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大佬复仇记》作者:仙草Herb 文案 夏依依曾经失忆了,劫后余生的她满级复活,化身修界最强的御灵师,开局即大佬,一路吊打仇敌。 然而刚启程,她就意外捡到了一道灵力大餐,正当她搓搓小手要将对方开膛破肚时,却发现此人竟是旧相识。 还是位灵力强大、乐于奉献的哭包美人。 夏依依当即感叹:幸好我手速慢,不然这一路上要失了多少乐趣! 于是她带着这位最强辅助上了路,次次死里逃生,将她的小跟班虐得死去活来。不同以往的是,她并没有放弃对跟班的治疗,而是每每肌肤相亲地将人救回来。 灵泉氤氲,薄衣玲珑,夏依依强行将人按进水里疗伤,却见对方醉醺醺地向自己表白了。 夏依依:捡到个无私奉献的哭包男友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许遇尘是名门正派之后,拥有皇亲国戚的血统,是赫赫有名的修界大能。 四年前,他作为人质被送往邻国,却无端遭遇大难,被迫杀妻后又开启了漫漫追妻路。 再次重逢,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哭得梨花带雨,然而心上人却搓搓小手,把他当成了可以开膛破肚的灵力大餐。 他哭得更猛了:还我老婆! 好在对方失忆了,他强行安慰自己,这是重新培养感情好机会。 于是,他作为最强辅助,一路陪老婆打怪通关,日常捡漏与老婆贴贴,然而杀到最后才发现,大BOSS竟是我自己。 许遇尘:跪求与老婆和好的一百种方式以及扛老婆揍的一千种姿势。 #迟钝暴躁的大佬竟被虏获芳心# #心怀天下的忠犬男友含泪追妻# 温馨提示: 1.HE,1V1,请放心食用。 2.架空,非正经修仙,私设如山,请以文中为准。 3.女主失忆后换了名字,第一、三卷中是夏依依,第二卷中为沈念,有倒叙。如果从第二卷开始阅读不影响连贯性。 4.开篇因为介绍了一些背景和设定,可能会有点慢热,感谢耐心阅读(^3^)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依依/沈念,许遇尘 ┃ 配角:安槐南,顾庭花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忠犬男友含泪追妻 立意:理智追星,人人有责 第1章 大漠相逢古阳关 西境边界处,残阳如血,大漠孤烟。 一座客栈孤零零地立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之中,土墙土瓦,破败的酒旗迎风烈烈。 一场大风沙将至,路过此地的军队正巧赶上,三百多人的队伍只好勉强塞进这座小客栈。老板娘被逼得十分聒噪,尖着嗓子叫唤个不停,店里的四三个伙计大汗淋漓,在一窝士兵间闪转腾挪,不敢有丝毫怠慢。 然而,正在店里的伙计落锁之时,客栈大门却咚咚响了起来。 门刚开了条缝,风沙便跟着钻进来,吹得客栈里尘土飞扬。伙计被吹得迷了眼,忙不迭把门又掩上,这一开一合间,门外的人已经飘进了客栈。 来人一袭黑裙,头戴暮篱,身形单薄颀长。只见她微微挑起帽纱,隐约露出一张莹白的小脸。 然而这张略显稚嫩的脸面上,却长了一双泠泠如墨的眼眸,眼下微垂,眼角微扬,竟透着股摄人心魄的媚态。 伙计呆了一瞬,还未上前招呼,这美人被一屋子臭汗味熏得皱了皱鼻子,突然开口问道:“张长剑呢?” 在场的人皆是一惊,齐齐屏息望了过来。 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敢直呼将军的名讳? 可一瞧,大伙却只见门口站着个素面女子,风一吹便要倒了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寻仇的。 那名唤张长剑的将军身着军甲,满脸横肉,正端坐在客栈中央大口大口地吃包子。听到有人连名带姓地叫自己,还是个姑娘家的声音,不觉好奇地转过头去。 他拍了拍胸脯,喝道:“本将军在此,小美人有何贵干啊?” 美人循声望过去,声音比人还要冷清,出口的话却十分惊人。 “张将军,人肉包子好吃么?” 众人顿时反应过来,随之而来的是接连不断的呕吐声与谩骂,小小的客栈被戾气顶得迅速升温,这弹丸之地顷刻间陷入一场无法压制的躁动。 闹了好半天,零散的客人为保命逃入了风沙,整间客栈只剩张长剑的军队和黑店的一伙人马。众人在后厨翻出了几具还未处理完的尸首,这就要将老板娘就地正法。 就在混乱即将结束时,一个副将却突然冒出来阻拦,耳语道:“将军,且留他们性命,待风沙过去,再杀也不迟。” 老板娘眼珠一转,立刻扑倒在张长剑脚边,极尽媚色地哭嚎:“将军!奴家以性命担保!奴家给大伙儿做的都是好肉!奴家服侍您给您赔罪可好?” 手中利刃正悬在老板娘的头顶,张长剑喉间一动,心下立马改了主意。 然而他嘴上还要遮掩:“那,那便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兄弟们都还饿着肚子,赶紧滚去做饭!” 老板娘见事有转机,假意楚楚可怜地应着,这便要扒着张长剑的盔甲向上爬。 三百多名士兵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却再没有一个人做声。 角落里,那个早已被遗忘的黑衣白面的美人,正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她嘴角勾起个轻蔑的笑来,无声中祭出了法器。 炮灰们该收场了。 炫目的流光一瞬便吞噬了整个客栈,惨烈的呼号将客栈化作炼狱,伴着一阵诡异地铃音,整间客栈没一会儿便被黄沙淹没,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 * 方才大开杀戒的夏依依,此刻已摘了暮篱,满头青丝只编做一尾蝎子辫,简单又利落,像极了她杀人不眨眼的性情。 然而此刻的她却没有痛下杀手,而是抱臂身前,玩味地盯着眼前处于昏迷的男子,活像一个不知道怎么享用猎物的小兽。 这名男子是从那支军队里掳来的,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军衣,厚厚的头巾裹着一头及耳的短发,虽是灰头土脸,但仍然能从这睡容分辨得出,他的相貌很是不错。 其实,世人皆知这些大漠中人很少束发,发型更是五花八门,这男子也只是西境士兵最普通不过的打扮,然而那乱蓬蓬的发丝半遮着俊生生的眉眼,令看惯了束发男子的夏依依觉得很是新鲜。 然而令夏依依却独独留了他一命,绝无可能只是因为对这张脸的好奇,若是美人该杀,她一样毫不留情。 然而此刻吸引她,又令她陷入纠结的,是这人体内涌动出的强大灵力。 原本这男子隐藏得极好,奈何夏依依的法器太过厉害,在屠戮客栈时逼得对方不得不施展法术保命,这才让她发现了端倪。 夏依依怎么也没想到,这支军队里竟然混入了一个修士,还是位高阶御灵师,幸好她眼疾手快,将人从黄沙中捞了出来。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不亚于从任务中盲开了一道灵力大餐。 她扛着昏过去的男子一面飞奔,脑海中已经闪过了八百个挖他灵根、吸取灵力的不同角度的画面。 难得捡漏,她兴冲冲找了个地方将人摆放好,眸中一丝灵光闪过后,如愿地将对方体内的脉络尽收眼底,五指并刀的纤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她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双肩,喉间动了动,还是忍住了痛下杀手的冲动。 在这个世界,拥有最纯净的灵根灵脉、最强大天赋的修士,才可以被尊称为御灵师。五行修士的灵根灵脉各不相同,灵根是灵脉之源,是修士修炼的根基,若被损毁,轻则灵力尽失,重则危及性命。 这男子的灵根藏于双肩之下,花纹繁复,盘根错节,是强大且罕见的金系单灵根。 然而颇为古怪的是,这灵根看似坚固,其间却布满缝合的印记,像是崩裂后又细致地修补过。灵根的边缘还有些新添的裂痕,应该是方才被她的法器所震伤的。 看来,这是一位很有故事的金修大能。 如此,夏依依是万万不敢轻易出手的。这里毕竟是西境的地盘,若当真误伤了什么重要人物,只能是平添事端。 她还有正事要办,不能让一时的贪心拖自己后腿。 然而,正当她犹豫不决时,这男子突然挣扎着呕出血来,一口又一口,吐得肝肠寸断。 夏依依与他贴得有些近,脸颊不小心被溅上了几个血点,她先将脸往后一缩,身子也跟着往后一撤,怕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弄脏了自己的裙子。 这才对嘛,灵根边缘都震出裂痕来了,怎么会没反应捏。 男子呕血呕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他痛苦地捂着胸口,仿佛心肝都流了个干净。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滚下,他喘了几口,好不容易抬起了眼。 然而就这一眼,他看清了面前的人,眼中竟蕴起泪来,那双清亮的眼眸如一泓三月春泉,沁得人心神荡漾。 他怔怔地望着夏依依,许久才问了句:“你,还记得我吗?” 夏依依被她盯得有些发毛,经这一问更加不知所措,眼下她大脑一片空白,任凭怎么想都记不起这人的样子。 因为一年前她失忆了,还失忆得很彻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更别提曾经的什么故交旧友。 虽然她有点心虚,但表面仍是一副淡定的姿态,反问道:“敢问阁下是?” 男子愣了愣,清明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怅然,他抬手拭了拭唇边的血,又擦了擦脸上的汗,平静地答道:“在下许遇尘。” 等等,许遇尘?这名字有亿点点熟悉啊! 夏依依顿时警铃大作,立马强装着镇定,从怀里摸出一本巴掌大的牛皮小册子,刷刷翻了起来。 这本小册子是她失忆前的记录,为的就是以防万一,结果起死回生后她果然失忆了,还把曾经的一切忘了个一干二净。 刷刷翻过几页后,她终于看到了“许遇尘”这三个大字。 这当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自己掳来的灵力大餐,竟还是位旧相识。 据小册子上的记载,许遇尘是西境古阳关人,金行御灵师,金修一脉的正统传人,曾是自己的同门大师兄。 按理来说,两人曾师出同门,关系总不至于太差,然而关键的评述部分却被涂得乱七八糟,仅能看清楚“信赖”二字。 唉,以前的自己也忒不靠谱了,怎么写给回忆录还带瞎涂的。 眼下她难以分辨到底是信得过还是信不过,只得先尴尬地抱了抱拳,客气地打个招呼:“呵呵,原来是旧相识。在下死里逃生,如今记性不太好了,还请见谅。如今姓夏,名依依,住在南境水云涧。” 夏依依直截了当地报出自己的新身份,暗地里的意思,是不想对方再提及以前。 这位曾经的大师兄也十分知趣,并没有罗里吧嗦地跟自己套近乎,或是上演什么狗血的重逢剧情,他只是静静听着,神情认真又平和,仿佛两人只是初识,又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 许遇尘的愈合能力比夏依依预想的还要强大,不过三言两语的时间,他肉身的伤就已经好了大半。待夏依依自报完家门,他微微颔首,温声道:“御灵仙师,久仰大名。” 御灵仙师,是当今世人冠以夏依依的名号,对于崇拜她的人来说,她是登峰造极的仙师,而对于仇人来讲,她就是毁天灭地的妖女。 夏依依见这人多少了解些自己的事情,尴尬地笑了笑,暗暗庆幸没有对这位旧相识下手。 她赶紧把小册子揣回怀里,客气地回了句“不敢当”,然而对方却在这时突然发问:“夏姑娘此行,是来剿灭张长剑先锋军的么?” 闻言,夏依依顿时恢复了警惕。许遇尘还在静坐,她站在对方跟前,负手而立,微扬的眼角带着三分媚态,不经意流露出睥睨的意味。 “那,许公子呢?为何要藏匿于张长剑的军队?” 许遇尘面上顿了顿:“叫我遇尘便好。” 说着,他已然直起身来,立时比夏依依高出半个脑袋,夏依依又撤了半步,换做仰头望他。 夏依依飞速打量了他一眼,宽肩窄腰,清瘦挺拔,身量倒是不错。 许遇尘又通过外形扳回一分。 好感渐长,夏依依心道,大师兄嘛,年纪一定比自己大的。为了拉近一下关系方便套话,她微微一笑,客气道:“好的遇尘哥哥,那你叫我依依就行。” 没想到此话一出,竟将许遇尘给,惹、哭、了。 一双眼盈满了清泪,顺着长长的眼睫滑落,一颗颗碎在尘中,也坠在了夏依依的心间。这张落泪的面容不仅清俊柔和,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出世的慈悲,让人很想亲近和保护。 夏依依心神一晃,顿时就慌了。 对她来说,杀人简单,哄人却是难上加难,尤其还是哄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男孩子。 就在夏依依感到头大之时,许遇尘却兀自擦擦泪,平静道:“抱歉,失态了。” 夏依依被搞的一脸茫然,尴尬地扯着嘴角,摇摇头以示翻篇。 许遇尘随即表明了来意:“国都正在密谋进犯蓬莱一事,张长剑的先锋军水性极佳,这次便是被重金招揽来打前阵的。我混在其中,是想解决掉这支军队,然后把情报提前送给蓬莱,决不能让国都得逞。” 夏依依又是满脑袋问号。 一个卧底竟然这么实在地抖出老底,这操作着实让人迷惑。 众所周知,当今天下,以中原国都最为强盛,北靠北境琼莲台,南接南境水云涧,西临西境古阳关,东与岛国蓬莱隔海相望。国都天子好战,已将北境占为己有,又把苗头对准了东海之上的蓬莱。 许遇尘将自己的行踪目的如实相告,言语坚定,丝毫没有欺骗的意味。于是夏依依将心里的天平往“信得过”上偏了偏,开始蹭蹭蹭地给他加分:“原来遇尘哥哥也是站蓬莱这边的。” 许遇尘点点头:“那是自然。唇亡齿寒,北境已经沦陷,你们南境和我们西境现下啃不动,国都就把手伸向东海了,若东海再被国都霸占,接下来遭殃的就是我们了。” 他继而问道:“依依你这次出山,也是为了东海一事吧?” 夏依依听到“依依”二字,不由得愣了一瞬。如今这世上除了自己的义父,鲜有人能这么亲近地叫她,冷不丁地听到这个称呼,似乎还得适应适应。 “我确实要去趟东海。”夏依依答道,“依照蓬莱如今的战力,国都就算再不济,也能轻轻松松攻下这岛国。这次我去,便是要拿下国都三军,阻止这一战。” 不亏为御灵仙师,果然好大的口气。 但许遇尘却深知她所言非虚,冷静地分析起来:“国都连年征战,根基不稳,半年前与南境一役又被你重创,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此次兵力至少也要六万,你一人之力,即使有七音铃加持,能杀到这个数目也是十分勉强的。” 闻言,夏依依抿唇,漆黑的眼眸中杀意渐浓。她忍不住歪了歪脑袋,这才流露出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好一个曾经的大师兄,这才刚见面就把自己的实力探了个底朝天,连法器都一清二楚,不愧是西境的金修大能。 她并不着急接话,而是试探地问:“那照遇尘哥哥所言,该如何是好呢?” “带我去。” 许遇尘平静地回答,仿佛早已想到了答案,“我把我全部的灵力都给你用,够国都的将士们喝一壶了。” 夏依依当时就噎住了。 献出全部灵力?这人疯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评论区一直会有红包掉落哦,请小可爱们尽情把收藏砸向我!!(磕头) 文中私设如山,低魔修真,寿命普通,不会动不动就对轰或一口气活几百几千年,后面也会写到低魔的原因。总之,希望大家阅读愉快! 小剧场: 夏依依:捡到个无私奉献的哭包美人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 第2章 身赴东海战三军 虽然听着像骗子,但夏依依心想,对方也打不过自己,放在身边养养眼也是好的。 她没再多透露什么,只是将许遇尘推进一家布庄,让他换掉了那身脏兮兮的行头。 等布庄老板把许遇尘再推出来,夏依依眼前一亮,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人要俏,三分孝”。 身为金修大能,一身银白才是正配,梳洗过的许遇尘被这白色衬得愈发干净,长身玉立,惹得布庄里的姑娘纷纷感叹,眼神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贴。那一头及耳的短发,在一众束发男子中显得尤为特别。 真真是个超群绝伦的大美人呢。 夏依依不由得再次庆幸,幸好见面时没草率地挖了他的灵根,要不然这一路上要失了多少乐趣。 她满意地将一颗碎银摆在柜台,老板笑得眯起眼睛,乐呵呵道:“公子是从古阳关来吧,一看您这打扮气质就跟咱们国都人不同。” 他捡了条细长的穿玉抹额摆到两人面前:“公子若是喜欢,这条便送给你。” 夏依依眼前一亮,刚要接手,一旁的许遇尘却婉言拒绝:“多谢老板,不需要了。” 他转而朝着夏依依道:“依依,咱们走吧。” 夏依依有些不解,立即跟上前去:“白送的而已,为什么不要?” 许遇尘解释道:“上阵杀敌,无需这种繁琐的身外之物。” 夏依依豁然开朗:“那好。”她将暮篱上的面纱一落,干脆利落,“咱们走吧。” * 华灯初上,歌舞升平。高高的城墙上,两个修长的身影,隐匿在更深的夜色中,冷冷地远眺着这看似繁盛的假象。待时机一到,两道黑色的影子便从城墙上一跃而下,飞快地隐没在灯火通明之中。 夜色阑珊之际,许遇尘的肩头已抗上了一名从监狱捞出来的探子。夏依依与他一前一后,脚不点地,片刻便逃到了东海码头,躲进了一间偏僻的破庙中。 因传言这庙里经常闹鬼,除了一些不要命的流浪之徒,几乎无人会到这庙里来歇脚。南境的探子便把传言坐实,将这破庙建成了联络点。 许遇尘先将那探子放倒在几个蒲团上,才小心翼翼翻看起对方的伤势。这探子双目已废,全身重伤,囚衣粘着血肉,浑身散发着腐烂的腥臭。 眼下这般,即使是强行渡灵力续命,这人也活不过两个时辰了。 许遇尘湿着一双眼睛,再也不忍心看下去。 夏依依已捧着一瓢清水回来,让许遇尘扶这探子起身。夏依依冷静地喂了探子几口清水,待他稍稍有了些意识,抓紧时间在他耳旁问道:“常大哥?常大哥?能听到我说话吗?” 探子听到这熟悉的呼唤,浑身一抖,似是回光返照。他微微张口,血水混着清水丝丝流出,声音嘶哑:“小姐……小姐……” 夏依依呼吸微乱:“我在!” 探子费力朝声音的来处扭了扭头,继续道:“小姐……宫里已集结了一支军队,将于今夜子时,悄悄从南平码头出发,打算杀蓬莱个措手不及……这次是安庆山挂帅,率军七万,现已、集结了大半于码头……国都的兵力本就是、强弩之末,士兵水性大多不好,小姐,这一仗我们能赢……” “好,好。”夏依依声音有些发抖,她从怀里掏出一支金簪,塞进了探子的右手。 探子摸到了,似是受了极大地鼓舞,拼尽全力将簪子握在手中。 “多谢小姐替我保管……这间破庙的神像后有个刚挖的密道,是通往南平的……老常我这条命已经值了……您,您给我个痛快吧……” 夏依依的眼中蒙上层水光,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她只朝着探子看了一眼,便两指并刀,在他眉心点了下。探子的身子一软,脑袋一垂,仿佛只是安静地睡了过去。 她静默了片刻,眼眸又恢复了冰泠泠的黑色。 然而她转过头来,却见许遇尘哭得伤心欲绝,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凄然动人,令人于心不忍。 完蛋了,没想到这位金修大能竟是个哭包。 夏依依顿时犯了难,还不免生出些愧意,一位萍水相逢之人哭得悲恸,自己却没能流滴眼泪出来,未免显得心肠有些太硬。 半年前国都进犯南境,夏依依以一敌万,与南境大军一同横扫了近二十万敌军。当年那一战打的极苦,常勇拼死也要追随她,数次将她从尸堆里扒出来,忠心天地可鉴。 大战告捷后,常勇待她伤愈,又自告奋勇去了国都做卧底,没想到一别竟是生死相隔。 夏依依静静地回忆着这位挚交的过往,心中感慨,却无甚波澜。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许遇尘,于是便短暂地解释了一下,希望他快些振作。 “常大哥名叫常勇,南平人,对东海码头一带很熟悉。他是我的侍从,曾与我一同征战,这次也是他自愿请命来国都的。” 许遇尘点点头,两颗晶莹的泪珠又坠下来,他不好意思地拭了拭,抱歉道:“见笑了。咱们去南平对吧。” 夏依依连忙应声,终于松了口气。 她用剩下的清水为探子擦干净面部,又为他束了束头发,而后一只手抚在探子肩头,像是怕吵醒他一样,语气难得柔和了一回。 “常大哥,回家了。” 第3章 身赴东海战三军 硕大的麻袋裹着探子的尸体,缓缓沉入海底,两人只目送了片刻,便一同躲进了附近的小巷,混入人潮之中。 东海之上,朝阳初升,金灿灿的光顷刻便撒满天际,映得海上波光粼粼。这日东海上的风吹得格外大,只要杨起帆,就能轻轻松松飘向蓬莱。不过近来,普通的船只早已禁止出海,国都大军已陆陆续续在南平一带扎起营地,附近的十几个渔村也被控制起来,进出更是难上加难。 村民们暂停了生计,难得有了偷闲的时光,可海战在即,百姓们的日子过得也并不轻松,于是香火袅袅,家家户户又偷偷拜起常年供奉的水神,对着那尊女面神像乞求,保佑自己的家乡可以平安躲过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 等两人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栈落脚,已经到了下午。咸湿的海风轻轻刮在夏依依脸上,她透过窗户向东海远眺,不禁感慨道:“国都这帮人,还真会挑日子。” 许遇尘:“宫里可不缺星相大家,卜个风向,太容易了。” 夏依依:“所以他们要趁今晚偷袭蓬莱,天时地利,真是狡诈。” 许遇尘摇摇头:“兵不厌诈。” 他瞥了眼夏依依那血红的眼角:“趁现在追兵未到,你先休息会儿吧,今夜可是场硬仗。” 话里带着关切,倒令夏依依十分受用,她二话不说,翻身上了床,不一会儿就睡得呼吸均匀。 许遇尘静静看着她,心中也踏实下来。他在一旁打坐调息,时不时望一眼床上的人。 然而这份平静还未维持多久,一声尖锐的鹰唳划破长空,瞬间打破了整个南平的宁静。 紧接着,店小二飞快地跑上楼,不管不顾地敲起门来。 许遇尘忽地睁开了双眼,夏依依也已同时翻身而起,两人一前一后贴在了屋门两侧,待一声更近的鹰唳划过,他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许遇尘:“是安庆山。” 这个名字,确实令人闻风丧胆。 安庆山是当今天子的远房叔父,常年驻守北疆。他年近半百,好熬鹰,不仅武功高强,还善兵法诡计。他曾亲自挂帅,一役攻下了整个北境,将北境纳入国都管控之中。北境自此沦为了国都的阶下囚,经年民不聊生,而安庆山却因屠了整个北境王室,从此一战成名。 敲门声又响了一遭,只听门外的店小二喊着:“客官对不住,有军官要来查房!还请开门!” 许遇尘清了清嗓子,声音故意尖锐了些:“等我穿下衣裳啊!敢问小兄弟,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查房啊?” 店小二还算实诚,也特地压低了嗓门:“听说大狱逃了个重犯,上面来搜人了。劳烦客官尽快开门,行个方便。” “好嘞!”许遇尘应声,然而话音将落,外面就传来了兵器与铁甲的铿锵声,一人跋扈地吼叫道:“管他天王老子,都给我开门,挨个搜!” 夏依依与许遇尘又对视一眼,立刻接连从窗子翻上了屋顶,两人脚不点地,几乎化作两道虚影,直直冲着码头奔去。 第4章 身赴东海战三军 血红的夕阳半淹在大海之上,扯着漫天紫霞同归于尽。几十个死士紧追不舍,边追边射着带毒的袖箭,不一会便将两人逼进了一处窄巷。 两人穿花绕树,旋身而下,落地后却又撞上了一路金甲护卫。 死士们眼疾手快,立刻包抄了后路,这一前一后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夏依依与许遇尘背身而立,正要动作,却听得一阵压迫感极强的声音破风而来。 “你们是何人,胆敢劫天牢!” 说话者声音霸道,一听便是内力深厚之人。在场的士兵被震得耳中嗡嗡直响,稍不留神就会被这千里传音所伤。 夏依依一眼就望见了层层护卫之中的安庆山。 他白眉白须,面如恶虎,身着御赐金甲,驭一匹高大的战马,肩上站着一只凶悍的金雕。 而未等夏依依动作,许遇尘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几乎在一瞬间,无论是护卫的金甲还是死士的软甲,都急急缩紧,强硬地破开肉身,嵌入他们的五脏六腑。鲜血喷涌间,一个个身长八尺的大汉接连倒下,尸体铺成了一片。 混乱之中,那金雕被吓得振翅起飞,在空中不住地嘶鸣盘旋。不过几息之间,安庆山那引以为傲的金甲卫,连同几十个死士,就被尽数杀了个干净。 安庆山大惊失色,几乎瞬间掘出了他对御灵师深埋已久的恐惧。他不由得抖着手指向前去,声音已失了方才的气魄。 “你,你是许遇尘!” 万千金甲从血肉中拔出,卷着冲天杀气,齐齐飞至许遇尘的手边,不一会儿便凝成了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他右手持剑,奋力向前一挥,安庆山胯/下的战马立刻劈作两半。 马上的人从高处跌落下来,在血流成河的尸身中狼狈地滚了两滚,安庆山大力扯着衣带企图将身上的盔甲解下,慌乱中却发现,远处那一黑一白的两人已来到了近前。 他自知逃不掉了,于是勉力起身,又扶了扶头盔,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他啐了一口血水,不屑地盯着许遇尘那张脸,咬着牙道:“哼,好一个‘淬金成剑’,你小子竟然还活着。” 许遇尘默然地望着他,以无声代替了回答。 夏依依只觉得畅快。 她没想到许遇尘会出手,而且是如此果决,顷刻就解决了这堆不容小觑的炮灰。细数起来,在她如今认识的人之中,许遇尘绝对称得上数一数二的修界大能。 高手对高手之间,从来是不乏欣赏的,即使是性情如夏依依这样麻木冷淡的高手,自然也不会例外。 她难得旁观一场精彩的屠杀,面上虽然淡定,心中的小人早已忍不住跳起来鼓掌。方才她看得两眼发直,将这出神入化的御金之术尽收眼底,琉璃金光之中,许遇尘的身影仿佛镀了圈金边,连身形都高大了许多。 安庆山既认出了他,还咬牙切齿地叫出了他的名号,估计两人曾有过过节,至少证明许遇尘确实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只不过夏依依失忆后,一直生活在远离是非的水云涧,对南境外的种种都不甚了解。 但是,这个手下败将的言语之中充满了轻蔑,令夏依依十分不爽。方才在最后一刻,是她拦下了许遇尘,留了安庆山最后一命,没想到却换回这样一句难听的话。 夏依依冷冷地看着他,轻轻挑起飘扬的帽纱,莹白的小脸面无表情,却让人心底生寒。 “安老贼,今日要你命的人是我。若不是我让遇尘哥哥留你条性命,你还能多活这一时?” 安庆山当即是又惊又怒。 到底是哪里窜出来的女子,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同他这大名鼎鼎的安老将军狂言相向。 然而,当他对上那双黑得骇人的眼睛,脏话突然就停在了嘴边。他微微眯起眼睛,细细地看着那张面容,眼神从疑惑与愤怒,慢慢滑向了惊恐。 他看看许遇尘,再看看面前的黑衣女子,双目突然睁得极大,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 戎马一生的自信与狂妄,在瞬间塌作齑粉,脑中那根战无不胜的弦,突然就崩断了。 安庆山倒退了两步,一屁股蹲坐在横错的尸身之中,喃喃道:“你,你、你是……” 夏依依仍旧冷着眼,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 “是我。我是来为北境复仇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许遇尘:咳咳,这就是传说中男主的龙傲天剧本吧! 本章评论区继续撒红包,求收藏!跪谢! 第5章 身赴东海战三军 安庆山瞪着眼睛,面目狰狞地栽倒在夏依依的脚下,到死都没能说出那个名字。 一人身死,一段恩怨已了,夏依依静静地望着这一具最后倒下的尸体,心里却空洞洞的,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就连说出那句为北境复仇的话,她也没办法体会到多大的愤恨,因为她什么都忘了。 她转头看向许遇尘,盯上了那唇间的一线红色,许遇尘竟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候,偷偷吞下了一口血。 眸中一丝灵光闪过,她凝神看了一眼许遇尘的灵根,边缘处的裂痕又加重了一些,应该是因为御金之术耗费了他大量的灵力。 夏依依的心头微微有些酸涩,她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异样的感觉。 于是她嘱咐道:“遇尘哥哥,别太浪费灵力,今夜还要靠你呢。” 许遇尘点点头,无声中接住了对方别扭的关心。他一抿嘴唇,露出个小小的舌尖,悄悄舔了舔唇边的血。 “我们得快点去码头了。”他平静地提醒, “安庆山死了,他的儿子小安将军还在军营,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没准还会提前进军东海。” “好。” 夏依依淡淡应声,转头望向东海,心底的情绪瞬间被那辽阔的海面荡平,只剩下满腔蓄势待发的杀欲。 * 御灵仙师,这是南境百姓对于夏依依的尊称,因她曾在南境存亡之际,以一人之力阻挡了国都的进犯,并重创了国都三军,从此声震天下。 然而天下人只知这是位横空出世的御灵大能,五行万灵皆逃不过她的掌控,却鲜有人知道这位御灵仙师的根基在于水行。而身为拥有水系单灵根的强大水修,东海之上,必为其绝佳的战场。 趁着天色将黑,夏依依与许遇尘在码头捡了叶小舟,偷偷往东海驶去。整条小舟在灵力催动下游得极快极稳,不一会儿就与码头拉开了两三里的距离。 然而没过多久,码头上突然火光大盛,远远便能听见一众将士的震天呼喊。 “他们要出海了。” 许遇尘提醒了一句,他与夏依依面对面盘膝而坐,一同催动了通灵法阵。 微缈的月色穿透黑暗,为夏依依的小脸镀上一层釉质的光芒,而这朦胧的美丽之上,浮起了一个满足而兴奋的微笑。 七万敌军,势在必得。 风丝绕起,将他们围在其中,两人的眉心渐渐亮起微弱的灵光,又在一息后熄灭。 识海相通,一阵灼热的气息翻涌而至,迎面就是夏依依的识海之门。门上设有结界,结界上浮着几个血红的大字,笔力遒劲。那字写道:“过此结界者,若有杀心异心,神魂俱灭。” 许遇尘的神识站在大门前望了望,没有半分迟疑,一步迈入了结界。 没想到,这一步,竟迈进了一片极凶极烈的火海,整个人瞬间被大火包围。 火焰熊熊燃烧,噼啪声中夹杂着分辨不清的人声,似地狱中传来的哭嚎,甚是恐怖。 许遇尘扑通跪倒在地,痛到撕心裂肺,呼吸几近停滞,如同坠入了无间,承受着业火焚身的酷刑。 就在他挣扎之时,他的手茫然中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什,他完全来不及思考,猛地将其拉进了怀里。 丝丝凉气穿透胸膛,许遇尘缓了片刻,终于清醒了几分。滚烫的热流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努力朝怀里那软软凉凉的物什看了一眼,猛然发现,自己拥着的竟是夏依依的神识! 许遇尘顿时陷入了巨大的心理挣扎,两只胳膊微微僵住,最终还是没能松手。他贪恋这份凉意,又惊惧于这片识海内的恐怖景象,出口的话都变得有些声嘶竭力。 “依依,你一个水修,为何识海里是一片大火?” 夏依依愣在许遇尘怀里,许久未回过神来。 虽是神识相拥,她还是被许遇尘的举动吓了一跳,直接僵在了他怀里。抱着她的人抖得很厉害,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没有人这样抱过她,将她搂得很紧,几乎心脏贴着心脏。她一时有些恍惚,并没有将人推开,也许是因为可怜对方太过痛苦,或者是她仅仅被吓到了,还没反应过来。 奇怪的情绪又开始蔓延,听到许遇尘的发问,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思绪。 “哦,自我,有记忆起,识海就一直这样了。” 许遇尘仍旧未松手,连话也答不上来,整个人抖得也越来越厉害,夏依依发现了不对劲,连忙将人也拥在怀里,着急地问:“很疼吗?” 一股股冷流从两人紧贴的地方涌入许遇尘体内,虽有缓解,却也是杯水车薪。许遇尘眼底浸着泪,呼吸稍稍平稳了一些,反问道:“你呢,你疼么?” 夏依依愣了一下,像是被问住了。她早已对这种长久相伴的钝痛麻木,又从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于是想了想才回答他。 “一开始或许是痛的吧,后来就习惯了。义父曾想过办法,但是这火生了又灭,灭了又生,就不了了之了。” 许遇尘一咬牙:“好,那我试试。” 语罢,白色的灵光从许遇尘神识中一涌而出,如甩着尾巴的千万流星,飞快地穿梭在火海之中,渐渐将通红的火焰熄灭。不消片刻,待灵光散去,整片识海竟真的恢复如初,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似一片没有尽头的湖水,湖面如镜,清晰地倒映着他们相拥的身影。 许遇尘先松开了手,身子往后一撤,激得湖面一阵涟漪。 他撤得有些急,夏依依感到怀里一空,擎着的手臂才缓缓收回来。 许遇尘惨白着一张脸,只有耳根微微泛着粉色,神情依旧透着强烈的痛苦。夏依依见他确实被烧得不轻,心下有些愧意,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对方抢了先。 “这样好些了吧。若是以后这火再烧起来,我可以帮你灭掉。” 夏依依这才发现,她的身心果真轻盈了许多。 那些她曾经不太在乎的钝痛,对她造不成太大的困扰,早已被她选择性地忽视了,但这种痛虽然能够被她忽视,却也还是存在的。 有人尝到了这种痛的滋味,并竭力替她抚平,她不由得心生感激。 但眼下许遇尘状态不佳,又耗费了不少灵力,大战在即,她还是有些担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不是浪费灵力的时候。” 话音将落,两人的神识便感受到了外界的震动。 许遇尘立刻打起精神,神识盘坐在一片镜湖之中,唤醒了自己体内的灵脉。 “我准备好了,快去吧。” 东海之上,小舟之中,夏依依兀的睁开了墨一般的双眼。 第6章 波光潋滟梦成迷 杀生震天,五十余艘战船以翼状列阵,劈着巨大的海浪向东方挺进。汪洋的东海与夜空连成一片,浩瀚得没有尽头,连绵的黑暗将这群原本庞大的三层战船,衬得如同摇摇欲坠的枯叶。 然而船上的将士们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他们怀着满腔热血,迎着烈烈战旗,以激荡的怒吼表达着自己的愤怒,誓死要为跟随多年的安老将军报仇雪恨。 就在战船全速前进的时刻,暗夜无星的东方,遥遥升起一颗耀眼的星辰。 桅塔上的瞭望兵最先发现了这诡异的一幕,还未来得及通报,就猛地抽搐了两下,直直坠向甲板。船上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毫无征兆地栽倒,挣扎了两下就命丧黄泉。几艘战船因舵手丧命,直接偏离了航向,巨大的海风扯着白帆,船身一歪,顷刻便翻进海里。 就在此时,原本平静的东海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操控,开始躁动起来。 一个个旋涡在海面越扩越大,越旋越深,不一会儿便将战船吸了进去。船上的人还在不停地死去,黑色的海浪越翻越高,似有通天的阵势,接连将战船送入旋涡。 一时间,夜色下的东海之中,已经布满了死相狰狞的沉尸。 一只银色的钟型铃铛旋转于夏依依双掌之间,周身流光溢彩,源源不断吸噬着千万破碎的亡灵。诡异的铃音响彻东海之上,好似在为杀戮而狂欢,又好似在为死亡而哀悼。 神识离体的许遇尘陷入沉睡,被夏依依用海水托在身侧,两人一同被七音噬灵的光亮包裹在其中。 高亢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在所剩无几的战船之间传递着信息。小安将军奋力站在一艘还未沉没的战舰船头,瞪着一双含血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那点星光。 他怒吼着下令,刺耳的号角声兀的变了音调,火炮攻击的命令从这艘战舰一一传开去。 一颗颗炮弹砰然射出,滚着火星的弹身划出一条长长的抛线,瞬间炸出百尺巨浪。翻涌的浪涛带起阵阵雨雾,又有许多艘战船因失控倾翻,火光不小心点燃了炮弹箱,将整条船瞬间炸成了碎屑。 滚滚浓烟升腾在海面之上,歇斯底里的哀嚎不绝于耳。接连的爆炸不仅轰翻了附近的战船,还将空中的夏依依撞了个趔趄。 小安将军果真发了狠,他站在淋漓的水光中举刀向天,发誓要与这所向披靡的御灵仙师决一死战。 远远望着敌人自不量力的举动,夏依依神色渐冷,稳了稳掌间的七音铃,猛地抽调起全身的灵力。许遇尘的神识感到双肩一痛,肉身的灵根处已渗出血来。 两人身下,已是一片水深火热。 突然,许遇尘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共鸣。 深海中的压力慢慢将他浸润,他劈开沉重的海水,肆意地徜徉在大海的怀抱。 他突然意识到,夏依依在召唤着深海之中的某个生灵。 遥远的海底响起了低沉的呐喊,远古那神秘而孤独的生命,终于在无尽的沉睡中,感知到了许久未有的呼唤。一声悠长的嗡鸣从不远处传来,空灵优美,将整片海面震得颤抖。然而这曲高歌,却是为残存的国都将士送来的终曲。 一个庞然大物从海平面一跃而起,巨大的身影将这小小的战场映衬得微不足道,它在半空中旋起光滑的身子,又肆意沉沉地向海面倒去。 黑色的巨浪遮天蔽月,令人惊叹中无措,无措后绝望,绝望中放弃垂死挣扎。所剩无几的战船无力地起伏在巨浪之中,顺着卷起的旋涡一路攀上,又沉沉坠落,最终消失在深海之中,再不见半分踪迹。 * 一夜狂风暴雨过后,整个南平又恢复了宁静。渔村的百姓们并没有受到这次海战的波及,村民们十分默契,又悄悄为水神像添了添香火。 巨大的海中生灵驮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向蓬莱游去,夏依依满身鲜血,手中握着一尊捡来的水神小像,静静凝视着刻在背面的名字,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 远处浮光微渺,仙山连绵,他们马上就要靠岸了。 浮舟岛是东海之上的唯一一座大岛屿,岛上之国名为蓬莱,曾为国都的属国。四年前国都皇宫曾发生一场大乱,东宫太子夺权上位,蓬莱从那时起便与国都割裂,再无来往。蓬莱多山多水,遍地都是天材地宝,是一片难得的净土,更是东海上的一块修行宝地。 晨光熹微,海上仍是一片朦胧,夏依依背着昏迷的许遇尘,艰难地穿行在一片岸边的密林中,慢慢往灵气最盛的位置靠近,拖出了一路血痕。 不料,就在夏依依刚找到一处灵泉时,她突然感知到一波杀气,正在朝自己的方位逼近。 土行灵力涌动在密林四周,她当下便明了,这是国都派来的刺客。 一阵爆裂的白光闪过,她嘶吼一声,以所剩无几的灵力祭出七音铃,瞬间就将敌人杀了个精光。 夏依依直接跪在地上,全身的伤又重了几分,识海的大火突然死灰复燃,烧得她头皮一紧,差点撅过去。 炮灰怎么这么多?!要骂人了!!! 她喘息了片刻,有种想要昏倒的错觉,恨不得倒头就在这灵力充沛的地界睡过去。然而,一片刺目的红色猛地晃进眼中,又让她清醒了几分。 许遇尘正躺在她身侧,呼吸弱到胸膛不见起伏,一身白衣被染得血红,双肩的灵根处也早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的睡容依然沉静安详,像血泊中浸着的一块碎玉,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在夏依依的眼中越放越大。 从未惧怕过鲜血的人,整颗心急速地颤了几下,心慌得有些反常。 夏依依立时清醒,像头顶被人猛地扎了一针,刺痛瞬间倒灌至全身经脉的末梢。 许遇尘快要撑不住了。 如果再耽搁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他的气息将全部弥散干净,变成一座软趴趴的尸首。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评论区继续撒红包,求收藏!跪谢! 小剧场: 夏依依:白给的要不要救,在线等,挺急的。 第7章 波光潋滟梦成迷 夏依依伸手探了探许遇尘的颈脉,又冷眼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尸体。 她没有多想,几乎以最快的速度拖着浑身狼狈的身子,爬到了最近处的一具刺客尸身前。她一把扒开对方的上衣,五指并刀,嘶啦一声便穿进那两肋间的剑突处,破开了刺客的灵根。 还未消散的灵力顺着她的指尖,沿灵脉源源不断地朝丹田涌去,又灌出全身,一点点愈合着她浑身的伤。热意涌动,舒适与快意渐起,她不停地调和着内息,双唇微启,眼眸已渐渐发红。 不消片刻,几具尸身已被开膛破肚,空气中的血腥愈发浓郁。 夏依依甩了甩手,浓稠的鲜血从指尖飞出,她正要破开下一个胸膛,耳边却传来一句微弱的阻拦。 “不要,不要……” 她身子一滞,眼中终于恢复一丝清明。 这温润声音陪伴了她几日,已是再熟悉不过,她怕许遇尘出事,于是将尸身撇下,迅速赶回了泉边。 泉边没有刺客,也毫无异样,夏依依警惕地环顾完四周,这才松了口气。 许遇尘已经微微睁开双眼,但神色依旧混沌,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于是连忙将耳朵凑到近前,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了?你怎么了?” 一滴清泪从许遇尘的眼角滑落,不知是不是痛的,他又吞了口粘稠的血水,才勉强发出声音。 “不要,不要强夺灵力……” 夏依依一愣,不禁皱起眉头,她紧紧盯着这张脆弱而俊美的面孔,一时陷入了沉默。 一股烦躁堵上胸口,又被她生生压了回去,因为识海中隐隐的钝痛,又令她又想起了金行灵光灭火的一幕。 无奈,她只好叹了口气,默然催动了法诀,周围的草木突然像长了腿脚一般,齐齐朝两人这边游过来。 大片奇花灵草不一会儿就聚成一团,将许遇尘运到了灵泉中,清澈的泉水霎时漫开一片红晕。 冰凉的触感包裹上来,他双目一垂,不知不觉又昏睡过去。 夏依依两步迈入泉中,以灵力催动着四周的奇花灵草,成片成片地钻进水里,不一会儿就将这小小灵泉化作了天然的药池。草木的灵力源源不断涌入两人的体内,许遇尘的伤势很快便开始愈合,连灵根边缘的裂痕都有了修复的迹象。 夏依依见状,终于松了口气,她心念一转,开启了通灵法阵,顿时将密林里的一切生灵化作了她的耳目。 风过无痕,方圆十里并无异动的迹象。 她终于安下心来,困意又如潮般涌上,她神识一晃,竟突然跌入了一个好似并不属于自己的梦境。 梦里一片黑暗,寒意透彻骨髓,身体如冰封般动弹不得,唯有微弱的心跳回响在耳际,表明自己还活着。 她隐约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似是在对她道歉,语气急迫而坚定。 还未分辨清楚那话里的内容,一股暖意突然贴上胸前,激得她喉咙一紧,心脏差点跳出来。冰封的躯壳中热流涌动,仿佛随时要喷涌而出,她觉得自己慌得不得了,慌得耳根滴血,恨不得一下子起身,将这份暖意推得远远的,但她又莫名贪恋这份来之不易的暖意,想要环起手臂去回应,却苦于动弹不得。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是什么令人羞耻的体验! 夏依依的意念开始挣扎,身体也在水中晃动起来,晃得水花四溅。 她的意识随着挣扎也越发清晰起来,这不会又是什么陷阱吧?! 第8章 波光潋滟梦成迷 这梦魇缠得倒并不深,夏依依一咬牙,猛地睁开眼睛,立刻清醒了过来。 她草草抹了两把脸上的血水,连忙收紧法阵,并环视四周的情况,然而里外探察一番过后,却仍没发现什么风吹草动。 再次回味起梦魇中异样的感受,她转而盯向许遇尘,脑中不禁略过一丝疑惑。 这个梦魇,不会是他的吧? 厚厚的草如绿茧一般,裹着仍在昏迷的许遇尘,他如初见般安然睡着,面带水光,如新雨洗过的洁白花瓣,无辜而纯净,看上去似乎与梦魇中的一切没有半点关联。 夏依依深吸了口气,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无异常,她便徒手扒开了缠绕在许遇尘身上的草叶,仔细探察起他的伤势。被这绿茧裹了一会儿,他的伤果然已经恢复了大半,肉身最重的肩伤也已经基本愈合,覆着一片粉红的新肉。 她放下心来,又翻身上了岸,开始挑拣起附近刺客的尸身。她扒下两套刺客的布衣,自己先换上了一套,又揣着另一套折回泉边。 纤手一挥,水中绿色翻腾,又将许遇尘托回了岸上。 她把许遇尘那湿漉漉的短发往耳边一拨,开始轻轻拍打起他的脸颊:“醒醒。遇尘哥哥,醒醒。” 喊了几句,见人没反应,夏依依一歪脑袋,心中又烦躁起来。 她不自觉把手抬高了几分,这就要大力扇下去。 千钧一发,身下的许遇尘呼吸一滞,猛地睁开了眼睛,及时把将要落下的一巴掌吓退了回去。 许遇尘呛了几口水,微微睁开了眼睛,长长的眼睫有水珠垂落,他的眼神有些迷离,好像暂时忘记了自己在哪儿。 他下意识扯开了束缚在身上的草叶,费力坐直了身子,这才对上夏依依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他怔了怔,猛地反应过来,慌忙把草叶往身上盖。 夏依依也愣了一下,而后赶紧摸过刺客的布衣往许遇尘身前丢,她连忙避开目光,一边逃离现场,一边吩咐道:“换好衣服就跟上来,我去前面。” 许遇尘赶紧抓起衣服,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身上套。 因神识回体不久,身上的伤也才将将愈合,他的视线还有些不稳,身体更是乏力异常。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临走之时,他又朝那几具开膛破肚的尸身望了一眼。 他悄无声息地追到夏依依身后,步履已稳了许多,言语里略含欣慰:“依依,你听了我的话。” 夏依依愣了一下,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她无奈地笑了笑,委婉地给出了解释:“害你伤得那么惨,还弄丢了你的剑,不好意思不听你的。” “那些都不重要。”许遇尘见她玩笑,语气反而严肃了些,“强夺灵力,违逆修炼根本,重则万劫不复,以后还是不要再做了。” 夏依依当即停下了脚步,转头瞪向他。 我可是堂堂御灵仙师,大哥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宽? 这天底下除了自己的义父,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说教,更没有哪个人敢对她指手画脚,连义父宗门里的那些长老都对她敬重三分。 然而夏依依盯着许遇尘,却心头微动,生生把辩驳的话又咽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许遇尘的眉眼之间,情绪之中,非但没有半分古板的苛责,反而是真情实意的担心,为自己担心,还有几分欲哭的怯弱。 她不禁眉头微蹙,疑惑之下,莫名的情愫又开始丝丝涌动。 许遇尘误读了她的神情,只当她厌恶自己的指手画脚,于是不敢再多言,温声调转了话题:“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方才走了一会儿,两人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密林的尽头,眼前出现了一片仙气缭绕的高山。夏依依也不想继续陷在这种异样的情绪里,于是朝前努了努下巴:“蓬莱王宫。” 许遇尘也远远望了一眼,隐隐感觉有些不妙:“那,去蓬莱王宫做什么?” 夏依依淡淡回答:“我要去把蓬莱公主带走。” 许遇尘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带走? 你确定不是去劫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许遇尘:T_T就这么被看光了…… 评论区继续掉落红包,请小可爱们点个收藏,谢谢阅读和关注! 第9章 棋逢对手过天堑 四年前国都大乱,蓬莱公主在皇宫中遇险,身受重伤,被救回蓬莱后便一直昏迷不醒,而她此番遭遇,也是蓬莱与国都决裂的原因之一。 她是蓬莱王唯一的女儿,蓬莱王又是一位木修大能,若是要将她带走,怕是难如登天。 许遇尘不解她的意图,于是先试探地问了句:“依依,你还记得蓬莱公主是谁么?”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夏依依若无其事地摸出了怀里那本小册子,用袖子拭了拭面上的水污,刷刷翻了两页,看见了蓬莱公主的名字。 蓬莱公主名叫顾庭花,蓬莱王顾霜白之女,她也是自己的同门,木行御灵师,木修一脉的正统传人,不过年纪比她小,算是她曾经的小师妹。评述里记载,她为人天真无邪,是自己的同门挚友,也是可以托付性命之人。 她又若无其事地将小册子重新揣进怀里,嘴角浮上一抹尬笑:“顾庭花,我师妹。” 许遇尘无奈道:“她也是我师妹。” 夏依依假笑更甚:“啊,哈哈,我怎么给忘了。遇尘哥哥是大师兄,咱们是同门嘛。” 许遇尘勉力沉了口气:“依依,你要带公主去哪里,做什么?” 夏依依登时敛了笑,除了不愿对方过多打听自己的行踪,还夹杂着几分不悦。 对许遇尘关心蓬莱公主的不悦。 她不免又双叒叕烦躁起来,话里忍不住带了刺。 “遇尘哥哥,我敬你是大师兄,可我要做什么,没必要向你交代。” 许遇尘怔了怔,低头不再多言,样子可怜得紧。 夏依依叹了口气,将不悦强行压下,最终还是说出了实情。 “受人所托,我要救公主。你若不想掺和,那就在此别过吧。” 语罢,夏依依便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她越走越快,半点没有了往日的潇洒,第一次生出了想要逃离的感觉,她的胸口像是堵上了一块棉花,堵得她透不过气。 走着走着,身后竟有窸窣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她没能忍住,缓缓停了脚步,稍稍侧过脸回望了一眼。 郁郁葱葱之中,少年迎着光追了上来,山间斜阳为他蒙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头纱,温柔而夺目。 她凝视着眼前这一刻,眼睫闪烁,呼吸突然重了几分。 许遇尘面容已舒展开来,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声色依旧平静清和,如同沉在水中的美玉,被阳光折射出了别样的光彩。 “依依,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夏依依静默地望着,再也没能拒绝。 * 蓬莱王宫修葺得低调质朴,仿佛与岛上的山水融为一体,整座王宫北靠蓬莱最高的山峰而建,山峰背面则是一面陡峭的天堑,若要攻下蓬莱王宫,必过这一险境。 而鲜有人知道,这天堑底部还刻着一块棋盘,盘上留有一残局,当今天下唯有一人知道这破局之法,一旦棋胜,将有机会打开通往王宫的大门。 百尺巨藤受到灵力的感召,蜿蜒如巨蟒,载着夏依依与许遇尘横跨天堑,很快便来到了山峰脚下。巨大的棋盘刻在石壁之上,青苔丛生,痕迹斑驳,下面的棋子如同落石般大小,杂乱无章地堆成一座小丘,黑白已不那么分明。 夏依依抬头望了望棋盘,点着头认真地数起了格子。 待确认无误,她纤手一挥,就将一颗黑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棋盘中腹。 黑子嵌入石壁,突然引得棋盘大动,飞沙走石扑簌簌滚了一地,待尘埃落定,整个棋局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依依继续数了数格子,又飞快落下一子,这次竟引得整个天堑地动山摇。棋盘处轰然开出个黑漆漆的大洞,似是开启了一扇通天的大门。 许遇尘先一步走了进去,里面竟是空气畅通,也没任何埋伏。夏依依也跟着踏上了石阶,两人顺着这山中的天梯,一路朝着头顶那个黑暗中的光口奔去。 两人一前一后跃出了光口,待视线稍稍适应,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竟站在一个满是落花的院子里。 院里站着一个一身青衣的老翁,白发白须,手中摇着羽扇,他面容虽然沧桑,但眼中却充满了光亮,脸上写满了期待。 然而,当他看清了来人的面容,那份欣喜和激动几乎在瞬间湮灭,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失望。 失望过后,老翁将羽扇往身后一背,忽而变得警惕,那锐利的目光一聚,先将少年的面容与轮廓悉数纳入眼底。 “许遇尘?怎么是你?” 第10章 棋逢对手过天堑 顾霜白质问的同时,又转头瞥了眼一旁的少女,对面的两人穿着相同,衣服却并不怎么合身,一眼看过去略显诡异。 他不由得又问了句:“她又是谁?” 夏依依的暮篱已葬身在东海之中,她冷着一张素净的小脸,直勾勾盯着面前的老翁,微扬的眼角又带上几分睥睨的意味。 她没想到,一个安庆山,一个蓬莱王,这一路上遇到的两个达官显贵,都是一眼就认出了许遇尘,可见自己的这位大师兄,实在是非同寻常。 许遇尘恭敬作揖,然而未待他开口,夏依依却抢先一步,站在了自己身前。 “参见王上。小女夏依依,受四王爷所托,想带公主赴西境疗伤。” 这寥寥几个字包含的信息量可不是一般的大,几乎如平地惊雷,将其余两人炸得脑袋嗡嗡作响。 顾霜白拧起眉头,死死盯着那张素面朝天的小脸,而后,他整个人猛地一颤,似是恍然大悟。 一口压不住的气血翻涌上来,又被顾霜白强压了下去,他牙根咬得发紧,将羽扇往前一指,出口的一字一句,像是要将人碾碎在齿间:“竟然是你,你,你竟然还有脸来见我女儿?!” 强大的木行灵力铺天盖地压下,整个院子都似乎在顾霜白的怒威之下震颤起来,山巅上的万千生灵也受到了感召,开始蠢蠢欲动。 落花翻飞之中,夏依依的眸色又沉又冷,静静望着眼前的老翁暴走。 忽的,她周身散开一股更为霸道的灵力,直直冲着四周散去,将对方的威压直接撞散,万千生灵感知到了更清晰强力的共鸣,瞬间被安抚下来,对这力量来源的主人俯首称臣。 顾霜白被隔空撞得踉跄了两步,明显败下阵来,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女,不停地回忆着方才那股霸道的灵力,惊惧与疑惑交替呈现在脸上。 那股灵力分明含着极为强劲的木行灵力,她一个水修,怎么可能会有他们木行的灵力呢? 顾霜白不得不回忆起四年前那可怕的一幕,这才为此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她能随意吸食人的灵力,也许是取了哪个水修大能的性命,却无法将灵力完全炼化,所以才没能与自身的灵力相融。 可顾霜白心知肚明,他已经败了,而且败得很彻底,对面的少女就那么站在那儿,连脚指头都没动,就直接用灵力荡平了整座山巅。 面对这样一个小小年纪的厉害角色,即便是身为蓬莱王的他,也如同案板上鱼肉一样,只能任对方宰割。 剑拔弩张,许遇尘怕下一刻两人斗得更猛,想要上前从中调和。 然而,没想到夏依依却一改方才冷漠的态度,将他拦在自己身后,又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向这位蓬莱王行了个礼。 她不徐不疾,言语淡淡,却听得出十分诚恳:“王上,小女确实是受四王爷所托,来救公主性命的。四王爷说,天堑棋局,唯他一人可解,于是授我破局之法,意在告诉王上,小女所言皆属实。” 这天堑棋局是他亲自设的,普天之下,确实只有四王爷知道解法,顾霜白渐渐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地听她解释。 “四王爷已经找到了期颐草,可救公主性命,但他人在西境,目前无法脱身。请王上准许我二人带走公主,过往恩怨,待公主醒后,小女自会偿还。” 语罢,夏依依累得忍不住抿了抿嘴唇,她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废话,真的是很要命。 然而,这番话却令顾霜白听得有些发怔,很明显湿了眼眶。 他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眼底的恨化成热泪,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作为一国之主,他的小家却支离破碎——虽伉俪情深,王妃却红颜薄命,好不容易老来得女,又出落成木修大能,却因一场皇室阴谋断送了青春。 守着昏迷不醒的女儿整整四年,他一夜白头,无时无刻不期盼着女儿醒来。终于,他等来了一纸飞鸽传书,前朝的四王爷,也是当今国都天子的四弟,亲笔来信告诉他找到了救治女儿的方法,让他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没想到,这日日夜夜盼来的人,竟然是害女儿落得如此境地的仇人。 第11章 棋逢对手过天堑 一幕幕血色的记忆在顾霜白的脑海中翻滚不止,他无法忘记,自己是如何从一片尸山血海中拉着瘫软如一条破布般女儿逃出来的。那连绵的猩红和冲天的血气,是他永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沉默着,顾霜白心生悲叹,叹命运不公,叹天地凉薄。 他不明白为什么四王爷会派这个仇人来接自己的女儿,而自己,又如何能将女儿亲手送至仇人的手中? 当年将女儿送入国都已铸成大错,他不愿女儿再沦为人质,过着任人操纵,如笼中困兽的日子。但作为一个父亲,他也无法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女儿昏迷一辈子。 夏依依目不转睛地盯着顾霜白,心中掐算着时间,终于开口打破了寂静。 “王上,四王爷说了,一定保公主平安无虞醒过来。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昨夜国都出战东海,我二人以命相搏,献国都七万将士亡魂,这就是我们的诚意。恳请王上准许我们,带公主赴西境。” 顾霜白猛然警醒。 是了,七万敌军性命,既是诚意,也是威胁。今天的夏依依与许遇尘,势必要带走女儿,若是带不走,只凭蓬莱如今人丁潦倒的气脉,怕是倾举国之力也难以与这二人抗衡。 顾霜白降了,他忍着泪,恨自己的软弱,却屈服于自己的软弱,连最后的质疑,都只能徒个心安。 “好,夏姑娘,你敢在我蓬莱王面前发毒誓,保我女儿平安吗?” 哇哦,最后一关竟然这么简单的吗? 她杀人如麻,满手血腥,死后可是要下地狱的,怎么可能会怕这区区毒誓呢? 夏依依立刻举起三指,毒誓一通乱发,诚恳至极,变着花样地咒自己,连词都不带重样的。 顾霜白越听越觉得不堪入耳,眉头拧成个疙瘩,连忙朝前摆了摆扇子:“行了,行了,可以了。” 夏依依老老实实停下来,乖乖抱了抱拳,嘴角却扬起一丝胜利的暗喜。 顾霜白见她态度还算恳切,于是一挥袖袍,带着几分不情愿道:“跟我来吧。” 于是,夏依依与许遇尘一前一后,跟着顾霜白走进了院中一间不起眼的木屋,不料那屏风之后竟暗藏机关。 暗门一开,三人接连进入了一处密道,又不知道下了多少个台阶,终于来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地界。 此地更像是一个山洞,洞口瀑布为帘,水气氤氲,洞内绿意盈盈,灵气充沛,尽是蓬莱最珍贵的天材地宝和花草灵药。 成片的绿色中央有一处凸起,似是一张石床,床上躺着一女子,身着嫩绿长裙,脸蛋圆圆,睡容静谧,仿佛与这满洞的绿色融为一体。 不出意外,这便是那蓬莱公主顾庭花了。 夏依依远远盯着她的脖颈,眸中灵力涌动,而看清之后,她却顿时震惊不已。 这位公主的木系灵根,竟在体内崩得稀碎,灵脉也多处断裂,灵力尽失,惨不忍睹。 角落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侍童,面容稚嫩乖巧。见顾霜白到来,他们迅速来到近前跪拜,而后又退回了石床旁边。 顾霜白坐在床头,轻轻抚上女儿的脸颊,干涸的手掌滑过那冰凉的皮肤,积攒了许久的热泪终于涌出眼眶,打湿了布满沟壑的面庞。 仔细看了一会儿,他开口嘱咐,嘴唇微微发抖:“晓生,阿诺。” 闻言,那两个侍童连忙近身,垂着头静候安排。 “这是夏姑娘和许公子,他们要带公主赴西境疗伤。此行一路凶险,你们切忌,一定要护公主周全。” “是。”两个侍童应声,满目诚恳,其中还带了点小小的期盼和兴奋。 作者有话要说: 顾霜白:女儿就要远航,老父亲不易,掉落红包求安慰 第12章 棋逢对手过天堑 未再留客,也没什么设宴寒暄,顾霜白只送了一艘坚固无比的小船,外加塞了满仓的花草灵药。夏依依婉拒了他特地安排的四五个木修高手,只留下一个水性极佳的护卫驾船,和两个侍童照顾公主,几人轻装简行,第二日就踏上了西行之路。 船上只有三个小舱,一个留给了公主和侍童,一个留给了护卫,夏依依和许遇尘将就挤进了剩下的那个。船舱空间很小,许遇尘捡了个角落打坐休息,夏依依便在对角处往草席上一歪,无聊地发起呆来。 不知为什么,在与许遇尘独处的时候,夏依依总是莫名觉得安稳,而随着两人相处的时间越久,这种感觉便越发深刻。 正当她昏昏沉沉要睡着的时候,舱里烛火一晃,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只听门外人道:“夏姑娘,许公子,吃点东西吧。” 原来是护卫送饭来了。 夏依依作为臻至化境的御灵师,很久都没吃过杂七杂八的食物,眼下灵力也不足,整个人恹恹地不想动弹。然而面前许遇尘倒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于是她寻思了片刻,还是抬手推开了门,将一碗菜粥递到对面。 “遇尘哥哥,吃点东西吧。” 许遇尘应声,双手捧过陶碗,将那菜粥一饮而尽。 护卫见人喝得痛快,心中高兴,刚要给夏依依递过来一碗,却见她摆摆手道:“多谢,我不用,快去看看你家公主吧。” 护卫很是听话,掩好门就往隔壁去了。待人走远,许遇尘灌了口清水,突然问道:“依依,你到蓬莱接公主,当真是四王爷安排的么?” 夏依依点点头,坦然回答:“嗯,这一路过关斩将,全是四王爷的安排,连如何与蓬莱王对答,都是他让我提前记下的。要我的话,我可能会跟蓬莱王打一架,然后把公主掳走。” 也是,许遇尘早就想到了,这才是御灵仙师的风格。 想到这儿,他没能忍住,轻声笑了两下。 他的眼眸被烛火映得发亮,如一汪映月的清泉,煞是好看。 这一路上,夏依依还从未见他笑得如此活泼过,霎时被这笑容吸引了去。她嘴角一勾,语气虽然仍是不冷不热的,话里却多了份烟火气。 “遇尘哥哥,你笑话我。” 许遇尘透过烛火的光望着她,眼神微微失焦,竟有些看痴了。 他少有的没过大脑就将话说了出来,出口又开始后悔。 “你还像从前一样。” 夏依依的笑容却戛然而止,神色又渐渐冷了下来,漆黑的眼眸越发幽暗。 几年前,重伤初愈的她从梦中惊醒,曾经的一切如同一场大梦,随着自己的清醒而离去,她努力拨开了脑中那团团迷雾,然而看到的却只有一片可怕的空白。 什么都没有了,她再也无法记起来了,失忆将长长久久地伴着她,直到天荒地老。 然而什么都没了也好,她忍着全身的疼痛爬起来,手中攥紧了那本自己留给自己的牛皮小册子,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要怕。 那就再活过一次,那就再全部重新认识一次,既然活下来了,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此,除了救了自己性命的义父,她再也没有轻易相信过任何人,所见所感,全凭现在的自己。 许遇尘望着那双黑得阴冷沉寂的眼眸,也跟着敛了笑意,指关节在暗处攥到发白。 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整间小舱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夜幕重新降临到这片浴血不久的海域,夏依依靠在角落里,透过一点点缝隙望着那深不见底的夜色,疲惫一点点漫过全身,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缓缓合上了双眼,沉沉睡了过去。 第13章 二鬼大闹红袖招 在海上飘了两天一夜后,一行人终于在一处码头靠岸。护卫从船夫手里重金买了辆马车,为了不引人耳目,车身选的不大,样式也普普通通,将将把其余五个人塞进去。 他们挑了南面一片看守最松的地界横穿国都,一路上到处都是重金悬赏夏依依和许遇尘的告示,每次瞥见那些画像,护卫都不由得一阵心惊,连忙甩着马鞭抓紧时间赶路。 马车内铺了床缎面的铺盖,昏迷的公主蜷着身子躺在中央,两个侍童抱着包裹守在左侧,夏依依和许遇尘则缩坐在右侧,临行前,他俩早已换上了从蓬莱带来的深色布衣,既方便行动,也利于隐藏。 很快又到了夜里,护卫连连打着哈欠,马儿也跑得有些力不从心。此处已是皇城边界,虽不是中心地段,整条街依然繁华不减,看着像是一片鱼龙混杂的烟花柳巷。其间人来人往,形形色色,倒是个便于藏匿的好地方。 听着外面热闹非凡,两个侍童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住地往外偷看,然而行至一处时,整个车身突然一颠,仿佛轧到了什么东西,两个孩子瞬间跌坐回去,吓得哎呀呀叫了两声。 觉察有异,夏依依立刻警惕,第一反应就是将公主一把按在了身下。许遇尘跟着喊了两声,见护卫没有回应,顿时就知道出事了。 他即刻要破门而出,然而一只手刚碰到车门,却听到嘶啦一声脆响,像一道闪电划过掌心,掌中立时惊现一条触目惊心的灼伤。幸亏他收手及时,若再慢上片刻,大约整条胳膊都会被电伤。 他将拳头一攥,压低了声音道:“是捆仙锁。” 捆仙锁物如其名,是专门克制御灵师的法器。此法器极难炼制,只要感知到灵力运行,便会将人牢牢捆住,烧心灼肉,直至身死都无法挣脱。 此次国都不仅派出了大批土修刺客,又祭出了捆仙锁,当真是为了抓人下了血本。 刺客们已经抢过马车,用捆仙锁将车身捆了个严实。只听一记狠鞭,马儿前蹄高抬,嘶鸣一声,立刻拉着马车狂奔起来,车里的五人顿时被颠得东倒西歪,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滚作一团。 两个侍童身形小巧,动作也灵活,趁着颠簸的空隙将公主裹进了铺盖,死死扒紧双手将她护在中间。 许遇尘挨了夏依依一记头锤,捂着胸口闷哼一声,夏依依揉着脑袋恨得咬牙切齿,她心一横,这就要祭出七音铃。 许遇尘见势不妙,连忙将她拦下:“依依!这里还有公主和两个孩子,七音一出,他们势必遭殃!” 夏依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七音可吞噬万灵,一旦祭出,不仅会吞了公主和侍童的魂魄,还会在这闹市伤及无辜,而妄动灵力,捆仙锁又会将马车勒个四分五裂,她总不能带个缺胳膊少腿的公主回去交差。 于是她火急火燎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许遇尘握住她的肩膀:“看看这帮人要带咱们到哪儿去,只要出了马车,再想办法也不——” 只听闷哼一声,许遇尘又挨了一记头锤,这回,夏依依整个人都扑到了他怀里。 车身一扬,车里的人全部往后面倒去,为了防止被缠在四周的捆仙锁灼伤,许遇尘将扑过来的夏依依一把揽住,直接躺倒在车里。 紧接着,铺盖卷也跟着滚了过来,两个孩子死活没有松手,如叠罗汉般一同压上。 许遇尘顿时被砸得眼冒金星,一口气憋在胸口,喘都喘不上来。夏依依的后脑勺直接被铺盖卷怼死,整张脸几乎要嵌进许遇尘的胸膛。 忽然砰的一声,马车好似撞开了什么东西,整辆车又飞上平地,继续横冲直撞,惹得外面一阵鸡飞狗跳。 铺盖卷被颠得上下翻飞,许遇尘被憋得满脸通红,耳根滴血,夏依依则是压着自己暴涨的怒气值,一边忍受着这样狼狈地扑在别人怀里的异样情绪,恨不得立刻就将这窄小的马车炸开,将刺客碎尸万段。 颠簸了一会儿,马车突然猛地刹住,巨大的惯性让一车人全部向车前冲去,许遇尘怕夏依依被捆仙锁伤到,大力将她拽回,自己却向后一倒,撞开车门翻了出去。 夏依依心头一紧,伸手却没能抓住他,车门被轰然打开,她想都没想,就紧跟着飞身跳了出去。 待她落地,许遇尘也已经稳稳地站了起来。 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地上那断成了无数节的捆仙锁。 “没事吧?”夏依依连忙追问。 许遇尘摇摇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四周迅速扫视了一圈。 眼下,马车竟停在了一家挂红批彩的青楼,头顶的大匾上印着醒目的“红袖招”三个大字,楼里的人早已哄散逃走,只留下大厅里的一片狼藉。 夏依依努了努下巴,示意那散落一地的捆仙锁,又望向许遇尘:“遇尘哥哥,这是你干的啊?” 许遇尘摇摇头,仍旧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好像有第三拨人。” 突然,整座青楼内突然灵力暴涨,平坦的地面霎时鼓出好几个土包,一堆土修刺客目不暇接地从土包中跳了出来。 围攻之下,许遇尘与夏依依迅速将马车护在了身后,两人严阵以待,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场恶战的准备。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楼里各式各样的金器忽然齐齐飞到大厅,瞬间化作一根根闪着寒光的暗器,一眨眼就将这堆蹿出来的刺客们撂倒了。 夏依依微微瞪了瞪眼睛,再次望向许遇尘:“这次是你干的?” 许遇尘还是摇摇头:“不是我。” 他严肃地环顾着四周,“这里还有一位金修大能。” 话音将落,一股强大的金行灵力突然迎面压来,许遇尘与夏依依皆被这强劲的威压震得后错了几步,一个黑色的身影已经越过马车,飞身站到了近前。 此人身披黑色斗篷,身材高大,脸上戴一骇人的赤色修罗面具。他甫一落地,便立即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 “许公子,是你师父托我来帮你的。” 许遇尘怔了怔,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若未猜错,他便是西境五鬼之首修罗鬼。 西境古阳关地处大漠绿洲,民风开化,包罗万象。一条名为赤海的内陆河,自遥远的西北山脉而下,灌养了大漠中的生灵万物,而这赤海之下还藏着一座地下城,名曰鬼市。 鬼市内百无禁忌,以其各种神秘莫测的交易闻名于世。里面汇聚了一大批奇人异士,其中最厉害的就是以“五鬼”自居的五名散修,而五鬼之中的道行最高的便是修罗鬼,也是整个鬼市默认的头领。传闻他们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专门搜罗天下珍宝流通于鬼市,暗中养活了一大批扎根在此地的人。 许遇尘本就是古阳关人,自然对鬼市的一切耳熟能详,也曾机缘巧合与五鬼之中的几人交过手,却未能有机会与这位同是金修的修罗鬼交过手。不过,从眼前这人高深莫测的灵力和那独一无二的面具判断,他必定是修罗鬼无疑。 许遇尘出走古阳关,虽忤逆了他师父的意思,但他知道,在万不得已之时,他的师父必然会插手帮他,可他怎么也没能想到,师父在关键时刻找来解围的人,竟然是这赫赫有名的西境五鬼。 两方僵持未动之时,马车上又紧跟着跳下来一个孩子。 这孩子大约十岁出头的个子,身穿红衫,腿脚细长,头上扎一根冲天羊角辫,脸上戴着一张粉白的笑脸童子面具,灵动中带着几分诡异。 不出意外,这正是那五鬼之中的童子鬼。 然而这童子鬼跳下马车,竟直直冲着夏依依奔过去,张牙舞爪地喊着:“仙师仙师!终于见到你啦!我可崇拜你啦!” 要不是这孩子没带半点杀气,夏依依差点一脚给他踹出二里地。 童子鬼直接扑在她腿边,仰着脑袋甜甜地喊她,童音稚嫩。她被撞了个趔趄,盯着那张诡异的童子面具,内心开始了打不打小孩的强烈斗争。 然而下一刻,这孩子身上涌动的灵力,却突然引起了她注意。 眸中灵光闪过,她惊然发现,这童子鬼竟然是一名火修,那左胸处的灵根纹路清晰,蜿蜒庞大,一看就知他修为颇深,绝非等闲之辈。 然而天下皆知,十七年前曾发生过一场修界大战,火修一脉与其他四行决裂,后长居南境水云涧,她的义父便是的火修一脉的正统传人,修炼秘法从未外传,所以南境之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呢? 就在此刻,地下又钻出了一波刺客。 此次刺客的人数更甚,将几人和马车一同围在了中央,一股股土行灵力不断汇聚,激荡在大厅上空,引得地面震颤,裂痕四起。 不仅如此,整座青楼也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夏依依几人一同反应过来,这群刺客是想要埋了这个地方!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童子鬼小脸一鼓,猛地吹出一片大火,整个大厅瞬时被点着了一半。 冲在最前的几个刺客先遭了殃,顷刻就化成了焦炭,其余的一些在火中不停挣扎,撕心裂肺地喊作一团。 猛烈的火苗很快烧到了楼顶,火星残渣如雨屑般不断掉落,楼体的梁柱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响,整座青楼在地震与大火的攻势下摇摇欲坠,眼看随时会坍塌下来,将楼里的所有人活埋。 然而刺客的数量不消反涨,竟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涌出。 缠斗激烈,夏依依一直守着这辆快被燎着的马车,苦于无法祭出七音铃,再这样下去,就算他们几人扛得住,公主也要烧成碳了。 她一把拉住缰绳,朝许遇尘大喊:“遇尘哥哥!公主快护不住了,要赶紧撤!” 闻声,许遇尘望了她一眼,立刻飞身来到近前,双手环腰将她架上马去:“你先走,我来断后!” 夏依依心中惊呼一声,人已经骑在了马上,她与许遇尘四目相对,手中拽紧了缰绳,却忘了下一步的动作。 若是往常,她一定头也不回地离开,但此刻她望着许遇尘,竟不自觉迟疑一下。 刻不容缓,许遇尘读懂了她的眼神,温声安慰道:“信我,我一定能追上你们。” 夏依依一点头,一把拉紧缰绳,驾着马车冲出了火海。 刺客们随即跟了上去,如同疯了般一拥而上,被许遇尘和二鬼拼力将他们全部拦在了楼里。童子鬼一边喷火,一边急得上蹿下跳,扯着嗓子大喊:“老大老大!我能不能跟仙师一起!” 修罗鬼并未分神,只趁打斗的间隙挥了挥斗篷,童子鬼得令,立刻兴高采烈地追了出去。 火光冲天,尸身成山,漫天的金器带出一片片血花,一茬又一茬的刺客还在无限地涌出,不断消耗着许遇尘和修罗鬼的灵力。 趁激战的间隙,许遇尘心上一计,朝修罗鬼低语:“前辈,对方想拖死咱们,倒不如遂他们愿,埋了这个地方!” 修罗鬼大笑两声,心下痛快道:“好!我来助你!” 两人在默契的配合之下,接连退出了青楼大门,楼里的刺客正要跟着涌出,却被一块金字大匾撞飞了回去。 匾上的“红袖招”三个大字霎时消融,与楼内所有金器旋转着聚成了一个巨大的金球,只见那大金球上下翻飞,砰砰砸断了几根梁柱,四面的墙壁跟着塌陷了下来。 金灿灿的楼顶轰然坠落,以千钧之力,将整座青楼压成了一片废墟。 激战终于告一段落,许遇尘眼睁睁看着大楼倾覆,暂时松了口气。 识海内仍旧一片激荡,他恍然觉出了不对劲。 他突然意识到,刚才交战的最后时刻,自己的识海中好像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仅趁他不注意,闯进了他的识海,还为他传输了大量的金行灵力,若非如此,他的灵力早就该耗尽了。 大部分的御灵师都会在自己的识海设置结界,为了防止在神志不清时被他人夺舍,修为越高,结界越难被突破。身为金修大能的许遇尘,能够闯进他的结界,更是难如登天。 而这天底下能够随意进出他识海的人,有且仅有三个。 他缓缓转头,盯着那面骇人的修罗面具,眼底已泛起热泪。 他看不到这面具之下的脸庞,却在脑海中浮起一个亲切而熟悉的容貌,而这个人,早已离开了将近十七年。 “爹……” 作者有话要说: 许遇尘:和老婆贴贴了,欧耶。。(^o^)/~ 为庆贺老许抱得美人又找着爹,红包掉落走起! 第14章 二鬼大闹红袖招 十七年前,整个修界都知道许世元这个名字,他几乎以一人之力阻挡了整个修界的灭亡。 然而大战过后,他的发妻身死,他又因为重伤而一病不起,最终抱憾而逝,只留下一个年纪尚小的儿子,由自己的师妹养大成人。 当年,他去世的消息传遍天下,因为对他的敬重,五行门派所有的御灵师一同作法,为他哀悼了三天三夜,他的事迹也由此化为传说。如今,他的儿子也不负众望,长成一代金修大能,如愿继承了他的衣钵。 十七年一晃而过,谁都没有想到,这位人尽皆知的许世元竟然没有死,而是换了个修罗鬼的身份,隐匿在鬼市数年,连他最亲近的儿子都骗了过去。 听见这一声“爹”,修罗鬼一怔,却并没有应声。 他已经将许世元埋葬了十七年,没有任何理由再让这个名字活过来了。 远处,士兵的喊杀声正在逼近,他明白许遇尘难平的心绪,却也知道此刻并非父子相认的时机。 于是他一把握住许遇尘的肩膀,劝慰道:“孩子,今日与你并肩作战,实属畅快,但我也只能陪你到这儿了。你要记得,你爹已深埋九泉,天下只有修罗鬼,再无许世元。” 他顿了顿,藏在面具后的眼神意味深长,“还有,你从未做错,也永远不要回头。” 许遇尘的脑中嗡地一声炸开。 满腔的言语汹涌澎湃,却不知从何说起,万般思绪全落入了沉默之中。 时间也再没给他缓冲的机会。 地面又开始震颤起来,国都皇宫反应迅速,加派了最强的人手前来围剿他们。火舌冲天,高昂的烈焰刺破了国都那昏暗的长夜,如同觉醒的狰狞巨兽,要将这一片粉饰的太平撕碎。 火光冲天的废墟之中,两柄银剑横空出世,直插云霄,父子二人手持寒刃,浴血奋战,杀开了一条向西的生路。 * 夏依依架着快要散架的马车,带着一车人一路疾驰,童子鬼镇守在车尾,一路上不住地喷火,两侧扫荡,将跟来的刺客烧得屁滚尿流,两人一头一尾配合无间,竟也打了个对方措手不及。 天亮时分,依着童子鬼指引的暗道,他们好不容易跑入了西境的地界,把身后的刺客甩了个干净。 行至大漠,烈日已是高悬,行李内备的水很快就喝光了。夏依依被烤得有些头晕目眩,两个侍童则是渴得两颊通红,五脏高热,马儿也已经耷拉起脑袋,马蹄抬得极慢,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就在这危急关头,前面探路的童子鬼兴冲冲奔了回来,他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山洞。 这山洞有些隐蔽,洞内有一处小小的水洼,水源四周还有好些个碳堆,应该是经常有路过的商旅在此处歇脚。夏依依入内探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后,这才拉着马车进了洞中。 打开车门,只见两个侍童摔得头发炸毛,鼻青脸肿,不过性命倒是无碍,他们狂奔到水边痛饮了一番,这才捡回了半条命。 夏依依一步跨进了车内,将铺盖卷小心翼翼地打开,公主还安然无恙地躺在里面。 万幸,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烧成烤公主,总算不耽误交差了。 她顿时松了口气,这才去水洼边看侍童的情况,两个孩子趴在水边咕咚咚喝了一通,扬起脸来的时候,活像两只饿了几天小花猫。 夏依依心有不忍,开口道:“我方才看了一眼,你们家公主好好的。” 两个孩子一唱一和地回答她,目光真挚,还带着感激。 晓生:“那是自然。” 阿诺:“我们一直都没松手呢。” 晓生:“我们肯定会护公主周全的。” 阿诺:“辛苦夏姐姐了!” 晓生:“是啊,多谢夏姐姐,幸亏有你在!” 夏依依心头微热,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侍童们又用水抹了把脸,就立刻返回了马车里,他们给公主喂了些丹药,就守着公主歇下了。 夏依依守着他们安置妥当,这才找了个干净的角落席地而坐,她整个人往后一靠,虚着眼睛开始发起呆来。 沉重的疲惫感霎时漫过头顶,她眼皮发沉,身体发酸,却不敢轻易睡过去。 而没等她安静一会儿,童子鬼已经从洞外拾来了干柴,他一口气燃好了篝火,很快将这阴森的洞内映亮。 童子鬼一路风风火火,咋咋呼呼,忙活了一顿后,终于安静下来。他跑到了夏依依身边,又抖了抖身上的尘沙,这才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她身旁。 面罩被摘下,顿时露出个稍显瘦削的脸蛋,童子鬼的长相倒是意外的俊秀,还带着几分书卷气。 然而他一开口,顽童本性立刻展露无疑,稚嫩又尖利的嗓门清晰地回荡在洞中。 “仙师仙师,喝口水吧!” 他手中捧着一叶清水,眼睛晶亮清透,满眼都是欢喜和崇拜。 夏依依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清水看了一眼,不好脾气太臭,于是虚手推了推:“你也劳累一天了,你先喝。” 童子鬼开心地咧嘴笑起来,笑容倒是意外的好看:“好的仙师,听您的!” 他毫不客气,将那叶清水吨吨吨一饮而尽,干涸的嗓子终于得到了缓解,他畅快地感叹了一声,而后抬起胳膊擦了擦嘴,继续亮着眼睛看向夏依依。 “仙师仙师,我喝完啦!” 夏依依将对方的一举一动全然看在眼里,那神情并不像是装出来的,而且但凡有一丝杀气,距离这么近,她一定会第一时间感知到。 由此可见,这童子鬼确实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长得也还算讨喜,于是她笑了笑,勉强想出个聊天的引子。 “嗯,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啦?” 童子鬼雀跃地回答:“我没有名字,老大他们都喊我小五,外人叫我童子鬼。”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抱起双膝,“我今年十六岁半了。” 十六岁半??? 西境五鬼的名号夏依依是听过的,她也曾与旁人一样,只当童子鬼是个年纪不大的狠角。而眼前这孩子的个头相貌,分明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为何年纪却已经十六七岁了呢? 并且,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所谓的代号呢? 然而没等她问什么,童子鬼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如实说道:“仙师,不瞒您说,六七前我生了一场大病,又跟家人走散,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因那怪病一直生的矮小,总受人欺负,后来还是老大救了我,我就一直跟着老大混了。” 竟然又是失忆。 对于这样一种折磨人的经历,夏依依不免对这个年纪尚小的少年,生出一些感同身受的怜悯之情。她想了想,一时也找不出太多体己的话,只能搜肠刮肚地组织了点语言来安慰他。 “身为西境五鬼之一,你已经很厉害了,个子以后会慢慢长的,不要着急。” 童子鬼一听,眼睛都笑弯了,他蹭地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板,一手拎着头顶那冲天的羊角辫,兴高采烈地喊:“哈哈哈,多谢仙师夸奖!借仙师吉言,我要是再长这么高就好啦!身高不够,辫子来凑!” 他一激动,嘴里都开始喷火星子,夏依依两眼一黑,生怕他把这山洞给燎着了。 “是是是,你先坐下……来来来来快坐下……” 童子鬼嗖地又坐回到她旁边,乖乖抱着膝盖,亮着眼睛巴巴望向她。 夏依依扶了扶额,心中的小人瘫倒在地,大叹童子鬼为何会是自己的崇拜者,还是个貌似难缠的毛头小子。 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目光又重新聚在了童子鬼的左胸灵根处,想起了这件关乎南境与火修的事。 “不过,你的老大是位金修大能,你为何会是火修呢?” 童子鬼听了,依旧老老实实回答:“老大说,这与我六七年前那场大病有关,他也是偶然发现我有火修天赋,才把我带回西境的。仙师,我最崇拜的就是您了!老大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这辈子都会一直追随他,但是,若您有任何需要,我一定随叫随到!” 看样子,这童子鬼心思单纯,知道的也不多,再问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夏依依想,这个谜团,还是等见到义父后再从长计议。 于是她抿嘴点了点头:“好,那就一言为定。” 童子鬼惊喜地张大了小嘴,一时间上蹿下跳,嚷着要给仙师捶腿,又要给仙师喂水。 夏依依慌得不行,好不容易心上一计,劝他冷静下来多休息会儿,好留着精力对付敌人。 整个山洞终于恢复了宁静,夏依依扶着额,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然而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又开始继续赶路,以防有追兵找到了他们的行踪。 一行人在大漠里艰难地前行,终于在傍晚时分入了城,夏依依拉着三个孩子在街边一处摊子填饱了肚子,而后继续往城中赶去。 然而越往城里走,童子鬼却越觉得这路线十分熟悉。 他两手托着腮,好奇地朝一同坐在车头的夏依依问道:“仙师仙师!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夏依依看了他一眼,抬手抽了马儿一鞭:“去鬼市。” 童子鬼瞬时来了兴致,急吼吼道:“哎呀!仙师您怎么不早说?来老大的地盘,我们该尽地主之谊才对!” 夏依依轻笑一声:“我要去的地方,是杏林轩。” 听到这个名字,童子鬼顿时蔫了几分:“哦,好吧好吧,原来是去见鬼市的贵客,那我们就不插手了。” 夏依依一怔,意味深长地瞥了身侧的孩子一眼。 她没想到,这咋咋呼呼的童子鬼竟是知道分寸的,无形之中,她对这个孩子的好感又上升了几分。 他们穿插着闲聊了几句,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巷口,整条路又窄又长,越走越暗,七拐八绕了半天,才出现了一面结界。 若是寻常人来到此处,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这结界的,再往前走一会儿便会沿着普通的巷道绕出去,唯有手持鬼市特制的过门石的人,才能以这面结界连通地下城的入口。 童子鬼的腰间就赫然挂着一块,马车还未接近,那过门石就已经与结界感应,连通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夏依依架着马车平稳地驶入,整辆车一眨眼便消失在这巷子中。 一条漆黑的山洞蜿蜒向前,两旁燃着绿色的鬼火,一眼望不到尽头。马车吱嘎吱嘎没走多久,眼前便豁然出现一条了地下河。 河面很宽,对岸遥遥亮着点点橙黄的星光,昭示着地下城所在。岸边靠着一艘简陋的木船,船上站着一个头戴斗笠的撑篙人,在百无聊赖地等待船客。 马车过不了河,夏依依便打算将公主背在身后,带着三个孩子一起上船。 然而他们刚打开铺盖,头顶的山壁上突然传来一阵金器的铮鸣。 夏依依立刻钻出了马车,定睛朝声音的方向望去,漆黑之中,两个黑色的身影从山壁上的洞口接连飞了出来。 她顿时瞳孔骤缩。 前面那个黑色身影,正是头戴面具的修罗鬼,而他身后跟着的那人,与自己穿着同样的深色布衣,一头短发飞扬在风中,影影绰绰遮着他带血的面容。 第15章 天地共灵温泉浴 许遇尘和修罗鬼特地挑了一条险路,引开了国都派来的大队人马。父子二人一路血战杀回西境,好不容易在入城前将跟来的人全部甩掉了。 夏依依和童子鬼二话没说,拔腿就朝远处跌落的两人奔过去。船夫看清了那张修罗面具后,也跟着赶上前去帮忙。 在童子鬼的搀扶下,修罗鬼勉强站直了身子,朝战战兢兢的船夫吩咐道:“快,带我们过河!” 幽幽长河根本映不出人的容颜,这片黑水可沉万物,唯有摆渡船能够过河,自然也可将追兵拦在鬼市之外。所有人的心都跟着这声吩咐提了起来,他们必须要争分夺秒地登上船去。 许遇尘跟在修罗鬼身后,半张脸全是血光,脸侧的伤口狰狞,却因体内灵力不足,几乎没有愈合的迹象。他全身更是刀伤剑伤遍布,分不清那血腥到底是他身上的,还是敌人溅上的。 火海中分别时的那一幕,在夏依依脑海中不断放大,她望着这张血色中的面孔,心头微微颤动起来。 然而许遇尘看向她时,第一句却问道:“依依,公主呢?” 夏依依怔了怔,好似在无形中被针刺中了胸口,痛感尖锐,又转瞬即逝。 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冷冷道:“在那儿,毫发无损。” 许遇尘点点头,冲着马车奔过去,而后将公主仔细背在了身后。 众人登船后,童子鬼急得问了一路,修罗鬼竟十分耐心地一一为他解答,其他人也从两人的对话中,大体得知了许遇尘与修罗鬼杀回西境的惊险。 待船靠岸,由于修罗鬼的伤势严重,二鬼只能跟夏依依他们匆匆告别。童子鬼恋恋不舍地盯着夏依依,几乎一步三回首,过了一会儿才消失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 而有一双目光,也一直追着修罗鬼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夏依依偷偷瞥了许遇尘一眼,见他目送着二鬼远去,久久不能回神,眼中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然而很快,她就被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遥遥望起,那人正拨开攒动的人群,朝岸边跑过来。 来人是四王爷身边的药童,名叫南星。 南星跑得发丝飞动,堪堪挽着的发髻仿佛下一刻便要散开,他气喘吁吁地停在夏依依面前,将斜挎在身上的布袋正了正,笑容憨态可掬。 “夏小姐来啦!” 他又瞥见了许遇尘背后的女子,眼睛甚亮,朝他鞠了一躬,“公子您好,我叫南星。四爷在阁里已等候多时,两位请随我来!” 南星在前方带路,脚步飞快,几乎眨眼就会跟丢。他时不时往身后瞧上一眼,很是照顾远道而来的贵客。 整座鬼市虽然视野开阔,但各类建筑搭得奇形怪状,潦草危险,鳞次栉比,位置又极没规律,犹如闭着眼扬了一把沙子,洒哪儿盖哪儿,挤得街道歪歪扭扭,毫无章法可言。 路上的人熙熙攘攘,装扮各异,好似一群阳间的妖魔鬼怪,他们几人虽是风尘仆仆,满身狼狈不堪,但跳进这滚滚鬼市之中,却成了毫不起眼的存在。 穿行了约摸半个时辰,街上的喧嚣才渐渐甩在身后,一行人已经深入到了整座地下城的最里面。 不一会儿,一座两层的阁楼映入眼帘,打眼一看便知是国都的样式,然而阁楼的外观却修葺得朴素低调,与四周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四周有地下难见的植物围挡,楼后也遮起了一大块地方,像是一片私人的院子,同样隐没在地下这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 到了近前,就看到阁楼还带着一间小小的前院,前院的大门上挂着两盏灯笼,外加一块掉了漆的木头牌匾,上面题着笔力遒劲的“杏林轩”三个大字。 南星将发髻上的簪子拔下,朝大门前那无形的结界上戳弄了两下,大门便立时打开了。 几人跟着南星踏进了前院,面前的阁楼僻静幽深,仿佛隔绝于吵闹的鬼市之外,听不到半分嘈杂。 南星手持簪子打开了第二层结界后,便将客人们引入了阁内。 众人的目光被一阵脚步声吸引过去,只见一个身影正从楼上跑下来。 这人一身药香,长发高束,乌光整洁,仅斜插一根木簪,虽衣着朴素,却难掩帝王家的气质。他眉目柔和,下庭敦厚,神情和善,却在无形中透着一股不怒自威气势。 这确实是世人口中那位朗朗端方的四王爷,当今圣上的四弟,安槐南。 南星咧嘴憨笑,拔腿就迎上前去,声音还有几分童音未退:“四爷!” 然而,此刻的安槐南目中仅剩一人,再容不下其他,他紧紧盯着许遇尘背后的女子,目光炙热而滚烫,仿佛一眼望穿了许多年。 疾步奔至近前,虽然内心的迫切溢于言表,安槐南却还是停住了脚步,先恭恭敬敬地朝许遇尘作揖:“大师兄,许久未见。” 夏依依听了这熟悉的称呼,不免愣住了。 怎么又双叒是大师兄? 同样,许遇尘望着这位身份显贵的同门师弟,亦是百感交集,但话一出口,他也未有僭越:“是,遇尘见过殿……见过王爷。” 故人重逢,不胜唏嘘,安槐南红着眼圈点点头,连忙将蓬莱公主抱进了自己怀里。他望着许遇尘脸上那道醒目的伤口和满身的血污,指节不由攥得发白。 “多谢大师兄舍命相助。” 语罢,他又抓紧转过头,怕冷落了一旁的夏依依,“还有,夏姑娘,这次多亏有你,才能将公主救回。” 夏依依晃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小册子里关于四王爷的内容,她早已烂熟于心,可唯独没记得他与自己师出同门的评述,所以大师兄这个称呼,让她一时有些摸不到头脑。 四王爷名叫安槐南,是国都先帝在位时的四皇子,即当朝皇帝的四弟,如今人称四王爷。他是先帝唯一一个拥有御灵天赋并修习过御灵术的皇子,也是土修一脉的正统传人,他真正的师父,应该是记录里提到的前朝国师才对。 最令夏依依费解的是,天下人无不认同,饶是四王爷与当今天下的国都皇帝不和,委身在这西境鬼市行医生活,他也应是至高至上的存在。 然而她没想到,这位身份尊贵的四王爷,对许遇尘这个像侍从一般任劳任怨跟了她一路的人,竟是如此恭敬,即便是对一位金修大能,或是同门师兄,这份恭敬也未免有些过了。 望着两人小心翼翼地移交着蓬莱公主,那股熟悉的烦躁又堵上了胸口。 四王爷救公主心切,她对此毫无波澜,因为救回公主本就是自己与四王爷交换条件的筹码。可许遇尘也对公主紧张兮兮的,仿佛在忍痛割爱,又好像将至宝拱手让人,这让她莫名地不爽。 而且是非常的不爽。 她走神走得厉害,直到安槐南朝她道完谢等了一会儿,才留意到他正恳切地望着自己。 她立时收敛了神思,恭敬道:“王爷客气了。”想想又加了句,“请王爷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便是。” 安槐南郑重地点点头,而后嘱咐:“身处此地,招待不周,还望见谅。我需闭关几日为公主疗伤,一切事宜,会交由南星来安排。若无紧要的事,请各位务必留在阁内待我出关,委屈你们了。” 抱着公主的四王爷似乎温柔了许多,夏依依只见过安槐南一面,还是杀伐果断、喜怒不形于色的一面,这样的情意,在她看来太不一般了。 若非真心喜欢,怎会让一个堂堂王爷做到这种舍生忘死的地步呢? 交代妥当后,几人未再寒暄,安槐南抱着公主,很快就消失在阁楼二层的尽头。 南星跟着上去,不一会儿又小跑着下了楼,他见客人们还站在原地观望,于是连忙引他们去一层的客房安顿,一边带路,一边还不忘从挎在身上的布袋里掏药草。 夏依依心事重重,面上也没什么好脸色,她虽然清楚许遇尘的伤势严重,却不想再多管,目光一刻也不愿留在他身上。 灵力的过耗令她身心俱疲,此时她却如赌气一般,将南星递上前来的药草一推,连道谢都只是懒懒一句,紧接着就将自己关进了房里。 南星知道这位夏小姐的脾气有些阴晴不定,于是面对这闭门羹,他不敢再继续打扰,而是将准备好的药草又默默地揣回了布袋。 他抹了把脑门的细汗,见伤势严重的许遇尘还站在自己身边,于是赶忙将他带进了对面的一间客房,又在布袋里翻找了两下,将几株草药递到对方跟前,咧嘴道:“公子,这些可以治您的伤。” 然而令南星没想到的是,这位气质温润的许公子竟也没有收下他的药草,而是破天荒地提了个小小的请求。 “多谢小兄弟,不必了。请问,有酒吗?” 南星这下不笑了,而是将两指按上他的手腕,轻轻为他把了一下脉。 这一摸,南星心惊,不由得拧起眉来,满脸写着不可置信。他见许遇尘伤得很重,却没想到他伤得这么重。 而且重伤还要饮酒,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连忙劝道:“公子,您的灵力耗损太过严重,虽然伤不及性命,但也不宜饮酒啊。” 许遇尘笑笑,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脸侧的血痕因动作扯得有些痛。 “无妨。酒可以疗伤的。” * 也许是在四王爷的地界,四下都有不曾露面的隐秘高手看护,夏依依栽倒在榻上,一觉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竟不知道今夕何夕,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灵力匮乏的感觉令她十分不安,她挠了挠头发,还是决定去找南星要药草。 南星正在前院里晒药,见她来了,立刻迎上前去问好。好不容易等来了位病人,他兴冲冲地带夏依依直接去了后院。 夏依依虽然来过杏林轩一次,但也仅仅是与四王爷在阁内交谈,没成想,这里的后院竟别有洞天。 南星带她一顿七拐八绕,穿过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植物,一片湿漉漉的雾气忽的蒙在眼前,而那雾气之中,竟藏着一眼小小的温泉。 南星扯着布袋飞快地翻找起来,又钻进了那一丛丛的植物里左翻翻右看看,捧了一大堆药草丢进温泉里,那泉水咕嘟嘟冒了一会儿泡泡,又恢复了方才那雾蒙蒙的清澈。 前后忙活了好一会儿,南星这才喘了口气,咧嘴笑道:“好了夏小姐,您试试这温泉浴,只要泡上一个时辰,保准您的灵力能恢复一大半。” 夏依依抱臂在前,抿了抿唇,不由得想起她在蓬莱救许遇尘时,将对方裹成了绿茧的样子。 她刚想跟南星打听许遇尘的伤势,话到了嘴边,却犹豫着没说出口。 南星见夏依依盯着温泉发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夏小姐,那,您请自便?我得先去照顾蓬莱那两位小朋友了,他们还饿着肚子呢。” 夏依依回过神来,忽觉口中有点没滋味,问道:“谢谢南星,那个,有酒么?” 酒?怎么又是酒?难道大能们受伤之后都有自虐倾向吗? 南星的眉毛不自觉弯成个八字,勉强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红包掉落恭祝茅塞初开的夏依依开启小醋坛模式!求求求求求收藏! 第16章 天地共灵温泉浴 杏林轩的后院背靠地下峭壁,此处连接地脉,热流经年不断,机缘巧合聚成了一弯天然温泉。 安槐南深知这是个辅以疗伤的宝地,于是将其圈入了自己的后院,温泉之地也成了隐在暗处的静谧之所,常年雾气缭绕,无人靠近。 一面小小的轻木花漆托盘,稳稳当当飘在水面,盘上放着一只鸳鸯转香壶。 夏依依手中捏着一只小酒盅,仰头便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融着甘甜的辛辣滑过喉间,冲过肺腑,酒意顷刻漫开,在脑中搅出一阵酥麻的眩晕。 她不知自己从前是否嗜酒,却在成为夏依依后沾染了些酒瘾,只因醉酒是最可以为遗忘开脱的理由。近日里自己的情绪十分反常,她不免想要一醉方休,解解心中的苦闷。 整壶酒很快见了底,甘甜的酒气顺着她的毛孔发散,温泉的热气混着药草中源源不断的灵力,沿着打开的经脉游走,令她整个人里里外外都开始沸腾起来。 然而,她刚从水中探出半个身子想要凉快凉快,却忽然感知到一股熟悉的灵力,正一点点向她逼近。 因酒意而涣散的目光又重新聚焦,那双眼眸泠泠如墨,黑得深不见底,只有那眼角的点点红晕,还透出几分醉酒的气息。 锋利的目光很快就辨清了来人的轮廓,她抽了下鼻子,还敏锐地察觉到了干涸的血腥和浓重的酒气。 一股无名之火猛地窜到头顶,仿佛比识海中的大火更盛,烧得她几近发狂。 四周的草木也跟随她的情绪摩挲起来,平静的水面也涌动出一圈圈波纹,围着她接连荡开去。 * 许遇尘在噩梦中慌然惊醒。 他捂着头疼欲裂的脑袋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身处何地。 酩酊大醉一场,梦里的一切已经不那么清晰了,他只记得在梦中看见了自己的同门,师父,还有许久未见的父亲。 那张英俊和蔼的面容,忽然化作一张赤色修罗鬼面,带着獠牙扑向了他,他没有反抗,只是落着热泪,任由对方将自己扑在了怀里。 他抱住了父亲,梦却戛然而止。 许遇尘拭了拭脸上的汗,也将混在其中的眼泪擦干,蹭了满袖的血渍。 热汗又一层层地涌出来,地下空气稀薄,居身这小小的房间,门窗紧闭,简直快闷到让人窒息。 他勉力站起身来,决定出门去透透气。 然而刚迈了一步,他却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在地上。烈酒将脑袋泡得发涨,他的眼中开始出现虚影,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醉了。 他扶着桌子,好不容易又站稳了,这才一步一步,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子走出了门。 醉了也挺好,身上的伤都不觉得痛了。 漫无目的地逛了一阵,眼前的视野变得越发昏暗,忽又飘来一阵大雾,他费力地摆了摆手,却挥不掉笼在脸上的湿气。 突然,无数藤蔓于黑暗中齐齐伸来,如粗粝的绳索一般将他五花大绑,他反应迟钝,眨眼就被捆成了茧状,飞快地朝前送去。 这简直就像是误入了蜘蛛精的老巢! 许遇尘猛地摇了下脑袋,强迫自己清醒,求生的本能令他即刻化出一柄小小的石刀,刀刃七七八八地割断了那些藤蔓,又凌空划破雾气,朝着前方不明的敌人刺去。 然而拨开迷雾,水中的轮廓也映入了他的眼中,他一个踉跄,头皮发麻,转身就要逃走。 那凭空飞来的石刀铮得一声停在了夏依依的眉心,随着御术之人的心神颤了颤,直直跌落进水中,溅起一条狭长的浪花。 那刃尖几乎贴着她的鼻尖滑过,她却一步未退,只冷冷地望着不远处那个挣扎的身影。 纤白的手朝前一挥,无数的草蔓霎时涌出,如地狱中伸出的鬼手,一同朝许遇尘扑了过去。 滚烫的热意一下子没过许遇尘的头顶,泉水无孔不入,瞬间夺走了他的呼吸。清澈的泉水中漫开浓郁的血红,血水激荡,漫过夏依依的身体,也浸湿了她的皮肤。 在水中窒息了片刻,许遇尘终于放弃了挣扎,被紧束的藤蔓送到夏依依面前。泉水淋漓,他垂着眼睫,带着湿漉漉的脆弱,如同被捞出水的琼月。 夏依依紧紧盯着他,像一拳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满腔怨怼就这样被柔软地缷掉。 “为什么要躲我?” 许遇尘听了,脸上骤然泛起一层粉色,红得比身上正在愈合的伤口更甚,他并不敢直视对方,仍旧垂着眼睫。 “没有,这样,不好。” 夏依依的双眉微微蹙起,恨不得亲手将他的脑袋掰过来:“你看看清楚,我又不是没穿衣服,毁不了你清白。” 许遇尘一怔,这才对上她的目光,慌忙否认:“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一眼,他再次把目光别开,整颗心越跳越快,仿佛要破开胸膛。 夏依依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衣,青丝如瀑,白净的小脸细腻柔和,笼罩在氤氲的雾气之中。 她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长长的睫毛挂着雾气凝成的水珠,漆黑的眼眸里隐约映着自己的轮廓。 而此时的夏依依仍旧盯着他,注意力已经转向了别处。 南星的医术确实高超,许遇尘只在这药池中泡了这一会儿,脸侧的那道血痕就已经完全愈合了,身上的伤也在慢慢恢复中。 她终是不愿眼前人伤得太重,于是放下心来,轻飘飘地吐露了心声:“为了一个公主,至于么?” 许遇尘神情微动,一脸不解地抬起头来:“什么?” 夏依依见他还疑惑起来,话里顿时多了分打抱不平的意味:“你若对公主有意,就去告诉四王爷,成与不成都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何苦要这样作践自己?” 许遇尘惊得呆住了。 他原本就醉得有些蒙,听到这番话更是脑袋发昏,愣了好一会儿才理清了思绪。 他提了口气,连忙摇了摇头:“不是,依依,你怎么会这样想?” 夏依依突然有点搞不清状况。 “那你跟我去救公主做什么?一路上做的这些又是为什么?” 许遇尘不假思索地回答:“公主是我的师妹,也是王爷最看重的人,救她我义不容辞。” 他顿了顿,怕自己没有解释清楚,“况且,我没办法看你孤身涉险,我必须要同你一起,这就是原因。” 明明是醉酒后的话,听上去却是不容置疑,无比坚定,仿佛像一个天真的孩童为了表达自己的心意,义正言辞地抵抗住了甜食和玩具的诱惑。 夏依依怔怔看着他,脸上不由得烧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遇尘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仿佛这些话,一直就刻在他的脑海里。 “意思是,只为你,跟任何人都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许遇尘:苦逼的误会戏码快走开,我要和老婆贴贴了(*^▽^*) 让我们为来之不易的表白怒撒红包吧! 第17章 天地共灵温泉浴 夏依依突然就慌了,整个人瞬间清醒。 她想起方才自己荒唐的举动,醋味十足的言语,恨不得自己再失忆一回。 为什么自己会身陷这种苦逼的误会戏码,真是太有损她御灵仙师的威严了! 还有,这难道就是传说中那种暗戳戳的表白吗…… 然而正当她思绪纷乱之时,许遇尘却拉起她一只手,将一根红绳系到了她的腕上。 那红绳编得十分精致,只有轻微的磨损和褪色,仿佛已陪伴了主人许久。长长的绕着她纤细的手腕转了三圈才系住,红绳的正中还穿着枚白玉珠,润泽光滑,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原来,这根白玉红绳一直完好地藏在许遇尘的袖中,从未被人察觉到过。 许遇尘反应有些迟钝,动作缓慢,却看得出十分认真,像是交出了什么至真至贵的宝贝。夏依依任凭那红绳被系在腕上,全然不解地看着他,问道:“遇尘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许遇尘眸中如洗,眼中似沁了泪,温声回答:“这是我的心意。你戴着它,便知我的心意不会变。” 夏依依轻轻倒吸了口气,整个人像被定住了。 滚烫的血液全聚在心尖,敏锐的五感瞬间放大到极致,她听到了两颗心脏强烈跳动的声音,感受到了鼻息的炙热,方才那一字一句全都萦绕在耳边,尾音轻颤,动人却哀伤。 小册子上那涂涂抹抹中仅能看清的“信赖”二字,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变得尤为刺眼。 回想这一路,许遇尘毫无条件地献出灵力,一路舍生忘死地跟着她,任谁也难以做到如此地步。如若他当真怀有异心,那此人的心思也太深沉,对自己也太狠绝了。 很奇怪地,自从失忆之后,唯有此刻她冒出了想要找回记忆的念头。 然而这念头还未成型,识海的大火却猛然间骤增,烧得她头皮一紧,捂着额头闷哼了一声。 许遇尘看在眼里,脑海顿时抓住一丝清明,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他握紧了夏依依的肩头,紧张地问:“是识海的火又复燃了吗?” 夏依依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许遇尘心急道:“快开阵法,我来帮你。” 神识再一次坠入业火焚身的境地,许遇尘咬牙散出千万灵光,几乎在瞬间将整片大火荡平。 他跌落进识海的镜湖中央,浅浅的湖水只没过他的耳朵,冰凉而温润。 不知为什么,这份凉意令他十分舒适,尤其消退了几分燥热的醉意,他从容起身,才发现夏依依的神识已经站在他跟前。 他连忙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吗?” 夏依依摇头,嘴角尽是笑意:“没事了,多谢遇尘哥哥。” 许遇尘松了口气:“那就好。” 夏依依眼中泛起雀跃的光彩,歪了歪脑袋,心中似乎敲定了什么主意。 “不知遇尘哥哥的识海,是什么样的景象。” 然而未等许遇尘回答,夏依依却扑到了他的身前,带他飞快地穿出识海。 泉中的她微微睁眼了一瞬,又缓缓合上,整个人贴上前去,与许遇尘的额头相抵。 两人眉心一线天光拂过,相拥的神识化作一盏银白的光芒,毫不费力便撞开了许遇尘的识海之门,飞入一片金灿灿的山川琼宇。 许遇尘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夏依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遇尘哥哥,你知道与天地共灵,万物相通的感觉吗?” 刹那间,两人神识相融,一息通达天地,直抵天人合一的境界。 跳脱三界五行,许遇尘如一叶扁舟,飘摇在云雨之上,俯瞰芸芸众生,与万灵相通相连。人生天地间,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如江河入海般奔涌而至,又消逝在他眼眸之中,万千悲喜不过遑遑一瞬,竟来不及道一声嗟叹。 挣扎间,他的神识却在一息后陨落,飞速坠向深渊。呼啸的风声灌耳,整颗心几乎要穿破胸膛,牵着五脏六腑飞出已经麻痹的身体。 正当他失神的刹那,似有一双手又将他轻轻托住,无尽的温柔便如泉水般漫上来,将他完全包裹在其中。坠落的痛感还未消逝,他隐隐张开嘴,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呻/吟,任凭暖流刺破皮肤,沿经脉流窜,通遍全身。 就在他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夏依依的神识却突然离体,携万千感知如大潮退去,飞快地撤出了他的识海。 他呼吸一滞,猛地睁开了双眼,口中涌出一股鲜血。 许遇尘像是浑身被抽干了力气,直接歪倒在夏依依身上,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打湿了夏依依的肩头。 他虚弱地喘息着,由衷感慨道:“你,你竟然,真的做到了。” 天地共灵,是世世代代御灵师都渴望企及的至高境界,臻至化境,原来是这般景象。 他终于知道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 语罢,许遇尘脑袋一沉,缓缓滑入水中。夏依依连忙伸手,用赤/条而滚烫的胳膊紧紧将他环住,重新将他托了起来。 她的双眸依旧黑得深不见底,如两丸琉璃的黑水银,暗藏着看遍沧桑,尝尽冷暖的漠然。 她望了眼怀里的人,又看了看腕上的红绳,嘴角缓缓浮起个淡淡的笑来。 * 又是一阵大梦,许遇尘一觉醒来,觉得自己仿佛睡了千年。他脑袋涨的不行,双目晕眩了许久才恢复过来,一度以为是自己中了什么蛊。 然而当他费力地坐直了身子,将房间环顾了一圈,他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他记得自己喝醉了酒,然而房间内却既没有酒坛,也毫无酒气,他记得自己睡前一身狼狈浑身是伤,然而眼下的他竟穿着一身白衣,干干净净,完好无损。 更令他诧异的是,他甫一运气,才发现体内的灵力流动,好像也变得不一样了。 事不宜迟,许遇尘立刻打坐调息,唤醒了周身灵脉。强大的灵力喷薄而出,一息间通达天地,万物生灵的感知在瞬间涌入体内,仿佛立刻探知到了他的召唤。 但随之而来的,是陌生而强大的撕裂感,身体的承受力仿佛也在瞬间到达了极限,许遇尘的脑中一阵眩晕,热流从胸膛窜起,几乎马上就要喷出一口血来。 刻不容缓,他立刻强行断开了灵力的运行,这才压制住了胸中的那股热气。 他喘了好久才平息下来,心中竟渐渐升起一股莫名的孤寂与悲凉,参透天地奥秘的滋味,似乎并不那么好受。 然而,臻至化境带来的惊喜还是盖过了这些不适,眼下他虽然还无法很好地掌控,但起码已经触到了天地共灵的边界。 他再次环顾周遭,确认自己还在鬼市的杏林轩内,又细细捋了捋醉酒前的经过,然而任凭怎么回忆,也只能记得自己大醉了一场昏睡过去,醒来后便是这样了。 他不由得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失忆的滋味果然不好受。 细数这杏林阁内,能为他医治的只剩南星了,总不能是夏依依给他疗的伤吧。 然而刚冒出这个念头,一些模糊又朦胧的影像就闪入他的脑海,刺骨的寒意带来内心最深层的恐惧,又交织着如岩浆般滚烫的欲/念之火,一下下冲击着他的神经。 他红着脸将这个念头抹掉,又抬手嗅了嗅遍体淡淡的药香味,想着应该是南星的功劳才对。若真的是这个小朋友帮的忙,无论如何也要先跟人家道个谢。 他决定去找南星问问清楚。 刚迈下床,他顿时发现自己整个人竟也轻盈了许多,似有一股真气托着双足,步履飘逸轻快,若非被困在这地下,他真的好想找个宽阔的地方飞个几圈庆祝一下。 然而刚走到大厅,这些雀跃全被眼前的景象一扫而光。 安槐南正在与夏依依交谈,两人的神色都十分凝重,正陷入无声的沉默中。 按理来说,闭关救治,而且是动用期颐草这般又奇又险的仙药,最快也要十几天的功夫,眼下安槐南这么着急出关,一定是出了不得了的岔子。 再治不好,公主就该挺不住了。莫说夏依依与四王爷的约定与否,如何向蓬莱王交代就是个天大的麻烦,有可能还要引发东海与南境的交战。 决不能让这种结局发生。 第18章 天地共灵温泉浴 果然,许遇尘甫一现身,便吸引了大厅之内其余两人的目光。疾步走近,他立刻朝安槐南问道:“王爷,出什么事了?” 安槐南见他已无恙,拧紧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大师兄,你来了。” 许遇尘点点头,只见安槐南的眉头又重新拧到了一处:“我的这株期颐草没保存好,根部已经腐烂,完全失了药效。现下我已经用上了杏林轩能用的全部草药为庭花续命,可是时间撑不了太久了。” 许遇尘大惊,追问道:“还能撑多久?可还有其他办法?” 安槐南摇摇头:“至多一个月,而且,只有活的期颐草才能救公主。” 许遇尘继续问:“哪里能取得这活草?” 安槐南不语,一旁的夏依依却答道:“朝北的位置,应该在北境,目前我只能感知到这么多。” 许遇尘转而望向夏依依,不解之意脱口而出:“感知?” 夏依依点头,静静回答:“对,因为我的体内也有一株,期颐草是可以互相感应的,距离越近便会越强烈。” 许遇尘隐隐倒抽了口冷气,眼圈微微泛起红色。 安槐南仍是愁眉不展,却无法再开口继续央求,于是陷入了沉默。夏依依见他为难,直言道:“王爷,我可以去北境,把这株期颐草带回来。” 安槐南摇头:“北境已沦为国都的阶下囚,你杀了安庆山,还要去那混乱之地涉险,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夏依依仍不松口:“王爷,我心意已决,既然答应了救公主,就绝不会食言。” 安槐南锁紧了眉头:“你为何如此固执?” 夏依依道:“这是王爷开出的条件,我必万死不辞。” 安槐南哽住,再也受不了她的坚持,整个人都明显激动起来:“可这天下的太平,不需要用你的命来换!你就这般相信我?信我这样一个落魄的四王爷?” 夏依依和许遇尘当即都愣住了。 人人都知道四王爷是出了名的宠辱不惊,心思难以捉摸,可这样一番话,像是直接撕破了他那张永远笑意盈盈的脸皮,让人窥见了难以得见的一角真容。 安槐南形容颓丧,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话里的几分戾气,并非对着他人,更像是在折磨自己。 许遇尘有些见不得这样的他,事已至此,他也已经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敢问王爷,您跟依依到底约定了什么?” 安槐南不想开口,只朝着夏依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夏依依仍是面不改色,替他回答:“我想要王爷出山,推翻国都皇室,夺取皇位,拯救苍生。” 不出所料,许遇尘当即了然。 如今这天下惨遭国都铁蹄的□□,满目疮痍,只因那欲求不满的帝王野心,可乱世之中,权势为大,没有人有足够的地位与兵力与之抗衡。 当年安槐南还是四皇子时,因他为人正直,权术高明,又身负御灵之力,与太子风头无二,暗地里被不少重臣当作明君追随。然而四年前先帝驾崩,国都大乱,太子趁机夺权篡位,自此之后,连年的征战让国都四境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残余的前朝旧部都在蠢蠢欲动,越发期待着当年的四皇子,这位名正言顺的皇储,杀了当今这个残暴昏庸的皇帝,还天下太平。 夏依依的想法是对的,若要了结这一切,必先断了根源,而令时局如此动荡的源头,便是坐在高高皇位上的九五至尊。 许遇尘想明白了一切,也下定了决心:“王爷,我会与依依一同北上,待公主醒来,请王爷履行约定。” 闻言,安槐南先是一愣,而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大师兄,你怎么也……就算庭花再重要,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们去送死!” 许遇尘反问:“那王爷呢?想要公主去后,自己再殉葬吗?” 被人一下子戳中了痛处,安槐南再未反驳,只沉默地低下了头。 许遇尘:“王爷,您的心思我都明白。可如今国都搅得这天下生灵涂炭,您就甘愿一辈子藏在这永不见天日的地方吗?” 安槐南仍旧沉默,却不由得抬头对上了许遇尘的眼睛,颓然的神色中平添了几分戾气和不甘。 许遇尘:“王爷,您的亲兵还在,公主若能醒过来,蓬莱也将纳入王爷麾下。我们都可以帮您。” 安槐南望着他,终于还是动摇了。 许遇尘接着给他喂了颗定心丸:“公主要救,天下也要救,请相信我们,一定能把期颐草带回来。” 安槐南微微点头,但他思索了片刻,转而叹了口气。 身处此地的心腹高手已是所剩无几,堪堪护得这一方杏林阁的平安,而散落在各处的亲兵也都在蛰伏,只暗地里传递些重要消息,召集起来除了需要时日,更会引起国都的注目。 想到北上九死一生,他带着歉意道:“可此行北上,我还是帮不上忙。” 许遇尘连忙宽慰他:“无妨,您只需照顾好公主,我们即日便可启程。” 安槐南默许了,他一拂袖,向两人郑重拜别。 简短的交代过后,他便立刻返回了二层阁楼去照看公主,以最大程度为两人争取时间。 夏依依望着四王爷渐远的背影,心底暗暗感慨,而这感慨的源头不是别人,而是许遇尘。 这算是她头一回见许遇尘说了这么多话,思路清晰,又一针见血,对天下局势分析得透彻,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 她不由得记起自己第一次来杏林轩时,除了差点跟四王爷打了一架,还是费了好些口舌,才让对方同意了交换的条件,然而方才,许遇尘仅用三言两语就劝动了四王爷。 身为御灵仙师,武力值虽然拉满了,但相较之下,那个笨蛋美人竟是我自己。 夏依依还是有那么一丢丢不爽。 她不禁又想起了方才在许遇尘来到大厅之前,自己还在跟四王爷吐槽他,心里越发乱起来。她简直是脑子抽风,才跟四王爷调侃大师兄是个哭包。 当时听到这样的形容,四王爷的脸色登时就不太对了,辩驳的话还带着几分训斥的意味:“夏姑娘不要胡说,曾经大师兄即便伤得再重,受再多苦,我也从未见他流过一滴眼泪。你怎么能这样毁人清誉呢?” 夏依依顿时噎在原地。 那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是谁啊?王爷您讲点道理好不好! 然而公主的事还悬而未决,她不想为了这种事再跟四王爷起什么冲突,于是只能含糊过去,继续跟四王爷商量就公主的对策。正在两人头疼之时,话中提到的哭包一袭白衣,翩然而至,令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回想到此,夏依依觉得,是该对这位任劳任怨的小跟班再好好改改观了。 正在这时,一声惊呼突然打破了大厅的寂静。 “太好了许公子,你的伤都痊愈了!” 闻声,夏依依与许遇尘齐齐朝门口望了过去。 许遇尘将停在半空中的手又收了回去,他本想跟夏依依分享自己修为突破的喜悦,但见她一直在沉思,还以为是在忧心北上的事,于是并没有着急开口。 见南星叫喊着进了门,他心中高兴,也开心地迎上前去:“是啊,南星小兄弟,我有事要问你,昨夜你有给我用药吗?” 南星一愣,挠了挠绑得松松的头发:“用药?我给您的药草,您不是……” “好了南星,”夏依依两只眼睛微微一瞪,连忙上前打断,“你看看除了公主用的,还有没有多余的药草,我们可以带上路。我们得赶紧出发了。” 幸好捂嘴及时,没被当场拆穿。 南星的思路已经被带跑,吃惊地问:“你们这么快要走?” 夏依依摆手赶他:“对,救你们家公主要紧,快去备药,我们得收拾行李了。” 南星撅起嘴巴,双手攥紧了布袋的绳子:“唉,还以为你们能多待些时日呢,那我抓紧时间去后院瞧一眼吧。吃的要不要?” 夏依依已经将他推到了门边:“不必那么麻烦,备两身厚些的衣服就好。辛苦你啊!” “好吧,那你们等着我!” 见南星终于跑没了影,夏依依这才舒了口气。身后的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她有些迟疑,不知道如何转身才能显得自然些。 背后传来的那个声音仍旧清透温和,似雪山初融的流水,令人倍感舒适:“依依,我已经参透了天地共灵的心法。” 夏依依转过身来,尽量保持着嘴角的弧度,应声道:“啊,恭喜遇尘哥哥。” 许遇尘摇摇头:“比你可差远了,还需要多加精进。” 夏依依摆摆手:“嗨呀,别担心,很快的。” 然而没晃了两下,那颗白玉珠坠着红绳就从夏依依袖口里露了出来,许遇尘对它太过熟悉,几乎一瞬间就捕捉到了它的存在。 夏依依的手停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十分尴尬。 她难得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于是心一横,用手捂住了红绳,用威胁的口气解释:“你自己送的,不许不认账。” 先下手为强,此时又换做许遇尘不知所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个藏了这么久的宝贝是如何跑到夏依依手上的。 疑惑又懊恼,还有些心惊胆战,他恨自己酒后忘性大,又怕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见许遇尘的神情,大约是真记不得温泉中发生了什么,夏依依暗暗窃喜:“忘了的滋味,不好受吧?” 许遇尘失落地垂着头,耳垂已染了抹粉色:“是,是不好受。东西若送了便是你的,我不会再要回去。若有冒犯,实在对不起。” 夏依依飞快地眨眨眼,有些后悔如此调戏他。 她见不得许遇尘这般无辜的样子,于是开始打圆场:“哎呀,没什么要紧的,就是送了我个东西而已。你的伤是南星的药草配上温泉水治好的,境界突破全靠机缘,不要多想了。咱们别在这儿浪费时间,还是赶紧回屋收拾吧。” 夏依依说得头头是道,确实没什么破绽,许遇尘听了,也没敢再多问,只好先应了声“好”。 毕竟时间紧迫,还是等回来再好好问清楚吧。 夏依依眼见许遇尘进了对面的房间,这才掩起了房门,她又抬手瞧了眼腕上的白玉红绳,双唇一抿,偷偷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白玉红绳:没错,我就是传说中的定情信物(叉腰) 即将开启北上副本,敬请期待!求小可爱们的收藏,红包奉上! 第19章 北上秘现寒天境 北境琼莲台幅员辽阔,大部分是极寒之地,冬多夏少,常年覆盖着一片皑皑白雪,因此地盛产高山雪莲,自古便有“琼莲”这个称谓,后来一直沿用至今。 原本琼莲台的百姓安居乐业,这略显贫瘠的极北之地也并非国都眼中的香饽饽,两国一直相安无事。然而四年前国都大乱,因北境牵涉其中,太子夺权篡位后,便立即命安庆山攻下了北境,并屠杀了整个北境王室。 此后,国都派皇家亲信接管了北境,并于琼莲台王城旧址设天机阁,四处收集情报,安插眼线,久而久之,天机阁就变成了国都一处重要的情报中枢和关押审讯之所。 夏依依凭着体内期颐草的感应,与许遇尘一路赶到了王城附近。期颐草俗称长命草,千百年来似乎只存在于药典古籍中,传言此草为御灵师祖先的遗蜕所化,生于无人可知的秘境,食之可令人起死回生,因其一根同生,所以株株之间互有感应。 虽然夏依依的感觉并不十分清晰,但她能肯定,遥相呼应的另一株活草,应该就在这臭名昭著的天机阁附近。 未多逗留,夏依依便与许遇尘乔装混入了天机阁。此地本就藏着众多机密,即使在这里找不到活草,没准也能打探到活草的消息。 两人深入虎穴,这才发现天机阁与常人想象的有些不同,这里非但没有肃杀之气,反而是一派花天酒地的氛围,更像是个寻欢作乐的去处。 他们不想打草惊蛇,于是扮作两个下人,待稍微摸清了些方位,便拿着偷来的钥匙,打算潜入看守最严的情报密室内查探。 然而,正走到一处长廊的拐角,一排巡逻兵刚好经过,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为首的人直接亮了长刀,喝道:“你们是新来的吗?!这是禁地,闲杂人等勿进,违命者死!” 夏依依脸面一黑,忍不住就要动手,许遇尘在暗处偷偷拉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官爷息怒!他们是阁主新招进来的下人,还不懂规矩,我这就带他们走!” 为首的巡逻兵打量了一眼来人的打扮,一看对方是个下人里有官职的,又听是阁主招进来的人,于是这才收了刀,恶狠狠道:“下不为例,快滚!” 陌生的男子深深鞠躬,又朝夏依依和许遇尘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快跟他离开。 夏依依他们虽未搞清楚状况,但别无他法,还是先跟了过去。 沿着长廊走了没一会儿,三人就到了一处稍微僻静的地方,只见领头的陌生男子突然转身,拉过夏依依的手,眼中精光闪烁:“妹妹!你怎么来了?你竟还活着!” 夏依依一愣,猛地将手抽回。 妹妹??谁是你妹! 许遇尘向前一迈,半个身子已挡在夏依依身前。 男子见状,弱弱撤了一步,又警惕地环顾了下周围,面上失落,又有些着急:“妹妹,我是你的表兄白青诗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夏依依仍愣着,脑中飞快地翻阅着寥寥无几的几个名字,即使她记性再差,也不记得自己亲手写的小册子里有表兄这号人物。 要不就是认错了人,要不就是他不值一提,夏依依疑惑着,忽然想到了一个极为相近的名字。 “白青……欢?” 白青诗立刻来了精神,猛地点头:“青欢是我的弟弟,我是青诗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废话,我这个样子像记得你吗? 话音将落,不远处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只见白青诗又紧张起来,连忙拉起两人的衣袖:“快跟我走,先去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许遇尘朝夏依依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跟着这人先撤。 夏依依立刻点点头,又迅速打量了这自称表兄的人一眼,此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灵力流动,完完全全就是个普通人,若真是遇上了什么图谋不轨之人,杀他也易如反掌。 不一会儿,白青诗就带他们进了一间平屋,这一片都是下人住的地方,所以三人看起来并不突兀,他关紧了门,这才亮起了屋里的蜡烛。 趁着烛光这么一打量,白青诗长得还算儒雅,活脱脱一个白面书生,就是身量和脸面略显饥瘦。 夏依依趁机翻了眼小册子,发现关于他弟弟白青欢的那页笔墨也不多,只因自己的父亲曾救治过这孩子的怪病,所以被记了几笔。 白家确实是母亲一脉的远亲,以前还是北境城里的大户人家,青诗和青欢是亲兄弟,原本都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后来白家因变故家道中落,眼下活在这民不聊生的地界,相必也更加艰难。 “妹妹,”白青诗叫得亲切,这就要再拉起夏依依的手,然而他留意到许遇尘目光,被盯得有些发毛,于是又怯怯地缩回手去。 “妹妹,这位是……” 夏依依直言:“哦,我的至交,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没有外人。” 许遇尘心头一热,连忙作揖:“在下许遇尘。” 白青诗回完礼,眼神已一门心思扑在了夏依依身上:“妹妹,国都的事我多少知道些,我原以为你已经不在了,你竟然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他忍不住盯着夏依依细细打量,“妹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模样一点没变啊,你现在住在哪儿呀,怎么会来这儿了呢?” 白青诗想叙的那些旧,夏依依早就忘干净了,她听对方啰嗦了一堆,好不容易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于是她开门见山,直接亮明来意:“大哥,实不相瞒,我死里逃生,以前的很多事不记得了,还请见谅。这次我们来天机阁,是要打探些消息的。” 白青诗一听,立马生出些失落和怜悯:“妹妹你……唉……”他继而面露难色,“你们要打探什么消息?” 夏依依与许遇尘对视一眼:“事关重大,我不想连累大哥。” 白青诗摇摇头:“千万别跟我见外啊。我在天机阁摸爬滚打也有些时日了,这里尽是些国都败类,一帮子酒囊饭袋,他们不仅混账,还一个个心狠手辣,若是叫他们逮住了,那就跟下地狱没什么两样!” 他越说越是咬牙切齿,心中似窝了天大的火气,夏依依见状,突然有了主意。 “大哥,你很恨国都吧?” 白青诗眼中燃起火苗:“当然!北境沦落至此,琼莲台人活得猪狗不如,这一切都拜国都所赐!” 说着,他眼里泛起了泪,却听夏依依告诉了他一个石破天惊的好消息。 “大哥,安庆山死了,他是我杀的。” 白青诗转而惊讶:“真的?竟然是你!那个安老狗真的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夏依依点点头:“大哥,我要做的事,不仅是杀一个安庆山,我要让国都皇室覆灭,还天下一个太平。” 白青诗眼睛又亮了几分:“对,将那帮姓安的杀光了才好,才解气!妹妹,我就知道,你这么厉害,一定能行的!” 夏依依假装为难:“唉,可眼下这天机阁的密室进不去,是个大问题。若此举能成功,我们定能成为北境的大英雄。” 闻言,白青诗一下子来了精神。 载入史册,流芳千古,他这样区区一介书生,就算能留下一个名字,那也是光耀门楣的大好机会。 白青诗立时兴致高涨:“我能帮上什么忙,妹妹尽管说!” 夏依依微微一笑:“带我们避开巡逻的侍卫,潜入密室即可。” 白青诗右手握拳,凿着左手的手掌,思忖了片刻,突然灵光一现:“有了,我知道有个狗洞,可以钻过去!” 三人很快便来到了一处高墙之外,丛生的杂草有两尺多高,将那狗洞掩了个厚实,若非仔细翻看,定不会发现这个隐蔽的缺口。 白青诗扒开草丛,撅着屁股便爬了进去,他小声道:“这里是下人常用来私会的通道,那群酒囊饭袋已经堵了几处缺口了,但是没发现过这里。” 夏依依和许遇尘跟着钻了进去,果然从这里进来,就避开了长廊那边巡逻的侍卫。 白青诗一路心惊胆战,不一会儿就带两人来到了一处严加看管的阁楼近前,他望了眼大门两侧的带刀侍卫,嘱咐道:“就是这儿,这是阁主的住所,密室就藏在其中。今夜阁主不在这儿,他在另一边的宴会楼招待国都派来的贵客,你们得抓紧时间!” 夏依依抱了抱拳:“多谢大哥,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吧。你赶紧回去,别让人看出端倪,等我们的好消息。” 白青诗飞快地点点头:“那你们千万要小心啊!” 夏依依应声,这就要跟许遇尘动身,白青诗却突然又伸出手来,本想拉住她的手,又往回缩了缩,只捏住了她的袖子,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个,妹妹,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夏依依疑惑地回头,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隐隐感到不妙。 第20章 北上秘现寒天境 夏依依转念一想,对方毕竟冒着生死帮了这么大个忙,自己还瞎承诺了一番,于是道:“大哥请讲。” 白青诗见她应得爽利,这才踏实下来,将心头这唯一一件大事吐露出来:“是这样的,你大约不知道,七年前我们白家突遭变故,青欢在我们逃命时就走散了,后来我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白家现在就剩我跟弟弟两个男丁,你又神通广大,我现在困在这天机阁也出不去,若以后有机会找到他,能不能先帮我照拂一下。” 夏依依不由得想起了册子里的内容,如此说来,白青欢应该是被自己的父亲治好了伤病,后来又因白家的变故而下落不明的。 然而眼下时间紧迫,她来不及捋顺头绪,只能先应着:“好,大哥放心,若能找到青欢,我一定好好照顾他。” 白青诗心满意足,感激道:“多谢妹妹,那我先撤了。你们一定多保重!” 夏依依与许遇尘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白青诗没有迟疑,即刻沿原路返回。途径宴会楼时,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双腿,不让它们抖得太明显。 整栋高楼欢声笑语,靡音四起,一个路过的侍卫见他穿着一身下人的衣裳,猛地将他拦住,斥道:“瞎溜达什么?宴会的人手都不够了,赶紧端了酒给客人送过去!” 白青诗的心猛地跳到了嗓子眼,刚开始还以为自己被人盯上了,听到最后,他才敢应声,弯着身子一溜烟逃去了后厨。 在路上磨蹭了半天,他才稍稍稳住情绪,端着烫好的酒再次往宴会楼赶去,沿楼梯一层层转上去,每个房间都开始陆续传出令人羞耻的叫喊。 对此他早已见怪不怪,他知道这是阁主又招了批青楼女子,来招待远道而来的达官贵人。 然而,就在他路过一间房时,里面的女子似乎与客人争吵了几句,客人似乎醉得很凶,还响起了巴掌声和女人的尖叫,没过一会儿,随着女子的不断呼喊,客人已开始有节奏地粗喘起来。 白青诗的脚似被粘在了门外,托盘里的酒也被抖得洒了几滴出来。他眼里噙着泪,极力想要逃走,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只因那女子的声音太熟太熟了,熟到他根本无法忽视,一刀刀剜着他的心脏。 因为那是他的发妻孟贞的声音。 当年白家惨遭变故,是孟贞看上了白青诗,见他可怜,央求着父亲让他入赘孟家,他才借着这股不费力气得来的东风,又勉强撑起了白家的家业。 原本夫妻二人还算恩爱,但好景不长,北境的沦陷夺走了一切,孟家因力挺王室受了牵连,夫妻二人也因为战乱走散,在这颠簸流离的日子里苟且偷生。 几年光景,仓皇一生,从天堂到地狱,不过这般景象。而白家与孟家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不过是北境惨遭铁蹄蹂/躏下的小小缩影,这样的悲剧日日夜夜都在这片满是疮痍的土地上上演。 白青诗内心一番天人交战,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没能离开。毕竟是多年的枕边人,即使是冒着得罪贵客的天大风险,他也还是该跟孟贞见上一面,再为她的脱身想想办法,筹谋一二,没准两人以后还能在这天机阁安顿下来。 直到房内的声音渐渐平息,只剩下女子的隐隐啜泣,白青诗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一路深埋着头,先将房门合上,又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这才走上了近前。 见客人已蒙头大睡,他对着伏在床边哭泣的女子,轻轻唤了声:“阿贞。” 孟贞猛地滞住,惊然抬头,正对上了白青诗同样红着的眼睛。 她下意识扯着衣不蔽体的裙子,将腿上的污渍遮了遮:“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慌乱地看着自己的夫君,神思渐渐从羞愤的混沌转至清明,她迟疑地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对方的衣着,终是诧异地拧起眉头,忽然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眼中已盈满了愤恨:“白青诗,你、你竟然在为国都的人卖命……” 白青诗了解孟贞的性子,自然也想到了她这种反应,她从小娇生惯养,又被孟父调/教得刚正不阿,眼里从来揉不得沙子,委身在这敌人的属地,确实会令她难以接受。但孟贞的反应又超出了白青诗的设想,他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气愤,吓得一副泫然欲泪的模样,连忙摆着手解释:“不是、不是你想到那样,我也是没办法……你也知道如今北境是个什么情形,我在这儿,起码能混顿饱饭……我要有命,才能、才能去找你啊……” 孟贞摇摇头,大片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冲花了她脸上劣质的妆粉。她痛苦地捂着胸口,眼里尽是绝望,字字都是血泪。 “北境当年沦陷,若非你执意找你的弟弟,我们夫妻二人,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我与你走散后吃尽了苦头,撑着这一口气,无非是像你说的,要有命才来见你……” 她咬牙切齿,攥紧了拳头,声音骤然提高了几分,“可万万没想到,你、你竟做了国都的走狗!” 白青诗顿时慌了,连忙虚虚掩住她的嘴巴,他瞥了熟睡的客人一眼,赶紧安抚道:“阿贞,先不要喊,我带你去个地方,我们慢慢说……” 孟贞怔了一下,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白青诗反应不及,一屁股跌在地上,被孟贞指着鼻子骂道:“白青诗!若不是你如此懦弱无能,我们孟家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你是不是连找都没有找过我……都是你,和你弟弟害的!都是你们害的!” 白青诗连忙爬起身,委屈地质问:“关我弟弟何事?你不要每次都扯上我弟弟,他有什么错?” 孟贞怒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弟弟弟弟,你眼里只有你弟弟!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她又松开了手,一步步往后退去,肩膀抖得越发厉害。悲痛欲绝之下,她几乎泣不成声:“我跟你走散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可是我被抓进了青楼,孩子、孩子没了……” 白青诗愣住,瞬时如五雷轰顶。 他从来不知道,他竟然有过自己的骨肉。而那孩子还未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就以这样的方式,屈辱地离开了人世。 白青诗两腿一软,又跌坐回地上。他掩面而泣,悲愤交加,然而翻来覆去,竟一时不知该恨谁。 孟贞的哭声渐弱,哭到最后竟笑了两声,笑声凄厉悲凉。她木然地看着坐在地上的丈夫,而后毅然决然地拔出了客人佩戴的长剑,对着熟睡之人的胸膛,狠狠刺了下去。 闷声抽剑,客人的身子跟着一弹,眼珠一瞪,便如烂泥般瘫软了下去。暗红的血液不断涌出,打湿了孟贞的裙摆,她又笑了几声,提剑来到了白青诗近前。 奋力一挥,孟贞的手中就握上了一缕染血的断发。 她将那断发扔在白青诗面前,看着他惊恐又怯懦的样子,奚落道:“走狗,今日我孟贞落发起誓,与你断绝夫妻名分,从今往后,我孟家与你再无任何瓜葛!” 她扬起头来,留下一声长叹,“爹,女儿不孝……” 语罢,她提剑一转,只听咣当一声,热血便从她的脖颈喷涌而出。 白青诗阻拦不及,被热气腾腾的鲜血溅了满脸,再抱住她时,怀里就只剩一具气绝的尸体。 他想要放声哭嚎,然而张大了嘴巴,却像被扼住了喉咙一般,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天机阁的网似一面无形的枷锁,勒紧了他的躯体,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在最绝望的时刻也失去了呐喊的能力。 一缕残魂袅袅升天,走马灯里的女子一身凤冠霞帔,也是这样被丈夫这样抱在怀中,笑意盈盈地看着心上人,眉眼弯弯,仿佛看穿了余生的幸福。 那时的她娟秀明丽,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干净温吞,浑身充满书生气的年轻人。她在他最低迷绝望的时刻帮助过他,安抚过他,而他也曾在无数次幽会后的夜晚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诺,自己将爱护她一辈子,矢志不渝,忠贞天地可鉴。 只是她未能预料,一场战事将一切都撕碎了,假面剥离,她也受尽了地狱般的折磨。那幻想中触手可及的幸福竟是如此短暂而缥缈,如同她荒唐而决绝的一生。 香消玉殒,残魂终逝,她却硬硬地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白青诗抖着手,滚着泪为她合上了双眼。 这时,房外的脚步声四起,像是出了什么乱子,门外传来了几声清晰的交谈,大体是在说密室的机关开了,好像有贼人闯入了天机阁。 白青诗心如死灰,只有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个不停,他留意到外面的声音,偏过头去听了听,眼珠才微微转了一轮。 表妹和她的至交,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他得想办法为他们俩打掩护,至少要分散掉阁内的一部分精力,来应对贵客被害的事情。 于是,他缓缓放下怀里的人,一路颤抖着爬到门前,一把将门推开。 来往的人终于留意到了房间内的惨剧,只听白青诗大吼一声,歇斯底里。 “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31 17:30:00~2021-11-01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nbelieveme 2个;是心动啊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北上秘现寒天境 轻松放倒了门前的几个侍卫,夏依依与许遇尘打开了那扇阴森的大门,先后从门缝钻了进去。 门后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大门正对着一座修葺得极为华贵的阁楼,然而私下灯火未明,仅凭着暗淡的月光看去,整栋楼反而透着一股幽森的冷气。 两人站定,并没有着急踏进院内。夏依依从怀里掏出个像竹蜻蜓模样的小玩意,在掌心中一捻,那两叶竹片立刻旋成个圆面,咻地朝着院中飞去。 细长的竿身忽地绽开一圈银亮的刀片,锋利纤薄,旋转着四射出去,月光下接连折射出一线线银光,带着细微的绷断声,一直延续到阁楼门前。 若是寻常人不注意直接冲进院里,必定瞬间被切得碎尸万段。 好精妙的机关,多亏了南星给的这个小玩意儿。 许遇尘先一步踏进了院子,夏依依紧随其后,一同来到了阁楼的门前。一股不易察觉的灵力从门前波动出来,夏依依不禁想到了杏林轩那里三层外三层的结界。 国都的人,怎么都这么喜欢搞结界。 许遇尘从袖中抽出一根与南星头上相似的发簪,对准灵力波动的出口插了进去。 没想到误打误撞,这根发簪竟真的打开了结界,这也是南星为他们特地准备的。 四王爷还真是对国都的防御水平了如指掌。 许遇尘轻轻推开了楼门,然而门只开了一寸,漆黑的屋内突然飞出了几根银针,差点擦伤了他的脸。 夏依依后撤一步,迅速躲开了暗器,她又凑上前去,见许遇尘无恙,才暗暗骂道:“设这么多机关,也不怕自己栽了!” 许遇尘抚上她的肩头,压住了她的火气:“看来这里防范很严,我们一定不能放松警惕。” 他们随即一前一后进了楼内,经过一番小心翼翼地过关斩将后,终于来到了阁楼顶层。 顶层的房间似乎要小一些,里面是极为普通的书房摆设,经过一通翻箱倒柜,夏依依终于在一处字画背后摸到了一块松动的墙砖。 她将砖块往里轻轻一推,屏风后的墙面上突然缓缓打开了一扇小门。 夏依依盯着那黑洞洞的入口,忍不住兴奋起来,压低了声音喊道:“遇尘哥哥你看,果然有密道!” 然而话音将落,窗外突然闪烁起火光,许遇尘将窗户开了条细缝,发现不远处有一队带刀侍卫,手中擎着火把,已经把阁楼围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来人了,快走!” 许遇尘拉着夏依依直接冲进了那个小门,两人脚下齐齐一空,顿时坠入了一个无底洞似的甬道。 道口很窄,堪堪两个人通过,坡度陡得几乎直插地面,粗粝的壁面被卷起沙石,许遇尘将夏依依死死护在怀里,手背很快就被擦出了血痕。 还未来得及反应,两人就从甬道滑出,重重摔进了一堆白骨之中,浓郁的腐烂与血腥味瞬间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好巧不巧,夏依依的胸口被一根锋利的骨头贯穿,她忍着剧痛将骨头拔出,嘴里不小心泄露一丝闷哼。 整个坑里没有一丝光亮,即使再好的眼力也派不上用场,许遇尘闻声,连忙往声音的方向爬了几步,手一伸,恰好触到了那个汩汩冒血的伤口。 “依依!”许遇尘的灵力突然紊乱,声音更是颤抖起来。 “我没事。”夏依依连忙抓住许遇尘的手,不让他继续碰自己,咬着牙道,“这点伤很快就能好,这坑里有东西,你当心。” 就在这时,黑暗之中,突然亮起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夏依依全神贯注恢复着伤口,分/身不及,被许遇尘抢先一步开启了通灵阵法。他将那张即将撕咬过来的血盆大口滞在头顶,百尺长躯轰然倒地,疯狂地扭动,企图要挣脱他的控制。 一瞬间,杀戮之气一拥而上,几乎掀翻了许遇尘的天灵盖。通感之下,他仿佛化身巨蟒,正不住地撕碎着新鲜的肉/体,滚烫的血液也在不停地灌入喉间。 许遇尘拼尽了全力压制,然而嗜血的快感一轮轮涌上,似一条无形的巨蟒缠住了他的脖子。他的眼神逐渐混沌,瞳中也开始闪烁起绿色的精光。 意识混乱之时,他嗅到了一丝渴望无比的新鲜血液,恍惚地抱住了身旁的人,一口咬上了对方的脖子。 丝丝血腥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稍稍安抚了失去心智的人,而他的牙齿却陷得更深,吸吮也更加用力。 夏依依痛得嘶声叫起来,颈部一片血红,却死活推不开他,无奈之下,她只得借阵布阵,再次撞开了许遇尘的神识之门。 一片金光天地间,许遇尘的神识已被数条巨蟒缠住,几乎不见人影,条条都往他的七窍内钻。夏依依飞快地将那群巨蟒劈断,终于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捞出了他的神识。 她轻轻晃了晃对方的身体,极力呼唤:“遇尘哥哥,醒醒!快醒醒!” 许遇尘的神识缓缓睁开了双眼,周遭的血污也随着他的清醒渐渐退去,金色的识海又慢慢恢复了清澄。 “我走火入魔了……”他喃喃道,煞白的脸上透着青色。 夏依依心疼地蹙了蹙眉头,安抚道:“无妨,通灵术确实不好控制,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对不起……”许遇尘的目光有些涣散,眼中已噙上了泪。 “别这么说,”夏依依捂了捂吃痛的颈部,疼得有些心神不宁,“你赶快打起精神来,我先撤了。” 黑暗之中,许遇尘随着神识的清醒恢复了心智,他缓缓松了口,尝到口中一片血腥,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他立刻松开了钳住夏依依的胳膊的手臂,整个人往后缩了缩,胃里止不住地翻涌,恨不得当场割掉自己的舌头。 然而就在此时,坑底的不远处竟开出一个光口,刺目的火光从光口灌入,将这片狰狞之地映亮。 火光中黑影攒动,杀声震天,无数侍卫挥着明晃晃的长刀,正朝着他们的方向涌来。 夏依依忍痛起身,漆黑的眼眸中燃起火焰,她以血祭阵,再次唤醒了那条陷入昏迷的巨蟒,钻入了这条生灵的意识。 血气冲天之中,夏依依的手中攥着一条小蛇,稳稳地掐住它的七寸,那小蛇一边挣扎,一边对她俯首称臣,捏紧了尖利的嗓子不住地喊叫。 “饶命!饶命!饶命!” 夏依依歪了歪脑袋,声色俱厉:“快说!出口在哪儿?!” 小蛇连忙嘶吼:“坎位!生门!坎位!生门!” 夏依依一勾嘴角,目光盯住了那光口:“替我杀了他们,便饶你一命!” 嘶声渐厉,长长的蛇信子越吐越长,百尺巨身终于脱离了束缚,昂起了巨大的头颅,对着光口蜿蜒而去。 夏依依趁机拉着许遇尘一路飞奔,刨开了成堆的尸骨,终于看到了所谓的生门。 又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两人对视了一眼,一同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01 17:53:11~2021-11-02 16:4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千树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北上秘现寒天境 这次,两人并未在洞中踏空,而是稳稳踩到了实处。然而脚刚站定,四面却突然贴上来几块木板,如装棺一般将他们封在其中。 这木棺十分邪门,如同那捆仙锁一般,嗅着灵力便束缚得越紧。两人被挤得严丝合缝,几乎透不过气,却无计可施,夏依依的脑袋贴在许遇尘耳侧,颈上青筋暴起。 “不会……又走错门了吧……” 许遇尘死死撑着头顶的一块木板,用尽了浑身力气,也没办法将这木棺挣脱。他刚刚摔断的肋骨还未完全愈合,只得小口地喘着气,白净的脸面已憋得涨红。 “坎位……不就是……生门……” 夏依依的青筋已跳到了额头:“那条臭蛇……敢跟我说谎……我就宰、了、它……” 口中正吞着侍卫的巨蟒,脑后突然一凛,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突然,木棺内倏地金光大盛,壁面上金文闪动,像是触动了某种机关。整个棺身接连抖了几下,只停顿了片刻,又接着坠了下去。 此时的木棺下坠地极快,甬道的坡度已不似方才那般陡峭,但耗时极长,仿佛直穿地心。 夏依依渐渐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吸引,从不远的地下传来。 那是期颐草之间的相互感应。 随着下滑,木棺渐渐打横,速度也慢了下来。地下的空气越发稀薄,夏依依被憋得有些失神,她伏在许遇尘的身上,呼吸的热度绕在他耳边:“遇尘哥哥,我们好像找到那株活草了……” 不消片刻,木棺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棺身登时裂成几段,两人从碎裂的棺身中滚落出来,摔进了湿软的泥土里。 霎时,前方亮起了两盏橙黄的火焰,映亮了眼前的石门。整扇石门十分巨大,门上刻着一朵巨型莲花,四周龙凤围绕,巧夺天工。 夏依依昏沉地爬起来,缓了一会儿才站直了身子。期颐草的感应已到达了顶峰,她知道,那株活草应该就藏在这石门的背后。 她伸出手去,沾满了鲜血的手掌甫一触到那铁森森的石壁,整扇石门就轰然晃动起来,震得此处地动山摇。 泥沙碎石扑簌簌滚落,只见石门缓缓打开,石室内也接连亮起了几盏灯火,仿佛在迎接客人的到来。 一股强烈的冷气扑面而来,室内白雾滚动,好似行走在云层。雾气之中,一座晶莹的冰棺若隐若现,棺中似乎躺着一具尸体,因冰壁过厚而看不真切。 四下十分安静,虽然冷气涌动,却并无阴森的气息。 夏依依一步步朝着那冰棺走近,每近一分,心头便莫名地沉重一分。 “依依……”许遇尘也已经进入了石室,他突然开口,语气听上去有些复杂。夏依依闻声,顿时从那莫名的沉重中抽出思绪,来到了许遇尘身旁。 冰棺旁有一处石台,上面灵牌香火俱全,只是因年久不用而积了灰。那牌位上的字也有些剥落的迹象,但仍然能辨认地出“沈江南”三个大字。 许遇尘望着那个名字,又看了看夏依依,迟疑开了口:“依依,你……” 然而未等他问出口,夏依依已跑到冰棺前,将那棺盖猛地掀开。更多的冷气从中涌出,缓缓扩散开去,她这才将棺中的人看了个真切。 棺中的尸首保存完好,面容安详,仿佛是个正在熟睡的活人。 他是个长相清瘦的中年男子,身着一袭黑衣,唯有丹田处有几条绿色的根茎伸在外面,向内盘绕在他已毁掉的灵根处,与这句尸首互为共生。 一滴清泪从夏依依的眼角流出,滑至鼻尖,又落在了棺中人的脸上。 夏依依已记不起这张面容,但体内期颐草的感应却在此刻凝绕成另一种牵绊,她静静端详着这张沉睡着的脸,语气是难得的轻柔。 “对不起爹,我来晚了……” 许遇尘抹了把脸上的泪,而后将灵牌擦拭干净,又跪在供台前拜了三拜。当他磕完最后一拜,夏依依也已经跪到了他身侧,合十双手闭上了眼睛。 两个浑身狼狈的人就这样安静地跪在一处,夏依依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身边的人。 “遇尘哥哥,你怎么每次都哭得比我凶。” 她语气温和,没有什么调笑的意味,反倒让人听出几分落寞和伤心。 许遇尘红着一双眼看她,诚恳道:“沈叔叔是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只可惜被这世道所害,他命不该绝。” 夏依依原本已经不那么难过了,教他这样一说,心中又不好受起来。 她不想再流泪,于是环视了一眼四周,“这里应该就是北境王室的陵墓了。” 许遇尘大为吃惊,也跟着再次环视了一番,四处可见的雪莲纹样清晰繁复,正是北境王室的图腾。 夏依依垂下眼睫,语气里多了份倾诉的意味:“义父曾告诉过我,正是因为北境王室夺回了我爹的尸首,才触怒了国都皇帝,没想到他们竟将我爹藏在了这么万全的地方。虽然这些我都不记得了,但关于我爹的死,我都记下来了。” 她抬起头看向许遇尘,“义父说,为我爹报仇是我的执念,就算我忘记了发生的一切,也不可能忘掉这份恨意。” 许遇尘见她慢慢敞开了心扉,期许中又有几分担心:“那现在呢?” 夏依依摇了摇头,平静的背后藏着几分无奈。 “虽然仇人都已经死了,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心中那股抑制不住的杀意。既然如此,我便把这杀意留着对付国都那狗皇帝吧,也许那时,我就可以真正的放下了。” 语罢,她站起身来,重新走到了冰棺旁边。 她又仔细端详了棺中人一会儿,将他的眉眼细细刻进脑海,然后在掌中运起一股灵力,朝着对方的丹田处按了下去。 鲜活的期颐草被缓缓拔出,随着活草离体,棺中人的尸首化为尘埃,融进了茫茫冷雾之中。 夏依依手中握着活草,望着那消散的尸首,眼色渐渐暗了下去,冷得如同那万年不化的坚冰。 第23章 经年重逢又别离 夏依依与许遇尘取了活草,顺着地下的风口逃出了陵墓。为了早一时将活草送到四王爷手中,他们不能恋战,于是一路厮杀,出了北境,又穿过风沙,终于在十日后拖着半条命,再次敲开了杏林轩的门。 大门豁然打开,两人身子一歪,直接栽进了院里。 南星惊叫了一声,顿时被两个大人扑倒在地,蹭了一身的血。 晓生和阿诺闻声也跑了过来,三个孩子七手八脚把夏依依和许遇尘拖进了前院。许遇尘灵力耗竭,已经昏了过去,夏依依虚着眼睛,撑着一口气将怀里的期颐草掏出来,塞到了南星手中:“快……给王爷送去……” 南星接过那棵用一块小布裹着的活草,一时明白了什么,拔腿就跑进了阁楼。 夏依依松了口气,直接瘫倒在地上。 模糊之中,她的目光划过身侧人的脸上,又落到头顶那一望无际的漆黑,而后被沉重的眼皮遮住,失散在昏沉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里,夏依依和许遇尘便开始了漫长的泡温泉的日子,杏林轩后院的草药已经被南星拔得差不多了,医治他们的重任只能交由这眼地脉滋润的灵泉。 两人一连昏睡了几日,还是夏依依先醒了过来。 南星很贴心的编了个篓子状的东西,为了防止他们昏迷时滑进温泉直接溺死。夏依依醒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浸在水中,只留一个脑袋停在水面,她的指尖都已经泡得发皱,麻麻得没什么知觉。 她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来,抚了抚许遇尘的脸侧,那白皙的皮肤传来一点凉凉的温度,她有点不太开心,微微蹙了蹙眉头。 许遇尘同自己出生入死,竟然活活累瘦了这么多,以后要是有机会,应该把他喂胖点才好。 想着想着,她的指尖向下滑去,又触到了那些正在缓慢愈合的伤痕,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疤十分丑陋,在这具姣好的身躯上纵横密布,违和又刺眼。 若非是跟着自己,他也不至于次次伤成这样。 整个篓子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似乎在无声地抗议,只因泡了这好些天,松动到都快要散架了。 她感觉身下不太稳,于是又环起手臂,从许遇尘的腋下穿过,将他抱在了怀里。 * 没成想四王爷闭关的这些天里,竟成了夏依依度过的为数不多的安稳日子。 许遇尘因灵力耗竭得太过严重,一直没醒过来,她被困在鬼市这封闭之地,急又急不得,每日都在跟想要抓回几个修士强夺灵力做斗争。 后来,还是南星去五鬼处讨了些药草回来,这才稍稍打消了她嗜血的念头,于是她天天守着许遇尘,还时不时溜进他的识海,晃一晃他仍旧沉睡的神识。 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又过了两天,夏依依实在闷得发愁,又问南星要了酒来喝,一坛佳酿下肚,她倒头便睡在了许遇尘的榻上。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夏依依只觉得一扫心中的烦闷,她眼珠滚了滚,正要美美地睁开眼,却隐约感觉到几滴热热的湿意坠在脸上,痒痒的,让她忍不住抬手蹭了蹭。 湿濡漫开,她缓缓睁开眼睛,模糊中好似有人凑在跟前,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视野中那张面容的轮廓,也随着她的清醒逐渐清晰起来。 忽然,记忆中那一大片绿意盎然簇拥着的圆圆面孔,与眼前的轮廓重合。 那面孔带着熟悉的可爱与稚气,却不及眼下这张灵动小脸的万分之一。 夏依依立时就怔住了。 她没想到,这个印象中像布娃娃一样一直昏睡的蓬莱公主,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不仅醒了,还活生生地坐在她跟前,哭得涕泪纵横。 然而,还未等她叫上一句“公主”,眼前人已经一个猛扑倒在她怀里:“小师姐……呜呜呜……小师姐,我终于见到你了……呜呜呜……” 她把眼泪鼻涕全擦在了夏依依胸口。 夏依依两眼一黑,差点一掌劈了对方的脑壳。 她长舒了口气,终于压制住了自己暴力的念头,两只手悬在公主的肩头,却又不知道怎么把她推开。 不对,剧情不对,按理说被自己害成这个样子,公主醒来应该扇她两巴掌才是,怎么还抱着她哭得这么伤心,搞的像是生离死别又好不容易团聚似的。 还有,师姐就师姐,小师姐是什么鬼? 期颐草间的感应已经开启了,她眸中灵光闪过,看到了那株在细嫩的皮肉之下暗暗生辉的期颐草,这才明白方才那睡梦中的好心情,是因为活草之间的感应而生出来的。 原来这位蓬莱公主的心志竟如此豁达乐观,即使是重伤昏迷了四年之后,她的情绪里竟然没有一丝压抑或扭曲,反而饱含着一股纯净的喜悦之情。 如此,倒是令夏依依很是佩服。 然而眼下不管佩不佩服,她还是得先解决一下胸口被压住这个事,实在没办法,她还是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艰难地搜刮出几个安慰的字:“那个,公主,别哭了啊。” 胸前的压力突然消失,公主抬起头来,眼巴巴看着她,脸上写满了疑惑:“公主?小师姐,你该叫我庭花啊……我叫顾庭花,顾是顾盼的顾,庭是庭院的庭,花是花草的花……你难道忘了吗?呜呜呜……小师姐你把我忘了啊……” 夏依依又是两眼一黑,被这一顿猛烈的哭诉吵得脑袋嗡嗡作响:“好好好,庭花,庭花,别哭了啊。” 哭声戛然而止,顾庭花瞪着还在滚着热泪的大眼睛定定看了她一眼,而后又扑进了她怀里,糯糯地叫了一声“师姐”。 夏依依心头微热,不觉有些动容。 她不由得想起小册子里记录蓬莱公主的那些的字眼,说她是“可托付性命之人”,由此看来,这样的描述是有原因的。 而且同样使用了期颐草疗伤的顾庭花,并没有忘记过去的事。 夏依依连忙问她:“庭花,你,没有忘记什么吗?” 顾庭花抹了两把眼泪,又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她:“忘记?没有啊,我什么都没忘啊。” 夏依依闪了闪眼睫,点点头:“这样。” 她斟酌了一下才解释,“我也用期颐草疗过伤的,不过醒来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顾庭花怔了一下,眼里又聚起一汪泪。 她抽抽嗒嗒地问:“小师姐,你刚刚叫我公主,难道你真的把我忘了……呜呜呜……你就是不记得我了……呜呜呜……” 妈呀,又开始了,真是造孽。 夏依依顿时头大,急得额上都蕴起细汗。 她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你别哭啊……我在疗伤之前,把重要的事都记下来了,里面就有关于你的。真的。” 哭声渐渐停下来,顾庭花听了她的话,又是感动,又备受安慰,终于破涕为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我就知道,小师姐忘了谁都不会忘了我!” 顾庭花心头热乎乎的,两只浑圆的胳膊往前一伸,又把脸贴上了她的胸口。 那股温热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夏依依心头。 她的双手悬在对方肩头,原本犹豫着想要将人推开,最后却环了上去,将这小小的人儿拥在了怀里。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她再难找出一个对自己如此亲昵的同伴,这份炙热的情意对她来说,既陌生,又难得,虽然她对这种黏黏糊糊的情感有些抗拒,却又生出几分莫名的贪恋。 她轻轻抚着怀中人的背,试图去回应一下这份情意,然而就在此时,她却发现了另一件事。 顾庭花抱她的姿势十分的别扭,下半身几乎贴在椅子上丝毫未动,只有上身在吃力地往自己这边凑。 她的下半身,竟然瘫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03 18:00:00~2021-11-04 18:0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千树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经年重逢又别离 顾庭花坐着的椅子十分特殊,除了靠背,两侧还加了木轮,制作得精巧灵活,一看就能猜到是四王爷的手笔。 夏依依握着她的肩膀将人分开,凝重地盯着她问:“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顾庭花倒像个没事人似的,看了眼自己的腿,用手拍了拍,笑笑说:“估计是躺太久了,以后肯定能恢复的,小师姐你不要担心。” 望着顾庭花的笑脸,夏依依的心情却复杂起来。 现世尚存的古籍中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对于使用期颐草后的症状,也唯有失忆一项。她猜测顾庭花的这个症状,应该一方面是受那崩碎的灵根的影响,另一方面,就是跟自己的失忆一样,都是因为期颐草疗伤造成的。 只是目前这些猜测都缺乏佐证,而且根据自己失忆的情况来看,恢复并不容易。 很可能,她再也站不起来了。 夏依依勉强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说:“嗯,也对。你肯定能好起来的。” 顾庭花大受鼓舞,眼泪全都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弯弯的笑眼,脸面也因哭得水肿而显得更加圆润。 “小师姐都这么说了,那我肯定能好的!今天这个日子太值得纪念啦,我真是太幸福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啦!” 顾庭花呲着小虎牙,开心得手舞足蹈,仿佛下一刻就能从椅子上蹦起来。 夏依依静静看着她,静如一座雕像,不想去戳破这个美梦般的泡沫。 她的手扶上床面,突然觉得这房间有些别扭,四下望了一眼,她发现这里并不是自己的房间。 自己竟然是睡在许遇尘的房里,还是睡在他床上。 完了,夏依依顿时觉得不太妙。 她只好打断了顾庭花的兴高采烈的欢呼:“那个,庭花,庭花啊,遇尘哥哥在哪儿,怎么没看到他呢?” 顾庭花立刻停了下来:“遇尘哥哥?” 她撅了噘嘴,表情有些古灵精怪,“看来还是大师兄最重要。” 完了,夏依依觉得十分不妙。 只见顾庭花嘻嘻笑道:“我刚才进来,你正抱着他睡得香呢,是大师兄先醒了,没跟我说两句就跑出去找槐南了。” 果然,苍天大地啊,又是酒后作孽! 夏依依脸上一烧,尴尬地咧了咧嘴,连忙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啊那个,那个,王爷他还好吧?” 顾庭花没发觉什么,脸上顿时浮现一丝担忧。 “你说槐南么?他为了给我疗伤,灵力损耗得很厉害,只能慢慢休养了。” 说到这儿,谈及的两人恰好一前一后进了屋。 安槐南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盖不住眼神中的喜悦,他将手抚在顾庭花肩头,微微俯身与她相视一笑,亲密如一对恩爱的璧人。 而后,他看向夏依依,眼中存着淡淡感激:“夏姑娘醒了。” 夏依依微微颔首,又偷偷瞥了眼许遇尘,目光对上一瞬立即慌乱地移开。 “多谢王爷的好酒,我这一觉真是睡得昏天暗地,连公主醒了都不知道。” 安槐南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夏姑娘若爱喝,我这里有的,都可以奉上。” “等等等等,”顾庭花突然开口打断,“槐南,你为什么叫她夏姑娘啊?” 顾庭花一脸不解地望着安槐南,然而安槐南仍是一脸处变不惊,从容解释道:“如今她不方便再用从前的身份,你应该懂。” 顾庭花的脸色沉寂下来,像是回忆起了一些晦暗的经历,顿时就明白了。 再抬起头时,她又恢复了灵动的模样:“小师姐,你现在叫什么?” 夏依依淡淡回答:“夏依依,长住南境水云涧。” “雨雪霏霏,杨柳依依,好好听的名字!”顾庭花合起小手,“那要是在外,我便叫你依依姐,好不好呀?” 夏依依再次感受到那股纯净而热烈的喜悦,萦绕在她的心头。 她笑了笑,点点头道:“好,都好。” 看到顾庭花满心欢喜,安槐南也放下心来,他想起了更要紧的事。 “方才我与大师兄聊了聊治庭花腿疾的事,夏姑娘有什么看法吗?” 闻言,顾庭花满目殷切地望向她。 夏依依思忖了一下,斟酌道:“王爷的那眼温泉,倒是不错。” 安槐南摇摇头:“可惜疗效太慢了。我种的药都差不多用光了,光靠泉水的灵力,根本不够。” 夏依依:“有试过吗?” 顾庭花抢着答:“试过的试过的,泡了一个时辰吧,我的一根脚指头可以微微动弹了呢!” 夏依依有些为难地沉默了。 照这个速度,她想站起来,少说也要泡上个两百年。 她看了眼顾庭花被期颐草缠绕的破碎灵根,忽然心上一计,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在她的脑海渐渐形成。 “庭花,你现在还能运行灵力吗?” 顾庭花的眉角微微耷拉下去,两根手指捏着比划:“可以,但只能运行这么一点点。我还不太习惯期颐草在我体内,不知道怎么去控制。” 夏依依眼中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 “无妨,一点点就够。我们三个人,可以给你浇筑一副支撑腿的架子,只要你可以运行一点点灵力,就可以操纵这副架子来走路。” 听到这个想法,许遇尘最先应了声:“就像,浇筑玲珑天塔那样。” 安槐南和顾庭花瞬间就明白了夏依依的意思。 顾庭花又是一顿雀跃,挥着小手喊:“太好了!还是小师姐聪明!” 安槐南露出点急色,手已经扶上了顾庭花的椅背:“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试试吧。” 四个人一不做二不休,立刻动身来到了后院。 南星带着晓生和阿诺也一起来帮忙,在院子里翻找能用得上的材料,凑齐了东西之后,他们来到了灵泉边,开始用灵力编织腿架。 尝试了许多次,安槐南的脸色已经变得很差,连嘴唇都开始发白,梳得乌光整齐的头发也掉下来几根。 夏依依见他狼狈,想他苦苦医治了心上人这么些日子,有些于心不忍。 她看了眼安槐南剑突处的灵根,灵力耗竭不说,运行也已经开始紊乱,这副强大蜿蜒的土系单灵根,与这幅身体经络并不是很相融,像是被人生生安进去的一样。 “王爷,您去休息一下吧,剩下的我跟遇尘哥哥就能完成。” 夏依依朝南星使了个眼色,南星立刻心领神会,扶着安槐南回了阁楼。 藤枝与金丝再次攀上顾庭花的双腿,纤巧坚韧,很快便结成了可以活动的网面。顾庭花连忙催动体内寥寥无几的灵力,急切地寻找着与草木生灵的连接,企图恢复御灵的感应。 突然,一线天光拂过混沌的识海,顾庭花在一片大雾的密林之中,渐渐找回了自己神识的影子,她终于感觉到了缠绕在腿上的生灵的脉络,连忙聚精会神,将灵力注入其中。 这副腿架好似有了生命一般,托着她缓缓站了起来。 顾庭花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连连惊叫,恨不得下一刻就跳起来。 夏依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由衷地开心道:“别把你家王爷吵醒。再试试,能不能走两步,我们再继续给你调整一下。” 顾庭花奋力点点头,小嘴抿成一条线,强迫自己耐下性子来,试着使唤这幅即将成为身体一部分的活动工具。 在不断的调试下,她累得满头大汗,终于能够开始缓慢地步行,只是动作还略微有些僵硬。 在夏依依和许遇尘守护下,她终于将步子迈进了阁楼。 顾庭花开始笨拙地上台阶,提着裙子一步一停,步子迈地越来越稳。直到她踏上了二楼最后一阶,夏依依和许遇尘才止步,目送她去了安槐南的房间。 望着顾庭花艰难前行的背影,夏依依压下了心中的酸涩,转身就要下楼,却发现许遇尘还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 她提醒道:“还不走吗?给他们小两口点独处的时间吧。” 许遇尘点点头,眼尾一抹红晕,又是一副天见犹怜的模样。 夏依依一阵心慌,下意识拍了拍他的背,脱口而出:“别哭了。” 许遇尘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垂下了眼睫。 更加可怜了。 夏依依连忙解释:“嗯……我是说,别太难过了。他们相聚是好事,对吧。” 许遇尘望向她,眼神中又浮现出那种不明的深意,无比真挚,却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承受。 “你说得对。”许遇尘别开了目光,“接下来还有一场恶战,我们该好好地养精蓄锐才行。”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南星开心的惊呼声,不用看也知道,顾庭花给屋里的人带去了多大的惊喜。 她,他们,对四王爷的承诺已经兑现了。 夏依依的眸色渐渐暗下去,其间有火光闪烁,如同被点燃的斗志,映着与国都交战时血气冲天的景象。 然而,当她再望向许遇尘时,那灼灼的火光不盛反灭,漆黑的眼眸中只剩一个身影,大片的鲜红漫开,红如他一次次受过的伤,洒过的血,真实,熟悉,而可怕。 一股从未有过的忐忑从心底油生,战无不胜的御灵仙师,好像第一次尝到了胆怯的滋味。 第25章 经年重逢又别离 安槐南修养了没几日,便夜以继日展开了围攻国都皇城的筹备和部署。一切都在紧张且滴水不漏地进行着,前朝的多位重臣得知四王爷归来后,一个个士气高涨,视死如归,誓为国都的未来添上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个月后,四王爷以为先皇报仇的正统之名,率亲兵旧部,与前朝旧臣里应外合,一路杀入国都皇城。他们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不费吹灰之力便攻陷了整个皇宫。 皇城已失,一队禁军掩护着皇帝安槐通及其亲眷向北退去,被逼上了皇宫北面的仙女峰,此地原是宫外一处风景极佳的闲养之所,现下却被战火包围,成了皇室逃难最后的落脚之地。 夏依依手御七音铃,沿着仙女峰一路飞身而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她脚踏血路,轰然破开了峰顶大殿上那扇紧闭的大门。 刺目的光从大门射入,火光中裹着一个黑色身影,缓缓靠近,渐渐清晰。 安槐通抱着他的皇后,躲在一众禁军身后,被门外猛地灌入的光线激得哆嗦起来。 又一个身影踏光而来,只听一阵哀嚎声响过,凡是手持兵刃身着军甲的人,都在顷刻间毙命。 一群羸弱的大臣挥着剑扑来,夏依依答应了安槐南要留着他皇兄的命,于是没有祭出七音,而是以强行抽离人魂魄的摄灵禁术,一路杀到了安槐通近前。 大殿内的尸体越积越多,逼得安槐通拉着他的皇后节节后退,最后将两人堵在了墙角。夏依依这才看清了瑟缩在角落里的人,她忍不住蹙了蹙眉头,突然觉得很失望。 她原以为,这位暴虐的君主是如何的凶神恶煞,然而眼前的安槐通,不过是个个头不高,身材走样的男子,腰间的大带将他的肚腩分为两节,不知是塞了多少山珍海味才吃成这幅模样,臃肿的体型衬得那些宝石玉坠仿佛都小了几圈。 夏依依鄙夷地看着他,又想起安槐南的模样,才发觉这兄弟二人的眉眼间还是有些相似的,不过两人的眼神气度却截然相反,一个多的是沉稳,而另一个多的则是狠厉。 她闻着这冲天的血气皱了皱鼻子,方要抬手,却见安槐通扑倒在自己脚下。 这出乎意料的举动将她吓了一跳,她速速往后退了一步,不知对方要使出什么阴谋诡计。 然而这位不可一世的皇帝,竟老老实实跪着,用宽大的袖子拭了拭脖缝间的汗,恳求道:“仙师大人,仙师大人,求你绕我妻儿一命,我任凭你处置。” 夏依依瞥了眼墙角中的女子,那是他的皇后宋氏。 她发髻已散,一身华服早已破烂不堪,腹部的隆起已经十分明显。一路的逃亡早已让她筋疲力尽,她张大了嘴,微微翻着白眼,似乎随时要撅过去。 坊间一直流传有一个说法,叫“皇家多出痴情种”,今日得见了安槐通,再想想安槐南,夏依依突然就明白了这传闻的由来。 这偌大的后宫只有皇后这一个女人,她的腹中怀着的,正是当今皇帝唯一的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当年安槐通还是太子的时候,他虽为国储,但却一直被四皇子盖过一头,自己既不及对方聪慧,也没有继承御灵之术的血脉。他继而变得自卑,内心充满了怨愤,于是不计任何代价,想要将绊脚石全部铲除。 在这一众形形色色的人物中,唯有宋氏,一直坚定地站在他背后,鼓励他,支持他,安慰他,坚信他终有一日能够称帝,于是,宋氏也成为了他在这权谋旋涡之中唯一一处心灵的避风港。 他给予了这个相爱的女子一心一意相守一生的承诺,但或许是因为杀戮太重的报应,他们始终没能怀上孩子。经过多年的努力,他们几经折腾,大费周折,终于等来了这个满怀期寄的新生命。 然而,这个原本即将落地的皇族储君,似乎还未出世,就已经丧失了一切。 夏依依只冷眼看着他,盯着安槐通那双血红的眼睛,一眼就将他看穿。他虽嘴上说着求饶,如若有机会,下一刻便会化成扑食的恶狼,将自己的脖子咬断。 然而正在这时,无数的箭雨破云而来,一支利箭不偏不倚,正好插进了皇后的心口窝,她撕心裂肺喊了一声,两腿蹬了蹬,瞬间就没了活气。 安槐通惊得转过头去,正好目睹了这绝望的一幕,他抱着脑袋大叫了一声,叫声凄厉,如同被恶鬼扼住了咽喉。 他手脚并用飞快地爬到了宋氏身边,拼命捂紧了那不住涌出鲜血的伤口,凄凄喊着她的名字。然而怀里的人已经软作一滩烂泥,任凭他怎么摇晃,都不能再应他一句。 挣扎了片刻,他用一双沾满血的手摸了摸对方的脖颈,想要抓回幻想中的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那里已经没有半分跳动和起伏,一尸两命,终成定局。 安槐通知道,他已经无力回天了。 他死死将宋氏抱在怀里,浑身抖成筛子,嗓中不住地传出嘶嚎,他看一眼怀里人,无神地晃了晃她,决堤的涕泪很快布满了涨红的脸面。 痛失至亲至爱令安槐通当场崩溃,也撕开了这位残暴君主的真面目,压抑的痛苦化作满目的愤怒,让他狠狠盯上了立在不远处的罪魁祸首,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扭曲。 就像是即将爆发前的猛兽。 他摸过地上的一柄残剑就朝着夏依依砍了过去,然而手中的剑却突然不受控制,又铮地飞了出去。 许遇尘站定在夏依依身边,在两人身侧立起一面结界,将那阵箭雨挡在了外面。 安槐通晃晃悠悠站起身来,狠厉的目光一刻不从面前的两人身上挪走,火光箭影之中,他大笑了几声,铆足了全身力气,朝着夏依依呼嚎:“沈念!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夏依依怔愣了一下,耳中顿时划过了一声尖利的嗡鸣。 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仿佛被人生生撕破了胸口,也将她的冷静一同撕碎。一股热气涌上,她的额头聚起汗来,顺着鬓角流下。 窗外箭雨未停,一支利箭霎时刺进安槐通的小腿,他踉跄一步,却没有跪倒,仍旧发疯般地咆哮:“沈念!四年前你血洗皇宫之时,是何等的威风!可惜你没有屠了整座皇城,要不然,天下的史册上一定会留你一笔的!” 夏依依咬了咬牙,只恨不能立刻手刃了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安槐通又狂笑了几声,猛地指向她,恨不得将她碾碎在齿间:“沈念!你是不是忘了,当年你大开杀戒之时,是谁刺了你一剑啊?” 他的指尖又转向许遇尘,“现在的你,竟然与自己的仇人为伍,真是可笑,天大的笑话!” 夏依依愣住了。 四年前的始末一笔一划地记在她的册子中,刻在她的脑海里,令她一刻也不能忘记自己的血海深仇,她写下了父亲的死因,写下了四年前的那场惊天变故,却没有写是谁阻拦了她。 她缓缓转头,望向了身侧的许遇尘,期盼能听到一个否认的答案。 火光映衬之下,许遇尘的脸上血色全无,比任何时候都要白上几分。 他的眼中泛起水光,声音仍如初见时那般温和。 “念念,对不起。” 夏依依的耳中又开始响起嗡鸣。 大片的汗从额头沁出,眼底不自觉已汇起一股热流,她感觉到自己有些恍惚。 “他说的,是真的……” 许遇尘静静地望着她,双目如洗,眼中含泪,神色却没有半分动摇。 “我知道,你我重逢,必然有这一天,你想问什么都好,我绝不会骗你。” 夏依依不停地流着汗,眼睛似被人剜过,疼得要沁出血来。 安槐通尖利的笑声还在回荡,她听得心烦,抬手攥了下拳头,直接凭空捏碎了他的魂魄。 咚的一声,安槐通仰面摔在地上,潦草地结束了他身为帝王却荒诞的一生。 夏依依红着眼睛,声音都抖了起来:“为什么要阻止我报仇?如若当年,我连这狗皇帝一并杀了,北境就不会沦陷,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为了他的野心而丧命!” 许遇尘无力地摇了摇头。 “是,可当时,我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你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滥杀无辜,血洗皇城,犯下滔天罪业。你没有错,可他们也不该枉死。” 夏依依点头,泪水垂落,重重砸在了前襟。 她似乎明白了失忆前的自己,为何要将关于许遇尘的评述涂得乱七八糟,那醒目的“信任”二字,灼目穿心。 “好。”她苦涩地应了一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若今日让你再选一回,你还会那么做吗?” 许遇尘没有迟疑,只答了两个字。 “我会。” * 皇城之中,仙女峰上,血气满盈,杀声震天,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峰顶的大殿奔出,钻进了交战的火光之中,消失在皇城尽头。 许遇尘瘫坐在大殿内,静默地望着纷飞的战火,却没能再次寻着那个身影,追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即将开启四年前的故事,许遇尘是如何从万人敬仰的大师兄变成了含泪追妻的哭包美人了呢?沈念是怎么被迫一步步变强却又跌落神坛的呢? 敬请期待第二卷,感谢阅读,红包随时待命!求求求求求收藏! 第26章 因乱年少初相识 是夜初雪,国都司天监内,正在夜观天象的一位小道士突然坐倒在地,而后连滚带爬地跑去了国师的住所。 随后,监内封存的无数法器突然躁动异常,而那灵力最强的七音铃震动得最为厉害,仿佛即刻便会冲破封印。 千钧一发之际,国师率众弟子大开法阵,压制住了法器的异动。他重新观测了北方天象,立即疾书一封,命弟子送去了宫内。 上面写道:今夜子时,辰星凌日,七音异动。臣断言,今世已有位御灵大能觉醒,请圣上定夺。 * 北境琼莲台,昔日辉煌的白府已化作火海炼狱,未能逃出的人接连葬身火海,浓烟滚滚,惨叫声不绝,无尽的大火将整条街烧了个精光,那冲天的火舌像是施了咒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扑灭。 一辆马车从滚滚浓烟中驶出,飞快地朝南奔去。 车里载着三人,一位发冠高束的白衣女子,一名短发白衣的少年,还有一个躺在中间,被其余两人从大火中救出的女孩。 这女孩一头乌黑长发,编做一尾蝎子辫搭在肩侧,原本一身干净的衣裙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她已经被浓烟呛昏过去,身上有轻微的烧伤,纤弱的身子因惊惧而缩成一团,嘴里时不时还念叨着一些细碎的胡话。 少年的手臂被抓在女孩怀里,攥得有些疼,却又不忍心抽开。 女孩的手心滚烫,额上不住地滚着冷汗,他看在眼里,忍不住朝端坐在一旁的女子问道:“师父,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国都,这孩子,能撑得住吗?” 女子方才救人时费了不少力气,正合着眼睛调息,她柳眉薄唇,本是一副菩萨面容,然而睁开双眼时,却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并指往女孩的脉上探了探,脸上顿时略过一丝惊异,思忖片刻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表情越发地凝重。 少年还以为是这女孩要不行了,慌然问了句:“师父,怎么了?” 女子回过神来,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冷笑:“放心吧,她绝对不会有事的。” * 从满是大火的梦魇中惊醒,沈念猛地睁开眼睛,呼吸急促,身上的灼伤疼得钻心,仿佛自己还置身在那大火炼狱之中。 七日前,她刚刚过完十五岁生辰,及笄当夜,灵脉觉醒,五感尽开,所有的感知都比常人增强了许多倍,此刻的痛感自然也被无限放大。 她闷哼了两声,嗓音嘶哑,呼吸间喷出些湿冷的雾气。 挣扎着起身后,她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房间里的一切全是陌生。 恐怖的记忆瞬间倒灌回脑海,她记起了与父亲分别时最后的景象。 原本他们父女二人赴城中白家,为远亲家的二公子治病,结果人刚治好,白府就惨遭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父亲只身赴火场救灾,不料却被人暗算,而沈念亲眼见到的最后一幕,就是父亲在大火中负伤,被一群蒙面人掳走。 房门突然被打开,冷风卷进,沈念吓了一跳,连忙缩着身子躲进了角落里。 “你醒了?” 沈念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偷偷望过去。 一个修长的人影正向自己走来,这人一袭银白衣袍,清瘦挺拔,留一头齐耳的短发,额间一根红线,坠一颗白玉珠于眉心,正是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他见沈念害怕,并没有靠的太近,而是坐在床沿,将手里的水杯递上前去:“要不要喝点水?” 少年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如人般温润。 沈念依旧环抱着双腿,半张脸埋在膝间,直直瞪着眼睛看他。少年见状,将杯里的水抿了一口,然后轻轻放在床上。 “别害怕。你是我师父救回来的,这里是国都,我师父一会儿就到。” 少年人长得清俊,眉目柔和又不失棱角,再加上谈吐从容,说的话自然就令人信服许多。 沈念早就渴得厉害,嗓子似撕裂般疼,她眼睁睁看着对方喝了一口,于是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摸过水杯,捧起来就一饮而尽。 干渴缓解,头脑也越发清楚,沈念仍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少年,一双大眼睛黑得深沉,声音却略有稚嫩。 “你是谁?” 少年见她炸着头发,鼻尖上还蹭着烟灰,莫名联系起受惊的小野猫,不禁淡淡一笑。 “我叫许遇尘,古阳关人,今年十七岁。” 沈念暗暗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又问道:“你刚刚说,这里是国都?” 许遇尘点点头:“对,这里是国都皇城,我们在皇宫北面的仙女峰上。” 听着这些陌生的名字,沈念的眉心微微皱起,她忍住眼中的酸涩,问道:“我爹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许遇尘的心情转而变得沉重,他斟酌了一下,耐心向她解释:“我的师父也是古阳关人,她是奉国都之命带我来的皇城。前两日,白府失火的惨案惊动了圣上,因为你是被选中来国都修习御灵术的孩子,所以国都派我师父去北境将你救了回来。不过,眼下还没有沈叔叔的消息。” 一大串陌生的信息灌进耳朵,沈念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她听到了“沈叔叔”这个称呼,急切问道:“你认识我爹?” 许遇尘:“对。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沈念,对吧?” 沈念盯着他点了点头。 许遇尘:“我父亲叫许世元,跟你爹师出同门,算起来还是你爹的师兄。十年前,我曾有幸见过沈叔叔一面,不过那时你还小。” 沈念若有所思,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而灼伤的疼痛也趁机钻出来,她咬牙忍着,额上凝出汗珠。 “对不起,我确实不知道许伯父是谁。我还能找到我爹吗?” “能。” 说话的正是那位发冠高束的白衣女子,许遇尘转头朝着门口望去,连忙起身行礼:“师父。” 女子朝他微一颔首,注意力便全部放在了沈念身上,她快步行至近前,拉过沈念的手腕探了探脉。 “令尊目前只是失踪了,国都已经加派了人手追查,你先安心在这里修习罢。” 她面容冷清,声色沉稳,天生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连这样体己的话,都听上去冷冰冰的。 接着,她从袖中抽出一封金织帛书递上前去:“这是圣上召集御灵修士赴皇城修习的诏令,原本是要交予你父亲的,你看看。” 沈念赶忙翻开,仔细阅览了一番,果然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像是专属于皇家的红泥印章。 女子见她捧着帛书瑟缩成小小一团,满身狼狈,手中已飞速结印,两人四周轰然开出个金色法阵,将她们包在其中。 金光刺目,沈念闭紧了眼睛,眼中却突然惊现另一番天地。 丹田处的灵脉聚起一股热流,她的神识在一片无风的镜湖中缓缓现身,她跌坐在浅浅的水中,惊恐地翻覆着手掌,打量着自己逐渐成型的身体。 “沈念,过来。” 闻声,沈念见女子立在水中,仍是高冠白衣的模样,自己却换了一身墨色衣裙。她连忙站起来走到女子跟前,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女子淡淡道:“沈念,我已为你神识化形,这里便是你修炼的识海,识海之外我设了结界,没有你的准许,任何人不会踏入此地。” “我叫师红叶,来国都修习的所有弟子,都将拜入我门下,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师父。” 接连的遭遇令沈念的心绪大起大落,久久无法平复。她强压着慌乱的心跳,朝师红叶行礼,迟疑地喊了一声:“师父。” 师红叶将这孩子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手指撵着袖角,勾起个浅浅的笑来。 修界之中,无论修行高低,但凡听到她的名字,无不拱着手叹一声久仰大名,然而眼前这孩子的表现,显然是从未听过她的名号。 拜师既成,她便命沈念抬起头,两指并刀点向对方的眉心,顷刻传授了一套灵力愈伤的心法。 法阵中风丝绕起,吹起了沈念额角的碎发,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身上的灼伤已经基本痊愈,破损的衣服下尽是粉嫩的新肉。 沈念缓缓睁开眼睛,大脑像是被涤荡了一番,有种豁然开朗的体验。她擎起胳膊左右翻看了自己的身体,才知道刚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眼前的金修大能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她不再迟疑,跪伏在地,诚恳道:“谢谢师父!” 孺子可教,师红叶很是欣慰,连忙将她扶了起来。 沈念抬起头来,黑眸深凝,心中满怀殷切。这样厉害的人物,应该能帮自己找到父亲的吧。 “师父,我真的还能找到我爹吗?” 师红叶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对你父亲的事,还有御灵一界,了解多少?” 沈念苦闷地垂下头去:“知道得很少。” 她的眼神继而飘远,“我从小在就琼莲台南边的一个村子里长大,及笄之前,我爹也从未跟我提起过这些。七日前是我的生辰,我爹说我体内的灵脉觉醒,原本是要开始跟着他修炼的,结果我远亲家的表弟病了,父亲就带着我去了白府,没想到赶上了这场意外。” 师红叶恍然明白了原委。 “原来如此。那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父亲沈江南,曾是位水修大能,十年前修界曾经历过一场风波,大战过后,你父亲散尽门生,从此隐退。” 沈念张了张嘴,想起父亲一身布衣,背着药箱在村子里行医的样子,忍不住惊奇:“我爹这么厉害?” 师红叶点点头,有点忍俊不禁的意思。 “是。如今你继承了他的衣钵,也是此次被召来的弟子中唯一一个水修,圣上应该会留下一部分弟子在皇城效力,如果你能留下来,也许能多一分寻得你父亲的机会。你放心,只要拜入我门下,就永远是我的弟子,我也会帮你的。” 一颗定心丸下肚,沈念渐渐对这位看上去不太好亲近的师父产生了几分感激,毕竟在这陌生之地,她已经没什么能够依赖的了。 “谢谢师父。”她迟疑了一下,朝北方的窗外望了一眼,“师父,我还能回琼莲台,去看看我娘和我姐姐么?” 师红叶却遗憾地摇摇头,安抚道:“沈念,既来之,则安之。你要记住,这里是皇城,没有圣上的准许,任何修士都不可能随意进出。这里养了些信鸽,若有需要,就去后山飞书阁里寄封家书。你就安下心来,跟着我好好修习罢。” “是,师父。”沈念失落地应了声,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可师红叶也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希冀的种子,亟待浇灌破土,长成一株不惧任何风雨的坚韧生灵,去完成那个深埋心底的愿望。 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父亲,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新卷开张,红包来袭庆贺小许和小沈的初次相识! 第27章 因乱年少初相识 又过了几日,五湖四海的御灵弟子手持诏令,陆续登上了大雪飘摇的仙女峰,这里的人气也渐渐兴旺起来。 峰顶灵气充沛,建有一片别苑作为皇家避暑胜地,偶有宫内的人来闲养。自圣上下发了诏令后,此处便作为修习之地被腾了出来。 沈念寄了封家书,等了小半个月后才收到姐姐的回信,信中写道,母亲现住在姐姐姐夫家中,姐姐刚有身孕,由母亲在家照顾,还劝她不要为父亲失踪的事情着急。 她将信藏在枕头下,时不时取出来看两眼,神情也一扫阴霾,恢复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雀跃,日夜惦记着自己将要出世的小外甥。 收到诏令的四十八名弟子很快聚齐,他们大部分来自国都四境的修行世家,还有几个在司天监当值的小道士。 因御灵师皆于十五岁生辰时觉醒灵脉,所有的弟子中年纪最大的才满十六,年纪最小的是刚刚及笄的沈念,而许遇尘已满十七岁,又是师红叶的关门弟子,自然成了一众弟子的大师兄。 为了早日寻到父亲的下落,沈念不得不争分夺秒,逼着自己刻苦修炼。 她饭吃的不多,个头却窜的很快,半年多的光景,竟比几个年长的师兄高出了许多,只是身形却越发瘦削。 身为唯一一个水修,她的修为提升得也很快,几次小试下来,峰上的大部分弟子都已不是她的对手。随着修为的进阶,她越发废寝忘食,整日泡在藏书阁和修炼场内,同他人几乎没什么交集。而在其他弟子眼中,她也变成了一个性情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师妹。 夏末之际,秋风渐起,与世隔绝的仙女峰又被送上来一个灵脉刚刚觉醒的孩子,不同的是,这个孩子的身份尤其显赫尊贵,被送至国都来的目的也多了不止一重。 她就是远在东海之上的蓬莱国国主唯一的女儿,蓬莱众星捧月的公主。 然而这位蓬莱公主甫一上山,就被同行而来的几个木行修士保护起来,她住在别苑最偏最大的一间,连修习都是由师红叶单独教授,从未与旁人打过照面。于是,众人闲聊的对象也由性情单薄的水修沈念,变成这位新晋的小师妹。 一日,沈念趁着晨光熹微之时跑到山后瀑布旁修炼,此刻万灵苏醒,正是绝佳的蕴养灵力的时机,只是几乎没人能像她这样起个大早,还特地跑到后山来。 她清理出一块空地,将将开始打坐调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却被她不经意捕捉到。她集中意念,很快就确定听到的声音是从不远处的河里传来。 循着声音望去,她定睛凝神,遥遥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河边晃动。然而清晨薄雾朦胧,视线有所遮挡,她也没能看得十分清楚。 现下已是初冬,这个时辰,鲜有人能跑到后山来,难道是山上有什么动物出没? 沈念正疑惑着,忽然听到一声喊叫从人影那儿传来,声音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她怕出什么意外,连忙飞身跑到岸边,果然看到河里有人在扑腾。 不会是有人溺水了吧?! 二话不说,她两手翻飞,急急捏起一诀,在河中掀起大浪,直接将人拍上了岸。落水的姑娘在草里滚了两下,被水拍得浑身吃痛,口中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 “你没事吧?”沈念跑到姑娘跟前急切地询问。 不料对方却弹坐起来,带着哭腔质问:“你是谁?为什么要用水拍我?!” 沈念一时语塞,见对方湿成个落汤鸡的模样,时不时还冻得哆嗦几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心办了错事。 “对不起啊,我刚刚以为你溺水,才着急把你救上来的。我现在的御水之力不太稳,没伤着你吧?” 这道歉不知戳中了落水姑娘的哪根神经,她腾地站了起来,绕着沈念细细打量了一圈,脸上写满了惊喜。 “御水,你是水修?” 沈念也跟着站起身来,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位个子小小的姑娘,答道:“是啊。” 姑娘一听,竟激动地跳了起来,湿漉漉的发髻甩出水珠。她眯着一双弯弯的笑眼,呲着小虎牙疯狂地拍手:“哇!你竟然是水修!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见过水修呢!” 沈念听着这稀松平常的答案,不由得松了口气,她的每位师兄师姐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都以不同的方式感慨过这件事,仿佛是听到了多么惊天动地不得了的消息。 然后就啥也不是了。 然而看着这张从未见过的面孔,她又一下子紧张起来:“话说回来,你是谁呀?怎么会在大清早掉进河里了呢?” 姑娘瞪起圆圆的眼睛,叉腰道:“我没有掉进河里,我水性好着呢!我在摸鱼呢,摸鱼!” 沈念吃惊地张了张嘴,登时话噎了回去。 竟然会有人在冬天的大清早去河里摸鱼,怕不是脑子进水了吧? 即便如此,她也先同对方道了个歉:“不好意思啊,我听到你的叫声,还以为你是不小心掉河里了。” 姑娘见她是好意,一抿嘴,摆摆小手:“哎呀,算啦,本公主不计较这些。” 她又撅了噘嘴,有些不甘心,“只可惜了刚刚那条逃掉的大锦鲤,我刚刚都摸到它了!要不是你……唉,要是能抓回去养起来就好了,我天天被一堆护卫守着,都快闷死了!” 沈念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位脑子进水的姑娘是蓬莱公主啊! 初升的太阳已驱散了薄雾,将整座山头映亮,眼前的姑娘脸蛋圆圆,发髻高耸,衣着精致,一看就并非是寻常人物。 她早就该想到的,这就是那位从未露过面的公主。 然而小风一吹,湿透了的公主立马又打了个寒战,沈念连忙解下外衣,披在她的肩头。 “公主,请快回去换身衣裳吧,不然该着凉了。” 公主裹了裹衣服,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开始套起近乎:“那个……我才过十五岁生辰没多久,叫你一声师姐没错吧?我叫顾庭花,顾是顾盼的顾,庭是庭院的庭,花是花草的花。你不要叫我公主,叫我庭花就好啦!” 盛情难却,沈念尴尬地笑了笑:“好,庭花。不过我也就比你大半岁,是这仙女峰上最小的弟子,当你的师姐,有点……” “没关系没关系,”顾庭花连连摆手,“大半岁也是大嘛,那我就叫你小师姐好不好?” 沈念见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无奈应了声“好”。 顾庭花见这位小师姐似乎很吃自己这一套,于是美滋滋地拽拽沈念的衣角,语气微微撒起娇来:“那个,小师姐,我是偷跑出来的,你能陪我回去吗?掩护我一下下,不然我又该挨骂了。” 沈念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啊,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不过,纵观这整个山头,好不容易有个比自己小的叫她师姐,还是位公主,她责任感瞬间爆棚,也没什么由头推辞,只能先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然而,就在两人即将动身的时候,沈念突然感知到一股强劲的灵力,正在朝着她们逼近。 那灵力十分陌生,震荡在四周,压迫感很是强烈。 她眼疾手快,拉起顾庭花便将人拽回了河中,两人站定在潜水处,冰凉的河水没过大腿,贴着皮肤涓涓流过。 顾庭花冷得直哆嗦,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了?你这是干什么?” “别出声!”沈念压低了声音制止住她,警惕地环顾起四周。 突然,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大片绿色藤蔓一拥而上,势头猛烈,像是要将她们撕碎。沈念手中翻飞不止,顷刻间立起几面冰障,将那扑来的藤蔓挡在了外面。 那一根根带尖的藤蔓来势汹汹,全部都朝着顾庭花刺去,她一时吓破了胆,扒在沈念身后惊声尖叫,沈念一边阻挡着藤蔓的攻击,一边大喊着问她:“公主是惹了什么人吗?有什么办法叫你的护卫来?” 顾庭花被吓得慌了神,这才掏出怀里的鸣镝射出去,一声尖利划破长空,那御藤的背后之人听到了声响,随即加紧了攻势。 沈念有些支撑不住,两人的背后失守,突然遭袭。就在藤尖刺向顾庭花后背的刹那,沈念以肉身相抵,瞬间被刺破了左肩,她死死掐住藤蔓,试图将其拔出,而那藤尖的力道极大,插进肉里的部分还在不停翻搅,令沈念疼得大叫。 几条粗藤在空中张牙舞爪,越来越多的草蔓没入水中,背后的操控之人也趁机现身,飞快地朝河中逼近。 危机之中,沈念心一横,灵力周转,急急冲破一道心法。她抬起手来,卯足了力气朝扑来的人一挥,只见那人晃了两下,竟直接栽倒在地上。 近处的几根藤蔓失去控制,接连拍进水中,沈念趁机将插在左肩的藤尖拔出,扑哧带出一条长长的血花。 其他的刺客还在继续逼近,汹涌的绿色将河流阻拦,很快织成一面枝藤交错的巨网,将沈念和顾庭花困在其中。 沈念顾不得伤势,拉着顾庭花奋力扒着身下交。缠的藤蔓,敌方已经以压倒性的力量占据了她原本具有优势的地带,若是爬不出这条河,她们将插翅难逃!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顾庭花:当年公主我还能欢快地蹦跶T T 期颐草:不,你不能(捂嘴) 第28章 因乱年少初相识 危急之时,一道银光从天而降,剑风斩断了大片藤蔓,也将马上要近身的刺客扫远。刺客们不依不饶,转手又聚起一股灵力,驱使着草蔓再度发起进攻。 许遇尘手持银剑,与几名刺客展开厮杀,然而来者皆非等闲之辈,围攻之下,许遇尘拼死手刃了两个刺客,却渐渐落在下风。 水中,沈念也正用搅着水荡开织网状的草蔓,带顾庭花向河边靠近。然而就在两人刚刚爬上岸时,只听铮得一声巨响,许遇尘手中的银剑,竟被一条粗壮的藤蔓荡断,寒光凛凛的剑身登时就碎成了几节。 沈念趴在岸边大口地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战况,双目已经发红。 看样子,这群人来者不善,不达目定不会罢休。大师兄那边再无支援,恐怕也撑不了太久了。 于是她咬紧牙关,伸手大力一挥,瞬间又放倒了一名刺客。 许遇尘手握断剑,眼睁睁看着敌人无故倒地,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望向沈念,大喝一声:“念念!” 这声音里不只是担心,还掺杂了警告的意味,沈念一怔,这才停下手来。 碗口大的伤口还在汩汩涌着鲜血,她捂紧伤口,嘴唇已疼到发白。 就在这时,顾庭花突然感知到一股熟悉的灵力正在向她们靠近。惊惧瞬间转为惊喜,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吃力地架着沈念的胳膊,抖着腿喊道:“小、小师姐,再坚持一下,护卫们来了!” 几股互不相容的木行灵力充斥着整座山头,激荡拼杀,不一会儿就见了分晓。闻声赶来的弟子们也加入了对抗刺客的阵营,刺客们寡不敌众,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交战到最后,两名刺客被活捉,由公主的护卫送下山去,押入了皇城的天牢。 第十八章雪夜为伴度生辰 当夜,进宫赴命的师红叶闻讯赶回山上,将整座仙女峰的结界里里外外加固了一遍,又亲自处理了刺客的尸首,然而翻看尸身时,她却发现了怪异的地方。 有两具尸首肉身完好,体内无伤,查探过后,才发现死因是由于魂魄被强行剥离了身体。 师红叶的脸渐渐阴沉下来,她清楚,这残忍的杀人手法,只可能是出自摄灵禁术的手笔。 她挨个询问了事情的经过,最后才来到沈念的房里。 师红叶站在沈念面前,见她伤得惨重,眉头微微蹙起,有些于心不忍。她手指摩挲着袖角,思忖再三,还是低低呵斥了一句:“沈念,跪下!” 沈念清楚自己犯的错,一言不发跪在了师红叶面前,腰背挺得笔直。 师红叶见她心知肚明,于是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怎么修习的禁术?” 沈念老老实实回答:“两个月前,我在藏书阁翻到了一本古籍,就偷偷背下了摄灵术的心法。今日情况危急,迫不得已,请师父责罚。” 一年前,也就是他父亲失踪的时候,在那场火海之中,她曾亲眼看到父亲用这种隔空索命的招式,一连取了数名刺客性命,然而,因为火势太猛,父亲又寡不敌众,最终还是被坏人给掳走了。 她日日泡在藏书阁,没想到有一天会翻到这种术法,于是暗地里潜心修炼,终于将这摄灵术运用熟练,虽然是禁术,她却觉得通过这种方式,又与自己的父亲接近了几分。 沈念沉默着,却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师红叶叹了口气,暗暗盯着沈念左肩处的伤口,最终还是从袖中掏出了一根细长的软鞭。 “修习禁术乃御灵师大忌,稍加不慎,便会走火入魔,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你既已突破了摄灵心法,那我便依照祖训,罚你二十鞭,跪六个时辰,一为惩戒你偷习禁术,二为告诫你不可再用。沈念,你可认罚?” 沈念点点头,目光依然坚定:“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 初冬之夜,已是格外寒冷,沈念跪在后山一处僻静的崖头,望着空中那轮寂寥的圆月出神。 子时刚过,没想到夜幕中竟旋起细小的雪花,无数纯白片片飘落,将那黑沉沉的天空映得微微有些发红。 点点冰凉融进沈念的伤口,稍稍缓解了灼热的痛感,这是她登上仙女峰后迎来的第一场初雪。 她生在雪夜,置身在这漫天飞花之中,不免生出几分淡淡的欢喜。 一片银白很快盖满了峰顶,沈念的头顶和肩头也堆起层雪来,缓缓疏散着她身上的温度,眼下她只穿了件厚一点的里衣,身子冻得有些发僵,她忍不住轻轻晃了晃脑袋,提醒自己打起精神。 冷和痛不仅麻木了她的知觉,也麻木了她反应,后半夜时,她正垂着头闭目养神,然而睁开眼时,却发现周身的一圈已经没了落雪。 她竟然没觉察到有人过来,还站在她身边,为她撑起把伞。 许遇尘静静撑着伞,已经垂眼凝视了许久。 除了左肩那块血液已经凝固的伤口,背上的鞭痕还很新鲜,时不时洇出几粒冒着热气的血珠,骨碌碌滚进雪中,将积血烫出个坑来。 沈念瘦得有些厉害,垂下头时,脖颈露出,薄薄的皮肤裹着节节分明的脊骨,莹白如玉,看上去纤细又脆弱。 许遇尘垂眼看着,长长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眼眸,也一并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见沈念抬起头来发现了自己,于是收起了方才的神思,擎着伞在沈念身旁坐下了。 沈念吃惊地望着他,张了张已经冻僵的嘴唇,她发现自己的舌头也冻麻了,说话竟有些吃力。 “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许遇尘看她一眼,温声道:“师父让我来看看你。” 许遇尘将伞推到她手中,把怀里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沈念无措地握紧了伞柄,连忙推拒:“不必了大师兄,我不怕冷的,我这是在受罚,让师父知道了不好。” 许遇尘又从她手中拿过伞柄,嘴角浮上个淡淡的笑容:“别担心,师父嘴上说要罚你,可心里还是惦记着你呢。” 斗篷上还留有许遇尘身上的余温,踏踏实实盖下来,很是令人暖心。许遇尘的笑容从来如沐春风,沈念看着他,没能再拒绝。 可她见对方坐在了雪中,还是忍不住提醒:“大师兄,地上凉。” 许遇尘仍旧席地而坐,自在地拍了拍膝盖道:“你不也跪在地上。” 沈念笑不出来,回忆起方才厮杀的一幕,她还是有些担心:“大师兄的伤好些了吗?” 许遇尘仍笑着,将整个伞面往她那边偏过去,一脸风轻云淡:“无妨,这点小伤,很快就愈合了。倒是你,可得好好休养几天,别伤了根基。” 沈念放下心来,认真记下了许遇尘的嘱咐。眼下她正在受罚,并不能动用灵力愈伤,待辰时破晓,她就可以自行回房休息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继续问:“大师兄,那公主怎么样了呀?” 许遇尘答:“她倒是没受伤,只是染了风寒,高热不退,现下在房里休息,没什么大碍的。” 沈念回应起那张活灵活现的圆圆脸蛋,还有那张牙舞爪的可爱样子,不自觉轻轻哼笑了一声。 许遇尘留意到她的表情,好奇地问:“在想什么?” 沈念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今早与公主偶遇的时候。这位蓬莱公主,很是活泼呢,一看就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 许遇尘听到这老成的话,不禁调笑道:“孩子?你不过比她大个半岁,你不也是个孩子。” 语罢,他这才明白了话里的含义,渐渐敛了笑意。 两个姑娘的年纪相差不过半岁,境遇却天差地别,一个锦衣玉食仍是天真懵懂,一个却被仇恨逼迫着尽力长大。 许遇尘静静望凝视着沈念,眼中那张素面朝天的小脸,在雪光下尤为白净,像刚从寒冰里凿出的玉器,美得冰凉清淡,却又恰到好处。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场大雪之后,他跟着师父远赴北境,将沈念救回了仙女峰。 一年光景转瞬即逝,他顿时生出许多感慨。 “念念,这么算起来,你来仙女峰也有一年了。” 沈念点点头,被这话勾起个由头,回忆如潮,思绪万千。 来仙女峰修习的这段日子,沈念习惯于独来独往,只因遇尘的修为在众弟子之上,她时不时需要讨教些问题,于是与他的交集就比与其他弟子多了几分。 有熟悉的人陪在身边,沈念倒也不觉得十分孤单。 今日的夜晚格外漫长,而一年前,也正是这样一个初雪之夜,她灵脉觉醒,闯入了另一番未知的天地。然而一场莫名的大火夺走了她的一切,她带着一份满怀期许的仇恨摸爬滚打到今日,咬紧牙关坚持,不过是想要家人团聚,继续安宁的生活。 有感而发,情绪从不轻易外露的沈念第一次眼眶微红,她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吐露了一个小小的秘密。 “大师兄,今天是我的十六岁生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许遇尘:T T第一柄断剑get√ 第29章 无妄山生死一线 沈念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那一片片白毛落雪,几乎没什么重量。然而许遇尘听后不由得立时怔住,心中忽地泛起一阵难过。 沈念并未留意到身旁人的细微变化,她仍垂着头,继续自顾自道:“大师兄,今天也是我第一次杀人,还动用了禁术,没想到这个生辰过得如此惊心动魄,真是难得。” 她突然抬起头看向许遇尘,“大师兄,若我要在这皇城立足,以后还会杀更多的人吧。真是很不爽呢。” 许遇尘哽住了,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他静静地望着对方那双泠泠如墨的眼眸,心中很是酸涩。 她不该承受这些的。 思忖了片刻,他才找到一个合适些的答案:“念念,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我当然希望你能放下执念,但若放不下,我也希望你能有如愿的一天。” 许遇尘重新打起精神,笑着问:“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有什么想要的?” 沈念的心里暖烘烘的,嘴角也浮上一丝笑意,人一旦开心,倾诉的欲望也会更加强烈。 “往日生辰,我娘会去集市上给我买莲花糕,若是有机会看见流星,还能对着它许个愿。前几日姐姐来信说,我的小外甥刚过完百岁,我娘特别开心,天天在家帮姐姐哄孩子。如果今夜也能看到流星,我就许个愿望,希望家人能平平安安,等我带我爹回家,一家人团聚。” 许遇尘静静地听完她讲的这些,心头温热,似能融化这漫天的冰冷。打开心扉是一件难得的事,他从未听过沈念讲这些,但却又欣喜于沈念能跟他讲这些。 一个主意突然在脑海迸发。 他并指聚力,朝天际一挥,无数颗淬火的金粒划破天空,又甩着尾巴消逝,像极了流星坠落。 沈念怔愣了一下,瞬时被满目的璀璨惊呆了。 许遇尘一边布着流星,一边朝她笑着:“莲花糕是不成了,流星好说。念念,快许愿吧。” 她惊喜万分,连忙搓了搓冻得僵硬的双手,合十在胸前,对着漫天金光默念着愿望。身旁的许遇尘望着她虔诚的模样,不自觉看入了神。 他一直觉得,沈念长着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眼下微垂,眼角微扬,原是单纯无辜,却偶而流出一股媚态。但这双眼睛却黑得十分浓郁,似一盏化不开的墨,常常不见几分光彩。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眼眸仿佛盛满整片星河,清澈又明亮,令那新雪初霁与满月当空都失去了颜色。久违的喜悦将她坚硬的外壳剥开一角,让人窥见了那个曾经单纯无忧的少女的模样。 沈念默念完一通,感激看向许遇尘:“大师兄,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呀?你也一起许个愿吧!” 许遇尘想了想:“那就祝古阳关的百姓都平安吧,还有,希望我能早一日化出一柄最厉害的剑。” 沈念突然想起那柄断掉的银剑,顿时心生愧疚:“对不起大师兄,今天害你的剑断了。” 许遇尘摇摇头:“没事,金行修士能够化出的真正好剑,无坚不摧,削铁如泥,我还差得远呢。” 沈念恍然大悟,又合起双手:“那就,愿大师兄有朝一日,能够化出一柄真正的好剑!” 许遇尘看着沈念,沈念也看向了他,他回以一个温暖的笑:“好。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他顿了顿,“愿念念生辰快乐,一世安乐。” * 一个月后,师红叶再次被召进宫内,匆匆带回了一道谕旨。 被活捉的两名刺客已经招供,此次刺杀蓬莱公主的余孽,就藏匿在位于国都北部的无妄山,而一众刺客的头目名叫江东流,是从蓬莱逃出的要犯,也是个极其厉害的木修大能,听闻他十年前曾于修界大战崭露头角,还一举成为了蓬莱不可多得的御灵师,后来因与蓬莱王纠葛太深,所以才叛出了蓬莱。 圣上谕旨,要求仙女峰全部弟子,赴无妄山铲除刺客余孽,并捉拿江东流,给属国蓬莱一个交代。这也是众人上山一年后,接到的国都安排的第一个任务。 事不宜迟,蓬莱公主被小心看护起来,而除了蓬莱公主之外的四十九名弟子即刻全副武装,快马加鞭地赶往无妄山捉拿要犯。 同样,这群弟子们都心知肚明,此行艰险异常,也已无路可退,但若有命回来,圣上一定会有重赏,或许还能封个一官半职,这是个光耀门楣、于国都立足的好机会。 无妄山地处国都西北角,此处靠近北境,地势险峻,巍峨的雪山连绵不断,将北境的严寒挡去了大半。无妄山一带因风水极阴,煞气极重,常年了无生气,还时常有猎户不慎丧命此地,于是这里也被附近的村民称为亡命山。 不出所料,一行人刚进入无妄山的地界就遭遇了埋伏,山脚下瘴气弥漫,枯树林立,两名弟子一不小心就踏入了刺客们埋伏的陷阱,深坑被埋得极其隐蔽,而坑底埋伏着沾满毒液的尖锐棍刺,瞬间就将两人刺得穿心破肺,顷刻丧命。 所有人吓得登时停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 为了应敌,许遇尘为首的几名年纪稍长的师兄师姐迅速商议,随即改变了策略。为了分散目标,各个突破埋伏在暗处的敌人,他们将一行人分为七组,每支队伍从不同的方位向山顶包抄,直至找到刺客的老巢。 一路上,他们果然逼出了数名刺客,双方交战激烈,死伤也十分惨重。许遇尘的队伍也折损了两名弟子,然而他们根本来不及哀痛,或做片刻停留,只能拼尽全力的地朝山上挺近。 已入敌人腹地,没有半分转圜的可能,即使逃也是一个死字。 行至半山腰时,厚厚的积雪已经快要没过大腿,视野虽然开阔了些,但他们艰难地跋涉了许久,仍旧没能找到招供之人所说的隐蔽洞口。 突然,不远处震荡起一阵激烈的厮杀声,喊声震天,应该是另一支队伍遭遇了一批刺客的埋伏。 许遇尘吃力地在雪中前行,试图带着自己的这队的人往厮杀的方向靠近,然而没走了多远,他却留意到耳边传来了另一种奇怪的声音。 像是从远方扑来的滚滚闷雷,轰声渐鸣,越响越大,连地面都隐隐颤抖起来。 许遇尘突然意识到什么,惊然望向山顶,只见遥遥的山巅上,不断坍塌的雪壁已聚成一片洪流海浪,正朝着他们逼近。 “快逃!是雪崩!大家隐蔽!” 许遇尘大吼了几声,同其余四人一边向山下跑,一边合力挪动着附近的岩石,想要立起一面防御的屏障。然而雪浪下冲得太快,顷刻就冲到了半山腰的位置,铺天盖地的力量卷着呼啸的狂风,瞬间将暴露的一切掩埋。 * 不知昏过去多久,沈念终于从冰冻的麻木中渐渐苏醒,她冲破坚冰做成的屏障,好不容易从大雪中钻出个脑袋,呼吸到了一丝丝新鲜的空气。 然而目及之处,只剩一片茫茫雪白。 她又钻下身去,费力拨开积雪,循着熟悉的灵力一点点靠近,终于在一块岩石后挖出了三个人。 一位不太熟悉的师兄因雪冲的力量太大,将他立起的屏障掀翻,活活压死在岩石下,另一个师姐则因为在冰雪中窒息太久,已经失去了脉息和心跳。 而被压在下面的第三个人,是一息尚存的许遇尘。 他的身体已经没了活人的温度,仅有一丝丝灵力残留在体内,正堪堪护着他的心脉。 环顾四周,整座山已经感知不到任何活气,沈念眼底酸了酸,立刻将许遇尘从雪坑中拖了出来。 而后,她用自己的腰带将许遇尘绑在背上,用瘦弱的身躯扛着他在这茫茫大雪之中缓缓前行,开启了找寻出路的艰难之路。 躲避陷阱,与刺客缠斗,加上雪崩中逃生,沈念几乎耗尽了全部灵力。厚厚的积雪被她扒出一道蜿蜒的行迹,又在呼啸的寒风中渐渐掩埋。 就在她即将支撑不住的一刻,恍惚中,她隐约看到了一个被雪封住的洞口。 那洞口很大,几乎有两人之高,厚厚的积雪堆至洞顶,却留下了一个黑黢黢的缺口,一眼就能被留心之人看出端倪。 沈念仿佛看到天赐的生路,两眼顿时泛起光来,她徒手将那积雪拔了半天,直到手指冻到几乎不能弯曲,她才终于将许遇尘拖进了洞内。 洞中的温度比外面要高几分,空间虽然不大,但足够活动,沈念只缓了口气,就立刻去查探许遇尘的脉息。 然而摸上许遇尘的颈脉,沈念的指尖停了一会儿,待僵硬的手指终于感受到脉搏跳动时,她犹疑又吃惊地望着对方,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 她才发现许遇尘体内那丝护着心脉的灵力正在渐渐消散,与此同时,他的四肢已经僵硬,心跳也微不可察,如果再不及时医治,也许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就会命丧此地。 第30章 无妄山生死一线 滚烫的眼泪滴落,沈念抽了抽鼻子,一遍遍调动着灵力,却一次次失败。她的灵力早已耗竭,也许再出不去这雪山,一两个时辰后,她自己也会没命的。 可她却绝不允许自己的大师兄死在自己面前,即使是豁出自己的性命。 捧着许遇尘冰凉的脸颊,沈念的掌心被冰得生疼,却不敢将手抽开,想以此传递些温度给他。望着这具被冻得僵硬的身躯,她思绪渐远,一份朦胧的记忆突然浮现在脑海,令陷入绝境的她顿时看到了希望。 她回忆起当年父亲受白家邀请替小公子医治怪病,因她刚刚醒灵,父亲就将她带在了身边,一同赶往白家。而父亲一探才发现,小表弟白青欢得的怪病,是因为中了一种叫寒冰毒的蛊毒。 她记得父亲当时专门为他调制了一种药,名为金乌血,里面加入了杂七杂八的各类药材,最重要的,是掺入了他自己的血。给白青欢服下后,这金乌血立时就逼出了他体内的蛊虫,治好了他的邪症。 这样说来,难道水修的血还可以驱寒返阳吗? 眼下没有什么杂七杂八的草药,但弄点自己的血还是绰绰有余,她当机立断,从洞中翻找出一块锋利的石块,朝着自己的手掌重重划了下去。 被冻得血液凝固的手霎时破开一道血口,暗红的血液缓缓流出掌心,她不得不攥紧拳头,发狠将流动缓慢的血液挤出,而后滴滴喂进了许遇尘的口中。 没想到过了片刻,许遇尘的心跳竟然真的在渐渐复原。 沈念喜出望外,连忙攥紧伤口继续给他喂血。 然而又喂了一会儿,沈念的嘴唇泛白,双目都开始晕眩起来,好在许遇尘的心脉已经护住了。不过他的身体冻了太久,体温恢复得极慢,整个人像极了一具冰雕,这样的温度如果持续下去,极有可能冻伤四肢,令他成为残废。 沈念将手掌缠紧,又环顾了一眼这小小的空间,洞内肉眼可见没有半分活物待过的痕迹,洞外大雪漫天,更不可能寻找到火源。 时间不允许她继续犹豫下去,她很快敲定了一个主意。 她将双手抚在许遇尘的前襟处,凝视着他沉睡的脸庞,轻轻说了句:“对不起了,大师兄。” 沈念借着洞口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将许遇尘的衣服褪下,而后也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寂静的洞中格外明显,待她将衣服解下,又重新披在肩头,俯身将许遇尘抱在了怀里。 刺骨的凉意从贴紧的皮肤处传来,沈念被激得闷哼一声,开始忍不住地哆嗦,后牙都开始打颤。然而她双臂用力,咬牙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努力地克制住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然而生理性的泪水还是被逼出她的眼角,带着她体内的温度,在许遇尘的脸侧缓缓凝结出一道湿濡的水痕。 不知不觉,沈念终是支撑不住,伏在许遇尘的身上昏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才渐渐转醒,身体被冻得麻木不已,四肢像是被套上了一副固定的模具,体内全是刺骨的疼痛。她从指尖带着手臂一点点活动,挪动了好久才从许遇尘身上爬起来。 她按了按许遇尘的胸膛,发现他的身子虽然还很冰凉,但四肢却已经不再僵硬,而且还恢复了一些体温。她又惊又喜,连忙穿好衣服,又给许遇尘穿戴好,而后去洞口望了眼外面的光景。 洞外仍是白天,一轮圆日高挂,却感受不到半分温度,不知不觉间,两人竟在洞里待了一天一夜。 精神和体力都恢复了些许,沈念打算即刻去外面探探路。 然而正当她扒在洞口,洞里却突然传来异响,她立刻折返,刚好看到许遇尘捂着胸口,正费力地坐起身来。 “大师兄,你醒啦!”沈念惊喜万分,赶紧跑到跟前,蹲下身去扶他。 许遇尘恢复得出奇的好,他很快就站直了身子,又转着胳膊活动了下筋骨,不一会儿就将全身的经脉全部打通了。 然而麻木太久的身体还需要适应,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着粗气,暗暗砸了砸嘴里残留的血腥气,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一脸紧张的沈念。 “念念,我没事了,你放心。” 沈念应声,一双手仍环在他胳膊上,仿佛生怕松开后他就会摔倒在地。 许遇尘看了眼她那只被破布缠住的手,心中有些不忍:“念念,你的手……” 沈念慌忙将手藏在背后,撒谎道:“啊,雪崩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没什么的,大师兄你别担心。趁着天明,咱们还是尽快找出路吧。” 许遇尘垂下眼睫,没再继续说什么。 他又抬腿活动了两步,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察觉到背后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动静。 沈念也同样留意到了奇怪的动静,两人几乎同时转头,望向了背面那面黑黢黢的洞壁。 这里竟然还有别的活物! 眼下他们的灵力已所剩无几,肯定敌不过山中的生禽猛兽,他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尽快逃出去。 然而许遇尘转念一想,又将这山洞迅速巡视了一圈,突然就意识到一件事。 这里极有可能就是那招供之人所说的半山腰处的山洞,而他们不仅误打误撞发现了此地,还跟贼窝里的头目相安无事地共度了一天一夜! 沈念拽着许遇尘的胳膊,见他停住了脚步,压低了声音问:“大师兄,怎么不走?” 许遇尘同样压低了声音,语气严肃道:“念念,我们可能找到江东流的老巢了。” 沈念大惊,立刻明白的他的意思,朝身后的洞壁迅速瞥了一眼:“那我们怎么办?” 许遇尘尽量让自己稳下心来,筹谋道:“念念,现下我体内的灵力比你多一些,我先冲进去拖住他,你去洞外尽快搬救兵来。” 沈念猛地摇头,眉头已拧到一处:“大师兄,找到这个山洞时,我在外面已经走了大半天了,一路上连半分活气都没有感知到。其他的师兄师姐他们,可能,可能已经……” 许遇尘坚定地望着她:“那你就抓紧时间逃出去,去找师父。我一定要留下来,要不然,我真的无颜面对命丧此地的师弟师妹们!” 沈念同样坚定地望向他:“大师兄,我不走。是生是死,我同你一道!” 话音将落,两人身后突然传来巨响,山洞深处的墙面突然打开一扇石门,引得洞内地面震颤,洞外大雪滚落。 强烈的震动将原本虚弱的两人晃倒在地,石门内透出幽幽灯火,远远望去,那灯火之中,果然映着一个黑洞洞的人影! * 就在石门打开的一刻,几条粗壮的藤蔓从门内涌出,直接将沈念和许遇尘绑进了里面的暗室。无数的藤蔓缠绕涌动,像一条条狰狞的巨蟒,将整间暗室填得满满当当。 藤蔓缠绕之中,一个白发白须的老翁端坐在其中,幽弱的灯火忽明忽暗,让人无法很好地分辨他的长相,隐约中只能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眼睛,目光锋利阴鸷。 沈念和许遇尘被藤蔓五花大绑架在半空,他们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却根本无法挣脱。 作罢,沈念任由藤蔓捆着,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影,豁出去大喝一声:“你是谁?!” 那老翁晃了晃上半身,哈哈大笑了一阵,悠悠开口道:“我是谁?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江东流啊!” 那笑声浑厚凄厉,震得人耳朵直嗡嗡作响,他们都没想到,这贼人竟有几分气魄,一上来便直截了当地报上了自己的大名。 江东流见二人不语,以为是被自己的威力镇住,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一番。 “我真是服了国都的那位狗皇帝,他竟然派你们这样一群小娃娃来擒我,真是昏了头!瞎了眼!不过,你们这俩娃娃的骨头还算硬,不错,很有出息。” 许遇尘见江东流并没有着急下手,于是心上一计,想要拖住对方。 他同样放弃了挣扎,沉下气来,言语冷静道:“前辈,我们与您不曾有什么恩怨,只是现如今公主是我们的师妹,您派人刺杀她,便是与我们这群同门子弟过不去。如今我们奉命来这无妄山,只不过是为了讨一个说法,保护公主今后的安全。” 江东流听得频频点头,不由得捋了捋长长的白须。 这娃娃的嘴巴还挺厉害! 他脸上缓缓浮起个诡异的笑容:“你这娃娃好生聪明,人乖嘴甜,灵脉极盛,是个好苗子,只可惜啊,非我木修门下。不过你这一声前辈叫得可不错,算起来十年前,我还同你们的父亲们一同上过战场呢!” 沈念瞪起眼睛,大惊道:“你认识我爹?!” 江东流大笑,自信中带着癫狂。 “你,是水修大能沈江南之女,你,是金修大能许世元之子,我说的可有错?” 沈念和许遇尘都惊得愣住,没想到,这贼人不仅认得自己,还认识自己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许遇尘:自从和老婆亲密贴贴,我就开始魂牵梦绕了(#^。^#) 第31章 无妄山生死一线 见两人错愕,江东流的嘴角一勾,语气也渐渐凶狠起来:“你们既然想知道我为什么想要杀了顾庭花,那我就告诉你们。论起当今天下的木修之中,我若称第一,就无人敢称第二!” “顾霜白那个老不死的,他曾是我的师兄,虽然他修为不及我高,但却极其善于笼络人心。他先是卖国换取了蓬莱王位,又把原本允诺给我的水修传人的位子,偷偷传给了自己的女儿,眼下还把女儿送入国都当人质,当真是无耻至极!” “我一时恨起,想要杀了他女儿泄愤,夺回属于我的传人之位,可那老不死的竟设下埋伏,联合了一众水修废了我的双腿!后来我逃到国都,藏身在这无妄山中,才避开了他的追杀。天不亡我,我势要让顾氏一脉的血债血偿!” 江东流说得激动,气急攻心之下,他竟哇得一声呕出口血来。浓郁的血腥瞬间漫开,他从容地拭了拭嘴角,白须已染得鲜红。 恩怨情仇,从来是剪不断理还乱,许遇尘虽未全信,却也听得十分感慨。他听对方提起了自己故去多年的父亲,念及他曾经也是位父辈的同门,于是心生了劝慰之意。 “前辈,冤冤相报何时了,您修为如此之高,何不作位隐士高人安度余生?眼下,您大可以全身而退,只要公主安全,我相信不会有人再为难您。” 江东流默默摇了摇头,笑中含着苦涩:“小娃娃,你太天真了。如今是天要亡我,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啦。” 语罢,他突然挥手,用藤蔓将沈念送到自己面前。 烛火摇曳,沈念终于看清了这张皱纹丛生的面容,那双阴鸷的眼睛凌厉无比,闪动着渴望的精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自己拆吃入腹。 “你要做什么!”许遇尘急得大喝一声,拼命扭动起身体,却依然挣不开那铁索般牢固的藤蔓。 江东流幽幽望他一眼,轻轻笑了两声:“好娃娃,自从你俩进了这洞里,我便将一切听得一清二楚,出去之后,你可要帮我好生照顾我的关门弟子念念啊。” 他转过头来,猛地握住沈念双肩,声嘶力竭,血沫飞溅,似要与天抗衡。 “阴阳五行,水生万物,木由水生,木以水盛!天要亡我,却将如此得天独厚的弟子送上门,可知老天开眼!沈念,你听好了,我现在就将我毕生修为传授给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只要你在一日,我便与世长存,我一定会有报仇雪恨的一天!哈哈哈!” 语罢,江东流体内灵力暴涨,直接冲破了沈念识海中的结界,一股强大的木行灵力不由分说地涌入她的体内,顶得她大叫一声,两眼一翻,差点昏死过去。 江东流笑笑,在沈念的识海中一巴掌将她拍醒。 “太弱了!沈念,你记着,我传授给你的心法之中,有一招百年未遇的禁术,可以强行吸取他人的灵力,若有人想害你,你就可以用这招对付他。” 他拎起沈念的神识,捉住她的手腕操纵起来,嘲讽道,“别人给设的结界都是狗屁,只有自己设的才万无一失。” 待结界完成,江东流立在浅浅的镜湖水中,最后端详了沈念一眼。 他的神识很快开始消散,沈念痛苦地跪伏在水中,抬头望见了他临终前的模样。 青衣傲骨,白发高挽,面目慈祥,顷刻就消散在眼中。 沈念难受得满头大汗,双目发虚,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巨大的能量轰翻了整个山洞,也将沈念和许遇尘炸出洞外,两人顺着雪山滚了许久才停下。 许遇尘奋力爬起来,踉跄着跑回沈念身边,抱着她不停地喊着:“念念,念念!” 此时的沈念满面涨红,难受得抓心挠肺,大叫不止,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她体内乱蹿,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 许遇尘别无他法,只能铆足力气将她捆在自己怀里,不住地喊着:“凝神!调息!将灵力融进你的体内!念念!听到没有!” 在镜湖中打滚的神识终于听进了许遇尘的话,开始尝试引导那股灵力按自身的经络运行,强大的灵力终于流入灵脉,与她原有的水行灵力逐渐相融,合二为一。 然而沈念修为不足,灵脉还无法承受如此暴涨的灵力,她捂着灵根所在的丹田处,疼得如同红铁烙过全身,发疯地挣开了许遇尘,朝着山脚下奔去。 沈念一路狂奔,一路嘶声大叫,拼命将灵力散出体外,路经之地草木飞长,参天巨树拔地而起,整片山头陷入了一阵地动山摇。葱郁的绿色一路冲破了那片皑皑白雪,也冲散了弥漫的瘴气。 待许遇尘追上她时,她正跪伏在树林中,大口地喘着粗气。 四下已是绿意丛生,芳草遍地,葱郁的树木高耸入云,这座骇人听闻的无妄山,竟在刹那间翻天覆地,由人间地狱化作了仙境。 沈念被许遇尘扶起来,她身子发软,眼神涣散,大脑也是一片空白。许遇尘喊了她几声,她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晃了晃脑袋,才微微转醒。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紧接着又是咚得一声,似乎是从高处跌落下来的声音。 许遇尘听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于是扶着沈念往前走了几步,只见一个身影从草窝里爬起来。 那人揉了揉眼睛,立马带着哭声喊道:“大师兄……” 许遇尘见是还活着的同门师妹,惊喜万分:“方恬?太好了,你还活着!” 方恬猛地点点头,盯着如同神降的大师兄涕泪俱下。她擦了两把眼泪,很快又留意到了身旁的沈念,不自觉微微蹙了蹙眉头。 沈念的目光仍旧有些涣散,整张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微微张着嘴不住地喘气。她的衣衫破烂不整,腰带也系得松垮,衣面上有好几处像是被外力撕碎,堪堪露着雪白的肌肤,却不见什么伤口血色。 方恬看了看沈念,又看了看许遇尘,脸上写满了迟疑:“大师兄,小师妹这是,怎么了呀……” 许遇尘没办法将刚才的遭遇透露给任何人,于是他稍加思索,随意编了个谎话:“我们刚刚遇到了雪崩,她受了点伤,没什么大碍。” 他留意到方恬的眼神有些奇怪,谨慎问道,“方恬,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们队其他人呢?这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方恬回忆起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痛心疾首地指向身后的大树:“我们这队碰到了刺客,他们见我是个木修就没有杀我,而是把我捆在这棵树的最顶上,下面缠斗了好一会儿,后来就没有动静了,我吓昏过去好几回,上面风又大,我还以为自己要被活活冻死在这儿。可是刚才,这棵枯树突然蹿高,又长出了叶子,将捆我的绳子给顶开了,我就从树上掉了下来,然后就看到了你们,我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听方恬描述地绘声绘色,没有一丁点迟疑,不像有假,许遇尘便没再多虑。 此时的沈念也已经清醒了许多,她稍稍整理了下衣服,有气无力地朝方恬问好:“师姐。” 方恬从未见她虚弱成这样,一时于心不忍,连忙去扶她,又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了她的肩头。 她与许遇尘一人一侧将沈念架在中间,只听许遇尘对她说:“方恬,如果你灵力还够的话,可以在这林中化出个隐身的结界最好。这里突遭变故,不宜久留,我们先在林里找找,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师弟师妹活着,天黑之前,我们必须出山。” 方恬连忙点头,似是有了主心骨,人也精神起来。 三人在林里小心翼翼地穿梭,竟真的遇见了十几名还活着的弟子,他们大多是已经修习土遁术的土修,还有几个跟方恬一样的木修,被捆上了树顶。 这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大多都十分严重,他们一路艰辛,相互搀扶,终于赶在天黑之前走出了无妄山。 回到仙女峰,许遇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沈念向师红叶说明了两人的一切遭遇。 师红叶将沈念里里外外探查了一遍,从来冷静的她,也罕见地流露出惊惧之色。 她思索了许久,最终打定主意,并告诫两人,此事万万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而沈念更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出半分木行灵力的痕迹。 师红叶同二人精心编了个谎话,而后连夜下山进了宫,她未向圣上禀报实情,只说了无妄山遭遇雪崩,刺客头目许是因为身死后一瞬间散尽灵力,所以才导致了枯木逢春的景象。 国都皇帝立刻派人前去无妄山探察,六七日后,他们除了挖出了许多仙女峰弟子和刺客的尸首,也在半山腰处已经崩塌的山洞中,找到了已经被砸成肉泥的江东流。 一桩刺杀公主的大案就这样了结,国都皇帝手书一封寄去蓬莱,蓬莱王为了感谢国都,很快就将一大批灵丹妙药送入了皇城。 遥远的浮舟岛上,顾霜白再次回到了与江东流的初识之地。他为江东流建起一座灵庙,供上了他的牌位,还安排了人来定期供奉。 听后来的人说,他对着灵牌上的名字望了许久,才转身离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无妄山副本达成get√,红包奉上庆贺生还的小伙伴即将开启新旅程~! 第32章 仙女峰四神聚首 半个月前,仙女峰的弟子们即将赶往无妄山,顾庭花因高热大病了一场,醒来才发现整个峰上都已经空了。 她本想着向许遇尘和沈念道谢,然而两人早已下山,这一去生死未明,她只好忧心忡忡地每日进上三炷香,祈祷着御灵先祖能够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就在众弟子离开的第二日,冰天雪地的仙女峰上又迎来了一位贵客。 师红叶难得让顾庭花见一次外人,顾庭花兴奋地刚要蹦起来,却被师红叶一把按在原地:“公主,请稍安勿躁。在前殿等您的是国都的四皇子殿下。” 顾庭花听到这个熟悉的尊称,立刻就收敛了许多。她没有料到,国都皇帝竟会把自己的儿子送到这仙女峰上来。 说起蓬莱与国都的渊源,顾庭花虽然天真,却并不傻。 她的父王虽未向她透露过什么,送她离开蓬莱的时候,也只是嘱咐她注意安全,好好修习,但她明白,如今天下五分,蓬莱日渐壮大,国都怕这个远在东海的属国不好控制,一定会对她的父王施以压力,此次她应诏令赴国都修习,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由头,实则是身为人质被囚在皇城,只要她在国都一日,她的父王就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事顾庭花懂个大概,于是打心底里对国都皇室敬惧三分,雀跃的心情瞬间蔫了下去。 她老老实实跟着师红叶前往日常讲习功课的前殿,硬着头皮去会见这位皇家贵客。进了殿内,顾庭花远远便望见了那位盛名已久的四皇子。 他正背对着自己,站在书架旁翻看典籍,一袭金色华服加身,外批貂皮大氅,墨发高束,玉冠镶金,一看便知他的身份极为尊贵。 四皇子闻声转过身来,顾庭花看清了他的相貌,双眸微微一瞪,有些出乎意料。 咦?长得不赖嘛! 在登上仙女峰之前,她曾有幸见过太子一面,以为皇子们都是膀大腰圆的模样,然而见了四皇子,她才知道,原来这宫里还是有子嗣继承了皇帝那英俊的相貌的。 只不过这位皇子似乎吃得不太好,脸面看上去有些消瘦。 不过,虽然他人长得瘦些,精神却极佳。他面容敦厚,剑眉星目,一头乌发梳得明亮整齐,整个人神采奕奕,倒是比这一身雍容的华服更具帝王家的气质。 他见师红叶走来,连忙拱手行礼,朗声道:“先生好。” 四皇子是国师的关门弟子,师父只有一位,他临时上山来修习,于情于理尊称这位金修大能一声“先生”。 师红叶一拂阔袖,还礼道:“师红叶拜见殿下。” 四皇子连忙平礼:“先生客气了,叫我槐南就好。” 他转而看向顾庭花,“这位是?” 师红叶侧身介绍:“殿下,这位是蓬莱公主。” 顾庭花见这位四皇子生得俊俏,又十分有眼缘,于是心情大好。她笑弯了眉眼,神情灿烂:“拜见殿下!我叫顾庭花,您叫我庭花就行!” 安槐南默默看着她,心中玩味,顿时觉得很是新奇。 按常理来说,属国公主的地位也就比国都最末的大臣高个几分,至尊贵不过和亲嫁入皇室,这样的人见了皇子,不说似常人那般战战兢兢,也肯定是要恭恭敬敬的。 然而这位蓬莱公主伶牙俐齿,毫不拘谨,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令他一时有些分辨不清,她到底是真单纯还是装天单纯。 他望着这张被冻得红扑扑的小圆脸,微微一笑,神色从容:“哦,原来是蓬莱公主,久仰大名。” 顾庭花听是夸奖的话,谦虚地摆摆手,笑得呲出小虎牙:“殿下叫我庭花就行!” 师红叶见两人相处融洽,于是安下心来叮嘱:“殿下,这段时间,就由我来带您和公主一同修习,若有不明白的,请随时指教。现在,若您没有别的需要或安排,那我们就开始今日的讲习。” * 时光飞逝,一眨眼六天就过去了。 顾庭花因为刚遭遇了一场刺杀,卯足了劲头修习,以至于每日下午结束修炼场的功课后,累得要昏过去,而安槐南本就师从国师,从小训练严厉,修为不在许遇尘之下,来仙女峰上也是为了多向其他门派的大师请教,将所学融会贯通。 于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顾庭花虽心有不甘,还有觉得些小小的丢人,却也无话可说,每每累得一早就回房歇着。好在安槐南性情大度,嘴上从来没有过轻视之词,这也让顾庭花对他好感倍生。 第七日,师红叶放两人休息一天,顾庭花终于能喘口气,从除了修炼就是吃饭睡觉的枯燥生活中脱身。 她与安槐南的住处离得有些远,师红叶也下山去了,整个山头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动静,这样冷不丁地闲下来,让她心中又是烦闷,又不安稳。 一大早例行上完三炷香,她实在没处可去,又不敢跑远,于是就想去后院的亭子里赏赏梅花。 正值严冬,整片别苑的后院种了些梅花,大部分含苞待放,零零散散已盛开了几朵,昨晚又刚落了一场雪,景色应该甚好。 不巧刚踏进后院的大门,她就望见那亭中站着一个人,不用走近,单凭那身金丝玉缕,那整洁油亮的头发,她就知道那是四皇子安槐南。 一同修习了这几日,两人已经渐渐熟络,顾庭花遥见安槐南在亭子里支了个案子,手握一柄狼毫,不知在奋笔疾书些什么。 这场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于是她迈开步子,一溜烟就跑到了亭子里。 安槐南早就留意到院门口的人影,抬头见人像只兔子般从雪地里跑来,一时忍俊不禁。 只见顾庭花兴冲冲跑到他身边,被风吹得碎发都炸起来,脸蛋鼻尖冻得通红,被一圈雪白的毛领裹着,很是惹人怜爱。 她抻着脖子凑过去,圆圆的脑袋往前一伸,这才看清了纸上的内容。那是一株傲骨红梅,盛开在雪地之中,栩栩如生,正如眼前的美景。 顾庭花咧嘴一笑,望向安槐南:“殿下,你在画梅花!你画得真好看哎!” 安槐南微微勾起嘴角,平静道:“多谢公主夸奖。” “殿下叫我庭花就行。” 顾庭花仍笑着,揣着的小手从披风中伸出来,想摸摸画纸却又不敢碰,怕自己给弄坏了。 “殿下这幅红梅要挂在哪里呀?” 安槐南:“挂在我住的房间,”他顿了顿,“我母妃喜欢。” 闻言,顾庭花很是惊喜,她难得与人聊一回家常,尤其是跟心有好感的四皇子,于是一时好奇起来:“殿下的娘亲?她也在宫里么?” 安槐南敛起笑容,神色依旧平静:“不,她已经离世好几年了。之前她曾在这里小住过一段时间,所以我才向先生要了那个房间,房里以前的旧物都不在了,我就想画幅她生前最爱的红梅。” 听着他娓娓道来,顾庭花心中一阵难过,不禁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娘亲,她的眼中不自觉泛起泪光:“我的娘亲走的也早,我明白你的思念之情。”她望向亭外,“我也想念我父王,可是我回不去。” 安槐南看得有些不忍,沉了口气,问道:“庭花,你知道你为什么回不去吗?” 顾庭花点点头,晶莹的泪珠坠下一颗:“我知道。谁都不想当笼中鸟的,可若我在这里,父王和蓬莱都能平安,那也值了。” 她竟然什么都懂。 安槐南微微蹙了蹙眉头,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相处的这几日,他也差不多将这位蓬莱公主的性情底细摸了个透彻,知道她确实没什么心机,但今日这话,却让他意识到,这位公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幼稚。 作为同样被这皇宫禁锢的人,他竟破天荒生出几分感同身受来。 这次他被送上仙女峰,归根结底是因为与太子之间的明争暗斗造成的,皇帝看不惯东宫一家独大,嚣张跋扈,于是扶植了四皇子与东宫抗衡,太子不满这个处处比他优秀的弟弟,还尤为嫉妒他具有御灵天赋,近期终于暗下毒手,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因为这桩大案,前朝一时风起云涌,牵涉甚广,皇帝为了保全他,先将他送上了仙女峰避避风头,又惩治了东宫,将太子禁足,整个皇宫人心惶惶了数月才风平浪静。 要论起顾庭花口中的笼中之鸟,安槐南也不过是拥有一个比她大一些的笼子。 他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方巾递到顾庭花面前:“帝王之家,向来身不由己。不要太为难自己。” 顾庭花兀自拭了拭眼泪,推手婉拒,脸上恢复了盈盈笑意:“让殿下见笑了。”她又望了眼亭外的梅花,“殿下笔下的红梅都是花骨朵,既然要挂起来,那就要开得再漂亮些才好。” 语罢,她兴冲冲跑到了院里,丝丝灵光萦绕在她指尖,齐齐撒向花丛,那一粒粒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似瞬间汲取了养分,接连盛开,开得满园花香四溢,如红霞漫天。 白雪红梅,佳人为伴,安槐南那颗尘封已久的心像是裂开了一条缝隙,催促着他重新提笔画起来。 醒目的血红映入眼底,他不禁想起了母妃的音容笑貌,又硬生生忍住了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第33章 仙女峰四神聚首 远赴无妄山的四十九名弟子,最终只有十几人生还,还有几名重伤的弟子没能挺住,半路殒命,最终回到仙女峰上的,仅仅剩下了十二个人。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无妄山上被挖出的尸首被不断送来辨认身份,又立刻送下山去交还给亲人下葬,煎熬的日子里不断重演着生离死别,巨大的阴霾终日笼罩在上空,压抑无比。 待一切回归平静,阴霾散去,仙女峰终于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初春。 一场激烈的比试过后,十二人中末尾的七人被赐予官职,进宫赴命,前五名则继续留在了山上,开始了更为严苛的训练,从宫里派来的下人和蓬莱的侍卫们也被差遣回去,整座山上只剩下了师红叶和留下来的五名弟子。 很快,师红叶又持一道谕旨上山,并为剩下的五个人每人带来了一块玉牌,圣上亲命五人为国都御卫,替皇帝执行一系列秘密任务,并要求他们严格保密身份。 而皇帝下发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趁着太子谋害四皇子的契机,将东宫拉拢的一帮反臣连根拔除。 有两几名明目张胆的叛臣于月黑风高之夜满门被屠,皇城中一时风声鹤唳,连太子都开始夹起尾巴做人,努力维持起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局面。 混乱的局面一直持续道仲夏才稳定下来,而整个任务的最后一次行动,是由四皇子亲自带许遇尘上的阵。 待两人回到山上,剩下的四人早已备好了酒席,准备为大师兄接风洗尘。 安槐南在山上过了一个寒冬后就回到了宫里,偶尔才会上山一次,来找师红叶请教一些修习的问题。这次行动,其余的人并不知道细节,更不知道身为皇子的他也参与了其中。 顾庭花站在山门处迎人时,还是瞪大了眼睛望了半天,才确定那与大师兄穿着一样夜行服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四皇子。 她开心地大呼小叫,连蹦带跳,隔得老远就吸引了安槐南和许遇尘的注意力。她见两人快到了,猛地意识到什么,小小的身影又消失在山门处。 顾庭花头也不回地冲进厨房,只见一位个头很高,身材健壮的少女正在熟练地颠勺,顾庭花一把拉住少女的胳膊,声色都十分着急。 “柳师姐,四殿下来了!怎么办怎么办,菜够不够啊?” 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刚好进了厨房,他将一蓝子野菜和一条新鲜的猪里脊放在案板上,举止文雅,声音柔和。 “公主不要着急,咱们这些人也没有胃口太大的。”他笑吟吟看了颠勺的少女一眼,“除了如烟。” 柳如烟回头剜他一记眼刀,又瞥了眼案板上杂七杂八的食材,信誓旦旦道:“公主放心吧,再来仨人菜也够!” 带着围裙的沈念从另一个小门进来,她端着一小盆刚刚洗好的青菜,正好看到了案板上的新食材,吃惊问道:“怎么又搞来这么多?” 顾庭花首当其冲地喊着:“师姐!你猜谁来啦?!” 沈念的嘴巴抿成条线,跟眉清目秀的少年对了个眼色:“咱们庭花就是藏不住事儿,肯定是四殿下来了,对吧阿臣?” 明月臣意味深长地笑笑,提起野菜篮,拉着沈念就往门外走:“走走走,洗菜去。” 柳如烟也看了两人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顾庭花眼珠转了转,不由得瘪了瘪嘴:“就知道取笑我,我走啦!我去看看殿下和大师兄快到了没!” 等顾庭花急冲冲跑到山门,安槐南和许遇尘已经走到了近前,然而,她发现两人的步伐明显比平常慢许多,许遇尘的脸色有些苍白,脚步沉重,安槐南还时不时扶他一把。 顾庭花飞速下了几级台阶,脸色很是凝重:“怎么回事,大师兄受伤了吗?” 许遇尘连忙摆摆手,挺了挺腰板,神色如往常般从容:“没有,小伤,别担心。” 顾庭花信了他的话,就没再太过放在心上,她转而笑盈盈地看向安槐南,声音都甜了几分:“殿下,你来啦!师兄师姐他们在做大餐,你来的正是时候呢!” 安槐南的眼神也柔软下来:“好,那我今日可要大饱口福了。对了,先生在么?” 顾庭花摇摇头:“师父接到你们提前传来的消息,已经下山去了。” 安槐南的心情立刻松弛了几分:“好,咱们赶紧上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等三人进了别苑,六个人又一同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会儿,终于围着餐桌开了席。 安槐南虽贵为皇子,但人却没什么架子,跟这几位同门相处得十分融洽,这次他能上山,大家都十分高兴,还破天荒地开了坛好酒,以庆祝第一次任务的大获全胜。 明月臣将酒杯满上,先为安槐南递上一杯:“殿下,大人他最近可还好?” 明月臣是在司天监任职的小道士,因修习天份高而被国师举荐,来仙女峰修习。算起来,两人都曾是国师的弟子,之前在司天监也偶有联系。 安槐南欣欣然接过酒杯:“放心吧,最近不过是多做了几场法事,为了稳住皇城的人心。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 明月臣又满上一杯,他刚要摆到许遇尘面前,却被安槐南拦下:“阿臣,大师兄就算了,他今天帮我挡了一箭,虽然伤得不算深,但箭上有毒,伤口愈合得慢,不能沾酒。” 闻言,整桌人全部安静下来,目光齐齐落在许遇尘身上。 许遇尘轻笑一声,连忙摆手道:“无事,别担心哈,都已经处理过了,这点小伤很快就能好。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别浪费了这一桌子好菜。” 明月臣很快把酒杯收到自己面前,凝眉思索了片刻,突然发觉了不对劲:“大师兄,你的剑呢?” 许遇尘愣了一下,视线落在桌上,声色仍旧平静:“断了。不说这个了,来来来,吃饭吃饭。” 顾庭花一听,急得差点蹦起来:“啊?那可是大师兄辛辛苦苦炼的,怎么会……” “庭花!”安槐南低低叫了她一声,她这才住嘴,悻悻坐回了位子。 一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片刻。 大家都心知肚明,作为一名金修,能淬炼出一柄上好的宝剑十分不易,上次顾庭花遇刺,许遇尘就损失了一柄,后来随着修为的精进,他好不容易取齐了材料又炼制了一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毁掉了。 柳如烟眼疾手快,将已经盛好的一碗排骨汤端到许遇尘面前:“大师兄你喝这个。” 她摆手招呼大家,“菜都要凉啦!我这可是辛辛苦苦做了一下午的,你们谁敢剩下,我跟你们拼了!” 明月臣见她攥起拳头,连忙调笑:“不会不会,我们保证把盘子都舔干净行了吧。” 众人被逗得发笑,这才揭过了方才话题,六人边吃边聊,其乐融融,笑声满堂,很快就吃到了半夜。酒足饭饱,他们溜达着去了后山,找了一片视野开阔的空地欣赏夜景。 今夜夜色极好,一轮弦月挂在当空,天幕辽阔,星河烂漫,微凉的山风拂过,伴着阵阵虫鸣,处处流露着仲夏之夜的惬意。 安槐南难得有放松下来的机会,他抿了抿额角的头发,干脆学身旁的许遇尘躺在草地上,也抽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边,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一时没忍住,竟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众人难得听他大笑一回,都满脸惊奇地看向他。 顾庭花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小脸凑在跟前,好奇地问道:“殿下,你是不是喝傻了?” 语出惊人,其余人哄堂大笑。 安槐南只觉得她可爱,也不恼,一只手抚着胸口,神情惬意,语气平和:“你才是个小傻子呢,我呀,已经好久没这么舒坦过了。” 许遇尘侧过脸来,问道:“殿下,这次任务过后,东宫那边应该会安分一段时间,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安槐南的牙齿碾了碾草茎:“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父皇对你们应该也会有新的安排。” 柳如烟好奇地转过身来:“殿下,有内部消息没,咱们能下山吗?我爹还想让我回家成亲呢!” 顾庭花激动地晃了晃她的胳膊:“成亲?你的郎君是谁?” 柳如烟顿时有些泄气:“这不还没定呢。咱这一天天脑袋系在裤腰上的,怎么敢嫁人嘛。” 柳家也算是皇城中比较有名的修行世家,柳如烟应诏上了仙女峰,又经过一番拼杀留了下来,得到了御赐官牌,怎么算也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然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既然选择了这条险路,就绝没有再回头的可能。 顾庭花连忙摇着她的胳膊安慰她:“别这么说嘛,我们柳师姐这么厉害,厨艺又好,肯定能找到一位如意郎君的!” 柳如烟看了一眼在场的唯一一个还没开口的女孩,用胳膊肘捅了捅安安静静坐在她身旁的沈念:“念念,你嘞?你想嫁人吗?” 沈念因为有点醉,正在发呆走神,被这冷不丁的问题问得一愣。 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人生的路走到现在,一直都在围绕着别的更重要的事。 她诚实地回答:“没想过,我爹还没找到呢。” 柳如烟气她不开窍:“哎呀,嫁人跟找你爹又不冲突,有喜欢的人就可以了呀。” 沈念有些提不起兴致,呆呆看着她:“柳师姐,我确实没想过呢。” 她指了指身后,“你不如问问他们几个想不想娶媳妇儿。”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柳如烟看向身后并排躺在草地上的三个少年,开始起哄:“问你们那,想不想娶媳妇,哈哈哈!” 明月臣最先摆摆手:“柳师姐,我可是个道士,不能娶妻。” 安槐南仍咬着草茎,毛茸茸的草头不住地颤抖:“我需要父皇赐婚。不过,我要是有喜欢的人,也会想办法争取。” 他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在了顾庭花的身上,而顾庭花也正全神贯注听着他的回复,眼神对上时,羞得她立刻又别开了脑袋。 大家笑吟吟不作声,但都心知肚明。 安槐南转过头来拿许遇尘开涮,想要转移大家的视线:“哎,大家都知道娶亲的时候要结发吧?” “知道啊。”剩下的人不是点头就是应声。 只见安槐南轻轻挑起许遇尘脑侧一缕短发:“你们说,大师兄这头发可怎么办?辫都辫不起来。” 柳如烟笑得前仰后合:“殿下,您就知道欺负大师兄。” 安槐南的手被许遇尘轻轻拍开,他盯着对方,突然想到个好主意:“我这不是替大师兄提前想办法嘛。不过,大师兄额间那根白玉红绳不错,一看就很宝贵,头发辫不进去,用这个辫不就得了。大伙觉得怎么样?” 明月臣:“殿下,那可是人家娘亲亲手辫的。” 安槐南:“那更要给心上人了啊!这是多难得的定情信物。你个小道士,哪里懂这些情情爱爱的。” 明月臣有些不乐意了,白净的脸面微微有些涨红,据理辩驳:“殿下,我哪里不知道了,殿下不是喜欢……” 话未说完,顾庭花的两只小手已经飞快地按住了他的嘴巴,明月臣灵活地逃开,被顾庭花追着打,他一边绕着跑圈一边喊着:“公主我错了!殿下,你快管管啊!” 柳如烟最爱看好戏,还不忘添油加醋:“公主,快点教训教训阿臣,让他一天天嘴欠!” 她心急手痒,没一会儿也跳起身来加入了混战。 许遇尘欣欣然看着自己的师弟师妹们闹成一团,胸前的伤突然有些吃痛,他捂着伤口忍了忍,手又不自觉摸上额前的红线,眼中映出那个辫着一尾蝎子辫,安安静静坐在不远处的小小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分队集合完毕,小伙伴们要开启半工半读的美好时光啦! 小剧场: 许遇尘:T T 第二柄断剑get√ 第34章 仙女峰四神聚首 不出安槐南所料,在他下山后没多久,皇帝便发了新的谕旨。 谕旨上要求他们即刻下山,赴司天监面见国师,而师红叶在国都讲习的任务也告一段落,因西境王室需要,她也要启程返回古阳关。 初秋已至,秋风萧瑟,仙女峰山脚下,师徒就此别过。 临行前,师红叶与每个人都细细嘱咐了一通,前路漫漫,相逢未可知,她让孩子们擦干眼泪,飞身上马,便绝尘远去。 前一晚,师红叶关起门来,与许遇尘嘱咐了许多话。此时此刻,望着师父远去的背影,他将这些话深深刻在心里,重新打起精神,向其余四人说道:“我们出发吧,别耽误了时辰。” 五人在两名小道士的带领下,即刻朝皇宫南面的司天监赶去。 明月臣轻车熟路,走在最前面,时不时还跟两个小道士聊上几句,小道士们年纪不大,像是刚被纳入司天监的新人,见到这位从监内走出去的大人物,激动地将手中的拂尘甩个不停,一直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 很快,他们行至皇城主街,远远就望见了高耸入云的司天监大殿,宝顶鎏金,直插云霄,殿身雕龙画凤,大气磅礴,华贵中透露着皇家威严,以及对天地的敬畏。 司天监的南面是一片雕栏环绕的三层白石方台,名为司天台,是供皇室祭司祈福的场所,方台位于宽阔的主街广场中央,四下环水,水接拱桥,可容纳万民同赏大典。 他们去往司天监刚好路经此地,除了明月臣以外,其余的四人都在好奇地观望这片宏大的场地,观感极为震撼。 数十尺的浮雕大门缓缓打开,大殿两侧奉着百盏长明灯,映得殿内灯火辉煌,殿中有一金壁圆池,池中立一十八层玲珑宝塔,塔中供有明灯,塔周莲花围绕,荷叶盖盖,常开不败,似是供奉着什么,又像是一种神秘的封印。 正当他们还在瞪着眼睛东张西望,一位身着灰色道袍,手持雪白拂尘的道长缓步而来。他须发飘飘,松形鹤骨,器宇不凡,正是国都德高望重的国师,洗天清。 明月臣久不见曾经的师父,心里很是激动,他连忙迎上前去,喊了一声:“大人!大人可安好?” 洗天清微微颔首,其余四人反应过来,也连忙行礼。 洗天清停在几个孩子面前,眉目慈祥,细细地打量了他们片刻,这才开口问好:“各位辛苦了。” 他从容地从阔袖中取出一份玉轴金帛,“想必你们还不知道,圣上为何召几位御卫来司天监吧。” 他将金帛递上前去,五个人立即围到一块读起里面的内容。 上面写到,圣上选出了四人,将代表金、木、水、土四神,于司天台献祭天礼,与万民同庆亚岁,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被挑选出来的其中三神是许遇尘、顾庭花和沈念,他们既为各门派的正统传人,也是经过重重考验留下来的国都御卫,是当之无愧的四神人选,而土神则会由四皇子扮演,以示皇族正统,明月臣与柳如烟也将作为左右护法首领,参与到祭天礼中。 往年的祭天礼都是由国师带领司天监的道士们举行的,而今年变动如此之大,天降重任,令五人肩上皆是一沉,忍不住相互看了几眼。 洗天清看出了几个孩子的惶恐之意,于是轻拂长须,神色和蔼:“大家切莫担心,这是千载难逢的圣恩,也是扬名立万的机会,我司天监定会协助几位,将祭天礼顺利完成。” * 如往年一般,司天台竖起结界,隐于闹市,开启了如火如荼的祭天礼演练。 不日已至深秋,整场典礼的流程已经基本顺下来,四神所御之术也已烂熟于心,而典礼上所需的衣饰物品,也在加班加点地赶制中,整个司天监上下,几乎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 一日,正当众人还在烈烈秋日下演练时,国都皇帝突然亲临司天监,说是要单独面见四皇子,以及扮演四神的御卫,浩浩荡荡的演练就此打住,安槐南领着另外三人,又回到了司天监内。 四个人都有些纳闷,不知道圣上要做什么。 安槐南因演练在司天监封闭了一些时日,怕父皇要问他功课和朝政之事,暗暗打起腹稿,顾庭花则是想借机问问她父王是否安好,而许遇尘和沈念从来就没见过国都皇帝,心中都有些忐忑。 他们在大殿内等着,依次由国师领上了二楼的星辰阁,星辰阁是司天监日常观测星象的地方,除了国师及司星职道士,天下无人能踏进这个严加看守的地界。 沈念最先被叫了上去,她刚刚推开房门,立时被大殿中央的星盘大阵吸引住目光。 阵列八方,气纳乾坤,大阵之中流光溢彩,银河闪耀,如同将日月星辰聚到了一方小小天地。 黑暗之中,一道人影缓缓现身,此人头戴金冠,身披龙袍,淡眉悲目,薄唇紧抿,浑身威严十足,自然透出帝王之气。 沈念愣了一下,连忙下跪行礼,安道年微微一笑,朝她摆了摆手:“沈念,过来。” 沈念应声,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然而还未及近,安道年阔袖一挥,竟将两人带入了一片幻境之中。沈念愣愣地站在安道年身侧,一时被眼前的景象镇住。 幻境中,一人于高台之上,身下千万人皆俯身跪拜,口中高喝不止,喊声震天。 安道年微微一笑,拂袖指向那高台:“沈念,你可知道被万人膜拜的感觉?” 沈念诚实地摇摇头:“回陛下,臣不知。” 安道年:“等祭天礼那日,当你站上司天台时,就会是这番景象。” 沈念点点头,并不能感同身受,只是觉得这场面应该很壮观,很震撼而已。 安道年知道她不懂,于是继续问她:“沈念,你可知,站上这高台,能捧起一个人,也能摔落一个人。” 沈念不解地看向他。 安道年:“站上这高台不易,你要时时警惕,常常自省,才不会成为后者。” 沈念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严肃起来:“是,多谢陛下提醒。臣一定会小心行事,多加反省。” 安道年欣慰地看着她,转身又挥了挥阔袖,眼前风云涌动,立时换了副景象。 幻境中,一人被绑于高台之上,头顶悬巨石,命悬一线,台下万人围观跪拜,口中阵阵高呼“杀罪人,救苍生”,喊声震天。 沈念的手中,不知怎的握上了一把长剑。 安道年突然开口:“沈念,只要你砍断巨石上的绳索,便可以杀了这个人,救下这芸芸众生。你会怎么做?” 安道年的声音低缓深沉,话一出口,很是动摇心神,沈念将剑握紧了几分,身形晃了晃,却又停了下来。 她没有回答,反而问道:“陛下,这人有何罪?” 安道年淡淡道:“无罪,只因与这苍生不相容罢了。” 然而沈念的回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陛下,若是这样,臣不知道该怎么选。” 安道年顿了顿,有意缓缓引导:“杀了这个人,便可救众人,或者,放过这个人,任由苍生消亡,又或者……你为何会不知道该怎么做呢?” 沈念眉心微蹙,心下有些怅然:“陛下,若是以前的我,我不会杀这个人,也不会任由苍生消亡。可是现在,臣确实不知道该怎么选。” 这种无力是源于现实的挫败,她已经动摇了。 万民的呐喊依然激荡在她耳边,如一声声雷鼓敲打在她心头,敲得她心烦意乱。 安道年又一挥手,幻境如潮退去,只剩下星盘大阵的静谧光芒。 安道年静静盯着眼前这个孩子,星盘中流光入目,目光里含着几分难辨的深意:“心不净,则意不明。看来,你有心事。” 沈念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连忙跪下:“陛下恕罪,臣若未能通过考验,请陛下责罚。” 安道年笑了笑,拂袖命她起身:“你又未做错什么,寡人为何要罚你?不过,可否同寡人讲讲,你到底有何心事。” 沈念站直了身子,有些犹豫不决,然而对上那双深沉的眼睛,她的心竟慢慢踏实下来。 “陛下,臣来国都前,臣的父亲沈江南失踪了,至今都没有他的消息。” 安道年点点头,脸庞随着星阵流转,渐渐落入阴影里。 “这件事,寡人知道,也派了人一直在打探消息。因牵涉北境,国都不便贸然插手,但你莫要心急,寡人相信你父亲一定会没事的。” 面对九五至尊的承诺,沈念感激至极,眼看又要跪拜,却被安道年拦下,他嘴角氤氲着些许笑意。 “沈念,世事无常,人可以有执念,但你要学会如何放下。等你想明白了,你就知道今日那一幕,该如何选了。” 沈念不知皇帝为何要同自己说这些,然而听着这些劝教的话,却不由得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在自己灵脉觉醒,恐慌地面对未知世界的时候,也正是父亲的谆谆教导,将她引向了正途。 她眼眶微热,低低回了句:“是,多谢陛下。” 安道年将这个孩子的情绪波动尽收眼底,他望着她,眼神有些复杂起来:“沈念,水化万物,生生不息。你的传承得天独厚,千载难逢。” 他看向星盘中远阔无垠的流光,“千百年来,多少人渴望臻至化境,天地之法,尽藏于这浩瀚乾坤之中。我愿你终有一天能够参透天地玄机,成为御灵界的一代宗师,为这天下苍生,也为你自己。” 他的表情静如止水,毫无波澜,而那双狭长的眼眸中却跳动着火光,燃烧着未名的期寄。 沈念怔怔地望着那双如炬的双眼,胸中激荡起一股希冀的热浪,推她站在浪尖之上,俯瞰人世间滚滚洪涛。 她抬起手,向安道年行以师礼:“臣谨遵教诲,谢陛下圣恩。” 第35章 仙女峰四神聚首 寒冬已至,国都上下到处洋溢着欢庆的氛围,亚岁当日,国都百官浩浩荡荡入皇城,与天子共同祈福,万民涌上街头,将主街广场围得水泄不通,期待着崭新的祭天礼大典。 沈念身着厚重的黑色锦绣华服,头顶巨大的鎏金冠,整个人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静静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花钿繁复,面白如雪,眉黛如柳,颊飞粉云,唇若滴血,除了那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珠,哪里都看不出自己原本的模样。 她总觉得,镜中人美是美,但好像缺了点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玎玲作响的动静,她扶着头顶的鎏金冠,费力地转过头去。只见顾庭花也扶着插满千花万树金钗步摇的发髻,一路小碎步朝她跑过来。 顾庭花停在她跟前,不耐烦地抻了抻同样耀眼的青色华服,拧着脖子朝她抱怨:“天哪,小师姐,这发髻也太沉了!都快赶上我的脑袋大了!这衣服怎么这么重!” 沈念被逗得噗嗤笑出声来,再看看顾庭花那张浓妆艳抹的小圆脸,笑得更加厉害,头冠跟着花枝乱颤。 顾庭花十分无语,气得跺了跺脚,小嘴巴噘得都能挂水壶:“师姐,你可别把你那大金冠笑掉了,再戴可就来不及了。上次试这些玩意的时候还没这么沉呢,这才几天,怎么又添了这么多金子,真是累死个人了!” 顾庭花正叽叽喳喳的叫唤,把其余两人也吸引了过来。 安槐南见到顾庭花的模样,从来不露声色的脸面也浮起几分诧异,他抿嘴忍了忍,还是给了个相当中肯的评价:“庭花,她们怎么把你画成猴屁股了。” 顾庭花脸颊红得更甚,小脸皱成一团,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将粉黛冲个一干二净。 许遇尘一边笑着,一边安慰她说:“公主不要听殿下的,妆化得很好看,只是我们还看不习惯而已。” 顾庭花朝安槐南做了个鬼脸:“还是大师兄会说话。” 她的目光聚焦在许遇尘身上,“不过大师兄的衣服真好看哎,还不用束发戴冠,真让人羡慕!” 许遇尘额上一线红,眉间坠白玉,一身干净的银白,外绣流云暗纹,挥袖间浮光掠影,欺霜赛雪,与世无双。 沈念凝视着眼前人,眼睫飞快地眨了眨,不知为何心头微动。 “我倒是也羡慕大师兄。”安槐南的这句话,立刻吸引过其他三个人的目光。 他指了指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的金色龙纹华服,还有头顶的金镶玉长冠,“我还想留短发呢。” 顾庭花捂着嘴偷笑,忍不住戏谑:“殿下,你要是敢剪了长发,陛下非得一巴掌把你拍到古阳关去不可。” 四人又笑作一团,安槐南看了许遇尘一眼,悠悠然道:“短发怎么了?古阳关的男子都留短发,习俗不同而已。若是今后我有机会去南境,我就去找大师兄策马大漠,饮酒论道,做个逍遥的散修。” 顾庭花兴头十足,欢快地拍了拍手:“那我也要去!还有小师姐,我们一起!好想看看古阳关是什么样呐!” 四人聊得正欢,就在这时,敲门声突然响起。安槐南立刻收了声,又换上那副沉静的面容。 只听一位手持拂尘的道士提醒道:“祭天礼时辰已到,恭请四神就位。” * 吉时到,钟鼓鸣,封闭多日的结界缓缓打开,露出了司天台的面貌。 台上紫烟如盖,仙乐邈邈,众道士手持拂尘,衣袂飘飘,宛若仙境,四神面带倾城之色,华服流光溢彩,手托金木水土四样物什,稳稳立在台中央。 一时间,整个广场人头攒动,都在期待着接下来的景象。 只见金衣长冠的土神大手一挥,台中一座高山平地而起,响声如雷,震彻天地,青衣木神手持带露青枝,踏风而上,整座高山瞬时涌出盖盖青翠,鸟语花香,一派生机盎然,白衣金神化金为雨,涌动如璀璨星河,流转于高山尽头,光撒大地,如神明现世,俯瞰众生。 此情此景震彻心扉,众人沉浸在这超凡入圣的景象中,只瞪着一双双虔诚的眼睛,早已忘却了言语。 下一刻,黑衣水神飞身而起,环台的河水中猛地钻出数条水龙,盘绕间直冲天际,水浪卷起流转的星辰于高山上炸开,爆出一片澎湃的金雨,雨水又在半空中化作片片瑞雪,凝一点金光灿灿,降落人间大地。 一个骑在父亲肩头的稚童张开小手,接住了一片雪花,雪水瞬间融化,只剩一粒金豆停在他温暖小巧的掌心,他咯咯笑了两声,拍了拍父亲的脑袋,一脸天真灿然。 “爹,是金子呐!” 霎时,掌声雷动,呐喊震天,响彻整个皇城上空,一片又一片的人群起伏如山海,朝着司天台的方向跪拜不止,宛若亲眼目睹了神明降临。 整场祭天礼终于完满落幕,四人遥遥立在小山山巅,环顾着万民同庆的震撼场面,胸中擂鼓不止,既紧张,又感慨万千。 原来被千万人膜拜的感觉是这样的。 沈念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盛景,望着人山人海中那一张张激动到涨红的面孔,想起了圣上带她看的那个万人之上的幻境。 她的胸口又涌起那股熟悉的热浪,推她至滚烫的浪尖之上,令她惶恐,无措,却又心潮澎湃。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星盘之中流光溢彩的脉脉星河,那璀璨的小小星辰,正如人们闪烁着光亮的眼珠,似乎每一颗都饱含着沉甸甸的欲念与渴求。 * 一片隐秘的竹林深处,藏着扇极隐蔽的院门,象牙白色的拱门边,立着一块玉石匾,上面题有“四神居”三个别致的大字。 步入院内,视野豁然开朗,但见一片小湖泊剔透如镜,湖泊上一座拱小桥,桥头接一座水榭庭院,内建修舍,亭台俱全,雅静至极,像是隐士高人的居所。 走近水榭庭院,就看见五个忙碌的身影正在进进出出,往修舍内搬抬各种家居物件,他们忙活了好半天,才将屋内收拾整齐。 柳如烟抹了把脑门的汗,撑起一根刚刚削好的竹竿,猛地将薄薄的湖泊冰面戳碎,浮冰很快游荡开去,碧绿的水中有几条鱼儿冒了头。 站在一旁的顾庭花静静观望,一见有鱼,不禁喜上眉梢,扯起小嗓子喊叫:“哇!这么小的湖里竟然有鱼!快来看啊!” 沈念最先从廊内走到台边,她挽起窄袖,两指并刀朝着水中一挥,那一条条肥硕的青鱼便被浪花簇着,自动跳进了篓子里。 顾庭花激动地拍手叫好:“师姐真厉害!晚上我们吃鱼吧!煮的呢还是烤的呢?” 柳如烟收起长杆,一拍胸脯:“无论你想吃煮的还是烤的,清蒸还是红烧,我都能给你做出来!” 明月臣也已经凑上前来,乐呵呵地笑着:“柳师姐的厨艺,那肯定是永远信得过的。不过说起来,圣上赐给咱们一座这么好的住处,还赏赐了这么多东西,怎么不再送几个下人呢?” 许遇尘行至几人跟前:“人多眼杂,咱们刚在祭天礼上出了风头,暗地里还干着御卫的差事,自然是与旁人越少接触越好。圣谕上既然写了不可以随意露面,我们还是要谨慎些。” 明月臣望着许遇尘的脸,仍是笑意盈盈:“还是大师兄思虑周全。所以圣上才给咱们找了这么个隐蔽住处,想的可真是周到呢。” “走吧阿臣,跟我进去再搭把手。”许遇尘转向其余三人,“晚饭就辛苦师妹们了。” 三个少女应声,又开始忙活起来,冬日暖阳洒在这一方小小的寂静天地,映照着这里为数不多的安宁时光。 * 一眨眼又至初春,为庆贺太子的生辰,宫里小办了一场宴会,宴请了一帮平日里与太子走动频繁的贵客与朋友,皇帝也借此机会对各个皇子的人际往来探了探底。 为了给大宴助兴,沈念等几人又被召至宫中,为文武百官小小表演了一场。 顾庭花一高兴喝得有点多,安槐南怕她心直口快说漏了什么,就找了个借口让明月臣和柳如烟先带她回四神居去。 除了皇帝和国师,整个皇城没有人知道他们五个人背后的御卫身份,众人也只当他们是被选出来参加祭天礼的修士,并没有特别将他们放在眼里。 说得难听一些,在这些皇亲贵胄眼中,他们至多不过是会一些奇技淫巧,供人赏悦的皇家戏子罢了。 许遇尘和沈念应安槐南所托,整场宴席一直关注着所有人的动向,并适时地帮安槐南偷偷醒个酒,两人一直待到宴席的后半夜,等安槐南走后,这才动身返回四神居。 夜里凉风拂面,拂上酒气熏得有些发烫的脸颊,令人倍感舒适,许遇尘和沈念本就没敢多喝,路走了一半,酒气也吹得差不多了。 正拐到快要出皇宫的一处宫门时,一阵喧闹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许遇尘怕有人在宴会之夜生事,于是拉着沈念躲在一面巨大的山石后偷听。两人屏息静气,身影很快隐匿进暗处。 第36章 仙女峰四神聚首 闹了一会儿,原是一帮侍卫逮住了他们其中一人,告他偷盗宫里的金饰,想要将他偷盗之物没收了去,那名被告偷盗的侍卫倒是个很有血性的汉子,一直咬紧了牙关,坚持自己的清白。 一个貌似为首的侍卫喝道:“还不把东西交出来!” 被告的侍卫语气十分坚定:“首领您明鉴,这簪子确实是我妻子的遗物,若您不信我,大可以叫了银作的人来检验,再来定我的罪!” 小首领见他是个聪明的,两眼眯了眯,伸手作势要抢:“我就可以定你的罪!东西交出来!” 被告的侍卫并不与他冲突,而是闪身往后躲了两步,不料左右两侧又冲出两个人,持刀拦住他的去路。小首领仗着人多势众,得意洋洋地喝道:“还想跑?跪下!” 被告的侍卫并不妥协:“首领,我何罪之有,为何要跪?!” 小首领气不打一处来,立刻瞪圆了眼睛,势必要立一立规矩。 “好啊,还是个硬骨头。你个新来的,竟然这么不识抬举,兄弟们,给我打!” 其余几个侍卫围上去,立马一顿拳脚招呼,被告的侍卫寡不敌众,功夫也不佳,没过几招就被人揍进了墙角里。 小首领也脱掉了一本正经的脸皮,明目张胆地去抢人怀里的金簪,那挨打的侍卫死死捂紧胸口,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其他人都被吓得一愣,被告的侍卫被揍得鼻青脸肿,却仍不松口。 “身为皇城侍卫,本应恪尽职守,德行为先,而你们竟然诬陷好人,恃强凌弱,真是禁卫军之耻!” 那小首领见他只嘴上说说,并没有什么还手之力,于是与其他几个弟兄笑话了一番,轻蔑道:“放的什么狗屁!你听好了,在这个地盘,我就是天理!” 小首领拳头带风,眼看又要落下来,却突然停在了半空。 侍卫们的盔甲如同灌了铅般沉得令人无法动弹,几乎瞬间化作无形的枷锁将他们制住。 两名身着华服的人从身后悄无声息地现身,侍卫们身形一晃,顿时摔了个七倒八歪。 小首领扶着头盔爬起来,刚要骂骂咧咧,一见来人衣着尊贵,顿时收了声。 几个人接连认出了许遇尘的模样,不自觉张着嘴后退了几步,他们又盯着浓妆艳抹的沈念看了几眼,也大约知道了沈念的身份。 小首领脑筋转得极快,立刻朝两人行礼。 “小的们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许遇尘冷冷地问:“你们在做什么?” 小首领眼珠一转,直指被揍的侍卫,抢先道:“他偷了宫里的簪子!” “哦?”沈念从满头的金饰中拔出一支簪子,“我这儿倒是有宫里现制的金簪,样式工艺,我再熟悉不过,一对比便知。” 沈念摊出一只纤纤玉手停在被揍的侍卫面前:“你把簪子给我,若不是你偷的,我一定还你清白。” 被揍的侍卫犹豫了一下,还是交出了怀里的簪子,沈念拿着两支金簪比在一群侍卫面前,意图直白。 “他的这根虽是金制的,但做工不佳,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东西。你们若还不信,那我们就去银作走一趟。” 小首领见今日气运不佳,两个贵人也是要保对方的样子,很知趣地应声:“是是,是小的看走了眼。我们还要巡卫,就不打扰两位大人了。” 他恶狠狠瞪了被揍的侍卫一眼,而后招呼着其余侍卫点头哈腰地走远了。 沈念立刻将簪子还给被揍的侍卫,关切地问了句:“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侍卫接过簪子,竟扑通给两人跪下:“两位贵人的大恩大德,鄙人没齿难忘!” 许遇尘连忙将他扶起来:“大哥快请起,举手之劳而已。” 侍卫站起身,腰板依旧挺直,拍了拍胸脯道:“男子汉,挨这两下子没什么的。” 他转而又极为失落,“只可惜世风日下,今日这一遭,我得罪了禁卫的人,怕是在这皇城里待不下去了,日后难报两位贵人的恩德。” 许遇尘见此人为人正直,刚正不阿,于是忍不住多问了句:“敢问大哥为何来皇城?” 侍卫如实回答:“我自小孤身一人,与发妻青梅竹马,这金簪就是我打给她的定情信物,可惜她走得早,我留在老家睹物思人,太过伤心,便托了亲戚来皇城找份差事做。我自小会些拳脚功夫,想着进了禁卫,还能护一方百姓平安,没成想他们把我派到宫里来值守。我其实早就看不惯宫里这些人了,乌烟瘴气,这差事不做也罢,大不了回老家去。” 沈念听得有些不忍:“大哥,那你老家在哪里呀?回去可有谋生的事做?” 侍卫:“哦,我是南平人,老家是个东边靠海的渔村,回去的话,也就是继续打打渔吧。” 他神色有些落寞,忽的想起什么,连忙抱了抱拳,“刚刚忘了说了,鄙人姓常,单名一个勇字,若有什么能帮得上两位贵人的,我常勇一定万死不辞。” 许遇尘同沈念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立时心照不宣。 许遇尘抱拳回礼,温声道:“常大哥,今日有幸相识乃是缘分,我们在宫外有处院子,需要位看家的护院,银两可能比不上宫里,但吃住都包,您要是愿意来,就委屈你在这宫里多留几日,待我持手谕来接您。” 常勇当下心生感激,眼中泛起水光,一双发亮的眸子越发清澄,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 “贵人,我认得您,亚岁那日,我远远瞧见过二位神人,您二位的神力当真令人惊叹,在宫中的地位肯定也不一般。鄙人只是一介武夫,若二位只是可怜我,大可不必馈赠我如此重要的差事,我有手有脚,还有些许武艺,怎样都可以谋生,不需要别人的帮扶过活。” 许遇尘与沈念又对视一眼,他面上带笑,欣然劝道:“常大哥,您不要误会,我们就需要像您这样的人。” 常勇感慨地沉了口气,重重抱拳:“好,若我真能胜任,我便等您二位的消息。两位贵人的大恩大德,常勇没齿难忘!” * 半个月后,嫩草疯长,竹叶抽新,顾庭花精心栽培的迎春、玉兰、山茶相继开放,铺出一片生机盎然的春色,令肃杀了整个冬天的院落又恢复了蓬勃的朝气。 她正拉着沈念、柳如烟在院子里浇花,遥遥瞥见了许遇尘的身影,没想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安槐南还从未来过四神居,顾庭花早就盼了许久,第一个念头还以为是他来了,差点雀跃地跳起来。 然而等看清了来人,她又疑惑起来,那人背着个包裹,宽肩阔背,身子粗壮,还留着一脸络腮胡,整个人精神奕奕地迈着阔步,一看就不是相识的人。 她立刻用手肘怼了怼沈念,正在专心御诀搬运湖水的沈念抬起头来,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来人。 沈念将最后一片水挥进花圃,而后潇洒地拍了拍手:“咱们的护院来了!” 顾庭花瞪大了眼睛:“护院?这是你们说的那位常大哥?” 见沈念点点头,顾庭花拔腿就跑去迎人,她围着常勇转了三圈,一路跟着问东问西,很是热情激动。 待进屋放好了行李,许遇尘向常勇介绍了其余四人,当他介绍道沈念时,常勇有些迟疑地看着眼前这张素面朝天的小脸,琢磨了好久才敢确认。 “这位是……水神?那晚拔簪救我的贵人?” 沈念笑笑:“常大哥,叫我念念就好。” 顾庭花咯咯笑起来,摇着沈念的胳膊调笑:“哈哈,看来是咱们妆太厚了,素颜都认不出来啦!我的亲亲小师姐天生丽质,扎一条辫子就是仙女,是不是啊常大哥?” 沈念无奈地任她晃,被这番夸赞羞得有些脸红。 常勇被这一股脑的话搞的有些反应不过来,憨气地笑着挠了挠脑袋,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这些,只知道这位水神大人确实生得好看。 许遇尘转头又介绍了一下顾庭花,常勇一听这是位公主,紧张得双腿一软,差点跪下。 许遇尘及时将他拉住:“常大哥,来了这里,还要您多多照顾我们,不必这么客气。公主很平易近人的。” “对啊对啊,常大哥你不要这么客气!”顾庭花连忙附和,亮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双手合十抵在下巴上,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听说你做饭很好吃,能不能给我们露一手呀?” 常勇见状,立刻豪气地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排又白又整齐的大牙:“公主您瞧好吧!” 午饭时分,在院子里整理花草的五个孩子,被盈满整个四神居的饭香勾得鼻子痒痒,柳如烟兴冲冲地跑到厨房去帮忙,竟被馋的直咽口水。 望着那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她觉得自己之前做的那些食材简陋味道单一的饭菜,简直是在虐待自己师兄妹们的舌头。 不仅如此,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常勇手脚勤快得简直令人目瞪口呆。 他不仅厨艺好,还把整个四神居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连门窗的边边角角都擦得铮明瓦亮,除了收拾和整理住处,他还把五个孩子的旧衣箱翻找出来,将破损的衣服一顿缝缝补补,洗洗晒晒,一排排清一色打着补丁的夜行服在院子里晾了好几天。 柳如烟挥着木棍在大太阳底下敲被子,一边心情愉悦地闻着暖烘烘的气味,一边望着那一排排洗好的衣服感慨,她恨不得天天黏在常勇身后学习持家的本领,为将来做个优秀的媳妇做好准备。 她抡着结实的胳膊一下下打在软绵绵的被子上,心中乐开了花,由衷地朝着身旁的沈念称赞常勇。 “沈师妹,真是多亏了你跟大师兄!常大哥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咱们不知道的啊!” 沈念也正在老老实实地晒被子,她抹了抹脑门的细汗,笑嘻嘻道:“这叫什么来着,天赐宝藏大哥。” 柳如烟点头如捣蒜:“哎呀,真希望这小日子能一直这么安稳地过下去,然后早点嫁人。” 沈念抚了抚柔柔的被面,眸中泛着阳光的颜色:“会的柳师姐。” 她顿了顿,双眸有些晃神,“咱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第37章 初闯西境斗五鬼 好景不长,国都突然出了一件震惊皇城的大案,皇陵中极为贵重的夜明珠被盗,而那偷盗者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西境五鬼。 因此事牵扯西境鬼市,这里妖魔横行,又独立于国都四境之外,解决起来就成了十分棘手的问题,而且夜明珠一旦流入鬼市,若想再追回,就会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希望十分渺茫。 国都皇帝被人如此狠狠摆了一道,而且欺负到自己先祖头上,气得连夜派了刑狱司及大内高手去追,结果全部无功而返,伤亡惨重。 安道年夜不能寐,披着龙袍辗转之际,起笔手谕一封,命亲信快马加鞭送去了四神居。 接到手谕后,五个孩子同常勇交代了几句,便轻装简行,风尘仆仆向西境赶去。 飞沙大漠,策马疾驰,五人马不停蹄地赶了四五日后,终于来到了古阳关最为繁华的城中,整片绿洲之地依靠着母亲河赤海而建,而往地下寻去,便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市。 城中街道拥挤,五人便牵着马一路步行,探寻着去往鬼市的踪迹。 许遇尘虽位古阳关人,但自小在御灵院长大,对鬼市并不了解,而其余四人从未踏足西境,一路上探着脑袋东张西望,对眼前陌生的一切都无比好奇。 炎炎烈日下,人潮形形色色,打扮各异,衣着单薄却极具地域风情。 作为从小生长在东海岛国的孩子,顾庭花脸被晒得涨红,却晒不蔫她的兴高采烈,她几乎走两步就要问许遇尘几个问题,尤其是看到来来往往的裹着头巾的短发男子,忍不住感叹:“原来殿下说的是真的!这么看,大师兄一点都不特别呢!” 其余四人被逗笑,为这仓促的一程减少了许多凝重感,顾庭花脑筋转得飞快,又继续问:“可是大师兄,你们为什么都要留短发?” 许遇尘稍加思忖,认真回答:“洗头方便。” 顾庭花恍然大悟,不由得抠了抠被细汗浸得发痒的头皮,开始幻想起自己留短发的潇洒模样。 边走边四处查探,五人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处热闹的酒楼门口,此处聚集了四面八方的来客,鱼龙混杂,门庭若市。 许遇尘抬手遮眼,望了望头顶高悬的大太阳,他跟大家商议了一下,决定先去酒楼里歇歇脚,再借机会朝店小二打探一下消息。 五人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眼尖的店小二立马跑到跟前来招呼,他将酒楼里的招牌挨着点了个遍,又赏了对方一小锭银子,闲聊两句之下,很快就打听到了重要消息。 通往鬼市的路神秘难寻,唯有持过门石者才能得见入口,而西境五鬼这两天曾在城中出现过,应该还未返回老巢。 他们顿时有了精神,围着一桌子大鱼大肉急匆匆吃起来。 然而正吃到一半,一股霸道的灵力朝酒楼的方向压来,顿时盈满了酒楼上空。 竟然有这么猖狂的人。 按理来说,修士行走在外,都会刻意隐蔽一下自己的灵力,以低调行事,防止泄露自己的行踪,或招致其他修士的注意,而像这种肆无忌惮外露自己灵力的人,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 不仅如此,这股灵力十分邪门,又无比陌生,非他们所熟悉的金木水土四行,顾庭花后颈吃痛,扔掉啃了一半的烤羊腿肉,忍不住揉着灵根的位置低声叫唤:“好难受!真是古怪极了!” 五人的目光齐齐聚向了柜台。 只见老板娘正在招呼两个买酒的客人,其中一人是个彪形大汉,背负一根玄铁狼牙棒,半袒胸膛,须发如铁,长相十分凶恶,而他的身边跟着个孩子,个子矮小,正扒在台上盯着着老板娘,他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衫,头顶一根冲天羊角辫,样貌稚嫩,表情懵懂天真。 大汉提了酒这就要走,孩童一蹦一跳地跟着,完全是不起眼的叔侄逛街沽酒的模样,若非两人周身萦绕的强大灵力,两人还真难被看出什么端倪。 然而那大汉别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那孩童别一张粉白的笑脸童子鬼面,正是手谕中所述的獠牙鬼与童子鬼。 五个人二话不说,心照不宣地悄悄跟了上去,二鬼在前,路竟是越走越偏僻,深入一处巷子里去。 就在这时,二鬼腰间别着的过门石突然震动起来,獠牙鬼警惕地捂了捂石头,像是接受到了什么讯号一般,将大手摊在童子鬼面前。 “小五,东西交给我吧!” 童子鬼也拍了拍腰间的过门石,灿然一笑,而后从怀里摸出一颗巴掌大的珠子,那珠子如冰似玉,通体润泽,自生霓光,不是别的,正是国都皇陵供奉的夜明珠! 躲在暗处的五个人几乎同时倒吸了口冷气。 夜明珠是多么贵重的宝物,而这五鬼不仅将盗来的宝物交由一个半人高的孩子看管,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掏出来把玩,仿佛是街边随手就能买来的小玩意。 这西境五鬼行事还真是邪门! 眼下,夜明珠就在近前,五对二胜算也大。机不可失,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迅速从暗处现身,势必要一鼓作气将夜明珠夺回。 借助地域优势,明月臣与柳如烟先行合力,以滚滚黄沙铸起碗状的牢笼,瞬间将二鬼倒扣在其中,顾庭花挥手携两根藤枝而上,直接插入那隆起的沙丘中,想要趁机将夜明珠捞出来。 不料,没等她摸到瓮中的二鬼,獠牙鬼抡起狼牙棒,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破开了沙石的禁锢,棒风横扫,卷起一阵大风,将近前的明月臣与柳如烟挥出几丈开外。 风沙狂卷迷人眼,几人在一片飞沙走石中恶战,视线十分模糊,顾庭花拉紧了藤枝稳住身形,在半空中伸出小手,瞬间甩出数根藤枝,想要抓住空档将二鬼捆住。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股诡异的灵力突然大盛,一片炎炎大火破开漫天风沙,冲天火舌直直扑面而来,横扫千军,将周围的五人逼退数丈,若是避闪不及,他们定会被瞬间烧个一干二净。 原来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童子鬼竟是个火修,还是个灵力强盛的高手!而且那股肆无忌惮外露的灵力,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灼热的沙石刮得人脸面生疼,五人心中皆是惊疑不定,被这狠角的一招吓到不敢轻举妄动。 世人皆知十年前一场修界大战,火修一脉与其他四行决裂,逃至南境水云涧藏了起来,断绝了与其他四境的联系。因南境边界尽是布满毒瘴的沼泽,境内多高山陷水,天然形成一道防御屏障,令其他几国难以接近或出入,火修从此在世间销声匿迹,已数年不见其踪影。 那火焰飞沙中的小孩,再不敢被他们轻视,那笑靥灿烂的白净面皮下,包藏的可是货真价实的恶魔童子鬼! 风沙依旧未停,只见那獠牙鬼夺过了夜明珠,这就要在黄沙烈焰的掩护下逃走! 藤枝被大火燎得噼啪作响,顾庭花急急抽身,滚灭了衣服上的火星,灵脉被压制得愈发难受。 沈念因受制于地域,一时借不到太多水力,刚要与童子鬼对扛,就被顾庭花急急拦住,只听她在呼啸的风中咬牙大喊。 “小师姐!大师兄!你们快去追那獠牙鬼!这小鬼头我来对付!” 柳如烟见状,跟着大喊一声:“大师兄!我同公主一起,你们快走!” 眼下这童子鬼已经全然将自己的实力暴露出来,而獠牙鬼逃跑,必将与其余三鬼汇合,权衡之下,留下五人中相较弱一些顾庭花和柳如烟来拖住童子鬼,不失为保险之计。 獠牙鬼逃得飞快,若再不追赶,恐怕就真的追不上了,而那童子鬼极其顽强,被黄沙反复掩埋,又反复冒出脑袋不断地喷火,看样子相当难缠。 危急之下,许遇尘当断则断:“念念,阿臣,跟我追!” 明月臣闻声,立刻挥臂前进,以一股流沙卷着其余两人破开灼热的沙壁,三人从滚烫的沙石间接连脱出,朝着獠牙鬼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 那獠牙鬼人高马大,虽说背着一根千斤重的狼牙棒,行动起来却十分敏捷,脚力惊人,转眼就逃进了一条人流较大的巷子,许遇尘、沈念、明月臣三人死咬着不放,紧追其后,在人潮中左闪右避,几次险些跟丢了他。 就在这时,獠牙鬼突然急急刹住脚步,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地界,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催动什么法诀。平坦的沙地突然白光大盛,开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他想都没想,就纵身跳了进去。 不出意外,那一定是通往鬼市的入口! 洞口的边缘开始逐渐的缩小,许遇尘三人眼疾手快,在洞口收缩前接连跳了进去。黑漆漆的洞口切着明月臣的衣角,迅速在地面消失成一个小小的黑点,风沙吹过,很快就不见任何痕迹。 第38章 初闯西境斗五鬼 一入地洞,他们眼前霎时一黑,似乎是坠入了一个两人窄大小的通道,通道的墙壁已经被擦得足够光滑,一直蜿蜒向下,坡度又陡,令下滑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令人头晕目眩。 然而下滑了没多久,三人身下接连一空,整个人直接跃入了半空之中,幸得许遇尘身手敏捷,及时调整了姿势,才稳稳落地,他飞身一跃,又接住了半空中坠得措手不及的沈念和明月臣。 三人一同落地,直直擦出了几丈之远。 待起身,视线已经稍稍适应了地下昏暗的环境,他们看向背后的峭壁,这才发现了端倪。 石壁上面竟如虫蛀一般,藏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圆圆的洞口,全部高悬在十余丈高的位置,而他们三个刚刚就是从那其中一个洞口中滑落出来的。 偷偷潜入者若是没半点功夫在身定然摔个粉身碎骨,而不远处的峭壁底部,也果然散落着一堆森森白骨。 惊魂未定,他们却不敢喘息,迅速环顾四周,开始寻找獠牙鬼的身影。 他们身后是地下峭壁,身前是一条极为宽阔的地下河,河的对岸如一片黑幕,只点缀着几盏橙红的灯火,如若没猜错,那里就是传闻中的西境鬼市。 漆黑的环境中视野极为有限,沈念集中起全部意念,以极目之力搜寻着獠牙鬼的踪迹,借着那遥遥的几盏灯火,她突然发现水面一晃,那黑水之中,竟飘着一叶小舟,慢悠悠地朝着对岸靠近。 她双眉一蹙,瞬间锁定了目标,指向河上的那个位置:“在那儿!” 然而正在这时,三人脚下突然传来异动,似地震般颤抖起来,强烈的震动几乎要将人掀翻。他们迅速后退,而那地面竟鼓起一个硕大的土丘,滚着巨石迅速朝他们逼近。 明月臣即刻感知到一股势均力敌的金行灵力,他飞身躲了几步,又突然旋身发力,将地面掀起一层,打散了对方的猛攻。 飞沙走石之间,一个面带罗刹鬼面、身着紫衣的人一跃而起,脚踏空中的巨石,步步逼了过来。 果然来了帮手,这是五鬼之中的青面罗刹鬼! 明月臣当即稳住身形,聚力竖起一面石垒的高墙,他急急喊了一声:“大师兄,这里有我,你们快追!” 许遇尘和沈念回望一眼,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河中的小舟追了上去。 然而两人刚到河边,却发现水中透着一股异常,而且除了河中那叶缓缓游荡的小舟,再无其他船只停在水面。 许遇尘随即撕下一片衣角丢进了水中,那片布料不仅没有飘在水面,反倒像块沉重铁皮,直接没入了水里。 这河果然有古怪。 黑水沉万物,入之即丧命,河面氤氲着浓郁的阴森之气,那郁郁河底,还不知道落了多少沉尸。 沈念眸光一凛,管它是什么黑水白水,双手飞速结印,立时在河面开出一条冰路。她冲锋在前,一路踏着坚冰跑到了河中央,身前的冰刃如开山之斧,刺啦啦冲着那叶小舟劈去。 船上那獠牙鬼见势不妙,两脚一点,借力飞到了岸上。 小舟已经快要划到岸边,却被直接冻在冰面上,连撑篙的船夫都被定住了双脚。 沈念差一点就擒住了那獠牙鬼,眼睁睁见他逃脱,她心急如焚,又猛地掀起一股浪花,将自己和许遇尘送到了岸上。 许遇尘一步迈到了沈念身前,眼中紧盯着那个逃跑的目标追了上去,沈念紧跟其后,两人快到几乎化作两道残影,飞奔在这座黑洞洞的地下鬼城。 很快灯火渐旺,三人身轻如燕,踏过渐渐耸起的房顶,在高低不一奇形怪状的屋舍上空穿梭,身下游走着各种妖魔鬼怪,都见怪不怪地抬起头来看一眼,而后继续忙碌着自己的事。 那獠牙鬼轻功十分了得,如此跑了一炷香的功夫,他竟没有半点慢下来的苗头,城中的屋舍又变得越来越零落,稀薄的空气令许遇尘和沈念都倍感不适,浑身上下不断地沁出冷汗。 正在这时,那獠牙鬼却出其不意地刹住了脚步,立在一处高楼的檐顶上四下探视,似乎是在犹豫着去路,许遇尘看紧时机,摸出几枚方才飞奔时敛来的银针,直直冲着獠牙鬼甩了过去。 那獠牙鬼反应极快,像是背后生目,抡起狼牙棒挡住了飞来的暗器,又转腕连砸了数锤,瞬时将檐顶砸出了一排窟窿。 许遇尘倒身后撤,敏捷地躲过了那接连砸来的重锤,不料那檐顶摇摇欲坠,突然崩坍,他一个不稳,直接随着破碎的瓦砾掉进了楼里。 轰响伴着尘土飞扬,那獠牙鬼及时跳到了别处,朝着那檐顶大洞阴森一笑,又转身逃跑。 沈念终于跟了上来,她朝那深不见底的楼内看了一眼,惊惧万分地大喊:“大师兄——!” 只听那黑洞洞的地下传来一声带着回音的呐喊:“快追——!” 沈念霎时松了口气,拔腿就朝着前方那个即将消失的身影狂奔起来,她极目而视,双眼泛红,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将这獠牙鬼碎尸万段! 又僵持着跑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灯火缭绕的鬼城已被两人甩在了身后,不知不觉间,沈念隐约看到了不远处有一片幽幽河水,与来时的黑河极为相似,恍惚间,她还以为被施了什么障眼法。 然而奔到近处时她才意识到,那河水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条浩瀚的地下黑河竟将整座鬼市圈在了其中,如同一道无形又致命的结界,让任何想要轻易踏入的人都望而却步。 果不其然,那獠牙鬼奔至河边,就再也不敢迈向前一步,他将狼牙棒杵在地上,悠然转过身,仿佛在迎接沈念的到来。 一个逃了这么久的亡命之徒,竟如同转了性一般自觉停下来等人,这举动着实让人捉摸不透。沈念极为警惕,同样远远停住了脚步,生怕落入什么陷阱。 她紧紧盯着对方的动作,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喘息十分费力,压制着起伏不止的胸膛,不想在敌人面前露怯。然而许遇尘还未赶来,她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与对方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局。 不远处的黑水河几乎与这地下的黑暗连成一片,就在这漆黑之中,不知何时冒出一张悬空的赤色鬼面,缓缓停在了獠牙鬼身侧。 沈念细细分辨,这才发现那鬼面是地狱修罗的纹样。 这人身量很高大,却不似獠牙鬼那般魁梧,他身着玄衣,外加一黑色斗篷,全身几乎与这地下的黑暗融为一体。 沈念盯着那张赤色鬼面,几乎在瞬时就知晓了这人的身份,隐隐倒抽了口冷气。 他就是手谕中写到的那个修为高深莫测的五鬼之首,修罗鬼。 修罗鬼将自己的灵力藏得很深,沈念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 若是一对一与獠牙鬼过招,她还是有胜算的把握,但若再加上这个五鬼之首,不用猜自己也是必败无疑。 然而沈念只迟疑了一瞬,下一刻,她又凝神聚力,眼中再无一丝怯懦。 如若必然战败,那也要拼了命扛下来,她相信自己并肩作战的同门,也不会辜负这一路的牺牲。 赤色修罗鬼面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将少女的变化完全看在眼里。他默默擎起手来,落在一旁的獠牙鬼的身前,那獠牙鬼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将怀里的夜明珠放进他的掌中。 那颗剔透圆润的珠子自生霓光,如黑暗中亮起一盏柔柔的明灯,沈念见到珠子,立时提起一口气,脑中已浮上无数种强夺珠子的计策。 然而那修罗鬼却嗡然开口,声音极不真实,如同从冥府里爬来的恶鬼:“沈念,你可是奉了国都皇帝的命,来追回这颗夜明珠的?” 沈念一愣,心脏都停跳了一瞬,她怔怔望着那张不见面容、情绪难辨的鬼面,一时诧异不已。 他是怎么认识我的? 她自小生长在北境的小村子里,后来直接被带上了国都皇城仙女峰,并未结识过除了家人和同门之外的任何人,而即使是后来为国都执行任务,也都是秘密进行,绝无可能泄露身份,她被众人所知的,也只是那个在祭天礼上盛装表演的水神,为何一个远在西境鬼市的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这人显然比自己想象的更难对付。 沈念紧张到屏息,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沉心静气,不能着了对方的道。 修罗鬼见她谨慎不语,继续道:“可你知不知道,这颗夜明珠,本就是我西境的珍宝,是国都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用他的权势夺走的。” 沈念不解地蹙了蹙眉头。 她本以为下一刻就要开打,整个人蓄势待发,然而对方竟然给她讲起了故事。 无数疑问在心中堆积成山,她终于开口:“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凭什么相信你?” 果然,她忍不住问了。 鬼面后的人微微一笑,真是正中下怀。 第39章 初闯西境斗五鬼 但修罗鬼仍是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可以为国都卖命,但也要明辨是非。你,沈念,堂堂沈江南之后,水修一脉的唯一传人,不应该沦为一个被国都培养出来的杀器和玩物。” 沈念直接愣住了。 这番话单刀直入,一针见血,惊得她一颗心狂跳不止。 她不由得想起了无妄山那次九死一生的经历,同样古怪的修界高人,同样清楚地知道她的身世,或许与自己的父亲还有不浅的渊源。 修罗鬼的话虽说得平淡,却字字珠玑,句句直中要害,那“玩物”二字尤其刺耳,但却也道出了祭天礼后的一些实情。 他们几人因身份特殊,除了重要场合几乎从未露面,但流言却免不了入耳。 虽然在百姓眼中,他们是高高在上,神力非凡的四神,但那些自诩身居高位的人,却并不这么认为。 无论是真的不屑,还是出于嫉妒,在许多达官显贵,或是名门世家的眼中,对于祭天礼上盛装登场的这几人,都只当他们是会些奇技淫巧的戏子,私底下更是嗤之以鼻。 而四皇子安槐南因同样扮演了土神,虽是代表皇家荣耀,但却早已被一些倒戈的大臣认定为皇帝眼中的弃子,是绝不可能继承大统的人选。 沈念心中震荡,还未出手,却觉得已经占了下风,她警惕地盯着对面的人,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到底是谁?” 修罗鬼未答,而是将珠子突然攥紧,声音都高了几分:“沈念,我无意与为敌,既然你今日是为了这夜明珠而来,那便与我一战,让我领教领教这隐世已久的御水之法。若你能接我三招,我就将珠子给你,如何?” 沈念看到了破局的希望,一时被勾起了斗志,她神色一凛,应战十分干脆:“好!五鬼之首,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语罢,她迅速结印,河水哗然,登时掀起一面厚厚的水屏,朝着岸边的二鬼裹来。 黑水河畔,天时地利,只要将二鬼卷进水里,她就可以借力将两人困在河中。 然而那修罗鬼反应神速,几乎在沈念眨眼之间,他已经拉着獠牙鬼跳在那浪头之上,黑色的巨浪在他脚下狰狞了一瞬又哗然落下,他两脚一踏,又稳稳地落在了岸边。 沈念当即眉头一皱,太慢了,她确实太慢了。 对面的劲敌俨然远超自己的层次,御灵之术炉火纯青,甚至不需要御诀结印,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召唤术法,短短片刻的表现已经向她证明,三招之内,她绝无赢面。 内心的挣扎不过一瞬,沈念立刻恢复了严阵以待的状态。 一定要扛过三招! 霎时,那片掉落的河水如同还魂般再次涌起,结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冰刃向二鬼刺去,那一根根冰刀速度极快,来势汹汹,几乎在瞬间将人撕碎。 獠牙鬼立刻挥着狼牙棒左击右挡,略显招架不住,修罗鬼身形一动未动,顷刻被冰刃包围,不见了踪影。沈念一刻不敢松懈,紧紧盯着那团冰刃,却未见半点血腥,未闻半分动静。 突然,一股霸道的金行灵力扑面压下,一道寒光闪过,漆黑之中,一柄银剑破风而来,直接荡碎了那片飞速旋转的冰刃,直指沈念的眉心刺去。 沈念急急后撤,那剑尖速度极快,几乎是贴着她的额头紧咬不放,仿佛下一刻就能贯穿她的脑袋。 破碎的冰刃又重聚起来,在命悬一线之际将那剑身封住,沈念翻了个跟头,终于躲过了那凌厉的一剑。 趁银剑被封住的间隙,沈念奋力搏杀,猛地掀起一片狂澜,似一条暴躁的水吸龙,飞速旋转着朝二鬼逼近。修罗鬼猛地抽剑,力道极大,以带着冰碴的利刃将那水龙拦腰斩断。 獠牙鬼在旁躲闪不及,被大水从头浇到了尾。他向上摸了把湿漉漉的头发,一脸无辜地又躲远了一些。 虽然被误伤,他倒是很信守一对一的诺言,并没有借机下黑手。 那柄奇长的银剑在修罗鬼的头顶飞速旋转,辟开水帘,身上未湿半分,他一边御剑,一边朝沈念的方向大步飞去。 但闻一声剑鸣划破长空,下一刻,利刃已悬在了沈念的颈边。 三招已过,沈念输了,而且输的心服口服。 修罗鬼若要她死,不过如碾碎一只蚂蚁般易如反掌。 然而,那利刃并未划破她的喉咙,迎面而来的修罗鬼以剑相持,竟神识离体,出其不意地闯进了她的识海。 识海的结界顿时被撞出一个缺口,修罗鬼几乎没怎么费力,就破了江东流与她一同构筑的结界。 沈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神识被修罗鬼一掌打飞出去,她在浅浅的镜湖中滚了几个跟头,又湿漉漉地从水中站了起来。 清澈的水珠没过她的脸面,划过她迷蒙的眼睫,她一把抹去脸上的水,却突然愣在了原地。 她的瞳孔被震惊到微微收缩,清澈的眼中映出一个修长的人影。 不会吧,这还是方才带着那狰狞可怖的赤面修罗鬼吗??? 眼前分明是一位气质样貌绝佳的中年男子,他白衣长衫,披散的黑发稍稍过肩,额侧的几根小辫子束在脑后,其间还辫着几根鲜艳的红线。 她揉了揉眼睛,总觉得这男子在哪里见过。 沈念的举动全然被修罗鬼看在眼里,他不由得微微一笑,笑时却更加耀眼了,这一片清澄的镜湖,立时被他的笑容映亮,仿佛是为他贴身打造的一般。 天哪,这人也太好看了,简直是帅到让人词穷!倘若这人再年轻个二十几岁,估计全天下的人都要对着他流口水。 沈念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抓紧让自己回神。 自己的小命还在对方手里,即使眼下他没有杀意,也不妨下一刻出什么幺蛾子,毕竟这西境五鬼一直不按常理出牌,回回的操作都要把人吓一大跳。 然而,修罗鬼竟悠然地站在水中,环视着被他撞出一个缺口的结界,而后点点头,似是有点感慨。 “这结界设的不错,一般人轻易进不得。不过这带你设界之人,当时应是强弩之末了吧。” 天呐,声音都这么好听,还让不让广大男同胞们活了! 怪不得面具里要加个变声器。 只听他继续道:“一看就是江东流的手笔。” 赤面鬼风轻云淡,沈念却当即呼吸一颤,体内那股被隐藏起来的木行灵力顿时就有点压不住的意思。 难道大佬们都是朋友吗?这圈子未免太小了吧! 然而下一刻,赤面鬼却用自己的灵力,将他撞坏的结界处修好了。 他飞身来到沈念近前,如白衣飘飘的仙人下凡,沈念被这一幕震撼到愣在原地,还未反应,对方已经轻轻捏起她的手腕,将灵力灌入她的体内,又发散出来,撑起了第二道结界。 千万灵光如同甩着尾巴的流星,将这镜湖映得如同璀璨天河,沈念呆呆地望着这片常年静如止水的识海,仿佛观看了一场盛大的烟火。 沈念仿佛由内而外被强大纯净的灵力洗涤了一番,相比于那位青衣傲骨的江东流,这位长身玉立的修罗鬼真是太过温柔了。 不能再这样沦陷下去了! 沈念转身脱开赤面鬼的控制,极力地平复自己杂乱无章的心绪。 眼前这人全身都是谜点,他不仅境界极高,还熟知江东流的灵力,最重要的,是认识自己的父亲。 被施舍了一份这样厚重的礼物,对方还毫无杀气和威压,沈念慌张地换了个称呼,想要打听出些什么来。 她对上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睛,努力让自己镇定。 “前、前辈,您到底想要做什么?” 赤面鬼似乎有些意外这个称呼,嘴角一丝笑意转瞬即逝,他肉眼可见地严肃了几分:“我说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可以为国都卖命,但也要明辨是非,你不能让自己沦为一个被国都培养出来的杀器和玩物。” 沈念有些疑惑:“难道前辈这次大张旗鼓地抢了夜明珠,就是为了引我来,跟我说这些?” 赤面鬼想都没想就应了声:“是。” 沈念更加不解了。 这堂堂西境五鬼之首,既没有杀了她,还耗费灵力为她筑起一道新的结界,然后苦口婆心地劝她清醒,这样看来,方才的那番较量,更像是为了探探她的实力。 那他到底图啥呀??? 她绞尽脑汁只能想到一个理由,而这个理由,也是她一直谨慎再谨慎后,终于问出口的疑惑:“难道,您这么做,是跟家父有关?” 没想到,此话一出,沈念竟从对方的脸上看出几分惆怅,还有股惺惺相惜的意味。 她顿时有些急了,不由自主地往前错了一步:“前辈,您一定认识我爹,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您神通广大,可有他的消息?” 沈念这一心急,不仅灵力开始动摇,连整个镜湖都跟着开始震颤起来。 赤面鬼未答,而是凭空画了道极其繁复的符箓,一掌压进了沈念的灵脉之中。 第40章 初闯西境斗五鬼 水面霎时恢复了平静,沈念突然感受到体内那股时常压制不住的木行灵力,竟然乖乖地藏了起来,如同陷入沉睡一般,再没有丝毫波澜。 赤面鬼眉头微蹙,神情严肃:“沈念,你执念太重,易生心魔。” 沈念终于冷静下来,然而她仍然无法释怀,油生出淡淡的委屈:“前辈,难道我想找到我爹,这有错吗?” 问罢,她却欲言又止。 赤面鬼定定望着她,平静道:“你没有错。” “沈念,你想过没有,你拥有如此强大的御灵之力,到底能够做什么。” 沈念沉默了。她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仿佛是被命运硬生生推着走到了今天。 赤面鬼:“所以,你的潜心修炼也好,你为国都卖命也好,并不是你真正想要运用这份神力的理由,对吗?” 沈念突然变得有些心慌:“我,我只想找回我爹,一家人团聚,有没有这御灵之力,对我来说并没有意义。” 赤面鬼:“没有意义?可你已经拥有了这份神力,你所做的一切,无论是行善也好,作恶也罢,都会赋予它意义。” 沈念一怔,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一下。 赤面鬼:“沈念,你应该听说过关于你父亲的事吧。” 沈念有些许黯然:“知道的并不多。” 她的脑海里真切存留的,只有儿时父亲背着药箱在村子里行医的记忆,一身布衣,夫妻恩爱,一日三餐,朴素简单。 赤面鬼:“有人应该告诉过你,你的父亲沈江南是位水修大能,十年前的一场修界大战后,他散尽门生,从此隐退。” “但你应该不知道,当年,你父亲为了平息战争耗尽心力,也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再受战乱之苦,才做出了这个选择,他一直秉持着善念与正义,是一位真正有大爱的君子。” 沈念的内心备受震撼。 她突然感觉,自己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父亲,在那张和蔼亲切的笑脸背后,竟然藏着这么多风起云涌的故事。 赤面鬼:“沈念,你天生神力,已触及到芸芸众生无法企及的境界,你要学会强大你的内心,用这份神力,去实现你自己秉持的信念。” 沈念:“我自己秉持的信念?” 赤面鬼:“是,你父亲有他的信念,你也一样,但这并不是你所说的,仅仅是要找到你的父亲。你不应该执着于一件事而活,也不应该依附于任何人活,你所做的一切,需要有自己的判断。” “只有你的信念足够坚定,内心真正的强大,才可以不轻易动摇,不随波逐流,不受谗言和假象的迷惑,然后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东西。” 沈念细细揣摩着这些话,心中的天地忽然宽阔了许多。 一路走来,很多人跟她讲过很多道理,但却从未有人同她如此深刻地去讨论她内心深处的困惑。 父亲早早失踪,师红叶对她虽然上心,却因弟子众多而无法面面俱到,许遇尘也只是同门交流,分析浅显,而圣上安槐南只匆匆留了个谜题和几句警醒的话,便拂袖而去,只待她自己悟心。 然而真正看穿她的想法,理解她困惑的人,竟然是这位未曾谋面的修罗鬼。 因为沈念是有迷失过的。 自从她登上仙女峰,她已经无数次怀疑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只有那一封封越摞越厚的家属,才能对她焦灼的心宽慰一二。她逼迫自己不断地修炼,不停地突破,对国都的安排有求必应,竭尽全力,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够换来父亲消息的机会。 然而走到今天,尤其是站上祭天礼司天台的时候,那些随之而来的质疑和轻蔑,以及国都对他们几人的要求和限制,渐渐让一切变了些味道。 这群拼死效命皇家的勇士,仿佛变成了囚在笼里的金丝雀。 杀器与玩物,修罗鬼形容得半分不假。 沈念被说服了。 她记下了修罗鬼同她所说的话,决定再重新想清楚一些事情。 但她依然很谨慎,并没有迟疑太久,因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拿回夜明珠,尽快与大家汇合。 她对面前的人行以师礼,敬重道:“多谢前辈指点迷津,沈念受教了。” 修罗鬼看着她,似是什么都没有发觉,却又像什么都看透了。 他望了她片刻才说:“这是我的本意,你无需看得太重。夜明珠一事,你可否信我?” 沈念想起了方才修罗鬼所言,点点头道:“我信前辈的话。” “好。”修罗鬼的脸上浮现一丝欣慰,“这宝珠已被国都霸占多年,质地玷污,不配再入我西境王室灵堂,你且拿回去赴命吧。还有,我给你留了一颗过门石,正冲着鬼市大街的地方,有一条路,可以送你们出去。” 修罗鬼神识周身风丝绕起,沈念知他要离开,连忙扑上前去。 “前辈!还不知道前辈的尊名!” 只见修罗鬼莞尔一笑,翩然飞离识海,温煦的声音响彻在整个镜湖上空。 “沈念,今日之事,切勿让你我之外的第三人知道,你可否与我立誓?” “好的前辈!我发誓不会说出去!” 她腾空一跃,想要追上那个离去的踪影,“前辈等等!前辈——!” 沈念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只剩一片黑暗,她全身脱力,挤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周遭。 原来,她早已晕倒在方才与修罗鬼决斗的黑水河畔,四下已经没有了他与獠牙鬼的踪影,她的掌中握着一颗冰冰凉的圆润事物,指缝间霓光微亮。 修罗鬼没有食言,竟真的将夜明珠交予了她。 沈念脑中不断地重复着识海中发生过的一幕幕,仿若做了一场大梦,却又清醒异常。 她将夜明珠稳稳揣进了怀里,迅速爬起身来,向来时的路折了回去。 * 许遇尘没想到,他反应不及,竟掉进了那栋高楼内。 瓦砾石块随之扑簌簌落下,打得他浑身吃痛,幸得他落地时闪身多了两下,这才没被埋起来。 头顶传来一声惊呼,是沈念在喊他,他望了一眼,随即高声喊道:“快追——!” 他相信沈念,也相信自己一定能立刻赶上。 飞身一跃,他几乎已经摸到了洞口,然而那屋顶却在这时再次陷下来一块,他躲避不及,又跟着掉了下去。 许遇尘慌忙从瓦砾堆中爬出来,一时间心急如焚,他要再迟一点,就真的追不上了。 然而就在此刻,黑暗中突然飞出一条白绫! 那白绫飞速系在了许遇尘腰间,倏地往前一拽,竟把他整个人都拉得飞了起来,力道大得惊人。许遇尘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拽得飞身一跃,已经扑倒在一片柔软的褥间。 是一张床榻,四周轻纱幔帐,在这昏暗的阁楼里透着一股诡异。 他腾地翻过身子,警惕地朝四下望了一眼,整个房间雾蒙蒙的,并没有其他活人的迹象。 他赶紧解开腰间那条软趴趴的白绫,然而解着解着,面前却笼上一片白烟。 不好! 许遇尘立刻用胳膊掩起口鼻,作势要逃,然而腿刚迈下榻去,却又被那条白绫大力拽了回来。他虽然屏住了呼吸,拼命将那萦绕的烟雾扇了几下,但那白烟却好似无孔不入,令大脑不时就混沌起来。 他动了一下,腿脚已开始发酸,然而腰间的那条白绫仍死死地束着他。 神思一晃,榻上竟缓缓坐起了一个人。 白烟袅袅,雾意迷蒙,面前的人青丝如瀑,体态曼妙,慵懒地抬起头来看他。那双眼眸波光粼粼,眼尾桃花飞红,媚态百生,如颓靡春色。 他盯着这双眼眸失神了一瞬。 只见她莞尔一笑,声音又软又柔。 “遇尘哥哥。” “念念……” 许遇尘低低叫出了她的名字。 青丝飞扬,这张脸含春带笑,很快就凑到了他的面前。 就在那丹唇要贴上自己的一刹那,他突然翻醒,猛地后撤了一步。 “妖孽!” 敌人既已现身,便有了攻击的目标,许遇尘朝前刺出几枚银针,又狠狠下击一掌,整张床榻立刻被拍了个稀巴烂。 地面金光闪过一瞬,他立刻认出了那大阵的样式,不出所料,这就是玉面鬼的迷魂阵! 他拼命解开腰间的白绫,然而就在此刻,黑暗之中白烟一聚,一个带着白色鬼面的人突然窜了出来。 真身来了! 许遇尘拼力相扛,奈何他手中无剑,又被一条诡异的白绫拖着后腿,战斗力掉了不止一半,那鬼面飘忽不定,行法诡谲,两人苦苦缠斗了许久,都没能分出个高下。 再这样拖下去,怕是要坏事。 他当机立断,不想再恋战,开始摸索脱身之法,他好不容易打穿了头顶的一处屋檐,想从此处钻出去,却又一次次被那白绫拽了回来。 他气急败坏地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这玉面鬼好像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反而像是在拖延时间。 再想到沈念孤身一人去追那獠牙鬼,他的心瞬时就提了起来。 第41章 初闯西境斗五鬼 就在此时,玉面鬼腰间的过门石突然动起来,他躲在暗处,悠闲地拍了拍石头,面具后的人嘴角微微勾起。 许遇尘再次去撕那条白绫,然而这一次,竟真的解开了。 脱离了束缚,他一跃而起,飞身跳出了这件诡异的屋子。 翻身落在街头,橙黄的灯火落入眼中,他终于得见了几分光亮,连周遭那些破败诡异的门市,看起来都正常了许多。 他有些茫然地站在街头,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与他擦肩而过,突然遥遥抓住了一个身影。而那个熟悉的身影,正飞快地向他奔过来。 他霎时松了口气,想也没想,立刻朝那个身影奔了过去。 沈念停在许遇尘跟前,悄悄把怀里的珠子掏了出来,交到了对方手中:“大师兄,我拿到了!” 许遇尘盯着她的脸,莫名想起了迷魂阵中的那张面容,神思一晃,吓得他登时摇了摇脑袋。 “大师兄你怎么了?” 许遇尘将珠子一攥,“没什么!别担心啊。” 他又将珠子小小翼翼揣进了怀里,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而后拉起沈念的手:“咱们快走!” 回到来时的河畔,沈念搭了一座冰桥渡河,两人遥遥就看见了等在岸边的明月臣。他们汇合之后,只寥寥说了两句,见人都无恙,就准备抓紧时间离开这地界。 然而犯难的是,那头顶的洞悉,定是爬不上去了。 沈念摸了摸腰带里别着的一颗小小石头,回忆起了修罗鬼的话。她朝河对岸看了一眼大街的朝向,而后顺着那个方向,朝着黑漆漆的石壁走了过去。 正当许遇尘和明月臣还在犹疑,那石壁上突然显现出一个洞口,洞里亮起了一排排绿色的鬼火,将里面蜿蜒的道路映亮。 诧异之余,沈念惊喜不已,她转过头来急急喊道:“大师兄,是出口!” 沿着这条路走了没多久,三人就踏出了结界,走近了一条窄巷,这巷子十分眼熟,正是他们窥见獠牙鬼和童子鬼交换夜明珠的地方。他们沿着巷子飞快地跑了一段,很快就看到了瘫倒在沙土里的顾庭花和柳如烟。 顾庭花听到了脚步声,这才扭过脖子望了一眼,她顿时卯足了力气坐直身子,嘴巴一瘪,委屈地哭出声来:“呜呜呜,大师兄!小师姐!你们终于来了啊!呜呜呜……” 沈念连忙跪在她身侧,满脸心急地拍了拍她脸上和头上的沙土:“抱歉啊庭花,我们来晚了。” 眼泪融着沙土流出了几道深深的泪痕,沈念咬了咬下唇,愣是把笑给憋了回去:“庭花,不哭啊,脸蛋花了不好看。” 顾庭花瞬间止了哭声,又拿袖子蹭了蹭脸,伸着脏兮兮的小手去拍柳如烟:“柳师姐,镜子带了没,快给我看看。” 柳如烟也是一副刚从地里被挖出来的模样,累得浑身酸痛,一动都不想动。她有气无力地瞥了顾庭花一眼,噗嗤笑出声来,嘴里还喷出了一点沙尘。 顾庭花顿时拧起眉头:“啊?我脸怎么了?烧坏了吗?也没觉得疼啊!” 柳如烟抓了抓自己炸毛的头发:“没有的公主,放心吧啊,漂亮着呐。” 沈念他们七手八脚地把顾庭花和柳如烟扶了起来,明月臣一边扶着柳如烟,一边四下张望了一番:“童子鬼呢?” 柳如烟:“跑了,打着打着就溜了。” 明月臣:“好生奇怪,我跟那罗刹鬼也是缠斗了许久,他也是打着打着突然跑了。” 许遇尘回忆起了自己的遭遇:“我遇见的是玉面鬼,掉进了他的迷魂阵,打了好久才脱身,他也没追上来。夜明珠是念念夺回来的。” 沈念:“……” 怎么办,我要不要也说打着打着就跑了。 四个人齐齐看向沈念,她想起了与修罗鬼的约定,顿时压力山大。 眼看要对着最亲近的人撒大谎,她面不改色,强迫自己慢慢道来,说得越慢,越像真的。 “我追上了獠牙鬼,跟他打了一架,也许是他跑了太久,敌不过我,所以就败下阵来,将夜明珠给了我。” 四个人一脸的难以置信。 就这么简单顺滑??? 沈念连忙加了一句:“还有,我还抢了他的过门石。” 许遇尘和明月臣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师妹真是聪明! 许遇尘心中数了一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那个五鬼之首的修罗鬼,竟然没有现身。” 沈念的脑海顿时浮现出了那张赤红的修罗鬼面,还有那副倾绝天下的面容。她脸上一烧,嘴角僵了僵,“估计是他们没在一处,还没赶过来,咱们赶紧撤吧!” 宝物已经拿到,确实没有再逗留的道理,他们没再迟疑,连夜赶回了国都。 夜明珠重回皇陵,皇帝大喜,赐了一堆天材地宝和仙丹灵药,一来用于他们恢复身体,二来则是为中元节的四神斗法做准备。 五个人潜心闭关了数日,又将身份换成了御用修士,再次登上了久违的司天台。 * 童子鬼是最后一个跑进了洞府,他见大家都在,哇得一声又吐了口泥沙。 “呜呜呜……老大,那俩姐姐差点把我给埋了……呜呜呜……” 玉面鬼摇身走到他跟前,缓缓摘了面具,露着一张精致的男子面容。他拍了拍童子鬼头上的沙土,又揉了把奶乎乎的脸蛋,声音轻柔,非男非女。 “老五,别哭了,我带你去买增高鞋呀。” 童子鬼登时就停了哭声,转而一张欢快的笑脸,晃着头上的羊角辫大喊:“一言为定!拉钩拉钩!” 獠牙鬼被吵得扣了扣耳朵:“大哥,咱们就这么把夜明珠拱手让人了啊。” 罗刹鬼晃着一身紫色的衣裙,双手一叉腰,满头的金环玎玲作响,声色娇嗔:“大哥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那个破珠子,谁稀罕!” “小四。”修罗鬼喊了她一声,她立刻乖乖地坐在了一旁。 “这夜明珠丢失已久,对我们古阳关来说,已经没有保留的意义了。今日,辛苦大家配合。” 玉面鬼听了,又摇身走回他跟前:“多谢大哥让我见了见公子。”他掩嘴一笑,“公子身体很好呢。” 獠牙鬼喝他:“当着小五的面,瞎说什么呢!” 玉面鬼也不恼,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面孔,凑到修罗鬼耳边:“不过,公子好像有喜欢的人了呢。” * 七月半,中元节,渺渺护城河畔,万盏河灯缓缓飘远,将一带碧水布成银河,与天上繁星遥相呼应。主街两侧门庭若市,热闹非凡,百姓特地盛装出行,慢慢汇集到司天台附近,都想要占个好位置,一睹中元节四神斗法的盛况。 一队身着玄衣的年轻人突然从人群中窜出来,随着穿行的人流越聚越多,乌泱泱汇成一片,整群人如同一片流动的黑云,快速朝司天台的方向涌去。 为首的一名男子振臂高呼了一声:“快点!大家跟上来!” 离斗法还有半个时辰,司天台的附近已经挤满了人群,遥遥望去,人们虽然站得杂乱无章,但依稀能够辨别出几片身着玄、白、金、青相同颜色衣物的人群,其中,数着身着玄衣的人群最为庞大整齐。 万民簇拥之下,司天台的结界缓缓打开,四神立于高台,霎时引得欢呼雷动。 仙乐邈邈,只听乐者吟唱,如降世天籁,萦绕不绝。 歌中吟:月出河汉,朝帝星辰。四神斗法,敬献鬼神。中元哀思,遥寄故人。玲珑天塔,大业永成。 四神抬手间,金光璀璨,天星流转,护城河水柱冲天,荡起阵阵清气,如九天垂瀑,直教人亲临天河盛景。 腾云起雾之中,只见一高塔于司天台背面缓缓拔地而起,层层浇筑而上,不一会儿就立成一座宝塔,塔顶如盖,玲珑金神,檐垂百花,直插云霄。 塔成之时,只见一黑一白水金二神飞身一跃,沿着塔身层层攀上,面对面立在了塔顶两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突然,护城河中跃起一条水龙,整条龙腾空化冰,从头至尾凝成一条蜿蜒的冰龙,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观感十分震撼。 另一边,金神挥手向天,漫天金星飞速流转,引得天旋地动,刺目的光芒包裹之下,一柄长剑腾空出世,寒光凛凛,剑华如月。 只听一声冲天吟啸,水神御冰龙,猛地朝着金神冲了过去。 金神持剑与冰龙缠斗,塔顶金光大盛,铮鸣不断,直教人看得目不暇接,双眼不敢眨动分毫。 斗法中,二神身形飘逸,招数变化莫测,打得整个司天台上空流光溢彩,仿若临仙境,观仙斗,激得人心潮澎湃,血脉偾张,紧张刺激的氛围之中,人群里时不时有人背过气去。 最终,一招定乾坤,冰龙与银剑相撞,爆裂的白光掠过整座皇城,二神翩然落地,漫天冰花随之降临,点点霜华飘落人间,坠入河灯芯焰,融进碧绿清波,从无化有,从有化无。 一时间,人群中不断爆发出呐喊和掌声,经久不息地飘荡在整座皇城的上空。 渐渐的,呐喊的声音越来越整齐,依稀能分辨得出四□□号。 沈念站在高台上远远朝下望过去,她看到了一众身着玄衣的人群,由站在高处的几人振臂高呼的带领下,对着她不停地呐喊,那一双双目光灼灼地盯过来,眼中唯有她一人。 她依稀辨清了他们口中的呐喊,浩瀚的声音如滚滚洪涛,一波波将她淹没。 “水神降世,所向披靡!春风化雨,天下无敌!” 作者有话要说: 四神粉丝团逐渐成型啦! 第42章 身赴南平与天争 四神居里,一张大通铺上,三个人整整齐齐地趴着。 常勇用胳膊肘点在沈念的后背一处穴位,向下揉了一圈,惹得沈念登时大叫了一声。 明月臣有样学样,也朝许遇尘的背后一揉,许遇尘“啊”得叫了一声。 柳如烟胸有成竹,留了几分力气,结果顾庭花嗷嗷叫了好几声。 常勇憨憨一笑:“公主忍着点啊,这才刚刚开始。” 他手法娴熟地开始了推拿,边推边教,叫喊声此起彼伏。 许遇尘齿间嘶声吸着凉气,好奇问道:“常大哥,啊嘶,你怎么还会推拿?” 常勇嘿嘿一笑:“这叫大保健。” 许遇尘皱了皱眉头:“什么宝剑?” 常勇嘿嘿笑着:“就是一种推拿。” 他被许遇尘的话勾得想起了中元斗法的一幕,眼中突然一亮,开始喋喋不休的称赞起来:“不过许公子,您在中元节那天凭空炼出一柄宝剑,真是太牛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出去买东西,集市上的人讨论了快半个月了,天天夸你跟沈姑娘厉害哩!” 许遇尘耳根一热,谦虚道:“不过是花架子,离真正的好剑还差得远呢。那天亏得念念收住了力,不然我那柄剑怕是要当场断了。” 顾庭花连忙插嘴:“那不会,大师兄我还是知道的,肯定不会失手!” 常勇兴致勃勃:“哎你们知道吗?外面的人还给你们起了些特别好听的名号。比如许公子,叫‘淬金成剑’,多霸气!” 顾庭花:“那我呢我呢?” 常勇:“我想想啊,叫,‘枯木逢春’!” 顾庭花:“嚯,真有文化。哎?那小师姐呢?” 常勇:“沈姑娘的,叫‘春风化雨’,我觉得这名号可文雅呢!” 沈念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中元节那天人群中的呐喊。 思绪刚要飘远,登时被常勇按下来的两掌打断,她“啊”了一嗓子,回过神来:“都是些叫着玩儿的罢了,用不着当真吧。” 常勇:“那可不是,老百姓真把你们当神仙呢,你想想,普通人怎么可能驾驭得了五行之物呢?就算是普通的道士、修士,那最多也就是写个符箓给人驱驱邪,你们一上来那阵仗,简直风火雷电都得听你们的,在普通百姓眼里,不是神仙是什么。” 沈念想起了修过鬼的话,不觉陷入沉思,然而常勇的大掌一揉,又令她“哎呀”一声回过神来。 顾庭花撅了撅小嘴:“常大哥你是不知道,宫里那些人都把我们当戏子,当猴耍,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可看不上我们了,还神仙呢,神棍差不多!” 她想起了安槐南因扮土神而承受的非议,话里话外更多了份讥讽。 然而隔墙有耳,四神居也并非万全之所,柳如烟连忙提醒她:“公主!” 顾庭花悻悻地闭了嘴,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常勇本是想跟他们分享一下最近有趣的见闻,没想到话头拐到这儿,不由得有些尴尬。 许遇尘看出了常勇的心思,于是对顾庭花说:“公主,你要是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天天为了这个生气,多不值当啊。不用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看不起别人,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要做好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 顾庭花十分赞同地点点头:“对,还是大师兄说得对。因为那些不开心,不值当的!” 沈念听进了许遇尘的话,她望着他的侧脸,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疑惑。 她看着这张脸,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修罗鬼的面容。 在场的人都知道,许遇尘的父母在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她眨了眨眼,又晃了晃脑袋,命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离奇和巧合,等闲来无事的时候,再单独问问他吧。 沈念又望了一眼窗外。 金风玉露,林寒涧肃,秋天已然来了。 * 秋末,皇帝下了手谕,要沈念他们去搜集几个朝廷重臣的罪证,五个人兵分两路,明月臣带着柳如烟和顾庭花留在了皇城,许遇尘则与沈念去了皇城南面的一座城中。 任务进展得很顺利,许遇尘同沈念潜入了一名大将府邸,将兵符偷了出来,他们着急回去赴命,又连夜返回了皇城。 走到城门时,天刚蒙蒙亮,两人头戴暮篱,帽纱遮面,裹得十分严实。 许遇尘将御赐的玉牌一亮,门吏看了一眼,立刻恭恭敬敬放行。 然而他们刚踏进城门,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往城门的方向赶,许遇尘迅速上前,将迎面来的那个人拉进了角落。 他疑惑地问道:“常大哥,你这是要去哪儿?” 常勇嘴唇发白,看上去十万火急。 “许公子,我老家那儿发大水了,海上来了飓风,南平已经全都被淹了,我得回去看看。许公子,我能不能跟你告个假,不会耽误太多天的……” 他说着,眼里蓄上泪来,眼圈红得厉害,像是几宿都没有睡好。 许遇尘抓紧了他的手:“常大哥,你先别着急,这个消息可靠吗?” 常勇猛地点头:“可靠,大街上集市里的人都传遍了,他们有亲戚在南平的,也都赶回去救人了。” 许遇尘沉默了片刻。 他劝道:“可是,如果真的是飓风引发的洪水,你去了也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常勇急道:“许公子,我知道您担心我,但南平是我的故乡,也是我妻子的故乡,那里还有我的一些远房亲戚和朋友,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一眼。” 许遇尘见他十分坚决,心下已敲定了主意。 身旁一直未做声的沈念,在这时突然开了口:“常大哥,我跟你去南平。我可以御水,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她似乎在害怕许遇尘的阻拦,又着急补了一句:“大师兄,南平的百姓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我知道分寸。” 许遇尘看着她,再次沉默了片刻。 按理来说,他们的所有任务,都是由皇帝亲派,若是没有手谕,是不可以随意外出的,更不可能轻易地擅自去处理水灾这样重大的事情。这个道理,他们五个人比谁都清楚。 可眼下只要犹豫一分,便会有无数人丧命,他们若想救人,就必须争分夺秒。 许遇尘将怀里的布包珍重交到了常勇手中,里面裹着的正是那枚兵符:“常大哥,将这份东西交到阿臣手中,我跟念念一起去,你等我们回来。” 常勇紧紧地攥住了包裹,热泪顿时涌了出来。他作势要跪下,却被许遇尘和沈念拦下。 “许公子,沈姑娘,你们的大恩大德,常勇只能拿命来换了。” 沈念不忍见他如此颓唐,连忙劝他:“常大哥,不要这样,你安心守着家,我们一定尽快回来。” 许遇尘:“是,常大哥,东西一定要保管好,交到阿臣手里。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常勇紧紧攥着包裹,又将它塞进了怀里,也将胜似家人的信任和嘱托,一并放入了怀中:“好,我一定把东西原封不动地交给明月公子。” 他深深地将两人的面容纳入眼中:“我等着你们回来!” * 许遇尘与沈念又一同出了城门,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他飞快地结印,背后的长剑登时脱鞘而出,横在了两人面前。 剑气铺成一条狭长的光面,许遇尘立刻拉着沈念跳了上去。 沈念瞪大了眼睛愣怔了一瞬,她竟然要体验人生中的第一次御剑飞行。 许遇尘拉起她的手腕:“念念,抓紧了。” 沈念紧张地拽住了他的衣摆:“大师兄,我们要飞多高,飞多久啊?” 许遇尘:“撑不了太久,不过应该差不多能到南平。” 他口中默念一诀,朝身后提醒,“走了!” 剑光斜斜插入云端,沈念一紧张,直接从背后环腰抱住了许遇尘。她的帽檐怼上了许遇尘的后背,吓得她整个人晃了晃,这才又瑟瑟退了半步,两手重新抓紧了对方的衣摆。 耳际风声呼啸而过,沈念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身下,然后迅速地转移视线。 时间过得尤其快,仿佛没用了多久,他们便飞到了国都沿海的东岸。 剑光已经飞得很低,向下望去,滚滚海浪铺成了泥黄的一片,几乎已经将整个南平淹没。 一众百姓挤在一处地势较低的空地,被洪水围困,眼看就要被大浪冲走,不远处就是一片安全些的高地,两地之间却因湍急的水流阻断,根本无法渡过去。 剑光对着那处空地插了过去,两人一跃而下,站在了一众百姓的最前面。 狂风呼啸,又卷起一席惊涛骇浪,高地上聚集的一大片人群,眼看就要被这大浪吞噬! 许遇尘当机立断,将剑气展到极致,撑作一片屏障,长剑凌空铮命,银光耀目,死死抵御着洪水的来袭。百姓们全部蜷缩在一起,抱头惊呼痛哭,那洪水涨得极快,眼看就要没过屏障倒灌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沈念临飞速结印,将铺天盖地的洪水旋成了冲天的水柱,泥黄的洪水越积越多,倒悬如锥,她咬牙向前一推,将这大片的洪水压回了海里。 云水相撞,天际擦出一道银紫闪电,惊雷跟着滚过,狂风卷走了沈念的暮篱,海水打湿的面容清丽又果决。 人群之中,有人惊疑地望着她,还是分辨出了她的容貌。 “她是水神!她是水神!” 第43章 身赴南平与天争 百姓们看得目瞪口呆,这才回过神来,一个个跪伏在地,叩拜不止。 就在此刻,许遇尘察觉到了一丝微不可闻的脆响,他的心紧跟着提了起来。 长剑剑身上,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 他立刻回头,朝身后的人群大喊一声:“快逃!!!” 海上飓风正盛,又一轮洪水开始上涨,水流涌得极快,贴着剑展的屏障飞速上升。沈念捏起一诀,纤手一挥,在人群的身后劈开了一条旱路。 百姓挤作一团,慌乱地沿着这条唯一的生路向着前方奔去。眼看洪水又要倒灌,许遇尘咬紧牙关,拼力将剑气拔高,将来势汹汹的湍流挡在了身前。 咔嚓,剑身又多了几道裂痕。 沈念一边御术开道,一边急急朝身后问道:“大师兄,还撑得住吗?!” 许遇尘:“撑不了太久了!” 沈念:“差不多了!再坚持一下!” 许遇尘:“好!” 跑得慢些的妇孺在大家的合力帮助下,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前面那处安全的高地,沈念见人都已经上岸,立时松了口气,面前的旱路轰然合上,湍流瞬间没过了两人的脚腕。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水神小心——!” 被蓄得极高的洪水如天河倒灌,轰然朝着水中的两人砸下,长剑的剑身也在此刻突然崩断,整面剑气屏障跟着碎裂,蓄力已久的洪水猛兽终于破开了牢笼,如一头天降雄狮,朝着渺小的两人扑了上去。 沈念望着那扑面而来的洪流,内心却在一瞬间落回了平静。 她见识到了水的极致力量,也看透了水的极致力量。 那场不灭的大火再次被记忆唤醒,滚滚热浪之中,父亲的周身风丝旋着水流绕动,竖起一面水障,晶莹的水珠折射出斑斓虹光,闪入了她惊惧的眼中。 “看好了念念,这就是御水之力!” 沈江南口中念道:“太阴化生,水位之精。虚危上应,龟蛇合形。周行大合,威镇万灵——!” 沈念合上了双眼。 一股强大的灵力突然在她的体内爆开,巨大的力量撕扯着沈念的身体,她双脚离地,被拖入半空中。 她集中念力,双手结印,猛地睁开了眼睛,两掌朝前方大力一推,扑面而来洪流在一瞬间静止,又在下一刻咆哮着退了回去。 翻涌的巨浪拧身跃回了海中,大浪淘天,与那海上旋起的水龙相撞,顿时两败俱伤,坠落海面。又一波洪流涌上岸来,泥黄的海水似偃旗息鼓的逃兵,连浪花都翻不起一朵,只汩汩没上岸,又缓缓退回海里,几番晃荡,整片海域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风暴消逝,雨过天晴,遥远的苍穹掠过一抹彩虹。 灵力耗尽的沈念晕倒在许遇尘怀里,许遇尘将她抱起,而后一拉帽纱,将她的脸也遮了进去。 他凌空一跃,一步跳上了高地,受惊的百姓还跪伏在地上,望着面前走来的身影,恍若看到了神仙降临。 “感谢水神!” “谢水神保佑!” “多谢水神救我们一家的性命!” 许遇尘无措了片刻,连忙劝道:“大家都快起来吧!这里还是不安全,请各位尽快离开,去城里设的避难所安顿一下,有伤的抓紧时间救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百姓们像有了主心骨,都相互搀扶着开始动身,洪水退去,救援的人也清出了道路,朝这群灾民赶了过来。 许遇尘朝赶来的士兵亮出玉牌,要了一匹快马,即刻朝皇城的方向奔去。 * 许遇尘抱着沈念刚踏进四神居的院门,常勇他们瞬间就围了上来。 常勇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顾庭花急得上蹿下跳,恨不得一口气把南平发生的一切都问清楚。柳如烟直接扛来一堆瓶瓶罐罐,对着沈念一顿猛灌,没过多久,沈念就缓缓醒了过来。 进宫赴命的明月臣也在这时赶了回来,他见房间里大家都在,也立刻围了过去。 他见许遇尘和沈念浑身湿透,衣服上浸着泥污,着急地喊了一声:“大师兄,我回来了!” 许遇尘连忙问道:“东西都交上去了没?” 明月臣一点头:“放心吧。不过圣上的亲信还问了一嘴你跟沈师妹的消息,宫里知道你们去了南平,我只回了不太清楚。” 整个国都到处都有宫内的眼线,可能早就有人把事情的经过报给了皇帝。 许遇尘:“那有传我们二人进宫的消息没?” 明月臣摇摇头:“并没有,那人什么也没说,只让我们几个在四神居好好待着,等朝廷里这阵风波过去了再说。” 许遇尘:“这样也好,这次大家都损耗不小,正好趁这个机会休养一下。” 他松了口气,却还是隐隐有些担心。 果不其然,没过两天,宫里就传来了命许遇尘和沈念禁足一月的消息,然而与消息一同送到四神居的,是御赐的一堆天材地宝和灵丹妙药。 圣上的意思很清楚,一方面是罚他们擅自行动,另一方面是奖他们治水救人,赏罚分明,面面俱到。 不过,即使没有这禁足,他们几个也不敢轻易离开四神居,除了顾庭花实在憋得不行了,才会打扮严实后跟着常勇出门逛逛。 沈念因灵力耗竭得十分严重,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床,天天被顾庭花和柳如烟拿着瓶瓶罐罐喂得整个人都胖了一圈。不过虽说是胖了,其实是浮肿更多,待她慢慢恢复了修炼,身子又清减了下来。 一日,她在湖边修习御水,许遇尘正好也闲步走到了湖边,他见沈念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御水之术似乎比之前长进了许多,不由得走上前去称赞:“念念,经历了这次水灾,你好像有所突破啊。” 沈念听到他的声音,笑着转过脸来:“大师兄,你来了。” 许遇尘也笑着回应:“身体好些了吧?” 沈念:“没事了,放心吧大师兄。” 沈念很开心见到他。 这次两人一同违反了圣意擅自行动,又在危急关头拯救了许多百姓,让沈念对许遇尘的信任又加重了许多,在此之前,许遇尘对她而言,是如兄长一般敬重和听从的人,而这场水灾过后,许遇尘更像是一个能够并肩作战同伴,值得彼此信赖和守护。 曾在仙女峰修习的时候,她就听到许多倾慕许遇尘的师姐们提起过,他不笑时如一块沉在水中的美玉,笑起来时又多了份山泉般的甘甜和清朗。她之前并未留心,而眼下望过去,确实如沐春风,令这片萧索的秋景都暖起来。 她开始很期待许遇尘的笑容。 只听许遇尘安心地说:“那就好。” 沈念突然回忆起当时的一幕,许遇尘用剑气拼死抵住洪水,她的神情不由得又严肃起来,还带上几分自责:“大师兄,你还好吧?又害你的剑断了。” 许遇尘仍是笑了笑,风轻云淡道:“没什么,那柄剑本来就是斗法上临时炼出来的,剑没了没关系,人没事是最重要的。” 沈念垂下头去:“可是为了炼这柄剑,圣上赐了好多珍贵的材料,一下子全没了。” 许遇尘:“没关系,材料可以慢慢再攒,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沈念:“这次去南平,也是我执意要去的,归根到底,还是我的原因。” 许遇尘一只手抚上她的肩头:“念念,你当时,为什么想要去救人?” 沈念抬起头来:“因为,曾经有个人告诉我,我要有我所秉持的信念,守护我想要守护的东西。” 她望着许遇尘,恍惚间又看到了赤面鬼的影子。 “曾经我觉得,我要找到我爹,我想要一家人团聚,这就是我的信念,和我守护的东西。但后来我慢慢明白,既然拥有了这份力量,那我是不是可以再多做一些,去守护更多的人。” 许遇尘的眼神深邃起来:“所以,这就是你去南平的原因。” 沈念:“是,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我不希望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丧命,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们既然虔心拜我们如神,我也应该用我的力量,去回赠他们。” 许遇尘的脸上浮起个欣慰的笑容,他知道沈念正在打开心结,朝自己的路上走着。 “这也是我去南平的原因。”他深深地望着眼前人,“所以你不需要自责什么,即使今天你不在,我也会去的。” 沈念听了,脸上腾起几分雀跃:“真的?大师兄也是这么想的?” 许遇尘点点头:“是,锄奸扶弱,拯救苍生,义不容辞。” 沈念露出个欣喜的笑来,她觉得肩上仿佛沉重了几分,浑身上下却充满了斗志与力量。 眼前的迷蒙正在渐渐散去,她似乎看到了一条崭新的,更宽阔的道路,路的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与她并肩同行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许遇尘:T T第二柄断剑get√ 第44章 谣言四起陷风波 中秋祭月,司天监于司天台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法事,四神自然也参与其中,贡献了一场精彩的御灵之术。慕名前来的观礼者汇集五湖四海,整座皇城人声鼎沸,几乎要将司天台上的天幕掀翻。 不过半年多的光景,四神的拥护者成倍成倍地增长,如今已经规模浩荡,然而与此同时,反对的声音也逐渐冒头,攻势十分激烈。 震天的欢呼声中,四神于高台谢礼,其中身着玄衣的拥护者数量极为庞大,白、金、青紧随其后,各占了一片位置极佳的观礼台。 就在大家为自己拥护的御灵师激昂呐喊之时,一小撮挤在当中的人,突然十分大胆的喊道:“疯了!你们竟信奉这种故弄玄虚的戏子!真是疯了!” 这句话十分刺耳,虽然压不过鼎沸的欢呼,却也立刻被周围的人捕捉到了。 两方随即相对,气势汹汹,身着玄衣的一名男子喝道:“这是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竟敢在皇城地界口出狂言?!” 反对的一众人跳出一位年龄稍长一些的领头者,他直指对方的鼻子,痛心疾首地斥道:“大伙儿快来看看这群疯子!你们天天就知道信奉这些邪门歪道,还说什么‘四神佑国都’?你们还把当今圣上放在眼里吗?!再这样下去,我看国都就要亡啦!” “一派胡言!”玄衣人群中跳出一个女子,“前阵子南平发了大水,是水神和金神救了一整个村子的百姓,他们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为什么不能信奉?!有本事你去救人啊?!你救得了吗?!” 反对的人又站出来:“他们救人,你们亲眼看见了吗?!不就是去南平做做样子吗?这个谁不会啊!你们一个个天天见人就咬,疯狗一般,简直就是邪教!” “对!邪教!” “邪门歪道!邪教!” 反对的一众开始高喝,声势极重,周围的几路拥护者已经全部注意到了这两方的争执,很快把反对的人群包围了起来。 人群中有人喊道:“大好的祭月礼,你们在这里闹什么?!你们这群庸人,不就是嫉妒四神吗?!你们看不惯他们出风头,嫉妒他们受万民拥护,就知道天天跳脚,散播流言,我看你们才是国都的毒瘤!” “对,他们就是嫉妒!” “毒瘤!毒瘤!” 两方人很快推搡在一起,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混战,场面一度陷入了激烈的争斗。四处把守的禁卫注意到了这一片的骚动,迅速拨开人群前来阻隔。 争斗正盛时,四神正从高台上退回司天监内。沈念耳聪目明,早已察觉到了人群中的不对,她频频回头,将那些争吵的话全听进了耳朵里。 她不知道该不该去阻止这场荒唐的闹剧。 许遇尘的身影突然追到了他身侧,阻隔了她的目光。 她顶着有些沉重的金冠发饰抬头望他:“大师兄。” 许遇尘同她耳语:“别看了,禁卫很快就能平息骚乱的。你刚禁足没多久,先不要插手。” 沈念顿时有些吃惊,她没想到许遇尘能一下子看穿自己的心思。 “知道了大师兄。” * 是夜,宫里还在庆贺中秋佳节,沈念他们已经返回了四神居。 五个人一边收整着华服,一边洗着脸上的厚妆,顾庭花刚搓完脸蛋,就突然问了一句:“今晚闹事的是怎么回事,你们留意到了吗?” 柳如烟正往箱子内收衣服:“看到了,我站的位置离那里最近,真是莫名其妙!” 顾庭花有些不忿:“他们为什么要说大师兄和小师姐,救人难道还有错?什么脑子!” 明月臣已经换好了常服,正好在门口听到了她们的交谈:“枪打出头鸟,咱们最近的风头确实有些过了,尤其是大师兄和沈师妹。” 许遇尘也跟着进来:“阿臣,最近我禁足,都是你进宫回话,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明月臣的脸色凝重了几分:“圣上受了两元大将的军权,最近刚安稳一些,也是想趁着中秋热闹热闹,让百姓们安安心。不过,朝廷里最近有一些元老和大臣,尤其是太子那一派的,对四神献礼很不满,说是养起了一股盲目崇拜的风气,要圣上取缔,结果圣上根本没理会。” 许遇尘:“所以,他们就纠集起一批反对我们的人来司天台闹事,事情越大,他们就越容易向宫里施压。” 明月臣眼睛一亮:“还是大师兄聪明!我确实在宫里听到过这样的传闻,但百姓们应该不知道,他们尤其容易被利用。” 许遇尘:“今晚最开始闹事的人里面,我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是刑部一个官员家的下人,那个官员跟太子走得很近。顺藤摸瓜,很快就想到了。” 顾庭花往脸上搓着蜜粉:“还有这样的事!咱们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招谁惹谁了,哼!” 许遇尘脸色也沉下来:“在他们眼里,我们可能连皇室的风头都盖过去了,可不是老实本分的人。大家最近行事都低调些吧,免得被人盯上。” 明月臣:“好的大师兄,亏得圣上站我们这边。” 许遇尘看了他一眼,并未回应,而是问道:“阿臣,最近宫里是否还有别的消息?” 明月臣迟疑了一下,目光转到了顾庭花身上:“还有一个消息,是关于蓬莱的。” 顾庭花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发生什么了?” 明月臣:“说是蓬莱进贡的一批仙丹灵药,被人半路劫走了。因为抓了好久都没有找到这批贡品的去处,有大臣趁机挑拨,说是蓬莱心意不诚,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 顾庭花立刻急了:“不可能!一定是有人处心积虑劫走的,我父王才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招数!” 明月臣:“那是自然了。圣上也没有听信谗言,不过极有可能派咱们去调查这件事。” 顾庭花哼了一声:“这样最好,我去亲自逮了那个贼人!” * 不出所料,没过三五天,圣上的手谕就送到了四神居,果然是要他们调查蓬莱贡品失踪一事。 不过,这次沈念与顾庭花分为一队,去皇城东面的一处仓库探察,因有线报说偷盗者可能买通了仓库的人,将东西暂藏在此处。许遇尘带着明月臣和柳如烟,则是去了东海码头附近,也就是贡品丢失的地点寻找线索,那里有几个有名的镖头,最近与山贼冲突很多,在这里也许能打听到这批贡品的走向。 沈念与顾庭花一行出奇地顺利,很快就潜入了放置货物的仓库内,她们趁着看管人员交班,一路摸进了仓库的最里面,也就是存放积压与待销毁货物的地方。 仓库内高窗被木板封着,里面光线阴暗,连空气里都带着一股粘稠和陈旧。这一片的货物因平常没什么人来取,货架和地面上都积满了灰尘。 就在她们挨个架子轻轻翻看的时候,一束月光透过高窗上的木板缝隙射进来,淡淡地映亮了一处地面。顾庭花蹑手蹑脚地走近一看,发现那处地面竟有几个刚踩出不久的脚印。 顺着那些杂乱的脚印,她慢慢接近了一处货架,货架上的木箱表面很新,显得与其他那些积压的货物格格不入。 虽然这箱货物被包裹得极其严实,但顾庭花还是嗅到了一丝丝熟悉的香气,她对蓬莱的仙丹灵药再熟悉不过,她几乎瞬间就断定,这些货物就是那批丢失的贡品! 事不宜迟,她立刻要打开箱子确认,就当她兴冲冲摸上箱子的那一刻,沈念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小心有诈。” 顾庭花吓得把手缩了回去,又对沈念说:“小师姐,我真的感觉到了,里面就是蓬莱的贡品!” 沈念:“你确定吗?” 顾庭花:“不会有错的。” 沈念:“好,让我来。” 她一步闪身到顾庭花身前,警惕地打开了箱子。 微弱的灵光从缝隙中散发出来,就在这时,沈念发现箱子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猛地护着顾庭花向后退去,箱子的盖子闷声合上,微弱的尘埃在月光中打着转转。 然而下一刻,盖子突然被顶开,大片的黑色蛊虫从箱子中密密麻麻涌了出来,沈念一把捂上顾庭花的嘴巴,将她的叫喊堵了回去,一边拉着她飞速的后退。 仓库里没有明火,为了不闹出太大动静而暴露身份,两个人只有逃为上策。然而蛊虫的数量比想象的还要大,似乎源源不断地从箱子里漫出来,攻势极猛,几乎瞬间就爬满了四面的墙壁,朝着仓库里唯二的两个活人包过来。 房顶的蛊虫已经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顾庭花瘆得浑身汗毛竖起,开始胡乱地拍打身上的虫子。 情急之下,沈念再次使用了摄灵禁术,随着她挥手一掀,成片的蛊虫如波浪般扬起,而后翻着肚皮一层层砸落到地上。 趁这个空档,沈念拉着顾庭花一路狂奔,飞快地逃出了仓库,然而跑着跑着,她却觉得顾庭花的身子越来越沉,似乎在被自己拖着走。 两人已经跑进了四神居附近的竹林,沈念连忙停下脚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然而撩开顾庭花暮篱的帽纱,沈念却惊然发现她的脸色惨白,在月光下还透着一股诡异的青色,她双目发虚,眼神涣散,神情十分痛苦。 方才沈念只顾着甩掉蛊虫,却没有留意到顾庭花已经受伤,她连忙将顾庭花圈进怀里,急急问道:“庭花!庭花!你还撑得住吗?” 顾庭花虚虚喘了两口:“能……” 沈念心痛了一瞬,而后当机立断,转手将顾庭花背在身后,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她必须抓紧时间赶回四神居,为顾庭花疗伤! 第45章 谣言四起陷风波 步履生风,枯叶飒飒飘过,沈念背着顾庭花冲进了四神居,将还在熬夜守着她们的常勇吓了一跳。他认出了两人的暮篱和夜行衣,连忙跟上去,只见沈念已经将顾庭花放倒在榻上,开始翻看她身上的伤势。 痛苦的呻吟从顾庭花嘴里泄出来,她的身体也开始轻微抽搐起来,沈念迅速除了她的外衣,这才发现她的肩颈处多了两个血点。 这应该就是那蛊虫的咬痕,而且糟糕的是,这里离顾庭花颈部的灵根处非常接近,血点的周围也已经开始散出紫青的脉络来,像是中毒的迹象。 “常大哥,帮我按住公主!” 常勇在一旁吓得不知所措,听到沈念喊他,他立刻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顾庭花按在榻上。沈念飞速地翻找出一堆瓶瓶罐罐,依着顾庭花的症状,先给她喂了一颗解毒丸。 没想到误打误撞,顾庭花的症状竟立时减轻了许多,连抽搐都平息下来,沈念马上又找出了一瓶外敷的解毒药,尽数抹在了整片伤口处,紫青的脉络很快也缩了回去。 沈念出了一身冷汗,见顾庭花的伤势已经控制住,连忙凑上前去问:“庭花!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顾庭花虚弱地喘着粗气,半睁着眼睛看着她:“好多了……小师姐……扶我起来……” 沈念连忙将她扶坐起来,常勇也已经燃起盏灯,只见顾庭花突然发力,铆足了浑身的力气聚起一股灵力,狠狠地拍向了自己的后颈。 那涂满了解毒药的咬痕处突然鼓起一个小包,随着扑哧一声,一只黑色的蛊虫带着紫红的鲜血,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顾庭花当即惨叫了一声,沈念气得发了狠,两只并刀一挥,瞬间灭了那只想要逃跑的蛊虫。 顾庭花身子一软,歪在沈念怀里,沈念一把捂住她颈部血流不止的伤口,朝常勇喊道:“常大哥,金创药!” 常勇飞速递过来一个瓶子,沈念往手掌中一扣,又捂在了顾庭花拇指大的血窟窿上,死死压住伤口。 “庭花,凝神调息,试试看还能不能用灵力愈伤。” 顾庭花眼神仍是涣散,但她安稳地靠在沈念怀里,耳中不时地响起沈念的声音,让她内心渐渐踏实下来。 沈念摸着怀里的人又软了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稳了许多,她顿时松了口气,拭了把脑门的汗,问道:“怎么样庭花?好些了没?” 顾庭花微微点了点头,话音清晰了几分:“这蛊虫,是蓬莱特有的噬灵蛊……这种蛊,源于几百年前的一种木修邪术,极难炼制,一旦进入体内,会循着灵脉,将灵根啃噬干净……因为太过恶毒,父王早就下令禁养这种蛊虫,炼制的方法也早已失传,没想到,它竟然出现在了国都……” 沈念突然想起两日初识的时候,顾庭花被一群木修刺客截杀:“难道,是蓬莱刺客的余孽?” 顾庭花又喘了几下:“不知道,但这必然是木修的手笔……噬灵蛊需要极为纯净的木行灵力喂养,它们瞌睡时会伏在灵植上吸取灵力,就像刚才那样……咱们刚刚吵醒了它们,它们闻到了活气,就会疯狂的捕杀活物……” 沈念接过常勇递上前来的水杯,打断了顾庭花的话:“先别说了,这些等大师兄他们回来再从长计议,圣上肯定也会帮咱们揪出凶手的,你先喝口水好好休息。” 顾庭花早已口干舌燥,几乎将那杯水一饮而尽,还差点呛到。沈念急忙轻轻捋了捋她的背,又将她放倒躺好,见她缓缓合上双眼,呼吸渐渐平稳,那伤口也在灵力与药力的作用下开始愈合,终于放下心来。 就在此刻,沈念突然察觉四神居外的结界不寻常地波动起来,院子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神色一凛,立刻将暮篱重新戴上,低低朝常勇嘱咐了句:“常大哥,麻烦看好公主,有人闯进来了!” 接连的意外让沈念根本没有半分喘息的机会,她飞快地跑出了屋内,将鬼鬼祟祟的一群人堵在了院子里。 月色微渺,秋风萧瑟,漆黑的帽纱飘逸迷蒙,让人分辨不清背后那张带着愤怒的白净面容。 沈念怒气冲冲地喝住了闯入四神居的这群人:“站住!你们是谁?!” 带头的男子惊然停住了脚步,他张开胳膊往后一撤,拦在身后的几个人也跟着瑟缩地退了几步。 奇怪,他们身上竟然没有一丝灵力的痕迹,难道闯进来的并不是放蛊的凶手,而是一群不相干的普通人? 沈念没敢放松警惕,随时准备与对方一战,然而带头的那名男子盯着她寻思了片刻,竟扑通一声跪下了。 他听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眼中放着精光,在月色下熠熠生辉,为眼前这个帽纱飘逸的黑色身影镀了层温润的神光。 “水神大人!水神大人!” 男子连连叩拜,口中疾呼不止,他身后的人跟着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也接连扑跪在地上。 沈念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撤了一步。 之前站在司天台上看万人跪拜,她离得远,又觉得百姓是将自己代入了神灵,并没有想过太多。 然而此时此刻,她亲眼目睹自己的拥护者半夜私闯四神居,直愣愣扑倒在自己腿边,一种惊骇和厌恶直冲头顶,全身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 “你们快起来!”沈念强忍着不适,出口的话也带上了几分斥责的意味。 然而跪拜着的这群人听了,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恩赐,一个个又利索地站了起来。 沈念不解地看着这群人,心绪稍稍平复了些许,她冷静地问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带头的男子恭恭敬敬地捧出了一块灵石,同身旁的人互递了几个眼神,似乎对自己拿到了这样厉害的宝贝十分得意。 “这是一位高人送给我们的,说是能找到水神大人您的居所!” 有人忍不住应和,“是啊是啊,这高人知道我们想见您,帮了我们好大忙呢!” 天呐,还在沾沾自喜,简直疯了吧?! 沈念被惊得怔愣了一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荒唐的局面,但这毕竟是因为崇拜自己而造成的,她眼睁睁看着这群痴人,心中又急又气,却又不好发作。 她一把将灵石拿了过来,恨他们不争气:“私闯民宅,你们当这是好事?你们眼中还有王法吗?!” 这群人顿时慌了起来,他们立刻敛起方才那得意洋洋的神色,一个个像是犯了错的孩子,瑟缩着不敢吱声。 带头的男子脸上写满了委屈,他长着一双三角眼,双眉淡淡,眼尾一耷拉,更是可怜巴巴。 他辩解道:“水神大人,我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见您,您一定要谅解我们啊!”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没办法了……”身后的人都小声地开始附和起来。 沈念眉头一皱,委实有点看不懂眼前的情况:“谁逼你们了?” 男子义正辞严道:“水神大人,看来您真的不知道,最近满大街上都开始散播关于您的流言蜚语。” 沈念:“什么流言蜚语?” 男子又跟身旁的人互相递了眼色:“水神大人,冒犯您了。流言中说道,您是天煞孤星,克死了自己的父亲,还克得您的远亲白家一族遭了大难。” 沈念愣住了,她双目大睁,浑身冰凉,血液都凝固了一瞬。 男子连忙摆手:“不过我们肯定是不信的!水神大人是天降仙神,他们就是在污蔑您!” “是啊是啊!他们就是嫉妒!” “就是污蔑!污蔑!” 男子痛心疾首道:“您知道这些流言蜚语都是从哪里来的?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如果没有那些当官的人放出这些消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怎么可能知道!” “对啊,我们也没地方知道这些!” 男子:“水神大人,您身在司天监,可您不知道这朝廷里的争斗是多么的肮脏,卷入这些是非,简直是玷污了您水神大人!” 他朝着四周指了指,“这司天监待您也不好,您看看着破败的庭院,真是穷酸。” “是啊,让水神大人住这种地方!” 男子:“宫里的朋友还告诉我,您根本没多少俸禄,您如此辛苦地为皇家卖命,太不值了!” “就是,太不值当了!” 沈念被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闹得头疼,她拔高了嗓音问:“说了这么多,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男子突然激动起来:“水神大人,既然您如此受委屈,何不考虑自立门户呢?我们这些人都会追随您的!” “对!我们都会追随您的!” 沈念大惊:“你们在胡说什么?!” 男子的眼中聚起精光:“我们没有胡说!水神大人,您知道整个国都有多少拥护您的人吗?足足有二十多万人呢!” 沈念惊得的汗毛又竖了起来。 二十万,这个数目,怕不是要赶上了国都三军的数量! 作者有话要说: 私生不可取,请引以为戒(狗头) 第46章 谣言四起陷风波 男子见沈念愣着,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水神大人,我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我们看不下去了!” “我们实在是忍不了了!” “我们忍不了了!” “我们真的是真心追随您,拥护您!财宝、人脉,我们都有!只要您想,我们的一切您都可以拿去!” “我们的一切!您随便拿!” “求您不要再委身在司天监了,求您不要再为皇家卖命了!他们就把你们当戏子,他们就是在利用你!” “对!真是可恶!” “就是利用!利用!” 群情激奋,叫喊一声比一声高昂,沈念被逼得连连后退了几步,终于缓过神来。 “够了!你们闭嘴!” 沈念急急喘着,大脑快搅成团浆糊:“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逼我造反吗?!” 人群一时鸦雀无声,男子似是认认真真地想了想,突然抬起头了,眼中的精光添了几分阴鸷:“水神大人,也不是不可以!我们二十多万人都会追随您的,您就是想要这天下,我们也可以帮您啊!” 身后的人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主意,也忍不住称赞起来:“对啊,也不是不可以啊!” 有人喊道:“若是水神大人想要做天下的君主,我必万死不辞!竭力相助!” “万死不辞!竭力相助!” 沈念完全被震住了。 疯了!这群人真的是疯了!! 她强迫着自己尽量冷静下来,而后向前逼近一步,震荡的灵力不小心泄露出去,灵力的威压猛地散开,隔空将人群震退了几步。 喧哗声戛然而止,她怒气冲冲地盯着这群人,喝道:“荒唐!真是荒唐至极!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面前的人们又缩成了惊弓之鸟的模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委屈起来。 带头的男子也急了,话里话外还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水神大人,我们如此掏心掏肺,就差以死明志了,您怎么反过来埋怨我们,跟那群害您的人站到一起了?” 沈念被气得大脑胀痛,大喊:“没有人要害我,也没有人要逼我!是我心甘情愿站上司天台的,是我心甘情愿为皇家效命的,你们不要再臆想了行吗?你们的所作所为,才是在逼我!” 男子瞬间慌了,他瞪大了眼睛,眼中的光渐渐淡下去。那一字一句在他耳中扭曲起来,仿佛一刀刀剜着他的心,那坚不可摧的狂热执念,被他所信仰的人亲手击碎,一片片化进了风里。 他的嘴唇发抖,身体也跟着抖起来:“水神大人,您说什么……我们在逼你?我们在臆想?” 人群里又开始窸窸窣窣起来:“是啊,为什么是我们逼她呢……” “我们哪里是在臆想,我们是为了她好啊……” “对啊,为了她好……” 沈念闭上双目,沉沉叹了口气。 完了,这群人真的完了。 她稍稍平复了下喘息,从冗杂的思绪中理出些头绪,而后认认真真地劝说了一番,希望能够点醒他们。 “我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代表水神站上司天台献礼的修士,并不是你们心中的什么降世仙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追随和拥护。我请求你们,不要再痴迷于一个虚幻的水神,不要再狂热地崇拜一个你们想象出来的我。请你们走吧,从今以后过好自己的生活,可以吗?” 人群中的人面面相觑,有的人似乎真的在思考她说的话,有的人却仍在无措。 然而带头的男子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一双三角眼已变得阴鸷可怕,他的胸膛再没有任何剧烈的起伏和波动,声音也同样黯淡了下来。 “水神大人,您当真不要我们了吗?” 完了,说不通了,这个人真的没救了。 沈念又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沉了口气:“你错了,完全错了!你我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要与不要。即使我没有站上司天台,我依然是我,我并不需要依赖水神这个虚无缥缈的头衔活着。你还有你的家人,朋友,还有你自己的生活,你对水神的这种荒唐的执念,并不是你人生的全部,你懂吗?” 男子像是听懂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他整个人退了半步,点点头,魂魄像是被抽去了一半。 “好,水神大人,我懂了,我懂了。” 下一刻,他决绝的转身,晃着空了一半的身子往院外走去,口中还在喃喃:“我懂了,我懂了。” 身后的人被吓得不轻,一边跟着带头的男子往院外走,一边不停地朝身后偷瞄沈念:“你没事吧,咱们这就走啦?” “对啊!水神大人还没答应咱们呢,不要再跟她说说吗?” “要不下回再来试试?” “那神石都被收走了,来什么来!” “我看水神大人确实不值得咱们拥护,看她一点都不领情呢!” 他们虽压低了声音,但这一声声耳语却清晰地传进了沈念的耳朵,沈念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灵石攥得死紧。 突然,那带头的男子猛地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沈念一眼,沈念整个人一怔,被他盯得浑身发毛。 只听他幽幽一语:“水神,我听你的,我走了!” 语罢,他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四神居。 身后的人也赶紧追了上去,很快消失在了竹林夜色之中。 沈念的胸中堵着口气,待人影走远,她两眼一花,差点跌坐在地上。 然而她握紧了那枚灵石,急忙冲到院门口,将整个结界又加固了一下,确保那群人不会再闯进来。而后,她又奔回了房间,着急看看顾庭花的情况。 常勇一直警惕地守在顾庭花身边,虽然外面一直嘈杂不断,但顾庭花正在昏迷,他不敢扔下她自己一个人,只能一边守着公主,一边提心吊胆地为沈念担心。 喧嚣过去,整座四神居又恢复了寂静,他见进来的人是沈念,这才立时松了口气。 “公主怎么样?”沈念压低了声音,怕将顾庭花吵醒,但语气仍旧听得出十分急切。 常勇也小声答她:“放心吧沈姑娘,我看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公主睡得还算安慰。” 沈念松了口气,瘫坐在床沿,整个脊背弯得很厉害。 常勇心疼地问:“沈姑娘,你没事吧?外面刚刚来的是什么人?” 沈念缓缓摇了摇头:“别担心,就是一些痴迷水神的人,我把他们赶走了。” 常勇很是郁闷,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沈姑娘,我最近也听了一些传闻,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最近百姓追捧四神成疯,我也觉得这些人确实有些过了。” 沈念脑中闪念一过,她再次看了眼正在熟睡的顾庭花,而后对常勇道:“常大哥,麻烦出来一下吧。” 两人很快合上了屋门,沈念马上问道:“常大哥,麻烦你如实告诉我,最近关于我们的流言,到底都是什么。” 常勇有些为难:“沈姑娘,都是些市井之人的闲言碎语,说得确实不中听。” 沈念心意坚定:“没关系常大哥,但说无妨。” 常勇:“传闻在国都地界的很多修士都不太服气四神的人选,除了四皇子本该受天命代土神献礼,您,许公子,还有公主,都是各门派的传人,并不是凭实力站上司天台的,他们觉得很不公平。” 原来是眼馋他们,污蔑他们走后门。 沈念追问:“还有别的吗?” 常勇面露难色,思来想去,还是如实回答:“流言里还说,说你是灾星,不仅克死父亲,还连累白家遭了大难。” 沈念的心一沉,整个人又开始冒冷汗。 这几年来,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比想要见到自己的家人,扑进娘亲和姐姐的怀抱。 沈念沉默了片刻,心一横,定定对常勇道:“常大哥,拜托你即刻入宫,请圣上的亲信来接公主进宫养伤。四神居现下已经不安全了,你就告诉圣上的亲信,我与公主去寻贡品时遇到了埋伏,公主受伤,我已赴东海码头与大师兄他们汇合,切忌,就说我已经走了,也不要告诉他们有人夜闯四神居一事。” 常勇:“好!您教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沈念:“我会守着公主,等你们快到四神居,我会即刻出发,不再与你们碰头。你一定要守好公主,不要让宫里可疑的人接近她,然后等我们的消息。” 常勇坚定应道:“您放心,我这就去!” 常勇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不出半个时辰,沈念就望见了竹林中遥遥映起的火光,走在最前的人步履极快,忽明忽灭的火把照亮了他的脸。 常勇已经带着宫里的人来了! 沈念微微蹙眉,温柔地看了顾庭花一眼,而后翻墙离开了四神居。 待她行至大街,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她来马厩解了一匹骏马,飞身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城。 然而那骏马奔驰的方向,并不是东海码头,而是沿着北上的一条小径,直直奔向了北境琼莲台。 第47章 真相大白皆成空 沈念不眠不休地驾马疾驰,终于在马儿累倒前赶到了琼莲台南城,她生长在南城的一处山清水秀的村子里,后来姐姐嫁进了镇里,隔三差五才会回一趟娘家。 为了照顾小外甥,母亲早就搬到了姐姐家中长住,她没有回村子,而是循着记忆中姐姐出嫁的住址,来到了镇里的一户府上。 整个北境已早早步入寒冬,镇里里积雪皑皑,生气寥寥。沈念牵着马站定在一户门前,大门紧闭,门上漆色斑驳,仿佛许久都未有打理。 沈念微微蹙眉,而后扣了扣已经生锈的门环,木门嘎吱作响。 她嘴唇轻颤,声音越喊越响:“姐姐!姐夫!” 焦急地等待了没一会儿,两扇门突然打开,姐夫谢轩立在门口,一身素麻衣,眼下透着乌青。 帽纱挑起,他立刻认出了自己的妻妹,眼圈立时红了,他没有即刻将人迎进屋里,悲痛的神情下竟起了一丝踟躇。 沈念心一沉,立刻发觉了不对,她急迫地问:“姐姐呢?” 谢轩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于是将身子一侧:“念念,进来说吧。” 沈念的身子不由得僵直起来。 进了门,院中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角落里冻得结出了冰,除了一条被踩出的蜿蜒小路直通屋门,四周看上去已经许久未被打扫了。 没有母亲与姐姐出门相迎,没有小侄子的嬉闹与欢呼,沈念攥紧了缰绳,又抖着声音问了句:“姐夫,姐姐和娘呢?” 谢轩垂着眼睛不忍看他,滚出的眼泪碎在刺骨的风中:“岳母早就不在了,思思因为难产,一年前走的,孩子也没留下。” 沈念立时怔住了。 她的瞳孔骤缩,一股尖锐的疼痛从脚趾直蹿头顶,仿佛如惊雷劈过,差点将她击翻在地。 “你说什么……” 她一字一句听得清楚,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谢轩哭得更加悲痛凄凉,颤抖的哭声中带着巨大的歉意:“念念,我知道我们不该瞒着你,但这是思思最后的遗愿……请你节哀……” 眼前的人捂面痛哭,无人倾诉的长久悲思在此刻爆发,沈念那张与沈思十分相似的面容勾起了他无尽的回忆,也将他再次推入深渊。 不知不觉间,沈念的脸庞已被泪水湿透,寒气拂红了她的面颊,她神情麻木,胸中却涌动着一股杂乱无章的气流,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爆开。 扑哧一声,沈念吐了一口鲜血,浓稠的赤红落入无边的白色,将冰霜烫出一个深坑。 谢轩吓得一抖,连忙将她扶住,惊叫:“念念!念念!” 沈念弯腰大口地喘着粗气,还是硬生生挺住,没有栽在地上,血丝顺着嘴角留下,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姐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轩怕她有事,连忙扶着她进了屋里。 屋里也是许久没有打扫的样子,房顶的角落里布满了细密的蛛网,谢轩翻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又为沈念倒了杯温茶,一同递倒她脸前。 “你同岳父去了白家之后,我们就得到了白家遭难,岳父失踪的消息。我们本想着接岳母来家里住,但去了之后才发现,整个村子都被屠了。” 沈念心头一颤,手上的力气没有收住,瓷杯上顿时按出一条裂痕。 谢轩的脸又白了几分,那日惨烈的场景似乎就在眼前,对他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那个时候,官府的人已经去敛尸了,我们找到了岳母,那个时候,她已经气绝了。” 谢轩抖着手又擦了擦泪,“思思当时已经有了身孕,她不堪如此打击,差点小产。后来她还是硬撑着同我一起下葬了岳母,这才休养起来。” 沈念双目血红,急迫道:“屠村的原因呢?” 谢轩:“官府给的答复,说是流寇作乱,那阵子,南城的好几个村子都遭了殃,有逃出来的村民报了官。后来,官府派兵清缴了那匹流寇,又做了场法事,也算是为受害的村民报了仇,希望他们安息。” 沈念:“那姐姐……” 谢轩懊恼不已:“思思她胎象不稳,我怕伤了她的身子,本是告诉她不要这个孩子的,但她说,她说,我们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孩子,她希望如信里写的,带着孩子去见你……” 说到最后,他几乎泣不成声。 “结果,月份大了的时候,思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那时更不敢不要这孩子了……思思提前了一个多月早产,血崩止不住,孩子也没能保下来……” 母亲与姐姐的音容笑貌近如昨日,她一遍遍读过的那些家书上其乐融融的文字,脑海里幻想中一家人哄着小外甥嬉闹的场景,碎得比粉末还要透彻。 沈念心如刀绞,大片的泪水又涌出来,模糊的视线中,自己的姐夫哭得更加伤心欲绝,她悲愤交加,却又无法将怒火撒在姐夫身上。 翻涌的气血又顶上喉咙,她生生咽下一口血腥,问道:“那那些家书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要瞒着我?” 谢轩沉默着懊悔了片刻,这才起身去翻出了一个包袱,将它摊开在沈念面前。 “这些,都是你姐姐提前写好的信。当时我们回到镇上,第一时间就是想找你和岳父的下落,结果第二日,国都宫里来了人,带来了你赴皇城修习的消息。思思替你高兴,我俩商量了许久,还是依着她的意思瞒下了你,想让你心无旁骛的修习。” 沈念颤抖着翻看那一沓沓封好的家书,痛得双目一闭,豆大的眼泪又蹦了出来。姐姐怀着身孕,辛苦地编纂着一封封家书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恨得她想要亲手敲碎这画面。 “姐夫,你们不该瞒着我的……” 谢轩垂下头去,嘴角泛起苦意:“念念,你也知道你姐姐的脾气,我劝不动她的。” 他若有所思,“国都的人说,你若留在国都,必定身份尊贵,或许很久都不会回北境了,思思便给你留了五年的家书。我已是孤身一人,原本想着待我把信全发完,我就去古寺里剃发为僧,为思思和孩子祈福超度,了却残生。” 沈念攥紧了那包袱的一角:“姐夫……” 谢轩心如死灰:“我心意已决,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真相,我明天就可以上山了。” 他将那些家书又细细整理好,用包袱裹了起来,“这些都留给你,里面还有我俩留下的一点家产,我只带着思思送给我那些字画就够了。” 沈念将包袱里的一袋子碎银两又拿了出来,放到谢轩手边:“姐夫,这些我不需要。宫里赐的钱财用不完,这些你留着吧,以防万一。” 她很快将包袱卷好,又斜系在身上,眼睛又湿了起来:“带我去祭拜一下母亲和姐姐吧。” 沈念在两人的碑前重重地磕头,冰冻的寒雪撞红了她的额头,又融进了她肌肤。层云遮天蔽日,阴阴压来,似又一场大雪将至,北境的冬日冷得早,她早已习惯,却觉得那日冷过了所有的数九严寒。 她向谢轩道别,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天寒地冻的故乡。 * 月色如洗,飘逸的帽纱在冷风中翻飞,竹林中一个瘦削而凄凉的身影,正慢慢向四神居靠近。 因常勇还在宫里守着顾庭花,院里已经好几日无人打扫,枯叶铺了满地,沈念踏着碎叶迈进了悄无声息的四神居,仿佛踏入幽幽冥府。 那一刻她竟想,若是去了冥府也好,她就能将母亲和姐姐带回来了。 连日的奔波几乎在瞬间将她击碎,她迈上台阶,小腿一抽,直接扑跪在地上。 石阶冷硬而锋利,擦得她腿上立刻见了血,她却像没感觉似的,抖着手臂撑起身子,一瘸一瘸地又迈了上去。 诺大的四神居空无一人,幽幽一方天地,一双黑泠泠的眼睛正在慢慢暗下去,暗得如同万丈深渊,将一切都吞噬进去。 她将身上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同之前的那摞家书放在了一处。而后,她仰面倒在了榻上,思绪一时如潮般涌来。 这个表面风光,受万人敬仰的水神,背地里竟已是家破人亡,她的一切努力和挣扎都是一扎就破的泡影,碎得既可怜又可笑。 她又想起了流言里的那些话。 难道自己真的是所谓的天煞孤星吗? 一丝带着讥讽的苦笑浮上她的嘴角,她缓缓闭上双眼,泪水沿着眼角滑过发鬓,又打湿了枕头。 爹,你在哪儿,我还能找到你吗…… * * 太阳升起落下,吝啬到几乎没施舍什么温度,沈念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倒在榻上,双目望天,一整日滴水未进。 夜里,屋外终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沈念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终于坐直了身子。 许遇尘喊了几声她的名字,推开房门,猛地被坐在榻上的沈念吓了一跳。 “念念,你回来了。公主呢?” 沈念直愣愣地看着他,嗓音略有沙哑:“大师兄,公主受了伤,常大哥陪她进宫养伤去了。” 更深露重,浓郁的夜色掩住了沈念憔悴的面容,但许遇尘还是看出了不对劲,疾步走上跟前。 “你没事吧?” 第48章 真相大白皆成空 灯火被明月臣燃起,光亮瞬间盈满整间屋子。许遇尘的脸清晰地映入眸中,眉目慈悲,神情关切。 沈念静静望着他,热意又涌上眼眶,然而干涩的眼睛却已哭不出什么。 她骗了圣上的人,又私自回琼莲台,已经做好了问责的准备。眼下宫里还没有动静,她不能让许遇尘他们知道这些,若圣上真的降罪,也不能连累他们。 “没事。”沈念连忙回答,又往床边缩了缩,尽量将自己的脸陷到阴影里,“大师兄,我跟庭花遇到了埋伏,庭花中了蛊,伤得有些重,我就让常大哥带她先进了宫,我去找你们汇合。但是我去东海码头寻了两日,还是没找到你们的去向,我怕暴露身份,就又回来等你们了。” 柳如烟在这时递来了一杯水:“你的嗓子怎么哑成这样?” 她心疼地望着沈念红肿的眼睛,只当她是为了公主受伤而心急,“别难过啊,咱们明天就去把公主接回来!” 沈念明白柳如烟会错了意,如此正好。 许遇尘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总觉得哪里奇怪,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这张莹白如玉的脸憔悴得有些过头,坚韧的神情倒是冲淡了几分悲伤与落寞,那双红红的眼睛微垂着,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疼。 沈念已经道明了事情的经过,眼下她最需要的是休息。 许遇尘开口安慰:“不要担心,明天我们进宫赴命,顺便把公主接回来。” 沈念的身子放松了些:“好。那些贡品找到了吗?” 许遇尘:“已经找不回来了。我们到仓库的时候,里面的灵植已经全被糟蹋了,数量也对不上。明天只能让宫里的人把那些找回来的东西带回去,咱们已经尽力了。” 他看了一眼沈念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不说了,我跟阿臣先回房,你们收整一下,早点休息。” 沈念的心渐渐回暖,应了声“好”。 * 在师兄师姐的轮番投喂下,顾庭花好得很快,只是颈部的灵根处落下了时而犯痛的毛病。 沈念一日不歇的守在她身边,她越发见好,小脸都喂胖了一圈,沈念反而却日渐消瘦下去。 她没什么胃口,整日嗑辟谷丹,顾庭花醒着就去同她说几句话,顾庭花睡了就在一旁打坐调息。 没过几日,沈念瘦得弱柳扶风,眼下两抹乌青,连脸颊都凹了进去。 柳如烟以为她是自责太过,天天闹着常勇一起做一桌子好菜好饭,哄沈念多吃点。 沈念猫在顾庭花的房间里不出来,她就每日端着一大托盘的食物过去,顾庭花被香气诱醒,抱着碗大快朵颐,沈念却安安静静在一旁打坐,丝毫不受影响。 柳如烟急得直上火:“沈师妹,你怎么不吃饭啊?你这是在练什么功呢?” 顾庭花苦于伤还没好利索,腿脚发软下不了床,脸上粘着饭粒,张牙舞爪地喊:“小师姐!你要不吃饭,我也跟你一起饿着!” 沈念仍是心如止水的模样:“谢谢柳师姐,我不饿,宫里送来的丹药够补的了。” 她又看向顾庭花,眼神凌厉了几分,“庭花,不要胡闹。你现在还下不了床,不吃饭没力气,难道想永远站不起来吗?” 顾庭花吓得嘴一瘪,又把碗筷捧到嘴边:“小师姐,你就知道吓唬我,我吃还不行嘛!” 柳如烟叹了口气:“沈师妹,可你这样下去不行啊,你看看你瘦得。” 沈念丝毫未动:“柳师姐不要担心,我自有分寸。御灵集大成者,本就应持天地灵气而活,我应该饿不死的。” 柳如烟又急了:“咱们哪一个修炼到什么集大成的步数了啊?人是铁饭是钢啊,你怎么这么倔呢?” 沈念一怔,脑海中飘过了一句话。 姐夫谢轩涕泪纵横,对她叹道:“你也知道你姐姐的脾气,我劝不动她的。” 是啊,姐姐的脾气从来倔强,但她对自己只有百般宠爱,牵肠挂肚,连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是。 她闭上眼,鸦羽般的睫毛渐渐漫上水痕。 她折磨自己,却不该折磨爱她的人。 她睁开双眸,眼圈微红:“好,我听你们的,我吃。” 柳如烟顿时松了口气,笑容也重新挂在脸上:“哎呀,这才对嘛!快过来快过来!” 顾庭花连忙将榻上的小桌往沈念的方向推了推,又把碗碟都转向她,顿时吃的更香了。 窗外,许遇尘透过半开的缝隙,见沈念朝顾庭花的床边走了过去,他这才离开,但神色仍旧凝重。 沈念一定有事情瞒着他们。 * 初冬已至,天凉得格外早,街上的人提早翻出了冬衣,喷着白气与邻里打招呼。 顾庭花的伤已经好利索了,宫里得到消息后,立刻召五人来到司天监,商议新一年的亚岁祭天礼一事。 虽说新的一年,却也没有什么更新鲜的主意,献礼照旧是那些步骤,只不过表演上变了点花样。 玲珑天塔建成,献礼则围绕此进行了调整,国师洗天清正站在司天台跟五个孩子商议着,一个小道士忽然奔上前来,弯腰同国师传话。 “大人,陛下突然驾临,已至星辰阁,传水神大人觐见。” 沈念一顿,身体紧绷起来,她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虽小道士朝司天监走去。 按理来说,若是她偷偷跑回北境的事情败露,圣上应该更早传她进宫,不可能等到月余后才召见她,可眼下突然召见,确实猜不透是什么事。 她谨慎地揣度着圣意,离司天监每近一分,就想到了一种新的结局。 星辰阁的大门缓缓打开,她许久未见皇帝,星盘大阵映出的面容,仿佛比之前更加威严持重了。 她即刻跪拜行礼:“臣参加陛下。” 安道年仍像初见时那般微微一笑,招手让她走近:“起来吧。” 沈念走近,却听安道年突然来了句:“沈念,你的气色不太好。” 她抬头望向那双锋利的眼眸,整个人一怔,慌忙避开了视线:“上次追查贡品失踪一案,臣与公主同行,却惨遭埋伏,致公主受了重伤,臣心中一直不安,请陛下责罚。” 安道年阔袖一拂,命她直起身子:“朕若是怪罪你们,不必等到今日。” 沈念立刻站直了身子。皇帝的声音静如秋水,缓缓道来,却令人不寒而栗。 他的脸上同样无波无澜,“你二人受埋伏一事,宫里已着手在查,或许事关蓬莱。你们几人就专心筹备祭天礼吧。” “是,臣遵命。” 诸事顺利,沈念松了口气。好不容易面见圣上,她开始犹豫着想要问问心中一直惦记的一件事。 只听安道年突然开口:“你的父亲一事,暂且还没有新的消息,现下时局不稳,你先安心待在国都罢。” 皇帝仿佛一眼就将自己的心思看穿,沈念惶恐地回话:“是,多谢陛下劳心惦记。” 静谧的流光仍旋转不停,映出沈念脸上的一丝悲色,安道年英武的脸庞一半落在阴影里,目光淡淡落在眼前人的脸上。 安道年盯着她苍白的面色,眼中动摇了一瞬:“还有,莫要在意市井流言。人心向来不古,就当是以此告诫自己慎言慎行,收敛锋芒罢。” 沈念诧异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深邃的眸子,又垂下头去,眼眶酸涩起来:“臣明白了,谢陛下。” 安道年的话里仍听不出悲喜:“沈念,朕还是希望你能抛开杂念,一心一意修炼。天道无常,修者,修身修心,只有摈弃世俗杂念,无牵无挂,才能心无旁骛,臻至化境。朕一直看好你。” 沈念又是一阵惶恐,心中压力骤增:“谢陛下青睐,臣教您失望了。” 安道年看向星盘大阵:“非也,朕倒是很希望,你是朕的孩子。” 沈念惊得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处,连眼睛都忘了眨。 这不该是一个九五至尊对自己的臣子所说的话。 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更令她震惊。 “世人皆知我是人皇,其实,我也是拥有土系灵根的修士。” 沈念恍然大悟,世人皆以为四皇子的母妃是位土行修士,原来他的土系灵根,并非继承生母,而是继承了他的父皇! 他沉吟良久,脸上突然泛起寂寥之色:“十年前修界一场大战,修界损失惨重,御灵强者几近灭绝,火修一门叛逃,躲在南境至今都不肯露面。如今,朕好不容易凑齐了你们这些孩子,看着你们长大。” 璀璨的星辰尽收他的眼底,如浩瀚星空,“作为人皇,掌管这天下万里疆土,朕殚精竭虑,只求这子民太平安乐。可朕也是一个修士,作为修者,无不渴望臻至化境,通达天地。” 他眼含星光,又望向沈念,“这一世,我是做不到了,可我希望你能做到。” 眸中那簇火焰又跳动起来,“阴阳五行,水生万物,上善若水,无往不利。今后修界的天下,还要看你们几个啊。” 这番话语气平淡,却意义非凡,那是一位帝王内心的一处柔软之地,赋予了后辈沉甸甸的希冀。 沈念的面上一湿,不知怎的流出了两行清泪。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张和蔼可亲的面容,尤在眼前。若是父亲还在世,会不会也像圣上这样,对自己予以厚望呢? 然而圣前失态,其罪当诛,沈念连忙拭了拭眼泪,扑通跪了下去。 “臣谨遵陛下教诲!” 安道年拂袖命她起身:“今日之言,切莫与他人提起。你先下去吧。” 沈念恭恭敬敬行礼:“臣明白!臣先行告退。” 她又朝星盘大阵光晕中的人看了一眼,而后快步离开。 走出司天监时,冷风拂过留有湿气的面颊,凉意漫上肌肤,令人清醒了许多。沈念抬头望天,层云滚滚,眼中是数不尽的悲凉感叹。 造物弄人,若能臻至化境,她真的能够勘破轮回,与天地抗衡吗? 到那个时候,一切还有意义吗? 第49章 真相大白皆成空 初雪已至,雀上枝头,整片国都大地银装素裹,充斥着欢度亚岁的喜悦。 然而这一片祥和盛世的喜悦之下,却是暗流涌动。 城中的高门大户饱食丰衣,角落的穷苦百姓拼力讨生活,他们或百无聊赖,或暗无天日,但都同样把乐趣或信仰,加诸在了万众瞩目的四神上。 祭天礼将至,每条街巷茶余饭后都绕不过四神这个话题,然而如今风气不佳,流言更盛,传到最后,什么牛鬼蛇神全出来了。 诋毁者信誓旦旦,拥护者寸步不让,邻里街头,小到唾沫横飞互相谩骂,大到大打出手押送官府,比比皆是。 而那些烟花柳巷与赌桌上,大家都已经开始投注,祭天礼上到底谁更出风头,会不会失手中断。 四神居里的五个人每每聊起此事,心里都不好过。 他们将四神居的结界加入了障目之术,任法力顶天之人也难破除,而后在司天监日复一日的演习中,他们尽量避开外面的声音,顶住压力,潜心准备。 不过一年光景,从初登司天台的名震四方,到如今不怀好意的虎视眈眈,真让人唏嘘不已。 很快亚岁已至,在千万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司天台的结界再次缓缓打开。 四神于玲珑宝塔前游龙飞凤,出神入化,观礼的人群仍旧躁动不已,不时便爆发出一阵雷动的欢呼。 很快整场典礼过半,一切按部就班,丝毫未出差池,沈念于塔前腾空而起,即将献上最精彩的御水之术。 突然,一条银光从人群中穿云破风,眨眼之间,水神的左肩就斜插了一支利箭! 沈念的注意力全然在接下来的表演上,若非躲闪及时,那利箭早已插中了心窝。箭刃上闪过紫蓝光芒,剧痛袭来,她一个踉跄,眼看要从半空跌落下来。 千万人同时屏息,鸦雀无声。 狂风鼓起宽大的琉璃玄袍,沈念紧捂着胸口,目光穿过人群,在一瞬间盯住了利箭射来的方向。 那人黑衣蒙面,一双三角眼狠厉无光,恨不得将自己啖肉食骨,吃拆入腹。 她一下子认出了那双眼睛。 月黑风高,四神居院,狂热信徒之首,也是这副一模一样的眼睛。 惊诧之时,沈念从半空中直直坠下,她身子僵痛,无力回转,已做好了摔落在地的准备。 然而,就在放弃之时,她感到背后一软,整个人竟陷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刹那间,无数金光利刃划破夜空,带着奔涌的愤怒朝刺客的方向飞去。 事出不过几息之间,惊惧的尖叫声接连而起,霎时刺破天际,百姓们抱头鼠窜,整片广场与主街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冲破了禁卫的镇守。 那刺客身手灵活,借着慌乱的人群左躲右闪,右臂被擦过一道露骨的伤口后狼狈而逃。 许遇尘怕伤及无辜,急急收了剑雨大阵,他抱紧了怀里的沈念,见她神色不对,一眼看出了中毒的迹象。 带毒的箭头在灵力催动下融化,扑哧一声拔离血肉,箭伤处瞬时血流如注,痛得沈念猛抽了一下。 许遇尘立马打横将她将她抱起,借着漫天金光,飞身朝司天监的方向奔去。 * 夜凉如水,窗外寒风呼啸,四神居内灯火亮了整整一宿,常勇手持兵器守在院外放哨,一旦有异动,他将立即放出求援信号。 好在毒液清理的及时,才没有伤及肺腑经脉,沈念青丝散乱,脸色煞白,身上已换了一件干净的里衣,然而伤口处还在不断的渗血。 她的眼神已经痛到无法聚焦,顾庭花哭得眼睛肿成两个桃子,伏在床边泣不成声。 柳如烟满手血污,端着盆血水匆匆往门外去,许遇尘和明月臣已经赶来,合力抬来了一箱子天材地宝与丹药。 外敷内用齐上阵,外加输送灵力,沈念的伤口这才微微见好。她不堪疼痛,皱着眉昏睡了过去,几个人忙到后半夜,才终得片刻喘息。 宫里也连夜找了懂些御灵之术的御医来替沈念医治,按那老御医的说法,这箭毒极为狠辣,若是射中了沈念丹田处的灵根,轻则灵力尽失,重则玉石俱焚,可刺客准头太差,只射中了沈念的左肩,仿佛是朝着她心脏去的。 而且,这剧毒极难炼制,成分不明,若说相似,仿佛跟蓬莱的噬灵蛊沾点关系。 祭天礼水神遇刺一事震惊朝野,国都上下一时间风声鹤唳。第二日,宫内下令禁卫军全城搜捕,一旦抓住贼人,格杀勿论。 而朝堂之上,两派对立的大臣更是为此事争得面红耳赤,一方极力斥责四神妖力惑众,另一方则力主清缴散播流言的恶徒,捍卫四神献礼的功劳。 就在两方僵持不下之时,司天监领旨受罚,拦下一切罪责,临时堵上了悠悠众口。 众大臣这才心照不宣,圣上是决意要偏袒四神到底了。 因为这件事,皇帝竟意外发现了几名起了反心的贼子。这几人重权在握,暗地里不断向东宫讨好,惑储君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就在沈念躺在床上养伤之际,四神居里的另外四人,又换上了御卫身份,开启了新一轮的剿灭反臣的任务。 山寒水冷,大雪铺了厚厚一层,沈念大病初愈,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竹子出神。 其他人都去执行任务了,整个四神居只剩下沈念和常勇。 常勇正准备好出门,走近跟她打了声招呼:“沈姑娘,我要去集市上采买了,一个时辰就回来。” 沈念木然地转过头来,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常大哥,你带我出门转转吧。” 常勇担心地问:“您的身子可以下床走动了吗?” 沈念微一颔首:“无妨,我总要活动活动筋骨,没准好得快一些。” 常勇眼睛一亮,连忙去给她取衣服:“沈姑娘,稍等我找件厚点的大氅哈,大雪路滑,咱们慢慢逛。” 暮篱面纱垂地,几乎将沈念整个人罩住,大氅的毛边敦厚,几乎埋起了她半张脸。两人缓缓出了竹林,又慢慢逛到集市,密云中的一轮白日几乎已升到了头顶。 一处摊子的大娘眼尖,远远瞧见了常勇的身影,立马吆喝:“大勇来啦!今儿一早雪地里收的白菜,霜打过,保证水灵可口!” 常勇咧嘴一笑,乐呵呵上前:“好嘞李大娘,来五棵!” 李大娘麻利给包起五棵,眼神落在了跟在他身后的女子身上:“今儿这是带小姐出门啦?几日不见,小姐身量见长啊!” 常勇嘿嘿一笑,从容道:“这是我家二小姐,不常出门。” 李大娘迅速一打量,见女子步履缓慢,确实是身子不太爽利的模样,便以为是位常年在家养病的娇小姐,心道还是大小姐和三小姐活泼。 常勇将包好的菜装进娄里,又带着沈念往前走了一段,他贴过身来朝沈念耳语:“沈姑娘,李大娘好打听,这些摊主也都爱家长里短地嚼舌根,您不必出声,交给我来应付就好。” 面纱后即刻传来一声“好”。 两人又一前一后,缓缓朝着肉铺走去。 常勇一顿挑肥拣瘦,背篓很快变得更沉,买完了牛羊肉,他又去下一个摊铺杀鱼,想大鱼大肉地给沈念好好补补身子。 沈念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后面,几句闲言碎语忽然飘进了耳朵,一时挑起了她的神经。 那原本是一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茶肆,专供赶集的人歇脚,因人流络绎不绝,买东西的人都爱来喝上一口解解渴,这里的生意很是火爆,客人几乎日日不断,也就成了一众市井之人的闲聊之所。 “你们说,那水神和金神,是不是有一腿。” 沈念立时僵住了。 常勇还蹲在池前专心致志地挑鲜鱼,常人根本听不到这窃窃耳语,但沈念的五感,早已通达到常人的十倍,自然轻而易举就捕捉到了这只言片语的来处。 面纱后的目光随即聚到一张茶桌上,她轻轻绕到鱼摊的另一侧,继续听那两人耳语。 “金神的风评极佳,堂堂一位古阳关来的贵公子,不可能吧!” “嗐,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准看对眼了呢!” “这可不敢胡说啊,本来最近就不太安生,你再这样编排,小心禁卫来抓你!” “这瓜保熟哈!我们家公子是谁,有老爷罩着,不怕这个!这些话,在城南那片烟花巷柳早传遍啦!” “这么深乎,难道你趴人家床底看着了怎么的?” “去你的!反正不知道哪儿传出来的,说是他俩早在刚来皇城的时候就好上了。” “啊???” 几个人又聚了上来,脑袋凑成一团,有个人还贴心地分起了瓜子。 “在讲水金哈,你们懂得。刚刚说他们来国都的时候,选四神,那得有点小试炼什么的吧,他们去过东北的一个地儿,叫无妄山,那地方可邪乎啦!” 沈念听到“无妄山”这个字眼,血立刻冲到了头顶。 第50章 真相大白皆成空 “那里本是一片大雪封山的地界,当时去了好些人,都是小修士,基本上全没回来。” “这些我们都知道,讲重点讲重点!” “水神和金神当时就被困住了啊,结果人家俩人一天一夜,干柴烈火,嘿嘿……” “天啊,他们才多大啊……” “年轻人体力真好……” “有人看见了?” “肯定有啊,也逃回来不少人呢对吧!” “哎呀我不信。” “我信!你看祭天礼那天水神受伤,给金神急得,差点把广场上的人都撕了。要没点什么关系,至于吗?” “也对啊,说的也有道理……” “你说金神多好,堂堂名门之后,怎么也要圣上赐个婚的吧,怎么跟那个灾星混一起了。” “怎么了?水神哪儿不好了?” “你没听过她克死她爹,还克死一帮亲戚的事儿吗?这回好了,祭天礼,给咱国都祈福的,独独让她给搞毁了,她不是灾星谁是灾星?等你们家老爷明年纳不上粮来,我看你骂不骂她!” “你再胡说八道!” “哎哎哎,刚刚说的好好的动什么手啊!”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纠缠在一起,屋里的茶博士见怪不怪,哈着热气暖了暖手,举起一把大笤帚就开始赶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你们看这堆瓜子皮!走走走,俺要扫地了!” 常勇疑惑地朝远处闹哄哄的人群瞥了一眼,这才发现沈念正站在他身侧,他乐呵呵装好了鱼,关切地问:“沈姑娘渴不渴?” 暮篱下的人摇了摇头。 “好,我看茶肆那边闹哄哄的,不渴就不去歇脚了。咱们快点回家,我给您做好吃的。” 暮篱随着人点头晃了晃。 回去的时间花得很短,走在路上,沈念竟还比常勇快半个身子,常勇以为她活动了筋骨好了许多,十分开心地跟着迈着步子,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四神居。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门,常勇马上去伙房缷了背篓,然而再进院子时,眼前的画面却顿时让他惊住。 沈念将暮篱一丢,身子一软,整个人外在廊边的石栏,猛地呕出口血来。 常勇直奔着她冲过去,小心翼翼将她扶住:“沈姑娘你怎么了?!” 沈念虚弱地摆摆手,咽下了口中腥甜的血气,额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寒风中凝得皮肤冰凉。 “没关系……常大哥,麻烦扶我去屋里休息一下吧……” 常勇胆战心惊地扶她走上石阶,穿过庭廊,好不容易进了屋子,那厚实的大氅一落,刺鼻的血腥味忽地偷跑出来。 沈念前胸的伤口竟再次裂开,鲜红的血已经浸透了她的前襟,将黑色的外衣染出一大片更暗的阴影。 常勇吓得整个人一抖,嘴唇都白了几分:“怎么会这样……”他急忙将沈念扶到床榻上,“我,我去给您倒水、拿药……” 沈念还坐在床边大口地喘着粗气,常勇已经飞快地端来了热水,又取了一堆瓶瓶罐罐和一件干净的棉衣。四神居的几个孩子经年需要治伤,他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会学学药理,对各种伤势的用药都已经十分熟悉。 常勇无措地踟躇了两秒,又急忙跑出去将门掩好,边跑边嘱咐:“沈姑娘,我就在门外,有事叫我就好!” 沈念僵硬地坐在床沿,看着门缓缓合上,脑中略过了一个闪念。 如果就这样死了,是不是一切就会随着她的离去而消散。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血尽而亡,倒是去得安逸,不用再尝别的苦。 她好一会儿没动,就任伤口这么汩汩流着血,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颤抖的声音。 “沈姑娘,求您一定不要放弃……求您了……” 常勇进退两难,双手扒在门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苦于其他几个孩子不在,也没有办法跟他们联络,因为他知道,如果沈念想寻死,以他现在的力量,根本没办法阻拦。 听到常勇的声音,沈念麻木的双眼终于转了一轮,那双漆黑的眼眸光彩全无,像两丸磨得沙白的珠子。 她于心不忍,终于开了口:“常大哥,不要担心我。” 常勇终于听到一丝动静,连忙回应:“好的沈姑娘,若是需要换热水,您喊我啊!” 沈念一咬牙,终于解开了上衣,粘连着血肉的衣服被撕下,疼得她整个人不住地抖。 她潦草地擦拭了身上的血迹,又草草给伤口上了药,将就用纱布绑了起来。合上棉衣时,她累倒在床头,喊常勇进门。 常勇立时推门进去,将盆中和地上血水清理出去,又取来了炭盆,将整个屋子熏得暖烘烘的。 热气包裹得人很舒服,沈念虚弱得厉害,她半阖着眼睛,很快就昏睡过去。 常勇收整好一切,见她呼吸还算安慰,这才稍稍放心下来。他又赶去了伙房,想在天擦黑时,给沈念多做些好吃的。 这年寒冬,雪飘得格外多,又一场大雪而至,厚厚的积雪已经堆到了脚腕。四神居的伙房里灯火通明,热气蒸腾,萦绕的饭菜香气引得四周流浪的猫猫狗狗都聚了过来。 常勇很早就在院子里辟出一块地方搭了个小棚收留这些小生灵,它们来去自由,相见全凭缘分。 他将一些碎肉杂粮丢进了棚里的食盆,跟几个脸熟的打了个招呼,转头就进屋里布置餐桌去了。 他本想着给沈念在床上摆个小桌,然而沈念还是坚持下了床,说是自己睡饱了,想活动活动。常勇拗不过她,于是又把饭菜端到了房间里的大桌上。 整顿饭上,沈念虽然没说几句话,却一直低头吃得很卖力,常勇见她的胃口总算是好了一些,一时心情大好,已经开始琢磨起下顿饭做点什么。 吃完饭,沈念又回床上猫了起来,她扭头看向窗外,静静地望着纷飞的大雪。 常勇很快收拾好碗筷离开了房间,不想再过多打扰她,他留了半扇门,怕有意外的时候自己能及时发觉。 他端着托盘进了伙房,又是一顿洗洗刷刷,屋外已经黑透,鹅毛大雪将天幕晕开一层红色,令雪夜平添几分瑰丽。 正当他打扫得热火朝天,院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常勇一握手中抹布,猛地警惕起来。 因为沈念受了伤,常勇最近总是很紧张,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警惕地抄家伙。他跑去院门守着,正准备要将人拦下,结果看清了那道人影后,又顿时松了口气。 原来是许公子回来了。 等等,这么个时候,他回来做什么? 常勇一紧张,揉了揉眼睛,又抄起家伙戒备起来。 等到许遇尘走到近前,常勇确确实实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和一举一动,这才放下心来,笑容顿时展开,又惊又喜:“许公子,您怎么回来啦?” 许遇尘一身夜行衣风尘仆仆,脸面被雪色映得有些苍白,他拉着常勇往修舍里走,边走边问:“念念睡下了吗?她的伤好些了没?” 常勇的脸又瘪下去:“原本是好些了,可是她今天跟我出了趟门,回来又严重了,怪我。” 许遇尘顿时严肃起来,面露急色:“是么,那我去看看。” 沈念的房门半掩半开,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笼着她单薄而孤独的身影,她静静地看着窗外,面容如水般死寂,毫无生的欲念。 许遇尘的脚步极轻,轻到对方都未能察觉,望月的人映入他的眼中,将他的心狠狠剜了一刀。 几日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开口轻声唤道:“念念……” 床上的人木然地转过头来,晃神了许久才喊了声:“大师兄。” 许遇尘的步伐沉重了许多,他尽量让自己开上去开心一些,一步步走到了沈念的眼前。 他坐在床沿边上,将怀里护着的东西掏出来,捧在沈念面前。油纸被层层打开,里面的食物在体温的呵护下,仍带着丝丝余温。 他的嘴角漾起一股温暖的笑意:“念念,生辰快乐。” 是莲花糕。 沈念错愕了一瞬,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呆呆地拿起一块糕点,轻轻地咬了一口。 丝丝清甜在舌尖漫开,软糯而熟悉的味道,瞬间唤醒了她的记忆。 那时的她还小,村子里的物资不比大城镇里的丰富,孩子们能吃到的甜品不过是自家熬制的麦芽糖。每当到了大雪漫山的时候,她就会盼望着母亲去给她买一包莲花糕,来庆祝自己长大了一岁。 香喷喷的糕点摆上桌,沈念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然后一块块分给家人,父亲总是借口自己吃不了甜的,将自己的那块让给母亲,姐姐则是将自己的那块掰成两半,然后与沈念分享,让沈念多吃几口。 沈念长得更像父亲一些,尤其眉眼最像,姐姐沈思则更像母亲,眉目柔和,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印象中姐姐对自己十分宠溺,总是弯弯一双笑眼看着她,话里不是夸赞,就是叮嘱。 她将冒着热气的糕点掰开,塞到沈念手里,“念念快吃吧,今天是你的生辰,你多吃一点,就能再长高一些,要长得比我高哦!” 沈念两只小手捧着热乎乎的莲花糕,心里跟糕点一样暖,抻直了细细的脖子喊:“姐姐,我随爹,我一定会长得比你高的!” 在厨房里忙活的夫妻听见两个孩子的交谈,忍俊不禁,不由得对视一笑,夏隐荷将手中的糕点又送到沈江南嘴边,忍不住调笑他:“听到没,今日的小寿星像你,赏你这功臣一口,快吃。” 沈江南搂着妻子的腰肢,开心地笑了一番,他含情脉脉地望着妻子,轻轻咬了一口。 炊烟袅袅,月明星稀,静谧的村庄瑞雪皑皑,灯火如豆,映照出这片世外桃源的宁静安乐。 莲花酪的味道化在口中,沈念咬着咬着,囫囵着咽下去,眼中聚起泪来。 美好的回忆顿时碎在了眼泪里,再也拢不起来。 眼泪从豆大的两行,到不断线地落下,她哭得肝肠寸断,似要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尽。 许遇尘从未见她如此,吓得赶紧握住她的肩头,魂不守舍地问:“念念,你怎么了?” 沈念死死地攥紧了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张着嘴哭嚎,话中字字血泪。 “大师兄,我的家没了……我没有家了……我娘和我姐姐都没了,都没了……” 许遇尘震惊地听着这断断续续的哭诉,许久才缓过神来,他皱紧了眉关,连忙问道:“怎么回事?念念?念念?” 沈念从极度的悲伤中抽离出些许,泪眼婆娑地望向他:“……上次庭花受伤,我趁你们没有回来,私自去了一趟北境……结果、结果,我只找到了姐夫,他告诉我,父亲失踪之后,娘亲就死在了流寇手里……姐姐她因为忧思过度,孩子月份大了,结果没保住,姐姐也走了……” 听着这一个个亲人悲惨的遭遇,许遇尘心中痛极,眼中也泛起泪来。 儿时的他不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距父母在大战中相继离世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当时,年仅七岁的他被师红叶护在西境御灵院,日日盼着父母回家,没想到却等来了令人如此崩溃的消息。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不停地在师红叶怀里挣扎,想要逃出御灵院去找寻父母的踪影,师红叶从背后死死抱住他,也早已泪流满面。 外面战火纷飞,虎狼环伺,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师兄守护住唯一的血脉。 痛哭过后,许遇尘高热了三天,一病不起,足足在床上躺了月余。待他醒后,一切尘埃落定,但他也永远地失去了至亲。 世间最伤人的莫过于痛失至亲至爱,一切安慰都只剩苍白,许遇尘没有说话,将哭得伤心欲绝的沈念一把揽在了怀里。 怀里的人不停地发着抖,身体冷得没什么温度,细碎的呜咽萦绕在他耳边,声声都是剜心之痛。 在许遇尘的怀抱里,沈念哭了一会儿,渐渐平复下来,她抓着许遇尘背后的衣服,很是贪恋他怀里的温暖。 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时,整个人一僵,慌忙松开了手,从对方的怀里退了出来。 那些闲言碎语如诅咒一般令她心生畏惧,她垂着头一退再退,直到靠上床头,与许遇尘隔开了一段小小距离。 她心如死灰地自言自语:“大师兄,你说,若是我死了,是不是这一切就能结束了。” 许遇尘心一沉,惊得背后发冷:“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神思敏捷,将沈念的动作全然捕获在眼中,几乎瞬间就猜到了原因,“你是不是最近又听到了什么闲话?” 沈念她莫名油生出一丝委屈,那本该已经静如止水的心,重新漾起一丝波澜。她仍埋着头,青丝垂在耳侧,半掩着被泪水划碎的面容,声色皆灰败。 “我的家人相继离我而去,无辜的百姓又因我疯魔,如果我不在了,一切都会结束,他们说我是天煞孤星,好像也不假。” “荒唐!”许遇尘脱口而出,极力压制着愤怒,“念念,你不该听信那些谗言!那些人乱嚼舌根,不过是想逞逞口舌之快,从苟且偷生里寻乐子,你为何要听他们的胡言乱语?你的亲人不是因为你离世的,你为何要把这些错怪在自己头上?” 沈念木然地抬起头来,相比于这些话,她更吃惊于大师兄从未外露的这一面。 许遇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湿润的眼中闪着莹白的光亮。 “念念,我的爹娘也已经早早地离世,你现在有多痛苦我是最清楚的。但我绝不会把他们去世的过错算在自己的头上,反而,他们的愿望,不就是希望我们好好活着吗?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的娘亲和姐姐她们泉下有知,也一定会为您心疼的。” “还有我们,你要是就这样轻生了,你让我们怎么办?庭花、阿臣、如烟,还有常大哥,我们一同出生入死,一同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我们就不是你的家人了吗?” “我是你的师兄,若是你有什么意外,我会内疚一辈子的。是我发现晚了,若是我早点问问你,跟你好好聊聊,不至于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多……” 沈念怔愣着,似是被劝动了,又默然地掉下泪来,许久,她才回了一句:“我知道了大师兄,是我不该自暴自弃……” 许遇尘终于冷静下来,他沉了口气,轻轻拉过沈念的手,将那纤细的手腕握在手中探了下脉。 他的手掌温度很高,一下就将掌那的发凉的皮肤包裹住,肌肤之亲的暖意瞬间直达心底。 沈念再次警醒,慌然将手抽开。 她的动作被许遇尘看在眼里,似绵密的针扎入心口,痛感尖锐却不见血光。他不由分说地又将沈念的手抓住,两指并刀按在她的脉上,为她输送起灵力。 早在他进屋时,他已经嗅到了整个房间充盈的血气,那血气随着沈念方才的哭诉越发浓重,那棉衣之下裹着的伤,一定是又复发了。 他没想到沈念的伤竟然好得这么慢,但也只能先稳住她的情绪,再来为她输送灵力疗伤。 许遇尘的指尖微微闪着银白的光亮,沈念感觉到丝丝灵力涌入体内,想挣却挣脱不开。 许遇尘在任务中途赶回来为她庆祝生辰,势必要抓紧时间再赶回去与其他人汇合,而如此为自己浪费灵力,相当于拿命在开玩笑。 “大师兄……” 她喃喃喊着对方的名字,浑身却早已脱力,使不出半分挣开的力气。 “别说话。” 许遇尘的声音很轻,轻到仿佛嘴唇只开合了一下,但这三个字却好像有一股强烈的力量,令沈念再也无法抗拒。 胸口的伤口在缓缓愈合,腐烂的肉渐渐化新,一点点抚平了蚀骨的疼痛。 股股涌入体内的灵力温润而通透,将干涸的灵脉充盈起来,沈念身心俱竭,沉沉的眼皮渐渐合上去。 半梦半醒时,她幽幽念了一句,那声音轻如薄纱,瞬间消散在冷风中。 “遇尘哥哥,谢谢你……” 第51章 真相大白皆成空 温润的灵力沁透心脾,令人倍感舒适,沈念在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一觉已是日上三竿。 她醒来时,许遇尘已经离开了四神居,她肉身的伤已经好全,整个人的精神也恢复了许多,至少已经遏制住了轻生的念头。 天光大亮,院中的雪也已经融化了许多,她踱步到院子里,正好看的小棚中正欢欣进食的猫猫狗狗,还有不远处啄着残食的几只小麻雀。 它们听到丝动静,纷纷回过头来看她,见是熟人,而后继续专心地享用美食,麻雀们扑腾着翅膀蹦了几下,见她不再接近,又蹦了回去。 生命确实很美好。 “沈姑娘你醒啦?” 常勇喜出望外地喊了一句,他刚从伙房跑出来,手中还握着铁勺,猫猫狗狗们都跑过去蹭他跟他打招呼,小鸟们也围着他转。 真是活脱脱一个在逃森林老大哥。 他咧嘴憨笑:“我做了好多好吃的,都是你爱吃的菜,许公子说你的伤已经好了,大病初愈,咱好好补补!” 沈念终于露出笑容来,朝他点了点头。 * 春寒料峭,这个新年对于有些人来说却过得血雨腥风,暗地里主张助东宫夺权的几名大臣全被处置,甚至株连九族,满朝文武都关起自家门来,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再低调不过的新年。 为了安抚臣子的心绪,正月十五上元节,皇帝特邀文武百官携亲眷赴宫内参加瑶池宴会,以庆团圆之乐。 而水神与金神的御灵之术表演也被安排在了其中,一来为这盛大的瑶池宴助兴,二来弥补祭天礼中断的过失,以恢复四神的声望。四皇子和蓬莱公主为座上客,于是并不在表演之列。 这一安排虽引得争议不断,但众人只能私下讨论,并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讲,这毕竟是圣上的意思,无人再敢多言。 重重的金冠又加在头顶,沈念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被施以粉黛浓妆,早已司空见惯。穿上最后一层华服,身边的侍女全部退了出去,她呆呆地坐在镜子前,等着宫里的人来传唤。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百官大臣已经陆续入宫,过不了多久,就该沈念和许遇尘进殿了。 突然,门外传来细细的敲门声,这个时间似乎早了许多,难道是表演提前了? 沈念应了一声,一位小道士推门而入,他躬身道:“水神大人,陛下有请,烦请随我来。” 灯火摇曳,她朝对方看了一眼,这正是祭天礼上传唤的小道士。 她微一颔首,立刻跟了上去。 来到一处偏殿外,里面似乎有人在闲聊,那小道士凑到门边听了听,而后轻声对沈念道:“水神大人,陛下同国师还在商讨要事,烦请您在此稍等片刻。小人先去忙了。” 沈念应了一声,目送着小道士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里十分僻静,四下也没有任何人看管,她环顾了一周,觉得有些蹊跷。 她上前走了两步,靠近大门时才发现里面设了结界,她不敢轻举妄动,竖起耳朵听了一下,才发现里面确实是圣上和国师的声音。 眼下宫里正热闹,人多眼杂,两人交谈,又设以结界,看来是为了避开他人的耳目。但这结界虽能避得开常人,却避不开五感通达的沈念。 就在沈念想要退回两步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关于顾庭花的事,因此顿住了脚步。 国师洗天清道:“陛下,蓬莱王已经到宴厅了,与蓬莱公主坐在一处,父女二人许久未见,倒是十分热络。” 皇帝安道年幽幽回答:“庭花那孩子在国都受了不少苦,作为质子,父亲哪有不心疼的道理。” 沈念虽然早就对此有些耳闻,但如今听这话从位高者口中讲出,却着实令人心底生寒。 洗天清:“西境国王因还在守丧,一个月前就传信说来不了了,不过他们为了表示诚意,又恳请司天监去为老国王作法祈福,并会回以厚礼。还有,他们很挂念许遇尘,想他能同司天监一起回一趟故里,并为老国王祭奠一下。” 安道年:“也罢,毕竟父亲走得急,自己又刚上位,他这也算是找了个由头,向国都赔罪了。你找个时间安排人去一趟吧。” 洗天清:“是,陛下。给北境王室的请柬已发,但那边没有回信,也没有派任何使臣来。” 沈念听到自己故国的字眼,屏息朝前挪了挪。 安道年轻轻嗤笑一声:“北境王室?他们当然不敢来。” 洗天清面露难色,他似乎再次确认了一下四周的结界,这才开口:“陛下,现在所有的苗头,都指向是北境王室盗取了沈江南的尸首,我们要追回吗……” 什么,他们在说我爹的……尸首? 沈念的耳中响过一丝尖锐的嗡鸣,全身的血液似瞬间凝住,而后直冲头顶。 安道年却缓缓走到洗天清跟前,嘴角扬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来:“天清啊,朕的沈师弟可没死,朕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为他种入了一株期颐草,将他的身体保存地那么完好,怎么能说他死了呢?他的灵力在我的体内,我能感觉到他还活着。” 沈念的瞳孔骤缩,脑中忽然炸开,她努力拼凑着这些听不太懂的字眼,脊背爬上一股恶寒。 那个口口声声承诺她找到父亲的圣上,竟然在谈论着父亲的尸首,似乎还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洗天清战战兢兢地俯了俯身子,喉头微微动了动:“是,陛下。臣只是怕,万一北境王室将实情说出来,恐怕对陛下不利……” 安道年声色仍旧从容:“当年白家那场大火,意图就是引到南境火神宗的头上,倒是若是对峙起来,朕还是沈江南的救命恩人。” 洗天清:“可是陛下,他们好像还在调查流寇屠村一事。” 沈念的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她好像突然惊醒,明白了这桩桩件件的关联。 安道年坦然地应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该死的人都死了,他们还能查到什么?” 洗天清仍皱着眉头:“陛下,说实话,最近沈念那孩子一直心神不宁,祭天礼上又受了伤,很是可怜……万一北境那边再放出些不利的消息,臣怕她会动摇……” 安道年已经站到了他身侧,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容易动摇的人,才最好控制。” 洗天清仍垂着头,默然以对。 安道年见他沮丧,不忍开解:“天清啊,我知道你的脾气,从来心软,那孩子跟了你那么久,怎么也生出点怜悯来了吧。” 洗天清连忙否认:“臣不敢。” 安道年的脸色阴沉下去,连语气都带上几分冷:“已经十三年了,那时修界一场混战,御灵修士死伤惨重,朕好不容易掌管了这天下,却等来了你送来的一道天命。” 洗天清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黯然神伤:“陛下指的是,辰星凌日……” 安道年忽而展开阔袖,仰面感叹:“朕是天子,所有的子民都是朕的孩子,沈念也一样。” 他的嘴角又浮起个笑来,与他肃穆的面容极不相称,显得十分诡异。 “她既然是辰星降世,将撼动朕一手打下的江山,那朕就捧她做万民崇拜的水神,借她来控制百姓,一切不就化解了吗?” 洗天清犹豫着,还是小心辩驳:“可是陛下,那么多百姓为她疯魔,万一跟着她失控了怎么办……” 安道年幽幽看向他:“天清啊,众生愚钝,宫里才放出了那么点流言,那些拥护者就已经溃不成军了。正好也借机敲打敲打她,不要让她得意忘形,忘了是朕给她的一切。” 洗天清再次对上了他的眼睛,脸上写满了担忧。 安道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天清,若是万不得已,朕会亲自处置的。” 洗天清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俯身行礼:“陛下英明,臣先告退了。” 沈念挪动了下僵硬的身子,悄无声息地跑开了。 头上的神经在疯狂跳动,她的额间都绷出几条青筋,掩盖在厚厚的脂粉下,她极力压制着翻滚的情绪,若无其事地穿过回廊,与三三两两的宫人擦肩而过,一口气跑回了梳妆的屋子里。 她埋身攥紧了那厚重的华服,将针线绵密的阔袖咬在齿间,似要将其撕碎,口中不经意流露着声嘶力竭的呜咽。 大片的泪水和着浓重的妆粉落下,黑红痕滚烫纵横,将白净的脸面切割成破碎的形状,铜镜中映出的那张脸,如同地狱中爬出的艳鬼。 她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十五岁时,她灵脉觉醒,却应了辰星凌日的不祥之兆。国都皇帝视她为动摇国本的灾星,于是以召集天下修士为由,将几个挑选出的孩子囚禁在国都,为皇家卖命。顾庭花实为蓬莱的质子,而许遇尘作为西境御灵院修士大能之后,也极有可能是被放在国都的人质。 他们都是国与国博弈的工具,而自己,一个毫无靠山,父母早已隐退深山的人,却被国都皇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于是,皇帝用一场火灾嫁祸南境,又通过火灾掳走了自己的父亲,强行夺走了他的灵力,并将他的身体封存起来,自欺欺人地称他还没死。为了抽走她最后的依靠,皇帝还安排了一场流寇屠村的戏码,令母亲身死其中,而早已嫁为人妇的姐姐,却无辜受到牵连,以致香消玉殒,一尸两命。 皇帝将他们培养成为国都卖命的杀手,又将他们捧上神坛,成为控制百姓思想和舆论的工具,然而她贸然赴南平救水灾,皇帝为了惩戒并更好地控制她,便让人放出流言,瓦解拥护者对她的信任。 星辰阁里一幕幕浮上眼前,那星盘大阵的流光中映出的脸面,不是什么至圣至洁,而是彻头彻尾的魔鬼!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是,都是在确认自己的动摇,加剧自己的迷茫,施以一点点期望,来控制自己的心神,让自己完全地臣服于他! 如果不是她私自去了趟北境,如果不是今夜她偷听到了这两人的对话,她还将永生永世地被埋在鼓里,死心塌地地为自己的仇人卖命!! 许久,她终于松开了口,缓缓抬起头来。她望着镜中那张崩溃的面容,将死寂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第52章 真相大白皆成空 宴厅灯火摇曳,华光绚烂,歌舞升平,浩浩荡荡的皇亲国戚与文武百官坐满整场宴席,佳肴美食如流水般令人眼花缭乱,整个盛会一片祥和,宏大辉煌。 安道年坐在九五至尊的最高位上,满意地捏着酒杯,看完了金神的表演,一场御剑术出神入化,赢得了满堂喝彩。 许遇尘额角沁着点汗,礼貌地弯腰向四周示意,他疾步跑到大厅一角,为接下来登场的水神空出位置。 沈念随即迈入了大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她的身上。 然而有许多女眷当时就看出了点不对劲,她脸上的妆有些糙,粉扑得也不太平整,仿佛过于厚实了。 盯着她的脸,众人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虽是面无表情,这张妆面浓厚的脸却让人不自觉地发憷,尤其是那双黑得骇人的眼眸,不带一丝光亮,眼白处布满了暴涨的血丝,直直地盯着最高位,半天都未眨一下,让人看得脊背发凉。 沈念缓步走至中央,整个宴厅仿佛随着她的进入而冷却下来,涌入了一股强烈的寒意。 有人已经发觉了不对劲,有人还以为这是为了吊大家的胃口,有人已经看起了笑话。 只见沈念阔袖一挥,直指高高在上之人,一语惊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安道年!你杀我父母,烧死白家一族,将我囚在国都为你卖命,简直罪恶滔天,人神共愤!你配为一国之君吗?!” 安道年眼下微微一抖,手中酒樽的坚壁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 整个大厅渐渐响起窃窃私语,如一大窝蝇虫乱舞,上千只眼睛不停飞转,人人惊疑不定。 阴影中,太子安槐通先是惊得怔愣了片刻,而后将头微微埋下,唇边浮起了一个奸邪的笑来。 大太监战战兢兢地看了眼席上的皇帝,而后扯着尖锐的嗓子喊:“水神疯啦!来人——” 不等他说完,门外守候的禁卫已经提剑鱼贯而入,沈念头也不回,只一挥阔袖,灵力的威压立时隔空将他们扇退,两队金甲士兵瞬间屁滚尿流地飞出了殿外。 这一幕吓得不少人直接跌坐在地上,水神这是要来真的了?! 即使平日里再怎么看不上,嘴上再怎么戏谑或嘲讽,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睹过水神的真本事,她要是真想要了在场所有人的命,那也不是没可能的! 如此近距离地直面这种怒气冲天的灵力威压,比远望司天台的献礼还要震撼数百倍,阴冷的狂风卷起众人的衣摆袖袍,定力不足的人根本连坐都坐不稳。 安道年冷静异常,仍是一言不发的俯视着宴厅中央的人,面上不见任何情绪。 沈念死死地盯着他,泪水在眼中翻滚:“安道年,你假仁假义,恶心至极!若非我知道了真相,我还要继续受你欺骗,为你这个仇人卖命!” 剧烈的冷风在宴厅中围着中心流转,风声呼啸,将她的誓言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今日,我就要为我的亲人复仇,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众人抱头掩面,被狂风撕扯得东倒西歪,许多人已经趴在地上,吓得作势要逃。 就在此刻,一股霸道强劲的威压从高处扑来,贴在地上轰然四散出去,将宴厅中的狂风击溃,只见安道年已立身而起,一身黄金袖袍飞鼓,让人自觉伏地跪拜。 众人顿时惊惧不已,原来他们敬仰的天子竟然也是修士,而且修为看似不在沈念之下! 这巨大的秘密一经揭开,许多人便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四皇子御灵血脉,是从皇帝身上继承的! 虽然这消息过于令人震惊,但起码局面看上去暂时扭转了,要抱头鼠窜的大臣们慌然停下了脚步,皇帝没动,他们也不敢再动。 只听堂上之人幽幽开口,震得人五脏俱颤:“沈念,莫要听信谗言,胡言乱语。朕给你个机会,跪下。” 强劲的威压将人镇趴在地,几乎喘不过气来,沈念死死撑住身子,怒喊:“安道年!你这个无耻的骗子,卑鄙的小人!到现在你还想控制我,去死吧——!” 她双臂一挥一合,无数的水流腾空而起,化作一根根尖锐的冰刃齐齐飞向高处,眨眼之间就刺到了安道年的面前。 一阵失措的惊呼荡过,整个宴厅狂风大阵,搅得天旋地转。 安道年一步未退,振臂一喝,将几乎贴面的冰刃全部震碎,他猛地擎起一只手作攥紧的姿势,隔空掐住了沈念的脖子,一把将她提到了半空中。 “沈念!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认不认错?!” 沈念被掐得满脸涨红,在半空中奋力挣扎,几乎透不过气,但她仍死死盯着安道年,碾着牙根喊:“可笑……该向无数冤魂下跪的是你……该死的是你——!” 安道年晦暗不明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绝望,下一刻,他手上青筋暴起,神识在一瞬间强行突入了沈念的识海! 然而,两道熟悉的冲击将他的神识击退,他猛地睁开眼睛,脸上终于显露出惊惧之色。 这份恐怖的熟悉感一点点瓦解他的理智,两个熟悉的名字翻出他的脑海,他迟疑了一瞬,死死掐着问:“你的结界从哪里来的?!” 沈念捂着头不停地挣扎,方才识海结界的冲击令她头痛欲裂,她耳中嗡鸣尖锐,已经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 识海的镜湖漾开一圈圈波澜,那埋在深处的隐秘灵力,似乎被外界惊醒,开始蠢蠢欲动。 安道年越想越怕,再也按捺不住了。 不就是感知到了许世元和江东流的存在吗?他连沈江南的灵力都可以夺走,天下又有谁的他夺不走! 安道年猛地收紧力量,沈念的身子一沉,丹田处灵根钝痛,全身的灵力竟霎时朝着安道年涌去! 沈念挣扎着惊醒,安道年竟在吸食她的灵力,这是什么恶毒的妖术?! 狂风愈盛,满厅的人跟着摆荡翻滚,沈念在半空中渐渐脱力,不住地翻起眼白。 胜利的一方正站在万人之上,压制又享受着源源不断入体的纯净灵力,嘴角浮现一丝轻蔑的微笑。 突然,那股隐秘的灵力在沈念体内激增暴涨,激得她浑身一抖,直接爆开了厚重的华服外衣,头顶的金冠霎时飞出,在凌乱的地面摔得粉碎。 飞扬的青丝遮起了她的面容,若隐若现之中,安道年看见一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在直直地看着他。 安道年的笑容瞬间没了。 狂风停滞了一息,又立刻倒转,吹得更加猛烈癫狂,安道年的身子往前一错,体内充盈的灵力,竟飞快朝着沈念涌去。 沈念竟颠倒了灵力的流向! 沈念已然挣开了安道年的束缚,她握紧了双拳,腾身飞在半空之中,源源不断地吸取着安道年体内的灵力,那漆黑一片的眼中落出了晶莹的泪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脂粉,打湿了她乌黑的发丝。 她感受到了父亲的灵力正在涌向自己的体内。 倒吸灵力的速度十分惊人,安道年还未收敛惊惧的神情,脸颊已经慢慢凹陷进去,眼球暴突,很快就化作了一具干尸,僵直着倒向了他的龙椅。 水、木、土三种强大的灵力在沈念体内游走融合,狂风扬起她脸上的头发,她眼仁漆黑,双目赤红,满脸粉污,活像冥鬼再世。 沈念失去了意识,她的耳边萦绕着模糊而熟悉的叫喊,却已经再也辨别不清了。 心魔厉掌死死将她牵住,强夺灵力的灭顶之感充盈全身,她已经无法停止。 无数股灵力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她的体内。 恍然间,一阵清脆诡异的铃音响彻她的脑海,识海之中,一个声音惊起一阵波澜。 “沈念,辰星之子,你终于听到我的声音了!” “你是谁?” “我叫七音,你来找我吧!” “你在哪儿?” “我在司天监,你来找我吧!” 那音色清甜爽朗,却是声声蛊惑,“杀了他们,杀了那些道貌岸然、恶贯满盈的人!他们污蔑你,伤害你,折磨你,你放我出来,我来帮你杀了他们!” 沈念的嘴角微微洋溢一丝可怖的笑来:“好,我们一起,杀了他们!” * 司天台中,荷花池里,金塔忽然坍塌,崩碎在叶叶水中。 司天监的上空一道虹光冲天,几乎顶破云霄,映得整座皇城忽的大亮了一瞬。满城的百姓正在上元节的街市上游玩,被这奇异的景观吓得抱头一顿,而后不断地朝司天台的方向聚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主街和司天台广场,很快就聚起了一片人山人海,百姓都知道今日宫内有盛宴,看这奇观,还以为是司天台上要给大家上演什么惊喜。 然而,那人头攒动之间好奇的一双双眼睛,在看到缓缓走上台子的人之后,都接连变成了惊恐、疑惑和鄙夷,沈念的身影化作无数的碎片,映在那一双双眼睛之中。 百姓们眼中的人,华服破烂,衣不蔽体,长长的青丝披散,半遮着她脂粉糊做一团的脸。 她赤着脚走到了司天台中央,留下来一长串血红色的脚印。 “天哪,这是水神大人吗?!” “玄金华服,好像就是水神!” “她怎么这么吓人啊!天哪!” “宫里不是在举办盛宴吗?大过节的,这是要干什么!晦气死了!” “她这德行,不会是被人蹂躏了逃出来的吧?渗死了啊!” “这身行头适合她,灾星,哈哈哈!” “……” 无数的声音涌入她的耳朵,无论远近,她都可以迅速捕捉,听得一清二楚。 她麻木地活动着脖子,缓缓转动了半圈,环视了整片人群,而后裂开一个笑容。 她咯咯笑着,身体像不受控制般跟着颤了颤,前排的人警惕又恐惧地朝后退了几步,却被身后的人墙堵住,双腿开始打摆。 “她疯了吗?水神疯了吗?!” “她被射了一箭射疯了吗?!” 沈念缓缓敛了笑,唇边溢出的声音又轻又冷:“都该死。” 刹那间,爆裂的白光将整片广场包裹其中,诡异而优美的铃音响彻皇城,吟唱着起起伏伏的歌声,贪恋地吸食着一具具美味又发黑的灵魂。 成千上万人大片大片抽搐着倒地,而后面目狰狞地死去,七窍鲜血直涌,将主街铺成一片血河。 沈念飞在半空之中,双掌之间,一只银色的钟型铃铛飞速旋转,周身华光流离,它一边抽调着沈念的灵力,一边暴虐地蚕食着魂魄,兴奋地尖叫着:“还不够!还不够!” 沈念的丹田处血肉模糊,整个人几乎拦腰断开,她浑身是血,嘴边却仍留着笑意,喃喃道:“还不够……” 吸食魂魄的力量不断向四周蔓延,整座皇城陷入了一片腥风血雨。 就在这时,沈念的心下忽然一痛,七音铃尖利地喊了一声,而后回到了她的体内。 一柄寒光凛凛的银剑刺进了她的胸口,离心脏的位置只有几分,大片的血液灌出她的身体,她木然地转过头去,循着剑光,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沈念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她开了口,口中的鲜血蜿蜒着从她的嘴角流下来。 “遇尘哥哥……” 持剑的人他怔了怔,挂满眼睫的泪水大片落下,他的脸白得如同三月飞雪,嘴边全是血污,冰霜的颜色下是滚烫的深情。 那一袭银白的衣袍,也早已与血红染为一体。 沈念终于眨了次眼睫,仍旧木然地看着他。 “为什么……” “念念,对不起……” 许遇尘咬着牙说出了这几个字,心一横,将剑猛地拔了出来。 狭长的剑身带出一条长长的血花,沈念被剑身带得一退,身子一软,而后跌落下去。 许遇尘俯身冲下去,再次稳稳接住了她。 他抱着沈念爬过尸山火海,终于逃进了一处破败的庙里,他将几乎断作两截的沈念轻轻放在地上,大片的血继续从她的体内涌出,漫成一滩。 许遇尘筋疲力尽地倒在沈念身侧,滚烫的泪水混着血污留下,模糊了他眼中的面容。 灵根俱断,灵脉枯竭,他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上了双眼。 第53章 千钧一发倒乾坤 皇宫之中,瑶池宴上,华光溢彩,灵气流转。 许遇尘敛了剑气,松了口气,连忙回到洗天清所在的席后,明月臣与柳如烟已经坐好了在等着他。 对面,高一点的位置,安槐南朝他微微笑了笑,旁边蓬莱王的席上,顾庭花激动又得意地摇着自己父王的胳膊,朝着自己的位置指指点点,又同临席欢快地交谈着,一看就是在炫耀自己厉害的大师兄。 许遇尘拭了拭额角的汗,嘴角浮起个笑来。 明月臣为他递了杯果酒,他一饮而尽,十分畅快,然而刚放下酒杯,却见身前的国师缓缓起身,朝着皇子一众的位置过去了。 今日的瑶池宴是家宴的名头,所以正常宴席并不拘谨,臣子之间一直在起起坐坐来回敬酒,许遇尘三人的前面一空,视野更加宽阔。 柳如烟有些心急地抻着脖子:“沈师妹还没上场呢?看来是压轴呀!” 明月臣也给她递了杯酒:“莫急莫急,大人走了,没人挡着,你还怕看不见沈师妹呀。” 话音将落,宴厅的大门前就出现了一个身影,整场的人接连望了过去,一时间鸦雀无声。 许遇尘同样看过去,然而目光一凛,却觉得沈念有些不对。 四下开始窃窃私语,他攥紧了拳头,一只手已暗暗摸上剑柄。 然而,沈念的话如疾风灌入耳,令所有人大为吃惊,四周的议论顿时如潮而起。 许遇尘惊到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想起了师红叶的话。 自师红叶带他从家长远赴国都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人质的事实,父亲许世元是西境王室的远亲,又是独尊一方的修界大能,为了保护王室血脉,派他来到国都,是最稳妥不过的选择。 而为了许遇尘的安全,师红叶应了国都的要求,为国都培养精心挑选出的修士,但师红叶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时,果然在挑选御卫事成之后,国都就立刻要求师红叶返回西境。 在师红叶离开仙女峰的那一天,她向许遇尘嘱咐了很多,还特地提到了沈念。她告诉他沈念是水行一族的唯一血脉,能活到现在很不容易,要自己保护好她,教导好她,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大师兄。 也许在那个时候,或者说从那片火海逃出的时候,师红叶就已经猜到了一切。 许遇尘的整颗心瞬间提起,他握紧的剑鞘开始咯咯作响,鞘中泄出银光。 沈念一向小心谨慎,若非坐实了真相,她必不会如此草率地与人对峙。若真的如同沈念所言,那这一切的阴谋也太可怕,太恶毒了。 相比之下,作为人质留在国都仿佛都听上去温和可亲了许多,若为了利用一个人而杀其父母,祸其亲友,那当真是罪不可赦! 迅速旋起的冷风如刀般刮在脸上,许遇尘立刻捕捉到了那股强烈的怒气和怨念。 明月臣与柳如烟用袖子遮起脸来,慌然喊道:“大师兄,怎么办?!” 大太监的一声尖叫划过宴厅上空,眼看禁卫冲了进来,许遇尘翻桌冲了出去。 沈念大袖一挥,剧烈的风扇退了禁卫,也就许遇尘扇了回来,半空之中,无数冰刃贴着他的脸擦过,而后朝着大厅之上的皇位飞去。 巨大的威压瞬间将人镇趴在地,有些老弱的大臣扑在地上,不住地口吐鲜血,脏腑已被震碎。 明月臣接住了许遇尘,一同被灵力威压扫荡在地,他们迅速起身,却见狂风大盛,吹得整个宴厅一片狼藉,旋涡之中,沈念高悬在半空中挣扎,一道耀眼的灵光正被抽出她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朝着皇帝涌去。 许遇尘拔剑劈开疾风,飞身而上,然而手指将将擦过沈念的衣角,一股强烈的冲击却又将他弹了出去。 吸食灵力的方向竟然倒转了! 许遇尘重重摔在地上,将地面砸出个断面,明月臣与柳如烟顶风爬过来拉他,他一动,口中便呕出一滩鲜血。 方才的献礼已经耗费了他不少灵力,面对如此强大的爆体力量,已经没有人能够穿进去了! 许遇尘恨得咬牙,想要再次挥剑劈开疾风,然而那银身触到风面之时,却猛地崩碎在狂风之中。 他虎口一震,再次被弹开,正当他落地之时,忽的双肩一痛,体内的灵力竟然被抽出了体外。 他惊疑地朝旋涡中望了一眼,无数条灵力汇成的光线,都在朝着沈念的方向流去! 心魔……沈念被逼得走火入魔了! 明月臣与柳如烟的嘶喊最先传进了他的耳朵,他拼命地拉回自己的灵力,却仍然无济于事。他感到自己整个人的灵魂仿佛都在被抽走,缓缓离开他的身体,朝着沈念的方向飘去。 就在这时,许遇尘的后背突然涌入一股热流,他猛地惊醒,发现明月臣与柳如烟正拉着他的手腕,为他传输灵力。 明月臣的胸前已是血红一片,他嘴角一边流着鲜血,一边朝许遇尘嘱咐:“大师兄,我们肯定是不行了……灵力都留给你,去救沈师妹……” “你们做什么!” 许遇尘挣扎着起身,却被两人大力按在地上,不由分说地为自己输送着为数不多的灵力,他不停地咳着血,被同时抽出灵力和输入陌生灵力折磨得异常痛苦,眼神都开始涣散起来。 尘埃落定之时,沈念已经飞身逃出了宴厅,整个宴厅尸横遍布,死相狰狞,尚存口气的人正艰难的从尸山中爬出,带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许遇尘缓缓睁开了眼睛,挣扎着直起身来,他的眼前一片昏暗,许久才照进一丝光亮。明月臣与柳如烟如熟睡般安详地倒在他身侧,尸山中也已经没有了顾庭花和安槐南的身影。 他的双肩血肉模糊,大片鲜血汩汩留下,将白衣染得血红,他费力地站直了身子,晃了晃,而后朝着沈念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爆裂的白光炸开在司天台的上空,许遇尘眼睁睁望着白光之中的人影,泪水打湿了面容。他凝神静气,将右手擎在身侧,无数的银光如流星般齐齐向他的手中汇聚。 皇宫之中,无数普通之下最好最坚固的银铁,朝着司天监的方向飞去,在空中擦出条长长的火花,它们浴血而来,和着无数冤魂的愤怒和怨念,渐渐凝成了一柄凛凛长剑。 这柄剑自生寒光,黑色煞气缠绕,许遇尘的血顺着胳膊流入了剑刃,与剑身融为一体。 巨大的剑鸣响彻长空,许遇尘心心念念要炼成的剑,成了。 他提剑飞身,以剑气斩断魔音,毫不犹豫地刺向了白光中的身影。 他堵了一把,将剑刺偏了几分,为了保住那颗心脏,也保住自己唯一的奢望。 他奢望沈念能活下去。 他看着沈念木然地转过头,轻声喊了自己一句,那是在她最脆弱迷茫的时候,才会喊出的名字。 他身形一顿,与刺中的人一同坠入一片尸山火海。 * “不要——!” 许遇尘猛地从大梦中惊醒,惊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又是梦。 从他被师红叶救回清醒之后,他总是被这样的噩梦惊醒,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除了沈念,也就是夏依依在身边的日子。 他拭了拭刺得眼角生疼的汗,好久才平复呼吸,下床摸了杯水来喝。 助安槐南一役之后,许遇尘就回绝了安槐南的邀请,告诉他去意已决,自己只想做个逍遥散修,锄强扶弱,不想再过问朝堂上的事。 安槐南自知拗不过他,于是便硬塞了一些仙丹灵药和银两,才放他离开。 于是,许遇尘带着这些宝贝,躲进了山里一处报废的祠堂休养。半个多月已经过去,战事已平,百姓又恢复了安稳的日子,安槐南的登基大典也如期举行完毕了。 许遇尘活动了活动已经如常的筋骨,将包袱一背,去仙女峰上挖出了一柄剑。 他抱着这柄被灰布细细包好的长剑,仔细地拆开,回忆渐渐涌上心头。 四年前,师红叶将他救回国都,用尽了一切办法缝补起他的灵根,接上了他的灵脉,而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沈念。 师红叶将这柄长剑举在他胸前,柳叶般的长目微微上扬,声色俱冷:“你就是用这柄剑刺了她,你还要去找她吗?” 她想要阻止许遇尘的离开,不惜以最狠厉的言语相向,许遇尘九死一生,她没办法再放任自己师兄的儿子只身赴火海。 许遇尘面如死灰,只有眼周还留着一圈血色,他抱着剑痛哭不止,遍布全身的伤很痛,但心更痛。 他俯身恳求,“师父,求您让我去找她……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若我死前无法再见她一面,我将永不瞑目……师父,求您了……” 师红叶仍是面若冰霜,眼中却噙上了泪,她望着许遇尘跪伏的身影,仿佛一眼望穿秋水,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个执着的、为了自己的师兄义无反顾的自己。 师红叶终是放他离开了。 他跋山涉水,重新登上了仙女峰,这里被视为不祥之地,已经尘封了许久,除了山下有几个偷懒的侍卫看管,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再上去过。 许遇尘避开了看守,循着那条再熟悉不过的山路登上了峰顶,将那柄剑埋了起来。 也将自己的心魔埋进了这片故居。 灰败的布料完全被解开,里面的银剑寒光凛凛,熠熠生辉,他的指尖轻轻擦过剑刃,那锋利几乎在瞬间就割破了他的手指。 一滴鲜血顺着剑锋流下,而后迅速消失不见。 好一柄嗜血的弑神之剑。 许遇尘将剑包裹起来,背着下了山,又在铸剑坊里订了一柄相配的剑鞘,从此利剑藏锋,逢乱必现。 他决定要用它斩杀罪恶,来消解其间埋葬的冤魂债怨。 直到再次相逢之时。 第54章 寻往昔遥不可追 夏依依从战火中一路奔逃,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回到了水云涧。 奇山峻岭上云雾缭绕,凤鸣鹤唳,南境边界的沼泽毒瘴后掩盖的是一片鬼斧神工的世外桃源。在那最高的奇峰之上,是火修云集的修仙圣地火神宗。 夏依依来到山脚下,将一点灵力灌入云梯,云梯轻轻一颤,似感应了声熟人的招呼,而后圈着她飞入绵绵长飘的云海,来到了火神宗的山门。 众弟子还在修习功课,宗主夏先秋很快感知到了云梯的传讯,挥袖将消息敛起,他没有惊扰宗门的其他长老,而是自行前往山门处等候来人。 夏依依远远就看见了那个高冠束发,英姿挺拔,一身鎏金火云纹红袍的义父。 她轻盈跃下云梯,脚下还有些不稳,好歹没露出什么端倪。夏先秋很快走到她跟前,平静地扫视了她一眼,抬手拍了拍她额角的烟灰。 “回来了。” 夏先秋面容生得极为凌厉,整张脸棱角分明,确实如火焰般暗含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的瞳色还闪着淡淡的暗红,直视时眼皮微遮,尤为令人胆寒。 但这位霸气盖世的一方宗主,却将罕见的温柔留给了自己的女儿,低沉的嗓音里丝毫没有责备的意味。 夏依依有些愧疚地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烧得破烂的衣角:“义父,让您担心了。” 夏先秋淡淡回了句:“回来就好。” 夏依依又抬起头来,眼眸中带着些许光亮:“义父,四年前的事,我想知道了,您能告诉我吗?” 夏先秋微微眯了眯眼,暗红的眼眸中涌动着些许深意,心中的一块积压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好。”他应了一声,转身带着夏依依迈入了山门,“先去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来后山找我吧。” 夏依依立马跑回自己的居所将自己清洗了一番,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她手指飞快地将辫子编好,边系着边朝后山奔去。 夏先秋在后山的池塘边等她,正在悠闲地往水中掷鱼食,火红的锦鲤铺成一片,全部簇着脑袋朝他的方向游蹿。 “义父!” 夏依依小跑了两步冲到跟前,夏先秋分过眼神来扫了她一眼,满意地笑了笑。 “说吧,要问什么?” 夏依依见义父开门见山,于是正色答道:“义父,四年前,您是怎么救我回来的?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先秋面上顿了顿,神色仍旧平静:“你那本小册子上不都写了?你给我看过,同事实没什么出入。” 夏依依神色稍稍黯然了些许:“我是写了父亲死于当年那个狗皇帝安道年的阴谋。” 她顿了顿,脑海里浮现出冰棺中那张安详沉静的面孔,“还有四年前瑶池宴上,因为江东流给我留下的灵力和秘术,我吸干了安道年的灵力,但半路被人刺了一剑,所以才没能屠了国都整个皇城。” 她语气也渐渐暗淡下去,似乎还有几分哽咽,“但我没写,刺我一剑的人,竟然是许遇尘。” 夏先秋:“看来,这一次外出,你都搞清楚了。” 夏依依:“是,许遇尘跟了我一路,后来在我杀到国都皇宫的时候,是安槐通想要刺激我,才说破了真相。可许遇尘没有阻拦,也没有否认,而且,” 她眉头微微蹙起,那种眼底酸涩的情绪又饱胀起来,“他说,他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做。” 夏先秋暗红的眼眸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他想了想,又朝着池塘悠然地撒了一把鱼食,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 他静静地望着水面,眼中浮现出回忆里的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张无与伦比绝世面容,带着超凡入圣的气概,令当时年少的自己只一眼,就甘愿拜服在他的脚下。 而后来,他在修界的威望,以及他臻至化境的修为,都证明了当年自己的眼光。 但除去这些,那分量最重的,对他影响最深刻的,还是这个人对他说的话。 当年修界正盛,英才辈出,得道者比比皆是,各大宗门堪比仙境,令人心驰神往。然而有人看不惯要这百舸争流的局面,只想要抹杀那些拥有天赋的同类,然后攥紧那些普通平凡的性命,让世界臣服在自己脚下。 于是,在一场权谋的争斗中,一切都毁了。 面对风云诡谲的争斗和激烈的战况,那个人义无反顾地站到了弱小的一方,将足够有分量的砝码压下,僵持住了天平不公的倾斜。 当年的夏先秋也无比绝望的动摇过,他眼中映着熊熊战火,望向身旁被鲜血染透的白衣傲骨,迟疑地问他,大师兄,我们这么做,真的值吗? 他曾恶毒地想,平凡又弱小的人死就死了,他们活下来,还能创造一个崭新的、更强大的世界。 然而那个人却坚定地对他说,他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同样义无反顾地站在芸芸众生面前,拼尽自己的全力,去保护身后那一群一捏即死的蝼蚁。 直到夏先秋的女儿死在了战乱中。 他痛得撕心裂肺地逃了,逃到了南境这个与世隔绝的天地,将自己受伤的心裹起来,从此不再示人。 最终,这场争斗结束了,在他看来,其实大家都输得一败涂地。 只有那个挑起战端的人,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然后望着那片满目疮痍的大地,心道他终于握住了天下权柄。 火焰熄灭,水隐山中,木入东海,而那道夺目绚烂的光,永远地消失在了天际。 他的大师兄永远的走了,他在世间任何的角落,再也感知不到他的灵力,再也寻不见他的身影,再也没办法喊出他的名字。 他拼命在这世外桃源护住了曾经修界的一角,然后将自己最珍视的人供奉进了烛火长明的神龛。 里面有他的女儿夏霏霏,还有他的大师兄许世元。 多年后的一天,一股从遥远国都传来的异动撞进了他的心里,他慌然地望着苍渺的天空,看到了辰星凌日的诡谲天象。 水行的一位惊世大能觉醒了。 他想起了那个已经隐世多年,曾经眉目可亲的小师弟。 他为了保全更多人的性命,选择了散尽门生,隐居山林,然而造物弄人,命运还是将他拉回了争斗的漩涡之中。 他的孩子,竟然还引得那个大战之中暴走嗜血的强大法器产生了异动,看样子,这个孩子注定也要走上一条荆棘遍布的不归路。 他合上双眼,心中默想,大师兄,如果是你的话,在必要的时候,你一定会救这个孩子回来吧。 冲天的血光终于洒满国都皇城,他带着人趁乱冲进了这片久违的大地,在一间破旧的祠堂里,及时地发现了两个鲜血淋漓的孩子。 无数鲜活的红色游动在夏先秋的眸间,回忆不过一霎,他看着失忆后从来对万般世事冷漠的义女,竟流露出如此跃动的情感,一边由衷地欣慰着,一边又有些说不上的心疼。 这个少年还真是与自己的父亲一脉相承。 他开始回忆起四年前的那一天。 “那时,国都的皇城已血流成河,他们自顾不暇,我便带着几个弟子趁乱混了进去。等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都已经昏死过去了。” “你们两个当时伤得都很重,许遇尘的灵根全毁,灵脉尽断,他的手边还躺着一柄长剑,看那姿势,应该是想要护住你,但是没能撑住。” 夏依依的心头忽的刺痛了一下。 “我带你回了南境,在西南交界的地方等来了师红叶,我就把许遇尘和他的剑交给了他。” “来到水云涧后,我与几个长老倾尽所能把你救醒,用灵力灵药吊着你的命,却没办法维持太长时间。” “好在七音铃似乎觉得你对它还有用,也在暗中护着你的灵脉,但是它始终不够可靠,若你真的气绝命断,它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你,再等待它的新主。” “就在我们合力为你续命了一个月后,远赴北境的弟子和长老们带回了北境王室给的期颐草,这灵草只在古籍中有只言片语的记载,我不敢给你妄用,却也已经别无选择了。” “古籍上说,期颐草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只要有一口气在,它就能让人活过来,若是人死了,还能保尸身不腐不烂。” 夏依依再次回忆起父亲沉睡的面容,牙尖咬着恨意:“所以,北境王室才会惨遭不幸,北境才会成为第一个被姓安的铁蹄踏平的地方,因为他们不仅从安道年手中盗回了我爹的尸身,还暗中助您救了我的性命。” 她坦白道,“义父,这次我下山,除了助四王爷取回了国都皇位,还将蓬莱公主救醒了。我与许遇尘一同去的北境,我们找到了北境王室的陵墓,我找到了父亲的尸身。” 夏先秋波澜不惊的脸上终起了一丝诧异之色:“你真的见到江南了?” 夏依依眼中尽是怅然:“是。他的体内确实有一株期颐草,那古籍写的没错。北境王室将我爹的尸身盗回后藏在了机关重重的王陵中,将他供奉了起来。虽然我去东海时杀了安庆山那老贼,但我仍觉得我还不了他们的恩情。” 夏先秋走近了几步,抚了抚她的肩头:“十七年前,你的父亲以一人之力抗下了北境的平安,若非他为了换取和平而散尽门生,隐居山林,北境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沦陷了。” 夏依依怔怔地望着他,关于父亲的一切,忽然又充盈了许多。 夏先秋的声音如潭水般平缓低沉:“所以你无需多虑,杀了安庆山,足矣。” 夏依依又垂下眼睫,父亲消失的一幕又在脑海浮现:“我取了父亲体内的期颐草,他的尸身消散了。 她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痛苦中餍足的笑意,“但我记住了他的样子。” “我将期颐草给了四王爷,他救醒了公主,但是公主的双腿废了,她站不起来了。我看过她的灵根,简直碎成了渣滓,根本补不起来,全靠期颐草撑着。” 夏先秋:“当年霜白应该是最早逃离皇城的,不过他女儿似乎是之前受过伤,所以灵根才毁得那么彻底,人也醒不过来了。他四处求仙问药,当时还托人找过南境,但是当时期颐草只有一株,我也回天乏术。” 夏依依苦笑一声:“都是我做的孽。” 夏先秋:“可你也舍命找到了期颐草,将她救了回来。要说与蓬莱的渊源,若非当年大战之时霜白倒戈安道年,也许就不会有今日这个局面。 夏依依诧异地凝起目光,原来十七年前的恩怨纠葛,早已埋下了后来的祸种。 夏先秋语气平和的背后,是历经大起大落后的从容:“有时候,恩恩怨怨是分不了那么清楚的。爱恨分明,但也自由。当年顾庭花是你可托付生死的挚友,我想,即使现在她醒了,她应该也很开心与你这个同门挚友再次相见吧。” 夏依依突然想起了顾庭花醒来时抱着她痛哭流涕和张牙舞爪的样子。 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宽慰的笑意,旋即又消失,终于想要揭开那道长久不愿示人的那道伤疤。 “义父,您救我回来的时候,我失忆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她抚了下胸口藏着的小册子,“我是怎么写下的这些?” 第55章 寻往昔遥不可追 沈念醒来的一瞬,巨大强烈的痛苦瞬间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她脸上青筋暴起,猛地呛嗑了一声,鲜血霎时从喉咙里喷涌而出,在苍白如纸的脸上铺出一朵艳红的花。 周身萦绕着浓郁的血腥气味,红色弥漫了她含泪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身处地狱。 正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念,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沈念微微偏了偏头,一抹带着鎏金火云纹的暗红色晃入眼中,她想要开口,脓血却已将她的口肺堵死,她只能眨了眨眼。 几个同样身穿红衣的女子围上前来,开始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为她清理全身,几人目光闪烁地避开了她丹田处那个硕大的血窟窿,惨烈到完全不敢直视。 她的心脉已经强行被一股陌生而温暖的灵力护住,这种被火焰包裹的热度,她只与童子鬼交手时感觉到过,但这份热度却不带任何的杀气。 “宗主,您看这样行吗?” 一个红衣女弟子满目可怜地看着榻上的人,又望了眼自己的师父,脚边是一盆盆血水和沾满鲜血的榻上的人满身涂药,已经被包成了粽子,鲜血还在不断渗透着雪白的纱布。 夏先秋皱眉凝目,默不作声,眼下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方才被药力杀晕过去的沈念又悠悠转醒,她微微偏了偏头,哑着已经被清理干净的喉咙问:“你们是谁……” 夏先秋开门见山地回答:“我是夏先秋,火神宗的宗主,你现在在南境水云涧。” 沈念吃力地转动着缺血的大脑,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原来我还活着……竟然是,是安道年那个老贼口中,的叛徒,他要栽赃陷害的人,救了我……” 她痛苦的神情中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来。 夏先秋眉头皱得更深,阔袖一扬,将一瓶辟谷丹塞给了女弟子。 “都给她喂下去,快。” 女弟子们迅速将沈念的上半身微微抬起,而后轻轻捏着她的下巴,用水和着丹药,一点点给她喂服。 沈念被迫吞了一肚子辟谷丹,还有知觉的地方瞬间充盈起些许力气,她躺在一片温香玉软的怀里,又问:“……夏宗主,为什么要救我……” 夏先秋静静望着她,声色如秋潭般幽深:“你是我师弟沈江南的女儿,你要活着,带着你父亲的意志活下去。” 痛苦的回忆再次浮出脑海,沈念想起了亲人之死,还有许遇尘刺中自己时模糊却深刻的画面。 她嘴角泛起苦笑:“……我的家人都没了,我最在乎的人,也背叛了我……你要我怎么活下去……” 夏先秋仍平静的回答:“国都的太子安槐通已经趁乱夺权,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必然要不断扩张国都的疆土,眼下其余四境实力孱弱,不是国都的对手。你父亲当年为保北境倾尽了心血,若你能活下来,势必会成为阻挡安槐通野心的有力筹码。” 夏先秋的话真实而冰冷,全然是对天下局势的剖析,可沈念还是听进了他的话。 她与这位夏宗主原本就没有任何情感联系,同样被作为杀器,这种利用反而更坦荡,更像是一场光明磊落的交易。 沈念:“……所以,你要让我为你效力,与国都对抗……” 夏先秋:“是,你若死了,你体内的法器会逃离肉身,将会使天下生灵涂炭,你活着,起码还能控制住它,不让它危害人间。若加以利用,普天之下,你的御灵之力将无人能及,杀了国都那群狗贼安氏一族,对你来说易如反掌。” 压抑的仇恨又涌出心底,沈念明白,眼前这个人,要用仇恨激发她生的欲望。 她靠着追寻坚持了那么多年,这一次,她愿意靠仇恨活下去。 她幽幽望着这个苦口婆心劝她的救命之人,费力地转了一下缠满纱布的手腕:“……我这个样子,还能活吗……” 夏先秋几乎脱口而出:“能。我还拼尽全力,让你活下去的。” * 昏暗的灯火下,沈念又缓缓睁开了双眼。 强行输入体内的灵力还在维持着她孱弱的心脉,这次她昏睡的时间似乎比上一次还要长,长到她自己以为不会再醒过来了。 整个房间弥漫着药香与血腥混合的气味,她下意识抽了下鼻子,终于费力地呼吸了一口。 嘴边瞬时泄出一声呻吟,竟然连呼吸都这么痛。 守着她的女弟子听到了动静,慌忙探了探她的鼻息,而后一溜烟跑出门外:“宗主,宗主,沈姑娘醒啦!” 就在她跑出去不久,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深夜的寒气偷偷跑进屋内,吹散了一些令人不适的气味,一道火红的身影随之走了进来。 沈念扯着嘶哑的嗓子,恭敬地叫了一声:“……夏宗主……” 夏先秋点点头,命身后的女弟子将她扶了起来。一层层绵软的被子叠在她身后,将她的上半身斜斜的撑起,女弟子又细心地将辟谷丹和着温水为她送服。 这是沈念第一次被要求坐起身来,她知道,夏先秋应该有重要的事情告诉她。 不出所料,待女弟子将她嘴角擦干,夏先秋就屏退了她,而后将一本小小的牛皮册子推到了沈念怀里。 他仍是单刀直入:“沈念,北境将一株期颐草给了我们,长老们马上就会带回水云涧,你有救了。但我查遍了古籍,这草的药力虽出神入化,但副作用不明,很有可能会夺走你最重要的东西。” “尤其是人的记忆。” 沈念的呼吸一滞。 夏先秋又将一支笔与砚台放在了床沿:“你把想记住的都写下来吧。我会替你保管好,待你醒来的时候还给你,若那时你真的忘了一切的话。” 沈念攥住了笔,她知道夏先秋没有跟她开玩笑,在她醒着的寥寥可数的时光中,他从未跟自己说过一句废话。 “好,夏宗主,我知道了。” 沈念撑着被鲜血渐渐湿濡的身体,将鼻尖划入浓稠的墨中,一如她黑到没有边际的眼眸。 夏先秋嘱咐道:“你先写。若是撑不住了,有人会一直守在门外,可以随时找到我。” 沈念应了一声,而后吃力地举起了那支轻盈的毛笔,一滴浓墨不堪负重,先坠在了翻开的第一页,晕成了一个小点。 她抖着手臂,先写下了父亲失踪,亲人被害的整个阴谋的始末。 而后一页一页,全是生命中出现过的重要的名字,她没有多少气力能够支撑下去,只好言简意赅地写下最最重要的信息。 最后,她还是一笔一划地将许遇尘的名字写了进去。 不断加剧的疼痛激得她泛起热泪,她的手抖得越发厉害,最后几乎是五指握紧了笔,写下了那一行刻骨铭心的评述。 “我信赖之人,我心爱之人,背刺我一剑之人。” 滚烫的泪水漫过缠着纱布的脸,浸得伤口多了份咸湿的痛感,她攥紧笔的掌心凝出一滴鲜血,滴穿了这一页。 夏先秋要她以仇恨活下去,但她没办法真正地恨这个背刺了她一剑的人。 她泪眼朦胧地凝视着纸页上的那滴鲜血,而后抖着手疯狂地将这一行涂成了一片黑色。 册子合上,她倒头摊在了厚厚的靠背上,如果期颐草真的能让自己忘记一切,那就把这一切都抹干净,也好。 那根沾满血的轻盈的毛笔,骨碌碌滚落到地上,握着它的人再次昏睡过去,眼角还有热泪在滑落。 * 夏先秋与几位长老足足闭关了七七四十九天,经历了极其凶险的几环,才最终将期颐草融合进了沈念的体内,灵草根深蒂固地缠绕住破碎的灵根,接续起断裂的灵脉,以强大的灵力浇灌入新的生机,从此同根同脉,共死共生。 沈念那具已经开始腐败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生出新肉,很快便恢复如初,宛如初生的婴儿。 传说中的期颐草果然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为了妥善起见,夏先秋命整个火神宗的人严守此事,不得外传,并将有关此灵草的一切写入了宗内的秘籍之中。 沈念又昏睡了不知多少时日,才醒了过来。 她双目茫然地看着周遭陌生的一切,终是印证了古籍中所述的预言。 夏先秋将那本泣着血泪的小册子放在了她跟前,她警惕地蜷缩在床榻的一角,默默翻开了第一页。 秋深露重,霜降鸿鸣,沈念紧紧抱着那本写满了记忆的小册子,踏着火红的枫叶,在后院再次寻见了那个睁眼时第一个看见的身影。 夏先秋望着这个面容白净,青丝散落在秋风中,一步步朝他走来的少女,心中不免一阵怅然。 若是自己的女儿还活着,应该也会出落得如此玲珑剔透,得人欢喜吧。 可那个小小的可爱身影,早已殒没在战火纷飞之中,化成了祠堂中一面冷冰冰的牌位。 “册子里写的都是真的吗?” 干净的声音响起在风声之中,沈念抬头,空洞的双目中是失忆带来的懵懂和惊恐。 夏先秋神色平静:“是,里面的内容都是你亲笔写下来的。你是我师弟沈江南的女儿,我希望你活下来。” 沈念失落地垂下头去,她大梦初醒,一切消散,等待她的消息竟然是什么都没了。 亲人亡故,同门遗散,只剩孤身一人飘零在这天地之间。 但她还是提起口气,淡淡感激道:“谢谢师伯的救命之恩。” 夏先秋听着这声称呼,眉心微微蹙了一下,那些遥远的深埋的记忆,又开始纷至沓来。 “沈念,因你在国都皇城大开杀戒,如今新登基的皇帝已下令全城搜捕你的消息。我会想办法让天下人都认为你已经死了,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活下去。” 沈念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将小册子紧紧贴在胸口。 “做我的义女吧。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叫夏依依。” 深冷的秋风吹起他的衣角,鎏金火云纹好似真正的火焰般舞动起来,“我们父女二人,一同守护南境,守护你的故乡北境,守护这天下的安宁,完成我的大师兄,还有你父亲的遗志。” 第56章 寻往昔遥不可追 夏依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虽然忘记了那些融着血泪的痛苦,但无形的阴霾仍将她笼罩起来,这些失忆前亲身经历过的感受,比与天地共灵时所感受到的一切苦痛还要刻骨铭心。 自她醒来的这四年里,她没有问过一句过往,只是执拗地、凭借自己的所见所感慢慢累积着对这个世间的认知,她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即便是从前的自己,她一样信不过。 她曾以为,若从前的那个自己信得过,就不会遭人背刺,白白断送了屠尽仇人一族的最好机会。 夏先秋耗尽心力,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又摸索出了运用期颐草恢复灵力的方法,她借助期颐草的力量,一层层迅速突破,直至天人合一的化境。 而踏破北境的铁蹄已浩浩荡荡南下,剑指这片丰饶而神秘的大陆,夏依依手御七音铃横空出世,斩断了安槐通一统九州的妄念。 世人都说,那个曾血洗皇城的水神,从地狱里爬回了人间。 然而,直到与许遇尘再次重逢,经历了生生死死的考验,她站在血光冲天的战火中,终于知道了背刺自己的人是谁。 她忽然就明白了当年的自己,明白了那些看似狰狞的墨迹中包含的爱与恨。 但此时此刻,好在她问出了口,也知道了发生过的一切。 她好像能够,也终于能够放下了。 “义父,我识海中的大火被许遇尘灭了两次,最后我与他说破真相的时候,我以为识海中的大火会死灰复燃,但是却并没有。” 夏先秋浮起些许诧异之色:“他竟然进入过你的识海?” 夏依依:“对,而且还进了两次。现在看来,那火海似乎再也不会随着我心绪的波动而复燃了。” 夏先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好,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了。” 他回忆起最开始帮夏依依融合期颐草,贯通灵脉,重筑识海结界,以及绞尽脑汁消灭大火的一幕幕,他觉得他应该将有关她识海的一切告诉她。 “当年我进入你的识海,那里已是一片枯竭颠倒之地,我驱散了阴霾之后,那片镜湖仿佛化作了油料,瞬间燃起了一片烈火,烧得无穷无尽。” 夏先秋仍记得自己站在那一片火海之中的情形,他身为火修,并不会被伤到分毫,然而那骇人的烈焰却折磨了清醒没多久的夏依依很长一段时间。 “我尝试过很多中方法扑灭那火焰,最后都失败了。其中有一次,我为了修补你识海中那两道已经破碎的结界,便抽调出火海中的执念,将结界重塑起来。” 夏依依不由得追问:“执念?” 夏先秋:“是。你的执念越深,火海便烧得越旺,那两道执念,一为你多年寻父的心结,二为你被安道年背叛的怨恨。但抽离做结界之后,那火海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却又再次复燃了。” “我为了震退闯入你结界的人,特地在上面刻下了‘过此结界者,若有杀心异心,神魂俱灭’几个大字,若当真有一丝一毫的杀气或恶意,只要踏入你的识海一步,必然会被那火海焚尽神识。” 许遇尘为自己扑灭火海的情景历历在目,夏依依内心震荡,很快将一切零散的、未被察觉的细枝末节串联了起来。 疑惑开解,拼凑起的是一颗无暇的真心。 夏先秋深深地望着她盈满清泪的双眼:“许遇尘能够进入你的识海而神识不毁不灭,证明他确实对你没有二心。而那第三道我无法抽离的执念,引得你识海之火次次复燃的执念,应该就是你埋在深处的,对他的执念。” 夏依依默默垂下眼睫,泪水滴入一粒粒晶亮的珠子。 识海的大火再没有复燃,因为她的最后一道执念已经勘破,得知真相时的她心如死灰,亲手掐断了焰苗中滚烫的情感。 无爱无恨,便能散尽执念,可如今的自己又为什么而哭呢? 夏依依抬起头来,哽咽问:“义父,我可能还要下一趟山。” 夏先秋点头默许,他看见了那双沉如永夜的双眸中,闪烁起久违的光亮。 “我想去找有关他一切的,记忆。” * 夜已深,寂静的国都皇城如一头伏睡的野兽,待新入主的君王将他降服。安槐南登基之后,为肃奢淫糜烂之风,一道道指令雷厉风行,剜肉刮骨,连根拔毒,以乾坤清气涤荡了整座皇城。 忙完这一遭,安槐南几乎好几个月都没能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批奏折批到半夜,更是常有的事。 好在风头一过,曾苦不堪言的老百姓纷纷赞扬新帝仁政,感激皇恩浩荡,这一句句传进他的耳朵,也算是对他日夜操劳的安慰。 大殿烛火摇曳,提笔凝神时,安槐南偶尔会想起当初死活要将他架在这皇位上的人,心中喃喃抱怨两句。 这一夜,他困得实在是睁不开眼,两指拧着眉心,几乎要掐出个紫印。 一个模糊的虚影晃过眼角,安槐南被吓了一跳,但面上仍旧没什么惊色,而是从容不迫地抬起头来。 一袭黑裙的夏依依已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安槐南背后的冷汗这才发出来,脱口而出:“师妹?” 他随即改口,“夏姑娘怎么来了?” 夏依依自觉地在他书案的对面坐下,神色有些许怅然:“陛下想叫我师妹,就叫吧。” 安槐南回忆起夏依依第一次去杏林轩找到自己是,他也是脱口喊了一句“师妹”,却被夏依依不由分说地介绍了自己的新身份和新名字。 他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决绝,于是马上改了口。 而此时此刻,他大约也猜到了对方的心思。 他缓缓将笔架在砚台边,从容问道:“所以,师妹想问我什么?” 夏依依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陛下,我想知道四年前发生的事情,有关我们同门的,还有大师兄的。” 安槐南的手一顿,立刻陷入了如潮的回忆之中。 * 那日上元佳节,瑶池盛宴,满目璀璨撕碎在灵力卷起的狂风之中,人间盛景化作血光炼狱。 国师洗天清带着被吸尽灵力的安槐南逃出了煞气冲天的皇城,由一众亲信护着逃入了西境,逃进了他早早就在鬼市建起的后路里。 同样身受重伤的洗天清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将安槐南断裂的灵根灵脉重新接起来,眼看一直昏睡的安槐南即将气绝,他狠下心来,直接剜了自己的灵根,给安槐南换上。 排异的痛苦一直折磨了安槐南许久,他才渐渐适应这个陌生的灵力之源,肉身与之重新融合。久病成医,这处地下的隐蔽之所被他养成了妙手回春的杏林轩,但失去灵力的洗天清却很快便与世长辞。 弥留之际,洗天清对着守在床前的安槐南说了许多话。 他说做到今日这一步,他有些后悔了,他不该让安槐南承受这一切,他没料想到事态会失控到如此地步。 夏依依身子朝前一探,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这一切,是当年国师策划的?” 安槐南垂下眼睫,情绪不明地摇了摇头:“是推波助澜。” 他的眼前闪烁起那张呕心沥血,两鬓生白的面容,“师父临终前告诉我,你灵脉觉醒那日,他测到了辰星凌日的异象,司天监镇压的法器也出现了异动,他当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要借助辰星降世的大能,来铲除父皇和东宫,来助我夺得皇位。” 夏依依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安槐南继续道:“师父太了解父皇了,十七年前,父皇为了夺得这天下江山,不惜毁了修界,任世间再无一人能出其左右,而辰星降世,必然会成为他缴杀的对象。所以,当年的师父只需要将这异象禀报给父皇,父皇自然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将这个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存在控制在手中。” “后来,朝堂上风起云涌,几经更迭,我皇兄东宫之位不倒,继位已成事实。所以,瑶池宴是最后扳倒父皇的机会,师父设局,让你听到了父皇欺骗利用你的真相,引你在宴席上去刺杀父皇,然后再趁乱夺权。” 讲到这儿,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可惜,师父没想到,父皇吸食了你爹的灵力,还偷练了江东流的秘术,逼得你当场失控暴走,唤醒了被封印的法器,差点屠了整个皇城。” 他苦笑了一声,“那个时候,还论什么守在外面等着围攻的禁卫呢,东宫的亲兵,我的亲兵,在你面前,全都成了一撕即碎的纸片,师父带着我,是不知道爬过了多少尸体才逃出去的。” 灯火之下,夏依依的脸上血色全无,她震惊地看着安槐南,心中疑窦丛生:“国师到底是你什么人?他何以做到如此地步?” 安槐南的眼中蒙上一层雾色:“因为昭妃。” 他缓缓说出了那个尘封已久名讳,“我的母妃,唐清浅。” 第57章 执念深种终成空 安道年夺得帝位后,又将国都的一批灵根纯净的年轻土修搜刮到宫中,拘在司天监为皇家卖命,他们明面上入道出家,实则为皇帝一人效命,全部都是忠心耿耿的死士。 洗天清当年也是因为这个缘由进了司天监,从此被困在了这座执念深种的皇城之中。 那时的他心思单纯,天资聪颖,御灵之力进步神速,是安道年十分中意的好苗子之一。安道年当时还不想让这些心地简单好操控的年轻人经手太多杀戮,于是命他们主要负责镇压煞气满盈的法器七音,以及建造可以断凶吉判天命的星盘大阵。 洗天清便同其他小道士一起,走上了一心一意研究镇压之法,以及星盘大阵的的构建和凝结的漫漫征途。 一日,又轮到洗天清进宫去跟皇帝汇报星盘大阵的构筑进度,宫里新入了一批下人,众人都是第一次得见高高在上的司天监来的道士,仙风道骨的气质与容貌令不少人暗暗感叹,仿佛亲眼目睹了神仙的降临。 不巧皇帝正在商议要事,大太监便传了他道口谕,命他去御花园等候。 于是,他只身来到了御花园里,乖乖杵在一处,静静地等候皇帝的到来。 正值初春,乍暖还寒,后宫的嫔妃们都躲在屋内取暖,整个御花园极为宁静,只能听见风拂与偶尔的鸟鸣。洗天清听着四方细微的声响,突然留意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那声音一顿一顿,像谁在吃力地掘着什么。 洗天清隐隐觉得不妙,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一片花圃中,一名身着粉裙,头顶双螺髻的少女正在挥着一柄小镐锄地,一下一下,动作颇为灵活有力。她将身侧的最后一株花苗栽了进去,培好土,而后拍拍手站了起来。 她转身时,猛然发现站在不远处的洗天清,见对方出尘脱俗,不似凡人,吓得刚进宫的她连忙跪伏在地,急声道:“奴婢冲撞大人了,请大人恕罪!” 洗天清也被对方的跪伏吓了一跳,他退了一步,轻声道:“我不是什么大人,你快起来吧。” 以前都是与太监接触,这是他第一次同宫女说话,心里没由来地紧张着。 少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水灵灵地望着他,像极了一只在草丛里一头栽懵了的小兔子。 她仔细地端详了来人一番,确实不是常见的那种穿金戴银的打扮,而是一身朴素至极的飘逸道袍,不过,这身道袍的衣料极佳,这人发髻上佩戴的玉冠与玉簪质地润泽,一看就并非凡品。 她初来乍到,行事十分小心,仍不敢贸然起身,于是解释:“谢大人恕罪。今日天寒,总管才让我们来御花园种点新鲜的花,为娘娘们赏春景做准备。” 洗天清见她不敢起身,于是又劝了一句:“好,你起来吧。” 少女起身作揖,趁取小镐的功夫又偷偷看了他一眼,而后提着裙子飞快地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洗天清远远望着那个粉色的小巧背影,视线久久都没能收回来,就像是在司天监灰暗的一片道袍之间,突然发现了一簇转瞬即逝的、跳动的色彩。 他很快回了神,又返回到皇帝约定的地点,回归于长久地等候中。 很快,司天监为百姓祈福的事宜提上了日程,皇帝希望通过献礼来获得百姓对皇家威严的尊崇与敬畏,整个大殿如火如荼地准备着,修士们夜以继日地一遍遍演练,宫里则马不停蹄地赶制衣物器具,同时保障他们的衣食起居。 每至斜日将沉,宫里便会有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为司天监送来新鲜的餐食,宫人们会每人提一食盒,给已经歇息的修士们送去。 洗天清正在房间内打坐调息,一到了这个时间,房门照常被敲响,他应了一声,让门外的人进来。 一道粉色的身影闪进门来,洗天清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这正是那日自己在御花园碰见的栽花宫女。 两个梳得油光顺滑的双螺髻似兔子的两只耳朵,配上少女轻快的走姿尤为俏皮,少女拎着食盒转身,两颗清亮亮的大眼睛一瞪,瞬时展开了笑颜。 “大人,是您?” 少女将食盒打开,香气扑鼻的美食经她雪白的细手飞快地端出来,“原来您是这司天监里的道长!” 往常送餐食的往往都是太监,偶有宫女进来,也不过是战战兢兢地布好吃食,再一言不发地低着头退下,洗天清总共见过这少女两回,一次扬稿栽花,一次轻语闲谈,怎么看都与这沉沉的深宫格格不入。 洗天清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嘴上却仍是沉默着,只在对方话语将落时微一颔首,以表自己也同样认出了她。只见少女似乎灵光一现,脑袋微微一顿,又将食盒里的点心取出一块,放在了桌上已经摆好那盘的点心上。 少女笑嘻嘻地说:“道长,最近宫里新来了一位糕点师傅,他做的桂花糕圣上都赞不绝口。您与奴婢有缘,我这儿刚好还有多出的份例,给您多添一块,旁人看不出来的。” 洗天清愣了一下,他刚要张口拒绝,就慢了半拍的功夫,少女已然飞快地出了门。 他有些木讷地怔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而后走到桌前,拿起了那块依旧温热的桂花糕。 丝丝香甜融化在口中,他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个淡淡的笑来。 而后的几十天里,这个粉裙宫女时不时便会来到司天监送吃食,而每每她到来,都会特地为他多留一块点心,一块比别人要多的、独一无二的糕点。 举行大典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少女最后一次来时,他终于鼓足了勇气,问了对方的名字。 少女恭恭敬敬向他作揖,面上稍带羞赧:“奴婢姓唐,名清浅。” “唐清浅?” “是。” 洗天清回味着这个名字,心中不免愉悦:“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清’字,确实有缘。” 唐清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真的吗?敢问道长的名讳?” 洗天清微微一笑:“天清,我的名字,叫天清。” 唐清浅开心地笑起来,一双笑眼尤为动人:“看来奴婢与道长真的好有缘分!” 她一边利索地布着餐食,一边感叹,“今日我们来时,在路上遥遥望见了司天台演练的景象,奴婢看到道长站在高处,呼风唤雨,好生厉害呢!” 洗天清顿觉有些不好意思:“哪里,都是些雕虫小技罢了。” 唐清浅眼睛清亮,言语极为诚恳:“不,要奴婢看来,那是同神仙一样厉害的本事!道长您这么厉害,心地又好,以后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洗天清害羞地垂下眼睫,又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你为何会觉得我心地好?” 唐清浅认真回答:“因为大人从未为难过奴婢,也愿意跟奴婢说话,在这宫里,人人都谨小慎微地过活,只有在道长这儿是不一样的。” 洗天清凝视着这个灵动的粉色身影,视线中多出了许多无形的枷锁。 唐清浅飞快地将多留出的一块糕点取出,放在了盘子上:“所以,无论您想要做什么都好,奴婢只希望您能够平安。” 这是在这个冰冷的司天监里,第一个说出希望他平安的人,洗天清静静凝望着她,胸中涌动着一股不明所以的意味。 “谢谢,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他望着那张清丽可人的面容,忽而想到了什么,心渐渐坠下去,话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醋意:“你应该讨不少人喜欢吧。” 这一句气弱如丝,并未让对方听到,他探得自己心意已动,随即将拂尘一甩,闭目凝眉,命自己断了红尘之念。 唐清浅只听到了那一句谢意,仍是满心欢喜,又见对方动作,以为打扰到了他清修,于是连忙挎着食盒退出了房间。 然而这一去,直到大典的前一夜,洗天清都再未见过她。 又过了许多时日,他终是没能忍住,抓住了一个来司天监传旨的小太监问话,小太监跟他打过几次照面,面目和善地回答:“道长,您说的那位宫女,是唐贵人吧?” 洗天清呼吸一滞,整个人完全愣住了。 小太监躬着身回话,并不能看到他的震惊之色:“一个多月前,陛下临幸了一位宫女,名字就叫唐清浅。如今唐贵人已经有了身孕,已是母凭子贵,飞黄腾达了。” 洗天清声色冷冷地道了谢,而后便将自己关进了房内,昔日独一份的甜化成了酸涩与苦,萦绕在他的舌根久不能散去。 那低低的一句竟一语成谶,抹掉了他心中唯一的一点光彩。 春去秋来,光阴似箭,朝堂风起云涌,后宫明争暗斗。有御医断言唐贵人腹中是男胎,立时引得许多豺狼虎豹盯上了唐清浅已经隆起的腹部,暗暗筹划起各种阴谋。然而安道年并不在乎唐清浅的身份是否低贱,他不想丢掉自己的任何一个龙种,于是便下了一道圣谕将唐贵妃送上仙女峰避险,直到诞下皇子再回宫受封领赏。 然而虎狼环伺,守护唐贵人的职责,便落在了司天监的身上,道士断情绝欲,又是安道年亲手培养起来的修士,是保护自己龙种的不二人选。 于是,那一年大雪封山之时,洗天清随驾登上了仙女峰,再次见到了那张久违的面容。 第58章 执念深种终成空 唐清浅已将长发高盘,金钗玉坠,衣着雍容,虽然腹部隆得已经很高,她的面容却清减了许多,退去了几分稚嫩的模样,添了不少沉稳的气质。 她所暂居的院内有许多贴身的宫女照看,洗天清从来只遥遥望着她,确保她的安全,却从未走近过一步。 这个冬天,仙女峰上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仿佛盖在洗天清心头挥之不去的沉重感。他闲来无事便会去后山的院子里逛逛,以消解自己压抑的心绪。 寒冬料峭时,后院的梅花开得火红而漫烂,洗天清看着眼前这生机勃勃的景色,心情也纾解了几分。 就在他沉浸在冬景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他回望过去,却正巧撞上了同样来散步的唐清浅。 一位宫女小心地扶着她,她虽大着肚子,步履却仍然矫健,丝毫没有宫中怀孕女子孱弱的模样。她见到洗天清时先是诧异,欢喜之情脱口而出:“道长!” 她下意识拢了拢厚实的大氅,满目光亮地走到近前,“道长竟然也到这峰上来了,怎么这么些日子都没见过您?” 洗天清稍稍撤了一步,恭恭敬敬行礼道:“娘娘。” 礼毕,他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睫,“天冷路滑,娘娘还是早些回寝宫歇息。” 唐清浅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面上仍保持着笑意吟吟的模样:“无妨的,我幼时就跟着阿爹阿娘在田里务农,身子好的很,天冷了,也该多活动活动。” 她顺势拉了拉宫女的手,“扶我到那边亭子坐坐吧。道长,您也同我们一起吧。” 宫女扶着唐清浅就朝着亭子走去,洗天清本想找个由头推辞掉,却被对方抢了先,不好再找理由避嫌。他巡视了一眼四下无人的院子,又生出几分担心,于是无奈跟了上去。 到了亭中,唐清浅捧着手炉缓缓坐下,洗天清也跟着进了亭子,站在了她身侧不远的位置。 眼见宫女已去了亭外候着,唐清浅这才抬头,望着仍避着目光的洗天清:“道长,您似乎不愿见我。” 洗天清被一语戳穿,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拂尘的手柄:“娘娘多虑了,臣不敢逾矩。” 唐清浅明白他的意思,淡淡的忧愁笼上脸面:“在这深宫之中,每个人都想要向上一步,期盼着每一步都能多得一分权力,少一分欺辱,然而他们不明白,真正的向上是没有尽头的,对吗道长?” 洗天清听着这沁凉的话语,心中酸涩地搅紧着。 唐清浅仍旧望着那火一般艳丽的红梅,“我自打踏入这牢笼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然而现在的我却已经没得选了。” 洗天清不由得开口:“娘娘,您与小皇子一定会平安的。” 唐清浅面上顿了顿,看了他一眼,又望向远处:“道长,我其实很开心能来这仙女峰上。我最喜欢的就是梅花了,可御花园里的花圃太小,哪里比得上这漫山遍野火红的一片呢?” 洗天清也抬起头来,再次望向远处的景色,望向那片冬日里生机勃勃的盎然火红。 唐清浅的嘴角扬起笑意,言语也轻快了几分,“我希望我也能够像这红梅一般,傲立在这冰雪之中,任再寒冷的风都吹打不倒。” 洗天清静静地听着,眼中红霞似锦,灵气极盛,是跳动的火红的色彩。 一股拦不住的冲动涌上他的心头,挣脱了他长久以来的顺从,沉默和理智,让他在两人静默之时拂起阔袖,将那火红的颜色攥了过来。 一片片花瓣纷飞流转,飘香云外,又一枝枝汇聚在唐清浅的面前,化作一簇开得旺盛的红梅捧花,唐清浅被眼前的奇观惊得目不转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将花束抱在怀里。 “多谢道长!” 她低头嗅了一下,白净的脸面被花色映红,楚楚动人,“今日得见道长的神力,实在是太荣幸了,这些花,我一定好好养起来,让它们开得久一些!” 洗天清望着那双从未变过的清澈的眼眸,还有那张雀跃的笑颜,终于得到了一丝抚慰。 他至多能做到的,也许就只有这么多了。 唐清浅临盆的日子也很快到来了。 仙女峰上的天还未十分回暖,宫里的产婆就已早早开始等候,唐清浅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天一宿,终于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啼哭。 皇帝的第四位皇子,终于出世了。 唐清浅生产未出十日,便被接回了宫中,安道年捧着襁褓中的婴儿,隐约探得了还未成形的灵根,他欣喜若狂,随即赐了她封号,擢升为贵妃。 而封号的这个“昭”字,却为唐清浅埋下了杀身之祸。 昭为日,日为天地阳明,一个原本低贱的女子获得如此封号,她的孩子,该被寄予了多少厚望呢? 唐清浅没有宫斗的心力,只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的孩子,期望他平平安安地长大,然而千防万防,却防不住人心难测,安道年被身边的人挑拨成疑,开始害怕起这个身怀灵根的孩子,将动摇自己的皇位。 而唐清浅因误食了下毒的食物,差点双目失明。 下毒的宫女替主子受死后,藏在背后的凶手便躲过了一劫,唐清浅生产后身体一直未恢复好,常年的病痛渐渐磨掉了她的灵动与容颜,安道年凝视着那双曾经顾盼生辉、而今却生涩泛黄的眼睛,心中一暗,随即又将她送到仙女峰上养病。 安槐南时年九岁时,又跟着自己的母妃登上了仙女峰,两人在这隔绝人世的高山之上,平稳地度过了一载星霜。 母子二人难得度过了一段自由安乐的时光,夏日一同垂钓,冬日一同赏梅,那时唐清浅的眼睛已经不大好了,但她仍会坚持为安槐南梳头束发。 安槐南又记得自己的母妃总会笑意吟吟地眯起眼睛,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头顶,告诉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切要珍惜,头发要梳得整齐光亮,人才会精神,别人才会尊重。 他将这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也开始学起自己束发。 然而峰上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唐清浅沉疴难愈,将将挺过了寒冬,还是没能等来下一个春天。 皇帝终于下了一纸诏书,以安抚弥留之际的贵妃,洗天清手持诏书迫不及待地飞上了仙女峰,赶上了唐清浅的最后一眼。 她的双目已经看不清来人,却似乎仍能感觉到对方的急切和痛苦,她颤抖地握着儿子的手,递进了洗天清滚烫的手心。 唐清浅嘴角浮上一丝淡淡的笑意,迷蒙之中,似乎又看到了二人初见之时的场景。 那一抹仙风道骨的身影缓缓转身,从此再也没有移开眼。 她的手垂下去,也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洗天清一手握着安槐南稚嫩的手,一手攥紧了诏书,上面写道,昭妃若有不测,四皇子便送至司天监抚养,待灵脉完全觉醒之时,入国师门下。 安道年心思深重,既看中这个得天独厚的儿子,不想他被任何身处后宫的心怀叵测之人染指,同时又忌惮那些谗言。他身为帝君,一定要压制住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同样怀有御灵之力的儿子,不让他成为皇位的威胁。 洗天清第一次生出了渴望权力的欲望。 唐清浅告诉过他,真正的向上是没有尽头的,然而此刻的他,无比想要去争取那个仅有一步之遥的国师之位,想成为安槐南的师父,想护他所爱之人的孩子平安长大。 然而向上果然是没有尽头的。 他已经跳进了权力争夺的旋涡之中,只能逼着自己一步步往上爬,哪怕结局是粉身碎骨,他也要将安槐南亲手送上那个没人再能伤害他的最高位。 就在东宫太子的魔爪一次又一次地伸向司天监的时候,辰星凌日,大能觉醒,他望着凛凛长空,像是看到了将那个罪恶之主掀翻的希望。 直到瑶池宴那晚,他拖着安槐南爬过血淋淋的尸山,第一次生出了悔意。 走投无路,他痛定思痛,亲手剜出了自己的灵根,为安槐南重新接续了灵脉。临终之时,他将一切都告诉了安槐南。 他道出了很多歉意,说自己对不起沈念,对不起安槐南,尤其对不起唐清浅。他没能兑现心爱之人的所托,连累了许多无辜之人,若是身赴地狱,一定将所有罪责都揽下,来偿还他亲手导致的债业。 他带着歉意合上了双眼,到最后,却没对安槐南说出一个悔字。 安槐南不怨他,也没觉得后悔,如果不是这一遭,太子登基之后,依然要对他大开杀戒,以除后患。早晚是个死字,起码他提前从那牢笼中解脱了,这结局虽然惨痛,但却不一定比另一种结果更差。 只是他最后才知道了一切,守护他的人和他想守护的人,都已离他而去。 新的灵根还未融合,他辗转病榻之时,安排亲信从皇陵趁乱取走了母妃的骨灰,一把大火化尽了洗天清荣耀的一生和痴痴的执念,而后同母妃安葬在了一处。 那是他母妃的故乡,一片山清水秀,四季长春的地方。 相望却无法相守的人,终于永远地长眠在一起。 第59章 机缘巧合解谜团 安槐南静静地望着坐在对面一言不发的夏依依,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不用再一个人背负着这些沉痛的秘密在暗夜里辗转反侧,不用再因为这些纠缠不清的是非恩怨伤透脑筋。 他们的命运早就紧紧地绑在了一起,谁欠谁的,又如何能分得清呢? 夏依依陷入了沉默之中,脑海中渐渐勾勒出整件事情的始末,她看着那个陌生的、曾经身处旋涡之中的自己,从长久的割裂感中,生出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之情。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如风卷残云,仿佛什么都没能留下,又好似狂风过境,在目及之处都留下了痕迹。 再去追究什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终了,她缓缓抬头,打破了僵持的寂静。 “陛下,大师兄他后来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安槐南摇摇头:“我本想让他留下来帮帮我,可他不愿再被拘在这深宫里了,所以我也没有勉强。他养好伤后,曾去过一趟仙女峰,后来就离开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司天监还留着几幅四神的画像,是在皇兄眼皮子地下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前两日庭花又重新挂起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夏依依点了点头:“好。” 安槐南没有惊动宫人,而是挑了盏夜灯,与夏依依一同去了大殿,值守的人见是圣上来了,连忙去殿外迎接。 殿里的火烛一台台点燃,一幅幅花卷在灯火中映入夏依依的眼中。 那个曾经头顶金冠,身披锦服的自己,浓妆艳抹,昳丽雍容,却好似繁重的囚牢,只有那两丸黑泠泠的眼眸,暗藏着深沉的桀骜,只一眼便连接了穿越时光的两个自己。 火光蔓延,又映亮了一幅画卷,黑暗从一角被轻轻揭开,露出了画中人的面貌。 夏依依一顿,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一袭鎏银白衣闪着如云丝般的光亮,绕着画中人立如芝兰玉树般的身姿,然而,饶是这一片如银河般的璀璨,都比不过那副温润如玉的容貌。 果敢坚毅,却无半分戾气,目如秋水,眉宇还透着几分出世的慈悲,让人极度想要触碰,却虔诚到不敢靠近。 而那额间一线红,坠一剔透莹润的白玉珠,更是深深地刺入了夏依依眼中。 她缓缓抬起手来,盯着腕上那根磨得有些褪色的红绳看出了神,那颗仍旧剔透莹润的珠子,跟画上是一模一样的。 安槐南借着灯火看到了她的动作,不由得感慨:“原来大师兄早就把它送给你了,我还以为,他在四年前那场大乱中,把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弄丢了。” 夏依依怔愣了一下:“什么?遗物?” 安槐南:“是,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他曾经一直戴在额间,就像画里一样,从未摘下来过。” 夏依依的心口突然泛起很强烈的酸痛,饱胀到几乎要堵住了双肺,让人无法呼吸。她回忆起那日在温泉里的所有片段,还有许遇尘醉酒时为她系上红绳的样子,无声地流出泪来。 黑暗吞噬掉了她的泪痕,身旁的安槐南仍被画中人吸引着,自顾自地评说起来。 “师妹,你知道吗,当年所有人都在将你奉为仙,敬为神,可我并不那么觉得。” 他的目光移到了那副水神图上,似乎透过画又看到了过去,“那时我觉得,你更像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迷茫也会挣扎的活生生的人。”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金神图上,“相较起来,大师兄才更有神的影子,他才是那个配得上我们尊崇和敬仰的那一个,他也做到了。” “你知道吗,当年我们被挑选为四神,在司天台准备祭天礼的时候,我的父皇曾在第一次召见我们的时候,为我们出了一道难题,这也是后来师父告诉我的。” “父皇捏造了一个幻境,幻境之中,一人被绑于高台之上,头顶悬巨石,只要我们用手中剑斩断绳子,就能杀了这个罪人,拯救苍生于危难之际。” “我给父皇的答案,是杀了这个人拯救天下人,父皇当时夸赞了我,说这是一个帝王之后应有的果断和担当。庭花因为当年是被囚在国都的质子,身份特殊,不敢揣测君意,妄下断言。而你给的答案,是你不知道该怎么选。” “那时,父皇正需要一个能力强大的傀儡,借由它来愚昧百姓的思想,从而完全控制住他们。也正是因为你的动摇,给了父皇可趁之机,他抓住了你的弱点,以此来控制你的心神,左右你的想法。” “可你知道,大师兄的答案是什么吗?” 整个大殿仍旧寂静无声,只有安槐南的声音在回荡,如同自问自答,“他说,如果这个罪人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与这天下不相容,那么天下人他要救,这个人他也要救,他一定会找到万全的解决之法,即使穷尽一生也在所不辞。” “师父说,‘以仁存心,仁者爱人’,大师兄是拥有大智慧的修者。如果他想的话,假以时日,他的境界一定会比我们任何人都高。” 安槐南终于转过头来,望向身旁的人,“四年前的瑶池宴上,大师兄拼死刺了你一剑,我相信他一定是没有办法了。他阻止不了你,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你屠杀无辜百姓,亲手造出一片人间炼狱,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所以他才那么做的。” 一颗又一颗泪珠摔碎在夏依依的前襟,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已将那颗莹润的白玉珠握得发烫。 安槐南静静凝视着那些灯火映出的泪痕,眼中也早已湿润:“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他,他是我们这些师弟师妹们永远敬重、永远无条件信任的大师兄。如果你还觉得,他是个爱哭又胆小的人,也许只是因为,他把他一生的眼泪都留给了你。” 空旷的大殿又重新落回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生命的挣扎之音,夏依依在忽明忽灭的光影中抬起头来,再次深深地望了画中人一眼。 她想记得他曾经的样子,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万人崇敬的金神,那个曾在她背后默默爱着自己的人。 “陛下,谢谢,我走了。” 一道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长夜的尽头,这一次,换她去寻找那个等待她的人。 * 夏依依出了皇城,寻寻觅觅走走停停,其间还暗中干了几件行侠仗义的事,一晃已过了两个多月。 她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如此难熬。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了国都北边的一个村子,她原本想找个茶馆歇歇脚,不料刚栓好了马,就看到不远处聚着一帮村民,吵吵嚷嚷的,痛骂和哭诉声不断。 茶博士遥遥望见,先是摇头又是叹气,似乎是对此事十分知晓,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他将茶水摆在夏依依的桌上,却停住了忙碌的脚步。 夏依依已然将暮篱上的面纱稍稍拨开,推了颗碎银到茶博士面前:“请问,那边是出了什么事?” 茶博士从容地接过银子,娓娓道来:“唉,我们城中有一户之前那位皇帝老儿赏赐过的人家,在镇上横行霸道好几年了,那户人家姓曾,家里老人走得早,就留下兄弟俩当家。只可惜,那弟弟很有能耐,哥哥却是个病秧子,算起来去世也有几年了,那弟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在他哥哥去世后,非要每年都给他纳一个年轻貌美的媳妇。” 夏依依不禁皱了下眉头:“您是说……” 茶博士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对,就是配冥婚。” 夏依依心中一凛,背上直生恶寒。 茶博士:“原本这几年民不聊生,也有穷人家卖女儿讨生活的,可这位姓曾的主不要送上门的,还要批个生辰八字,专挑配得上这八字的女子,连配婚的日子时辰都十分讲究,于是寻不得人就变成了强抢。唉,真是太阴损恶毒了。” 夏依依:“这样明目张胆,都没人管吗?” 茶博士:“唉,咱们的新皇帝这才刚刚登基,鞭长莫及啊,小地方就是这样的,一方势力一手遮天,我们这些普通百姓都习惯了。不落到自己头上还好,撞上了只能认倒霉。” 夏依依:“敢问那户人家在哪儿,叫什么?” 茶博士如实回答:“城中镇上的曾府,掌事的那个弟弟叫曾离天。他们原也不是咱们本地的人,说是几年前因立了功,受了封赏,举家迁到这里来的。有钱有权,一般人惹不起,姑娘你听一耳朵得了,莫要沾惹上曾家的事儿。” 夏依依:“好,多谢提醒。” 她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起身就去牵马,很快离开了村子。 第60章 机缘巧合解密团 待夏依依赶到镇上时,天色已完全黑透,靠着一路打听,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处门庭宽阔、院落无数的曾府大宅。 宅内的主人和大部分下人都已经歇下了,只有最北面的柴房里还不时地传出一些细响,夏依依轻巧地跃上了大院的高墙,循着那声音的来处,很快锁定了一扇老旧的木门。 墙头上那抹黑色的身影很快又消失在月色之中,门上的铁锁轻响一声,立马就开了。 漆黑的房间里充斥着干木柴的气味,被堵住口舌的呜咽声瞬时响了起来,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眼前那道漆黑的身影,被捆住的身体开始不住地挣扎起来。 夏依依飞速摘了暮篱,蹲下身来凑上前去,食指抵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浑身颤抖的小姑娘终于稍稍冷静下来,她紧紧盯着微弱月光下的那张冷凝清丽的面容,忽然失神了一刹。 夏依依抽去她口中的布团,轻声道:“别出声,我是来救你的。” 小姑娘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活像一只灰头土脸的小猫,仿佛随时都有被逮住宰杀的危机。她望着月色中那双黑泠泠的眼睛,莫名感觉到一阵可以依靠的心安。 夏依依并指扫过小姑娘身上捆绑着的麻绳,绳子立马断作几截,脱开了束缚,小姑娘立马跪趴在地上,小声嚅喏:“谢谢、谢救命恩人……” 小姑娘的模样不过十五六岁,一看就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夏依依将她拉起,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快起来,没时间了,我先带你出去。” 小姑娘还未回神,已经被她牵着手拽出了柴房,她挥手在门口略施了个障眼法,一手穿过小姑娘的腋下,揽着她登时就飞上了院墙。 小姑娘全身一轻,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亏得她及时捂住了嘴巴。再次睁眼之时,她脚下一实,已经稳稳落了地。 小姑娘蜷在夏依依怀里,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庇佑,然而这热乎劲儿没留片刻,她就被夏依依一把推开,命令道:“把外衣脱下来给我,快!” 小姑娘乖乖地脱了脏兮兮的外衣递过去,夏依依也已经脱了外衣披在了她肩头,她怯怯地刚穿进两个袖子,脚下又是一空,已经被架上了马。 小姑娘惊恐地攥住了缰绳,被一股无形地力量拴在马背上,夏依依一边系着衣裙,一边安抚她:“这匹马会带你回村子,知道回家的路吧?” 小姑娘点头如捣蒜:“恩、恩人你不走吗……” 夏依依:“回去不要声张,在家躲好了,我要扮作你,会会这个姓曾的。” 小姑娘顿时大惊,眼里泛起泪来:“这怎么行?我们一起走吧,曾家人很可怕的……” 夏依依飞快解释:“莫要担心,我能救你出来,就一定不会有事。你乖乖在家躲着,不要透露自己逃出来的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懂了吗?” 小姑娘应声,却摇了摇头,泪花从眼角飞出。 夏依依抬手一拍马背,马儿便扬蹄飞奔起来,小姑娘恋恋不舍地回望着她,直到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她没再迟疑,很快又躲回了柴房。 静候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柴房的门被突然打开,夏依依眯着眼微微适应了一下光线,只见一位穿戴整洁的喜娘施施然站在她身前,门口还守着两个彪形大汉,防止抓来的人逃跑。 喜娘对她很是恭敬,弯着腰柔声柔气地对她说:“小姐,请随我来梳洗,别耽误了成亲的时辰。” 夏依依假装害怕地抖了两下,然后把手递给了喜娘,任由她牵出了门外,两个大汉仍一步不离地跟在两人身后,确保不出任何闪失。 喜娘将她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厢房,里面已经挂好了大红的喜服,首饰妆用俱全。喜娘为她换上了衣服,又稍稍擦洗了脸面,顺好长发,很快就为她化好了妆面。 夏依依冷冷地看着铜镜里的那张脸,突然想起了水神图中的自己。 这喜娘手艺倒还不错,看样子是花了大价钱的,虽然都是浓妆艳抹,倒是比皇宫里涂得六亲不认的模样要强,而且好看得多。 夏依依微微一弯嘴角,正巧被喜娘瞥见,喜娘不由得拧了下眉头。 妈呀,这姑娘是笑了吗?怕不是被吓傻了吧…… 然而她刚吐槽完,背后闷声响起,钝痛刚蹿上头顶,她就昏了过去。 温柔地喜娘栽倒在地,夏依依迅速转过身来,莫名其妙地瞪了瞪眼睛。 这……不是我干的啊。 忽的,一阵极细弱的灵力飘到夏依依颈后,来人也许想同样将新娘子敲晕,不料却被眼疾手快的夏依依逮住,又用灵压一把将人弹开。 灯火通明的厢房里,一个身着紫色衣裙的女子摔倒在地上,幸得她身手敏捷,不至于摔得太惨,束发金环发出玎玲的细响,一张罗刹面具赫然出现在眼前。 夏依依与修罗童子二鬼交过手,早已熟悉他们面具的纹路,不出意外,这应该就是五鬼之中的罗刹鬼。 可是,就算是这罗刹鬼的修为可能低微了些,相较之下,她的修为也低得有些太离谱了吧! 然而未待夏依依开口,刚稳住身形的罗刹鬼就气急败坏地指着她:“你不是新娘子!” 夏依依无奈的一摊手:“嗯,我已经把新娘子救走了。你要偷什么,随意,快点就行。” 面具后的人显然愣住了,这种老熟人般门儿清的语气是什么鬼啊! 然而罗刹鬼显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缓缓站起身来,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对面的人如此淡定,不是因为无知,而是因为她拥有足够恐怖的实力。 如果这新娘子想要自己死,她绝对逃不出这扇门。 想到这一层,罗刹鬼反而放松下来,她见对方年纪也不是很大的样子,于是客气地问:“敢问姑娘是哪个门派的,为何来救人?” 夏依依坦然回答:“看不惯,于是搭把手。我从南境来的。” 南境?水云涧? 一个闪念突然从罗刹鬼脑海中略过,不会吧不会吧,我不会运气这么巧,撞上了小五崇拜的偶像了吧! 自从大哥和小五去国都救了次人,小五每天都在念叨,吵得她耳朵都出茧子了,多亏了小五这个复读机,才让她深深地记住了这位修界大能。 罗刹鬼迟疑了片刻,还是吐出了口:“姑娘就是,御灵仙师?” 已经习惯掉马的夏依依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当,不敢当。” 罗刹鬼惊疑地战术性后倾了一下,这家人竟然还没死绝,真是奇迹啊! 她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长相明艳的脸,抱了抱拳道:“在下罗刹,既然仙师在此,那就不打扰了,我先行一步啊。” “哎哎等等。” 夏依依连忙喊住了她,罗刹鬼吓得连忙定住了身子。 夏依依指了指自己光秃秃的长发:“那个,罗刹姐姐,你把喜娘打昏了,我的头发还没弄好呢,你能帮我搞一搞吗?” 罗刹鬼心头一顿,脸面突然有点热。 平日里与她共事的都是男人,除了二哥玉面鬼有些阴阳,她已经很久没有同女孩子交流了,突然被一个样貌艳绝的姑娘喊姐姐,她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而且,还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御灵仙师,还正有求于自己呢! 罗刹鬼从善如流地折了回去,蹲下身子,看着坐在矮凳子上的漂亮妹妹,笑嘻嘻道:“好说好说,你想要盘什么样的?” 对夏依依来说,手速飞快地编个蝎子辫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她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于是只好尴尬的笑了笑:“新娘子都什么样,我就什么样吧。” 罗刹鬼有些不解:“仙师妹妹,你都把人救了,为何还要留在这儿成亲呢?” 夏依依如实道:“人救回去,他们还会再抓回来,我听村子里的人说,这曾府很是古怪,所以就想留下来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罗刹鬼恍然大悟,于是转到夏依依身后开始给她盘发:“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 夏依依耸耸肩:“没什么的,大不了全杀了。” 罗刹鬼背后一凛,也对哦,人家叫自己姐姐,还真把人家当妹妹了。 于是罗刹鬼老老实实为夏依依盘发,然而夏依依却突然问了一嘴:“对了,我曾有缘受过你们老大和老五的协助,你的灵力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 她一时不好太直白地说出来,反倒是罗刹鬼坦然道:“弱对吧,说来话长了。” 夏依依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脸上写满了疑惑。 罗刹鬼坦白道:“我们老大有个儿子,受过很重的伤,我跟二哥和三哥一起,几乎耗尽了灵力才把他救回来。逆天而行,本就会受到反噬,如今还有条命能偷偷东西,已经很知足啦。” 夏依依突然迟疑了一下。 她总觉得这事十分熟悉,却一时无法找到关联的点。费劲心力地去救人,她最近看到的和经历过的,似乎有些太多了。 不过,这份忠心与决心还是令她十分感叹:“你们老大确实很厉害,是位值得敬重的大能。上次他伤得有点重,已经没事了吧?” 罗刹鬼很是自豪,一拍胸脯道:“放心吧,大哥已经没事了。当初是他救了我们几个,才有了今天的西境五鬼,若是他有事,要我们豁出命去,我们都不会眨眼的。” 夏依依心头微热,很是感动:“若是有机会,我还会再去鬼市拜访的。” 罗刹鬼笑靥明朗:“好啊,小五会开心死的!哈哈!” 是了,还有童子鬼。上次夏依依回西境时已经简单跟义父提了他的情况,若有机会,她一定要把童子鬼带回西境给义父瞧瞧。 “哇,就是这颗宝石!” 夏依依回过神来,见镜中的自己头发已经盘好,身旁的罗刹鬼手捧着一顶镶着红宝石的累丝金冠,双目放光,连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飞贼,又有热情又敬业。 夏依依神色如常:“你就是来偷它的?抠去就行。” 罗刹鬼笑吟吟地将红宝石揣进怀里:“这宝石是国都与北境打仗时敛来的赃物,我道上听说是赐给这户人家了,所以顺便来瞧瞧。得嘞,今日功德圆满啦!” 她转而想了想,从自己的发间取下两枚金环别在了夏依依发间:“仙师妹妹,这可是我们五个人第一次盗回的东西,传说是百年前仙人的首饰,大哥见我喜欢这些金环,就让我留下了。作为谢礼,够贵重了吧,你可要收好了。” 金环质地纯厚,环上坠着金色流苏链,精致脱俗,罗刹女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打扮起来的新娘子,边说边将那累丝金冠戴在了夏依依头上。 “好,我很喜欢。” 原本夏依依对这些也没研究不感兴趣,于是就客气地回应了一句,她梗直了脖子顶了顶那重重的金冠,心思全在暗骂这玩意沉上。 她不由得再次想起那副水神图,画中的那顶金冠看上去更大更繁复更沉重,当年的她是怎么顶着好几个脑袋的重量去表演献礼的? 罗刹鬼笑吟吟地戴上了自己的面具:“那仙师妹妹,我可走啦?等你来鬼市找我们玩,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夏依依木木地动了动脑袋,心中却很是欢喜:“好,一言为定。” 第61章 机缘巧合解谜团 喜娘趴伏在妆台上悠悠转醒,她浑身一抖,见新娘子正完好无损地看着她,慌然拉起对方的手。 “刚才怎么了?是不是有坏人?” 新娘子瞳色幽黑,淡定地朝她摇了摇头,缓缓开口:“没有啊喜娘,您是不是太过劳累了,方才刚给我梳好头发,就趴在案台上睡过去了。” 喜娘呆呆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几乎要被她骗了过去。 然而她一皱眉头,刚要说什么,外面守着的大汉突然喊起来:“喜娘!好了没?别耽误了时辰!” 喜娘吓得浑身一抖,瞬间将方才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她迅速打开房门,外面的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糟了,吉时快到了,要真耽误了时辰,赏金拿不到不说,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她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新娘子,喜服穿戴妥当,妆容发饰完好,管他刚刚是被打晕还是真晕,先对付过去再说。 她拔腿跑到夏依依跟前,语气极快地嘱咐道:“一会儿拜堂的时候,我会问你一句话,你记住,一定要答‘愿夫君永登极乐,寿与天齐’,听清楚了吗?” 夏依依微微晃了晃脑袋以示答应,那喜娘还是有些不放心,特地又加了句:“记住了,一定不要说错,不然会有苦头吃的。” 夏依依望着喜娘焦急的脸面,突然就明白了之前被掳来的女子的遭遇,她乖乖回答:“知道了喜娘。” 喜娘松了口气,连忙将硕大的红盖头盖了上去,夏依依的整张脸完全隐没在密实的红色之下,视线只能看到脚下仅有的一片地面,头上的重量陡然又重了几分。 夏依依挺直了脖子,忍不住又暗暗骂了一句。 喜娘满意地拉着她的手,将她牵出了门外,阴暗的光亮从脚下漫到眼前,天气看上去似乎有些差。 两个守门的大汉见新娘子乖乖跟着喜娘走,心下叹了口气,都这么多年了,回回都是抗着架着个哭嚎不止的新娘子去拜堂,这次总算能轻松一回了。 两人接连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 穿过庭廊,绕过几个院子,脚下的路面渐渐平实开阔起来。喜娘将夏依依签到了整个大宅北侧最开阔的一处正院,院内已摆好了几桌酒席,全是曾家自己族内的人,整个院子张灯结彩,完全看不出接下来要进行的残忍行径。 而新娘子的面前,是一张铺了红布的供桌,上面摆着一应山珍海味的贡品,最中央立着的,是一面制作精良的灵牌,供桌的旁边,则摆着一口敞开的红木棺材。 两个大汉将供桌上的红菱举起,缠绕在新娘白皙的脖颈上,满院的宾客麻木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仿佛只是在观赏再寻常不过的一景。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拜堂,曾家人要用活人死祭,来为早已殡天的曾家老大娶妻祭魂。 可真是个孝顺的弟弟呢。 两个大汉一人拽紧了红菱的一头,随时等待着将这根索命绳收紧,勒断新娘的脖子。喜娘被满院的目光盯得又热又冷,抬手拭了一滴额边凉凉的汗,不自在地瞥了眼旁边立着的日晷。 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要到午时了。 远处的脚步声渐渐及近,主角姗姗来迟,终于到场。 曾离天穿戴得喜气洋洋,对着路过的各席一一打了招呼,他满意地看着一年比一年隆重的布置,以及正中央那个高挑的新娘子,脸上不由得堆起笑来。 他径直走到了供桌前,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朝那牌位磕了九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 “兄长在上,大喜之日,请受离天跪拜。愿兄长永登极乐,寿与天齐!” 语罢,他扬长起身,坐上了宴席的主位,一道道美味佳肴如流水般摆上各席,与此同时,供桌的旁边也摆上了好几个硕大的火盆,开始焚烧起成堆的纸钱,以及扎好的各种纸人纸屋。 火焰吞噬着一张张面白唇红的童男童女,飞扬的灰烬盘旋在披红挂彩之间,热流涌动,将人们眼前的景象扭曲起来,喜气的场景渐渐滑向诡异和惊悚,令满场的红色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坐在席间的宾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有些远道而来的族人更是连家中的妇孺都没带来,生怕一个哭啼坏了事遭了殃,他们全仰仗着曾离天的权势讨生活,只能硬着头皮乖乖地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祭祀婚宴。 日光的影子终于落到了午时的印记上,喜娘捂着口鼻清了清嗓子,对着身旁的新娘子问:“请新娘为夫君致语。” 她随后偷偷拄了拄夏依依的后背,催促提醒她,意思是要她乖乖求个痛快。 饭菜的香气与燃烧的气味一同钻进了夏依依的鼻腔,她听着喜娘喊她“新娘”,突然生出了几分莫名怅然,她明知自己是来手刃恶人的,但这身明晃晃的凤冠霞帔,却又再提醒着她确实是像寻常的女子一般,是要嫁人的模样。 她从未想过自己要嫁给谁,或与哪个人长长久久地走下去,脱胎换骨后的她本就成了个不老不死的怪物,她原是要就这样孤独地活下去,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两个大汉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眼看就要误了时辰,他们悠悠收紧了两步,同时转动着手腕,似乎随时要拳脚相对。 喜娘有些慌张地左右看了两眼,小声在夏依依耳边催促:“姑娘,快点说话啊,咱争取走得体面点……” 她不是没有见过被绑来的女子的下场,今日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出乎意料得顺利了,新娘子既没有哭嚎,也没有被押解的下人虐待一番,她不想再见血腥的场面,于是下意识地想要对方顺从。 “好。” 喜娘听到红盖头底下传来低低一语,还以为是新娘子害怕,半天才应声。她连忙虚虚拦了拦两边的大汉:“等等,新娘子开口了,开口了。” 然而此时的夏依依却仍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没能很好地抽离出来。 如果她真的要嫁人,她会对自己的夫君说什么呢? 夏依依的目光微散在一片浓郁的红色中,渐渐凝出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她的语气有些许低沉,不经意含着淡淡哀怨。 “我想再见到他,告诉他我也爱他,曾经是,现在也是。” 喜娘的两条眉毛顿时拧到一处,这新娘子在胡说什么呢? 两个大汉的耐心值已经到达了顶峰,他们不由得将手中的红菱收缩,一边又向新娘子靠近。 夏依依的喉咙被勒得一紧,顿时回过神来,她纤指朝颈间一挑,两手又朝两侧一推,那条红菱瞬间断作两截,两个大汉也直接飞了出去。 两侧祭司的下人们被两个翻滚的大汉撞得东倒西歪,火盆翻了一地,叮咣作响了好一阵。巨大的动静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反应快的人已经屁滚尿流地朝着大门的方向逃去了。 夏依依收回手臂,朝着大门的方向一攥拳头,两扇沉重的大门轰然闭合,将那些即将漏网的鱼直接拦在了院内。 剩下的人也惊然回过神来,惊恐地盯着那一身红装的女子,宛然亲眼见到了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鬼新娘。 呛人的烟气冲天,整个被封锁的院落乱作一团,尖叫与哭嚎此起彼伏,唯有镇宅的主人慌乱中不失镇定,斥一众抖着腿的下人抄起家伙,朝着新娘子慢慢围过去。 恶人被自己作的恶反噬,向来大快人心,夏依依明白这些人恐惧的来源,不由得轻笑了一声,觉得饶有趣味。 她不急于掀开盖头,将她团团围住的人也不敢贸然上前,曾离天躲在一众下人的背后,目光阴鸷地望着那一抹红色的身影,恨得咬牙切齿。 若真的是恶鬼复仇,他也要亲手撕了她,不再让她去搅扰哥哥九泉之下的安宁。 “曾离天,你为何要残害无辜女子,去增添你兄长的恶业?” 曾离天一皱眉,心中蹭得腾起一股无名火:“荒唐!我兄长早登极乐,岂容你这乡野丫头诋毁!” 夏依依又是一声嗤笑:“早登极乐?怕不是下地狱吧。你做的这些孽,欠的这些债,恐怕你兄长几辈子都还不起。如此一厢情愿的‘尽孝’,你兄长若真的在天有灵,怕不是会被气活过来。” 曾离天被激得怒不可遏,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他最恨别人说他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地去挽救哥哥注定要早逝的命,一厢情愿地信奉这世间真的有救世主,能够阻止他成为孤家寡人的命运。 只可惜他的一厢情愿换来的,全是判离和嘲讽。 他要撕烂了盖头底下的这张嘴。 “给我上!杀了她!谁不上前,今日就同她一起死!” 曾离天咬牙切齿地嘶喊,下人们被这狠绝的语言刺激着,一个个嘶喊起来,不要命地围着新娘冲了过去。 沉睡的七音似乎感知到了外界的震动,它在半梦半醒间舔了舔嘴唇,诱人的气味一股股钻入鼻孔。 好像是,大餐来了呢。 第62章 机缘巧合解谜团 然而,七音的眼皮一抖,又瞬间睡了过去,夏依依还没来得及唤醒它,就被突如其来一幕突然打断了。 大门被一道强势的剑气劈得四分五裂,直接将堵在门口的人撞飞出去,霎时昏倒了一片。紧接着一记横扫,剑气如虹,堵成一片的人墙瞬间被吹得东倒西歪。 一个快到看不见的人影冲到了新娘的身边,一把揽起她的细腰,忽的跃上了房檐。沉甸甸的红盖头被卷进风里,又飘落回了一片狼藉的院子。 夏依依脚下一轻,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揽到了半空,眼前的红色猛然揭开,她眼前刺目了一瞬,闭眼再睁眼,整个人忽然就僵住了。 漫天红色中的那个身影突然就清晰了起来,鲜活地呈现在眼前。 许遇尘盯着怀里的新娘,连呼吸都暂时忘却。 重逢来得太过猝不及防,夏依依怎么也没能想到,两人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相见,她想到自己的装扮,心上突然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羞意,不由得垂下眼睫,绯红的两颊顿时热了起来。 许遇尘将她的神情全部看在眼里,然而揽住她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院子里还清醒着的人一个接一个放弃了挣扎,望向屋檐上立着的两人,大红盖头底下的女子非但不是面目狰狞的鬼新娘,反倒是一个面若天仙的少女,双颊飞霞,眼角带媚,妖娆的红妆裹着无辜的清纯,是万千男子垂涎的模样。 曾离天扒开了栽倒在脚边的下人,踉跄着站了起来,也望向了上方那一处。 然而,当他看清新娘的面容之时,却没有丝毫的诧异与着迷,有的只剩毛骨悚然的恐惧与烧到发顶的愤怒。 她不应该还活着,不可能还活着! 曾离天徒手从还未燃尽的火盆中扒拉出一柄还未燃断的长弓,抄起带着火星的木箭,朝着头顶那抹红色的身影疯狂地射了过去。 而下一秒,那根脆弱的武器便被许遇尘一剑格飞,在空中震碎成渣滓。 夏依依被这一击吸引了注意,这才恍惚从羞意中抽离出来,一同看向了院中站着的狂徒。 剑气再一次荡过整间院子,一片片灰烬如雪花般旋起落下,吹得人眼前一片迷蒙,曾离天被燎得双目吃痛,不由得抬手捂眼。 大风鼓起他宽大的袖子,而那袒露无疑的右臂上,赫然惊现一条蜈蚣般丑陋的伤疤,那伤痕极深,令臂上的肉都凹进去一块,看一眼就令人人头皮发紧。 然而许遇尘却对这道伤疤再熟悉不过。 回忆如潮,瞬间涌上脑海,许遇尘怒目而视,剑指狂徒,喝道:“原来是你!” 曾离天目眦欲裂,一双猩红的三角眼衬得整张脸阴鸷可怖,他望着站在高处的两人,喋喋笑了起来。 他知道,对面的人无论是人是鬼,自己都已经没有了生还的可能。 许遇尘眼神暗得吓人,夏依依从未见过他气成这幅模样,迟疑地问:“你认得他?” 许遇尘这才将戾气收敛了一些,但语气中仍是满满的不忿:“何止是认得,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夏依依有些疑惑:“你与他结过仇?” 许遇尘柔柔看了怀里的人一眼,转头时目光又恢复了凌厉:“他伤过你。” 夏依依的心顿时漏了一拍。 完了完了,这突如其来地依赖感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此时此刻,她应该已经秒了脚底下这群祸害了,但她被圈在这样一个温暖的怀里,心口紧贴着对方坚实的胸膛,完全不想挪动一步,只想着躺平捡漏,看心上人英雄救美。 管他伤没伤过自己呢,她几乎要踏破道德的边界,想要感谢一下这位送上门来的恶人,以及他的兄长,为这次的重逢推波助澜。 忽然,曾离天撕心裂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水神!你竟然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该死的应该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哥哥!是你——!” “一派胡言!” 许遇尘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呼嚎:“水神她从未与任何人结仇,是你在祭天礼上伤她在先,为何要反咬一口,毁她的清誉?!” 曾离天的胸口仿佛被无形的针尖刺中,他双眸凛了凛,目光一动不动地粘在两人的脸上,每字每句仿佛都在痛斥上天的不公,做着临终前最后的挣扎。 “水神,当年我是多么信奉你,我把我的全部都拿出来了,费劲了千辛万苦去四神居找你……可你还是抛弃了我们,抛弃了所有死心塌地拥护你的人!当时哥哥已经病得很重了,连蓬莱进贡的药草都没能将他治好,但他一直相信你,倾慕你,后来连我都说服不了他,直到、直到……” 许遇尘气得胸膛起伏不止,当年那股酸涩又悔恨的心绪再次涌上心头,怪不得当时沈念消沉得那么厉害,原来是在他不在的时候,遭遇了这种人摸进四神居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曾离天突然一把抱起祭台上的牌位,指甲几乎陷进木头里,关节攥得泛白,恶狠狠地盯着两人:“直到那些流言,尤其是你们二人苟且的流言传进了他的耳朵,他又惊又痛,吐血三日不止,到死都没能合上眼……” 许遇尘顿时一惊:“当年竟然是你盗取了贡品!” 他没听见一样,大手一挥,直直指向夏依依,继续畅骂:“你就是天煞孤星,活该你克死自己的亲人!哥哥那么好,他值得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伺候他!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你不配!” 曾离天又喋喋大笑起来,笑得癫狂异常,嘴角都挂上了涎水,夏依依气得将头上的累丝金冠徒手拆下,直直砸在了他面前,如瀑的青丝一泻而下,两侧的金环随着发丝晃动,流苏隐现在青丝之中,闪着流动的光彩。 许遇尘被扑面而来的清香暂缓了心神,他紧了紧自己的手臂,低低地喘息在对方耳边:“依依,不要急。” 夏依依一愣,两颊顿时又红了几分。 许遇尘又冷冷地看向曾离天,回忆起当年那一案的细节,很快就捋清了一切。他看着眼前这个痴狂的恶人,还是想要在他离世之前,还他一个真相。 “曾离天,你知不知道,当年那批贡品早已被人下了蛊,失去了药性。那下蛊之人的目的是要夺取蓬莱公主的性命,若非如此,你兄长也许还有救。” 曾离天的笑声戛然而止:“你说什么?下蛊?” 许遇尘:“是。当年我经手过贡品失窃一案,那批贡品一上岸,就已经被中了蛊虫,而且是木修独有的蛊术。若是有人挑唆你去盗取贡品救你兄长,没准只是在利用你,以达到他们的目的。” 曾离天脑中嗡得一声,喃喃着往后退去,冷汗一层又一层地往外冒:“不、不可能,她不会骗我……她亲眼看到你们在无妄山里衣不蔽体的样子,是她亲眼看到的!” 许遇尘的脑海中闪过一线,突然捕捉到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名字。 他转而看向已经崩溃的人,突然发问:“难道,是你将这些污秽的流言告诉了你兄长吗?” 曾离天的脚步一顿,下巴收紧,瞳孔向上抬起,整个人如临大敌,疯狂嘶吼:“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让哥哥听到的——!” 疯子的怒吼搅起了许遇尘无边的怒火,几乎要燃尽他的理智。他回忆起沈念生辰的那一夜,他偷偷跑回四神居给她带莲花糕的那一夜,伤神的沈念伤口溃烂,崩溃欲绝,她感激着那份得来不易的关怀,却又不得不将他推开。 原来是这样,他的心上人竟然一个人默默承受着如此大的诋毁,捂着千疮百孔的心,为了不玷污自己的清白,而将他推开了! 他终于将当年的疑惑全都解开了。 若非怀里的人安然无恙,他一定会立马将这个疯子碎尸万段! 他眼圈微红,咬紧牙关,每一声都是铿锵有力,步步紧逼:“是你私闯民宅,觊觎水神不成,想要毁了她,才被人利用去散播无妄山的流言,但又连累了你的兄长!你才是害死你哥的罪魁祸首!” 曾离天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无情地撕下,将他一切的愧疚、憎恨、悔意全部暴露在众人面前,他发狂般嘶吼着,抱着哥哥的牌位踏进了火盆,火焰顺着衣袍瞬间烧到了半腰,又在下一刻将他整个吞噬。 他痛得撕心裂肺,在地上滚成一个火球,浑身噼啪作响,四肢抽搐着开始僵硬卷曲,身体也渐渐放弃了挣扎。 在他的眼眸融化之前,火光之中,他似乎又看到了第一次观赏祭天礼那日的情形。 漫天地雪花含着一颗流金落在他们掌中,哥哥紧紧将金豆攥在手中,遥遥眺望着那张昳丽的面孔,瞳孔震颤不止。 人群散去,曾离天用木椅推着哥哥,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对水神的赞美。 “哥哥,水神真的太美了,她一定是降世的谪仙!” 第63章 机缘巧合解谜团 曾恨水双手握着那颗湿凉凉的金豆,还在回味着方才祭天礼的每一幕,以及那张深深刻在他脑海中的容颜。 他咳了两声,冷得紧了紧棉服,声音孱弱却带着甜意:“是啊,她真的好美,天下的男子一定都想要得到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是发觉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又猛地咳嗽了一阵,若有所思地改口道,“不对不对,水神是真正的仙人,怎可以是我们凡人可以亵渎的?罪过罪过……” 曾离天天真地附和他:“哥哥说得对,咱们都想到一处去了呢!” 在曾离天的眼中,哥哥说什么都是对的。 曾家是国都皇城里一个没落的旧族,因兄弟两人父亲的离世,渐渐家道中落,远亲疏离。哥哥曾恨水是嫡出,自幼有不足之症,但他勤读诗书,很受父亲的偏爱,而不学无术的庶出弟弟曾离天,等待他的只有无尽的打骂和嘲讽。 屋漏偏逢连夜雨,曾离天的母亲受不了大家族中的排挤与儿子的不争气,连夜悄悄逃走了。 曾离天在雨中等了自己的娘亲一天一夜,小小年纪,终于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 然而,不同于其他家族的嫡庶之争,孱弱的曾恨水总是护着弟弟,每次他求情,父亲总能对曾离天少下几次狠手。 哥哥为人忠厚老实,学识又高,对弟弟又护得心切,久而久之,曾离天便对哥哥产生了一种无法剥离的仰慕与依赖。 尤其是在父亲与嫡母相继去世,家道中落之后,这种依赖逐渐达到了顶峰。 兄弟俩战战兢兢守着那点可怜的家业,生怕行差踏错,将祖辈的基业毁于一旦,哥哥的日夜操劳弟弟全然看在眼里,却力不从心,只能一点点看着哥哥的身体衰败下去。 直到弟弟在哥哥的眼中重新看到了光,看到了他想要活下去的希望,那份光亮,是万人仰慕的水神给与的。 水神的拥护者渐渐小聚规模,曾离天凭着自己游手好闲、广结狐朋狗友的本事,竟渐渐将一些拥护者们拉拢到了一起。 也因此缘故,曾家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哥哥眼中明亮,腰板挺得也一天比一天直,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着。 直到宫里散出了流言。 兄弟俩急得团团转,汇集了一批又一批的拥护者商讨此事,他们都不相信流言中所谓的“灾星”,“克死亲人”的言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曾恨水忧思过重,竟然病倒了。 曾离天见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心一横,决定带几个一直拥护水神的同伴,去四神居问个清楚。 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水神能同意脱力司天监的掌控,他们就永远追随水神。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关注着水神的人出现了,她原本也是拥护者里的一员,却又不像曾离天那样信奉得明目张胆,热烈又疯狂。 她悄悄给了曾离天一块灵石,告诉他这石头可破四神居的障眼法结界。 曾离天真的带人去了,他也真的见到了那个心心念念、日夜期盼的水神大人,然而一阵激烈的争执过后,无尽地失望将他逐渐拖进了深渊。 小时候养的狗被别人家的食物引诱了去,他见那狗对新主人摇尾巴摇得飞快,趁人不注意,一棍子就将狗抡出了脑浆。 他这辈子最恨遭人抛弃和背叛,若是哪天哥哥舍弃了他,没准他也会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偷偷摸进哥哥的房间里,将他的脑浆敲出来。 可他再没有机会了,因为哥哥吃了蓬莱进贡的仙药也回天乏术,病痛日渐加剧,然而他还是惦记着他心目中的水神,惦记着她的心情与安危。 曾离天终日以泪洗面,拉着哥哥的手苦苦相劝,却仍没能劝得动他。但哥哥的病一日重过一日,他没办法再拖下去了。 交予他灵石的那个人,就在这时找上了门。 那个人告诉他,如果水神跌落神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他的哥哥就再不会为她而消沉颓靡下去。 曾离天转念一想,忽然柳暗花明。 也对,对待抛弃和背叛自己的人,就该如此。 就像是小时候敲死那只狗那样。 于是,那个人给他道出了一个秘密,和一个筹谋已久的计划,他们要让这个秘密流传到所有人的耳朵中,让这个秘密为流言再添一把火,逼水神走上绝路。 他震惊于无妄山发生的事,却不知哥哥正拖着病体,偷听他们的聊天。 两个人在房间里相谈正欢,门外却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呕吐声,一片血红顿时染红了窗棂。 曾离天慌忙打开了房门,然而曾恨水却已经昏倒在地,前襟一片血红。 三天三夜,曾离天不眠不休地守着哥哥,等来的却是曾恨水无止境地吐着鲜血,最终含恨而逝,死不瞑目。 曾恨水奄奄一息时,虚弱地训斥着自己的弟弟心狠手辣,一边又为水神在无妄山的事伤神万分。 怎么可能会发生那样肮脏的事呢? 水神是这世间最纯洁无瑕的存在,怎么可能会同其他男子在冰天雪地脏兮兮的山洞里苟合呢?!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男子真正地亵渎过他心目中最完美的神灵呢!!! 他勉力睁着泛黄浑浊的双眼,眼中却不断地冒出两人交缠的画面,英俊的金神俯身去亲吻那张他永远都触及不到的面容,而后缓缓地将那具完美的胴体从华服中剥了出来。 最后一口浓稠的鲜血喷涌而出,他吐得肝肠寸断,连合上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曾离天不住地哀嚎着,哭得昏天暗地,直到眼泪流尽,嗓子哑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什么都没有了,这个世间最疼他的人,他最为依赖的人,已经离他而去,撒手人寰。 他不后悔哥哥偷听到了自己的计划,只恨没有早日让那个祸国殃民的水神归西。 他还是按约定放出了无妄山的流言,并传风搧火,让这流言越散越大。 然而他还是等不及了。 新一年的祭天礼,水神仍将荣耀地登上万众瞩目的司天台,而他的哥哥,再不能陪他一起观赏了。 他取出了哥哥送予他的、他一直珍藏的弓箭,决意要亲手杀了这个抛弃他,令他哥哥含恨而逝的罪魁祸首。 小时候他爱玩,哥哥虽然身体不好,但总会陪着他一起嬉闹,送他各种各样的玩具器物,小到弹弓匕首,大到长矛利剑,但他最爱的还是射箭。 哥哥希望他能够射箭,他便勤学苦练,以求百发百中,要的就是哥哥说的,要远远地射杀敌人,保自己万全,滴血不沾身。 祭天礼上,他握紧了哥哥送他的弓箭,寻到了一处最隐蔽最合适的位置,死死盯着那玄金华服身影的一举一动,就在她在半空中停留之时,他丝毫没有犹豫地拉满了长弓,朝着对方心脏的位置射了过去。 就差一点点。 下一刻,万剑银光朝着他的方向扑来,如白龙出海,展出了它的血口獠牙,他混在人群中避开了剑光,终于狼狈地逃了出来。 右臂鲜血淋漓,坏死的肉外翻见骨,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再次醒来时,他已经委身于一间茅草屋内,给与他灵石的那个人,正在为他缝合伤口。 “水神死了吗?” 这是他清醒时问出的第一句话。 救他的人摇摇头,却按住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心急,她已经受了重伤,这次一定不会让她逃脱的。” “皇城你肯定是待不了了,北边现下正乱着,是个藏身的好去处,这里有一笔银两,你先去安顿下来,等我的消息。” 曾离天想要动,右臂钻心的疼痛霎时袭来,他看着眼前的人,那种被抛弃的依赖感突然在心头冒了个芽。 他灼灼地盯着对方问:“非要离开皇城不可吗?” 那个人一脸严肃地回答:“对,你右臂的伤很特别,若宫里的人打定了主意要细细排查,一定会抓到你的。你放心,这次我势在必得,你等我消息就好。” 曾离天听着对方冷静的声音,一颗心终于沉寂下去。 在天寒地冻的陌生北方流浪了多日,他终于买下了一小间土院,依着哥哥教他的做生意的零碎知识,开始自力更生起来。偶尔,他得了空也会上山去打打猎换点银两,只为了多一分碳钱,好挨过一个个冰冷的夜晚。 没想到,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遥远的皇城真的传来了消息。 这消息并不是那个人送来的,而是迟了几个月,由村里的里尹送来的,他挨家挨户送来了消息,说是先帝重病,太子登基,如今的天子正在找当日在祭天礼上射了水神一箭的人,要好好嘉奖他。 没想到天下竟然如此大变。 安槐道当年初登大宝,一定要嘉奖那个在万众瞩目时伤过水神的人,以示自己的立场与浩荡皇恩,抚慰刚被血洗过的皇城百姓。 他拖着破烂的衣衫,如乞丐般再次踏入了皇城的土地,他眼含热泪,跪伏在朱雀门前,等着皇帝的圣旨和恩赐。 他领了赏赐,上上下下再未寻得那个人,他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的地方,于是再次北上,去了那个曾经收留过他的偏远镇子,手持御赐圣旨与宝物,成为了一方霸主。 他迁来了哥哥的坟墓,为他建陵园,重守丧,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还不够。 噩梦萦绕之时,他总能记起哥哥死去时的双眼。 泛黄,浑浊,带着数不尽的细小血丝,一根根里全是扎进心里的欲望。 哥哥从小就有不足之症,身体不仅孱弱,还无法行夫妻之事,所以他一直拒绝娶妻,不想要毁了女子的一生。 可曾离天却不这么想。 他想要找天底下最好看,与哥哥八字最配的女生去服侍他,让哥哥拥有永远享之不尽的艳福。 如今他躺倒在熊熊火焰之中,已经快要感觉不到痛了,灼热的火焰包裹着他融化的面容,将嘴角烧出一个向上弯曲的弧度。 他终于可以去见他的哥哥了。 这辈子最疼他的,他最依赖的,也是被他亲手害死的哥哥。 第64章 千里姻缘一线牵 不过半个时辰,整个曾府已是一片狼藉,树倒猢狲散,宾客们伤的伤逃的逃,估计此生再不会来这个地方,与曾家兄弟二人有任何瓜葛。 许遇尘眸中映着火光,冷冷地看着自焚的曾离天化作一堆大火包裹的焦炭,转身便抱起夏依依,带着她离开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夏依依不知所措地环着许遇尘的脖子,仿佛自己真的是个娇滴滴的新嫁娘。 自打许遇尘带着主角光环从天而降,她就一直蒙着,直到自己的双脚落到实处。 然而,就在许遇尘将她放下的时候,下一刻,他整个人向前一倾,将夏依依整个搂在了怀里。 温暖的感觉从四面八方环绕过来,夏依依屏息了一瞬,又再次蒙了。 什么情况,怎么就又抱上了? 不仅主动,还抱得相当结实,几乎要将她勒进身体里。 夏依依的脸颊持续泛热,心跳的回音清晰响在耳畔,她悬起雪白的手臂,终是抚在许遇尘宽阔而坚实的背上:“怎么了?” 话一出口,夏依依立时掉了一身鸡皮疙瘩,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软糯了?! 而许遇尘的脖颈早已烧得通红,一直延展到整张脸面,他微微侧了侧脸,将鼻尖移像她盈香的发间,清润的声音突然多了份低沉的感性:“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夏依依怔愣了一下,突然就明白了原委。 原来方才随意吐露的心声,竟然被对方全都偷听到了! 从未有过的羞涩感猛地灌上头顶,夏依依感觉自己面红耳赤,连呼吸都在发烫,恨不得先找个地缝钻一钻再做打算。 然而此刻的她几乎要嵌进许遇尘的胸膛里,几乎半分都移动不了,他的呼吸钻进发间,挠得脖颈又酥又痒,油生出一股心惊胆战的快意。 就在她实在忍不住拧了一下身子的时候,许遇尘却突然将她放开了。 他轻轻抚了抚夏依依的头发,目光温柔得像一湾春水,仿佛是在看着无比珍贵又失而复得的宝藏。 夏依依又被他摸得一阵羞意,脑袋却不由自主想要往那温暖的掌心靠去,像一只想要被人抚摸的猫咪一般乖巧顺迎。 许遇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突然问:“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夏依依这才回过神来,细想了片刻:“被我救的那个姑娘还不知道怎么样,你有没有在路上遇见?” 许遇尘摇摇头:“我应该是在你之后到的这个村子,正遇见了她的父母,打听过后就急忙赶过来了。” 夏依依:“那咱们回村子看一眼吧,今天逃出去这么多曾家的人,别出什么意外。” 许遇尘微微一笑:“好。” * 浓夜已至,曾家遭难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村民们原本因刚出了强抢女子的事情,都吓得门户紧闭,不敢轻易在夜里出门,今夜村里却似改头换面般灯火通明,庆祝恶霸的倒下。 许遇尘拉着夏依依找到了那姑娘的住处,她的爹娘同她一起守在家门口,焦急地期盼着恩人的消息。 小姑娘眼睛忽的一亮,远远就看见了一袭绛红嫁衣的美人,她尖叫着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直接扑进了夏依依的怀里。 夏依依的胸口闷响了一声——呃,真是个活泼的姑娘。 “恩人!恩人你没事!” 许遇尘被这撞树的小兔子吓了一跳,煞有介事地轻轻拉着她的胳膊,将两人分开。 夏依依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差点笑出来。 这,不是在吃女孩的醋吧??? 小姑娘心里只有激动,并未反应过来分毫,下一刻又开始继续叫唤:“爹!娘!恩人们回来啦!” 小姑娘的爹娘很快迎了上来,他们早已激动得涕泪纵横,里尹和村里几个主事的老人闻讯也赶了过来,一同向夏依依和许遇尘表达谢意。 两人婉拒了村民们陆续送来的谢礼,却还是没逃过一顿丰盛的乡间大餐,整个村子一直热闹到后半夜,才重新恢复了宁静。 小姑娘的爹娘为夏依依和许遇尘收拾出一间空屋子,热情地引他们进去,老妇人面容慈祥地絮叨着表达着数不尽的感激:“村子里住得有些简陋,两位恩人莫要嫌弃啊,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叫我们。” 老大爷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一直牵着手的两个人,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家里小,就腾出这一间房来,都收拾干净了,两位若不嫌弃,就在这里将就一晚,歇歇脚再走。” 老妇人马上明白了老伴的意思:“是啊是啊,里面收拾得还算干净,两位恩人都操劳一夜了,歇歇脚再走吧。” 小姑娘兴冲冲地跑来还衣服,却被她爹娘赶着推走了,夏依依的嘴巴张张合合,却一直没能插上话,眨眼的功夫,一家三口已经一溜烟跑回屋了。 夏依依抱着自己的衣裙杵在原地,又回头望了眼许遇尘,只见他仍是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嘴角似乎还残留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恍惚了一瞬,突然油生出一种羊入虎口的异样。 算了,也不是没再同一个屋檐下相处过,她抱着衣服,自然地走进了屋内。 就在她掩门之时,许遇尘形影不离地粘着她,闪身就进了屋里,她只好解释:“遇尘哥哥,我先把衣服换了吧。” 许遇尘听她叫自己的名字,目光在摇曳的烛火中闪烁了几下,又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怎么又来??? 夏依依一只手臂挂着衣裙,另一只手悬空了片刻,还是抚上了他的后背,有些哭笑不得地问:“怎么了?” 她虽然不太明白许遇尘的用意,但却没有想要推开他的意思,反而还挺热衷于被这样踏实又温暖的怀抱包裹起来,将曾经那种苍茫的孤寂感一点点冲碎。 许遇尘微微松开她,面对面望着怀里身披嫁衣的新娘,目光在她的脸上一点点游移,把所有的细节都印入眼中。 夏依依被他盯得脸颊又开始发热,不由得稍稍偏了下视线,然而下一刻,许遇尘的手竟直接抚在她脸侧,缓缓滑至她小巧玲珑的下巴,轻轻收回了她的视线。 许遇尘的目光炙热又真诚,缀有几分侵略的意味,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冷静疏离,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暗哑,仿佛掏尽心力,才将那一字一句吐露出来。 “依依,你能嫁给我吗?” 夏依依的瞳孔颤了颤,整个人默了一瞬,耳中忽然响起一阵极强的鸣音,刹那穿过脑海。 她不敢置信地忽闪了下眼睫,那声音却早已被清晰地捕捉,惊得她小鹿乱撞,然而未等她回神,却见许遇尘仍仔细地抚着她的脸侧,淡然道:“不必着急给我答复,我愿意等。” 胸中的热浪又翻涌至头顶,夏依依心中矛盾,进退两难,开口就有些慌了的意味:“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就是……” 许遇尘被她的反应逗笑了。 堂堂御灵仙师这般小鸟依人的慌乱样子,实在是傻的可爱。 夏依依看着他的笑容,也立时不动了。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笑得如此好看,再耀眼的星河都抵不过这份灿然的柔情,所有她眼见过的最美好的事物,全部在这一刻黯然失色,天地间所有的追寻,似乎都只是为了眼前的这一抹笑意。 恍惚间她觉得,她一定见过这个笑容,即使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的手微微攥起许遇尘后背的衣料,整个人抬头往前凑了凑,几乎撞上对方的鼻尖,坚定不移地回答:“我嫁。” 现下换许遇尘怔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夏依依能这么快答复他。 他稍稍敛起笑容:“你可想好了?” 夏依依也冷静了几分:“想好了。不过,你也要想好了,不许反悔的。” 许遇尘又笑起来,语气却异常郑重:“绝不反悔。” 夏依依静默了一瞬,心中的热浪化作湿濡的眼泪,被她强压在眼底打转,染得双眸晶亮:“你要娶的人,可是我堂堂御灵仙师。” 许遇尘微微抿了抿嘴,快速回忆了一遍他早已拟定好的聘礼的条目。 夏依依的语气忽然冷清了几分:“我是个死里逃生还失忆了的人,体内还种着一株期颐草,不老不死,无法为你生儿育女,也不知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满手鲜血,罪大恶极,也已经不能回头。” 许遇尘轻轻拭了拭她湿润的眼角,眼中也泛起泪来,面上却仍带着温柔的笑意:“我只要你。”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无论天堂地狱,一直到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语罢,许遇尘拉着夏依依的手来到了窗前,只见一轮皓月当空,他想都没想,就直接跪在了地上。 夏依依也跟着他跪在了一处。 许遇尘侧脸看了看她,又对着头顶朗声道:“天地为鉴,日月为证,我许遇尘今日娶夏依依为妻,此情永生不渝!” 他拉着夏依依的手,郑重地对着天上的皎皎明月行了个大礼,夏依依也跟着他弯腰跪拜。 许遇尘起身看了她一眼,又朝窗外看去:“高堂在上,请受子女一拜!” 这一拜便是拜两人早已过世父母,夏依依俯身叩地时,再次回忆起了冰棺中那张沉静安详的睡容。 爹,女儿嫁人了。 起身后,许遇尘拉着夏依依的手令她转身朝向自己,而后解下了她手腕上缠着的白玉红绳,将绳子的两端一头留在她腕上,另一端系到了自己的腕上。 夏依依还懵着,就听他柔声道:“第三拜,夫妻对拜。” 夏依依跟着俯身,两人的头顶将将蹭在了一起,又很快分开。 她感到腕上一紧,下一刻就已经扑身在许遇尘肩头,被他搂了个满怀。他随即从衣兜里摸出一把小剪刀,还有一个雕着并蒂莲的小小木匣。 夏依依面上烧得更厉害:“你这是,早都准备好了?” 许遇尘笑而不语,抬手勾起她内侧的一缕长发,拿剪刀小心翼翼地减了下来。 夏依依下意识看了眼他及耳的短发,脑海中突然勾勒出了一种奇特的狗啃发型。 然而许遇尘却不慌不忙地从衣领中摸出一缕盘着藏好的头发,从容地从根部剪了下来。 这显然是留了好几年的成果,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的?? 许遇尘欣欣然看着自己面红耳赤的新娘子,将两缕青丝缠到了一起,放进了那小木匣中:“许夫人,咱们礼成了。” 夏依依被他叫得一阵羞涩,大脑搅作一团,呼吸都乱了。 “我们,这就,成亲了?” 许遇尘应了一声,立马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夏依依低低地惊喘了一声,她环着许遇尘的脖子,忐忑地问:“然、然后呢?” 许遇尘已经将她轻轻放倒在柔软的榻上,撩了一把布料厚实的床帏,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轻道:“入洞房。” 夏依依从未见过许遇尘这样的眼神。 那双如清潭般的双眸,此时已笼上了一层意味不明的雾意,他的眉眼不再温润慈悲,而是熏染着红尘中最浓郁的渴望与爱意,亟待在攻城略地中,将眼前的一切留下自己的痕迹。 夏依依感知着这份极强的压迫感,喉间不由得动了动,是她让许遇尘变成了这幅模样。 无数她印象中的许遇尘在此刻融为一体,她突然想起了安槐南的话。 她将手撑在许遇尘的肩头,稍微阻止了对方下一步的靠近,“你知道吗,安槐南曾告诉过我,你是他心目中最近接神明的那个人。” 她停顿了一下,用一种近乎试探和玩笑的语气发问,“神明不应该是高高在上,不染纤尘,无欲无求的吗?” 许遇尘看她的眼神依旧沉厚而浓郁,他抓住她纤细的手腕,转而十指紧扣地移开,而后整个人毫无缝隙地压了下去。 “那我甘愿为你沉沦。” 温热的唇瓣霎时覆了上来,许遇尘吻得又凶又猛,急躁又没有章法,夏依依觉得自己逐渐呼吸不上来,口中的每一份空隙都被侵占,充斥着属于对方的气息和味道。 湿濡印遍她的嘴角眉梢,又沿着下巴脖颈一路向下,全身的触感在此刻放大到极致,一刻不停地冲击着夏依依脆弱的神经,几乎要将她击晕过去。 她有气无力地环着许遇尘的脖子,在起伏的浪潮中勉力抓住那面救命的浮木,又被他带着一次次被淹没被窒息。 许遇尘的身体如同被岩浆浇筑的烙板,将她严丝合缝地封锁,烫得她浑身高热,香汗不住地从她的脸上滑落,又被灼热的舌头卷进口中,而后沿着水液的痕迹一路延展,在她如雪的肌肤上绽放出痕迹。 她可以将天地间万物的感知融汇,却有些无法承受这种清晰而极致的体验。 一次次失神,又一次次被捞起,一切的挣扎都化作徒劳,只因海浪誓死要将她吞噬。 遥远的天边已晕起一层猩红,夏依依瘫软的倒在榻上,细碎的发丝粘在她额头鬓角,凌乱地贴在她的身上。 身侧的人倒在她耳畔,喘息声滚烫而沉重。 “你还好吗?” 声音低沉而暗哑,却激得夏依依浑身轻轻一抖,眼中无意识蓄满的泪水再次从眼角滑落。 许遇尘又贴上来,将她的泪水吻净,像是在极度的干涸中品尝到了清泉的甘甜。 他将柔若无骨的人抱在怀里,鼻尖抵在对方展露无遗的脆弱雪颈,言语时轻轻吞吐着热络的气息:“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夏依依的手抚上他的脸侧,嗓音也带上了几分嘶哑:“你早就等到过,只不过你忘了。” 许遇尘明显浑身一僵。 他的大脑正陷落在无边的快乐中混沌着,搜寻记忆的碎片好似沼泽中捞鱼,无数的过往被他一页页翻过,捻动的指尖突然就停在了一处。 一线浮在雪色之上鲜艳的红色落入他的眼中,那是他亲自为夏依依带上的白玉红绳。 熟悉的感觉在此刻迅速重叠,缓缓交织出那日他不小心遗落的记忆。 温泉氤氲,少女隐忍而细碎的喘息落在他的耳畔,他醉得半生半死,扑在一个柔软而温香的怀里,不断地发出满足的叹谓。 许遇尘猛地羞上心头,却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你……” 夏依依轻笑了两声:“我们半斤八两。” * 夏依依刚笑完,就又自尝了一次恶果。 到最后,她累得直接爬在许遇尘身上昏睡过去,再睁眼时,屋外天已大亮。 她总觉得再逗留下去实在不便,于是想要起身去取自己的衣裙,然而身子刚微微一动,身下的人就环臂将她搂住了。 人还在睡,却是连作梦都怕自己的新娘子飞走的样子,夏依依忍俊不禁,轻轻挪开了对方的胳膊,又抚平了那双微微皱起的眉头。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震动传入了她的耳朵,她警惕地环视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床边立着的那柄剑上。 她一伸手,就轻松将那柄未出鞘的长剑握在了手中,剑中的灵气顺着她的指尖流窜,她忽然觉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是她自己血液的味道。 这是一柄嗜血宝剑,剑里还铸有自己的血。 这就是那柄,曾穿透她的胸膛,令她跌落血海的那柄剑。 剑身似感知到了召唤,震动得更加厉害,夏依依当即将剑拔出,对着自己的胸口抹了一道。 剑气很快舐去了她的鲜血,她闷哼一声,伤口又缓缓愈合,尝到了熟悉味道的长剑似终于寻见了主人的安抚,这才乖乖安静下来。 许遇尘猛地从睡梦中惊醒,睁眼就看到了那道还未愈合完全的伤口。 “怎么了?!” 夏依依按住他的肩膀:“没事儿,你的剑好像挺需要我。” 许遇尘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啪地一声将剑从夏依依手中打掉,而后在已经愈合的伤口处吻了吻,如孩子一般置气道:“不许它伤你,什么都不行!” 夏依依轻笑,宠溺地摸了两把他毛茸茸的短发,望着那柄剑道:“好好,不会伤我,它已经怕极了。” 她转而托起许遇尘的脸,“我们该走了。” 许遇尘对她笑了,如窗外初生的朝阳般温暖:“好,天涯海角,随你。” 作者有话要说: 恭祝我们的小许和小夏新婚快乐!(#^。^#) 第65章 恩怨纠葛终消散 曾家的案子牵扯甚广,许遇尘向安槐南手书一封,写清了整个事情的始末,就与夏依依一同踏上了游历之路。 从村子里出来,夏依依又把许遇尘推进了一家成衣铺子。 按她的意思,一身银白才是金行修士的正配,尤其是这位名扬四海的金神,退一万步讲,衣衫衬美人,自己的郎君更要养眼才行。 要不然这一路上要失了多少乐趣。 一日,两人走走停停,路过一处客栈歇脚,远处突然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叫喊,一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这老汉衣衫朴素,脸面看上去有些沧桑,腿脚还不太利索,一跛一跛地穿梭在人群中,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他口中喊着一个女子的乳名,一个接一个地拉住路过的行人,一遍遍形容对方的个头和样貌。 看样子该是走丢了家里重要的人。 许遇尘同夏依依相视一眼,而后朝那老汉走了过去。 许遇尘先开口问:“大伯,您在找谁?需要我们帮忙吗?” 老汉失望了一路,本是焦渴难耐,好不容易遇见两个乐善好施的好心人,他激动地抓着许遇尘的手道:“公子,多谢公子!我的女儿找不见了,她大约这么高,很瘦,穿着一件米色的布衣,头发就扎着一个髻。我带她出来买东西,没看住她,她应该就在这附近的……” 老汉喋喋不休地比划了半天,许遇尘很快抓住了重点,轻轻按住对方的手道:“好的大伯,我们清楚了,这样,我们分头去找,我们两个搜附近的小巷,您还是沿着这条主道往前,若是我们先找到了,就带您的女儿在这茶馆等您,您看行吗?” “好!好!多谢公子!”男子感激地应着,又赶忙沿着主道往前去寻了。 一旁的夏依依有些不解地歪了歪脑袋,轻轻撞了撞许遇尘的肩膀,问道:“这大伯形容的分明是个成年的姑娘,为什么让他说得倒像个孩子。” 许遇尘牵起她的手,引她往小巷的方向去:“没准是有什么隐疾吧,长不大之类的。” 夏依依恍然大悟,突然生出些小小的怜悯来,忍不住攥了攥他的手:“那我们抓紧时间去找吧,一个女孩子,别被坏人拐跑了。” 许遇尘应了一声,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曾经的沈念隐忍而善良,这些都是她失忆之后,以夏依依的身份重新活过来后所失去的东西。夏依依像是一个坦然而赤。裸的新生命,或许她的潜意识里还压抑着曾经作为沈念的本性,但她展现出来的全都是人之初的恶,张扬而肆意,冰冷而无情。 而从这次重逢开始,夏依依心底保留的属于沈念的东西,正在被汹涌而恒常的爱意一点点剥离出来,令她的性格慢慢发生着变化。 这些,许遇尘全都看在眼里。 两人飞快地穿梭在小巷中,不知不觉,夏依依已经快了许遇尘半个身子。 已经穿过了一整条巷子,她眉尖微微蹙着,忍不住问:“怎么会没有人呢?要不我们到上面去,高处看得远。” 许遇尘十分赞同,于是一把揽住她飞上了屋脊。 往前走了一段,又四下寻了半天,他们已经置身在一处非常偏的位置,高高的太阳悬在正中,将夏依依的额角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来。 正在这时,她眼尖地望到了不远处一群玩闹的孩童,他们稀稀拉拉地边喊边笑,中间似乎正围着什么。 被小孩的身影紧密围住的东西突然抽动了一下,她才分辨清楚,那是个人,还是个正在被这群孩子拳脚相向的人,而且正穿着一身米色的布衣。 夏依依一拧眉,迅速拉了拉许遇尘的手,指过去道:“遇尘哥哥,你看!” 两人飞快地赶到近处,将那群个头不一的小孩子轰走,而被围在中间挨揍的女子,正蜷缩在地上不停地蠕动着身子,口中不停地发出高高低低的叫喊。 看这打扮,应该就是那位跛脚大伯在找的女儿。 许遇尘和夏依依怕再次吓到她,都不敢贸然上前,女子挣扎了几下,发现没有拳脚再落下,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她抱着头躲躲闪闪地坐起身,先看到了两个人的衣角,一黑一白,吓得她连连往后坐了两下,眼神也猛地对上了跟前那两对关切的目光。 然而她身子一震,非但没有见好,反倒又捂着耳朵尖叫了一嗓子,瞪大的双眼中满是惊恐。 许遇尘看清她的模样后,同样怔愣了一下。 夏依依还以为他被对方的尖叫吓到了,抓住他的手臂安抚,又往前走了半步,试图让女子冷静下来:“姑娘,你爹正在找你,跟我们走吧。” 女子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脑后的发髻已经快散了,脸面不怎么干净,身上也蹭得到处是土,看上去相当可怜。然而面对夏依依的善意,她无助地挠着脸,两只眼睛睁得更甚,仿佛眼珠都要掉出来。 夏依依见她的样子,不觉又往后退了退,再次蹙起眉头,终于听清了女子不停喊的是什么。 “水神?!你是水神!啊——!你是水神!啊——!” 夏依依没想到自己把对方吓成这个样子,有些无助地环住许遇尘的胳膊,轻轻拉了拉:“遇尘哥哥,你认得她吗?我是不是曾伤过她。” 许遇尘的眼底染上一层淡淡的愠色,然而当目光移到夏依依身上时,却在瞬间收敛:“你从未伤过她。她是我们曾经的同门,叫方恬。” 方恬冷不丁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呆呆一怔,涣散的目光又重新聚拢,仿佛清明了一瞬。 只听她喃喃叫了一声:“大师兄……” 许遇尘转过头来,看她的眼神十分凝重,仿佛他炼金之术锻造出的利剑,直直剖开对方肺腑。方恬见状,又缩着肩膀往后退了两步,一只脏兮兮的手遮在脸侧,眼神十分躲闪。 她的自言自语又换了几个字:“不是我……我没有……” 夏依依被搞的一头雾水,好在许遇尘一直将她揽在身侧,然而面对这位极其惧怕自己,又状况凄惨的同门,许遇尘的反应却与往常截然相反。 只听许遇尘突然问了句:“方恬,你可认识曾离天?” 这三个字同样如炸雷一般将方恬点燃,她的嗓音陡然尖利,不停嘶喊着“不是我”。如此,许遇尘终于敲定了那个曾经的设想。 那个曾经给过曾离天私闯四神居灵石的人,那个怂恿曾离天盗取蓬莱贡品、散播无妄山流言,又在祭天礼上射杀水神的人,就是方恬。 而当年那些被放进贡品药草中的蛊虫,并非是针对公主,而是为了伤害沈念,他们所有人都被顾庭花受伤的假象蒙蔽,这才让真正的凶犯成功隐匿逃脱。 可方恬与沈念并无任何瓜葛,两人灵根属性不同,同在仙女峰修习时也很少有交集,而曾经几个倾慕自己的女弟子中也并没有她。 许遇尘找不到原因,但面对疯的如此彻底的同门师妹,他也没办法再问出些什么,也安耐下想要杀人的心思。 上天已经给了她报应,毕竟活着的炼狱,比一剑了结性命要折磨百倍。 夏依依被方恬的尖叫声刺得心烦意乱,她将许遇尘的胳膊揽得更紧,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她这个样子,能跟我们走吗?” 许遇尘转我住她的手:“等以后慢慢跟你讲吧。我们先——” “恬恬!” 老汉的叫喊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老汉留意到尖叫声后,就循着声音一路赶过来,刚好发现自己的女儿正疯的厉害。他见许遇尘二人正守在女儿面前,一副不敢上前的为难神情,忽然变了副模样。 方才那个寻女心切的父亲,拾起路边的柴棍就打在方恬身上,敲击的闷响一声比一声剧烈,可怜的方恬疼得满地打滚,嚎啕大哭,一边躲闪一边向父亲不住求饶:“爹!我错了爹!啊——!” 夏依依看得皱紧了眉头,无语到极点,她刚想上前阻拦,却被许遇尘拉住了:“先等等。” 老汉打累了,这才气喘吁吁地扔了柴棍,又朝方恬啐了一口:“不争气的东西!” 他继而一瘸一拐地来到许遇尘和夏依依面前,又换上了副客客气气的表情:“对不住,让二位好心人受惊了。”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家小女这里不太好,我这就把她带回去,不能让她再给邻里添乱。” 语罢,他即刻提起方恬的衣领,像拎小鸡仔一样将她提溜起来,拖着不断挣扎的方恬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夏依依心中堵得慌,连看向老汉的背影都掺杂了几分嫌恶,但她知道许遇尘不会无缘无故阻拦她,于是问道:“遇尘哥哥,到底怎么回事?你刚刚提到曾离天,难道跟他有关系吗?” 许遇尘满目柔情地抚了抚她有些湿。濡的额角:“好吧,既然被你碰到了,那就讲给你听吧。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听听就罢,不要放在心上。” 他们又在这小镇上逗留了些日子,还帮着镇上的人办了几件棘手的事,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一两户心善的人家。在闲来无事的交谈中,许遇尘也通过不同人的只言片语,拼凑起了方恬一家的情况。 若是往远了追溯,方恬的父亲方洪,还曾是沈江南门下的弟子,这也是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却又难以启齿的事情,也成为了醉酒后与邻里吹嘘的谈资。 二十多年前,沈江南散尽门生,赴北境隐居起来,当时的方洪离开后就随族亲远渡蓬莱。他虽然天资平平,却一心想要出人头地,于是又重新拜入了一位名望极高的木修门下。 然而苦修无果,沈江南便将光耀门楣的希望寄托在了子女身上,而方恬则是唯一一个继承了他灵脉的孩子。 第66章 恩怨纠葛终消散 方恬不负众望,果然被选入了赴国都修习的弟子之一,方洪大喜,即刻举家搬到了皇城根附近的小镇上,予以自己最争气的女儿最好的照料和时时刻刻的关注。 方恬在登上仙女峰的那一刻,如卸下了千斤重的压力,而在峰上修习的日子,也成了她为数不多的轻松时光。 父亲一心盼望着自己出人头地,能作为佼佼者被宫里选中,然而经历无妄山一劫死里逃生的她,却没有得到荣登司天监面圣的机会。 宫里其实分给了她一份不错的差事,官位隶属刑部,但在方洪的眼里,这芝麻大的差事与城门当值的守卫并无任何差别。 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没有成绩便是一无是处,父亲从小灌输给她的一字一句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这些严厉又扭曲的字眼,比时常落在身上的惩戒家法还要令她痛苦百倍。 而四神第一次献上祭天礼的那一日,是方恬被打得最狠的一日。 她拖着满身鞭痕,在人群的推搡中见证了四神的诞生,血红的双眼将那流彩玄衣的飘逸身影纳入脑海,一刻也无法抹去。 万众的高喝与欢呼如江瀑倒灌,震耳欲聋,平日里听惯了的那些训斥与谩骂却一声声盖过这磅礴的呼喊,彻底将她的理智撕碎。 “你爹我曾师从沈尊,你日日同她的女儿一道修习,同为女子,为何人家就进阶神速,而你却追赶不上?!是不是偷懒了?!是不是没用功?!” “人家沈念都登上司天台了,你看看你在干什么破营生?!方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都让你丢光了!” 戒鞭一声声落下,方恬忍得牙咯咯作响,却闷不做声。父亲从来不提沈念是继承了水修传人的天资,而自己只不过是小有聪慧,同他父亲一样资质平平,而四神之中又有哪个不是非尊即贵的身份,皇子、公主、名门望族之后,又有哪一个是他们方家能高攀得起的呢? 父亲从来都不提这些。 小时候的她还会抗争一两句,但换来的确是更严厉的惩罚,于是她学会了乖顺的承受与沉默。而这些借口与理由在她的内心深深扎根,化成了永生禁锢她的牢笼。 若有朝一日,那个高高在上的水神于万众瞩目中陨落,自己是不是就再也不用跟她比了,那她是不是也就可以暂时脱离苦海。 在那个万人瞩目的身影落入自己眸中时,她终于还是生出了这个恶念,漫天的雪花落入掌心,一粒粒金子落入眼中,折射出希冀的光芒。 直到她发现了渐渐成型的那批水神的追崇者,以及曾离天,她发现自己找到了突破口。 攻身不如攻心,方恬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终于打听到了曾离天和他哥哥的情况,宫里传出的流言也为她的计划添了把旺火。她决意要隐匿在背后,操纵这些利于自己的条件,来达到令水神消失的目的。 而她在计划中迈出的第一步,就是给了曾离天那块可以开启四神居结界的灵石。 然而这些还不够。 她知道曾离天本性的狠厉,也知道曾恨水对水神畸形的爱慕,只要曾恨水为此一命呜呼,曾离天必定能成为他手中的一柄利刃。 于是他偷偷约了曾离天会面,又有意泄露出一点点消息,而后在交谈中如愿看到了那片血染的窗棂。 曾恨水倒下了,曾离天也握紧了那柄长弓,将滔天的恨意射向了他曾仰慕与追随的水神。 然而只差了一点点,曾离天就能杀死那个一直压在她头顶的人。她怕事情败露,苦心送曾离天远走他乡,而后继续等待新的时机。 当她打听到沈念重伤不愈的消息后,第一次的彻夜未眠不是因为戒鞭的伤痛,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的狂喜。 上元节,瑶池宴,方恬孤独地游荡在街头,跳脱于一片热闹的欢声笑语之外,缓缓向司天监靠近。那里是她日日夜夜向往的圣地,每当盛大的节日,她就会悄悄来到此地观瞻,渴望有一天能够踏进这个地方,站上渴望已久的司天台。 而另一层原因,则是每逢重要佳节,四神便会在此献礼,她要将水神的一举一动都纳入眼底,将她的一切都刻画得再深一些,而后在无人之时细细模仿着她的样子,为自己上演一场无声的御灵之术。 耳畔曾响彻云霄的欢呼,仿佛是在为她的表演而喝彩,她幻想着脚下万人膜拜的场景,心潮激荡到久久无法平静。 方恬神游一般向着司天监靠近,然而司天监的上空却猛然惊现一道爆裂的白色光柱,骤然直插云霄,又在一瞬间消失。 所有人眼前一白,又渐渐恢复了视线,主街上的人突然发了疯一般向司天台靠拢,方恬被人群裹挟着前进,不由得也加快了脚步。 窸窸窣窣地讨论渐渐炸开在她的耳边。 “你们刚刚看见那道白光了吗?好像是从司天监射出来的,好亮的一道!” “我看到了!宫里没说今日有献礼啊,是出什么事了吗?” “怪得很,动静很大呢!” “管他呢,先去瞧瞧,晚了就占不到好地方了。” 方恬突然生出一种微妙的预感,她瞪大了眼睛,大力扒开人群往最前面挤,推搡出一路白眼和惊呼,恨不得一步飞到司天台跟前。 广阔的司天台空空荡荡,没有半分异常,就在人们不住地相互探讨之时,黑漆漆的另一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破烂的华服堪堪遮着要处,零碎的布片托在身后,满头青丝凌乱地散落在肩头,粘在糊满泪水的脸侧,花掉的妆容如融蜡般划出一道道痕迹,令那张原本昳丽倾城的面孔变得如同鬼魅。 方恬怔愣地望着司天台上的那个人影,忽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心跳如擂鼓,咚咚敲击着自己的胸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自己开膛破肚。 她恍惚了片刻,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每一个字眼,每一声嘲笑,都在见证着自己心愿的达成。 “天哪,这是水神大人吗?!” “玄金华服,好像就是水神!” “她怎么这么吓人啊!天哪!” “宫里不是在举办盛宴吗?大过节的,这是要干什么!晦气死了!” “她这德行,不会是被人□□了逃出来的吧?渗死了啊!” “这身行头适合她,灾星,哈哈哈!” “……” 巨大的喜悦疯狂地卷噬着她的神经,方恬的嘴角忍不住朝两侧裂去,几乎同频地与台上的人一起咯咯笑起来。 她做到了,她做到了,她终于将万人敬仰膜拜的水神拉下了神坛,而站在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她最得力的帮凶,他们在嘲笑唾骂的每一个人,都是手持利刃的刽子手! 忽然,她背脊一寒,突然从那凌乱发丝遮蔽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决绝的杀意,水神的一颦一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绝不是她在走投无路时该有的眼神。 糟了。 她疯狂地撕开人群的口子,想要飞速逃离水神的视野,却已经为时已晚。司天台上重新燃起那道爆裂的白光,一瞬间将所有人裹在其中。 方恬拼死抵御,然而她引以为傲的灵力还是被源源不断地抽离体外,灵脉很快陷入枯竭,无助的绝望渐渐将她淹没,瓦解着她的心智,她目眦欲裂,望了光源中心那个身影最后一眼。 万千性命不过蝼蚁,在水神的指尖轻易被捏碎,那是她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可怕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方恬在一片血雨腥风中悠悠转醒,狰狞的残尸已经将她掩埋,她麻木地扒着腥臭的尸体,淌过粘稠的血水,咯咯的笑声被阵阵阴风吹散。 我还活着,哈哈哈,我还活着,哈哈哈哈…… 最终,方洪在一片尸山中找到了自己还留有一口气的女儿,但是待她醒来后才发现,她不仅疯了,还丧失了全部的灵力。 融着他骨血的那份引以为傲的传承,没了。 从此以后,方恬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她再不是那个能够为家族争光的御灵传人,而是一个白吃白喝还需要人时刻照顾的累赘。 家中的兄弟姐妹早就受不了父亲的偏心,而方恬的境遇,也在无形中递予了他们任意欺辱的权力,在这个家中,不仅方洪能够打她,每一个姓方的人,都可以在有事或无事时踹她两脚。 方家的家境因为少了方恬的帮衬而一落千丈,方洪也不得不重操旧业,干起了一些替人捉猫算命的杂碎营生,日益紧缩的家用让一家人都恨透了不争气的方恬,而痴傻的方恬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方洪将家中唯一的牲口变卖了,方恬就成了那头可以拉磨的驴。 她似乎十分热衷于一圈一圈地转着,口中还自得其乐地吟唱着曾经四神献礼时的乐谣,仿佛可以一直转到生命的尽头。 而方恬走丢,方洪的紧张和心急不是因为他对女儿的疼爱,而是仅仅因为家中失去了一头可以无限卖力的牲口。 瑶池宴风波过后,新帝很快登基,北境的攻克令国都上下士气高涨,而夺下南境的呼声也开始响起,举国大肆征兵。方洪为了挣个军功,顺便图点军饷,于是踏上了远赴南境的战场。 然而此一役却撞到了南境横空出世的御灵仙师头上,国都三军大败而归,方洪不仅空手而归,还在战场被人射中腿骨,从此成了个瘸子。 许遇尘拼凑完来龙去脉,向着还在喋喋不休的村民道了谢,而后拉着夏依依先告辞了。 夏依依安然地跟着许遇尘离开,她虽对整件事了解了几分,心中些许感慨,却做不到完全感同身受自己曾经的经历。 许遇尘看着她一脸置身事外的神情,第一次感激期颐草让他所爱之人失忆,将这些无法承受的痛苦拒之门外。 而他终于将那些不堪的过往甩在了身后,而后握紧了对方的手,如释重负地向着未来的天高海阔走去。 第67章 恩怨纠葛终消散 许遇尘带着夏依依一路向西,历经月余才再次来到了西境,而从过门石感应打开的那一刻,童子鬼就早已兴致高涨地等在河边了。 果不其然,待他们甫一现身,童子鬼就顶着那根摇得飞快的羊角辫朝夏依依冲了过来。不过这次的他稍稍收敛了些,只是冲到了对方跟前,甜甜地叫了声:“仙师!” 毕竟许遇尘同他崇拜的仙师手牵着手,他也又长了快一岁,要是再不懂事地扑到人怀里,该要挨眼刀了。 然而刚一见面,他就认出了夏依依长长的蝎子辫中编着的两枚金环,他亮着眼睛,兴冲冲问道:“仙师的发饰,可是四姐姐头上的?” 夏依依与身侧的许遇尘相视一笑,点头道:“不错,是你的四姐姐机缘巧合送给我的。” 童子鬼不由得惊喜地拍手道:“真好真好!今日二哥、三哥、四姐姐都不在,这样你跟四姐姐也算是见过面了呢!” 夏依依点点头,许遇尘紧接着问道:“他们三人去了何处?” 童子鬼直言不讳:“养伤去了。地下不宜休养,如今就我和老大在这里,他们三人被老大安顿在了西境一处灵力充盈的宝地,偶尔才会去办些闲事。” 许遇尘立时想起了夏依依同他透露过的那些罗刹鬼与她相遇的经历,神色不由得凛了凛。夏依依看出了他的担忧,另一只手很快抚上了他的手背。许遇尘的神思很快被这股温热打断,又看向身边人,眉头这才舒展开。 船只很快靠了岸,童子鬼迎着他们来到了鬼市的尽头,五鬼的地下府邸,就藏在黑水河畔的一处隐蔽之地。 穿过幽暗的地下通道,三人的眼前一亮,视野忽然开阔起来,而在这地下府邸的最深处,修罗鬼,或者说许世元,正在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许遇尘遥遥望见那个没有戴面具的身影,近乡情怯的感觉竟让他不由得慢下了脚步,眼中的那张面孔从模糊缓缓清晰,又在他湿润的眼中从清晰滑向模糊。 夏依依清晰地感知到了他动作的放慢和肢体的逐渐僵硬,不由得将两只手都握住了他的掌心,她悄悄瞥了眼许遇尘眼角晶亮湿润的泪,却不声不响地再靠近他一些,侧脸几乎贴紧了他的肩头。 这毕竟是他曾经以为早已离世的父亲,如今却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十几年的光阴已逝,任他内心再强大,也总会有不经意的波动。 但许遇尘很快就忍下了泪意,只留有眼角淡淡的酸涩,他握紧了夏依依的手站定在许世元的跟前,轻轻喊道:“爹,我来了。” 一旁的童子鬼毫无诧异,反而满心欢喜地摇着冲天小辫,仿佛对眼前的一幕已经期待了许久。 夏依依走到近前,也终于看清了许世元的真面目,虽然他已至中年,却仍是英姿焕发,棱角分明的脸面上带着饱经沧桑的大气与从容,仿佛比历代画师笔下的帝王更具君主的气度。 她盯着这张脸,眼中一晃,忽地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莫名地眨了眨眼,又将这份奇异的感觉压了下去。 许世元听到这声呼唤,缓步走到许遇尘跟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这一路,辛苦你了。” 原本已忍下的泪意在这一句后又开始汹涌起来,是历经过大起大落的酸涩,是儿时因缺憾埋藏的委屈,万般滋味一股脑涌上心头,打得许遇尘瞬间无处遁形,晶莹的泪珠控制不住地满溢出来。 许世元深深凝视着他,湿润着眼眶,滚烫的掌心抚上他的颈后,而后终于将自己久别重逢的儿子拥进了怀里。 许遇尘像小时候一样,赖在父亲的怀里哭了个痛快,然而他爆发的情绪收的很快,没过多久便重新冷静了下来。童子鬼早已忙不迭地端来了茶点,四个人很快落了座。 二十多年前的始末由许世元娓娓道来,曾经辉煌修界因一人的野心一朝陨落,再不复盛景。许世元痛失爱妻,自己也身负重伤,而为了保护唯一的儿子不受牵连,只能苦心营造出自己身死的假象,从此匿身于地下鬼市,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而不负所望的是,那个踏着万千尸身爬到高处的人,终于自食恶果,以最灰败的方式坠入了自己亲手打造的地狱,整片大地将在休养生息中重新恢复安宁。 许遇尘在这番平静的叙述中,也明白了自己父亲的苦衷,解开了这个深埋在心底的心结。千帆已过,他能够找回自己唯一的亲人,看着他安然无恙地活在这世上,已经是最大的满足。 而在这讲述的全程中,许世元丝毫未避讳过童子鬼,童子鬼也出奇地安静,耐心地听完了整个故事。夏依依在感慨这一切的同时,也时不时留意童子鬼一眼,对这个孩子与许世元的渊源格外好奇。 聊完曾经的这些过往,话题也由沉重转向了这对新婚的小夫妻,许世元从密室里取出了几件保存完好的法器送给了他们,其中还有一样最为特别与珍贵的,是他曾经的小师弟,也就是沈江南曾留给他的一瓶金乌血。 夏依依郑重地接过了那只小瓷瓶,而后小心翼翼地握在掌中。据许世元所述,这味药加入了她父亲沈江南的灵血,是极难炼制的护体仙药,可保心脉不受侵害,是他赠给同门师兄们的礼物。 夏依依摸着这只冰凉的小瓷瓶,话锋一转,眼神不自觉就落到了童子鬼的身上:“父亲,我一直好奇小五身上的火系灵根一事,按理来说,除南境外不可能再有火修的存在,您当初是怎么找到他的?” 许世元也看了一眼仍在乖乖托着腮听他们说话的童子鬼:“是在北境沦陷之后,我听闻北境王室将被安庆山屠杀,结果还是去晚了一步,返回西境的途中我遇到了小五。当初,我也是发现了他体内有火系灵根的纹路,就从一帮小混混手中将他救了出来,但是奇怪的是,他的灵根对他是身体有极大的压制,一方面是他曾经害过类似中蛊的病症,伤了他的根基,还令他失忆了,另一方面,就是他的灵根似乎是后天养成的,并非本体所有。我不忍留他在北境自生自灭,于是就将他带在了身边,但目前在修炼上,也没有很好的办法解决他身上的问题。” 童子鬼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些,只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唉,所以我长不高。” 然而许遇尘却在此刻灵光一闪,突然将一些零碎的线索串联了起来,他不由得急问道:“爹,依依曾用自己的血替我护过心脉,祛了寒毒,这金乌血是否有这样的功效?” 许世元:“按理来说,若依依的血可以,这炼制的金乌血功效只会更胜。” 许遇尘:“那若是这药血用于常人,是否能造出火系灵根呢?” 许世元:“这,金乌血乃极阳之物,还要看治疗的症状和用量,若是常人体质,再加中了带有寒毒蛊虫的话,也并非没有可能。” 许遇尘吃惊地端详了童子鬼一眼,又看向夏依依:“依依,当年我们初遇之时,是师父带着我亲自去北境,将你从白家的火海中救了出来,你当时告诉过我,你同父亲去北境的原因,是为了去给你表亲家的弟弟治病,他当时就用了金乌血,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无妄山的时候,你才会想用自己的血来为我护住心脉祛除寒毒。小五失踪的时间,跟你表哥白青诗提到的弟弟失踪的时间是对的上的,如果,如果……” 夏依依已然明白了许遇尘的意思,她怔怔地望着童子鬼,看着这张还未反应过来的懵懂的小脸,心头突然烧起了一股热意。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童子鬼,就是小册子中记载的,她的母亲白家一支中父亲曾救过的孩子,白青欢。 夏依依沉沉地呼了口气,不觉陷入了沉默。游历的这些日子,他们也曾打听过白青诗的消息,然而从天机阁四散的仆人口中得到的消息是,因他陷入了国都宾客在天机阁被谋杀的风波,很快便被阁主处决了。 而这个懦弱又带着几分小聪明的男人,最终的遗愿,就是委托他们找到自己的弟弟,只是没想到,白青欢,竟然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童子鬼。 白青欢是母亲白家的后代,身上也留着父亲药血的印记,夏依依已然打定了主意要照拂他。而他身负意外拥有的火系灵根,最好的归处,其实是南境火神宗,也许自己的义父夏先秋,能有办法来解决他身上的问题。 沉默了片刻,她终于想要开口,然而还未说什么,许世元却抢先一步道:“我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若小五真的是你母亲那边的后人,倒是一份意外的收获。他体内是火系灵根,在我看来,还得先秋来诊断最为稳妥,你可以带小五回水云涧去,若是能结出灵根对他身体的压制,倒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不谋而合,夏依依顿时松了口气,感激道:“好,谢谢父亲。” 童子鬼早已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上半身蛹动成虫子:“真的吗真的吗?我要跟仙师去南境啦?我可以长高啦?” 夏依依无奈地笑笑,按住他的肩膀道:“好了,不要一口一个仙师了,叫姐姐吧。” 童子鬼眼睛一亮,蹦到三丈高,摇着她的胳膊喊:“哇噻!仙师是我姐姐!太棒了太棒了!今天真是太开心了!最最最最最开心!” 许遇尘欣慰地笑了笑,突然又想到什么,看向自己的父亲问:“爹,小五若是走了,那您呢?您要跟我们去水云涧吗?我猜义父一定也很想念你。” 许世元摇了摇头:“鬼市还需要我,南境也需要我,我还有老二老三和老四他们。若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去见他的,但不是现在。如今,你们就先继续替我保密我还活着的事吧。” 许遇尘:“好的,我听您的。若是这次见不到他们,替我向他们道声谢吧,我这条命,也是他们捡回来的。” 许世元安慰道:“好。这件事他们本不想让你知道,但你知道了,记着他们的恩情便罢。” 许遇尘郑重点点头:“知道了爹。” 于是,在许遇尘与夏依依又在鬼市待了几日后,他们很快便踏上了赶往南境的路,两人将白青欢交给夏先秋后,便很快又离开了南境,开始的新的游历之旅。 转眼间半年已过,他们在北境的一处村落歇脚时接到了国都的邀请,进宫赴小皇子的满月宴。夏依依很是为顾庭花开心,一路同许遇尘搜集了好多给小孩子的新奇宝贝,想要带进宫为顾庭花与安槐南庆贺。 久别重逢,逍遥游历的两人仙姿出尘,容颜越发焕彩,而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朋友,却已经看出了几分操劳已久的疲态,不过安槐南兢兢业业,心系天下百姓,倒也为自己的生父偿还了不少世间债业,也让四海的百官臣子渐渐臣服。 宴席结束后,四个老友关起门来叙了叙旧,安槐南在殿内的书房拉着许遇尘诉苦,顾庭花则是跟夏依依在寝室里逗小皇子开心玩耍。 顾庭花的腿疾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怀抱着历尽艰辛生产的小皇子,满眼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欢喜。夏依依见她过得身心富足,人也养胖了一些,也发自内心地替她高兴。 顾庭花手中摇着一个闪闪发光的拨浪鼓,惹得怀里刚满月的孩子一直笑个不停,她咯咯笑着,孩童的模样里已经添了几分母性的成熟感:“宝贝你看,你姨姨给你买的玩具漂亮吗?” 她的嘴角一直未落,抬头时随口问道:“小师姐,你同大师兄也要一个吧。” 夏依依也被孩子逗得开心,淡然摇摇头道:“我们是没可能了。我这副身子,尤为丹田毁得最厉害,早就不能生育。” 夏依依仍在逗孩子,顾庭花却心头一沉,猛地冷静下来。夏依依见她神色有异,立刻安慰道:“无妨,我们死而后生,本就异于常人,这些事,我跟遇尘都已经看开了。” 她突然想到什么,稍稍压低了几分声音:“你体内还有一株期颐草,识海的变化,你没有对陛下提吧。” 顾庭花摇摇头,话中尽是遗憾:“我听了你的,没有提。我这副身子,若非你和大师兄冒死为我取了期颐草,又四处奔波着为我寻药治腿,也不可能诞下这孩子。” 夏依依安慰道:“你无需自责。只有一点,期颐草的效力千变万化,即便有一日你突破化境,也千万莫要让陛下知道。” 顾庭花沉沉应了一声:“好,我明白。”她沉默了片刻,又问,“我的腿是恢复一些了,可你的记忆……” 夏依依笑了笑:“身前恩怨已了,找回记忆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不会纠结于此,路,往前走便好。” 顾庭花终又笑了出来:“我懂了。也好。” 夏依依与许遇尘又在宫中逗留了两日,又踏上了四海游历的路途,安槐南作为一国之君,几乎一刻不停地投身回朝政之中,而顾庭花则是站在宫门口恋恋不舍地目送着他们,直至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很多年以后,坊间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曾经有位顶厉害的修界大能,身为女辈,毁过苍生又救了天下,最后同自己的道侣云游化仙,从此俯瞰人世,这个故事代代相传,成了人们口中经久不败的传奇。 然而故事中的主角,正惬意地躺在意中人温煦的怀中,睡到日上三竿都赖着不起。 她慢悠悠挣开了眼,蹭了蹭对方的肩头:“起吗?” 对方却将她搂紧:“再睡会儿。” 屋内炭火暖熏,屋外大雪纷飞,又是一年好时节。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整个故事就已经告一段落了,感谢一直在支持我的小伙伴们,你们的每一个收藏和评论都是对我最珍贵鼓励和陪伴,发自内心地感谢! 希望看过的小伙伴们都能喜欢这个故事,也许会有生涩和不完美,但在我的眼中,每一个字都是心血,每一个创造出来的角色,对我来说都是活生生的人物。希望这个故事也能给大家带来一些意义和思考,抑或是打发一些时间,对我来说都是极有意义的回馈。 也希望这个故事能够多赢得几颗你们心中的小星星哦!也请多关注后面的新文,再次感谢大家的鼓励和陪伴!仙草敬上(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