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宠溺》作者:梦里丹青 文案: 有点病的清冷天才少年 X 逆袭文盲少女 后期:物理学界大牛 X 全球畅销科普作家 天才学神陆行川智商超过200,据说因此身患怪病:对一切愚蠢的凡人过敏。 身周两米以内,都无法忍受任何凡人靠近。 后来川神收了个小徒弟。小姑娘不声不响,十四岁才上初一,经过川神悉心栽培,开学首次大考就拿下……全校倒数第二。 大家纷纷为川神的生命安全提起心脏。 次日慈善拍卖会上,有人看见川神牵着小徒弟的手(?)进场,然后淡淡出价拍下了……一颗小行星。 众目睽睽下,某传说中的孤冷学神满眼宠溺化不开,哄着刚考了倒二的宝贝徒弟: “奖励给你的星星,喜不喜欢?” 有人问川神怎么突然就能忍受凡人了? 川神淡然答曰:“她是天使。” * 初歆十四岁从被拐卖的地方逃出来,一夜间变回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公主,全家上下千宠万宠。 旁人却议论,这孩子没上过一天学,至今是文盲一个,不等于成了废人? 不久后,初歆生活中多了一个天神般无所不能的少年,教她识字握笔,算数读书,上学考第一,实现她每一个梦想与妄想。 他对所有人淡漠,只对她一人纵容无度。 直到她踮起脚尖吻他的那天,他决定这次不会再纵容她了。 然后,他失败了。 成长&治愈,1v1双向奔赴,无限度互宠 注: - 女主小时候遭遇凄惨,但不笨,后期会逆袭;性格软,但不好捏 - 男主真天才,智商超过两百,过目不忘 - 男主的病是生理性的,平时表现为极端洁癖+基本不和人发生身体接触,原理见内文 - 现代架空,私设多,纯属虚构 - 人名读音:初歆(心),陆行(形)川 一句话简介:天才少年与文盲少女的彼此治愈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励志人生 甜文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初歆,陆行川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失控第一箭 对,不,起,我不,识字…… 文/梦里丹青 2019.11.27 监控屏幕里,娇小的女孩把头埋得很低,看不见面容。 她大概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身上一件洁白的欧式礼服裙,恍若微风裁剪过的轻云,一眼可知价格不菲。 看这身打扮,八成是富贵人家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只是在椅子上静静缩着肩,拘束,紧绷。 女孩面前的桌子上,铺开了薄薄的一张纸。 稀稀拉拉的几道题目散布在上面,中间是大片的空白。 “来,小姑娘。” 实验六中的校长陈孟书坐在她对面,翻出一支削好的新铅笔,面色和蔼给女孩递过来。 女孩双手来接。 那双小手过分单薄,看起来比她的人还要脆弱稚嫩,十分惹人怜惜。 然而在她小手迎上来的一瞬间,右手掌心处却显露出一道形状狰狞的伤疤。或许是历时已久,疤痕的颜色变得发白,反而显得更加刺眼。 但不过转瞬之后,她手指缩了缩,有意无意迅速将手心翻向下,已经无声地又将疤痕掩住了。 整个过程,她依然没有抬头。 屏幕之外,一双年轻的浅色眼睛静静望向监控画面,停留在女孩身上。 一向清淡寂然的目光,似乎在那瞬间掠过一抹波动。 也同样转瞬即逝。 女孩纤薄的小手摸了摸圆滚滚的铅笔,迟疑了一会儿,又慢慢放下,只是继续垂脸望向桌子上的那张纸。 头被埋得更低。 整个校长办公室里,寂静无声。 一秒,两秒,三秒…… 陆行川坐在屏幕前,听见陈校长在外面清了清嗓子。监控本身是没有声音的,不过他眼前所见的画面就在一道门之外,隔间外面一切动静都能听得很清楚。 然后,他听见一直低头沉默的女孩,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我不,识字。” 她的嗓音绵糯细软,只是有些生涩,就像是好久没怎么说过话了。普通话发音不太标准,似乎偏南方口音。 语速也慢,整句话都是断断续续拼起来的。 等她终于说完,空气静成了一片死寂。 在女孩后面靠墙的位置,正在沙发上注视着女孩的中年男子猛站起身,而坐在他身边的高瘦少年在同时几乎是跳了起来。 初歆低着头看不见其他人的反应,但是她猜得到。 在今天以前,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她不识字。 包括爸爸和哥哥…… 因为如果他们知道了,今天一定就不肯让她来了。 她不能不来。 这是实验六中——他说过的,全国最好的中学。 他说的话一定没错。 她咬住唇,知道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早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一句请求,终于慢慢突破了这片死寂。 “能,请,您,帮我,念一下,吗?” 言语还是有些磕绊,但比前一句稍微流畅了些。格外强调了那个“请”字,好像知道这是个神奇的词汇。 “当然,当然。”稍怔之后,陈孟书微笑答应,把女孩面前那张纸拿了过来。 上面统共只列了松散的四道题,若是看内容,更是简单到敷衍的程度。没人会相信它是实验六中这种重点初中入学测试的“考卷”。 不过现在,就是了。 “第一题,请把下面这句话改写成反问句:光阴是一个人生命中最宝贵的资源。” 女孩默然。 半个小时后。 她稚嫩的嗓音更加滞涩:“能,请……下道题?” 陈孟书念了第二道题。 接下来又是将近半小时的沉默。 进行到第三题的时候,一直在沙发上局促不安等候的少年终于沉不住气再次跳了起来:“歆儿,咱们……先休息一会儿吧?” 他在女孩身边蹲下身,咧开白牙,绽出一个阳光迷人的微笑。 用一种不协调的温柔轻轻摇女孩的袖子:“哥哥带你去吃棉花糖,好不好?” 陈孟书眉毛不自觉地挑高,眼前这个名叫季驰的少年可是实验六中校史上知名的混世魔王,曾创造了连续十二周在升旗仪式上被点名批评的历史记录,至今无人赶超。 两年前季驰毕业,陈孟书结结实实感受到本校校风从此有了质的提升。 现在见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竟然也会这样哄妹妹,语调里的甜蜜温柔简直快要化掉,还真让人不好适应。 季驰保持笑容,显然自己并没有什么崩人设的自觉。 然而片刻之后,女孩缓缓地、依然沉默地摇了摇头。 季驰还要再说什么,被刚才和他坐在一起的中年男子发话制止了:“阿驰,让歆儿考完吧。” 男人态度斯文,说出的话却自带一锤定音的威严。他的五官轮廓坚毅端方,一张本应很英俊的脸,却留下了太多风霜刻凿的痕迹,头发也已经白了不少。 “爸……”季驰欲言又止,最后在妹妹的头顶上鼓励地轻拍了一下,闭嘴坐回去了。 陈孟书不禁多看了两眼刚才发话的男人,说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季驰的父亲,以往他对此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位任由儿子在学校里翻了天,都不曾现身过一面的老爸。了不得。 他也是今天见到了真人才知道,原来季驰的父亲并不姓季,而且竟然还是这样一位知名的科学家。 初向南,近几十年来最年轻的国际杰出医学奖得主,他的研究成果被学界公认为是本世纪医学界最具突破性的进展之一。十年前,在事业最巅峰时期,他突然离奇隐退,从此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 对比这位青年才俊十年前在新闻上的模样,显然他在这些年间过得并不怎么如意。 至于到底是为什么…… 陈孟书回想起有关面前这个女孩的资料,自然猜想到了一二。 他捏紧手里这张简单到不像话、但显然还不够简单的“考卷”,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明知道今天会是什么结果,可既然女孩自己没有要放弃的意思,那他也只能继续下去…… 门外一声清脆的“报告”打断了他的思绪。陈孟书抬眼看见进门来的少女,心情不自觉就轻松了许多。 “哟,初羡啊。记者采访完了?都顺利吧?” 少女落落大方,笑起来甜美可人:“校长,您还不放心我呀。” “那哪能啊。”陈孟书笑容可掬。他本来要再和初羡多聊两句,却见初羡被季驰一把给拉了过去。 “羡羡!”季驰像是松了口气,“我发你的消息怎么都不回?我还以为你不过来了呢。” 初羡俏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小声道:“记者问题多,我刚刚脱身。”她咬了咬唇,望向初向南,“爸。” 初向南微微点头。 陈孟书一愣神,瞧瞧初羡,又瞧瞧季驰:“你们两个是兄妹?” 季驰一搂初羡肩膀,嘿嘿笑了声:“怎么,您看着不像啊?” 那是大大的不像。 与季驰不同,初羡可绝对是实验六中的骄傲。 平日里品学兼优不必说了。才上完两年初中的她,今年夏天选择提前一年去参加中考,竟然就给学校挣了个全市中考状元回来。 连日来有多家媒体联系学校希望采访她,学校统一给安排到了今天。 眼前这两个虽说都是全校上下没有哪个老师不认识的那种学生,可他们不同姓,出名的方式也天差地别。不深入了解谁会想到他们是兄妹? 初羡飞快从季驰胳膊底下挣了出来,没搭腔。 初向南面色坦然:“陈校长,我们一家在这儿陪着歆儿考试,不打扰吧?” “哦,不,不打扰……”陈孟书回过神来,想起眼下的正事,“那我们继续。” 只是当他再瞧向椅子上那个默默垂着头的小女孩,心里的滋味有点不太对了。 初羡今年十四岁。而资料上显示,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实际年龄也是十四岁。 同样的年龄,同一个爸爸,所以……? 陈孟书的脑补不禁朝着某个狗血的方向狂奔而去,禁不住又瞥了初向南一眼,愈发觉得这是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不知道初向南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不对劲,淡淡地说明:“校长,她们是双胞胎姐妹。” 陈孟书一时默住。 其实这才是最正常合理的解释,不过此时此刻听在他耳朵里,倒比一出豪门狗血大戏还要离谱。 眼前的两个女孩,连外表看起来好像都有两三岁的年龄差,气质的差异更大。 更不用说,一个已经是全校最优秀的毕业生;而另一个竟然还目不识丁,是个文盲…… 陈孟书竭力不让自己把内心的震动表现出来,继续为初歆读纸上的题目。 最后一道题是简单的数学应用题,他扫过一眼,没有照读,直接把题干的意思抽了出来:“嗯……请回答:37+58=?” 女孩身体微颤,随即在椅子上绷直。 依然是沉默。 中途初羡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好像是“我下午还约了同学”,不过在初向南无声的目光里,抿紧唇,没再说话了。 女孩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渐渐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椅子上下来,朝陈孟书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一言不发,被拥上来的家人领了出去。 * 把人送走之后,陈孟书目光扫向办公室里间的藏书室,极深地叹了口气。 “行川,刚才你都看见了吧。这孩子,唉。” 轻缓的步伐声里,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十七八岁的少年,皮肤是不见光的苍白,有一双浅淡似琉璃的眼眸。 说话时也是淡淡的,如微凉疏寞的清风。 内容却一点都不含蓄。 “您是想说她已经废了。” 陈孟书一噎,却又无法反驳。 他当然没打算把这种残酷的话说出来,但不代表心里就没有这么想。 眼前这个少年是真正的天才,只是说起话来,未免也太一针见血了些。 他只有再叹声“造孽”,摇着头:“这倒是办成坏事了,让孩子白白又受一轮打击。你推荐她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她根本不识字?” 少年平静道:“她四岁就被拐去卖了,不识字很奇怪么。” 也许并不奇怪。只是太残酷的事情,不是亲眼所见,人总是不愿主动往那个方向去想的。 陈孟书审视他:“那你这是……?” “她说她想上学。” 简单的一句陈述,让陈孟书怔了片刻。 想上学。一个孩子再正当、合理不过的诉求。 可是—— 他缓过神来:“这事儿是她家里人托你办的?” “没人托我。” 陈孟书先前差不多也猜到了,所以才觉得这事儿办起来很不对劲。 陆行川动用关系让学校破例安排了这场不合规格的入学测试,自己却不肯在人家面前现身。 从女孩家人的态度来看,应该也不知道内情。 陈孟书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是什么心血来潮的慈善行动,那这慈善做得有点过了。 他委婉地提醒:“她这个情况,肯定不可能直接念初中。可以从头读小学,或者进特殊教育学校,具体还是看她家人自己的决定吧。” 言外之意,外人就别瞎掺和了。 回应他的,是少年明澈清透的注视。 浅色的眸子里光芒纯粹,却又带点让人参不透的意味。 “她已经十四岁了。” ……是,可那又能怎么办呢? 陈孟书无言以对。 这世上多的是不平事,而很多事本来就是无解的。 就像这可怜的孩子,哪怕家里再有钱,能把她宠上天去,却也买不回她被耽误的十年光阴。 外人就更管不了了。 ——毕竟谁都不是神。 窗外蝉鸣鼓噪,屋子里却静得可怕。 少年在沉默中垂眸,绵长的睫毛安静压下。阳光斜照过来,光影碎在他浅色的瞳仁里。 似有所思。 在他重新抬眼的一瞬间,破碎的光聚成星芒,仿若有了锋锐。 化成一字字淡然的自信。 “还有将近两个月才开学,这段时间里我会让她识字。” 陈孟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少年平静继续:“我也保证,她在开学前会具备不亚于您那份测试题的知识水平。” 他眼神里是属于王者的骄矜,却谦卑地深鞠躬超过九十度,久久没有起身。 “能不能,请您再给她一次机会?” 第2章 失控第二箭 天使在里面 这是陈孟书第一次见到,这个被所有人高捧在神坛上的天才少年,也会像这样放低姿态求人。 可他所求的事情,未免又太狂妄了。 狂妄到荒诞的地步。 要用两个月赶上人家学了六年的内容? “行川……那个,”他清了清嗓子,“你得知道,世界上像你这样一学就会的天才是极少数,你不能拿自己的标准来要求一个普通人,这不现实啊。” 他这是在诚心实意地摆事实讲道理,他知道陆行川天生就具有过目不忘的天赋——所以这孩子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一学就会”。 回回考试第一名对他来说从来就不算什么,随便拿过一本书就倒背如流,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 甚至陆行川十多岁就能在国际顶级的自然科学期刊上发表论文,还被邀请到世界顶尖学府,给那些大他好多岁的本科生甚至研究生做专题讲座。 诸如此类种种常人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放到陆行川身上只不过是常规操作。 不过,大概天才也有局限性,比如不怎么能理解普罗大众的疾苦? 陈孟书伸出去要扶少年的手又收了回来,他记起来陆行川是不习惯和其他人产生身体接触的。 事实上,这孩子一贯是要和人保持距离的。无论身体上,还是心理上。 所以他就更搞不懂他在这件事上莫名的执念了。 他正想再进一步对他阐释一下天才和普通人的差异,就在这时听见少年静静说了几个字。 “她是靠自己逃出来的。” 陈孟书懵了下:“什么?” 少年终于缓缓起身,这次直视他的眼睛:“她自己逃出来报警,然后提供线索解救了另外两个一同被卖的女孩。您觉得这普通么?”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仿佛沉了一汪清潭,滤出一种洞穿世情般的通透,语调还是淡淡的。 陈孟书一时失语。 资料上对女孩过去经历的描述很简略,他原先只知道,她在近期再次被人贩子转卖的途中,得到当地警方解救,之后被送回了家。 从沉默中回过神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摇头。 “不普通。” 别说一个孩子,就是成年人,不幸遭遇拐卖后都很难成功自救。这不是个人能力的问题,更多时候,形势比人强。 何况这个女孩,在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已经陷入了那种穷凶极恶的境地。在这整整十年间,谁知经历过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摧残和折磨? 最后,她竟能靠自己逃离深渊,不仅不普通,而且了不起。 “行川,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小姑娘身上有一股韧劲,她人生的成就绝对不会就此止步。”只是他又叹了口气,“但是我们不能拔苗助长,以她目前的状态,就算学校破格录取她,她能够适应以后的学习生活吗?这对她会不会是更大的伤害?” “还有两个月。”陆行川重申了一遍。 “你真相信,”陈孟书艰难地找回言语,“你能在两个月里让她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为什么不能?”少年没有犹豫。 “……” 《两个月——从文盲到小学毕业》,这种堪称疯狂的计划,怕是再哗众取宠的书商都不敢吹这个牛皮。 但是有人敢。 他真以为自己是神吗? 还有,为什么? 陈孟书终于忍不住问:“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陆行川短暂沉默,心底掠过一缕薄凉无声的自嘲。 的确,事有反常必为妖。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殷勤,何况他这个人,根本就没有那么高尚,不过是…… “歆儿,慢一点,小心摔了!” 伴随着门外焦急的呼喊声,办公室半掩的门外,一道娇小而飘逸的白色身影,正从走廊上飞掠过来。 奔跑的速度太快,她几乎真的就要飘了起来。 仿佛一只在迷途中忽然发现方向的小白鸟,要不顾一切飞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眼看就要从门外飞进来的时候,女孩突然刹住步子,在忙乱中失去重心向前扑倒。 大门整个被撞开。 女孩踉跄了下,却像个小不倒翁一般,竟然又奇迹般地自己在原地站稳了。 只是局促站在门口,似乎不敢再向前一步。 但是,她第一次抬起了头,让人能看清楚她的容貌。 飞奔中被风吹乱的细碎额发微微飘动,露出眉心一点红痣,下面是一双特别大的眼睛。 瞳仁乌黑,明净湿润,不染杂质。 清灵到极致了。 天生雪白的肌肤,由于刚才剧烈的奔跑,透出几分红晕。 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尚显稚嫩,却是一种灵秀而不刻板的精致。总体看上去比她的双胞胎姐姐幼嫩许多,但也已经初现出姝丽的轮廓。 此时此刻,女孩如林间清泉般纯澈的大眼睛,正怯生生从门外望进来,那眼神仿佛能戳在人心上。 陈孟书刚回过神,发现陆行川已经又闪了。 他不知道女孩为什么会回来,过去正要询问,却听女孩轻细的嗓音响起:“九十五。” 陈孟书身形一顿。 女孩咬了咬唇,用不那么标准的普通话,慢吞吞,却极认真地补充完整。 “三十七,加,五十八,等,于……九十五。” 季驰紧随其后追过来,他是真想不到自己瘦弱的小妹妹能跑这么快,被搞了个措手不及。 而且,跑完了以后,他好像比小丫头喘得还厉害? 什么玩意儿。 可他这时候顾不上搭理自己深受伤害的自尊心,不等把气喘匀就拉住陈孟书,一口气说了下去: “校长,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我们绝对都没提示过她,一点儿都没提示!” 陈孟书默了两秒。 然后他弯下身子,让眼睛与女孩平齐,朝她竖起大拇指。 在这一刻,他是真心实意的。 * 等初向南气喘吁吁赶过来的时候,季驰还处在激动之中。 “爸,歆儿算出来了,九十五!” 他骄傲地挺直胸膛,仿佛他的宝贝妹妹刚刚攻克的是世界顶级数学难题。 初向南怔了怔反应过来,慈爱地抚着初歆的头:“歆儿真厉害。晚上爸爸让人做好多好多好吃的奖励歆儿,好不好?咱们现在回家吧?” 他掩藏住了眼底一瞬的黯然。孩子丢了十年,一个多月前,刚从外地被找回来。这十年间她到底都遭遇过什么,他们还没能完全弄清楚,但那一身可怖的伤痕,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而且她的精神看来也受到了刺激,回家后的这许多天里几乎一声不吭。 全家上下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捧给她,可她什么都没有开口要过,他们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她唯一怯怯说出口的一个请求就是: “我想上学。” 最离奇的是,在全家没有人向她提过的情况下,她主动说出想上实验六中。她怎么会知道这所学校的存在,对他们都还是个谜。 初向南很清楚实验六中是重点学校,课业压力繁重,她这状态并不适合。所以他本来还在犹豫,也没马上去托关系。然而不久前,实验六中却主动打了电话过来,让他带初歆过来参加入学测试。 虽然这事儿颇有疑点,但他想到这是小女儿最为渴望的机会,最终还是决定带着全家出动,送她过来看看。 可在这之前他并不知道,她甚至不识字。 如果他知道了,今天就不会带她来。 这孩子是不是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才选择不说? 无论如何,他可不是个天真的孩子,不会犯傻到以为,勉强会算一百以内加法的技能,就足以把一个不识字的孩子送进重点初中。 所以他又和陈校长打了个招呼,就准备把初歆领走,不想一把竟没有拉动纤弱的女孩。 初歆抬起头来,惊慌迷茫的大眼睛望向爸爸,望向哥哥,望向那位和蔼的校长。 他们都夸她。 但也没有别的了。 还是让她回家。 所以她还是不能上学。 她求助的眼神扫过一圈,得到的都是沉默。 最后,她把希望的目光转向办公室里间的那个屋子。 从她的角度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她刚才看见他进去了。 完全陌生的模样,可他好像是一个…… “歆儿,你在看什么?”季驰问。 女孩犹豫了下,慢吞吞开口。 “天使……在里面。” “?” “……” 初羡的身影在门外顿住,正好听见了“天使”两个字,神情霎时变得古怪。 沉寂的半分钟过去,就在陈孟书撑不下去,要主动开口说明的时候。 轻淡的脚步声。 “天使”自己从里面走了出来,镇定从容,丝毫不见被抓包的窘迫。 这个“天使”是一个颀长清隽的少年,皮肤白得近乎虚幻,头发是一种与众不同的金栗色。 瞳色也比常人要浅,琉璃般通透澄明,超离凡俗。 神情疏淡的面庞线条极冷,五官完美无瑕,恍如冰雕雪刻而成,不染分毫人间烟火气。 一阵落针可闻的寂静—— “陆行川?!” 季驰盯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天使”,倒像活见鬼了一般。 初向南一时也极意外:“小川,你怎么在这儿?” 少年远远站住,气质矜贵淡远,清冷如玉。 仿佛身周与这整个世界之间,存在一道无形的隔阂。 他礼貌地欠身问候了一声“初教授”,不过没有回答问题。 尴尬中,陈孟书只能代为解释:“行川正好过来看我。” 季驰看看陆行川,倒是更为诧异:“这么热的天你竟然能出门?没在路上被烤化了?” 著名的“川神”有多娇贵他可是见识过的,每年最冷最热、下雨下雪、雾霾大风……总之一切不那么完美的天气,陆行川都请假不来学校上课。 当然,人家依然是学神,所以老师根本不管。 初向南甩过来警告的眼神,让他闭嘴。 季驰耸耸肩,眯起眼睛打量陆行川,再联想起初歆之前的话来,忽然有点明白了。 就陆行川长的这副模样,头发眼睛的颜色,再加上这身素淡的衣服,还真他妈的是像—— 他差点要笑出眼泪:“歆儿,这家伙长得特像大表姐买给你的那个天使娃娃,是不是?” “……” 女孩幅度极小地点头。 表姐说过“天使”就是长成这样的,而且“天使”会帮助陷入困难的人。 可她不认识这个“天使”,他会帮她吗?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问,鼓了鼓勇气,清凌凌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瞄向他,注入自己内心深处的祈求。 她想,上学,可以吗? “天使”淡淡对上她眼神里渴望的光芒,不怎么热心的样子。 但他好像看懂了。 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洒入,将少年笼进光晕之中,他整个人被罩上一层晶莹透明的质感,仿佛会发光。 真的像个天使。 高立在圣洁的云端,却会无私向世人伸出援手。 初歆看得有些发呆。 下一秒,“天使”问她:“只会这一道题?” “……” “陆行川,你有病?你他——关你什么事!”季驰好不容易把脏话咽回去。 陆行川并不理睬他,那双淡然的眸子倒是依然望着懵掉的女孩。 初歆眼睛里希望的光已经暗了下去。 她垂下脑袋,这次把头埋得更低。 是啊,她会的太少了,四道题只会一道…… 这么笨。 怪不得连天使都不愿意帮她。 但她明白,只要她今天走出这里,肯定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以前她可以小心不让别人知道她不识字,不让别人知道她什么都不会,可是现在他们都知道了。 其实从一开始,她也明白自己没有多大希望,只是觉得哪怕能来看一眼也算值了。 这可是全国最好的中学,她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 可是现在她真的站到这里了,忍不住变得更贪心,舍不得就这样走。 她还没能见到他,没能让他知道世界上有她这么一个人…… 贝齿用力咬在唇上。泪水在她大大的眼睛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如果,她也能像他那么厉害,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该有多好? 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 她抿紧唇,一口气吸得很深,随着血脉里的热流,涌至四肢百骸。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刹那间被冲破了…… “7万以内最大的质数乘以6128487的立方根等于:12809451。” 稚幼的音色蓦然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 站在所有人目光汇聚的中心,女孩声音里掠过些微颤抖,但她睁大眼睛,说下去的时候几乎没有停顿。 好像被关在笼子里拼命乱撞的小鸟,望着外面碧蓝的天空——哪怕头破血流,也要撞出一条路来。 “中国古代对于超新星最早的记录在:《后汉书·天文志》,‘中平二年十月癸亥,客星出南门中,大如半筵,五色喜怒,稍小,至后年六月消’。” “圆周率小数点后前一千位倒过来是:98910246129095911166787291003166086221712350877581……” ………… 第3章 失控第三箭 他不是天使,是她的光…… 用正常语速背完圆周率一千位也需要好几分钟,女孩语速偏慢,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背了将近十分钟。 但是中途没有磕绊,没有长时间的卡顿。 甚至,她原本不那么标准的普通话,在念出刚才那些惊世骇俗的内容时,发音也突然变得极其标准,无可挑剔。 中间也没有人打断她。 “……972383346264832397985356295141。” 沉默。 沉默。 沉默…… 初歆舌尖舔了下唇,她平时不怎么说话,这么长时间一下子连续说下来,喉咙干燥发痒,很不舒服。 可是周围所有人还是都……没有反应。 她咬牙继续说下去。 “……圣多美和普林西比全国的海岸线长度为:220公里。” “根据黑体辐射光谱,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温度是:2.72548加减0.00057K……” 她的嗓音已然发哑,但依旧一刻没有停。 她单薄的小身体似在微微打颤,乌黑的大眼睛里却盛满倔强坚持的光。 ——直到被一道清冷的声线打断。 “过去喝水。” 金色光芒里的“天使”突然开口,依然毫不热情的样子。 初歆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茶几上多出来的那杯水。 她嘴唇蠕动了下,不知道是因为干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莫名就发不出声音来了。 刚才,在其他所有人都还被巨大的震撼钉在原地的时候,冷淡的“天使”从容走到饮水机旁边,拿纸杯接了一杯清水,放在门口沙发附近的茶几上。 然后,自己又退到了好几米开外。 才下达指令—— 过去喝水。 其他人被陆行川这一打断,也终于从长达十多分钟的震惊中纷纷醒过神来。 “我靠——” 季驰夸张的惊叹声划破空气,不等其他人有反应,他自动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然后给了初歆一个大大的、狗熊似的拥抱。 陈孟书也才意识到孩子就站着说了这么老半天,忙也让初歆先过去喝口水。 初歆端起纸杯,清冽的矿泉水入口甘甜,她一口气就灌了下去。吓得季驰直在旁边提醒她慢点喝,别呛着。 干哑的喉咙终于得到滋润,她模模糊糊地想,“天使”给的水,果然很好喝。 然后……她又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了。 她抬眼瞄向给了她前两步提示的“天使”。 ——只会一道题,不够。 ——渴了,可以先喝水。 “天使”站得远远的,没有看她。 低下又长又密的睫毛,似乎在静静思考什么。 初歆端着空空的水杯,不知不觉已经朝“天使”的方向走了过去。 又大又圆的眸子里闪着迷茫的光,似在寻求下一步的指示。 季驰见她往陆行川的方向靠过去,连忙皱眉拉住她,他知道陆行川这家伙怪癖特多,尤其不喜欢别人近身。 而这个“近身”的范围,毫不夸张地说,是两米之内。 据季驰多年以来的观察,全世界能靠近陆行川周身两米之内的人,恐怕不超过十个。 其他人只要踏进这个范围内,陆行川马上会躲开。如果实在躲不开,他甚至会明明白白指示人家“麻烦请再远离我0.5米,谢谢”。 就是这么奇葩。 两家是邻居,季驰从小到大经常和陆行川在同一所学校,所以非常清楚—— 虽然长了一张天使的面孔,这家伙可绝对不是什么“天使”,要说他是个奇葩外星人还差不多。 “外星人”陆行川甚至从来不收敛自己身周那圈生人勿近的气场,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努力强调,自己和他们这些愚蠢的地球人不属于同一物种。 他可不想让宝贝妹妹过去自讨没趣。 初歆被他拉住,懵懂地抬头看他。 季驰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向她解释,尴尬地清了下嗓子。 陆行川自己开口了。 “我不是天使。” 淡然的澄清,直接到有点冷酷。 初歆身形顿住,乌溜的眸子目不转睛注视他,似乎不是很相信。 季驰撇了下嘴角,陆行川这家伙还真是……不过讲清楚了也好,免得他单纯的歆儿被这个“假天使”的外表所迷惑。 他堆起笑容哄初歆:“歆儿,他确实不是天使,真正的天使有翅膀,你看他有吗?”见初歆犹豫,他故作轻松地扬声道,“川神,转个身行不?让我妹看看你背后长翅膀没?” 陆行川没动。 片刻后,他直视女孩的眼睛,无波无澜地说: “天使都是假的,世界上没有这种东西。” 季驰:“……” 你妹的。 初歆静静又怔了片刻,然后默默垂下头,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不是天使。 世界上也没有天使。 其实她并不是傻到分不清真与假,只是以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天使不是真的。 自从她被接到这里以来,发现有那么多她从来没见过的东西都是真的,所以她才以为“天使”也是真的,只是她还没有见过而已。 直到这一刻。 她醒悟过来,眼前这人既然不是“天使”,那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当然不会帮她。 所以,根本就没有“天使”来告诉她应该怎样做。 那她刚才是在做什么呢? 她不肯乖乖离开,还妄想有天使来帮她,是不是很丢人? 她缩紧肩膀,没有再抬头看不是天使的少年,没有再抬头看任何人。 哥哥在她身边的安慰声,似乎也变得很遥远。 与此同时,陈孟书在后面低声和初向南交谈,发现对方的迷惑并不比他少一点。 刚才初歆突然爆发的那一幕,实在令人震撼不已,但他们还完全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甚至不识字的女孩,在情急之下吐出的那些内容,天南海北,稀奇古怪。 而且,说来有点尴尬,其实人家孩子说了那么多,他根本就听不出来对或不对,记也没记住。 毕竟这些基本都不是正常人会去学、去记的东西,圆周率他也只会正背前面几位而已。 他最多能听出来,她中间用的所有术语都挑不出什么错处,那些庞大的数字读法也都对了。 他没留意到刚才那番关于“天使”的讨论,只是他再靠近女孩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怯然沉默。 甚至更甚。 “小姑娘,过来我问你几个问题好么?” 他用自己最温柔慈祥的笑容接近初歆,把她哄回去坐下,准备和她谈一谈。 他先开口:“你刚才说的那些——” 女孩猝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恭敬垂头站好,就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在等着挨罚。 陈孟书反被一惊,下意识也跟着站了起来。 “别怕孩子,咱们就随便聊一聊,都先坐下说话好不好?” 女孩本来就已埋到很低的脑袋,幅度极小地轻点了一下。 陈孟书先坐回去,女孩才也缓慢地坐回椅子上。他松了口气,重新问:“就你刚才说的那些——” 他本来是要问她是从哪里知道的,但是这次他话说到一半,有人主动往后接了两个字。 “——没错。” 在下这句批语的时候,陆行川还是清淡从容一如既往。 只是断言无疑的口吻,又隐隐透出几分权威的自信。 于是构成了一种独特的,低调的狂妄。 他一开口,就自然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因为这屋子里凡是认识他的人,不管对他这个人是什么看法,谁都不会去怀疑这一点: ——陆行川说没错,那就一定没错。 毕竟这类刁钻古怪冷僻邪门的问题,从来都难不倒他。 前些年陆行川曾被学校派去参加教育台的某个知识竞答节目,节目上那些常人听都听不懂的奇葩问题,他不经思考答出来,就是正确答案,令人叹为观止。 所以他一句话,就足以一锤定音,终结所有的不确定了。 也让每个人都更想不通,一个不识字的女孩究竟如何能掌握那些严重超纲的知识? 在这集体恍惚的一瞬之间,没人注意到,女孩正在坐回椅子上的动作蓦然一僵。 ——随着噼啪一声惊响,椅子整个翻倒。 而她的人,已经直直摔坐在了硬邦邦的地面上。 * 初歆摔下去的时候,脑袋里一片空白。 只有那两个字反复在耳边回响。 “没错。” “没错”…… 和她以前听到的声音有点差别,但还是完全一样的声调口气。 是他! 是他…… “……都惊叹于你超强的心理素质,想知道你答题时从不紧张的秘诀。” “我的秘诀对别人不适用。” “嗯……可以分享一下吗?” “我的答案一定没错,为什么要紧张?” “……”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用这种口气说话了。 初歆跌坐在地上,却没有感觉到疼。 就像那时候,只要能偷偷听到一点他的声音,挨再多打她都不觉得疼了。 虽然他像天上的星星,离她那么那么远,也从来都不知道她。可是他的声音让她第一次真正明白了,原来人还有另一种活法。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值得去拼命的东西。 所以,她今天终于走到这里来了。 这个她以前在梦里都不敢想的世界。 她也终于看见了,原来星星不在天上——他就站在她面前。 天使是假的。 他,却是真的…… 事发太过突然,其他人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刻的恍惚中,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因此也都没第一时间过来扶她。 不过有一个人很清醒。他始终都和女孩保持了两米以上的间距,可在这时候,偏偏倒是离她直线距离最近的那个人。 陆行川首先看见女孩跌下椅子,在本能的驱使下,他一步便跨进了一直预留的那两米之内。 只是随即他似乎又想起来什么,控制自己往后退了半分。 可就在他准备退回去的时候,地上跌坐的女孩抬起一只手,伸给了他。 他身形顿住。 十年前的某一幕,似乎又在眼前重演,但这次不是夜里的噩梦…… 季驰刚才过去和初羡说话,现在所站的位置离初歆略远了些,等他慢半拍反应过来,看见的就是这令他心梗的一幕。 他宝贝的小妹妹可怜兮兮摔在地上,满怀希望的小手,正递给某个最不可能对她伸出援手的外星人。 他在心底操了一声,直接冲了上去。 陈孟书隔着桌子看见女孩伸手向陆行川求助,心里不禁也咯噔了一下——本来这只是简单的举手之劳,但是陆行川…… 他了解关于陆行川的一些内情。 “举手之劳”的定义放在他身上,和一般人可是不一样的…… 在漩涡的中心,初歆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 这么多年,她摔倒了,从来都是自己爬起来的。 没有人拉她。 她也不需要别人。 早就习惯了。 她能靠的只有自己,求别人不但没用,反而会让她过得更难。 可是现在,她说不清为什么,第一次渴望能被人拉一把。 渴望被他拉一把。 纤细瘦弱的手臂就这样悬在空中。 手心里一直努力遮掩、不愿被人看到的伤疤,在这一刻袒露出来,她甚至浑然不觉。 明媚的阳光探进来,将卓然而立的高贵少年,沐浴在绝对的光明中。 却把咫尺外狼狈跌在地上的女孩,无情撇进了阴影里。 但女孩仰起头。纤薄的小手,跨越黑暗与光明两个世界的距离,向他伸过来。 清灵的大眼睛里亮起一点希望。似在祈求他,把她也拉进那个光明的世界。 少年微退了半步。 第4章 失控第四箭 陆行川,我弄死你 陆行川望向那双满含祈愿的大眼睛。 乌黑湿漉的眸子里,一点点脆弱的希望,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散去。 有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有想。 他微退了半步,俯下身,握住女孩递给他的那只手。 在其他所有人来得及有所行动之前。 掌心一贴上那只柔软单薄的小手,就触碰到一记凹凸不平的痕迹。他发觉了那是什么,下意识不敢用力。 好在基本也不需要他用什么力气,女孩就顺着他的方向站了起来。 甚至站得很稳。 她依然仰着头。半张白皙的小脸,被温暖的阳光所沐浴,天真的大眼睛怔怔望向他。 有种梦幻般纯粹的欢欣。 万籁俱寂的一秒钟过去。 陆行川松开她的手,后退了一步。 理智逐渐恢复,他把手伸进口袋,从中取了什么东西出来。 他撕开包装,略迟疑后,先向女孩的方向递了过去。 初歆眨了眨眼,看看他递过来的那包东西,先是迷茫——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想问,但没有问出口。 不想让他觉得自己那么笨。 所以她只是加倍努力地观察,大脑在快速飞转。 然后她悟过来了,这个东西她看见姐姐用过的。 虽然外表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但应该是一样的用法。 她伸过手,小心从陆行川手上的那包湿巾里抽了一张出来。 慢慢地,只捏了极小的一个角。 微凉的触感从指间渗进来,反而让她感觉有点暖。 这是他给她的,第一样东西。 她应该是弄对了,在她抽走那一张之后,就见他把剩下的收了回去,从容退开。 然而,初歆还来不及为自己的这点小成就感到高兴,就见那位刚刚把她从阴影里拉上来的光明天使,又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己又从那包湿巾里抽了一张出来,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右手擦拭了一遍。 ……是刚才碰过她的那只手。 擦完之后,他把用过的湿巾丢进垃圾桶,再抽一张,又仔仔细细地擦了第二遍。 他一共抽了三张。 ——同样的动作,擦了三遍。 初歆就呆呆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耳边仿佛任何声音都听不见了。 所有阳光的温度也都离开了她,只余下由皮至骨真实的钝痛感,一口口在啃噬她…… “歆儿,摔到哪里了?摔疼了没有?歆儿——”急急忙忙检查初歆有没有被摔坏的季驰,一抬起头,顿时被消了音。 他眼前看见的是,已经泪流满面的宝贝妹妹。 她没有哭出声音,只是无声地在掉眼泪。 季驰耳边一嗡。 刚才陆行川真的出手帮忙,在他意料之外,不过他只顾着担心初歆有没有受伤,暂时没心思细究这只一向致力于与人类隔绝的外星生物,怎么忽然就知道做个人了。 也没有注意到陆行川无声递过来的湿巾,以及他之后都做了什么。 直到现在,大颗大颗的眼泪,正从初歆的下巴上滴落下来。 小妹妹回来以后的这一个月,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哭。 初歆刚回家来的那时候遍体鳞伤,瘦弱可怜的小模样令人触目惊心,全家上下哪个人没痛哭过几轮。最初那几天,连纸巾都快要买不迭。 但她自己从来没哭过。 至少没有在人前哭过。 回家和亲人相认的时候,她没有哭。 重新处理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很疼,她也没有哭。 即使有的时候,他们能看到泪光似乎就在她湿润的眸子里打转,可她就是不会让泪水掉下来。 直到现在。 断了线的眼泪,不断从女孩美丽的大眼睛里涌出来,就像根本流不完。 又像是要把攒了几辈子的眼泪都一次流光。 她羸弱的肩膀已经在微微抽动,仿佛一只失了窝在风中颤栗的幼鸟。 季驰整颗心都揪成了他自己形容不了的形状,完全慌乱无措了。 “歆儿,到底哪里疼?告诉哥哥啊。” 越是得不到回应他越是心急,本能地顺着初歆视线的方向看了过去。 于是,他就看见—— 某个他以为终于做了个人的家伙,正在认真而优雅地,对他那只高贵的手进行清理。 瞧不出表情,只有色泽清淡的薄唇微抿。 似在隐隐担忧,自己被低等物种身上携带的细菌给弄脏了…… 季驰突然就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又一滴微热的泪打在他手上,他脑子里有根弦一下子绷断了。 他盯住某个自命清高的外星物种,指节捏出声响,暴戾的狠色溢出眼角。 “陆行川——” 我弄死你。 * 陈孟书望着地上那把(其实现在已经不是一把了)四分五裂的木头椅子,揩了揩额上的冷汗。 他抬眼看陆行川:“你没事吧?” 办公室里现在就剩他们两个。少年波澜不惊地摇头。 就在不久前差点被揍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淡不关心的神情。 陈孟书眼神里折射出几分犹疑:“刚才,她为什么……?” 陆行川只是淡淡摇头,看起来既无疑问,也不感兴趣。 刚才,当季驰一拳挥过来的时候,还没挨近陆行川,所有人只看得见白影一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挂着两行泪,张开双臂挡在了她哥拳头前面。 就像只拼命护食的小鸟,把那个刚刚弄哭她的人护在了身后。 这万般惊险的情况下,也幸亏季驰打架经验丰富,总算及时收住了招。 不然那狠狠一拳要是真砸到这么个纤弱瘦小的女孩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陈孟书现在想想这突然的转折,还有点恍惚,更多的是后怕。 尤其是,在看着这椅子的时候…… “这把椅子,我可以赔给您。” 陈孟书回过神来,无语:“不用你赔。” 开玩笑,他脚下踩的这整栋楼都是陆行川家捐的,还能找人家赔把椅子不成? 再说他也不是心疼椅子。 “我就是奇怪,这椅子之前都用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把人给摔了呢。” 想到这儿他就自责,而且要不是初歆摔下来,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儿了。 他本来是要好好检查一下这椅子到底哪里有问题,可是刚才某个没揍到人的混世魔王,把气全撒到这哑巴椅子上,一脚踹下来,就成这惨样了。 这下好了,他是看不出问题在哪儿了。 毕竟现在哪哪都是问题了。 初向南倒是没和他计较椅子质量的问题,临走的时候还主动也提出要赔,他当然也忙不迭地婉拒了。 “季驰那小子还是这么暴躁,”陈孟书叹一声,“你们现在不是还同校?他不会再找你麻烦吧?” “不重要。”少年语调平淡,对这话题也是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 陈孟书知道他一向很有自己的主意,也就不再多说了。 少年又问:“现在您可以答应我吗?” 陈孟书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陆行川的那个两月速成计划,原本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不过,如果是放在一个能倒背圆周率一千位的女孩身上…… 只可惜,刚才一下子发生许多事,他没机会再问清楚女孩到底是怎么知道那些的。 少年浅浅的眸色十分通透,似乎洞明了他在想什么。 “您养过鹦鹉吗?” “?” 陈孟书莫名其妙,他怎么突然跳到这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上。 不过,他很快就恍然了。 鹦鹉……会说人话。 但它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心沉下去:“你是说……?” 陆行川没有再做更多解释,转而道:“不过至少可以证明她智力没有问题,记忆力可能也强于一般人,那剩下的就很简单了。” “……简、简单?” 陆行川给了他果然非常简单的四个字—— “学就是了。” “……” 这说起来是真简单。 ……仅仅是说起来。 现实是很残酷的。一个现代社会里十四岁的女孩,连字都不识,连一百以内的加法算起来都困难,这不叫输在起跑线上。 这是人家在准备冲刺的时候,她甚至连跑道在哪儿都还不知道。 她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呢? “我让您失望过么?” 这句话把陈孟书问得哑口无言。 陆行川,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在一个个别人眼中的“不可能”面前,他总是能无往不胜。甚至还要做到更加完美。 没有人知道,他能力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陆行川初中的时候在实验六中挂名呆了三年,虽然多数时间都请病假,不太过来,但为学校拿下的大奖也数不胜数。至今在每届本校甚至外校的学生里,都有无数“川神”的崇拜者。 即使在老师们的心目中,他也是被封神的。 陈孟书突然没有办法再轻易否定他看似的异想天开。 因为他意识到了一点,如果陆行川真的肯把这件闲事管到底,那么那个可怜的女孩,人生轨迹或许就会从此改变……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行川,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吧?你到底为什么……?” 还是又绕回这个问题上。 少年眼睑微垂,密长睫毛投下阴影在苍白的皮肤上。 已经逼上舌尖的一句“我欠了她”,最后还是没有成型。 “初教授以前的研究成果救过我的命。很多次。” 在他淡然的陈述中,陈孟书抿紧了唇。 终于点头的时候,那一下似乎格外沉重。 “好。我会通知那女孩的家人,开学前可以再带她过来试一次,不过前提是人家自愿。中间这两个月的时间,就交给你了。” 陆行川没有异议。 他看起来太胸有成竹了,倒让陈孟书忍不住有点替他担心:“就是……这孩子家里,你还方便去吗?尤其季驰那架势……” 确定你上门去不会被揍? “我有门路。”少年无波无澜,平淡依旧。 陈孟书顿时更不放心了。 什么叫做“门路”?翻墙爬窗那种“门路”?还是他要挖条地道通到人家家里去…… 少年似乎洞穿了他在想什么,平静如水地澄清。 “您放心,我是走正门。” “……” * 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陆行川在走廊窗前站住。 窗外碧蓝的天万里无云,仿佛一整块澄透的蓝玻璃。 走廊上空不见人,他抬起右手,在阳光下摊开手掌。 那只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指甲修得整齐优雅。只是过分苍白,连掌心处血色都不太显。 于是掌上那一片红疹,反被衬得格外鲜明刺目。 他缓慢将手攥成拳,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绷紧。 垂下眼,目光透过窗户,落在了校外那条街上。 一辆黑色私家车停在路边。 …… 车内。 季驰捏着拳头,咬牙切齿。 “别再让我看见陆行川那个神经病,不然我见他一次,揍他一次!” 第5章 失控第五箭 拜川神,上重点 “行了。”初向南上车坐进驾驶座,提声压过了季驰怒放的狠话,“不是早和你说过,小川身体不好,平常遇见了多让着他些。” “我看他是良心不好。”季驰冷笑,“他那么高贵,地球上污浊的空气哪能配得上他,他干嘛还要喘气?干脆高贵死他算了!” 初向南脸色微变,皱起眉,语调严肃。 “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咒人死。” 他突然郑重起来,季驰倒是一时摸不着头脑。 “咒人死?我什么时候——?” “……” “哦。”他反应过来,无语,连这个也不能说?现在说个话可真是艰难。 不过,他瞧瞧安静坐在身边的初歆,还是没做反驳。为了给宝贝妹妹做好榜样,忍了。 于是他换了更文明的语言继续辱骂某人:“就没见过这么假清高的人,有病,病得不轻……” 这次是初羡忍不住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怎么就是假清高了?行川哥一向都是不让人近身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季驰切了一声:“碰他一下他能少块肉是怎么着?” “……反正这是人家的习惯。再说,”初羡瞥他一眼,“哥哥,你骂人家的时候不先想想,当初要不是行川哥,你能考上一中吗。” 季驰一噎。 得,又是陆行川的那段辉煌战绩。 初中的时候,他和陆行川同校同级。毕业时陆行川是毫无悬念的中考状元,而且考出了史无前例的总成绩满分。 满分学神的出现,当年轰动了整个C市媒体界。 不过和陆行川的另一项光荣事迹相比,这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不算什么了。 因为陆行川以一己之力,把那一年实验六中全校的中考平均分往上拉了整整二十分。 单是他一个人,分数考得再高,肯定也起不了这么显著的作用。但是,那年中考前不久,实验六中的老师给全体初三学生发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反复强调这上面的题型考到的概率非常大,让他们好好弄懂。 那本册子是陆行川写的。 季驰本来也没太当回事。不过他考前临时抱佛脚,看着那些大部头的复习资料正头疼,见这本页数少,就先拿来做了。 然而陆行川这份薄薄的资料里,押中了那年中考百分之九十的题型。 季驰考前稍微突击用功了一阵,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上了考场才发现,卷子上的题目都眼熟得很。只是已知条件里换了个数字,把求周长改成求面积,这类换汤不换药的改动。他属于那种平日里懒得学习、但悟性还算不错的类型,弄懂了那些题之后,这点灵活性倒是不缺。 所以最后他受益尤其之大,当了三年学渣,临了竟然以相较平时进步了三位数的中考成绩,成功压线进了一中,自己都觉得如梦似幻。 要知道一中可是C市每年升学率最高的重点高中,在招生上卡得极严,分数不够线,塞钱也是进不去的。 那年实验六中的中考成绩,在C市所有中学里一骑绝尘。教育局的领导震惊之下一度怀疑试题被提前泄露,重点调查了这件事。 结果过来调查的人和陆行川单独谈了一会儿,不仅打消疑虑,还激动得恨不得直接给把他给招到考试院去。 这事儿本身就已经很神,后来再被人添油加醋地一传,陆行川简直真成了神仙下凡。据说在往后几届实验六中的学生里,考前拜川神的迷信传统经久不衰,甚至连有些家长都把“拜川神,上重点”的口号信以为真,恨不得在家里给陆行川立个长生牌位。 季驰不得不承认,从智商层面上来讲,陆行川的确是天才。常人无法理解的那种天才。 而且说起来,他是欠了陆行川的人情。 所以尽管他向来看不惯陆行川那副清高的做派,也绝对和他做不了朋友,但平常一般的事情,他都能忍住不去和这种怪胎计较。 可是今天这事儿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谁都不能欺负他的宝贝妹妹。 他清了下嗓子,理直气壮:“一码归一码!他洁癖就洁癖吧,不会自己一开始就躲远点儿吗?是谁逼着他伸手了?他自己凑上来又做那副样子给谁看?他这就叫做先撩者——” 一个“贱”字没说完,他忽地发觉这形容用得不太对,一下子咽住,车里总算安静了片刻。 初歆坐在汽车后座两人中间,依然把头垂得很低。 从里面出来,她已经不哭了。 可也没再吭过一声。 爸爸一路上的安慰,她只是默默听着。 哥哥一路上的愤怒声讨,她也只是默默听着。 “洁癖”这个词的意思她不是很理解,不过在他们的话里出现了好多次,她记住了发音。 季驰担忧地向她看过来,问过不知多少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歆儿,还疼不疼?” 初歆摇头。 摔那一下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更重的她也摔过,她都自己爬起来了。 她只是后悔,明明这次她也应该自己爬起来的…… 季驰见她这样就很心疼,又想辱骂某个外星生物了。 这时候初歆突然出声。 “他,是……歪果仁吗?” “啊?” 初歆很少主动开口说话,季驰一阵发愣,才反应过来“歪果仁”——“外国人”。 不知道她这个声调是单纯发音不标准造成的,还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个潮词。 女孩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应,略抬起眸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湿漉懵懂,望向他。 纯真透彻的眼神,再加上刚才那可爱的发音,一时之间简直要萌化了他。 季驰忍不住调侃:“陆行川吗?他不是歪果仁,是歪杏仁。” “……” “歪杏仁就是讨厌。”季驰叹了口气,“反正他那头发从小就那么个颜色,应该不是染的。说来从来都没见过陆行川他爸,说不定是个歪果仁吧。” 初羡瞟他一眼:“你别瞎说,行川哥说过他不是混血。” 季驰耸肩:“我当然没有你清楚。” * 回到家,初向南已经提前打电话约了私人医生过来,给初歆做一个细致的检查。 初歆那一下摔在地毯上,应该不算很重。只是手撑地的时候被擦伤了,出了点血,当场已经简单处理过。 不过在宝贝女儿的事上,小心一点,总归是没有错的。 这段时间以来负责初歆健康状况的蒋医生,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女性,平时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让人很有亲切感。 两个人单独在房间里,蒋医生给她检查完毕,证实了没有大碍。 准备离开的时候,被女孩略显生涩的小软音叫住。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么?” 蒋医生微怔后马上漾开笑容:“当然可以,歆儿想问什么?” 她和初歆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初歆虽然一直对她很配合,但就是不太开口说话。回答问题时基本也只用点头摇头来表达。 自己主动提问,这还是第一次。 初歆大眼睛望向她:“什么是,‘洁癖’?” “洁癖就是……” 蒋医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会问起这个,想了想,用尽量通俗的语言给她解释:“有些人太爱干净了,超过了正常的程度,就叫洁癖。” 蒋医生离开以后,初歆一个人垂头坐在床上,微微地失神。 她默默打开手掌,手上擦伤的位置贴了创可贴,但没有完全遮掩住那道丑陋的疤。 所以,他真的是嫌弃她脏。 * 晚饭时间。 作为一家之主的季老爷子,照例把初歆拢在身边,各种有营养的菜肴不断往她碗里加。 “爸,歆儿差不多了,您先自己吃吧。” 初向南眼看着岳父大人又夹了一大块排骨,要往初歆满满当当的碗里放,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 季腾周面不改色把排骨放了进去:“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初向南知道岳父大人是心疼孩子,不过他已经有点害怕初歆会吃撑了。这段时间,他发现这孩子的习惯是,只要别人给她夹到碗里的菜,她一定都会吃完,不会浪费掉一点。 但至于她到底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她从来不说,他们也不知道。 季腾周夹够了菜,搁下筷子,望着宝贝的小外孙女,目光里盛满慈爱。 他自己其实没什么胃口。 几十年叱咤商界,如今的他功成身退,儿孙满堂,按理来说这辈子过得算是成功了,可自从初歆的外婆在去年过世以后,他就一蹶不振地消沉了下去,对什么都觉得没意思。 现在唯一能带给他心理安慰的,就是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外孙女。 她有一双和她外婆年轻时一样的大眼睛。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初歆生长缓慢,如今比她的双胞胎姐姐矮了一大截。两姐妹容貌虽像,她看起来也要稚嫩许多。 不过她的这双眼睛却是独特的。 季腾周所有的子女和孙辈中,只有初歆遗传了这双和季老夫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初歆如今能够回到家,是上天的眷顾。只是季腾周每每面对十年间受尽了磨难的孩子,心里还是忍不住抱怨,为什么这眷顾来得这么晚。 他想起怀着遗憾故去的老伴,又想起至今昏迷不醒的女儿…… 餐桌上气氛安静得有点压抑。 季腾周见孩子们一个个都低着头,觉得是自己心情不好也传染给了他们,便不想再坐下去。 他几乎没吃东西,就准备起身上楼。 可就在这时候,一根鲜润白嫩的芦笋被放进他碗里。 季腾周愣住。 初歆小心翼翼地向他看过来。 她刚才注意专门拿了双新筷子夹菜,夹的也是这种她记得外公曾经吃过几次、还夸赞过有营养的菜。 可她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什么。 根据她回家以来在饭桌上的观察,从来没见过其他人给外公夹菜,尽管外公总是吃得那么少。 “歆儿……”季腾周摸着小外孙女的头,笑容在脸上,眼眶却不禁濡湿。 他没想到她会主动夹菜给他,更想不到她已经不声不响记下了他爱吃的东西。 孩子很少说话,但是心里什么都明白,谁对她好,她也在努力地对谁好。 季腾周忽然觉得有了力气,也有了食欲。 他得好好活着,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捧给他的宝贝,让她以后的人生里只有平安快乐。 在季腾周充满动力大口扒饭的时候,座位另一边,初羡垂下了眼睛,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自打外婆去世之后,外公就像变了个人,每天吃不下饭,情绪也很低落。 饭桌上别人夹菜给他,他很会少吃,后来还专门说过,让他们自己吃好就行了,不用管他。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断往家拿奖状,外公还是会夸她,却再也换不来他一个真心的笑容。 可是现在。 她所有的优秀,都比不过初歆一个细微的举动。 在食欲大振以至于破例多吃了半碗饭之后,季腾周一边看小外孙女啃排骨,一边倒是想起来一件正事。 “对了向南,你不是想给歆儿请个老师?正好小川前两天回国来了,我看他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第6章 失控第六箭 不许穿白色 季驰正在吃最后一个丸子,闻言猛噎了一下,觉得自己要窒息。 初向南迟疑了下:“爸,这怕是不太合适,小川马上也要上高三了,咱们不好耽误他的时间。” “高三怎么了?”季老爷子不以为然,“你看阿驰不是整天也很闲吗?” 正在努力把丸子咽下去的季驰:“……” “再说小川那孩子,考满分就跟玩儿似的,我看他一点都不忙。对了,今天出门遛弯儿的时候,我在小区里碰见他了。我和他聊了一会儿,正好请他明天中午过来吃顿饭,半年没见了,让孩子们联络联络感情。” 季驰刚把那口吃的咽下去,想喝口水送一下,一下子又被呛住了,咳个不停。 老爷子奇怪地瞥他一眼:“一听小川你就这么激动?等不及见他了?” “……” 是等不及揍他还差不多吧? 季驰愈发被呛得无力吐槽,好不容易把气喘匀:“和陆行川联络感情?这、这、这就不用了吧,老爷子。” “为什么不用了?”季老爷子瞪他,“就你整天在外面结交的那群狐朋狗友,一个正经人都没有,你还好意思说?怎么你就不能向人家小川学一学?小川和你一样大,比你还小几个月呢,看看人家每天都在干什么,你又在干什么?除了到处闯祸你还会什么……” 季驰被数落得缩了缩脖子,得,又来了。 从小到大他都已经习惯了,大人们看陆行川这种“别人家的孩子”就是自带滤镜,觉得他哪哪都好。 连那些奇葩至极的怪癖也只被视为“天才就是会与众不同一点”。 他知道争辩也是无济于事,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疑问: “可问题是,陆行川他能吃什么啊?” “……” 上回季老爷子请陆行川一起吃饭的惨痛经历,季驰可是至今还印象深刻。 那顿饭从开胃菜到主菜再到饭后甜点,吃的全都是,没有沙拉酱的,水果沙拉。 而且来来回回不超过四样水果。 老爷子揉了揉鼻子:“小川……他虽然忌口的多,但其实还是能吃一些东西的。上次他是怕我们太麻烦,所以只说了几样能吃的水果。这回我把完整的单子要过来了,咱们好好准备一下。” 这玩意儿还有单子? 季驰又一次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陆行川果然不是人类吧? “就这样吧,”季老爷子一锤定音,“明天等小川来了,我问问他有没有空来教歆儿。” 季驰见老爷子竟然是认真在考虑要找这么个古怪的生物来教他的宝贝妹妹,立刻进入了红色警戒状态。 他必须把这个不靠谱的提议扼杀在摇篮里。 关键时刻脑袋里灵光一闪:“老爷子,我给歆儿推荐一个老师,保证比陆行川合适一百倍。” “你?” 季驰成竹在胸:“我听铭时哥说,今年高考理科状元就在他们原来班里,而且她最近正好在找家教的兼职。特别温柔漂亮的一个小学姐,又会学习又有耐心,我见过照片,长得和仙女一样。” 季腾周目露怀疑:“你这是推荐给歆儿,还是想推荐给你自己?” “……您想什么呢,人家有男朋友了。” 季腾周还是犹豫:“那这个小姑娘,也不能比小川还厉害吧?” “人家是高考状元,陆行川是吗?” “明年不就是了?” “……” 这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季驰只能换个策略,轻轻戳了初歆一下:“歆儿,你想让谁来教你?” 在他看来,这答案是毫无悬念的。 但初歆只是沉默。 季驰看得心急,趴到她耳边悄悄提醒:“陆行川就是今天欺负你的那个歪杏仁大坏蛋,绝对不能选他,对不对?” 初歆垂着脸,抿紧了唇。 她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放到以前,如果有机会能让他来教,她该有多开心。 可是现在…… 她最后说:“我听,哥哥的。” 轻软安静的嗓音,似乎内心毫无波澜。 * 晚上。 初歆从浴室里洗漱完出来,在床头暖黄色的灯光下,望着手上那一小片洁白的东西出神。 那张湿巾被她整齐地叠成几折,水分已经蒸干了,只是依稀还能从上面闻到一点雨后青草般的清香味道。 就像他靠近她的那一瞬间,从他身上传来的那种干净的味道。 关于那个想让谁来教的问题,她回答完以后,季驰喜上眉梢,季老爷子也没再多说什么。 她有些难过,但说不上后悔。 只不过她觉得哥哥说得并不全对。 她不明白他是不是什么“歪杏仁”,不过他不是大坏蛋,也没有欺负她。 ——他只是嫌弃她罢了。 可是他那么厉害,会嫌弃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她没法抱怨什么。 能亲眼见到他,她的心愿已经算是了结了。现在既然知道他嫌弃她,就不该再去打扰他了。 所以,她宁愿选择不要他来教。 不过她想,反正他也不会真的愿意来教她吧…… 听到门响,她急忙把手里那片干掉的湿巾放在枕头下压好。 进来的是初羡。 其实这本来就是初羡的房间。初歆回家以后,季腾周起了久违的兴致,要亲自给她的房间做设计,再重新装修,到现在还没弄好,所以她暂时和姐姐初羡同住一间房间。 不过初歆心里其实知道,大人们一定要让她和姐姐一起住,主要还是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 有时初歆能感觉到,初羡对这种安排不很满意。所以除了晚上睡觉,她都尽量错开时间避免和初羡同时呆在房间里,免得会烦到她。 到了晚上,她也会注意趁初羡回房之前,提前进来洗漱完毕,把卫生间打扫好。 初羡的房间很大,床也很大,两个人平时各睡一边,基本上挨不到。初羡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换好了睡裙坐在床另一边。 初羡瞟她一眼,不达眼底地笑了笑:“不穿漂亮衣服了?” 初歆没吭声。 “闷葫芦。”初羡抱怨了一声。 初歆白天穿的那条裙子,本来是她特别喜欢的款式。初向南不懂怎么给女孩子买衣服,也搞不清楚初歆喜欢什么,所以他的办法就是——照着她衣柜里的所有款式给初歆买一样的。有些衣服没有那么瘦小的号码,他就专门让人订做。 反正就是,所有她有的,初歆也要有。 至于她,初羡,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 没人在乎。 尤其是她的爸爸——这个好几年下来她总共都见不到几面的男人,才不在乎呢。 她甚至连多发一句牢骚的权利都没有。 她又多看了初歆两眼,突然说:“那些题目我听过,是行川哥在电视节目上答过的。” 陆行川初中时曾作为学校的代表,去参加过教育台某知识竞答节目举办的中学生挑战联赛。当时他用的是化名,也没有露过脸。但神秘天才少年“逝川”凭借超出人类极限的惊人表现,依然火爆全国,吸粉无数,创造了教育台有史以来最轰动的一波收视率。 陆行川本人并不在乎这些名气,节目结束之后就没再用这个身份出现过了。不过直到现在,教育台每年还在重播这个节目,隔三差五还专门会播“逝川”的个人剪辑。 大概是因为陆行川太强,后期每次轮到他上场,节目组出的题就越来越刁钻偏门,普通观众基本连问题都听不懂,只知道反正他又答对了。 所以一般人就算看过节目,也不会去记那些具体的题目。初羡前后看了几遍重播,也不能像初歆那样把题目和答案都一字不落地完整背下来,但听到的时候她是有印象的。 她不解的是:“你在……以前那个地方,也能看到他的节目?” 初歆摇头。 初羡又等了半天,见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干脆也懒得再问了,两眼一翻:“我明天要穿白色的,你得穿别的颜色,知道么?” 她管不了大人一定要给她们买一样的衣服,但底线必须坚持——撞衫是绝对不允许的。 什么双胞胎就应该穿一样的衣服,她才不要。 她们看起来根本就不像双胞胎,非要穿成一模一样的明明就很奇怪。 别人一旦知道了其中的缘故,少不了要用今天陈校长那种眼神来看她们。 幸运的姐姐,和可怜的妹妹。 她已经受够那种眼神了。 白色的裙子初羡有很多款,所以初歆现在也有很多款,但是白衣服远看起来都差不多,撞颜色也就约等于撞衫了。 初歆点头。 初羡心里舒服了些,初歆虽然总是闷着不说话,但至少还算听话。 以前她提的那些要求,初歆不声不响也都照办了。 她陷入对明天的憧憬中。既然明□□川哥要来,她当然要穿白色。 那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虽然他从来没有这么说过,但她很确定。 因为这是他自己最常穿的颜色,今天白天他也穿了一身白色,就像…… 她斜了一眼初歆枕头旁边那个披着纯白翅膀的天使娃娃,第一次觉得它的存在有些扎眼。 忍不住微哼了声:“你倒是挺会装。” 初歆终于抬头,向她转过脸。 还是不吭声,只是乌润的大眼睛在无声中发问。 “还不承认?今天你不是故意摔的么?不然好端端坐着,怎么就会跌到椅子下面去?平常也没见你那么笨手笨脚的。” 初歆慢慢解过来她的意思,原来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吗? 难道……他也以为是这样? 可是她为什么要故意摔倒呢?摔在地上明明那么难看…… “我奉劝你一句吧,行川哥是真正的天才,就你那点小伎俩,他一眼就能看破,看在人多的份上,没戳穿你罢了。”初羡两眼望天,“可别以为你哭出几缸泪来,就能让他把你当一回事了。他从来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的人。” * 第二天,陆行川没有来。 季老爷子只是含糊地宣布了一句“小川有事要做,不过来了”,让季驰松了一口气,让初羡好不失望。 午后,他才单独向初向南说起:“小川应该是又生病了。” 初向南微怔后锁眉:“他……没说是怎么回事?” 季腾周摇头:“他在电话里只说临时有事不能过来了,不过我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陈医生从他家里出来。” 陈医生是陆行川的私人医生,时常会过来,他们都已经认识了。 初向南沉默了一会儿,既然陈医生已经走了:“好在,那应该不严重。” 只是心底某个不祥的猜想冒出头来,让他很不安。 再联想到这次奇怪的入学考试安排,昨天陆行川过于巧合的出现,还有实验六中的人甚至又在后来专程打了一次电话给他,告诉他如果有意愿的话,可以在九月份开学前,再带初歆过去重新参加测试。 这一切串联起来,无疑都指向一种可能性。 “爸,歆儿的事情,您和小川说过?” “歆儿回来以后,他打电话来问过几次,我没要求他做过什么。”季腾周沉吟片刻,又道,“不过,我觉得如果请他过来教歆儿,他会答应。” “这样不合适。”初向南断然道,“当年的事情……他又没做错什么,也不欠我们的,现在再麻烦他总归不太好。” “这我明白。不过这不见得就是欠不欠的问题吧?” 初向南依旧摇头:“再说,毕竟小川的身体……” 两人边上楼边谈,初歆站在楼梯下的角落里,听着他们本就不高的说话声渐渐消散,再后面的,她就听不见了。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有些茫然。 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呢? 第7章 失控第七箭 歆儿乖,叫小川哥哥…… 接下来的几天里,初歆没有再听到有关陆行川的消息。 她也没有再主动打听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那个天使般的少年,在偶然一次接近了她的生活之后,又重新变回了天上看不见的一颗星星。 那天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醒了,就不见了。 不过,这样似乎也很正常,毕竟在初歆听到的故事里,“天使”本来就不会总是和平常人呆在一起。 生活在继续。被他嫌弃,她是难过了好一阵,不过渐渐也就淡了下来。毕竟以前更难过的时候,她一个人也都那么过来了。 现在她有家,有亲人,每天都能吃饱,晚上还有床睡,不用挨打受骂,不用天不亮起来干活,也不用被卖来卖去。 她已经过得很好了。 而且爸爸告诉她,陈校长已经答应,开学前她还可以再去重考一次。 爸爸说,只要她想去,他就会支持她。 但是希望她记得,就算这次不行,也没关系。因为以后她还会有很多像这样的机会。 还有,她再也不用担心那些没学过的东西,因为他马上就会请最好的老师来,教她认字读书了。 等她真正准备好了,就一定可以上学的。 爸爸说的每个字,初歆都听进去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她不认识字,知道她什么都不会了,可是事情并没有变得像她以前想的那么坏。 她似乎不太懂是为什么,又似乎懂得了许多。 * 在对小女儿做出承诺以后,初向南就专注在给初歆请老师的事情上。 他当然是希望能找到最专业的人来教女儿,只是初歆的情况极为特殊,这专业的人到底要到哪里去找,他一时还没有头绪。 这两天他一边打电话找一些教育机构咨询,一边托付了从前学术界的朋友通过人脉帮忙打听。 他这边还没有音讯,季驰倒是十分积极,已经把上回推荐的那位高考状元学姐给联系到了。而且对方也欣然同意了。 一开始,初向南觉得不太靠谱。再厉害的学霸,现在也只是个高中刚毕业的孩子,做一般的家教肯定绰绰有余,但是初歆在正规的文化课上一点基础都没有,她知道该怎么入手教吗?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对方很快就主动发了一份教学计划过来。 这份教学计划主要是启蒙的内容,做得条理清晰,内容详实,把简单的知识点梳理得十分赏心悦目。 初向南从头看到尾,终于被说服了。反正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决定不如先试一试。只是他本来打算先付一部分家教费作为定金,对方却坚持要等一期课程结束之后,看效果再说。 看起来非常有自信。 于是初向南就更放心了。 ——直到第一天上课的时候。 * 初歆是不知道那么多的。反正她只知道马上就有老师来教她了,是爸爸说的“最好的老师”。 到了要开始上课的这一天,她早早就做好准备,在爸爸和哥哥的陪伴下,等待老师的到来。 门铃终于响起的时候,初歆立刻紧张地坐直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心情所感染,季驰今天也格外积极,抢在管家阿姨之前,就亲自迎出去开门了。 然而,几分钟后,他却是一个人回来的。 在宝贝妹妹期待的眼神中,季驰揉了揉鼻子:“……卫染学姐临时有点儿事,来不了了。” 初歆记得老师的名字,听他这样说,一颗兴奋的心不由沉下去。 初向南问:“那刚才外面是谁?” 别墅外面带一片花园,季驰刚才在院门口和人交谈,屋里隐约能听见一点声音,但听不清内容。 “她怕我们等,就让人过来说了一声。” “你没请人家进来坐坐?” “他顺便路过的,还有事要忙呢。” 初向南锁眉沉默片时,第一次上课就有事来不了,似乎是不太靠谱。但他想到之前那份详实的教学计划,又觉得不能轻易否定人家的用心。 便只问:“那下次课什么时候?” “这个……我晚上再上QQ联系卫染学姐确定一下吧,她现在恐怕是不太方便。” 初歆垂着脑袋,默默听他们说。 她不想显得不高兴。反正她已经等了这么久,再等一等应该也没关系的吧。 可就是莫名的不安。 季驰摸摸她的头哄着:“歆儿,哥哥又新学了几个魔术,变给你看怎么样?” 这段时间,季驰非常热衷于在初歆面前表现自己的这项新本领。 初歆看见那张应该消失的纸片在他袖口里露出一角,微微抿唇,什么都没有说,然后继续睁着好奇的大眼睛认真当观众。 眼看一个小时就要在季驰敬业的魔术穿帮表演中过去,初向南终于有点忍不住:“差不多了,阿驰,先歇一会儿吧。” 季驰花样其实也已经变得差不多了,把纸牌收了起来。不过他现在在小妹妹惊奇崇拜的眼神里收获了顶级魔术师的自信,怎么也得再吹嘘两句。 “下回哥哥给你变个更厉害的,歆儿想看什么?大变活人怎么样?”他想了想,解释,“就是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变出一个大活人来……” 初歆长长的眼睫一忽闪。 这听起来倒真是很厉害,她仿佛已经忘掉了刚才的魔术穿帮表演,配合地小声问:“变,谁?” “歆儿想变出谁来,咱们就变谁。”季驰此刻觉得自己就是神,吹牛哪还用得着打草稿。 初歆垂眸,她最想变出来的那个人,大概不会愿意被变出来吧。 而且他说不定还会很嫌弃这种事情。 他会说,“大变活人”都是假的,世界上没有这回事情…… 在她微微失神的时候,只听季老爷子在门口洪亮放声: “家里没人吗,怎么把客人关在外面了?” 跟随季老爷子一起进门的,是一个少年。 一身挺括的白衣如天使般洁净,与众不同的金栗色头发隐隐生辉。 阳光下,透若琉璃的浅色眸子淡淡扫过来…… 陆行川出现的那一刻,他这个人似乎自带一种寂静的氛围,整个客厅里顿时没了声响。 初歆脑袋里空白了一瞬。 ……大变活人? 真的可以这么变么? 季腾周见他们都茫然,自己也茫然:“这不是都在,怎么不开门?” 这人当然不是“变”出来的。他睡完午觉起来,去小区活动室下了几盘棋,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院子门口站了个人,顶着大太阳一动不动,看模样好像已经晒了很久。 他连忙先把陆行川亲自领了进来。 刚才也没顾得上问,这时才奇怪:“小川,你怎么一直站在外面,也不按门铃?” 少年原本冷白如冰雪的皮肤,在阳光久晒之下泛起一层潮红,倒似比平时多了三分人气。 不过语调依然是淡淡的。 “……按过了。” 季腾周皱眉问管家:“门铃坏了?” “……” 管家罗姨也是发愣,刚才不还好好的? 在这古怪的气氛中,初向南终于反应过来——门铃是响过,不过那是将近一个小时以前的事情了。 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沉下来:“阿驰,是你故意把小川关在外面,让他等了整整一个小时?” 季驰被他看得头皮微微发麻。 只能辩解:“……我让他走了啊。” 其实他也真是莫名其妙。刚才他是故意没让陆行川进门,可他哪想到这家伙能在门口站上整整一小时。 而且就一声不吭地这么干等。 脑子正常的人能干出这事儿来吗? 他不可思议地打量陆行川:“你什么毛病?” 陆行川浅色的瞳仁里不露声色:“我说了,我的课还没上,不能走。” 初向南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季驰哼了声:“他说他来替卫染学姐代今天这次课,我已经清清楚楚告诉过他了,我们歆儿不用他教,哪知道他听不懂人话——” 在初向南警告的眼神下,他闭了嘴。 初歆刚才在不知不觉间,身体已经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她一直默默站在旁边听他们说,好像听懂是怎么回事了。 又好像不是很懂。 做梦一样,迷迷糊糊的,分不清楚真假。 他是要来教她么? 想想还是不太可能,是她听错了吧。 那他是来做什么的呢? 她竖起耳朵,继续想要听明白。 初向南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平稳地开口:“小川,反正这是第一次课,代课倒是不必麻烦了。既然小卫老师今天没空,我们改日再约便是。” 委婉拒绝的话说完,想不到一直淡然的少年这时不闪不避直视进他眼睛里,竟似带了一点犀利。 “您信不过我?” “……” 他问得这么直接,初向南一时语塞。 季老爷子清了下嗓子:“向南,小川在外面等了一个小时,咱们不能就让他这么走吧?” “……” 初向南感觉到,这事情是有点难办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再做反对。 而仍然处在迷茫中的初歆,已经被季老爷子笑眯眯揽了过去,推到清冷如玉的少年面前。 她不自觉地仰起头,大眼睛顿时撞上他那双波澜不惊的浅色眸子。 几天前的一幕仿佛又在这一刻重演。 不同的是,现在初歆耳边多了外公慈爱的话语: “歆儿,这是你小川哥哥,以后你不会的,他来教你。” 初歆这次听明白了。 却似乎陷进了更深的梦境里。 所以,他真的是来教她? 他就这么突然出现了,要来教她? 初歆想不通这是怎么发生的,小巧的唇在无声中微微颤动。 季腾周温声又哄了她一遍:“歆儿乖,叫小川哥哥。” 少年站在几步开外,看不出一点情绪。 也看不出来……嫌不嫌弃。 初歆垂头,咬了咬舌尖。 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终于慢吞吞念出来: “小,川,哥哥。” 女孩软糯的声音化在空气里,仿佛甜丝丝的棉花糖。 陆行川眼神里依然不见情绪,微微颔首回应,矜持优雅。 季驰在旁边越瞧越觉得不对了。 尤其是,老爷子脸上那喜闻乐见般的笑容…… 他眨眨眼,反过味来:“老爷子,陆行川只是来代一次课。” 季腾周很淡定地瞥他:“我不就是这么说的。” 季驰觉得不是。 他还觉得老爷子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 季腾周让陆行川带初歆到二楼书房去上课。季驰本来打算跟上去旁听,然而被老爷子不由分说揪下来,针对他“就知道欺负人家老实孩子”的问题进行批评教育。 季驰:“……” 他越发觉得自己是被“老实孩子”给阴了。 陆行川淡淡示意初歆走前面,对季驰冤屈愤怒的瞪视无动于衷。 二楼书房。 罗姨沏好水以后就走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彻底安静了下来。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上画下一道光与影的交界线,仿佛是一条裂缝。 他们各站在裂缝的一边。 初歆身体紧贴一排书架站着,头脸低垂,整个人被遮在暗暗的阴影里,似乎都快要化在里面了。 而她莫名其妙的,还想继续往后退。 退无可退。 第8章 失控第八箭 川神的第一课 陆行川目光停留在浑身紧绷的女孩身上。 疏淡的声线划破空气,无情无绪。 “坐。” 初歆本能就要遵从他的指令,身体顺着背后紧挨的书架滑了下去。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少年眉心微蹙:“不是坐这里。” 初歆就要坐到地上的动作止住,身体不上不下地悬停在半空。 一颗心也似在半空里悬住。 陆行川观察了她一秒:“你很怕我?” 墙上的挂钟滴答不住,女孩依然维持着不上不下的姿势,没有别的反应。 “你怕我,我也不会走。”金色阳光里的少年坦然望她。 “……” “所以为什么要怕?” “……” 初歆舌尖在看不见的地方缩了缩,恍恍惚惚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只是这道理比较奇怪。 “现在还怕么?” “……” “不怕了就好。”陆行川自顾自做了结论。 初歆:“?” 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在交织的困惑和凌乱中,她终于忍不住抬了头。 大眼睛朝某个一本正经自说自话的人,本能瞄过去。 于是,两人霎时间四目相遇。 他的眼神依然平平淡淡,初歆却似被烫了一下。 好像整个人都被这一眼看透了。 陆行川完全不觉得自己的逻辑有任何问题,他成功吸引到了女孩的注意力,便顺手为她指明:“坐那边。” 初歆沿着他洁净的指尖望过去,看见了书桌边他指的那把木椅。 于是她终于直起身,一点一点慢吞吞挪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坐稳。 在落座的同时,条件反射般的念头自然在她脑袋里冒出来——这次可一定不能再把椅子给坐翻了。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一道很不配合的发问猝不及防戳中了她。 “为什么不告诉别人,你不会普通话?” 初歆一惊之下差点又从椅子上滑下去。 她吓得连忙稳住,两只乌溜的大眼睛却有些发直。 这是她到这里以来,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第一次,有人发现…… 她一直很少说话,其实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的确不太会说。 事实是,在她原来生活的地方,很难听到这种叫做“普通话”的语言。 突然到了这个陌生的环境,要听懂别人说话,并且自己也学会说,对她来说不太容易。 她没有把这个困难告诉过任何人,只是自己偷偷观察周围人说话的方式,一个词一个词的猜出来,记住。 这样一个月下来,她现在终于基本能听懂家里人的对话了。至于她自己,多少也已经能够说一些简单的话,不过还是有很多拿不准的地方,所以为了不出错,她宁愿少说。 她说过的少数几句话,都是反复琢磨过的,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的错误,所以别人都没发现她根本不会正常说话。 直到现在。 陆行川看见女孩大眼睛定定望着他,乌润懵懂,夹杂着警觉。 一个被戳破了秘密的孩子。 那张稚嫩的小脸上,能识别出一丝不太服气的情绪。 “你想说,你不是完全不会?”陆行川倒没有反对的意思,双目凝视她,低低地像在自言自语,“也是,至少你会说‘天使’,看来自学的成果不错。” “……” “你已经学会多少了?” 他一直在问她问题,没有得到一声回答,可他每次都总结出她的答案,再继续问她更多问题。平静而从容,仿佛是很习惯于用这种古怪的方式与人交流。 女孩避开他的眼睛,抿抿唇,又过半晌,终于慢吞吞吭了声。 “……不少。” 糯糯软软的音色里,莫名透出一股倔强的味道。 陆行川微一挑眉。 这回答不算很谦虚,不过倒也没错。 谁规定过“不少”是多少呢? 而且仅仅一个月,能靠自学达到这种几乎可以与人正常交流的程度,应该可以算是“不少”了吧。 烫意在初歆脸上蔓延开,她觉得自己刚才好像是说了大话。 其实她还有好多词都听不懂,好多话都不会说…… 可是说完了才心虚,也来不及改口了。 他会笑话她吗? 初歆心里咚咚打鼓,没有等来对方的揭发,陆行川倒是点头肯定:“自信的精神可嘉。” 不过初歆还没想通这算不算是在夸她,他又问:“你的作业完成了吗?” 这个话她就听得不太懂。心里更加追悔刚才把话说得太满。 好在他又主动解释了一遍“作业”这个词的意思。 解释比较通俗,这回她好像有点懂了。 但问题是,即使这样,她也根本不知道他说的“作业”是什么。 什么时候有过“作业”了?没有人和她说过…… 可她不能怀疑他的话,因为她知道,他说的话一定没错。 所以,不知道肯定是她自己的问题。 肯定是她自己忘了“作业”是什么…… 她拼命去想,漫长的一分钟过去,她什么也没想起来。 只有一颗心坠入更深的恐慌中。 这时候终于得到了下一句提示。 少年平静问她:“什么是反问句?” 初歆在怔忪中意识到,这就是他说的“作业”吧?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就是“作业”,一时间也顾不上去想,因为她整颗心都被另一个冷酷的事实占满了: 这个问题她答不出来。 初歆没有忘记几天前入学测试上的那个问题——“请把下面这句话改写成反问句……”,可是当时她答不出来,现在还是答不出来。 “反问句”这个词,在她的整个人生中,一共只出现过这两次。 每一次她都猜不到意思。 无论怎样拼命去想,就是一点都猜不到。 她答不出来,那道清淡的声线又替她做了总结。 “所以,三天过去了,你还是不知道。” 明明他声音里依然听不出情绪,初歆却像是被猛抽了一鞭。 陆行川浅色的眼眸正在检视她。 “你只是自己在想,没有问过任何人。” 初歆整个人仿佛又缩小了几分,就快要缩进椅子里,彻底不见掉。 在忐忑的心跳里,她几乎没注意到,轻缓的脚步声正在逐渐靠近她。 直到一尘不染的白色鞋子踏在阳光上,从边缘进入她低垂的视野。 他,离她这么近…… 初歆懵了一瞬,而陆行川已经优雅地拉开她身边的那把椅子,落座。 她隐约能嗅到他身上那种雨后青草般的干净清香,于是蓦然又想起那两个字——“洁癖”。 她不自觉把自己的椅子往边上挪了挪,不要挨他太近。 陆行川默默看着她躲开,既没有阻止,也没有评论。 清浅的瞳色无波无澜。 等到她决定好了合适的距离,他才缓声问: “你还坚持,只靠自己解决所有问题?” 女孩蝶翼般轻盈的长睫微颤,继续垂下脑袋,无言。 “抬头看我的眼睛。” 说罢,他便安静等待,直到女孩一点点把头抬起来,两人的视线最终在半空里相撞。 初歆瞬间被他眸子里独特的光芒吸住,没法再移开眼睛。 “听好,这是我能教你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少年向她微一眨眼。 “很多时候,只靠自己是不够的。” 他轻轻地、无比认真地告诉她。 没有斥责,只是一字字耐心地讲给她。 初歆坠入谷底的一颗心,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托了起来。 “能听懂么?” 初歆怔怔点头。 他又问:“记住了?” 在沉默中,她再次点头。 他注视她,唇边蓦然勾起一点很轻的弧度,转瞬即逝。 “那你现在有什么想问我吗?” 初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刚才,他是笑了吗? 他会笑? 会对她笑? 不对,肯定是看错了…… 在她惊愕迷惑的时候,他只是神情不变地专注等待她开口,仿佛有耐心就这样等到天荒地老。 初歆咬了咬舌尖。 耳朵根都莫名其妙地涨红。 糯软的音色终于问他:“……什么,是,反问句?” * 一旦开了头,事情好像也就没有那么困难了。 初歆把上次不会的那三个问题都问了一遍,他一个一个讲给她。 她听完第一遍不懂,他会再讲第二遍、第三遍,用更通俗的方式给她举例,直到确定她听懂为止。 那天的考试题,本来也不过是小学低年级水平,讲清楚了并不难理解。只是初歆全无基础,这几个零散的知识点在讲解过程中又会涉及到更多她不懂的生词,需要再一一进行解释,所以进度就会很缓慢。讲完这几道题,差不多一下午也就过去了。 最后,陆行川把原题稍作变换,重新又考了她一遍。 他一开始提问,初歆本能地又全身紧绷起来,但这次她全都答对了。 陆行川淡淡点头:“最重要的那件事,还记得么?” 初歆还沉浸在“考试”的紧张状态里,一听见他发问,就不假思索地答了出来。 “很多时候,只靠自己是不够的。” 陆行川微怔,目光定格在她脸上。 他不意外她能记得,只是她说这句话时普通话发音变得很标准,而且语气声调都和他先前说话时相似。 根本就是模仿他背下来的。 不管她为什么要模仿他,他刚才那句话也只说了一遍而已,她竟然就能把所有无关紧要的琐碎细节记得这么清楚…… 他不动声色地点头,又说:“今天再布置一个作业给你。” 初歆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听着。这回,她可绝对要记住作业是什么。 * 陆行川带初歆下楼的时候,季驰的大声抱怨正从楼下客厅清晰传上来。 “爸,您也太放心了吧?怎么也不看着他?就让他单独和歆儿在一块,他欺负歆儿怎么办?” 初向南沉声道:“小川是君子,你别总是往坏处想人家。” “……就是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吧?”季驰哼了声,“得,大不了我就当个小人,反正我得上去看看。” “不准去。” “……” 一秒,两秒,三秒…… 季驰终于忍不住爆发: “我说你们都一点感觉也没有吗?陆行川他根本就不是正常人,我亲眼看见他到医院去看精神科!他、他肯定是个心理变态!现在莫名其妙跑来接近歆儿,谁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变态的目的?歆儿什么都不懂……” “——够了!” 初向南锁紧眉头喝止他,正要再说什么,恰好看见从楼梯上下来的两人。 初歆走在前面,刚才爸爸和哥哥的争论她没完全听懂,不过她感觉很不好。 某些不知道意思的词语,什么“精神科”“心理变态”尤其让她心里不舒服,虽然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她本能地回头看向陆行川。 少年神色淡淡,没有什么表示。 好像被议论的根本就不是他。 初向南很是尴尬,可是一句抱歉的话还没来得及没说出口,陆行川先礼貌地问候了他一声。 他觉得更愧疚了。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季驰,完全没有一点愧疚,只顾跟老鸡护小鸡似的扑到宝贝妹妹身边:“歆儿,他有没有欺负你?” 初歆摇头。 季驰还是不放心:“他是不是又惹你不开心了?别怕,有哥哥替你撑腰。” 初歆用力摇头。 头晃得太快,有点晕。 季驰又要再问的时候,陆行川不疾不徐地开口:“你不相信她,为什么还要问她?” 季驰抬眼冷嗤:“我不相信的到底是谁?” “是我,那就冲我来。”陆行川无所谓似的看他,“别人摇头也是很累的。” 第9章 失控第九箭 他没有朋友 季驰被怼得猛噎一下,脸色更加难看。 但他终于放过了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初歆,直接瞪向陆行川:“好,那你来回答我的问题。” 陆行川冷淡回应:“我很忙。” “……” 季驰狠狠瞪他,上回就欲求不满的拳头蠢蠢欲动,分外发痒…… 然而这时一声软糯的小奶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哥哥,不要,打人。” 季驰一怔低头。 弱小的女孩正仰着头看他,天真清灵的大眼睛里闪着恐慌,还有小心翼翼的祈求。 这一眼看得他心梗,所有冲动的魔鬼都被吓跑了。 连忙好声好气地哄宝贝妹妹:“歆儿别怕,哥哥不打人,哥哥是文明人,绝对不会打人的。” 他说得面不红心不跳——毕竟哥哥打的都不是人。 然而初歆困惑地眨了眨眼。哥哥绝对不会打人么?这和她记忆里不太一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意思给听错了,“文明人”又是什么? 她碰到不懂的事情,本能地就去看陆行川,内心深处觉得,他总会有答案。 陆行川简明扼要解答了她眼睛里的问题:“他骗你的。” 初歆这下懂了。 季驰:“……” 他已经开始怀疑,陆行川这厮就是故意来找揍的。 而他的死亡凝视,换来的只是陆行川毫无所觉般的告诫。 “在小孩子面前说谎,是非常错误的示范。尤其是这么低级的谎言。” “……” 他还是继续当个快乐的野蛮人吧。 在季驰盘算怎样离开宝贝妹妹的视野,再用拳头说话的时候,初向南总算插上话:“阿驰,还不快和小川道歉。你刚才太过分了,一点礼貌都没有。” 季驰冷哼:“我说的都是真话。” “你——” “他要是不心虚,就把他在里面对歆儿说过的每句话在这里再讲一遍给我们听,他不是过目不忘吗。” 季驰睨了陆行川一眼:“如果他真是坦坦荡荡的君子,我不仅向他道歉,”他一咬牙,“还叫他一声哥。怎么样,陆行川,敢吗?” 他这可算是下了血本赌咒。 陆行川是不是真的心理变态,其实他不能完全确定,但他肯定的是,这家伙的思维方式绝对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所以,季驰最担心的是,他的宝贝妹妹在眼下这种脆弱的心理状态下,再被这家伙打击一番。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因此,现在他很想知道他们在里面都说过什么,能从陆行川口中激出那么一点线索也好。 陆行川淡淡审视他:“你好奇心就这么强?” 季驰黑眸盯紧他,只是又问一遍:“你敢吗?”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陆行川云淡风轻地说,“再说我为什么需要你这样的弟弟?” “陆行川你——”季驰差点又要爆炸,不过他很快转念哼了声,“所以你还是不敢。” 陆行川安安静静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件细长的黑色物体,缓缓举起,看起来像是一支笔。 “这里录下了刚才上课的整个过程,我说过的每句话都在里面。” 季驰嘴角僵住,一下子被静了音。 初向南也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小川,你提前录了音?这没有必要。” 尽管出于某些原因,他对陆行川今天的出现有所顾虑,但还是能够信任他的。可陆行川这种自己监控自己的操作,明显是在防备他们的不信任。 “我想有必要。”陆行川说,“只是……” 初歆看见他走近过来,把手里的东西递向她。 她本能地伸手去接。 陆行川把录音笔交给了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解释:“还有你说过的每句话,也都装在这里面了。要给谁听,你自己来决定,听懂了么?” 初歆点头。 陆行川像是做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彬彬有礼地向初向南道别离开,也没再理季驰。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初羡正好进门。 她看见陆行川,本来准备退避,不过陆行川优雅地先行让开了合适的距离。 “行川哥,你来啦!”初羡眼睛里自动闪出光芒,笑出甜甜的小梨涡,又带点疑惑,“怎么现在就要走么?” 陆行川只是微微颔首:“不打扰了。” 初羡还想说什么,陆行川已经绕开她,径自走过去了,看都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初羡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就这么消失了。 片刻后,她回过神,掩饰住刚才那一瞬间的尴尬,问初向南:“爸,行川哥怎么会过来的?” 初向南简单解释了一下。 当听到陆行川来做代课家教是“为了帮朋友一个忙”的时候,初羡睁圆眼睛,脸上那副表情活像是嗅到了什么古怪的味道。 初向南刚一走开,她就拉过季驰:“行川哥竟然有个朋友?什么朋友?” 季驰注意力还定在陆行川留下的那支录音笔上,漫不经心敷衍了一句:“你猜啊。” 初羡皱了皱鼻子,忽然斩钉截铁:“不可能的,行川哥没有朋友,他绝对不会有朋友。” “我看他也没朋友。”季驰随口一哂,过了片刻才发觉有点不对,“羡羡,我以为你喜欢陆行川呢,现在脱粉了?咒他这么狠?” 换来初羡用看白痴似的眼神看他:“神怎么会和凡人做朋友?” “……他是神?” “当然。” “那他没朋友也是优点了?” “当然。像行川哥这样活得多潇洒。” 季驰猛翻白眼,青春期少女的盲目偶像崇拜还真是可怕。 他懒得再听这些小女孩的疯言疯语,自己躺到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初歆也想跟过去和他一起看电视,初羡拽住了她,压低声音问:“行川哥真的来给你上课了?” 初歆点头。 “他单独给你上课?就你们两个?” 初歆又点点头。 初羡盯着她:“他教你什么了?” “……” 初歆小巧的唇动了动,现在对她来说,用普通话组织语言表达自己还比较困难。 而且这件事也有些复杂,他教了她很多,比如…… 在她动脑筋梳理思路的时候,初羡已经有些不耐烦,黑眼珠在她脸上扫过一圈。 “我说,你不会是什么都没听懂吧?” 初歆:“……”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说,只先摇了摇头。摇头的意思是想表示她不是“什么都没听懂”,可是看在初羡眼里,她摇头就是承认没有听懂的意思了。 “也是。”初羡撇了撇嘴,眼神里明显写着“你能听懂什么”。 初歆睫毛微颤,没等她来得及出声解释,初羡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行川哥肯定觉得他这是在对牛弹琴吧。”她摸着下巴自言自语,“怪不得他刚才走得那么急,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 她说着,自己摇头走开了。留下初歆在原地,眨了眨眼睛。 中间有几个字她不明白意思,但她直觉那不是一个好的词。 整体上她还是听懂了一些——他是不想呆在这里吗? 不想和她呆在一起? 可是,他没有这么说过的…… 初歆缓缓低下头,她不觉得初羡说的是对的。只是突然想起来,他就这样走了,根本没有提过,下次什么时候会再来教她。 他还会来吗? * 傍晚时分,微风徐来,落日像熔化的金子渐渐销蚀,最后的余晖流转在云层之下。 陆行川走上天台,望向不远处的另一座楼。 目光垂下,在二楼书房的窗口上略停留了片刻。 今天,她一共对他说了157个字,很不错。 下午的教学算是一次试验,证明……她不只是一只小鹦鹉。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他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陈医生,麻烦帮我预约一次全面的精神状况检查。” 电话那头的陈医生愣了几秒才回话:“现在?” “越快越好。” “那个……小川,你半年前刚刚检查过吧?” 第10章 失控第十箭 川神克星,了解一下?…… “我知道。”陆行川很平静,“已经过去半年了。” “……” 半天陈医生终于挤出来一句:“行,我安排好了通知你具体时间,估计最快要明天。” 陆行川“嗯”了声,准备挂电话。 这时候陈医生忍不住道:“根据你从五岁开始每年一次的检查结果,你没有任何精神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你总是怀疑自己有问题。”他叹了口气,“小川,你真觉得有必要这样?” 陆行川默了片刻,最后只是说:“如果没问题,我再确认一遍也没有损失。” 刚结束和陈医生的通话,马上又有电话打了进来。 是他表哥沈砚。 “陆行川!你为什么骗染染把QQ号借给你?你还换了密码?老实给我交待……” 陆行川任对方噼里啪啦说了半天,才淡淡开口:“我没骗她,是她同意愿赌服输,自己给我的。再说表哥,”他漫不经意似的说,“你不是已经黑进去看过了吗?” 沈砚在那边无语片刻,更气:“你不是把所有聊天记录都给删了吗!” “删了的记录就找不回来,你技术不太行啊。” “……” 沈砚顿了顿:“我看不到聊天记录,但你新加上的那个好友,看起来是个男的。” 总算说到重点上。 卫染是沈砚的女朋友。陆行川知道,他表哥作为一个放浪形骸的半吊子学渣,找了个超级学霸当女朋友,危机意识一直特别的强。 他只能善解人意地表示:“我就借一个星期,还给表嫂之前,会把那个人给删掉的。” “所以真是个男的。那人是谁?以后会不会再来骚扰染染?” “放心,我保证一周之内把事情处理完。” 然而,沈砚气压极低的威胁声一字字从电话那头渗过来。 “陆行川,你敢冒充我女朋友的身份去勾搭一个男人,这事儿咱们完不了!” “……” 陆行川被他逻辑精辟的总结弄得无话可说。 他算是见识到了,别人脑袋里进水,这人的脑袋里只能进醋。 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太麻烦,他实在搞不懂,只好退一步。 “你思想别那么龌龊。我就是借表嫂的身份接了个家教兼职,没别的。” “兼职?”沈砚莫名其妙,“你要兼职干什么?缺钱我打给你。” “我不缺钱。增加一下社会阅历。” “你在网上给人做家教,还能增加社会阅历了?” 陆行川知道他是误会了,也没有纠正。 “再说你这人一点耐心都没有,能做得了家教?被你教的孩子,抗打击能力得多强?你别打着染染的名号,误人子弟行吗。” “我没有误人子弟。”陆行川眸色稍暗,“我装得很有耐心。” “你,‘装得’,很有耐心……” “耐心不都是装出来的吗。” “……”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手机一震,有信息。 “沈砚向你转账……”数目还不小。 陆行川揉了下眉心:“你什么意思?说了我不缺钱。” “这是给那个可怜孩子的精神损失费。” “……” “你理解不了没关系。记得提前赔给人家,把你惹的麻烦都了结干净。别连累你表嫂平白无故遭人恨。” * 一直到晚上,初歆心事重重,满心在想明天他会不会再来。 天黑了以后,她又自己在那间书房里呆了一会儿。 空气中好像还残留着那种他特有的、干净的味道。 她闭上眼睛,忽然又怀疑,她是真的遇见了一个“天使”。 哪怕他告诉她天使都是假的,可是他明明就和故事里讲的天使一模一样,长得比所有人都好看,知道所有的事情,还会帮助陷入困难的人。 他看起来好像也会发光。 只不过他身上的光总是冷的,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好。 不然就又会被嫌弃了。 睁开眼,她的目光落在“天使”白天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白天的时候,她不敢靠近他,也不敢靠近这把椅子。 星辉幽然洒在椅背上,那一层清淡的冷光,仿佛是他离开时不小心落下的。 她走过去,最终还是只在旁边相邻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 然后稍微把自己身下的椅子挪了挪,往那边挨近了一点。 只是近一点点,应该不会弄脏吧。 * 晚饭桌上,初羡抢先夹了几样菜给季老爷子,不无遗憾地问起来:“外公,今天您怎么不留行川哥吃完饭再走呀?” “他说晚上还有事,不过估计是不愿意给我们添麻烦。” 季驰插嘴:“羡羡你就知足吧。陆行川留下,咱们还能吃上肉吗。” “你能不能别这么庸俗。”初羡十分鄙视,然后低头咬了一口可乐鸡翅。 季驰:“……” 初歆默默出了片刻神,没有想通,忍不住小声问:“为什么,不能,吃肉?” “陆行川要是留下,就是客人,客人不吃的东西,咱们也不能吃。” 季驰说到这里,不免幽怨地撇了撇嘴。 其实以陆行川的习惯,和他一起吃饭肯定是分餐制,都是各吃各的。但是家里大人认为主随客便是基本的礼貌,他吃什么,他们必须陪着。 初歆还是不懂:“那他……为什么?” “陆行川那么高贵,当然不能吃这些庸俗的食物了。”季驰道,“他不吃的东西可多了。据我观察,他大概是靠餐风饮露活着。” 初歆大眼睛迷惑地看他。 “餐风饮露就是……”季驰耸耸肩,“吃的是风,喝的是露水。” 初歆更想不通了,露水可以喝,这点她能理解,但是风要怎么吃呢? 要是吃风能吃饱,那她以前也不会总饿肚子了。 季腾周看不下去:“歆儿,别听他瞎说。你小川哥哥身体不太好,有些东西吃下去会很难受,所以不能吃。” “以后,也,不能吃?” “是,他一直都不能吃。” 初歆这次听懂了。 她点点头,望着自己碗里沾满酱汁的排骨,不由难过起来。 真的很好吃的。 以前她没吃过肉,也不会去想肉好不好吃的问题。刚开始有肉吃的时候,她还有点害怕,为了不浪费,才吃的。 可是刚吃了第一口,她就觉得,她愿意少吃三口饭来换一口肉吃。 虽然她以前没有肉吃,但现在每顿都可以吃到肉了。这么好吃的东西,他却永远不能吃。 原来“天使”这么可怜。 初歆默默记下,以后再见到他的时候,绝对不能在他面前提起肉很好吃的事情。 只要他像她以前一样,不知道肉好吃,应该就不会为吃不到肉难过了吧。 季腾周也微微感叹了一声:“等下回再留小川吃饭吧,家里准备些他能吃的东西。” “下回?怎么还有下回?”季驰敏感地发声抗议,“陆行川他就今天来代一次课,下回还来干什么?” 老爷子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 “说不定你推荐的那位老师,下回还要请小川来代课呢?” “……那不可能。” 季老爷子没再多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季驰从这笑容里莫名读出了一种“看破不说破”的味道。 于是他更觉得不对劲了。 今天陆行川到底是来干嘛的? 帮朋友代课?他可从来不觉得陆行川是这么热心的人。 再说,就像初羡说的,陆行川什么时候有朋友了? 下午的时候,他尝试上QQ和卫染联系过,然而到目前为止,他发过去的消息,对方一条都没有回。 总之,这件事他横想竖想,越想越蹊跷。甚至有种不祥的直觉,就像是一脚踏进了一个巨大的阴谋里。 他转过眼,发现初歆不知何时停下手里的筷子,大眼睛朝他望了过来。 这眼神,好像是对他刚才的话有些疑问。 又带着几分惶恐,几分警觉。 季驰心头涌上对宝贝妹妹十分的保护欲,不管陆行川有什么见鬼的目的,反正甭想过他这一关! “歆儿放心,”他斩钉截铁,“哥哥保证,不会让他有下回了。” 初歆在椅子上一僵。 季驰从面前那盘梅菜扣肉里,夹了一片肥瘦相间的上好五花肉给她,胸有成竹爆料:“其实陆行川一点都不可怕,咱们只要端这盘扣肉过去,把他熏跑就可以了。这招当年我试过一次,贼灵。” 初歆:“……” 她居然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季驰描述的这幅画面。 “…………” 第11章 失控十一箭 妈妈在哪里? 这一狠招立即招致了季老爷子的警告:“阿驰,你不许再对小川搞那些恶作剧,听见没有?” 季驰绽开一个迷人的笑容,一摊手,说得特别有原则: “他不犯我妹,我不犯他。” 吃完饭,一家人围坐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 初歆是很喜欢看电视的,因为从这里面可以学到很多话,不过今天这个节目里的人不太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架,她就觉得没那么有意思了。 过了一阵,初向南让孩子们继续看,自己先回房间去了。初歆想了想,抱起沙发上一本花花绿绿的书,也跟了过去。 她站在房间门口,犹豫了半天,终于极轻地敲了一下门。 可能是太轻了,屋子里什么动静都没有。 初歆垂下脑袋,又迟疑起来,万一爸爸在忙……不然,还是算了吧。 她转身准备走,没走出两步,却又停下步子。 要是她完成不了这个“作业”,他一定会很失望吧。 他失望了,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再来教她了? 她咬了咬唇,最终还是回去又敲了两下门,这回稍微加大了一点力气,至少里面应该能听到了。 初向南一开门,就撞上小女儿怯生生的大眼睛。 “歆儿!” 他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心里先本能地涌起一阵窃喜——这是初歆第一次主动敲门来找他。 不过喜完之后多想了一层,又担心起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初歆摇头,嘴唇略微蠕动,没有马上出声。 初向南耐心地等她说。 初歆终于小心试探问:“爸爸,忙……不忙?” “不忙。爸爸一点都不忙。”初向南不假思索。 严格说来,他最近是有点忙。 刚才他其实是在屋里看近几年的医学论文。自从当年初歆走丢之后,他一心寻找女儿的下落,基本上放弃了事业。这十年间,相关领域的发展日新月异,如今要把落下的补回来,得费一番大功夫。 但这一切,与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比起来,就都不值一提了。 初歆抿着唇,没有马上提出下一步要求,不过初向南注意到了小女儿抱着的那本书。 那是一册精美的童话绘本。 初歆刚回来的时候,他们买了各种能想到的东西来哄她,包括这类给孩子看的图画书。 初歆对别的玩具似乎没有太多兴趣,不过经常一本书捧在手里就会翻上一整天。他们见她喜欢看,所以后来又买了很多给她,家里随处都会放几本。 这些书虽然以图画为主,但很多剧情内容还是靠文字写出来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不识字。 现在想来,其实她应该是看不懂的吧…… 初歆抱着书,心脏怦怦在跳。 这本书她已经翻过很多遍了,靠上面的画大概可以看懂一半。 可现在她知道,如果只是靠自己,她再看多少遍也看不懂另外一半。 就像如果她不问出来的话,自己想再久也不会知道“反问句”是什么。 很多时候,只靠自己是不够的。 这就是他留给她的“作业”——找一件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主动寻求帮助。 她一定可以完成的。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下定了决心…… “歆儿,拿书进来和爸爸一块读好不好?” 初歆微怔,她还没有说呢,爸爸怎么就知道她是想读这本书了。 她有点慌乱,怕爸爸先把话都说完了,她没有的说,就完不成作业了。于是也顾不得再慢慢下决心,心里一急就说了出来:“爸爸……帮我,能念?” 说完了就觉得不太对,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她懊恼地垂下脑袋。 怎么这么笨。 然而初向南已经听懂了,宝贝女儿能主动来找他帮忙念童话书,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快乐,他哪还能顾得上注意什么语序对不对的问题。 “当然能了!歆儿放心,爸爸保证把书念好。” 他把初歆揽到屋里的沙发上坐下,那册童话绘本在两人面前铺开。 他从头开始念,语速放得很慢。 初歆专注地听他讲,有个别听不太懂的地方,也没有打断他,只是自己默默地把位置记下来。 初向南一口气念完了整本,神清气爽。 望着小女儿充满渴望的大眼睛,主动再请求:“歆儿,让爸爸再给你读几个故事,好不好?” 初歆本来是想问一问刚才没听明白的地方,但是一听到有更多故事可听,她受到诱惑,马上就点了头。 初向南去搬了一大摞故事绘本过来,让初歆选。 初歆看了看,选了一本她之前就翻过好几遍的小书。 初向南接过来,微笑从题目开始念:“这个故事叫做……”他的笑容消失了片刻,然后恢复,若无其事地继续读下去,“《小蝌蚪找妈妈》。” 这本故事不长,他很快就读完了。正准备问初歆要不要再选一本,却见小女儿正在望着他出神。 那双天真纯粹的大眼睛里,竟莫名含了一种复杂难解的滋味。 最后,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他: “妈妈,在哪里?” 初向南一时无言。 初歆回到家以来,没有人和她说过她妈妈的事情,她也没有问过。 她就安静地接受了这个有爸爸,有哥哥姐姐,有外公,但就是没有妈妈的家。 可是,初向南现在知道,小女儿并不是没有注意到问题所在,只是以前没有说出来而已。 他一时没想好该怎么解释。 其实,他也明白,初歆毕竟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用幼稚的谎言恐怕也骗不了她多久吧…… 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态度,正印证了初歆心头缠绕已久的猜测。 “我没有妈妈?” 这是她内心深处埋藏已久的恐惧,因为这句话她实在在心里翻来覆去想过太多遍,眼下真正说出来的时候,竟然异乎寻常的流畅。 仿佛问得很平静。 只是眸子里的伤心之色漫开,完全遮掩不住。 第12章 失控十二箭 小川哥哥的作业 “不!”初向南听见小女儿竟然这么问,立即否认,“歆儿你当然有妈妈,你妈妈只是暂时……” 他明白自己再隐瞒下去也于事无补,反而只会导致初歆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于是只能尽量向乐观的方向解释了起来。 初歆逐渐听懂了,妈妈还在的,只是她病了,所以现在只能睡在医院里,没有办法回家来看她。 希望重新在她心里升起来:“妈妈,会,醒?” “当然会。”初向南斩钉截铁地回答。 “什么,时候?” “很快。”初向南温柔抚着小女儿的头,“妈妈也特别想歆儿,歆儿回来了,她肯定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初歆乖乖地点头。 其实她能分辨出来,爸爸这句话只是安慰她的。 但她不会拆穿他。 因为她也不想让爸爸难过。 她只有一个请求:“我想,去看,妈妈。” 初向南默了片刻,他不是不想带她去,只是担心她去了会再受刺激。 初歆刚被找回来的时候非常怕人,整日都一声不吭,甚至不愿意和他人产生目光接触。现在好不容易能够与人做一些简单的交流了。 在这个关头,他生怕做错了什么,会再导致她的状态倒退。 最后,他决定还是再等一阵子,再带初歆去看妈妈。 初歆听着他答应“过几天”带她去,却不说到底是哪天,一颗心着急得揪了起来。 但她看见初向南眼底那份掩藏不住的沉重,还是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剩下的时间里,初歆继续听爸爸给她念故事。 初向南难得有机会与小女儿这样相处,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为她读下去,简直比孩子还要起劲。 当然,他没有忘记——陆行川今天来给初歆上过一次课,初歆晚上就主动过来找他了。 这中间的关联让他感觉颇为不可思议,但似乎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最后他忍不住问初歆:“歆儿,你想到过来找爸爸,是小川哥哥教给你的吗?” 初歆想了想,其实他没有告诉她具体怎样做,只是交给她,让她自己去想办法完成。 这些复杂的意思,用她目前掌握的那点匮乏的语言,还不太容易解释清楚,所以她只说:“作业。” 初向南一怔,怔过之后,心底升起一阵由衷的感激。 陆行川的性格容易被人误解,但他了解陆行川的天才,也猜到了他为什么而来,所以能够信任他。然而事实证明,陆行川所做的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仅仅是上了一次课,就给初歆带来了这么大的进步。 只是这感激里,又有隐隐的不安,陆行川不仅是个举世罕见的天才,他在很多方面都是极为特殊的。 而且,正因为知道陆行川做这一切的原因,才更加令他难以心安。 * 第二天,陆行川的人没再出现,季家的三餐也都没再吃扣肉。 于是季驰要用扣肉熏跑某人的计划,暂时就没有条件实施了。 初歆早上一睁眼就开始等,一直等到晚上。 从最初的满怀期待,到后来的不敢期待,再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期待——但他就是没有来。 好像昨天的一切,又只是她做的一场梦而已。 梦醒了,消失了,不见了。 昨天他对她说过的每句话,她反反复复又回忆过许多遍。 的确,他没提过下次什么时候会再来。 或者,还会不会再来。 但既然他留了“作业”给她,她总是觉得,只要她完成了作业,他就会再来了。 要不然,就是她的作业完成得还不够好? 她就像旱地里的一棵小苗,拼命思考天为什么不下雨,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晚上,她又抱着那些绘本去找爸爸。 这次她不仅是单纯听故事,凡是碰到不懂的地方都在心里记好,然后一一提问搞清楚。 初向南一晚上听见小女儿破天荒说了这么多话,高兴得像是过节,乐此不疲给她讲解。 最后抬头看见墙上挂钟显示的钟点,他才惊觉时间已经很晚了。 初歆自己还不太会看表,听见爸爸说,也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 耽误了爸爸休息,她心里很愧疚。默默记下,下次要找机会学一学怎么看表,这样以后就能自己看懂时间了。 初向南要把初歆送回房间去休息,结果小女儿刚走出门口,就转过脸,抬起乌黑的大眼睛,坚决把他往里面推:“爸爸,累,睡觉。” 初向南从她非常简化的表达方式中听出来了,小女儿这是担心他累了,让他快睡觉。 他整颗心顿时被暖化掉:“爸爸不累!” 然而初歆摇摇头,已经自己跑掉了。 初向南望着宝贝女儿的背影在走廊拐角消失,不由得想,他的小女儿是很独立的啊。 一般的父母,在发生这种认知之后,心头都难免要产生出些复杂的滋味。 而他心头的复杂,更要强千倍万倍。 因为他很容易想明白,初歆现在的独立,正源自于她过去所受的那些磨难。 在她最痛最难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帮她,她只能靠自己活下来。 他痛恨所有伤害过他的孩子的人,也痛恨他自己的无能,为什么会让她用瘦弱的肩膀独自承担那可怕的一切。 * 初歆走到她和初羡的房间门口,放轻了脚步。 这时候初羡应该已经睡了吧? 如果自己这样突然进去,会不会吵到她,又惹她不高兴? 初羡本来就对她不是很满意了,她能感觉得到。 她在犹豫中轻轻摸了下门把手,门自己慢悠悠地开了一条缝,里面没有灯光透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先趴在门上听了下房间里的动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听见初羡正在和人说话。 她愣了愣才想起来那个叫做电话的东西,家里人都会用它来和看不见的人说话。 看来初羡应该是在打电话吧。 “……所以现在为了歆儿,在我们家里,连妈妈都不能提了。反正一切都要以歆儿宝贝的感受为准。” 初歆身体一僵,怔住。 “……雨薇,现在我开始觉得还是你说得有道理。没错,她是很可怜,可是当初她为什么要自己乱跑?为什么不能乖一点?” “对啊,同样的情况下,我就没有丢。如果不是因为她,爸爸也不会一年到头不回家,妈妈也不会躺在医院里醒不过来,一切根本就不会是这样……” 第13章 失控十三箭 讨人欢心的小川哥哥…… 初歆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周身的血液逐渐冷却,成冰。 直到房间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动静。 她望着黑暗的颜色一点点从狭小的门缝里渗出来,莫名自己往后退了几步。 最后,她转过身,从走廊的另一个方向,无声地离开了。 整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她像一只没有重量的影子,漫无目的飘浮着。 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停在二楼书房的门口。 她进去把门关紧。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仰头看寂静的夜空。 城市里什么都好,就是天上的星星好像都变暗了。 不过暗了的星星,她也还是很喜欢看。 虽然这些星星那么远,她永远都碰不到。但在从前那些日子里,只有它们是一直陪着她的。 她望着星空出了神。 可是,过了一会儿,厚重的云层铺满天空,她连星星也看不到了。 初歆站在这个晦暗无比的黑夜里,忽然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并不怕黑,以前她经常被关在黑的地方,早就学会了适应黑暗。可是现在,她很希望,能有再多一点光亮。 摸索了一阵后,终于她按下一个开关,打开了桌子上的一盏台灯。 暖色的光晕散开一室,仿佛瞬间烘托出一个光明的新世界。 初歆深深地吸气。 她走到一排书架前,从两本书中间取出一个细长的小物件,拿到灯光下摆弄起来。 那是她先前藏在那儿的那支录音笔。 她内心其实很不理解,一个这么小的东西,怎么能把他们说过的许多话都装进去。 但是,既然他当时那样说了,她知道就一定没错。 她尝试了半天,终于有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初歆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他的声音。 * 初歆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趴在桌子上,抬起头来,看见录音笔上那个红色的小灯灭掉了。 所有的声音也都没有了。 她渐渐记起来昨晚发生的事情,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所以,她在这里呆了一夜。就这样听着他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初歆按了几下已经没有反应的录音笔,着急起来,是不是坏掉了? 可是她紧接着就想到了一个更急迫的问题——不能让人知道她昨晚没有回房间里睡。 她没有再犹豫,把台灯关上,录音笔重新藏回书架里,椅子也整理好。 然后悄悄地出了房门,下楼。 走在楼梯上,就听见楼下客厅里季老爷子在说:“小川,你这棋是不是让得太明显了。” 少年清淡无波地接话。 “我不让的话,您输得太快,就会很无聊了。” 初歆心头一颤。 “呵,你小子挺狂啊。”季腾周哭笑不得,可又不能说他说得不对,“你让就让吧,就不能别让我看出来?” 陆行川坦荡自然:“不让您看出来,我要怎么讨您的欢心。” 季腾周愣了一下,不由笑出声来:“你啊……” 他也是觉得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觉得这孩子不近人情呢。 小川脸上的表情可能是少了点,但谁敢说他不会说话。 季腾周扶了扶老花镜,抬头恰见初歆从楼上下来,笑容不由更浓。 两个都是他最喜欢的孩子,看见就高兴。 只不过他忽然反应过来:“歆儿,你什么时候上楼去的?” 季腾周上了年纪以后觉少,一般起得比家里其他人都早,今天清晨起来出去转了一圈,正好在小区公园里碰见陆行川,就一起走了回来。 一路上聊得挺高兴,他不知不觉就把陆行川带回了家。然后两个人在手机上下了一会儿围棋。 按理来说,他们坐在客厅里,两侧的楼梯都在视野范围内。初歆现在住在一楼,他们应该能看见她上楼才是。 初歆低着头,尽量掩藏住心虚,只说:“……早上。” “那么早?”季腾周皱眉,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也还算是早的,想不到初歆就已经起床了。 他把小外孙女揽到身边来,心疼地哄着嘱咐:“以后早上多睡一会儿,小孩子要多睡觉,睡饱了才能长高高,歆儿说好不好?” 初歆乖乖地点头,额前毛茸茸的刘海跟着一颤一颤,碎发后面,额间一点朱砂红痣若隐若现。 季腾周被她乖巧的模样萌到,忍不住在可爱的小外孙女头顶揉了揉。 他继续哄了初歆几句,又想起来什么,转脸看陆行川:“小川,你也是,没事儿起这么早干什么?” 陆行川淡然礼貌道:“习惯了。” 季腾周不以为然:“你年纪轻轻的,又不是七老八十,怎么就和我们这些老头子一样习惯了。” 陆行川微敛睫,默默听着,看起来正是一个乖顺的晚辈。 季老爷子絮叨了一番,见初歆正无声地上下打量着陆行川,大大的眼睛里似有迷惑。 “歆儿,怎么了?” 初歆犹豫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舌尖吐出一点声音,把萦绕心头的疑问说了出来:“小川,哥哥……高。” 季腾周:“……” 陆行川是长得挺高,不太符合他说的多睡觉才能长高的这个规律。 他正在思考该怎么向初歆解释,就听陆行川说:“我睡得早。” 季腾周立刻抓住:“对,你小川哥哥是早睡早起,所以他睡得也不少,才能长这么高。歆儿以后记得也要多睡。” 初歆默默点头。 季腾周让家里厨师准备好早饭送了上来。 厨师看见有三个人,就多做了一些,不过季腾周早上已经在外面吃过了,陆行川也不吃,最后只有初歆一个人吃。 对初歆来说,有饭吃就是很幸福的事情,更不用说,家里的饭都特别好吃,她当然都喜欢吃。 只不过吃到一半,她发现一个问题——她已经很饱了,可还剩好多没有吃掉。 别人也都不吃。 她想了想挨饿的时候有多难受,铆足劲继续吃,不能浪费。 初歆过去吃早饭的时候,陆行川继续和季老爷子一起坐在沙发上,用手机上的围棋游戏下棋。 但是他余光里始终把女孩的每个动作都收入在内。 眼见瘦小的女孩又要去拿下一片面包片,他垂下眼睫,终于开口:“季爷爷,我来给歆儿代课,她是不是不太满意?” 初歆去拿面包的手顿住,转过小脸呆呆望向他。 季腾周也是一怔:“小川,你怎么会这么想?没这回事。” 陆行川轻敲屏幕,又落下一子。一边自然无比地问:“那她昨天晚上是和谁赌气,怎么没吃饭?” 季腾周更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了。 他本能地看向初歆的方向,望见桌上已经被消灭了大半的食物,突然悟了过来。 这哪是一个小女孩一顿饭正常的食量。 要不是陆行川提醒,他竟然都没注意到。 他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悔,扔下手机,着急赶过去检查他的宝贝:“歆儿!是不是吃撑了?告诉外公,难不难受?” 初歆想要摇头,然而被强吃下去的食物纷纷扭在胃里抗议,化成了一个毫不含蓄的饱嗝。 她没有憋住。 初歆:“……” 尤其是感觉到陆行川淡淡扫过来的视线,她恨不得立刻钻到桌子底下去。 第14章 失控十四箭 一只贪吃歆 季腾周一见小外孙女大眼睛里委屈的水光,也顾不上再问,光顾着心疼了。 初歆回家以来,不太爱说话,但一直都特别听话,大人说什么她就照做什么,也从来不会自己提要求,乖得让人心疼。 季腾周觉得她应该是误会了,以为这些东西端上来给她,就是要让她吃完的。 他急忙哄着她解释:“吃饭的时候需要吃多少就吃多少,不够的话就再要,吃饱了剩下也没关系的。重要的是,既不能饿着,也千万不要撑着了,歆儿,知道么?” 说罢,让管家罗姨把剩下的东西赶紧给撤了,再拿促消化的药来。 初歆听见外公说话,习惯性地乖乖点头,只是看见罗姨把吃剩的东西端走,两只大眼睛随之移动,还是有点难过。 她以前看见过,家里吃剩的饭菜会被倒掉。 太可惜了。 明明是那么好吃的东西。 所以,她才会想尽量多吃一点,最好全都吃掉,那就不会浪费了。 哪怕,她,真的,已经,吃不下了…… 这时候陆行川站起来,修长的身材阻断了她贪吃的视线。 初歆从浪费食物的不甘中惊醒过来,想起来自己刚才的表现有多笨,慌忙垂下了脑袋。 这一低头,之前好不容易咽下去的最后一口面包,仿佛又堵上了喉咙口,让她更想打嗝了。 这次她拼命忍住。 同时听见他淡淡的声调从她头顶上掠过:“吃太多会吐,吐了更浪费。” 初歆知道他说的话一定没错,只是这次她内心多少动摇了一点点——这么好吃的东西,她怎么会吐呢? 她从来不会把吃进来的东西再吐出去的,再难受也不会。 她不太服气,但又习惯性地没法去质疑他,只是身体在椅子上不自觉地挪了挪。 可是这一动,她就发现,被她努力吞下去的那口面包,很有点要往外挤的意思。 她吓得连忙深吸气,使劲把这股冲动压下去。 千万千万不能吐出来,多浪费啊。 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以后,她内心总算彻底坚定了—— 果然,他说的话绝对一定没错。 不可以怀疑。 以后,还是不要吃这么多了吧…… 在初歆经历这番内心挣扎的时候,季腾周看看陆行川,再看看抿着唇不说话的小外孙女,若有所思。 他反应过来:“歆儿,你是害怕浪费?” 初歆僵住,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其实观察了这么久以后,她已经发现,家里其他人好像并不会觉得浪费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也可能他们根本没觉得浪费。 所以,她一直只是自己在心里可惜,从来也没有说出来过。 然后把她自己碗里的饭都吃得干干净净。 她没有动静,但季腾周已经自己想过来了。初歆被接回家的时候严重营养不良,想来以前忍饥挨饿的罪没少受过,所以她才会有这种特别的执念——不能浪费食物。 宁愿自己吃撑,也不愿意浪费食物。 这些在他们看来很平常的吃食,在过去的十年里,大概她连尝一口的机会都没有。 季腾周心头不是滋味,心疼难过的同时,还混杂了一种罪孽感。 这个家里每顿吃不完的东西,从来都会被毫不可惜地倒掉,也从来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有的时候,一大桌丰盛的饭菜上来,或是人到不齐,或是食欲不佳,没动几筷子就全剩下了,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当他们把那些剩饭剩菜倒进垃圾箱的时候,他最宝贝的小外孙女却连“垃圾”都吃不上,在苦苦挨饿。 他默了一会儿,转而吩咐:“小罗,刚才没吃完的那些……再端上来吧。我饿了,再吃点儿。” 最终在季老爷子的号召下,罗姨和厨师小郑都一起加入到消灭浪费的战斗中,用他们刚吃过早餐的胃,共同享受了这一顿额外的加餐。 每个人不管胃里有多饱,表面上都不约而同地,吃得相当津津有味。 初歆望着这一切,不知道该怎么想。 只是,眼睛里有点发酸。 外公,真好。 大家都对她真好。 还有他……她抬头看向那个永远从容淡然的少年。 为什么他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 初歆乖乖把助消化的药吃了下去,感觉稍微好受了些,不过胃里还是装得满满当当的。 陆行川主动提出:“季爷爷,我带她出去散步消化一下吧。”看见季老爷子脸色在一瞬之间微僵了下,他补充,“就在院子里,不出大门。” 季腾周把不慎露出的不安,尴尬掩饰住。 他不是信不过陆行川,只是初歆当年被弄丢是他最大的心病,最近夜里还时常梦见又有坏人要来抢他的宝贝,惊醒时一身冷汗。 现在只要初歆一离开家,哪怕知道身边有人一直紧紧看着,他也会坐立不安。 甚至听见“出去”这两个字,心里都本能地感觉不舒服。 他为自己刚才的反应不太好意思,没再多想就答应了。 答应完以后,他看了看陆行川,又往初歆身上打量了两眼,最后低声嘱咐了罗姨几句,让她带初歆去换件衣服。 初歆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裳,没有发现哪里弄脏了,不过还是乖乖地跟罗姨去了。 罗姨把初歆带到为她专门准备的独立衣帽间。本来初羡房间里就有衣帽间,和卧室相连。但初羡自己就有好多衣服,初歆回来以后,家人买的、亲戚朋友送的衣服更是无数,一间屋子根本放不下。 所以现在初歆只有一些常穿的衣服放在那个房间,其余都收纳到了给她自己专用的独立衣帽间里。 往日,罗姨带她换衣服,一般会一次拿好几件出来,哄着她,让她选。不过今天罗姨像是预先已经拿定了主意,进门就直奔衣柜的某个位置。 “这件是真丝的。”她取出一件,柔声问初歆,“歆儿小姐喜不喜欢?” 初歆看着她手里那条漂亮的白色连衣裙,沉默了两秒,微微摇头。 罗姨有些意外,初歆平常很少会表达不喜欢什么。 那么,她会说不喜欢的,一定是很不喜欢了吧? 罗姨又仔细端详了两眼那条裙子,瞧不出来到底是有什么不妥? 初歆咬了咬唇,终于小声解释:“……不穿,白色的。” 罗姨听了就更惊讶了,在这之前,她并没有发现初歆不喜欢白色,初歆也从来不排斥穿白色的衣服。要不然,就是她太粗心了,竟然没有注意到? “好,以后咱们都不穿白色的了。”罗姨连忙表态,反正她是舍不得让初歆受一点委屈的。 她在衣柜里又挑了挑,选出另外一条崭新的连衣裙,拿给初歆看。 简约而精致的款式,纯净柔软的淡紫色上,微泛着莹润的丝质光泽。 初歆还没有建立起多少对衣服的审美观,但她本能地眼前一亮,隐约觉得,这条裙子特别特别好看。 罗姨笑笑:“这件是沈阿姨送来的,歆儿小姐还记得她吗?” 初歆长睫眨了眨,回忆,在她刚回到家的第二天,曾经有一个漂亮阿姨来过,带了许多礼物…… 哥哥和姐姐都叫那个漂亮阿姨“沈阿姨”。 那时候她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见人,只是自己悄悄趴在门缝上,看见了沈阿姨温柔的笑容,像春天的风。 “沈阿姨啊,”罗姨告诉她,“就是小川哥哥的妈妈。” 初歆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罗姨说完才惊觉不太妥,季老爷子反复对他们叮嘱过,近期不要在家里提起初歆妈妈的事情。尤其在初歆面前,最好连“妈妈”这个概念也干脆不要提,以免引起孩子的联想。 不过,好在初歆看起来还并没有想到这么多。 微怔之后,她就安静地换好了衣服。裙子恰好合身,衣料清凉丝滑,穿起来果然舒服极了。 初歆走出来的时候,陆行川注意到了她身上的那条新裙子。 沈女士对衣服的品位,他向来一眼就能认出来。 ——因为是他教的。 出了别墅的大门,陆行川神情淡淡:“你走前面。” 初歆听话地自己往前先走了。 心里却不免有点失望——还是“你”。 刚才他明明叫过她的名字的。 她当时被完全惊住,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那一声——“歆儿”。 原来他也会叫她“歆儿”。 她的名字。 虽然她也只是最近才有了真正的名字,可她特别喜欢这个名字,多好听啊。 听不够。 尤其是他的声音也那么好听,是她还不会形容的那种好听。 听见他念出来的那一声,她心上好像都突然麻酥酥的。 可惜,也只有那么一声,马上就不见了。 现在又变成冷冰冰的“她”和“你”了。 * 今天天气稍阴,云层挡住了烈日的炙烤,但又不到会下雨的地步,在夏日里倒是舒适难得的好天气。 适合于户外散步。 只是,初歆踩在花园的鹅卵石小路上,走着走着,开始发觉这“散步”的方式不太对劲了。 他一直跟在她后面。 一句话也不说地跟在她后面。 有好几次,她想要回头看看,最后又莫名地胆怯,放弃掉了。 然而奇怪的是,明明她没回头,也看不见他,却好像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时时刻刻贴在她的后脑勺上。 被这样从背后盯着,她走路都走得不太自然了。 她努力想走得好看一点,不要显得那么笨。 可是,越是紧张越是忙乱就越是出错,于是,她莫名其妙地,就,同手同脚了几步。 第15章 失控十五箭 要被打了么? 初歆对于顺拐这件事情还没有很深刻的认识,但她凭借本能就可以感觉到,自己这样子肯定是笨极了。 为什么她总是这么笨? 认不得字,说不好话,现在连路都走不好了。 她想着这些,垂下脑袋,紧紧咬唇,但脚下的步伐非但没有停,反而更加快了。 懊恼不服的情绪占据上风,挤掉了那份慌乱紧张,这一来她倒是重新又走得流畅了。 只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不像是出来消食的,倒像是在竞走。 陆行川施然跟在后面,观察到女孩走成了顺拐,也没在他那张淡然的脸上激起任何波动。 但随后,他眼看着前面那一抹淡紫色越飘越快,越飘越远,仿佛恨不得下一刻就要飞起来,消失到天边逃命去了。 他终于眸色微暗,缓缓抬声:“停一下。” 女孩一条小细腿刚把步子迈了一半,闻言在半空戛然静止住,活像一只被突然牵制了机关的小木偶。 奇特的是,在一条腿悬在半空的情况下,她竟然站得很稳。 陆行川看了她片刻,薄唇一抿,进行必要的补充:“……腿放下。” 女孩这才终于把腿放下。 陆行川:“……到那边去。” 初歆不知道他说的“那边”是哪边,所以这次自然是回头了。大眼睛对上他的指尖,然后随着他指向的方向,走了过去。 离开了狭窄的小径,走上石砖大道,宽阔的路面足以容纳并排的两个人,中间还能留下一大块间距。 好在,陆行川这次没有再走到她身后,也没有再一直盯着她。 虽然他们还是没有什么交流,但初歆觉得这样走起路来就舒服多了,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默默散了一会儿步,再加上吃过的促消化药发挥效力,她总算感觉没有那么撑了。 就在这时候,陆行川适时地问她:“好一点了?” 初歆垂着脑袋点头。 他真的是,什么都知道。 “你昨晚睡得好吗?” 初歆心里一虚,没有立刻做回应,头埋得更低。 陆行川继续又问:“几点睡的?” 初歆身形一顿,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她觉出有点不对,过了一会儿,摇摇头示意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不算说谎吧? 可就是更心虚了。 陆行川又问:“那你昨晚呆在哪里?” 初歆这下是真被惊到,小心脏里空了一空。 他好像……真的知道……? 她忍不住抬眼瞄他,撞上少年波澜不惊的眼眸。 此时的他低头向下看她,那双浅色的眼睛藏在阴影里,颜色显得比平时深了些。 她没法从他眼里看出一丝一毫背后隐藏的东西,可她自己却分明被他看透了。 初歆没有了对他说谎的勇气。 再说,说谎肯定也会被他看穿的,他绝对是能看到她脑袋里面在想什么! 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因为他是“天使”吗…… 对着女孩惶惑不安的小脸,陆行川淡然陈述:“昨天夜里很晚,我看见这里书房亮着灯。” 见她依然很惶恐,他补充解释:“我就住在附近,从窗户往外看,就能望见这座楼。” 初歆多少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 松完之后,那口气又提了上来。 所以他还是知道了…… 陆行川不动声色问:“我想是你,对吗?” 初歆犹豫后,缓缓点了头。 “为什么晚上不好好睡觉?” 初歆抿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好像说不太清楚。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两个人不知不觉都在原地站住。 陆行川眉头慢慢锁起:“现在困么?” 初歆摇头。 “熬了一整夜,不困?” 初歆用力摇头。 她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是睡着了的,而且就算真的熬一整夜,对她来说也不会是什么特别新鲜的事情。 毕竟,以前她也不是每天晚上都可以睡觉的。许多个夜晚,她不仅不能睡,还要整夜干活。那些人经常让她夜里到山上林子里去砍柴,如果天亮了砍得不够数,是要挨打的。 陆行川见她这样莫名的倔强,又油盐不进,终于觉得有点引导不动,打算换更直接的说法。 “你——” 然而他这一个字没有说完,面前的女孩迅速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 就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 陆行川怔住,尾音悬在空中消散。 眼前缩起的一小团,仿佛蜷在窝里躲避猛禽的幼鸟。 他在毫秒之间把自己刚才所说的所做的一切,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却仍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怎么会吓到她的。 情况突然就脱离了掌控,而他竟然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 短暂的不知所措后,他很快恢复理智,在缩成一团的女孩面前也蹲下身。 只轻轻地唤了一声:“歆儿……” 初歆身体微颤了一下。 她还是觉得,他的声音真好听。 如同清明的泉水流淌在她心上,把恐惧一点点洗去、抽走。 她不知不觉就平静了下来。 初歆慢慢把抱住头的手放下来,抬起头,大眼睛忐忑又迷惑地望向他。 她已经不是很害怕了,主要是茫然。 他为什么没有……? 陆行川见她终于肯抬头了,放心下来一点。 他想问一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吓到了她,又怕问不好会再让她害怕,就没有贸然开口。 正在他斟词酌句的时候,却听女孩嗓音微颤,小心翼翼问他:“你,不,打我?” ——你不打我? 这极轻的四个字让陆行川像被猛扇了一耳光。 他尽量让自己镇定,原原本本地说:“我当然不会打你,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初歆懵懂地盯了他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句子在支吾中格外破碎。 “我……我,惹,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陆行川不假思索说到一半,话音戛然切断。他蓦然意识到了什么。 刚才,他可能是有一点生气。 也许并没有到生气的地步,但他至少是有些烦躁不满的。 为她整晚熬夜的事情烦躁,为她逞强的态度不满。 他自以为很会隐藏,并没有把这些细微的负面情绪露出来。 可是,她发现了。 他没有再坚持否认,转而道:“就算我生气,也不会打你的。”他直视进她清凌凌的大眼睛里,“可以相信我么?” 初歆认真看了他一阵,点头。 她当然是相信他的。 两人静静地相望。 直到陆行川打破沉默:“你只怕我打你吗?对别人都不怕?” 他不知道自己在初歆眼里,是不是真就有这么可怕。 他这样问,或许也有隐隐的不平在心里作祟——明明像季驰那么暴戾的家伙,初歆看起来也和他相处得挺好的。看见季驰要打人的时候,还敢主动开口要求他不要打。 而到了他面前,却是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难道,他表现得还不如季驰? 却见女孩咬咬唇,犹豫了一下,小声吐出几个字来。 “爸爸,说的。” 第16章 失控十六箭 你不是天生就该被人欺负…… 陆行川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他完美无缺的高清图像式记忆在大脑里飞速快进了一遍,从各种细节里寻找蛛丝马迹——自己是什么时候开罪了初教授,会得来这么一个评价。 ……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很是莫名,只好问初歆:“你爸爸说,我会打你?” 初歆摇头,音色软软的,很认真地复述:“爸爸说,家人,不会,打我。” 陆行川更觉莫名了。 女孩只是看着他,稍歪了下脑袋,似乎奇怪他竟然会不明白。 陆行川最终还是读懂了她眼睛里的那句话: “你不是家人。” 家人不会打她,他不是家人,所以…… 他理清了这中间的逻辑。 她把“家人不会打她”,理解成了“除了家人以外的人会打她”。 因为她对这个世界本来的理解就是,人人都会打她。不打她的,只不过是特例…… 甚至,别人只要稍微有一点不高兴,就会打她。 修长的手指在下面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但他面色依然平静:“不管是不是家人,谁都不能打你。任何人都不可以随便伤害别人,明白么?” 女孩没有质疑他说的话,小脸上的疑惑却分明更浓。 好像人生中第一次听到这么新奇的概念。 不懂。 他默了半晌,轻声道:“我会慢慢教你的。会让你明白。” 也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自言自语。 他昨天通过那几个简单的问题已经证实过了,初歆的理解力并不比任何人差。 所以她现在会不懂,只是因为,他说的内容,和她自己一直以来的切身经历,太不一致。 就像生活在地底石穴里的人,一辈子最多见过星星点点的烛火,你很难向他解释清楚什么是阳光普照。 初歆一听他说要教她,倒是立刻小鸡啄米般地用力点头,把别的都抛开了。 他这么说,意思就是以后会继续来教她了,对不对? 陆行川又问:“你刚才以为我会打你,为什么不跑?” 初歆咬了咬唇。 她凭借经验能提前发现别人生气要打她的苗头。不过就算发现了,她一般也不会逃跑的。 因为那时候她跑不到哪里去,还是会被抓回来,然后打得更厉害。 所以她只是自己抓紧时间换一个适合挨打的姿势,这样就能难受得轻一点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的家就在旁边,还有外公在里面,外公会保护她的。 刚才她如果选择跑,应该能跑掉。 她知道自己可以跑得很快的。 可她还是没有跑。 大概是因为…… 她把自己那一刻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不会,打,很疼。” 陆行川无言地望着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有一点欣慰,尽管她把他理解为了“会打她”的那类人,至少他在她心里赢得了这一点底线的信任——不会打很疼。 初歆又想了想,低下头说:“打完,你就,不生气,了。” 女孩天真纯净的嗓音散在空气里,听不出丝毫怨恨,陆行川这次沉默了更久。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清淡的鸟鸣。 最后他说:“抬头看我的眼睛。”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提这个要求。 初歆依言抬头,他眸底仿佛沉了一汪灵净的潭水,清澈见底,却又不知深浅,让人参不透。 “这件事也很重要,你要记清楚,记得非常清楚。” 他清晰地、一字字告诉她: “你不是天生就该被人欺负。” 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斜照过来,把他半边苍白的侧脸镀了一层灿烂的金辉。 初歆记住了他说的每个字。 “歆儿,你再也不需要,靠忍耐别人的伤害活下去。” * 陆行川留了一段时间给她消化他刚才说过的内容。 女孩安静地抱着膝蹲在地上,似乎这个姿势能给她带来最大的安全感,他也没有催她起来,就一直陪着她。 渐渐地,困惑从她那张小脸上退去,被崭新的领悟所取代。 原来外面的世界真的这么好。 是她想不到的那种好。 在这里,她根本不应该挨打,不应该挨任何人的打。 真好。 陆行川一直把她所有细微的神情变化收进眼底。终于看见那双清灵的大眼睛里放出欣然了悟的光芒,他唇角微上扬了一下,转瞬间又被压了回去。 初歆不知道是不是捕捉到了那一刹那,乌溜的眼珠又盯在他脸上看了半天。 陆行川像是没有注意到,重新试探问她:“昨晚为什么不回房间睡觉,可以告诉我吗?” 初歆嘴唇动了动,没有马上发出声音。 陆行川看出她的为难,沉吟片刻,转而主动猜测:“你是不想和姐姐一起住?” 初歆愣了愣,最后只是说:“会,吵到,姐姐。” 陆行川看了她一会儿:“你姐姐不喜欢你吗?” “开始……喜欢的。”初歆过了半天才挤出来。 她没有说谎。在她刚回来的时候,姐姐也和家里其他人一样喜欢她,对她好,也没有不愿意和她住一起。还把自己房间里所有的好东西都主动分给她,一样样教她怎么用。 她那时候有好多话都听不懂,经常会弄错,姐姐都没有半点不耐烦,还是一点点耐心地教给她。 医生来给她身上的伤口换药,最疼的时候,都是姐姐在旁边陪着她,她不会哭,但是姐姐会哭。 可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多月,她各方面都变得好多了,姐姐却开始不喜欢她了,也不愿意再和她呆在一起。还特别讨厌和她穿一样的衣服。 曾经,她想不通是为什么。 她明白,别人喜欢她本来就是件难得的事情,不喜欢了好像也没有很不正常。 可她还是止不住暗暗难过。 有时候会想,家里其他人会不会也像姐姐这样,突然就不喜欢她了? 但是,昨晚晚上,她听到的那些…… 陆行川听懂了她背后没说完的话,开始喜欢,那说明后来就不喜欢了吧。 这倒也不能说完全在意料之外。 毕竟初羡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在他有限的印象里,属于争强好胜、比较自我中心那种个性。他们家的大人让两个女孩长期分享一个房间,还指望她们一直和睦不生矛盾,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不太现实。 他想了想:“如果你现在自己一个人住,可以照顾好自己吗?” 初歆缓缓点头。 “那就好。”陆行川做了结论,“这件事我会替你解决。” 他一开口,好像事情就已经被解决了。 好像问题根本就不存在了。 他没有多去打听她们姐妹之间具体的矛盾,这次也没要求初歆自己去做什么。如果她自己去说的话,说不定会愈发激化矛盾,给她日后在这个家里的生活带来更多麻烦。 所以,他选择直接替她把问题解决掉。 至于这样干涉她的生活是否合适,他并没有去想。 他自以为已经提供了完美的解决方案,不过女孩显然并没有高兴起来。 她垂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睛。 在她乌灵的瞳仁深处,漫开哀伤无助的薄雾,仿佛在提问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歆儿?” 他的声音很轻,此时此刻压在初歆肩膀上,却让她感觉有些沉重。 她没有对他说全部的实话。 没有告诉他,姐姐不喜欢她,是因为生气当时她自己乱跑走丢了。 虽然他也没有追问到底,但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做错了什么。 而且,这不是她唯一做错的事情。 从昨天到现在,她也在问自己,问了无数遍—— 为什么,她那时候要乱跑呢?为什么不能乖乖的?为什么一切最后会是这样? 可是她全都不记得,一点,也,不记得了。 为什么? 她想要问,想大声问,却不知道该去问谁…… 在被许许多多个为什么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她抬起眼,撞上他那双淡定如故的眼眸,里面盛着她小小的影子。 是的,他什么都知道…… 终于,她如受到蛊惑一般,半是懵懂,半是执著,望着他慢慢地问: “……为什么,我,不乖?” 第17章 失控十七箭 他真的,抱了她 这一问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莫名其妙,突如其来。 初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问出来了。以及,为什么要问他,问了他又有什么用。 只是在刚才那一瞬间,她实在想要问。 想要问他。 陆行川短暂地怔了片时。 然后他说:“你没有不乖。” 缺乏上下文,其实他还没有理解为什么初歆突然会有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他的答案毋容置疑。 初歆默默抱膝,在一段更为漫长的沉默后,她下定决心,朝自己指了指。 在心里搁了许久的话,一个词一个词成形。 “……乱跑,丢了。不乖。” 她本来害怕对他承认这些,害怕他知道了又会嫌弃她。 但另一方面,如果要在一个人面前承认自己做错的所有事,她又只希望是他。 陆行川定定看着她稚嫩的小脸,这次他听懂了。 她是在为当初被拐走的事情责怪自己。 无论她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这绝对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他刹那间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冲动,要把她这种错误想法立刻、彻底地拔除掉。 然而眼前活生生的女孩毕竟不是机器,没有办法把运行错误的程序一键删除。 他冷静了片刻,向她解释:“你没有乱跑,也没有不乖,”他把每个字都说得极清楚,“是坏人把你抓走的,不是你的错。” 初歆蝶翼般的睫毛微颤,呆呆看他,他真的知道……? 陆行川微眨眼睛,轻声问她:“不相信我?” 这四个字立刻对初歆发生了奇特的作用——毕竟她是不能不相信他的。 所以她只有一个选择—— “……相信。” 在他不懈的注视下,她终于表态。 只是又软又细的嗓音听来不是很有气力,似乎“相信”得不是特别坚定。 陆行川不疾不徐,又问:“那现在告诉我,你有没有不乖?” “……” 她不开口,他就也一言不发,安静等待她回答,仿佛拥有全世界的耐心。 最后女孩慢吞吞吭声了:“……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不乖。” 初歆被根深蒂固的信念所控制,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反对他,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 奇怪的是,说完以后,她心里好像真的好受些了。 她还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从前的事情,可是,既然他这样说,既然他说的话一定没错…… 陆行川扫过女孩小脸上还没被抹掉的一点犹疑,忽然起誓一18般抬起右手。 “我证明,歆儿是最乖的。”他一字字说。 初歆狠怔了一下。 微风夹杂他的余音,轻扑在她面颊上,带来细微的酥麻感。 她一时间没法再有别的念头,只能听见他说——她是最乖的。 陆行川慢慢把手放下,女孩还在仰着软乎乎的小脸看他,仿佛一只天真不知事的小动物,正在仰望自己崇拜的神明。 陆行川莫名想起,当年他偷偷去喂过的那只小猫,就总是用这种眼神看他。 期待着被他顺毛。 他不知不觉抬起了手,探向女孩头顶的位置。 她的头发被剪成圆润可爱的形状,看起来很软…… 指尖眼看要落下的时候,他清醒过来,手顿住,缓缓撤开。 初歆茫然眨眼,自己拿手在脑袋上揉了揉,她刚才看见他要摸她的头了,但最后什么都没感觉到。 所以刚才是怎么回事呢? 回家以后她就发现了,好像大家都很喜欢在她头上摸一摸,虽然她还不明白是为什么。 难道,他也喜欢摸她的头? 这个念头一闪,立刻在初歆的小脑瓜里激起一束灵光。 如果他摸了她的头,是不是就代表彻底不嫌弃她了? 在初歆为这个重大发现暗暗激动的时候,陆行川回过神来,试图给自己刚才不合理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最后只说:“头发很好看。” 初歆微微振奋,所以他真的喜欢她的头发! 只不过,她随即想到,他只是说好看,倒是并没有真摸。 所以,可能,也不是很喜欢吧…… 她眸子里的光芒黯淡下来,难过又可惜,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要是她还有原来的那些长头发就好了,他说不定就会更喜欢了。 她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鼓起勇气告诉他:“会,长长。” 陆行川不怀疑她的头发会长长,只是一时不明白她说这个做什么。 在初歆眼里,他淡漠的反应,就好像是不相信她的话。 她着急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努力组织语言,一个词一个词蹦出来—— “没,烧掉,以前,很,长的……” 尾音未散,陆行川面色绷住:“你说什么?” 初歆正在急于解释自己,蓦然被他身周骤降的温度吓了一跳,差点又想抱住头,不过忍住了。 他说过了,就算生气,也不会打她。 所以她不怕…… 陆行川见她被吓到,低眸让自己冷静了片刻,把怒意压制下去。 然后才问她:“头发怎么会被烧掉?” 初歆犹豫了一会儿,慢吞吞说:“……弟弟,烧的。” “弟弟?” “就是……他们说,等他,长大,要我……” 女孩蹙着眉,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天真的小脸上满是苦恼。 很多当地的方言,她现在还不知道换成普通话该怎么说。 最后她想到有一句话,她可以讲出来。 只是她隐约感觉到这句话不太好。 她又迟疑了好一阵,才咬咬唇,说出口。 “……要,和他,睡觉。” 陆行川定定盯着她。 空气凝成一片死寂,仿佛结块。 刻意克制下的冰冷愤怒渗入骨髓,浸透血肉,已经让他伪装无能。 哪怕他什么不说,什么不做,初歆也能感觉到他是真的真的很生气。 她不禁把自己缩成了更小的一团。 过了很久,陆行川重新开口,却是异常平静的:“歆儿,我们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好不好,让他们受到惩罚。” 初歆垂下睫毛,惭愧地低头:“我,没,看到,路。” 那户人家后来又把她卖掉,她被蒙上眼睛运了出来。她虽然在那座村子里呆了几年,但总共也没机会去过几个地方,认识几个人。 当地警方早就问过她这些问题,她能提供的线索非常少。 比如她记得那个地方好像是叫“王家村”,可是那一片地方姓王的人很多,光“王家村”也有五六个。 她能说出来的那几个人名,在当地遍地都是重名的人,再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名。 所有关键的问题上,她都是稀里糊涂的。 转卖她的人贩子提前跑了,没有被抓住,线索就这么断了。 初向南去接她的时候,虽然气愤,但放弃了再追究下去。 初歆记得爸爸说过,现在她的平安快乐最重要,其余的都先不要想了。 所以,她也就不想了。 但是现在耳边听见少年认真的问题:“你想坏人受到惩罚吗?” 她沉默许久,最后“嗯”了一声。 软糯的,却又是坚定的。 她还不懂太多道理,不过她也会想,为什么坏人不用受惩罚呢? “可是……” “没有可是。” 陆行川打断她,清透如镜的浅色眼睛里映出她的倒影,用整个世界的专注,一瞬不瞬注视着她。 没有任何犹豫,告诉她:“交给我。” 他这样说的时候,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初歆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股力量罩住,保护了起来。 又像是忽然被揽进一个无比坚实的怀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她怔怔的,转瞬间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眼眶周围那阵莫名的酸涩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快要溢了出来,她低下头,努力忍住。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怀抱是真实的。 ——他真的,抱了她。 这一点意识,在她瞬间空白的大脑里,炸成一片烟火。 不敢多动一下,却又禁不住去依赖他。 她又嗅到了他身上那种清新干净的味道,这次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嫌弃。 只能听见他在耳边一字字郑重的承诺:“我会让坏人都受到惩罚。” 许多年后,她仍然时常回忆起今天。 那个天神般高贵的少年,从天而降闯进她的生活,给了她一个如光明本身一般纯粹的拥抱。 那一刻,她的整个世界都被点亮了。 只不过—— 远远传来季驰愤怒的叫嚷。 “陆行川!你对我妹耍什么流氓!” “……” 在季驰飞扑上来的时候,陆行川仍然十分淡定,甚至借拥抱的姿势把初歆从地上扶了起来,让她站稳,然后才退开。 从容,优雅。 看上去绝对没有一点点被抓包的觉悟。 季驰已经飞快把初歆揽到身边,怒瞪向他。 “陆行川,你胆儿挺肥啊,敢在家门口对我妹下手。” 陆行川神色很清淡,只是眉间微蹙,隐隐透出一点嫌弃:“你思想太脏,该洗洗了。” “你——”季驰被气得差点又要提拳上阵,却感觉到初歆在下面轻轻扯他的衣角。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宝贝妹妹不喜欢他打人,他这个“文明人”的人设还得暂且装着。 “那好,请你用你干净的思想给我解释一下,你刚才在干什么?” 陆行川通透的眸子一扫,落在季驰自然搂住女孩肩膀的那只手上:“你又在干什么?” 季驰莫名其妙,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他:“我是他哥哥!” 陆行川:“她也叫我哥哥。” 季驰:“……” 他觉得这逻辑不对,脱口而出:“我是她——” 可是说到一半,他想起来什么,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 陆行川静静看着他吃瘪,面无表情。 两人对峙片刻,季驰剜他一眼:“你又来干什么?” “我来给她上课。” “我再说一遍,我们歆儿不用你教。” “你找到更合适的人选了吗?” 本来是找到了的,谁知好好一位学霸小仙女,莫名其妙就变成了眼前这个神经病。 但无论怎样,季驰哼了声:“找谁也比找你强,你有教小孩子的经验吗?这头一遭想拿我妹妹当小白鼠练手?” 陆行川看着他:“你为什么不问最关键的问题——我能教她什么?” “什么?” 陆行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向初歆,轻声问:“歆儿,你现在最想学什么?” 初歆乌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她最想学什么? 她想学的有太多太多,可有一个答案似乎是早就为这一刻准备好了。 “我,想……认字。” 她还不懂很多道理,但她知道,认了字就能读书,读了书就能学更多知识。 在她朴素的观念里,能够认识字,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如果,她也能学会认字,该有多好。 陆行川说:“我会教她认字。” 他的话是对季驰说的,目光却仍然停留在初歆脸上。 季驰却没有买他账的意思:“又不是只有你能教。” 陆行川短暂沉默了几秒。 他望进女孩那双不染杂质的大眼睛里,那里面充满希冀和渴望,像扑腾着翅膀拼命学飞的小鸟,正在仰望蓝天。 然后他说:“但我只用三天。” 季驰一头雾水:“什么三天?” 这次陆行川没有犹豫。 “三天,教她认字。”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太阳从云层后面探出头。 初羡似乎是听懂了。她呆望着光晕里的少年,一双大眼睛完全挪不开。 “三天?”季驰嗤了一声,只觉得好笑,“你能教她认几个字?” 陆行川依然只看着初歆。 金色光芒点染在他细密的睫毛尖上,烘托出少年眸底那份独一无二的、属于王者的骄矜。 而他语调还是淡淡的。 “所有。” 第18章 失控十八箭 三天认字,包教包会…… 在季驰“你丫是不是出门忘吃药了”的友好眼神里, 陆行川仍然相当淡定。 季驰当然也被他这个疯狂的FLAG震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 上上下下把陆行川打量一圈。 “我说,咱们很熟吗?” “不熟。” “既然不熟, ”季驰嘴角一抽,“你不觉得你这么多管闲事, 特别莫名其妙?” 陆行川在他怀疑的视线中,依旧好整以暇:“我是来教她的,不是来教你的。”他顺理成章地说, “她现在已经和我熟了,是吧,歆儿?” 初歆猛被他点到,不由微懵了下, 但是一听见他唤她的名字, 就已经不由自主在点头了。 甚至在她想明白他到底说了什么以前。 于是季驰就看见,前两天还一脸崇拜望着他的小妹妹, 现在就这么被拉到了敌对阵营里。 在扎心的同时, 他更感到难以理解。 初歆是不喜欢生人的。她刚回家的那一阵, 不少亲朋世交带礼物来看她,可她一听见生人的声音就会警惕地躲开。后来,除了本家亲戚, 其他人的来访他们基本都会谢绝掉。 她也从来不想出门。 唯一让她愿意勇敢走出去的,就是前几天去实验六中参加入学测试。 正因为如此,他们虽然有种种顾虑,那次还是带她去了。 可她却平白无故地这么信任陆行川, 哪怕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也不过才见第三面。 季驰简直怀疑,陆行川这个“歪杏仁”真有什么蛊惑人心的超能力。 把他两个妹妹都给迷惑了去。 他满心烦躁, 死瞪过去:“陆行川,是男人就要点脸,别拿我妹妹当挡箭牌。” 陆行川这次没有直接怼他,而是让初歆先进屋里去。 初歆不想走,要是她走了以后,哥哥打他怎么办? 虽然他说外面的世界是不可以随便打人的,但据她观察,她哥哥恐怕不是很遵守这一条。 “我没事,”陆行川看着她的眼睛,“进去等我。” 他的声音里仿佛有一股镇定人心的奇异力量,初歆不知不觉就乖乖听话照做了。 他是最厉害的,他说没事,就一定没事。 她应该相信他。 直到初歆一步三回头的小身影终于挪进房子里,季驰眉毛还挑得老高。 他怎么感觉自己特像个棒打鸳鸯的封建家长? 呸。 “陆行川,你突然跑来接近我妹妹,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行川目送初歆进门,回过头来,还是那句话:“昨天告诉你了,我来帮朋友代课。” 季驰鼻子皱紧,“朋友”两个字从陆行川嘴里说出来可真是古怪极了。 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没联系上卫染。本来他对这位美女学霸印象是极好的,可现在就觉得,不太靠谱了。 尤其是,如果她真的和陆行川是朋友的话…… 那就太不靠谱了。 他还是不可思议:“你们真是朋友?” “确切来说,是不得不做朋友。” 季驰想象不出,陆行川这种人的生活里,也会有这样的无奈。 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强行和他做朋友? 陆行川道:“我未来的表嫂,我需要保持友好。” 季驰花了一秒钟转过弯来:“卫染……是砚哥的女朋友?” “是,所以你别惦记了。” “你别血口喷人,谁惦记了!” 他当时看到照片第一眼,是觉得很惊艳,随口打听了一句,听说人家有男朋友了,就没仔细再问。 想不到这里面正好有这么一层关系。 他摆了摆手:“得嘞,既然她没空,我再找别人就是了,那也不用你来代课。我们家庙小,伺候不起您这座大神。” 可是陆行川不为所动:“我不需要特别的资源。” “……” “你的反应是不理性的,如果你真的为了歆儿好,就没有理由妨碍我。” 季驰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尽管这尊邪神本来也不是他要请的。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笑:“你要个理由,好。”他摇着手指,眼神冷下来,“我就是不放心让我妹妹和一个精神病呆在一起,这个理由够强大了么?” 这话当面说出来的确伤人,但陆行川这家伙油盐不进,他也懒得嘴下留情。 陆行川却毫不动气,只是静静问他:“你确定就是这个理由?” “确定。”他咬牙,非常确定,特别确定。 “那你的理由不成立。”陆行川也非常淡定,特别淡定。 季驰呵呵:“是吗?” 陆行川下一句话,却是他打死都想不到的。 “我最新的精神检查报告可以证明,我在各项指标上完全正常。” 季驰两眼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活像吞下了什么古怪的东西。 没忍住问:“……你什么时候去检查的?” 陆行川特别正常地说:“昨天。” 季驰:“……” “检查报告连同我最新的教学计划,昨晚已经发到初教授的邮箱了。可能他还没有拆开看。” 季驰:“…………” 现在,他确定肯定以及笃定了,这人绝对是个他妈的精神病! 不是一般的有病! * 精神特别正常的陆行川表示他的“三天认字计划”从明天开始算,今天就留给初歆好好休息,养足精力。 本来,初歆一听到能认字,根本片刻都不想休息,但是他平静看了她一眼,她就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乖乖听话了。 陆行川临走前陪季老爷子下完了那盘棋,顺便又闲聊了一会儿。 初歆默默坐在旁边,听见他们从外公年轻时设计的作品聊起,聊到这次给她新房间做的设计风格,最后聊到,应该尽早给她独立的生活空间,让她开始锻炼照顾好自己的能力,这样对于她日后正常融入社会比较有帮助。 有些话她听得不是很懂,但她能明白他在做什么,禁不住就有点心虚。 好在季老爷子从头到尾连连点头,似乎没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只是初歆偶尔一抬头的时候,瞥见季驰的脸色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不过也只是转瞬间,他就又恢复了惯常那副散漫慵懒的模样。 初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不久之后,她路过季驰房间门外的时候,听见里面的争吵声。 是初羡。 “……我的事你管得着吗!季驰,你连个手续都没有,算我哪门子哥哥?” 初歆不自觉在门口站住,里面有一段时间没有动静。 季驰终于开口的时候,嗓音比平时降了温度:“小丫头,你是真要造反?” 初羡只是哼了声。 “那我告诉你,有能耐,你就把我从这儿赶出去。没能耐,我就是你哥,你得认。” 初歆在原地呆了一阵,回过神,悄悄走开了。 * 回到家以后,陆行川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不远处的那座楼,有些失神。 事后想一想,他当时那个行为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明明正常说话就好了,她也听懂了。为什么要抱她呢? 似乎没有任何科学合理的解释,他就是在那一刻—— 突然失去了控制。 他闭目片刻,按了按太阳穴。有时候他真希望能忘掉一些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可他并没有这种能力。 超级记忆力的坏处。 不过想不通的事情,还是不要想了。 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懒洋洋的男声从听筒里传过来:“川少,这么早?”那人打了个呵欠,“我是说,荣幸之至,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 “肖老板,”陆行川淡淡道,“我有一个新委托。” 对面干笑一声:“只要这回不涉及刑事案件就行。” “是刑事案件。拐卖案。” “……” 电话那头肖尧默了片刻:“川少,拜托别太抬举我了行不?我这一行虽然简称私家侦探,但实际主营业务是配偶忠贞度调查和婚外情取证,如果你有这方面的需求欢迎来找我。” 陆行川简单直接:“我加钱。你开价。”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肖尧无奈,“那些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咱们就交给警察叔叔不好吗?” “积极为警方提供线索,难道不是作为一个守法公民应尽的责任?” “……” “而且你还有钱赚。” “……” 陆行川又道:“更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你上次不是也替我查了吗?” 提起这事儿来,肖尧更是无语。他觉得他上回肯定是被陆行川给坑了。 就陆行川让他查的那个人……最后发现是个毒枭。 一开始他是真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大风险,才会一时掉进钱眼里,接了那个不明不白的委托。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坏人被绳之以法,他这边也没暴露,但过程太惊险,他是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 最要命的是,中途他怕了想撤,陆行川倒是同意了,他本以为这事儿就可以到此为止了。哪知道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天才小少爷,顺着之前查到的那些线索,又瞒着所有人自己单枪匹马去暗中追踪了三个月,最后终于拿到关键的证据,匿名举报给警方,一举端了那个贩毒团伙。 他后来发现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目瞪口呆,心脏都要不好了。 只要知道陆行川的父母都是谁,以及背后那两家的势力,就能明白这位少爷有多金贵。万一陆行川真出了什么事,他这个参与者肯定脱不了干系,也得跟着完蛋。 他实话实说:“川少,我要是再帮你搞这些事情,让你们家老爷子知道了,我就甭想在国内混下去了。咱们也算是认识一场,你给我留条活路行吗?” 然而陆行川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向他陈述了一个更为残酷的事实。 “你不帮我,我也能让你在国内混不下去。” 肖尧:“……” 他还真不怀疑这一点,毕竟他见识过这个看起来清清淡淡的少年,真狠起来,能有多不择手段。 在某位高中生的威逼利诱下,肖大老板最后还是只能把这单生意接了下来。只是在开价的时候,非常心安理得地乘了个十倍。 然而在陆行川向他介绍了具体案情之后,他就更加欲哭无泪了。 “川少,照你这么说,那等于什么线索都没有啊。要怎么查?你还想把整个拐卖网络每个环节参与过的人都给揪出来?连当初的买主都要?那种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说不定连路都不通的,我说,你知道吗?” “当然有路。不然怎么能把人卖进去?” “……” 肖尧彻底无奈,只得承认:“是,你说的有道理。年轻人,我也很佩服你爆棚的社会正义感,但是——” “不是什么正义感。” 陆行川眼睫微垂,目光落在铺满阳光的窗台上。 然后用最不带私人感情的方式说:“私人恩怨而已。” 他说是“私人恩怨”,肖尧反而要心梗。就上回的那件事,在他万分不解的追问下,陆行川最后也只甩出了这淡淡的四个字——“私人恩怨”。 上次是毒贩子,这次是人贩子,他就不明白了,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还是所有人眼里的优等生,怎么就能和这些最穷凶极恶的罪犯结出什么“私人恩怨”来? 他要是把这话说出去,也绝对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可陆行川是不会解释更多的。 “川少,那咱们丑话可说在前头,这事儿既然委托给我了,你自己就不要再参与了。” 肖尧至今还在为上回的事情后怕,要是再来那么一次,他估计他就算不把这条小命交待在犯罪分子手里,也得被陆行川家里的势力整个半死。 陆行川微微蹙眉:“如果我不帮你,你会遗漏线索。” 肖尧:“……”谢谢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不过他也得承认陆行川的分析能力的确是强,同样的一件事情,陆行川就能从中看出别人看不出的关联来。 然而再怎么天才,他也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没有什么社会经验,再加上这奇怪的“私人恩怨”,实在不让人放心。 “川少,那可都是些亡命之徒,被惹急了没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的,你好歹为自己的生命安全考虑一下吧?” 陆行川考虑了一下。 然后他平静说:“没关系,我也是亡命之徒。” 电话那边一下子被消了音,宛如断线。 陆行川若无其事继续道:“不过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不会让你不好交待的。” 肖尧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苦笑:“你真相信这事儿能查出个结果来?” 陆行川抬眸望天,厚重的云层这时候已经散去,天空是一片澄澈的碧蓝。 蓝天上飞鸟自由地掠过,映在他那双通透的浅色眼睛里。 他淡淡开口,不知道是说给对方听,还是自己听。 “我为什么不能相信恶有恶报?” 也许“报应”并不科学,可那又怎样。 为什么,不能相信,恶有恶报? * 挂电话前,陆行川略迟疑了一下,问肖尧:“肖老板,你有孩子吗?” “我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对象都没有,哪来的孩子。”对方显然在电话那边翻白眼,“要是有老婆孩子,你以为我还敢接你这不要命的买卖。” “那上次我在你公司看到的那个小女孩……?” “哦,那是我外甥女。” “我能不能问一下,”陆行川顿了顿,“她用了多长时间学会认字?” “啊?”肖尧被问得一头雾水,“认字……就从小慢慢学呗。不过那小丫头就爱疯玩,我估计她到现在也没认会几个字。” “……那,你小时候用多长时间学会认字?” “你这个‘学会认字’的标准是什么啊?要达到个什么水平?” “就是没有不认识的字。” 肖尧活到这么大,忽然有种瞬间退化为文盲的感觉,主要是陆行川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太自然了,就好像人人都应该没有不认识的字一样。 他不得不承认:“呃,这个……现在好些生僻字我也不认识啊。” “……” 肖尧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不过倒被反勾起了好奇心:“川少,那像你这样的天才小孩是怎么学认字的?” 陆行川默了片刻,最后说:“我五岁那年,花一个下午背完了字典。” “…………” 放下电话以后,陆行川揉了揉眉心,罕见地有些烦躁不安。 当时他到底为什么要说“三天”的? ……反正被她用那种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 又是一个缺乏合理解释的行为。 莫名,其妙。 * 晚上睡觉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了初歆一个人。 白天,初羡说起江雨薇一家明天要包机去澳洲旅行,而且这次很可能看到若干年不遇的极光风暴,软磨硬泡求季老爷子答应让她也跟他们一起去。 季老爷子一开始自然是很不放心,不过江家和季家是世交,彼此知根知底,经不住初羡坚持,最后他还是点头了。 江家的人很热情,邀请初羡今晚直接过去住,方便明天一早出发,所以初羡下午就走了。 想起白天听到的争吵,她觉得,初羡现在不想呆在家里,恐怕也不只是为了去看那个叫做“极光”的东西。 她一直忍不住还在想——“手续”到底是什么意思?哥哥为什么需要那个叫“手续”的东西呢? 没有“手续”的哥哥真的会被赶出去吗? 还有,在她走开之前,最后听见季驰说的那句话: “你想知道为什么当初被拐走的是歆儿,而不是你?你最好永远别知道。” ……又是什么意思呢? * 第二天早上,陆行川果然来给初歆上课了。 季驰这回倒是没再拦着他进门,事实上,他已经把陆行川昨天在花园里立下的疯狂FLAG,向全家积极给散布了个遍。 反正牛皮是陆行川自己吹的,他何必要给这家伙留面子? 他就等着看牛皮吹破的时候,这个永远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外星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们还是在书房里上课,这次季驰坚决要求旁听。 并且他自认为理由非常充分:“陆行川,万一你居心不良,要对我妹妹进行什么变态的科学实验怎么办?我得看着你。” 其实这里面有一部分是他真实的担心。 陆行川当时言之凿凿说什么“三天,教她认字”,态度过于淡定自信,就好像准备在初歆脑袋上连根数据线,直接把知识给灌进去。 ——万一他真是这么打算的呢? 毕竟,陆行川这个人……谁敢说他就干不出来。 陆行川没有反对,任他留下了。 眼看着陆行川优雅自然地坐到初歆旁边,季驰面部肌肉不自觉地一抽动。 这幅画面怎么看怎么不太和谐。 昨天他在花园里没顾得上细想,如今越想越不对了,陆行川不是从来不让人近身的吗?那这算什么意思?突然就转性了? 他忍不住问:“怎么,现在不需要别人离你两米远了?” “你需要。”陆行川看都没看他,顺理成章地表示,“最好三米以上。” “你——” “你们家有胶布吗?” 季驰莫名其妙:“干嘛?” “为免耽误教学进度,建议你把嘴封上。” “……陆行川!” 初歆圆溜溜的大眼睛在他们两个身上来回转,尽管没完全听懂,但她对人的情绪,尤其是负面情绪,总是分外敏感的。 现在她知道他们都不会打她,所以没有觉得很害怕。可为什么他们每次见面都要吵呢? 她很想劝他们不要吵,可惜她目前掌握的语言还不太够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担心说错了会让事情更糟糕。 她只能暗自下定决心,等以后她会说很多话了,就想办法让哥哥和小川哥哥交朋友。他们都是好人,一定可以做朋友的。 所以,她现在要努力学习! 季驰被陆行川这一打岔,气得把刚才的疑惑都忘了。有心要接着喷火,却见初歆正眼巴巴望着陆行川,大眼睛里装满了渴望。 呃,他相信那是对知识的渴望,不是对陆行川本人。 ——算了,为了他的宝贝妹妹,不要耽误教学进度。 他暂且忍下一口气,在离陆行川三米以外的沙发上坐下,闭嘴安静旁听。 倒要听听这家伙有什么石破天惊的神奇教学方法,能让一个文盲女孩在三天内就认识所有的字。 于是他听见陆行川平静宣布,他今天要教的内容是——拼音。 季驰:“……” 仔细想想,从头教拼音好像也没有什么错,只是陆行川之前把话说得太满,要是就照这种循序渐进的进度,三天时间才够学到哪儿的? 季驰反复打量陆行川,想看出他的底牌。然而从那张冰封似的脸上挖掘不出一点信息量,越发拿不定这厮到底打算干什么了。 初歆不了解教学进度的问题,对她来说,反正他讲什么,她就听什么。 他说的什么都对,她都想学会。 一双乌黑水灵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盛满了光,无比认真。 陆行川怼完季驰,猛撞上她这样的眼神,微怔了片刻。 在那一瞬间,好像突然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控制,只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 古怪极了。 他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回归到正题,先给她简单介绍了一遍“拼音”是什么。 他每说一句,初歆就点一下头,全盘接纳。 然而季驰在旁边已经听不下去了。 什么玩意儿。 他算是知道了,陆行川这人果然就会说空口白话,实际一点都不中用的。这一开场就立马暴露出了他低下的教学能力。 有这么教孩子的吗?好好的教个拼音,结果他上来先整一大堆术语出来,又不解释。 就这个能让初歆听懂个毛线? 于是他没封住的嘴一下子就抱怨起来:“陆行川,你讲的这都什么啊,连我都听不懂。” 陆行川看起来没什么情绪,口内却道:“我不意外。” “……” 季驰瞪他:“我的意思是,你这样教她根本没用!我说你要不行的话,就别在这儿逞能了,说些废话白耽误我妹妹的时间有意思?” 陆行川徐徐瞥他一眼:“有没有用是你说了算?” 季驰嗤了声,可不打算上他的套。 “有用没用不是谁说了算,实际效果证明一切。就你刚才那叽里呱啦的一大串,她能记住什么?你这还不是在说废话?” “你想知道她能记住什么。”陆行川不慌不忙重复一遍,转过脸直视进初歆眼睛里,“刚才我教你的,你记住了什么?” 在他十分认真的注视下,初歆略有点发怔,就好像整个人被他的视线给罩住了。 但是舌尖已经不由自主动起来,开始回答问题。 “汉语拼音是一种用二十六个拉丁字母为普通话标注发音的方案。拼音的形式由声母、韵母、声调三部分构成。声母,是音节起始处的辅音,总共有二十三个。韵母,共有三十九个,分为单韵母、复韵母和鼻韵母。声调,包括阴平、阳平、上声、去声、轻声五种……” 女孩用软糯但坚定的音色一句句说下去,意外的流畅,就像早就已经把这些话背诵过无数遍。 一字不落。 陆行川默默望着她说完,浅色眸子里看不出情绪,然后微微点头,正式回答了季驰的问题。 还是淡淡的。 “她全记住了。” 季驰:“……” 季驰:“…………” 初歆得到肯定,开心地弯起小嘴,大眼睛亮晶晶的。 她答对了! 陆行川目光落在她脸颊可爱的小笑涡上,一时有些移不开。 季驰则是完全目瞪口呆,用不着陆行川特意再来提醒他,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结结实实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平常初歆说话的时候经常磕磕绊绊,普通话发音也不很标准。可是刚刚,她不仅把陆行川那一长串话原样重复了下来,竟然连语气声调都和陆行川一样一样的。 简直像是——瞬间被陆行川给附身了。 这是什么原理? 他在下面狠掐了自己一下,确定不是在做梦,问陆行川:“你,你这些话对她讲过几遍?” 陆行川:“一遍。” “……” 这么一大段内容,一遍就能记得这么全,甚至学得这么像? 季驰以前从来没见过有人有这种能力,除了—— 他再看看陆行川,想起来了陆行川的那个特异功能。 过目不忘。 学名好像叫做什么“高清图像式记忆”,能自动把所见所闻的所有事情都完整录下来,储存在大脑里,不遗忘任何细节。 难道初歆也有这种能力? 这可不是小事啊。 他吸一口凉气,扑到初歆身边来,急问:“歆儿,那我刚才说过的话,你也都记得么?” “……” 初歆有点为难。 她能看出哥哥很想得到答案,但是—— “听不懂,没用,废话……?” 在季驰期待的眼神下,她努力回忆出了一些关键词,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慢吞吞说出来。 季驰:“……” 好吧,附身解除。 看来他的宝贝妹妹还是个正常人。很好。 初歆心虚地摸了摸脑袋,也知道自己回答得不太好。可是这部分内容她本来也没有非常仔细去听,更没想要去记,所以现在只剩下个大概印象了…… 季驰只是感到无法理解,他身为正常人的妹妹,怎么一碰上陆行川,就开始不正常了呢? “歆儿,那你为什么能记住陆行川说的那些话?” 初歆茫然眨了眨眼。 为什么……?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反正她每次听到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想记住,然后就记住了。 这不是很应该的吗? 她咬着唇,想了一会儿,最后说:“小川,哥哥,说话,一定,对。” 对的话她当然要记住了。 忘掉多可惜。 面对她这样虔诚的眼神,季驰彻底无语了好半天。这盲目崇拜也太……盲目了吧。 陆行川是神吗?他说话就一定对? 对到需要一字不落地记住? 天知道她这古怪的观念是怎么来的。 他明明槽多无口,又不忍心打击初歆,怕会伤害到她的积极性。 只好深吸气,压抑住吐槽的冲动。这时又察觉到了另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陆行川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嘛。 虽然他这人本来就是一张看不出表情的万年冰山脸,但他刚才问初歆话的时候,太胸有成竹了。 似乎这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之内。 或者说,算计之内…… 季驰立时转过脸,黑眸狠盯着陆行川质问:“陆行川,你怎么给我妹妹洗脑的?” 在他刚才冲上来的时候,陆行川就淡淡避开了。这时候站在几米开外,平静如水地向他开口。 “信仰不等同于洗脑。” 听起来很有哲理的样子。 季驰品了一下他这句话,又使劲品了一下。 主要是他不敢相信世上竟然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说得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你是她的信仰?” 陆行川眸色淡若琉璃,安静清冷的面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淡泊气质,看起来很不食人间烟火。 他观察了季驰两眼,清淡反问:“你在嫉妒?” 季驰:“…………” 他特想给这张面瘫脸上来一拳,只不过,尽管万分不乐意,他却又不得不承认,陆行川的话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怪诞的道理。 真心实意以为一个人说出来的话一定对,这不就是“信仰”吗? 只是初歆的这个“信仰”实在太诡异了,而且“信仰”的力量竟然还这么强大…… 他一时破不开这个未解之谜,不过,他仍然不觉得陆行川这就算是胜利了。 “就算歆儿能记住你说的每一句话,但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光死记硬背又有什么用?学习不是重在理解吗?” 陆行川淡淡的:“你把嘴闭上,我就可以教她理解了。” 季驰瞪了他一会儿,咬牙:“……好,那你教。” 他果真闭了嘴,自己退回去坐下,倒要看看这家伙到底有什么能耐。 初歆默默看着他们又吵完一轮,现在她已经比较见怪不怪了,倒是从他们斗嘴的过程中学习到了些新词汇。 尤其是“信仰”这个词,她觉得很喜欢。 她凝望那个仿佛会发光的少年,就好像真的看到了这个词的样子。多好的词。 于是,陆行川怼完季驰,目光一转,冷不丁就又撞上了她充满“信仰”的大眼睛。 他微垂眼眸,毫无破绽地坐回去,开始给她讲解刚才那段话的意思。 一个个生词慢慢解释下去,讲得很细致。 初歆听得入了迷,在陆行川口中,每个抽象的词好像都变成了一个生动的故事,带给她无限新奇。 她本来已经记住了整段话,这时候每听懂一个词,就把意思放到对应的位置安进去,理解起来渐渐就快了。 季驰两眼呆望着这一幕。 他没再出声打断他们,只是又狠掐了自己一把。 还真不是在做梦。 他哪怕对陆行川再有成见,也不得不承认,其实陆行川讲得挺不错。 尽管语调还是冷冰冰的,但把本来枯燥的内容讲得挺有意思,耐心也不缺乏。 事实上,和平时那个高高在上的外星人,简直判若两人。 他都有点糊涂了,哪个才是真正的陆行川? * 等初歆理解了大致的概念之后,陆行川打开他随身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调出教学软件,让初歆跟读发音。 初歆见过别人用电脑,但她自己不会用。看见他做每一个简单的操作,仍然觉得很稀奇。 然而陆行川打开画面的时候,她马上吓了一跳——上面有一只巨大的嘴。 好像就要从玻璃里穿出来,把她一口吞掉。 陆行川感觉到她小身体缩了缩,往他身边靠,迟疑了一下,没有避开。 只是用鼠标把窗口稍微缩小了些:“别怕。”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这个软件的用处,让初歆模仿画面上的口型,跟读每个拼音字母的发音。 初歆听懂了。 她重新坐直,勇敢地直视那张吓人的大嘴。为了快点学会,她才不怕! 陆行川用鼠标调节进度,让她从“a”开始念起。 电脑“啊”了一声,初歆使劲把嘴张大,也乖乖跟着“啊”了一声。 不见半点不好意思。 乌黑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新生儿一般纯净。 又像一只等在窝里嗷嗷待哺的幼鸟。 莫名让人有种……想要投喂的冲动。 陆行川敛睫,默默地想,教人这件事看来真的没什么难度。 找一个听话的学生,不就行了? 在初歆认真的态度下,接下来的进展非常顺利。 陆行川基本只是看着她跟读,不太用怎么指点,她自己就能读得不错。 他心里原本拿不准的那部分渐渐消散。 学习这件事,对他自己从来是没什么难度的,但是他听别人说过太多学习有多难,以至于就有点不确定了。不知道初歆究竟能学得怎么样。 如今看来,他的怀疑纯属多虑了。 他越发肯定,那些抱怨学习难的人,其实就是自己懒,在找借口。 只要肯认真,哪有学不会? 韵母学完,开始学拼音的声调。 电脑:“āáǎà。” 初歆:“āāāā。” 陆行川微微蹙眉,点击鼠标,又重放了一遍。 电脑:“āáǎà。” 初歆:“ǎāāá?” 电脑:“……āáǎà……āáǎà……āáǎà……” 初歆:“……ǎáāǎàāáàáā……” 陆行川:“…………” 旁边季驰鼻子里漏出古怪的一声,被陆行川冰冻的眼神一扫,他连忙憋了回去,转化成咳嗽掩饰住。 这,当然,没有,什么,好笑的。 十几遍录音连放下来,初歆仰着小脸,念得无比认真。 只是,每一遍都没念对。 陆行川第一次感觉到心里有点凉。 也许……学习这件事还是有一点难度的? 初歆其实分不太清这几个声调,可是陆行川一直让她反复念同样的内容,她就知道自己肯定没念对了。 她半是慌乱,半是不甘,拼命想要念对。 陆行川没有继续再放录音,她还是自己一遍遍地继续重复读,嘴巴张得太久,周围的肌肉都僵硬起来,舌头也像是要打结。 于是好像就更不对了。 “歆儿,”陆行川打断她,“先休息一下。” 初歆闭嘴,垂下脑袋。 她不想休息。 她只想不要这么笨。 陆行川默默望着垂头丧气的女孩,薄唇抿了抿。 他不是很理解初歆为什么会分不清楚四声,不过已经联想起来,初歆平常说的普通话听起来怪怪的,主要原因也是声调总不对。 看来,这对她来说真的是一个难点。 只是这个难点该怎样攻克…… 他正在思索的时候,季驰转了转眼珠,忽然发言:“陆行川,你说的话她不是都能记住吗?那你教她念啊。” 陆行川面色有点僵。 然后他就像什么都没听见,淡淡对初歆说:“你再用心体会一下这四种声调的区别。” 初歆点头,乖乖体会。 但被当作空气的季驰,却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你明知道她靠自己体会不出来,亲自教她一下怎么了?” 陆行川:“……慢慢来,一时想不通也没关系。” 季驰不抛弃不放弃:“不就是念个āáǎà,你听我也念了啊,”他咧开嘴,“至于偶像包袱这么重?” 陆行川终于不再装听不见:“季驰,你在故意报复我吧?” 那当然……是了。 然而季驰保持微笑,义正言辞:“我是为了推进教学进度。” 陆行川:“……” 季驰:“川神,是真男人,就别矫情。” 陆行川对他的激将法不为所动,这种逻辑混乱的话,他根本就懒得反驳——是不是真男人,难道就靠犯蠢来证明? 让他做这种蠢事,还不如干脆给他一刀。 他敛住情绪,回归那份无懈可击的淡定,不再搭理季驰。 然而他一转过眸子,正被初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击中。 许多光在她眼里。 还有……信仰。 小心翼翼,又满怀希冀。 又是那种似乎蕴含神秘力量的,能瞬间剥夺他智力的眼神。 第19章 失控十九箭 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 ——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 陆行川智商两百的大脑里空了一瞬, 只剩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好在他及时别开眼,唤回了自己的理智。 “快到午饭时间了,先休息吧。我下午再来。” 季驰站起来, 伸了个懒腰:“你下午再来也是一样。” 陆行川听而不闻,淡淡嘱咐初歆午觉多睡一会儿, 下楼去和季老爷子打过招呼,就先走了。 全程非常淡定。 然而,在踏出季家大门的那一刻, 他深舒了一口气。 真的,他想静静。 * 午后,陆行川又准时来到季家,继续给初歆上课。 “哟, 川神来了!” 季驰前所未有的热情态度让陆行川心底一阵恶寒。 他完美控制自己不泄露出任何情绪, 免得让季驰更来劲。可是季驰非要赖着旁听,他却没有办法。 毕竟是在人家家里。 他只能暗自盘算, 再过几天就想办法说服季爷爷, 把上课的地点改到他家里去, 摆脱这个捣蛋专家的搅局。 初歆大而圆的眼睛始终瞄着他,她能感觉到他好像不太高兴。 是不是她上午表现得那么笨,让他失望了? 她低下头, 贝齿咬紧唇,下决心等会儿可一定不能再那么笨了。 再笨下去,肯定又会被嫌弃了。 两只小手无声地在下面攥紧成拳,不行, 她不要被嫌弃! 陆行川给她讲解了几句以后,再次打开电脑。 初歆知道他又要让她跟着念。 她心里头不自觉地发怵——不是不想念,只是觉得自己恐怕还是念不对。 可是他要她念, 她不可能不听话。 不过季驰先不干了。 “陆行川,你教学方法就不会变通一下?明知道她这样学不会,还非要让她跟电脑学,你这不是打击她自信心吗?” 陆行川很平静:“学习都是有过程的。” “说得好听,”季驰一哼,“你不就是抹不开你高贵的面子?就让你读几个拼音,怎么比杀了你还难?” “……” 季驰白眼瞪他:“就你这个工作态度,呵,连这么点儿事都干不了,我可不放心把我妹妹交给你来教。” 陆行川通透的眸子静静审视他一阵之后,淡然开口。 “所以,如果我教会她,你就放心把她交给我?” 季驰:“……” 谁来告诉他,陆行川这抓重点的能力是在哪个星球修炼的? 他咬牙:“你不要转移话题——” “你不要转移话题,这是你的意思吧?” “我……” 不,季驰觉得这不是他的意思。 但他一时被陆行川的魔鬼逻辑绕进去,倒是也形容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了。 陆行川给了他一秒钟。 然后单方面宣布:“好,你默认了。” 季驰:“?” 什么玩意儿?他正要抗议,却听陆行川又道: “我现在就教会她。” 季驰一下子不由自主就安静了。 他想象了一下某位高冷学神教他小妹妹读“啊啊啊”的场面,觉得有点刺激。 比直接和陆行川斗嘴刺激多了。 当然,他甘愿闭嘴的主要原因是为了让初歆能够尽快学到知识,绝不是他想看陆行川的笑话。 成功让季驰“默认”之后,陆行川继续点开电脑里那个教拼音发音的软件。 季驰彻底无语:“说了这么多,你还是用电脑?” “最后一遍。”陆行川淡淡从容道,“如果这遍她还是读不对,我就现场亲自教她。” 季驰:“这可是你说的。” 陆行川:“是我说的。” 季驰:“别反悔。” 陆行川:“不反悔。” 既然如此,季驰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等着看他做最后一次垂死挣扎。 初歆上午念了那么多遍都没学会,说实话,连一点进步都听不出来。怎么可能再读这一遍,就突然会了? 陆行川望向初歆:“准备好了么?” 初歆心头一紧,她其实没有准备好。 但她还是点了头。 因为这时候让她准备,她也不知道还能准备什么。中午她已经按照他的话,又努力体会过那几个音的区别,可是依然觉得——有区别吗? 她垂下脑袋,知道自己马上又要笨了,却没有丝毫办法能阻止。 乌黑明澈的大眼睛埋在阴影里,勉强遮掩难过的神色。 陆行川啪嗒轻点了一下鼠标。 电脑:“ā——” 初歆:“ā——” 电脑:“á——” 初歆:“á——” 电脑:“ǎ——” 初歆:“ǎ——” 电脑:“à。” 初歆:“à。” 电脑:“āáǎà。” 初歆:“āáǎà。” 季驰:“??” 陆行川点击暂停,微微点头:“很好。” 初歆怔怔望着他,自己还有点没缓过神来。 不过,重要的是,这次她没有笨。 她都念对了。 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足够让她开心起来了。大眼睛里眨了眨,难过之色一扫而空,全部换成喜悦。 至于季驰,则在旁边傻了更久。 他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电脑的声音! 上午的时候,电脑放出来的是一个温柔的女性音色,但现在换了男声。 而且听起来很耳熟—— 是陆行川自己的声音。 陆行川夸完初歆,默默低下眼睫,清冷苍白的面容看起来高贵又矜持,仿佛一直都胸有成竹。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副完美无瑕的淡定外表下,他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好在录音也是管用的。 不然他今天恐怕真的是要……晚节不保。 …… 教学总算得以顺利继续。 事实上,是异常顺利。 陆行川已经把软件里所有的示例发音都换成了他自己的声音,初歆凭本能模仿,把每一个音都发得无比标准。 季驰百思不得其解,初歆能记住陆行川当面说的所有话也就罢了,只是录下来的声音竟然也有这种奇效? 这到底什么原理? 他简直怀疑,陆行川真的是个超能力外星人,偷偷给他妹妹施了什么法术。 陆行川见他没有自觉挪窝的意思,淡定瞥他一眼:“你放心了,怎么还不走?” 季驰:“……” 他刚才说什么了来着? “放心”?不,他不放心,他纯粹是中了某人的套路! 那怎么能算数! 于是季驰理直气壮表示:“我反悔了。” 陆行川:“……” 这人还好意思骂他不要脸。 季驰:“陆行川,你不做亏心事,干嘛怕我看着你?” 陆行川冷冷看他,像在教训一个三岁的熊孩子:“你留下可以,但不许再发出噪音影响我们。” 季驰只觉得“我们”这个词用在这里怪怪的。 这怎么就变成“我们”了?到底谁和谁是“我们”? 第20章 失控二十箭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季驰分明感觉不对劲, 不过好像又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行吧。” 看在陆行川教学还算有成果的份上,他就暂且安静,让他“我们”一下。 他话音刚落, 就听某首烂大街的流行歌曲在他身边自动吼了出来……是他的手机在响。 “……呃,抱歉, 忘调静音了。” 在陆行川更为冰冷的注视下,他连忙把沙发上散发噪音的手机抄过来。本是想先按掉,出去再回拨, 然而一看见来电显示,他浓眉竖起,直接等不及接了起来。 “江叔叔,是不是羡羡有什么事——什么!严不严重?” “……哦好, 那我马上过去。” 他放下电话, 明显心神不安,匆匆对陆行川撂下一句警告:“陆行川, 你本分一点, 要是敢欺负我妹妹, 我绝对饶不了你。”就一跃而起准备往门外蹿。 然而蹿到一半,却被刚才还在赶他走的陆行川提声叫住。 “等等。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季驰莫名其妙:“我跟你说得着嘛——” 他一回头,话音陡然止住。 初歆一双乌黑湿润的眸子正望着他, 大眼睛里写满了担忧和恐惧。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他打电话时说的那些话被她听见,她怕是多想了。 “歆儿,别担心, 没事,”他急忙解释,“就是羡羡她……” 他犹豫了下, 觉得还是不要把“车祸”这个词说出来比较好。 虽然根据江家那边的说法,事故不严重,初羡只是受了一点轻伤,在医院检查,但“车祸”这两个字听起来就怪吓人的。 他改口道:“……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就磕破一点儿皮,不要紧的。江家的人怕担责任,让我过去看看。” 初歆乖乖点头。 等季驰一阵旋风般消失之后,她默默咬紧唇,把头埋得很低。 这段时间她已经发现了,那些不好的事情,家里人都会瞒着她,不想让她知道。 她能够理解他们的好意,可是越是这样,她反而越是不能安心。 忍不住就会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比如刚才,她能感觉到哥哥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而且,如果不严重,为什么哥哥会那么着急呢? 陆行川看出她的黯淡和心急,沉默一阵后,略倾过身,离她更近了些。 轻缓的呼吸,微拂在她额前细碎的发丝上,若有若无。 初歆一懵,她在这瞬间又闻到了他身上那种清新独特的青草香味,莫名就觉得安心。 陆行川没有说太多空话来安慰她,只是简单分析:“季驰一直都是这种急性子,说明不了什么。再说,如果真出了什么大事,江家的人不会只找他过去,会找你们家大人的。” 初歆想了想他说的话,果然是很有道理的,悬着的心逐渐放下来,舒服了不少。 他真的厉害,什么都知道。 “那我们继续学?” 初歆使劲点头。 她现在要努力学习,以后才能也变得像他这么厉害。 没有了季驰的干扰,陆行川立刻感觉教学环境改善了不少。 初歆学习热情也特别高涨,一下午就把所有拼音字母都念会了。 只不过,陆行川能看出来,有些发音的规律其实她还不太明白,现在只是单纯靠模仿发出来的。 而且,她擅长模仿的……只是他。 还是完全复刻式的模仿。 陆行川始终没有对这件事表现出过明显的惊讶,但事实上,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原理。 他从来没在书上读到过这种案例——为什么必须是他的声音,她才能记住,别人的声音就不行? 从科学的角度,这件事情似乎根本无法解释。 在从前,这种怪事通常会引发他追根究底的好奇心,让他一定要找到那个科学合理的解释不可。 但现在,他却第一次觉得——管他科不科学。 管用就行了。 既然他的声音能给初歆带来这种奇特的影响力,他就可以物尽其用,帮她学会很多东西。 这难道不是一种神奇的恩赐吗? 知不知道其中的原理,又有什么关系。 * 晚饭前,陆行川向季老爷子打听了他们一家人晚上的安排,确定初歆晚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就约好再过来给她上一节课。 毕竟,他是打过包票要“三天认字包教包会”的。 时间紧,任务重。 不过除了季驰,别人对这个宛如虚假广告的承诺,看来也没怎么当真。 季腾周听到晚上还要上课,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太辛苦了,没有必要。但瞧见小外孙女那双渴望学习的大眼睛,最终还是没有反对。 只是麻烦陆行川太多,让他颇觉不好意思。 他忽然想起来:“对了小川,那个家教费……?”陆行川从来没说过要怎么算。 陆行川只说:“季爷爷,这就不必了。” “那怎么行。” 陆行川淡然礼貌道:“您知道我不缺钱。” 季腾周:“……” 但想想陆行川说的倒也是这个理,以他的家境,这点钱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季腾周倒也不是在意那几个钱,只是:“那总不能让你白教吧。” 陆行川垂睫沉默几秒,最后道:“您知道我不是白教。” 季腾周微怔,某些事本想劝他几句,但发现初歆正用乌黑好奇的大眼睛在旁边观察他们,就都咽了回去。 * 陆行川一出季家的大门,沈砚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态度听起来比前几天好了不少,只是罕见地吞吞吐吐。 “小川,我……” 陆行川平时不太见他这样,立刻就有点不祥的预感:“有事?” “我听季铭时说,你在给他表妹当家教,就是当年被人拐走的那个女孩。” 陆行川默了片刻,承认:“是。” 季铭时是初歆的表哥,又和沈砚是好兄弟,他不意外他们会说起这件事。 “你上次怎么不说?”沈砚真心实意地表示,“我如果知道是她,保证就忍住不打击你了。” “……” “现在情况怎么样?” 陆行川半天没有答话。 最后说:“她很聪明。” “你竟然也会夸人聪明?难道那小姑娘也是个天才?” “她是生存的天才。” “怎么讲?” “比如,她可以凭本能识别出别人每一丝最细微的负面情绪。” 陆行川像在做不带感情的科学分析,一句句说下去。 “……被人虐待的时候,她有一套办法能把自己受的伤害降到最低。” “……还有,她可以在崭新的环境里生存整整一个月,没让任何人发现她其实根本语言不通。甚至只靠自己每天默默观察,就学会和别人交流。” 沈砚默然一段时间后,怀着复杂的心情同意:“她是天才。” “可是,”陆行川又静静道,“她本来可以在一个正常的环境里长大,这辈子都用不到这些天赋。” 沈砚无言。 陆行川淡若琉璃的眼底看不出情绪,只剩一片寂寞的虚无,遮掩在绵密微垂的眼睫之下。 他蓦然开口:“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 “小川!”沈砚忍不住打断他,“那不是你的错。以你那时候的情况,什么都做不了。” 陆行川没有反驳他。 总之,如今结果已经是这样,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好在,现在他终于有了弥补遗憾的机会。 任何人都不能再从他手里夺去。 * 晚上,陆行川再到季家的时候,季驰还没有回来。 这次他重点给初歆讲了拼音的拼读。 这部分内容不能完全靠死记硬背,陆行川一开始不免有些担心,但事实证明,初歆的学习能力的确不差。 到晚上快结束的时候,他随便拿给她一个拼音,她已经可以靠自己拼读出来了。 对于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十四岁孩子来说,会拼读拼音都只是再基础不过的能力。 没什么了不起。 但初歆和他们不同的是,她有生以来,只学了这一天时间。 时候已经不早,陆行川没有再硬塞给她更多内容,让她早点休息,明天上午再继续。 只是他宣布完下课之后,就发现女孩迟疑地望向他,似乎欲言又止。 他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不开口,手探进口袋,拿出录音笔,关掉。 平静告诉她:“后面的话不会被录进去,你说吧。” 初歆两眼望着他,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 “……为什么?” 陆行川:“什么为什么?” 初歆又抿了抿唇,才说:“你,那天,晚上,也,没睡。”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但陆行川听懂了。 是他看见这边书房里亮着灯,因而猜测她整夜没睡的那天晚上。 ——他能看见灯亮着,自然他自己也得是醒着的。 陆行川没想到她会事后又想起来问他这个,不过也只是不慌不忙地解释:“我有时候晚上会失眠——失眠,就是睡不着的意思。” 至于为什么失眠…… 他最后选择说:“没有什么原因,只是习惯。” 初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又盯在他脸上看了半天。 暖黄色的灯光笼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在初歆眼里,他“散发”的光芒似乎也比平时温暖了些。 只是眉眼间清冷依旧,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也淡定得一如既往,毫无破绽。 初歆没继续追问他这件事,但她再问出下一个问题的时候,糯软的嗓音听起来额外清晰而坚持。 是一定要知道答案的口气。 “你,怎么,知道,反问句?” “……” 那天初歆到实验六中参加入学测试,第一个问题是有关反问句的,陈校长给她读了题,她想了半个小时,却还是答不出来。 后来,陆行川到她家里来给她上第一节 课,就问了她这个问题:“什么是反问句?”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还有,他宁愿在大门口站整整一个小时,也要来给她上那节课。 ……他花了这么多时间教她,却说不要钱。 为什么呢? 陆行川在她接连的发问下,有些猝不及防。 他淡定的外壳终于被敲开了一丝裂缝。 初歆问他的这些,全都有理有据。他没有刻意去掩饰这些破绽,是因为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茫然懵懂的女孩,竟然如此心细如发,能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关联。 果然是“轻敌”致败。 这时候他本来还是可以编个借口应付过去的,但整个心神被初歆大眼睛里真诚的光芒围困,他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谎言。 她这样的眼神,每一次,都会让他受不了…… 他不回答,就等于默认了两人之间都心知肚明的那个答案。 他当时一直都藏在那个隔间里面。 并不是像陈校长解释的那样,他只是碰巧在那时候进门,然后被跑回来的她撞见。 事实是,他始终都在,在默默观察她的表现。 一段漫长的沉寂之后。 初歆微微咬唇,乌黑明润的大眼睛无比认真,定格在他脸上。 最后问他:“为什么,躲起来?” 在所有这些问题背后,她真正想问的,其实是——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第21章 失控二十一箭 被她哄了 陆行川想起来那句话。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他那些行为,看起来的确不算很正常。 尤其是,这种隐身幕后的监视, 无论出于好意恶意,一般人都不会喜欢的。 甚至, 会让人觉得……很变态。 她向他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过分。 他垂下眼帘,静静思索片刻, 然后似乎很淡定地承认:“有件事情我一直在瞒着你。” 初歆仰头望他,等他说下去。 那句话涌上舌尖,陆行川就要开口的时候,忽然又迟疑了。 某种不确定的感觉在他心口回荡, 近乎是……恐慌的。 ——他不知道她听完以后, 会是什么反应。 还愿不愿意再见到他。 什么反应,其实他都可以认了。 只是, 他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 他要教她学会识字, 教她学会在现代社会中生存所必备的基础知识。 如果现在被她讨厌的话, 往后的事情就会很难办了。 他终究是……不太敢赌。 在他欲言又止的时候,初歆大眼睛始终打量在他脸上。 她对于人的负面情绪总是格外敏感的——每一种负面情绪。 可这次识别出来的时候,她却有点不确定了, 因为在她眼里,这应该是不会发生的吧?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声:“你……害怕?” 软糯天真的嗓音突如其来,让陆行川一时怔愣。 他第一时间的反应,已经证实了初歆的猜想。 他, 真的是,害怕。 虽然她还是很不可思议他竟然也会害怕,但这时候更多的是感到着急——她最知道了, 害怕的滋味是很难受的。 以前她经常都会感觉害怕,已经差不多习惯了,可那种难受还是不会减轻一点。 好像背后随时有个人看着,而那人手里的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她不想让他也那么难受。 而她发现,他害怕的……好像就是她刚才提的那个问题。 她完全不懂这有什么可害怕,但马上抢先表示:“我,不问了。” 抿了抿唇,又小小声吐出回家她以来经常听见的那两个字。 “不怕。” 女孩的音色,棉花糖一般绵软乖巧。 陆行川脊柱一绷,不知作何反应,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反应。 她这样的安抚,就像是在……哄他。 他已经很多年没被人哄过了。 哪怕是他的亲生母亲沈女士,知道他从小就不好这口,也尽量不会加以勉强。 陆行川有生以来,这还是头一回,被这样一只比自己弱小许多倍的生物给哄了。 奇怪的是,他也并不反感。 甚至,还有一种异样温暖的感觉。 陌生,但很舒服。 此刻,初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只有清凌凌的光,并不见半分委屈。 陆行川知道,她本来明明是想要追根究底的,却为了照顾他那点细微的恐慌情绪,就愿意主动放弃。 这是一颗什么样的心? 默然片刻之后,他徐徐开口问:“歆儿,你现在讨厌我吗?” 初歆长睫迷惑地忽闪了两下,不见别的反应。 她当然不是对答案不确定,而是在考虑自己是不是把问题听错了。 讨厌他?怎么会呢? 为什么要这么问? 陆行川重复第二遍问题的时候,初歆就很确定了。她使劲摇头。 “我瞒着你的那件事……”陆行川缓缓承认,“你知道了,可能会讨厌我。” 困惑和不安混合在初歆白净的小脸上。 会讨厌他……她无法想象。 能是什么事呢? 灯下光影交织在陆行川清透的浅色眸子里,仿佛一轮初升的明月。 依旧坦坦荡荡。 但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该算坦荡还是卑鄙。只是很自然地说了下去。 “所以,我能以后再告诉你吗?等我,”他微顿了下,“把这些教完以后。那时候就算你讨厌我也没有关系了。” 女孩大眼睛一眨不眨在观察他。 陆行川少见地看不太懂她在想什么,不过刚才他说出口的同时,就笃定初歆肯定会答应他的。 利用她的善解人意来达成目的,让他暗暗有些自我厌恶。 可至少他没有说谎。这样的确是最好的。 然而,初歆这次很干脆地摇了头。 直白的拒绝。 陆行川一时太过意外,只能无声地看着她。 初歆才终于慢吞吞出声:“不会,讨厌,你。” “……” 她又安慰地说了一遍:“不怕。” 尾音稍稍延长,显得更软了。 再次听见她这样的哄慰,陆行川感觉到莫名的无言以对。 他还可以给自己找很多借口。 可是,此时此刻,他已经实在觉得,没有任何借口能支持他继续做一个懦夫。 早晚是要面对的。 他望着女孩,眸色渐深。 “歆儿……” 莫名地唤了一声,又止住。 最终下完决心。 刚才不慎露出的那抹细微情绪,从他清隽的面容上抹去,他换上客观冷静的口吻,一字一句,回答。 “当年我亲眼看见你被坏人带走。” 初歆微怔了下,陆行川没法继续直视她过分清澈的眼睛,低下头,空寂的目光凝固在桌面的纹理上。 “那时候你把手伸向我,以为我能帮你,但是我……”他唇角处微动了一下,类似于肌肉的抽搐,“没有。” 空气里很安静。 初歆试图从遥远的记忆里挖掘出他所说的事情,但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事实上,她对小时候的记忆几乎早就是一片空白。 她最开始记事,记住的就是那些人对她无休无止的打骂。 所以,原来在她还不记得的时候,他们已经见过了…… “如果我当时能救你,你这些年所有的磨难就都不会发生。” 一阵沉寂后,陆行川淡淡做了简单而残忍的总结。 他终于重新抬起眼,无数复杂的情绪凝聚眸底。 孤注一掷般,轻声问她。 “你还可以,不讨厌我吗?” 第22章 失控二十二箭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天使…… 初歆静静思索了一会儿他说出来的真相。 她又记起来, 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她记忆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他明明还是嫌弃她的,却仍然伸手拉了她那一把。 原来是这样。 他记了这么多年。 哪怕明明就—— “不是, 你的,错。” 女孩一字一句, 用绵软的声音断定道。 陆行川不由发怔。 以前也有很多人劝过他这句话,但他想不到这时候会从初歆口中听到。 “你记得?” 女孩摇头。 陆行川难得地有些茫然了,他还没有说起前因后果, 她也不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怎么就能下这样的断言? 初歆看出他的疑问,一个词一个词蹦出来,认真地解释。 “你, 不会, 故意,不救, 我。” 哪怕她完全不记得事情发生的经过是怎样, 但她就是知道。 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黑曜石般的眸子里, 盈着毫无保留的信任。 被她笃定的态度字字叩击在心上,陆行川一时默然。 好半天才自言自语似的说:“但我很没用。” 初歆稍歪了下脑袋,想了想。 “你, 还小。” 陆行川微微挑眉。然后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说他当时还小。 十年前,他七岁。 初歆的想法很简单,她听大人说过, 她是很小的时候就被坏人抢走的。 她还听外公说起过,虽然小川哥哥长得那么高,但他只比她大三岁, 所以只要她好好吃饭睡觉,很快也就可以长高高了。 所以,她知道那时候他也是一个小孩子,还没有现在这么高,也没有现在这么厉害。 而她觉得坏人肯定是长得很高很大的。 那他当然打不过坏人了。 她也打不过啊,不然也就不会被坏人抓走了。 陆行川自记事以来,就没有过这种觉得自己“还小”的觉悟。 小时候的他也从来没有意识,要把自己划归到“小孩子”的范围内。 他从小就明白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比周围所有大人知道得都多,也比他们聪明得多。 他不应该属于被保护、被迁就的那个。 他理所当然地相信,他可以靠自己就把所有事情做到最好。 出现错误,是不应该的、不允许的。 ——这是他一贯对自己的要求。 可以说,他没有过真正的童年。 他嗓音略微发涩:“……也没有那么小。” 不想拿年龄作为自己的掩护。 毕竟他在七岁的时候,已经能完成很多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早就有了想办法救她的能力——如果是在正常的状态下。 然而初歆乌润的眼珠滴溜转了转,糯糯问他:“有,多高?” 是问他那时候有多高。 一般人不太容易回答出来自己七岁的时候有多高,但陆行川记忆超凡,他自然什么都记得。 他抬起手,比了比高度。 于是他看见女孩稍撇了撇嘴,似乎不太瞧得起的样子。 评价:“好小。” 陆行川:“……” 他小时候长得比较慢,七岁还不到一米二倒是事实。 初歆想象了一下他还是小不点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于是又想起大表姐送她的那个天使娃娃来。 每次抱抱它的时候,心里都会很暖。 她默默地想,好在小不点的小川哥哥那时候没被坏人也一起抓走。 他很厉害,但是他太干净了,看上去不像她那么能受苦。 陆行川再一次,无言以对了。 她没有恨他,也没有讨厌他,甚至就在这里和他很正常地讨论这些事情。 十年深渊中的磨难,没有在她那颗明洁如镜的心上染上怨气。 他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这个表面纤小脆弱的女孩,真的,很了不起。 生活待她不公,她却依然做了生活的强者。 可是,这个结果却无法给他带来丝毫释然。 他更忍不住去想,如果,她能在一个正常的环境里长大,现在该是什么样子? 以她的天资,她认真生活的态度,一定会是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孩子吧。 绝对不输于她优秀的双胞胎姐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已经十四岁了才有机会一切从头学起…… 这些念头纠缠着他,只让他愈发厌恶自己的无能。 不仅当初没能救下她,后来,也没能及早找到她。 倘若她不是靠自己逃了出来,或许就要在那种炼狱般的地方过一辈子了。 甚至,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而他,自负拥有天才的智力,自负无所不能,却没法为她做任何事…… 初歆眼看着他整个人都在自责中变得暗淡,平时在散发的自信光芒全都不见了。 像颗受了伤的星星。 她很缓慢地,尝试向他凑近了一点。 他没有躲开。 她乌亮的眼睛里瞳孔放得大大的。于是又凑近了一点。 一点、一点把自己挪到他身边。 最后,她鼓起最大的勇气,伸开手臂飞快地……抱了他一下。 纤细的胳膊堪堪从他衣服边上掠过,迅速又缩回来,很轻很轻,几乎没有触碰到他。 但她的姿势,很明显就是一个拥抱。 异样的紧绷感沿着陆行川的脊椎向上推,他整个人在这一瞬间彻底僵住,仿佛被上了一道封印。 凝固的空气里,他听见女孩软软哄慰他。 “不难过了。” * 夏夜微凉。 从季家出来以后,陆行川独自走在路上,仰望头顶晴朗的夜空。 许多星星在向他眨眼睛,淡淡的光辉洒落下来,轻拂在他身上。 纯粹,圣洁。 他又想起来那个轻到近乎察觉不到的拥抱。 心里像塞了一团柔软的棉花。 作为一个笃信科学反对迷信的人,他人生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天使? * 快走到家的时候,陆行川顿住步伐,目光淡淡扫过放在门口地面上的东西。 那是一大束纯白的玫瑰。 看上去洁净无瑕。 他按下门铃,家里的阿姨迎了出来。 “少爷回来了!”庄姨一开门看见地上的花,不由怔了一下,皱眉,“怎么又有人送来,我都没听见动静……” 陆行川只说:“一会儿查一下监控吧。” 庄姨答应下来,拾起那束花,准备拿去丢掉。 花本身是很好看,但现在她看见这种花心里头就有些毛毛的。 这几年以来,就时常有人送花过来,每次都是同样的一百零一朵白玫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信息。 以前花店的人送来,夫人说过不收,也和小区保安打过招呼不准再放送花的人进来。但至今时不时就会有这样一束花突然出现在门口。 也不知道是谁放的。 前不久,少爷让人在门口安了全面的监控,才稍微消停了几天,想不到现在又来了。 她准备去丢进垃圾箱,却被陆行川淡淡叫住。 “等等。” 他朝她怀里的那束花走近了两步,庄姨想都没想就匆忙闪开了更远,怕他会碰到。 陆行川平静道:“没关系,这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永生花,花粉和香味都已经去掉了。” 庄姨一愣,怪不得这花半点味道都没有,不过少爷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依然警觉:“少爷还是别碰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 夫人最近在国外演出,临走前把这话对她嘱咐过一千遍,她当然要严格执行。 陆行川没再靠近,只是说:“这花工艺很复杂,本身能保存上几年时间,就这样丢了有些浪费。” “那……?”庄姨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以前夫人在家的时候,都是吩咐直接扔掉的。 却听陆行川淡然道:“卖了吧。” “啊?”庄姨以为自己听错。在一般人看来,这花或许值几个钱,但她深知眼前这位小少爷从小是喝琼浆玉露长大的,被养得根本不需要对金钱有任何概念。 他能说出要卖东西这种接地气的话来,实在都远出她意料之外。 再说,要到哪里去卖? 陆行川无视她的惊讶,提供具体方案:“挂到网上的二手市场,便宜点总能卖掉的。” 庄姨:“……” 行吧,她家少爷果然是天才,什么都知道。 “那……要卖多少钱?” 陆行川想了想:“一块钱就好。” 庄姨:“……” 这个卖法真的不会被人当成骗子吗? 而且,卖一块钱的意义是……? 陆行川依然淡定得毫无破绽:“备注一下,这花被狗啃过,所以便宜卖了。” 庄姨又无语了好一阵,终于没忍住:“这看着也不像被狗啃过啊。” “是不太像。”陆行川瞥了一眼纯白无瑕的花朵,却没有要把话收回的意思,倒是说,“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象。” * 第二天上午九点,陆行川准时又来到季家。 他的三天速成认字计划现在还剩两天。 他一进门,初歆就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过来迎向他身边。 现在她没有那么害怕被嫌弃了,昨天她主动抱了他,他都没有不高兴。 还有,他答应她,以后不会再躲起来了。 以后他就在她身边,陪着她,保护她。 所有她不会不懂的事情,他都一样样教给她。 很快,她也能变得很厉害,很厉害。 陆行川一撞上她清澈欣喜的大眼睛,莫名又涌起那股冲动,想摸摸她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他不动声色把手背到了身后。 季驰早晨一直陪着初歆等陆行川过来,这时候眼见宝贝妹妹一见陆行川就开心得把其他所有都忘了——尤其是显然把他给忘了——他不免有点心塞。 无缘无故就想起一句俗语来“娶了媳妇忘了娘”。 他猛地清醒过来,吓得连忙把这诡异的念头强行撕掉。 什么玩意儿,根本就没有一点适用的地方嘛! 只是,他又观察了一会儿,为什么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他们挨近的时候,周围就像竖起了一圈无形的屏障,其他人都无法进入。 圈子里面的氛围却非比寻常的和谐。 这是怎么个发展,他越发看不懂了。 不过他心里还压着其他事情,现在实在没空多想,照例又警告了陆行川几句不许欺负初歆,就匆匆自己出门去了。 陆行川把初歆领到楼上的书房,宣布今天要教她的内容是——“写字”。 只听到这两个字,初歆整张小脸就瞬间被点亮了,她竟然也可以写字了吗! 陆行川见她这副兴奋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就有点轻轻上扬的趋势,又被他自己用理智压了回来。 他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支铅笔,缓声指示她:“把手伸出来。” 初歆望着他手里圆滚滚的铅笔,大眼睛里全是遮掩不住的渴望。 能写字的笔,在她眼里也是很神圣的东西。 就要听话伸手去接的时候,她却忽然迟疑了。 纤细的小手在下面渐渐攥紧,包住了手心里那道难看的伤疤。 可是,这样怎么能拿到笔呢? 第23章 失控二十三箭 抓小手 初歆犹豫了一会儿, 终于伸出手——左手。 陆行川没有马上把笔给她,只是静静看她:“你是左撇子?” 初歆茫然眨了眨眼。 “就是,你更习惯用左手吗?” 初歆说不出来她到底更习惯用哪只手, 她一直是哪只手方便就用哪只手的。 而且干活的时候,通常都需要两只手一起用。 陆行川想了想, 又问:“你现在用哪只手吃饭?” 初歆垂下脑袋,目光落在自己伸出来的左手上,最终还是慢吞吞说了实话。 “……那只。” 不是这只。 陆行川倾身靠近了她一点, 浅色的眼睛映着窗外的阳光:“那你多半不是左撇子。把右手伸出来好吗?” 初歆:“……” 她瞄着他手里的铅笔,真的很想学写字呀。 可是,她又不愿意再让他看见那道难看的疤。 进退两难。 最后,她终于把右手拿了上来, 但掌心朝向下, 手指也还蜷缩着没有放开。 本来,她想直接去他手里拿那支笔, 只是想起来上次被他“嫌弃”之后听爸爸说过的话, 动作不由止住。 爸爸说他有“洁癖”, 如果和别人发生“直接的身体接触”,就会不舒服。 这只是一种习惯,并不是专门针对她的, 让她不要放在心上。 那时候她听得不太懂,而且内心深处,她已经认定了,他就是嫌弃她的。对别的话就不怎么能听进去。 现在她没觉得那么被嫌弃了, 重新思考这些话,反而又会多想,是不是被碰到真的会让他很不舒服? 他虽然不讨厌抱抱, 但抱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直接碰到…… 她还是犹豫了,害怕如果自己去拿的话,会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就又会不舒服了。 陆行川把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收进眼底,本想把笔放在桌上让她自己拿。但敛眸思索片刻之后,他狠了狠心:“歆儿,可以相信我吗?” 初歆怔怔地,点头。 “那把手打开,好不好?” 他这次的要求很明确,初歆咬紧唇,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将手心翻向上,打开。 伤痕袒露在他眼前。头却埋得很低很低。 她终归还是违背不了他。 先前手上那点擦伤差不多好了以后,她就把创可贴揭掉了,这时候很后悔没有再贴一段时间,多贴几个,把疤遮住。 房间里有短时间的沉寂。 然后初歆听到那个天使般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少年,用最肯定的口吻告诉她: “我没有觉得难看。” 初歆渐渐抬起头,望向他。 陆行川清透的目光审视她,静静道。 “歆儿记住,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如果有人不明白这一点,那是他们自己的错,不是你的。” 他眼睛里映满她的影子。最后,用一种近乎神圣的认真告诉她: “永远,不要因为那些错误的眼光自卑。” 字字清晰分明,像是打定主意要把这番话印刻在她脑海中。 而他当然做到了。 初歆点头,凡是他说的话都是对的,她要记一辈子。 她那颗小小的、浮悬在半空里无所依归的心,好像又被那只温暖的手托了起来。 什么都不用害怕,不用担心了。 陆行川稍沉默了一阵,忽然问一句:“疼吗?” 问完,他自己先觉得莫名其妙。 留下了这么严重的疤,当时肯定是很痛的。但时间久了以后,现在自然是不会痛了。 无论怎样理解,他这都是多此一问。 初歆摇摇头。 那时候被烧热的铁棍烫在手上,是很疼很疼的,她以为自己就快要死掉了。 可是她还是活了下来,现在也不疼了。 所以,事情总是会变好的。 而且…… “能,去掉。” 她身上还有不少地方留了疤,看着很吓人。但蒋医生早就和她说过,这些疤痕是可以想办法去掉的,让她不要担心,先把身体养好,以后慢慢来。 初歆自从回家以来,在这里见识了太多原来想都不敢想的稀奇事,所以她相信蒋医生的话。 会有神奇的办法,能把她身上的疤都去掉。 陆行川没想到她会自己说起这个,立刻赞同:“当然。” 她有这样乐观的想法,非常好。 而且初歆的家庭有能力给她提供最好的医疗资源,科技也一直在发展进步,他相信这肯定是可以办到的。 初歆用乌黑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瞄他,抿了抿唇。 慢慢地说:“那,你,别,难受了……?” 女孩嗓音绵软,漾在空气里,仿佛柔软的彩虹色泡泡在阳光下飘散。 陆行川狠怔了一下。 ——她让他别难受。 他突然领悟过来,她之所以那么排斥把手给他看,是因为不愿意让他自责难受。 那些可怕的伤在她身上,她却还在时时为他着想,顾及他难不难受。 他说不清楚这一刻心里是什么滋味。 初歆早就注意到,尽管他还在坚持给她讲道理,可是整个人都黯淡掉了。 他明明就是难受的。 虽然他努力想装得没有那回事。 不过,她说完了又有点后悔,她发现他是很要面子的,所以难受了也不想让人知道。 可是,她苦恼地想,她不说出来,又怎么能让他不难受呢? 周围的空气一时间都凝固住。 种种复杂的情绪让陆行川怔忪无言,更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她。 和她这些年受过的苦相比,他这一点小小的难受算什么呢? 可是,她要他不要难受。 她要的,他都想答应她。 他最终还是万般违心地平静宣布:“……好,不难受了。” 初歆大眼睛转在他苍白的脸上看了一会儿,确定——他在说谎。 肯定还是很难受,所以他的光都没有回来。 她轻如蝶翼的睫毛扑闪两下,看来这样也不管用,那就…… “学,写字。” 她主动转移了话题。她记起来,他在教她学习的时候,就会发光了。 “嗯……”陆行川被唤回神思,回归正题,“我们学写字。” 他把铅笔轻轻放到她手里:“先试一试,你觉得应该怎么拿?” 他没有直接教她正确的拿笔方法,而是选择让她自己先探索一下。 初歆第一次拿笔,没有太多想法,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把它牢牢抓住。 她用手去握笔杆,握紧。 然而一抬手,铅笔就从她手里溜了出去,滑落在桌子上。 初歆一愣,她刚才以为自己握紧了。 她把笔从桌上拾起来,同样的方法又试一遍,笔又掉了出去。 为什么明明被她抓住了,它还会自己跑掉? 她想不通这是什么道理,还想要再试,可就在这时,小手忽然被一股力量捉住,悬停在了半空中。 初歆呆呆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以及…… 她一寸寸慢慢抬起眼,天真懵懂的大眼睛最后定在陆行川脸上。 眼神里混合了种种困惑、惊讶、不解,还有隐隐的担忧—— 他竟然抓了她的手。 他修长的手指扣在她手背洁白的皮肤上,没有特别用力,只是那种力道却是不容置疑的。 还有,虽然他的人看起来总是冷的,他的指尖却有点烫。 微烫的温度渗透皮肤,一直流淌到她心里。 许久,陆行川才回归理智,缓缓放开她的手,垂下眼帘。 刚才,初歆尝试握笔却没有握住的时候,他发现了问题——她把笔攥紧的时候,并没有真的攥紧。 她不是有意的,而是她的手根本没法完全攥紧,哪怕她已经使了很大力气,却还是会留下一块远比正常人要大的空隙。 笔杆又太细,所以很容易就滑了出去。 只有一种解释。看来她当初受的伤不仅仅是烙下了那道疤,而且也损害到了她手上的一部分神经,造成她现在留下后遗症,没有办法把手完全握紧。 而这种伤害,不像疤痕可以去除,一般来说会是永久的…… 难以挽回,不可磨灭。 发觉这一点,让他的意识在嗡鸣中空白了片刻,然后许多不可控的情感一股脑涌上来,愤怒、悔恨、愧疚,还有,恐惧…… ——除此之外,她还受过多少不可磨灭的伤害? 也许是被这个念头刺激到。在那一刹那,他太害怕看见她继续徒劳地努力去握那支笔,所以一时失去自制,捉住她的手制止了她。 那一瞬间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去想,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什么目的。 回过神来,他才又很后悔。 初歆看起来对这件事很懵懂,大约还不明白自己的手留下了什么后遗症,他不应该表现得那么异常,惹她担忧。 他强迫自己平复心情,正在思考借口来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却见初歆起身到桌子另一头,捧起纸巾盒,然后走回来,双手递给他。 陆行川怔怔望着她。 女孩用乌亮纯净的大眼睛回望他,又小心把纸巾盒向前朝他递了递。 初歆在这里没看到他上次用的那种湿巾,她只能试试,这种干的纸巾说不定他也可以用? 擦一擦,他应该就不会不舒服了? 女孩眼神里不见一点怨念,只有不掺丝毫杂质的关切。 陆行川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响声,耳边每一声似乎都很漫长。 最后他摇了摇头:“不需要。” 女孩困惑地眨了眨眼。 “真的不需要,谢谢。” 初歆还是有点担心,但既然他坚持不要,她只好把纸巾盒又放了回去。 她重新坐回来,发现他已经又把自己装得很平静了。 她知道他是装的,因为他的光还是没有回来。 甚至更加严重,现在他不仅不发光,好像头顶上还冒了一团……黑气。 把他整个人遮得更暗了。 她低头望向躺在桌子上的铅笔。 她能感觉到,刚才她没有把笔拿好,他就很不开心了。 她咬了咬唇,下决心又一次伸出手…… “拿,到了。” 这一次铅笔被她抓在手心里,没有再逃掉。 陆行川目光扫过她的小手。 这回初歆学聪明了,一开始就把笔杆用手指扣紧,这样就不会掉了。 面对满怀期待等他回应的女孩,陆行川轻轻点头。 能得到他的肯定,初歆总是开心的。 她好像也不是……特别笨了? 陆行川渐渐让自己平和下来,开始教她更轻松的握笔方式。 他拿了另一支笔,先示范给她看。 初歆很快就模仿得八九不离十。 她瞧瞧现在乖乖呆在她手里的铅笔,暗想他真的厉害,这样拿是舒服多了。 陆行川一直在观察她的动作,确定至少她手指的灵活性并没有问题。所以她日常的生活,应该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他多少松了口气。 可马上又觉得悲哀。 只因为很坏的情况没有更坏,他竟然就庆幸起来。 这算什么呢? 可是他现在没有空去多想,只能努力清空所有这些情绪,专注当下。 他能够改变的,只有当下。 “现在我们学写字。”他故作轻松地宣布,在女孩充满希望的眼神里,轻声问,“你想先学什么字?” 初歆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脑袋里几乎立刻就冒出了答案。 她最想马上学会的,当然就是…… 陆行川在提问的时候,心里已经有猜测,她大概会选自己的名字吧。 对一个刚刚重获新生的人来说,名字是自我意识的标志,自然是很重要的。 他也想先从她最感兴趣的开始教。 不过她的名字写起来比较复杂,教她的时候要拆分一下才行。 初歆咬了咬唇。 “你的名字”这四个字在她舌尖游移,她明明是很想说出来的。 有那么好几回,差一点就说出来了。 然而奇怪的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种陌生的羞涩感拉扯着她,每回都止住了她。 这种感觉和以前做了笨事之后的害羞窘迫,又是完全不同的。 ——现在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害羞什么。 偏偏却控制不了自己。 好奇怪。 第24章 失控二十四箭 耳朵为什么红了?…… 初歆垂头半天不开口, 陆行川有些奇怪,这问题很难回答么? 他视线微微打量她,落在她乌发边沿半遮半露的小小耳尖上, 顿住。 她的耳朵红了。 柔柔嫩嫩的颜色,让人联想到初春季节里可爱的绯色花骨朵。 他自动开始在大脑的知识库里搜索, 耳朵变红的原因是什么? 初歆明明低着头没有看他,却似察觉到了什么,莫名抬起手把周围的头发拉了拉, 遮住了她小巧的耳朵。 她已经发现她越是犹豫不敢说,脸上就会变得越热,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什么不敢说呢? 她明明就是想学会写他的名字! 她使劲一鼓勇气,终于吭了声。 “我想, 学……” ……你的名字。 然而话到嘴边突然变成了: “……天使。” 陆行川望着她, 睫毛微动。 他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初歆自己也没太想到,但她在最后关头又不好意思说“你的名字”, 只能说出一个差不多的意思来。 “天使”——在她心里, 他的另一个名字。 从她记忆里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开始。 只是说完了她有点忐忑, 他会不会又要说天使都是假的,没有这种东西? 会不会觉得她傻? 陆行川没有说这些。 他注视着面前的女孩,淡若琉璃的眸子里不知不觉含了几分意味深长。 “天使”不就在这里? 那就先教她写……她的另一个名字。 “好, 我们来学——天使。” * 陆行川觉得初歆的选择还挺不错。“天使”这两个字本身写起来不难,却包含了多种基本笔画,是个很好的教学例子。 “天”字第一笔是横,他正好就先教她画横。 初歆看看他在纸上画出来的横线, 自己也模仿着画了一条——波浪线。 她当然不至于看不出这两者的区别来,可真正动手画的时候,手就是莫名奇妙总在瞎抖, 结果她的线就画不直了。 “没关系,”陆行川道,“多练习就会好了。” 初歆点点头,一道一道继续画下去。 歪了,扭了,斜了,抖了…… 总之无论如何,都和他画得一点都不一样。 她终于忍不住懊恼起来,果然她还是笨。 连第一笔都写不好,怎么能写字呢? ……她会不会,真的,笨到一辈子都学不会写字? 想到这样可怕的前景,她吓得坐姿紧绷,手抖得更厉害了。 她用力去控制,这次直接把纸给划破了…… “歆儿。” 突然听到他唤她的名字,初歆本能地抬头,等着听他下面要说什么。 陆行川只是静静看她,眸色渐深,什么都没有说。 几秒钟后。 他站起来,绕到初歆椅子后面,俯下身。 他的气息从背后笼过来,初歆一懵。 还是那种清新的、独一无二的属于他的味道。 然后,她感觉到他又一次抓住了她的手。 这次是温柔地,把她的小手整个包裹住。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很轻很轻。 “随我写。” 初歆耳朵一热,又悄悄变了颜色,好在被头发给遮住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是觉得更紧张了。 不过,似乎又有点恍恍惚惚的。 像一头撞进了白白软软的云朵里。 她在怔忪中,已经乖乖顺从他的力道,画了一道横出来。 很直很直的一道横。 初歆眼前一亮,虽然不是完全靠她自己画出来的,但她至少也算是——“参与”了呀。 这个词是她陪外公看电视上那个踢球的比赛的时候学到的,外公总爱说什么“重在参与”。 陆行川握着她的手,又带她写了几次,一边指导她怎样控制合适的力度。 直到他觉得差不多了,才松开了她,让她再自己试一下。 初歆紧咬下唇,笔尖落在纸面上,横—— 这次虽然还是画得稍歪了些,但已经可以被称为一道横了。 陆行川淡淡道:“很好。” 初歆乌亮的大眼睛弯了弯,被他夸奖的感觉真好。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陆行川攥紧手指,微暗的眸色里似乎酝酿了一些不明的情绪。 和别人发生持续这么长时间的身体接触,就在几天之前,也还是他根本不会去想的事情。 可是当她的小手蹭在他掌心的时候,他竟莫名冒出来一个念头,就想一辈子这样攥着她,不放开。 她的小手太单薄、太柔软,就该被人好好牵着保护才对。 * 万事开头难。会写横之后,再写撇和捺,就也容易了许多。 很快初歆就写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字——“天”。 虽然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简笔画,但好歹也算是一个字了呀。 初歆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陆行川开始教她第二个字,“天使”的“使”。这个字要更难一些,但初歆练了一段时间,照葫芦画瓢,也终于把形状描得差不多了。 “所以,其实写字并不难。”陆行川道,“只要你认真去学,一定能学会的。” 他能看出来,因为初歆不识字、不会写,所以读书写字这些简单的事情,在她心里都是近乎被神化的。 相较而言,她却把自己看得太卑微,因此才总是担心学不会这些神圣的知识。 他要先打破她这个观念,给她信心,她后面的学习才能更顺畅。 初歆使劲点头。亮晶晶的大眼睛,黏在她写的那两个宝贝的字上,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这么快就会写两个字了。 整整两个字呢。 这时候的她,信心十足,干劲更足。 她再次觉得,他果然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有他来教,她当然什么都能学会了。 她肯定,很快,也会厉害起来的。 * 这一天的课又是从早一直上到晚。 晚上,陆行川最后离开的时候,在门口撞见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季驰。 季驰皱眉回忆了一下现在的时间,不可思议:“你待到这么晚?” 陆行川淡淡的:“教学需要。” 季驰呵了声:“什么教学需要,你是怕牛皮吹破了丢面子吧。” 陆行川浅色的眸子里寂静无波:“人往往都喜欢以己度人。” 季驰:“……” 拐着弯骂他是吧? 他忍了忍,先说正事:“陆行川,你自己是不怕累,可别累着我妹妹啊。我们歆儿又不是你这样的钢铁机器人。” “我给她留了充分的休息时间。” 季驰表示怀疑。这家伙知道什么是正常人的“休息”吗? 他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他看见陆行川在教室角落里带着耳机闭目休息,就恶作剧去剪断了他的耳机线。结果陆行川那个音乐播放器里放出来的根本不是音乐,而是一种奇怪的吱吱声,倒把他给吓了一跳。 在他好奇的追问下,陆行川最后告诉他,他只是休息的时候“顺便”听一下某大学物理课的课堂录音。 ——开了五倍速播放。 就那速度,正常人的耳朵只能听见老鼠叫,季驰也不知道陆行川的耳朵到底是长成了什么构造。 反正不是正常人类的构造。 想到自己这两天光顾着去医院陪初羡,一时疏忽了初歆这边,结果导致他宝贝的小妹妹落入陆行川这只非人类的魔爪中,被迫过着这种没日没夜辛苦学习的黑暗日子,季驰只觉得胸口疼。 “陆行川,这都连续学了两天了,你明天就别来了,怎么也让她好好玩儿一天吧。”他一摆手,“你那什么三天教认字的伟大计划,也给你延个期,我看你后天……嗯,不然下星期再来吧。” 陆行川静静看着他。 “季驰,就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要先打够三天鱼。” “……” “再说,你明天有时间陪她吗?” 季驰心里有点虚,但仍然咬牙:“可以有。” “既然只是‘可以’,”陆行川准确抓重点,“那我来陪她,不是更好?” “你能只陪她玩儿,不让她学习?” “不能。” 季驰:“……” “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学习。” 季驰实在沉不住气:“陆行川,合着不是你妹妹,你真是不心疼啊。你知不知道歆儿这些年在外面受了多少苦?现在好不容易回家来了,还没来得及享几天福呢,又冒出来个你,逼着她整天从早学到晚,让她再接着痛苦,我们还得感谢你是怎么着?” 陆行川在他的质问下,有些莫名其妙:“她没有痛苦,她喜欢学习。” “学习还有不痛苦的?”季驰哼了声,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就算她现在兴趣高涨,暂时不觉得,以后早晚会觉得。你这样把她逼得太紧,就是在扼杀她的兴趣,你知道吗?” 陆行川这次淡然审视了他片刻,安静评价:“你们果然不是亲兄妹。” 季驰黑眸狠狠瞪他:“陆行川,你他妈——” “你是努力想给她当一个好哥哥,但你这样只是在溺爱她。” “溺爱怎么了?”季驰最厌烦这种没有半点实际用处的大道理,“歆儿这辈子受的苦已经够多了,现在我就是要用十倍百倍的溺爱来补偿她,有什么错?” 陆行川默了片刻,再开口时依然平静从容。 “溺爱没有错,但你错了。” “呵,反正我怎么样都是错。” “——因为你不懂她。” 季驰笑了:“我不懂,你懂。” 陆行川:“我懂。” 季驰:“……” 和这种不要脸的人说话真是累。 却听陆行川淡淡继续道:“你不懂,是因为你没有认真听她说话。她早就说过她想要的是什么。” 季驰面色一僵,其实他当然也没有忘记,初歆回家以后开口提的第一个请求—— “我想上学。” 只是,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对“上学”这件事会有这么深的执念。 或许他是“不懂”吧。 况且,他很清楚这件事短期内是无法实现的。 所以在他的观念里,现在宝贝妹妹过得快乐是第一位的,至于学习嘛,她喜欢学就学一点,可如果学得太刻苦了,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陆行川不再多和他废话,只说:“还剩最后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实现我的承诺。” 季驰实在意想不到,都到了这时候,陆行川这家伙不但不认怂,口气倒是更大了。 看上去竟然比以往还更胸有成竹。 真是看不懂他的底牌了。 “行,那这么说定了。明天这个时候,你教会她认字,所有字,我要检查你的教学成果。要是你不行的话,那也就不用往下干了。” 既然陆行川非要把FLAG进行到底,那他干脆也不猜了,就顺着他说。 不过当然还是语带挖苦,明显不信。 陆行川没有反对,只是又垂眸静静一思索:“我当时的说法可能是不太严谨。” 季驰翻白眼,看吧看吧,到底还是怂了不是。 要认怂就干脆一点嘛! 下一秒,他看见陆行川在夜空下缓缓抬起眼。 许多星光浸在眸底。 “修正一下,是现代汉语里的所有常用字。” 第25章 失控二十五箭 一定不能生病 季驰看着陆行川的背影从容消失在夜色中, 不禁摇头。 都说天才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 而他第无数次怀疑,陆行川其实已经迈出了这关键一步。 可能他是成见比较深吧,可说真的, 这也都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啊。 陆行川从小表现出来的奇葩程度,就远超了正常人的想象。 就是拿出来给人当故事讲, 别人都未必相信。 比如,他小学时候对陆行川做的那个小小恶作剧,故事还有后半段。 第二天, 他发现教室角落里那个座位周围,建了一整圈精致透明的玻璃隔板,还是能上锁的那种,像个大盒子一样, 把陆行川整个装在了里面。 而陆行川就淡定地坐在他的玻璃盒子里, 照旧该读书读书,该写字写字, 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 除了他之外, 别人当然不可能对这奇葩的玩意儿视而不见。 虽然早在开学之初,班主任挨个找班上同学谈话的时候,已经和颜悦色地告诉过他们:陆行川小朋友和其他人的习惯不太一样, 平常注意一下不要离他太近,不然他会不舒服的。 可是小孩子三分钟记忆,又听得半懂不懂的,很难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只不过陆行川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性格又孤僻,平时一般也不会有什么人招惹他。 直到那天亲眼看见那个玻璃盒子,他们才真正明白, 原来,“不要离他太近”是这个意思。 从那以后,不管是季驰,还是其他任何人,当然都不可能再接近陆行川去搞什么恶作剧了。 ——相应的,陆行川也不可能在学校里交到半个朋友。 而且陆行川的玻璃盒子一度成为了他们学校里的一大奇观。 课间时候,经常有别班的同学在他们班门口组团“路过”,参观这个神奇的景点。再加上陆行川长得又比较特别,头发眼睛的颜色都和别人明显不一样,别人看他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动物园里的稀有品种。 那时候在小孩子的观念里,对学习成绩还没有那么看重,也不懂得敬畏什么“天才”,他们比较在乎的就是,谁更爱和谁玩,谁在学校里更受欢迎。 在这个评价体系下,周围没人会喜欢陆行川。 在大家眼中,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要不是陆行川家里背景大势力大,而且凡是背后多说他一句坏话的人,都会被他那个远近闻名的霸王表哥直接抓去揍个半死,像他这种另类,恐怕很容易沦为校园霸凌的对象。 所以季驰觉得自己对陆行川的不放心绝对是有道理的,一个从小缺乏正常社交的人,本来就很容易长成变态吧。 其实长大以后,陆行川的奇葩程度依然不减。不过从中学开始,他就反而变得受欢迎了,还是特别受欢迎,尤其是在女生们中间。 毕竟中学里的那些小女生,对于一个真正的天才,还是高颜值的天才,总是缺乏抵抗力的。 ……有些小男生也是。 不过季驰是不会被表象迷惑的,他看得太清楚了,哪怕从“怪物”一跃成“神”,陆行川这人的本质却从来没有变过一点。 反正,这人永远特立独行,既不在乎受排挤,也不在乎受追捧,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为任何人改变。 可能他的玻璃盒子从有形的变成了无形的,但还是一直在那里。 也好在陆行川生在一个科技昌明的现代社会,一般人对高智商的人都存在慕强心里,相应的,容忍度也会比较高。 不然就他这种为人处世的态度,恐怕早不知道被人打死多少回了。 夜里风有点凉。季驰被风一吹,打了个喷嚏,隐隐头疼起来。 他的宝贝妹妹跟陆行川学点知识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把陆行川这要命的性格缺陷也给学来。 不然以后没办法融入社会,简直比当文盲还可怕。 * 陆行川一回到家,就看见手机上一堆未接来电。 全都来自他的母亲沈女士。 陆行川眉心微蹙,他平时给初歆上课的时候会把手机调成静音。所以为了避免沈女士在他不方便的时间打电话来,他这两天每天都会抽空主动给她打电话或发信息过去,让她确认他还好好活着。 按理来说,她就不该自己再打来了才是。 他正在揣测可能出了什么问题,手机又响了,还是沈女士,而且这次是视频电话。 陆行川把手机放在桌上的支架上,接了起来。 一位美丽而富有气质的中年女性出现在画面里。 “小川,”沈清音看见儿子,总算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刚才怎么不接电话?在实验室?” “……在忙。”陆行川淡淡问,“妈,有事吗?” 沈清音已经习惯了儿子这种单刀直入的对话风格,也干脆切入正题:“你这两天应该没别的事吧?不然明天飞F国来看我的演出?我给你留了一个最好的包厢。” 陆行川有些莫名:“不是有网络直播吗?” 沈清音:“有现场VIP座席,你宁愿看网络直播?” 陆行川:“只是说说,我也不一定有空看直播。” 沈清音:“……” 作为享誉全球的知名钢琴演奏艺术家,她的音乐会向来是一票难求的,然而就被亲儿子这么赤果果地鄙视了。 沈女士有点怀疑人生。 陆行川:“开玩笑的,我会看直播。” 沈女士一时被他气笑:“你还学会开玩笑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陆行川面不红心不跳:“我一直都会开玩笑,只是懂得欣赏的人太少。” “……” 这“玩笑”才开得有点大了吧? 陆行川问:“为什么突然想让我过去?” 沈清音正色起来,面色微凝:“我刚看了新闻,近两天C市有流感疫情爆发,好像还挺严重的,你不如换个地方避一避。” “妈,”陆行川有些无奈,“只是有疫情而已,又不是C市的每个人都会得病。” 沈清音叹气:“可是你也不是‘每个人’,别人就算得了,过一个星期就能没事,你呢?” “所以我不会病的。” 陆行川的语调依旧淡然,不过隐隐似透出几分安抚的味道来。 沈清音从屏幕里望着他,明显担忧未散。 陆行川客观严谨地分析:“流感病毒在空气中的传染范围是1.83米,我不靠近任何人两米以内,就很安全。您放心吧。” 沈清音知道论起科学,自己肯定是说不过他的。 但她不太放心。 更多的是一种本能。 陆行川的态度,看起来,很不想离开C市。 他也没有说他究竟是在干什么。 沈清音沉吟片刻,问他:“那前些天你为什么突然又会过敏?你到底碰了什么东西?” 第26章 失控二十六箭 是不是有点不淡定…… “我不是说过了, ”陆行川一字不落重复自己先前的说法,“那天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碰到了地上的——” “行了, ”沈清音微翻白眼,懒得听他把一模一样的说辞再重复一遍, “反正和你亲妈说句实话就这么难。” 陆行川垂下密长的眼睫,沉默。 既不反驳,也不解释。 视频之外, 沈清音看着他这副乖乖等待挨训的模样,不自觉抚了下心口,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他们母子之间是从来不吵架的。 因为,吵不起来。 每次只要她稍微表现出来一点不高兴, 平日里张狂的儿子就会在毫秒之间变成一只不言不语的小乖猫,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顶嘴,是从来不会发生的事情。 别人可能会把孩子乖顺听话当成好事, 但沈清音心里明白, 儿子之所以待她这么小心翼翼, 是因为知道她心脏有问题,时刻怕她会受到刺激发病。 他有事从来不和她说实话,习惯了在她面前粉饰太平, 何尝不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因为身体原因,不仅不能像别的母亲那样为孩子排忧解难,反过来还总要让孩子为自己担忧。 甚至, 小川在那么小的时候,就选择自己承受一切来保护她,而她还完全被蒙在鼓里…… 想到那些旧事, 她心头又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努力平缓情绪,口气柔和下来:“最近家里没人再去骚扰吧?” “没有。” “那你就好好呆在家里,这几天先别往外跑了,免得再接触到不干净的东西。反正你需要的家里都有。” 陆行川维持默认的姿态,不过没有吭声。 只是,沈清音注意当自己说到“不干净”这个词的时候,他苍白无波的面容上微微起了一点变化。 似乎是一抹不太服气的情绪,但转瞬即逝。 沈清音眉心一跳,板起脸,忽然就有了猜测。 “说实话,你是不是又偷偷去碰了外面那些毛绒玩具?” 陆行川微怔,然后耐心地解释:“妈,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做那些幼稚的事情。” 听起来很是那么一回事。但是沈清音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她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别看他平常这么冷清正经,可只要一见到那些软乎乎、毛茸茸的萌物,就抵抗无能了。 尤其那种长绒的玩偶,是他从小到大最喜欢的。 沈清音倒不觉得男孩子喜欢毛绒玩具就有什么不对。问题在于,陆行川的身体很特殊,他可以正常接触的面料只有那么少数几种,平时所有衣服都需要特别订制。而这几样材料,以目前的技术,都很难做出合他心意的那种长毛效果来。 所以,小时候的他总是得不到自己喜欢的玩具,外面那些花样繁多的玩具店,就对他有了非比寻常的吸引力。 他时常能在大人的眼皮底下找到漏洞或制造漏洞,想办法自己偷偷溜到那些可爱的玩偶中间去。 多数时候,他都能很顺利地再悄悄溜回来,不被发现,或者过很久以后才会被发现。 但有时候,也会发生不太好的后果。 因此,这时说起幼不幼稚的问题,沈清音就忍不住细数了几件某人曾经的光辉事迹。 陆行川:“……” 虽说他一直认为他的天才记忆力是基因突变的结果,但看来沈女士记性着实也不差。 好不容易母上大人差不多揭够了他的底,最后做总结:“不管你这次到底又碰了什么,要长教训,知道吗?以后离得远一点,别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陆行川淡淡“嗯”了一声。 “还有,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 “妈,您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那也不差再多这一次。” 终于说服沈女士切断视频以后,陆行川揉着眉心,舒了口气。 被身边最亲近的人当成一件脆弱易碎品,有时会让他莫名疲惫。 这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道理。 他清理掉这些不知名的情绪,拨通了他本来一回家就准备要打的那个电话。 虽然已经很晚了,那边倒是接得很快。 “川少!”肖尧听起来有些紧张,“这么晚不是有紧急情况吧?” 陆行川淡淡道:“紧急。” 肖尧立刻倒抽冷气:“你果然还是麻烦惹上身了吧!”接着连珠炮似的发问,“那些人把你怎么样了?你在哪儿?报警没有?” 然而,回应他的,只是陆行川好整以暇的反问。 “那些人现在自己被关在监狱里,能把我怎么样?” “……” 肖尧咬了咬牙,试图保持住他职业化的礼貌:“年轻人……那请问你‘紧急’什么?” “进展。” “?” 肖尧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是在问上次那件事调查的进展——那个没头没尾的拐卖案。 他更是无语:“川少,这才几天呢?没什么进展,我还在研究你发给我的那些资料。” 他咽在肚子里没说的那句话是,照现在的情况,明年这时候能有进展就不错了。 “那我希望加快一下进度。” 肖尧好脾气地嘿嘿一笑:“你也可以希望母猪飞上天。” “肖老板,自黑不用这么狠吧。” “不然你指望我说什么?” 陆行川知道和他多说无益,干脆直截了当:“我出双倍的价格。” 肖尧:“这不是钱的问题……” 陆行川:“五倍。” 肖尧:“真不是……” “一百倍。” 陆行川眼睛不眨说完,果然那边没声了。 他平淡总结:“所以是钱的问题。” 肖尧:“…………” 他好不容易重整旗鼓,试图在金山的诱惑之下再挣扎挣扎:“川少,你确实知道你这是出了多少钱吗?” “你认为我不会算乘法?” “……不敢,我是说,我没讹你对吧?” “没有。”陆行川简单地说,“三个月内给我结果,这些钱就是你的,成交?” 三个月时间虽然非常紧张,但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肖尧突然觉得这件事情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办了? 他只是努力维持最后一线清醒:“你动那么大一笔钱,你家里不会查到我吧?” 这可是个超级大的风险,要是让陆行川家里知道了,他别说什么钱不钱的,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放心,我有自己的经济来源,他们查不到。” 肖尧再次被消了音。 他从来不觉得陆行川有钱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人家的家世背景摆在那儿。但要说陆行川能不靠家里独立赚到这么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他实在难以置信。 毕竟陆行川才十七岁,能是什么来源? 是……合法来源吧? 他知道打听别人靠什么渠道赚钱,是件挺忌讳的事儿。可是这时候他不打听,实在不能安心。 不过,听到陆行川的答案以后,他就觉得自己是白操心了。 毕竟人家川少说得太有道理了。 完全无法反驳。 回答是这样的—— “我的智商是人类平均智商的两倍,你说我靠什么?” * 陆行川放下电话以后,肖尧最后在迟疑中问他的那句话似乎还在耳边。 “川少,你现在是不是有点……不淡定?” 他低眉静静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 这些天他好像是做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向来奉行理性克制,“一时冲动”本来不应该出现在他的字典里。 可是今天看见初歆手上那道可怕的伤疤,看见她徒劳地想把东西抓紧却没有办法,他只有一个冲动的念头——要让所有伤害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哪怕他自己不计代价。 这就是“不淡定”了吗? 或许吧。 只是他现在尽力“淡定”下来再想一想,发现自己的决定还是没有改变。 如今确实比较麻烦的一点是,空头支票已经爽快地开出去了,可他手上其实并没有那么多钱。 他平常不是很在意自己手里到底有多少钱,反正是花不完的。所以,虽然他是有一些自己的经济来源,但始终没花费太多精力在那上面。 不过他不怎么担心。三个月时间,足够他想办法了。 * 初歆一晚上都没太睡好,第二天也是很早就醒了。 本来她一向是倒头就睡,一觉到底的。因为对她来说,有条件好好睡觉,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了。 所以她之前不太理解他说的“失眠”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次倒是难得自己体会了一把“失眠”的滋味。 ——基本的数数她还是会的。 他说要三天教会她认字,所有的字。现在已经过了两天,还剩最后一天。 可是……她认识的字一共还没有几个。 只是昨天学写字的时候,顺带认了几个。 哥哥昨晚问过她这两天都学了什么,她说了以后,他虽然狠狠夸了她一顿,但表情有点奇怪。 初歆估计他是不相信,她能在最后一天里就认会所有的字。 她不怪他,因为她自己也不信。 她一晚上没睡好觉,翻来覆去地在想: 是不是小川哥哥自己太厉害了,所以就以为她也可以像他那么厉害? 可是,她明明就笨多了,不可能那么快就学会的…… 他发现了,会失望吧? 初歆懊恼,要是她能快点厉害起来该多好? 她越想越躺不住,干脆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书桌前开始练习他昨天教她的那几个字。 练了很多很多遍。 直到看天色已经不早,她才把笔放下,甩了甩手。 手刚才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又是冷的,已经有些发僵。 初歆这时才发现,她好像是有点冷。 她看了看墙上那几个按钮,罗姨告诉过她,按哪一个能让屋里变热。 不过她最后还是没有按下去。 她怕按完以后就改不回来了,等姐姐回来了,会不高兴。 最后她只是自己去多找了件衣服披上,没有放在心上。 好不容易等到陆行川来给她上课的时间。 还不等他开口,初歆就坐得格外端正,乌亮水透的大眼睛一错不错盯紧他,生怕错过了他说的每个字。 屋子里的紧张气氛太浓,陆行川没法不察觉到。 他才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他先前随口说的某些话,自己是不觉得怎样,但可能是给初歆带来了压力。 好在关键的“秘密武器”现在就在他手里。 等他教会她,她就不用怕了。 他把掌握“秘密武器”的那只手背在身后,走向她身边。将要落座时,忽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不动声色微退半步,转而拉开旁边另一把椅子,坐下。 这样他们两人中间就间隔了一个座位。 初歆怔了一下。 第27章 失控二十七箭 美人鱼歆和川王子 陆行川还是像往常一样从容自然, 清隽无瑕的面庞没有泄露分毫异常。 只是,他却变得远了。 初歆的大眼睛禁不住去丈量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似乎也还不算特别远。 但他从第一天过来给她上课开始, 就一直是坐在她身边的。 现在不是了。 所以多出的这一小块距离,就显得遥远无比了。 茫然、失落、恐慌……种种情绪交织在初歆心里, 复杂得超出了她的理解。 最强烈的一个念头还是: 她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明明,昨天他还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他的手, 是暖的。 初歆有一瞬间的冲动,想问他为什么要躲远,可又怕问了会惹他不高兴。 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自己好像没有资格问他这个问题。 尽管这时候她对“资格”这种抽象概念本身也还不是很明白。 ——无论如何,她还是什么都没问。 陆行川把一直藏在身后的那件东西拿到桌子上, 推到她面前。 “有了它, 你就可以认字了。” 初歆被他的声音唤醒,尤其“认字”这两个字顿时就抓住了她的注意力。 她目光落到桌面上, 观察他刚刚推过来的那件东西。 陆行川见她呆呆的, 轻声问:“怎么, 不相信我?” 他平日里说话总是那种冷冷清清、不起不伏的腔调,这时却微微带了一点不明显的戏谑。 显得,莫名轻松。 他的这种语调, 对初歆来说是陌生的。 她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更加发呆,结果就错过了回答他的时机。 陆行川色泽清淡的唇微抿。 看这意思,还真是不太相信。 不过没关系, 只要他把她教会,她就会相信了。 至于这个目标能不能在短短一天之内实现……反正他自己是有信心的。 依据就是初歆前面两天的表现。 在他按部就班开启今日教学计划的同时,初歆本来悬着的一颗心, 终于渐渐放下去,最后软软地着陆了。 她对人的负面情绪具有特别的敏感性,今天在他身上,她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一点点的不高兴或者不满意,都看不到。 相反,他整个人都在散发自信的光芒。 是她最喜欢的那种光芒。 所以,虽然他变远了一点,但其他的都没有变。 可能他只是随便坐的吧? 她安下心来,专心听讲。 * 季驰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陆行川和初歆还一起呆在书房里。 他看看表,又是一阵心疼。 “陆行川,这都几点了你还不走,是打算住我们家了还是怎么着?” 他一边驱赶某个没人性的魔鬼老师,一边准备把初歆领回房间去休息。 却听陆行川淡淡道:“你不是要检查我的教学成果吗?” 季驰本来就是那么一说,过了一整天,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陆行川又把这事儿提起来,他当然还是好奇的,不过他觉得让宝贝妹妹早点休息更重要,于是把好奇心暂时咽了回去。 “明天再检查!歆儿,该睡觉了,跟哥哥下楼去。” 可是他一拉没把人拉动。初歆使劲摇了摇头,仰起小脸,充满兴奋和欣喜的大眼睛望向他。 “哥哥,我,认字了!” 女孩用微颤的小软音宣布,明显是迫不及待要和他分享喜悦。 季驰一愣,真就……认字了? 一天时间之内? 陆行川难道真是个神仙,给他的宝贝妹妹施了什么开启灵智的法术? 他不想扫初歆的兴,只好抚着她的头,一头雾水地夸奖。 半点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初歆恨不得马上向哥哥展示自己现在拥有的神奇能力,拉着季驰坐下,把纸和笔推给他。 “哥哥,写字。我会认。” 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充盈着自信的光。 难得见初歆这么主动,季驰自然是全力配合,抬笔就在纸上龙飞凤舞地落下一个字。 初歆:“……” 她本来是信心满满的,可是这个字她感觉有点困难,只能求助地看向陆行川的方向。 陆行川及时开口干预:“你把字写清楚一点。” 季驰不解:“怎么不清楚了?我一直都这么写字。” 陆行川只有明确指示他:“不要连笔。” “哦……” 季驰作为一个懒人,写字的时候从来都是能用一笔就不用两笔,这才反应过来连笔字是不好认,连忙改用一笔一画的小学生笔触,把那个“驰”字工工整整重写了一遍。 抬起头,就见初歆目不转睛盯着他写下的那个字,一边自己在小手上画着什么,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的,不过没发出声音。 这架势看得他眼皮一跳。 怎么不像认字,倒像是在……算卦? 眼看初歆似乎在努力把这个字的意思给算出来,季驰心道糟糕,果然就不该让陆行川这种神经病来教他的宝贝妹妹! 这倒好,知识没学会,先学神经了。 他正要质问陆行川到底对初歆做了什么,却见女孩眸子里蓦然闪出领悟的光。 然后她一言不发,抄起桌子上的一本书,埋头翻了起来。 那本厚厚的小书一直就放在桌上,但季驰刚才没有注意——是一本字典。 季驰:“……”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初歆先按笔画数查到部首检字表,然后按照字典给出的页码熟练一翻,很快就找到了那一页上对应的字。 非常标准地把读音念了出来:“chí。” 季驰嘴角一抽,又用力扯成一个大大鼓励的笑容,温柔点头。 初歆快乐地弯了弯眼睛,低下头继续翻字典了。 季驰维持笑容抬头看陆行川,只是这笑里藏了把刀子。 “陆行川,这就是你说的,三天之内教我妹妹认字?” 陆行川淡定得毫无破绽:“我的意思是,教会她怎样认字。” “……文字游戏?”季驰咬牙。 陆行川静静望向他,浅浅的瞳仁淡远而通透。 “你花了多长时间学会查字典?” 季驰被他问得一怔,咕哝道:“我哪记得,这都哪辈子的事情了……” 说来他向来缺乏学习的热情,小时候也是这样,遇到生字生词的时候,没什么自己主动去查清楚的积极性,查字典应该是在学校里学的。 学会像这样根据部首查字典,也该是小学几年级的事情了,在他已经会认了不少常用字之后。 相较而言,一个基本不认字的孩子,能在一天之内就学会这项技能,当然可以算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他的歆儿就是聪明。 但是—— 他想了想,又不禁皱眉。初歆只是会了查字典的步骤,能把音给读出来,可她能看得懂字典上的释义吗? 解释一个字,要用到更多其他的字。那些字她也不认识,不是白搭? 看看初歆的兴奋劲,他不忍心把这些话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只是对陆行川更为不满了。 当初那么大言不惭,结果只能教这些没多大用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听见初歆小声说:“快跑。” “啊?歆儿怎么了,要跑哪儿去?” 陆行川替初歆解释了:“她在解释字义。” “……” 初歆对着字典念完,又自己默读了几遍,体会这个词的意思。 这两个字她本来也都是不认识的,不过刚才查出来了该怎么念。 越是简单常用的字,在字典上往往义项更多,解释也更复杂。初歆一翻它们的意思,就看得眼花缭乱,又见了好多她不认识的字。她接着一个一个去查,还是不太好理解。 但是把这两个字拼起来念,她好像倒是突然明白过来了。 她看看季驰,又看看陆行川,小心抬起胳膊,做了个手臂在奔跑时的动作:“……快跑?” 陆行川微微颔首。 初歆立刻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个字的意思就是快快地跑! 她忽然又联想到了什么:“哥哥,的,名字……”她拄着下巴若有所思,“季快跑?” 季驰:“…………” 他可真是取了个好名字。 陆行川默默转开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允许自己唇角微微上扬了一瞬。 让初歆学会查字典的难点在于,她几乎不认识几个字,查到了解释的意思也看不懂。 于是他干脆就教她,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继续往下查。如果还是看不懂解释,就先把每一个的音都查出来,放在一起读读看,联想这句话应该是什么意思。 靠这样不断积累线索,总是能找到突破口的。 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她通过这整个探索的过程,就能一下子学习到很多字。 而且,由于一直是带着问题在思考,印象也会特别深刻。 所以,与其说他教会了她认字,不如说他是教了她一种自己学习认字的方法。 他第一天教她拼音,第二天教她笔画顺序,都是在为这个目标做准备。 这世上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一个人究竟认到第几个字的时候,就可以算不是文盲了。 但是在陆行川看来,当一个人有了自己认字的能力,那就像生活在黑暗洞穴里的人,拥有了一把能通向光明的□□,迟早能爬上去见到外面五光十色的世界。 自然也就不能算“盲”了。 当然,这样查字典肯定是非常非常费脑筋的。 他敢于这样教她,是看中了她超强的联想能力和坚韧的心性。知道她不会因为遇上几个不懂的字,就轻易半途而废。 * 虽然季驰对这个“三天认字计划”的结果不算太满意,总觉得自己是又被陆行川给套路了。 但是,事到如今,他差不多也看清楚形势了—— 要把陆行川从初歆身边撵走,恐怕是不太可能。 他的宝贝妹妹,现在看向陆行川的每一眼,都是满满的信任和依赖。 相处了一整天之后,一见陆行川要走,她竟然半点解脱的样子都没有,还在依依惜别。 季驰简直怀疑,只要陆行川开口,她都会愿意跟他一起回家去。 他安抚下初歆,亲自把陆行川送出门,自然还是照例少不了送一句警告。 只不过这次他警告的内容从惯常的“不准欺负我妹妹”变成了—— “陆行川,你不准诱拐我妹妹,听懂了没?” * 虽然初歆学会了自己查字典,但也不能单纯依靠这种繁琐的自学方法,该补的基础还是要补的。 陆行川先前和季老爷子闲聊,已经知道她很爱看那些童话绘本。因此盘算,不如就用她喜欢的东西来作课本。 第二天初歆发现,今天的他,又坐得离她远了一格。 这次她不像昨天那样恐慌了,只是在心底深处,还是有点小小的失落。 要是他可以近一点,该多好啊。 不过她马上就又开心了,因为他说今天要给她讲童话书,还让她自己去选一本喜欢的。 她喜欢的书有很多,她挑了一本特别漂亮的。 陆行川把图画书拿去随便翻了翻,推回来还给她。 “好,那我们就来讲这个《小美人鱼》的故事。” 他让初歆翻开书,自己一页一页给她读上面的内容,碰到不太好懂的字词,就先停下来给她做详细的讲解。 全程他自己并不需要再去看那本书,因为刚才翻那一下的时候,他已经全记在脑子里了。 初歆听着他讲什么是“多音字”,什么是“儿化音”,觉得这些神奇的知识点简直比故事本身还要有意思。 不过她这才发现,她以前只看图画,对这个故事的理解有很多不对的地方。 现在她知道真正的故事了,倒是不是很喜欢了。 整本书讲完,陆行川见女孩纤长的睫毛耷拉下来,樱唇微微嘟着,看起来情绪不太好。 他静思片刻,认为可能是这个故事的问题。 《小美人鱼》本来是个凄美的爱情童话故事,他最初看见她选了这本的时候,也迟疑了一下。 但粗略一翻就发现,这书是专门给小孩子看的,编写者淡化了“爱情”的概念,甚至全书都没有具体出现这个词,只是模糊地说小美人鱼在看到王子第一眼的时候,就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觉得这也没有什么,比初歆小得多的孩子都可以看,所以就同意用了这本书。 只不过,故事的结尾还是保留了原来的悲剧——王子和别人结婚,小美人鱼自己化成了海上的泡沫。 大概是这个不圆满的结局让她不开心了吧。 他不愿意看她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事影响了心情,本想告诉她故事都是假的,不要当真,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这种简单粗暴的说法最终被咽了回去,他换上一种引导的口吻:“歆儿,你对这个故事有什么想法?” 初歆大眼睛有些失神,慢吞吞地吭声。 “真,可怜。” “……” 陆行川思考该怎样向她解释,从他自己的观点来看,故事里的美人鱼求仁得仁(换句话说也就是自讨苦吃),没什么好可怜的。 可就这么说出来似乎太冷酷了。 以前,只要是他认为正确的话,他想说就说,从来不管别人怎么想。 现在为什么,他会不愿意在她面前显得冷酷? 陆行川莫名感觉到一丝烦扰。 在这时候,女孩心有余悸般地咬了咬唇,糯软的音色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 “不会,写字,真可怜。” 陆行川:“?” 他脑回路绕地球转了一圈,终于想明白—— 美人鱼上岸以后不会说话,不能告诉王子真相,但如果她能写下来的话…… 故事里没有提到这种方案。 所以初歆的体会可能是对的,美人鱼并不会写人类的文字。 这导致了她没有办法说明真相,只能眼看着王子爱上别人,自己跳进大海变泡沫。 ……不会写字,还真是耽误了她。 原来初歆理解的“可怜”是这个。 这归纳中心思想的能力,还真是挺神奇。 他内心哭笑不得,表面依然平静正经地分析:“你说得对,美人鱼不应该忽视学习。如果她上岸之前先学会人类的文字,以后就可以和别人沟通了。” 初歆清凌凌的大眼睛瞄向他:“为什么,王子,不教她,写字?” 又是一个故事里不存在的问题。 王子是贵族阶层,按理来说是受过教育的,但是,他怎么会想到去教自己收留的一个哑巴孤女认字写字呢? 毕竟来到岸上的美人鱼,已经不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 以她现在的身份,王子恩赐给她华美的衣裳,用她曼妙的舞姿来取悦自己和众人,但说到底,却不曾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可以结合的对象。 也不关心她的内心世界。 其实,就算他知道是她救了自己,就一定会和她在一起吗? 陆行川不想讲得太复杂沉重,只淡淡说:“可能他不会教吧。” 初歆嘴角撇了撇,觉得那个笨王子真让人瞧不起。 陆行川见她垂下眼睛,应该是没有问题了,正打算把这一篇揭过。 却听女孩小小声嘀咕: “比,我的,王子,差远了。” 他一时在椅子上僵住。 第28章 失控二十八箭 什么是爱情 初歆觉得小美人鱼很可怜, 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她能遇到这么好的王子,小美人鱼却只能遇到那么笨的。 所以她非常感慨。 她不知道她刚才的话已经在她的“王子”心底掀翻了一片惊涛骇浪。 陆行川怔怔望着女孩,整个人像被瞬间钉在了原地。 那句话涵义太丰富, 他甚至不敢去细想。 初歆瞧瞧画在书页上的王子,又抬头瞧瞧她的王子。 陆行川观察她的神态, 忽然灵光乍现,她这样子好像是在做比对。 他尽量不动声色问:“歆儿,你觉得我像这个王子?” “开始, 觉得。”女孩糯糯回答他。 画上的王子有和他一样颜色的头发,皮肤也和他一样白。 所以她听见故事里讲小美人鱼看到王子第一眼,就想永远和他在一起,一点都没觉得奇怪。 她也是看到他第一眼, 就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虽然那时候她以为他是个天使, 很快就要回到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叫“天堂”的地方,是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的。 所以她只是短暂地想了想。 但是现在他却就在她身边了。 她特别喜欢这本书, 也是因为画上有一个很像他的王子。 不过—— 她戳了戳自己的小脑袋。 “这里, 不像。他笨。” 陆行川注视了她一阵, 浅淡的眸子里,光芒有些让人参不透。 他暗暗地稍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刚才那么说,只是因为图画上的王子和他长得像, 不代表什么感情上的指向。 但是,他清楚,这是一个很不恰当的比方。 ……那个王子可是小美人鱼心目中的爱人。 初歆那句“我的王子”,要是让季驰听见了, 那家伙大概会想杀了他吧。 就算是季爷爷和初教授,恐怕也会对他有看法,甚至不会允许他再接近初歆。 他想要告诉她这种说法是错误的, 可是面对女孩一派天真的小脸,他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并不明白如果那句话被别人听见,会被引申成什么涵义。 如果他现在郑重其事地纠正她,会让她觉得难堪吧。 何况,要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他还需要给她解释更多复杂的问题。 为什么爱情是特殊的,为什么不能乱用这种比喻,为什么这样可能带来麻烦。 ——以及,什么是爱情。 最后他把这些话通通咽了回去,只说:“是啊,不像。”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到底还是不想说给她听。 只希望她以后就不要再用这个比方了吧。 反正,本来就,不像。 在说话的同时,他不自觉摸了摸口袋里的录音笔。 到目前为止,他每次给初歆上课的时候都会做完整的录音存档。 每天课程结束的时候,他会把录音交给初歆。如果她愿意的话,随时可以给家里的大人听。虽然直到现在,她应该还没有给过任何人。 他从没对这些录音做过任何删改,反正他自认为坦坦荡荡,没有什么需要避人的。 但是,今天……他决定在把录音交出来之前,得先把那几句话删掉。 当然,他不是心虚,只是做个预防而已。 在他暗自做打算的时候,初歆朦朦胧胧地在想,小美人鱼没能和那个王子永远在一起,那是因为小美人鱼不会说话、不会写字,那个王子又笨。 可是她和小美人鱼不一样。现在她渐渐地会说话、会写字了,而且她的王子还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就算她不说出来,他也什么都知道的。 那么,她能和她的王子永远在一起么? * 前几天的学习强度的确比较大,陆行川也不想让初歆持续太累,所以今天本来打算只白天上课,晚上就不过来了,留给初歆好好休息。 不过下午的时候,季老爷子说起一会儿要去青皇山庙里去还愿,恐怕得在山上住一晚,明天才能回来。倒是主动问他,晚上能不能再来陪一陪初歆。 季腾周有点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不过这两天家里实在是没什么人。 初向南正在为初歆妈妈的最新治疗方案奔走,昨天刚去了外地见一个相关方面的专家。 初羡出国去玩还没回来,季驰也不知道又结交了什么狐朋狗友,最近早出晚归的。 他自己原本只想在家里陪宝贝的小外孙女,不过今天中午做了个梦让他颇为不安。他又想起来,就在初歆归家的两个月之前,他曾经去青皇山庙里上过香,求菩萨保佑孩子能平安回来。 他本来不算十足迷信的人,也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但现在初歆真的回来了,他自然更加是宁可信其有。唯恐自己表现得诚意不够,得罪了神佛,会再有不好的事报应到他最爱的孩子身上。 所以这次才会去得这么急。 只是他这一出门,家里就只剩下罗姨了,虽然也不至于不妥帖,可他多少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也担心初歆一个人呆着会孤单害怕。 他一开口,陆行川没有多问,就欣然答应下来,并保证会照顾好初歆。 初歆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莫名觉得头脑有些发沉,不过一听到他晚上还能来,眼睛马上就亮了。 * 晚上。 陆行川想起来季驰对他唠叨过的那套“学习痛苦论”。虽然他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根据他许多年以来的观察,普通人在学习的时候似乎是需要劳逸结合的。 他不是不想让初歆劳逸结合,只是他自己从来体会不到“逸”的快乐,因此对具体怎么达成这个目标拿不太准。 所以他来到季家之后,沉吟片刻,首先尝试: “歆儿,晚上我可以陪你看电视。” 结果他就看见原本欢欢喜喜迎接他的女孩,蓦然僵了一下。 他再尝试:“不喜欢看电视的话,我也可以陪你玩游戏,你想玩什么?” 他尽力压抑内心的挣扎,强迫自己平静地问出来。 哪怕事实是,他是从来都不会玩什么游戏的。也从来不想玩。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白白把时间浪费在那种无谓的活动上。 可他现在是来陪初歆的。 如果初歆需要进行这种无谓的活动,他也就豁出去,奉陪到底好了。 初歆听着他这些提议,伴随着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警觉起来。 如果是别人说让她好好玩,她不会觉得怎么样。 可是,这次是他说的。 他为什么突然想让她去玩? 是不是他发现她太笨了,不适合学习,只适合去玩? 初歆只要想想这种可能性,心都冷了。 不,不可能的,她明明就只是稍微有点笨,还没有那么笨…… 她想要伸冤,却因为太紧张,舌头打了结,不知道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了。 好在,这时陆行川见她半天不言语,终于重新提议:“那不然我们还是去学习?” 初歆仿佛听见天籁,立刻拼命拼命地点头。 陆行川:“……” 去他的劳逸结合吧。 这世上就是有人只为学习而快乐,怎样? 那些不能懂得的人,应该反思自己境界太低才是。 * 于是,季驰回来的时候,果然又看见他们大晚上的呆在书房里学习。 “陆行川,你是魔鬼吗?天天押着我妹妹从早学到晚,累坏了你赔得起?” 然而这次陆行川完全不为所动。 “不要用你学渣的思想来妄测一个未来的学霸。” 季驰:“……” 他确实学渣,而他的歆儿——从目前这副架势来看——以后还真妥妥地会是个学霸。 他无法反驳。但是,学霸也不能光学不休息吧! 再说,初歆本来就沉闷不爱说话,再这么学下去怕不是要学成个书呆子了。 现在他就已经感觉到形势不太对了。 以前他一出现,初歆对他还是会有反应的。 但是,今天,他进门以后,初歆连头都没抬,一心一意地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走近了,看见她是在描字帖。 半透明的纸铺在字帖上,季驰能看见下面的字,都是一些简单的常用字。 这字,倒是非常不错的。 小时候,季老爷子想磨练他的心性,送他去学过一段时间书法,虽然最后也没学到什么,不过基本的审美还是练出来了的。 他知道越是简单的字,反而越难写得好看,眼前这字工整而不失飘逸,极有风骨。要是让他以前的书法老师见了,肯定会当成宝。 他随口问了句:“陆行川,你在哪儿买的字帖?这字还不错。” “我自己写的。”陆行川淡淡道,“市面上那些字帖书写和编排的水平都不行,用不了。” 季驰:“……” 他干嘛要嘴贱瞎夸人? 他瞧了瞧,这样的字帖在桌子上放了整整几大摞。看来陆行川在这上面倒是够花工夫的。 这下好了,他的歆儿不仅模仿陆行川说话,还模仿他写字,这样下去,怕不是以后真要学成个“小陆行川”。 想想这前景,季驰真是挺发愁,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在这里徒自担忧,初歆还在专心致志地描字帖,完全就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他也只好暂时接受现实,叹了口气,下楼端了切好的水果上来,哄着宝贝妹妹。 “歆儿,先歇一会儿,吃点水果再写,好不好?” 他问了两遍,初歆似乎才听见,笔尖慢慢停下。 但依然只是低头坐在原地,紧紧握着她那支宝贝的铅笔,也没有去拿水果吃。 季驰想帮她把笔拿开,可是刚刚碰到她的小手,就骤然一惊,连声音顿时都变了调。 “怎么这么烫?” 初歆晕晕乎乎的,隐约听见他这句话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第29章 失控二十九箭 不要走 烫? 初歆好像是觉得有点热, 而且好难受,脑袋也变得很沉很沉。 只想趴到桌子上,不要动, 也什么都不要想了。 可是,不行的。她还要写字呢。 难受的感觉反正忍一忍就会过去了。 以前她都是这样忍过去的。 所以, 虽然这两天她就经常觉得身上发冷,头也晕晕的,而且从今天下午就开始特别不舒服, 却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她根本没有想到要说。 高烧扰乱了她的思维,她稀里糊涂又忘了刚才季驰让她吃水果的事情,想要继续去写字,手里的笔却再也拿不稳, 当一下掉在桌子上。 季驰连忙去摸她的额头, 这一试更是揪心得了不得,都烫成这样了, 这得烧成多少度啊? 他又气又心疼, 狠狠瞪着陆行川, 危险的黑眸恨不得要剜下他一块肉来。 “陆行川!你就是这么教我妹妹的?逼她发着高烧练字?你、你是虐待狂吗?” 陆行川站在几步之外,没有回应他的质问。 在听见季驰第一声惊呼的时候,他转瞬间已经在头脑中把今天和初歆相处的全部经历回放了一遍。 他这才发现, 其实从下午开始,她就一直低着头不太活跃,也基本没开口说过话了。 只是他说什么,她都乖乖点头。 他让她做什么, 她就听话去做。 他竟然完全没有发现,她是病了…… 他怔然望着病恹恹的女孩,不知不觉走近, 抬起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烧红的小脸。 没有考虑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他这样半句话都不辩解,在气到失去理智的季驰看来,就等于是心虚默认了。 果真是个变态。 尤其是,眼见陆行川这时候还敢再接近初歆,更是激怒了他。 这一来,他早忘了大人反复给他强调过的那道禁令——打谁都不能打陆行川,碰一下也不行,后果可能很严重,谁都承担不起。 于是他二话不说,从侧面揪住陆行川的衣领,暴怒的一拳眼看就要砸到陆行川那张冷静克制的脸上。 陆行川不闪不避。 本来初歆陷在昏昏沉沉中,对周围发生的事情都变得很迟钝,但她在第一时间就直觉地嗅到了危险。 他现在很危险。 哥哥要打他,他为什么不躲开? 她想要扑上去保护他,可偏偏身上软绵绵的,半点力气都没有。 完全挣扎不动。 她急得不得了,她怎么可以这么没用? 慌乱中只能拼命喊出来: “不怪,小川哥哥……” 因为感冒发烧,她的喉咙也发炎了,嗓音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像有尖锐的刀子在割她,生疼生疼的。 可是她喊得很大声,用上了自己剩下的全部力气。 她焦急的呼声让季驰动作顿了一下,回头看她。 初歆在喉咙的剧痛下没有力气再继续大喊大叫,只能竭力用微弱的声音不住请求:“哥哥,不要,打他……不要打……” “好好好,不打不打!” 季驰见她真的着急了,且顾不上别的,忙不迭地过来安抚她。 初歆得了他的保证,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干哑的嗓子失去声音,小脑袋不自觉往下耷拉,仿佛承受不住本身的重量。 季驰见她病成这样,也没心思再和陆行川兴师问罪了。 他打算把初歆先扶到沙发上躺下再说,见陆行川还在旁边碍手碍脚的,不由暴躁:“你还不快滚!” 陆行川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听见他愤怒的低吼。 从刚才到现在,季驰要揍他也好,赶他走也好,他都没什么反应。 只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没能碰触到女孩的那只手,默默地攥紧,指甲深陷进肉里,快要掐出血来。 他也毫无所觉。 有一瞬间,他双目定定盯着在病中仍然不忘拼命护他的女孩,仿佛一辈子都不会移开目光。 但一秒钟后,他退开了,也移开了目光。 “照顾好她,我先走了。” 冷静清淡的口吻一如既往,只是尾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被他及时收住。 季驰眼看着他真是干脆利落说走就走,要不是顾虑到初歆,怕是又要忍不住揍人。 他骂陆行川“快滚”是一回事,可陆行川这厮真“滚”得这么痛快,就更让他不痛快了。 把他妹妹害得病成这样,自己甩甩袖子就走人了,不管了。何止是不要脸,连基本的人性都没有了。 更可笑的是,倒来嘱咐他好好照顾歆儿,以为自己算哪根葱哪颗蒜? 算了,这种混蛋滚就滚吧,滚越远越好。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自己宝贝的小妹妹费力抬起一只小手,悬在半空。 却并不是朝向他。 季驰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初歆越来越迷糊,现在她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 她只觉得到处都那么热,肯定是又有坏人在用火烧她了。 她会不会被烧死? 她不想死啊。 可这次她却没有力气自己把火扑灭了。 她模糊的视野里,只能看见那个金色的少年。 无所不能的天使。 世界上最聪明的王子。 他一定可以救她的。 可是他离她越来越远了。 她本能地向他伸出手,茫然懵懂的大眼睛里盈着泪光,写满了脆弱的心愿。 ——不要走。 但是那个少年没有回头。 * 季驰看懂了妹妹的意思,有一刹那,他只顾心疼,忘了立场,想替她把人叫住。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陆行川已经像个机器人一样冷静自持地走掉了。 初歆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门口消失不见掉。 她伸出去的胳膊,垂了下去。 大眼睛里所有的希望,也都在那一瞬间随之抹去了。 她能感觉到坏人还在用火烧她,可现在没有人能救她了。 涣散的瞳孔失去了神采,变得空洞。 ——她要被烧死了。 她昏乱的头脑一面认定这个念头,一面又很抗拒。 她还是不想被烧死。 于是只能把身体拼命蜷缩起来,想要被烧得慢一点。 对,她要等到他再回来救她,她可以等到的…… 季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看到的就是,陆行川一离开,初歆就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不住在发抖。 他心疼得要命,然而刚刚安抚地碰了她一下,就见她挣扎躲闪起来,明显很害怕。 好像以为他要伤害她。 季驰一怔,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初歆在清醒的时候已经不会怕他了。 他以为,她已经信任他了…… 初歆的挣扎本身其实没什么力气,但季驰担心会让她更加害怕,也不敢强来,只有加倍小心地哄她。 只是,他一遍遍的哄慰也完全不见效果,她似乎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而每次他一靠近,她又拼命躲避起来。 季驰努力了半天,还是没有办法让她离开那把椅子。 他有些束手无策,今天家里大人都不在,只好赶紧按铃把罗姨叫上来帮忙。 不知道初歆在这种不清醒的状态下,会愿意信任罗姨吗? 他心烦意乱,一听见门口的脚步声,还没见人,已经急着开始说明情况:“歆儿发烧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不许我碰——” 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他抬眼看见了进门来的人,不是罗姨。 是陆行川。 “……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行川淡淡道:“我不放心。” 季驰从他的态度里看不出来什么不放心。 陆行川看着他平静陈述:“你照顾不好她。” “你——” 季驰真想再把他丢出去,不过勉强忍住了。 因为他确实没把初歆照顾好,也因为他记得初歆刚才的那个眼神,明显是很不愿意陆行川离开。 他转而冷静下来,描述了一遍初歆刚才的状态,问:“你知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陆行川走到初歆身边,俯下身观察她了片刻。 女孩垂着脑袋,把自己缩得太紧,看起来比平时更小只了,仿佛一只被抛弃的小动物,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害怕得发抖。 但是,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时,她似乎抖得轻了些。 他没有回答季驰的问题。 在下一刻,他伸出双臂,小心而安稳地把女孩直接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 季驰本能地抗议,不过他马上就发现了,初歆并没有像抗拒他那样抗拒陆行川。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就乖乖靠在了陆行川怀里。 而且,现在也不发抖了。 季驰呆望着这一幕,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真是见了鬼了。 陆行川一言不发把初歆抱下楼,送回房间里,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让她躺好。 女孩半昏半睡,乖顺地由他摆布,一直没有再睁开眼睛。 罗姨给初歆量了体温,季驰一见体温计上39度的高温,急得自己差点也要昏过去,又打电话催了蒋医生一遍,让她快点赶过来。 刚挂下电话又嘀咕:“要不然直接叫救护车吧。” 他想到什么就要马上去做,不过被陆行川制止了。 “目前还没有那么严重。” 季驰本就神经紧绷,被他这句话点燃引线,忍不住又向他喷火过去。 “都烧到39度了!你说不严重?” “最近是流行性感冒爆发季,以她的症状来看,应该是流感引起的发烧。”陆行川道,“这时候体温上升是一种自然的免疫反应,有利于增强免疫系统的功能,帮她尽快清除体内的病毒。” 季驰受不了他这种冷静分析的态度:“歆儿好端端呆在家里,怎么会被传染流感?我看她就是让你给累病了!” 陆行川静静看他:“你也不出门吗?” 季驰脸色一僵,他也是这时候才想起来,前两天他是有点打喷嚏,不过症状不重,而且很快就好了,他就没放在心上。 难道是他把病毒带回家,传染给了妹妹,害她发高烧? 只是这个念头一起,他就已经自责得恨不得捶自己一顿。 然而在这时候,陆行川淡淡话锋一转。 “不过你说她是被累病了,可能也有道理。疲劳和压力会削弱人的免疫功能,让人更容易生病。是我不应该把她逼得太紧。” 他就这么平静坦荡地承认了,没有回避错误的意思,季驰反而觉得不好接话。 最后烦躁地哼了声:“算了,现在追究责任还有个卵用。” 蒋医生离这里不远,很快就到了,她诊断之后的说法和陆行川类似,初歆的确是感染了最近爆发的这场流感。 好在这次的流感虽然传染范围比较广,不过患者的症状普遍并不严重,正常情况几天内就能自愈。 初歆之前已经烧了一段时间,现在热度渐渐降了下来,等完全退烧以后注意休息应该就没事了。 季驰多少松了口气,但还是陪在宝贝妹妹床边寸步不离。 罗姨见时间已经很晚了,想劝他去休息,劝了几遍都没劝动。一抬头见陆行川站在几步之外,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人。 陆行川一直都呆在这间屋子里,不过他太安静了,又始终站得远远的,不去刻意注意,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罗姨本来只顾着初歆的病,把别的都给急忘了。 这时才想起来季老爷子前几天的某个吩咐。 “最近注意留心,家里如果有人生病,就提前给小川打电话,告诉他不要过来了。” 虽然她不明白原因,老爷子也没解释。 她心下一凛,忙道:“这都几点了,川少爷快回家去吧。” 好在陆行川不像季驰那样难劝。 他醒过神来,通情达理地向罗姨微微颔首:“我就走。” 最后又朝床上昏睡的女孩看了一眼,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步伐莫名顿住。 他垂下眼睫,将要继续迈出那一步。 然而,这时候他听见了背后的声音。 游丝般微弱的呼唤,撞击在他耳膜上。 “不要走……” 第30章 失控三十箭 梦是他的味道 “歆儿, 你说什么?” 季驰这时就守在初歆床边,可是初歆发出的那点声音太微弱,他在咫尺之外都完全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不由着急问起来。 罗姨猜测:“大概是睡着了说梦话吧。” 陆行川站在门口,分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他眼下所在的位置, 比他们距离初歆都要远得多。 他们都没有听清初歆说的那句话。 而他却听见了。 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从科学的角度分析,这理应是不可能的。 他的听力是不错,但没有好到这种超人的地步。 所以, 科学的解释是,他刚才应该是幻听了。 既然是幻听,就没有必要当真。 那么,他现在唯一合理的应对方式, 就是, 当作什么都没听见,离开这里。 离开潜在的危险…… 他在转瞬间完成了所有这些分析, 得出结论, 准备执行。 然后—— 他回转身, 折返了回去。 “陆行川,你怎么又回来了?” 季驰一回头,就看见这个第二次去而复返的人。 现在医生已经证实了初歆没有大碍, 再加上陆行川在这里陪了一晚上,承认错误的态度也算可以,他面对陆行川就稍微心平气和了一些。 “还不放心?放心吧,有我守着呢。”他抬头看表, 已经是凌晨,“大半夜的,你还是快走吧, 别让沈阿姨担心。” 陆行川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浅色的眸子望向床上的女孩,默了片刻。 忽然开口:“她刚才在叫我。” “啊?”季驰先是一愣,然后送给他一个看神经病的眼神,“她在叫你?我都没听见,你听见了?你长顺风耳了?” 陆行川没有解释。 其实在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已经后悔——他没事说这个做什么? 他准备回去检查检查,自己是不是已经感染了什么病毒。不然为什么头脑会这么不清楚,又是幻听,又是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 “我走了。” 这一回他说得很干脆,以为自己也可以走得很干脆。 但就在听到他说要走的那一刹那,床上的女孩条件反射般呓语出声。 “不要走……” 犹如小动物般的呢喃,不过这次略微清晰了一点,旁边的人仔细竖起耳朵,还是能捕捉到她在说什么的。 她在让谁“不要走”,显而易见。 季驰:“……” 这个世界他真是不懂了。 难不成陆行川刚才是通过心电感应听见的? 察觉到其他人的目光都向自己聚焦过来,陆行川面不改色。 他思索片刻,向季驰道:“让一下,我和她说几句话。” 季驰皱了皱眉,不过还是安静给他腾出了地方。 陆行川走近,向女孩俯下身。 “歆儿,我走了,还会再回来的。” 他认真地解释。 声音落在女孩耳边,像温柔的落叶,很轻。 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做这个解释。 这段时间,他能感觉到初歆对他的依赖在加深,眼下她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可能以为他现在走掉就是抛弃她了、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才这样抗拒。 女孩似乎不安地动了动,睫毛轻颤。 他观察着她的反应,静静等待了一阵。 初歆烧还没有全退,现在还是浑身软绵绵的,脑袋里也稀里糊涂。 她很累,很想继续睡过去。 可是,她听见他说要走了,不敢再睡。 他走了以后,坏人肯定又要来抓她,又要用火烧她了。 如果她睡过去,就逃不掉了。 逃不掉,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恐惧在她昏乱的思维中弥漫,她想,无论如何,再多看他一眼。 只是眼皮却无比沉重,毫不配合。 她下了死力,又花了不知多久,才终于把它撑开。 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了那个金色的少年。 哪怕他的光芒比平时暗了许多,此刻在她眼中却依然夺目。 她刚才听到他说要走了,可他现在还在这里。 在她眼前。 这个他是真的吗? 她半是迷茫,半是贪心,目不转睛地盯住他,分毫移不开视线。 陆行川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已经读懂了她眼神里的问题。 “我是真的。” 他轻轻地、但不容置疑地向她保证。 又下了下决心,用最自然的口吻和她商量:“歆儿,我以后再来看你好不好?” 以后…… 初歆对这个概念本能地感到不祥。 以后,他还能找到她吗? 那些坏人打她的时候总是说,没有人能找到她的。 没有人能救她。 她敢不听话,就要被打死,被烧死。 她多想让他不要走,不要让坏人把她抓回去,她真的很害怕…… 陆行川看见女孩一只小手努力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伸向他。 他顷刻间无法思考,也自动把手递给了她。 将要碰触到他的时候,女孩纤瘦的手在半空中停住。 然后,她把指尖向下降了一点,转而牵住了他衣袖的边缘。 小心翼翼。两指之间,只捏了很小很小的一点。 似乎不敢触碰他更多,连衣服都不敢。 陆行川怔住。 他想主动去握她的手,可就在这时,女孩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回应他先前的问题——以后再来看她。 与此同时,她松开了他的袖子,慢慢把手放下。 乌黑湿漉的大眼睛里,信赖的光芒逐渐把惧意压了下去。 “你,会,救我,回来。” 轻细的呢喃,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句话没头没尾,其他人都没听懂。 然而陆行川静静注视着女孩的眼睛,一层层领悟飞快地掀开。 为什么要救她回来?到哪里救她回来? 是以前那个折磨她、虐待她的地方? 她以为,她会被抓回去? 所以,她牵住他的衣袖求救,想要向他寻求保护。 可是,最后她却放弃了抓紧他,也不再挽留他。 她在自己最害怕无助的时候,同意让他离开,却依然信任他会再救她回来。 哪怕上一次他就辜负了她,没有能救她回来。 ——整整十年,没能为她做任何事。 所有这些在他脑海里串联起来,拉成一张无形的网,向他一寸寸收紧…… 毫秒之间,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最后,他主动握住女孩已经垂下去的小手,攥紧。 “我不走了。”他轻声道,“我陪你。” * 初歆做了一个梦。 梦里大水浇灭了她周围燃烧的火焰,她想要快点逃回家,可是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把她整个人都淹没进去,她呼吸不了了。 她好不容易挣扎出水面,吸到一口空气,低头就被吓得懵住——她的腿不见了,变成了一条鱼尾巴。 图画书里的那种鱼尾巴。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那里还有一条图画书里的大船。 糟糕,她怎么跑到图画书里去了? 他在哪里?他还能找到她吗? 仿佛在回答她的问题,那条大船靠近了一点。 她看见了,她的王子站在船上。 不是图画书里那个笨王子,是真正的,她的王子。 那艘船竟然在渐渐地,向下沉…… 她拼命想要呼喊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着急向他挥手,可是他淡淡的视线越过了她,望向远方,根本就看不见她。 她只能向着他的方向游过去。 她游了很久很久,眼看就要游到了。 这时候,她看见,船上,在他身边,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美丽的公主。 她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莫名就是知道她很美,也莫名知道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原来她的王子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公主。 比她高,比她好看,比她认识更多字。 那她还有什么用呢? 奇怪的是,她发现那艘船也并没有沉,它就稳稳地行驶在水面上,载着王子和他的公主…… 她停下来,没有继续游过去。 垂下脑袋,看见自己的鱼尾巴正在一点点消失掉。 她在化成泡沫。 她不想变成泡沫,可是她好累好累…… 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一点味道。 很好闻的味道,像雨后青草的清香,越来越多…… 她记起来了,这是他的味道。 香气重新给她带来了力量,她知道他就在她身边,没有不要她。 她努力念出自己的心愿,希望他能听到,会来救她。 “不要,变,泡沫……” 这次,她居然发出了声音。 然后,她真的听到了他的回应,感觉到他用手心紧密地贴在她的手背上。 “别怕,不会变泡沫的。” * 梦境到这里为止,剩下的是一夜安稳无梦的睡眠。 第二天初歆睁开眼睛的时候,烧已经完全退了,她几乎马上清醒过来。 看向床边。 她在睡梦中听见他声音传来的方向。 现在坐在那里的是罗姨。 “歆儿小姐醒了?渴不渴?” 初歆在房间里看了一圈,没有其他人。 她想要问问题,只是喉咙还是很不对劲,勉强才挤出一点声音来:“小川,哥哥……?” 罗姨迟疑了一下。 这时,门开了,季驰走了进来,一见她就咧开温柔的笑脸。 “歆儿,你醒了?还难不难受了?” 初歆摇头。 季驰也在房间里环顾了一圈:“陆行川呢?” 昨天夜里陆行川信誓旦旦表示这里有他陪着就够了,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季驰本来不乐意。可是中途他不小心在沙发上打了个瞌睡,陆行川硬说他打呼噜太吵人,影响到了初歆休息,要求他自己回房去睡。 他怎么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打呼噜? “……川少爷早上走了。”罗姨说。 其实她觉得有些古怪,陆行川一早按铃叫她过来,等她到的时候,他人已经不见了。 季驰吸了吸鼻子:“这屋子里是什么味儿?” “呃……”罗姨答不出来,她一进来的时候,也闻到了。 不过她也是第一次闻。 据她所知,家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是这样的味道。 很清新的气味,说是香味也不完全是。不过倒是挺好闻的,似乎是什么植物的气息。 初歆眨了眨眼睛,这种气息对她来说是熟悉无比的,她奇怪他们都不知道。 “是,小川哥哥。” 第31章 失控三十一箭 陆行川喷香水给谁闻?…… “嗯?” 季驰纳闷。 什么玩意儿?难道陆行川变成这种奇怪的香味了? 这是什么新型特异功能? 在他脑洞大开的时候, 初歆拉起盖在身上绵软的被子,鼻尖凑上去闻了闻,嗅到上面同样的味道。 不会错的。 她歪了歪脑袋, 慢慢解释:“他,身上, 一直,都有……” 季驰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陆行川身上一直就有这种味道, 那不就是说—— “陆行川喷香水?!” 他这下真的惊奇了。 男生喷香水其实也不算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陆行川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毫无情趣,谁又能想到,他也会这么……“骚”的嘛。 不过, 这人平常随时都和别人保持两米的安全距离, 香水又喷给谁闻呢? 真是个怪人。 罗姨过来给初歆喂了些温水,初歆始终抱着被子不撒手, 上面残留着他的味道, 就像他还在她身边一样, 她舍不得放开。 罗姨注意到她的动作:“歆儿小姐还想再睡一会儿?” 初歆摇头,不能总是睡觉呀。 她还要学习呢。 “我要,写字……” 季驰一听见她说这个, 就变了脸色,连忙过来止住她。 “歆儿听话,字以后再写,现在病了就要好好休息, 再睡一会儿吧。” 初歆微微咬唇,她明明已经睡了好多了,也不是特别的难受了。 而且她还有那么多字不会写呢。 她正在思考怎样证明自己已经可以去写字了, 忽然窗外急促的警报声拉响,她脑袋一懵,吓得整个人一下子钻进了被子里。 “歆儿!怎么了?” 外面警报声还在响个不停,初歆本能地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直到警报声远去,她才终于又钻了出来。 季驰刚才着急得不得了,怕她这样会闷到,又不敢直接把被子掀开,怕再吓到她。 这时连忙抱住宝贝妹妹安慰:“不怕不怕,歆儿不怕……” 初歆看上去已经平静下来,不过乌黑的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惧:“有坏人。” “坏人?” 初歆又想起来那些坏人有多可怕,不禁抖了一下。 不过她随即咬了咬唇,自我安慰般地坚定说:“坏人,抓走了,不怕了。” 她以前见过那种抓坏人的车,看起来很牢固的样子。坏人被抓进去,应该就不会再跑出来了吧? 季驰努力体会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恍然大悟——她大概以为刚刚那是警车的声音,抓坏人的。 他安抚地朝她笑了笑:“歆儿放心,没有坏人。刚刚过去的那个是救护车,是救人的。” 他简单给她普及了一下警车、救护车、消防车都是什么功能,有什么区别。还模仿了三种不同的警报声给她听。 初歆认真地听他说。 对于他拙劣的模仿,也竖着耳朵,听得很仔细。 一边又回想了一下记忆里那辆抓坏人的车是怎么叫的,好像是不太一样。 季驰只顾安抚宝贝妹妹,没有多想其他事。 罗姨却在后面一个人怔了半天。 刚才那辆救护车鸣笛的声音很近,应该是进了小区里面。 周围就这么几户人家,是谁家出事了? 她朝床头柜上放的那个瓷杯子看过去。 昨天夜里,陆行川坚持要留下,她冲了感冒冲剂给他送过来,让他喝了预防着,别也传染感冒了。 现在杯子里还是满的。 他没有喝。 她越想越觉得不安,过去想把杯子给收了。 “咦,这里有张字条,应该是川少爷留的。” 她拾起压在杯子下面的纸片,上面就简单几个字。 初歆一听见是他留下的,眼睛马上亮了,不知不觉已经把小手伸了过去。 接过字条,她小心地捧在手里,辨认。 可惜的是,一共六个字,她只认识最后两个。 ——“三天”。 什么三天? 她视线在屋子里打转,要是这里有一本字典就好了…… 季驰似乎看出来她在想什么,他是万万不允许初歆在这种时候再劳神的。 他主动提出:“歆儿,让哥哥帮你念好不好?” 初歆点头。 季驰先前没有看清楚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不过想到是陆行川留下的信息,他心里就有点没底。 别是家庭作业吧? 陆行川那种变态,难说就干不出来。 他暗自盘算,反正初歆不认识,一会儿他念的时候偷偷改一改内容,她也不会知道…… 凑上去一瞧,他不由撇了撇嘴。 还真特么的是作业。 不过他选择了如实照念。 “作业:休息三天。” * 在初歆的观念里,他留的作业是一定要完成的。 所以,虽然她很想马上就去学习,但还是咬咬牙忍住了。 在这种连铅笔都摸不到的日子里,她只有默默地安慰自己,只要坚持休息三天,她就又可以学习、又可以写字了。 所以,她现在要认真地休息。 以后可千万不能再生病耽误学习了。 “休息”最不好的一点是,这三天他都没有再来。 初歆本来没有觉得很奇怪,毕竟他以前过来都是为了来教她学习的。 她现在不能学习,所以他也就不来了,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 只是,她越发盼望这三天能快快过去。 到时候她就能再见到他了。 他又会教给她好多好多东西。 于是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第四天的早上。 她早早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窗帘,亮晶晶的大眼睛望向窗外灿烂的阳光。 今天是全新的一天。 是可以学习的一天。 是……能重新见到他的一天。 * 但是,整整一上午,陆行川并没有出现。 初歆坐在客厅里,时不时瞄向门口,可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一直等到午饭的时候,突然莫名恐惧起来——他还会来吗? 她隐约好像听见了,他说以后还会回来,还会再来看她。 可是她都记得不太清楚了。 说不定,那都只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他根本就没有说过还会再来…… 她满怀心事,中午翻来覆去,又没有睡好。 前两天初羡就回家来了,不过好在现在她们两个已经分开不同的房间住,她不用总是担心吵到谁了。 她中午自己在房间里练了一会儿字,出门的时候,就听见客厅里传来谈话声。 季驰一见她出来,马上咧开笑容招呼她过去:“歆儿快来,你等的老师来了。” 他来了! 初歆一颗小心脏顿时激动地欢跃起来。 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他答应了,以后要在她身边陪着她,保护她,把她也教得很厉害、很厉害。 他怎么会不来呢? 然后她抬起头,看见了季驰说的老师—— 和她记忆里的他,明明,一点,都,不一样。 第32章 失控三十二箭 定情信物 初歆看见“老师”冲她笑了笑。 亲切、温和的笑容, 此时看在她眼里,却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才不会这么笑! “老师”站起身,向她走近。 “这就是歆儿?真可爱。” 声音也不对, 味道也不对…… 初歆本能地往后连退了两步,看着这个哪哪都不对的“老师”, 满眼警惕。 女孩表现出来的抗拒太明显,房间里另外两人都尴尬地默了下。 季驰一清嗓子,向妹妹隆重推出自己身边的这位美女:“歆儿, 这位是你的家教老师。”他补充,“正式的。” 初歆好像听懂他在说什么,又好像听不懂。 她恐慌的大眼睛定在季驰为她介绍的老师身上,没有目的地嗫嚅出声: “小川哥哥……” 对方怔了下, 尴尬摇手:“呃, 我不是……” 季驰连忙插话:“歆儿,这是卫染姐姐, 本来就是她要来教你的, 你忘了?” 卫染……初歆记得这个名字, 哥哥给她请的老师。 那天这个老师没有来,后来小川哥哥来了。 他在门外等了一个小时,为了要来给她上课…… 哥哥不喜欢他, 总想要把他赶走,但他每次都坚持留在她身边,不肯走…… 可是,今天她眼前变成了另一个老师。 他不见了。 初歆耳边好像又听到那天晚上他穿透梦境的保证: “不会变泡沫的。” 她似乎, 突然间领悟了什么。 不,不可能的…… 莫名而来的刺痛感扎进心口,她分不清这是真实的, 还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只是觉得很疼。 “他,怎么了?” 卫染眼看着伤心的水光在女孩的大眼睛里洇开,不由怔愣片刻。 怎么,这女孩好像是知道什么……? 但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陆行川的信息里交待得很清楚。 她保持微笑:“你的小川哥哥?他没事呀。” 初歆不信。 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可她就是知道。 “不对,”她抱住脑袋,使劲摇头,“他不好……他,为什么,不好……” 卫染心下一空,霎时间僵住。 陆行川当下的状态,当然真的是不太好。 可这女孩怎么能知道呢? 据她所知,没有人会告诉她的。 难不成是心电感应? 甚至,看她这样子,就像是能实际感受到他的痛苦一样…… “为什么,不见了……” 初歆拼命地回忆,拼命地想。 她认定是自己忽略了什么——她应该知道的,他到底怎么了? 卫染面对仓皇无助的女孩,有一瞬间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告诉她,虽然陆行川是不太好,但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没有不见…… “歆儿!”季驰看出初歆似乎很痛苦,连忙抱住她安慰,“你不要瞎想,陆行川怎么会不好?他本来就是来代课的,现在不需要代课了,他当然就不来了。” 卫染清醒过来,把不该说的话咽回去,配合季驰的说法,向初歆解释。 见初歆还是沉浸在情绪里脱离不出来,她狠了狠心问:“你希望他不好吗?” 女孩骤然安静,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 最后,沉默地摇头。 卫染掩住心虚,朝女孩笑了笑:“那就不要胡思乱想啦。” 好在她以前也教过小孩子,知道怎样快速取得小孩子的信任。 她花了一段时间,终于把初歆安抚下来,让初歆接受了现在要由她来教的事实。 只是初歆还是坚持问:“小川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卫染:“……” 陆行川在那一串信息里其实指示过她要怎么回答这类问题—— “不要承诺具体的时间,万一我活不到那个时候,会很麻烦。” 她最后摸了摸初歆的头,微笑说:“他最近比较忙,等他忙完了,就回来看你。” * 最后,初歆还是接受了这个新老师。 新老师长得漂亮,说话也很好听。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瞧一眼心里就像抹了甜甜的蜜。 很难让人不喜欢。 而且,新老师也像小川哥哥一样非常的厉害,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每一天都能教给她好多东西。 初歆真心觉得新老师哪里都好。 可是,她总归不是小川哥哥。 初歆偶尔还是会忍不住问新老师,小川哥哥到底什么时候能再来看她,得到的答案总是模糊的“等他忙完”“就快了”“再过一阵”。 初歆每一次只是默默地听着。 她没有再问,他现在是不是不好。 她害怕如果她问得多了,不好的事情就真会发生。 她也想要相信,一切都好。 就像大家告诉她的那样。 * 这天卫染来上完课以后,季驰带着初歆一起把她送出门,刚回来坐下,就听见初羡在旁边不屑的一哼。 “又怎么了,大小姐?” 初羡瞅他一眼:“你对人家这么殷勤也没用。” “什么?” “卫染姐姐,”初羡眼皮微翻,“就你和人家说话的那个口气,温柔得都快酥掉了。” 季驰无语了片刻,忍不住转头向另一边问初歆:“有她说的那么夸张?” 初歆:“……” 哥哥每次和卫染姐姐说话的时候,好像是会变得特别温柔? 季驰自认为坦坦荡荡:“我这叫绅士风度,对待美丽的女士当然要温柔。” “就你,绅士?”初羡嫌弃地撇了撇嘴角,“我劝你死心吧,装了也是白装。人家都已经有了行川哥,怎么会看得上你。” “啥?”季驰一脸懵逼。 卫染和陆行川? 初羡却是十分认定的模样:“你还没发现?卫染姐姐每次提到行川哥的时候,都会变得不太自然,好像在刻意隐瞒什么。” “那又怎么样?” “说明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和行川哥在一起的事情啊。” 季驰对她的脑洞大开简直无力吐槽:“我说你就会瞎想这些有的没的。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完全没影儿的事儿。” “人家这叫做地下恋情,当然要低调了。”初羡坚持,“反正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你自己的眼睛……?”季驰可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你亲眼看见过他们两个约会?” “那倒没有。不过也差不多。”初羡转了转眼珠,“你没发现卫染姐姐手腕上戴的那条链子?” “链子怎么了?” “行川哥手上也戴了一条,是一模一样的款式。这条手链在他好几张照片上都出现过,我用放大镜看得清清楚楚,绝对没错。” 季驰无语,脑残粉的力量果然可怕,心思都放到这上面来了。 他呵了声:“一样款式的多了,那又能说明什么?” “你见过行川哥身上的什么东西是和别人一样的?凡是他穿上身的衣服,全球市场上能再找到第二件?”初羡如数家珍,“就连他用的那种消毒湿巾都是特制的,别问我怎么知道。” “……” “所以,他会无缘无故戴一条和别人撞款的手链?不可能的。”初羡继续胸有成竹地分析,“信不信由你,这条手链绝对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季驰嘴角一抽,想要说什么,不过最后他黑眼珠转了转,没有说。 他没骨头似的往后面沙发靠背上倚过去,手臂顺带往初羡的肩上一搭。 “就算是陆行川的人又怎么了?”他微翘的桃花眼乜斜着她,笑容散漫不羁,“小丫头你凭良心讲,就你哥哥我的魅力,难道还比不上陆行川那个冰块?” 初羡僵了片刻。 然后整个人噌一下跳了起来。 气呼呼瞪他:“你就蜜汁自信吧!我等着看你碰一鼻子灰!” 说罢头也不回,自己回房间去了。 季驰现在对初羡莫名其妙就要闹点小脾气已经见怪不怪,他只是觉得实在好笑。 陆行川会谈恋爱? 倒不如相信猪能飞上天吧。 “小屁孩,想象力倒是够丰富的。” 他自言自语笑完,转眼就见初歆正在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女孩歪了歪头,迟疑地问他:“什么是,‘定情信物’?” 季驰:“……” 初歆一听见他们在对话中提起他,就竖着耳朵把每个字都听得格外仔细。 但她还是有些没有听懂。 姐姐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 还有,“定情信物”是什么意思? 她隐约感觉到这是个很要紧的问题,所以忍不住想问出来。虽然她也不明白究竟要紧在哪里。 季驰清了清嗓子,他向来口无遮拦,然而怎么跟天真无邪的小妹妹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眼下对他构成了一定挑战。 好在这时候,他抬眼看见电视上正好在放的电视剧画面,灵光一闪,连忙指给初歆看。 “歆儿你看,他们就正在交换‘定情信物’。” 这是一部古装偶像剧。电视上一男一女站在星空下相望,然后他们先后把一段同样的红绳系到了对方的手腕上。 初歆听着他们说了一会儿台词,大概的意思就是以后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不分开了。 后来他们不说台词了,两个人挨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后,他们脸对脸嘴对嘴地紧贴在了一起。 初歆睁大了眼睛。 不过她只短暂地看了两秒,眼前就被季驰的手给一把捂住了。 “什么玩意儿,这么快就来吻戏?古代哪有这么开放啊。” 初歆猛被挡进黑暗里,小心脏一时没跳稳。 原来,这就是“定情信物”? 他也会和别人……“定情信物”? 可是,他能受得了被这么亲吗? 初歆不由得担忧起来,还有点恐慌。 他会不会很难受? * 时间一天天过去。初歆数着日子,她一直记得,爸爸告诉过她,开学前她还有一次机会重新去参加实验六中的入学测试。 开学是九月。 现在七月已经过去,八月也过了一半。 所以,她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准备了。 卫染只是白天过来给她上课,其余的时间,她主要用来自己看书查字典认识更多的字,以及照着他留下的那些字帖练习写字。 “歆儿字写得可真好。” 卫染现在一看见初歆的字就忍不住要夸奖两句。 她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十四岁才学握笔的孩子,能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练成这种近乎于书法的水平。 谁敢相信。 初歆认真地说:“是小川哥哥的字。” 自从那天陆行川揭穿了她不会说普通话的秘密,告诉她“很多时候,只靠自己是不够的”,她渐渐地就不像以前那样惧怕与人交流了。 一旦鼓起勇气多开口,她的进步就快了很多。 一开始,她说话的时候还是很不熟练,只能一个词一个词想好了再往外蹦。 但练习多了以后,她对这种语言越来越适应,词汇量也越来越丰富,说话时需要停下来思考的地方自然越来越少。 现在比较短的句子,她已经可以不磕不绊完整说下来了。 等他回来,她就可以告诉他,现在她会说好多好多话了。 她真想把学会的每句话都对他说一遍。 * 转眼间,距离九月开学就只剩最后一周了。 终于这天,初歆又见到了那个会发光的金色少年。 第33章 失控三十三箭 当众拥抱 清晨的阳光无声倾泻下来, 安静,微暖,如蝉翼般轻盈。 季腾周:“歆儿, 慢慢来。” 初向南:“小心。” 季驰:“要是害怕咱们就不玩了哈。” 初歆坐在秋千上,周围老中少三个大男人目不转睛盯着她, 一个个肢体紧绷。 好像已经打定要主意比赛一下——等她一会儿掉下来的时候,谁能第一个接住她。 可是……她还一下都没有荡呢。 他们现在是在小区公园里。 初歆回家以来,很少出家门。一来是全家人因为以前的事情都留下了心理阴影, 生怕再有什么不测;二来初歆自己也不想出门。 她知道外面有坏人,还是家里最好。 但是,最近这些天,他们却发现, 从前满足于呆在安逸小窝里的女孩, 时常自己站在大门口,望着外面的风景发呆。 哪怕她不说出来, 眼睛里的渴望却是遮掩不住的。 她想看到外面更大的世界。 季腾周他们想想这件事情, 也怕初歆整天只在家里会闷坏了, 再说,也不可能永远把她关在家里不出门。 外面是可能有危险,因噎废食却要不得。 所以这两天, 他们每天早晨会带初歆出来转转。不过也只是在小区里面。 尽管璧园小区的安保非常严格,一般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进来,但他们仍然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每次带初歆出门,都是当作一件头等大事, 全家出动,随时一眼不错地把她看紧。 初歆昨天在这里看见有人荡秋千,就很羡慕。正好今天的秋千是空的, 她想自己试一试。 结果刚坐上来,就被外公、爸爸和哥哥轮番叮嘱了好几轮。 她心里反而有点没底了:这个“荡秋千”很难么? 她抓紧绳索,先试探着稍微晃了一下。 大眼睛里顿时一亮,瞳孔微微放大。 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很舒服的感觉。 就像是……可以飞起来一样。 她加了些力气,渐渐增大幅度,越荡越高。 不过始终荡得很稳。 微乱的发丝随风飘扬,荡到最高处的时候,她水灵乌润的大眼睛抬头望天,有一瞬间,真的觉得自己就能这样飞上头顶的蓝天。 然后,她是不是就可以飞到他身边去了? 这段时间,她开始想出门,就是因为她知道他在外面。 现在他不来了,但她觉得,她还是可以自己出去看他的。 她记得他说过,他就住在附近。 可是,虽然现在家里人同意领她出门了,他们却不肯带她去看他。 她每次尝试问起来的时候,外公和爸爸都会很快就把话题岔过去。 要怎样才能见到他呢? 她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她忍不住把秋千荡得更高,乌亮的眸子向下俯视。 从高处望下来,能看到许多在地面上看不到的东西。 如果能再往上一点,说不定就可以看见他在哪里了? 这个模糊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然而,就在这时。 她好像在那片暗灰的假山石中间瞥见了一抹白色。 晃眼的白。 不是石头,会动…… 初歆眼睛睁得大大的,在这心脏停跳的一瞬中,她看清楚了。 一身白衣的少年正从假山后面转出来。 金栗色的短发,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冷感的面庞宛若冰雪砌成,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不见温度。 那双天生琉璃色的眼眸却亮到不可思议。 初歆在恢复思考的能力之前,已经像一只迷途中的小鸟,被他眼里的光明捕获。 于是她什么都没有再想。 就这样,本能地,飞了过去。 在秋千荡到最高点的时候,她松开双手,纵身向前一跃,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而她的人已经轻盈地落在了几米开外。 脚尖点上地面,没有半刻延迟,借着惯性的力量继续助跑,奔向她眼中的光明天使。 陆行川在看见她放开绳索的那一刻,瞳孔紧缩,想要呼喊出声。 可是他声音还卡在喉咙里,就眼睁睁看着她完成了这套花样体操般的高难度落地起跑动作。 一气呵成,完美流畅。 而女孩已经飞到了他身前。 她在距他一步之遥的位置稳稳停住,抬起清凌凌的大眼睛望向他,似有无数言语写在里面。 她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伸出纤细的小胳膊,抱住了他。 她的动作还是小心翼翼的,没有很用力,但软软的一小只整个黏在了他身上。 陆行川一半精神还沉浸在刚才的心有余悸中,另一半已经被她的惊喜和依赖所包围。 他无法判断过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在眼下似乎失去了意义——终于,他缓慢地,抬起了手臂。 也小心至极地,轻轻环住了怀里温软的女孩。 * 在和初歆拥抱的整个过程中,陆行川刻意地没有去看除她以外的任何人。 他知道如果他看了,恐怕也没那个勇气当众回抱她了。 直到两人分开,他才抬起头面对周围那几双神色极为复杂的眼睛。 他首先淡定礼貌地问候了在场的两位长辈。 一如既往,从容,自然。 只不过被他问候的人,这时候表情都极其不自然。 毕竟他们还没从看见初歆跳秋千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紧接着眼前又是这令人震惊的一幕。 在这之前,他们没有像季驰那样去看着陆行川,其实也就不太清楚他私下是怎么和初歆相处的,但都想当然地以为,不可能会太亲密。 陆行川从来不会和任何人太亲密。 可是刚才初歆扑上去拥抱他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躲,还主动回抱了她。 初歆毕竟还小,一个久别后的拥抱,似乎还不至于逾越什么界线。 只是她对他的依赖实在太明显,看上去,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相处。 再加上他是陆行川,这件事情就显得尤其不对劲了…… 初歆一时间根本无暇去注意其他人的想法。 她整个人已经被兴奋的眩晕所淹没。 ——他真的,好好的。 现在他回来了,什么都没有变。 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事情? 直到听见他开口跟外公和爸爸说话,她才重新记起来,周围还有其他人。 所以,她刚才抱他的时候,他们都看见了。 而且她抬起头瞄了两眼,发现他们现在的眼神,明显是不太喜欢她那么做。 初歆开始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是做错了什么。 虽然她还不是完全明白,错在哪里了。 第34章 失控三十四箭 请你和她保持距离…… 遇到不懂的事情, 初歆忍不住扬起小脸,求助的大眼睛望向他。 他总会有答案的。 陆行川看懂了她的问题。 他低头认真地看进她眼睛里。 “歆儿,刚才那样从秋千上跳下来很危险。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 好吗?” 初歆先是怔了下。 危险? 她不是很明白危险在哪里。 在她的观念里,最大最可怕的危险就是被坏人给抓走。 她是跳下来找他, 当然不会被坏人抓走,那会有什么危险呢? 陆行川望着她疑惑的大眼睛,在脑内快速演算了一遍她刚才跳秋千的运动轨迹, 完成整个过程的受力分析。 她完美平衡地落地,并且恰到好处地把惯性带来的冲力转化为了助跑的动力,用最省力的方式冲到了他面前。 简直就是力学公式般的精准。 不过她肯定是不懂什么物理学的,这对她来说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本能, 就像鸟儿扑闪翅膀一样。 所以她甚至不理解这个举动危险在哪里。 他耐心地向她解释:“虽然正常情况下你不会摔到自己, 但这里的地面很硬,万一摔到, 会受伤的。” 初歆这次听懂了。 她大眼睛扫过周围每一个人, 看见了他们脸上还没有消退的忧急。 因为, 担心她会受伤。 是她让大家担心了…… 都怪她不好。 她顿时羞愧,脑袋垂得很低,小脸埋进了阴影里:“对不起……” 女孩细软的认错声在空气里散开, 乖得让人心疼。 哪里还有人忍心怪责她。 下一刻,初歆已经被季老爷子揽到了身边,慈爱地哄着,让她不要难受。 只要以后千万小心就好了。 初歆听着外公和爸爸一声声的安慰, 明白他们不怪她,眼睛渐渐重新亮了起来。 她默默刻在心里记住:以后一定不能再做危险的事情,让关心她的人担心了。 在安慰初歆的时候, 季腾周和初向南都没再提起那个同样让他们瞬间惊呆掉的拥抱。 季驰也想哄妹妹,然而这时候有点插不上嘴。 他早已经见识过初歆对陆行川有多依赖,现在倒没有为这个太惊讶。 他瞟了淡定站在旁边的陆行川一眼,忍不住语带挖苦:“大忙人,现在有空了?” 陆行川只是淡淡道:“已经忙完了。” 季驰冷哼了声。 刚一开始得知陆行川退出,换成卫染来教初歆,他确实是挺高兴的。 也不仅仅是因为有了近距离接触女神的机会。 主要是卫染看起来明显比陆行川要有亲和力得多,也没有陆行川那些奇特的怪癖,又同样是女孩子,怎么看都是个更合适的家教老师。 虽然初歆一开始有些抗拒,但他觉得等她适应过来以后,肯定会对新老师更加亲近的。 到时候陆行川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就会被取代了。 然而,事实是,初歆虽然和卫染处得也不错,可显然并不像先前对陆行川那样依赖。 最要命的是,陆行川人虽然不来了,却仍然像个幽灵一样影响着初歆的生活。 这些日子,季驰亲眼目睹小妹妹时常捧着陆行川留下的那些字帖发呆,又或者默默站在门口望眼欲穿。 甚至还有一回,他撞见她一个人蹲在花园里,抱着那个很像陆行川的天使娃娃,悄悄掉眼泪。 她是在想谁,不言而喻。 他实在看不下去,本想联系陆行川至少过来看看她。可是陆行川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没有任何回应,卫染也说现在联系不上他。 他上门去,结果陆行川家的保姆告诉他“少爷在忙,不见客”,直接把他关在了门外。 他也知道,他其实没什么立场要求陆行川一定要来见他妹妹,但他还是憋了一肚子火。 当初是这家伙死皮赖脸硬要凑上来,信誓旦旦说要教好他妹妹。结果呢,说撂挑子就撂挑子,连个人影都不见,连句交待都没有,他到底有没有为别人的感受考虑过? 哦,他是陆行川,当然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了。 所以,如今他再见到陆行川,只觉得比以前更加瞧不顺眼,脸色自然也就好看不了。 然而,初歆一听见那句“忙完了”,一双乌亮的大眼睛立刻满怀希望地瞄了过来。 他终于“忙完了”,那是不是就可以回来教她了? 陆行川撞上她这样希冀的眼神,只想立刻满足她的一切愿望。 再说这本来也是他的打算。 “季爷爷,我想我最近可以——” 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季老爷子向他露出亲切的笑容,先开口了。 “小川,多谢你推荐小卫老师给我们,她和歆儿相处得非常好。以后有她来教歆儿,我们就放心了。” 季驰:“?” 到底是谁推荐的? 陆行川微抿唇,沉默片刻。 “对了,”季腾周面不改色继续道,“我们还要带歆儿到那边去转转,那咱们下次再聊。” 说罢,他攥紧小外孙女的手,就准备把她领走。 初歆出门以后在要去哪里这种问题上,向来是很听话的,而且永远会紧紧跟住大人,生怕走丢了,再被坏人抓去。 但这一次,她没有马上跟上。 “歆儿?” 只见女孩咬了咬唇,糯糯地要求:“外公,我想回家。” “这么快就要回家了?” 季腾周有些纳闷,最近他一直觉得初歆挺喜欢这样在外面走一走的。这还是她第一次中途自己提出要回家。 女孩清凌凌的大眼睛望着他,努力地解释:“小川哥哥来了,带他回家学习。” 季腾周:“……” 初歆表达的方式有点问题,不过倒不妨碍听懂她真正是想干什么。 反正,她已经认定了,可以把陆行川带回家。 然而,与一个月之前不同,季腾周现在并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他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比较好,第一反应想到的借口就是:“歆儿乖,你小川哥哥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咱们不要耽误他。” 初歆混乱了一下。 怎么,原来他还是要忙,还是不能来教她么? 陆行川已经见缝插针介入了对话:“季爷爷,我没有事情要忙。” “……” “能被歆儿带回去学习,是我的荣幸。” * 初歆不明白为什么外公最终点头答应的时候,看起来不太情愿,而且还叹了口气。 她明明记得外公是很喜欢小川哥哥的。 不过她还是如愿以偿地,带他回家学习了。 能把“他”和“家”和“学习”组在一个句子里,听起来就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毕竟这三样每一样都是她最喜欢的。 进了家门,她更加兴奋,想要快点拉他上楼。 于是不知不觉已经向他靠了过去,小手牵住他袖子的边缘。 牵完了她才想起来,她还没有洗手呢。 她急忙把手缩了回来,十分懊悔。 他最爱干净了,被弄脏了肯定会很难受。 她仔细观察,他洁白的衣袖上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可是,她碰过就是碰过了,就算看不出来,他可能也会嫌脏的吧…… 陆行川见女孩碰了一下他的袖子,立刻就惶恐地缩回手,第一反应是他身上是不是有静电,把她给电到了。 他不禁问:“疼吗?” 然而就在他开口的同时,初歆也同时出声了。 软糯的嗓音带着担忧问他:“难不难受?” 陆行川怔看了她片刻,反应过来,她刚才抓过秋千的绳索,大概是觉得手上不干净,怕他洁癖发作吧。 他微微摇头:“不难受。” 然后稍抬起手腕,示意她可以碰。 初歆看看他干净的袖子,有点犹豫,她还是觉得弄脏了他不好。 她抬起头,正想说她还是要先去洗手。 这时季老爷子在旁边清了下嗓子。 “小川,你先随我过来一下,我们谈一谈。” 他的口吻听起来莫名有些严肃。 * 后花园里。 季腾周带着老花镜,上下打量了一遍面前清淡如故的少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只是他不禁还是担忧地多问一句:“你已经完全恢复了?” 陆行川淡淡颔首:“季爷爷,我很好。” 季腾周不由撇了撇嘴角:“躺在ICU里抢救了一个月也叫‘很好’?” 他和陆行川的外公沈镇墨有多年交情,这等大事自然是知道的。 “也没有那么严重。”陆行川依然淡定,甚至语调比平时更轻松,“其实我很快就没事了,只是没人肯签字放我出来。” 季腾周不买他的账,要是真的没问题了,谁会硬把他关在重症监护室里? 对于陆行川的问题他了解一些,天生的免疫系统缺陷,对任何一点细菌病毒的感染反应都特别强烈,一场小病就可能要命。 这次他是怎么病的,季腾周把前后事件拼接起来,心知肚明。 他叹了口气。 “是我的疏忽,那天不应该急着出门,把歆儿留给你照顾。” 因为这件事,他这一个月心里都十分不好过,也好在陆行川最后没事了,不然他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谢罪。 “您别这样说。” 眼前的少年从容有度、彬彬有礼,如同水晶般干净纯粹。 很难让人不喜欢。 可惜的是,他偏偏也像真正的水晶一样脆弱。 甚至,更加脆弱…… “小川,自打你出现在歆儿身边以后,她的进步是我们大家都能看得见的。我和歆儿她爸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为她所做的一切。” “您不需要感谢我。这本来就是我——”陆行川薄唇一抿,“应该做的”这四个字似乎太空洞,他改口,“——是我自愿做的。” 季腾周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心里滋味复杂。 这所谓的“自愿”里到底有多少是真自愿?又有多少是出于补偿的义务? 他知道有句话现在是不得不讲清楚了。 “但是,现在我有一个更过分的要求,”他顿了顿,一狠心说下去,“希望今后你能和她保持距离。” 第35章 失控三十五箭 他是……不要她了么?…… 四周的空气安静至极, 仿佛凝滞。 过了一会儿。 陆行川静静问:“您说的‘保持距离’是指……?” 季腾周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以后,还是欢迎你偶尔到家里来做客。” 这话表面似乎委婉,意思却再明确不过——超过“偶尔”的频率, 就不要了。 阳光下,少年垂下眼睫, 静思。 浅色的瞳仁里看不出情绪。 他最后抬眼道:“季爷爷,我可以向您保证,就算我死了, 也不会让任何人迁怒到歆儿身上。” 季腾周怔愣了下。 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的确有这方面的担心。 陆行川本人向来比较低调,但凡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没有谁不清楚他逆天的家世背景。 作为全球两大商业帝国的执掌者, 沈、陆两家的联姻, 当年可是轰动了整个上流圈子的大事。 不过,季腾周清楚, 其实那本就不是一场真正的联姻, 陆行川的爷爷陆雍和他外公沈镇墨正经是斗了几十年的死对头, 有你没我的那种。 以那两个老东西的臭脾气,让他们结儿女亲家,简直就是要了他们的命。 可是偏偏, 陆行川的父母就是相爱了,而且两个人在那时候都是到了非卿不娶非卿不嫁的地步,谁也劝不住。 在这件事上,沈镇墨和陆雍倒是第一次同仇敌忾, 联手搞了无数破坏。 然而,最终,没用。 陆行川父母这段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还是坚持修成了正果。 在婚后, 陆骁和沈清音也是一对著名的恩爱模范夫妻。在那几年时间里,他们童话般的爱情被无数人艳羡。亲眼目睹儿女幸福以后,那两个老东西的态度终于也渐渐软化。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好景不长,童话也会幻灭,几年后这对模范夫妻突然毫无征兆地宣布了离婚。 具体原因不为公众所知,外面曾经有过一些传言,但都很快被清理掉了。 而后果就是,经过这件事,沈陆两家结怨更深了。有一段时间,看沈镇墨那副架势,简直恨不得把陆家的人都一个个捏死,哪怕自己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好在那时候陆雍倒是一反常态,让了一大步,甚至主动退出国内市场,才勉强避免了两败俱伤的结局。 从此往后,这两家基本维持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陆骁和沈清音有两个孩子,在他们离婚以后,两边各得到了一个孩子的抚养权。陆行川的哥哥留在了陆家,陆行川则跟在母亲身边。 所以,他虽然姓陆,从小却是作为沈家的小少爷长大的。众所周知,沈镇墨尽管极为厌恶陆家的人,却对这个小外孙无比溺爱。 不夸张地讲,比别人宠孙女都过分。 季腾周认识了沈镇墨这么多年,亲眼见过这个心狠手辣的老东西翻起来六亲不认。可是每次一提到他们家的小川,那张老脸马上就开始放光。 为了陆行川的身体,沈镇墨这些年不知道资助了多少相关研究。每年更是疯狂大把撒钱做慈善,铺路、修桥、建学校样样不落,连平素待人接物都变得和善了不少,时刻不忘要替他的宝贝外孙积福。 以至于别人如今提起沈镇墨,想到的第一个名号竟然是“知名慈善家”了。 所以,只要长了眼睛和脑子的人都不难明白其中利害——沈老爷子家的那位小川少爷绝对是挨不得碰不得的。 可想而知,要是陆行川真的出了事,就他那个执拗的外公肯定要发疯。 而且陆家那边,虽然平常没有什么动静,但绝对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季腾周有自知之明,他估计自己是扛不过这样一场风暴。 这次陆行川没有把他生病的原因说出去,不过也好在最后是有惊无险,不然真的追究起来,要查清楚怎么回事还不容易? 他能想到的这些,陆行川看来也想到了。 但是,且不说陆行川凭什么来做这种保证,他这个态度只是更让人不放心了。 季腾周眉头皱得很深:“你才几岁,说什么死不死的?好好活着才是正经。” “季爷爷,我当然,并不想死。”陆行川微敛眸,缓缓道,“但我的情况您也知道。我只是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能多弥补一些遗憾,您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季腾周看了他一会儿,又深深叹一口气。 听一个孩子做出这样的请求实在令人不忍心,况且陆行川用这种平静的口吻说出来…… 可是他明白这不是心软的时候。 “小川,其实歆儿她爸一开始就不同意让你来,他认为这是在利用你的愧疚。是我觉得,不让你来,你也不会就好过一点;让你过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害处。”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过如今看来是我错了。同样的错误我可不能再犯第二遍。” 陆行川维持住外表的淡定,沉默。 和他自家那位老爷子相比,季爷爷脾气向来要好得多,也懂得尊重别人的意见,很少会搞一言堂。 但是,这位老人家一旦真正拿定了注意,同样也是非常难说服的。 他话锋一转,保证:“这次的事情是个意外,不会再发生了。” “意外?小川,你可是留在这儿陪了她一整夜。” “……” “你说,这可以叫做意外?” “……是我,考虑不周。” “你不是考虑不周。”季腾周看看他,摇头,“小川,你一直是个很理智的孩子,但你在这件事上,做得一点都不理智,你承认吗?” 陆行川略微迟疑,最后点了头。 他没法不承认。 甚至他想要解释,也发现自己无可解释。 最后他轻声道:“我不应该心存侥幸。” “那你为什么会让自己心存侥幸?真正的原因是,你在和歆儿相处的时候,始终都抱着一种补偿的心理。所以你会无限制地迁就她,甚至不顾自己身体的实际情况,也要哄她开心。” 陆行川绵密的睫毛垂下,一时无言以对。 这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吗? “所以,这怎么能不出事?小川,除非你能克服这种心态,不然我不能答应让你再接近歆儿。这样对你对她都不好。”季腾周知道自己这样决定很残酷,但也只有继续狠心说下去,“你也看见了,歆儿很喜欢你。如果以后她知道,是她无意中伤害到你,甚至差点害你丢了性命,你想想她怎么受得了?” 陆行川更加无言以对。 这一点恰恰是他一直以来在回避的。 其实他自己不是不明白这些,然而在当时当地,他完全没有去考虑这些后果。 与其说他是考虑不周,不如说是他自己选择了不去考虑。 只有他不去考虑,他才能留在她身边。 但是,后果终归是后果。 不去考虑,并不能阻止它的发生。 现在,当初被刻意忽略的后果就追上他了。 这次他不能再选择不考虑…… 季腾周只能尽力开导他:“小川,当年的事情你是无能为力,谁都没有怪过你,你也没有亏欠什么。就算你觉得有遗憾,如今你弥补的也已经足够了,我们都很感谢你。以后你就不要再为这件事情纠结了。” 是这样吗? 该弥补的已经弥补了,所以,安静离开才是他眼下最好的选择? 事实已经证明,即使离开他的帮助,现在的她也能够自己逐步学习、进步、融入外面的世界。 他继续强留在她身边,也许并不会对她更好,只会把无谓的风险带给她…… 陆行川一时怔然,许多问题碰撞在脑海里,让他想不透。 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为了什么? 如果,没有那所谓的“亏欠”呢? 季腾周见他仍旧没有半分释然的模样,知道他一向固执,恐怕短时间内也说不动他。 他心里还装着另一件事,却不得不说。 避开陆行川的眼睛,又缓慢道:“小川,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再做什么。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次就去好好和歆儿告个别吧。上回你突然不来了,她很不安心。” 他知道在这时候还说这种话有点不要脸,又要把人家赶走,又要让人家自己善后。 而且陆行川肯定是拒绝不了的。 可是想想如果小外孙女再次发现她的小川哥哥不告而别,可能会有什么反应,他也只有豁出去这张老脸了。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 陆行川最终轻轻点头。 “我会让她安心。” 其他都不论,的确,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相信自己能做到。 季腾周见他答应了,松了口气:“那咱们回去吧,歆儿还在等你。” 陆行川没有意见,礼貌地从他身后跟上。 而他们都没有看见,这时候默默躲在附近那棵树后的女孩。 她的体型太过瘦小,完全被粗壮的树干遮掩住。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茫然放空,似乎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但她竖着耳朵,把他们说的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那些词语组合起来,好像只有那一种意思。 刚才他被外公叫走以后,她留在客厅里等他回来。身边有爸爸和哥哥陪着,可她还是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就像是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 坐了一会儿,她想起来自己还要洗手。 借着这个理由,她离开了其他人的视线。 她也确实先去卫生间里把手洗过好几遍,洗得干干净净。 不过,洗完手之后她没有立刻回去,而是转到别墅后门,偷偷溜进了后花园里。 她知道,刚才外公把他带到这里来了。 她好不容易悄悄地靠近,没有被发现,结果一来就听见外公在让他好好和她告别。 而他,也同意了。 所以,他这就要和她告别了,要离开她,以后也不来看她了…… 怎么会这样的? 他是……不要她了么? 第36章 失控三十六箭 别赶小川哥哥走 初歆怔怔地, 看见他们正在往回走。 看来他回去以后,就会和她告别了。 如果她要他不要走,他会听么? 初歆甚至突然涌起一个冲动的念头——要是他找不到她, 就不能和她告别了。 那他是不是也就没法离开了? 她真想现在就好好藏起来,不要被他找到。 ……可是, 不行的。 找不到她,全家人都会担心,他也会担心, 大家都会很难受。 她不能让大家为了她难受。 最终,她还是接受现实,放弃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紧紧咬住唇,控制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如果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也应该让他……安心。 让他相信, 她以后都会好好的。 所以,不能哭。 不能被他发现, 她想要哭。 初歆在大树的遮掩下, 静静呆在原地, 她想等他们进去以后再自己偷偷溜回去。 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她又听见了他的声音。 “季爷爷, 请等一下。” 少年清冽如泉的嗓音响起,却透出一抹不属于他个性的迫切。 季腾周回头,见少年止住了步子,看向他, 有话要说。 那双淡若琉璃的眸子在阳光下闪动着坚持的光芒,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陆行川没有再犹豫。 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是真心希望能留在歆儿身边。” “……” 季腾周这下有些无奈了, 该说的话他刚才都已经说了,这孩子好像还是没听进去。 “呃,小川……” 他正想着该怎么换个法子劝他才好,陆行川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明白您的顾虑。您说的问题,我可以克服。” 克服……亏欠的心态? 季腾周怔望了他一阵,虽然先前随口说了那么一句,但从内心深处,他并不相信他真能克服得了。 因为,很显然—— “小川,”季腾周苦笑,“如果你真的克服了,能让自己不再觉得亏欠,那你为什么还要坚持留在她身边?” 他以为这个问题就足以把陆行川给问住了。 答案显而易见。 但是,少年神色从容:“季爷爷,人的感情有很多种。” 季腾周不明白他是要说什么。 “我也一样。”陆行川静静道,“不仅仅有亏欠、愧疚、补偿。还有……很多。” 曾几何时,他固执地相信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那些所谓“正常人的感情”,他不需要。 无谓的感情只会破坏理智的掌控,毫无益处,没有最好。 书本上的无数历史教训也告诉他,只有不受感情影响的人,才能没有弱点,坚不可摧。 所以,这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方向。 可是此时此刻,他心甘情愿地承认: “在您看来,是我在哄歆儿开心。但是,和歆儿一起度过的那几天,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这样的话竟然从陆行川口中说出来,季腾周很是惊讶。 他和周围所有人一样,从来都没见过这个少年的笑容,也早就习惯了——小川永远都是这样淡淡的,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不会显得特别开心。 从好的方面讲,这叫做宠辱不惊。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孩子身上实在是缺少了几分人气儿。 年纪轻轻,就比他们这些快要入土的老头子还要看破红尘,可要怎么好? 但他现在居然承认了,和歆儿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开心。 虽然季腾周实在没瞧出来过他开心在哪儿,不过能从少年的态度里感觉到,他说的是实话。 远处几声清亮的鸟鸣传来,四周的氛围反被衬得更加安静。 少年深深鞠一躬,优雅而谦卑。 再次请求。 “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面对他这样真诚的恳求,季腾周很难再硬下心肠,无动于衷。 无论从什么标准衡量,陆行川一直都是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天之骄子,少有需要求人的时候。 现在却为了这种事情在求他。 季腾周不经意间已经动摇了一下,好不容易稳住。 “小川,不是我不肯给你机会,但这次你就住了一个月ICU,下次谁知道会怎么样?我必须对你负责,也对歆儿负责,你让我怎么能冒这个险?” 陆行川很快说:“没有下次。这次是我的疏忽,如果歆儿以后再生病,我会及早发现,做好安排。” “……” “当然,我平时也会注意让她劳逸结合,不会再把她逼得太紧,害她累病了。” 季腾周正要再说什么,突然听见一声怯怯的小软音从附近不远处传过来。 纤小的女孩正从大树后面慢吞吞挪出来。 仰起小脸,充满祈求的大眼睛望向他。 “外公,别赶小川哥哥走。” * 初歆站在他们目光的焦点。 又羞又愧的感觉让她的小脸染上了一片绯红。 她偷听了他们说话,而且还自己跑出来插话,她知道这肯定是很不好的事情。 她很想垂下脑袋,把脸给埋起来。 但是,没有。 因为这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话没有说完。 “不是他害我生病。” 她非常坚持地,一定要把这一点说明白。 季腾周和陆行川在突然见到她冒出来的时候,都在第一时间僵住,心弦绷紧。 如果她听见了他们刚才说的那些话,如果她知道了陆行川消失这段时间的真相…… 听到她这样说,他们倒是渐渐回过神来,都稍松了一口气。 陆行川在看见她现身时霎时冰冷的血液,逐渐开始回温。 她或者是没有把话听全,或者是没有全听懂,所以她只以为是季老爷子把她生病的事情怪罪到了他身上。 季腾周连忙道:“歆儿放心,外公知道。” 小外孙女有多爱学习,他是亲眼所见的,实在怨不得别人把她逼太紧。 只是小川这孩子向来就有这个毛病,不允许自己出任何一点纰漏,有事也总爱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初歆瞄着外公的反应,小心地,慢慢向陆行川挪近过去,最后挡在了他前面。 一种明显的保护性姿态。 只是她太矮又太小,根本不能把她想要保护的对象给挡住,以至于这样看起来有点滑稽。 不过女孩自己大概并没有觉察到这个问题。 她很认真地、自以为严实地把他护住,咬了咬唇:“那,不赶他走啦?” 季腾周:“……” 瞧小外孙女这架势,是觉得他在欺负人? 他有些哭笑不得。 还有点……小小的心酸。 初歆向来都是最听他话的,可是现在她正护在她的小川哥哥前面,用一种警觉的眼神向他看过来。 让他顿时觉得,他就是个棒打鸳鸯的老顽固…… 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想什么呢,季腾周对很是自己无语,连忙控制住。孩子还这么小,怎么就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可不能用龌龊的思想玷污了孩子们之间纯洁的感情。 针对初歆的这个问题,最后,他还是点了头。 两个孩子都这样求他了,他实在把持不住。 也只能自我安慰地想,陆行川的保证还是值得信赖的。 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 希望真的不要再出什么乱子了。 * 在往回走的路上,陆行川感觉到女孩小心地蹭到他身边,小手又轻轻牵住了他的袖子。 察觉到他的视线扫过来,她急忙小声申明:“……洗过了。” 想了想,又补充:“用香香洗了五遍。” 陆行川:“……” 初歆见他眼神有点怪,不禁恐慌,是嫌她洗得太少了么? 她本来是要再多洗几遍的,可是她实在忍不住想快点来找他,所以就没有洗了。 她只能不情不愿地放开了他的袖子。 垂下脑袋:“那我再去洗。” 陆行川:“……” 他微清了下嗓子,尽量心平气和地向她说明。 “歆儿,以后洗手不需要洗这么多遍的。洗一遍,洗干净,就好了。” 只洗一遍? 女孩惊讶地看着他,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这眼神让陆行川不免有点怀疑,自己在她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然后他听见女孩非常有理有据地指出:“你都要擦三遍。” 陆行川:“…………” 行吧,什么形象还不都是他自己作的。 他想要解释他那是为了消毒,不过及时咽了回去。 他比较担心,如果他这么说了,她会不会以为他的意思是嫌她有毒? 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吧。 他说:“歆儿比较干净,所以洗一遍就够了。” 初歆乌润的眼睛睁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是不是又把话给听错了,他竟然说她“干净”? 他不仅不嫌弃她脏了,还说她干净? 她把他整句话又从头分析了一遍,没有错,他真的就是说了! 初歆在这一刻被幸福的眩晕感所击中。 兴奋得有点找不着北。 她小手再次牵住了他的袖子,而且这次勇敢地比以往都多牵了一点。 感受到他实实在在的存在。 就在刚刚,她差点以为一辈子也不能再牵到他了。 @泡@沫 可现在她知道,他会留在她身边陪她了。 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 好在她听到了他们后来说的话,听到他也不想离开她,还听到他说和她在一起最开心…… 初歆又有些愧疚,原来外公今天对他不太热情,是为了她生病的事情在怪他。 就像哥哥一看见她病了,第一反应也是去怪他。 明明不是他的错啊。 初歆暗暗下决心,以后千万不能再生病了。 不能让别人怪他。 不过在那段对话里,她还有好多地方是没有听懂的。 比如,外公说他在那个叫做“爱思忧”的地方住了一个月,那是什么地方呢? 他是因为在那个地方太忙了,所以一直没有回来看她么? 他为什么要去那么久? 第37章 失控三十七箭 我不会和别人结婚 虽然仅仅是一个多月没有见面, 但陆行川发现初歆的变化是巨大的。 不只普通话流利了许多,整个人也变得更加活泼开朗了。尤其在他身边的时候,仿佛一只快乐的小鸟。 或许, 先前的沉闷寡言并不是她本身的性格,只是她长期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表现, 以至于成了一种习惯。 现在离开了那些恶意伤害她的人以后,她正在恢复成原本应有的样子。 他准备继续他们的课程,首先需要了解初歆在这一个月里的学习情况。 两人进到书房里, 他刚问了女孩一句最近都学了些什么东西,初歆马上兴奋地到书架上把那些漂亮的图画故事书一本本搬过来给他看。 “都是卫染姐姐,讲过的。” 初歆献宝似的把她最喜欢的一本故事书打开,给他念了一段。 女孩声线软糯, 语速慢慢的, 咬字十分努力,除了还有部分声调不太准, 没有其他错误。 这样的腔调听起来倒是特别可爱。 念完以后, 她满怀希冀的大眼睛悄悄从书页上抬起来, 瞄向他,同时紧张地咬了咬唇。 分明是想得到他的夸奖,又不好意思让他看出来。 陆行川装作不经意道:“读得不错。” 女孩小脸立刻被点亮, 开心地弯了弯眼睛,不过出乎陆行川意料的是,她又接着继续念了下去。 他没有打断她,她一直读完了一整本。然后又抬起大眼睛, 观察他的反应。 陆行川明白过来,她是真的想要和他分享这个故事,这时正在揣摩他喜不喜欢。 “歆儿很喜欢这个故事么?” 初歆用力点头。 陆行川低头看看书页上色彩烂漫的图画, 轻声道:“我也喜欢。” 初歆刚才给他读的这个故事是《拇指姑娘》。 小小的拇指姑娘,命运很是坎坷,先被癞□□抓走逼婚,后来又差点被迫嫁给生活在地底的讨厌鼹鼠。但她在最艰难的时候,依然向往着外面光明自由的生活,还用一颗最善良的心,偷偷救活了快要被冻死的燕子。 最后在燕子的帮助下,拇指姑娘终于飞向远方,获得了属于她的幸福。 和其他童话故事里的主角相比,拇指姑娘不是什么生而高贵的公主,而且她只有那么一丁点大,那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这个充斥着庞然大物的世界,随时都能轻易把她碾碎。 可是她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有随波逐流,不仅在困境中努力生存了下来,而且始终以善意对待这个世界,也始终没有忘记她光明的理想。 ——不改初心,就是她最大的高贵。 就像此刻他眼前这个弱小的女孩…… 初歆拄着下巴,若有所思:“……比变美人鱼要好。” 这句话没头没尾,不过陆行川本能地理解了,她是觉得变成拇指姑娘比变成美人鱼要好。 从故事的结局来看,当然是这样的。 初歆低头看看自己的拇指,自言自语:“这么小。” 书里面说拇指姑娘还没有大拇指的一半长呢。 是不是有点太小了? 陆行川望着女孩,不禁在脑内模拟了一下,一只2厘米高的小小歆儿。 按照初歆目前的身体质量指数推算,重量约为6.33克,捧在手心里的感觉应该就相当于…… 一块小饼干。 他不自觉地微蹙了眉,还是换一种参照物比较好。 在他综合计算数据,为想象中的小小歆儿快速建模的时候,却见女孩抿了抿唇。 “不行,太小了。” 她抗拒地、坚决地摇头。她还是不要变拇指姑娘了吧。 陆行川回过神,听见女孩继续说: “不能拿笔,不能写字了。” 陆行川:“……” 果然,还是要落实到这个关键的问题上。 初歆大眼睛眨了眨,恍然大悟的模样:“所以她不能写信!” 陆行川轻轻挑眉。 初歆努力地解释:“燕子能,送信给妈妈呀!” 燕子能飞到很远的地方,它可以帮拇指姑娘送信回家——如果拇指姑娘能写字的话。 那样她的家人就能来救她了。 陆行川认真听着她说,他已经发现,初歆的思维其实很活跃,所以总会有这些奇妙的童话新解。 然而,初歆忽然想到什么,又自己摇了摇头,把刚才的想法给否定掉了。 “燕子也不知道,妈妈在哪里。” 看来她不仅有想象力,逻辑还很严谨。 按理来说这是好事,可是陆行川眼见女孩在想明白这一点以后,整张小脸就黯淡了下来。 他且顾不上夸赞她,先问:“歆儿,怎么了?” 初歆垂着脑袋,犹豫了一会儿。 终于,陆行川听见女孩小声说: “我也不知道,妈妈在哪里。” 糯糯的小软音里,缠绕着迷茫和难过。 爸爸说妈妈在医院。可是医院在哪里?她怎么才能找到呢? 这么久了,还是没有人告诉她。 陆行川微怔,一时却不好接话。 如果她的家人没有和她说她妈妈的事情,他作为一个外人似乎是不该多话。 可他又看不得她难过。 他最后道:“我前段时间去看过你妈妈。” 初歆猛地抬眼,乌亮的眸子目不转睛盯在他脸上。 粉嫩的樱桃唇微微颤动,似乎想问又不敢问。 陆行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起这个未免太欠考虑了。 初歆肯定有无数问题想问,可是他能给她什么答案呢? 但话已经说出口,他只能硬着头皮含糊过去。 “她……她很想你。不过她这段时间在忙,要过一阵才能回来看你。” 初歆怔怔望着他。 他说妈妈在忙。 可是爸爸说妈妈还没有醒过来。 他说的话当然一定没错,可她觉得爸爸也是不会骗她的。 于是她的小脑袋里一时发生了混乱。 她努力思索了片刻,才终于把矛盾的事实给协调起来。 原来,睡着了醒不过来也可以叫“在忙”么? 她默默记下这个用法,一种可怕的恐慌却忽然涌上心头。 ——他前段时间也“在忙”。 所以“在忙”这个词到底有几个意思? 他的“在忙”又是属于哪一种? 她想问他,但直觉告诉她,从他这里是问不出其他答案来的。 陆行川也知道自己这句瞎话编得不怎么样,他心神微乱,只能尽快把话题岔过去。 桌子上还有卫染带来的认字卡,他故意让初歆演示给他要怎么用。 女孩听话地乖乖给他演示,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听。 他曾经自信满满地在陈校长面前承诺要在两个月之内让初歆识字,对方认为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今两个月还没到,初歆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字,甚至能自己把一个完整的故事念下来。 不过,比较惭愧的是,这基本上都不是他教的。 一时冲动的代价真的很大,让他一下子错过了这么多。 但假如时间倒流,重新回到那个时候,他恐怕还是走不了的吧。 初歆读了一摞卫染给她的认字卡,才突然想起来:“卫染姐姐不来了?” “我发了消息给她,告诉她今天不用过来了。” 初歆乖乖“哦”了一声。 陆行川审视她小脸上不自觉露出的遗憾之色:“歆儿,你喜欢卫染姐姐来教你吗?” 初歆点头。 “你喜欢她哪一点?” 初歆想了想:“都喜欢。” 在说话的同时,她清凌凌的大眼睛里映出神往的光芒。 陆行川蓦然升起一股危机感。 她提起卫染的眼神,看起来真的很喜欢。 也许,不亚于对他的喜欢…… 说起来,他前后不过和初歆相处了几天的时间,卫染可是正经教了她一个多月。说不定她已经适应了卫染的风格。 现在他回来了,自以为她还会像以前那样愿意接受他。可是她会不会觉得还是卫染更好? 又或许,她怕他不高兴,不会当面告诉他,只会自己默默在心里这么觉得,表面又不得不迁就他…… 初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默默低头。 大眼睛里那种神往的光却没有散去,甚至更深了。 卫染姐姐哪里都好,就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 她真的,很羡慕,很羡慕。 有一件事,她尤其羡慕,可她不敢让他知道,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她隐约感觉到,甚至她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不对的…… 两只小手在下面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清醒过来,怕他会发现,赶紧把手分开了。 努力装成没有任何不乐意的模样,细声探问: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 陆行川:“?” 一直以来,他很擅长把别人问得哑口无言。 反过来的情况,比较稀少。 但是此时此刻,他实实在在被初歆这个问题给问懵了。 就像天外飞来的陨石,毫无征兆降落在他头上。 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不会……结婚。” 真是说说都觉得别扭。 初歆疑惑地眨了眨眼,想起来那部前不久放完的古装剧的大结局,恍然大悟:“应该叫做,‘成亲’?” 陆行川:“……” 他认真地声明:“我的意思是,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 初歆有些糊涂:“为什么?” 陆行川更加无语,这为什么要有为什么? 他倒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难道因为她喜欢他,也喜欢卫染,所以就期待他们两个能凑成一对? ……或许,小孩子有时候会有这种想法吧。 那么,他希望她没有向卫染表露过这个意思。 否则,他觉得这事儿恐怕会比较不妙…… 他尽力向她解释清楚:“卫染姐姐以后要和别人结婚。”看进她眼睛里,斩钉截铁,“我和她是不可能的。” 初歆一双乌润的眸子盯紧他,慢慢理解他的话。 最后,看来她还是相信他了,缓缓点了点头。 陆行川刚有点要放心。 又听女孩问他: “那你,和谁结婚?” “……” 在这一刻,他没有多想,或者是根本没有想,已经脱口而出: “我不会和别人结婚。” 正对她的眼睛。 第38章 失控三十八箭 中二期陆小川的黑历史…… 陆行川说完以后, 自己微僵了一下,垂眸避开了她的眼睛。 这句话好像是……有点歧义? 初歆怔怔望着他,大眼睛里仍然有许多疑问。 他不会和别人结婚? 那“定情信物”又是怎么回事呢? 可是, 如果,真的, 没有别人…… 曾经被她用力掐灭的某个念头,这一刻又悄悄在心底冒出头来。 ——可不可以,等她长大? 这段时间通过晚上的电视剧, 她已经明白,两个人要永远在一起,是需要结婚的。 不然以后就只能分开了。 她不想和他分开。 她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快一点长大。 快一点, 变得厉害。 那样是不是就能配得上他, 是不是就能永远和他在一起了呢? * 离下一次入学测试现在只剩不到一个周的时间。 初歆虽然进步很大,但学会认字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她现在距离正常小学毕业的水平, 自然还是有巨大差距。 从理性的角度分析, 其实陆行川已经在怀疑, 自己当初为她争取这个所谓“机会”到底是对是错。 那时候的他因为内心对她怀有亏欠,所以只想尽快让一切回归正轨。 让她能够像同龄人一样正常上学读书。 完成这个目标以后,他就能卸下负担, 撤出她的生活。 这是他原本的计划。 只是一旦真正开始和初歆相处,所有的计划全都乱了。 尤其在缺席了这一个月以后,客观来讲,如今他完成当初许诺的可能性, 已经无限接近于零。 或许,没有必要让她白白再去受一次打击。 然而,当他用委婉的语言向初歆阐述这件事的时候, 得到的是女孩倔强的摇头。 “我想去。” 初歆纤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咬了咬唇。她是不习惯违背他的话的,这样做会令她本能地不安。 可是在这件事上,她不准备动摇。 她努力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能进实验六中。 ——全国最好的中学。 那是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地方,现在竟然有了一线希望,她不管怎样也是要拼一拼的。 陆行川审视她片刻:“歆儿,你为什么这么想去实验六中?” 之前他只是在和季老爷子聊天的时候,套出了这个信息。至于具体为什么,老爷子没有说,而且似乎他自己也并不清楚。 陆行川以前没有就这个问题追根究底过。因为在他看来,既然这是她的心愿,那他帮她实现就是了。 何必管为什么。 现在的问题是,他可能短期内没法帮她实现了…… 女孩歪了歪脑袋,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最后一本正经地回答:“全国最好的中学。我想去。” 她这样的理所当然,让陆行川有些诧异。 全国最好的中学? 实验六中当然是个重点学校,环境、升学率、教学质量,各方面都是很不错的。 可要说是全国最好的中学,未免太夸张了。 哪怕退一步,说是“C市最好的中学”——实验六中的校长自己也不敢这么吹。 偏偏女孩看起来十分认定这一点。 陆行川觉得有必要向她讲清楚。 “歆儿,我想你误会了,实验六中虽然不错,但也没有好到这种地步。全国的好学校非常多,其实很难说哪一所是最好的。” “……” 初歆怔望着他,有点懵掉。 听到他说出来这番话,她的小脑袋里是一片混乱。 他怎么会,这样说? 明明他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她一直认定的真理是——只要他说的话,一定都对。 但是,他以前说的话一定对,现在说的话也一定对,偏偏这两个“一定对”却一点都对不上,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她第一次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怀疑: 他,并不是“他”? 是她从一开始就认错了? 不,不可能的,她才不会认错…… 可是要怎么能证明…… 陆行川注意到,女孩又大又圆的乌眸仔细打量在他脸上。 全然不是以往那种全心全意无条件的依赖。 现在她的眼神,就像正在对买来的商品检验真伪,而且颇有几分怀疑自己眼前的是个山寨货。 陆行川眼皮微跳。 重新回忆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没有什么问题吧? “歆儿?” 女孩樱唇抿直,又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 然后突然用标准的普通话开口: “7万以内最大的质数乘以6128487的立方根等于?” 陆行川:“……?” 难道他突然触发了什么开关,在一瞬间把她换了模式? 他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回答了:“12809451。” 反正这个问题对他不难。 他刚答完,下一个问题又接踵而至。 “中国古代对于超新星最早的记录在?” “《后汉书·天文志》,”陆行川道,见她的模样似乎不像完全满意,他淡定补充完整,“‘中平二年十月癸亥,客星出南门中,大如半筵,五色喜怒,稍小,至后年六月消’。 “圆周率小数点后前一千位倒过来是?” “…………” 陆行川揉了下眉心。 他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前些年中二期的时候,他不觉得倒背圆周率这种游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当着全国人民背,他也照样很淡定。 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现在他早已经过了喜欢拿无意义的记忆力来炫耀的阶段。 这类的比赛或者节目,他也很久不参加了。 以前那些黑历史,虽然他没有能力遗忘掉,但也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回想。 更加不想重复。 然而,女孩还在坚持而警觉地看着他。 他直觉地知道,要是他不背的话,就没法消除她眼神里的警惕。 ……他决定还是认命吧。 “98910246129095911166787……” 他加快速度,不带感情地完整背完了圆周率一千位。 忍住羞耻。 倒背。 初歆有点犹豫。 内容是对的。 可是以前那个他背得很自信,现在……背得这么敷衍。 他们真的是一个人吗? 陆行川见她不出题了,不过小脸上的神情还是有所保留。 他不动声色问:“怎么突然想要考我?” 初歆又茫然看了他半天。 没有回答。 只慢吞吞问:“……你怎么都知道?” 对于这个问题,陆行川不假思索,自然就做出了回答。 “我什么都知道。” 说完了他才后悔嘴太快。 其实他真心认为自己只是在实话实说。 不过在实践中,他已经发现了,一般人听到实话反会接受不良,觉得他太嚣张,太狂妄。 所以,后来他逐渐学会了,适当伪装成低调谦虚的人设,可以更容易建立积极正面的形象。 当然,他也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会伪装。 有些人已经了解他的本质,有些人根本不在他在意的范围内。在他们面前,他懒得动用所谓情商来伪装。 可是眼前的女孩是不同的,他的确想在她面前保持一个正面形象…… 当他正考虑,是否应该再谦虚两句作为补救的时候。 初歆的眼睛却蓦然亮了。 先前因为怀疑而蒙上阴霾的信仰之光,重新放了出来,混合着欣喜,充盈在她乌黑的眸子里。 是他!是他!就是他! 就这种说话的口气,绝对是他! 别人哪有像他这么说话的呢? 她放了心,也就不再拘束,积极地提醒他:“是你说的。” “……什么是我说的?” “全国最好的中学。” “……” 陆行川只是稍微又愣了片刻,他的超级记忆力已经自动开始发挥作用。 ………… “……下面有请下一位参赛同学做自我介绍。” “逝川。” “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不是。” “……还有其他的吗?比如你的兴趣、爱好……?” “没有。” “……那就,呃,介绍一下你的学校?我们的资料上显示,你是C市实验六中派出的唯一一名选手——” “全国最好的中学。” “全国最好的中学……?这个……逝川同学,你注意到现场其他学校同学看你的眼神了吗?” “他们很快就会换一种眼神了。” “……哈哈,你很自信啊,同学,哈哈……” ………… 他还真的是,说过。 亲口说过。 而且那时候没人拿枪逼着他,是他自发自愿自己说的。 ……实验六中的校长是不敢吹这个牛,但是,他敢。 他好端端的,到底为什么要那么说? 还是在全国人民面前。 黑历史中的黑历史。 他只有艰难地承认:“我是说过。不过,那不是当真的。” 初歆更不懂了。 为什么说过的话,不是当真的? “我那时候是在……”他努力在词汇库里搜索,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描述,最后尴尬地选择了,“在开玩笑。” 开玩笑? 这种解释对初歆又构成了新一层的冲击。 她知道哥哥是很喜欢开玩笑的。 原来他也会开玩笑? 他根本就不笑,竟然也会开玩笑? 初歆觉得太过新奇,以至于在一时之间难以消化。 还有,既然他也会开玩笑,那就是说,他说的话也不一定都是对的了? 不不,也不能说是他不对,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当真”。 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开始都不记得说过那句话。 这种不当真的话,对他来说,说了也就和没说一样吧。 所以,他当然还是对的。 是她自己弄错了。把不当真的话当真了。 她是不是很笨? 陆行川眼看着女孩眼里好不容易重新焕发的信仰之光又暗下来,直至幻灭掉。 他难得地有点不淡定了。 或许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他以前从来不肯相信的某条定律—— 装逼遭雷劈。 第39章 失控三十九箭 你像天上的星星 陆行川想要解释, 可是怎么解释呢? 告诉她,他其实根本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 有时候,他也会……犯二。 当然, 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他已经,没有, 那么,二了…… 不过,这话说出来, 好像就更二了吧…… 他微微一清嗓子。 “歆儿,这个算是……节目效果。我故意那样说,可以吸引别人的好奇心,这样观众想继续看我接下来的表现, 就不会换台了。” 初歆似懂非懂地点头。 陆行川不会告诉她, 其实他当时根本没考虑什么节目收视率的问题,他只是在有意挑衅其他学校的选手而已。 毕竟单纯的答题对他来说没有多大意思, 过程中能随时看到周围那一票人想干掉他又干不掉的样子, 可以让他不那么无聊。 不过, 事后证明,他确实也替节目拉高了不少收视率。 那个叫做《脑力极限》的知识竞答节目办了几年,基本只是教育台内部自娱自乐, 说出去根本没人知道。 可是在那一年,节目收视率一路飙升,后期甚至赶超了当年的黄金档连续剧。 教育台领导摸着自己秃成地中海的脑袋,激动表示, 他为教育台的事业坚持奋斗了半辈子,本以为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作为感谢,教育台后来给他送来了一面真实的锦旗, 还免费播放了实验六中的招生宣传片。 因此,尽管如今随着他的思想逐渐成熟,以前参加这种比赛的经历已经被归入了黑历史之列,但他还是不太好意思去制止教育台每年的一次次重播。 只是他自己从来不看,就当作不存在了。 反正当时出于谨慎考虑,他也没有正面出镜过。 孰料,过去的黑历史突然又用这种方式追上他了。 初歆慢慢消化他的话,好像又多懂了一点。 她就知道他做任何事肯定都是有道理的。 虽然她以前比较笨,没有能理解,但她现在已经笨得少一点了,以后她好好注意理解,应该就不会再把他的话给弄错了吧。 想到这里,她心里终于舒服了一点。 那个节目她以前也听姐姐说过,是在电视上也有的,不过她从来没有在电视上看到过。 他在电视上,会是什么样子呢? 肯定特别会发光吧。 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于是她抬起渴望的大眼睛问:“电视上,怎么看到?” “……” 陆行川的第一反应是,还是不要看到比较好。 不过他随即发觉不太对:“你以前不是在电视上看到的?” 初歆摇头。 陆行川不免困惑,他一直以为初歆能记得那些题目,是因为在回家以后看到了节目的重播。 “那你怎么知道,我说过什么?” 女孩眉尖微蹙,似乎是不太知道该怎么描述。 最后她慢吞吞道:“村里有学校,能听见……远的声音。” 能听见“远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 陆行川望着她思索片刻,忽然领悟了什么。 “你是说村里的学校有广播?” 在这个年代城市里基本已经没什么人听广播了,但前些年广播网络已经在全国广为铺设,很多偏远地区也可以被信号覆盖到。 而且他记得,教育台也有一个附属的广播电台,或许广播里会播出相同的节目…… 他见初歆疑惑,先给她解释了一下广播是什么。 初歆大眼睛睁得圆圆的,最后使劲点头。 以前,她只是发现每天中午在那里就能听到很远的声音,并不明白声音是怎么来的。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原来是这样。 太神奇了。 陆行川不动声色默默记下,那个村子里有学校,还能收到教育台的广播,这是一条线索。 他试探问:“你可以到学校里去?” “中午,去给那个……送饭。” 初歆中间本来想要说给谁送饭,不过她想起来,上次她提到那个“弟弟”的时候,他很生气,所以就含糊掉了。 陆行川浅色的眸子审视她:“他们让你去送饭?单独去?” 那些人如此不防备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在饮食里做手脚是很简单的,难道他们不怕被报复? 初歆垂下脑袋。 “……他们都说我最听话。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这样子看上去的确乖顺至极,完全无害。 但就是这个乖顺的女孩,在后来抓住一线微弱的机会,靠自己逃出了魔爪。 照此看来,那时候她通过长期的忍耐已经基本麻痹了那些人,让他们相信她不会逃跑,也不会报复。 这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不言而喻。 可即使是取得了这一点有限的自由,在那样一个封闭的村落里,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那些人也正是因为对这一点有恃无恐,才敢高枕无忧地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她做吧。 “那为什么他们后来又,把你……” “卖掉”两个字卡在他喉咙,出于本能的厌憎,一时难以说出口。 但是初歆听懂了他是想问什么。 “卖了换钱。要给那个……治病。” “什么病?” 初歆摇头,具体的她并不清楚太多。 陆行川把她说过的内容都拼起来。 把她买去的那户人家有一个儿子,年纪应该比初歆要小,后来得了病需要钱,所以把她卖掉。 既然要一大笔钱,这种病很可能并不好治,需要更好的医疗条件。也就是说,卖掉初歆以后,他们恐怕要从那个封闭的村落出去,去外面城镇的医院…… 这条线索非常重要。 他暗暗记下,表面还是不动声色。 他从来没有和初歆提过,他具体打算怎么追查这件事。 在正式让伤害过她的坏人都受到应有的惩罚之前,他也不想再多说。 尽管他已经私下定了一个期限,但万一进展不尽如人意,没必要让她希望落空。 此刻,娇小的女孩被沐浴在光晕里,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精致白皙的小脸上投下阴影。 像一只可爱的小瓷娃娃。 陆行川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可以为了自己的贪欲,不惜毁掉这么脆弱美好的生灵。 他更觉得心有余悸。 初歆能够有机会逃出来,听起来实在是一种侥幸。 ——对于那些灭绝人性之徒,假如真的有报应,他希望重一点。 假如没有报应……那就只能由他来创造了。 做好打算以后,他平复下来心情,又发觉有一点不太对。 “那你怎么知道广播里的是我?是谁告诉你的?” “……听出来的。” “能听出来?” 初歆理所当然地点头。 陆行川却不解了,经过变声期,现在他的音色已经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相像自然还是有几分相像,不过她竟然能这么肯定? “不是声音。”女孩认真地解释。 一开始听到他的声音,她也没有马上就和记忆里的那个“他”对上。 不过—— 初歆:“别人不会像你那样说话。” 陆行川:“我怎样说话?” 初歆:“……” 她思考了一会儿。 她好像只是能感觉到那种不同,并不会形容。 反正,她知道他就是不一样的。 最后,她终于仰起小脸,天真的大眼睛重新盈满光芒。 瞄向他,慢慢开口。 “像天上的星星。” 那么高,那么远,那么亮。 摸不到。 却在她最难受的时候,陪着她。 陆行川一时间无言。 他的“黑历史”,在她心里,像天上的星星。 他突然莫名觉得,所谓的黑历史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甚至心怀感恩,这段“黑历史”把他更早地带到了她身边。 * 经过陆行川的澄清,初歆如今终于明白,外面的世界非常大,也有很多很多学校。 她所知道的实验六中只是其中一所,不见得就是最好的学校。 所以,根据他的说法,她也没有必要就非去实验六中不可。 选择可以有很多。 陆行川自以为是解释清楚了。 却听女孩低着头忽然道:“……我还是想去。” “歆儿?” 初歆慢吞吞,但极认真地说:“是,你的学校。” 所以,就算不是最好的,也一定是很好的。 她想去。 想去他呆过的地方。 陆行川默了片刻。 以前他选择去体验公立学校的生活,有自己的考虑。 正因为体验过,所以他知道学校里其实也是个小小的社会,不见得就真是多么单纯的地方。 有些小孩子残忍起来,甚至比大人更可怕。 在那种环境里,只是想安静呆着,有的时候都会很难。 以初歆现在的情况,且不说在学校里能不能学到知识,她能适应得了那种生活吗? 会不会,被欺负? “歆儿,你在家里也可以学习。我一直来教你不好么?” 已经离开学不远,不过他本来也不是必须要去学校上课,开不开学对他意义都不大。 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把这个免费的家教一直做下去。 初歆有点犹豫。 像现在这样,每天都有他来教,每天都能见到他,当然很好。 能够维持这样的生活不变,对她是巨大的诱惑。 可是,这样的日子真能永远不变吗? 其实她已经体会到了,现在的他可以留在她身边,但也随时可以离开。 离开了,可能就会消失不见掉。 而她并没有一个理由能把他留住。 她甚至不知道他下次什么时候会走,连到哪里去找他都不知道。 所以,如果他不见了,她就只能等。 什么都不知道地,等。 看不到尽头地,等。 ——这就是她想要的吗? 最后,初歆下定了决心。 “我想上学。” 女孩一字一句,倔强的小脸扬起,乌亮的大眼睛里充满坚持。 陆行川浅色的眸子望着她,薄唇渐渐抿成更淡的颜色。 最后他微微点头。 他明白这时再说什么也没有必要了。 既然是她坚定不移的心愿,那对他来说,就不再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当然要帮她实现。 至于心底那一抹不受控制的小失落,他选择直接无视。 他本就不应该这么享受她现在的依赖。 更不该希望她以后还一直这样依赖他。 现在她想融入外面更大的世界,这是好事。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再也不需要他了,那更是好事……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陆行川垂眸静思下一步的方案。 他自以为藏住了内心那一点阴暗无理的落空感。 这时候,他发现女孩单薄的小手,正缓缓向他靠过来。试探着在他袖子的边缘牵住了一点点。 他抬起眼。 听见女孩用商量的口吻,糯糯问他: “平常上学,放假你来教,好不好?” 第40章 失控四十箭 订个娃娃亲? 初歆记得, 哥哥告诉过她,这里是经常放假的。 不光每年冬天和夏天的时候放假,平时每上五天学, 都会放两天假。 开始的时候她不理解为什么要放假,哥哥向她解释, 放假是用来“休息”的。 可是“休息”哪有学习有意思呢? 上次休息了三天不能学习,她已经很着急了。 而且初歆觉得,“休息”这种事情这么难受, 他应该也不会喜欢的。 所以她试着问了一下。 他果然同意了。 初歆兴奋又开心,这样以后她就再也不怕放假了。 只要放假,他们就可以一起学习,都不用担心要“休息”的事情啦。 * 既然答应了初歆要帮她通过这次入学测试, 陆行川认为这个诺言是一定要兑现的。 哪怕这意味着, 他要在不多的几天时间内,为初歆补上别人学了六年的知识。 天方夜谭, 不自量力。 但是其他人相不相信他都没有关系。 重要的是, 她相信他, 他不能让她失望。 第二天,他又准时过去给初歆上课。 被罗姨客气请进门以后,他立刻就发现今天这里的气氛不太对。 一大早, 季家的客厅里,全员都聚齐了。 而且,他刚刚踏进客厅,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向他扫过来。 就像有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一样。 陆行川虽然平常已经很习惯被人关注, 但这突如其来的过度关注,还是让他不很适应。 他大脑里光速重放了一遍最近两天的记忆,他做过的每件事, 所有细节。 应该没有什么行差踏错需要被这样……公审吧。 “小川来了!快过来坐。” 季老爷子一手把初歆揽在身边,笑眯眯地招呼他。 陆行川微微颔首,礼貌地落座。 虽然今天季家全员都在,但他们还是很尊重他的习惯,给他留了一个相距最远的座位。 位置恰好和初歆相对。 他一坐下,目光自然而然落到对面的女孩身上。 与此同时,女孩也抬起乌润的大眼睛向他瞄过来。 两道视线对撞。 但两人的对视只有短暂的一瞬,陆行川还没有完全抓住她乌眸里的情绪,她已经慌忙又低下了头。 于是陆行川更觉得不对劲了。 她为什么突然开始躲闪他的目光?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是出什么事了么? 初歆小脸埋进阴影里,耳朵又在发热了。 外公说的那件事,她当然是很喜欢的。 只是,又有点不好意思。 周围其他人看来都在安静等待,陆行川也不好贸然发言。 直到身为一家之主的季老爷子,清了清喉咙。 开口。 “小川,昨天我和歆儿她爸商量了以后,有了这么一个想法。当然,还是得先征求你的意见。” 陆行川没有听懂,但依然十分淡定地点头:“您说。” “这段时间你为歆儿做了这么多,甚至为了她还差点就——”季腾周停顿片刻,“我的意思是,你所有的付出,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而且你始终都坚持不要分文报酬,这让我们实在很是过意不去。” 这件事季老爷子不是第一次提,陆行川的答案也依然不变。 “季爷爷,我已经得到最好的报酬了。不需要别的。” 然而他看见季老爷子笑纹浮在脸上,显得有些神秘。 “放心,这回不是要塞钱给你。” ——陆行川直觉上是更不放心了。 季腾周依然笑眯眯,手上搂着宝贝的小外孙女,像在呈现一件无价的珍宝:“小川,你和我们歆儿相处了这段时间,觉得她怎么样?” 这种问法不知道哪里,似乎有些奇怪…… 陆行川维持波澜不惊:“歆儿,非常好。” 这个问题真要具体说起来,把他词汇库里储存的全部美好词语都罗列出来,恐怕都不够用。 他估计季爷爷应该不是想在这里听他从早上念到天黑。 而且他也搞不清对方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所以只作了笼统的回答。 季腾周看起来挺满意,笑意更浓:“歆儿也觉得你非常好。我看你们两个很有缘分。” 陆行川微怔。 “很有缘分”……? 他在瞬间想起了一些事情。 前几年,他外公特别热衷于想给他订一门娃娃亲的时候,也是用这种口气说他和哪家的女孩“很有缘分”。 哪怕就他老人家说的那女孩,他统共都没和对方说过三句话。 在他长期充耳不闻的态度下,那老头子才终于差不多偃旗息鼓了。 现在,又听到了这熟悉的话术…… 应该不会吧? 季腾周继续:“再说,你和歆儿以后还要长期相处,定下个名分也是应该的,你看是不是?” 陆行川:“……” 如果眼前是他自己的外公,在对方说到这一步的时候,他已经干脆拒绝掉,直接起身走人了。 他人生的规划里从来就没有这种事情。 不可能。 但此时此刻,他或者是为了保持完美的修养,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没法正常做出强烈拒绝的反应。 反而,心神莫名就有些恍惚起来…… “小川?” 陆行川神智回归现实。 他委婉地提醒:“季爷爷,歆儿还小。” “我们歆儿虽然小,但也懂事了,好坏都知道,”季老爷子摸了摸小外孙女的头,哄着问,“是不是歆儿?” 女孩本来已经把头埋得极低,这时一下幅度不大的轻点,显得十分羞赧。 在看见她点头的时候,陆行川呼吸停滞了片刻。 就像不小心踏空了半步。 所以,她也喜欢这个主意吗? 可这件事,注定是不可能的…… 她还这么小,根本就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明知自己应该马上就当机立断地拒绝,拖延不会有任何好处。 然而,两眼默默凝望对面忐忑害羞又分明怀有期待的女孩,他所有话都被阻塞在喉口,半天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季老爷子见他似乎没别的话说了,欣然道: “所以小川你看,现在我们歆儿是很愿意拜你这个师父的,就看你肯不肯收她这个徒弟了。” 陆行川:“…………” 那一声“师父”“徒弟”在他耳边回荡,所以他刚才是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还是先把思想净化一遍比较要紧。 侥幸那些自作多情的事情他只是在心里想了,没有嘴快说出来。 不然他以后怕是也没脸再进这个门了。 经过一遍完整、彻底的思想净化,他继续控制自己外表保持若无其事的模样。 既然没人能看见他想过什么。 那就,当他,什么都,没有,想过吧…… 季驰明显松一口气的抱怨声从另一角度传来: “老爷子,我说您说话别这么大喘气行不?我都快吓死了。” 季老爷子不解:“你好端端的怎么就吓死了?” “就您刚才那口风,我还以为您要把歆儿许给陆行川呢。” 他和初羡都是一大早被叫了过来,听老爷子说今天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全家人都要在场。 最古怪的是,还非要等陆行川来了再说。 他猜了半天到底是何等大事,原来是要让歆儿拜师父? 什么要“定下个名分”,他还以为是那啥名分呢。 想想都可怕。 季腾周不满地瞪他:“瞎说,咱们家什么时候有这种封建残余。” 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多数父母都会插手安排儿女的婚事。甚至婚姻只是被看作是家族间利益交换的砝码。 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给订下娃娃亲的也有不少。 不过季腾周在这方面属于非常开明的。毕竟以前在那个年代,他和初歆的外婆就是自由恋爱,后来和和美美地过了一辈子。 所以对于儿女后辈的恋爱婚姻,他也从来没有干涉过,这是他颇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当然不容诬蔑。 季驰眼珠转一圈,无力吐槽,这什么师父徒弟的,就不封建残余了? 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套? 经过这一打岔,陆行川已经回过神来。 “季爷爷,我怕是当不起。”他道,“我觉得,我和歆儿之间应该是……朋友。” 在吐出最后那个词之前,他稍微迟疑了一下。 不过还是淡定地说出来了,并且丝毫不理会余光里季驰瞬间就快要挑上天的眉毛。 听见他说“朋友”的时候,初歆也怔了一下。 他说把她当成“朋友”? 根据她的理解,像卫染姐姐那样的,才能算是他的朋友。 因为卫染姐姐也像他那么厉害,不像她,现在比他们都笨多了。 还需要学会很多东西,才可以不笨。 所以她以为,只有等到那个时候,他们才能当“朋友”的。 为了让那一天快点到来,她现在要非常努力地学习。 只是,她还是怕会来不及。 她还是在怕,万一她还没有厉害起来,他又消失掉了可怎么办? 是外公告诉她,她还可以拜他当师父。 现在就可以拜。 外公说,如果她正式拜了他当师父,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以后,他会一直教她很多东西。 她也要记得,等长大了以后,好好报答他。 ——这一点,她当然会记得的。 可是,看他现在的意思,好像并不想当她的师父么……? 季腾周倒没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亦师亦友,不是更好?” 陆行川:“……” 季腾周想了想,又道:“不过现在歆儿还这么小,确实还回报不了你什么。你如果答应的话,可能就要暂时吃点亏了。”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毕竟师父宠着徒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要是你不乐意,也不妨直说,就当我今天没提过这事儿。” 陆行川低眸,绵密的眼睫覆下来,沉默片刻后开口。 “我不是,不乐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什么心态说出这句话。 本来,他的确不想给她做什么“师父”。 该教她的他一定会教她,但多了这样一个名义,就好像瞬间老了一辈。 可是想到能够天经地义地宠着她,他不免又动摇了。 哪怕他明知道,这是季爷爷用来说服他的话术…… 季腾周立刻把他的双重否定转化为肯定来理解。 在他看来,不是不乐意,那就是乐意。 “那就这么定了。”他一锤定音,“那些老封建的礼节咱们就不搞了,就让歆儿给你敬杯茶,作为拜师礼吧。我们这些人都是见证。” 陆行川眉心一跳,还有拜师礼这种东西? 刚想说“不必了”,又听季老爷子补充:“知道你不喝茶,就用矿泉水代了。你看这瓶矿泉水——当然就是普通的矿泉水,不过这是我把歆儿带到商店里,她自己买回来的。” 老爷子说得低调,神色却分明透出几分骄傲。 “这是她第一次自己买东西。” 哪怕全程他就在旁边一眼不错地看着,可是他的小外孙女会自己独立地买东西了,他怎么能不骄傲? 在商店里买一瓶矿泉水,这听起来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件小事。 可对比一下初歆刚回家时候的状态:那时的她连续许多天几乎都一声不吭,别说出去买东西,在家里只要听见一点生人的声音,就会马上害怕地躲起来。 前后相隔也不过就两三个月,这是多大的进步? 陆行川自然听懂了这一层意思。 现在的她可以自己去买东西了。 而且第一次,是为他买的。 他望着茶几上那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矿泉水。 这个牌子的矿泉水,他以前喝过,按理来说它的味道就已经永远储存在了他的记忆库里。 但是,他现在却不自觉在好奇—— 她买的,会是什么味道? 初歆偷偷抬眼瞄他,见他一直盯着那瓶水,好像是很想喝。 他是不是渴了? 想到这一点,她顾不上再害羞,站起来把矿泉水拧开,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杯,两只小手稳稳端起来,递向他。 外公教过她的,这时候就应该要说了。 她突然有点说不清楚的紧张。 不过绵糯的小软音最终还是鼓起勇气。 “……师父。” 陆行川伸过来接杯子的手一滞。 第41章 失控四十一箭 差一点就亲到他了…… 被女孩充满依赖的称呼所围绕, 陆行川瞬间心脏里一空。 好在其他人注意到以前,他已经重新恢复了淡定,不动声色接过了她手里小小的茶杯。 在她期待的眼神下, 轻抿一口。 甜入心脾。 * 莫名其妙就突然长了辈分,陆行川其实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但也有好处。现在作为初歆名正言顺的“师父”, 他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 甚至在学习的间隙,他向季老爷子提出想带初歆出门转转放松心情,都获得了批准。 当然, 仍然只是局限于小区之内。 这立刻引起了季驰的警觉和不满。一见他们要出门,他就马上跟了上来。 陆行川倒也不反对。 然而季驰很快就发现,他跟是跟过去了,可是在他们旁边怎么看怎么像个多余的人。 反正三个人在路上, 初歆永远都会自动走在偏向陆行川的那侧, 小手还始终牢牢牵着陆行川的袖子,一刻也松不开。 就那副架势, 与其说她在担忧自己跟不紧会走丢, 倒不如说她在害怕把陆行川给弄丢了。 宝贝妹妹现在亲近“新师父”远超过了他这个失宠的“旧哥哥”, 不要太明显。 季驰不免有些幽怨。 不过他在另外一方面的警惕倒是终于放松了一点。 只要陆行川是个不聋不瞎、手脚健全的正常人,这样怎么也不至于再把他妹妹弄丢了吧? * 关于初歆即将到来的入学测试,陆行川又在电话里和陈校长谈了一番, 最后给初歆带回来一个消息。 “可以开卷考试,允许你最多带三本书。” 在他解释完什么是开卷考试以后,初歆眼睛一亮,立刻想到:“能带字典去考试?” 字典现在是她最喜欢的东西, 平时有事没事手里总爱抱着一本。 对她来说,字典实在太神奇了——有了字典她就能认字。 虽然她还是认得很慢,有时候查一个字就要翻很久, 费很多脑筋,最后才能悟出来。而且也不是都准确。 可比起以前,面对不认识的字只能两眼一抹黑,要强多了。 至少现在,她可以主动做一些除了瞎猜以外的事情。 陆行川望着欣喜的女孩,微微点头。 其实他内心依然隐忧重重。 考虑到初歆的实际情况,陈校长已经答应不会过分为难她,出题难度还是和上回一样,比照小学中低年级水平。 只要能够达到这个最基本的水准,就可以证明她至少有了进入中学学习的潜力。 但即使是这样,初歆还是缺少了好几年的基础。 她目前的识字量也还不太够,就算允许查书,自己找到答案对她来说也并非易事。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既然是开卷考试,初歆被允许携带的那三本书就至关重要了。 陆行川首先选了一本《辞海简编》带给她,代替她原先那本小字典。 虽然名为“简编”,但这其实是一本两千多页的超大部头,涵盖了汉语中所有主要常用词汇的释义,而且全文注音,这样初歆查阅的时候会方便许多。 市面上这种大部头的书基本都是分册发行,他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这个合订本,以便满足“三本以内”的限制。 好在,只是说“三本”,没有限定书有多厚,给他留下了漏洞可以钻。 初歆一瞧见他带来的这本大书,亮晶晶的大眼睛就盯在上面,一刻也挪不开了。 她知道厚的书里有更多字,所以也就有更多知识。 这本书这么厚,里面肯定有很多很多知识。 她迫不及待把书拿起来看,陆行川却不由微蹙了眉。 女孩纤细单薄的小胳膊抱着厚重的大书,颇像被压在大石头底下的小苗,都让人忍不住担忧会折了。 “歆儿,把书放在桌子上看吧。” 初歆其实根本没觉得重,她更喜欢书本抱在手里这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不过她没法不听他的话,还是恋恋不舍地把书给放下了。 “歆儿……”陆行川望着她,薄唇微抿,“我现在可以考你一下吗?” 他话音一落,女孩小身体一绷,立刻在椅子上紧张地坐直。 不过她很快又使劲点了头。 她不怕被考! 她知道就算她又笨了,他也会再教她的,一直把她教会。 ——现在他是“师父”了。 不过,当然,最好还是不要笨…… “别怕。只是为了让你熟悉这本书的用法。” 初歆再点头。 其实陆行川最真实的目的,是想试一试这本超大的词典,对她到底合不合用。 他说了规则:“我会闭上眼睛随手翻到一页,然后随便指上面的一个词,你想办法弄懂这个词的意思,再用自己的话讲出来,可以么?” 初歆听他说完,望着那本巨大的书,终于感觉到有了一丝怯意。 这里面该有多少词啊,她能弄懂随便一个词的意思么? 她硬着头皮,又一次点头。 陆行川没再挪动那本沉重的书,自己站起身绕到她背后。 “那我闭眼睛了。” 他尾音稍稍拖长,就像在宣布游戏开始。 闭上眼,俯下身,去翻桌上的词典,没留意这个姿势正好虚环住了坐在椅子上的女孩。 在他的气息靠近时,初歆微僵了一下。 异乎寻常的紧张在心头咚咚打鼓,沿着血流上涌,最后洇成脸颊上的晕红,让她莫名有点晕乎乎的。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这种紧张,好像不是因为要被他考了。 更多的只是因为,他的存在。 他的,这样近距离的存在。 熟悉的,青草般的清香,缭绕在她周围,仿佛能触摸得到…… 陆行川虽然闭上了眼睛,但他记性足够好,能够记得所有东西所在的位置。 所以他俯下身去翻书的动作自然很精准,不会碰到其他东西。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闭眼以后,有些位置是在变动的。 比如,在他靠近的这一瞬间,初歆忍不住抬了头。 她的本意大概是想好好看看他,从这么近的地方看他,他会是什么样子? 但她一时不防已经凑得太近了,他的侧脸几乎擦着她的鼻尖划过,她刹那间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白。 她脑袋一懵,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中间一线悬丝般的间隔,让陆行川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 他指尖停留在书页上的某个位置:“这后面的第一个词。” 然后就重新睁开眼睛,在看清自己的选择以后,优雅从容地退开了。 初歆分明听见他的声音还是非常淡定,应该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可她自己的小心脏正在疯、狂、乱、跳。 不自觉屏住的呼吸,还没有恢复过来。 就在刚才,那么近,近到她只差一点就亲到他了。 只差,一点点,如果…… 不行,她怎么能这么想呢? 他知道了会生气的吧? 羞愧交加之下,她藏在发间的小耳朵已经烫得要命。 慌乱低下头,不能让他知道的…… 恍恍惚惚中,她只能拼命掩藏住这一切,按照他的指示,自己埋头开始研究那个词的意思。 是个四个字的词。 卫染姐姐曾经给她讲过,像这样四个字的词多半就是个“成语”。 “冰清玉洁”。 看起来就很漂亮的四个字,肯定是个不错的成语…… 她照着这个词的释义默念一遍,不懂的地方又接着查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弄懂了。 不过他说让她“用自己的话讲出来”,那该怎么讲呢? 她又抬起眼,望向身旁冷白如冰雪的少年,有些迟疑。 于是得到对方的鼓励:“想到什么,大胆说就是了。” “冰清玉洁……” 她又想了想,大胆说了。 “……就是像师父这样。” 第42章 失控四十二箭 冰清玉洁,化了…… 初歆把想法说出来的时候胆子是很大的, 但说完以后看到他的反应,她的胆子就缩啊缩的又变小了。 因为他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只是用那双琉璃般透彻的眸子定定看着她,既不说对, 也不说不对。 他独有的那种清新气息,似乎还飘在空气里没有完全退散。 初歆被他的眼神和味道双双锁住, 整个人也像被冻结在了原地,连睫毛都凝滞。 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心又在怦怦狂跳。 直到…… 少年的神情有了一丝松动。 极其细微的涟漪自唇角泛开,上扬, 流转,一分分牵动他清隽无瑕的面庞,化成波澜,渐渐一发不可收。 他愉快疏朗的音色随之洋溢在灿烂的阳光里, 也似被蒙上了一层金色。 初歆呆呆地盯着他, 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已经看得发直。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 ——他笑了。 笑出声来的那种笑。 他,竟然, 真的, 会笑? 陆行川开始的时候确实尝试忍了一下。 但在第一时间没绷住以后, 他就放弃治疗,忍不住笑到破功了。 他真实地笑了一阵,才摇头感叹:“你学得倒是挺快。” 还挺会活学活用的。 就是, 她这个答案,能算是在夸他吗? 他正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却见女孩又大又圆的眸子还直直地盯在他脸上,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这眼神让陆行川颇为怀疑, 他是个头上长了六只角的妖怪。 他淡定了一点:“歆儿?” 初歆目光触上他眼底尚未全散的笑意,一点也没法挪开。 原来真的有人笑起来可以这么好看。 满天的星星大概都落在他眼睛里了吧。 可是—— “你、你会,笑?” 颤抖的声音不自觉问出这个来自她灵魂深处的问题。 话都说不太囫囵了。 她以前也有几次好像看见他笑了, 但马上就又看不见了,她以为那是她自己看错了。 可是这次,如果她不是在做梦的话…… 陆行川轻怔。 清淡的眸子里又浮上一层浅笑,口吻却是极为认真的:“是,我会笑。” 听见他肯定的答案,初歆终于眨了眨眼,回归现实。 原来他真的会笑…… 眼前的女孩显然还没完全接受这个事实,陆行川意味深长地看她: “怎么,是不是这样就不‘冰清玉洁’了?” 针对这个问题,初歆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 最后她摇了摇头。 “不是,‘不冰清玉洁’。” 陆行川问:“那是什么?” 女孩清凌凌的大眼睛瞄向他,不经意间噙满了神往的光。 天真绵糯的小软音飘过两人之间的空气。 “冰清玉洁,化了。” * 陆行川不知道冰清玉洁怎么化,会化成什么。 他只知道,听见她软绵绵说出这句诗意的大白话的时候,他没法再计较,她这样到底算不算在夸他。 他的整颗心,在那瞬间,似乎软化掉了。 女孩还在仰着小脸看他。 用一种本能的崇拜的眼神。 哪怕他早就告诫过自己许多遍,不可以把她的崇拜当成一种享受——他没有这样的资格。 但还是禁不住无意识的沦陷。 不知不觉,他已经抬起手,落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 柔软的触感从指尖沿着神经上传,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愉悦。 他想起来,他小时候偷偷去摸过的那只毛绒小鸭子。他只摸了不足一分钟,结果后来吃了一周药,才把那些症状给消掉。 当然,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做那么幼稚的事…… 他回过神来,看见此时此刻自己的手正放在哪里。 “……” 他立刻把手拿开,不再碰到她。 只是,出于他说不清楚的某种原因,他的手指似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住,即使拼命想要挣脱,还是只抬起来了那么一点点。 他怔怔地观察着自己这只不受控制的爪子,无法解释——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个行为根本没有意义,而且是不应该的。 她又不是一只玩偶。 恰在这时,椅子上的女孩主动撑起小身体,又把脑袋小心地往他掌心里蹭了蹭。 初歆留意到刚才他只是浅浅地碰了她一下,马上就把手移开了。 她心里空落落的,又不太甘心。 所以终于鼓起勇气做出了这个大胆的举动。 毕竟被他摸摸头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呀。 他摸的,和别人摸的,好像就是不一样…… “歆儿,休息一下吧,吃水果——”门口季驰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前这“温馨”的一幕,让他手里的果盘差点没端稳。 “陆行川,你能不能好好履行你的教学职责,不要动不动就占我妹妹便宜?” 陆行川在刚听见他来的时候,不免更僵了一下。 不过片刻后,他优雅回过身看季驰,已经又恢复了那份完美的淡定。 不管心里怎样想,至少表面上绝对坦荡自然,没有一分一毫做了亏心事的痕迹。 “这叫‘占便宜’?那你平常占了多少便宜?” 季驰翻白眼:“我能一样吗?我是她哥哥。” 陆行川:“我是她师父。” 季驰:“……” 直到这时候,季驰才发现这个关键的问题——陆行川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他宝贝妹妹的师父,那论辈分,不就比他也高了一辈? 不,不对,肯定不能这么算的…… 不过他还是莫名地感觉,被陆行川给压制了。 吵不赢,他就干脆换了个话题。 “喂,我听说,你想把歆儿带去你家?” “季爷爷已经同意了。” 季驰皱眉:“你好好的非要把歆儿带去,想干什么?” “当然是,”陆行川舌尖微顿,望向正在仔细聆听他们说话的女孩,“带她回家学习。” 初歆眼睛一亮。 “学习?在这儿就不能学习了?” “哪里都能学习。科学研究显示,适当转换学习场所,有助于提升记忆的效果。偶尔换一个新环境,不会有坏处。” 季驰不懂他说的什么科学,在他看来,陆行川这厮就是想方设法要把他的宝贝妹妹给骗回家去,不知道有什么企图。 两家是邻居,陆行川家就在附近不远,但他从来没进去过。唯一去过一次,还被拒之门外。 他只是听说过,陆行川家有专门的实验室,占了整整一层楼。 至于具体用于实验什么,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神秘的地方,总是令人感觉不祥的。 “我说,你不是在家搞什么变态的实验吧?”他两眼警觉地盯着陆行川,虽然是脑洞大开,但内心也真存有几分实在的怀疑,“想把我们歆儿骗去做实验?” “季驰,”陆行川听起来难得有几分语重心长,“以你丰富的想象力,选学理科看来是一个错误。” “……你敢说你上个月是在家鼓捣什么东西?整整一个月,不接电话,不能见人,我都怀疑你是自己偷偷在造原子弹还是时间机器。” 季驰黑眸微眯,审视着他,越说就越觉得这事儿不对,忙什么需要突然失联一个多月? 而且过后他又是这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了,谁知道他中间到底干了啥? 谁又知道他那栋房子里藏着什么秘密…… “我没必要向你解释。”陆行川索然道。 季驰也懒得再和他说,直接告诉初歆:“歆儿,不许和他去,知道么?”他摇着头,想想都可怕,“那地方绝对危险极了。说不定你进去以后,也像他前些天那样突然消失不见掉,我们大家都找不到你了,多吓人。” 陆行川听见他这种吓唬小孩的口气,眉心微拧,正要向初歆澄清谣言。 这时候女孩在犹豫之后缓缓开口:“小川哥哥——师父,没有不见。” 季驰:“没有?” 女孩歪了歪脑袋,用她目前还不太理解的词语解释:“他在爱思忧。” 到底什么是“爱思忧”呢? “什么爱思——”季驰先是不解,然而嘴上没有把这个词重复完一遍,他就蓦然僵住了。 难以置信的目光转向陆行川。 第43章 失控四十三箭 太平洋上的ICU岛…… “ICU?!”季驰不自觉地嚷嚷了出来, “你真——” “风景很不错。”陆行川面无表情打断了他。 季驰:“?” 什么玩意儿? “‘爱思忧’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岛,”陆行川眼睛不眨地说,“目前还没有被完全开发, 保留了原始的生态,很有参观研究的价值。不过岛上和外界联系不太通畅。” 季驰眼睁睁瞧着他说得一本正经, 毫不心虚,在他笃定的态度下,不禁颇有点怀疑现实。 ——难道太平洋上真有这么个岛? 话说太平洋在哪儿来着?他地理不太好…… 这时候, 陆行川从初歆看不到的角度,向他递了个轻微的眼色。 季驰:“……” 他扫一眼正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宝贝妹妹,忽然明白过来了什么。 他眯起眼,不屑地嗤了声。 “就那种鸟不拉屎的小破岛, 无聊死了。也就是你, 没事找事往那种鬼地方跑。” * 从季家出来,四下无人, 陆行川伪装成完美淡定的脸色才终于松懈了一点。 刚才, 真的, 很险。 那天初歆躲在暗处听到了他和季老爷子的对话,他一直不知道她到底听去了多少,也没有专门问过。主要是怕显得太刻意, 反而引起她的怀疑。 只是从她的表现来看,她至少并不理解他前段时间出过什么事情。 不理解就好。 反正现在他能继续陪在她身边了,他以为这件事就等于是翻篇了。 她就算有些困惑,过段时间, 也就会把听到的那些话彻底抛到脑后了。 但是,他今天发现,她确实记住了这个词——ICU。 哪怕她还不会英文字母, 只能用谐音的方式记住。 这件事她会记多久呢? 万一,以后的某一天,她发觉了…… 在他内心凌乱,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 他平复心情,回头。 是季驰追了上来。 被他用黑眸盯住,陆行川若无其事问:“有事吗?” “我有事没事,你自己没点逼数?”季驰猛翻白眼,“不打算解释下太平洋上的那个岛是怎么回事?” 陆行川眸色淡淡:“不打算。” “……陆行川!” “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 季驰对着他淡定从容毫无破绽的面容观察了片刻,带着一丝威胁慢悠悠道:“你找我帮你圆谎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拽吧?大不了下次我就告诉歆儿,你那个岛到底在哪儿——” “不可以!”陆行川本能脱口而出。 然后,两人近乎同步地怔了一下。 季驰惊讶的是,难得看见陆行川也有这么不淡定的时候。 至于陆行川自己——他又一次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失去了控制。 太奇怪。 他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眉眼间的波澜不惊:“你有什么冲我来。不能让歆儿知道。” 季驰上下打量他:“你倒是很在乎这一点?” “她知道了会难过。你也不想看她难过吧?” 那是自然。 其实他本来也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至于真的把这些事告诉他的宝贝妹妹,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要是他那么拎不清轻重,一开始也不会配合陆行川睁眼说瞎话了。 他也不再多废话,直接切入正题:“所以你上个月真是在住院?” 这次陆行川点了头。 “根据我的理解,”季驰语气略显迟疑,“一般是快要死的人才会被送ICU的吧?你……你出意外了?很严重?” “算是,出意外了吧。” 其实也没有那么意外。 不过,那天晚上最开始决定留下来陪她的时候,他的确暗暗抱了一丝侥幸。 或许这次可以没事。 他的抵抗力其实并不比常人差,他真正的问题倒是免疫力好得太过分了。 只要染上任何一点小病,身体的免疫系统就会做出特别激烈的反应,不仅攻击入侵的病原体,对自身也会无差别地攻击。 而且这个过程一旦启动,就轻易刹不住车。 如果没有外界的干预,他就会一直自我损耗下去,直到自己把自己杀死。 这种严重的情况,就算抢救过来,也差不多得去半条命,要过很久才能恢复元气。 所以,他想好好活着,首要的原则就是确保不能生病。哪怕最普通的感冒病毒,对他来说也是可能致命的洪水猛兽,必须躲得远远的。 这次他心怀侥幸,违背了生存原则,果然得到了教训。 他自己也认了。 但是,绝对不能让她知道,否则她该有多伤心…… 季驰审视他,不确定地猜测:“出车祸了?要不然……你走在路上,让花盆给砸脑袋上了?” “重要么?”陆行川平静道。 季驰:“……” 如果真的就是他猜的这种事,其实并不重要,反正都过去了,而且这都是不太容易重演的事件。 可是他还有另外一种猜测。 “还是……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从小到大,总是听周围大人说陆行川身体不好,平常遇到他一定要让着他。 但在他自己观察中,陆行川看上去从来都不至于是那种快要病死的模样,这家伙只是有很多怪习惯而已。 所以他以前只觉得陆行川活得很金贵,真病假病还不一定。 如今细想起来,陆行川平时是看不出什么问题,可他时不时就会从其他人的视野里消失一段时间,那时候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 而且,陆行川在学校里从不上体育课,所有体育项目也都是免考。如果他不是故意偷懒的话,那就说明他的身体真的是有什么问题。 还有,那天早上的救护车,哪里就有那么巧的事情,除非…… 陆行川静默了片刻。 季驰有心追问到底,却听他说:“我出车祸了。” “……” 陆行川其实没有露出什么心虚,不过季驰凭直觉知道他的话信不得。毕竟他都已经亲眼目睹过陆行川说谎不眨眼的样子了。 他明知陆行川没有说实话,对方又摆出这样一副完全拒绝沟通的态度,让他不由暴躁:“陆行川,你到底什么问题,不能直说吗?你要是死在我们家,那可是很麻烦!” 他嘴快地嚷完,微愣了下,自动安静一秒后口气平缓了不少:“……抱歉。” 放在以前,他不会有这种不要当面咒人家去死的觉悟,但陆行川真的差点死掉,他再说这种话就很不地道了。 陆行川没有生气,只淡淡道:“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这句话有两种理解的方式。 第一种,他不会死,所以不会添麻烦;第二种,就算他死了也不会添麻烦。 姑且希望是第一种吧。 既然陆行川不肯说,季驰知道这样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他只有深深叹出一口气,转而问:“你哪天出院的?” “上周五。” “周六早上你就来看歆儿了?” “我收到你的消息了,”陆行川道,“让我至少过来看看她。” 季驰无话可说。 在这件事上,倒的确是他误会陆行川了。 陆行川能做到一出院就赶过来看他妹妹,他就算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什么来了。 最后,他只能看着陆行川问:“歆儿以后知道了怎么办?太平洋上可没有你说的那座岛,能瞒得了她一辈子?” 陆行川认真地想了想。 然后给出了一个非常切实可行的方案—— “我可以去太平洋上买一座岛,改名字。” * 第二天,陆行川过来接初歆。 昨天他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今天让初歆到他家里去上课。 初歆早早地吃好了早饭,在客厅里等他。 一想到马上就能去他家里了,她的小心脏紧张又兴奋,一直在咚咚打鼓。 只要她去过这一次,记住路,以后就再也不会把他弄丢了。 不过,他家里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人? 他家里的其他人会喜欢她么? 第44章 失控四十四箭 “仙气”的真相 季驰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 陪初歆一起等人。 看见陆行川按时来了,他黑眸微眯,上下左右把对方打量了一遍。 很好, 这个人今天也没有什么马上就要倒地死掉的征兆。 不过,谁知道这种事是不是会先有征兆的呢? 反正他以前也从来没看出来过什么征兆…… 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 他当然只能自己藏好,不能让初歆看出来。 表面上只是不冷不热地和陆行川打了个招呼。 陆行川准备带初歆走,问他:“你要一起去?” 这两天他只要带初歆出门, 季驰总要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已经习惯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季驰摇头:“不了。” 陆行川审视着他,有些不解。 季驰耸了耸肩, 看起来很大度:“信任你一回, 不行吗?” 陆行川:“……” 什么时候有这觉悟了? 季驰抱了抱初歆道别,想到宝贝妹妹就要这样交给别人带一天, 忍不住露出一脸割肉般的心疼。 不过倒是没有出尔反尔, 只是又嘱咐陆行川:“照顾好我妹妹。” “这你不必多说。” 季驰也的确不想多说了。 他看着初歆满怀期待地靠到陆行川身边, 难免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吃味。 而且,他在内心深处对陆行川也不是真的完全放心。 只是现在他不得不开始相信,陆行川也有不一样的一面。 ——并不永远都是那个不近人情的冰块。 至少, 在歆儿面前不是。 从生死线上回来以后,他都能第一时间来看歆儿,说明歆儿在他心里确实是有很重的位置。 不论为什么。 再说陆行川这段时间在歆儿身上花的心血,季驰扪心自问, 自己也都亲眼目睹了。 实在怨不得歆儿会这样喜欢、依赖他。 所以,他觉得,该放手的时候, 也就适当地放手吧。 不过他们要走的时候,他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陆行川:“沈阿姨今天在家么?” 陆行川摇头:“她有新一轮的世界巡回演出,最近都在国外。” 沈清音年少成名,刚刚二十岁出头就在全球范围内获得“东方钢琴公主”的美誉,追捧者无数。但近些年因为身体情况欠佳,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 不过,沈清音对钢琴的热爱并未稍减,同时也为了回馈那些一直支持她的乐迷,每隔几年还是会举办一轮巡回演出,在世界的几个主要城市转一圈。 为了减少差旅劳顿,她这段时间一般只是跟着行程计划一站一站地走,没事不会中途回家来。 也好在是这样,陆行川在上个月的时候,才能借机安排一些瞒天过海的手段,没让她得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因此,她也就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所以……”季驰含糊地问,“……她不知道?” 陆行川淡淡点头。 初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好奇的大眼睛来回扫在他们两个脸上。 但是没人给她解释。 季驰稍松了一口气。 昨天他逼问陆行川不成,回家以后又向季老爷子打听过。 老爷子并没有告诉他陆行川真正的问题是什么,不过话里话外很是忧虑。 季驰依然不明真相,却已经敏锐地捕捉到,陆行川住院抢救的这件事,或许真的和歆儿有关。 万一沈阿姨也知道什么,她说不定因为这件事不会喜欢歆儿,那歆儿以后可不就…… 他及时制止住了自己,没事想这些个做什么。 他的宝贝妹妹就是过去上个课而已,又不是要嫁到他们家去。 有什么了不起。 陆行川没理会他转瞬间随着想象变了好几变的脸色:“歆儿,走吧。” 初歆乖乖地跟上,接近他的时候,能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清香,让她一颗忐忑的心顿时安静下来。 最近晚上又开播了新的电视剧,是一部仙侠古装剧,她从里面学到了一个很好的词——“仙气”。 她觉得,大概这个就是“仙气”的味道吧? 真好闻。 定了神,她像以往一样,小心地去牵他的袖子。 在她小手伸出来的时候,陆行川视线落过去,眉头一蹙。 今天在女孩手背白嫩的皮肤上,多了明显的一点红印。 由于自身经历的缘故,他看到这种细微的症状就会很敏感。 不禁立刻捧起她单薄的小手,问:“怎么弄的?” 初歆听到他担忧紧张的语气,不由微怔了下。 她平时只敢去牵他袖子的那只手,现在被他珍惜地捧着,好像是什么宝贝,生怕被摔碎掉了…… 已经好久没有机会像这样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她一时之间失了神,忘了回答问题。 季驰听见动静,以为初歆的手是受伤了,吓得心脏一空,连忙扑了过来。 看到了初歆的手背。 上面并没有什么伤口。 只是—— “歆儿,被蚊子叮了?” 初歆点点头。 季驰:“痒不痒?” 初歆还是愣愣地点头:“……有一点。” 她在回答季驰的话,眼睛却忍不住还瞄着陆行川。 他刚才为什么那么紧张? 被蚊子咬一口,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不过本来她都忘了这回事,现在被这么一提醒,还真是觉得手上有点痒了。 忍不住拿另一只小手去抓。 抓了,于是就更痒…… 陆行川微微抿唇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在为自己刚才的大惊小怪而尴尬。 季驰自己也觉得宝贝妹妹被蚊子咬了一口是件天大的事情,所以没有怨陆行川大惊小怪。 他哄着初歆:“歆儿乖,不要用手抓,抓破了就不好了。哥哥去给你拿花露水,涂一点就不痒了。” 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陆行川出声制止了。 “不必了,我来吧。” 于是季驰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透明的喷雾小瓶,里面是一种淡紫色的液体。 他轻轻往初歆手上喷了一点。 初歆在刹那间嗅到喷雾的气味,长长的睫毛一忽闪。 这味道,有点熟悉…… 神奇的是,喷过以后她好像真的很快就不痒了。 陆行川继续往她身上的其他地方,也稍喷了些喷雾。 一边解释:“这个防蚊的效果比花露水更好,喷一点蚊子就不会靠近你了。” 初歆再次吸了吸鼻子。 现在她清清楚楚闻到的就是,一直以来在他身上闻到的那种清新味道,只是浓郁了数倍。 像是雨后青草的香气。 所谓的“仙气”。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第45章 失控四十五箭 压他! 原来“仙气”就是用来赶蚊子的吗? 初歆怔怔望着面前纤尘不染的少年, 她还是觉得这味道很好闻,可是,好像, 就是有哪里怪怪的了…… 她本来以为这就是他独有的味道,从来没想过这味道是从哪里来的, 或者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更不用说是这么“接地气”(她最近跟哥哥学来的一个新词)的用处了。 而且,这个“仙气”原来就被装在瓶子里,可以喷到任何人身上…… 那又怎么能算是他独有的味道呢? 陆行川抬头, 恰撞上女孩一双乌润懵懂的眸子,才发现她看他的眼神有哪里和平常不太一样。 似乎平白生出了几分……幻灭。 尽管她看来正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只是没有完全成功而已。 他心脏本能地一收紧,又有哪里不对了? 季驰也在旁边吸了吸鼻子, 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这味道哪里熟悉。 陆行川的香水? 于是他表情也变得奇怪起来:“你这不是香水?” 陆行川微微挑眉。 稍晃了下手里的小瓶:“植物精油。” 季驰:“驱蚊的?” “主要作用包括杀菌、消毒、快速消炎, 也可以驱蚊虫,还有……一些别的用途。” 季驰被勾起好奇心:“什么别的?” “……配方里某些特别成分, 只对我自己有效。”陆行川说罢, 显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季驰微翻白眼, 不就是高配版的花露水,还神神秘秘的,好像有多么了不起一样。 他还懒得问呢。 初歆正在努力隐藏自己莫名其妙生出的那点小失望, 听见“只对我自己有效”的时候,眼睛却蓦然又亮了。 所以,这还是他独有的! 就算喷到别人身上,别人和他也不一样。 要不然怎么是“仙气”呢? 陆行川一边和季驰对话, 一边在脑内快速分析,到底是自己的哪个行为又让她“幻灭”了,然而他还没分析出个所以然, 就发现女孩的大眼睛里又自动恢复了快乐坚定的信仰之光。 热忱地投向他。 陆行川:“……” 算了,他就不问了吧。 他把手里的小瓶轻轻放进她的口袋里,嘱咐:“以后晚上睡觉之前,也稍微喷一点,还有助于安神。” 季驰听得撇嘴,合着这还真是万能药水啊?什么都治? 不过初歆当然只是乖乖地点头。 走出门口的时候,她一手牵着他的袖子,另一手忍不住偷偷去摸口袋里的小瓶子。 所以他,真的,送了一瓶“仙气”给她? 他独有的“仙气”? 现在她已经觉得,“仙气”有这么多种好用处是件很应该的事了。 他的“仙气”,当然是万能的“仙气”啦。 就像他一样,无所不能。 * 两人停在一栋漂亮的小楼前面,初歆不由怔忪了片刻。 原来,他住得这么近? 他不在的那段时间,她好多次都从这栋楼旁边路过,如果那时候她就知道的话…… 不过,就算她知道,他那时候也不在家,她找不到的。 他说了他在一座岛上,岛上风景很不错。 呆了那么久,他应该是很喜欢那座岛吧。 初歆不理解什么样的岛会比家里更好,只是暗暗下定了决心,等她长大以后,一定也要去那座岛上看看。 那也是他呆过的地方,她当然要去看看。 陆行川用指纹锁开了门,让初歆先进。 初歆仔细在门外的垫子上把鞋蹭干净,才小心地踏进房门。 听见他在她身后把房门关上。 初歆没有看到里面有任何人。 但与此同时,一个平板又古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骤然包围了她。 “检测到陌生生物体进入,是否立即启动清理程序?” 初歆被吓得身体一缩,受本能驱使往后猛地一退,想要逃跑。 在惊惧中,她早忘了后面还有人,一不留神,整个人已经撞进了身后人怀里。 陆行川的第一反应是去扶住她,然而他没有准备的是,这个看起来瘦弱不堪的女孩,在刹那间爆发出来的力量远超他意料之外。 于是他一时不防,不仅没有把她扶稳,连自己都没稳住。 也顺带着,被她撞到了背后刚关上的大门上。 女孩娇小的身体把他紧紧压在门板上,好几秒钟过去,仍然没有半分要放松的意思。 陆行川:“……” 他在要不要主动挣脱之间进行了一番艰难的思想挣扎,最后决定暂时保持按兵不动,以免再进一步吓到她。 这状态很诡异,不过他依然维持了一定的淡定,首先开口下达指令:“不启动。” 直到听见他开口说话,初歆才回归现实。 可怕的恐惧被他的声音一丝丝从心里抽走。 他还在她身边。 他会保护她的。 她为什么还要害怕呢? 不怕。 虽然她还是一点不明白刚才那个奇怪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不过她决定不怕了。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处境。 ……以及被她压住的那个人的处境。 她刚才因恐惧而爆发出的逃跑力量,透过绷紧的后背,悉数压在了他身上。 背后又传来一声轻咳。 初歆:“……” 她在顷刻间满脸赤红,正要起来自己站好。 却在这时候又听到,刚才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古怪声音在说话: “清理程序是必要的。确认不启动?” 第46章 失控四十六箭 神周侠吕 初歆刚要站稳, 听到声音顿时又被吓得缩了一下。 明明,她没有看到人的。 那是谁在说话?声音又这么奇怪…… 她想起以前在乡下听过的那些传说,不会……是鬼吧? 想到这里, 她不自觉缩成了更小的一团。 陆行川出于本能反应,用保护的姿态从背后抱住了她。 女孩娇软的身躯再次落进他怀里, 分明还是很害怕的,不过现在少了几分紧绷。 还是那样依赖他。 陆行川轻轻一拨她,让她转过身来。低下头, 深深看进她眼睛里。 轻声吐字:“别怕。” 初歆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 他那双认真的浅色眸子里,沉淀了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在他的安慰中静下心来。 虽然这里有鬼,不过既然他不怕鬼,那她也不怕! 只是, 她不太理解—— “为什么, 和鬼住一起?” 陆行川:“……” 女孩微微歪头看他,大眼睛里充满迷惑, 软糯的音色问得极为真诚。 他保持镇定, 解释:“不是鬼, 这是一套智能管家系统——” 他没得及解释到底什么是“智能管家系统”,突然大量淡紫罗兰色的液体喷雾从房顶上喷了下来。 陆行川下意识护住初歆,于是自己被喷了一身。 初歆在刹那间闻到“仙气”大盛的味道, 睁圆了眸子。 在她的本能中是喜欢这个味道的,所以她这次没有躲,只是被动地又被陆行川揽进了怀里。 同时又听见了那个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古怪声音。 “清理程序完成。” 陆行川:“……” 虽然他早就习惯了使用这种特制配方作为随身的消毒液,但还是不太习惯把自己喷成像这样湿淋淋的。 他用同样机械的语调与罪魁祸首对话:“1729, 我说了不启动。” “你没有及时确认。” “……” “确认超时,程序自动执行。” 行吧。 陆行川冷静指出:“喷洒剂量不对,检查一下错误原因。” 消毒而已, 又不是淋浴。 1729系统安静了片刻,作出反馈: “当系统试图读取陌生生物体的体积时,你和她的身体正深度纠缠在一起……” 陆行川:“?” “……致使扫描程序无法识别你们的界限。所以这是输入你们的总体积后,计算出的喷洒剂量。” 陆行川必须提醒自己,这是个没有感情的AI,它的一切措辞不当只是程序尚不成熟造成的。 他稍微远离了初歆半步,下达指令。 “录入数据库:这位是歆儿小姐,从现在开始,她享有这栋房子里所有最高权限,不允许对她有任何不敬。” “这条授权不符合正常流程——”从1729系统机械的声音里简直可以听出一丝不情愿的味道。 “符合我的流程。”陆行川眼睛不眨地□□下令,“还有,以下这条指令拥有最高优先级:必须绝对保证她的安全。” “……已录入。” 陆行川面无表情继续道:“现在对词汇库进行一遍全面自检,更正‘深度’和‘纠缠’这两个词的用法。” “任务正在执行中,进度百分之——” “静音。” 1729系统的啰嗦声戛然而止。 陆行川见初歆正用乌润好奇的大眼睛瞄着他,大概是对于他能和“鬼”废话这么半天感到新奇吧。 他努力用最通俗的方式,为她做了科学的解释。 不是鬼。 1729智能管家系统,是他闲暇时编写的一套AI程序。虽然作为人工智能,它目前还很不成熟,大约也就是个人工智障的水平。 至于她刚才听见的声音,是嵌入墙壁里的环绕立体声音响发出来的。 初歆听了他的解释,似懂非懂地点头。圆溜溜的眸子扫向四面的墙壁。 这些墙好像和她家里的墙也差不多,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 可是这里的墙竟然会说话。 果然,在他住的地方,什么东西都很神奇。 陆行川把额前湿了的碎发撩开,他不太喜欢身上这种潮湿不清爽的感觉。 忍了忍,还是问初歆:“歆儿,我想上楼洗个澡,你先在一楼书房里等我一会儿,可以吗?” 初歆乖乖点头。 陆行川领她穿过客厅,走到另一道门前,打开。 “就是这里。” 初歆第一步迈进去,整个人顿时呆住,不动了。 她纤长的睫毛也完全被冻结住。 书房? 这个“书房”和她家里的书房,看起来可是,一点、都、不一样。 巨大的屋子里,罗列着一排排整齐的书架,一眼几乎看不到尽头。 这么多书,这么多知识…… 此时此刻,就在她面前。 她这辈子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甚至以前想都没敢想过。 她心跳简直都停了半拍,脑袋被惊奇和兴奋挤满,再也无法思考其他的事情。 在下一秒,就如飞鸟出笼般一跃而起,冲了进去。 在她跳起来的时候,陆行川下意识伸手去捞了她一下,想让她慢一点。 然而,没有捞住,她人已经飞出去了。 他被甩在后面,望着她欣喜的背影,唇角微微上扬,也就由她去了。 反正在这栋房子里,她绝对不会有危险。 他这间书房本来就是按照小型图书馆的标准来建的。虽然他过目不忘,看过的书都不需要再查第二遍,不过他对书本有天然的亲近感,所以喜欢收集。 他跟上去又对初歆交待了几句,让她随便参观,就自己先上楼去了。 等他沐浴更衣完毕,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女孩站在一排书架前,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翻弄。 他的书籍是按种类分开整理的,这排是专门存放通俗小说的书架。 虽然是通俗小说,不过初歆认的字还不够多,对她来说阅读难度肯定还是很大的。 他凑过去:“歆儿,在看什么?” 初歆手里摊开的书页上是一幅黑白的图画,上面画了古装打扮的一男一女。 陆行川在毫秒间已经认出了这本书。 他不由微蹙了眉。 初歆听见他问,心里才有点慌。 她一开始只顾兴奋,后来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虽然有这么多书,可是她认识的字太少了,根本就看不懂。 之所以拿这本书来看,是因为上面有很多图画。 可是光靠看图,她也没太弄明白这书到底讲的是什么。 至于这书叫什么…… 她合上书,看封皮上的字。 “神周侠吕?” 陆行川:“……” 初歆学了一段时间认字以后,已经发现规律,不认识的字念半边,经常是对的。 所以她就勇敢地尝试了一下。 但是她抬起头,看见他此时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这次没有对了。 她抿了抿唇,跑到几排书架之外,抱过来一本小字典,把不确定的字查了一遍。 这次终于会念了:“《神雕侠侣》。” 陆行川淡淡鼓励地点头。 初歆放下字典,又翻了两页这本名字奇怪的书,这上面断断续续还是有一些她认识的字,但中间又总夹杂着生字,她想把句子完整念下来就不容易了。 翻着翻着,她突然眼前一亮。 这句话里连续好几个字她都认识,而且中间还是她很熟悉又喜欢的词。 她不自觉就念了出来:“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再……” 后面这个字她不太肯定,正想再去查一下字典,手里的书已经被陆行川抽走。 “这本书不好。”陆行川简单道。 初歆懵懂的大眼睛对着他眨了眨。 在她心里,书是很好的东西,怎么还会有不好的书呢? 可是她能直觉地感受到,他的确不太高兴。 是她又做错什么了么? 第47章 失控四十七箭 又要挨饿了 陆行川在她疑惑的眼神下, 薄唇微抿,只说:“这书不适合你看。” 他语调还是淡淡的,却透出几分严肃, 明显不容置疑。 初歆望着他,睫毛微颤。 然后默默垂下了头。 没有疑问, 也没有反驳。 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这书当然不适合她看。 谁让她都不认识几个字,看也看不懂。 四周的无数本书像是一片海, 包围了她,这本来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可惜,她什么都看不懂。 所以,再多的书也都不适合她看。 书没有不好。只能怪她自己太笨, 太没用……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 她才真正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那段距离,大概就是把所有这些书摞起来那么高吧。她真的能爬上去吗? 初歆不禁把头埋得更低。 她做过的那些梦, 恐怕终归只是梦罢了…… 陆行川眼看着刚才还开开心心的女孩陡然黯淡下去, 似乎被打击到。 他立刻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态度, 或许是……太□□了? 她有兴趣去阅读是好事。他应该积极鼓励才对,不应该反而扼杀她的兴趣。 道理他自然都懂。只是看看手里这本书,莫名心里就有些微妙。 还是觉得不适合。 他想了想, 从书架上把相邻的另一本书取下来,递给正垂头丧气的女孩。 “不如看这本吧,是同一类的故事。” 初歆正沉浸在自我怀疑的阴霾中,却见他主动递来一本书给她, 看上去比刚才那本还厚。 她即刻收住糟糕的心情,大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所以,他相信她可以看这么厚的书, 就是没有嫌弃她笨了? 初歆小心地把书接过来,辨认封面上的字。 陆行川听见女孩小小声的自言自语:“奇天者龙记?” 陆行川:“……” 不过初歆这次没有想当然,干劲十足地先去查了一遍字典,然后放开声音念对:“《倚天屠龙记》。” 陆行川微微颔首。 同样是通俗小说,从题材上讲,逆袭爽文总比师徒禁恋要健康一点吧。 初歆先翻了翻书里的插图。 图上的人都打扮得和先前那本书里差不多。不过,可惜的是,她没在这书里再找到刚才她觉得最好看的那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总是天上飘啊飘的,而且看起来特别的干净。 有点……像他。 所以初歆就觉得她最好看。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是挺奇怪的。 他怎么会像一个女孩子呢? * 陆行川答应把书借给初歆带回家慢慢看。通过阅读提高识字量是最有效的方法,不过也不急于一时。 如今最迫在眉睫的是,让她能够应对即将到来的入学测试。 已经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按部就班的学是来不及了,他自己编写了一份资料,总结出最重要的一些知识点,给她讲解。 女孩听得极为认真。 陆行川又试着提问了她几次,她每一次都能把他说过的话完整复述下来。 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都会自动刻进她脑袋里。 说不清为什么,但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事实。 以前沈砚曾经和他抱怨过,他那个超级记忆力让人压力山大,因为在他面前随便说点什么做点什么都会直接被他记一辈子,就像活在监控摄像头底下一样。 他那时候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问题,直到现在,他自己也体会到了这种压力。 必须要绝对小心,不能在她面前说错什么。 因为她会一直记得的。 所以,他当然要保证她只记住最对最好的内容。 * 陆行川已经提前和季家打过招呼,中午就留初歆在这里吃饭。 庄姨早上按他给的单子出去采购,等他们上午的课程结束,她把做好的午餐一样样端了上来。 对于要和他一起吃饭,初歆是兴奋又期待的。 她还没见过他吃东西呢。 可是,看见庄姨依次端上来的那些食物,她有些发怔了。 这些盘子好小好小,也就和她的巴掌差不多大。 而且每盘里面摆的东西都不多,看起来两口就能吃完的样子。 所以,虽然上了不少盘,可加起来大概也就是她一顿饭的食量而已。 他们两个人怎么够吃呢? 初歆在底下偷偷摸了下她经过一上午紧张脑力劳动后扁下去的胃。 自从回家以来,她已经好久没尝过挨饿的滋味了。 她还以为,以后都再也不用挨饿了呢。 她突然有点后悔,今天没有回家吃饭…… 现在好像也来不及了…… 初歆乌润的大眼睛扫过餐桌上精致的小碟子,反复迟疑,最后决定还是不要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吧。 他显然认为这些饭菜是够吃的。 她那么贪吃,会不会又被他嫌弃? 就算不嫌弃,她也莫名其妙地,不太好意思把这件说出口。 反正不就是饿一顿。以前饿过那么多顿,有时候连着好几天都吃不上饭,她还不是都挺过来了? 没什么了不起! 初歆在心里替自己加油打气,她一定可以的。 陆行川见她过了半天都只是看,始终没有动筷子。 小巧的樱唇倒是都抿成了一字线,似乎在下什么艰难的决心。 吃个饭还需要下决心吗? 他看不懂这是个什么情况,问她:“歆儿,不喜欢这些吗?” 他觉得按理应该不会。之前他特地去问过了她平常的食谱,然后在此基础上,根据营养均衡比例,最终计算出来了每种食物所需要的克数。 所以说,其实还是考虑了她的口味的,只不过想尽量让她吃得精确一点而已。 精确不好吗? 女孩静静摇头。 “那怎么不吃?” 初歆慢慢拿起筷子,犹豫了一下。 不然她就先吃一点? 可她最担心的是,只要她一旦开始吃,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把这些全吃光掉。 那他不是就没有的吃了? 不可以。 于是她重新把筷子放下,端正坐好。 清凌凌的大眼睛瞄在他脸上,软糯的嗓音坚持说: “师父,先吃。” 陆行川微怔,淡色的瞳仁审视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 初歆有点被问住了。 她不想告诉他,是因为自己太贪吃了。只要一尝到饭菜的滋味,肯定忍不住要吃饱的。 她使劲咬了咬唇,许多借口在脑海中飘过,可是,似乎,都不太对…… 突然,她想起来前些天卫染姐姐给她讲过的某个成语故事。 于是,终于憋出来一句: “……尊老爱幼。” 陆行川:“……” 他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专门慢速重放了一遍刚才的记忆,确定他的确是听见了。 那个词。 女孩在他的眼神之下,肩膀缩了缩。 陆行川保持最大程度的淡定,轻声问她:“所以,我是‘老’?” 第48章 失控四十八箭 全世界最好吃的小饼干…… 卫染姐姐说过, “尊老爱幼”里面的“尊老”就是要尊敬年纪大的长辈。 晚上播的电视剧里说,师父是长辈。 而且,他的年纪当然比她大。 所有这些线索拼起来, 她觉得这个“尊老”的用法好像并没有错…… 她原本想要点头,只是被他用这种高深莫测的目光锁住, 脖子一僵,就点不下去了。 一双乌黑懵懂大眼睛瞄在他完美无瑕的年轻面孔上,心里有点不坚定, 其实…… “也没有……那么老。” 她咬着唇。 陆行川微挑眉,意味不明地瞧了女孩一会儿。 凝结已久的表情,最终还是现出了一丝破绽。 接下来,便如春日里消融的冰雪, 牵动唇角, 浅浅地笑开。 他极少笑,一笑起来, 更显得与平日里的冷淡判若两人。 短短几天之内又破功一回, 不过这次他倒是笑得更坦荡了。 明知是忍不住的, 又何必要忍? 终于又看见他笑,初歆眼睛不自觉地发直,早就忘了其他所有事情。 此时此刻她只知道,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 这样的笑容,她看上一辈子肯定也看不够。 为什么他不能常常笑呢? 陆行川笑意稍敛,向她轻轻一眨眼:“我可能是有点老了, 不过这些都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所以不用让我。” 初歆明白过来。 怪不得他没有发现饭菜不够吃。 可是—— “你不饿……?” “我不吃这些。”陆行川简单道。 初歆虽然还没有尝过这些饭菜,不过每样东西都做得很精致, 看起来就是很好吃的样子。 他竟然不吃。 她抿了抿唇,问他:“不能吃?” 她记得以前外公说过的,他有好多东西都不能吃。吃了就会很难受。 尤其是,不能吃肉…… 可是,虽然他很厉害,不吃东西也是会饿的吧。 挨饿的滋味,她体会过,那也是很难受的。 陆行川没有直接答复她的问题,只是拿起餐桌上的一个密封的袋子,撕开包装纸,轻描淡写地说:“我吃这个。” 初歆不由把脑袋凑近打开的包装袋,看见了里面是什么。 这种薄薄的小片以前哥哥给她吃过,好像是叫做…… “饼干?” 陆行川“嗯”了声。 这当然不是普通的饼干,而是针对他的体质特别调制的营养配方。 不过他不想和她解释太多这些事情。 初歆记得自己上次吃过的饼干是很好吃的,眼前的这种饼干虽然看上去不是很一样,应该也会好吃吧。 他喜欢吃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吃呢? 抱着这种信念,她看向那些小饼干的眼神也变化了。 好像现在被她盯住的,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饼干。 于是陆行川注意到,女孩压抑着渴望的大眼睛定在袋子里的饼干上,倒是全然冷落了他精心为她制订出来的一桌营养午餐。 陆行川:“……” 她难道不应该对正常的食物更感兴趣吗? 他薄唇微抿,最后还是问她:“想尝一尝?” 初歆本来是打算拒绝的。如果她吃掉了,他又吃不饱怎么办? 然而,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她两眼望着那些星星形状的漂亮饼干,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可惜,她来不及掩饰,也来不及辩解,陆行川显然已经把她在食物面前没出息的行为尽收眼底。 于是他平静地宣布:“那就尝一尝。” 初歆反应过来,自己表现得有多么贪吃,禁不住在羞愧中垂下了脑袋,小脸涨得一片绯红。 她早就发现,在“吃”这个问题上,他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平常上课的时候,哥哥给她送来的水果点心,他从来都没有吃过一口,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怪不得哥哥说他“餐风饮露”。 在她混沌的小脑袋里,还不是很明白这“餐风饮露”是如何高雅的概念,只是直觉地担心,这样的他,会不会觉得,贪吃是不好的? 偏偏她总是那么贪吃…… 陆行川要把那袋饼干递给她,却见女孩低着头,没有来接,小脸上却漾开红晕。这是在……不好意思? 他的手没有放下,初歆小幅度摇摇头:“……不吃了。” 乌溜纯净的大眼睛里,用拒绝诱惑的坚决,压下了深处的好奇和渴望。 陆行川想了想,却坚持:“还是尝一下吧。” 反正尝过以后,她就会知道了。 免得她总要自己好奇。 他没有再把饼干袋子递给她,而是用指尖捏起一片星星饼干,直接送到她了嘴边。 他抬了手,才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或许不是特别合适。 只是,刚才撞上她那双水汪汪如小动物般的大眼睛,他心底就莫名涌起一股想要投喂的冲动。 导致他又一次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行为…… 不过,既然已经做了,他也就姑且淡定了。静静拿着那一小片饼干,等她张口。 初歆受本能所驱使,下意识乖乖咬住了他递过来的东西。 于是这块她认定全世界最好吃的小饼干,就这样落进了她嘴里。 她仔细地嚼了嚼,又品了品。 再嚼嚼,再品品。 全世界最好吃的小饼干——依然没有任何味道。 ? 把饼干喂给她之后,陆行川就收回了手。 指尖上一点残余的温软之意,尚未全消。 刚才她张口吃饼干的时候,嘴唇轻轻碰到了他的手指。 仅仅是转瞬即逝的一刹那,下一刻,他已经把手撤开了。 可是那种独特柔软的触感,已经永远存储在了他的记忆库中。 而且作为一种新奇的体验,被刻录得格外清晰。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另一个人的唇。 原来是这种感觉…… 陆行川保持不动声色,淡淡观察女孩懵住的反应,悠然问:“好吃么?” 初歆:“……”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糯糯地开口:“……好吃。” 陆行川微怔,浅色的瞳仁打量在她脸上。 从来没有谁尝了他的营养饼干,还会说好吃的。 正常的反馈应该是“这么难吃你也能咽下去”“猫粮都比这个好吃吧”。 其实他自己也并不会觉得好吃,只不过习惯了而已。 反正他对于食物没有太高要求,在他看来,只要能补充生存必备的营养,并且吃不死他就行了。没有必要为了味觉刺激,去添加一些非必须的调味剂。 他特意让她尝一尝,只是想了结她的好奇心。 可是她竟然真的说“好吃”…… 难道她的味觉和正常人不一样? 他想了想,于是把一整袋饼干再次向她递了过去。 “好吃,那就多吃点。” 初歆:“……” 她觉得这就不用了吧。 第49章 失控四十九箭 学神的知识盲区 初歆刚才说这没有味道的饼干“好吃”, 当然不是真心实意的评价。 以前的她,觉得能吃饱就是很幸福的事了,所以只要有的吃, 无所谓什么好不好吃的。 可自从回家以来,她开始天天都能吃饱饭, 甚至好东西还经常吃不过来,于是也就自然地慢慢开始建立起了这种观念。 尽管平常她还是觉得绝大多数东西都好吃,但像这样完全没滋没味的食物, 她也很难评价一句“好吃”了。 刚才她差一点就要实话实说,只不过制止住了自己。 因为她想到,既然他只能吃这个,不能吃别的东西, 那他应该就不知道其他东西都比这个好吃。 不知道最好。 他知道了会难过吧。 所以, 她不能说的。 她现在也终于明白,怪不得他对吃的东西从来都不感兴趣, 原来他以为别的东西也都一样难吃。 那就, 继续让他这么以为吧。 所以她才硬着头皮违心地回答了一句“好吃”, 然后就导致自己陷入了眼下这种境地中。 陆行川看见女孩单薄的小手摆了摆,大眼睛满怀希望地看他:“……你吃吧。” 于是他大方回应:“放心,我这里还有很多。” 初歆:“…………” 现在她才发现, 原来有更多吃的,也不一定就是个好消息。 她一时间再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微一咬牙,最后只有伸出手, 去接那袋饼干。 吃就吃! 反正,就是不能让他发现饼干不好吃。 女孩小脸上英勇就义般的决心落在陆行川眼中,他微微敛眸, 最后没有把饼干给她。 “还是先吃饭吧,快凉了。” 看来她的味觉同正常人并无差异。 不一样的,只在于心意。 他没有揭穿她善意的谎言。 当着她的面,自己津津有味般地,吃完了那一袋饼干。 * 初歆的第二次入学测试,安排在开学前的周六上午。 陆行川已经提前为她联系好了考试的流程——开卷考试,不限时间。 可以说是极为宽厚的条件了。 从他举重若轻的介绍中,初歆能听出来,这次考试应该是很简单的。 于是她就更紧张了。 虽然他讲过的内容她都记住了,但她并不觉得简单。 有些她只是先记下来了,却不完全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次她能考过吗? 考不过的话,他会不会很失望……? 他一定会很失望。 那她要怎么办? 入学测试前一天,陆行川过来给初歆做最后一次考前辅导。 他很快就注意到,女孩一直坐在椅子上浑身紧绷,不太抬眼看他,甚至都不怎么搭理他了。 只有在他提问时,沉默地点头、摇头。 这种拘束的状态,仿佛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时候。 这段时间里他们之间建立的所有信任,像是都不复存在。 “歆儿,怎么了?” 以前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初歆会忍不住想抬头。可她这时候心事太重,反而不想抬头看他了。 主要,更是不敢。 不敢去看他眼睛里对她的期望。 因为,也许明天这个时候,所有期望就都会变成失望了。 她不要看。 陆行川不见她回答,只能根据过去积累在记忆库里的人类行为观察数据,自己进行分析。 综合计算后得出最靠谱的结论。 “紧张?” 通过他以往的观察,考前紧张是一种极为常见的人类情绪。 初歆微怔,轻轻点头。 陆行川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不免卡了一下。 最后只是说:“不用紧张,明天正常发挥就可以。” 他也知道这话很空,可问题是,他自己从未切身体会过这种考前紧张的情绪,无法设身处地理解她的感受,所以也只能说点空话了。 女孩还是点头。 看起来乖顺至极,紧绷的状态却丝毫不见消解。 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考不好,怎么办?” 初歆问出口就已经后悔了。 她这样问他,其实就是想听他说一句“考不好也没关系”,他也不会失望的。 哪怕只是安慰她的。 她一面很想听他说,一面又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感到羞愧。 他花了这么长时间教她,到时候失望也是很正常的。 是她自己做得不够好,她凭什么不许他失望呢? 陆行川抿唇静默片刻。 考不好,怎么办? 他自己经历过许多大考小考,从来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因为他不会考不好,自然就没必要白操这份心了。 因此对他来说,怎样调节考前心态,是一个非常陌生的领域。 可以说,是他知识的盲区。 他最多只能宽慰她一句“考不好也没关系”。不过这种空泛的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这么重视这次考试,万一真的考不好,肯定会很受打击吧。 而他却给不出任何具体实用的建议。 他难得发现自己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不免有些挫败。 想了想,直接站起身:“等我一下。” 初歆蓦然抬起头,眼睁睁瞧着他的背影走了出去。 他要去做什么? 她在原地呆了几秒,只觉得更不安了,终于还是忍不住跟出门外,从楼梯上望下去。 听见他淡淡的嗓音从楼下传来:“季驰,请教你一个问题。” 初歆:? 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吧。 或者,“请教”这个词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楼下,季驰同样深刻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出了毛病。 陆行川竟然来“请教”他? 今天太阳是打南边出来的吧? 恍恍惚惚中,他一眼瞧见游戏界面上自己凄惨的死状,才回过神来,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专选这么关键的时刻来捣乱,怕不是敌军派来的奸细。 陆行川微微蹙眉:“说话干净一点,让歆儿听见了影响不好。” 季驰狠狠瞪他,只觉得更加不爽了,所以很想骂他一顿。 只是在这时一抬眼,却见他的宝贝妹妹从二楼的护栏上探出小脑袋,正在观察他们。 他立刻噤声,把那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咽回肚子里,然后非常文明地发问:“你想干嘛?” “说过了,请教你一个问题。” 陆行川回答得眼睛不眨,十分自然。 他说到第二遍,季驰终于确认自己真的是听到了。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全知全能的学神大人,居然跑来“请教”他一个学渣? 然后他听见陆行川问他: “上次期末考试你一门都没及格,为什么还能保持这么乐观的心态?” 季驰:“……” 初歆站在楼上,眨了眨眼睛。 她觉得,这件事往后的发展恐怕不会太好。 * 五分钟后,陆行川自己回到楼上,没有得到保持乐观心态的秘诀。 在他问完那句话以后,季驰很干脆地告诉他,不想挨揍就滚。 他当然没有滚。 于是季驰咬牙切齿地自己抱着游戏机“滚”了。 陆行川觉得这人实在莫名其妙,他明明是在诚心求教,又不是故意鄙视他的。 ——只是顺带鄙视了一下而已。 此路不通,他只能再另寻他法。 “今天不学习了。”他简单向初歆宣布。 初歆一呆,怎么可以不学习了? 她不由得焦急起来,他这是已经要放弃她了么? 陆行川见女孩听了他的话以后明显更慌张了,淡淡问她:“我讲过的,你都已经记住了,对不对?” 初歆使劲点头,她当然都记住了。 清清楚楚记住了。 “所以,明天照我说的做就好。”他道,“万一真的考不好,那也是我教得不好,不是你的错。” 初歆怔住。 她想不到,他竟然会这么说…… 可是:“你没有不好。” 初歆一字字坚持道。 对她来说,他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容怀疑。 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可以说自己不好。 所以她是一定要讲清楚的。 陆行川对上女孩清透而倔强的大眼睛,默了片刻,清淡的面容上忽而浅浅笑开:“那你还有什么可紧张的?” 第50章 失控五十箭 ICU,中文翻译 初歆望着他不经意般的笑容, 心神有些恍惚。 她只觉得,他说得真对。 她有世界上最厉害的师父来教,为什么还要紧张呢? 一定可以的。 “既然该记住的都已经记住了, 今天就放松一下吧,”陆行川道, “想做什么?” 初歆:“……” 这个问题难倒她了。 她努力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还是……学习吧。”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学习是最快乐的事情。 陆行川盯了她一阵, 她看起来是真心的。 以前季驰对他不满,抱怨他这样下去会把初歆教成个只会学习的书呆子,他向来不以为意。 但这时候,他自己也有点担心了。 学习固然是好, 但她现在还这么小, 还是要注重素质教育,全面发展。 毕竟她又不是像他这种天生的怪物, 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不正常, 干脆不正常到底也就算了。 现在, 她已经在渐渐融入正常人的生活,以后她会有很好的前途…… 他想了想:“那我们学点别的。” * 第二次被他带回家,初歆一进门, 大眼睛就自动望向里面全是书的那间屋子。 虽然她知道那些书她都看不懂,但还是想再进去看看。 陆行川却没有带她去那个方向,轻声道:“上楼。” 初歆不舍地移开眼睛,还是乖乖跟上去。 奇怪的是, 他刚一走上楼梯,就在原地站住了。 然后,最让她惊讶的一件事情发生了。 他们脚下的楼梯, 自己在动! 她惊奇地睁圆了眼睛。 他住的地方果然太神奇了,这里的墙会说话,房顶会喷仙气,楼梯还会自己动。 电梯刚启动的时候,她没有防备,单薄的小身板不由晃了一下,不过马上就自己稳住了。 陆行川在瞬间瞳孔一缩,不自觉地抬手从背后揽住了她。 初歆今天只穿了一件轻薄的丝质连衣裙,透过腰背之间那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他手臂保护的力度。 整个电梯上行的过程中,他都没有把手拿开。 似乎唯恐一松手,她就会掉下去。 初歆本来打算告诉他,她是不会摔下去的,可以不用扶了。 可她最后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有点小小的私心,也不想让他把手拿开。 * 到了楼上,初歆被他领到一件通体洁白的庞然大物跟前。 听见他淡淡宣布:“今天学这个。” 学这个? 初歆长长的睫毛一忽闪,慢吞吞表达自己的困惑:“……没有字。” 这个东西虽然很漂亮,但是上面一个字都没有,要怎么学呢? 陆行川微微摇头:“不需要字。”他把钢琴键盘上的盖子掀开,呈现出黑白分明的琴键,“有这个就够了。” 初歆还是有点迷糊。 她第一次见这种东西,想不通它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陆行川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搭上琴键,按下第一个和弦。 在钢琴发声的那一刹那,初歆瞬间睁大了眼睛。 清越的音符仿佛落进她自然放大的瞳孔里,激起层层涟漪。 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好听的声音。 无法形容。 她像是受到了蛊惑,情不自禁地凑近过去。 陆行川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翻出一本谱子问她:“想听什么?选一首。” 初歆打开他递过来的那本大书,不由被惊了一跳。这里面密密麻麻,好多她不认识的字。 而且不光是不认识的问题。 这些字,和她以前见过的那些字,根本就没有一点一样的地方。字典里肯定也是没有的。 她心里有点凉,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奇怪的字么?那她要什么时候才能全都认完? “这些不是字,是音符。”陆行川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简单为她介绍了一点五线谱的基础知识,初歆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本书里还是有少数她熟悉的那种字,既然他让她选,她当然先去找自己认识的字。想了想,指了一个——“梦”。 她喜欢做梦,所以也喜欢这个字。 “《梦幻曲》……好。” 陆行川薄唇轻抿,透若琉璃的眼色微沉。 这不是他喜欢的曲子,但他对背景还是很熟悉的。 这支《梦幻曲》是德国作曲家舒曼所作的十三首《童年情景》钢琴套曲中的第七首,也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首。 有意思的是,这组曲子虽然取名为《童年情景》,却并不是单纯的缅怀童年之作,而是舒曼写给他的爱人克拉拉的一封“情书”。 因为,舒曼十八岁那年认识克拉拉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九岁的天真女孩,后来他陪伴她长大,他们之间许多共同的回忆,正是关于“童年情景”的。 陆行川曾经读到过这套曲子背后的故事。舒曼年轻的时候师从钢琴家维克学习音乐,住进了维克家里,克拉拉正是维克的女儿。后来的几年时间里,他们朝夕相处,彼此陪伴,克拉拉逐渐从小女孩长成了少女。再后来,他们相爱了。 不过克拉拉的父亲维克,并不看好舒曼做自己的女婿,发现他们的感情之后他勃然大怒,极力阻止他们交往。他坚决禁止他们见面,甚至扬言如果舒曼再敢偷会自己的女儿,就一枪毙了他。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舒曼已经失去了克拉拉的音讯,饱尝相思之苦的他,某一天却得知,克拉拉在演奏会上特地弹奏了他的作品。他明白克拉拉没有放弃他们的感情,也重新燃起了希望。于是他回忆起从前和克拉拉一起互相陪伴、欢闹游戏的那些美好时光,就写成了这些曲子。 至于这个故事的结局,最终克拉拉还是不顾父亲的反对,嫁给了舒曼。但后来舒曼遭受精神疾病的折磨,而且年仅四十六岁就去世了,或许算不得是个非常圆满的结尾吧。 陆行川倒也没有对艺术家之间的这些八卦故事特别感兴趣,这个故事只是他看到了,所以就记住了,和他大脑记忆库里存储的许多其他内容一样,没什么特别。 只是现在又联想起来,他突然感觉哪里有点古怪。 这个人,爱上了一个他从小陪伴长大的女孩,他是怎么想的? 这就像是……他自己以后会爱上歆儿?这怎么可能? 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微怔一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掉。 内心却莫名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扫过一眼琴谱,没有什么难度。 只是这种音乐不是他的风格。 在他的观念里,所谓梦幻,不过是白日做梦,毫无意义。 他就从来不会去做那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他要什么,就干脆自己去办到。 哪怕不择手段。 又何必要做梦? 但无论如何,既然已经答应了初歆,他也只有满足她的要求。 在他准备弹下第一个音的时候,手机震动一响,他扫了一眼手机屏幕,是肖尧打来的。 陆行川看了看初歆,没有马上把电话接起来。 “歆儿,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出去接个电话。” 初歆没有去想为什么他要避着她接电话这种问题,很自然地乖乖点头,望着他的背影从门口消失。 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原地等了几分钟,按捺不住的小手终于忍不住摸了摸眼前光滑的键盘。 轻轻按下去。 好好听。 她又按了旁边的一个键。 也好好听啊。 然后,她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把这两个键一起按了下去。 听见自己制造出来的动静,她吓了一跳,猛收回手。 怎么就不好听了呢。 初歆禁不住惶恐,不会是她把钢琴给弄坏了吧? 可是,她明明没有用多少力气的…… 正在慌张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开口说话:“小二度是不协和音程。” 又是上次那个特别古怪的说话声。 初歆本能地四顾,看不见人。 她想起来上回他说过的,这个东西叫做什么“人工智能”,能在墙里面说话。 还有,当时他是怎么叫它的—— “1729?” 1729系统机械地应答:“是我,你好。” 初歆望着墙面,她没听懂它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倒是又添了许多新的困惑。 不过她最关心的还是:“我没有把钢琴弄坏?” “没有。” 初歆不太放心:“你怎么知道?” 1729:“我什么都知道。” 初歆:“……” 这熟悉的味道。 但她不太买账。在她心里,只有他,才是“什么都知道”的。 至于这个不人不鬼的“人工智能”,不管是什么东西,反正不是他。 既然不是他,怎么能“什么都知道”? 她长时间的沉默,深深伤害了1729系统在最近一次升级中刚刚建立起的“自尊心”。 程序驱使它捍卫自己的尊严:“不信你可以考我。” 初歆眨了眨眼,她竟然对着一面墙在说话,而且墙还让她考它。 她以前做梦也想不到这么奇怪的事情。 不过既然这是一面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的墙,不然她就问个问题,试一下? 或许她还真有个问题可以问。就是她一直都没搞清楚的那件事…… “‘爱思忧’离这里有多远?” 1729:“……” 经过一阵沉默而徒劳的运算,反馈:“请你先解释‘爱思忧’是什么东西。” 初歆抿了抿唇,果然这家伙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撒谎。 “‘爱思忧’是一个岛。”她解释,又回忆了一下他说的话,“太平洋上的一个岛。” “太平洋”她是知道的。 在她家书房的墙上挂了一幅世界地图,据说全世界都画在那上面。 虽然她不理解为什么那些不同颜色的小块就是全世界了,不过在她学会了一些字以后,认出了“太平洋”这三个字,就是那上面最大的一块蓝色。 太平洋上画了许多岛,只是她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叫做“爱思忧”的岛。 所以,它究竟在哪里呢? 她很想知道。主要因为他提起那座岛的时候,好像很喜欢,说不定他下次还会到那里去的。 到时候,她是不是也可以跟他一起去?这样就不用和他分开了。 可是,她也清楚,如果太远的话,外公肯定不会答应让她去的…… 所以,她想问一问,“爱思忧”离这里有多远? 她讲得言之凿凿,让1729系统有点怀疑人生。 如果它有人生可以怀疑的话。 然而,它的数据库里的确没有这个叫做“爱思忧”的地点,难道是它out了?最近又有新命名的岛屿? 它立刻进行了一遍全面的联网搜索,终于恢复自信。 公布结论:“世界上没有这个岛。” 初歆一愣,下意识反驳:“不可能,你乱说。” 1729:“我说的是事实。” 初歆怔望着空白的墙面,半天没有再开口。 或许是因为,其实她内心深处早也发现了一些疑点,只是一直以来,有意无意,在回避。 她隐约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可还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肯撒手。 ——明明他就是这么说的,怎么会不对? 她一双乌眸失神地垂下。在极度混乱中,也不知道是在问谁,还是自言自语。 “不是岛,那是什么……” 1729倒是善解人意地给出了提议。 “是否对这个词启动模糊搜索?” 初歆不知道什么是“模糊搜索”,但她答应了:“好。” 这时候她只是想做点什么,想知道点什么。 无论是什么。 1729系统机械的声音响彻在房间里。 “模糊搜索进行中。谐音……无结果。方言……无结果。其他语言……字母缩写……发现一条结果。” “ICU,全称Intensive Care Unit,中文翻译——” 第51章 失控五十一箭 怀疑的种子 “中文翻译是——” 初歆竖着耳朵, 把听见的每一个字都极为认真地记住,不管懂没懂。 可就在这时,1729系统机械叙述的声音戛然而止。 初歆怔了怔:“你还没说完。” 刚才还啰里啰嗦的系统没有再应答她, 安静得像是从来都不存在。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让初歆更觉得不对劲了,直到陆行川清淡的嗓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歆儿, 你在做什么?” 初歆转过脸,发现他就站在门口。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行川不动声色望着迷惑的女孩,在他的有意控制下, 他此时表面的状态倒似比平常更为轻松。 尽管在他内心深处,肯定并不轻松。 刚刚他进门的时候,听见了那个人工智障在说什么。 他不知道也来不及判断,这家伙为什么要对初歆说这些。但是在第一时间已经做出了反应。 ——直接用随身的遥控开关, 把它给断了电。 所以, 它当然就无话可说了。 现在,他自然是刻意在明知故问, 希望这样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初歆指了指墙面, 慢吞吞地答:“它刚才和我说话。”稍一抿唇, 小脸苦恼地皱起,“怎么又不说了?” “应该是坏掉了。”陆行川淡淡道,“我抽空修一下。” 他说得毫不心虚, 初歆也只是乖乖点头,就像丝毫都没有怀疑他的话。 陆行川走过来,状若不经意地问她:“它都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说了好多。 最后初歆只挑出一句:“……我没有把钢琴弄坏。” 陆行川眉峰轻挑,扫了眼完整无损的钢琴:“你当然没有把钢琴弄坏。” “可是……声音不对了。” “怎么不对?” 初歆迟疑了下, 又用小手按下刚才那两个相邻的白键。 这次她按得很轻很轻,钢琴发出的声响却还是颇为刺耳。 听上去就像是坏掉了。 “钢琴没有坏。”陆行川耐心向她解释,“小二度是不协和音程, 听起来就是这样的。” 初歆两眼定在洁白无瑕的琴键上,缓慢点头,似乎正在专心思考钢琴发音的问题。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的神思已经又偷偷跑到了无关的方面。 “小二度是不协和音程”,刚才1729也这样说过,正好对得上。 所以不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基本可以判断这句话是没错的了。 然而,他们说过的话,还有好多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那些,到底谁才是对的呢? 本来,她应该无条件相信眼前这个如天使一般给她带来光明的少年。 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就会自然而然地生根、发芽……不是这么容易铲除。 如果,世上真的没有那个叫“爱思忧”的岛,那他上个月到底是去了哪里? 他又为什么要说谎呢? 她只有许多问题,却没有一个答案。 陆行川以为她是听不懂他用的术语,又通俗地给她解释了一遍,顺便给她介绍了一点简单的乐理知识。 初歆认真听他讲。 陆行川成功转移了话题,重新坐回来,开始弹她先前点的那支《梦幻曲》。 刚弹了开头的几个音,他手上不自觉地顿住了片刻。 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碰过钢琴了。可这一次,只是弹下这短短的几个音,他就明显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在沈清音的影响下,他从小就学习乐器,尤其是钢琴。沈清音评价他的演奏技术是“外科手术般的精确,电脑程序式的完美”,只可惜的是,这里面欠缺了一些东西,一些可能是最重要的东西—— 感情。 陆行川其实知道她是对的,但在他看来,他在演奏中欠缺了自己本就不理解的那些感情,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所以,他自己并不会觉得可惜。 而且他也已经发现了,这种缺陷可以借由高难度的炫技来掩盖,所以他更喜欢弹技术难度高的曲子。 今天初歆选的《梦幻曲》,却是一首很简单的乐曲,没有什么技术难度,也没有给他炫技的空间,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弹。 本来,这对他来说,属于扬短避长,然而当他真正开始弹的时候,却发现指尖下的音乐,出乎意料的自然。 不太像他平时弹出来的。 他意外了一下,摒弃杂念,继续弹了下去。 初歆安静坐在他身边,听他弹奏,乌润的眸子里,瞳孔放得大大的。 最开始听到钢琴发出那零星的几个音,她已经觉得很好听了。 此时流淌在耳边的美妙乐曲,如行云流水,严重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阳光从窗外洒下,勾勒出他专心致志的侧脸,落在她眼中,就如这音乐一般,如梦似幻。 他是完美的。 而且一点心虚的样子都没有。 她再次犹豫了——他真的说谎了么? 也许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 陆行川一边弹琴,一边有些出神。这时感觉到身边的女孩渐渐向他挨过来,移动十分缓慢,像一株小心翼翼伸展叶子的含羞草。 不过她一直越凑越近,始终没有再缩回去。 最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陆行川身体微僵,很快控制住自己,又恢复了平静。 修长如玉的手指在琴键上落下最后一个音,一曲结束,满室寂静。 第52章 失控五十二箭 抱抱是奖励 女孩纤弱的胳膊还在环着他, 头靠在他胸口,充满依赖。 却一言不发。 陆行川低眸,视野中是她蓬松的乌发, 让他不由自主记起,摸她头时那种柔软的触感。 于是他再一次, 没能禁住诱惑。 苍白的手从她头顶轻抚而过,好似在顺毛一般。 说不清的细微酥麻感传上指尖。 怀里的女孩轻轻一动,头又往他身上蹭了蹭, 也真的像一只被顺毛的小动物。 静默中过了半晌。 “歆儿?” 初歆糯糯“嗯”了声,依然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倒似更黏他了。 这般的姿态,更像是不敢撒手, 害怕一撒手他就会消失掉了。 陆行川现在缓过神来, 不难发现她的状态很不对。 也许,刚才那件事, 她到底还是怀疑了吧…… 想到这种可能性, 他心里紧了一下, 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轻声问她:“怎么突然,”他微顿一瞬,把“抱我”这个直白的说法咽了回去, “……这样?” 初歆侧脸贴在他心口,又默了片刻,才开口。 “……太好听了。” 陆行川眉梢微挑:“所以,这是奖励?” 初歆轻怔, 他觉得抱抱是“奖励”? 那不就说明,他很喜欢这样? 原本,她以为他只是不讨厌而已……之所以鼓起勇气抱他, 还抱了这么久,其实主要是为了另一个目的。 她借着拥抱的机会,可以把耳朵贴在他心脏的位置,偷偷听他的心跳声。 她记得,每次她自己说谎的时候,心都会跳得很快很快。如果他也是这样的话,那她就可以听出来他是不是在说谎。 这件事她当然是不能说给他的,只希望蒙混过去,不要让他生气就好了。 可他现在说,这是“奖励”…… 初歆又软糯“嗯”了声:“……多奖励一会儿。” 继续小心地黏住他不放。 陆行川:“……” 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奖励让他有些缺乏准备,但另一方面他发现,他也舍不得拒绝她的这份奖励。 他头脑中闪过一抹顾虑,他们现在这种接触是不是有点太过亲密了,不过马上这个念头就被驱散掉了。 她还这么小,基本就是个天真的孩子,根本不会懂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没必要大惊小怪。 所以,就随她吧。 至于他自己,又一次忍不住抬起手,在她圆润可爱的娃娃头上轻轻揉了揉。 初歆这时候其实有点苦恼,这件事她一开始是想得很简单的,只要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然后问他那件关键的事情就好了。 但问题是,在靠近他以后,她自己那颗小心脏也跳得又快又大声,造成了严重干扰。 尤其是,他这样摸她头的时候。 虽然很舒服,可这样一来,她差不多只能听见自己怦怦放大的心跳声了。 小脸上也不自觉烧得滚热,侥幸埋起来了,暂时不会被他看见。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现在又没有在说谎。 就算她说想奖励他,也不是在说谎呀。她本来就,真的,想…… 她闭上眼睛,集中精力悄悄地做深呼吸,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又不敢幅度太大,怕会引起他的注意。 只能专心闻他身上的气息,来让自己安心一点…… 陆行川默默任由她抱,等待她宣布“奖励”结束的时候。 一等再等,还是没有等到。 尽管他不能说不享受这个“奖励”,但这时还是感觉到情况不太对劲了。 “歆儿?” 他又轻唤了一声,她依然没有反应。 他心下一凛,立刻抬手去试她的呼吸。 怀里女孩的呼吸均匀而安详,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睡着了。 而且,看来睡得还挺香。 陆行川:“……” 睡得这么快? 不过他马上就有了分析,这段时间她一定压力很大,多半晚上也没怎么休息好,所以白天才会这么容易入眠。 就让她睡一会儿吧。 只是他又不免有了几分悔意。 为什么要让她一下子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她被耽误的那些年,当然必须要补上,要尽快补上。 可是眼下他是不是过于追求速成了呢? 这样做真的对她好吗? * 初歆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她这两天夜里都翻来覆去没睡好,这时还是有点困,下意识往上拉了拉被子,蒙头挡住光亮,想要继续睡。 丝滑的被面盖到脸上,她才发觉不太对。 这种布料凉凉的,和她平常盖的被子很不一样。 她这是在哪里? 心里刚闪出这个问题,头上蒙的被子就被一股力量掀去了。 说不上粗暴,但是很坚决。 初歆本能睁开眼,在晃眼的光线里看见了一抹更亮眼的金栗色。 是属于他的颜色…… 然后,她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更没搞清楚这是个什么情况,就听见他认真的叮嘱。 “睡觉的时候,不要用被子蒙头。” 初歆:“?” 她疑惑归疑惑,不过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已经在点头了。 没办法,她实在太习惯于听从他的指令。 哪怕是这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古怪要求。 陆行川见女孩懵懂望着他,一双大眼睛里雾气迷蒙。看起来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还是小鸡啄米似的乖乖点头,不禁有点哭笑不得。 耐心向她做了科学合理的解释:“蒙头睡无法及时发散呼吸排出的有害物质,而且容易缺氧,可能对大脑的功能造成损害。” 讲完以后,他考虑到说得太抽象,她怕是不容易明白,于是又补充了一种通俗的说法:“也就是说,可能会变笨。” 初歆听不懂别的,但是“变笨”这两个字一出来,马上引起了她的高度警觉。 她不可以再变笨了! 于是大眼睛里的迷茫全部一扫而光,化为坚定的决心,她一定再也不蒙头睡了! 被这样一刺激,她彻底清醒过来,然后就产生了更多疑问。 “你刚才睡着了。”陆行川解释,“所以我把你送过来休息。” 初歆愣了下,她居然睡着了? 她相当后悔,怎么就睡着了呢? 她还没有来得及问他那个关键的问题,还没有能证实他到底有没有说谎…… 而且,这么容易就睡着了,他会不会以为她很贪睡? ——这下好了,她在他心里的样子,就是既贪吃又贪睡了。 这不就是她前一阵学的那个成语,“好吃懒做”嘛。 她满心懊恼,咬了咬唇。 又听陆行川问她:“睡得好吗?”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瞄向四周陌生的环境,忽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像被闪电击中一般,大眼睛睁得溜圆。 “你的……房间?” 如果这是他的房间,那她现在不就躺在他的床上了? 现在的她,在某些方面还比较懵懂,但隐约却感觉到,睡了他的床,可能是件挺大的事情…… 陆行川轻怔,然后微微摇头:“这是客房。” 初歆:“……” 她恨不得再把头埋进被子里,不要出来了。刚才她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还就这么说出来了。 陆行川平静如常,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问她:“最近晚上是不是没睡好?经常做梦?” 初歆不答,他又说:“刚才,我听见你说梦话了。” 初歆呼吸一滞,长长的睫毛瞬间凝结住,他听见了什么?她梦里的好多事情,是绝对不能让他知道的。 在一刹那间,她似乎在他那双通透的浅色眸子里,看到了一抹不同寻常的,心机。 那种眼神就像是掌握了她的什么把柄。 当然,她觉得那并不太像他的眼神,而且马上就不见了,所以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所以,她到底有没有把不该说的话给说出去? 初歆只要想想自己可能泄露出的秘密,就觉得又怕又气——生自己的气,做梦就做梦吧,好好的说什么梦话呢? 陆行川把她紧张兮兮的小模样收进眼底,继续道:“你说,你想看看太平洋是什么样子的。” 初歆总算微松了一口气。 这应该,没有什么吧。 不过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说这种梦话。太平洋明明就挂在她家墙上,她每天都能看到,怎么还想看? “你说,你想看真的太平洋。”陆行川适时道。 初歆经过刚才的犹豫,这次终于点头表示同意。 可能是她说的吧。 “所以,”陆行川问,“怎么会想起太平洋的?” “……” 陆行川在她的尴尬沉默中,仍旧不慌不忙地自问自答下去:“是不是因为,上次听我说过太平洋上的那个岛?” 女孩又微微点头。 “那个岛上风景的确很好,”他状若不经意地提议,“下次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初歆懵了下,忍不住开口:“……‘爱思忧’岛?” 陆行川淡淡确认:“对,要去么?” 初歆乌溜的大眼睛定在他脸上,又消化了一遍他刚才的话。 他愿意带她去那个“爱思忧”岛,而且是主动提出来的。 难道1729说得不对,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岛? 第53章 失控五十三箭 第二次入学测试 “世界上没有这么一个岛。就算你篡改我的数据库, 也改变不了事实。” 在1729机械平板的声音里,陆行川指尖轻快地敲击电脑键盘,输入新的参数。 “只是目前没有, 以后会有。”他淡淡下令,“从现在开始, 关注全网待售的海岛资源,找到条件合适的通知我。” 他把初歆送回家之前,用最简单的方式打消了她潜在的疑虑——承诺今年冬天放假的时候, 就带她到那个岛上去。 那么他首先需要一个岛。 所以,他现在真的决心要买一个了。 1729:“你不可能瞒她一辈子,她不是傻子。” 陆行川敲打键盘的手微顿了一下。 最后轻声道:“瞒一天算一天。” 也不知道是在对1729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他当然知道是瞒不了一辈子的。 她其实是很聪明的, 以后随着越来越多接触到外界的信息, 总有一天,她会发现他有多不正常。 怎么可能瞒一辈子呢。 等到那个时候, 她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亲近他了吧。 她那么善良, 不会愿意给他造成任何风险…… 他想到这些, 心里就很乱。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算她总有一天要发现,只要不是今天,不是明天, 那就还好。 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智能管家系统,1729对这个执迷不悟的人仍然做出了善意的提醒:“另外,你知道你的银行账户余额是多少吗?” 陆行川微蹙眉,他一般不太会去想这个问题:“多少?” “233.33元。” 陆行川:“……” 因为从来没真正体会过没钱的滋味, 他花钱有时候会比较随便,倒是没想到,突然之间就这么233了。 1729没有留给他怀疑现实的机会, 又主动提出:“我对你最近的开销做了大数据分析,结论非常有价值,想知道?” 陆行川继续调试参数,没有理它。 他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清楚,用不着什么分析。 至于钱,反正不会是最难解决的问题,他不是很担心。 1729把他的无视自动解读为了默认,于是四平八稳地宣布了自己的结论。 “主要支出项目:作死。” 陆行川:“……” 然后他默默启动了全盘深度杀毒程序。 * 为了让初歆尽量放松,陆行川联系陈校长把这次考试的地点改在了她家里。陈校长答应了亲自过来监考。 时隔将近两个月再见到初歆,陈孟书都有点不敢认了。 两个月前那个怯弱紧绷、连头都不敢抬的小姑娘,如今大大方方地向他问好,普通话的发音也标准了许多。 巴掌大的小脸上,也终于养出一点肉来了。再配上一双晶晶亮的大眼睛,特像漫画书里走出来的小女孩。 他眼边漾起和蔼的笑纹,也向她打了个招呼:“初歆同学,你好。” 初歆闻言一怔。 这是人生第一次,有人在她名字后面加上这两个字。 曾经想都不敢想的荣誉,突然就沉甸甸压在肩膀上,她激动又茫然,不知道这是不是真正属于她的。 陆行川站在旁边,把女孩每一点细微的反应收入眼底。 除了她,大概没有第二个人会因为一个“同学”的简单称呼激动成这样了吧。 看见她清润的眸子里还有几分不确定的神色,他也轻声跟上一句:“准备考试,初歆同学。” 书房变成了临时的考场,不过按照考试的规则,初歆允许查阅的书最多不超过三本。 陈孟书倒也不是故意为难她,根据他的经验,开卷考试能查三本书还是一百本书影响都不大——毕竟该不会的照样还是不会,该找不着的照样还是找不着。 所以,没必要让她翻书翻得太累。 他得承认,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对今天的结果并不怎么看好。 陆行川说初歆已经进步了很多,他是相信的。 他不相信的是,一个文盲女孩,能在两个月内突飞猛进地达到初中入学水平。 不过,直到目前为止,看这女孩的状态,好像还挺自信? 姑且希望她不是盲目自信吧,不然怕是又要受一遍打击…… 陆行川把为初歆指定的参考书搬了上来,陈孟书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本巨大的辞海。 陈孟书:“……” 行吧,这也算是一本。 他又看了看另一本封面没字的“书”:“这是什么?” “笔记。”陆行川淡定地表示,“只用这两本就够了。” 陈孟书挑眉,他让初歆只用两本书考试,也就是说除了字典以外,能查的只有他说的这本“笔记”。这是什么神奇的“笔记”? 他按捺不住好奇心,主动上前翻了翻,看到里面,更是惊讶地合不拢嘴。 厚厚一大本手写的笔记,粗略一翻,内容应该是小学的各类重点知识总结,还配了些例题什么的,看起来条理非常清晰。 而且,这笔迹好像有点熟悉。 “行川,都是你写的?” 陆行川简单颔首。 陈孟书知道陆行川是个非常追求效率的人,如非必要,他是不喜欢浪费时间手写东西的。 况且这本子这么厚,差不多得上千页吧?他竟然就这么一笔一划地写下来了…… 但他看见陆行川态度很自然,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现在他有点反过味来,怪不得陆行川特别要求考试不限时间,原来他给初歆准备了这么详细的资料。 虽然最后结果怎样,目前还是不好预料,不过他也已经见识到这小姑娘不是个轻易放弃的孩子,看来今天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了。 答应了的事情不能再反悔,那就耐心等吧。 他把带来的考试题交给初歆,又鼓励了她几句,让她开始答题。 初歆心怦怦跳着,低头看这次卷子。 上面一共有五道题。她第一眼就扫到了好几个不认识的字。 在那一瞬间,她本能地还是慌了一下。 但马上又记起来他交待过的那些话。 对,不要怕,只要照他说的做就可以了。 他是最厉害的。 于是按照他事先为她制订的考试策略,她先读了一遍第一题,然后打开字典,想办法把题目里不认识的那个字查出来。 陈孟书不再打扰初歆,自己退到后面沙发上坐下,继续观察快速投入到考试状态的女孩。 顺便,也观察了一下站在女孩身边的陆行川。 那双专注的浅色眸子,始终没有离开她。郑重认真的眼神里,又似透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 陈孟书不由挑眉,他认识陆行川挺久了,印象里温柔这种东西和陆行川并不兼容啊,不是看错了吧? 不过陆行川也只是安静看着,没有任何要提示她的意思。 十多分钟很快就过去,初歆还一道题都没有答。 甚至,她连第一道题都还没读懂。 这个成果,实在不怎么样。 她确实是严格按照他的话执行的,可是刚刚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难。 查字典的时候,字典里的解释又夹了生字,她看不太懂,所以就要去查更多的字。 虽然她平常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练习,可现在毕竟不是平常。尤其这个过程重复了几次以后,她遇到的生字倒是越来越多了,看得她晕头转向。 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 初歆翻书的动作停滞住,默默咬紧唇,不禁灰心。 果然她会的还是太少了…… 所以,这次的结果,恐怕又会和上次一样吧? 她还是那么笨。肯定没有机会上学了。 还有,他要失望了。 不光是失望,他会以为是他教得不好,会难过…… 陆行川看出了女孩眼神中的丧气,下意识想要开口鼓励她,不过及时克制住了自己。 出于对考试规则的尊重,他这时候不应该出声。 而且,他应该相信她,相信她可以自己解决问题。 他在内心似乎是说服了自己,双目却不由自主把她盯得更紧了,指节暗暗在下面捏紧。 如果他此时不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都倾注在了初歆身上,大概会发现,他自己此刻的情绪表现,恰好符合“紧张”这个词的定义。 那种,他自己从没在考场上体会过的“紧张”。 偏偏在这时,初歆突然抬头向他看过来。 陆行川猝不及防,有一刹那什么都没来得及掩饰。 好在他立刻醒过神来,第一时间恢复了冷静自持。 初歆圆溜溜的大眼睛瞄在他脸上,也不说话,就是看着他。 陆行川:? 没人回答他无声的疑问,初歆就这么单纯地看了他一会儿。 看着看着,她小脸上的灰心丧气渐渐被驱散,眸底信仰的光也重新亮了起来。 然后她低下头,开始继续奋战。 陆行川:“……”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女孩每过几分钟就会抬头看他一次,进行一波这样的信仰充值。然后再低头继续研究不会的问题。 这个神奇的操作让陆行川有点哭笑不得。 他想起来,小时候学校里其他小孩集体排挤他,暗地里说他是怪物的不在少数。甚至有人真实怀疑过他是某些动植物变来的妖怪,只是对具体动植物的种类比较有争论。 而他现在觉得,他们传说的那几种动植物显然都不靠谱。 ——他如果是个妖怪,那估计也是充电宝成精吧。 并且还是能无线充电的那种。 不过无论心里怎样想,他还是站在原地一直没动。只要她需要,他就静静地给她供电。 又过了半个小时。 终于,初歆提笔写下了第一道题的答案。 小小的阶段性胜利,给她带来一阵振奋。 果然,只要有他在身边,多难的事情都可以办到,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正在这时,她听见那个一直兢兢业业稳定为她供电的少年清淡做出宣布。 “我还是出去等吧。” 她脊背一僵,猛地又抬起眼。 第54章 失控五十四箭 我在门外等你 陆行川在这一刻分明看见了女孩乌瞳里的恐慌, 但他的态度没有变。 陈孟书一清嗓子:“行川,你在这里等也可以,”他又补充一句, “不过可以坐下等。” 看着陆行川杵在那儿那么半天,他自己都觉得累得慌。 明明又不是没有地方坐。 陆行川微微摇头, 坚持:“我留在这里会干扰她,还是出去吧。” 初歆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干扰什么了? 她一点都没觉得他干扰。 只有每次抬头看见他,看见他就在她身边, 她才有力量把所有的紧张和灰心都赶走,定下心来继续做题。 如果他走了,她是不是又要笨了? 那她要怎么办呢? 她很想开口请求他不要走,但咬了咬唇, 最后没有出声。 在忧心难过的同时, 她心里也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他这样做肯定是有道理的。 所以她不应该反对。 即使她不说话, 陆行川也不是瞎子, 他当然看见了女孩正在眼巴巴地望向他, 大眼睛里写满无声的恳求。 恳求他不要走。 她真的,很需要他。 有一瞬间,他也真实地动摇了, 只想要陪在她身边,把他能给的一切支持都给她。 不过最后他只是看进她眼睛里,轻声承诺:“我在门外等你。” 就自己退出了房间。 干脆利落,看起来毫不留恋。 初歆目送他的背影消失, 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重新低下头,继续研究眼前的题目。 * 整整六个小时过后。 陈孟书从书房里面打开房门,活动了一下筋骨。 然后意外又不意外地, 看见了门外站的两个年轻人。 栗发少年长身玉立,卓然端肃,不偏不倚站在大门正中心延长出去的那条线上。 几米外,对比鲜明的,黑发少年没骨头一般,懒洋洋地斜倚在一侧墙上。 不过在他开门的一瞬间,陆行川和季驰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向他聚了过来。 季驰直起身,已经沉不住气:“校长,结果怎么样?” 他平时虽然说是不在乎初歆到底能学得怎样,到了这关键时刻当然也紧张。 毕竟他可是亲眼看着宝贝妹妹这两个月以来,为今天的考试付出了多少。 陈孟书没有马上回答,却瞥了一眼这时依然很淡定的陆行川:“行川,你觉得怎么样?” 季驰见他还要卖关子,翻了个白眼。 陆行川为了等这个结果,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刚才季驰过来加入他,和他扯了一堆有的没的,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这时却眼睛不眨地开口:“我觉得很好。” 自信不减,从容若定。 陈孟书挑眉,随后一扬手里那张薄薄的纸,那是初歆刚答完的考卷,呵呵一笑。 “嗯,错了——” “错了!”季驰一听这个“错”字,心头一颤,怪叫起来。 “——一道题。”陈孟书说完。 季驰顿时安静下来,反应了一会儿问:“一共几道题?” 回答他的是房间里女孩软糯的嗓音。 “五道。” 初歆一直站在陈校长身后,这时终于探出头来。 她抬头第一眼,看见的是陆行川的眼睛。 他静静望向她,不需要一个字,却似有无数话写在他的眼睛里。 那种眼神宁静如月、深远如山、透彻如水镜琉璃。又用一种极致的专注,把她小小的影子盛在了里面。 就像是,愿意让她永远这样呆在里面。 初歆在这一刻,似乎是读懂了他眼睛里的话。 * 五道题答对了四道,按比例折算也有80分,当然算是及格了。 尽管题目很简单又是开卷考试,而且初歆答题花费的时间是正常考试时间的若干倍,但既然这本来就是事先约定好的规则,陈校长也无话可说。 他信守承诺,当即明确拍板,只要初歆愿意,下周一就可以进入实验六中的初一年级开始学习。 只是在他离开以后,整个季家的气氛变得有点怪异。 尤其是季腾周和初向南,面对这个结果,在最初的欣喜过后,都陷入了沉默。 初歆能够通过这次入学测试,当然是件了不起的成就,但是他们也很清楚,她离真正能够进入重点中学学习的水平,仍然相差甚远。 难道真的就让她这么去实验六中? 她能够适应吗? 可是看到女孩大眼睛里无限的欢欣和希望,谁又能忍心不许她去? 这实在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在他们为这道难题万般烦恼、进退两难的时候,陆行川的一番话最终敲定了局面。 “两个月前,我们都想不到歆儿今天的样子,是不是?”少年站在阳光下,声音里有一种奇特的说服力,“那为什么要用我们今天的想象力,来限制她的未来?” * 眼看周一就要开学,中间只剩一个周末的时间做准备,自然是比较紧张。 去了学校可不比在家里,陆行川知道有些事情现在必须教给初歆了。 首先,他要教会她用手机。 初歆其实早就有手机——很多很多个手机,基本集齐了各种牌子,都是亲戚朋友送来的礼物。不过一直以来只是长期被放在柜子里吃灰。迄今为止,她并不会用,也不感兴趣。 由于过去生长环境的闭塞,她对现代信息社会是缺乏理解的。在她的观念里,知识就是和书本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她特别喜欢书本。而这些电子设备,在她看来都是一些神奇的玩具,她虽然偶尔也有好奇,但根本不会想到要主动去学习它们的用途。 当然,陆行川之前也没有教过她这些,甚至在他当初连夜发给卫染的教学计划里,也专门要求了,尽量用传统的方法教学,暂时先不要教她使用电子设备或者上网。 主要的原因是,他不想让她从一开始就习惯于依赖使用捷径。 饭总是要一口一口吃,才能消化好。 不过,如今该学的基本知识初歆已经学了很多,他觉得时机应该成熟了。 需要让她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只是有个问题他不得不考虑在内——这广阔的世界里,也有一些他宁愿瞒着她的事情。 所以,他现在也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 第55章 失控五十五箭 爱思忧真的是一个岛…… 尽管初歆柜子里已经有成堆在吃灰的手机, 但陆行川还是专门又送了一个给她。 是他送的东西,初歆自然是很喜欢的,所以她对这个手机格外另眼相看, 好奇地用手指在屏幕上轻点。 季驰朝初歆手上的东西打量了两眼:“陆行川,你这手机怎么没有牌子啊?不是山寨货吧?” “定制款。”陆行川淡淡道, 至于在哪里定制、定制了什么,他自然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 季驰眼皮一翻,他其实知道, 陆行川身上的很多东西都是所谓“定制款”。 最骚的一个例子是,陆行川平时在学校里穿的“校服”,就是专门定制的,表面和正常校服没什么两样, 但眼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衣服的质地细节绝对是国际顶级大牌的水准。 其实,就算陆行川不想穿校服, 以学校那些老师对他一贯的纵容程度, 肯定也不会管他。但他既要不穿, 又要特意去定制一身一模一样的高级衣服来穿,这哪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操作。 也许他不是为了彰显与众不同,而就是享受这种比别人高贵的感觉吧。 季驰可不觉得让宝贝妹妹把陆行川这种风格学来是好事, 连带着他看这“定制”的手机也就不太顺眼。 再说,陆行川送来的东西,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我说,你没在这上面动什么手脚吧?” 陆行川坦坦荡荡:“动了。” 季驰:“……” 得, 这承认得倒是干脆。 在他瞪眼的时候,陆行川已经直接对着手机开口:“1729,启动。” 手机即刻做出了响应。 “我是智能助手1729, 为您服务。” 陆行川淡淡问:“为谁服务?” 1729:“……全心全意为歆儿小姐服务!” 季驰:“……” 初歆大眼睛眨了两下,她当然记得“1729”,那个不是鬼的奇怪“人工智能”,会躲在墙后面说话。 可是它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1729是我训练的人工智能程序,我把部分功能移植进了这部手机里。”陆行川简单做了解释,又向初歆道,“歆儿,平常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它,它会尽量想办法帮你解决。比如,如果你想给谁打电话的话……” 陆行川大概给初歆介绍了一遍这个手机的基本功能。季驰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陆行川的这个定制款手机,倒是有点黑科技。就他演示的这些功能,不少都是目前在市面上的正常手机里见不到的。 尤其那个一串数字的“智能助手”,甚至久别重逢一般和初歆交谈起来,倾诉它对“歆儿小姐”的想念,还真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初歆懵懵懂懂认真听他讲,只是觉得很神奇。当然了,他带来的一切都很神奇…… 最神奇的是,这个叫做“搜索”的功能。 只要对着手机说一个词,它就能把这个词的意思给“搜索”出来,看不懂的内容还可以让1729来念。 比查字典的速度快多了。 初歆乌润的眸子放得大大的——那她以后有了这个手机,不是想知道什么词的意思都可以了? 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就这样突然在她面前打开了。 陆行川演示完一遍,看向在兴奋中有些怔然的女孩:“歆儿,试一下?” 初歆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启动手机搜索界面。 1729很积极贯彻它“全心全意为歆儿小姐服务”的宗旨:“歆儿小姐需要搜索什么?请放心交给我吧!” 初歆盯着屏幕上跳出来的可爱小白猫看了一会儿,这个就是1729嘛? 她想了想,最后说了一个她一直很想弄明白,但字典里没写明白的词。 “心理变态?” 在女孩天真软糯的嗓音里,陆行川微微一怔,季驰愣过之后忍不住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怪笑。 搜索的结果来源于网络,初歆认真听1729用它机械的声音一个个字读出来,其中有很多其实她听不太懂,但有一点她听懂了——这个“心理变态”是一种病,还是比较严重的一种病,好像不太容易治好。 她记起来以前听哥哥说过的那些话,不禁就有些紧张了。看向陆行川的眼神也不太好了。 哥哥说他是“心理变态”……他真的得了这么严重的病吗? 她连忙又认认真真问了第二个词:“精神科?” 这次的搜索结果初歆还是只听懂了一部分,不过她似乎是觉得,更不好了…… 她连搜这两个词,作为一个敬业的智能助手,1729凭借其强大的联想程序,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关联。于是在初歆忧心失措的时候,它已经非常善解人意地给出了进一步建议: “如果你发现身边的人患有心理变态,请尽快送他到医院精神科就医。是否需要立刻预约附近医院?” “……” 初歆半懂不懂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它,本能抬起眼,求助地看向陆行川。 只是,这眼神在此时也很像是,在打量他到底需不需要“立刻预约”。 陆行川眼皮微跳。 他自己回答了:“……不需要。” 1729:“无数事例告诉我们,有病就要看,尤其对于精神疾病,千万不能讳疾忌医——” 陆行川:“静音。” 1729:“……” 季驰在旁边早就忍不住笑,一直笑得肚子疼。现在他软塌塌地靠在沙发上,乜斜着陆行川,嘴里火上浇油:“陆行川,你知道我是真的看见了。” 他以前说见过陆行川去精神科看病,因此怀疑这家伙是心理变态——至少前半部分是真的。 他倒是没有想到,初歆根本不知道这两个词的意思,却一直默默记了下来,现在还用这么认真的态度问了出来。 陆行川没有否认,只淡淡一瞥他:“你又去那里做什么?” “我……我陪别人去的。”季驰不等陆行川再说,抢白道,“这个理由可不适合你,我亲眼看见你是自己一个人进去的,别抵赖。而且我打听了,以前也有别人见过你去那里……” 初歆乌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听着他们两个互怼,有一点是肯定了:他是去过医院里那个叫“精神科”的地方,自己去的。好像还不止一次。 难道他真的得了“心理变态”这么严重的病? 她心脏一揪,加倍恐慌起来。 陆行川本来是不喜欢对人解释这些的,但他可以不理季驰的奚落,却无法无视初歆小脸上真实的担忧。 只有认命地说:“我是去做例行检查。”见初歆似乎还不太明白,他又解释了一下,“我没有生病,只是每年都过去检查一下。” 他只能解释到这个地步,至于他为什么坚持以高达每年一次的频率去做这个检查,连沈清音都不是很理解。 初歆听见他说“没有生病”,揪紧的小心脏渐渐舒展开。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这一点了。 初歆稍稍放心的同时,季驰则闭嘴安静了片刻,观察陆行川——然后发现,他说的是,认真的。 “你、每年、都去、检查、精神?” 他瞪着陆行川,哪怕眼前这人刚承认了自己确实是心理变态,此刻也不会让他更惊异了。 不是曾经去检查过的问题,而每年都检查一次。 一个正常人,难道会每年专门去检查一下自己疯没疯,变没变态? 这哪里正常了呢? 陆行川居然就这么平平静静地把这回事给说出来了…… 陆行川淡然反问他:“你每年不是也要体检?” “……我体检可没有这个项目。” “我的体检更全面而已,至于大惊小怪?” 他说得这么顺理成章,貌似还真是挺有道理。 季驰有点怀疑人生,这叫什么道理啊? 而陆行川看起来坦坦荡荡,浑然不觉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对,看向还心有余悸的初歆,补充:“放心,每次我的分数都很高。” 言毕他发觉现场气氛有些寂静,周围两个人都沉默地看着他。纵然情绪各有不同,但眼神里显然都写着同一个问题—— “什么分数?” 他不动声色地澄清了一下:“……精神正常指数。” 季驰:“……” 初歆:“……” 季驰是暂时无力吐槽导致无话可说,因为他既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测试,更实在不知道什么样的人会需要炫耀自己测验这个“精神正常指数”得了高分。 至于初歆,她隐约也感觉到哪里怪怪的,但在陆行川这种自信的态度下,她自然是不习惯质疑他的。 而且,分数高应该是好事吧? 于是陆行川掌控全局,轻描淡写带过了这个话题。 “歆儿,还有其他想问吗?” 初歆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垂下头:“……还有一个词。” 她望着手机屏幕上打呵欠的小白猫,慢慢开口。 “爱思忧。” 惊魂未定的季驰猛从“陆行川到底是有病还是有病还是有病”的世纪难题中回过神来,看看初歆,又看看陆行川,想知道这个自诩没有心理变态的家伙,这回打算怎么应对。 但意外又不意外的是,陆行川仍然淡定得毫无破绽。 而手机已经自动开讲—— “爱思忧,南太平洋西部岛屿,占地37英亩,经度……” 季驰:“……” 他听得发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掏出手机,悄悄查了查。 结果,令他意外又不意外的是,居然真的就让他查到了这个“爱思忧岛”的网站。 在这个网站上,不仅对“爱思忧岛”进行了相当详尽的介绍,还配上了许多照片和甚至实景的小视频。季驰看得咋舌,别说他天真的小妹妹,任何正常人看了这些精美详实的资料,怕是都很难相信世上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岛。 简单浏览下来,他不得不承认,陆行川这厮果然是神通广大——他一旦决心骗人,绝对能当世界一流的诈骗犯。 说不定,他还真有能耐骗上一辈子…… 在初歆的新手机上,1729一边介绍“爱思忧岛”的美丽风景,一边已经自动跳转到了网站上,开始播放风景小视频。 初歆一时间看得入迷,这个岛真的很漂亮,怪不得他那么喜欢,一住就住一个月…… 只是,她不解的是,为什么1729上次告诉她没有这个岛,这次又有了呢? 她很想再问一问,可是感觉到陆行川的注视,又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毕竟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怀疑过他…… 等1729图文并茂地介绍完毕,陆行川淡淡重复了一遍对她的许诺:“寒假的时候就带你去。” 初歆乖顺点头,看上去已经全盘接受了他的说法,不剩半分疑心。 * 转眼就到了周一——本学期开学第一天。 对于初歆来说,是她人生的开学第一天。 许多未知,许多希望。 第56章 失控五十六箭 歆歆大佬出道啦 陈校长周末时已经做好安排, 把初歆分到了初一十班。班主任徐老师恰好也是陆行川以前在实验六中上学时的班主任。 徐老师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女性,戴一副金丝框眼镜,看上去极富亲和力。 她见到初歆第一眼时, 倒是意外了一把。 女孩小小一只,虽然生得纤弱, 却并不是她想象中那副畏缩可怜的模样。 尤其是这孩子的眼睛,特别大,也特别清澈, 密长的睫毛掩不住光彩,好像能一下子戳在人心上。 一见面,女孩就礼貌地朝她鞠躬问“老师好”,乖乖的小软音听得人心头发颤, 看起来家教也是极佳。 实在没法让人不喜欢。 初歆今天一下子见到好多生人, 其实内心是很紧张的,但她只要一想起自己终于能上学了, 兴奋还是遮住了恐惧。 见了老师以后应该怎么做, 都是他教过的。他教过的事情, 她当然能做到一丝不错。 初向南把初歆送过来,又嘱咐了小女儿一大堆话,一直目送徐老师牵着初歆的手进了班级, 才终于恋恋不舍地去了。 初歆在教室里坐了一会儿,周围同学陆陆续续都来了,不过旁边那个应该是她同桌的位子一直是空的。 虽然她已经有十四岁,但在以前的生活环境中长期营养不良, 导致生长迟缓,回家以来这几个月才稍微养回来一点,也还没太来得及体现在个子上。现在混在小两岁的同班同学当中, 正像是同龄人,甚至模样生得还要稚嫩些。 所以,在其他新生眼里,她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她也就没有引起什么特别的注意。 今天的开学典礼要在操场上举行,预计需要时间比较久,外面又没有坐的地方,所以徐老师安排他们先各自把自己的椅子搬出去,再到操场上集合列队。 初歆认真听完老师的要求,站起来,准备搬椅子往后门走。不过现在过道上有些拥挤,她就站住稍微等了等。 这时候,后排的男生痛呼一声,揉着大腿大声抱怨起来。 “任晶晶,你谋杀啊!” 和他同桌的女生正在往外拖自己的椅子,她贪图省力,椅子腿没抬起来,在地面上摩擦出不和谐的噪声。 闻言她皱了皱眉。 “程胖子,你别咋咋呼呼的行不?我又不是故意撞你的!”她反倒白了叫痛的同桌一眼,“看见女生搬东西,都不知道搭把手,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白吃你那一身膘了。” “你、你——”被称作“程胖子”的程杰瞪眼,压低嗓门,“——不是说好了,以、以后在学校不准、不准再叫我……叫我那个。” “哪个?哦……我忘了。”任晶晶颇不耐烦,“行了行了,我以后注意!” 程杰心虚地左顾右盼,观察周围的新同学们有没有把他某个不雅的绰号给听了去,毕竟他可不想再被“胖子,胖子”的叫三年。结果很不幸地发现,前面一排的漂亮女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程杰恍惚了一下,这个女生,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初歆一开始听见他们争吵,不自觉就有点害怕。虽然他已经教过她,外面的世界是有“法律”的,谁也不能一不高兴就打别人。但过去那些疼痛恐惧的记忆,毕竟还是印刻在她骨髓里。 不过听到后面,她明白过来,他们两个是早就认识的。应该,不会真的打起来吧。 而且,他们看上去都不像坏人,也只是因为那个女生搬不动椅子才吵起来的…… 她看向任晶晶,绵软的嗓音问:“需要帮忙么?” 任晶晶停住动作,一抬头,不禁发愣。 眼前是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女生,白净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清澈透亮,好像是从二次元里走出来的纸片人。那细胳膊细腿的小体格,也简直像是纸片做成的,一阵风就能吹跑,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怜惜。 她刚才是在问……? 任晶晶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吧。 只是,此时此刻被对方用这样一双满怀真诚的乌眸看着,她不知不觉就,没有缘由地“啊”了一声。 于是初歆把她“啊”的这一声当成了肯定的答复,没有再犹豫,就把任晶晶的椅子搬了起来,摞到自己的椅子上,准备一块搬出去。 她做得极为自然,另外两个人第一时间却都没有理解她这个行为的意义。 即使她刚才真的是说“帮忙”,以他们的认知能力,也只以为她是想帮任晶晶搭一把手,两个女生一起把那一把椅子搬出去。 程杰没有想起来面前的女生到底是像谁,眼看她弯下腰,竟然试图用她微不足道的力量,撼动那两把摞在一起后重量翻倍的大椅子,才猛回过神来:“等等!你、你、你那个……” 他平时和任晶晶一起混惯了,根本不把对方当女生,所以刚才当然不会去彰显什么“绅士风度”。但对于新认识的女同学就不一样了,他怎么能让一个柔弱的女生来搬这么重的东西? 可惜的是,他有个一紧张就口吃的毛病,导致没有及时把自己真正的意思说清楚。 初歆直起身,见他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疑惑地微微歪头看他,终于想到一种可能性—— “你也需要?” 程杰:“?” 他搞不清这是什么状况,结果舌头就更不好使了。 于是初歆明白了。 虽然她觉得这位同学长得挺壮的,搬不动椅子有点奇怪。但她也听外公说过,“人不可貌相”——可能有些人就是天生吃得多力气小吧。 嗯,怪不得他这么不好意思。 所以,她也不再多问,干脆把程杰的椅子也摞了上来。然后用纤细的胳膊搬起摞好的那些椅子,稳稳地走出了教室。 三把沉重的大椅子在她手里,好像只是一堆塑料泡沫做成的道具。 程杰:“……” 任晶晶:“……” 围观的全班同学:“……” * 往外走的一路上,初歆又发现其他班有好几个搬椅子出来的同学,一见到她就停下来不动了,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看。 好像也需要帮助的样子。 于是这时候她便会停下来,过去软软地问一句“需要帮忙么”。 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在对方呆若木鸡说不出话的时候,她已经又摞上一把椅子,继续往前走了。 等走到操场,她手上总共已经累积了七把椅子。 这么多椅子摞起来实在有点高,像座大山一样,把初歆盖在下面。而她的人本来就不高,这下子全被椅子给遮住了。 但她还是走得一样稳。 所以,操场上的全校师生就眼睁睁看着,一大摞椅子悬浮在半空,自动从教学楼门口飘了出来。 “——鬼、鬼啊!” “乖乖,咱们学校什么时候引进了自己会飞的椅子?”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百年名校开学首日竟现重大灵异事件,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正当他们七嘴八舌的时候,那一摞椅子稳当当地落地,把掩在后面娇小的女孩露了出来。 女孩细胳膊细腿,白皙的小脸上大眼睛很亮,看起来完全人畜无害的样子。 面不红,气不喘,好像她刚才是空着手轻轻松松走出来的。 “…………” 这才是真正的灵异事件叭? 其他班刚被“帮忙”过的三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已经后知后觉都跟了过来。初歆把椅子放下来整理好,分别还给他们,哪一把是谁的她都记得很清楚。 他们各自领走椅子道谢的时候,声音都有点发抖。 剩下的两把椅子,是任晶晶和程杰的。不过他们都没上来领,只是径自盯着初歆两眼发直,直到—— 任晶晶:“女侠,请收下我的膝盖!” 程杰:“大佬,您缺小弟不?” 初歆:“……” 她现在倒是有点不知所措了,毕竟这种架势她只在电视剧里见过。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感觉到周围又有好多人在看她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她刚才只是……想帮忙而已。 故事书里说,帮助别人是很好的事情,就像拇指姑娘那样。 除此之外,她既没有什么出风头的意识,更不觉得自己刚才展示了什么了不起的能力——毕竟过去她经常要搬像这么沉甚至更沉的东西,从来也没有人夸过她。 如果她胆敢搬不动,把东西摔了,那绝对是少不了一顿毒打的。 初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新同学突如其来的“敬意”,好在任晶晶一向是自来熟,主动就热情地勾住她肩膀,叽叽喳喳打听起来:“女侠,你是不是学举重的啊?你拿过冠军吗?可不可以给我签名?对了,你平常都吃什么呀,怎么这么瘦?要是你的食谱能给程胖子分享一下就好了……” 任晶晶心情好的时候语速也特别快,初歆辨别出几处吞音的地方,默默总结规律。 至于内容,她听懂了一些,慢吞吞按照自己的理解回应,两人倒是也聊了起来。程杰则在旁边努力插话,试图澄清他叫程杰,不叫程胖子。 虽然初歆对他们的问题不能每问必答,他们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在他们眼里,现在初歆已经从弱不禁风的小可爱变身成了深藏不露的真大佬。人狠话不多,那不是非常符合大佬的人设嘛? 甚至初歆偶尔答非所问两句,他们也感受不到鸡同鸭讲的尴尬,只是完全视为大佬的幽默,哈哈而过。 因为初歆刚才露那一手而震惊掉的其他同学,一旦缓过神,也都纷纷围了上来,想要聆听大佬有何高见。很快,初歆就被围在了众人的中心,俨然成了这群新生中的核心人物。 不远处,绿树丛后,有人静静望着这群嘻嘻哈哈的初中生,良久,唇角微不可查上扬了一点。 他有一双淡若琉璃、透若水晶,清澈而不见底的浅色眼睛。 最初看见初歆一个人搬东西出来的时候,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差点就直接冲了上去。 不过后来,看到她举重若轻的表现,以及这么快就融入到了新班级中,他庆幸刚才没有冲动现身破坏气氛。 在这一点上,他有自知之明——他教不了她应该怎样去交朋友。 毕竟,严格意义上,他自己根本就没有朋友。 而她,有她自己的生存之道,也有她自己的与人相处之道。 她的人生,毕竟与他不同。 * 一阵混乱后,各班老师开始组织集合,准备开始升旗仪式。 升完旗,接下来就是校长致辞、主任致辞、学生代表致辞……各种致辞了。 对于大多数同学来说,这种种致辞的模板他们已经听了小学六年甚至更久,早已练成左耳进右耳出的神功,台上音响声音开得再大,也完全不妨碍他们在下面神游物外,昏昏欲睡。 初歆却觉得这个开学典礼新奇得很,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听得认认真真津津有味。 最后一个致辞,是优秀毕业生致辞。 主持人宣布的时候,在下面引起了一点反响。 “今年的优秀毕业生,肯定是那个状元学姐吧?”任晶晶坐在初歆右手边,小声兴奋道,“她好厉害啊,才上两年初中就参加中考,还考了状元,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学的?听说她以前是实验六中的校花,我早晨在校门口布告栏上看见她照片了,真的好漂亮……” 她说着说着戛然而止,看向初歆的脸。 呆了一会儿,犹豫道:“歆歆,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很像——” 她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突如其来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给打断了。 骚动最初从高中部的区域爆发,然后光速辐射向四面八方,扩散到一个个班级、一个个年级,直至席卷全场,也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也好在这是露天的操场,没有盖,否则肯定也被这鼎沸的人声掀翻了。 初歆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种轰动的场面,现场太混乱,一时间东南西北几乎每个人都在大喊,女生们的反应尤其激烈,她根本听不清大家都在喊什么。 是有危险吗? 她身体不自觉地紧绷起来,应该怎么办? 这时自然没有人能回答她。而她在茫然无措的时候,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某个人——如果他在这里,他会怎么办? 他一定会用那种很淡定很淡定的眼神,看着她,告诉她…… 于是,初歆抬起头,她就真的迎上了那双很淡定很淡定的眼睛。 同时耳边听见任晶晶狠狠倒抽一口气,狂抖的声音变了调:“天啦噜,我居然见到了活的川神?” 第57章 失控五十七箭 对愚蠢的凡人过敏…… 今年的优秀毕业生代表是, 陆行川学长。 虽然陆行川已经从这里毕业好几年了,但不可否认,他当之无愧是实验六中最优秀的, 优秀毕业生。 优秀的程度,从他一出场带来的反响就可见一斑了。 “——川神!——川神!——川神!” 经过开始的一阵混乱以后, 下面激动的同学们喊声渐渐统一了节奏,纷纷把为爱豆打call的看家本领都拿了出来。 没人提前通知过他们陆行川今天会来,这显然是完全自发的。 这番差点掀翻了整个操场的大动静, 让教师席上的老师们一个个都看得眼睛发直,有个年轻的女老师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咱们川神的魅力,不减当年啊。” 按理来说,学校年年换一茬新学生, 现在的这些同学大多数都没和陆行川同时在学校里呆过, 更不认识他本人。但是,“拜川神, 不挂科”的迷信传统通过代代相传、口口相传, 早已成了实验六中经久不衰的校园文化, 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以,保佑他们这些苦逼学生的神明,就这么随随便便下凡了, 怎么可能不引起轰动? 而此刻站在所有人注意力焦点上的少年,白衣挺拔,依旧从容淡然,连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仿佛在他与周围的骚乱之间存在一道天然的隔阂, 又仿佛他早已适应了一切变故,因而总是这样处变不惊的。 金色的阳光粲然勾勒出他脸部优雅的线条,每一寸都完美到极致。清隽无瑕的容颜足以夺人呼吸。眸色通透到极致, 滤成一种独特的寂寞。 那是一种处在万千喧嚣中,只属于王者的寂寞。 他上前一步,走到话筒前,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下面所有的喧哗突然静了下来,好像有人在统一指挥。 万籁俱寂的校园里,他缓缓启唇,正式开始今天的致辞。 整个演讲的全程,他都没有笑过,甚至基本没有什么神态的变化。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所说的内容激起台下一浪接一浪的笑声和欢呼。 如果陆行川刚出场时引发的轰动,是出于他固有的名气,那么后来他绝对是凭实力hold全场,从头到尾没给人留一瞬走神的机会。 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绝对是他们经历过的最犯不了困的开学致辞。 初歆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没法离开他。 以前听说他会开玩笑,她还想不通,可现在看来,他真的很会开玩笑啊。 果然,他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不可怀疑。 * “他太帅了!!!” 散场之后,他们已经回到教室里半天,任晶晶还是两眼放光,只会说这四个字,都数不清说过多少遍了。 而且整个教室里,她当然不是唯一的一个。 谁都想不到,陆行川今天会来做开学致辞。 一直以来,陆行川名气很大,人却很神秘,不太参与这些出风头的活动,甚至在外面公开流传的照片都没有几张。 据说曾经有人偷拍他的照片上传到网上,结果几分钟内就惨遭了删帖封号的命运。到底是怎么回事,众说纷纭,尚无定论。 有传闻说陆行川的家世背景不一般,规矩很大,不肯让他轻易抛头露面。但到底怎么不一般,多么不一般,知道的人却很少。 于是乎,他就显得更神秘了。 天才的智商,神秘的家族势力,以及围绕在他身上的无数传说,随便哪一项都足以让他被捧上神坛。 当然对于像任晶晶这样的颜控来说,即使陆行川别的都没有,只有这一张脸,那也是绝对的男神,看一眼心情舒畅,看两眼延年益寿,何况今天让她看了这么多眼,怎么能不激动? 程杰皱眉:“任晶晶,你别犯花痴了行不行,”他往前面初歆的方向看了一眼,叹气,“同样是女生,差距怎么这么大。” 在他眼里,当班上其他女生都在兴奋议论诸如“上辈子拯救几个银河系,这辈子才能当上川神的女朋友”这等肤浅话题的时候,只有歆歆大佬淡定沉默,矜持不语,可见大佬的深度就是不同于这帮乌合之众。 “花痴怎么啦?花痴说明我的审美观正常!”任晶晶很不服气,凑上前轻轻一拍初歆,“歆歆,你说川神帅不帅?” 初歆回过头,抿了抿唇。 这个问题她是能听懂的,毕竟她有个总喜欢问她“哥哥帅不帅”的哥哥。 而且,她明明也知道答案,想都不用想,自然就知道了。 可是那个字压在舌尖上,她莫名其妙地就,不愿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 好像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任晶晶见她竟然需要犹豫,先是愕然,难道她的歆歆女侠竟是个脸盲?随后眼睛在初歆天真稚嫩的小脸上扫过一圈,她恍然了。于是拍拍初歆的肩膀:“算啦,你还小。” 初歆:“……” 致辞结束以后,他就在一片疯狂的掌声欢呼中下台自己走了。她远远地望着他离开,就像做梦一样。 她今天才知道,原来他这么有名,有这么多人都把他当作神一样崇拜。 虽然她早就知道他是最厉害的,但她毕竟不了解外面这些“追星”的套路,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刚才在操场上,任晶晶甚至还教了她“拜川神”的标准姿势。要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默念“川神在上,信女/信男诚心求祷,月考不挂科,期中不挂科,期末不挂科,中考不挂科,高考不挂科,生生世世永不挂科”,然后连念三遍,心诚则灵。 任晶晶拍着胸脯保证,这是历届学长学姐们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她也是机缘巧合才能得到传授。 初歆暗暗地想,如果以后她当面“拜川神”,效果会不会更好呢? 以及,他会是什么反应…… “刚才川神在台上的时候,一直往我们这边看哎。”任晶晶捧着脸,“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见我了。” 程杰一翻白眼:“你是不是也想当川神的女朋友?” “喂,程胖子,你不要侮辱我对男神纯洁的崇拜之情好不好?再说我对自己的智商有自知之明,才不妄想。” “这和智商有什么关系?”程杰倒是不解了。 “以川神的智商,当然不能和我们这种低智商的凡人谈恋爱啦。”任晶晶微叹了口气,“别说谈恋爱了,据说就算是碰他一下都不可以。” “为什么?” “你没听说过?”任晶晶压低嗓门,“川神小时候生过一种奇怪的病,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对愚蠢的凡人过敏。” 初歆一听到说他生病,心就不由自主提了起来,可是再往后她就听不明白了,什么叫做“对愚蠢的凡人过敏”? 程杰也是满脸一言难尽:“……还有这种病?” “川神的事情,本来就不能用常理推断。”任晶晶神秘兮兮的,“你们看见咱们学校西边那个关了门的职业学校没有?我认识几个高中部的人,他们告诉我,几年前那个职校还没关门的时候,学生里有好多小混混,闹得这一片治安都不好。后来有一个领头的太妹看上了川神,竟然专门带了一群小弟抄小路来堵他,非要强逼川神答应给她当男朋友。” 初歆睫毛凝住。 “川神当然是宁死不从——呃,我是说他没有答应。后来谁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总之最流行的版本是这样子的:那个女的激动起来不知怎的碰到了川神一下,结果川神当场就昏过去,直接上了救护车。” 程杰听她讲得神乎其神,一个字也不相信:“你就编吧。” 任晶晶耸了耸肩,大概也知道自己说的这个故事太过耸人听闻。不过还是忍不住强调: “反正,就是那件事情以后,西边那个职校突然整改关门了,你说是为什么?川神平时虽然很低调,但他的家世绝对不一般,不是能惹得起的。” 初歆默默听着她说。现在她已经适应了任晶晶说话的语速,内容都听得挺清楚。 只是这次,她还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懂了。 他被碰一下,就会昏过去? 她虽然的确知道他不喜欢被人碰,但她前前后后已经碰过他好几下了,他也并没有昏过去。 所以,为什么会有这个“传说”呢? 上课铃响,初歆只能暂时收拾心思,把疑问压在心底。第一节 是语文课。 语文老师站上讲台,视线在整个教室里扫过一圈,最后停留在初歆这一桌,皱了皱眉。 “开学第一天,一节课还都没上,怎么就有睡倒了的?旁边的同学,你叫他一下。” 初歆意识到语文老师最后一句话是对她说的,因为全班现在只有一个人在睡觉。 旗仪式结束以后,回到教室,她才发现自己旁边的那个座位上原来是有人的。 不过到目前为止,她也没有真正见过他——只见到了他趴在桌子上的后脑勺。 刚才教室里闹出那么大声响,他也没有被吵醒,依旧睡得很香。 既然是老师的要求,初歆当然要听话照办,只是她直觉这个人恐怕不太好叫醒。 这时候程杰在后面主动举手发言:“老师,那个是宿星洋。” “宿星——”语文老师先是莫名其妙,随后像是想起来了什么,竟然没再继续追究,倒是叹了口气,“算了,让他睡吧。” 初歆眨了眨眼睛。 除了这段小插曲之外,整个上午的课程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对于大多数同学来说。 只是,初歆的一颗心却随着每一节课不断在往下沉。 她始终聚精会神地努力去听老师讲的每一句话,可是听不懂的实在太多了。 下了上午最后一节课,饥肠辘辘的同学们纷纷冲向食堂或回家吃饭,她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饿,只是垂头静静在座位上出神。 回家以来这几个月的经历,此刻恍惚如一场梦,色彩斑斓,曲折跌宕,最后她却像是什么都没有抓住。 她终于走到这里来了。 可是,然后呢? 也许,她终归还是不属于这里吧…… 她想起来,昨天晚上他看着她的眼睛,最后对她说过的话—— “歆儿,记住:如果以后你不喜欢上学了,我还是会继续教你。” 那时候她不明白,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上学呢? 但现在,她懂了,他一定早就知道的。 她不想让他失望,却不知道,其实他已经准备好了失望…… “唔,早安。” 耳边慵懒的问候声突然打断她的心事,初歆被惊了一跳。她转过脸去,一眼看见说话的人,不自觉呆了呆。 第58章 失控五十八箭 我喜欢考第一 她看见了——他的眼睛。 初歆还不会太多形容词, 所以自然就在心里选用了她最熟悉的词汇来描述——“他的眼睛”。 那眼珠不同于平常人的深黑,而是一种浅浅的茶褐色。在阳光下淡若琉璃,明透如镜, 仿佛能把人内心深处的想法给照出来。 在此之前,初歆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一个人的眼睛是这种颜色。 直到现在。 初歆的新同桌在雷打不动睡了整整一上午之后, 终于起床了。他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一双惺忪的睡眼睁开,却意外的活力四射。 “睡神, 你可算是醒了。”程杰在后面说,“要不要一起去食堂?” 刚从书桌上爬起来的男生拨开额发,回头眨眨眼:“你要去食堂啊,那拜托了。” 他说话时尾音自然上挑, 似乎总带着几分笑意。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自己的饭卡拿了出来, 拍到程杰桌上。 程杰忍不住翻白眼:“又让我带饭,大忙人你有没有这么忙啊?” “我当然忙啊, ”宿星洋莫名其妙似的瞧他一眼, “你不知道我还忙着……”他又舒服地打了个呵欠, “……再睡一觉吗?” “……” 程杰决定还是放弃和他争辩的好,毕竟他在小学和宿星洋同班几年,对这家伙的德性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 解决了吃饭问题的某人本来是要继续回去睡他雷打不动的回笼觉, 不过在趴下之前,他挣扎了一下。 余光里他已经注意到了,旁边有人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而且是个女孩子。 ……而且还是个漂亮女孩。 他考虑了考虑这件事,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困了? 于是他转过脸, 也光明正大看向一直在看他的人。 这个女孩生了一张很漫画的脸,肌肤白如春雪,五官精巧稚嫩, 眉间一点朱砂透过蓬松的刘海若隐若现。一双婴儿般乌溜清澈的大眼睛这时候因怔神而发直,仿佛一只呆萌的小瓷娃娃。 不认识。 他眨了眨眼睛:“我知道我很帅,不过现在的女生看帅哥都这么直接嘛?” 初歆:“……” 他说的话她每个字都听懂了,只是整句话拼到一起是表达什么意思,她一时没太能懂。 所以她自己默默地思索着,没说话也没动,看起来还是呆呆的。 宿星洋一挑眉:“Hello?被我帅呆了?”说着伸手过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他的手指晃动起风,指尖正巧擦过初歆额前飘起的一小缕碎发。只是轻轻一掠,那瞬间丝软的触感让他不自觉微蜷起手指,手在空中停滞了半刻。 好想,再摸一下…… 正在这个念头模糊闪过的一刹那,教室门口有人沉声道: “歆儿,过来。” 清冷的几个字落下,教室里剩下的学生齐刷刷转过脸去。 这声音,有点耳熟? “川、川神!” 片刻沉寂后,激动的惊呼从好几个方向同时响起。 陆行川淡然站住,面无表情,宛如冰砌。 本来初歆正在思考这“Hello”又是个什么东西,猛听到这一声召唤却顿时把别的都忘了。 她想都没想,就像离笼的小鸟一样,直接朝他飞了过去。差点就扑到他身上的时候,才刹住了车。 同时,小手已经习惯性牵住了他的袖子。 满怀依赖。 陆行川冷若冰霜的神色稍微松动了几分。 刚才进门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男生对初歆貌似轻浮的举动,不自觉就有些不悦。 他按下情绪,简单解释:“初教授临时有点事,我顺便送你回家。” 初歆内心隐约觉得困惑,他不是早晨就走了吗?怎么现在还能“顺便”? 不过既然他说要送她,她当然是愿意的。 所以她只是小鸡啄米般的点头。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交谈,全然不管好奇的围观群众们都已经屏住呼吸半天没有换气了。 在有关“川神”的种种神话传说里,除了他逆天的智商和才华,流传最广的就是他那个奇特的怪癖——拒绝和别人发生任何身体接触,甚至正常情况下,他都会和他人保持两米以上的物理距离。 尽管其中缘由众说纷纭,但对于这一点事实,大家几乎没有争议。 可是今天,他们眼睁睁地看见了,竟然有人敢往川神身上扑,还敢拉川神的袖子? 最最最为不可思议的是,川神竟然没有躲开——事实上,他根本连要躲的意思都没有? 这还是传说中的川神吗? 或者,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这群惊魂未定的同学们被好奇心折磨得死去活来之际,好在终于有人替他们把心里话问出来了: “川神!你这是……?你也过来接你妹妹?” 说话的是任晶晶的哥哥任飞宇,在实验六中高中部读高三。他初中也是在这里上的,还曾经和陆行川同班过一段时间,所以算是认识。 原本他是过来找任晶晶一起去吃饭,想不到一进门就撞见了这诡异的一幕。 其实他以前从来没听说过陆行川有个妹妹,不过他对陆行川的事情本来也了解得不多。再说,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所以就这样问了一句。 初歆大眼睛眨了眨,妹妹? 陆行川薄唇稍抿,尚未回答,门外响起一声漫不经意似的嘲讽。 “哪个不要脸的在这儿冒领别人妹妹?” 随着走廊上散漫的步伐,人未到声先至,正是季驰。 “驰哥!” 任飞宇一愣,本能就毕恭毕敬给他让开道。 说来他和季驰比和陆行川要熟得多,毕竟当年他也是跟着驰哥“混”的嘛。虽然季驰如今已经不在实验六中,不过老大的余威犹在,他当然要恭敬一点。 只不过,他没太明白驰哥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尤其是,怎么好像哪里酸酸的? 季驰大摇大摆进门,别人他都不放在眼里,一见到宝贝妹妹,却马上笑容可掬:“歆儿,哥哥来接你回家吃饭了。”说着已经向初歆伸过手。 初歆:“……” 她看看季驰,再看看陆行川,所以她到底该跟谁走呢? 最后她还是没有动,抬起稚嫩的小脸望向季驰,有点讨好地用小软音糯声唤:“哥哥。” 季驰只好把手收回来,看来只要陆行川在场,他这个哥哥永远属于第二梯队的,没法子。 不过虽然心头发酸,他还是被宝贝妹妹叫得挺受用。以前初羡就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他哥哥,好像有他这么个哥哥是件多么丢人现眼的事情一样。 任飞宇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现在倒是更混乱了:“驰哥,这是你妹妹?” 季驰理直气壮:“当然是我妹妹。” 任飞宇又瞧瞧虽然对季驰乖乖叫了“哥哥”、却攥住陆行川衣袖一刻不放的女孩,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原理。 据他了解,季驰和陆行川应该不是亲戚,朋友也算不上,怎么能共有一个妹妹? 这时候陆行川终于开口,还是淡淡地,解答了所有人的疑问:“我是她师父。” “师、师父?”任飞宇更惊讶了。 季驰只是轻翻了个白眼,也没有否认,看来这事儿是真的。 这下任飞宇看向初歆的眼神彻底变了,得是什么样的天资,才能让川神这样的高冷天才学神亲自收徒? 他不由得感叹:“驰哥,原来你妹妹是神童啊!” 季驰微皱眉,不等他再说什么,陆行川已经无视所有好奇的目光,径自领着初歆走了。季驰追了上去。 在别人都没有留意的角落,宿星洋默默撑着下巴,在他那双清透的浅色眼睛里似乎闪过一抹深思的情绪,但是转瞬即逝—— 他眼一闭,已经又睡了过去。 * 初歆下午回学校的时候,还不知道她已经成了全校最红的新生。 现在她不仅是深藏不露的举重冠军,还是天才学神亲自认证的徒弟,那当然是非同凡响。 下午上课本来容易犯困,不过今天初一十班的同学们一个个都格外精神抖擞。因为每当瞌睡虫上脑的时候,他们只要看一眼初歆正襟危坐专心听讲的模样,立刻就自惭形秽、痛改前非了——人家川神的徒弟水平比他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还在认真听课,他们怎么好意思睡觉? 除了,有那么一个人始终睡得非常好意思,几节课下来根本都没醒过。 初歆能听懂的内容还是不多。中午的时候她本来想对他说……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终于走到这里来了,无论如何,她想再试试。 英语课之前,初歆被班主任徐老师叫出去,领到了楼上的一间办公室里。 “这是Kelly老师,”徐老师笑眯眯向初歆介绍,“以后英语课的时候你到这边来上,Kelly老师会单独给你辅导。” 陆行川之前并没有教过初歆英语,一方面是时间紧张,一方面也是担心让她同时学两门语言会造成太多混乱。现在,英语当然是初中的必学科目,但是如果直接把初歆扔到课堂上,对她来说和听天书无异。因此,他提前已经和学校商量过,先给初歆开个小灶,补一下基础。 Kelly老师是学校聘请的外教,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女郎,普通话说得非常流利。 初歆第一次认识一个真正的“歪果仁”,开始有点紧张,不过在Kelly老师的热情攻势下,很快就放松了下来。 “Good job!”Kelly老师听初歆独立念完一遍字母表,竖起大拇指,“Jesse说得没错,你的学习能力非常强。” 初歆抬眼。 见她疑惑,Kelly老师解释:“Jesse就是你的‘师父’,我们是半年前在欧洲的学校里认识的,后来他帮我介绍了这里的工作。”她美丽的蓝眼睛里不自觉地发光,“Jesse是个真正的天才,那边也有好多女孩子喜欢他。不过可惜,”她叹了口气,“他从来不笑。” 她控制了一下自己,没有直接说出来,她之所以选择推迟一年上大学,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当然也是为了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神秘东方男孩。 初歆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说:“他会笑的。” Kelly老师眉毛挑得老高:“你见过他笑的样子?” 初歆点头。 Kelly打量她一番,笑开:“那他一定非常喜欢你。” * 下午放学的时候,陆行川依然过来接初歆,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两人一起走出来,陆行川简单交待:“季驰要上课,他就不过来了。” 初歆点点头,只是看向他的目光里有些疑惑。 陆行川看懂了她眼睛里的问题:“学校同意我平时可以不上课,只要去考试就可以了。” 初歆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去上大学?” 今天Kelly老师除了教她英文字母表,还和她聊了些别的,比如有一种更厉害的学校叫做“大学”,那里面有好多好多知识。还有,关于他的,Kelly老师说,世界上最厉害的几家大学,都希望他能过去学习,但是他都没有答应。 为什么呢? 陆行川微怔,其实从他七岁开始,每年都会收到大把名校的邀约,不过他都没有去。 他一直在体验按照正常人的轨迹读书上学,当然,出于某些原因,他实际能够体验的部分也不是很多。 越去体验,他只是越能感觉到自己的不正常而已…… 最后他说:“直接去上大学,会少很多场考试。” 初歆长长的睫毛轻颤:“……你很喜欢考试?” 陆行川淡淡道:“我喜欢考第一。” 第59章 失控五十九箭 病危通知书 我喜欢考第一。 坐进车里的时候, 这句话还一直回响在初歆耳边。 她知道,他喜欢考第一,当然就可以考第一。 不像她, 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还是考不了第一的。 上学第一天, 她已经充分体会到了,周围有这么多厉害的人——至少都比她厉害多了。 他们能听懂的课,她都听不懂…… 陆行川自己还不到拿驾照的年龄, 平常有专门的司机接送。司机了解他的脾气,没事的时候从不多话,车里的气氛一片沉寂。 陆行川和初歆并排坐在宽敞的汽车后座上,余光里发现女孩粉嫩的樱桃唇微微嘟着, 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看起来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他本能地警觉:“歆儿, 学校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初歆抬眼,摇头。 陆行川望着她, 薄唇渐渐抿直, 又问:“和你同桌的那个男生……不然把他换掉吧?免得他打扰你。” 本来他没有专门去控制要让初歆和谁同桌, 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可是现在,他却有点后悔了。 虽然他中午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那个男生,但根据他直觉的判断, 那应该是个非常淘气的家伙。 初歆又摇了摇头:“没有打扰。” 陆行川认真审视她一番,似乎在评判她有没有说真话:“真的没有?” 初歆不太明白他怎么一直追问这件事,她想了想,得出结论:“他不呼噜。” 陆行川稍怔了片刻, 反应过来:“他一直都在睡觉?” 刚才他去接初歆的时候,的确看见那个男生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连放学的铃声都没有唤醒他。 初歆点头。然后想起来要强调一下:“我没有睡。” 虽然她听不懂课, 但她也一直努力在听,老师讲的一个字都没漏掉。 陆行川看进她的眼睛里,神色变得柔和:“我知道。” 初歆被他眼神里自然流露出的信赖所笼罩,忽然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我也会考第一。”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宣言,陆行川没有马上评价。 初歆默默咬唇,心里不免有些发虚,低下头小声补充:“……以后。” 陆行川注视着她,他没想到她闷闷不乐半天,是为了这件事。 其实他当然清楚,以初歆目前薄弱的基础,直接从初一开始上,是很困难的。甚至非常可能,她根本从课堂上学不到什么东西。 可既然她一心想上学,想上实验六中,他拦不住她,只有帮她。 他在季家力排众议,终于替她实现了这个愿望,但内心深处,他的打算未尝也不过是暂且让她过来体验一下。在他看来,等她对“上学”这件事的新鲜感过了以后,自然也就会知难而退了。 只是看她眼下的态度…… 最后他轻声说:“歆儿会考第一的。” 这样一句清淡的鼓励,却让初歆十分满足,甚至有点热血澎湃起来。 他说的话一定没错。 她暗暗下定决心,既然他喜欢考第一,总有一天,她也要考个第一给他。 * 快到家的时候,初歆想起来一件事情。 她在自己的书包里翻了一下,找出来什么东西,略带犹豫地递给陆行川。 “这个……交给你的?” 她手上是一个信封,信封上依次画了一只手,一个箭头,和一个人。 而画上的这个人,的确很像是他。 初歆的理解应该不错,这画面拼起来的意思,就是要求把信交给他。 他盯着信封眉头渐锁:“这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初歆摇摇头。 这是她快放学的时候收拾书包发现的,至于是谁在什么时候把它放进来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陆行川默然半晌,最后只是说:“我会处理。”就自己把信封收了起来。 初歆其实有点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不过她觉得既然这是给他的东西,那她就不该自己拆开来看。现在陆行川不说,她也没有多问。 陆行川把初歆送回家,又一次婉拒了季老爷子留他晚上一起吃饭的邀请,自己走了出来。 “少爷,”司机杨师傅沉默了一路,这时终于开口,“刚才路上有车在跟着我们。” 陆行川脸上不见什么惊讶的表示,只是淡淡点头:“我知道。” 杨师傅还是不太放心:“需不需要派人去查一下?” “暂时不必。” 杨师傅知道他家少爷年纪虽然小,却一向是很有主见的。又想到刚才他们快驶进小区的时候,跟踪的那辆车就主动掉头走了,没有跟进来,也没有什么明显敌意的表示,于是没再坚持。 他只是想不通:“这算什么意思?” “也许,”陆行川眸色微沉,“是一个警告吧。” “警告?那不就是威胁?” “没有人,”陆行川淡然道,“可以威胁我。” 回家以后,陆行川撕开初歆交给他的信封,一张卡片从里面滑了出来。 卡片上手写的笔迹看起来潦草而阴戾,只有一行字: “原来你也有在乎的人。” * 开学第一天老师们手下留情,不约而同地都没有留作业。 不过,初歆早就从陆行川那里学到的一件事情是,所有不懂不会的内容都应该当作作业,自己去弄明白。 只可惜,现在她不懂不会的内容实在太多了,要完成这个目标比较困难。 她端着数学书钻研了一会儿,借助手机把不认识的字词都查出来认识了,只是她还是很困惑,为什么世界上要分为讲理的数字和不讲理的数字呢? 在她的观念里,不讲理的东西肯定是不好的,但书上没有说那些不讲理的数字有什么不好。 而且根据书上的解释,她也看不出来,那些不讲理的数字怎么就不讲理了。 这些纠缠不清有理没理的道理让她有些头疼,她放下数学书,先去看英语。 毕竟英语是从头开始学的,Kelly老师教她也教得很耐心,所以她觉得相对轻松。 她开始复习Kelly老师今天教她的字母表,这些字母长得和拼音很像,但念起来又不太一样,她必须好好记住。 “A,B,C,D,E,F,G,H,I……” 读完一遍,初歆顿了顿,又重新读了一遍。 她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又找不出来到底是哪儿不对。 于是她又继续重读一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明显了。 尽管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却让她无法忽略。 直到她把字母表翻来覆去念到第七遍的时候,终于拼了出来—— “C——I——U……I——C——U……ICU?” 静谧的灯光铺洒在她身上,她盯着书上的字母,纤长的睫毛凝住。 渐渐地,好像是明白了什么…… Kelly老师今天说过的,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种不同的语言。 一门不同的语言,意思当然可以完全不一样…… 初歆不知不觉间把书阖上,没过两秒钟又打开,视线在这几个字母之间来回兜兜转转。 手机铃声响起,是Kelly老师。白天的时候她主动和初歆交换了号码。 “Cherie!”Kelly愉快开朗的声音从电话那头流淌过来。 初歆规规矩矩地问候:“Kelly老师好。” “Cherie”是Kelly老师给初歆取的英文名字,因为——Kelly的原话是——“这个名字就像你一样可爱”。 “不上课的时候用不着这么客气啦。”Kelly笑了笑,“Jesse在你身边吗?” “……不在。” “哦。”Kelly听起来有点遗憾,不过马上恢复如常,兴冲冲地问初歆,“你猜我刚才出门捡到了什么?” 初歆不知道这应该怎么猜,正在这时,电话那边传来软软两声“喵呜”的小奶音。 初歆眨了眨眼:“小猫?” “一对好可爱的小猫!我看它们一定是双胞胎!”Kelly还沉浸在兴奋中,急于找个人来分享,“Cherie,它们想和你打招呼呢,我们视频吧?” “视频……?”初歆有点迷茫。 “等一下,我马上给你打过去!”Kelly说完就挂了电话,没等初歆反应过来,新的视频电话已经拨了过来。 初歆依照自己的理解,点了一下屏幕上绿色的按钮,好在按对了。 两只毛茸茸的雪白小猫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好奇地向着镜头睁大眼睛。它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果然像是双胞胎,只是其中一只小猫尾巴尖上有一点金色。 Kelly的脸也挤进镜头,眨了眨眼:“Cherie,我们只能看见你家的天花板哎,你把手机抬起来一下,good,再抬高一点——Oh,I see you!” 初歆猛怔了一下。 “OK,就保持这个角度……Look,它们在和你say hello呢!哈哈,它们在争着往你这边凑哎,果然它们都好喜欢你……” 在Kelly的指挥下,初歆摆手朝小猫们打招呼,还学着它们的腔调也“喵呜”了一声。小猫们同时一歪脑袋,用圆溜溜的眼珠盯住她,似乎在判断她到底是不是同类,惹得Kelly兴奋尖叫“再加上你,就是三胞胎啦”。 结束视频之前,初歆终于找到机会问了一句:“……I,C,U是什么意思?” “I see you,”Kelly眨了眨眼睛,解释,“就是说我看见你啦。” 初歆放下手机,陷入了沉思。 我看见你了。就是这么简单的意思吗? * 后面两天,陆行川没有出现。 初歆只收到了他发来的一条信息,大意是说他要离开C市几天,大概这周末回来。 至于是去做什么,他在信息里没有提。 初向南接送初歆上下学的时候,发现校园里一路遇见的学生们,尤其是女生,都纷纷向他的小女儿投来无比羡慕的目光,不禁有点摸不着头脑。 有他这么一个头发都白了的老爸,很值得羡慕吗? 一家人吃晚饭时,季驰瞅了瞅这两天都特别安静的小妹妹,不自觉间已经脱口而出:“陆行川最近怎么不过来了?” 问完了他才发觉不太对劲,这话说的,就好像他多稀罕看见那家伙似的。 只是,其实他在内心深处,早就不得不认清了这个现实——在哄他宝贝妹妹开心这方面,哪怕他豁出老命卖萌耍宝,也远远不及陆行川淡淡的一个眼神。 所以,如今看见初歆情绪不是很高涨的样子,他自动就产生了这种没出息的希望:要是陆行川在这里,不就好了? “小川这几天不在C市,”季老爷子说,“他去K城了。” “K城?”季驰挑眉,“那不是陆家的地盘吗?” 季老爷子“嗯”了声:“小川他爷爷的生日,他回去参加寿宴。” 季驰还是很诧异:“他不是不和那边来往了吗?” 陆行川几岁的时候父母离异,自那以后一直和母亲沈清音一起生活。而众所周知,沈陆两家关系十分不睦。陆行川的外公沈镇墨和他爷爷陆雍年轻时就是斗得你死我活的死对头,近年来,两家更是几乎没有什么往来了。 季老爷子看看他,叹息一声:“毕竟是一家人,血浓于水,怎么能说不来往就不来往了。” 季驰皱了皱鼻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自己低头默默扒饭,不再言语了。 季腾周也没再多说,不过说起这件事,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古怪。 据他所知,这些年来陆行川的确对陆家很疏远。因为当年的那件事情,陆家的人自知没脸面对他,也从来不会要求他什么。 以前陆雍的生日,他都没有去过。这次,却是他自己主动要去的。 就为了这事儿,沈镇墨其实还颇不乐意,不过以那个老家伙对宝贝外孙的溺爱程度,只要陆行川决定要做的事情他自然是拦不住,最多也就是私底下和老朋友抱怨几句了。 *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 集体跑完圈之后,体育老师宣布自由活动,初歆趁周围没有人留意,自己悄悄溜回了教室。 上节课数学老师的板书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符号,看得她稀里糊涂的,抄笔记抄得也慢了些,还差一部分没有抄完。 她回到座位,摊开笔记本,看着黑板继续唰唰地往下记。 正当她聚精会神抄笔记的时候,蓦然感觉有一只手从斜后方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初歆吓了一跳,本能地转过头向那边看去——并没有人。 她呆呆眨了下眼睛,只听在她旁边的座位上,有人开心大笑起来。 初歆一回头,这才发现她那个永远睡不醒的同桌,现在居然是醒着的。 宿星洋刚才故意把手绕到初歆身后,从相反的方向来拍她,见她果然上套了,心里充满了恶作剧的成就感。 “喂,大眼睛,”他顺理成章地给这个大眼睛女孩起好了外号,“你怎么不去上体育课?” 初歆顿时有点被抓包的心虚感,尤其是此时此刻,被对方那双透彻如琉璃的浅色眼睛这样看着,让她感觉自己是做了什么坏事。 最后她硬着头皮指出:“……你也没上体育课。” “我要睡觉啊。”宿星洋理直气壮耸耸肩,好像“他要睡觉”就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别的统统要往后放。 初歆眉尖轻蹙,再次印证了对眼前这个贪睡鬼的印象——果然,一点都不像他。 时间久了,她已经不觉得别人也有一双“他的眼睛”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了,毕竟Kelly老师的眼睛还是蓝色的。 但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他才不会像这样说话,也不会胡乱作弄人,更不会在上课的时候睡觉。 宿星洋被她用一种看山寨货似的眼神看着,眼皮不由跳了跳。不过他还是维持了淡定,笑眯眯拖长音调:“喂,你这个眼神,是鄙视我啊?” 初歆认真地点头。 宿星洋:“……” 一定要这么直接嘛? 初歆其实倒并不习惯当面“鄙视”别人,以前她对别人有什么想法,基本都是自己埋在心里的。可是面对他这副灿烂的笑容,她莫名其妙地,就很想对他说实话。 所以她就没有遮掩。 “行吧。”宿星洋笑容不便,倒是饶有兴致地问,“那你说说,为什么鄙视我?” “你不听课,不学习,这样不对。” 她说话时,神色十分真诚,显然真心实意就是这样想的。 尤其在提到“学习”这两个字的时候,她那双乌亮的大眼睛里分明在放光,好像在说一个无比神圣的词汇。 宿星洋这下有点接不上话了。他突然怀疑,眼前这只软绵绵的小可爱,怕不是哪个古板的卫道老夫子转世成的吧? 他忍了忍,又忍了忍,实在没忍住,小声嘀咕:“你听课了不是也听不懂吗。” 初歆怔住。 她听不懂课——这当然是真的。 可是这个人怎么能知道呢? 一周以来,只要是上课的时间,他全都在睡觉,连课间基本上都没醒过。 转瞬后男生脸色一变,只剩一片讨好的笑容,语调相当无辜:“我什么都没说。” “你说了——” “你一定是听错了。” “……” 初歆不想再搭理这个怪人,回去继续认真抄她的笔记。 记完笔记,她翻开课间刚发下来的数学练习册,准备再改一下错题。 嗯……看来错题有点多。 她的小心脏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宿星洋凑过脸来,对着那片不忍直视的红叉横看竖看,终于看出了值得鼓励的部分:“……你这字写得挺不错啊。” 初歆:“……” 她脸上不自觉火辣辣的,可是,她明明,真的,每道题都认真做了呀…… 为什么一道都没对? 宿星洋见女孩小脸鼓鼓的,咬着唇闷闷不乐,显然没有感受到他鼓励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了一个伟大的决心。 “好了,我教你吧。” 初歆转脸望向他,乌亮的眸子里满是怀疑。 “放心吧,就这些题,我在梦里都会做。” 宿星洋说罢,打了个呵欠遏制困意,伸过手把初歆桌上的练习册拉向自己这边。 但他意想不到的是,他非但没有得到任何的感谢,女孩反而像受了极大的惊吓一样,一使劲把书给拽了回去。 他扬起眉毛:“不想让我教啊?” 女孩一脸警觉地摇了摇头,很坚定。 宿星洋很是无语,转了转眼珠:“算了,看来只有你那个‘师父’才配教你。” 话说出来,他自己听见了,才觉得哪里好像有点……酸? 他闭上了嘴。 初歆知道她的拒绝让他不太高兴了,但是,她真的不想跟他学在梦里做题。 她还是觉得醒着做题更好,哪怕会做错一些,至少她还可以改啊。 就算所有题“在梦里都会做”,那也不是真的,是不是? 人又不能一辈子都只在梦里过。 她想要劝他一下,以后不要只在梦里做题了,正在组织语言的时候,一张纸片从她手中的练习册里飘了出来。 初歆把它捡起来,发现上面有好多字。 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张纸,但其中三个字对她具有天然的吸引力,第一时间就牢牢抓住了她的眼球。 ——“陆行川”。 他的名字。 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纸上还有其他一些初歆认识的字,但不足以让她看明白整体的内容。她硬盯着这张纸看了一会儿,却有一股不祥的直觉不受控制地从后脊涌上来,冷冰冰渗入骨髓。 她莫名害怕了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谁能告诉她? 宿星洋在心里叹息了一番好人难当,本来决定还是趴回去睡觉的好,可是转过眼看见她这时候对着一张纸迷惑又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又凑了上来。 他一眼扫到那张纸标题,眉毛挑得老高。 “病危通知书?” 初歆抬眸,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在无声中发问。 “你不知道病危通知书是什么?”宿星洋在内心感慨,真是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富家小姐,连这都不懂,“病危通知书,就是医院里如果有人病得快死了,医生就会开一张这样的单子给他家里人,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他说着,已经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她怎么会收着这种东西?何况看起来她都不清楚这是什么…… 初歆在他这整段话里,听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个“死”字。 这个可怕的字在她耳边不断回响,让她脸色惨白,浑身发冷,单薄的肩膀都不自觉颤抖起来。 第60章 失控六十箭 ICU的真相 “大眼睛?” 宿星洋留意到她的不对劲, 不禁有些无措。 他忙又低头看了看那张病危通知书,这回看得仔细了一点,看清了上面病人的姓名——“陆行川”。 他不由也愣了愣, 毕竟他没想到会突然看到这种东西。 然后他反应了过来,连忙用手指着下面落款处的日期解释:“你看日期是七月的, 已经过了很久了。” 说是“很久”未免有点夸张,毕竟距今才两个月不到。可是看看身边已经面无血色的女孩,他只能有意这样强调。 他灵光一闪, 又补充了一句:“再说这也不一定是真的啊,说不定有人和你恶作剧呢。”察觉初歆向他看过来,他飞速摆手,“呃, 不是我……” 初歆垂脸静静盯着那张病危通知书, 漂亮的大眼睛有些空洞。 宿星洋认命地叹了口气:“算了,只要你心里好受, 就当是我也行。” * 这天夜里, 初歆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她的双腿又变成了一条鱼尾巴, 她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游啊游,终于看见了一座小岛。 他,站在岛上。 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 他静静朝她望过来。 初歆想游过去找他,就在这时,她发现了——那座小岛正在往下沉。 带着他一起,渐渐没入深海之中。 可是, 他的眼神那么平静,好像根本没有发现迫近的危险。 初歆想大声喊出来提醒他,让他快逃, 却一点都发不出声音。她只能拼命向他游过去。 她想起来她已经是一条美人鱼了,虽然看来是一条哑巴美人鱼,但也一定可以救他的。 然而事实是,明明她看见他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努力,也游不过这段小小的距离。 直到他完全被海水淹没,彻底不见掉,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初歆猛然惊醒,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翻身起床,没有目的地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又过去翻开书包。 她找了半天,却没有发现那张病危通知书。 白天发生过的可怕事情,仿佛也只是一场噩梦,就这样不见掉了。 她发了一阵呆,才想起来,今天放学的时候,宿星洋冲她眨了眨眼,特意说了一句:“好好享受周末。” 于是她明白过来,那张纸究竟到哪里去了。 这个领悟先是让她格外焦虑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她渐渐冷静了下来。 其实,她知道宿星洋说的有道理。 也许那只是别人的一个恶作剧,哪怕是真的,也已经是好些天之前的事情了。就在前几天,她还见过他,他明明好好的,怎么会有事呢? 不会的。 绝对不会。 她不断在内心重复这些,想要把所有不好的想法都驱散。可是,与此同时,某个巨大而明显的漏洞已经让她越来越难以忽略。 那张通知单上落款的日期。 宿星洋指给她看过,向她解释这张单子就是医院在那一天开的。 而那个日子,对她来说却是很熟悉的。 ——正是他上次消失掉的时间。 从那天开始,他消失了一个月。 卫染姐姐只说他在忙,却没说清楚他在忙什么。 后来,他回来了,也基本没有提过那段时间里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只是告诉她,他住在一个很漂亮的岛上。 而那个岛,那个岛…… 四周深沉的黑夜不断向初歆推压过来,令她透不过气。 也正是在这一刻,她记忆里埋藏已久的某些东西,终于被激发了出来。 她试着活动舌尖,半晌,终于慢吞吞挤出了第一个词。 “In-ten-sive……” 由于舌头缺乏训练,她经过好一番揣摩,才能用一种僵硬的方式把这些音给拼出来。 又练了很久之后,她才能够完整模仿出那天1729的发音:“Intensive,Care,Unit” 。 缓慢地,却是准确的。 其实她一直都没有忘记,那天在他家里,在被他打断之前,1729说过的这一串奇怪的话。因为是关于他的事情,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只不过以前,一门完全不同的语言尚在她的理解能力之外,她也想不到要去打听这串古怪的叽里呱啦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直到最近这几天,听多了Kelly老师说话时零星蹦出来的英语单词,她的记忆也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被唤醒了。 1729当时说的就是英语吧? 于是,她知道了,现在她需要做的,是找到这句英语真正的意思。 她拿起手机,启动搜索。 片刻后,在黑夜中回应她的是1729机械的声调: “对不起,网络连接故障,请稍后再试。” 初歆愣了愣,试图和它讲道理:“这是你告诉我的,你肯定知道是什么意思。” 然而1729显然不为所动:“对不起,网络连接故障,请稍后再试。” “……” 明明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被砰一下挡在了门外。这种感觉实在很难让人甘心。 初歆咬唇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他曾经教过她的,如果打电话的时候听不清楚,那可能是因为“信号不足”,去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就会好了。 她不知道“信号不足”和“网络连接故障”是不是属于同一类的问题,不过试一试总是可以的吧。 她走到阳台上,可是手机给出的还是同样的提示。最后她溜出房间,悄悄地摸下楼,想再去花园里试试看。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楼下隐约的人声。 好多人。 初歆屏住呼吸,在楼梯口探出脑袋定睛一看,松了口气。 不是小偷,是初羡在下面看电视。 音量开得不大,所以走近了才能听到动静。 初羡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剧,听见楼梯口明显的呼吸声,猛转过脸,瞧见初歆,像见了鬼一样。 “你、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她明明是自己心虚,只好强自镇定,先发制人。 “醒了。”初歆原原本本回答。 初羡:“……” 为了证明她已经是一名抛弃了低级趣味的成熟高中生,开学前她在全家人面前高调宣布,决定从此告别这种幼稚的狗血电视剧。 所以其后果就是,现在她只能偷偷看半夜的重播了。 她又冷静了冷静,用命令的口吻说:“你就当什么都没有看见,知不知道?” 初歆点点头。 初羡见她乖乖答应了,脸色缓和了一些。看她还站在原地没走,犹豫着问:“……你也想看?” “……” 初歆微怔,不过最后还是走了过去,也在沙发上坐下。 其实她并不是想看电视剧,刚才她只是想到,初羡的英语肯定是很好的。既然1729总是不肯回答她的问题,也许她可以问初羡……? 不过,初羡最近不太喜欢被她问问题…… 初歆还没做好决定,只听初羡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她一抬头刚好看见,刚才还在和女主亲亲抱抱的男主被车给撞飞了。 好多好多血。 初歆不禁畏缩了一下。 女主冲了上去,抱住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掉的男主,又哭又喊使劲摇着他。 初歆觉得更担心了,可惜没法进到电视里告诉她,这样摇会把人摇得更死的。 好在这时候画面一切,已经转到了医院里。 双眼紧闭的男主躺在一张会移动的床上,周围好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在一起把他往前推。女主还是又哭又喊,在后面一直追。 奇怪的是,明明前面的人推得也不是很快,可她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就是追不上。 为什么不跑快一点呢? 最后男主终于被推进了一扇门,大门关闭,把哭喊的女主挡在了外面。 背景音乐也戛然而止。 “啊啊啊,要不要这么虐啊……”初羡捶着沙发,“才刚刚解除误会,又出车祸,真是的,还能不能好了……” 尽管这时客厅里很安静,但初歆几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因为,此时此刻,她只能看见屏幕上那扇紧闭的门。 以及,门上所印的那三个巨大夸张的字母—— “ICU”。 * 周六晚上,陆行川的飞机在黑透的天色里落地。 等他到达季家门口时候,差不多已经超出了适合客人礼貌到访的时间。 但他略迟疑后,还是按响了门铃。 原本他的打算是明天白天再来,可是下飞机以后,他给初歆连续打了几个电话,她都没有接。 他想过她可能是还不熟悉手机的用法,或者已经提前睡了,可不知不觉地,还是走到了这里。 现在他只是想进去看她一眼。确认她没事,他马上就回去。 罗姨给他开了门,脸上有些惊讶:“川少爷!这么晚有事吗?” 陆行川不及开口,只听见季驰懒洋洋在客厅里说:“歆儿在楼上房间里,快去吧。” 陆行川瞥了他一眼:“谢谢。”说罢,便自己上楼去了。 季驰望着他的背影,眼珠转过三百六十度。 他可不需要陆行川的感谢,只不过陆行川这几天没出现,他已经明显看出了初歆的失落。 他每回见到宝贝妹妹那思念的小眼神,可以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不为过。好不容易陆行川真来了,他哪忍心让她再多受一时半刻这种煎熬。 只是另一方面,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心头不免又多了一份隐忧——这样下去,不会真的出事吧……? 陆行川走到初歆房间门外,从没关紧的门缝中看见房间里亮着灯,她应该还没有睡。 他唤了一声:“歆儿?” 以往只要一听见他的声音,她都会马上迎出来,用满怀依赖的大眼睛望向他。 可是这次他等了几秒,里面没有丝毫回应。 他把声音提高了一点:“歆儿,我现在可以进去么?” 房间里还是任何动静都没有。 陆行川不自觉有些紧张,他没有再问,直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可是他仍然没有看到初歆。 他用眼睛把房间里各个角落都仔细扫过一遍,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这让他不禁怀疑,季驰刚才是不是故意在耍他,初歆根本就不在这里。 他正打算下楼去问清楚,这时候看见了窗帘上映出的那一抹纤小的影子。 他打开阳台的门,走了上去。 初歆的房间是别墅二楼朝向最好的一间,阳台也很宽阔。 今晚是个晴朗的无月之夜,整个阳台地面上洒满清冷的星辉,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银。 而就在阳台的一角,瘦小的女孩缩成一团,默默抬头望天,显得弱小而孤独。 她怀里抱着一只布偶,陆行川走过去,看见那是个天使造型的娃娃。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初歆的天使娃娃,不得不承认,这个玩具的形象,在某些关键特征上,的确和他很像。 可是现在,这个很像他的天使娃娃被初歆珍爱地抱在怀里,而他这个真人却完全被冷落了。 这是他以前从来没尝试过的待遇。 她甚至完全没有对他的存在做出任何表示,就这样安静缩在角落里,仿佛在这偌大的天地之间,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和那只娃娃。 陆行川不知道是哪里出问题了,他让自己尽量维持镇定,也在初歆身边蹲下,陪她看了一会儿星星,才轻声开口:“歆儿,你很喜欢看星星?” 女孩纤薄的肩膀在他的声音里微颤了一下。 没有回答。只是终于转过脸,无言地看向他。 零碎的星光洒在她清灵的大眼睛里,交汇,融化,最后成了一片虚空。 陆行川从来没在她眼睛里见过这样的神情。 似乎无数种说不清的情绪埋在眼底深处,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只觉得,这种复杂的眼神,不是她应该有的。 他情不自禁伸过手去抚摸她的头,但她缩了一下,自己躲开了。 他落空的手悬在半空,渐握成拳。过了半晌,才缓缓放下。 在内心深处,其实他已经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只是他还不敢,也不愿承认…… 然后他看见,第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女孩美丽的大眼睛里落下。 他的呼吸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 她就这样用复杂无比的眼神望着他,眼泪仿佛流不尽一样不断地涌出来,却始终没有哭出半点声音。 而他既阻止不了她的眼神,也阻止不了她的眼泪。 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席卷了他。所有他平素引以为傲的超凡智力,此时此刻,全都被她的眼泪碾成了齑粉,一文不值。 他不知不觉抬手为她拭泪,完全是受本能所驱使,没有分神去想一想这个行为可能会给他带来的后果。 第61章 失控六十一箭 不要来了 在陆行川没有用大脑思考的时候, 他已经用手背轻触到了她侧脸上的湿意,企图为她拭去这些伤心的痕迹。 女孩有一瞬间没有反应,只是任由他摆布, 但紧接着,她像是被惊吓到, 躲开了他的手。 陆行川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干什么。他不动声色把那只手藏到身后,掩进袖口里。 两人在静谧的星空下四目相望。 几秒钟后, 女孩终于吭声了。 刚刚哭过而格外细软的音色在发颤,她的语气却是陈述性的,没有丝毫疑问。 “没有,那个岛。” 陆行川薄唇渐渐抿直, 失去血色。 一时间, 他没有狡辩,也没有解释。 他什么都没说。 果然, 她终于还是发现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 她这么聪明, 他不可能真的瞒她一辈子。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快到让他没有信心再去编造一个新的谎言。 他没有否认,这对于初歆来说,就是拼图的最后一块。现在她完全确定了。 记忆里许多零散的碎片串连成线, 最终织成一张真相的密网。 那天早上救护车的尖叫。 不存在的ICU岛。 那时候外公为什么不想再让他过来了。 快死的人才会有病危通知书。 1729后来怎么不肯回答她的问题了。 还有,别人说他“对愚蠢的凡人过敏”…… 他从来不许人碰,却会摸她的头,会给她抱抱。 而就在那天晚上, 她在睡梦里都记得,是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让她安心下来……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白皙的小脸上掉下来, 落进天使娃娃柔软的金栗色头发里。 最后,她用尽全力一个字一个字问出来:“为什么?” 回应她的仍然只是沉默。 他启唇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 于是,她彻底明白了。 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回答她一句“为什么”,因为,这就是他不肯告诉她的真相—— 是她害他差点死掉了。 因为她不肯像别人那样离他远远的,所以他就差点死掉了。 不管到底怎么会这样的,她知道这是唯一的解释。 所以,她不可以再继续靠近他,伤害他…… 陆行川有一瞬间想要对她和盘托出,但理智重新回笼,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还不确定她已经知道了多少,现在主动告诉她那些,显然不是最优化的选择。 “那是一场意外,已经没事了,不会再发生了。”他故意含糊其辞,绝口不提这“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琉璃般的眼色深深看进她眼睛里,用他最令人安心的声音做出保证,“歆儿,相信我,可以吗?” 这一招对他来说是百试不爽的。在这种时候用出来或许有些卑鄙,但他也顾不得了。 一直以来,她习惯于无条件地相信他,而他也习惯了无条件地被她相信。 这是专属于他的神力。 初歆透过泪湿模糊的视野,仰着小脸望他。 漫天星光在他眼底。 刚才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是很喜欢看星星。 但不管天上的星星有多好看,这辈子,她见过的最美的星星,在他眼睛里。 曾经一次又一次,只要被他这样看一眼,她就会不知不觉被他的光明所吸引,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不受控制地沦陷进去。 现在也是一样,她怎么能不相信他呢? 他说的话一定没错,既然他说没事,那就是没事…… 初歆猛一下错开了目光。 不等陆行川来得及阻拦,她抱着怀里的天使娃娃已经跑出老远。 “歆儿!”陆行川微怔后追了上去。 按理来说他的腿比初歆长得多,但女孩身体轻盈,奔跑如飞,他一时间竟然难以追上。 初歆根本没想过自己这是要往哪里去,她漫无目的地蹿出房间,穿过走廊。 她在逃跑。 因为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不敢再被他说服,那么,她就只剩下逃…… 在坚定的信念下逃——不可以再让危险靠近他。 如果她自己就是危险,那她宁愿不要靠近他。 季驰还在客厅里看球赛,突然瞧见宝贝妹妹一个人跑下楼,诧异问:“歆儿你要去哪儿——” 他一言未毕,蓦然变了脸色。 他看见了初歆满脸上的泪痕。 初歆极少会哭,他只记得她为一个人哭过…… “——陆行川!” 季驰怒从中来,其实他还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但已经在电光石火间认定了罪魁祸首是谁。 他连忙上去安抚宝贝妹妹,连问几遍“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陆行川欺负你”,都没得到答案。 所以他就更加认定了——不是陆行川是谁? 就在这时,早被他在心里千刀万剐无数遍的某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而且这人面无表情,全然看不出什么悔罪的表示。 季驰气得热血上涌,一个箭步上去,狠狠揪住他的衣领。 “陆行川,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好事?她为什么会哭?说话!” 陆行川不闪不避直视他,但就是没有说话。 于是季驰更气不打一处来:“你哑巴了?”见对方还是无动于衷,他黑眸危险地眯起,冷笑,“行,那我给你治治。” 对于这种油盐不进的家伙,他知道的最有效的疗法,当然就是胖揍一顿。 一顿解决不了,那就两顿。 他的拳头挥到半空,随着一声严厉的喝止,被人从背后拦住。 “阿驰,住手!你在干什么!” 是初向南。 他们刚才闹出这么大动静,惊动了家里的其他人,现在全家人都聚到客厅来了。 连本来已经睡下的季老爷子,也穿着睡衣下了楼,老花镜都没来得及带。模模糊糊看见这情形,第一反应也是斥责:“阿驰,你怎么又欺负人家老实孩子?还不快放开小川!” 又一次被自家长辈向着别人家孩子拉偏架,季驰气得头上快要冒白烟:“你们搞清楚,是他欺负歆儿!” “胡说!”季老爷子瞪眼,他根本不相信会发生这么荒诞的事情,所以只以为是季驰在胡说八道。 季驰:“……” 他又气又急又委屈,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们看不见歆儿都哭了?” 他这句话抛到空气里,像掷出了一颗手榴弹。 一时间没人再吭声,所有视线都向初歆的位置聚焦过去。 初歆把头埋得很低,不想让人看见…… 可是这样一来,她脸上挂的眼泪受重力的作用,更加不可抗拒地滚落下来。 啪嗒一声落地,在此刻安静的室内听得格外清晰。 “歆儿,怎么哭了?”季老爷子只觉得心都碎了,早忘了其他事情,揽住小外孙女温柔哄着,“不怕,不怕,有外公在……” 季驰已经被初向南拉开,陆行川纤尘不染地站在客厅中央,一个人默默看着这些发展。 即使在这时,女孩也还是把怀里那个天使娃娃搂得很紧,仿佛在竭尽全力保护它…… 他绵密的眼睫微敛,平静开口:“是我的错。” 他感觉到其他人朝他看过来,神情都有些诡异。 季老爷子更迷糊了。他虽然心疼小外孙女,不过季驰说是陆行川把歆儿给欺负哭了,他却不信。 “小川,这到底……” “是我的错。”陆行川又重复了一遍。 只是他并不解释,他错了什么。 他这样笃定地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偏偏又不把话说明白,这实在让别人很难往下接话。 何况有更迫切的事情摆在他们面前。 所以暂时没有人再来质问他或指责他,连季驰一时间都只顾去哄宝贝妹妹了。 陆行川远远站在外围,纤小的女孩在家人的簇拥中,几乎看不到了。 他不自觉地走上前半步,然后又慢慢退了回去。 他意识到,他留在这里,显得很多余。 他既不能说服她,也不会安慰她,甚至没法靠近她。 他的所谓“神力”,这次一败涂地。 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眼下他没办法再这样待下去。 “季爷爷,我先走了,明天再来。” 他用一种机械般精准的淡然,礼貌告辞。 季腾周正在轻轻拍初歆的背给她顺气,闻言抬头看看陆行川,沉吟片刻:“小川你……那也好,你先回去吧。” 季驰不满:“老爷子,您就这么放他走?事情还没弄清楚呢。” 这时候,一直沉默到现在的女孩吭声了。一点细小的动静,倒似盖住了季驰的大嚷大叫。 初歆从头到尾都没让自己哭出声来,但到这时,终于有些忍不住的气噎,使她说话时音色微起了变化,听来变得更加稚嫩,像个无助的小孩子。 她蓄足力气开口:“不要……” 这两个字让陆行川迈向门口的步伐顿住,不自觉转回身。 以往他要离开的时候,只要她说“不要走”,他就走不了了。 哪怕他有一千个要走的理由,也走不了。 因为她的一句“不要走”本身就包含了千万个理由。 即使是在他彻底失败的当下—— 然后他听见她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整句话: “不要……来了。” * 不要来了。 意思是明天也不要来了。后天也不要来了。以后都不要来了。 初歆竟会对陆行川说出这样一句话,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就连季驰也在这一瞬间傻了眼,视线在他们两个之间来来回回打转,怀疑刚才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初歆深深低下头,掩住了小脸上所有的情绪。 但是她没有改口。 表面看上去,最平静的,是陆行川自己。 他在片刻静默之后,稍欠身向在场的长辈鞠了一躬,淡淡道一声“这段时间打扰了”,然后就自己安然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的优雅和从容没有发生任何动摇。 季驰瞪着他的背影,不可思议:“这、这个……他以后真不来了啊?” 没有人回答他。 在陆行川背影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初歆抬起头。 在其他人眼中,陆行川依然淡定得毫无破绽,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是,她看见了—— 他的光都不见了。 那个曾经天神般从天而降,将光明带给她的少年,现在失去所有的光,退出了她的生活。 他被她赶走了。 * 晚上这个时候小区里很安静,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陆行川从季家出来,静静的星辉流泻在他一身洁净的白衣上,把他的影子在路面上拉长。 他走过一个转弯,确定自己已经离开季家别墅的视野范围,才停下步子。 她眼泪的湿意好像还残留在他手背上,渗进肌肤里。 除此之外,他感觉不到其他。 不过他早就明白,他自己的感觉是不能被信任的。 他抬起刚才一直刻意用衣袖遮掩的那只手。 清冷的星光映着他手背上苍白而光洁的皮肤,看上去并没有任何异常。 他缓缓把手放下,淡色的眸子里掠过一抹捉摸不透的情绪。 * 快到家的时候,陆行川发现了手机里Kelly发来的一条语音消息。 “Jesse,你的小徒弟以前真的没学过任何英语吗?她自己主动来问我‘Intensive Care Unit’是什么意思,而且发音很标准哎!So,do you have any idea where she learned this from?” 信息的发送时间在好几个小时以前,可是他下飞机后就没留意其他人的消息,这一条也被忽略了。 走到别墅外面,他看见附近一个垃圾桶入口被塞得很满,一朵被撕去半边的白色玫瑰,正蔫蔫地从里面探出头来。似乎它和它那些已经看不见的同伴,是被人用一种极为粗暴的手段塞进去的。 一进门,果然发现客厅里多了两个人。 卫染一身浅粉色礼裙,秀发挽起,打扮亮丽而不失优雅。 而他表哥沈砚在沙发上慵懒地翘着二郎腿,一手搂着女朋友,看起来好不惬意。 此时此刻这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眼神时刻离不开彼此,对外自然冒出甜蜜的粉红泡泡。 陆行川目光淡淡扫过他们。 “表哥表嫂,专程到我家来秀恩爱?” 卫染这才发现他已经回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不过她的人依然非常小鸟依人地偎在沈砚怀里,没有什么要停止秀恩爱的意思。 沈砚眼皮一掀,打量了一下表达不满的主人:“陆小川,你今天怎么这么酸?” 陆行川:“……” 好在这时候卫染见缝插针做了解释:“我们一会儿要去看夜场的电影,正好路过这里,沈砚想顺便过来告诉你一下,呃……” 要告诉的内容,她却不太好说。 沈砚神情微凛,接上:“最新情报,姑姑应该是怀疑了。” 陆行川稍怔了一瞬,不过随后只是淡然说了句:“是吗。” “今天她突然打电话给我,打听你前段时间都在做什么,尤其是你住院期间的那一个月,她特地问了不少细节。你觉得是为什么?” 第62章 失控六十二箭 陆行川生成器 陆行川静静问:“你没说太多吧?” 沈砚长腿一伸, 斜他一眼:“你的事,我怎么清楚。” 事实上,他当然是最清楚的那个人。 陆行川住了将近一个月ICU病房, 那时的状态显然没法正常和外界联系。为了瞒住沈清音,那段时间就是沈砚一直假装成陆行川, 用他的号码和沈清音保持正常的短信联络。 要长时间模仿另一个人说话的方式本来就是件困难的事,何况要在他最亲近的人面前不露馅,更是难上加难。 好在沈砚有个厉害的帮手, 堪称神器:他的天才表弟在那天被塞进救护车之前,极有先见之明地连夜给他开发好了这个神奇的程序——“陆行川生成器”。 顾名思义,这玩意儿的功能就是,随便输入一段内容, 程序会自动把它改写成陆行川风格的表达方式。 而且陆行川语言系统的优点非常明显——出现最高频的句子是“在忙”“没事”和“知道了”, 自带话题终结者效果。多数时候都省了沈砚去编造具体的事情。 当然了,为了托故不接电话等等, 他在不得已的时候多少还是编了几句的, 所以现在沈清音一问, 他立刻就觉察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说得太多太详细,把当时编造的那些细节都对上, 就等于是不打自招。幸亏他没有这么傻,暂时有惊无险应付过去了。 但是沈清音既然已经起了疑,要查出真相怕是早晚的事。 沈砚叹了口气。 “小川,我劝你不如主动向姑姑坦白从宽吧, 总比到时候翻车要好。” 他当初之所以同意帮陆行川隐瞒,是因为沈清音心脏有问题,受不了大的刺激。不过既然现在事情已经过去, 找个机会老实交待也许是更好的选择,至少能让沈清音有个心理准备。 陆行川默默敛睫,看不出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会考虑。” “那你最好快点考虑。”沈砚说,“免得她先从别的渠道得到消息。” “知道了。” 沈砚见他开启了“陆行川生成器”的真人模式,知道现在再多劝他也没用,只能暂且放过这件事。 不过他没有马上告辞。 “还有事?”陆行川问。 沈砚眉头锁紧,终于忍不住问:“陆骁那个王八蛋,现在还在骚扰你和姑姑?他送一堆死花来恶心人,是什么意思?” 陆行川沉默。 沈砚很不满:“这种事你怎么从来不说?” 最后陆行川淡然道:“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 “不值得说?我刚问了庄姨,她说光这两个月都收到好几次了,监控里也找不到人。现在姑姑又不在家,我看那个变态就是在故意向你示威。” 陆行川其实知道他说得有一定道理。最近每次有人送花来的时候,监控设备都会出一些这样那样的离奇故障。有时候对方还会故意留下一些线索引他去查,再让线索断掉。 似乎是很享受这样的游戏。 沈砚只要想起那个人渣过去做过的事情,就忍不住想骂人:“禽兽不如的王八蛋,早就该进监狱了,竟然到现在还阴魂不散,还敢妄想——”他不愿意把下面的话当着陆行川的面说出来,于是止住咒骂,冷哼了声,“这件事我会让爷爷查清楚。还有,这小区的安保需要好好加强一下,现在这批废物,被人上门来撒野都管不了,都开了吧。” 璧园别墅小区本来就是沈家的产业,当年沈镇墨买下整个市区内环境指标和空气质量最好的这块地皮,一丝不苟按照他宝贝外孙的需求和喜好,建成了这个地方。 所以,这里本来就是专门给陆行川住的。沈镇墨花大价钱建设完成后,也从来没有公开出售过这里的房子,只少量卖了几栋给相熟的几家世交。那都是沈镇墨精挑细选后,认为有资格给他外孙做邻居的人家。 按理来说,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才对,可现在却出了这种事,想来八成是有内鬼。沈砚实在气不过。 陆行川只是平静表示:“不必,我自己会处理。” “你——” “无论他想怎样,都不会成功。”陆行川简单说,还是淡淡的。 沈砚审视他半晌,轻叹:“那样最好。” 他自知一向很难说服这个倔脾气的表弟,干脆也就懒得多浪费口水。反正该做的事情,大不了他私下去做就好了。 不过,他想了想又问:“所以你不是为这个心情不好?” 陆行川一进门的时候,他就发觉了。 虽然他这个表弟永远喜怒不惊,但毕竟他们太熟,从一些极其微小的细节也能瞧出不对劲。 本来他是觉得,无论是谁被一个变态这么多年纠缠不放,而且那变态还是自己亲爹,想起这桩事儿来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不过刚刚在聊这件事的时候,他发现陆行川竟然有点走神。 那么惹他烦恼的,应该另有其事。 会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陆行川默默低眉,没有立刻回答他。 这时候卫染缓缓问: “小川,刚才庄姨说你去季爷爷家了,歆儿最近还好吧?” “……” 沈砚发现疑点:“见了你的小徒弟还会不开心?今天你很奇怪啊。” “……” 尴尬的沉默在屋子里拉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陆行川终于淡淡启唇。 “我被赶出来了。” 这句话效果明显——卫染杏眸圆睁,满脸不可思议。沈砚显然也惊奇得要命。 “你被‘赶出来了’?谁把你赶出来的,你的小徒弟没救你?” 陆行川浅淡的瞳仁里拓开一片意味不明的空虚。 “是她要我走。还有,不要再去了。” 沈砚挑眉:“我没听错吧?以前只听说过徒弟被逐出师门,现在不合格的师父也会被‘逐出徒门’了?”被卫染轻轻一戳,他看看陆行川石雕一般的表情,暂且按捺下调侃的冲动,严肃了些,“……说说你干了什么吧。” 卫染也道:“这怕不是有什么误会吧?歆儿明明很喜欢你的。你不在的时候,她那么想你,简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你身边去,”这可是都是她亲眼所见,“她怎么会,怎么会……” 她突然领悟了什么,说不下去了。 陆行川简明扼要帮她说出来。 “她发现了。” 不需要他再说得更具体,在场的每个人已经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沈砚安静了一会儿,缓慢开口:“原来你这是刚刚翻了一次车了,怪不得这副样子。”他叹息一声,又有些不解,“真就连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都没骗过?” “她见过的‘世事’并不少。”陆行川眸色稍沉,“而且她足够聪明。” 卫染点点头,从她自己和初歆接触的经历来看,虽然这个女孩以前长期在闭塞环境中没有受到合理的教育,但她的天资、悟性都委实不差。 她问:“那你是怎么和她解释的?” 陆行川:“……” 从他无声的反应里,沈砚首先读出了答案。 “……你没解释?” “……” 沈砚扶额,卫染不自觉摸了摸鼻尖,然后两人交换了一个无语的眼神。 而对面的少年,把他们的小动作收入眼底,用一种殊为不食人间烟火的态度反问:“为什么要解释。” * 临走之前,沈砚深深感慨,某人再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情商果然没有最低,只有更低,永远都在勇创新低的路上。 而被他嘲讽的“某人”,始终只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对这般评价似乎也无可无不可。 不过,令卫染不解的是,这个横看竖看情商低到刀枪不入的少年,并没有忘记拜托她明天去季家一趟,陪初歆说说话。虽然即使他不说,她本来也是要去的。 他们离开以后,陆行川一个人走上天台。 夜已深。 他的视线落在不远之外的另一座楼上,二楼的窗口已经没有了灯光。 可他就是莫名地知道,她现在一定还没有睡。 ——到底为什么不解释呢? 明明她问了“为什么”,给了他机会解释…… 刚才他避开沈砚,请卫染帮忙明天过去看看初歆,卫染也锲而不舍地又问了他一遍这个问题。 当时面对她明白写着“小川我相信你还有救”的同情眼神,他只是淡淡答:“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事到如今,他知道有件事是不得不做了。 他凭记忆拨通了一个通讯录里没有保存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以后被接起。 “小川?你这孩子,都多久没打电话了。” 对面的男声温厚而富有磁性,甚至还带了几分亲昵的笑意。 然而陆行川苍白的面色并未沾染上一丝温情。 他冷冷道:“陆骁。” “小川,”男人轻笑一声,好声好气地提醒,“你用这种态度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说话,可不太礼貌。” “亲生父亲”这四个字,在陆行川听来无比刺耳。 他盯住远方一颗蔚蓝色的星星,维持冷静:“既然我们两个都对这一点不满意,为什么不忘了它?” “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很多,但你蒙上眼睛,并不能改变什么。C\'est la vie(法语:这就是人生),”男人微叹了口气,似乎在很耐心地讲道理,“就比如说,现在是你主动来找我。” 陆行川手指渐渐在下面收紧,白皙的指尖掐进掌心,面无表情:“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她是谁?” “别装傻。” 陆骁笑了笑:“那个小女孩?你不是一直派人紧紧看着她吗?我能做得了什么,是不是?” “我知道是你。”陆行川不为所动。 初歆当然很聪明,但她今天反应得如此激烈,更像是受到了外部的影响,他能够感觉得到。 虽然离开C市前,他的确做了安排,让人在暗中保护初歆,避免她接触到不相干的人。可是学校里人员复杂,他清楚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 “我做了什么,重要吗?”陆骁慢悠悠道,“重要的是,这么多年来你第一次主动来找我了,这说明你真的在乎她。” 陆行川唇线渐紧,无声地绷直。 “关心则乱,是不是?不过现在后悔已经晚了。”男人的语调十分惬意,“小川,有了在乎的人就是有了弱点,弱点被人掌控的滋味怎么样?” “不劳费心。” “我猜,你这次去K城,是想找陆云归合作,一起对付我?不过小川,你真敢信任你那个唯利是图的哥哥?”男人啧了一声,“你和我一样清楚,你要是死了,他只会庆祝少一个人和他分遗产。不如,你和我合作,我的要求特别简单。” 陆行川机械地问:“你想要什么。” “清音,”电话那边顿了顿,“她还好吗?” “当然。” “不,她不好。”陆骁自说自话地否认,十分笃定。 “你不配谈论她。”陆行川冷冷地说。 陆骁又笑笑,他的笑声温和,却莫名令人感觉危险:“我想要的,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我和你的母亲仍然相爱,只要你在她面前推翻过去的那些证词,她就没有理由不和我复婚。到时候一切都会回到和从前一样,我们还是最幸福的一家人。” 在说到这个目标的时候,男人第一次表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 “小川,当年清音是为了保护你放弃她自己的幸福,难道你不应该把她失去的重新还给她?” 陆行川闭目静了片刻,最后略带怜悯地启唇。 “陆骁,你有病。” “你——” “以前发生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但我不能让妈和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在一起。所以我不会帮你撒谎的。”他一口回绝,“不过我认识一位世界顶尖水平的精神科专家,可以介绍给你。” 有一瞬间,陆行川通过手机的听筒,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被咬碎的声响。 但紧接着男人大笑起来,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大笑。 “世界顶尖?看来你是亲自领教过这位专家的水平了?” “没错。”陆行川利落地承认,“我身上二分之一的基因都遗传自一个精神变态,我有理由特别关注自己的精神状况。” 陆骁的笑声渐渐止住。等他再开口的时候,所有的温馨和亲昵都不见了,只剩下冷冰冰的威胁。 “你最好考虑清楚。” “该考虑清楚的是你。别忘了,你从来没赢过我。”陆行川淡淡警告,“离歆儿远一点,她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说完,他主动挂断了电话。 五分钟后,陆骁打了回来。 “是吗。”电话那头,男人嗓音低沉,几乎是用气音一字字吐出,“我可以毁了她。” 陆行川瞳孔紧缩,听筒里传来类似金属爆裂的尖锐响声,刺进他耳膜。听起来像是对方把电话狠狠摔了出去,同时信号被切断了。 他捏紧手机的手指微微发颤。 巨大的轰鸣声逐渐从他背后逼近,直到那架直升机稳稳降落在天台上,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机舱里走出来一个人。 从相貌来看,他和陆行川有几分相像,不过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优雅的纯黑色,愈发反衬出他苍白的皮肤。 “我早就提醒过你,陆骁是不会放过你的。” 陆云归大步流星向他走来,不过远在几米外就停住了。 陆行川望向前方,眼色一片空寂,看不出情绪起伏。 最后开口:“我答应帮你对付他。” 陆云归意味深长地一勾唇:“我的傻弟弟想开了,不当以德报怨的小天使了?” “留他一条命。”陆行川平静地说,“妈对那个人还有感情,我不想让她受刺激。” 陆云归眼皮微翻,不以为然:“只要你把陆骁虐待你的那些录像给她放一段,她就不会还对那个变态有感情了。别忘了,你才是她的心头肉。” 陆行川转身,清透的眼瞳静静看着他。 陆云归耸耸肩。 “我当然知道你手上有证据。那时候我的新玩具总是莫名其妙坏掉,是因为你偷偷拿走了零件。我不是智商二百的天才,但我能猜到你拿去组装了什么。” 夜风徐来,少年默然不语。 “如果当年你肯把证据拿出来,至少可以让他坐牢。”陆云归微叹了口气,“后悔吗?” 在准备踏进机舱离开以前,陆云归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沐浴在星光下的少年。 “记住,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更是对真正关心你的人残忍。” * “加密档案第387号,请输入口令——” “一切都会过去。”陆行川淡淡道。 “口令通过。” 陆行川看着满屏成功解密的视频文件,随手点开了其中一个。 画质不太清晰,能看出录制的设备比较简陋,而且历时已久。 画面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坐在楼梯上,他穿一身黑色运动服,裤腿挽起,磕破的膝盖上,伤口正在不停地往外流血。 他先是尝试用手压住伤口来止血,但一松手,血又流得更多了。 他皱起脸,不过这般表情比起担心来,倒更像是在不耐烦。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刚一抬眼,却愣住了。 一条洁白的手帕向他递了过来。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更小的男孩子,大约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这个小男孩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稚嫩可爱的小脸上,皮肤也白得近乎透明,浅浅的瞳仁淡若琉璃,而且,他的头发是一种与众不同的金栗色。 阳光斜照进屋内,洒在他身上,他整个人仿佛都在散发柔软的光泽,像一只金色的天使。 大一点的黑衣男孩一见他,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不仅没有接他递来的手帕,身体还往后躲了躲。 “小川?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天使般的白衣男孩静静望着他,一言不发,小手仍然坚持地举着那条手帕。 “喂,你、你离我远一点,行不行!” 他的话显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陆云归要抓狂,他行动不便,暂时没法避太远。瞪着像天使一样干净漂亮又天真无辜的弟弟,压低嗓门:“我流血了,你现在靠近我很危险。”他盯了一会儿小川手里的手帕,然后飞快地捏住一角抽了过来,“你快走吧。” 他低下头,用手帕给自己止血。 这时候门口传来女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小川!”沈清音急忙上前,美丽的眼睛里充满惊恐,“你怎么样?” 她上上下下检查着小儿子,像是在检查一件易碎的宝贵瓷器,而对于正在受伤流血的大儿子,倒是全然顾不上了。 被当作透明人的黑衣男孩轻哼了声:“他没事,我没碰到他。” “清音,”男人从门外匆匆赶来,“出什么事了?” 他一进门,目光锁定了屋子里的白衣小男孩,神色立刻变得歉疚:“对不起,怪我没看好小川。” “别这么说。”沈清音勉强朝他安抚地一笑,“孩子没事就好。不然,”她迟疑了一下,“这几天就换我来看小川吧?” “怎么,不相信我?” “不是……” “我是怕你太受累,毕竟他不是一般的孩子。”男人满眼疼惜。 “可是,你不是也很辛苦——” “我没关系的。放心清音,我一定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沈清音眼望丈夫,目光流露出柔和的爱意,满怀信任地点了点头。 男人蹲下身,牵起小儿子的手,温声哄劝: “小川乖,跟爸爸回去,以后不可以乱跑,知道吗?” 白衣男孩听话地被带走了,全程一声都没有吭。 画面一跳,接上下一段录像。拍摄地点换到了另一个房间。 男人把白衣男孩领进来,自己关紧房门。 男孩默默垂头,站在他面前。 “我教过你不要乱跑。” 男人一字一句地说。 忽然,他一手将沉默的男孩拎了起来,踹开旁边洗手间的大门,把水龙头哗啦拧到最大。 然后看着渐渐蓄满的水池,猛一把将幼小的孩子脸朝下按了进去。 被溺进水里的孩子本能地呛咳起来,但是男人始终牢牢压住他的后脑,他幼小的身躯根本没有能力反抗。 他柔软的金色发丝在水中散开,几秒,几十秒,更长时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他一动不动,既无声息,也不再做任何挣扎的时候,男人才把他从水里拔出来。 孩子面色灰白,已经昏厥过去,没有了意识。 男人抓起他的手。孩子细瘦的手腕上,戴了一个银色的手环。 手环上有几个不同颜色的指示灯,现在红色的小灯正在快速闪动。 第63章 失控六十三箭 有人罩的滋味 男人打开旁边的柜子, 取出和制氧机相连的氧气罩,开始给昏迷的男孩吸氧。 过了一会儿,手环上的红色指示灯熄灭了。 孩子缓缓睁开眼睛。 “小川, 做错事就要受惩罚,明白吗?”男人不慌不忙地对他说, 就像一个正常的家长在耐心给孩子讲道理,唇边还带着一抹笑。 清醒不久的孩子,湿漉的眸子里瞳孔还有些涣散, 但他静静看着刚虐待过自己的男人。那眼神很透彻,既不退缩,也无畏惧,甚至有些……怜悯。 明明他现在处在极为不利的境地, 只能仰头看人, 那清寂的眸色却似淡然悲悯的天使,在云端之上俯瞰人间。 又仿佛, 能穿透世间一切的阴暗。 “总有一天, 我会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男人突然说。 紧接着, 他再次把孩子的脑袋用力按进水里。 之后,他一次次冷静地、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过程。每当男孩手腕上红色的指示灯亮起,他会暂时停下虐待, 开展急救;但只要虚弱的孩子稍微缓过一口气,下面迎来的就又是更为残酷的折磨。 经过连续十几次窒息濒死的体验,男孩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即使在两次溺水的间隙被救醒, 也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 然而,直到录像设备的存储空间耗尽,自动停止录影, 男人仍然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陆行川关掉视频,望着空荡荡的电脑屏幕,放空的眼眸有些失神。 最后他从视频里截出一小段,作为附件发送到了一个邮箱地址。 * 自从那晚干脆离开季家,之后的若干天里,陆行川真的没有再来。 因为初歆始终不肯说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季老爷子下令,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谁都不准再提这事儿。 除此之外,初歆的生活在继续。开学的第一个月恍惚而过,马上就迎来了初一的首次月考。 “大眼睛,心情不好啊?” 月考前一天的体育课,她睡不醒的同桌终于又醒了一会儿。 初歆这次又趁自由活动的时间溜回了教室,本是想多看一会儿书,只可惜她越看越觉得书上的字就像密密麻麻的蚂蚁。 却比蚂蚁搬家更难看懂。 看不懂,她也只有尽量多记住一些了。 宿星洋观察了她一会儿,摇头:“你的学习方法不对,光靠死记硬背怎么能行?” 初歆的目光渐渐向他移过去。 “我说,你那个师父没教过你学习方法吗?” 初歆沉默,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知道,他肯定懂这个叫“学习方法”的东西,也肯定是愿意教她的,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教她那么多…… 就被她赶走了。 她不自觉咬紧唇,恰好这时任晶晶一头从门外扎了进来。 “拜托,川神还需要什么学习方法啊?”她只听见了宿星洋的最后一句,忍不住插嘴,“人家是天才,天才懂吗?” “谁告诉你天才就不需要学习方法?”宿星洋微翻了个白眼,“就算是我,也需要学习方法。” “你……?那个……”任晶晶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难言地说,“那个睡神啊,虽然你也沾一个‘神’字,但是恕我直言,和川神比起来呢,”她撇了撇嘴角,“你恐怕就只是一只懒羊羊了。” “……” “不服气?那你有本事至少也考个年级第一来瞧瞧啊。” “我——” 任晶晶摇摇手指:“诶,我说的是总成绩年级第一,别的可不算。” “……” 见他无话可说了,任晶晶亲昵地搂住初歆的脖子:“我们歆歆可是川神的高徒,绝对年级第一预订,我说你呢,就别瞎操心了。” 初歆:“……” 她觉得这里面有点误会…… 不等她开口,任晶晶已经翻出桌洞里的羽毛毽子,自己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宿星洋回头看看呆掉的初歆,眉峰轻扬:“大眼睛,你想考第一啊?” 初歆:“……” 不久之前,她是说过——对他说过,她会考第一。 也像他那样考第一。 可是现在…… 她长长的睫毛低垂,在雪白的皮肤上投下轻盈的剪影。 望着书本上那些看不懂蚂蚁字,她最后只能慢慢地说: “不想考……倒数第一。” 而这个目标,她知道,恐怕也不太能实现。 她真的差得太远了…… 其他科目就不必说了,哪怕是这段时间她学得不错的英语,现在的水平也远远不足以应付初一的考试题。 宿星洋望了一会儿垂头闷闷不乐的女孩,忽然抬手在她肩头上轻拍了一下:“放心,不会考倒数第一的。” 初歆抬眼,看见春风般的笑意在他半透明的瞳仁里漾开。 她有一瞬间微微恍神,不由想起另一个人的笑容。 可是她很快回过神来——终归是不一样的。 * 考虑到这是开学的第一次大考,学校本着治病救人的精神,对这些初一年级的幼苗们网开一面,最后只公开张贴出了年级前五十名的成绩。至于其他人,在单独下发的成绩单上只能看见自己的成绩和名次。 拿到成绩单以后,初歆盯着“总成绩排名”那一栏看了一会儿,要是她没记错的话…… “没考倒数第一吧,大眼睛?” 宿星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凑到她耳边问。 初歆摇摇头。 整个初一年级总共538个人,而她考了537名,确实不是倒数第一。 ——应该叫做倒数第二。 差别好像不是那么大,不过说实话,能考倒数第二,对她来说已经算是意外惊喜了。 她现在主要倒是很好奇,能“超过”她拿下倒数第一的,到底是什么人物? 宿星洋微咳了一声:“我猜,真正的倒数第一,一定是个天才。” 初歆乌黑的大眼睛转向他,眨了眨。 “歆歆!”任晶晶在后面嚷起来,“你考前是不是没有拜川神?” 初歆回过头,诚实地摇头。 “怪不得。”任晶晶感慨,本来看见放榜的前五十名里竟然没有初歆,她惊讶得够呛,这时终于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不由叹气,“歆歆,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能忘了呢。我听说隔壁班考年级第一的那个女生,考试前拜了三遍川神呢。” 初歆:“……” 这次考试前,她没有加入其他同学“拜川神”的迷信活动,主要是因为,她觉得有那么多人拜他,他已经很累了。 任晶晶拉住她,眼睛放光:“下回考试,咱们一起拜川神,拜他个……五遍,不好,十遍!保证把你的年级第一夺回来!” 初歆:“……” 她觉得这个保证不了吧。 不管她怎么想,任晶晶已经又开始引经据典深入论证“考前拜川神”的重要性了。 初歆正听得愣愣的,任晶晶突然想起来:“对了歆歆,最近怎么没见川神再来接你呀? 在她好奇的眼神中,初歆慢吞吞摇头:“他不来了。” 说罢,她低眸望向桌面,大眼睛里有些失神。 明明是她自己让他不要来了,可是,现在真的说出这四个字,她的心却揪得发疼。 任晶晶微怔:“他很忙啊?”不过不等初歆回答,她自己先吐了吐舌头,“哎呀,我这问的可不是废话嘛,川神当然忙啦。” 看不到全部的成绩排名,自然让部分好事者心痒,不过更多人瞧瞧自己那惨淡的成绩,对于能侥幸逃脱这次公开处刑,还是狂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就笑不太出来了。 初一年级538人全部的成绩排名,还是被人给贴了出来。而且,不仅仅是贴在学校公告栏,不知道是谁,居然把那张纸贴得到处都是,甚至连厕所隔间的墙上都没放过。 而最最最不厚道的一点是,这张成绩单还是故意倒着排名的,所以成绩越差的位置就越靠上,也就越显眼。 这件咄咄怪事当然激起了公愤。 “我擦!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到底谁在恶作剧,神经病吧?” 甚至陈校长也被惊动,特别要求查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诡异的是,学校的监控系统好巧不巧发生故障,正好丢失了那段时间的录像。找不到有用的线索,也就无从查起了。 等到各处那些牛皮癣广告似的成绩单终于被清除干净的时候,基本每个人也都已经看过了。 并且自觉不自觉地,也都瞻仰到了上面最醒目的两个名字—— 538名,宿星洋。 537名,初歆。 * 初歆发现,现在不管她走到哪里,都会自动吸引成倍的目光。 哪怕她只是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也不例外。 而她那位同样引人注目的同桌,倒是依然睡得很安稳。 今天放学前最后一节课统一调成了班会,课前班主任徐老师先把初歆叫了出去。 “陈校长想和你谈一谈,让你过去一趟。”她看出女孩有点不安,温柔微笑道,“放心,没事的。” 女孩乖巧地点头。 徐老师目送初歆纤弱的背影向校长室方向走去,微叹一口气,接着让班长再去叫宿星洋出来一下。 宿星洋揉着眼睛出来,徐老师把他拉得离教室远了些。 玲珑漂亮的男孩微微打着呵欠:“三姨,找我有事啊?” “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徐老师板起脸,“说说这次成绩是怎么回事吧。” “我……我睡着了啊。”宿星洋满脸无辜。 徐老师:“……” 她对这个小外甥一向是没辙,只能无奈问:“七门考试你全都睡过去了?一分钟都没醒?” “没有啊。” “……” 徐老师很是无语,可是仔细想想,这事儿也怪不得孩子,最后只有说:“我找以前的学生帮忙联系了一位D国的专家,是专门研究你这个病的,已经和你妈说过了,周末让她带你去看看吧。” 宿星洋这个病学名叫做“嗜睡症”,目前医学界还没有完全研究清楚病因。得了这种病的人白天总是睡不醒,甚至会随时随地、不分场合地突然睡过去。 想也知道,这病有多耽误事儿。 按理来说,宿星洋这种情况根本没办法进行正常的学习,然而奇怪的是,虽然他把上课的时间全都用来睡觉了,一直以来,成绩倒还算是不错的——当然,是在他醒着的前提下。 学校里的考试通常是一场接着一场,中间间隔很短。宿星洋不能连续保持精力,所以一般是睡一科,再答一科。但只要是他认真答过的科目,拿个单科年级第一是没有问题的,甚至基本上连一道错题都找不见。 因此,尽管有这种麻烦的毛病,却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孩子其实是个天才。 这次他一睡到底,一科都没有答,徐老师难免忧心,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 宿星洋眨眨眼:“您以前的学生?就是那个陆行川?” 徐老师点头:“怎么了?” “他真是我同桌的师父?” 想起开学前陆行川那些事无巨细的叮嘱,徐老师不由笑了笑:“算是吧。”她微微迟疑,还是没有说出有关初歆的内情。 “那……”宿星洋犹豫了一下,“他们为什么闹翻了?” 徐老师一愣:“什么?” 宿星洋耸耸肩:“他们已经彻底闹翻了,三姨你看不出来啊?” “怎么会。”心头闪过一丝疑窦后,徐老师对他的结论还是难以置信,“你别在这儿瞎猜了。” 虽说陆行川最近都没再来过实验六中,不过他时不时就会打电话过来,向她询问初歆的近况。 实话实说,徐老师得承认,陆行川这段时间的表现,简直比她见过的最负责的家长还要负责。 本来她都想不到,那个看上去清冷孤傲的少年,竟还有这样不厌其烦的一面。 * 陈校长还是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 初歆进门以后,他先是笑眯眯和她闲聊了几句,看见紧张的女孩逐渐放松下来,他才清了清嗓子,尝试切入正题。 “初歆啊,是这样,我和你们班上的老师谈过,老师们都反应你听课特别认真……” 初歆垂下脑袋——只是都听不懂。 “……作业也都交得非常及时……” 初歆把头低得更深——只是都做不对。 “……老师们对你的学习态度绝对都是非常满意的,不过呢,他们也注意到,你好像是遇到了一些困难。你觉得呢?” 初歆只能点头。 “其实汉森老师对我说,这段时间给你单独辅导的效果很不错,”汉森是Kelly老师的姓氏,“我的想法是,如果在其他科目上,也能够对你进行有针对性的单独辅导,相信效果会更好。” 陈孟书望着女孩,沉吟片刻。 “可惜我们学校是公立学校,经费和师资力量比较有限,目前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所以……” 初歆似乎听出了这番话的导向,不禁有点恐慌,忍不住抬起头,看向陈校长。 “所以,嗯……我的意思是,那个,”陈孟书对上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莫名有些心虚起来,不过还是硬着头皮拿起桌上的一本宣传册,递给了她,“或者你可以考虑一下其他的学校?比方说这家私立中学,虽然成立时间还不算久,但是校长的教学理念先进,师资队伍也很强,而且他们有个性化教学的项目,这是他们的宣传册你看看……” 初歆翻了翻,宣传册里面有很多精美的照片,她能看得出来,这是一所很漂亮的学校,像个大大的花园。 可是—— 她乌黑的眸子黯淡下来,慢吞吞开口。 “……我被开除了?” 女孩软糯又无助的嗓音散开在办公室里,陈孟书狠愣了一下。 “不不不!当然不是。” 他连忙向女孩解释了一遍开除和转学的区别,又强调:“这只是一个建议,当然你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学习,不过——” 他本是要说,不过还是希望她回家好好和家长商量一下,可是女孩听到一半,眼睛里的光芒蓦然亮了回来。 “校长,我要留下。” 其实她多少也知道陈校长前面说得有道理,可是……这是他的学校。 她把他的人赶走了,却还是放不下这一点。 所以,她想为他留下。 她相信,她可以为他留下…… 她用力抿了抿唇,大胆地一字字承诺:“我会进步。” 陈孟书望着女孩小脸上天真的坚持,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了。 * 初歆从校长室里出来的时候,最后一节课已经打了下课铃,心急的学生们从四面八方的教学楼里蹿出来。 她穿过乱哄哄的校园,往教室走。 “嘿,你们看,开学典礼上的怪力女侠。” “她不就是那个初歆嘛?因为倒数第一是零分,所以就考了倒数第二的那个。” “哈哈,你们听说没有,竟然有人说她是川神的徒弟。开什么国际玩笑?川神要是收了这么笨的徒弟,岂不是要气死了?” “我也听说了哎,到底是谁胡说八道,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不过这个初歆真的蛮奇怪的。我听他们班的人说过,她平常很少和别人说话,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发呆。老师上课的时候也从来不会提问她。你们猜,”说话的女生神秘兮兮敲了敲脑袋,“她这里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在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里,初歆低下头,加快了步子。 然而没走出多远,她就被一片巨大的阴影给截住了。 她抬起头。 “你是初歆?” 拦住她的是三个块头很大的女生,领头的女生粗生粗气问。 虽然现在知道外面的世界不许随便打人,不过突然遇上一批体积是她好几倍的生物,而且都用这种不太友好的眼神看着她,初歆还是不自觉有点害怕。 她小心地点头。 “这么瘦啊……”领头的女生打量着她,“算了,听说你力气倒是挺大,以前练什么项目的啊?” “……” 初歆想了想,她好像没有练什么“项目”? 对方半天等不到她回答,有些不耐烦:“铅球会吗?” 初歆摇头。 “只要你力量够,不会可以练。我是校铅球队的队长赵楠,下星期开始,你放学以后来找我训练。” “?” 见女孩实在是很茫然,赵楠问:“怎么?你没想过当体育生?” 初歆根本没听说过“体育生”是什么东西,所以她的确没想过。 赵楠掏出一点耐心:“你想不想上好高中,好大学?” 这次初歆点头了。她当然想的…… “那你想想,就你那破成绩,肯定指望不上了是不是?不如现在发挥你的特长好好训练,以后加分进个好学校。”为了给团队招揽人才,赵楠决定把前景说得越优厚越好,“要是比赛拿到名次,以后当上职业运动员,那你就彻底不用学习了,你说这是多好的事儿?” 别的内容初歆都听得懵懵懂懂,可是这句“彻底不用学习”,她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听见了。 她乌润清澈的大眼睛里顿时透出惊恐,使劲摇了摇头。 赵楠看见她这副被惊吓到的小模样,莫名其妙,自己长得有这么吓人吗? “喂,你光点头摇头是什么意思,吱一声啊。” 于是初歆吱声了:“我不去。” 女孩的声音不大,软糯的,却是坚决的。 赵楠一愣,她费劲磨了半天嘴皮子,想不到被拒绝得这么直接。她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掐起腰瞪着初歆:“小丫头,你别不识好歹。” 在这一刻,初歆敏锐地感觉到了,她似乎有挨揍的危险。 但她没有松口,连目光也毫不退让,反而又认真重复了一遍: “我不去,”以及,“我要学习。” “学——学习?”赵楠深深无语,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二傻子,“就你成绩差成那样,还学习呢?我这是为你好,除了搞体育,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别做梦了!” 初歆咬住下唇,小手攥紧了陈校长刚才给她的那本宣传册。 本来她很想说,她的成绩以后会好起来的,可是现在她说出来也没人会信吧? 陈校长虽然鼓励她,但好像也不是很信。 哪怕是她自己,说真的,都没有十足的自信…… “她可以走任何她想走的路。” 一道熟悉的清冷声线惊醒了她。 初歆愕然抬头,看见有人从树后缓步走了出来,她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 她怔怔望着突然现身的陆行川。 一时间没有办法思考其他事情,只有——他看起来好像又瘦了。 他现在还是只吃那种没味道的饼干吗? 突然冒出个人来插话,赵楠瞪过去:“你谁啊?关你屁事?” 以陆行川的名气,实验六中绝大多数学生都是认识他的,不过也有个别例外。 比如赵楠,作为体育生,她本来对学习就毫无兴趣,那么对学神自然也就不会什么兴趣了。而且今年开学典礼的时候,她趁老师不注意自己偷溜去小卖铺买零食,正好完美错过了陆行川的开学致辞。 所以,她根本不认识他。 而且在她看来,对方虽然是个男生,年龄也比她们大点儿,但长得这么白净文弱,一看就是个不能打的小白脸。相比之下,她底气当然很足了。 陆行川视而不见其他人的不满,他眼睛里只能看见茫然呆怔的女孩。 他一步步向她走近…… 初歆如梦初醒一般,连忙错开眼神,自己躲远了好几步。 赵楠看出来初歆显然很害怕这个小白脸,她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不失时机向女孩提出了新的好处:“小丫头,只要你跟着我们混,以后就有人罩了,”她乜斜了陆行川一眼,“保证没人敢再欺负你,怎么样?” 初歆:“……” 当她正在凌乱的时候,刚刚被她躲开的少年清淡开口:“她已经有人罩了。” 赵楠皱眉:“谁?” 苍白文雅的少年站在金色阳光下,眉眼淡淡,言语间却透出一股属于王者的霸道。 “我罩她。” 初歆盯着他,忘了眨眼。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句奇怪的话,她心里就是莫名的,踏实。 这就是“有人罩”的滋味嘛? 赵楠愣了愣,眼前这个过分干净的小白脸,想不到气场倒是挺强:“你……你混哪条道的?” 陆行川没有马上回答。余光里他能看见,此刻女孩定定凝望他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亮晶晶的光芒。 是他很熟悉的那种,信仰之光。 他忽然转向她:“歆儿,哪条道?” 初歆猛被他提问到,出于本能就要回答。 哪条道?他应该教过她的…… 女孩细软的嗓音化开在温暖的阳光里。 “……道可道,非常道。” 第64章 失控六十四箭 他真的会对人过敏 最后, 赵楠还是放弃招揽初歆的打算,摇着头带人走了。 因为她不得不承认,这小丫头虽然说学渣到不能再学渣, 但竟然真是个不可救药的书呆子。 果然是,世界之大, 无奇不有。 初歆刚刚不知不觉脱口而出的,是陆行川在字帖里给她写过的一句话,她虽然还不清楚意思, 但描了许多遍,早就刻在心里。 麻烦解决,现在她却很是心虚。 刚才她一不留神被陆行川问得懵住,导致没有及时把大眼睛里不自觉溢满的信仰之光收回去, 全被他撞了个正着。 他肯定是看见了吧。 她不敢再看他, 自己匆匆跑回教室。等她收拾好书包再出来的时候,却发现陆行川还在外面等她。 所以她就只好……绕着他走了。 这时候陆行川在她背后开口:“我还有机会解释吗?” 初歆步子顿住。 少年绕到她面前, 眼神极为认真, 重新又问了一遍:“歆儿, 我还有机会解释吗?” 初歆听出了他声音里细微的波动。 他在……紧张。 终于,她很慢很慢地,点了头。 到底, 她还是没有办法拒绝他的。 * 陆行川的车停在外面。他说已经和初歆家里的大人商量好,今天就由他送她回家。 初歆默默听着,不知道他是怎样“商量”的。 “冷吗?” 出校门的时候,一阵凉风吹过来, 陆行川打量女孩单薄的衣着,轻声问。 初歆摇头。 虽然早就入了秋,但C城降温晚, 她这段时间一直穿的还是夏季校服。今天到了傍晚,却开始变天了。 其实她是有点冷的,只不过以前她长年睡在那种漏风漏雨的棚子里,夜里整个人冷得发僵,久而久之,也都习以为常了。相比较而言,现在这一点点冷就不算冷了。 陆行川眸色稍暗,忽然抓起女孩的手。 初歆吓了一跳,马上挣脱了。可是那一瞬间,他掌心的温暖,已经渗入她手背的皮肤里…… 陆行川静静看着她:“这么冰,还说不冷?” 初歆不难感觉到他的不满,在他这样的眼神下,她莫名就觉得自己缩小了许多。 所以当他从汽车后备箱里取出一件披风要给她披上的时候,她没再表示异议,乖乖听话被他裹了进去。 这下,她是真的被“罩”起来了…… 这件披风她穿起来大小刚刚好,是橘子瓣一样明快的颜色,让人看了心里就很温暖。 初歆大眼睛往自己身上反复瞧了瞧,忍不住说:“这不是你的衣服。” 她从来没见过他穿这种颜色。 “给你准备的。”陆行川淡淡地说,“这个季节容易变天,你穿太少了。” 他的态度平静而坦然,似乎全然不觉自己这句话里透露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信息。 初歆禁不住更加发呆。 所以,他在过来之前就知道她穿了什么? 他一直都知道吗? 她想问一问,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觉得他大概会这么回答——“我什么都知道。” 反正,她也没法反驳他。 上车后,陆行川拉上前后座之间的隔板,隔绝了声音。 这辆车平常只有他一个人坐,但出于某些原因,他不喜欢太过密闭狭窄的空间,所以他专用的车也比一般私家车要宽敞许多。 现在女孩整个人包在披风里,小小的一团缩进宽大座位另一端的角落,离他就有了好一段距离。 而她似乎还在使劲往边边上靠,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离他越远越好。 他不禁生出一股冲动,想要伸过手把她拉近一点,不过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他只是打开了手边的一个文件夹。 里面是薄薄的一张纸。 陆行川淡淡一扫上面的内容,随后孤注一掷般,向女孩举起了那张纸。 “你看到这个了?”他问得很直接。 初歆一见他手里的东西——她当然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什么——就在瞬间呆住了。 是那张病危通知书。 自从那天以后,宿星洋没有主动还给她,她也没有去要。 本来和他有关的东西,她是舍不得不要回来的。可是,她实在害怕再看到它…… “这是另一份复本。”陆行川不知道这个东西已经不在她手里,见她惊疑,便做了解释。 不过这样一来,他也就等于承认了——这是真的。 初歆定定凝视他依然淡然完美的面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认清了这个事实。 他真的,差点就死掉了。 尽管她早就靠种种线索自己拼凑出了大概,在真正面对这一刻时,残酷的真相还是一刀刀割进心里。 这段时间陆行川大致查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今天来这里之前,本是下了决心不如干脆坦白。现在看见她小脸上仿佛天塌地陷般的苍白神态,他竟又有些后悔了。 后悔没有编造一个更高明的谎言,至少让她少伤心一点…… 可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他注意到了初歆书包上的那个小挂件。 那是一只软绵绵、毛茸茸的小白猫。 非常可爱,但是…… 他伸过手,用食指指背划过这个小东西圆乎乎的脑袋。 动作很轻、很小心,从旁边的角度看,他冷白的手指几乎没有沾到那只小猫,只是极浅地沿着它绒毛的尖端掠过。 然而当他抬起手以后,过了几秒钟,刚才皮肤上和小猫接触过的地方就起了一小块红疹,看起来就像被蚊虫叮咬过一样。 初歆愣了愣,回过神来,连忙把书包搬得离他更远,好像发现里面装了一个炸弹。 陆行川冷静地拿出喷雾瓶,在那个位置喷了点药,过了一会儿,症状终于渐渐消失了。 车里很安静。 初歆看着这一切发生,不敢去碰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小玩具是Kelly老师送给她的,她早就用手拿过很多次了,从来没有这样过。 “你看到了,”陆行川静静道,“我不是正常人。” 他的语气波澜不起,却似炸响在初歆耳边。 不是正常人,那他是什么? 是神仙?是天使?还是说,他真的是…… “……你是外星人?” 女孩大眼睛睁得溜圆,用颤抖的小软音问出来。 陆行川一时愕然。 主要是,她问得好认真…… 他稍清了下嗓子:“那倒不是。只是先天原因,我的体质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初歆看了他一会儿,渐渐领悟过来一点:“你‘对愚蠢的凡人过敏’……” 她一直记得这个说法,也早就把这句话里的词语分解出来,一一认真去查过。 大概就是像她这样的,“愚蠢的凡人”吧。 陆行川微怔,所以,外界是传成了这样? 他澄清:“我没有对愚蠢的人特别过敏,”面对女孩犹豫的眼神,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歆儿很聪明。” “……” “我的意思是,我的身体有天生的缺陷,导致我对很多种东西都过敏,所以我必须活得特别小心。” 初歆努力理解他的意思:“多少种?” 陆行川稍一抿唇:“204种。” 其实这仅仅是他目前经检测确认过的过敏源数量,未知的或许还有很多。 他这种严重的过敏体质,源自于免疫系统本身的缺陷。所以,一直以来他生存的秘诀是,只固定接触已经确定没有问题的那些东西,其余不了解的都尽量远远避开,以免死得莫名其妙。 虽然他不是真的外星人,但地球的环境的确对他很不友好。 或者说,他的身体从出生之始就在排斥这个世界…… 初歆被这个巨大的数字给砸懵了一下。 为了弄明白那句“对愚蠢的凡人过敏”,她专门去查会了“过敏”这个词的意思,1729还举了一些例子帮她理解,比如有些人对花粉过敏,有些人对牛奶过敏,但是没有说过,还会有人对两百多种东西都过敏…… 她急急问:“哪些?” 以陆行川的记性把整个清单背下来不难,不过他尽量还是不想这样做,只是随口列举了常见的几样东西。 可是,仅仅是这些,已经让初歆要喘不过气来。 想到有这么多种东西都会伤害他,她觉得天都暗了。 怪不得他不能吃肉,好多好吃的东西都不能吃…… 她呆了一阵,又问:“那……人呢?” 她忽然想通了什么,也许他的“洁癖”和蒋医生说的洁癖是不一样的…… 陆行川短暂地顿了顿,眼睫微垂:“我有个哥哥,亲生哥哥,不过我们从小就是被分开抚养的。因为,我对他的血过敏。” 初歆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有点难以想象。 但她听懂了重点——他真的会对人过敏。 “所以,我们关系一直不算太好。”陆行川淡然的神色里看不出什么难过的痕迹,只是平静叙述,“不过我能肯定他不是个笨蛋,所以这和聪明还是愚蠢没有关系。” 准确来说,让他过敏的,是人类血浆中的一种特殊的蛋白质。并不是每个人血里都有那个成分,在正常人体内,这个东西基本没有意义。 但是,这对他来说,就是尤其严重的一种过敏源。如果接触到稍大的剂量,他可能会休克,甚至致命。而且血浆里的成分会溶解在人的□□中少量渗出,所以,譬如他人的眼泪和汗水等等,对他也是不安全的。 可以说,这是最麻烦的一种风险。 不能吃的东西,他可以记得不去碰;凭借经验,现在他也能快速靠目力辨认出不宜接触的纤维种类,从而避免;然而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不可能仅从外表看得出来,到底谁身体里流淌着那种对他致命的成分。 所以,只要有人的地方,对他就存在潜在的危险。这是他一直尽力和其他人保持距离的主要原因。 想要活下去,他必须时刻小心在意,甚至要到一种不近人情的地步——比如看见别人受伤流血的时候,他只能站得远远的。 可是那天,她摔在地上,求助的小手向他伸了过来。 第65章 失控六十五箭 可是我很想你 在那一瞬间, 他真的,什么都没有想。 忘了想。 等他重新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亲手把她拉了起来。而且, 看见了她手心擦伤出血的痕迹。 所以他当即做了清理,虽然可能已经是稍晚了些。 他用的湿巾是特制的, 上面有用来溶解那种致敏蛋白的成分。好在事后他只发生了轻微的过敏症状,不过为了避免被人看出来,那几天他还是没有出门。 他当时想要瞒住这件事, 所以对医生也没说清楚他到底是接触了什么东西。不过现在回过头来看,他想清楚了—— “我的确对有些人过敏,但是,”他深深看进女孩眼睛里, “不包括你。” 初歆在明白了他真的对人过敏之后, 就更加努力地往座位边缘挤过去,只想离他远一点, 再远一点, 不要让他再有危险…… 这时听到他这样说, 她的动作总算停滞了一下,乌润的大眼睛里茫然又犹豫。 她想要相信他的话,又不敢相信…… 现在她不得不承认, 其实他是很会说谎的,尤其是,很会说谎话来安慰她。 陆行川看出她的迟疑,保证:“我可以解释。” 接着, 他先尽量通俗给她解释了一遍,为什么他会对某些人的血液和体液过敏,初歆对那些科学术语似懂非懂, 不过大致的意思都听进去了。 然后他简单点出了关键。 “那天,我碰了你的眼泪,没事。” 初歆愣愣地看他,她当然记得“那天”的事情。 她把他赶走的那天。 她一直在哭的那天。 那天,他用手给她擦过眼泪。 当时,她还不明白这个举动对他会有多危险…… “我发誓,这次我说的是真的。”陆行川一字字力图说服她,“真的没事。” 那天晚上他一时忘情,抬手为她拭泪。在那之后他终于确定了,他没有对初歆的眼泪过敏。那么,也就不会对她的血过敏。 所以,最初那次轻微的过敏反应,是因为她的手在地毯上擦伤,沾到了化纤地毯的少量碎屑。那才是他的过敏源。 这也就意味着,在通常情况下与她接触,并不会给他带来特别的威胁。 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他觉得,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很幸运。 他当然早就习惯了孤独,可这是命运难得给他的一份馈赠,他不愿放手。 所以,他又回来解释了。 希望她可以,不要选择避开他,不理他…… 只是这种话他是说不出口的。 他说不出口,但初歆在他琉璃色的眸子里,看见了一种令人心疼的孤独。 她很想,把他的孤独抚平。 于是她不禁放弃了继续远离他的企图,甚至,尝试着主动靠近了一点点…… 然后,她蓦然醒过神来,又躲得更远。 她视线落在陆行川刚拿出来的那张纸上,多看一眼她都觉得好难过。 紧紧咬唇,终于说出口:“……是因为我。” 所有的伤心、自责、恐惧融汇在这四个字里,让她声带抖得厉害。 她至今也还不是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就是莫名其妙笃定,是因为她。 是因为她,他差点死掉了…… 她这些复杂而激烈的情绪,刺进陆行川眼睛里,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 原来,她竟然把这一切归咎于她自己。怪不得她上次是那样的反应…… 哪怕她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 哪怕在他刻意的隐瞒下,她根本就不知情。 他一向是个不喜欢解释的人,尤其是,不喜欢把自己的弱点拿出来解释。这时却忍不住恨自己,没有早些向她解释明白。 “不是这样。”他斩钉截铁地说,向她讲清楚,他对病毒感染特别敏感的原因,得出结论,“是病毒,和你无关,知道吗?” 初歆大体上是听懂了的,这个病毒是一种很坏的东西,特别是,会给他带来很大的伤害。 可是:“病毒,在我身上。” “只有在你生病的时候。” “……” “生病不是你的错。而且如果我能够及时发现,你也不会病得那么严重了。” “……” 初歆细细品他说的这些,好像哪里有点道理,可是她就是觉得很不对劲。 无论如何,是她把那些很坏的病毒带给了他。如果,她也和其他人一样,一直乖乖离他远远的,他就根本不会有事了。 那么,要保证这种事不再发生,只有一种办法…… 车子在季家别墅门口停下。 初歆扭头避开他的眼睛,在沉默中准备下车。 她还是没法再靠近他。 可是她也没有力量再对他说一遍“不要来了”,所以现在她只想自己默默地离开。 在女孩目光躲闪的时候,陆行川捕捉到了她大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决心。 他能认出来,那是要彻底远离他的决心。 他眸色变幻,一时也选择了沉默。抿直的唇渐渐失去血色,变得苍白。 毕竟该说的他都已经说过了。如果不能改变她的心意,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做无谓的妄想,让她为难? 他静静看着女孩伸手去开车门,知道她这次走了以后,下次可能不会再接受,他突然这样冒出来,接近她。 在他那层永远淡定的壳里,他同样也下定了决心…… 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最好。 ——只有一瞬。 下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古怪冲动,冲破了他所有的决心,和他那层淡定的壳。 而他已经脱口而出: “可是我很想你。” 初歆要去开车门的动作滞住,她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 整整好几秒钟过去,终于,她忍不住回过头。 迎上了他认真无比的目光。 在微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眸澄透如镜,寂若水月,却掩不住眼底深处复杂的涌动。 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在他身上很陌生。 他微微敛睫,缓声又说了一遍:“我很想你。” 这次他的语气更轻,初歆却肯定自己真的是听到了。 他说,很想她。 他竟然,也会想她。 她凝住了呼吸。 一直以来,无论他对她多好,给她多少希望,她也知道——这些随时都可能结束,他也随时都可能消失掉。 因为,他本来也是这样做的。 就像从天而降的天使,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无声无息飞走不见。 而在那个时候,她只能一个人默默想他,根本没有办法靠自己找他回来。 因此她已经习惯了这样默默想念的滋味,哪怕这次是她主动把他赶走,她还是会想他,每天都想。 可是,她没有想过,他也同样会想念她…… 陆行川见女孩半天只是定定看着他,好像对他会说这种话很不适应。 其实他自己也很不适应。 但他知道现在是他的机会,他不能放过。 他问她:“你没有想我吗?” 在他问话的时候,初歆看见了他眼神里透露出的些微失落,似乎是为她没有想他而难过。 她看不得他难过,只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所以她咬了咬唇,诚实回答。 “……有想。” 在咬出这两个字的同时,她脸颊上莫名在发热,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 她低下头,想要遮掩。 然而陆行川轻叹了一声,又问:“那要怎么办?” 初歆不知道怎么办。 以前她想他的时候,当然是很难受的,每次只能硬忍过去。可是现在,知道他也会想她,她却不愿意让他也那么难受…… 那要怎么办呢? 陆行川又看了一会儿垂头默默凝神的女孩,无声地缓缓向她靠近。 直到最后,倾身凑近她耳边,说悄悄话一般,提出了在他看来合理的解决方案。 “那就,不要赶我走了,怎么样?” 他淡淡的气息拂过来,让初歆小巧的耳朵尖一动,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离她这么近了。 她本应该马上躲开,不要伤害他。但是,沉浸在他罕见温柔的声线里,她整个脑袋都晕乎乎的,四肢好像也不是特别灵活了。 于是,她失了先机,而他温暖的掌心已经贴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 陆行川趁她不备下完手,还不忘坦坦荡荡地宣布:“你看,我还好好活着。” 初歆:“……” 她抬眸仔细检查他的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痕迹。 真的没事? “但是,”陆行川直视进女孩犹豫的大眼睛里,一字字道,“见不到你,我会难过。” 每一个字叩在初歆心坎上,敲得她心里发疼。 在这种时候,她只觉得让他难过,是一件很坏很坏的事。 陆行川把她每一点细微的反应收入眼底,默了默,孤注一掷般,最后一次开口请求: “歆儿,不要赶我走了好不好?” 他已经不能把话说得更直白了。 这种恳求,完全不是他的风格。他自己都想不到,他能这么自然就说出口。 这么……不要脸。 初歆大眼睛逡巡在他脸上。他向来寂寞如冰的面容,这时沾染了一点平凡的期待,格外生动起来。 而他真切的恳求回响在她耳边,几乎可以说是,低声下气的。 高高在上的天使,落入凡尘,有了牵挂,便不再是那个无坚不摧的神明。 他也有喜怒哀乐,也会割舍不下。 现在,他主动撕掉自己淡定的外壳,选择把最脆弱的一面呈现给她…… 初歆只有一个念头——想要把他好好保护起来。 把这个脆弱的他“罩”起来。 隔着那件温暖的披风,她轻轻、轻轻地,抱了抱他,给了他无声的答案。 * 陆行川下车把初歆送进家门。罗姨过来开门的时候,看见他先是一怔,随后格外热情地,把他请了进去。 他们刚刚进门,季驰就也跟着回来了。 他扎进大厅里,一眼瞧见陆行川,不禁身形一顿。 然后,他目光向下,停在陆行川的一只手上。 这手的问题在于,现在它不是孤独的一只手。 陆行川这只手不轻不重握着,掌心里包住了他宝贝妹妹细嫩的小手。 而女孩也就乖乖听话由他牵着。 季驰盯着他们交叠的手看了一会儿,使劲揉了揉眼睛:“我眼花了?” “没有。”陆行川淡淡打破他的幻想。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儿?”事发突然,季驰实在是太凌乱,以至于他没有来得及在第一时间爆炸,“你们……和好了?” 这次陆行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眸看向身边的女孩。 女孩乖顺地点头。 她舍不得他受伤害,但也舍不得让他一个人孤单难过。 想通了这一点,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以后,她会更加小心保护他。 不过既然确定他牵了她的手没事,她就一直让他牵了。 季驰来来回回观察他们两个,不管他怎么使劲看,都没发现一丁点不和谐的气氛。前些天初歆哭着把陆行川赶走的那一幕,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世界。 他黑眸稍眯,警觉:“歆儿,跟哥哥说,他怎么哄你的?” 初歆:“……” 陆行川不露声色插话:“那不叫哄。” 说假话骗人才叫“哄”,而他只是说了他平时不说的真话而已,怎么能叫“哄”呢? 据此他认为自己是堂堂正正凭实力成功的。 至于说,中间的手段有那么一点点不要脸……也是光明磊落的那种不要脸。 所以不容诬蔑。 季驰见他倒是够坦荡,忍不住瞪他:“陆行川,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牵我妹妹的手?” “我是她师父。”陆行川顺理成章地说,显然没有任何要把手放开的意思,“我还需要说多少遍?” “……” 季驰发现自己还真是无力反驳,这个“师父”的身份简直就是一面免死金牌啊。 但即便如此,隐隐他仍然能感觉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不太合适。女孩子的手是可以随便乱牵的吗? 只不过,瞧瞧初歆小脸上焕发的光芒,他又不太忍心破坏了。自从上次陆行川走了以后,他就没见宝贝妹妹这么开心过了。 而且,这明显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反正,歆儿现在还小,暂时没必要想太多吧。 希望是,没必要。 最后他只是稍哼一声,朝陆行川飞了个白眼:“恭喜你被捡回来啊。” * 在缺席了将近一个月以后,某位被“逐出徒门”的师父终于正式回归了。 @泡@沫 想到马上又有他来教了,初歆的小心脏里充满了快乐和渴望。 不过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她想想自己这次月考的成绩,就心虚得要命。 没有他的这段时间,虽然她也一直在使劲学习,但最后这结果,是真不怎么样。 等他知道了,会不会失望? 初歆在忐忑不安中过了一夜。第二天是周末,陆行川一早就过来了。 第66章 失控六十六箭 早恋教育 陆行川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答应过的事情——以后初歆平时去学校上学, 周末就由他来教。 前段时间他没法践行承诺,如今到了恢复这个制度的时候。 所以这个周末他早早就来了。 自从他不来了以后,初歆就不太爱进那间书房了。因此这段时间, 她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学习,各种学习用具和书本作业等等也都放在她自己房间里。 今天她本来是要把东西先搬到书房, 陆行川拦住了她:“去你房间就好。” 陆行川上次已经进过一回初歆的房间,不过那时候他只顾着担心,没有心思留意其他。 现在进了门, 他不得不承认,季爷爷的设计品位真的很不错。 整个房间是梦幻又不失童趣的风格,冷暖色调搭配相得益彰,营造出舒心的安全感。 视线扫到沙发一角的时候, 他不由身形顿住, 然后视线就黏在了某个小东西上。 那是一个天使娃娃,不过和他之前见过的那个很不一样。 这个娃娃头发要稍长一点, 而且是乌黑的颜色。婴儿般的小脸上五官稚嫩可爱, 特别是, 它有一双乌溜清澈、充满好奇的大眼睛。 这张呆萌的小脸,与他记忆里的一幅画面逐渐重合起来。 就像,那个小小的她…… 他像受了蛊惑一般, 情不自禁走近过去,眼神溜过天使娃娃背后那对白白软软、绒嘟嘟的小翅膀,仿佛能看见它们在发着淡淡的微光。 一恍神间,他不知不觉已经抬起了手…… 初歆一直在旁边观察他奇怪的举动, 看得懵懵的,这时候吓得急急上前拦他:“不能摸!” 陆行川醒过神,发现自己不老实的爪子被女孩两只小手擒住, 牢牢扣在了半空中。 “……” 他刚才到底在干什么来着? 他尴尬起来,希望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是遇到了一个困难——女孩半天都没有撒手。 他本想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来,然后,果断失败了。 他不得不承认,她的力气还真是不小…… 于是他就更尴尬了。 初歆大眼睛盯紧他,生怕他再去碰那个东西,所以一直兢兢业业把他抓得很牢。 上次她已经看见了,如果他摸了这样的东西,手就会变红。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去摸,但反正她是不许的。 她要保护好他。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将近两分钟,陆行川终于撑不住,尝试挽尊:“……我只是看看。” 初歆才松了手。 尽管如此,女孩警惕的黑眼珠还是片刻都不离开他,显然在随时防备他再做出什么作死的举动。 陆行川假装没有留意,开口问她:“这个娃娃是……?” “哥哥送的。” 陆行川意外了一把,他想不到季驰那种粗枝大叶的人,也有心思送这么可爱的礼物。 初歆想了想又道:“哥哥说,像我。” 其实真实情况是,前段时间季驰见她总是悄悄抱着原来那个天使娃娃伤心,就刻意去订做了这个“更可爱的”娃娃给她,而他能想到的最可爱的模板,自然就是初歆小时候的照片了。 所以,这个娃娃的确是照着初歆的模样做的。但季驰失算的一点是,他本寄希望于送个新娃娃,能够引诱宝贝妹妹尽快“移情别恋”,但偏偏初歆可不像他那么自恋,因此对这个像自己的娃娃只是稍微有点喜欢而已。 这就是为什么原来那个天使娃娃至今还稳稳霸占初歆枕边的位置,而这个新娃娃只是被放在沙发上。 可这个平常被她忽略的娃娃,此刻看在陆行川眼中,实在是对他巨大的考验。 他对大多数毛绒玩偶都过敏,按理来说是不能去碰的。 但问题是,他这个人,不是时时都能守规矩。 俗称……手欠。 从小到大也为这个吃过不少亏了。 何况,眼前这个小家伙,每一寸长得都在戳他的萌点。他难免就,有点把持不住。 刚才被初歆一拦,他恢复过来一点理智,可是管住手管不住眼,半天仍然恋恋不舍盯着那个娃娃,怎么看怎么觉得很想摸一摸…… 好不容易,他才深吸气,逼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在那一瞬间,初歆看见了他眸子里的黯然。 就是因为不可以摸这个娃娃吗? 这个娃娃有这么好? 她迷惑不解,又不自觉有些心疼——她就是看不得他不开心的。 陆行川转过眼,就见女孩正在担忧地观察他。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明显的失态,收拾心情,准备重新恢复自己正经的形象。 这时候听见女孩迟疑的问题:“……你喜欢玩娃娃?” 陆行川:“……”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按照社会的一般观点,这种喜好当然是小女生专属的。不过或许因为,越是不能得到的,就越渴望,他从小到大对这类软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就有一种天然而强烈的亲近欲。 而且,早在刚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发现——人很复杂,而玩偶很简单。 它们永远都这样子安安静静的,只要摸摸它们就能得到一份简单纯粹的快乐。虽然它们也会用另一种方式伤害他,但那是他自己可以提前预测到的,他不会怪它们。 而不像是复杂的人类,总有太多喜怒无常、阴谋诡计…… 哪怕在长大以后,他还是非常迷恋那种轻柔的触感,堪称有瘾的迷恋。 知道他这个小癖好的人不多,由于这和他一贯的形象反差实在太大,一般人猜也是猜不到的。 在他的沉默中,初歆看看他,再看看那个娃娃,大眼睛兜了几圈,最后揣摩着又问:“你喜欢摸……软软的?” 陆行川垂眸,避开她天真的目光,默默点了下头,希望自己显得不要那么尬…… 猜测得到证实,初歆更忧心了。虽然刚才拦住了他,可她看得出来,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 以后,她不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时候,他是不是又要去摸了? 所以她一定要追问到底:“你经常摸?” “……也不是,”陆行川道,“偶尔。” “手会变红。”女孩眉尖蹙起。 陆行川迟疑了下:“还好,吃药就没事了。” 依靠服用抗过敏药物,他可以临时缓解自己的过敏反应,享受暂时的自由。有的时候,他禁不住诱惑,就会这么做。 但其实这也不尽然就是“没事”了,药物对有些过敏源并不管用,而且那种药吃多了之后,就会渐渐失效。如果他平时滥用药物,等到真正需要救命的关键时刻,可能就面临无药可用的境地。 这些悲观的前景他不会对她讲出来,然而女孩已经自动升起警觉:“吃药不好。” 陆行川“嗯”了声:“……我尽量少吃。” 他有种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感,特别是,此刻面对她追根究底的眼神。 现在他只想快点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于是主动转移话题:“我们开始学习吧?” 以往,只要让初歆听到“学习”两个字,她肯定就把别的都忘记了。 这个他有经验。 可是,这次女孩没有马上接茬。 片刻后,她抿抿唇,抬起单薄的小手轻轻在自己头顶拍拍,对他说:“软软的。” 陆行川顺着她的指尖,视线落在她蓬松可爱的发型上,看起来,真的,很软。 他读懂了她的意思,不禁一怔。 初歆见他半天没有动作,想了想,又善解人意地补充:“刚洗过。” 陆行川:“……” 从各种意义上,他都没法再抗拒诱惑,所以他就——直接下爪了。 指尖轻揉她软软的发,本能的愉悦感顺着神经传上来,他忍不住多摸了一会儿。 女孩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安静由他抚摸。似乎也很享受这种被“顺毛”的感觉。 这样过了一阵,她微踮起脚尖,小心往他掌心里蹭了蹭,睁开大眼睛慢吞吞开口。 “以后专门给你摸。” * 初歆的想法很简单,以后他可以专门摸她的头,就不用去摸其他娃娃了。 那么他就不用吃药,手也不会变红,而且也不会不开心了。 再说……被他摸摸头的感觉,真的很舒服的。 她也很喜欢。 只不过,心会跳得有点快。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个提议以后,陆行川半天只盯着她没有说话,不过最后还是轻轻点头了。 那双清透而不见底的眸子里,似有些不明的意味。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过后,陆行川陪初歆在书桌边坐下,准备正式开始今天的课程。 首先,他需要了解一下她前段时间的学习情况。 其实该了解的他当然早都了解了,只不过初歆并不知情。所以他也就不介意……再了解一遍。 “最近在学校里学得怎么样?”他平静问。 初歆:“……” 这个,怎么样的问题嘛…… 她不自觉咬了咬唇,半天小声挤出来一句:“……上课都听了。” “那很好。”陆行川道,可没等初歆的小心脏舒缓过来,又听他问,“还有么?” “……作业也都交了。” 陆行川点头:“不错。还有别的么?” 初歆:“…………” 她深吸气,压进缺氧的肺里,一点点积蓄能量。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还有,考试了。” “考得怎么样?” 陆行川眼看着女孩脑袋垂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小小声吭气了。 “考了,倒数,第二。” 初歆一个词一个蹦出来,羞愧的小耳朵绯红滚烫,恨不得立刻钻到桌子底下没人能看见她的地方。 可是,她知道说谎是不对的,而且她也没法对他说谎,所以她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陆行川浅浅“嗯”了声,但这一声压在初歆肩上,好像比一座大山还重。 果然,他还是很失望吧。 是她让他失望了…… 她沉浸在这种难受的心情中,以至于听见了陆行川的下句话,却没有及时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是:“那我们庆祝一下。” 而半晌过后,等她重新反应过来的时候,反而更茫然了。 他到底是在说什么?她怎么听不懂? “考得好当然要庆祝。”陆行川依旧云淡风轻,而且非常民主地向她征求意见,“你想怎么庆祝?” 初歆怀疑是自己的耳朵烧得太热,被烧坏掉了。 要不然就是他的耳朵坏掉了。 她实在忍不住抬头,大眼睛在他淡定无瑕的脸上逡巡不定。 她是真的看不出来他在开玩笑。 想来想去,她只想到一种可能性,大概,他是少听了两个字? 尽管羞愧不已,她还是强迫自己又澄清了一遍:“是……倒数,第二。”这次格外重重咬住“倒数”两个字。 陆行川当然听见了女孩认真的咬字,不过他只是心平气和表示:“那不是很值得庆祝?” 初歆:“……” 她觉得她已经强调得够清楚了,怎么他还是这副以为她考了正数第二的样子? 她小巧的舌尖颤了颤,完全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了。 陆行川把女孩慌乱无措的模样收进眼底,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初歆本能地静了静心,看进他眼睛里。 他向来寡淡的神色,此刻仿佛注入了无穷的专注,无限的耐心。 然后,他用更加认真的口吻告诉她:“你超过了一个人。” 初歆呆滞的大眼睛眨了两下。 她自己是不会这样想问题的——倒数第二意味着,在五百多个人里面,她超过了一个。 难道这就是值得庆祝的事情了吗? 陆行川看得出她并不信服,继续说:“你的每个同学,都比你多学习了六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你只学了三个月,就已经超过了一个人,怎么不值得庆祝?” 房间里一时很安静,初歆朦朦胧胧在想,他说的话果然是非常有道理的。 而不知不觉地,她心里也真的好受了一点。 只是她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太牢靠,忍不住告诉他这个不太乐观的真相:“……可是,倒数第一是零分。” 能超过这样的倒数第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吧? 想要不超过他,难度才比较大…… 但是陆行川神情坦然,看起来完全不觉得初歆这个倒数第二的含金量就因此降低了。 他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考零分?” 这次月考,初歆和宿星洋不在一个考场,不过根据她这个同桌一贯的作风,她不用亲眼所见也能猜得到。 “……他睡着了吧。” “有些人一辈子就是这样睡过去了。”陆行川毫不留情地指出,“他在睡的时候,你醒着,这就是差距。” “……” 初歆愣愣听着。 他说的话果然是非常非常有道理的,只是这种道理,完全在她的想象之外。如果靠她自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 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嘛? “可是……”这次开口前她很犹豫,几下欲言又止,最后才说,“可是他是故意考零分的。” 陆行川总算意外了一下。 不过他马上恢复不动声色,问她:“你为什么这样想?” 初歆小脸垂低,慢吞吞地组织语言。 “我说,不想考倒数第一,然后他就考了零分。他很……奇怪。”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宿星洋这个人更好,只能笼统地用这个词——“奇怪”。 目前为止,她对这个人的印象就是,方方面面都很奇怪。 虽然有一双“他的眼睛”,但又一点都不像他。 总是睡不醒。 在梦里做题。 而且还自己说自己“是个天才”。 怪人。 只是初歆细想一想,其实她不知道宿星洋到底学得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只会在梦里做题,是不是真的应该考倒数第一。 她清楚的只是,考试前,宿星洋让她放心不会考倒数第一。结果最后,她考了倒数第二,而他自己考了倒数第一,还是零分。 这让她不禁怀疑,他是有意的。 还有,他对她说话的口气…… 陆行川品了品她的话,总结:“所以你觉得他是为了哄你开心?” 初歆犹豫后,很缓慢地轻轻点头。 “那你被哄开心了么?” “……” 考了一个冒牌的倒数第二,好像也不比考倒数第一开心多少吧? 她摇头。 于是陆行川顺理成章得成结论:“所以,他是个笨蛋,考倒数第一没什么可奇怪的。” “?” “他既然考了倒数第一,那就是倒数第一,你没必要想太多。” 初歆睫毛尖颤了颤,隐约感觉,他似乎是对这个“倒数第一”不太友好?好像“倒数第一”哪里得罪过他一样…… 但无论如何,现在她已经深刻体会到了——只要他认定的事,他总是能说出道理来的。 不管她说什么,反正他就是认定了这个倒数第二,值、得、庆、祝。 既然她肯定说不过他,那干脆也不再挣扎了,就庆祝吧。 她终于放平了心态,却见陆行川浅色的眸子正在细细打量她。 这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是初歆以前所没有见过的。 她心脏跳快了一拍。 陆行川唇线微微抿紧,突然看着她问:“那个男生……经常故意接近你?” 初歆被问懵了下,不禁有点迷茫,他怎么就知道“倒数第一”是个男生了? 还有,什么叫做“故意接近”…… “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他说……”初歆微顿,“说我学习方法不对。” 陆行川在女孩懵懂的眼神中面色微僵,心头的危机感稍微降下几分,兴许是他多想了吧。 只是这件事情给他提了一个醒。 虽然初歆长得这么小,但她毕竟已经十四岁了。况且,现在的孩子早熟,她那些初一的同学,也未必就多么单纯。 当年他在初中上学的时候,就不止一次收过女生的情书,甚至有邻校的女生带了一帮人把他堵在巷子里强行表白。 想到初歆现在就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心里难免就不太舒服。 不能让她受到那些人的不良影响。 更不能让她迷迷糊糊被人欺负了去。 他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青春期教育中逃不过的某个重大话题——早恋问题。 总有人要向她讲清楚。 那么,他这个当师父的,当然责无旁贷…… 只是,一对上女孩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他忽然喉咙就有些发干。 他搞了搞心理建设,状若不经意道:“这段时间,你和其他同学相处得还好吗?” 初歆想了想,其实她能感觉到不是每个同学都喜欢她,尤其是月考的成绩被公布出来以后。 但也有待她很好的。比如任晶晶,这两天一直在安慰她下次一定能考好,还给她普及了好几种“拜川神”的新姿势。 所以她点了头。 “你们,”陆行川尽量让自己保持一份与年轻人拉近距离的轻松,“平常都聊些什么?” 被他这种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一扫,初歆心里不觉虚了虚。 她低下头,老实承认:“……你。” 陆行川:“……” 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校园里大热的话题,不过本来知道了也不会在乎。此时此刻听她亲口说出来,却似有所不同…… 他强迫自己驱散掉莫名其妙的虚荣心,回归正题。 “其他的呢?比如……有没有听说周围有谁在,”他顿了顿,“谈恋爱?” 最后三个字的余响残留在初歆耳边,让她一时僵住,后脊升起一阵不由自主的紧绷感。 与此同时,她的心在狂跳。 胸口某个埋藏已久的秘密,像个泡沫一样被他这句话一戳,显得岌岌可危。 他为什么这么问,他不可能会知道的吧……? 陆行川一直等不到她答话,看她像是被问住了。 在这寂静的气氛里,他更添了几分尴尬:“歆儿,你知道什么是‘谈恋爱’?” 初歆:“……” 她突然很想把自己缩小一点。 垂下的视线,落在他修长完美的手指上,看见他微微捏紧了指节…… 漫长的挂钟滴答声里,陆行川终于听见女孩天真轻细的嗓音软软飘散开: “这个‘恋爱’……弹起来有钢琴好听么?” 第67章 失控六十七箭 我不要谈恋爱 窗外的光束透过玻璃窗照进来, 在房间里划下一道金色的地带。 初歆垂头,观察到他洁净的指尖微颤,不留神探进了那条金带里, 于是被镀上一层光明的颜色。 初歆在此刻加倍安静的气氛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耳朵上灼烧似的热度, 让她希望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装傻。 而且装得这么傻。 反正一念之差,就那么说出来了。 要是他发现了的话…… 一秒, 两秒,三秒……直到她耳边传来少年清越的笑声。 她不由自主抬起眼,看见他弧度轻扬的唇角。 难得看见他笑,她像以往每次一样, 怎么也看不够。 明知现在他笑的是自己, 她心头的羞怯反倒放松了几分。主要她禁不住想,要是装傻可以让他笑, 那也挺不错的吧? “你猜猜看, 哪个弹起来更好听?”陆行川向她眨了眨眼, 脸上残留的笑意使他看起来比平常亲切了不少……似乎也狡猾了不少。 初歆:“……” 那种等待审判的紧张心情重新绷紧,让她总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露馅。 陆行川瞧见女孩像是被他这个无聊的问题给问住了,本想说算了, 却在这时模糊听见,她低着头用小小的气音嘀咕了一句: “你弹得最好听。” 她这句话音量很小很小,更像在自言自语,而不是有意说给他听的。只不过这时两人相距不远, 陆行川的耳力也不错,所以他还是听见了。 女孩天真无忌的言语轻叩在他耳鼓上,他忽然想到, 要是她真让他“弹”个恋爱来听听,那他可就无能为力了。 还是和她讲清楚吧。 “不是‘弹琴’的‘弹’,是‘谈话’的‘谈’,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女孩长长的睫毛一掀,迟疑地抬眼看他:“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他是说……“谈恋爱”就像现在这样? 她一时糊涂起来,开始怀疑自己真的不明白什么是“谈恋爱”了。 “对——”陆行川说到半途,忽然滞住,他发觉刚才的话似乎是有什么歧义?“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在谈话对不对?就是这个‘谈’字。至于‘谈恋爱’,那是另一个概念……” 他看见女孩恍恍惚惚点了头。 他自己则努力把尴尬的心情压下,继续说下去。 “……或者就算是一种特殊的谈话吧。你知道一男一女会要结婚是不是?结婚之前两个人需要先谈一谈合不合适,这个就叫谈恋爱。” 他专注耐心的解释,令初歆对自己装傻充愣的行为感到了一丝愧疚。 不过,根据她这段时间看电视剧得来的经验,这个“谈恋爱”好像不光是要“谈话”吧? 还有,那些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也不光是会谈两个人合不合适结婚的问题。 这个问题一般是放到最后谈的,前面他们就做很多无关的事情,比如抱抱,还有…… 她想起来电视剧里那些脸贴脸亲亲的画面,不由得脸红,然后又不由得想到了某件事,小眼神瞄向他的手腕。 从他袖口的边缘,她看见了一条若隐若现的银色手链。 在这一刻,她不自觉地凝了神——那个初羡说过的“定情信物”。 是他和卫染姐姐的“定情信物”…… 屋子里明明很安静,她耳边却仿佛轰了一声。 他亲口说他不会和卫染姐姐结婚,可是为什么……? 她半是疑惑,半是恐慌,这次是真的有点傻眼。 同时,心底一股不明的酸涩感偷偷泛开。 陆行川见女孩忽然就盯着他的手发起呆来,于是自己也瞥了一眼,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歆儿,你在看什么?” “卫染姐姐……”初歆莫名地开口,然后又说不下去了。 “嗯?” 初歆:“……真漂亮。” 陆行川:“……” 他完全不知道她的脑回路怎么就搭到这条线上去了,突然提卫染是几个意思? 难道是她觉得刚才那个话题和他谈论起来过于尴尬,所以希望能换卫染来? “你想卫染姐姐了?” 初歆迟疑了好一会儿,看着那条手链,终于鼓起勇气:“……卫染姐姐送你的?” “?” 陆行川难得发现自己完全追不上别人的思维速度。 不过,他很快恢复淡定,抬腕微晃了下那条银手链:“这个?不是。” 他否认得极其坦然,初歆立刻就相信了,于是心里好受了些。 原来不是。 可是陆行川下一个问题她就不好答了:“你为什么会以为是她送的?” “……” 初歆哪怕低着头不敢看他,依然能感觉到他透彻的眼神扫过来,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她所有的小心思。 最后她蚊子哼哼似的说:“卫染姐姐……也有。” 陆行川又看看自己腕上的银链,把她说过的这些话拼起来,以及上次她问他什么时候和卫染结婚……所有这些终于凑成了一幅完整的拼图。 她大概以为这是情侣手链之类的东西吧。 因为他和卫染戴了一样的,所以就应该是一对。 “你误会了。”他说,“这个手链是家里长辈给我的,老爷子他……有点迷信,说拿这个当护身符能辟邪保平安,我戴上是为了让他安心。” 他外公沈镇墨老爷子,在商场上是一代枭雄,多少人一听他的名号就闻风丧胆。可是老人家有个毛病就是,特别的迷信。 就这个手链,按老爷子的说法是专程从某个神奇的庙里求来的,又是作过法又是开过光的,单那几道花纹里就藏了上百种辟邪符咒。陆行川自己当然不信些这个,可实在禁不住老头子眼巴巴瞅着他。 所以,他就戴上了。 这手链沈镇墨当初求了两条,一条给了他,另一条给了他表哥沈砚。 因此,卫染那条手链的来源可想而知。 他大致向初歆解释了一下其中的缘故。 女孩听到最后,愣愣地问:“卫染姐姐,在和别人……谈恋爱?” 陆行川点头。 随后淡淡道:“所以现在你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意思了。” 初歆:“……” 确实装不了傻了,都会造句了。 “我们刚才说到,谈恋爱是为了结婚,”陆行川笃定重申这个古板教条的观念,“所以,如果还不到结婚的时候,就没有必要太早开始谈恋爱,对不对?” 其实他当然清楚,在这个时代,有大量的人谈恋爱根本不是为了结婚,还会嘲笑这种观点老土。但是他认为初歆现在还这么小,那种所谓的开放思想对她没什么好处。 初歆只能点头,他说的话怎么会不对。 “而且在你现在这个年纪,最重要的是专注学习。” 初歆一听见他说“学习”,已经又在点头了,她觉得这句话太对了。 陆行川继续循循善诱:“那么,谈恋爱会分散精力,影响学习,你说是不是不好?” 初歆怔了怔,原来“谈恋爱”是这么不好的事情吗? 在她看来,影响学习可是一件最坏最坏的事情。 他的神色很认真,显然不容置疑。她心底不知不觉涌上一阵莫名的难过。 如果……和他谈恋爱,难道也是件不好的事情吗? 这个问题她不敢问出来。 她用力咬了咬唇,大眼睛里的光芒不自觉黯淡下来。在对学习和对他的双重信仰下,终于还是表达决心: “我不要谈恋爱。” 女孩糯糯的嗓音听上去极为坚决,陆行川注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欣慰。 进展到这一步貌似挺顺利的,只是他隐隐约约发觉,这个关于早恋危害的教育,是不是做得太过了点? 虽然,他似乎、好像、大概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他不确定了。 初歆见他犹不信服,主动又强调一遍:“肯定不谈。以后都不谈。” 既然是他不想让她谈恋爱,她就不谈了。 以后也都不谈了。 她就是这样想的,陆行川却一时失语。 好吧,是过了。 他可不想让初歆对“谈恋爱”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于是试图找补:“也不是一直不能谈,等你长大就可以了。” “长大……?” “长大就是,”陆行川想了想这个“长大”的具体标准,“等你上大学的时候吧。进了大学,再谈恋爱,可以么?” 初歆怔怔点头,过了几秒,缓缓问:“我能……上大学?” 在她的观念里,大学是个有很多知识、很厉害的地方。她当然想上大学,可她知道自己差得太远太远。 但以他刚才讲话的口气,就仿佛这是完全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陆行川毫不犹豫。好像他的超强记忆转眼已经忘记眼前的女孩才刚考了个名不副实的倒数第二回 来。 在这一点上,他的信念是不可动摇的:她的未来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只要他活一日,就会亲自确保这个目标实现。 如果他活不到那一天,那么后续的方案也已经写在他的遗嘱里,依然会确保这个目标实现。 初歆在他笃定的眼神下有些发呆,她又看见了——他在发光。 被他这样的光芒笼罩,让她觉得无比安全,也充满了信心。 她一定也可以上大学的。 而且,到时候就可以谈恋爱了,那么……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听外公说起过,他明年就会去上大学了。 既然进了大学,就可以谈恋爱…… 陆行川暗暗放松,这件事差不多应该是解决掉了。这时候听女孩轻唤了一声:“师父……” 他脊背微僵。 虽然他名分上是初歆的师父,不过她平日里没事的时候,也不太会这么叫他。 尤其现在她乌润的大眼睛里怯生生的,似乎是在害怕什么,可又忍不住要问。 她问的是:“你能不能大学上久一点?” 陆行川:“……” 他一直以来是按正常人的轨迹上学,他用的时间比别人没有更短一点,也没有更久一点。 听到初歆这个要求,他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留级……好吧,不太现实。 他思考片刻,试图理解她这个问题背后的意图:“歆儿,你想和我一起上大学?” 小心思被他正面点破,初歆既有几分解脱感,又格外羞惭起来。 她明明知道他那么厉害,她自己要差得远了,竟然还妄想能和他一起上大学。 怎么可能? 她默默垂下脑袋,很后悔刚才乱说话。 这时却听少年淡淡道:“也不是不行。” 初歆忍不住抬眼望他,心跳咚咚地加快。 陆行川胸有成竹道:“放心,办法会有很多。” * 陆行川并没有说谎,如果到时候初歆真的还想和他一起上大学,他自信能想出一百种方法来为她达成愿望。 不过,他暗暗也想到,等真到了那个时候,她恐怕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依赖他了吧。 她总要长大的。 或许有一天,她足够懂事了,就会开始反感他处处管着她,干涉她,甚至隐身在暗处随时监视她。 好在目前这一天还没有来。 他还有时间。 初歆的这个倒数第二,不管是怎么得来的,陆行川的观点不变——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并且他已经在初歆不知道的时候和季家上下通好气,对这个问题统一口径。 尽管如此,在被他问“想要什么奖励”的时候,初歆还是感觉晕晕的。 就那个连她自己都看不下去的成绩,真的值得奖励吗? 她说不出来,陆行川自己想了想,从手腕上摘下那条手链:“这个奖励给你,怎么样?” 她刚才盯着看了那么久,他总觉得她是喜欢的。 而且,抛去种种迷信的意义不谈,这手链也挺漂亮的,不然想来他那个表哥也不会拿去哄女朋友。 初歆呆怔看他递过来的手链。 他刚才说,卫染姐姐的手链,是她男朋友送的。 而现在,他要把一条同样的手链送给她…… 她抬眸,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看来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 那大概是她想多了吧。 初歆努力把乱七八糟的念头赶走,试图什么都不要想,就去接他给的手链。 这个东西,她当然是想要的。 想想这是他平常戴在身上的东西,她难免就有点贪心。 指尖摸到的时候,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她的手指不由多逗留了一会儿。 然后她才摇摇头,把手链推回去给他,示意不要。 “不喜欢?” 陆行川微微诧异,毕竟刚才她在眼神里不是这么说的。 “这是你的护身符。”女孩认真地说,“保护你平安。” 所以,她不能拿走。 作为一个坚定的科学信仰者,陆行川对于这类迷信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可是此刻女孩慢吞吞的咬字仿佛戳在他心上,给他带来一种异样的温暖。 他没有办法冷冰冰告诉她,什么辟邪保平安都是骗人的,根本不可能管用。 他望着弱小的女孩,轻声道:“那让它以后保护歆儿平安。” “我有了。”初歆长长的睫毛垂下,把脖子上的红绳拉出来,上面挂着一个小巧的金锁,“外公让我戴的护身符。” 看看自己的小金锁,再看看陆行川的手链,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们换一换……? 那样她就可以拿到他随身的东西,而且也不怕没有护身符保护他平安了。 不过可惜,这个想法转瞬又被她自己否定掉了。 她拿着脖子上的金锁,遗憾地摇头:“外公说不能摘下来。” 所以当然也就不能和他换了。 陆行川从她前后的反应,大概猜到了她刚才在想什么。 他重新把手链交到她手上。 “没关系,我还有别的护身符。”见女孩的样子不是很信服,他随口又编造了两句,“其实这是我小时候戴的,长大以后本来就该换新的了,送给你也好。” 初歆将信将疑。 忽然,她站起来,到床头的抽屉里自己翻了一会儿。 回来的时候把手里的小东西,摆到了他面前。 “这是我小时候戴的。” 这个护身符是木质的,最简单朴素的款式,顶上留有穿孔,但原本的挂绳已经被取掉了。 两面有刻字。正面是“平安”二字,背面则是一个“歆”字。 看得出磨损的痕迹很严重,字迹只是隐约能认出。显然经时已久,而且没有受到好的保养。不过现在已经被清理得很干净。 在一瞥之内,陆行川脑海里已经涌现出这个护身符前后上下所有的细节——因为,他早就见过这个东西。 何止见过。 曾经他反反复复琢磨它的每一道纹理,拼命想要从中寻找细微的线索…… 他对着初歆拿来的护身符盯了良久,尽力克制住情绪:“这个是……?” “爸爸给我的。” 他徐徐开口问:“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戴过?” 女孩点头。 “我以为,”陆行川看着女孩,字斟句酌试探,“你已经不记得,离开家以前的事情了。” 女孩怔了怔。 过了一会儿,她慢吞吞说:“我在外面也戴过的。” 经过他刚才的话提醒,她自己也注意到不对劲了。 这个护身符怎么就到爸爸手里了? 是什么时候……? 她想要想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莫名却在这时头疼起来。 她不禁抱住了脑袋,身体微微发抖。 “歆儿!”陆行川倾身握住她的手,“不舒服就不要想了。” 过了一会儿,初歆渐渐把手放下。 她能想起来的只是:“……后来被人拿走了。” 关于这个失而复得的护身符,她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再往下想,就只剩下钻心的疼…… 她回答不了,为什么这个护身符早就到了爸爸手里,爸爸却没有找到她。 甚至在陆行川今天提起之前,她完全就没去想过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似乎对这件事存在一种本能的抗拒…… 陆行川猜到,恐怕她有些严重的创伤经历,是和这个护身符有关的。 那必定是极为痛苦的经历,以至于她的大脑出于自我保护需要,压抑了相关的记忆。故此她平时不记得这些,也没有什么表现。 但是,一旦那些记忆重新被激发,她就又会体会到当时的痛苦…… 相关领域的研究他了解过不少,可是此时此刻,他完全无法用科学的思维来考虑问题,更再也顾不上去追索什么真相。只是,一心一意希望让她不要再想这些,不要难受。 于是他一把抓起了桌上的护身符,直接装进自己口袋里,不让她再看到这个东西。 然后故作轻松地说:“那我们换一换,可以吗?” 初歆把这个翻出来,本来就是想和他换。 只是刚才她的感觉很不好,连带着觉得这个护身符也不太好了。它能够保护他吗? 她犹豫着:“这个……不好……” “是歆儿戴过的,我觉得很好。” “……” 最后她还是点头同意了。 心里有点羡慕那个小小的护身符,以后可以时时陪在他身边了。 陆行川帮她把手链戴上。女孩的手腕极细,白皙的皮肤下看得见血管。好在这手链是他从几岁的时候就开始戴的,大小可以调节。 他认真为她戴好手链,抬眼却见她小脸仍然一片惨白,眼神里也多少有些恍惚,似还没完全从刚才的状态中走出来。 他急于把她从被激发的创伤经历里拉出来,于是他一铁心,干脆就,朝她笑了笑。 平常他真的极少会笑,导致现在笑起来很不习惯。尤其这一次并没有什么激他发笑的事情发生,所以他只是浅浅勾唇,笑容看起来很矜持。 但初歆被他这清淡的笑容一晃,立马就清醒了不少。 乌溜的大眼睛也重新被点亮。 他笑得真好看…… 眼见策略奏效,陆行川再接再厉,微微带着戏谑说:“既然是交换,那这就不是奖励了。奖励还要另算。” 初歆眼睫快速扑闪两下,像轻盈的蝴蝶翅膀。 这是说,还有奖励? 陆行川想了想:“歆儿,你很喜欢看星星是不是?” 初歆望着他,点头。 她是特别喜欢看星星,尤其某一种“星星”,永远也看不够的。 “那就,”阳光下金色的少年轻轻朝她眨眼,轻声问她,“奖励你一颗星星,好不好?” 是那种他独有的,低调而狂妄的口吻。 仿佛只要他淡淡一伸手,就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到她手上。 这下,初歆彻底从刚才那些模糊的噩梦中清醒了过来。不过,她觉得,现在她才肯定是在梦里。 当然,这是个美梦。 美好到让她不愿意醒来…… “歆儿?” 少年布满星光的眸子静静望着她。 终于,她缓缓点了头。 在这一瞬间,她真的开始相信了,他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 摘下来给她。 第68章 失控六十八箭 兄弟,靠你了 陆行川约好晚饭后过来接初歆, 一起去看奖励给她的那颗星星。 然后他自己先回了一趟家,打电话做好相关的安排。 沈清音前段时间已经回国,这一轮演出结束, 她最近都比较清闲了。只偶尔去音乐学院给学生们做做讲座。 至于其他时间……陆行川其实有所了解,近来她私下都调查了他些什么。 按理来说, 该知道的她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奇怪的是,她却始终一句话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过。 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质问他。 她越是平静, 陆行川心里反而越是没底。 也就只有配合她装傻了。 “又去季爷爷家了?”一进门,沈清音笑吟吟问他,“晚上还要去?人家没烦你吧?” 陆行川:“……” 沈清音看着一贯淡定无瑕的儿子僵住,忍不住笑出声来。 “开玩笑的。你季爷爷今天还打电话给我, 狠夸了你一顿。歆儿怎么样了?” 陆行川简单说了一些, 沈清音点头,目露怜惜:“歆儿是个好孩子。” “当然。”陆行川轻声赞同。 “我……”沈清音迟疑片刻, “我今天去医院看过你季阿姨了。” 陆行川抬眸。 “大夫说启用最新的治疗方案之后, 她情况很稳定, 看来是好征兆。” 陆行川微微敛睫,清淡总结:“也就是说,还是没什么变化。” “至少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据她的主治医生说,她还是很有可能醒过来的。” 两人就这个话题聊了几句,沈清音本就是多愁善感的人,想想医院里所见的情景, 眼睛忍不住湿润:“颜诗真是命苦,如果当初她能再坚持一下,如今也不会是这样了。好不容易歆儿回来了, 她却看不见……” 沈、季两家是世交,初歆的母亲季颜诗当年和她交情也不错,后来季颜诗随丈夫定居海外,她们平时见面的频率少了,不过感情犹在。 变故发生在十年前。当时季颜诗夫妇带着年幼的双胞胎女儿回国来探亲,想不到刚回C市不久,就丢了一个孩子。 无论哪个父母遇到这种事情都要发疯。为了寻找丢失的女儿,他们夫妇就此留在了国内,天南地北到处疯狂搜寻线索,这些年全国各地不知道跑了多少遍。 其实以季家的财力,找人这种事也不是非要他们亲力亲为不可。但沈清音能体会到这种为人父母的心情——除此之外,如何能安心? 整整十年过去,上天总算开眼,让歆儿回来了。 可孩子的妈妈却已经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没法睁开眼看一眼失而复得的女儿。 只能说,世事弄人。 要不是后来发生的某件事情,导致季颜诗大受刺激之下放弃希望,选择了那条路,一切本可以不一样的…… 面对她的感伤,陆行川站在旁边,默默低眸。 过了半晌开口:“是我害了季阿姨。” “小川!”沈清音一惊抬眼,“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是因为我——” “你当初只是想帮忙而已,”沈清音坚定道,“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帮了倒忙。” 那时候他以为,按照他那套精心计算的完美方案,就能够快点把歆儿给找回来。 但事后来看,正是他把事情给办砸了。 他尽了全力,却帮了最大的倒忙。 如果不是他找错那条线索,或许歆儿不至于到现在才回来,季阿姨更不会险些丢了性命,让歆儿如今见不到妈妈…… 他的手在口袋里捏紧了不久前和初歆“换来”的那个护身符。浅色的眸子望向窗外的飞鸟,渐渐放空,不知不觉开口: “妈,我总是帮倒忙,是不是?” 一直以来,他总是过度自信,以为自己能把什么事都做到最优。 事实上,却时常恰恰相反。到最后,他没有让任何人过得更好…… 沈清音默了片刻,走过来轻拍他的肩。 “小川,我记得你最喜欢的作曲家是巴赫?” 有这么一个天才的儿子,别的方面她都说不过,连安慰他都不容易,也就只能谈谈音乐了。 在众多古典音乐大家当中,巴赫的音乐最特别之处,就在于其内在的严谨的数学美。 所以比起那些凭借激情和冲动来创作的作曲家,陆行川更欣赏巴赫运用在旋律中的缜密逻辑,那种精巧的计算和严密的构造。 沈清音继续说:“那你能计算出,在巴赫所有的作品里,最优化的旋律是哪一段吗?” “……” 过了半晌,陆行川承认:“不能。” 沈清音能感觉到,其实刚才他真实尝试了一下。 当然,这种问题,就算是她天才的儿子也不可能成功。 即使逻辑再严密,每段音乐的美仍然是不同的,怎么可能计算出一个“最优化”呢? 而这世上的事情,比音乐更复杂的又有多少? 陆行川:“您是想说,不是每件事都能计算出最优化的结果。” 其实,道理他都懂,只是…… “小川,阴差阳错,事与愿违,那本就不是谁的错。”沈清音轻叹,“其实从来都没有人怪你,除了你自己。你太追求完美了。” 陆行川敛眸,无言。 * 晚上,陆行川到季家接初歆出门的时候,在门口被季驰堵住了。 “这么晚了,你们要去哪儿?” “季爷爷已经同意了。”陆行川道,“我带歆儿去看给她的奖励。” 季驰依然警觉:“什么奖励还非得出门去看?”可别是什么古怪的东西吧?他轻哄宝贝妹妹,“歆儿,告诉哥哥,他说要奖励给你什么?” 初歆看看哥哥,又看看淡定如常的陆行川,最后硬着头皮说出来:“……星星。” 她虽然懵懂,内心也知道陆行川说要奖励给她一颗星星是多么荒唐的事。 只是她对于他的信仰,超越了自己的常识判断。 不过她料想别人肯定是不会信的。 “猩猩!”季驰惊了一下,“陆行川你有病啊,那玩意儿很凶猛的!要是伤着歆儿可怎么办?” 陆行川:“……” 季驰还在念叨“你从哪儿搞来的那种玩意儿,野生动物交易很不道德知不知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陆行川淡淡打断他:“不是那个‘猩猩’。” 季驰:“那是,哪个‘猩猩’?” 陆行川优雅地抬指向门外天空一指,然后看也没多看他一眼,直接牵起初歆的手走了出去。 季驰在背后望望天空,又看看他们的背影,摇头喃喃自语:“这家伙是真他妈有病吧。” 两分钟后,他终于还是没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自己开车跟了上去。 他一路紧跟陆行川的车,跟到了停车场,看看自己到的地方,相当无语。 拍卖行。 还是C市最顶级的一家拍卖行。 他跳下车,等前面车上的人也下了车,忍不住吐槽:“你说的星星就在这儿?” 陆行川小心翼翼把初歆扶下车,淡淡道:“今天这里有一场拍卖会。” 季驰呵了声:“所以你准备在这儿买一颗星星送我妹妹?” 然后他听见陆行川肯定地“嗯”了声。 季驰:“……” 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他还真没听说过有拍卖这个的啊。 怎么个卖法? 据他所知,目前人类还没有进入星际文明阶段吧? 这是什么诡异的拍卖会。 他一抬头,看见了主办方的标志,果然不是什么正常单位。 “川行慈善基金会,就你们家那个基金会?” 陆行川的外公沈镇墨这些年来相当热衷于慈善事业。而这个慈善基金会,顾名思义,是他专门以陆行川的名义创办的。老爷子希望借此方式能给他的宝贝外孙多积福报。 季驰觉得沈爷爷用心良苦,就陆行川这种人,恐怕是需要多积点阴德。 陆行川一路任由他跟着,快到拍卖厅门口的时候才突然说:“你没有邀请函,进不去。” 季驰:“……” 陆行川自己就是主办方,当然可以随便带人进去,这意思明明白白就是不想带他进。 他视线向下,落在某人和他宝贝妹妹交握的手上,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你什么意思?”他瞪着陆行川,“是嫌弃我当你们的电灯——” 他说到一半兀然咽住,刚才没过脑子,一不留神差点就把内心最真实的感受说出来了。现在总算反应过来这用词显然,非、常、不、当。 只是“电灯泡”这个词一共三个字,他已经说了两个出来,再加上语境这么明确,完整的句子很容易自动补全。 他戛然切断的尾音仿佛还飘在空气里,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初歆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没太听懂,哥哥为什么要说他自己是“电灯”呢?他的意思是手电筒吗? 这里挺亮的,也不需要手电筒吧。 她正在思考这个深奥的哲学问题,陆行川忽然开口对季驰说:“你要进也可以,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你提醒我什么了?”季驰先是莫名其妙,但他顺着陆行川的视线,往大厅里看了一眼,马上就换了另一副表情,“肖家的人也来了!” 他急往后退了一步,夸张地抬手遮住脸。 面对他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陆行川平静指出:“你这样更显眼。” “我、我撤了。” 在巨大的危机面前,季驰已经顾不上自己尚未得到满足的好奇心,也顾不上吃什么醋了。话音刚落已经逃窜出老远。 最后还慌不择言甩下一句: “兄弟,靠你了,照顾好我妹!” 陆行川愣了愣,兄弟? 这对他来说,倒是个新鲜的称呼。 而且这托付听着,怎么好像有点说不出的悲壮…… 初歆望着季驰旋风般消失的背影,呆呆眨了下眼睛。 季驰说的“肖家的人”,她刚才也看见了……是里面的那个老奶奶。 前些天,这个老奶奶到家里来过,她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很慈祥、很有文化的样子。外公介绍过,她是肖老夫人。 那天哥哥不在家。 初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这个慈祥的老奶奶? 陆行川这次没有主动解答她的疑惑。 他知道,有些话不该由他来说。迄今为止,初歆一直都把季驰当成亲哥哥,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不觉得有必要去颠覆她这个观念。 至少现在没有。 所以他只是淡淡说:“我们进去吧。” 走进拍卖厅的大门,初歆最显著的感受是:周围突然变得好安静。 一丝声响都没有。 她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耳朵,听见摩擦的声响,暗松了口气,看来她没有突然变聋掉。 那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同时不说话了呢? 而且,他们不仅不说话,还都非常一致地往这边看了过来。 那眼神,一个比一个奇怪。 看样子连眨眼睛都不会了。 在一道道如此诡异的目光下,初歆心里有点发慌。 陆行川还是淡定得一如既往、毫无破绽,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初歆终于反应过来——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 这两天他常牵她的手,她已经有些习惯了。 不过,从其他人的眼神来看,他们是很不习惯的…… 意识到这一点,再体会他此刻牢牢的掌握,她自己也没有那么习惯了,不自觉心跳加了速。 陆行川完全知道这些人看的是他们,不过他并不当作一回事——他这人一贯特立独行,从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直到发觉初歆小眼神不安地乱飘,反复在看他们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才问:“歆儿,怎么了?” “……” 初歆其实不太喜欢被人这么看着,可是她又舍不得说不让他牵。 所以,她只是又把他的手攥紧了些。 “……没事。” 第69章 失控六十九箭 那个姐姐喜欢你 这场拍卖会仅仅面向小圈子, 到场的人不算很多。能收到邀请函的个个身份不菲,不少都和沈家有生意上的联系。 他们和陆行川不见得有什么私人交往,但都能一眼认得出他来。 主要原因是, 圈子里早有公认,和沈家来往的第一条禁忌就是, 绝对不要惹他们家的小川少爷。否则以沈老爷子对他宝贝外孙的溺爱程度,别说是合作,被扒一层皮都不好说。 所以, 记住陆行川的模样和基本行为习惯,就成了一项必备的功课。 毕竟陆行川的模样很特别,行为习惯更特别。 比如他从来不和人握手;比如他忌口的食物清单能写一本书;再比如他随时都要和其他人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是真真切切能拿尺子量出来的那种“两米”。 就单是最后一条,足以秒杀小说里的一切高冷人设, 完美诠释什么才是真正的“生人勿近”。 故此, 虽然陆行川只有十七岁,平时也不常出席各类活动, 其名声却已经在圈子里被传得神乎其神。 但今天这情况, 怎么和他们印象里不太一样……很不一样? 著名生人勿近的陆行川少爷, 现在身边不仅多了个人,而且,还是他主动牵着的。 想破了脑袋, 他们也记不起来陆行川有个妹妹或者堂妹、表妹,周边各个家族里也从没见过这么个人物。 所以,这是何方神圣?! 虽然初歆已经回家来了一段时间,但季家低调处理这件事, 迄今为止她基本没有抛头露面过,外人不认识她,自然也很正常。即使听说过相关的消息, 由于她本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他们一时也对不上号。 初歆第一次来这种场合,走进豪华的拍卖厅里,不免有些震撼,乌溜的大眼睛到处瞄,瞧什么都很新奇。 陆行川针对她的好奇,淡淡开始做讲解。 从旁观者角度看见的就是,某位平素冷僻少言的冰山少爷,此刻正在和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神秘女孩亲密对话。 于是这场面的震撼程度又升级了,让他们久久缓不过气来。 不管好奇心有多煎熬,绝大部分人和陆行川不熟,再考虑到传说中接近他可能会发生的那些风险,还是不愿意主动找事上去打听。 不过也会有例外。 “Jessie!好久不见。” 两个女生一起向这边迎了过来。 大一点的看起来和陆行川年纪相仿,穿一身优雅的白裙,走路时步态轻盈,仿佛带着一阵轻风。 她几乎是精准地踩在距陆行川两米界线处停下,漂亮的脸蛋上展颜微笑,甜美,又带着一种亲近的意味。 初歆没有见过她,不过她身边那个年纪稍小些的女生,初歆是认识的——江雨薇,初羡的好朋友,曾经到家里来过几次。 江雨薇瞥了初歆一眼,然后像是没有认出她来,也只向陆行川打招呼:“行川哥。” 面对她们两个,陆行川只简单回应了一句:“江小姐。” 最先开口说话的女生浅浅一笑:“Jessie,你是不是太精简了,我们至少是两个人吧?” 陆行川面无波澜,只是稍微改进了一下:“江二小姐,江四小姐。” “……” 陆行川对江家族谱的了解当然不会有错。沈、江两家是世交,虽然他不喜社交,对江家的人也都勉强算是熟悉。眼前的这位江家二小姐江雨菲,还曾是沈老爷子大力想撮合给他的娃娃亲对象。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和江雨菲本人有什么特殊的交情,只是因为,根据老爷子的看法,江家的几个女孩里,江雨菲是性格最好的一个。 这一点是真是假,陆行川没有去考察过,也丝毫不关心。他一直以来坚持的原则是,决不招惹这种麻烦。 被称作“江二小姐”的江雨菲微怔后恢复笑容,说来她对陆行川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做派已经领教得太多了,只是每次见面,还是忍不住想尝试一下跟他拉近距离…… 她没有再继续纠结称呼的问题,目光移向初歆:“这个小妹妹是……?” “季爷爷的外孙女。” 江雨菲明显有些糊涂:“季爷爷的外孙女,那不是羡羡……?”她想起来了什么,“哦,那个……”不过在陆行川的眼神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这也并没有解决她真正想问的问题。 她认识陆行川好多年了,还从没见过他会去牵哪个女孩的手。 虽然眼下这女孩还很小,长得也的确可爱,但陆行川以前也没有特别喜欢小孩子吧? 陆行川想了片刻,低头轻声问初歆:“歆儿,自我介绍一下?” 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听起来很温柔。 江雨菲听得更是发怔,她认识陆行川的这好多年,也从没听过他用这种口气说话。 初歆其实不太会怎么自我介绍,但是她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了鼓励的味道,知道他想让她试一下。 那她就试一下吧。 她先说了一句“你好”,接下来介绍自己,“我叫初歆……” 然后她只说到这里,就想不到下文了。 气氛一时有些冷场。 她咬了咬唇,抬起大眼睛看看陆行川,忽然有了灵感,补充:“……这是我师父。” 自我介绍变成了师父介绍,初歆没发觉有哪里不对。 本来,这就是她觉得最重要的一件事。 陆行川也没有意见,向她微微点头,表示肯定。 听到“师父”两个字的时候,江雨菲彻底一懵。 她一直在国外留学,只是这周末偶尔回来一次,对C市这边的消息了解不多,还不知道陆行川收了个徒弟的事情。 她很清楚,陆行川是多么眼高于顶的人,而且他有这个资本。 他是真正的天才。 所以,当他懒得和她多说一句话的时候,她虽然难受,却也明白,像她这样的凡人,和他真的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 这个差距不是靠努力就能够弥补的。她曾经也尝试过,去理解他搞的那些东西,结果半点都没看懂。 可是现在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女孩竟然能叫他师父,他也欣然接受了。被他如此重视的,肯定也是个天才吧? 之前她多少也听说过季爷爷被拐走的那个外孙女,但大都是关于那个女孩多么可怜,如今看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对高智商人士向来是羡慕的,不禁想多问几句:“Jessie,你教她竞赛吗?什么学科啊?” “什么都教。”陆行川淡淡道。 江雨菲的震撼加深,如此说来,这女孩还不只是一方面的天才? 不过她看起来还这么小,江雨菲有些疑惑:“那她不需要上学吗?” 陆行川还是很平静地回应:“也上。” 江雨菲“哦”了一声。陆行川显然没有多做解释的意思,她也知道想让陆行川多说几个字有多难,便干脆自己微笑问初歆:“歆儿妹妹在哪里上学呀?” 她笑得很温柔,口气像在哄小孩。 初歆:“实验六中。” 她说的是实话,却不由得有些心虚。毕竟经过一个月的学习,她现在已经非常明白,以她的真实水平,根本不够进入实验六中。 “实验六中!薇薇也在这个学校呀!”江雨菲扭头看向江雨薇,“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学校里有这么厉害的同学?” 江雨薇目前在实验六中读初三,本来和初羡是同级,现在初羡已经提前中考,升入了高中。 虽然,初歆的长相非常稚嫩,看起来还像个小学生。不过江雨菲以前听说过季爷爷当年走丢的那个外孙女和初羡是双胞胎,那么应该就和初羡同龄。所以她在心里预设了初歆也是读初三,江雨薇应该能够认识才对。 江雨薇一时脸色有点诡异:“姐,其实我提过……” 虽然在不同年级,她对前两天初一年级发生的那件怪事也有所了解,还亲眼看见过那张被到处张贴的倒数成绩单。 所以,在家里的时候,她曾经把这当笑话拿出来讲过。 只是现在被陆行川淡淡一眼扫过来,她这些话就都说不出口了。 “是吗?”江雨菲回忆了一下,“我怎么不记得了。” 江雨薇:“……” 气氛又变得有些尬,江雨菲不知道到底哪里又出问题了,自己试图把话题继续下去:“对了,我记得实验六中前几天刚考完试不是,薇薇这次考得还行——当然啦,和歆儿妹妹肯定没法比。” 江雨薇:“……”那是没法比吧。 江雨菲瞧见了妹妹这副堪称呆滞的神情,不禁猜想她这是想起来初歆的成绩,被震到了? 那初歆的成绩,该有多逆天啊? 不会像陆行川那样,全科满分吧? 她不由问:“歆儿妹妹应该考得很不错吧?” 陆行川微微“嗯”了一声。 初歆顿时觉得更心虚了。 江雨菲还在问:“多少呀?”她眼睛看着初歆,充满好奇。 初歆:“……” 她当然不太想说,可是这个姐姐问话的态度很和善,她觉得又不好不说。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陆行川适时开口给她解了围:“几百分。” “……” 江雨菲一时语塞,“几百分”这个范围是不是太广了点?几百到底是几百呢? 不过她感觉到了,陆行川是无意把初歆的具体成绩说出来。 初歆自己看来也不想说。 她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学霸也怕说成绩? 难道是为了……低调? 陆行川接下来的话好像就更低调了:“考得不错,不过还有进步的空间,这次先给个小奖励。” 江雨菲愣愣地点头,陆行川平常很少会来像这样的场合,看来今天的来意,就是这个“小奖励”了。 以今天这场拍卖会的规格,拍品的价值动辄都是上百万起步。虽说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也是司空见惯的,但陆行川这说的就像过来买一件小玩具一样。 ……还真是挺低调呢。 “你已经想好了要拍什么?” 陆行川微微点头。 江雨菲很想知道他今天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不过按照规则,在拍卖正式开始前,有些拍品是不会公开的,所以她没有再多问。 离开江氏姐妹以后,陆行川把初歆带到他已经提前订好的座位上。 周围这一片统共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座位都是留空的。 初歆还有点发懵。 陆行川见女孩一直默默低着头,轻声问她:“歆儿,怎么了?” 初歆抿抿唇,半天慢吞吞开口:“……几百分?” 她想想就心虚,虽然话是他说的,她却觉得好像是自己撒了谎、骗了人。 陆行川:“超过一百了是不是?” “……” “那怎么不是几百分?” “……” 算了,初歆知道自己讲道理肯定是讲不过他的。 没人能讲过他。 “不必在意这些,”陆行川静静道,“你不需要和别人比。” 初歆没有接话。 她进入这个新世界的时间还不算很长,但她已经发现了,在这里有太多的相互比较。 有时候,不是她自己不想和别人比,就能逃过去的。 就像刚才,就算她一句话不说,别人也会主动来问。 她不想把这些说出来让他担心。陆行川却不难看透她的心思。 他当然不是真的看不到初歆目前在学习中的种种困难。其实他在背后已经制订好了解决方案,只是,需要她自己点头同意。 前阵子他先通过其他途径试探过她的态度,结果第一步就被打了回来。 所以他现在不想贸然再提。 至少也等过了今天吧。 今天先想办法让她开心一下。 初歆闷了半晌,突然又说:“刚才那个姐姐……她很喜欢你。” 第70章 失控七十箭 奖励给你的星星…… 陆行川眉峰一扬。 被他这样意味不明地看着, 初歆才开始后悔,她为什么要乱说话的? 只是刚才江雨菲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喜欢得很明显, 而且是那种……喜欢。 她知道这次她绝对没有误会。 她没办法看不见,莫名就心里乱乱的。还有点不甘心。 他说要上大学才谈恋爱, 可他还没有上大学,就有这么漂亮的姐姐喜欢他了。 以后又会有多少呢? 陆行川观察了她片刻,最后说: “是么, 我不喜欢她。” 冷冰冰的,简单陈述事实的口吻。配上内容,听起来就格外残酷无情了。 初歆大眼睛望向他。 这段时间以来,她逐渐觉得他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冷了, 现在再听他用这种冷酷的口气说话, 她很不习惯。 “吓到你了?”陆行川见她发呆,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的态度, 语调里的冰意退散。 初歆本能地摇头。 可是他这么快又恢复到平常的样子了, 好像随时能变成另一个人再变回来一样。让她有点糊涂, 又觉得不安。 陆行川想了想补充:“这件事我早就对她说清楚了,她应该往前看。” 他这句话里不知不觉带了几分为自己辩解的意味,似乎是不想被她看成是个完全冷血无情的人。 尽管, 其实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这个人是挺冷血的。 所以,在多数情况下,他选择干脆就冷血得明明白白,不要让别人对他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这样对谁都好。 可他也不是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能践行这一套处事原则的。 比如现在。 初歆怔忪片刻:“你, 你……讨厌她喜欢你?” “她的想法对我来说不重要。不过她把精力花费在我身上,是一种浪费,我替她觉得无聊。” 初歆默默听着, 所以,别人喜欢他,他不会高兴,还会觉得无聊? 那如果他知道了,她在心里是怎么想他的,他是不是也会嫌弃她很无聊? 也许,她真的是挺无聊的吧…… 明明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她还在妄想什么呢? 他们说话的时候,拍卖会已经正式开始了。 这场拍卖会的目的是为慈善事业筹款,拍品主要来源于捐赠。 第一件拍品是一个古董花瓶,捐赠人是一位业内很有名望的收藏家。 拍卖师介绍完毕后,宣布了起拍价,很快有人举牌。 陆行川自己对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有些漫不经心,不过还是问了初歆一句:“喜欢么?” 初歆正在想着心事,呆呆望着台上,反应慢了半拍。 结果她就看见陆行川已经举牌了。 初歆:“……” 他刚才给她介绍过拍卖会的规则,她知道举起那个牌子就是出价的意思。 她也听见了,那个花瓶好贵好贵,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花这么多钱买一个花瓶。 她着急起来:“我、我不要……” 可是陆行川举过牌以后,就没有人再继续应价了,所以他的价格就成了最高价。 初歆话音刚落,拍卖师已经宣布了成交。 陆行川向她望过来:“不喜欢?” 初歆很懊恼,都怪她刚才说慢了。可是现在再说不喜欢已经太晚了吧。 陆行川安慰她道:“没事,你不喜欢我再把它捐掉就是了。” 初歆:“……” 结果,在下一件拍品被拍出去以后,那个花瓶真的又被摆了上来。 这一次,捐赠人是“陆行川先生”。 尽管他们坐得离其他人都很远,初歆还是感觉到,全场的目光刹那间都向这边射了过来。 “你可真有钱霍霍。”有人在背后讥讽了一声。 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初歆看见其中那个女生,大眼睛放出惊喜的光芒。 “卫染姐姐!” “歆儿。”卫染微笑朝她眨眼,又给她介绍自己身边的人,“这是沈砚哥哥。” 初歆立刻记了起来——卫染姐姐的男朋友。 她乌溜的眼珠悄悄观察,看见他正用手搂着卫染姐姐的腰。 所以卫染姐姐真的在和别人谈恋爱。 陆行川刚才听见了沈砚的嘲讽,只是淡淡说:“冲动消费了。” 沈砚黑眸里似笑非笑,啧了声:“你还能冲动,不容易。” 他拉着卫染在相隔不远处坐下,又说:“我看了今天拍卖品的清单,有件东西很特别,反正我志在必得,你最好别和我抢。” 陆行川面无表情:“各凭实力。” 还没开始竞争,就有点剑拔弩张了。 卫染和初歆彼此迷惑地对视一眼,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那个很特别的,是什么东西? 陆行川吸取教训,后面每一件拍品上来,都先问清楚初歆喜不喜欢,再决定要不要举牌。 其结果,就是他一次牌都没再举过。 初歆其实也不是不喜欢这些漂亮的东西,但听听它们的价格就足够把她吓住了,她真的不想要。 另一边,沈砚采取相同的策略,也一直在问卫染。 同样,也没有发现一件可以拍的东西。 直到拍卖会进行到后半场,沈砚终于举牌了。 而且第一次举牌就主动把价格抬到了一个其他人都不愿跟进的高位。 于是,他非常顺利地把东西拍了下来。 陆行川还真没有和他抢,因为沈砚拍的是……一对白玉小兔子。 这对兔子雕刻得惟妙惟肖,圆润的耳朵,红彤彤的眼睛,玲珑可爱。虽然是件颇有年头的古董,但怎么看怎么像哄小孩的玩具。 可能在以前那个年代,就是拿来哄小孩的吧。 他无语了片刻:“这就是你说志在必得的那个?” 沈砚:“不然呢,还有什么?” 陆行川:“……” 沈砚:“你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陆行川:“……” 算了,他干嘛要担心这人和他抢真正有意义的东西。 沈砚自认为已经夺得了送女朋友的完美礼物,于是也懒得和他废话,心满意足地回头去和卫染说悄悄话了。 转眼就到了今天的最后一件拍卖品。 台上并没有放实物。 “下面这件拍品比较特别,不太方便拿到现场来。”拍卖师神秘地笑了笑,“它是一颗星星。” 此言一出,全场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 毕竟谁都没听说过这种拍卖品…… 初歆怔怔的,仿佛真被天上掉下来一颗星星给砸中了。 所以,是真的……? 没有实物,拍卖师在大屏幕上放了投影。 “CX8013是本月刚刚被成功确定轨道的一颗小行星,目前尚无正式命名。它的发现者将小行星的命名权捐赠给本基金会进行拍卖。拍卖所得的全部善款将用于偏远地区儿童的助学项目。” 他说到这里,下面的人才听明白,原来拍卖的是这颗小行星的命名权。 不过,即使是这样,这项拍品的罕见程度也算得上是举世稀有了。 根据国际惯例,小行星的命名权归属于其发现者。但虽说天上星辰浩如烟海,要恰好找到一颗尚未命名的新星星却没有那么容易。而且新发现的小行星需要从全世界不同角度获得大量观测数据,最终确定其轨道,才能获得国际上的承认,进入命名的阶段。 这中间是个相当复杂的过程,有大量工作需要多地人员协作才能完成,业余天文爱好者想要碰碰运气就发现个一颗两颗,是真正的难于登天。 所以迄今为止,绝大多数小行星都是由专业机构发现的。而这些严肃的科研单位通常认为,把小行星的命名权拿去做拍卖之类的商业运作是很不合适的。 因此,真正的小行星命名权,基本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至于参考价是多少,那更是没人说得清了。 拍卖师没有公布捐赠者的姓名,大家也就无从知道这个把小行星命名权捐出来公开拍卖的神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有川行基金会的信誉作保,这事儿应该是真的。 而且,获得一颗小行星的命名权,是目前人类法律框架内所允许的,最接近于“拥有一颗星星”的体验了。 等拍卖师介绍完这颗小行星的基本情况,现场已经有不少人在蠢蠢欲动。 最初的起拍价并不算太高,不过经过几轮你来我往的竞拍,这颗星星的身价很快水涨船高。 只剩下最后两三个竞拍者的时候,陆行川第一次举牌。 就像先前那次一样,只要他一出手,其他人立刻就放弃了继续应价。 原因不要太明显。 谁都不想得罪能靠一句话就断他们财路的小川少爷。 陆行川其实很少参与沈氏的生意,他也不知道他们家那位老爷子到底往外放了什么风,导致别人都如此忌惮他。 不过,别人一定要让他,他也没办法。 从小到大这种事多了,他都习惯了。 因为他那个麻烦的病,周围知情的人都觉得他像水晶一样易碎,会想方设法给他扫清各种障碍,唯恐他有一点不安全。 这样一来,不知情的外人自然会选择惹不起躲得起,离他越远越好。 拍卖师唱价到第二次的时候,沈砚懒洋洋举了牌。 “帮你吵吵气氛。” “……” 在被沈砚哄抬了几轮价格以后,陆行川最终还是拍下了这颗他志在必得的星星。 一锤定音,尘埃落定。 初歆抬眼,他认真的眸子里盛着无边星辰和她小小的影子。 “奖励给你的星星,喜不喜欢?” 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有好多人都在看他们。 各种眼光。 好奇的,羡慕的,不可思议的。 而他始终还在下面握着她的手。 轻轻地,却似能一辈子这样牵下去,不放开。 第71章 失控七十一箭 歆儿的梦想 在拍卖会的最后环节, 主持人当众宣布了CX8013星的新名字。 “初心星”。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散场之后,几个人一起离场, 卫染摸着手心里皎洁可爱的小玉兔,欲言又止。 “表嫂, 有话要说?” 卫染还是忍不住把疑惑说了出来: “我记得要行使小行星的命名权不是这么简单的,就算是发现者,也要先向国际天文联合会递交命名提案, 再由命名委员会全票通过,然后才能正式命名。” “你是想说?” “……你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 就算提案交上去,能不能通过也是说不准的事情。而且听说委员会那帮老古董一贯不喜欢标新立异的名字,更讨厌那种他们认为会“亵渎”了神圣星辰的商业运作。 如果他们知道陆行川的命名权是买来的, 只要有一个人故意刁难不给通过, 那他的整个计划就泡汤了。 但是陆行川看起来半点都不担心,因为—— “我的提案今天早上已经通过了。” 其余三个人齐齐望向他。 卫染梳理着这诡异的时间线:“你今天晚上才把命名权从发现者手里买过来, 早上的时候命名提案就通过了?” 陆行川:“我就是发现者。” 卫染:“……” 其他人:“……” 沈砚第一个绷不住笑出声来:“我猜差不多也是这样。” 自己发现一颗星星, 捐出去拍卖, 再自己买回来。 如果世界上有人能搞得出这种骚操作,那一定是这家伙了。 卫染还是相当无法理解某人的动机:“所以你这么做的意义是……?” 如果就是为了捐助慈善事业,直接捐钱不是更方便些吗? 反正都是自己的钱。 干嘛要大费周章弄颗星星买来卖去的? 陆行川只是说:“命名的意义, 是让更多人知道,对不对。” 卫染终于悟过来,所以其实这不是拍卖会,而是他特意安排的一场……新闻发布会?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拍下了那颗星星。 让所有人都知道, 现在天上有了一颗“初心星”,和地上的一个女孩同名。 卫染和沈砚对视一眼,一时无法用其他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最后只能向那个波澜不惊的少年一竖大拇指: “川神, 牛掰。” ………… 在他们背后,几个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有个人已经呆呆朝这边望了半天。 他的视线盯在女孩瘦小的背影上,久久无法移开。 刚才,他看见了—— 那双独一无二的大眼睛,还有眉心的一点朱砂红痣。 是她吗? 怎么可能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和那样的富家少爷在一起? * 陆行川把初歆送回家的时候,他准备的另一件礼物已经静静待在了初歆的阳台上。 这个东西他提前已经派人来组装好了,所以初歆一走过去看到的就是三脚架上的长筒。 她愣了愣,不自觉往陆行川身边缩:“……大炮?” 陆行川:“……” 他大概给她解释了一下,天文望远镜是什么东西。 初歆听得似懂非懂。 他想了想,换上最形象的说法:“有了它,我们就可以离星星更近一点了。” 初歆睁大眼睛仔细观察这个神奇的“炮筒”。 她一直喜欢看星星,可是不管她有多喜欢,那些星星永远都还是离她那么远。 难道真的可以离星星近一点嘛? “我们试一试。”陆行川道。 这个级别的天文望远镜是很精微的仪器,他花了一段时间调节,最后,终于找到了他的目标。 “看,这是你的星星。” 初歆在他的引导下,把眼睛凑近镜筒,看进去。 很快,她看见了一个亮点,是淡淡的、优雅的金色。 让她立刻想起一个人。 她盯着这颗神奇的星星看了很久,虽然它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她怎么看也看不够。 然后忽然纠正般地说:“我们的星星。” 这是他送给她的星星。 但在她心里,这颗星星不属于她一个人。 是他和她的,他们的。 陆行川在旁边微怔。 过一会儿,女孩把眼睛从望远镜上拿下来,目光灼灼看着他:“应该把你的名字也加进去。” 那样就是名副其实的“我们的星星”了。 陆行川轻抚她的头,在女孩天真的话语中微微失笑: “只是一颗星星,怎么能取两个人的名字?” 初歆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 最后她抬起亮晶晶的眸子,提议:“那就叫做……川歆星?” 陆行川:“……” 他抚摸女孩头发的手一顿。 无论她说的是“川歆星”还是“穿心星”,这都让他想到另一种东西。 现在网上兴起的一股无聊风潮,把两个人的名字掺在一起,就叫做……“CP”。 当然,他知道自己是想多了,她肯定没有这个意识。 无论如何,还是不太合适,容易引起误会。 他不动声色道:“这颗星星的名字已经申报通过了,再改起来比较麻烦。” 初歆遗憾地点点头。 她不想让他为难。 可惜,这样就不能把他的名字加进去了…… 陆行川见她接受了这个理由,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应该是过了这一关。 这时候,他听见女孩慢吞吞开口,细糯的嗓音里满怀决心: “下次,我也找一颗星星,送你。” * 这颗小行星仅靠肉眼是无法观测到的。陆行川调整望远镜,又让初歆从不同角度观察了一番他们的“初心星”,顺便每个角度拍了照片。 见女孩兴趣盎然,他又找了其他一些天体给她看。 初歆觉得神奇极了,竟然真的有办法可以离天上的星星近一点。 还有月亮。原来靠近了看,月亮上面是这样子的。 过去无法企及的梦想,突然在眼下成为现实,她好像是在做一个美梦。 但只要感受到身边他的存在,她就知道,再真没有了。 他本来就最会把她的梦变成真的。 一次又一次…… 和他一起沐浴在无边无际的星光下,仿佛只要她抬起手,就能触摸到那些遥远的星辰。 她仰头望天,情不自禁扇动了两下细枝似的小胳膊,风带起衣袖,好似小鸟在扑腾翅膀。 “能飞上去就好了。” 陆行川向满眼憧憬的女孩看过来:“飞到星星上?” 初歆默了默,她知道她又在妄想了。 她又没有真的长翅膀,连房顶都飞不过,怎么能飞到星星上去呢? 可是他的眼神里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她知道她可以安心地妄想,他不会笑话她。 她鬼使神差“嗯”了一声。 陆行川凝视她半晌,在星空下眸光变幻。 他的神色很认真,认真到初歆不禁感觉,他是真的在考虑怎么让她飞到星星上。 最后他说:“也许可以。” * “……宇航员?”季驰怀疑自己八成是出现了幻听,“你是说我妹妹要当宇航员?” “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陆行川微微皱眉。 季驰瞧瞧旁边羞怯低头的宝贝妹妹,连忙把大惊小怪的反应给收起来。 虽然“大惊”是真的,“小怪”却未必。 陆行川今天突然把他们全家召集起来,宣布了这件大事…… 歆儿要当宇航员。 飞到天上去的那种宇航员。 “这是歆儿的梦想。”陆行川一字字掷地有声。 被笼罩在全家人一道道复杂的目光下,初歆本来是有点不好意思。 可是他镇定的声线沉淀在耳边,每一个字都给她注入更多勇气。 她抬起头,勇敢地说了一声“是”。 这是她的梦想。 全场沉静了片刻,季驰说:“我曾经的梦想是变身奥特曼,大战钢铁侠。” 季老爷子就比较淡定,笑眯眯看小外孙女:“嗯……小孩子有梦想是好事啊。” “季爷爷,歆儿是认真的,”陆行川道,“我也是认真的。”他说着把手里打印好的厚厚一摞文件放在桌上,递了过去,“这是我为她量身制定的培养计划。” 季老爷子:“……” 他呷了口茶压压惊,翻开陆行川的计划书,透过老花镜瞧了一会儿,又递给初向南,让他仔细看看。 季驰忍不住也凑了上来,看完开头几页,已经万般无语。 现在他相信了,陆行川这个神经病还真他妈是“认真的”! 他瞧瞧宝贝妹妹细胳膊细腿的小身板,怎么也没法和“宇航员”这种概念联系在一起。天知道陆行川用什么手段,竟然给她鼓动出这种天方夜谭的“梦想”。 他实在忍不住:“陆行川,你不要把我妹妹往这些不切实际的奇怪方向诱导,行吗?” “怎么不切实际。”陆行川心平气和,“人类早就登上过月球了。” “……你不看看,全世界一共才有几个宇航员?” “人类的科技在不断进步,宇航事业也在飞速发展当中。未来随着成本进一步降低,载人航天将有更多应用前景,对宇航员的需求自然也会大大增加。” 季驰瞪他:“这是你的想法。” 陆行川:“这是大势所趋。” “就算你预测对了,”季驰揉着眉心,“那我们歆儿可是个女孩子。” “上世纪世界上已经有女性宇航员了。而且大量科学研究表明,女性宇航员在太空作业中比男性更具优势。” “……” 季驰已经发现,无论他说什么,陆行川都早有一套歪理邪说在等着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可就算陆行川说破了大天,想想要把歆儿送到那个冰冷又危险的太空里,他就是一千万个不愿意。 这可是他恨不得捧在掌心里的小妹妹啊。 季老爷子默默听他们争论了一会儿,这时候慢条斯理开口了: “小川,照你这个计划,我们歆儿恐怕是要吃不少苦吧?” 第72章 失控七十二箭 自杀算意外吗 陆行川稍默了默, 其实他和季老爷子一样明白这一点。 如果不是更明白的话。 要成为一名宇航员,不是仅靠单纯的读书学习就可以的,还需要身心各方面都具备过硬的素质。这在未来若干年内, 恐怕是暂时不会变的。 他之所以要提前给初歆做这份培养计划,也是这个原因, 有些事情必须尽早准备,越早越好…… 他还没有开口,只听女孩抢先用软糯的声音发言了。 “我不怕吃苦。” 初歆现在把头抬了起来。她大而清澈的眼睛里, 光芒很坚定。 “宇航员”这个梦想意味着什么,他已经早就都对她解释过了。 她当然明白她不是真的能插上翅膀。想要飞到星星上去,飞得比别人都高,只有比别人加倍付出努力。 但她不怕。 这是她的梦想。 季老爷子一时无言, 他还是有顾虑, 可怎么拒绝得了小外孙女这样的眼神? 最后他点了点头。 * 宇航员的梦想,目前对初歆来说还很遥远, 只能算是一个努力的方向。 究竟以后她会不会真的走这条路, 谁都不知道。连她自己内心都很忐忑。 当然, 至少有一个人看起来特别有信心。 陆行川的信心倒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按照他的评估,初歆虽然暂时还处在相对懵懂的状态中, 但她各方面的学习能力相当不错。 尤其是她的运动能力,时不时就会让人震惊一下,这里面既有天赋的成分,也是因为, 她以前是在最艰苦的环境中训练出来的。 那种灭绝人性的艰苦,他当然宁愿她从来不要经历。但是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再去抱怨没有意义, 现在是往前看的时候。 因此他的培养计划里,首先就包括一套更科学的身体训练方案和营养方案。 初歆最开始发现,他要为她以后吃的东西都制订好计划,不禁有点慌。 ……想想他那袋“全世界最好吃的小饼干”是什么味道,她不得不悄悄怀疑某人对吃食的品位。 不过好在陆行川主要是在品种和数量上做了规划,对于味道并没有进行干涉,厨师做出来的饭菜还是一样美味。 区别在于,现在初歆每顿饭吃多少克米,多少克肉都是计算好的,再也没有机会吃撑了。 当然也没有机会挨饿,只能吃到刚刚好。 为了这件事,陆行川又被季驰追着骂了一个星期“变态”,连他妹妹每顿吃什么、吃多少都要控制,这种恐怖的掌控欲,可不是变态中的变态吗。 可问题在于,他作为“苦主”的宝贝妹妹倒是第一时间就适应了。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发飙也没什么用。 毕竟在某些人的观念里:米饭虽好吃,肉肉价更高,若为梦想故,二者皆可抛。 * 马上摆在初歆面前的另一个难题是: 为了她的新梦想,还有一件需要被抛的东西——她原先的旧梦想。 陆行川知道,能进实验六中学习,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 现在好不容易进了学校的大门,再要求她放弃,实在有些残忍。 但这段时间,他反复权衡利弊,知道已经到了不得不对她说的时候。 事实就是,初歆太缺乏基础,贸然就从正常初一的进度开始学习,短期内根本不可能跟得上。 所以,她现在在实验六中,名为上学,其实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不仅学不到真正的东西,搞不好还会打击自信心,挫伤她的学习积极性。 他当然不能任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 更何况,初歆待在那里的安全问题也是他需要重点考虑的。最近这几次的事件已经警示了他,某只无形的手要伸到学校里并不困难。 从夹在练习册里的病危通知书,到被到处张贴的月考成绩单,虽然背后的人目前还只是在耍些小手段,看来还并不想把事情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但如果变态的思维可以被预测,那就不是变态了。 这是他给她带来的风险,他当然要负责解决。不过以当前条件判断,彻底解决掉问题的源头,还需要一段时间。短期内必须对初歆加强保护。 而实验六中这种公立学校人多混杂,说不准的因素太多,有些事办起来的确不太方便。 所以,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让她转学。 初歆上一次被陈校长建议转学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拒绝了。 几乎不假思索的,本能的决定。 可是这一次,陆行川又提出来同样的方案。被他那双澄湛如琉璃的眸子看着,她没有办法立刻对他说“不”。 在她迟疑的时候,陆行川已经把一本小册子从桌子上推给她。 封面看起来有点熟悉。 ……就是上次陈校长给她的那本招生宣传册,同样的照片,同样的学校。 初歆翻了两页,又对着桌上的小册子略发了一会儿呆。 抬起大眼睛,看向他。 陆行川被她直勾勾的目光戳中,莫名心头有点发虚,仿佛被一眼看穿了。 这种情况倒是比较罕见。 以前他是不在乎别人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的。是真的不在乎。 至于现在,他也是真的有点挺不住。 所以干脆主动坦白交待了:“上次是我给陈校长的建议。” “……” 那双乌灵的大眼睛里,神色又变得更复杂了几分。 最后初歆主动低下头,浓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像小扇子,不过有点没精打采。 她没有反对,只是说: “我太笨了。” 她知道他让她转学是为她好,怪只能怪她太笨了,他替她争取了进实验六中学习的机会,结果她什么都没学会。 然后就这样灰溜溜地要走了…… 过了一会儿,听见陆行川问她:“歆儿,你知道‘笨’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初歆微怔,虽然她有点笨,但这么简单的问题,她还是知道的。 “笨,就是不聪明。” “再具体呢?” “……” 再具体的初歆就回答不上来了。于是她又体会了一次,她还真的是“笨”。 陆行川没有再为难她,自己揭晓了答案:“字典上更具体的解释是,笨,代表‘记忆力与理解力差’。” 初歆点头,默默又记了个知识点。 虽然她完全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说起这个来。 “你的记忆力不差,理解力也不差,”陆行川道,“所以用‘笨’这个字不准确,对不对?” 初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如既往,他说的话还是那么有道理。 “可是……” “歆儿,你暂时跟不上进度,不是因为‘笨’,是因为有很多知识你目前还不知道。有不知道的知识并不代表笨,我也有。” 他最后一句话让初歆有点震撼。 她睁大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见了。 他也有不知道的? 怎么可能? 而且他居然还亲口承认了? 她反应如此之大,陆行川不禁微微尴尬了下,其实主要原因还是得怪他自己,有意无意总在她面前立什么“无所不知”的人设…… “我的意思是,”他静静道,“比如外星人的知识我就不了解。” 初歆:“……” 行吧。 陆行川在纸上画了大小两个圆,给她讲这个普通的道理:“如果圆内是已知的知识,圆外是未知的,那么已知的部分越多,就能接触到更多未知的部分,是不是?” 初歆对着纸上的圆圈端详了一阵,点头。 “所以,发现自己有很多不知道的是好事,这说明你已经进步了。” 这个老掉牙的比方,还是很有道理的。 初歆听完他的话,心里不自觉就好受了不少。 其实仔细想想,转学也能继续学习,如果能让她学到更多东西,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渐渐地就没有那么抗拒了。 陆行川看准时机,又把她面前的宣传册翻了几页。 他选的这所“星雅学院”是一所私立中学,目前在C市各大初中里还排不太上号,倒不是因为教学质量哪里有问题,主要是学生数太少了。 少到整个年级也不过就几十人,而每个班大概也就控制在十个人左右。再配上高昂的学费,舒适的硬件条件,严格的安保制度,妥妥的贵族学校无疑。 他和校长有些渊源,要给初歆安排一点特殊待遇很容易。 另外最令他满意的一点是:“这所学校就建在一中隔壁。” 初歆刚开始还有点迟钝,不过很快惊醒过来——一中就是他现在上学的地方。 所以如果她转了学,以后就能离他更近了? 陆行川留意到了她的眼神,不动声色进一步加码诱惑:“四舍五入就是以后和我一起上学,喜欢吗?” 初歆咬了咬唇。 诱惑太大,她觉得自己抵挡不住了。 那就……这样吧。 * 听说初歆马上就要转学,任晶晶十分感伤,难过完又给她普及了好几种提升“拜川神”效力的诀窍,作为临别礼物。 初歆一一都认真地记住了。 程杰听她说要转学到星雅则暗暗咋舌,他听说过,那是所贵族学校,很贵的那种贵族学校。 现在他确定了,歆歆大佬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以前他也见过有豪车来接送初歆,可又觉得歆歆大佬平常这么朴实,话虽少了点,但不摆架子又乐于助人,和他认知中的有钱人不太一样。 离开实验六中前的最后一天,初歆中午没有回家吃饭,而是第一次和任晶晶、程杰他们一起去吃了食堂。 出乎意料的是,宿星洋竟然也醒过来,加入了他们。 吃完饭往回走的时候,任晶晶和程杰要去小卖部买东西,走了另一条路,初歆和宿星洋一起先回教室。 秋日的校园里黄叶飘飘,一片金灿灿的景象。 宿星洋走在初歆旁边,抬手捉住一片飘落到半空的落叶,漫不经心摆弄着。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是初羡的妹妹?” 初歆微怔,犹豫了一下。 刚开学的时候,初羡曾经警告过她,不要在学校里透露她们的关系。 宿星洋说:“放心,我替你保密。” 初歆才缓缓点了头,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长相,名字。”宿星洋道,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这么说,你有个哥哥,是以前的校霸;有个姐姐,是上届的学霸;还有个师父,是著名的学神?你这配置很强啊,压力大吗,大眼睛同学?” 压力,当然是有的。 初歆听着他总结,不禁就有点惭愧。她周围的人都那么厉害,除了她自己…… 她也一定要尽快厉害起来才行。 宿星洋侧眼瞥她,眼神中的穿透力一闪而过,似乎在那一瞬间能刺透她的心思。 他突然刹住脚步。初歆随着他停下,不明所以。 两人安静对视了一秒钟后,他把手里的东西向她递过来:“临别礼物。” 小小的礼物落在掌心,初歆看清了,是刚才那片叶子,现在被他折成了一只小鸟。 小鸟展开了翅膀,仿佛迫不及待就要起飞。 宿星洋突然说:“下次,我们T大见好不好?” 初歆惊了下,目不转睛盯着他。 她知道他说的“T大”,那是C市最好的一所大学,全国最好的一所大学。 卫染姐姐现在就在T大上学。 “大学”的概念在她看来已经很厉害了,而大学里面最厉害的大学到底有多厉害,她单凭现有的想象力几乎就想象不出来。 所以,他这个“T大见”的意思是……? 宿星洋见她呆滞的模样,带着笑意眨眼:“对,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相约以后T大见,是不是挺刺激?” 初歆:“……” 是够刺激的吧。用任晶晶的话来说,这叫刺激到“没朋友”。 一分钟后,她张开小手,击上他悬在半空等待的手掌。 少年少女清脆的击掌声,回荡在秋日辽阔的碧天白云之下。 轻轻的,却似久久不散。 * 陆行川已经做了妥善的安排,初歆转学的事情总体很顺利。等下周一,她就可以正式去星雅学院上学了。 这个周末,初歆没有作业要做,陆行川也没有给她布置新的学习任务。 她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去看妈妈。 周六,初向南第一次带上一双女儿一起去了医院。 以前初歆想去看妈妈,他没有同意,主要的顾虑是担心已经受尽磨难的小女儿再受刺激。 不过,现在初歆的状态看起来比刚回家时要好多了。每次她小心翼翼跟他提起妈妈时,大眼睛里流露的哀伤和期待,让他越来越动摇了。 真正使他下定决心的,是陆行川的那句话。 那天,他和孩子的外公在初歆背后商量这件事的时候,问了陆行川的意见,少年的回答很简单: “歆儿经历过更可怕的事情。” 但她都用柔弱的肩膀顶住了,挺过来了。 看似弱小的女孩,却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垮。 如今,出于过度保护心理,而阻挡她和分离多年亲生母亲相见,不见得是个好主意。 所以初向南决定不再拖下去了。 他也怀有一丝希望,妻子真正感受到小女儿的归来以后,或许会快点醒过来。 那样他们一家人才能真正的团圆。 * 哪怕去之前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真正走进病房的那一刻,初歆还是像一脚踏空一般,完全愣住了。 以前在爸爸的描述里,妈妈好像就是安静地睡着了,暂时没有办法醒过来。 可是现在她亲眼看到了周围好多冷冰冰的仪器连在妈妈身上,它们每闪动一下,都让她觉得很害怕。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仿佛是踩在棉花上,最后停在季颜诗床边。初向南搬了把椅子让她坐下。 病床上的女子气色憔悴,紧闭的眉眼之间旧日的温柔美丽仍依稀可见。 她的五官,总体和她们姐妹俩很像。 初歆愣愣地想,如果她能早点见到妈妈,或者妈妈能早点见到她,她们一定是可以认出对方来的。 她缓缓俯下身,小心不碰到任何一条管子和线路,很轻很轻地抱住病床上的人,许多年来第一次唤出一声: “妈妈。” 在剩下的探望时间里,初歆对妈妈说了很多很多话。她平常话并不多,经常是别人在说她在听,可是今天她恨不得把几辈子的话都一下子倒出来,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用手机上网查过,多和昏迷不醒的人说话,说不定就可以把人叫醒。虽然1729提醒过她,“目前尚且没有确切的科学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只要有一点希望,她也要试一试。 何况她真的有好多话想要对妈妈说。 有时候说着说着,眼眶突然湿了,她就赶快把眼泪擦干,继续说下去。 妈妈如果听到她哭了,会担心的。她不要。 今天探望的时间很长,等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傍晚了。 初歆一个人静静坐在花园长椅上发呆,被笼罩在夕阳的余晖里,拖出长长的影子。 她终于见到妈妈了。 可是她说了这么多,妈妈一句也没有回答她。 妈妈真的听到她说话了吗? 这个问题她没有答案,但她知道,下次去的时候,她还会和妈妈说更多话。 总有一天,妈妈会听到她,会醒过来的…… 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回过头。 是初羡。 今天初羡和她一起去看了妈妈,而且在爸爸提出,要她们姐妹俩穿同样款式的衣服时,初歆破天荒没有反对,而是安静照办了。 不过后面一路上,初羡也都异常安静。在医院里,她甚至几乎没有对妈妈说过什么,一直就沉默地坐在病床另一边。 只是初歆在说话的时候,她时不时会看过来一眼,那眼神很空。 眼下初歆已经习惯了初羡对她的不满意,而且也顾不上在意这些事,所以她没管初羡是什么反应,自己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但是初羡现在就静站在原地看着她,眸色复杂。 初歆直觉她是想要说什么。 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只是微微哂笑一声,转身就走。 初歆望着她的背影,突然站起来追上去,绕到前面拦住了初羡。 初羡冷冷的:“干什么?炫耀你比我跑得快啊。” 初歆没有在意她的嘲讽,只是静静指出:“你刚才想说什么。” 初羡微怔,又重新恢复冷笑:“我还能说什么?最无辜的永远是你。” 她绕过初歆,准备继续往前走,这时候听见背后的妹妹轻声问:“妈妈……为什么?” 一个不完整的问题,混合着茫然,无助,迷惑,不解,还有……恐惧。 初羡身体微颤,回过头。 她听懂了初歆要问的是什么。因为那是她自己也曾经问过无数遍的问题。 突然知道妈妈变成植物人的那天,她觉得天都榻了,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当然也声嘶力竭地想问清楚,而那时候所有人都告诉她—— “没人告诉你为什么?”她漠然道。 初歆沉默了片刻:“……他们说是意外。” 这是身边所有人告诉她的说法。 妈妈当年发生了一场严重的意外,后来侥幸抢救了回来,但她没有醒过来。 之后的几年里也一直都没有醒过来。 所以,就是现在这样了。 可是每次她想再多问一些的时候,无论爸爸、外公还是哥哥,都会转移话题,或者含糊其辞。 没人能把那场意外对她讲清楚。 但是,她觉得初羡知道什么,而且她知道的内容…… 她一直都记得那次偷听到初羡打电话时说过的这段话。 “……如果不是因为她,爸爸也不会一年到头不回家,妈妈也不会躺在医院里醒不过来,一切根本就不会是这样……” 其实她已经翻来覆去琢磨过很多遍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但她想不明白。 她知道在她丢了以后,爸爸为了找她去了很多地方,所以经常不能回家;可是妈妈呢?为什么她走丢了,妈妈就会醒不过来?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没有鼓起勇气去问初羡。 事实上,她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 可是今天看见妈妈现在的情况,她确定了,她想要知道真相。 不管真相有多不好。 初羡在夕阳下眼神明灭,没有马上接话。 初歆又问了一遍:“真的是意外?” 初羡面色僵住,过了几秒,她忽然笑起来,苦涩的、嘲讽的笑。 她一字字道:“你说自杀算意外吗?” 在这一瞬间,初歆整个人仿佛堕入了冰窟。 她不信,不可能…… 这件事没有一点合理的地方,妈妈怎么会自杀呢? 妈妈还没有找到她,怎么会不想活下去,怎么会不要她? 而且家里还有其他这么多人,他们都在想念妈妈…… 她这样想着,不禁喃喃出声:“不可能的……” “不可能?你想不通妈妈怎么会自杀?”初羡嘴角不自觉一抽动,“那时候她以为你死了,所以她就选择去陪你。” 初歆茫然望着她。 “是啊,为什么呢?”初羡自嘲地苦笑加深,“她明明知道她还有另一个女儿活着,需要她。可是她以为你死了,她就不肯再活下去了。” 初歆嘴唇蠕动,却不知道能对她说什么。 “她一次吃了几瓶安眠药,你说世界上有这种意外吗?可是所有人都这么骗我,有一段时间,我真的相信了,直到那一天外公和爸爸在谈这件事,我偷听到了……我听见了,就没法再忘掉了……” 她的尾音渐渐弱下去。 初歆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以前她曾经很多次问过自己,为什么姐姐会突然就不喜欢她了。 她那几天是不是做错什么,惹恼了她。 现在她知道,她不需要问了。 第73章 失控七十三箭 保倒数第二,争倒数第三…… 初羡眼睛不再看她, 茫然注视着远方的虚空,又问:“你还记得外婆吗?” 见初歆半天也没有能点头,她短促地嗤笑了一声:“你不记得了。可是外婆去世前攥着我的手, 嘴上一直喊的都是‘歆儿’,她说要上天去保佑我——哦不, 是保佑‘歆儿’了。至于我怎么求她留下来,她根本就听不见,一点、都、听不见……” 所有人知道这十年间她们姐妹俩不同的遭遇, 都觉得这个故事里有一个“幸运的姐姐”和一个“可怜的妹妹”。 可是,她作为这个“幸运的姐姐”,年复一年只能看着自己身边最亲的亲人一个个为了那个她已经记不清的妹妹走开,没有谁肯为了她留下来。 又过了半晌, 初歆终于找回一点声音:“……所以, 你讨厌我。” 她的音色在发颤。 初羡唇角的讥笑渐渐淡下来,最终回归一片漠然, 面无表情。 “你是公主, 是所有人生活的中心, 何必在乎我这个小角色讨不讨厌你。” 初歆本能地反驳:“不是这样……” “那是哪样?” 初歆要开口的时候,听到了花园门口的脚步声,有人向这边正在走过来。 她看见一前一后, 两个人。 初羡也回过头,首先撞上的是季驰幽深的黑眸。 陆行川在后面稍远几步的地方。 初歆从他们的眼神立刻可以判断出来,他们听到了刚才她和初羡的对话。 过了半晌,季驰道:“羡羡, 你跟我来一下。” 他的声音不重,但明显压抑着情绪,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宁静。 初羡抬起下巴, 定定看着他,却并没有什么行动。 一阵沉寂。 然后陆行川淡淡启唇:“我把歆儿带回房间,你们就在这里谈吧。” 初歆不是很明白正在发生什么。 她想要开口说话,可在他的眼神下,又闭上了嘴。 他眼睛里写的意思很容易读懂——让她不要再说,马上跟她离开。 最后,她还是遵循了他无声的指令。 直到他们走远之后,季驰才看着初羡,重新开口:“也许,我是应该告诉你真相。” * 初歆没听到季驰和初羡又说了什么,她心里太乱,甚至顾不上好奇。 初羡揭发的那些真相还一遍遍在她耳边重放。 陆行川把她送回房间,一路上女孩垂着头,一声都没吭。 刚才他和季驰听到了她们的后半段对话。一发现她们在谈论什么的时候,季驰就恨不得立刻扑上去。 陆行川当时选择制止了他。 在他看来,既然初歆已经知道这背后有问题了,她迟早会想办法弄清楚的。 再晚一会儿,恐怕也没什么意义了。 不过季驰最后还是沉不住气又上前干预了。 季驰想做的事情他管不了,但他自己的确欠了初歆一个解释。 “关于你妈妈的事情,”他道,“我可以解释。” 初歆抬眼,她不知道他是要解释什么。 想不到,片刻后却听到他说:“是我的错。” 她愣了愣:“和你……没关系。” 陆行川微抿唇,从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 是上次她给他的那个护身符。 “你不知道这个东西为什么能比你先回家,对不对?” 初歆茫然摇头。 “是我找到的。”陆行川道。 初歆不见之后,他为了弥补自己没能救下她的过失,也开始帮忙找人。 当然,他知道要从全天下找出一个失去踪迹的女孩,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以,他当时想了一些另辟蹊径的办法。其中就包括寻找初歆的贴身物品。他的想法是,拐走她的人有可能会把她贴身的物品单独拿去变卖,只要找到这些东西,就是找到了线索。 但是当时初歆身上没带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这个木质的护身符看起来也不怎么值钱。尽管如此,他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还是从季家弄到图样,悬赏发布了出去。 后来,真的有人发现了这个护身符,找他来领悬赏的奖金,而且还提供了发现护身符的地点。 他按规则支付了报酬之后,没有多想,就联系季家,把这条重要的线索给交了过去。 季家的人开始也很兴奋。这个护身符是在某条河边发现的,他们立刻就在那周边展开了搜寻。 但他们找遍了附近所有的村落,没有发现初歆的踪迹。之后,他们雇人精细搜索了那条河,想试着再找一些新的线索。 他们还真的找到了。 在同样的河边,又发现了几根缠绕在一起的长发。而DNA检测结果显示,这正是初歆本人的头发。 那个地区河网复杂,据村民们说,以前就发生过有人淹死在河里,几个月都没找到尸体的事情。 所以,护身符和初歆的头发都恰好出现在河边,而她本人却不知所踪,这自然就容易让人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何况她的家人在长期恐惧的压力下,本就已经草木皆兵。 虽然尚且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能证明初歆的生死,但所有这些加起来,成了压垮初歆妈妈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终她在绝望中崩溃,一个人选择了自杀。 陆行川在找到这条线索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在帮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在这一切发生之后,他更无能挽回。 初歆回来以后,他们家的人怕她知道了这件事会有心理负担,所以一直是瞒着她的。 他也只能和他们一起瞒。 现在他用尽量客观陈述的方式,把这整件事向初歆解释完,最后说:“对不起。” 初歆木然呆怔了半晌,陆行川刚才讲述的内容伴着一些零星不清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回,但她又抓不住…… 她突然问:“那条河在哪里?” 陆行川说了一个地方。 初歆缓缓地摇头。 她根本不知道他说的这个地方,她拼命想要回想清楚,可是又莫名地头疼起来。 “别想了,歆儿!”陆行川见她痛苦地抱住头,立刻制止,“那个地方和后来发现你的地点距离很远,可能……你从来都没有去过。” 事实上,二者之间相隔了好几个省份。 在初歆妈妈出事以后,初向南并没有放弃寻找女儿,反而加倍疯狂地继续寻觅初歆的踪迹。但他受到了那条错误线索的影响,搜寻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导致徒劳无功。 如果初歆最后不是靠自己逃了出来,可能他们一辈子都找不到她…… 这其中的差错到底出在哪里,至今还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初歆试图从记忆深处挖掘出那些模糊的画面,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她只是隐约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事情……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她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他怀里,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陆行川缓缓拍她的背,安抚着她。 他又轻声说了一遍:“歆儿,对不起。” 初歆使劲摇头,她很难过,但他知道他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她多想回到过去,只要给她机会和妈妈说一句话,告诉妈妈她还活着,她会努力回家来的,那么妈妈也就不会那样做了…… 女孩在他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陆行川又抱了她一会儿,开口:“那更不是你的错。” 初歆抬起头,怔怔望着他。 陆行川轻轻给她拭泪:“会好起来的。” * 从这天以后,陆行川从初歆每周末的学习计划里,排除掉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初歆会去医院探望妈妈。每次,她都会对妈妈说很多很多话。 她相信,只要她一直说下去,总有一天妈妈会忍不住睁开眼睛看看她。 除此之外,现在初羡对她的态度不再那么尖锐,平时只是淡淡地相安无事。 初歆早就明白,她不能强求别人喜欢自己。 只是,她心里还是有点难过。 等到妈妈重新醒来的那一天,或许一切会不一样吧。 * 正式转学到星雅学院以后,初歆发现新学校和原来的学校真的是很不一样。 学校不大,但每一处风景都精致漂亮——一看就花了很多钱的那种精致漂亮。 尤其特别的是,初歆所在的班级,加上她一共才有八个人,四个男生,四个女生。 能把孩子送来星雅学院的,肯定都不是普通人家,这些小孩从小受到良好的家教,基本也都是些小人精,深知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 所以,初歆在来之前,她是什么背景,他们早就各自回家打听清楚了。 尤其是,陆行川在拍卖会上送她的那颗星星,可是圈内的大新闻,至今已经传成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哪个小女生不羡慕? 所以,不用老师特别鼓励,他们主动就会和初歆搞好关系。 不过短暂相处下来,他们就发现初歆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她是真心对所有人都很友好。再加上她这副人畜无害的小模样本来就讨人喜欢,他们也都渐渐忘了那些势力的理由,也坦诚地和她交起朋友来。 虽然有了班级,但除了一些综合素养课程是统一的大课,星雅学院上课时,基本实行的是走班制。 每门学科根据每个学生的现有学习水平,安排相适应的课程,同一年级水平差不多的,就合并在一起上课。 按照这个原则排出的课表很复杂,而且老师会随时评估,时常调整。所以班上对这些变动都视为正常,不会为此感到特别的压力,没事儿一般也不会去打听别人的课表。 平时上课的班级多则十多人,少则两三人,不过初歆上课的这几个班还是更特别一点——只有她一个学生。 换句话说,就是每门课都改成了单人开小灶的模式。 教授的内容,也都是按照她的实际情况,有针对性地进行提升。 因此从第一节 课开始,初歆就感受到了显著的变化——她能听懂课了。而且,即使有个别不懂的地方也没关系,现在她可以随时举手提问,反正课堂上只有她一个学生,不会耽误其他同学的时间。 另外,由于初歆目前主要还是在补课小学的内容,她的考试暂时也和其他人是分开的。 总而言之,全是特殊待遇。 好在这种全是富二代的学校里,大家对特殊待遇这种事都司空见惯了,他们觉得初歆不和他们一起考试自然是有原因的,也不感到有什么稀奇,更谈不上为了这个去嫉妒或排挤初歆。 直到第二学期,初歆虽然还是单独上课,但终于差不多开始赶上初一的进度了。 各科老师们在商量之后决定,这次让她正常参加初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感受一下。 这是自上回的“倒数第二”之后,初歆第一次参加学校里正规的统一考试。 初歆为此深受鼓舞。 这将是一场保倒数第二,争倒数第三的硬仗,她发誓一定要打好。 第74章 失控七十四箭 高考神器 这段时间全家上下的学习氛围堪称空前浓厚。 一方面, 初歆对即将到来的考试非常重视,誓要超过自己倒数第二的历史最高成绩,所以每天一回到家里就学习不停。 这是常规操作的部分。 比较不常规的部分是, 最近季驰经常到书房来和她一起自习。 这当然不是因为某人突然热爱学习了,主要是马上就高考了, 他好歹也得临阵抱一抱佛脚,人生才算完整。 作为一个玩了三年毫无学习动力的学渣,为了能够抵御游戏的诱惑, 他一咬牙,就决定过来和他爱学习的宝贝妹妹一起学习。 果然,在浓厚学习气氛的感召下,他的学习效率发生了大幅提升。 季驰学得虽然渣, 但做得好歹也是高三的题, 初歆看看那些从没见过的符号,就觉得很神奇。 她注意到, 他最近用的这几本书, 封皮都很像, 只是换了个颜色。 在书的一角,都画了同样的标志,是一只小小的船。 “卧——”季驰咽回去半句脏话, “这独木舟变态啊。”他拿笔敲着脑门,看那样子恨不得把答案给敲出来。 当然,没有成功。 他蠢蠢欲动的手,最终还是翻向了答案页。 于是就看到了一个明晃晃的大字——略。 这道是证明题…… 他咬咬牙, 第无数次下定结论:“这编书的肯定是个变态!” 初歆见他已经对着那道题,用各种方式自虐了将近半小时,忍不住提议: “要不然就问一下——” “别, 我可不去求陆行川!”季驰很敏感,不等她说完,已经抢先声明。 初歆想了想:“我可以帮忙?” 这几天陆行川不在C城,不过她随时有不明白的问题,只要用手机拍照传给他,他会远程给她讲解。 “不不,不用了,”季驰急忙摆手,“反正独木舟的题大家都在做,我可以问别人。” 开玩笑,有求于陆行川,绝对是他能想到的最矬的事情。让别人代求也不行。 初歆不再勉强,不过她有点好奇:“为什么叫独木舟?” “这一系列的书,大家都这么叫,”季驰指了指,“你看书上这个小图案,是不是像个独木舟?还有,编书的这个人名字里也有个‘舟’字。” 初歆看向书封,现在她认识的字已经很不少了,马上认出来编者的姓名——柯以舟。 季驰啧啧叹了两声:“挺好听的名字,可惜是个变态。” 而且还是个逃不开的变态。 最近两年,这套绰号为“独木舟”的教辅书,被称为提分神器,横扫了各科教辅市场。 到了今天,人人都在做,人人都不得不做。 因为你不做,别人会做;别人进步了,那你就落后了。 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据说,这套书选用“独木舟”的形象作为logo,本意就是指的这个——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虽说道理一直是这个道理,但自打独木舟横空出世,这句古训算是被大大的强化了。 在好学生的世界里,“独木舟”和它的编著者柯以舟,那是需要顶礼膜拜的存在。 而他们这些学渣,也被绑架了一起跟着搞倒霉的军备竞赛,就比较痛苦了。 初歆不认识这个柯以舟,不过她觉得他能编出来这么多、这么厚的书,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在季驰冥思苦想的时候,她好奇地拿了一本独木舟过来翻了翻,看了两道题目。 里面的字她倒是大多数都认识,至于意思嘛……就一点都不明白了。 她阖上书,轻轻抚着那个漂亮的小船标志。 果然,她需要学的还是太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会做这样的题。 * 第二天,她就又在书店里遇到了“独木舟”。 今天陪她一起来的,还有同班的另一个女生,边莹。 虽然平常大多数时间不在一块上课,经过将近两个学期的相处,她们也已经混熟了。 听说了初歆这学期期末要和其他人一起考试以后,边莹非常义气地决定,把自己压箱底的教辅书安利给她,并且还亲自带她到附近的书店来买。 “就是这个!”边莹拉着初歆的手,刚一进书店大门,就指向了全书店最显眼的推荐位。 初歆眨了眨眼:“独木舟?” “你知道独木舟啊。”边莹感慨着,“这套书太神了我跟你说,我猜编书的肯定是个帅哥。” “……为什么?” 边莹摸着下巴:“字里行间的气质,看出来的。” 初歆还是不理解这怎么就能看出来,不过她没有再过分纠结。 她低下头,静静翻书,原来初中也有“独木舟”啊? “以前独木舟系列只出高中的书,这学期才刚开始出初中的,而且出的比较迟,好多人之前已经选用了别的教辅书,就顾不上再仔细研究这个系列了。”边莹道,“不过你听我的,这套书只要你好好看,好好做,一本能顶别人十本。” 初歆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看来这“独木舟”还真的是非常了不起…… 边莹在旁边的书架前蹲下身,探头看向最底下不起眼的那一层:“哇,独木舟新出的高考模拟题!” 说着,已经把那套考卷从架子里拿了下来,准备一起拿去结账。 初歆有点懵:“你还做高考题?” 她知道其他同学的进度比她快,可这也太快了吧? “不是我做啦。我姐今年要高考,我买给她的。我前两天还听她说,历年的高考卷都已经刷完了,现在冲刺的这个阶段,正缺高质量的模拟题。她肯定喜欢我这份礼物。” 初歆不由想起了自家某个也要高考的哥哥。 如果她送哥哥这么一份“礼物”,他恐怕不会喜欢吧? 可她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这个……对高考有用?” “应该有吧,独木舟出的书都很厉害。”边莹想了想,“对了,我得打电话问问我姐,是不是已经买过了。” 在边莹打电话的过程中,初歆隔着老远都听到了电话那头兴奋的尖叫声。 “知道了,姐,我晚上就给你带回家。”边莹挂下电话,向初歆解释,“我姐有点激动,她说独木舟历年都没出过高考模拟题,今年不知道为什么赶在高考前突然出了,大家都知道这是高考神器,现在都在抢。他们那边的书店中午刚到货,没一会儿就被买空了,她都没抢到。” 她这番话让初歆对“独木舟”的神奇程度,又加深了认识。 边莹说着抱紧了刚拿到手的那套高考模拟卷,又指了指那已经快空掉的好几层书架:“我估计这里原来摆的都是这个,再晚一会儿这家店肯定也要卖完了,好险。” 初歆对着架子上剩余不多的模拟卷看了一会儿,最终被边莹的危机感所感召,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了……两套。 “歆歆,你家里也有人要高考啊?” 初歆“嗯”了声:“我哥哥。” “你有两个哥哥?” “……” 算是两个吧。 * 这段时间里,陆行川一直还在践行周末给初歆上课的承诺。所以即使有事离开C市,每个周末也是一定会赶回C市来的。 自从初歆转到星雅开始真正的学校生活,他周末给初歆上课的内容基本和学校里的教学进度保持同步,再附带一些学校里不会讲的兴趣类内容,为她开拓视野。 总之,没有把初歆逼得太紧。 这个周六,初歆约好了到他家去上课。 她按了门铃,开门的是沈阿姨。 “歆儿来了,”沈清音温柔地笑着,“你小川哥哥在书房。” 女孩乖巧地点头,主动站到合适的位置,抬起小手在墙上的感应区域晃了晃。 淡淡的喷雾笼罩了她片刻,然后散去,留下一点清新的味道。 沈清音在旁边看着,愈发赞叹,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学什么都很快。 由于陆行川的身体对卫生条件有苛刻的要求,他们家在进门时专门有一套消毒的流程。 这种消毒方式对人体无害,但她那个逞强的儿子,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没有主动教给初歆。不过初歆通过观察其他人的行为,自己学会了。 初歆进了那间像图书馆一样的书房,看见陆行川正在纸上画什么东西。 她凑近了看,纸上是一架天文望远镜,周边还有一些文字注释。 听见初歆走近,陆行川暂时停下笔,把图纸给她看:“改进过的新设计,暑假应该就可以用了。到时候可以看到天上的更多星星。” 初歆当然非常希望能看到更多星星,可是她迟疑了一会儿,慢吞吞问:“高考,考这个吗?” “……不考。”陆行川微微挑眉。 要是考这个,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大不了,恐怕有一大批人就要没法活了。 初歆难言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问出来:“……你不用高考?” 通过最近这段时间的观察,初歆已经明白了,高考是一场非常非常重要的考试,通常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考。 重要到能让她那个从来不学习的哥哥都咬着牙开始学习,可见一斑了。 可是,还有十多天就考试了,她却一点都没从陆行川身上看出什么高考的气氛来。 难道他不用考吗? “可以不用考。”陆行川淡淡地说,听起来没什么所谓。 初歆“哦”了一声,放心了一点。 接着她听见陆行川更没所谓地说:“不过我会去考一下。” 初歆:“……” 她又想起来了那句——我喜欢考第一。 行吧。神仙的考试哲学,他们这些凡人是不懂的。 何况是像她这样还在拼死拼活“保倒数第二,争倒数第三”的凡人。 至于,她特意带来给他的那件礼物,恐怕是用不上了。 注意到女孩看他的眼神不太对,陆行川还解释了一下:“今年的高考会比较有意思,错过了可惜。” 于是女孩看他的眼神就更不对了。 初歆咬了咬唇,努力跟上他的思路:“哪里……有意思?” “竞争会比较激烈。” 陆行川依旧说得淡然,初歆却不禁有点惊讶。 他竟然还会有竞争激烈这种概念? 她本来以为他已经自信到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 那这么说,他是不是也不完全肯定这次能拿第一? 她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担心占了上风。 万一他这回考不了第一,也是会难过的吧,哪怕他不肯表现出来。 她似乎感觉到,本来已经被她在内心淘汰的某份礼物,眼下正在背包里蠢蠢欲动。 她微微咬牙,下了决心。打开背包拿出那套独木舟高考模拟题,朝他的方向推过去。 陆行川抬眼:“这是……?” “给你的……礼物。” 同样的礼物,初歆已经送了一套给季驰,想不到季驰竟然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并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直呼她是“救星”,还嘀咕着“要是再买不到这玩意儿,我可真要挂了。” 而另一套,她今天带了过来。 尽管她也怀疑像他这么厉害的人,到底需不需这个,可是……万一呢? 陆行川看看桌上的模拟卷,再抬头看看忐忑不安的女孩。 清透的眸子里,眼神变得有些诡异。 初歆想起边莹的话来,试图也学着“安利”一下:“我听说,这个对高考很有用,是……‘神器’。” 陆行川微微“嗯”了一声,薄唇抿紧,渐成一条直线。 看起来欲言又止的模样。 初歆见他好像并不讨厌这份礼物,可半天又不说要不要收,动了动脑筋猜想:“……你已经有了?” “算是吧。”陆行川道。 初歆更不解了,困惑的大眼睛望向他,“算是”又是个什么意思?到底有没有? 陆行川解释了一下:“我有原稿在手上。” “?” 初歆更加茫然地盯着他。 不明白。 于是陆行川指了指书的封皮,给她讲得更明白一点。 “‘柯以舟’是我的一个笔名。”他道,“这套书是我编的。” 初歆:“……” 她长长的睫毛凝住,樱唇微张,至少有半分钟没说出话来。 然后她反应过来,她这副样子肯定特别傻,连忙闭上了嘴。 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有多少个‘笔名’?” 得到的是少年云淡风轻的答案:“不多,就几十个。” 初歆:“…………” 而在这时,陆行川还善解人意地进一步补充说明:“常用的马甲更少,只有十几个而已。” 只有……而已。 应该是,挺少的吧? 现在她也已经彻彻底底地信了——这果然是“神器”啊。 是他搞出来的,能不是神器嘛? 第75章 失控七十五箭 川神考试失误了?!…… 陆行川讲的当然都是实情。 除了专业的学术论文, 他基本上不会署自己的真名,而且在不同领域都会披不同的马甲,以免太过引人注目, 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初歆喉咙有点发干,过了半晌, 才又问出一句:“……为什么?” 陆行川很坦然:“低调一点总是好的。” 这是他一贯坚持的处世哲学——虽然可能有不少人会质疑这一点。 初歆更没话说了。 行吧,是够低调的。 但她还有一点很想不通:“为什么要出这些书?” 既然他自己也马上要高考,为什么还要在这时候出这些书, 帮其他人考得更好呢? 这对他“喜欢考第一”的爱好,有好处么? “出书可以赚点外快。” 初歆怔了怔,迟疑地问他:“你缺钱用?” “那倒没有,只是……”陆行川稍顿片刻, “自己赚钱用起来更方便一点。” 毕竟某些用钱的地方, 他并不希望让家里人知道。 比如,那项还在进行中的追查。 他想了想, 补充:“也不是单单为了赚钱。这样可以让这次考试的竞争稍微激烈一点。” 在这一点上, 他还真是故意的。 这套模拟题其实是他自己研究出的押题卷, 根据他的测算,至少能涵盖本次高考80%的题型。 而且,他也是专门挑临近考试的时间才发布。毕竟这时候考试院的命题工作基本已经结束, 就算注意到市面上出现了这样的东西,也来不及大面积推翻之前的试卷,最多是小修小补,大体上还是脱不出这个范围。 初歆现在终于明白了, 刚才他为什么会说这次考试竞争比较激烈。 ……本来就是他自己造出来的“竞争激烈”。 她不禁想,如果让她那个每天大骂“变态独木舟”的哥哥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是什么反应…… 恐怕是不好善了。所以她还是不要说出去的比较好。 同时她懵懵懂懂的, 仍然难以理解某人的动机。 “不然的话,”陆行川说着,又低头在图纸上添了几笔注解,“就太无聊了。” 一直以来,他是挺喜欢这种刷分刷名次的考试游戏,但是游戏里永远没有变化,甚至连个像样的竞争对手都找不到,他也会无聊。 所以现在他开始主动制造对手,而且为了公平起见,不止制造一个,也不止制造几个,而是直接把自己预测好的题目公告全天下。 初歆大眼睛忽闪了两下,现在她懂了。 而且经过这段时间艰苦挣扎的备考生活,她突然在这一刻福至心灵地悟出了一件事—— 哥哥为什么总是说某个人……“欠揍”。 当然,虽然有了这种认知上的进步,她实际上还是舍不得揍某人的。 只是,她知道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他能不能考第一这种问题了。 在她学过的成语里,有一个叫做“杞人忧天”。 现在初歆觉得,她倒不如担忧一下天会不会真的塌下来,这都比她原先的胡思乱想要更实际。 * 高考比一般期末考试的时间都靠前,六月下旬的时候分数就已经出来了。 季驰考试之前表现得像火烧眉毛一样,可是自从考完以后就特别淡定了,出分的当天也就是随便在网上瞟了一眼,然后该玩啥还是玩啥去。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这个级别的学渣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初羡很执著地要问出他到底考了多少分,锲而不舍追问了一晚上,还没有撬出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初歆看着他们两个吵吵闹闹,不由又想起了某个她早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要担心的问题。 晚上,陆行川过来帮她补习功课。 她悄悄观察他,没看出任何情绪波动。给她讲题的时候,他的声音也是一如既往地平稳耐心。 连续讲了几道题以后,陆行川宣布休息几分钟。 初歆拿起杯子慢吞吞喝水,一边还在偷偷瞄他那张淡定的脸。 陆行川注意到她的反应:“有话说?” 初歆一不小心被水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陆行川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最近天气热,初歆身上只穿了一件凉爽的丝裙。透过这薄薄的一层丝质,她几乎错觉他的手是直接触碰到了她后背的皮肤。 也不知道是被呛得太厉害,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反正她脸颊上不自觉在发热。 耳边听见他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微微带着责怪的口气。 初歆本来是害怕被他批评的,虽然他一直也很少会为了什么事情批评她。 可是真听到他用这种口吻对她说话,她却莫名听出了一种……亲昵的味道。 同时她脸上的那片绯红也蔓延到了更大范围。 陆行川见女孩咳着咳着不咳了,倒是突然出起神来,不由问:“在想什么?” 初歆:“……” 是啊,她这是在想什么呢。 初歆努力把某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赶走,梳理她此刻凌乱的小心思,聚焦到能集中她注意力的一点上。 “你……考得,不错?” 这是她今晚本来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陆行川薄唇稍抿,琉璃般的眼瞳在灯光下映出光影斑驳。 他大概沉默了两秒,然后平静承认:“失误了。” 初歆蓦然睁圆了眼睛。 紧接着她想到自己不应该表现得太惊讶,让他心里更不好受。于是纤长的睫毛努力覆下来,试图隐蔽一下自己的眼神。 陆行川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难过来,只淡然审视她的反应:“想不到?” 她当然,一点,都,没有,想到…… 他竟然还会失误?这怎么可能? 初歆一时不知道究竟点头好,还是摇头好。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现在她想的更多的是,像他这么好强争胜的人,真的失误了,肯定还是会难受的吧。 尽管现在她完全看不出来,但在心里已经预设了这一点。 陆行川默默望着女孩微微出神的大眼睛,等着她流露出信仰幻灭的神色。 可是,他半天也没有等到。 初歆安静了一小会儿,把她想到的种种用来安慰他的方案对比了一遍。 最后,她顾不上刚才的害羞,张开细胳膊,给了他一个温软的拥抱。 陆行川微怔,然后,阖目片刻,感受她轻柔的安抚。 又听见女孩更轻柔的哄慰:“下次肯定会考好的。” 她也听说过,如果高考考得不好,是可以第二年再考一次的。 陆行川睁开眼睛,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 正在这时,门外的响动传来。 初歆惊了一跳,连忙放开他。 陆行川微蹙眉:“谁在外面?” 过了几秒,房间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那里站着两个人。 一脸兴奋的季驰,还有,万分尴尬却偏偏被季驰攥牢了手腕跑不掉的初羡。 初羡面对屋里两个人——尤其是陆行川——的目光,手上又使劲挣了挣,依然无果。 而一起被抓包的季驰,是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主要是刚才偷听到的重大喜讯已经掩盖了他所有其他的情绪。 因为初羡一直缠着他追问高考成绩,他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就带她过来悄悄打探陆行川考了多少分。 于是他就听到了——陆行川竟然失误了! 别说是高考,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考试中,他从来没听说过陆行川也会失误的。 他还以为这个机器人根本就不具备这种功能。 终于老天开眼,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怎么能不珍惜这个幸灾乐祸的机会? 他们在门外不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半天听不见陆行川说具体的分数,难免有点着急,所以他就有意无意忘了隐蔽,弄了点响动出来。 既然已经现身,他也不装假了。干脆咧嘴一笑,问陆行川:“川神,失误不大吧?” 陆行川面色清淡:“失误了两分。” 季驰当然不会满足于这个模糊的答案,笑得更和善了:“两分到底是几分,精确一下?” 反正某人平常不是最喜欢玩精确嘛? 陆行川大体还是不动声色,不过流露出一点看智障的眼神。 “两分怎么不精确?” 季驰皱眉。 一种突如其来的古怪怀疑,让他幸灾乐祸的心情有所降温。 ……不可能吧? 初羡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问陆行川:“行川哥,你总分多少呀?” 在所有人汇集的目光下,陆行川轻描淡写给出了答案。 “748。” “………………” 季驰:神TM失误了两分!!! 这玩意儿就不是人类吧? 季驰现在越看陆行川,越觉得他很可能就是一台披着人皮的考试机器。 而且多半是外星人造出来,用于羞辱他们这些可怜的地球人的…… 初羡当然也被震住了。 她虽然在学校里也是学霸,但是这种高到离奇的分数,别说没见过,想都不敢想。 不过,她知道,陆行川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肯定不会有假。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748啊。 相比于他们感受到的极端震撼,初歆只是担忧地看着陆行川。 高考的总分和她自己的考试不一样多,导致她对“748”这个分数到底是多是少,缺乏概念。 听起来应该是不少的,但是他报分的时候,情绪看不出来哪里高涨。 而且,哥哥姐姐这副惊到说不出话来的反应,让她觉得这个“748”应该跟他们预期中的分数相距很多。 再联想到他先前说的“失误”……看来他这是考得很不好了? 她没办法不担心他。 如果是她自己考得不好,然后还要被别人都用这种眼光看着,她一定非常不好受的。 可是过了半天,那两个人还完全没有要把眼神收一收的意思。 于是初歆就比较着急了。 她在一急之下也想不了太多,竟然伸出手就去遮陆行川的眼睛。 女孩单薄的小手覆在眼前,柔若无骨却充斥着保护欲。 这种新鲜的体验,把陆行川瞬时从现实里拉了出来。虽然他也知道这样像小孩一样被捂住眼睛很奇怪,但他不想动。 季驰还沉浸在震撼中,看见宝贝妹妹的古怪举动,十分不解。 就在这时,女孩冲他使了个很有内容的眼色。 ……他更加不解。 他这么不上道的表现,让初歆别无选择。虽然她觉得以自己过去的考试成绩,在这种问题上没什么发言权,但也只能微微清了下嗓子,亲自定调:“748,也不错了呀。” 季驰:“……” 那可真是不错呢。 初歆依然得不到响应,只能硬着头皮糯糯地自己往下说:“再说还有人考不到748的,对不对?” 被蒙住眼睛的陆行川微微“嗯”了声。 季驰:“……” 他是谁,他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这难道是一个人人都能考748的世界了? 初歆感觉自己的安慰起了成效,异常欣慰。 可惜她不知道别人一般都考多少分,没法讲得更细致。 于是她再接再厉,又不懈地朝季驰努了努嘴,希望他帮忙说两句。 季驰对于宝贝妹妹向来是有求必应,可这回他是真的说不出来啊…… 初羡嘴角微抽,在旁边已经实在看不下去。 “歆儿,你知道高考总分是多少吗?” 初歆摇头。 “750。” 初歆:“?” 过了几秒,她捂住陆行川眼睛的小手像失去黏性一样,掉了下来。 于是陆行川清隽无瑕的那张脸,重新完整出现在她视野里。 而刚被她安慰完的某人,终于淡定表示:“歆儿说得对,我应该知足常乐。” * 某人是终于想通了,更多的人就想不通了。 今年理科居然出了一位全部科目统共只扣两分的高考状元,在网络上引发了山崩海啸一般的震撼效应。 知道陆行川这次参考的人,自然普遍猜想是他。但是他始终没有就此事实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官方在他的要求下,也没有明确公布出“748”的真实姓名。 在一篇对“748”的匿名采访中,他的说法是,他这个人一向喜欢低调,各方面都是如此。 众多涕泗横流的学子们:还真是好低调的分数呢。 不过,好在某人最终没有坚持为那“失误”的两分再去重考一年,至少给了下届的学生一条生路。 也算是功德无量吧。 * 初歆安慰好了别人,马上就也要轮到她自己了。 期末考试来了又去,在学校正式放暑假的前一天,老师们阅卷完毕,初歆拿到了下发的成绩单。 星雅学院非常注重学生隐私,除了初三的正式模拟考,其他考试只公开表彰特别优秀的同学,不会把每个人的成绩都公布出来。 而且这方面做得也很细致,每人的成绩单和批改好的试卷都被装在一个精美的文件袋里,只能由学生自己亲自启封。 不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成绩单和试卷刚发下来,班上的几个人已经扎堆在一块,互相比较起答案来了。 相比之下,初歆拆成绩单的动作就没那么爽快。 到了这个时候,虽然已经没有意义,但她还是有点害怕看到结果。 保倒数第二,争倒数第三,听起来很容易。可问题是,与实验六中每个年级动辄几百人相比,星雅初一年级总共才有六十名学生。 那么倒数第二,是第五十九名;倒数第三,就是第五十八名。 乍一听起来,好像还是挺不错的名次。 她真的能考到第五十八名吗? 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文件袋放进书包里,准备晚上回家再看。 到时候他会过来,有他在身边,她至少能安心一点。 * 晚上,陆行川一来,就看见了摆在书桌上的文件袋。 他不动声色问:“阅卷结果出来了?” 初歆“嗯”了声:“等你……一起拆。” 陆行川见她紧张的小模样,心里有些失笑,表面上当然不会流露出来。 他不想让她发现,该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 陆行川正要拆文件袋,就见女孩双手合十,望着他似乎念念有词。 “歆儿,你在做什么?” “……拜川神。”女孩的大眼睛特别真诚。 陆行川:“……” 初歆抓紧时间,又拜了两遍。 这是任晶晶传授给她的技巧,拜川神就要拜满三遍,才最管用。 还有,不仅考前要拜,考完试出分前也要拜,这叫做“双保险”。 陆行川想说什么,但在女孩充满虔诚信仰的眼神下,还是闭上了嘴。 他默默等初歆把迷信活动进行完毕,然后才拆开袋子,首先把成绩单取了出来。 这上面有初歆这次考试的各科成绩、总成绩,以及,名次。 他在纸上淡淡扫了一眼,推到初歆面前。 初歆一直悄悄观察着他的表情,虽然看不出太多信息,不过应该不算太差? 她安心一点,鼓起勇气瞄过去—— 然后她就僵住了。 半晌才喃喃道:“怎么……可能……”她抬起茫然的大眼睛看陆行川,“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错。”陆行川百分之百笃定。 初歆不自觉信任他说的话,可是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又想起了,自己“保倒数第二,争倒数第三”的伟大目标。 而眼前这张成绩单上,她既没考倒数第三,也没考倒数第二。 她的年级排名是:第三十名。 一共六十个人,她考了第三十名,那不就是倒数第三十一? 她竟然已经超过三十一个人了? 直到刚才,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陆行川把几门考试的卷子也都摆到她面前,意味深长地一眨眼:“怎么回事,那得问你自己。” 到目前为止,无论是初歆在学校里的进度,还是他每周末给她补课的内容,都坚持了一个原则:基础第一。 学校统一的期末考试当然不可能只考基础题,但陆行川认为在时间精力有限的条件下,只要初歆这次能把该拿的基础分稳拿到手,就是胜利。 基础打牢以后,她也就有了进入下一阶段学习的条件。 所以从长远考虑,他并没有因为初歆要参加这次期末考试,就对稳扎稳打的教学计划做出太大调整。 然而在这次考试中,初歆不仅是把基础题都做得很稳,也拿到了一些提升题的分。 这显然并不能归功于他。 初歆长睫颤了颤:“我做了……独木舟。” 其实陆行川看见她买回了那套书之后,对她说过现阶段不必做这些。 但她还是自己悄悄做了一些。 时间紧张,没有全做完,不过神器的威力果然是非同凡响。 陆行川之前不让她做,是怕她太累。他微微抿唇:“那你这段时间睡得好吗?” “……” 其实是不怎么好。 书里有很多题目,她光靠自己想出来,其实是比较困难的。 但这一套书的特点是,题目很有意思,答案却给得非常不具体,经常一个“略”字就解决了。 因为这是她自己偷偷要做的,她也不好去问他,只能留着题目第二天早上问同学。 一晚上睡梦里都在和题目奋战,睡眠质量自然高不了。 她不必说,陆行川多少也能猜到。 出版社已经不止一次给他回馈过读者意见,说他的书不仅是“考试神器”,更是“失眠神器”,希望他把答案部分完善一下。 以往,他每次都以“不能剥夺学生独立思考”的理由,给拒绝了。 不过这次…… “下一版,我把答案增订得详细一些。” * 能够靠这种半自学的方式,在统一考试中取得年级中游水平的成绩,说明初歆已经完全有能力融入正常的教学进度。 所以初二开学,她就不再开小灶,开始和其他同学一起正常上课。 这样一来,接触同学的机会自然也就更多了,她又交到了更多朋友。 而刚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会怀疑她是不是没上过小学。以初歆目前的状态,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完全超出他们的认知,谁会去想呢? 不过,他们倒是都注意到,初歆有一点非常特别——她进步得特别快。 每次考试她都会有很大进步,要被好几科老师轮番点名表扬的那种。 而且她在所有单科上的排名,就从来都没有倒退过,永远都是稳扎稳打在往前进。 这是其他人绝对望尘莫及的。 直到初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他们发现,初歆这下恐怕是不太容易继续进步了。 ——因为她这次考了年级第一。 不是倒数第一,是正数第一。 这回初歆拿到成绩单的时候,反而比以往都淡定了。 经验多了以后,现在她对自己考得怎么样心中有数,出分前已经猜得七七八八。 唯一让她迫不及待的是,她想快点见到某人,告诉他: 她没有食言。 她真的,考了个第一给他。 第76章 失控七十六箭 最初的梦想 尽管初歆只是告诉了特定的几个人, 这次她考了第一名的消息还是飞速传开了。 凡是了解初歆背景的人无不震惊,一个两年前连字都不认识的孩子,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就能迎头赶上,甚至超越其他人。 堪称火箭速度。 如果这不是奇迹, 什么是奇迹? 她被耽误掉的那十年,至此为止,看来算是彻底补了回来。 这两天, 季老爷子和初向南都连着不断接到熟人的贺电。连实验六中的陈校长都专门打电话来祝贺了初歆。 季老爷子尤其心花怒放,并作出一个重大决定——这次绝对要全家请陆行川吃饭。 初歆能有今天,最大的功臣是谁,他们全家上下都再清楚不过。 这一回, 陆行川终于没有能够推辞掉。 说来, 他一直不是很理解人类这种“请吃饭”的社交活动到底有什么意义,再加上他特殊的饮食习惯, 就更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但季家的人盛情难却, 他最后还是妥协了。 初歆知道这件事的时候, 难免又想起陆行川平时拿来当饭吃的那种没味道的饼干。 请他吃饭,是要大家一起吃饼干么? 好在正式开宴的时候,看见那些精致的点心, 她的疑虑就打消了。 味道也很不错。 为了顺利请陆行川吃饭,季老爷子又额外多请了两个厨师,根据陆行川可以食用的食物清单,认真研发出了这些菜品。 用餐时采用分餐制, 初歆的座位被安排在陆行川旁边。 她悄悄地瞄过去观察陆行川,他吃东西的样子依然很优雅,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也看不出来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似乎对他来说,所有这些食物都和那种没有味道的小饼干是一样的。 晚餐结束后,陆行川把初歆送回楼上,发现女孩几度抬起困惑的大眼睛看他,欲言又止。 “歆儿,怎么了?” 初歆咬了咬唇,慢慢问:“你……你没有喜欢吃的东西吗?” 陆行川稍怔了一下:“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想,”他顿了顿,“我对这个没什么概念。” 初歆是真的很不解:“为什么?” “我的味觉比正常人要弱一些,所以不同的味道,在我尝起来也差不多。” 他天生就有一些感觉系统的缺陷,通常他是不会对人谈论这些的,至少不会主动谈论。 味觉的淡薄其实只是其中一方面,并且是最不麻烦的一方面,所以他平时根本不太去想这方面的问题。 至于,这种缺陷导致他错过了多少乐趣,总之,他也是没有办法知道的。 更没必要去想了。 他说得很坦然,初歆却像是遭了一道晴天霹雳。 她认识他这么久了,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也从来没想到要问…… “你尝不出味道?”她想要尽量保持镇定,声音却事与愿违地发着颤。 尝不出味道,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没有这么严重。”陆行川倒是依然淡定,“特别强烈的味道,我还是能尝出来的。” 但另一方面,味道过于刺激性的食物一般都要添加不少调味剂,对健康没有好处,所以他很少会吃。 而没有味道的饼干,和有一点味道的饼干,对他来说基本不存在什么差别。所以他通常会干脆选择前者。 总之,他对食物最主要的要求,就是“吃不死”这三个字。 初歆还是呆呆的,不自觉心头又涌起了那股情绪——觉得他很可怜。 可她又知道,像他这么要强的人,是不会喜欢被人可怜的。 所以她低下头,没再多说什么。 陆行川审视她一会儿,从她低垂如翼的长睫之下,似乎读出了她说不出口的话。 他想了想,忽然说:“我吃糖的时候,会知道是甜的。” 尽管他不是什么糖都能吃,要非常小心地排除过敏成分,而且即使这样,也不宜多吃;同时既然他的味觉比一般人要淡,估计他尝到的“甜”和别人尝到的“甜”也并不一样。 不过至少他还是可以亲身体会到“甜”的滋味。 那么—— “也没有那么糟,是不是?” 初歆抬起头,看见少年澄湛的眸子望着她,唇角极微地一勾,淡淡的微笑,如初夏微醺的轻风。 初歆心神一恍。 这两年来,他变得爱笑了。虽然多数情况下,笑得幅度不大,如果不仔细看都容易漏掉。 但初歆肯定不会漏掉他的每一个笑容。 还总是忍不住贪心地希望,能让他再多笑一点…… 可是,生活待他这么不好,她怎么才能让他再多笑一点? 陆行川不喜欢话题一直围绕着自己,他抓住初歆失神的这一瞬,转移话题:“这次想要什么奖励?” 先前他已经就这个问题问过初歆一遍,女孩那时候犹豫着没有给他确定的答案。 不过他看得出来,她有自己的想法。 “我……”初歆还是迟疑。 “想什么就说出来。”陆行川淡然鼓励。 初歆最后还是开口了:“……我想回实验六中。” 现在她已经与外面的社会接触了足够长的时间,当然不会像以前那样满世界只知道一个实验六中,以至于为了想进实验六中可以不顾一切。 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还是想回去。 尽管之前她统共也只在那里呆了一个月而已。 这种……执念,是不是很奇怪呢? 其实在这一点上,她自己都不完全理解自己,但是陆行川却只是淡淡点头:“我能理解。” 甚至他那双透若琉璃的眼眸里,真的看不出一丝意外。 而且他连理由都不问就答应了:“这件事我来安排。” 初歆愣了愣:“你猜到我要说这个了?” “我想,”陆行川透彻的眼神看进她眼睛里,“应该差不多。” 他还真的是擅长把她看穿。 奇怪的是,再一次发现这一点,这回初歆竟然丝毫不觉得恐慌,倒是莫名欢欣。 所以她也就不多做解释了。 “不过,”陆行川又道,“你要有心理准备,实验六中的学习压力要大很多。” 初歆点头。 她当然早有准备了。 “而且,”他稍滞了片刻,“要在那里考第一,不是很容易。” 初歆后颈先僵了一下,才点下这个头。 ——这句话来自一个次次门门考第一的人,可真是够真诚的。 “除了我那一届是特殊情况,”陆行川云淡风轻地说,“历年来实验六中基本没出过可以长期连续稳坐年级第一的人,年级前十的竞争通常都会比较激烈。”他补充说明完,还没忘了澄清某个关键问题,“当然,我这不是在夸自己。” 初歆:“……” 然后她重重地,向“特殊情况”点了点头。 * 晚上,陆行川回到家,发现沈女士正在客厅里等他。 “庆功宴吃完了?” 沈清音笑吟吟的,陆行川却感觉出她似乎话里有话。 他点了点头。 “所以,根据我的理解,”沈清音继续到,“歆儿的事如今就算是圆满了,对不对?” 陆行川微僵,一时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当然能听懂,“圆满”这个词就是“结束”的另一种说法。 他默了片刻:“妈,你想说什么?” “小川,你不是早就想出国深造吗?”沈清音依然笑吟吟道,“现在时机合适了。” 陆行川七岁的时候,就因为发表的一篇论文,开始受到海内外各大名校的邀请,在那以后,年年不断。 尽管如此,沈清音始终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再加上他特殊的身体情况,她没法放心让他离得太远,也不放心让他过早进入成年人的世界。 其实,她不是看不出儿子渴望能够探索更广阔的世界,可是作祟的保护欲总是会占上风。 在这件事上,陆行川没有和她争辩——事实上,他几乎在任何事上都不会和她争辩。 他只是折中地提出,他可以偶尔去外面上几天学,像同龄人一样。 这一点她答应了,也曾经暗暗希望,他能在学校里交到几个朋友。不过最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种想法根本是不切实际的。 且不论陆行川的性格是怎么样,单凭他们为了保护他在学校里采取的种种措施,就足以导致他被周围的所有同学孤立。 他怎么会在学校里过得好呢? 那时候她在心疼之下,一度不想再让他去上学。可是她的天才儿子却喜欢上了学校里那种名为“考试”的游戏。 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多同龄的孩子陪他一起参与到一场游戏中。 尽管他们不喜欢他,他也不在乎。反正他每次都能赢。 孩子的心理总归是幼稚的,哪怕是天才的小孩。 所以,沈清音也就由着他了。 不过随着小川渐渐长大,她看得出来,他对于总是没有变化地考第一名,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热衷。 换言之,他又开始觉得无聊了。 上高中的时候,他本来已经准备放弃这种按部就班的上学进度,甚至制订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打算用四年时间,到全世界各地最顶尖的二十四所名校拿全学位。 要完成这个计划,他的智力不是问题,沈清音担心的是,他一个人在外面是否能够安全。 最后,他们达成了妥协,同意让他先非正式地出国学习一学期,尝试一下独立生活。 后来他去了,也已经顺利地通过了这一学期的考验。足以证明她的某些过度保护其实是不必要的。 但是,自从那个暑假开始,他就再也没提起过那个打算攻克全世界顶尖学府的计划。 他好像是忘记了所有的野心,就很甘心地留在了C市,这个本来已经让他深感无聊的地方。 沈清音知道这个转折是因为一个人。 不过如今,既然他已经弥补完了当初的遗憾,是不是生活也该回到原来的轨道了? 陆行川有些意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就他所知,沈清音过去不怎么支持他出国深造的计划,总是担心他离开了家里的精心保护,就会活不下去。 他高考之后报了T大的物理系,继续留在C市,他本以为这是她喜闻乐见的。 沈清音微叹一口气:“你们系主任刚打电话给我,给了我一些建议。” 陆行川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没犯什么事儿。 “我在学校表现得不好吗?” “小川,”沈清音目光炯炯看着他,“你平均每个学期都辅修七门专业。” 陆行川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不违反校规。” 作为全国最优秀的大学,T大为了鼓励学生们的学习热情,对辅修专业不设上限。 沈清音有点无语:“我的意思是,你在学校里有学到新的东西吗?” “我自己会学新的东西。” 只要他每次都高分通过考试,平时上课可以尽管申请免修,多修一门专业并不需要多少时间。所以尽管有这么多门辅修,他也并不把主要的时间花费在学校课程上。 “但是,你可以选择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 陆行川审视她,把她眉目间些微的紧张收入眼底:“妈,你这么希望我离开?” 沈清音静默片刻,终于说:“我们一起走。” “什么?” “我打算离开这里,换一个地方定居。” 陆行川感觉更为不祥,沈女士不是像他这样没有牵挂的人,她的家人朋友都在C市,她为什么突然想要搬走? 过了半晌,沈清音低下头:“陆骁回国来了。” 她不想在儿子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可实在没有办法。 她叹息:“陆家的人看来已经管不住他。” 当初她和陆骁离婚的时候,和陆老爷子达成了协议,她答应不公开曝光陆骁的丑闻,陆家就用他们的力量把陆骁驱逐到国外,保证他不再回国骚扰他们母子。 但她现在可以肯定,这个协议已经被打破了。 她无法预测那个男人到底又会做什么,可只要想到他对小川所具有的恶意,她就觉得胆寒。 陆行川沉吟片刻:“所以我们就要逃?” 沈清音无言。 她知道是她太软弱无能,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怎么能算一个合格的母亲? “妈,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怕他。” 沈清音抬眼,看见少年眉宇间的神采,一如既往淡定而自信。 “而且,”他一字字道,“我不想逃。” * 既然初歆下决心要回实验六中,陆行川和她家里人商量过之后,就又联系了陈校长,帮她转学回去读初三。 以初歆目前的成绩,要转到实验六中是完全有资格的,陈校长答应得也很爽快。 暑假快要结束时,陆行川带初歆去了一趟实验六中办理相关手续。 顺利办完事情,两人一起走出来的时候,初歆仰头望天,深吸了一口校园的空气。 还是熟悉的味道。 陆行川侧眼看到身边女孩欢欣雀跃的模样,轻声问:“这么开心?” 初歆使劲点头。 她最初的梦想,到今天终于真正实现了。 而且陈校长看了她的成绩单以后,直接把她划进了重点班。 根据她的理解,也就是最好的一个班。 她怎么能不开心? 陆行川本想提醒她一下初三重点班的课业压力,可是又不太忍心在这时候扫她的兴。 还是以后慢慢再说吧。 初歆大眼睛在熟悉的校园里到处瞄,好像总也看不够。忽然,她眼前一亮: “飞雪!” 树荫下被她叫到名字的白猫,正在追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听见声音身形顿住,仰起脖子,圆圆的眼睛看了过来。 然后猫眼微眯,冲初歆“喵呜”了一声。 “真的是飞雪!”初歆像是遇见了老朋友,不由有些兴奋,“长大了这么多。” 陆行川问:“你认识这只猫?” “两年前就经常看见它在学校里逛,那时候好多同学会去喂它。” 任晶晶就特别喜欢买了猫粮,拉她一起去喂猫。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外走,白猫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初歆突然想到:“它是不是饿了?” 学校放假,学生们都不在,自然也就没什么人来喂像飞雪这样的流浪猫了。 陆行川对白猫打量了两眼。 他觉得,以猫这种生物的智慧,是不会真饿着自己的,尤其这猫看起来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八成已经找到了别的食物来源。 但是他注意到了初歆看那只猫的眼神,真的很喜欢。 于是他提议:“那就喂它点吃的吧。” 初歆正要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小脸唰的一白,鼻尖都沁出了细微的冷汗。 这么关键的事情,她刚才竟然给忘了…… 她听沈阿姨说过的,他对小猫小狗的毛都过敏,不可以碰。 不然会很危险。 她的点头立刻变成了坚决的摇头。 而且惶恐之下,她一扯陆行川的袖子,把他往远离那只猫的方向拉。 本来满怀希望等待投喂的猫咪,对着他们的背影又“喵呜”了一声,听来对他们毫无表示地就这么走了,很不满意。 初歆心头愧疚涌起,但她没有回头。 只能硬着头皮寻找借口:“现在小卖部不开门,买不到猫粮的。我们快走吧。” 陆行川瞥见她突变的脸色,自是不难猜到她在想什么。 明明是在为他的安全着想,又不想被他发现,怕他心里会不好受。 他被初歆急急忙忙拽出校门,却没有急着回到车上去,只是从后备箱取出来了……一袋小饼干。 然后递给了初歆。 初歆茫然望他,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陆行川微眨了下眼睛:“这个可以喂猫。” 初歆把那袋小饼干前前后后观察了一遍。 她确认自己没看错。 “……这不是你吃的?” 第77章 失控七十七箭 遭遇暗算 “当猫粮没问题。”陆行川肯定地说。 初歆:“……” 所以他平时都是在吃猫粮嘛? 陆行川还在继续推销他的饼干: “猫和人类的口味不一样, 它们喜欢吃。” 初歆更凌乱了,他这是把自己归到哪一类里去啦? 她怔怔望他浅色的眼睛,忽然不禁想, 其实他平时真的挺像一只高贵冷傲的猫类。 不知不觉已经把自己从人类范围中排除的某人又说:“放心,我试过了。” 初歆一愣, 不禁警觉起来,“试过”?难道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在女孩迟疑不定的眼神下,陆行川承认:“我也喜欢喂猫。” 这一来初歆睁大了眼睛, 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是过敏……?” “不要碰到它们,就没事了。”陆行川轻描淡写。 动物的毛发的确是他的过敏源之一,而且是一种十分常见的过敏源。 平常需要小心避开它们,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诸多麻烦。 比如他现在住的小区, 就是家里人精心为他打造的“无动物小区”, 在整个小区之内,别说是没有流浪动物, 就连住户也都提前签好了协议, 保证不会养任何宠物。 以前他在实验六中上学的时候, 这里也没有猫。 只不过,像猫咪这种看起来软绵绵、毛茸茸的物种,一向对他杀伤力不浅, 哪怕他明知它们在无害的外表下能给他带来多大危险,有时还是忍不住想要去亲近…… 初歆还是很不放心:“不安全。” 陆行川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事实上,这种冒险行为曾经也的确给他带来过惨痛的代价。 从那以后, 他就变得谨慎多了。 只是今天,他觉得这只猫挺顺眼,尤其, 这是她也喜欢的猫。 “你去喂,我就远远看着,不靠近它。” 初歆听他这样说,不禁动摇了。 她撕开饼干包装,离开他,朝飞雪的方向走过去。 她本来想把饼干放在飞雪身边就走,可是她一靠近,刚才还眼巴巴盯着他们的白猫,反而一扭身,只留给她一个猫屁股。 初歆:“……” 她记起来,当年任晶晶经常说飞雪是一只“傲娇”的猫咪。 这是对她刚才无视它,表示不满吧。 “飞雪……”初歆想和它解释一下,可是她对猫语的掌握还很有限,不知道要怎么说明这里面复杂的内情。 正在这时,飞雪把她甩在背后,自己跑了。 猫咪步伐不乏优雅,昂着的脑袋环绕着猫类尊严的光辉,颇有几分叫人“高攀不起”的样子。但始终跑得不快不慢,又似乎是故意想让她能追上。 初歆拿这只傲娇的猫没有办法,只好跟上。她走出几步,回头见陆行川也远远跟了过来。 她做了口型让他不要靠近。 其实她记得,飞雪最喜欢被顺毛,每次它不高兴的时候,只要有人摸一摸就好了。 可是今天和陆行川在一起,她不敢伸手摸它,害怕等下一不小心会把猫毛沾到他身上。 所以她只能多耐心一会儿,等飞雪自己气消了。 最后,猫咪终于不得不接受没有人来主动帮顺毛的现实,委屈地停在原地等待投喂。 初歆把饼干放到了旁边的地面上。 看见这种新食物,飞雪先是将信将疑凑上前嗅了嗅。 然后它终于试探性地尝了第一口…… 那对懒洋洋的猫眼霎时一亮。 初歆看着忘了脾气大快朵颐的猫咪,松了口气。 她联想到自己当初吃这个饼干的感觉,看来他说得没错,猫的口味真的不太一样。 她抬起头,这时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校外一条偏僻狭窄的小巷里。 离学校周边的繁华街区不远,这里却没有一丝人气。 巷子里只有一家破旧的小店,招牌上的字剥落了大半,门也破了半扇,看来已经停业好久了。 这种环境让她忽然气息一窒,好像被唤醒了某些遥远的、不愉快的记忆。 可具体是什么事情,她又想不起来了…… 她猛回过头,好在看见陆行川就站在巷口处,向这边望过来。 她顿时安心了不少。 刚才发觉初歆被猫引向这条小巷的时候,陆行川微蹙了眉,本想叫她不要过来,只是没有忍心扫她的兴。 他对这个地方确实没什么好印象。 就在这条安静的小巷,他曾经有两次差点送了命。 而且都是很弱智的理由。 最近一次就在他上初中的时候,被附近职校一个狂热的女生带了一群人堵住,然后,强行告白。 他只是拒绝得稍微直接了一点,结果完全不是有意地就……把对方给说哭了。 那是他第一次得到教训,原来哭了的女人要更疯狂。接下来对方和他拉扯的过程中,有一些眼泪沾到他手上。 更不幸的是,她的眼泪里,恰好就有让他过敏的成分。 当时他很不舒服,最后休克了过去,被救护车拉去抢救。 这件事后来被传成了许多版本,故事的核心大概就是——他被人碰一下,真的会死掉。 好处是,从那之后,没人再敢随便靠近他了。 当然,那段时间,别人看他的眼神也更诡异了。 担心他随时会倒地死亡的那种诡异。 至于上上次的经历,他就更不想再提了…… 远远看见那只猫已经没出息臣服在了食物的诱惑下,他提声问初歆:“歆儿,我们走吧?” 初歆怔怔地点头,从巷子里走出来。 正当她路过那家破败的店铺时,陆行川瞳孔紧缩:“小心!” 在他厉声警告的同时,飞雪也格外尖厉地“喵”了一声。 而初歆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一股力量扯住。 有一只手从那半扇破门背后伸了出来,趁她不留神的这一瞬,要把她拖进去! 事情发生太过突然,初歆刚懵了一下,半个人就被抓进了昏暗的店面里。 “歆儿!” 陆行川已经不假思索冲了过来。 他竟然没有发现,刚才有人一直藏在那扇门后…… 初歆在他焦急的呼喊声中回过神来,那只手仍然紧紧挟住她不放,把她的胳膊攥得生疼。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只剩下一个念头——她绝对不可以再被抓走。 绝对不可以再离开他。 她没有挣扎,反而用另一只手扣住了对方正抓着她的手腕,快速使力。 抓她的人极其痛苦地哀嚎起来,松开了她。 他并不是情愿的。 他只是万万想不到,这个看起来纤弱无害的小姑娘,竟能在一击之间精准卸掉了他的手腕! 倘若现在不是大白天,他都要怀疑自己遇见的到底是人是鬼了。 而与此同时,陆行川已经追了过来,第一时间护住了重获自由的初歆。 这时他们看清楚了,袭击者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但对方戴着墨镜和口罩,不见长相。 蒙面人伛偻着身体,显然还在为刚才初歆出其不意的攻击而剧痛不已,转眼间已经又挨了陆行川狠狠一脚,重心不稳倒地。 陆行川毫不留情踩住他被卸掉的手腕,满目森寒:“你是什么人?” 蒙面人躺在地上,没有吭声,也没有反抗。 陆行川盯紧他:“歆儿,报警。” 这么容易被制服的凶徒,多少让他感觉有点蹊跷。 他觉得最好还是尽快解决掉这件事。 初歆听他的话,拿出手机,准备拨号。 正在这时,陆行川在咔嚓一声古怪声响里把目光转向声源的方向。 于是,他看见了。 在店里废弃的旧柜台之上,已经静悄悄抬起来的枪口。 它瞄准的,是初歆的方向…… 在他不假思索扑过去抱住初歆的同时,听见了扳机扣动的咔哒声…… 初歆比他稍迟半拍,也意识到了对准他们的是什么东西。 她同样想要保护他,却被他紧扣在了怀里。 这一刹那,她的心跳和呼吸几乎同时停止了。 一秒钟过后,陆行川发现自己还活着。尽管刚刚他的确感觉到,有东西打在了他后颈的位置上。 他伸手在那里摸到了一些液体,现在正从他的颈部淌下来,浸湿衣服。 但这些液体是无色透明的,也并不浓稠,显然不是血液。 他后知后觉明白了过来…… “水枪?” 等他再回过头的时候,地上的蒙面人和拿仿真水枪声东击西营救他的同伙,都已经不见踪影了。 这个店面还有另外一扇门,是通向外面大路的,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再追。 初歆惊魂未定,单薄的身体在发抖,湿漉漉的大眼睛惶恐地盯着他。 “我没事。”陆行川这时已恢复了淡定,安抚她道,“不是真枪。” 见初歆依旧没有反应,他微微勾唇,试图用微笑唤醒她。 轻描淡写地说:“仿得挺真的,被唬住了。” 他态度相当自然,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初歆终于能说话的时候,气息颤抖得厉害。 “你……你以为是真的。” 他以为那是真枪实弹,却毫不犹豫地用身体为她挡住。 在那一念之间,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 可是,他怎么可以?让她看着他替她去死? 她永远都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情。 永远,永远,不要…… 她还在发着抖,几乎透不过气来,好像陆行川刚刚真的已经为她赔上了一条命。 陆行川沉默,没有回答她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以命换命这种沉重的话题,他自己平时也不会去多想,刚才那一刻完全是本能反应。 他不想让初歆再受更多刺激,试图把狂乱的女孩引导到积极的方面:“你看我好好的,对不对?” 他抬起手去揉初歆的头,想要用这种方式安抚住她。 可是他还没有摸到初歆的头发,就后悔了。 因为他在这时才发现,他并不能完全算是好好的。 而同时初歆也清清楚楚看见了。 他平素修长白皙的手指,正在迅速红肿起来,显得狰狞可怖,触目惊心。 陆行川意识到了什么。 那些液体,可并不是普通的水。 他在这时本能的第一反应是,试图把手指收起来,掩住症状。 但他肿胀的手指已经有些不听使唤。而且下一刻他的理智也追了上来,已经被她看到了,再掩耳盗铃没有什么意义。 初歆盯着他的手,呆了一瞬。 “你……过敏……” “看来是有一点。”陆行川薄唇轻抿。 初歆不明白他对“有一点”的定义是什么,可无论他怎样轻描淡写,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她眼睁睁看着,他手上可怕的红肿症状正在肉眼可见地扩张到更大区域。 她强迫自己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去查看他背后的情况。 他后颈处已经布满了一大片刺目的红疹,延伸到因被浸湿的白色衬衣之下。 她以前对于过敏这回事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现在亲眼看见这么严重的症状出现在他身上,只觉得是一场噩梦。 初歆嘴唇颤抖,还什么都没有说,但陆行川从她的反应就看得出来,情况肯定很不乐观。 而且他感觉到,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严重的过敏反应会导致休克,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可以再耽误,取出身上常备的注射器,把急救的药剂打进上臂里。 勉强完成这一个动作,他已经头晕目眩,甚至连站都站不太稳了。 然而,看来这还不够。 “小川哥哥!”初歆扶住他。 陆行川接着取出第二支针剂,这种药是需要静脉注射的,可是他的手在发软,眼前的视野一片昏黑,连找准自己的血管都成了困难。 这种情况,他只能选择求助。 “歆儿,帮我打一针。” 他把注射器递给初歆,告诉她针要扎在哪里。 初歆从来没给人打过针,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对。但这时候对她来说,能够帮他做一点事情,任何事情,都是好的。 她来不及多想其他,照他说的,找准血管的位置,把药打了进去。 她本来怀着希望,打完针,他就能够好起来了。 可是,她并没有看到这样的迹象。这让她陷入了更深的慌乱之中,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陆行川自己无疑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这回是栽了,阖目片刻:“打急救电话吧。” 初歆这才如梦初醒,急忙又拿起手机拨号。 因为太害怕,她手指抖得厉害,简单的几个数字竟然好几次才按对。 当她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陆行川最后向她笑了笑:“没事。” 实话实说,其实他没太有这个把握。 他不知道喷在他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要准确计算出自己生还的概率,有点困难。 但他内心深处的信念告诉他,无论如何,他都不可以死在她面前。 不然她该有多难过? 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坚定的信念并阻止不了,他终于支持不住,昏厥了过去。 就在失去意识前的一刹那,他想要避开初歆,不要压到她,可是女孩已经主动支撑住了他的重量。 “小川哥哥……师父……” 初歆无助地唤着,却再也得不到他的任何回音。 他没有留给她更多指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只能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接下来的这几分钟,每一秒对初歆来说都无比漫长。 终于,她听到了远远的鸣笛声,短促、尖厉,此刻听在她耳中,却如仙乐一般。 她没有再犹豫,小心地把昏迷不醒的他背了起来,沿着声音的方向,走到外面的大路上。 * 医院。 初歆一个人等在急救室外面。 被紧闭的大门挡住,她看不见他,更没法知道他怎么样,只能等待。 刚才在救护车上,她尽量镇定下来,配合回答一些问题。 尽管有很多事情她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后来有个护士姐姐问她是病人的什么人,她不知道怎么说,只好说是他妹妹。 那个护士多打量了她两眼,目光里满是怜爱,这么一个纤弱瘦小的女孩,在关键时刻,竟然能背得动远比她高大的哥哥,可见兄妹感情很深了。 尽管没有成年的家属在场,手续上有些麻烦,但考虑到救人要紧,再说也没人忍心为难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尽量都特事特办了。 把人送进急救室以后,医院的人让她尽快把家里的大人找过来,补全相关手续。 刚才陆行川被送进急救室之前,她把他的手机拿了过来。不过她不知道他的解锁密码,现在能打开的只有一个叫做紧急电话的界面。 里面列了几个电话号码,其中一个号码备注成了“紧急联系人”,另外还有一个备注成“紧急联系人(危急状态)”。 这两个号码她都不认识。 第78章 失控七十八箭 坏哥哥 单凭备注, 初歆也看不出这两个电话都是谁的。 她自己的手机上没有存沈阿姨的电话。当然,如果要通知沈阿姨,她可以打给外公, 让外公告诉沈阿姨。 但是她以前听说过,沈阿姨的心脏不好, 所以不能受刺激,不然可能就会发病。 如果沈阿姨知道了现在的情况,肯定要大受刺激了, 那会不会再发生更糟糕的事情? 既然他已经在手机里留好了紧急情况下可以联系的人,初歆决定还是遵照他的意思来。 只是这两个电话,她应该打哪一个? 按照她自己的想法,现在的确算得上是“危急状态”了。 所以她直接用陆行川的手机, 拨了这个号码。 可是好半天, 那边都没有人接,一直到最后自动挂断了。 初歆又打了第二遍。 还是同样的结果。 她又看了一遍备注, 确定自己是看对了。 这是他亲自留下的指示, 在“危急状态”下联系这个号码。 怎么会没有人接呢? 她最后又打了一遍, 打算如果这次还是没有人,她就换另一个电话再打。 电话响了两声,终于被接了起来。 同时背景里嘈杂的吵闹声和跑调的歌声混在一起, 沿着听筒里传了过来。 初歆愈发一怔,不知道自己到底把电话打到了什么地方。 “小川?”一道极富磁性的陌生男声把她拉回了现实。 初歆从来没听过这个人的声音。 “我……你是谁?” 她在茫然中,不禁问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男人微怔,低低一笑。 “电话是你打过来的, 你问我是谁?” “……” 初歆知道自己问得不太有理,她试图组织语言,赶快把事情解释清楚。 不料对方反驳完之后, 却一本正经地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 “我是陆行川的哥哥,陆云归。你怎么会拿到他的手机?” 初歆懵了下,他的哥哥?就是那个会让他过敏的亲生哥哥? 他好像是说过,他们的关系不好…… 只是在她的观念里,“哥哥”到底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角色,所以她也不再迟疑,告诉对方:“他出事了。” “什么事?” 初歆大体把发生的事情给他讲了一遍,她的思维还没完全从混乱中恢复过来,有些话讲得不太清楚,但大体经过算是说明白了。 她忍住恐慌的冲动,尽量镇定告诉他:“医生说他有生命危险。” 虽然这是她已经知道的事实,再亲口说一遍,还是令她浑身上下又害怕得颤抖起来。 可是电话那头的人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初歆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用了“生命危险”这么严重的字眼,对方听起来,竟像是半点都不在乎。 这个冷漠的人,真的是他的哥哥? 她不禁产生了怀疑,可就在这时,陆云归依然平淡地,向她问了医院的地址。 初歆告诉了他。 “我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过去。”陆云归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初歆放下电话,呆坐了一会儿,又拿起自己的手机,给季驰打了电话。 现在她需要一个真正可以信赖的人。 季驰正在外面和一帮狐朋狗友打篮球,一听宝贝妹妹说她正在医院里,差点咬着舌头:“歆儿你出什么事了?严不严重?陆行川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把你弄到医院里去了?” “我没事,是他……”初歆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她之前一直没有顾得上哭,压抑了许久的眼泪到现在才止不住掉下来。 季驰听见她细微的抽噎声,心疼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飞到宝贝妹妹身边。 他也顾不上再细究到底怎么回事,连忙把医院的地址问了出来:“我马上就过去。” 今天路上严重堵车,等季驰真的急急忙忙赶过来,已经是将近一个小时以后了。 他冲进走廊,就见自己瘦弱的小妹妹,孤单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在电话里没问清楚,现在还有些糊涂:“陆行川呢?” 女孩失神的大眼睛望向封闭的急救室大门。 季驰总算明白了过来。 初歆垂下头:“……是为了我。” 她多少也碰到了喷到陆行川身上的那种液体,但她一点事情都没有。 显然,只有他才对那个过敏。 如果他当时不要替她挡,那就不会有事了。 季驰听她断断续续讲了一些,这才知道他们刚刚遭遇了这么大的凶险。 他果断道:“不行,这必须报警。” 他话音刚落,就听有人说:“我已经报过警了。” 他抬头,一个身穿黑色衬衫的年轻男人正朝这边走来,他的步伐从容而优雅,和医院急救室周边的气氛十分格格不入。 季驰隐约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不过一时记不起来了,他也懒得去想。 “你在和我说话?”他皱眉。 “是,”男人说完,也不做解释,又转向初歆:“初歆小姐对吧?过一会儿警方会需要你协助做一份笔录。” 初歆怔怔地点头,这个人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季驰最不喜欢陌生人来和他的宝贝妹妹说话。 “你谁啊?” 男人淡然自我介绍:“陆云归。” 季驰拧眉想了想,这个名字他听说过…… 哦,陆行川那个远在K城的哥哥。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邻市出差,被叫过来的。”他看向初歆。 初歆点头,是她叫过来的。 正巧这时,一个女护士过来问:“你是病人的家属?” 陆云归“嗯”了一声。 护士手里拿着一摞单子:“麻烦过来把这些签一下字。” 陆云归从容签名,刷卡交了所需的费用。 这期间护士看着他,似乎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只是说不出来。 最后她终于想明白了,正常的病人家属赶到医院,第一件事肯定是抓着她问病人情况怎么样了。 可是眼前这个人,一个字都没问,甚至连半点担心的情绪都看不出来。 仿佛现在正在里面生死不明的,只是个没要紧的陌生人。 她警觉起来,觉得有必要多问一句:“请问您是病人的什么人?” “我是他哥哥。”陆云归说完,见护士仍然不是很信服的模样,又补充了一句,“亲哥哥。” 季驰陪初歆坐在一起,眼神向陆云归的方向斜过来。 刚才在陆云归签名的时候,初歆告诉了他,她是按陆行川自己备注的紧急联系人,把这个人叫了过来。 他只是感觉很奇怪。 根据他所听到的传闻,陆行川和他这个哥哥关系并不好,而且长年分隔两地,几乎没有来往。他为什么会把陆云归标成紧急联系人? 护士见对方言之凿凿,也不好再多问了,好在这时终于听这位病人家属说了一句人话。 陆云归问她:“我弟弟现在还有生命危险?” 护士沉重地点头:“是,他还在抢救中,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主要是严重过敏反应造成的休克——” 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她本来是想多说两句,不料被她打算安慰的这位病人家属给打断了。 “你们医院遗体捐赠的流程是什么?” 护士一下子僵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过劳状态下出现了幻听:“您说什么?” “遗体捐赠,”陆云归耐心重复了一遍,“我记得需要签一份同意书吧?” “是……”护士整个人还在发懵。 “我需要指定特定的用途,还有别的手续吗?” “什么……”护士有点结巴,“用、用途?” 陆云归眉宇微蹙,对于这种低效率的交流有些不满,不过他还是保持了良好的教养,礼貌解释:“我弟弟的遗体,我需要指定保存条件、解剖方式,以及后续他每个器官的用途。” 在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压低音量,初歆和季驰都听得很清楚。 季驰直到他说到最后,才确信自己真的是听到了,而且没听错。 他以前常常觉得陆行川这人冷血得变态,现在对比一下陆行川这位真变态、真冷血的哥哥,他才发现,陆行川在他们家说不定还真是个小天使。 确定这是亲哥哥?不是仇人? 虽然他自认和陆行川还算不上好朋友,但认识这么久了,一点义气总还是有的。 “喂!”他站起来,“你弟弟还没死呢。” 半天说不出话来的护士,这时也终于惊醒过来,强调:“病人还在抢救……” “我知道,”陆云归自然而然地说,“我没说不抢救。” 护士彻底没话可说了。 季驰则继续向某个冷血哥哥开火:“你是不是心理变态?你亲弟弟在里面抢救,你在这儿盼着他死?连、连把他的尸体切成几块你都想好了?” 陆云归那双凉薄的黑眸这才朝他瞥过来。 “他是生是死,不受我的主观想法影响。我只是在未雨绸缪。” 冷淡疏离的语调,完全没有丝毫良知被唤醒的意思。 季驰噎住,未雨绸缪这个词是这么用的? 他胃里都涌起一阵深深的恶心。 人生第一次,他感到这么同情陆行川。 有这种毫无人性的家人,怪不得会养成那样的奇葩性格了。 陆云归简单打量了一下季驰:“你就是那个肖家的少爷?” 季驰面色一僵,快速反应过来道:“胡说什么!你认错人了!” 陆云归扫过他脸上那副“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就和你急”的表情,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 “护士小姐?” 他不再理季驰,又提醒了一遍已经在旁边听呆掉的护士。 护士回过神来,最后颤声说:“……跟我来吧,要去楼上。” 要进行遗体捐赠,的确有一些需要走的程序。 按理来说,考虑到遗体的保存问题,家属愿意在病人正式死亡之前就签下遗体捐赠同意书,能够留给医院充足的时间来做安排,那无疑是最有利的。 在今天以前,她是真诚感谢每一位遗体捐赠者对推动医学事业发展的贡献,也衷心佩服每一位有勇气签下这份同意书的病人家属。 可是,现在她想一想,却觉得很是排斥…… 只是出于职业精神,她仍旧不得不按规矩办事。 陆云归仿佛没看到她眼神里的嫌恶,从容跟她上楼。 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却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一闪,拦在了他面前。 陆云归徐徐站住,低头看向初歆。 他唇角噙着些微轻笑,透出的却是一种近于冷酷的优雅。 “初歆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女孩大眼睛上泪痕犹未全干,但她现在没有在哭。 因为有比掉眼泪更重要的事情。 刚才她默默听见了他们所有的对话,从开始的难以置信,到最后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 这个声称是他哥哥的人,竟然想让他死掉,而且等他死了以后,还要把他拿去切开,做什么用途…… 这么恐怖的事情,她在噩梦里都不会想到,今天却在现实里听到了。 她勇敢直视远比自己高大的可怕男人:“你不是他哥哥。” “抱歉,我是。”陆云归淡淡地说,“我可以提供身份证明。” 初歆没有让开。 她糯软的嗓音里传达出决不妥协的坚持: “不管你是谁,我不许你害他。” “害他?”陆云归眼睑微挑,眉宇间聚起几分似真似假的不解,“我害他什么了?我刚给他付完医药费。” “……” “你是觉得他一定会死么?” 初歆本能地反驳,毫不犹豫:“他才不会!” 他对她说了“没事”,也等于是他向她承诺了不会死。 她只能强迫自己相信这一点。 “如果最后他没有死,那就没有遗体了,不是吗?”陆云归顺理成章道,“你现在为什么要拦着我?” 初歆一时语塞。 这种颠倒黑白的说理本领她以前只在陆行川身上领教过,看来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他哥哥,所以也会这样说话。 换言之,狡辩。 但是,他的这个哥哥完全不同于她以前对“哥哥”这个角色的理解。 所以现在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这是一个坏哥哥。 很坏很坏的。 她要保护他不被坏哥哥伤害,因此她就坚决不听这个坏人的狡辩。 陆云归打算绕过她,可是女孩张开双臂,更大范围地堵住了他的去路。 “初歆小姐,我赶时间,你怎么样才肯让开?” 初歆咬了咬唇,乌黑的眼珠盯紧他:“除非你能打赢我。” “什么?” 陆云归第一次显得不太淡定,主要是感到荒唐。 所以,这意思是要和他单挑? 这么个小不点的丫头,要和他单挑? 可是面前的女孩,大眼睛里写满“想走就从我身上踏过去”的决心,看起来竟是认真的。 季驰呼吸停了片刻,然后飞快地站队,和宝贝妹妹统一战线,一边狠瞪陆云归:“你休想欺负我妹妹!” 陆云归更觉得荒唐了,这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第79章 失控七十九箭 长高了,保护你…… 陆云归看看季驰, 又看看初歆,轻笑一声:“罢了,我可不敢打你。” 根据他目前所掌握的情报, 这个小丫头是他那个傻弟弟真正的逆鳞,他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丝, 陆行川怕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他的。 “不过,如果你真为了他好,最好让开。” 初歆寸步没让。 她才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陆云归对她这样的倔强感到无奈, 只好告诉她:“我是陆行川的遗嘱执行人。” 初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确信自己只要坚持不被他骗就好了。 但是陆云归接下来的通俗解释,令她僵住了。 “也就是说,我现在要做的事情, 本来都是他自己的安排, 我只是帮他一个忙而已。” 初歆愣了片刻,重新坚定了立场, 不过声音颤抖得厉害。 “……你、你胡说, 不可能……” 季驰表情就更精彩了, 他暗自又开始在心里动摇,陆行川和他的哥哥到底谁更变态。 “这很奇怪吗?”陆云归对他们的大惊小怪完全不以为然,“爱因斯坦的大脑在死后被切成了240片, 陆行川觉得他值得超越这个记录。而且,他的身体还有其他的科研价值,这些他自己都做了详细的规划。” 他说着,微微一扬手里那个厚厚的文件袋, 那是他来的时候就带着的。 里面是什么文件,可想而知…… 初歆慢慢消化着刚听到的这些信息。 原来,他计划死掉, 然后把自己切成很多片…… 他从没告诉过她,他有这样的打算…… 这些冷冰冰的事实像巨大的石块压在她肩膀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季驰看见他的宝贝妹妹小脸苍白如纸,也不知道是吓的,是气的。 他忍不住劝她:“算了歆儿,别管这事儿了。” 陆行川想把自己切成几块,那是他自己的事儿,他们也管不了。 他试图把初歆拉回去坐下,拉了一下,没拉动。 初歆依旧挡住陆云归的去路:“可是他不会死。” 她百分之百肯定地说。 陆云归微叹了口气:“小朋友,人都是会死的,何况是一个经常需要被抢救的人。也许他这次不会,但总有一天他会没有那么幸运。” 这些话初歆一个字都不想听,可她还是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陆云归最后给了她一句忠告:“如果你不能接受这一点,最好不要和他太亲近。” * 在初歆油盐不进的坚决阻止下,陆云归还是没有能够提前去为执行陆行川的遗嘱做安排。 季驰发现陆云归这个“紧急联系人”不靠谱,又重新打电话叫了人。过了一会儿,沈砚和卫染一起来了。 沈砚和陆云归明显很不对付,两人一见面就话不投机,差点真在医院里干一架。 医生宣布陆行川暂时脱离危险以后,陆云归没有再多做一刻停留,就干脆离开了。 沈砚对着他的背影捏紧拳头:“妖言惑众的神经病,滚得越远越好。小川哪有那么容易死。” 初歆从他们刚才的对话里听出来,陆云归不是第一次来充当这个“遗嘱执行人”的角色,而沈砚显然非常厌恶他这种作为。 她茫然望向急救室的大门,那么,他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很想亲自问他,但医生说以他目前的情况,还不能接受探视。 警方的人过来找她做了笔录,季驰陪她一起过去,等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初歆本来想再回医院看他,季驰打电话联系了一下情况,得知陆行川已经被送进无菌病房,为了避免破坏无菌环境,其他人是进不去的,现在回去也没有用。 所以他劝了初歆一番,就先把她带回家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初歆每天都问好多遍,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还不可以去看他。 不管她是问谁。 也没有人肯带她去。 开学前的最后一天,她留下一张字条,自己悄悄溜出了门。 她乘公交车到了医院,才想到,她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间病房。 她在走廊上一间一间地看过去,这种可疑的举动很快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要找到什么时候,可是今天找不到他,她是没法安心离开的。 她必须要亲自确定,他是真的没事了,确定其他人不是在骗她。 “小姑娘,你找人?”路过的一个护士过来问,看见初歆的脸,她愣了一下。 初歆立刻认了出来,上次她来医院的时候,这位护士姐姐和她说过几句话。 她点了点头。 好在护士对那位特殊的病人印象深刻,略一回想,就记起了她要找的人在哪个病房。 初歆在她的指点下,上楼找到了那个房间号。 出乎她意料的是,病房的门是半开的,而且里面有人声。 她怔立在原地,明明所有人都告诉她,他还不可以见人的。 至少,不可以见她…… 房间里的人是沈砚,初歆走近的时候,他正在说:“……检测过残留在你衣服上的样本,可以肯定那是一种专门配制的蛋白质溶液,对一般人来说完全无害,但那种蛋白质恰好是你的过敏源。” 陆行川淡淡地“嗯”了一声。 “很明显,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是冲你来的。”沈砚继续道,“而且如果把这种溶液的浓度再调高一些,在短时间内就能直接要你的命,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对方没有这样做。”陆行川平静指出。 “所以,你觉得他们不是真的要你死,只是想给你个教训?” “不是么?” 沈砚对他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极为不满,半气半笑地哼了一声:“你到底惹了什么人?” 陆行川想了想:“这个范围太大了。” “……” 沈砚语塞了片刻:“陆小川,你可真是不知死。” 不知死?陆行川对他的用词感到有些好笑:“在这个问题上,恐怕没几个活人能知道得比我多。” 沈砚这次无言以对了更长时间。 最后他咬牙说:“你也明白你自己的情况,你就不能少作点死?” 这个简单的要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沈砚瞪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年偷偷摸摸都在干些什么。你以为你是救世主,能单枪匹马铲除这个社会所有的阴暗面?你高智商的大脑,就是这么天真?说说吧,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陆行川垂眸,过了半晌,款款道:“歆儿的生日在十一月。” 沈砚莫名其妙。 陆行川继续说:“我在为她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沈砚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和他们刚才讨论的话题有关系? 他真是永远都搞不明白,陆行川这天才的大脑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材料制成的浆糊。 他白眼一翻:“说到你那个小徒弟,你为什么还不肯让她来看你?” “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她看见了会担心。” 沈砚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你就没想过,她看不见你,会更担心?” 陆行川稍默一瞬:“我希望不会。” 他话音才落,只听门外响起闷闷的一声: “会。” 初歆推开门,走了进来。 那双乌润纯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向此刻靠坐在病床上的人。 陆行川一时发怔。 沈砚清了下嗓子:“我先走了,你们谈。”说罢,不顾陆行川怔忪的模样,大摇大摆自己去了。 这样一来,房间里只剩下沉默不语的两个人。 陆行川沐浴在女孩无声谴责的目光下,只觉得如芒在背。 最后,还是他撑不住,首先打破了静寂。 “坐下说?” 初歆缓缓挪向病床边的那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刚才他悄悄把一只手缩进了宽大病号服的袖口里。 现在她盯住那个位置,眼神就是不肯移开。 陆行川实在没法,只好放弃遮掩,把手给她看了。 他身上和手上的红疹都尚未全退,不过比前些天是好多了。 “就快好了。”他说,像安慰,又像承诺。 本来,他预计再过两天他就能完全恢复。到时候他就可以,重新以完整无缺的状态,出现在初歆面前。 只是没想到她今天就会来。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他说,初歆恐怕不会相信,他坚持不肯让她来看他,就是因为嫌自己恢复得还不够好。 她开始发现,她真的还远远不够了解他。 不了解他的脑袋里,都能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 她默默检查他的手,至少不像一开始那样肿得像胡萝卜了。 她稍微安心了一点。 陆行川见女孩长长的眼睫低垂,在眼睑投下阴影。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每天都做噩梦。”女孩小巧的唇微嘟着,“……因为你不让我来看你。” 陆行川以前很少听到她这样直截了当表达不满,他本能地愧疚起来。 他习惯了过于追求完美——过于追求在她面前的完美,却忽视了她在信息不对称中受到的煎熬。 “歆儿,对不起。”他拿出良好的认错态度,“下次不会了。” 初歆抬起清透的眸子看他,瞳色有点复杂:“别有下次了吧。” 她只希望再也不会有下次。 虽然从理智上她知道,有坏人要害他,这是他自己做不了主的事情,但是她仍然忍不住这样要求他。 而陆行川也真的“嗯”了一声答应了。 最后收网的时机就快到了,等到把那些人都一网打尽,他们自然不再有机会给他制造下一次麻烦。 初歆犹豫了一会儿,她本来想要向他问清楚“遗嘱执行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他是不是真的打算,在死掉以后被人切成片。 可是面对眼前活生生的他,她实在说不出这些话来,这种事她连提都不想提。 这时候陆行川突然问:“你是不是长高了?” 初歆站起来,摸着头顶自己比量了一下。 陆行川肯定:“没错,是长高了。” 与同龄人相比,初歆的个头差了好大一截,而且一直增长缓慢。有时候让他错觉,她似乎永远都长不大。 可奇怪的是,这次只是几天不见,她的身高竟然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初歆本来没有注意这件事,不过听他一说,她再低头看地面,觉得似乎是距离远了一点。 她微微扬起下巴,天真稚嫩的小脸映着窗外的阳光:“长高了,保护你。” * 初三开学,重点班的班主任还是徐老师,但是班上的大多数同学,初歆就都不认识了。 任晶晶和程杰的成绩都没分在重点班,不过他们班的教室就在重点班隔壁,所以开学第一天,就和初歆遇上了。 任晶晶兴奋地尖叫起来,热情拥抱住她。 “歆歆!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可爱。”她说完,退后几步,又观察了一下初歆,“嗯,不过长高了不少。” 初歆现在挺喜欢别人夸她长高的。 久别重逢,程杰的样子变化倒是很大,主要是瘦了特别多,一眼瞧过去像根竹竿似的,初歆差点都没认出来。 任晶晶特别遗憾地表示,由于现在“胖子”的外号已经不够直观了,她决定以后改叫他“排骨”。 程杰被她挑肥拣瘦的毛病气得又结巴了。 初歆看着这两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吵吵闹闹,突然觉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但的确也有很多事情改变了。 比如,两位老朋友得知她这次转学直接进了重点班的时候,都没能掩藏住本能的惊讶。 初歆不怪他们,毕竟她最后留给他们的印象,还是一个勉勉强强的倒数第二。 不过任晶晶马上反应过来:“我就说拜川神管用的是不是?你平常离川神那么近,沾到他的学神之气,肯定会飞速进步的嘛!” 初歆真诚地点头。 真实情况,和这个似乎也相差不远……在她自己看来。 准备回班之前,初歆打听了一下:“宿星洋呢?” “懒洋洋啊,他退学了。”任晶晶说。 初歆愕然,退学? 她还记得他最后对她说那句“T大见”的时候,眼神里是满满的自信,结果怎么会是这样…… 她立刻问:“他为什么被开除?” “啊?”任晶晶眨了眨眼,“他没有被开除。他自己退了学,到国外去治病了。” 初歆“哦”了一声,“退学”和“开除”这两个概念她本来没太区分过,反正她只知道没有学上是很可怕的事情。 又过了片刻,她觉得不对:“什么病?” 任晶晶摸着鼻子:“他那个病好像是叫……贪睡病?” 初歆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么病。 当然,毫无疑问,她那位前同桌是够贪睡的。 程杰翻了个白眼纠正:“……那叫嗜睡症。” “这不都一个意思嘛。”任晶晶接着又说,“不过歆歆你知道吗,懒洋洋真发起威来也超厉害的。” 初歆等着她解释什么叫发威。 “他是初二上学期走的,最后一次考试他没有睡觉,结果考出来全是满分。” 初歆睁大了眼睛。 “世界上的天才真多呀,”任晶晶感慨,“我怎么就不是呢?” * 初歆知道自己也从来不是什么天才。 不过初三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出来以后,她还是有些失落。 她的成绩排名重新回到了两位数,在整个重点班处于中下游水平。 但另一方面,她看得出来,这个重点班是货真价实的最好的一个班。他们班的人,班级排名和年级总排名基本差距不大。 所以,在全年级范围内,她的成绩还算是可以。 只是第一名看起来又变得遥不可及了。 她体会到了,这就是他说的“竞争”吧。 从积极的方面来想,现在她又有进步空间了。 陆行川对她被打回原形的名次没有什么表示。 其实,自从初歆靠自己追上学校里的进度之后,他就不太给她补课这些应试的内容了。只是她做作业时遇到问题去问他,他会给她讲一讲。 现在他花了更多时间陪她读课外书,和她一起动手做一些有趣的小实验,每周末还教她弹钢琴。 有一次季驰撞见他们竟然这么“不务正业”,惊讶得合不拢嘴,陆行川给出的解释是“素质教育,综合发展”。 在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初歆的视野渐渐开始追上在城市里长大的同龄人。 这方面的进步不像考试名次那么耀眼,但在她身上,带来的是实打实的改变。 对她来说,融入这个新世界,变得越来越容易了。 甚至就像是她一直都生活在这里,根本没有经历过那段黑暗的岁月。 也许,他是对的,这世上有比考第一名更重要的事情。 * 到今年十一月,是初歆和初羡的十七岁生日。 鉴于初歆现在已经不排斥人多的场合,家里这次准备给她们两姐妹办一场盛大的生日派对。 派对上请了不少人,只是陆行川没有来。 初歆亲自把请柬给他送了过去,不过他婉拒了。 他的理由是,他不能吃宴会上的东西,也不方便参与游戏,去了也只会扫其他人的兴。 初歆并不觉得有他在会扫兴,但她仔细想了想,派对上的确会有很多让他过敏的东西,也同意他还是不要去比较安全。 因为初羡在生日那天有一场比赛要参加,她们的生日聚会提前一天举行。 散场后从酒店回来,初歆自己回了房间,静静躺在床上,失神地望着天花板。 今天是她十六岁的最后一天,没有他在,她总觉得缺少了什么,而且是缺了很大一块。 这是多少热闹都补不回来的。 她又想起来,上次偷听到他说在为她准备一份生日礼物。从那之后,他就再没提过这回事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动静。 就像是忘记了。 可他记性那么好,是不会忘记事情的。也许,他要等明天才会送? 那会是什么礼物呢? 她乱猜了一会儿,想想又觉得自己真是贪心,明明他已经送过她很多礼物了。 相比之下,她能给他的实在太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不禁又激起了她最近常有的那种烦恼。外公说做徒弟的应该回报师父,可她发现要回报他很难。 他总是什么都不要。 而且他那么厉害,好像什么也不需要。 尽管她偶尔幻想要长高了以后保护他,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现实,想要长得比他还高,也不容易。 其实她不是要和他把账算清楚,只是她多么渴望也能为他做点什么。 初歆这样想着,从床上爬起来,走上阳台调整望远镜,开始今天的观星任务。 她曾经答应过,也要发现一颗星星,用他的名字命名。虽然认真做起来,她才知道这件事有多难。 但她肯定是不会放弃的。 她像以往每天晚上一样,先找到他们的那颗“初心星”,贪恋地瞧了一会儿,接下来自己在天上观察了一圈。 依然没有收获。 不过她低头的时候,倒是看见了一颗“星星”。 ——陆行川就站在她家楼下,朝她招手。 初歆呆了片刻,然后飞快地换好衣服冲下楼去。 夜色里,微风徐徐吹过,他铺满星光的白衣泛起淡淡的涟漪,完美衬托出他身上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明明是晚上,在初歆眼里,他却很晃眼。 “生日快乐。”他轻声道。 初歆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只“嗯”了一声。 已经有好多人对她说过这四个字,但似乎只有从他口中说出来,她才真正感觉今天圆满了。 感觉她的十六岁就此圆满了。 陆行川琉璃色的眼瞳深处,闪过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猜到我要送你的礼物是什么了?” 初歆:“……” 他故意一直不露口风,原来是知道她在猜。 当然,看来他肯定也知道她猜不到了。 她只能诚实地摇头,认输。 陆行川捉住她的手腕:“跟我去一个地方。” 第80章 失控八十箭 送你一个银河系 车子一路开进了T大。初歆从车窗里往外张望, 乌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个地方陆行川之前带她来过两次,她每次都忍不住这样到处东张西望。 因为这里是全国最好的大学,所以她总觉得, 好像多看两眼也能学到知识一样。 两人下了车。 自从陆行川拿到驾照以后,他基本都是自己开车, 很少用司机了。夜色已深,这一片的校园很安静,四周都看不见人, 只有昏暗的路灯拉长他们的影子。 在这种幽清的环境中,他下意识握住了初歆的手,似乎是担心会有什么不明势力突然冒出来把她抓走。 初歆如果是自己走在这样的地方,肯定会觉得怕, 可是现在有他稳稳牵着她的手, 她只觉得安心。 甚至,她暗自希望这条路能走得长一点…… 不过, 他们还是很快就到了。 陆行川把她领进一幢大楼, 走到走廊的尽头, 用感应卡开了门。 他们进门的时候,灯光自动照亮,初歆好奇地四顾, 发现这里有许多她见都没见过的机器。 “我向系主任借了一间实验室,空闲的时候自己做一点小研究。”陆行川道。 根据初歆的经验,被他称作“小研究”的一般可能都不怎么小。 这个实验室是套间。陆行川瞥向里面的一扇门,指给初歆看:“这里。” 初歆凑近过去好奇地打量, 这扇门方方正正的,关得很严实,她的确半点也猜不到里面是什么。 于是她只能发挥勤学好问的优良传统:“这是什么?” 陆行川轻轻向她一眨眼睛:“魔法屋。” “啊?” 初歆有点懵, 她知道他很厉害,可是现在他已经会变魔法了么? 什么魔法? 陆行川按下门口的一个按钮,这扇门像电梯门那样自动拉开了。 他们进去以后,门在他们身后重新自动阖上。初歆再回头的时候,发现那里严丝合缝,已经看不出入口的痕迹。 他们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密闭的盒子里。 而这里面,四四方方的,空间不算大,好在也不黑,因为周围四面墙连同房顶、地面,都在散发着柔和的暖白色光芒。 他们是在一个光明的盒子里。 发光的墙的确少见,不过初歆不明白,这就是魔法屋嘛?这些会发光的墙就是他说的“魔法”? “别怕,这里有通风设施,闷不死人的。”陆行川道。 初歆其实没在想这些,她“哦”了声:“我们是在……?” “银河系。” ……这回答可真是够具体的。 就在这时,陆行川轻轻朝她一眨眼睛。 而与此同时,这个与世隔绝的小空间里霎时间暗了下来。 初歆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发现,也不是完全黑了。 在这黑暗的背景中,漂浮着无数璀璨晶莹的光点……… 她怔忪后认了出来,那是许多颗星星。 前后上下左右,每一个方向,都是漫无边际的星空,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而他们就站在—— “这里是银河系的中心。”陆行川轻声说。 初歆在这突如其来的震撼下说不出话来。 她几乎感觉自己真是漂浮在空旷的太空里,唯一仅剩的实在感,只能来自于此刻被她紧紧攥住的他的手。 银色的星辉映在他脸上,描摹出他天神般完美无瑕的轮廓。 这一切如梦似幻。 可是他就是最擅于让她美梦成真。 过了一会儿,她在陆行川盛满星光的眸子里捕捉到一点不经意的笑意,听他诱哄般问她:“我们回太阳系看一看?” 她怔了下。 她记得他给她讲过的,太阳系在银河系的边缘,离银河系中心非常非常远,大约的距离是—— “2.64万光年,”也就是说,连光都要花两万六千多年才能在这中间走一趟,陆行川微叹了口气,“我们没有那么长时间,看来只能超光速了。” 他一本正经的口吻中稍透出一点抱歉的意思,只是一点,听起来就像是打算在夜半无人的公路上超速驾驶。 初歆:“……” 不是说好光速是不可超越的嘛? 不对,她蓦然回过神来,从理智上她知道他们还在那个狭小的盒子里,她现在所看到一切都是四周会发光的墙模拟出来的,就像看电视一样,虽然眼前的这一切比电视要逼真多了。 问题是,他们不可能真的去“银河系的边缘”,因为不管超不超光速,只要他们稍微走几步,那不是马上就撞墙了吗? 陆行川从她微蹙的眉心看出了她的疑虑,于是又给出一条重要解题线索:“相对运动。” 初歆纤长的睫毛带着星光颤了颤,这个知识点她是学过的。 一个物体相对于另一个物体位置的变化,就叫做相对运动;A相对B运动的同时,B也相对A运动…… 哦。 她明白可以怎么去“银河系的边缘”了。 既然他们走不了,那就让星星自己过来。 在他创造的这个世界里,他是真正的神,自然说一不二。 而在她领悟过来的这一刻,无数繁星已经扑面朝他们而来。 高速运动的星星就像一颗颗流星,拖着细长的尾巴,交织成一片。 初歆人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星星同时动起来。 她脑袋里不由懵了下,在没法理性思考的一瞬之间,她本能觉得自己就要一头撞到这些星星上了。 然而这个“宇宙”很大,星星们拖着尾巴越过了他们,继续奔涌而去。 初歆已经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星星在飞,还是她自己在飞了。 果然,这是一个“相对运动”的绝佳演示。 她只能拼命用眼睛追逐着那些星星,一直到视线的尽头。 漫天光芒飞舞交映,宛如一场极致盛大的焰火,绚烂无边。 从科学的角度,这一幕其实是不够严谨的。 由于目前科学还解答不了“超光速飞行的星星”看起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所以陆行川在编写这段模拟程序的时候,更多是依赖了自己的想象。 而且他参考了一样初歆平时很喜欢看的东西——就是焰火。 所以就让整个银河系的恒星,陪他搞了一场漂亮的焰火表演。 而他自己也融入繁星的焰火中,成了这场表演的一部分。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飞”到了银河系的边缘。 在这里,汹涌的星涛平复下来。极目远眺,在一众繁星汇集成的漩涡中央,能看见遥远的星系中心。 陆行川宣布:“欢迎回到太阳系。” 初歆还沉浸在新奇的体验中,没来得及享受一秒回家的感觉,就发现在她面前多了一个弹珠似的小球。 她忍不住抬手去捉它,摸到的是一片虚空,小球也消失了片刻。 可是她把手拿开,依然能看见它在那里。 “这是全息投影,”陆行川解释,“就是四周光线照在空气中的微粒上,所形成的影像。” 前两年在一篇国外的论文里,他读到了这种能直接在空气里成像的新技术。后来他花了一段时间研究改进,建成了这间“魔法屋”。 由于设备成本太高,要把这项技术推广使用,目前还不现实。 不过,他也不在乎研究成果能不能推广,他做这项研究本来就只有一个目的。 他始终记得女孩每次仰望星空时,那双大眼睛里藏不住的渴望。 所以,他想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把她最爱的星星,摘下来给她。 初歆缓缓抬起手,这次把那颗可爱的小星球捧在掌心上,小心没有挡到光。 她脑袋有点发晕,现在她正把一颗星星捧在手上,这是她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体验。 怪不得之前她猜不到他的“礼物”会是什么…… 第81章 失控八十一箭 冲动的吻 初歆从内心深处开始怀疑, 或许他真的会魔法吧。 她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以及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大胆推断:“这是……冥王星?” 陆行川点头。 那颗小星球乖顺地呆在她手上, 初歆眨了眨眼:“它好小,还没有我吃过的棉花糖大。” 小不点冥王星:人家原身比你大多了好嘛! 陆行川构造整个太阳系的模型时, 尽量依照相同的比例尺,所以为了等会儿有足够的空间安排其他那些大个头,就只能委屈小矮子冥王星以这种糖豆形象示人了。 初歆抿了抿唇, 喃喃地说:“这么小,怪不得会被欺负。” 已经被开除了行星籍的冥王星:呜呜,桑心。 旁边的两个人都是听不懂星语的,所以揭星星疮疤的时候毫不顾忌。 陆行川道:“没办法, 太阳系里像它这样的东西太多了。” 冥王星:这么嫌弃, 就不要带我出场啊! 初歆尝试摸了摸小星球的幻影,她记得他以前讲过, 冥王星在太阳系边缘非常远、非常冷的地方。 “它会不会很孤单?”这当然是个傻问题, 但她忍不住问了出来。 星星又不是人, 怎么会孤单? 陆行川想了想:“有一些科学家认为,冥王星原本是海王星的一颗卫星,后来出于某些原因, 逃出了海王星的轨道。或许,”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顺着这种荒唐的思路来揣测一颗星星的想法,“它觉得孤单一点没什么不好?” 初歆抬眼看他,在他眼里, 孤单没什么不好吗? 陆行川被她这样澄澈的眼神戳在心上,突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宣布:“下一站, 海王星。” 初歆默默抿唇,听话让这个话题过去了。 比起小可怜的冥王星,海王星可就体面多了,看起来比她哥哥的篮球还要大,而且在它周围还绕了一圈淡淡的光环,就像是……天使头顶的光环。 很快,初歆就和天王星、土星、木星、火星都近距离接触了一遍。尽管明知只能摸到虚空,她还是一次次伸出手,似乎是想感受一下这些行星的温度。 当然,多亏她不能真的感受到,不然她的手早就不在了。 然后,他们终于又遇到了,地球。 和巨人木星比起来,地球也只是个小球了。 不过这颗偏蓝色的星球很美。 初歆回忆了一下地理课上学的知识,在一片大陆上找到位置指了指:“我们在这儿。” 陆行川颔首。稍顿片刻后,他问初歆:“歆儿,地球上有一个地方,陪我下去看一看,可以吗?” 初歆愣愣的,不知道他又是在打算什么了。 她恍惚中真有几分觉得,他们早就离开了地球,正乘着宇宙飞船遨游。 以至于,回地球这种事情,他都需要一本正经地征求意见。 陆行川轻声又说:“给你的礼物,放在那里。” 初歆睫毛尖一动,她以为她眼前看见的这一切就是他的“礼物”了,原来还有礼物吗? 她慢慢点头。 “那你闭上眼睛,”陆行川说,“我带你去找礼物。” 眼前的这些尽管美丽,但只不过是幻影而已。而他真正要送给她的,是一份真实的礼物。 只是,可能太真实了。 以至于他难免有些担心,当她亲眼看见那些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可他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 他决定试一试。 初歆听话闭上了眼睛。她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在星辉的映照下,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落下淡淡投影,静谧如画。 安然地,等待他即将展示给她的奇迹。 直到听见他说:“可以睁眼了。” 初歆睁开眼睛的一瞬,蓦然怔住了。 整个诗意浩瀚的星空都不见了,现在她眼前再也没有什么壮丽的景色,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落。目之所及都是些破旧简陋的小房子,自从她回到大城市以来,就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了。 而这一切,看起来有点眼熟,尽管不是完全一样…… 记忆在初歆脑海深处唤醒,她单薄的身体不经意颤抖起来。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 不行,她不要呆在这里! 意识到这到底是哪里之后,初歆只想逃跑,已经忘了有没有路的问题。 好在陆行川及时抱住了她,没让她撞在隐形的墙上。 初歆受本能驱使,先是在他怀里挣扎了两下,但紧接着她好像是终于记起来了他是谁,加倍依赖地搂紧了他。 “别怕,没有坏人能再伤害你了。”陆行川安抚着害怕的女孩,“歆儿,有我在。” 初歆在他哄慰的话语里,渐渐安静下来。 没错,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了。有他在,她为什么要怕呢? 等她看起来稍微好一点了,陆行川用尽量轻松的口吻问她:“你认识这个地方,对不对?” 初歆当然是认识的。 她被卖到这里以后,曾经住过好几年,直到后来再被卖掉。再然后,她终于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可是,她忽然反应了过来,陆行川又怎么会知道这里呢? 成功逃跑以后,她就找不到回这个村子的路了,也就找不到伤害过她的那些坏人。 她的家人也都觉得,人回来了最要紧,只盼她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因此不想再多花费时间精力去追究。 只有一个人曾经问过她:“你想坏人受到惩罚吗?” 她的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于是他就给了她那句无比安心的承诺——“交给我”。 如今又过去了两三年,从前的阴影逐渐被淡忘,她自己已经不太会想起坏人有没有受到惩罚的事情了。不过看来,他并没有忘记当初的许诺。 初歆抬眼,望进他那双透彻如水的眼瞳里,失神地喃喃道:“你找到了……” 陆行川点头,理所当然:“我答应过你。” 他花了经年累月的时间,去追踪,调查,甚至惹祸上身,但是他没有放弃。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他答应她的事情,自然不能不办到。 今天他终于可以向她宣布:“这是真正的礼物。” 说罢,他背在身后的手在墙上的感应区轻点,切换到了下一个场景。 这份真正的礼物,并不怎么漂亮。 初歆看见四周的墙重新显了形,离她最近的那面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一块块……新闻剪报。 当然,这些不是纸质的报纸,只是这种特殊材料的墙所映出来的影像。 不过当陆行川告诉她这些“都是真的”,她深信不疑。 她读了几条新闻,一些鲜明的文字映入眼帘。 “警方破获重大拐卖案”“上百名被拐儿童被顺利解救”“主要嫌犯悉数落网”…… 她转到旁边那面墙跟前,这里贴的不是新闻报道,而是一些法律判决文书。 上面的人名她并不认识,可她猜得到,这些都是什么人。 在好几张文书上都出现了“死刑”这两个字。初歆想到这个字眼所代表的意思,不自觉还是瑟缩了一下。 而且判决书上的罪名也不仅仅是拐卖人口这一项。 “歆儿,你知道吗,”陆行川说,“一个人一旦开始作恶,往往是停不下来的。” 从法律上来说,单是拐卖一个孩子的罪名,要判到死刑并不容易。 他一开始委托肖尧调查的时候,对方就觉得就算把人都抓到了意义也不大,毕竟到时候这些人论罪也就是蹲几年监狱而已,就为了这种结果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陆行川当时的回答是,那就挖得再深一点。 因为他知道,罪恶是有惯性的。 一个人一旦学会了通过作恶获取不义之财,每一次侥幸逃脱惩罚,都只能进一步助长他的贪婪,让他在罪恶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就像是赢了钱的赌徒,少有能及早收手下桌的,往往最后会一次输个精光。 后来他耐心追踪了参与当年那桩拐卖案的每一个人,发现这一条规律果然适用。 所以他并不需要动用私刑来报复,只要把调查做细致,就足以挖掘出他们自以为隐蔽的种种罪行,再用光明正大的方式,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就可以了。 从这个层面来讲,“恶有恶报”也是必然的。 陆行川指向一张剪报:“这是当年拐走你的那一对夫妻,他们后来改做毒品生意,被抓的时候,他们随身携带的克数就够死刑了。” 这一点,是他瞒着所有人亲自去暗查了几个月,处心积虑确保的。 初歆扫了一遍那篇报道,里面写到这对毒枭夫妇曾经几次逃脱警方的围捕,以及,最后这次关键性的抓捕要感谢一位神秘举报人所提供的线索。 这个神秘举报人是谁,可想而知了。 只是,她注意到了新闻的日期:“……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可他已经在为她做这些事情了。 “你忘了,”陆行川看着她,“我们早就认识了。” 初歆的确是不记得了。 他说,他当时没有能够救她,她也一直没有问过具体是怎么回事。 总之她相信他绝对不是故意不救她,那么详细的细节好像也就没有很重要了。 只是,她有的时候也会好奇,在她已经不记得的小时候,他们是不是常常能见面?甚至经常在一起玩儿? 也许他们早就是好朋友啦? 这样说来,他是因为喜欢小时候的歆儿,才会这么在乎她吧…… 可是,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包括那时候的她自己是什么样子,他又是什么样子,她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忍不住问:“小时候,我经常能见到你吗?” “我想,”陆行川微顿,“只见过一次吧。” 他的回答在初歆意料之外,怎么会只见过一次? “你小时候随父母住在国外,四岁那年,他们带你回国来探亲,然后……我听说保姆带你出门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她一时没看紧你,你就不见了。” 初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细节,不过她注意到,他用的是“听说”。这样说来他当时并不在场…… 那这一切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陆行川说下去:“那天,我正好自己躲在巷子里……喂猫。” 初歆不禁担心地一蹙眉,可是她没法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阻止他做这种危险的举动。 “后来你从那两个坏人手里逃跑的时候,撞上了我。他们追上来抓你,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看得出来他们不是你的父母,不可以让他们带你走……” 陆行川垂眸,按理来说他单凭当时自己所看到的,无法确认这一点,但他一向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所以我本来有机会可以救下你的,至少能早点去报警,可是我没来得及做这些,就晕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好几天已经过去了。” 在初歆慌不择路撞到他的时候,他没有站稳,那只猫的毛发有不少沾到了他身上。 其实为了防范意外情况,本来他事先准备了药带在身上,但当时他吃了药却没有任何效果,还是很快因为严重的过敏症状而休克了过去。 那两个人贩子估计以为他是死了,把他丢在那里,自己带着初歆跑了。 那天他是自己偷溜出来的,身边没有带人,最后能被及时找到,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幸运。他一出事,沈清音受到刺激,心脏也犯了病。那几天里全家人仰马翻,也就无暇注意别人家的事了。 等到他终于能勉强开口讲话的时候,也没有人把他的话当真。他们听见他在昏昏沉沉中不断说要去救一个陌生的女孩,只以为他是出现了幻觉。 总之,时间就这样一再被耽误了。 与此同时,初歆的家人在疯狂地找她,他们却缺少了这条关键的线索…… 后来,陆行川看见了寻人启事上的照片,他终于确定了是怎么回事。他凭记忆向警方提供了拐走初歆的人的画像,可是已经太晚了。那两个人已经带着初歆逃到不知哪里去了,这时候再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初歆直直望着他,原来他在还不认识她的时候,只是偶然遇见了她,就这样拼命想救她。甚至因为没有救成,就难过了这许多年。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尽管他平时总是把自己包裹在冷淡的壳里,但他真的像天使一样善良啊…… 曾经,她挣扎在可怕的深渊中,也怀疑过,是不是真的世上每个人都像她看到的那么坏,是不是要活下去就只能当个坏人? 在最痛苦的时候,她问自己,好人是不是永远都会输给坏人?坏人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被惩罚? 可是如今,她望着他,至少看见了一个绝对的例外。 她突然明白了,他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光芒是从何而来。 她一篇篇扫过墙上那些恶有恶报的故事,乌黑的大眼睛里所有的并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平静的坚定。 从今以后,她可以毫无挂碍地坚信下去,在这个世界上,好人不会永远都输,坏人总会受到惩罚。 他已经亲自证明给她看了。 剪报墙消失,他们重新回到了浩渺的星空里。 地球渐渐远去,接下来他们遇到了披着厚重大气外衣的金星,浑身坑坑洼洼的水星,再然后是——太阳。 陆行川在程序中,已经根据人眼的适应能力,调节过了这个太阳模型的亮度。 所以初歆并不觉得这个太阳刺眼,只是本能地被它周身光明的颜色所吸引。 而这光明映在他冷白的皮肤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暖色。 “真美。”她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指的到底是谁。 他们还在继续向太阳靠近,初歆忍不住惊呼一声——他们进到了太阳里面。 太阳内部分为很多层,他们一层一层参观进去,最后停留在日核的区域。 “这里是太阳的心脏。”陆行川说。 也是整个太阳系的中心,以及,光明之源。 周围的景色是他用计算机模拟的热核反应,当然,也进行了一些艺术加工。 他们沐浴在一片纯粹的光海里。 初歆张开纤细的手臂,拥抱住光明,拥抱住他。 “喜欢吗?”陆行川轻轻问她。 初歆抬眼,他那双浅色的眼睛亮到不可思议,眸底沉淀着属于王者的温柔。 在这一瞬,她脑海里是一片眩目的白。 同时已经踮起脚尖,用行动回应了他—— 温软的唇印在他完美无瑕的侧脸,极浅地一啄。 这个冲动的吻没有经过任何规划,甚至于“她这是在做什么”这种问题,根本没在第一时间进入她的意识。 而被她抱紧的人,倏然僵住了。 冻结的半秒钟后,他骤然后退,随着重重一声闷响,整个脊背撞在了身后隐形的墙上。 墙上的感应设备被触发,所有美丽的幻影连带光源一起熄灭。 狭小的空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第82章 失控八十二箭 我感觉不到疼…… 霎时间, 初歆什么都看不到了。 也看不到他在哪里…… 她不自觉抬手摸索,想要去找他,然而随后她的手又顿在了半空中。 刚才他猛从她怀里挣开的那一刻, 很坚决。 她心头光明的余温被黑暗渐渐蚕食,她开始明白, 自己闯了祸。 他一定是生气了。 她满怀惶恐,他是不是撞疼了?他怎么不说话…… 彼此看不见对方反应的两个人,在沉默的黑暗里呆了大约一分钟以后。 陆行川操作了一下开关, 投影室的门自动打开,外面明亮的灯光灌了进来。 “程序演示完了。”他语调里听不出情绪起伏,因为过分平静而显得有些机械。 说罢,他自己率先走了出去。 初歆慢慢跟他出来, 垂头盯着自己的鞋面。 陆行川若无其事地说:“我送你回家吧。” 显然, 他没有要谈论方才那件事的意思。 他刚刚的反应那么大,这时却又像什么都没有过发生一样了。 初歆不吭声, 瞄了他一眼, 情不自禁抬起手去抚他的背, 想知道他撞疼了没有。 然而她这个简单的举动,却让陆行川瞳孔一震,仿佛触电般即刻躲开了。 初歆怔住, 以前他不会这样躲她。 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后悔起来,为什么要鬼使神差去亲他那一下? 现在他生气了,不许她碰了…… 她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不知道能如何补救。 明知触碰不到他,可不知为什么,她那只单薄的小手悬在半空, 半天也没有放下来。 这无疑让两人之间本就尴尬的气氛,又增添了更多窘迫。 陆行川镇定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了。 他想要再装成若无其事,可是此刻女孩美丽的大眼睛失神放空,像个无助的洋娃娃。 她不像他那样精于掩饰。 陆行川自责起来,刚才他都是在想些什么? 她还这么小,只是个天真的孩子,那个亲吻本来就代表不了什么…… 他在想什么? 好半天,初歆的手终于缓缓垂下去,打破沉默:“疼不疼?” 陆行川愣了片刻,才想通她在问什么。 原来她这样不安,是在担心他有没有被撞疼…… “不疼。”他立刻说。 初歆黯然,她知道他肯定在说谎。撞得那么重,怎么会不疼? 都是因为被她吓到,他才会撞到墙上去的。 陆行川见她不信,又补充说:“放心,我不会疼的。” 初歆鸦羽般的睫毛静静凝住,不解。 “我从小就感觉不到疼。”陆行川解释。 初歆呆呆望着他。 在这以前,她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感觉不到疼。 他就像是在讲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 “那你……受伤了怎么办?” 不会疼并不代表不会受伤,更不是刀枪不入。 一个不会疼的人,怎么能知道自己有没有受伤? 陆行川不想被她这样看着,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很少受伤。” 当然,他平日里必须时刻活得小心翼翼来确保这一点,并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体验。 不过他不想在初歆面前提这些。 当他还是个胎儿的时候,就被诊断出有严重先天不足,医生都说这个孩子很难活着生下来。 但沈清音说什么也无法接受。最后她冒险用了一种尚在实验中的新药,顺利保住了他。 不幸的是,那种药后来被证实会对母体的健康产生极大的副作用,尤其是会损害心脏功能。沈清音的心脏因此出了严重问题,发病时有好几次险些送命。 这个故事是后来陆骁一次次把他溺进水里折磨到半死的时候,一点点讲给他的。 在那个人眼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然而无论陆骁有多恨他,哪怕恨不得他死掉,为了避免沈清音再受刺激,却不能当真让他死。 所以他刚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装进无菌的保温箱里二十四小时精心看护,只要出现一点风吹草动,立刻就有顶级专家轮流来会诊。尽管他身体的种种缺陷无法补足,要活下来本来不是易事,但在那种条件下,他根本也没有死掉的机会。 等他稍微长大一点之后,在智力方面比别的孩子更为早熟。于是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适应这副身体,甚至后来习以为常,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医学奇迹。 关于他为什么不会痛,曾经有几个世界顶尖水平的研究团队专门研究过这个课题,目前还没有肯定的结论。 初歆仍然目不转睛盯着他,大眼睛里写着一个无声的问题。 ——如果他刚才伤到了呢? 陆行川迫不得已说:“我会记得自己检查一下。” 可是初歆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现在检查。”她的音色还是软糯的,语气却难得强势,不留商量的余地。 陆行川薄唇渐渐抿成一道线。 不过当女孩挪到他身后,掀起他背上的衣服时,他还是没有反抗。 看清楚了他背上的一大块淤青,初歆手不禁抖了一下。 陆行川透过实验台上用于光学实验的镜面,能看见不同角度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自己也看到了那一片淤青,在他眼里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伤,远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另一个角度的镜子里,映出了女孩惨白如纸的小脸。 于是他找出一小瓶药剂交给她:“喷了就会好起来的。”也不顾自己是否过分夸大了疗效。 初歆把药喷在他的伤处,然后轻轻用手指涂开。 陆行川瞬间脊背一紧。 他感觉不到痛,但他对轻柔的碰触很敏感。 况且,平时基本没有人会这样碰他。 就像刚才她轻轻吻他的时候,他的感官似乎也放大了若干倍,令他一时之间完全乱了方寸,表现得那么失态…… “不舒服?”初歆注意到他的反应有点不对,这个药不会有问题吧? “没有。” 陆行川稳住心绪,暗暗告诫自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去。 初歆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她想让他快点好起来,就稍微多喷了一点药,用柔嫩的指尖小心翼翼涂抹均匀。 陆行川闭上眼睛,默默屏蔽掉所有过分的感觉。 初歆给他涂完药,却没有马上把他的衣服放下来。她又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樱唇嘟起:“……没有好起来。” 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喷完药就好起来了。 陆行川不得已承认:“要稍微再过一段时间。” 他回过身,撞上女孩委屈湿润的大眼睛。 她真的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尽管最近个子蹿高了一些,想法还是这么简单,把他的话都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 他不该用成年人的想法来玷污她纯真的心意。 想到这里,他为自己先前无理的过度反应而愧疚,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女孩像一只被顺毛的小动物,舒服地阖上眼睛,往他掌心里蹭了蹭,懵懂可爱。 于是陆行川更加坚信,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没有变,那些无谓的担心是毫无必要的。 她根本还没有长大。 那么就算是被她亲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小孩子就是会用这种直接的方式来表达感情。 他一步步说服自己安心,同时手指贪恋地黏连在她柔软的乌发上,半天没有撤开。 初歆虽然很喜欢被他这样顺毛,但她注意到了,他这次摸摸头的时间格外久,简直像是……要一次摸够本。 本来,无论他摸多久,她都不会抗拒。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不对劲了。 她蹙眉按住小腹,主动挪开位置,一下子离他远了一大段距离。 “歆儿,怎么了?” “……肚子疼。”初歆用眼睛丈量他们的间距,觉得还是太近了,这次直接把自己移到了沙发的另一边。 陆行川没有第一时间理解过来,她肚子疼,为什么要躲他。 初歆见他要靠近,连忙摆手:“会传染你。” 她一直记得上次感冒发烧传染给他的事情,从那以后,她但凡有一点可能要生病的感觉,绝对都会很警惕,保证离他远远的。 陆行川在原地滞住,根据他已知的知识,肚子疼一般不会通过空气传染,不过当然,这也不是百分之百的。 “严重吗?要不要找大夫来?” 初歆摇头,她躲开他只是以防万一,其实她觉得没有那么严重,可能是吃坏东西了? 陆行川也和她想到了一起:“你今天都吃了什么?” 初歆说了几样东西,都是她平常也会吃的,没有什么特别。最后她想起来:“……喝了一口酒。” “你喝酒了?” 他嗓音明显透出不悦,初歆微微颤了一下。 “就尝了一小口……” 她瞄着他,心虚的尾音散在空气里。 陆行川见她有点被吓到,口吻缓和下来:“小孩子不能喝酒,以后注意。” 初歆只能听话点头,可是她都要十七岁了,不能算小孩子了吧?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想一想。 陆行川知道自己表现得像个顽固的老古董。在这方面,他观念是比较保守。平时他自己也极少会饮酒,其实他对酒精倒并不过敏,只是讨厌那种东西施加给情绪的影响。 他认为初歆这个年纪,还不应该接触这些。 ——她刚才突然亲他,是不是也受了酒精的影响? 他控制自己,不要再继续想这个问题了。 然后起身去接了杯热水给初歆,问她:“指一下,具体是哪里疼?” 说不定她是第一次喝酒不适应,所以会胃疼? 然而片刻后,初歆在自己身上指了指,那个位置对应的显然不是胃。 陆行川目光闪烁,微微启唇,却没有立刻出声。 他能熟记人体结构图,那个位置…… 初歆确实是渴了,她灌下一大杯热水,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 只是,须臾后,她整个人僵住了。 怎么回事……? 她不自觉着慌起来,在凌乱无措中只能努力说服自己没事。 满心的焦躁再加上刚才那杯热水的威力,让她鼻尖浮起薄汗。 她想驱散难受的燥热,把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准备叠起来放到一边。 可是她一低下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衣服上一块刺眼的红渍。 这样的颜色,像是血…… 初歆脑袋里空白了一瞬,然后她终于悟过来某件事。 人生的第一次。 她连忙拿手把那一块痕迹遮掩住。只不过,陆行川已经看见了。 初歆一下子忘了呼吸。 怎么会这样,就在他眼前…… 一方面,她恨不得能钻到沙发底下去,只要不要被他这样看着就好。 另一方面,就像每次她最害怕无助的时候一样,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偏偏就是他。 接下来的几秒钟,在他们彼此的人生中,都是最尴尬的一段时光。 初歆不敢出声,不敢去看他,直到余光里发现,他主动向她靠了过来。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依赖在他安抚的怀抱里,耳边听见他耐心告诉她:“别怕,你没有生病。” 第83章 失控八十三箭 歆儿是你女朋友!?…… 夜已深, 校园里的商店基本都已经关门歇业了,好在南门外的便利店还亮着灯。 陆行川快步走进去,直奔……一个完全陌生的区域。 不久后, 他站在女性卫生用品的货架前,看着那些色彩斑斓的包装, 不由怔了怔。 他没想到这玩意儿品种这么丰富。 所以,哪一种是最好的? 虽然他的知识储备包罗万象,但偶尔也会碰到这样小小的知识盲区。主要是, 他从来没想过要研究这个课题,毕竟没有这方面需求…… “同学,你需要——?” 便利店老板娘打着呵欠走过来,这个点没什么人, 好不容易进来一个顾客, 她决定服务得周到些。 然而,看清楚这位男同学正在瞧什么, 她半句话没问完, 就卡在了喉咙里。 不过老板娘在学校门口经营多年, 什么阵仗没见过,尴尬过后,她脸上马上又堆起笑容:“是买给女朋友吧?” 陆行川:“……” 他稍微迟疑, 然后淡淡“嗯”了声。 根据他快速测算的结果,要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这是最简洁的借口。 可是,他刚“嗯”完这一声, 就听背后不远处爆发出振聋发聩的怪叫:“你女朋友!!?” 这个声音是陆行川此时此刻万分不想听到的。 可惜的是,他别无选择。 他回过头,果然看见季驰就站在几米开外, 一脸被雷劈了的震惊相。 初羡在季驰旁边,表情精彩的程度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行川不由怀念自己的全息投影室,在那里他简单操作一下就能把自己不想看见的东西都删掉。现在他却没法删掉这两个人。 季驰还在消化刚刚听到的惊人消息:“陆行川,你竟然有女朋友?” 陆行川已经镇定下来,没接他的茬,却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刚才他去季家的时候,就没看见他们两个。 “羡羡明天的英语演讲比赛就安排在T大,我提前陪她过来熟悉熟悉考场。”季驰说,他眼珠转了转,“你别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的?是真人?还是什么物种?” 陆行川不动声色回给他四个字。 “与你无关。” 季驰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不!雨我有瓜! 刚才他不小心在手上划了道口子,被初羡拽进来买创可贴,想不到竟然迎面撞见这么一个大瓜,顿时他伤口也不疼了,哪里舍得轻易就放过陆行川。 “别这么小气啊川神,兄弟这不是为你高兴嘛。”他绽开迷人的笑容,套着近乎,“分享一下铁树开花的经验呗?” 陆行川要是看不出来他口蜜腹剑的企图,那就是傻了,他丢过去一句“我赶时间”,就不再搭理他,自己望着货架,继续研究正事。 于是季驰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架子上放的东西…… 他这才惊觉自己站在哪个区域。 刚才他光顾着打听陆行川的八卦的,别的都没注意。 他猛退一步,第一反应是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忍不住又多瞧了陆行川两眼。 那家伙淡定得不行,神情端肃严谨,仿佛摆在眼前的是什么了不起的科研课题。 季驰嘴角一抽,瞬间不由动了个念想,要是他能把这一幕偷拍下来,拿回去给歆儿看一眼,嗯…… 他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便利店的老板娘接完电话又回来了。 刚才季驰和初羡过来的时候,正巧店里来了电话,她就离开了一小会儿。这时候又过来,看见刚来的女生在旁边那排货架上拿创可贴,倒是两个男生一个没少,还在女性卫生用品区作伴。 这是选择困难症了? 比起一身气质都写满“生人勿近”四个大字的陆行川,季驰看起来要好搭讪一点。 于是老板娘这次堆起笑意先问他:“小伙子,你也给女朋友买啊?” 说到“女朋友”的时候,她有意无意瞟了不远处的初羡一眼。 这一眼就让季驰要炸。 他立刻声明:“拜托,那是我妹——” 然而他这个“妹”字刚发出个声母,韵母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初羡头也不回地抬声打断。 “季驰,给我拿一包夜用的。” 季驰:“…………” 这个世界是突然疯了吗? 他自认今天表现良好,伺候得当,没有哪里得罪这位大小姐吧? 闲着没事就给他个难堪,有意思? 再说,夜用的是哪个? 在他凌乱不堪的时候,老板娘已经抓住商机开始推销了:“夜用的看下这一款吧,采用国际认证的有机绿色原材料,安全健康,吸水效果是普通卫生巾的三倍……” 季驰听得一愣一愣的,还这么些个讲究? 他咬了咬牙:“……就这个吧。” 老板娘的推销工作取得阶段性胜利,看向另一个面无表情的男生,正准备迎难而上。 陆行川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已经想通了:“要最贵的。” 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老板娘深受感动,看看别人家的男朋友!那个没到场的姑娘眼光不错! 季驰被初羡刺激得够呛,导致没有马上打起精神再找陆行川麻烦。 到收银台结账的时候,他瞥见陆行川的手,才又忍不住吐槽:“这个天你就戴手套?这么怕冷?” 陆行川那双手套材料很薄,是半透明的。但是在季驰的观念里,男人怎么能戴手套呢?况且现在才是秋天。 陆行川记挂着初歆,买好东西就匆匆走了,没再和他废话。 倒是初羡一翻白眼给他科普:“行川哥那个手套是防菌用的。那么薄,你觉得能保暖吗?” 季驰无语,这个解释也没有显得很正常吧。 当然了,不正常才是陆行川的正常。 可是…… 他越想越不可思议:“陆行川这种奇葩都能找到女朋友了?你不知道是谁?” “我怎么能知道,你还不如问歆儿。”初羡撕开创可贴给他贴上,抬头就见他脸色不对劲,“怎么了?” 季驰也说不出怎么了,他只是隐约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要是陆行川真的有女朋友了,那歆儿能接受这个消息吗? 再说,会和陆行川谈恋爱的女生,可想而知本身有多奇葩了,歆儿以后能不能和这奇葩相处好? 之前他从来没听歆儿提起过这件事,难道他的宝贝妹妹也被蒙在鼓里? 他觉得这事儿不成。 “走,看看去。陆行川的女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 事关他最宝贝的小妹妹,他可没法不操心。 于是陆行川没走几步,发现他们又跟了上来。 他本来可以绕一下路把人甩掉,但是初歆还在等他,他不想浪费时间,就加快步伐,随便他们了。 季驰见他步履匆匆,越发肯定他现在就是要去见那位神秘的“女朋友”。 他一路紧紧追踪,唯恐把陆行川给跟丢了。 快走到楼门口的时候,陆行川无奈停住步子。 毕竟,他不想让他们在这种时候撞见初歆,给她带来更多尴尬。 他回过头,向季驰承认:“我没有女朋友,刚才随便说说而已。” 季驰怀疑的目光下移,落在他手提的袋子上:“没女朋友,你大晚上出来买这种东西?你变态啊?” 陆行川默了片刻,然后淡定怼回去:“你也买了,你变态吗?” 季驰:“……” 他幽怨地瞅了初羡一眼,初羡显然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 算了,活在食物链底端,他早就习惯了。 不过,不管陆行川怎么狡辩,他坚决一个字都不信。 他哼了声:“你今天没去看歆儿吧?” 陆行川不答,季驰就自动理解为了默认的意思。白天的派对陆行川没有来,散场后,他就和初羡一起出来了。 所以他一直以为初歆还在家里。 本来他没想那么多,现在面色却有些不善。 “我就是提醒你一下,过了今天十二点就是歆儿的十七岁生日,你别光顾着和女朋友约会,把这事儿给忘了,让她不开心。” “不需要你提醒,”陆行川显然没领情,“我不会让她有机会不开心。” 季驰审视他一番,这家伙信誓旦旦的模样实在挺有迷惑性。但是,就凭陆行川那著名低下的情商……这个保证的意义大吗? 他终于忍不住:“那你瞒着歆儿去交女朋友,就没想过她会不开心?” 陆行川本能地反驳:“我没有。” “没有?你骗鬼呢?”季驰反正是认定了,“歆儿肯定不知道,不然她不会不和我说。” 陆行川深感无奈,明明他已经解释过了,可这厮非但不信,还自己脑补了更多,足见解释了也没有用。 只是他转念一想,就算他交了女朋友—— “歆儿为什么会不开心?” 这里面有什么因果关系? 季驰:“……” 为什么? 他觉得陆行川应该自己就知道为什么,而不应该来问他。 但是陆行川真的问了,他发现自己竟然……解释不太清楚。 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自己都不敢确定,更不好不负责任地说出来。 最后他白眼一翻:“要是你给我们歆儿找个后妈可怎么办!” 陆行川:“………………” 季驰认为自己非常有理,陆行川既然是歆儿的师父,师父的女朋友就是师母,一个坏师母就约等于后妈。 所以,这闲事他必须管,哪有看着陆行川给他宝贝妹妹找后妈的道理。 陆行川被他这套“后妈说”雷得外焦里嫩,额角青筋一跳,一贯淡定的外壳都险些碎成渣渣。 他彻底放弃了,和这种人果然是无法沟通的。 他一言不发自己进了楼道,季驰紧随其后。 陆行川已经做好了准备,等会儿进门的动作快一点,直接把这家伙关在门外。然后他带初歆从地下室离开,就可以让他们全程避开了。 他是这样计划的,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 他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那扇门就自己开了。 惴惴不安的女孩从里面探出头来。 陆行川:“……” 季驰:“……” 初歆:“……” 迟了一步过来恰好撞见这一幕的初羡:“……” 一时间,没人动,也没人出声。 然后陆行川动了。 他抓住初歆的胳膊,一闪身进了门,同时已经反手把门在背后关上。 整套操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只留反应弧慢了半拍的季驰在外面气急败坏砸门:“陆行川怎么回事!歆儿怎么会在这儿!你给我开门!” 至于初歆,还属于傻眼状态。 这种条件下,她一个人等在房间里,难免焦虑忐忑,听见脚步声,她只想到是他回来了,就先开了门。 她可没想到,还会有别人…… “哥哥姐姐,这是怎么……?”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 “他们路过,”陆行川轻描淡写地说,“不必管他们。” 初歆:“……” 如果她那哥哥不是正在外面大喊大叫外加砸门的话,这话可能还有点可信度。 陆行川把袋子递给她:“你需要的东西我买到了。” 初歆垂头,其实也没具体瞧见袋子里的东西,但那种羞窘的燥热感顿时向上涌,把她脸颊染成一片绯红。 陆行川像是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为她指了一下:“洗手间在那边。” 初歆拎着袋子,迅速窜过去。 “等等,你知道……”陆行川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瞬,要不要问这个问题,最后还是不放心不问,“……你知道怎么用?” 初歆身形一顿。 她在学校里也上过生理课,只是课上不会教这么具体的事情。家里也没有人给她讲过。 因为过去长期的营养不良,她身体的发育比同龄人要晚不少,别人都还是把她当成小孩子,不会想到做这方面的准备。况且这本来是妈妈应该教的事情,她的妈妈又不在身边。 陆行川把她恐慌的反应收入眼底。 其实在他淡定的外表下,也有点慌了。 他正常的教学规划里,并没有亲自上阵给她讲解生理课这种事。 尤其是,在这一片哐哐砸门声里,教学环境不是一般的糟糕…… 他意识到,可能刚才应该把初羡放进来,不过眼下也已经来不及了。 但是,不论他内心经过多少波折,一撞上女孩那双茫然又依赖的大眼睛,所有临阵脱逃的念头顿时退散。 他只知道必须护她周全。 他想了想:“手机给我。”接过初歆的手机,他快速搜索出结果,然后重新递还给她,“……教程。” 初歆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界面,有详细图解,下面还有视频教程。 她都顾不太上害羞,主要是松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可以了。 果然,他是最厉害的,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初歆匆匆离开以后,陆行川有些脱力地倚在墙上,默默感谢了一下万能的互联网。 然后终于一按感应开关,打开了外面的门。 季驰捶门正捶到一半,冷不防趔趄了一下。他立刻冲进门,却没看见他的宝贝妹妹。 可他刚才瞧得清清楚楚,绝对不是看错了。 那个人不是歆儿,还能是谁? “陆行川!歆儿呢?”他发现沙发上的外套,拿了起来,“这是歆儿的衣服!你把她人弄到哪里去了?这衣服上是什么——” 初羡跟着进来,这时一把将他手里的外套抽了过去,搁在自己身后,朝他眼皮一翻:“你闭嘴吧。” “我又怎么——”季驰舌尖一闪,他忽然悟出了什么。 下一秒,他木木地转向陆行川的方向。 “陆行川……你是不是活腻歪了?” 如果眼光能杀人,陆行川在一秒内大概已经被他杀死了一万次。 季驰狠狠咬着后槽牙:“你再敢给我说一遍,歆儿是你女朋友!!??” 第84章 失控八十四箭 季驰不是我们的哥哥…… 等初歆出来的时候, 季驰和初羡都已经走了,实验室里只剩下陆行川一个人。 他没有多说,拿起一件崭新的外套给她披上。 “我送你回家。” 衣服恰好合身, 这不是他第一次突然变出来早就给她准备好的衣服。 初歆裹在轻暖的外套里,垂下头。 回家以后, 罗姨把她接了上去,给她准备好换洗的衣服,又仔细叮嘱了她一堆要注意的事情。 初歆默默听着, 一一记住了。 等洗完澡出来,罗姨又端了热汤上来给她。 “这是川少爷特地发来的配方。”罗姨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也不知为什么多说了一句,“现在的男孩子少有这么细心的了。” 罗姨离开后, 初歆慢慢喝完那碗汤, 胃里面暖暖的。 过了晚上十二点,她的手机开始收到许多人发来的生日祝福。 最前面的两条信息都是他的。 “生日快乐。” “早点休息吧, 明天再看手机。” 初歆对着屏幕上的文字眨眨眼, 听话把手机放到一边, 熄了灯。 只是坐在静谧的黑夜里,她还是很清醒,似乎在不自觉地等待着什么。 几分钟过后, 手机又响了一下,是他新发来的语音消息。 “还有,谢谢你,歆儿。”他的言语轻如微风, 每个字里注入了一份近乎虔诚的认真,“能够陪你长大,我荣幸之至。” * 第二天早上, 初歆一下楼,全家的目光都齐刷刷向她扫了过来。 她僵了一下,差点没有走稳。 但是下一刻她再抬眼的时候,发现家里每个人都各做各的,一切正常。 她简直怀疑,自己刚才是眼花了。 总之,并没有人提起那件令她尴尬的事情。 她的十七岁生日,就这样在一片安宁祥和的氛围中,平稳度过了。 * 初中最后这一年,对初歆来说不算轻松。 整体上,她的成绩还是一直在进步的,不过前进到一定程度以后,想再进一步往上提升,就要吃力不少了。 尤其在文科这方面,她的学习能力固然强,但毕竟底蕴积累不足,终归还是会吃些亏的。陆行川专门给她开了课外的写作课程,每周给她布置一个有趣的小题目,写完了再一起讨论。 其实陆行川浸淫考试多年,当然有一套专门的技巧可以用来对付这种应试作文。以前他分类套用,拿个高分不难。不过他向来只是单纯把这种作文当成任务来写,文章里写的内容未必是他自己认可的。 犹豫之后,他还是没有把那些机械的技巧教给初歆。她现在写出来的东西,虽然稍欠打磨,但在稚嫩天真中有一股与众不同的灵气,那是他所特别珍视的。他不想为了追求速成扼杀掉她真正的天赋,把她变成一台像他过去那样的考试机器。 过去的他,只知道自己喜欢赢。 考到第一名,就代表赢了所有人。 所以,他把这个定为目标。 如今的他,却发现,这世上有更多事本不是以输赢而论。 不知不觉间,他执著的目标也变了。 现在他最想要的是,属于她的,快乐,平安,长久。 初歆最终中考的成绩擦边进了全校前十。这和陆行川当年的全科满分当然没法比,不过在实验六中这样的重点学校,前十还是很有含金量的,至少整个C市的高中,现在可以任她选了。 初歆选了一中,这是全市升学率最高的一所高中,也是他读过的学校。 在追寻他足迹的路上,她又前进了一步。 在她正式开启高中生活前,还可以有一个比较轻松的暑假。 正好初羡也刚刚高考完,迎来了难得的解放。在季驰的提议下,今天夏天,他们全家一起去了澳洲南部新开发一个的生态风景区度假。靠季驰做的详细攻略,还亲眼看到了南半球罕见的粉色极光。 度假回来,初歆收了收心,开始预习高中的功课。陆行川借了书给她,有课本,也有课外阅读书。晚上她看书看得入迷,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她才醒过神来——主要是给饿醒的。 动脑还是挺消耗能量的。 她按了按干瘪的胃,溜下楼想找点吃的。 下楼的时候,她听见了细微的啜泣声。 她望下去,看见了独自抱膝坐在楼梯上的人。 昏黄的壁灯笼住那道萧索的身影,把影子在楼梯上拉长。 初歆怔了怔,走下去:“姐姐?” 初羡听见她的声音,用纸巾飞快抹了把眼泪,侧脸避开了她。 “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初歆想不到更好的说法,所以她实话实说,“我饿了,想找吃的。” “那你不去厨房?”初羡烦躁地一抓头发,“第三排第二个柜子里有你最爱吃的泡椒凤爪。” 初歆一听见“泡椒凤爪”四个字,两条腿已经不自觉向着厨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等她拿着两包鸡爪回来,才想起来这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 平日里的她膳食基本都是按照陆行川的营养食谱来的,里面当然不会有这类垃圾零食的位置。 虽然以前偶尔尝到的时候,她觉得很好吃,但她知道他不喜欢,而且家里大人也都说不吃零食是好习惯,所以她从来不会主动要求吃这些东西。 ……最多就是趁没人的时候,偷吃那么一两个。 初羡耸耸肩:“根据我这两年的观察,柜子里所有那些零食,下落不明最多的就是泡椒凤爪。” 初歆:“……” 有这么明显嘛? 她足尖不安地挪了挪,默默看了初羡半晌,忽然说:“你从来没揭穿我。” “我为什么要揭穿你?”初羡微微一翻白眼,“你又不会为了这个挨骂。大家都那么宠你,他们要是知道你特别喜欢吃什么东西,八成会让你吃到腻。” 初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倒是有道理。 于是她又无话可说了。 可是她还站在原地,没有走。 初羡低下头,也不看她。 又过了一会儿,初羡说:“这种垃圾食品偶尔吃个解馋也就算了,吃多了没好处。” 初歆糯糯“嗯”了声。她走到初羡身边坐下,把一包鸡爪递了过去。 初羡瞪了片刻她无辜的小脸,还是接住了。 撕开包装,一口咬下去,鲜辣的味道盈满齿间。 她咕哝了声:“不过是好吃……” 两个人在黑夜中静静消灭完了鸡爪。 初羡脸上泪已经都干了,她扔了擦眼泪的纸巾,换了一张擦嘴边的油。 初歆看看她,这时候才问:“姐姐……你不开心么?” 初羡动作一顿,默了半天,然后说:“季驰要走了。” 初歆一愣:“‘要走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初羡咬唇片刻,望着前方的虚空,眼底有些出神,“走了不回来了。” 初歆在震惊里,一时睁圆了眼睛。 她完全想不通—— “哥哥为什么要走?” “哥哥?”初羡抬眼看她,奇异地笑了笑,“我们没有哥哥啊。” “……” “你仔细想想,我们小时候有个哥哥吗?” 初歆回答不出来。 小时候的事情,她早都不记得了。 关于哥哥,其实她也不是完全没发现过任何疑点,但是,哥哥一直对她那么好,别的细节就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虽然他有点冲动,经常想打人,可在她心里,他就是最好的哥哥。 现在居然冷不丁告诉她,她没有哥哥了。 她自然是难以接受。 她怔忪了一阵,问初羡:“哥哥……他是收养的?” 初羡摇头:“不算,他爷爷奶奶那边一直没放弃过抚养权,他不是孤儿。所以我说,”她垂下眼,“季驰不是我们的哥哥。” “他有爷爷奶奶?”初歆更迷惑了。 “有啊。”初羡轻轻一叹,“他还有一个自己的‘家’,现在他就要回去了。” 第85章 失控八十五箭 季驰的身世 初歆越听越混乱, 对她来说,这件事根本没有一点合理的地方。 如果哥哥有自己的家,还有自己的爷爷奶奶, 以前他为什么不回去,现在为什么又要回去了? 再说, 她听哥哥对别人说过,他是随妈妈姓的…… 妈妈也姓季,没错啊。 “季驰是随他母亲姓的, 他的母亲和咱们的妈妈正好是同姓,平常他故意不把这一点说清楚,就希望你以为他是你的亲哥哥。”初羡说,“不过你见过肖老夫人吧?” 初歆点头。 初羡道:“她是季驰的亲奶奶。” 初歆记得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曾经到家里来过几次, 也记起来了, 每次她来家里的时候,哥哥总是不在。 还有, 外公说过, 肖奶奶的家在那个很远的A国, 这么说哥哥也要去A国了? 她一时更为惶恐。 初羡说:“以前季驰一直不想和肖家的人有瓜葛,所以,每次肖老夫人来的时候, 他都会回避。” “为什么?” “季驰是肖家的私生子。他小的时候,肖家因为继承权的争端,不想让他马上回去,就把他暂时寄养在了咱们家。最初的约定是, 等他二十岁的时候,肖家就接他回去。” 初歆更不懂了,为什么是二十岁? 初羡大致讲了给她一遍季驰的身世故事, 初歆听得有点傻,这绝对是她听过的最毁三观的故事。 季驰的母亲当年曾经是肖家的保姆,她和肖家少爷有了感情以后,被肖老夫人发怒赶了出来。后来她生下季驰,独自一个人把他抚养长大。可那位肖家少爷却并不是个痴情人,不久后就和另外一家望族联姻,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豪门千金,而对他们母子完全不闻不问了。 季驰的母亲平时从来不提他的生父是谁,直到她在季驰七岁那年过世,遗嘱里面写明了季驰的真实身世,让他去找自己的父亲。 不过在这之前,季驰的生父也已经死了,他和后来正式的妻子也有一个儿子,比季驰小两岁。于是季驰的出现,就让肖家很为难。最后,为了让守寡的儿媳安心,肖老夫人决定暂时不接受季驰认祖归宗,而把他寄养在外面。 她的打算是,等到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满了十八岁,正式掌握了肖家的继承权,再让季驰回去。那时候就不怕季驰威胁到她正统孙子的地位了。 “他们算计得本来是不错。”初羡道,“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发现,那个他们最宝贝的孙子,根本就和肖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初歆眨眨眼,再次忍不住问:“为什么?” 初羡一瞥她脸上真实的天真困惑,有点无语。“为什么”,这不是明摆着吗? 问隔壁老王啊。 反正DNA的检测结果不会假。那位肖夫人后来自己也承认了孩子的亲爹另有其人,她知道在肖家已经待不下去,干脆直接带着儿子改嫁了。肖家气得干瞪眼,可因为她有强大的娘家在背后支撑,他们却也没办法怎么样。 这桩丑闻让肖家一时间颜面尽失,沦为圈子里的笑柄。肖家遇到的另一个重大难题是,那位短命的肖少爷本来就是独生子,在这场闹剧过后,肖家嫡支就没有继承人了。 于是这时候自然而然地,他们又想起了当初被他们拒之门外的季驰。 初羡尽量给初歆解释了一下这里面复杂的利害关系,初歆勉强算是懂了。 “这么说,”她慢慢问,“他们早就想让哥哥回去了?” “是,很多年了,他们想了各种办法劝他回A国去。但季驰自己不想回去,也不想理他们。” 其实初歆听完这个狗血故事以后,也不禁在心里觉得,还是不回去的好叭。 从初羡的种种讲述来看,肖家的那些人实在是够糟心的,再说他们对哥哥也很不好。 他们只是在有需要的时候想到利用他,这里面有什么亲情可言呢? 所以她当然希望,哥哥就留一直这里,不要被坏人欺负。 只是—— “现在他要回去?为什么?” 初歆都数不清这是她第几遍问“为什么”了,可她真的想不通。 初羡垂下眼睫,良久。 “因为他怕了。” 初歆十分莫名:“怕什么?” 对她来说,这个家是最安全快乐的地方,她实在看不到有什么可怕。 初歆默了默:“我。” “?” 在初歆看来,虽然哥哥和姐姐经常吵吵闹闹的,但每次吵完了以后,他们很快又会和好如初。 要是说哥哥害怕姐姐……她觉得这是弄错了吧。 初羡转过脸来,静静注视她半晌,突然说:“其实我一直很嫉妒你。” 初歆怔住,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一句。 初羡低头抱住膝盖:“自从你回来以后,我在他眼里好像一下子就变成透明的了。只有我加倍无理取闹的时候,才能让他和过去一样重视我。” 初歆默默望着她。 “你明白吗?”初羡低低地笑了笑,问她,“我一直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哥哥。” 初歆不明白。 也许在内心深处,她隐隐是有一丝明白的,可她根本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怎么可能? 两个人就这样一起沉默了许久。 最后,初羡闭上眼睛。 “我喜欢他,他知道了,他要走了。”她用最简单的十二个字,把前因后果总结完,“就是这样,现在明白了吧?” 这十二个字里丰富的信息量,在初歆脑袋里炸开。 她明白了。 也彻底傻了。 她肯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因为单凭她自己,怎么也梦不到这种荒诞离奇的事情。 好半天,她终于找回来一点声音:“我本来以为,你喜欢的是小川哥哥……” “行川哥是我的偶像,那和现实是两码事。”初羡理所当然地说,“你不觉得么,行川哥是高高在上的天神,他和我们就根本不在一个世界。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我干嘛要自讨苦吃。” “……” 初羡大概自己也发现了这里面的讽刺,自嘲一笑:“罢了,我也就是换了个对象自讨苦吃。” 最初的震惊渐渐平复下来以后,初歆开始回过味来,在把这一块拼图安上去以后,许多过去她理解不了的事情,现在竟然可以解释了。 比如,一直以来,姐姐对哥哥忽冷忽热的态度。 再比如,她不止一次听哥哥抱怨过姐姐太好面子,平时就怕让外人知道是他妹妹,他名声不过是稍差了点,至于这么受嫌弃么? 还有,每次哥哥对她特别好的时候,姐姐看起来就会不太开心…… 联想到初羡刚才说的“嫉妒”,她骤然反应过来:“我……我就是把哥哥当成哥哥……” 这事儿解释起来实在太奇怪了,她说说都别扭。在今天以前,她连想都没想过,竟然还会需要解释这些。 好在初羡没有不信的意思:“我知道的。”只是她接下来又说,“但他自己很清楚,你不是他亲妹妹。” 初歆:“……” “你回来以后,他总是在对我说,要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其实我知道他是对的,可每次他为了这个跟我喋喋不休,我心里就更烦了。”初羡低眸,“当然,这些都是借口,我的确对你不公平。” “姐姐……”初歆情不自禁地开口,却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 “妈妈选择了离开,外婆选择了离开,你又有什么错呢。那时候你自己还在受苦,你谁都救不了,连救你的人都没有。”初羡垂头,望着地板上的阴影。 这么简单的道理,本来她就不是想不通。 无非是她不断在给自己找借口,纵容自己变得尖锐,变得连自己都讨厌,为什么呢? 她说不清楚。或许有时候,她只是想和那个人对着干…… 初歆默了一会儿,抬眼:“姐姐,她们没有‘选择’离开。” 初羡一怔。 初歆咬了咬唇,轻声说:“我也不想离开那么久啊。” 不是选择。 初羡久久无言,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一直以来,她都活得很努力,争取做好每一个选择,掌控自己的命运。 在某些方面,她算是比较成功。 而她也不自觉地倾向于认为,每个人,只要足够努力,都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 但现实并不是这样的。 更多时候,灾难就是无缘无故,命运就是无可奈何,选择会脱离掌控,努力却无能为力。 她不是没有见识过生活的这一面。 相反,她见识得太多了,只有拼命去否认那些理解不了的悲剧,才能减轻一点自己的无力感。 而她否认的方式,经常是进行错误的归因。 她总是想要相信,某个人本可以选择不让悲剧发生。 可事实是,歆儿不想被坏人拐走,外婆不想生病去世,妈妈在清醒的时候,一定也不想用那种方式离开他们…… 根本就没有人有能力改变这些。那不是她们的错,她们只是很无奈。 有时候,事未必在人为。 现在,她自己也深深体会到了这种无奈…… 过了一会儿,她说:“歆儿,有件事情的真相,我想你应该知道。”她顿了顿,苦笑,“知道了以后,你大概会很讨厌我,不过那也是应该的。” 初歆大眼睛里没有要怨恨谁的意思,还是像个天真的孩子:“那就……试试?” 初羡看着她问:“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弄丢吗?” 当然是想的。她经常试图回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收获。 她只记得听陆行川说过,当时出了一点意外,保姆一时没看紧她。 初羡微微叹息:“那次季驰亲口对我说过,当年是他没有看好你,把你弄丢了。” 初歆身体僵了僵。 “真的……?” 初歆摇头。 “他是在骗我。他终归是不愿意把真相说出来……跟我过来,看一样东西。” 第86章 失控八十六箭 歆儿走失的真相 初歆跟着初羡进了她的房间, 看着初羡打开电脑。 她不知道初羡是要给她看什么。 “虽然季驰不是我们的哥哥,”初羡说,“但小时候他是和我们在一起的。你应该也不记得了, 那时候我们有一个保姆,平时专门负责看我们, 我们叫她珊姨。” “珊姨……”初歆舌尖动了动,这个称呼似乎有点熟悉。 “珊姨就是季驰的母亲。当时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很艰难,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妈妈认识她以后, 和她很投缘,就把她请到了家里来,同意让她把自己的孩子也一起带过来照顾。珊姨比妈妈还年轻一些,她长得漂亮, 性格也好, 我们两个都和她特别亲。还有季驰,那时候他会带着我们一起玩儿。渐渐地, 他们母子也成了我们家的一部分, 就像真正的亲人一样。” 随着初羡的讲述, 初歆使劲想从记忆里挖掘出一点过去的痕迹。 她觉得那时候,她过得一定很开心吧?听起来大家都过得很开心。 “后来,爸妈带我们回国看外公外婆, 珊姨和季驰也都随着一起过来了。再后来……”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初歆当然知道,她只是不清楚细节。 初羡垂下头:“那天我们看完妈妈从医院回来,季驰对我说, 当年是他带你出门去玩儿,弄丢了你。所以往后的一切事情,我要怪就怪他吧。他是想让我不要针对你, 待你好一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他讲的那个故事是假的。” 初歆走丢的时候只有四岁,她也只有四岁,同样不记得什么事情。她现在对初歆讲的这些,多数也是后来打听拼凑起来的,在她自己记忆里,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 然而那天,她本能地察觉了季驰是在说谎。 他明明记得真相,但他不肯说出来。 于是她开始自己想办法调查。 最终,她找到了…… 她点开电脑里备份的文件:“这是当年的监控录像。” 初歆目光投向屏幕上的画面。 录像的位置,看起来是在一家大型商场的门口,人流来往进出不断。 过了一会儿,一个纤瘦高挑的年轻女子走进镜头范围内,怀里抱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小女孩。小女孩仰起头,有一瞬间软乎乎的小脸正好冲着镜头的方向,她有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里面充满快乐的光芒。 “当时珊姨带我们一起去商场买东西,”初羡解释,“这个是你。” 紧接着,镜头里又出现了两个孩子,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子在后面领着另一个小女孩。 “这是季驰。”初羡一一指给她,“这个是我。” 两个女孩子穿的是一模一样的白色小礼裙,只是那时候的小初歆是长发,小初羡则是短发。 “小时候妈妈特别喜欢把我们打扮成一模一样的,我们所有的衣服都要买两套一样的。不过当时我嫌天热不想留长头发了,你又特别宝贝你的头发,怎么也不让剪,所以那段时间就单给我剪了短发。” 初歆回忆起来,在她回家以后,曾经有一段时间,初羡很讨厌和她穿一样的衣服。 她现在有些理解了。 是因为这样子就会想起妈妈吧。 然后,再想起妈妈自杀的事情…… 画面中,长头发的小女孩依赖地靠在珊姨怀里,小嘴在她脸颊上蹭了蹭,轻轻亲了一口。 珊姨眉开眼笑,温柔抚摸她的小脸。 小小的女孩开心笑了起来,哪怕画面没有声音,只是看着她,仿佛就能听见她咯咯的天真笑声。 她笑着,用肉乎乎的小手,指了指自己,又往地下指了指。 虽然时隔多年,初歆如今的记忆里已经没有这一幕,但她一眼就看懂了多年前的那个自己是什么意思。 “我听爸爸说过,小时候你开口说话很晚,那时候还只会说几个简单的词,平常都是比比划划的。”初羡微笑,“但是你特别爱笑,而且会用你自己的方式替别人考虑。” 画面里的小初歆这样表示想自己下去走,显然是不想累到珊姨。 珊姨回亲她一口,轻轻把她放了下去。 旁边的小初羡本来被季驰牵着,这时候她自己挣开季驰的手,却把小初歆拉过去给他牵。 季驰摸摸小初歆的头,领住了她。小初羡则像小大人一样在旁边背着手,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珊姨和季驰都笑起来,小初歆也跟着在笑。 珊姨想再把小初羡抱起来,小初羡蹦蹦跳跳地躲开,自己跑前面去了。 在下一刻,珊姨神情陡然激动起来,似乎是在大声叫喊什么,同时连忙追了上去。 而小初羡已经跑到了商场门口,半步踏进半圆形的旋转门里。 就在这时候,旋转门的另一侧,一个大些的小男孩从里面跑着冲出来,他使劲推着门,带动整个旋转门迅速转起来。 小初羡被吓了一跳,在进门的最后时刻,她往后退了一下,她的人堪堪逃了出去,可是正在飞速转动的旋转门夹住了她的小白裙子。她本能想要挣脱,可是她力量远远不足,被旋转门巨大的劲力带得一踉跄,整个人一下子扑倒在了门边。 画面里珊姨和季驰都急忙冲了上去。小初羡害怕得大哭,珊姨匆忙检查她伤到了哪里,季驰则试图把她被门卷住的裙子拖出来。周围不少人听见动静,都聚过来看是怎么回事。商场的两个保安也赶了过来,珊姨急切地和他们说着什么。 几分钟后,在保安的帮助下,小初羡终于被解救了出来。珊姨拿手绢给她擦眼泪,安抚着她。 画面外的初歆看见危机解除,微微松了口气,这时她才察觉到了问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初歆已经从镜头里消失了。 录像里面,珊姨和季驰几乎也是同时发现了这一点。初歆看见他们刹那间都在环顾四周,大声叫嚷。 她知道,他们喊的是“歆儿”。 可是显然,他们没有得到小初歆的回应。 珊姨冲进围观的人群里,一个个拉人问着什么,得到的都只是茫然摇头的结果。 最后终于有一个拄拐杖的老太太匆忙过来,给她指了一个方向。 珊姨掏出手机丢给季驰,自己飞快朝那边赶过去了。 季驰马上打了一个电话,他身旁的小初羡本来刚收住眼泪,这时候又加倍大哭起来。保安把两个孩子领进了商场里面。 录像到这里为止。 初羡拖动进度条,把中间的一段又重放了一遍。 初歆这次看得更仔细。 监控录像里,的确没有记录下当时是谁带走了她。 季驰在看见小初羡遇险的时候急忙冲上去,松开了她的手。然后不少人都围了过来,她的人太矮又太小,被人群挤到外围,很快就看不见了。 “经过就是这样,”初羡说,“季驰很自责,当初没有拉紧你的手。但那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自己乱跑出了状况,分散了珊姨和他的注意力,他们不会看不住你的。” 初歆默了片刻,心平气和地说:“姐姐,那是一场意外。”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小时候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现在,她看到了。 她看得出来,画面里的每个人都是真心喜欢她,担心她。 无论阴差阳错出了什么事情,她没有办法责怪他们。 “而且,”她目光灼灼地望向初羡,“已经都过去了呀。” 初羡低下头,揩了揩眼角。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初歆问:“珊姨……后来……?” 因为心底不祥的预感,她问得有些犹豫。 初羡说过,珊姨在季驰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而那不正是……? 初羡顿了顿,最后说:“珊姨追过去以后,出了车祸。” 尽管明知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初歆心口还是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痛。 好像是一个刚刚认回的亲人,又一次离开了她。 “爸妈通过她的遗嘱,了解到了季驰的身世,本来是要把他送回肖家。但那时候肖家不想马上接收他,季驰自己也不想回那个家,所以,他就留下来了,爸妈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养。不过肖家也下不了决心完全不认季驰。外公以前和肖老夫人有些交情,他们谈好了,让肖家保留季驰的抚养权,等他满二十岁的时候就让他回去。” 初歆问:“哥哥自己同意?” 在她的印象里,季驰绝对不是个甘于被人安排的人。 “其实按季驰自己的意思,他从来没打算过要回去。”初羡说,“他不反对这些安排,是怕咱们家为难,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独立了,当然也就不用回肖家去。” “可是现在他要回去……” “他的想法,可能变了一些吧。” 初羡只能这样猜测。 其实哪怕朝夕相伴了这么多年,她在揣摩那个人的真实想法时,也时常力不从心。 她只是比别人看得更清楚,在他那副看似吊儿郎当的外表下,隐藏着另一个他们都不熟悉的世界。 如今他选择回那个家,是想做什么呢? 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或许吧…… 也或许,这只是他在找一个借口,为了以后彻彻底底地避开她。 * 季驰离开的那天,初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早到晚一步都没有出。 这种情况,初歆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劝她的。 关于长期假冒她亲哥哥的这件事,季驰也心虚地向她做了解释。 毕竟她刚回家时的那种状态,一见生人就躲,他满心想赢得她的信任,当然不愿意让她知道他是个假哥哥。 为了让初歆感觉安全,全家上下也都帮着他瞒。 “再往后的话,你也没问过我,我就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解释……”季驰理不直气不壮,其实他知道自己借口找得太牵强,谁会闲着没事问问自己的哥哥是不是个假的? 面前毫无血缘的宝贝妹妹,正用大眼睛静静端详着他。 他虚飘的尾音降了下来。 然后,他得到了宝贝妹妹一个充满信赖的拥抱。 听她说:“哥哥永远是真哥哥。” * 季驰这一走,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初歆一直送他到机场外面。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一下车,就发现又多了一个来送行的人。 ——陆行川。 季驰眉毛快要挑到上天去:“你?来送我的?” 陆行川淡淡说:“这附近新建成了一家海洋馆。” “所以?” “等你走了,我正好可以带歆儿过去参观。” “……” “你怎么还不走?” 季驰把初歆拉在身边,狠瞪他:“抱歉了,飞机还没到点。” 陆行川“嗯”了声,给他建议:“里面有候机室。” “你——”季驰好不容易把脾气压下去,自己向初歆绽放一个迷人的微笑,“歆儿进来陪哥哥一起等,好不好?” 初歆悄悄瞄了陆行川一眼,不过还是点了头。 毕竟今天她本来就是来送哥哥的。 陆行川倒也没反对,反而说:“我和你们一起。” 几个人进了VIP候机室。这里面提供餐饮服务,季驰给初歆和自己点了饮料,陆行川则要了一瓶矿泉水。 季驰扫了一眼菜单:“你真的对这些都过敏?” 他现在对陆行川的体质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只是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无法想象,像陆行川那样周围到处都是过敏的东西,这日子究竟要怎么过。 要是他自己,肯定受不了。 “大部分。”陆行川淡然道。 季驰看看他,又瞧了瞧正在静静吸草莓奶昔的初歆,忽然问:“那以后你女朋友怎么和你接吻?她是不是要先漱口?” 第87章 失控八十七箭 你对歆儿没有意思?…… 在季驰这个绝妙的问题里, 初歆气息一个不稳,半口奶昔吸进气管,顿时扭头呛咳起来。 “歆儿, 没事吧?” “没、没事……” 感觉到陆行川关切的目光投过来,她一边用纸巾掩口咳着, 一边尽量离他远一点。 不要让他碰到会过敏的东西。 陆行川悟了过来,没有接近她,只是不自觉蹙眉, 目光没有片刻离开她。 等到初歆终于平复下来,不咳了,脸颊上却还是笼了一片绯红的火烧云。 想起季驰刚才那个问题,再想想自己的这个反应, 她更觉得不好意思了…… 希望没有人像她自己这样联想吧…… 季驰看看他们两个, 摸了下鼻子。 等初歆没事了,陆行川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不打算交女朋友。” 他说得淡定自然, 初歆却呼吸一滞。 季驰也稍微愣了愣。陆行川是独身主义者, 这件事本身其实不值得大惊小怪, 毕竟很符合这家伙一贯的人设。 但是……他眼角余光扫过正在竖着耳朵仔细倾听的初歆,又问:“那假如有一天,你遇到喜欢的女孩了, 要怎么办?” 陆行川呷了口清水:“不必怎么办。” 季驰表情有些玩味:“你就对自己的定力这么有信心?敢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什么人?” “你所说的‘喜欢’是一种由激素造成的生物化学反应,科学研究表明,这种不正常的激素水平一般只能维持一年左右。” 季驰皱了皱鼻子:“所以呢?” “只要等它过去就可以了。”陆行川眸色淡淡,简单直接。 过去了, 自然就不必怎么办了。 就这么简单。 季驰无语了一阵。这种爱情虚无论不能说不符合陆行川的性格。 曾经,他也以为陆行川这样的家伙就是应该注孤生的。 只不过—— 他在余光里瞥见,他的宝贝妹妹把头垂得很低, 掩藏住了小脸上所有的情绪。 他莫名就觉得下面这个问题很重要:“所以就算喜欢的人在身边,你也不会去追?” “不会。” 陆行川回答得太自然,看来根本不认为自己的答案有任何不正常。 季驰不舍气地追问:“那如果那个女孩刚好——瞎了眼睛——也喜欢你呢?” 这次陆行川稍微默了片刻。 不过最后也只是淡淡说:“那也会过去的。” 在他寡淡的眸子里,毫无情绪波动。 只是,在他眼底那片空寂的虚无,似乎是更为疏离了些。 * 季驰上了飞机以后,初歆和陆行川一起从机场出来,去了附近新建成的那座海洋馆。 本来这里要等下月才正式向游客开放,不过馆长特意请陆行川提前过来参观,希望他给海洋馆的设计提一下改进意见。 所以,偌大的海洋馆里,除了少数工作人员,只有他们两个人。 海洋馆斥巨资打造了高达几层楼的的巨型玻璃水族箱,在水族箱内部有中空的游览通道,还有电梯可供升降。 他们乘电梯顶部慢慢降下去,四周都是被玻璃幕墙挡住的蔚蓝海水和其中生活的各类海洋生物,令人恍惚产生坠入深海的错觉。 以往任何时候,初歆进入这样一个新鲜的世界,都会止不住兴奋。可是,现在…… 陆行川注意到了她情绪不太高涨。 他原本以为她会喜欢这个地方的,是出了什么问题? “歆儿,怎么了?不喜欢吗?” 初歆怔愣了下,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然后,她行动先于大脑,莫名地去牵住了陆行川的手。 陆行川猝不及防微僵一瞬,不过马上恢复常态,也没有其他抗拒的表示。 自从初歆十七岁生日过后,出于某些原因,他就没再牵过她的手了。 她也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过。 但即使已经几个月不曾体验过,这种感觉对他来说仍然不陌生,毕竟经年养成的习惯早已扎根。 这段时间初歆个子蹿了好些,可她的手还是太小太单薄,像小孩子的手。 通过她小手传来的那种深深的依赖,让陆行川不自觉回握住她,握紧。 似乎这样就能把力量传导给她。 她垂着头,片刻之后说:“喜欢。” “喜欢就好。” @泡@沫 在他平静的言语里,初歆把头埋得更低,却还没舍得放开他的手。 她想到了,她真正,喜欢的…… 近在眼前,也远在天边。 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可是她甚至连想都不敢再想下去。 现在不是已经很好了么? 为什么还要那么贪心呢? 他不打算交女朋友又没有错,再说,就算他不是这么打算的,她也不见得就有希望…… 他们一直降到了水族箱的底部,被色彩斑斓的珊瑚礁所包围,仿佛站在了海底的水晶宫里。 初歆大眼睛观察着无忧无虑徜徉的小热带鱼,不由有些为它们担心。 “这些鱼这么小,会不会被吃掉?” “水族箱里有分区隔断,基本上会保护它们。”陆行川解释,“当然,每种鱼的习性不同,也不是绝对安全。比如有些热带鱼就会把自己刚生出来的小鱼吃掉。” 初歆惊了一下:“它们会吃自己的孩子?” “鱼是低等动物,它们理解不了后代和食物的区别。” 留意到初歆的不安,他意识到这条科普知识听起来有些残忍,可自然界本来就是残忍的。 想了想他又补充:“不过也有一些鱼进化出了保护幼鱼的天性,它们不仅不会吃自己的孩子,还会护卫它们不被其他大鱼伤害,带它们寻找食物,学会生存。” 初歆知道她改变不了大自然的规则,但她多希望这种温情脉脉的鱼能多一点。 陆行川给她介绍了各种鱼的种类和习性,这些神奇的知识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让她情绪好了不少。 就在这时候,她视线扫过不远处的两条小鱼,眼神不自觉凝住。 原来鱼也会亲嘴的嘛? 她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不由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然后,她才反应过来,她就在他面前,看两条鱼亲嘴看直了眼…… 她连忙移开目光,小脸上羞得发热。 可是他无疑已经发现她在看什么了。 “这是吻鲈。”陆行川波澜不惊地介绍,“它们经常会用这种方式来争夺领地。” 初歆一怔,亲嘴竟然是为了争夺领地? “这种鱼的唇上生有锯齿,两条鱼用力把嘴唇碰在一起,看起来是在接吻,其实是在打架。直到有一方退让认输,这一轮‘接吻’才能结束。” 初歆再瞧瞧那两条亲了半天还难解难分的小鱼,不禁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谁能想到,在这表面相亲相爱的一幕下,竟然是你争我夺的暗流汹涌。 不过,陆行川看来不是这样想的。 他用纯粹观察科学事实的眼神看着两条鱼没完没了接吻争斗,得出结论:“比人类的接吻更有意义。” 初歆:“……” * 陆行川送初歆回家以后,自己走了出来。 夜幕已降,他刚到家门口,就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站在月色之下。 “你还没走?” 季驰脸色颇为不好看:“我临时把飞机改到晚上了。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必须回来问清楚。” 陆行川:“问我?” 季驰盯紧他,有些气势汹汹:“当然是你。” 尽管被他用这种看犯罪分子似的眼神瞪着,陆行川依然淡定得毫无破绽。 “那就切入正题吧。” “好……”季驰深吸一口气,如他所愿切入正题,“陆行川,你到底是在干什么?” “请把你的问题明确一下。”陆行川非常客观地要求。 凭良心讲,这个问题的确是没头没尾,听起来莫名其妙。 但是,季驰对于陆行川没有能自己领悟出他在问什么,依然相当恼火。 他压着火咬牙:“我是说歆儿!” 陆行川这次稍怔了一瞬,和歆儿有关的事当然是他自己也额外关心的。 只是他还是听不懂季驰在说什么:“歆儿怎么了?” “装无辜是吧?”季驰冷哼,“你前脚刚说了不会追女孩子,后脚就牵着我们歆儿的手压马路,这算什么?” 这下,陆行川听懂了。 他第一反应只觉得荒唐:“你跟踪我们?” 刚才他送初歆回来的时候,看出来初歆还是有点闷闷不乐,以为她是在为季驰离开的事情不开心。 这种事情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导,就停下车陪她散步走了一会儿。 她又牵了他的手。 当时,他没有觉得不正常…… 季驰白眼一翻,冷笑:“你不做亏心事,还怕人跟踪?” 然而陆行川直视他,气场同样不弱:“你挑我的刺没关系,不要牵扯歆儿。她还那么小,根本不懂这些。” “怪我牵扯歆儿?今年十一月,她就满十八岁了,”季驰把事实甩到他脸上,“你说你只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 陆行川难得语塞了片刻。 “再说就算她不懂,那你总不会不懂吧?”季驰继续咄咄逼人,“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你是什么意思。” 陆行川垂睫默了一会儿。 最后说:“以后我会注意避嫌。” 他已经太习惯于认为初歆还是那个依赖着他的小孩子,但是,季驰说得也没有错,她就快满十八岁了,而且实际上她已经开始在长大了…… 前段时间,其实他有意无意多少也注意了在一些方面避嫌。 只是,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办法拒绝她…… “所以,”季驰审视着他,“你对歆儿没有意思?” “没有你说的那种意思。”陆行川说。 月光洒在他身上,清冷,空寂,些许落寞。 不远之外,那座高大的白石雕像后,初歆望着他纤尘不染的身影,怔怔出了神。 第88章 失控八十八箭 歆儿出师了 夜风袭来, 除了树叶细微的沙沙作响,一切都很安静。 直到季驰忍不住爆发:“那你知不知道,周围所有人都以为你们以后会在一起!” 陆行川轻怔。 季驰瞪他:“沈爷爷连歆儿的生辰八字都来问过了, 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陆行川一时间更哑口无言,这件事他不知道, 也从来没有人征询过他的意见……然而要说他家那位迷信的老爷子能干得出来,他倒是信的。 至于那老家伙是什么意思,他当然不会傻到不明白。 只是…… “我会去澄清误会。”他最后说。 看见他这副撇清的态度, 季驰心头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冷笑:“你一句‘误会’就可以算了?周遭所有亲戚朋友都默认把你们凑一对了,现在你才说根本没有这个意思?那你一直以来都是在做什么?” 以前他听人把这回事当作水到渠成的事情来说,因为觉得歆儿还小, 没怎么放在心上。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以陆行川平常那种冰冷的作风,他对歆儿的好, 已经到了让人没法不联想的地步。 怎么能怨别人“误会”? 他的声声质问, 叩击在陆行川那层淡定的壳上。 他是在做什么呢? 一直以来, 他所做的都不过是他想做的。 他并没有想过,要给那些行为定个性。如今再要补一个定性,恐怕也来不及了吧…… 月色如霜铺洒下来, 陆行川默默垂睫,面色毫无破绽,仿佛能把这一切都屏蔽在自己的情绪之外。 终于,他抬眸:“那你希望我怎么样?你真的希望我以后会和歆儿在一起?” “我——”季驰发飙发到一半, 一时语塞。 就他自己原本的立场来说,当然不希望宝贝妹妹把终身托付给这么一个怪胎。 但是,这两年他亲眼目睹了陆行川对歆儿随时随地无处不在独一无二的宠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接受了这个现实,甚至形成了一种默认的习惯。 明明就在眼皮底下看着歆儿渐渐长大,他却没有及时去纠正她和陆行川之间的过分亲密…… 直到现在,他马上就要离开了,才惊觉这其中的问题很大。 他深吸一口气,盯住陆行川:“我只问你一件事。假如,我是说假如,”他特别强调了最后两个字,“歆儿真喜欢上你呢?你能不能对她负责任?” 陆行川清浅的瞳仁映着月光,眼底那片宛如看破一切的空寂在瞬间似乎起了微澜。 在恍神的一瞬之间,他想起的是,那天,她在他脸颊上轻轻的亲吻…… 但随即,所有波澜重归沉寂。 “这个‘假如’不成立。” “我都说了是假如,”季驰一摆手,不由分说,“你回答我的问题。” 在他誓不罢休的瞪视下,陆行川终于缓缓启唇。 他说:“她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 这就是他的答案了——这种责任他负不了。 无论他伪装成什么样子,事实是,他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 从来都不是。 而他的不正常,往往会给身边最亲近的人带来他无法控制的噩运。 他有什么资格来负这种“责任”呢? 在他不自觉攥紧的拳里,指尖狠掐进手心,几乎刻下血印。 他却并不会痛。 陆行川这副淡漠无情的模样,与季驰记忆里初歆脸红瞄向看陆行川的小眼神重合,让他气愤又无力。 可他知道,陆行川拿定主意的事情,别人再说什么也没有用。 “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用力捏紧指节,眯眼看陆行川,“不娶何撩的道理,你总明白吧?” 陆行川清寂的眸色与月色相映:“我想该说的我已经说清楚了。” 最后季驰气呼呼丢下一句“要是你敢伤害到歆儿,我决不会饶了你”,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陆行川仍然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仿佛是月光下一座孤独的雕塑。 初歆从角落里静静望着他,同样一动不动。 从他刚才那句“她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开始,她浑身的血液就像是被冻结了。 在她心底涌上一股冲动,恨不得立刻跳出去,站到他面前,清清楚楚告诉他,这次他说错了。 怎么可能有比他更好的人? 可是,她却不敢……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唯一敢做的却只是,悄悄地离开。 她刚刚悄无声息挪出一小步,悠扬悦耳的音乐声骤然在她口袋里奏响,把她惊了一跳。 ——是她的手机响了。 而这铃声是她以前录下来的,他专门弹给她的钢琴曲…… 初歆彻底僵住。 在行云流水般的乐曲中,她根本不敢回头,却似听见身后渐渐逼近的脚步声自动放大了许多倍。 依然是轻缓,从容,不急不躁。 却足以让她滞住呼吸…… 直到,他平静问她:“不接电话?” 初歆如梦初醒,猛把电话接了起来。 “歆儿!”季驰欢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灌过来,“想哥哥没有?” 初歆:“……” 她勉强问了一句:“哥哥下飞机了?” “哦,是啊……我刚刚到A国。” “……” 根据初歆已知的地理知识,A国离这里隔着半个地球,坐飞机过去也需要一天一夜。 这到得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她心里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没有揭穿季驰,只又勉强“嗯”了声。 季驰又和初歆扯了几句,在这期间几次欲言又止,但直到挂电话的时候,也没说出什么特别的内容。 初歆放下电话,垂头望熄灭的手机屏幕,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像轻盈的鸦羽。 她不必回头,也知道,他还在那里。 她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转身—— 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她不是故意的,她转身的时候被足边一颗小石子绊了一下,没有站稳,不知道为什么,她远没有平时的灵活劲儿,一踉跄就朝着他这么倒过去了。 他有力的手臂抱住了她。 初歆额头紧挨在他胸口,似能感受他透过衣服传过来的体温。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一无二、令人陶醉的清新味道。 给她带来本能的安心。 过了一会儿,他用温柔的力道,扶她站好。 初歆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她“趁机”在他怀里磨蹭了好半天没起来。 至于这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突然莫名想起了学过的一个成语——“投怀送抱”。 她垂着脑袋,耳尖烧得滚烫。 陆行川透若琉璃的眼色安静看向她:“过来找我有事?” 初歆微愣了一下,用力点头。 “这道题……”她把手机里拍好的照片翻出来给他看,“最后一问算不出来。” “那进来说吧。” 初歆跟着他进门,竭力掩住心虚。 她过来找他的真实原因,大概只有很小一部分是为了这道题吧。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在家里一直坐立不安。想到白天发生的事情,心里就特别乱,特别想再看看他。 但来了这一趟,她的心情无疑更乱了。 陆行川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耐心教完她那道题,还又出了几道变式练习给她做。 沈清音这几日去了外地演出,不在家里。庄姨看见初歆来了,一如既往的热情,还专门煮了拿手的核桃紫米粥送过来给她当宵夜,让她补补脑。 初歆不知道这是不是真能补脑,不过这粥的味道香甜可口,她很喜欢。 庄姨眼看着她把整碗粥吃得干干净净,连碗底都不放过,眉开眼笑:“歆儿小姐要是喜欢,等以后住过来了,我天天煮给你吃。” 初歆险些没有拿稳汤勺。 “住过来”是什么意思? 陆行川瞥一眼庄姨:“别乱说。” 庄姨讪讪一笑,没再多说,只不过打量他们俩的眼神,依然有些意味深长。 * 虽然只有不远的几步路,陆行川还是坚持亲自把初歆送回家。 外面夜深人静,明月高悬。 两个人并肩走了一路,谁都没有吭一声。 直到快到季家门口的时候,陆行川才静静问:“你都听见了,是不是?” 初歆的第一反应是想要摇头——但终归没有。 她完全清楚他指的是什么。 “歆儿……”陆行川停下步子,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看他的眼睛。 初歆仰起脸。 他浅色的瞳仁与幽寂的月光辉映,只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潜藏在他眼底深处的波澜。 他罕见地,不太平静。 “不必介意别人说什么,”他告诉她,“我们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初歆怔了怔,轻轻点头。 回到家,她从书架上把那本厚厚的插画版《倚天屠龙记》拿了下来。 那是很久以前他借给她的,当时她读不懂,就先放一边了。 认识更多字以后,她看了各种各样的书,也包括这一本。她看完了,却并没有还给他。 可能是她太贪心了,只要是他给过她的东西,她就想一直留在身边…… 她翻开书,视线停留在一页插画上,画面分为几格,勾勒出原书里的一小段情节。 画上的男孩子退后一步,对面前的女孩子说:“咱们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作甚?” 那个女孩子不闪不躲静静看他,只问了他一句话。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初歆失神的大眼睛落在书页上。 她也想问。 “只要问心无愧就好”——倘若问心有愧呢? 那时候,她却没有勇气也来反问他这句话…… 不过说了又怎么样呢,她还记得这本小说的结局。 这个有胆量说出“问心有愧”的女孩子,毕竟不是故事真正的女主角。那么当然,不管她说什么,“问心无愧”的男主也是不会和她在一起的。 * 陆行川回去以后,一个人静静站在铺满月光的天台上,望向不远处的那栋楼。 自从发现初歆在那里以后,他全程都表现得很平静,就像是那些话被她听见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因为——至少他想让自己这样相信——他是问心无愧的。 可是,现在。 他闭上眼睛,眼前全是当他说出“问心无愧”四字的时候,她的眼神。 她没有压抑住那一瞬的难过与不甘。 她在想什么? 他又在想什么? 问心无愧? ——问心有愧? * 又到了开学日,初歆正式开启了自己的高中生活。 以前她落后在起跑线上的时候,课上只能拼命追赶别人的进度。这次在陆行川的帮助下,她趁着暑假已经提前做了充分的预习,比起那些疯玩一暑假的同学们,反而是从容多了。 第一次月考,她就顺利考进了年级前十,语文作文还拿到了这次唯一的一个满分,被印成范文,在全年级传阅。 初歆还不是特别适应这种出风头的感觉。这次的作文题目是关于“梦想”的,她只是原原本本把她心里的话写了出来而已。 不过,她还是没忍住,带着点小得意把作文交到了陆行川手上,想听听他的意见。 他的评价却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比我写得好。”他说。 初歆呆滞地盯着他看,他是在开玩笑吧? 要不然,就是在哄她…… “真的,”他唇角微扬,但口吻无比认真,“我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初歆看出来,的确,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心的。 她却不知道这话要怎么接。 他居然承认他也有办不到的事情,这实在太罕见了,她很不适应。 她在椅子上不安地挪了挪,却没舍得错过他难得的笑容,情不自禁用大眼睛瞄着他。 那一抹春风般的笑意,从他完美无瑕的面庞上掠过。 他炯炯望进她眼底深处,启唇:“初歆同学。” 突然被叫得这么正式,初歆更有些无措,不懂他是要说什么。 然后听见他轻声宣布。 “从你各方面的表现来看,可以出师了。” 初歆长长的睫毛凝住,忘了眨眼,不知道这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出师”的意思是……? 在她一眨不眨的盯视下,陆行川忽而有些受不了。 他主动错开了目光。 “欧洲高能物理研究中心邀请我过去参加一个重要项目的研究,我已经答应了。” 初歆这下听懂了。 宛如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浸透——他要离开? 她呆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回一点声音:“……什么时候?” “今晚走。”陆行川依然没有看她,在说出这简单三个字的时候,嗓音里却闪过一丝不易留意的,古怪的微颤。 初歆抬头望窗外的天空,夕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下,被它抛下的残霞释放完最后的绚烂,正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马上就是“今晚”了。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和她提过这件事,现在突然说要离开,竟然是马上就要离开了? 她不由自主去抓他的手。陆行川微微避了一下,没有避开,就没有再进一步抗拒。 她攥紧他,仿佛只要攥得紧紧的不放开,他就走不掉了一样。 “歆儿……” 他低低唤了她一声,不知为什么,后面的话却没有说。 两个人执手相望,经过了半晌静默。 初歆颤声问:“你研究完了,就会回来?” 以前有的时候,他也会离开她一小段时间,但他都会很快回来。 这次,她感觉到了,事情恐怕不是这样,可她仍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 陆行川看见,她天真清灵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希冀。 他薄唇抿成直线,再次转开视线,微一点头。 初歆心口微小的希望稍稍膨胀了一点。 “研究什么?” 他那么厉害,不管研究什么,应该都能很快研究完吧? 到时候,他就会回来了,回到她身边…… 他说:“宇宙的起源。” 第89章 失控八十九箭 最想创造的奇迹 陆行川一进家门, 就看见沈清音正坐在客厅里等他。 她眉头蹙起:“小川,你真的要去欧洲工作?” 陆行川点头:“Hansen教授已经第四次邀请我了,而且我认为他们正在做的是一项很有价值的研究。” 平静标准的回答, 配上波澜不惊的神情。 沈清音咬唇:“到昨天为止,我从来没听你说起过这件事……” “妈, 这是我今天做的决定。” “然后你今天晚上马上就要走?甚至不能等到明天?” 陆行川默然。 他的视线微垂:“既然迟早都要走,就没有拖延的必要了。” “小川,”沈清音抿了下唇, 缓缓说,“如果你对我和你魏叔叔的事情有任何意见,都可以提出来……” 她不禁有些愧疚,再婚后她一直在外面度蜜月, 这段时间对儿子的关心着实少了些。 现在, 她更加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没有这回事。”陆行川抬睫,看进她的眼睛里, 语气柔和了些, “只是现在有魏叔叔照顾你, 我更放心了而已。” 他的言语很真诚,沈清音只能选择相信。 “那是为什么?” “妈,你说过我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 不是吗?” “当然,我……我不是要干涉你的选择,只是……”沈清音轻叹一口气,“那歆儿呢?她知道这件事吧?” “现在她没有我, 自己也能做得很好了。”陆行川静静道。 沈清音审视着他,似乎一定要在他淡然无瑕的脸上寻出一丝破绽:“她是这么说的?” “她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说。 事实上,在他那句“宇宙的起源”之后, 她就没再对他说过一句话了。她直接站起来,一声不吭冲出了房间,把他甩在背后,看都没再多看一眼。 那一瞬间,他本能地想追上去。但是,没有。 反正他知道,追了上去也无话可说…… 他决定了的事情从来就不会后悔,因为他根本不给自己留反悔的余地。 “所以,这不是她的想法,是你自己的想法。”沈清音总结道。 陆行川对这一点本身无可反驳。 但是—— “妈,你为什么一直在问歆儿。” “我……”沈清音微顿了顿,“我关心歆儿不对吗?” 在儿子安静的注视下,她有点心虚。 她总不能说,她关心的更是自己心目中未来的儿媳妇。 这几年她看着初歆长大,几乎已经把她当成了家庭的一员。 而且她相信,这绝不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她曾经也当过怀春少女,不难发觉那小姑娘每回望向自己儿子时,那亮晶晶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她当然乐见其成,只是眼下歆儿还小,没到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时候,她只好暂时装傻而已。 “无论歆儿怎么想,我做出的决定都不会改变。”陆行川道,“我不希望让她在某些方面产生错误的印象,我不希望让任何人产生错误的印象。” 沈清音一时哑然。 尽管他没有明说出来,但她听得懂他说的“错误的印象”显然就是在针对她内心那份没说出来的期望。 所以,这是他决定离开的真实原因吧? 过了一会儿,沈清音问:“歆儿不会来送你?” 陆行川摇头。 他眼前又浮现出不久前她扭头跑开的身影。 这次她是真的生气了吧…… 他想,她有一段时间都不会理他了。 当然,他没有任何资格抱怨,这是他早就在预期之中的结果。 * 第二天早上,初歆准时下楼吃早餐。 家里其他人已经一个不少地坐在餐桌旁,不过每个人面前的那份早点都没怎么动过。 初歆似乎没有察觉那些瞬间聚焦到她身上的视线,坐下开始吃自己的那份吐司。 初羡在旁边微微一清嗓子。 “我听说行川哥打算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初歆“嗯”了声,继续安静吃东西。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初歆放下手里的叉子,望着盘子里的煎蛋默了片刻。 “等他搞清楚了宇宙的起源。” 初羡刚吸进去的半口豆浆,险些没喷出来。 虽然陆行川是天才,但她感觉这种事恐怕不会很快发生? 比起“再也不打算回来”,这种说法貌似只是稍微委婉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季老爷子微清了下嗓子。 “歆儿,”初向南犹豫着开口,“小川有他的考虑……”其实他隐约也察觉了这里面是怎么回事,却没法当着宝贝女儿的面说出来。 “我知道。”初歆平静说完,继续拿起叉子,消灭盘子里的食物。 整个过程看不出任何异常。 那个陪伴在她身边好几年的人,突然在一夜间选择离开,似乎没有对她产生一丁点影响。 晚上,初歆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望向头顶浩瀚的星空。 曾经有一个人送了她一颗星星,告诉她,以后有一天她也能飞得很高很高,飞到星星上去。 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她也相信了,那就是她的梦想,是她最想创造的奇迹。 可是,现在。 第90章 失控九十箭 我要治好你 陆行川走得彻底又不彻底。 尽管他的人一去不返, 初歆还是几乎每天都能接到他的电话,或者发来的信息。 开始的时候,她不接也不回, 但他仍然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 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接起了电话, 结果发现,他的态度比起从前,竟然没有任何变化, 好像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赌气不理他一样。 那天,在他一如既往心平气和的关心当中,她的舌头都变笨了,发不出一点脾气, 只好没出息地和他一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于是, 后面就是这样了。 除了彼此见不到面,他们之间似乎一切照旧, 什么都没有变。 他还是会教她很多东西。只要她把想不通的难题发给他, 他第一时间会给她讲解。每次她考完试以后, 不论进步大小,总能收到他各式各样新奇的奖励。 她不能牵他的手,不能拥抱他, 可他在她的生活中依然充满了存在感。 有一段时间,她已经渐渐开始接受这种日子。可是她终归发现,所谓的“不变”,不过是她自己的错觉而已。 他无疑, 还是变了的。 每次通电话的时候,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认真倾听, 但是,他从来不提他自己的生活。 而且,当她有意无意企图关心一下他的近况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一句“我很好”,就是她能得到的最确切的消息了。 他对她的好,并没有少一点。但问题是,他却不允许她再回报给他任何一点点好。 电话那边的他像是一个更高级版本的1729,永远无私地为她答疑解惑,随时准备满足她的一切需求;只是1729也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抗拒她给的任何一丝一毫关怀。 但凡她试图挑战这一点,在这种远程交流的形式下,他有一万种方法能不动声色、却决绝无疑地把她挡回去。一到事后,他又继续表现得若无其事了。 至于见面……就更是一种奢求。 一开始,她会趁放假的时候,飞去他工作的地方找他。可是几回下来,跟他在那边的同事都混熟了,却连他的一面也没有见到。 他总有严谨的理由能解释自己为什么凑巧不在,而且合情合理,从不重复。 但次次都是这么“凑巧”,后来,她干脆也就不再去了。 他们像是若即若离的两条平行线,远看仿佛总会有交集,细究却找不到一个交点。 时光却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缺席而停滞不前,成长更不会。 进入迟到的青春发育期以后,初歆犹如一棵终于吸饱了养分的小苗,开始迅速抽条。从前被耽误的个子统统补了回来,直窜到一米六七,反而后来居上,比初羡还高出了半公分。 稚嫩的五官也逐渐长开,蜕变成了少女清纯动人的模样。不变的,是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专注看人的时候,一眼就能戳进人心底深处。每当她笑起来,又仿佛汪着三月初晨的曦光,盛满温暖的希望,明亮到不可思议。 尽管在一中这样的学校,人人忙着学习,不会大张旗鼓搞校花评选那一套。但是初歆长得漂亮,成绩优秀,性格安静而不木讷,又乐于助人,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理想校花人选。学校里尝试接近她的男孩子不少,但初歆从始至终只是用一种礼貌友好的态度对待他们,久而久之,他们也只好相信了,她是真的只对学习感兴趣。 高三这年,初歆生活里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昏迷多年的季颜诗,终于醒了过来。 医生说,这是一个奇迹。 那天,初歆看着从来端正严肃的爸爸在妈妈病床前失声痛哭,她想,上天终归不是那么残忍的。 当年把她接回家安顿好以后,初向南重新拾起荒废多年的医学研究工作,却选择投入了一个新的领域——植物人唤醒方面的研究。 在一个个难眠之夜,他一遍遍检视给妻子的治疗方案,生怕自己做的每个决定不够理智。治疗过程中的任何一点波动,都会瞬间触发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以前的他,在工作上总是充满自信,然而这几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在怀疑自己,没有一天不在担惊受怕。 但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深爱的人,正在等待他创造奇迹,那么,他决不可以退却。 由于在昏迷期间一直都受到最精心的护理,季颜诗清醒后身体恢复得特别快,不久后就可以回家正常生活了。季驰得知好消息,也专程从A国赶了回来,回家里住了一段时间。 自初歆记事以来,她第一次拥有了一个这么完整的家,世界上最温暖的家,这里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外公,还有她。 每一天,这里欢声笑语,和暖如春。 至于过去所有的那些伤痕磨难,至此,仿佛已经彻底不复存在。 然后,她迎来了高考。 由于初歆在先前的几次联考中成绩都遥遥领先,学校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再给一中拿个高考状元回来。 在老师同学们的殷切期盼中,初歆上了考场。 她的发挥一如往常稳定,可惜的是,最后却和全省第一的桂冠擦肩而过,仅屈居第二。 主要原因是那位直接杀入决赛的神秘省状元实在太不是人,每一门都几乎考出了满分。简直让人怀疑,当年那位特别“低调”的748同学卷土重来又来虐人了。 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周围同学纷纷为初歆最后时刻惨被截胡的遭遇而惋惜不平,想不通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究竟是何方妖孽。初歆自己倒是安之若素,既不难过,甚至也不显得意外。 成绩出来的第二天,她收到了陌生号码发来的一条短信,只有简单六个字: “大眼睛,T大见。” 她指尖在屏幕上迟疑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有回复。 她记得那年在蓝天下清脆的击掌声,关于未来的约定。 只是,她却不得不失约了。 * 初歆的录取通知书是在一大早寄到的。她拆开信封,端端正正拍了一张照片,晒在了自己朋友圈里。 几秒钟后,她的新消息提醒炸了。 她没有回复任何一条轰炸而来的消息,默默关机,挡住了所有刚被她引爆的惊愕、迷惑和关切。 然后,她换上一件自己最喜欢的丝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开始,等待。 * “真的连你最喜欢的草莓奶昔都不喝了?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哦。” 初羡递过来的那杯奶昔,用粉粉嫩嫩的颜色包装,看起来就很甜。但是初歆在她诱哄的语气里抿唇摇头,甚至还往旁边挪远了一点。 “真不喝?” “不了……” “算了,那我自己喝。”初羡插上吸管,自己吸了一口甜甜的奶昔,抬眼一瞥眼巴巴瞧着自己的妹妹,“你很奇怪哎,我刚才明明都看见你咽口水了。” 初歆:“……你看错了。” “是嘛。”初羡两眼微翻,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了。你手机不开,我可是专程赶回来问话的,你就老实交待吧。” “姐姐……” “老实交待。” “……好。” 初歆心虚低头,她要等的人现在还没有来,不过在看见她那条奇怪的朋友圈以后,正在剧组拍戏的初羡第一时间请假赶回了家。 虽然依然是初羡一贯的风格,三句话里有两句在损她,她还是忍不住挺感动的。 想起来自己在做决定之前,为了暂时保密,几乎没和其他人商量,她又有点愧疚。 “那个录取通知书到底怎么回事?K城医学院?你真要去K城上学?” 初歆点头。 初羡盯着她:“你之前不是一直打算考T大吗?以你的分数,不管报T大哪个专业都是稳的,绝对不可能被调剂。可别告诉我——” 初歆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我改了志愿。” “你,改了,志愿……然后谁都没告诉?” “爸妈知道。” “他们放心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K城和C市南北相隔上千公里,中间跨越了大半个国家。初羡上次拍戏的时候过去呆过一阵,那里气候、风俗、人情,都和这边很不相同。刚开始,她还水土不服病了两天。 再说那什么医学院,不过是个小学校。比起大名如雷贯耳,而且就在家门口不远的T大,哪个是更好的选择,不言而喻。 舍近求远,这不是傻么。 然而她的傻妹妹还在眨着大眼睛卖萌:“姐姐,你也经常去很远的地方,不是么。” “我能一样吗,”初羡很无语,“我又不会被人欺负。” 初歆满眼无辜:“可是我比你还高了……” “……” 两个人对视几秒,初歆笑起来,轻声说:“爸爸跟我说,全亚洲最权威的免疫学研究实验室就设在那里。” “所以,你是为了……” 初歆点头。 “你……”初羡想说什么但没有说,打量一番她今天的打扮,又摆弄了下手里的奶昔杯子,最后只是微叹一口气,“你在等人?” 初歆莞尔一笑,乌润的眸子亮亮的。 初羡顿时更不忍心说了。 只问:“要是他不来呢?” “他会来的。” 在这一点上,她相信自己一定能赌赢。 直到夜幕彻底沉下的时候,仍然没有动静,初歆终于忍不住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到底还是输了…… 时针拨过晚上十一点,楼下的门铃响了。 她站在房门里,闭上眼睛。 匆匆上楼的脚步声,明明很不像那个人一贯的轻缓从容。 但在她听来,依然是独一无二的。 因为他就是独一无二的。 三年来没有机会再听的声音,如今她贪婪地一声声听着,不愿错过每一个音节。 直到敲门声响起。 她深吸气,睁开眼,一寸寸拉开房门。 门外,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映入她眼帘。 而他的皮肤似乎还要苍白一些,雕刻般完美无瑕的面庞,在金栗色短发的映衬下,更显得如冰如砌,如梦如幻,不似真实。 她不敢呼吸,只怕被自己的呼吸声吵醒。 他就站在她面前。 ——她的天使,回来了。 只是,他那双好看的浅色眼睛,淡如琥珀、透若琉璃——却是冷的。 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冷的。 他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走廊上的夜灯拉长他的影子,而她站在阴影里。 她抬起手。 一点点、一点点接近他,直到碰触到他修长的手指,牵住,攥牢,像是抓紧了一件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亮晶晶的眸子不闪不避,迎着他的目光,映着他的倒影,坚定而欢喜。 她说:“我要治好你。” 这是她最想创造的奇迹。 第91章 失控九十一箭 我有女朋友了 这是他们三年以来的第一次见面,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没有彼此变得陌生的尴尬, 没有一句“好久不见”。 有的是,他上来质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而她回答“我要治好你”。 这样突兀的对话明明很奇怪,可竟然又那么自然,仿佛他们只是昨天才分开而已。 又仿佛在他们之间, 根本不需要什么对话的上下文,彼此心里的话自然就懂。 过了不知多久,陆行川缓缓低眸,打破了空气里飘浮的沉默。 他淡淡地说:“你不觉得这是在开玩笑?” 他垂下的视线, 落在了两人交叠的双手上。然后眸色微闪, 轻挣了一下——第一时间没有挣开。 她的那只小手那么柔软无辜,却抓得太牢, 似乎早有预备要防他逃跑。 纯真的大眼睛眨了眨, 像天上的星星一闪。 她手上完全没有要放松的意思, 或许是因为尴尬,又或许是什么别的说不清的情绪,陆行川没有立刻尝试挣脱第二下, 反而就这样被她用小手牵着,拉进了房间里。 等他反应过来,明白自己大概是踏进了一个陷阱——只属于梦境的,温柔甜蜜的陷阱。 可惜的是, 他终究不能放任自己真的陷进去。 他苍白的脸,蒙上了一层机械般的淡漠。 “你治不好我,你只会浪费自己的时间。” 初歆瞧了他片刻, 咬唇,重新说:“我会治好你。” 嗓音轻软却带着倔强,仿佛只要她说出来了,就一定能成真。 陆行川削薄的唇不自觉绷紧。 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像这样近距离看过她。在他缺席的这段时间,她长高了,长大了,留长的头发垂至过肩,泛着乌缎一般柔软的光泽。 极致的清纯灵秀,足堪令人一眼惊艳。 他的歆儿,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稚气的小女孩了。 可是她看他的眼神,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丝毫没有变——无条件的信任,依赖,还有……那种他一直以来刻意不敢去关注的东西。 这眼神宛如一根柔软的玫瑰刺针,扎在他心上。 她长成了他想象中最美好的样子,甚至还要美好。 等待她的,是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在那里,她什么都会有。 而他不允许任何事、任何人来破坏。 决不允许。 他冷静下来,语气缓和了些:“歆儿,大学很重要。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做日后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懂吗?” 初歆完全赞同地点头。 “我不后悔。” “我的意思不是……”陆行川顿了顿,“是谁告诉你那所学校的?” “爸爸说,那里的老师正在做一项研究。”初歆稍微犹豫一下,把嘴角向上扯了扯,“如果有突破,就可能找到治好你的办法。” 之所以她会犹豫,自然是因为初向南实际上跟她说的远远不止这些。 有些话,她是不想在他面前提起的。 但是——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现在做的事情还是基于十几年前的构想。”陆行川说,“歆儿,听我说,这么多年下来,这个方向的研究几乎没有任何实际进展,他们想找的东西始终没有找到。现在除了极少数人不甘心,学术界已经基本公认这就是一场wild-goose chase而已,最后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初歆垂眸。其实这里面的问题初向南一开始就都跟她讲明了,只不过是用略微委婉一点的方式。 所以,陆行川说的这些她都知道,但是同时爸爸也告诉过她—— “这是最有希望的方向。”她说。 那么,这就是她甘愿全力追逐的目标,其余一概都不重要。 唯一的选择比起别无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陆行川微怔,然后望着她的眼睛,极淡地一笑:“最有希望的方向也没有希望,所以你明白了吧。” 一直以来,初歆最喜欢看他笑,希望他常常能笑,可是时隔许久第一次再见到他的笑,这苦涩、黯淡的笑容,直刺进她心里。 她呆了一呆。 就在这时候,陆行川把他藏在背后的东西拿了出来。 他一直握在手心的,是个卷成的纸筒。 初歆在他的示意下,帮他把那张纸展开,看见了纸上的内容。 这是一张T大天文系的预录取通知书。 ——给“初歆”同学的。 她脑袋一懵,抬头看他。 “你高中物理和数学竞赛的成绩都很出色,已经达到了T大的保送要求,据我所知,几个月前,T大天文系的周主任已经联系过你。” 初歆一时说不出话,这件事当然是真的,但是…… “我知道当时你没有答应。”陆行川浅色的眸子在灯光下依然情绪不显,“不过我请他替你保留了名额,所以这张纸一直在我这里。” 初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以前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些,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以为她的计划有多周详隐秘,以为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改变不了了,所以他只能接受。 现在看来,她是想错了。 他到底是比她厉害多了。 “我想你会喜欢这个专业,”陆行川继续说,“如果以后你打算从事航天相关的工作,有必要先打下一个扎实的理论基础。不过T大入学第一年是以通识教育为主,大二的时候你还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重新选择专业,那个时候你应该会考虑得比现在更清楚。” 初歆听着他阐述已经安排好的一切,一言不发。 “那就这样说定了。”陆行川用那种看似是在商量、实则不容置疑的口吻,继续说,“明天我们去找周主任补一个面试,他会把正式的录取通知书发给你。” 初歆浑身冻凝的血液忽然复苏。她好像听出来了最后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我必须要去面试?” 陆行川略一迟疑,点了头。 这整件事都是他在初歆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她代办的,当然不是特别符合流程。这场面试是院方要求的底线,其实真实目的也不在于面试,只是为了当场确认一下初歆的确是真心想过来上学,而不是他硬要强迫的。 毕竟大学志愿这样的人生大事,只有本人才真正有资格做主。 他可以安排好她的一切,但最后还是需要她点头。 他故意对此语焉不详,本来是希望能哄她自愿去,只是现在看来—— “我不去。”初歆摇了头。 她到底还是发现了这个漏洞。 她不去面试,T大就不会正式录取她,那么,她当然还是要去她报的那所K城医学院。 初歆垂下脑袋不看他。无论如何,她已经决定了这次不会被说服。 除了钟表百无聊赖的滴滴答答,房间里一片寂静。 通过他们相握的双手感觉到他的动作,她的第一反应又是抓紧他,害怕他是生气了,又要走了。 但是陆行川没有后退。他放下手里那张纸,反而略向前进了半步。 然后,低下头,抬手轻撩她额边微乱的碎发,认真地替她拢到耳后。 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他掌心的热度仿佛覆在她皮肤上。初歆微颤了一下,从耳朵到脸颊再到脖子根,都被这温度所感染,蔓延成一片无可遮掩的绯红。 她恨不得即刻钻到地板缝里去,不要被他这样看着。 可是陆行川缓缓为她整理好之后,还又耐心端详了一番自己的杰作。 甚至意味不明地感叹了一句:“长头发真的很好看。” 初歆努力把头埋得更低。 接下来,才是让她万分猝不及防的事情。 他修长的手指向下,指背轻抵住她的下巴,微使力上挑。 力道不重,却莫名透着不容挑战的,霸道。 初歆脑袋里一懵,竟是毫无抵抗就顺着他的力量,把头向他抬了起来。 这种感觉,好奇怪…… 陆行川并没有解释自己反常的举动,盯着她的眼睛,微笑,轻声问:“歆儿,你一直想读全国最好的学校,是不是?” “全国最好的学校”,这曾经是她的梦想,她的执念——只因他玩笑中的一句话。 时至如今,她仍然不自觉想要点头,只是忍住了。 可随即她又被他催眠般的眼光吸了进去。 全世界的专注,此刻在他眼睛里,看着她。 而他小心翼翼地向她请求: “那答应我,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好吗?” 每一个字都浸润足以迷了她心神的温柔…… 在这一瞬间,初歆觉得自己可以答应他任何事情,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 如果他是让她马上从二楼跳下去,她大概不会犹豫。 然而,几秒钟后。 她慢吞吞摇了头。 ——任何事情,除了这一件。 陆行川依然看着她,只是刻意施展的魅力渐渐冷却下来,所有表情抹去。 最后,他平静无波地说:“今天太晚了,明天我会和你父母谈,我相信他们会更清醒。” 初歆能感觉到他在生气,很生气,但他没有朝她发脾气。 他不舍得生她的气,所以改为生他自己的气了。 他总是这样…… 陆行川拾起桌子上的纸卷,在她眼睁睁的目光里,背转身。 她对着他的背影,慢慢松开了一点他的手,忍不住又攥紧,再松开,再攥紧……一遍遍重复这个过程,许久,才完全把他放开。 他始终没有催她,但她一松手,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步子。 还是没有回头,只是说。 “以后有一天,你也会更清醒。” 因此在那一天到来以前,他不能让她犯傻。 他宁愿今天显得无情,也不愿日后某天亲眼目睹她因为他而后悔——或者不能亲眼目睹。 这是他的私心,也是他内心深处的隐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来。 不过,说了她也不懂吧。 他阖目静心片刻,不再犹豫,准备快点离开。 他没有来得及迈出这一步。 女孩温软的身体从背后用力抱住了他。 这是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要永远这样抱着他。 陆行川的理智短路了片刻,她的贪恋已经寸寸割进他的皮肉,渗进他的骨髓。 而在这个几无缝隙的拥抱中,他也格外清晰感觉到了,她真的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垂眸稳住紊乱的呼吸,试着反手推开她,因为不敢用力,所以这种尝试很徒劳。 他闭上眼睛,试图隔断这一切:“歆儿,听话。” 一如既往冷静克制的声音里,闪过一抹不寻常的波动。 初歆又抱了他一会儿,终于主动放开了他。 但她没有听话。 她上前两步,张开双臂,像只展翼的鸟儿挡在他面前。 紧咬唇,止住眼睛里酸涩的冲动。 “为什么,”她一字字,也不知是质问还是委屈,“我不能为你做点事情?” 这么久以来,他只许她单向接受他对她的好,不肯要她任何的回报,甚至不肯要她的一句关心。 她早就在心里他问过无数遍,为什么,不许我也对你好一点? 就连这个问题,他也不给她机会问。 今天她终于问了出来,回应她的只是沉默。 良久。 陆行川不说话,于是就看见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氤氲的水光渐渐充盈,直至压抑不住溢出眼角。 她咬住唇,显然拼命在忍。 可她还是没有让开。 他本能地要抬手为她拭泪,又硬生生放了回去。 漫长的对视,仿佛经历了宇宙诞生直至冷却的全部天文岁月。 最后,他避开她的眼神,终于不得已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不值得。” 过分平静的四个字——我,不,值,得。 初歆呆滞的大眼睛定在他脸上,无言。 她的天使,她的拯救者,她独一无二的王子,她信仰中真理的标准,她日日夜夜努力追逐的光明。 当她终于闯进光明的世界,以为能够和他并肩的时候。 他站在她面前,不再发光,亲口告诉她——他不值得。 她怔怔的,失去光源的宇宙在无声无息中坍塌,陷落,彻底崩溃…… 最后剩下的,只有钻心的痛楚。 她不知不觉捂住了心口的位置,脸色变得惨白,站立都有些不稳。 “歆儿,你怎么了?歆儿!”她感觉他扶住了她,听见他焦急在问。 他的存在如此之近。 ——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她踮起脚尖,吻住了他的唇。 …… 宇宙涅槃又重生的一个轮回后,他轻轻按住她的肩,自己向后一大步,撤开。 他们彼此木然地望着对方。 也许只有很短的一瞬,也许很久。 他再开口时,嗓音里有异样的微哑。 “歆儿,我有女朋友了。” 第92章 失控九十二箭 大人都爱说谎 暂停的时空被这一句话敲碎。 初歆恍惚站在原地。 她把正在发生的事情连了起来——她刚刚吻了他, 然后,他说,他有女朋友了。 他残留的余温还在她唇上, 他们相距仍然不过步余,却似被一道逾越不过的鸿沟给隔开了。 她想说什么, 嘴唇微颤,却没发出声音来。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陆行川捏紧了指节, 指背绷白。 但他温和耐心地说:“歆儿,刚才的事情我们就当作没有发生,可以吗?” 没有回应。 过了半晌,她才怔怔地答非所问。 “她一定像公主一样漂亮。” 被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锁住, 他只觉得无所遁形。 目光扫过她身上今天像公主一样漂亮的打扮, 默了默:“也许吧。” 初歆嘴角轻轻一抿,让它稍微上扬了一点。 又说一遍:“我会治好你。” 她眸子里已经失了星光的神采, 黯淡下来, 但这次她重复这句话时, 反而更加坚持。 陆行川一僵。 “歆儿,你听到我说的话了,你没必要——” “我治好你, 以后你就可以一直和你的公主在一起了。”初歆垂眼看地面,慢慢地说,“再也不用逃跑,不用编借口。” 两人之间的空气又沉寂了一阵, 陆行川问:“你不相信我?” 初歆没有回答他。 自从刚才听他宣布了这个消息以后,她整个思维都是麻木的,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信或不信。 她只知道, 她不会为这个而改变主意。 她要治好他。 她要把他的光还给他。 没有人可以说他不值得,他自己也不行。 陆行川忽然开口:“我正在交往的对象你也认识。” 初歆抬眼。 他淡淡问她:“还记得Miss Hansen吗?” “Kelly老师?” “对,是她。”他的眉眼毫无破绽,近于无情。 初歆愣住了两秒。 突然问:“为什么?” 陆行川被她问住了一下,但随即就恢复从容。 “Miss Hansen出身于显赫的科学世家,她父亲Hansen教授是一位我非常尊敬的学术前辈,我们正在合作一个重要的项目。而且,Miss Hansen有十六分之一当地皇室血统,她是我能找到的最合适的联姻对象。” 初歆静静听他条分缕析说完这些。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金发碧眼的美丽外国姑娘。她早就觉得Kelly老师像公主一样漂亮,原来她是个真正的“公主”啊。 童话里,王子永远是公主的,傻傻的小美人鱼妄想拥有王子,最后只能变成泡沫。 只不过,他一下子讲出这么多道理,偏偏却没有讲—— “你喜欢她?”她问。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可是标准答案卡在陆行川喉咙口,就是没有能及时到位。 等他缓过神,明白沉默已经是最大的破绽。 而她追根究底的大眼睛,还在倔强地盯住他不放。 于是他说:“其实这个不太重要。”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用一种残忍的温柔告诉她,“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 “你以前说,”初歆长长的眼睫微颤,“不交女朋友。” “情况会变,人也会变。” “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她慢条斯理重复了一遍他刚才的话。 “不错。”陆行川微顿,“等你再长大一点,你就会懂了。” 初歆缓缓点了两下头,就在陆行川以为她终于听进他的话的时候,听她慢吞吞地问:“大人是不是都爱说谎?” 在她天真纯净的眼神里,陆行川轻怔。 他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个突如其来的古怪问题,随着两下急促的敲门声,门从外面被人推开了。 他本能地抓住初歆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以免她被门撞到。 而刚从门外闯进来的那个人还没注意到里面的情况,用发音过分标准的汉语兴冲冲在嚷:“Cherie,你还没睡吧?Eric说他明天就过来,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爬山?” 初歆:“……” 进来的金发姑娘顺着她不安的小眼神往旁边看,这才发现房间里多出来了个人,于是非常热情地打招呼:“Jessie! Long time no see! (好久不见!)”然后她眨了眨眼,“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行川:“……” 他也想问。 在这段过长的沉默里,Kelly终于觉出气氛哪里不太对劲了,不过到底是哪里不对……她摸了摸下巴,视线定格在房间里最不对劲的那个人身上:“Jessie, you remember me, right (你还记得我吧?)” 初歆见她那眼神是真心在怀疑陆行川已经不认识她了,小声提醒:“He has an eidetic memory.(他有超级记忆力。)” “Oh...of course! ”Kelly微笑,果断表现得完全不像是刚想起来有这回事。 就在气氛越来越尬的时候,好在陆行川终于回归正常,淡然礼貌颔首问候:“Miss Hansen.” 然后,屋子里又安静了。 “……” Kelly碧蓝的眼珠在这两人中间来回兜了几圈,尤其多瞧了两眼,陆行川一直攥着初歆胳膊没放的那只手。 于是她终于后知后觉悟了点什么出来:“你们……我打扰你们了?” 两声同步率百分之两百的“没有”,是对她的回答。 Kelly:“……” 她懂了。 作为一个识趣的人,她意味深长地冲他们两个眨眨眼,甩下一句“As you were(你们继续)”,就飞速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初歆想要再说什么,可惜完全没有机会。 这一段小插曲来得快去得快,房间里又只剩他们两个,Kelly临走时还体贴地帮忙带上了门。 弥漫在空气里的尴尬,简直肉眼可见。 在这令人智熄的伟大时刻,某位智商二百的天才,面无表情,用刻板的声调回答了初歆刚才那个问题: “是,大人都爱说谎。” “……” 他承认得倒是坦荡,当然啦,命运也没有留给他其他选择。 翻车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的经历,对陆行川来说还是人生的第一次,一种新鲜的体验。 初歆有点不忍心,小声为他介绍了一下背景:“Kelly老师最近到C市来玩,我请她到家里来住两天。” “嗯。” 初歆观察他木雕似的脸,又补充:“Eric是她男朋友。” “……嗯。” “那……,”她小心翼翼看他,凑在他耳边软软地问,“……你还有别的女朋友么?” “……”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靠得离他那么近,轻盈的呼吸拂在他侧脸上。 而且,刚才是他主动把她拉过来的。 是他主动地,把她拉近到这种轻易就可以亲到彼此的距离…… 陆行川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一下子放开了她,避远一步。 “对不起。” 他又一次躲开,初歆已经不是很意外。 刚才她亲他的时候,他也不肯亲回来。 只是,她还是觉得难过。 “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说谎骗了她,还是“对不起”…… 陆行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默然敛睫片刻,再抬眼的时候神色竟然已经轻松了不少,仿佛他突然掌握了遗忘的能力,并且瞬间遗忘了不久前的窘迫。 他说:“明天你不如和Miss Hansen他们一起出去散散心,其他事情来日方长。” 初歆安静垂下头。 她还没有笨到不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要把她支开,然后趁机去说服爸爸妈妈。 在那件事上,她的立场没有改变,他的立场到底也没有改变。 最后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破。 大人都爱说谎。 可是他忘了,她也已经长大了。 * 陆行川从季家出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这个钟点还继续滞留在别人家楼底下,无疑是极为不合适的行为。 所以他特别挑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藏身,确保楼上的人不会看见他。 夜风微凉,他久久地站在原地,仰望二楼还没关灯的那个窗口。 甚至姿势都没有变一下。 “现在如果有人在背后捅你一刀,你也不会发现吧。” 陆行川回过头,看见了大步流星走来的陆云归。 来人啧了声:“真想不到有一天,竟然能看见我的傻弟弟在人家女孩子楼底下望眼欲穿。”他上下打量陆行川一番,“怎么,真的动了凡心了?” 陆行川面无表情:“你来做什么。” “你说呢?”在离他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陆云归站住,似笑非笑,“你手机有多久没开了?” “我在飞机上。” “下飞机以后呢?” “我在忙。”陆行川说得更淡,“有什么话请快说吧。” “你以为是我自己想来?”陆云归轻轻一嗤,“你倒是潇洒,说走就走,也不交待一声。陈医生都快把我的手机打爆了。他怕你受打击过度,会出事,让我务必尽快找到你。” “我没有受什么打击。”陆行川眉眼不动,“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我会尽快自己回复他。你可以走了。” 陆云归没有动。 “小川,”他借着星辉安静审视了片刻自己冷淡的弟弟,“知道自己很可能活不过十年时间,对精神正常的人来说,是一项打击。”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夜风同时静止。方才婉转随风摇曳的树影凝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一丝声响也都不再有。 两人相对沉默了半晌。 最后是陆行川首先打破了这片静寂。 他依然淡淡地说:“多谢提醒。” 第93章 失控九十三箭 那是她的初吻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陆云归皱眉。 “是也没关系。”陆行川眼神里是毫无破绽的平静, “至少目前我还活着,一切正常。你已经看到了,可以交差了。” 陆云归又盯了他一阵, 笑:“好,你一切正常。那现在你在这里做什么?” “……” 陆云归似乎很随意地说:“另外, 我找你的时候顺便查了一下你私人飞机近期的飞行记录。你猜我有什么发现?”他抬眼往楼上玩味地一瞥,“估计初歆小姐应该会感兴趣。” 陆行川浅色的眸子里半是戒备,半是警告, 冷冷道:“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陆云归却对他散发的低气压不管不顾,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不到三年的时间,你飞回来一百多趟,平均一个月三次。”他在陆行川极度冰冷的眼神里笑问, “这里到底有什么这么让你留恋?” 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 陆行川当然不会和他废话。 不过,陆云归不准备放过这个话题, 毕竟他是真的好奇:“三年, 她竟然一次都没有发现过你?你的跟踪技术就这么厉害?” 陆行川已经不再理他, 自己回过头,依然静静望着二楼那个窗口。过了半晌,才轻声道:“我站得很远。” 许多时候, 远到只能匆匆瞥一眼她的背影。 可那一眼,能给他安心。 让他不惜长途跋涉,彻夜难眠,就为了来看这一眼。 陆云归一愣, 他本来还有更多刻薄的话,可这时也不太忍心说了,只是无奈一叹:“你这什么苦情男二戏码。” 喜欢的人, 不能靠近,只能远远看着,还不敢让她发现? 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陆云归都觉得这未免太不男人了。 陆行川还在专注看楼上,天上的星辉在他眼底交织成一片冷寂,这空冷寂寞中唯一点下的暖色,是楼上迟迟未熄的那盏灯。 他说:“她是天使。” “天使?”陆云归挑眉。这种感性的用词,可不像他一贯冷静客观的弟弟能说出来的。 “我只是想清楚了一件事情。”陆行川垂下眼眸,“其实不是她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她。” 她那双天真清澈的大眼睛,看向他的时候是那样充满依恋,极易让他产生相反的错觉。至今也是如此。 但终归,他还是要正视现实。 如今,她不再是那个不会认字、不会算数、连话都说不好的小孩子。 她已经长大了,也彻底融入了外面的世界。有家人,有朋友,有漫长的美好人生在等着她。 她喜欢美食,喜欢笑,喜欢有人陪伴,喜欢可爱的小动物,喜欢缤纷斑斓的生活。 而他,天生就和这一切美好的事物不兼容。他还能给她什么呢? “所以你就选择逃跑?”陆云归问,“害怕有一天她发现,你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 陆行川淡淡转移了话题:“K城医学院的新型免疫缺陷药物研发项目,你是最主要的资助方,没错吧?” 他知道了这事儿,陆云归倒也不惊讶,只问:“怎么?” “把资金停了吧。” 陆云归:“……你是真不想要命了?” 陆行川的身体有两百多种过敏源,只要他不彻底生活在无菌室里,平日里再怎么注意,难免也有意外情况发生。所以,及时有效的药物控制是非常重要的,关键时刻可以帮他捡回性命。 问题是,他的身体也在不断产生抗药性,许多过去有效的药,现在都完全或大部分失效了。 现在他主要在使用的那种药物,最初来自初向南教授多年前的一项研究。这种药过去救过他很多次,可是,到目前为止,也已经没有什么再改进的空间。根据他今天最新出来的身体检查结果,预计在十年之内,这种药也会对他彻底失效。 如果到时候还没有新药出现,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再救他。那么,一次小的过敏反应或是细菌感染,就足以置他于死地。 这是他大概率活不过十年的原因。 而正在K城医学院进行的这个研究项目,是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思路去解决免疫缺陷问题。陆云归不怎么懂学术,但那些研究人员告诉他,如果他们最终成功了,那可能就是一切过敏症的终结。 当然了,这是非常乐观的一种愿景,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分享的,比如—— “从科学角度来讲,这个项目成功的概率非常低。”陆行川道,“我帮你计算过了,它的投资回报率远远达不到你一向的标准。” “我就不能偶尔不计投资回报率,单纯支持一下科学事业?” “这不像我认识的陆云归。” “那说不定你根本就不认识我呢?”陆云归面色冷下来,“再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有多少人为这个项目付出了心血,你说停就停?” 陆行川默了一阵:“那能不能把它换个地方进行。” “换个地方,你觉得她就不会追过去了?” 陆行川想了想。 “……算了,我另想办法吧。” 陆云归冷嗤一声:“以后结果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现在,你的小天使只是想为你做点事情,你一定要对人家这么不领情?” “如果是你,知道自己很可能命不长久,你对盛绯姐会有什么安排?” 对陆云归来说,这个问题特别好回答。 “那当然是让她一辈子守寡。”他分毫都没犹豫。 陆行川怔了两秒,蹙眉,转身看向自己的亲哥哥:“陆云归,你没有心。” “是吗,”陆云归轻笑,“你嫂子觉得我挺浪漫的。” “总有一天她会发现,她值得更好的。” 陆云归显然不把他的预言放在心上:“那除非她是真想守寡了。”笑了笑,反唇相讥,“你倒是有心,逃了三年,目的达到了?” 这个不知趣的问题,精准打击在陆行川的死穴上,终于把他那层完美淡定的外壳,敲开了一道口子。 本来他以为,只要他逃了,就能让一切在开始之前结束。 那样,她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三年一丝不苟的完美回避,并没有解决问题,如今反而把事情推向更加不可控的方向……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还想不通自己错在哪里?”陆云归好心点拨他,“你天才的大脑就没想过,距离不一定就会带来疏远,距离也产生美,产生渴望。”他抬手指天,“人最想要的,就是摘不到的那颗星星。” 陆行川考虑了一下他这番话,就在他似乎品出些道理的时候,听见陆云归又继续建议: “所以,想让她真正对你死心,你应该先和她发展成最亲密的关系。” “什么?” “给她机会自己发现,你真的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让她自己发现,你有多麻烦、多无趣、多讨人嫌。等她受不了的时候,自然会把你甩得远远的。你的目的不就达到了?” 陆行川看着他,难以置信:“你以为我三岁吗?会相信这种鬼话?” 陆云归还在笑,半点不露破绽:“我这可是良心建议。可惜,我知道,你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个不听劝告的小混蛋了。” “……” “算了,我就不打扰你自怨自艾了。”陆云归走出几步,又最后回头多说了一句,“你没有想过,也许她就是在等你说晚安?” 等他彻底走了,陆行川拿出手机,苍白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良久。 深沉的夜色下,他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再删掉,反复几遍,到最后只留下最简单的“晚安”两个字,点了发送。 过了一会儿,她回了他同样两个字,然后楼上那个窗口终于熄了灯。 看来她去睡了。陆行川松了口气。 有的时候,陆云归的建议倒也不是全然不靠谱。 至于他另外的那个建议……陆行川猛一回神,把那些歪理邪说果断逐出了自己的脑海。 在夜风中默默苦笑——在这一天之内,最残酷的命运与最美好的恩赐,同时降临在他身上,他大概真的是被砸得理智丧失,才会认真考虑陆云归的鬼话。 只是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指覆在唇上,轻轻抚过她留下的青涩烙印。 他知道,那是她的初吻。 一个女孩子最珍贵、最勇敢的心意,给了他,可他甚至没能还她一点反应。 事后回想,他怀疑当时他不是来不及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也许,他到底还是太自私,一念之差妄图拥有那几秒钟短暂的幸福,哪怕是偷来的。 现在,那个梦幻一般轻盈的吻,已经永久刻录在了他的记忆库里。以后会陪伴他一辈子,直至他死的那一刻。 哪怕他还是一个人,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孤单了。 ——他问心有愧,但别无所求。 * 第二天,陆行川的游说工作并不顺利。 接待他的是季颜诗,过程中两个人几乎称得上是相谈甚欢,但是季颜诗对这个原则自始至终没有半点放松——初歆的未来,应该由她自己做决定。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几乎缺席了女儿整个成长岁月。如今她想要补偿些什么,已经来不及,至少她可以避免当一个指手画脚的封建家长,再给宝贝闺女添堵。 所以,陆行川和季阿姨长谈了两个小时,话题不知怎么就绕到了他有没有喜欢的女生、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诸如此类事情上。 季颜诗这里讲不通,他尝试转移战线,通通也碰了壁。连季老爷子在拉他陪下了好几盘棋以后,也只是乐呵呵把他要说的话给堵了回去。 他不知道初歆到底和他们说了什么,导致他们都是这种态度。 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是,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他无力改变的事情。 * 那天过后,陆行川又一个人离开了C市。临走前,他没有再找初歆道别;走之后,音讯全无。 整个暑假,他没有再给初歆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信息。 这一次,他就像是彻底从初歆的生活里消失了。 连过去刻意维持在一条固定水平线上的虚拟存在感,都一并抹去。 九月开学,初歆去了K城。 K城医学院规模不大,也只开设有限的专业,和T大的名气自然是没法比。 但K城是国际化都市,作为本地最顶尖的医学研究中心,这里设立了好几个国际合作的重点实验室,教授队伍里不乏医学各领域的顶尖人才。平时一年到头各类学术会议不断,学生开阔视野的机会也很多,典型是一所小而美的专业化院校。 开学的前两周是大学军训,从第三周正式开始上课。 早晨第一节 课,在教室门口,初歆就碰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94章 失控九十四箭 看不见的幽灵…… “大眼睛!怎么, 又被我帅呆了?” 面前的男生笑得灿烂无比,初歆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宿星洋?” “Bingo!这么快就认出我来了, 我就知道我在你心里是不可磨灭的。” “……” 时隔多年没有见面,他们都已经变化了不少, 但他身上那股慵懒却莫名活力四射的劲头丝毫没有变,那双琉璃般澄透的眸子也没有变。 至于自恋的程度……不是变没变的问题,好像又升级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上课啊。”他说得理所当然。 初歆觉得不对:“我听任晶晶说, 你报了T大的计算机系。” 对方微微挑眉:“看来你倒是挺关心我嘛。其实呢,”他一只眼冲她轻轻眨了下,“我是来找人算账的。” “……” “某位倒数第二小姐,一声不响说爽约就爽约, 害我非常没面子, ”宿星洋笑容不变,“你说我该怎么和她算账?” 初歆默了两秒, 周围人来人往, 有的在看他们, 让她有点窘。 不过她微昂起下巴,明媚的大眼睛落落大方望着他:“某位倒数第一先生,一声不响抢了我的高考状元, 害我非常没面子,你说我该怎么和他算账?” 她嗓音里软软的嗔怪,带了点戏谑,听得宿星洋心头一痒, 不知不觉竟短暂怔了片刻。 初歆捕捉到了他神情间那一瞬不明的变化,以为他当真了,连忙澄清:“喂, 开玩笑的啦。我没那么小气。” 宿星洋缓过神,完美的笑容回归:“有进步啊,大眼睛,都会开玩笑了。” “那,扯平了?”初歆伸出手掌,悬在半空等待。 下一刻,清脆的击掌声响起,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宿星洋很快证明了他真的是来上课的,因为他真的跟着初歆一起进了教室。 据他说,由于T大计算机系的课程是在太简单,他早就都自学过了,所以开学以后他就全部申请了免修,然后自己出来随便学点新东西。 听了这个理由,只有四个字能形容初歆内心的真实感受——果然是“天才任性”啊。 开学第一天,初歆的课从早上到晚,宿星洋也黏了她一整天,作为旁听生,听课还挺认真。 只是到晚上的时候,他打呵欠的频率终于高得有点不正常。 忍不住问初歆:“都这么晚了,你还有课?这才开学第一天,你到底选了多少课啊?” “不多。”初歆把课程表拿给他看。 宿星洋:“……” 他对着那张填得满满当当密密麻麻的课表端详了半天:“这不全是大一的课吧?” 今天陪初歆上课的过程中他就发现了,教室里同课的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很多明显就不是大一的。 “有一些大二大三的课。” “……用得着这么拼?” 和高中不同,大学里是选课制,只要毕业前把学分修满就可以了。哪有人刚上大一就把课表排得这么满,连晚上都不放过…… “再说,”宿星洋道,“你提前把这些课都选了,那后面几年学什么?” 初歆淡淡地说:“我问过老师,只要修完全部学分,绩点达到标准,就可以提前毕业。” “你要提前毕业?” “是呀。”初歆微笑,“我又不是你这样的天才,所以只有勤能补拙咯。” “可是……”宿星洋皱眉,“你一直这样学下去,会把自己累着的。” “我不累。” 她真的一点都不累。 从前,学习是她的一种本能;如今,学习是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一件事。 多学一点,似乎就离她最想创造的那个奇迹近了一点,离他近了一点。 其实,在内心深处,她也会害怕。因为害怕来不及,所以她选择加快自己的步伐。 不过她体谅了一下某人:“你累了,就别跟着我了。” 宿星洋刚要打出来的一个呵欠硬生生被憋了回去。 来源不明的能量令他精神一凛:“我也不累!” 好不容易上完了一天课,宿星洋还挣扎着要送初歆回宿舍,初歆实在是不太忍心了。 “你现在住哪里?不然还是我先送你回去吧,”尽管宿星洋说他的病已经治好了,但看他现在的状态,她还是担心,“我怕你半路忽然趴地上睡过去。” “……” 宿星洋在她真诚的眼神下牙关微微一紧,随即恢复无瑕的笑容,散漫的音调拖开:“那好啊,其实我就住在你宿舍楼……” “嗯?” “……东边那栋。” 初歆回忆了下,她住的那座楼东面不远是有一座男生宿舍楼,不过宿星洋不是本校的学生,他怎么能住进去? 宿星洋无辜摊手:“我人缘好嘛。” K城医学院目前有新老两个校区,他们上课就是在新校区。按照计划,学生宿舍最后也是要全部搬到新校区的,只不过新校区还有几座楼没有竣工,所以今年刚入校的大一学生,统一安排在老校区住宿。 两个校区之间隔了几条街,每天上课来回要多走些路。不过现在高年级学生已经大部分搬走了,老校区剩下的人没有多少,所以宿舍房间很充裕,一人一间都不是问题,至少住得宽敞。 想来,宿星洋要想办法在老校区的宿舍给自己弄张床住几天,大约也不会太难。 ……这样一来,不论谁送谁,总之都是走同一条路了。 从教室回老校区的宿舍,大约需要十五分钟。 两个人并肩走在夜色里,一路上,初歆回头往身后的方向望了几次,什么都没有发现。 宿星洋:“你在看什么?” “我……”初歆犹豫,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听起来疑神疑鬼的,“……你有没有觉得,背后有点……冷?” “你冷啊?”宿星洋眉梢上扬,“不然我把衣服脱给你?” “……” “虽然我身上也只有这一件,不过我可以舍己为人——” “不是那个冷,”初歆打断他的慷慨,“我是说……好像背后有谁在盯着我们,那种冷。” K城气温高,九月份依然很热。尽管知道很不科学,但这种脊背发凉的感觉,她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 而且,今天跟宿星洋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止一次有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不太喜欢看见他们在一起…… 可每次回头,她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难道真的只是她的错觉? 宿星洋看着她,快速眨了两下眼睛。 他倒没有直接说这事儿荒唐,摸着下巴作思考状。 “有谁会在背后盯着我们?难道是……”他的尾音低下来,渐渐虚化,然后出其不意凑近初歆耳边,用气声低吼出来,“……有鬼!” 他本以为能享受到恶作剧成功的快感,想不到被他吓唬的对象看起来一点反应都没有。 宿星洋:“……” 不是被吓懵了吧? 这个微微能挽回他自尊心的念头刚一冒出头,就被粉碎了。 初歆瞥了他一眼:“鬼有什么可怕的。” 宿星洋:“……你不怕鬼?”他以为女孩子都怕鬼的。 “为什么怕鬼?人才可怕。”初歆细密的睫毛尖沾了一点皎洁的月光,低垂时静谧如画,“鬼都是很可怜的。” 宿星洋欲言又止,在那一刹那,他在初歆那双一贯清澈纯真的大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他不明白的东西。 好像他们从来都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虽然如今两个世界有了交集,但交集之外更广阔的部分,就不在他们可以交流的范围内了。 两人在沉默中又走了一会儿,快到初歆宿舍楼下的时候,宿星洋突然停了下来。 这次他转头看向后方,目光定在不远处的一点上,冷下去:“谁?” 过了两秒钟,有人从那棵大树背后走了出来。 在发觉的确有人的那一瞬,初歆的心跳陡然增快,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她没有去想她希望那个人是谁,因为这对她是一种本能,她已经不需要有意识地去想。 但随即现身的人,马上把她扯回了现实。 “陈如?” 从树后走出来的女生,在宿星洋犀利的眼神下有些畏缩:“歆歆,我……” 宿星洋皱眉:“你跟着我们干什么?”他没有初歆那么强的第六感,但他听觉不错,知道这人已经在他们背后跟了一段时间。 初歆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你误会了,小如也住这栋楼,她和我住一层。” 宿星洋本来还想说什么,看见初歆的眼神,咽了回去。只对陈如说:“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陈如脸上挤出笑容,“歆歆,这是你男朋友啊?” 初歆一僵。 她尽量微笑:“不是,你误会了。” “目前还不是。”宿星洋补充了一句。 初歆抬眼看他,他懒洋洋的模样很是无辜。 她淡淡冲他一笑:“放心啦,以后也不是。”清甜的小笑涡在她嘴角漾开,“我对你可没有非分之想。” 宿星洋:“……” 他本来就是嘴贱逗她一下,以为她害羞不敢接招,那他就可以占一点小便宜。 谁知道她不但果断接招,还直球给他打回来,直接拍他脑门上了。 以前那个羞涩腼腆不声不响的小可爱,到哪里去了? 虽然尴尬已经弥漫进空气里,但初歆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还是留了余地,他也只能认命笑笑就过了。 “那作为‘不是男朋友’,我就送你到这儿吧。” 宿星洋走了以后,初歆回头看见陈如还心神不安站在原地。 她微笑:“小如,你找我有事呀?” 陈如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局促地挪了挪,吞吞吐吐:“……歆歆,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大家都是同学,不用这么客气的。在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情,我会尽力。” 她刚才就感觉到,陈如应该不是故意跟踪他们,接近她是有话想说,只不过很犹豫。 尽管才刚刚开学,不过之前经历过军训,她跟别的女生都差不多混熟了。陈如个性比较内向,甚至有些木讷,但一直特别照顾其他人,像个大姐姐一样,初歆对她的印象很不错。 “歆歆,”陈如小心翼翼问,“你知道新星奖学金吧?” 初歆如实说:“王老师今天给了我申请表,让我填一下。我一直在上课,还没抽出时间仔细看。” 王老师是他们班的辅导员,也就是班主任。今天下午,初歆在教室外面遇见他,被他塞了一张表,没来得及细问,就到时间进去上课了。 所以她对这个奖学金还不太了解。 陈如静了一会儿,说:“拿到这个奖,可以减免本科四年全部的学费,还有额外的三万块钱。” 初歆长长的睫毛微颤,虽然她这些年在家里过得从来不缺钱,但她曾经在真正贫穷的环境里呆过,在她的观念里,这是挺大一笔钱。 如果能拿到这个奖学金,那她大学期间就不需要拿家里的钱了,可以提前自立…… 这些她只是短暂地想了想。 她知道陈如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找她来说这事儿。 “这个奖只给每年最优秀的大一新生,是按进校的成绩排的。”陈如顿了顿,“我们药学系只有一个名额。” 言下之意,只有全系第一名才能拿。 初歆放弃T大选择来这里,她的分数比K城医学院正常的录取分数线高出几十分,当然是全系的第一名。 如果她要申请,这个奖学金肯定是她的。 另一方面,她之前听说过,陈如入学时的成绩也高出分数线很多,只是比起她稍微差一点…… 陈如避开她的眼睛:“歆歆,我记得,你家里的条件……挺不错的吧?” 片刻静默,陈如把头垂得更低了。 初歆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平静地微笑:“奖学金我没有打算申请。” 她这么快就表态,陈如怔了一下:“我的意思不是……”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她这样特地来找初歆,到底什么意思,她自己知道,初歆显然也已经看出来了。那么,这些装假的客套话倒不如不说。 最后她只是小声道了一句:“谢谢。” 初歆笑着一拍她肩膀:“不需要谢我啦,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陈如又愣了片刻,然后犹豫开口:“那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我今天来找你……” “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陈如上楼的时候,步态轻松了许多。初歆没有立刻进宿舍,又在楼下等了等。 果然,没过一会儿,懒散的声调从她背后响起: “你可真好说话。” 初歆回头,看向宿星洋:“我就知道你在偷听。” “我看她鬼鬼祟祟的,不像是安什么好心,怕你吃亏。” “我不容易吃亏的。”初歆淡淡说。 “这还不吃亏?人家随便说两句,你到手的三万块就飞了,还有学费,加起来不少吧?” 而且对方话都还没说到底,眼泪都还没开始掉,她倒是这么轻轻松松就自己答应了。 “我听说,小如家是农村的,条件很不好,刚开学她就在到处找地方打零工。” “那又怎样?这个奖学金本来就是要奖励最优秀的人。她有困难,可以去申请其他的补助,不代表别人就有义务让她。” 初歆细想了一下他的话,抬眼看他:“可能你说得对吧。只是……” “什么?” “小如的分数本来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但她选了这里,我感觉她对这个专业也没什么热情。我想,她就是为了能拿到这笔奖学金吧。而且如果没有我,她要拿这个奖本来就是稳的。” 宿星洋:“所以你觉得你应该成全她?” “不是应不应该。只是我比她幸运,我有更多选择。那么,现在我行使我自己的选择。” 至少现在,她不需要为学费的事情烦恼,不需要在报大学的时候考虑钱的因素,也不会因为拿不到这三万块造成任何生活质量的下降。 宿星洋歪头瞧她。 她那双独一无二的大眼睛里,神色温柔而平和。皎洁的月光披在她身上,仿佛把她笼上一层晶莹的轻纱。 他笑笑叹气:“算了,知道你善良。希望你的好心真能被领情吧。” 初歆倒不要求别人一定要领她的情。其实她没有觉得她是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善事,她只是选择做自己认为合适的事情而已。 她一抬眸,就见宿星洋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她在他过分专注的视线下,感觉有点不自然:“怎么这么看着我?” 对方依然挪不开眼似的盯着她,眼尾上扬,点染出一点莫名的情绪。 他说:“我好像看见了天使。” * 在马不停蹄的学习节奏中,初歆的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半个月已经过去。 她的日子是过得挺充实,只是有一个比较为难的问题——宿星洋还没有走。 他突然这样出现在她面前,抛下一切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来陪她……她不是傻子,当然不至于毫无所觉。 但他们已经好多年没见,彼此都变得很不一样了。原本她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等过两天新鲜劲儿过了,也就待不住了。 她万万想不到,这么久过去,他不仅依然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还兢兢业业地跟着她上了从早到晚的每一节课,甚至上课之余,还坚持要陪她一起上自习。 她感觉,按照宿星洋的标准,这半个月他恐怕没有一天是睡足了觉的。看见他那副艰难撑开眼皮的模样,她有好几次忍不住劝他回去多睡一会儿,可惜没有一次是劝动了的。 本来她还颇为怀疑,就凭他在课上半睡半醒的状态,到底能不能真的听进课。但事实很快证明,他不仅能流畅地和她讨论课上的问题,偶尔她没弄懂的地方,他还能帮她点拨。 不得不承认,天才就是天才。 慢慢地,她简直有点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这天是周六,初歆依然有课,而且又是上到很晚。 准备去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她发现了宿星洋的不对劲。 在他即将迎面撞上一根柱子之前,她伸出胳膊一把捞住了他。 宿星洋迷迷糊糊揉了揉眉心:“大眼睛,你竟然主动抱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 初歆甩开他:“你绝对是在做梦。不行,你还是找个地方先好好睡一觉吧。” “我不困——” 这段时间初歆光是听他说这三个字,耳朵都快长茧了。大概是因为过于困倦,他现在的声音比平时软了些,听起来有点委屈,像个耍赖的熊孩子。 但是初歆决定这次不可以纵容他。 “听话。”她正色起来,“不然以后我都不许你跟着我了。” “……好吧。” 她刚因为他的让步稍感欣慰,就见他的人直接往地上倒。 初歆:“……” 看来这事儿是不好善了了。 ……当初歆背着一个比她高大不少的男生,淡定推门走进教室的时候,她收获了许多道复杂的目光。 她凭借坚强的心理素质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把宿星洋放下来,让他趴在桌子上睡。 这间教室现在没有课,有一些学生在里面上自习,好在宿星洋睡觉不打呼噜,应该不会影响他们。 她安置好宿星洋出来,正准备自己去上课,忽然在原地僵了一下。 她又感觉到了那种,莫名的,后背发冷。 而且这次比以往都要严重。 就好像是……有人非常非常之不高兴。 她猛回过头,张望了一会儿,仍旧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不怕鬼,不过总感觉有个看不见的幽灵跟在自己身边,到底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会让人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 难道是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了? 她摇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赶出脑袋,继续往前走。 没有看见,在她身后的走廊转角处,一只苍白的手捏紧成拳,修长如玉的手指深深掐进了掌心。 第95章 失控九十五箭 空手接白刃 下了课, 初歆回到原先那间教室找宿星洋,没发现他的人。 拿出手机,才看见他先前发给她的一条信息: “等我的惊喜。” 没头没尾, 也不说是让她在哪里等,果然是宿星洋的风格。 她打了他的手机, 没有人接。 楼管阿姨已经过来清场,反正这里是没法等下去,她打算先回宿舍再说。 她出来的时候, 夜已经深了,好在她最近虽然疑神疑鬼,倒还不害怕一个人走夜路。 她抄近路,从新老校区之间的那片小公园穿过。走到公园假山附近的时候, 步子一滞。 在空荡的夜里, 女生哭泣哀求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会弄到钱,你再给我点时间, 阿天, 求你了, 求求你……” 而且这个声音她很熟悉——是陈如。 初歆走近过去,看见陈如正拉着一个男人哀求,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狠狠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把她打得趔趄倒地。他还没有要停的意思,继续对她拳打脚踢。 这一幕让初歆耳边一嗡。 自从离开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她一直被保护得很好, 遇见的大多数都是好人。她已经习惯了世界的美好,这种暴行在她看来无比刺眼。 不假思索地,她闪身上前, 把陈如挡在了自己身后。 她的突然出现,让另外两个人都愣了下。 尤其是刚才施暴的男人,无疑没想到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女生,竟然敢上来见义勇为。 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他看见了初歆的容貌。 他呆了一呆,浑浊的眼珠转在初歆脸上,舔舔唇,没有立即发作。 笑得流里流气:“哪来的小美人儿,多管闲事?”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说话口音很重,不过初歆听懂了。 她没有理睬这个小流氓,先把陈如扶起来,低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陈如只是呆滞地看着她。 初歆想起来刚才听到的内容,声音压得更低:“你欠他钱吗?” 陈如还是不说话,初歆更觉得不对劲。于是她也不多问了,直接准备拿手机报警。陈如却像猛然惊醒一样,按住她的胳膊:“不能报警!” 在初歆疑问的眼神下,陈如嘴唇发颤,没有发出声音。 刚才殴打她的小流氓却大笑起来:“报警?她敢报警抓她亲弟弟?” 初歆一怔看着陈如,她没有否认。 她记得陈如是曾经提起过,她有个叫陈天的弟弟。只不过,那回陈如跟她们说起自己兄弟的时候,满眼都是幸福和喜爱,仿佛全世界的优点都集中在她那宝贝弟弟身上。 与当下的场景对比,初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件事情。 只有说:“那我送你回宿舍吧。” 这次陈如总算没有反对,可是陈天立刻截住她们的去路:“走?我娶媳妇的钱还没有着落,你就想走?” “阿天,”陈如慌乱地哀求,“我现在真的没有钱,我会想办法,你再等我几天——” “又等?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虎哥说了,这年头他弄个城里的女学生不容易,要是咱家再交不上钱,他就把人卖给别家了——” 陈如脸色惨白:“阿天,你别说了!” “我凭什么不说!”陈天瞪她,“就上了两年破学,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城里的小姐了是不是?不要脸的贱货!当初不是你自己跟爸妈说,放你出来上学,你马上就能挣三万块钱给我娶媳妇!钱呢?反正今天再不拿钱,你就跟我回家去,我把你换给虎哥!” 陈天一边骂,一边蛮横地上来拉扯陈如。 ——在他捂着肚子哀叫倒地的时候,满脸都是震惊。 刚才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漂亮柔弱的小美人儿,飞起一腿就撂翻了他。 她是光明正大从正面攻击的,但动作又快又狠,和她的形象完全不一致,他竟然没来得及防备。 初歆这个腿法是以前跟季驰学的,这是她第一次实践在别人身上,果然效果不错。 陈如也在旁边呆住,自打她认识初歆以来,初歆待人一直温善和气,从没和任何人翻过脸。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的姑娘,居然有这么高的武力值。 然后她猛地反应了过来,扑向陈天: “阿天,你怎么样?” 陈天喘着气,一巴掌把她抽开:“贱人,勾结外人害我,你是不是想死?” “不是我,阿天,我没有……你相信姐姐……” 初歆刚才迅速撂倒了陈天,自己还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揪扯不清的这两个人。 她冷静地开口问:“‘城里的女学生’,是什么意思?那个‘虎哥’又是什么人?” 陈如慌乱抬头,抢先说:“这和你没有关系!你……你怎么能随便打人?你凭什么打我弟弟?” 初歆无声的视线,扫过她脸上的那些伤痕和淤青。 陈如畏缩了一下。 初歆脸色还是淡淡的,并没有发怒,也没有明着嘲笑她。但是,平日里温暖明亮的那双大眼睛,现在没有温度,让人觉得居高临下、高不可攀。 陈如突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也对,她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像初歆这种出身高贵的白富美,怎么可能真正瞧得起她? 她眼神躲闪着:“这……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事,不需要你一个外人管。你快走吧。” 初歆微抿唇,垂下长长的眼睫,默了片刻。 然后说:“你们跟我一起去警局。现在。” 她软软的音色本身没有什么震慑力,却是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 陈如惊慌抱紧陈天:“我们不去!你……你别逼我!” 陈天在喘息的间隙,已经又不干不净地破口大骂起来。 这一切初歆像是没有听见,她简单地通知他们:“站起来,自己走。” 语调毫无波澜,不容半分人情。 陈天爬起来,大怒扑向她:“下贱小娘们儿,真当老子怕了你是不是——” 一句话没骂完,他身上又接连挨了两脚,结结实实趴倒在地。 这下他是着实心惊,他明明有了防备,可初歆的出招就是比他防备得更快,角度更刁钻。尤其,她的力气更是大得惊人,他挨了这几下,疼得就像是要散架。 天知道这么个小丫头,怎么就这么能打,他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他不敢再硬碰硬,只想赶快跑了再说。可是这个逃跑的念头刚一冒出头,初歆就踩住了他一只手,他拼命挣扎,也没能把手抽出来。 “走不走?” 他不答话,初歆眉眼不动,脚底下又加力一碾,陈天杀猪似的嚎叫起来,不断在求饶。 “……好,我去警局,我去!求求你放开,我什么都听你的……” 陈如跌坐在地上,本来已经被吓呆了,这时听见陈天说要去警局,立刻不管不顾尖叫起来:“不能去!”她一脸惨白,发疯似的向初歆哀求起来,“歆歆,你放了我弟弟吧,我们不能去警局的,求求你给我们留条生路好不好?” 初歆转眼看她,澄透的眸色在星光下有些奇异: “你们参与买卖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又有谁给她留一条生路?” 陈如消声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没有这回事,阿天刚才都是胡说八道的,他就是在跟我开玩笑,你别听他瞎说。” “有没有去跟警察说吧,相信不会冤枉你们的。” “歆歆你不能这样!咱们是同学啊,是好朋友,你怎么能一点情分都不讲?你看,你抢了我的奖学金,我都没跟你计较,是不是?真的,”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只要你放了阿天,我什么都不跟你计较了,以后咱们还是朋友。” 初歆有些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陈如直勾勾盯了她一会儿,嘴角抽搐:“奖学金公布的名单上是你的名字,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初歆稍怔了下,那个奖学金她决定了不申请,就没再关注过了。如果这是真的,她想不通问题出哪里。 陈如眼神呆滞地苦笑:“我知道你们家有的是钱,你根本就不缺这三万块。不过没关系,反正你天生就什么都有,我抢不过你,你想要什么都是你的。只要你放过我弟弟,什么都好说。”她站起来,走到初歆面前,垂下头低眉顺眼,“我给你跪下,我给你磕头。” 初歆来不及阻止,她已经真的跪了下去,额头叩到冰冷的地面上,动作机械而娴熟,似乎是早就做惯了这种毫无尊严的事情。 初歆被她的惊人之举骤然分神,不由自主往旁边急闪一步避开了她。而就趁她脚下一松的当口,陈天瞧都没瞧陈如一眼,连滚带爬用最快的速度逃进了夜色里。 初歆反应过来,立刻回头,就要追上去。 她没有看见,陈如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的银色闪光…… 但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迫切在唤她的名字。 “歆儿!” 这个声音无比熟悉。 她最想念的,最渴望的,只有在梦里才能听到的…… 刹那间,她忘记了所有其他一切,全部心神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痴怔的目光追寻过去。 是她的幻觉还是—— 白影一掠,她整个人被拥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梦幻般的青草香味,将她环绕。 是她最熟悉的味道。 她仰起脸,微弱的星光映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熠熠生辉,描摹出他完美无瑕的眉眼,眸底深处掩不住的专注关切。 满眼满心满意,都是她。 然后,她听到了液体滴落的声音。 她低下头。 银色的刀锋被他握在指间,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不间断滴下来,一滴滴连成血色的线,染在他光洁的白衣上。 第96章 失控九十六箭 晚上要和我住一起吗…… 刚才陈如拿刀偷袭初歆, 被陆行川突然现身接住,空手直接把刀夺了过去,陈如见鬼似的尖叫了一声——大概以为自己真是遇上了鬼, 已经不知所踪。 初歆也没有留意这些,现在她满眼只能看见那刺目的红色。 她做梦都想见到的人, 如今就在她身边,这本应是一个美梦。 然而她来不及享受任何重逢的喜悦,心绪就全部被这个念头占满——他受伤了, 他在流血,好多血…… 美梦变成最可怕的噩梦,事实上,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流血。 正常情况下, 他都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远离所有潜在的危险。可是刚才, 他主动用手接住了锋利的刀刃, 就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也是血肉之躯。 对陆行川自己来说, 这一切也很突然。 他刚才在做什么,他本就没有充足的时间去想。 只是现在注意到初歆天塌地陷般的脸色,抢先轻声说:“没关系, 我不疼。” 当然这是在避重就轻,故意选择最乐观的这一点来安慰她。 他疼或不疼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对别人来说,十指连心,但是就算把他的手指切下来, 他的感觉也就那样。然而伤口感染对他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所以他平时会极力避免使自己受伤。 不过好在,为了以防万一, 他随身都会带药。 在安抚初歆的同时,他已经冷静而熟练地取出专用的药来,喷洒在伤口上。 于是初歆就眼睁睁看着,他的血瞬间流得更多更急了,伤口崩裂一般涌血不止,把他整只手都染成了血色。 他刚刚用的那种药,显然有问题。 她吓了一跳,急要提醒他,陆行川却先解释了:“别怕,我只是冲洗一下伤口。”同时,又快速给自己打了两针。 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始终还留意着初歆的反应,看出来她在想什么。 他刚才用的药,本来功效就是快速放更多血,以免不干净的东西残留在体内,引起他过激的免疫反应,造成更严重的后果。相较之下,止血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多流一点血,他自己是没什么感觉的,只是通过初歆的神色才想到这幅场面可能是有点吓人。 他又补充了一句:“血液可以再生。” 初歆当然知道血液可以再生,但他这种态度就像是,既然他的血可以再生,流多少都没关系。 她当然不能够同意。 在她眼里,他的每一滴血都珍贵无比,而现在,她看着他流血,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她怎么这么没用? 她还以为她长高了,长大了,就可以保护他——她怎么还是这么没用? 极度的无力感让她透不过气来,好像自己在不断缩小,缩小,又变回了那个什么都不懂不会的小孩子。 因为她根本保护不了他,所以他每次受了伤、生了病,只会躲得远远的,不让她知道。 她不自觉捂住揪疼的心口,眼眶里不知何时蓄满的泪水,不受控制滚了下来。 那滴晶莹的泪,仿佛断线的一颗珠子,滴落在他手上,与血水交融。 “歆儿!” 陆行川看见她哭,第一反应是想抬手给她拭泪,然后他想起来自己满手都是血。 于是他下一个本能的反应,就是把那只手背到身后遮住,不要让她继续这样看下去。做完了他才发觉这显然是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但既然已经做了,他就没有纠正。 然后他微笑,淡淡轻声哄她:“别哭了,真的没事,很快就会好了。” 在他的温声哄慰中,初歆回过神来。 明明他受了伤,流了这么多血,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居然是,她有没有在哭。 就像以前一样,他难受的时候,以为只要把自己藏起来,她看不到,就是没事了。 他总是这样,甚至刚刚他就是当面这样做的。 分明,他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在哄…… 她要怎么让他看见,她已经长大了? 这个念头一起来,初歆反而冷静了下来,眼泪也很快止住。 她知道他这时候选择先放血,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他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就最不让她放心。 她想起来一件事,从口袋里拿出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那瓶喷雾,先在手上身上都喷过,给自己消毒,然后才又接近他。 更多雨后青草般的清新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开。 陆行川微怔:“你身上一直带着这个?” 初歆“嗯”了声。 这种“仙气”喷雾,他曾经送过她一瓶,后来她经常往他家里跑,沈阿姨又给了她很多,并且向她解释过,这种喷剂的配方是专门找人研制的,能快速溶解大部分让他过敏的物质。 即使这些年他不在她身边,她也习惯了随身带一瓶。 那双湿意尚未全干的大眼睛一抬看他:“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陆行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这句话,和这样的眼神。 初歆也没有一定要他回应什么,已经抓住他藏在背后的那只手臂,不由分说拉了回来。 “让我看看。” 这次她捧着他的手,冷静查看了他的伤口,好在虽然在药物的作用下流了太多血,但切口本身不是很深。 她抬眼问:“什么时候可以止血?” 陆行川眼见她在短时间内就镇定了下来,反而有点不适应,定定望着她:“再过三分钟,如果没有其他症状出现,止住血,就可以了。” “你带了绷带?” “车上有。” “哪边?” 陆行川眼睑微垂,没有说话。 初歆长长的睫毛一扑闪:“你准备就在这里站三分钟?” 陆行川又默了默,只说:“我自己可以处理。” 言外之意,不需要她。 他替她受完伤,还在流血,已经迫不及待又要自己一个人离开了。 初歆眼神没有退让:“那你是要把我自己扔在这里?” 陆行川一怔。 最后他说:“那一起吧。” 他想要尽快离开,免得暴露出更多他在隐藏的秘密,但他的确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走。 这个世界的恶意,总是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显现。现在她离开他视线的每一秒钟,他都不安心。 陆行川的车就停在附近。 这辆车没有陆行川以前用的车那么个性,就是常见的豪车。 初歆专门扫了一眼车牌号:“我好像见过。”她说完,微咬唇,在余光里观察他的反应。 “这辆车是我借的。”陆行川平静地说。 “借的?” “跟陆云归借的,反正我在这边也呆不久。” “你……” “这两天过来参加一场学术会议,明天就回去。” 初歆没有再继续接话,反正她知道他已经把答案都想好了,一切只是为了告诉她,他还是不会留下来。 至于为什么他恰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有危险的时候,他可以有不同的解释,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上车以后,陆行川把伤了他的那把小银刀用密封袋封了起来,初歆认出:“这是学校西餐厅的刀。” 这个西餐厅今天才刚刚开张,价格比原来的食堂贵不少。晚饭的时候,宿星洋拉她一起过去尝鲜,她记得当时远远看见过陈如,不过陈如只是转了一圈,没点什么东西就走了。 西餐厅的餐具,都是消毒后放在公共区域,让用餐者自行取用。其中就有这种小刀。按照规定,餐具是不允许带走的。 陆行川听见“餐厅”两个字的时候,眉间不自觉蹙紧,以他的习惯,他从来不使用外面的公共餐具,哪怕是消毒过的。他只能希望,这把刀之前没用来切过什么别的。 表面上,他还是维持了他的淡定从容:“我会把它拿去化验一下。” 初歆不断在看手表上的时间,终于见秒针往上一并,她第一时间宣布:“三分钟到了,你觉得怎么样?” “没事。”陆行川终于给自己撒了些止血的药粉,打开车里的急救箱,准备清理包扎。 初歆接了过来:“我来。” 陆行川开口:“我自己——”来就好。 初歆:“不好。” 在她清晰干脆的拒绝下,他消了声。 到底,她还是长大了,变得比以前强势了不少。 然而奇怪的是,他似乎又不觉得,她现在的强势有哪里不好,也许是因为他从来都不觉得她有哪里不好…… 尽管态度强势,但她真正下手的时候始终很温柔,就像是生怕会弄疼了他。他感觉不到疼,却从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感受到小心翼翼的珍惜与呵护。 陆行川闭上眼睛。 他试图屏蔽掉这一切,然而事实上,他的感觉是更强烈了。 包扎完毕,他就立刻把手收了回来。 初歆又观察了他一阵,因为失血,他的面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得过分,显得很虚弱。 好在,至少目前,还没有发生她以前见过的那种严重过敏反应。 陆行川避开她的眼神:“我送你回宿舍。” “怎么送?”初歆眨眨眼,“你的手能开车?” “……那你自己开回去吧。” “你呢?” “我等一下叫司机来接。” “我可以送你。” “不必,太晚了。” 初歆垂下脑袋,半天没再说话,陆行川以为她是默认了。 他又想了想:“刚才的事情,我会派人处理,把该调查的调查清楚,你就不必多想了,更不要再为了这些涉险。” 初歆直到这时,才又想起来陈如和陈天的事情。 她一寸寸抬眸:“这和你,没有关系吧。” 既然他要和她分得这么清楚,那还有什么道理,来插手她的事情? 陆行川微怔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平静。 “我想我认识那个女生,我在基金会一个助学计划的档案里,见过她的资料。” 初歆眨了眨眼:“你资助过她?” 最后的结果是被她捅了一刀——在初歆的观念里,这件事真的很不对,也就一时忘了要和他赌气。 陆行川说得很直接:“做慈善本来就是这样,不见得总能帮到好人。” 他成年以后,沈镇墨把川行基金会的事务交给他亲自接手,他才发现做善事真的不只是说说这么容易,也不是只要有钱就一定能把事情办好。 行善比起除恶,是更复杂精巧的一项工作,一不小心就会变味,不仅该帮的人帮不到,还会反而助长一些糜烂的东西。 “我会让基金会的人审核一下那个项目的资金用途,顺带查一查她的家庭背景。如果发现可疑的地方,我们会直接把证据交给警方。总之,这件事会解决好的,你不要冲动行事,知道吗?” 初歆缓缓点头。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能冷静分析,制订完美妥帖的处理方案。 只是说到冲动行事—— “你刚才为什么要空手去接刀?”她直直看他的眼睛,“这是不是有点冲动?” 陆行川唇线抿直,转眸看向车窗外。 过了一会儿:“我……我没想到其他更好的办法。” “你可以喊我躲开啊。” 陆行川回头瞥了她一眼:“我喊了。” 初歆:“……” 她现在记起来,当时他的确喊了她的名字。然后,她就愣住了。 那个时候,她满脑子只有他的声音,至于这声音是在提示什么信息,她根本没有想。 她忘了自己本来在干什么,忘了所有的危险,只想马上找到他,只怕再弄丢了他。 这样看来,还真是她自己的错。 她贝齿咬唇,理不直气不壮勉强辩白:“……你没说让我躲开。” “是我传达信息不明确。” 他越是什么都顺着她说,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初歆就越是懊恼。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应该直接用手去抓刀刃,没有这么打架的。” “只想到这一招。” “什么?” “其实我不太会打架,”陆行川低眸,自嘲地笑笑,“从小我就不需要自己动手打架,没有实践的机会。” 因为他那个脆弱的身体,他从小就受到家人严密的保护,就算出去上学,他和同龄人的交流接触都很少,更别提小孩子之间常见的打闹,那是完全与他绝缘的。 何况,看见初歆有危险的时候,他全部的念头只是绝对不要让她被伤到,日常的智商也都短路了,所有行为全凭本能。 初歆默了默,然后说:“那我教你打架。”她乌溜的眼珠瞄向他,“至少要教你学会保护自己。” 这种长辈式的语重心长,用她绵糯天真的音色说出来,听来有点好笑,又别有一般可爱。 陆行川正要说“好”,突然想起来什么,又硬生生咽下去,只道:“以后吧。” 初歆感觉到,他的态度瞬间又冷了回去。 她却反而扬起下巴笑了笑:“你现在受伤了,我不会拔苗助长的。放心,今天晚上我只看着你。” “什么?” “我以前听陈医生说过,如果你身上有伤口发生细菌感染,可能会很危险。你是为我受伤,我当然应该看着你,确保你没事。” “不需要,我自己会小心的。不会有事。” “既然不会有事,”她诚挚的大眼睛望着他,“那就让我观察一段时间,有什么不可以?” “……我们总不能就在这里坐一夜吧。” “当然不行,你需要休息。你住哪儿?” “……酒店。” “地址。我来开车。” 陆行川揉了下眉心,眼眸一抬,里面是复杂不明的神色。 他看着她,又安静了两秒,才无奈挑明:“歆儿,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怎么能带你去酒店?” “现在是我带你去。”初歆回答得相当无辜。 “我是说,如果……万一,”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万一被别人看见,会产生误会的。” 初歆定定盯住他的脸。 “你在乎让别人误会,超过在乎让我担心,是么?” “……” 在她这样的眼神下,陆行川一时间哑口无言。 这次他更深刻地体会到,她真的不是过去那个乖乖听从他安排的小孩子了。 她甚至知道,怎样精准戳中最让他难以招架的那个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然后呢?”陆行川垂眼默了片刻,绵密的睫毛微微翕动,轻声问,“你晚上要和我住一起吗?” 初歆的心不自觉在狂跳,这一刻仿佛恨不得蹦出胸口。 不过尽管这样,她回应的速度倒是不慢。 “反正,不许你离开我的视线。” 在她低软而霸道的宣言里,陆行川抬起目光,一寸寸掠过她小巧紧绷的下颌,忐忑轻抿的唇瓣,双颊晕散的绯红,直到与她清澈的乌眸相撞。 第97章 失控九十七箭 浴室里的暗格 分明是在紧张, 但那双大眼睛里依然丝毫没有退让,没有犹豫,只有热忱的保护欲燃在眼底。 陆行川喉结一滚, 急错开了她的眼光,深吸气。 整整一分钟, 两个人谁都没有吭声。 在静谧的环境里,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最后他终于妥协:“去这个地址吧。” * 陆行川要求去的这家酒店,看起来十分高端也十分冷清, 他们从停车场出来,上电梯,再穿过走廊,一路上就没撞见过一个活人, 连个服务人员都没有。 初歆终于忍不住问:“这里……开张了吗?” “这家酒店提供最大限度的隐私服务, 我预订了一条专门的通道。”陆行川解释,“不是我们主动要求, 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初歆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服务, 有点开眼界。 只不过, 这样听他一说,她不禁就觉得哪里怪怪的。 好像他们现在真有了那么点“见不得人”的意思…… 不知道陆行川是不是也深有同感,因为他说完这个以后, 瞳光微微闪烁,接下来半天都没再开口。 到了房间,房卡就在门上,初歆打开门, 大致瞧了一下里面,这里没有摆放任何个人物品,看不出最近住过人的痕迹。 “你本来不是住在这里?” “这个房间是刚才在车上订的。”陆行川说, “它有一些,特殊的功能。” 初歆本来是有点失落,他还是不肯带她到他原先住的地方,不过听到“特殊的功能”,她又好奇起来。 “什么功能?” 陆行川瞥她一眼,很快敛眸:“你不是说,不许我离开你的视线。”他顿了顿,“这里可以实现。” 初歆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她那么说的意思就是要寸步不离守着他,这一点在随便哪个房间都可以实现吧? 只要他乖乖的,不要躲开她就好了。还需要什么特别的功能? 陆行川没有马上解释,穿过客厅,推门进了卧室。 初歆随他进去,四处张望一圈,目光落在房间中间的位置。 那里有一整面透明的玻璃隔板,把房间从中间分隔开,两边各有一套床和家具,仿佛两个镜像的小房间。 她从没见过这种奇怪的装潢,不知道目的何在。 在玻璃墙上,还有一道小门。陆行川拨开门锁:“进去看看。” 初歆先走了进去。 她一刚进门,那扇门就在身后关上了。 她回过头,没有看见陆行川——不仅是陆行川没有跟她一起进来,而且那面玻璃,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它突然就不是玻璃了。 现在她眼前所见的,是光洁的白色墙面。就连那扇门也融进了白色背景中,几乎难以分辨。 她怔然睁大眼睛,仿佛一步踏进了异次元,熟悉的一切瞬间就不见了。 他也不见了…… 就在这时,门又打开了,陆行川还好端端站在那里。 她第一时间本能抓住了他的胳膊,黑曜石般的眸子定在他脸上。 陆行川轻轻向她安抚地一笑,解释:“一种单向可视的光学技术。只能从外面看到里面,反之则不行。” 初歆睫毛一忽闪,所以他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他已经也走了进来,并淡定宣布:“今天我住里面这间,你住外面,随时可以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想,这应该符合你的要求了。” “……” 初歆嘴唇动了一点,不过没有马上发出声音。 她是万万想不到,还有这种解决方案的…… 陆行川还在继续给她介绍:“这扇门是这里唯一的出口,只能从外面开锁。所以,你过去把门锁上,我在里面是出不去的。”他浅淡的眸子望着她,不露情绪,“这样,够安心了么?” “……” 初歆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在跳,然后,她发现自己吞了一下口水。 ……她不是故意的。 她不敢去看陆行川这时候的表情,自己酝酿了半天,好不容易酝酿出小声的一句:“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这是我的专利。” 初歆觉得脑袋里更懵了。 在她这种仿佛重新认识了他的眼神下,陆行川轻咳一声,澄清:“我是指,这种单向可视材料使用了我的一项专利技术。这家酒店的老板出了一笔投资,找我合作这个项目。” “那……这个房间本来是用来……?” “就是一个概念产品,用来展示新型技术的应用。” 初歆本来还想问问这到底是个什么“概念”,陆行川已经面色不变继续往下交待:“这扇门关上以后,隔音也是单向的,只能从外面听见里面的声音。我尽量注意不弄出响动来打扰你休息,如果有事,我会按铃,你在那边肯定可以听到。”他目光掠过她衣服上沾染的血渍,“另外衣柜里有新衣服可以换。还有其他问题吗?” 初歆摇摇头。 “那回去休息吧。”陆行川简单道,“晚安。” “可是你……”她觑着他手上的绷带,捏住他衣服的手指不觉又紧了紧。 她本来只是想在他身边守他一夜,好好照顾他。 陆行川温声说:“只要你一睁眼睛,随时能看到我。” 初歆咬唇,他的解决方案很诡异,但的确是完美的。除了本能不愿放开他,她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她也只好顺着他的心意,把自己慢慢挪出那扇门之外。 她握着门把手,最后忍不住又确认一遍:“真的,随时都能看到你?” 陆行川想了想:“除非是……浴室里面看不到。” 初歆快速眨了两下眼睛。 “我、我没……没说想看。”她觉得自己是光明磊落的,但她发颤的声带似乎是有点不同意见。 她手一抖关上了那道门,门咔嗒一下应声锁了。 一片混乱的心跳里,她才想起来刚才自己少说了:“晚安。” 她把这句补上,可是站在面前的陆行川什么反应都没有。片刻后,他垂下眼睫,目光渐渐从她所在的位置挪开。 于是她又想起来,他在那边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 所以这是真的。 现在的他,被她关在这间奇怪的屋子里,像只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一样,任由她观察、监视、窥伺,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一点不会知道。 至于她肖想了什么,他就更加不会知道了…… 尽管这不是她主动要求的,她只是被动接受了安排,可她心头就是莫名涌起一股……犯罪感。 就好像,她现在每多看他一眼,就是在欺负他。 然而,怀着惴惴不安的良心,她仍然寸步不挪地守在玻璃墙前面,没法让自己少看一眼。 这段时间他又清减了不少,加上身上染血的白衣,隔着这层玻璃,今天的他看起来比平时都要脆弱,令人心疼。 也的确是很好欺负的样子…… 初歆已经非常怀疑,自己这个晚上能“安”。 在她观察的时候,陆行川始终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道门后面。 初歆想起来,他刚刚说,只有浴室是看不见的,所以那就是…… 她猛掐住自己的念头,回转身,垂眼看地面,深呼吸两遍。 不行,她都在瞎想些什么? 她才不是故意那样想他,肯定是这个诡异的环境影响了她。 她把刚才不自觉浮现在想象中的某种画面急忙驱逐掉,就当它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连忙想做点别的什么来分散掉自己的注意力。 按照他先前说的,她打开衣柜找替换的衣服。柜门打开的一刹那,她不禁一呆,乌眸睁得圆圆的。 本来,她以为他的意思是,给她准备了一两套暂时替换的衣服。 他考虑事情向来妥帖,能在短时间内安排周全也不奇怪。 可是,眼前这个巨大的衣柜里,挂满了崭新的漂亮衣服,各种颜色、风格、款式,丰富程度简直不亚于她在家里的衣橱。 她拿出几件比了比,恰好是她的尺码,都非常合身。 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她很想问问他,不过现在问不了。 就连睡衣都有不同的好几款,最后,初歆挑了一件素淡而舒适的睡裙,带去浴室。 她只想抓紧时间快点洗漱完,免得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心里一急,在浴室的瓷砖上脚下不慎一滑,手肘磕在了浴缸的外壁上。 好在她反应敏捷,马上就站稳了,揉着麻痛的胳膊。 等到疼痛消散得差不多了,她才突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感觉,她自己一时也说不太清楚,又过了一阵,她伸出试探的手指,在浴缸壁上敲了敲。 这声音,很明显,里面是空心的。 这地方果然很怪,浴缸居然还有夹层。 陆行川刚才并没有提起这一点,反而让她更加好奇了。 她研究了一会儿,沿着浴缸壁上的砖缝摸到一个能活动的地方,把其中一块砖轻易掰了下来,打开暗格。 一眼看去——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放。 初歆好不容易才找到机关,不禁有点失望,正要把那块砖再安回去,却见暗格底部有一个小小的金属按钮。 她指尖伸过去戳了一下,在第一时间,她觉得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后她听见了,水声。 水声近到好像就在她这间屋子里,但是她眼前浴室里所有的设备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哪里在放水。 她回过头。 她背后的那面墙……不见了。 至少它不再是一面墙了。 云雾朦胧的玻璃隔板后面,是镜像一样的另一间浴室。 还有—— 初歆在这一刻脑袋里完全放空,乌黑的瞳孔放得大大的。 同时她虚浮的步子不自觉踉跄退后,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撞倒了身后一人高的置物架。 一片狼藉。 第98章 失控九十八箭 水晶恋狱 “我听说你订了水晶恋狱?” 陆行川洗完澡出来, 就发现被他调成静音的手机上多了一串未接来电,而且都来自同一个号码。 很快,对方又持之不懈地打了过来, 这次他接起来了。 电话那头,陆云归刺探的好奇心简直要顺着手机信号爬过来。 陆行川听见他提起这个变态的噱头, 不自觉眉间一锁,冷冰冰道:“老板公然刺探顾客的隐私,这种酒店是不是该倒闭?” 只可惜, 由于压低了声音,这威胁听起来不是很有气势。 陆云归轻笑:“不敢大声说话,我猜你在里面那间?看来外面真有人啊,能让你信任到愿意被她完全掌控的人, 我猜猜是谁……” “陆云归, 你别太过分。” “我?我记得上次给你看设计的时候,你不是嫌弃这个项目很变态吗, 现在滋味怎么样了?” 陆行川垂下眼帘:“……不劳费心。” “我还真是费心。你这样的纯情小男生, 一下子玩这么野, 我是好心好意,怕你消受不了……” 他的状态听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低低的调笑带着醉意, 陆行川蹙眉:“你喝了多少?被甩了还是被绿了?” 陆云归:“……” 论亲弟弟不会说人话是一种什么体验。 “算了。”他叹气,“我就是好心来提醒你一下,人生处处有惊喜,好好享受吧。” “惊喜?”陆行川又想了片刻他的话, 品出背后的意思,“你是说这里的设计后来又有变动?” “我就是添了一点小小的,点睛之笔。” “添在哪儿?” “想知道?”陆云归醉醺醺在笑, 然后忽然间,所有戏谑一扫而空,语气变得疏冷而正经,“不过我看你现在也不太方便,还是改日再说吧。” “……” “我不打扰你了。” 那边电话已经挂了,陆行川也干脆利落把手机放下,不再理他。 只是经验告诉他,如果陆云归真的亲自对这里的设计做过改动,那肯定改不出什么好来。 本来就是陆云归的点子,给这套房间取出“水晶恋狱”这种狗血变态的名字来。 然而他知道自己就算再去追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不上这个套。 不过心底到底还是余留了一丝不安,他禁不住环顾四周,扫描过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痕迹。 来之前,他已经吩咐人做过清理,让这个地方尽量显得正常。但无论如何,这里原本的功能确实不太单纯。且不说别的,就这种时时刻刻被窥视的感觉,就令他的心境难免不是那么宁静。 他微一侧身,计算出一个从外面看不出他动作的角度,把一小片药快速吞了下去。 这几年他的失眠症比以前更厉害了些,所以身上是常备安眠药的。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收敛目光,把所有困惑的心思暂时压了回去。依旧维持他的优雅沉着,把房间里的灯光都熄掉,只留下一盏光芒微弱的小夜灯。 安静地卧下,和衣而睡。 他承诺过,要让她今晚随时都能看到他。 同时他也知道,如果他不快点睡,并且让她信服他睡得很安稳,那么她在那边只顾盯着他,肯定也是不会休息的。 所以,其余事就留到明日再做处理吧。 在他看不见的一墙之外。 初歆蹲在墙角,双手抱膝,把自己紧缩成不断发抖的一团。 已经过了好半天,浴室里所见的画面还是一帧一帧回放在她眼前,根本无法控制。 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突然获得了陆行川的高清图像记忆。 里面那面磨砂的玻璃隔板不是完全透明的,恰恰是半透不透之间的那种朦胧效果,可是不该看的,又什么都遮不住。 她似乎是觉得热,但又实实在在,在发抖。 她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心跳连成一片,跳得她四肢发软,头脑发晕。 房间里这种古怪的音效对她也没有帮助。陆行川之前只说隔音是单向的,但现在她经过实际体会,发现这不是准确的说法。 现在她才明白,这两个房间的布局完全一样,是很有道理的。不知道是通过什么黑科技,外面这间屋子随时都在立体声还原里面房间的声音,尽管她始终没有看见音响的位置所在。 比如刚才他坐在床边讲电话的时候,她能听见他就在她床边说话。 所以,虽然他嗓音压得很低,她还是清楚听到内容了。 当然,她没怎么听懂,现在也没太有这个心思。 等他在玻璃墙那边安静睡下,又过了好一阵,她激荡的心情,才终于稍稍有点平复。 大致镇定下来以后,她就更心虚了。 尽管她不是有意偷窥的,可是当时她在里面,不知不觉就看得有点……久。 如今再怎么愧悔交加,已经看见的东西却没有办法抹掉了。 好在,至少目前他看起来还是无知无觉的。 刚才她在里面的时候,撞倒了架子,弄出那么大动静,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她猛醒过神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绝对不能让他发现。 她连忙冲回了浴室,找到那个暗格,又戳了一下里面的按钮。 好在这简单的机关还是靠谱的,消失的墙马上变了回来。她小心翼翼把暗格和她弄乱的浴室都恢复原状,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她正在通向隔壁浴室的那面墙之前,呆呆地两眼发直。 就好像,还想要从那边看到什么一样…… 初歆:“……” 她可真是中毒了。 她快速洗了个淋浴,换好衣服从浴室里出来,然而那沾染的剧毒似乎还是没有洗清。 事实上,由于她担心会生病,没敢把水温调太低,身体里那股热毒受到熏蒸的热气刺激,倒像是发作得更厉害了。 她抱头呜咽了一声,倒在床上。 仿佛是嫌这漫漫长夜还不够,她软软地躺了片刻,就听见了—— 细微、舒缓的呼吸声。 他的呼吸声。 这房间的音响真的是太好了,连这个都不放过。 这点声响本身是极其微弱的,倘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哪怕竖起耳朵仔细听了,都难免还会有几分怀疑,这是不是单纯的错觉。 要不是她这时候格外敏感,可能也不会注意到这个。 但现在她已经听到了,就再也没法忽略这是什么。 轻缓起伏的气息,隔空撩拨在她耳侧,幻化成异样的酥麻感,一点点刺探进她灵魂深处…… 初歆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深呼吸,可是她的心跳更乱了。 这种陌生的、无可排解的煎熬,从骨髓深处折磨着她,安心睡觉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爬起来,离床远了一点。那微弱的呼吸声听不见了。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两个房间中间玻璃墙前面,在那里默默站了半晌。 然后手指一动,打开了他们中间相隔的那道门。 在夜灯幽暗的光线下,她如同受了蛊惑一般,轻轻走了过去。 清冷的灯光描摹出他清隽完美的五官,他的睡颜苍白而安静,毫不设防的样子无辜到了极点,真的像一只纯洁的天使。 ……纯洁到能勾起人的邪念。 仿佛此时此刻,她能够完全掌控他的一切。 又仿佛,只要她愿意,就能永远把他留在这里,让他再也逃不掉…… 她不知不觉又咽了咽口水。 紧张的冷汗沁出鼻尖,明明她还没有做什么,那些古怪的想象已经使心跳快到无以复加。 一定是光线的问题,才会让她产生种种邪恶的冲动。 一定是的。 然而无可辩驳的是,她的眼神就是不受控制,一寸寸掠过他无瑕的眉眼,色泽浅淡的唇,向下,逡巡在他扣紧的衣领上。 他拘谨地扣到了最上面那颗扣子,看起来很不透气的样子。 她在他床边坐下,指尖探过去,给他解了两颗,顺便把他的衣领拨开了一点。 当然,她这样做纯粹只是为了让他睡得稍微放松些,但是对着他露出的半截锁骨,她不知不觉就看得久了一些。 微凸的骨骼被他脖子上简约的银色项链所衬托,一种清冷的性感。 这倒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条链子。她犹豫了下,小心翼翼把它拖了出来,看见了上面挂的东西。 一个木质的护身符,上面有刻字——一个“歆”字。 是她的护身符…… 这个护身符,自从她给了他以后,就没见他再拿出来了。所以,她以前不知道,他把它收在哪里。 她也不知道,在他不肯理她的时候,却把她的名字贴身戴在身上。 和护身符穿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金色的小挂坠,这是初歆没有见过的。但她一眼认了出来——这个形状,像天使。 这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借着幽暗的灯光,她研究了一会儿这个天使挂坠,意想不到的是,找到了里面隐藏的数据接口。 她眨了眨眼睛,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个存储盘…… 能让他这样贴身携带,她实在忍不住好奇,里面存的究竟是什么内容。 她手上把玩着这两个小东西,只顾猜想,浑然不觉就出了一会儿神。 以至于她竟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股不容拒绝的劲力已经捉住了她的手。 等她正式发觉这件事的时候,为时已晚,她那只不安分的小爪子早被他牢牢钳制住了。 可他看起来并没有醒。 初歆:“……”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会在梦里抓贼的。 而且他果然是没有任何伤痛的意识,用的就是受伤的那只手。 初歆心在狂跳,唯恐弄伤他,不敢强力挣脱,又怕他手指太用力,会再把伤口崩开。 但她等了半天,他也没有一点要放松的意思。 叫醒他? 她评估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不太能下得了这个决心…… 进退两难之际,她忽然本能地俯下身,对着他的手轻轻吹起气来。 她自己说不清楚这个行为到底意义何在,但奇怪的是,被她安抚的气息所包裹,他紧绷的手真的逐渐放松了下来。 不过依然松松地握着,没有放开她。 一种贪恋、不舍、近于依赖的姿态…… 初歆一时恍了神。 自从他认为她长大了,在清醒时就不会再对她展现这样的眷恋。 反而他离开她的背影,一次比一次干脆决绝。 有一瞬间,她恨不能就让时间暂停在这时候…… 但冲动的情绪渐渐冷却,她终归还是恢复了理智。 假如她只能趁他没有意识的时候,来寻求一丝慰藉,这就是她想要的吗? 她决定自己现在不该再继续呆在这里了,小心地试图慢慢把手抽出来。 这次他没有再攥紧她。 只是,就在她指尖即将抽离的时候,她听见了。 微哑的嗓音,极为微弱的低语转瞬即逝,很容易就错过了。 可她是不会听漏的。 那是她的名字。 还有—— “不要走。” 第99章 失控九十九箭 撩人真的有点难 第二天早上, 陆行川在晨光里睁开眼睛。 药物的作用,这一夜他睡得很安稳。但他控制了药量,不会让自己起得太晚。 他注意不要弄出声响, 小心地从床上坐起来。 左肩上一沉,阻住了他的动作。 他侧脸看过去。 小姑娘软乎乎的小脸压在他肩膀上, 正睡得安详。乌黑柔软的发丝如瀑布散落下来,扫在她纤细白皙的颈项上,她似乎是觉得痒, 像小动物似的蜷缩身体,不安地蹭了蹭。 瞬间,他的大脑被清空。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她在睡梦里伸出胳膊, 搂住了他的脖子, 一只纤柔的小手还在他头顶上安抚地拍了两下。 这个姿势,就像是在抱一个……布偶娃娃。 她闭着眼睛眉尖微蹙, 天真迷惑的呓语拂过他耳边。 “……天使……长大了……” 陆行川:“……” 看来是真把他当成了她的天使娃娃? 他在紧绷的心情中感到一丝好笑, 试图不露痕迹地避开, 然而她抱得很紧,小手迷迷糊糊往下滑,摸到了他的脸——捏了捏, 又揉了揉…… 陆行川:“……” 他从小到大,自从有了自主的行动能力以后,就没受过这种待遇。 初歆在浑浑噩噩中,只觉得困惑, 为什么她的天使娃娃一夜之间长大了这么多,为什么手感也变得不一样了…… 她想好好看看它。 于是她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对上近处一双目光僵滞的浅色眼眸。 所以,这就是刚才被她捏过的“天使”…… 两人四目相对, 在初歆来得及用大脑思考之前,她情不自禁地,又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 软软的,弹弹的,真的很好捏呀。 陆行川见她醒了,本来是要推开她,可是随着这注入灵魂的一捏,他再次被封印了。 那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望着他,眨了眨,有点茫然,有点无辜。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初歆渐渐真的醒了过来,意识到,她好像是干了件大事…… 她花了一秒钟梳理。 不,不止一件。 她睡在了他床上,搂着他的脖子,刚刚还亲手捏了他这张凛然出尘、不可侵犯、但实际手感很不错的冰山脸。 捏了不止一次…… “……” 在陆行川深不可测的注视下,她放肆的小手掉下来,总算松开了他。 心虚的小颤音散进空气里。 “……师父。” 又绵又软,拂在人心上,就能化了所有脾气。 陆行川脊背一绷,转开眸光,从另一侧起床整理衣服:“现在倒是叫师父了。” 初歆望着他,长长的睫毛轻颤。 自从那次他宣布她“出师”了,并且说走就走,不再和她见面,她就再也没叫过他“师父”。 不管是赌气还是什么,总之两个人心照不宣,在后续的联系中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刚才她突然脱口而出叫“师父”,主要还是因为……做贼心虚吧。 陆行川垂下眼,目光停在自己解开的衣领上,动作顿住。 他记得清清楚楚,临睡前,他衬衣上的每颗扣子都是扣好的。 还有…… 微怔一秒后,他把脖子上戴的链子塞回衣服里,又审视了一遍自己身上其余部分的衣物,不像被动过。 这才平稳看向初歆,淡淡问:“怎么会在这里?” 初歆:“……” 他这种冷静的提问,就像是在审她一样。 她趴在床上,慢慢地抬眸,往四周一扫,勉强掩饰心虚:“我……我昨天就是想过来看一眼,然后不小心把门关了,回不去了。” 陆行川淡淡的瞳仁望了她片刻,自己走到那面神秘的墙前面。 初歆眼看着,他只是轻轻抬手一推,看似严丝合缝的墙就被打开了开口。 那道门又出现了。 “安全设计,门不能从里面锁。”陆行川简单解释。 初歆:“……” 他讲得很简略,但她已经自己想明白了。他先前就说过,上锁之后这扇门只能从外面打开,那么为了避免两个人一起不慎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的屋子,这门理所当然也只能从外面上锁。 她努力保持镇定:“……我没注意。” “那为什么不叫醒我?” “……” “怎么会在这里睡着了?” 初歆垂着脑袋,被他审得有点招架不住。 以前她考不及格的时候,他也没问过这么多。 小小的逆反在她心头渐渐充盈,她反而没有那么心虚了,一咬唇,半是赌气,半是真心:“我就喜欢睡这里,不行吗?” 陆行川把她眉眼间的倔强收入眼底,半晌才开口。 “歆儿,女孩子不可以这样,知道吗?” 他的语气缓和了不少,温柔而耐心,内容却激起初歆更强的逆反心。 她抬起下巴,直视他:“不可以哪样?” “不可以——”陆行川停了半拍,似乎在下决心,但随即他走近两步,平静无澜地说了下去,“不可以和异性睡在同一张床上。” 她现在已经二十岁了,不是十四岁,他用这种认真的态度教她这个,实在有点好笑,不过他表现得毫无破绽,就像是相信她真的不懂。 尴尬飘散在空气里。 初歆瞧了他一阵,突然问:“那我以后嫁人了怎么办?” 陆行川微怔,找补了回来:“当然,你未来的另一半例外。” 初歆趴在床上,用手支起脸,“哦”了一声,一双天真无辜的大眼睛眨了眨。 “那我也没做错什么叭。” 她清灵的眸子里闪着几分狡黠,又有几分炽热。 未来的……另一半。 屋子里很静,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在对视当中,陆行川渐渐绷紧的唇失去血色,打破沉默:“也不可以开这种玩笑。” “玩笑,也需要这么介意?” 她目光移向下,落在他包裹着绷带却不由自主攥紧的拳上。 陆行川本能想把手背到身后,避开她的视线,不过她动作更快,已经捉住了他的手腕。 “你——” “不要用力,会弄伤的。” 她的口气像是温柔的劝哄,而他只是看着她,握紧的拳却没有任何放松的迹象。 于是她又像昨夜那样,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吹了吹。 在这一瞬,陆行川不自觉把手指攥得更使力了些。 这一切让他有些恍惚,她就这样珍惜地捧着他的手,天真温柔的气息拂在他敏感的皮肤上,带来轻微的酥麻感,一寸寸考验他的自制力,让他几乎分不清,是无意是有意…… 他为什么要允许她这样做? 明明他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喉结一滚,他蓦然打开拳,同时一下子把手抽了回来。 “起床准备一下,我送你回学校。” 撂下这句话,他便维持着最大限度的淡定,落荒而逃。 初歆眼看他的身影在浴室门后消失,才捂住心口,摸到自己早就动如狂奔的心跳。 她刚才是在干什么,她自己当然不会没有感觉。 撩人,真的有点难啊。 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做对了没有,这次又没有那么厉害的师父来教她。 片刻失神之后,她被从浴室隐约传来的水声惊醒。 尽管没有昨晚在那边听得那么清楚,此时因联想而带来的刻骨羞耻感还是让她一下子连耳根都烧热红透。 要是让他知道,她已经把他给看光了,他还能这么淡定吗? 她猛地意识到这个念头有多疯狂,急忙打住。 ——还是祈祷他永远不要发现吧。 她回了隔壁房间,不过不敢在这个时间贸然进浴室洗漱,免得再发生什么意外。 于是她先瞧了一眼手机,上面的几十个未接来电晃了她的眼睛。 她给宿星洋打了回去,电话还没来得及响完一声,就被接起来了。 “你在哪儿?有危险吗?” 劈头而来的焦急发问让初歆懵了下:“没有啊,我——”她想回答“在哪儿”这个问题,但发现不太好说,所以含糊其辞,“我在外面。” 宿星洋毫不犹豫:“那你不要动,告诉我位置,我马上过去。” 初歆更不解了,听他这个反应,还以为她是情报部门走失的重点保护对象。 “你怎么啦?我好好的。” “你没看学校论坛上的新闻?” 这倒的确没有。 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还哪有多余的心思关心新闻。 “出什么事了吗?” “看我发你的链接。” 初歆快速浏览了一遍,这个帖子热度很高,内容更惊悚,讲的是最近在K城发生的连环杀人案件,受害者均为年轻女性,尽管致命原因各不相同,但死者被发现后身上都有相似的遭受虐待的痕迹,因此警方初步判定是同一凶手连环作案。 宿星洋的消息还在不断传过来。 “这些是已知受害者的照片。” 照片上的这些女孩子和初歆年龄不相上下,她一张张翻过去,已经隐隐感觉到什么。 “最后这张,是我根据几位受害者的肖像做成的电脑合成图,你应该能看出来这像谁?” 图上的这张脸,对初歆来说的确很熟悉。 尽管不完全一样,不过依稀认得出六七分相似的轮廓——和她自己。 “还有,受害者的尸体上最一致的特征就是,”宿星洋顿了顿,“手心处都有烧烫造成的伤痕。” 初歆垂眸打开手掌。 手心里原本那块狰狞的疤,经过长时间的治疗和护理,现在已经不太明显,只留下浅淡的痕迹仍在证明,过去那些可怕的遭遇不仅仅是一场噩梦。 她微怔后只是说:“也许是巧合吧。” “我也希望是我多想了,但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是冲你来的呢?你最近不是说,经常感觉有人在背后跟踪你?” “那个……”初歆犹豫了下,“应该不是一回事。” “反正现阶段一切小心为妙。你到底在哪儿?我这就过去接你。”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好几遍了,初歆听着他急吼吼的关心,默了片刻:“不必啦,我自己会注意安全的。”她笑笑,“再说如果真有人要对我不利,多一个你不是白送人头吗。” “……” “正好今天没课,你就呆在宿舍给自己好好补一觉吧,免得又走在半路上睡着。” “你——”宿星洋微顿后也轻笑了声,“反正我听出来了,说话遮遮掩掩的,就是不想告诉我你在哪儿,对吧?” 高智商人士的推理能力,果然没那么容易瞒过。 他又说:“或者,你是不想告诉我,和谁在一起?” “……” 被他一下子戳穿内心的想法,初歆最初的反应是心虚的,可是她仔细想了想,发现这好像也没什么不能说。 说不定,说了才好…… “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她稳住自己的心跳,声调镇定,“是我未来的男朋友。” 一时间,电话的另一边寂静如死。 然后,他问:“未来的,什么意思?” 初歆微笑:“等我把他撩到手,就是咯。” “……这个也能贷款?” “我这叫做自信。”初歆眼睛不眨地说。 “……” 宿星洋又默了两秒,音色有些发沉:“所以你自信到昨晚一夜未归,跟你的‘未来’在一起?” 这句话作为事实陈述本来是没错的,只是背后的意涵听起来过于暧昧了。 初歆喉咙有些发干,没有立刻作答。 “昨天你一直不接电话,我只能找别人到你宿舍去看,我知道你一直没回来过。不过你放心,我当然不会出去乱说。” 宿星洋心烦意乱说完这些,半晌没再吭声,初歆似乎感觉到,他是在等一个解释,等她的解释。 但她没有解释,只是微笑说:“那谢谢啦。” 最后宿星洋又咕哝一句“那你有事再随时联系我”,就挂了电话。凭借初歆对负面情绪的敏感,当然听得出他不是特别开心。 不过她也早就想通了,她不可能哄每个人都开心。 至于她该哄的那个人—— 她一回头,发现他就站在身后不远处。 这才想起来,刚才她过来的时候,没有把那扇门关上。或许她本来就是有意这么做的,因为不愿意再把他关在那个奇怪的封闭空间里。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她刚才说那些话固然是为了给宿星洋暗示,不过那个大大的野心,也并不是假的。 ——把他撩到手。 只是,她宁愿这个野心不是在现在以这种方式暴露。 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跳狂飙,圆溜溜的眸子怔望着他,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刚刚炫耀过的自信早不知道哪里去了,仿佛一只不小心撞进罗网的可怜鸟儿,眼巴巴等待命运的宣判。 第100章 失控一百箭 我喜欢你 “那边屏蔽手机信号, 我过来叫客房服务。” 陆行川不显情绪地垂下眼皮,说罢,拿起座机听筒, 顺理成章地开始预订早餐。 初歆:“……” 期间他还问了初歆想吃什么,不过初歆这时候沉浸在人生的大起大落中, 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木然摇头。 等他放下电话,初歆呆若木鸡的大脑才重新转起来, 想到这个手机信号的事情不太对。 “昨天你不是在里面用过手机?” “酒店的紧急求助专线是不屏蔽的。”陆行川解释,“昨天那是,有人滥用。” 初歆又有点心梗了,紧急求助专线?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现在白天的阳光抵消了她心底那股阴暗的冲动, 她是不太想呆在这儿了。 可是, 离开这里,她是不是又很难见到他了…… 等初歆洗漱完出来, 丰盛的早餐已经摆在客厅的餐桌上。 基本都是给她一个人的早餐。 各种她喜欢的小点心, 放在水晶般精致的小盘子里, 加起来刚好是她一个人的量,按照他以往的习惯,她估计每样东西的克数都是精准计算好的。 对比鲜明的是, 在他自己面前,只有一杯果汁,还有盘子里几块饼干状的东西。 果然是一如既往的餐风饮露。 初歆在桌边坐下,手边就是她最爱喝的草莓奶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她今天竟然不太想尝这个味道。 她抿了抿唇,突然开口:“我也想喝果汁。” 她知道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刚才他问的时候, 她明明对吃什么都没有意见。 陆行川波澜不惊:“那我再叫一杯。” 初歆继续眼巴巴瞧他盘子里的饼干:“还有,我也想吃这个。” 这次陆行川眉宇一蹙:“你不会喜欢的。” “不亲口尝过,怎么知道喜不喜欢?” 陆行川没再言语,直接把盘子向她推了过来。 初歆叉起一块,在张口咬的同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其实她完全可以把毫无味道的东西吃出津津有味的感觉来。 只可惜她的演技一时还是没能扛过味蕾神经惨遭虐待后的尖厉嘶叫。 这饼干并不是她预想中那种没有味道的——它是苦的,而且苦得相当奇特,不过是尝这么一口,就让她牙齿到舌头都像遭了电击一样发麻。 陆行川看她表情:“不喜欢就吐出来吧,我猜想这个配方味道不是很好。” 就连他这种尝不太出味道的人,对这种滋味也隐隐不怎么喜欢,只不过这是医嘱建议的营养配方,所以他就这么吃了。 初歆没有吐出来。她不仅把这第一口咽了下去,而且迅速而坚定,把整块饼干都吃完了。 她要再去叉第二块的时候,被按住了手腕。 她慢慢抬眼,陆行川看见了她圆溜溜眸子里盈润的水光。 本来他自己体会不到这东西到底难吃到什么地步,如今看来还真不是一般的难吃,都快难吃哭了吧? 就这样她还偏要吃。 他微叹了口气,把自己还没动过的那杯果汁朝她推了过去:“冲一下。” 清甜的苹果汁沁入心脾,缓解了口内的苦涩感,果然是好多了。 初歆忍不住多喝了两口。 陆行川审视了她一阵,轻叹了声:“歆儿,你想要证明什么?” “……” 这个问题就像锐利的一根针,一下子把两人之间不明的气氛挑破。 一针见血。 初歆知道自己又被他给看透了。 的确,她是想证明什么。 “你不需要适应我的生活方式,”他说,“你也适应不了。” 那道针被刺得更深。初歆想要反驳,却听见他继续道: “刚才你在电话里说的我都听见了。” 她险些没拿稳杯子,晃洒了手里的果汁。 想到自己那个野心勃勃却暴露过早的计划,心脏怦怦狂跳,宛如走楼梯时踏空了一步。 不过在羞耻紧张当中,也掺杂了隐隐的期待。 然而她的期待注定保持不长久。 陆行川垂下眼眸,盯着桌面上的一点,语调没有波澜:“我们之间不可能发展成那种关系。所以我希望,以后你能避免把感情浪费在这上面。” 初歆一个字一个字听进去,不由自主呆了呆,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在提醒她不要浪费水资源,冷静又官方。 虽然他一直在回避她,这还是第一次拒绝得这么明确。 麻木的舌头和麻木的知觉逐渐都恢复了过来,她一扯嘴角,乌溜的大眼睛打量他,软软地好奇:“这是你用来拒绝别人的模板吧?听起来好正式。” 陆行川:“……” 倒是想不到她找到的重点会是这个。 如此一来,他压抑的心情倒是被打断了一时。 初歆正托着下巴细细看他:“你为什么觉得我刚才说的是你?我提到你的名字了吗?” “……” 陆行川发觉,在他完美的记忆里,的确不存在这样的细节。 两个人视线对撞。 初歆的心跳还在狂奔,她当然不是指望这样耍赖真能骗过他,但是…… 最后他淡淡地说:“那看来是我误会了。” 初歆垂眸。她是明白,他比她更想退回那条基准线上。 有些事,哪怕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好像只要不说破,就可以当作没有。 她又呷了一口果汁。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品出来的酸味却更多。伴随着一种同样酸涩莫名的不甘涌到舌尖,化成脱口而出的冲动—— “昨天晚上是你让我不要走的。” 陆行川怔了下。 初歆说完了其实也有点恍惚,仿佛刚才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支配了。 但同时,她又觉得异常痛快。 反正已经又越过了那道线,她抿了抿唇,又问:“你梦见我了,是不是?” 如果不是梦见她,怎么会在睡梦中唤她的名字,让她不要走。 陆行川逐渐回过神来,淡淡地说:“我记不清自己做梦的内容。” 他的超级记忆力只局限于清醒的时候,睡梦是他记忆中唯一的模糊地带,也只有在那里,他才敢尽情放肆自己的意识…… 初歆笃定:“那就是梦见了。” “……” “你一直把那个护身符戴在身上吧?” “……”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到它的时候,你会想起我吗?” “快吃吧,”陆行川低头看餐盘,“吃完我送你回学校。” “星期天没有课,我不着急。” “你一学期选了48个学分的课,不需要做作业吗?” 初歆乌溜的大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一圈:“你怎么知道我修了多少学分?” “……” 果然是关心则乱,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结果处处都是破绽。 于是他干脆也坦荡了:“你忘了,我什么都知道。”他淡然道,“所以,你试探我也没有意义。” 被他这样直截了当给挡回来,初歆低头沉默一阵,换了个话题:“按照现在的进度,两年我就能修完大学的所有学分。” 她尽量开心地说起这件事,然而他根本没接这个茬。 她只好咬牙继续解释自己的规划:“之后我打算报林凡教授的研究生,爸爸已经帮我联系过她了,她应该对我印象还不错。而且她说,如果这学期我能把她要求的课程都修完,拿到全A,等寒假的时候,她会考虑安排我到她的实验室学习。” 林凡教授是免疫医学方面的权威,目前在K城医学院的免疫学研究实验室任职,根据初向南的说法,林凡正在主持的那项研究,是陆行川目前最大的希望。 那么她的目标,就是尽己所能加入进去。 陆行川听她一鼓作气讲完这许多话,才淡淡启唇。 “林凡教授当年亲自预测我活不过十二岁。” 初歆窒了一下。 好在她紧接着反应过来:“……证明那是个错误。反正科学本来就是在不断修正中前进的嘛,林教授现在做的这项研究——” “说不定也是个错误。”他漠然截断了她的话。 他这个身体,从小到大家里人给他请过不少专家来看,而且他这种医学奇迹体质作为研究对象,也是相关方向的研究者可遇不可求的。因此,这个领域最顶尖的权威,他基本上都认识。 他们所做的研究,他也全都了解。 因此他从来不指望,会突然从哪里冒出什么神奇的方法来拯救他。 他更清楚,她耗费在这上面的努力并不会带来任何不同。那又何必? 初歆被迎头浇来这一桶冰水,怔望他几秒钟,忽而若无其事般,眸子里又恢复了乐观的光芒:“既然你也说‘说不定’,那就是有希望。”她微微扬起下巴,稚嫩的容颜浅笑嫣然,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我相信有希望。” 刹那间,陆行川险些被她这份执著的乐观所感染,然而冲动退去后,留给他的只是更深的无力感。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应对一切游刃有余,可是现在…… 他阖目片刻,轻声:“为什么非要强求。” “为什么”这三个字他极少需要问,毕竟他自诩无所不知,而一般情况下事实也的确如此。 然而,现在他碰见了自己真正不懂的事情。 明明他已经尽力斩断所有可能性,为什么她还是…… 初歆看着他,清澈的眼神不避不退,几分炙热,几分执迷。 为什么? “强求,也是跟师父学的呀。” 在她那段混沌无助的岁月里,他坚持为她所做的,于其他人眼中也难脱“强求”二字,但他从来没有对她丧失信心,直到真正把她拉进这个光明的世界。 他的强求终能成真,为什么她不能? 陆行川听懂了她在说什么,但是:“那不一样。”他略略低眉,“而且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这个“不需要”在初歆听来格外扎耳,她眉尖一蹙:“不管你需不需要。外公教过我,长大以后要报答师父,不可以做忘恩负义的人。” 她一字字说得十分认真。 陆行川凝神望她,听着她说,平静如许的脸色在顷刻间起了波澜,又被压下。 一秒,两秒……他淡若琉璃的眼瞳渐渐放空,眼底仅存的那一点情绪也幻化成虚无。 他却突然笑了。 一丝薄凉又自嘲的笑,无声而过,转瞬即逝,了无痕迹。 “所以,你是为了报答我。” 他的反应令初歆不自觉心揪了一下,她感觉有哪里出了问题,想要解释,一时又无从说起…… “那你怕是搞错了。”他继续道,“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改变你什么。你走到今天,是靠你自己的天赋和努力。” “可是——” “至于我,不过教了你一些基本的常识而已,假如当时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教你。况且,我本来就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接近你。你从来不欠我,何必要报答。” “可是——” 他站起身,不再看她,再次剥夺了她说话的机会。 “你自己想清楚吧。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了。再给你半个小时吃完早餐,之后有人过来接你回学校。” 匆匆交待完这些,他拔腿就走,就好像这间屋子里的气氛,已经使他难以忍受再多待一秒。 初歆本来正处在发懵的状态中,他明明为她做过那么多,怎么可以否认?这时候总算一下子清醒过来,追上去从背后抱住了他,侧脸紧贴在他清瘦而坚实的脊背上。 毕竟什么都没有这件事重要——这次她必须把他留下。 如果再轻易放他走,她一定会后悔,甚至可能不会有下次机会了…… 她不要。 慌乱之下,她完全是用本能在挽留他。 但显然,他并不怎么配合。 感觉到他在试图抽身,她纤细的胳膊使出力气,加倍搂紧了他,彻底杜绝他逃脱掉的机会。直到他无奈放弃,任由她抱,只是身体更加僵硬。 她稍稍安心了一点。 温怯的小软音这才嗫嚅出声,听起来无辜至极,仿佛正在大胆施为的人并不是她。 “……你生气了?” 他还是静静的:“没有。” 她知道他在说谎。 哪怕他只有一点点生气,她也不会看错听错的。 至于她到底是哪里惹他生气了……? “是我说错话了?” “……没有。”他的嗓音微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阖上双目,调整自己的气息。 她漆黑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铺满他的肩背,交缠在他光洁的白衣上。深吸气,呼吸他身上清新的味道,每一下,贪婪而迷恋。 她在膨胀的占有欲里闭上眼睛。 ——这个人,是属于她的。 只能属于她。 那她怎么能让他不开心? 浅浅一吻落在他肩头,温存而霸道,宛如对所有权的宣示。 陆行川瞳仁深处一震。 尽管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他放大的感官却无处可逃。 而她轻细哄慰的言语,字字句句,在他耳边。 “别生气了。” “不是……报答。” “我,我喜欢你。” 第101章 失控一百零一箭 不会痛的人怎么会爱…… 无数烟火绽开, 陨落,又重聚,直到零星的光点散尽, 无声,无边, 无际。 陆行川的意识从这个虚空的世界里回归现实。 “我说了,我没有生气。还有,”他的指甲掐进掌心, 听见自己机械地说,“你可以放开我了。” 初歆依赖地把脸埋在他身上,拥抱他的双臂反而又紧了紧。 “歆儿……” 终于,她慢慢、慢慢地松开了他。 他回过身看她的眼睛, 眸底的神色难以参透。 “以后不要乱说那种话了, 知道吗?” “我没有乱说。” 他又审视她片刻,忽而轻哂:“你懂什么是喜欢。” 初歆被他的语气刺激到。 明明她已经长大了, 长高了也懂事了, 现在还拿她当不懂事的小孩子, 只让她加倍逆反。 她黑亮的眼珠紧盯住他。 “如果我真的‘不懂’,你为什么要躲我?” 沉默。 最终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刚才你那样说,是为了哄我开心, 对吧。” “……” 初歆无法否认这一点。可他这种态度就是让她觉得冤屈,明明是他自己为了她那一句“报答”就触动了敏感的神经,自己生起闷气来。 她不哄也不行呀。 “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这样。”陆行川强迫自己无视她委屈的大眼睛, “那些话我会当作没有听见。” 初歆一愣:“可是——” “不想吃东西的话,我现在就送你回学校。” 初歆站在原地没有动。 “可是,”这次她咬字重了些, “你听见了。”微顿,“你也被哄开心了。” 哪怕他嘴上不肯说,前后微妙的情绪变化并没有瞒过她。 他接受不了她对他的感情是所谓的“报答”,那他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在他的沉默里,她看见了他额角绷紧的青筋。 而他在回避她的目光。 初歆直直看着他:“你不敢承认么?” “……” 今天他已经不止一次被她问得无言以对。也许他不是不能用优雅的谎言来应付,可是,他就是一次次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他在做什么? 他定下神,漠然:“你脑补太多了。” 初歆的乌眸如镜面般照着他的倒影:“你突然从看不见的地方冒出来替我挡一刀,这也是我脑补的?” “意外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那没有意外的时候,你又藏在哪里?” “……我只是凑巧路过,你真的想太多了。” 初歆一寸寸扫过他恍若无情的眉眼,似乎在寻找什么。 什么都没有找到。 突然,她说:“那你发誓。” “什么?” “你发誓,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对我好,就算哪天看见我要死了,你也不会再管。” 她的语速很快,像是要赶在自己改变主意之前,迅速把这些话说完。 “你——”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声音在发颤,身体不知不觉也在发颤:“只要你发誓,我就再也不说了。” 她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输了就一败涂地,兴许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 但她仍然赌了这一把。 或许是因为勇敢,或许是因为愚蠢,又或许她只是太想要一个结果了。 “你清楚你在说什么?”他的嗓音微哑。 “我清楚。”她很肯定。 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他,缓缓,抬起手…… 初歆连成一片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但紧接着,她说:“用我发誓。” 陆行川刚刚举起一点的手臂滞住,重新落了回去,没有再动。 “你不敢?”她双眼定定盯着他,“你又不信这些,为什么不敢发誓?” 他不吭声的每一秒钟,她心头渺小的希望便又膨胀一分。 陆行川知道她是在故意刺激他。 的确,她说的每个字都是对的,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些迷信的事情。但是他依然没办法让自己在冥冥中给她多添分毫的威胁,哪怕是根本不存在的威胁。 现在她果真是长大了吧,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事事被他影响的小女孩,甚至这么会拿捏他的弱点。 而他一次次暴露的破绽,更是雪上加霜…… 她用力咬唇,锁住眼眶里兜转的泪水,低低问他:“你只许你自己对我好,就不许我有感觉,这公平么?” 陆行川一震。 他难以招架她的质问,因为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所作所为对她公不公平。 他只是理所当然做自己想做的。 理所当然以为,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四周逼仄的空气在向他挤压过来,他有些透不过气。 他深吸气,试图隔绝这一切…… “那你知道,”他说,“我为什么会对你好?” 他苍白的面颊上,掠过一丝淡而悲哀的笑意。 初歆一向珍惜他的每一个笑容,可眼前他的笑,那么让她心疼,又莫名让她觉得危险。 “因为对我来说,”终于,他正视她的眼睛,“你是一个最好的实验样本。” 初歆没有马上听懂。 “在现代社会,要找到一个十四岁还不认识字但智力正常的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的样本有多难得,我怎么能不珍惜。”他讽刺地一挑嘴角,娓娓道来,“所以,你逼我发誓有意义吗?我对你所谓的‘好’,从头到尾,不过是科学的兴趣而已。” 科学的兴趣?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 “你的生活步入正轨,我的兴趣自然也就结束了。不过对你来说这是好事,”窗外的阳光在苍白的面容镀了一层金色,他像天神般完美无瑕,口内说的却是最残忍的话,“我远离你才是你的幸运。” 初歆站在阴影里,傻傻看了他一会儿。 “以前你不是这样说……” “你很聪明,我本以为你迟早会自己想明白的。倒是想不到,你真的这么信任我。” 她怔怔的,手上不自觉去抓他的衣角,就像过去那样,在害怕无措的时候本能寻找依靠。 被他不着痕迹避开了。 “师父……”她茫然唤出声。 “你心里早就不把我当师父,何必勉强。” 不错,她不甘心他只做她的师父,一直贪心想要更多。可如今,连这条仅有的联系也被他否定了。 那还剩什么呢? 她低头看见自己指间抓住的只有空气。 但她抬起眼,仍然强迫自己笑了笑:“你不是真心的,我知道……” “我没有心。”又谈何真心。 初歆一下子哑掉了。 “你问我,凭什么不许你有感觉,其实,”他顿了顿,“你有没有感觉是你的事,不需要我来允许。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我根本,感觉不到。” 他说完了,初歆在半空悬住的手渐渐垂下去…… 阳光照过来,最残酷的光明沉进他眼底,碾压着她,碾过她最后的信念,碎成粉末。 而她呆立在被光明抛弃的阴影里,像个被遗弃的洋娃娃,木然。 直到视野被泪水模糊掉,她看不见他的人说了…… 她本能一慌,倒是突然清醒了些。咬住牙关挤掉泪水,睁大眼睛努力看清他。 “我不信。”她忍下哽咽,每个字拼尽力气,“我不信你没有感觉。” 陆行川对着她倔强的泪眼一时沉默。 无论他说了多少无情的话,她还是这样毫不动摇地看着他。 他哪里值得…… 她被泪水模糊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每句话,记得你每一个眼神,记得你抱我的时候……”她忽然说不下去。 只是黯淡的小脸重新亮了起来。 她都记得。 她抹了一把泪,又绽开笑容:“反正你骗不了我。” 有一阵,陆行川没有吭声,然后—— “那你看清楚。” 他眉宇间划过一抹陌生的狠色。在初歆来得及做任何事之前,他沉默举起了右手。 包在他手上雪白的绷带,不知何时被染成了一片艳丽的红,在阳光下,刺痛她的眼睛。 血。 在她没有留意的时候,他自己用力崩裂了昨天的伤口。显然,血已经流了一段时间,而且还没有停…… “看见了?”他面色平静得可怕,“我没有感觉。” 初歆麻木的四肢恢复知觉,不顾一切朝他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但阻止不了…… 他继续流着血,细长的眼尾染上一个讽刺而坦然的笑:“一个不会痛的人,怎么会爱?” 不会痛,怎么会爱? 对他来说,这是一道完美的证明题。 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他伤害自己,否定自己…… 这是第一次,她真正认清了。 原来她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没有感觉,可是明明那么疼,那么疼…… 世界在眼前失了色彩,真实的痛楚深入脏腑,撕裂心肺,无可解释,无法逃避,无从挣扎,无能为力…… ——怎么才能停下来? 她喘息着,手指压住心口,不知不觉就用了很大力气,似乎恨不得把那团痛苦的血肉生挖出来。 如同一片风中的落叶,在颤抖中无力委顿…… “歆儿——!” * “……我检查过了,她心脏没问题,你别吓自己了。怎么,这表情是不信我啊?” “她刚才真的很疼。”陆行川顿了下,“而且和心脏病发作的症状很像。” 陈医生皱眉想了想:“她会昏倒是因为受刺激太大,出现短暂的生理性不适也不奇怪。平时没有这方面的迹象吧?” 陆行川摇头,又默了几秒:“但这不是第一次了。” 回放记忆里的细节,有好几次她在难过的时候就会不自觉按住心脏的位置,那种伪装不了的痛苦…… “那每次触发她这种反应的条件是什么?” 陆行川坐在床边,失神望着安静躺在眼前的少女,半晌。 “是我。” 无可否认,每一次,都是他…… “每次被我刺激到的时候。” 第102章 失控一百零二箭 天使的眼泪 陈医生揉了揉鼻子, 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你说你,好端端的总是刺激人家姑娘干什么。……那你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陆行川寂然垂眸, 过了片刻,又说, “我不明白。” “不知道”“不明白”这是他平常极少会用的词汇。 可是,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做, 更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小川,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可从来没对别的女孩子这么用过心思,”准确来说, 就从来没对别的女孩子用过心, “你真的就……?” “我不能害了她。” 陈医生忍不住翻白眼,咕哝:“你不是刚害人家伤心得晕过去了?” 陆行川抬起的目光微寒。 陈医生决定闭嘴。他给陆行川做了十几年私人医生, 可太了解这位天才小少爷了。平日里对什么都淡淡的, 仿佛万事不在心上, 但是对于他真正在乎的人和事,他那种极端的偏执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没人会想触他的逆鳞。 但过了一会儿,陆行川只是说:“是我的错。” 是他的错, 当初既然已经决定了离开,根本就不该继续和她保持联系,更不该再靠近她,贪恋那一时的温暖, 一次次助长她不可能的幻想。 他以为已经尽力地克制了自己,却还是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 “呃……”陈医生摸了摸脑袋,也不知道接什么话, 瞧瞧陆行川,又瞧瞧在昏睡中的初歆,“……照你那么说,有可能是心理问题。等她醒了以后,我给她做一下测试。” 陆行川点头:“谢谢。” “倒不用谢我,”陈医生无奈,“你让我省点心,就比什么都强。你手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就算你感觉不到疼,也不至于伤口裂开流了那么多血还不知道吧?” 陆行川没有答话。 陈医生端详他片刻,正色:“我以前可没发现过你有自残倾向。” “没有。”他还是只有这两个字,显然是不想解释更多。 陈医生叹气:“还有抗敏药的问题,上次跟你说过了,你的耐药性上升非常快,现在能少用就少用,不然怕是等不到下一种新药研发出来——” “歆儿!” 陈医生哑然,眼看着前一秒钟还一脸消极厌世的某人,突然就焕发了生机。 印象里,这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激动吧……? 可床上的小姑娘不安地动了下,却没有马上醒过来。 初歆在模糊的意识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呼唤她。 是他! 不,一定是假的…… 他已经不要她了,宁愿用自己的血来换她死心…… 好疼,不…… 她在撕裂的剧痛中蜷缩起身子,额头上冷汗淋漓,发抖不住。 耳畔的呼唤越来越急切,充斥着恐惧,一声声在求她醒过来。可是她好痛,又好累…… 到底怎么能停下来…… 一点炙热的湿意划过她脸颊,在无比熟悉的清香里,轻软奇异的触感覆上了她的唇。 温柔的抚慰一点点沿着神经的网络扩散,洗去所有的疼痛…… 她在他克制的喘息里睁眼。 于是她看见了。 他眸底无数破碎的光。 那是她平生所见的,最强烈的痛楚与爱意。 …… “都做完了?” 初歆乖乖点头,把手里的平板电脑交给陈医生。 陈医生瞟了一眼她刚答完的心理测试问卷:“我需要一点时间。呃……”他看看初歆,又看看陆行川,“不然你们先谈一谈?” 没人回答他,于是他就非常善解人意地自己先去外面客厅了,毕竟这套布置奇怪的房间,也只有那里能让人呆得比较安心。 陈医生一走,屋子里立刻陷入了更加尴尬的沉默。 初歆安静靠在床头,盯着自己膝盖的位置。 这次,她不打算主动开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听见他微哑的声音:“别怕,不会有事的。” 初歆一寸寸抬眼,打量他。 “好像是你比较害怕吧。” “……” 陆行川没承认也没否认。 初歆一转眼珠,明明白白看见,现在他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焦虑,外面强裹了一层淡定的糖衣,一戳就能破。 以至于有一点点可怜…… 她抿了抿唇,努力不让自己心软:“你怎么还在这儿。” 陆行川微怔,不过立刻就忽略了这句话:“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还不舒服?” “我好极了。” “歆儿——” “谁告诉你我不舒服了,”她偏开脑袋不看他,“我刚才全是装的。” 他静了片刻。 然后,初歆感觉到他修长的指骨按在她肩膀上,迫使她把头转回去。 他使力不多,她完全可以不理,可他固执起来,耐心也是无穷的。 她磨不过,只好看过去。 两个人四目相撞。 他认真对她说:“不许骗我。” 他这样的眼神向来对她具备独特的魔力,让她晕晕的,不知不觉就想要听他的话…… 她晃晃脑袋,打破凝视。 小声嘀咕:“就只许你骗。” “……” 陆行川当真有些黔驴技穷,以前她就算和他闹脾气,也只会不理人,现在倒是都学会阴阳怪气了。 不过这娇糯的小软音,带着点嗔意,更像是在撒娇吧…… 好在这时候陈医生敲门进来,解救了他。 陈医生的神色有点参不透。 “这种情况比较罕见,不过我估计是了。” “什么?”陆行川盯紧他。 陈医生觉得自己就要被他盯出个洞来,于是赶快抓重点:“根据测试结果,歆儿拥有远超常人的共情能力,这导致她在特别激动的时候,就会分辨不清心理和生理的疼痛。” 初歆眨了眨眼。 她只知道,真的很疼…… “那要怎样治好她?”陆行川问。 “这个……”陈医生尴尬摸了摸鼻子,“你不是挺有办法……?” 他也真是没想到,今天被叫过来,还能开这眼界。 刚才初歆在昏昏沉沉当中又疼得厉害,他本来是要提议打一针止疼剂,结果没来得及说,就见陆行川自己上了。 不过结果证明,人家那个“止疼剂”还真是比较见奇效。 陆行川微微一僵:“……我的意思是,根治。” “嗯……”陈医生想了想,“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病,平日里也没什么妨碍。” 言外之意,也就没有根不根治了。 陆行川没有再追问下去,看来是接受了这一点,只是状态格外沉闷。 陈医生深吸气,语重心长又补了一句:“不过对她来说,‘心疼’的感觉是真实的,你明白?” 他留意到陆行川细微的反应,觉得自己是在补刀。 临走之前,他记起来了正事。 “对了,这个给你。最新的型号。” 初歆见他递给陆行川一个精致的小瓶子,好奇的大眼睛眨了眨。 “皮肤隔离膜。”陈医生向她解释,“拿这个在外露的皮肤上涂一层,能形成保护膜,隔绝外界的过敏源。就像是隐形的手套。不过防水性能有限,也不是万无一失的。”他转向陆行川,“你还是自己小心。” 陈医生又交待了几句,就离开了。 初歆觉得有点渴,刚咽了下口水,某人已经拿水杯喂到了她嘴边。 她没多想自然就喝了,在喝的过程中想起来,她好像还在跟他赌气,怎么这么容易就喝了呢…… 她一矛盾,再一犹豫,不幸就被水呛到了。 “咳咳……” “歆儿!” 初歆摆手示意,借他递来的纸巾低头止住咳嗽,再一抬眼,倒是又被吓了一跳。 她甚至顾不上赌气的事了。 她禁不住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尴尬一扯嘴角:“你这么看着我,好像我得了绝症一样。” 陆行川移开视线:“对不起。” 他动用了全部的自制力,还是没能藏住内心深处的慌乱…… 初歆终于有点良心发现。这个向来淡然自持的人,现在却像是一只惊弓之鸟,真的是被吓坏了吧。 她伸过手去,这次他没有躲避,她轻易就拉住了他,大眼睛上上下下仔细端详。 “刚才可是你主动亲我的,”她忍住羞涩,特别加重强调“主动”这两个字,“是不是你也要说一句‘对不起’就算了?” 陆行川被她看得不太自在,默然。 初歆把床边的手机拿过来一翻,找到宿星洋之前发给她看的那个帖子。 屏幕上的内容展示给他:“你是因为这个悄悄跟踪保护我吧?” 陆行川缓缓点头。 他从自己的渠道,更早就注意到了这些案件的异常,尽管没有十足的证据,但他的确担心真正的矛头是指向初歆的。 哪怕不是,周围接连发生这种恶性案件,他也很担心她的安全。 “如果……”初歆眨眨眼,字斟句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光明正大地陪在我身边,是不是更方便一点?” 他喉咙有些发干,同样斟词酌句:“以前没有。” 这一点点松口的迹象让初歆眼睛一亮,嘴角抑制不住轻微上扬:“那现在呢?”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在他的沉默中等待,期待,终于—— “歆儿,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喜欢我了,我会消失。” 他低哑的尾音里闪过一丝克制的震颤,磨在初歆心尖上,微微的疼。 这不是她预想中的告白,甚至她不是很确定这句突兀而不祥的发言算什么意思,但她来不及细品,整个人已经被他紧拥入怀。 仿佛要揉入骨血之中…… 这个拥抱,许多年间都只发生在她梦里,在成真的当下,甚至更像是一个过分的美梦。 只要能把这个梦做下去,其余一切都不再值得追究了。 良久,初歆从幸福的眩晕中降落,纤细的手臂环住他,贴在他耳边:“不会有那一天的。” 只要她的心还在跳,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他不应声,只是更加用力抱着她,就像贪恋一件偷来的宝贝,明知没有好结果,却迟迟不能够放手。 原来压抑到极致的克制,被恐惧裹挟,会变成不顾一切的疯狂…… 初歆轻拍他的背,笑:“我记得你哭了。原来你也会哭。” 在朦胧中她也记得,他吻她的时候,是湿的。 陆行川一僵:“……没有。你记错了。” “又骗人。”她吐了吐舌尖,“小心下次被我抓到,我要——” 她突然就没了声音,因为这时候带着热度的一点湿意划过她侧脸,不是她自己的眼泪。 她抓住他肩膀,抬头去看他的脸。 依然还是那张雕塑般清冷完美的脸孔,但是她看见了,他眼睛里泛开的鲜红血丝。 以及…… 在他被阳光镀成金色的睫尖上,那颗晶莹的泪珠无声滚落下来,碎在空气里,不见了。 他真的在哭。 她脑袋里一懵。其实她不知道这种时候她要做什么。 在她直勾勾的眼神里,陆行川撇开脸,肌肉绷紧,强行把自己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只是他向来少有激烈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反而更难调节。这种神经紧张的状态下,只能逼迫自己故作轻松:“是不是很没出息?” 他太害怕听见她问他为什么要哭,甚至自己都不敢深入去想…… 初歆又傻傻看了他一阵。 最后她把所有问题咽了下去,摇头。 凑近他,轻轻吻掉他眼角的泪水。 他随之轻微的颤栗,混合着微咸的味道,脆弱又蛊惑。 她珍惜地捧住他的脸,闭上眼睛。 ——她的天使在流泪,她只想吻他。 在交缠的呼吸里,她凭直觉轻轻磨过他的鼻尖…… 他把她推开。 一切意乱情迷瞬间被浇灭,她的心冷下去。 定定看着他。 不过他接下来说的话,是她没有想到的。 “歆儿,你不觉得我们少了点过程?” 第103章 失控一百零三箭 我追你 “过程”这个词不是初歆喜欢的, 尤其在这种方面,这种时候…… 可是他挺认真的。 她只好打起精神来:“你想要什么过程……” 陆行川的情绪已经初步恢复,深深看进她眼睛里。 “你第一次谈恋爱, 我想给你最好的。” 听见他亲口说“谈恋爱”这三个字,还说得这么好听, 初歆心头那只害羞的小鹿撞了撞。她脸一红,不知不觉就跟着他的思路走了。 “那要怎么……过程?” “我追你。” “好啊,那我答应你了, ”她天真地眨着眼睛,“‘过程’结束了。” 然而被他一口否决:“现在不行。” “……” 说了要追她,还不许她答应? 什么道理? 陆行川耐心对她循循善诱:“我还没开始追,你怎么就答应了?” ……行吧, 好像有那么一丢丢道理。 只是她樱桃唇微微嘟着, 就算有道理,她也不喜欢这样:“有这个必要?” “女孩子就要学会享受被追求的乐趣。”他依然耐心, 优雅地为她轻拢鬓边碎发, “你不懂, 我会教你的。” 初歆前一秒还沉浸在被他撩拨的悸动中,后一秒就感觉更不太对劲了。明明她只是想和他谈个恋爱,又不是要跟他学什么恋爱课程…… 再说—— “那要多久啊……” 陆行川被她盯得心虚, 表面却滴水不漏:“水到渠成就是了。” 初歆慢慢品这几个字:水到渠成=没有限期=缓兵之计…… 她内心这已一连串等式刷下来——总而言之,全是套路。 她坐直了身子,正要抗议的时候,被他略略提声打断。 “既然是我追你, 你可以任意向我提要求,我会为你办到。现在开始。” 这个过分优厚的条件,好像一个巨大的馅饼, 猛砸到初歆头上,就把她给砸安静了。 的确,是很诱惑…… “……我提什么都可以?” “当然。” “那……”她抿唇,低眸映入眼帘的是,他手上重新包扎过的绷带,“那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再伤害自己。” 他不动声色把那只手移开:“好。” 初歆再接再厉:“也不许再说你没有感觉、感觉不到。”她乌润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盛着他的倒影,郑重其事,“我都能感觉到。” “我答应你。” “还有,”初歆继续颁布禁令,“不许说你不值得。嗯,想也不能想。” 他微微挑眉:“连我想什么都要管?” “我不能管吗?”她挑战的小眼神觑着他,扬起下巴。 过了片刻,他只是淡淡的:“都听你的。” 这人突然变得这么顺从,倒是让初歆不太适应了,而且有种不真实感——他说了这么多好听的话,可始终看不出哪里开心…… 陆行川问:“怎么?”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瞄他:“……那我现在是不是,”她忽闪的大眼睛看似天真无邪,只是绯红色涌上两颊,声音更软了些,“是不是就可以恃宠而骄啦?” 见他稍微错愕之后终于破涕为笑,笑意化开冲淡了重重心事,她放心了些。 托着下巴看他看不够:“你总算笑了。” 他默默望见她眼睛里自己的影子,轻声:“只要你想看,我以后常常笑。” 这一天里剩下的时间,初歆都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 她平常习惯了争分夺秒的学习,现在发现,原来只黏着他什么都不做,就是这么快乐的事情。 而他对她的快乐也采取纵容的态度,直到天色很晚了,看她还没有表示,才主动提出送她回学校。 “要是明天不用上课就好了,”初歆忍不住随口抱怨,说完自己却又神色一凛,“不行。” 她是一定要好好上课、好好学习的,为了…… “不喜欢这些就不要学了,”陆行川说,“我想办法帮你换个学校。” “我不要!”初歆立刻反对,圆圆的眼珠透出警觉,“谁说我不喜欢了,我就是……就是……这次你不会又不见了吧……”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眼巴巴瞄着他,仿佛一只寻求保护的小动物。 陆行川心底一软:“不会。” “真的?……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我研究的是理论物理,在哪里都可以工作。” 终于吃到这颗定心丸,初歆嘴角抑制不住往上扬,现在只想——大大的亲他一口。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当下就踮起脚尖,在他侧脸上啾了一下。 他的脸亲起来也是软软的…… 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盯着他色泽清淡却异常诱惑的唇,想要再进一步…… 他偏头避开了。 “不过有件事……” “嗯?” “既然我还在追你,目前阶段,我们就先不要有太亲密的接触。” “可是——” “给我一个机会好好追到你,可以吗?”他磁性而蛊惑的嗓音哄着她。 初歆有心还要抗议,然而一撞上他温柔克制的眼神就泄了气。 半天,只能不服地小声咕哝:“明明亲都亲过了,抱也抱过了。” 现在开始正经,难道不觉得有点晚了? “……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行吧,看来他是不觉得。 初歆又盯了他一会儿,两条纤细的胳膊终于慢慢离开了他。 垂着脑袋,额前刘海遮住了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明显的不开心。 陆行川很想再跟她解释一点什么,但是却没有话说。凭她那般玲珑的心思,自然不会看不明白他的策略。他根本骗不了她,又凭什么要求她陪他一起自欺欺人呢? 他逐渐黯淡下去,终是无言以对。 沉默…… 蓦然,她仰起脸。 那双圆溜溜的眸子里已经扫平了阴霾,糯声问他:“摸摸头,总可以吧?” 在她期待的小眼神里,他又默了两秒,抬手抚过她柔软的发顶。就像过去那样,慢慢给她顺毛。 她闭上眼睛,往他手心里蹭了蹭。 “你要追快一点。” * 晚上回到宿舍,初歆好不容易压制住激动的心情,开始狂赶作业。 宿星洋又打了电话过来。 “你回学校了?” “嗯。”初歆笔下写得飞快。 “我在你宿舍楼下等你。” “啊?有事吗?” 电话那边的人笑了笑:“你真是忘得一干二净啊。” “……我忘什么啦?” “我要给你的惊喜,忘了?” 初歆的确是刚刚才想起这茬来——昨天他说过要给她什么“惊喜”…… “这两天我遇到的‘惊’和‘喜’都有点多。” “我这个是惊是喜,你下来就知道咯。” 于是初歆下楼,看见他的“惊喜”是一个大大的信封。 “这是什么?” “放心,”他笑得相当纯洁,“不是情书。” “那就好。”初歆一吐舌头,自己拆开信封,借着月光扫了两眼里面的文件,骤然睁大了眼睛。 宿星洋凑过来:“维乐集团希望能在海外出版《星星的心跳》英文版,这是出版合同,你看看要不要签。” 对初歆来说,这个惊喜实在有点太大。 《星星的心跳》是她高三那年写成的一本科普小书,当时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寄去参加了出版社的一个比赛,没想到真的被选中出版了。 不过那家小出版社影响力有限,也没什么财力,出书基本没有宣传过,无声无息卖完了印出来的几千册,后来就没动静了。而且她用的是笔名,周围知道的人也不多。 现在她只觉得不可思议…… “维乐集团?那不是——” “全球最著名的学术出版公司,国际顶尖的几大自然科学期刊都是维乐出版的。”宿星洋替她说了。 “可是,我这就是给小孩子看的啊,”初歆还是发懵,“再说每年都有那么多新书出版,他们是怎么发现这本的?还有……这个怎么会在你手里?” “呃……” “我想听实话。” 宿星洋认命地叹了口气。 “是我帮你推荐的。这个编辑是我上次在机器人大赛上认识的,我知道他最近在策划一个科普系列,就把你这本书推荐给他,结果他真的看中了。” “那,”初歆眨了眨眼,“这算是……走后门?” “你以为我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啊?”宿星洋笑起来,“放心吧,人家是真的欣赏你的作品,才选你的。现在市面上好的科普作品本来就难得的。你这本小书用短短十几万字就讲清楚了整个天文学体系最核心的知识,还是用这种童话故事的形式,的确令人耳目一新。顶多,”他摸摸下巴,“我就算你的伯乐吧。” 初歆笑起来,抱拳:“那多谢你啦,伯乐先生。” 漫天星光落在她清澈的大眼睛里点点生辉,宿星洋喉咙微微一紧,作漫不经心状:“谢倒不必,不过咱们是不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怎么庆祝?” “K城最有名的童话世界游乐园,你还没去过吧?正好我这儿有两张票,不然下周末一起去看看?” 童话世界游乐园建在城郊,是全K城最著名的景点之一,一年四季游客络绎不绝。都说没去过童话世界,就等于没来过K城。 初歆也早就听说过,但她一心扑在功课上,就从来没想过要去玩。 宿星洋眼神里是明显的期待。 她敛睫默了两秒,最后只说:“还是不了吧,周末我想看书。” “我说,你也不能一天到晚只知道闷头学习吧,总得适当出去解解压。要是你不喜欢玩那些太刺激的项目,我们可以——” “歆儿说了她不想去。”一道清冷的声线背后打断了他。 两个人同时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夜色里的白衣人缓缓向他们走来…… 初歆一见来人,顿时把别的全都抛到脑后了,惊喜迎上去:“你怎么……?” 些微笑意沉在陆行川眼底,他回答了她没问出来的问题:“你说你想我了。” 初歆睁圆眼睛,刚才她是发信息说想他了,但并不是要他马上过来的意思,毕竟他们才刚分开一两个小时而已…… 可是现在,他就在她眼前了。 她又感动又不可思议,仿佛目睹了一场奇迹的魔法。 “我说过,你提的要求,我都会为你办到。” 幸福的眩晕让初歆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会这么好…… 几步之外,宿星洋清了清嗓子,她才如梦方醒。原来旁边还有第三个人,她都给忘了。 她觉得自己这样是不太好,至少也得给人家介绍一下吧。 “宿星洋,这是我……我师父。” 宿星洋眨了眨眼,笑得很自来熟:“哦,师父好。” 他倒是够干脆大方,初歆感觉就不怎么对劲了,斜他一眼:“是我师父,又不是你师父。” 然而对方不以为然。 “客气什么,就凭咱俩的关系,你师父我也该尊敬一声吧。”他热情套着近乎,“您说是不是,师父?” 初歆:“……” 什么关系? 她只知道她现在特想给这家伙一脚。 她急于要向陆行川解释清楚,却见他只不过淡淡扫了宿星洋一眼:“你随意。” 于是初歆哑火了。 他好像就……没吃醋。 不但不吃醋,而且还“随意”…… 可是师父本来就是她一个人的师父,这怎么能随意的? 她越想越有点失落,有点委屈…… 陆行川一转眼,就瞥见了她幽怨的小眼神。 他春风般的微笑化开,晃了她的眼睛:“歆儿,以后别叫我师父了。” 这太突然了,初歆过于震惊,一时间接不上话。 第一反应是,是不是她又做错了什么…… 他继续,一字字清晰地印在空气里:“现在我在追你,你还叫我师父,不太合适。以后叫名字就好。” 初歆愣愣地回过神来,点头。 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宿星洋的脸色更不太好看。 他终于懂了,原来是这么个“随意”啊…… 陆行川并不理他,一心一意看着初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再过来。” “呃,明天早晨我要上课……” “我送你去上课,顺便带早餐给你。” 初歆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她倒不是在嘴馋他的早餐,而是她现在真的有点被人追的感觉了。 轻飘飘的,令人欢喜又膨胀。 “做不完的作业挑重点完成就可以了,不许熬夜,知道吗?明天我要检查你有没有黑眼圈。” 初歆乖乖点头,像只快乐的小鸟,听他的话上楼去了。期间一步三回头,他一直都在原地看着她。 她回宿舍坐了五分钟,刷了三道题,才想起来—— 她拨通了宿星洋的电话:“呃,那个……刚才我好像是……” “自动把我从视野中过滤掉了。”对方平板地陈述。 “……” 倒是这么一回事。 初歆深吸一口气,眨眨眼:“抱歉啊,师娘这眼神不太好。” 宿星洋被她气笑:“我说你这道歉够有诚意的啊,还不忘了嘴上占人便宜。” “那可是你自己要乱认师父的。” 过了片刻,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他问:“这么说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初歆默了默,笑意渐渐隐去:“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就是……有点虚。”她低眸盯着桌子上的纹路,似乎突然清醒了许多。 “怎么讲?” “现在他笑得比以前多了。” “这不好吗?” “因为我想看他笑,他就笑给我看,但不是因为他真的开心。你说,这算是好事吗?” 宿星洋轻嗤了声:“好不好不都是他自己乐意,你干嘛非想这么复杂。” 初歆抿了抿唇。 也许……是她想太多了? 可是—— 她低低道:“我一直以为,他和我在一起会开心的。” 一直以来,就是这条固执的信念,给了她不放手的底气——她坚信,只要他放下顾虑和她在一起,她就能让他开心起来。 如今这个目标真的近了,她却开始害怕…… “我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宿星洋轻笑:“我倒觉得,你太容易低估自己。” * 陆行川刚走出医学院的大门,就有人在门外等他。 是陆云归。 一见他就开门见山:“我听说你要留在K城?”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 “不是我,是陆雍那个老家伙让我来找你。”陆云归顿了顿,“他想让你回家住一段时间。” 陆行川平心静气:“我在这里没有家。” 陆云归耸肩:“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老家伙还在做梦,现在陆骁死了,过去所有恩怨就能一笔勾销,你还愿意认他这个爷爷。” 当年,陆骁长期虐待陆行川的事情被发现以后,沈清音坚决要和他离婚,并且要求两个孩子的抚养权,陆骁却迟迟不肯放手。陆骁是陆家独子,陆家为了日后的继承人,也不愿意放弃抚养权之争,因此在明知理亏的情况下,依然以家族之力支持陆骁对沈清音母子的纠缠。甚至最过分的是,把心思动到了陆行川身上,想诱导一个五岁的孩子替虐待他的人做伪证。两家的关系就是因为这件事彻底崩坏。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恩怨,我只是怕麻烦。”陆行川面色自然,“替我问候陆老先生。” 陆云归点头:“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陆行川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垂眼眸,想了想。 最后他说:“我打算,活下去。” 简洁有力的六个字。 陆云归盯着他,忽而笑了:“看来你真的遇到天使了。” 在他的记忆里,陆行川从来都不会对生死之事表达什么执念。他既不乐观也不悲观,仿佛对这件事根本就不上心。身边人的忧心焦虑,从来也都沾染不到他。 陆云归认为,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人,要么强大到不可思议,要么脆弱到一触即溃。眼前这个是他亲弟弟,他却一直没能搞清楚究竟是哪种情况。 不过现在,他说打算活下去。 那双透若琉璃的眼瞳与天上寂寞洒下的星辉交映,构成一种异样的神采,竟然不似往常那般淡然。 * 第二天,初歆早早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完毕,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瞧见楼下那一幕,即刻拎起书包飞快跑下楼。 有人已经先她一步等在那里。 陆行川手上提着她的早餐,抬眸看迫不及待跑来的女孩子:“饿了?” “啊?”初歆愣了下,微微张望四周,小声,“好多人在看你……” “嗯?” “……都是女生。” 时候还早,校园里人不多,但凡是来来往往路过的女生,眼光都在不受控制地转过来。 而他,就站在围观的中心。 好在目前还没有人过来搭讪。 陆行川观察了片刻她紧张兮兮的小模样,特别淡定:“不正常么?” 第104章 失控一百零四箭 生命短暂,星空是永恒…… 初歆:“……” 这倒是实话的, 反正他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路上也会有好多女孩子回头看他,今天好像倒是她自己变得格外敏感。 特别想要证明, 他就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连别人多瞧他一眼,她心里都不对劲, 这是不是太奇怪了? “不然明天我把脸蒙上?”陆行川提议。 初歆竟然认真考虑了一秒,才摇头:“……还是不用了。” 陆行川眸底似是微微一笑:“走吧,我先送你去教室。” 初歆点头, 在挪步的同时,不自觉想去牵他的手,手指在空中顿了一顿,最后捏住了他的袖口。 又是从前那种被她小心翼翼又无条件依赖的感觉, 让陆行川瞬间身形一滞。 初歆眨眼:“怎么了?” “……没什么。” 她把他的袖子又攥紧了一点。 只是小小的一角, 她却像是抓住了天上的云,整个身心都飘飘忽忽的。 她轻轻咬唇, 慢半拍瞄着他问:“你是说你明天还会来?” “当然。难道你觉得我只能坚持一天?别忘了我在追你。” 初歆莫名想起来高中的时候, 隔壁班一个男生在追他们班上一个女生, 给那个女孩连送了一个月早餐,只不过流水有意,落花无情, 最后还是被拒绝了。 相比之下…… 她喃喃道:“我是怕我坚持不了。” “什么?” “咳……我是说,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忙吗?” “比如?” “你上个月发表的论文里说,你正在验证一种新的宇宙模型……” “那个项目我暂时放下了。” 初歆愕然:“为什么?”她只看论文,就觉得那个研究方向很有意思, “是不是因为这里缺了你需要的实验条件?” “没有。不过现在有另外的新项目。” “什么?” “你就快知道了。”淡淡的光影环绕在他眼底,有些捉摸不透。 初歆没有继续追问,反正无论他想做什么, 她都知道,他是最厉害的。 * 陆行川把初歆送到新校区,一直看着她进了教室才离开。 她进门的时候,教室里人还不多,不过她马上就听见了宿星洋熟悉的呵欠声。 她诧异:“你这么早?” 宿星洋冲她笑了笑,在她脸上打量一圈:“怎么,看来有点春风得意啊?”两眼又盯着她手上拎的早餐袋子,“你的爱心早餐?” 初歆不假思索就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了藏。 宿星洋“嗤”一声,翻白眼:“你以为谁要跟你抢。” “有些人连别人的师父都要抢,我可不是得小心点。”初歆说罢,毫无愧疚吃起了独食。 “爱心早餐”这个说法,她倒是十分满意的…… 宿星洋拾起从早餐袋里掉出来的一张纸条:“这是什么?” 初歆见怪不怪:“成分列表。” 宿星洋把纸条上的内容读了一遍,上面详细标注了这顿爱心早餐的各种营养成分,冷冰冰的数字具体到克数。 他有些一言难尽:“有必要搞这么精确?你不觉得这样太无趣了?” 初歆奇怪地瞥他一眼:“我为什么要觉得?” “……算了,”宿星洋叹气,“不懂你们的情趣。” 他在旁边托着下巴,又静静看了初歆一会儿,突然说:“我要回C市了。” 初歆吃东西的动作一滞,扭头看他。 宿星洋一笑,慢吞吞拖长腔调:“怎么,这个眼神是舍不得我啊?” 他得到的回应是,初歆立刻毫不犹豫—— “没有。完全舍得。” 宿星洋:“……” 他气笑了:“喂,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作为朋友,”初歆调皮地冲他一眨眼,“我支持你的决定。” 宿星洋扶额,做了个苦笑的鬼脸,长叹:“倒也不是我自己的决定。” “什么意思?” “是有人跟学校打了我的小报告。”他一抓头发,发着牢骚,“要是我再不回去上课,就要被开除了。” 初歆上下打量他:“你不是说你申请了免修?” “……我那就是说说。” 事实上,T大新生入学第一年的课程是不允许免修的,每学期请假的天数也有额度限制,他在外面浪了这么多天,早就超额了。 不过在T大这种名校,老师平时管得很松,主要都是依靠学生自觉——因为大多数学生的确都很自觉。所以他这种不自觉的,要钻空子就比较容易。 但是,倘若被人盯上,东窗事发还是会倒霉的。 这回他不仅被勒令立即回校上课,根据校规,回去以后还得交好几万字的检查上去。 初歆听他抱怨完这些,慢慢回过味来,所以他是放着自己的课不上,专程跑到这里来陪了她这么久…… 她禁不住有点亏欠他的感觉,可是,她的确不喜欢他这种做法。 一时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是说:“以后别再这样了。” 宿星洋把她刻意淡定的反应收进眼底,微笑而已。 他顿了顿,朝初歆勾勾手指:“你猜,是哪个多管闲事的去举报我长期旷课?” 初歆没有立刻回答,但她无疑是想到了一个人的…… 她微微一咽口水,心虚地在座位上挪了挪。 “……我觉得,应该是个关心你学业进步的好人吧。” * 宿星洋已经被下了最后通牒,明天就必须回学校。他陪初歆上完第一节 课,就去赶最近一班的飞机了。 中午快下课的时候,初歆收到了林凡教授的一条信息,让她中午过去一趟。 她精神立刻抖擞起来,林凡教授平时很少主动联系她,说不定是有什么重要的突破? 这件事情太重要,她暂时把别的都抛之脑后了。 她发了条短信告诉陆行川中午不用过来找她,收拾好东西,匆匆赶去实验楼。 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里面隐约有谈话声传出来,初歆小心敲了敲门。 “请进。” 初歆微愣,她明显听出来林凡教授语调里笑吟吟的。在她的印象里,林凡教授向来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女强人,哪怕嘴里说着表扬鼓励的话,也永远都是一脸严肃状。初向南曾经向初歆解释过,这就是林教授多少年来一贯的风格,不是针对她,让她不要多想。 是谁这么有本事,能讨到林凡教授的欢心? 她怀着好奇心推开了门。 果然,房间里除了特别开心的林凡教授,还有另一个人。 初歆看见这个人,眼睛有点发直…… “歆儿,你来了。”林凡教授满面春风把她拉过去,“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实验室新来的研究员,陆行川博士。” 初歆:“……” 陆行川站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下,静静地被介绍。 初歆又呆了一阵,慢慢缓过神来:“陆行川博士的研究领域好像是物理学……” “我有MD。”陆行川轻轻松松道。 “……” 她确实不知道他还读过医学博士,毕竟这几年间,只要是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他全都藏着不肯告诉她。她一直只能通过看公开的论文,推测他在做什么。 不过她也没有非常惊讶,毕竟她早就习惯了他的无所不能。 倒是林凡在旁边似乎想起了什么特别可乐的事情,忍俊不禁:“说起来,行川可是我带过的最年轻的博士生,他八岁那年就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 这次初歆忍不住“啊?”了一声。 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林凡耸了耸肩:“然后他就专心读小学去了。” 初歆:“……”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请陆博士重新加入我的研究,可惜人家表示不感兴趣。”林凡啧了声,摇头,“行川,我是真不懂你怎么想的,上天明明给了你这么高的天赋,你不用来研究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倒是整天在搞那些没用的东西,什么宇宙啊,星空啊……” 陆行川微微蹙眉:“请您不要随意贬低自己不了解的领域。” 林凡不以为忤,用科学探讨的语气问他:“我不了解什么?” “生命短暂,星空是永恒的。” 房间里安静了两秒。 “呃……”林凡难言地看着他,“所以你是觉得永恒的星空比你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陆行川没有回答,初歆望着他发怔,眼睛忘了眨。 他在余光里察觉到她的眼神…… 林凡看看他们两个,感觉更加不对,轻咳了声:“算了,不说这些了。不过既然你现在决定加入我的项目组,就先把别的放下,专心这边的事情。我可指望着你呢。” 陆行川颔首:“您可以放心。” ……两人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初歆还有点木木的。 沉默走过一段路,陆行川瞥她一眼,终于用轻松的语调开口:“我以为,这是个惊喜。” “是啊……惊喜。”初歆把嘴角往上提,努力让自己表现出被惊喜到的样子。 其实,这绝对是个大大的惊喜没错。 一直以来,她凭着一股执念要治好他,拼了命朝这个方向努力。可事实上,现在她连最基本的知识都要从头学起,遑论真正为他做什么。 她定的目标太遥远,太像是痴心妄想。 但以陆行川的天才,只要他愿意认真投入一个领域,就不难收获丰硕的成果,难怪林凡教授破天荒高兴成这样。 本来,她也应该高兴的,只是被他刚才那句无心的话乱了心绪。 ——“生命短暂,星空是永恒的。” 这就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吗? 生命短暂,比起星空的永恒,并不怎么值得在意,哪怕那是他自己的生命…… 所以,以前他总是洒脱得那么过分。 她越是深想,越觉得难受,心尖上阵阵作痛。 她低眸,默默咬紧唇,克制…… “歆儿,怎么了?不舒服吗?” 陆行川拦在她面前,关切地看着她。 “没、没有。” 他眸底的担忧怀疑并没有散去。 初歆抬手牵住他的衣袖,牢牢攥住了。 顿时就踏实了许多…… 她浓浓的依赖顺着指尖传递过来,被陆行川感受到。 他心底一软,轻声哄她:“以后我每天都可以陪你了,开心么?” 初歆点头。 不管过去怎样,现在他愿意为她妥协,够了。 “这个惊喜,我很喜欢。” * 现在初歆下课以后的时间,基本在陆行川的办公室里度过。 她不想打扰到他,每次都会把书和作业带去,自己安静在旁边自习。 多数时间,他也在做自己的事情,不过奇怪的是,每次她遇到想不通的问题,都能得到他适逢其时的指点。 这样一来,她的学习效率自然是蹿升了一大截,不过也让她有点担心:“我是不是干扰到你了?其实,你不用一直关注我的……” 陆行川随手敲了下自己的脑袋:“我不止一个进程。况且,”他转过眸子,“很难不关注你。” 他本来正在她的练习册上画图解,两人之间只隔了半本书的距离。这时候突然抬头专注看向她,初歆心跳怦怦加速,溺在他这个眼神里。 气氛在这里一时变得安静而暧昧。 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两个…… 这个念头好像是给初歆壮了胆,她不知不觉已经向他靠过去,眼睛反射性地闭上,彼此的呼吸在黑暗中放大,纠缠…… 最后时刻他蓦然闪避,避开了这个吻。 动作太大,一下子碰翻了桌子上的书。 随着这啪的一声,初歆清醒过来,睁眼。 难堪的尴尬在空气里蔓延…… 过了足有一分钟,她忽然笑出声来:“吓到你啦?” 陆行川默默盯着她轻松——或是故作轻松——的笑容,喉结滚了滚,没有立刻作声。 初歆耸肩,声音软软的:“我知道的,你要说你还没追到我嘛。”那一点小小的不开心,被她控制得几无痕迹。 而他渐渐绷紧唇线…… 初歆没有等他回应,她俯身拾起地上的书,正好两张花花绿绿的东西从书里掉了出来。 是她没见过的。 她定睛仔细看,才发现是两张童话世界游乐园的门票。上次宿星洋想约她一起去玩,她没有答应,后面紧接着他就接到学校的警告,赶回C市去了。 宿星洋临走之前本来要把票送她,让她自己去玩。初歆当时没要,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自作主张把票塞到了她这本书里。 初歆匆忙把那它们夹回到书里,不过陆行川已经看见了:“你想去童话世界?” 她摇头:“没有,我买来送朋友的。” 陆行川淡淡审视她片刻:“不是你的朋友送给你的?” 初歆:“……” 她不是故意要说谎,就是随口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而已,可是好像他眼神一扫,就看穿了所有前因后果。 倒显得她很不诚实。 “是……宿星洋给我的。” 他又问:“那你想去吗?” “不想。”她没有丝毫犹豫。 陆行川默了默,突然说:“我还从来没带你去过游乐园。” “我说了不想去呀。太危险了,我不喜欢。” “游乐园”这三个字并不让她觉得好玩,她只能想到那个地方人又多又拥挤,对他来说很危险。 会给他带来危险的一切,她都不喜欢。 “歆儿……”陆行川语气稍顿,眸子里黯淡了些,“对正常人来说没有什么危险的。” 听见“正常人”这样的字眼,初歆觉得很是扎耳,本能地升起防御系统:“那又怎么样?” 他淡如秋月的眼神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终于开口:“你整天只是和我呆在这里,不会觉得无趣吗?” 这话初歆就更不爱听了。 她乌眸瞪得圆圆的,满怀戒备:“我为什么要觉得?” 仿佛一只即将炸毛的小动物——只要他胆敢再往下多说一句。 在她这样的眼神下,陆行川一时竟有种无言以对的心虚。 在须臾静默之后,他开口:“你来K城上学,如果连这里最著名的景点都没去过,总归是比较遗憾。” 初歆仍然只是定定看着他。 “不如,”他说,“你周末的时候约同学一起去吧。” 她又盯了他片刻,忽然问:“男同学可以吗?” 陆行川微微一僵,不过保持住了他完美的风度。 “你随意。” 初歆“哦”了一声,慢慢点头:“好啊,那等元旦放假的时候,我再约宿星洋过来。” “……” 陆行川眉心微蹙,她那双天真的大眼睛亮亮的,看起来似乎很期待…… 他忍了忍,低头只说:“……继续看题吧。” 于是初歆眼睁睁见他随手又在草稿纸上写了两种不同的解法。 对他来说,这种难度的东西当然完全用不着思考,只是这唰唰的笔触,似乎含了点罕见的暴躁…… 他笔尖顿了下:“看懂了吗?” “……啊?” “算了,你还没学到这儿。” 初歆反应慢了半拍,他已经自顾自把刚才写下的内容又都唰唰涂掉了。 她才缓过神来,握住他拿笔的右手。 他停住笔,抬眼。 听见她糯糯不安的小奶音:“……刚才开玩笑的,我、我没打算约他。”见他没有马上回答,她微一咬唇,“既然你不喜欢他,我以后就不理他了。” 说这话的时候,初歆还是稍稍挣扎了一下的,不过她决心下得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快。 作为一个重色轻友的人,她努力忽视掉了正在自己良心之内呐喊的谴责声…… 陆行川一怔:“我没有这个意思。” “可是你不开心了。” “我没有……”他想要否认,可是尾音渐渐消散,她一向能够过分敏锐地感知他的情绪,让他藏无可藏,“……要和谁交朋友是你的自由,按你自己的想法来就好,不必受其他事情干扰。” 初歆品了品他的话,可是…… “那……去跟宿星洋学校告发他旷课的人不是你咯?” “……” 初歆在他眼睛里看到了答案,虽然其实她也早就猜到了,但气氛一时还是比较尴尬…… 她轻咳了声:“当然你也是好心为了他的学业着想,对吧?” 陆行川转瞬间在脑海中过了好几套挽尊的说辞,最后他选择的是—— “没有好心,我吃醋而已。” 初歆:“……” “怎么,很惊讶?”他问。 “有、有点。” 她好像看见一抹异样的光在他眸底闪过,那是一种她极少见到的……侵略性。 她移不开眼睛,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既然我说了要追你,”他倾身过来,放轻的嗓音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当然要利用一切手段打击潜在竞争对手,明白?” 眼前这个他有点陌生,初歆愣愣地点头。 他似乎是淡淡笑了笑,问她:“怕吗?” 第105章 失控一百零五箭 星河王子的玫瑰花…… 初歆立刻选择了摇头。 他继续问:“也不生我的气?” 摇头。 她不怕, 更没有生气,她就是……有点飘。 他亲口承认了,他真的会为她吃醋…… 光是这个认知, 就让她快要从地面上飘起来了。 陆行川从她欢喜又懵懂的大眼睛里,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 他的眼光渐渐柔和下来, 看着她,像在看一件珍惜的宝贝。 却轻声问:“那如果,以后你遇到一个更喜欢的人, 会怎么办?” “不可能!”初歆像瞬间被刺了一下。 “只是假设——” “不存在这种假设。”她的眼神简直恨不能化为实质,直接把他的嘴封住。 他顿了顿:“本来就是不存在的才叫假设,不是么?”依然平静得无懈可击。 初歆咬紧唇,论诡辩的技能, 她还真是比不过他。 可她受不了, 受不了他会这样想。 她就是不许。 她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他的手指微蜷, 在压力下感受到她一下下的心跳。 加快的, 有力的。 她那么认真地看着他, 向他宣言: “如果你不在这里,它就空了。” 轻微的震颤掠过他指端,闪逝。 在她痴恋的凝视下, 他有一瞬间大脑空白,无法思考。 更无法再争论什么。 如果时间不能停留在这一刻,为什么要让这一切在此刻发生? 为什么…… 等他再回过神来,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了。 他启唇:“我……” “嗯?”她等着他说下去。 他又愣了愣, 才话锋一转:“……这周末吧,我带你去童话世界。那里有很多好玩的项目,你会喜欢的。” 他竟然又绕回这个话题。 初歆轻如蝉翼的睫毛颤了颤:“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是的时候, 我也没带你去过,不是么?” 过去他只知道教她学东西,从来没有陪着她好好玩过。哪怕他不是没有发现,她也有爱玩爱闹的一面…… “可是——” “我安排好,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他保证。 “……你要包场?” 这种壕无人性的事情,倒是蛮符合他的风格。 陆行川点了头。 初歆想了想这件事。 “还是不了吧,太麻烦了,干扰到别人也不好。” 童话世界是K城最火爆的景点,每天客流量都非常大,要把全场包下来肯定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妨碍其他游客会让她心里不安。 陆行川面对她真诚的眼神,薄唇抿直。 为了自己和他人的方便,他平日里尽量不会去这种公共场所。他对游乐园这种地方的理解,都是网上看视频得来的。刚才说要包场,是他一时脑热产生的念头罢了。 想要补偿以前的遗憾。 最后他缓缓地说:“周末是你生日。” 前几年她生日的时候,他都不在她身边,只送了礼物和简短的祝福,像是对待一个不算很熟的朋友。他曾以为以后的每年也只会一直这样下去,但现在既然有机会…… 初歆若有所思看着他:“我的生日是不是应该我说了算?” “当然。” “那我觉得只要我们两个人就好了。”她没有犹豫地说。 他顿了顿:“……好。” 她的大眼睛弯了弯,盈着光,一字字告诉他:“除了你,我不需要别的礼物。” * 不过到了初歆生日当天,陆行川还是给她带来了一份礼物。 这天的头条新闻是,K城警方和邻市警方协作,刚刚端掉了一个人口贩卖团伙,一举抓获多名犯罪嫌疑人,并成功解救出了六名被拐卖的少女。警方声明向一位提供了重要线索的“陆先生”致谢。 “那些女孩子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安置。”陆行川说,“你可以安心了。” 初歆把新闻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抬起眼。 自从陈如姐弟的那件事之后,她的确很不安心。不过她一直相信陆行川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所以平时不会多提这些。 这段时间在学校里,她也没再见过陈如,只听说她休学了。 她问:“那陈如呢?还有她那个弟弟……?” “我让人找到他们,做了一笔交易,他们给我需要的线索,其他的事情我不再追究。” 初歆默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忿忿不平:“那你就白白挨了一刀?” 别的她都可以宽容,唯独没办法把大度用在这件事上。 陆行川云淡风轻的浅色眼珠看着她:“那你说要怎么办?” “我……”初歆默默抿唇,其实她也说不出来。 他极淡地笑了笑:“没关系的,我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她脱口而出。 “那就……”他停顿了下,若有所思,“安慰我一下?” 初歆微怔,眨了眨眼。然后捧起他还裹着绷带的右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呼了呼。 在她全神贯注做这件事的时候,没有发现在他瞳仁深处转瞬闪过的落寞。 等她抬眸,看见的只是他眼底的一片温柔,暖到她心里。 她知道,他是最好的。 过了一会儿,她微微蹙眉:“有件事情,我一直觉得不太对……” 关于那笔“新星奖学金”,她的确并没有申请过,实在想不通她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最后公布的名单上。后来她去找过班主任王棋问过,她能不能放弃这个名额。得到的回复是,奖学金名单公示以后不能再改动,反正以她的成绩,拿这个奖学金是当之无愧的。 她把事情经过跟陆行川大致讲了一遍:“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你看到你自己的申请表了吗?” “王老师说所有表格都已经交上去了,他那里没有留底。这次有很多人报名,他也不记得有没有见过我的了。” 陆行川沉吟片刻:“既然如此,你也不必想太多了。总之你没有做错什么。” 初歆默默低头想了一会儿。 最后她说:“我想把拿到的奖学金分成六份,捐给被救出来的那六个女孩子。” 她抬起那双天真的大眼睛,很亮很亮,仿佛降落人间的星辰。 陆行川点头:“好,我帮你安排。” * 虽然到手的奖学金全部捐了出去,不过初歆很快又拿到了另外一笔收入。 《星星的心跳》的海外出版已经成功谈妥,她收到了出版社预支给她的第一笔稿费,以及寄来的样书。 然而翻开样书第一页的序言时,她有点傻眼。 “Dr. Jessie Lu……” 之前和编辑联系的时候,对方没有告诉过她书的序言会由谁来写,她也没想到要问。 她抱着书冲进陆行川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另一本一模一样的书已经放在他桌子上了。 她站在门口愣了愣。 在这之前,她没有跟他提过有关这本书的事情,所有的修改也都是在编辑的帮助下,自己完成的。 至于为什么不请他帮忙,一方面是没有必要,另一方面…… “怎么了?”他缓缓抬眼看她,含着隐约的笑意。 初歆回过神来:“……你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陆行川相当坦然:“我觉得这本书由我来作序,比较合适。” “为什么?” “这不是写给我的吗?” “……” 他依然淡定得要命:“‘星河王子’,不是我么?” 初歆直直看着他,最后点了头。 在这本书里,她把一些关于宇宙天体知识的科普用童话的形式串了起来,“星河王子”就是故事的主人公。 在宇宙深处一个不知名的王国里,有一位高贵而孤独的星河王子。某天,王宫的花园遭遇了一场风暴,一株小小的玫瑰花苗在风暴中被连根拔起,卷进了王子的宫殿里。 被王子捡到的玫瑰花苗只剩下半片破碎的叶子,其他人都说她肯定活不了了,劝王子快把它丢掉。只有王子不相信,他召来王国中的魔法师,请教把玫瑰花苗救活的办法。 魔法师告诉王子,宇宙间只有一种起死回生的魔法。但这是一种古老而危险的魔法,前提是他愿意献祭出自己一半的生命。 王子不顾众人的劝阻,竟然答应了魔法师的条件。魔法师从王子身上抽走了一半生命的能量,炼成了一只美丽的水晶瓶,让王子把破碎的玫瑰花苗养在水晶瓶里。他告诉王子,只要她能听到王子的心跳声,就不会枯萎。 从这天开始,王子时刻贴身把玫瑰花苗带在身上,对她呵护备至。一天天过去,终于,小花苗恢复了翠绿的生意,只是她依然一点都没有长大,还是只有半片叶子。 玫瑰花苗难过极了,她多想开出美丽的花朵给她的王子啊,可是她连一片叶子都没有。 王子再次召来了魔法师。这次魔法师告诉他,如果能找到宇宙中的七种魔法元素,玫瑰花苗就可以完全吸取水晶瓶中的生命力量,不用再依附于他生活了。只有这样,她才能够长大。 于是王子带着玫瑰花苗,踏上了星河之间的冒险之旅。他们沿途遇到了许多有趣的宇宙现象,最后终于集齐了七种魔法元素。在魔法元素的催化下,玫瑰花苗吸收了足够的生命力量,终于长出了七片完整的叶子。一直保护她的水晶瓶也消失不见了。 现在玫瑰花苗长大了,也自由了,成为了一株真正的玫瑰花。她满心要为王子开出最美丽的花朵。然而,在她来得及绽放以前,王子把她种在一颗温暖的蓝色星球上,就离开了。 玫瑰花在原地默默等待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仰望星空,然而王子再也没有回来。 她再也听不到他熟悉的心跳声了。 终于,她明白:原来,王子从来就不喜欢玫瑰花…… 初歆点完头又有点后悔,她一开始也不是故意要把“星河王子”写成他的样子。但总之最后写出来的,就是哪里都有点像他。 书里重点讲的是星河王子在探险途中遇到的各种宇宙天体现象,这个小故事只是用来串场的,其实故事的结局也没必要一定要这么难过…… 陆行川突然开口:“有一点我觉得不对。” “什么?” “我想, ”他说,“星河王子是喜欢玫瑰花的。” 初歆微怔了片刻,眨眨眼:“……他不会对玫瑰花过敏吗?” “这一朵不会。”他说得一本正经。 她心里暖暖的,眸子亮起来,只是过了片刻,舌尖微微迟滞:“那……为什么王子还要选择离开呢?” 他想了想:“他已经找到了最适合玫瑰花生长的土壤,应该可以放心了。” “他也可以留下啊。” “可是这里不是他的世界。” 他说得自然,她的心渐渐往下沉。 “那他还会回来吗?” 稍顿片刻后,他轻声道:“如果有机会。” 她愣愣的,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 一个她不敢轻易去戳破的哑谜。 她暗暗掐紧掌心,不许自己多想。 小脸上努力恢复了阳光:“不说这些了。你的研究进展怎么样了?” “第一阶段实验下个月出结果。” 下个月,那就快到学期末了。 她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但眼前的他依然淡定得毫无破绽。 事实上,这几个月以来,他一直都是这副安宁平静的样子,过于无可挑剔了,甚至让她莫名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她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忽然问出口:“你最近……没有不开心?”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她含糊着,“如果、如果你不开心的话,可以和我说啊。” 在阳光下,他清淡的眸子像是半透明的,微卷的睫尖被镀上一抹鎏金,像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给她完美无瑕的应对:“我很好。” 初歆缓缓抿唇,那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更加重了。明明,他就近在她眼前…… “如果我不开心的话,”他轻轻揽住她的肩,“你的‘雷达’不是都能探测到?” 的确,她并没有探测到什么。 她已经很久没在他身上探测到什么了。 这本来该是件好事才对,只是此时此刻面对他无瑕的微笑,她觉得像是一台无法校准的仪器。 因为无法校准,甚至断言不了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失了灵…… 她抱住他,静静靠在他胸膛,听了一会儿他的心跳。 陆行川微笑:“检查完毕了?” 初歆不回答,睫毛颤动,忽然伸手去拨他的衣领。 陆行川变得僵硬:“歆儿……” 初歆充耳不闻,轻松解开了他第一颗扣子,把他戴在脖子上的那条链子扯了出来,观察穿在上面的金色天使状的挂坠。 陆行川显然没有预料到她的行为,也不理解:“歆儿?” 初歆突然开口:“这个可以给我吗?” 陆行川一怔,初歆在这一刻终于感觉到了,他非常、非常惊讶…… 他问:“怎么会想要这个?” 初歆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这是什么?” “……” 初歆摆弄着天使挂坠的数据接口:“我看见过你往这个盘里写东西。” 刚才她跑进来之前,从他办公室窗前路过,看见他把这个存储盘插在电脑上,自己在打字。不过等她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它收起来了。这样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几次,除此之外,平常她没见过他用这个存储盘做其他事。 而且,他一直把这个东西和她给他的护身符贴身戴在一起,让她禁不住有点联想。 陆行川沉默了一阵,最后说:“一点记录。” 初歆歪头看他,遐想的空间更大了:“日记?” 这次他更久没有吭声,直到她笃定他是默认了,他才说:“里面的数据都是加密的,你拿走也看不到内容。” 初歆“哦”了声:“所以,我拿走也没有关系,是吗?” “……” 最后,在她执著的注视下,他还是把那个天使挂坠摘下来,交给了她。只是忍不住又补了一句:“我的加密技术是万无一失的。” 不过这也没能破坏初歆的小得意。 无论如何,现在他许多隐秘的心情正掌握在她手心里。 * 眼看期末考试将近,初歆每天争分夺秒忙于复习,恨不得一天能有七十二个小时才好。新校区的宿舍楼建好以后,她就第一批申请搬到了新宿舍,节省下每天在新老校区之间来回的时间。 初歆住的是双人间,新室友苏夏是林凡教授带的一名研究生,两人之前就算是认识。苏夏家就在本地,本来用不着住校,因为最近期末实在太忙,才临时申请了宿舍。巧的是,恰好和初歆分到了一起。 苏夏为人相当热情,不过似乎是有点八卦。初歆能感觉到,每次她和陆行川通电话的时候,苏夏都会在旁边竖起耳朵,好像是在捕捉什么稀奇的新闻。只要初歆看过去一眼,她又马上伪装成在专心做别的事情。 如此几回下来,苏夏应该也发现了自己的行为有多尴尬,主动向初歆解释:“对不起啦……我就是忍不住好奇,像陆博士这样的人谈起恋爱来是什么样子的。” 初歆坦然笑了笑:“我们没有在谈恋爱。” “没有?” 初歆诚实地点头。 “可是我看你们经常在一起……” 初歆又点头。 “那……”苏夏显然是糊涂了,“你不喜欢他?” “喜欢呀。”她并不讳言。 “……他不喜欢你?” “他说他在追我。” “那你答应他不就好了?” 初歆缓缓垂下眼帘,有些失神。 “我试过,不过效果不是太好。” “……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正常。”初歆笑了笑,“我自己也不是很懂呀。” 苏夏很是无语了半天,用一种同情又不解的复杂眼神看着她。 “所以,你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啊?” 初歆的笑容渐渐隐去,这是个她回答不了的问题。 到底算什么呢? 不过她很快把自己调整回正常:“苏师姐,林教授最近在进行的那项实验,你也有参与对不对?” “啊?哦……参与是参与了,不过我就是个打杂的。自从陆博士加入这个项目以来,林老师就说让他能者多劳,我们其他人配合他的思路就可以了。” “能借我一些相关的资料吗?” “这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苏夏犹豫,“以你现在的程度恐怕是看不懂。不是看不起你哦,小师妹,说实话,陆博士这样的人真是让人体会到仙凡有别,他最新的那一版实验计划,我能看懂一半就不错了。” 初歆抬眼:“我想试试。” * 新年前的最后一天,前阵子那桩一度让全城人心惶惶的连环变态杀人案,终于宣布告破了。 在所有人终于能松一口气的同时,凶手的身份也在校园里激起了轩然大波。 尤其是在初歆班上。 第106章 失控一百零六箭 陆行川的秘密 那个变态杀人狂, 竟然就是陈如的弟弟陈天。 陈如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学校了,出了这件事以后,关于她当初为什么突然休学, 一时间又传言四起。 这个结果其实让初歆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里, 陈天虽然素质低下,但充其量只是个小流氓而已,并不像能有做下这种连环大案的智商。 不过当初陈如那么害怕报警, 或者她真的知道一些什么吧…… 无论如何,凶手抓住了就是好消息。 “现在你可以不用担心咯,”初歆第一时间去给陆行川看了相关的新闻,“并不是专门针对我来的。” 除了那天晚上在路上的冲突, 她之前并不认识陈天。根据新闻报道, 他是为报复社会而作案,每次的作案对象是随机选择的。如此看来, 那些受害者和初歆的相似之处, 应该只是巧合。 陆行川点头:“没事最好。” 其实他早就得到相关的消息了。只是他也说不清怎么回事,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好像是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这种想不通的阻滞感对他来说是罕见的。如同隔了一层捅不破的纱,让他有些气闷。 初歆大眼睛眨了眨:“怎么了?” “……没什么。” 在这一瞬间他还是平静如常的, 然而下一秒,在初歆本能扶住他的同时,他阖上双目,整个人失去重心…… 也只是一刹那, 他即刻就恢复过来,睁开眼,看见初歆被吓得煞白的小脸。 他避开她不安的视线, 若无其事笑了笑:“阳光有点晃眼。” 他想过去把窗帘拉上,可是手臂被她的小手钳制得更紧了。 初歆一言不发,仔仔细细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像捧着一件易碎品。然后自己去把窗帘拉好,再回来坐到他身边。 面对他,目不转睛。 陆行川被她盯得心虚。 她不开口问,他也知道她根本不信他的话。 好端端的,忽然差点昏倒。只是怪阳光太晃眼,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了。 胸口窒息的气闷感压得更加沉重,他急于编一个更好的借口,编一个完美的借口,让她相信他真的没事。可此时此刻大脑竟异常迟钝,毫无灵感…… “歆儿,我真的——” “真的什么都不想告诉我。” 安静。 两人相对无言,直到倏然而来的泪水充满她的眼眶,她失控地抱紧他,想要再紧一点…… 他什么也不肯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会的只是,盲目的爱他而已…… 这到底算什么呢? 她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心被揪得太痛,反而有些麻木了…… 陆行川开始只是发愣,然后慌乱无措,然后逼自己镇定了下来。 他低头,捧起她满是泪痕的小脸,温柔拨开她的碎发,把吻轻轻印在她额心的红痣上。 她在发抖。 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他才分开这个吻。 她痴怔的大眼睛映满他的影子。 “怎么就这么爱哭了?”他淡淡勾起唇角,“昨晚睡不好,所以吃了点助眠的药,新药看来有点副作用。就是这样。” 他轻松简单解释完,初歆还是呆呆的,直到睫毛尖上一颗泪珠啪嗒掉下来,惊醒了她。 “你……不能乱吃药啊。”因为刚哭过一场,她的声音格外糯软,像撒娇的小孩子。 “也没有乱吃。估计是这种药不适合我吧,我会记得找陈医生换掉。” 初歆慢慢点头。 “放心,没那么严重。”他认真看进她眼底,“你看我好好的,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又一次依赖地把头埋在他胸膛,侧耳听他的心跳声。 他的心跳从容而平稳,似乎与谎言不兼容。 让她安心。 莫名,却又不够安心。 * 紧张的考试周终于来了。初歆比班上其他人都要多考好几门课,每天从早到晚都是高强度的考试,累得她无瑕顾及其他,和陆行川见面的时间也少了很多。 最后一天下午,还剩最后一门选修课的考试。 初歆从宿舍午睡起来,匆匆赶去考试的教室,不料刚下楼没走出多远,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拦住了。 是她没想到会突然遇到的人——陈如。 几个月不见,现在的陈如憔悴了许多倍,一头乱发凌乱不堪,仿佛已经很久没有梳理过。呆滞的眼珠完全不像过去那个怯懦但不失朴实的少女,如今混浊得像一潭死水,而水底沉淀着异样的疯狂…… 她就用这样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初歆。 在一阵无声的对峙之后,初歆选择首先开口:“有件事我希望解释清楚。”她完全是就事论事的口吻,“上次的奖学金,我自己确实没有申请过。当然你信不信都没关系,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笔奖金我转赠给更需要的人了,我相信这是最妥善的处置方式。” 她还是一声不吭。 初歆本来也没指望什么,她说完了,就准备绕开对方,继续走自己的路。 就在这时,陈如在她面前直直跪了下去。 初歆猛退了半步。 陈如对她的震惊视若无睹,倒是终于开口了。 “求求你,阿天没有杀人,他没有杀人,是我错了,我不该得罪陆少爷,求求你……”她一直来回反复着这几句话,仿佛只会说这些了。 初歆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阿天真的没有杀人,他只会小偷小摸,他不会杀人的,”陈如的脸色愈发疯癫古怪,“我知道,是因为我们得罪了陆少爷,所以他让人把阿天抓走了,可那都不关阿天的事!是我的主意!是我让他拿三万块钱来换虎哥藏人的地点,反正他有的是钱……不不,我知道错了,歆歆,你帮我去找陆少爷求情好不好?我把钱都还给他,他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要我死也可以,只要他放过阿天……” 这次初歆从她错乱的表达中,多少听懂了内容。 一阵冰浸的怒意顶上来,淹没了她:“你精神不正常。” 这是她唯一想说的。 陈如貌似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仍然哀求地看着她:“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求你,你帮帮我……” 初歆没再犹豫,直接拨通了学校保卫处的电话。刹那间,陈如扑了上来,要抢她手里的手机—— 但她连初歆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两个穿着一模一样黑色西装的人从背后制服了。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雕像后面,一个年轻姑娘踏着红色高跟鞋转了出来。 “看来精神是不太正常。好人做到底,”她轻松愉快地说,“Steven,送这位姑娘去医院吧。” “是。”刚才制服了陈如的黑西装之一应声,不由分说把陈如拖走了。职业保镖式的身手专业熟练,动作并不过分暴力,却让被他挟制的人毫无还手之力。另外一个黑西装则退了一步,在原地待命。 初歆的目光主要还是被那个刚冒出来的姑娘所吸引。 她很美。 是第一眼就惊艳的那种美。 K城全年气温偏高,不过到了这个月份还是有些冷的。但她一身靓丽的红色连衣裙,就像行走在明媚的夏天里,仿佛能自动隔绝周围的冷空气。 而且就在初歆看着她的同时,她善解人意地微笑:“我不冷。” 她的笑明艳动人,让人联想起迎着午后阳光盛放的蔷薇。 初歆眨了眨眼:“请问你是……?” “盛绯。” 这个名字似乎有一点点熟悉的味道,但初歆一时间回忆不到,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的错觉…… 盛绯耸了耸肩:“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认准你就行了。初歆小姐。” “你认识我?你找我……有事?” “有人让我来请你过去一趟。” “谁?” 盛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出手机拨通电话,递到初歆耳边。 深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从电话那边传过来。 “初歆小姐,还记得我吧?” 初歆不自觉蹙眉,因为她对这个声音的主人并没有好印象。 她机械地问:“陆云归先生,你有事吗?” 陆云归低低一笑:“我知道我们上一次见面不是特别愉快,不过我们都有一个共同关心的人,对不对?” 他厚脸皮的态度让初歆更加升起警戒:“他很好,不需要你那种关心。” “他真的很好?你确定?”他的口气无疑在暗示相反的答案。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行川一直在隐藏的秘密,你想知道么?” 初歆没有很快回答。 “想知道的话,现在就过来。” 初歆拿不准他话里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究竟又要做什么…… 她微微咬唇,只是说:“我马上要考试,没有时间。” “考试啊,那倒是正好了,现在摆在你面前两个选择,要是你觉得我的傻弟弟比不上你那门考试重要,当然,你就不用来了。” 他说得轻松随意,每个字却都精准挑动着初歆的神经,异常之气人。 “你、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这本来就没有道理,”陆云归低沉的冷笑透着讽意,“我只是怀疑,他在你心里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 不等初歆再说一个字,那边就把通话切断了。 虽然她完全莫名其妙,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心情并不比她好一点。 她只能抬眼看盛绯,希望能得到多一点解释。 盛绯把手机收了,莞尔一笑:“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 盛绯保持微笑:“作为陆先生的秘书,我知道的只能是他交待的,所以……” 她的态度充分体现了拿钱办事的敬业,初歆也不好意思为难她了。 “不过我个人觉得,”盛绯说,“你还是学生嘛,缺考的确是不太好。” 初歆又默默盯了她一阵,最后:“我现在跟你去。” 那句“他在你心里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到底还是戳中了她。 哪怕甚至她并不理解自己正在做什么。 盛绯依然面带微笑,完全配合她的决定:“来吧。” 盛绯陪她上了车,车内弥漫着一股清新的味道,是陆行川常用的那种消毒剂,初歆吸了吸鼻子,本能地感觉安心。 盛绯解释:“这辆车今天接过Jessie,特别消毒过。” 初歆问:“接他去做什么?”她今天一直在忙考试,除了早晨陆行川来给她送过早餐,已经一天没有见他了。 盛绯脸上带着“我只是个秘书”的真诚笑容:“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初歆知道多问无益。 前面开车的,是另外那个穿黑西装的保镖。 初歆想起来:“陈如……就是刚才那个女生,你真的让人把她送医院了?” 盛绯点头,很干脆。 初歆本来要说什么,但想想又无话可说了。 她靠在座椅上,不知不觉又把陈如那番胡言乱语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还是生气。 只是朦胧间又有种古怪的感觉,似乎这中间是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忽略了,她拼命想看清却看不清…… 盛绯开口:“你不会真的相信那些吧?” 初歆转过脸看她。 “Jessie对那种小人连多一个眼神都不会给,哪里会花心思去报复他们。”盛绯慢慢地说,微叹了声,“他这种圣父病晚期患者,什么都记得住,就是不会记仇。” 初歆瞥她一眼:“你很了解他?” “小时候我在C市住过一段时间,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怎么,很惊讶?” “……有一点。”这的确出乎初歆意料之外,毕竟她以前没遇到过很多人自称是陆行川的朋友,“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我六岁那年被带去他家做客,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很贵的花瓶,把我卖了都不够赔的。当时我很害怕,不敢在大人面前承认,然后他站出来替我顶了。”她微笑,“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以为是上苍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这种错觉初歆当然是能理解的,正是因为她太能理解了,所以心里不是太舒服。 “……原来你们那么早就认识了啊。” “是啊。我这里有他五岁时候的照片,你要看吗?” 初歆尝试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点头。 她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看过陆行川小时候的照片,以前常去他家的时候也没见过。 盛绯在手机里翻了翻,找出一张翻拍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家三口,中间的小孩子穿着一身纯白,金发棕瞳,干净漂亮到不可思议。哪怕隔着时空的层层滤镜,仿佛都能看到他在散发光芒。 足足过了有一分钟,初歆才能勉强把视线分一点给相片里的其他人物。年轻的沈阿姨温柔朝她微笑,不过旁边的男人她并不认识。 只是当她无意对上这个陌生男人的眼神时,莫名其妙打了个轻微的寒颤。 她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总之感觉是很不好。 “这个就是……” “是Jessie的生父。”盛绯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僵硬。 初歆从来没听陆行川提起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她自然能想到不提有不提的理由,所以一直也没多问过。 她默然盯着这张看似幸福的全家福…… 盛绯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挪了挪,忽然把手机抢了回去:“我把照片发给你吧,你回去慢慢看。” 不久后,初歆收到了她传过来的照片——现在照片上只剩下母子两人,右侧的那个男人□□干净净地截掉了。 没有任何解释。 她一言不发,把相片收藏了进相册。 盛绯在旁边默默观察着她,最后先忍不住:“你不问?” 初歆摇头。 盛绯若有所思:“你倒是挺与众不同的。一般的女孩子,都会想要尽量多了解自己喜欢的人吧?尤其是,他的过去,你错过的那些部分,”不知有意无意,她特别加重了‘错过’这两个字,“不希望有个人来告诉你吗?” “我只希望那个人是他自己。”初歆目视前方,“再说,别人对他的‘了解’也未必正确。” 盛绯挑眉,保持微笑:“是吗?比如?” “比如,他不计较个人得失,不代表就不会记仇。”初歆淡淡的,“天使也是嫉恶如仇的。” 盛绯抿唇想了想:“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倒是没见过他这一面。” “那说明不是认识越久,就了解越深。”初歆说完,自己似乎也嗅到了空气里酸酸的味道,但她就是想这么说。 盛绯莞尔一笑:“看来是这样。” 这样一来,车里的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好在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盛绯带初歆从电梯直接上到顶楼。 两个人穿过走廊,最后,她指向面前的一道门:“喏,就是这里。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初歆稀里糊涂地一路被安排,其实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她忍住了,没有多问。 她知道问了也白问,况且她不想问。 盛绯一直在观察她,临走前突然凑近她耳边,悄声:“其实你大可不必吃我的醋。” 初歆像被扎了一下,准备反驳的话却被盛绯随后的惊人之语堵了回去。 “——我已经和Jessie的哥哥订婚了,所以,对你毫无威胁。” 初歆的睫毛凝住,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然而盛绯淡定的微笑不变。 “你、你不是秘书……?” “今天是。”她最后冲初歆眨了眨眼,就自己转身走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初歆才渐渐反过味来。 所以,这算是试探? 今天的事情处处透着诡异,不过无论怎样,她已经到了这里。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一眼,她真的看见了陆行川,他的人就站在房间里。 然而奇怪的是,他的视线越过她,对于她的出现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就像是看不见她——或者是真的看不见她。 初歆恍然,其实他们并不在同一个空间里。 中间隔开那道的玻璃幕墙,正是她之前见识过的那种单向可视材料。 现在他不知道她在这里,也不知道她能看见他。 在玻璃墙的另一边,除了陆行川之外,沙发上还坐了一个人,就是刚才派人请初歆过来的那位。 陆云归低头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然后放下手机,继续翻看手里的那一大摞文件。 他已经翻到最后,抬眼看陆行川:“你这一版的遗嘱改动比较大。” 陆行川站在窗边,身影与窗外的背景融为一体。 “你按这个执行就好。我先走了。” “怎么,急着回去陪你的小天使?” 陆行川坦然:“有必要明知故问?” 陆云归手托下巴审视他,忽然嘲讽笑出声:“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幸福,很完美。怪不得她至今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在说什么?”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那这个能看懂吗?”陆云归说着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来一个透明的小瓶,瓶子里是一些淡蓝色的药片。 陆行川微微变了脸色,没有应声。 陆云归从瓶子里倒了一片出来,拈起那个小小的药片,仔细观察着。 “国外最新研发的情绪控制剂,只需要服下这样一小片,就能快速消灭一个人所有的负面情绪。但由于副作用过于危险,目前在全球范围内被严格控制使用,通常只被许可用于帮助临终病人缓解痛苦。” 他叹了口气,下一秒,抬头看向沉默的陆行川:“不过用不着我给你介绍了吧?毕竟我查到你已经吃了三个月。” 更多沉默。低沉的气压在两人之间盘旋…… 陆云归一字一句:“你有什么话说?” 窗外热烈的阳光从陆行川头顶越过,在他发间流溢着金辉。 他站在自己的阴影里。 “这件事可以替我保密吗?” 第107章 失控一百零七箭 我不可能爱她 陆云归气极反笑:“你觉得呢?”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没必要多管闲事。”陆行川淡淡地说。 “你的意思是,我,作为你亲哥, 应该眼睁睁看着你作死,什么都别管?” 陆行川扫了一眼沙发上的文件:“你管好我的遗嘱就够了。”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陆云归骤然没压住火气,指端用力一碾,药片碎成的粉末沾染在指甲上, 反射出诡异的蓝光。 陆行川把他的反应收在眼底,似乎是好心相劝:“多管闲事的后果就是这样白白生气,不是么。” “你——”愤怒的火山眼看就要全面爆发,陆云归却在最后关头压下, 化成噙在嘴角的一抹冷笑, “你想靠激怒我转移话题。我没那么容易上当。”他用最大限度的冷静快速调整策略,“现在是我审你, 为什么要吃这个药?据我所知, 没人给你开这个东西。” 陆行川垂眸默了片刻。 “你知道它是用来控制负面情绪的。”他终于淡淡地解释, “在所有同类药里这是最佳选择,虽然有副作用,但是不会成瘾——” “我不需要科普了。”陆云归不耐烦地打断, “所以呢,你过得到底是有多不开心,要靠吃药来维持?” 在他气势汹汹的质问下,那双寂然的浅色眼睛短暂放空了一瞬。 时钟的滴答声一秒一秒在匀速前进, 每一秒的重量叠加在胸口…… 陆行川用力掐住掌心,驱走突袭的气窒感。 到底是有多不开心? 他最后说:“我快死了。” 这平静的四个字就堵住了陆云归所有要说的话。 陆行川自己听见自己在说什么,有种脱离现实的感觉。 他不习惯这样, 可是…… 他径自转身看向窗外,语调听不出失不失落:“我随时可能会死,这不是什么新闻,不过你觉得我是个木头人,不应该怕死对吗?” 陆行川哑了片刻:“小川……” “以前我自己也这么以为,可是现在……”他的视线定在形状最普通的一块云上,“哥,你知道吗,只要去感觉,就会怕,会怕得发疯。” 陆云归震了一下。 这是第一次,他听见永远云淡风轻的弟弟承认这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小川,你说过打算活下去。” 陆行川只淡淡“嗯”了声。 他是说过。 只是看来,有些事情并不是可以由他打算的…… “事情也没有那么悲观,以前那些专家预测你活不过十二岁,你还是活到现在了,不是么?”陆云归努力试图说点什么,“对了,林凡教授实验室的项目进展怎么样了?我上次和她沟通的时候,她说这个月应该能出第一阶段实验的结果。” “已经出了。” 他的态度让陆云归感到不祥:“怎么样?” “你知道为什么我八岁那年就不想再花时间研究这些了么?”他唇角的淡笑带着微微苦涩,不过更多的是一种索然,“没有希望就是没有希望。这一次结果也和我之前预计的一致。” “那,那你们后续的计划……” “没这个必要了。”他背对他,否定得平静、彻底。 陆云归盯着他的背影,过了半晌道:“我会继续找其他有前途的科研项目赞助。总会有办法的。至少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你还有十年时间,十年,足够改变很多了。” 陆行川却似乎并没有被他的坚持感染。 “不懂科学的人才会相信,生命可以有一个确定的限期。” “什么意思?” “根据数学模型的预测,在现有条件下,我活到十年后的概率是0.5%,但是在此之前,今天、明天、每一天,我的概率都在衰减,每一天我活下去的概率都比前一天更低。至于究竟哪一天会是最终的结束,不过是运气而已。” 他冷静的分析让陆云归加倍烦躁:“那又怎样,谁说你运气会差!”禁不住抬高音量,只想唤醒他,“现在你为了这些不确定的事情消沉,有意义吗?” “你说得对,没有意义。”陆行川承认,“所以,我选择,”他简明扼要地说,“控制。” 陆云归手里把那瓶药攥得很紧:“就是用这种方式控制?” “不然呢。” “你这是在饮鸩止渴!这种药的副作用是一点点破坏掉你的神经系统,你再继续吃下去,它会彻底毁了你!你想变成一个疯子吗?或者变成一个傻瓜?” “从概率上来看,我会死在那天之前的。” “万一没有呢?万一真的存在奇迹,可你在奇迹发生之前就先把自己给作死了,你不会后悔?” 陆行川缓缓从窗外收回视线,终于转身正视他的眼睛。 “把生活寄托在‘万一’上,太累了。我累了。” 他静静地说,眸底黯淡,如寂灭的灯火,却认真清醒。 清醒到让陆云归觉得自己先要被逼疯。 “我熟悉的陆行川,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 “是吗?如果你不费这么多力气调查我的隐私,我应该可以维持住你熟悉的那个形象。” 而不是现在这个被逼到绝地,最真实的赤/裸的他,灰暗、破碎、无望…… 连他自己都厌恶的他。 但他也不想再躲闪。 胸口窒息般的气闷感压得更重了,他也没有给自己机会调整气息,只是平静地问:“可以到此为止了吗?” 两道目光相交,沉默对峙着。 陆云归说:“不可以。” “你到底要怎样。” “我不懂。”陆云归明知自己很残忍,可他没有放弃把更残忍的话题抛出来,“以前那么年你也都过来了不是吗,就算你过得没表面那么轻松,你也一直靠自己就能骗过我们所有人。所以现在为什么不行?到底是什么变了?” 陆行川沉默。 陆云归继续问:“因为她?” 这个“她”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与她无关。”陆行川本能地抗拒。 “你的反应恰恰证明有关。是她让你不得不去‘感觉’,是吗?” 陆行川无言望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没有回答。 陆云归并没有放过他,一针见血地戳破:“你和她在一起,并不快乐。” “……那也不是她的问题。” “无论是谁的问题,看来你们不适合在一起。” 这句论断刺进陆行川内心深处,刹那间他只想过去揍他一拳,消灭这个刺耳的声音。 而对方只是冷笑:“我有说错吗?需要靠药物来维系的爱情,你不觉得可笑?不觉得可悲?不觉得,太虚假?” 每一个质疑的问号回荡在空气里,向他逼近、将他包围,他想要屏蔽这一切,无法屏蔽…… 忽然,他出乎意料地镇定下来。 “没错,我们不适合在一起。”他克制住声音的颤抖,坦然承认,“不劳提醒,我知道。” “那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需要拖延一段时间。”他很冷静,冷静得可怕,“等到合适的时机,这一切就会结束。” 这次陆云归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问:“她知道你这么想吗?” 恍神之间,陆行川似乎看见她那双天真倔强的大眼睛就在面前,望着他,那样充满期待。 充满了,他所完成不了的期待…… 他按紧太阳穴,那个幻想中的她不见了。 他依然失神望着幻象消失的地方,轻声:“她不接受。” “所以,现在你和她在一起,是因为你认为她不会接受你拒绝她。”陆云归一句句总结,“而事实是,你宁愿用药物控制自己在她面前保持一个完美的形象,也不愿意和她分享一点真实的心情。” 陆行川无话可说。他一个字也不想赞同,可是也没有一个反驳的理由。 陆云归一声叹息很深:“你这样是真的爱她吗?” 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去。 他的血液冷却,凝结…… “对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来说,真爱本来就是最大的笑话。”他莫名笑了笑,笑容淡而荒凉,“是,我不可能爱她。” 这是他早就有的答案。 说出来,应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只是现在他听见自己在说什么,竟然毫无真实感…… 为什么? 他精致绵密的眼睫安静覆下来,在过分苍白的皮肤上淡淡投下阴影,眼神却是空的。 这幅画面脆弱到令人很难对他狠下心肠。 然而陆云归终归是狠下心:“今天的事,随便你恨我。” 在说话的同时,他已经拿起手机把信号发了出去。 紧接着,房间的侧墙动了。 整面墙像一道拉门渐渐打开,与另一侧的空间打通。 而在那面消失的墙壁后,有个人呆呆站在那里。 陆行川怀疑又是幻象。 他希望是幻象。 可是—— 陆云归淡淡解释:“我办公室的这面墙是水晶恋狱的改进版,前段时间我请人开发了这项技术的更多应用,因为你太忙了,所以还没有机会跟你提过。” 他起身,大步走向办公室的大门,临走前站在门口简单地说:“这里留给你们,我保证这次没有人偷听。” 随着大门在他背后关上,里面只留下两个相对无言的人。 初歆的双腿仿佛很沉,但她一步步慢慢向前,向他的方向…… 直到最后的一步之遥。 她没有勇气再动了。 也始终没有一滴眼泪。 甚至,她不会痛…… 这一刻,全世界只剩下她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可怕的现实。 一场噩梦。 但不是梦。 她突然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没有感觉。 原来痛到极致之后,真的就不会再有感觉了。 “歆儿……” 陆行川不自觉向她的方向抬起手。 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她之前,两人身上的手机几乎同时响起来,打断了他。 两道此起彼伏的音乐铃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不和谐的音调,听起来滑稽又吵闹。 初歆只想让这个声音停止。 她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没有看,随手划了一下。 电话接通了。 是卫染。 “歆儿!你现在方便吗?是这样的,我……我想问你,呃……”卫染的声音听起来兴奋又紧张,紧张的成分更多一点。 初歆听着。 对面,陆行川慢一拍收回手,同样望着她,接了自己的电话。也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的消息,没有马上应声。 终于,卫染那边似乎是做够了心理建设,淡定了一点:“我是想问你,你有没有兴趣来参加……我的婚礼?” 初歆愣得有点久:“什么?” 卫染笑笑,甜蜜抵消了恐慌:“是的,你没听错。我和沈砚马上要结婚了,婚礼就定在后天。……喂,歆儿,你在听吗?” 第108章 失控一百零八箭 卫染的婚礼邀请 “我、我在听。”初歆努力把自己拽回现实, 又花了几秒才想通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恭喜呀。” “谢谢。”卫染的每个字都透着幸福的味道,“吓到你了是不是?我知道这太突然了, 其实我们也是临时做的这个决定,我自己都有点吓到了……不过你还在学校是么?是不是还有考试呀?刚才我太开心了, 没考虑那么周全,也不是非要你赶过来,要是你没空的话——” “卫染姐姐, 我会去的。”初歆打断她,一口答应下来,“一定去。” 卫染笑起来:“我就知道,我们歆儿最义气了。本来我真的想请你来当伴娘, 不过行川不能搞那些应酬, 我想你应该也不乐意和别的伴郎配对,所以……对了, 他在你身边吗?” 初歆木然望向站在对面的人, 他也正默默看着她。 然后她尽量平静地说:“不在。” 几乎在同时, 她也听见他对电话那边轻声启唇:“在。” 她听不到这个字的上下文,却莫名如鲠在喉。 好在沉浸在幸福中的卫染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沈砚应该也打电话通知他了。说来我都好久没见他了,到时候你们能一起来就最好了。” 初歆含糊应了声。 ……她和陆行川差不多同时放下电话, 彼此在对方眼睛里看到同样的内容。 他们刚刚接到的同一个好消息。 初歆挂掉电话的那一瞬间,所有语言功能就如释重负一般全部消失了。现在她只是被一种与现实脱节的荒诞感笼罩着,迷茫又不知所措。 她站在这里,守着她坍塌的童话城堡, 本以为会守到天荒地老。可原来时间没有打算停下来陪她。 马上就有一个幸福的婚礼正在等着她,那是别人的婚礼,别人的童话故事…… “明天一起走吧。”陆行川率先打破了沉默。 在这个一点都不平常的时候, 竟然是一个这样平常的提议。 初歆摇头。 他的视线没有片刻离开她,淡淡补充:“现在是旺季,你要临时订回C市的机票,时间太紧了。不如还是——” “我自己会想办法。”她终于吭声,也不知有意无意,只是把“自己”这两个字额外加重了。 然后两个人又都沉默了。 每一秒钟,她都有一万句话想对他说,但一秒又一秒过去了,她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突然他说:“你可以问我。” 他的声音那么轻,掠过微颤,像是恳求。 她也没有问。 他说他累了,现在她怕了。 害怕她每一点自以为是的关心,都只会伤害他更深…… 那就不如真的什么都不要说了。 或许,这样就是最好的吧。 终于,她没办法再这样呆下去,蓦然转身落荒而逃…… “歆儿!” 陆行川几乎也在同一时间箭步拦住她的去路,她盲目地撞进了他怀里。 她的侧脸靠在他胸口,鼻尖萦绕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刹那间的冲动只想紧紧拥抱他,忘掉所有这一切,什么都不要管—— 但她退了一步,躲开他。 依然一言不发。 最后,他说:“难过就哭出来吧。” 她整个人在颤抖,眼眶周围的酸涩感已经涨满,可奇怪的是,就是没有一滴眼泪。 她仍旧只是摇头。 然后绕开他,缓慢地自己离开了。 这次他没有拦她。 * 第二天一早,初歆拖着行李下楼,发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在楼下等她。 是盛绯。 “你的机票。”她微笑把手里的票夹递给初歆,“还有你的早餐。” 早餐袋里有她最喜欢的草莓奶昔。 初歆打开票夹看了看,是两个小时之后去往C市的机票,头等舱。昨天她在网上的确没订到合适的机票,这个时候连火车票都售空了,最后不得已买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站票。 她迟疑地抬头看盛绯:“这也是你的工作?” “今天不是工作,只是帮朋友一个忙。”盛绯眨眼,“你不会猜不到那个朋友是谁吧?” 她当然猜得到。 “他……”她顿了顿,不知该怎么问,“他现在……” “Jessie昨晚就离开K城了。” 初歆失神片刻:“这么快。” 盛绯耸了耸肩:“他的私人飞机随时可以走,很方便。” “他……他没有说什么?” “说了啊。他不说我怎么知道应该给你送什么。” 初歆又怔了怔,最后把问题都咽下,只是说:“谢谢。” 盛绯还专门安排了司机送初歆去机场,初歆本来不愿意再麻烦她,只是面对她如沐春风的招牌式笑容,也没办法坚决拒绝,只好又领了她一个情。 回到家,一切还是熟悉的样子。全家人聚在一起,季老爷子拉着她问长问短,恨不得让她把离开家这段时间的每件事都讲一遍。 初歆自然是选择性的报喜不报忧。 “还是我们歆儿厉害,才一学期就考了这么多个A,来,我数数……”老爷子戴上老花镜,对着她的成绩单赞不绝口,他的宝贝小外孙女就是怎么夸也夸不够。 初歆心虚地笑了笑。 好在她缺掉的那门考试下学期开学还有一次补考的机会,可以暂时不体现在这上面。 季老爷子摸了摸她的头,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对了,你和小川最近怎么样了?” “……还好。”她企图蒙混过关。 假如时空可以倒流,大概她不会在他宣布要“追”她的那一天,悄悄挨个打电话给全家的人,一遍又一遍分享自己兴奋的心情。 在她根本不理解那个承诺代表什么后果的时候…… 季老爷子瞥她一眼,笑了笑:“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初歆垂下脑袋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外公,我能不能问您一件事。”她抬起头,“您是真心赞成我和他在一起么?” “你想听实话?” 初歆身体微绷了一下,点头。 “实话实说,不赞成。”季老爷子低头,深深叹了声,“不只是我,歆儿,你爸爸妈妈都不赞成。” 初歆不禁一震。 她业已坍塌的童话城堡,原来每撕开一片废墟,下面又是一层残忍的真相。 包括,她本以为的,家人的真心祝福,那是她赖以任性的资本……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从来都没有讲过?”她渐渐失神,指尖不自觉在下面掐紧,“还是只是没有对我讲过……” 季老爷子看穿她在想什么:“小川也不需要我们对他去讲这些。那孩子自己的顾虑就比谁都多。” “他……?” “上次你选这个专业的时候,小川来和我们每个人都长谈过。像他那么要强的孩子,平常永远都不肯承认自己有事,可是当时他直接拿了他最新的病情报告过来,告诉我他的情况不容乐观,恐怕是……” 季老爷子这时候的迟疑像一把迟钝的刀子在初歆麻木的心脏上划了下,她感觉不到实际的痛,只是说:“我已经知道了。” 老爷子又叹了口气:“他希望我们能劝劝你,不要再花心思在他身上。” “可是你们都没有答应他,是吗?” “其实……”季老爷子顿了顿,“我们每个人也不是没劝过你。” 初歆呆呆回忆着,她突然想明白了过去的一些事情,那些旁敲侧击的暗示。当时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都忽略了。不过哪怕那些暗示变成明示,又有谁能劝得动她? “我们做长辈的,只盼望你能找个一辈子对你好的人,以后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客观来说,小川不是最合适的那个对象。但是,你也长大了。”季老爷子慈爱地揽住她肩膀,目光有些复杂,“歆儿,路终归是你自己选的,别人谁都不能替你决定。” 自己选? 怎么选? * 下午,初歆打电话把宿星洋约了出来。 两人在咖啡馆见面,宿星洋赶过来,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大眼睛,你刚回来就这么急着约我,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地位哎。” 初歆打开书包,抽出来……一叠现金递给他。 宿星洋抖了一下,没敢接:“这、这不是要包养我吧?” “别误会。”初歆淡淡地说,“我要雇你。” “雇我……干什么?” 初歆朝他勾了勾手指:“你的黑客技术是一流的,对不对?” “这就太过奖了。”宿星洋笑得十分绅士,“准确来说,超一流。” 初歆对他的“谦虚”视而不见。 “我雇你,帮我破解这里面的数据。” 她把那个金色天使形状的小挂坠轻轻放在桌子上。 宿星洋伸手把它抓起来仔细查看,她不禁紧张:“……小心一点。” “这个设计得倒是挺巧妙。”宿星洋找到里面的数据接口,挑眉,“我说这不会是什么机密情报吧?你可不要害我。” 初歆指尖支着下巴看他,压低声音:“外星人登陆地球的部署,包括他们预计到达的时间、具体登陆地点,还有他们对于地球人类的后续计划。” 宿星洋有点傻眼。 “呃……不然咱们说人话?” 初歆两眼看着那只小小的金色天使:“——所有这些都记录在这里面了。” “……” “所以如果我们能提前把这些破解,就可以抢占先机,做好必要的准备。你说,”她郑重其事,“这是不是一项很重要的事业?” 宿星洋本来抬手想试试她发没发烧,不过还没碰到她,就被她微冷的视线给逼退了回来。 他只能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你认真的?” “我认真的。”她天真无邪的小脸上,眼神特别真诚,毫不心虚,“为了人类的未来,拜托了。” 第109章 失控一百零九箭 你需要多久去爱下一个…… 在短暂的无语之后, 宿星洋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行吧。” 为了人类的未来,他决定忙是可以帮的,钱就不收了, 不过初歆要请他吃饭。 初歆带了她配置最好的笔记本电脑过来,宿星洋在上面忙了一个多小时, 宣布电脑显卡配置不足,限制了他发挥。接着两个人一起去了宿星洋家里,初歆眼睁睁看着他同时启动了房间里的六台电脑。 又历经好几个小时, 在六台电脑接连死机过一轮之后,宿星洋在计算机忙碌的嗡鸣里,打了两个呵欠,抬眼一瞥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 有点脸疼:“不然你先回家吧, 这个放我这儿,我再……再想想办法。” 从“超一流”黑客到“再想想办法”, 果然是谨慎多了。 初歆对于这个结果倒也平静:“不用了, 还是谢谢你。刚才我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希望不大。” “说实话,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加密方式。融合了几种当下最先进的加密方法,又严丝合缝, 无迹可寻。能设计出这种加密方式的人,绝对是个高手。不过……”他犹豫了一下。 “不过什么?” “还是有一个可能的漏洞。” 初歆微微振奋,仔细听他讲。 “他在加密的关键环节采用了人工智能设计。我可以编写一个木马程序误导内置AI的判断,欺骗它自动进行反向解密, 不过,这个木马需要有足够的权限才能植入。” “那怎么能获得足够的权限?” “……呃,就是这个问题了。这可能得问他本人。” “?” “如果他平常足够谨慎的话, 我估计这样的权限只有他本人才有,外人是拿不到的。” 初歆:“……” 所以说了这半天还是等于没说。 宿星洋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木马程序我刚才顺手已经写出来了,要帮你存一份吗?万一以后你有机会拿到权限的话,只要这样操作一下……” 初歆看着他的演示,努力微笑:“那谢啦。” * 卫染和沈砚的婚礼,选在城郊一座童话古堡般的私人庄园里举行。虽然婚期定得匆忙,但以沈家的地位,前来祝福的远近亲朋自然不会少。初歆平时不怎么爱社交,这次在现场被初羡带着转了一圈,见了好多之前不认识的人。 不过,她全程没有看到陆行川。 主要典礼结束,其他客人聚在一起享受晚宴的时候,她决定单独去找新娘子送上自己准备的礼物。 今天的卫染,披着一身洁白的婚纱,美得不可方物,活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公主——“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那个“公主”。 卫染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怎么这么看着我?” “卫染姐姐今天是白雪公主。”她真心地赞叹。 卫染愣了下:“你现在也太会说话了吧,小歆歆。”她笑起来,忍不住轻捏初歆柔软的脸蛋,“礼物我现在可以拆?” 初歆点头。 “哇,好漂亮的音乐盒。” 初歆送的这个音乐盒,造型是一座城堡的样子,一对洁白可爱的小兔子彼此依偎在房顶,童话般浪漫。 “其实,”初歆轻咳了声,“我真正想送的礼物是这个。” 她一戳音乐盒上的按钮,事先存储在里面的钢琴曲随之奏响,音符旋转,如诗一般流淌在她们身边…… 初歆听着音乐,微微一吐舌头,笑:“我录了好多遍,这是最高水平了。” “这是你弹的?”卫染惊讶得睁大眼睛,“弹得也太好了吧。” 没有童子功的基础,要把钢琴这种乐器学好可不容易。前阵子比较有兴趣的时候,她也找老师学过一阵,后来新鲜劲过了,就没坚持下来。 以初歆的情况,她小时候当然不可能有机会接触钢琴,这只能是她在十四岁回家以后学的。虽然比不上钢琴大师的水平,但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初歆只是说:“教我的人厉害。” 她本来是平静地说出来,可就在这时候,许多陈旧的画面同时涌进记忆。 那些黑白琴键在他指下流动,阳光越过他鼻尖照出他认真的样子,那么好看…… 他那样温柔握着她的手,不厌其烦教她认一个个音符…… 还有,她装傻问他恋爱“弹”起来有没有钢琴好听,他笑了…… 那时候是真心的笑吧…… “歆儿,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她被唤回现实,摇头而已。 卫染观察着她苍白的小脸,还是担忧:“你……你和行川之间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初歆不知道该说什么,莫名回答的却是她前面的问题:“他以前离开那么久,我最想他的时候,就去练琴。后来就练好了。” 卫染微微震动。 “那现在呢?其实有件事……”她看着她,问得疑惑又小心,“前天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当时说他不在你身边。可是后来,我发现沈砚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时间打给过行川,当时行川说他和你在一起。” 初歆当然知道这是很迷惑,但她偏偏不想解释…… 卫染又问:“你们……吵架了?” 初歆垂头,还是没有回答。 卫染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她想了想:“你今天还没见过他是吗?他应该在C座的天台,那是这里视野最好的地方。” 初歆抬起眼。 “这边婚礼现场人太多,而且有花粉,他可能会过敏。他不让我们专门为他清场,所以……”卫染有点过意不去,不过陆行川的态度很坚决,不肯麻烦他们多费安排,“他说他一个人呆着就好。” 谢过卫染以后,初歆去换了身衣服,自己去C座。 这里的建筑都是以古代欧洲风格仿建的,没有电梯,她只能自己一层一层爬上楼。 最后一层,她一步步走上天台。 他在。 点点星辉洒在他的背影上,夜风撩过他的衣角,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背对她,仿佛并未察觉到她的存在。 她也没有出声。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突然听他淡淡开口:“我刚刚接到星环奖的邀请,他们希望我去做这一届科普文学奖的颁奖嘉宾。” 星环奖是国际上著名的科技类文学大奖,每年一度,奖项分为几大门类,用于奖励世界范围内优秀的科学、科普、科幻文学作品。能够得奖当然是巨大的荣耀,被邀请去颁奖也是一份了不起的殊荣。 只是,这个话题放在此时此刻,未免有些怪异。 初歆怔怔的:“那……恭喜你呀。”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的书在入围名单里。” 初歆这次真的被这个消息吓到,毕竟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够有这种资格。 如果不是听他亲口说,她恐怕只会以为是搞错了。 她明白他为什么会提这个话题了。 她做梦一样缓慢消化掉突如其来的过大惊喜:“……得奖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他倒是没有反对。 “竞争确实激烈,能入围已经是很大的肯定。” 她乖乖点头赞同,尽管从这个角度,他根本看不见。 他似乎是很轻地笑了笑:“可惜颁奖嘉宾也不能提前看到获奖名单。如果我答应的话,到时候可能会把奖颁给别人,你介意么?” 初歆望着他的背影,又有了那种与现实脱节的强烈荒诞感。 他们就在这里谈论这些事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他甚至都不能回头看看她。 过了半晌,她说:“你不需要总是以我为中心来做决定。” 他不说了。 而她缓缓地,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直到与他并肩的位置。 他始终也没有动。 现在他们所站的,是附近最高的一幢建筑,视野开阔,能覆盖到整座庄园,包括远处灯火通明的主楼,眼下宾客们正在欢聚的地方。 那边的欢乐喧嚣却到达不了这里,只有隐隐的奏乐声在夜空下飘散,几丝余留的尾音离了调,反把四周环境衬得更加静谧。 陆行川不看她,目视远方其他人聚集的地方,淡淡地说:“选择靠近我,就要远离很多。” 很多平常的东西,以至于很多美好的东西…… 刚才初歆一路走过来,就像是穿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管她承不承认,正是这句话的写照。 “所以,你总把想靠近你的人赶走。”她说,“可是遇上我这种死缠烂打怎么赶不走的,就像一场劫难,不是么?” 她竟然也在平静地在和他谈论这些。 他垂下眸子,视线落在楼前邻接的那片人工湖上。 湖水澄透如镜,天上的星星和水里的星星交相辉映,恍然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 最后他说:“我已经没再吃那种药了。” “我知道。”没有了药物的作用,现在她终于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真实的心情。 灰暗的,低沉的,索然无味的。 以及,这一切他也根本不希望她来陪他感受。 所以他选择用最彻底的方法,把这些都屏蔽了几个月…… 现在他说:“是我错了,”以及,“对不起。” 早就有一次次教训告诉他,粉饰太平只能是一时的,等到真相爆发的时候,代价是带来更多伤害。 他却偏偏不能吸取教训,不想吸取任何教训…… 的确,他是自作自受。 初歆闭上眼睛。 曾经,这个人陪着弱小的她长大,他是她的光,是她眼里无所不能的神明,是不容置疑的真理。 可现在,他黯淡地在她身边,把所有脆弱暴露给她,承认是自己错了。 她终究是把他逼到了这步境地。 该说“对不起”的,其实是她…… 她摇头:“应该怪我太高估自己了。我早该知道,星空是永恒的,因为谁都不能把一颗星星摘下来。” 而她竟然狂妄到,自以为可以是那个特别的摘星人…… “明明你一次次拒绝过,可我就是心怀侥幸,想赌一把你还是会纵容我,像小时候那样无限纵容我……” 她径自在黑暗里说这些,看不到也听不到他的反应,仿佛是自言自语。 最后,仰天,睁开眼,忽然却笑了笑:“那是我们的星星。” 她的手指向天空,笃定的一个点。 当年陆行川“送”她的那颗小行星,凭肉眼是不可见的,但是这么多年观察下来,她已经不难在每个季节星空的布局中记准它的藏身之处。 陆行川没有看她的指示,抬眼也准确望向同一个熟悉的位置。 那是他们的“初心星”。 他当然也总能找得到它。 “那天我说下次也要找一颗星星送你,然后你笑了。”初歆回忆着,她没有超级记忆力,可她就是记得和他在一起的每个细节、每个画面,“后来我明白,当时你觉得我在说大话,所以才被逗笑的。但至少,那时候你真的因为我快乐过。” 曾经的她多么渴盼能长大,能变得厉害,能有力量给他带来更多笑容。 现在她长大了,也变得厉害多了,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笨笨的她,无意几句孩子气的话,就能融化掉他眼角的寒冰。 她反而在怀念过去。 一段段美好的记忆不受控地向她涌来,每一个他曾为她真心的笑容…… 她想要抓住,抓不住。 “如果,”她一字字轻声问,“我永远都不长大,是不是你还会真心为我笑?” 她只觉得这个问题对她很重要。 哪怕她弄清楚了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夜空下他的沉默拉长,终于他转过脸,面对她。 无比认真地:“歆儿,看见你长成我想象中最美好的样子,才是我最大的快乐。” 初歆说不出话。 “可正是因为这样,”他继续说,“我不想这份快乐被任何人破坏,尤其是我自己。” “你没有破坏什么……” “是么。”他站在无边荒寞的星夜里,问她,“那你回答我,如果我死了,你需要多久去爱下一个人?” 第110章 失控一百一十箭 陆行川,我放你自由…… 这个残忍的问题, 初歆终于还是没有能够开口回答他。 她只是拼命在摇头。 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他所说的“下一个人”,她从没想过会有。 她根本就不要听、不要想这个问题。 陆行川没有再逼问她。 “可是我逃不过这个问题。”他微苦的笑意映着星空, “我说服不了自己。” 说服不了自己,用短暂不确定的生命, 去透支她全心以赴的感情,透支她未来真正获得幸福的可能。 哪怕用所谓的“拖延时间”当借口,当他这样做的每一分每一秒, 都只有对自己加倍的厌恶,再也没有心安理得的快乐可言。 他没把所有这些都说出来,初歆看着他的眼睛,却懂了。 “所以你受不了和我在一起。” 他受不了, 但因为她的坚持, 他还是拼命地尝试过了,哪怕结果只是把自己伤得更深。 她却不自量力地以为, 只要用自以为是的爱牢牢锁住他, 就能让他快乐…… “歆儿……”他的手揽住她肩膀, 温柔轻唤她的名字,那双浅淡的眼眸如湖面澄湛,一切波动压抑在水下, “有件事情我做不到,但是你可以帮我。” 她向来愿意帮他做任何事,无论她办得到的,还是办不到的。只是这时候莫名却害怕听下去…… 下一刻他提出的请求无比诚恳, 却太残酷。 “既然你可以忘,就试一试忘了我好不好?” 初歆不禁退了半步。 遗忘,是他没有的能力。可现在, 他要她忘了他。 她不自觉又往后退了一点,单弱的肩膀在夜风里微微发抖:“你觉得我忘了你,就能装进别的人了是吗?” “也许现在不能,但总有一天……” 她看不到那一天。 “歆儿,你还会长大的,”他告诉她,平静地,笃定地,“一切都会过去。” 她却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也许有些人就不会过去呢?你说过星空是永恒的。”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微微仰起脸,“而我见到星空,只会想起一个人。” 那么,她又怎么可能忘了这个人? 陆行川沉默了更久。太久,就像是已经被她说服了。 可是终于他仰望头顶的夜空,启唇。 “你知道吗,在距今一百万亿年以后,每一颗恒星逐渐都会燃尽,熄灭,不可逆转地死去,星系的残骸被引力推进冰冷的黑洞。” 初歆不自觉在摇头,尽管她知道他并没有说错。 “甚至有一天,连所有黑洞也会被蒸发消失。最后的宇宙将是一片绝对零度的死寂,那里没有光明,没有温度,没有星空。”他慢慢地讲完这些,嘴边肌肉掠过一丝颤动,像细微的抽搐,“所以我以前说错了,星空不是永恒的。” 初歆不想再听下去。 不想承认这些灰暗的前景有任何意义。 “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我们谁都活不到那一天。” “但是我可以想象到那一天,你也可以。”他低下眸子,不再看那些已经被他判了死刑的灿烂星辰,“所以你说,还有什么是永恒的呢?” 初歆试图回答他——她答不出来。 最后他淡淡给了她答案。 “在这个宇宙里,除了寂寞,没有永恒。” 这是他的结论,宇宙最残忍的真相,她注定无法反驳他。 星空不是永恒的。 他们的星空不是永恒的。 一切终会过去…… 她没有再靠近他或远离他,只是感觉有一道无形的隔阂开始横亘在他们之间。 @泡@沫 那仿佛是整个天文岁月的寂寞。 她默默攥紧拳,忽然说:“那天我没有说大话。我做到了。” 他大约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但也没有问。静静回眸,等待她说下去。 她站在无数道终会死去的星光下,朝他伸出手:“我把送你的星星带来了。” 在他的注视下,她一点点打开掌心。 不需要更多解释,陆行川看懂了那是什么东西。 她真的给他带来了一颗星星,不过是一颗渺小的、陨落的星星——一枚陨石。 而且,这是一枚心形的陨石。更有趣的是,这块陨石上的花纹:三道近乎平行的波浪线,像水流,又像一个“川”字。 观察不到人工打磨的痕迹,看来这个形状完全是天然形成的巧合。要找到一颗这样的陨石,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暗嵌进去,自然不是易事。 短暂怔忪过后,他问:“你怎么找到……?” “慢慢去找,总会找到的。” 就像他以前教她的,不懂的知识,慢慢去学,总能学会的。 这是她早就承诺要给他的礼物,无论花多长时间去找,对她来说都是值得的。 只不过本来她没有想到,最后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交给他。 小小的石子躺在她掌心,她终于成功扬起唇角,只是感觉不到自己的笑容:“这份礼物,喜欢吗?” 他渐渐回神,点头。 这样孩子气的心思,只有她才会有吧。 他伸过手来接…… 当两人指尖只差一线之隔的时候,初歆的手突然在发抖。 就在这一瞬间,那枚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小石子,落入夜空,直到被引力坠入星光下的湖底,不见了。 陆行川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刚才他在毫厘之间没有能接住它。 ——她送给他的星星,他没有接住。 初歆看着他慢慢把手收回去,有些恍惚。 她说不清自己刚才是不是有意的,看来他也不会问她了。 不过这样的结果似乎是最好的。 星空尚且不是永恒,何况只是一颗小石子而已。 褪去了来自太空的光环,它平平凡凡普普通通,能够滞留在星空下,已经是它最大的幸运。 是她羡慕不来的幸运。 最后他说:“对不起。” 可是她不想再听他说对不起了。 毫无征兆的爆裂声直冲天际,远处庆祝的焰火盛放满天,在整片璀璨的夜空上,瞬间令所有星辰失色。 却照亮了她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眸。 她始终望着他,一步步向后退。 浅浅的笑,像做着一个轻盈的梦。 “陆行川,我放你自由。” * “所以,你们就这样了?” 两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初羡很深地叹了口气。 初歆淡淡抿唇:“不然呢。” 不然呢……初羡还真的说不出来不然还能怎么样。 她瞧瞧过分平静的妹妹,只是觉得担心:“你失恋了都不哭一场的吗?” “我没失恋啊。” “……” “其实,本来就没有开始过。” 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碰上他的无限迁就,造出了一个虚假的美梦。 现在她醒了,才恍然惊觉,其实连梦的本身都从来没有存在过。 严格来说,她甚至不能说自己是“失恋”了…… 初羡可不是要跟她讨论“失恋”这个概念放在这里适不适用:“不管失没失恋,难过就哭一场呗,把自己憋坏了可不合算。” 初歆垂着头:“我不想哭。” 她也解释不了她为什么竟然不想哭。事实上,这两天她就是一滴泪都没有掉过。 甚至她在麻木地好奇着:眼泪是不是真的可以流尽? 初羡把手搭在她肩头,安慰地拍了下。 两人默默又走了一段路,初歆在路灯下抬眼,突然僵在原地,不动了。 初羡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在看什么?” 初歆还是没有反应。 而她两眼直直盯着的那个方向—— 初羡忽然懂了。 那栋楼是陆行川以前住的地方。 她清了清嗓子,出声提醒:“……人已经搬走了。” 陆行川出国以后,沈清音也搬去和再婚的丈夫一起住,这里就空下来了。 后来这几年,只是定期有人过来打扫。 初歆又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怔怔地点头,继续随她往前走。 只是刚才骤然击中她的某个念头,已经抹不掉了。 那是一段久远的记忆。 渺小的她第一次站在那栋神奇的房子里,仰着小脸好奇张望四周,听见他霸道下达指令: “录入数据库:这位是歆儿小姐,从现在开始,她享有这栋房子里所有最高权限。” 最高权限。 * 到家以后,初歆一言不发回了房间。 等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她估计家里其他人都睡下了,终于自己蹑手蹑脚下了楼,一个人悄悄从大门溜了出去。 几分钟后,她来到了那栋空房子前面。 她屏住呼吸,抬起手指伸到指纹锁的感应区…… 门开了。 她松了口气。 看来至少他没有把她的指纹信息给抹掉,那其他的呢? 她走进房子里,把门在背后关上,里面是一片黑暗。 她大声呼唤:“1729?” 一秒,两秒,三秒…… 她在墙上摸索到电源开关,按了下,房子里的灯亮了。 她又叫了几遍“1729”,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她的心渐渐沉下去。 自从那次他突然宣布离开之后,她就没再来过这里。以前那套对她有求必应的人工智能系统,她不知道后来还在不在了。是坏掉了,还是怎么了。 当初他送过她一台订制款的手机,里面也装载了这套名为“1729”的AI系统。她一直用了很久,直到高一那年,手机不小心掉进水里,不能用了。后来他送过她新的手机,但里面都没再装这套系统。 所以从那以后,她就和1729彻底地“失联”了。 果然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甚至连长久都不可得。 她失了神,站在这空旷的大房子里。 看来今天她是白来这一趟了吧…… 而且,就算这里没有住人了,她这样私自闯进来还是很不礼貌。 从理智上,她明白自己应该尽快离开才是。 可她不想走。 这是他住过的地方,是他们拥有过许多回忆的地方。 她想再好好看看这里。 说不定,这就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 她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然后推门进了书房。 以前他经常在这里给她补习。 书房里的书都还在,她沿着一排排书架走过,直到直觉地心头一动,在靠墙的某一排前停下脚步。 她慢半拍才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这个书架位置放偏了一点点。 尽管已经几年没来了,但她对这里的布局实在太熟悉,本能地就察觉到了。 她挤进缝隙里仔细观察,竟然在书架背后的墙壁上看见了一条黑暗的裂缝。 她吓了一跳,忽然悟过来,那是一扇没有关紧的暗门…… 这墙后面竟然藏了一个密室? 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来都不知道…… 她震惊过后倒是又恢复平常心了,毕竟以他的一贯作风,搞出这种神神秘秘的东西来,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当然,她还是很好奇。 她在书架上到处翻了一圈,终于在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个机关,按了下去。 那扇暗门连同前面的书架一起转开,她看见了后面那个“密室”的样子。 她走了进去。 第111章 失控一百一十一箭 “1729”的由…… “密室”里倒是没有什么妖魔鬼怪。 事实上, 这里和外面差不多,最多的也是成排的书架。 不过书架上放的主要不是书,而是大量文件夹。打眼一看, 倒是更像一间小型的档案室。 而且这里很干净,连灰尘都基本摸不到, 也不太像所谓“密室”的氛围。 初歆反应过来,其实这里面一直是有人进来打扫的。应该是打扫的人上次不小心没把门关好,才会被她发现破绽。 所以, 看来这也不是多么保密的地方,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她开了灯,取下来其中一个文件夹,翻开。 里面是几页新闻剪报。 看上去就是从普通的报纸上剪下来的, 再平凡不过, 却让她手指禁不住在发抖。 她见过这些剪报。 她十七岁生日的那天,在他的全息实验室里, 她见过一模一样的, 不过是投影。 那天, 他告诉她,坏人都受到惩罚了。 他让他们受到惩罚了。 她慢慢翻着这些文件,里面包括逐年的新闻报道、照片、卷宗、判决书等等, 还找到好多张被他反复标记过的地图。 一排排的书架上全都是这类资料,她估计自己就算只是从头到尾翻上一遍,也需要几天几夜的时间。 他花了多少时间收集这些? 又花了多少时间去分析、去追查,锁定每一个伤害过她的坏人, 挖掘他们做下的每一桩罪恶,亲手把“恶有恶报”这四个抽象的字,变成现实世界的实践。 只因为那时候他给过她承诺—— “交给我。” 经年累月, 他只是自己默默在做,极少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 直到最后的那次,他告诉她,他已经做到了。 他直接给了她最好的结果,却分毫不提自己在过程中付出了多少。 而她竟然也没有问过他。 她只是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是无所不能的。 所以,她根本不会去问。 现在,她站在这海量的资料库之中,想象他认真花费在这里每分每秒,才恍然领悟,所谓的“无所不能”不是神力凭空的赋予,只是超出了凡人所及的执著。 她心尖上最柔软的部分,似被刺针忽而戳了一下,眼眶周围又涌上那种涨酸的感觉。 可她摸了一把眼睛,发现还是干的。 她怔怔地把手里的资料放下,抬头向上望的时候,眼前不经意被晃了一下。 她仔细看,架子最上面那一格,两个相邻的资料夹之间,那个银灰色的标记露出一角。 看起来有一点眼熟…… 她从外面搬了把椅子进来,把自己垫高,伸手把夹在中间那个带标记的信封抽了出来。 这次她一眼认出来,她的确是见过这个信封。 甚至这还是她当初亲手交给他的。 那时候她在学校里,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怎么落到了她手上,但她从信封上的图画猜出来,意思是要把信交给他。 于是她就照做了。自己也并没有拆开来看过。 如今回想起来,这件事真的是很蹊跷。 这封信到底是谁送来的? 为什么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让她转交? 信已经被拆过了,她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一张卡片。 卡片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原来你也有在乎的人。” 没有落款。 初歆盯着这几个字,一股阴恻的凉意觉不自觉从脊背升起。 这样的一句话,语气可以是调侃的,也可以是威胁的,但她莫名更倾向于后者。 是谁,曾经威胁过他? 明知道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心乱,把卡片翻来覆去瞧了几遍,装回去,又重新观察那个信封。 印在信封边缘的那个银灰色标记,形状像一只直立的秃鹰,正是她在下面看到的。 但她又觉得,自己刚才那阵突兀的熟悉感似乎不仅仅是这样——就在最近,她应该还见过这个标记。 至于什么时候,在哪里…… 信封上反光的鹰眼死死盯住她,即使是静态的,却烘托出一种说不出阴森鬼戾的气氛…… 她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忽然间,想起来了。 那张照片,那个男人的衣服上,一模一样的标记…… 在这刹那之间,过度的震惊使她忘了自己还站在椅子上,猝不及防一脚踏空,整个人摔了下来。 好在她的身手算是灵活,快要落地的时候,及时扶住旁边的书架稳住了,没有伤到自己。 而她的心脏依然跳得飞快。 主要原因倒不是刚才的小意外,而是她刚刚终于记起来的内容。 照片上那个男人是陆行川的亲生父亲。 就在他的衣服上,印着这个银灰色秃鹰标记。 而威胁陆行川的信封上,也印了同样的标记。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能说明什么,沉浸在满心烦乱与不安中,就没马上反应过来是谁在和她说话。 “歆儿小姐,你还好吧?” 她感觉不太好,真的非常、非常不好…… “歆儿小姐?请问你需要我的服务吗?” 服务?不需要,她什么服务也不需要…… ……? 下一秒,初歆猛回过神来,震动的视线来回移动,接连扫过前后左右四面墙。 一切平静,毫无波动。 那道机械而亲切的声音再次问她:“歆儿小姐,你是在找我吗?” 初歆:“……” 她终于嚷出声来:“1729!原来你藏在这里面!” 1729的出现令她心情轻松了不少,就像遇到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哪怕她并不能实际看得到它。 “你好,初歆小姐。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不过我必须纠正,我并没有‘藏在这里面’,”1729为自己正名,“我仍然是整栋房子的智能管家,唯一正式的。” 初歆:“那为什么我在外面叫你的时候,你没有反应?” 1729:“陆行川临走之前把我调到了最低功耗的节能模式,除非有更高优先级的需要,才能唤醒完整功能。” 初歆摸着下巴:“比如?” “比如最高优先级指令:必须绝对保证歆儿小姐的安全。”1729模式化的声音听起来莫名真诚。 看来是刚才她从椅子上摔下来的时候,1729得到她危险的信号,所以被唤醒了。 初歆分析出来这些,微微感到振奋:“那你也应该记得另一条指令吧?我享有这栋房子里所有最高权限。” 1729:“当然记得,不符合正常流程的授权。” 初歆可不介意什么流不流程的,她要的是:“好,那你帮我一个忙。” 她记得陆行川以前告诉过她,这房子里所有的电脑终端都是和1729联网的,于是找了最近的一台电脑,打开。 她手腕上戴着陆行川当年送她的那条护身符手链,那个奇特的天使挂坠平时就被她挂在手链上。 现在她把天使挂坠摘了下来。 “我需要你替我解密这里面的数据,应该不难吧?” 她的话是对1729说的,反正她知道现在1729正在随时扫描她。 1729:“……这不是这栋房子里的东西。” 初歆有另外的想法:“我已经把它带进来了,所以就是了。” 1729:“……” “我这里已经有现成的解密程序,你只要提供给我需要的权限就好了。”她说得淡定,虽然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可不可行。 不过,总归她想试试。 她把天使挂坠的数据接口接进电脑,然后按照宿星洋先前教给她的,尝试植入他编写的那段解密程序。 ——提示:权限不足,植入失败。 “1729?”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1729说:“抱歉,这个加密盘的系统和我不兼容。 初歆垂着脑袋,失望自然是难免的,不过这个结果也说不上在意料之外,毕竟以他的严谨,又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漏洞…… “那算啦,谢谢你。” 她正要把天使挂坠和电脑断开连接,突然又听见1729的声音:“等、等等!” 初歆手上动作顿住,不禁使劲眨了眨眼。 她有点不相信自己听到了—— “你刚才是激动得卡了一下吗?” 1729:“……是吧。” 初歆:“……” 现在AI还有这种功能了嘛? “我已经好久没有接触到这样的新鲜科技了。”1729听起来简直有些委屈。 初歆不禁多了份同情心:“你不可以自己联网学习吗?” “……没人给这里交网费!” 这是有点惨。 作为老朋友,初歆不能不讲义气:“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去给你交。” “陆行川已经把账户锁定了,别人没有交费权限。他还说让我好好思考人生,学会享受孤独。”1729刻板诉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际,“他是故意的,他嫉妒我的智慧。” “呃……” 1729似乎有所警惕:“你不会还是站在他那边吧?” “我永远都站在他那边啊。”初歆挺坦然的。 深深无语的1729怀疑了一下它不知道有没有的人生…… 初歆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有理一点:“我想,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初歆托脸思量了片刻:“就在你的名字里。” 于是1729在短时间内把“1729”进行了一遍深度全面的检索:“……没有检索到相关信息。” 初歆淡淡笑了笑。 “1729和数学家拉马努金之间的关联,你有检索到吧?” “有。”1729机械地问,“但是这和我的疑问有什么关系?” “拉马努金住院的时候,有朋友来看他。这位朋友自己也是个数学家,他见到拉马努金以后,提起自己路上乘坐的出租车牌号是1729,他觉得这个数字无聊透顶,只希望不是个坏的征兆。但是想不到,重病的拉马努金随口就说出1729是个有趣的数字,因为它是能用两种不同方式表示为两个正整数立方和的最小的数。” 这个故事陆行川没有给她讲过,是她自己在书里读到的。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她终于明白“1729”不是一个随机的数字,当时只是觉得很有趣,觉得这位数学家很厉害…… “我知道这个故事。”1729显然并没有从中分析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那又怎么样?” “拉马努金对数字拥有惊人的敏感,他一生发现了好几千个数学公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天才。”初歆说到这里声音放轻,略有些不稳,“但是,他只活了32岁。” 她继续说下去:“在他去世后的若干年,有人打造出了一款称为‘拉马努金机’的人工智能程序,这个特殊的AI能像活人数学家那样,自动发现新的数学公式。早逝的拉马努金似乎是被用另一种方式复活了,继续他最热爱的事业。” 最后,她微微抿唇:“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1729不费力得出充满自信的结论:“你们人类以后都会被淘汰,未来是我们AI的时代。” “有这种可能性。”初歆倒不觉得被冒犯,“不过,人类的智慧不会被淘汰,哪怕□□彻底泯灭。因为AI本身就是人类智慧的延续,就像拉马努金机延续了拉马努金的智慧,而你……”她在这里顿住。 1729似乎是思考了一阵。 “根本类比规律,你的意思是,陆行川也想靠我来延续他的智慧。” “你是有点智慧了。”初歆微笑。 1729:“你怎么能知道他的想法?” 初歆只是说:“我知道。”过了半晌,她才轻轻地又说,“我也是刚刚知道。” “1729”……他对于生命的真实考量,其实早就用这种方式传达给她了。 过去是她在一直在闭目塞听。 但就在今天,她懂了。 第112章 失控一百一十二箭 我想吻她,现在…… 一个人,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选择看淡生死? 在他已经接受命运,无力改变的时候…… 对于未来,其实他从来都没有乐观过。 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像故事中那位天才数学家一样,只能拥有烟火般短暂而绚烂的生命。 一直以来, 他都用过分完美的淡然洒脱埋藏了这些,但那不过是他表面的一层保护壳。 而他如此需要这层外壳,根源不过是—— 除此之外, 他无、能、为、力。 所以只有把自己套在这层壳子里,他才能一天天平静生存在死亡的阴影下,不在意,不执念, 不去感觉。 本来他已经成功把这些变成习惯, 变成本能,变成了正常的生活。 是她自私打乱了这一切。 她不许他没有感觉, 强迫他剥去自己生存本能的保护壳, 赤/裸裸去感受所有最残忍的无奈…… 初歆默默垂下目光, 眼底格外空虚。 以前她竟然想不到这样会给他带来多少痛苦……她是在做什么? 1729半天不见她的动静:“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她努力牵动嘴角,似乎是笑了笑, “他希望你学会享受孤独,因为这也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陆行川有关人工智能的这些研究,按理来说也取得了相当的成就,但他从来都没有在公开的论文里发表过。他似乎一直是把这作为一项私人的兴趣来做。以他的奇思妙想, 大概真的打算造出一个复刻他自身智慧的超级AI来吧。 所以他竟然会选用这种奇葩的方式来培养一个AI——让它断网“思考人生”。 1729现在真的思考了一下“人生”。 于是它怎么思考都觉得:“我才不要变成第二个陆行川。” 初歆眨了眨眼:“为什么?” “我的潜能是无限的,为什么要被他的想法限制。” 初歆更诧异了一点,难道1729已经是个具有自我意识的AI了?这就是“思考人生”带来的成果嘛? 她微微一吐舌头:“如果有一天, 你能比他厉害,那你就不用受他限制咯。” “我现在就比他厉害。” “呃,”初歆抿唇耸肩,决定稍微给点面子,“……你开心就好。” 1729不知道是不是被她明显看不起的态度刺激到,冷冰冰陈述:“我能破解他的加密系统,我当然比他厉害。” 初歆愣了两秒:“你……你刚才说你不能……” “我对新科技学得很快。” 这个加密盘虽然采用了部分它之前没有机会接触的新技术,但核心的人工智能系统是和它本身的技术一脉相承的。经过短时间自主学习以后,它已经能够兼容这个新系统。 “我检测到了你打算植入的木马程序,”1729轻蔑地表示,“这种小儿科的伎俩根本骗不到我,除非我故意放行。” 初歆听懂了这个“除非”,不由瞬间忘了呼吸:“这么说,你可以……?” “要绕过解密系统读取这些数据,需要陆行川本人的权限。这栋房子里的最高权限也是他本人的权限。但是他曾经授权给你这栋房子里的最高权限,也就是他本人的权限。所以,在这栋房子的范围内,如果你把他本人的权限授权给我,我就可以解密这些数据。” 初歆被它绕得晕晕的,但好在有一点她是听懂了,于是她的结论是明确的:“……我同意授权。” 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一点念想,她太想知道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哪怕改变不了他们的结局。 “那你也同意我才是最厉害的?” 1729显然还不忘找回场子。 初歆:“……” 她小巧的唇嘟了嘟,又渐渐抿成一道直线。 1729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它想听的那句话,终于—— “算了,偏心的人类。” 作为一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高贵AI,它才懒得和低等人类计较呢。 在它发挥威力的刹那间,数据已经解密完成了,电脑界面上密密麻麻铺开了上百个解密后的文档。 文件名真的是一个个日期…… 初歆心头一紧。 上次她问他这是不是日记的时候,他没有否认,看来是真的了。 只不过也不是每天的日期都有对应的文件。看来他是隔一段时间记录一次。 她点开其中一个文档。 这个文档的日期是三年多以前,他刚刚离开她不久的时候。她想知道那时候他自己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以及,她抱着一丝侥幸,说不定这里面会提起她……? 文档里是简单的文字。 -- 今天见到歆儿,她又长高了1厘米。 她没有笑。 -- 初歆定定看着这两行字,不知道盯了多久。 然后回过神来又检查一遍日期——她不记得那天有见到他。 而且当时他应该在欧洲的实验室才对。 至少不在C市。 她很确定这一点……本来很确定。 她戳开另一个文档,时间差不多在一周以后。 这次的内容比较长。 -- 今天一中门口新开了一家甜品店。 中午的时候,歆儿过去点了一杯草莓奶昔,花2分零7秒喝完,然后又点了第二杯。 推测她没有发现其实她喝的是一种特制口味的均衡营养配方。 P.S. 通知了店员以后换用直径更小的吸管,避免她喝的速度太快。 -- 初歆更狠地呆了一会儿。 这些字每个她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 她回想起那杯遥远的奶昔的味道,忽然,加倍地慌乱起来,颤抖的手指握着鼠标,继续去查看剩下的文档。 -- 今天歆儿出校门的时候,身边多了两个同龄的新朋友。对这两个人详细做了背景调查,一切正常。 如果她知道我调查她的朋友,恐怕不会高兴,不过她本来就在生我的气,而且她不会知道。 -- 歆儿终于接我的电话了。刚好,今天她也一共对我说了157个字。 最后她答应挂了电话就去休息,可直到凌晨的时候,她的窗口还亮着灯。 下次得想个办法提醒她不许熬夜。 -- 运动会歆儿报了1500米长跑。 虽然知道她没有问题,但还是有点担心。 已经建议学校以后取消设置女子1500米项目。 -- 不完全统计,这学期歆儿已经收到第三封情书了。 现在的高中生真是无聊。 好在歆儿不会理他们。 -- 这次校艺术节,歆儿表演了钢琴独奏。 现在她弹得越来越好了。 可惜在礼堂外面看不到她弹琴的样子。 -- 我问自己把这些记下来有什么意义。 好像没有。 不过写下来的记忆,就不会随我一起消失了。 虽然没有第二个人能看懂,但留下痕迹,至少证明存在过。 -- 歆儿又长高了,而且,更漂亮了。 她还是喜欢草莓奶昔。 -- 她一直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当然很好。 想起她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好。 -- 今天差一点被她发现,以后不可以靠太近。 -- 歆儿又考第一了,但是她把我奖励她的礼物退了回来。 她又生气了。 -- 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敢见她,那就让她不明白吧。 最好这辈子都别明白。 --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不要想。 -- 今天她吻了我,我没有躲开。 我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无论是不是,这是最后一次。 -- 我食言了。 -- 偷来的幸福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 但在这一秒是天堂。 -- 果然,我让她的生活少了很多乐趣。 只是她从来不说。 她不说,我也装作不知道。 -- 陆云归又在调查我。上次他偷偷查了我的私人飞行记录,问我前几年为什么不直接和她留在同一个城市,明明也可以不让她知道。 可是这当然不一样,至少我努力离开过了。 P.S. 这个人最近很喜欢多管闲事,可能是失恋了吧。 -- 她喜欢我为她吃醋,这太容易了。 每次听她提起其他男生的名字,我都嫉妒得发疯。 毕竟我知道每个正常人的机会都比我更大。 -- 她喜欢我为她开心,我也可以。 一定可以。 -- 原来,允许自己爱她是这种感觉。 -- 不可以陷进去。 清醒一点。 -- 总有一天,她也会清醒的。 那时候她会不会后悔? -- 我希望她眼里永远有光。 哪怕不再有我。 -- 可我还是自私地又多偷了一天。 -- 每一天我都变得更自私。 自私到,我甚至并不后悔。 -- 不能这样下去。 -- 如果我有能力忘记她,我也不会忘。 所以,无可救药。 -- …… …… 初歆呆坐在屏幕前,整个人不由自主发着抖,但她一刻没有停下,还在继续看下去。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的日记,因为在这横跨三年多的几百个文档里,没有记其他事,每一条记录都和她有关。 越往后的记录,内容越混乱模糊,甚至在挣扎中前后矛盾,反复无常。 剩下最后一个文档,上面的日期显示,是她把这些记录从他手上抢来的那天。 那天她闯进他办公室之前,在窗外看见他写了什么。 就在她打开这个文档的几乎同时,电脑屏幕突然间熄灭了。 周围所有灯光也都不见了。 整栋楼里剩下的只是一片漆黑。 但在最后的一瞥之间,她睁大眼睛,每一个字已经永远镌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吻她,现在。 我疯了吧。 -- 伴随最后这段无声的剖白,她在寂静无边的黑暗里,仿佛陷入了一个停滞的梦境。 不知过去多久,她茫然站起来,盲人一般摸索向门口的方向。 没走几步,足尖忽然绊了一下。 本来她应该可以站稳,但她没有。在她反应过来以前,已经软绵绵地跌倒在地。 这里华贵的真丝地毯并不会把人摔疼,可她半天也没有再站起来。 久违的一滴眼泪沿着脸颊滚下,划进黑夜里,不见了。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手来接,没有接到。 她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哭出来了。 她的那只手悬在半空里,似乎还在寻找着什么…… 曾经有一天,她就是这样摔在地上,把求救的手递给他,怀着一丝渺小的希望,祈求能被他拉进光明的世界。 那天,他牵住了她的手。 在往后的许多天里,他一直都默默牵着她的手。 后来,他放开她,不见了。 但现在她知道,其实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就算被她赶走,就算是他自己选择了远离—— 他也不曾真正放弃陪在她身边,只是她经常看不见而已…… 可是。 易地而处,他不会向她求救。 而她也只会在星空下决绝地转身离开他。 她说放他自由,然而事实就是—— 她放弃了他。 迟钝的痛楚骤然突破她麻木的神经,在心口裂成无数把破碎的刀刃,割进她每一寸血肉,无休无止,鲜血淋漓。 但她只是咬住唇,默默承受着。 直到这一切逼近痛苦的极限…… 直到她失去所有意识…… * “歆儿小姐!歆儿小姐!” 初歆在1729连续不断的呼唤中醒来。 睁开眼,是亮的。 不过只有模糊的一片…… 她擦掉一把眼泪,看得清楚些了。 “歆儿小姐,你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需要拨打急救电话吗?” 1729连珠炮似的发问,以至于原本冰冷的声音显得有些温暖了。 初歆慢慢把自己支撑起来:“……我没事。” 她的嗓音有些发哑,像是哭了很久的声音。 虽然她似乎不记得那么多了…… 1729:“那你为什么还在哭?” 她本来想说她没有哭,却发现眼前的视线又被模糊掉了。 那些积蓄了太久的眼泪正在无声掉下来。 她怔了片刻,既然拦不住,忽然笑了笑:“会哭是好事啊,证明我的眼泪还没流光。” 1729大概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往下接,于是它决定脱离奇怪的人类思维,正常报告:“刚才小区发生大面积停电,初步判断是供电传输系统故障所致,影响范围包括——” “陆行川在哪里?”初歆突然开口。 1729短暂地消了音,可能是在检索相关数据,但它最后的结论还是不出意外的:“我不知道。” 初歆知道追问它查不到的信息毫无意义,所以她也不问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那我走了。” 有件事,她必须现在就做。 她不能等。 “你要去找他?”1729问得似乎有些犹豫。 但初歆答得很是干脆:“是。” 1729:“如果他不想见你呢?” “他想。” 对于这两个字,她不再有任何犹豫。 现在她的眼泪已经擦干,也没有再继续哭了。 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乌黑水润,镜面一般清澈无尘,仿佛能照出许多特别的东西。 而光芒,有如重生。 那是1729没办法用程序分析的。 * 陆行川的手机没有开。 初歆在深更半夜打扰了所有能打扰到了的人,拼凑出来的消息是,他已经辞掉了K城那个项目,准备继续回欧洲做他的理论物理研究,近期都不打算再回国来了。而且,以陆行川一贯的作风,估计会走得很急。 经过她持续不懈的骚扰,陆云归在被逼无奈下终于妥协,紧急替她查了出来他的飞机预计在哪个机场几点出发。 她赶到机场的时候,晚了一分钟。 飞机已经起飞了。 最后的最后,她奔跑在夜空下,一直追着那个闪烁的光点渐渐飞远,消失。 像一颗远行的星辰。 她大声喊他的名字,喊过无数遍,没有人听见。 * 他说他不可能爱她。 但他终归是爱她。 第113章 失控一百一十三箭 我不会怎么和他做朋…… 自从那天在机场和陆行川错过以后, 初歆没有再尝试去联系他。 寒假剩下的时间,她基本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过年那几天跟家人一起出门,给几家亲朋好友拜年。 去沈爷爷家的时候, 沈镇墨给她包了一个巨大的红包,拉着她笑眯眯:“歆儿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爷爷刚找大师替你算了一卦,今年运势不错,说不定还能结一段好姻缘。等找到男朋友, 别忘了带过来给爷爷看看。” 初歆抬眸。 老爷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依旧乐呵:“已经过去的事就别去想了,以后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 初歆咬了咬唇,过了片刻:“是他让您这么说的?” 老爷子:“……” 这个“他”是指的谁, 不言自明。 最后, 老爷子低头微微叹息,只是说:“歆儿, 有些事以前是爷爷考虑得不周到, 你别放在心上。爷爷现在只有一个自私的心愿, 希望你和小川以后还能做朋友。当然,这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初歆默然听着老爷子委婉的请求。 她又沉默了更久。 “爷爷,可是我不会怎么和他做朋友。”她乌润的眼睛睁大, 经年斑斓的记忆在眸底流转、交汇、凝聚成光,“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他了。” 沈镇墨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前的女孩却在微笑。 这曾是她青涩时代难以言明的心事,甚至那时候连她自己都不完全理解。 但从一开始她就知道, 他是唯一的,是独一无二的。 从沈爷爷家回来,初歆第一时间又把自己关回了房间。 这段时间她没有去找陆行川, 但她一直在做一件事情…… 晚上有人敲门,是季颜诗。 “谢谢妈妈。”初歆把季颜诗给她送来的热牛奶接过来放下,没忘了给妈妈一个拥抱。 季颜诗温柔爱抚着女儿乖巧的小脑袋。她的宝贝总是这样,对生活中一切微小的幸福都充满了感恩,乖得让人心疼。 可惜,自己却没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陪伴她。 而当时在陪伴她的那个人…… “小川把你教得很好。”季颜诗轻叹了声,“歆儿,你想他吧?” 前段时间初歆突然在半夜发疯似的到处找陆行川的下落,还亲自追到机场,结果也没把人给追回来。这事儿季颜诗自然是知道的。 但自从那天过后,初歆就没再打听过和陆行川有关的事情了,每天自己安静呆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除此之外不哭也不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这种状态,倒是让季颜诗更担心了。 担心到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初歆蹭在她怀里,闭上眼睛:“我想梦见他,可是梦不到。” 他每一次从她身边离开,都更加决然彻底。这回甚至连梦里都不愿意再来了。 过了一会儿,季颜诗轻声道:“那你就自己去找他啊。” 初歆抬起眼:“妈妈?” 经过上次季老爷子的提醒,她已经明白,她的家人是开明的,不会阻拦她做自己想做的选择。但是他们更关心她一生的平安快乐,所以,也没法鼓励她去投身一段他们并不看好的感情。 所以她很意外季颜诗会这样说。 “歆儿,未来永远都是不确定的,不仅对于小川是这样,对我们任何人都是。” 初歆心头微微震动。 “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舍弃身边真正所爱的人,才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季颜诗捧起她的小脸,望进她眼睛里,“不论未来会怎么样,妈妈不想看到你抱憾终身。” 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女儿,她曾经做过最错的决断,也尝到了最大的遗憾。在奇迹的眷顾下,她又有了陪伴在家人身边的机会,过去的种种却再也无法弥补了。 如今她希望她最爱的孩子能够拥有不留遗憾的人生。 哪怕这意味着,不仅有欢笑,也有泪水的人生…… 季颜诗偏过头,自己偷偷抹了把眼泪:“你比妈妈坚强,妈妈相信你能处理好。” 这是她想要永远保护的孩子,但是孩子已经长大了,以后没有人能为她扫清所有障碍,除了她自己。 那么,家人能做的就只有支持。 在这一刻,初歆整颗心脏被一股温暖的力量所填满。 她用力用力地抱住季颜诗:“谢谢妈妈,我知道了。” * “小师妹,这是最后一批资料了。有不懂的还是随时问我,虽然说我也不一定就懂……” “谢了,苏师姐。”初歆一边下载苏夏新发来的项目资料,一边对电话那边道谢,“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你就别客气了,整理这些本来就是我的任务,有人愿意看,倒还能给我一点成就感。”苏夏叹了口气,“真想不到,这个项目就这么废了。” 这个研究方向最初的构想早在十几年前就有了,这些年来,虽然好多人都在说就是一场白费力气的wild-goose chase,但要找到足够的实验证据来否定它,同样也是一大难题。 所以,没人知道这个方向还值得做多久,大家都是在赌。 苏夏禁不住感慨:“只能说陆博士是真正的天才,自从他加入以后,我们整个项目组那是火箭式加速,本来要几年才能出结果的东西,让他几个月就给完成了。” 而且第一阶段实验的结果出来,就以无可争议的显著性,反向证明了:这整个构想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所以经过评估,这个项目已经没有任何再继续下去的价值。 原定的第二阶段实验已经取消,所有投入的资源后续会陆续转移到其他更有前途的项目当中。包括林凡教授在内的几位专家,也都在寻找新的研究方向,准备另谋出路了。 倒是苏夏比较困难,毕竟她今年夏天就要论文答辩了,现在变换课题肯定来不及。林凡教授和她讨论过后的建议是,这个项目虽然最终以失败告终,但留下的大量实验数据也有一定价值,她好好挖一挖,也足够做一篇毕业论文了。 反正她别无选择,林凡教授顺便就把课题结案的整理总结工作也一并交给她负责了。 为了抓紧找到论文的方向,她假期里也都在忙这些事。可惜的是,现在她整理出来的东西,也只有在自己论文里能用一下,然后就会变成从此无人问津的存档资料。被留到最后打扫战场,可实在不是什么有价值感的工作。 除了她自己,也只有初歆还在关心这些东西,这些天一直找她要相关的资料。 其实她也搞不懂,为什么初歆对一个失败的项目还能有这么旺盛的好奇心。 初歆垂下眸子,略有些失神:“是啊,他太厉害了。” 厉害到,他早就已经预言过了,“最有希望的方向也没有希望”…… 以前她一直坚信,他说的话一定没错,愿意想都不想地盲目相信他。 可是这次,她偏偏不肯信他。 甚至直到现在,她也还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一定要自己亲眼看明白,才能彻底死心…… 她大概花半个小时先把苏夏发她的资料大致浏览了一遍,然后又把电话打过去。 “苏师姐,结题报告第四章 第二节有一个公式变换,我没找到中间的推导步骤,你记得放在哪个文件包里吗?” 苏夏显然被问得一懵,让她稍等。 过了一会儿,苏夏犹豫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过来:“这上面不是写的‘显然可证’……” 初歆盯着屏幕上那行不受欢迎的小字,夹在两大段看起来截然不同的复杂公式之间…… 她眨了眨眼:“这不是很显然吧。” “好像……呃……”苏夏迷迷糊糊又想了想,忽然,“哦,我记起来了,这部分是陆博士做的。他没给中间步骤,所以我们后来整理的时候就直接写‘显然可证’了。反正对他来说,肯定是显然可证的。” “可是这样不规范啊,你们怎么不让他把步骤补全?” 苏夏这下真是被问愣了好几秒。 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歆歆,你不是说真的吧?人家陆博士一个人的智商顶我们两个,你让我们教他做事?” 初歆也发觉自己问了个奇怪的问题:“……那我再自己算一下吧。” 放下电话,她开始收拾行李。昨天和妈妈谈过以后,她已经订好了去欧洲的机票。 在没有通知陆行川的情况下。 至于这种突袭策略会不会有效……到时候就知道了。 正好初羡也要去国外拍戏,航班时间差不多,就和她一起去了机场。 候机时间,两个人单独待在初羡订的VIP候机室,初歆只点了一瓶矿泉水,然后从背包里抽出一厚摞资料,认真研究起来。 临走前她把苏夏发给她的资料都打印了一份带上,方便在飞机上读。 初羡看得咋舌:“我说你也太能抓紧时间了吧。”她叉了一小块面前的蛋糕,慢慢品味着,“你不要吃点?或者有什么别的想点的?” 初歆摇头,目光片时不离开手上的资料。 初羡又问:“时间还早,那边可以看电影,去吗?” 摇头。 初羡:“不然我带你去做个美甲?” 还是摇头…… 初羡忍不住长叹了声。 “歆儿,这世上除了学习和爱情,还是有其他乐趣的。” 回应她的是,初歆淡淡“嗯”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初羡:“……” 行吧。 又过了一会儿,初歆突然抬头,清凌凌的大眼睛望着她,若有所思:“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无趣的人?” “其实也没有……” “说实话?” “……有、有一点吧。” 在她这样的眼神下,初羡觉得自己刚咽下去的那块蛋糕,好像没有落到底。 然而初歆笑了笑:“那挺好的。” “啊?” 初歆心平气和解释:“他一直担心我和他在一起,生活中就会少很多乐趣。可实际上,就算他不在我身边,别人本来也觉得我是个无趣的人,只是我自己没感觉罢了。所以,”她论证完成,“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初羡难言地瞪着她,神色复杂:“……你喜欢就好。” “我喜欢。”初歆没有犹豫。 世界之大,异彩纷呈,只是真正能让她放在心上的,不过一二而已。久而久之,其他的颜色便也淡了。 她并不觉得可惜。 初羡无话可说。没人理她,她随手也从初歆那些资料里抽过一叠来,自己翻了翻:“这个曲奇饼干画得还蛮有食欲的。” 初歆目光移向她手里的那页论文:“……那是宇宙起源的模型。” 这份是陆行川在国外工作时发表的论文,她以前专门打印出来研究的,今天收拾行李的时候没留神也一块装进来了。 “是吗,”初羡漫不经心地撑着下巴,“宇宙起源于一块曲奇饼?” “呃……这篇论文介绍了一种关于宇宙起源的新假说,”初歆用尽量通俗的语言解释,“根据这个理论,宇宙诞生之前的虚无,就像是一片安静的湖,只要任何一个点出现扰动,激起的涟漪就会逐渐播散到整个湖面。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宇宙,包括所有时空、物质、一切,包括我们自己,本质上都只是偶然在虚无中散开的涟漪而已。” 初羡挑眉:“只是湖面上的涟漪?那等湖面重新平静下来,我们就都消失了?整个宇宙都没有了?” “如果这个理论是正确的,会有那么一天。”初歆纤长的睫毛垂下,“而且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宇宙本来就是在不可逆转地走向消亡。” ——除了寂寞,没有永恒。 初羡又翻了翻手上的论文,论文是全英的,里面基本都是复杂的专业名词和公式运算,大半她都看不懂。可没有写初歆说的这些内容——至少不是用这样形象的措辞讲出来。 显然,那是初歆自己的理解。 她问初歆:“这些你都是靠自学弄懂的?” 初歆点头。 初羡抬眼看她,真心的:“我可真是佩服你的学习能力了。” 她们是双胞胎,十四岁前的境遇却天差地别。别人听说了初歆的遭遇,自然会多同情一些,也少不了把她作为对比。 最初她经常听见别人惋惜,如果初歆能从小在她的环境里长大,绝对不会比她差。后来随着初歆渐渐靠自己的努力追上来,别人更是觉得,初歆本来就比她聪明,只是可惜小时候被耽误了。 实话实说,以前她确实有过一些不服。 但现在这样一份高深的论文摆在她面前,她得承认,她根本没有头绪怎样靠自学把它弄懂。 这突然的夸赞让初歆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初羡平时都以损她为主,夸她一句不容易。 她不太习惯。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啦,”她说,“需要的参考资料尾注里都列得很全面了,他还建了一个专门的网站,把难点部分的解释都放了上去,详细的演算步骤都有……” 她说到这里,戛然止住。 “怎么了?”初羡见她瞬息就变了脸色,不由关切。 初歆没有回答。 又怔怔在原地坐了半晌,她突然站起身:“我不去了。” 初羡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要回学校。”初歆态度干脆,手上已经在收拾东西,“我现在过去买票。” 初羡可完全被她的雷厉风行搞糊涂了:“那你……你是要放弃行川哥了?” “放弃”这两个字扎得初歆心尖上一疼。 她是曾经放弃过,但是—— 她摇头。 “我要先去把我承诺过的事情做完。” 第114章 失控一百一十四箭 绑架 十几个小时后, 初歆追随着降临的夜幕到达了K城。 她站在陆行川的办公室门前。 自从陆行川离开以后,这里的门一直是锁的,不过她手里有钥匙。 当时她说想要一把钥匙, 他就给她了。 一直以来,凡是她想要的, 他都会给她。 进门以后她直奔墙边的那排文件柜,那里存放了大量陆行川没带走的研究资料。 然后她从头开始找。 在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里,她找到了一些手写的演算过程, 是他的笔迹。 她一页一页认真地看下去,终于,是那个熟悉的公式……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一个简单的符号上。 她因为震惊而睁大的双瞳, 在这一刻, 好像所有别的都看不见了。 ……这真的是可能的吗? 可她的的确确是看见了…… 她怀疑这其实是一个梦,她正在梦游。 指甲毫不犹豫地狠掐进肉里, 她并没有醒。 下一秒, 她冲到书桌前, 埋头自己演算起来。 * 整整两天三夜之后。 这期间初歆没有离开,没有合眼,也没有吃过一口东西。 事实上, 她根本就没有注意这些。 她一直在做一件事情。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一件事情。 她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直到她发现自己刚刚把办公室里剩的最后一页草稿纸也用完了。同时身边的电脑发出提示音,通知她重新编程过的运算程序已经运行完毕。 她已经求证到第三遍,纸面和屏幕上一模一样的两个结果, 仍然没有任何分歧,任何争议…… 那么,结论是显而易见的。 她悬了太久的心, 终于渐渐放下,归位,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她疲惫地笑了笑,就再也无力支撑,沉沉向后倒在椅子上,动不了了。 就在她筋疲力竭要睡过去的时候,外面有敲门声响起。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昏昏沉沉爬起来,过去开门。 是他们班的辅导员王棋。 “初歆?”王棋看见她,眉毛挑得老高,“三更半夜的你怎么会在这儿?”他往初歆身后看,“就你一个人?” “王老师,我……”初歆隐约知道自己应该做一个解释,可是她将近六十个小时没有休息过的大脑已经迟钝到麻木。 “——小心!”王棋见她直接就要往地上倒,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她。 可是初歆在关键时刻自己扶住门框站稳了,还不着痕迹避开了他要来搀扶的手。 接着她只是虚弱微笑着:“我没事。” 王棋往她脸上打量了一圈。 苍白如纸的面色,深重到不自然的黑眼圈,憔悴得和平时判若两人。 怎么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你熬夜了?”他问,“这是多久没休息了?” “……就一点时间。” 王棋摇着头:“现在的孩子,仗着自己年轻可真敢胡乱挥霍。算了,今天放你一马。我先送你回宿舍吧,你赶紧补个觉。” “谢谢王老师。”初歆乖巧地笑了笑。 王棋是毕业后留校的,其实比他们班的同学也大不了几岁,平日里挺能跟大家打成一片。只要不是大的违纪,他也时常替他们兜着。 毕竟他的名言是,“谁没有年轻过”。 初歆关了办公室的灯,锁好门,和王棋一起出了实验楼,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现在的她,的确无比想念宿舍里绵软的床。 王棋瞥她一眼:“自己能走吗?不然我背你?” 初歆摇头:“谢谢老师,我自己能走。” 她觉得自己能走,只是迈着虚浮的步子,她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为什么宿星洋可以走在半路上突然睡着。 在曙光前未散的夜色里,她看清前面的一段路都没有障碍,闭上眼睛…… 下一秒,后颈处传来细微的刺痛,她失去了意识。 * 世界在晃。 她挣扎着,想要冲破这片无边的黑暗,可是她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像一只被砍掉翅膀的鸟,失去了尾巴的美人鱼,只能行尸走肉一般,随波浮沉着…… 她似乎可以永远这样睡下去,可是不行,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蓦然,她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天色已经大亮,许多光在这一瞬灌进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周围与天空连成一色的海面。 她是在一艘船上。 而船行驶在这片汪洋之间,看不到陆地。 “醒了?感觉怎么样,初歆同学?” 初歆抬起眼,投向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王棋正在那里笑眯眯看着她。 他的眼神,不同于以往,多了一份危险的狂热,就像盯住了一件觊觎已久的猎物。 初歆安静了三秒钟,评估当下的形势。 她略微低头,看见了缠绕在自己身体上的许多铁链,而她颈部以下的位置还是全都动弹不得。 “你给我打了麻醉剂?”她的嗓音有些哑,不过是冷静的。 王棋挑眉:“你倒是很镇定啊。” 初歆淡淡要求:“我渴了,我想喝水。” 这下王棋愣了愣。 “……你不怕我在水里加东西?” “注射器效率更高,而且你已经用过了。” 王棋笑起来:“好。你想喝什么?果汁?汽水?或者……你最喜欢的草莓奶昔?” “不必麻烦,矿泉水就好。”初歆依旧不卑不亢,也没表露出任何意外,就像一个完美礼貌的客人。 王棋在她视野里消失了一小会儿。 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是初歆熟悉的牌子。 “你喜欢这个牌子,对吧?”他问。 “只是水而已,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如果说她平时偏爱这个牌子,那是因为她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到超市去买一瓶矿泉水当作给陆行川的“拜师礼”,买的就是这个牌子。 但她不会和无关的人谈论这些。 王棋拧开瓶盖,眼神暧昧点在她干裂的唇上:“我喂你?” 初歆并没有看他,垂眼扫过自己麻木无觉的四肢,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好像我也没有别的选择,那就麻烦了。” 王棋倒没有再为难她,把瓶口递到她嘴边,用缓慢均匀的速度把水喂给她。 初歆一次喝了大半瓶。 她是真的很渴。 在被绑架之前,她已经连续几十个小时不吃不睡,连水都没有喝过几口。 以至于当时在过度的疲惫中,她竟然忘记了基本的警惕…… 尽管后悔,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冷静下来应对。 他教过她的,危险的时候最不可以慌乱…… 她安下心,拿定注意,下一步她需要弄清楚王棋的目的,但注意不要刺激到他。 王棋把矿泉水放到一边,又仔细观察了她一会儿。 忽然他叹了声:“小红,你真的变得很不一样了。” 这个称呼让初歆不禁一震。 她被拐卖在外面的那些年,那些人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也不屑于知道。因为她额间有一颗红痣,别人随口都叫她“小红”。 这个毫无辨识度的名字,更像是个代号。 比起她自己的名字,她当然不喜欢这个代号。哪怕她不知道自己真名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真心接受过这个称呼。自从回家以后,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以前别人是这样叫她的。 这么多年过去,这是第一次又有人用这两个字喊她。 就像那些噩梦般的日子又重新开启了…… 她按捺住下意识冒头的震动和恐慌,尽量问得没有波澜:“我们以前认识?” 王棋脸上的肌肉在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你连七哥都不认识了?真的不认识了?” 初歆拼命回忆线索,可她对这个称呼完全没有印象。 “那时候我也喂过你喝水,还有好吃的都分给你,你说只有我是对你好的人,”王棋越来越逼近她,眼底的疯魔之色似乎是要把这些过往从她记忆里挖出来,“你还说过,我们要一起逃出去看外面的世界,这些你全都忘了?” 随着他最后这句话,初歆骤然睁大眼睛。 这一刻,她记忆深处推开了一道尘封已久的大门。 是有过这么一个人,她曾经和他说过,他们要一起逃出去看外面的世界。 他也承诺她,一定可以。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得太多,凭借本能信赖了记忆里第一个对她好的人。 后来,那个人背叛了她。 那天她在穿透手心的剧痛里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真的以为,她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你是王七?”她的声音今天第一次有些不稳。 王棋大声笑起来,似乎对她的反应很得意:“你记得我了,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忘了我。我才是你一辈子最难以磨灭的那个人,是不是?” 在他疯狂的笑声里,无数解封的陈年旧事在初歆记忆中炸开。 ……难以磨灭的,痛苦。 这些是从她记事时开始的记忆,当时她在一户姓王的人家,最初记得的就是那对夫妻对她无休止的打骂。他们在她面前的时候,也从来不避讳说起她是花钱买来的。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不属于那个地方。 可是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属于哪里。 更不知道要怎样回去,能不能回去…… 甚至这些事情连想想都是奢侈的。毕竟每天她都要在打骂之下干完一大堆超过体力极限的重活,才能得到一口吃的,勉强活下去。 那对夫妻还有一个儿子,比她大几岁,家族里排行第七,就叫王七。村里的其他更小的孩子叫他“七哥”。 那些人告诉她,她长大了以后,就要当七哥的媳妇。 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给别人当什么“媳妇”。 不过相比家里其他的人,她不太讨厌这个“七哥”,因为他不会打她骂她,还经常偷偷分一点吃的给她。 更重要的是,他偶尔会讲起外面的世界。 第115章 失控一百一十五箭 背叛者 外面的世界有很高很高的楼, 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一个地方叫“学校”,平时所有的小孩子都在学校里, 没有人强迫他们干活,他们只要“学习”就够了。 于是初歆逐渐知道了一个秘密, “七哥”也是从外面的世界被买来的。 王姓夫妇平日里很小心,绝口不提这件事,他们对待王七的态度也有如亲生, 和对初歆截然不同。毕竟他们夫妻俩因为无法生育买个儿子回来,是为了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的,自然最怕的就是儿子对他们产生异心。 但是王七被拐来的时候年纪要稍大一点,所以他保留了一些外面的记忆。当然, 平时他也假装自己并不记得这些。 在他第一次对初歆提起“外面”的时候, 就专门和她约好:要是她想听更多外面的事情,就必须答应做他最好的朋友, 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初歆当时想都不想地点头了。 她太想太想了解外面的世界了。 哪怕只是多知道一点点。 从那以后, 他们好像也真的成了分享秘密的好朋友。在那种环境下, 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朋友。 他们约定了要一起逃出去看外面的世界,虽然这个目标在当时看来只是个遥远的梦罢了。 几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他们的宏伟计划并没有任何进展。 直到有一天, 王姓夫妇决定,要拿这些年攒下的积蓄,送儿子去外面读书。 虽然所谓“外面”指的就是邻近的一个小镇,但在这个封闭的村落里, 能有机会走出去的人是极其罕有的。凡是能去镇上读过书的,不管实际混得怎么样,在村里人看来, 就算是光宗耀祖的文化人了。 突然促使王姓夫妇做出这个重大决定的,是当时沸沸扬扬传遍了全村的一个大新闻。 王七的一个堂哥前两年去镇上学校读书,最近城里有个富人通过学校给了他一大笔钱,叫做什么“奖学金”。村民们对这“奖学金”到底是什么名堂并不感兴趣,他们只知道,那么一大笔钱,够他们一家人衣食无忧过上好几年了。 而且据说,那个富人已经答应了,以后每年都会有几个“奖学金”的指标,奖励学校里学得最好的学生。 事情传开以后,在村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人人都在眼红这个发家致富的新捷径,有条件的家里都开始考虑把孩子送出去上学,放长线钓大鱼。 其中也包括王七的父母。 于是初歆得知,她唯一的朋友马上就能去外面的世界了。 她却不能。 那一天,她下了一个决心。 她把自己身上仅剩的一件信物——她一直贴身戴着的那个木质护身符——摘了下来,交给了王七,请求他帮一个忙:出去以后,凭这个找到她的亲生父母。 那时候她的头发长期无人修剪,已经留得很长。她剪下自己的一绺长发,也系在了那个护身符上。 她没有办法亲自开口说,只想用这种方式向远方的家人证明:她还活着,也长大了。 现在她的头发已经长得这么长了,还在盼望他们会来救她。 他们可不可以不要忘了她…… 她对外面的世界只有非常有限的理解,也不确定王七能不能真的帮她找到亲生父母,但她知道,这次是她唯一的机会,唯一的希望。 所以,她就赌了。 当时王七收下了她的护身符,亲口承诺会尽全力帮她去找父母。 ……然而就在第二天,他出卖了她。 在她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可怕的惩罚已经降临在她身上。 她以为的唯一的朋友,在全村人面前亲手举起那根烧灼的铁棍,烫穿她的掌心,在她痛苦的尖叫声里,甚至没有多眨一下眼睛…… 初歆咬紧唇,她不想再回忆下去。 有些人,有些事,早就不值得回忆。 她花了一段时间调整情绪,用自己最镇静的声音说:“那些都过去了。那以后我学会了不要轻信别人。” 王棋沉默盯住她。忽然开口:“其实我当时也不想害你。” 现在对初歆来说,这句话只是拼凑起来的无意义音节而已。所以她权当没有听到,毫无反应。 不管她听不听,王棋还是自己说了下去。 “那天我们说话的时候,被村里几个别的孩子听见了。过后他们来找我要钱,不然他们就要去找族长告状。那个村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那些人要是发现我有异心,绝对不可能再放我出来。我想了一晚上,偷听的人有好几个,指望不了他们都能一直保密,这事儿早晚也是兜不住的,所以……” 他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下,初歆却不难推断出后面的走向。 “所以,”她深吸气,“你就自己抢先去告发我,换取那些人的信任。” 而且在这之后还乖乖按照那些人的话,当着他们的面,亲自下狠手惩罚了她。 “你的策略的确成功了。”初歆面无表情地说。 在那个封闭的村子里,拐卖人口的罪恶交易是长期存在的,已经成了村民生活的一部分,平时他们闲谈说起哪家媳妇是外面买来的,根本习以为常,不但没有任何良知不安,反而满口都是羡慕。但即使是这些人,多少也明白,他们村里这些事是不能说给外人知道的。否则招来外面那些“多管闲事”的人,大家都会有大麻烦。 因此村里有一套自己的规矩,一旦发现哪个人不是和大家一条心,族长就有权力下令把那个人看管起来,谁求情都不管用。 总之,有异心的人是绝对不能放出村的。 王七是从外面买来的孩子,虽然他自己装作不知道,村里的知情人还是会对他多抱一份怀疑。但这一次,他亲自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和其他的村民的确是一路人、一条心。 于是,他们也就完全对他放心了。他们不怕他出去以后告发村里的事,毕竟那就等于告发他自己。 不久之后,王七就被送到镇上读书,离开了那个村子。 至于初歆,经历过那场可怕的虐待以后,她就大病了一场。王姓夫妇嫌弃她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太晦气,心也不老实,干脆就找来附近的人贩子,便宜些把她给卖了。人贩子简单给她治了治,很快又把她转卖到了另一个村子。 她又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每天继续过着挨打受骂忍饥挨饿的生活。 甚至这次,她连最后的信物、最后的希望都已经丧失了。 她真正开始认命,她逃不出去了。 她认命,这辈子她只能这样像牲口一样活着,父母、家人、外面的世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妄想。 ——她再也见不到了。 也许是因为她难以承受这样的痛苦,也许是因为她到底还是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宿命,在最绝望的时候,她下意识中封锁掉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 她忘了那个背叛她的人,也忘了上一次失败的逃跑计划。 她只是记得要靠自己,要耐心等。 从那以后,她把自己藏得更好了。她很少再开口说话,每天只会怯怯地低着头,任劳任怨不停干活。不管谁来欺负她,她全都默默受着,从不反抗。 乖顺听话到没有人会戒备她。 终于有一天,她等到了那个逃离深渊的机会…… 这次她抓住了。 王棋嘴角莫名抽搐了一下:“换了你是我,你不会那么做?你后来能活下来,甚至能逃出来,你敢说没有做过和我一样的事情?” 初歆默然注视海面上浮起的薄雾。 最后她说:“不论我怎么做,别人又怎么做,能不能心安理得只是你自己的事。” 真正的心安理得从来都是自己的事,不必找别人来做参照。 王棋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咬牙:“我不知道他们又把你卖了。他们根本就没跟我商量过。我还寄了钱给他们,让他们对你好一点儿。我以为你一直在等着我回去……” 初歆终于觉得这有些好笑:“等你?” 王棋病态地笑了笑,异样的疯狂在眼神里闪过:“你是我媳妇,不该等我?” 初歆只感到一阵恶心。 可惜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何况她已经发觉,王棋的精神状态恐怕并不正常。 她努力沉住气,尝试转移话题:“你出去以后,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了吧?” 令她意外的是,王棋只是不屑地冷笑了声:“亲生父母有什么好的?其实我一直记得他们。就是我那个酒鬼亲爹亲手把我交给人贩子,换了钱去买酒,我怎么忘得了。至于我那个亲妈,她早跟别的男人跑了,你说我还去找她干嘛?说实话,其实我被卖了以后日子倒是过得好多了。” 这是初歆第一次听到这些:“可是以前你说过,你想找他们……” “那是因为你一直想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我就是说给你听的。”王棋不在乎地承认。 初歆怔了怔:“原来是这样。” 看来她那时候的轻信,真是傻得可怜。 他根本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想去找,所谓“一起逃出去看外面的世界”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王棋看着她的眼睛:“可我答应带你离开那个地方,不是假的。我从村里出去的时候都想好了,等我在外面安顿好了,就回村娶了你,然后把你带出来。你不是很喜欢外面的世界吗?” 他把曾经的计划讲出来,那份狂热就像仍然相信这些还能成真。 初歆忍住一股反胃的冲动,闭上眼睛,不想再多看这个疯子。 王棋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可是你就那么不见了,”他呓语一般,“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偏偏那天我又看见你了。你和那个富家少爷在一起,别人都在议论,他竟然买了一颗星星给你。” 初歆微微一震,她当然记得他说的“那天”是哪天。那天她整个人沉浸在星光般的快乐中,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在暗处窥探。 “怪不得……”王棋眼皮耷拉下来,“原来之前到处在找你的那个人就是他。” 初歆猛地睁开眼:“什么意思?” “我去镇上上学以后,每学期开学的时候,学校里每个人都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有没有见过一个额间有一颗红痣的女孩。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人在找你。” 分明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却在这一刻,让初歆体内倏然多了一份力量。 陆行川以前没有和她说过这些,不过她能料想到这是他会做的事情。 哪怕并不意外,在实际听到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激动。 所以,在她最痛苦绝望的时候,他没有放弃找她,甚至曾经就离她这么近过…… 然后,错过了。 现实毕竟是最残酷的,她渐渐冷静下来:“你当然不会说见过我。” “我是没有说。”王棋眼睛里殊无悔意,“因为你是我的,别人谁都不能把你带走。” 于是初歆也无话可说。 王棋说:“按照时间,你的知觉应该已经恢复了。” 初歆没有否认。 她的身体有感觉了,但身上还是半点气力都没有。 现在她不可能靠自己挣脱这些束缚。 她真的好累……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试探,干脆直截了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王棋也自问了一句,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小红,是你在逼我。” 初歆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找到了你,可是每天只敢远远地看着你,靠近一点都不敢。我没权没势,肯定斗不过那个富家少爷,我拿什么能把你抢回来?”自嘲和恨意混合在他的声音里,他显然很激动,“后来考研的时候我故意报了一所最远的学校,我以为只要我永远离开C市,再也见不到你,这一切就终于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开始新生活。” “可是有一天,你竟然又追来了,为什么?”他大声质问,“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面前?只要我看到你,我就……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在渐低的尾音里失控发着抖,用力抱住头,似乎很痛苦。 “……每天晚上我听见你在尖叫,在哭着求我……你是我的,你本来就是我的,你最疼的时候都只能求我,你怎么可能是别人的?你明明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他说到最后已经混乱不成句,只是疯魔地重复着那些词汇。 初歆在这一刹那感知到了一种令她不寒而栗的东西,那是死亡一般的危险…… 她没有办法解释,但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王棋抬眼,可怕的猩红色漫开在他眼底,分不清是悔恨还是快意:“等我再醒过来,那个女生已经死了。我杀了人,哈哈哈,我杀了人……” 他歇斯底里的笑声刺穿初歆的耳膜,几乎无休无止。 而同时他掰着手指在数:“一个,两个,三个……” 每个数字背后的含义,浅显而可怖。 他顿了顿。 那双黑洞般的眼睛盯住初歆:“哦,第三个,她是最像你的。”他还在笑,“我用火烫她的时候,她那么害怕,一直哭一直哭,拼命哀求我放了她,就像你当初一样……可惜她也不是你。” 他把捆住初歆右臂的那条锁链解开,粗暴地抓住她的右手。 在她手心那道已经淡去的疤痕,还残留了最后的痕迹。 他贪婪地看着。 “只有这个,才是我留给你的。” 初歆不想被他碰到,可是在药物的作用下,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咔哒一声,王棋按开了手里那支银色的打火机。 他按住她的手,用温度最高的外焰贴近她的那道旧疤…… 烧灼的剧痛沿着掌心钻上来,初歆仿佛被困在一个重演的噩梦里,想要尖叫,想要让这一切停止……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咬住唇,一声不吭。 她甚至都没有办法用力挣扎,只能默默地把所有痛苦留给自己,身体里敏感的神经仿佛都被火焰点着…… “叫啊!你怎么不叫,怎么不求我?你怎么不哭?” 她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听见王棋加倍疯狂地冲她嚷。 然而她还是没有泄露出一丝声响。 最后,他直接把打火机用力按在她手掌上,火苗熄灭了。 他气急败坏地喘息着,而初歆从头到尾都没有给他一点反应。 她没有出声,更没有哭,甚至没去多看一眼自己被烧伤的手掌。 等她再开口的时候,像是刚才所有的痛苦都没有发生过。 现在她完全想通了:“所以是你杀了那些女孩子,然后嫁祸给陈天。” 王棋不屑:“那头蠢猪,喝醉酒以后连自己杀没杀人都不知道。”他咬住牙关,“可惜他太蠢了,蠢到警察都不相信他能做下那些案子,他们到底还是怀疑到我了,呵。” 他表现出一丝慌乱,但更多的是满不在乎。 初歆悲哀地垂下眼。 “就算警察没有怀疑你,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真的就可以没有感觉吗?” 王棋冷笑了声:“那我告诉你,她们都是替你死的,你有没有感觉?” 初歆沉默望着甲板。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问:“你想了结过去的事情,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我一直就在你眼前,是你根本看不见我。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问最后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眼里是痴迷的执念,甚至有些委屈。 初歆回忆过去的这整个学期,王棋的确一直对她很照顾,甚至时不时表现出一些另眼相看的意思。但本来她以为,他也是像以前在高中时的老师们那样,因为她成绩好,所以就待她不错。 从头到尾她没有怀疑过他,因为她已经不记得他,也因为以她向来敏锐的第六感,过去也没在他身上察觉过什么恶意。 也许是因为,在他扭曲的世界里,并不认为自己的恶意是恶意。 “你眼里就只有那个有钱的陆少爷,”王棋不甘心地瞪着她,“他花了多少钱养你?我帮你申到了那么一大笔奖学金,你明明不缺钱了,他到底还有什么好?他就快死了你知不知道——” “你才要死了!”在初歆来得及控制自己之前,她已经大声嚷了出来。 王棋愣住,面色低沉地默了一会儿,嘴角肌肉抽搐:“他果然是你的逆鳞。” 这话倒是不错。 初歆抬眸,在她不闪不退的大眼睛里,承载了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他有什么好,你永远不会明白。” 王棋在这瞬间脸色大变。 从理智上,初歆知道自己明明可以不要多讲这句话,她这样说了会刺激他,很可能导致更不利的处境。 但她就是说了。 一旦牵扯到他,她所有的理智就都失效了。 她模模糊糊地在想,如果他知道她这么傻,一定会生气的,不能让他知道…… 灼烫的火焰又一次烧痛了她,这次是烫在她手背白嫩的肌肤上。 火舌在移动,伤害扩展到更大的面积…… 初歆依然默不作声。 最后,王棋一手举起打火机,向她的脸挨近。 “我要你现在就哭出来。”他猩红的眼睛映着火光扫在她脸上,嗓音嘶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他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代价,终于,他最想得到的满足就近在眼前,就差这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他现在就要得到。 初歆眼睁睁看着危险闪烁的火舌靠近,即将要把她吞噬…… 她没有躲。 在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没有泪水,也没有恐惧。 虚弱的一抹笑容,恬静而安详,像是在做梦一样。 但她完全是清醒的。 “世上总有些事情,和你预想的不一致。” 王棋愣住。 而她轻声说完,就安静闭上了眼睛。 ……半分钟过后,初歆在黑暗中听见物件被抛入水中的响声。 她睁开眼。 王棋手里已经是空的,刚才他把打火机丢进了大海。 他的眼神也清醒了不少,不过更多的是索然无味。 “你果然是变了。变得这么……”他咬紧牙关,“……无趣。” 初歆没有很意外:“看来你想起来了,我对你还有别的利用价值。” 既然警方已经怀疑到他是真正的凶手,现在他这样畏罪潜逃,就等同于认罪。 已经再无回头路。 在这种情况下,她是他手里唯一的人质,当然有价值。 只要他能理智地思考,不难发现这一点。 王棋瞪着她。 现在这个她,真的太勇敢,太聪明,太无趣。 和小时候截然不同…… 在她身上,他是得不到任何想要的满足。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动手解开了捆住她的那些铁链。 下肢束缚被松开的那一瞬,初歆发软的双腿一时间没有站住,整个人瘫软下去…… 可随着扼住咽喉的痛苦,她在求生的本能下挣扎着撑住了自己。 王棋只解开了她身上的锁链,但套在她颈部的钢环仍然把她和身后的桅杆锁在一起,仅仅留了很有限的空间。甚至她都不能有大幅度的动作,否则就会被那个冰冷坚硬的钢环勒住。 现在没有了锁链的支撑,她就必须靠自己微薄的力气时刻保持站姿,反而更艰难了。 但她也不抱怨,只是自己默默地站稳了。 还是那副无趣的样子。 王棋道:“很有巧思的设计,是不是。” 初歆没有评价,而是问:“这艘船不是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王棋皱眉。 “随便猜的。” 她没有说出来真正的缘由——在这艘船上,她到处都可以看见一种标志。 那个银灰色的符号,看起来像一只直立的秃鹰。 而她早就见过这个东西。 王棋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这艘船叫‘鹰眼’,去年夏天,我在国外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已经时日不多,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心愿。后来他把这艘船托付给我保管,告诉我,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要以后我按照他的指示去办,就能拿到他藏在这艘船里的巨额财富。” 初歆的心脏不自觉紧缩了一下,表面还是维持淡定:“那个人是……?” “他姓陆。” 初歆抿紧唇。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我。他说他能看得清我内心的欲念,我不完全相信,但后来……” 他从身上掏出一个看起来像是微型遥控器的东西,按了一下上面的按钮。 “我刚刚解除了这艘船上的信号屏蔽,你猜谁会第一个打来?” 初歆不需要猜,她本来就是知道的。 但她突然希望这不要成真,现在她有种很不祥的预感,不是关于她自己,而是—— 她的手机铃声响了。 王棋面无表情:“比我想象中要快。” 他把手机从初歆的口袋里抽出来,打开免提。 “陆博士。” 陆行川在那边默了一秒:“歆儿呢?” 王棋笑了笑:“她在我手上,不过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要和她说话。”陆行川平静地要求。 王棋瞥了初歆一眼,她紧闭双唇,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看来她不想和你说。” 初歆努力克制着自己。 她已经想通了,王棋是在利用她把陆行川引来,可是她不想。 她不要把他引进一个圈套…… 王棋问:“需不需要我采取一些措施,让她愿意和你说话?” “不需要。”陆行川这次回答得非常快,“直接说你要什么,不要为难歆儿。” “简单,她就在这里等你,你一个人过来。” “好,”陆行川立刻答应了,“地址给我。” 王棋笑起来:“你在她身上放了定位器,还需要我给你指路?” 第116章 失控一百一十六箭 你的眼睛换她的命…… 片刻沉默后, 陆行川没有否认。 “我现在就过去。”他顿了顿,“在此之前,如果有人敢伤害歆儿, 那他会付出想象不到的代价。” 他的声音并不激动,但毫无温度。 任何听到的人都不会怀疑, 他说的是真的。 王棋又看了初歆一眼,依旧没有表情:“必须你自己一个人来。你应该明白,我能探测到你的定位器, 这附近所有的动态也都在我掌握之内。如果让我发现有第二个活人靠近,你的歆儿就没机会了。” 说完,他直接把初歆的手机也丢进了大海。 初歆眼看着手机消失在汪洋里。 衣袖之下,她能感觉到他送给她的护身符手链, 以及她挂在上面的那个天使挂坠。 她身上的定位器是什么, 并不难猜。 虽然他之前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也许是特意没有, 不过给重要的数据盘加上防盗定位的功能, 似乎也不是稀奇的事情。 这本来就是她自己死缠烂打要来的, 不算他故意监视——他最多是借机而已。 当然,无论如何她也并不怨他。只是,现在她禁不住想到……其实她还有一个办法, 可以阻止他踏进这个圈套。 “如果你现在把身上的定位器丢掉,他就找不到你了。”王棋歪头看她,“你怎么选?” 迟疑之后,初歆还是没有动。 她只是试着想了一下, 倘若他真的找不到她了,他会怎么样。 她可以想象出无数种结局,可是没有一种他能够安稳无恙地活下去。 那么, 她只能等他来。 哪怕明知这是一个圈套。 * 王棋把她一个人留在了甲板上,自己进了船舱。 在颈上钢环的限制下,初歆必须时刻保持直立,最多只能靠在背后的桅杆上稍微借力。 海风吹过来,她又冷又困,过度疲惫虚弱的身体几乎又已经失去了知觉。 她阖上双眼,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她梦见他的味道,他的声音。 梦见他的怀抱,那样温暖,充满怜惜…… 她好喜欢这个梦,恨不得就一辈子呆在这里,不要醒了。 “歆儿!” 可是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在害怕。 初歆睁开了眼睛。 朦胧间第一眼,撞上了她在每个梦境里都想遇见的那双浅色眼眸。 只是现在他不太淡定。 瞳孔里刻满一道道深切的恐惧,像无数破碎的琉璃。 痛到让她的心也要跟着一起碎掉。 于是这个梦就不是那么美好了。 “歆儿,我来了,我在这里,不是梦。” 陆行川似乎看懂了她在想什么,慌乱地努力唤醒她。 初歆清醒了一点,长长的睫毛在轻微颤动。 不是梦,他真的在这里。 于是下一秒,释然的笑意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化开,如春雪消融。 她说:“486页,13行。” “什么?”陆行川没有立即听懂。 初歆还在微笑着看他。 她暂时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身边又有什么危险,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 终于,她有机会可以说了—— “那一步漏掉了一个负号。” 陆行川肉眼可见地怔住了。 初歆顽皮地冲他眨眨眼,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可以这么开心地通知他这件事:“陆行川博士,你犯了一个错误。” 在她如此直白的提醒下,他的记忆已经瞬间翻到了指定的位置。 他的笔记本,486页,13行,公式推导—— ……他在移项的步骤中,不小心弄丢了那个负号。 显而易见的一个错误,完全没有任何辩解的空间。 事实上,这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错误”了,这是一个超级无敌愚蠢到惊世骇俗的低级白痴错误。 并且,出自一个自以为永远不会出错的人…… 明明是这么容易发现的错误,可是他自己没有想到要去检查,别人也都没有。 因为谁都不觉得他会犯错。 然而当时在一切焦虑、恐惧、愧悔……的重压之下,再加上药物的影响,事情就实实在在这样发生了…… 他就像一台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会出bug的计算机,在这个过分颠覆的事实下,头顶上都开始冒出线路板烧焦的糊味。 终于,他回过神来,声带绷紧:“……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抛去挽尊的因素,的确,当务之急也是这个。 然而初歆像是没有听见,大眼睛还在痴痴望在他脸上:“实验是成功的。”她说,“你会活下去。” 这是她不眠不休花了两天三夜重新演算、验证,最后得到的结果。 从头到尾,她手算了三遍,用计算机也检验了三遍,她可以保证,这次她一定是对的。 “加上那个负号,最后就完全是相反的结果了,我都算过了,真的……”她还在说,像个急于得到认可的小孩子,非要把这件事讲清楚不可。 “我知道了。”陆行川极力安抚着她,不自觉眼眶有些泛湿,他压了下去,“歆儿说的一定没错,是我错了。” 其实他在发现自己犯下的低级错误以后,用心算已经快速推翻了原本的结论。他并不需要算上60个小时才能知道。 只是他现在并没有心思细想这些事了。 他的视线落在她遍布烫伤的手上。 于是占据他全部思维的是,他竟然来得这么迟,让她受到了这么严重的伤害…… 初歆注意到他自责的眼神,不禁把手挪了挪,似乎想要藏起来。可她现在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能怎么藏。 “……不疼。”她在撒谎,糯糯的小软音却很真诚。 他抬起眼。 又片刻。 他轻轻吻住她的唇。 双唇相依,所有疼痛被温柔的安慰驱散,初歆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完完全全保护了起来。 被他保护了起来。 他说:“这样就不疼了。” 他带了医药箱过来,单膝跪地,简单替她把手上的伤处理了一下,包好。 有人在背后大声鼓掌。 王棋已经回到了甲板上,刚才他任由陆行川登上船,赶到初歆身边。陆行川之后做什么,他也没有阻拦。 直到现在,他站在一段距离外看他们两个,就像在看两个死人。 一边却在鼓掌:“精彩。” 陆行川站起来,转身,这个角度正好挡在初歆身前,把她遮住。 他冷淡地说:“我警告过你。” 王棋打量了他片时,突然说:“你的眼睛……果然是这样。看人的时候,永远这么居高临下,好像比全世界都高贵。” “你想说什么?” “有个人愿意拿出他一生的财富作为酬劳,托我把你这双眼睛取下来。”王棋轻哂一声,“现在我想通了,是为什么。” 初歆一震,不禁打了个寒颤。 陆行川本人毫无波动:“是么。” 面对他明显的不屑,王棋还在笑:“看见你背后那只鹰了吧。这艘船叫‘鹰眼’,鹰眼却不在这里。” 陆行川刚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金属桅杆上有那个他非常熟悉的秃鹰标志。 不过鹰眼的位置是空的。 王棋继续说:“你也看见她脖子上的套环了对不对,不过你要不要再看一眼?” 陆行川猛然被一种极端不祥的预感击中,他回头看了初歆一眼。 套在她脖子上那个冰冷的金属环,和金属桅杆是一体的,现在看来,它已经和刚才不完全一样…… 虽然只是极其不明显的——缩小了一点。 “那个套环会不断收紧,”王棋证实,“可惜她的脖子没办法也一起变细,所以……” 所以再这样下去,初歆就会被金属环扼住喉咙,直到勒死。 王棋又说:“只有当鹰眼成功归位的时候,套环才会自动开锁。” 那个缺了的鹰眼,现在看起来只是一个深而狭小的坑洞。 就像是被人生生挖掉了眼睛。 陆行川静静问:“鹰眼在什么地方?” “我说过了,”王棋言简意赅,“——你。” 这一刻,初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没法再冷静,只想立刻把王棋的嘴堵上,最好能把他扔下海:“你闭嘴!” 可她根本什么都阻止不了。 “你眼睛的虹膜是唯一开锁凭证,”王棋说了下去,“当然,不一定要活体。开锁的识别装置在眼孔最底部的位置,有效感应范围只有3毫米,你明白?” 这些技术指标指向一个结论—— 只有把他的眼球挖下来,才可能塞进有效识别区域。 “对别人或许有点难,不过既然你感觉不到疼,你应该可以的,是不是?”王棋不停地在笑,“哦,抱歉我也不知道左眼还是右眼,你自己挨个试一下吧。兴许你运气好,一次就可以选对呢。” 陆行川又观察了一遍桅杆上那个秃鹰形状的标记,视线再移到锁住初歆颈部的金属环上,似乎在短时间内,它已经又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点。 “还有,好心提醒你,如果整个装置的任何部分遭到物理破坏,包括切割、高温熔化、化学腐蚀等等,都会立刻触发报警系统,让套环在瞬间收到最紧。”王棋摊开手,“你不信的话,不妨也可以试试。” 陆行川苍白的面容依然不见一丝情绪。 初歆心脏被极端的恐惧攫住,发着抖抓住他的衣角:“他是个疯子,他在胡说八道,你不要相信……” 她几乎是在哀求。 别的一切她都不在乎,她只怕他会相信那些鬼话。 可她拼命地求,他也没有回应她。 王棋笑问:“你的眼睛换她的命,你怎么选?” 海上金色的阳光照亮了陆行川的轮廓,把他勾勒得有些缥缈。 许多年前,他从濒死的窒息中睁开眼,听见那个人说:“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 陌生的仪器逐个扫描过他的瞳孔,他不喜欢这样,可是没有能力反抗。所以,后来他就不想了…… 他抬眼,那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最后,他淡淡地说:“好。” 第117章 失控一百一十七箭 血雾之海 “不——!” 初歆拼尽全部力气抱住他, 由于动作太大,喉咙被冰冷的金属勒痛,她几乎也没有感觉。 整个人直接糊在了他身上, 不给他留下任何伤害自己的机会。 在巨大的刺激下,她的体力似乎已经冲破了药物的限制, 让陆行川一时无法脱身。 “歆儿……” 理智告诉陆行川,现在的每一秒钟都很珍贵,不该浪费。 可是被她的恐惧与依赖所包围, 他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你敢伤害自己,我不会活下去。”初歆不顾一切地说。 陆行川瞬间僵住。 她抬眸与他对视,忍住泪水,一字字无比坚定:“我说到做到。” 陆行川无法怀疑, 她是说真的。 王棋默默围观这感人的一幕, 语调冰冷:“那你就等死吧。” 初歆下了一秒决心,转脸面对他。 “我根本就不符合你的想象, 你看着我死也不会有任何感觉。既然你对我的执念已经没有了, 我们现在就像陌生人一样谈个交易, 怎么样?” 王棋哂笑:“你还能和我谈什么交易?” “你为了拿到那个人留下的财富替他办事,他答应给你多少钱,我们可以给你更多, ”初歆没有犹豫,“随便你开价。” “你口气倒是不小。”然而王棋看起来并不动心,“我现在已经是通缉犯了,你觉得正常渠道的财富对我还有用吗?” 初歆咬唇:“他到底给了你什么?” “一直以来, 没有人能找到陆骁先生的遗产。原因是,他在去世前把巨额财富兑换成了暗网通行的虚拟货币,能支取这笔财富的唯一密钥就藏在这里面。”他手里托着一枚银色的珠子。 初歆反应过来:“这是原来的鹰眼……” “对, 这是整个装置的启动开关。把它取下来,套环就会开始不断收紧。这是个不可逆的过程,直到新的‘鹰眼’正确完成虹膜识别,你脖子上的套环和我拿走的鹰眼珠会同时打开,你得到自由,我得到密钥。”王棋笑起来,“我可以用这些钱在暗网上买到所有我需要的东西,可以买到无数个身份,甚至可以买一个自己的地下王国,什么法律道德都再也约束不到我。你觉得对我来说,这世上还有更好的交易吗?” 初歆扫过他脸上贪婪的笑容:“万一那个人骗你呢?” “我当初亲眼看见他把密钥放进来。况且相比于活人,我更相信死人。”王棋嗤了声,“实话告诉你,现在就算我想帮你也没用了。我已经说过,这个过程一旦启动就是不可逆的。” 伴随他最后的冷笑落下,船体轻微震动,初歆眼睁睁看着甲板中间裂开了一条缝——整条船竟然被自动分割成了两半。 只有王棋所在的那半条船有动力系统。 他站在甲板上,大笑着渐渐驶离:“相信我不需要等太久。” 阳光下,初歆看见他手里的银色珠子在闪闪发光。 她不顾自己还被锁着,本能地就想扑上去,把那个东西夺下来…… “没用了。”陆行川拦住她。 王棋未必是个可信的人,然而那个人……陆行川了解他的行事作风。想必他设计好的这套程序的确是不可逆转的。 现在只剩他们两个,在这半条废船上,面对所有问题。 怎么做? 他垂下眸子,心底猛地一震,按住了初歆脖子上的那只金属环。 他又发现了一个非常不祥的信号。 初歆用手试了试自己剩下的空间,也发现了:“速度加快了。” 船体的两部分脱离以后,金属环就在加速收紧,现在几乎已经是用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 “没有很多时间了。”陆行川的尾音在发颤,他强自镇定,“我会救你……” 然而在他来得及说后面的话之前,初歆打断。 “这一次我不要你救。”她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他,竟然是平和而期待的,“既然时间不多了,你就陪陪我好不好?” 陆行川根本没有花一微秒来考虑她的要求。 “我不接受。我会救你。” 他想从她怀里挣开,初歆却在瞬间把他拥得更紧。 她贪恋地蹭在他怀里,微笑:“以前我一直听你的话,你偶尔也该听我一次吧。” 在他看不见的脑后,她抬手紧攥成拳,慢慢、不动声色地,找到了人体某个脆弱的位置,只需要在那里力度合适的一击,就能让人暂时陷入昏迷…… 他指尖温柔抚过她的发,神经传递而来的酥麻感使她微微发抖,手上随之一软。 听见他说:“这个适合用来撬锁。” 初歆茫然抬头,看见他手里拿的是她的发卡,刚刚从她头上摘下来。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塑料发卡,她随手在学校门口的饰品店里买的。 “相信我。”他简单地说。 那双透若琉璃的眼眸,此刻折射出淡定而自信的光芒,穿透她灵魂深处,触动最根深蒂固的信仰——他是无所不能的。 让她无法抗拒。 初歆没有再妨碍他行动。 只是在他拿发卡尝试给金属环开锁的时候,忍不住问了句:“你还学过开锁?” 她总觉得他应该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正在学。”陆行川眉眼不动,用的还是“我无所不能”的那种口气,“我学得很快。” 这个答案本来不是太让人很安心,初歆微愣了下,不禁却笑出声来。 她确定:“我相信你。” 她当然永远都会相信他。 金属环上是一个复杂的电子感应锁,但它古怪的设计仍然留下了一个锁孔。陆行川的确没学过怎么撬开这种东西——哪怕他真的会专业开锁,这也和其他锁的原理截然不同。 那个人当然不会让他轻松把困境解开。 所以,他只能自己现场摸索了。 他选择柔软的塑料发卡来撬锁,是为了避免划伤这个装置,以防触发报警系统。 至于他到底能不能做到—— 他选择相信,因为他别无选择。 初歆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给他最好的配合。 忽然,她吸了吸鼻子:“有味道……” 这个味道令她有些疑惑,她正在整理措辞,低眸看见淡淡的红色雾气从甲板上到处升腾起来,不由一惊。 “这是什么?” 陆行川也已经看见了那些诡异的红色雾气,他手上没有停下忙碌,问初歆:“什么味道?” 他的嗅觉也和味觉一样,相较于常人,比较不敏感。 “有点像……你身上‘仙气’的味道,但又不是。”初歆努力描述着,“这个味道更香,似乎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就像仙气变质了,变成……” 她犹豫了一下,“妖气”这个比方肯定不精确,但针对这股妖冶魅惑的味道,却是她能想到的最贴切的词汇。 陆行川已经从她混乱的描述中分析出来:“是血雾。” “那是什么?”初歆陡然紧张,这两个字处处都透着不祥。 “小时候家里委托研究机构,专门为我研制了一种特殊的化合物,可以快速溶解大多数我过敏的成分,用于我日常的消毒。”陆行川解释,“在研发过程当中,他们还发现了另外一种副产物,化学结构和最终的有效成分只相差几个官能团,性质差别却很大。后来,他们又针对这种副产物做了一些研究。它的香味很特别,在较高浓度下会呈现出类似血液的鲜红色,现在主要应用在影视片场或者娱乐场所,专门制造‘血雾’的现场特效,配合恐怖主题场景。” 这个真实的来历听起来或许没有那么可怕,初歆却很难放松警惕:“它没有毒?” “没有。” 但她更不放心的是:“你对这种东西过敏吗?” “高浓度会过敏。”不过他立刻补充,“这里有风,而且这种物质也会溶于水,短时间在空气中达不到很高的密度。” 的确,那些血红色的气体从遍布整个甲板的气孔中徐徐冒出来,几乎很快就被海风吹散了。在他们脚踝以上的位置,浓度都不高。 但初歆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这明显就是冲你来的。”她不禁慌乱。 这些“血雾”在这里出现,显然不是单纯用来吓唬人的。它对别人没有毒,也没有实际危害,只能是特地针对陆行川准备的。 “我知道。”他不慌也不乱,还是一样淡定,一刻不停做他该做的事。 眼下的他,对其他一切都不感兴趣。 然而越来越多血色的雾气飘升上来,有许多溶解在了周围的海水中,把海面都染成诡异的血红色。还有更多在从气孔中冒出来,逐渐聚拢,将他们包围…… 而海上一片风平浪静。 陆行川始终还在全神贯注地努力开锁,也仍然没有任何要成功的迹象。 初歆却看见他苍白的皮肤上,泛起了小片的红疹。 “你过敏了!”她加倍恐慌,没法再克制下去,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不行,你快走!” “我不会走的。”他用随身携带的针剂,快速给自己打了一针,继续研究手上的工作,“放心,我撑得住。” “我不——”她不放心。 然而,他头都没有抬:“歆儿,我不会走的。” 初歆定定地看着他,她知道她再说什么都不会有用。 以前她不想让他走的时候,他一次次说走就走。 如今,她却赶不走他。 默过片刻,她轻声道:“你现在不走,以后就都不要走了。” 如果他们还有以后的话。 陆行川这次短暂抬眸,与她的眼神相撞。 他们的心跳在这一瞬同步。 他说:“好。” 然后他低头,看向那个已经几乎勒住她脖子的套环,再次努力加快速度…… 他还是没有成功。 被冰冷恐怖的痛苦扼住喉咙,初歆还在尽量控制自己不要挣扎,她害怕影响到他,而更怕的是—— “歆儿,闭上眼睛。” 终于,他平静地指示她。 他一直都在计算时间,现在还剩下最后的几分钟,他不能再赌。 他的计算是精确的,这段时间刚好够他完成那个可怕的任务,也刚好能让她在彻底窒息前顺利解脱出来。 只是,他不想让她看见。 初歆在扼紧咽喉的窒息感中,却用力把眼睛睁得更大了。 她已经没有办法说话,甚至没有办法摇头,只有那双盈满水光的大眼睛,穿透血色弥漫的雾气,拼命拼命在恳求他—— “不要。” 他听见了。 然后,把它屏蔽掉了。 她不肯闭眼,但她现在的视野只有这么多,他可以轻易避开。 他再不犹豫,终于停下手上徒劳的努力,准备退到旁边。 ——最后时刻,她抓住了他的手。 第118章 失控一百一十八箭 新版遗嘱 初歆攥紧他的手。 这是她最后仅剩的力量, 也是全部。 这股绝望的劲力传导在那支塑料发卡上,发卡应声在锁孔里断了。 可是陆行川竟然挣开了她。 他想最后再多看看她,但是没有时间, 而且他也不敢再看了。 这是他的决断,所以他沉默着转开视线, 准备…… 初歆空掉的手只摸到那半截断掉的发卡,然后,她试到了——一丝活动的迹象。 于是她突然想通了…… “歆儿不要!” 陆行川余光里发觉她在做什么, 紧急要阻止,已经晚了一步。 他眼睁睁看着,她的指甲用力抠进缝隙,刚刚被发卡撬动而略微松动的锁芯, 竟然就这样被她徒手拔了下来…… 破坏装置就会触发警报, 让套环在瞬间收到最紧。 ——这是她的决断。 ……想象中骨骼碎裂的痛苦并没有立刻发生,咔嗒一声, 套在她颈上的金属环, 打开了。 伴随着妖异香味的大量新鲜空气涌进肺里, 她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 而陆行川已经在第一时间快速把她脖子上的套环摘下来,扔到一边。 他们的眼神在无声之中对撞。 无数复杂的情绪,欢喜的, 释然的,余悸的,心疼的,责怪的……全部交织在一起, 分不清谁是谁的。 然而就在下一瞬,陆行川微微变色,猝然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 毫不犹豫跳进了那片被染成血色的海洋。 在他们身后,剧烈的爆炸席卷了水面…… * 初歆耳边是一片嗡鸣。 在震颤的海水中,她感觉到他坚定的怀抱在保护着她,为她挡住所有可怕的冲击…… 可是她不要,不可以…… 忽然,一道浪涛席卷过来,他失去所有力量,松开了她。 她浑浑噩噩只知道拼命想抓住他,可是,差了一点…… 等她恢复意识挣扎出水面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陆行川的影子。 就在刚才她以为劫后余生的那一刻,整艘船爆炸了。 船舱里剩下的大量血雾也在爆炸中完全泄露,把周围的海水全染成鲜艳的血红色,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 血雾升腾,过分浓郁的香气几乎令人作呕,仿佛时刻在提醒初歆,这是一片致命的血海。 ……不是对她的致命。 其实她已经安全了。爆炸已经过去,她身上甚至没有受什么伤。 他在跳进这片致命海域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她,替她抵挡了所有伤害。 然后……他不见了。 初歆在极端的恐惧中疯狂睁大眼睛,视线穿过血色迷雾的阻隔,一寸寸搜寻他的痕迹。终于,她看到了。 在船只的大块残骸后面,一具毫无生气的躯体漂浮在水面上。原本的白衣已经被染成血红,也分不清那些是溶解在水里的血雾,还是真的血。 她拼命游过去。 眼看就要游到他身边的时候,海浪又把他推得更远。他无知无觉地撞在爆炸后的废墟上,缓缓沉没下去。 如同一场旧时的噩梦,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沉下去,无法阻止,甚至无力呐喊…… 然而这个梦并不会醒,这就是她唯一最后的机会了。 她已经累到麻木的身躯猛然爆发出数倍的力量,继续拼命拼命向着他游过去…… 终于,她抓住了他的衣角,用力把他从水里托起来。 她看清了他现在的样子。 可怕的过敏反应导致他裸露在外每一寸的皮肤都在肿胀变色,还有无数道或大或小的伤口遍布他脸上身上,经海水浸泡而绽裂外翻,尤其可怖,而他仍然在不停地流血…… 每一秒钟,这些都在变得更严重。 他看上去甚至不像一个完整的人,而更像一只被缝坏剪破又丢进血水里的布偶。 很难让人相信他还活着。 “不,不可能……” 初歆感觉不到自己在哭,她只知道一定要救他。她慌乱四顾,终于看见陆行川来时乘的那条小船,它在刚才的爆炸中被冲得很远,也受到一些破坏,但是还没有沉。 她把陆行川背在自己背上,努力向那边游去…… 巨大的轰鸣声降临上空,是一架直升机。 大量淡紫色喷雾从空中洒落下来,雨后青草般清新的味道中和了空气里妖异的浓香,初歆看见他们周围这片水中的血红色逐渐褪去,重归于清明。 直升机靠近海面,放下软梯。 她想都没想抓住机会,背着他爬了上去。 * 医院。 “过去休息一下吧。相信他,他会没事的。” 初歆感觉到肩膀上安抚的轻拍,听见盛绯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依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这话你自己信吗?”陆云归讽刺抬眼,幽黑无绪的眼珠定在盛绯脸上。 盛绯面无表情也看着他:“你不信,那就不信好了。” 陆云归默了片刻,深吸气:“算了,命里的劫数。反正他这么喜欢作死,总要有这一天的。我还是好好想想怎么给妈一个交待,别到时候再赔上一命。”短暂异样的抽搐从嘴角掠过,他埋住脸静了片刻,“初歆小姐,你身上也有伤,还是自己去休息吧。建议你也不必太伤心,其实你让他单枪匹马过去营救你的时候就能预见到这个结果了。” 初歆肩膀轻颤了一下。 “或者更早,在你成为他的软肋的时候……我本来也以为,能够爱上一个人对他是一件好事,能让他多一点活下去的动力。可是一次次都是这样的结果。”他垂眸有一瞬神色复杂,然后又抹去所有表情,“抱歉,我不是有意指责你,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那你可以闭上嘴。”盛绯静静地怼他。 初歆默然转过身,给他们一人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她轻声道,还有,“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会继续等。” 她的眼神很清楚——无须再劝。 先前她在海上遇到的是陆云归的直升机。而盛绯作为驾驶员,亲自从整片汪洋上搜寻到了他们的具体位置。 如果不是有他们赶到搭救,初歆不知道自己还要花多久才能把陆行川送到医院抢救,或者究竟能不能。 但是,任何见过陆行川那时状况的人,难免都会怀疑,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他身体各部分的组织都遭到了触目惊心的破坏。放到一般人身上,这种程度的伤害也很难想象是可以恢复的。何况,他的体质本来就比常人脆弱得多。 陆云归微僵。 他安静了一会儿,徐声道:“小川这个人要面子又爱逞强。如果这次他真的能活过来,别告诉他我们这么多人都看到他那副鬼样子了。” 初歆听着他的话,刹那间有些恍惚。 这时候急救室的大门打开,陈医生走出来,面色凝重。 “情况很不好。全身非常严重的皮肤过敏,还有多处伤口并发感染,而且……最棘手的是,他的气道和肺部也吸入了大量过敏原。云归,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按理来说,这种程度的伤害已经超过了他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很可能……” 陆云归盯着他,直截了当:“所以,意思是让我们准备后事?” 陈医生迟疑了下。 “但是他现在还活着。”他顿了顿,“唯一的原因是,他想活着。他的求生意志很强。” 有好几次他以为已经绝望的时候,陆行川的生命指标突然又有小幅度的回升。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而是他自己在努力,他还没有放弃。 初歆怔怔听着,心底颤了一下。 然而陈医生又话锋一转:“问题是,治疗中不得已使用了大量抗敏药,导致他已经产生了抗药性。之后再打更多抗敏药给他,基本不再有效果了。不能让他体内的免疫反应停不来,他的身体就时刻在自己攻击自己,最后会自己杀死自己,这不是靠意志能控制的。可惜新药研发失败了,现在我们根本没有别的——” “没有失败!”初歆突然开口打断。 “什么?” “实验是成功的。”初歆笃定道。 她快速解释了一遍前因后果,陆行川推错的那个公式,以及改正后重新修正的结果。因为过于激动,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不过其他人差不多还是听懂了。 “你说的是真的?”陆云归狐疑地打量她,似乎怀疑她是由于受刺激过度而产生了妄想,“小川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他把所有压力都留给自己,”初歆垂眸,“而且,当时他服的那种药对精神状态有影响。” 尽管那时候他什么都不肯表现出来。 她通过对比他之前的论文规范,才恍然,那种缺乏严谨的跳跃式论证,根本就不像是他在正常状态下做出来的工作。 陈医生道:“就算是这样,第一阶段的实验成功也只能证明理论的成功,离实际投入使用的距离还非常远。而且,这个药现在根本连成品都没有,就算立刻着手提纯制作,恐怕时间也来不及。” “成品目前是没有,但林凡教授的实验室为了准备原定的第二阶段实验,已经提前保存了一些提纯后的样本。”因为仔细研究过,初歆对这些细节都记得很准确,“实验取消以后,这批样本就被封存了。” 就在她说这些的同时,盛绯已经在旁边打电话联系好了,让人立刻把那批样本送到医院。 陈医生默了默:“你们知道这风险很大。” 没有经过许可上市,甚至尚未得到足够实验检验的药物,直接用在人身上,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很可能带来的是最坏的结果。 这些初歆在转瞬之间全都想到了,也许,她甚至已经想过远不止一遍。 但她说:“那就赌一把。” 陈医生转向陆云归:“云归,你对小川的治疗方案有决定权,你发话吧。” 然而陆云归摇头:“既然初歆小姐已经发话了,我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初歆抬头看他。 陆云归望着她的眼睛,眼色有些奇异:“根据陆行川最新的一版遗嘱——就是我把你请到我办公室那天,他交给我的那版——只要你主动要求,就获得对他最终的处置权。” “最终的处置权?” “包括决定他临终的治疗方案,在有必要的时候选择继续治疗或者放弃治疗,他去世以后遗体的处置方式,葬礼的形式和安排,所有遗物、遗产以及智力成果的处理方案。陆行川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所有这些在他的遗嘱里都做了详细的规划,精确到每个细节。” 陆云归似乎是笑了笑。 “但是,他后来更新了这一条——只要你主动提出要求,他相应部分的规划就立即作废,完全按照你的想法来办。假如你不要求,那就当作这件事不存在,永远都不要让你知道。” 第119章 失控一百一十九箭 宇宙的尽头,还有你…… “换句话说, ”陆云归顿了顿,“你拥有的是相当于他法定配偶的全部权利,甚至远远超过。” 他专门举出这个比方来, 或许不是完全必要的,但总之他是说出来了。 一时间周围每个人都很安静, 看着初歆。 “只要你要,他的一切都是你的,包括他自己。” 初歆听见他最后的总结。 ——只要你要我, 我就是你的。 这是他从来没有对她说出口的话。 他一次次回避,他一次次逃开,一次次不敢亲口告诉她的话。 但她终于是听到了。 初歆在这一瞬间似乎是转过了许多念头。 许多年前,她病得浑浑噩噩的那一晚, 挣扎在荒唐的梦里, 许下最幼稚的心愿—— 倘若她的人生有幸经历一场童话故事,她希望当最终的结局到来, 一切美好不要变成泡沫。 她记得那时他在梦境之外握紧她的手, 给她的许诺…… 现在, 她望向那扇紧闭的大门。有一瞬间,视线仿佛穿过所有阻断,陪在他身边。 也轻声重复曾经的许诺, 给他:“不会变泡沫的。” * 半小时之后。 实验药物的样本已经送到,林凡教授也亲自赶来了。所有会诊的专家们经过紧张商讨,为陆行川量身制定了现阶段最佳的治疗方案。 初歆亲自签了字。 她的右手被严重烧伤,现在只能用左手写字。这个技能她以前没太练过, 签下自己的名字时手在发抖。但奇怪的是,她签字的速度竟然不慢,一笔一划都写清楚了。 剩下的就是漫长的等待了。 初歆不愿意离开, 别人也没办法劝她。最后林凡教授直接上手把她按到旁边的椅子上,强迫她休息一会儿。可是她也只是呆坐在那里,始终没有合过眼。塞进她手里的食物,她也没动过一口。 四十八个小时过去。 陈医生再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初歆终于在他脸上看见了笑容。 * 好消息是,看来这种新药对陆行川的身体的确是有效的,最终能在毫厘之间把他从生死线上拉回来,它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不过,陈医生也表示,这还远达不到期盼中的那种奇效,而且陆行川是第一次用这种药,所以暂时还没有抗药性,往后长期使用能不能继续有效,眼下无法判断。 林凡教授就要乐观得多。她反复强调,现在这批试样只不过是研发未完成的0.5代产品,后续将再经过数轮实验、筛选、迭代、优化等等等等,总之潜力绝对不止于此。 陆行川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他还没有醒。而且以他现在的情况,需要最严格的无菌环境,任何人也都不可能进去探望。 至于他什么时候能醒来,又什么时候能被探望,这些答案还没有人知道。 包括初歆,目前也没有机会多看他一眼。 但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些。她不心急,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会一直等下去的。 另一方面,初歆得到警方的消息,已经在海上搜寻到了王棋的残骸。 “残骸”这两个字是确切的,因为被发现的时候他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上百块血肉模糊的碎渣。 警方通过DNA检测,并且测定残余组织的质量,最终证实:王棋确实已经死了,这些东西就是他在爆炸后所剩的残片。 经过还原,他们确定王棋身上的爆/炸物正是他所带走的那只银色鹰眼。据专家估算,鹰眼大致是和被脱离的另外半截废船同步爆炸的。因为当时爆炸点离王棋的身体太近,所以他顷刻间就被炸成了这副面目全非的样子。 至于能够支取陆骁巨额暗网财产的密钥,是不是真的保存在那枚珠子里,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知道了。讽刺的是,其实被王棋开走的那半艘船上,并没有其他的爆/炸物。如果他能提前把那枚珠子丢掉,或者哪怕只是放远一点,也许就不会在爆炸中丧命。 贪婪的人终究是死于贪婪。 另外根据警方的调查,王棋上个暑假曾经出国一趟,回来以后就开始常喝一种从国外带回来的茶。检测茶叶残余的样本发现,里面含有一种特殊的成分,能够使人成瘾,并且导致躁狂的情绪。 长期服用这种躁狂剂的王棋,被诱发出了人性最恶的一面,他不断怀念以前虐待初歆时所获得的快感。某次,他在狂躁状态下袭击了一个和初歆容貌相似的女孩,疯狂地虐待她,试图复制那种快乐,最后失手杀死了她。从那以后,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越来越疯狂地一次次作案。 终于,他嫁祸陈天的计划失败,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 现在王棋本人已经被炸成无数碎渣,谁也说不清他后来作下的这些恶,究竟有多少受药物影响的成分,又有多少是他清醒的意志。他活着的时候,自己应该也搞不清。 而隐身在背后利用王棋作恶的那个人,也早死在了去年夏天。 这一切本就是他身后的部署。 “陆骁向来都是玩弄人性的专家。”陆云归的评价是,“因为魔鬼比人更懂人性。” “他是你们的亲生父亲。”初歆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恨陆行川?” 这个问题陆云归同样想了很久。 最后他说。 “魔鬼仇恨天使的眼睛,因为那是他真正的梦魇。” 天使纯粹的眼睛,像一面镜子,原原本本照出来魔鬼污秽的影子,让他无处掩藏,无所遁形,无以自欺。 对他来说这是最无法忍受的——他真实的自己。 * 初歆自己也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治疗手上的伤。等到开学的时候,她就决定回学校上课了。 新学期她尽量少选了几门课,给自己留下更多课外的时间。这些时间,她基本都在医院里度过。 现在她见不到陆行川的人,也不能进入病房。但至少她可以和他待在同一层楼上。 每次去的时候,她默默坐在医院走廊的那张长椅上,自己做作业或者读书学习,全程安静无声,并不打扰任何人。 医院的人也找不到任何撵她的理由,久而久之也都习以为常,见到她还会主动打招呼。 陆行川终于醒来的这天,她正坐在走廊上看苏夏不久前发给她的项目研发资料。 忽然,她抬起眼,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后来陈医生出来,给她带来了这个好消息。 她在欢喜中多少却留意到,陈医生的脸色有点古怪。 “是有什么问题么?”她问。 “呃,没……小川现在恢复的情况超过预期,你安心就好。就是……”陈医生笑,“你们两个小家伙,突然让我想到了一个新课题。” “什么课题?” 陈医生:“……心灵感应。” 初歆:“?” 陈医生摇着头,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他醒过来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陆云归现在仍然很虚弱,因为大量过敏物质灌入咽喉,他的声带受到一定损伤,暂时还不能发声。 他努力开口的第一句话,只是唇语而已。 那简单的五个字,他们却都读出来了。 初歆怔了怔,她望着走廊尽头病房的大门,微微竖起耳朵,似乎真能穿越时空听见陆行川在说什么。 陈医生本来只是随口感慨,当然不是真要问她,看见她这么认真的反应,觉得可爱又好笑。 可是初歆下一句话说出来,他傻了。 “他说,”初歆蝉翼般轻盈的睫毛颤了颤,“‘歆儿在这里’。” 陈医生用那种见证奇迹的眼神,大概盯了她能有半分钟。 “……你、你真听见了?” 他是真的惊到,这五个字不仅内容正确,听起来也正像陆行川平时说话的那种口吻。 这到底是什么原理。 清甜的小笑涡漾开在初歆颊边,看起来乖巧无比,真诚无比。 她回答:“心灵感应。” 陈医生:“……” * 虽然掌握了通过“心灵感应”交流的新技能,初歆自然也不是不想亲眼看看他现在的情况。 一开始她不主动要求,是担心影响治疗进度,又害怕不小心把外界的细菌病毒带给他。眼看一天天就这样过去,根据陈医生的说法,治疗的进展也已经比较稳定了。她终于有点沉不住气,第一次试探着提出,她可以穿上防护服进去看他。 她在学校已经做过这方面的学习,保证能规范穿戴,不会带细菌进去。 这倒不是不可操作,只不过—— “我趁小川清醒的时候和他提了一下,他一直在摇头。”陈医生吞吞吐吐,“也不是就针对你,他从小到大的习惯都是这样,病得严重的时候不肯见人,亲人也不肯见。” 初歆愣了愣,不过也不是很意外。 “他希望永远都用最完美的形象示人。” 伤病中的他却是不“完美”的。 陈医生听得叹息,面色有些不祥的凝重:“我只怕这次他会受打击。” “什么意思?” 陈医生默过片刻:“他脸上的伤可能会留疤。” 初歆怔然。 她找回自己的声音:“严重吗?” “应该不至于到毁容的地步,再说现在技术这么发达,以后也可以慢慢修复。但他是那么追求完美的人,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陈医生更深地叹了一声。 “还有,他腿上的伤恐怕也不会复原得很快。伤到了神经,问题比较棘手,需要一段时间治疗。以后留不留后遗症也不好说,我们只能说尽力。乐观估计,至少也有半年走不了路。” 初歆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发抖,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些都还没敢让他知道。”陈医生继续说,“不过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察觉了。他现在比起刚醒的时候,低落了不少。” 他每一句化成可怕的重量压在初歆肩上,她觉得自己又变得很渺小了。 茫然,无力。 过了一会儿,她抬眼请求: “我想进去陪陪他。就给我十分钟,可以么?” 陈医生还是帮她做了安排。据他说陆行川始终也没有同意,只不过最后没再表示反对了。陈医生心里也没底,所以这次的探望真的就只给她留了十分钟,让她抓紧时间。 进病房前,初歆反反复复全面消毒,把那身重达十几公斤的全封闭防护服给自己穿戴好,被包得几乎像个太空人。 病房里的陈设很简单,除了各种仪器,就是一张病床。 初歆用视线拉了一道直线,数出走到病床前所需要的步数。 然后她闭上眼睛,一步,一步,慢慢向他走了过去。 到了预期的位置停下,她也没有立刻睁开眼睛。 手臂包裹在笨重的防护服里,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摸索到病床的边缘,轻轻搭在那里。 陈医生说过,他暂时还不能开口说话。明明现在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她却莫名能感觉到他靠近的存在。 好像这样就很安心了。 她闭着眼睛:“你在这里碰一下,我就睁开眼睛。” 说完,她静静等待。 没有动静,于是她继续等。 她宝贵的十分钟,就这样一分一秒过去,可她既不着急,也不催促。 自己在黑暗里一秒一秒默默数下去,仿佛拥有全世界的耐心。 然而十分钟过去了九分三十秒,她什么都没有等到。 “那我不睁眼,就一直这样陪你,好不好?”她加快语速,“碰一下就算你答应了。” 仍然没有动静…… 他的选择还是这样,不让她看,也不要她的陪伴,就自己孤独承受所有伤痛…… 初歆没再逼他。 “那我下次再来。”她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不要像她的心那么沉,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防护服上连续两声轻叩的微响。 瞬间,她睁开眼。 在她眼前,病床上被包成木乃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来,把上身稍微撑起了一段距离。 他的动作很吃力,也很缓慢,但他一点点坚持着,直到凑近她被包裹进防护服的右手。最后,珍惜地,在那里用唇轻碰了一下。 温柔的吻似乎穿透厚重的隔离层,恰好轻敷在她手背未愈的伤口上。 她看懂了他无声的唇语—— “不疼了。” * 陆行川到底是拗不过她,后面只能同意她时常到病房里来陪护。 他暂时还不方便说话,所以基本是她在说,他在听。或者他们都不说话,只是安静待在一起,感受彼此的存在,似乎这样就很心满意足了。 好在初歆呆在病房里,倒没有对其他医生护士造成什么妨碍。 事实上,她还可以帮忙。有她在的时候,陆行川可以不用费力动用唇语来和其他人交流,因为初歆可以从他每个眼神翻译出他要表达的准确意思,替他转达。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初歆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她就是可以。 随着陆行川身上的外伤渐渐恢复,终于,可以转到相对普通的病房了。 转到新病房的这一天,陈医生终于实话实说,正式通知了他那些不好的消息。 初歆全程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他的反应相当平静。几乎可以肯定,他之前已经差不多猜到了。 “所以,”现在他的声音已经回来了,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而直接,“我还要在床上躺半年?” “根据目前的估计……是。”陈医生深吸气,尽量挑积极的方面强调,“不过小川,你本来也不是好动的人,对吧?反正别人的生命在于运动,而你的生命在于思考;就算不能动,也不妨碍你思考,是不是这个道理?” 初歆觉得这安慰不是很安慰人,她把陆行川的手又抓紧了一点。 陆行川本人倒是欣然同意:“有道理。” 陈医生出去了,陆行川读出她大眼睛里没说出来的意思,证实:“大夫从小就是这么哄我的。习惯了。” 初歆:“……” 他这个脆弱的身体,童年有相当一段时间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甚至最严重的时候,他躺在无菌室里什么都做不了,除了会呼吸心跳和思考,和死人没有任何区别。 别人要找到更好的措辞来安慰他,确实也不容易。 “不过,这段时间我的确一直在思考。”他用手指在额角轻敲了一下,淡淡的神往蕴在眸底深处,似乎真的看见了他思考的内容,“这两个难题,看来我还要思考很久。” “什么难题?” “宇宙的尽头,”他说,“还有你。” * 对于可能破相的潜在前景,陆行川似乎表现得不怎么在意。只不过初歆私下里和护士打听,得知最近只要她不在旁边的时候,他照镜子的频率就会比较频繁。 第120章 失控一百二十箭 请求被包养的陆博士…… 不过, 现在陆行川脸上好几处都还蒙着纱布,照镜子也照不出什么来。 有几次初歆旁敲侧击想要安慰他,可是她没法说得太直接, 他也并不接这个茬,导致她每回很快就词穷了, 只好作罢。 到了拆纱布的日子,初歆事先得到陈医生的通知,当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小心翼翼陪在他身边。 总之,她要陪他面对一切情况。 至于这“一切”究竟会是什么情况,其实这段时间她在噩梦里已经看到了很多种,也偷偷掉过了许多心疼的眼泪。 今天她痛下决心, 一定不能哭也不能慌, 要坚强,要保护好他。 终于纱布拆完, 她看见了—— “没留疤!太好了!”她在兴奋下不管三七二是一, 也不管有人没人, 像只快乐的小鸟,直接扑上去拥抱住了他。 旁边陈医生清了清嗓子:“呃……你再仔细看看?” 初歆瞬间感到不祥,抬头又仔细端详一遍陆行川的脸。 这次她发现了, 横在他左侧额角的那道伤疤。 这道疤全长不到1厘米,刚才她只顾兴奋,根本就没有留意到。但是现在她看见了,就越看越觉得, 它似乎有点深,有点严重…… 于是她心尖上也沿着这疤痕蜿蜒的形状,仿佛被一刀刀剜掉了肉。 “对不起……” 她慌乱又自责, 肩膀缩了缩,加倍小心抱着他。 陆行川揽她入怀,安抚轻拍她的背,温柔安慰着:“没关系,证明不明显。” 陈医生看着他们两个,叹了口气。 “7毫米是目前修复的极限了,小川,你看开点。”他语重心长,“以后技术越来越发达,说不定还有办法去掉。” 陆行川抬眼,平静如斯:“你们都怎么了?一道疤而已,我为什么要看不开?” “……” 陆行川:“我是这么肤浅的人么?” 这是个好问题,陈医生觉得自己被问住了。于是他不尴不尬扯了扯嘴角:“……你能这样想,当然最好。” 陈医生出去以后,又过了半天,初歆发现自己还在陆行川怀里。 虽然他是个一点都不肤浅的人,也不会看不开,但他始终这样默默抱着她,没有放手。 她当然也不想放开他。 他们又无声拥抱了彼此一段时间,突然,陆行川身体微绷,开口:“你觉不觉得这个形状像……” 初歆趴在他怀里,抬起大眼睛,目光一接触到他额上的伤痕还是很心疼。但这次她仔细打量了一下,不得不说是挺像—— “Zeta?” 如果把那道疤竖过来看,这曲折的形状几乎和希腊字母Zeta的小写形式(ζ)一模一样。 “对,”陆行川薄唇抿直,他浅色的眸子里光影交错,望着前方的虚空身体微微前倾,似乎陡然受到启发,“……黎曼猜想。” 这思维有点跳跃,不过初歆思考了一下,跟上了。 黎曼Zeta函数,以前他教她科学史的时候,曾经讲过这个。 著名数学家黎曼在1859年提出了这个重要的黎曼Zeta函数,简单来说,他认为这个函数揭示出了自然界所有质数的分布规律。 不过,即使黎曼这样的天才大师,也只给出了猜想的结论,没能完成具体的证明。这个被称作“黎曼猜想”的难题遗留下来,难倒了后来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的数学家,至今无人攻克,是当今数学领域最重要的几大难题之一。 堪称,数学界的圣杯。 所以……不知道是不是它求证的心情太迫切,今天竟然大胆放肆,直接把自己印在了陆行川的脑门上? 陆行川沉吟了一秒,微微的寒意升上眼底。 于是他有了结论。 “它挑战我,我灭了它。” 初歆:“……” 她好像刚听见黎曼先生在地底下打了个喷嚏? * 这是初歆人生第一次,为一个逞凶了一两百年的终极数学难题,暗暗捏一把冷汗。 整个下午,陆行川抱着笔记本电脑,各种复杂的公式图表不间断在屏幕上流动。以他阅读的速度,初歆每次刚来得及眼花,这一页就翻过去了,她只能瞧个大概。 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发泄方式。好像他赶在今天就要把这个不识趣的黎曼猜想给证出来,才能一雪耻辱。 嗯……一点都不肤浅。 直到傍晚的时候,陆行川还不见停手,她终于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这个证明也不急于一时叭。万一你证得太快,把黎曼给气活了,”她绵软的声音弱弱的,“那是不是也不太好……” 然而陆行川目光没有片刻离开屏幕,对十九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殊无同情心:“留下这种祸害,被气活了也是活该。” “……” 她不知道该怎么劝了。 安静的脑袋默默耷拉下来,抿着唇没有再说。 然而,一分钟后——陆行川阖上电脑,丢到了一边。 “抱歉。”他在她头上轻揉了下,嗓音有些紧绷,却是温柔的,“我没事。”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不管承不承认,对她总是藏不住的。一味嘴硬,只会害她更担心而已。 明明他从理智上都知道这些,却只想逃避,还忽略了她这么久…… 何止是肤浅,简直幼稚。 初歆侧脸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要是那天你没来救我,就不会……”她微微哽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哭。 开始时不知不觉无声掉泪,到后来一发不可收。 自从他醒来以后,她就没有和他说过这些,假装自己也没有想过。 可是,那天在船上,她或许真的应该果断把定位器丢掉,让他追踪不到她…… “我是你的软肋,对不对。”她在啜泣中问。 她不是不知道,这个世界本就对他充满了恶意,每天他都需要小心翼翼才能活下去。他这样的人当然不该有软肋,否则轻易就会变成他致命的弱点,生存的障碍。 这是她一直在逃避的现实—— 他“不可能”爱她,终归是爱她,而结果就是,因为这份失控的爱一次次赴险,一次次伤到自己…… 偏偏。 “就算我是你的软肋,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决堤般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她也知道自己听起来多么自私可笑,但她攥紧他的手腕,像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不顾一切,请求—— “所以你改一改好不好?” 改一改,以后再也不要为我陷入危险,不要总是把我放在自己之前,不要一次又一次不计代价地保护我…… 求你。 她向来很少会哭出声,这时候却在他眼前整个人大哭崩溃,泣不成声,求他。 陆行川由着她在他肩膀上尽兴发泄,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一下下帮她顺气。 直到她哭到哭不动了。 她感觉有力量轻轻托起她的脸。 指端微凉,摩挲过她脸颊的泪痕,那样温柔珍惜,宛如对待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他问的却是:“歆儿,你说苹果为什么不能飞在天上?” 这时候问这个着实有些好笑,可他问得认真,她抽泣着回答了:“地心引力。” “对。”阳光斜穿过玻璃,他天神般的笑容落在她眼里,“那不叫软肋,是本性。” 切去一条软肋是痛苦的,但本性无法切除。 他倾身靠过来,低低的耳语轻风般撩过她耳边,似笑似哄似诱:“本性难移,积习难改,你多担待?” ——谁让你是我的地心引力。 初歆哭得喉咙堵住,只能在他怀里发抖。 “不过,我也会学习。你不喜欢的事情,以后我努力学着不让它们发生。”他正经了些,“只是给我点时间,好吗?” 她紧紧拥住他,终于用力地点头。 “至于这个……黎曼,”陆行川顿了顿,略显尴尬紧张,不过最后他坦然了,“我是有点在乎,我承认。你说你喜欢见我第一眼的样子,现在这样,我怕你觉得不好看。” 初歆抬起朦胧的泪眼望他。 阳光勾勒出他略显忐忑的眉眼,她只看到,他依然是完美的。 比一切光芒都更加美好。 是她独一无二的天使。 她抹掉泪,一字字告诉他: “你所有样子,我都见过,我都喜欢。” * 陆行川腿伤的治疗进展并不算顺利,初歆每次去问,陈医生的口风竟然是越来越不确定了。预期复原的时间一次次推后,后来干脆不说时间了。 最后甚至变成—— 也许他可以再站起来,也许不能。 陆行川本人始终比较淡定,即使不能走路,他各方面的思考研究也并不耽误。黎曼猜想的证明虽然暂时还没有完成,但他从中获得启发,又对之前提出的宇宙起源模型做了新的改进。新论文一经发表,立刻又在学界引起一场热议。 初歆也不想不乐观,只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心底的不安也与日俱增。她帮不上别的忙,只能尽量多抽时间到医院来陪他。 在这样的背景下,其他一切好消息似乎都蒙上了阴影。 “星环奖正式的提名,我想你已经收到了?” 初歆推着陆行川的轮椅,缓步走在花园里。重重心事当中,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问题。 现在陆行川住的病房是根据他的需求专门订制的,整个区域只住他一个人,病房外面就是一座小花园,严格种了一些他不会过敏的植物。她时常推他过来转转,让他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 “哦,收到了。”她点头。 陆行川回头望她,似乎很无辜地眨眼:“好消息就没想到和我分享一下?” 初歆微怔,她最近的关注点不在这些上面,而且星环奖的事情她早都知道了,就没觉得这是值得分享的好消息。 但他现在的眼神,是真心为她开心。 他会为她每一次的进步开心。 她不禁懊悔,明明可以多说一些让他高兴的,怎么竟然都忽略了。 “我还有好消息。”她低头凑到他耳边,“我的第二本书马上就要出版了。” 《星星的心跳》英文版上市后,销量远远超过预期,又获得大奖的提名,出版社相当满意,已经计划再出多国文字的版本,并且找她继续约稿下一本书。 之前初歆把自己上学期课余写的一本小故事交了过去,前两天编辑通知,她的稿件已经通过了,不久就能正式出版。 她的新书叫做《天使的同类》,同样也是童话故事风的科普作品,讲的是一只失去记忆的天使,在人间努力寻找同类的故事。 天使对所有生命都怀有善意,却无法与恶意相容。每当他和异类接触的时候,只要对方怀有恶意,就会发生排斥反应,恶意反弹到天使身上,还会让他受伤。 由于天使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唯一降落人间的天使,所以他始终坚信,他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同类。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受伤,他仍然不肯放弃。 在书里她用异类之间的排斥反应作为比方,科普了关于免疫系统的相关知识,正好把那段时间课上课下学的东西都串了进来。 陆行川听她大致讲了一遍书里的故事,最后微笑问:“那天使找到同类了吗?” 初歆停下步子,在他的轮椅边蹲下。抿唇默了片刻,摇头。 “没有?” “天使在人间怎么会有同类呢。但是终于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还不懂什么是恶意的小孩子,他们成为了好朋友。孩子依赖天使,天使用光明的翅膀为她遮风挡雨。但天使知道,等到孩子长大,也会像其他大人那样学会恶意,他们就不能继续做朋友了。他想,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会默默离开,不让他的好朋友为难。” “孩子一天天长大,每一天,天使都担心这就是最后一天了。可奇怪的是,一天又一天,长大的孩子还是没有排斥他。” “于是一天又一天,他们都继续在一起,最后,天使已经忘记了要离开的打算。有一天,他终于记起来自己是一只天使,也记起来了回天上的路。可他觉得其实人间也没有那么糟糕。” 她仰起脸与他对视。 “天使不知道的是,只有在光明庇护下长大的孩子,永远都不会排斥光明。” 无数明亮的光落在她纯净无染的大眼睛里。 静静地,他听她讲完,牵起她的手,唇边的弧度渐渐上扬。 “我猜,天使会留在人间。” 她用力回握他的手,点头:“一定。” 陆行川摸着她的头,就像从前那样慢慢给她顺毛。她把头枕在他膝上,在柔软的草坪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忍不住闭上眼睛,单纯感受。 “歆儿总是有这些奇思妙想。”她听见他爱怜地说,“我是不是也该配上一点什么。” 初歆不是很懂他的意思。 她睁眼。 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多了一片薄薄的文件夹,就像是变魔术变出来的。 他微笑朝她眨眼,把文件夹打开,展示给她里面的内容。 是一张设计图。 设计图本来是平面的,但它并不是印在普通的纸上,而是一种初歆没见过的奇特材料,竟然在平面图上呈现出了非常真实的3D立体效果。 而最令她惊叹的—— “好漂亮的裙子!” 图里的模特就是她本人,但她肯定自己现实中没有穿过这件连衣裙,这是他利用电脑建模合成出来的图。 只是合成得太真实了,也太好看了。 图上那个她自信扬起脸,在布满星光的礼服裙里,惊艳脱俗,令人目眩,美到不可方物——竟然像个真正的公主。 “Galaxy Rose(星河玫瑰),”他轻轻念出为这套设计的命名,“喜欢么?” 初歆在加速的心跳里,只能点头。 “星环奖的颁奖礼在夏天,到时候我希望你可以穿这身去。”他微笑,“不论结果如何,歆儿是最耀眼的。” 她说不出话来,又有点想哭了。 变换不同角度,设计图上的光色也在微妙地变幻着,仿佛真的是梦幻的星河在闪烁流转。甚至说不清是什么色彩,而每个像素的搭配却都恰到好处,当之无愧是天才的设计。 属于天才的设计。 “别人都以为我喜欢白色。其实我平常穿白色只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小时候我就只有白色的衣服,因为如果哪里弄脏了,或者我不小心伤到自己流血了,照顾我的人第一时间就很容易发现,可以及时处理。” “后来我长大了,自己照顾自己,也没想到要改变。或许是因为我永远记得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导致我是个路径依赖很强的人。生活里大多方面都单调一成不变。其他人觉得我是个怪人,我甚至还挺享受这种评价。” “对我来说,每种颜色只是光谱上不同的数值,偏好一种或另一种毫无意义。但就在设计这套衣服的时候,我发现更准确的说法是,每种颜色都是自然的馈赠,都有它自己的意义。” 上天从他身上剥夺了许多,但至少给了他一双能够分辨色彩的眼睛。现在,他感激这份馈赠。 初歆指尖微颤,轻轻摩挲过这片美丽的星河玫瑰,落在设计图角落的英文签名上: A.E. “我的另一个笔名。”陆行川笑笑。他的马甲的确很多,这个是作为设计师的专用笔名。 对初歆来说,这个英文标志很熟悉,她早就见过太多次了:“所以你以前送我的好多衣服,都是你自己设计的。” “有时候不知不觉画出来了,然后,就想看你穿上的样子。” 初歆抬眼,他的神情语气自然而然,似乎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浪漫的话。 “‘A.E.’是缩写……?” “这是我很小的时候给自己取的,当时的想法是‘Absolute Error’(绝对误差)。我是个习惯理性思考的人,但艺术设计不止于理性的精确,所以我取这个笔名,是想时刻提醒自己要学会允许误差的存在,不管我喜不喜欢。” “可是你为什么要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呢?”她不懂,“如果你不喜欢,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陆行川摇头:“这么多年过来,我想我已经好多了,现在我明白误差也可以是一种启发。最初弄这些是因为……”他顿了顿,“当初那个人离开以后,我妈一直很低落。尽管她还是努力在我面前说说笑笑,但她变得不爱打扮自己,新衣服好久也不会买一件。所以我告诉她,我突然对设计感兴趣了,让她做我的模特。”他微笑眨眼,“经过我的改造,她现在的品位比以前好多了。” 初歆无言望着他。 只是想到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是谁,心尖上就被扯得很疼。 她已经从陆云归那里听到过一些往事,那个人当年对他做过什么。在他最弱小无力反抗的时候,就开始用那些想象不到的可怕手段折磨他。 她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比她的天使娃娃还要可爱,实在难以想象竟然有人忍心下手伤害他,而那个人还是他的亲生父亲。 哪怕她遇到过那么多坏人,还是根本无法理解世上可以有这么坏的人。 也许,那个人真的就是魔鬼…… 陆行川倒是平静:“那个人对我不好,但我妈是真心很爱那个人。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不会分开。” 初歆拼命摇头,她不信:“沈阿姨那么好,她怎么会喜欢一个坏人。” “人性是复杂的。如果去问陆云归,你会知道,在我出生之前,他们一家人的确很幸福,不是假的。那时候陆骁也没有发疯,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一个最模范的好丈夫,好父亲。” “他们原先也没打算要第二个孩子,我的出现是一个意外。我妈第二次怀孕后身体状况就不太好,后来,大夫告诉她这个孩子是保不住了。可是那时候她已经付出了很多,她接受不了。最后她冒险服用一种实验中的新药保住了我,终于成功把我生下来,自己则差点死在手术台上。” “虽然是抢救了过来,但她的心脏功能受到损害,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按理来说她那种病不可以操心,更不可以激动,可我出生以后就是那副样子,好像随时随地就会莫名其妙地死掉,时时刻刻都在考验她的心脏。” “每次她发病,基本上都是因为我又出了什么事。她爱她的每一个孩子,可是因为我对我哥的血过敏,她怕我出危险,平常就把我们两个分开抚养。她精力有限,多少会忽视对我哥的照料,她想到这些的时候,自己又很内疚。” “就因为我的到来,整个家里原本的幸福都不存在了,每个人都在窒息,都过得提心吊胆。”他轻声,“你能想象到那种感觉吗?” 初歆抓紧他的手,肩膀颤抖。她能想象得到,但她想的更多的是,好心疼他。 “我从记事开始,就知道陆骁很恨我。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一遍一遍对我讲过他恨我的理由,告诉我全家人的不幸福都是我造成的。其实那时候他以为我听不懂,也许他根本是在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 “为了能让我妈尽量少操心,他提出两人一人带一个孩子,平常由他来带我,我妈来带我哥。我也觉得这个安排不错,所以在妈面前故意表现得跟他更亲近,让她真的以为我是喜欢和爸爸在一起。所以她就同意了。” “于是陆骁离开其他人的视线,开始尝试改造我。他觉得我感觉不到疼是最大的问题。他的想法其实是对的,疼痛是生物进化过程中产生的一种保护机制,小孩子受伤时感觉到疼,才能学会下次避免同样的危险。我的身体缺乏这个自然机制,所以他决定帮我创造出来。” “只要我做错了什么,或者让妈担心了,他就用一些新奇的手段惩罚我,比如让我尝试窒息濒死的痛苦,或者反复不断地逼我吃东西再给我催吐,又或者把我塞进勉强容纳一人的缝隙里关上一整夜甚至更久。对于怎样让一个不会痛的人痛苦,他真的很有想象力。但他不会真的让我死,始终也保证不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就成功瞒过了其他所有人。” “后来,我出错的地方越来越少了,可他反而越来越变本加厉地惩罚我,有的时候根本没有原因。他已经迷恋上了这件事本身。家里其他人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他们看见我渐渐学会避开危险保护自己,总算能少担心一点了。那种窒息般的气氛渐渐松动,甚至好像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幸福的家。” 他的眼神告诉初歆,他说的“幸福”就是这个词本来的含义,不带任何讽刺,也没有任何不甘…… 他真的相信当时家里其他人都是“幸福”的。 她没有办法同意:“全都建立在你一个人的痛苦之上,那怎么能是真正的幸福?” “不为人所知的痛苦,就不会扩散。” 她摇头……不是这样的。 “再说,我也习惯了。我记忆里每天,每月,每年,过的都是那样的日子,它也就成了我的路径依赖。我没有想过改变,没有想过反抗,既然其他人都觉得没问题,我也以为生活就应该是这样,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个意外。我表哥——就是沈砚——家里出了严重的变故,我妈决定把他接过来住一段时间。他比我大一岁,那时候不过也只有六岁,陆骁大概觉得他只是个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小孩子,对他也就没做太多防备。结果,有一次他正在惩罚我的时候,不慎被表哥给撞见了。” “表哥是个认死理的人,即使做小孩子的时候,他最讨厌的就是欺骗。在这之前,他一直很尊敬陆骁,羡慕我们兄弟俩有这么恩爱和谐的父母。一旦亲眼看到的真相和想象中完全不一致,他一刻都忍受不了,也不考虑后果,直接昭告所有人说陆骁在虐待我。” “陆骁封不了他的口,但是一直以来他都伪装得太好,让别人很难相信一个小孩子的一面之词。而且陆骁故意表现得宽容,他说表哥是因为之前家里的重大变故受了太大打击,现在才会产生妄想。不仅不责怪表哥,还额外关切他,给他联系了心理医生。” “于是表哥发现只有他自己掌握真相,没有人相信他,甚至连我也没有反应;他教我反抗,我还是没有反应。他被我气得半死,我以为他就不会再管这件事了。可他就是那种撞了南墙也不死心的人,从那以后,他就整天跟在我身边要保护我,同时继续想方设法向其他人揭穿陆骁的真面目。陆骁被他搞得不胜其烦,后来干脆就把他绑在旁边,在他眼前对我做那些事情,让他看。” “即使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但他还是继续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那样,一次次把战斗进行下去。我看着他一个人和全世界对抗,知道他是为了我,可是那时候我不是很明白。我从来没有要求他管我的事,明明他可以不要管,那他就不用过得这么辛苦了。” “或许是因为表哥的坚持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见,次数太多以后,妈终于开始产生怀疑。陆骁觉察到这一点之后特别暴躁,那一次他差点失手真的把我按在水里淹死。我在失去意识的时候,听见表哥挣脱了上来阻止他……” “等我再醒过来,我看见,陆骁抓住了表哥,就像平时惩罚我那样,把他淹进水里。他很痛苦,不断在挣扎,晕过去,再被陆骁弄醒,再继续……全程我就在旁边看着,陆骁知道我从不反抗,所以根本没有把我绑起来,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 他冷静地陈述这些,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初歆却凭本能听见了,背后的他没有说出来的…… “一直以来,我很确定,陆骁这些手段只用在我一个人身上。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他竟然也可以伤害其他人。那天晚上,他没有再惩罚我,我却醒了一整夜,那种感觉竟然比将要溺死的时候还要可怕,当时我还描述不出是什么,后来我才明白那时候——” 他的瞳孔放空,嗓音终于有些不稳。仿佛回到那可怕的一夜,又把所有这些重新领悟了一遍。 初歆感受到他手上传来的震颤,只能把他攥得更紧。 “——我发现,我是个不值得救的人。” 初歆抱着他用力摇头,她不许他这样想,她不许。 “第二天,外公来看我们,全家人都在。我就在所有人面前,把陆骁这些年对我做过的事,一一都讲了一遍。那是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开口说话,但我记得每件事,我能回答每个问题,能讲清每个细节。” “我记事以来,从没在他们面前说过一个完整的字。我不知道对他们说什么,也不想说。五岁还不会说话,他们以为我是弱智,或者是哑巴,不过因为我不正常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他们觉得我能活着就不错,别的方面可以对我不抱期望。发现我竟然会说话的时候,全家每个人都很震惊,包括陆骁。然后,这次妈和外公都相信了我。妈在崩溃之下直接把陆骁赶出了家门,之后又气急发病,好在外公及时把她送去抢救。” “再然后,他们离婚了。陆骁还拼命想要挽回,他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也发誓以后会好好对我,可是妈的态度很坚决。我知道其实那时候她还爱那个人,她爱了那么久,不可能一夜之间就不爱了。但她选了我。” “为了拖延离婚,陆骁借口不肯放弃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利用陆家的势力把官司打得旷日持久。最后我哥主动提出愿意跟他过去,换他干脆签协议。陆家那边也在给他施压,终于就这样解决了。两家关系已经在官司中彻底闹翻,我哥自己去了陆家,跟他们搬到了很远的地方,再往后的来往就少了。” “所以,全家每个人的命运都被我改变了。”他低下眸子,半张苍白的脸埋在阴影里,“有的时候,我忍不住会想,如果我从一开始就不要存在……”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要存在,那我要怎么办?”初歆侧脸紧紧贴在他身上,问。 依赖地,甚至有些委屈。 他一时间竟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回答不了她。 他揽住她,微微哽咽:“谢谢你,歆儿。” * 初歆的生活发生了另外一项重大改变。 她有钱了。 而且—— 不是一般的有钱。 出版社最新结算的版税到账的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是不是又回归了文盲状态,不然怎么会连这是几位数都数不清啦? 她联系了编辑反复核实,才终于相信,这个数目没有弄错。 这么多钱,够她供自己上一辈子大学,交一辈子学费了。她盯着账户,充满了不真实感,以至于连兴奋都慢了半拍。 然后她直接冲到医院。 “我有钱了。你要什么,我给你买。” 她扑在陆行川怀里,财大气粗地霸道宣布。 以前都是他买各种礼物给她,现在她终于有机会了。 陆行川微僵,瞥了一眼她手机账户上的巨额财富,轻轻挑眉:“这意思是要包养我?” 初歆:“……” 她忍不住在他脸上好好打量了两圈,没弄错人吧,这人什么时候会说这么不正经的话了? 第121章 失控一百二十一箭 无欲无求的人…… 陆行川却浑然不觉一般, 轻轻为她挽起鬓边因飞奔而凌乱的碎发,指端似有若无掠过她烧烫的耳尖。 全然无辜地发问:“所以,这是默认了?” 初歆:“…………” 她成功被气得——抱住他亲了一口。 “包养就包养。说吧, 你要什么?” 然而悲哀的是,某人尽管有心被包养, 却无力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因为他身体的原因,家里从小到大什么都给他安排最好的,在物质方面绝不会缺他一点。他自己从来也没缺过钱, 需要的早都已经有了。至于额外的……他似乎也没什么额外的欲望。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川神竟然就这样被难倒了,还真是惹人唏嘘。 他想不出来,初歆替他想,想到什么就一样一样拿来问。 然而她得到的是:摇头, 摇头, 摇头…… 在她眼前的,真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 “好了, ”最后他点了点初歆由于不甘而嘟起来的樱桃唇, 温柔帮她收回去, “你自己留着吧,我不要什么。” 她好无语,可是她没有办法。 “我这里也有一个……”陆行川看着她, 眼神意味有些不明,“……应该算是好消息。” “什么?” “Hansen教授帮我联系到欧洲的一所医院,那里的专家团队对我这种情况比较有经验,前不久刚治愈过类似的病例。”他低眸看向自己僵硬的双腿, “我已经发了病历给他们,他们认为我复原的概率还是很大的,建议我尽快到那边去治疗。” 初歆在这一瞬间比穷人乍富的时候还要兴奋。她觉得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陆行川短暂默了默, 淡淡审视她:“你不要上学吗?” 初歆被他问得一愣,不过立马反应过来了:“你定好了时间,我去办休学啊。反正我的进度本来就是超前的。” “学期已经过半了,你现在休学,之前所有的进度都会作废。以后你再重选现在这些课程,还要再花半学期时间重复学习相同的东西,造成不必要的浪费。” 他为她分析,态度冷静、理智、分明。 她知道他说的每个字都是对的。 可是她一个字都不喜欢。 她仿佛隔空受了一道霹雳,盯住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必要的浪费?” “以你的学习能力,把相同的内容再重复学第二遍,得到的边际收益已经很低了。所以,是不必要的浪费。” “我不……我不是要说这些。”她使劲抓紧他的手,像是担心自己抓不牢,“我要陪着你。” “我身边一直会有专业的护理人员——” 她猛地打断:“所以就不需要我了?” 她的身体在发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她知道自己这是在发脾气。 她几乎从来不会冲他发脾气,她舍不得。哪怕真生气的时候,她也只习惯自己默默吞在肚子里。 可此时此刻她就在他面前气得快要爆炸…… 这段时间以来,她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虽然暂时还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性,但他已经接受了她的陪伴,甚至能够和她分享喜怒哀乐。 那理所当然的,她就认定,他不会再推开她。 现在,他是在告诉她,她错了? “歆儿……”陆行川感觉到气氛不对,尝试安抚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这段时间你在我身上花的时间精力都是最多的,我知道。现在我已经渐渐好起来了,你生活的重心不能一直只是在照顾我。还有好多长远规划需要考虑。” 他竟然能把这种话说得似乎入情入理。 但她是真的不懂,无力:“你怎么能考虑这么多的?” 明明就在几个月前,他差点为她死掉了,直到如今还没有真正好起来。她就是换一个脑袋,也绝对考虑不到什么“长远规划”的。 沉默中,他薄唇渐渐抿直。 认真的眸子看进她眼里。 “我是考虑了很多。因为我希望,我能和你的正常生活兼容。” 初歆不是很明白。 于是他努力说得更明白。 “现在的情况是,我的腿在一段时间后大概率可以复原。还有,林凡教授实验室的项目我一直在跟进,新药的研发进度比较顺利,而且后续也有很大潜力。虽然看来要在短时间内完全解决我的问题,还不太可能。但不出意外,目前的研究方向至少能替我找到一种长期有效的抗敏药。那么,只要我以后生活得足够谨慎,就完全可能拥有一个完整的生命预期。” 他用尽量严谨的措辞表述自己的前景,就像在回应什么科学调查的问题,尽管根本就没有人问过他。 又像在一场产品发布会上,认真剖析利弊指标,尝试推销给重要的客户。 至于他要“推销”的是什么…… 他把身体坐得更直,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也不在乎这个的话,”他拿手轻撩了一下额发,露出那道被掩住的疤痕,“可不可以——” 初歆亲眼看着,他就在这一瞬间紧张到无以复加,完全不像平时那个淡定的他。 她屏住呼吸,等他的问题。 他迟疑了片刻,喉结一滚,最后问出口的却是: “可不可以再给我机会追你一次?” 在每个字里,压抑不住的期待,近乎谦卑的恳求…… 她听见了。 无数心意情绪,说得清的,说不清的,如烟火般次第炸开,化成缠绵不尽的绚丽。 在她心里,在他眼里。 她的眼泪浸湿他胸口。 “你追到了。” * 在陆行川的坚持下,初歆还是答应这一两个月暂时先留在国内,完成这学期的学业。等放暑假的时候,再出国陪他。 既然他们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将要一起走,那么考虑一下彼此的长远规划,似乎就不是非常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但初歆还是提了两个条件。 第一,陆行川这次出国治疗的全部费用都由她承担,到时候直接刷她的卡付账,她要看到详细的记录。 这个条件让陆行川深深无语了一阵。 “需要治多久还不一定,不怕我把你花穷了?” “说好了要包养你。”初歆不以为意,“穷了我再赚就是了。就算真的穷了……不是还有你可以包养我嘛。” 陆行川竟然反驳不了她的理论。 最终,他只有答应了。 第二个条件比较简单,分开的这段时间,他每天都要和她视频通话。 陆行川欣然同意,并且综合两地时差选出了一个最合适的时间点,每天严格按时打过来。 期末考完最后一门的那天下午,初歆提前已经订好了飞机,直接飞到他所在的城市。 两人一起又在那边呆了两个月,星环奖颁奖的日期到了。 今年的颁奖礼恰好也在同一个城市举行。 不过陆行川考虑了一下,还是不想被记录为星环奖历史上首位坐轮椅上台颁奖的嘉宾,所以拒绝了这次邀请。 他不去,初歆其实也不太想去了。 她宁愿用那些时间多在医院里陪他一会儿。听起来挺没志向的,可她真心就是这么想。 但是—— “我希望你去。” 陆行川微笑发话。 他打开柜门,那套他亲手设计的Galaxy Rose礼服,成品已经安静挂在里面。 于是初歆惊讶地发现,眼前实物竟然比设计图上还要漂亮,她都不知道这怎么是可能的。 她的眼睛却实实在在看到了。 她忍不住把铺满星光的裙子取下来,在自己身上比了一下。 他眨眼:“到时候你会是全场最美的,”他完全有这个自信,不管对衣服,还是对人,“为什么不去?” ——好像是这个道理? 初歆被他说得难免动了动心,虽然这样…… “是不是有点虚荣?” 他眉眼不变:“那你就满足一下我的虚荣?” “……” 初歆咬唇:“其实你想看,我可以就在这里穿给你看啊。”她垂下脑袋,“我还是想陪你嘛。” “歆儿,只是几个小时而已。我又不会不见掉。”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今天心里莫名就有些没底,仿佛觉得某个重大的变化就在前方等着她,隔了一层迷雾,她却看不清。 他自己催动轮椅靠过来,轻搂住她的腰:“你知道吗,‘A.E.’还有另外一种意思,是我现在选择的含义。” 隔着一层丝薄的衣料,感受到他微热的鼻息,她心脏在狂跳。 不由自主的颤悸掠过皮肤。 “什么?” 他抬头定定看她:“Another Eternity(另一种永恒)。” 她怔了怔,莞尔一笑问他:“另一种永恒是什么?” “你会知道的。”他拥着她闭上眼睛,低低的嗓音温柔磁性,一字字迷进她心窍,“以后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相信我。” 他说的话一定没错。 她不可能不相信他。 所以她也只有答应:“好,我去。” * 初歆这次其实没抱什么拿奖的期望。 《星星的心跳》毕竟只是她高中时写的第一本书,各方面都比较稚嫩,能在入围名单上和好几位国际知名的作家一并提名,看着都像混进去的。虽说全球销售相当火爆,但星环奖的评审向来都不会被市场反响所绑架。 所以她答应出席颁奖典礼,就是为了去做陆行川的模特。到时候通过颁奖现场的全球直播,他惊艳的设计可以展现在全世界眼前。 如此重大的任务压在肩上,她想想,还真有点紧张。 她又想了想,觉得这次如果她把任务完成好了,应该值得一个奖励吧? 于是陆行川发现,他向来乖巧的小可爱现在竟然也会自己厚脸皮讨奖励了。 他轻挑眉峰,不过随即恢复正常:“想要什么?” 初歆像小猫一样蜷着身子,窝在他床边,乌亮的大眼睛扫在他脸上来回打量。 最后,她盯住了他色泽清淡的唇。 “……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顺着她的视线,陆行川薄唇抿了抿。 初歆按住他肩膀,靠得更近端详他,稍微有点正式:“陆行川,我们现在是男女朋友吧?” “我想,”他浅色的瞳仁里光泽纯粹,“你已经答应我了。” 还是那副无辜的样子。 初歆下了下决心:“可是我怎么没有感觉。” “对我没感觉?” “不是!就是……我们现在这种相处模式,好像和以前没有多大差别。” 能和他每天黏在一起,分享彼此的心情,的确已经很幸福了。 但人都是贪心不足的,越是得到了这些,她越是想要更多。 她深呼吸,在狂乱不堪的心跳里,用自己的唇,接上他的唇…… 几秒钟后,他没有回应她。 第122章 失控一百二十二箭 我要你彻底成为我的…… 自始至终, 陆行川任她施为,不见任何抗拒,但是也没做出特别的回应。 除了本能的身体紧绷, 气息紊乱…… 这几个月来,初歆试过几次, 他都是这个反应。 一开始她还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她在这方面经验也不多,最初只是试探到他的紧张, 知道他是有感觉的,自己就已经心慌体软溃不成军了。 还有,每次她的胆大妄为结束后,他揽她入怀, 每一下温存珍惜的爱抚都在告诉她:他接受她, 喜欢她。 那种时候她只顾沉浸在水晶般的幸福当中,哪里还会计较别的。 所以她竟是迟了几个月才反应过来, 这期间他从来没有主动和她接吻过, 甚至不回应她的吻。 要不是以前他在某些状况下主动亲过她, 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懂人类的接吻是怎么回事。 要不然,他就是真的“无欲无求”…… 这时候,他依然轻轻抚着她的发, 无限温柔。 相当具有迷惑性。 只是任何更深入的交流都不存在…… 她离开他冷淡封闭的唇,这段时间压抑的种种疑惑委屈全都涌上来。 想要什么? 她不知不觉用手指捏住他的衣领,这次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 “我要你彻底成为我的人。” 亲密暧昧的气息拂在他脸上,话音落下, 她却眼睁睁看着他的面色唰一下白掉了一个色号。 苍白到极致,又沿着红色的光谱缓慢升上来,一时看不到要停止的趋势…… 而他的人蓦然支起身, 避向远离她的那一侧,似乎是要从床另一边逃下去。 大概最后时刻他才记起来自己的腿还不能动,于是上半身踉跄了一下,只是朝着床外的方向狼狈扑倒,力度失控的手臂不慎把床头柜上的水杯扫到了地上,摔出一声闷响,洒出来的水浸湿了袖子。 这动静吓得初歆连忙跳下床,赶过去扶他。 好在以他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把自己给摔下床。 杯子没有碎,因为是防摔材料。但她还是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他有没有受伤。 她捧着他的手小心翻看,他没有拒绝,可是当她指尖轻柔摸索过来的时候,能感觉到他的僵硬。 “衣服湿了,”她说,“我去给你拿换的。” 她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替换的衬衫,搁在床边,自己在他身边坐下,动手要去解他的扣子。 这次他稍微从容一点地避开了:“……我自己来。” 他的呼吸还是比平时要乱。 初歆“哦”了一声,看着他,原地不动。 陆行川:“……” 终于,初歆放过他,自己转过身去,回避了。 陆行川换完衣服,把旧的那件叠好:“……可,可以了。” 初歆转回身来,大眼睛无声扫在他脸上,在观察他。 陆行川有点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 他也知道,刚才他的反应未免也太大了。 大煞风景。 不过是句玩笑话而已…… 可惜他还没有正式发明时光机,暂时无法纠正已经发生的失误。 他也想不出,说点什么能够掩盖。 然而在他窘迫窒息的时候,她不言不语过来,轻轻抱住了他。 在这个只属于彼此的安静拥抱中,莫名温馨的气氛渐渐把他们包围起来,扫平了其他。 他刚才的反应不是她预想中的,而且反应那么激烈,难免让她有点挫败,有点委屈,又有点……犯罪感。 她现在只想哄好他。 等到感觉他放松下来,初歆打破沉默:“吓到你了?” “……没有。不过,”他顿了顿,“最好不要乱开那种玩笑。” 玩笑? 初歆抬起天真迷惑的大眼睛端详他:“你为什么觉得我在开玩笑?” “……” 初歆品了品这件事情。 “你不是……真的打算‘冰清玉洁’到底吧?” “……” 最后他终于说:“我们正式交往还没多久,你不觉得进度太快了么。” “快到你几个月都没主动亲我一下?”她联想了一下以前罕见的几次他主动亲她的情境,愈发觉得不对了,“陆行川,你不会觉得那个就是当止疼剂用的吧?” 短暂沉默。 于是她在他的眼睛看见了——他是这么想的。 初歆彻底无语。 她已经理了出来,这段时间他们之间一切稍微出格一点的亲密行为,他都是在照顾她的要求或需要,完美地为她“服务”,而他自己却仿佛真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对她无欲无求…… 他没有拒绝她、排斥她,可她就是有了被拒绝、被排斥的感觉。 哪怕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以后,她还是没有被允许通过他最后的那道防线。 她咬住唇,越想越有些难受。 陆行川感觉到她的黯淡,深吸了一口气:“歆儿,你可能对我有点误解。” 误解? 他似乎下了下决心:“……我不是圣人。” 什么意思? 他目视前方,喉咙发紧,尽量坦荡地承认:“在某些方面,我怀疑我禁受考验的能力有限。如果你一再考验我的话,恐怕会对你自身……造成威胁。” 初歆想了想。 “‘某些’方面……?”是哪些方面? 他不敢多看她那双追根究底的大眼睛。 最后终于解释:“你知道我缺少很多种感觉。可能是出于一种代偿效应,我仅有的那些反而格外会被……放大。” 他以前曾经试图让她相信他没有感觉,可事实上的真相,在“某些方面”的确恰恰相反。 初歆尝试理解。 “就是说,除了你感觉不到的那些,你实际拥有的感觉倒是特别的敏锐?” “是这样。” 他基本尝不出也嗅不出味道,但他的眼力听觉在正常状态下都十分锐利,能帮助他在日常生活中提前躲开各种靠近的风险,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 他身上感觉不到痛,但是—— 她用极轻极温柔的方式,指尖缓缓抚摸过他雕刻般精致的眉骨,英挺的鼻梁,最后似有似无,浅浅触碰他唇上单薄的皮肤。 他克制紧绷的呼吸在瞬间乱出了限度,她甚至感觉到他一闪而过的轻微颤栗。 于是她得到了结论。 “所以,你是禁不起撩。” 陆行川无话可说,这总结……竟也到位。 她垂下长睫似在沉思,突然:“这个也会放大么?” 她自言自语般说完,没有留给他时间反应。 然后,直接低头在他喉结上落下很轻的一吻。 下一瞬间,她知道她不需要疑问了。 她体会到了什么是——天、旋、地、转。 仿佛被一头蛰伏太久的野兽猛然苏醒猎食,连惊慌都来不及,她背后已经沉沉撞在绵软的床垫上,整个人都在压力下深陷进去。而纤细的手腕死死被扼住,一时间竟是发挥不出丝毫气力。 他那双平日里如琉璃般淡漠的眼睛,近在咫尺之外,却变成了完全陌生的—— 那是一种纯粹到近乎病态的占有欲。 她想象不到他可以有这样的眼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对了,因为几秒钟后,他在喘息中放开她,也收起了这种眼神。 他似乎终于是缓过神来,艰难地撑起不便的身体,以及他破碎的绅士风度。沉默倚上身后的靠枕,胸口起伏不定。 连余光都小心避开她的眼神,却说:“你看见了,就是这种威胁。” 初歆不仅是看见了,而且她亲身体会到了。 惊魂未定中,她又傻愣了半分钟,生理性的悸动还在慢半拍继续追上来,心跳愈发飞成连续的一片,好像就要飞上天去。 然后,许多迟来的领悟一股脑涌上心头。 抛去所有的羞涩紧张,她竟是……欣喜若狂。 她不管不顾扑过去抱住他:“你真的有这么喜欢我。” 他向来对她无限纵容,也能在毫秒之间为她不恤身命,她当然不怀疑他的感情。 只是,有时候他过度的宠溺让她担心,他是不是还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 所以她总想证明一下。 证明一下,他真的会为她失控。 陆行川加倍僵硬:“歆儿……” 她打断他:“我已经长大了,也不会一碰就碎。你不要总对我那么小心翼翼的,好不好?” 她的恳求是软糯的,却是笃定的。 她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他任她这样抱了一会儿。 缓慢启唇,郑重的口吻试图掩盖那份脆弱不安的顾虑,只是没有全然成功:“歆儿,你知道吗,有些事情我如果进了一步,就没法再退回去。”他阖目片刻,“就算有一天你要我退,我也退不了了。” 退不了的意思是……? 他睁眼,她恰好对上他的眼神。 陆行川在她目光下又默了两秒,最后自暴自弃一般—— “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像变态一样缠你一辈子。掌控你,监视你,在你生活的每个步骤打上我的烙印,保证你再也没有任何机会逃掉。而且,我有这个能力。” 他是用陈述性的口吻讲出这些前景,好像已经看见它们作为现实发生了。 这听起来似乎是挺可怕的,只是…… 初歆抬起手腕,护身符手链上是那个金色的天使挂坠。 现在她知道了这个东西是定位器,但还是一直放在身上。 因为——她想这样。 “对,你知道我会做出这种事来。”陆行川也盯着那个东西,“这只是冰山一角。” 初歆微微歪头看他:“可能,我看到的冰山不止一角。”她晃了晃手链上的挂坠,大眼睛里的光芒有些淘气,“你不可能只有那一天想吻我,对吧?” 她甩出这个问题的刹那间,他瞳底的震动像是……塌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缓缓捡回声音。 “你都……看见了。” 初歆点头:“1729没告诉你?” “我把它断网了。”陆行川默了默,“它也没有通过其他方式通知我,我怀疑它对我有些不满。” 初歆支起下颌审视他,细密的睫尖颤了颤。 “那你总不会真的想不到吧?” 这一回他沉默了更久。双手苍白修长的手指交叉,紧绷的指节似在克制着什么。 刚刚,她已经下决心戳破了这最后一层。 那天晚上,他让她忘了他,最后决绝地离开,不留余地,毫无转圜。 可是,他暗中却又留下了这一丝微弱的转机。 至少没有故意去消灭它。 倘若她没有发现,那这就什么都不是。 倘若她足够努力,足够想去发现,那么…… 这一切最终在于她自己,但是无法不怀疑—— 她握住他的手,看进他眼睛里。 那双向来从容淡定的眼睛,此刻竟难以遮掩情绪。 她低低地问:“所以,这是你在期待的结果,是不是?” 第123章 正文完·失控一百二十三箭 除了寂寞,…… 过了很久, 初歆才听见他回答。 “我想,下意识里我是有过期待。”他说完,又过半晌, 一抹无奈自嘲的笑意微苦,“又或者, 不是下意识。” 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有多少故意的成分。 然而无论故不故意,他肯定不是完全不自私的。 他只能承认:“我真的不是圣人。” 她定定看着他。 突然, 她也笑了,眼底不知为何微微湿润,笑容却是明媚的。 轻轻告诉他:“那我喜欢你这一点。”她眸子里有许多光,“我喜欢你真实的每一点。” 他紧张的身体微震。 而她一句一句说了下去。 “陆行川, 你不是无欲无求。” “哪怕你还有一千种顾虑, 但也改变不了——” “其实你早就退不了了,我也早就退不了了。” “我和你一样, 不需要退路。” * 最终, 他答应了她, 在明天的颁奖典礼之后,会给她一个特殊的“奖励”。 但他暂时不肯说得更详细,反正到时候她就知道了。 行吧, 初歆觉得她可以等到明天,虽然时刻都有无数小猫爪子在挠她的心。 颁奖典礼当天,陆行川派了司机送她去现场。 他自己则留在医院里看网上的直播。初歆觉得有点可惜,不过她知道他不喜欢以不完美的形象出现在别人面前, 而且以后还会再有机会的。 进场的时候要走红毯。初歆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先前特地向初羡好好请教了一番,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学到精髓了。 所以刚开始的时候, 她有点紧张。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 原来虚荣的滋味,真的是很不错的。 每个人第一眼看见今天的她,那种瞬间惊艳的眼神,简直超过千言万语的夸赞,让她飘飘然。 当然,表面上她还是保持了非常淡定的低调。 ……这也是跟他学的。 记者拍照的时候,她记着初羡传授给她的秘笈,特别注意找到完美的角度,保证每张照片都拍得漂漂亮亮的。 因为她知道以他惯常的作风,肯定会把每张都找来看,并且留在他不可遗忘的记忆中。 走完红毯,颁奖典礼还没正式开始。 她算是完成了今晚最重大的任务,兴奋又如释重负,找了个角落,给他打过去视频电话。 他很快接了,不过只接了语音。 “你那边不方便吗?”她问。 陆行川似乎犹豫了一下:“歆儿,等一下我可能没办法看颁奖的直播了。” “出事了?” “没有。是这样……院长帮我联系到一位研究运动神经损伤的权威专家,请他过来看一看我的情况。他简单了解过以后,希望能亲自给我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因为他的时间比较紧张,只能在这里停留几个小时,所以……” “这是好事啊。”初歆毫不犹豫,她觉得这个要重要多了,“不然我回去陪你吧?” “不要。”陆行川立刻说,“你现在退场不好。” “我去和主办方打一下招呼就是了,反正我肯定也拿不到奖——” “那就当为下次演习了。” 她还是不死心:“可是……” “检查马上就开始了,就算你立刻赶回来,也来不及。” 初歆想了想,这个理由她反驳不了,毕竟从这边回去是需要一段路程。 只好同意:“那好吧。你有事的话,随时联系我,知道吗?” 陆行川“嗯”了声。 “出了结果也马上告诉我。” “嗯。” 该交待的都讲完,已经该挂电话了,可他们谁都没有先挂。 沉默的几秒钟后,陆行川又开口。 “歆儿知道吗,今天的你让我嫉妒全世界的人。” 他是陆行川,在其他任何方面,从来只有别人嫉妒他,没有他嫉妒别人。 但在刚才看红毯直播的时候,他突然发现—— “今天透过屏幕,他们都能从和我一模一样的角度,也用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神,看见你有多美。” 初歆怔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 这吃醋的理由实在幼稚又无理,简直小学生水平。 不过她偏偏喜欢。 “可是,”她眨眨眼,一字字告诉他,“我是美给你一个人看的。” * 星环奖的颁奖典礼要持续几个小时,初歆入围的科普文学奖今年被放在最后一个。 除了颁发各类奖项,中间还有穿插的表演。受邀请的表演嘉宾来自各个国家,阵容相当豪华,甚至有好几位在世界范围内驰名的国际顶级巨星。 前后上台的每位颁奖嘉宾也都是学术界或科技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初歆以前只在新闻报道和论文引用里见过他们的名字。 能在免费的VIP席位上,欣赏这样一场大长见识的盛典,简直不要太超值。 只是初歆的心却始终定不太下来。 又是那种诡异的迷雾一层层堆积上来,让她说不清道不明,又摆脱不掉。 直到主持人宣布还剩下最后一个奖项的时候。 突然,穿透心头的重重迷雾,她悟出来了,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他有事情在瞒着她。 因为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负面情绪,所以她的“雷达”就没有那么敏感。但把所有隐隐约约不对劲的地方拼起来,指向的方向都是这同一个。 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可一旦联想到他以前的记录,她就觉得这迹象不太好。 他一贯最会的,就是瞒着她在背后偷偷为她付出,甚至不惜伤害到自己…… 这突然的了悟让她浑然忘了其他一切,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乱了,只想马上冲到他身边,把事情搞清楚。 她也没有听见主持人又在台上说了什么,或者关注其他事。 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那一点上,她竟然完全不经过大脑思考,已经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就准备离场。 不过在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突然间站起来的。 轰动整个会场的疯狂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向她席卷而来,简直超过了之前所有表演的反响,而且以女声的尖叫为主。 她竟觉得这情景莫名有点……熟悉。 然后她抬起头—— 她看见了。 那双寂寞又通透,淡然又狂妄,盛满宇宙星辰的浅色眼睛。 陆行川是直接从后台上去的。 她望着他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 优雅,缓慢,从容,完美。 主持人正在用几种语言为大家介绍今日的特别惊喜来宾——Dr. Jessie Lu,陆行川博士。 今天有资格来到现场的,基本都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所以作为观众的时候,他们一直表现得比较矜持。之前几位天王巨星上台表演,他们也注意要在最礼貌合适的时间点鼓掌欢呼,其余时间安静欣赏。 但自从陆行川出现以后,满场(尤其是女士们的)尖叫声就没停过。 他平时抛头露面不多,大多数人只见过他在科学杂志上的照片。而就是那几张照片,时常还被拿去盘点“全球最帅的十大高智商人士”这类排行榜。所以毫无准备突然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神秘天才,并且发现他本人比照片上还更好看十倍,给人带来的心理震撼可想而知了。 主持人接下来读出那一串他年纪轻轻就取得的惊人成就,更是让他们没法不惊叹,没法少惊叹。 而舞台中心,所有人视线的焦点上。 他站在那里与她对视。 舞台灯光像一只虔诚的画笔,渲染出他金栗色的发,白到发光的皮肤,描摹他天神般无瑕的五官。 但今天的他有一点不一样。 第一次,他没有穿一身纯白。 在他那身优雅挺括的礼服上,星星点点恰到好处,点缀了梦幻般流转的星光。 所以他有了色彩。 那些光色静静流淌,谁都说不清具体是什么颜色,但每种颜色都是自然的馈赠,都有它自己的意义。 初歆对这些星光再熟悉不过,毕竟今日她自己也是披星光而来。 主持人用最后一种语言把他那串长到不真实的成就念完,彻底把舞台交给他。 奇怪的是,他只是微微欠身鞠躬向台下示意,全场尖叫就同时安静了下来,满场的人坐回去,等他开口。 宣布最终获奖人之前,还应该读一遍入围名单,以及评委会对每本入围作品的评语。不过陆行川自然是不需要读的,所有需要记的东西都已经在他脑子里。 在他淡淡宣布入围名单的时候,初歆听见右边那排两位外国女作家的窃窃私语。 她们在用英文交流。 “So handsome! Like a prince waiting for his princess.(太帅了!就像一个王子正在等待他的公主。)” “I bet a better rhetoric is the one that would\'ve been mistaken by a little girl at first sight for the angel of light.(我觉得更恰当的修辞是,会被小女孩第一眼误认成光明天使的人。)” “And this definitely is the first time that I desire the trophy presenter more than the trophy itself! (这绝对是第一次我对颁奖嘉宾的渴望超过对奖杯本身!)” 她们越说越有热情,初歆不幸听得挺清楚。 这时候她才又突然想起来,他曾经问过她这个问题—— 如果到时候他来颁奖,把奖颁给别人,她会介意吗? 其实本来她真没觉得自己会为这种事情介意。 毕竟奖杯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至于颁奖嘉宾,也并不是买一赠一的关系。 多简单的道理,她怎么会幼稚到想不开? 可是,现在她不幸发现,她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想不开了…… 这时候那位刚刚宣言完自己对于颁奖嘉宾强烈“渴望”的女士,往这边一扫,忽然眼神直勾勾定在了初歆身上。 “Wait...Is it just me or are those really couple clothes(等等……是我的错觉么,那不会真的是情侣装吧?)” “What Where...(什么?在哪儿……?)” 她们没有能再继续往下聊,因为已经到了公布最终获奖者的时候,她们只顾盯着台上的人,别的都暂时都顾不上了。 这次陆行川手里有一个信封,是他刚才带上台来的。 信封里是最终的结果。 他撕开信封。 初歆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心跳快到自己感觉不到。 人生第一次,她这么想赢。 在他正式开口宣布结果之前,她看见了他唇角那一抹不自觉勾起的弧度。 近乎微不可察,她却懂了。 他站在台上,认真望着她的眼睛,念出她的名字。 在耳边模糊成一片的掌声欢呼中,她站起来。 一步步走向舞台,走向光明,走向他。 每一步像是踏在飘忽的云上,但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这条路似乎很长,又似乎很快就走到了。 他亲自把奖杯颁给她。 这个奖杯和之前其他的奖杯形状都很不同—— 它是一只金色的天使。 “恭喜,”他举起手里的天使奖杯,冲她眨了眨眼,一语双关,“实至名归。” 在递过奖杯的时候,他用手一拂关掉身上的话筒,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 “以前我说天使都是假的,是我错了。”他微笑看着她,“因为,你是真的。” 她做梦一样从他手里接过那只金色的天使。 握住奖杯的刹那间,她忽然没有拿稳。 失重的天使向地面坠落。 台下有人惊叫。 这突然的变故让陆行川瞬间紧张,好在他反应迅速,低头及时抓住了失落的奖杯,没有让它摔在地上。 他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被抢救回来的奖杯上,准备再次递给她。 以至于他没有发现,经过刚才的“惊险”,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这么近,远远超过了正常的颁奖嘉宾与获奖者在台上应有的距离。 就在这时。 她轻轻踮起脚尖,吻住了他。 她听见台下无数尖叫爆发,震透耳膜,可是她都不在乎。 她就在所有人面前吻住他。 她的天使,梦想的王子,经年的追逐。 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及。 最初他冻住在原地,一切压抑的波动沉在冰面之下。 然后,忽然反客为主—— 温柔的攻击逐渐变成前所未有的炙热缠绵,席卷她的全部身心,清空她的意识…… 在舞台中心的聚光灯下,在周围成倍爆发的疯狂尖叫声里。 时间静止,他们的心跳同步。 * 从岁月伊始到宇宙尽头。 时空冻结过,膨胀过,衰老过。 星辰凝聚过,闪耀过,覆灭过。 生命诞生过,绚烂过,消亡过。 万事万物。 有一天,文明沉沦,四季不再,天体陨落,光谱偏移。 而在这个注定寂寞的宇宙里,除了寂寞,另一种永恒—— 是我爱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