” 桃榆赶紧上前招呼人:“摊子是临时搭建的,虽是清简了些,但绝对都是干净整洁的。” “污不了一点货,是不是同州货,哥儿一眼就能瞧得出。” 侍人在桃榆的热邀下,凑近一瞧,见着尚未全然铺开的布匹,立时就改了神色。 “好生精细的料子。” 侍人忍不住抱起一捆触手抚摸了一番,眼中难掩欣喜之色:“早听闻绫质地轻薄,不想当真是如蝉翼一般。” 桃榆见侍人喜欢,道:“时下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带一匹回去赶制出来,正穿的上时节。” 侍人欢喜道:“这匹料子先给我留片刻,我这便去请我们夫人来。” 桃榆看着侍人折返回去,在不远处停着的马车前不知语了几句什么。 片刻后,便搀扶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从轿子上下来。 来人高扬着脖颈,十分傲气的模样。 桃榆扫了一眼妇人的装饰,脖间挂着一串金项圈,指间穿了三枚宝石戒指,跟不必说头饰上的诸多贵重玩意儿。 一瞧便是不差钱儿的主儿。 “果真是简陋得很,这般街边所售的布匹怎是……” 妇人话尚未说完,瞧见摊子上已经陈列展示开的料子,顿时嘴边嫌弃的话自断了去。 “呀,这绸子!先时在光宝阁建瞧见过一匹相似的,可惜叫人先行定了去,触手同面儿,可这花色却是要为精巧些。” 货好,倒是叫这些考究的富贵之人一下子抛却了对路边摊售之物的轻视,转是如同久饿之人乍然寻见了食一般,爱得厉害。 “竟是还有罗!” 妇人得了宝,问道:“什么个价格?” 桃榆既见着人喜好程度非同一般,这罗在同州价格市价六七两银子,价格不低。 按照他和霍戍先时商量的十倍翻涨的价格,他先行吊高了喊:“八十两一匹。” 绕是妇人穿金戴银,闻此价格不免也微有迟钝。 侍人连忙道:“你这价格是不是忒高了些!不过一匹缎子而已,又非什么金银器物。” 桃榆学着十里布行伙计的能言善辩:“哥儿哪里的话,这如何能一般比较。金银器物并非是必须用戴之物,而衣料布匹却不得不用,贴身穿在身上的物件儿,那可是要紧之物。” “这罗价格虽然高,可绸面轻柔可见,同州产货都算不得多。夫人体态贵气,夏月里穿着再是合适不过,衬得夫人端庄大气不说,又还清凉透气。” “北域风沙日色大,夫人肤色是少有的白皙润泽,霞光色的料子可少有人穿得出来,旁素之人即便想买,只怕还没得夫人这般白肤相衬。” 妇人闻言虽未曾应承桃榆的话,但还是潜意识的伸手轻抚了下脸。 诚如桃榆所言,北域气候不宜,女子小哥儿皮肤多是粗糙,与桃榆这般江南人一比简直相形见绌。 可被此般白皙貌美之人夸赞,谁心里头还不是暗暗发喜。 “我们夫人自是美貌,既是与这料子有缘,合该让些价。” 桃榆正想让个十两下去,不料那妇人却道:“也罢,难得寻见我瞧得上的料子,给我包起来吧。” 言罢,又颇为豪气道:“两匹。” 桃榆心中一喜,立时应承道:“嗳,这就给您包整好。” 一侧的纪文良见着生意就这么成了,眼睛瞪得老大,背过身帮着桃榆包整料子的功夫暗暗竖起了大拇指。 “还得是你啊桃子哥。” 桃榆耸了耸肩:“还得是北域人出手阔绰。” 葛亮带着手底下的人出去宣扬功夫没白费,陆续的有人寻着前来。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挺是宽大的摊子前便围满了人。 桃榆又抱出了几匹绫罗出来:“同州的绸缎颇负盛名,想来也用不着我多说些什么的。” “我们冬日出发,打的主意便是抵达北域售卖夏月的布匹缎子,拿的是同州大布行十里布行的时新货。这些好货此时同州的大布行也方才上货,无论是做工,花样,料子,绝对都是尖货。” 桃榆真假参半,混着吹嘘:“这样的好货,若非是自家有布行的人,再了不得的商队也未必能拿上。就是进贡,也再拿不出更时新好的样式来了。” 前来看热闹的人见着触手润泽丝滑的布匹,花色典雅,可谓是美轮美奂。 即便是男子都看花了眼,何况于喜好布匹鲜衣的女子小哥儿,眼中的喜爱之色全然掩饰不下。 “小夫郎,这缎子,颜色还有没有更为鲜亮些的?” “绫罗还有没有旁的?” “再给我两匹,不逞什么价,我们出得起……” 一时间摊子前热闹的不行,桃榆跑前跑后的给大家取货,一行的大老爷们儿也不多懂得布匹料子。 实在木讷的便闷着头干了体力活儿,帮着桃榆拿取货物,搬动箱子。 稍微机灵点儿的则盯着前来的人,怕有小动作的浑水摸鱼不付钱就取走了布。 活络些的便也学着吆喝,说不来多少光鲜亮丽的话,站在高处些抱着料子宣扬着:“这边走这边看,上好的同州绸缎料子咧!” 纪文良年纪小,倒是上道,很快就混入其间同桃榆一般与人推销起料子来。 江南来的小伙子虽不比北域之人高大壮硕,可小脸儿白,生得清秀,说起话来跟唱戏一般,小嘴儿还甜,妇人夫郎的稀罕的很。 总之眼里都有活儿,谁也没闲着。 除却是冷脸在一头不知是监工,还是在盯着自己夫郎不叫人给顺走了的霍某人以外。 夜风之中,四边街铺的灯笼逐渐亮起。 北域五月初风里已然有了夏月里干燥的风沙味道,从脸上拂过宛若有一层细细的尘沙蒙面。 “卖完了,没了,一匹都没了。” 纪文良提着空箱子,快活的道了一声。 一行人忙活了一整日的时间,前来看布的人络绎不绝,午时间连饭都没得去吃上一口,全忙着照料客人了。 桃榆也本以为至少要摆个两三日的摊子才能卖完的布匹,竟然在关闭城门前一些就给全数卖尽。 这活儿干得不比赶一日的路松快,可心里头却畅快。 大伙儿在纪文良的吆喝中,收拾了铺面,抬着空箱子回客栈去。 “早晓得这边布匹那么好卖,合该多带些货来。我瞧见那些个人都抢疯了!” “可不是,我瞧见两个买主儿差点打起来,我都不晓得该把布匹给谁了。” “纪大夫可真会做生意,径直将两人往竞价上去引,两人一口一个价喊得我怪是心惊肉跳的。” 桃榆走在前头,听见身后的人热切着议论着今天卖货的种种。 他笑道:“我们来北域就是为着生意挣钱的,虽似有些损了德行一般,可在商言商,好货价高者得在商行里可是基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 大伙儿觉着也是这个道理。 “不过北域人出手还真是果断阔绰,咱南边不乏显贵,却也少见如此。” 葛亮道:“北域人本就直接,不足为奇。这边战事多,也并非是人有多富贵,只是当地的人都奉行及时行乐,能活着花点银钱也就花了。” “大伙儿也别遗憾觉着货带少了,这得慢慢来,咱们这头一回出远门,首要得先打通商路,往后才能顺当。” “嗳。” 霍戍虽不曾言语,但看着大伙儿都很高兴,一路有说有笑全然忘却了白日的辛劳,脸上也是难得的宽松。 回到客栈后,霍戍叫葛亮带着大伙儿去点菜,要想吃些什么都吃,算是犒劳大家。 明儿就要去马场看马了,算来在北域城里待不了多少日子就要回去。 好不易来一趟北域,趁着时间,特色的都好好尝尝,好好吃吃。 “文良,给我点个羊肚汤!” 桃榆回来突突的往楼上房间去,听见大伙儿要去选点菜,跑上去了也连忙从楼梯上弯下腰与纪文良吩咐,生怕吃不上。 霍戍伸出一只手圈住哥儿的腰,径直将人捞了回去:“少不了你的。” 回到房间,霍戍将桃榆放在榻子上,蹲下身去把鞋子给他脱了下来。 袜子脱下,桃榆白皙的脚丫子立时露了出来,清晰可见脚趾和后脚跟透着一股久磨后的红。 说站了一日功夫,先前一直招呼着人还不曾觉得,收活儿了以后松懈下来方才觉着浑身酸软的很。 两条腿好似支不起力来了一般,每一步都沉得厉害。 要不是回来大家伙儿精神都很好,一路说笑着,桃榆都有些扛不住了。 而下霍戍轻轻揉了一些他的腿肚子和脚,顿时一股又酸又舒适的感觉袭便全身。 他往后径直倒在了榻子上:“今儿可累死了。” “而后雇个圆滑的专门卖货。” 霍戍看着软趴趴平展开躺着的人,不免心疼。 桃榆黏在榻子上霍戍揉着他的腿脚又舒坦的不行,更是不愿意再便再不想动弹一下了。 “那这回我如此卖力,霍老板是不是要多分些钱给我呢?” “我的不都是你的么。” 桃榆望着屋顶的横梁翘起了嘴角来,说起这个,他一下子又来了力气,从榻子上爬起,赤着脚便跑去桌子前。 “大伙儿定然都等着拿钱呢,我可得把账快些理出来。” 桌上的包袱里装了沉甸甸一大包的银钱,全数是今日所得。 桃榆有些迫不及待的把包袱打开,白日里光顾着卖布匹了,卖得每一匹料子的钱虽都过了他的手,他只觉着不少,却没来得及清。 这朝在桌子上把包袱一开,顿时银子哗哗碰撞的声音一响而过,他从未觉得什么声音如此悦耳。 登时大块儿小块儿的银子散开来,与之散开的还有不少银票。 霍戍看着桌前的人如同财迷一般,未置言语,去把他的账本拿了出来。 接着坐他的身侧,继续给人揉捏着腿和脚。 今儿要不是不把肌肉捏散通畅,明儿少不得酸痛。 桃榆数钱数的认真,把银子和银票归做两边,在纸业上写写画画。 片刻后,他不可置信的仰头怔怔的看着霍戍:“我们这一趟,布匹拢共卖了五千二百八十两!” 霍戍应了一声:“当是不差。” 他们总共拿了一百二十匹布,中间送了人,所剩下也还有一百多匹。 均算下来四种料子一匹大抵上卖四五十两,草算便该有四五千两银子。 不过因是零卖,价格喊得高,又还有花样的价格,比预计的多也情理之中。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发财了!” 桃榆高兴的溢于言表,不单是高兴挣钱,还高兴他们这一路可算没有白折腾。 他提起笔,又接着算了算。 扣除他们三百两买布的成本钱,也还剩下四千九百八十两。 然后就目前账本上所记录来看,他们从同州出发,一路上的吃穿用度,一共花费了一百两。 先前也不确信能不能挣到钱,赶路时大伙儿吃用的都节约,并没有用太多钱,大头还是到了北域以后,他们住的好些的客栈,外在吃了顿踏实的好的,一次性就用去了将近二十两。 桃榆估摸了一下,返程上也还得花个大几十两。 “这些也便罢了,要紧的是大家伙儿的工钱。” 桃榆看向霍戍。 “按照同州人力三倍的工钱开给大伙儿。” 彼时事情多如牛毛,当初来时也没太说清楚明晰钱这个事情。 也算是凭借着各自在村中的人情威望大伙儿才没多说什么就来跟着干的。 霍戍之前和葛亮商谈了一二,觉着如此算也还合适。 “外在卖货也分些出来做奖赏。” 算是奖励大伙儿有始有终一趟。 桃榆应了一声,三倍的工钱也不为过。 一路奔波,生死未卜的,值当这个钱,就是他大伯那么抠搜的一个人带着工队去地方上给工人开的工钱也上百文,他们路上百般凶险,三倍也是应该。 他倒是只负责核算,没太干涉他们如何给大伙儿分钱。 村里的乡亲们是头一次出来跑生意,霍戍也是头一次带队做生意,谁都没有经验,也没有一套完备的体系。 一回生二回熟,跑着跑着就晓得了问题矛盾以及应当如何制定规矩。 这回全当是做个尝试了。 桃榆也简单算了一下,同州一个壮力,谋工一日大抵上是八十文左右。 按照这个价格计算,一个人一天就得二百四十文。 除却他们俩,还有十二个人,二月底出发,如今五月份,已然耗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草草一算工钱来这一趟就得付将近两百两银子,另外回去一半也得算工钱。 桃榆盘算一番,觉着拿货以及来回的花销,工钱等等,得花费个两千两出去。 如此,他们倒是也都还有得挣。 另外茶叶那边换的马,能带回去多少,带回去后又能卖什么价格,都得等以后才能算出来。 左右无论怎么说,布匹这头赚的钱已经保本够了开销,又还剩下不少,怎么也都是赚的。 这朝算下来,桃榆心里便松快了。 他同霍戍道:“既是这么算的工钱,那就别过多耽搁了,明儿争取一日把马看好,到时候快些回去。” 这样一来能省下几日的工钱不说,另外加紧时间回去,准不准儿还能赶着农忙秋收。 本都是些庄稼汉,到底还是挂记着家里的老小,否则也不会起初方巧出门之时生那么些矛盾出来。 霍戍和声道:“好。” 这朝挣了钱,夜里桃榆美美的吃喝了不少北域本地的特色菜。 羊肉在北域价格算不得贵,且肉又好,不觉腥臊,他喝汤又吃肉,不能跟快活。 夜里无妨,大伙儿都吃上了酒。 一行人有心想灌灌霍戍,一个个都起来敬酒,霍戍喝了一圈便是不落套,与手底下的人以划拳吃酒。 军营里的老混子,大伙儿都划不过,自倒是输喝得有些发昏。 桃榆看诸人酒喝的痛快,不免也有些好奇起这头的酒是何味道来。 他背着霍戍些,偷摸着想倒一点尝尝看,不想酒才滑进杯盏中竟被头顶下来的手径直给取走了,转而塞了一大杯羊乳茶过来。 桃榆微眯起眼睛暗暗瞪了霍戍一眼。 “你喝了明日该头疼了,喝那个。” 桃榆轻轻哼了一声,捧着温热的羊乳茶喝了一口,不想入口味道浓郁醇厚,竟还别有一番滋味。 回到房间的时候,桃榆感觉人都有些撑得浑圆了。 他沾着床就来了困意,白日里劳累的困倦一朝都来了,消消食都没了力气,只听着外头呼啸的风拍打着窗子就睡了去。 分明风都那么大了,桃榆却觉着浑身热乎乎的,迷迷糊糊间,好似霍戍把他抱到了被窝里,他自觉得鼻腔有些发干。 半夜,赤着上身的霍戍忽而觉得胸膛间有些黏糊糊湿漉漉的感觉。 细微的异样便足以让习惯了警醒的他从睡眠中醒来。 他看着安静躺在他胸口上的人,眉心微动。 轻轻挪动了下人,莫叫趴着口水再往他身上流了。 托起人脑袋往他臂弯间靠时,什么却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霍戍恍然惊觉,连忙掀开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把人抱了出来: “小桃子,你流鼻血了!” 第62章 桃榆睡的有些迷糊,只觉着恍惚之中天旋地转。 勉强着睁开眼睛时,涩乏的眼皮还沉沉的想盖着眼睛,困倦之中,见着霍戍一脸急色的正抱着他起来。 “怎么了?又闹匪了么?” 桃榆昨儿属实累着了,睡意有些沉,混叨叨的脑袋里觉着能让霍戍也这么慌张的,当也只有匪乱了。 方才说道了一句,他下意识的去摸了一把自己不太舒坦的鼻子,顿时有什么凉冰冰又黏糊的液体沾在了手指上。 他疑惑的将手抬高了些,手指间的一抹红吓得他登时没了睡意。 “这、这是我流血了么!” 桃榆睁大了眸子,亦是有些不可思议。 霍戍赶紧将桃榆放玉岩征里t在榻子上,点了烛火。 “别怕,我去给你请大夫。” 桃榆捏着自己的鼻子,把医药箱给摸了过来,赶紧取了一点棉花出来,把鼻子先给堵上。 他微微扬起些下巴,倒了点冷茶,轻轻拍在了自己后脖颈上。 等他再一个抬眸时,霍戍已经冲出去了。 夜色凄凄,本还嘈杂的客栈今也已经静下来了,只听得见外头呼啸的风声,可见时候已经不早。 桃榆虽想叫住霍戍,他觉得自己身体好似也没太不舒服。 可自也不太敢乱动,自己身子骨儿一直不太好,但也没有遇见过流鼻血的状况。 他安静的坐在榻子上,独自待在这屋里不免有些心里悸悸的。 棉花也换了好几团,鼻子里的血堵住了竟又有些往嘴里流,连带着一嘴都是血腥味。 好在是霍戍动作快,不过一刻钟间,便扯着个老大夫来了。 “慢点,慢点,那马跑得要把人心肝儿肺都给颠出来了。我喘口气先。” 老大夫扶着门气喘吁吁,面色有些发白,瞧着竟是比桃榆还弱些。 霍戍见着浸满了血的棉花,眉头紧的能夹死只苍蝇,本就吓人的面向,眼下是更瘆人了些。 “先同他看看脉。” 老大夫似是也怕了他,连忙应承:“好好好。” 霍戍连忙前去拉起桃榆的胳膊,将他的袖子给挽起。 老大夫坐在榻子前,给桃榆摸了摸脉。 桃榆大气不敢出,静静的等待着大夫的结果。 要是在同州,阿祖在的话,他自是不会此般紧张。 不论是身子哪里不对,他阿祖立时即可开药,再坏不过躺着吃药就是了。 可如今这远在他乡,本就是来做买卖的,他要是身子有个好歹,只会横生事端。 他偏头看了身侧的霍戍一眼。 平素里肃着一张脸的人眉头可见的紧蹙,微微弓着高大的身躯,以便随时能听清大夫的诊断结果。 这人将才连衣服都没披上一件便跑了出去,胸口间还斑驳着他淌的血,瞧着跟个修罗一般,竟也没说擦上一把。 可见他比倒是比自己还紧切了。 桃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来,轻轻抓住了霍戍的裤管。 霍戍抬手拦住桃榆的肩,正欲宽慰:“没事。” 然则这话却先从大夫的嘴里出来。 两人同时看向了收回手的老大夫。 “天气干燥,心火旺。是不是又吃了燥热之物?” 桃榆连忙点了点头:“昨儿吃了烤羊肉,今儿又吃了羊杂汤。” “那便是了。入夏天气本就炎热,又还接连饮食滋补生热的羊肉,哥儿身子本就算不得强健,也是有些虚不受补了。” 老大夫慢悠悠道:“近来清淡饮食,泻泻火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霍戍吐了口气。 “没旁的病症?” “除却体弱外,老夫姑且没诊断出有什么不适之症。” 老大夫也是无奈,见着霍戍来请时一身是血,马都要跑脱了蹄子,他当是出了什么生死大事,不想竟不过是个上火流鼻血的症状。 年轻人真当是浮躁,难为他一把老骨头。 既见无事,霍戍这才送大夫出去。 深夜叨扰,霍戍也多给了些出诊费用以做补偿。 “不必开药吃?” 霍戍送大夫出去,想着桃榆的模样,不免还是有些不放心。 “是药三分毒,吃多了药物也不好。这般上火简单调理一二即可,犯不上再吃药。” 多收了钱,大夫也是难得耐心:“二人既是夫妻,自行调节便好。” 霍戍顿悟。 “不过,也得有所克制和保护才好。夫郎身子孱弱,若有孕自比常人辛劳。” 霍戍闻言眉心一紧:“大夫意思是他不能生孩子?” “倒也不是,孩子能有,只不过不易生产。若多生产一回,自多一重危险。” 神色不太乐观的送了大夫走。 回来时,他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人,心绪有些复杂。 生意做成,桃榆才同他说起过孩子的事情,问他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说等这趟回去以后就给他生个小崽子。 听到他的打算,他比什么都高兴。 只是何曾想到…… “回来啦,快把身上擦擦。看你一身是血的还晃来晃去。” 桃榆拧了张帕子,偏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大块头,过去将人给拉了回来。 见着人一言不发,似乎还在突然发生的事情上有些回缓不过来神一样。 桃榆不曾见过霍戍这样,不免有些心疼,他温声道:“我已经没事了,你看,没流血了嘛。” 霍戍这才应了一声,从桃榆手里接过了帕子,自把身上抹干净。 又给桃榆擦了擦脸,给他喝了一点冷茶,转将人重新抱回了床上。 北域昼夜气温相差的大,一番折腾桃榆身体都有些发冷了,睡意全无。 他钻到霍戍的怀里,重新枕着身体总是热乎乎的人。 “我害你担心了。” 霍戍拍了拍桃榆的后背:“不妨事,等回同州就都好了。” “嗯。” 桃榆摸了摸霍戍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肌:“幸好你留在同州了,要是带着我回来北域过日子,我定然得好长时间才适应得了这边的天气。” 霍戍抓住让他胸口发痒的手,攥在手心里又舍不得放开,索性握着盖在自己胸口前。 即便是桃榆愿意跟他留在北域生活,他也未必会答应。 这边民风彪悍,他怕自己即便有三头六臂也看不过来。 “睡觉吧,明日还得早起。” 重新哄睡了桃榆,霍戍却是一整晚都没合上眼。 北域天亮的比南边早许多。 虽是有心早起,大伙儿习惯了南边的起身时间,按照南边早起的时辰北边也已经是大早上了。 北商清早就过来等着了,只待收拾完毕一同出发。 马场在地方上,霍戍的意思过去了就不必再折返回府城,如此周折浪费时间。 在地方上看选好了马匹之后直接返程即可。 倒也没有太多可以收拾的,卖了几大箱子的绸缎,只有更轻松。 想着带来的箱子空了,霍戍也考虑过要不要再盘买些北域的东西带到南边。 昨日夜里和葛亮商谈,发觉还真没什么可装箱倒卖的。 北边本就物资匮乏,吃喝花样单一,能带的无非是羊肉。 这天气生肉是带不了的,只能带羊肉干,可似乎也未曾在同州太受欢迎,只怕不好出手。 鉴于此,索性装了些盘缠,把目光全然放在马上。 拉着剩下的茶叶,出发往马场去。 桃榆昨儿夜里醒了一场,后半夜里没太睡好。 又上火流血,早上起来哈欠连天,面色也不太好。 一行人见到他这样,怪是有些担心的,让他待在马车里好好在睡会儿。 桃榆也没拒绝,没和霍戍一道骑马观光。 听闻马场在北域府城下一个叫渴水县的地方,他们得大半日的路程才能到,他睡会儿起来也还能再看看北域的景色。 不想霍戍却也没骑马,与他一道塞在了马车里头。 桃榆看着瞬间变得窄小的空间,不由得与霍戍大眼瞪小眼。 自昨晚上那事儿以后,桃榆便觉着霍戍格外的把他盯得很严实,好似时时自己都得在他眼皮子底下才行似的。 “我真的没事儿,大夫不都已经说了么。” 他耐心又有些无奈道:“你这样倒是叫我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一样。” 霍戍道:“我知你没事,不为旁的,只是想多陪陪你。” 桃榆眉心一动,这话说得怪叫他觉得好听的。 他抿了抿嘴,也便没再多说什么,将脑袋靠在了霍戍的腿上。 “阿戍,你的家在哪儿呢?” 霍戍闻言将目光从桃榆的侧脸转到了窗外。 越往府城的边缘地带走,树木草皮可见的愈发稀少,取而代之是裸露的土石和黄沙。 “就在渴水县下,最为边缘的一个乡里。” 桃榆听闻此忽而坐起身来:“那我们这朝去看马你岂不是能回乡看看?” 霍戍将桃榆重新揽回到自己腿上:“许是看不到了。” “乡里靠近边境,黄沙漫天,不似旁的乡落草皮茂盛,能做马场。村里人都过得苦楚,躲避战乱,为谋营生,时有迁徙。我当年离乡之时村落里的人便不太多了,这么多年过去,村子还在不在都未可知。” 北边不似南边宗族观念强盛,也是因着生活动荡不安定。 他们不求什么落叶归根,毕竟一来好似就没有根。 桃榆轻声道:“那爹娘在哪儿呢?” 霍戍看向桃榆,他确实也没跟他如何提过自己的爹娘,既今回到了这片土地,与他说说也无妨。 “其实我没见过我爹,据闻他是个长得不错的男人。皮囊有功,生性浪荡。我娘鬼迷心窍和他有过一夜情缘,后来就有了我。” “我娘在府城里一个人还带着个孩子不易,后来找了个男人成亲,便嫁到了渴水县的乡里。日子虽然也一样过得苦,不过那个男人对她还算不错,后来又生了个儿子,也便踏实的过了十余年。” 这十多年里,他逐渐长大成人,他娘说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爹,不知是悔恨于年少时的决定,见着他这张脸时觉着痛心,又或者说是现在有了丈夫儿子,总之待他可见冷淡。 后头他娘病逝,他那后爹本就有些膈应他,原先看在他娘的脸面上,虽不曾太过为难,这朝唯一的纽带断了,自也不必再装什么。 朝廷前来徭役,不是他上还能是谁。 霍戍自能有吃饱饭的本领,原是可以一走了之,可是到底这家在他无力自保的年纪曾庇护他一场。 他也便未曾多反抗,于是顶了这徭役,当是回报了。 “过了没两年,我在军营里遇见同乡,听说那个男人也死了。” 桃榆见霍戍语气平淡,好似说的是什么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一般。 他以为他性子看起来淡漠冷硬是因为在前线上十年,原来还有一半自小家境不睦的缘由。 “为此也无需再回去看什么了,本也不是我的家,他们也只当我早就死在了沙场上。” 霍戍摸了摸桃榆的头发:“如今我有了你,你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 桃榆的眼睛有些红,他抓住霍戍的手。 早先晓得霍戍父母皆已亡故,他没说自己也没过多追问,怕叫他想起过去的伤心事徒增感伤。 今儿多此一问,才知他昔年的不易。 “不必伤怀,昔时村里人待我倒还不错。我长大些学会了骑马射箭,外出猎狐打兽在府城售卖,手里有些散钱,倒是也不必全然仰人鼻息过日子,没你想的那么艰难。” 而且霍戍觉着在同州,很好。 桃榆很好,岳父母很好,赵长岁的一家人都很好。 这已然是上天对他的弥补了。 桃榆泪眼汪汪的应了一声。 他心情有些沉重,不敢想象霍戍小时候在那也的一个家里受了多少委屈,马车摇摇晃晃,他靠着霍戍不知道什么时候给睡着的。 下午些时候,桃榆睡醒时,发现马车已经停下了。 车里的霍戍没了踪影,他从马车里出去,发觉竟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原上。 初夏的草皮正是草绿的时候,宽阔平坦的地视野开阔。 远处正有成群结队的羊和马在吃草。 桃榆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地方,连忙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这头似乎是马场的宅落,周遭有住的屋子,桃榆转着看了看,还有不少马棚。 或黑或棕的马儿甩着尾巴,正在喝水。 棚间还有些小马驹,眼睛湿漉漉的很有灵气。 桃榆哪里见过这许多的马儿,虽是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马粪的味道,却也忍不住趴在马棚外头观看小马驹。 正当他想伸手摸摸吃草料的小马驹,恍然觉着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他回过头,见着个个子有些高,但是微微佝着背的老人家提着一大桶装马粪在看着他。 “公子喜欢小马,这边有关在马棚外头的可以摸。” 桃榆眨了眨眼睛,看着那张常年风吹日晒的脸,宛若是被刮伤的树皮一般。 可眼睛却是有神,力气也与自己的体格相符。 他看着当是这里的马奴,于是转头跟着他去看小马,也就在敞亮的草院上。 桃榆摸着出生没多久尚且还很温顺的小马驹,很是喜欢。 他正想问老人家霍戍他们在哪里,忽然啪的一声长鞭厉响:“看什么看!收回你那双贼眼,这可是前来茶马交易的商人,扰了公子便滚,少求着在此处求活儿混饭吃!” 只见不远处的马棚前有个灰头土脸的男子佝着背,连连揉搓着自己的后背,当是鞭子甩过时弹在了身上。 他缩着身子畏畏缩缩同拿着马鞭的男人道:“我、我只是诧异如何来了眼生的人,没、没想别的。” 话音刚落,鞭子这朝是结结实实的落在了身上:“竟还敢跟老子顶嘴,反了你!” 老人家见着持鞭人舞着鞭子一通往人身上抽,连忙上前去道:“邱爷,他就是个毛头小子什么也不懂,您别动气,别动气。” 谁知那男子却是半点情面不留的,一脚便踹在了老人家的后背上:“滚,老子做事儿还轮不到你来说嘴。” 眼见着势头不妙,桃榆道:“可见着与我同行之人去了哪儿?” 正在怒气上的男子见着桃榆说话,立改了嘴脸,笑着迎上:“都在那边那个马棚里看选马匹咧,我引您过去。” 桃榆应了一声,偏头看了老人家和那马奴一眼,示意两人快走。 两人也识趣的拿着东西赶紧去了另一头。 “我们马场的都是些好货,北边战事停了,马匹用得不急,这些马都养得彪。耐力又好,养得糙,是草料就吃,赶到南边也一样健硕。” 霍戍行走在马棚之间,手底下的人也都跟着看新鲜。 农户人家,家里有头驴子都了不得了,何曾是有过马匹,头回见着这许多的马,心里也怪是热血沸腾的。 想着回去以后能带上一批马,更是得劲儿。 虽不太会挑选看马,不过跟着霍戍和葛亮也算是大开了眼界。 “桃子哥,你醒了啊。” 纪文良看见桃榆,跳着脚过去。 “哥夫选了好些马,他说回去的时候让我也骑一匹。” 桃榆笑了一声:“你会骑?” “哥夫要教我的!” 霍戍听到桃榆的声音,顿下了步子。 桃榆见状上前去:“也不叫醒我。” “见你睡的熟就没喊你。” 霍戍指了指马棚并着吃水的两匹马:“你选一匹吧,届时带回去给阿盼。” 桃榆眉心一动,看着两匹马除却一个是棕,一匹是黑,旁的是再看不出什么来。 “我不会选。” 葛亮笑道:“霍哥把两匹都看好了,是好马。选一匹顺眼的就成。” 桃榆松了口气,指了一匹黑的。 跟他们家的大黑一个颜色,到时候两匹跑起来很好看。 二百五十两成本价的茶叶,霍戍换了五十匹马。 其中多为中等马,在马场熟人有门路的价格在五十两左右的马匹,他选了四十匹。 另外只选了十匹上等些的马,这些马的价格高,他们拿价也得上百两,到时候带回去自己用或是送要紧的人。 马场上还有中等和低等的马,价格贱。 带回同州照样是能卖,且也能翻价格。 他在同州见到的马都不如何好,也就是马场里低次的马匹。 可他们到底还要路行两个来月的时间,到时候低次的马耐力不行,在道上生病或是旁的折损,就有些得不偿失了,白亏了买马的钱。 再者马匹太多,回去路上也不好管理。 除却马匹,空了的箱子又都换满了草料,到时候路上马儿消耗。 算下来这批茶叶的钱不如零卖的布匹。 不过一半货物换马匹,一半货物换钱,已然很合适了。 “这朝有么那么些强健的牲口,回去行程可就快了!定是再费不得两个月的时间就能到。” “咱这来的牲口一下子瞧着便不顺眼了,要不是北域骡子驴的不值钱,当在这边卖了,也省得再扯着回去。” “好了,好了,大伙儿赶紧去帮着装草料,咱们今儿能赶些路算一些。” 葛亮同大伙儿招呼了一声,使了个眼色。 众人会意,连忙去帮忙。 帮忙事小,还得是盯着马场的人把草料装够,到时候偷工减料耍滑头可就亏了。 霍戍借此也给大黑拿点草料吃。 北域别的不说,养马地喂马的草料还是不错的。 霍戍方才抽出一把草料,一道沙哑的声音忽而响起: “霍……霍戍……” “你是霍戍么?” 第63章 霍戍闻声望去。 看见身侧抱着草料的男子正不可确信的微倾出身子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一身葛布麻衣,斑驳的老手皮包骨头,风霜日晒下的脸已经很有老相了。 桃榆跟在霍戍的身边,见着开口的人正是方才撞见叫他看小马的老人家。 心中诧异他如何认得霍戍,便听到身边的人道了一声:“范伯?” “是我,是我!” 被换做范伯的老人家听霍戍的称呼,手里的马草散落在地,一时间悲喜交加。 “你还活着……” 他来回的看着眼前高大强健的男子,那张褪却了少年青涩而变得刚毅的脸庞,依稀还可见得少年时的模样。 可历经岁月洗涤,生死打杀,少年清澈的眸光早已经被冷漠所取代。 范伯眼角间流露出了难言的喜悦与辛酸交织的复杂神色。 “阿戍,长大成人了。” 霍戍眉心紧蹙,应了一声:“是。” 桃榆见此轻轻拉住霍戍的手,试探着问道:“这是?” “范伯是我昔年的同乡。” 霍戍看向十余年未曾再见的同乡故旧,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他同老人家道:“范伯,这边说话吧。” 范伯偏过脖子往一头瞧了一眼,见着管理马奴的人都在忙着盯人装马草,应了霍戍一声,随着他到静处说话。 “范伯怎会在此处?” 看着当初乡中里正也沦落至此,即便他不问,也知道现今村里是何零落之相。 不过他既未回去,还是想亲口听到乡里如何了。 范伯叹了口气:“连年重赋重役,时节又不好,土地沙化愈发的快,庄稼欠收。你走后没几年,村里已然不剩下多少人了。” “三年前官府说村子里的人要两个村并乡,外乡的欺我们乡中人少,壮力也不多,屡次挪占土地,不少乡民沦落成了流民。” 他们乡里的人走的走死的死,能团结的人手可见伶仃,最后连他这个昔日的里正也被赶出了村子。 活着的人日子终归得过,可一辈子埋在土地上的人又没什么手艺,去了府城也难讨生活。 倒是会些骑马射箭的功夫,可北域人历来是骁勇善战,但凡是肢体健全的男子谁人又不会这些,便是哥儿女子也多有会箭之人。 除却前去原上野林猎捕,在县中府上这些算不得什么谋生的手艺,北域历来是弱肉强食,四处都是旁人的地盘,贸然前去不过羊入虎口。 “先时倒也和乡里余下的人在原上野林里讨生活,本事却大不如年少时的你,又损了两个乡民去。不想未过多久,有府上的人将原上圈做了马场,还断了去野林的路。我们这些人再不得前去猎捕,无路可走,自也只有在马场上为人马奴了。” 桃榆在南边没怎么见过马奴,但是佃户倒是常有见着。 无非都是些寄活于东家的苦难之人,为其夙兴夜寐的劳作,受着非人的压迫。 若是遇见个良善些的东家,尚且能过着下去,若是遇见黑心的,打骂俨然是家常便饭。 听闻霍戍同乡的遭遇,他心中不多好受。 本以为霍戍受徭役上战场上十年光景,可若未曾投身军营生死一线,乡里的人不曾徭役日子也一样过得水深火热。 范伯说完,强行从坎坷的往事之中抽出身来。 故人再遇,合该不说这些揪心的事来。 转看着霍戍精神气派,喜悦道:“自你服徭役后就再没得到过你的消息,村里都以为你没了,不想有生之年竟还有机会见着。我也算是心有所慰了,要是阿戒还活着,再见到你定然高兴。” 霍戍紧着眉头,想到那个年少时与他一同学过箭赛过马的少年,不免问道:“阿戒怎么没的?” 范伯眼中难掩伤怀:“原上猎捕的时候没了。” 霍戍张了张嘴,有许多的话想说,可到嘴边又好似没什么话能说。 最后也只有悲哀的两个字:“节哀。” “都是过去的事了,人各有命。” 话虽如此,说起已故的儿子,到底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对了,阿戍,你如今是何营生?北边的战事停了,活着的人都返还了乡里,你既未入京,还与南边的商队一道?” “战事停歇,我只身去了南边,成了家。此次回北域,是做生意过来的。” 霍戍转看了远处的马棚一眼:“他们也是我从南边带来的人,今贩了茶,预备返还了。” 范伯点了点头:“好,好事情。” 他眼间有笑:“你自小就有本领,如今能从南边带货至北做生意,实属不易。” 说着,转又想到什么,他连忙道:“对了,阿守他……” 霍戍听到这两个字乍然变了神色,看向了范伯。 察觉到霍戍那双三白眼里的冷光,范伯默了默,又将话吞了回去。 空气中静默了片刻。 桃榆动了动眸子,小声问道,打破了宁静:“阿守是谁啊?” 范伯看向了桃榆,又见着他被霍戍握着的手,试着同桃榆说:“是……” “是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话终究还是从霍戍嘴里吐了出来:“如今又是死是活?” 范伯连忙道:“他就在这儿!” 旋即他又试探的问:“你走后,这些年,他时常挂记着你。你要不要见见他?” 霍戍未置可否。 范伯见此,折身想要前去唤人。 “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也只当我是死了。我们即将启程,无需多此一事。” “他没想过你死,北方战事结束,他还四处打听过你的消息。” “要是知道你还活着……” 范伯话还没说完,马棚那头传来声音:“霍哥,这边已经好了!” 霍戍收回眸子,同范伯拱了拱手:“范伯,后会有期。” 范伯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见着霍戍决绝的神色,又未说出口。 他展开眉,转道是:“阿戍,一路顺风。” 霍戍应了一声:“保重。” 遂拉着桃榆阔步而去。 桃榆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范伯。 他总觉得走的似乎太过匆然,但又不知当如何阻断霍戍的决定。 车轱辘碾动,马蹄沙扬。 一行大队伍沿路而去,浩浩荡荡。 范伯望着远去的队伍,眸光拉的有些惆怅。 他心绪复杂的无复言说,立在风中像一颗百年的枯木。 “范伯,你在这儿!我寻你好一阵儿!” 破风而来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有一匹小马不肯吃草,你快给看看去,待会儿叫马头晓得了阿守少不得又是一顿鞭子。” 范伯回过神来,神色一紧,同来者道:“什么时候不吃的?” “早上就不肯吃了。” 范伯匆匆跑回马棚去,老远鞭子和斥骂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两人心头一惊,连忙上前,就见着马头直甩着能叫人皮开肉绽的鞭子,劲风从身上扫过叫人后背一凉,跟何逞于甩在皮肉上。 “趁着人多我松懈了一眼,你小子便偷奸耍滑,马都叫你给喂死了,这一匹幼马少也要十两之数,够买你几条贱命了!” “我瞧着这些日子你也甭吃饭了,左右躲懒也未曾干上什么活儿!” “马头,马头别打了。” 两人连忙上去劝阻:“幼马萎靡不吃食也是寻常,这马我们会看好的,再打就出人命了。” 马头却嗤笑了一声:“人命,有钱有势的那才叫人命,这般的叫烂命一条。我今天就是抽死他又如何,不烂死在马棚,也不过烂死在黄沙堆里。” 说着,男子又戏耍一般狠狠的往缩做一团的人身上狠狠抽了几鞭子。 “马头,魏老板今儿做了大生意高兴着,请大伙儿吃酒咧,你来吃是不吃!” 那头吆喝了一声,马头这才停了手。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今天就先便宜了你,这幼马要是不行了,你跟老子滚,你们几个也一道滚。” “他娘的仗着识得便抱作一团,老子明儿就把你们分到不同马场去,我看你们还能一道上跟老子对着干。” 马头一边收着鞭子,一边骂骂咧咧的去吃酒了。 范伯和前去唤他的男子这才赶紧冲上去。 “阿守,你没事吧?” 缩在棚角的人麻布衣衫被鞭子抽破开缝来,鞭子燎过的地方留着一道道皮肉淤破的伤口,血染的麻布衣衫上四处都是。 “没事。” 男子却眼眶泛红:“这般连牲口都不如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没饿死在外头,迟早也得叫这些黑丧心的打死不可。” 范伯看着抱着双腿神情已然有些麻木了的霍守,心中亦是不忍。 “范伯,要不然咱们走吧。前儿我碰见被分去别的马场的几个同乡,也没得一个好皮好肉的。” 男子道:“即便是铜皮铁骨也经受不住此番磋磨,倒是不如去府城要饭去。” 范伯心头挣扎,眉头紧紧夹着。 片刻后,他抓着眼前一言不发的人的手:“阿守,要不然……” …… “哎哟,这马骑着正当是怪唬人的!几十两的货,确是比骡子和驴傲气的多,身价是摆在这儿了!”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许多的马,一连串儿的走着,像是要去打仗了一般。” 一行人走在两头,把马赶在中间。 大伙儿都欣喜的说谈着这一批马,路上都有些手痒的想试着骑上一骑。 葛亮觉着让大伙儿学着把马骑会也不是坏事,到时候都能骑马走,脚程快些不说,也方便管理。 这几十匹的马走在路上也占半边道去,马匹到底不似牛驴,带着些野性的东西没那么好驯服。 桃榆坐在马车里头,偏头见着窗口边骑在马上的霍戍。 端视着前方,神色看似散漫一如寻常,可细捏紧在手中的缰绳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从马场出来,就没见他张过一次嘴,大伙儿说的那么热闹也不见他说上一句什么。 本就沉默的人,好似更为沉默了。 旁人许是没觉得不对劲,到底是朝夕相伴的人,桃榆早发觉了他的不同寻常之处。 桃榆收回眸光,靠在马车里微微叹了口气。 霍戍未曾同他细说以前家里的事情,依他所言,往时家里并不和睦。 算下来十五岁离了家投身军营,幼时又在府城里待了些年月,他到村里的日子也就更不多了。 范伯今日提起的那个弟弟,不知和霍戍究竟如何。 听霍戍所言,关系是并不乐观的。 桃榆自小没此般有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不知同一个屋檐下怎会产生出死生不愿相见的兄弟来。 他不敢贸然劝说霍戍去见那个同母异父的兄弟,怕未知全貌惹他不高兴。 依他对霍戍的了解,他也并不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但见他此般,又好似并非是他执拗回绝的话一样。 分别了这许多年,既得知双方都还活着,或许…… “阿戍,阿戍。” 正在出神的霍戍疏忽听到马车里传来有些虚弱的声音,他眉心一紧,连忙侧身去窗边:“怎么了?” “我头有些晕,还有点想吐。” 桃榆摸了摸鼻子,吸了吸空气,可怜巴巴的看着霍戍:“是不是又要流鼻血了。” 霍戍见势连忙翻身从马身上下去,转跳上了马车。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桃榆抓着霍戍的手,将脑袋栽他身上:“手脚也没力气,想睡觉但是晃荡得头晕。” 霍戍抱着怀里软趴趴的像是失了骨头的哥儿,伸手探了探桃榆的额头。 温度倒是没什么异常,可听了大夫的话,凡事他也不敢马虎分毫。 “许是昨日失了血,缺氧头晕。” 霍戍抱着人,往窗外看了一眼:“这头地势平坦开阔,不然就在此驻扎,明日一早再出发。” 桃榆攥着霍戍的衣角:“嗯。” 霍戍闻言眉心微动,不过也未曾多说什么。 他把桃榆放平在马车上,转出去叫停了队伍。 大伙儿都有些诧异作何突然停下,这从马场出来不过十里地的距离。 “出什么事了么,霍哥?” 霍戍直言:“桃榆有些不舒服,这两日羊肉吃多了上火,昨天夜里流了不少鼻血,今天一大早又赶路许是有些吃不消了。” “啊?” “纪大夫没事吧?” “今早怎的也没同大伙儿说一声,车马还赶的那般快。” 虽是觉得有些好笑,但一行人还是纷纷关切起桃榆来。 葛亮道:“那大伙儿就在这边扎营吧,好好休整一下明日一早起来赶路,左右北域天亮的早。” 诸人于是就此扎营,纪文良连忙跑去看桃榆。 桃榆见大家那么关切他,不免有些心虚。 他望了一眼来路的方向,心中默默祈祷,若是有缘,就叫那小子自寻来见上一面吧,扎营的路程也不算远。 若没来,他也尽人事听天命了。 桃榆在马车上装着虚弱,营帐搭建好后,霍戍直接将他打包进了帐篷里。 北域这边多有使帐篷,料子一应都要好不少,霍戍重新采买了新的帐子,比之先前的要牢固防风的不少。 入夏了落雨来不得了,换了新的料子用着碰见大雨天也能安心不少。 天暗下来风也大了起来,桃榆从帐篷里探出脑袋,平阔的草原与天相接,更是一望无垠。 营帐的火堆燃着晒干的牛马粪便,和他们自己带的一些柴火,噼里啪啦。 火星子在旷野的风中飘远。 漫天的繁星毫无遮拦的明亮洒在天空。 桃榆看得有些痴,他正想折返回去拿个斗篷披上出去转转,忽然听到一声慌张的吼叫:“霍哥,马跑了两匹出去!” 正在烧火的霍戍倏然站起:“往哪边跑了。” “山林那头,葛亮和田富已经去追了。” 王勇焦急道:“那马刚才还好好吃着草,突然就踹了去喂草料的人一脚跑了起来,他们一个会骑马,一个不会,我怕他们两人追不回来!” 霍戍未曾多言,抬手吹了一声哨响,大黑驹不知从哪个方向跑了过来。 他翻身上了马,同王勇道:“叫大家看好营帐和马,勿要再惊动马群。” “是!” 王勇的声音刚落,霍戍已经策马疾驰了出去。 桃榆连忙从营帐里头出来,望着夜色下疾风而去的身影,紧蹙起眉头。 这天黑路生的,可别出点事情。 “桃子哥你醒了?没事吧?” 桃榆摇了摇头,有些担心霍戍。 大伙儿也都有些焦急,人出去了没回来都有些坐立难安,不停的望着霍戍葛亮走的方向。 这一匹马就是几十两银子,还没出北域就跑丢了两匹,损失可就惨重了。 先前还光顾着高兴,全然沉浸在弄了这么许多的马匹上,这朝马跑才叫大家冷静下来。 “我们都没有管理马匹的经验,对骡子牛驴的那一套不尽都能使得上。会骑马的就霍哥跟葛亮两人,这可有些棘手了。” “是啊,牲口货物不比货物死的不动好管理,赶着这么些马回同州也是够呛。” “唉,早晓得便多练练骑马训马的功夫了。” 大伙儿心里没个着落,殷切的盼着人能把马给带回来。 第64章 “田富别过去,当心那边是崖壁!” 越追马跑的越发快,眼看着有了逃跑的马的影子,两匹脱缰的马却是径直朝着一片黑洞洞的野林跑去,惊起了一片林鸟。 葛亮连忙喊住下了马想要去拽住缰绳的人,霍戍听到声音随后也赶到。 “霍哥。” “野林路段不熟,有暗坑,别追的太急,自身安危要紧。” 霍戍交待了一声,扯着马进林子去。 他拍了拍大黑驹的脑袋,示意他寻着同类的气息和声音跟着走。 林中树木笔直高大,若是秋时还好,树叶掉落,轻微踩到也会发出很大的声响。 如今初夏,正是树木繁盛的时候,林地间都是新草,马践地声响也算不得大,寻起来不易。 影影绰绰之间,忽而一道影子闪过,旋即发出了马匹的哼哧鼻息声。 听到动静的三个人连忙循声而去,月光下,只见着有两个瘦高的身影已经跃身骑在了逃走的两匹马上。 马匹被抓住缰绳受其挟制,使着脾气甩了几下脑袋,未曾将背上的人甩落,反倒是被扯得紧,训斥之下又恢复了温顺来。 然则林间的灌木丛里,陆续的冒出了三四个体格高大的身影。 田富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埋伏在了此处的人影,心头鼓鼓直跳,不知这帮人是何目的,大气不敢出。 葛亮紧盯着这群不知来路的人,鬼鬼祟祟出现在马场附近,多半是盗马贼。 他扯出弓,负手从身后抽出了一支箭,让田富躲到他的后头去,冷声道:“那马是我们的,若识趣便放下马自行离去。” 对面的人未曾应答,反倒是扯着马往三人的方向过来。 葛亮见状立马绷紧了弦,想要放箭出去震慑住几个人,不想一只手却先他一步抓住了他的箭。 “霍哥?” 葛亮诧异的看向居于马上的霍戍。 正疑惑他的反常举动,一声悲怆的哭声先行打破了林中的寂静。 “哥……” “这去了这么些时候怎的还不见回来。”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要不然我看看去!” 营地里的人左等右等的没等着人,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大伙儿心头不免焦急。 正当是几个人商量着骑着驴子去看看时,田富的声音远远的从原野上传了过来:“我们回来了!” 大伙儿听到声音立马安静了下来,赶忙循着声音过去看,远见着几道身影朝这边来。 “马找回来了,太好了!” “只是我怎么见着来了好些人?” 桃榆跑上前了些,夜里原上的风吹得衣袖簌簌作响,头发也扬的发乱。 马蹄声止,霍戍从马上跳了下来,他冷硬着一张脸,扯着个人朝桃榆的方向推去:“找点外伤药给他。” 桃榆看向面前的男子,头发乱七八糟的脸也黑乎乎的许多斑驳的泥淖,一身破烂葛布,火光下隐隐还可见身上的伤痕。 低着个头,像只去打了架回家还挨了训的大黄,又有些像方才从难民营里提出来的流浪汉。 不过看眉眼,年岁似乎并不大。 个子很高,虽是低着头,桃榆也要微微扬起下巴才能看见他的脸。 桃榆打量完少年,转又抬眸看向了他身后身形还要高大许多,肃着一张脸的霍戍。 这么仔细一看,两兄弟长得还真是……两模两样~ 桃榆摸了摸鼻尖,未曾多言,只道:“你跟我来吧,拿药把伤口清理一下。” “文良,你去找一身干净的衣裳,外在取些刚才烧的热水来。” 纪文良尚且还有懵,怎么出去三个人,回来了九个。 心中虽有诸多疑问,但此时还是分得明白轻重缓急。 他应了桃榆一声,连忙去取衣裳。 桃榆去帐篷里把随身携带的医药箱子给拿了出来,纪文良已经手脚快着去把干净的衣服准备好了。 霍守站在火堆前,仰头看了看立在一侧的霍戍,见人拉着一张脸,想说什么可又不敢开口,转吊着个脑袋。 “阿戍,这、这是乡里剩下的还联系得上的人。” 范伯领着几个人一一见过霍戍,年纪小的不过十五六,大的三十出头,小的对霍戍已然没有了什么印象,年长的倒是凭借面向还能描摹出以前的少年郎。 “我们此番过来是想把阿守送来见你,再者便是……” 范伯顿了顿,有些难以开口,他们几人追来实属有些冒昧。 若是霍守和霍戍两兄弟关系和睦,倒是还有得人情所谈,可村里人都晓得霍家是何情况。 当初霍戍的母亲带着他嫁进霍家,夫妻俩生了霍守以后,对两人是显而易见的亲生与非亲生之待。 同样两个孩子,一个受家中百般宠爱,送去私塾读书学字;一个却要在家中劳作干活儿,鲜少理睬。 孩子也不是傻子,心中怎能没有隔阂。 后头霍戍大了些便离家去原上打猎,有了谋生的手段,十天半月都少有回来一次,性子寡淡,与家里人的关系愈发浅薄。 他们这些同乡人虽不知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到底有些什么事,不过那些过日子的鸡毛蒜皮也能估摸一二。 范伯劝过霍家人几句,可是到底是旁人的家务事,说了人家也未必听。 说多了反倒是还遭人恨。 今日霍戍对霍守避而不见,他现在还厚着面皮带着大家伙儿来寻,实在是难开口求情的。 可是再难于性命跟前也无足轻重,村里人所剩无几,在马场上受人磋磨,又还能熬上多少日子。 既今有一线生机,无论如何,也当尽可一试才是。 即便是霍戍不答应,他们也算是为生而谋过了,不叫后头想起失悔。 范伯咬紧牙道:“听闻你如今在南边做生意,若你不嫌,我们想过来跟着你干。” “是。”立有人接腔:“苦累我们都无妨,马场不把我们这些人当人。多的我们都不求,只想能活个人的样子!” “我们工钱可以不要,只要能跟着你混口饭吃,阿戍,是生是死我们都乐意。” 霍戍看着几人未置可否。 其实在林子里见着范伯带着人来时,他心里便估摸出了他们的打算。 同州前来的一行人虽是各自忙着,却都好奇着这些人的来头,从葛亮口中得知是霍戍的同乡,不免都有些意外。 听说而下在马场做事,马场上是如何对待马奴的,今天他们在马场上也晓得一二。 虽是南北之别,可说到底都是穷苦之人罢了。 他们此番若是未曾跟霍戍葛亮出来做生意,只怕是也要卖出田地,沦做地主大户的佃户奴仆。 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来。 不过即便是怜悯,可决定权也不在他们手上。 柴火燃的噼里啪啦,营地安静的有些发寂,火光从一张张决绝又暗含期许的脸上晃过。 火烧的辣,心头也一样烧灼着。 到底还是霍戍的声音打破了平寂。 “文良,去把剩下的帐篷取出来,今晚大家先挤挤,明日到了县城上再添置新的帐篷。” 范伯几人顿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霍戍这是答应了! 几人面上的喜悦溢于言表:“阿戍,以后我们都听你的,你吩咐我们做什么便是什么。” 众人见霍戍答应下来,也都松了口气。 “这下子这批马可算是有着落了。” “是啊,方才跑走的马就是霍哥的同乡给截住的。” “他们马术了得,我能叫他们教我骑马不?” 大伙儿说议起来,这朝是安心的去忙了。 桃榆见此微微挑了挑眉,看着霍戍去给几个同乡安排住处了,他将干杵着有些不知所以的霍守拉到了火堆前: “坐下吧,我给你上药。” 他兑了些温水,把医药箱子打开,先拿了洁净的帕子和浓酒出来。 瞧见霍守还傻愣愣的看着霍戍的方向,不由得道:“胳膊伸出来啊。” 霍守恍然从梦中醒来一般似的,慌忙依言把胳膊伸了过去。 心里却还惦记着他哥,不可确信今朝还能在此见到亲人,见到他已经十余年未曾再见到的大哥。 手腕上的疼痛把他拉回了神来。 他垂眸见着身前的小哥儿正小心的挽着他的袖子,从水盆中拧了帕子起来,轻轻的在他手臂上的鞭痕皮肉间清理,动作轻柔和缓。 霍守近距离看着眼前的人,微微一怔。 他连北域府城都不曾去过两回,何曾见过这样江南水乡里娇养长大的小哥儿。 只觉得此人眉眼精致的如同他少时在书页上见过的画一样,可眼前的人比画儿还要好看的多,画上的人不会动,而眼前的人皮肉俱全,会皱眉会抿嘴,更为灵动鲜活。 他的皮肤白皙细腻的有些叫他觉得不可思议,只怕是北域里也只有新生的幼儿能与之一般了。 这原野上的风,若是换做冬时风雪夹杂之时,定能将他的脸都给刮破。 桃榆注意到头顶的目光,他抬起眸子,四目相对,霍守立时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煮沸了一样,慌忙的别开了头。 “你身上的鞭伤太多了,把上衣脱了吧,一并清理了上药。” 霍守闻言却忽而抓紧了自己的衣角,虽然他现在穿的葛布短襟在鞭子下早已经破烂不堪,也并不多能遮挡什么身躯。 又为土生土长的北域人,别说是脱个上衣了,就是光着膀子在大街上也不足为奇。 可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来,扭捏着不肯动。 “北域人不是历来孟浪的么,到你这儿怎么就这样了。” 桃榆睁大了些眸子看着霍守:“还是说我给你上药你害臊了?” “谁、谁谁谁害臊了。” 霍守咽了口唾沫:“我、我就是有些冷。” “得。” 桃榆也是好性子,转从医药箱子里取出了把剪刀:“那把伤口边的布剪开总行了吧。” 霍守见此微低下了些头,到底是没再继续推阻。 他背对着桃榆,觉得后背被剪开了以后有些凉飕飕的。 不过正因为没面对面,他又恢复了些北域人的胆子。 霍守没告诉桃榆今天白天在马场的时候,其实桃榆去看小马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他由衷道了一句:“你生得很好看。” 桃榆闻言手上的动作微顿,不过须臾又恢复了动作:“那是自然。” “那你……你许人家了么?” 桃榆听到这话眸光一动:“怎么,许没许与你何干?要是许了如何,要是没许你还想娶我不成?” 霍守有些可惜,但又实诚道:“你很好看,男人应该都会很心动,只是你这样的我现在养不起。” 桃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直白老实的少年,有些想笑,不过还是强行给憋住了。 他道:“我不仅长得好看,医术也不错啊,有自谋的手段,不需要花费太多银钱养的。” 霍守听此一言,放在膝盖上的手疏忽一紧。 “那、那你的意思是有那意思?” “噢,那倒是并没有。” 桃榆绕到霍守身前,耸了耸肩:“我已经成亲了。” 霍守眸子乍然间少了三分光,嘴角也随之扯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表情。既然都说是个男人看了都会心动,那我铁定是抢手啊,不得早成了亲啊。” 霍守瘪着嘴挪动了下腿,别过脑袋不看桃榆:“那你同我说那些。” “只是为自己辩驳一下,我没那么难养。” 霍守心情跟山峦线一般,忽而高似能入云霄,忽而又转落深谷。 他道:“既然成亲了怎么又还在此处?” 桃榆道:“自然是挣钱养家啊,我是大夫么,跟着商队出来能挣多些的钱。” “你倒是勤俭持家,不过若我是你丈夫,就算自己饿死,也不会让你出来跟着商队受苦。” 霍守对这样的男人嗤之以鼻,道:“你丈夫呢?” 桃榆抬手一指:“呐,那儿站着不是。” 霍守抬眸望去,瞬间白了脸。 他看着立在一边冷着一张脸的霍戍,像是阎王殿里走出来的修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那儿了。 霍守时下恨不得找个地缝给钻进去:“大、大哥。” 霍戍没应声,抬腿跨过横木,看着桃榆:“饿了没。” 桃榆两眼发光,连忙道:“我想吃那个……” “不能吃肉。” 桃榆瘪了瘪嘴,把到嘴边的羊肚烤肉又咽回了肚子里。 “那随便吃点吧。” 霍戍转而去拿吃食。 霍守目光紧紧的盯着霍戍,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帐篷外头,方才有些不舍的收了回来。 回头见着垂着眉眼,焉儿吧唧的桃榆,他眉头不由得一紧。 “你……你真跟我哥成亲了?” “你看像是假的么。” 桃榆扬起眉:“所以你得叫我大嫂才是。” 霍守默了默:“我哥连肉都不给你吃,我才不叫。” “是啊,你哥连肉都不给我吃。真过分。” 话音刚落,一颗杏子便塞到了嘴里。 桃榆扬起眸子,抬手想接下,霍戍却只让他咬了一口杏子,转又收了回去。 “干嘛,肉不让吃就算了,杏子也只给一口!” 桃榆眯起眼睛,气鼓鼓道:“你没见着不给我肉吃,有些人连大嫂都不叫的么。” 霍戍转看了一眼旁侧的霍守。 他捏了桃榆的脸一下:“一手都是膏药,我给你拿着。” 霍守有些如坐针毡,这哥儿怎么还能当着面告状的。 他声音期期艾艾,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大哥,我不是……” 霍戍见着人一脸要哭相,睨了一眼,丢了个杏子过去,转又放了两张肉饼在木桩上。 霍守手忙脚乱接下杏子,见着腿边上的肉饼,这朝是眼红又鼻酸了。 “这衣服针线细密,当是文良走前他娘给他做的。” 霍戍一只手拿着杏子喂桃榆吃,空着的一只手拎起放在边上的衣服看了看。 “甭糟蹋了人爹娘的心意,这衣服给文良送回去。” 桃榆叠起眉头,问道:“我把他衣服剪成这样了,送回去了他穿什么?” “我那儿不是还有两套么。” 桃榆眸子一动,忍不住掐了霍戍的手背一下,真是嘴硬的跟打了铁一样。 他先前就是不晓得霍戍什么心意这才没说要拿他的衣服给霍守,这才叫文良拿他的。 “也好,文良的个头不如阿守,要是穿他的衣服是有些短小了。穿你的当是跟合身些。” 一侧的霍守突然便哭嚎出了声,虎躯一下子朝着霍戍扑去,吓了桃榆一跳。 然则霍戍却是早有预料一般,一脚把霍守蹬了回去。 “除了哭还能做什么,老大不小还是一副不中用相。” 霍守捧着杏子擦了擦眼:“我、我就是见着大哥高兴。” “没想到还能再在这儿见着大哥。” “你是早盼着我死了。” “我没有!爹娘没了,我就只有大哥一个亲人了,我可以不见大哥,但是我做梦都想大哥好好活着。” 霍戍眸光微动,没说话,盯着桃榆把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将人夹到了身前来。 他揽着桃榆的腰,看向霍守。 霍守瞧着窝在他哥肩臂间的哥儿,眸光不免闪躲,他觉得这哥儿年岁肯定比他还要小。 可是他哥什么意思显而易见,他虽是觉着别扭,但还是老实叫了一声:“大嫂。” 桃榆顿时眉毛一扬,嘴角翘了起来:“哎呀,不知是谁说他哥不给我肉吃就不叫大嫂的,这人还真是转变的快。” 霍守见着桃榆那一派小人得志的模样,一脸菜色的挠了挠手。 亏得他将才还有些可怜他哥连肉都不给他吃,看这势头是杏子也合该不给他吃的。 “吃了东西自去歇着,收拾了明日一早赶路。” 霍戍没让两人再继续胡斗嘴,把桃榆抱了起来。 霍守跟着站起身,看着两人进了帐篷,忽而想起什么:“哥,衣服。” “自去帐篷里找。” 霍守闻言立时笑了起来,赶忙捧着饼去找他今晚歇息的帐篷。 第65章 月明星稀,桃榆听见原野上呼呼的风声,在这平原上连风都无所依伴。 北域太过荒凉寂寥了。 依存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也像是大漠中的一粒沙子,风一吹,不知就飘向了何处。 即便顽强抵抗,却也难以扎下生长的根。 不过幸得是动荡与变迁之中,生死茫茫之下,尚且还能碰见熟识之人。 冥冥之中也算是难得的慰藉。 霍戍偏头窝着在怀里还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的人。 他探了探桃榆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肚子。 看着人面色红润,道:“还不睡觉,今天不是说不舒服想早点歇息的么?” 桃榆回过神来,枕着霍戍的手腕:“噢,这就睡了。” 霍戍静静道了一句:“你没不舒服是不是。” 桃榆闻言眉心一动,不由得扬起眸子看向霍戍:“你怎么……” 他惊讶霍戍怎么会知道,但乍然被抓包,到底还是有些心虚的没把话说完。 “我……我不知你心中究竟是何想法,可见你虽是言明不见阿守,真当是在路上时却情绪未见明朗。” “我想如今我们生活在南边,再要来一次北域不易,即便是再来,故人未必还在原处。许不见是一时意气所做的决定,便想多留一夜,能够有足够的时间想明白真实想法。” 霍戍揉了揉桃榆的头发:“我知道。” 桃榆见霍戍未有责怪的意思,松了口气。 “那……要是我没有让队伍停下,范伯他们也未曾赶来,你会如何?” 霍戍没说话。 桃榆见人又沉默了,不免眯起了些眼睛,拧了霍戍的胳膊一下。 虽然未曾给铜皮铁骨造成什么伤害,但足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说话啊,总是什么也不与我说,还得要我猜。” “当是会……去看上一眼。” 商队无论夜里在何处驻扎,本就在马场耽搁了许多时间,北边天黑的早,再走也不过能走一两个时辰的路程。 夜里纵马回去,至多不过一个时辰,来回时间也不会太长。 霍戍的声音有些无奈,他本不想提及这些,平白显示得他矛盾和软弱。 桃榆听完耳朵都竖了起来:“想见就见啊,怎的还那么嘴硬。” 霍戍吐了口浊气。 他心中有些复杂,许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张口就能说得明白。 少时在霍家父母对他冷淡是真的,偏宠霍守也是真的。 他心中有过不平,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 可仔细一想,他是她娘少不知事时和一个浪子生下的孩子,于她娘来说,他即使是亲生的,却也永远记载着她年少时所犯的错。 而霍父,在那个本就不宽裕的家,又如何能要求他把好的给他,而非先紧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他又想,既会得今日之困境,他娘为什么要生下他,霍父又明知他娘有个拖油瓶还要娶她。 他们未曾把事情的后果顾及上,最后让他来承担。 他总是在反复的挣扎与横跳之中,既希望他们能够对自己有所顾念关怀,又有些恨他们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也想逃避,他不想让人看见。 而对于霍守,这个弟弟,年少时的他也一样与之有很复杂的情绪。 霍守曾整灯熬夜教他读书写字,把自己在私塾里学到的东西都教给他,一遍不行就十遍,直到他习会为止。 霍守也曾得到吃食用物第一时间想到他,若是能争取到两份固然是好,若是不能,自己那份不要也可以都要留给他。 但霍守也曾在受人欺负,他前去为他出头把欺负他的人打得头破血流,而对方家里找来时,不敢站出来说是他先被欺负自己才动手的。 霍戍负气,失望,举誓要离开那个家。 他想就是死在旷原野林里,也比待在那个家要好。 “霍守善良热忱是真的,可懦弱胆小也是真的。” 霍戍徐徐道:“人无完人。若是昔时能想明白这些,也便不会如此冷僻。” 可年少之时气盛偏颇,又如何能看明白许多事情。 也是害怕自己后悔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可走,于是一直潜意识的告诉自己,麻痹自己没有错,都是别人对不住自己。 为此霍戍花了很多年,在军营里,在战场上,遇见了很多冷酷不公,生死一线之后,他方才想清楚很多事情。 桃榆轻轻拍了拍霍戍的肩,他自小受爹娘疼爱,什么好的都是他的,自是从未受过霍戍昔年的酸楚。 可今知他的往昔,心中的滋味不比亲历之差。 如今却也只能言语安慰霍戍:“书中有言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霍戍道:“早已经都过去了,我既让他们都留下,便不会在执拗于往事。睡吧。” 桃榆点了点头。 翌日,诸人起来时,天色已然大亮了。 范伯等人一直生活在北域中,习惯了这边的天时,起的比诸人都早。 大伙儿起来之前,已然把马匹都喂过了。 诸人收拾好,赶着时间便出发返程。 桃榆靠在马车里啃着北域准备的大面饼盘缠,还有些混混叨叨的。 他艰难的把面饼给哽进喉咙里,连忙又喝了一口水,真是无比的怀念他娘熬的软糯稠香的皮蛋瘦肉粥。 不过还好,这朝要不得多久就能吃上了。 回去以后自家的虾塘里的虾也应当养肥了,届时正好填他的肚子,再不必去隔壁村里采买。 桃榆想的有些美,越想是越发有些想家了。 可惜在路上也不便给家里写信,没有驿站连个信使都没有。 即便是有,北边捎一封信回去价格高昂也就罢了,依照他们来时那般可怖,信使都难平安到南边去。 桃榆叹了口气,撩开马车帘子,一张线条刚毅的侧脸乍然落进了眼睛里。 常年的风吹日晒,使得少年面庞有些粗糙,泛着些伤裂一般的红,虽是肤质不曾细,然则与那高挺的鼻梁和浓黑的眉眼倒是相配至极,很有一派苍劲野性之色。 “你、你再盯着我看,我就要喊我哥了。” 桃榆看到这陌生的面庞有些发呆,小脸儿给洗干净了差点还让他没认出来,可听到这道有些傻气的声音登时便回了神。 “喊你哥干嘛,有什么是大嫂不能替你解决的?” 霍守偏头看见托着手在马车边冲他眨了下眼睛的哥儿,紧抿了下嘴。 虽是心中很想逞一时嘴舌之快,可想到昨儿就被他给戏耍了一通,他又给忍了下来,转别回了脑袋,不与之争辩。 桃榆见着霍守这模样,不免想笑。 瞧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前头开路的霍戍,像是颗望兄石一样,他挑了挑眉。 “阿守。” “不要叫我。” “大嫂叫你也不听,真不懂事。” 霍守张口就想说你才不是我大嫂,不过想着昨晚上才叫了人,现在不承认估计也不行了。 他紧闭着嘴,今天他决计是一个字也不会再和他说了的,休想再害他在他哥面前丢脸。 “你会骑马么?” 霍守深吸了口气:“我现在不是骑马骑的是牛么。” 桃榆又道:“那你马术好不好?” 霍守狐疑的看了桃榆一眼:“你想干什么,我可是不会带你骑马的。” “呀,原来你心里想着要带大嫂骑马啊~” “谁,谁谁想要带你骑马了!你可别再乱说了!我昨天说那些是不知道你跟我哥已经成亲了,要是知道肯定不会说的!” 桃榆看着霍守慌乱的样子,趴在马车窗上笑的肚子有些疼。 他见着有些生气要策马骑去前头的霍守,立马止住了笑声:“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你马术要是不错,教教文良骑马吧。” 桃榆指了指前头赶着驴车,心却早飞在了马背上的纪文良。 霍守闻言未置可否,但扯了扯缰绳,骑着马去了纪文良身边。 有了范伯霍守几人加入队伍以后,白日里负责看管着马匹,夜里扎营后便带着同州的乡亲骑马训马。 慢慢的手底下的人都掌握了一些骑术,虽然马技一般,但好歹是能上马了。 如此一来规管马匹可容易得多了。 再者有了来时的经验,又打通了渝昌府的路段,回去行程放得格外快。 一路上过来,越是到南边,经行路上碰见想买马的人是愈发的多了起来。 霍戍捡着价格出的高的,卖了十来匹出去,不仅减轻了商队的活儿,还赚了千余两银子到手上。 不过月余的时间,商队便已经进了同州的地界。 六月中,一场夏时的大雨来的是又急又凶,给热浪中的稻田狠添了把水。 虽是缓解了些干旱,雨水却是没个平准,灌的有些太厉害了,将田坎都给冲垮了不少。 “哎呀呀,这背时的天!我这许多的虾啊!” 纪杨宗提着个篓子,在虾塘下的斜坡上不断的往篓子里捡着青虾。 两寸多长的大青虾又弹又跳,在草坡上跳的到处都是。 雨下得没个节制,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才穿出来的草帽蓑衣上便像是被水淹泡了两日一样湿透了。 “好不易长大的虾,给冲跑了小桃子回来吃个什么嘛!” 纪扬宗一边捡虾,一边指挥着大牛:“多开几个缺口来,不晓得这雨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黄蔓菁也是挽起了裤脚,不断的捡着被雨水决了堤而跑出来的虾。 村野地间,不光是他们两口子在地里头奔忙着,其余的村户也都扛着把锄头,从这块田寻到那块田去。 豆大的雨点子密密麻麻的砸下来,砸在田间方才抽穗的稻苗上,叫这些正朝着结果的庄稼抬不起头来。 这场雨也无疑都砸在了农户的心口上。 一夜下来,农户都没得个安稳觉,天刚刚亮,饭也没得心思拾弄,尽都钻去里田里地间。 村地上一片哗哗的水声,溪河上涨,拓宽了两倍不止,也不晓得是本来溪河里的鱼,还是谁家的塘子遭了秧,河里的鱼是可见的游动。 田地间一片唉声叹气。 “我那茬早稻都飞花了,这叫雨没个日夜的冲,今年的稻谷收成还有个屁的指望。” “鱼田里养的些稻花鱼跑了大半,谁也没好上哪儿去。” 纪扬宗拉着一张脸,背着手看了看自家的农田情况,也看了看村里的,脸色不见和缓。 夏时庄稼不是受旱就是受涝,要平平和和顺利一年是鲜少有的事情,这么多年的庄稼汉,叫苦归叫苦,却也都习惯了。 他站在田埂的高处,望着雨后青葱的山林旷野,心头格外惆怅。 小桃子跟霍戍走时,这一片儿还是灰蒙蒙的枯败之色,不知觉中树木抽了芽,又开了花,今朝已是枝繁叶茂。 算算已经快四个月的光景了,却是迟迟不见人回来的身影。 昨儿这大的雨,也不晓得商队现居的地方有没有受夏雨的侵袭。 “里正。” “里正!” 纪扬宗恍然回头,这才发觉有村民在唤他。 “啥事儿嘛?稻子遭淹了不是?” “这雨下得均,谁家还能没被淹着一二的。我不是说这事儿,见着里正想问问桃哥儿有没有给家里来信嘛。” 纪扬宗看着村妇叹了口气:“我也都有些日子没收到信了。” “这去了都快小半年的光景了,传回来的消息也就那么只言片语,又遇见这大的夏雨,我心头慌着咧。” 村妇忧愁道:“里正,他们不会在路上遇啥危险吧。” 纪扬宗道:“出门在外的哪里能一帆风顺嘛,都是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大家伙儿会互相照应的。” “再者走商也是风餐露宿,没那么好送信回来,即便是递了消息,路上不也还要时间么。” 纪扬宗心里也还恼的很,不过他也能理解乡亲的心情,自家的最大劳力在外头跑着。 村里遇上了夏灾,心里头更是没个指望,哪里容得外头的男人再有半分不测的。 心里忧惶,人之常情。 “我上月收到信说已经到渝昌府了,这算算日子怎么也该到了北域,说不准儿卖了货都已经往回赶了。” 村妇听了纪扬宗的话心里稍稍安稳了些,多少又有了点盼头。 “前些日子我去城里买烛火,听说外乡那些偏僻地方匪患可厉害着咧。苹乡里那个做香烛卖的,男人就是跟着商队出门叫匪徒给杀了。” 一道声音突兀的介入,村妇悬着的心立马又提了起来。 “三姐,你又上城里胡听些啥闲嘛!” 纪望兰捏着两根被雨冲断了的芹菜道:“我说的是真的嘛,小六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啊,那卖香烛的说起就是一阵哭咧。” 村妇听着纪望兰如此说,眼睛已然红了起来。 立时就代入了自己在外头的男人:“我家那口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可怎么活啊!今年庄稼也没甚盼头,这真是要叫举家卖田卖地了。” “哎哟,贺娘子,哪里就到卖田卖地的了。” 纪扬宗竖起眉毛,忍不住道: “三姐,你说些甚么话嘛!明晓得贺娘子他男人在外头,你说这些不是叫人心头没个着落么!” “我就是有什么说什么嘛,哎哟,真是的,不说了不说了。” 纪望兰摆了摆手,转见着村妇已经在楷着眼睛,上前去挽住了村妇的手:“瞧你还给哭上了,这不是别人家么,没事啊。来,这两根芹菜拿回去熬个汤吃。” 劝走了村妇,纪扬宗憋着一肚子的气,懒得理睬他三姐,折身也要回家去。 纪望兰却追跟了上去:“小六,我听说昨儿大雨把家里的虾塘给冲垮了呀?” “咋的嘛。” “那虾脆的很,冲出来在颇上滚一遭放回塘子里就活不了了嘛。落进去死了也是糟蹋,袁飞这孩子前些日子不是回来了嘛,孩子出去也劳累了好些日子,我拿两只虾给孩子煮个汤补补身子嘛。” 纪扬宗胸口起伏了下,塘子里头一年养虾,肥大能吃了少不得给几房分一些尝尝新。 昨儿捡的虾没重新放回塘子里,正是要给兄弟姐妹几个分些,纪望兰这么问上来,他也没说什么,由着他三姐撵在屁股后头。 回到家,正巧老七也在。 “六哥,三姐也过来了。” “哟,小七也在啊。” 纪望兰见着纪扬诚提着个篓子,连忙上前去:“呀,是虾啊?” “嗳,六嫂在外头撞见我,喊我过来拿点。” 纪望兰努了努嘴:“你六嫂倒是待你好着咧。” 纪扬宗道:“虾在那边缸里,三姐自己去捞吧。” “我赶着回去给袁飞烧饭,小七,你不急,这篓子里的先给我,再去缸里抓嘛。” 纪望兰说着就把纪扬诚手里的篓子拿了过去,心里估摸着觉得黄蔓菁给小七的虾要好些。 纪扬诚也没计较,只道:“袁飞回来了?” “可不是。” 说着儿子,纪望兰便得意起来:“年初跟着大哥的工队去地方上了嘛,前儿回来了,这朝挣了不少钱咧。眼下说媳妇儿保管成事儿,你们几个做舅舅的就等着喝喜酒吧。” 听说袁飞挣了钱,有机会说上媳妇,纪扬诚倒也是真的为这孩子高兴一场。 “要我说小七你就不该叫文良跟着出去走商的,这那么久出去了也不见得回来,消息也不多,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是好嘛。要是先前跟着大哥他们的工队,这不跟袁飞一样挣钱回来了。” 纪望兰道:“这两年不太平,生意都不好做,多是亏损的商队。文良去跑一趟回来,别说是像袁飞一样挣钱了,没准儿是还不如在村里种地。虽说是年纪还算不得大,可迟迟没点子出息,那些个家里有姑娘哥儿的可势利眼,咋说得上媳妇儿嘛!” 纪扬诚听到这话,脸顿时便垮了下来。 “三姐,你不是要回去烧饭嘛,快回吧。” 纪扬宗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几乎是赶一般的将人给送了出去。 “袁飞这挣了三瓜俩枣的回来,三姐是高兴坏了,说话也愈发得没个把门儿,你别往心里去。” 纪扬诚挤了个笑出来:“三姐这脾气我也不是头一日晓得,哪里会跟她见气去。要真跟她较真儿,只有气不完的。” 说是这么说,家里就那么个男丁,受他三姐一番话,纪扬诚也越发的担心起自家儿子来。 不过想着他六哥家身子不好的桃哥儿都一并还在外头,他没开口忧心的理由。 两兄弟嘴上相互宽慰着,心里头都甚是记挂着外头的儿女。 第66章 一梗接一梗的稻田,一棚连一棚的瓜架。 稻苗青葱,胡瓜圆长。 土壁间大张的叶子也掩盖不住成熟敦圆的南瓜,翻进地间,茄树行行排列,茄瓜熟的发紫。 线豆扯着一条条粗线,在风里微微晃荡,如同飘扬的流苏。 村舍之间四处可见棚屋瓦楼,肥鸡在阡上跑,麻鸭在河中游。 “同州果真是富庶繁荣!” 范伯见着同州城的山水农耕之色,心中早有千言万语,可到嘴边上也便归结于这么一句。 北域来的几个人早已是看得眼花缭乱,这样肥沃的土地,这样热闹的村舍。 一路北上下来,过了几个府城,却也未曾见得哪个地方能如同州一般。 “城里更热闹,过两日空闲了我带你去城里逛逛。吃的玩儿的乐得,便是个三日三夜也尽不了。” 他们回来没有从府城过,绕了小路走的,赶着许多的马,人又多,未免有些招摇过市。 虽说如此也算是给他们的马做了些宣扬,可同州街市却不如北域府城宽阔,且人口又多。 主街皆然闹市,这马匹要是受惊撞了人,那可就不得了了。 纪文良骑在马上,熟悉的家乡之色落进眼睛里,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踏实与满足。 虽然出门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可一路上坎坷之多,以至于他竟生出几许沧桑味道来,莫名想起了以前家里请的那先生说的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 这么说来多少有些夸张了,不过他觉着就是那么个意思。 他乐呵着与身侧的霍守道:“到时候你就住我家里去,我让我娘给你做江南小菜。她手艺可好!” 南边的富庶已经有些超出了霍守的想象,这边的风是湿润带着山林草木清香的,人虽然不见得高大威猛,可却是秀气儒雅的,就连有些男子也生得一张白面。 他朝纪文良点了点头,道:“我们一行来了六个人,想来我哥的家是住不下那么些人了,到时候定然得拓宽些屋舍。夏季天气炎热,倒是睡在外头也无妨。” 纪文良道:“我六伯家里可大了,别说你们六个人,就是十个也是装得下的。怎么会让你们睡外头!六伯家里的长工大牛屋子都能睡三四个人。” 霍守有些不太理解:“你六伯家大小与我们何干?” 纪文良道:“哥夫没告诉你么?” 话音刚落,纪文良又觉得霍守不晓得也情理之中,毕竟他哥夫就是那么个寡言少语的性子,拢共那么几句话也都与他桃子哥说了。 “我六伯就是桃子哥的爹,他是我们明浔村的里正。” 纪文良耐心道:“六伯和六婶儿只有桃子哥一个孩子,哥夫怕他们舍不得桃子哥走远了,所以他也就住在六伯家里。” 霍守眉心紧蹙。 “你是说阿戍上门了?” 范伯在一头赶着马,听到两个年轻人的谈话,听在了这头上,先霍守开口,忍不住问上了一句。 纪文良也不太明白他们怎么回事,道:“反正是住一起的。” 范伯和霍守闻言对视了一眼,皆然面露难色。 要真是这样事情就有些棘手了,他们这么些人追着霍戍来,也没想过他住在老丈人的家里。 届时这么大几口过去,要是他丈人不愉,岂不是叫霍戍难做。 “范伯,不要紧的。” “阿戍他不是什么上门女婿,我身子一直不大好,他只是不想我换了地方住累及身体,这才没有另起屋舍。” 桃榆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我爹也不会干涉阿戍的决定的。” 几个北域人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如此我们可就叨扰了。” …… “里正,你们家桃哥儿跟女婿回来了!” 时临午时,太阳辣哄哄的烤着地面,纪扬宗刚从地里回来,一屁股坐到树下的凉棚里头,正准备吃口冷茶。 这才下过了大雨,不带停歇的,天气立马便又烧了起来。 没见得落了雨凉快,日头反倒是更烈了不少。 这时辰里庄稼晒得焉儿吧唧的,人心头也毛焦火辣的很。 他想着说中午吃点汤粥降降火算了,就听见外头传来了一声吆喝。 “你说啥?!” “商队回来了啊!一大批人咧,好几十头马,从村口进来了!” “哎呦呦,阵仗不得了咧!” 纪扬宗见着村户手舞足蹈,说的唾沫横飞,立马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他急匆匆的往外头去:“你说真的假的?” “哪里能是假的嘛,刚才我在大道那边锄草,看见一群人进村,老远瞧见了文良,这跑过来通知你嘛。” 纪扬宗激动的手都有些抖:“我看看去,我看看去!” 他往外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朝着屋里喊了一句:“蔓菁,乡亲说小桃子他们回来了!” 话毕,他都等不及停上一脚等着黄蔓菁,急急的就往着村里的大道去。 一出来才发现村里已经热闹开了,都在朝着大道那边走。 “听说好多马咧!又高又大!” “哎哟,可别踩到我道边地里的菜。” “人家都看着马儿咧,那么精贵的东西,都好生生走在道上,不会踩着你的地。” 纪扬宗快着步子过去,老远就见着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来了。 乡亲们说的是一点不假,三四十匹马排着往这边来,又是板车,又是货物,队伍庞大着。 纪扬宗一时间都不晓得是先看牲口还是看人都齐整不,村户们挤得水泄不通,险些让他都没挤过去。 “让让!” “我过一个先,我过一个先。” “你们让里正先上去嘛!” 村道挤着人变得窄,纪扬宗一边警惕着踩地里把人的庄稼给践了,一边又着急的在队伍里寻着。 “爹!” 纪扬宗循声望去,便见着高大的马背上一张笑开了的脸朝他挥着手。 可不就是他们家小桃子! 霍戍圈住桃榆的腰,两人一并从马上下去。 桃榆落地便突突朝着纪扬宗的方向跑了过去。 “回来了……回来了……” 纪扬宗还有些觉得像是做梦一样不太真实的念叨,爬上村主大道,有个身影一头便扑到了怀里来,他方才觉得实在了。 纪扬宗稳住身形,抬手摸了摸哥儿的头,眼眶子也是一下就起了热:“也没说提前捎个信儿!我跟你娘好到村口去接嘛!” 桃榆埋在纪扬宗肩头上,看着他爹熟悉的面孔,早就已经泪眼汪汪: 他吸了吸鼻子:“信使还没咱们的商队跑得快,人到家了信也不一定到家,就自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平安回来了就好。” 黄蔓菁这时也从后头追了来,看着好生生的桃榆和身后立着的霍戍,方才放心的撑着腰狠狠喘了两口气。 “这死人,也不说等我一下。” “娘。” 桃榆红着眼睛,哽咽的唤了一声,黄蔓菁心疼的抓住了自家哥儿的手,忍不住左右的看,鼻子也是发酸: “小脸儿都瘦了一圈了,黑了好些。” “北域风沙大,也就晒着了一点点。” “安安生生的回来了就好。” 黄蔓菁一把将桃榆抱到了怀里,带着哭腔道:“可把娘担心坏了。” 这头一家人会上面,商队里头其他人的家眷也前前后后的赶了来。 爹娘兄弟,媳妇孩子,或哭或笑的,一团将队伍彻底给堵塞住了。 幸而是红梨村的家眷亲属未有来,否则还得是站不下。 虽是久别重逢,难得的欢聚,可一直堵在路上也不成样子。 纪扬宗收拾了下情绪,主理道:“外头的人平平安安的回来了是好事情,乡亲们高兴归高兴。咱也先让他们把东西收拾了,再回家去好生团聚,一路回来也都累了嘛!” “自先回去烧点热水的烧水,煮饭的煮饭,一会儿就回去。还有邻村的乡亲也还得回去团聚,大家伙儿就先不耽搁。” “嗳,嗳。” 在纪扬宗的号召之下,一行人才难舍难分的散开,队伍朝着纪家去。 纪扬宗跳到了赶着的板车上,偏头看着一匹匹强健的马,不免也是有些看得眼睛发直。 不过在外头他也未曾流露出自满的神色来,故作镇定的一切都是寻常一般。 同村的人更是热闹看得舍不得散场,队伍里头没自家的男人都还追跟着队伍走了好长一截,说谈议论的热切。 都稀罕着那些精神的马,奇着这一趟挣上钱没有。 不过光是看这些马匹,便也能猜出腰包是有的进账的,至于有多少就不晓得了。 村子里大热闹了一头,连晌午饭也碍着没回家去做。 红梨村的见着大家伙儿与家里人会上面,心也早飞到了家里头去。 商队进了纪家院子里头,立时便手脚麻利的把货箱给搬运了下来。 桃榆也晓得大家归家心切,于是取了账本出来,让大家把箱子启开。 “这趟的钱账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来,等过两日大家再一道过来分结账。这朝先把采买的东西带回去,也不叫空着手回家,如何?” “好,好!不急这一时。” 大家伙儿都应承着,都出生入死的了,还怕人跑了不认账不成。 桃榆见既没有人反对,便没再多说,叫着范伯等人快着手脚分货。 运回来的箱子其实没装什么货,除却他们的盘缠帐篷草料之外,就是大家伙儿在沿路上给家里采买的回来的东西了。 什么陈醋啊,酒酿啊,皮子啊,糕饼果子啊…… 吃的用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桃榆点一样划一样,先给红梨村的人把东西点好以后,再给自村的人点。 有的东西大件儿,买的多了还拿不下。 纪扬宗和黄蔓菁十分妥帖的把自家的背篓,萝兜一一都给拿了出来先借给邻村的使。 围在纪家外头的人瞧着红梨村的几个人前后出来,背着挑着的,东西包得严实,瞧不见是什么。 不过光是看着盘着这许多的东西回去,也叫人眼热得很。 旁村的不好意思问人家带了些什么稀罕回来,见着自村的再出来,再是忍不住凑上前去了。 “都是别的府城的东西,不值个什么钱,图个新鲜。” “你们这一趟可没少挣吧!” “还没算账,不晓得挣没挣咧。” 闹腾了好一阵儿,货物才算分完。 商队的人也都走的差不多了,纪扬宗送着人出去,顺道便喊大家散了自回家煮饭吃去。 纪家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院子里除了自家人以外,只剩下了北域来的六个人。 霍戍道:“他们是我北域的同乡,如今乡里已经散没了,往后就跟着我干。” 他同纪扬宗和黄蔓菁指了指身旁的少年:“这是我弟弟,霍守。” 霍守也立马识相的叫了人:“伯父,伯母。” 纪扬宗和黄蔓菁都有些意外的看向霍守,先前都没听他提过有弟弟这回事儿。 不过这朝寻带回来了亲人,他们夫妇俩也替他高兴。 只是两口子怎么看霍守,怎么都没瞧出来两人相貌上有亲兄弟的样子。 但体格倒是都高高大大的,是粗武之相。 “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既同霍郎来了这边,以后就把这儿当家里。” “谢谢伯父伯母。” 霍守见着夫妇俩身上都有些桃榆的身影,一路上插科打诨的,而下见着他的爹娘,竟是没太觉得生分。 范伯几个人也依次跟着见了纪扬宗夫妇。 接着几人把马简单的安置了一下,四十来匹马,还有牛驴骡子的,纪家的牲口棚远远装不下。 只能先把从同州带过去的几头牲口先安置在牲口棚里,余下的几十匹马先赶去了屋后的空地上,丢撒了许多的草料,还得谨防着马跑出去把村民的庄稼地给践踏了。 同州这边是好,就是没有北域的宽阔草原供马匹肆意的。 还得让大牛先盯着这些马,当真是又叫人高兴有这许多的马,又忧愁的很。 “不晓得你们今天能到家里,也没准备。午饭简单吃点填填肚子歇歇,下午我叫大牛出去采买些肉啊菜的回来,好好吃上一顿。” 忙完以后,纪扬宗领着一行人进屋去。 “先收拾两间屋子出来你们分挤着先住下,旁的屋子东西堆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拾理不好。” 范伯客气道:“有劳纪里正,我们挤挤一间屋子能避风遮雨的就很知足了。” “你们跟着我这女婿闯荡不易,都来了南边儿,哪里能随随便便将就的。就得是吃住的踏实!” 一行人从大院儿里头到了天井屋,也是头一回见着南边四水归堂的宅子,惊奇稀罕程度远高于先时霍戍头一回来。 瞧见进了天井以后,里头还楼上楼下的,又是敞亮的大灶屋,还有内院儿的,宅子属实是不小。 霍守样样都看得新奇,怪不得桃榆被养得如此,这家境下,爹娘又千娇百宠的,很难不养的娇贵。 先前在路上听到说他哥住在老丈人家里,多少还有些消化不了。 这朝来见到屋里屋外的,不单霍守,诸人都是大开了眼界。 别说只是在这头住了,这要真是做上门女婿,霍戍不干他们都想赶着干了。 妥帖给几人安排好了住处,一应安置好后,桃榆终于是忍不住突突的跑向了他四个来月都没进过的房屋了。 第67章 屋里的窗尚且敞着,繁盛的桃树叶影落在窗台上,明媚斑驳。 桃榆突突跑到窗前:“呀,桃子都已经结这么大了!” 走时窗外的几颗桃树还光秃秃的,他依稀记得霍戍踩在桃树枝上翻墙出去的场景,灰蒙蒙的秋雨夜天,不过转瞬便已是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他深吸了一口夏月午时的空气,一股带着灼热晒软草木的晴朗味道。 屋里一应干干净净,和走时没有两样,但一点也没有久未人居的霉尘味,想来他娘是有定时进来开窗通风。 桃榆心情许久未曾如此踏实又舒朗了,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儿,最后还得是啪嗒一下铺到了床上。 被褥格外松软干舒,他埋在里头深嗅了一口:“娘把被子也拿去晒过了。” 霍戍把他们的包袱挪进了屋里。 看见趴在床上的人,道:“离了那张床还精神些,看见那张床浑身的骨头都软了。” 桃榆偏头看向霍戍:“我还不能躺会儿了?往下还一堆事儿呢。” 一路上穿用过的衣服褥子得给腾出来,到时候还得都好好洗一番,趁着时节天气好,晒干了装箱才不会发霉生虫。 另外得理账,把大伙儿的工钱算出来,这么一趟就盼着拿钱,到时候是该还账的还账。 还有那些马也得费上精力去卖,长期自养着也吃不消。 这时节里马草倒是也好寻,只是马匹多了没地儿养,也不好管理。 再者就是已经六月里了,下个月就得忙活着秋收,一堆堆的事情光是想着头就疼。 “要处理马匹很快就能卖出去,秋收今年家里也不必请人了,范伯他们一行人全然忙得过来。” 听霍戍这么一说,桃榆眨了眨眼睛:“好像也是。” “那我要睡会儿,午歇后起来帮着娘做夜饭。阿守和范伯他们大老远的从北边过来,得好生招待一场。” 霍戍没说什么不好,有人来,有人回,好酒好菜是习俗。 他正想说有什么需要买的他去买便是,一转头桃榆呼吸都已经平稳了。 霍戍眉心微动,在外头翻来覆去的都睡不安稳觉,还得缩他怀里才睡得着。 这回家了属实不一样些,自敞开了躺着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也就睡着了。 他上前将人抱到贴着枕头睡,又把厚褥子换做了夏时用的薄毯,搭在了他的肚子上。 整理完人,霍戍立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人,眉眼中有些柔和,转开了门出去。 “霍郎,差不多吃饭了,小桃子呢?” 黄蔓菁正说喊人吃饭,见霍戍闭门的动作,问道:“睡啦?” 霍戍点点头,当真是知子莫若母。 “他在路上也累了,给他留一点,待会儿醒了吃。” “也好。” 黄蔓菁道:“我去摆饭,在大屋里吃,你去喊一声你的同乡他们。” “嗯。” 午饭吃的简单,一大盆子脆嫩线豆煮的粥,外在几碟子风腌小菜。 家里来了那么多人,黄蔓菁怕饭不够吃,赶着还揉面蒸了些馒头。 夏日间天干气旱的,吃点清爽的最是舒坦。 午饭后,炎炎日头,村里的人都在午歇。 纪扬宗乐呵呵的出了门去,霍戍让范伯几个人自去拾整一下屋子,好生歇息一二。 他回到屋里见着桃榆侧着身子睡的还熟。 窗外起了点风,倒是清凉须臾。 霍戍翻出账本,欲是统做下账目,抬眼看着床上的人,忽又放下了起的念头。 他转将外衣脱了,挨着桃榆也躺到了床上去。 这间屋子,这张床,其实他也不过就住睡了三两个月。 可躺下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熟悉感,他抬了抬手,把桃榆微凉的手放到了手心里,整个人便更踏实了。 午间他未曾有什么睡意,思索着将范伯等人如何妥当安置。 然则尚未想出个结论来,他竟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也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被桃榆肚子咕咕的叫声给吵醒的,两人同时睁开了眼睛,已经快未时末了。 桃榆睡眼朦胧的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偏头便见着霍戍在自己身边,他合着眼凑上去蹭了蹭霍戍的脖子。 “起来吃点东西吧。” 桃榆才睡醒声音很软:“我总觉着还困乏得很,还能睡。” 霍戍道:“夏月午睡便是越睡越困倦,当心睡久了起来头疼。” 桃榆软趴趴的,感觉四肢都睡没了力一样,他撑着爬起来,眼睛却还合着。 “有理,我不能再睡了,说好帮着做晚食的。” 霍戍看着人摇着头轻笑了一声,揽着桃榆的腰叫人抱了起来。 又在屋里折腾了两刻钟的时间,两人方才从屋里出去。 这个时间正也是热,纪扬宗午睡也不曾,出去而下已经回来了。 灶屋顶烟囱已经开始吐烟。 桃榆进去发现灶房里堆了不少食材,他娘已经开始忙活了。 元慧茹也被他娘喊了过来,两个妇人正在灶屋里拉着话。 桃榆和霍戍叫了一声人,都还没来得及前去赵家看望,这当儿过来了正好一聚。 元慧茹笑着招呼两人:“上午去了趟城里,午间才回来,没在村口上接到你们。” “回来便歇了些时候,合该我们去叫干娘的。” “你们一路上辛劳,好好歇息是应当的。用不上你们还跑这一趟,干娘自也就过来了。” 桃榆笑了笑。 他转看向灶屋里小半桶的青虾在桶里突突直跳,还有一二十尾肥圆肚子鼓鼓的青鱼,个头算不得大,跟巴掌一般。 “前些日子下了大雨,家里虾塘的虾跑了不少出来,这些是你爹留下的,说是想等你回来吃。原先还怕离了塘子久了死了,你们倒是回来的正是时候。” 黄蔓菁看着起来的哥儿,笑道:“那些禾花鱼,你爹午时出去跟村里的乡亲买的。” 桃榆光是瞧着嘴就要发馋了:“还有些什么吃的?” “宰了一只母鸡和鸭,你爹还去了屠子那儿,运气倒是好,碰见才宰了鲜猪。这拿了一根猪腿回来,猪腰、猪肚、里脊肉……” 黄蔓菁指着灶台:“你自看看还想吃什么没有的,趁着时间还早,叫你爹再买去。” “够了,再多我都不念着过年了。” 桃榆擦了擦手,栓了块围襟:“我来做鱼吧。这季节里禾花鱼正是肥甜,抓些腌泡的菜煮个酸味鱼。” “前阵子泡了新的线豆,这当头启了吃不酸,味道正好。” 桃榆应了一声,正说把鱼端去处理,扬眉看见杵在一头的霍戍。 他笑眯眯的把沉甸甸的盆子转塞了过去。 霍守从没午睡,收拾好了屋子以后,范伯和同乡担心夜里马放在外头不安全,便同纪扬宗提议把马棚拾掇一下。 纪杨宗带着几人去了自家山里砍树去了,预备把牲口棚扩盖,人手多,晚上应该就能弄完。 大伙儿留了他在家里看着马,没让他一道,他闲着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 想找他哥,发现霍戍回了屋子以后就再没出来过,他又不敢敲门。 于是跑出去看了会儿马,一路赶着马回来,马匹浑身都脏了。 他见南边到处都是溪流,全然不差水,索性就去河边挑了几桶刷马。 等他都刷的差不多了,不想纪家的长工跑来同他说家里有水井,不必跑那么远去打水。 这朝转回来,见着他一路上从不午睡的大哥总算是起来了,竟又在院子里杀鱼,帮着做饭。 他暗暗打量着灶屋里切菜做肉的桃榆和黄蔓菁以及元慧茹,又看了看认真刮着鳞的霍戍。 这样烧饭的场景,他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难怪他哥自有谋生的本事也不回北域,情愿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同州。 这里,是他的家。 霍守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来。 “躲在那边干什么,过来劈柴。” 桃榆听到霍戍的声音,不免也看向了不远处吊着个脑袋的霍守,他眉心微叠。 “啊?” 正在出神的霍守乍然听到他哥的声音,恍惚以为他在同旁人说话,抬眸见着他哥正看着他。 霍守挠了挠头:“噢…噢。” 霍守过去拎着斧头劈开了几块柴,就见着桃榆端着个碗出来。 “试试这个香肠,味道怎么样?今年才熏的。” 桃榆塞了一片切开的香肠到一双手上尽数是鱼鳞的霍戍嘴里。 “嗯。” “嗯是什么味道?” “可以。” 桃榆觑了霍戍一眼,说了白说,转端着碗碟到园子里:“阿守试试,过年的时候我灌的。” 霍守没想到这般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时候也有他的份儿,有些不知所措竟也叫他试菜,连忙抬手去拿香肠,桃榆把筷子递了过去,霍守夹了两次才给夹起来。 “怎么样?” 霍守动了动眸子,有点发傻道:“可、可以……” 桃榆瘪起了嘴:“你们俩兄弟真是。要是文良在,是咸是淡保管说的清楚明白。” 一头的黄蔓菁笑道:“你为难他们俩做什么,叫你爹尝,他嘴最是毒了。” 夜里,饭烧好时,临时搭建的牲口棚也完工了。 将马匹赶进牲口棚后,大伙儿都安了心。 人多摆了两张桌子,为着宽敞凉快,桌子摆在了院子。 霍戍翻出了在连平府买回来的酒,自从家里出发行商回来,当属今晚这顿饭吃的是最为安稳舒顺。 桃榆吃了一尾禾花鱼,又吃了许多最爱的虾,其余的菜一样一口也撑得肚子浑圆了。 午时没有吃饭,下午做饭的功夫一边烧菜一边试吃,肚子一直都在一个半饱的状态下,真到了上桌吃饭的时候反倒是吃不得几口了。 夏月里天气热,不似秋冬里菜一会儿就凉了不好吃。 正是吃大桌菜的好时机,奈何肚子也就那么大一点,他不吃酒饱了便下桌,余下一桌子的酒汉。 范伯等人头一次吃上江南精细的菜,吃的很上嘴。 这些鱼虾别说是他们这些平民村户,就是大户人家也少有能够吃上,而下他们沾着光,竟是往着管够了来吃,怎能不快活。 纪扬宗也可高兴,北域来的个个都能喝。 自霍戍行商以后,都没女婿陪着吃酒了,这朝难得能痛快。 杯盏相碰,院子里竟是比过年纪家吃饭还热闹。 上回能有许多人在家里吃酒,吃席,还是桃榆和霍戍成亲的时候。 桃榆瘫躺在吃茶的凉棚前打着蒲扇。 挨着院子里的一大笼夜来香,就是没有涂抹驱蚊的药水,蚊虫也还不算多。 自从经过了渝昌府,他觉着家里这头的蚊虫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果然出去走了一趟,人都粗糙得多了。 桃榆在茶棚下喝了会儿消食茶,与黄蔓菁和元慧茹说着些路上的趣闻和各地风俗人情。 月儿圆圆,时间过得还快。 桃榆瞧着大伙儿不晓得还要多久才能散,黄蔓菁和元慧茹让他累了就先回房去,后续她们自会收拾,桃榆便自先回屋去洗漱了。 按照以往的时间当是该歇了,但今日白日里睡得有些久,他一点睡意也没有。 索性多添了一盏油灯,把桌上的账本给翻了开。 他们这一趟来去拢共花了一百一十八日,几乎四个月的时间。 说起月份听着不多,一换做日子还真有些咂舌。 二百四十文一日,同行除却他们两个以外,另有十二个人。 光算工钱的话,也就是说一个工人一共可以拿二十八两又三百二十文。 桃榆拨着算盘,先将算出来的数目记下来。 刚巧录下数字,房屋的门便开了,霍戍走了进来。 “吃过了?” 霍戍看着已经洗漱过,穿着一身白色亵衣的桃榆,墨发散于腰间。 正捏着笔在油灯前算着账,他眉心微动:“嗯。” “明日再算也一样,无需熬在夜里做。” 霍戍有些失悔自己白日没把账给算了。 桃榆却转回头去,继续沾了沾墨:“我下午睡够了,闲着也是闲着,夜里清净,算账反倒是更清楚。” “你来的正好,我这里已经算了工人的工钱,你瞧瞧货卖的分银多少合适?” 霍戍闻言坐到了桃榆身侧,看了看账本。 先前在北域府的时候就算了一下入账,当时计算的除却布匹的成本,卖布的钱赚了有五千九百八十两。 一个人十两的奖赏钱还是要有的。 至于回来以后的马匹他和范伯他们可以卖,就不必其余人了,虽然他们不参与卖马,但也是把马匹顺利送到的,多少也能拿一点奖赏钱。 “添个整,工人一个四十两吧。” 桃榆草拟了一下:“倒也合适,那我把工钱和赏钱分写出来,到时候也方便大家伙儿看。” 这总工钱也不是张口就来随意定下的,叫大家看到是何名目,也更清楚些。 “另外就是葛大哥的钱了,他初始拿了五十两出来。” 霍戍道:“他的按比算,先前说过一嘴,取十五中一。” 葛亮虽然出了钱,但是也不能完全按照出钱所占总资的比例算。 若是以货钱五百五十两算的话,他能取十一中一,可毕竟拿货都是他和桃榆跑的,出钱更多,出力也更多。 桃榆点了点头,但旋即又遇上了新的问题:“这样那也只能先算布匹的盈利,马匹得卖了才能分出钱来了。” “马匹售卖的银钱不必分,他想提三匹马去,算是抵了分的钱。” 五十匹马,在路上已经卖了十匹,赚了将近两千两,也便是说马匹能卖上两百两一匹的模样。 马匹拿价就高,但却不似布匹一般能够卖得起十倍的价格,马匹珍贵,在南边却也不曾能贵至如此,不过他们是拿茶换的,折算下来也很赚了。 葛亮要三匹马,他也不算吃亏,算下来跟分账差不多。 不过,“如此那倒是好合计多了。” 桃榆接着算了算,除却葛亮以外,十一个工人工钱总计四百四十两,去的路上吃住花销了一百两,回来花费了一百六十两。 回来比前去竟然多花了六十两,桃榆乍然想起怎么回事,他不免看向霍戍:“范伯他们怎么算?” 霍戍眉头一紧,不免叹了口气,这属实不好算。 其实算倒是也能算,只是不好两人定下,毕竟还有一个出钱的。 两人无奈对视了一眼,作罢。 翌日,账目从屋里转挪到了纪扬宗会客的书房。 葛亮叉着腰,看着一列列的账目亦是抓耳挠腮,打仗已经足够恼人了,不想这账目更是头疼。 “范伯一行人回来没少干,要是没有他们,咱的马也说不定能弄回来,我是开始就同意他们加入队伍的。” 葛亮道:“他们算是再雇的工,为此这得一并算进来,总不能叫人白干。” 桃榆应声,就等他的话:“回来耗费五十日,工钱就是十二两,那赏钱又怎么算?” 葛亮道:“我提了马便不分钱,怎么算霍哥决定即可。” 自屋里的人怎么算都还好说,霍戍道:“那就先算工钱,赏钱不计。” 于是桃榆又拉了一遍来去花费的银钱,算下范伯几人的工钱,合计七十二两银子。 加上先前算下的开销,也就是说这一趟一共花费了一千三百二十二两。 卖布的盈利是五千二百八十两,抛却开销,还有三千九百五十八两。 葛亮取十五中一,能分个二百四十两的模样。 但是这也不过是粗中稍取的细致账目,许多零零碎碎的开销也算不清。 好比是他们出发带的盘缠,还有桃榆带的药材等等,这也没法核算。 总之算个还算清楚的账目便好,毕竟是头一回。 刨开本金,葛亮也还赚了将近两百两,外在又有几匹马。 这朝算是赚了个实在。 经此一算,三人一致决定需要请个专门的账房先生了,否则还真是头疼。 许多条例都不明晰,有了这么一回的经验,一一录下条例,后头就方便得多了。 怎么也不至如此混乱。 既是把账做好,三人也便没有多耽搁,当即让葛亮回去通知了本村的人来领钱,自村的他们通知即可。 早点把钱分了,大伙儿把银子拿在手上,心里也踏实,该还账的还账,该拿去办事的拿去办事。 第68章 得到消息纪家这边已经算好了账目,大伙儿都有些激动。 手头上有活儿没活儿的都先放下,赶着去纪家。 出门小半年的时间,抛却能够平安的回来,见着妻儿老小都好外,也就盼着这点事儿了。 毕竟说什么都是空话,还得实际的银钱拿到才实在,毕竟养家糊口靠的都是这东西。 这干了一场,也不晓得究竟有多少钱能拿到手上。 昨日头一日回家,倒是举家都欢庆,时间长了,也都明里暗里的打听起钱的事情来。 倒也不怪家里头势利,都掉在钱眼子里去了。 先时能咬牙去那么远的地方走商,便也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心一横走的。 家里一包烂账,急着要用钱,揭不开锅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两乡人会着,精神气头都不错,笑着打了招呼。 路上结伴过去都在估摸着能拿多少钱。 下午些时候,霍戍看着人都来齐了,拿钱都积极,倒是没费什么功夫等。 早分早安心,霍戍提出了一包银子放在桌上,同诸人道:“账目算得已经差不多,目前得出的结果便是一人能拿四十两银子。” 村户们一听四十两顿时按捺不住道:“四十两!” 桃榆顺势把结算的账单分给诸人看:“算得是工钱加赏钱,大伙儿都瞧瞧,若有异议的趁此都在提出来。” “有什么便说什么,今日便都结算明白,省得往后再翻账麻烦。届时时间久了,要再说许多也就都说不清了。” 大伙儿惊讶的脸都有些发红,连忙接过桃榆的账单看。 “是三倍的工钱,赏银也分的十多两一个。” “王勇,你给我念念看,我不全然识得字。” “我读,你看嘛,上面都明白得很。” 一时间书房里有些炸锅,都在转头接耳的看说着账目,心算着数。 没人直言说这工钱是多是少的,毕竟谁也不会嫌钱多,但惊讶的语气还是出卖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像是他们这般家里本就不宽裕料理着十来亩田地的人家,靠着田地一年的毛进项也不过上十两。 田地争气的还养些牲口,男人农闲的时候去做活儿赚点补贴,再能多点收入。 满打满算,一户人家一年拢共能入账个二十两银子。 但这也已经是举家的收益,一家人吃喝拉撒,赋税等等花销下来,会过日子的许是能有二三两的存余,要是再艰难些的,欠账是寻常。 只要哪一年里出点茬子,秋收以后就得走上卖地的日子。 地少了日子得照过,一年又一年的挪不开,最后便沦做了他人奴仆,为人佃户。 一群庄稼汉,虽是出去开了不少眼界,可再开眼界也不曾把银子揣进自己兜里。 这朝乍然听闻算下来一个人能拿上四十两,全然被喜悦充得头脑都有些发昏了,不大确信真能有那么多。 再看了账单后,分列开了总账,知晓这四十两怎么来的以后,都踏实了不少。 出去四个月,虽是把脑袋栓在了裤腰带上,几番都差点丢了命。 一路上私底下没埋怨,没担惊受怕都是假的,但今朝算下账来,一切也都觉得值当了。 这大笔的银钱,够全家干整整两年了,且还是到手就那么多,没有旁的扣除项,全家人就是攒大半辈子也未必能攒下来。 如此喜人的收入,谁能不满意。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大伙儿陆续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霍戍见此道:“若是都没异议我便分钱出来,拿到手后签个字画个押,这一趟的事情便结尾。” “暧,好!好!” 大伙儿连连应承。 桃榆提着笔,道:“先前有在这边预支钱买东西的,得从这四十两了扣啊。这边都记得清楚。” “成。” 四十两银子拿在手上也是沉甸甸的一大包,钱袋子栓在裤腰带上都是要把裤子往下拉的程度。 不过倒是没人嫌弃这桩烦恼的,要是能,倒是巴不得日日都能有此般烦恼。 十一个人的钱分得倒也快,一一提对了钱后,签字画押。 还是头一次按这么痛快的手印。 钱进荷包,脑子快的都已经盘算着要拿这笔钱如何花销了。 纪文良让着旁村和本村的人先把账钱结算完,自己最后一个上去领的钱。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嘴都快裂到耳根子了。 桃榆看见账本上只余下一个名字,抬头看向纪文良,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人家都巴不得先把钱算进兜里。” “左右我就在村子里,先让让大伙儿又能怎么着。” 纪文良凑上前小声道:“哥跟哥夫又跑不了,少了谁也不会少了我的工钱不是。” “是,砸锅卖铁也得给着你的,我们不给爹也当自掏腰包给你。” 纪文良笑得跟盛了些。 “我心里高兴着咧,打我第一眼见到哥夫就知道他是个人物,跟着他做事儿准能成。” 他趴在桌子上同桃榆道:“你不晓得三姑多讨人嫌,袁飞表哥不是跟着大伯的工队去做事了嘛,难得老实一回没有半路跑回来,三姑这家夸完表哥出息了,又在那家夸表哥了不得。” “他夸表哥也就罢了,前阵子没少来我们家说嘴,就说我爹娘不该让我去跟着商队跑,要是像表哥一样多好,非要踩着咱们这些兄弟才欢喜,还老捡着些城里听得闲说与我娘听,害得我娘忧心病了一场。” 纪文良转又挑起眉道:“眼下我不仅安安生生回来了,还挣了这许多的钱,衬得表哥那挣得三瓜俩枣,三姑这朝还不得气个半死啊。” 桃榆噗嗤笑了一声。 他小声同纪文良道:“就该搓搓三姑的脸和气儿,爹娘他们待她也太宽容了些,惯得她总是没皮没脸的。三姑也就晓得捡着软柿子捏,她每回过来撒泼,也只敢跟爹娘撒,从不见得敢同你哥夫闹腾什么。” 霍戍听着两人在说小话,本也不欲打扰。 抬头见着屋里的人领了钱后谢过陆续都回去了,却还剩着三个人没动,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把剩下的钱拿给纪文良:“拿着。” 纪文良闻言连忙两只手接过霍戍单手抓着的一把银子:“谢谢哥夫。” 瞧着屋里的情景,他识趣道:“我找阿守去,回来的时候同他说了带他去城里逛的,与他说个时间。” 桃榆点了点头。 见着屋里已经没有了旁的人,田富上前道:“霍哥,先前我们也不晓得是这么算的工钱。” “连平府上我们染了疫病耽搁了大家几日的路程,这几天的工钱我们不能拿。” 霍戍当是以为有什么事。 “既是算了多少给你们便是多少,若是路上病了伤了就不与人算工钱,叫人如何继续行商。” “这些事先都未曾列出条例,往后便不会如此散乱了,下不为例。” 田富三人有些不好意思,不过霍戍既这么说了,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王勇道:“霍哥,那我们还能继续跟着你走商么?” “你们跑过一回已经有了些走商经验,若是肯自是能。不过下回出去目前尚未有安排,到时候有计划会先行通知大家。” “好!霍哥,我们都想再跟着你干,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招呼我们便是。” 霍戍点了点头。 三人高兴的同霍戍告了辞,又与桃榆做了礼,这才离去。 纪扬宗在院子头,看着乐呵呵来的屋里的人,走时比来时还要乐呵,过年还未必能见着那么高兴。 同村的人走与他招呼比肉眼可见的比以前都要热情的多了,看来是没少分到钱。 他倒是也好奇这趟的收入,不过到底是年轻人的事情,他过问插手的多了也不妥当。 这个点天气还热着,下地的人不多,树底下乘凉喝口茶水的见着从纪家出来的汉子,不免议论纷纷。 熟识的径直就喊住人了:“葛大,这趟出去没少挣噢。” “一点儿血汗钱,不求多的吃个饱饭。” “说些生分话,跟咱们透个底儿呗。” 财不外露,倒是用不着谁吩咐,汉子笑道:“我们就出点力能挣多少钱嘛,这两年生意不好做,路上花销也多,剩余不了几个子儿。说出来都怕大家伙儿笑话咧。张伯得空到家里吃茶水,我这忙着回去修屋顶咧,前些日子大雨把那破房顶吹的不成样子。” 看着各自散了去的汉子,村民们嘀咕。 嘴上都还是说着人家是赚了钱回来的,但听着说没挣多少,嘴上不说心里也都安慰了些。 人私心里便是见不得旁人苦,也见不得旁人比自己挣的多。 且要紧的是先前组建商队的时候,纪扬宗走的人家也不少,好些户人家都没搭腔,嫌远嫌没着落不踏实给回绝了。 这朝要是去的人回来挣了许多,心里更是悔的肠子都发青。 纪扬宗见着来分账的人都走了,也没到外头去参与村里人的话头,转朝书房去。 “爹。” 桃榆收拾了账本,总算是去了一桩大活计,心头舒坦。 他伸展手臂,正想趁机去圈住霍戍的脖子,便见着他爹背着手进来。 “都算好了?” 桃榆点点头:“村里乡亲的都已经算好把钱分下去了。” 纪杨宗应声:“这就好,分账大伙儿没有意义,往后就还能常相与。” 正说着,霍戍没多做犹豫的从身上取了一张银票出来,递给了站着的纪杨宗。 “这是何意?!” 纪扬宗看着女婿拿着的银票,瞟了一眼数目,眼睛不加掩饰的瞪了个大,竟足足有千两之数。 霍戍道:“范伯一行人吃住都在家里,负担不小。” “人家也不是白吃白住,什么活儿没干,这已经去了山里砍柴累薪。那大牛吃住都在家里,我还外给工钱呢,你这拿钱不是把自家人当外人么。” 纪扬宗听霍戍这么说不多痛快道:“吃的山珍海味不成,拿一千两。出门挣点钱容易么,这么消遣。” 霍戍道:“吃住不是要紧,出门前家里拿了不少钱,外在又多番奔走操劳。” “这些不为别的,是我和桃榆的心意,晚辈孝敬长辈自来应当。” 纪扬宗眉头不见舒展,反倒是更紧了些。 他摸着味儿,心里冒出个不好的念头来。 这小子回来就给他那么多的银子,不会是要把桃榆给接走吧。 “家里就你们俩,以后这些迟早也都是你们的,我拿你们这些钱作何。心意我收下了,钱拿回去,做生意要的是钱。” 桃榆却也帮着霍戍劝道:“爹你就拿下吧,别毁了阿戍的心意。这趟我们挣了不少钱,儿女孝敬嘛。” “便当是替我们存着也好啊。” 纪扬宗见桃榆也如此说,当是误解了霍戍的意思。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干咳了一声,见两人心意笃定,便试探着接下了银票,捏着票子他都觉得像是在梦。 他也算是有些眼界的人,这么大数额的银票,却也还是头一次拿到手上。 这可跟经手的不一样,是实实在在自揣进腰包的。 虽薄纸一张,远不如银两来的有分量,可想着若置换成千两白银,那可是不得了。 “那就先给你们存着,要是以后有什么花销了我再拿出来。” “我们知道。” 桃榆道:“你和娘别紧着钱,您和娘该吃吃该喝喝,不用为我们省着钱。” “出去一趟回来,倒是会说这些好听的来哄你爹了。” 纪扬宗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了乐滋滋的,这钱他不会动他们的,自和黄蔓菁有些养老钱,可见着哥儿女婿有这份心,心头还是炸开了烟火。 一给给这么多,数目如此之大,说不说出去都叫他里子面子都有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丢了尤家那个杂碎,反而还寻了个更好的女婿。 纪扬宗感觉自己全然可以抖起来了。 回到房间,桃榆把今日签字画押的书契整理好与账本一并放进盒子里锁上。 如今把该开出去的账都开的差不多了。 依照霍戍的意思,先前葛亮在给范伯算的那一人十二两,他们也照样分给范伯他们。 虽说吃住都在家里,但他们都在做活儿,不是请回来的闲散之人,应当把工钱给出去的。 毕竟除却吃饭穿衣,人总多少有些自己的花销,手里还得是要有些钱才方便。 就是那大户人家里的家奴主子也还给月钱的,干了活儿给相应的报酬合理之谈。 于是他再算了算余钱,除却支付了出去的工钱,今日给他爹的一千两外,他们布匹的盈利就还剩下两千七百一十八两。 另外回来卖的马有一千八百两。 也就是说手头上现在还有四千五百一十八两。 “光是这些钱我便觉着知足得很了,更何况还有三十多匹马。” 别说是底下的农户了,桃榆算着账都有些飘飘然。 他把大头的银票白银另放进了个箱子里也给上了锁,只余下了十八两的散钱装进荷包。 然后将荷包挂在了霍戍的腰上,他拍了拍霍戍的腰:“辛苦啦~” “纪老板属实会分钱,竟还给我分上了足足十八两银子,这不比范伯他们高么。” 桃榆偏头挑起眉道:“这是自然,他们在我心中的分量如何敌得过你。” 霍戍捏了捏荷包,在桃榆身侧坐下:“剩下的马能卖的不多,你别抱太大的期望。” “嗯?” 葛亮今天提走了三匹,北域带回来的马还剩三七匹,这些马得送赵盼一匹。 “这是当然,吴三姐姐这么帮我们,这是一早就说好的。” 霍戍道:“范伯阿守六个人,他们都擅马,我准备一人给他们留一匹。” 桃榆应声:“这么就去了七匹。” “我见文良也喜欢马,阿守既已经把他教会了,便也给他一匹吧。” 霍戍道:“他是你弟弟,与家里亲厚,自也是我弟弟。” 桃榆听到这话眉眼微弯,凑上前在霍戍嘴角边亲了一口。 受此撩拨,呼吸明显的凝滞了一下,霍戍未动声色,只是垂手揽住了桃榆的后背,继续道: “如此也便剩下二十九匹,往后要继续做生意得要牲口,既自有,就把原来的骡子驴给替下,自再留下四匹以备往后使,余下的二十五匹拿去贩卖。” 桃榆倒是认同霍戍的安排,首要把自家的需要给满足才是。 “都听你的便是。” 霍戍道:“明日我便去城里,看看怎么卖马。” “行。” 桃榆看着外头太阳大未有落下的意思,既是明日再去城里看卖马,这算完了账可一下子就给闲下来了。 那些说要洗的衣物褥子,没等他说洗,一早就被他娘给要了出去,背着去了河边上跟元慧茹一道给洗了,现在只怕是在院子的烈日下都已晒的干酥。 还就没了事,他又伸了伸懒腰:“那今日呢?没事我可就要补会儿午觉咯。” 霍戍幽幽道了一句:“今日不取今。” 桃榆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取什么经? 忽而身子腾空,乍然被霍戍给抱了起来。 桃榆瞄见外头明晃晃的日色,他睁大了眼睛紧抓着霍戍的衣角:“这时辰你……” 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是不行。 他娘带着别府买回来的油盐酱醋以及一些皮子货拿去分送给几房亲戚叔伯,他爹又去山里看范伯他们拾掇山林了。 家里也没人,这不比晚上还清净些么,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到嘴边的话便成了:“你快点啊~” 第69章 桃榆总是觉得,霍戍每次压下来时都有一种山体倾颓,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好似能要人命似的。 起初他也有些紧张害怕,不过熟悉了自也就临危不惧起来。 霍戍倒也耐心,并不急切与粗蛮,反倒是……温柔细致,与他平素里的行事风格判若两人。 先时刚成亲那会儿桃榆怕疼不成事,却也并不抗拒与霍戍做这些,霍戍这时候这样的反差让他喜欢,只有他知道他还有这样一面。 人总是会为自己的特殊而沾沾自喜。 后头事情成了,虽他还是觉得有些疼,不过霍戍却似乎食髓知味,两人独处他总有意图。 只可惜意图未曾实现,他们很快又外出行商,一路颠簸,舟车劳顿分散了桃榆大半的精力,霍戍也总有克制。 虽然驻地扎营的时候,好像野兽归山一样,反倒是更激发了些霍戍的禽兽本质,不过却也还是顾忌着他,没有做得太过。 这朝桃榆任由着霍戍摆弄他的胳膊和腿,很是顺从。 不过也没有太多可摆弄的,他们也就正面过。 他能适从,霍戍似乎也挺满意。 霍戍察觉到了今天小哥儿的不同寻常。 虽说桃榆一向很顺从,毕竟在他的力气之下,没有什么反抗能叫做反抗,也都只不过是助兴而已。 可被动顺从和主动顺从,他还是能分得清。 他宽大的手覆在桃榆微微起伏着的小腹上,未上也未下,反倒是让人心痒。 桃榆皮肤细腻柔软还很光滑,他这双粗糙的手,扯过磨扎的缰绳,持过冰冷的武器,却未曾抚摸过这样的肌肤,为此每次触碰到桃榆都能让他浑身有一瞬过电的感受。 他并不耻于承认将桃榆从水里捞起来,夹在腰间时,看着那张白皙安静且脆弱的脸便产生了兴趣。 可兴趣归于兴趣,让他甘之如饴为之多管闲事的,还是他的性子和人。 “便是顺着,也不可能快得了。” 霍戍看着身下的人,先给他说明白了。 桃榆脸微微一红,他方才说快是让他抓紧时间别磨蹭,自晓得他办起事情来快不了。 他小声道:“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多做两次。” 桃榆的脸很红,看着霍戍忽如豺狼一般的眸光,他立马又改了主意:“一次,多一次。” 两人贴得很近,以至于听到了霍戍一声微不可查的笑声。 “你受得住么?” 桃榆抓着被角,眼神飘忽。 算来他们成亲都半年有余了,现在既已经回了家,也还挣了钱。 他觉得……觉得是时候能要一个小崽子了。 不说急着要,但也是可以要的。 不过他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只颤微微应了一声:“嗯。” 霍戍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觉得自己已经要发疯了。 幸得是他有一张冷脸,以至于看不出内心风起云涌。 可急切冲动的动作却有些出卖了他。 须臾,霍戍突然冷静了些下来。 “上次天因给你那东西还在么?” 桃榆正有些水深火热,身上的人却止住了动作,他脑子有点糊:“嗯?” 不过片刻又想了起来:“在箱子里,问这个做什么?” “也别浪费人一番好意。” 霍戍从床上起来,勿自往置放箱子那边走去。 桃榆眸光落在霍戍修长匀称有力的长腿上,脑子一瞬间发糊,不过很快他醒过些神:“你不是嫌小了么?” 霍戍迅速又回到了桃榆身边,盒子里的东西做的没那么均匀,他挑拣着拿了个大的。 桃榆晕晕乎乎的觉得哪里不对劲,正想说点什么,霍戍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罕有的夏风拂过,吹得桃叶沙沙作响,好似也是有些害臊,为屋里的人欲盖弥彰。 桃榆醒的时候,见着屋子里已然有些昏暗。 夕阳也只余下了一点霞光,落在窗台上,光色逐渐变淡。 他揉了揉眼睛,床上早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不知现下已然是什么时辰了。 不过夏月里白昼本就长,日薄西山少也是戌时。 他口干舌燥的像是脱了水的河鱼一样,想要喝点水,撑着疲累的身子坐起来,立时嘶了一声。 浑身跟散架了一样,酸楚的味道充斥着全身。 他慢腾腾的从床上挪下去,把鞋子塞进脚里,自以为无事的站起身,结果刚下床前的置鞋台,双腿一软便朝着地上扑了去。 咚的一声响动后,桃榆还没来得及叫唤,房门便被推开了。 霍戍几乎是冲了进来,连忙将趴在地上的桃榆给抱了起来。 “怎么样,有没有摔着?” 桃榆瘪着嘴,虚推了霍戍一把:“你说呢。” 霍戍轻轻把人放在软塌上,给屋里点上了烛火。 他连忙把桃榆的医药箱给打开,从中取了伤药,快步过去。 桃榆自把发皱的亵裤挽了起来,膝盖跪地,已经红了一大片。 霍戍眉头更紧了些,他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搓热后再轻轻的贴在桃榆的皮肤上。 “怎也不唤我?” “谁叫你不守着我醒的。” 桃榆有点撒娇道。 “陪了会儿,见你迟迟没醒便出去了一趟。” 桃榆拉着裤脚,若是两个人都在屋子里睡到这时辰,那属实也是叫人无端揣测了。 他便也没在说什么,见着霍戍心疼的模样,道:“没破皮,不妨事。” 桃榆把裤脚拉得有些高,乍然瞧见腿边好似有指腹大小的青痕,正是诧异。 把裤子拨开了些,他倒吸了口冷气。 大腿内侧有好些青紫的痕迹,大块小片的,越是往上越是多。 这不比膝盖上严重的多。 桃榆脸红的连忙把裤子放下遮住,他竖起眉毛拍了霍戍的手背一下:“看你下手那么重!” 霍戍自也觑见了自己的杰作,他由着桃榆发脾气,属实也没想到只是用了些力就这样了。 “我给你擦点药,把淤青揉开。” 桃榆盯着霍戍说这话有没有起什么歪心思,见他真是实心的,方才许他擦药。 腿上酸痛,他力道不轻不重的揉着倒是有些舒坦,不过他依旧瘪着个嘴。 分明是打着想要崽子的主意他才让霍戍可以多几次的,结果…… 桃榆垂眸看着正低着头给他擦药的霍戍,道:“以后你别用那个了。” “怎么了,你不喜欢?” “不是,我只是……” 桃榆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头传来了喧闹声。 他眉心一动,断了话头:“谁来了啊?” “三姑。” 霍戍淡淡道了一声,他下午叫霍守把马给纪文良牵去了已批,顺便去赵家看了看,又给了元慧茹一点钱。 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纪望菊过来了,不晓得是什么事,他回来急着进屋看一眼桃榆,也便没有留意。 桃榆闻言即刻便不搽药了:“出去看看,你给拿衣服。” 霍戍蹙紧眉:“药还没擦完。” “晚上洗了澡再抹。” 霍戍拿他没办法,便取了衣服给他穿上,牵着他出去。 “几房人里啊,还属小六的女婿最有本事。听说这朝可是挣了大钱。” 纪望菊一改往时里嫌七嫌八的模样,破天荒的没夸他们家的袁飞,竟是说起了纪扬宗家里好来。 黄蔓菁正在烧饭,看着揣着手站在灶屋里的人。 她道:“三姐说的哪里话,论出息可跟几房人比不得。他们这一趟出去成本高,开销也大,把手底下的人工钱一结,没剩下几个子儿。” “弟媳妇你这就是谦虚了嘛,咱们一家人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你那女婿不带了好些的马匹回来么。” 纪望菊道:“拉去城里一卖,可能卖下不少钱。我家那口子说,现在马匹在同州可值钱了,一匹起码也得大几十两上百的数目。” 说着这茬,纪望菊心里不免一阵眼红,父子俩说起马匹都是一阵心许。 黄蔓菁听到这话便大致估摸出了纪望菊来这一趟的是为何了。 她直言道:“管那是卖几十两还是几百两,这是孩子们带回来的东西,我跟他爹也都没打算过问。” 纪望菊道:“这不是张罗着给袁飞说亲么,家里要是能有两匹大牲口撑着,媒人也好说不少。” “你看你们家里马匹这样多,就拉两匹给孩子撑撑面儿嘛。” 话到底还是给摆开了。 黄蔓菁正欲反驳,霍戍和桃榆便出来了。 “桃哥儿你来的正是时候,你娘正跟我说着马匹的事情。” “咋的,三姑想要马啊?” 纪望菊闻言立马道:“可不就是,你表哥说亲,家里要是有马也更好成事儿嘛,接亲的时候骑着马去多风光,人家姑娘哥儿的想着体面也就更愿意不是。” “三姑这么想那是好事情啊。” 桃榆道:“三姑来的正是时候,阿戍明日就要去联系人卖马了,自家人,三姑指着满意的先挑。” 纪望菊没想到桃榆这么好说话,赶忙道:“我就看两匹,多的不要,你们大老远的带着许多的马回来也不容易。到时候就你姑父一匹,表哥一匹便够了。” 桃榆道:“早听爹说袁飞表哥和大伯出去挣了不少钱回来,看来是真的,都能一口气买两匹马了,看来今年要喝表哥的喜酒了。” 他不等纪望菊多言,接着说:“家里的人也不要什么价,就全当是给帮着从北域带回来的了。五十两一匹,三姑要两匹一百两,自随意去选。” 纪望菊听到这价眼睛都差点瞪了出来,她要是有这许多的银子还买什么马匹,吃好喝好穿好不比什么都强。 她不禁拉下了脸来:“桃哥儿,你这是什么意思,自家人怎还张口闭口钱的。” “三姑,我跟阿戍现在是商人,商人不张口闭口说钱说什么?” 桃榆道:“即便我们不是做生意的,而下吃喝用度哪样不要钱的,你同人那城里食肆的说咱自家人就能白吃白喝了么。我们手底下也还养着那许多的人手,他们断不得吃喝啊。” 纪望菊气恼道:“到我这儿就要钱了,你们不送了马给文良?他那儿就不要钱的,都是兄弟姐妹,桃哥儿,你是兴起厚此薄彼了!我可要去问问你爹娘这是什么个道理。” 桃榆料到他三姑会来闹,八成也是看到文良的马。 他不疾不徐道:“文良跟着商队出去跑了四个月,一路上勤勤恳恳,这马是给他的工钱。” “三姑要说什么厚此薄彼,那袁飞表哥跟着大伯的工队出去,回来大伯给了他钱,也没给我们这些侄子侄女的,按照三姑的说法,那大伯也是如此了?” “这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桃榆亦是学着纪望菊的赖皮之说:“依三姑的意思,那我也要去问问大伯是个什么道理。” 纪望菊还指着自家袁飞跟着他大哥的工队继续去做活儿,可不好去闹起来到时候把差事给说掉了。 她瞪了伶牙俐齿的桃榆一眼,转头就要去同黄蔓菁说,黄蔓菁却先她一步出了灶屋:“三姐随便坐啊,跟孩子们唠嗑唠嗑,我去地里再拔两根小葱。” “小六呢,小六去哪儿了?” 桃榆道:“我爹去了山里,三姑有什么就同我说吧。爹回来了他也不管马的事情,阿戍说了算。” 纪望菊眼见是不得松口了,转了话头道:“桃哥儿如今嫁了人是长本事了,了不得!” 桃榆回之阴阳怪气:“可不是,毕竟年岁见长嘛。不过要像三姑这么有本事,还有得学。” “我还就不信没那两匹破马,我们家袁飞就说不上好人家的姑娘哥儿了!” 纪望菊恼羞成怒的骂了一句,在这头碰了一鼻子的灰气愤而去。 看着人走了,桃榆也不高兴道:“敢情不能再贪些,张口就想要两匹马,当真以为自己好大的脸面。” 霍戍一直不曾开口,这样琐碎的家务事,他费不来口舌,解决的办法便是将人直接提拎丢出去。 只不过这一套在此显然是不行的,纪家人丁兴盛,矛盾自也多。 大家大户几乎都有这些难念的经,可闹得再凶也只能关起门来闹,若是闹到外头去,别人说谈是一回事,叫人觉着一大家子的没有团结之心,田地生意诸多上便会趁虚而入。 不过这一套是纪扬宗的处世之道,是有理,却也有弊。 如此便是把家里不出力专出嘴的惯的不成样子。 桃榆道:“回来也没少往这些叔伯姑姑家里送东西,她既还不知足,以后有我在就别想再从我们家里捞到什么好处。” 以后让她多踢上几回硬钉子,也就晓得好歹了。 翌日,霍戍和桃榆连早食都没吃,一并去了趟城里。 夏月天气晴朗的日子晨时是一日中最是舒坦的时候,太阳尚未出来,清风绕绕的,别说多舒坦了。 两人到了府城,直奔街边的摊子要了一碗面。 不吃家里的早食就是为着出来城里贪个嘴。 这节气里是同州吃食最多的时候,白日里什么冰汤饮都有,寒瓜、桃碎、杨梅,不重样的能将人喝几回饱。 天气大,街边吃食虽容易坏,却不易冷,为此什么烤肉串儿,鱼虾,卤鸭货,简直眼花缭乱。 往年桃榆都是和七叔家里的纪杏蔗一起来街上吃逛的,文良有时候也会跟着,三人能把口袋里的钱吃空了再回去。 只不过如今纪杏蔗已经嫁去了县城上,听他七婶儿说如今孩子都四个多月了。 上回见着还是走商前,过年的时候他回来的娘家。 现在孩子都有了,桃榆既为杏哥儿高兴,又有些淡淡的哀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跟霍戍有小崽子。 今天他没打算跟霍戍一同去走生意,身子还有些隐隐不痛快,一点不适宜办正事儿,就想吃吃喝喝玩儿。 想着霍戍一会儿去忙了,他一个人无趣,本想叫文良一起的。 结果人家领了工钱,自去潇洒快活了不说,还把霍守也叫了去。 也不晓得两人跑去什么地方鬼混了。 正是当龄少年郎,骑着马出去威风一阵,若是能早些看好个姑娘哥儿的,把家成了倒是也去了桩大事。 “我一会儿去阿祖的医馆,你结束了再过来寻我。” 桃榆一个人也没打算去闲逛了,这些些日子没见着他阿祖怪想他老人家的。 而且他也顺道可以把路上带回来的药材乱七八糟的东西拿去给他阿祖。 霍戍应声:“吃完面我送你过去。” 话毕,空了一碗面条的霍戍抬手又叫了一碗。 北域吃的是宽面条,吃得痛快;南边面条细如线丝,容易入味,霍戍吃着也别有一番滋味。 桃榆见此默默的将自己的面碗往霍戍身前推了一些。 他看着霍戍眨了眨眼睛:“我吃不下面了。” 霍戍垂眸看着才吃了几口的面条,道:“再吃两口。” “想再吃个鲜肉芽菜包。” 霍戍看着眼巴巴的人,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 未开口答不答应,人已经站了起来。 于是霍戍吃了两碗半的面,这才送咬着个包子的桃榆去了医馆。 出来时已是晴空郎朗,日头有些高了,霍戍想起一个人来。 他阔步朝着一个叫嘉堂瓷坊的地方走去。 第70章 嘉堂瓷坊比霍戍想象中要大不少。 闹市大街之上,一间独栋三层楼数的铺子,与之十里布行的规模,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处。 他对瓷制器具并不精通,过去在北域见得不多,来了那边以后,倒是在日子稍稍宽裕些的人家里都能见着。 即使如此,他也不曾去瓷坊闲逛或是有什么因缘际会前去采买。 为此他并不知晓城中瓷坊的位置以及行情,只是出了医馆在正街上随意的找人问了一嘴路。 过路人听闻他问及嘉堂瓷坊神色有些意外,不过打量了他一眼后又觉得情理之中,倒是好说话的与他指了方向。 这朝见着烫金的乌木大招牌,霍戍便知为何路人是那番神色。 嘉堂瓷坊在城中位置优越,规模宏大,当是本地人都会晓得的。 霍戍倒是也没想到在金龙寺碰见的爱马商户竟然有此产业,当日他还浸在跟桃榆新婚燕尔一同逛庙会的情绪之中,旁人什么衣着打扮以及相貌都不太能引起他的注意。 不过有这么个人他还是有些印象,毕竟也是此人让他滋生了想要南北倒卖的心思。 霍戍敛回心神,跨步进了瓷坊。 而下时辰姑且还早,偌大的坊堂间客人并不多。 其间穿插着好几号伙计,有在整理柜台的,有在细心擦拭瓷物的。 懒洋洋之中,又带着几分忙碌。 霍戍扫了几眼商坊,即便他不如何喜爱这些瓷制器物,看着大堂中陈列的各色瓷具,或是雅致,或是富丽,倒真有一番精美意味。 既是门外汉也觉着有可赏性,文人墨客,钟鸣鼎食者喜爱却也不为过。 霍戍此般身姿体格走进瓷坊里来,与不起眼简直毫无瓜葛。 然则伙计却似是并不曾注意到人一般。 毕竟像霍戍这般衣着简朴,又高大魁梧之人,并不似是个理想的客人。 霍戍倒是并不介怀这些,不过他还是明显的感觉到如果身边是桃榆跟着的话,商铺里的伙计对他的反应必不会此般。 定然会热络许多,毕竟桃榆无论走到哪儿都会让人觉着他当是个千娇百宠长大的公子哥儿。 手头阔绰,又好说话。 霍戍想,好说话是真的,至于手头阔绰……把他的钱都拿走了以后确实也阔绰了。 “客官是想看买点什么,我们坊里用的赏玩的一应皆有。” 大商行里没冷客的道理,到底还是有个伙计上前来招呼:“要不然我领您逛逛?” 旁头的伙计自然而然的擦着桌子擦到了一块儿,大早上的有些闲散又有些百无聊赖。 团在一块儿瞧眼热闹,似乎是在猜测霍戍会提出什么无理而好笑的要求。 “我找陈普。” 霍戍淡淡道了一声。 诸人一怔,似乎也没料到霍戍是来找掌柜的,伙计见其一脸凶相,怕是来闹事的。 他话说的保守,不敢多言:“您可有我们掌柜的邀约?” “我有事与他谈,你只道是在与不在。” 霍戍的语气是一贯的冷硬,伙计见此有些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时辰还早,我们掌柜的没来铺子里。” 伙计客气而敷衍道:“您有什么事我代为转达,亦或是换个时间再来一趟。” 霍戍也未争辩,能见着人是好,见不着也无妨:“你与他说要不要马便是。如若有意,到黄济医馆传达一声。” 言罢,霍戍便自行离去。 伙计见着霍戍走的毫不拖泥带水,一时间又有些估摸不透他是不是来寻掌柜生事的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上了楼去。 三楼上堆放了不少货物,比之一二楼的考究,显得有些凌乱。 伙计敲了敲一间闭着的木,不过须臾,伙计一脸菜色从房间里出来,显然是被劈头盖脸的斥责了一番。 瓷坊的伙计见着他们掌柜的匆匆的出了门去。 霍戍走在大街上,太阳已经升空了,也开始发热。 街边上的小贩肉眼可见的比早时要多了许多,桃榆所说的售卖的那些吃食,在夹道上一一可寻见。 霍戍本是打算见了陈普,届时从同州的商人这边开一条口子,到时候不论是卖马还是别的,都要容易很多。 只是不想未能见到人。 他正谋着接下来怎么做,一边停在了一处冰饮摊旁,预备要给桃榆买一碗寒瓜桃碎带回医馆。 身后却先行有人唤住了他。 霍戍凝眸回头,见着一张微有些面熟的脸。 “在下嘉堂瓷坊陈普。” 男人自报了姓名。 虽只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南边的人但凡与霍戍有过照面应当印象都较为深刻,毕竟他此番体格与面向,偌大的同州城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方才听到伙计来禀,听闻有马商前来,我一下子便想起了壮士。” 陈普一路跑着过来,常年养尊,体格不太强健,已经有些喘息。 不过追上了霍戍,还挺是高兴:“不知壮士可是舍得割爱了?” 霍戍自报了姓名,简而言之:“卖的不是我那匹。” “前阵子去了北域一趟,带了些马回来,陈掌柜若有意,可前去观马。” 陈普闻言比霍戍要卖他的那匹马还要意外与喜悦,未多做片刻的思虑便径直道: “我自是乐意之至,不知霍兄弟有多少马匹?” “二三十匹。” 陈普更是喜出望外,庆幸于金龙寺时自报了家门,这朝真得了马源。 他有些急不可耐:“太好了!何时能看马!” 霍戍没想到陈普这么急切,不过能早些把马匹出手也好,毕竟养那么多马在家里纪扬宗不太安心。 那么爱出门溜弯子的人自从家里有了那么多马以后出门都少了,夜里也几番起床查看马匹数目,生怕遭了贼。 再者是先前储备的草料也不太多了。 于是他便给陈普一个有空今天就能看的答复,陈普回去带了两个得力的人手就要同他去看马。 霍戍便找跑腿去了一趟医馆,给桃榆捎个口信儿。 他中午不过去吃饭了,下午处理完了马的事情,到时候再来城里接他。 陈普料想到北域带回来的马匹不会差,但真当到纪家看见一条条油光水亮,眼睛明亮有神的马匹时,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 这批马都不比霍戍那匹黑驹差,这匹看来好,那匹看来也好。 商户本就喜马,不光是为着需要运送货物,马匹耐力好,行速快。 秋天高气爽,马球骑射会一场接一场,若是坐骑马匹健硕精壮,自是面上有光之事。 同州竞豪奢,商户之间更是攀比。 于这些衣食富足的大商来说,显贵似乎也成了一项必须课程。 陈普看着马源,喜形于色。 “我可能骑上遛一圈?” 纪扬宗背着手陪同前来的陈普一并看马,陈普认不得纪扬宗,但爱吃茶倒弄茶具的人来说,少有不认识陈普的。 纪扬宗自也不例外,得知陈普来家里看马,他乐呵呵的。 先霍戍道:“只要不践踏到村里的庄稼,骑几圈都无妨。” 霍戍应承。 陈普马性大发,得了允许,迫不及待的牵着一匹自己十分看重的棕马在村道上跑了一圈。 午时烈日灼烧,却也不减商人的兴致,一圈下来酣畅淋漓。 陈普擦着脸上的汗,他一张脸被晒得有些发红。 虽是一路同霍戍过来,除却必要的交谈,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 霍戍实属不是个喜好闲谈的性子,陈普虽是个游刃有余的商户,却也少见到霍戍这样让他难寻开口的人。 不过此般人也有极大的好处,耿直,弯绕的东西少,只要习惯了冷脸和寡言,倒是比那些笑面虎好相与的多。 陈普从马上下来,吃了一口水。 过来了纪家同纪扬宗说的话反倒是霍戍一路还多。 “纪里正你女婿这马当真是好,全然叫我觉着家里宝贝的那两匹衬得逊色。” 陈普同纪扬宗道:“今日来得及,也未曾捎带什么礼品,改日我叫手底下的人送两套瓷盏过来给里正泡泡茶水,这时节天儿热得厉害。” 纪扬宗面上虽没什么,心头却是高兴。 乐呵呵道:“陈掌柜客气了,不过这马属实不差,你选着中意的都骑来试试。” “我那女婿话不多,有什么你直接与他说便是,也是好说话。这些马从北域带回来,陈老板还是头一个客,可紧着最好的选。” 陈普听闻自己是第一个来选马的,亦是愉悦的很。 “马好,只是不知霍兄弟是何价格?” 所剩下能卖的二十五匹马,其中二十匹是中等马,只有五匹是上等马。 陈普显然也是懂马之人,来看了马之后,目光来回都在那五匹上等马身上,许是接触下来知他不是会弯绕之人,也便没有掩藏喜爱之色。 霍戍抛了价。 中等马在路上卖一百八两一匹的模样,他喊的两百一匹。 至于上等马,得加上一百两。 陈普是瓷商,干的是挣钱的行当,这些数目若在寻常人眼中可谓是庞大之数,但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小数目。 可自再多银钱,能在花场上一掷千金,于生意场上,商人都谨慎,甚至于有些苛刻。 且陈普看了马以后,他的野心不在三两匹上。 两人在书房洽谈:“霍兄弟乃实诚之人,直言此马价未曾不实。不过我有意多选几匹,不知能讲个人情。” 霍戍道:“马价可以商量,不过我自南往北开了一条商路,接下来货物中希望多一样瓷具。” 陈普笑了起来,笑容甚至有些爽朗畅快。 霍戍的直言,让他觉得不费劲:“瓷具价格也好商量,只是不知北域运回来的马,往后我还有没有荣幸先行观马。” “好说。” 外在,霍戍趁此机会,要一间在城里的铺子。 倒不是霍戍见着这些商户在城里都有十分体面的铺子眼热,属实是自行需要。 往后他倒卖货物,从布行茶肆以及像是瓷坊等地方拿了货物以后,再从城里运回村里不便,声势浩大,人多口杂。 若是在城里有个落脚点,也不必如此折腾了。 陈普倒是没觉得霍戍的要求过分,毕竟这些东西于商户而言都很容易弄到,甚至是最基本的。 虽然他不是买地建造房舍的营商,但自也有不少铺子产业。 他一口答应了霍戍的要求,并与之说谈了要哪个地段什么样的铺面,若是没有合适的,他识得营商,可以与之牵线。 不想霍戍却只要一间大的铺面,对地段等都没有要求,这就很好办了。 两厢谈得很融洽,最后霍戍以为一百五十两一匹中等马,二百五十两一匹上等马的价格将二十五匹马全数买了下来。 与此同时,霍戍此后在嘉堂瓷坊可以让商户满意的低价盘货。 陈普想早些把马提回去,毕竟这批马到了他的手里用处会更大。 届时是进达官显贵的手上,又或是何处,他心里已经有些得了宝物想要让熟识之人观赏的心已经很重了。 于是他很爽快的一次性结清了霍戍钱。 马匹钱四千二百五十两,不过霍戍要铺子,折扣了二百五十两银子,陈普承诺会让霍戍看一间满意的。 如此一举便进账了四千。 陈普来时没有想到会一举买那么多马,带的人手不够。 霍戍要去城里接桃榆,便叫范伯几人回来,帮着安生把马送到陈普那儿去。 天边的晚霞烧得有些厉害,日头已经落到了西边的山峦线前,最后一抹强烈的阳光反射而来,仍旧刺激的人有些睁不开眼。 这时辰里同州城一半已经日落归于阴色,一半还有晚霞的赤红光芒。 今年夏月比往年好似热了些,今日医馆里有些忙,除却寻常来开暑药的人,还有些摔断了腿脚的伤症。 医馆里忙,桃榆帮着跑前跑后,等忙完的时候发现已然日落西山了。 中午一点他就得到了跑腿的消息,晓得霍戍去忙马的事情了,只是不知道生意谈的如何。 他站在门口,咬着新从水井里捞起来切开的寒瓜,脆甜又冰镇过凉滋滋的味道让寒瓜变得更可口了。 不过现在咬着也不太能尝出味道来,似火的晚霞,让他不免想起了四月底方才抵达北域府的那天黄昏。 漫天红霞落在北域那道充满风霜的城墙上。 那天的晚霞也和今天的一样。 “要是有些人再不来接,那今晚就只有在城里住了。” 桃榆正心不在焉的,听到身后传来带着揶揄又似乎有点遗憾的声音,回过头去。 他看着人,语调拖得有点长的唤了一声:“阿祖~” 黄引生闲下来,也端着一块寒瓜,看见站在门口眼巴巴的人,不免好笑。 “霍戍要是不来接你,要不要在城里住一晚?” 桃榆咬着寒瓜没说话。 他当然是想回家的,两人成亲以后就没分开过,以前在城里住他不会觉得任何不适应,这朝光是想到不能和霍戍一起睡,他都觉得睡不着了。 “趁着时下还早,我自去城门口坐板车回去吧,到家里天也应当还没黑。” 桃榆如是道。 黄引生晓得留不住人,也便没多说什么。 “打定主意要回去就早点去,别路上耽搁黑了,要是城门口没有板车了就折返回来。” 桃榆乖乖点了点头,简单收拾了一下。 叫黄引生得空了去村里吃饭,随后便沿着街往城门口去。 街上已经不如白日热闹了,青石板街上残留着白日里摆摊时散落的菜叶瓜皮。 再晚一些城中灯笼亮起,夜市就要开了,届时会再度热闹一番。 桃榆踩着夕阳,快要到牌坊时,便听到一阵马蹄声朝这边来。 他潜意识的望去,就见背着一身霞光的人微紧着眉头,扯着缰绳把马驱得有些快。 马好似识得人一般在桃榆身侧停下,马上的人也立刻翻身下来:“我来迟了。”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桃榆声音有点微微埋怨的嗔。 霍戍认真解释道:“马都卖给了瓷商,我让阿守范伯他们把马帮着妥善送过去,耽搁了些时间。” 他看着面像是抹了一层蜜色的桃榆,伸手去牵他:“不高兴了?” “阿祖说你不来接我让我在医馆住一晚。” 桃榆由着霍戍握着他的一只手,微微抬腿示意霍戍把他抱上马,他已经想回家了,忙活了大半日肚子了。 霍戍微曲了下身体,轻巧的把桃榆抱上了马,他从桃榆的腰侧穿过扯住缰绳。 “再晚都会来接你的。” 桃榆听到这话心里有些高兴,把手里的寒瓜往后递,凑到了霍戍的嘴边。 霍戍没客气的咬了一口。 他没立即去城门那边,反而是驱马返回了医馆,去跟黄引生打了一声招呼,示意他把桃榆接走了,省的天色不早让他担心桃榆有没有到家。 “范伯他们呢?” “我叫他们先走一步。” 两人迎着夕阳回去,路上与桃榆说了今天生意的情况,以及铺子的事情,说过两日带他一同去选一间。 知道桃榆饿了,如今又已经习惯了骑马,霍戍便把马速放的稍微快了些。 不过须臾想到什么,他转又空出一只手托着些桃榆的腰。 “我没事,已经不疼了。” 桃榆听说生意的事情心情很舒畅,老实的道了一声。 霍戍闻言若有所思:“那今晚回去继续吧。” 第71章 家里的几十匹马一下子卖出去了二十五匹,瞬时便松快了。 蝉鸣蛙叫,夏时白昼长,又天旱燥热,时间过得好似格外的慢些。 虽是慢慢悠悠的,但很快也到了六月中下旬里。 六月稻田里的秧苗长得快,抽穗飞花,待七月里就能成熟。 这些日子村户都精细的盯着稻子,种植庄稼从撒稻种到分插秧苗,再到后头的收割,没有一桩一件是马虎得的。 只是飞花结稻的关头上,已是离丰收庄稼临门一脚,万万是出不得一点茬子。 若此时有所损害,那今年可就白白忙活一场了。 只要是稻苗夜里不被“鬼火”烧,成熟时天气稳定,没有狂风骤雨的,那就是顶好的天时了。 否则成熟的稻谷撒落,连雨遭霉坏,农户的心思全然被糟蹋。 六月里村里会集点薄资做祭祀,祷告天神,保佑风调雨顺。 这日一大早上纪扬宗连早食都没吃就去忙活祭祀的事情了。 桃榆见过祭祀,祷台上摆着猪头,一些果子祭品,神婆念念叨叨,一群农户捏着香跪拜。 虽然他觉得这些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每年都在做这些祭祀,可该落雨还是落雨,该天晴还是天晴。 他也不晓得村里的人到底是真的深信不疑这么做有用,还是说与他的想法一致,只是未曾言明。 不过想来大家应当都是经年累月的在夏时祭祀祈祷,形成了此般风俗。 早上吃早食的时候,黄蔓菁同桃榆说了会儿村里的闲。 “孔家的三哥儿定人家了。” 桃榆喝着南瓜粥,今年的南瓜长得老,切一点煮进白粥里面,即使没有放糖也甜滋滋的。 他觉得味道很好,吃了一大碗,霍戍在他旁侧沉默着给他剥煮鸡蛋。 两人吃了以后今天要去城里看定铺子了。 不过与陈普说定的时间有些晚,他们并不急赶着去城里。 桃榆挑起眸子看向他娘:“和谁啊?” “和萧家老二,你俩晓得的嘛。先前跟着你们出去跑生意咧。” 桃榆听到这话不免意外,不过又觉得情理之中。 他用手肘轻轻戳了身旁专心拨着鸡蛋的霍戍一下:“他动作还挺快,这才回来多久啊。” 霍戍应了一声,确实是快,回乡还没半个月。 黄蔓菁道:“村里人日子安定,都指着早日成家。他去年就弱冠了,但是亲事一直没定下,算来年纪也不小了,家里也是着急。” “你们去走商了,家里就在给他物色着,先时就托媒人说了孔家,只是那边没有答应。你三姑也瞧中他们家哥儿了,一样托得有媒人过去。” 桃榆闻言眉头挑高了些,这倒是也不奇怪,毕竟他那表哥年纪也很不小了。 先时他三姑仗着母家这头不错,眼睛拔得挺高,给他表哥说的都是很好的人家,只是那些人家并瞧不起袁飞,一户都没给说成。 许是一回回的碰壁,他三姑也认清了些事实,这朝认命的把眼光放低了下去,开始从清贫些的人家里物色了。 黄蔓菁继续说道:“萧家家境不好,比起来到底不如你三姑家,只不过你袁飞表哥什么样你又不是不晓得,孔家不是傻子也是有考虑。” “今年你表哥出去挣了点钱,好似看着要像点样子了,媒人又说得天花乱坠,孔家估计也是有些说动了。不想这当头你们回来了,孔家扭头就定下了萧家。” 孔家在村里家境一般,几亩薄田,日子只能说过得走。 不过孔氏夫妇俩性格敦厚,在村里人缘还成。 这朝也算是一家有哥儿百家求了。 黄蔓菁有些好气又好笑道:“你三姑生气着咧,话里话外的倒是觉着是咱们家搅黄了他的婚事一般。跑去你大伯那儿诉苦,你大伯倒是难得明理些,帮着你爹说话,斥了她几句。” 霍戍把鸡蛋剥好,白嫩水滑,朝着桃榆递过去了些。 桃榆的心思还在这桩闲事儿上,偏着脑袋凑上嘴咬了一口鸡蛋。 “大伯他可精着,他以前最是惯着三姑了,这朝会说她,只怕也是看阿戍出去挣了不少钱,这是不想得罪我们家。” 黄蔓菁也笑:“谁说不是。” 以前家里和尤家那个读书的定下亲事,大房那边嫌尤家的孤儿寡母的落魄,没少瞧不上,尤凌霄中了秀才后,大房那边对他们这一房便是肉眼可见的热切,处处顺着向着。 后头婚事毁了,也便没了以前的那般热切,纪望菊每每无理取闹之时,那边也向着纪望菊。 现在看着这新女婿也是强干的主儿,又热络起来了。 这人情冷暖的,不是旁人,就是自家人也是一样。 你好了,举家都向着,你落魄了,别说是说话权,举家谁都能说训你。 “不论怎么说,又是有喜酒喝了。” 桃榆托着脸,他还挺欢喜去吃席面儿的。 黄蔓菁应声:“村里有这些欢喜事,大家都高兴。” 吃了早食以后,桃榆跟霍戍一道去了城里。 天气有点闷热,不知道是不是下雨,避免路上被雨淋,他们快着手脚到了城里。 陈普一个大瓷商,也是忙碌,除却铺面的生意照料,还得去自家的瓷窑巡看,看铺子这等小事,也便差遣了个人过来带着两人去看。 不过来的也是个管事,倒是可见得陈普对霍戍的重视。 他们看了几家铺子,地段好的铺子都不大,且也就是一个铺面,内里未有可供住宿的地方,若要住的,还得自隔些空间出来,这么一来铺子就更小了。 不过二百多两的铺面儿,属实在闹市也难有宽敞的。 虽说两三百两已经能在城里置办个一二进的宅子了,但照样也得看地段,且商铺和民宅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霍戍不如何知道同州这边的铺面价格,桃榆却是晓得。 闹市里看的这几间铺子,即便是不甚满意,可也不是寻常人二三百两可以拿下的。 若在营商那儿看问,没有点门路,得喊到三四百两去。 陈普已然很给面子了。 于是两人都舍弃了闹市的铺面。 抛却了地段后,可选的几间铺子就大了,最后选定了远离闹市,有些靠近城边,营商才建造不久的铺子。 虽只一层楼的,不过这边跟黄引生那头的构造差不多。 外头的铺面算不得大,和闹市的铺子差不多。 但后头有个天井院子,还有好几间屋子,挺是敞大的。 这头冷清,不远处营商的工队还在建造新的房舍,白日有些吵闹,周围也没有开几间铺子,生意十分寡淡。 他们不是冲着开门做生意要的铺子,倒是全然不必多思虑什么即可定下。 见霍戍和桃榆满意了,管事的也去了一桩事。 他把钥匙交给了两人,道:“掌柜的出去前交待,拿了两套瓷具要送给纪里正,二位今日看了铺子,我整好把瓷具给二位捎带回去。” 霍戍没拒绝,应了一声。 他让管事先去忙,他们走的时候自行前去瓷坊里去取。 管事的自是笑着应承告了辞。 桃榆抱着一挂长钥匙挂了三圈:“这头属实新,还能嗅着新木的味道。” 木头用的都是寻常成年木,这般价钱也指不上营商用名贵木头来建造了。 不过他们也不曾讲究这些,桃榆给霍戍盘记着要买挪些什么东西来。 这头全然就是个空唠唠的铺院儿,什么家具器物一应是没有的。 虽是个囤货的地儿,可宽阔又有院子,可以好生拾掇着弄个落脚地儿,在城里也算是有了个住处。 “需要什么你录下,到时候叫家里的人过来安置。” 霍戍想的是等秋收以后,范伯他们便可以转搬到城里来守着铺子。 铺子没有卖什么,倒是没什么可以守的。 只不过是让他们转一个住的地方。 时下同州来的老乡都住在纪家,纪扬宗和黄蔓菁倒是没什么意见,家里也住得下。 可到底是觉着他也不过是作为女婿在纪家,一行人总有不便之处。 再者他们一行人看面相便可见是外乡人,个个魁梧高大,落在村里始终叫村里人不安。 说嘴的多,传来传去的不成样子。 并非以恶意揣测,凡是村里要丢落出点什么事儿,届时定然会栽在他们头上。 地方村乡排外,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霍戍可以不在乎,但入乡随俗,始终要顾忌纪家的颜面。 还有一则,纪扬宗最为一乡里正,虽算不得什么官吏。 终究也是常与官府打交道的人,要让官府的人知道他豢养一帮子强健劳力在家中,又意欲何为。 多番考量,让范伯一行人住在城中的铺子,是最好不过的安排。 两人在铺子里收拾了一阵,又去了一趟吴怜荷那儿,把赵盼的马给他送了去。 并把铺子的位置告诉了母子俩,往后有什么事情就能直接去铺子那头了,也省得再费功夫把口信儿传去村里。 这一趟忙活下来,天色又已经不早。 两人带着嘉堂瓷坊的瓷具回了家。 好在是马速快,两人前脚刚到家里后脚院子里就砸下来了大颗的雨滴子。 伴随着声声闷雷,雨越下越大,天边的闪电扯着昏黑的天色。 桃榆站在屋檐下,看着落下的雨滴溅在晒的焦干的地面上,一瞬间像是水溅滚铁上一样。 鸡咯咯咯的蹿回了圈里。 这时间快到饭点了,忙活一日的农户几乎都回了家,来势汹汹的一场雨倒是没有袭击到多少人。 纪扬宗在屋里赏玩着新得的茶具,非拉着范伯一行人叫他们试茶。 黄蔓菁在做晚饭。 等晚食过后,天已经暗了。 闪电便愈发的明亮起来,又是风又是雨的,没什么可忙之事,大伙儿洗漱了都早早的回了屋去。 桃榆回到房间发现窗子没关,雨水飘进来把窗棂都打湿了。 他赶忙过去关窗,才到窗边晇嚓一声巨大的雷鸣炸开,吓得他手一软,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下。 “打个雷都怕。” 一只大手贴着他的肩膀处过去将窗子合上了。 桃榆偏头,看着灯影下高大的霍戍刚从净房里走出来,微微松了口气。 他没穿上衣,只套了一条宽大的裤衩,古铜一般的皮肉上还有未曾擦干的水渍,一股子野性。 霍戍关了窗也没立即走开,就那么站在桃榆的身后,两人没有贴着,但很近。 “身上有皂角的味道。” 桃榆折过身,凑上前在霍戍的手臂上轻轻嗅了嗅。 两人同立着,桃榆只能到霍戍肩膀上一点。 霍戍顺势便将人抱到了怀里,埋下了些头,也去嗅了嗅桃榆身上的味道。 其实他不嗅也知道,桃榆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并不浓烈叫人觉得苦涩,反而恰到好处的清新,像是四月里正在生长药性还不足的草药。 霍戍在军营之中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即使离开了前线也一如既往。 不过自从和桃榆成亲以后,不知是他身上的草药味道有安眠的作用还是为何,他倒是深眠过好几回。 “大雨凉快了不少。” 霍戍感慨了一句,他的下巴贴着桃榆软乎乎的侧脸。 夏月里天气炎热,同州本就有些湿闷,稍微动弹一二身上便是汗津津的。 冬日里不必他作何,桃榆自便缩到了他怀里睡,如今天气炎热,他想抱桃榆一下,嫌热也不让他圈着。 难得是这么老实乖乖待在他怀里。 桃榆有点软的嗯了一声,依赖的贴在霍戍身上。 其实他胆子不太大,夏时的急风骤雨电闪雷鸣会叫他害怕的连头盖在被褥里。 不过今有霍戍在,他觉着前所未有的安全。 霍戍带着一点青茬的下巴在桃榆的脸上摩挲,不知哪里来的风吹灭了尚未来得及盖上灯罩的烛火。 屋里陷入黑暗,他由着烛火灭去,顺势拦腰把桃榆抱去了床上。 外头风雨声杂,再有什么声音也能掩盖过去,桃榆变得很松懈。 他陷在并不厚的被子上,指腹来回的碰着霍戍抿着的唇,这无疑于对霍戍是一种邀请。 很快两人便如同搓并作一根的线。 正当是桃榆觉得晕晕乎乎之际,他仅剩下的一点理智告诉他有点不对劲。 他推了推压在他身上的霍戍。 头顶的声音有点发哑:“怎么了?” 桃榆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又拿了天因给的那东西?” 霍戍没有回答,桃榆也不是傻子,有没有自也还是能分辨一二。 见此,桃榆道:“你不知道用这个就没有孩子了么?” 霍戍应声:“我知道。” 桃榆闻言不知为何觉得后背有点冷,一下子叫他身上的热度消了去。 他拨开霍戍,慢慢坐起了身,任由着被子从胸口前滑落。 他看着眼前不太明晰的人,也不甚能看清他的表情。 “阿戍,你……你不想和我有孩子么?” 第72章 霍戍面着定定望着他的人,黑暗之中只能描摹出脸的轮廓,即便是不能看清面容表情。 从那句不可确信又似乎有所怀疑的话问出口时,他也能想象到桃榆是何种不高兴的神情。 霍戍拉过被子,盖在桃榆露出的身体上。 耐心道:“没有不想。” 桃榆眉头紧蹙,语气有点委屈:“那你还这样。” “我们才成亲不久,来日方长。” 霍戍道:“不急于一时。” 桃榆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我没有要急于一时,孩子也是急就能急得来的。先时走商在外不便也就罢了,现在不是在家里了嘛,作何还要防范?” 窗外闪电划过,短暂的照亮了桃榆的脸。 霍戍看着人微红的眼尾,眉头锁紧。 桃榆没有听到回答,从来没觉得霍戍的沉默像此刻一般让他感到生气和无力。 平日里他的沉默他可以冷静的去猜,可此刻他有些丧失理智。 他追问: “你是不是找到了同乡旧故,迟早有一天还是要回北域,为此不想和我有孩子成为你的牵绊。” 桃榆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有些软,只是语气却冷淡,像一根冰锥刺心。 霍戍怔了怔,他没想到桃榆会这么想。 一时有股说不出的味道翻江倒海,他从未有过如此感受,今朝倒也体悟到了什么叫如鲠在喉: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 “我说了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桃榆静静的坐着,没有回应霍戍的话,只是突然哭了起来,但却没有声音。 他眼睛包不住眼泪,抓着被子缩回了床上,背对着霍戍。 霍戍见着在发抖的肩,他知道桃榆在哭。 可是他不说话,不理睬他,这让霍戍感到棘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 他只好静默着伸手去抱他,不想刚触到人,桃榆却十分抗拒。 “不要你碰我。” 桃榆推了霍戍一下,更缩进去了些被子里。 霍戍手僵在床边,他从来没见过桃榆这样发脾气。 这让他无所适从,更不知从何应对。 一直以来桃榆都很温顺,性子也软,甚至于体贴善解人意,以至于太好相处而让他根本没有习得在一个小哥儿生气的时候当去从什么方向着手去哄。 他心里有些烦躁,更多是不知所措。 桃榆喜欢孩子,他知道的。 若是现在告诉他可能不能有孩子,人本就在气头上,得知此番,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 “你要是不喜欢这样,我以后都不用了。” 霍戍听到了自己这样试探着说。 然后他听到了桃榆回答:“我以后都不跟你睡一起了,你再不必为难。” 霍戍眉头一紧,虽然知道桃榆说的是气话,但心里还是有些扎。 “那我以后睡哪儿?” “你爱睡哪儿睡哪儿。” 桃榆说道:“今晚也不要跟我睡。” “我回赵家?” “你回北域最好。” 霍戍叹了口气:“下雨了,我明天再走吧。” 桃榆更生气了些,他朝着霍戍丢了个枕头过去:“现在就走。” 霍戍抱着枕头:“现在走?” “走。”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霍戍从床上下去,把裤子穿上。 桃榆坐在床上看着霍戍的动作楞了楞,胸口起伏的有些快,他紧咬着唇。 直到门嘎吱一声响,桃榆急忙道:“你现在出去是要把爹娘吵起来么!” “我起个夜,很快就回来。” 床上嘎嘎响动,桃榆气鼓鼓的又缩回了被窝。 霍戍顿了顿,没出去,转回到了床上,重新抱住了背朝着外头的桃榆。 怀里的人挣扎了一通,霍戍没放手。 须臾后感觉手腕上传来了湿漉漉的痛觉。 桃榆在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他不知道有没有出血,不过这点痛也无疑是跟刮着蹭着没什么差别。 他未动声色,由着桃榆如此。 好在是怀里的人咬过以后似乎心里的气焰消了些,没再继续挣扎。 外头的雨依旧在下,屋里安静的能听见屋顶上刷刷刷的雨点声,不过雷声倒是小了,闪电也不再那般惊心刺目。 霍戍将下巴放在桃榆的侧颈窝上,轻声道:“你知道的,我不善言辞。” “但我真的很喜欢你。” —— 翌日,天微微亮,霍起了身。 床上的人还在睡,晨曦的光亮中,可见着桃榆的眼睛还有点红,像是被雨水浸透一夜而有些褪色变得透明的海棠。 霍戍在床边看了好一会人,他知道昨晚桃榆睡的很晚,睡的也有些浅。 他没叫醒人,尽可能的放轻了动作穿好衣物再出去。 雨后的院子和树木草叶都还湿漉漉的,空气中一股水气味道,有些清凉。 昨夜大雨一场,农户少不得忙碌检查田间地里的情况。 风也不小,霍戍出门去了一趟赵家,元慧茹一个人住,那边的棚舍并不算牢固,不知有没有事。 过去的时候果不其然,房顶的茅草又被风刮翻了些。 霍戍没耽搁,搬了梯子将屋顶给修补好。 忙完的时候,再这边简单吃了点早食,他便往纪家去。 霍戍听着周遭的流水声,心里也明晰了许多。 孩子的事情桃榆迟早都会知道,想来今天气也消了些,人冷静了。 他好好与他谈谈这件事,届时是当如何,两个人一起商量决定。 于孩子而言,其实他昔时并未曾有过太多的考量,他甚至都没想过会成家。 前线时朝不保夕,不知何时生死,离开北域后,他也以为会漂泊一生,何曾想过最后会留定于同州。 可他并不后悔自己留在同州的决定,和桃榆生活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已然是他这半生来最好的时光。 孩子的事情是他的错,是他欠考虑,应该早些想好对策的,而非在桃榆询问时才思虑这件事,以至于让他生气伤心。 霍戍快步往回走。 “怎么样,那边没事吧?” 纪扬宗正在院子里穿防水鞋,像是要出门去,看着他回来张口问了一声。 “飞了些茅草,我已经修缮好了。” 纪扬宗点点头:“没事就好。” “听说尤二要在村里扩建宅舍,要占到乡亲的地,两厢争起来了,我过去看看。” 又道:“你吃了早饭没,锅里还有剩。” 霍戍应了一声,听到尤家那边有事,想到桃榆也爱去凑热闹,他问了一嘴:“小桃子过去了么?” “嗯?” 纪扬宗疑惑的看了霍戍一眼:“他不是去城里了么,没跟你说啊?” 霍戍闻言眉心一动。 纪扬宗见霍戍的神色有些不对,道:“说是去他阿祖那儿,昨晚上才下了雨,他娘说外头湿凿凿的,路也不好走,非是要去。” 霍戍朝着马棚去:“我去接他。” 纪扬宗没说什么,看着霍戍骑马出了院子,马纵得有些快。 他偏头看见黄蔓菁端着鸡食出来,道了一声:“那俩孩子是不是吵架了?” 黄蔓菁正咕咕的要唤鸡,闻言一怔。 “近来也没什么事嘛,吵啥?” 纪扬宗吐了口浊气,看着霍戍已经去追了,他也便没太忧心。 再者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夫妻之间有点矛盾也是家常便饭,他和黄蔓菁也还总吵。 “等他们俩回来再问问就是了。” 纪扬宗道:“我先出去了。” …… “你这是怎的了,近来这么爱往我这儿跑。” 黄引生看着正在壁柜前把剪碎的草药装进抽屉里的小哥儿,道了一句。 “我哪里近来爱跑,上回过来都好些日子前了,再者我以前不也常过来的么。” 桃榆没看黄引生,兀自道:“阿祖不欢迎我来啊。” 黄引生未置可否,直言:“你跟霍戍吵架了?” “哪……哪有。” 桃榆有些心虚的道了一声。 黄引生径直上前,把桃榆手里的草药碎拿了过来,敲了敲壁柜上放的提示牌。 “葛根往甘草的抽屉里放,心不在焉的,还说来帮忙。” 桃榆见此,看向黄引生,在黄引生的目光中,自知做错了的抿了抿嘴。 黄引生把抽屉里放错的葛根取了出来,也未追问两人吵架是何缘由。 “霍戍沉默寡言的性子你一早就知道的,必然是不如那些会遣词造句的会说话,过日子难免磕磕绊绊,凡是相互体谅些。” 桃榆捏着自己的手指,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何滋味。 总之是有些烦闷:“嗯。” 黄引生瞧着人这时候也未必听得进去什么,拍了拍桃榆的脑袋。 “哎哟,外头看着是又要下雨,这天气。” 药童从街上进来,皱着眉头道了一声:“怪不得今日医馆冷清。” 桃榆闻言偏头瞧了瞧,呼呼的风吹着街市上的旌旗,天昏昏沉沉的,竟是比他先前从村里过来时还黯了些。 看样子是真的还要下雨,他不禁有些忧愁,要是待会儿下起了雨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 他转头去:“后院里还晾着药草,我去收了。” 说着他便去了里头,药童也跟了进去。 “桃哥儿,待会儿落雨了手头闲,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吧。” 黄芪端着药草簸箕,同桃榆说话,他想着先前桃榆落水的时候还说想吃东安子鸡的。 今日看着人似乎不多高兴,连话都很少。 桃榆没多少胃口,觉着这时候吃这些也是糟蹋,道:“要下雨的天有些闷,下次吧。” 黄芪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桃榆端着草药去了一趟库房,转头回来见着黄芪急匆匆的跑过来。 “姑爷来了!” 桃榆眉毛一扬,但又迅速压了下去,状似不关心的问道:“他来干嘛。” “站在后门外头,也不进来,我喊他也似是没听到一样。” 黄芪道:“你去喊他进来吧。” 桃榆错开目光:“他要进来就进来,我还忙着收药材呢,没空搭理他。” 黄芪再是不明就里,也看出小两口这是吵架了。 见桃榆不予多言的模样,他张了张嘴到底没有把话说出去,转去了前头的铺子。 桃榆收端着簸箕,眼睛时不时的从后门处扫过,却见着迟迟没有人进来。 不免怀疑黄芪是不是故意骗他的,否则怎会有在门口不进来的道理。 收完了最后一簸箕的草药,他紧抿着嘴钻进了自己过来平素住的屋子里。 “黄大夫您真不去劝劝?” 黄芪捉着自己的手,前去询问黄引生。 “由着他们去吧,都成亲的人了,日子是自己过的,别两人自己的事情还闹得旁人也鸡飞狗跳。” 黄引生不紧不慢道:“要真闹得厉害了再说。” 黄芪虽然担心,但长辈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掺和什么。 桃榆在屋里坐着,翻了本医书左看进不得心,右看也烦躁。 正当他想把书合上时,轰隆一声,竟然又打雷了。 他走到窗边上,不过须臾,雨点便斜撒了下来。 看着昨儿夜里续满了水的缸子,一圈圈的涟漪晕开,他暗暗嘀咕了一句:“看你还不进来。” 然则事实便是好一会儿也没见得有进来的脚步声,眼看着雨越落越大,桃榆终于坐不住拉了把伞跑出去。 “你傻了下雨了都不知道进去么!” 桃榆从后门出去,还真看到了杵在后门边背靠着墙的高大身影。 霍戍目视着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雨落在头顶肩头也置若罔闻,路过的人不明所以见此还有些被吓到的快步行去。 桃榆见此有些生气,声线也扬得比平时高。 他紧着眉头瞪着人。 霍戍的眸光落在身前的人身上,不过须臾,他又挪开了目光: “我不知道你想不想我进去。” 桃榆见霍戍竟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抿了下嘴,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有点过了。 他把伞举高了些遮住霍戍:“下雨了不进去还干什么。” 霍戍从墙上起开,似乎要跟着人进去,不过却没迈动步子,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算了,我还是不进去了。” 又道:“你既没事,我便回去了。” 看着人当真是折身就要走,桃榆有点傻眼: “你回哪儿去?” 霍戍背对着桃榆:“回哪里都一样,反正……你也不想要我了。” 桃榆看着雨中的人,分明身影高大挺拔,嘴里吐出这样的话,一时间竟是有些像只落魄的大狗。 他伸手想拉住霍戍的衣摆,但是却没拉到,看着人扯着长腿往巷子外走去,连忙喊道:“阿戍!” 桃榆心里一慌,踩着已经全然湿透的石板,突突朝前追去,抓住了霍戍的手。 “我又没有说这样的话!” 霍戍顿住步子:“可你不是想我走么。” 桃榆闻言松开了伞,转抱住了霍戍的腰,好像是想拦住人一样。 “我没想你走。” 话出口,桃榆便没出息的哭了,哭得有点委屈,肩膀抖得厉害。 “你不想进去,我跟你回家就是了。” “这么大的雨,你不接我回去,待会儿我一个人怎么回家。” 霍戍感觉自己胸口有点热,桃榆的眼泪已经大过了雨水。 他单手圈住桃榆,神色一变,他没想惹桃榆哭的。 霍戍把地上的伞给捡了起来,遮在桃榆头顶。 “别哭。” 霍戍轻轻拍着桃榆的背,安抚着怀里的人:“我就是来接你的。” 桃榆没应话,紧紧拽着他的衣摆。 霍戍怕桃榆淋湿了着凉,微矮身将人抱了进去。 回到屋里,桃榆哭得还是有些抑制不住。 霍戍把打湿的外衣脱了,取了张布襟给桃榆擦了擦头发和脸。 随后又将人抱回了怀里,看着人发红的鼻尖和眼睛,连浓密的睫毛都打湿黏在了一起,他不免后悔方才同他说那些话。 “不要哭,你这样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霍戍低头嘴唇贴了贴着桃榆的眼睑,他的脸颊是凉的,眼睛却在发热,泪水也咸丝丝的。 “我从没有不想和你要孩子,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霍戍徐徐道:“你还记得我们在北域你身体不舒服那天晚上么?” 桃榆闻言眨了眨眼睛,他攀住霍戍的身体在他腿上坐直了些。 “大夫说只是天高气燥有些上火,不只是这样么?” “那次确只是上火。” “但送大夫离开的时候,他同我说你身体孱弱,不易生育。” 霍戍说到此处眉心发紧:“我早该告诉你的,只是当时出门在外,不想你徒增烦恼。” 桃榆楞了楞,他一直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的,打小阿祖也告诉他什么要注意,什么要当心,他也都记着。 可是他从未告诉过他自己还有此番问题。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能明白。 彼时他未曾成亲,自也不必考虑这些。 但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时,他还是有些不太消化得了。 他抓着霍戍的胳膊:“大夫怎么说,他说是不能有孩子,还是如何?” “只是说不易生产。” 霍戍如是解释,未再隐瞒分毫。 桃榆眉头却不见散开。 “我去问问阿祖,让他给我看看脉。” 霍戍却抱着桃榆没松手:“你昨晚便没怎么睡好,不急着一时。” 桃榆闻言抿了抿嘴,心中不安,此时倒也听霍戍的话没有再急着找黄引生。 他转贴着霍戍的胸口:“你昨天晚上怎么不告诉我。” “你在气头上,我若说这些,你承受得了么。” 桃榆微垂着脑袋,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弱:“对不起。” “我不该同你说昨天那些话的。我害怕你走,你要是离开了,我肯定就再找不到了。” 霍戍顺了顺桃榆的头发:“不会。” “不会走。” “我以后不会再对你发脾气了。” “也不会再离家出走了。” 第73章 “脉搏弱不见强,不过比之去年诊的脉来看反倒是还有所好转之相。” 黄引生收回手,看着桃榆:“不见得脉象有问题,你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桃榆端坐好身子:“我身体没有不舒服,是想阿祖给我看看孩子的事。” 黄引生手微微一顿,看了一眼桃榆,又看向了旁侧坐着拧着眉头的霍戍。 “你俩便是为着孩子的事情吵架了?” 桃榆有点不好意思,放低了些声音:“没有吵,只是有这个疑问。” 黄引生见此,看来是又和好了。 如此也好,倒是也省得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再操心前去劝阻。 “既是问起,你们俩也都在,我也不必再找机会与你们说了。” 黄引生徐徐道:“你这身体要怀孩子倒是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体虚,怀胎十月少不得吃苦头,生产也较常人危险多重。” 桃榆听他阿祖也是如此诊断,不免焉儿了一截。 “那怎么办呀?” “自是好生调料,强身健体,若非是以此劝你爹娘,他们哪能舍得你跑北域去。” 黄引生捏了捏桃榆的脸:“不过倒是没白跑,人晒黑了一些,身子骨儿也可见比先时要好一点了。” 桃榆看着黄引生:“爹娘早知道了?” 黄引生点点头。 桃榆恍然,怪不得他和霍戍成亲了这么些时月,家里从来没有张口提过一嘴孩子的事情。 原则全家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不晓得自己什么情况了。 “你也别灰心,我给你开些滋补的药,平素里别再那么懒怠,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会有所好转的。” 黄引生拍了拍桃榆的脑袋:“你年纪也不大点,不急。” 倒是他看向霍戍,感到歉意:“为难了你。” 霍戍回答的果决,未有片刻犹豫: “只要他无事,我不觉为难。” 两人听了一通黄引生的嘱咐以后,心结也算是开了。 外头的雨尚未停,吃了午食,两人又回了屋。 桃榆昨儿夜里便没如何睡着,今儿一早就来了城里,若不是心头一直揣着事情,早便困乏了。 如今误会已然解除,黄引生话也说得明白,孩子是能有的,但为着身子起见,还得好好调理。 他紧绷着的弦也松开了些。 桃榆摸着肚子横躺在了床上,身体懒洋洋的:“要是肚子里的吃食变成孩子就好了,这样就不必担心了。” 霍戍在旁侧坐下,把桃榆的鞋给脱了下来:“睡会儿吧。” 桃榆慌忙抓着霍戍的手:“你也一起睡。” 他怕睡着了霍戍就偷偷回家了。 幼时农忙爹娘便会送他来阿祖这里,他开开心心的吃饱了午饭,娘就抱他去屋里,说睡醒了就回家。 他听话的睡觉,结果醒来却只见黄昏似火,爹娘早自回家了,阿祖借故天色太晚,他得在这里过夜。 虽已时隔多年,他可自如的在阿祖家里过夜了,可现在黏霍戍,他也怕霍戍像爹娘一样把他留在阿祖这里。 “好。” 霍戍倒是没拒绝,并着人躺下。 桃榆又再无芥蒂的贴到了霍戍的怀里。 他看着霍戍欲要圈住他的胳膊,恍然想起了什么。 桃榆手肘撑着趴在床上,拉过霍戍的胳膊,将他的袖子挽了起来。 青筋可见纹路的手臂上,安静的躺着两排牙印,破皮之处在古铜色的皮肉上也隐隐可见泛红。 “我给你拿药!” 桃榆心疼的要下床去,却被霍戍勾住腰给带了回来。 “没事。” “不处理好该留疤了。” “身上的疤也不止这一处,无妨。再者也没有一条疤比这更有意义。” 桃榆听霍戍这么说,眉心微动。 他埋头在霍戍的手臂上轻轻贴了贴:“以后不咬你了。” “可我想咬你。” 霍戍乍然收紧手臂,桃榆扑到了他的胸口上,即便是他整个人都覆在身上,霍戍也未感什么压力,只是觉着这人是真软。 不光皮肉软,还很柔韧。 腿可以分很开。 他直视近在咫尺的人,白皙的皮肤下淡淡发青的血管清晰可见。 嘴唇因为吃了午饭而有了些血色,但也还是色泽偏淡。 “那我让你咬一口回来吧。” 霍戍平躺着,衣服贴合在身上后,有点藏不住鼓起的胸肌。 桃榆的手掌心按在上头,能触碰到他有节奏的心律跳动。 他感觉未曾绷紧的肌肉竟然韧中有些软,顺着霍戍交叠着的衣领口,他把手伸了进去。 霍戍垂眸看着胸口前手,由着他使了会儿坏,方才道:“摸够了么?” 桃榆未有应答,感受着霍戍胸口并不细腻,一样有些粗糙的皮肤,阵阵的热度传递进手掌间,让他有一种触摸荒漠的感觉。 粗粝而热烈。 然则霍戍忽而按住他的后肩将他贴近,未等他反应随之便粗鲁的扯开了他的衣领,旋即埋到了他的脖颈前,一路往下。 桃榆闷哼了一声。 霍戍在桃榆的锁骨上咬了一口,他未曾用力,不过牙齿微微磨过,白皙的皮肤便晕红了一片,留下了牙齿印。 他看着没有破皮的皮肤,好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般。 桃榆却已经眼眶泛红,从霍戍身上抽回了自己的手:“咬没肉的地方多疼啊。” 霍戍抬眸:“那你什么地方肉多。” 桃榆默了默,耳尖微红:“明知故问。” 霍戍放在桃榆背上的手往下移了几寸,揉了揉:“确实肉多很多。” “不过下次吧,我怕咬了忍不住会做别的。” 桃榆红了整张脸,一掀被子钻进了被窝里。 霍戍眼角有笑:“睡吧,雨停了回家。” 他轻轻拍着桃榆的后背,自没午睡,只是安静的躺在桃榆身侧,听着窗外的雨声。 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外头的雨声方才停了,霍戍稳了一刻钟,才将桃榆唤醒。 “回去路上小心,纵马慢些,下了这么久的大雨注意避着山坡走,容易滚石滑坡。” “知道了。” 桃榆系着一件薄薄的披帔,坐在马背上,同黄引生挥了挥手,夫夫俩这才离开贞路巷。 虽是没有下雨了,但屋檐上都还低着水,每条街的石板地砖都被冲刷得亮堂堂。 夹道边的水渠哗哗哗的流着水,汇聚进城中的溪流中,肉眼可见的水位增高了。 桃榆不知道家里的庄稼有没有受灾。 他正忧心着,霍戍忽然勒停了马。 “怎么了?” “去趟医馆拿点东西。” 桃榆扬起眉:“刚才在阿祖那儿怎的不拿?” “你说呢?” “我倒是没什么,你又脸皮薄。” 桃榆立马晓得了。 他耳尖发红,既得知了事情缘由,现在又不是要孩子的时机,他自是不反对霍戍用那些东西。 只是,他放低了声音:“家里不是有么,怎还去拿?我见书上说洗干净了可以反复使,那东西价格本就不低……” 一次一个不是太奢靡了么,再者霍戍那习性一晚上又不止使一个。 “勒得慌。” 霍戍先前考虑桃榆的身体,事出紧急,也只能将就一下。 他实事求是:“还是去买合适的。” 桃榆抿了抿嘴,银子该花则花,也不能委屈了谁。 “那你去吧,我在外头等你回来。” 霍戍翻身下了马,忽而抬头看向桃榆:“要不然你还是同我一起吧。” 桃榆眨了眨眼睛:“我去能干嘛使?” “旁人定然不许试。” “你去帮忙看看大小合不合适。” 桃榆眸子睁大了些:“我哪里看得出!我与它又不熟!” 霍戍被桃榆给逗笑,比起熟,确也还是他更熟。 “好吧。” 桃榆看着霍戍朝着医馆去了的背影,后知后觉他在戏弄自己。 分明先时他一眼就看出天因给的不合适的。 大黑驹甩来甩尾巴,哼哧了一声。 桃榆恍然想起霍戍没有把他给抱下来,他慌忙趴下抱住马鞍:“阿戍,你快点!” 大黑驹像是有意折腾桃榆一样,咬着尾巴一样打着圈。 吓得桃榆大气不敢出。 “要是再旋我,回去可不给你吃马草了!” 大黑驹哼哧了两声,到底是没再继续转动。 桃榆松了口气,慢慢直起腰身,抬头见着马转了个方向,对这远处的永宁街了。 他正想是从马上滑下去,却瞧见远处石狮子望门的府邸开了一扇门,从中走出来了个熟悉的身影。 细细观看,从人侧脸辨出竟是尤凌霄。 桃榆觉着那头有些眼熟,抬起眸子,发觉那竟是知府宅邸。 送尤凌霄出来的人一身考究,不似寻常下人,起码也得是个管家。 虽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却可见知府府里的人对尤凌霄挺是客气,一路将他送到了外头,见着他上了马车才折身回去。 桃榆看着马车消失在了视野之中,随之收回了视线。 其实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尤凌霄了,从北域回来以后,他再村里这些时日也不曾碰见过他。 若非必要,家里人也几乎没有再提及过尤凌霄,这个占据了他上十年记忆的人,好似突然消失了一样。 这朝乍然瞧见,他竟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恍惚感。 先前倒是听村里人说他手残了以后状态很差,人也跟废了一样。 今儿看见精神气头倒是很好,可见往昔的意气风发之态,若不是知晓他手废了,这么看着倒是毫无残缺一般。 “出什么神?” 身后传来声音,桃榆后背扫过一阵风,一双手便揽住了他的腰。 “好了么?” 桃榆偏头,看着两手空空的霍戍。 “嗯。” 霍戍应了一声,驱着马往回走。 桃榆如是道:“我刚才见着尤凌霄从知府宅邸出来。” 霍戍闻言眉心一动。 倒是也想起今早从家里来时,纪扬宗同他说了一嘴尤家要建新宅邸的事情。 “怎么了么?” “看他的模样倒像是攀附上了知府一般。” 霍戍不甚明晰尤家现在的状况,不过介于纪尤两家在村里的位置,也不得不留意尤家的动向。 “回去问问爹吧,了解一二我们不在时的情况便是。” 第74章 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的时辰了。 乡里却还热闹着,好似没到收活儿时一般。 村户都还在检查稻田水位,给冲垮的田坎河堤做填补。 旷野的流水声已经大过了其余一切声响。 “那边不是尤家的方向嘛,怎么那么多人。” 桃榆骑在马上,进村以后四下观察着农田庄稼的情况,村主道上能远远瞧见尤家,只见那头院子里人头攒动。 “要过去看一眼?” “没准儿爹也在那头。” 霍戍没说什么,驱着马过去。 “你这就是讹钱,休想从我这里多得上一分一毫去。” 马方才到院墙外头,就听见孙鸢娘尖锐又霸道的声音。 “一亩地市价不过十二两,你那地能产多少粮食心里头没数么,又不是什么肥田宝地,给你十两已经很是了不得了,还想要十三两,做梦去吧!” “这地我本就没打主意要卖,孙娘子你瞧不起大可以不买,又嫌我这地不好,又追着要买,是何道理。” 蔡家夫郎叉着腰,说的话倒是在理,只是语气也不见得好。 “若不是修这宅子,谁稀罕得买你那地。不就是拿着尤家建宅子故意敲竹杠么,一个村的人,未免吃相难看。” 蔡家夫郎原本还敬着尤家是读书人家,尤凌霄是个举人,他们这般寻常农户人家惹不起。 尤家要十两银子买他们地心里恼火却也没有破口大骂,尽量讲着理,孙鸢娘倒是觉着他们家是软柿子一般好捏。 蔡家夫郎也来了火气:“你是吃相不难看,又想买地又舍不得花钱。怎么着,仗着你家是个举人,就想学着鱼肉乡里不成?我今天要是让上一步,来日你们尤家还不在村里横着走,想欺谁就欺谁了!” 两厢骂着就要掐起来,幸得是看热闹的人前去拉开。 倒是不出桃榆所料,纪扬宗也在。 村里这般攀扯不下吵架的时候,必有人会去把里正请过来。 纪扬宗压着眉头,拉着一张脸: “正是农忙的时候吵了一场还嫌不够,又还吵二场。孙娘子,你家要建房舍是好事情,既得占上乡亲的地,那就两厢各退一步,出个市价十二两,蔡家也不要高价了。” 纪扬宗发话,蔡家人还是敬重着他,心头不痛快,却也憋着没再说话。 倒是孙鸢娘却不依:“里正,十二两可是市价,谁买地不绕价,真以这个价格来买的。我们尤家是有点薄产,可也经不住人贪得无厌的敲大一笔,敲小一笔的。” 桃榆和霍戍后来,也算是听明白了两厢争吵的缘由。 孙鸢娘要买蔡家的地扩建房舍,可只想出十两一亩,蔡家本没有卖地的打算,又听尤家这出价,心头直觉是欺人太甚,索性吊高了要价十三两。 两头争执不过就吵了起来。 纪扬宗从中劝和,孙鸢娘也不答应,全然是没有把纪扬宗放在眼里一般。 正当争执不下时,不远处传来了马车的声音,桃榆偏头,见着竟是尤凌霄的马车回来了。 敞着马车窗的尤凌霄也看见了居于马山的两个人。 尤凌霄目光深落在了桃榆身上一下,马车在院门口停了下来。 “娘,怎么回事?” 尤凌霄看着家里立了好些村户,眉头微凝。 孙鸢娘见着儿子回来,好似腰杆子更硬了些,连忙将事情同尤凌霄说了一遍。 “二郎,你瞧瞧咱们村的好乡亲。” 语气之间一派轻蔑与教训。 不料尤凌霄扫了院子里的人一眼,眸色好像是有些嫌闹得难看一般,却道:“便听纪伯父的便是,给他们十二两一亩。” 不等孙鸢娘再嚷叫什么,尤凌霄看了一眼院子外头的方向,竟便自行进了屋里去。 孙鸢娘一时吃了瘪,但尤凌霄既都发了话,再是想闹也闹不动了。 她极其不耐道:“便是便宜你们蔡家。” 事情算是平息了下来,村户慢慢自散了去。 纪扬宗从尤家出来脸色不多好看,尤家三翻四次的闹,且还不听他的劝和,俨然是不给他这个里正面子,他自是高兴不起来。 出去看见桃榆和霍戍,瞧两人好好的,他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回来了?” “嗯。” 长辈再地下走,晚辈骑马,多少有些不像话。 霍戍本欲抱着桃榆翻身下去,与纪扬宗一道走。 纪扬宗却摆了摆手:“路面湿,又还泥泞,就在马上吧。” 霍戍未多言,自行下了马,留桃榆在马上,他牵着缰绳走。 “早时不是便前去劝和了,吵了这么久?” 纪扬宗道:“后头下雨散了,这雨停了出来看庄稼,又给拌起来了。” 桃榆道:“早先尤家都还夹着些尾巴做人,这朝那孙大娘子怎就又横了起来,公然如此压价乡民。” “读书人注重名声,她还真是破罐子破摔了不成。” 纪扬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自从尤二废了手以后,家里便招揽庇护了不少小商户,当是敛了些财。许是怕人说失了读书人的风骨,倒是很低着过了一阵。” “只是你们出去走商了不晓得,年初春耕时新任知府上任,州府衙门里的官吏大换水了一场。” 这新知府说是个广纳贤才的官员,上任不久,已陆陆续续的招揽用了不少人,外头一派知人善用的名声。 纪扬宗私底下听了一嘴那些被换下的官吏说,府衙班子里能知府调动的吏员,多换做了知府自己的人,而那些原本的人总因各般考绩不过而换下。 据闻只要带着有价值的东西前去拜见这位知府,受了知府的青睐,也便能混上些可见的好处。 纪扬宗不敢擅自言评,不知究竟确有其事,还是那些考绩不过的官吏被换下后说的酸话。 只是直到纪扬宗前去州府衙门班子办事的时候,碰见了尤凌霄,知府待其礼遇有加,纪扬宗方才信了那些传言。 尤凌霄这般“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既得新任知府的秉性,自是铆足了劲儿投其所好。 “也不晓得他就是使了何种手段,总之知府是将他纳入了门中,说天妒英才,让他残了右手,可他意志坚韧,习得左手做字,是难得之才云云……听闻还要让他做检校。” 检校虽不入流,但至少也是在州府衙门中做事,同州这般州府,少不得多少好处。 “孙鸢娘见他儿子又得了脸,自是又能抖起来了。尤家几房叔伯也是明里暗里的想要再重修旧好,只是孙鸢娘是铁了心,几个月里没少又骂架。骂得实在毫无遮掩,尤家几房人实在没脸面再过去了。” 要不然今天也还在帮着孙鸢娘,尤家几房的嘴脸也当真是各有各的难看法。 桃榆也是意外,不想尤凌霄还能有此机缘。 “他既是讨得了知府的欢喜,手底下又有商户供奉,作何不去城里置办家业宅子,还留在村里扩建房舍?” “谁晓得他打的什么主意。” 纪扬宗叹了口气,说起这些事心头便是烦闷。 不光是烦恼尤家,而是忧心知府官员,若是同州为官者是此秉性,这几年同州的老百姓不知得要吃多少苦头了。 眼看着今年天时不好,朝廷的赋税也不低,真当是叫人看不到什么好日子过。 霍戍神色也有些凝重,一直未出声,似在盘算计划着什么。 回到家,黄蔓菁还在烧饭,家里多了好几口人,烧饭的工程量都比以前大了不少。 桃榆洗了个手就去帮忙了。 霍戍回了一趟屋子,转去了范伯几人住的屋里。 今天下了大半日的雨,也没什么事情可忙的,几人都关在屋子里,没出去晃荡。 霍戍进屋便见着几个人正盘腿坐在榻子边,地板上散着些麻绳和竹片。 “哥,你回来了!” 霍守从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 霍戍捡起地上的竹片看了一眼:“做弓箭?” 范伯道:“闲着无事,也就搓了麻绳打发时间。” “近来还未到庄稼收割的时候,活儿也就那么多,咱这人手多,几下也就干完了,闲散着屋里也怪是不好意的。” 霍戍放下削尖的竹片,他自也知道范伯所说。 原本是今天打算安排下几人去城里的铺子收拾,只是桃榆离家出了点茬子给耽搁了。 方才从尤家回来,他临时改变了一些铺子的想法。 北域来的几个老乡皆擅骑射,也都是做弓的好手,其实铺子未必就那么空闲着,倒是可以利用起来开间弓坊。 他谋算了一下,从南边至北走商一趟,怎么也得三四个月的时间,一年最多走两趟。 冬季几个月路况太差,风险最高,怎么也得规避过去。 就算从二月出发,六月回同州,回来尚且不可休整太长,七月就得再走,如此十一月里赶着能回来过上年。 但还是有些赶了,七月里正是农忙的时节,家里支应不开,农户当是很难抽出身去走商。 而上半年出去,下半年都在村里,一年一趟最是合适。 可如此一来空闲的时间便很长,与他们下了投名状的农户也就罢了,自回自家不必管。 范伯几人闲散的时间多了无事可干,但要是开了工坊,那也就没了这层烦忧,铺子也不必空置着只拿来住人和囤放货物了。 “好啊!” 几个人听了霍戍的打算,都很有兴致:“旁的不说,做点弓箭还不是容易事。” “北域的男儿,谁人不能做出两把弓。范伯的手艺当初在十里八乡都是数一数二的,干这个可再好不过了!” 说起这个范伯的脸上也起了些笑容:“在北域多数人都会这门手艺,我们也讨不得什么好。在同州的话,倒是能起些用处。” 霍守也高兴的附和道:“我同阿良在同州逛的时候便发现同州的弓坊不多,若是我们开上一间,当是有生意。” 霍戍见诸人未有意义,点了点头:“如此明日便去城里把那边收拾一二,范伯和阿守去进购些弓箭材料,其余人打扫铺子。” “哎,好。” 既是下了决定,夜饭的时候霍戍也没有瞒家里人,都通晓了一声。 纪扬宗也是满意,让上自家的私山去看木头竹子,如此也能省下不少成本钱。 夜里,桃榆洗漱以后穿着一层薄薄的亵衣翘着脚趴在床上。 他翻着本医书,心思却在霍戍那儿。 “先时怎么没想到说开个弓坊,光想着把铺子拿来囤货了。” 桃榆道:“要是早计划着,选铺子的时候也考虑一二地段了。” “若是做旁的生意是得考虑地段,但同州弓坊不多,拢共那么几家,只要让人晓得了还有这么一家弓坊,自也就会来逛逛。” 桃榆想了想,也是。 毕竟不是茶楼酒肆,开的满大街都是,需得地段好来争客。 也有的是在当口的地段上生意照样不好的,地段是一则,要紧的还是口碑和货品的好坏。 而且他们这是自家人,不必担心人工费用,弓箭久未卖出也不会坏,开起来压力也不大。 桃榆越是琢磨越是觉得很恰当,先前一股脑儿的就想着拿个地儿来囤放货物,竟也没往这头上想去。 “欸,北域的同乡不单是能做弓箭,也擅骑射嘛。” 桃榆道:“若只做弓箭生意,好似也未曾全然发挥所长么。” 他托着脸看向霍戍:“要是也让他们教导骑射可就好了,我忽而想起先时阿盼同我说城里请学骑射师傅教导骑马射箭价格高昂,还不容易寻着,多数都是散师。” “书院里的书生都要求六艺,骑射是紧要。若我们的弓坊能教导骑射,那学生不自就成弓箭客了么,可以赚两份钱。” 他眼前一亮:“而且我们还有马!” 霍戍眉心一动,倒是还真有些意思。 “若传授骑射,需得要场地,光是那间铺子不行。” 桃榆道:“这也便是最不恰当之处了。” 霍戍凝着眉头:“倒可前去城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能买下。” 桃榆见霍戍真起了意,连忙道:“同州骑射师傅少也是因为用骑射的地方不多,除却需得学六艺的读书人外,可能就没太多旁的客了。” “盘买下一块地且在城里价格可不会太实惠,要想赚回成本来,只怕得要好长的时间。” 霍戍却道:“无妨。” 开办骑射场教授骑射盈利只是表面,有了骑射场,营结壮力也便不会招摇引起官府的注意。 他原本是想把铺子开起来售卖弓箭,到时候人进人出,容易结实人和探听些消息。 今日得知尤家的事和新任知府,若非是纪扬宗为里正可比村里其余人多得一二风声,只怕是与其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没什么两样。 纪扬宗虽然能得到些消息,可多数时间毕竟也是在村里,进城到府衙的时间也不过就那么几回。 很多事,很多风声也未可知。 现今这世道,可见不太平,他在北域那般屡生战事的地方待了许多年,对作乱有格外灵敏的嗅觉。 看今朝态势,同州繁荣之下,未见安宁,他不得不提前做些准备。 为此,必须得有十分灵通的消息,以备不时之需,二来得有一旦发生异变即可团集的人手。 无事自是好,一旦发生什么,届时人手就是极大的助力。 “开办骑射场是好事。” 他正盘算当以何种方式招揽人手,以骑射收弓箭为由,当能结识下有点子能耐的。 两人商量了一阵,便决定明日一早去城里。 第75章 “这间铺子果真是不小。” 北域的同乡在铺子里外逛看了一番,都发表了一致的意见。 虽说是这铺子地段不多好,已经靠近城边缘了,不过于北域县城的凄凉来说,几人觉着同州府边缘地段的铺子顶上北域县城的闹市也已经绰绰有余。 几人策马过来,天气尚早。 夏月的烈阳此时如同才抽芽叶子尚未浓绿的树叶,温和的像洗涤过一样。 霍戍先行领着几人,安排了铺子的清扫,外在要去请个木匠师傅,装订制作后院休憩的床铺,前院铺面的货架等。 倒是也能直接在木工坊置买成品,不过价格上就要高许多了。 纪家有足够的木材能拉到铺子使用,为此不必花费更多的装整成本钱在这上头。 他安排好后,从后院出来,见着桃榆慢悠悠的从街口走过来。 手里还拿着个咬了两口的芽菜包子。 在家早食的时候桃榆把自己的半碗面偷偷拨到了他的碗里,就为着来城里的早市吃些旁的。 霍戍看着步伐轻快乐滋滋的人,跟个小孩儿一样,有些无奈但又自发的惯着:“好吃么?” 桃榆把包子朝着霍戍嘴边凑了些:“你尝尝看。” 霍戍看着那白白软软的面皮,内里吐出剁碎的芽菜和些微的肉沫,许是才出锅,还冒着些热气。 他未置可否,却还当真倾身向前照着原本的缺口咬了一嘴。 桃榆破了个小月牙的包子,即刻变成了临近十五的满月。 “还不错。” 桃榆看着手里快散架的包子,只剩下边缘的面皮了,馅儿全都落进了某人的嘴里。 他愣楞抿了抿嘴,默默把剩下的面皮儿塞进了嘴里。 沿街的铺面陆续都在开门,桃榆过来的时候细数了一下,目前有七八间铺子开了。 和寻常的街市倒也未曾有什么太大的差别,都是些吃啊耍啊,以及日用的铺面。 倒是街口上有一家预备要开业的铺子,看着装横怪是阔气,他便问了一嘴,据说是间盐行。 如今盐业生意是官商共营,不过能拿到盐引的商人终归是凤毛麟角,必然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商。 盐作为老百姓一日三餐离不得的东西,盐行一向不愁生意,一旦是盐行开业了,到时候这边的人流也会起来不少。 以他们铺子为中,现在街市向着街口的东边是已经建设完毕的铺子。 往西边则还是在修建的铺面楼宇。 两人一道转看了一圈,发现往西一里才有空地。 若是盘买一里以外的地,那弓坊和骑射场就得分开了。 不过距离倒是也算不得远,两头生意依然能挂上钩。 于是霍戍采买了点儿酒菜吃食,通过正在建造房屋的工队得到了这片地营商的联络地址。 工队的人倒是热络。 同霍戍介绍道这片地是长隆商行的产业,他们这些人都是商行底下的人。 长隆是大商行,其下事务分派的很有条理。 商行下有专门建造房舍楼宇的匠人师傅,有专门引客买卖的房牙,各司其职。 如有何种需要,可直接到长隆商行的门铺前去,自有人接待。 只不过工队的头子未曾叫霍戍直接前去门铺上,说是如此去的被视作门外汉,拿不得好价钱。 他愿意同霍戍介绍里头的熟人。 桃榆晓得些门道,置买房舍不是笔小数目,营商下的房牙凡成功交易一桩,可从中提取些赏钱。 工队头子自晓得这些规矩,他们把人介绍到熟悉的房牙手上,生意成了,自然也能得些好处,也便乐意帮忙。 于是由着工队头子牵线,下午就来了个长隆商行的人。 “这是商行房牙的秦管事,这是想交易的霍兄弟,他的夫郎姓纪。” 工队头子把人带到以后简单做了介绍,便自去忙了,余下两方谈事。 方牙管事与人会面之时便将霍戍和桃榆打量了一遍。 见着霍戍衣着简朴,落在大街上一眼就再寻不见的,但体高修长,颇有气势,跟着的夫郎亦是娇贵之态。 他出言便也谨慎客气。 “听刘工头说二位有心交易,不知是想租赁或是盘买?我们商行手头上铺子,宅子可租可售,同州城中各式地段的都有。” 秦管事简单的做了介绍,倒是愈发显得长隆商行财大气粗,家大业大。 霍戍也不逗弯子,直言:“我们想买地,新街西边的空地。” 管事一听,心中更是发喜,买地可比房舍的生意还大。 他更为恭敬起来:“不知霍兄弟想买多少。新街这头的地价倒是比城中闹市的要实惠一二,但也得这个数了。” 管事比了个八的数字。 城外田地十多两一亩,城中这个数倒是也算不得好稀奇。 毕竟买下一处宅子所花费也是几百两了,一亩地能建起一处房舍来,转手就是几百两的数。 要想办个骑射场,即便在城中做不得多大,那也得要马能够跑起来,否则跟圈在棚里没什么差别。 他粗略盘算了一二,今一亩地四百余平方,马场少也得二十亩地才行。 这么一合计,得要一千多奔着两千两才能拿下地。 桃榆道:“我们要二十亩地,算来得一千六百两,若是能抹上一百两凑个一千五的整就好了。” “夫郎当真是会说笑,一百两可都能另买一亩地有余了,若是按照这个价钱,不是白送您一亩地了么。” 秦管事听闻两人要的地不少,喜出望外,可再听此般削价,却也乐不上来:“我们长隆商行是有点薄产,可却也经不起如此。” 桃榆接着道:“这千余两对长隆商行来说不过是一桩小生意,可我们这般平头小百姓做的不过是一点糊口买卖。成本投入如此之大,这边新街又未有什么客,远不如闹市,如何能够营生。” 秦管事说笑一般道了一句:“闹市可便不是此般价了,即便是二位开得起价钱,闹市也未必能置买下土地,如今我们商行也没什么闹市的地了。” 又闲问道:“不知二位买下这许多的地皮是想做何买卖?” 两人未有隐瞒,计划便是要开门做生意的,无需遮遮掩掩。 “骑射场?” 秦管事倒是有些意外,城中吃喝的铺子最为多,新街这边尚且还未有这般铺子,他原本还以为这两口子要做这生意。 他模棱两可道了一句:“霍老板倒是有远见目光。” 言罢,秦管事微微思索了片刻:“要不然这样吧,二位的意思我先记下,姑且回去同我们东家请示一声。” “事情若能成,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成,也当结实个朋友。如何?” 话至此处,也便没什么好多说的。 霍戍和桃榆送走了房牙管事。 生意没谈成,太阳却已经偏西了,桃榆踩着青石板上金色一般的余晖,微微有些出神。 霍戍握了他的手一下:“在想什么。” “自是在想秦管事是觉得咱们压价太狠了故意如此说来婉拒我们,还是自己不能全然做主,真回去请示商行东家。” “他但凡有些眼界,便当不是婉拒。” 霍戍道。 “怎么说?” “城里没有专门的骑射场,我们这是头一家不说,能有人有马撺起骑射当属不易。这些商户喜好结交人脉,会有所考量的。” 桃榆眨了眨眼睛,倒也有些道理。 商人利字为重,做一桩生意也盘算着往后的利益。 “那就等等看吧,左右弓坊这边也还有得忙。” 霍戍牵着桃榆回铺子的时候,霍守从村里运了两车木材来了,时下木匠师傅已经做出了两张简易木床。 铺子尚且还未定制货架,大伙儿将地板洗冲了一遍,午时太阳烈,早晾晒干。 本就才建算不得久的新铺子算不得脏,而下踏进去可见地板干净的发亮。 范伯带着人去采购了些做弓箭的原料回来,几个人都很有精神气头的做着活儿。 桃榆看着后院儿里铺了一地的木材和做工弄出来的木屑,有些凌乱。 等到时候弄好时搬两口缸进来能养点荷花,外在移植些树木进来,像是桂花竹子一类的,能装饰一二,添添贵气。 “诶,买了褥子么?” 桃榆见对着院子的房屋里堆放着些被褥,不免多看了一眼。 范伯道:“木工师傅说一会儿就能把床做好,待会儿抬进去我们便将床铺了,今晚就在这边歇下,如此也省得折腾,能多些时间出来做弓箭。” “这光有褥子睡木板床上也膈人啊,灶房也都还没拾腾好,一应东西都不齐备,会不会太赶了。” 桃榆有些忧心。 “阿守回去拉木材的时候拉了些稻草来,我们用做铺床。这做床和货架刮凿下的木屑正好用来当柴火烧,夏时天热,两把火就好了,都是些糙汉子,讲究的不多,有个地儿睡就成了。” 桃榆见几人坚持,想似他们住在此处有事情做,当是比在村里要自在许多。 既是如此,他也便不强求,转去看了灶房里还缺些什么,拉着霍戍前去给采买齐全。 锅碗瓢盆少不了,今日用,往后日日都得用,另在是米面粮食。 桃榆也不晓得几个汉子烧不烧得来饭,还是与他们一应都给采买了些。 只是这时辰不早了,菜肉都不如早市多和新鲜,不过耐在价格实惠。 他只少量买了些,自家地里种了不少菜,明儿采摘了送些过来不必花钱还新鲜,顺道还能给他阿祖送点。 夏月里乡间瓜果蔬菜种类丰富,一年之中最是不缺菜吃的季节,现在铺子还没开起来盈利,说白了他们两口子和这一帮子的人都还是只出不进的状态,这当头能省个一星半点的算一点吧。 两人大包小包的带了不少东西回来,嘱咐了范伯等人几声,这才回家去。 霍戍和桃榆这些日子往返着从城里和乡间两头跑,早时太阳还没晒便赶着到了新街铺子,晚间太阳偏西了才回去,倒是有些早出晚归的派头。 这日范伯正同霍戍说铺子这头要不要盖个稍微大些的牲口棚,毕竟他们几个人霍戍都给配了方便出行的马。 本是马匹养在纪家的,只是几人要运木材,或是干什么别的得用马,就骑了出去,夜里又不回纪家,这马就不知当如何办了。 铺子这边牲口棚是少不了制备的,至于大小,霍戍还有些犹豫。 倒巧这时候长隆商行的管事来回复了话,依霍戍和桃榆的意思把新街以西的空地卖给他们。 消息来的恰当,霍戍当即便与长隆商行过了文书交了钱,拿了地契。 现下有了地,马匹就不必圈在铺子这边了,直接在骑射场盖牲口棚便是。 于是铺子这边整了个大概,骑射场那头也可以随之规划起来了。 秋后天气凉爽,最是城中富贵闲人骑射耍乐的时候,赶在此前骑射场开张,当是能赶上一波客。 霍戍文书过完,便手底下的人先将地上的荒草给锄了,外在把凹凸不平的地给平整下。 这阵子尚未秋收,纪文良比较空闲,霍守住在了城里的铺子上,他都没人可寻一起遛马了。 听闻这边要办骑射场,兴致勃勃的溜着马也来了城里帮着做些活儿。 葛亮也常往这头跑,他遇见霍戍以前本就再做弓箭给城里的箭坊送去,而今霍戍也要开弓坊了,他自是在这头帮着做弓箭。 红梨村先前跟着一起走商的人空着偶时也来帮忙。 一时间倒是还挺热闹,人手也充裕。 过了几日,霍戍见着地平整的差不多了,预备着得寻个工队来盖屋宇。 下午些时候,他正预备把挖出来的大草兜子和一些树根给烧了,不想天一下就阴了,大伙儿擦着汗还说可算有口喘气的机会。 大太阳下晒着割草平地属实也热,不想太阳一阴就再没敞开,慢慢还起了些风,吹得远处的旌旗翻飞,怕是又要下雨的预兆。 这个月里的雨水不少,落得不算极大,但下得久,不单是时不时阻碍做事的进程,苦得农户直摇头。 雨水过多,今年的庄稼收成不尽然人意已然是板上钉钉了。 霍戍不确定雨会下多久,便叫大伙儿收了活儿。 他回铺子里预备把桃榆带回村里,时候本就算不得早,要是雨下个不间断,夜了他们也回不去。 桃榆正在后院里的灶屋煮了一点消暑汤,汤还没好天就暗了下来。 “是要回去还是住城里?” 桃榆拿着勺子方才走到院子中央,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个天气,霍戍的声音便传了来。 听他这话看来是要下雨了。 城里铺子这边他们的房间还没弄妥帖,倒也能住他阿祖家里,不过这忙活了大半日的功夫,一身汗味儿夜里得洗澡。 他阿祖那边也没有霍戍的衣服可穿,说来还是不便。 桃榆忙着解下身上的围襟:“回家吧。” 两人策马赶回去,虽是跑得快,但夏雨也来的快。 一声惊雷之后便是簌簌的雨点子砸下来。 下雨的时候刚巧进村,霍戍把桃榆藏在自己的胸口下,用披帔遮着。 大家时,霍戍浑身已经湿透了,桃榆倒是好一些,不过也湿了大半。 纪扬宗和黄蔓菁看着赶回家的两人,连忙给烧了点热水。 桃榆回屋便把一身打湿的衣裳给脱了下来,搓了搓起了些鸡皮疙瘩的胳膊。 大雨夹着风,还怪是有些冷的。 霍戍解开了自己湿透的外衣,看着桃榆的动作眉心微紧:“先去净房里,我马上给你提水进来泡个澡。” 热症可不比寒症轻松。 桃榆听话的赤着脚跑进了净房里头,他在屏风后头把头发给解开散了下来。 霍戍就一手拎着一桶水进来了,哗啦两声响,热水进了浴桶,他转又出去。 桃榆听见屋顶像是有人飞跑而过的雨声,赶快解开了衣服。 打湿的亵衣变得有些重,松了腰带一下子便滑到了地上,桃榆圆润光滑的肩头随之露了出来。 虽是下雨了,可天未黑尚且明亮,桃榆低头便看见了自己白皙的胸口和娇嫩红润。 他紧抿了下唇,连忙抬起头将目光放在了别处。 虽是自己的身体,但这平时都是裹得挺严实的地方,乍然见着还挺有点眼生的。 但某人好像格外喜欢,以至于脑子里不免立时配合着闪过了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他红着脸正想伸手去拿长布襟把自己裹起来,霍戍便提着水又回来了。 站在屏风处的人看着上身未着寸褛的人明显怔了怔。 霍戍喉结滑动了下,稳着步子将水提去倒进浴桶里。 “好了,过来。” 第76章 桃榆裹着一层长围襟,脸有点红的踩上浴桶边的凳子,扒在桶沿边试了试水温。 比平素冲澡的水凉一点,泡澡倒是合适。 他伸出光着的脚,正欲进水桶,看见立在一边的霍戍:“你……出去啊。” 霍戍未动声色,垂眸扫了眼桃榆白皙匀长的小腿,和没有什么肉一动脚趾就能清晰见着经络的脚背。 “我给你洗头发。” 桃榆眨了眨眼睛,没等他答应或是不答应,一双大手忽而就把他裹着的围襟拉开,像是剥蕉一样。 他下意识的环抱住自己。 好在是霍戍到底没如何,只是把他抱进了浴桶里。 水波轻轻荡漾,像一层柔和至极的丝绸裹在他的身上一样。 “烫么?” 桃榆摇了摇头。 水温不烫,脸烫。 温水清澈,水下什么场景都看得见。 “我可以自己来,你去冲澡吧,身上比我打湿的透。” 桃榆抱着自己的上身小声的嘀咕着。 霍戍绕到了桃榆身后,取出水桶里的瓢,舀了点水轻轻从桃榆的脖颈处浇下去。 “我没给人洗过头发。给你洗好了,以后可以给孩子洗。” 桃榆听到这话不由得偏头看了霍戍一眼。 他嘴微微一抿,心里有点高兴:“那好吧。” 霍戍见此拿了皂角,给他搓在发尾上。 水纹荡漾,一片氤氲,霍戍看见桃榆被水泡得有点发红的身体,像是白皙的皮肤上覆了一层淡淡的红纱。 与他动情时皮肤的颜色有些像,但不至于那么红。 他脖颈纤长,线条好看,自己一只手就能握住。 手腕脚腕自不必说了,两只并在一起也轻而易举。 不过他只禁锢过他的两只手腕和纤细的小腿。 每当他散着头发眼睛发红的平躺在床上,因为受不了而微微后仰时,其实他都有过握住他脖子的念头。 但光扣着他的手腕都要委屈的说不喜欢这样,觉得他太凶了。 虽每回他都跟聋了一样假装听不见,可还是有记在心里。 为此他到底还是没有实施过自己的念头,忧心他害怕自己。 桃榆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谁都可以怕他,他并不在乎,唯只他不行。 他知道桃榆太脆弱了,经受不起他不留余力的折腾,每每也是有所保留,点到即止。 霍戍也曾想过,若是在北域寻个强悍的小哥儿,当是能受得住他折腾。 可一想到不是桃榆,他发觉也提不起一丝兴致折腾什么,原本能让男人精神振奋的事情,好像也变得索然无味。 大抵上是非谁不可了。 “害羞么?” 霍戍回过神,觉得桃榆安静的有些过,问了一声。 桃榆脸红了红:“别人给你洗澡,你会不害羞么?” “你觉得呢?” 桃榆闭了嘴,霍戍脑子里应该就没有长这两个字。 霍戍又道:“我又不是第一次给你洗了。” 桃榆脸更红了些,两人事后他不是睡沉了过去就是浑身酸软无力,像是化成了一滩水似的,哪里还有力气洗。 霍戍知道他喜好洁净,光是用布襟擦擦肯定是不乐意的,总也取了水来给他擦洗。 但那时候昏昏沉沉,哪里像现在这样清清明明的。 霍戍把桃榆的头发洗干净后,道:“好了,你再泡会儿,我去冲澡了。” 桃榆捧过水瓢,偏过脑袋去看霍戍扒了亵衣,接着又脱了裤子,然后…… 他赶忙回了头,这人以前不是洗澡都要穿裤子的么,现在倒是坦荡了。 两人洗漱完后回了房间,把头发给擦干。 外头的雨打着窗,桃榆开了点窗子看了看外头,今年雨水多,他窗外桃树结的几个桃子也迟迟没成熟。 风雨里头摇摆着,不晓得还能不能碍到秋收。 不多时,黄蔓菁来叫两人吃饭。 桃榆穿整好衣服出去,发现他娘今晚上竟用大葱炒了个猪肚,他美滋滋的添了饭,准备吃上个两碗。 席间,纪扬宗问了几嘴城里铺子的进度,这些日子他也忙着,七月里就要秋收了。 他只地拿下的时候去看过一回,就再是没得空去城里转,其实要得空他是很想过去看的。 时下听霍戍说了个大概,纪扬宗光是听听也乐呵。 家里买下那么大块地,还是同州城里的,虽自不曾在村里吹嘘什么,可用不着他吹,村里人也都传了个遍。 碰见他都得说上一嘴,农户都不是目露羡慕了,更多是钦佩。 纪扬宗面上只说年轻人的事,由着他们闯,他不多过问不管事。 与村里人说的是云淡风轻,实则他也留心着霍戍他们的事情,他脸面上的光渡上了一层又一层,在村里头的腰杆子一硬再硬。 纪扬宗听完道:“城里那边要是忙就不必喊老范他们过来帮忙秋收了,家里请两个村户就是,免得耽搁了大事。” “他们五六个人,家里的庄稼连着两日就能干完,耽误不了什么。” 纪扬宗想想也是,那几个都是身强体健能干的,外在家里还有长工,壮劳力不少,家头的地虽多,可也经不住这么些人干。 “也好吧,到时候定了日子我提前同你知会。” 言罢,纪扬宗给桃榆夹了一筷子菜,破天荒的给霍戍也夹了一筷子。 “屠子那儿新宰的猪,多吃点。” 桃榆看着纪扬宗给霍戍夹菜,可见得是对这女婿越发的满意了,笑道: “外头那么大的雨,夏月里雨水一多爹便愁的不行,今儿反倒是这么高兴?” 黄蔓菁道:“你爹是觉着你们俩省心呢,能不高兴么。” 桃榆挑起眉:“嗯?” “你二伯家春姐姐的丈夫,不知哪里找的门路与人合谋做生意,也未曾同家里人商量,家里晓得时已经是那人卷钱跑路了。” 黄蔓菁道:“家底儿都叫你那姐夫给用干净了,你春姐姐回来哭呢,家里头鸡飞狗跳的。” 桃榆他二伯家里的春姐姐今年四月里成的亲,原本他成亲的时候春姐姐还过来给他梳过头发,可惜了那会儿自己在外头,便没能去吃上酒席。 听说婚配的还是城里头的人家,开了一间小扇铺,倒是有点薄产。 父母倒都是本分人,就是儿子不太成器,不是勤恳踏实的,颇有些懒怠。 原本相亲的时候纪元春没多少意思,可家里觉得不错。 在城里算不得远嫁,人父母又有产业,且只一个儿子,往后家里的铺子定也就是他们的。 他二伯是纪家叔伯姑郎中最为抠搜的一个,这么一合计就把亲事定了。 桃榆问道:“不是说春姐姐那姐夫性子懒么,怎么还肯去做生意?” “前阵儿天儿热元春回来,给家里带了些夫家铺面的扇子,听说了你们回来挣了些钱,估摸着回去跟他丈夫说了一嘴。他家那个人懒自尊还强,觉着你元春姐姐嫌他了,扬言说也要挣大钱。” 黄蔓菁摇了摇头。 纪扬宗咂了口酒,倒也不是他诚心要看兄弟笑话。 想当初他们家只有桃榆一个孩子,多少人背后说他们绝户,这朝寻了个好女婿,可是半点不比有儿有女的人家差。 相比之下,霍戍有本事,又还省心多了,他自是老怀安慰。 桃榆听了会儿家里亲戚间的闲,晚饭散后,收了碗筷跟他娘在后厨里洗碗。 堂间忽而传来了说话声。 “谁来啦?不会又是三姑吧?” 桃榆偏头想去瞧瞧。 黄蔓菁道:“你三姑有些日子没上咱家了。” 看着桃榆心飞了出去,她道:“手擦擦你去看吧。” 桃榆应了一声,从灶屋钻出去。 见着来的竟是他大伯。 “这雨水下得没个停歇,今年的祭祀白干了。” 纪扬开拍了拍袖子,叹息了一声。 “大哥咋过来了?” 落雨外头的天色都有些暗了,混混叨叨的,又还没黑尽。 这时辰这天气,少有还在外头逛的。 “我路过这头,顺道进来看看。听说霍戍在城里盘了大片地,现在平的咋样了嘛。” 纪扬宗给纪扬开倒了些水,道:“下雨嘛,耽搁头多,弄了好几日,现在应当差不多快了。” “那么些人手都还没拾腾完,地当是宽着咧,这几房的女婿,还得是你们家霍戍出息些。” 纪扬开笑着说道。 纪扬宗笑了笑,没接茬。 “大哥从尤家那边过来?” 尤家要修宅子买地在村里闹了一场,没两日听说他大哥的工队要接手尤家的活儿。 纪扬宗倒是没说什么,毕竟隔阂的是他这六房和尤家,与纪氏旁的人没太大的干系。 再者他大哥本就是做工队活儿的,盘接下尤家的活儿也是好事情。 纪扬开闻言却支吾着应了一声:“尤家非让我去,同乡我不好推举。” “天时不好,多接点活儿是好事。” 纪扬开点点头,趁此道:“霍戍不是要盖骑射场么,那边找人做了没嘛?” 桃榆躲在外头一听这话就晓得他大伯冒雨前来的目的了。 “倒是没来得及寻,大哥那边有熟人好谈价格的么?” 纪扬宗如是道了一句。 桃榆微松了口气,他爹可算是没乐呵呵的不等人家说自己的目的,就自赶着去了。 纪扬开道:“找甚熟人能比自家还熟好办事的,小六要是没合适的就我去给他们盖吧,自家有什么也都好说话。” “大哥也是晓得的,要秋收了事多,我都没过问他们的事情。” 纪扬宗道:“自家亲戚做是好,我把霍戍喊来,问问他。” 纪扬开一把拽住了起身要去喊霍戍的纪扬宗。 “哎呀,你问他作甚,我们在这儿说明白就是!你是他老丈人,同他说他还有不答应的啊。” 纪扬宗看着他大哥的模样,有些想笑。 敢情都是怵霍戍,有什么不敢去同他说的都要他这个老丈人传达了。 “大哥这头要忙活尤家的活儿,抽得开身去城里啊?我记着大哥的工队不是拢共才六个人么,新招人啦?” 纪扬开道:“城里那边不是还没搞完么,等那头完工了,这边地基做好就松快了,我这头抽几个人过去就是。” 纪扬宗听这么一说就沉默了。 “霍戍他们赶着秋后开业,人手少了怕是不行。” “你就是不懂,这盖出来的楼宇是能赶工出来的么,慢工出细活儿,那可是要做长久生意的地儿,哪里能毛毛躁躁的。” 纪扬宗道:“这就不是一码子事儿,赶工跟人手少那能是一回事么。” “好吧,你不肯也就罢了,大哥不为难,知道你家里家外的事情也不容易。” 纪扬开忽而便止住了缠着纪扬宗的话头,倒是似比之纪望菊好似要好说话的多。 倒叫得纪扬宗微微一怔。 纪扬开端起杯子吃了口茶,唠起家中的闲来:“你二哥家里那女婿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的,可怜了元春那么好的姑娘,这日子当是有的磨。” 纪扬宗点点头:“我去看了,两家结亲木已成舟,也没得退缩。” “今年天时不好,真是多事之秋。庄稼没什么盼头了,你三姐又把一个不怎么干事儿的袁飞塞过来,管教起来实在闹人费劲,到处的活儿也不好接。” “梨哥儿夫家还没着落,到时候办事儿一应酒席嫁妆不得了,这些开销真是不敢细算。我盘算着多接些活儿,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像是二弟那样为着些礼钱把孩子嫁给那样不成器的……” 纪扬宗听得沉默。 桃榆在外头微微眯起眼睛,这就是他大伯的厉害之处了。 求人办事儿的可比他那死皮赖脸的三姑要高明得多。 桃榆偏头看见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盯着他的霍戍,他从窗口下站起身走了过去。 “要不要答应?” 霍戍遵循桃榆的意见,毕竟确实要找工队帮忙盖房舍。 桃榆道:“你没听大伯的意思是两边的活儿都想要么,到时候拖拉着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完工。” “那我去回绝。” 桃榆按住霍戍:“大伯他们怵你,到时候你去回绝他样子就更可怜了,背后抓着话头说你的不是。” “他要是顾忌体贴着点亲戚,咱这活儿给他做也无妨。你等着,看我去会会大伯。” 话毕,桃榆便径直进了堂屋。 霍戍听到屋里很快传出轻快的声音:“大伯来啦。” 他一听就知道要伶牙俐齿了。 “小桃子来的正是时候,你大伯说想接你们骑射场的活儿,你看你们那边有没有联系上合适的?” 桃榆眼睛亮了亮:“好啊!” 纪扬开没想到桃榆答应的这么爽快,立时便高兴了起来。 就连纪扬宗也都意外的看了桃榆两眼,示意他先考虑清楚。 “这自家的事情自家干最是好的嘛,你跟霍戍现在做大生意了,大伯别的帮不上,带着人盖点屋舍楼宇还是行得嘛。” 桃榆乐呵呵的挨着纪扬开坐下:“我就知道大伯疼我。” 纪扬开喜笑颜开:“你打小懂事,叔伯们不疼你疼谁的。那事情就先这样定下来嘛!” 桃榆应了一声,道:“只是有个事儿我还得提前同大伯说上一声才是,虽不成体统。” 纪扬开笑着喝茶,一摆手:“有什么你尽管跟大伯说便是。” 桃榆犹豫了一下,道:“盘买这块地花了千数银子,我们生意那点钱一并给掏干了。接着又是盖楼宇,又是请人,一应全都是开销,手头上的钱支应不开。这些日子便是忧愁钱不够才没请上营商手下的工队,我和阿戍正商量着要从票号里头借些钱出来。” 说着桃榆讨好一般给纪扬开添了茶:“大伯,我爹总说自家的事情能不让亲友操心便不让亲友操心,谁家都不容易,我们也不好意思寻家叔伯们帮忙。时下大伯既然过来提起了这事儿,我也就厚着脸皮了。” 他有点难为情道:“城里骑射场您的工队帮我们先干着,工钱市面上该多少咱就多少,只是这工钱能不能等后面骑射场开起来盈利以后再一并给啊?” “您也是晓得的,那票号里的利钱一天都不得了,自家的工队还借钱出来给工钱,岂非冤大头么。” 桃榆保证道:“大伯您尽管放心,等工程做完以后,盈利回笼以后,我们定然全数把钱结清。” 纪扬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微微干咳了一声,未置可否。 “我记得你们不是带了好些马回来么,一匹可得卖不少钱啊,咋就到要跟票号借钱使了?” “是带了不少马回来,一路上吃草料就消耗了不少钱,卖出去的也就二十几匹。说起来也合该两三千两银子的,但同那瓷商谈了从他们坊间拿货,又借着人家人脉买地买铺子的,不得送礼花钱么,这地买了以后手上的钱就折腾干净了。” 桃榆叹了口气:“家里头也没人做生意,我跟阿戍也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把账目算明白,折腾成这模样。” 纪扬宗见桃榆说的认真,将信将疑,不过还是道:“大哥,你看成不成嘛?” “我也没想麻烦大哥的,可到底是自家人。” 纪扬开吸了口气:“我倒是肯的,自家人有点难处帮扶着是应当。只是这工队上也并非全数都姓纪啊,其余人也得等着工钱养家糊口嘛,你这没个准数的,我怕他们不干。” “尤家那边也催的紧啊,人家想秋后年前便住进新宅子里头,寒冬腊月的,属实兜风的屋子住着不是委屈人家举人老爷们。” 他到底是有些底气不足的推脱着,恍想起先前纪扬宗说的:“不是说你们那边赶着想在秋收后把骑射场开起来么,我本想着慢慢建,好好建,不想你们两口子的困难,等着开张生意回笼成本,如此可就不妥了,这边人手抽过去也赶不赢啊。” 桃榆听他大伯如此推脱,心里不由得起了个白眼,可面上还是一派难为情。 “大伯~” “这样,我那儿还给你梨哥哥攒了点嫁妆钱,虽是不多点,捏在你小伯父那儿,我回去同他说说,先拿给你和霍戍应应急成不?” 桃榆眉毛轻挑,径直追问:“能有多少啊?” 纪扬开闻言被哽了一下,连给攒的嫁妆钱也还真想要。 他道:“你大伯没什么本事,没攒下什么银子。小伯父把银钱管得紧,许是有个十两八两的,我回去细细问他才晓得。” 纪扬宗此时呵斥了桃榆一声:“真不像话,连你梨哥哥的嫁妆钱也问,你还想不想他嫁人啦!那钱是能借得么!” 话毕,他看向纪扬开:“大哥为难我晓得的,日子难着难着也就过了,你不必为着我们操心,我再想法子就是。” 纪扬开张了张嘴,一时还真不晓得该再说些什么好了。 他有点如坐针毡,僵硬着再吃了口茶,没去看桃榆丧头耷脸的神色。 “这天就黑了,迟了没到家屋里人该找。” 纪扬开道了一句,见着父子俩都没搭话茬,好似还在等着他回心转意一般。 他更是坐不住:“那我就先回了,有什么事小六过来那边同我商量嘛。” 纪扬宗应了一声,站起身送纪扬开:“大哥慢走。” 送着人出了天井屋,看着人走了,纪扬宗方才快步返回去。 “你怎么不早说没钱了!” 桃榆眨了眨眼,望着他爹:“怎会没钱,要是没钱了谁还买地做生意啊~” 纪扬宗猜想是桃榆装的,但将才还是有些被唬住了,而下听他这么说才全然松了气。 他食指指着桃榆,点了几下,又气又有些好笑:“亏得把你大伯吓得头都不回的就走了。” 桃榆悠悠道:“大伯说想多接点活儿给梨哥哥攒点嫁妆我觉得是好事,把家里的活儿给他做也没什么。可我不过试他一试,他立时就推辞了,我们还能担着延迟骑射场开张的亏损把活儿给他做么。” “亲戚之间相互帮衬是应当,可也得相互体谅这才帮衬的心甘情愿嘛。” 纪扬宗笑了起来:“你大伯这朝怕是心头愧悔着不好意思再见咱们家的人了。你这哥儿,学得鬼精。” 桃榆扬了扬眉:“回屋睡了。” “等等,你俩真的还有钱?” 走到门口的桃榆看了眼站在窗口等着他的霍戍,无奈回头同他爹道:“真要是没钱了就让霍戍回家种地,不折腾了。” 第77章 七月初,霍戍在城中营商下寻了一支还不错的商队,虽是花费了些银钱,但胜在效率不错。 定下工队以后,那边很快就给了图纸,确定无误以后便着手于施工。 花钱好办事,工队尽职尽责,范伯他们时不时便能前去监工,霍戍和桃榆倒是用不着日日朝城里跑了。 日子一晃就到了中旬,七月十五,纪家的稻子成熟,预备秋收。 七月里庄稼逐渐成熟,正式进入了秋收农忙的时节,就连城中的书塾也会休沐,让读书人回家帮忙收割庄稼。 每日天方才破晓,村里就鸡鸭声躁,农户忙着下田了。 待着时辰稍微靠近些午时,日头底下晒的皮肉都像要熟了一般,汗水从身上淌过,火辣辣的疼。 再是任劳任怨的庄稼人也忍受不得这般磋磨。 为此都赶一早一晚,日头低的时候劳作。 十五一日天刚刚亮,桃榆也没贪睡,范伯等人都回来帮忙秋收了,早早的大牛就带着大伙儿去了地里。 这次趁着人手多,顺道就把元慧茹家的庄稼一并收了,赵家现在没剩下两亩地,人多不过顺手的事情。 清早元慧茹便提着自家养的一只鸡和一只鸭过来,添在这边做个硬菜招待下苦力的汉子们。 灶屋里桃榆和黄蔓菁和元慧茹三人忙碌,要先煮早食,大伙儿先下地忙活儿一阵儿再回来吃。 元慧茹烧火煮了一大锅粥,黄蔓菁则揉面蒸馒头,桃榆切着萝卜丁做风腌小菜。 三个人手脚都快,但不显得忙乱。 嫩线豆煮的粥率先好,先盛进盆里散热凉着,等吃的时候就正好。 桃榆切了萝卜藠头凉拌,又从坛子里取了些腌泡过的线豆出来,切碎了和摘除了叶子的蕹菜藤合炒了一盘子。 待着汉子们运着头一波稻谷回来时,馒头也蒸好了。 “大牛,去叫大家伙儿先回来吃早食吧。” 桃榆先在灶屋里端了一碗粥就着啃了一个馒头,吃了以后便跑出来看今年收回来的稻子。 纪家院子有一片是打了地砖的,为的就是方便秋收晒庄稼。 现在收回来的稻谷就倒在地砖上,堆了几个小山包。 割下成捆的稻子需要在半桶里头奋力的击打方才能够脱落,大力脱粒下来的稻谷带着一股稻米特有的清新味道,在晨风之中格外的容易嗅到。 金黄的稻子里混杂着细碎的稻草,湿漉漉的,像是农户辛勤汗水而润湿。 桃榆蹲在稻谷边,伸手抓了一把有些扎人的稻粒放在手心,这么随意的抓了一点,竟有小半都是焉瘪瘪的秕谷,饱满的都不如往年大颗。 早预料到在那成场的雨水中,庄稼长会不多,可是真当是收回来看见如此,心头不免还是叹息。 黄蔓菁拿了个耙子出来,将对着的稻子刨开:“今年大伙儿都叫苦不迭,只怕是要青黄不接了。” “赶着把稻子收回来晒干进了仓,也去桩大事儿,就怕雨水还来祸害这点子粮食。” 元慧茹道:“我瞧着你这比我那几块田的稻子还好些,我那稻子真是不成样子。” 桃榆没参与话题,见着霍戍带大伙儿回来了,他赶忙去打了桶热水出来,让大家洗把脸吃饭。 “吃饭。” 霍戍从屋里出来,田里有水,他的裤脚还挽着。 他看了一眼还立在外头不进去的桃榆。 “我已经吃过了。” 霍戍盘问道:“吃了多少。” “一碗粥一个馒头呢。” 霍戍应了一声:“再吃点。” 桃榆不肯:“吃不下了。” 霍戍将自己咬了一半的馒头塞到了桃榆嘴里:“今天活儿多,吃饱一点。” 桃榆咬着馒头,一脸管得真严厉的模样。 霍戍哄道:“我在田里抓到了两条鳝鱼,很大,待会儿再给你多寻几条,炒个菜吃。” 桃榆果然一听就很高兴:“那我待会儿也去地里看看。” 纪家有四十亩田地,农田就有二十亩。 当初纪氏分家前,山林田地的不少,不过孩子多,四个儿子分下来,纪扬宗分到手的就十亩地和一处山林。 黄蔓菁嫁过来时,黄引生买了五亩良田给女儿作为嫁妆。 剩下的二十亩地是这些年自己陆续攒买的,外也有做里正州府的赏赐。 里正也算是吏,每月有点子稀薄的月钱。 但年底州府会有节赏,到底是富庶繁荣的州府,出手自也比许多地方阔绰。 纪扬宗每年对村里的庄稼田地都上心上力,秋后缴纳产税也积极准时,每年都能从州府衙门领到不错的赏赐。 做里正十余载,受赏的田地都有上十亩。 纪家劳力少,纪扬宗忙里忙外的也不是会下地的人,几乎都是请人来耕种和收割。 今年八个劳力,他们又有好些牲口,两日把稻子收完,全然不在话下。 桃榆在家里忙了一阵儿,鸡鸭肉食都入锅炖着了,他才从家里出来。 这时辰日头已经有些辣意了。 他提着熬煮凉镇好后的消暑草药汤出来,顺道看看收割稻子。 家里那几头骡子驴和牛都被拉了出来,田里四个人在前头割稻子,两个人在半桶脱粒,再有两个负责把脱出来的稻谷装进萝兜里头般在牲口身上,赶着运回去。 如此一条线井然有序,又都是强健劳力,能干的主儿,一块长溜溜的田肉眼可见之快的被收割完。 除却他们家的人,旷野上好些人家都出来收割稻子。 多为举家出动,男子脱稻粒,没有牲口的人家还要自行负重把粮食背回去,力气小些的妇人哥儿便割稻子,以及在家里晒稻谷。 瞧着纪家今年收稻如此热闹,大伙儿都羡慕的不行,看得眼睛比太阳还热。 要是自家也有牲口那可就松快的多了,可就这收成,不知得攒到猴年马月才拿的出钱买上一头牲口。 往年去帮纪家收稻谷的汉子们微微有些惆怅,纪家自有了人收割,就不会再花钱雇他们了。 桃榆把消暑汤放在田坎上,让大家渴了自取来喝。 他眼睛落在半桶边脱粒的霍戍那儿,最费力气的活儿不出意外的叫他揽在了自己身上。 常人两手合拢只能抓两把稻子,然则霍戍人生的高,掌心大手指也长,一次能抓三把稻子。 力气蛮如牛,稻穗击打在半桶上,三五几下就脱的差不多了。 桃榆想要是他们只是普通夫夫的话,家里只守着三五亩田地,霍戍当也能养活他。 毕竟他力气大,手脚功夫快,自家的稻子很快拾掇好以后还能去大户人家帮忙,可以挣些零用。 “不热么。浴盐读加t” 霍戍的声音唤回了正在出神的桃榆。 他率先去倒了碗解暑汤喝,扬起脖子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路滑进胸口。 “我还好。” 桃榆取出了块帕子,给霍戍擦了擦脸上的汗。 田里的北域老乡回头看着两人,笑眯眯的,桃榆有点不好意思的收回了手。 一并劳作,他这样可太厚此薄彼了。 纪家的稻子说两日收割完工,还真就是两日。 几十石的粮食收回来,院子里还晒不下,文良家里的稻子还没太成熟,这边的稻谷便挪了些过去晒。 两个大太阳,稻谷就脱了水气,刨塞去零零碎碎的谷草,看着就顺眼多了。 同州老乡忙完以后就又都回了城里。 霍戍这些日子都留在了村里,盯着把稻谷晒干收仓,城里的事情由范伯看着。 晒在坝子里粮食最是离不得人了,天色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得收拢盘回家,本便收成不佳的粮食再要遭夏雨,捂着的稻粒温度过高,很容易发霉和长芽。 纪家几房亲友陆续有过来借用牲口,家里倒是也没小气,把牛骡子驴的借给了他们使。 倒是纪望菊,暗搓搓的想用马,叫桃榆给怼了回去。 热辣的夏月,日子有些燥闷,忙中又闲。 桃榆把卧房窗外成熟的桃子都给摘了下来,果子还不少,装了一大筲箕。 这时节里村里许多人家都有,倒是不必给谁送去。 他在院子的凉棚底下削了个尝尝,脆倒是脆,就是不如何甜,雨水多了难免如此。 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倒是一旁看着的霍戍不嫌,拿去咬的脆响。 “小桃子。” “嗯?” 桃榆挑拣着几个看起来甜的留下,想着其余的干脆做果酒好了,桃子久放不得,时日长了就该腐坏。 霍戍捏着手里的桃子,看了看面前的桃榆,又看了看手里的果子。 不甚相像。 诧异为什么是小桃子。 “因为大伯说想年年瓜果丰收,家里的哥儿就都带个果,求个好兆头。” 桃榆道:“我年纪小些,出生的也晚。彼时已经有梨有杏了,我还没出生爹就着急忙慌的先取了桃,怕叫叔伯们家的哥儿把好果子抢完了。” 霍戍轻笑了一声。 “我出生以后爹欢喜的不行,早早的给我选了一间向阳的卧房,寻了几株桃树在窗口种下。” 春时见桃花,秋时摘桃果。 桃榆身体虽然不好,但属实是在爱与关怀之中长大的。 霍戍道:“今虽吃上了桃子,却还不曾见过窗口的桃花开。” “明年我可以看看。” 桃榆闻言看向霍戍:“明春不走商了么?” “走。” 霍戍道:“我们不去,让范伯和阿守带着人出去吧,商路已经走了一遍,再行会比头一次好走许多。” 而且有了经验,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可以更齐备。 “也好,这边总也要人。” 八月里,粮食陆续晾晒后收进了仓。 今年稻谷秕谷多,分散出去挺是费力,几乎家家都能听见风扇车不断鼓动的声音。 纪家二十亩田的稻谷,收回来时有四十二石粮食,刨去了稻草,晒干风去秕谷,少了足足两石的量。 比之去年少了五六石粮。 纪家的田地料理的还不错,一应是舍得请人浇灌下肥料,此次姑且只有这些粮产,寻常的人家就更难说了。 纪扬宗盘算着,除却缴纳州府四成的粮食,还能剩下二十四石。 霍戍道了一句:“秋收粮食少,今年粮价当涨。” “是该涨的,否则农户要没得活。不过涨不涨的,家里的粮食也全然足够吃了。” 纪扬宗道:“城里铺子的你也甭外叫去买米,用自家的,今年家里不外卖稻谷。” 霍戍应了一声。 八月里纪扬宗忙着上各家录粮产,九月里州府就会出当年的税收情况,往年知府的规矩是十一月前必须把赋税产税一并都缴到州府去。 今年换任了新知府,还不晓得这知府是个什么规矩。 不过依照纪扬宗这么多年做里正的经验,就是再晚也不会晚到十一月,毕竟州府也还得整理回报朝廷地方上的秋收情况。 他还是赶早的把事情料理妥当,要是新知府催的紧,他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家里的粮食拾整完毕后,霍戍和桃榆空闲出来,去城里看了看骑射场。 工队倒是尽心,月余的时间,地基已经大好,已然能看出些骑射场的模样了。 能有此进程,不光是工队的人多麻利,也是范伯等人在骑射场上帮忙的缘故。 很快进了九月,霍戍和桃榆收到了两家要办喜事的邀请,都是手底下先前跟着他走商的人。 到目前为止,他拢共已经知道了三家要办事。 秋后粮食进仓,农户慢慢闲了下来,一应寿诞,婚宴,乱七八糟的席面儿是最多的时节,倒是也不奇怪。 不过往年都是税收缴纳以后宴席才多起来,这朝还挺稀罕。 但手底下的人上半年出门挣了钱,确实也不指着此次秋收的粮食来办事。 日子还算平顺,九月里天凉快了些,倒还挺是舒适。 只是未到十五中秋,纪扬宗便收到了州府户房的信儿,让去州府一趟。 纪扬宗估摸着是要集会宣布今年税收的事儿了。 虽也不是头一回去城里集会等秋收赋税宣告了,但每回面对新任的知府,他还是格外的谨慎和小心。 一大早他收拾的光整体面,赶着去了城里。 村里人都在等着今年的赋税,纪扬宗一进城就都晓得了。 心里头惴惴的等着纪扬宗的消息。 这样的场景,每年秋后似乎都会上演一回。 第78章 “依照去年赋税,无所变动。” “朝廷的朝廷的献费依旧五十文每人缴着走。” 一众农户午饭也没吃,纪扬宗回来急惶惶的就跟了过来。 指着早些把赋税听了,也省得午饭吃不进去。 听闻纪扬宗集会回来的宣告,诸人微微吐了口气,虽去年的赋税不低,但未有变动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见大伙儿一副尘埃落定松了口气的样子,纪扬宗面露难色,再难却也总是要说。 “别急着嚷嚷,我还没说完。” 纪扬宗道:“除却朝廷赋税,今年州府上出了新政策,要求缴纳额外的府税。” “以人头定数,每人缴纳两百文作为府税,另以户为数,一户人口低于五口缴纳一石粮食,高于五口缴纳两石,以五递增。” 此话一出,不出所料的炸开了锅。 “这林林总总算下来不是相当于盘剥咱两回嘛,什么府税,以前也未曾有过,这朝突然就有了!” “什么道理,总得有个名目吧!” 纪扬宗道:“知府大人说府税用做于发生灾害之时赈济灾民,同州的水利维护建设。” 他说得都觉得没道理,全然是想不通透知府怎能在集会时与一众里正宣布的那般理直气壮,一派为同州兴盛所计的模样。 分明是加重百姓负担,整个州府的官员竟还拥着知府拍马屁。 纪扬宗便是晓得整个州府已然在新任知府上任的大半年中彻底收拢了。 “这不是存心要我们老百姓的命么,天时不好,赋税沉重。大伙儿一同去投了河算了,这样的世道如何活得下去。” 农户们哀怨之声冗杂一片,整个纪家院子闹极了。 本就清寒的人家,妇孺已然忍不住当众就擦起了眼睛来。 “没盼头了,没盼头。” 最是叫人气恼的是依照朝廷的赋税,大户人家养的奴仆缴纳口税是寻常自由人的两倍,由主家缴纳。 以此来平衡压制大户之家,也算是为布衣平民所谋得一点公正之道。 然则此次的府税打着缴纳钱粮为灾年赈济而做准备,说是为民,缴纳税款却人人皆等。 大户所纳与平民相等,岂非是有意偏颇。 “凭什么要缴府税,以前虽也有过府献,却也没黑心到要缴如此庞大之数!” “我们就都不缴,看州府衙门如何,不信都把我们拉去砍了!” 纪扬宗也一样需得缴纳赋税,虽说现在自己缴纳倒是不在话下,可这样的态势,谁又能笑得出来。 无非都是同受盘剥的人罢了,他的心情自也不可能好。 而且州府上这样搞,里正的活儿就比以前要难办的多了。 农户咬着拖着不缴纳赋税,里正还得受州府催促,两头不讨好。 他就晓得一旦宣布今年赋税的事,必有人激昂。 回来时结伴而行的里正同是忧愁。 纪扬宗冷声呵斥:“在我这里喊什么!真要勇猛是个真汉子就去州府衙门口喊去!” “我就去那儿伸冤,凭什么。” 受纪扬宗训斥,村汉依然叫嚣,声音却明显的低了下去。 纪扬宗摇了摇头,村户一辈子埋在地里,又几个真敢遇上不公去闹事的。 平素便是吃了官司去公堂都吓得瑟瑟发抖,何况于起事。 那州府的官兵不是吃素的,棍棒下来就是冲着断胳膊短腿而去。 再不然,城郊囤兵更是凶悍。 说白了老百姓也只有在自己窝里叫唤两声,全然是敢怒不敢言的。 宣布完事前,纪扬宗宽慰了诸人几句后,自也心事重重的要散了集会。 不想人群之中挤上来个人,同他说道了两句。 纪扬宗看着面色红润,拾掇得很有些派头的孙鸢娘,站在灰败的人群之中,格外有些扎眼。 听了孙鸢娘的话,他胸口深起伏了下。 “尤家的新宅子落成了,这月底要办乔迁宴,欢迎大伙儿过去吃些酒菜。” 孙鸢娘紧着道:“届时都闲下来了,大伙儿都来啊。” 一众村户的脸色异彩纷呈,这当头上谁心里都不好受,尤家竟这时候赶着来宣布家里的喜事,还真是会挑时间。 孙鸢娘夹了许久的尾巴,总算是在今年秋收缴纳赋税之时好好耀武扬威了一场。 本欲是不必前来听赋税的,却也还是揣着手前来,存心听上个热闹,外在是与村中人显耀。 整个明浔乡乃至州府下的所有乡都是一派沉寂与忧愁,倒是尤家独然在笑。 集会散了以后,结伴去的农户又是骂又是哭。 才是初秋的天时,竟染了好些凄凉之色。 “嗐,咱再苦也甭苦着了子女,尽可能的送去读书科考嘛,但凡是有些建树,家里也就松快了。” “要是舍不下那几分钱,把一家子老的小的都塞在了土窝子上,那可真是没得盼头了。” 孙鸢娘跟在农户身侧,这边蹿去说上一句,那边蹿去道上一声。 “我瞧着这赋税说不准儿明年还得涨,人道是同州繁荣,土地肥沃,谁不盯着咱这块香饽饽么。” “今年这府税也确实来得稀奇,不过大伙儿也得试着替知府大人想想,新官上任三把火,总是想为着老百姓做些点什么东西出来。” “官场上政事儿咱们不懂,也只能瞧着要缴纳银钱不快活了。” 乡民听得手心攥的极紧。 此番这些话落在耳朵里无疑是风凉得不能再风凉的话,叫诸人觉着心窝窝里起火。 终是有火气大的人忍不住骂道:“孙大娘子跟只蝇一样这边嗡到那头,不就是显耀你们家不必缴纳赋税么。站着说话属实腰杆子不痛!” “你们这些官绅吃着我们的血肉倒是给养得肥,只是也别得意的太早了,与那知府蛇鼠一窝,迟早遭了报应!” “诶,你这妇人,怎么说话的!我好心劝诫你们宽心,你倒是说起我的不是来了。” 孙鸢娘插着腰回敬过去:“谁先遭报应还说不准呢,真当是没读过人的粗鄙之人,活了该缴纳山高的赋税。” 妇人气不过,赤红了眼不管不顾的想上去撕扯孙鸢娘,见着势头不对,村民连忙把人拦住拉开。 孙鸢娘也是吓了一跳,觉着这些个人当真是不要命了。 她强做镇定的捋了捋头发:“谁同你计较。” 家里来集会的人都走尽以后,黄蔓菁轻唤了一声:“吃饭吧。” 纪扬宗背着手,笼着眉头进了屋。 桃榆给大家添了饭。 关上了房门,不可往外说的话也尽可以说了。 纪扬宗忍不住发牢骚:“这任知府要在同州五年,真不晓得五年光景如何过下去。” 他端起饭碗道:“他倒是知晓专挑软柿子捏,若是低者缴纳府税,高者翻倍缴纳也便罢了,倒也还落得个公正,叫人觉着他当真是要为百姓着想。然则是高低几乎一个赋税,岂非是叫弱者更弱,强者更强。” 霍戍道:“若是触及同州大户利益,彼时群起反抗,知府晓得吃不消。自是以剥削底层,维护大户来获得拥护者。” 纪扬宗猜想亦是如此,他忍不住摇头,也是疲乏得很。 吃了饭天也不热,却也还是去睡了会儿。 霍戍去了牲口棚喂牲口,桃榆则也回了房间。 他拿着算盘拨了拨算珠,算出:“赋税得缴纳一千五百文,府税八百文,粮食十七石。” 算罢,他叹了口气,若是家里全然只靠着那点田地过日子,这么算一年开销过来家里也并不松快。 前提还是他们家人口少。 好在是家里还有旁的进项。 只不过也不晓得今年商税如何。 桃榆心里也是烦遭遭的,不是因为自家缴纳不起赋税,是愁这样的局势。 局势不安,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这便会影响很多人。 他心烦意乱的把算盘拿去放好,转头看着角落放得酒坛子,鬼使神差的去抱了一坛出来。 夏月里摘的桃子泡的酒已经有果香味了,他又还往里头放了不少糖块儿,现在都已经化开不见了踪影。 他取了勺子盛了一点出来,坛子里的酒被搅动,顿时屋里便充斥上了一股甜香的酒气。 桃榆有点子期待味道的放在嘴边抿了一口,这果酒不光是闻着清香,入口也还甜滋滋的。 许是甜,又有果味,掩盖了原本浓烈的酒味,桃榆觉着像是在喝果汤一样。 秋风带着一点午时的燥意,一下子就将他白皙的脸点着了。 霍戍喂完马回屋来时,方才进门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举眸便见着坐在桌边的小哥儿趴在了桌上。 他眉心一紧,快步上前去:“小桃子?” 桃榆迷迷叨叨的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晕乎乎的,一头就栽在了霍戍的怀里。 霍戍将软趴趴的人拦腰抱到了床上去:“怎喝起了酒来了。” 不过就是一眨眼没看着的功夫,竟独自把自己给喝趴下了。 霍戍一边给桃榆脱鞋,一边问道。 “就尝了尝,没想到那么烈。” 霍戍听着含糊的声音,比之平素清明时还软了不少。 他见着桃榆一张脸红扑扑的,眼皮好像是有些重一样撑不起来,有点迷离。 “阿戍要不要尝尝……” 倒是还惦记着他。 霍戍看见那一张一合的嘴唇,比平素里要红润不少,湿润着酒渍有点发亮。 他未置可否,却俯身压了上去。 桃榆脑子昏沉,这朝还叫人堵住了侵占,很快就不知道怎么换气呼吸了。 他有点焦急的拍了拍身上的人。 “太甜了。” 霍戍松开了些桃榆。 桃榆有些呆呆的:“嗯?我是甜的么?” “我说酒。” 霍戍道了一声。 言罢,见桃榆气喘的差不多了,复又想贴上去。 桃榆却不大配合的轻轻偏了偏脑袋。 “你刚刚好。” 霍戍见此眸子微和,反倒是被桃榆的小脾气取悦到了一样,温声哄了一句。 这朝才又肯再是配合。 十月底,尤家新宅子修的敞亮,一跃成了村里最大最轩敞的宅子,半点瞧不出昔时泥瓦舍的模样。 孙鸢娘体面请了城里的四司六局来主宴,遍邀了客去参加乔迁宴。 村里的人为着赋税的事情发愁,尤家反倒是锣鼓喧天的热闹,听闻尤凌霄现在在州府任职,还请了不少同僚前来,甚是气派。 同乡人未曾觉得半分喜庆,反而心中更是反感起尤家来。 他们的日子水深火热,这些官吏乡绅反倒是高楼起,宴宾客,谁人能舒坦。 宴席办在二十二一日,纪家也在受邀范围中,桃榆不想前去吃席,正好红梨村那头有人也同天办宴,他们小两口便预备去红梨村吃席面儿,恰好避开尤家。 然则却不想尤家热闹准备的乔迁宴未曾办得漂亮。 宴席前一日,城里的四司六局前来简单的做了摆宴的准备,返还了城里。 夜里,人定以后,村中人大都歇的早,这时辰别说在外头晃了,在家都已经进了被窝。 村里头节俭的人家都早早的熄灭了烛火。 尤家大门后院儿上却突然发出砰哐几声罐子撞击墙面破碎的刺耳声,在寂静的夜色之中格外响亮。 方才歇下准备明日宴席的孙鸢娘和尤凌霄惊起,匆匆点上了灯跑出院子,只见着两道人影一晃而过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 夜风有些大,一下子就把端着的烛火给吹灭了。 追着到门外的尤凌霄半个人没看清楚。 院子里随之而来传出一股浓烈的臭味,像是腐烂寡了的鸡蛋,又像是屎尿混杂的粪水。 尤凌霄一个连地都不曾下过的读书人,不似农户一般手抓粪土施过肥,嗅着这味道当即五脏六腑都在搅动。 他连忙捂住口鼻,去墙角吐了起来。 到底还是孙鸢娘,烧了个大火把出来照亮,一下子便见着了崭新的门墙上竟然全是屎尿,此时还在往下滑流。 摸黑瞧不见也就罢了,这么一瞧饶是个不怕脏的农人也忍不住泛起恶心来。 “哪个天杀的!” 孙鸢娘气的跳起来,夜色之中又骂又喊,村里附近的听到声音,灭了的烛火又再度亮起来。 安寂下来的村子被吵嚷声唤醒。 桃榆缩在被窝里头,被霍戍抱着正有些睡意。 家里的门突然被敲响,两人都听见了纪扬宗往外走的声音:“谁啊?” 桃榆一下子便又清醒了,他抓着霍戍的手臂:“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霍戍坐起身,迅速披了件衣服,桃榆也像条尾巴一样紧跟着他出去。 两人便得知了尤家遭了事儿。 乍闻此消息,一家子都有些惊讶。 确认当真后,大伙儿都沉默了下来。 桃榆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贴着霍戍把脸藏在了他的手腕处。 霍戍以为人冷,掀开了衣摆将桃榆裹在自己的外衣下。 “咋有人干这事儿啊~” 纪扬宗悠悠道了一句,他尽量保持着里正的严肃,没把嘴里的后半句真是会干说出来。 “臭气熏天的,孙大娘子骂咧的厉害,喊着要把人揪出来咧。” 纪扬宗道:“这咋揪嘛,黢黑的天,自又没看清,谁干了这缺德事儿还能自己老实站出来不成。” 村民附和:“就是这理儿嘛,闹得大家伙儿都没得睡了。” 纪扬宗拢了拢外衫,同家里的几口人道:“我瞧瞧去,你们回屋睡吧,不用等我。” 黄蔓菁紧着眉头:“这么晚了,你还去管什么!由着他们闹去。” “我不去看看,只怕是还以为咱们家干的,孙鸢娘什么德性还不晓得。你甭管,我去去就回。” 黄蔓菁叹了口气,只能由着人去。 纪扬宗跑了一趟,不出所料的也没能把公道断出来。 月黑风高,没谁晓得究竟是谁干的,闻声前去的农户也不过看了尤家一场笑话。 嘴上说着谁这么缺德,实则心里都在痛快着。 尤凌霄铁青着一张脸,和孙鸢娘冲刷了一夜的院子门墙。 翌日四司六局的人帮着一通熏香,勉强才把味道盖下去,村里人都避着,前来吃席的人不多,城里来的同僚都是些讲究人,总觉得尤家味道不大对劲,但也不好意思开口,吃了席面儿借故匆匆告了辞。 大好的日子愣是弄成了这幅样子。 没过两日,村里人便发现尤家带了两个仆人回来,估摸着是怕再被泼粪。 第79章 十月,骑射场完顶竣工。 霍戍在等待工队修筑的空隙里,已经提前把场地上需要的马具,骑射用的靶子,一应需要的东西提前做了准备。 范伯等人都是常与马匹打交道的人,骑射场上需要如何布置,用不着请旁人,自便能妥善安排。 弓坊这头也已经囤积了足够的各色长弓箭羽,只待着骑射场开门,两厢一并宣扬。 这日桃榆从乡里寻了几株金桂,运进了城里放在了弓箭坊的院子里头。 十月里桂花已然开得馥郁,一朵朵小花儿缀满枝头,轻轻碰触便撒落了一地。 桃榆扛着个小锄头刨了深坑,把两指并拢大小的花树给栽了进去。 挖坑、填土、浇水,一系繁琐下来,不过是种了两颗桂花树,桃榆便累得有些直不起腰了,一张脸红扑扑的,背心里也起了一点汗水。 难为还是早上,秋风柔和。 他扶着花树叹了口气,若是夏月里叫他去锄地种菜,指不得还要中暑晕倒在地里。 “小伯父。” 桃榆正想着要不要歇一会儿再继续,忽而一道声音传来。 他偏头,竟是赵盼过来了。 不过一年的模样,这小子拔高了许多,已然是快要和桃榆齐高了。 唤他小伯父,桃榆还有些觉着不习惯。 不过按照辈分,理当如此,但也就是没人的时候赵盼会那么叫,平素里都是唤叔。 桃榆见着赵盼也很是高兴,这孩子多数时间都在书院,少有过来。 “今日休沐?” 赵盼应了他一声。 旋即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拿给桃榆:“才蒸熟的螃蟹,听娘说这边快要开业了,我估摸着大伯和小伯父应当都在,就带了点过来。” 桃榆触着螃蟹还是热的,没客气的接了过来:“我正当说今天去市场上逛逛,不过忙着还没得空闲去。” “小伯父忙什么,我来吧。你趁热吃螃蟹。” “不妨事,院子里头种点桂花,你来一起吃啊。” 桃榆转去一侧的小桌子边,把煮熟的橙红螃蟹给拆开,这时节里的蟹已然是肥了。 “我在家里已经吃过了,这是特意给小伯父带的。” 赵盼没提大伯,去年秋时在家里吃饭也准备了螃蟹,不过霍戍嫌肉少事多,并不怎么爱,反倒是桃榆很喜欢。 桃榆吃得东西少,肚子很容易撑饱,对这种要花费不少精力才能吃上,味道又很好的东西很有兴趣。 “娘晓得我休沐特地做了不少,一大早蒸在锅里就去了布行。秋里天气凉爽,出门耍乐的人最是多,布行的生意比往时都忙得厉害。” 秋后天气舒适,城中人结伴出游,乡下人家也忙完了农收,手里头粮食一卖有了进账以后,也是不少人会扯布做衣裳。 城里头时今热闹,桃榆今早来城里的时辰早,碰见了好多盘着粮食要进城卖粮的农户。 外头各家粮行生意也是忙疯了,还有专门派出去的板车游街吆喝自家粮行收粮的价格的。 桃榆笑着道:“蟹价不便宜,你娘倒是疼你,我也跟着沾光啦。” 赵盼道:“娘平素节省,总想着把钱给我存着读书,寻常也不舍得买这些。” “这是布行的汪叔送的。” “那我更跟着沾光啦。” 桃榆扒断蟹脚:“正好我都有点饿了。” 螃蟹有些扎人,不过于从小就开始吃螃蟹的桃榆来说,这点子困难可抵不住蟹肉鲜美对人的吸引。 赵盼笑着点点头,接手了桃榆的锄头,帮忙刨坑种花树。 “阿盼你字习得如何了?” 桃榆咬着螃蟹,抬头看见桂花树下的少年,有些书卷气,但又并不文弱。 “待会儿我们做个指路牌,你来题字怎么样?” 赵盼眼睛亮了亮:“好啊。” 街口那间盐行开了门,新街这边确实多了些人流。 先时新街上的商贾戏称这头青天白日的鬼都能打死人,随着不断有商户定下铺面儿装整生意,倒是慢慢都有了些街市的模样。 桃榆跟赵盼把花树种好以后,寻了块木板出来,磨平整以后赵盼在上头写了弓坊射场前走的字样。 两人用工具沿着墨迹凿出凹槽,随后用朱砂给填涂上。 做好这些,两人抱着指示牌去了街口上树指示牌。 桃榆挨着点盐行安置指示牌,届时进出买盐的人许能瞧上一眼。 “赵盼,你怎在此处!” 两人正弓着腰把指示牌脚敲打进地里,就听见一声呼。 桃榆抬头,见着两个打扮得挺是工整的少年,腰间佩玉,面容清俊,年纪当是和赵盼差不多大。 “我与盛沧相伴还前去你家寻你,只可惜扣门无人应,正是诧异休沐你竟未在家中温习,不想是在此处碰见了你。” “一早我便出来了。” 赵盼道:“你们俩寻我何事?” “今日天气好,本想邀你前去城郊赛马的,过些日子书院不是要考校骑射么。” 赵盼应了一声:“只是我今日不得空,要在这头帮我小叔叔拾理一下铺子。” 言罢,他同桃榆介绍了一下两人:“小叔,这是我的两位同窗好友,白枉玦,盛沧。” 又转向两人介绍了桃榆。 两个书生看着面若桃花的桃榆脸微微一红,很客气的同桃榆做了礼。 随后桃榆道:“书院考课要紧,练习骑射是好的。平素里你们读书写字辛劳,休沐时骑马射箭,既是能精益骑射,又能松展一二身子,这是好事。” “不过这时辰再出城去郊外时间只怕紧凑。” 桃榆同赵盼道:“射场那边还未曾全然拾整妥当,不过也只是有些凌乱,不影响骑射。你便带两位同窗前去骑马吧,顺道转转。” 白枉玦和盛沧闻言眼前一亮:“这边有可以骑射的地方?” 赵盼道:“叔叔家才建的。” “怎也没听你说起过!” “本欲是开业了才同你们说的。” 桃榆看见几个少年惊喜的叽叽喳喳,道:“好啦,去射场里沏一壶茶说不好?” 白枉玦谢过了桃榆:“只是我们还没带马出来,先回去一趟把马牵上。” “射场里有马,尚未开门,也没有旁的人,你们正好有的挑选。” 赵盼跟着也道:“我的马也在这头。” 白枉玦和盛沧闻此,一致同桃榆行礼:“那我们便却之不恭了。” 霍戍从北域给赵盼带回来了一匹好马,他喜欢的不行,一直精细的给养在家里头。 他和白枉玦交好,盛沧则是白枉玦从小玩儿到大的挚友,于是三人便都结识了。 有回白枉玦过来与他谈论文章,见着了他的马。 少年郎哪里有不爱马匹的,尤其是此般家境殷实的少年。 得知赵盼有马以后,白枉玦除却与之谈论文章,又还邀请他一同赛马。 三人来往的倒是更多了些。 赵盼课业虽算不得重,但自己刻苦,能去外头骑马的机会到底并不多,家里就那么大一点,马在院子里总觉着是屈了它。 前些日子这边的马棚建好了以后,他就把自己的那匹马牵了过来,自己休沐得空就来,倒是叫白枉玦二人几次三番的都没如何邀约上。 桃榆领着几个少年进了骑射场,二十多亩地建下来的场子可也不是吹嘘的。 进门穿过接客堂,入目即可见着敞大的跑马空场。 场周建有高台,以便观赛。 左方设了长行马棚可供选马,右置屋舍以便换衣休息等。 “我们在书院真是闭目塞听,竟不知这边建了如此之大的马场!往后可再是不必去郊外赛马了,直接能来马场!” 白枉玦和盛沧欢愉不已。 桃榆把人领来射场后就没再继续讨嫌的跟着了,让赵盼带着他们去玩乐,更自在些。 “哪里来的小孩儿。” 桃榆在远处笑眯眯的看着跑去看马的少年,身后悠悠响起了道声音。 “是阿盼的同窗,瞧着挺是识礼,我顺道就领过来让他们在这边转转。” 桃榆回头见着一身灰尘的霍戍,忍不住伸手给他拍了拍。 “这么喜欢读书人?” 桃榆手上的动作一顿,仰头看着霍戍。 “听听这话酸得,老陈醋啊?” “我今儿听着两个少年说都不晓得这边建了骑射场,咱这就快要开门生意了这样怎么能成。” “让他们过来乐乐,保不齐下回能带些人过来呢。” 霍戍眉心微舒,未置可否。 “身上有桂花的味道。” “嗯,桂花树都种下了。” 霍戍忽而又道:“那要不要我去教他们骑射?” 桃榆眉毛挑起:“霍师傅这么好说话,竟还肯下场陪几个小孩儿啊。” 霍戍拉着桃榆的手往场中去:“不是你带来的人么,自当是露一手给你撑撑场面。” 桃榆欲言又止,不过片刻,场上便传出了几个少年的惊呼声。 连正在忙碌的范伯和霍守等人也停下了手头的活计,观看霍戍骑射。 弓弦上绷着三根长箭,霍戍居于马上,跑马之间,三箭齐发,相继中了靶心。 中靶心一难,跑马射箭又是一难,三箭齐发更是一难,寻常人能办到其中两项已然是很难得了,霍戍却能三项同时完成。 白枉玦和盛沧看得是目瞪口呆,俨然被霍戍的骑射能力给震惊住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就连范伯也笑了一声:“阿戍,你的箭术比之昔时可还要精进不少啊!” 霍戍也不见得意之色,还是一贯的神色,道:“也就寻常。” 能在北域沙场十年,且又常有上一线厮杀,没有点看家本事,如何能活到今日。 他露完这一手便下了马,同赵盼道:“好好练箭,你爹昔年也能三箭中靶。” 白枉玦和盛沧闻言,甚是惊羡的看向赵盼。 早知赵盼和他娘相依为命,却还从不知他爹的消息,今日咋闻,不免都觉着赵盼的爹并非平庸之辈。 三个少年在骑射场里骑耍了一下午,时辰不早了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十月十二,骑射场和弓坊一并开业。 这日一早,忙着税收事务的纪扬宗也腾出半日功夫来城里观礼,黄蔓菁元慧茹全都来了。 不光如此,纪氏的亲友也一同都来看热闹。 亲戚朋友,前前后后来捧场的得有几十号人。 铺面开业,为撑场面自家亲友都带了礼品前来,炮竹是尤为多。 纪家长房的放了二房的接着放,姑姑姑郎的来了的都准备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得有半个时辰。 响亮的整条街的人都吸引了去。 热闹场面还是一回事,要紧的也是叫城里的晓得这边是有新铺开张了。 霍戍还是用了老法子,跟在北域卖货的时候一样,骑马出去一条街一条街的宣扬吆喝。 学着收纳粮食的粮行一样赶着板车,雇上两个能说会道的游街。 宣扬着新街这头骑射场和弓坊开业,前去围观可得米面粮食酱油相送。 开业前三日骑射场免入场费,长弓利箭价格实惠。 一经宣扬,闻讯前去的人如过江之鲫。 弓坊门口和骑射场门口都有临时雇佣的伙计在散发糕饼糖果,招呼着看热闹的人。 “这么吆喝宣扬来的不都是些贪图小便宜的么,你看几个是真买东西的,不都进去晃悠一圈儿以后拿礼品的。” 纪望菊看着跑着来,生怕晚了不送礼品的一些素衣百姓,眼瞅着人乐呵呵的拿着东西出来,不免伸长了脖颈。 “送了这么些人,到还不如给自家人咧。” “三姐你就是没做过生意不懂得门道,这头是新街,来的人本就不多,若是不好生宣扬人家哪里晓得这边有米铺还是弓坊。” “别小瞧了这些人不买东西,人家来转悠了,回去说起热闹,哪哪儿什么铺子送了礼品,一传十十传百的晓得的人多了自不就有了生意么。” 纪望菊瘪了瘪嘴:“文良跟着桃榆和他那个上门的久了,倒是长本事,连带着小七也懂得生意门道了。” “大喜的日子兄妹间还拌起嘴来了,没叫外人笑话。” 纪扬开破天荒的公道了一回。 “三妹不动便少说两句。” 纪望菊愤愤的合上了嘴,纪扬宗过来:“大哥、二哥,三姐……快进来瞧瞧啊,里头还宽着。” 一行人跟了上去:“安顺骑射场?” 纪扬开在大门口停下来,看着烫金的大招牌:“瞧着前头些的弓坊也是取的安顺两个字。” “嗐,我肚子里也就那么点子墨水,寻个平安和顺的兆头将就着用了。” 纪扬宗道:“都没管他们的事情,竟倒是非要我来定名字。” “小六好福气,哥儿女婿的孝顺敬重着你。” 纪扬宗虽是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得意,但脸上的喜悦也还是在众亲友的吹捧中可见一斑。 他招手:“走走走,进去转转。” 纪扬宗虽不常过来,但也来了好几回,纪氏的亲朋还是头一次过来。 进门见着几十亩地盖的骑射场,不免都倒吸了口冷气。 弓坊那头就已经宽敞的很了,一系弓箭陈列的漂亮。 这朝再见了骑射场,无疑小巫见大巫。 纪扬开看着骑射场的规模和陈设,不免怀疑起来这当真是票号借钱做的,还是桃榆哄骗他所为。 亏得先时他心中愧疚,好些日子都没好意思见纪扬宗。 纪扬宗负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比划介绍着。 半日间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 中间黄引生也过来了一趟,不过没有就久留,医馆那边也忙,这头招呼了一声就回去了。 骑射场里来了不少看热闹稀奇的,也来了不少骑射的人。 自家的十几匹马还有点不够使,怪是紧俏的。 葛亮把自己的三匹马也先添了过来。 大伙儿都忙的很,前来观看热闹的亲友快到中午才离去。 黄蔓菁和元慧茹倒是没走,留下来给大伙儿烧了顿午饭,帮着打下手做点简单的事情。 下午些时候,射场的人才少了下去,大伙儿才得空吃了顿迟午饭。 申时中以后,书院的学生放课,竟又来了一波少年。 “小叔,今日开业是可以免费体验骑射么?” 桃榆忙活了大半日,嗓子干,小腿肚子也是酸疼。 他正在弓坊院子里歇息,赵盼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啊,今日自后头两日都成。” 桃榆看着还穿着一身院服的赵盼:“下学就过来啦?” 赵盼点点头:“我本是说回去换身衣服再来的,同窗们急切着想前来,我都还没得空过去。” “大伙儿正在前堂里头看弓箭,想选一把趁手的过去比射箭。” 桃榆道:“有趁手喜欢的就买,没有骑射场那边自也有弓箭,甭乱花钱。” 赵盼应声,他知道桃榆的意思。 书生并非人人家境优渥,不可太过拉人生意叫人负担。 “好,我知道的。” “小桃子,是谁啊?” 灶屋里正在洗碗收拾的黄蔓菁和元慧茹听到说话的声音不免探出身子来瞧了一眼。 桃榆见着出来的两人,微微一怔。 “这是阿盼,阿戍朋友的孩子。” 桃榆顿了顿,没同赵盼介绍黄蔓菁和元慧茹,转到:“快去招呼你的同窗吧,我今儿忙了一上午有些累,就托你啦。” 赵盼应了一声,同两人做了个礼便跑了出去。 “这孩子怪是俊俏的。” 黄蔓菁道:“倒是没有听你跟阿戍提起过。” 桃榆抿了抿嘴:“跑着生意,总也结交了不少人,便没一一同娘说过。” 黄蔓菁倒没想什么,本想是同元慧茹说把这点活儿忙完她们趁早也回去了,不想偏头见着元慧茹望着门口出了神。 “咋的了?” 元慧茹闻言,堪堪回了神。 她脸色有些不太好,微声道:“没什么。我瞧着那孩子……眉眼倒是有些长岁的模样。” 黄蔓菁顿了顿,一时不知该开口说什么时,元慧茹自先笑了一声:“许是人老了,老眼昏花的。” “洗碗去吧,早些收拾了回乡里去,晚了城门口没板车了。” 第80章 骑射场开业前三日最是忙碌,夜里打烊以后,霍戍和桃榆没有回乡里,留在了城里过夜。 以免明日一早还要从村里上来折腾。 桃榆忙活了一整日,一歇下来就彻底动弹不得了,夜里饭也只吃了小半碗。 晚风徐徐,月亮有些朦胧,桃榆瘫在椅子上等霍戍从骑射场那边过来。 马场今日进出人口不少,期间折费了些箭,需得重新补上。 另外他又从来客中得到建议,补增了投壶的把戏。 其实霍守范伯等人得力,也用不着他太过操心,但骑射场才开业,凡是还得过一遍。 忙完回去时,屋檐下摇椅上的人,已然偏头睡着了。 霍戍眉心发紧,大步行了过去。 摇椅轻轻晃动,桃榆睁开了眼,抬眸便看见了霍戍冷硬的下巴。 没等他开口,霍戍的声音从头顶先行落下:“不去屋里睡,也不怕吹风着凉。” 桃榆朝着霍戍的胸口蹭了蹭:“已经很久没有着凉生病了,应当不碍事。” “我说等你一会儿,没想到就睡着了。” 霍戍抱着怀里轻盈的人,虽是垫着比以前要多了二两肉,但也还是太瘦了。 他发号施令:“明日就在这边柜台前收账,别去招呼两头跑了。” “小的都听霍老板的。” 霍戍闻言不由得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人,眸间起了些笑意:“今日骑射场那头可是分文未进。” “那怎么办呀?” 桃榆眨了眨眼睛:“我倒是好说话,可先把工钱欠着,伙计可不依。” 霍戍把桃榆放在了床上。 “怕什么,他们又打不过我。” 桃榆蹬了鞋子,滚到了被窝里:“真是不讲理,黑心商。” 霍戍没应声,在桌边倒了杯水喝。 转看向趴在床上的桃榆:“睡吧。” 桃榆窝在被子里,一时间反倒是没了先前的睡意,他的小腿肚子有些酸胀发麻。 自锤了锤,屋里独只两人,他道:“今日干娘和阿盼见面了。” 霍戍闻言眉心一动。 “事情有些突然,且又都还忙着,人多口杂的我什么都没说。” 桃榆道:“干娘眼力却是极好,说阿盼和长岁哥眉眼相像。” “阿戍,这事你作何打算?” 霍戍脱了外衣走到了床边:“阿盼他娘的意思想等他考取了些许功名方才认祖归宗,也好堵住村里人的口舌。” “是否要私底下先行相认,过两日空些去问问看。” 桃榆道:“你忙便是,我去吧。” “今年童考时日无多了,再如何都得等童考以后,以免让阿盼分心。” 霍戍应了一声。 握住了桃榆的小腿,替他揉着。 “还有骑射场那边,让大伙儿多费点口舌,同来客介绍三日后进场的费用。若是客人不知开业只是前三日不收费用,后头又来要费用起口舌不好。” 骑射场那样的地方和弓箭坊不一样,货品可以明码标价,但骑射场卖的不是货品,收取费用与寻常自不可相同。 两人此前便考虑了一番,最后决定以收取入场费用为盈利。 入场费分三等。 三等费用为五十文单人,可在场中待上一个半时辰。 骑射投壶捶丸一应皆可耍乐,提供简单茶水,但是马匹的话只能骑下等马。 二等费用为八十文单人,在场中的时间与三等一致。 骑射一应耍乐相同,提供茶水果子,马匹可使用中等以及下等马。 头等费用为一百二十文,时长两个时辰。 耍乐自不必说,外提供茶水和精致点心,以及在看台有坐席,可任意挑选马场中供应的马匹。 若是延时半个时辰增收二十文,凡不足十三孩童可减十文入场费用。 再者就是挑选陪同的骑射师,需要另外花费。 骑射师可以保护安全,教授骑射。 若是未曾请骑射师在骑射场中摔倒受伤,骑射场不予赔偿,若是请了骑射师再受伤,射场会予以相应的赔损。 骑射师也分等次,一等的半个时辰两百文,二等一百五十文,三等一百文。 另外,针对书院的书生,可组团共同出资请一名骑射师,但不可超过四个人。 这些规矩大多都是桃榆想出来的。 作为东家,桃榆私心的给霍戍定了特级骑射师,独只逢一和六才出场,聘请陪同八百文半个时辰。 桃榆觉得多少是有些偏心了,想着要不要划下去些,毕竟他以前也未曾接触过骑射,价格标得太唬人,到时候反而引人笑话霍戍就不好了。 不想当时召集大家集会讨论的时候,大伙儿竟然一致认可。 以霍戍的骑射本领,这个价格完全值得起,他也就给留了下来。 既是设置了骑射师,要想引诱来客花钱,徒有其表是不行的。 为此定了在开业免入场费的最后一日,骑射师会尽行演习,也叫大伙儿看看本领。 翌日,桃榆听霍戍的话没去弓坊那头,老实在弓坊这边当柜台先生。 弓箭这样的物品并不如衣食那般常需,生意自是不能跟衣食行比。 昨日这边有礼品相送,人多倒是看着热闹,但桃榆翻了账本以后,实际上入账并不多。 毛利才五两银子,还未算一应的成本开销。 今儿不送礼品后,生意可见的淡了下来。 不过这也都是情理之中,倒是没什么好失望焦愁的。 桃榆吃了两个霍戍一早去主街上给他买回来的包子,便坐到了柜台前去。 翻翻账本,又摸摸柜台上的算盘,倒是有些闲散坐贾的模样。 他趴在柜台上,看着外头有车马经过,好似都是朝着骑射场那边去的,见着倒是叫他宽心。 今儿已经有人自己带马过去了,昨天来客太多,马匹不够使,有人懒得等自去了的。 “小东家。” 桃榆听到一声讨好的叫,抬眸看着临聘来的年轻小伙计,他记得叫田小佃,名字倒是好记:“咋啦?” “咱这弓坊这么大不招两个长久伙计啊?” “怎么的,你有人选推荐?” 小伙计连忙道:“我推荐旁人作甚,自也都没着落呢。” “今年商税涨了不少,我原做事儿那的东家为了节俭开支,裁剪了不少人,我也丢了活计。这前头听闻新街这边新铺子开业要几个零工跑腿才来高就着么。” 原先他们都是农人,也没怎么关注过商税的事情,倒是偶尔能从他阿祖那儿得知一二。 不过朝廷有令,凡医馆上税都有所减免,比寻常商贾的税费要低不少,好似是直接减半。 也算是鼓励扶持大夫行医广济。 商税分为过税和坐税,过税就像是先时他们走商经行地方上需要交纳的过关税,没个地方都不一样,看对商户的欢迎程度吧。 坐税的话就是他们这般在店铺里经营的商户需要交纳的钱。 听闻先时是百取三,也就是说赚取一千文得缴纳三十文钱的税费。 今年已经涨到了百取五,一下子涨了两个点,属实是不少的。 商税和农户赋税是错开了时间征收的,农赋税在下半年秋收以后,十月间;商税则是在上半年,四月里天气舒适的时候。 届时州府的户房官吏几乎会倾巢出动收取商税。 什么做假账被罚款,贿赂行方便被抓,上半年里农户在地里累死累活,城中的商户多少也有些风声鹤唳。 同州富庶繁荣,财政不错,自也是因为同州商户的供奉。 商人的地位也就还不错。 桃榆看向年纪不大,但是一双细长眼鬼精鬼精的小伙计。 “你以前是在哪儿做事的?” “粮行。” 小伙计扯着嗓子:“我还站在板车上沿街吆喝过,天字粮行,一千两百文一石咯~” 桃榆被伙计逗笑:“这么能干粮行还裁你。” “人家多是东家的亲属,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这等小伙计再能干也不能跟东家的肉比啊。” 桃榆想着昨日这小伙计干活儿也卖力,没偷奸耍滑像其他零工一样偷偷顺礼品进自己兜里,偷吃东西,倒还不错。 “也成吧,往后你就留在弓坊这边干。” 小伙计高兴的跳起来:“小东家人美心善,多谢小东家!” 两人正说着,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忽然介入打断。 “收不收弓箭。” 桃榆偏头门口进来了个黄葛短衣的男子,气势有些凌人,他把背着的背篓放在了门口,没有带进来。 他瞟了一眼,像是些野鸡野兔的,毋庸置疑,当是个猎户。 田小佃识趣儿的去把弓箭取到了桃榆身前。 桃榆看了看弓箭,他其实不太能分出好坏。 不过也未曾糊弄,道:“大哥能不能稍等片刻,我请弓坊的师傅看看。” 男子点了下头。 桃榆便让田小佃去骑射场那边找霍戍。 不多时,霍戍就过来了,田小佃跟在他屁股后头小跑才跟得上。 霍戍取了弓箭不过看了两眼:“能收。” 弓就是寻常木头所制,但弦是鹿筋。 “不过还需要另在打磨装饰,价钱给不得多高。三十文,合适就留下。” 猎户道了一声:“可以。” 桃榆立马便拨了钱给猎户。 猎户拿了钱以后没再多言,转头就要走,临到门口提起背篓,霍戍竟又道了一声: “前头骑射场热闹,有不少大户出入,你可以把这些野货拿过去卖。” 猎户闻言顿住步子:“那边准许卖这些东西?” “我说能便可以。” 猎户明白了其中意思,没拒绝:“多谢。” 桃榆看着人过去了,道:“今天这么大发善心?” 霍戍把手里的弓箭放在一边:“这把弓看起来粗糙了些,但用料还行,给范伯打理一二挂在货架上能卖一百文往上。” “我价格压得低,以为他会绕价,没想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若非急用钱,当不会如此。” 桃榆倒是不太懂这些门道,不过也有些意外霍戍都会压价了。 “中午想吃什么?” “蟹黄面!” 霍戍本想说少吃点这些阴冷的东西,话到嘴边看着桃榆一脸馋相,转捏了捏他的脸。 “好吧,那边空闲点我便过来带你去吃。” 桃榆开心晃了晃霍戍的手。 那猎户在骑射场门口,野货倒是真的如霍戍所言卖得很快。 中午些,骑射场里的人返还,出了门就见着外头的野货,兴致大起,没两刻功夫就都给买了去。 这一日过得倒是快,眨眼就晃悠过了。 次日骑射场又有新花样,外在又是最后一日免入场费用,来的人格外多。 巳时初开门就有人先进来占看台的位置。 等到巳时中演习开始,看台上挤满了人,北域的几个人和葛亮相继表演骑射。 桃榆虽是知道他们会骑射,但也还是头一次见着他们真正的拿出看家本领。 场上的人被精彩的展示引得阵阵喝彩。 临中,霍守策马奔腾,竟忽侧身垂直于马身射中靶子,临末,空中撒过一把碎物。 霍守踏于马背,在滑落前的须臾间射中了碎物。 桃榆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直到见着霍守安然落在了马背上方才松了口气。 “好!” 场上坐着的人倏然站了起来,发出了热烈的喝彩,一片雷鸣一般的掌声中。 霍守笑着回头看了一眼霍戍的方向。 霍戍眉心蹙动。 少时在村里他便会这一手,当时引得村中少年跟随他前去野原打猎。 霍守一直想跟他学,不过彼时两兄弟起了隔阂,他心中觉得霍守懦弱,学什么精湛的骑射,习得也无处可使。 为此他从未理睬他的恳求。 不想……不知何时这小子竟自琢磨成了。 霍戍眸光微敛,掩去了眼底的一抹笑。 场上沸腾的厉害,有豪商兴头往场上扔赏钱,一时间热闹不已。 霍戍压轴上了场,为了后头的生意,还是露了两手,本以为霍守已是了不得,不想还有骑射之术更甚,更是将气氛推入顶峰。 上午散场时来客都还有些回味无穷的舍不得走,下午又再表演了一场,骑射场开业才画上尾声。 这三日,也算是彻底将骑射场的名气给打了出去。 夜里,桃榆在桌前数了数一盒子的散碎钱。 小额票子,银子铜板的,全数算下来竟然有五十多两,全是两场演习上收得的赏钱。 桃榆早晓得城中的人多有富贵之人,却也少见出手如此阔绰。 “本以为是白干三天,倒是不想今日一朝回了三日的本。” 他们这还是正经的骑射场,都不敢想那些花楼欢场是何种奢靡。 这笔收入倒是先前他不曾想过会有的,到底还是见识短浅了些。 桃榆拨了二十两出来:“演习是大伙儿一致表演的,都辛苦了一场,这些便分给大家吧。” “你做主就是。” 桃榆看着洗了个澡出来的霍戍,只着了一条亵裤,上半身赤着,洗过了的头发凌乱的散在肩上。 手间一块帕子正随意的擦着。 他合上账簿,上前接过霍戍手里的帕子。 “你都是老板了,还这般演习供人取乐,会不会太委屈了些。我听葛大哥说你以前在军中是百户,可也是有军衔之人。” 霍戍微垂下了些头由着桃榆一双柔软的手给他擦拭头发。 语气间有些心疼,不免觉得桃榆傻气好笑。 “若依你所言,在军中也一样有演习,不也同是供人取乐。” 霍戍耐心道:“军中供人取乐不曾有加官进爵的机会,而与这些人演习反倒是有钱拿,两厢合计你觉着哪头划算。” 桃榆揉着霍戍有点硬的头发丝:“霍老板真是能屈能伸。” 过了两日,骑射场和弓箭坊的生意慢慢的走上了正轨。 霍戍合计着要再招揽几个人手,现在加上他和葛亮倒是有八个骑射师,能够周展的开。 但年底他要筹备明年走商的货物和人,到时候开了年骑射场的人至少也得走一半。 临时招人不好找不说,也不能招揽来立马就用,还得要提前训练一二才行。 外在这边也还要招揽个账房先生。 桃榆虽然做得来这些事情,可也容易有事耽搁,不可能一直守在铺子里,万全还是招人。 于是商定好以后,霍戍便往外贴了告示。 这日午后忙的差不多了,霍戍和桃榆准备回去,这边从开业起他们在城里都住了七八日了。 期间元慧茹倒是隔三差五的有过来,要么是来买点东西过来看一眼,要么是送吃食来,在骑射场里转一圈,略坐坐就走了。 霍戍去市场上带了条羊腿,预备着跟桃榆就要走,不想元慧茹竟然又来了城里,带了不少村里的菜啊鸡蛋等吃食。 “劳得干娘还给我们送东西,缺什么能这头买,再不济叫人骑马回去拿也比干娘跑一趟省事儿。” “晓得你们这头忙,也好几日没有回村里了,过来买点烛火盐巴的,顺便就给捎点东西来。” 桃榆把元慧茹送来的东西搬去了后厨里,听到他这些话微微一怔,不由得看向霍戍。 若是真来买东西,并非急事都是上午来城里,哪有下午过来的。 霍戍道:“我们今日本打算回去。” “是么,那家里头可高兴。” 元慧茹有点局促道:“什么时候走?” 桃榆看出元慧茹有些一反常态,以为她是想他们俩了才来送菜的,看模样似乎又不太确定: “晚会儿吧,干娘才过来歇歇一起回去。” “也好。” 元慧茹道:“这两日生意可还好么?” “都还挺顺利的,骑射场那边天天都有人来,秋后天气适宜,出门的……” 桃榆话没说完,终是忍不住道:“干娘,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元慧茹闻言恍然:“没、没有。” “家里一切都好,无甚大事。” 桃榆凝起眉:“那您……” 几次三番的来城里头,实属有些不像她。 “有什么事情,您不妨告诉我跟阿戍,我们都是亲人,不当见外的啊。” 元慧茹在桃榆的温言细语中,难为情的笑了一下。 “那日开业过来见着的孩子……我、我就是无事过来看看。” 桃榆手一顿,他眉头紧锁,看着元慧茹如此,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由得抬头看向霍戍。 “我就是没事闲的,回家去吧。” 元慧茹忽而道:“你爹说赋税收缴的差不多了,等你们俩回去又要开塘抓……” “他就是长岁的儿子。” 霍戍的声音有些突兀的响起,骤然打断了元慧茹的话。 元慧茹一时间僵在了原地,仿佛不知当如何思考了一样。 “阿戍,你、你说什么……” 霍戍又重复了一遍。 “长岁受征前和村里吴家的三姑娘私定终身,我来同州一则是为了送他的遗物给您,二则也是为了把信物归还吴三姑娘。” “初始我担心您知道了长岁的相好已另嫁他人而伤心,为此不曾告知。后来也是寻到人才知道吴三姑娘始终如一,还和长岁有个儿子。” 无媒苟合,吴怜荷不怕别人说她什么,可是怕赵盼受人指指点点。 为此除却自家人外再不曾让旁人知道分毫,她也忧心元慧茹不认她和赵盼。 桃榆也道:“前两日我去吴三姐姐那儿,与她说起阿盼的事情,她答应预备私下要与干娘相认的。可这不是童考么,阿盼考试,不让他分心。” 元慧茹捂着脸已是泣不成声。 自那日见了那孩子一面,这些日子总是会梦见年少时的长岁。 她是又喜又伤心,连做梦都不敢想这世间竟还留得有血脉亲缘在。 桃榆看着元慧茹哭得如此伤心,心里也很不好过。 “干娘,我们当是早些告诉你的。” 元慧茹擦了擦眼:“不、不怪你们。我晓得吴家三姑娘的不易,她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何其的难,瞒着全然也是为着孩子着想。” 她的声音哽咽的厉害,既是哭自己,也哭吴怜荷跟孩子。 长岁一去那么些年,自己没的是儿子,吴怜荷失的是丈夫。 寡妇的日子她深有体悟。 “干娘,那您可是想要现在……” 元慧茹立马惶恐道:“不、不。我可以等,不急这一时,不急一时……让孩子安心应考。” “我知道是长岁的孩子已然很知足了,哪怕是不相见。” 第81章 十月中下旬,纪扬宗可算是赶着把税收给催缴齐了。 他没敢多加逗留,赶着便将粮食和税款转交去了州府。 介于去年秋收时出的匪乱,各乡里正心有余悸,都十分谨慎小心。 霍戍去帮着押送了村里的粮食,也安纪扬宗的心。 今年户房的典史换了人,一应的规矩文书与之先前的都不一样,纪扬宗前去折腾了好些时候才把粮食和赋税移交过去。 出来的时候夹了一个多月的眉头总算是舒展开了,今年粮食欠收,家家都不容易,他催缴赋税可是费了好大功夫。 时下去了今年最大的一桩事,他心头松快了一大头,没直接回村里去,而是与霍戍一同去了骑射场。 十月下旬的天儿已经有点凉了,过了晨时又还未进午时的这段时间秋风吹在身上也还是冷人。 秋高气爽的天,慢慢要转入萧瑟之中了。 “粮食怎么收的?” 纪扬宗随牵着马的霍戍走在街市上,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来城里了。 这时候城中粮食依然卖得火热,秋后农户都靠着贩卖粮食转些钱在手头上,除却缴纳赋税要的钱,还得置办火烛油盐等一系家中要吃用的东西,手头上需得有钱才能周转。 “精粮一千一,粗粮八百。” 劈着腿坐在板车上游街吆喝的伙计正在吸溜面条,同纪扬宗报了个数。 旁头一个农户听闻价格,愁苦一张脸:“怎的又降了价格!前两日精粮不是还收一千二的么!” “爱卖不卖去,你自去别处打听打听看是不是独只我们这家这个价格,嫌价格低就别卖,保不齐过些日子价格还得降。” 伙计受纪扬宗问价虽不见得热情,看他衣着体面,旁头又杵着个大个子,还算客气。 这朝对粗衣步履的农户便是没半分好脾气和耐心,径直一通话劈头盖脸的就下来。 农户受其如此,竟是也无言反驳,急匆匆的离去,像是去问别家的价格去了。 纪扬宗背着手同霍戍继续往前走:“我记得早先八月的时候粮价还挺是高的,往年精粮能卖一千二三,今年粮食遭了雨水,八月粮价卖到了一千四五。九月里头赋税出来以后,大批卖粮的人,听村里的乡亲说降到了一千二三,不想今朝竟然降到了一千一。” 他叹了口气:“大丰年才这个价格,城里这些收粮的不是趁火打劫么。” 霍戍道:“农户手里能换钱的也就那些,只得卖粮,卖的人多了,价格自也便降了。” 纪扬宗道:“头茬卖粮食的运气好,要是碍到这后头,亏得心头慌。” 两人说了几句,到了新街上。 时至巳时,弓坊和骑射场都已经开门了。 霍戍见着弓坊这头没人,估摸桃榆在骑射场那边,正好要把马带过去。 纪扬宗在弓坊里转了一下,也跟着过去看看骑射场如何了。 两人方才到门口,就见着个两鬓微有白霜的长衣男子似乎正在偏头看什么。 霍戍正想出言询问,倒是纪扬宗的声音先行响起:“蒋典史?” 男子闻声回头,面露的老态让纪扬宗眼中闪过一抹不可确信。 他连忙掩住眼中异色,转笑道:“当真是蒋典史,我还当认错了人。” “是纪里正啊。” 唤做蒋典史的男子同纪扬宗招呼了一声,神色有些憔悴:“巧在此处撞见你。” 纪扬宗客气道:“我方才去府衙里转交了今年的粮食赋税过来,蒋典史怎也在此处?过来办事么?” 男子摆了摆手:“我今早已不是什么典史了,纪里正唤我名讳便是。” 他倒实诚:“听闻新街开了个骑射场规模不小,在招揽账房,我过来瞧瞧。” 纪扬宗闻言微微一顿,讶异于蒋裕后竟然会出来寻差事儿做。 寻也便罢了,竟还是寻个账房先生,未知全貌,一时间他也不知什么该问什么不当问。 他转看向霍戍:“你们贴告示要招人?” 霍戍应了一声。 蒋裕后见状面露惊讶之色:“这骑射场……” 纪扬宗虽是谦逊,但语气中难掩几分自豪:“是我女婿开的,年轻人就爱折腾点事情干。” 蒋裕后不由得看了一眼高大的霍戍,道:“当真是青年才俊,了不得。” “过誉过誉。哎呀,咱别光在外头站着,里头吃盏茶水去,走走。” 纪扬宗笑了一声,没继续立在外头多说什么,连忙热情邀着蒋裕后进了屋。 霍戍静默跟着进去,这时辰才开门没多久,骑射场里还没有客。 桃榆拿了一把草料,正在马棚边上喂马,瞧见来了人,赶忙放下草料迎了上去。 “是来应招账房先生的,爹的熟识。” 霍戍简而言之,抬手拿下了桃榆头顶沾着的草屑。 桃榆道:“那我去准备点茶水,你先过去吧。” “嗯。” 蒋裕后原是州府衙门中户房的典史,虽不入流只是个吏员,且不说这是州府,又还是繁荣富庶的同州,能做个典史没有门路和些本事那决计是不能够的。 更何况还是管理地方财政的户房典史。 以前缴纳赋税,商税,都是要过这位的手的。 纪扬宗以前转交赋税和年节领赏,与蒋裕后接触过不少,此人性子温吞,比之旁的官吏,已然是好相与的了。 为此他对其一直都挺是敬重。 他倒是晓得新知府上任,考绩换下了一批人,所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地方上也一样。 这蒋裕后就是被换下来的其中一个,彼时得知消息,他还颇为惋惜。 这些倒也都不足为奇,纪扬宗意外的是蒋裕后怎的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想当初在州府时说不上意气风发,但也极有派头,听说他还有个兄弟在京城做官,官职虽是微末,不过消息灵通。 他任命了好几年的户房典史,昔年是秀才出身,投身府衙做了攥典,后爬到了典史的位置,本事上毋容置疑。 按理来说,他要家世也有些家世,自也有本事,在府衙这么些年,管的又是财政,也多少都该有了家业。 就是丢了府衙的差事儿,按道理来说也不该落魄的出来寻账房先生干。 蒋裕后嘴里发苦:“知府新任,考绩中言我在职之间贪污纳贿,不单是削了我的职,又还查封了我手中的几处产业。” 知府如此挑头,他自是再不能谋上能有朝廷沾边的差事。 这几月间,儿女也受诛连累,接又蒋母离世,蒋父病重。 家中可谓岌岌可危,虽有亲眷接济一二,却也并非长久之计,蒋裕后也不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了,出来寻个能糊口的生计。 纪扬宗闻此大骇,虽先时知府考绩换下异己诸人便颇有微词,今朝知晓背后的手段,当真是叫他后背生寒。 霍戍听着两人的谈话,一直未曾出声。 直到桃榆把茶送进来,两人才断了这场交谈。 于是转说了正事,霍戍言明这头账房要干的事,以及薪酬等。 蒋裕后本就是秀才出身,又做过户房典史,这般履历在他们骑射场做账房无论如何都是低就了。 为此霍戍酌情提高了些工钱,条件蒋裕后满意即可定下。 蒋裕后并没有多考虑,听闻能开三两银子一个月立即就答应了。 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并未曾因为他时在上,今日屈居于下便扭捏着不肯。 他不但是缺钱,城中多是趋炎附势之人,为着讨好知府,他放下身段求差屡屡碰壁,眼下能寻到这般条件的已然很是难得。 且霍戍说不必接迎,只需要算账便是,外在还有旁头的那间弓坊也得管。 年后他们商队他也要忙上一忙。 活多都不要紧,毕竟钱开的不少。 蒋裕后晓得若非是故旧情面,只怕是着差事儿也难落在他头上,他已然是感激。 霍戍安排蒋裕后明日就能过来上工,纪扬宗要回去,顺道送着蒋裕后走。 “怎么了,是不是并不想录用此人?” 桃榆见着两人走后霍戍的神色也未有松下,不免问道:“若是你觉得不合适,不必在乎他与爹是相识而答应的。” 霍戍道:“没有,我只是觉得情势不好。” 桃榆不明所以:“嗯?” “没事。” 霍戍道:“今日二十三,还有两日阿盼是不是当结束童考了?” 桃榆点点头:“吴三姐姐说那日她得空,届时叫一家人去那边吃饭,便定那日了。” 霍戍应了一声。 童考需经三门考试,县试,府试和院试,三年中举行两回。 凡三门一并通过者就是秀才了。 同州是府城,有专门的号房科考,不必前去外地。 最后一门院试申时中便结束了,吴怜荷在家里烧饭,霍戍和桃榆过来接赵盼出考场。 元慧茹一早就来了城里,头发梳的齐整,换了一身平素在村里都舍不得穿的新衣,与两人一道过来接赵盼。 她心中既是紧张又很高兴,不到申时初就前来等着了。 几次三番的望着贡院的大门,如陆陆续续到场来接自家人的家眷一样。 桃榆安抚道:“干娘别急,一会儿就出来了。” “阿盼个子长得高,很容易瞧见。” 元慧茹应承,但话却没太进她的耳朵。 三声惊耳绵长的击锣声响起,伴随着监官唱停的声音。 安静的仿佛可以听见落叶之声的贡院在片刻便窸窸窣窣响动,接着便是一阵嘈杂之声。 距离大门近的考生已经率先跑了出来。 “号房当真是憋屈,这出来的空气都畅快多了。” “哎,可惜了我还有两道题未曾答的妥帖。” “出来了也就便别想这些了,好好歇息两日等着出结果吧。” 见着考生渐多,外头等待的家眷皆然翘首以盼。 赵盼从贡院出来的时候,午后的秋阳本是温和,但在狭小的号房里待的时间过久,他一时间还有些不太适应这阳光。 他半眯着眼睛,瞧见贡院外头停靠立着好些人,都是前来接人的。 自家的情况,他深知他娘是不会公然前来此般人多眼杂的地方。 虽心中了然,可见到考生在号房间待了几日,出贡院第一时间就能见着家人,不免还是有些羡慕。 他提着书箱,想着快些回家去,此次童考过后能松闲几日,他又能上马场那边去,不由得心情又开阔了起来。 正提步子,他忽而听见似乎有人在唤他。 “阿盼,这边!” 赵盼寻声过去,人头攒动,但他那总肃着一张脸的伯父在人群里格外的扎眼,好似定海神针一般,很是容易就能瞧见。 他仔细看了看,发觉是桃榆在唤他。 赵盼没想到霍戍跟桃榆会来接他,连忙撒腿跑了过去。 纵然惊喜,意外,但在外头,他依旧谨慎的唤两人:“霍叔,桃小叔,你们怎么来了!” 自从他知道霍戍不单是他爹的生死之交,还认了他爹的母亲做干娘以后,私底下便改口叫霍戍伯父。 桃榆笑道:“晓得今日放考,特地过来接你。” 挤着人群跑过去的少年眼睛都亮了起来。 元慧茹瞧着近在咫尺的少年,不禁眼眶又微微泛起了红,到底是在外头,她给强忍了回去。 许是她的目光过于炽烈,赵盼不禁偏头看了一眼。 本以为是旁人的亲眷恰好站在了这头,看这样子当是与他大伯父一道的。 赵盼觉得这妇人有点眼熟,但又不太记得在哪里见过了。 “这是……” 赵盼疑惑的看向了桃榆。 桃榆把赵盼手里的书箱接了过去转拿给了霍戍,他扶着赵盼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道: “阿盼,这是霍叔的干娘,今天特地过来接你。” 赵盼一下子怔在了原地,虽未言明,但他还是知道了此人是谁。 他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元慧茹紧咬着唇,伸手试探着抓住了赵盼的手:“孩子,你受委屈了。” 赵盼见元慧茹一脸悲喜交加的心疼之色,嗫嚅着唇低声唤了一声:“祖母……” 元慧茹闻言,再是崩不住泪水。 攥紧了赵盼的手。 桃榆早料到当是此种情形,温声劝慰道:“外头人多眼杂的,咱们先回去慢慢叙说可好?阿盼在贡院考试许久也累了。” 元慧茹点点头。 几人一道朝着吴怜荷现在住的地方前去。 一路上赵盼都有点沉默。 许是忧心她娘还不知道这件事,到家时,瞧见她娘烧了不少菜,方才晓得这是今日特地的安排。 吴怜荷听见动静出来,看着回来的儿子,她在腰间的围襟上擦了擦手,观察着赵盼的心绪,问了一句:“阿盼,有没有叫人。” 元慧茹一早就来了这边,与吴怜荷先便已经见了。 两人狠哭了一场,现在已然亲近了不少。 赵盼点了点头。 这朝回到家来,可尽情言说,他却反倒有了些局促。 虽是骨肉血亲,但长到十一二岁的年纪,赵盼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位祖母。 元慧茹也是如此,不过她心中却满是心疼之意,主动与赵盼说话:“阿盼,来,祖母给你带了点礼物,你瞧瞧看喜不喜欢。” 她半辈子穷苦惯了,就是霍戍把长岁攒的大笔银钱交在她手上后,她也不曾大手花费。 这朝前来见赵盼,给他买了两套笔墨,又还亲手缝制了冬日用的护膝,手衣等等,当是晓得了赵盼是她的大孙子后就开始做了。 不单如此,也一样给吴怜荷带了礼品。 赵盼见着已然有些老态的元慧茹,待他如此,心中不免阵阵发热:“多谢祖母。” 桃榆瞧两人慢慢去了些生分,前去后灶帮忙。 这朝当真是一家人齐全的吃了顿饭。 霍戍还给赵长岁祭了酒。 伤心已成为过去,如今一家人团聚,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大伙儿没再继续揪着过去的艰辛说谈,徒增感伤,如同长此住在一起的一家子一般闲谈。 “阿盼,此次应考感觉如何?” 赵盼确有些饿了,他前去考试不敢吃的太饱而犯困,午间并没有吃上两口。 现在一桌子好菜,她娘给他夹菜,桃小伯父也给他夹菜,时下还添了个祖母也给他夹。 一顿饭上自己都没伸两回筷子,碗里就没少过菜和肉。 一时间好似被亲人都包围爱护着,于一个自小就要藏掩着的孩子来说,心绪有些说不出来。 “考题倒都有所涉猎,并不觉得冷僻,就是不知自己答得是否合考官的心了。” 赵盼如是的说着此次童考。 “不碍事,你才头一回下场,试试水,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 赵盼应声:“我晓得,夫子也是这么说的。” 一顿饭吃的早,却吃得久。 吃完天色已然不早了,紧绷了几日的赵盼有些发困,元慧茹让他去歇息。 孩子去睡了,几人又在谈了会儿话。 “现在既是相认了,可要顺势让阿盼认祖归宗?” 桃榆问了一嘴。 吴怜荷面露为难,当初无媒无聘生下的赵盼,现在忽然带回去,村里人又还都识得她,不敢想当是在背后说得何其难听。 无媒苟合,不知廉耻,放荡孟浪…… 届时她娘家都当受人戳脊梁骨,且还得影响家中的弟妹出嫁。 她已经让家里为她的事情烦忧太多了,如今父母已近年老,还要受村里人闲言碎语,不知当如何。 其实实话来说,她这些年忙着生计,少有想孩子认祖归宗的事情,可但凡思及一二,都要阵阵不安。 元慧茹看出吴怜荷的忧虑,道:“虽我是想孩子能认回去,赵家也就这个血脉了,但我还是依怜荷跟孩子的意思。” “这些年隐姓埋名,一个人把孩子拉扯至今,阿盼读书识礼,长成如此,已经吃了太多苦楚了。只要孩子能过得安顺,旁的也都不要紧了。” 吴怜荷见元慧茹如此体谅,心中大为动容。 “多谢娘。” 霍戍和桃榆自是没理干涉两人的决定。 一番商量下来,于是还是决定等过些年赵盼大了,能考出点功名傍身以后再行此事。 霍戍和桃榆也想,届时他们的生意若是有了更大起色,家族门楣起来,旁人也就不敢说的那么难听,会有所顾忌。 临别前,元慧茹把长岁带回来的那笔钱将近大半都交给了吴怜荷。 “娘,我不能拿这个钱,我和阿盼不能侍奉,已然是心中愧疚。” “愧疚的是赵家,该是长岁愧对了你们母子俩。以前家里清寒,没能供长岁读书,今下阿盼读书刻苦上进,往后一应科考少不得还要花费银子。” 几番推拉下,吴怜荷含着泪把钱拿下。 “家里一切都有我跟阿戍,吴……弟妹?” 桃榆话说一半,觉着当是该改口叫吴怜荷弟妹的,但是两人年纪上确实,又还喊习惯了。 几人被桃榆这一称呼给逗笑:“还是依以前的喊便是。” 桃榆笑着应了一声:“吴三姐姐不必忧心家里。” “好。” 从吴怜荷那儿出来,心头都松了一块。 事情也算是有了些始终。 此后元慧茹来城里便更勤了,明面上是来铺子里帮忙,实则也是为看大孙子。 过了两日,骑射场里招到了四个骑射师,蒋裕后也来上了工,不愧是管州府财政的人,很快就上手了这边的账。 新增了人手以后,霍戍和桃榆就都闲了不少。 霍戍除却定下的逢一和六外有事情忙,平素骑射场的事情范伯霍守办得很好,几乎用不着他过问什么。 合该闲下,霍戍却没闲。 月底,霍戍叫桃榆写了张牌子,弄了个游行车,唤上了弓坊的伙计田小佃,在新街口外头竟也收起了粮食来。 第82章 “收粮食咧,收粮食!这边走这边看!” “好价收粮,卖了不吃亏,卖了不上当!” 上了新街,板车缓缓挪动,田小佃扒在板车围栏上,冲着沿街吆喝的起劲儿。 桃榆坐在板车前头,偏头看了眼,笑道:“这小子先前在粮行做伙计,这事儿果然是干得得心应手。” 霍戍慢悠悠驾着马,先行小东街上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新街门口上把马车停下。 一番游车下来,小西街上的有心卖粮食的自都留了意。 秋后城里收粮食的人其实不少,各有来路。 像是大型的粮行,小粮铺,还有从别地前来倒卖粮食的粮商,也有城中大户需要自行买粮吃的等等…… 不过大户多是自己产业下有粮田,但事非绝对,总之卖粮的农户佃户多,也不乏收粮食的大商小商。 霍戍他们出来收粮食也并不惹人稀奇。 田小佃特地吆喝了价格优势,耳尖的卖粮人便随着板车过来,见停以后围了上来询问价格。 昨日霍戍和桃榆已经大致的了解了城里现在的粮价,目前精粮一石一千文到一千一不等,粗粮七百五到八百五不等。 一般来说大粮行的价格是最低的,反倒是那些来路不太明晰的粮价要高些。 农户多是老实人,就信服大粮行觉得卖过去结钱还是一系都有保证,即使价格低还是卖粮过去的人很多。 不过也有想要多卖几个子儿的会选择这些不是粮行而收取粮食的商人。 “我们这儿精粮一千文一一石,粗粮八百。现卖现结,一次性把钱结清,卖得多路远可以派遣人去接运。” 田小佃不厌其烦的给前来问询的农户解释。 “那究竟多少才算多嘛?” 桃榆道:“五石粮以上就能派人去接运。” “那一家卖不得这么多,与乡邻合卖五石以上能不能派人到村里接啊?” 桃榆闻言不由得看向了霍戍,昨儿商量的时候他们还没想到这茬。 霍戍道:“同村的盘在同一个地点拉运地点,也行。” 围着打听的农户一听这个都说着好,粮行的派人去村里拉运粮食,但是价格收的太低了。 有些卖得少的农户要么自己费苦力把粮食背来城里,要么就得花钱雇车,本就收入不多,还花钱,入账也就更少了。 现既有价格更高的,又能去接,这当然更好。 “老板收几天嘛,我们好回去跟乡邻商量。” 桃榆道:“我们一直收粮到过年。就在新街口上,若是没见人在这边就往里头走,有个安顺弓坊,进去问就行。” “要卖粮食,卖多少,提前过来登记日子和数量,到时候这边按时按量派人和车过去运。” 听闻是城里有生意的坐贾,倒是叫前来问询情况的农户觉得更靠谱妥帖了些。 且收的时间还长,倒是不必急着赶来。 “一直到年底我们都是这个价格,量多量少都收,到时候送过来就成。钱都直接现结。” 农户一阵沸腾,当即就有几个人卖了散粮过来。 霍戍和桃榆在这边忙活了一日功夫,当日就收到了三石精粮。 数量不多,能快速收到手的都是农户自己运到城里来的粮食。 一个人一次也就背个百十来斤的粮过来,能收到这么多也不错了,多的还要等后头的来联系。 下午收活儿霍戍大方的给了田小佃一吊赏钱。 田小佃看着上百文的吊钱,有些被吓到。 他干小伙计一个月的工钱也就才几百文钱,东家一下子给那么多怎么能不惊。 霍戍道:“今日开了收粮的口子,弓坊又是你在看,往后还要你费心收粮的事情。” 他和桃榆是不可能一直忙这事儿的。 田小佃长松了口气,他还以为东家是给遣散费了。 他小心的收下钱:“嗳,我一定好好办。” 晚些时候,蒋裕后来弓坊这边理账,见着霍戍和伙计正在往里头搬运东西。 诧异道:“这是进弓箭材料了么?” 桃榆在一头拨算珠,道:“不是,今儿囤买的粮食。” 都是自家的伙计,而且以后一段时间还有农户进出,以及要从骑射场那边派人出去运粮食,也便没什么好隐瞒的。 蒋裕后多嘴问了一句:“囤来自吃?” 霍戍把粮食都弄了进去,弓坊这头一开始便是为着囤放货物而选,外头的铺子不算大,但内里有很大的储物空间。 他选了一间干燥通风的存放粮食。 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蒋裕后的疑问。 霍戍同蒋裕后倒了杯茶,这时辰坊里没旁人,粮食弄进去后田小佃都下工了。 “手底下现在兄弟多,需要的口粮不少。” 霍戍道:“外在也是为囤点粮以备不时之需。” 他看向蒋裕后:“今同州知府有各自为政之嫌,唯恐天下有所变故。” 蒋裕后闻言眸光微动,不由得深看了霍戍一眼。 他初次见到霍戍的时候便发觉他似乎并非同州人,纪扬宗家中独只一个小哥儿,会把孩子嫁给他,自不必想也是个有东西在身上的。 今听其无所避讳的一言,当即放下茶杯同霍戍拱手做了个礼:“霍老板不妨深做一谈。” 霍戍应声。 年初新任知府同州任命,在此之前蒋裕后便收到京中兄弟的信函。 今临嘉帝已然年老,却迟迟未曾立下皇储,膝下皇子各怀鬼胎,朝堂动荡。 皇室之中今已长成的皇子都有四个。 大皇子为长子,年长而得皇帝喜爱。 三皇子又强干,心怀野心。 四皇子母家显赫,乃是皇后所出。 还有一个不受皇帝宠爱的六皇子,自小养在外头,现今成年也已回宫。 谁也不知皇帝究竟是何心意,去年北域站止,割让土地又赔款。 朝中有鉴臣死鉴皇帝当早日立储,退位以享天福,不想老皇帝龙颜大怒,竟将鉴臣流放西边的不毛之地。 一时间朝中再不敢有人多言。 这临嘉帝上位之时已是中年,许是享受于大权在握,虽已年老甚至于有些昏庸,却还并不愿意将皇权让出,即便是自己的亲儿子。 朝中的皇子私底下结党营私,拉帮结派,谁也不服谁。 今同州知府便是四皇子阵营之中的官员,他兄弟提前嘱咐,勿要为其办超出本职以外之事,否则便是站队其中。 他们此等微末人物,四皇子若是得位,他们未必飞黄腾达,若是败落,遭丢出顶罪乃寻常,落得个满门抄斩。 保持中立方为上策。 蒋裕后得知京中消息后背生寒,在州府官吏投诚之际未有表示,知府还曾私下笼络过,见其仍未有所动。 于是直接将其踢出了局,且还行打压。 蒋裕后也算见识到了知府为人,反而更为庆幸不曾与之为伍。 此般秉性,他时如何可共谋大事。 “如此说来,四皇子的人这是在为谋大计而敛财集粮了。” 谁人不知同州物产丰富,想要做大事,钱粮是最少不得的东西。 霍戍觉着先前所做的一切安排也都对了,但是却也并高兴不起来。 宁做太平犬而不做乱世人,情愿所有应对兵变的安排都是枉费,也更想过安生日子。 可若事情既要来,那能做的也只能是面对。 两人谈了许久,蒋裕后离开时天已经擦黑了。 桃榆听了两人的交谈以后,有些心不在焉的。 虽然他一早知道了霍戍囤粮就是为了不时之需,但真当是听见局势混乱之时,心里还是发惴。 同州自他出生起就都还算安定,但这两年确实有了些动乱的苗头,就好似是去年起的匪乱。 “别怕,提前做些应对就好,也不一定真会乱。” 霍戍出言安慰,他倒是早见惯了动荡。 桃榆点点头,状似不忧,夜里还是做了好几场梦。 年初在外头的时候外边乱,他想着回到同州回到家就好了,现下最为安定的地方也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怎么能不担心。 过了两日,是初一。 这日骑射场来的人诸多,不少显贵都是冲着霍戍来的。 先时开业的时候漏了一手,前来看热闹的人叹为观止,纷纷想要霍戍陪同骑射。 一问得知只有初一初六才下场,如此设立了门槛,反倒是引得这些人更为感兴趣。 每逢霍戍下场的日子,骑射场的生意都比平素要好上不少。 霍戍收费高,多有上下午都满客的时候,不单如此,前来骑射的显贵尽兴走时还额外有赏钱,出手甚是阔绰。 桃榆翻看了骑射场的账簿,开业这些日子,每日至少能有二三十两的进账。 霍戍下场的时候就更甚了,不说入场费用,单是他陪同骑射三四个时辰的费用就能有五六两,再者一般请得起他陪同的都给赏钱。 少的三五两,多的能有几十两,远远超出了陪同的费用。 通常霍戍下场的时候,别的骑射师的活儿也比平时更多,因着来场的人多,叫骑射师的人便会增加。 就开业到现在,收入最高的一日抵达了百两之数。 这骑射场开着,收入倒是超出了桃榆原本的预期。 可也是因为才开不久,还够稀罕新鲜,久了未必生意长青。 再来这只是毛利,骑射场的日常开支也大。 养着那么多骑射师要吃饭给工钱,马匹也得吃草料。 钱是在挣,不过距离回本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现在又在囤粮食,花销还挺大的。 十一月已然入冬,天气冷了很多。 盘算着过了冬月进腊月,腊月就是年关,开年后一晃就二三月了。 他们合该谋计着明年走商的事宜。 有了头一次走商的经验,霍戍此次准备提前招揽人手,以人手来定准备多少货物。 于是十一月他又扬了消息雇走商人手,为期一个月的时间招人,十一月最后一日截止。 此次制定了完整的条例,包括工钱,吃用住宿医疗等事宜。 找了赵盼过来抄写装订成册,还好几页纸的一本册子。 得闻消息率先前来的是今年上半年那批人,竟一个都没少。 不仅如此,还跟了不少同乡和熟识来。 今年霍戍的商队从北域回来,还挺是低调的没宣扬挣钱这些话。 嘴上都是说的不易,花销多,余头少,可村户也不是傻子。 秋收村里人都在叫苦,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唯独是上半年去跑了半年的回来办事儿做席,缴纳赋税没为难含糊,挣钱没挣钱还能不晓得么。 霍戍更甚在城里开了个弓坊和大骑射场,大伙儿都看在眼里。 先前还不看好这出门走商的生意,摇头摆脑说情愿是在村里穷着也不愿意出去刀尖儿舔血的。 瞅着是按照这光景过下去真要揭不开锅了,比谁都着急想把日子谋起来。 在这头发出消息要招人前,就多是人询问了上半年跟着霍戍出去跑了生意的人,打听着消息看还要不要人呢。 消息一出去,争先恐后的就来了不少人。 这朝是全然求着来了,一改先时还要纪扬宗上门去寻。 霍戍这头自也吊高了些,上半年跟着他的有走商经验自都留了下来。 但此外再要的人,除却是要能接受他们条例的,也要挑选人,不是自来个应招的都收下。 冬月就那么面着人淡淡的过着。 倒是期间出了一桩大喜事,初十的时候院试出结果,赵盼那孩子出息的不行,竟头次下场就上了榜。 家头这朝是出了个秀才,元慧茹高兴的不行。 不单是她,举家晓得内情的都高兴。 截止于十一月底,霍戍齐雇了二十人,加上这边准备派出去的三个领队北域老乡以及葛亮,也足有二十四个人了。 人手上比今年多了一半。 霍戍盘算着货物的话能新增三倍左右。 除却布匹和茶叶,此次还谈好了瓷器,另外霍戍见同州府下挨着的海临府盛产海味,倒是能去拿些干鱼海味的运去北域。 桃榆也觉得不错,北域物产过于贫瘠,要是能拿些最南边的特产过去也很好,虽然不如丝绸茶叶瓷器挣钱,可成本也低啊。 头回去北域东西实在带的太少了,也单一得很。 于是腊月里霍戍让葛亮范伯还有霍守去海临府盘买些海货带回来,临头上还有个纪文良要跟着前去凑热闹。 腊月霍戍和桃榆去了十里布行还有方禾的茶铺以及瓷坊谈拿货的事情。 他们铺子开业的时候,三家都还送了礼品。 算是老主顾了,倒是都好谈,无非是选货品款式和要量而已。 霍戍此次新谈了一项,货提先付款六成的款项,等六月商队回来的时候再行结余款。 方禾那边在稳固生意,霍戍这头要量增了三倍,他倒答应的爽快。 十里布行也不晓得吴怜荷帮了什么腔,汪隆笑说霍戍今有个大侄儿已经是秀才了,压着名誉在,不怕他跑路不给钱。 独是瓷坊那头难谈了些,磨了有些时日,但陈普还惦记着霍戍从北域带马回来。 等了些日子还是应承了此番请求。 霍戍倒不是手头的钱不够盘货,这些货统算下一共两千两银子。 手头上全然是能够拿出来,但先只给六成,也就一次性只需拿一千两百两,可以省下八百两出来。 商队去到回来的几个月时间里,他手头上宽裕些,以便能有足够的钱办事。 货定好以后,今年生意上的大事儿也便是终于告一段落了。 月中时霍戍暂时停了去村里收粮,只收送到铺子里的散粮,骑射场的人就再不必去村乡跑了。 铺子人手充足,如此,霍戍和桃榆倒又清闲了些。 两人回了村子,不晓得今年冬天还下不下雪,趁着天晴的时候又把家里的房顶给检修了一遍。 屋顶翻动,屋里全数掉些灰尘下来。 左右是也要过年了,正好把家里清扫一遍。 桃榆把窗户大开着,扫屋子的时候还是被屋顶落下的灰呛得直咳嗽。 “你是把灰都打落在了咱们屋子不成。” “就我们屋子上头的屋顶有松动碎瓦,放了新瓦片灰落得自然多些。” 桃榆拿了块帕子捂着口鼻,打扫屋子两人还给拌了几句嘴,清扫了大半日才除却了灰尘。 等收拾干净时,桃榆累得直接摊倒在了床上。 “这家务活儿干起来比跑生意还累人。” 他埋在新换的干净被子上,狠狠蹭了几下。 这几个月里忙生意在城里落脚的时间多,回来住的时候反倒少了好些。 过年这段时间可算是能踏踏实实在家里睡了。 霍戍没去拾腾床上拱来拱去的哥儿,看着有些变了样的屋子。 “还没全数收拾完呢,我明儿再接着做了。” 桃榆仰头看着洗漱出来的霍戍。 “大抵差不多了,干净了不少。” 霍戍见着柜边堆了好高几摞书还没有收整完。 他便走过去瞧了一眼,一应四书五经俱全,又还有许多神农百草医书,还有些戏文话本。 倒真是个饱读诗书的哥儿。 平素里这些书都放在了架子或是柜子里,没全部摆出,还不觉得多,都拿出来了就直观显眼了。 他随手拾了一本戏文,欲要翻上一眼,方才拿到手上内里忽然便落出了一张纸。 上头洋洋洒洒的写了许多字,占了大半页。 “什么啊?” 桃榆趴在床上问了一声。 霍戍也没看清是什么就掉在了地上,他蹲下身捡了起来。 正想着是不是桃榆以前写的什么笔记,誊抄的书稿一类的,落款的两个字却扎眼的先窜到了他眼睛里。 霍戍脸色没变,倒是觉得头顶有点变色。 第83章 桃榆见霍戍也不应他的话,独只看着那张纸。 他不免好奇从床上下去:“究竟什么啊?” 桃榆方才凑近,就扫见落款上的凌霄二字,他眸子倏然睁大。 虽不大记得书里怎么有这东西,不过见其纸张是同州所产的白宣纸,价格比一般黄纸贵不少,他便大抵猜出不是什么好东西。 以前尤凌霄同他写信时便会专门用这样的纸。 他分明记着两家婚事做悔之际,他便把那些书信都搜罗出来全丢进火盆儿里了啊,彼时还看着烧了个干净,灰都给倒的远远儿的。 这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读书人看似恪守礼数,实则风流多情的很,那词句酸诗写得是叫人面红耳赤。 他以前都不敢大白天的翻着看,这竟落在了霍戍手上,怎生了得! 桃榆连忙扑过去想拿回来,不想伸手霍戍却一个折身挡住,他一头撞在了霍戍宽阔的后背上,鼻尖触的生疼。 那人却侧身继续阅览纸业上的内容。 桃榆心里突突直跳,连忙绕前想去抢。 霍戍这朝却径直抬高了手,举着手里的纸,扬起下巴目光仍旧在纸业中。 他个子本就高,任凭桃榆怎么跳都够不到。 “霍戍~”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桃榆一张白皙的脸闻言登时红了一片。 “你别看了!” 霍戍垂下眸子:“为何不看,这么好的文采。” “不怪是夹在书中珍藏之物。” “谁、谁珍藏了!” 桃榆有些羞愤,眼见是够不着,索性爬到了凳子上去,急急忙忙一脚却踩翻了凳子。 霍戍眉心一紧,幸得是动作快,一把捞住了人。 他看着怀里红了脸的哥儿,转将手里的那张信纸给了他。 霍戍矮身把人放下:“给你便是,那么着急作何。” 桃榆正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听霍戍闷闷道了一声:“睡了。” 他拿着信纸看着还真转身就去了床上的人,不由得抿了抿嘴:“生气了?” 霍戍平躺在床上,合了眼,没说话。 “我烧了。” 说着桃榆便要把信纸扔到炭盆儿里。 “弄得一屋子烟。” 桃榆默默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把纸业放在桌上,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床边上,蹲下身看着躺在床上的霍戍。 “真不是珍藏的,许是以前看书的时候遗落在书页中给忘记了。我都没什么印象,不然早烧了。” “他倒是没少给你写。” 桃榆放轻声音道:“读书人不都这样么,总爱写点什么。” “你倒是知之甚深。” 桃榆闭上了嘴巴,以前竟从不知这人居然这么能抬杠的。 他看着合着眸子的人,眨了下眼睛,一改语气: “是啊,彼时他就是没少给我写,三日一封,我也比旁人对读书人了解许多,毕竟自小就有个……” 桃榆话还没说完,床上安详躺着的人忽而一把将他给拽到了身上去。 他一下子跌在了霍戍的胸口上,看着眸光跟脸一样臭的人,继续道:“毕竟自小就有个读书人……” “还没完了。” “也不知道谁先没完的。” 桃榆瘪了瘪嘴。 “先前我跟他的事你又不是不晓得。” 霍戍捏了桃榆的脸一下:“我可不晓得他还给你写了这么些东西。” “除却写了书信旁的再是没有一点逾距之举。” 霍戍默着没说话。 “难道你以前就没有相好的?” 桃榆其实很想了解霍戍过去的事情,可又不想问这些,怕知道了心里难受,此时终还是忍不住问了。 “没有。” “说谎!” 桃榆道:“你这个年岁的人,怎么以前会没有?” 霍戍幽幽道:“你是在说我老么?” 桃榆轻咳了一声:“怎么会。” “从军以前倒是可接触姑娘小哥儿,但凭我孤僻的性子,你觉着会有人肯与我相好?” “从军以后生死旦夕,又在军中,哪里去寻相好。” 桃榆道:“才不是,范伯同我说以前在北域的村子里的时候很多姑娘和小哥儿都觉着你有本事,心中可仰慕了。” 霍戍看着桃榆:“那又如何,仰慕归仰慕,真能忍受秉性过到一起是两回事。我没那么好的耐性哄着人。” “是么。” “那你就是觉着我都不必哄才同我在一起的咯。” “我还不够哄你么?” 桃榆微眯起眼睛:“那你说些话自相矛盾。” “在我心里,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没有耐性哄别人,但你可以。” 桃榆闻言耳朵有点热,他把脑袋埋在了霍戍身上:“睡觉睡觉。” 霍戍拉过被子,把桃榆和自己一并盖住,抬脚两人便裹在了。 翌日,桃榆醒的有些迟。 自从开了铺子以后,他已经挺久没有赖床了。 往时冬日最是他缩在被窝不肯起的季节,这朝为着日子奔波,可还改了性子。 桃榆揉了下眼睛,在被窝里伸展了下胳膊腿儿,掀开了点床帘,看着有点昏灰的屋子,一时间有些估摸不出时辰的早晚。 不过他能睡到自己醒,时辰也决计不会早,看着窗口也不甚明亮,想必今天的天色不大好。 但意外的是这天气屋里竟然还挺暖和的。 他从被窝里钻出来,才发觉屋里有两个炭还旺的炭盆儿,当是早上才拿过来的。 怪不得没觉着冷。 他正欲拿衣架上挂着的衣服穿上,乍然见着飘落在地上被抓得皱裂了的信纸,墨迹已然晕开了大半。 桃榆慌忙捡起丢进了炭盆里,一张脸涨得通红。 炭火橙红,触着纸便燃了起来,一股白烟飘起。 淡淡旖旎的味道夹着其间,桃榆鼻子灵敏,一张脸更是红的不行。 昨儿夜里他就说了声冷,霍戍那混人竟然把他抱到了桌边上,同他说炭盆儿在这里就不冷了。 他有些痛,逮住什么就抓什么,全然没曾分辨手中之物,还给摔碎了两个杯盏。 “起来了。” 霍戍端着一碗面进来时,见着桃榆正紧抿着唇站在炭盆边。 “太热了么。” 霍戍把面放下,见桃榆一张脸红的有些异常,眉头紧了紧。 桃榆揉了下肚子:“才不是。” 霍戍不知这哥儿大早上起来又发什么脾气:“先洗手洗脸。” 桃榆突突跑去洗了手脸,这才跑到桌边去吃面。 早时也只有端着面条进来能把他的赖床病给治好,毕竟旁的吃食凉了可以再热,可面坨了就再不好吃了。 “以后你可再不能这样了。” 桃榆一边吸着面条,一边瞪着霍戍。 霍戍垂眸看着人:“什么不能这样。” “我偶时要在这里吃饭的,你……你那样,我还怎么吃得下去。” 霍戍挑起眉,未曾应承。 “听见了没啊!” 桃榆见霍戍不说话,拧了他的胳膊一下。 “嗯。” 桃榆哼哼了几声。 外头今日有点飘雨,灰沉之色笼着山,罩着地,雨丝并不明晰,但在院子里喂个鸡的功夫头顶就起了糖霜。 地面湿漉漉的,一股潮湿气。 黄蔓菁看着桃榆裹得圆滚滚的,笑道:“你爹说你俩忙了那么些日子,人都瘦了,今儿下雨又冷,宰只老母鸡给你们炖汤吃。” “正好有只母鸡不下蛋了。你俩今儿没什么事吧?” 桃榆站在屋檐下,跟他娘说话一呼一吸之间全数是白雾,这才发现屋里有多暖和。 他道:“阿戍说今天文良阿守他们从海临府回来,应该能到,我们要去城里看看盘的货。” 黄蔓菁道:“那就晚上吃嘛,早点回来。” “旁的没什么事,入冬了这又下雨,骑射场应当都没生意。” 桃榆点点头,他也很想喝自家炖的老母鸡汤,又鲜又暖胃:“到时候多炖点汤,我见地里的豌豆长得还挺好,摘一把嫩尖回来用鸡汤烫一下。” “你倒是会吃。” 黄蔓菁道:“那把你婆婆也叫过来一起吃晚饭。” “好。” “那你也要去城里?这么冷又下着雨,没什么大事儿就不出去了嘛。” 桃榆闻言站板直了身体,像是一点也不冷了的模样。 “文良他们盘的是海货,我顺道去看看,带点回来过年吃。” 黄蔓菁摇摇头:“你便粘着霍戍吧。” 霍戍和桃榆磨蹭着到城里时已经快要晌午了。 这时节城里也冷,街市上走动的人不算多,街边铺子里的商户要么捧着个手炉,要么就窝在铺子里头笼着火兜子。 生意淡淡的,人也懒怠。 像新街这边就更伶仃些了,倒是闹市那边人还不少。 中午桃榆去晃悠了一圈,见着城中闹市已经开始挂过年用的红灯笼了,灰败的冬街上添了这喜庆的灯笼,登时就鲜亮了不少。 已然有了些年节方气氛。 不过旁的街道还是老样子,但民巷间也已经有孩童在丢鞭炮。 桃榆想着前两日去寻方禾谈生意,见着他的娘子,也就是先时乔屠户想要指给霍戍的巧儿姑娘,肚子都挺得老大了。 等明年他们的商队回来,孩子怕是都能爬了。 桃榆有些感慨,不过晓得自身什么情况以后,他倒也不似以前那般心惊。 城里到底是比村野热闹的多。 再过些日子等二十以后,城里就更热闹了,彼时城里城外都有很多采买年货的百姓,前来冒寒出摊儿的小贩也多。 铺子里头没生意,范伯他们也还没回。 桃榆百无聊赖,趁着午时才烧了饭,弓坊里的灶中炭火正热,他给铲进了火兜子里,从街边叫卖的小贩手头上买了几个橘子。 天儿冷橘子凉嘴,他将橘子钻了个小圆孔,往里塞了点白糖进去,放在火兜子里。 不多时橘子被烫红的炭烧的皮儿糊,再把橘子掏出,拨开时冰凉的橘子变得热乎乎的。 白糖化开,流进橘瓣儿里,又酸又甜。 霍戍拿着买回来的糖炒栗子,摇了摇头。 “你是真会捣腾。” 桃榆从火兜子边站起身:“要不要尝尝?”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田小佃的声音:“回来了!” 田小佃高兴的跑进来:“他们回来了!” 第84章 同州距离海临府并不算远,是相邻之府,赶路快的话,三五日就能到。 不过要想前去盘上好的海货,还得到海临府边缘贴海的县城上才能低价拿到。 如此周折上来,一来一回的少不得半个多月的时间。 几个人风尘仆仆,看模样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但回来的却只有一板车的东西。 霍戍也没急着问,这天气赶路回来可想而知何其劳累。 他让几人先行进去,帮着把货抬进后院,这个点才过午食时间一些,估摸都还没吃饭,叫田小佃去附近的食肆里叫些饭菜来。 桃榆又准备了热水茶汤,让大伙儿洗洗歇口气。 纪文良是个活脱的急性子,洗了把脸骑马回来吹的跟僵住了一样的脸才稍稍缓和了些。 他牛饮了口茶道:“这趟去的可真是不顺!” “怎的了,路上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桃榆把才买的橘子和霍戍买的糖炒栗子一并给拿出来先给大伙儿垫垫肚子,听到纪文良这么说,他连忙从灶屋跑了出来。 霍守道:“除却冬日里南边雨水多些路泥泞了点,路上倒是没什么。” “是到了海临府没盘上什么货。” 他们先抵达海临府城,简单的询问了海货行里一应海货的价格,不想都高的很。 本目的地就是靠海的县城,倒也没有多绕价,没想到去了临海县城上,一连跑了几处打捞出货的地方价格都不低,甚至快赶上州府货行的了。 一经打听才晓得,海上不太平,十月里便有海盗犯境。 海盗凶恶,不仅抢掠商船大船,便是下海的渔民也杀。 州府上派兵抗击,折损的厉害。 临海县城的渔民都不敢下海捕捞,全靠存货在买卖,且不知此番还要僵持到什么时候,海货的价格逐渐拔高。 已然早不是先时的低廉之价了。 “价格不低,成本高,我们没敢盘货。” “只是既去了这一趟也不好白跑,于是就带了点回来当年货了。” 霍戍眉心发紧,他倒是认可范伯几人的决定。 成本过高了确是不适宜盘货卖,这年头消息流通出去的慢,别处不晓得海临那头的海盗猖獗,海货涨了价,只觉得商户黑心漫天要价。 桃榆道:“海外有个小国,安稳了上十年,这朝是怎的了,竟又来犯境。他们莫不是忘了前时冒境叫朝廷的军队如何击溃的。” 范伯等人在北域消息不大灵通,倒是不太晓得海临府海盗之事。 北域常年战乱,他们自顾不暇,也便没什么功夫管南边是否有战事。 霍戍道:“休养生息十年,当也又有些资本蠢蠢欲动了。” 他又问范伯几人:“你们可见形势如何?” 范伯道:“着人细问了一二,这海盗东惹一事,西惹一事,闹得人心惶惶,但却又未曾大肆举进。” “难说是在试探还是想要如何。” 霍戍吐了口浊气,神色有些凝重。 田小佃动作倒是快,已经提着两个食盒跑着回来了。 霍戍便没再说什么,让大伙儿先好好吃顿饭。 几人吃饭的功夫,桃榆有些难耐的先去开了箱子。 同州这边溪流江湖不少,鱼啊虾的不缺吃,但到底是不如海临直接靠海花样多。 箱子里头的都是干货,即便是冬日天冷东西不易腐坏,但也不敢带鲜货赶路。 盖子一揭开,虽有纸裹住,却也难掩一股腥咸的海货味。 他抱出一包来,拆开是一块块晒的偏平干巴巴的螟脯,跟把扇子一样。 不必凑近了嗅都能闻到江河鱼虾没有的那股子独特海货味道。 他轻轻拍了拍:“还挺肥的,炖蒸熟了肉肯定厚实。” 接着他又翻出了价格卖的极高的鲍干,干贝、海蛎干、蛤蜊、鱼胶、干海参等海货。 到底是直接在海边拿的货,纪文良会挑,这品质属实比商户拿来同州卖的要好很多。 其实同州要什么都有,这些都能买到,可价格就高了。 一个大干海参就得二三百文钱,更甚于四五百文。 霍戍守着一边看着。 他在北域几乎没有见过这些东西,见桃榆翻出来瞧,自也跟着多看了几眼瞧个稀奇。 一箱子的货其实就上头的几包是肉食,下头的全是些海带海菜铺底。 桃榆抱了一块海带出来,拉着比他个儿还高,上头还有些白霜一样的东西。 纪文良端着饭碗蹿过来道:“我们这一箱子就花了三十多两银子,全然是不敢多买。” 霍守也凑来:“海货价高,那么一星半点的能抵上北域一头羊的价格了。” 他摇着头,果真北域吃的粗放,南头吃的精细。 不过在海临府他们也下了两回馆子,鲜货海味当真鲜美,但也不乏他吃不惯的一股子腥味儿。 桃榆道:“那也还划算,城里要买上这许多海货花费两三倍的价钱还不一定买得下。过年什么东西价格都涨了。” “我们也并不是独独只花这么些,路费食宿也还花了些钱,林林总总的算下来……” 纪文良默了默:“还是划算。” 桃榆笑道:“自带些回家吃,另外正好拿些今年年节里做礼送人。” 这开了铺子做起生意,人情往来也多了。 虽是没盘上做生意的货,过年上的礼不必太费脑筋有了着落。 晚些时候,桃榆留了预备送人做礼的,自带了不少海货回家。 范伯等人也去买了一根大猪蹄,准备用海带炖猪蹄汤,也好叫没有去海临府的北域老乡尝尝海味。 当晚纪家这头便取了些螟脯来炖鸡。 这螟脯新鲜时软哒哒的,用料不好做出来怪是腥,倒是用盐腌着风干以后炖汤很鲜香。 不过一刻钟,泡过的螟脯与老土鸡就炖出了浓郁的香味儿来,光是嗅着便觉得味道暖呼呼的,跟别提喝进嘴里。 桃榆躲在灶下往灶里塞柴火,正好暖和。 黄蔓菁跟元慧茹一并包着羊肉馅儿饺子,准备一会儿用鸡汤做汤底。 一家人其乐融融做着晚食,纪扬宗也乐呵呵的,几次进灶房来看。 倒是霍戍没在灶屋凑热闹,大伙儿以为他去喂牲口了,实则他回了屋。 霍戍寻出纸笔,研磨写了封信,趁着年关以前,快马加鞭的给送了出去。 今年过年同州未曾下雨,只是雨水很多,整个腊月和春节都湿遭遭的,天气不比下雪天暖和。 桃榆终日离不得炭盆儿和暖手壶,天气冷路又泥泞,他都不爱如何出门了。 除却小年时去了一趟城里把铺子装点了一二,又帮着给大家采买了些年货外,他几乎都在家里。 又似成亲以前在家里的日子一般,翻翻医书,把他的药炉子点着。 闲着无事,桃榆做了不少晒膏。 他去北域的时候发觉那边天干气躁,姑娘小哥儿虽都以纱巾覆面防着太阳,但还是晒的有些厉害。 这朝做点舒缓晒伤和防晒的膏脂,塞在货箱里就能带走,不会占多少位置。 霍戍倒是每日都还是去城里,过年城里虽是热闹,但与他们的铺子没多大干系。 之所以还日日前去,是现在大家都空闲,趁此好把招录的人换去骑射场训练一二,能学会骑马驾车最好,若是不能,自身操练强身健体也是不错的。 另外还培训了突发状况的应对,好比如遇见匪徒一系。 也都是先时走商的经验。 不想是训练期间,有两个农户听闻凶险如此之多,扭扭捏捏着想要退出。 霍戍倒是未曾阻拦,毕竟现在只是光听见凶险就怕了,届时正在路上遇见点什么,只怕是跑的比谁都快。 只是言明要想把签的契纸拿回去,那往后是再不会录用他们。 经此波折,商队少了两个人,倒是影响不太大。 剩下的人更多了些决心。 纪文良本是还想跟着商队出去的,奈何他爹娘不答应。 说是去年准许他去一则是因为他大哥受了点伤养着,大嫂也想分家,家里一时间有些紧这才允了他出去。 既是挣到了钱,他大哥身子也好了,家里现在宽了,自是不必他在出去冒险。 纪文良心头念着外头,找了霍戍和桃榆,两口子也不好替他开这个口,毕竟今年他们俩都不出去。 纪氏的都眼馋霍戍和桃榆出去一年挣了大钱,可真要叫自家孩子也出去那么跟匪徒正碰上,怎也舍不得。 纪文良也便消停了,这朝听闻走了两个人,又燃起了火苗苗。 回去与纪扬诚一通痴缠,无奈还是答应了他前去。 霍戍想着纪文良跟霍守两人倒是好的很,如此一道路上相互照料也是好事。 年底上,纪扬宗按照惯例去州府衙门领年赏。 谁晓得往年赏土地给取消了,一众里正都只领到了几条肉干儿和十来斤米面,比之往年的节赏少了不止一星半点。 纪扬宗回来气的不行,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叫外头的人看了去多言。 好在是很快就到了过年,纪扬宗叫把城里的北域老乡叫来家里吃了顿团圆饭,热闹得很,倒是心里那点不快散了去。 纪扬宗吃了不少酒,还给桃榆霍戍霍守发了些压岁钱。 年后就是一日接着一日的走亲访友,桃榆给那些有来往的商户封了礼品。 又把带回来的海货给吴怜荷母子俩送了些去,霍戍这个做大伯的,也在桃榆的提点下给赵盼封红包。 桃榆在村里走亲整日撑的圆滚滚的,不似去年还惦记着霍戍要出门走商,心里憋闷闷的吃不下什么。 这朝是心头宽松,想抓着年节里多吃点,过了正月可就没这机会了。 不想这日才从他四姑郎家里吃了席面儿回来,霍戍便同他说要出一趟远门。 “我要去一趟渝昌府,归期咱定不下,但会尽快回来。” 桃榆乍然闻此,不免有些傻眼。 “好端端的去那边做什么?咱们又没生意在那头。” 霍戍与他解释道:“我们既要做南北走商生意,且非只做一回两回,不算同州和北域,两地也得横跨三个府城。一口气过去实在有些不易,若在渝昌府有一个我们的中转地,如此会方便很多。” 桃榆眉心稍稍舒展了些,渝昌府地广人稀,是几个府城中地势最为宽阔的一个府城,且还在同州和北域中间的位置。 在渝昌府有个中转地确实商队能过去喘口气,加减盘缠物资,方便和这边联系。 只是:“先前怎也没同我说一声,你这贸然前去当如何建立?” “你可还记得我们在渝昌府遇见的虎彪商队那个做药材生意的张冗?年前我写了封信快马加鞭送了过去,不想今日收到了他的回信。” 霍戍在信中同他说明了自己要在渝昌府建立一个商队中转地盘,问他有没有门路。 那张冗倒是还记得先时结伴之缘,很快回信说可以帮忙。 “这么大的事,你就一个人去么?” 桃榆抿着嘴,睁着一双杏花眼可怜巴巴的看着霍戍。 “我会叫两个北域老乡一同。” 霍戍看着桃榆的神色,便知他心里想的什么。 “不是不让你去,只是我此行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二月里商队便要启程,若是我们两人都不在,届时谁点货?” 他们今年定的时间是二月初十,比去年早了将近半个月。 同州过去的这段路官道平顺,就是下雨也比旁的府城好走,为此早些出发也合适。 眼下初七,霍戍不确定能不能在商队出发前返还,虽说同州到渝昌他骑马过去五六日就能到,可在渝昌府不知还要耽搁上多久。 桃榆默了会儿没有应答,半晌后才道:“知道了。” “那你什么时候走?” “早去早回吧。我明日便出发,到渝昌府当恰时过了十五。” 桃榆点了点头。 下午霍戍去了一趟城里,做了些交待。 他一早就定了主意今年自己不带队,提前就交待了许多,倒是没什么旁的需要多说。 只是将瓦阳寨的镖旗先行交给了葛亮,让他保管好。 渝昌府那头最是容易遇匪,有了这东西,事半功倍。 最后又嘱咐了此行不去走商的阿予和十一两个北域老乡准备着与他前去。 桃榆和纪扬宗和黄蔓菁出去走亲吃饭回来,顺道同他们说了霍戍要出去办事的事情。 天有些黑了,霍戍才从城里回来,却又接着被纪扬宗喊去了书房里头。 霍戍回屋的时候,桃榆竟还没上床。 他瞧着背对门坐在桌边的人,微微耷垮着肩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亵衣显得身子有些清瘦,而下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还没睡?” 桃榆闻声偏过脑袋瞧了一眼,转又回过头。 “还在洗脚。” 霍戍垂眸,见着泡在水盆里的一双脚已经泡得通红,跟套上了一双薄袜子一般。 他从旁头拿过擦脚布,抬起桃榆的脚,给他擦去了水渍,旋即将人拦腰抱着往床边去。 怀里的人泡了脚又挨着火盆儿,身上暖呼呼的。 霍戍见不得他不高兴,微顿了片刻,道:“你若是想……” 桃榆坐到床上,自掀了被子把烫热的脚捂住,他先霍戍道:“我就在家里。” “你带人过去办事快,我去了反而拖沓,再者家里也还有事。” 霍戍眉心微动。 “你放心去吧。” 桃榆扬眸看着霍戍,说得实诚。 霍戍在床边坐下:“这么懂事。” “这是自然。” 霍戍不由得摸了摸桃榆散下来柔顺的头发。 “我会尽快回来。” 桃榆点点头:“嗯。” 他把身子往边上挪动了些:“那快上床睡觉吧,明儿还得一早起来赶路。” 料想此番出去十天半月间是不可能回来了,霍戍哪里可能那么快歇息。 他洗漱了一番上床去,抱着桃榆里里外外折腾了半宿,得有好几回。 累得桃榆翌日连他走都还沉沉的睡着。 霍戍也没惊扰人,骑着马自便去了。 待着桃榆醒时,已经快要午时。 纪扬宗早食后就去窜门子了,黄蔓菁倒是在屋里,以为桃榆舍不得霍戍走,昨儿八成是睡得迟,便没唤他起来由着他睡。 正月过后,村里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桃榆无所事事了几日,天寒地冻的,格外有些想霍戍。 不过进了二月后,他忙着点走商的货物和准备盘缠,采买东西,算账,一下子忙的脚不沾地。 夜里都没得辗转反侧就睡着了。 二月初十,大队伍浩浩荡荡的从城里出发,桃榆撑着起了个大早,把商队送出了城。 “但愿一切平安。” 纪扬宗和黄蔓菁也赶来送了队伍,今年虽然自家两个孩子没有出去,但到底还是有所忧心。 送行的人静凝着已经没了踪影,方才说着返还去城里赶会儿集。 桃榆吸了吸鼻子,他把斗篷笼紧了些,眼瞅着开春儿了他还觉得冷的很。 好似这衣裳穿再多都不觉得暖和一样,倒是比先前隆冬腊月里还怕冷些了一样。 这身子骨儿好似一下子又跟以前那般弱不禁风了,他分明觉得这一年间身体比以前健朗了不少的。 也不晓得是不是近来太累了,还是霍戍不在的缘由。 他捏了捏有点发酸的腰,算算日子不知觉霍戍去了都足月了,也不晓得那头事情办得如何。 左右是也没指望霍戍会写信的,想到这儿,他疏忽有点难受。 桃榆打了个哈欠,身体虚浮着没多少力气:“爹娘,回去吧。我还想再睡会儿。” 黄蔓菁看着桃榆缩在斗篷里头,伸手捏了他的手:“凉冰冰的,这些日子忙着看你饭也没吃几口。” 纪扬宗见桃榆脸色有点发白,也道:“霍戍也当是要回来了,你就好生歇息几日,别在操劳什么了。” 桃榆轻轻应了一声。 第85章 二月天,一日一个景。 旷野夹道上的树木抽了新的芽苞,去年秋冬里枯败的草堆上冒尖儿的嫩草长了出来。 这些草木生长的极快,三五日的就起芽□□了,不知觉中灰败的山林田地间就抹了新绿。 秋冬里雨了好些日子,这开春以后倒是多有晴朗,阳光暖烘烘的,也和那才长出来的新草一样。 二月里农田间还算不得忙,同州场那边的茶园毛尖儿茶长出来了,村里不少妇人夫郎天不亮就赶去了那边采茶,按着天黑才回来。 听闻今年工钱开得不错,比去年的毛尖茶高了三文一两鲜茶,去年秋收不成样子,不少人家都赶着想出去挣点零散补贴家用。 没有去采茶的男人要么耕耘农田,要么就上山去打柴。 总之春来便没有闲人。 纪扬宗还是老样子,春耕秋收他是最忙碌的,不单自家也有田地要请人顾,村里谁家今年种多少地要种些什么也得过问。 黄蔓菁料理着家里的琐碎事情,看似清闲,实则也未见得多松快。 倒是元慧茹,今年不仅要料理自己手底下那几亩地,还买了一群小鸭子圈养着。 毛绒绒的小黄鸭跟拳头一般大小,别看它小,鸭子长得快,两三个月的时间就长大了能吃,不像鸡一样要养很久才长得大。 元慧茹觉着开年天好,草嫩喂小鸭正合适,等不到农忙就收就能杀能卖了很合适。 说是自己闲着无事,实则是有了大孙子,总还想方设法的给孩子多攒留下银钱。 二月底的时候,桃榆在弓坊里头忙。 商队一走,不单是走了几个能干的骑射师,又还把马拿去运货了,骑射场只余下几个新招的骑射师和几匹马。 开春里草皮长出来正是赛马骑射的时节,奈何这边没什么马,骑射师也少了,生意还是受了不小的影响。 不过场地终归还在,也有人自带马匹过来骑射。 骑射场的生意平平,弓坊的生意反倒是比年底的时候好了不少。 听闻是开春以后林子里的野物又开始频繁出没,上山打猎的人也随之增多。 “小东家,有您的信!” 桃榆正在仓库里查看去年囤收的几十石粮食有没有霉坏的,就见着田小佃跑了进来。 “我的信?” 桃榆语气淡淡的,可手上的动作却快,赶忙上前接了过来。 纪氏与他同辈分远嫁的兄弟姐妹也不少,偶时他们之间会有通信。 尤其是纪杏蔗,也便是文良他二哥了。 年前铺子开业,桃榆给纪杏蔗写过信告诉了他这些事儿,外在落了这边的地址。 纪杏蔗的信便直接送铺子里来,比送村里快许多不说,还能节省不少的送信费。 虽知道可能是亲友的信件,但桃榆还是暗暗的期许着是霍戍的来信。 当瞧见扉页上落了个不甚美观的霍字时,桃榆一把便将手里为了照明的火折子塞到了田小佃手里。 他快步回前堂去,一边走一边拆开信封。 吾妻见信: 一切顺利,待送商队出渝昌府即归。 桃榆拿着信纸,看了两眼,转又翻到另一面看了看,确定偌大的一张纸上就那么短短两行字后,扬起的小脸儿顿时便垮了下去。 他把信丢在柜台上,嘴也紧闭着瘪了起来。 田小佃跟着出来,就见着坐在柜台前焉哒哒的桃榆。 “是出什么事儿了么?” “没你的事儿,忙去吧。” 桃榆道了一声,把田小佃打发了开。 他趴在柜台上,显而易见不大高兴。 按理来说霍戍好不易给他捎了封信回来,晓得了他那边的消息,合该乐呵,可心里就是发闷。 许是去了这么久那人还归期未定,又许是都能捎信回来了,却也舍不得多着两滴笔墨,好似半分没惦记他似的。 桃榆觉得胸口闷的慌,似乎格外的有些难过,竟是鼻尖发酸有想哭的念头。 他有点后知后觉的发惊,这样的情绪叫他自都觉着不像话了。 “纪小掌柜忙着呢。” 桃榆正在想自己怎么回事,门口传来的声音忽而将他唤回了神。 “阿祖,你怎么过来了?” 桃榆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人,眸子一亮,他连忙从柜台前绕出去。 黄引生肩头上挂着个医药箱,笑看着桃榆道:“我过来看诊,正好在新街这头,顺道走进来瞧瞧你。” 桃榆缠着黄引生的胳膊让他进去坐,给他泡了盏茶。 “霍戍还没回来么?” 黄引生方才在门口就瞧见了焉儿吧唧的哥儿。 “嗯。” 桃榆端着茶水过来:“不过来信说送商队出了渝昌府就回来,应当是要不了多久了吧。” 黄引生接过茶水,扬眸端详着面前的人。 “算算日子这一去也月余了吧。” 桃榆心想再有个上十日就足足两个月的时间了,不过他没说,只应了一声。 “我瞧你面色是大不如过年那阵儿,出去又不是不回来了,瞧你惦记的。” 黄引生抬了抬下巴,示意桃榆把手伸出来。 桃榆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事,估摸开春天气多变,这才看着气色差了些。” “好坏我一看便知。” 桃榆抿了下嘴,只好把袖子上挽了一些,老实递了过去。 黄引生点了桃榆的额头一下,方才伸出两指给桃榆探脉。 他触着桃榆的脉,眉心忽而一紧,旋即松开手又再度探了上去。 桃榆见他阿祖的异常神色,不免坐正了些身子:“怎了,当真是又不对了?” 黄引生看了桃榆一眼,慢慢收回了手。 “你这孩子,自就没觉着身体哪里不对?” 桃榆闻言,眉头叠了起来,心里也微微绷起。 “没……没有啊。” 黄引生接着的话让他大吃了一惊。 “你有身孕了。” 桃榆当即怔在了原地,他自是不可能会怀疑自己阿祖几十年的医术会连一个喜脉都会诊错,正因如此,他才觉得不可置信。 先前得知身体不适受孕之时,他和霍戍便一直小心行事,每次都有避子,怎么会…… 一时间他竟不知当是喜还是忧,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我有身孕了。” 黄引生紧着眉心,语气有些严肃。 “这么大的事情,竟也不留心着些。你身子本就不好,却对这些恍然未知,若是稍有不慎磕着碰着如何了得。” 桃榆抿了抿唇,他下意识的将手伸向自己的肚子,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 “年后我确实觉得有些畏寒乏力,身体不太灵便,想着天气变幻,又为商队的事情忙碌,也便没往这事儿上想过。” 这朝看来,种种症状确是有孕才会有的。 “你身体自来不好,若未留心,倒属实觉着和以前身子不适的时候一般。” 黄引生比之桃榆的意外,倒好似还意料中一些。 两人成亲也一年有多了,都不是有毛病的,霍戍看起来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有孩子是迟早的事情。 而至今才怀上,想来也是霍戍克制多有保护。 “现在孩子还很小,只有一个多月。” 黄引生耐心道:“你身子比之成亲前倒是健朗了不少,但也比不得寻常人,本是想着再过两年你们要个孩子届时就安稳多了,只不过孩子这事儿也不是全能预料的。” 黄引生无所隐瞒的同桃榆说了利弊:“如今孩子既然来了,那便好生养着,虽是难些,到时候妊娠反应会很大,可你这身子若不要,损伤非比寻常,只怕以后都再难要孩子。” 桃榆点点头,仔细听着黄引生的话。 意外归意外,他定然是不可能不要孩子的。 这是他跟霍戍的血肉,怎么舍弃得下。 黄引生摸了摸桃榆的头,知道他有些不安,温声道: “你不必太过忧心,昔年阿祖没能护住你小阿祖,这次定不会再叫你有事。” 桃榆鼻尖微酸,眼睛红了起来。 他把脑袋埋在黄引生肩头上。 回村里是黄引生送桃榆回去的,这样大的事情,他自是放心不下桃榆,必得亲自前去和纪扬宗黄蔓菁夫妻俩说。 家里头算下来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桃榆就是家里顶大的事。 不出所料,纪扬宗和黄蔓菁晓得了桃榆有了身孕,既是紧张震惊又高兴愧悔,情绪复杂之至。 闹心这些日子竟没瞧出他不对劲,全家人都没往这头上想,要不是黄引生今儿给他看了看脉,不知道还要什么时候才晓得。 家里是一阵兵荒马乱,虽是担忧,可也压不住欣喜,添丁添福的事情放在谁家都是喜事。 黄引生细细做了些交待,夫妻俩也生养过,还把桃榆养得这么好,其实也没太可操心的。 “前头四个月最是要紧,你别上山下水的,老实着些待着。要去城里也让你爹或是可靠的人送你才行,雨天路滑的就不要往城里走了。” 黄引生没要管的严,就不让出门一系的。 该出去走走还得出去,日日憋闷着反倒是对胎儿不好。 “心情也要保持着舒畅,别整日生气忧思。” 桃榆听了一下午的嘱咐,夜里吃了饭,回到屋里躺下整个人都还有些晕晕乎乎的,竟觉得一切都好像不太真实。 他躺在已经空荡了快两个月的床铺里,恍然想着他现在又不是一个人睡觉了。 以前刚成亲霍戍与他睡在一起,那么个长手长脚的人在床上,他觉得床铺一下子就变得拥挤了好多。 一个人扑腾惯了,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不过霍戍会抱着他睡,他很快就习惯了霍戍会发热的身体,逐渐养成了依赖,哪日他久不来床上睡觉,他一个人翻来覆去的还睡不踏实。 霍戍才走的时候天气还正是寒冷的时候,他一个人好生不习惯,被窝里冷的要命。 夜里得放三个炭盆儿,又得提前好些时候把汤婆子放进被窝里,将被窝烫暖了才稍稍好睡点。 桃榆望着帐顶,手心贴着自己的肚子,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他已经养成了这么个动作。 举手投足间熟稔的不行,可抚摸半响,手心还是感觉不动肚子里有什么动静。 他疏忽从床上爬了起来,突突跑到了自己平素梳妆的铜镜前。 站在铜镜稍远一点的地方,他小心将自己的亵衣掀了起来,铜镜里立时出现了一块白乎乎的肚子。 纤细,平坦,连侧身躺着也没什么肉可以垂下去那种。 每回霍戍一只胳膊就全然圈完了。 桃榆瞧了两眼,抿紧唇,不死心的又侧过身瞧瞧,真是颗小豆芽菜。 想起霍戍的宽肩窄腰,他耸起肩膀,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威武一点,结果模样更是滑稽。 桃榆有点泄气的松懈了身子,腱子肉是不可能会长在他身上的。 他又用手去捏了捏肚子,两指用力之间抓起来了一层软软的薄肉,他扬起眉,满意的点点头:“还是不错的。” 应该不会冻着宝宝。 看完自己的肚子,桃榆又赶紧蹿回了被窝里。 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充盈和满足,分明和昨日没什么差别,但一夕之间就是大不相同了。 桃榆平躺着睡了霍戍离开以后的第一个好觉。 霍戍从渝昌回来已经是三月中旬的一个晚上了。 他在渝昌府选址定下了商队中转地以后,遣人建造,在二月底左右接应上商队,一路将其护送出了渝昌,接着返还中转地看了一眼,把阿予和十一留在了中转地盯着,自己马不停蹄的赶回同州。 一路上他几乎日以继夜,到同州城的时候已经是人定一更天了,他去了铺子一趟,本是可以在这头歇下的,但见桃榆没在,立即便摸黑赶了回去。 同州没有宵禁,夜里也还热闹,村里二更天里早清净的很了。 三月的晚风还是带着凉意,霍戍快马奔驰而过,村里响起了一阵阵的狗吠声,在寂静的夜色之中显得格外的幽远。 到家时,还是大牛带着一脸睡意起来给霍戍开的门。 “姑爷回来啦!” 大牛看着身上系着的披帔都已经斜在了半边身子上,风尘仆仆的男人,意外又惊喜。 “我这就去通知里正他们。” 霍戍道:“不必惊扰,去睡吧。” 他连赶了几天的路,声音沙哑的像是嗓子里卡了木屑一样。 大牛应了一声:“锅里还有些热水当还没凉,姑爷去洗漱吧,我把马牵去马棚喂点草跟水。” 霍戍微点下巴,一边解开披帔,一边大步朝着房间去。 他动作轻,进了屋子也没发出太大的声响,屋里静悄悄的,一些月光透进来,朦胧一片。 纵然是眼睛看不太明晰,可屋里的陈设霍戍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三月天了,他走时两个炭盆儿现在减做了一个,静垂的帘帐下,有一张睡面。 霍戍眸光微动,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平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多时的桃榆。 一别两月的时间,他也算是尝到了从前从未有过的一项苦楚,不想此番苦楚胜过愁绪万千,让人合目难眠。 他不想扰了桃榆歇息,却到底是忍不住伸手用手背轻轻贴了贴桃榆的脸。 桃榆的脸因为睡着格外暖和,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他精神了许多,确是真真切切的回来见着人了。 霍戍心中安下,转才去拿衣物洗漱。 翌日早上,桃榆睡得迷迷糊糊之间,觉得好似有人将他圈揽着似的。 自从他有孕以后比以前还要嗜睡了些,以前贪睡赖床还要被说,现在家里是任他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只怕睡不好的。 潜意识里桃榆推了一下搂着他腰的人:“不要勒着宝宝了。” 霍戍虽睡的迟,可早便醒了。 不过今日他并没有早起,而是躺在床上守着身旁的人睡。 他听见桃榆嘟嚷了一声,眉心微动。 不过是两个月没睡一起就学会推他了,他不动声色,反倒是将手圈紧了些。 桃榆感觉到了身上的力道,意识清晰以前身体先行反抗了。 “都说了不要勒着……” 看着乍然出现在床上,几乎是贴在了他身子上的人,桃榆楞了楞,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勒着什么,你变成小孩子了?” 桃榆听见熟悉的声音,缓慢回过神来:“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霍戍忍不住贴上前去蹭了蹭桃榆的侧脸耳朵,一路又往下蹭着他的下巴和脖颈。 淡淡的药草味道让他无比的安心:“昨天夜里。” 桃榆被拱来供去的霍戍蹭的很痒,忍不住咯咯发笑:“你多久没刮胡子了,快放开。” 霍戍吸够了才抬起头,桃榆便见着那张熟悉的脸,下巴和上嘴唇与鼻子之间的位置上长了好多青茬,又硬又长,看着跟个糙野汉子一样,徒增了些许沧桑。 鉴于之前的信,桃榆本是暗暗下了决定,等这人回来的时候要晾他一晾的,叫他晓得自己的厉害。 不过真当是人在自己跟前了,他却又舍不得晾了。 “胡子也不刮一刮。” “路上没合适的地方刮,待会儿起来再刮就是了。” 桃榆靠过去贴在霍戍胸口上,忽而眼睛发涩,小声问:“有没有想我。” “嗯。” 霍戍很快的应了。 他环抱着桃榆纤细薄薄的肩背,又补充了一句:“有想。” 桃榆吸了吸鼻子,还算有点良心。 他推了推霍戍的手,要从他的怀里起来。 霍戍不知所以,轻轻放开抱着的人。 只见桃榆忽而伸手拉过了他的手,转覆在他的小腹上。 霍戍垂眸看着自己被桃榆按在肚子上的手掌,触着他又软又热的肚子。 他扬眸看着跪坐着的桃榆:“怎么了?” 桃榆抿了抿嘴,轻声道:“两个月了。” 第86章 绕是霍戍一个镇定的人,泰山崩于前也神色不改几分。 乍然得知此消息,疏忽间也是浑身一僵。 他修长的手指一时间好似动弹不了一般,覆在桃榆肚子上的掌心也变得格外滚烫起来。 他的目光从桃榆的脸颊,往下移到了他的肚子上。 两个月的胎儿还小,并没有显怀,再者小哥儿一般是不如女子显怀的,桃榆又很纤瘦。 以至于昨天夜里,他抱着人睡时丝毫未有察觉出他有什么不同与两个月以前。 只是一贯喜欢侧着睡的人,竟在他不在的时候改做了平躺着睡。 霍戍的心绪很复杂。 他既是意外于他们一直有防护着竟还是有了孩子,又忧心桃榆有孕后的身体。 不过在这些心绪下,还有一股将为人父的喜悦全然掩盖按捺不住。 过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以至于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好像他给桃榆写信时一样。 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笔在手指间时,竟又无从说起,深思熟虑下最后只落了两行短短的字。 桃榆微微低头看着霍戍,见人不声不响的,一直盯着他的肚子看。 他撅起嘴道:“虽是你不在的时候诊出来有的,可你自算算日子,就是你的崽可是没得跑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桃榆眉头叠起,道:“那怎么也不说话?你……不喜欢么?” 想到或许会有这种可能,不等霍戍回答,桃榆忽而便拿开了霍戍的手,身子微侧用胳膊护着自己的肚子,严厉道: “阿祖说了,不能不要这个孩子,否则只会更伤母体。你要得要,不要也得要。” 霍戍看着桃榆以前说他不要孩子的劲儿又来了,连忙把人重新拉回自己怀里。 怕他穿的单薄在床上动来动去受凉,拉了被子将人盖住。 “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不想要。只是消息太突然,一时不曾预料。” 他儿时出身不好,倒不是说责怪父母不是什么达官显贵,而是因为无媒苟合生下了他。 许是少时经历,以至于他根本不像寻常男子一样知人事起便以娶妻生子绵延子嗣为目的。 他过去的二十余年里几乎没有想过这些,却在遇见桃榆的时候终于生出了想要成亲过安稳日子的打算。 在温香软玉的描摹之中,他也滋生了和他生几个孩子教导,养大,再看着孩子娶妻生子,如此代代相传下去。 或许生出此番念头的那一刻起他终于跟上了正常人的步调,也可能终是沦为了一个俗人。 可无论是成了正常人,还是成了俗人,这些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他有了桃榆。 但当得知桃榆可能并不适宜生孩子时,他不惋惜是假的,但也立时停止了对这些生活的期许和想象。 期许越大,落空只会越是失望,他并不想桃榆有任何事。 可当孩子还是毫无预兆的来了,是先时放下的期许忽然成真,霍戍只有措手不及,从未是起过一丝不要孩子的念头。 “若是早知你有了身孕,我定然不会在这关头上去渝昌府。” 霍戍小心的伸手将桃榆的肚子护住,动作轻柔的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之物。 他历来本就对桃榆动作轻缓,而今想着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家伙,更是不敢与其使一点力气。 想着此去两月之久,桃榆在他走后就有了身孕,他心中不免愧悔。 苦得桃榆一个人揣着崽两个月,倘若自己在身旁,也能照顾一二。 “既是平安回来了就好。” 桃榆见霍戍解释了一通,知道了他的心意,心也安然落回了肚子里。 他手覆在霍戍的手背上:“这两个月里孩子都很听话,许是知道你不在家里都不曾有闹腾。” 霍戍有些好笑,孩子还这么小也实难闹腾,不过他还是依桃榆的话说:“想必是个听话的孩子。” 言罢,他却仍旧还觉得事情不太真切一般。 自然,家里两个大夫,必然不可能有错的。 默了默,霍戍从桃榆的衣摆处探了进去,无所阻隔的抚摸着怀里人的肚子。 桃榆肤质光滑细腻,跟他以前碰到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除了比隔着衣服触摸着更热一些外,好似比之前两个月好像是多长了一些肉。 不过他也不知道是过年的时候胡吃海喝长的,还是真的有了孩子才长得。 桃榆见此在霍戍的手背上狠狠拧了一下:“不能这样。” “嗯?” 桃榆有点凶的告诫道:“两个月不可以。” “我没要如何。” 霍戍看着桃榆的眼睛:“许久没见着了,摸摸肚子也不行么。” 桃榆抿了抿唇,没应话,他抓着霍戍宽大的掌心,上移了些位置。 霍戍本未有任何旖旎之心,但如此不免也有所改变。 他捏了桃榆一下。 “分明知道不能,还此般撩拨,你是折磨我还是折磨自己?” 桃榆道:“不是你说许久没见我了么,我可不似有些人,去了那么久竟只写了一封信。还寥寥两句,不知道是打发谁。” 霍戍贴着桃榆光洁的额头:“以后不会了。” 两人在床上温存了好些时辰,说完了孩子的事情,桃榆枕着霍戍的胳膊又问了些渝昌府的事儿。 直到他觉着肚子饿了两人方才起身去。 桃榆现在有了孩子以后吃饭很老实,说吃什么对身体好对胎儿好便吃什么,便是自己素日不怎么爱的也会坚持多吃几口。 且有了孩子胃口确实比以前大了不少,能吃更多的东西了。 昨儿霍戍回来静悄悄的,纪扬宗夫妻俩也是起来以后才晓得人回来了的。 晓得小两口分别了这么久,定是有许多话要说。 今早上黄蔓菁都没去叫桃榆起床,一家人又想齐整的一道吃个饭。 见两口子迟迟没起来,纪扬宗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他还得去归计今年的春耕田亩,往年四月里了再上报都不着急,也不晓得今年州府怎么回事,忽然催命一样。 等着黄蔓菁蒸的野葱猪肉馅儿包子熟了纪扬宗先拿了一个垫着肚子,赶去一趟地里先忙活一阵。 迟些时候回来吃早食也顺道歇息。 纪扬宗回来的时候已经巳时了,他负着手本是凝着一张脸,进院子就见着了霍戍正守着桃榆在喂鸡鸭,脸色转又和缓了下来。 “爹回来了,吃早食吧!” 纪扬宗点点头,在院子里的水缸边洗了洗手一同进去。 今儿的早食也丰盛,有野葱鲜肉包子,用香椿炒的鸭蛋,春时桌上少不得春味。 “你回来了便好,小桃子有了身孕诸事不便,我跟他娘心里都没个着落,春耕事情又繁忙,累得他阿祖也是隔三差五的来村里。” 纪扬宗捧着碗同霍戍道:“且突又起事,你要还没回来就更不安心了。” 桃榆喝了几口霍戍搅拌凉了的粥,听见他爹的话,不由得问:“出了什么事?” 纪扬宗道:“前两日州府衙门急三火四的让个乡把今春田地报上去,今儿一早我才晓得原是泉村那边的佃户闹事。” 去年赋税重,新增了府税,寻常良户都不多吃得削,更何况是本就已经受两层盘剥的佃户。 朝廷州府上压得重,上行下效,一些黑心大户便更是压榨手底下依附于自己的佃户。 听闻许多佃户年底上卖儿卖女,还有老弱活活儿给饿死的。 今年开春播种,泉乡佃户试图请求东家适当放宽些租赁条件,大户群起打压,不想两厢矛盾激化,佃户联合一道和大户的人打了起来。 前去巡视的大户在打斗之中意外被佃户打死了。 “事情闹得很大,州府衙门十分重视。” 纪扬宗道:“许是怕别处也起异动,州府让里正赶紧把春务提前办完。” 黄蔓菁听说这样死了人,惊得手上的筷子都停了:“怎还有这样的事!” “也是怪不得那些佃户,朝廷的赋税本就已经了不得了,又新增些什么府税,谁受得了。” 纪扬宗摇了摇头:“全是鱼肉贫苦百姓的条例,饭都吃不上了,佃户们也无所再有什么顾忌的,能不起来反抗么。” 桃榆有些担心,去年匪乱听说就是别处受灾的佃农集合而起的,州府的人怎么非但没有引以为戒,反倒是想把佃户捏的跟紧些。 霍戍塞了一块儿馅儿多的包子进桃榆的嘴里,道:“如此近来出入都需得谨慎些。” 纪扬宗附和道:“正是。” 吃了早饭以后,太阳暖烘烘的,天气不错。 霍戍要去赵家见一见元慧茹,正好把桃榆也带出去走几步。 从赵家那头吃了午饭回来,正午的日头下,桃榆在大院儿的凉棚坐了一会儿就起了睡意。 霍戍把人抱回了屋里,轻轻放到了床上。 现在对桃榆一切都是个轻拿轻放,生怕是哪里不对出了茬子。 他在床边上看着人睡熟了,才转退出屋去。 霍戍策马去了一趟城里,去弓坊和骑射场都看了看。 铺子里没什么大事,都还是老样子。 霍戍问了一嘴铺子里的人是否知道泉村的事情,不想连蒋裕后也不晓得。 他猜测州府估摸是把消息给封锁了,但是村里之间有亲属往来,消息才传到了纪扬宗那儿。 霍戍正想出去再打听打听,刚从骑射场这边走出去,就见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进了弓坊。 他扫了一眼,见是来铺子里送弓箭的猎户。 那人品性倒是不错,自从上回让他在骑射坊门口卖野货以后,后头他也来过弓坊这边,还送了些野鸡野兔的。 霍戍见着他这回过来似乎并不是来卖弓的,反倒是像来买。 他没急着出去,先进了铺子。 “选弓?” 猎户回头,见着霍戍,应了一声。 又道:“听闻伙计说霍老板出了院门,此番回来了?” “嗯。” 霍戍见着猎户拿了得有上十把弓,眉心微动:“要出远门?” 猎户放下弓,道:“乡里出了些事,准备点东西防身。” “泉乡?” 猎户意外的看了霍戍一眼:“霍老板才回来消息倒是灵通。” “我正想出去打听一二那边的消息。” 霍戍从一边的库房取了两把弓放在了猎户选好的那一堆里,意思很明确。 猎户倒也没客气。 “乡里的佃户把东家打死了,一家七口都没放过,抢占了钱银粮食后跑路。不过三五日间,屡有大户遭殃,现今泉乡一带已经有五六个大户遭殃。” “现在州府派了官兵前去捉拿这些佃户,一边封锁住消息以免惹得人心惶惶而耽误春耕。” 猎户道:“现在从连家颇那段已经被官兵驻守,严查进出城的人,若非我绕走山路,根本进不来城里。” “我先去了一趟铁匠铺,有便装衙役蹲守其间,便是多买两把农具都要被盯上。” 霍戍闻言眉心紧蹙,这远比他们得到的消息要严重的多。 且听此,倒像是一次有计划的反击。 猎户看向霍戍,道:“如霍老板所言。同州闹匪乱时,便是那帮子人前来揽人罢了,彼时只有少数人加入。” “去年新增赋税,许多佃户朝不保夕,已经投奔他们了。如今敢公然如此,想必是已有所能耐在与官府示威了。” 霍戍道:“他们想起义?” “此番态势,八九不离十。” 猎户道:“不过我看那领头的也不似什么好鸟,他们鼓动佃户,无论好坏皆然对村中大户抢夺,许多村里的氏族也并非吃素的,奋起反抗,已然死了好些人。抵挡不住的,要么加入他们的起义队伍,要么一个死字。依照这样的手段,队伍自然壮大的极快。”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猎户道:“半月之间。” 霍戍眉头已经夹的很紧,幸而是他回来的及时。 他早有预料会生乱局,只是没想到祸事会直接从同州起。 “不知那头究竟是何规模,州府又是否能镇压得住免于一场战火。” 猎户道:“不论如何,为自求多福,霍老板有能耐便自行囤放些吃用吧,以备不时之需。” 霍戍应了一声。 看着猎户把弓箭包整好欲要带走,他忽而叫住人:“若有大变,你可以来我这儿。” 猎户深看了霍戍一眼,拱了拱手折身而去。 街市上仍旧一派热闹,与之往昔无异。 却不知地方上已然掀起轩然大波。 霍戍得知此时局也未曾先乱阵脚,他没有全然听信猎户的片面之词,又派了人前去暗中打探消息。 隔日,几方消息回来,虽不如猎户身在泉乡那片知晓甚深,但确如猎户所言,连家坡那边一直有重兵把守,那头是真的出事了。 事情得到印证,他未隐瞒家中,把现在的情况与家里人说明。 纪扬宗大骇:“这岂不是要变天!” 得知那些佃户是大户都攻击,到时候要跑到这一片来撒野,他们纪家在村里也尚且是大户,岂非也是目标之一! 如此哪里能够坐得稳的。 霍戍道:“变天不变天都得防备,眼下一切小心为上。” “事情不可大肆宣扬,爹能嘱咐多少人就嘱咐多少人,近来就别再把粮食卖了,家里没粮的也想办法买些粮食在手上,确保能够吃用上一段时间。” 纪扬宗连忙答应,与霍戍说完,率先去了纪扬开那边,喊了纪家的几个兄弟来说泉乡那边的事情。 让自家人都有个数,凡有大事好及时商量。 黄蔓菁在家里也坐不住,本是没跟纪扬宗一道出门的,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还是也去了大房那边。 桃榆在屋檐下看着外头的夜色,他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与霍戍走商的那几个月生死打杀的事情也没少看,许是霍戍对时局灵敏性高,以前也没少与他说谈过这些不太平的事情,以至于他倒是比寻常人要镇定一些。 不过眼看着不太平,心里还是乱七八糟的。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肚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不想孩子在如此动乱之中,却又知道这些并不会因自己的意志而改变。 “你放心,我定然会竭尽所能护一家人周全。你只要好好养胎,我会把事情安排好。” 霍戍从屋里出来,看着站在屋檐下的身影,上前给他披了一件斗篷。 桃榆靠在霍戍结实安全的怀里,乱糟糟的心平复了不少。 “我知道。那你接下来当准备如何?” 霍戍圈着桃榆:“囤吃用,一旦起战,于平民老百姓而言,钱银不值钱,唯有吃用才是首要之物。” “我会写信送去北边,让阿守他们尽早脱货回来。” “若是同州动乱无安生之地,许得离开。” 桃榆闻言从霍戍怀中起来,他转头看向霍戍:“我们能去哪儿?” 他们纪家几乎世代都在同州这片地上,虽也有些外地的亲戚,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并非血脉兄弟,哪里有可能投奔之人。 哪怕是北域,虽为霍戍的故乡,可那头路途遥远不说,连那头的老乡都来投奔霍戍了,哪里还能前去。 霍戍温声道:“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同州不是小地方,且又有囤兵,未必会沦落到这一步上。” 桃榆思及,倒也是。 同州是大府城,常年有囤兵驻地,兵力非同一般,佃户起义指不准是想引起朝廷官府的主意从而为自己讨得些公道,他们未必敢真的以卵击石与朝廷叫板。 霍戍没那么乐观,他见过太多战事,知道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平歇。 但不敢与桃榆直言的剖白的太明晰,怕他忧心承受不住,毕竟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崽子。 循循善诱,先让他心里有个底吧。 第87章 霍戍递了一封信传去了渝昌府后,这才开始囤吃用。 吃用上最要紧的无非是粮食和盐。 稻谷在去年底的时候已经囤了有三十石,这些粮食说起来已然不少,可他手底下的人也不止纪家几口。 霍戍见过太多场战事,一旦打起来,并非是三五日就能结束。 短有十天半个月,长的三五年之久也不在话下,像是北域,他不也在前线待了十年么。 不过若只是同州境内动乱,三五个月之间结束倒也寻常。 可若牵连边境或是朝廷,那就难说了。 为以防万一,他还是准备尽可能多的囤积粮食,要是到时候战事结束的快,手头上的粮食太多大不了再转卖出去就是,至多降低些粮价亏点钱。 霍戍原谋计再囤进七十石凑个整,不想前去粮行,一连跑了几家,粮食的价格都已经涨了起来。 年前一千余文能买到一石的粮食,现在已经涨到了一千五百文一石。 州府消息倒是封锁的很有技巧,老百姓对这些事情懵然不知,商户却已经知道涨价了。 这时候也计较不得什么,霍戍并未自己亲自前去,而是找个了跑腿儿替他开口。 他一口气同粮行要五十石粮食,不想粮行听闻这么大的量未曾喜悦反而直接拒绝了贩卖。 说是至多一次性卖五石出来。 霍戍早有预料粮行会限量,不想却限的那么紧。 于是他分跑了城中粮行,让不同身份的人前去买粮,结果反倒是越大的粮行限量越多,小粮铺一次反而能卖出上十石粮食。 三五日间,霍戍囤买下了四十石粮食。 为掩人耳目,还只得将粮食整装做骑射场的马料给运进去。 接着他也没闲着,动手囤盐。 人离不开谷物,更是离不开这玩意儿,所幸是不必当顿管饱吃,二两盐已经能吃大半个月了。 新街门口就有一家盐行,距离虽近,但购买一样麻烦。 当今盐业官商并卖,能拿到朝廷盐引的商户凤毛麟角,非富即贵。 盐虽并不控制量卖,但买多了难免会受盘问,怕有人买许多的盐在手上到小地方贩卖私盐。 霍戍自去买了十斤盐,新街上的商贾都脸熟,晓得他两家铺子,人手伙计多,用盐大也不足为奇。 十斤自然是不可能够的。 霍戍另又让几个装做不同身份的跑腿去买,一个做地方上来帮村里乡亲带东西的买屋斤,一个打扮成大户人家的仆妇过来采买调料十斤,一个酒楼后厨办食肆买十斤。 不同身份的人前去买盐,数量控制的不高盐行便不会盘问,且觉得这些人都是合理买盐的。 很快霍戍手上就汇到了五十斤盐。 这东西以后转卖不得,只有自己吃,要么送人,他没囤太多。 再者数量过大,要是遇上搜查,万一被查出来就说不清了。 桃榆看了堆的满满的仓库,心里好似也被填的满满的。 除却这要紧的粮食和盐,桃榆又再让囤了些面和肉干,其实即便是肉干也不太好保存,得长期放在通风的地方才行。 霍戍把后厨灶上给隔了个空间出来,买了两头猪的肉量放在上头。 平素这里烧火煮饭就能熏制到肉干,不会坏,再多就放不下了。 旁的就像是油酱醋调料这些平素能用上的,都简单的囤了一些,数量并不大。 桃榆想着这是为了战乱做的储备,并不是冲着衣食丰足的好日子去大肆采买好吃好喝的,囤的东西越实用越好,花里胡哨的虽能叫日子过得更有滋味一些,可彼时未必有这条件能享用的上。 霍戍自是依他所言,另外去找了铁匠私下塞了钱让打几把趁手的武器。 正当的铁器行是很难买到这些东西的,便是为了避免平民百姓像泉乡那般集结起事,对武器或多或少都管控着。 为此铺子上寻常都是些镰刀农具,虽也有攻击能力,可真刀实枪干起来时,就晓得那些东西有多不济。 要想弄点花样,要么是有关系,要么就是另外花钱。 霍戍去年走商便准备了一些,不过彼时手头上紧,准备的武器不成什么气候,倒是段赤送的拿箱子是好货。 不过今年他已经分给了走商队伍,好的不好的都已经带出去了。 两人在城里待了五六日的时间囤积吃用。 依次又去知会了黄引生和吴怜荷他们,让他们自己多加小心,尽量的弄点东西在手上。 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两人才回村里去。 泉村那头出了事,连带着整个州府衙门都十分忙碌。 春月里本就是农桑耕种的时节,不论是农户忙着松土种地,还是州府官员,相应的庶务比其他时间都要繁多。 泉村那头在此时机上闹事,可谓是挑准了时间。 尤凌霄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一连有好几日没得空回村子里。 这日临近午时他从城里回来,见着村道上好些农户或背或担着重物往回走,看样子像是才从城里返还。 他从马车上下去,叫住一对夫妇:“大伙儿这是从城里买了什么?怎的都跟约好了似的?” 村户见着尤凌霄,连忙道:“泉村那边闹起来了,怕是要起战事,可得赶紧囤些粮食在手上。” “尤举人还不晓得这事儿?” 妇人攘了男子一把:“你糊涂不成,尤举人现在在州府衙门里做事,会不晓得这些!” 背着粮食的农户见着这头,也放下东西都团了过来:“尤老爷,这仗是打还是不打嘛?我们要不要去山里躲躲?” 尤凌霄瞧着村里人七嘴八舌的问,眉头紧锁:“谁同你们说要打仗的?” “连家颇那头都把守者不让进出了,听那边传来消息说泉村那片有人要起义嘛。” “又抢东西又杀人,要是冲过了关打到这边来怎么了得噢。” 村户越说越激动,已然是惶恐不已。 “休得胡言!” 尤凌霄斥了一句:“不过是几个佃农闹事儿,现在逃窜在外头,州府派兵只是想把他们捉拿归案。” “时下正是农桑耕种之计,大伙儿不好生料理田地,秋收之时当如何应对。”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散播扰乱民心的消息,是何居心!” 农户们被尤凌霄骂了几句静了下来,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还安心了一些。 “真的没事么?” “同州是什么地方,太平安定了这么多年,岂是说乱就乱得了的。” 尤凌霄振振有词道:“偌大的州府还能叫几个手里头武器都没有的佃户闹翻天了不成。” 农户们迟疑须臾,点头称是:“也对,是大伙儿添油加醋说得太厉害了。” “同州乱不了,同州怎么乱得了……” 尤凌霄见此道:“大伙儿只肖安心耕种即可,别耽误了时令,这消息估摸便是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传出来的,好叫大伙儿都过不下去,大家别被扰乱视听了才是。” “是是是,到底是尤老爷饱读诗书把时局看得明白些,我们这等农户什么都不晓得。” “里正也是,分不清轻重缓急了,这关头同我们说泉村那边出了事儿,害得我还把买肥的钱先挪去买粮了。” 村户们嘀咕起来,这朝信了尤凌霄的话又把纪扬宗的话抛在了脑后。 到底还是有头脑清醒的,道:“里正不过也是听说了消息告诉大家伙儿,警醒一声嘛,没粮的买点儿放在缸里反正都是要吃的,也是为着大家伙儿好。” 孙鸢娘老远就见着自己儿子的马车回来了,她跑过去接的时候听见众人围着他说道了一通。 待着人散去以后她才上前去,松了口气儿道:“可算回来了,去了几日没回来又听说泉乡那边出了事,娘心里可直打鼓。” “州府里太忙了,我也两日没合眼。” 孙鸢娘闻言心里一疼:“可是劳累我儿了,幸好没事,亏得我也听风就是雨的定了一石粮食,既是无事我也便去退了。” 话音刚落,不想尤凌霄却道:“不必退,娘再私下采买点油面吃用。” 孙鸢娘睁大了眸子:“方才不是说……” 尤凌霄冷声道:“泉乡那边闹事不歇,不光死了人,还害得那片春耕延误,知府大人已然十分气怒。” “若不这么说,我们村的人一心也扑在囤粮躲避战事上,春耕无心管理,秋收欠收倒霉的何止是农户自己,知府大人也得看考绩。” 泉乡那头的事情闹着,府衙这边派了兵房士兵出动,一帮子没用的东西去了那么些日子竟然连一帮佃户都迟迟拿不下。 知府大为恼怒,事情若再不平息下来,消息定然封锁不住,届时人心惶惶春耕必毁。 为今之计只能让同州驻兵统领派兵骑迅速镇压下去,只是那驻兵统领并非与知府同一阵营,那头一旦用兵朝廷就得知道,彼时知府考绩必然不会好看。 同州是块香饽饽,四皇子为把今任知府送来此处费了不少周折,邵恭德来同州是为四皇子成就大业而增添助力,而今助力未添,反倒是地方闹出起义兵来,朝中异党必然会捏着此事大做文章。 到时候邵恭德固然吃不了兜着走。 便是考虑到种种,邵恭德分明知道泉乡那边闹开了却还一直压着消息,凭州府的兵力镇压不住,也还迟迟没有让驻兵出手。 这几日州府衙门里的官吏没少吃排头。 孙鸢娘听见自己儿子一番言语,当即愣了楞。 “那、那我们自囤吃用,就不管乡民了么,到时候真的打仗了……” “娘,咱还是先管好自己吧!若是知府大人倒了,我能讨着什么好!娘以为有几个官员能瞧得起我这样的废人?” 尤凌霄疾言厉色打断了孙鸢娘:“这些佃户便是都该死,若不是他们,我又何至于此!” 孙鸢娘手指僵了僵:“我晓得了……” 霍戍和桃榆回家时,见着纪扬宗正铁青着一张脸。 “怎么了爹,出什么事了么?” 桃榆在霍戍的扶着下小心从马上下来。 纪扬宗看着回来的两人,先问了城里的情况。 霍戍与之说了个大概。 纪扬宗这才道:“尤凌霄从衙门回来说不会打仗,大伙儿信他在衙门里做事,囤了粮食的乡亲这朝反倒是话里话外的说我不是了。” “意思我叫他们把该花在春耕刀刃上的钱用在了买吃用上,真是吃力不讨好,好似春耕不顺我能讨着什么好一般。” “就连你大伯跟三姑也来嘀咕,说我小题大做了,作为里正怎么能叫村里人心惶惶的。我干了这么多年里正未必还不知道怎么干了!” 纪扬宗一口气骂了不少。 桃榆听闻此心中也不太安乐,宽慰了几句。 霍戍道:“言尽于此,愿意信谁便信谁,爹也不必再与外人多说什么了。” 乱世之中,可帮不得什么头脑不灵醒的人。 纪扬宗默着应了一句。 尤凌霄一席话后,村里从囤买吃用的惶惶中又恢复了平静。 村户又如以往一般起早贪黑料理土地播种,女子小哥儿的空闲间在山野上挖野菜。 一切还真当是平顺似的。 然则三月下旬,一条噩耗却横空而来。 海临府上大批海盗登陆,边境来犯,一时间在海临府烧杀抢夺,已经有难民跑到了同州府境内。 事情虽早有苗头,海临府知府去年便向朝廷递了奏折,可惜朝中党争正烈,并未曾将边境之事放在心上。 这朝海盗突然上陆,来势汹汹,海临府根本难敌对。 火星子落在了脚背上方才知道烫脚,朝廷那头着急,远水却救不了近火。 情急之下,朝廷下令调遣同州府驻兵前往抗敌应战,等待朝廷那边的救兵。 同州知府邵恭德彻底傻了眼,这朝他是舍得下考绩去求驻兵帮忙镇压境内的闹事也没人可求了。 起义者原本忌惮同州驻兵一直没有进攻,只是在小片区闹事,此番驻兵调遣前去海临府应战,他们怎会放弃同州难得的兵力薄弱的机会, 原本还只是在泉乡那片小打小闹的起义者突然加大了攻势,与官府守在连家颇起了战事。 这朝打起来消息是再压不住分毫,一时间硝烟四起。 老百姓尚未从海临府起了战事的惊悸之中缓过神来,甚至都还没时间担忧驻兵前去能不能抵御住外敌,到时候打到同州府来当如何。 不想同州境内自行燃起了战火。 城里的粮食一天一个价,涨势骇人,已然到了两三千文一石。 “打仗了,真的打仗了!” 村里的农户像无头苍蝇一样,从家里跑到外头,团在一起说议。 连家颇那头离这边不足百里,要是打过来会很快,谁都慌得不行,动作快的已经收拾了东西,说要去别处躲躲。 “怎么就打起仗来了,同州太平了这许多年,我还是头一遭遇上这种事。” “这些佃户不要命了,真是不要命了……” “尤凌霄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官府那边很快能解决么,怎的非但没解决还闹成了这样!” “这可咋办嘛!” 纪家大院儿里,几房男丁几乎是跑着来的纪家大院儿,个个面容惊恐。 如同是安然睡眠中,半夜里来了贼偷粮一样,惊心动荡。 事情发生的突然,原本是也听到了点风声,只是诸人都沉溺在同州的太平假象下不愿意相信,也不想去相信。 以此逃避着就以为事情能够顺遂过去,哪曾想最后还是朝着最恶劣的方向演变了。 一时间自都没太有什么心理准备。 桃榆这头才刚睡了午睡起来,人还有点发软,霍戍蹲在床边正在给他穿鞋子,两人就听见外头嚷开了。 桃榆顿时惊醒,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霍戍:“打、打仗了?是在说打仗了么?” 他不太确信自己有没有听错。 霍戍点了点头,神色很平静:“是起战了,估摸是消息已经四散,官府的兵从官道踏过,沿路的百姓当都晓得了。” 他从囤粮起便留意着同州一举一动,得知驻兵南下海临时就估摸着仗势必要打起来,在驻兵南下时便已经做好了及时动身转移的安排。 驻兵才走三日,果然起义者就按捺不住动手了。 “那…那……” 霍戍握住桃榆不安的手:“心绪平缓,别急,我安排了。” 桃榆微吐了口气,不过这么大的事情,难免还是心急。 两人收拾好从屋里出来,几房叔伯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慌忙之间一张脸急的发红。 霍戍先让桃榆在一侧先坐下。 虽还未言语,几人不约而同的都看向了他。 还是纪扬开先张嘴:“大婿,打起来了啊!” “我知道。” “你上过战场,可有法子应对?” “起义兵忌惮驻兵只守不攻,现今驻兵已经被调遣离开,起义兵已然进攻,就府衙那些虾兵蟹将抵挡不了几时。” 霍戍冷静道:“趁着还未打过来,走。” “走……” 二房纪扬明急道:“我们纪氏祖祖辈辈都在此处,能走到哪里去?外头又未曾有什么产业,总不至一大家子都去外地女婿家吧。” 纪扬开也道:“是啊,往外头走那就是难民,谁不是当做砧板上的鱼肉宰!” 霍戍道:“年初我在渝昌府选了片地作为商队中转歇脚,已然开工建设,不过事出紧急,尚未建设完毕,但能暂时有个避难之处。” 几个争论的叔伯闻言乍然噤声。 惊讶的看向霍戍,不想他还真有地儿可以转移。 第88章 几人默了默,纪扬开又小声道:“渝昌府啊……那是不是太远了些。” 桃榆闻言直接道了一声:“大伯,先前没法子你们又着急,现在有退路就还挑起来了。” “这是逃难啊,不是出门游山玩水,还有得地方选。” “桃哥儿你年纪还小不明白事理,我们这田啊地的,种子才下一半,莫不是就真的撒手不管不要了?” “你可晓得当初祖辈开荒种地时连一把烂头都没有,石头沙地生生用双手给抛出来的。今日的良田土地,没有先祖苦守,哪里来你们这些子孙后世的好日子。” 纪扬开这么一说,本来没有开口的纪扬明也嘀咕道:“祖祖辈辈几代人才打下的基业啊,哪里轻易走的了的……” 桃榆看了他爹一眼,见他没有说话,孕期人犯傻,桃榆这当头却还没傻。 “那先祖是为何来到同州这片地的,没头没脑的就落在同州了不成?不也是原先生活的地方不太平才迁来同州的么,要是命了都没了,再多的田地产业又有什么用。” 纪扬开和纪扬明被桃榆一句话呛的不知当如何反驳。 一时间闭了嘴。 纪扬诚看着霍戍,心中忧心,现在他着急的不光是走与不走的事情:“文良回来可怎么办啊?这头这么乱,他们在路上也不好捎口信儿去,只怕是两头着急。” 霍戍道:“他们从北域回来,会直接先去渝昌府的中转地,用不着另外通知。” 纪扬诚长舒了口气,到底还是霍戍可靠,如此他便没了话。 纪扬开见此,估摸自己着七弟是走的意思了。 他转看向夹着眉头,一直没张嘴的纪扬宗:“老六,你是咱们村的里正,你能走?” 纪扬宗没开口,一则便是兄弟们说的是正理,祖祖辈辈的基业都在这里,一时说要走实难拔开根。 二来他就是惦想着自己是这村子的里正,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若是走了,且不论官府会不会追究罪责,这村里不就彻底没了主心骨了么。 桃榆看着他爹的神色,便知他心中的挣扎与为难,黄蔓菁张了张嘴,也开不了口。 便是因为熟知,所以才知道纪扬宗的秉性。 这些年他做里正兢兢业业,村里人多嘴杂,却没有人真与他脸红脖子粗过,若他这里正做的不好,大家也不会那么卖他脸面。 “爹……” 桃榆轻轻唤了一声,他未曾多言,只是抬手抚住了自己的小腹。 纪扬宗怎么不知道桃榆的意思,他自也割舍不下自家哥儿,还有那没出世的外孙。 半晌,他深凝了口气。 “什么都没有一家人好好活着要紧,仗总有打停的一日,又不是说不回来了,就先出去躲躲吧。” 纪扬开面露惊色,许是他没想到纪扬宗竟真的会答应走。 “那若是官府……” “官府现在都已经自顾不暇了,里正就是个沾边的吏员,朝廷自受不住老百姓的太平还不准自寻生路了,退一万步来说他追责起来也无非是换个人做里正。” 纪扬开又沉默了,倒是纪扬明又道: “只怕是逃难如此之远还不如在这头,若是官府能压制住起义者自不必多说了,若是起义者胜,都是穷苦佃户集结起来的,应当不会太为难咱们这些农户吧。” “佃户在泉乡专挑大户下手,若是打过来凭借佃户常年被大户打压的恨意,二伯觉得他们会不会为难?” 霍戍冷声道:“即便如二伯所言他们仁义不加为难,打仗最缺人和粮,不管是官府还是起义兵,彼时必当搜刮壮丁充盈壮大队伍,二伯认为自己算不算壮丁,你的儿子又算不算壮丁?” “到时候男子在一线作战,生死未卜,妇孺亲眷在村中死命劳作向你服役的军中供粮,生怕你没得吃,却是不知你早战死沙场,军中却不给你的亲眷准信,依旧吸着血。彼时你们又想如何应对?” 纪扬开和纪扬明听得脸色煞白,他们这些活在太平之中的人哪里真的见识过战争的残酷。 霍戍一开口他们再没得反驳。 霍戍也不等他们再多言,直接下了定夺:“要走的即刻回去收拾东西,只带最需要的吃用,不走的就留下。” 纪扬诚见此,二话没说,大步折身回去。 纪扬开和纪扬明面色惨淡,到底是没再嘀咕,看见小七已经走了,也静默沉着一张脸出了大院儿,按照霍戍说一不二的性子,拖沓是不会等他们的。 “收拾东西吧。” 霍戍转对桃榆道:“把你需要的东西都收拾进箱子里。” “娘,你去替我通知一声干娘。” 黄蔓菁紧捏着手,连忙点头。 纪扬宗有些茫然的看着已经去忙了的家里人,神色还有些惶惶。 他尽量的不去想,叫住霍戍:“城里呢,还得通知城里。” “城里我早已经安排妥当,驻兵离城时城里囤积的粮食已经运走了大半,脚程若是快再过三四日当抵达渝昌了。医馆那边我也已然通知,提前就已经把东西收拾了,同州一旦起战,随时可以动身走。” 纪扬宗听得嘴微张:“好,好。” 他拍了霍戍的手臂一下:“得亏有你,否则这突然生事,一大家子还不知该怎么办。” 霍戍看着纪扬宗:“我知道爹舍不下明浔村。” 就像是范伯,虽当初自己也朝不保夕了,在马场做马奴也一样还照看着村里活下来的人,若不是他,他可能也再见不到阿守了。 来了南边以后,日子好起来了,也还时常念叨提及以前的老乡。 里正做个三两年许还只把这当做一项职务,干的时间长了,难免生出感情来。 纪扬宗会在争论之中答应下来离开,也是太爱惜桃榆了。 他有了孩子,必是不能留在这样动乱之地的。 纪扬宗胸口深深的起伏,刚才是一大家子在,他得撑着,现下是没了旁人,情绪便再收不住,疏忽就捂住了自己的眼。 “我是这村的里正啊。” 他不怕官府的责难,是心里觉得对不住乡亲。 来了事自己要走,他不知道这么些乡亲当怎么才好。 “此行虽商队去北域的乡民亲属不得不管,我已经提前去了这些出了男丁在外的人家,一旦起事就先行到渝昌避难。上午得到消息官府派兵时,已经让大牛去通知了这些人,再让他们知会乡民,若是想走的,收拾了东西随我们一道。” 霍戍平静道:“乱世之中,非亲非故,没有那么多的情分与之一一劝诫,有心活命可以拉一把,执拗不肯只能任其。” 纪扬宗哑然,他没想到霍戍的安排里,竟然把这些也已经顾及,怪不得先前就没见了大牛的踪影,原则早被霍戍给派了出去。 “如今给了他们一次机会,也算是仁至义尽。” 霍戍同纪扬宗道:“到时候走留下些粮食在公仓里,给不走的人最后条路,爹也可问心无愧,大难当头不是非要与固执之人一同等死才算是仁义。” 听完霍戍的一应安排,纪扬宗一双眼通红,再是有些抑制不住老泪纵横。 纪扬宗一向表现的强硬,是个精明公正的里正,严慈相济的父亲,在兄弟姐妹间也是大度可依赖能照拂亲眷的角色。 自爹娘长辈逝世以后,再是没有他能所依靠的,事事都要他撑起来,要他出面拿主意,做决断。 可无论老幼青壮,人皆为血肉之躯,并非银铁所铸,也都有彷徨无助茫然之时,可此番时刻,他却无所依靠。 妻儿弱势,当是他护佑,怎又好叫他们再担惊受怕。 高堂去世以后,今时今刻,他头一回在大事面前受到了妥帖安排,也实实在在的依靠了一回晚辈。 虽霍戍只是他的女婿,却远胜了儿女。 霍戍素来冷淡,唯独对待桃榆另是一番,他和妻子时常互相宽慰,只要霍戍对桃榆与旁人不同,哪怕是没把他们当亲人看待都不要紧。 而今遇事,方才晓得霍戍的用心。 他不免也钦佩起霍戍的决断起来,不过:“阿戍,到时候那么多人一同走……” 霍戍知道纪扬宗要说什么:“乱世之中,人手是大助力,一滴水火来即被蒸发,可一汪水火来却有熄灭之力。既要壮力男丁作为助力,就不可能没有老弱幼小。” “带那么多人走确实不易,可世间难有万全之策,怎能事事顺意,总要担下些困苦。” 纪扬宗心中一定:“你说的不错,让愿意走的一并走已是仁义,人多不好转移,却也因人手多而有所抵抗之力。” 霍戍颔首,道:“夜里就得走,早一刻走出关更顺畅一分。” “我先去收拾了。” “嗳,去吧,快去。” 纪扬宗看着霍戍进了屋,他连忙擦了擦脸,也打起精神来去收拾。 屋里乱糟糟的,比过年还拾腾的忙碌,但比之过年收拾时的热闹,大伙儿都像是噤了声一般,只埋头匆匆的装整东西,谁都没多言。 只听得见箱子开关的沉闷声音。 家里养了些鸡鸭家禽的,霍戍几刀子给解决了一并都带走。 村里不光只此纪家,那些要走的人家一样翻箱倒柜的在打包东西。 既是通知了村户,那村里便没有人再不晓得打仗了纪家号召了要走的事情。 怕是讹传假话,偷偷的跑去纪家外头张望了几眼,发觉纪家属实是在打包东西,当机立断的二话没说,回去召集自家人按照通知的时间赶着收拾。 自也有犹豫果决不下的,想走又舍不得村里的田地家业,不走又是怕战火。 着急之中家里孩子大人的哭做一团。 还有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走的,团在家中指骂纪家没有良心,身为里正不守着村子,竟然想着跑。 “大哥,纪家已经收拾了几箱子东西在大院儿了,咱们要不也赶快收拾了东西出去躲躲吧!” “驻兵南下了,要是官府抵御不住起义兵,到时候打过来怎么办啊!” 尤家去打听消息的跑回去,转聚在尤氏大房的院子里头。 纪尤两姓不对付,但大难上自也留意着对方的动静,以此来做出应对的安排。 不想尤家大房闻言却直直道:“好,走的好!” “我们跑什么!纪家这一走,他这里正的头衔可就再别想保住,这么些年都没抓着他的错漏,这朝全然就是自送上来的。我们走了还有这机会?” “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不要命了不成。” 二房道:“外头打的那么凶,只怕是没命享这富贵。” 大房道:“乱世出枭雄,你们遇事便这么胆战心惊的如何能得什么成就。到时候真要打过来就躲进山里去,我们自留山那边有个废弃的木场在山谷林深处,拾理出来躲难最好。就是打到这边来无事他们也不会往那林子里去打,等战事消停下来咱们出来便是。” 五房闻言一笑:“是啊,我怎么忘了大哥自留山有木场可以躲避,当初那山头远,牲口都不好进去,木场没用多久就荒废了,虽然现在必然是有些荒旧,但却正好是个好的落脚地儿。” 几房人顿时大松了口气,一时间都不如何慌忙了。 大房又道:“也都别闲着,这当头正是收拢民心的时候。” 尤氏人相视一笑。 村里登时分做了两派,一派是要跟着纪家出去逃难的,一派是要与尤家人留在村子的。 那些犹豫不决的,看着尤氏言辞恳切,十分大义的守着村子庄稼,多数都选择留了下来。 许是心中到底还是不安,竟还前去劝要走的人也一并留下,说着外头艰难,到时候出去没田没地,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没有,像是城中沿街乞讨一般的人一样,活得没脸面,不如死在自家地里。 有经不住说的咬牙放弃了走。 纪扬宗忙着收拾东西,他全然依霍戍所言,左右是通知了走,既是不愿,他也没必要再去劝。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出去了的日子会是怎么样,再者那么多户人家,他总不能再像去收粮时一样一家家的登门去说。 其实尤氏不走,他反倒是有些安心,尤家在村里是大户,纪家走后有人主持大局,于留下的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但愿尤家人有些良心吧,要是都像尤凌霄母子一般,那就没得说了。 先前与他唱反调让村里人别囤粮食,安心耕种不会打仗,结果仗打了起来,这母子俩不知一早躲去了哪儿,这两天大门都紧闭着。 村民想上门去质问都寻不见人。 入夜,村里静悄悄的,好像白日里的急促慌乱都只是一场假象一般。 人定以后,陆续才响起了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以及低声的喧嚷,慢慢朝着村口涌去。 “爹,走吧。” “我们一定还会回来的。” 桃榆在霍戍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偏头见着他爹还站在已经落了锁的大门口,矗立在夜风之中望着他们的房舍。 纪家房舍修建的气派,在村里可谓是名列前茅。 须知当年纪氏分家时,他并没有分到房舍,这处宅子是纪扬宗自己挣下来的。 一点点扩建,改建,才落建成今日的模样。 黄蔓菁晓得丈夫舍不得,她何尝又不是,昔时她第一次来这里时,宅子起码只有这一半大。 是他们成亲,纪扬宗说要给她过好日子,把宅子扩修了一回,后来有了小桃子,又再扩修了一回。 这一走,可就不知宅子会落成何番景象了。 她捂住纪扬宗的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纪扬宗提了口气:“走。” 待着他们到村口的时候,已经聚集了几十号人,板车牲口粮食行礼,扎满了一道。 一双双眼睛都看着来了的纪家人。 纪扬宗叫各家主事的男人站出来,报出自家的人数。 简单清点了一下,此行有足足六十人! 此间除却本村的,还有隔壁红梨村家里男人跟着霍戍的商队走了的人家。 霍戍没管人数,到了城里那边还有上十人,他迅速把壮力清出来,其中有劳力男子二十个。 倒是可使唤一二。 他把老弱放在队伍中间,汉子分于前后,给强壮的男子自己一早打造的长刀防身,一旦遇事,可以直接抵抗。 没太敢耽搁,霍戍得力的人手还在城里,汇合以后会安心些。 于是一大行队伍趁夜走,人数过多不敢全数走官道,还得一部分走小路。 村里没走的人也睡不下,有人摸黑起来目送离开的村民,此番真当是生离死别了,到底是一同生活了好些年的熟悉面孔。 一时间谁的心情都不太好过。 此般逃难前去渝昌,最难走的其实是同州这段路,只要出了同州城,他们这般逃避战乱的队伍,其实没有商队那么容易惹人红眼。 桃榆坐在马车里,夜色之中也不敢打太多火把,他在窗口看了好几眼一马当先的霍戍,叫黄蔓菁和元慧茹给拉了回去。 “夜里风大,别瞧了。” 黄蔓菁拉着桃榆,让他安分的坐下。 桃榆虽已经出过一次院门,路上什么事情都碰上过,其实自己没多害怕,只不过他也担心自己肚子里的宝宝。 不过此行家人都在,倒是也还好。 他抓着黄蔓菁的手应了一声,转看见神色忧愁的元慧茹,道:“干娘别担心,阿盼他们定当在等了。” 黄蔓菁有些疑惑:“阿盼是谁?” 桃榆轻声道:“娘一会儿过城与那边汇合见到人的时候就晓得了。” 此番乱世,桃榆觉着这许是阿盼认祖归宗最好的机会,毕竟大家逃难之间,谁还管那些礼义,背后也不会敢议论什么。 黄蔓菁看了两人一眼,心中虽然十分好奇,但到底是没有继续追问。 第89章 队伍长,行程慢,等到城外汇合地的时候已然子时了。 那头有十多个人正在焦急的等着,骑射场里余下了四个骑射师,一个北域老乡,外在前来追随霍戍的猎户肖甬。 黄引生带着药童黄芪,吴怜荷跟赵盼一起。 以及蒋裕后一家老小。 蒋裕后本是当带着一家去投奔他在京城的兄弟,但同州的战事起的有些突然,他尚且没来得及送信前去兄弟手上。 他那兄弟虽在京为官,可官位低微,又住在丈人家中,平素也说不上多少话,事情并非能事事做主。 他们这么一大家子贸然前去投奔,少不得给他添麻烦,思索一番,最后还是决定跟着霍戍他们先去渝昌府,到时候安顿下来再送信过去,看看那边是否方便。 霍戍提前做了交待,于是大伙儿聚集在一起等待大队伍。 又是好几大车的东西,他们这一行队伍看着也是阵仗不小。 同州不曾有宵禁,虽然夜里也一样很热闹,但热闹的也不过是那几条夜市欢场的街,并非全城皆然白昼一般喧嚷。 靠近城外这一片夜里都十分的宁静,然则出乎意料的是今日这个时辰了,城里也不断的有车马行人外出。 其间不乏装载着货物的车马,捆着包袱行色匆匆的路人。 城里的消息比城外乡野间灵通,此时不单他们走,城里也有的是人已经在转移了。 来往之间人不少,但却没有什么人张口。 霍戍一行此番一并逃难在此情境下倒也还并不奇怪,但队伍浩荡,仍然惹人侧目。 行过的路人扫了两眼,未置一词,反倒是步子加快了些。 夜色之中这座巍峨富饶之城,无声之中竟染上了一层死气。 霍戍和黄引生他们两厢会面,并没有多言,只是微微点头致意。 气氛有些凝重,谁都没有什么闲情逸致说话唠嗑。 霍戍点了一下人和货,带着队伍绕城直接走。 “小桃子没事吧?” 黄引生赶着车并在桃榆他们的马车旁侧,他看了一眼车里的人,见着微微火光下桃榆脸色有点发白。 桃榆刚想摇摇头,忽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立马捂住嘴干呕起来。 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反倒是把眼睛逼得通红,起了些泪光。 黄蔓菁和元慧茹见此几乎是同时伸手拍了拍桃榆的后背。 “方才在路上就时不时想吐了。” 桃榆拿起水葫芦喝了一小口水,道:“不知道是坐在马车里太闷了想吐还是孩子闹腾。” 黄引生道:“这月份里也该害喜了,许也是夜里还奔波,又在马车里闷着。” 路上他最担心的就是桃榆。 几人正在低声说着,马蹄声靠近,霍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车帘口。 桃榆微微睁大了点眼睛,正想同霍戍说自己没事,却是先见着他手先递了过来。 宽大的手掌里竟然安然的躺着一颗青黄的橘子。 桃榆眼前一亮,赶紧捧了过来。 他顺着胳膊望上去,见着冷肃着一张脸的霍戍。 “你哪里来的呀?” “路边摘的。” 霍戍垂眸看了桃榆一眼:“只要出了同州府城地界就可以喘口气,我得先去看看。” 桃榆嗯了一声。 霍戍没有多做停留,扯着马又消失在了马车边。 几个长辈看着桃榆在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酸橘子前嗅了一口,眉眼弯弯,不由得都轻笑起来。 “亏得他一边要带着队伍,还惦记着你害喜,摸黑都去给你摘橘子。” 桃榆被他们一同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微红。 行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进入下半夜里,赶着路的农户们都有些疲赖了。 并非家家户户都有牲口拖运行礼和自行乘坐,多的还是自把包袱捆在身上步行。 男人把家里那点不多的干粮盘缠背着,女子哥儿的拉扯着孩子和拿些轻巧的东西。 孩子大些的还好,懂事走路没有闹,小些的这么一夜了还在赶路,难免发困走不动,大人只能背着走。 好在同行的都是乡亲,相互帮扶着,有板车牲口的人家男人下来走路,让妇孺老人家换着上去坐着歇会儿脚。 就在大伙儿觉得虽是赶路辛苦,好在安稳时到了同州府的关界上。 远远的就能见着关界上灯火通明,要想从平顺的官道上通行,就都得从此关界上过。 周遭的小道车根本过不了,建此关界也是为了好管理州府和进出州府界。 像是商队经行,就得在此过文书缴纳关税。 霍戍看着这么晚了那边灯火还如此亮堂,有些不对劲,于是先策马过去看了看。 “何以出府?” “可有商令!” “今夜不可出府界了,明天再过来……” 府界口排了长队伍,有四五个官兵正在排查,守着府界门的有四个,外在守站在门墙上的还有两个。 林林总总得有十余人,且都还是装甲官兵。 霍戍扫了两眼便将人数尽收眼底,肉眼瞧得见的就有这么多,关界上的士兵是轮番值守,应当还有一部分在休息。 往素关界上人数决计没有这么多,城里在打仗,各关界上守备必然会比往昔严格,但现在就这些人,也不过就能唬住点良民,若起义兵从此过,必然守不住。 官兵压着一部分人不让过,又开着门放了一些通行,前头堵的有些厉害。 蒋裕后骑着匹骡子从后头跟上来:“我打听了今天守卫的是兵房钱副指领,先时我同他有些交情,当是能说上两句话。只是……” 他有点为难的看了一眼后头乌泱泱的人群:“这人数,怕没那么容易。” 霍戍知道不容易,他们这么一大批人逃难出府界,到时候会给所经行的地方造成恐慌。 于州府来说,这定然要影响当官儿的政绩,自是少不得派人给守着。 不过想来也是知府应付起义兵极其棘手,这边还来不及派更多的兵力把守。 霍戍道:“这副指领姓钱可认钱?” 蒋裕后未置言语,与霍戍对视了一眼。 “蒋典史可算过来了,我当你今日不出城呢,再等个把时辰都要换轮哨了。” 身着铁甲的男子看着并没有排队而是直接走来这头的人,正要呵斥,上前一看竟是熟识之人,转又和气了不少。 蒋裕后连忙拱手:“麻烦钱指领了,一路过来人多走的慢了些。” 指领往后扫了一眼,霎时一惊,道:“典史快将一家喊上来赶着过去,后头又来了大批人,待会儿排查起来耽搁。” 蒋裕后尴尬一笑,凑上前与指领耳语了几句。 钱姓指领听过要紧,面色一变,立即退开了些,急言道:“这乌泱泱一群人瞧着近乎百口,从府界上出去了可还了得,蒋典史岂非叫我为难!” “这些都是临近连家颇那头的普通老百姓,战火烧过来都是些苦命人,只是大家结伴一道上相互有个照应。” “即便如此,那这人也太多了,怎可放行!” 钱姓指领当初受过蒋裕后的保举从小旗提到了副指领的位置上,新任知府临任后许多吏员都被换下。 但他们这等在兵房的人,且并非什么大职位吏员便未曾受影响,再来便是州府上的壮兵多数都被驻兵那边给征了去,州府这头的兵便短缺了些,轻易不会弄人走。 蒋裕后虽然没了官职,但他倒也还是记他的恩,像这般要出关界的事,无足轻重行个方便全然没什么。 但要跟那么一大批人行方便可就不太方便了。 蒋裕后和霍戍早有所料,倒也并不意外。 见此蒋裕后暗暗看了霍戍一眼,得到他的许认后,他凑上前小声同指领道: “若分散开难民走小路也一样会出去避难,这事情知府想压也压不住,驻兵一走,他应付起义兵已然是焦头难额,何来许多精力管难民逃难这些小事儿。” “再者哪里打仗没有难民迁移的,海临府那边的难民不也来了我们府?” 说着蒋裕后便暗暗塞了一把银票进钱姓指领的怀里:“如今朝廷已然是内忧外患,指领为着一家老小也当早做打算才是,这一夜了,关界上的兄弟们辛劳,这点子心意给大家喝点茶水。” 钱姓指领听闻蒋裕后的话默了默,他是晓得蒋裕后有个在京城做官儿的兄弟,手上自有地方官员没有的神通。 为此而不由得也起了些考量,再一捏怀里的银票,立马松了些口。 “这怎能要典史的好意。” 话虽这么说,却是全然没有再要把银票拿回去的意思。 蒋裕后知晓事情是成了,道:“硝烟四起年间,大伙儿都不容易,我们这等无力决定战起战落之人,也只有相互关照帮扶着,以求能在乱世之中留条性命了。” “典史所言甚是。” 钱指领一抬手,身后的士兵得到授意,立马准备着去开界门:“典史快些着走吧,出了关界尽可能把队伍分散开。” 蒋裕后连连点头。 两人复转去催促着队伍赶紧通行。 乡民瞧着不少人被拦在了关界上,他们不仅不用排队,还能大批出去,倏然对霍戍的敬佩又多了几分,觉察跟着霍戍走这决断没有错。 诸人不敢多言也不敢多看,沉默着快步出关界去。 许多妇人一辈子都还没有出过同州府的关界,头一遭出来竟然是背井离乡的逃难,一时间悲从中起,忍不住擦起眼睛来。 队伍间更蒙了一层悲怆气。 出了府界,就快要到水溪县了,而水溪县便是同州最北边的一个县城,先前霍戍他们行商还在城里的客栈住过一晚上。 等过了县城穿过龙尾坡就到了连平府,届时就当能安心赶路了。 而下还在同州,难免还胆战心惊,尚且不得松懈。 “塞了三百两。” 天边吐了些鱼肚白,隐隐是快要天亮了。 等着整个大队伍都安然的出了关界,霍戍才骑着马到桃榆他们的马车前。 纪扬宗先前一直指挥着村里人,村户们都听他的,说了好些话嘴干舌燥累得够呛。 现在也过来爬到了黄引生的车上歇口气,两辆车并着在走。 吴怜荷半蒙着脸跟赵盼在队伍中间,既没有先去前头的吴家汇合,也没有过去同元慧茹他们一道。 这边两头都能望见,不急着一时聚上。 纪家几房人也走着走着的团汇在了一块儿。 听闻是给了钱才放行的,纪望菊撑圆了眼睛: “啥,过个关界就要这么多钱,这关界外的官道是黄金铺的不成!我瞧着不也就是这么着么!” 纪望菊嫁去了袁家,原是该听着夫家安排去留的,不过她嫁的近,袁家那个也不成器,也没什么能前去多难投奔的亲戚。 这些年日子也多是靠着纪望菊在娘家几个兄弟那儿蹭着过,这朝纪氏都要去外头躲难,袁家三口人好赖都是要跟着的。 “那么些银子,就是去了外头也能盘买下好多地了。” 纪望菊在边上听得咂舌,肉疼的不行。 “三姐没瞧着关界上好些人想出去都被扣着不让走么,咱这么多人能过去不使银子哪里能顺畅过。要是走那小路出去,路绕远而不说,板车过不得,全只能走还自己驮着东西。” 纪扬诚走在板车后头,他背着睡着了的大孙子:“乱世里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叫事情。” 纪望菊蹭坐在纪扬开家的板车上,看着纪扬诚,没再继续扯这话头,转道: “先前文良出去挣钱了也没说给家里添头牲口,这要有了牲口出门多方便。” “早先哪里晓得会有这些事儿。” “那牲口买下就是没这些事儿家里也能耕地使嘛。” 纪望菊嘀咕了一声,道:“娃过来,我抱着。” 霍戍听着纪家人说了会儿话,他看向马车里头,桃榆靠在马车边上已经睡着了。 黄蔓菁给他盖了一件厚衣裳,这么坐着,睡着了也是不安稳。 “大婿,我们好久能歇会儿嘛?这都赶了一夜的路了。” 纪扬开问了一嘴:“汉子大人倒都还能挺着,小的老的我瞧着都有些顶不住。” 霍戍难得好脾气道:“前头有片旷地,大伙儿可以在那头吃点东西歇息些时辰。” “嗳,嗳,好!” 大伙儿听到霍戍发话,都高兴一头。 约莫着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霍戍所说的旷地上。 这头有平地有河有林子,又靠近县城,将歇些时辰最是合适。 天色已经有些亮堂了,也不必再拿火把照亮。 纪扬宗站在货车上吆喝:“大伙儿各自都吃点歇会儿,不能跑远咯,歇息个两时辰咱还得赶路,等出了同州就不急了!” 一行人听了号令赶紧寻了地过去歇息,多数人家虽没有牲口,但也有板车,靠人力拉着走。 一家老小的褥子粮食东西都在上头,天快亮了见着像是晴朗,把褥子在板车上一铺开,孩子能躺着睡会儿。 虽是在同州礼教森严的地方生,什么都讲究着男女有别,可这朝也顾不得了,女子哥儿的累极了,也吃了点干粮大饼,就靠在板车边打盹儿。 精神好些的被纪扬宗喊去河边打水,捡柴火,烧了热水泡煮点热茶汤,分给大伙儿把水囊灌满。 “把褥子厚袄子盖着些,别瞧天晴就贪凉,赶路劳累当心发热!” 纪扬宗游走在乡民间,支应唠叨着。 霍戍把先时走商用的简易帐篷给支了起来,铺开了厚褥子,他转去马车上把桃榆轻轻抱了下来。 桃榆迷糊的睁开了下眼睛,看见霍戍的下巴,他吸了吸鼻子,感觉头有点痛,拉了霍戍的衣角一下:“我们到哪儿了?” “水溪县。” 桃榆挣扎着想起来,却被霍戍直接扒了鞋子塞到了帐子的被窝里。 “现在队伍停歇未有颠簸,紧着时间踏实睡会儿。” 桃榆还想说什么,霍戍又道:“不睡够孩子闹腾。” 闻此桃榆便没了话,顺从的躺在帐篷里。 霍戍没急着出去,要守着桃榆睡会儿。 伸手去握他被子下的手,发现这哥儿竟然还把那颗酸橘子放在手里,橘子都已经被他捏熟了。 此行的条件还不如走商时,走商尚可去县城中落宿,但这许多人不说有没有银钱去住宿,一处两处未必住得下,会徒增许多麻烦。 且马车还是桃榆独享,能摊开了些身子睡。 这朝却是要几个人挤一起,即使有了出行经验,桃榆肚子里揣着个崽子,身体不会比头次出来时好。 霍戍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等着桃榆的呼吸平顺了,他才轻手轻脚的从帐篷里出去。 “阿戍,吃点儿东西你也先睡会儿吧,当心身子吃不消。” 纪扬宗拿着两块肉饼,这都是出来前赶着做出来的。 霍戍把饼接了下来,扫了一眼,见大伙儿在纪扬宗的安排下都已经有序的歇整了。 这倒是比他想象之中要省心些。 “无妨,我并不困乏,这段还得先警惕盯着。” 纪扬宗道:“既已经出了关界,距离起战地已然有些远了,应当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关界那边应该不会再来追回难民。” 霍戍道:“这些都不足为惧,只怕府界外遇上起义兵。” 纪扬宗眉头一紧:“那我去叫村里的汉子轮着歇息,也好一同守着,别都睡过去了才好。” 霍戍点了点头,他正要去河边上洗一把冷水脸,赵盼急匆匆跑了过来。 “霍叔!” “怎么了?” 霍戍看着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人板直。 “我刚才去官道另一侧方便,看见一行人从水溪县那个方向过来,看模样不似什么匪徒,但他们竟然把过路的几个难民给扣了下来。” 赵盼喘着道:“但有些远,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你看见了多少人?” 赵盼道:“得有二十来个。” “为首的两个人骑着骡子,手里有刀,其余的步行在后。瞧着倒是像些农汉,身形不见得强壮,” 农家汉子好辨认,尤其是佃户,大抵上脸晒的黢黑,又因为压榨吃不饱有些消瘦。 且长期受着打压管制,人也木讷,多数双目无光,与良民站在一道相差都不小。 “当是起义兵。” “你见他们拦的是不是有青壮的难民?” 赵盼连忙点头,颇觉霍戍料事如神。 “估摸着是抓壮丁增添助力。前头打的厉害,起义兵多是佃户组建,武器始终不如正规官兵精良,起战当是折损不少,他们需要不断增添人手。” “出来拿逃难的百姓,反倒是比佃户更强健。” 周遭听见动静的汉子连忙操起霍戍分给他们的家伙:“那、那我们怎么办,要躲起来么!” “这么多人怎么躲,且不说周遭难寻藏身地,路过的难民见过我们的队伍,为了自保,头一句便是后头有大队伍,让起义兵饶命放过。” 汉子们听得生寒:“霍哥,你叫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是、是,我们都听你的安排。” 霍戍冷声道:“就在此处,若他们不曾前来也便作罢,若前来想拿人走,听我号令直接动手。” “丑话我先说在前头,若现在胆怵不敢动手让他们拿走,彼时便会到一线替他们送命,是死是活都要盖上叛贼的罪名。” 一众汉子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果决。 赵盼张口想要同霍戍要一把武器,却先被霍戍给安排了:“去看顾好你娘和祖母。” 话毕,霍戍便大步朝前去。 赵盼只好把话给咽了回去,这当头上没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为着英雄意气逞能要去冲锋陷阵。 不过一刻钟,霍戍刚让汉子都起来打起精神,不远处就响起了动静,真还陆续来了二十几人。 “竟真有如此之多的人!” 骑在骡子上后背捆了一把长刀的男子看见这头的旷地上有大几十号人,车马牲口货物不少,目露精光。 “大伙儿可是从同州城里出来的?” 诸人见着前来的义军,虽然都与他们差不多,并非什么凶狠之相,但知晓同州战事就是他们挑起来的,老实本分的农户见了也还是生出些畏惧来。 更何况还是清一色的壮力,妇人紧紧抱搂着孩子,团在一起大气不敢出。 纪扬宗稳住心神,暗暗看了霍戍一眼,见他许让,旋即站出来应答。 “义士,泉乡那边起战了,我们就是附近村庄的一些穷苦人家,战乱无法耕种,这才举家迁移出来避避难。” 负刀男子朗声道:“狗官腐朽朝廷,压害得老百姓食不果腹,诸大好男儿,何需四处奔逃躲避,不妨拿出血性于这些狗官一拼,博个大好前程!” “我义军待下颇丰,凡勇者皆有厚赏,今入我军,他日事成,诸便是首功!” 一众农户听得胆战心惊,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昔时是听都不敢听的,这朝竟有人公然说论,当真是世道乱了。 纪扬宗谦卑一般道:“吾等世代都是埋在地里的愚民,只晓得春耕秋收,不懂得天下大业,难为义军助力。还望义士体谅,吾等拖家带口,闻战胆寒,目光短浅,实在不成气候,义士错爱。” 男子见诸人未有半分心向,脸色变了变。 这头壮力人手虽还没有他们的多,虽妇孺老弱占了大半,但到底总人数不少,也不好贸然起冲突。 “若如此义军也不会勉强民众。” 诸人闻言松了口气,心中正想这义军到底是佃户集结而起,对难民没有太为难。 却听男子接着道:“既是无心大业,那便为义军献上些粮草吧,也当做为大业尽了一份心力,来时不会忘记诸位的心意。” “这……” 诸人瞠目结舌,不想起义军竟然如此厚颜无耻,他们既已是难民自顾不暇,何来粮食上供。 “义士,春耕时节,我们粮食本就不丰,此时又逃难在外,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参军你们不愿,纳粮亦不肯,岂非存心滋事!义军是为平民而战,若身为平民却还不肯团结,不是情愿受腐败朝廷所压迫么。” 男子声音倏然狠厉起来: “人和粮你们既不肯留一样,那就都留下!” “若我说不,你又当如何。” 隐在人群中的霍戍走出,抽出了一把半人高的长刀。 第90章 男子骑在骡子上,看着走出来体格显高大于寻常农户的男子,面相本就凶恶,手上又横着一柄厚重的锋利长刀,宛若是血场走出来的活修罗。 虽居于马下,可气势凌人,一时间竟是叫人分不清究竟谁是来寻茬的人。 男子微有些唬住,没想到一群乌合之众中竟有此等人在。 不过转念一想,这许多人能一并转移,若其间没有主事的人,只怕是连关界都出不来。 他一改将才的骄蛮,换了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兄弟骁勇之貌,何故于混在这难民堆里,若是于这乱世之中领兵而起,来时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霍戍眸光生冷,这样的话他在军营听了不下十年,早把这些狗屁空口承诺当做了狗吠。 他面色不改翻身上了马,反手挥过长刀,劲风扫过:“我给你两条路,要么现在自己滚,要么就把命留下。” 男子没想到霍戍这么刚硬,如此公然拂面,他微眯起眼睛,冷笑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上!” 男子话音刚落,身后的人尚且还未受其号令动手,砰的一声闷响,妇孺从未见过如此的生死打杀,胆子小的直接惊恐的喊了出来。 叫嚣的男子被霍戍直接从骡子上掀翻在地上。 根本未有任何爬起的功夫,钝厚的长刀便灰了过去,不过霍戍并未杀人,长刀顿在了脖子咫尺之间。 地下的男子天旋地转,却也清晰的感受到了铁器劲风的寒意。 他被霍戍踩住胸口,脖颈旁是森冷的铁刀,眼睛被迫抬起看着霍戍居高临下带着杀意的眸光,生死一线,再是凶蛮此时也歇了气。 “兄弟,义士,刀下留情!” 男子连大声呼气都不敢,双目不敢眨眼的求饶道:“你们安心走,我们决计不会再叨扰。” 眼见头子都这么说了,一群佃户见霍戍如此凶悍,下意识的都往身后退了些,倒是另外几个骑在骡子上的人目光之中隐隐有不甘之相。 跟在霍戍旁侧的猎户肖甬举出了弓,旋即骑射场的几个人紧随其后。 起义兵见着练家子竟是还不少,一时间也都不再敢轻举妄动。 扯着缰绳,有要撤退的意思。 霍戍却道:“我们一行人转移不便,人多牲口少,起义兵既然为贫寒老百姓所战所想,此番有难处,也请起义兵帮扶一二。” 几个骡子上的起义兵对视了一眼,不过半刻钟,二十余名起义兵灰溜溜的跑出了林子里。 诸人看着被霍戍赶走了的起义兵,不仅守住了大家的粮食盘缠,竟还从他们手里反夺了四匹骡子下来,不由得都有些傻眼。 霍戍把骡子交给了纪扬宗:“分给有老幼没牲口的人家,叫大伙儿起来准备赶路。” 他不确定这些起义兵会不会跑去搬救兵卷土重来,按照他往昔的性子,那几个为首的起义兵都当不能活着走出这片林子,不过正值多事之秋,又有许多妇幼在此,不到不得已,能不杀人便不杀人。 “来来来,老田家一头骡子,愣子你们也牵一头去用着……” 很快有四家人分到了骡子,把靠人力的板车套在骡子身上,一下就减轻了很大的负担。 路上的行程也便可以加快不少。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大伙儿也没心思再歇息,喊着说累走不动的,都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纪氏二房的纪扬明原先还说着起义兵是佃户所集结,当是不会如何为难寻常老百姓,不想竟也是如同豺狼虎豹一般。 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就是羊羔,谁都想啃上两口,全然是不顾忌他们的死活。 这朝与他有相同想法的农户也都再不敢多嘀咕一个字,幸好是做了决断跟着出来了,否则真还是不晓得那边要是打过来了会是如何。 家里头的那些乡亲就在村里待着,不晓得能不能躲过一劫。 不过大伙儿也没太多心思去想村里人的遭遇,毕竟现在他们在逃难的路上都自顾不暇了。 大队伍继续紧赶慢赶的朝着渝昌府前去,悬着心出了水溪县后,霍戍带着众人憋了一口狠气赶着夜也把龙尾坡给翻了过去。 等进了连平府地界以后,这才让大家踏实的扎营歇息了一晚上。 距离从同州府城日以继夜的赶路已经过了足足三日的时间,无论是大人孩子都有些累瘫了。 不过好在是终于出了同州,已然可以歇上一口气了。 总算可以安心扎营过个夜,大伙儿都重整着自己的盘缠。 林子近河的旷地上,慢慢起了炊烟,大伙儿的话也多了几句,笼罩在逃难下的恐慌气氛总算是消减了些许。 “你嗅嗅,这鸭子没怪味道吧?” “没有,天气不高,好在是走的时候匆忙裹了些盐,否则得坏了。” 黄蔓菁和元慧茹把家里赶着宰杀了的家禽都给取了出来,纪家有四只走地鸡,两只大鹅,手头上忙着还没时间孵小鸡小鸭出来,不然带不走还不能杀了留肉。 倒是元慧茹开年养了一群小鸭子,二十来只,中途死了几只,也还剩下十多只。 养了两个多月,鸭子倒是长得有些模样了,就是瘦了些。 而且赶着走,一并都杀了,下水都送给了没走的乡亲,只带了肉。 汉子们忧心着外头的事儿,妇人哥儿们也便惦记着手头上的吃喝,也算是各司其职了。 河边上起了火,赵盼去拾掇了好些的柴火来,帮着忙把这些家禽用火熏烤。 腌烤过后裹了灰,如此即使是放在箱子里头也能保管好久。 带了家禽出来的不止是他们家,别的人家走的急促,也是此般。 大伙儿都舍不得肉坏了,在同州条件好且不是无事就宰杀鸡鸭吃,还得是家里请人办事或是来了什么客,这才会杀家禽招待。 而今逃难出来,手头上的盘缠就那么多,路上要吃,到了避难处也还得吃喝,且今年春耕也是耽搁了,后头的日子还不敢想有多难。 于是夜里起了好几个火堆熏烤着这些肉,整个河边都弥漫着一股肉香味儿。 虽诸人一同逃难,但是吃睡还是各管各的。 夜里,黄蔓菁用粉条煨了只鸡,幸在春时又在附近找了些野菜,或炖或炒的做了好几样菜。 他们一家就有四口了,算上元慧茹黄引生以及黄芪,还有几个手底下的人得有十几号人了。 那么围在一道都是一大圈儿,本在路上也可以吃的简单点,不过到底都心疼桃榆,这两日赶路小脸儿煞白,要是再不吃点好的,只怕是难捱。 桃榆不爱吃鸡腿爱吃鸡翅,黄蔓菁就给他留了个整的大鸡翅,家里粮食自养的鸡喂养的肥,炖出来香的不行。 一直害喜孕吐的桃榆也喝了两碗鸡汤,啃了整个鸡翅,又吃了些野菜,出来还是头一顿吃这么饱足的。 大伙儿都饿了,埋着头大口吃着带油腥的饭菜。 桃榆跟霍戍最先吃过了离席,两人没先会帐子里,而是漫无目的走着消消食。 霍戍立在桃榆身侧,好好的看了看他的肚子。 这两天赶路赶的急,睡的时间少不说,夜里霍戍还要守夜,两人都没曾睡一块儿。 “还是挺乖的,没太闹。” 桃榆知道霍戍在瞧着他,拉过他的手让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己的腰好似粗了些,人也好像笨重了点。 霍戍轻轻抚着桃榆,嗯了一声:“比之以前的瘦弱,现在要好一点了。” “不过脸色还是不大好。” “阿祖说了,只是没太睡够,不要紧的。” 桃榆道:“今晚上踏实睡一觉,明儿应当就好很多了。” 霍戍点点头:“时下到了连平府,可以放缓行速了让你多休息。” 桃榆知道,从连平府到渝昌府要是车马快,三五日就到了,连平府不比同州小,但它只是横向宽,纵向窄,他们北上的路程也便不长。 只是队伍庞大,且又非人人快车快马,那就要拖的久些了,不过再如何十日内也能到渝昌。 “渝昌那头能容得下这么些人么?” 这两日桃榆不免想到这事儿。 “渝昌地势辽阔,多有官府管辖外的荒地,为此才会多匪患。容纳这么多人的地不缺,但正月才过去安排的,一时间当是住不下那么多人。” 霍戍道:“不过等人抵达以后,人手多起来,自行伐木建造,不会太慢。” 桃榆稍微放下些心的点了点头,等他们到渝昌的时候也四月了,天气不算冷,可比冬时的条件好许多。 两人正说着,忽而听见一阵喧哗声。 霍戍潜意识的把桃榆护在身侧,近而一瞧,发觉竟然是一行良民,方赶到此处,似是也要在这片上扎营休整。 “霍老板!你们怎也在此处?” 一匹马迅速策来,两人发现马上的人居然是嘉堂瓷坊的陈普。 一刹间霍戍跟桃榆差点都没认出来,灰头土脸一身狼狈的人竟是昔日里城中衣着光鲜,出手阔绰的富商。 两厢没想到会在此处碰面,友善的寒暄了几句,才晓得都是为躲避战乱出来的。 这边还在整顿,霍戍邀了陈普到他们的营地去喝杯热茶,陈普倒也没拒绝。 陈普跟着两人过来,被这边的阵仗微微震了一瞬,又还见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到底还是霍老板走商消息灵通,早早的便出了同州,我等险些没能脱身。几番打点,费了好大的力才从小道出了关界,真当是苦不堪言。” 霍戍见陈普等人并没有带多少行礼,且都是快马,人也远不如他们多,行程当是快不少,从同州赶到此处快马加鞭一日一夜足可抵达。 “城中而今是何状况?” 陈普听及此不由得面色发白,他痛苦的摇了摇头:“世道当大乱啊!” “你们走后的第二日,州府便隐隐有些抵挡不住起义兵军力的势头,谁晓得知府竟在此关头上携卷细软带着家眷意图跑路,不想走漏风声,在半道上被起义军捉个正着,邵恭德当即便被起义军砍下了头颅,家眷亦然惨死。” 起义军将邵恭德头颅悬挂,士气大振,州府士兵却是士气大减,一时间逃兵四窜,起义军很快便拿下了同州府城。 围在陈普周遭的人听到同州的消息顿时面无血色,惊惧的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没想到同州兵力连三日都没撑过,不过知府跑路,军心涣散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那、那起义军既占领了府城,战事岂不是已停下,同州可又恢复了安定?” 有农户心中怀揣着希翼的问道。 陈普连连摆手:“起义军占领后,州府虽战乱暂平,可这些起义军胸怀大志,各关界上派了重兵把守,不少难民都被带了回去,男子充军,妇孺老弱回土地上耕种。发布了诏令广征粮草和壮力,以备随时与朝廷应战,他们是要把同州当做自己的大本营了。” “我等发觉形势不妙,趁着守卫未曾那般森严之时立马打点关界轻车简从逃了出来,若时下再想走,只怕有通天本领方可从同州出得来。” 诸人僵楞在原地,一边庆幸自己早先逃了出来,身上却又起了一股股深深的寒意:“这么说,我们、我们是再回不去了……” “贫寒老百姓回去也不过是成为他们起义对抗朝廷的棋子,壮丁冲锋陷阵,妇孺耕种产出粮草供应。与其如此暗无天日,不如逃去别处谋生。” 陈普道:“若要回去安生,只怕是得等着朝廷平定同州,不过如今边境动乱,朝廷也是火烧着眉毛,不知能不能腾出手来管理同州;再要么便是这起义军推翻朝廷,改天换日,彼时天下归于太平之时。” 眷恋着同州的农户得到答案,不禁悲从中来,隐隐有了低微的哭声。 “幸得是我们逃出来了,总比通通沦做爪牙的强,只要举家还在一块儿,好生活着于这乱世之间比什么都强了。” 纪扬宗心里亦不好受,但还是出言宽慰诸人。 陈普在这边待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就回去了,他们一行从同州出来马不停蹄,比他们还劳累得多,这朝也是准备好生歇整一下,尽快赶到自己的目的地去。 他们此行要去的是渝昌府边挨着京城的宝靖府,陈普在宝靖府有些产业,虽是痛割下了同州的大头,留得青山比任起义兵鱼肉强得多。 虽都是北上,可惜却不同路了。 霍戍与陈普互留下了通信地址,以备往后不时之需。 说来他们的交情算不得多深,可这乱世一渲染,同乡又曾有生意上往来,就显得格外的交情深厚,谁晓得他日是不是又还有相互照拂的机会,多个朋友总多条出路。 听逢同州变故,随行出来的人疏忽对霍戍更为敬重了些,可说是更加的依附。 谁再缺心眼儿也晓得,时下只有好生跟着霍戍才有出路,同州那条根儿,落叶一时是归不得了。 翌日,大家早起准备赶路,不想天公却不作美。 天快亮时响了几声春雷,等天亮起来时已然飘起了细雨,灰蒙蒙的天色下,四处都是湿漉漉的。 风一吹,还有倒春寒的冷。 大伙儿赶紧把厚衣物给裹了起来,本就带着不少东西,还得举着伞赶路,当真是苦不堪言。 如此两日后,有小孩子发烧咳嗽,队伍里身子弱的都有些病恹恹的。 桃榆自是也没例外。 幸好有黄引生在,扎营之时煮了药汤于生病的人。 虽是颇为有效,奈何病中要紧的是好生歇息这点做不到,病情有些反复,不过幸而也没有人过于病重。 大家一直咬牙苦熬了十日,终于进了渝昌府的地界儿。 不过距离霍戍的中转地还得有两日的行程,其实路不算远,但渝昌府的地势本就崎岖,下了官道往西走就更不易了。 渝昌树木葱茏,山高水险人烟稀少,荒路上草能有半人高,走着比官道上废力的多。 “哎呀呀!好大一条蛇!” 纪望菊从绵着的春雨里熬过来,又顶着临近午时的太阳,整个人都混叨叨的。 一脚踩在了条软韧的东西上,还以为踩着了绳子,不想绳子还能在脚下扭动。 她当是以为自己累糊涂了,低头一瞧,这才发觉自己踩着了一条蛇,她惊呼了一声跳开,蛇嗖的一下就蹿进了草丛里。 纪望菊吓得两腿一软,要不是旁头的人拉着险些跪到在了地上。 “像是条菜花蛇,没有毒的,早点唤我一声,我一手过去擒起来还能给大伙儿煮个汤补补身子呢!” 纪望菊看着侃话的男子:“去你的吧,要是没擒得当被顺了一口,还得麻烦黄大夫。” “春日里虫蛇逐渐苏醒,渝昌偏隅之地不比同州,大家小心些,拿刀把草砍开。” 好在多是农户人家,一路来风餐露宿都不骄矜了,路不好走也没叫唤。 得知路程不远了,大家精神气头也好了很多,开始说笑起来。 “前头好像有马蹄声!” 走在前头的人忽然呼了一声:“听闻渝昌匪多,不会真叫我们撞上了吧!” 诸人未来得及惊慌,就见着前头来了六七个人,高兴的一边策马过来,一边喊道:“阿戍!” 是霍戍先前安排在了这边的同州老乡阿予十一带着人来接大家了。 第91章 有了人来接,一时多了六七匹快马,这朝大伙儿就都能安排上一匹牲口,行程历时便快了。 抵达中转地时,已是日薄西山。 随着一声喜悦的:“到了。” 一行人满含期许的跟着望向前处,却也只见着颠簸的羊肠小道只是宽了几分,入目间还是高大的山林,荒地。 别说是县城,就是连有点茅草屋人烟气的村落都不曾见得。 欲…演此处与那荒郊野岭也别无两样。 唯独是小道尽头处有个可通马车的山洞,从这边望去黑黝黝的,像是一个幽深的大口,能将人直接吞了去。 众人都有些发懵,想着霍戍的中转地不会就是这么个大山洞吧,这荒山野地的,倒也属实是能躲避战乱的地方,只是未免也太…… “大家加紧步子,跟快些别落了队伍。” 霍戍未多言,只是如此道了一声。 别说是旁人,就是纪家人都是一头雾水,但听霍戍此言,也没急着问询,只是赶紧的跟着走。 山洞钻进去,周遭一下子就黑了下来,现在夕阳正盛,这边背光,山洞里头全然有些看不清,唯独能见着前头有个小口径的光亮。 口径这边瞧着不大,但他们的车马都进来了,说明那边也是能通过的,但从这头瞧着只那么一点儿,说明这山洞道不短。 大伙儿心里都没什么底,小心谨慎的跟着队伍前行,只闻马蹄和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寂静的有些可怕。 时下也没人骑在马上,桃榆被霍戍背着,他有点晕晕叨叨的,不住的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对着未知的一切有些好奇。 约莫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山洞穿过,眼前倏然一亮。 “呀!” 山洞尽头是片林子,他们现居于半山腰上,一眼可以眺望老远。 山下是片撒满金色一般夕阳的阔地,唯独是中间些的地方开了出来建造了一处屋舍,周遭有两三亩的地,周围砍开了十来亩不似别处一般荒芜。 虽说也是可见的凄凉,但四面环高山,山下有溪流,又大片的地…… 纵然是不用霍戍多说什么,大伙儿也能看出来这是个避难的好地方。 远离喧嚣难以发现,与世隔绝一般,独一入口,易守难攻,诸人被战乱笼罩的恐惧,疏忽便被这处好地给了安全与依靠。 “下山吧,这头条件不好,趁着天还没黑尽量都安顿下来。” “好,好!” 逃难这些时日,大家头一次这么松快,赶路的疲累好像须臾扫空了一般,都欢喜的朝着山下去。 “这生偏僻的地方,进出又不便,只怕你不是为了商队中转而建吧。” 纪扬宗跟在霍戍身侧,忍不住道了一句。 霍戍倒是没有再掩藏:“天下形势不对,我便过来安置了个能落脚的地儿,这边单用于行商中转确是不妥,但若发生兵乱作为避难之所,便可物尽其用。” 只是还未建设完毕,不想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黄引生笑道:“已然很好了,若没有你的先见,这遭只怕是难了。” “时下大家都来了,齐心之下,会好起来的。” “正是,正是,多亏于里正一家,否则我们这些人只怕要骨肉分离,任起义兵鱼肉。” “现在有了个能落脚安生的地儿,大家苦累些又有何妨。” 诸人都颇为感动,纷纷同纪扬宗霍戍道谢感恩。 一时间大伙儿都燃起了希望。 很快就到了新宅,这头现就有二十来个人,有一部分是霍戍过来时在这边买下来的,安置在这头建设。 后头又有一批是先送粮食过来的。 霍戍原本想的是若天下安定未有战事,那就雇些佃户,到时候向官府报录,踏踏实实做营生。 届时将连接官道的路修好,商队就能在这边中转,手上也算在别处有了产业。 有所退路,不管是天下安定或是不安定,那都是一项好处。 阿予和十一带着人,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倒是建出了个住所,建造的并非像是同州村里那样讲究的的宅舍。 未树高楼,建的简单宽敞,但也只能挤住下三十来号人,这一下子来了大几十号人,前前后后加起来得有百十来号人,决计是不能都住得下的。 于是大伙儿还只能现在开出来的平地上扎着篷子睡,和在来的路上差不多,倒是没什么住的惯不惯的说法。 现今到了目的地,不用惦记着明儿还得赶路,要在此处扎根过日子了,心态已然转变,大家都乐呵着搭棚的搭棚,烧饭的烧饭。 霍戍指挥着阿予和十一把正在四处打量观看的纪家人先去安置下,他正要带桃榆进他们的屋看看。 桃榆身体闷沉的很,不过终于到了地方,他心情不错,感觉自己精神也好像好了一点,见霍戍说要带他回屋,笑着过去,走了两步眼前却一黑,疏忽间身体不受控制坠下。 “小桃子!” 霍戍瞳孔倏然一缩,几乎是闪身过去将人接住。 桃榆软绵绵的落在了他的怀里,他看着脖子微微后仰的人,嘴唇几乎没了什么血色。 身心之中所有的惶恐一时都汇聚在了此刻。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高高兴兴的纪家人听到动静,连忙跑过来,看见晕倒的桃榆,一下子乱了阵脚,屋里顿时喧嚷一片。 霍戍拦腰把桃榆抱起,黄引生也是可见的着急:“快,快,抱他去屋里我瞧瞧。” “哎呀,刚才还是好好的,这是咋的了嘛!” “都到了,现在安生下来了可别有事!” 到底是纪氏子孙,见着桃榆如此,纪家几房人心里都跟火烧一样。 怕是桃榆出事,也怕他肚子里好不易有的孩子有什么问题。 桃榆迷迷糊糊的,耳边好像听到家里人的声音,嚷嚷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过很快他就听不见了,自己变得格外的沉。 待着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不知何夕,他只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脑袋有点昏沉,后颈也有些发酸。 不过这些他都未曾有太过关切,只是入目的床帘白色纱帐,竟然和家里的一模一样。 他恍然,怎么会在同州家里的床上! 桃榆有一瞬间的错愕,同州不是发生了战乱么?他们举家,还有好多乡亲都一起前往渝昌避难了啊。 他不信邪的坐起来了些,看着屋里熟悉的一景一物,窗子,柜子,衣架子,包括桌子,好像都在告诉他战乱逃亡不过都是一场梦而已。 可那些风餐露宿却都历历在目,清晰的让他知道不是梦。 桃榆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红,他慌乱挥舞着手张口喊道:“阿戍,阿戍!” 霍戍端了刚熬好的药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咚的一声闷响,还有桃榆带着哭腔呼声。 他眸色一变,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就见着桃榆摔到了地上,正在无助仓皇的想往外边爬。 霍戍把手里的药碗匆匆掷在一头,还没来得及去抱桃榆,倒是地上的人先哭着扑到了他怀里来。 桃榆埋在了霍戍的肩头上,紧紧的抱着身前人的脖子,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霍戍单膝跪在地上,搂着怀里哭着的人,只觉脖颈间有热流。 他见到桃榆如此,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心却也搅在了一起,他抚着桃榆的后背,不断道:“没事,没事,别哭。” 桃榆哭了一会儿,发觉抱着他的人浑身都是热的,还是一如往常般硬实。 他吸了吸鼻子,从霍戍的脖颈前抬起头来,他看着面前青茬又长了些起来的男人,眨了眨眼睛,确信了这是实实在在的人。 “你……我们怎么,怎么会在家里。” 霍戍看着眼睛通红的桃榆,难免心疼,他轻声道:“这是渝昌,不是在家里。” “不、不是家里?” 桃榆茫然的看着周遭的布置,分明就是一样的。 “这间屋子是按照同州那边建造的,我想着你在外总不习惯,若是一应相同,当不会觉得那么不适。” 霍戍解释道:“先前过来的时候便如此安排下了。” 桃榆傻了眼。 霍戍轻轻搂着桃榆的腰:“怎么了?不喜欢这边么?” 桃榆摇了摇头,忽而有种劫后余生的感受,又一头扎到了霍戍的怀里呜咽起来: “听人说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死后英魂会回到肉身无法前去而最眷恋的地方,醒来见着这头的布置跟家里的一样,我刚才还以为自己死了。” 霍戍听完:“……” 方才人忽而晕倒,迟迟又不见醒来,他才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松了口气,还以为人是怎么了。 本就昏睡了大半夜,他不过走开一刻钟就听见人哭喊了起来,当是出了大事。 不想…… 霍戍有些好笑又无奈,把桃榆重新抱回了床上放下。 看着人还在抽泣,想来刚才是真的吓到了,他也没想到把这边布置成这样没让他惊喜一番,反倒是还生出这惊吓了,心中不免愧疚。 “好好的怎么会死,没事了,别怕。” 霍戍安慰道:“等明日我便把这边重新布置了。” 桃榆却重新爬到了霍戍的怀里,委屈巴巴的靠着他:“我没有觉得这里不好的意思,不用重新布置。” “只是刚才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和爹娘了,有点害怕和伤心。” 霍戍圈着桃榆:“现在没事了。” “嗯。” 桃榆又连忙将手放向自己的肚子:“宝宝……” “没事,阿祖给你看过了脉,一路过来你累着了才会晕倒,好好休整几天就好了。” 桃榆松了口气。 他有点不好意思道:“这些日子赶路我也未有做什么,大家都很照顾我,没想到还是这样。” 霍戍轻轻抚着桃榆的手背:“谁有了孩子都当被照料,何况于你身子本就不好。” “是我这些日子无暇分身,疏于对你的照顾了。” “是我觉着自己不好。” 桃榆看向霍戍:“你倒是还检讨起自己来了。” “倘若你有事,我只会觉得所做的一切都只徒劳。” 霍戍贴着桃榆:“你才是最要紧的。” 离开北域,他既不贪图功名,也无心建功立业。后营生经商,关注时局,费心周全也不过是为了桃榆而已。 若他出了事,一切自为徒劳。 第92章 翌日,天蒙蒙亮霍戍便起了身。 他从院子里出去,空气里的风带着山林间的冷意,虽已经是四月天了,不过这样的山林环绕之地,晨起的气温明显要比同州城凉不少。 不远处的草植上都还挂着露水,风里是沁人心脾的林味。 这边没有养家禽,连只鸡打鸣的声音都没有,早晨宁静的很,清晰的能听见山里的布谷鸟的声音。 空旷而悠远,像是成了山里人一样。 昨儿夜里点在旷地周围的火堆已经差不多熄灭了,只隐隐有点火光,在将明的天色间轻轻的晃动。 渝昌东部多是未开之地,荒郊野岭的不乏毒虫瘴气,还常有野物出没。 霍戍刚来这边的时候就曾遇见过狼,现在大家还没有坚固的房舍作为避所,在旷地上扎营,少不得要在周遭燃起火堆预防野兽在夜间出没。 夜里也有人值守,倒是不怕火蔓延。 “起来啦?小桃子怎么样?” 黄蔓菁瞧见站在院子里的霍戍,她来了新地儿,多少有些不习惯,昨儿夜里桃榆又出了事,她一晚上都没如何睡安整。 瞧着窗子外的天有些亮了,索性就爬了起来。 “下半夜里醒了些时辰,快天亮了才睡下,估摸要睡些时候。” 黄蔓菁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他累了这些日子,让他多睡会儿也没关系。” 纪扬宗眼睛有点发糊的在后头洗脸,听到两人说桃榆,拿着帕子也凑上去听了一嘴。 霍戍点点头。 “那我去做早食了。” 黄蔓菁折身朝着灶房前去,霍戍正想说不必操劳,这边买下的人会做。 不过想着初来乍到本就不习惯,若是再不做往常习惯的事情,只怕更是没着落,索性没张嘴。 “今天预备干啥嘛?” 纪扬宗上前来,问霍戍的安排:“我一会儿也好叫大家去干。” 霍戍是这么想的:“如今四月了,这边的地尚且荒芜,若要开垦出来还需花费许多时间,今年春耕当是赶不上。” “与其如此,不如先行让大家伐木,把住所先搭建好,届时安置下来了再开地。” 纪扬宗应声,天亮开了以后,他便将大家都号召了起来。 听到安排,农户们也都赞同。 “昨儿夜里一直听到山里有狼猿叫,吓得我一夜里都没太敢合眼,还是天快亮了乏得不行,这才睡了会儿。” “这边啥都好,就是怕野兽下山来,又都宿在外头,那边皮篷子哪里顶得住野兽攻击。要是把住所先建起来,遮风挡雨不说,也能睡个安生觉了。” 大伙儿纷纷都说好。 应承之余,有人却面犯了难色,各家又还有各家的难处。 要说砍伐树木制作房梁的工具,走时家里有的也都把这些家伙什给带上了,大家紧凑着相互借用着也能过。 只是一路来十余日的时间,带的盘缠有的人已经差不多吃了干净,就算是有所剩余的也支持不了太久。 他们这朝前来这边什么都没有,要做的活儿多,开垦土地播种今年肯定是没戏了,这算下来到明年秋收前,一年多的光景下,不知当如何过。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即使身上还有点钱银,也不晓得往哪里花销。 断了粮,那跟没了命也八九不离十。 “我知大家的忧虑,眼下安心建造房舍即可。缺粮者可来我手底下买,届时让人前去附近的县城买了一并给大家运回来,没钱的也能先借,待到明年秋收以后准时归还便是。” 霍戍早把这些想到了,他手底下囤得有不少粮食,能用不少时间,再者渝昌这边目前还算安定,并没有战事。 出去还是能买到粮食的,只是他们这里距离人烟密集的县城府城远,要前去周折了些。 但阿予十一他们早把周围摸熟悉了,五十里外有个村落,他们快马过去半日就能来回。 若不是采买什么旁的东西,单是粮食的话,可以就在村子里买。 他们还可以在秋时提前去预定粮食。 “烛火盐用这些最基本的也都有,若另有所需,可先行在此登记,彼时逢十去城里一趟专门采买大家要的东西。” 话毕,霍戍又同身边的人道:“阿予,去把仓库里的工具都搬出来。” 不多时,几个人抬着两大箱子的东西出来,其间有斧头镰刀,锯子,锄头……乱七八糟的全是农户能够用上的农具铁器。 “自有农具的不必说,没有的就先借去用,农具宽泛些,如此也能更快搭建好住所。” 农具都是霍戍安排阿予和十一在渝昌这边买来放下的,想要农耕生计,少不得这些要紧之物。 大伙儿见霍戍给大家想的如此妥帖,不安忧愁的情绪都定了下来。 他们不敢想若是没跟着霍戍,自行逃难的话,外出的日子有多困苦。 哪里有这面面俱到的光景来。 于是诸人便前来在纪扬宗的手下登记领下农具,赶着时间去伐木。 纪扬宗在院子里头摆了张桌子,捏着只毛笔录下农具姓名,面对着熟悉的面孔,干着熟悉的事,一时间倒是叫他觉得这跟在同州村里也没甚差别。 “既是大伙儿都搭建房舍,我们纪氏一姓的几兄弟早分了家,现在各都带着一大家子,还挤住在一起也不太方便,也都跟大伙儿一起重新建房舍。” 纪扬开说道:“无非是重头开始,左右我也都是干这行当的,算不得什么难事。” 一路而来,听逢了不少同州的局势变故,大房纪扬开和二房纪扬明再是惦念着同州的一切,也知道当接受眼前的事实了。 年逾四十的男人了,自也有所担当,他们也想得明白,眼前最该动双手重建的时候反而悲哀着家乡一事不做,最后本是村里的翘楚之户,后头指不得还落成末户。 趁着现在年轻力壮,有什么是不能再有的。 纪扬宗见大哥二哥都那么说了,也便没有挽留。 这边的宅子虽然不小,可霍戍的人也多,再要让他几个兄弟一家大小都住下,少不得还得要扩建。 既都是要建造,作何不分开,如此反倒是自在许多。 又一则大家背井离乡,心里难免哀愁伤感,也只有终日忙碌下,有活儿干,方可纾解心中的愁绪。 彼时房宅有了,田地也有了,农户所求也不过这些,在同州跟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太大分别了。 四月春光融融,大伙儿热火朝天的带着家伙一同到山林上砍伐树木。 霍戍安排好大家的事,才返还去屋里,桃榆还在睡着。 眼见是太阳是爬的比山林还高了,要是再不起来,待会儿没个把时辰午后了按照桃榆的习性还得午睡,这一日里大半的时间都拿来睡觉了。 他把人从被窝里扒了起来,被褥松软,窝在里头的桃榆整个儿都暖呼呼的。 “得吃点东西了。” 桃榆搭在霍戍身上,瞧见屋里已然大亮,知晓时辰八成是不早了,不过他浑身都还软绵绵的。 赶路的时候他心始终悬着,绷紧着根弦儿,时下安生了,浑身松懈下去,先前没曾歇够的好像都赶着想一瞬给补回来一般。 霍戍拖着桃榆的腰,见他还睡的不够。 自拿了衣服给他套上:“今天日头不错,你在院子里走动一二晒晒太阳,旁的事情都不必做。” 桃榆应了一声。 “肚子疼不疼?” 霍戍给桃榆系衣带的时候,不由得发问,床虽不高,但跌下来对于有崽来说还是很危险。 不过昨天夜里倒是没见到什么异常。 桃榆清醒了些,摇摇头:“不疼,是膝盖着地了。” “那我给你涂点药膏。” “嗯。” 桃榆看着霍戍蹲在他膝盖边给他抹药,他碰了碰他的头发丝,随意的问了一嘴:“今早有什么吃的。” “煮了粥。” “噢。” 霍戍闻言扬眸看了桃榆一眼,想起他不怎么爱喝粥,更喜欢吃包子面条饺子,便轻声道: “这边东西短缺些,等缓缓再出去采买。” “不碍事的,我就问问。” 桃榆道:“我什么都能吃。” 霍戍捏了捏他的脸。 两人折腾了些时辰,从屋里出去的时候已经巳时末了。 手脚快的农户砍好了二三十根木头,牲口一趟一趟的给驮到旷地上去,效率还挺高。 桃榆在院子里放眼就能望见周围山林前忙活着的乡民。 这边又不分公山私山,大家伙儿建造房舍的木材就近即可取,不必爬到山上去,再者大家也赶着想早点把住所建设好,如此都干劲儿十足。 纪扬宗带着些人划分宅基建地,方便落址,各家各户的距离远了不好照应,太近了也不方便,提前就把地址选好,也省得都建造了再起争执。 地划下后,妇人小哥儿们也没闲着,用镰刀头把荒草给割锄了。 嫩的新草还能拿来喂牲口,老的杂根堆在一起烧了灰还能捂成肥料。 原本还宁静的一片地,有了这百十来号人来,立时就热闹了,俨然就跟个村子一般。 霍戍手底下现在可差遣的人不少,他让阿予十一他们把屋舍再扩建些屋子出来。 既然搬来了这边,干脆就叫元慧茹住过来,没必要再建房舍住在别处了,照料起来也不便。 还有黄引生,也还是要住处的。 彼时就同个大户人家一般,住一座大宅院,平素在自院儿里吃饭,有事儿团聚一同吃。 如此能更好的相互照顾,也自有空间。 至于那些买来的人,他们一早搭建了草棚住所,既已不愁住的,那即可放心下地耕种。 桃榆见此欣欣向荣之态,心里很是踏实。 “把这个也吃了。” 听见声音,桃榆偏头看霍戍从灶屋里出来,手里拿了一颗煮熟的白水鸡蛋,蛋身上还已经敲碎了点壳。 他接了过来,瞧着霍戍背上捆着个装满了箭的篓子:“你要上哪儿去?” 霍戍道:“我去山里转转,看能不能带点鲜货回来。” 肖甬拉了拉弓弦:“这头的林子人烟稀少,当是有不少好货。” 言语间,难掩期待,肖甬本就是猎户出身,看见渝昌这头的林子,不免技痒。 桃榆抿了抿嘴,家里有的肉都是腌肉,谁家现在都没有鲜肉能吃。 要想买,最近都是五十里外的村子,去了也还不一定有,唯一能有鲜肉吃的自也只有靠山吃山了。 他平素馋也就罢了,这边的条件能理解,完全可以忍住不吃肉。 不过崽子他爹好像却舍不得崽子没肉吃,瞧这惦记的。 桃榆瞧见跟在两人后头的少年:“那阿盼呢?” 赵盼挠了挠后脑勺:“我想跟着霍叔去好好练练射箭功夫,来了山里,拿书本也抵不上什么用处。” 话音刚落,黄引生也穿着身束了袖口的深色衣裳出来。 桃榆眯起眼睛:“阿祖也要去打猎?” 黄引生笑眯眯道:“我打什么猎,许多年不曾来渝昌了,这边山野葱茏,春时最是好挖药草的时节。我跟霍戍一并上山去,还能有伴儿。” 桃榆抿了抿嘴,原本只是觉得上山打猎有些意思,现在听他阿祖说还能去挖草药,顿时有意思成了眼热。 不过他手抚着自己的肚子,现在孩子堪堪四个月,刚坐稳,路上又颠簸了那么些日子,想也不必想他们不会同意自己跟着前去。 “我们早去早回。” 黄引生道:“你在家里老实着些。” 桃榆看着一行出去了四个人,仰着下巴靠在躺椅上,阳光下白的似乎能发光。 他百无聊赖的剥着鸡蛋吃,元慧茹瞧见他闷闷的,笑道:“你要是嫌闷,一会儿同干娘还有你娘去周遭挖点野菜去。” “挖野菜?” 桃榆眼睛亮了亮。 元慧茹应声道:“是啊,现在咱们没田没地的,一点新鲜瓜果菜蔬都没有,尽数只能吃干萝卜干白菜。如今时节好,野菜鲜嫩也多,去挖些回来能换个口味不说,自手头上的那点盘缠也能缓着点吃嘛。” “现在大家没有进项,日子只能过紧巴些。” 桃榆连忙点头:“好啊。” 三人一人拿了个头,又挽着篮子背了个小背篓出门去。 不单是他们,旁的人家妇孺也与之想法一致,现在外头好些人都在挖野菜。 大伙儿对周围路段不熟,近处就不说了,稍微远些都结伴同去。 “野葱还不少,炒腊肉很香。” 一茬茬细细的野葱长得很长,且当季还没有发黄萎掉的。 “这土倒也肥沃,野菜能长得那么好,等往后开出来种庄稼也差不了。” “边上还有蕨菜,到时候也摘一把回去,过了水做拌菜也好吃。” 三人正说着,一道声音插了进来:“都出来挖野菜了啊。” 桃榆仰头,见着是纪望菊,喊了一声:“三姑。” 纪望菊小臂上挎着个篮子,里头装了一把蕨菜,她上来瞧了瞧三人的成果,见家伙都还空着:“才出来啊?” “嗯。” 桃榆继续寻着野菜,见有艾草,顺便也搁了几根:“三姑没有去帮着建房舍么?” “你姑父跟表哥去帮大伯了,到时候两家一起建,更快些嘛。” 纪望菊道:“你表哥跟着你大伯都干惯了,顺手的很。” 黄蔓菁笑而不语,这是去贴着大哥一家了,就凭他们家那几个懒汉,估摸也不得自己老实干。 也好,总比来扭着他们强。 “那好啊。” 桃榆道了一声。 纪望菊见另两人都没说话,她把桃榆推去了一边些挖野菜:“我跟你娘说点要紧事,一头耍耍去。” 桃榆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懒得同她三姑计较。 见桃榆走开,她赶紧凑到两个妇人中间去,神神秘秘道:“小六家的,赵娘子,跟你们说个稀奇事儿,可了不得叻。” 黄蔓菁挑起眉,这才到这边,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咋了?” “吴家那个老三,不是说包了头发去做姑子了么,不见了好多年呢!你们猜怎么着,我今儿竟瞧见也混在我们这里头咧!” 纪望菊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拉着黄蔓菁,避着避着桃榆的低声道:“我见她与大婿说话,有说有笑的,看样子还挺熟稔。那个跟着大婿的,叫什么盼的少年还唤她娘呢!” 黄蔓菁愣了一下,吴怜荷的事情在路上倒是已经晓得了,村里人发现是迟早的,她并没有意外。 “咋了嘛?” “我说你咋就糊涂呢,咱这大婿铁一样的面孔,对哪个年轻女子哥儿的有个多余的好脸色啊,大婿那么有本事,这么些年当真就没人?我越瞧那什么盼的小子越觉得……” 话还没说完,元慧茹倏然睁大了眼睛,急忙打断:“可不能乱说!” 第93章 “赵娘子这生激动作甚,也不是我一个人瞧见的,大伙儿都在嘀咕呢。” 纪望菊看着一向温和的元慧茹反应那么大,被她一声呵斥给吓了一跳,小了些声儿道:“他们忌惮着大婿不敢说,可大婿是我们自家的人,我这不是才过来同你们说一嘴叫你们留心着嘛。” “咱桃哥儿才有孩子,可不能叫人钻了空子去。” “女子哥儿的都把脸半包着,一路上过来我都还没太留意着。” 纪望菊道:“倒是那个叫什么盼儿的在跟前跳来蹿去,哎呀,我说这桃哥儿怎么也没说好生过问。” 黄蔓菁眼见纪望菊越说越不像话,连忙拉着她道:“事情不是三姐想的那样,我与三姐直言吴家老三和咱家阿戍没有你说的那层关系,三姐切莫在与人说此事。” 纪望菊正欲反驳,觉得这两人糊涂,又听她道:“若是话传到了阿戍耳朵里,你晓得他厉害的。” 听了这话,纪望菊打了个寒颤,连平府上遇见起义兵的事情尚且还历历在目,她可不敢惹那尊大佛,立时便闭上了嘴。 她缩了缩脖子:“得,反正话我跟你们带到了,要是后头出啥事儿你们可甭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话毕,纪望菊有点自讨了没趣一般,挽着她的篮子去了。 桃榆蹲在一边挖野菜,实在把她们的谈话一字不漏的都听了进去。 见着纪望菊走了,他过去:“事情竟朝着这方向传,那可是不能再耽搁着了。” 元慧茹紧着眉心:“当是如何做才好,就叫他们母子俩住过来,当是昭告了大伙儿?” 桃榆道:“还得把大家伙儿召集起来,直接把这桩事给宣布了,如此才省的他们在私底下议论,什么话都说的出来。” 想到纪望菊的猜测,桃榆也有点生气,要是叫霍戍晓得了,还不知道会如何。 “眼下大家才到此处,生计乃头一大事儿,趁早宣布让大家知道了,议论两日反倒是也就过去了。若是在同州城那边,日子安定,大家也无事,不知还要说议指点多久。” 黄蔓菁也赞成桃榆的说法:“是了,许这是个最好的机会了。咱们这批乡亲算是死里逃生出来的,那些礼数教条也只太平饱足的日子里是顶天的事儿,乱世之间能过活已然是最大的事情,这些也就不会被看得那么重了。” 桃榆也道:“阿戍说了,咱们这边的住所还要扩建,到时候叫阿盼他们母子俩过来与干娘住一个院子。大家仰仗阿戍,阿盼是他的大侄子,谅也没人敢多嘴。” 再者吴家虽然也举家搬迁了过来,吴怜荷带着儿子是不可能住娘家的,自行另外建造住所也麻烦,如此是最好的安排。 元慧茹被两人说的踏实了许多,于是便去寻了吴怜荷到家里来,一起商量了这件事。 吴怜荷听闻底下已然传闲话,不免大骇,且还是这样的话,实在是不好听。 原本她是想儿子考了功名傍身再认祖归宗,谁晓得同州会动乱,现在虽已有秀才功名,却也没有太大用场。 别的她倒是都不怕,就怕连累了儿子的名声和娘家那头的子女,兄长倒都已经成婚,但还有个弟弟正当龄。 几人仔细商量着对策,未曾全然把事情定下来,下午些时候,上山的几人倒先回来了。 桃榆为着吴怜荷赵盼的事情午觉都没睡,外头有些喧嚷,他起身出去瞧,见着回来的几人,眸子不由得睁大了些。 几人收货颇丰,赵盼一手拎着两只野鸡,手里的花羽鸡毛色油亮,比家里养的走地鸡要漂亮不少,此时还在他的手里扑腾着,竟还有气儿。 “这鸡是活的,得要家伙困着才行。” 元慧茹连忙取了两个大背篓出来:“先扣在背篓里。” 肖甬跟霍戍紧随其后进来,两人一个扛了头鹿,一个扛了头鬃毛发硬的野猪回来,这两野货已经没了气儿,血流了一身,连带着两人身上也沾了不少血迹。 独是黄引生在后头慢悠悠的进来,他背了个背篓上山去挖草药,结果看见他们打猎很是得劲儿,索性是随着他们看热闹去了,草药不曾挖上两根。 背篓也被打的野兔子给占据了。 “这才去大半日的时间竟有如此收获!” 纪扬宗在外头听见村户说他们几个在山里弄到了东西,也赶着回来瞅一眼,进门就见着被丢在院子里足有一两百斤的大野猪。 肖甬在一头的水缸前舀了些水冲手,道:“渝昌山林广袤,北部人烟稀少,山里的货比想象中还多得多。我们还未曾走远,就在周遭的山林里猎到的。” 渝昌别的不说,诸多比不得同州城,但拿猎捕山物来说,可要比同州容易多了。 同州城繁荣,人口密集,山林不如渝昌多,喜好山珍又出的起钱的人遍布,为此山货卖得起价,猎户便也不少。 像今天这样的收获,肖甬以前在山里守住着,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有这么多。 今日上山,当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猎捕,他也又一回见识到了霍戍的厉害。 这么蛮横的一头大野猪,竟然没挖陷阱,就叫他生生给制服了弄下山来。 诸人看着喜人的收获,高兴归高兴,却不免也担忧:“周遭的林子都如此多野物,岂非是危险,要是冲下山来伤人可咋办啊。” 霍戍道:“肖甬在附近的林子里设了些陷阱,近期我们会常上山猎捕,到时候附近林子里的野物学聪明了就会往深山里躲避,不会常出来。” “大伙儿也多注意着些,看好自家孩子别乱跑,若要上山,结伴而行。” 来看热闹的农户点了点头。 有些眼热的看着纪家院子里躺着的野货,这些可都是肉啊,鲜鲜的肉。 “有没有受伤?” 桃榆跑到霍戍跟前去,看着他衣裳上的血。 霍戍正欲回答,不想桃榆先捂住嘴,有些不受控制的干呕。 他连忙退开了些,自己身上一股腥臊味。 黄蔓菁见此道:“我给你们烧点热水冲个澡吧,一身黏黏糊糊的都是血也不舒坦。” 霍戍道:“劳娘多烧些水,这山猪和鹿得尽快处理了。” 黄蔓菁笑了笑:“嗳,不想咱过来第一日就还能宰上猪。” “以前在明浔村的时候还得要逢年过节才行呢。” 水温热的时候霍戍便打了水去洗了个澡,桃榆突突的跟着人跑去了屋里。 房间跟在同州一样,卧房连着一间净房,桃榆就在屋里等着人。 往素里动作极快的人不过半刻钟就冲完了澡,这朝竟洗了一炷香的时间。 桃榆还想等着看霍戍剖大山猪呢,心想这人莫不是掉净房里了,正想进去看看,就见着霍戍一身皂角清香的出来,居然连头发也洗了。 桃榆连忙翻了一块干布襟出来,给霍戍擦了擦头发。 “活捉了几只山鸡,都是母的,应当会下蛋。” 霍戍坐在桌边,由着桃榆给他擦头发。 桃榆眸子微动,知道霍戍什么意思,今早上给他的那颗鸡蛋已经是最后一颗了,之前在同州可是每天都要吃土鸡蛋的。 这边没养家禽,没有鸡蛋,要买也只能等过些日子逢十才出去。 崽子的爹又不想亏待崽子,这朝是山鸡也要弄一只回来下蛋才行。 “嗯,山鸡蛋当是更滋补,宝宝定然被你喂的壮实。” 霍戍偏头看了桃榆一眼,碰了碰他的肚子:“他现在倒也不必要那么壮实,太胖了不好生。” 桃榆不由得笑了一声。 “对了。” 桃榆趁着给霍戍擦头发的空隙,顺道把今天的事情简单的与他说了一遍。 霍戍闻言眉心一紧:“既是如此,那就宣告吧。” 他微微思索,道:“一会儿让爹去通知大家,今晚各家都不必做饭了,来大院里吃山猪肉,趁此把事情宣布。” 桃榆眼睛一亮:“是啊,以前村里过年宰猪都要吃刨猪饭热闹一下,大家高兴的时候把事情一说,是个好机会。” “就让爹来说,反正村里大小事情都是他张口宣布,他与乡亲有威望,开口最合适不过。” 于是霍戍分解山猪的时候,纪扬宗便去通知了大家。 现在大伙儿都团住在一片上,一声吆喝出去,谁都晓得了, 各户里还来了一两个帮着做饭的。 晓得现在谁家都没太多能吃的,便把今天挖的野菜都自带了过来。 一百来号人要一同吃饭,还是有十几桌子,但这头没有那么多桌凳,于是纪扬开他们就临时弄了木板拼定了长桌,到时候就吃流水席。 一百多斤的野猪,又几只兔子,还有鹿肉,弄来怎么也尽够吃了。 霍戍这边把山猪烫毛刮皮,分解开肉直接就拿过去或是炒,或是炖。 猪下水全没糟蹋,前来帮忙的村户直接装在盆里端去河边清洗了干净带回来,猪边油熬出来,直接用做炒菜。 大院儿里囤的有料子,是阿予跟十一在县城里买回来的,倒是不缺这些东西。 天色暗下来时,炊烟寥寥,各家的小锅大锅都贡献了出来做菜。 大院一片儿都弥漫着一股热菜肉香味儿,山风一吹飘得老远,在半山间砍树的汉子嗅到这味道,老早就馋的不行了。 没想到过来还能吃上刨猪汤,大伙儿都很高兴。 这么些日子了,路上吃口肉已然是好得很,这夜吃得上好些肉,谁人能不喜悦。 帮忙的人多,虽是饭做得晚,但天黑时,菜还是都烧好了。 诸人喜气洋洋的把菜端到才做出来的长板桌上,一张长桌能容纳下二十多个人,四张长桌就把人都安置了下来。 菜也随意,除了炖煮的大菜每桌都有以外,可能这桌上的是炒猪腰子,那桌上的是炒猪心,菜差不多,菜式没分那么匀。 天虽然黑尽了,月亮也不够亮堂。 但周遭点起灯笼,燃着火堆,还是足够照明。 纪扬宗招呼着大家吃,四月里山风吹着菜容易凉,吃口热的比什么都强。 大伙儿干了一天活儿也都没客气,油炒的肉香的不行,又还是跑在山里的野猪肉,比家养的肉要瘦些,更劲道。 “在同州可没这口福,猪肉十几文一斤,山猪肉可是要翻倍的价格。” “城里瞧见过好些回卖山猪肉我都没舍得买,倒是没想到逃难了还能吃上一口。” 凳子不够,大伙儿站着吃的也痛快。 冒尖儿的夹菜,桌上的肉也管够。 桃榆也好多日子没有吃到鲜炒的肉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他很喜欢大葱或者芹菜炒的瘦肉,就着米饭能吃两碗。 这边没有种菜,便用了水芹菜和野葱分炒了瘦肉,味道只有比家养猪香的。 他吃了一大碗饭,空着多吃些菜,这才没有吃第二碗。 饭到中茬,纪扬宗看着差不多了,便从主桌上走了出来:“诸位乡亲们,我说上两句。” 大伙儿见此,都先停下了吃菜的动作,纷纷望向了纪扬宗。 “乡亲们死里逃生,虽背井离乡来到了这渝昌,可幸而都是熟知的乡民,重聚于此当是大幸。” “我们当谢里正带着我们这帮子人脱离战火,有此机会重新开始。” 乡民道:“霍戍兄弟,里正一家对我们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子子孙孙后世都当感恩于里正一家。” 得此一言,乡民分纷纷附和。 纪扬宗心怀感动,抬手示意大家无需如此:“乡亲一场,相互帮扶乃是应当,不必多言,今后自当是共进。” “今儿趁着大家都在,又是如此欢庆之时,我顺道也同大家说一桩喜事。” 纪望菊手里捧着根大棒骨啃得正香,听见纪扬宗的话,隐隐觉得是要说吴怜荷的那事儿。 思绪未敛,她便听到纪扬宗道:“当初赵家老兄弟只有一个独子,受朝廷征兵北去,可叹战死沙场,赵家无后而终。” “不想天怜赵家,昔时村里吴家三姑娘和长岁定了亲,奈何还未完婚长岁便去了北边。吴三姑娘乃长情之人,不畏艰苦追随了长岁去了北域,与赵家留下了血脉,这些年周折流离,幸是霍戍将人寻了回来。” “如今把人接回,却又再受战乱之苦,好在是长岁在天庇佑,让一家子重新团聚上。” 纪扬宗道:“现今母子俩认祖归宗,以后同在一处,还需大家多为照料。” 吴怜荷领着赵盼出来,同一众乡亲行了礼,又在诸人的见证下同元慧茹磕了头。 吴家人皆人在场,拿出了吴怜荷和赵长岁之间的那根定情信物簪子。 诸人看得发愣,今天下午吴怜荷回来的事情就传进了不少人的耳朵里,尚且未曾摆开了议论,竟来上这么一遭。 赵盼走到霍戍跟前,给他也磕了个头,唤人:“大伯。” 霍戍将少年拉起来,拍了拍他的肩。 他转头看向诸人,一字一顿道:“赵盼是我袍泽之子,今为侄儿,与我一家人。坎坷重聚,此后我不想听到一句说他们母子不是的话。” 纪望菊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大棒骨也险些落地。 她哪里晓得事情竟是如此,猜可能是一家人,没想到是这样的一家人。 一众明浔村的农户,乃至于邻村的人也多少听过吴家的是非,当初是闹的沸沸扬扬,不过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连赵盼都长成了那么个大小子,大家对吴家的事儿早有些淡忘。 今再听起,虽纪扬宗的话中能寻到不少赵长岁跟吴怜荷不和礼数教条的漏洞来,可有霍戍一言,谁也不敢多置喙一句。 如今谁不是仰霍戍鼻息而过,他说了赵盼是他的侄儿,是一家人,那便摆明了谁说母子俩不是,就是与他霍戍过不去。 大家能逃出来,能安定下,乃至今朝可以坐在这里吃好喝好都是依仗霍戍,谁敢胡咧咧。 “我就说瞧着这少年眼熟在哪里见过,如此一说,当真和长岁少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不是么,难为了怜荷这么些年。” “今团聚了喜事一桩,霍兄弟,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纪扬宗道:“这些年吴家三姑娘拉扯着孩子不容易,却也生生把赵盼送去读书习字考上了秀才,若不是战乱,当有作为。” 他故意提及此事,更叫诸人意外,又还将人夸赞了一通:“吴家是会教养孩子的。” 事情便如此公开了出去,原本吴家乃至吴怜荷心里都还惴惴的,怕大家是在席面儿上做面子功夫,往后会有言语或是暗中瞧不上吴家。 不想倒还真不曾,对吴家一如既往,对吴怜荷热情,对赵盼也是尊敬,谁也没有异样目光。 也不知是因霍戍的缘由,还是因为赵盼有所功名。 许也是一方面畏惧霍戍明面上不敢如何,再来是赵盼年纪尚小就中了秀才,确有本事,难保将来不是个人才。 谁也不是傻子,于眼前,于将来,都没有必要逞口舌之闲而把人得罪下。 再忙碌的重建之中,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第94章 同州迁过来的农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除却今年没有按照时令耕种以外,倒是和在同州的日子也差不多。 大伙儿来这荒野之地上,有心重新开始,便给这片居住地取了个名字。 四处环山,索性唤做林村。 他们逃难前来,未曾在附近的县城落户,其实是算不得村的。 不过一旦是前去县城登记落户,那就得按照当地的条令给朝廷缴纳赋税和粮食,他们现在的条件根本缴纳不上。 再者也没听说渝昌这边有什么惠顾难民的政策,与其为了落个户而白白缴纳赋税,不如先缓缓,待安定下来以后再说。 虽眼前要顶着流民甚至流氓的称谓,可在荒郊野岭的,连个人影都鲜少寻见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影响。 诸乡民忙着相互帮扶着建造住所,霍戍几乎日日带着人上山前去打猎。 上一回山就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今日鸡兔,明日猪狍。 纪家的大园子里,很快就养上了十几只花羽野鸡和两大窝兔子。 灶屋里除却从同州带过来的肉条外,又新熏了不少野货肉干。 桃榆不得上山去,园子里有了这些活物,他也有得折腾,白日里去周边割点嫩草喂兔子。 黄引生也是爱去山上,带些草药下来,桃榆也拾腾了晒干入药。 日子一天天过去,晃眼就进了五月里。 天气可见的热了些起来,晴朗的日子很多,白昼也不知不觉的就变长了。 大伙儿干活儿的时间拉长,村里已经可见的竖起了一二十处地基,隐隐可见往后落成的模样。 四月里来时的大片荒芜之地,就在大家一天天上山砍树时逐一形成了好多条小路,又因各户人家选好地建住所后,把周围的杂草树根烧除去,一家接着一家的,地一下子就开了好多出来。 眼下从隧洞那边望过来,已经可闻人烟了。 虽已入夏,但山林这头树木茂盛,风来还是挺凉爽的,倒不见得炎热,让大伙儿察觉深深入夏的还是那黑压压一群一群的蚊虫。 渝昌蚊虫本就繁多,加之在此山群包围之中就更是了不得了。 桃榆先前跟着商队经行渝昌的时候就见识过这边的蚊虫,不过那时候赶路,未曾停留多时,倒也就过了。 现在落根在这边,还真有些扛不住。 前去他阿祖屋里寻要了好些药草来,裹卷了驱蚊香烧着。 当真是冬来离不得炭盆儿,夏来离不得驱蚊盆。 霍戍正蹲在桌边点做的驱蚊草药绳,听见净房的门嘎吱响动了一声,旋即一个身影迅速的就蹿了出来,折转去了床上。 他正想说慢点,话还没出口,人已没了踪影,只见着床帘在轻轻晃动。 霍戍站起身,信步过去:“洗头发了没?” 他掀开蚊帐又赶紧把帘子严丝合缝的放下,只见着床上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的哥儿正拧着眉头在挠了脖颈。 “白日里天气好的时候就已经洗过了,娘才不准我夜里洗。” 桃榆挠了挠脖子又往下挠着肩膀,他瘪着嘴道:“分明在水里放了些清凉汁,还是叫蚊子叮了。” 霍戍看着桃榆露出的白皙脖颈,就这细皮嫩肉的不叮他还能叮谁。 又还不禁挠,锁骨上红了一片,留着几条爪子印。 “越挠越痒,睡了就好了。” 霍戍拉了拉被子,扶住桃榆的腰,想让他躺下。 桃榆却伸脚蹬了他一下,眉眼间全是不高兴。 霍戍看着人:“脾气越来越大了。” “那怪谁让我有崽的。” “怪我。” 霍戍倾身上前,在桃榆的发红的锁骨上亲了一口。 许是话少,他的唇总是有些凉,触到桃榆本就热的皮肤,更觉得有些烫。 凑近了,鼻尖能清晰的嗅到桃榆身上清凉汁的味道,他身上的草药味道便比平素还要浓了些。 桃榆眸子微动,有点不好意思拉住了被子。 “你倒是也变得会哄人了。” “我以前难道不会哄你么?” 桃榆眨了眨眼睛,好像也是处心积虑来着。 “以前哄着是为着想同我成亲,现在呢?” 霍戍眸子微挑,既是这么说了,好似未有所图反倒不对了。 他转去吹了烛火,上了床。 自从桃榆有孕以后,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行过房事。 以至于桃榆都生疏了,顾忌着身体,又有些担心。 不过霍戍比他还小心,颇有些浅尝辄止的意思,桃榆默默的没说话。 往昔这人忒能折腾,回回都是他手脚无力了才堪堪结束,用不得半刻种他就得沉沉睡过去。 然则此番他精神倒是好,明晰的知道好像没有多长时间,霍戍停得都叫他惊诧。 他看着霍戍在他身侧躺下了,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这是中场歇息了还是如何…… 不过转念一想,霍戍好像重来就没有中场歇息这习惯,倒是以前他总嚷着停下,霍戍假装跟聋了一样。 也只有说他渴了,霍戍会赤脚前去给他倒点水让他喝,算是让他休息一下了。 桃榆紧抿着嘴。 他不知道霍戍有没有尽兴,总之自己……有些怪异。 先时身心都在坐稳胎上,全然不曾有想过这些事情,这朝忽然如此,倒有些像许久不吃了,引出了馋虫一般。 他有点头疼,也很有点不好意思。 这种时候,他怎么能这样。 许是表情实在是复杂了些,霍戍看着人还没睡,眉心一紧,不由得道:“怎么了,不舒服了么?” 他觉着已然是很轻,于他而言连动都没怎么动了,不应该会让他不适。 桃榆摇了摇头,身体没不舒服,心里是有点不舒服。 顿了顿,他道:“许是今天睡的早些,还不困。” 霍戍松了口气,拉上被子把人盖好。 “那躺会儿。” 桃榆心里愤愤,真是木头。 过了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道:“你累了吗?” 霍戍:“?” 桃榆见此耳尖绯红,更叫他心虚了,他连忙辩驳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今天上山去了,累不累。” 霍戍回答的干脆:“这点事,怎会累。” 桃榆噢了一声,忽而侧过身子,闷闷道了一句:“睡了。” 霍戍不明所以,他觉着桃榆好像有些不高兴,可思来想去自己好像也没说错什么话。 一时叫他无从悔改,料想是他有了崽,情绪多变也是寻常。 桃榆也觉得这事儿天亮了就揭过去了,一时之欲眨眼就过,不想却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犹觉十分罪过,更没脸与霍戍开口。 今日怪山货吃多了,明日怪霍戍睡在他跟前才如此。 于是乎肉不肯吃了,也不要霍戍在他醒着的时候同他睡一块儿了。 霍戍连忙去请了黄引生。 “阿祖,我没事吧?” 桃榆睁大着眸子看着给他诊脉的黄引生,心里惴惴的。 黄引生收回手:“你自个儿身体好坏心里会一点儿底都没有?” 桃榆闻言微微舒了口气。 “我是觉着没什么大毛病的,但~好像又有点不对劲。” 黄引生看着桃榆,见他一副欲言又难开口的模样,就知道怎么回事。 以他多年行医的经验,什么症状没遇见过。 “有了身孕以后肾精变化,情欲增强也是寻常,并非什么异事。你不必心有负担,该如何便如何。” 黄引生挑眼看着桃榆,道:“你要是觉着脸皮薄,我嘱咐霍戍几句就是了。” 他摇了摇头:“你们成亲也许久了,什么事情不能说明白,你看把他闹得火急火燎的。” 桃榆捏了捏手指:“昂。” 霍戍得知缘由,长松了口气。 差点以为自己又要打烊了。 转眼到了初十,是该他们去县城采买大家所需的日子了。 一大早上又来了几个村民,交待了自己需要的物品,霍戍原本是把抄录的事情交给赵盼干的,但今天蒋裕后要去县城里往京城寄信,便由他干这回的账房。 到时候去了县城,一应买什么东西,价格都要一一记录清楚的,回来才好交差。 距离他们林村最近的一个县城也在百里之外了,叫建川县。 霍戍叫上阿予十一,骑射场几个会马的出去,来去一日间是足够的。 为早些回来,天才亮几人就快马出发了。 桃榆本也是想去县城看看的,不过霍戍却没那意思,但也不驳桃榆的话,只说他起得来就带他去。 前一夜里他把人伺候得当了,他起身的时候,不出所料的桃榆还睡的正香。 建川靠近渝昌府,于渝昌府下上十个县城算是热闹些的。 地广人稀县城倒是修建得不小,只是人流还是略显单薄,他们都从同州而来,比之是萧条太多了。 可像是霍戍这般从北域来的,建川也能称得上一句繁华。 几人抵达时正是中午些的时辰,先赶着前去按照单子上的东西一一采办,忙完了方才寻了个食肆叫了几碟子菜。 蒋裕后要去送信,手头上的信件也不止他一封,还有纪扬诚想寄回同州县城下,给纪杏蔗的信。 以及乡民们送给外府亲戚的平安信,上十封,拿在一起一沓。 “同州的信只怕是难送。” 信使看见落款地址,再远的都没说什么,唯独是见着同州的道了一句。 “湘梧县在同州靠北临边界的县城也送不进去么?” 信使摇了摇头:“而今同州被起义军占领,他自守的严,朝廷又调遣了连平府的兵力阻遏,边界上难通行。” “这越是战乱封锁啊,信反而越多,前些日子邮驿有兄弟送了信去同州,两个进去了,两个没能进去。这就不好说,咱也不敢同您打包票信件能送进去,左右是提前告知,让您心里有个底儿。届时若没送进去,信原路返还。” 蒋裕后看了霍戍一眼。 霍戍上前塞了点碎银子到信使手上:“家书,劳烦费心。” 信使拿着银子,脸上可见有了笑容:“好说,我尽量给您送进去。” 从邮驿出去,蒋裕后道:“同州这局势,真不知当如何。” 霍戍道:“朝廷忙着海临府的外敌,一时怕是腾不出手来平复内乱,也只能先近调兵力拖着。” “同州粮草丰沛,人丁兴旺,即便朝廷缓过来对付起义军,只怕也是棘手。就怕天下大乱啊。” 霍戍吐了口浊气,他并不想看到如此局面,可大势所趋真当如此,也无法阻挡。 为今只希望能太平些时候,让他们能够顺利把村子重建起来。 简单吃了个饭,诸人带着大包小包,赶着又回林村去。 “他妈的,装什么装,赶紧给我走!信不信我真打断你的腿!” 霍戍一行人越过村落,进了荒郊,眼见距村子不过二十多里的路了,也便放慢了行程,让马匹喝点水。 诸人从马上下来由着牲口歇歇脚。 霍戍正欲去边头上放水,他耳朵灵敏,老远便听见了心厉的呵斥。 随之而来的便是鞭子抽打的声音。 他连忙叫住阿予十一警戒。 几人把马栓在一边的山涧上,埋伏在高地上,等着底下野路上的人经过。 不过一刻钟,便见着四个满脸胡子,一身匪气的男人从路上行来,为首的两个男人骑着马,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扯着一截长绳。 那绳子上捆着七八个粗葛布衣的平民,看样子有些像是贫寒农户人家的。 这些人被捆着双手拉着走,尾上还有两个男子押着,见谁走的慢了些便甩了鞭子过去。 农户连喊都不敢喊,只有最后一名老汉被抽的告饶:“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啊!我这腿脚前些年摔了重接的不灵便,便是同英雄去了寨子也出不得什么力,不妨是放了我回去。” “我瞧你这精神气头是好得很啊,还能叫着嚷着。” 后头的男子狠狠的就是两鞭子,结实落在老汉肩头上,直接将人抽倒在地。 前头马上的人充耳不闻一般,反倒是驱马跑了起来,被拴在绳子上的人被迫只能跟着跑,老汉尚且未曾怕起来硬生生叫拖着走。 野路上枝丫杂草横生,须臾老汉的脸便被刮花。 趴在高处的人见此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纷纷看向了霍戍。 见霍戍微颔首,几人迅速扑下。 几个匪徒显然是没有预料到上头会有人埋伏,连忙想要抽家伙,然则阿予十一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域人,个子高大威猛不说,在骑射场待了许久已然是练家子,根本不予空隙就将人给拿下。 为首的匪徒见几人手段如此之厉害,没有贸然动手,反倒是就近的抓住了个女子:“别过来,都别过来!靠近一步老子就砍了她。” 大刀架在女子的脖颈上,女子大气不敢出,几欲瘫软。 匪徒刀一横,隔断了绳子,拽着女子作为人质扬马而去。 十一连忙跑去拉马意图追上去,那匪徒却是机警,跑远了以后就将女子丢下,如此纵马奔走。 既是救下人,他们的马又还拉着货物,且不知那匪徒可还有帮手,也便没追去。 “多谢,多谢。” 几人把农户给解开,农户们连连答谢。 闻其诉说才知他们是周遭村里的农户,上山打柴或是前去了县城回来叫这些山匪给伏击抓住了,意图挪去山寨里头当苦力。 “是什么山寨的人,你们可晓得?” 老汉道:“渝昌东部匪徒横生,隔三差五便有人集结成山匪抢掠,我们也不晓得究竟是些什么人。” “只听这几个匪徒说要拿我们去做活儿,这样的事情也常有发生。” 霍戍倒是晓得,先前他选地的时候张冗就同他仔细说过东部荒芜,尽数是山匪的天下,就是官府也管不过来。 渝昌的匪徒是出了名的多,从而引得许多他府的亡命之徒也躲来了渝昌东部,做起了悍匪。 张冗说他既想隐蔽些一定要在东部,不如去东北边,那头稍微安定些。 瓦阳寨在东北部镇着,他们相识,可以借他的势。 霍戍晓得段赤谋的不是个小山寨,不知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他并不想欠人家太多人情,到时候牵扯其中难抽身,亦然还是选择了东南部。 “阿予十一,你们两个把这些村民好生送回去,再将他们捆了送到衙门。” 霍戍道:“既是喜欢逞凶斗恶,正好南边内忧外患。” 余下的三个匪徒被几人打得鼻青脸肿,捂着肚子嚷不起来。 阿予跟十一顺起地上将才捆村民的绳子直接捆在了三人身上,直接把他们的马占了:“走吧,爷送你去好地方。” 没有直接要了他们的命,霍戍已然也是高抬贵手的很了。 村户们千恩万谢,小跑着跟上阿予十一的步子。 霍戍带着剩下的几人把东西带回去。 既遇匪徒,他得快些回去与村里人嘱咐,届时还得做些布置防守才行。 第95章 五月中旬的时候,林村动作快的人家已经把住所修缮完毕。 夏月里天气炎热,便是泥墙也很容易风干,村户欢欢喜喜的住了进去。 前头先建完的帮着后建完的,待到下旬时,房舍已经落建的差不多。 原先还独只纪家的那一处大院儿,现在整片地上多了好多所房舍,这住所一旦建成,又有人气炊烟,俨然就跟个村子一样了。 时下去了一桩大事,人丁稍微松闲了些。 临近六月,正是庄稼长得旺盛的时节,林村里也就纪家赶着时令开得有十来亩地。 农户进进出出的看着村里唯一的几亩地,种的瓜果粮食十分葱茏,不免眼热。 “这土地还真是肥沃,瞧蜀黍长了足足两公尺,叶子浓绿,花开得大朵,结果肯定了不得。” 霍戍让雇农开了土地,但匆忙之间也只开了土地出来,并没有田。 首选的粮食水稻便没有办法种植,只得种植旱地的黍米,北边倒多是种植黍米为食,但南边大抵上还是为水稻。 即便种植的是北方常见的黍米,眼下林村的农户们还是羡慕得不行,毕竟有总比是没有的强。 南边虽吃不惯黍米,可战乱年间,有地能种植粮食已然是好得很了,谁又还挑剔种植的是什么。 再者黍米还能用来酿酒和作为家禽牲口的饲料,抖罢了黍米的穗还能捆扎了做扫帚,用途也是广泛的很。 “我早瞧了这边的地肥,白日向阳,山林水也充足。光看开出来的小路嘛,草扯开就要弹出来好几条的地龙,肥实的很。” 几个老汉负着手围着地里的庄稼,说谈的热乎。 时下头顶上能遮风避雨的心里踏实了,埋头在地里干了一辈子离了庄稼浑身烧的慌。 “手头上也闲着,我瞅是得去开几亩地来种着了,就是过了时令没得粮食种,那撒些菜种,栽个十根八根儿葱的,也比那干守着吃点干咸菜强嘛。” “过了春儿,野菜也少了。是得种些瓜菜吃。” “别的不说,这地肥,要是不开出来种庄稼简直糟蹋。” 一群老头儿老妇嘀嘀咕咕说论了好一阵儿。 这当上村里头的年轻人壮力被霍戍叫去了大院。 “山间容易有野兽出没,虽今下各家各户已经有了住所,但夜守的事情仍不可马虎。” 霍戍道:“再来便是渝昌东部一带匪徒活跃,时有出没。诸需得时刻警惕,渝昌山匪穷凶极恶,掳人烧杀掠夺为寻常,即便是白日也得监察。” “此后四人为一组,编号轮流值守,监察村里外村外附近人员行动轨迹。” 诸人应了一声,霍戍正想说叫大家回去也同自家人警醒一二山匪的事情,无事不要随意出村子叫山匪盯上,到时候暴露行踪不说,还被抓走就麻烦了。 他还未说,有个村户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里正,霍兄弟,不好了!几户人在坳子那儿嚷着打起来了。” 纪扬宗眉头一紧:“好生生的打什么!” 以前管理着村中的大小事宜,拌嘴打架简直是寻常,他倒是见怪不怪了。 不过这才来林村才几个月的光景,刚刚把住所建造完毕就又闹架还是让他有些生气。 诸人赶过去,坳子那头几个老汉妇人还真给吵起来了。 脸红脖子粗的,谁也不礼让谁,说着就你攘我一把,我攘你一下。 “都跟我住手!才安生了几天这就自窝里内讧,你们像什么话!” 纪扬宗厉声呵斥了一句,正在吵的不可开交的人看着匆匆赶过来的一帮子年轻人,到底还是松了手。 “里正,你来的正是时候咧,可得给咱好好断断公道。” 一妇人钻出来说道:“这块地我一早就看上了,前些日子见人就说了等棚子修好了就来开地,里正不信问问大伙儿我是不是说过这话来着,诶,结果今儿张老汉拿着个头过来就要挖地。” “我还以为他是好心要给帮着咱开地,他竟是要开来自家耕种咧!” 妇人左手心不停拍着右手背:“哪里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嘛!” 那张老汉听了这话也立跳出来道:“你说你要开就是你的了啊,这周围团转那么多的荒地,你要是都说你要开,那大伙儿就都不能碰就等着你家开?” “啥不是讲个先来后到的,你迟迟不开,我过来开了这地就是我的。” “嘿,你这人存心就是想找茬儿是不是!” 说着妇人挽起袖子,颇有一副要再干一场的架势。 “我还怕了你这泼妇不成!” 张老汉也梗着脖子迎了上去。 眼瞅着两人又要刚上,周围的人连忙将两人或劝或拉的拽着。 桃榆突突跑来看热闹,他扶腰挺着个肚子在边上,见着又是这些土地的事儿,跟以前在同州一样一样的。 今儿是张家的树挡了李家的道,明儿又是赵家的水田决堤冲了孙家的稻子,村民在田地村头对掐,他爹也在家里骂。 霍戍见此正欲上前。 桃榆一把拉住他的手:“你甭掺和了,这点事爹处理得了。” 霍戍看向桃榆,果然纪扬宗接着就发话了。 “你们没完了是不是,这棚子才修好几天,而下住进去就又觉得安生起来了,能有空功夫闹了是吧!合该叫你们锁在同州村里头,省的出来还吵吵!日日都说乡亲之间互相照料,转背是就给忘了!你们要是不想踏实过就回去!” 张老汉和那妇人被纪扬宗如此训斥着,顿时噤了声。 “里正,咱就是个老庄稼汉,没地心里头总也不踏实,这才想把地开出来。” 纪扬宗瞧着人冷静了些,自也松了点脸色。 “住所建设完毕,你们都没歇息就想着开地耕种,大伙儿都上进着,这原本是好事情嘛。” “林村这边那么多荒地,你们抢什么,就是咱这百十来号人每个都下地去,那也能让大家伙儿开的够呛。” 妇人低低嘀咕了一声:“地虽是多,可也不是片地都肥嘛。” “得了。” 纪扬宗道:“我晓得你们想的是什么,要叫你们自寻地开去,保管是三天两头的打架,到头是地也没工夫开了,心思都放在争抢上去。” “今儿起,劳力男子一人五亩地的量,劳力女子哥儿按三亩算,一家有多少劳力就拿开多少地。少了不够用,多了你们也干不了那么多。这已经是于同州的规矩劳力各添了一亩地的量,林村这边地广,这也才能多分配些,按劳力算已然是足够干了。” 纪扬宗安排道:“各家前来把劳力登记上,自有多少劳力你清楚得很,我清楚得很,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清楚得很,别给我谎报耽误事儿。” “再者劳烦了村里几个老前辈老庄稼,一同把林村近处的地都转看一遍,看选出肥地好地次地出来。到时候把地按照肥沃远近大小都均匀分录下,各家派一个人来抓阄,抓到哪儿就是哪儿。” 纪扬宗说完,又吼了一声:“有没有异议,有的现在就说出来,省得下去又嘀咕着不对!” 大伙儿听得认真,没有一个人插嘴。 纪扬宗这样子的安排倒是没有谋私之说,而且地方上开荒地也是这样的规矩。 “里正,咱家有牲口嘛,要是分到的地开出来有闲头那……” 有人弱弱问了一句,自家有牲口也不太敢过于张扬。 纪扬宗道:“后头再想要开地的过来我这儿登记就是了,省得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又到处占地去,闹今天的纠纷。” “嗳,那我家没异议。” 其余的村户见此也纷纷道:“我们也没有异议。” “诶,诶,小六,要是按照劳力领下的地开不完咋整?” 纪望菊在人群里,问了一句与大伙儿截然相反的话来。 纪扬宗闻言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没好气道:“别人家生怕地不够种的,三姐反倒是还怕多了。” “分手上了就是你家自行料理,开不开的随你。但是首回抽下的地没开完,不许来登记再要去开别处的。” 纪望菊道:“首回的都是挑肥的,近的地,谁家会没开完还惦记着别的荒地嘛。得了得了,晓得了。这下没什么异议。” “那就推选几个老庄稼出来去划地。” 七嘴八舌了一阵儿,选了六个经验丰富的庄稼汉出来。 这些都是一辈子跟田地打交道,年年同等田地出粮最多的人,大家推选出来的,谁也都没话说。 桃榆摇了摇霍戍的手:“瞧吧,我说爹两下就分配好了。” 霍戍认同的点点头,地的事情如此安排确省下了不少事。 于是散场后不少人便跟着去了纪家大院儿里,把自家的劳力都报了上去。 大伙儿于开地的事情很积极,纪扬宗也紧着办,让蒋裕后赵盼两个有学问的录下各家人口情况,他去和几个老庄稼一同看地记录。 村户闲着也是闲着,跟着纪扬宗他们这片地窜去那片地,看看热闹也把各处的地走走看看。 一下午村里都热闹得很。 “这隧洞是修的还是自形成的,当真奇得很,一口通口全然就是年翻天地嘛。” 霍戍编排了村里的壮力值守,当日就开始执行了。 阿予作为值守小旗,领着另外的三个村里的壮力在村里转悠了两圈儿。 今天村里人忙着测量土地,人声鼎沸,就是有野兽听到这样的动静也不敢下山来。 于是他便领着人按照安排出隧洞巡一番。 纪望菊家的袁飞正值壮年,自也被编进了巡守的队伍里。 他原还嫌这是一项苦差事儿,在家里埋怨着不想去,可连他娘在霍戍面前都不敢多嘴一句,他自是更不敢去触这尊大佛的霉头。 但当小臂长锋利的砍刀捆到后背上时,他顿时又觉着这差事儿好似也还不错。 他们这些农户,即便是见过这样的大家伙,可也从不曾落在手上使过,乍然拿着,实在威风,昂首走在村里感觉都是女子哥儿仰慕的目光。 袁飞其实长得还不赖,以前放在明浔村也还都是那种上乘的相貌,这点承袭了他爹。 袁爹也是一副好皮囊,否则当初纪望菊作为村里大户里的姑娘,也不会嫁到家境一般的袁家去,也就是贪恋上了那张脸。 结果袁爹是个懒汉,儿子承袭了爹的相貌,也承袭了他的秉性。 简直懒到了一窝子去。 按袁飞的长相当是不愁寻不到媳妇儿,可惜了人懒不上进,纪望菊嘴巴又刻薄,村里的人都不喜与她相与,自寻不到什么好人家。 这朝捆把大刀,人精神气头都上来了不少,不去想袁家的烂包,袁飞还是值让年轻哥儿姑娘的看两眼。 纵然是个懒汉,到底也是男人,袁飞多少还是有些飘飘然。 见阿予领着他们从逛得有些腻味了的村子出去,更是兴奋。 “当是天然形成的,不过一开始并没有如此畅达,是先来的一批人开凿过的。” 阿予道:“大家出去要仔细谨慎着些,别没留意到从这片过的人,反而叫旁人发现了踪迹。” 袁飞看着忽而敞亮了的旷野,村里村外俨然就是两幅景象。 这外头未经开辟,路崎岖的不行,杂草横生,午后毒辣的太阳把草木叶子烤的快熟了一般。 一经对比隧洞里头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他眯起被太阳晃得两眼冒黑斑的眼睛:“外头鬼都能打死人,有那必要看着么。” “袁大兄弟生于同州,若非此番战乱,当是一直生于太平之中,连匪徒都没有听过吧。” 袁飞道:“怎会,同州前年不也还闹过匪乱么,我们村里尤家那个举人连手都被打断了。” 说起这个,他不免有些瘆得慌。 阿予趁此道:“前些日子我们去县城里采买,回来的时候就撞见了四个山匪,掳了周遭的村民想带回去当苦力,把人像蚂蚱一样捆在一根绳子上,当牲口一般抽打,要是没被我们撞见,指不准那老汉都被打死了。” 跟着的两个村民闻言倒吸了口冷气。 “那山匪呢?跑啦?” 阿予冷哼了一声:“自是扭送去了官府,这朝说不准儿已经被发配去边疆充军了。” 村民听得心里悸悸:“如此一来那可真得小心着。” 袁飞听闻周围真有山匪出没,不免也发怂,不过青天大白日的,他又觉得没什么。 四个人轻手轻脚的转了一圈儿,见着没什么异常,便准备回去。 “等等,肚子有点疼,实在是憋不住了。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都往回走了,袁飞肚子忽而咕咕叫了起来。 阿予见他捂着个肚子,叹了口气:“那你快去快回,我们在隧洞那儿等你。” “嗳,嗳。” 袁飞一边应承,一边捂着肚子朝一边的灌木丛去。 另外两个村民见他如此,不由得笑了起来。 “走吧,去前头等他。” 袁飞在隐秘处一通释放后,舒坦了吐了口气。 他正准备挪个地儿继续,隐隐间觉得后背有什么盯着自己一样。 抬头却又什么都不曾瞧见,荒地没有人烟静谧的也可怕,想着阿予说的话,心里突然有点发怂,他快着动作解决了回去。 殊不知片刻后丛中就冒出了几个身影。 “他娘的,这小子是吃了屎不成,方圆百里都是这味儿!” 第96章 “老大,前头那个高个子就是先前抢了我们马,还把豹子他们送去官府的人。” “没想到他们竟然是一伙儿的!” 袁飞前脚刚走,后脚几个男子便冒着腰小心跟了上去。 瞧见前头还有三个人等着,其间一个男子忍不住瞪大了眼。 “闭嘴。” 为首的三角眼低骂了一声,把说话的男子一把拽到了草丛里,目光直直盯着前头。 “快回去吧,我觉得这外头阴恻恻的。” 袁飞一边打量着周遭,一边搓着胳膊。 “看你这胆儿怵的,要真碰上山匪,你还不得躲床底下。” 两个村户调笑了两声。 阿予拍了拍袁飞的肩膀:“好了,回去吧。” 三角眼看着四个人相继进了一处隐秘的隧洞,须臾就没了身影。 过了片刻,待着没了动静,几人方才出去。 “老大,这里有一个隧洞,看着还挺深的。” 三角眼听见手底下人前去探寻后的声音,也凑上去望了一眼。 眼见内里黑黢黢一片,只有前头一个亮点。 五黄六月天洞里吹过的风也凉飕飕的,若非是亲眼见着有几个人钻了进去,就是被人发现了这隧洞,怕是也没人会轻易踏入。 三角眼二话没说,扭头直接钻进隧洞里一路往前摸了过去。 手底下的几个人连忙也根了上去。 “他娘的,这里竟然有个村子!” “眼皮子底下还冒出来了个村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几个人从隧洞钻出去,眼前乍然一亮。 一座座屋舍错落交织于旷地之间,不下于二十余座,来往农人正在忙碌开垦之中。 这与隧洞外俨然两幅情形,一夕恍然如梦一般。 若非是青天大白日的,谁敢信荒郊野岭间,穿过条隧洞就能遇到如此村落。 瞧此房舍崭新,尚未有几亩开出来的田地,时下还在投身开垦土地上,可见当是才来时间不久。 三角眼眯起眼睛,他们的寨子距此不过三十里,即使此处隐秘,若一年半载的未能发现,那嗅觉也属实不够灵醒。 “老大,要不要我们杀进去,抢他个措手不及!” 几个山匪见到如此场景,颇有些意外收获的惊喜,蠢蠢欲动按捺不住。 话音刚落,却遭了三角眼一个巴掌。 “蠢货,瞧着村里连只鸡都没有,明显便是才迁来,能有多少东西供抢。” 男子捂着头,恍然: “是啊,听闻海临和同州两府战乱,说不准这些是那头迁过来的难民。” 三角眼目露精光:“这帮子人如此肯干擅建设,若为我们所用,岂非是比简单的抢掠要用处大的多。” “只要把此处占领下来,也省得兄弟们冒险再去附近的村子掳人了。那些狗娘养的窝还在,放寨子里也不安心做事,心思都在跑回去上。打断腿又不灵便做事,终归不是什么好鸟。然则这些人已经没了窝,能跑到哪里去。” “老大英明!” 几个山匪听到三角眼的分析兴奋的附和了一声,如此确是比干抢掠要来得更长远。 “只是老大,这村子里看模样还是有大几十号人,可容易拿下?” 欣喜之余,其间一个满脸胡子的男子道:“前些日子豹子他们就是着了道,一举有六个壮力出来,其中四个身形高大魁梧,动作犀利,十分骁勇。” 三角眼却未有忌惮,冷嗤道:“若未有几个能手如何能够走到这荒郊野岭来,每个村子都有,石盐村不也有一队强干的。” “前些日子你们碰见的当是最厉害的,八成是去县城采买,能派出去的自少不得有拳脚功夫。” “纵然是他们有些壮力,可寻常农户再强悍也不过地窝子里出来的,不甚敢动刀动抢,但凡是有些胆识和狠厉劲儿也不会大费周折把豹子他们送去官府。” 三角眼道:“再者是农户没有什么趁手的家伙,多是锄头镰刀,你瞧方才那几个人,背把大刀耀武扬威,全然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寨子里能手二三十人,还怕拿不下一个难民村。” 山匪听此,纷纷激动道:“老大,那咱什么时候动手?” “先不急,待回去部署以后寻个晚上动手。最近叫兄弟们别出来在这片瞎溜叫他们发现了踪迹,到时候这些农户受惊起了部署麻烦。” 三角眼神色之间难掩喜色:“待回去磨好了刀,等着羊肥即宰!” “是!” 山匪兴奋的应承。 村子里的人心里惦念着开垦,起早贪黑的选地,倒是在大伙儿齐心协力之下很快就选够了足数。 大伙儿热火朝天的在纪家大院儿里头抓了阄,土地都是肥沃尽量相当,虽有些不同,促使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大抵上还是高兴居多。 今儿抓阄分地是村里的大事情,虽霍戍并不经手这些,但今天也没上山去打猎。 村子里头绝大部分的人都聚集在了院子,人声鼎沸热闹的不行。 村头的日子寂静甚至于枯燥,以前在明浔村乏味尚且还能隔三差五去府城里逛逛,可在这头却是连出去逛的机会都没有。 桃榆也好起热闹来,凑在他爹录记的桌子前,瞅着各家把地抽在了哪儿。 一张桌子三个先生,纪扬宗,蒋裕后以及赵盼。 纪扬宗是里正,自是少不得主理这些事情,后面二者又都是有功名的人,干这些很有公信力。 以前蒋裕后管理着州府财政,这朝在林村受霍戍的安排还是管理着财政,他虽不是原本村落的人,但经手的是要紧事,大伙儿得知他以前是州府的户房典史,对其一家都十分尊重。 日日有事做,虽比以前清苦了许多,可大家和睦共处,蒋家人反倒是觉着比在同州新任知府上任的日子好得多了。 大家伙儿把中间的桌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霍戍即便站在最外层也能瞧见里头的情景。 他正盯着桃榆的一举一动,见人偏着个脑袋正在看赵盼写字,凑着热闹来连午睡也不去。 五月底的天气热烘烘的,如此宁静舒坦的日子,倒真是不错。 “霍哥!霍哥!” 十一忽然急匆匆的跑了上来,打断了霍戍片刻的闲逸。 “怎么。” “他们回来了。” 十一咽了口唾沫,道:“阿守范伯他们带着商队回来了!” 霍戍闻言松开了抱着的双手,站直了背脊,他眉宇微展:“到哪儿了?” “已经在隧洞外的野地了。” 十一高兴道:“我先回来通知一声。” 霍戍拍了十一的肩膀一下:“通知闲着的年轻人前去接人。” 十一笑着重重点了下头:“嗳!” 霍戍扯来大黑驹,翻身上马,率先朝着村外前去迎人。 桃榆抬头看见只余下个背影的霍戍:“阿戍出去做什么?” 十一连忙通知:“商队回来了,已经到了外头,霍哥让闲着的去接应一下。” 原本大伙儿心思都还在抓阄分地上,乍然听到这消息,本就热闹的院子更是沸腾了起来。 来林村的的大抵家里都有汉子随着商队前去北域做生意,他们安生的从同州过来在此扎根,现在日子一天天过起来,心里也就惦记着外头的人了。 听闻回来了,心里怎么能不高兴。 一时间大伙儿都蜂拥前去接人,倒是本热火的抓阄先放去了一边,只余下伶仃的几个没抓的人等着抓。 纪扬宗看见跑着前去的乡民,险些还被草垛绊倒,倏然站起身:“你们过去都到村子里了,急个啥嘛!” 村户一边跑一边道:“虽都快到家门口了,再是只能走几步路去接那也是心意嘛。” 纪扬宗到底没把人喊住,转对剩下没抓阄的几个人道:“来吧,紧着录完了你们也好去瞧瞧。” 桃榆现在身体有些笨重,就是走几步也得托着点肚子,听到消息他往外头走了几步便识趣的没再跟着跑。 他要是前去接大家反倒是添麻烦,为此也只能在院子里朝着隧洞那边眺望。 霍戍快马出去,率先前去接人。 他在隧洞外就看到了远处一行队伍往这头过来。 旁的他没急着看,先是扫了一眼人数。 北上捎信滞缓不便,倒是也收到了他们到时的信,彼时信中说一切顺利,可那封信是方才抵达时送回来的,谁晓得后头的日子有没有什么茬子。 出去的时候拢共二十个人出头,霍戍一目过数,眸光却是一变。 草草一算,队伍里的人非但没有少,反而是多出了将近一半来。 走时十匹马,现在翻了几倍。 除却托拉货物的马,人手还能骑一匹。 “哥!” “阿戍!” 远处商队的人也都看见了霍戍,纷纷挥着手与之招呼。 霍戍先策着马过去,与葛亮一行人会上。 “什么情况?” 扯着马走在前头的葛亮摸了摸鼻尖,有些想笑又不敢笑出来的模样,道:“你问你的好弟弟阿良吧。” “葛哥你别乱说!” 纪文良一脸难色,着急解释道:“哥夫,我真没如何,是他们硬要跟着我们的。” “哥夫,什么哥夫?” 纪文良话音刚落,后头一匹马就追了上来,马上坐着个身形有些高的人。 霍戍一眼便看出来是个小哥儿。 “这是你哥夫?” 马上的小哥儿看了纪文良一眼,也不等纪文良说是与不是,直接叫霍戍:“哥夫。” 霍戍看着这小哥儿身形快赶上南边的男子了,且一举一动十分彪悍。 他倒是也没多惊奇,北域的小哥儿本就豪放,只是不知道纪文良怎么招惹上的。 “你别乱喊!” 纪文良急道:“这是南边,不是北域。” 霍戍看向范伯:“怎么回事,说说吧。” 如今忽然多出来不少生面孔,他没有弄清楚不可能让他们贸然进村。 霍戍没说走,众人也只好停下队伍不敢行动。 范伯笑道:“这阿哥儿是个游族,他看上了阿良硬要同他走,也不论我们答应不答应,便是跟着我们来了。” 霍戍闻声看向了其余的生面孔:“那其他人是什么人。” “哥夫,那是我的仆族。” 没等旁人开口,马上的小哥儿翘起嘴角先回答道:“等我跟阿良成亲了,一切归于阿良。” 霍戍未置可否,与范伯交换了个眼神。 见范伯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他才道:“大家舟车劳顿都累了,先回吧。” “哥……哥夫!” 纪文良听此连忙拍马追过去:“您真也让他们进去?” 霍戍看着纪文良:“否则你想如何?” “哥夫你发话叫他们回去吧。” 纪文良苦着一张脸:“这要是跟着一起回去,他又爱乱说话,我怎么跟爹娘交待。” 霍戍挑起眉:“别的事我可以做主,你的人生大事轮不到我插话。” “你哥先前才说了担心你跟阿守的人生大事,现在你带人回去让他看看,正好。” 霍守拍了拍纪文良的胳膊:“我就说我哥一准儿赞成你们的事,北域游族的哥儿看上了谁就会追随他走,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就偷着乐吧。” 一大行人往隧洞前去,穿过隧洞时,与前来接人的乡亲们正好遇上。 第97章 从同州来时,霍戍便将商队家属愿意过来的都一并带到了林村,也只少有几户另有安排的不曾前来。 这朝大伙儿回来,在隧洞前接应上,家家都欢喜的不行。 壮力帮着拿行李货物,人手多,一人拿点东西就都盘下了。 热热闹闹的一群人往村里行去。 “大家的手脚未免也太快了些,上回来时这儿还荒无人烟,才几个月的光景,俨然就成了一处农庄嘛。” “大伙儿都在,真是热闹。” “儿,咱家在这边,那处院子里晾着褥子的就是咱家,听里正说你们这个月怎么也能回来上,咱把你的褥子都拿出来晒晒省的发霉。” “最东边儿的是我们家,你出去了家里就你爹一个壮劳力,阿弟又小,得亏是里正家里借了牲口给咱用,村里的乡亲又帮着,不然咱们的棚宅等你回来了都还没修好。” “路上都还好,虽有遇事,难免惊险。但大家伙儿相互帮扶着,出发前在骑射场又训练过骑马射箭,虽技艺不怎么样,好歹是能有点自保的功夫。一行人那么多,聚在一起都有些骑射功夫也够唬人的。” 商队的人和村民会上,你问问村里的情况,我问问外头走商的艰辛,乱世之中再重聚,心头的欢喜无以言复。 “今天晚上办接风宴,有空的来帮个忙。” 快到大院儿时,霍戍道了一声。 诸人都应承了下来,这一去就是几个月的光景,他们也是同州风餐露宿过来的,不过才行了十多天就累得够呛,商队的人带着货物一走就是几十天,其艰难可见一斑。 现在安安生生的回来了,自当是好好吃一顿。 但村里人却还是有些犯难:“那这吃什么啊……总是不能叫里正家里回回都出东西。” 村子才建起住所,地也是今天才分下的,手头上就没什么能拿出来给这些外出回来的汉子接风的。 “晓得村里什么都没有,我们经行县城的时候就采买了不少东西捎带回来。” 去的时候货箱里的东西都卖光了,得到霍戍的消息,他们从北域开始采买粮食,从北部买的羊肉干儿,酱醋,再到渝昌由北到南的采买了粮食。 待到经行目的地的最后一个城池时,各家的汉子也记账自买了米面油酱,布匹等东西。 于是乎商队的人先开了货箱,各家都自出些米面。 其实这些纪家也都不缺,少的还是鲜食,地里的菜而今倒是有了,不过接风宴总不可能不吃肉。 这全桌都是腌风肉也不是个事儿,纪扬宗同霍戍道:“要不然去附近的村子里买猪买鸡鸭回来?” 桃榆道:“快手快马的倒是能在晚上前赶回来,不过还要等着宰猪烧菜,那就得很晚才能吃上饭了。” 这几天霍戍忙着村子里的事情,也都没上山去,夏日鲜肉保存不了多久,有点之前猎捕的山货为了防止腐坏了可惜,也早被黄蔓菁和元慧茹抹了盐挂在了灶楼上。 这头正恼火着,一道声音直喇喇的插进来:“何必麻烦,吃羊肉便是。” 纪家几个主事的人闻声纷纷望了过去,瞧见个身形快赶上他们的小哥儿,腰间捆着条鞭子,一身北域的精炼装束。 小哥儿长相普遍比男子要秀气不少,这哥儿也不例外,不过北域常年风吹日晒,肤色偏于麦色,脸上也并不细腻,有些微日晒过多的发红。 一双眼睛格外的有神。 金柯鹿抬了抬手,吩咐他的仆族:“去把羊宰了。” 几人有些懵,这无疑是张生面孔,不过见惯了霍戍和他的同乡,大抵能看出这是个北域人。 大队伍回来的时候就有人发现了这些脸生的面孔,不过大伙儿心思都在自家人身上,接着又是货物,又是要办接风宴,一时倒是忘了问这些人什么情况。 桃榆见此轻轻拽了拽霍戍的衣角。 霍戍没有多言,只是看向正在不远处忙着卸货的纪文良:“阿良,你不同大家介绍一下。” 金柯鹿很聪明,回来众人忙做一团却又有序,他没挤去哪儿帮忙,而是从旁人的称呼之中分辨出了纪文良的父母兄弟,宗族之人。 一路上他已经听范伯和霍守说了纪文良是出身在一个大姓人家,南边人本就重礼数教条,大姓自规矩更多。 这点他深信不疑,便是光看纪文良也就能看出来,这不行那不行,张口闭口都是你别胡说。 拽他的手一下还得脸红,金柯鹿想想都觉得有意思。 他一眼认出霍戍是北域人,便可口无遮拦,这些在北域人眼中都算不得什么。 但既来了南边,入乡随俗,他自是不会张口把纪家人吓住,若一来纪家人就看他不顺眼了,当是很难再有机会把纪文良拿下。 于是他抱着双手没说话,看着纪文良由着他说。 纪氏的人都有些发懵,怎就还是文良的事情了。 纪文良瞧着叔伯婶子乃至他爹娘都齐刷刷的看向他,一时间如芒在背。 他看了一眼金柯鹿,干咳了一声,同大家说了他的名字。 “他是北域的游族,瞧见我们的商队是南边来的,所带货物新鲜,听说南边物产丰富,所以也想来过来看看,就结伴一起来了。” “那些北域人都是他的仆族,大家不用害怕。” 纪扬开道:“跟大婿都一样是北域人嘛,大伙儿常见着,不怕北域人。” “就是问清了来历,也好同乡亲们说。” “是矣。”纪扬宗点点头,又问了一声:“那也来南边做生意啊?” “可这不巧啊,同州现在被起义军占领,海临也在抵御外敌,乱得很!” 桃榆瞧见文良那抓耳挠腮的模样,他意味深长的看着纪文良,对纪扬宗道: “爹,这关头谁会上南边做生意啊。” 众人都有些不明所以,纪文良连忙道:“踩踩点吧,以后平定了做生意。” “噢噢,有道理。” 纪扬宗道:“来者即是客,怎好叫客人提供吃食的,金哥儿千万别破费。” 金柯鹿道:“不碍事,这些羊一路从北边赶过来,多已不成事,在病死前宰杀了更好。” 既是这么说,那大家也便没了话。 “如此,就都快去帮忙吧。” 纪文良如临大赦,连忙叫着金柯鹿去一边看宰羊。 一背过身,金柯鹿便拉下了脸,他抱着双手看着纪文良:“你就同你的家人如此介绍我?” “我也没说错啊,你本就是来踩路以便往后做生意的。” 纪文良道:“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没有在我家人面前胡乱说些什么。” 金柯鹿冷哼了一声:“你若要把自己当做是买卖那我也无话可说。” 大伙儿都在忙着准备晚上的席面儿。 村里的人数一下子从百十来号奔去了两百号,幸得是这片儿地大,倒也不显得局促。 霍戍叫了商队的账房,索性趁着现在他没事把账给看算了,早些把东西分下去。 有了先前的走商经验,这次队伍里安排了两个会账的一起计算账目,倒是用不着另外在核算了。 两个账本拿过来一比对,条条款款都很清晰。 光是商队一路的账倒是清楚,但要算出来盈利,以及分发给大家的工钱也还得再算。 人多账大,也是一场活儿。 霍戍把蒋裕后和赵盼也一并叫了过来,跟着核算账目。 此次带去北域的货物共入账两万三千八百两。 账簿上记录了从同州出发,所行的住宿饮食等等来去全部花销一千二百两。 桃榆翻出了在同州留下的账,他们准备货物时花费了三千两银子。 计算商队来去花费了刚刚九十日,工钱是二百四文一日,也就是说一人光拿工钱能拿到二十一两又六百文。 卖货参与,奖赏等一应算下来一个人还是可以拿到四十两银子的数。 算来的结果与上回走商一样,可细下又不同。 上回走商花费了四个月的时间,按日计算的工钱其实是不如头一次多的。 但此次所带的货物更多,分下来的赏钱正好弥补了缺失的日结工钱数目。 共计二十二个人,但领四十两工钱的只是一般的工人,有十五个。 葛亮范伯霍守纪文良以及还有一位北域老乡祁连是带队人,一行之中所费的精力更多,工钱自不相同。 葛亮是主领队,且他还投了钱,于上次的分成上有所提高,此次能分到两千两银子。 范伯资历深经验老道,但他没有投钱,能分到一百二十两,霍守和祁连还有纪文良资历浅,能各分八十两。 另外会账的两个账房先生不仅押货,还计算账目,比寻常的工人干得多,工钱自然要更高一些,一人能拿六十两。 如此各梯层的工钱算下来合计三千一百二十两。 然后另外还有两个账本分别记录了他们回来按照霍戍的要求采买的货物价格,以及私人采买添置物品的花销。 还是老规矩,私人采买的东西直接从工钱里扣。 桃榆看了账,简单算出此行一共花费七千三百二十两银子,然后霍戍让采买回来的粮食用物,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花费了三千两银子。 也便是说剩在手上的还有一万三千四百八十两,这些全数是挣的了。 这次账房先生多,账目也清晰,算得很快。 既是出了账,那也没必要把钱捂着,直接把人叫来把钱给领了。 结了工钱,拿了自买的货,先前临村的都变成了一个村的,带着东西回去简直没那么快。 大伙儿进进出出的,院子里的货物很快就搬空了四大予讠予讠箱子。 不过个把时辰,二十来人就都拿到了自己的工钱。 虽今深陷战乱之中,可银钱始终还是让人欢喜的玩意儿,这朝多数人家都有了一大笔进项,接下来的一年光景都有了些着落。 到时候买种子有了钱,粮食也能直接前去县城里采买了,手头上松快得多。 村子里整个儿跟过年了似的,要是在明浔村,这欢喜气氛下高低有人家会寻出两串鞭炮来炸。 可惜了这头没存的货,再者就是有也轻易不敢放。 “这商队可真是挣钱,先前招人的时候我就想去了,可惜了家里不让我去,否则这时候也跟着他们一同数钱。” 守在隧洞前平地上的几个值守的年轻人望着纪家大院儿里头进进出出的人,个个脸上都是一派喜色,心里羡慕的不行。 妇人夫郎的洗着菜炖着汤,壮力汉子从纪家屋里出来,不是背着就是挑着的。 一出去回来指不得买了多少新鲜货,以前同州什么都有,大家可能还没那么稀罕,现在来了这山窝子里头,啥都新鲜稀奇了。 “五郎,你哥这回不是也去了商队的么,听说了能分到多少钱不?” “没说,谁晓得他的,不过当也有上十数的银子。” “啧,真是了不得。” 一阵山风吹过,村子里架在外头的大锅飘来了阵阵肉香味儿。 几个年轻人吹着牛,嗅到这味儿都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咱没得钱分,今晚上总当好好吃上一顿。” “方才过来的时候听我娘说里正家里拿出了不少熏制的山货肉,上回霍哥从山里打了野猪下来吃,那肉是真香,比家里养的大白猪还要劲道的多。” “还说要宰羊咧,北域那边带回来的,听说一点不腥臊。” 年轻人道:“先前我都瞧见去纪家的地里拔萝卜了,说是要用萝卜炖羊杂汤。” 几人说谈起晚上的吃食,胃腹一阵空虚,又有香味撩着人,魂儿早飞了去。 “看着太阳也落山了,时候不早当是快吃夜饭了,要不然咱下山去吧。” “但是阿予哥交待了说得好生守着这旮,要是有什么动静好给村里放哨。” 另外几个年轻人道:“这都值守好多天了,别说山匪,就是一只野兽都不曾在村里撞见,咱们早走一时半刻的能有什么事儿。” “就是,我看前头的值守也屁事不干,都偷闲在这边打瞌睡咧。” “走走走,早点吃了又早点过来值守嘛。” 几人互相劝拉着,便是心里有些疑虑担忧的也被说得没了担忧,相携着一并下了山去。 夜色渐渐变暗,纪家大院里燃起了火把与灯笼。 入夜了山里的风变得有些大,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如此正也巧妙的掩盖了脚步和牲口蹄子的声音。 黑压压的一群人,在将黑未又全然黑尽的天色之中,从隧洞鱼贯而入,迅速团集在了林村入口的平地上。 “这帮子难民,竟还烹起了羊,我瞧着他们是分不清谁是肥羊了。” “都动作快些,进村去把人拿下,好酒好菜的都给咱备上了,总不能了辜负人的一番心意!” 第98章 霍戍取勺子添了半碗羊杂汤,洒了点细葱花儿。 他轻轻搅拌了几下,转才递给身侧眼睛已经快落进汤碗里了的桃榆。 “这个天气别喝太多,当心身体。” 桃榆捧过微微热的碗底,吹了一口才喝进嘴里。 羊肉汤的味道暖乎乎的很淳厚,夏月里吃羊肉汤确实有些燥热,不过山里夜风吹着凉爽,喝点暖乎的倒是也舒坦。 以前在同州的时候,一到冬天他就手脚冰凉犯冷,他娘上城里必少不得买一方羊肉回来给他煲汤。 他娘手艺好,做出来的羊肉好吃,他还挺爱吃的,但自从和霍戍一同去了北域尝过了那边的羊肉,回来就不多吃得上同州这边的羊肉了。 这回金柯鹿宰的羊,做出来的汤肉立时就对味了。 不过他也不敢吃太多,霍戍盯得跟什么似的。 特地还把一大盆的羊肉摆在桌对面,他要伸一筷子都得霍戍瞧着。 “再喝一碗,喝了我都不吃了。” 桃榆抿了下嘴,还有些馋那入口的香浓味。 “又不是不够,要再吃尽管吃就是了。” 金柯鹿坐在桃榆旁头的一桌,他手里拿着条蒸熟的腌鸡腿儿,林村现在物资有限,但金柯鹿看见一桌子的菜花样多不说,做得还很可口。 他没见识过南边的菜,上桌觉着一叠叠的菜那么一点儿小气吧啦的,不过胜在样数多,尝着味道一个顶一个,可惜了这里没酒,不然非得和一桌子的仆族喝一盅。 金柯鹿抬手把自己这边桌子上的一盆羊肉端去了桃榆一桌:“这里还有。” 羊肉拿在林村是稀罕货,在北域寻常,他们把别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反倒是羊肉动得不多。 桃榆见此连忙道:“够了够了,这边也还有。是我不能吃多少,不是不够。” “先前去了一趟北域,吃的太多流鼻血了。” 金柯鹿笑了一声:“那你别一回吃太多,这玩意儿吃多了上火。我手头上还剩了几头羊,公母都有,到时候一配生了小的,不缺羊肉吃。” 桃榆听这话扬起眉,他转过身低了些声音道:“那你可要在这边多待些时间,我们都不会管理羊的。” 金柯鹿闻言立马道:“成啊,包在我身上。” “啊!” 桃榆笑着抿了抿嘴,两人说的投机,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宁静的夜色之中,划破了林间的风声和大院儿里热闹的吃饭声,所有人一时间都顿住了。 桃榆小脸儿一白,看向诸人都像禁止了一样,想来不是自己一个人听见了。 纪扬宗道:“这,这是有谁在喊么?” 霍戍倏然警惕的站了起来,他冷声道:“准备家伙。” 院子里的汉子尚未明确是怎么回事,但也都二话不说,直接撂下碗筷没,一个箭步冲进了屋里,就近的拿了家伙在手上。 “咋,咋的嘛。” 见着这架势,院子里的人顿时都慌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仓惶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进了院子里:“山匪来了,山匪来了!” 噗通一声,一道身影重重的摔扑进了院子里。 田家的五郎一双手上全是血,眼里满是惊惧之色,嘴里不断的在叙说;“大家快跑,大家快跑!” 黄引生连忙过去把田五郎搀了起来。 院子里的人听到这么个消息,面色惨白,顿时吓得手足无措的站起来:“这,这怎么办。” “怎么会来山匪的呢!不是日日都有人值守么!” 院子里喜庆的场面一下子乱了起来。 霍戍已然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已然来不及询问田五郎具体情况,他让元慧茹和黄蔓菁赶紧把桃榆带进屋里躲好,又让赵盼拿了家伙前去守着。 “阿戍,阿戍!” 桃榆看着阔步而去的人,连忙喊道:“要小心。” 霍戍应了一声,立即道:“老幼妇孺立即退到内院中,不可乱跑。” “不会骑射的男子留在内院看家!” “北域的与我打头阵上,葛亮你带人准备弓箭埋伏接应。” 霍戍迅速做出部署,乱成一锅粥的存户立马有了主心骨,按照霍戍的安排各自行动。 “大家别怕乱了阵脚,我们人多有家伙,定不会叫山匪讨到好处。” 顷刻之间,霍戍扯了马带着人冲迎了出去。 葛亮带着一行人前去取弓箭防守。 纪文良要随行前去搬弓箭出来,混乱中潜意识去寻找金柯鹿的身影,一转头发现他带着仆族竟骑上了马俨然要出去迎战。 他连忙过去拉着人:“你干什么去!” 金柯鹿甩开辫子,目光凌厉:“自是去对付山匪,这些狗娘养的,好好的日子都叫他们胡搅了。” “你别去,就在这边待着安全些!” “霍哥不是说了北域的先去会会山匪么,我们不也是北域的。” 纪文良着急解释:“哥夫说的是他同乡范伯他们!你带着人把村里的老弱守好就省大力了。” 金柯鹿看着纪文良:“你是不是担心我?” 纪文良张了张嘴,没说话。 “得,没有就算了,我出去冲锋陷阵。” 金柯鹿扯着马就要走。 “担心,担心总行了吧。” 纪文良无可奈何道。 “这不就对了。” 金柯鹿翘起嘴角,对仆族道:“听阿良的,守在院子周围,不能让山匪接近。” 霍戍带着六个人先行骑马出去,在距离大院儿不足一里的地方便与山匪会上了。 黑压压的夜色之中,也可见攒动的人头。 估摸得有三十来号子的人,这些脱离了管制约束,常以抢夺为生的人,虽也只是普通人的模样,可浸淫在争斗之中已久,身上显有一股老实忠厚的农户人没有的狠劲儿。 月色之下,银刀泛着森冷的光,而北域人身形高大,五官深邃,逆光而来脸隐匿在半片阴影之中。 霍戍一行人更也让人心中忌惮。 “哈哈哈哈!瞧瞧这一水儿的马,这破地方竟然还淘到宝了。既有这么好的东西,我便开恩一回,现留下马匹家伙,我留你们一条贱命。” 三角眼看着阻拦他们去路的几个人,气势逼人,虽惹人胆寒,不过他今日倾巢出动,寨子里的能手都来了,三十几个兄弟,未必还拿不下这么几个人。 他心中信心自得。 “但我今天不开恩,要命。” 霍戍眸光骤然变冷。 “臭小子,口气还不小!” 三角眼微眯起眸子,脸乍然一狠,他倏然抬手:“把这几个不知死活的都跟老子收拾了。” 夜色下顿时响起了厚重铁器碰在一起让人肉疼的声音。 两厢很快便交缠在了一起。 三角眼在后头些看着被包围住的几个人,已经受牵制上。 他朝着身侧的人使了个眼色,旋即绕出来了十几个汉子,继续摸着往大院儿的方向过去。 三角眼看了眼这头,又看了眼院子的方向,犹豫了一下,是在这头还是先去那头。 不过他见着这几个汉子固然高大凶悍,但这边怎么也十几个人,如何应付也当绰绰有余。 三角眼扯着马,扭身追上去院子的队伍。 “把这边的人先扣下,要是有不识相的直接杀,前头的就不敢再……” 话还没说完,簌簌的破风声响起,一股强劲的力道直接从耳边擦了过去,三角眼顺着声音看过去,竟然是一支箭。 三角眼惊魂未定,再次看过去时手底下的兄弟已经发出了惨叫声,院子外头突然冒出来了二十多个手持弓箭的汉子。 箭齐刷刷的瞄准了人,便是箭法不行,就是胡乱一通乱射,这么多把箭过来也能把人射成筛子。 再者这些人的箭法明显就是练过的,精准挑人手脚下手,使人失去武力而又不会直接毙命。 三角眼顿时傻了眼,连忙勒住了往前的缰绳。 他以为能手都去打了前锋,这边已然薄弱,纵然是还有汉子,却也当是些惶恐不安的农户才是。 不想这头乌泱泱的还有一群能手在守着,便是五十里外的村子常年饱受匪患警惕高,村中劳力都有练就手头功夫,东南一带的山匪都知道难磕,他去会过两回,却也全然赶不上这边难磕。 这回当真是大意踢了铁板。 哪里想到这破难民村里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能手,他心中又惊又恐,心头有不好的念头,只怕这不是什么难民村,而是战乱起的一方势力。 三角眼调转马头,想由着前头的人把这边拖着,他乘乱跑路。 然则一个转身,就见着霍戍居于马上徐徐而来,他身上染了血,比方才更为可怖。 三角眼大骇,这才多长时间,那边的十几个兄弟竟都已被制服,不知死了几个,有气儿的被扣着全然不敢动弹。 “就这点能耐还想袭村,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霍戍冷声道了一句。 三角眼看着霍戍自知是逃不了了,他一咬牙关,乘其不备握着手中的大刀朝霍戍砍去。 霍戍一个避身闪过,反送了三角眼一刀。 砰的一声坠马闷响,男子倒在了地上,抽出之间鲜血直冒。 “老大!” 其余山匪被这么多人埋伏本就已经发怵,这朝再见着三角眼没了命,主心骨断了更是慌了神。 一群人不知如何。 “我当是多厉害的主儿,原来就这么些杂碎。扰了大伙儿大好的席面儿,真是扫兴,不如都给砍了。” 金柯鹿骑着马出来,慢腾腾的收着鞭子,他手底下的仆族闻言便要动手。 “英雄,英雄……我们本是无心偷袭村子的,也是被逼着才来的。” 被围住的山匪里有人突然放下武器跪了下来:“我们只是周遭的老百姓,被寨子里的匪徒抓过来压着做事儿,家人亲眷被他们扣着,要是不听他们的话家里人就要惨遭他们的毒手。” 说着有人抹起眼:“就因为不跟他们去抢夺伏击人,他们就把我娘给活活打死了!” “我们这一趟不得不来,若是不来的话,被扣押在这次里的家眷就要收到他们的责难。” “我们这些壮劳力被拉出来去骚扰抢掠,家人就被关在寨子里干苦力,相互制衡。” 诸人听见他们的哭诉也下不了手,毕竟匪徒确实有掳掠良民的习惯,还让他们碰见过。 一时间诸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于是纷纷看向了霍戍。 霍戍冷淡道:“为了活命什么借口编造不出来,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英雄要是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带您去寨子里,我们的亲眷还在那边。附近村子里的人也认识我们,我们原本是有户籍的良民。寨主同我们说把这里占领以后,寨子就搬过来,这次寨子里的壮力几乎都出动了。” 霍戍道:“寨子那边现在还有多少人。” “那边主要是一些老弱妇孺,总计不过二十余人,壮力的话不过五六人。” “寨主觉得拿下这边势在必得,且距离不算遥远,一晚上足以拿下,所以留下看守的人并不多。” 霍戍未置可否,须臾后道:“把他们都先看押住,死了的给处理了,省的村里的孩子妇孺见了害怕。” 众人听霍戍如此安排,也没多言,立马便依言行事:“便宜你们先留一晚,若是虚言,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清理了死了的十余人,他们把剩下的人先集中看押。 “出来吧,没事了大家,都可以出来了,匪徒已经被扣下。” 纪扬宗得到外面的消息,连忙前去通知屋里缩做一团的乡亲们。 “没事了?没事了吗?” 屋里传出了细弱的询问声,再得到确定的答复以后,大伙儿慢慢才从桌底门口钻出来。 得知了匪徒已经被扣下屋里的人都松了口气,但大多数农户都没有见过匪徒攻击村子的阵仗,吓的有点厉害。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胆子小的两股战战,双腿发软,叫人或馋或扶着,还有几个先前还好好的,听说了没事反而后知后觉哭了的。 万幸是没有被吓晕过去的。 纪扬宗见到这样的状况,心里头也不好受。 既然现在已经平息了山匪,时候也不早了,正要开口宽慰上几句,叫大家都早点回去休息,却先被大跨步回来的霍戍叫住。 狱严狱严 “全部人都先留下!谁也别急着走。” 霍戍只说了这么一句,未看众人一眼先抬腿先去了屋里,直奔桃榆的屋子。 诸人不知道还有什么事,但见着霍戍进去时脸色明显比平时还要臭,心里头有些不安。 虽然因为惊吓而有些累了,但是谁也不敢先走,沉默的在院子里等着。 第99章 “匪徒都扣下了吗?怎么样,有没有伤亡?” 桃榆见着走进来的霍戍,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刚才他就听见外面有吵嚷声,听到大伙儿说匪徒已经被制服了。 他本想跟着出去看看,但是他娘不让他出去,说先在屋里等等。 外头还乱哄哄的,匪徒凶悍,生死打杀,只怕出去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怀着孩子见血不好。 桃榆情绪容易波动,确实也见不得那些血腥的,便稳住心神没有出去。 霍戍在门口扶住了急慌慌过来的人:“怎么没有问我有没有受伤。” 火急火燎想知道情况的桃榆听到一脸严肃的霍戍道了这么一句,不由得怔了一下。 屋里的黄蔓菁和元慧茹见此笑了一声,转悄悄地走了出去。 “那你受伤了吗?” “并非第一个问,左右也是不在意我有没有受伤,说来又有何意义。” 桃榆从方才的紧张气氛里缓过了些神来,扯了霍戍的衣角一下:“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说这些酸话。” “这前前后后还没有两柱香的时间,那么快就解决了,我知道你肯定没事,这才没有问的。” 霍戍嗯了一声。 桃榆正想要再开口,忽然闻到霍戍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他忍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捂住口鼻有些干呕。 现在他是一点异味也闻不了。 霍戍连忙退开,看着桃榆不适他眉心紧蹙,想顺顺他的后背,却又不敢靠近:“怎么样?” 桃榆摆了摆手:“不要紧。” 霍戍见着洗脸架前还好有些冷水,他直接过去把沾了血的衣服脱了。 桃榆没有再嗅到霍戍身上的味道就好多了,他道:“外头乱糟糟的是不是还要处理,我没事,要不然你先去把外面的事情处理了再回来洗漱换衣服吧。我去给你烧一点热水。” 霍戍却只道:“不要紧,我现在用冷水洗了再出去。” 桃榆蹙起眉毛,见他执意如此,还是从衣柜里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他觉得霍戍的举动有些奇怪,这并不像他往日里的作风。 “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桃榆听见外头吵嚷的声音,大家似乎还没有回去。 他担心道:“是不是伤亡的有些惨重?” 霍戍道:“没有人伤亡,只有两个受了伤,是我叫村里的人都在外面等着。” 桃榆睁大了眼睛:“那你还在屋里磨蹭,这显得我多不懂事。” 霍戍擦了手脸,他慢腾腾地穿着干净的衣服。 当初他在东南部选地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打听过了这片有些什么势力。 张冗开始就跟他说了这一片有很多散匪和小寨子,但具体有多少他也不知道。 这边不像是东北部,以段赤的瓦阳寨为首要势力,要想发展,必须要得瓦阳寨首肯。 东南部很多势力其实就是受瓦阳寨的驱逐才迁到南边的,东南部势力多,但不大,互相骚扰意图吞并对方而强大起来。 只要不是像段赤那样的势力前来攻袭,霍戍也都不太担心,他心里是有些底的。 但是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尽可能的没有伤亡,即便是这边的势力并不强大,但若是不防守,对方前来偷袭,难免不会伤及无辜。 霍戍生气的是他既然已经安排了防守,但手底下的人却玩忽职守,并不把这件事太放在心里,消极懈怠。 倘若是按照他的安排来,今天山匪在隧洞外就该发现了,及时发出信号,山匪也不会有机会跑进村子里来。 他选出这样一个地方,为的就是敌寇没有机会进村,如果像今天这样的话,这片地事就失去了他的优势。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选一个靠近县城的地方,如此来往起居反倒是更方便些。 桃榆听完他的话,也觉得村里的人确实没有对防守这件事上心,他几次三番看见村里值守的人领了武器光耀武扬威,似乎忘记了武器原本的作用。 也不怪霍戍会生气。 他给霍戍倒了一杯茶:“如此也确实该警醒一二。” 霍戍在屋里呆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慢腾腾的出去。 院子里站满了人,原本还在吵嚷着说话,看见霍戍从屋里出来,一时间全都噤了声,纷纷看向了霍戍。 霍戍扫了一眼大院儿,人大抵都在,他转看了一眼纪扬宗,见他微微点头,那当是全部人都在了。 让大家等了那么一阵,也没有人敢进去叫霍戍。 院子里一片死寂,无声胜有声。 许是也心虚知道做错了,没等霍戍开口,当夜值守的几个人一步一千斤重般慢慢走了出来。 值守的年轻人不敢看霍戍的眼睛,头快吊到了胸口上:“霍哥,是、是我们值守不利,这才让匪徒进了村,险些害了大家。” “值守的时候你们都在哪儿。” 几个年轻人颤抖着唇,不太敢张口。 霍戍的声音突然变冷:“说。” “吃了晚饭我有些犯困,就先回去了。想着吃口冷茶就去值守的。” “我、我肚子疼,就……” 四个人值守,有两个就没去,去的两个也没警惕,等着人都从隧洞里过来了才发觉,田五郎险些被抓住,跑时挨了刀,好在熟悉村里的路,身上全是血先跑了回来,否则已经死在了路上。 这些话说出来大家都静默了,值守的几个人悲愤交加,既觉得很丢脸对不起大家,出了事情也十分畏惧霍戍,今夜的事情也让人后怕,站在院子里低着头啜泣起来,浑身跟筛糠一样。 霍戍才不管是哭是闹,又或者谁暗中说他欺负人。 他冷声道:“我不是什么官也不是什么吏,若是你们不想听我的安排一开始张口便是,我决计不会为难。既应承安排,却又消极以待,是想害我还是害谁。” “不止一回两回说过渝昌匪徒猖獗,要小心警惕。为谋大家的生计,这才安排壮力轮番值守,如此可是为我一人?” 霍戍道:“昔日诸位家中有壮力随商队出行在外,我为这些替我谋事的而顾其家眷。今下既然商队已经平安返还,家中恢复了支柱,我也便没有义务再继续照拂。” “眼下是别有安排或想返还同州的可自行前去,我概不会阻拦,省得余下心不齐之人。” 此话一出,一众人都慌了起来,原本还只有值守的几个人反省认错,这朝大家都开始反思起来。 “霍哥,我们是决心跟着你和里正的。” “值守的事情不光是今夜的问题,是我们所有值守的人都疏忽没有警惕,这事儿是我们不对。” “原来同州大家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总以为匪徒只是存在于说谈之间,没想到有一天真的会打上来。经此一事,大家一定会小心警惕起来的。” 村里的农户汉子都站出来告歉,表决心。 倒不是为了敷衍霍戍,今天的事情确实把大家都吓到了,原本欢欢喜喜地吃着团圆饭,结果差一点就闹成了丧酒。 谁想起来都阵阵后怕。 幸亏是商队的人都回来了,要不然匪徒进村里来,绝对不会那么快地拿下。 到时候即便是制服了匪徒,却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 大家都是一家人过来的,不管是死伤了谁,少不得都会散一个家。 霍戍的这番训斥并没有错,如果大家提高警惕的话,按照霍戍的部署来,大家也不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光张嘴说也没什么用,过些日子好了伤疤又忘了痛,我看不如制定个罚惩来,要真的还有人再懈怠的话那就进行处罚。” 有农户提议,倒可算说了句公道话,想来也是这回吓狠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还得要有所约束。” 大家琢磨了一下也觉得可行。 “阿戍,你看这样如何?” 霍戍道:“好,那便集思广益做成公约,诸人敲定好了再回去。” 纪望菊听说要弄完了才能走,登时便道:“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大家………” “就听霍戍的,今晚定好才算决心,安稳的事情不能拖拉,先前大家没有住处害怕山里下来野兽,不都赶着把住所建造好么,今天定规矩也一样。” “好好好,就今天定下。” 霍戍叫出蒋裕后和赵盼,由纪扬宗主持着大家制定。 院子里登时又喧闹了起来。 桃榆一直在后头听着,见此才走上来。 “学聪明了,让大家自己制定。” 霍戍道:“军营里那一套惩罚不适宜此处,要犯事儿能军法处置抽鞭子也就省事儿了。” 不过打了谁,谁来打,都是麻烦事情。 今朝的事情是底下的犯害成这样的,没理还得他费心思给制定惩处,到时候费时费力弄出来,再不依,更是徒增烦恼。 这不是惩罚他们,是惩罚自己。 院子里闹腾了许久,中途桃榆就有些发困顶不住了,霍戍先带他去洗漱了一番,把人送去被窝里躺着了再去守着。 好在折腾了个把时辰,纪扬宗先将集众议草拟好的条约拿了上来。 依照大家的意思,凡事靠自觉还是有些难,值守队伍还得要人监督才行。 为此除了值守的队伍,另要组建一队监察,不时突击查检。 凡是未曾提前报告而擅离职守的人员按时辰计算,一炷香一斗米归公。 情节严重者,不服管教,或者给村里造成大的损失则罚以劳力。 开垦荒地归公,或者在公地种植粮食归公等; 霍戍瞧出大家的主要意志便是以劳力惩罚为公做事。 他觉得倒是不错,建设公地,公仓,遇到事情也可以用公仓。 “好,既是大家一致认可的条例,彼时自遵守。便从今晚值守的人开始罚。” 霍戍发话,大家都没有异义。 当夜值守的几个人也认罚,要是他们躲过了惩罚,只怕心里更是愧悔,受了罚,心里的愧疚反而能得到一二排解。 于是着晚上值夜的四个年轻人被罚一人要开五亩地出来归公,年底前交上。 数量不少,但是自己开、举家开还是请人帮忙一概不管,公账上年底就要收上这二十亩地。 待着折腾完人散去时,已经快子时了。 霍戍回到屋里,房间里还留着一盏温黄的小灯。 他轻声关上了门,走到床边去,帘子下的人轻轻翻了个身:“都处理好了吗?” 霍戍看着还没有睡的人,道:“嗯。我吵醒你了?” 桃榆摇了摇头,他拉过霍戍的手覆盖在自己肚子上:“小桃核儿今晚有点儿闹腾,先前在外头还犯困,躺下反倒是又睡不着了。” 霍戍瞧着隆起的肚子,隔着一层薄薄衣衫的肚皮给他的手心传来了一阵温热。 他正想说是不是又想吐了,忽然像是有什么力道蹭了他掌心一下,他眉心一动:“会踢人了?!” 桃榆看着霍戍惊奇的模样,有点虚弱的笑着点了点头:“四到五个月的时候就会有胎动,这已经五个多月了才有动静,我先前还担心孩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好在阿祖把脉说没事。现在有了胎动可算踏实了。” 霍戍在床边坐下,他把桃榆半抱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桃榆的肚子,想要再感受一下小家伙的动静。 小崽子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的手掌,很配合的又一次动了动。 霍戍轻笑出声。 一路来虽然精心的照顾着,但是桃榆害喜还是很严重。 霍戍每次看他不舒坦,干呕想吐而面色苍白,心里都不是滋味。 可看着他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以及现在小崽子的动静,忽然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成就、满足、喜悦一时交织其间。 他想桃榆分明是那么一个不爱吃苦的人,却也坚持想要有一个孩子,或许就是为着这些时刻。 他是负责照料着,不曾亲自孕育也如此的欢喜,想来桃榆的心情只会更甚。 桃榆看见霍戍很高兴,自己也更高兴起来。 他初次受小桃核儿伸展小胳膊小腿儿的动静折腾,有些不习惯,但现在有霍戍在身旁陪着要好受得多了。 “以前都没有动静,偏偏今晚才有,许也是被吓到了。” 桃榆笑道:“怎会,先前逃难过来遇见起义兵也没有半点不对,我觉着说不定以后是个贪睡的调皮蛋。” “别人在四五个月的时候就有了动静,他却要睡许久,醒了以后动弹起来就没个节制。” 贪睡倒是有迹可寻,但调皮霍戍就不认同了,桃榆是个脾气好又温软的小哥儿,他有些想象不出来桃榆会生出一个淘气的小崽子。 “那可说不准,万一要就是呢?” 桃榆看向霍戍:“那怎么办?你就不喜欢了吗?” 霍戍道:“我多带带也就不调皮了,不会不喜欢。” 桃榆算着日子,还有一半的时间小崽子就要出生了,他觉得日子更有了些盼头。 霍戍抱着桃榆,怀里的人在他的体温和保护下,或许是有了安全感,没多久便睡着了。 他小心将人盖好,为了快要出生的小崽子,他也得尽可能地把林村建设好。 翌日一早,霍戍便去提审了看要压的匪徒。 这里有些人是自愿投匪的,有些人确实如他们所说是被胁迫。 霍戍把自愿为匪的按照老规矩留了他们一条性命送去官府,剩下被胁迫的人则先前去寨子救出他们的家眷,到时候遣还回村里。 谨慎起见,霍戍先安排了几个人带着这些人去寨子打探虚实,他们倒是没说假话,寨子里只剩下了一些老弱妇孺,也就五六个人在把守。 霍戍得到确切的消息后,带了十来个人一同前去寨子。 范伯一箭就将站在嘹望台上的人放倒,踢开山寨门,马踏山寨。 听见动静的几个留守寨子的山匪见着出去的人迟迟没有回来,心里头其实已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想跑却又不敢跑,怕是老大没得手全军覆没了,可又觉得东南部没有这么大的势力,怕到时候老大回来发现没有人守寨子不会放过他们。 这朝听到动静还以为自己人回来了,高高兴兴地跑来迎接却发现不对劲,连忙想要撤离却已经来不及,几支箭过去很快就把剩下的几个匪徒给处理了。 一行人进去,为掳掠过来的寨里人大声地喊道:“黑狼死了!大家快出来,我们得救了,我们可以回村子去了!” 听到这样的喊声,寨子里才陆陆续续地出来了一些人。 伴随着哗啦哗铁锁摩擦地面的声音,出来了些满脸怯弱的妇人哥儿。 他们怯生生地半躲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许多人身上还有血迹,宛若一群难民。 山匪寨子里的人根本不把掳去的平民当人看,要么当作是威胁壮力的筹码,男人不在外面厮杀做事情,他们的家属就没有饭吃。 要么就是把他们当作牲口,洗衣做饭砍柴耕地,动辄打骂。 对牲口反而舍不得下狠手,怕打坏了没办法使力,人打死了也就打死了。 在几个男人的劝说之下,大家才相信了那些土匪已经死了。 才来不久的人还知道哭和笑,拼命的同霍戍他们道谢,而那些被他们已经被压榨许久的,反而两目茫然有些恍惚不知所以,张着嘴迟迟吐不出话来。 范伯跟霍守他们对此颇有些同情,他们在马场的时候也过得差不多就是这种日子,为此也很理解此番模样。 “他们脚上的铁链有没有钥匙。” 霍戍看着身体稍微强壮一点的平民,叫上几乎都带着铁链,他们鞋子也没穿,拖着铁链走来走去,脚踝处早已经血肉模糊。 “有,钥匙平时都被寨主系在裤腰带上。” 有个脸盘挺大的男子站在霍戍的马边回答道:“我们曾经想过要逃跑,我妹妹为了拿到钥匙去接近过寨主,后来却不幸被他发现了……” 男子的话并没有说完,但是从他悲伤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来他们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次出动,寨主多半是把东西放在了他留守的某个人身上,那些是他信得过的人。” 霍戍道:“十一,你去那几个东西身上搜一搜。” “好。” 霍戍见男子对这寨子倒是有所了解,便问:“他们可有赖以生存的营生。” “黑狼寨在东南边算是个小有规模的山寨,听说是几个亡命之徒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藏在这里。” “一开始靠着抢夺为生,但是慢慢有了自己的人手以后,便有规模的去抢掠经过这一片的商人或者去周边骚扰村户。” “他们很喜欢抢夺一些牲口,因着后头有一个草场,他们抢得牲口多了就想做点小买卖,不必单靠刀尖舔血填饱肚子,于是掳掠了不少的村户帮忙配种养殖,牲口多了起来,正准备要拿去县城里卖。” 霍戍挑起了眉。 大脸盘十分识相道:“我这就带义士去看。” 寨子后头果然有个草场,草场不大一眼可以望见尽头,这边还有六七个人正在劳作,尚且没有得到消息,看到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惊叫了一声连忙躲去了牲口棚。 霍戍一脸凶煞相,被人当作是土匪也毫无违和。 倒是大盘子脸连忙解释:“大家不要害怕,这是来就救大家的义士!寨子里那帮王八蛋都已经死了!” 大家将信将疑的走了出来:“真、真的吗?” “大家不信可以出去看看,我们都可以回村子了。” 几个农户信任大盘子脸,但还是怕霍戍,总觉得他比山寨里的土匪还唬人些,避着避着的跑走了。 霍戍看着这片虽比不得北域草原辽阔的草场,但在渝昌这种山林地里有一片也很难得了。 山寨里确实养了不少牲口,现在在外面吃草的就有十几头,牛、羊、小马、骡子都有。 大的马匹骡子当是出动偷袭村子的时候差不多都带了出去,已经被他们笑纳。 至于这个草场…… 成王败寇,不用白不用。 他们手底下可也有不少马匹,如果都屈在林村就有些可惜了,马还得跑,否则再好的都得养废。 第100章 黑狼寨里有十七个掳掠来的人,霍戍询问了他们的地址,准备安排手底下的人送他们回村子。 以防在回去的路上再遇到什么不测,到时候才逃虎口,反倒是又落了虎穴。 然而一问,其间有十个人愿意走,还有六七个人却并不愿意回去。 来得早的尚且还有一个去处,村里的房舍田地还可能在,那些被掳掠来了很久的农户,只怕是这些东西早已经没有了。 平民老百姓有地有住所才能活,现在虽然得了解脱没有人控制高兴一场,但往后接着确是无尽的悲凉,为此被解救的时候他们更多的是茫然。 范伯道:“这可怎么办?” 霍戍看着寨子默了默。 这边既然已经有了现成的住所,草场也需要人打理看着,他们已经熟悉了这里的地形和生活方式,留下好好过日子也是一样的。 便道:“要回去的我遣人护送你们回去,若是没有去处的,不愿意回去就留在这里。” “这片草场我会用来继续养牲口,需要一定的人手,你们若是要我的庇拂和看顾,那就要听我的为我做事。” “我不是什么土匪,自然不会要求你们做些为难的事,只要看着草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像普通的农户一样即可。” 农户们闻言这朝闻言连忙跪下同霍戍告谢:“我们愿意留下来,一切听从义士的安排。” 清点下来,最后有十个人想要留下,除却寨子里的七个农户,还有三个汉子想要留下跟着霍戍,其中便包括了大盘子脸。 霍戍应了下来,能够多添加人手,尤其是壮力那是好事情,且他们熟知这边的地形和势力,对于以后防守还是铲除其余的匪徒都有好处。 这些要回去的农户一无所有,回到村里日子也会很难,霍戍把草场里的牲口规整了一下,按照户籍,一户人家给了一头牲口。 首先这些牲口是他们费力养的,带走一头也算是对他们的回馈。到时候带回家是用来帮忙耕地还是拿去卖了换点粮食钱,总也有点东西,比两手空空回去要好得多。 留下在寨子里的人见到霍戍这么仁义,纷纷也都感觉日子有了希望。 “你叫什么。” 处理完寨子里头的事情,霍戍问了大盘子脸的姓名。 “义士,我叫李顺。” 霍戍道:“到时候我会另外再安排一些人过来,往后你就替我看着这边这些农户,有什么事情及时来告知。” “你和他们都熟识,他们有什么不便更容易与你说,这边就要你费心了。” 李顺连忙拱手:“义士尽管放心,我定会看顾好这边,不负所托。” 霍戍应声,头一件事情就是安排他们把这边改建一下,别让人进来一眼就觉得是个山寨窝子。 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昨天晚上睡得迟,桃榆今天睡了一大早上。 原本家里也没人叫他起来的,金柯鹿在村子里无所事事,清早霍戍他们出去的时候他就来找了桃榆一趟,听说他还在休息也就没有打扰。 过了一个时辰,他又过来了一趟,人照样还是没起来。 现在他又过来了,黄蔓菁看见他都来了三趟了,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就把桃榆叫了起来。 “金哥儿,他起来了,你去屋里吧。” 金柯鹿应了一声,扭身朝着桃榆的屋里去了。 “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桃榆刚刚从床上爬起来,人还有一点迷糊,说话也比平时还要软一些。 “我没什么事,这边马也跑不了,又人生地不熟的,有些无聊,这才来找你说说话。” 桃榆拉着金柯鹿坐,给他到了一杯茶。 “要是在同州的话,那玩儿乐的就多了,这边山里,距离县城又远,确实有些无趣。” 金柯鹿劈腿坐在屋里,他打量着满是书本的房间,花瓶瓷器,雕花的柜子衣架,美人赏花的屏风……一应的家什器具都很雅致,倒是很配桃榆的形象。 在来的路上,他听见一行人说,江南的姑娘小哥儿身娇体软,浑身都是香的,他嗤之以鼻,还说他们尽吹牛。 见到了桃榆以后,只觉得他们说的还不够。 “霍哥真有福气,一个糙老爷们儿能睡这么好的屋。我今天去看了阿良的房间,远远没有你这房间好看。” “这就是他布置的。我们阿良遇见你,也是他的……” 桃榆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有点惊愕:“你去他房间啦?” “对啊,我本来想问他有没有什么玩儿的,他又惊又怪,直接把我赶出来了。” 金柯鹿凑到桃榆面前去:“你实话告诉我,阿良他是不是只喜欢江南人啊?” 北域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别人只会敬佩和更加欣赏有能力的小哥儿,他这样的反而更受欢迎一些。 原本金柯鹿对自己是很有自信的,但是到了南边以后,见识了这边的姑娘小哥儿,温婉柔情,自己确实好像跟她们一比五大三粗了很多。 “哎呀,想想就很烦。” 桃榆笑了一声:“南边没有成亲以前小哥儿是不能私自去男子房间的,他估计是吓到了。” 金柯鹿摇了摇头:“我猜也是,所以来你这儿了。” 桃榆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会喜欢阿良呢?” 金柯鹿没什么不好意思,反倒是很乐意说他跟纪文良怎么认识的。 当初金柯鹿第一次见到纪文良的时候其实正在和手底下的仆族喝酒,几个人喝得正在兴头上,金柯鹿有些喝高了,走起路来踉踉跄跄,手底下的人去扶他,正好被纪文良看见。 他以为是金柯鹿被灌酒,一行人想要占他便宜,行不轨之事。 纪文良便去把金柯鹿给救了出来,两个人一路狂奔,金柯鹿的仆族吓坏了,一路狂追,闹了一场误会。 桃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忍不住笑出了声来,那傻小子可真是够虎的。 金柯鹿道:“虽然只是一场误会,可我觉着他是一个诚善之人,我很喜欢。” 桃榆托着脸,笑得很开心。 遇事结识辩品性,他跟霍戍何曾不是因为一系棘手的事情而走到一起的。 “这比单单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要好太多了。” “我是游族,居无定所,不太讲究这些,只要认定了一个人,追随他去天南海角也无妨。” 桃榆道:“你如此有心,阿良会感受得到的。” 两人正说着,霍戍他们回来了,于是默契的停了说谈,跑出去看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那边怎么样?” “已经安排了。” 霍戍把山寨的情况同大家说了一声。 “那是好事儿啊,反正那边也有住所,直接分配人过去就行了,还用不着多费工夫建造住处。” 葛亮道:“到时候我过去就是了,咱还做邻村。” 霍戍眉心微动,葛亮过去他放心,倒是还真是有那么点意思。 “可以。” “我会在分一半的仆户过去。” 这些人是霍戍一开始买来建设的,这边已经建造的差不多,后面要紧的就是开地,但是人手已经足够,草场那头也需要开地,分派一些过去也能尽可能快的把那边一并建设好。 还有就是那边原本是山寨,东南部其他的势力可能知道那边是寨子,如果人手不够的话,很容易受到袭击。 “我也过去吧。” 桃榆正乖乖坐在一旁听他们的安排,忽然听见金柯鹿道了一声。 他微微睁大眼睛:“你过去干嘛呀?” “来者是客,你在这边的话,我们可以经常一起啊。” 桃榆冲他使了个眼色。 金柯鹿道:“反正有些人也不待见我,我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就省事儿咯。” 霍戍不好做出决断,于是看向了桃榆。 “哎呀,我说闹的,不是意气用事。我们一行人二十几个,在这边也住不下,要是安置下来还得重新建造住所。不是说了那边有现成的么,还有草场,我也好把马送过去养。” 霍戍见此,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好。 游族不仅精擅养马,他们要是过去住的话,也就不怕那边有人会来偷袭。 即便是敢来,那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而且林村到那边,他今天勘测过了,直径也就不过二十里路,之所以来去慢是要绕小路走。如果到时候打一条直路,骑马的话来去很快。 霍戍道:“若是半路你又要走了当如何。” “我的哥夫,那你就去劝劝阿良,让他别再固执了。” 金柯鹿道:“他整日对阿守和颜悦色,对我就是板着张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霍戍看了一眼一旁的霍守,发了话:“阿守,你近来少去找点文良。” “啊?噢。” 霍守看着金柯鹿瘪了瘪嘴: “要实在不行,村里还有不少青年,再重新挑一个吧。” 金柯鹿斜了霍守一眼:“咸吃萝卜淡操心。” “啧,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昨天见村里是还有不少小白脸儿长得不错,哥夫,这要是看上了旁的你给不给做主啊?” 霍戍道:“看上了谁让阿守去捆吧。” 几人在院子里说笑了一阵。 下午,村里组织着来了几个年轻人。 经历了山匪一事,许多人还是心有余悸,回去以后惶惶不安。 老一辈的人同家里的年轻人商量了一下,他们这些农家汉子空有一身力气,论起功夫来一无所长。 想要在乱世之中保护一家人力量还是太过薄弱了。 虽然现在加大了防守,值守的队伍从四个人增加到了六个人,又有检查的队伍,一日巡逻的人数能够达到十人之数。 但是光有防守也不行,山匪打过来终究还是一个打字,还得要手脚功夫强才能够有力地应对。 乱世之中,汉子还是要有一点看家的本领才能够立足,保护一家老小。 他们的意思是,想要村里的年轻人壮劳力跟着霍戍学习骑马射箭。 若是他们也学会了射箭的话,不但能够保护村子,也还能上山打猎。 霍戍原本就有这个意思,只是尚且还忙着,没得功夫去商讨这些事情,难得他们自己寻上门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这倒是不谋而合了。 村里的劳力不能光只是会种地,如果天下太平的话,那只中的也无妨,只是这乱世之中,要想活下去,除了会种地以外,还得要有一点谋生的本领。 毕竟种地的话有手都会,但骑马射箭,拳脚功夫还是需要长期的花费时间去练习才能够做到。 于是村子里的人在开垦自家田地的同时,又在村里建了一个大练场。 霍戍组建了队伍,每日带着村里的年轻人打拳练刀练枪,射箭。 原来的山寨那边也没有闲着,由葛亮带着人操练。 那边有现成的草场,他们还能多练习一项骑马。 一开始村里的人练习起来还觉得累,难免叫苦,可惜上头有霍戍盯着,字家里的人又都在殷切的盼望,他们是想退缩也没得退缩。 忍着练习了半个月以后,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瞧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强健起来,反应能力也不知不觉的变快,从一开始的弓箭都不会拿,再到射得中靶子,看着自己一天天的进步,心中大有成就感,反倒是练习上了瘾。 七月的时候,又到了采买的日子。 霍戍照旧带着人去了县城,他顺便想看看先前送出去的信件有没有回来的。 但是这回出去兵分两路,村里一直没有家禽,冷清不说,大家伙都有些不方便。 于是决定去附近最近那个村子买一些家禽回来。 霍戍救过村子里的人,提前去打了招呼,他们很愿意大家过去买东西。 于是想要买家禽的人家,家里就派一个年轻人出来,组成队伍一起去村里。 霍戍城里的时候,就听见城里大街小巷都在热切的议论着海临府战事的事情。 “六皇子奉命带军南下平定,二十万大军已然抵达海临,听闻军队势如破竹,想必用不了多长时间,边境的动乱便会结束。” “两军交战粮草先行,海临打了这些日子粮草只怕困难,同州又被义军占领,不可能会给朝廷提供粮草。听说要从连平和渝昌调集粮草前去救济。” 街边吃茶的人道:“调济粮草倒是没什么,怕只怕州府会趁机增收赋税,到头来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那可就难说咯,这日子可真没什么盼头。谁又晓得我们这地儿能安定多长时间。” “左右天下太平的时候,渝昌是匪窝子最乱,待到天下大乱的时候,只不准我们这儿反倒是最安定的地方。” “嘿嘿,你倒是说得不错。” 霍戍装做是茶客在一旁听了一席谈话,有些意外竟然是在朝中没有什么根基的六皇子领兵南下。 不知道朝廷现在是什么局势。 不过大军在南方得力,这倒是个好消息。 霍戍坐了会儿这才去和大家会和。 蒋裕后见到霍戍道:“粮食价格普遍都涨了不少,稳定了多年的盐价竟也跟着涨了。” “大沅的盐场多在海临,如今那边打仗,盐价势必会受到影响。” “天下但凡有仗,粮食涨价也是寻常。” 蒋裕后道:“那我们要不要趁着现在粮价还不算高,多囤买一些粮食放着?” “我那儿还有不少粮食用不着囤,屯多了管理不力反倒是容易腐坏。待着明年村里播种了以后,自就有了粮食,村户也用不着再来买粮了。” 这次要买粮食的人家也不多,因着商对的人回来给自家带了不少的粮食。 此次采买的多是些烛火,布匹,头油,还有要让去铁匠铺采买防身东西的。 商队挣了钱以后,大家采买的东西不在单单是粮食,要的东西明显丰富了些。 他们一同去了趟铁匠铺,这边的铁匠铺不似同州那边管得严苛。 除却明面上卖的农具,只要同铁匠说说买点别的东西,都用不着另外给钱行方便,他们就引着人去内室选家伙。 市面上不如何流通的刀枪都有,只要出得起价格,都能买。 价格上比寻常的农具起码要贵两倍。 许也是因为这边常年不安定,土匪横生,平民老百姓需要有能防身的武器保护自身,若是半点人傍身的武器都没有,一旦遇见土匪,那就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运。 官府知道这点,所以从来不曾严查,算是默许。 毕竟村子里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他们也能省下不少的事情,否则今天这个村子被袭击,明天那个村子被袭击,官府有再多的兵力也不够用。 采买好东西,最后他们去了一趟邮驿。 邮驿按照之前登记的信息,倒是还真找出了一沓信来。 霍戍翻看了一下,见着有纪家的回信,他眉头微展,先前的钱倒是没白花。 他又翻出了一封给蒋裕后。 京城回信了。 蒋裕后去了一侧,连忙拆开了信封。 他一目十行,脸上收到信件的喜悦慢慢褪去,旋即又恢复了意料之中的平静。 不出所料,他兄弟在京城也不好混,让他们在渝昌先好好待着,京城此时不见的比渝昌好。 再不好,京城也是首都,怎么可能会比一个土匪横生的地方差。 他虽然知道兄弟的为难,但看见他在信里这么说,心里难免还是微微有些失望。 不过幸好他早有准备,这边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住所。又要开地了,孩子们也都没有埋怨,吃苦耐劳,日子虽然过得辛苦些,却也比寄人篱下好。 若是京城那边有变的话,他在这边兄弟也能有个退路。 蒋裕后整理好心情,同霍戍道:“我兄弟信上说这次皇帝派遣皇子领兵出征,几位皇子都有所迟疑。” □□的话,这确实是一次很大的立功机会,但是一旦失败,到时候和那把龙椅基本就已经无缘了。 再者打仗并非儿戏,有人养尊处优吃不得这苦,也有人怕离开了京城出现异动就再也回不来了。 几番争斗拉锯,最后推出了以前养在宫外,曾去过南方的六皇子出征。 战事拖延不得,六皇子倒是没多说什么,临危受命整顿了军队便南下平乱。 霍戍道:“四位皇子唯独六皇子根基薄弱,其余三位皇子不敢领兵出征,但是也不想领功的机会给别的皇子,一旦功成,那将是一个劲敌。但是总要有人出征,与其是有势力的皇子出去得势后一飞冲天,不如让一个根基薄弱的去,彼时就算是打了胜仗,那也还有应付的余地。” 蒋裕后眉心一动:“霍兄弟眼明心亮,那我们当如何?” “朝廷的争斗与我们无关,经营好眼前的日子即可。” 回去的时候,村里去买家禽的队伍已经先他们回来了。 刚刚走进村子,先就听见了鸡叫声。 他们去村子里买回来了鸡鸭鹅,有条件的还买了小猪崽,不过买的人不多,毕竟现在土地还没有开出来,他们没有多余的粮食喂养小猪崽。 不过等到明年的话,养小猪崽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了。 一群鸭子在河里窜来窜去,他们这边没有水田,这些喜水的家禽也就一个去处。 霍戍想着既有条件,不光开地,还得是要有田才行。 毕竟南边雨水多,还是更适合种植稻子,大伙儿也更吃的习惯些。 这件事情前两天纪扬宗也说过一嘴,不过在山里开田,可比单单开地要麻烦很多。 村里的人都不太擅长水利,还需得从长计议。 “哥夫,你们回来啦!” 霍戍正看着河边的鸭,身后便传来了纪文良的声音。 他看着人回来的方向:“又去那边了?” 纪文良连忙道:“阿守说在规划两个村子的路线了,我就是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霍戍挑眉:“我又没有问你是去做什么。” 纪文良耳根一红。 “对了,这里有一封你们家的信。” 霍戍把放在胸前的一沓信拿了出来,找出纪扬诚家的那封递了过去。 纪文良连忙接过:“是二哥的回信么?” “当真!” 纪文良看见扉页上的字迹一下子就认了出来,他高兴得不行:“哥夫,先不跟你说了,我爹娘盼着二哥的信已经好久了,我现在立马拿回去给他们看看!” 霍戍应了一声,由着他去。 第101章 霍戍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些时候了。 村子里的人看见他们回来,跟着队伍一起到了大院儿等着领取自己的东西。 霍戍让蒋裕后给他们分,自拿着买的大寒瓜和糕点进了屋。 平时这个时辰桃榆还没午睡起来。 林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日子过得平淡乏味。 桃榆又怀有身孕,上不得山,下不得水,多数时间都只能在家里。 每个月唯一有点期待的事情,就是等着霍戍去县城采买东西回来。 可以带点村里没有的吃食新鲜新鲜。 他走进卧房却发现屋里没有人。 “小桃子去你干娘的院子里了。” 黄蔓菁正在内院里头翻晒草药,入夏以后,许多山里的草药都成熟了,黄引生每回上山都能采到不少草药回来。 现在不仅他的院子里晒了许多,这边的院子也晒上了。 村里物资缺乏,而药材在许多地方都是紧缺的东西,黄引生来的时候虽然带来了不少药材,但总也不能坐吃山空,趁着夏月里天时好,能多收集一些放在手上算一些,彼时总有用到的时候。 如今两个村子,两百来号人,就是个头疼脑热的也要用到不少药。 先前匪徒进村,光田家五郎手脚挨了刀伤就耗费了好些药物。 黄引生计划着也在村里开个药堂子,到时候向村里收药草,如此会有更多的人采药,总会比他跟黄芪两个人去采药收集的快。 他现在时不时要去给人看病,要么就是村里有人找上来看病,隔三岔五的才有空上山。 光要黄芪一个小哥儿上山去采药,山里地势复杂险要,他是不放心的。 不过自从商队的人回来以后,霍守文良他们总上山去打猎,黄芪跟着他们上山采药,有人照看上一眼,他倒是放心些。 霍戍应了一声,转去了元慧茹那边。 现在大家住在一起,有一个好处就是方便。 平时各自吃各自睡,像是没有住在一起一样很自在,互相不会干扰。 但想要见一面不受风吹不受雨淋,穿过两条廊子就到了。 “这个料子最是软和顺滑了,十里布行都是用做亵衣贴身穿的。当时急着走,想着东西也不能带太多,也就没带上两匹。不过这两匹也仅够给小家伙做衣服了。” “触手当真好。” 桃榆笑着摸了摸布面儿:“说起十里布行也当真是惭愧,先时商队走商的时候前去拿了一批货,只付了六成的钱,原说是剩下的四成等着商队回来以后再给补上,不想同州战乱,我们都来了渝昌,剩下的四成货钱还没能结给汪老板。” “来时在路上倒是遇见了瓷器行的陈掌柜,把欠下的四成货钱结算给了他。现在还差着汪老板和方禾茶铺的钱。” 乱世之中,桃榆不知道这些人是否还能够再见上一面,但是欠人家的还不上心里总是亏欠,当初他们做生意也是因为信誉才给他们的货。 说起汪隆,吴怜荷手微顿。 昔年她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要不是汪隆让她在十里布行做事,给她一个糊口的机会,她哪里能有今天。 虽说这些年她为着十里布行尽心尽力,成了布行里不可或缺的布娘,但她知道,其间是汪隆帮了她许多。 他已年近三十,却是迟迟没有娶妻。 他的心思,这些年来或多或少她心里都明白。 她自己什么情况她再清楚不过,断是不可能耽搁他。 为此她曾与他直截了当的谈过他们之间绝无可能,他倒是不曾勉强,只是却依旧独身一人。 当时同州兵变乱起,汪隆得到消息便已经再做准备,她几乎是同一时间收到他和霍戍准备离开同州的消息。 毫无疑问,最后她做了怎样的选择。 吴怜荷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现在大家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阿盼如愿认祖归宗,现在跟着霍戍纪扬宗骑马射箭,做事待人,肉眼可见的一天天成长起来,她心里无比欣慰。 她也重新受到了大家的接纳,时时可以回去看望父母兄弟。 这些事情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如今一一实现,说句难听的话,若是没有这一场战乱,或许这些事情一辈子都不能够。 但不可否认,她偶尔还是会想到以前在十里布行的那些日子。 “十里布行不只是同州有产业,其他府城也有分号,要是想把剩下的货款结算给他们也很容易。只不过,我也不知道同州战乱以后,汪掌柜去了哪处分号。不过还货款的话直接给分号就行了,交代一声掌柜都会收到消息的。” 桃榆眼前一亮:“那太好了,不知在渝昌有没有分号?” “有的,不过在府城。” 霍戍听见两人的谈话,他信不上前去:“等到寻个合适的日子,我去一趟府城。” “回来啦。” 桃榆看见走过来的人,他连忙朝他招了招手。 “你快来看看,吴三姐姐给小桃核儿做的衣服。” 霍戍看着桃榆举起来的小衣服,本来就很小,他接过来拿在手上便显得更小了。 耦荷色的布料上绣着几颗圆润饱满的桃子,吴怜荷在十里布行都是了不得的布娘,技艺自是不必说的精湛。 几个桃子被她绣的栩栩如生,像是布上真长出来了一样。 “好看吗?” 霍戍点了点头,便是他对这些东西没有任何研习,想想也觉得小孩子穿着会很好看。 “不过穿得了这么多么?” 自从桃榆有了胎动以后,他看见黄蔓菁在做小孩子穿的衣服,元慧茹在做,吴怜荷还做,桃榆自己也在缝。 这孩子还没有生出来,他看衣服已经可以放一箱子了。 元慧茹笑道:“小孩子长得快,一眨眼就是一个身形不说,平素里一会儿口水把衣服湿了,一会儿又尿了,不多做一些可是不够换的。” 桃榆笑抿着嘴,看向霍戍。 霍戍闻此,也便没了话。 “买了寒瓜回来,去吃一点吧。” “好,吴三姐姐也一起吧。” 几人一道过去,买回来的大寒瓜切开,桃榆才吃上一口,金柯鹿便来了。 “赶得巧。” 金柯鹿没客气的去拿了寒瓜吃。 他现在虽然去了那边,但是马数比很多北域的男子都还要厉害,来去如风。 一溜烟儿就过来了,好像是就住在隔壁一样。 他这次过来给桃榆抱了一只小羊。 是才断了奶的羊羔,瞧着桃榆怀有身孕日子过得无聊,特地抱来让他养着玩儿。 桃榆喜欢的不行,白乎乎的小羊羔又软又肉鼓鼓的,揉起来很舒服。 好好的养着到时候小崽子出生了正好可以喝羊奶。 “桃子哥,哥夫。” 几人正在院子里逗羊羔,纪文良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纪杏蔗回信今起义军在同州囤粮养兵,急剧发展势力。 如今越是昔日穷苦的佃户地位反倒是被抬得极高,先时的大户乡绅遭受极重打压,当政让这些大户上缴数目庞大的粮食和充军人丁,若是缴纳不齐便以不敬新政打为刁民,由着佃户前去□□掠。 一时间不少昔日的大户家破人亡。 不仅如此,原本的普通良民有的只不过家里多两亩良田便被认作为大户,新政对大户也没有个统一认定,不少普通良民也受到了佃户攻击。 老百姓苦不堪言,能走的都在想办法走。 纪杏蔗的丈夫邓沉珩原本是县城工房典史,管理县城的水利屯田等事宜,但新政以后,不管是原本什么官职的,尽数也就办两件事。 囤粮,揽兵。 若是老百姓自愿也罢,可不论老百姓愿不愿意,官府一应要粮要人。 自愿最好,不愿就动兵力。 邓沉珩干不得这样为非作歹的事情,于是便同县府请了辞。 不想没有了官职庇佑,现在那些佃户已经隐隐把眼睛盯在了邓家上。 为求自保,邓家也计划想要离开同州,正好是收到了家里过来的信件。 纪杏蔗同家里求助,希望能够接应他们。 “同州现在乱成这样,定是要把杏哥接出来,佃户憎恶大户,新政又放任不管,这朝下去迟早要受其害!” 桃榆眉头紧锁。 大伙儿也是听得唏嘘,同州那些人当真是疯了。 幸得是他们当机立断舍家舍业离开,否则留下就算是避开了战乱之苦,也还得遭逢这么一遭,想想当真是后怕。 “为跟你去!” 金柯鹿安静的听着,见纪文良说完,他想都没想就道了一声。 纪文良道:“别胡闹,你不晓得同州那头的局势。” “北域连年战争,即便边境未曾动荡,地方上也常有冲突,我什么没见过。” 金柯鹿道:“打我记事起,见过的冲突手脚趾头加起来都不够,还怕去同州接应一家子人不成。” 桃榆见此道:“阿良,我觉得金哥儿说得不错,他见识过的动荡多,经验反倒是比我们丰富,他与你一道也妥帖。阿戍得看着这头,便是想去接杏哥也抽不出手来。” 纪文良拧着眉:“让阿守一起就好了。” 霍戍道:“他也一起。” “邓家一家子上十口人,还有小孩儿,你们都去家里也安心些。” 金柯鹿见此连忙道:“你看哥夫都发话了,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叫上两个得力的仆族,早点出发早点把人接过来。” 话毕,不等纪文良开口,金柯鹿便上了马已经跑出院子了。 “欸,欸!” 桃榆看着追着去的人,叫住纪文良:“得了,我知道你觉得出去不安全担心他才不肯他一起。” 霍戍附和了一句:“多余的担心。” “我不是。” 纪文良脸一红。 “哎呀。” 他拉着桃榆去了旁头些:“这样不好!” “到底哪里不好了?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变得这么扭捏,人家金哥儿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业也有家业,那么一大帮子的仆族,马匹;光是从北域追你来,可谓是情深意厚,你到底是哪里不满意。” 桃榆道:“你这小子别太挑!” “我没觉得他不好,也不是挑。” 纪文良急道:“我哥上次回来的时候,他说哥夫家有个表亲,姑娘与我年龄相仿。” 桃榆瞪大眼睛:“你咋早没跟我说,定下啦!” “没有,不过当时我二哥与那姑娘谈得来,与那户人家长辈提过我一嘴,给他们看了一眼我的画像,估摸也有点意思,二哥回来的时候就把姑娘的画像带来让我看了一眼。” “咱们同州一片儿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辈觉得好,我瞧了画像也端正,自也没有回绝的道理。” “事情没个定论,我也不好到处乱说嘛。” 桃榆眉头一紧:“那后来呢?” “后来二哥来信说他们家对我本人倒是满意,不过男儿还得要立业之本以后成家才好,意思我明白,咱们家虽也背靠大姓,但单单就我们那一房来说家境确实不怎么样。后头问不就跟着商队挣钱去了么。” “我在北域真的没想要去招惹金柯鹿,我几次劝阻,他这人主意大根本不听我的。” 纪文良叹了口气,纵然他没有承诺,也没有承认过什么,但家里亲近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对金柯鹿是什么意思。 感情的事情确实没有办法控制,他意识到自己什么心思以后,便想把那边先给处理好了,否则不是两头对不起人么。 桃榆默了默:“头一回北上你就挣了些钱,你没给你哥写信?” “写了。但挣的毕竟也不多………” 桃榆眉头一动:“咱同州府城三十两也尽够礼钱了,地方县城还嫌不够啊!” 他一拍脑门儿:“得了,八成是一头留着你看能不能飞黄腾达,一头又寻着家境更好的。左右你们年纪也还不大,能等两年。” “不、不会吧。” 桃榆吐了口气:“不过也确实事无绝对,虽然不曾明言定下,但既提过这事儿,咱暗戳戳的就另外找人成了亲也确实不厚道。那你怎么想的?” 纪文良道:“回来的路上我们并不知道同州动乱了,原本是想回去以后直接去一趟县城找二哥说清楚。那头就作罢,若是人家觉得因为我而耽搁了,我可以做出些补偿,总得是要交待清楚。” 桃榆拍了拍纪文良的肩膀:“小时候家塾先生教的道理你没白学,男子汉大丈夫需要承担,不可言而无信。不管人家怎么样,咱们自己当得问心无愧才行。” “便是交换了定情信物也有做毁的,你们这般连口头明言都不曾,更就没什么了。” 纪文良点点头:“那………” 桃榆道:“你跟阿守再带人去吧,金哥儿那边我去同他说。” 第102章 “这小子可真是没良心。” 金柯鹿得知纪文良走后,随时大大咧咧的性子,但难免有些失落。 “此行前去并不安生,这边也还要你帮忙,姑且由着他去,但他回来怎么同你说。” 桃榆宽慰道。 话他不可以说的太明白,有些事情还得要文良亲自同人家说才好。 好在是金柯鹿并不是什么胡搅蛮缠之人,人都已经走了,知道大吵大闹也没用。 桃榆还是嘱咐了一句:“那个金哥儿,等阿良回来,我一定让他给你道歉,你可千万别去追他。” “我知道,他去接他二哥不是儿戏。他能平安回来也就算了,若是不能,我在带人去救他便是。” 桃榆眨了眨眼睛:“这小子真是何德何能。” 这些日子纪家一边在等着纪文良的消息,一边在主理着修路的事情。 二十里的路从两边打通,要割草,要搬石,路面清出来以后,为了防止长草,还得把地面用明火烧一遍。 夏月里天气燥热,在野外烧火,很容易引起火灾,为此需要人紧紧盯着。 村里的人空闲了就去看热闹,还能把新开出来的路踩一踩。 “别的都不要,盐必须得撒点儿,别的不行,我烤肉可是一绝!” 烧路边升起了一个小火堆,桃榆看着金柯鹿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一只野兔,剥了皮径直在一边烤了起来。 桃榆看见他从腰间摸出了一根小竹管,打开往兔子身上撒了撒。 “你还随身携带盐?” 桃榆有些惊奇。 “是啊,我们在北域的时候经常迁徙,而且经常野外打猎,就地取材,这种东西当然随身携带。” 兔子被他烤得滋滋冒油,闻起来挺香的。 “哟,在这儿开小灶呢。” 听见声音,桃榆偏头,看见他三姑揣着走了过来。 桃榆叫了一声人:“三姑今天也过来看热闹呀。” “两个村子的路要打通了嘛,我过来熟悉熟悉路,以后也好串门子不是。” 金柯鹿听见桃榆这么唤妇人,得知是纪家亲戚,他挺是热络:“大婶儿一起来点儿。” 言罢,纪望菊就见着一条烤得外焦里嫩的大兔腿放在芭蕉叶里递了过来。 “哎呦,这怎么好意思。” 嘴上虽然这么说,动作倒是快,生怕慢了分毫而被收回去。 家里才买了四只小鸡养着,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吃上肉。 村里的汉子都去操练学习了射箭,如今不过个把月,上山去打猎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家都能吃上山里的野肉了。 他们家那一大一少两个,躲着懒不想去操练学射箭。 操练是村里每个汉子都必须去的,他们躲不得只能前去应付着,但是射箭这门手艺因为有些人确实资质平庸,眼睛也不太好,怎么学也学不会。 鉴于此,霍戍便有心学的继续学,实在学不会和不愿意学的也不必浪费这个时间。 他们家那两个,身子健全,眼睛也好,却躲懒钻空子不肯去学。 现在人家去学了射箭的都小有所成了,保卫村子先且不说,能打猎回来吃上肉就是顶好的事情。 纪望菊眼红的不行,奈何拿家里的那两个懒汉也没办法。 来了林村以后,家里兄弟的日子也不如在同州潇洒风光了,她便是想去蹭点什么,兄弟家里不多,女人哥儿把粮食东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那也就不好蹭了。 小六家里倒是阔绰,只是有霍戍在,又有伶牙俐齿的桃榆,她现在是不敢去蹭。 如此一来,家里已然许久未曾沾荤腥。 她老远就嗅着这肉香味了,本想着怎么才能蹭一点,不想还没等到她开口,这北边来的哥儿还怪会做人的。 “来,桃榆你尝尝看,饭菜虽然我不会烧,但这可是拿手。” 金柯鹿又扯了一条腿儿给桃榆。 桃榆闻着肉倒是香,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他还没有咽下去,那股子熟悉的想吐又吐不出的感觉又来了。 金柯鹿吓了一跳,连忙拍了拍桃榆的后背:“这么难吃啊,我没来得及尝。” 桃榆摆摆手:“不是,是我害喜才吃不下去的,这个烤得挺好的。” “是啊,是啊,香得很!” 纪望菊连忙附和:“我就没有吃过这么香的烤肉。” 她从来就没有吃过烤肉,这自然是最香的。 金柯鹿倒是大方,全然是经不住别人夸赞,直接把一整只兔子都给了纪望菊:“大婶儿喜欢吃都拿去吧。” 纪望菊毫不客气:“好啊,好啊!” 别人觉得纪望菊这副爱蹭爱要的德行见不惯,初次接触,却是还挺对金柯鹿这般北域人直爽的性子。 午些时候,桃榆扶着个大肚子慢腾腾的回去。 白日蚊虫比夜里要少一些,野外树木多,倒是比同州的夏天凉爽很多,桃榆觉得这个夏天过得很快,白天他也乐意出来多走走。 桃榆刚到院子里就闻到了一股椒麻香,两排竹竿上挂满了肉条。 昨天霍戍从山里猎回来了一头小野猪,当晚就给分割了,夜里把猪下水处理吃了,又给每个院子分了一方好肉,但也还剩下了些肉。 夏天肉食容易腐坏,黄蔓菁把剩下的肉都切做了大肉条,用盐腌上,但有别于以往的是这次还裹了不少的花椒。 黄引生上山采药的时候看见了一颗花椒树向阳长得很好,当是有些年头了,上面结满了花椒,瞧着已经成熟他就摘了不少回来。 鲜肉用盐和花椒腌制,放在通风处阴干,味道可比单独用盐腌制要香多了。 桃榆闻着味道还挺喜欢,野猪肉要比家养的猪味道更腥臊一些,用花椒腌制去腥味儿,到时候应该会更好吃。 他闻着味道倒是挺馋,就是不知道吃嘴里会不会害喜。 “这花椒可当真是香,你有了身孕喜欢吃酸辣口味,花椒去腥很好使,阿戍去河里抓鱼了。” 元慧茹笑道:“要是能捉到,晚上做 新椒酸菜鱼给你吃,正好前些日子晒软泡的青菜和长豆好了。” 桃榆连忙答应道:“好啊,好啊。” 在同州的时候,这些东西是家常便饭,他还没觉得多稀罕,这朝来了山里,想吃却难得能吃上一回。 “诶,小桃子你回来了,整好,快来看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纪扬宗抱着几根小树苗快步走了进来。 母子俩闻声看过去:“呀,这不是桃树吗?” 纪扬宗点点头:“半山上瞧见的,我见这几株还不错,栽在院子里看明年能不能开花。” 桃榆见他爹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跟年轻的时候一样,想着栽种这些东西,不由得眼睛微弯。 “我拿镢头去,就还栽在你们窗外。” “好。” 桃榆颠颠儿跟着纪扬宗去栽桃花树苗。 过了几日,林村和草场村那边的近路彻底打通了,为了踩地,两个村子里的人都在串门子。 这边没有见过草场过去看稀奇,那边都过来熟熟脸。 桃榆去了那边一回就没有再去了,二十里地靠走的话还是得要些时辰,起码的话怕颠着肚子,多数时间都在院子里待着。 他在院子里待着倒是不奇怪,历来是爱东家长西家短,到处跑闲的纪望菊近来老是来大院儿,前脚从草场村回来,后脚就往大院里来。 原先家里人以为纪望菊是眼馋挂着的肉干儿,给了她两条,不想却还是日子都来。 “桃哥儿,三姑问问你啊,见你同那个北域来的哥儿还挺说得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嘛?” 桃榆躺在屋檐下的摇椅上,半眯着眼睛打盹儿,他三姑见他没事便凑了上来。 “能是什么来头,就是寻常老百姓嘛。” “那不能够,你可别瞒着三姑,我见好些北域的都听他的话呢。说那些人是他的什么,哦,对了,仆族。啥是仆族嘛?” 桃榆闲得无事也便同她多唠了几句:“金哥儿家里人对那些北域人有恩,他们子孙后代都效忠金家,金家人只剩下了金哥儿,他们也就都听他的。” “原来是这样。” 纪望菊道:“那这哥儿还挺了不得哦,能指挥得动那么多人。” 桃榆嗯了一声。 “那他们怎么想着来咱这儿了呢?” “他们不知道南方战乱了,本来是想着过来做生意嘛。” “噢噢。” 桃榆挑眼看了纪望菊一眼:“三姑怎么突然关心起金哥儿的事情来了?” 纪望菊笑眯眯地轻轻戳了一下桃榆的胳膊:“我瞧着那哥儿还怪会来事儿的,你表哥的事情一直是我的心头病,以前在同州人家多还有的挑,来了这边都是那些人,简直不好选。我劝他也别太挑了,寻个将将就就的先把家成起来嘛。” 桃榆闻言不由得睁大了些眼睛,他连忙从摇椅上坐了起来:“三姑的意思是想找金哥儿?” “表哥怎么都是自家人,你既然和他交好,就也帮帮你表哥嘛。” “三姑,人家金哥儿是冲着文良才来南边的,抢自家兄弟的不太恰当吧!” 纪望菊惊了一吓:“那你刚才跟我说他来南边是为了做生意!” “事情还没有落定,我总不能见人就嚷嚷吧。” 纪望菊沉默了片刻,果然但凡好点的都有去处了,本来想着那哥儿五大三粗了些,也勉强还能将就的,结果竟然看中了文良那傻小子。 想着那许多的马匹,还有仆族,纪望菊心里就不是滋味。 她去草场村的时候,跟那哥儿套近乎,可听他说以后嫁给谁那些东西就是谁的了。 “三姑,三姑。” 桃榆看着不知道在想想些什么的纪望菊,说道:“这种事情是不能勉强的。” “晓得了,晓得了。” 纪望菊应承了一声,没在和桃榆多说什么,只说:“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桃榆看着出了院门的人,眉头紧锁,她这三姑可别再闹腾什么了。 没想到过了两天,金柯鹿过来,同他便说起了他三姑来。 “她这人还怪好的,隔三差五的送东西来给我,连颗煮熟的白鸡蛋都揣来。” 金柯鹿兴冲冲道:“你表哥,叫袁什么的,小脸儿长得还真挺别致。诶,你们纪家的人怎么生的都那么好啊。” 桃榆咽了口唾沫,他就晓得他三姑没那么容易息事,不想竟偷偷的就去给金哥儿献殷勤去了,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表哥是袁家人。” “嗐,总之不也都跟你们家有关系么。你们纪家人都挺好。” 金柯鹿道:“她没事儿就到草场那边去,还带着你那表哥,在草场帮我们拾粪喂马。我见他们挺好的,叫了那个袁什么,袁飞!一起喝酒,不过酒量也太差了,半碗就倒。” 他摇摇头:“竟是还不如阿良。” 桃榆:“……”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劝,万一…… “阿良这一去也去了好几日,当是快要回来了。” 桃榆见金柯鹿没说话,他吸了口气试探着问道:“金哥儿,那个,你觉得阿良和袁飞表哥,谁更好啊?” 金柯鹿闻言看向桃榆。 桃榆也眼睛也一眨不眨的盯着金柯鹿。 不想一向耿直的金柯鹿却挑眉一笑,他并没有回答桃榆的问题,只道:“我先回去了,改天再过来找你。” “怎么办,怎么办!” 夜里,霍戍看着在屋里打了几圈转的人,愁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他把人拉到了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取了一块桃糕塞到了他嘴里。 口腔里甜丝丝的,甜味缓解了些他的焦愁,情绪稍微稳定了些。 霍戍道:“不管他选择谁,也都是亲戚,左右你又不吃亏,担心什么。” “有你这么说的吗。” 桃榆叠起眉头,一边舔着唇,一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要是阿良回来,金哥儿被三姑抢走了,我怎么跟他交待?” 霍戍道:“谁让那小子扭扭捏捏的,别人要是不选他了,也是他该。” 桃榆攘了霍戍一把:“你都不知道事儿,就知道胡说八道。” “按照你这意思,倒是觉得袁飞表哥更好了?” 桃榆气鼓鼓的道:“亏得你还站在他那边,先前三姑还想我和他成亲呢。” 霍戍道:“便是正是如此,他久不成亲我心中不安,这朝盼着他早点成了亲也省得我忌惮。” 桃榆气得抿紧了唇,捏住霍戍薄薄紧致的脸皮:“你忌惮个屁!平素里撞见都是拿鼻孔看人家。” 霍戍垂眸看着怀里的人,脸都要气红了,也便不在逗他:“那你想怎么办,我明天就去把三姑一家子关在家里,在阿良回来才没机会接近金柯鹿,如何?” “尽出馊主意。” 桃榆捧着肚子:“可别教坏了小桃核儿。” 霍戍看着桃榆隆起的肚子,眸光更柔和了些。 “别担心,若是能成怎么都能成,若是不成如何使力都不成。” 桃榆微微叹了口气:“三姑也真是,总想着些歪门邪道,但凡是表哥成器一点,用得着她这样吗。” 霍戍把人抱着往床边去:“别想了,睡觉吧,今天午觉也没睡。小桃核儿都该困了。” 桃榆轻哼了一声,到底还是乖乖的躺到床上。 翌日,霍戍一大早上就追派了两个人前去接应阿守和文良他们。 昨天晚上他虽然那样宽慰桃榆,什么能成怎么都能成,不成怎么都不成。 他以前能顺到桃榆,到底还是费了不少周折把不成变成了能成。 尽人事方可听天命,人事都没尽就交给了天命,他可不认为这是一个男人该有的作为。 即便是金柯鹿先有意的,可那小子又不是全然无心,既然如此,就不该让金柯鹿一个小哥儿全程追着跑。 此事无关乎南北。 大抵过了得有三四日的时间,这日桃榆拿了些菜,正要去他三姑家里,就看见值守队伍里有两个人突突地朝着院子里跑来。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桃榆立马提高了警惕。 值守的村户喘了口气:“不是,是阿良他们回来了!十几个人呢!” 桃榆眼前一亮,连忙朝屋里喊道:“爹,娘!阿良接着杏哥一家回来了!” 屋里的人听到声音,立马跑了出来:“哎呀,可算是回来了!你七叔天天念叨,一家子都快要急死了。” “我这就去通知老七他们去接人。” 桃榆连忙点头,他好久没有见着小堂兄了,以前在同州的时候还常有写信,同州乱了以后,通讯就再也不不便了,他心里也惦记得很。 想要也跟着去接人,霍戍听到消息特地从练场里回来。 “走吧,可以去村口接。” 霍戍知道他心里着急。 两人慢腾腾地走在后头,等着家里的长辈和兄嫂先走前头去接。 “这是一晃一两年就去了,而今小堂哥家里的小福都该周岁了。” 桃榆念叨着,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就见着一行人拖着行李从山上下来,老远的就听见了熟悉的喊声:“小桃子!” 纪杏蔗挥舞着手臂,笑得久别重逢,虎口脱身一般。 不过须臾两个人就抱做了一团。 “同州可太乱了,吓得我以为都要再见不着你们了,幸好是来了信。” 纪杏蔗一边哭一边笑:“所幸是现在又团聚了。” 桃榆拍着纪杏蔗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现在可安生了。” “好了,你别勒着了桃哥儿,他还怀着孩子呢!” 纪扬诚夫妻俩见着孩子平安回来,也忍不住眼睛发红,带着些哽咽。 “噢。对!” 纪杏蔗赶紧松开了人。 “杏哥儿一家子大老远来,舟车劳顿,就别在路上说话了,先回去。” “是是是。” 一行人十几号子,先行去了纪家大院儿里。 两方人一一做了介绍,这回邓家老小一并都过来了。 邓家二老随着儿媳来他的娘家,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但见着这里俨然跟个村落一样,心里倒是宽慰了些。 邓家也算是不错的人家,如今一大家子的人都有些狼狈,比之以前两个孩子议亲的时候明显苍老了许多,可见同州战乱以后的日子是真的不好混。 大家在院子里说了会儿话,问了问同州的情况,其实在信里也说的差不多了。 又说了他们一大家子如何打点人,从小路逃出来,受阿良他们接应带着大家走的艰难。 说着又是一把泪,大家都宽慰着。 “往后就安心在这边住下来,我们这边人手多,建造个住所费不了多少时间,只要还活着,就都能够重新来。” “亲家说的是,此番田地下,一大家子还在一起还活着,就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纪扬宗跟纪扬诚把邓家一家子先安顿在了大院里,一路奔波过来担惊受怕,现在到了和该好好休息。 纪家论情论理,都要做一顿好好招呼邓家。 纪家几房兄弟在这世上倒是和谐一致,一家出了些东西,准备晚上聚一聚。 大院里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桃榆看着纪杏蔗家的邓小福,小家伙随了纪杏蔗的长相,生得白净,幸好不像是他黑炭一样的老爹,否则一个小哥儿长大以后该是要哭了。 奶呼呼的小家伙可爱得不行,现在一岁多一点,已经会简单地说一些小爹,爹爹,祖父,小祖父等话了。 纪杏蔗抱着小崽子让他学叫小叔,不过教了几回,还真就会喊了,乐得桃榆不行。 就是可惜没逗上好一会儿,小崽子就累了犯困,窝在纪杏蔗怀里睡着了。 “我先抱他去睡会儿,要是没睡够醒了合该哭闹。” 桃榆虽然没玩儿够,还是连忙道:“快去,快去。你一路过来也累了,和孩子好好睡一觉。晚上我做你喜欢吃的菜。” 纪杏蔗抓着桃榆的手捏了一下才进屋去。 转头桃榆见着纪文良,他赶紧把人叫到了跟前来:“事情处理的怎么样?” 纪文良挠了挠后脑勺:“二哥说新政,为了保全家,那人家已经把姑娘许配给了县太爷做小。” 桃榆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也只叹了口气:“世道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是可怜了那姑娘。” “不过眼下事情既然已经有了定论……” 桃榆话还没有说完,纪文良四下看了看没有人,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支款式简素的玉簪:“我、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样式不要紧,要紧的是心意。结发同心,意头挺好的。” 纪文良得到桃榆的认可,脸红了红。 桃榆见他这样,有些心虚的干咳了一声:“那什么,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犹豫扭捏,动作加快些。” 纪文良不知所以,但还是虚心听从了过来人的建议:“那、那我也去请他今晚过来一起吃饭?” 桃榆欣赏的拍了拍纪文良的肩膀:“我觉得完全可以!” 纪文良乐滋滋的跟个二傻子一样跑去了草场村,编排了二十里路请金柯鹿过去的由头,等见到了人反倒是结巴着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倒是金柯鹿见着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热络,只是他还没开口,反倒是他先说道:“ 正好,你三姑让人带了口信给我,叫我今晚也去大院儿吃饭呢,待会一起过去。” “啊?” 第103章 夜里,纪家人本来就多,院子里小摆了几桌,小辈里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奶娃声,还怪是热闹的。 一时间像是过年了一样。 “金哥儿。” 纪望菊看见过来了的金柯鹿,高兴的招呼了一声,正想要迎上去,转头又瞧见了一起过来的纪文良,她脸色一变,连忙快步过去:“走走走,过去挨着我坐。” “好啊。” 金柯鹿应了一声。 “今晚上吃什么啊?” “我刚才去后厨看了一眼,好吃的多得很,鸡啊鸭的,还有大婿之前上山打的山味。” “黄婶和元婶的手艺很好,那我可是有口福了。” 纪文良看着他三姑拉着金柯鹿就走,还有说有笑的,原本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这朝竟然如此熟稔了。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原本没太相信他三姑请了金柯鹿过来吃饭,看这模样竟还是真的。 纪文良一边想着怎么回事,一边跟在两人身后准备一起过去。 纪望菊拉着金柯鹿挨着自己坐下,看了一眼跟了过来的纪文良,道:“阿良,你来这边做什么?” 纪文良看着金柯鹿旁边空了个位置,他道:“我就在这儿坐。” “诶诶诶,这里有人坐了。” 纪望菊连忙把凳子拉开了些,护在自己怀里: “你哥夫一家大老远的过来,今天晚上是给他们接风的,你一个小舅子跑来这边坐这么远干什么,没得叫人生分了一样,你得去做主桌,好好照料你哥夫一家子吃好才对啊。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都是一家人,做哪里都一样,在者那边也做不下呀。” “什么坐不下,你拿条凳子过去挤一挤,不得陪你姐夫好好喝两杯啊?你姐夫做过官儿,人脉广,以后也好给你牵线介绍媳妇儿嘛。” 纪文良一时语塞,看了金柯鹿一眼,道:“用不着。” 见金柯鹿并不理睬他,他深凝了口气:“爹娘大哥,伯父他们会照料的,我跟着他们一路过来已经照料过了,今天晚上就不跟他们挤了。” 说着,纪文良就要坐:“三姑,你把凳子给我。” 纪望菊见此,闭着眼睛说道:“这里已经有人坐了。” “哪里来的人?” “阿良回来了啊!” 话音刚落,袁飞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纪望菊看见儿子来了,微微嗔怪了一句:“怎么才过来。” “收拾了一下,耽搁了一点。” 袁飞转头又冲金柯鹿笑了笑:“金哥儿。” “好了,来了就快坐下吧。” 纪文良看着他三姑把看守住的凳子一转手就给了表哥,母子俩一左一右把金柯鹿夹在中间,嘘寒问暖的好不亲切。 他表哥至今未娶,他三姑今日百般殷切,就是个傻子,纪文良此时也看出了他们是什么意思。 纪文良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出去了不过十余日,不想事情竟然变成了这样。 “你瞧什么呢?眼睛一直往那边瞥,那头有什么稀罕不成?” 纪杏蔗正在给小福喂羊奶羹,见着抱着小崽子的桃榆心不在焉的,忍不住问了一句。 顺着桃榆的视线望过去,瞧见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那小哥是谁呀,看着怪眼生的?莫不是袁飞表哥总算是有着落了?阿良在那边凑什么热闹。” 桃榆回过神来,听闻纪杏蔗全然不知情的样子,他凑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啊!” 纪杏蔗大为意外:“我就说那傻小子来接我们的时候怎么一直在打听之前我跟他牵的线,还以为是在想成家了。那户人家最后突然就一改头脸同别人定了亲,阿良那么问起来,我还挺有些觉得对不住他的。” “不想这臭小子竟然打的是这主意,到底是长大了。” 桃榆打断道:“你瞧着金哥儿怎么样?” 纪杏蔗暗暗打量了金柯鹿几眼,中肯道:“五官端正,比寻常小哥儿倒是要高大很多,不过好在是阿良体格也大。” “那你的意思是赞成咯。” 纪杏蔗道:“他自己喜欢的,我有什么不赞成。我虽是还不太了解,不过光看三姑那殷勤的样子,就知道是个不错的。” 桃榆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倒是会借风评判。” “不过三姑什么意思啊,以前爱蹭菜蹭饭占小便宜也就算了,怎么现在连兄弟的儿媳妇也抢!就阿良那个怂样子,保管是要吃亏,不行,我得……” 纪杏蔗话还没有说完,桃榆赶紧拉住人,却是还没来得及争辩,就见着纪文良吃了闭门羹以后,竟然没有焉儿吧唧的走开,反倒是从一边拿了根凳子,挨着袁飞一屁股坐了过去。 纪杏蔗脸上浮起些笑容来:“这小子,总算是有点男人样了。” 桃榆也松了口气:“我都怕他见着三姑他们如此就给退缩了,否则可活该寻不到媳妇儿。” “我也就坐在这儿吧,好久都没见着袁表哥了,正好咱们哥俩叙叙旧。” 纪文良厚着脸皮贴着袁飞。 袁飞求助的看向他娘。 纪望菊又不好直接开骂,只能阴阳怪气:“哎呀,都这么大的小子了,还贴在一起不热啊。” “热什么啊,山里风大。” 纪望菊胸口起伏了一下,拿纪文良也没办法,转而朝自己儿子使了个眼色。 袁飞会意,连忙拿了桌上的橘子剥开,正想献宝似的拿给金柯鹿,橘子刚刚剥好却被纪文良给顺了过去:“谢谢表哥,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疼我。” “诶,我这是要给……” 袁飞看见纪文良已经把橘子吃了,也只好作罢。 夜里一顿席面儿,袁飞和纪文良两人跟打仗似的,一个劲儿地给金柯鹿夹菜,倒水,就是仆人都没这样殷勤的。 好在八人桌上除了他们四个,还有一个是袁飞他只晓得闷头吃饭的爹,另外三个年纪不大的小辈。 金柯鹿看着碗碟里堆起来的菜,以及还在暗中较近的两个人,他不动声色,只默默的把碗里的菜肉全都吃了个干净,一点也不糟蹋。 “金哥儿,夜路不安全,阿良不知道还要忙活到什么时候,让袁飞先送你回去吧。” 夜饭吃了一个时辰有多,吃了饭时候也不早了,院子里还有一桌子男人在喝酒,纪文良被纪扬诚叫去给他姐夫敬一杯。 纪文良怕他三姑又出什么妖蛾子,本是不想去,但又与礼不和,于是先跟金柯鹿说了一声,让他先别急着走,自己一会儿过来送他。 纪望菊见此,连忙趁着机会撺掇着袁飞送金柯鹿。 然而让袁飞夹菜,剥橘子这等小事他还肯干,更麻烦的事情他就不太乐意了。 白天倒是还没什么,却偏偏是晚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天色,本就胆儿怵,又懒,这朝哪里肯,于是支支吾吾道:“今晚怎么看不见月亮啊,星子也没两颗,不会是要下雨吧。” “拿把伞就是了,哪里那么容易下雨。” 纪望菊瞪了袁飞一眼。 “可、可……这月黑风高的,要是有匪徒怎么办。” 金柯鹿道:“不用麻烦,袁飞又不会骑马,来去不便,我骑马回去很快就到了,用不着谁送。” 袁飞松了口气:“那我下次送你啊。” 金柯鹿应了一声,翻身上了马。 看着出了院子的人,纪望菊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没出息的的。” “眼瞅着文良也回来了,要是他把金哥儿抢走了,那海量的马匹还能有你的么,一点都不会盘算。而下不狠心吃点苦,怎么换得来后头的好日子。” “林村这边人家本来就不多,好不容易看见个好的,你看人家也愿意和咱们相与,要是再不行,我可就不管你了。你打一辈子单身汉算了!” “三姑,你可真会盘算。” 身后冷涔涔的响起一道声音,纪望菊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回头,见着纪文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了身后,她瘪了瘪嘴:“婚姻大事,谁不是盘算来盘算去的,你小子懂什么。” “我是不懂,但你们也别想把坏心思打在他身上。” “ 欸,人家要嫁谁就嫁谁,你小子管的着吗!” 纪文良未曾理睬,他扯了马翻身上去,追着金柯鹿的方向快马而去。 “你看,叫你去你不去,让那小子钻空子了吧。” 纪望菊气恼的拍了袁飞几下。 夜色昏昏,旷野林间的风比平时还要大些,隐隐约约能听见山里野兽的叫声。 金柯鹿骑着马,他背后有弓箭一点也不害怕。 常年待在北域,他是游族,警惕性格外的高。 即便是风声很大,他还是听见了隐藏在风声底下的马蹄声。 簌的一声响,一支箭飞了出去。 “是我!” 纪文良看见擦身而过的箭,眉心一紧,原本还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这下也不由得连忙出声道。 “跟着我干什么,不去招呼你姐夫一家。” 金柯鹿调转马头,看着身后的人:“这么有闲情雅致。” 纪文良看着夜风中的金柯鹿,风吹的他额头前的头发飘动,一别十多日他就想了十多日。 好不容易回来了,却见着他和三姑表哥打得火热,他抿了抿嘴,心里不免有些委屈。 但是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过错,于是小声说道:“那个,之前没让你和我一起出去,是我不对。” 金柯鹿慢腾腾地把弓箭放下,他轻笑了一声:“你以为我多想去啊,辛苦差事儿又不讨好。不过也幸好我没去成,要是去了的话还就和你三姑表哥不会那么亲近了。” “你三姑还挺喜欢我的,还想我给他做儿媳妇呢。我就说,我也并不是人人都嫌弃不喜欢的。” 纪文良一听这茬便急了:“三姑有那意思,你也真的就愿意吗?” 金柯鹿立刻道:“为什么不愿意?你三姑对我可好了,你表哥虽然什么都不会,不过好在是相貌清俊,我正好好这口。” “可三姑那是看中你的家业才如此的!表哥他也并不是什么有主意的人,他什么都听三姑的。” 金柯鹿无所谓的耸耸间:“她看中就看中呗,反正这些东西我有。” “即便他们是有所图,但要娶我的心思总是真的。” 说完,金柯鹿扯着缰绳转过身去:“你回去吧,放心,以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了。你自由了,再也不必因我的事情而烦恼。” “阿鹿! ” 纪文良看着要走的人,赶紧拍马追了上去。 金柯鹿挑眸看着眼前的人:“你又怎么了,我不是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吗?” 纪文良直视对上金柯鹿那双清澈的眸子,他脸便发红。 “我、我………” 嘴边的话好像太多,又好像都很要紧,一时间都争抢着要说出口,他看着金柯鹿的眼睛又紧张,反倒是不知道先说什么了。 他结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急得冒汗,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把贴身放在胸口前的那根簪子取了出来:“这个送给你。” 金柯鹿瞧见纪文良手里的东西,他接了过来,左右看了看:“干嘛给我这个?” “这个,这个……听说是有情人方才相送的,用作定情之物。我,我见着就想买来送给你。” 纪文良脸红做一片:“你别答应三姑和表哥,行不行。” 金柯鹿捏着还带着点体温的簪子,眉心微动:“我为什么不答应,你不是不喜欢我吗?现在看我好了,又不行了是吧。” “没有!” 纪文良立马反驳:“没有的事!” “我是喜欢你的,只是先前家里有安排亲事,我不能同你承诺什么。” 纪文良急忙说道:“不过现在已经处理好了。我、我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金柯鹿见脸红到了脖子根儿的人,有些好笑,不过他忍了下来,未置可否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 纪文良见他这个样子,心里急的不行:“你要是不相信这件事的话,可以去问我爹娘,也可以去问桃子哥。” “总之之前对不起,如果你生气了,要我道歉,要打要骂都可以,但你千万不要答应……” 纪文良话还没有说完,只觉得嘴角微微一热,一切话语都突然被斩断了一样,他没了声儿,眸子倏然睁了个大。 像是四月春风拂过,不过一瞬间,心中的涟漪已然漫开了。 “还楞着干什么,不赶紧给我带上!” 金柯鹿看着像是傻了一样的人,他抬脚轻轻踹了纪文良一下。 纪文良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赶忙接过簪子,小心翼翼地给金柯鹿戴上,心还如擂鼓一样,久久平息不下来。 “我可以不答应你表哥,但是我可也没说要答应你。至于答不答应,后面看你的表现喽。” 话毕,金柯鹿扯着马,心情大好慢悠悠地往前去。 发觉后面的人半天没有跟上来,金柯鹿又回头看了一眼:“你要是不肯就算了,我也不想勉强你。” “我肯,你说什么都好!” “那还不快走,想淋雨啊。” 纪文良笑了一声,赶紧跟了上去。 天边夸嚓一声响,明亮的闪电把黑沉沉的天空撕开了一条口子。 不过须臾,刷刷刷的雨点便从屋顶上跑过。 夏时的雨总是很急促,且又声势浩大,村子四面环山,呼啸的风刮扯着树木,动静就更大了。 桃榆赶紧把窗户关上,夜里本就有点凉,这雨落下来,风又大,就更有一些冷了。 “不知道阿良回来了没有,这么大的雨,又在打雷,若是在路上可就危险了。” 霍戍把灯罩罩在了油灯上:“你就别忧心了,他今天晚上回不回来都不一定。” “瞎说,阿良脸皮薄,你以为像你一样啊。” 桃榆眯起眼睛,瞪了霍戍一眼。 “脸皮再薄那也是男人。” 霍戍上前把坐在桌边上的桃榆抱了起来:“再者金柯鹿也不一定会让他走。” 桃榆想了想,倒也是。 若是阿良能把事情解释清楚,两人都有意思,又说明白了,初始之时肯定一刻也不想分开。 他躺在床上,听着外头可怖的风雨声,顿时又觉得这场雨来的可真及时,倒是颇有些成人之美。 桃榆窝进霍戍的怀里,道:“来了这边还没吃过喜酒,就看着他们俩了。” 翌日,外头湿漉漉的,好事儿的桃榆想出门也不敢出去,只好指使着霍戍去了一趟他七叔家里,说是去看邓家的住所规在哪里,实则是去看纪文良昨晚有没有回来。 果然不出霍戍所料。 纪文良回来的时候先去家里打了一趟,这才到大院儿这边来,不想一过来,桃榆和他二哥已经等候多时。 “行啊,你这小子,竟然都还学会夜不归宿了。” “哎呀,打小的时候家里人就夸这男孩子里呀,就属阿良懂事儿,啧啧啧,没想到啊没想到~” 两人都没问纪文良怎么样了,不过看着那小子满面春风的样子,就知道事情坏不了。 纪文良红着耳根,掩饰一般倒了一杯茶喝:“你们俩就别笑话我了,昨晚上我刚刚到草场那边,大风大雨的就来了,本想等着雨小了赶回来的,没想到下了大半夜。” “你怎么知道下了大半夜?我昨儿晚上都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的。” 桃榆不怀好意道:“咱们阿良昨晚上看样子睡得还挺晚的哈。” 纪文良想到昨晚上,脸就烧得慌,金柯鹿实在是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不过想到他,嘴角便不由得要往上。 “你们再这样,我可就不跟你们多说了,我上山砍树帮姐夫建房子去。” “诶诶诶,别着急啊,还没给我们说说你们俩怎么样了呢。” 纪杏蔗连忙叫住人:“咱家今年能不能办场喜事啊?” “嗯。” 纪文良只这么应了一声,神色十分笃定。 桃榆和纪杏蔗相视一笑,那可就放心了:“那要不要我去和爹娘说?” “不用,我自己去同他们说。” 纪文良笑着跑了出去。 第104章 纪文良和金柯鹿的婚事定在了年底,纪扬开一家对此都很满意。 且不说金柯鹿家业好,他们在林村确实不如以前同州的人家多,无论是男子女子还是小哥儿,可供匹配挑选的人家也不多,能成一桩婚事已经是很难得了。 他们倒是很高兴,纪望菊却是生了大气,话里话外的觉得是老七一家不厚道,抢了他们的儿媳妇。 又说金柯鹿吊着这家想那家,接受了他们家的好,这朝却又不肯跟他们家相与了。 金柯鹿倒是没什么,他本来就有利用纪望菊母子俩,让他们说说也不会掉一块肉,不过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贪得无厌,自己贴上来献殷勤。 再者他跟纪文良成了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去听别人的酸话。 纪文良却受不了他三姑这么说金柯鹿,于是拿了一篮子的鸡蛋去还纪望菊。 拢共也没给金柯鹿什么,她却说的像是掏空了一半家业似的。 说到底还是心疼金柯鹿哥家业,眼看是要到手了,转眼却又成了别人的,心里头放不下。 心里虽然是有怨愁,可纪望菊到底还是不敢怎么样,毕竟夫家不行,她还得是依靠娘家,哪里真敢把兄弟们都给得罪了。 晃眼到了七月末,霍戍地里的粮食能收了,几亩地的高粱收了十余石。 家里不太吃的惯高粱米,霍戍留下了两石做牲口饲料,剩下的准备用来酿酒。 村里有酿酒师傅,以前在明浔村就是以此手艺谋生。 纪扬宗酒量算不得好,但也总爱吃饭的时候弄点儿。 黄蔓菁本就不喜他喝酒,来了林村以后,采买什么都要登记,他也便没好意思折腾,除了家里有事喝点儿,平素都紧着没喝。 这朝高粱收了起来,听霍戍说要弄来酿酒,他比谁都高兴。 用不着霍戍费半点心,他巴巴儿就去把酿酒师傅请了过来。 村里的人听说大院儿要酿酒,都跑过来看热闹。 粮食浸泡,入水,上锅蒸熟。 这些步骤村里喜欢吃酒的汉子几乎都晓得,但是还得要师傅酿出来的酒才好,毕竟是门手艺活儿。 高粱米蒸好以后,酒曲丸子磨粉洒在缸底,再把高粱米挪进去发酵。 两个来月以后,煮酒糟,这时候便能出酒了。 酒糟在火上沸腾,发酵了以后已然带有了酒香味,这一煮简直香飘十里了。 这朝村里是忙活没忙活的嗅着酒香味都飘了过来。 “高粱米酿出来的还是香,等开了年,我也种两亩地的高粱用来酿酒算了。” “那还不是张师傅的手艺好,寻常人酿酒哪里酿得出这个味道来。” 大家伙儿围着酒甄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忙前忙后的张师傅笑道:“我这点子手艺也就大家卖我脸面,在同州简直拿不出手。” 纪扬宗帮着忙:“乡亲们这是好久都没有吃到酒了,嘴里馋着呢。” 大伙儿笑做一团。 “里正,您用这么多粮食酿的酒怕是一时半会儿喝不完噢,要不要乡亲们给分担分担啊?” 纪扬宗道:“要想打酒的就来,但是丑话先说在前头,可别偷拿媳妇儿的钱过来打酒,到时候闹起来,我可不好断公道。” 院子里又是一阵笑声。 黄蔓菁和桃榆正在折菜,预备着要烧午饭了。 “你瞧瞧你爹,平日里这也不痛快那也不痛快,一说要酿酒以后,这不哪哪都痛快了。” 黄蔓菁骂了一句:“就是个酒蒙子。” 桃榆笑了笑,他本来也想去凑凑热闹的,但是现在月份大了,身体格外的笨重,他也尽可能的不去凑热闹,自己忧心也就罢了,家里人更为忧心。 过了些时候,酒酿好,纪扬宗大方的打了不少出来叫来看热闹的村民们尝尝。 院子里也就更热闹了。 “好喝,不过我这张嘴还是米酒喝得更惯些。” “有的吃都不错了,你还挑的起来。” 桃榆看着院子里的村户都在咂着酒,才煮出来的酒还是热的,带着粮食的香味,倒是不吃酒的都闻着香。 “阿戍又去哪儿,一上午不见人。” 他瞧了几眼院子都没见到那道高大的身影。 黄蔓菁道:“村里各家分的地差不多都开了出来,手脚快的都已经把菜给种上了,年底肯定能吃上冬菜。冬日里挖不得野菜吃,不过现在有地种菜吃菜上就不必愁了,但大伙儿还是惦记着想要农田,想赶在明年春播前开上几块。” 地开出来好种菜,可一日三餐离开不得主食,还得要有水田种稻。 高粱倒是也种得,还不必水田,就是大伙儿吃不惯,就是种了明年也只有收了拿去县城倒卖成米。 如此麻烦,倒是不如开水田出来,左右早开晚开都得开。 “阿戍一早就去地里看开水田去了。” 黄蔓菁放低了些声音说道:“这入秋以后山里最是好打山货的季节,今年大家没有种地寻下空闲去往山里跑,由阿戍带着村里的汉子操练,汉子的身手都起来了,秋猎可收获不小。” “听你爹说,乡亲们大小事都依仗着阿戍,现在又实打实的尝到了甜头,觉着总这么叫他费心费力心里头过意不去,说是商定下明年秋收要给阿戍拿两成的粮食。” 桃榆眉心一动,他倒是听霍戍提了一嘴这事儿。 乡亲们到底还是有良心,没觉着他们家阿戍所做的一切都是应当的。 论起来不管是逃难搬迁,建设,防守以及教他们骑马射箭防身手段等等,这些都不是他们义务当做的。 自来林村起,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家可一点好处也不曾收过乡民的,反倒是还一应照料贴补。 他们记念恩情,愿意拿几成粮食作为供奉,桃榆也没意见,毕竟他们家也不是开设的什么慈善。 往后要想还那么费心下去,自然也得有来有往才行。 霍戍大抵想的也跟他不差,接受了村户自发的提议。 为此村里想要开设水田,这也关系到后头他们的收支,他才又抽出时间前去看看。 正说着,霍戍就回来了。 “外头水田开的怎么样?” 霍戍走过去,同桃榆道:“快的已经开始平整土地做池了,慢的还在规划大小。” “可是一场力气活儿。” 霍戍应了一声。 “还有多久吃饭?” 纪扬宗提着几坛子酒跑了过来,不晓得刚才喝了多少,身上已然一股酒味。他看见霍戍回来了,笑盈盈的说道:“酒酿出来了,味道好得很,你快去尝尝。” “你这吃了一肚子的酒未必还没有吃饱不成。” 黄蔓菁忍不住炝了纪扬宗一句。 “我是想去给大哥二哥他们一家送一些过去。这不是怕耽搁了吃饭么,问你一声,瞧你说的。” “你倒是急性子,这酒刚出来就忙着给他们送过去,一屋子的酒鬼。” 桃榆看着他爹提了不少坛子,一脉上好些户的人家,不知道要跑多久。 他看着霍戍道:“你去帮爹跑两户吧,这酒酿出来总是要给几个叔伯都送点的。” 霍戍应了一声。 他提了几坛子酒帮着跑了两户。 霍戍先去了邓家,也就是纪杏蔗夫家。 邓家的住所上个月月底的时候给建造完毕了,原本一大家子是住在大院里的,但是住所建好以后,一家人马不停蹄地就搬过去了。 邓老先生是个读书人,妻子也是读书人家出生,老两口十分的知书达礼。 他们在大院里住着心里头很是过意不去,住所建造好了,霍戍他们也便没留,帮着他们搬了过去。 “高粱酿的一点酒,家里人一户分点尝尝。” 霍戍过去的时候,邓沉珩正在院子里劈柴。 “多谢,霍兄弟在这边饭吃了再回去吧。” 邓沉珩连忙放下斧头接过酒坛子。 “家里也做了,我还得去下家。” 霍戍把手里的坛子提高了些。 “那你下回一定过来。” 邓沉珩看着人出了院子,这才提着酒坛子准备拿进屋去。 “正说要喊你吃饭了。” 邓老先生瞧见儿子手里提着的坛子:“这是哪里来的?” “六伯家里送的。” 邓沉珩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 邓老先生眉头紧了紧,他看着洗手的儿子,微微叹了口气:“承蒙杏哥儿娘家这边人的照顾,我们这一家子方才在这里有吃有住。” 他环顾四周:“这住宿是人家帮着咱们建的,吃用也是这家送了那家又送,大家都是逃难过来的,日子也都过得不容易,还这么关照咱们家。” “我们这光是拿人家的,受人家的恩惠,却是半点回馈也不曾,真是叫我这心头过意不去。” 邓沉珩擦了擦手,道:“爹,您这人就是爱多思多虑。” “杏哥儿娘家一脉本就一条心和睦,人家有心照顾也是看在杏哥儿和他爹的面子上。” 邓沉珩看他爹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笑了笑,道:“好了,我知道您就是觉得咱们什么力都没有出,害怕白拿别人的。” “这些日子,我在外头听村里的人说想要开水田,我看了看村里的地势,光是靠个人之力开田有些麻烦。我寻思着去帮大伙儿通水渠,建水车去,如此,咱们也就不是闲人了。” 邓老先生听儿子这么一说,喜上眉梢:“好好好,你这想法很好。原本你便是做这些事情的,今朝仍继续做,也算是物尽其用。” 邓沉珩点了点头:“下午我就去找霍兄弟商量。” 午后,吃了饭桃榆有些食困,九月气爽天高,不冷也不热,不论是走走,还是午睡都很舒适。 霍戍等桃榆睡下了以后,他便又去了地里。 村户们也早忙碌起来了,开水田比开地要麻烦得多,荒地只要去除杂草根须,抛开石子余下土壤即可。 水田却还得平整土地做池。 先去覆土,规划出水田的大小,起田坎拦水,再还得把底部硬整以后重新将覆土铺回去。 田归理出来后,要紧的还得是水,水田没水也就跟土地没什么差别了。 但要蓄上水也甚是不易,雨水多还好直接借天蓄水,若雨水不够就只能用笨法子,去河里挑水进水田之中。 村里就一条河,临近河边要开水田的地再用水上倒是方便很多,不过夏天靠近河流的农田和菜地,都容易被水淹没,届时收成就完了。 最好的水田还是距离河流稍微有些距离才好,可初始开田用水,以及往后夏天干旱的时候灌溉都有些麻烦。 “村里的牲口多,到时候用牲口来运水的话,比全全靠人力要省事儿些。” 蒋裕后站在霍戍身侧,两人正在说着开设水田的事情。 “即便是用牲口,可凡是要运水都会有些费力。” 两人回头,看见了朝这边走过来的邓家珩。 “要是信得过我,不妨把开设水田的事情交给我来办。” 第105章 “要是有邓典史帮忙规计料整水田的事情,那我们可就省心省力了。” 蒋裕后见着来者,笑着招呼了一声。 邓沉珩与霍戍点头致意以后,见到蒋裕后年长便同他行了个礼。 村里的人认识他倒是并不意外,毕竟他们一家子搬过来也有两个多月了。 他们是纪家的亲戚,凭借纪家在林村的威望,家里来了投奔的亲戚,村里肯定很快就把他们认熟了。 不过让邓沉珩意外的是蒋裕后居然晓得他曾经任过典史一职。 “晚辈失礼,不知阁下是……” 霍戍见此便同邓沉珩介绍了蒋裕后。 得知是州府户房典史,邓沉珩更为客气了些:“当真失礼,竟不知是蒋典史。” 蒋裕后摆摆手,笑道:“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也就霍兄弟给脸面还与人如此介绍。” 邓沉珩道:“晚辈又何曾不是如此,蒋典史抬爱。” 两人说谈了几句,颇有些相见恨晚。 当初蒋裕后在州府户房任职时,与管理人吏调动的吏房典史关系不错,曾听闻地方上有个叫邓沉珩的工房典史很出色。 便是从那时他就晓得有这号人物了。 邓家所在的千河县昔年常闹洪灾,州府每年催收地方上缴纳赋税的册子上保管都有千河县三个字。 每年催缴之时,户房一见着千河县便头疼的厉害。 但蒋裕后清晰的记得有一年秋收以后,地方上缴,千河县竟然一改往昔吊车尾冲在了最前头。 他主理这些事情多年,千河县的情况他是晓得的,为此不免感到惊诧。 后经打听才晓得县衙里换了个新工房典史,带着人通沟挖淤泥,固堤修水渠,当年的河水这才未曾泛滥淹没庄稼。 此后千河县连年按时按量的缴纳了赋税,不仅洪灾止住了,工房得力建造水车,加大灌溉,粮产一翻再翻。 一年年积攒下来,千河县俨然从贫县成了鱼米之乡。 千河县的县令考绩漂亮,听说提去了旁的州府。 上头的人自然只看领头的官员,他们这些小吏方才晓得究竟是谁在一线上出了大力。 吏房打听到千河县的典史是邓沉珩,原本是有意想提到州府上来做事的,蒋裕后也一力的保举。 “当时连调令都已经拟定好了的,结果不想邵恭德新任,他拉拢地方官员,排除异己,我同吏房典史都被剥了职,事情便没办成。” 蒋裕后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惜了你这么好的工行人才。” “不过倒是缘分一场,虽未曾在州府上共职,今却成为同乡,焉知不是上天刻意安排。” 邓沉珩不想自己在地方上的作为原来州府上也是门儿清的,虽然他原本就是喜好这些事情才全身心的投入,但今朝知道上头对他也是赏识的,即便已经离开了职位,心中还是格外的有成就感。 “蒋先生还记得晚辈,晚辈心中当真感慨万千。” 霍戍抱着手听两人叙了半天的旧,他倒是听桃榆提起过邓沉珩是在工房做事的,年纪轻轻就混上了典史不是有门路就是确实有才能。 今朝听两人的谈话,总结为后者。 既是如此,那就再好不过。 眼看着两个文人客气着就又要再来一番惺惺相惜的话来,他直接出言打断了两人:“你可看过村里的地形地势了,有没有什么计划,我也好去通知村里人过来按安排办事。” 邓沉珩闻言止住了要继续和蒋裕后相谈的心思,立马就比划起来:“这边地靠山林,取木容易,做水车不怕没有材料;再者溪流离庄稼地也不远,抽水灌溉易可取。” “另外还有高处山涧,只要引水过来就不怕地势高的水田无法抽水灌溉,一高一低两处取水地,地势高地势低的水田皆可顾忌。” 霍戍闻言眉心一展。 果然有才干的人就是好使。 既然已经把事情定下,便也没什么好拖沓的。 霍戍回去同纪扬宗说了这件事,他立即召集了村里的人听从邓沉珩的安排开设农田。 听闻有人帮着建设农田水利,村民自是一万个乐意。 农桑为生计大事,再没什么比这更能牵扯农户的心的事了。 依照邓沉珩的安排,先规划了水车灌溉路线,选出最便于灌溉的土地再进行旱地改田。 各家劳力分为两批,一批负责按照原计划平地挖池,一批负责伐木建造水车和通水渠。 如此两厢一并进行,彼时旱地改为田后,统一放水灌溉,如此就省得了村里人再挑水进田,会省下很多力。 听从邓沉珩的计划,村民们都很有信心,虽初始看有些麻烦,似乎还增多了手头的活儿。 但水车建起来并不是只用那么一回,往后每年夏时干旱少雨的时候都能用水车进行灌溉,不知能省多少力气。 秋日里,大家风风火火干劲儿十足,一别于同州十月间农忙转闲,反倒是更春播似的热闹。 山里的秋意总是格外的浓些,常青树总归是不多,大抵还是春生秋落的树木。 四面的山头不是红就是黄,一阵秋风过来,刷刷的落叶声,地面上的枯树叶能积上厚厚的一层。 桃榆在院子里围着炉子煮茶,霍戍从山里给他带回来了些栗子。 这头林深僻静,栗子都四溢生长的大颗,放上一日沉淀后炒熟的栗子又甜又糯,他就着茶一口气能吃上好多,不过忌惮吃多了上火,还是不敢太过放肆。 “你们俩要上哪儿去?” 桃榆吃了会儿茶便靠在放了软垫的椅子上,现在他坐得稍微久一点腰就受不了了。 看见从外头路过,不断朝对方扔东西的纪文良和金柯鹿,简直孩子气。 金柯鹿听见桃榆的声音,转便窜进了院子,他自来熟的拿起栗子就吃:“听说二哥夫在这边开设水田,过来看看热闹,草场那边也想开水田呢。” 桃榆应声道:“我听说了,阿戍说会一并规整。” “我听说你们俩成婚以后要住林村那边,是要重新建住所么?” 纪文良也一屁股坐下:“用不着,现在阿鹿住的那屋子也挺好的,虽以前是土匪住过的,但改装一二就行了,不必那么费事再重建。” “我这身子重,也帮你们费心不了什么。” 桃榆道:“左右缺什么就跟我说,我去让阿戍想办法。” “桃子哥你就好好养胎吧,我们的事儿不要紧,现在大家就等着小桃核儿出生了。” “欸,二哥今天怎么没过来?” 桃榆道:“小福有点咳嗽,我让他别把小家伙带出来兜风了。” 三人在院子里说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入秋以后的日子白昼一日比一日短,日子也好似比夏月要快了很多。 转眼就立了冬,山里天气阴寒,不过立冬以后遇上小阳春,总的渝昌的天气要比同州暖和些,天气倒是还挺疏朗。 桃榆睡了个大早,滤去了燥气的冬阳落在屋里,还怪有些晃眼的。 他扶着肚子慢腾腾的从床上下来,临产期快到了,他阿祖日日都过来给他看脉,家里人也把他看得紧,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出过门了。 家里待久了难免闷,他这两日的情绪总不太高,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崽子快要出生了的原因。 怀胎十月,日盼夜盼总算是快要临盆,心里却没来由得有些紧张和害怕。 倒是纪杏蔗常有跟他说生小福的事情,小福年岁尚小,距离他出生的日子并不远,多少有些参照性。 听杏哥儿说没什么好怕的,到了那头上疼疼也就过去了,而且又有阿祖在,就更不必忧心了。 桃榆听着开导,晕晕乎乎的,心里倒确实要宽敞许多。 他半眯着眼睛,见着窗前夏月的时候种植的几颗桃树苗竟然开花了。 夏日天气燥热,不过好在林间夜里水汽大,几颗桃花树还是顽强的活下来了三棵。 他披了件厚袍子走过去,小阳春暖和,给这些树木造成了春日前来的假象,便像春天一样开了花。 “起来了。” 霍戍从外头进来,就见着趴在窗边上的人。 桃榆应了一声,他回过头看着霍戍:“从外头回来?” “嗯。” 霍戍一边从衣架上取下桃榆常穿的衣服,一边道:“水车建好了,今天准备要放水进田,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桃榆挑起眉:“这么快么。” 霍戍点点头,水田得赶在春前水浸过否则底部的土壤还是干旱,且越早用水养着,也能长些鳝鱼泥鳅等水生物,对土壤松肥越有好处。 大家干劲足,两个月也足够把田池平出来了。 桃榆把衣服穿上:“我见外头今天天气也好,就在河边上看看开闸水车运转就回来。” 霍戍应道:“好。” 村里的溪河上已然矗起了个硕大的圆形水车,周围架起了许多的竹筒管,分别引向水田。 地势高些的地方由山涧那边的水车引水灌溉。 现在地里站了许多人,都是来看水车头次灌溉的。 大伙儿指着说着,热闹得很。 “开闸通水!” 一声吆喝,站在上流的人把临时搭的一个拦水的小堤给捣毁,被阻拦的水流顿时往水车冲去。 水车受到水流的冲击,底部捆的圆竹筒蓄水后随着水车旋转往上转去,竹筒中的水倾泻倒尽了竹管里,溪水由此顺着竹管一路流进田里。 守在水田边的村户看见溪水哗哗流进土壤干散的新田里,忍不住欢呼出声:“成了!” 伴随着流水声,村野之间一派欢呼之声。 桃榆裹得厚厚的,他垫脚看着地间安了竹管的田都已经引了水去,有些呈阶梯状的水田便给最上头的那块田安置了竹管,再与之开个缺口,水就那么一块田流向另一块田。 到处的是流水的声音,倒像是夏时大雨初停后村里的样子。 阳光晒在身上暖乎乎的。 桃榆缓慢走上几步脚底生热,这些日子在屋里待着走动的少,离了热水脚总是冰凉,外在又有些浮肿,怪是不舒坦。 这出来吹点风,吸两口气人都精神了。 他心情不错,拉住霍戍的衣角摇了摇,正想说去上头看看,话还没说出口,忽然觉得小腹一阵闷痛,他随之眉头一紧。 “怎么了?” 霍戍回过头,看见桃榆脸色有些不对,连忙扶住人:“是不是不舒服了,我们现在就回去。” 桃榆仔细感受着肚子的感受,但那么痛了一下,好像又没有感觉了。 正当他有些疑惑是不是小桃核儿又踢他了,但不过片刻,他却又清晰地感受到了刚才的那种痛感。 “回、回去。” 桃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腰开始酸痛,还有一种坠胀感。 “感觉像是要生了。” 霍戍脸色一变,他二话不说赶紧拦腰把桃榆抱了起来,一边往家里的方向跑,一边安抚着怀里的人:“别怕,没事的,马上就到家了。” “阿祖没有上山采药,大家都在。” “一应都准备了,不会出岔子。” 桃榆忍受着身体的不适和疼痛,耳边不断传来霍戍的声音,从来没见他的话这么多,像个唠叨的老夫子一样,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宽慰他,还是在宽慰他自己。 村里的人见着霍戍抱着桃榆匆匆忙忙往家里跑,大抵是猜出了桃榆不对,连忙奔走去通知纪家人,又前去叫出产婆往大院儿去。 纪家原本平静的院子,不出一刻钟的时间忽然就乱作一团。 忙着烧水的煮药的,进去看顾桃榆的,又后得到消息迟来的…… 霍戍把桃榆放进了产房的床上,人还没回神就被黄蔓菁他们叫了出来。 他只能守在门口。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桃哥儿有没有……” 纪杏蔗疯跑着进大院儿里来,看见门口像根梁柱一样的霍戍冲上去就突突的想问话。 一眼见着素日里那个总是肃着一张脸的男人时下眉头紧的似乎能夹死苍蝇,脸上的阴郁之色前所未有,他张了张嘴,又把话给咽了下去。 只怕是他多嘴几句,这人就能什么都不顾的拔刀了。 屋里不断的传出桃榆痛苦的□□声,沉闷的院子里好似被乌云笼罩上了一样。 声声落在霍戍的耳朵里,他拳头紧攥,像是细密的针一根根的往他心口上扎。 他心绪尚且恍惚,虽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去跟黄引生问了桃榆的身体状况,确保他身体无恙,又去把村里接过生的人都打了招呼。 为确保桃榆的安生,做了很多安排,可真到了这一天,听见桃榆的呜咽痛楚,他还是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 恍然好像回到了他年少箭术尚不纯熟,第一次独身离家去荒原上猎捕的那天夜里,看着漫天的星光,渺小的火堆,他内心满是迷茫与对未知的恐慌一般。 可他今日却觉得,年少时的恐惧也不足与此时匹敌,昔日因弱小而恐惧,弱小归弱小,可至少他还有反击的能力,但现在他却没有,他听见桃榆的痛苦声音,却全无办法,好像最在意最要紧的只能由着旁人的主宰,浑身都是无力感。 “阿戍,别担心,没事的,会没事的。” 元慧茹端着水出来,看见被喊出来什么样站着,现在就还是什么样的霍戍,她看得心疼,温声宽慰道:“产婆说桃哥儿的胎位正,当好生产,黄大夫也开了助产的药,会顺利的。” 霍戍眉头跳了跳,他看着元慧茹,嘴里早已是干乏无味,他声音发哑:“可是……可是他很痛。” 元慧茹听到霍戍的话,言语神色之间好像是他做错了事一样,不由得鼻腔发酸:“你别怕,干娘进去给你好好看着桃哥儿好不好。” 霍戍麻木的点了点头。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去,守在院子里的人个个神情都不太乐观,桃榆身体什么情况大家都晓得,即便是身体健康的人生产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宜,更何况桃榆。 纪扬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眼睛几乎长在了产房那头。 他几次想过去跟霍戍说话,可见他气压低得吓人,又只好作罢。 村里人也隔三差五的就过来看桃榆有没有把孩子生下来。 谁心里都毛焦火辣的,午饭也没吃,又到了夜饭的时辰,却也没人喊上一句饿。 心里的那根弦足足从天色晴明,紧绷到了星子落天,一声婴孩儿的啼哭让院子里的人下意识的往产房一望。 随之嘭的一声响,门像是都要被撞断了一般,霍戍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了屋里。 第106章 桃榆自小就知道,他的身体不好。 他缠绵病榻过很多次,也不省人事过很多回。 即便病弱已成了家常便饭,可他知道自己大病没有,只是小病不断。 为此每次生病的时候,虽然难受,但也从来没有很害怕过,因为知道自己总是会好起来。 可无数次的生病,无数次的卧榻,他自以为已经有了许多旁人没有的对待伤病的经验,也有了足够应对伤痛的毅力。 但是这一次,他的经验好像都不能派上用场,毅力几乎几次被击溃。 困难与搓磨远远的超出了他的想象。 好像用汗水通身洗了个澡。 身体疲乏至极,用干了所有的力气。 甚至连呼吸,都好像忘了怎么做。 他像是一条遗落在大漠上的鱼,头顶是灼伤身体的烈日,地上是晒滚了的沙子。他越是挣扎,身上的水分越稀少,身体愈加的沉重和疼痛,最后口干舌燥,濒临晒死在沙漠里。 桃榆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在鬼门关前不停的徘徊游走着。 只是他有些茫然,竟突然想不起来自己这次因何会那么难受,为什么会用尽力气? 对了,他好像是被人推进了河里。 河水深深,他拼命的挣扎,周遭是鼎沸的人声,但却没有人留意到在濒死挣扎的他。 胸腔里能喘出得气却越来越少,河水不断的往他口鼻中蹿,他的身体也变得格外的沉重,拖着他不停的往下坠…… 他感到很害怕。 往事却像是想消减一些他的痛苦一样,如过眼云烟,一一从脑海之中闪过。 “桃榆,这次的文章写得很好,要继续用功啊。” 幼年的私塾里,个子不高的老夫子捋着长须笑眯眯的赞扬。 “小桃子,快来。” 私塾外头巡完地的纪扬宗,背着手已经等候下学多时了,远远的就朝他招手。 他拉着父亲宽厚的手掌,走进了熟悉的院落里,院子口是温柔的女声:“你俩快点洗洗手进屋吃饭了,小桃子,你进屋看看谁来了,阿祖可给你带了好多城里的点心。” 像是四月天色一样,这些回忆让浑身僵冷的桃榆发暖。 他想,若是人死能有选择的话,就在这样春光融融的季节里怀着最好的回忆死去。 如此,便也圆满,不会孤单吧。 于是他笑着,抬腿向着屋里走去。 虽然,这和满的生活里好像少了点什么,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但他还是笑着决定去吃这最后的一顿饭。 “阿祖……” 桃榆推开门,开心的喊了一声。 然则屋里的人却并没有应答,屋里站着的是个高大伟岸的男人。 他的声音好像惊扰了他,随之一双凶恶的三白眼直直看了过来。 桃榆觉得自己应该害怕的,可是他未曾瑟缩半分,那双眼睛他竟觉得无比的熟悉,凶相之下,是难掩的恐惧和悲伤。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如此硬冷甚至凶恶的男人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由得惊讶的张了张嘴,正想问他是谁。 乍然间阳光却好像有些晃眼,隐隐约约之中,他好似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一些记忆猛然的窜进了脑海,桃榆猛然想起,那个生着一双三白眼的男人把他从河里捞了起来。 他说他喜欢他。 他们成了亲。 他随着他走商做生意。 后来同州战乱,他们去了渝昌。 最要紧的是……他们还有了孩子。 桃榆忽然挣脱回忆和幻境,乍然睁开了眼睛。 入目便对上了一张沧桑硬朗的脸,他张了张嘴,梦里张不开的嘴此时终于自由,只是他的声音沙哑的有些连自己也辨认不出来。 他胸口起伏着,吐出了两个字:“阿戍。” 话音刚落,他便被圈进了个怀抱中。 抱着他的人勒得很紧,让本就心悸的微微有些喘不过气来,可是他也没把人推开,因为他感受到了抱着他的人在发抖。 “小桃子醒了,小桃子醒了!” 一声惊呼,紧接着屋里便是一阵吵嚷,陆陆续续进来了好多人。 桃榆这才轻轻的推了推霍戍。 抱着他的人这才把他松开了些,只是却也未曾全然放下。 霍戍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下眼睑青黑一片,满嘴的胡茬,嘴唇也干起了皮。 人何止是沧桑,简直像是逼近于疯癫的模样。 他一言未发,只是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品一般,仔细的端详着桃榆。 桃榆眉头不由得叠起。 他轻轻的摸了摸霍戍的侧脸:“怎么这样了。” “你都昏迷两天了,阿戍在这里守着一刻也没离过。” 黄蔓菁说着就捂着嘴呜咽了起来。 “滴水不进,劝也劝说不动。” 桃榆看着围在床边的亲人,个个眼睛或红或闪动着泪光,就连一向镇定的黄引生也重重的吐了口浊气。 他拍了拍桃榆的手背:“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阿祖也不知如何交待了。” 元慧茹,吴怜荷乃至赵盼,一个大院儿里得到消息立马跑来的诸人皆然是一副忧心之至的憔悴模样。 纪文良纪杏蔗金柯鹿他们一日也要往这边跑七八回,这朝才走没多久。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总归醒了就不怕了,没事了。” “我去把粥热热,阿戍这些日子一口东西都没进过嘴,待会儿跟桃哥儿一起也都吃点东西。” “是是,就让他们两人好好说说话。都担心坏了,我去跟大家伙儿说一声去。” 黄蔓菁和元慧茹擦着眼睛,招呼着人出去。 大家都长舒了口气,悬着的心都进了肚子里,应声先出去,给两人留些空间。 屋里恢复宁静,桃榆把自己虚软的像两根面条一样的手覆到了霍戍的手背上,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冷,不免心疼。 他从来没见到霍戍如此潦倒颓丧过,醒来对上的眼神和在梦里的简直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在梦里看见了他,或许……他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两人就如此沉默了好一会儿,桃榆才道:“害你担心,我没事了。” 霍戍合了合干涩的像是流血了的眸子,轻轻的把桃榆扶起来了些,让他靠在枕头上。 “我去把桃核儿抱过来给你看看。” 他的声音不比桃榆的清朗,步履虚浮的快速走向一侧,去把小人床上才闹觉哭了一阵儿方才睡着的小崽儿抱了起来。 桃榆见着霍戍抱着被小被子包得严实整齐的一小团过来,心里竟然莫名的紧张起来。 分明日盼夜盼这个小崽子许久了,可正当是要瞧见时却不知所措起来。 他记得痛了整整大半日的时间,这小家伙才生出来。他很想看一眼,只是彼时已经用尽了力气,浑身疲乏的很快就合上了眼睛。 本以为自己只是昏睡了一会儿,没想到竟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两日。 霍戍小心的把孩子放在桃榆的身侧,看到小崽子恬静的睡颜时,近乎已经麻木的脸,这才浮现出了一点慈爱之色。 他温声告诉什么都还不知道就昏迷了的桃榆:“是个男孩儿。阿祖看过了,身体很健康。” 桃榆垂眸定定的看着微微张着嘴,小脸儿肉嘟嘟,缩在襁褓里睡的很舒服的小崽儿。 他的皮肤还透着新生的红,胎发又软又浅,没有任何的一点攻击力,无害的让人没有条件的想要护着。 桃榆忍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小家伙攥的紧紧的小拳头,那么一点点,就连城里最黑心的包子铺应当都做不出这么点尺寸的小包子。 软软乎乎的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忍不住眉眼的笑意,不枉他费力生一场。 不知是感受到了小爹,还是因为触摸而被闹醒,小家伙忽然睁开了眼睛,睡眼朦胧的眼睛看着桃榆。 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清澈的超越山涧。 桃榆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只是小家伙眨了眨眼睛,又睡意泛滥,竟安然的再度睡了过去。 “又睡了。” 桃榆偏头看向霍戍,眼睛还弯着,顿时便忘记了在梦中的挣扎与恐惧,全然是看见小崽子的新奇和喜悦。 霍戍潜意识轻扯起嘴角回应,但事实上他却尚且还未完全确信桃榆醒了并且已无大碍。 两日前他好不易守着孩子出生,慌忙冲进产房,桃榆却已经昏迷了过去,连一眼也不曾让他看到,那一刻当是至暗的一刻。 四肢躯骸生出僵冷刺骨的寒意,即便黄引生说桃榆只是力竭而昏迷,却也还是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半分冷。 昏迷而再醒不来的例子,他见的不是一桩两桩。 为此这两个字于他而言从来不是什么安全可靠的字眼。 万幸,万幸的是小桃核儿没有刚刚出生就失去了小爹。 桃榆看出身前的人还有些恍惚,他拍了拍他的手,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想喝点水。” 霍戍闻言连忙倒了一杯过来,桃榆喝了一半,润了润肺腹,整个人也更轻松了一点。 他转把被子给霍戍:“你也喝一点,看看都快变成晒干的木头了,多干瘪啊。” 霍戍看着桃榆,依言把剩下的水倒进了嘴里。 桃榆笑了笑:“给小桃核儿取名字了么?” “还没有。” 桃榆眨了眨眼睛:“你取么?” “我不太会取名。” 霍戍放下杯子在床边坐下,也靠在了枕头上。 他伸手把桃榆圈住,让他枕在自己胸口前。两人中间是还在睡觉的小桃核儿,一大一小都被他护着,都紧贴着他,温热的温度总算是让他踏实了一些。 “想着等你醒了再取。” 桃榆看着小桃核儿:“那让我慢慢想想。” “好。” 霍戍应声:“都听你的。” “这小家伙儿你抱着就那么一小团,在这儿躺着倒是壮实,我还以为我生下来会很下一只。” 桃榆靠着霍戍,忍不住又要去捏捏小崽子。 先前在肚子里,他只能靠抚摸自己的肚子想象摸摸小家伙。 一夕之间,倒像是睡了一觉肚子里的小家伙就变到了肚子外一样。 想到这茬,他连忙想掀开被子看看自己的肚子,但手脚上没有什么力气,连拉开被子都有些费力。 “怎么了,热吗?” 霍戍赶紧帮着把被子掀开了些。 桃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抬头看向霍戍:“怎么肚子还是这样,竟然没有焉儿下去。” 霍戍道:“阿祖说小桃核儿生出来七斤多,体格比一般孩子都大,生的也便格外费力些。肚子应该撑大了,得要些时间恢复。” 桃榆挑起眸子看向霍戍:“怀着小崽子的时候,阿祖说了怕胎大难产要我多走动,不可以吃太多东西。” 霍戍点点头:“嗯,是说过。” 桃榆戳了霍戍一下:“怎么小桃核儿生出来还这么壮实。” 霍戍恍然:“是因为随了我么?” “那我个子有那么大么。” “是我不好。” 桃榆又戳了霍戍一下:“又不是要怪你的意思。” “小桃核儿是男孩子体格像你,那很好。不过长得倒是跟我更像些,不凶的。” “是,我也觉着。” 霍戍看着襁褓里的小崽子,这两天他一直守着桃榆,都没怎么仔细看过这个险些要了他爹半条命的小家伙。 软乎乎的他隔着襁褓抱着都觉得像要融了一样。 在他的认知里,桃榆就已经软的不像话了,果然小崽儿只会青出于蓝。 他仔细的端详着肉乎乎的小家伙,确实跟桃榆说的一样。 “抱过来些。” 桃榆想够到,奈何身体使不上力气,只能指使霍戍。 “嗯?” 霍戍不明所以把小崽子抱到了身前。 “让我亲亲啊。” 桃榆凑上去在小桃核儿的脸上贴了贴,软软的触感叫他不想移开嘴。 “快点,你也亲一下。” 霍戍眉头微凝,他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该如何。 毕竟除了桃榆,他还什么都没亲过。 看见桃榆眉头一叠,好似再不依就要生气了一般。 他只好试探着像桃榆一样凑上前,正要亲亲小崽子,不想自己满嘴青茬,刚刚碰到小桃核儿的脸蛋儿,小家伙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霍戍愣在了原地,桃榆连忙拍了拍小家伙的后背,摇了摇小崽子才再睡过去。 桃榆看见小崽子白皙的脸蛋儿上出现了一团明显的红印,有些哭笑不得。 “待会儿可去把你的胡子好好刮刮。” …… 桃榆生了小核桃以后,身体虚弱了好长一段时间。 家里整日是变着方儿的做些滋补的吃食给他养身子。 纵然如此,产后身体慢慢恢复,却依然还是像以前那样单薄。 打小就养不起肉来,也不指着这当能养出些,只要身体恢复康健,家里人也就放心了。 这日是人来看桃榆,那日也是人来看桃榆。 说着生产那日就要抹上一回眼睛。 这次的事情确实让桃榆吃了大苦,想着都当是后怕的,但在亲眷一次次的诉说之中,回忆的多了,反倒是慢慢的觉得没那么怕了。 纪家七房人丁单薄,这朝有了个大孙子,一家人都高兴的不行。 纪扬宗欢喜的很,日日里抱着小崽子从这屋扭到那屋去,一时半刻的没见着都不行。 以前还是个板正里正的模样,这朝抱着大外孙夹着声音哄小崽儿跟个老小孩儿似的。 黄蔓菁听了都直摇头说浑身的鸡皮疙瘩。 桃榆才生完小崽子身体虚弱不好带孩子,怕小桃核儿闹着他休息,夫妇俩说让他们先看顾着,等他身体好些了再让他照顾。 索性是把原本放置在小两口屋里的小床也直接搬去了他们屋里。 也只有午睡的时候小桃核儿跟桃榆一起睡。 事实上小桃核儿并不是个闹腾的小家伙,哭闹的少,能吃能睡的。 小家伙刚出生的时候有点发黄,养些日子退去了黄疸便白皙了起来。 眉眼相貌上长得像桃榆,不过到底是男孩子,不似小哥儿的长相那么弱气,还是随了几分霍戍的英武。 瞧见小崽子的都要说一句这小家伙长得好。 跨过了这个坎儿,新添了丁,日子好似也更好了起来。 但霍戍却在那场惊心动魄之中尚且心有余悸。 自从生了孩子以后,他反倒是看桃榆看得比以前更紧了些。 以前还四处奔走,上山打猎,进城采集,现在却全然寸步不离的守在桃榆的左右。 谁都看出来了不对,但也不敢去劝说什么,手底下的人知道他现在心思都在桃榆的身上,大小事都尽可能的不去打扰。 “阿戍,过来过来。” 进了腊月以后天气寒冷了起来,山里总是呼呼的吹风。 夜里桃榆都离不开一点炭盆儿和汤婆子。 他现在比以前还畏寒些。 今儿再是冷,他也忍着没快速蹿被窝里去。 “看看我给小桃核儿取的名字,你觉得成不成。” 桃榆看着走过来的人,连忙拉他在自己身侧坐下。 “又取了新的了?”霍戍一边说一边看向了桌上被镇尺压着的纸业,上头落了两个字,他不由得随之念了出来:“安定?” 桃榆点点头:“嗯。” “霍安定。” 这些日子桃榆都在想给他的小桃核儿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好。 他遍翻古籍书典,倒是也选出来了些,让霍戍定,他是跟选布匹一样,这个觉得好,那个瞧着也行。 晓得他是依自己的,这倒是叫他更定不下来,先前看着好的多看看又觉不顺眼了。 桃榆见霍戍迟迟未有应答,忍不住强调道:“真的,这次定下就不换了!” “好~” 霍戍难得没有短促的说应一句话,有些宠溺的应了一声,又道:“便是再没有比天下安定更好的了。” 桃榆贴到霍戍身上:“我总希望小桃核儿能长在太平之中,像我小时候一样。” 霍戍揉了揉桃榆的头发:“嗯,我也想他长成你这样的性子。有我在,必不会让他如我年少时一般。” 桃榆开心的蹭了蹭霍戍。 给小桃核儿取好了名字,可算是去了一件大事儿。 霍戍把桃榆抱进了已经被汤婆子烫暖和的被窝里,摸了摸他的脚确保不是凉的,这才放心的塞进被窝。 桃榆看着仔细掖着被子的人,他试探道:“明天我们去草场那边看看吧,阿良和金哥儿成亲的日子没两日了。” “嗯,你想过去我陪你去就是了。怀小核桃的时候确实让你憋闷了许久。” 桃榆认真道:“我不全是为着这个。这些日子你一直在我身边,什么也都无心前去查问,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阿戍,一切都好起来了,别再为我担心了好么。” 霍戍看着眼前的人,眸光闪动。 桃榆握住霍戍的手:“我知道生小桃核儿让你害怕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我跟小桃核儿不都好生生的么。” 霍戍回握住桃榆的手,将人拉到怀里抱紧,他缓缓开口道: “小桃子,只此一次吧。”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些日子沉郁积压在心里的话:“我们就小桃核儿一个孩子就够了。若再要经此一次,我怕我真的会疯。” 桃榆看着霍戍的眸子: “好,我听你的。” 他又凑上前吻了吻他的脸: “我也不想再让你担惊受怕了。” 第107章 腊月十二。 纪文良和金柯鹿成亲大喜的日子。 这是战乱后大家来渝昌的头一件喜事,开设田地的事情已然进入了尾声,各家各户闲散着在等过年,自都要去吃酒,不说也是格外的热闹。 纪文良小两口也把席面儿办的很热闹,自几个月前逢十纪文良便必去城里采办些东西,一回采办一点,慢慢把婚宴的东西都置办了齐全。 这月里桃榆也正好出了月子,一大早他便起了身,今天他要过去草场村那边给金柯鹿梳洗换嫁衣。 这朝他是既当娘家人又当婆家人。 “草场这边是没有水不成,怎的一大早就吃起酒来了。” 桃榆踏进金柯鹿的房间还没见着人,就先闻到了一股酒味。 “桃榆你可算来了,快进来!” 话音刚落,一道穿着亵衣的身影便闪了过来,一把拉住桃榆往里走。 “我们北域游族成亲都简单,两个人穿一身新衣在尊长的见证下拜个堂就完事了,哪里像南边这么多礼节。” “阿良送来了大箱小箱的东西,成亲又不让见面,我手底下的仆族都不会弄这许多的东西。我都快急死了,所以喝了两口酒压压惊。” 桃榆笑了出来:“我还当是你紧张喝酒壮行呢。” “那不能够!好不易能名正言顺睡在一个被窝,我才不紧张。” 桃榆笑的更盛了些:“来吧,我给你梳妆。” “成,你们几个都先出去吧,桃榆会帮我收拾花” 大大咧咧的金柯鹿难得的配合,由着桃榆给他梳头发,在脸上捣弄。 其实金柯鹿五官端正,已然是好相貌,只不过生活在常年风沙的北域,脸上难免粗糙些,来南边养了半年,已然有转好迹象,简单涂点膏也就好了。 他仰躺在椅子上,由着桃榆在他脸上捣弄。 不一会儿,他就觉得自己身上有了一股药香味儿。 “好了。” “这么快!?” 金柯鹿慌忙拿了铜镜来照自己,束好头发,又做了简单的装点,已然是精神了许多。 他左右的看着自己:“和我想象中涂红脸腮帮子也差太多了。” “你要是喜欢那种,我也可以给你弄。” 桃榆合上妆奁。 “别别,我要是弄成那副模样,不得被笑话多久啊。” 金柯鹿有些迫不及待道:“我要换喜服了!吴姐送来的喜服好看的不得了,我都巴不得能抱着睡。” “吴三姐姐可是同州有名的织造娘,她做的衣服好看也是寻常。” 桃榆去把喜服取了出来,一眼便可见是吴怜荷的手艺,当初他的媳喜服也是她做的。 倒是叫他也想起,当初他和霍戍成亲也是这样一个冬天,晃眼竟然就是两三年的光景。 只道是时光匆匆,岁月不饶人。 “好看。” 金柯鹿身形高挑,一身衣服穿着反倒是比寻常哥儿板正很多。 桃榆由衷的赞扬了一句。 金柯鹿听此,喜滋滋地正要去照镜子,忽得却止住了步子警惕道:“外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今天办席面儿,当是有人过来看热闹了吧。” 桃榆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往门口望了一眼,静下来倒还真是听到外面的声音更大了些。 不过今天大喜的日子,人多本就吵嚷,也并不奇怪。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金柯鹿说着却提起衣摆就要出去。 桃榆连忙拦住人:“你这样子怎么能出去,你别急,就在这里面待着。我出去先看看,有事就进来通知你行吧?” 金柯鹿看自己一身喜服,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那好吧,我在这里等着你,快去快回。” 桃榆无奈跑出去,当头就见着几个人扣着两张生面孔去了柴房的方向。 “老实点儿!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那是什么人!?” 桃榆吃惊于金柯鹿的耳力,竟这样也能听出外头的不对劲。 “村里的值守队伍发现有人好像在暗中窥探,合力去扣了下来。” 好在是有了之前的经验和教训,这样欢喜的日子里,值守队伍的人反倒是比平时还要更加警惕。否则还真要叫这些人趁乱钻了空子。 霍戍看见桃榆出来,上前同他解释了一声。 今早上他送桃榆过来,就还没有回去。 “是什么人啊,瞧样子也看不出来。” 桃榆有些担心,毕竟也是几经周折吓怕了,而且今天又是大喜的日子,要是出点事情可就不好了。 “我让先给关着,葛亮已经过去审问了。” 霍戍拍了拍桃榆的手:“我在带人去附近巡查一圈,另外给林村那边打声招呼,看看还有没有同党。” “好,那你小心。” 桃榆去给金柯鹿说了一声,金柯鹿那小暴脾气几乎炸起来。 “敢在我大喜的日子里来闹事,看我不抽死他!” 桃榆拉着人,给他倒了杯茶降降火:“今天你大喜,就别在打打杀杀的了,让他们去处理吧。” 好在是霍戍带人巡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同党。 他回来问葛亮审问的如何。 “嘴硬得很,一口咬死说是前乌江村里的人,是打柴才走到这边来的。说听见这边很热闹,荒郊野岭的还以为撞见了鬼,看着是大白天壮着胆子过来瞧了瞧。” 葛亮道:“一问村里的情况全都答的上来。” 霍戍道:“有没有看他们带了什么武器。” “看了,就是两把砍柴刀。倒是有些像防身武器,不过这一代的村民家里有点条件的都是用这样的砍柴刀,也是为了预防遇见土匪。” 霍戍默了默,道:“一会儿把人放了。” 葛亮闻言眉心一动,正想说这样放了是不是有点大意,就见着霍戍的神色有异。 他立马会意:“我这就去办。”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东南部这一带土匪多,我们就是一些逃难来的,老百姓,也是被匪徒给闹怕了。看见有人来也是吓到了。” “还望两位兄弟莫要见气,以后村子之间常来常往才是。” 两个被抓的人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葛亮送着两人,不断告歉。 “你们也不容易,我们住在这一带也是晓得这边的情况,现在既然晓得了,这边是良民,往后我们也就都不怕了。” “是是是。” 两个男子大方的打量着草场村,道:“你们这边还挺热闹的,住了不少人吧。” “也就几十号人,老弱妇孺多,你瞧这这不是才开垦了田地嘛,想着能够踏实的过日子。我们一行逃难来到这里,天无绝人之路瞧见这里有空置的屋舍,也就住了进来,别的都不怕,就怕有匪徒。” “今天村子里有喜事,哥两个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妨在这边吃个薄酒再走吧。”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随后道:“好啊。” “好好好!快请。” 两人半推半就地在这边吃了午饭,说晚饭正席面要是吃了回去就该天黑了,路上不安全,于是这头也没有强留,由着两人走。 大伙儿见此只是闹了个误会,也都松了口气。 草场村还是该热闹热闹,婚宴照常进行。 大家观礼拜堂吃喜酒,一直闹腾到了天黑。 桃榆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了,散席以后,纪家一大家子才一起结伴回去。 回去的路上,桃榆发现他三姑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也来了,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早知道先前两人说要成亲的时候,他三姑是日也骂夜也骂,他还以为他是绝对不可能过来吃喜酒的,倒是不想还真是舍得下脸皮。 她权当没有之前那一茬一般,自顾自地说:“今儿这边还办得挺热闹的,要是什么时候袁飞也这么热闹一场就好。大哥二哥,小六小七,你们这些做叔伯的可也给你们的侄儿留些心吧。” 一家人倒也不想揭她的短,想当初她想安排袁飞和桃榆,事情没成阴阳怪气了许久,最后还不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好好好,现在日子平顺好起来了,能给袁飞物色到一定给他物色。” 高兴的日子,大家也没驳她的面子。 一起盘算着纪家小辈里还没有成亲的孩子什么时候能有个着落。 桃榆现在已经不是大家担心的对象了,他自不必去参加这些话题。 大家一起步行回去,霍戍抱着小桃核儿走在前头,他就跟在后头逗襁褓里的小家伙。 许是白天睡够了,小睡虫难得没有在睡觉。 霍戍把他竖抱着,他就搭在他爹宽阔的肩头上,一双滴溜圆的大眼睛懵懵的看着后头的桃榆。 桃榆走两步便忍不住伸手过去戳戳小桃核儿的脸,这小崽子现在一个月多点了,比刚刚出生的时候明显的又大了一圈。 起码长了有两斤,得亏是他爹给抱着,要是换他抱的话,保不齐没有半个时辰胳膊就酸软得很了。 “你小舅的羊奶可真好,看把你养的,要是再胖一点,小爹可就抱不动了。” “喔哦~” 小桃核儿好像看明白了桃榆是在跟他说话一样,也张了张嘴吧,但发现自己好像只能说出这两个音来。 喔喔了半天,眉头竟然蹙了起来。 桃榆见此笑得不行。 霍戍感觉怀里的小家伙欢实得很,手脚都在乱动,力气可比在他小爹的肚子里时大多了。 桃榆凑上去小声道:“要不然今晚上我们把小桃核儿带回屋睡吧。” 霍戍点了点头。 桃榆见状欢快的步子都快了些。 回到家里,桃榆直接便把小桃核儿的小床搬回了房间,他把小崽子放了进去。 小床上有许多缝制的布偶玩具,小桃核儿在这张小床上睡了一个多月,俨然很习惯,放进去没有一点不适,安安静静地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的小老虎布偶。 霍戍提着热水进来的时候,小家伙眼睛忽眨忽眨,又快要睡着了。 桃榆托着腮看着霍戍,不免苦恼:“小宝宝怎么那么多觉要睡啊?” “应当是随了有些人吧。” 桃榆闻言微微眯起眼睛,狠狠地拧了霍戍一把。 霍戍却笑了一声。 两人一起在水盆中绞干了帕子,给胖乎乎的小桃核儿擦洗了屁屁和脚丫子。 本来应该洗澡的,但这腊月里太冷了,不敢轻易给小奶娃洗澡,怕是感染了风寒。 要洗也只能寻天气好的白日里洗。 孩子一个多月了,都是黄蔓菁和元慧茹带着的。 两人还是头一次给小奶娃擦洗,怕轻了又怕重了,手忙脚乱的,好在是小桃核儿睡眠好,不然还得叫这俩人给弄哭。 给奶娃擦洗好后,桃榆感觉背心还给折腾出了汗来:“不行,我也去冲个澡,你先看着小桃核儿。” 霍戍看着人去了净房,自把给小崽子洗澡,剩下的水用来泡了个脚。 他一边泡脚,一边看着小床里的小奶娃,先前他们总说这小崽子眉毛像谁,鼻子像谁,嘴巴又像谁。 寻思着那么一点儿的崽儿,不知道怎么就能瞧出来哪里像谁来了。 不过今儿仔细瞧着,倒是还真能看出些模样来了,眼睛像桃榆的桃花眼,眉骨有些高,更像他一点。 个把月见就长了点起来,还真挺快。 霍戍瞧着瞧着,忽而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 这小崽子出身没两日的时候,桃榆让他亲一下来着,就是说还没亲到这崽子就哭了。 也不晓得这又是不是什么风俗,他后头也没问桃榆。 不过看着安然睡着的小奶娃,又白又胖,确是越看越觉得挺招人喜欢。 霍戍不知觉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确信今天是没有新长的青茬后,他犹豫着站起身,试探着凑近了小桃核儿的小木床。 唇的触觉远比手脚要灵敏的多,小奶娃的柔软细腻全然超乎了霍戍的想象。 分明是自己的崽,但他却像是做贼一样,亲了一下崽儿连忙就想退开。 只是在他退开以前门嘎的先响了一声,桃榆看着撅着凑在小床前的高大身影,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霍戍:“……” 翌日,村里雾蒙蒙的,有些下雨的趋势,山里本就视野不多开阔,这朝有了雨雾以后就更是看不远了。 冷空气罩在村子里,冷得人都不想出门去。 好在四面靠山,今年大家建设住所水渠水车的自收了不少柴火。 山里什么都可以去缺,唯独是不缺柴火烧。 天气冷了,这都在家里用炭盆儿烧火取暖。 “霍哥。” 大院儿外头传来马蹄声,不过须臾,葛亮便大跨着步子进了大院儿里来。 “出去的人回来了!” 说话间白雾一股一股的,葛亮踏霜跑马过来,耳朵冻得通红。 看着院子里烧的有火堆,他连忙过去烤了烤手,搓着自己僵冷的耳朵。 “如何?” 霍戍当即问了一句。 他们哪里会信昨天那两人的话,既然问不出什么来,也就放他们走,派人尾随前去,看他们最后去了哪里,是什么货色也就不必争辩了。 “压根就不是什么农户,两人倒是还挺警惕,先朝着乌江村的方向去,只是他们不敢轻易进村,在那边打了一趟就走了。我们的人一路跟着过去,看着两人东转西窜,最后进了个寨子。” “那寨子距离咱们村子得有四五十里地的模样。叫野虎寨,李顺说原来是苍狼寨的对家,两个寨子针锋相对挺久了,不过因为战力差不多,谁也奈何不了谁,为此也就一直还算相安无事。” 这朝过来探寻,八成是许久没有得到苍狼寨的消息了,所以让人过来打探一二。 估摸着也是没有想到这边早已经易主。 “我仔细问了李顺,这野虎寨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打家劫舍是寻常。那边既然和以前的苍狼寨不相上下,那壮丁能力也就三十来个。霍哥,咱们怎么做?” 霍戍眸光微凝:“这朝放虎归山,野虎寨的人势必都已经知道了这边有新的村落,只是不知他们是否会忌惮这里易主的缘由。不过让他们看到了这头有这么多的田地,牲口,他们肯定是舍不下的。” “后续必然会摸过来,有点脑子的话应当会提前试探一二武力,没脑子的话估计倾巢出动。”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也都躲不了这一场争斗。 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们打过来,不如他们先过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霍戍的决定正中葛亮的心思,他闻言忍不住兴奋道:“正好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把大家操练了这么久,正好前去练练手。” 于是霍戍召集了人手,草场村和林村这边各自出了二十个能手。 四十个人已经足够敌野虎寨的人,哪怕那边的人手更多,但是他们的能手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北域的人二十多个,还有十几个是以前本就有些能耐在身上的骑射师和猎户。 以一敌三绝非吹嘘。 四十个人带着精良的武器弓箭,霍戍亲自领队出去剿匪。 “这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 纪扬宗抱着孩子站在院子的石墩儿上,看着一身精武打扮的汉子们骑马出村去,心里不上不下的。 “你甭站那么高,当心摔下来跌着孩子。” 黄蔓菁嘀咕了两句,赶着过去把小桃核儿抱到了自己怀里来。 “眼看着这都快要过年了,现在出去剿匪,我心里也没着落得很。” “那两个贼东西都摸到草场那边去了,我们不去弄他们,他们迟早也得过来,早点完事反倒是还能过个踏实年。” 金柯鹿今天一早就过来了,听说要去剿匪,他兴致大得很想跟着去,结果他们却让他留在村子里护卫村庄的安全。 想想也是,一下子去了那么多人,村里总还是要人守着才行,要是叫人偷了老巢,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为此他只能过来给大伙儿送行眼馋眼馋。 见着桃榆一直没有说话,他摇了摇他的胳膊:“怎么了?” 桃榆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看你那一脸心事的样子,别怕,霍哥不是都去了么,他本来就厉害,又带兵打了十年仗,战场上多凶险啊,这捣个土匪窝子还不是顺手的事儿么。” 桃榆笑了笑:“我不是担心他有事。” 他微微叹了口气,看向他娘抱着的小安定,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给小桃核儿取的这个名字让霍戍有了更多的使命和负担。 一路而来,他觉得霍戍实在是做了太多,他不想他那么辛苦的。 第108章 “妈的,这帮狗娘养的!趁人不备偷袭,你们都不得好死!” 霍戍带着人马冲进野虎寨,杀了这些土匪一个措手不及。 野虎寨才从官道上抢了一户经行商,其间有几个年轻的姑娘小哥儿,这帮子人有得糟践,正在庆贺。 人冲杀进寨子时,寨子里的人喝得半醉,还没来得及操家伙就先吃了几箭。 林村和草场村的人操练了大半年,训练有素,身手可见提升,又在山里猎捕见过了血,几经波折,也是经历过了大风大浪,早已不是昔时纯埋在土地上的农家人,与人交手上早没了生疏与畏惧。 霍戍直入大营,拿下了寨主。 “他娘的,你可真会骂,偷袭还得要你有防备的时候来偷袭,那要不要先给你捎个口信儿过来。” 捆着大寨里土匪的汉子们被这些人嚷的生烦,索性扯了块乌漆嘛黑的麻葛烂布塞进了人嘴里。 霍戍把人一一清理了出来,寨子里有三十几个武力,打斗的时候死了一半。被掳掠的农户反倒是不多,也就十来个。 “寨子周边竟就十来亩开垦出来的田地,全数种植的都是些菜蔬。” 霍戍听手底下的人前来汇报,眉心微动,看这寨子建造起来也不是才三五月,竟然没有耕种田地。 这么长的时间没有自产粮食,那便是都靠抢夺为生了。 但霍戍刚才把整个寨子都转了一遍,只在灶屋里找到了百十来斤粮食,按照村里的人数,全然是吃不了几日。 “这帮子人心境倒是好,就那点子余粮还好意思大吃大喝,当真是有一顿饱一餐。” 霍戍也不免奇怪,按道理来说不当如此。 入冬以后外出的人不多,官道上鲜少会有商队大户经行,即便是把主意打在村庄上也并不明智。 临近年关村子里外出谋生的壮力几乎都回来了,人力比平时都要强;且秋后所收的粮食都已经缴纳朝廷或换做了钱,手头上的余粮并不多。 正当霍戍诧异时,一道颤巍巍的声音响起:“粮仓,粮仓在后山,那边,那边………” 霍戍闻声看了过去,一个半百头发的老汉在投诚,不过老汉接触到霍戍的目光,立马瑟缩的又闭上了嘴。 “你可知道位置?” 霍戍问了一声,那老汉却低着头不敢再发言了。 见此,他想或许他比这里的寨主还长得像穷凶极恶的人,便耐着性子放缓了些声音道:“我们并不是什么山匪,等清剿完了这边就送你们离开。” 老汉闻声,犹豫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 一行人跟着老汉从山寨后门出去,左拐右弯,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后钻进了一处有做掩盖的地盘。 这边竟然还另行建了些住所。 “霍哥,这里是粮仓!” 霍戍闻声过去,一道小门进去,里头宽阔的屋子未有旁的陈设,全是大木桶和麻袋。 木桶里显而易见的是稻谷,他一刀戳开麻袋,里头顿时哗哗滑出了许多稻谷,他伸手接了一把,从成色和味道可以看出当是今年秋才收的粮食。 “这些可晓得哪里来的?” 老汉道:“抢、抢的。秋收后官道上的粮队多,他们每回出去都能带不少粮食回来。” “这次,这次抢了一个粮行,又,又还抢了官府的税粮……” 霍戍看着这不下百石的粮食,怪不得能够安然的在寨子里醉生梦死。 “他们胆子倒大,敢抢粮行也就罢了,连官府的税粮也敢动。” 说起这茬,老汉一脸失望之色:“匪患猖獗,若是官府作为一些,老百姓也不会过得那么苦。” 渝昌匪患是老难题了,但凡是朝廷作为一些也不至于此。 只是这些年边关动乱,外忧不断,内患自是空不出手来料理,要不然起义兵怎么会成气候。 “霍哥,这边,这边还关着人!” 霍戍听见声音,抬眸过去。 手底下的人在清查这边的屋子时发现一间尤为牢固,不仅上了两把门锁,且窗户都封上了。 他们试图打开,方才撞响门就听见了里面传来声音,且不止一道两道。 霍戍行至门前,看向老汉:“关的什么人?” 老汉悲愤道:“是他们抓来的姑娘小哥儿!” 霍戍眉头一紧,门锁着,钥匙不晓得在何处。 他眸色一沉,直接一刀砍在了锁链上,几脚过去,直接踹落了锁扣。 门嘎吱一开,屋里立即便传出了一阵惊恐慌乱的声音。 诸人原本前来看热闹,待瞧见屋中情景时,连忙都故作镇定的看向了别处。 屋中关着的十几个年轻姑娘小哥儿,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蜷缩在一处,宛若是关押的牲口一样。 看见有人来下意识的便是躲避。 见此必然是遭受了非人待遇,简直惨不忍睹。 “葛亮,你带人去寨子里搜些衣物过来。” 葛亮二话不说,立马带了几个人走。 这野虎寨的人比苍狼寨的一比当真更是下流,那边的尚且还是掳人做苦力,这头的不开田地不行生产,全然靠抢夺为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姑娘小哥儿。 他们来的都是一群汉子,大家也不便进去,只能等着人回去拿了衣物过来先给他们将就着。 霍戍按照老规矩,问询了寨子里被扣押的良民是何处人士,是否要回去。 想回去的一人分上足够吃到年秋的粮食遣送走。 这边本就没多少良民,除却要走的,就只剩下伶仃几人,自是不可能把他们留在此处,如此只能带回村子里去。 而那些被掳掠来的姑娘哥儿的少有肯走的,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已经没有了脸面回去。 落在了这样的土匪窝子里,回去也是受人指指点点。 这些人实在是比寻常被掳来的人代价还要大很多。 归根结底,还是好手好脚却不正经营生的匪徒所害。 “那剩下的匪徒如何处置,还是老规矩送官府?” 霍戍眸色一暗:“这般奸淫掳掠之人多活一分都是祸害。” “就把他们都留在寨子里吧,省得大家再多费心力了。” 诸人心领神会,这匪与匪也是当有所区分的,有些实在不配为人,也便不必多留生路。 清理完寨子,霍戍一把火将此烧了,省得给别的匪徒留下窝点。 一行人等着大火把山寨烧完后,方才带着剿到的粮食浩浩荡荡的回去。 大家回到村子已经是半夜了。 这声势浩大的回来,少不得把村里已经歇息下的人给吵醒。 大家本就担心着出去剿匪了的人,这朝听见动静肯定是要起来看的。 桃榆夜里一个人睡有些不太踏实,他怕自己胡思乱想,就把小桃核儿从小床上抱到了大床上睡。 父子俩睡一块儿,小崽子还是第一次睡大床,虽然那么小一点,但是好奇心重得很,看着躺在身旁的桃榆,与他大眼看小眼,他高兴得很,一反占床即睡的常态,咿咿呀呀的跟桃榆玩了好些时候才睡。 桃榆贴着胖乎乎的小崽子,感觉可暖和。 他心里倒是踏实了不少,但是头一次和小崽子一起睡觉,难免有些不习惯。 一会怕自己翻身压到崽儿,一会儿又怕崽儿没有盖着被子受了凉。 折腾了半晌夜都已经深了,好不容易困意浮现,合着眼睛还没完全睡着就听见外头传来了吵嚷声。 桃榆披着衣裳把小桃核儿盖好就跑出去了,看见打着火把回来的大队伍,他长松了口气。 等着人进了大院儿才发现竟还带回来了许多的粮食。 霍戍看见披着件衣服站在屋檐下的桃榆,他翻身下马走过去:“回来了。” 桃榆抿了抿嘴,没说话。 回来了好,半夜回来比明早回来更好,早回来一刻便能少担心一刻。 闹腾了大半夜,天快亮的大家规整完毕回了家。 野虎寨里的人霍戍给安置在了草场村那边。 那头多是北域人,有些观念没那么强,而且那边本也有不少在土匪窝子里吃过苦的人,当是更能与新来的人和睦共处。 他们林村这边,说到底多还是同州一带过来的,即便是迫于霍戍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私底下难免又会有些闲言碎语。 “那这些粮食打算怎么处理?” 桃榆趴到粮仓里瞧着突然多出来的上百石粮食,再加上他们之前囤积的得有两百石了。 “不晓得他们具体抢得谁的,交公官府不可能。我们费的力剿的匪,没必要让官府占尽便宜。” 霍戍道:“马上过年了,一户人家给分上一些,剩下的就先留在手上,这东西没有人会嫌弃占地方。” 桃榆应了一声:“也好。” 经剿野虎寨一事,东南一带的匪徒几乎都老实了下来,那一把火烧得土匪人尽皆知。 东南部一带能耐大的其实也就是当初的苍狼寨和被烧的野虎寨,一举都被霍戍荡平,那些散匪原连这两个寨子都轻易不敢惹,哪里敢去惹霍戍。 说到底还是匪徒,一个寨子上人数不会太多,否则野心不会让其甘于只做匪徒。 既已打出了名声,霍戍反倒是乘胜追击,把东南部的散匪能清的清,能收的收。 次年春时,已然把东南部给平定了下来。 至于东北部,那是段赤的地盘,用不着他操心。 开春后,村里忙碌了起来,头年种植,大伙儿都想赶着时间播种,已然断了一年春耕秋播,这朝总算是能再种植,怎么能不急切赶着。 村里又挖通了水渠,设了水车,一应便捷的很。 “里正,俺家想再买点豆种来播。” “我家里也想再添点菜种。” 一大早上,纪扬宗刚吃了早食准备去地里转转,瞧瞧今年的春播。 他们家有不少霍戍买来的人,自也不必他亲自下田耕种了。 村里却来了几个妇人夫郎,嚷着又要买这买那。 纪扬宗道:“初一的时候才去了县城采买,说了好多回了嘛,让要什么来说清楚好采买。今儿个才初三,瞧瞧才过去几天嘛!” 农户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以前村里什么都有,什么菜种瓜种的自家前一年都收得有些,就是自家没有的、不够的,乡邻间或借或买都有。可来了这边以后自家啥都没有,一颗菜种子都得再买,想着要种的时候,这才想起来没有种子。” “我们也不好意思总麻烦采买队伍,可以前十天半月得出去一趟采买东西也无妨,但是现在春耕时节,咱等得了那么久,可时节等不了啊。” 农户商量道:“听闻霍兄弟把东南部一带的匪徒清理的差不多了,定然比以前安生,要不然就让我们自己去买吧。” 纪扬宗倒是也谅解农户的难处,不过他有些犹豫,先把人遣了回去,转找霍戍商量。 “现在这一带确实安生了很多,只不过到县城路途遥远,寻常农户又不会骑马,若是单靠步行,一去一回一日只怕难以往返。” 他们这边隐蔽成效好,好就好在他看起来是荒郊野岭,自也就没有宽敞可以让马车通行的路。 当初来的时候费了大力,货物全转到牲口身上,板车都是拆卸了带过来的。 马车全然靠人推着拉着走。 若是开路接通官道的话,即便现在没有了土匪扰民,官府却会由着新开的路前来排查,到时候也就都知道了他们的存在。 他们是逃难过来的,并没有在当地的官府落户籍,官府知道了以后少不得打压。 说好听点他们是难民,不好听的话就和那些山贼匪徒是一样的。 并且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不能读书参与科考。 纪扬宗叹了口气:“我也晓得咱们过来的这批人心里多多少少其实都还惦记着同州,若是把户籍落在了这边,往后只怕是也就难回去了。只是同州现在还被起义兵把持着,朝廷现在连外敌都还不曾打下,谁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收复同州。” “可若是不落户籍,大伙儿出去终归又是不便,总也不能一直都靠着采集队伍。” 霍戍以前倒也没想那么多,乱世之中能得一日安生日子过也就算一日。 或许是有了小桃核儿以后,他也开始有了更长远的打算。 他把东南部平定下来以后,也想过这个问题。 若想要真正的安定下来,是迟早都要户籍的。 他倒不是老早就寄希望于孩子以后能够读书科考有名堂,只是做父母的总也不能让孩子一来就短了别人能走的路。 擅不擅长读书科考和能不能那是两码事。 自然,这是以最长远的目光来看,以最近的需求来看的话,现在生活的农户们也需要光明正大才能更好的活着。 “这样吧,我先去探探县城这边的口风,看看县城现在是怎么看待难民的,顺便也给大家采集东西回来。” 纪扬宗点头:“行,到时候我再给大家说说。” “我也去!” 桃榆见霍戍要前去县城,连忙也表示了自己的想法。 怕霍戍不答应,他连忙道:“给小桃核儿买些东西。” 霍戍想着桃榆过来了那么久还没有出过门,现在身体也好了很多,带他出去一趟也没什么。 但听到他说是要给小桃核儿买东西,他不由得来了兴致,挑起眉问道:“买什么?他还有缺的东西?” 桃榆干咳了一声,仔细想想的话,吃的小家伙目前还只能喝奶,草场那边许多头的羊,只有喝不完的,就没有不够喝的。 穿的的话,先前怀着的时候祖母外祖母,婶娘姨娘小姨父的做的衣服已经够他穿到两岁了。 要说玩具的话,那小床都快要堆不下了,舅舅叔父拿回出去不给带些小玩意儿回来。 桃榆自知找错了借口,他摸了摸鼻尖:“嗯…一时想不起来了,去城里看看,总能看到要买的~” 霍戍未置可否,只是伸手将人抱到了马上。 几个人出了山,在临近官道的小路上,没等霍戍先去官府,倒是瞧见了官府的人。 “诶,你们几个,干什么的!” 老远就见着一行穿着蓝制兵服的衙差朝着这边来,远远的就出声唤住了他们。 “官爷,可是出了什么事吗?我们是前头乌江村的村民,正准备去城里买些春种肥料。” 桃榆在几个人中最是人畜无害,他率先同衙役回了话。 “你们是乌江村的人?” 为首的衙差打量了几人,颇有些怀疑:“竟是不晓得乌江村如此富裕,个个都有马骑。” “官爷见笑了,平素我们也跑点小生意,总也得要有点牲畜代力。” 为首的衙役看了霍戍几眼,要不是看他搂着个小哥儿,且小哥儿未曾有胁迫之相,他都要以为撞见了匪徒。 倒是也没有再继续盘问,转而问道:“既然是乌江村的,那你们可晓得附近新增了村子?” 桃榆闻言神色微微一变,看向了霍戍。 “过年的时候回来倒是有听村里人说,只不过没有见着人。” 霍戍淡淡道:“不知官爷找他们是做什么。” “听人报,东南这边迁来了不少难民,人数不少自成了村落,却不曾来官府报备。既来了我们渝昌的地界儿上,官府定然是要管的。” 霍戍给身侧的蒋裕后递了个眼神,他心领神会,立刻拿出了些散碎银子:“巧在路上遇见几位官爷,这还才开春儿天寒地冻的就出来办差事儿,当真是辛劳。一点子心意请诸位爷喝个茶水。” 官差没想到来这样的穷乡僻壤竟然也能收到孝敬,脸上也便多了些笑意,一边收下银子,一边道:“怎的是?” “就是说这新村,也不晓得官府是个什么态度,我们能不能捞着点儿小生意做。他们不是逃难来的么,铁定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拿点货过去说不定还挣点小钱。” 官差闻言笑了一声:“你们倒是会做买卖。” “不过那村落官府也还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他们这些人在同州连平府那样的福窝子里过来,竟然是一点儿规矩都不懂,来了咱们的底盘起了村落,用了咱们的地,竟然还不给官服报备。” “县太爷,知道了这事儿可动了大气,等找到了他们的窝藏地点,非得叫他们今年一次性缴纳上六成的粮食!” 蒋裕后附和道:“他们来了咱们的地盘,确实该缴纳赋税。只不过他们到底是过来躲难的,官府不行抚恤?到时候可别闹起来啊!” 衙差嗤笑了一声:“抚恤,呸!能给他一个避难的地方已经好得很了,还给他们抚恤,想得倒是美!还闹,他们敢!难不成他们也想造反?正好朝廷给一锅端了!” 另一个衙差接茬道: “我看你们是还不晓得,六皇子带兵攻打海贼,接连得胜,现在已经只是一些清扫之务,当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海关平定,到时候转头就会打同州的起义兵。他们敢跟官府闹,那就是跟同州的起义兵是一个路子。” “你们要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可尽快来禀告,届时有赏!” “他们都是同州那样的福窝里来的,就是普通老百姓也都富得流油,他们能跑出来,绝对不是什么穷寒之家,你们要是去做生意,使劲儿地捞点吧。” 蒋裕后陪了个笑:“多谢官爷提点。” 别了一行官差,大家的脸色都十分难看:“欺人太甚!这县城的县令当真不是人!他们既是不与难民行方便也就罢了,竟然还想借此压榨,实在是可恨。” “不过他们是怎么得到风声,晓得我们在这边起了村落的?” 霍戍冷声道:“你觉着我们在那儿谁倒了霉。” “那些被驱逐的匪徒?” 霍戍未言。 附近的村户只有感激他们的份儿,断不会如此不知感恩,唯独只有那些匪徒看着他们是只大肥羊,不仅无法下嘴,还受到了攻击,心里怎么能平,必然是往官府那边下了眼药。 现在就官府那态度,明显是看他们每有根基想借机拿捏,他们想要落户只怕是困难,总不能接纳他们此般刻意刁难的条件而落户。 若是缴纳出六成的粮食,岂不是给人做了佃户。 第109章 霍戍为确保不是底下人胡作非为,去了县城,他还特地派人再探了县令的口风,的确是没有冤枉他的。 一派的上行下效。 虽早有一些预料乱世之中的官未必比匪要好多少,却也没想到竟恶劣至此。 一行人的气压都有些低。 另外,霍戍在城中打听了南边局势,今日衙差所言不假,六皇子大挫海关敌贼,促使海贼节节败退。 蒋裕后又收到了京城来信,京中局势亦有变动,老皇帝龙颜大悦,对六皇子此行大为赞许,虽未曾多言许诺,不过京中的三位皇子动作不少,反倒是可见老皇帝对六皇子的器重。 “若是海临府收复,大军必会直指同州。” 霍戍冷声道:“我听卖消息的说同州的起义兵已然把手伸向了连平府,意图往北扩张。” 蒋裕后应声:“起义兵也不傻,他们不敢往南进犯,也不敢使绊子,若是我朝军队镇压不了海关,彼时海贼冲进我朝疆土,过了海临下一个必然举犯同州,毕竟谁不知道那是一片沃土,到时候他们也讨不了好。” “起义兵也不想我朝疆土沦陷,但也不能坐以待毙,最好的自是趁着兵力在海临时尽快的扩张自己的版图。” 霍戍未予置评。 收罗了消息采买了村里人要的东西后便又赶着回去。 方才回村,村里的人见着他们便丢下锄头围了上来:“咋样嘛,官府可许我们落户?” “以前地方上受灾,难民迁移到新的地方只要有壮丁都很受官府喜爱的,可以增添人口为他们提升考绩。咱们这么多壮丁,当能谈个好条件吧。” 纪扬宗动作倒是快,已经给村里人说了霍戍会前去问落户籍的事情。 以前是等着纪扬宗回村来同大家宣布秋收赋税的事情,现在换做了他们。 桃榆看着村里人一道道殷切的目光,总算是理解他爹以前为什么每回要去城里集会时心情都格外的沉重。 若是好消息,自然是皆大欢喜;但若是像今天这样的坏消息,确实也叫人失望。 霍戍只道了一句:“大院儿说。” 村里人见此立马奔走相告,不多时大院儿里就聚集了一堆村户。 霍戍也没瞒着大家,将官府的态度说了个明白,若不事先说清楚,村里人不晓得官府的态度,到时候稀里糊涂受官府衙差蒙蔽将人带了过来泄露了位置就不好了。 “官府既不护我们安生,又不曾给予过救济,凭什么我们靠自己把日子过起来的反倒是还要给他们六成的粮税!” “不求给难民减免,但求个公正,按照正常的四成赋税上缴倒还有个说法,如此全然是存心欺压剥削了。” 村里人晓得当地县令如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虽贪官污吏常可寻见,即便在同州也时时受到连年增长的赋税压迫,可落难之时官府尚且意图剥削,难免也是心中生寒。 这朝无疑是群愤激昂:“说是为着一个良民身份落户,往后子孙走仕途不受阻碍,可如今外忧内乱这朝廷可保还未知,科举也暂做了停缓,这王朝是否能长存还是个未知,官府现既然拿我们当羊,不给草吃还想着喝咱的血,这户籍不要也罢。” “说的是,现在四处还乱着,不妨先静观其变,耗他一耗,左右现下咱这里有吃有住,也不是活不起。要真应承了他们的,还真是活不起了。” 大院儿里诸人说的脸红脖子粗,霍戍见此神色反倒是可见平和。 他把官府的条件摆出来,要不要落户,主要还得看大多数人的意思。 好在是经逢这诸多起落后,这些人总算是有了些血性,见不公知道了反抗。乱世之中还遵循以前太平日子里官府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套的话,即便是侥幸活着,那也不过为人肆意拿捏的对象。 不怕他们激愤,怕只怕分明晓得官府明摆着欺压剥削,纵然是心中不情不愿,却又还唯唯诺诺的应承了官府的条件,把辛辛苦苦开来的田地给未有半点作为的官府产粮,那还真当能把人气死。 “事已至此,就先这样,待着南边的局势有所变动的时候再说。” 霍戍交待道:“近来官府的人可能会进山搜寻,大家注意着些。” 春耕除却需要些种子外,大多时间都忙着农耕,村里人倒是也没时间四处乱跑,不过就还是要像以前一样不便些。 如此,村里需要些什么,采集队伍尽可能的满足,从以前十天出去一次,到现在五天出去一次差不多。 不过不出霍戍所料,天气暖和些以后,三四月里,官府的人果然陆续带着人往东南部进来搜寻村子的位置。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扎起了营帐,显然是要做场长期斗争。 “他们先前怎么不敢进来?附近的村子不少村民被匪徒抢掠掳走,前去报官他们也不予理会,都是尽可能地敷衍。现在倒是胆子大,又能进来搜寻,还敢扎营了。” 桃榆听到值守队伍来同霍戍报告的时候,不由得也骂了一句。 霍戍见桃榆气鼓鼓的,叫值守队伍的人继续去看着,小心行事。 “官府无非都是欺软怕硬的主,他们税粮被山匪所抢,如今有新村落正好填补空缺,自然肯多费些心力。” 再来,八成是得到了消息称东南部的匪徒被他们所剿,而今东南荒林一带已然安生了,尽可去寻到他们的落脚地,这才敢大张旗鼓地进来。 到时候把他们这边的村子收户,说不定对外还称是官府把东南部这边的匪徒给清剿了干净。 如此,名声也好,功绩也罢,岂不是一举双收。 不过他们未免也把算盘打得太响了,哪里能让他们事事如意的。 先时那些匪徒也确是狡猾,他们不得好过,如今是想他们也不得好过了。 “官府的人既要来,那就叫他们知道这边不是什么福地洞天。匪窝子就是匪窝子,谁说匪徒就一定干净了,由得畏缩了多时的官府如此胆大的进来。” 桃榆见霍戍这么说,扬起眉:“你有什么打算?” 霍戍未曾明言。 过了两日带,他带着一行小队伍出了村。 “这山里的路都齐人高了,这帮子南边来的竟还会寻地方,能在这里头安住下,没叫野兽给吃了还真是稀奇。” “附近村子的人也问尽了,嘴还严实一水儿的说不晓得,真他娘的一群刁民!大家伙儿精神着些,当心有瘴气毒虫。” 霍戍一行人埋伏在隐蔽处,看着半山坡上骂骂咧咧挥刀砍着草摸路的衙役。 这都快要日晒三竿了,一群人才开始出来干活儿,官府倒是会养人,养了一群脾气还不小的饭桶。 “一把火给他燎了,劳得费些力气出来找。这东南部地势宽广,人烟又少,一来一回累得够呛,咋好找嘛。” “县太爷也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还叫我们在这头扎营干,不晓得啥时候才能交功。” “等真要逮住了那帮子贱民,不好生收拾一顿对不起这些日子的折腾!” 霍戍见此,朝着身侧的人使了个眼色,诸人做了山匪打扮,蒙上了半张脸,提着麻袋窜了出去。 “有动静!” 半山坡的人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立刻警惕了起来。 “诶嘿,爷爷在这儿呢!” 十一沉了个粗犷的声音,站在高处把手里的麻袋朝着衙役用力一甩,衙役下意识的横刀给劈了开。 “他娘的,是毒蜂!” 嗡嗡的声音直接笼罩而来,一群衙役顿时又跑又跳的,往上跑得太慢,只能朝下头冲去。 抓耳挠腮不时得发出惨叫来,哭天喊娘的滑稽至极,活像一群下山的猴子。 桃榆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此后每次这些衙役要去寻村落,霍戍便派了人去捉弄,且还专门让以前做过山匪的人去。 这些人昔时便没少与官府的人对冲过,现在有的是法子弄他们。 桃榆还做了些草药粉,让人去撒在了官府衙役的营地里,专引蛇鼠毒虫。 这些衙差白日吃瘪,回去营地受苦,没坚持多少日子便丧头耷脸的跑了回去向官府禀告哭诉这边匪徒未清,依然猖獗得很,求请县太爷加大兵力前去剿匪,顺道把村子找出来。 这些衙役倒是深晓得县太爷的秉性,且不论东南部的究竟真是还有匪徒作乱,还是村落里的人伪装阻挠,总之他们吃瘪受挫不假。 若不说东南部匪徒依然成患,彼时县太爷不但会怪罪他们办事不利,必然恼羞成怒还叫他们继续去把村落找出来落户将功赎罪。 但反其道行之,与县太爷禀告铲除匪徒,他反倒是不加追责了。 毕竟县城兵力有限,又有同州前车之鉴,他如何敢公然加大兵力前去剿匪,只怕是动身前往东南部,东北部的匪徒又跳了起来。 县太爷大骂与他递了消息的人,想要欺压收编村落的攻势又只得放上一放。 后过了得有个把月,官府那边放了消息出来,说是迁来的难民愿意自行老实落户归属,前三年只收五成的粮食即可,后续还是同渝昌普通良民一般,缴纳四成产粮,先前未曾禀告自成村落的事情就不予追究了。 霍戍觉得好笑,官府自以为的让步未免也太没诚意了些。 他未曾理睬,由着官府惺惺作态。 四月末里,天气已然暖和起来了。 村子里的田地下了种子,秧苗在这边向阳土壤肥厚的地里生长的很好。 村户们日日望着这欣欣向荣的景象,恍惚间倒也有些觉得又太平了似的。 一大早,桃榆给家里的胖崽子喂早食。 天气暖和了以后小桃核儿穿得单薄了许多,现在五个月大已经不用裹着襁褓睡了。 身上就给穿了两件单衣,穿的是少了,但却比之前更肉了些。 小崽子胃口不错,一点点大大时候喂羊奶就大口大口的喝,月份大了以后能吃一些别的食物了。 三个月大的时候试着喂了些菜汁和果子汁,上个月慢慢又试着开始给吃些米糊糊,面条和肉羹。 虽然什么都肯吃,不会喂进去了不喜欢就给吐出来,但比起瓜果菜蔬,还是更喜欢吃肉一些。 “啊,嘴巴张大一点,多多吃饭长高高。” 桃榆在嘴巴吃的水亮亮的小崽子脸上亲了一口,看见小家伙嘴巴咕叽咕叽的动了几下把蛋羹咽了下去,连忙又给喂了一口。 霍戍单手搂着小崽子,低头看也了一眼吃的香的小家伙。 “跌,跌……” 小崽子看见霍戍,眨巴着一双滴溜儿圆的眼睛,有些兴奋。 霍戍眸间可见柔和,把小家伙抱高了一些。 日日教,这小家伙从除了啊噢以外会发些其余的音以后,就跟着大人的口型偶尔会含糊的说上两声爹,说他无意识吧,却又只会在看见霍戍和桃榆的时候才会叫,说他有意识,却又不会总喊。 不过即便如此,也足够了。 看着小家伙一口一口吃饭,身体一天天壮实起来,家里人都很高兴。 小桃核儿好胃口吃饭长肉力气大,说明没有承袭桃榆的病症,是个健康的孩子,光是这点就已经很好了。 若是承袭了桃榆的病症,是个小哥儿尚且还能精心养着,可是个男孩儿的话,那就不如小哥儿一样能总养在家里,男孩儿总是更活泼好动些。 “吃饱了没,一碗蛋羹可都吃完了噢。” 桃榆喂完了最后一勺子,试着把空碗放在一边桌子上。 小桃核儿眼睛顺着蛋羹碗,眼巴巴的看着那枚画着桃子的瓷碗放到了桌子上,这枚碗还是霍戍去县城采集的时候看见花了大价钱特意给他买的。 虽然看见碗拿开了一直看着,但却没有蹬腿啊啊叫,桃榆估摸是还能吃,但也已经是不怎么饿了,于是放心给他擦了擦嘴巴。 “差不多就行了,待会儿又要吃东西,早食不必喂的太多。” 霍戍把小家伙抱紧了些,省得吃了饭精力旺盛不老实的动来动去,他现在已经能自由的曲展胳膊腿儿,虽然他的腿长已经够他扑腾,但软趴趴的小崽儿他还是怕给掉地上去。 “让我来抱抱。” 桃榆把沉甸甸的小家伙抱了过去:“哎哟,当真是没有一口饭是白吃的。” 现在都得二十斤了。 要是让桃榆抱着转上几圈这天气可得让他后背起一层汗,不过光是坐着抱会儿倒还轻松。 霍戍看见父子俩其乐融融,他也没赶着出去,转把昨天没弄完的一截木头又拿了过来。 “小桃核儿是不是要长牙啦,这才换的口水垫就又湿了。” 桃榆捏了捏小桃核脖子前圈的一块圆圆的跟大红花一样的布,还是干净的没弄脏,就是已经湿透了。 他先给小崽崽喂了点水,再把口水垫给取下来。 “递一块干净的口水垫给我。” 桃榆抬头看向霍戍,见着他又在捣弄木片,手里巴掌长些的木头已经雕出了一把小木刀的样子。 他伸手就拍了霍戍的手背一下:“又给做这些小刀小剑的了,前儿小桃核儿就拿着木剑玩儿,爹去床上抱他的时候这家伙拿木剑把爹的鼻子给戳了,现在都还有些肿。” “嗯?” 霍戍眉毛一挑,有些想笑。 桃榆微眯起眼睛:“还笑!” “好了,不做了。” 桃榆道:“先收着,叫他能走路了再给他玩儿,当心现在把自己给戳了。” 霍戍应道:“好。” 他把木剑放在一边,拿了块口水垫给小桃核儿戴上。 “阿戍!” 忽然黄蔓菁的声音急匆匆的传来。 “值守的人说巡见隧洞外头来了一行眼生的队伍,六七个人的模样,都骑着马,模样凶悍,像是悍匪!” 霍戍闻言眉心一动。 桃榆也神色一变,微有些紧张,不过又道:“不过六七个人,再厉害我们也不怕。” 黄蔓菁点点头,她换了口气道:“值守的队伍发现人就让人回来传消息警戒了,不过那悍匪发现咱们剩下放哨的值守人,直说了要见阿戍!” “这、这是见还是不见啊。” 霍戍站起身:“既是有名有姓的问来,自没有不见的道理。” 第110章 霍戍骑马出去,才出隧洞不远,就见着不远处几道凶神恶煞的身影。 几人身形粗大魁梧,气势凌人,一看便不是好惹的主儿。 值守队伍的人谨慎的盯着几个人的一举一动,两厢静默的对峙着。 似是有任何风吹草动就要把战火引燃似的。 “霍哥!” 见到霍戍来了,值守的人都暗暗松了口气,一时间好像撑腰的来了一样,连忙像是要去告状似得跑过去唤了一声。 即便他们也斗过恶剿过匪,现在也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可见到这几人却也不免还是有些犯嘀咕。 要紧也不明身份和来意。 只怕动恶到时候又是一场凶战。 却见霍戍扯着缰绳,看着为首的人道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怎的,这是不欢迎?” 霍戍轻笑:“哪里的话。” 值守的人听闻两人之间的谈话,言语间的熟稔可见一斑。 不免有些意外,但顿时也都把提着的心落了回去。 “早听说东南部来了些南方的人,训练有素,十分厉害。一举拿了苍狼寨和野虎寨,又还驱赶了散匪,可叫东南的匪徒人人自危。” “手底下的人不止一回两回来报信儿,让引起警惕重视,问当怎么做。” 霍戍道:“段兄消息灵通。” “再灵通不也没收到你的信?” 段赤穿过隧洞,看着一派祥和的田园村落,微眯起了眼。 他晓得霍戍绝非池中之物,可亲眼见着这头的完善,还是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原本我还想同州动乱,你既过来了渝昌,许是回心转意,心下一喜。我有意不动声色,想着坐等你主动前来投诚。不想左等右等得到的消息却是你在东南部一步步扎稳了根。” 段赤笑出了声来:“果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又怎会轻易依附于人。” “段兄见笑,不过是夹缝求生罢了。许久不见,此番当好生痛饮。” 段赤笑道:“这次我来找你可不单是为了叙旧,你可知道现在南方的局势?” “听说六皇子领兵抗击海贼,局势大好。” “不错。但如今不单是局势大好,而是大获全胜。陛下龙颜大悦,下令六皇子收复同州,若是得胜……” 段赤话没说完,他看向了霍戍。 后头的话即便是他不说,霍戍也明白。 前些年北域边关之战,持续多年却落得个战败的下场,老皇帝难免灰心,而六皇子此次击溃海贼无疑重振了国威,老皇帝心中高兴,心中的那把秤有所偏动也是情理之中。 “但大军与海贼一战虽得胜,却也损失不小,六皇子现在要收复同州也并非易事,他需要人。” 霍戍明白段赤的意思,若是此时能够助六皇子一臂之力,他时若六皇子成事,在他危难之时所出力的人,自然能得厚待。 段赤是个匪徒,虽然手握一方势力,但名声上总归不好听,要想黑变白,这确实是一个能够洗白板正的机会。 但霍戍还是好心提醒道:“我虽不甚了解朝中局势,但也知六皇子出生并不高,且自小养在宫外,宫中的三位皇子也各怀野心,只怕是没那么容易。” “他们有人,六皇子又怎会没人。所谓弱势也不过是给该看的人看的罢了。” 段赤道:“我既然来找你,那便信得过你。我不做隐瞒,六皇子于我有恩,他是我的主子。” 昔年六皇子被养在宫外,少时四处游历,曾来过渝昌机缘巧合救过段赤的命,段赤立誓效忠六皇子。 “这些时月我一直在连平府与同州的起义兵过招,拖着他们不能把手伸进连平府,现在大军虽然打了胜仗,可毕竟损耗不少,朝廷是再难派出更多的兵力支援,六皇子恐收复同州不顺,要我前去协助。” 段赤看着霍戍:“我希望你能同我一道前去,届时定然更为稳妥。” 霍戍听他说了一半,大抵也猜到了他此行的目的。 他未置可否,只是深深的看了段赤一眼。 …… “是段大哥!你怎么也没叫他进来坐坐!” 桃榆在院子里等了半晌,几番张望,终于见着霍戍去而复反。 只是回来却还是独只一个人不免诧异,问事情可是解决了,却得知竟然是段赤来了。 霍戍道:“他准备去打仗,海关战事平了,朝廷军队要收复同州。走前,顺道过来一趟,没什么时间多留。” 桃榆听到这茬,神色可见微微凝滞,他想过来的人可能是什么找茬的匪徒,也可能是官府的人,却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段赤。 虽也早晓得段赤在东北部,可他们来了这边将近一年的时间了,也没见段赤的消息,自就没往那头上想。 他心中顿生异样,这关头上来,当也不会是寻寻常常窜个门子那么简单。 先时他就知道了段赤有给霍戍抛过橄榄枝的。 “是……” 桃榆抬眸看向霍戍,到底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猜想:“段大哥是想让你襄助么?” 霍戍察觉了桃榆脸上的不安,确是许多事情都瞒不了他一点。 他伸手握住桃榆的手,将他拉到了自己怀里,他直言:“是。” “段赤是六皇子安排在地方上的人,现在六皇子要打关键一仗,是时候要用他了。他希望我能一并帮他打这一场仗,这或许关乎改朝换代。” 桃榆疏忽了然,当时就看出段赤一行人不简单,并非单单只是悍匪那么简单。 他们猜测过段赤或许是一方政权下的人,也猜测过他或许野心勃勃。 而今也算是印证了想法,只是没想到他背后的人竟是六皇子。 桃榆抿了抿嘴,有些话他不免艰涩难开去问:“那你……” 霍戍轻轻抚了抚桃榆的后背:“我回绝他了。” 桃榆疏忽扬起眸子定定看向霍戍。 霍戍也看着他:“小桃核儿还小,你身体也不好,比之建功立业,要紧的还是守在你和孩子身边。” 桃榆闻言眼睛微红。 霍戍拥着他:“段赤未曾勉强,不过还是有所托付。他希望在他走后,我能替他看着渝昌,以防变动。若有不测,施以援手。” “作为回报,彼时战事结束以后,会让林村和草场村都安然落籍,到时候待遇和他们瓦阳寨的村户一样。我答应了。” 他其实猜测段赤从知道他带着人来了渝昌,这么长的时间却都不曾让他出手帮扶过一回,便估摸着他不会答应前去打仗。 之所以依然提议,不过是为了抛出后面的请求罢了。 看着渝昌和前去打仗,两厢对比,确实前者更容易接受,拒了一项,总也不好开口再拒,毕竟他也承过段赤的情,若他们他的势,当初走商也不会那么容易。 桃榆眸光一亮:“那太好了!” “若是同州战乱可平,届时想回去的可回去,也并非一定留在这边。而那些本就是渝昌这边从匪窝子里解救出来的人也可以重新有良民户籍,尽可在这里生活。” 霍戍应声:“嗯,只待同州能够顺利平乱。” 五月初霍戍带人去了一趟瓦阳寨。 既答应了他,总要有一二的交接。 段赤此番正在整顿人手准备到日子便出发。 壮士将行,寨子里的氛围怪是凝重的。 不过未凝重片刻,便被一阵聒噪声给生生打断了。 “段赤,你儿子又给找不着了!” “你寻出来干脆带着跟你一起去打仗算了。” “我的命可真是苦,年纪轻轻丈夫死在外头当了个小寡妇,儿子又还给丢了~” “这活着还有些什么个趣味,不如早点死了还踏实些。” 段赤正在察检着武器,听到寨子里又是哭天抢地的声音,本还想先把这头料理完再说,多听两句实在是又给听不下去了。 他穿着厚重的盔甲人更威武了好些,大跨着步子往聒噪的发源地走去。 “三五个婆子看着孩子呢,哪里那么容易丢,是不是抱去睡了?” “我还没死,天天嚷着当什么小寡妇!” 桃榆骑在霍戍的马上,听到寨子里的声音,深深抿了抿唇,天因还真是老样子。 放哨的人去通报了一声,段赤匆匆迎了出来,见到他们来未有什么客套,他既烦燥又无可奈何着一张脸:“纪小大夫来的正是时候,赶紧去给天因扎两针,整日犯病!” 桃榆笑道:“医术不精,可不敢动手。” 天因没想到桃榆也会来,兴奋的暂止住了聒噪。 霍戍刚下马把桃榆抱了下去,天因便一把拉着桃榆往大寨那边去:“可是好久没见你,过来累不累,快快,走屋里去吃好吃的去,这天儿要热了,才让厨房里做了梅子汤和烤肉串儿。” 看着两人走远,段赤道:“得,能安生一会儿算一会儿。” 他拍了霍戍的肩膀一把:“走,去看看操练的人可还能用。” 霍戍随着段赤去了校场。 这些年段赤以匪为名头养了不少人手,又早做了准备,自有强兵利器。 现在已然有几百人,手配武器,训练有素,身手可见精悍,这俨然便是一行精兵。 虽人数算不得多,可比之匆匆招募又并非是全然自愿而临时编起的队伍可要强悍的多。 彼时以一敌数,威力不会小。 六皇子带兵南下二十万大军,加之同州的屯兵,兵力已然够大。 可抗击海贼于海上作战,京兵不善水战,损失惨重,六皇子能领兵得胜,确实是有才能在身上的。 但现在所剩兵力大减,打了将近一年的仗士兵也难免身心疲倦,且伤兵也多。 老皇帝让其继续收复同州,昔日沃土钱粮丰足,且他们大肆征兵,也训练了得小一年了。 虽所征的大抵上都是些农户壮丁,可这么久的训练,别的不说,再怎么也能应敌了。 同州也没那么好打。 不过段赤这些人手却不止操练一两年,精兵强将是大助力。 六皇子既连段赤都给唤至支援,收复同州的决心可见之大。 “段兄训练的人,自是不会差。” 段赤笑了一声:“有你这么说,我心里的成算也就多了两分了。” 段赤是五月上旬走的,寨子里除了普通的农户之外,还留下了些强手看守寨子,为保万一。 不过瓦阳寨这些年威名在外,倒也不怕有人敢来冒犯。 仗在同州打,中间还隔着个连平府,渝昌这边对战争的感受其实并不大。 霍戍除却常去县城收集消息以外,日子和从前倒也无甚差别。 只是天因和桃榆会上了,倒是常带着段赤那两岁多的儿子来村子这头,又与金柯鹿纪杏蔗两个混着,整日事多。 连桃榆也跟着学坏了不少,以前只看治病救人的书,现在是连什么歪门邪道的都看起来了。 很快入了夏,同州战事如火如荼,打得火热,一时不见高低。 战事是八月里才出现了些转机,起义军一支倒戈,大挫了军心。 起义军人数之大,很大一部分却也是强行抓的壮丁,这些人并不想反朝廷,真打起仗来方知残酷,本就在太平窝子里的人最想的还是和平,为此不少人也效仿投降止战。 得到消息的时候,林村和草场村正在欢喜收庄稼。 今年是头一年收粮,大家料理了大半年的土地肥沃,夏时又有充足的水及时灌溉,时年的庄稼产量不小,大伙儿都欢欣鼓舞。 校场大坝上全晒着收起来的稻子,饱满大颗,不枉费力的诸多忙活。 “咱家的粮食足足有八十石!可比在同州的还多!” 他们有仆农,开的地多,所收自也不会少。 桃榆记着账,喜滋滋道:“真可谓是喜上加喜。” “乡亲们说自要供奉两成,我今儿也一并合计算了一算,两个村子能有两百来石了。” 霍戍应声,道:“先前段赤便来信说大军粮草不足,已然向朝廷递请了支援,不知如何。” 桃榆道:“两军交战,粮草先行,朝廷晓得军粮的重要,同州战况不错,秋收粮草丰足,没有道理不支援大军的。” 霍戍虽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心中总隐隐有些不安,许是在军营多年,见了太多在粮草上做文章的事情,为此格外的敏感些。 他倒希望自己多想了,不愿战况有变,再横生枝节。 然则,终究还是印证了他不好的猜想。 第111章 八月末,霍戍再次收到官府的消息,那边愿意以正常良民缴纳赋税的数目让林村和草场落户。 头一年需缴纳五成粮食,后续若无朝廷律令变故都是按照四成收纳。 霍戍对官府突然改变了态度不免感到诧异。 官府原本想要利用武力压制拿下他们的村落,奈何无功而返,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了动静。 不过今南边战事出现了转圜,彼时大军班师回朝必论功行赏,渝昌县城官府想把他们招安,彼时倒也能蹭得上救济难民,抚慰民心的功劳。 可细想却又说不通,若要做这层面子功夫,光是以良民作为收揽,也不见照拂,怎么能够显得官府对难免的照料与安抚,且今年依然还要五成的粮食。 霍戍心中察觉不对劲,于是亲自去打探了一番。 虽有心压着消息,城里没什么明面上的讯息,不过有钱却使鬼推磨,霍戍贿赂了衙门里的一个典史,有心便没有不能的。 一探才得知,原则是朝廷南送支援的军粮进渝昌境内时竟叫匪徒给劫了去!军粮何等要紧,同州战事不易出现转折,这关头上军粮出了问题,地方官员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现在渝昌知府都已经急死了,尚且不敢回禀朝廷,一边在追查粮食的去向,一边让所有县城把粮食重新给凑出来。 只不过八九月份还正是秋收的时候,别说还没到往年缴纳粮税的时候,许多农户连粮食都还没晒干拾腾出来,粮食可没那么好凑。 他们这靠近东南的边陲县城人口本就不多,州府那边催要的粮食又多,县城估摸是凑不出来,于是想把难民村招安。 这边普通村落人口也不过几十人,人丁远不能和同州的村落比,林村和草场两百来号的人,已然是大村落了。 即便官府并不知晓确切人数,但到底是能增收的,为此放下了身段给出消息招安。 霍戍可懒得理会官府,不过一群欺软怕硬的,现在他们怕着难民不敢轻易动手,再者丢了军粮火烧眉毛也没得功夫对付他们。 渝昌匪徒也就东部猖獗,南部并没有什么匪徒了,东部也就瓦阳寨有势力能去抢军粮,寻常匪徒就是凶恶,却也知道军粮的份量,没大胆到敢去以卵击石。 这里头可见便大有文章。 霍戍与蒋裕后说谈了一番,估摸出是京中出了乱子。 八成是朝中有人动了手,六皇子打了胜仗炙手可热,京中的那几个又怎么会坐等六皇子稳赢。 军粮等不得,这送信进京,又还整顿派粮,再是快马加鞭一来一去也少不得月余。 只怕南边大军已经等得火烧眉毛了。 霍戍没多做耽搁,立即分派了人手,一行人前去暗查军粮去了哪里。 既在渝昌丢失,那定在渝昌,且很大可能就在东部。 都已经把罪名盖在了山匪身上,军粮在别地丢失的就漏洞百出了,且东部蛮荒辽阔,极便于藏匿。 且粮草说什么都是好东西,不会被轻易销毁。 他则亲自带人准备粮食,虽他们手头上有屯粮,可几百石的粮食怎么会够大军用,还得要采买才行。 霍戍首先去了周边的村子。 倒是不枉霍戍驱逐匪徒,又解救了不少受匪徒压迫的难民,得知他们要买粮食,村里的人都十分的热情。 尽数的拿出了自己的粮食,留下要缴纳给官府的,尽可能多的都拿给了霍戍。 村中人又联系别村亲眷,霍戍在村落里便快速的收买到了五百多石粮食。 另外他又伪装做粮商,用了高于市场价几文的价格在县城收粮。 城中再次收揽到粮食。 林林总总,霍戍用最快的时间凑了将近一千石粮食出来。 这些粮食不够大军安然打完仗,但也够缓上些时间了。 到时候渝昌府是追查到粮食,又或是补齐粮食,亦或是朝廷重新下派粮食,总也争取了更多的时间,当足够前去支援。 “霍哥,信,有信!” 霍戍看着一批批运回来的粮食,去瓦阳寨那边又调了十来个人过来帮忙。 葛亮今天去了县城里,回来的路上撞见了段赤专门传送信件的人,顺道便给取了回来。 霍戍当即便扯开了信件。 他一目十行,看完以后把信给葛亮:“军粮未有如期抵达,他们知道出事了。” 段赤紧急传信,希望霍戍能够帮忙筹集点粮食应急,施以援手。 不仅如此,此次不光是段赤送了信,竟然还多了一块玉佩。 桃榆凑上前看了一眼,见着上头落了一个周字。 他心里咯噔一下,当今王室正是周姓。 信里虽然只字未提六皇子,可见信物也便什么都不必多说了。 这次是连六皇子都给出了信物,可见南边大军之危急。 葛亮看完信却是一笑:“还是霍哥有先见,提前已经准备了粮草。” 霍戍未以此事再多言,只同葛亮道:“你去盯着粮草,到齐以后立即封装。” 葛亮正色:“好!我这就去!” 桃榆看着走远的葛亮,他疏忽抬手拉住了霍戍垂在身侧的手。 霍戍垂眸,眉心微紧。 “去吧。” 桃榆嘴角扬起了些弧度,面容柔和:“这关头上押送粮草送到南边并非易事,即便手头上的人已经能独当一面,可这是非常时刻,若没有你亲自上阵,他们定然也没着落。” “况且连六皇子都递了信物,那总归是天潢贵胄,低折身段请求襄助。纵使不为这些,就当是为着同州收复平定同州吧。” “小桃核儿还没有见过家乡呢。” 霍戍一把将桃榆扣进了怀里,他总是谅解,怕他为难开不得口,反倒是出言相劝。 大抵这便是这些年两人之间的默契。 他将下巴抵在桃榆的脖颈上,一言未发,却又胜过说了千言万语。 大院儿里的一家子看见两人在院中如此,纵然不问也晓得了霍戍的决定。 家里人心中各不是滋味,日子才算是好过些,这又要去冒险,如何能不担心。 纪扬宗抱着正在东张西望的小桃核儿微微叹了口气:“这孩子尚还不足岁。” 黄引生给小桃核儿整了整被他抓偏乱的口水垫,道:“他爹并非庸人,能者多劳,这般世道总是需要这样的人抗在前头。” “罢了,年轻人有他的决断,只盼着别出什么事。” 纪扬宗安抚的拍了拍黄蔓菁的手。 夜里,桃榆哭了一场。 他也分不清是担心舍不得霍戍,还是他做得太过了自己受不了才如此。 夏夜风清,一次又一次。 霍戍似乎也并不想节制,他握着怀中人的腰,让那期期艾艾的可怜哭声破碎得不能完整连续。 他的精力足够于让桃榆在结束以前沉沉昏睡去,不过到底不舍如此,在他昏睡以前停了下来。 “我一定尽快回来。” 桃榆疲累的睁不开眼,在全然昏睡过去之前还算清楚明晰的听见霍戍在他耳边这么说了一句。 他是想再与霍戍多说几句的,只是不知自己想与他说的话究竟是说了出来还是说在了自己的睡梦之中。 为此不知霍戍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他走前还抱了小桃核儿好些时候。 九月天亮的尚早,而粮队却是在天亮前出发的。 此行派了草场上绝大部分的马匹牲口,又有六十余人护送押队。 诸人直接从官道跑马出发,快马扬鞭送救济粮前去。 待着桃榆醒来时,霍戍的队伍已经快要奔进连平府的地界了。 桃榆看着大亮的屋子,知晓霍戍当是早已经离开,他浑身酸软的很。 生了小桃核儿以后他一直在养身体,两人即使有亲近也克制,哪里像这次一样不知节制过。 他在床上犯着迷糊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爬起来,小桃核儿也早被抱出去了。 小床上空荡荡的,跟房间一样。 他不由得生出一股失落感来,微微吐了口气。 “桃榆,你怎还没起来,天因带了好多寒瓜过来,咱们一起做汤吧。” 倒是没等他多失落一刻钟,门便被哐哐哐的拍打响了起来。 桃榆光是听这中气十足拍门的声音就知道是金柯鹿。 他赶紧披上了衣服去把门打开,只怕再慢些门就要被人给推倒了。 “哭过啦?” 金柯鹿窜进屋里来,就见着桃榆顶着一双通红发肿的眼睛,不由得怔了一下:“哎呀,你别哭啊。” “我没事,昨晚上没怎么睡好就这样了。” 桃榆给他先倒了杯茶:“你先坐,我穿衣服。” 金柯鹿道:“我知道霍哥出去了你伤心,放心吧,这地儿离同州又算不得远,一来一回的怎么一个月也能行。” “男人嘛,出去闯荡建功立业是应当,就霍哥那本事能有什么事。” “阿良原本还没打算去的,我直接给他撵去了,这最是要人手的关头上窝家里干什么。” 桃榆笑了一声,他穿好衣服折身同金柯鹿道:“要是准许你去,只怕你也跟着跑去了。” “那不能够。” 金柯鹿摇了摇头:“我已经让手底下得力的仆族带马前去了,虽然他们去的时间不长,却还是需要人看着这边的。” 桃榆道:“到底还是我们金哥儿更有大局观些。” 两人出去的时候,桃榆肉眼可见的村里冷清了好多,当是各家也都忧心着出了门的汉子。 不过天因带着他的儿子小阿焰来了,凭借他聒噪的声音,院子里也冷清不了。 “小叔叔,还能给我玩木剑吗!” “上次玩的木剑。” “大刀,还有长枪!” “这次我不会去戳地里的小白菜了。” 小段焰看见桃榆便跟在了他屁股后面,小嘴儿叭叭叭的说话,跟他小爹简直一个样。 桃榆便去屋里把霍戍给小桃核儿做的木剑木刀给搬了出来,让小段焰玩儿。 男孩子喜欢这些东西的不行,先前小段焰过来,霍戍便给他玩儿了会儿,他爱不释手。 这回过来在路上就念了他小爹几十回了。 看着桃榆抱了一怀出来,小段焰高兴的直跳,给自己腰间一边别上了一把短剑,背上捆了长枪,手里还舍不下的拿着把大刀,模样简直好笑。 这朝可算是不闹着人了,自去了一边玩儿。 天气好,他们扯了块大棕垫出来,又给铺上布,便将年纪更小的小福和小桃核儿放在了上头。 小福现在已经会短距离的走路了,他比小桃核儿大了半岁,不过哥儿要比男孩儿娇气一点,没那么爱动弹淘气,多数时候都比较安静。 现在小桃核儿已经会爬,自己坐着玩也没问题,小福和这个年纪的小桃核儿倒是能玩到一起些,两人会一道摇拨浪鼓,拿着一些布偶玩具。 大院儿里头孩子多,也便热闹。 黄蔓菁和元慧茹还有吴怜荷都喜欢小孩子,为此小崽子们都不用桃榆他们管,老少间反倒是其乐融融。 “桃榆也真是,竟然还哭。你瞧着大胡子都去了战场上那么久了,我有哭过一次吗,他要是回不来了,得是他倒霉。” “我可不会一直做小寡妇,立马就写信给我娘家去,让他们给我物色好更好的人家。” 桃榆受了他们一通戏谑:“你可最好是这样子,可别当着我们笑嘻嘻,背地里哭啊。我问问小焰可就什么都知道了。” “问问问,你问去,我会是那样子。” “阿焰,快过来,小叔叔有话问你,待会给你拿更厉害的大刀噢。” “诶,诶!小孩子懂什么,他就知道瞎说,你还真叫啊!” 天因见着桃榆唤小段焰,连忙跑去拦着。 有他们整日插科打诨陪着,桃榆觉得日子倒也没那么难捱,不知觉的竟就去了大半个月。 霍戍一行前去倒还平稳,只是起义兵当也有心阻断大军粮草,在连平府安插了人从中作梗阻拦道路。 他们虽并非军户但带有粮食也几番受阻。 最后竟是一群农户将他们引到隐秘小道给护送过了关界。 当初连平府染起疫病,是桃榆研制出了药方救了大家,后又将方子四散救了不少人的命。 农户认出了给过他们药方的葛亮,恩情难忘,不仅帮助他们暗中过界,还又捐赠了不少的粮食。 入了同州,当即便派人传信儿让段赤带军相接应。 段赤收到消息时还以为是乍人的假消息,不可确信来的那么快,然则前去捎口信儿的是葛亮,霍戍带在身边的熟面孔,他怎能不信。 六皇子大喜过望,即刻让段赤去接应,两厢会面,顺利把粮食送到。 营中粮草早已见底,全靠近中农户手上取粮维持,只是同州战乱,今年的粮食兵并不多,大多数都控制在起义兵的手上,要是军粮再不来,当真时被人捏住了命脉。 虽然霍戍送来的粮食并不算多,但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送来,及时的把军中的粮食给续上,士兵们没有挨饿,那便能保持住士气。 六皇子得知军粮遗失之事,也便估摸出是朝中人的手笔,他大为恼怒。 他向来是知道权斗的手段恶劣,却也没想到他们胆子竟然这么大,全然是不把将士的性命和沦失的疆土当作一回事,居然会对军粮下手。 六皇子意欲趁着在这些粮食用尽之前,一举拿下同州,结束战事。 “这么一说同州的仗就快要打完了啊,那是好事情啊!说不准儿咱们今年还能搬回去!” “可既如此,阿戍他们怎么还没回来?这回来的信儿都到了,难道说信还比他们回来快马加鞭更快些?” 桃榆给黄引生纪扬宗还有黄蔓菁念着同州送回来的信。 他叹了口气:“我后头还没念完呢,正是因为六皇子担心后续粮草再出问题,想要加快进程迅速平定同州,省得再节外生枝。阿戍能顺利送那么些粮食进去,六皇子颇为赏识,所以就把他们给留下了,让阿戍襄助打完这场仗。” 一家子几口人听完都静默了下去。 “我就晓得,去了怎么能那么容易就回来。虽说阿戍北边凶悍的戎狄也打过,可这也有些年没上战场了,要是有点好歹可怎么是好?” “去了军营里哪里能说不打就能不打的,先前大军不就已经扭转了些局势了吗,阿戍此去加入收尾当没那么难。” 屋里几人忧虑了半晌,又互相宽慰着,说了小半夜去。 桃榆回到屋里时已然夜色凄凄,小桃核儿都已经呼呼大睡好些时辰了。 他把小崽子盖好后,也一头就给栽到了床上躺上。 现在霍戍俨然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凡事爹娘也都对他有了依赖,而今送个粮结果还把自己给送出去了,家里人能不担心害怕么。 在外头他还帮着霍戍说话,担保他的能耐不会有事,这朝回了屋不免心里还是闷闷的。 他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满心以为人可能明天就回来了,结果期望却落空,心里怎么能不闷。 偏头见着挂在床边衣架上青黑色的宽大衣衫,他忍不住伸脚踢了一下:“还说早些回来,果然男人在床上的话不可信。” 第112章 “起义兵把同州粮草控制严苛,当是已经估摸出了朝军粮草欠缺。他们未敢反扑,应当心中还不太确信。” “若想一举得胜,不如正好借题发挥。” 沙盘前几名将领商谈如何举兵巧胜,虽各有些提议,不过一致都还是觉得想利用军粮一事做文章。 “如此就让人出去散布消息,等起义兵反扑正好落入布防。” 六皇子未置可否,看向站在一侧一直未发一言的霍戍,忽而开口道了一句:“霍戍,你怎么看?” 诸人随之跟着看了过去。 “附议。” “不过单派人散播消息,恐怕起义兵不会那么确信我朝军已经弹尽粮绝。” 六皇子道:“那你如何想?” “带上一队人马偷袭起义军粮仓。” 屋中人闻言微微一顿,继而相视一笑,不必言说认可了提议。 起义兵不止一个粮仓,为保万一,他们设置了四处粮仓。 最近的一个在百里之外的澄溪县内。 霍戍带了一行精兵摸去此处营地,虽已经几年不曾打仗,但那些自年少便刻在骨子里头的本能不是随着时间就可以轻易消磨的。 他精练敏锐的布排让手底下原本对他这个半道上冒出来的领将不服的人立时心服口服。 夜袭营帐之事,霍戍没干过十回也干过八回。 这些起义兵也远不如北域那些骁勇善战的戎狄难对付,霍戍不过轻易引诱,一个声东击西就把起义兵的营帐给点了。 “着火了!着火了!” 半夜的营帐突然步伐凌乱,人声急促。 靠近林子夜晚的秋风很会撩,火苗子被拉扯大老长。 眼看着大火连营的烧,起义军慌乱阵脚前去灭火,一身灌木草帽掩盖的霍戍看准时机抬手:“进粮仓!”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队伍边杀边抢的弄了好些车的粮食出来。 手底下的士兵兴奋不已,他们原本是准备过来假装抢夺粮草的,不想还真叫他们抢出来了,这如何能不高兴。 霍戍却深凝着运出来的粮草,眼见数量已然不少,他立马招人撤离。 起义兵一半灭火一半追了上来,追逃间,霍戍刻意放慢了行程,让一些人先追了上来,两厢过招。 兵刃交接,火光闪耀,天被火把照亮的宛若天快大亮了一般。 “撤!” 眼见正打得火热,霍戍却大喊了一声:“他们的大部队来了,都走!” “那粮草………” “不要了,撤!” 士兵闻言,虽是舍不得好不易弄出来的粮草,但见着霍戍既已如此下令,又见后方大盛大火光朝这边移动,再不舍也只能撤离。 一行士兵快马撤退,起义兵许是见粮草已然被留下未被带走,后营又起了火,也便没追。 霍戍一行人为此也得以顺利逃脱。 “便是可惜了那些粮草,若是能带回去就好了。” 霍戍见手底下的人叹息之态,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莫不是忘了。” 底下人不解: “既是为营造抢粮的假象,我们又何须把粮草拉那么远,最后又白白给他们留下?” “若不刻意放水,又如何彰显他们的本领,怎能把戏做全。” 此番上演的可不仅是一场军粮不足铤而走险的戏码,又还特地加了夺粮未成落荒而逃的假象。 一场不够精彩,两场总叫人没话说。 紧接着,六皇子按照原先的计划放出了朝廷援助大军的粮草丢失的消息。 不枉这一番折腾,起义军再是多疑,见此也不得不信了朝军粮草匮乏之事。 且他们险些丧失粮食,但失而追回,与偷粮军交手之时发现这些士兵大不如前,反增添了士气,以为朝军果然缺粮以至于军力溃散。 这热汤冲猛药,药效了不得。 起义军眼见朝军正是虚弱之时,竟是和六皇子想到了一块儿,想趁着朝军的粮草寻回来之前一举将其拿下。 自以为是和当初海临府战乱,临危之际朝廷只能暂将同州的囤兵南调应急时一般,他们能再次钻到空子。 六皇子大喜,大赞了霍戍的戏做的足。 九月末,起义军举全部之兵力,与朝军于澄溪县一战。 朝军早有准备,起义军大意轻敌落入朝军埋伏,一战一日一夜,起义军溃不成军,悉数遭朝军歼灭。 眼看起义军大势已去,受压迫而上阵的同州壮丁顺势投降,朝军更得助力,起义军三个主力人,两个战死,一个受生擒。 至此,受起义军占领的同州府,于十月初正式受朝军收复。 大军清扫战场,预备十月中班师回朝。 霍戍也留下了打扫战场,为着往后回来安生,他还是想帮着把这边清理干净,顺便回一趟同州城。 夕阳落洒,染红了半个同州城。 霍戍居于马上,看着这座阔别一载有余的州城,恍若昨日。 仿佛此刻不过是秋月里寻寻常常一个忙碌的日子,他从铺上忙完,铺子打烊以后欲于天黑前归家。 城是城,楼是楼,同州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不过当马驱进城中时,却已是两番天地。 大道两旁的商铺十间便得有六七间落了锁,门栏之间已然积落了厚厚一层灰。 当初热闹喧嚷的主街道,此番寂寥的宛若他们铺子所在的新街。 街道间行人伶仃,哪里还像是昔日热闹繁荣的江南城。 此番战乱同州受起义兵占领,城中能有条件走的商户都已经走了,不能走的尚且只能关在这城池之间,受新政的盘剥。 农户被逼上战场,哪还有多少人有闲情逸致进城闲乐采买,整个府城都笼罩着一股沉沉的压抑。 霍戍心情有些沉重的往新街方向去,这条街上更是秋风扫落叶,通街都不见什么行人。 他驱马进去,开了骑射场的大门,内里倒是一切如旧,只不过旧未有人打扫,已经灰厚蒙尘了,跑马的地皮子上也长满了杂草。 要不是这边本是才建了两年,受杂草侵蚀,虫蛇横生,这里不知得看起来多凄凉。 霍戍未言,又去看了弓坊,铺子里的东西走时已做防身武器都给带走了,而下货架空空,结了些蛛网。 这头不如骑射场通透,屋里一股陈旧的霉味儿。 忽而一阵响亮的鞭炮声传来,霍戍闻声走了出去,站在门口听了一阵儿。 许是同州城今已不复昔日之繁华,为此爆竹的声音一旦响起来就格外的空灵响亮。 “霍老板,是你么?” 霍戍听见前头有人问了一声,偏头看了过去。 “不想还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此人是新街巷前头些的一个做贾,一条街上的人,进进出出的,偶尔打个照面也算认得。 寂寥的街上,男人笑呵呵的:“同州战事结束了,如今又恢复了太平,得到消息那日城里的人扎了一夜的爆竹,可比过年还热闹。” “而下平定的消息慢慢传了出去,当初为躲避战事而去了外乡的人陆续都在回来了,脚程快的都已进了城,这不又有一户回来了,炮仗给响的。” 霍戍闻言方才知道竟是回城人扎的爆竹。 如此,倒是一桩好事。 喜庆的爆竹声,不仅可以驱散些战乱的阴霾,亦可叫大家知道又回来了。 “范伯,阿守,此行你们几个便不必与我回渝昌了,带着人把铺子重新打理出来吧。” 范伯应了一声:“那村子那边可要去打理?” “自是要的。” 月中,大军扫理同州完毕,屯兵重驻城中。 六皇子班师回朝,皇帝要犒赏三军。 “你真不一同进京?” 北上途中,段赤又再度问了霍戍一回。 “此次若没有捐送粮草,大军也不会那么快取胜,又领兵偷袭起义军粮草,为大军埋伏完计,六皇子对你赞誉有加。” 霍戍骑在马上,望着连平府的界碑,心里算着还有多少时间才能回到村子。 听段赤的话,他道:“若非受你所托,答应了有变动施以援手,我也不会跑这一趟。” 段赤笑了一声:“那既是来了,何必又舍弃这些军功。” 霍戍随之意味深长道:“若非得说军功封赏,我倒希望是那位来赏。” 段赤闻此笑意更盛了些。 “局势大好,不过回京少不得还有些周旋。你既有此心,必不负你。” 霍戍未置可否,只笑笑。 京城的事情他也就不插手了,若是已在此番关头也还不能稳上那个位置,想来也不全是能坐那个位置的料子,他再多做什么也是无意。 不过他还是好心提醒了段赤一句:“倒是你,要跟着回京?” “我说过会襄助殿下走到最后一步。” 霍戍道:“既如此,你倒是不如先回渝昌。” 段赤问道:“何处此言?” “军粮在渝昌丢失,何不回去寻找线索,顺藤摸瓜。” 霍戍漫不经心道:“彼时若能查出点什么,动军粮一罪也足以让他下马了。” 段赤一笑:“要不怎么说殿下赞你。” 随大军到连平府分界上,霍戍便与六皇子做了别。 段赤到底还是听了霍戍道提议,准备先回渝昌。 于是快马直奔着回东南部。 霍戍本答应桃榆半个月为期,必安然回去。 一晃却去了一个半月,足足逾期了一个月的时间,许诺未践,他心中有愧。 为此脱离大军以后,他策马扬鞭,带着人几乎是没有片刻停歇的直奔东南部。 然则方才到林村地界上,便见着隧洞外被人严行把守着。 霍戍心中不由一紧,待见是官府衙役的打扮,心稍稍得到了一些平复。 他与段赤对视了一眼,一行人立马赶了过去。 第113章 午后,太阳蒸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小桃核儿吃饱了以后在桃榆的怀里叽咕了一会儿趴在他的肩头上就睡熟了。 桃榆盘记着日子,村里隔三差五就有人去城里打听南边的消息。 虽然南边的消息回传的慢,但是仗打完了这样的大事消息还是四散的快,他们已经得到了同州平定的消息。 听闻同州被收复,天下重得太平,这消息美得让人一时间跟做了场梦似的,村里的人高兴的大落了几场泪。 且不说同州是南方的富饶之地,村里人的根儿到底都在那儿,祖辈生活了几代人的地方,无论走到了哪里,心里总归是都惦记着的。 这才得消息不过三两日间,动作快的村户已经开始拾掇自家的东西了,以便于随时搬东西回同州去。 桃榆晓得了同州平定下来,心情也很不错,只不过迟迟没见着霍戍回来,左等右等的心里头还是盼望的很。 大伙儿也都还等着他回来主持大局。 “我抱小桃核儿去睡会儿。” 桃榆瞧着小崽子已经睡的呼吸都平稳了,虽他没什么睡意,但还是准备抱着小家伙去躺会儿。 往常这个点他本也容易犯困的很,不知今儿怎的竟没困劲儿。 他心里头闷闷的,也不晓得是中午吃的有些多了,还是说如何。 正当跟黄蔓菁说了一声,他搂着小桃核儿要往屋里走时,村子里却响起了一阵骚乱声。 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动静,不由得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计。 “莫不是阿戍他们回来了?” 桃榆闻言眉心一动,抱着小桃核儿就大步跑出去看。 方才出去,一群身穿蓝衣差服的兵役正朝着村子鱼贯而入。 桃心里咯噔一下,虽还没摸清楚状况,他看这架势也连忙抱着孩子退了回去,连忙吩咐人走小路去通知草场村那边。 “怎、怎的来了这么多官兵。” 大院儿里的人也都去瞧了一眼,眼看着没人来通报会就直接闯了进来,估摸是值守队伍已经被扣下了。 眼看来者气势汹汹,势头不对,大家不免都有些惊慌。 霍戍送粮村里大部分的汉子都随行前去,村里留下的人多是些老弱妇孺。 倒是也留了些人,草场那边有不少壮力,只是这些日子都很安稳,且又听闻同州那边平定的消息,大伙儿都在喜悦之中,却也放下了些防备。 谁曾想这关头上官府会悄无声息的摸过来。 不等片刻,大院儿的门便被撞开。 “主事儿的在此是吧。” 院子里忽的闯了个汉子进来,腰间配着一把官刀,看样子什么威武。 “这大院儿倒是修的阔绰,无怪于敢不听官府政令。” 男子四下打量了大院儿几眼,忽而脸色一凝:“天高皇帝远,此处土皇帝做的可是还好!” 纪扬宗见此架势,连忙和软语气:“官爷哪里的话,您这是言重了,我们不过是同州战乱迁徙的难民,来到贵宝地避难求个暂安,绝无他意。” “今日不知官爷们造访,实属失敬。不知是哪位官爷?” “我乃本县兵房典史,今受知县大人之令前来清理无户之人。” 男子自报家门后冷笑道:“官府几次三番招和,你们还公然拒和!藐视朝廷法令,该当何罪!” 县城兵房典史带着官兵一路寻来林村时,看到荒林里开出了这么一片田园村落,心中不免大为吃惊。 心头更是恼怒:“怎么着,不应官府招和,这是铁了心要在这片当山匪了!” “官爷,我们都是些农户,哪里敢做那起子事。” “原先听闻在此地落户要六成粮食,我们实在给不起,听闻朝廷对难民颇为宽容,想来渝昌官府定然不会如此为难我们这些难民,故此才不曾理会,不知那是官府招和。” 兵房典史嗤笑:“你们不知,官府布告只需五成粮时你们可也不知?” “这边地势偏远,我们确实不如何能得到城中消息的,且东南部山匪横行,非必要我们也都不敢外出。” “得了,你也甭与我装聋作哑。” 兵房典史直言道:“今同州平定了,晓得你们准备回去,落户也便无足轻重,只是我们渝昌也不是谁随便想来尿一把就由着人尿一把走的。” “你们既在此开了地耕种,县城供了你们一年,多的不说,这一年的赋税产粮也该当是清缴明白。” 纪扬宗与黄引生对视了一眼,眼下官府来人多,同州既已平定,他们不能与官府正面冲突。 便道:“赋粮我们给,还望官爷高抬贵手。” 典史却抬了抬手:“既是如此配合,那就再好不过了,不必动刀动枪的比什么都好,如此便请吧。” 立时就有几个官兵上前想要去扣住纪扬宗,院子里的人立马就慌了,官兵把大院儿围的严实,外头的村户见官府的人要拿纪扬宗不免都有些慌,想要阻拦,却被官兵给拦在了外头。 “怎么着,你们也想跟着一起走?刑部大牢倒是宽敞的很,够你们住!” 一听要下牢狱,外头的人更是慌了:“官爷,我们愿意缴纳赋税,这怎的还要拿人下牢的!” “晓得你们人手不少,今朝是应承了缴纳,明日人要回来了可确保还是此番态度?” “便请你们主事的走,彼时什么时候把赋粮纳齐了再说。” 桃榆见此连忙拉住纪扬宗,人要被带走了,谁晓得会发生些什么: “说了缴便缴,你们怎么能……” 话还没说完,士兵一把将桃榆攘开,他脚下不稳,直接摔到了地板上。 “正好,一个不够,把他也一并拿走。” 桃榆被钳制住手臂背扣,疼的他面色一白。 忽而围在外头的人群一阵喧嚷,典史冷斥道:“我见你们是都反了!” 话音刚落,几个士兵便跪倒滚进了院子里。 “不知典史来请人吃茶,我是来的巧,不晓得能不能蹭上一盏。” 典史见着狼狈滚进来的几个士兵,正想骂娘,抬头见着进来的段赤跟霍戍,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段债主,这么有雅兴怎还来了这头,莫不是……” 典史话还没说完,只听身侧的士兵发出了一声刺骨的惨叫,瘫软着身体倒在了身上。 霍戍把挟制着桃榆的士兵直接拧断了手,见同伴如此惨状,另两个扣着纪扬宗的士兵下意识的也松了手。 纪扬宗见着他们回来了,紧绷着的人顿时都松懈了不少。 桃榆看着扶住他的人,眉头不由得凝起,有些委屈。 纵然心中情绪多,但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将那些心绪化作了一句稀疏平常的:“回来了。” 像是寻常的出了趟门,早出夕归一样。 典史看着自己的人被霍戍那般一句招呼不打的直接拧在了地上,纵然是有些忌惮段赤,但这未免也太让他下不来台面了。 他铁青着一张脸,正想着如何开口,倒是先听到身后传来森冷的声音:“是现在滚还是我送你们走。” 典史听此,不免也炸了起来:“大胆刁民,竟敢如此藐视……哎哟,我他娘的。” 话还没说完,男子便被一脚从大院儿的屋檐台阶上踹了下去。 段赤垂眸看着地上的人:“刘典德,你我也不是头次打交道了,趁人不备来村里拿人未免小人,自领着人回吧。” 男子从地上爬起,颇有些恼羞成怒道:“我是领了县太爷的命来的!段赤你们也别欺人太甚,朝廷的军粮丢在了渝昌界内,是匪徒所为,你们瓦阳寨最是脱不了干系!” 段赤冷声道:“霍戍此行带人南下为朝军捐献了粮食,此处的农户的粮食已经缴于了朝廷,县太爷要搜刮了二次?” “至于军粮,我倒是也很想知道去了哪里。” 刘典德闻言脸色一白。 本想是同州战止,县太爷估摸这些难民要回迁了,可想着让他们白白来这边丰产了一年,心中不免可惜。 于是这才加大了兵力前来搜寻,又拿了附近村子的人威逼利诱方才得出这边的位置来。 碍于先前吃了不少亏,此次做了暗查,发现村中的汉子竟然不多,于是钻此空子带了大批人手前来,准备把管事的先拿走,等钱粮交齐了再让他们赎人。 眼见此番态势,刘典德立马就短了气焰。 “既是如此,那、那我便去回禀县太爷一声,告辞。” 话毕,刘典德立马带着人撤离。 出去方见着村里突然多出来了几十个汉子,他心头一寒,幸得是见着了段赤便灭了动粗短想法,否则还真不知能不能从此处走出去。 官府的人气势汹汹的前来,此番又灰溜溜的撤了走。 大伙儿都松了口气,见着去了一个多月的汉子们回来,心里悬着的石头可算是放了下来。 段赤见着天因今天并没有在这边,他也便没多留,只是临走时同霍戍道:“不必理会这些人,彼时不过秋后蚂蚱。” 霍戍也没把他们放眼里。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啊。” 劫后余生,大家都格外的高兴。 大伙儿团在大院儿里争先恐后的问了些同州的情况,霍戍都耐着性子一一作了答复。 “既然现在都安定下来了,我们是不是能回去了!” “同州还在清扫,虽今已有军队先行入驻管理,不过难保地方上还有些漏网之鱼,为安全起见,可等朝廷调派了新任知府到任以后再行回去。” 大家听了霍戍的话,也都点点头,安然听从他的安排。 折腾了些时辰,大家才散去。 霍戍也总算得到时间单独与桃榆共处。 外头惊惶一场,小桃核儿在床上睡的却正香,霍戍在床前瞧了好一会儿,正伸手想给小崽子掖掖被角,不想小桃核儿却醒了。 小崽儿眨巴着眼睛看了霍戍好几眼,才伸出肉乎乎的手:“跌跌。” 霍戍一笑,伸手把小崽子抱了起来。 才睡醒的小家伙浑身都暖和的很,贴着霍戍开心的不行。 “难为小桃核儿记性还好,记得谁是爹爹。” 桃榆笑了一声。 他正想给小桃核儿拿件小衣穿在外头,一伸展,胳膊顿时便发出了一阵刺痛,使他不由得嘶了一声。 霍戍闻声脸色一变:“怎么了?” 桃榆扶住胳膊:“许是先前被那士兵扯到了。” 霍戍连忙把小桃核儿放在塌子上坐坐着,他给桃榆看了看胳膊,肩胛处明显的红了一片。 他赶紧取了药油搓热给桃榆擦了擦:“是我回来的晚了。” “若守约回来,也便不会出这些事。” “你把同州平定了,我不怨你。” 桃榆嘴角上扬,轻声道:“这朝是安定了,比什么都好。” 霍戍看了一眼身侧正巴巴儿看着他们两人的小桃核儿,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微微偏着脑袋,似乎不太明白爹爹在干什么。 他道:“很快我们就可以回同州了。” 霍戍说完,却没得到桃榆的回应,只觉得半靠着他的人身体软了软,他垂眸间,发现人竟是贴着他睡着了。 这些日子桃榆都不甚好睡,而下人里踏实了,困劲儿也便起了来。 霍戍看了看一大一小,果真是一脉相承。 他拦腰把桃榆抱到了床上放下,转又去把小桃核儿也抱去了床上。 才睡醒的小桃核儿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眼见又回到了床上,有点要闹脾气了,不过看着他大爹把自己的小爹揽抱在胸膛前,他又安静了下来,也学着小爹的样子趴在了大爹爹的胸口上。 屋里安安静静的,他也不发出声音来。 霍戍拉了拉褥子,抱着一大一小好生生的睡了一觉。 十一月,京中传出消息,朝中局势大变。 段赤查出军粮走失一案与三皇子有关,老皇帝大为恼怒,削去了三皇子亲王之位。 四皇子因受同州知府邵恭德牵连见罪于皇帝。 彼时起义兵作乱若早有镇压,必不会走到同州失守的局面,全是因为邵恭德隐瞒不报而起,人虽然已经在战乱之中身死,不过他是四皇子的人,因而也被牵扯。 大皇子眼见老六军权在握,大胜归来得了民心又得圣心,已然是不可撼动。 又见老三和老四的下场,知道老六绝对不是什么善茬,也便自识相得退出了这场纷争。 自然,这些也都是霍戍从段赤手上得到的密信。 天下人听到的也不过只有皇帝传位于六皇子寥寥几句,至于后头的那些弯弯绕绕便不必得知了。 但六皇子得到太子之位已然是众望所归。 老皇帝预备次年春退位。 本是想此番禅位,不过年底上犒赏三军,庆典等事宜诸多,若是退位,为新帝准备登基就过赶了。 不过虽说次年再退位,但已经将诸事已移交太子,太子已然监国。 此番倒可见老皇帝的决心,总算是想明白肯退位了。 他对那把龙椅的控制,年老昏庸导致这些年朝廷腐朽,如今天下总算是能迎来新生。 霍戍看着随信送来的圣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同州囤军总指挥使?!” 一屋子的人惊呼出声。 也不怪大家惊讶,指挥使官可大可小,但也要看地方大小,若是县兵指挥使,那也不过是个未入流的官职。 可这任命的是同州指挥使,又还总指挥,官职上已然奔三品去了。 武官官职不如文官一级一品那么严苛,需要科考,然后从最低处慢慢做起。 武官多是刀尖出功绩,升迁起伏会比文官大,但是所享受的待遇却还是实实在在的。 太子封霍戍同州囤军指挥使,一则是感念他危机时刻捐送粮草,又襄助打了胜仗,封赏是一开始就已经许诺的。 二来太子虽然能稳坐上那个位置了,但毕竟还是缺少自己的人,朝中不安分的还大有人在。 同州即便是因为战争而受了重创,但始终是一个十分要紧的城池,今战止重建,还得需要可靠的人才行。 朝中的余孽未清,若是同州落入他人之手,少不得徒增是非。 于情于理,霍戍都是握兵守住同州最好的人选。 这些时日霍戍一直没有提回同州的事情,其实也并不全是因为同州尚且处在清扫的阶段,他也是在等京城那边的变动。 他们已经得罪了县城的官府,若不把事情解决,到时候他们一走,留下的人必然会受到欺凌。 既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且这边也是费心经营起来的,总不能随随意将抛下,凡事讲究个有始有终,总得把这边安置妥当,他才能放心地走。 现今圣旨已到,一切也都好说了。 霍戍当即前去县里找了人。 县令见到霍戍险些吓尿,恭恭敬敬点头哈腰的给两个村子都给落下了良户,又再三保证了绝对不会再有昔日的事情发生。 霍戍也料他们不敢。 林村这边一走大半个村子的人也都走了,为免村子荒废,糟蹋了大好的田地和水利,霍戍把买的那些人留在了这边。 往后回了同州他们的南北生意还照做,这边恢复初衷,作为一处中转地。 现今得到了官府的认可,已然能修建道路,到时候与官道一衔接,什么就都方便了。 也有同州过来的农户不愿再走的,那些在同州没有大根基的小姓户觉得在这边日子过得不错,一切也都欣欣向荣起来,已经不愿意再回去折腾了。 那头日子过得苦,在这边大家扶持着开了地,且现在都已经落在了他们名下,反倒是比回去强,如此自留在这边更好。 霍戍倒一应不做勉强。 而草场村那边多为金柯鹿的人,如今金柯鹿要随纪文良走,他已嫁为人夫,有了自己的家,也不愿意仆族再流浪,便让他们在此扎根生活。 于是走还是留,大家自行决断。 把草场村和林村的事情料理妥当以后,已经是腊月里了。 天气冷的厉害,不过要回同州的农户们心却是暖的。 为能赶着回去过个年,大家上旬的时候就收拾好了。 大车小车,大包小包的行装挤满了一道。 霍戍道了一句:“回同州吧。” 说尽了农户心中的期盼。 马车摇摇晃晃,被抱在怀里的小桃儿惊奇的不行,也不顾风寒,脑袋直往马车帘子外头钻。 他还是头一次坐马车,也还是头一次离开林村,小家伙虽然不知道这是干什么,但看见一长队看不见尽头的车马,就是稀奇的很。 “跌跌,跌跌!” 小桃核儿在桃榆怀里又蹦又跳,挥舞着手指着外头骑在马上的霍戍。 霍戍在窗边停下,递了个圆溜溜的橘子进来。 桃榆见此不由得笑了一声。 来的时候把这小崽子揣着,他害喜的厉害,霍戍便给他去寻了个橘子前来; 如今回去的时候昔时揣在肚子里的崽子都已经这么胖乎乎的一大个了。 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 许多事情接踵而来,不断变换,所幸是他们之间的情意却从未改分毫。 还是一样的天寒,一样的赶路,只是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桃榆揉了揉怀里软软的小桃核儿,道:“回家咯!我们小安定回家咯!” 第114章 大队伍回到同州时,已经临近小年了。 进了同州界内空气可见的严寒了许多,待到过了边界县城入同州府城关界时,雪花从散碎的花絮变成了漫天的鹅毛。 “回来啦!好好好,都受累了。” “天气严寒,吃口热汤再赶路吧!” 进了关界后不久,可见官道旁搭建了些临时的棚子,外头立了个戴着毡帽的中年人,瞧着带了行李的路人便招呼着喝汤水。 天冷大伙儿呼出去的气变成一团团的白雾,看见有热汤茶水都忍不住凑上前去。 虽归乡心切,可已进了关界,也便是算已经回乡了。 大伙儿一路过来,手脚僵硬的都快没了知觉,回去以前吃上点热汤,倒是更能行动些。 “要两壶热水,刚滚开的最好。” 桃榆乍然回来了同州,寒雪天气叫他一时还有些冷得受不住,见着有热汤的小摊棚巴巴儿就从马车上跑了下来。 霍戍宽大的斗篷把他护在身下,他探出个脑袋来,与小摊贩交待。 “夫郎可自有水壶,我们这儿没有了。” 桃榆在路上听着地道的同州话心里觉得别有些归家的感觉。 同州一带其实说的都是官话,因自来就说官话,为此官话比其他地域的都说得好,像是渝昌即便说官话也还有些地方上的口音。 “有的。” 桃榆让随行的人去取了水壶过来,那摊贩道:“直接去锅灶那边打吧,更热乎些。” 桃榆笑着应了一声,问道:“多少钱。” 他正要掏银子,摊贩却道:“我们此处热汤水不要钱,大伙儿赶路回来遇上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容易,若在路上能喝口热汤也舒坦些。” “大家都是同乡人,现既回来,我们这些别的无甚可做的,也只有烧点水给大家暖暖身子了。” 桃榆闻言心中涌动,不由得看向了霍戍,脸上笑意可见。 霍戍从斗篷里搓了搓桃榆的肩,嘴角也动了动。 天虽冷,可同乡之宜却让人心里格外暖和。 一路上官道少有出去的人,反倒多是拖家带口往城中方向走的车马。 夹道边的摊棚不止一处两处,迎接着因为战乱而四走归来的人,一直通向了同州城中。 大伙儿到城门口时,范伯他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距离家里已然不远,可谓已到了自己的地盘,大家就此先别过,纪家人先回了一趟城里,其余的村户自先行回了村子去。 此番同州城已经热闹了很多,比之上回霍戍过来时,夹道的商铺已经开了好些。 城中张灯结彩,年节的氛围很重,大家发觉竟是比往昔的氛围还浓烈许多。 听闻是为了庆贺同州平定,又为迎接从外回来的人。 不过城里城外多是赶路的人,采买和贩卖东西的不如昔年。 待着慢慢安稳下来,大商行逐一回归,重新开关恢复商路以后,当会再繁荣起来,到底底子在那儿。 在范伯霍守的拾理下,家里的两个铺子全然已经打扫干净了,且重新恢复了开张,虽然这两个月都没什么生意,但到底是有了些生气。 渝昌带来的马匹一系都先放在了骑射场里,原本追随霍戍的人自也就留在骑射场里料理生意。 大伙儿在城里吃了顿饭,歇整了一通,黄引生带着黄芪先回了医馆,在渝昌的日子,黄引生没少收到些稀宝药材,这朝全都带了回来,他宝贝着拿回医馆,那头也好重整着开张。 吴怜荷虽与家人相认,但毕竟是出嫁了,她跟赵盼在城里住了好些年,还是准备先前去看看打理一通,当时走毕竟好多东西都没能带走。 元慧茹也先随娘俩儿先去了那边。 于是一道回村的也就纪家的那几房人。 城里的雪有人清扫倒是还好,城外村庄早已白雪覆盖,村子间已然不如昔前热闹了,人少了很多,不光是好些出去避难了还没回来,留下的壮丁多有被征去打仗,已然葬身在山野荒地。 战乱的悲郁始终还笼罩在这座城池间,漫天大雪试图掩盖抹去那些沉痛的痕迹。 “回来了!” 马车停在院子门口,那座熟悉的宅舍再次落尽眸子中时,纪扬宗握着黄蔓菁的手,双眼不免都有些发红。 声线激动之中带着沙哑。 桃榆依偎在霍戍的身侧,被裹得就剩下两只眼睛还能看见外头的小桃核儿被霍戍竖抱着,他抬起手指了指陌生的房舍,看着霍戍:“跌跌……” “先进去吧,别冻着小桃核了。” 桃榆见着小家伙发出了声音,给他整理了一下袖子。 纪扬宗拍了拍黄蔓菁的手:“进去,进去看看。” 大牛提前回了村里,院子的雪被扫得干净,倒是不见尘灰落败。 一家四口宛若是出门走了趟亲戚回来一般。 直通屋檐的碎石板路依然安静的躺在庭中,西处那两颗高大的樟树挺拔不改,树下的凉棚还在老地方。 一景一物似乎未有变化,只是在此生活了几十年的纪扬宗又如何看不出端倪来。 樟树下的凉棚木质崭新,屋墙零零散散补了砖石,宅子显然是重新整修过。 当初他们走后,佃农对大户多有仇恶,抢夺烧杀,许多大户蒙难。 他们虽然及时躲了出去,可宅子在此,多半也被佃户闯进去做了抢砸。 带着猜测进了宅子,果不其然,虽有意尽力恢复原样,但很多家什物件儿都是重新放置的。 “没有被一把火燎了已然算是不错了,东西坏了能再买,房子破了可以再修缮,要是烧毁了还就真是什么都没了。” 纪扬宗站在堂屋里,笑着道了一声。 黄蔓菁道:“是啊,得亏阿戍提前安排人回来拾腾了老宅。不然我们回来还有的忙。” 霍戍把东张西望的小桃核儿放了下来,当初让人把这边收拾出来,不单是为了回来方便,当时这头破败,只怕纪扬宗他们回来看着触景伤情,提前收拾了,总要强些。 小桃核站在地板上,大眼睛不停的看着周围,刚落地就想跑。 自己扯着步子走得不稳,就拉住了桃榆的手,让他牵着要屋前屋后的看。 桃榆把行李放下,把裹在小桃核儿脖子上的兔毛围脖取了下来,他亲了亲小崽子的脸蛋儿。 “我们小桃核儿到家啦。” “倒加,倒加!” 小桃核学着桃榆说话的样子,开心的说了两遍。 几个人都被小崽子软糯的声音逗得一笑,那些酸楚的情绪反倒是散了不少。 “是里正回来了么!” 院子里头突然传来了声音。 纪扬宗走出去一瞧,大院儿外头来了几个村民,揣着手正在墙角边张望。 “真是里正回来了!” 看着屋里走出来的几个人,村民高兴得眼前发亮。 “早先就见着有人来大院打扫修缮,还以为是里正回来了,不想只是提前差人收拾。” “大家来了几次都没见着人,以为里正年后才回来,今儿看见好些乡亲们都回了乡,听见这头有说话开门的声音,估摸着里正也回来了,果不其然!” 虽已别一载有余,可再度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大家心情都格外的难言。 纪扬宗连忙招呼大家进去坐。 这一年光景过来,显而易见的,当初没走的村里人两鬓微白,好似都老了一大截,倒叫人觉着分别不是一载,而是匆匆许多年。 “里正回来了就好,如今大伙儿再见着,心里也就安稳了。” “我只悔当初没听里正的一同走,白白让小四战场丢了性命……” 村民们说着说着便抹起了眼睛来。 他们当初受尤家挑唆留下,后佃户闹过来,抢砸欺压,尤家作为大户,眼见着势头不妙,收拾东西就躲去了山里,留得大家在村里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好不易躲过了佃户闹事,新政起义兵又大肆收粮征兵,许多人家的汉子都被强行带了走。 这一去,走的多,回来的少,家破人亡,大家怎么能不伤怀。 “那尤家人呢,今如何了?” 村民摇摇头,尤家人口口声声说留下守着祖业根子,结果转头却躲进了山里,大家气不过,便有人检举了他们有壮丁不出山。 起义兵前去搜抓,男丁悉数都去了战场上。 “尤二郎身体残缺,可却是举人出身,转头就投靠了起义兵,倒是又保了尤家一回。” “大家都过得惨苦,尤家凭着尤二郎在起义兵前的头脸却依然吃香喝辣。回村里来征兵半分不惦念同村情,倒是下手更狠。”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下去了,没想到六皇子领兵收复了同州,起义兵倒台,尤二郎不知所终,今不晓得是死是活,只是尤家人同起义兵刮扯不小,今被检举扣押,不知是死亦或流放了。” 说着尤家村民便是一阵唏嘘,虽说一个村的生活了这许多年,可这两年的是是非非,已然都磨灭了同乡情,眼见他们落难了,大家心境都变得平常。 纪扬宗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两家当年在明浔村扎根起家,明争暗斗了那么多年,最后落得如此个下场怎么能不感慨。 他如何不知道优家当初不走的原因,不过是想他们纪氏一族离开以后,把村子笼络到自己手上,只是他们低估了战乱的残酷,后续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掌控。 大伙儿坐着说了许久,屋外的雪未有停歇的飘落。 得到又或者失去,谁也无法控制变换,可不变的是日子总要继续。 忙忙碌碌之中,大家都尽可能的把日子重新过起来。 大沅天汉末年,腊月二十五。 霍戍进值同州囤兵营总指挥使,与新任知府共筑同州战后复苏。 霍戍办完任职,骑着马从囤兵营出来,马匹在雪中缓慢前行。 他抬眸望着矗立于大雪之中的同州城,忽而想起在北域头一回打胜仗的时候。 彼时,不过十六七的少年躺在风沙地上,他望着漫天的繁星。 少年眸中光芒如星耀,自命不凡。 他心中想:杀他个片甲不留,拿他个将军当当又岂在话下! 只是世事难料,如何能按预期所发展。 周折颠沛,谁想今却也还是圆了少时梦,只是曾经的那些期许,愤恨,失望以至于麻木,也都成了往昔。 今心境已平静的像是一汪无风的水,无甚波澜。 雪花落在盔甲上,他轻轻扫落。 比之少时意气风发之言,许是有了更宝贵的东西。 老远的,他就见着撑伞站在风雪里的一大一小,不知等了多时了。 他急马而去。 “都还顺利吗?” “顺利。” 往后都会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