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君天下[GL] 只有两个女主角的故事。 本文承袭本人一向恶趣味,极尽YY之能事,通篇有地雷无数,天雷若干,内容俗不可耐,文笔粗糙生涩,只求完坑,不求叫好,望 有识之士收好板砖,待结文再砸。 89,286,768 作者:叁仟ML 正文 这个当吧,因为这不是楔子不是序言,而是这篇涂鸦不可缺的一部分。 这篇东西涂涂改改已经过去几年了,到现在也才几万字,原因不说了,说了也没营养,但我不想弃坑,也保证过不弃坑的。一直以 来有这么多人看,很荣幸,因为这篇东西折腾了那么久,大大小小修改了无数遍,依旧是臭文一篇。 废话到这里,以下是提示几则:1,这文随时有大修大改的可能,甚至连题目都会变2,3000生活变数无穷,突然做个什么决定就有 可能令自己忙到天昏地暗或者睡个天昏地暗,所以结文时间和更新时间都没有定数3,时间地点语境文风都会跳很快,会跳得很突兀, 会跳得很莫名其妙,一切跟着我的心情来,没有折磨看官的意图,也绝对不是想吊人胃口,更不是想弄个噱头来让人拍砖。 4,这文没有什么高尚的打算,所以请看官们看得下去就来瞥两眼,看不下去就高抬贵手,别砸砖砸得3000光想抱头鼠窜5,知道30 00是谁的朋友别看。这点很重要,写文就像生孩子,羞耻心我大大D有,谁跟我用私人联络方式提我的涂鸦谁就有逼死我的居心,不是 想玩神秘,只是没兴趣干这种奇妙的事6,别对号入座,别对比,因为3000仅保证不抄袭别人,不保证不抄袭自己,ID太多,原谅我7, 此篇纯属YY,通篇上下没有跌宕情节,背景小,人物少,主角性格矛盾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总结一下,就是文内硬伤多如牛毛,硬 若精刚,雷多慎入最后,再次感谢一直看着这篇涂鸦的看官,若是看了,加分不加分的无所谓,只要留个言,哪怕一个符号,也请让30 00知道有人在看,因为不是写BLOG,不是写日记,3000和每个人一样,不想唱独角戏。 界凌 院,不过一处宅居院名,它之所以声名显赫,是因为自百年前界凌院成立至今,共出过九位二品,三位一品官员及六任武林盟主。 四任界凌院院首的正室均为皇族直亲,所以界凌院也常被民间唤做“驸马院”。除此之外,由于战乱时界凌院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 到了凌绝袖这代,已是手握南北过半兵权。每年,附属国敬上的贡品,都是自觉先送到界凌院,经院众层层挑选后才添添补补送入宫中 ,而皇室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足见权倾天下一词用在界凌院首身上,亦不为过。 而界凌院当家主母翎绮沂,出身虽稍卑于凌绝袖的母亲庆世公主,但同样不容小睽:其父为当朝辅政王翎瞰,平原帝的九皇叔,主 管江南盐粮府,每年为朝廷收入的税银,几乎占去皇库年收中七成;其兄征西元帅翎齐椁,自幼熟读兵法,早年曾跟随凌绝袖的父亲凌 鹤涧讨伐西域叛党,一身外家拳当朝无人出其右。 看起来这一切都近于完美,对凌绝袖来讲,半壁江山在握,绝世美人在怀,如外界所传谣言,若凌绝袖有朝一日不愿称臣,那改朝 换代的时候就到了,但界凌院中众人却非作此想,他们好像总有一块放不下的大石硌在每个人心中。 这块大石,就是人称“国之独秀”的翎绮沂,原因谁也没好明说,可院众自她入府一刻开始就像她会辜负凌绝袖般对其抱以冷眼。 - - - 仲景皇朝第十二代帝王平原帝是个随和的人,年纪轻轻却没有少年壮志,他对九王和界凌院的信任,几乎超脱了每个人对皇位的信 仰,个中原由,泰半是源自先皇对他的疼爱。 平希帝过世时,凌绝袖就在榻前,与当朝皇帝并肩。 平希帝自知病入膏肓,新帝的登基大典指日可待,于是急召界凌院首入宫。 “朕将一锦盒随身赴葬,原儿,到了万不得已时,你可将此锦盒从棺内取出,内里秘密足以平定乱局。但切切记住,此盒不可枉开 ,否则便有灭国之祸。” “孩儿谨遵父喻。” 平原帝哀哀戚戚应了下来,再多的好奇心都抛在脑后。 只是,她与父亲都知道,那锦盒里,正是现今界凌院的秘密。 让她接下界凌院的下一任主事这副担子,完全是先皇的阴谋,为的就是以此掌握界凌院。 - - - 新帝登基大典的庆宴,除了三品以上官员必须到场以外,皇族内的直亲也必须于席,历朝规矩如此,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商量的,只 是可怜了凌绝袖,一方桌榻四周被文武围了个水泄不通。 凌绝袖主理界凌院事务和江南盐粮运输,虽在朝中奉有二品官职,但平日里极少出现于朝堂,问及原因,其一是那职位本就是个闲 差,除了官阶高以外一无是处;其二是她不愿早起,若是让她天天三更起身四更入殿五更理冠,那简直有若剥她的皮食她的肉饮她的血 让她无法忍受。但今夜,新皇特地派人到府上催了一遍又一遍,直催得她眼前天地颜色尽失,直催得凌绝襟跺脚抗议:“袖哥哥,你是 逃不了的了,三品以上你得去,皇族直亲你也得去,反正啊,你还是去吧,那些人在界凌院里走来走去,把我养的云鹤都吓坏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让人翻箱倒柜找出那身皱巴巴的朝服。 “六少爷,您真的要穿这样的衣服?”贴身丫鬟为她解下腰间软剑褪去外袍后有些担忧地问,毕竟朝服的料子在界凌院里极为少见 ,相比凌绝袖身上的“雪盏”,简直不堪入目。 “要不你替我再做身相象的顶了它?”凌绝袖坏笑着欺近谢儿,不经意撇见她身上沾着的丝线:“你又跑到织坊去了吧?弄得一身 蚕骚味,被人闻见,怕是得说我逼你干活了。”界凌院向来分工明确,各房的贴身丫鬟是不许到织坊厨间花圃这些粗脏地方久待的。 “回六少爷的话,谢儿只是将您那身昨夜练功时弄毁的衣服送去织坊,前后不过半刻钟。”小丫鬟的嘴也挺利索,态度嚣张得匪夷 所思,外人断断想不到界凌院内原来还会有如此风华的仆人:“六少爷这个月已经毁了九身衣服,管事房问要不要用去年濒余国上供的 ‘珍珠缎’再为您做几身新外衫?还有您——” “六少爷,皇上派来的人已罗骑府门前,七小姐让小的传话请您快些。” 屋门外响起管家恭敬的请示声,打断了主仆二人的调笑。 “罗骑?还有别人吗?” 她进宫是从不坐轿的,若单单为了请她,根本不用多骑随行,所以这样的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 “回六少爷,是翎将军和翎郡主。” 果然是有锦轿出行,凌绝袖心想,但初听翎郡主这个称呼,她不免有些惊异:两人纵是多年未见,但幼时玩伴共赴山水的欢乐情形 她还是有印象的。 听说今年翎郡主及芨,九王爷正在为她寻觅佳偶。 谢儿一听是九王家的郡王郡主到访,喜悦之情登时形于眉梢:“六少爷,谢儿可否送您到门口?” “何故?”这小妮子什么时候变得婆妈起来了。 “六少爷,您可是不知道小郡主近年的风光呀。”谢儿说着,竟抽出一方丝巾挥舞起来:“两年前她与郡王入宫面见先王,途经华 府道。”华府道是京师最繁华的街道,日里车水马龙,行人接踵摩肩,只有官径上能容双骑并行。“说来那日也巧,有个偷儿慌不择路 ,一头闯进郡王营列中,您也知道郡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时他长鞭出手便将那偷儿挥去半只胳膊,不巧也挥开了马后数步处的轿帘。 ” “那又怎样?”轿帘掀开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怎样?!六少爷,您是没见当时盛景呀,”青色丝巾在半空中舞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下来,谢儿红扑扑的脸儿合上她那双水灵大眼 霍然朝凌绝袖逼近:“满道的人都停下了!听说当时连龙凤楼的潇洒哥儿玉公子都给惊动得跑下楼来,只为一睹翎郡主的风采呀。” 翎绮沂是美人,凌绝袖早有耳闻,因为皇帝口中的“国之独秀”必不会玩笑,可再美的人也不至于让满街人停下脚来欣赏吧? 凌绝袖狭促地看着谢儿,对那番描述颇有几分怀疑。 “哎呀,六少爷您那是什么眼神呀!要是不信我,到时自己看!”说完,小丫头把门一开蹦也似的就出了去。 唉,凌绝袖叹口气,撩起袖子看自己被粗厚衣料磨得发红的手腕。 是时候动身了。 她万没想到,自己这一去就被太后留在宫中完婚,再回府时,父亲已不知去向,只留院首金印在她房中。 - - - 虽在宫里完婚,但在凌绝袖的坚持下,太后终于准许新人婚夜回府再行洞房。 “沂儿,你先睡吧,我到帐房去一趟。” 盖头早已掀过,凤冠霞披的新人坐在皇帝御赐新床上神情却是落寞。 凌绝袖纵有神仙能耐也很难接受如此剧变,本就为花烛之事烦心的她这时哪还有余力顾及那绝美容颜,恨不能一走了之,立刻动身 往别院去求个清静。 凌鹤涧,没有带走界凌院任何东西,所去何方,为做何事,随从何人……这一切都像是个迷。 诺大的界凌院,守卫森严,可她连院首金印都出动了,也没人能够回答这些问题。 不忍见凌绝袖如此焦急,翎绮沂在她即将转身出门时拉住了她。 “相公……早寝。” 翎绮沂的脸在烛光下渐渐变红,日里巧笑面对百官的自如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太后赐婚,必有来由,而想当然的,这来由必定 与九王爷翎瞰有关。 放眼朝野众臣,其实凌绝袖早该料到这桩“好事”会降到自己头上,毕竟,无论年纪,门户,样貌,才学,武功,身为界凌院首内 定继承人的她都是不二人选,再加上两家交往颇深,翎绮沂幼时又曾与她一起习琴…… “沂儿,父亲下落不明,我不能袖手旁观,若是此时行大喜之事,有伤孝道,你这般佳人,定会明白我的心。”说完,凌绝袖使一 式降龙手,稳稳地将翎绮沂托放于蟠凤床间,随即打开门走了出去:“谢儿!为郡主更衣沐浴。” 疯子,一群疯子。 骗子,都是骗子。 称谓 翎绮沂再看见凌绝袖时,已距新婚之日半月有余,因为凌绝袖那夜出门便带着几个随身侍从赶赴珞尹山拜访她的师傅,以寻应对之 策。 半月不见,翎绮沂消瘦许多,不知是因为界凌院的三餐不合胃口还是因为思念旧府。 那倚在金花软垫上的纤腰,似是盈手可握。 “沂儿,院中膳食不对胃口?” 隐隐有些心疼,心疼这入府时红润的脸庞转瞬惨白,心疼这粉嫩指尖竟已显出蜡黄。 “夫君过虑了,院中餐餐山珍海味怎会不对胃口,即是王府,都没有这般气派。”她又怎么能告诉眼前这疲倦不堪的人,半月来, 她平白受了多少冷眼,好在她平日在王府里就没有架子,换做别的郡主,断断少不了回家告这些下人一两状。 “那就好。” 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湿巾擦净脸后,凌绝袖有些犹豫地向前走了两步,又折回去,最终还是坐到了翎绮沂身边:“沂儿……”她突然 就没了甫进门时的气势,修长的拇指不住抚着尾指上幽蓝的啸冰刺,一副孩童讷语的样子望着翎绮沂。 “我……” “你……” 听凌绝袖那厢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翎绮沂不禁有些好奇,忙替她擦掉额上虚汗,又取了洛神茶来给她润嗓:“夫君有 使得着妾身的地方不妨直说,男子汉大丈夫,何来这种扭捏?” 这一军将得好,直将得凌绝袖咬牙吐气:“沂儿,明日我得上早朝,但……”她难得一见地脸红了:“院中没有人习惯在五更前起 身……除了你。所以……你能在四更时到书房传一声更吗?” 太后大寿,当臣子的要是再推辞,就真有点说不过去了,何况太后向来偏袒界凌院,每每宫中有什么稀奇宝贝,必定会差人送到院 里让凌绝袖和凌绝襟挑选,中意的留下,看不上眼的再送回去,料是这界凌院尽收珍华,但许多凌绝襟喜欢的女儿家玩意儿也得由太后 伤神。 可界凌院里除了厨子外再没有人会在五更前起身这也是事实,若让谢儿在四更时叫醒自己,那估计得劳驾她彻夜不眠,实在不如让 习惯早起的翎绮沂来担这个担子。 “可——”四更起身?未免太晚了些。想这界凌院距离皇宫少说也是一个时辰车途,五更就得理冠面圣了:“夫君,按惯例,妾身 该是在三更唤醒你的。”又或许是二更半,因为九王向来日暮而寝,二更半起身,况那九王府比界凌院距离宫里还进许多。 “三更?”凌绝袖一听这话儿,脸都青了。 她是不到二更不睡,不见艳阳不起的睡鸟,这放在夏天倒还好些,可现在这寒冬腊月,她哪天不是睡到午膳时分? 翎绮沂也是聪明人,眼见凌绝袖双目瞠得驴铃铛大,心知她定是起不了早。 入府半月,她算是见识了界凌院的可怕——上到院首,下到花丁门仆,四更天前决计看不见人,甚至连个打更的都没有。 放在从前,怕是打死她也不会相信这界凌院里竟此般懒散作息。 “妾身明儿也得入宫为太后祝寿,要不,待会儿传话让人把王府里的六辕暖驾牵来,也好让夫君车上补眠。” 对着那盈盈笑脸,凌绝袖一愣,回过神来后恨不能一掌拍死自己:论皇族血亲,翎绮沂乃是堂堂当朝绮颐郡主,亏了太后还特意叮 嘱她定要置身名贵的衣裳给绮沂,好在寿宴上为皇家长长脸,这下倒好,自己居然劳役起她来了。 “我……我……还是……” 还是让谢儿叫早吧,顶多改天向绝襟请那黑金顶针来犒赏她。 “夫君,此事就交由妾身去办,不必劳驾谢儿姐姐,端的是臣妾日日二更起身也无事可做。” 又是那不谙人事的笑,看得凌绝袖本就羞得发红的脸差点没把炉子里的旺炭比下去。 “那……就有劳郡主了……” 啊? 嗤。 翎绮沂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来一往间,那傻人居然连称谓都变了,看那平日里的冷脸,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真是可……爱。 可惜凌绝袖没觉悟,还呆呆去问:“郡主为何事笑得如此开怀?” 好容易忍住笑,翎绮沂这才收起掩嘴的帕子敛唇道:“夫君你看你,这三句话下来,都改口叫妾身衔号了,明儿观礼,您要是还郡 主郡主的喊,太后非得把妾身拉回后宫教训不可。” “嗯?我叫过?”心想着郡主郡主,嘴上就真变郡主了,虽然确实应当对她以衔号相称,但太后懿旨,她得称她沂儿,或是绮沂: “唉,定是因为你唤得太生了,所以我也不由得改了口。”对,就是这样的,非让她把那夫君的称呼给去了,不然明日大礼后,一顿教 导必是免不了:“你唤我名或字即可。” 她名绝袖,字断心,相比之下,还是叫她的字好些,也不晓得凌老院首是怎么起的名字,就连那活泼的小姑子,字都是这般叫人毛 骨悚然,断情。 “那妾身还是称呼您的名吧。” 不够不够,那“妾身”听起来还是容易让人产生想劳役她的错觉。 “你自称我即可,平等,行吗?若是你今后还这般生疏,那我也还称你衔号,改日你我一起去领太后的教训。”说完,凌绝袖自己 都没留心那习惯放松的嘴角居然在她面前抿了起来。 “可……” 这下可让翎绮沂为难了,这称呼是九王爷怕她从小在王府被娇惯坏,非让她在大婚前把口定下来的,这半月她心里默默念着念着也 已成习惯,现在对着凌绝袖让她改掉这自称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妾身尽力试试……” “又妾身——”凌绝袖顿时哭笑不得。 “啊!”翎绮沂为自己的失言抱歉,却又被凌绝袖的表情逗乐,一时竟很不应景地笑得如花灿烂:“夫君就饶恕这一回。” 还夫君…… 凌绝袖对此事彻底绝望,不想那位郡主还若无其事地望着她,尚未觉察该再请一次饶。 门外 “六少爷,齐囯郡王到访。” 管家廊口禀报。 哦? 凌绝袖猛拉回神,却只见一个庞大的阴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自己而来,那双粗壮的臂膀眼见就要搂上自己:“郡……”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已做好最坏打算去领受那个真正的熊抱。 毕竟是郡王,不能挡,那就只好迎了。 谁知,有人比翎齐椁还快,一式推掌使来,看似轻缓,却定定将他隔了去。 “哟!妹妹,才大婚半月就知道护夫了?” 翎齐椁胸口只觉冷意袭来,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是翎绮沂。 除了她,再没人能使东海神尼的冰峰抚云掌:“我可打不过你,所以啊,你也别太较真。”说着,他作势又要去搂凌绝袖。 翎绮沂被他噱得脸红,却又不好让凌绝袖被他戏弄,只得抽出丝帕运气转腕,稀稀松松间扇出股无名疾风,又将翎齐椁推出三步之 外。 她轻轻挽住凌绝袖的手臂,眉眼间已满是威胁——她当然晓得自恋的齐囯郡王肚子里那些个鬼主意:被他抱住的男人必会被他在松 怀时“一不小心”勾下衣裳,倒不关龙阳癖的事,他只想看看这世间还有没有男子会比自己强壮而已。 “哥哥,绝袖孱弱得很,比不得你那牛马身形,你啊,就放心吧。” “你这鬼丫头……”没有得偿所愿,他当然不爽,但也不能被自己的妹妹活活玩死呀:论内力,世上不知还有几人能比过她。东海 神尼已死,西山琴王隐居,南少林若空方丈传言病重,难道你让他为了脱凌绝袖的衣服比身材而把那个四处要饭的老乞丐请过来? 且这界凌院新院首师承琴王之师珞尹老鬼,再加上界凌院传下的一身毒功夫,万一他夫妻两联起手来,自己保准吃不了兜着走。 算了算了,看那小子身上也没几两肉,妹妹说不如,那就不如好了,谁不拣顺耳的听? 终于躲过大难,凌绝袖急急吸了口气,见那兄妹二人都笑里藏刀,赶紧正色圆场:“不知郡王到访,有何贵干?” “贵干?没。只是父亲让我过来稍句话,让妹妹明日着黑银锦入宫,以测万全。”说完,他颔首行了个礼,身形一展,又如来时般 迅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郡——” 啊…… 怎么世上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人,还郡王呢,就这行为举止,孩子王还差不多。 腕上有被握紧的力度,但很轻。 翎绮沂的眉头越皱越紧,咬紧的唇已逐渐失色。 “绝袖,你陪我回房休息一会儿好吗?”话音绵软无力,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虽是平淡的语调,又透着虚弱的气息。 凌绝袖回过头,惊讶于翎绮沂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也被她唇间渗出的鲜血绞得气短。 原先挽在她右臂上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垂了下去,正微微发抖地握着丝帕。 不过自那郡主的气度端出来以后,称呼倒改得让凌绝袖很满意,于是心中什么都没想便应下来。 可惜她没听清郡王的话,“着黑银锦”,而不是着银锦,否则这会儿,她该做的事就不是陪翎绮沂回房,而是立刻下令召回那被派 出寻找老院首的十大护院僧了。 只因银锦是当朝每位二品以上官员都会受赐的护身之物,穿上它便可以抵挡一些普通兵器的伤害,凌绝袖也有一件,只是她常年穿 着珞尹老鬼造的软甲,也就从没考虑过它;而黑银锦,乃被浸泡在万毒铁墨中百年之久的极品银锦,天蚕丝织就,辅之万毒铁墨噬入, 令它真正做到了刀枪不如:无论怎样的神兵利器,只要是铁,银,金一流的金行锻造,遇上它,便只如蜡遇火,唯有融化的份。 “黑银锦,非险不可避不轻易上身,只因其对附主伤害极大,轻则剧毒入体,重则被其噬食殆尽。沂儿,听明白了吗?”东海神尼 五年前将此奇珍转赠翎绮沂,同时留下这一句让翎绮沂铭记终身的话,她亲眼看见,黑银锦是如何在转瞬间融掉神尼宿敌的尸骨而自身 纤毫不染。 九王爷自然也知道黑银锦的威力,但神尼既然将黑银锦传给她最得意的徒弟,他最疼爱的女儿,那其中必定有什么用意,于是他在 为翎绮沂置办嫁妆时,也把它算了进去。 如今,他似是明白了神尼的算计,也很是庆幸起自己将女儿嫁入界凌院的决定来。至少天下大乱的时候,界凌院是一方无法侵入的 净土,即使自己冒上被贬为庶民的危险,也不能让女儿丢了幸福。 左相啊,左相,你终是棋差一着,注定满盘皆输。 算计了先皇,难道你就真以为能夺去沂儿? 入朝 翌日 大殿上一改平日庄重严肃的气氛,铮铮然换了副金红装扮。 “众卿免礼,今日母后特意嘱咐朕要少礼,少节,多赏,多赐。” 本应大赦天下,但世局太乱,在左丞相王汐和九王的共同劝议下,平原帝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绝袖,朕的小堂妹在哪儿?你该不会是把她丢在太后寝宫了吧?” 被平原帝这一问,凌绝袖也突然想起从进宫门到现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沂儿哪去了,虽然一早朝官家眷们都会与朝官同时抵达皇宫 ,但早朝只允许议事官员上殿,女眷们自然大都会随后宫总管安排。 “是呀,凌大人,你不会是把绮颐郡主丢了吧?”站在她身前的王汐也随平原帝的话端幽幽问到,虽背对她,那话里却有一种剑拔 弩张的挑衅。 凌绝袖听这话,心里有些不舒服,哪有她的人她不担心反而轮到外人来戳脊梁骨的道理,但不舒服归不舒服,有些事还不能让它发 生。 她虚虚抱了拳行了个稀松平常的礼,直到曲下的目光见王汐官靴上银丝消失才慢慢挺起身,仰视平原帝的同时将余光留给了大殿横 梁:“皇上,左相大人,绝袖不才, 委实不知绮颐郡主何在,五更时她已被刘公公请走,此刻怕是正在偏殿候旨。” 深吸了口气,尾指上的啸冰刺也随她心绪不安起来—— 大殿的横梁上布着界凌院的五色阵,一旦任何人,包括皇帝,对院首造成威胁,五色毒阵的黑白红青紫使就会视情况决定该用什么 样的手段来避免院首受到伤害。黑白使历来主戏,会用鸟哨来发问,所做不外是些放痒粉,施迷香之类的小把戏;红青使历来主惩,他 二人对历朝历代的刑罚都有相当深入的研究,所做之事自然阴狠得令人发指,轻则炭火取眼,重则剥皮掏骨,会用香气来发问;紫使最 乖,最不好事,那淘气的小男孩,只嗜杀,刚那银光,正是紫使向她发来的最后问题:杀? 她那抱拳,其实是为了露出右手上的玉戒指,多余的鞠躬令其反光成前后连线,表示否;若她适才做的是个抚额的动作,那光线在 五色使的眼里就成了左右连线,表示是。 这便是界凌院没有敌人的原因。 会成为敌人的人都在还没有成为敌人前死去。 “小紫,左相虽样貌俊朗,但也不能为如此小事就成了你的房中摆设。”凌绝袖密音传话给紫使,好让他死了那取人头当摆设的心 。 凝神,只听那梁上微不可闻地一声叹:“那就下次吧。” 五使都是相当随性的人,五位一体构成五色阵时可在瞬间轻易将千人毒杀,且他们对自身兴趣的执着都异乎常人,这便总让凌绝袖 伤透脑筋。 至于沂儿…… 她突然想起昨天的事。 奇怪了,王爷好不好让人带句话来干嘛?太平盛世的,需要穿银锦吗? 即使有刺客,想这皇宫内,就是皇上遇刺了,她也该是安全的。 “皇上摆驾鸾殿!”刘公公高声报。 该朝见太后了。 “不知左相大人为太后备了什么寿礼?” “呵呵呵呵,也就是些估摸能让太后新奇的玩意儿。” “李大人呢?” …… 朝官纷纷理起袖口撤出大殿去,自然也就容不得凌绝袖再琢磨下去。 “我不在这半月,宫里有何异状?”仰仗太后溺爱,凌绝袖自然懒得去跟那群朝官争先入殿,刚好趁着没人,招来九王爷的心腹刑 部尚书关从打探近来宫里的情形。 由来,九王的人就是界凌院的人,而界凌院的人,却没人晓得在哪儿出没。 宫中之事,若不是九王时时书信口信的让人送来,她怕是会连改朝换代都不晓得。 而这关从已在刑部待了十几年,对朝中事了如指掌,加之职位敏感,就更是打听是非的不二人选。 “回凌大人话,朝中这些天……不安稳。”他面有难色,礼数却丝毫不少,抬头见凌绝袖挑眉望他,便不好再卖关子:“左相大人 似是仍在垂涎郡主,您不在这半月,他共参了您四本折子,甚至还在宫中散布谣言……说您和九王……” “说我和九王什么?”她问得轻松,很干脆地拉过关从坐在了草地上——流言蜚语,她向来一笑了之,这回总不至于说她跟九王龙 阳同好吧。 “说您和九王意图谋反。” 这种大不敬的话,由他关从嘴里说出来,便多了些不可不信的坚定,他虽是低着头压下嗓门说,但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 谋反? 说我谋反? 哈哈哈哈…… 凌绝袖毫不吝惜那身华丽的朝服,居然抱着身旁一颗千年古柏大笑了出来,待她笑完,那朝服早已灰头土脸,再看那粗壮的柏树, 竟瞬间化为枯干,满树墨绿转眼便成了棕黄。 她凌绝袖要想谋反,这天下早就是凌家的了! 不过,等等,垂涎郡主是什么意思,垂涎郡主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垂涎哪个郡主,参我做什么?”她只翎绮沂一房,并没有碍到王汐的事啊。 “是绮颐郡主。”关从这下更是说得不紧不慢,故意要激怒凌绝袖。 九王吩咐过,朝中事对凌绝袖不可有半点隐瞒,特别是在这件事上,更是要有什么说什么,问什么答什么。 关从是聪明人,心知王爷对绮颐郡主的疼爱进而不愿让她嫁给已有妻妾两房的王汐,而此事,若界凌院仍是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事若关己冷淡处理的模样,那即使皇帝发话也没用,所以他必须让凌绝袖发恼,越是气血冲头,对小郡主就越有好处。 “左相大人自第一次见绮颐郡主便为之倾倒,而后不时向皇上请旨将郡主许配于他做正室,但鉴于九王一味推却,皇上也就将此事 搁置下来。” “许给他就许给他呗,舅舅也是奇怪,何必非要把沂儿许给我呢?” 她的妻,随便娶个听话的,体贴人意的,不会丢人现眼的也就行了,配郡主这样的正房,只会给她带来诸多不便。 关从听这话,不由一愣,心中暗暗叫苦:这夫妻二人究竟是怎么个处法?大婚半月,竟连此等要事都掰和不清? “凌大人,为郡主请婚的,正是郡主本人啊!您不知道?” 虽然九王也暗地做了许多手脚,但他一向翎绮沂提出这桩婚事,翎绮沂便欣然应了下来,并亲自向堂哥平原帝请赐。 众人原本以为这表兄妹俩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所以翎绮沂才会答应下嫁,可如今局面明显不是这样,看凌绝袖那一头雾水的样子 ,她还真完全不清楚个中曲折。 果然。 “什么?沂儿请婚?”凌绝袖愕然问到:“她没事嫁给我做什么?” 在她语调提高的同时,那颗古柏渐渐化为淡蓝灰烬。 而关从,早已习惯了这般场面,依旧板着官脸,对身边飞落的木灰未加侧目。 “这……下官委实不知……您还是问郡主,好些。” 问他,他也要知道才好,一贯被当作事实的认为就这样被凌袖绝一个又一个问题否定掉,现在的他,比谁疑问都多。 回去若是把这话禀了王爷,看王爷还不得踢了界凌院的大门,揭了界凌院的匾。 远处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传来,隐约从牡丹丛中透来些响动:凌大人—凌大人——太后宣您入殿……您在哪儿呢? “九王还让我告诉您,今日大典之上,左相大人必会对您不利,所以请您多加提防。” 太后宣—— 太后宣凌绝袖凌大人入殿—— 宣声渐渐近了,她的名字飘荡在皇宫上空。 向来不问朝政的她,多少清楚这些话的可信程度,否则大殿之上,不会是紫使发问。 杀与不杀,五使从不玩笑。 那就是王汐这个人,不除不行了。 就当是为九王铲除心患。 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摆,那邪魅的脸一扫先前调笑之色, “一会儿你告诉九王,我会保沂儿周全,毕竟她是我的妻,让他不要过分操心。”五使不够的话,还有禁军。 藏了一百多年的秘密。 宫中的人,就是界凌院的人。 只是这回不知怎么的,就有了想要保护什么的念头。 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这种念头却把她的心压得生痛。 “有大人这句话,王爷今日即可高枕无忧。” 寿礼 沿龙盘雕拾阶而上,凌绝袖一抬眼就看见了正在大殿门口等候她的翎绮沂,出门时随意挑的那身秋云金绣裙已经被换了下来,现在 这身暗紫与明黄相搭配的麒麟追蝶锦,才真正衬出了她应有的身份。 她的身边是众多朝官女眷,可世人眼里只剩了个她。 “沂儿……”凌绝袖呆呆望着她,还不敢相信这人就是自己千般万般不情愿娶进门的女子——这样的绮颐郡主,竟真是那个八九个 时辰前让自己觉得乏味非常,借口用膳而离开的人? “夫君,莫不是从没见过妾身?”翎绮沂见她站在台阶中央不动,便只好放开礼官的搀扶举步下来迎她:“要看,也得等给太后拜 完寿再看呀,你站在这儿,还不得把其他大人的路给挡了去?” 她不动还好,这一向前,她身上密纺的火麒麟图居然像有了生命,活脱脱在她身上跳动起来,阳光洒在她身上,那火麒麟铮然射出 无尽奇彩,她的身边,就好似围绕着这一神兽的光芒,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夫君——”挽住愣在那儿像个木桩一样的人,翎绮沂压下嘴角浓浓笑意:“傻人,抬脚。”叫夫君没反应,那就照着儿时戏称喊 吧。小心避过啸冰刺,翎绮沂顺势贴进凌绝袖怀中,丝丝凉凉的麝香气味窜入鼻子,心中一如既往地起了暖意。 那年啊,呵呵,那年。 那年她天天在她身边,与她一起习琴,叶儿黄了的时候,她会拾起一片交到她手里;她要那屋顶上的纸鸢,她便飞身上去取;冬夜 里,她更会差人给她送去许多许多滑不溜口的甜品,直到看她心满意足的吃完自己才回屋睡觉。 凌绝袖在王府的一年,是她最最快乐的日子。 知道她是女子,纯属偶然。 那夜,她趁凌绝袖睡着时想给她画猫猫脸,却不经意触到了她平坦的下身,虽隔着衣物,但这份触觉,却是只有女子才会有的,况 当时她已随神尼习艺四年,对人的身体早就熟悉得很。 但奇怪的是她当时并没有被这个会祸国殃民的秘密吓到。 女子么? 爹说她已铁定是界凌院的下任院首,怎能是女子呢? 若是女子,日后她的妻又怎么选,选谁呢? 想着想着,那小脸就红了,烫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怎么能想这个。 现在,她成了她的妻,这傻人,怕是早已把自己忘得干净了吧? 看啸冰刺的长度就知道。 啸冰刺,每长一分,修炼它的人就会绝情一分,忘性更添一分,若是再同时修炼绝心诀,则虽天下无人可与之匹敌,却纵有多少过 往也会随功力增长而淡忘,越是刻骨铭心的事情越是忘得快,最记不得的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沂儿,这身衣服是府里织坊做的么?”很熟悉的感觉,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凌绝袖只隐约记住了那暗紫色和多年未见的火麒麟图 ,被她牵着的手像儿时被母亲牵着那样微微抖着。 一步步向上攀登,一步步被她握紧。 玄武石阶被踏过,留下鞋底沾着的碎花瓣。 说着话儿,两人已到大殿门前。 “说你傻你就傻给我看,这是娘,庆世公主穿过的衣衫,也是她最中意的一件,娘过世后此件遗物便交到了太后手里,现在太后又 将它转赠于我。” 庆世公主过世时,凌绝袖年仅四岁,即使不练功,记忆也不会很清晰。 而这麒麟追蝶锦,是二十年前凌鹤涧寻访域外织坊密师多罗郯,耗时半年织就的当今世上唯一一件比圣上龙袍还要矜贵的衫袍,其 每丝每线背后都是无数蚕工大半辈子的心血,所以庆世公主别世后,此件珍品自然由皇家保管,直至新的院首夫人入院。 - - - 大大的红底黑字万寿图从凤椅前一直延伸到慈字牌匾,蟠龙飞凤柱都附了新漆,福寝上的檀香熏炉也散出缕缕青烟,大殿上喜庆又 不失庄重。 “臣凌——” “绮沂——” 二人入殿后见朝官及女眷们都已站在大典两边各自捧着寿礼心知这寿是拜迟了,于是赶紧下跪。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不是外人,就别拿那些礼长句来给哀家夭寿了。”太后一笑,像是料准这小夫妻的伎俩,半路就抢了白: “哀家今日可不是为听你们逞口舌来的,寿礼呢?”说着,竟真做了个要寿礼的贪婪模样。 这太后其实比庆世公主还要年长些,但她也不知是在宫里被群星捧月宠出了孩子脾气,还是天生就是个笑菩萨的里外,总之执掌后 位数十年来,朝野上下莫说仇家,就是连个不喜欢她的人都没有,也全赖有她,平原帝至今仍能心安理得地去斗虫玩鸟。 “绝袖,你这郡马爷给哀家备什么好东西了?” 凌绝袖一愣,由于早起而变得混混沌沌的脑子里突然闪过那尊玛瑙佛。 完了,寿礼…… 她给忘了,这会儿还在书房待着呢。 只好劳驾小紫去取了。 “回太后,寿礼立刻就到,只因那寿礼不在夜里觉不出光彩来,所以我差人迟些送来。”这话其实说了就跟坦白自己忘带一样,玛 瑙佛虽是夜光佛身,但不至于非得等晚上送。 寿礼通常是朝臣随身携带,在大殿上行礼时一起送出的,若是些大物件,则通常是派下人在殿外候旨,宣声一到就呈上。 谁也没听过这样牵强的理由。 “哦?那看来哀家得等等了。” 太后边说,边目光促狭地看着翎绮沂,仿佛笃定小两口昨夜必定笙歌燕舞了整宿:“沂儿,绝袖 昨个儿是几更天就的寝啊?怎么面带菜色?” 新婚燕尔,这也是人之常情,再加上适才两人在殿外的昵昵之状早有宫人耳语送到,此时不调笑,更待何时? “回太后,绝袖昨日其实早早就睡下了,可您晓得她睡觉的本事,今个儿让她二更半起身,活像谁要逼她做什么坏事似的。”语毕 ,她微微侧目向身边的呆子,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低声到:“傻人,一会儿你别吱声。” 大殿外此时传来细微嘈杂声响,翎绮沂再次抬头面对高位:“无劳太后久候,这寿礼说到就到了。” 只听她一拍手,殿下便传来清长嘹亮的通禀声。 “界凌院凌绝袖凌大人携绮颐郡主愿太后万寿金安——呈,金身玛瑙佛一尊,琉璃盏夜明珠三颗,翡翠如意臂一对,珊瑚等马雕一 座,天山雪莲一盒,流云琥珀锦各十匹,殿外候旨——” 大殿上顿时一阵喧哗,文武百官纷纷探头向外看去。 “不愧是界凌院……” “是啊是啊,富可敌国呀……” 不说别的,就那琉璃盏夜明珠的琉璃盏,良工巧匠每成一盏,便需烧光整座料山的木头,更别提上面的夜明珠;还有珊瑚等马雕, 用珊瑚做雕本就困难异常,何况还得将整块珊瑚堆打磨成骏马鬃毛般的光滑,且必须与血统纯正的碧血马等身…… 这…… 凌绝袖这下更是呆若木鸡了,脸上虽云淡风轻,可耳朵却似已出现幻听。 明明自己备的寿礼只有那尊玛瑙佛,现在哪儿来的那么多希罕玩意儿?! 寿礼应宣上殿后,众人都不由倒吸一口气,继而交口称赞。 料是谁也没想到界凌院竟豪富至此,将每枚都需倾尽西域一国之力才能得到的夜明珠在太后寿典上出手即是三颗。 再看那明珠在被掀掉丝绒红布后,连白天都如此光彩夺目便知是极品暹罗珠,相形之下,那尊金身玛瑙佛就成了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 “傻人,开口。”扯扯她的袖子,触到她汗湿的手掌。 凌绝袖一听这话,虽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但也只能顺水推舟连忙向太后作揖:“太后对界凌院恩重如山,绝袖无以为报,不 知今日绝袖与内人这点薄礼是否合太后心意?” 说到内人二字,她不由一顿,这才算清醒过来。 沂儿,原来是沂儿。 她又把这茬儿给忘了,即忘了翎绮沂是郡主,也忘了她是九王的掌上明珠。 料想这天下,能出手如此阔绰的,当只有九王府了,界凌院虽权倾天下重兵在握,却从不敛财,府里开销用度几乎全是太后在暗地 支持,而九王主管江南盐粮务,只有他,才能称得上富可敌国。 笨,笨死了,她暗骂自己驽钝的同时也惦念起翎绮沂的好:亏得她还没忘捎上那尊被遗留在书房的玛瑙佛。 “好好好,哈哈……”老寿星笑逐颜开地接过宫人呈上的礼单:“想不到你夫妻二人对哀家厚谢如此,平日里还真是没白疼啊。” 她喜,喜的倒不是这一份厚礼,而是那二人夫唱妇随的和睦。 但不等她收敛笑意,融融氛围便被一个旱天雷打破,原本喜气盈屋的大殿之上顿时吹出股寒风来。 “本相斗胆问一句,”王汐本就视凌绝袖为眼中钉,如今这送上门的把柄,正好给了他开口的机会:“凌大人是攒了多少年俸禄才 为太后供上如此丰厚寿礼的?” 时间像在那一刻凝结般,每个人的存在都突兀地多余,朝野众臣恨不能立刻遁地飞天,躲过这党羽之争口舌之祸——王汐乃一品大 员,谁也得罪不起;凌绝袖身后又是界凌院,依老院首以往作为,这一句话不顺耳,无论是谁都存在有头睡觉无头起床的可能。 可凌绝袖根本不晓得自己原来也是领朝廷俸禄的,就更别提让她说出俸禄的多少了,王汐将这一军,明明是朝她新任院首且不问朝 政而来,剑锋所向,便是她给人留下的软弱印象和仅恃裙带方能身居高位的视场。 王汐万没想到,其实这条裙带原就系在太后身上,此举,断是不能撼动凌绝袖那呆子半分却已开罪老寿星。 只见太后的脸簌地变了色,连浓浓的熏香雾气,也无法遮挡她的不快,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却有人先她一步为凌绝袖解围。 “王大人,能容本郡说句话么?” 淡淡笑了笑,翎绮沂缓迈一步至凌绝袖身前,脸上是已为人妻的谦卑,笑意里却是当朝郡主的高傲。众人的目光顿时由王汐身上转 移,落到她身上,也同时为她言语中气势所震慑,诺大殿堂中登时鸦雀无声。她要开口,还有谁敢说个不字,就连九王,都沉下心来细 细听她的后句。 “郡马日前因老院首失踪一事终日劳累,本郡不忍见她再为寿礼操心便擅作主张将家父为本郡陪嫁之珍品悉数献上,”说着说着, 她的眼里竟透出几许不屑,话到最后,甚至已有肃杀之气:“是以此些寿礼,多为先王所赐,与郡马俸禄毫无瓜葛。” 她辩解的并不单单是所呈寿礼何来,更重要的是阐明那些寿礼所代表的重大权势——界凌院的兵权,九王府的财势,先皇的偏袒和 凌绝袖如今的身份都在她简短的回答中不着痕迹地被带出,让人不禁对自身地位重新估计。 王汐听这话,先是一愣,但毕竟为官多年经验丰富,很快就从尴尬气氛中回魂:“原来如此,那下官适才实在误会郡马爷了,还望 郡主郡马海涵。” 翎绮沂又是嫣然一笑,退回凌绝袖身后,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在轻轻挽住凌绝袖的同时顺手掏出帕子为凌绝袖擦去颚下的汗珠,在 外人眼里又恢复到小女儿之姿,仿佛刚那一席话是出自他人之口:“不妨事,怪只怪绮沂没有说明,劳左相大人操心了。” 王汐眼见翎绮沂美貌才智卓然于世,自己却不能拥有半分,更是妒火中烧,恨得俊朗模样几近狰狞,心中原本还顾虑着左右的念想 灼灼烧得他呼吸都困难起来。 - - - 好容易从热闹的寿筵上暂时逃出,凌绝袖长长吸了口气,任由翎绮沂摘下她的官帽为她按摩醒酒,被人在席上灌了个晕晕乎乎后她 只想赶紧回家。 “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人家一个个劝酒你就一个个喝,哪儿来你那么傻的人啊,再这样下去那些大人们还当你千杯不倒,下回再 有个大小筵席,你还不得爬着回府?”翎绮沂扶凌绝袖坐到长廊靠椅上,边揉着她的太阳穴,边数落她的不是。 “我也不想啊,可他们日里说好了的,凡朝官,一律不许推酒,谁推了,就是对太后不敬,连太后都应了,你让我怎么好意思不喝 啊。” 凌绝袖每每进宫,必定是因各类庆典而不得不代表界凌院露面,这平日在院里待着也就没人发现她这块宝贝,可一旦出了院门,她 决计免不了被这个公主,那个小姐青睐,于是各位大人也闻风而动,势必以灌倒她看其出丑以最终目标,却不知酒劲在凌绝袖身上只有 前三杯起作用,往后的都会被她用内功化去。 但今日寿筵用酒乃出自云南界内,一般人顶多喝两杯,酒量好的也最多五六杯就得倒下,对凌绝袖这不善饮酒人,三杯酒力残留, 能这样就很不错了。 待过了半个时辰,寿筵临近终了时,翎绮沂拉起凌绝袖,替她理理鬓角:“那剩下的酒,我替你挡。” 寿筵结束时,朝官们必须在场,而此时,恰恰是灌酒灌得最凶猛的时候,就连已醉倒的人,都要被喊起来继续这一轮“最惨烈的战 争”。 石破 总算相安无事拜完寿,迈出宫门,凌绝袖不禁埋怨起九王来,她原以为这大殿之上会有人对自己明枪暗箭地出手,没想只是些口舌 之争,玩心大败的她,在酒劲下悻悻跨上了王府的暖辕,扶翎绮沂坐好后便把头靠在她腿间,肆无忌惮地补起眠来,毫不理会车内还有 随后上来的关从。 翎绮沂像对待猫儿似的边抚着凌绝袖熟睡的脸庞,边和关从话家常,不时提醒关从压低声音,免得惊醒凌绝袖的美梦。 递杯热茶给关从,回手时她顺便轻捏了下凌绝袖的耳朵,引得那人很不情愿的一个翻身,将脸埋进了她的胸腹间,继续睡。 关从颔首,接过茶杯:“眼见郡主与郡马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王爷这下就能放心了。” 车行十几里地后,进入了鹿儿林,浓浓的枫树香熙熙攘攘进入车内,露水混着禾草味,让人不由迷醉起来。 “这呆子跟谁不是举案齐眉啊。”从没遇到过有人脾气好成这样的, 难怪界凌院上下谁都敢调笑于她,就连谢儿这样的贴身丫鬟 都不见得有多规矩。 “王爷是怕郡马在界凌院待久了……不……不谙人事,欺负郡主。” 什么不谙人事,其实九王担心的是凌绝袖不谙房事——界凌院有非常良好的家风,旗下弟子没有一个逛花街柳巷,不娶不嫁的长老 大有人在,且凌绝袖在珞尹山过了多年神仙日子,老院首在大婚前又突然失踪,综合以上种种,你让王爷怎么能不担心。 “你说她呀?她连只受伤的狗儿都要抱在怀里心疼半天,儿时是这样,如今大了,性子也丝毫没变,你就让父亲放心好了。”那只 小黄狗现还在王府里养着呢,就等她有天闲了拜访王府的时候再去探探。 也不知这擅忘的家伙还能不能记得它。 “咳,咳,王爷其实是担心……” 没等关从说完,翎绮沂就摆了个禁言的手势:“哪儿来的火药味。” 仔细一闻,浓浓的硫磺味便窜进鼻子。 “绝袖,似有埋伏。”翎绮沂掀开帘子查看四周,小声唤了句,却不去理凌绝袖的反应。 都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轻重,此时若是大吵大嚷,扰了凌绝袖清梦不说,还很可能让她做出过激举动。 凌绝袖本也闻见了那硫磺味,但只以为是车中炭火炉子里不良料材烧出的味道,便不去注意,待她回过神来,再被翎绮沂那么一提 醒,心中就有了三分明白。 “石破云开。”话说完,她也已拦腰抱起翎绮沂,使出盈涣之功,坚实的檀木车厢便被她漫溢的真气向四周冲开,转身一个卸力的 蹬腿将关从推出了车侧数十米处:“是我朝水师的云破石开阵。” 她低头看向翎绮沂,目光濯濯,心知大祸难免。 这云破石开阵,本是用在围剿敌船时的阵法,如果小船足够多,能够对敌船形成包围,那么一旦任何一只小船撞上敌船船体,便可 大歼敌舰。如今,这阵法用在陆地上,同样精妙非常,满地火药的情况下,只需有人射出引箭或引镖即可转瞬毁掉这片林子。 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埋伏的人,阻止引子出现。 留下翎绮沂作陪实属无奈,她需要她的天目心法,且即使现在推开她,也未必能脱离大阵的杀伤范围。 翎绮沂安然卧在凌绝袖怀里,警惕却不放松半分,这杀阵她早有耳闻,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即便身着黑银锦也无法抵挡强大的 火药杀伤,更何况凌绝袖此时是在用身体保护她,大阵引爆的结果,不堪设想。 施开天目心法,方圆一里范围内的情况都被她看了个真真切切,只是这夜太黑,不大分得请人与树:“东南二人,东北六人,其他 ……” 她话音刚落,就见几道蓝线闪过,随不间断规律的痛喊,两方向上的埋伏已被啸冰刺激射出毒液铲除,而凌绝袖犀利的目光并没有 从她身上转移半寸,直看得翎绮沂羞红了脸,挣扎着要避开这灼热的保护,却听那人一字一顿道:“别动,我答应九王保你周全,你若 不能全身而退,我势必以死谢罪。” 一听这话,翎绮沂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头脑中顿时纷乱无比,不知该如何面对凌绝袖,而天目心法最忌讳的就是运功过程中分心, 适才寿筵上替凌绝袖挡掉的酒此时也像烈火般烧起她的胃,这口倒插气咽下去,一股子浓浓的腥味便翻了上来,血从紧闭的唇间被逼回 ,又从鼻间流出,人也渐渐失去了意识。 “沂儿!”平常一句话而已,她怎会因此乱了心思!早知就不告诉她了! 管不了那么多,凌绝袖眼见翎绮沂面呈走火入魔之相,连忙飞身而起将珞尹老鬼的绝学攀云术用到极至,只求能在埋伏者还没射出 引箭之前带翎绮沂冲出大阵。 但等她在第一个借力的枝头落稳,她便知道自己错了——这阵布得阴狠,根本不会给人留下活路,火药线甚至延伸到了树枝上,虽 是薄薄一层,但启爆后的杀伤圈极大。 急急落地,发现自己正处于林丛密集处,阵阵爆炸声传到,轰然断开的大树山似的朝她倾了下来,只手挥掌朝树干拍去,掌间奇毒 将那树化了灰,可火舌却愈近眼前。 “完。” 凌绝袖心知自己难逃一死,低低说了句。 说完,她提起真气萦绕周身,将翎绮沂死死护在身下,不让她移动丝毫。 若在这真气耗完之前火药爆尽,纵使自己不能成活,沂儿还会有救,但若此时自己飞身而去,即便被炸得遍体鳞伤却是能活下来, 而沂儿则必死无疑。 猛烈的爆破已来到了她的身前,真气抵御范围之外的地方,被炸飞的杂草噗噗撞上树干,焰色近朱,翻腾着草灰与木灰的热气源源 不断地欺近。 烈火中,凌绝袖第一次仔细端详起翎绮沂秀丽却苍白的脸,这才发现,她,是那么美好。 指尖顺着她樱桃般的唇瓣滑下,顺着自己的心意吻上去:“沂儿,我得害你守寡了。” 这吻,就算是道歉吧。 愿你连我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耳边隆隆巨响不断,四周温度急剧上升,浓烟已熏得她快睁不开眼。 体内真气慢慢流失,身边爆炸却愈加猛烈,就在心念渐渐混沌时一阵剧痛又将她拉回现实,几块被炸飞的大石接连砸到了她手上, 腿上,头上。 血顺着光洁的额头流下,掩去了停滞在翎绮沂脸上的视线。 真气终有耗完的一刻…… 盲听袭来,那爆炸声便远去了,眼前从适才的血红,化为漆黑,身上的痛也不再明显,她本还想对翎绮沂说些什么,却已无力开口 。 毒血 痛,好痛…… 以为自己已经睁开了眼睛,但依旧漆黑。 是夜吗?还是地府? 想自己杀了那么多人,该是地府吧。 这手还是自己的么? 如果是,为何它抬不起来? 如果不是,那为何它在痛? 沂儿在哪儿?她没跟着来吧? “绝袖!”几线火光划过,凌绝袖的眼前突然亮了起来,可眼见那豆大的星点,一切像是又回到了那场爆炸中,她的耳边瞬间又传 来了爆炸巨响,四肢仿佛又陷入熊熊烈火中。 痛竟是一模一样的,脑海里,大石砸来,第一块,第二块…… 沂儿,真是对不住你…… 黑色大幕又将她的视线严严包裹起来,可因为把该说的,该做的都做了,她想,自己终归是了无遗憾了吧。 只是在地府说的话,能托梦给她么? 要有邮差才好。 阖着眼,凌绝袖想着想着只觉又一阵天旋地转,大量鲜血从口腔鼻腔中喷出,整个人又昏死过去。 翎绮沂束手无策地看着凌绝袖的一举一动,恨死了自己的无能为力——碰,碰不得,喊,听不见。 按道理,若是凌绝袖在明日日落之前,也就是在昏迷五日之后再不能恢复意识的话,她……会死的啊! 神尼即是神医,翎绮沂从她那儿学来的本领,也包括了医术,下山几年来,她治病救人无数,可她万没想到,有一天要面对的伤者 ,竟是自己暗地倾心四年的凌绝袖。 爱她呀,爱了她那么久,怎么能让她因为自己而死去。 回想四日前那场浩劫,她的心在无数次努力舒缓后又揪紧了起来。 当她在浓浓夜色下睁眼刹那,浑身是血却还将自己严严护在身下的凌绝袖已几近断气,她的身上,除了鲜血流淌的地方,其余均被 烈焰灼伤,若不是有血覆盖了她的脸,翎绮沂真怕自己当时会认不出她来。 而此时,血,又从她背上的白布中透了出来,就连后颈上的伤口都由于她的努力移动而再次变得狰狞,肩上腰上和腿上被烧焦的皮 肤已被除去,露出大片鲜红的肌理,渗出带剧毒的□。 她整个后身,已找不到巴掌大的一块完整皮肤,若不是翎绮沂自幼服食神尼调配的金萝灵丹,能解去这剧毒,怕这一刻能为凌绝袖 医治的天下便只有珞尹老鬼了。 现在这屋子,除了她没有人敢接近,只要让这房中毒气稍微沾身,普通人必死无疑。 “绝袖……”四天来,好不容易间断了的泪水再次溢出眼眶:“绝……” 将油灯拉近了些,翎绮沂执起她的手腕,再次将源源真气送入她体内,而自己也因为耗损过大而虚汗淋漓。 她想对她说话,她想唤醒她,她想告诉她如果她一味贪睡再不醒来就会丧命,可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嗓子已经哭哑了,心也已经 痛麻了,她现在只能这样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其它的话,都离她远去了。 脑子里唯有的念想,便是“醒来”;最想看到的景象,就是那双犀利的眼睛睁开;最希望听见的话,即是她轻唤的那声沂儿。 那傻人,竟是临了都只想着保护自己么?只为那句对王父的保证?还是她也曾让自己占过心绪…… 不管了,不管了,若是她能醒来,自己就是守一辈子活寡又有什么关系,能那样看着活生生的她,不就已经是件很幸福的事了么。 - - - 凌绝袖命不该绝,终于在翎绮沂朦胧的泪眼里,看见了昏迷四日后的阳光。 浑身剧痛像是要撕裂她般寸步不让,这一时,醒来竟比昏迷还要痛苦万分,可看见翎绮沂那双哭得几近黯哑的眸子,她又很庆幸自 己能醒来,至少,这世上除了襟儿谢儿之外,还有个不盼自己死的。 但她是如何能近了自己身的?这身剧毒…… 罢罢,这些事情,不说也罢,现在还不是往顾这些的时候。 既然能醒,那就说明还得该怎么活怎么活。 听那脚步声,是沂儿回来了吧,院里没人会用那种莲花碎步走路。 “再多睡一会儿吧,瞪着个大眼看床顶,算什么事儿。” 翎绮沂满脸疲倦地推门进来,就见那傻人,虽是趴着,却努力地去看床顶,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她那身毒,即是害人的玩意儿,又是保命的东西,清醒还不到一个时辰,元气就已恢复许多,使得翎绮沂原本悬着的心渐渐放下。 擦掉额角的汗水,在床边坐下,刚想为她掀开薄被换药就被她无力的右手抓住了手腕:“做什么?!” 那话里,分明有着身为界凌院首不该有的虚弱,但啸冰刺正正顶在翎绮沂的脉门关,再一分,就会要了她的命。 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翎绮沂随她这声低喝,也愣住了:换药而已,怎么就得罪这阎王了。 一手扯开她的紧握,一手依旧执着地去拉那被单。 无奈床上之人虽有了说话的力气,身上却还是疲软,终是敌不过她看似轻柔,暗地却蕴着内力的坚持。 “换药,被子都被你的血浸湿了,你难不成还想再死一回?”薄被斑驳成什么样子自不必说,就连龙盘床上的金丝莲心褥都已被血 汗浸入,沉沉的样子,像是能挤出水来。 亏了她还能正色如常,换做别人,这一刻,怕是痛喊连天也不为过,特别是如此大范围的灼伤,其疼痛更是无法估量——那些灼伤 都太吓人,不但烤焦了皮肤,甚至烧坏了皮下的肉,待挖去那些腐坏,白骨也就跃然于目了。 此等暴力之伤,在医书上被称为天伤,无法靠气血重补还原,只能静静养着,过一夏,若能从伤口四周长出新肉,就算好了;如若 不能,那便只能长久这样溃烂下去。 但愿那身毒能起些作用,续回原本肌理。 心里默默想着,翎绮沂一边小心握上凌绝袖肩头,想扶她翻身,但手刚一使劲,便见她脸色簌然惨白,两腮肌肉紧紧绷起,呻吟声 无法从闭合的口中传出,就只能从鼻腔逃走。 连忙放手,只见原先贴着她掌心的那块无损的皮肤已脱离了其应所在,皱皱重叠在一处,随她掌心的离开,残皮也跟着□滑下来。 “我去打水!你别动!记住,不能动!”她若一动,搞不好全身的皮肤都得被活生生撕掉。 翎绮沂颤抖的手连门都打不开,指尖还是她温热粘稠的毒液,脉门关上留着啸冰刺划过的痕迹,但心痛却远胜了这些。 泪水不争气,落下,恨意不屈从,升起。 攥紧拳头,杀气刹时冲破禁锢。 折断 “嫂子,袖哥哥今日如何?还在发热?” 凌绝襟虽练的也是界凌院家传的武功,但她没有习练啸冰刺,所以并不会像凌绝袖那样周身是毒。 凌绝袖昏迷那几日,她进不了翎绮沂的卧房,只空急得寝食难安,得知凌绝袖脱离危险后,方才想起这些日凌绝袖的伤,都是翎绮 沂在照料着,她虽嘴上没提起凌绝袖女儿身的事,可心里还是没着没落。 这要传出去,便是灭门之灾,有可谓人心隔肚皮,这个中厉害,小妮子还是清楚的。 凌绝襟撇眼朝翎绮沂看去,就见那露在粉青袖口外的手腕,现在就剩了一把骨头,仿似稍微碰碰,就会碎掉的白瓷锁相臂。 只听翎绮沂轻轻叹了口气,原本面对小姑子时温婉的眸光,逐渐淡化,到最后只剩了悲戚。 “恩……且她的腿好像废了。” 呆望着茶杯,翎绮沂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会这样波澜不惊地说出这样的话儿来,香葱白指抚过杯口,一汪清澈茶汤里,又是凌绝袖苍 白的面容。 若光是发热,她倒有法子给退了,可这是天伤,若强用药力去压,怕会弄巧反拙。 昨日替她擦身,看她纵是被高烧折腾得虚汗满身意识模糊,上身不住抽搐,可那双腿却纹丝不动,翎绮沂心中便已明白了八分,再 伸手去握她的脚踝,竟是僵硬得像根木棒,环绕之处,凹陷不再弹起,其间的筋骨,真真是散了。 “什么!”凌绝襟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眼里都快喷出火来,哪儿还管的上什么礼仪,一把扣住她的肩:“你说袖哥哥的腿废了!” 这怎么可能!她是被老鬼万里挑一选出的奇轻身子,儿时被老鬼将腿骨折成三截也仅一月就恢复了,现在怎么可能被这些石子给砸坏! ? “我立马派人去把老鬼找来!有他在,袖哥哥一定能好起来!”说完,凌绝襟旋身而去,空荡荡的厅堂里,只剩翎绮沂孤零零地坐 在高位上。 “可……”可论医术,珞尹老鬼是不及东海神尼的。 现在连她都医治不了凌绝袖的伤,即使老鬼来了,也于事无补。 该回去给那傻人换药了,也不知她现下如何。 - - - 沂儿…… 刚走到房门口就听里面有含糊轻唤传出来,翎绮沂心知她又烧糊涂了,赶紧推门而入。 “绝袖!” 眼前光景着实将翎绮沂吓得不轻,登时就慌了心神,没了主意。 床边的桌子不知为什么断了一支腿,其余两只因为无法平衡桌子的重量,遂随桌面倒在一边。 凌绝袖此刻正蜷着身子躺在冰凉的地上半冥着眼喘气,唇下又是血泡又是咬伤,血液混着毒液在她身后的青石板间拖了长长一溻, 但她身侧的地方,却无半点水痕,高热烧得她满脸通红,她身上原本束着伤口的白布在汗水中松松滑开了去,露出骨瘦如柴的上身,细 长的双腿古怪地曲着,透过蜡黄皮肤,还能看见其下力筋的隐动。 沂儿…… 她又唤一声。 那沂字还好,话到儿字时,她已抖成一片,舌头被抽搐中的下颚带着牙齿咬住,满口鲜血不住外溢。 翎绮沂赶紧跨步上前,死死按住她的下颚骨,并将自己的手指放进她嘴里去,以防她咬断舌头。可凌绝袖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清 醒半分,嘴里拌着血吐出她的名字,眼睛始终黯淡失神地望着离她最近的地板。 烫! 近身的高热烫得翎绮沂几个哆嗦,靠着凌绝袖的前身,像是被火在吞噬般灼热,只有置于她口中的手指被含咬得冰凉彻骨,这里外 的偏差,竟是冰窖与火炉一样。 “绝袖,你放松些,我这就扶你上床。” 提气抽手,翎绮沂牢牢锁住凌绝袖的胯骨与左肩,将她轻放到床褥之中,从床头取过冰释丸就往凌绝袖嘴里塞,好半天折腾下来, 终于又让她昏昏睡了过去。 替趴睡着的凌绝袖擦去浑身冷汗,翎绮沂也顾不上换掉身上的血衣便匆匆走向廊外:“来人,拿两床新被褥来。” 廊外,已是凌绝袖身上毒气不可及之处,下人们个个都打着转守在这一方小小的草坪上,就等她有什么需要,也好立刻送上。 望着这些忠心的奴仆,翎绮沂突然发现自己刚入府时受的冷眼,并非平白,因为几日下来,这些下人们每一个都是如此在为院首着 急,就连厨子都夜不闭目地等着她的传唤。 现在,她一句话落地,居然有十几个仆人抢着去后房置备。 “少奶奶,六少爷……”管家见她来了,急急从人群中挤出来,也不畏惧她身上沾着的毒血,凑前问道,眉间透着长者的慈爱,又 有着奴仆的恭顺,相比她初初进府时的冷漠,何止万千之遥。 翎绮沂勉强挤了个笑容,随手褪去罩纱,并示意下人不要拾起:“管家放心,有我在,她一定会挺过来的,这罩纱,你让人就地烧 了,上面是绝袖的血,万万碰不得。” “是,少奶奶。” 轻吻 翎绮沂搬着新被褥再回到房中时,凌绝袖仍在沉睡,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持续了三日的高烧经过刚那般折腾已然退得干干净净。 想必是她奇异的冰寒体质加上从小浸淫的毒药又在起作用,无需谁去控制,自身就能用这种形式释放那时受的高热。 伸手绕过凌绝袖胸前扶稳她的肩,翎绮沂稍稍环臂便将那裸着的身子揽在怀中,再一手猛力扯出被压在她身下的潮湿被褥,这苦活 儿的头步就算完成了,可有人似是被打搅了睡眠,那脑袋很自然撇了撇便贴进了她的胸前,隔着中衣和锦服,在那儿不住地磨蹭,无奈 朝怀中人笑了笑,翎绮沂又将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惟恐再从她身上撕下些什么来。 “真是,那么大的人了,还稚儿一样。” 摊开新的被褥,翎绮沂正要铺上,便见那被褥上俨然绣的是鸳鸯荷花图,不由很不适时地羞红了脸——鸳鸯荷花图,取偏音即是鸳 鸯合欢图,通常只在洞房花烛夜用。 这些下人们,倒还真是忙昏了。 翎绮沂悻悻摇摇头,嘴角却忍不住漾起了微笑,连日来的疲倦都在这带着红晕的笑中被扫了去。 换一床吧,她看向茶桌,这才发现两床竟是一模一样的。 叹气。 好容易换好被褥,翎绮沂轻撑着凌绝袖趴下,为她拉上薄衿,正要抽手回身,却不经意触到了凌绝袖胸前那一点小小的柔软,惹来 凌绝袖几声不满的低喃,但沾了枕头的她,便像得了什么大便宜般死死抱住身下厚厚的褥子,再次沉沉睡去,只留翎绮沂站在床前,望 着自己的左手。 女子么? 翎绮沂一如四年前那样问自己。 问完便笑着叹了口气。 女子多好。 想起这身衣服已是脏污不堪,翎绮沂便在房中橱柜里随意取了身便衣换了,谁想那干燥清爽的感觉一贴背,连日来积蓄的乏意便通 通涌了上来,四肢顿时酸软得一点气力也无,只想赶紧着床睡会儿。 可这间屋子素来是她和凌绝袖的卧房,虽说凌绝袖从未曾在清醒时在那龙盘床上躺过,但她终究是无处着窝了,刚转身打算去书房 ,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了回来。 “夫妻同寝,莫不是正理?”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偷偷瞥了眼那张大床和那床上之人。 喜床本就是又宽又长的,更何况这张是御赐的龙蟠床,莫说并排睡下两人,就是四人也不在话下。 再言之,她倘睡了书房,这半道上凌绝袖若是醒了或是又出什么状况,谁来照顾她? 想着想着,这同寝的理由便越来越多,反若不同寝便要遭天谴一样。 也罢也罢,都是女子,有何磨不开的。 翎绮沂主意打定,便动手将褥子向床内拉了拉,凌绝袖自然也随那褥子一起靠进了床的内墙侧,却依旧死死抱着褥子,光裸着的身 子在移动中从衿被内露出大半也浑然不觉。 “真是只睡虫。”翎绮沂躺下后在凌绝袖耳边淡淡嗔了声,完全忘了是自己的那颗冰释丸让她沉睡至此的。 可这睡虫的样貌,竟与儿时大不同了呢。 翎绮沂的手缓缓滑过那苍白的额角,顺着那儿的纹理划下,为她抚去了沾在眉尾的一点点血迹。 打小,她的皮肤就是自己见过的人中最好的,不像自己白瓷般釉细胚滑,却是青梅子酒似的质清色明,两人分属世家贵族一代代精 心培养出的两种典型;那眉,十足像只翱翔万里碧空的雄鹰,而那仿似由刻刀削出的鼻梁,便是皇城外的巍峨山峰;唇……望着凌绝袖 的唇,翎绮沂不由一怔,隐约想起那火海中唇间冰凉的触觉。 是吻吗? 如果是吻,是她的吻吗? 翎绮沂侧着身子看凌绝袖难得的安稳睡容,青葱指抚过她的唇,也抚过唇下的伤痕。 她想验证一下,那个是不是吻,若是,是谁的。 唇欺上去,轻轻一碰便离开了那醉人的感觉,原因只在凌绝袖的睡姿并非是个接吻的好姿势。 按住狂跳的心,翎绮沂松了口气,面上竟一时灿若二月里桃花。 这样冰凉的…… 还能不是她么? 原来她也是这样吻过自己的,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现在一报还一报,总算是扯平了。 按着凌绝袖的被衿一角,翎绮沂渐渐稳下了心神,终究抵挡不住困意的她,这才算是睡上了八日来第一个安稳觉。 猫儿 在皎洁月光中醒来,凌绝袖仍觉满身疼痛,但已经不是那种灼烧的痛感。 看这满墙的碎银啊,呵呵,那夜,下地狱时,也是这样的月光。 一个姿势睡久了不免难受,脖子的酸疼让她觉得比身上的疼痛还要让人无法忍耐,于是她努力地想把头由面向墙壁调转向外。 可她的双臂始终无力,即使稍稍撑起一些,却又被身上撕裂般的痛苦征服,几次下来,她直被累得气喘吁吁。 就当她准备放弃时,身边咫尺处响起了温柔的声音。 “要翻身吗?” 那声音太近了,近得让她立刻起了防备心,啸冰刺在夜色中幽幽散出蓝光,像是催魂小鬼的令箭。 “沂儿,你怎么会在这儿。”并不是询问,而是责备,是冷彻心扉的阴森,话语的尾音被她处理得很好,生生压下去的声调摒除了 所有其他可能。 所幸,她周身疼得几近麻木,因而并不知道自己是□的,否则,此刻就该是他番景象了。 “我帮你。”那声音的主人却毫不畏惧地伸过手来,从她的颈下滑过,轻轻捧了她的下巴,稍抬臂,她的脸便被掰向了反方向。 “沂儿,我问的是你不在屋里待着,跑书房来做什么?” 凌绝袖一脸界凌院首的威严,眯起的眼牵动着耳眉,连额线都提了上去。 书房? 翎绮沂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没来由的责备是怎么回事,待她发现原来是那人早已睡昏,全无了这几日的印象时才掩嘴嘻笑出来:“夫 君,这是你我卧房,你不让我睡这儿,还要把我差哪儿去?” 听这话,凌绝袖立刻挑起犀利的目光端详室内。 书房没有茶桌,没有大柜,更没有这攀龙附凤的床;这里没有书柜,没有书桌,更没有那轩景窗。 如此说来,这儿真的是内室了,借着月光,她更是看到了翎绮沂身上盖着的鸳鸯荷花被。 “我怎么会在这儿。” 自知理亏,凌绝袖的口气不由软了几分 “那夫君倒是认为除了妾身,府里还有谁能接近得了您的伤体呢?” 后面这句,听不清倒也罢了,这一听明白,凌绝袖竟不由浑身打起了冷颤,伤! 疼痛周身,那便是伤口遍布周身,由她来诊治,那不就一切都完了! 本想在书房寝个几年,到时一个名头休了她完事的,这下怕是必须冒着犯上的大罪斩草除根了。 凌绝袖定定去看她的眼睛,希望从里面看出点希望来,但那希望太渺茫,于是从她眼里什么都没看出来,就见了一汪纯纯的笑意: “既然已知道嫁了一女子,你今后是何打算。”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抖,□在空气中的皮肤簌地发冷,复杂情绪在她脸上一闪而过, 剩下的依旧是冰凉质问。 翎绮沂也不理她,只是拉起落在她腰际的薄衿,轻轻覆在她肩上,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般保持了笑意,继而起身去拨弄那炭火炉子 ,直到炭火炎炎地将屋里又烧得暖和起来才又回床躺下。 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失去皮肤保护肌肉,翎绮沂慢慢抚着凌绝袖作势撑起的手肘,掌心似有似无的力道轻松就让她舍弃了这个防御 的姿势,重新恢复到原本搂着褥子的状态:“你可还记得幼时与我在王府居住的那一年。”翎绮沂舔了舔有些干燥的下唇,异样的华光 顿时从她淡定的神情中散发出来,看得凌绝袖也怔了,只听她柔柔道:“即是你忘了也无妨,我记得很清楚。” “那年,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日子,因为有你的陪伴,我才知道了习武读书外的许多趣子。从春日里折梅节,夏日里乞巧 节到秋日里中秋节,冬日里腊八日,你带我去逛过的庙会,行过的大街,钻过的小巷和踏过的群山,我这四年来一刻不曾忘记。你拾来 的那只小黄狗,还记得吗?你唤它逐鹿的,现就在王府里好好养着呢,只因爹执意不肯让我将它当作陪嫁,并答应要好好照顾它,我这 才舍了它入院来。还有,那时我顽皮,总爱在你脸上涂猫,涂王八,你也从未生过我的气。” 说完,翎绮沂长长吸了口气,还是那样 笑意盈盈地将头舒服地靠在臂弯里,让唇稍高于凌绝袖的下颚。 好孩子听故事的时候都会很专心,听得入神时,更是不免提几个问题,凌绝袖也不例外。 “那年你就知道了?” “是。” “怎么知道的?” “趁你睡着时给你画花猫脸那会儿,不知怎么就知道了。” “那你还嫁给我?” “因为我除了嫁你找不到别人可嫁了。” “这是什么话说的?” “实话实说的。” 凌绝袖沉默了,心知她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她所说的某些个场景,能与自己记忆中那些个模糊的印象重合,且她看她的眸子太清澈,并不是一个说谎者能够伪装出的。 “那你为什么嫁给我?” 嗯?这傻子怎么又问这个。 不过…… 呵……真是个乖孩子呢,那么容易中计。 这几年在神尼处习武间隙真是没白揣摩她的性子,这连续的长句一出口,她便真的像听故事般认真地听了起来,竟丝毫没察觉自己 嘴里那些话,一半是真的,是记忆中留下的;一半则是虚构的,是梦中才有的。 “因为我喜欢你。” 老天爷在四年前给过她一回机会,那时,她还没觉悟到自己该说;大婚夜,该说的时候又没机会说;适才逗她取乐,一时不想说; 那现在,就说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哦……那你不会往外透吧?” “喜欢你,又怎么会做伤害你的事呢?” “这样……” 但这喜欢是什么心情呢?凌绝袖未曾想过,现下想了也想不通,于是就干脆放一边不去想了。 她困了,心头大石不期然着地,翎绮沂那只手又有节奏地在她腰侧轻拍着,睡意就更胜了些——既然她不介意,也已经把这秘密藏 了那么多年,那就这样吧,姑且这样,等有一日身上清爽些再去跟她掰和那“喜欢”是个什么意思。 反正终是不用杀人,不用害人了。 她最不想伤害的,就是她,谁让她是自己用命换回来的人呢。 剧痛又翻滚而来,咬紧牙关,凌绝袖不让自己呻吟出声,可神智却巨石落水般越沉越深,脊背上的□开始不住往外渗,直到翎绮沂 将为她擦拭的毛巾换了一遍又一遍后才总算止住。 沾喜 仗着奇异体质和翎绮沂的精心照顾,凌绝袖在大年初一到来时,踏上了屋门外的青石阶,只是这踏字并不副实,她仍需要有翎绮沂 在身边搀扶着才能勉强走动,双腿的无力是无法掩盖的事实,至今她也没能完全摆脱了这份酸麻。 “六少爷,六少奶奶,早膳已经预好了,您是在房中用呢?还是和几位少爷小姐一起用呢?”老管家见凌绝袖出得房门来,甚是高 兴,颠颠从前廊一溜小跑到她面前,边打量她消瘦的身子边禀着事。 从小,凌绝袖就是个极招人疼的主,非但老院首独宠她一个,就连院里的下人们都喜欢与她玩在一处,她这些日在房中养伤,下人 们都已把唯一联系着她的翎绮沂给琢磨了个透,今天两碗银耳莲子羹,明天一碟桂花菱粉糕地贿赂着成日笑盈盈的六少奶奶,只求她能 多说些关于凌绝袖的近况。有回,翎绮沂使坏,谎报说凌绝袖又开始高热不退,这下可真忙坏了那些忠心耿耿的下人们,膳房里的厨子 甚至还为这开了个不大不小的会,力求做出最能让凌绝袖下口的东西,等次日翎绮沂都快忘了这谎时,只见人抬了四十八品甜,四十八 品咸,一十二品酸,一十二品淡满满十张八仙桌的吃食送至房门口,害得凌绝袖也得在屋内假惺惺地咳嗽呻吟,为她避祸。 “今日起身就是为了和大家吃顿团圆早饭的,你下去吩咐声,让他们准备一下,吃完早饭全院一起上九宫山去沾喜,是界凌院的人 就都得去,院里沂儿会让王府的人来守,晚上我和沂儿在衢河府包了几支画舫,咱到初三为止都醉生梦死去。” 凌绝袖身上的烧伤没等夏天就已好了个七七八八,但身子尚未完全恢复,话说得长些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得老管家心里着急又 不知该怎么办,只有朝翎绮沂望。 “她没事的,就是有些气短而已。” 翎绮沂扶着凌绝袖,着一身粉青色麒麟锦,眯起的眼睛里闪闪亮亮透的明明是些坏水,相比,在她臂中栖着的凌绝袖就明净多了, 黑底紫金边绣着白虎的院首便袍被改瘦又改瘦后架在身上,眸子中纯纯涩涩,跟院里下人们的孩子们看见院中焰火时的表情殊无二致。 “那奴才这就吩咐下去。着各位少爷小姐上厅给您二位参礼。” 老管家说完便急忙退了下去。 界凌院平日里规矩不多,就只这大年初一早上的过堂礼颇为繁琐也最为重要,凌绝袖从小耳濡目染,知道这规矩最好别坏,只得被 翎绮沂半威逼半利诱地扯起来,换了一身让她看起来顺眼的衣服“踏”出屋来。 从随身携带的药瓶中取出一颗定气丹放到凌绝袖口里,翎绮沂环近臂弯中的人,有些好笑地盯着她看,直把她看了个面红耳赤才作 罢:“这才对嘛,院首的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一会儿上厅的时候小姑子还不知要怎么数落我呢。”翎绮沂得意地撑起凌绝袖的肩,一 手置于她腰上,一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让她能更舒服地前行。 这两月被欺负得渐渐长了脾气的凌绝袖被她搀着,双脚似乎只要象征性点地便可,根本无需费什么力气自然有精神跟她叫嚣:“逗 我取乐很好玩是吧?等改日我又能上天入地了看我怎么修整你。” , “修整我?没我你可是得天天晚上用夜壶了。” “修整你跟夜壶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啊……” 小两口沿着蜿蜒长廊一路斗着嘴,一路欣赏松廊的青松,柏廊的翠柏,梅廊的红梅,桃廊的嫣桃,偏偏就是没注意到在那廊边的阶 梯上,不知何时已开满了许多翠黄嫩黄的凤尾兰。 寒寒北风吹来,那凤尾兰凭借着自己柔韧的身子应风舞动起来,黄色五花瓣上附着的花须更是有夺人之姿。 - - - “凌绝衼携内人多罗郯氏及子女二人祝院首院首夫人四季安康。” “凌绝裬携内人李氏及独子祝院首院首夫人四季安康。” …… “凌绝襟祝六哥六嫂四季安康。” “凌绝袍祝六哥六嫂四季安康。 凌家在凌绝袖这代共有嫡生八人,按界凌院规矩,若是兄弟比院首大,则在大礼上称院首衔号,若兄弟比院首小,则需循着家规叫 。这开春过堂的大礼,一是为了把界凌院散在各处的子孙都聚到一起,二是为了重新让个人审视自己的身份,不可数典忘祖,做出对不 起界凌院的事情来。 由于背脊上尚有几块面积较大的伤口未完全愈合,凌绝袖与翎绮沂本应是高坐正座上受礼的形式也改为了站在阶下对行鞠躬礼完事 ,只有三个小辈恭恭敬敬跪了下来,端正地行了磕头礼。 “呵呵,不想络邥都那么大了,长得快赶茶几高了。”凌绝袖慈爱地摸了摸大侄子凌络邥的头,笑对凌家长子凌绝衼:“大哥近来 可好?一年未见,您可是愈发强健了。” 凌绝衼自幼生长在胡地,习练的是传统的胡人硬功夫,与院内任何一个兄弟所习练的心法内功都不同,所以看上去自然显得强壮许 多,其妻多罗郯氏正是域外最负盛名的织坊密师多罗郯酃而丹的女儿,当年凌鹤涧寻访密师为庆世公主织造麒麟锦时便与他订下了凌绝 衼的婚事。 “谢院首关心。为兄自当为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凌绝衼听完凌绝袖的问安倒身就要跪,硬是被翎绮沂伸出空着的手定定扶牢,双膝距地不过半尺却一分也不能再降下。 借着堂上明亮的烛光深深看了眼翎绮沂,感谢她的贴心,凌绝袖继而顺着翎绮沂的腕扶起了凌绝衼:“大哥,你我兄弟情分,何须 如此,再说我有伤在身,若是各位兄长都以您为效,那今日这过堂礼怕就过不了堂了。” “袖哥哥,那我拜的话你和六嫂给不给利是呢?”斋菜的香味和凌绝襟的话语一起飘来,满屋子人顿时哄笑起来,原本严肃的气氛 ,在她这一句女孩儿撒娇的话后被完全扫到了大门外。 - _ _ 九宫山是距离皇城最近的一座高山,山上的九宫寺常年香火不断,每逢大年初一和乞巧节,九宫山上来往的善男信女更是接踵摩肩 ,当然,上山的人并非都是来烧香求神,只缘这山上还产了种名为饮相思的茶叶,这上山一路,便有了许多茶肆茶楼。 逢年初一到山上去沾喜气,也是界凌院长久以来的规矩,只要这年没有大丧大祸,院首就必须要带着全院人上山。 就在众人还在努力登顶时,凌绝襟发现了一个非同小可的问题,于是赶紧扯过管家:“袖哥哥和六嫂哪儿去了?”她们既没有乘轿 ,也没有在人众中,凌绝袖是院首,若她不在,这喜气就谁也不要沾了罢,只寻她去便得撞衰运了。 “六少爷让奴才在您问起时告诉您,她因有伤在身,就不随众了,等午时几位少爷小姐都登了顶再言其他。” 老管家自是有身好功夫在,但这一路上谁的事他都得顾着,不免有些气喘。 “再言其他是个什么名头?她如今坐卧皆不如意,要如何登顶?!”小妮子被凌绝袖的话气得一跺脚,急急施了轻功赶到院众最前 ,找到凌家老幺凌绝袍,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出了喜庆的营列,弄得凌绝袍一头雾水:“七姐,我又闹什么麻烦了么?” “这节骨眼你惹事于我何干,是六哥六嫂不见了。” 凌绝襟一身华袍,衣饰银线素丝柏叶,袖口滚绒兔毛则干脆被她当作了此时擦汗用的玩意儿。 凌绝袍年纪虽比凌绝襟小上两岁,但因常年被一干兄长严教着,自然有几分少年老成的味道,只见他长袖一甩,鼻间发出一声嘲讽 的嗤气,遂不屑地瞥了瞥山顶:“六哥有六嫂照顾着,七姐倒是瞎操什么心。”想那六嫂是何等风华人物,六哥落在她手里,能出了半 点差池?说完,他也不等凌绝襟回应,扯起凌绝襟的衣摆转身便几溜小跑,又插回到了一群兄弟间。 凌绝袖养伤期间,翎绮沂已为界凌院众捧了个囫囵,院中原本应由院首处理的事情,到了她那儿照样能处置得滴水不漏,白天她忙 着给凌绝袖换药按摩,晚上她便将禀事的书函取回房中与凌绝袖一齐商讨院中各部紧要。 节前,院中有许多各个管事无法定夺,凌绝袖又懒得搭理的琐碎事情,都是由她拿的主意。 待界凌院一行人登上山顶进入九宫寺时,凌绝襟才知道了自己这位嫂嫂的可怕。 那趴卧在后殿软榻上端着茶杯气定神闲品着香茶的主儿,不是凌绝袖还是谁?她的锦袍纤尘未沾,与早饭时看起来殊无二致,靴子 搁在扶马阶上也还是那纯粹的黑绒色,头上的翡翠紫云钗端正而规整,气息缓缓面色稍红,分明她根本就无须举步即上得这山来。 这一路,她非但没有吃着苦,反而轻松愉快得紧呢。 见翎绮沂从屏风后端出新茶器来,她便撑起了身子,众人还当她是想去接那茶壶,几个身份高些的下人急忙迎上前去要代劳,谁知 她竟也不管翎绮沂手中正端着的一大盘叮铃当啷玩意儿,伸手便将翎绮沂拉了坐,继而将她颓颓的脑袋往那人腿上一搁,全当心安理得 。 用手背拨开遮挡视线的茶杯,凌绝袖含笑看着这殿里熙熙攘攘的数百院众:“沂儿已置了茶点,大伙儿就暂且在此处歇了,待午后 清静些时再行香礼如何?” 她面带倦色,一看便知是饭后疲。 翎绮沂被她弄得有些尴尬,只得低着头佯装品茶,目光却怎么也不能在茶杯上驻下,终是越过了那瓷白去找膝上那人细毛绒绒的耳 朵。 这儿虽是后殿,却也没能彻底挡去前殿的喧嚣,新年里又是爆竹,又是锣鼓的,直闹得这殿里也严肃不到哪儿去。 要放在往年,必是凌鹤涧高坐主位给各个子女派香的,那气氛虽有些古怪,但多少能显出界凌院应有的地位,而今,凌绝袖上任, 非但连派香这档子事都省了,更是堂而皇之地在这礼佛地纠缠于翎绮沂身上,连斋饭也改了茶点,殿内还置了数张麻雀台子,倒真有了 些家里过节的味道。 “摆着的耍儿把戏是给大伙儿解乏用的,果品一会儿九王会派人送来,若是在这殿上不尽兴,待晚上祈年酒后守夜时分还可再战, 但有一点,”凌绝袖句子说得长了,浑身又是一阵软,想咳又咳不出来,想喘也接不过气,只得攀了翎绮沂的手腕,让她接话:“襟儿 和袍儿只许放爆竹,不许打牌。” 哈哈哈哈…… 众人一听这句再看翎绮沂那假正经的样子,不由大笑了出来,任凌绝襟和凌绝袍大叫着抗议也于事无补。 但笑的同时,众人心里也明倘了一点:从今往后,这院首夫人便名副其实了,若非如此,怎会有人能知道别人说话的下半句? 只是谁也想不到,这由凌绝袖口中道出的主意,其实是翎绮沂循着王府的规矩交代了让说的,她哪会有不清楚的道理。 就在满屋子人各自衔着口食举手斗牌时,九宫寺方丈若空领着几个小和尚从前殿回来了,殿内众人一见这个面容严肃的老和尚立刻 收敛了行为,唯恐自己在佛祖门生面前做出什么违了规矩的事情,从此被流放佛祖庇佑的名单外。 但那老和尚并没有搭理他们这些财气之徒,只遣了小和尚们奉茶自己便只身上了高阶。 “老衲见过院首,夫人,愿院首与夫人四季安康。” 众人一听这话,不由愣了,上至凌家老大,下至膳房帮工都屏住了呼吸——佛家弟子本不应对权势低头,纵是见了皇帝,说不跪便 就有了不跪的理由,但此刻,若非凌绝袖笑着摆手,看那老和尚那半倾下去的样子真真是要把头磕在扶马阶上才算了。 “戊师不必多礼,而今我任了院首,却依旧是您的小辈,您对家父行的那一套就免了罢,只是不知其他九位大师身在何处?” 众人听罢,这才明白,原来,此人便是界凌院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位护院僧之一的戊师。 传闻中,这戊师对奇门遁甲五行之术有极深修为,深得老院首厚爱,只因往年他们议事时都在殿后的住持居处,所以除了凌绝袖自 幼就被内定为下任院首,老院首在处理这些隐蔽事务的时候总扯上她之外,再无他人识得十僧的真面目。 只如今,凌绝袖不往殿后去,只知趴在翎绮沂膝上睡觉,弄得戊师不得不亲自上殿问礼。 “回院首,他们都依您的意思在外寻找老院首踪迹,所以只有我在此恭候尊驾。” 老和尚倒是镇定,大概也是知道界凌院的功夫会产生何种的副作用。但看老院首练啸冰刺时也没有这般忘性,才短短两月的事情, 竟已被她忘了个一干二净。 听出老和尚言语里的无奈,翎绮沂狠狠在凌绝袖贴着她腿侧的那只耳朵上捏了一把,凌绝袖吃痛,大概也知道自己又说了混帐话, 赶紧打圆场:“啊,我还当他们在这大年里会轻闲些,不曾想诸位竟对老院首之事操劳至此。待我改日伤愈,必定带沂儿再登这九宫山 重谢各位高僧。” 咒文 “沂儿,我乏了。” 凌绝袖隔着木帘望了眼画舫里正在喝酒划拳,棋牌麻将的众人,无力地握了握翎绮沂置于她颈上的手——这手是如此柔软细致,又 如此有力,书画时捻笔如羽,练功时又劈金断铁;扶起自己的时候甚至不会让自己有接触的感觉,欺负自己的时候却又能让那耳根烫烫 地发疼。 两月下来,自己竟已离不开这双手,离不开这个人,夜里若是没有她,自己怕是当真得把夜壶端到床上才能睡安心,日里若是没有 她,这行走之事就必须得劳师动众。 抬起头望她,那眸子里此刻也已染了疲倦。 想这身份何等高贵的郡主,竟让自己使唤了整天,凌绝袖心中也觉得愧,可伤后这些天来,自己劳役她劳役得已经够多,也就不争 这一日了。 就像她说的:嫁了你,就甘心情愿给你当牛马使了;你若觉得有愧,改日我也将自己放那火里烤烤熟,回头你来给我做牛马。 翎绮沂递过茶盅,使小勺舀了一口乌牛茶汤贴近她的唇。 “是不是想回院了?我这就让人牵暖辕来。”说着她作势起身,不想却被凌绝袖拉住手腕,怎么也不肯松开。 “今夜你就陪我在这儿寝了罢,里屋的床我看过,也不小。” 她说这话,本是担心翎绮沂因怕床小睡不好觉而反对,可没想到翎绮沂的脸噌地就红了起来,赶紧手忙脚乱地去遮她的嘴。 “这儿那么多人,你说这个做什么!” “是不小啊。” “好好好,我留下就是,我的小少爷,求你别说了成不成,若要叫旁人听了去,还不知得想歪成什么样呢。”看小如和几个丫鬟站 在那儿,已经嘻笑成一团了,众人见此处如此喜庆,便也朝这一方软榻望来,她若再说下去,今晚下人又得送荷花被了。 为绝后患,翎绮沂趁着她还没出口更让人难堪的话连忙扶起她,并遣了谢儿到里屋去收拾,只留凌绝袖一人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 这床大,什么时候也成了件可笑的事了? - - - 扶着凌绝袖来到房中,翎绮沂这才发现她说的一点不假。 那床真的比家中攀龙附凤床还要大上许多,不仅如此,它还很长,目测而言将近一丈,足足占去了大半个房间,着实有些古怪。 谢儿是个激灵丫头,见机不可失,早早地让人将房中原有的那大红喜套给去了,换了整床粉青缎面被褥,美其名曰色调轻些才好入 睡,其实小丫头片子心里打的鬼主意是个干过贴身的丫鬟都知道——鸳鸯合欢被褥的被面虽是喜庆之色,但褥子的表面却是密织的淡青 底料子和棉线所纺荷花图,此举,正是为让人能轻易看出新婚夜的落红而来,凡大户人家的内庭总管都会将这些明明白白告诉各房丫鬟 ,一但遇上新娶,第二日是必要取出那褥子来一探究竟的,在有些人家,还会为新媳妇准备些接喜茶,也就是由红枣枸杞和阿胶炖在一 起的膳汤给新媳妇补身子。 “六少爷,六少奶奶早寝,奴婢先退下了。” 看翎绮沂要给凌绝袖更衣,谢儿自然知道分寸,只福了福身子便退出了屋外。 掩上房门,谢儿窃窃笑了起来,瞧了眼那屋门上贴的万喜咒文,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起老管家的心细来。 但愿这屋里屋外的万喜咒文能让六少爷奋发些吧。 屡次送上的荷花被都不尽人意,上头即便有血,也是六少爷身上混着毒液的血水,少奶奶一换出来,便让人就地烧掉,可见那大事 还未成。 只望今夜这画舫上的气氛,能让奴才们心中那块大石落得再贴地些。 谢儿心里默念着,脚下却不敢停,谁让老管家吩咐,旦等二人入了房就立刻回报呢。 本还想守着这屋门的,现在没戏了。 六少爷,看你的了。 “别急着钻被子,让我看看你的背。”说着,翎绮沂一把将凌绝袖从被窝中抄了出来,抓住她的肩稍微使劲,便把她□的身子翻过 来背对了自己——对于此种天伤,最好就是不要让皮肤贴物,哪怕是最轻薄的料子,也可能让伤处的愈合延缓,所以在她的坚持下,凌 绝袖也已习惯了乖乖趴在床上,露出整个后身透风。今日是凌绝袖这二月来被衣物附体最长的一天,她不免要担心那些新生的薄皮会被 料子划伤。 “已经没事了,就只有腰上那儿有点发烫。”凌绝袖把头埋在枕头中嘟囔到,虽明知这是每日睡前的例行公事,但她也不希望在这 大年里被人当咸鱼似的总翻来翻去。 “发烫?在哪儿?”这表面上好好的呀。 “左腰口,”一双温柔的手贴上凌绝袖的胯骨,慢慢向上滑去:“对,就是那儿。也不是痛,只有些烫,进得房后才开始的,也不 知道是这床不适应还是刚脱衣的时候划到了。” 翎绮沂奇怪的俯下身子去看那处地方:奇怪,那是她没有伤到的仅有几块皮肤之一,这会儿怎会莫名其妙地烫起来? 用手轻轻在上面按了按,果然是有些烫。 “你今日都做了什么呀?怎么会伤了那儿?”那儿是胸部与腰部的连接处,相对其他地方是很隐蔽的,若是没出意外,怎么会伤到 。 一听这话,凌绝袖的精神立刻就来了,真是很冤啊,成天挂在她臂上,用膳如厕都得仰仗她帮忙,自己还能做什么事? “你倒是说我能做什么啊。大不了就是刚上床的时候扑得狠了些,可前几日不也是那么样么。” 声音从枕头中传出,闷闷的,又有几分孩子气,日里院首严肃的神情都随衣服给剥光了去,叫人恼她也不是,笑她也不是。 “唉……”翎绮沂露出副你没辄的样子,伸手点了点凌绝袖的额头,顺便揪了下她的耳朵:“你今夜姑且忍忍吧,若是痛狠了便唤 出声来,好让我知道。”药箱并不曾随身带着,只好差人快马回去取。 “莫儿。”翎绮沂一声低唤,那门前的糊栏纸上便映出了个娇小的黑色剪影来:“劳你回院替我把房中药箱取来。” “是,郡主。” 黑色人影稍纵即逝,应答声似有还无,凌绝袖一听便知此人来头不小,赶紧翻了身抱住被子坐起来,很不识时务地摆出那派正经神 色:“沂儿——”她故意压低了声音,眉头也紧皱起来,哪知翎绮沂对她这假惺惺的德行早有免疫,只管扯了她脚踝一把将她放平在床 间,帐子一下便头也不回地出得门去。 “查到了么?”翎绮沂双手交握垂于身前,懒散地做了个伸展的动作,只对着船尾的薄浪说话,却不管悬空残月。对于此时的她来 说,什么旎夜风花都是闲事,只有那伤了凌绝袖的罪魁,才是她关心的紧要。 “回郡主,王爷料定是左相所为,但小的们尚未查证。”声音不知从何处传出,但声线硬朗非常。 “那就是说,你们又白领了本郡一月银饷?”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还请郡主再宽限几日。” 年夜里的风,本就阴冷。 船头有孩子在放爆竹,一声声箫叫着上天,火光四射。 六嫂嫂!王府里送来的焰火果真了得! 凌绝袍也是个半大孩子,得了新鲜便欢天喜地,隔着整船的距离朝翎绮沂喊话。 舱里还有,你要,就通通拿去。 笑着说完,翎绮沂朝小叔子一鞠,即闪身回了房,动作间,满目寒霜被密密实实盖了起来,任谁也看不出她先前有过的森森之态。 斩断 踏入房中,翎绮沂一眼就瞧见了抱稳被子坐在床帐里的凌绝袖。 那双薄肩□着,肤色被淡青被褥映得只剩了惨白。 烛火不停闪耀,她的影子也不断摇曳,似乎有那瞬就要被折断。 凌绝袖的发早已被翎绮沂放了下来,淡淡的棕色,是中原人罕有的,倘若在月光下,很容易被错认为银发,只不过这些发丝都太柔 软,太纤细,纵是错看了,也不会给人苍老的感觉。 此时,这些发,倾洒在床间,叫看的人不禁心痒难耐。 “适才唤累的是你,现在不睡的也是你,我的祖宗,你到底要做什么?”褪去外衫,翎绮沂揭帘上床,双手搭上凌绝袖的肩,唯恐 她伤未小愈又染风寒。 “刚躺下了,身上又燥得慌,心里也不踏实,就起来了。” 凌绝袖说得委屈,清澈眸子里也像要淌出泪来,着实惊了翎绮沂不小一下,赶紧扳过她身子要探究竟:“是不是身上又疼了?”她 就是重伤之时也不曾被见过如此萧然神态。 “没,还是刚那儿有些发烫而已。” “那你怎么整副要哭的样子?”总不能是困狠了才成这样吧? “打哈欠了。”居然真是困狠了。 翎绮沂沉手向下,托住凌绝袖的后腰,轻捞一把便将她重新置回被褥间,瘦成枯柴一堆的身子虽挣扎了几下,却无奈于四肢的无力 ,只好顺从地俯了首。 “你坐多久了?” 这身子冷得像从冰窖中掏出来的一样。 一手环住凌绝袖的腰,另一手横过她的肩将她整个后身纳入自己怀中,翎绮沂像夜夜睡前那样弹灭了烛火,慢慢拍着她的下腹,好 让她安心睡觉。 “热。” “热什么热,你都快冻成板鸭了,还喊热。”小腿贴着她脚背的地方隔着衣物都知道那儿的冰凉与僵硬。 “可身上就是燥的慌。” 凌绝袖被搂得死死的,想要转身都困难,只好不停以微小的动作在翎绮沂怀里磨蹭——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了,这脑子里混混沌沌 就光想着沂儿身上的青莲香。 自打进了这房,上了这床,凌绝袖这种奇怪念想就愈发强烈起来,适才没熄灯倒还好,这一熄灯,她下腹便涌起了阵阵燥热之意, 却既不像中毒,也不像内伤,只就是不舒服。 感觉到凌绝袖呼吸变得短急,翎绮沂免不了担心,可被她这几番折腾下来,连自己也变得有些怪怪的,廊外花灯笼映进屋来的光照 在凌绝袖光滑的后颈上,纵是平日里就看惯了的,这刻竟又被晃了眼。 此时,门外传进管家的问响:“六少爷,六少奶奶,奴才刚想起您二位还未饮过守年酒,便擅做主张给您送过来了。” 翎绮沂回神,慢慢放开怀里的人撑起身子低头问:“红枣酒,我去端上来?” 这酒和焰火斋饭一样,是年夜不可少的象征之物,虽不过讨个好彩头而已,可年年都按部就班地下来,少了其中任何一种都像没过 完年似的。她两人都有小时候被从十里八里外抓回家,或者被从被窝里挖出来喝守年酒的经历。 凌绝袖也是怀念那甜甜糯糯的味道,听这提议便闭着眼点了点头。 披衣下床,翎绮沂凝神静听门外的气息,感觉到管家已经退下这才放心开了门。 “药取来了么?”翎绮沂边蹲下身子端起矮几,边问着身边的空气,即惊异于那一大坛子酒,也奇怪管家送来的这三个喜碟,滚糖 莲子,荷花糕,百合蜜饯。 “是,郡主。还有这个,刚从门梁上摘下的,是苗寨咒文。”洛莫从拐角处闪出身子,单膝跪到翎绮沂面前,双手碰上药瓶和一张 红底黑字的符咒:“屋里想必还有,要不要——” 朝洛莫手上看了眼,翎绮沂只掂起药瓶,并未去搭理那张纸。 原来是万喜咒文,难怪。 “不用了,你回界凌院守着吧,这儿的事本郡自有主张。” 咒文是苗疆巫师的一种咒术,与蛊术不同,它并非以实体去对人产生影响,仅仅是让人产生某种幻觉进而以这种幻觉去控制人的行 为。而万喜咒文就是靠其中咒力去控制人脑子中的□,从而使见到它的人在房事上更为主动,通常贴在新婚洞房,花街柳巷中增添情趣 。 翎绮沂在神尼处见过各种咒文,也习过许多蛊术,自然知道破解的方法,所以对此物看得很轻,根本不打算因为这点小把戏而扰了 房中人的清静,况且这些画舫本来也就是供那些高官取乐的风花之地,这些东西说不定就是老鸨吃饭的家伙。 要知道,苗疆的毒蛊师和咒师都轻易不出手,即使被请动了也是几百两黄金才能下蛊下咒。 几百两黄金啊,是多少女子的青春?若被自己给毁了,岂不造孽? 反手关门,翎绮沂将酒具放到榻桌上,扶凌绝袖坐起后拿起药瓶:“你喝酒,我给你上药。”说着,翎绮沂揭开了盖在凌绝袖身上 的薄被,目光扫过她瘦骨嶙峋的颈下和抱曲着的双腿,“手放开,你这样怎么上药。” 黑了灯,她看不清凌绝袖脸上的表情,却能知道自己的脸在发烫,即使天天都会面对她□的身子,也会夜夜拍哄她入睡,可……可 还是会脸红……真是讨厌的感觉。 凌绝袖的双手环膝本是个习惯性动作,因为她从小体质就属烈寒,冬天夏天都会觉得冷,只要身上的被子被揭开,她无论是躺着还 是坐着都会采取这个动作,以期热气散去得慢些,现在听翎绮沂这一句,她倒是很好意思的松开了臂劲,让失力的双腿就势摆平在了床 间,露出了未着丝缕的身子。 “一会儿再上药吧,你先陪我喝了这杯。”她眼里薄薄水光泛着笑意,微扬起的下巴和被牙齿轻轻咬住的下唇都透出一股勾魂的清 冷。 月光争相攀上她的手臂,颈项,发丝,将它们映出一层银晕来,就连她捏着酒杯的手指也似玘琢玉雕般反射光线,看得翎绮沂下意 识地窒住呼吸。 ——这才是凌绝袖。 翎绮沂的脑海中倏然划过这个念头。 再看一眼凌绝袖弯起的眼眉,这念头便越是无法收拾地蔓延开来。 此刻她的笑,那种不谙世事的笑,皮肉都是在笑的,却让人觉得那笑里其实是股子疏离,是会在让你放弃了所有只想抱拥她时转身 离开的笑;她的唇,即使被洁白贝齿咬着,却依旧苍白,似有许多许多隐忍,又有许多许多不愿,既不愿放弃,也不愿得到;她的发丝 从肩上一缕缕划下,如手中流沙,越是想要紧握,便越是加速流失;她的眼角在笑意中翘起,可那些细细的沟壑中全是泪,全是泪…… 她傻么?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憨傻的样子,都是真的么? 没听过她的心声。 从没。 她总一副“早就忘了”的样子看着自己,笑得像只呆头鹅,却从不说任何自己的事,从不。 那些笑,并不是从来都像今天这样的,那些笑都是空洞的,所以看上去才会纯粹。 四岁丧母,六岁习武,八岁跟随以严厉而闻名的老鬼上山,九岁被先皇内定为界凌院首继承人…… 她根本就没有一个值得回忆的童年,又怎么可能会有那些清纯的笑?且她若当真驽钝至此,老鬼又怎么会千挑万选后只带了她上山 ? 她是可以选择不修炼啸冰刺和绝心诀的,可她为什么偏在界凌院六大绝技中选了这两门最最害人害己的功夫去学? 想着想着,眼前人的笑便显得刺眼起来,翎绮沂仿佛能够看见那笑容背后的伤口正在鲜血淋漓地倾诉着不为人知的痛,而这副拥着 倾国姿色的皮囊,只等有一天心愿得成,便会化了灰,随那时东风消逝而去。 原来,世人都被这笑给骗了…… 翎绮沂的手不由自主的伸向酒杯,凌绝袖只以为她是要去接杯子,笑意便更深了些,口中逸出个请字同时将杯子朝翎绮沂的方向靠 了靠。谁知翎绮沂并没有接过白瓷杯,却是抚上了她的手腕。 “下雪了,”翎绮沂握住凌绝袖枯枝般的腕口,食指在那搏动的筋脉处划动:“想出去看看吗?” 听说,她是喜雪的,儿时常常会在雪里一玩就是一天,可自受伤以来,自己总把她关在屋内,所以今年她还没堂堂正正的观过雪呢 。 “改日再说吧,我乏了。”凌绝袖说着,伸手撩起被子盖住了腰部以下,脸上虽还是笑着,眼神却被长长的睫毛遮了去,没有人晓 得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轻轻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翎绮沂这才去接了那杯已经洒掉一半的酒。 “这是管家的压箱宝,桂花笑,正月十五会用它来酿元子,你喝喝看。”凌绝袖将身子向后沉去,只用臂肘撑在褥子上,长发被她 随意一甩便如银色锦缎般铺在了枕头上:“里面加了用烧刀子煮过的蛇胆。” 翎绮沂仰头将酒饮尽,突然倾下身子,右手迅速掐住了凌绝袖颅后的两根生死筋,毫无预兆地吻住了她,将半口酒渡过去后,又迅 速将炽热的柔情抽离。 “有些梦反反复复,你知道吗?”翎绮沂坚定地压住凌绝袖因受惊过度而力图起身的势头,右手依旧扣在原处,左手便趁着空闲将 矮几推至床尾,同时扯下了幔帐。 有些梦反反复复,像是真实,却又确实是真实;而真实只能活在梦里,才是最最可怕的思念。 翎绮沂胁迫似的用钩爪卡住凌绝袖的生死关,中指上的指甲陷入那层薄皮间。 凌绝袖身上原本已消逝的燥热感又翻腾起来,呼出的气息中全是近似麝香味的香气,翎绮沂淡淡的青莲香也穿透了她的防备,让有 些紧绷的肌肉都放松下来,尾指上的啸冰刺轻轻抖动,鼻息愈是沉重而急促,一双剑眉微微扬起,眼瞳里只有她的影子。 麝香绚丽隐伏,青莲淡雅大度,都是冷冽的味道,只有在□交织时浮现,只有在荏苒时光中消失。 只见凌绝袖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嘴角突然勾出迷人的弧度,目光却犀利起来,像是会从那片粼光中激射出千万把利剑,一个敏捷的 侧身,她让自己放松地面对翎绮沂,话语竟比曾经的威胁更寒冷三分:“我不想知道。” 啸冰刺划过凌绝袖的眉心,在那儿留下一线亮亮的毒液,但立刻被皮肤吸收,只剩幽蓝光芒闪耀在黑暗里:“今后,我不会想着杀 你,但若是你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那我就要请你尝尝被啸冰刺融化的味道了。” “哦?”翎绮沂挑眉一谑,伸手握住凌绝袖的尾指,居然去舔那啸冰刺。 “你就那么急着死?”收了气,啸冰刺只不过是普通的指甲而已。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这祸国姬究竟会不会从我怀里飞走。” 祸国姬,对最美丽女子的赞美,也是对她们的辱骂。 她们都太聪明,聪明得预见了国家的灭亡,所以甘心只在世间盛放一时;她们都太美丽,美丽得祸国殃民,是在最无辜的土地上靠 别人鲜血来滋养自身的罂粟。 翎绮沂与凌绝袖对视着,两人都在笑,秘密却层层隔在两张笑颜间。 “且我要看看你这样的女子是否甘心栖在我身边。”女子二字被咬得格外的重。 她不是不怕,这样的凌绝袖要说不让人心生恐惧,那是天字第一号的笑话,她只是不想因为害怕而失去她。 此时,只要她退缩一分,凌绝袖便会就此远离。 她清楚得很。 所以只有不停前进,不停攻占,不停深入她的世界,摧毁她的城墙,填平她的护城河,血洗那座貌似繁华其实死寂的城,让这把自 己紧锁在冰宫里的人把该流的的泪都流出来,该说的心事都说出来…… 既然不可能放弃得了她,那就应该彻底得到她,不是么? 翎绮沂突地扣住了凌绝袖的小臂,欺身而进,手上稍稍用力便将凌绝袖枯瘦如柴的躯体压在了自己身下,隔着衣物,她还能感受她 身上的冷意。 抚着凌绝袖的脸,翎绮沂知道这时的她力气并不足以挣开自己的桎梏,但她也不想因为吓着她而死在啸冰刺下。 “我帮你暖起来。”说着,她吻上了凌绝袖的耳根,濡湿舌尖一圈一圈地在冰凉的耳廓上来回,将那儿敏感的神经轻易激活,丝丝 缕缕地通到某个深处,再扩散到全身。 缓兵之计,应该是这个名称吧? 又或许是美人计? “沂儿,别玩了,睡吧。”凌绝袖冷着脸淡淡道,话间轻喘连连,秀丽而削尖的鼻峰在朦胧中凝聚起光线,刀刃似的向着翎绮沂— — 她对房中事毫无概念,所以她没有任何害羞或是害怕的感觉。她只是想弄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是否存在威 胁。 别过脸看着满墙月光,她想要凝神感受翎绮沂的心思,但她的身体只听令于本能,翎绮沂急促的气息扑在她的耳根,让她觉得那身 上的燥热愈发灼炽,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想要抬高,又苦无气力。 “我身上有杀气么?”翎绮沂在她耳边低声问,感觉到她若有若无地摇了下头。 凌绝袖的鼻息也重了起来,每一下都仿若在求救:“不是杀气,却也不是正气。”她只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陷入温热粘稠的沼泽, 越是挣扎就越是深陷,原本麻木的下身隐隐苏醒,麻痒顺着膝盖慢慢爬上,心头有躁动浮现,就像要把她的思绪揉碎般。 翎绮沂满意地撑起身子看着凌绝袖清冷的脸,如愿在她眸子里看见□。眼角露出一抹邪气,将双臂撑在凌绝袖身侧,翎绮沂继而坐 正了身子:“夫君……”拉开中衣上的系带,随手将它褪了去,仅留肚兜与薄裤加身,也使光滑如绸缎的皮肤露在空气中;取下发簪, 乌黑的瀑布飞流直下,顿时与凌绝袖的浅棕发丝纠缠在一处,夜色下,是满目突兀的交融。 青丝如夜,银丝如云。 翎绮沂嘴角勾起摄人心魂的笑,缓缓抬眼直视凌绝袖,淡紫色薄唇泛着星星点点诱惑的蜜意,一双幽墨的眸子更是深不见底:“夫 君,妾身……姿色如何?” 雪中青莲般的身体,还能如何。 当然是要如何,便如何。 艰难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凌绝袖正色道:“国之独秀,果真名不虚传。”下腹却像是被人放了把火,来得急烧得烈,凌绝袖自己 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如此便名不虚传了么?”翎绮沂坏心地在凌绝袖削尖的下巴上舔了一下,继而拉开了后背上的细绳,抓住凌绝袖的手让她帮自己 把肚兜取下:“那如此呢?” 凌绝袖摒住呼吸去看那瓷白的身躯,却不敢伸手触碰,唯恐不小心将那一对出水的芙蓉花苞给弄损了。 “如此……” 好美,真的好美。 比那时焰色中吻她时还要美上万分。 血气已经冲了头,浑身的皮肤只要是与她有接触的此刻都在发烫,她担心自己下一刻便不知要随这身体本能的反应去向何处。 “沂儿,你先告诉我,这是何事。” 猛回神,凌绝袖慌忙别开视线,有些恨自己薄弱的意志。 脸有些烫,但,幸好是夜。 暗笑着凌绝袖的清纯,翎绮沂的食指划过身下人的锁骨,向下,胸骨,再向下,□:“房事。” “房事?沂儿,我不行——”凌绝袖的思绪在她的挑逗下本已经混乱了,现下被她那么一说,脸不由噌地红了起来,原先置在褥子 上的手在想要抓住床单的时候被翎绮沂握住,遂被她牵引着攀上了她的肩。 “夫君还欠妾身一个洞房花烛夜呢,您忘了?妾身也知道您不行,所以……”翎绮沂突然低头吻住了那一点樱色的花尖,舌侧在齿 间滑过,品尝着那儿淡淡的麝香甘味,引来凌绝袖抗议似的嘶声,抵在她肩头的手瞬间成扣入状,却又小心地不让啸冰刺接触到她的皮 肤。 “呵……” “就都交由妾身来做吧。” 这身子是没人碰过的,也是没人能碰的,翎绮沂心里莫名泛起感动——命定般。 此时,凌绝袖已茫然于心,下意识的防备令浑身肌肉绷紧,细致的皮肤纹理间渗出薄汗。 心神不知要去往何方,但她固执地不去看她,只把开始漂浮的视线死死压在了墙壁上——即是欠她的,那还她就是,不就是个洞房 花烛夜吗?又不是上断头台。 叹口气,翎绮沂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突地沉手向下,贴上了凌绝袖的腿根,惊得凌绝袖猛地挺身而起,却没想到这个动作只是把 自己送到了翎绮沂嘴边。一低头,翎绮沂吻上了凌绝袖的唇,不让她再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 唔…… 呼吸节奏太快,温热的气息带着湿湿的欲望扑上凌绝袖的脸颊,翎绮沂轻易分开了凌绝袖无力的双腿,让它们各自在自己的身侧曲 起,手顺势来到那一方禁地:“夫君,您曾被绣花针扎过手么?”她笑着问,温柔视线落在凌绝袖苍白的脸上,那些话在两人唇齿间萦 绕,带得四下里气息都淫糜起来。 “有,去年……”凌绝袖自顾调整着气息,眉头皱起,牙关也是被咬紧的:“谢儿把针忘在了我的薄貂裘里……” 那年,鲜红的血从她的指尖渗出,钢针便瞬时化成了铁珠子,凝结在血里,因为没有人能够替她处理伤口,她便生生剥下无名指上 沾着铁液的皮肤,那种皮肉相别的感觉,让她无法忍受。 “然后您就挨扎了?”食指与中指缓缓抚过娇嫩的花瓣,指尖指向花心的方向,停住,有些发抖。 怕疼吧?绝袖。 所以精挑细选制衣布料,所以总是用蜷曲或环抱自身的姿势与人相处,所以将自己封闭起来。 一个那么不愿意受伤的人,竟为了她受了那么多的罪。 “恩,取衣服……” 凌绝袖难耐的阖起了眼,双腿的酸麻无力,让她连逃离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此时,翎绮沂猛地吻住了她的唇,手指突刺向内,因为没有足够的润滑,皮肤间摩擦发出的吱声听得翎绮沂的心也揪了起来, 指侧被异乎寻常的□刮擦着,心痛难以言喻。 “呵——” 意料之外的痛感令凌绝袖不由呻吟出声,那方灼热在被刺痛取代后,随之而来的还有太多饱涨感,像是要被撕裂般的疼痛,在那处 格外娇嫩的地方尤其明显:“沂儿,你做什么?!”低吼出声的同时,啸冰刺已经不受控制地渗出了毒液。 受伤了,毫无准备的受伤让她想杀了伏在自己身上的人,即使那个人看自己的眼神是那么温柔,笑容中还带着怜悯,可是她痛了, 那种迅速蔓延全身的灼热痛感。 杀了她…… 潜意识里是对鲜血的渴望,可啸冰刺却怎么也不忍落到那人晶莹剔透,雪白耀眼的身子上。 “是不是很痛?”翎绮沂停下前进的步调,心疼地吻着凌绝袖向后仰起的脖颈,并不知道啸冰刺正在自己肩胛上威胁着自己的生命 :“绝袖,放松点,我不会害你……我只是想让你快乐些。”她已经为自己痛得够多了,现在却还要因这天造的原因而不得不痛:“把 自己交给我,从今,你只需装你的傻子就行,所有的事,我来替你做。”心好疼。 她不知道身下这副孱弱的身躯,到底还能承受多少苦难,多少煎熬,但她知道,从今以后,这些苦难会有她分担。 鲜血的腥甜味渐渐散出来,翎绮沂置于幽深□中的食指也逐步被血湿润。 翎绮沂见那肩头的皮肤由苍白转为淡红,心知她已稍微能够适应这样的接触,于是又将手指往内探了几分:“所有的事,让我来做 。”话说完,翎绮沂的侵略也一贯到底,心知身上长裤已染血,但她还是狠了狠心,开始了深浅交替的抽动,强制自己不去理会凌绝袖 咬牙忍痛的呻吟声。 “沂儿……”舌侧被牙咬住,开始出血,混着唾液,散着血液的腥甜与毒液的辛辣。 散了啸冰刺,顺从地任翎绮沂将自己的双臂环上她的颈,一咬牙,凌绝袖从薄唇间狠狠吐出句话来:“欠你的,洞房花烛,我还你就 是……” - - - 决不让任何人再伤你…… 翎绮沂看着已经沉沉入睡的凌绝袖,轻轻描绘被单下魅惑人心的线条。 空气中又弥漫出血与毒的味道。 还在痛吧,怕是。 那些毒液会让撕裂的肌理加倍疼痛,她知道,否则刚才她不会听见那些牙齿相互摩擦的声音。 延续 杀祸? “你们来就是要对本郡说这些的么?” 我不晓得这堆垃圾意欲何为,难道绿林好汉就是这么当的? 一面领着我的银饷,一面当着王汐的传话筒。 若真是杀祸,我倒是能一笑过了,可这嘴上嚷嚷着的杀,却让人着实听得心烦。 谭斌那几个彪形大汉此时就一溜排跪在我面前,委琐得像窝半大耗子,直叫我犯呕。 “郡主赎罪,郡主赎罪,小的们也是为郡主好。”谭斌把头磕在船板上,很响。 他以为我不知他上月丧妻,这月新娶,婚典开销按我给他的月饷算得不吃不喝地存上四十年。 “本郡不想——” 咳…… 内室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绝袖醒了,大概是被这外面的磕头声给吵醒的,由此那个不想就变成很想了。 “滚。” 我拾起步子赶紧往屋里走,随口唤了云儿后便不再去管那些废柴。 反正云儿知道我单是要做什么的时候才会唤她名字,只因她从师父那儿学了那门奇特的手艺,断不会让血迹着地。 推门而入,满室麝香迎面扑来。 这种催情的气味。 “沂儿。” 她半坐在床头,目光直指床尾衣撑上的衣物,下身被掩在薄矜中,几缕长发垂下床榻,一副活色生香的景象。 三步并双来到床边,我扶她坐正:“醒了怎么不叫我?又把身子晾冷了。” 从短几上扯了她的兔绒薄裘来披在她肩上,顺势揽她入怀。 “刚醒。”她很乖的把下巴搁在我肩窝里,幽幽吐着气,像只慵懒的猫儿。 环手在她的腰上,便摸到那儿突兀而起的骨头。 清晨阳光射进屋来,铺了一地,桌上的茶具反光,又映了满墙,与昨夜里的月光这般相象。 昨夜她该是被累坏了的,今日却反常的早醒。 侧头去看她,发现她的脖颈上为我开了几朵淡淡的红梅,虽被发丝覆盖着,却仍能在她青梅酒色的皮肤上扎眼地浮现。 “还疼么?”我问,虽也关心,但调戏的意味更多些。 她别扭的唔了声,下巴报复似的在我肩上磕一下:“困。”身子就作势要向下滑,幸亏我撑住的是她的臂肘,否则她大概真会又滑 回床褥间去。 年初二的早膳就可以开荤了,厨子刚也问过好几趟,现下大抵已经预备妥当。 “先吃了早饭再睡好么?” 为防止她再睡去,我索性将她抱坐在我腿上,省得那个牵强的姿势继续让她受罪。 况且我怀里要暖些,对还迷迷糊糊不辨南北的她来说该算是个好栖地。 “堂堂绮颐郡主原也如此重口欲。”她冷哼,把头深深埋进我的胸间,像在厌烦着什么一样磨蹭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吐出句叫人 哭笑不得的话:“沂儿……洞房是如此折磨人的一件事,怎会有这许多人执着于此的?” 不经意瞥见床单上斑驳的血迹,我便着手去捉她尖尖的下巴,:“昨夜是我慢待了你,所以你才会不舒服,今夜……定会让你好受 起来。” “今夜?”她一愣,湖水般清澈的眸子对上我的,细长眉线被高高挑起,满脸怀疑和不满:“洞房花烛只一夜吧?你想骗我?没听 说过洞房还要加利息……” 她还要说什么,却被我封住了唇,咿咿呜呜声开始还能间断着继续,到最后只得禁了音。 在她口中纠缠着她的舌尖,我便连呼出的气息都带了她的麝香味。 她的腰被我环在臂间,柔软却失力,我用力箍紧,再箍紧,却也没能让它占满那处空隙:“谁说洞房只一夜,洞房其实是想要几夜 就有几夜的。”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反被她颈口扯起的细筋撩乱心智,热气一股脑全涌了上来。想要她的欲望漫溢周身,我觉得自 己十几年修心养性铸就的道行死活会毁在她那儿。 “去,我不要。” 她皱眉,眼睛紧紧阖起,嘴里说着撒娇的话,脸上却严肃到了十分。她的唇边还留着血迹,被脸上细细的汗毛沾附,硬是像血琉璃 般叫人无法挪开视线。 自她伤后,由于内在抵制又缺乏活动,这每日仅仅的一餐,都要我逼着入口,半块梨花糕或一个汤圆,到了她的嘴里,往往都毒药 似的难以下咽。 天天都必须依赖我的她,很需要我,因为没有我,她就必须在另一个人面前暴露脆弱。 从秋到冬再到春,她始终昏昏沉沉,没有一个封疆大臣应有的责任心,也没有一个高手的努力,她在我面前所做的仅仅是睡觉和微 笑,装傻,时不时结巴,时不时发些令人感慨无限的问,时不时说些孩子才说的话。 她的恶梦似乎始终如一。 简单,重复,又恐怖。 梦见自己被剥皮剜肉,只剩骨头,而这副骨架还必须保持所有的应该。 ——所有悲哀之集中。 不可告人的秘密,必须由自己来保存,偏这才是秘密的真正意义。 所以虚伪,所以痛苦,所以觉得自己是污秽的全部。 “今天是去狩猎呢,还是回府?”我的手从她颈后环过,将她深埋在我胸前的脸庞转过来面向我。 “你说的算。我只是个挂名的废物。”她虽被我钳制在怀中,双手却自由,于是那个恍惚的玩弄玉戒指的动作显得理所应当。一圈 一圈用食指划着,也不知道说她是可爱好,还是可怜好。 院首戒指,青黄交错的美玉,石纹呈现“凌”的魏碑字形,夕阳落水一样的色彩,磅礴大气,却悲哀,像魏碑字体被挤压出的眼泪 ,污浊中透露着纯净. “去狩猎好了,让我看看你的骑射本事。”我把她抱躺下,为她盖上被子,轻轻拍着她的小腹让她睡得安稳些。 听说,她的骑射在本朝首屈一指,再烈性的马儿到了她手里,一如奴仆;而射术,谣传,她的箭即使射偏丈外猎物照样能莫名死去 。 “你倒是以为我这样的身子还能骑射么?”原本已经阖上的眸子突然就亮了起来:“沂儿,不要欺人太甚。” 气氛簌地冷下来,她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有微微摒起的眉头透露出她的委屈。 是的,是委屈,以她的倔强,她的聪明。 她算尽了朝野的一切,虽然有些东西无论如何都是她的,但似乎她还没得到她想要的。 是什么呢? 算了,且不去想这些,因为面前,她突地变亮的眸子又在瞬间黯下去,现已作势向床内蜷缩起来。 “我说着玩的,你怎么就给当了真?”无奈,我只得俯身去抱她,同时明白了:现下,她的伤就是她的尾巴,谁踩咬谁。 纪念 蜷着腿听门外的喊厅:“九王爷访——” 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是我岳父,我没有拒而不见的理由。 抬头,是绮沂的笑意盈眶。 转头,满目金线绫清水菊,黑丝绸紫云冠。 又入虎穴了么?刚从狼窝爬出来。 “请。” 我依旧抱着被子,希望多一秒的温暖,但背后依旧冰凉,身上毒素在为我保命时消耗甚多,此时已没有更多来让我觉得舒服。绮沂 的内力进到我的身体中,是续着我元气,却也伤着我,东海老尼的心法属阴派光系,而我的,却是阴派暗系——且那么分吧,既然别人 是这么说的。 两股内力纠缠的后果,就是废掉我的腿,留住我的命。 一直逼迫着所有热源向下,再向下,然后我就如此了。功力失了一半,能力失了大半……希望?没了。 无论我再费尽心思审时度势,那个斑斓夺目的金色的梦,却依旧是没了。 她不知道的,也不想让她知道,可我还是按捺不住那些怒气,泄到了唯一能让我泄愤的人身上。 膝盖处突如其来的一阵刺痛让我失声喊了出来,真的很痛,不是撕裂的痛,而是被一根铁钉生生钉入的痛,那铁钉的尖头就卡在我 的皮肉间膝盖骨间。整条腿顿时就酸软了去,只剩力筋是僵硬的。 “绝袖,”绮沂一把搂住我,却不知到我的痛处在哪儿:“怎么了?告诉我,你怎么了?” “没事,”我怎么告诉她,这是因为她的过错而造成的气血淤结? “手肘碰到墙了。” 她医术盖世,却并非无双,师傅医术不比老尼,伤却只在我身上。 况且这过错,也不过就错在让我活下来而已。 让我活下来继续我的青天白日梦。 “着衣吧,绝袖,父王一会儿在前厅见不着人会到卧房中寻的。”绮沂强硬地翻过我的身子来,揭开了覆在我身上的薄矜,顺手朝 我腿间抚去。 从掌心到指尖,一线鲜血。 沂儿…… 只见她用食指撩起床单,就势以中指捏住那皱叠,将那掌间血就那么抹到了那处指甲盖大的青绸上。 我的脸莫名其妙就烫起来,脑海中一幕幕闪过昨夜情景,于是连身上都好似被火再次燎过般。 “沂儿……你这是做什么?” “纪念。”就听呲啦一声布匹被撕破的动静,那方染了血的青绸便被她用勾爪生生从单子上抓了下来。 纪念? 正在我满头雾水时,房门被敲响,沂儿原本凝结在我脸上的视线立刻涣散起来。 是谢儿。“六少爷,九王爷已经下马了,您还不快去迎?”雕花红木门又被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随后被阳光映上糊门纸的影子退走 ,门上所有镂空又能被清楚看见。 - - 不出所料,九王的随行阵势果然壮观非常。 百余绣着神兽的幡旗,石青墨紫的伞盖,十几匹高头大马上端正地坐着些尉官,马后三步是各色花试大小不同的轿子,轿后三步又 是众多侍卫。 最前且居中的那顶绿顶镏金大轿里,必定是空的。 因为身着五爪仙鹤补服的九王正站在他的坐骑“踏墨”旁。 即是骑马,为何还要备轿? “下官拜见郡主,凌大人。” 低于二品的官员门见绮沂搀我下得船来纷纷落马下跪。 而我,也在绮沂的搀扶下朝九王拜去。 “下官凌绝袖携界凌院众问九王金安,愿九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女儿愿父王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这时间,好一派万众俯首的景象,若我想得没差,大概方圆半里地内都是跪着的人,且官阶都不低,因为平民皆已被清道离场,大 凡入得这半里地的,身上都有个一官半职。 “快平身吧,”九王大步朝我走来,官靴激起的尘土险些飞入我的眼睛:“沂儿,快扶绝袖起来。绝袖你也是的,明知圣上准你在 伤愈之前不行跪礼的,你又何必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他说着,双手扶住我的肘底就要拉我起来,却被绮沂劝住:“父王您有所不知 。”他的手被绮沂不着痕迹地抚掉,取而代之的是绮沂极为柔软的力道,我的身子稍稍挺直那期间,自己已与王爷平视。 “绝袖见您在这大年里到访,煞是高兴,于是嘱我一定要向您行大礼,以表孝心。”她倒聪明,这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偏我明 白——她是我的腿,若她跪,那我不是跪便是倒,再无他法。 若除去绮沂这层姻亲关系,我该称九王舅父。 他与母亲,先皇乃同母所诞,是故连当今太后都会看他三分脸面。 记得幼时在王府中居住那年,他与九王妃都对我甚亲,成日乖女婿长乖女婿短的唤我,弄得郡王在那之后多年里将我介绍于他人时 ,必是那句:这是日后郡马爷,你们可得好生巴结。 如今忆起,这祸根,便是那年因一时贪玩王府中山水,轻易答应九王妃留住而种下的。 大概是见我神情恍惚,体貌虚弱吧,九王让随行拿来了自己的鼓凳叫沂儿扶我坐好。 “绝袖,春风多寒,本王也就不与你寒暄了,只是这大年初二,出嫁的女儿是该带着女婿回娘家过节的。你舅母怕你二人不晓得这 节气风俗,又怕你两新婚燕尔粘糊着不愿回门,所以就差了我来绑人。你——意下如何?”九王鹰眉一抖便将高大的身形弓了下来,目 光停留之处,皆是我暴露在衣物外的旧伤,额角,耳前,唇下。 可是那些伤愈合得很好,本应看不出来的。 “王爷王妃如此厚爱,绝袖受宠若惊……”我正要谢罪,不料被绮沂抢白。 “父王,我和绝袖正准备着要回王府呢您就来了,还端那么大阵势,当真准备绑人呀?” 她立于我身后给我作“椅背”使,所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听她话中带笑,便知道了她那蛊惑人心的眼此时必定已经眯起来,小 女儿撒娇之态,我大抵也能猜想到几分:“您看绝袖连回门的礼都备下了。”她说着引九王朝画舫船尾一堆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红纸 堆望去。 难怪她为我穿衣的时候非得让我束冠佩玘,原来是早就算计好的。 想必,若没有这身伤,此刻我身上着的就不应是这身白虎黑缎的院首外袍,而应该是那二品锦鸡补服了。 “我说沂儿啊,你误会父王了,父王这么做,只是为保你夫妇二人周全而已,别无它想呀。”九王果真与我记忆中半点不差,对小 女儿的埋怨毫无招架之力,每到此时,必定会露出稚儿受了委屈般的神态,颇有些要声泪俱下好为自己洗清罪责的架势:“你和绝袖要 是再出个什么意外,你让为父这把老骨头怎么受得起啊?” 绮沂突然挽住了我的手臂,她的整个身子也就这样倚靠过来:“绝袖,既然父王心意如此,咱们是不是该立刻启程了呢?” 她摆手,八王的轿子随即落地于我眼前。 满眼笑意盈盈,那些笑那么真。 她的容颜顿时如玉玺般诱惑,让我想吻上去。 “天赐你命中八龙,只需再寻剩下的那只正金龙,你便……” 脑海里不知为何闪过师父在我面前念了数年却被我当耳边风的话,清晰得就像他老人家俯于我耳边,对我说着。一股奇怪的感觉涌 上心头,膝盖上似是有些发热,双腿原本的死寂这一刻竟如石掷镜湖般有了大片涟漪泛开的痛感。 我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双腿痛得让我窒息,下意识地咬唇却也不能阻止这该死的记忆复苏。 “从此命,则九族安生;逆此命,则九族恶死……你母亲就是如此被你害死的。” 是太久不练功的缘故吗? 是吧?! 当初求父亲将绝心诀的心法给我,日夜苦练后,我终于忘了它,忘了这句该死的话! 只要能忘了它,我不在乎生命空乏,记忆空白! 绝心诀的好处:最先忘记最深刻的事情。 “沂儿……扶我回房。” 凭着一线理智,我听见自己是这样说的。 至于其后绮沂到底说了些什么兜转周旋的话,我已经没有意志去听了。 - - - 醒来时,我已身在界凌院。 模糊的视线正对上绮沂泪茫茫的眸子,豆大烛火在她身后闪耀,清冷的空气里漂浮着檀香味。 “你醒了?”绮沂失神的容颜瞬间恢复了光彩,同时握紧了我汗津津的右手:“还有没有哪儿不适?” 她一直都在守着我吧? 否则我的唇不会如此滋润。 望向那碗只剩了个底子的清水和碗边的白布条,我扯起嘴角朝她做了个笑的动作:“你又救我一命。” “说那些做什么,你没事就行。”她脸红起来,却还是紧紧握着我的手,似是要将更多温度传递给它。 但是,不用了,不用那样,今后可能再也不用了。 腿不痛了,肯定也能动了,因为它感觉到被底柔软的茸毛。 在绮沂惊异的目光中我曲起它,双手在床榻上一撑便坐起来。 很好,现在全身无一处不舒服,无一处失力。 也就是说,我又是从前的我了。 可……又不是。 “绝袖你的腿!”难得一见,绮沂失声喊了出来:“它好了?!” 故作轻松地点了点头,我还她个露齿笑颜,也小心地藏起了我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嗯,好了,多亏你那么久的照顾。”她狠狠 地搂住了我,下巴磕得我的肩膀都有些痛。 那段记忆复苏,说明现在对我来说那句话已经不是最难以忘记的事,那么下一步,我忘掉的会是什么呢? “从此命,则九族安生……” 既然我的腿好了,那就说明我已经在“从此命”,但我什么都没做吧。 头有点晕,有点痛。 “逆此命,则九族恶死。” 我曾经做过那么多才能得到的糊涂,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清晰起来。 多恶心的事情。 “我好高兴,你终于好了。” “嗯,沂儿……”沂儿,别高兴。 你可知道,我好了,这天下便遭殃了。 这抉择由不得我来做,老天爷已经替我操完这份心。 落樱 樱花时节无疑是最令女子心欢的,樱树冠似是已燃烧到极至所以变成蓝白色彩,蓬勃的火焰随风而动,不间歇洒下许多火星,燃烧 了整个树荫更燃烧了树下的人—— 沉掌逼出胸中那口长长的凉气,凌绝袖收了势。 拍开在漆黑练功服上的粉红花瓣,顺手弹落啸冰刺上渗出的毒液,谁知这一弹不巧地令毒液沾上了樱树的树干,刹时间,那二人合 抱的大树便在树干右侧缺去一片楔形。 “还没恢复……吗?这样的话……” 凌绝袖端起石几上的青瓷茶杯若有所思地润了润唇。 樱园入口处传来翎绮沂的声音,能听出是刻意压低了的。 “六少爷又是从四更天练到现在么?” “是的,六少奶奶。” “那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这……六少奶奶,您知道规矩的,六少爷练功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樱园和练功房……您看……” 放下茶杯,凌绝袖踏上练功房前的木阶,可有可无地理了理凌乱的领口:“沂儿,进来吧。” 听见是凌绝袖的声音,谢儿满脸为难顿时化开去,赶忙鞠身退步领了翎绮沂进樱园。 “绝袖,我炖了虎骨汤,你快趁热喝掉。”翎绮沂行着平稳的碎步至练功房前,双手捧着个暗花翡翠碗,素白的罗裙上沾了些草木 灰,倾城容颜上竟有丝丝炭黑。 汤碗已经被送到唇边,凌绝袖只好接下来一口喝掉:“又在房里熬了六个时辰啊?吃过午饭没有?”伸手抹掉翎绮沂额头快要滴下 的汗,凌绝袖脱下外袍披在她肩上:“才四月就穿那么少会着风的。” “相公多虑,妾身成日在燃着炭火的屋里做女红,穿这些已经算多了,更何况妾身夜里也不会踢被子。”翎绮沂挑眉一笑,伸出食 指朝凌绝袖额头点去,顿时羞得凌绝袖狠不能找个地洞躲起来:“我只是嫌热而已……” “是是是,夫君夜里身无衣物还有若置身炉火中,必定是妾身太过血热才会如此。”说着,翎绮沂的手又很自然地垂向了凌绝袖的 腰带,轻轻一扯,那腰带顺势落到地上。 清风吹过庭院带起青石板上樱火无数,几片败瓣被扫上高阶,晃晃悠悠扑向檀木门槛。 不置可否地,凌绝袖阖起了眼,嘴角勾起隐约的弧度:“沂儿,我在练功。” 她的手始终垂于身侧,既不去阻止翎绮沂的动作,也不做任何支持的表态,但翎绮沂识趣地立刻停下动作,只在她嘴角吻了一下便 将刚行进到中途的火热浇灭。 又是这个表情。 那看似在微笑的唇线其实是因面部肌肉抽紧而起,合起的眼皮下藏着忍耐,双手的不动作只不过是给她绮颐郡主个面子以免让气氛 结冰罢了。 每当热情来袭的时候,她都是这样,除了厌恶就是忍耐,二人寝于一张床上却有如相隔千山万水。 只是过去受伤的日子里,她已经养成了除衣入眠的习惯,但,也仅此而已——夜里为她盖被时她的身子会抗拒地蜷缩在墙角里,突 然烦乱的呼吸证明她已经醒来却为了某种两人都清楚的原因不愿睁眼;日里无论在人前人后表现得有多恩爱,她却始终不让这些接触更 进一步,她可以为她梳头,着衣,脱鞋,但不代表她可以拥她入怀。 四月,有樱花盛开的地方,还冷。 “不逗你了,省得等会儿逗急了你咬我。”尽力展开眉头,翎绮沂合掌一笑,朝凌绝袖吐了吐舌头便疾步走出樱园,连裙摆被廊边 纠缠着的三角梅划破都没发现。 眼见翎绮沂缭乱的脚步,凌绝袖不由眉头一紧,心尖似有长剑刺入般:“这是怎么了……”用力摆摆头,像要通过这样的动作来摆 脱这要命的感觉。 这是怎么了,几时这只能从书上读到的感觉竟已成为习惯? 她拾起躺在地上的腰带重新系好,环顾四周后走入练功房。 就着阴暗,她看见了主阶正中太师椅上坐着的人。身后的门砰一声关上,截断春风入室的必由之路,也截断了光线。 “师父。” 凌绝袖在黑暗中双膝跪落,象征着身份的纹虎绸裤被不怜惜地弄脏压皱。 “徒儿恭候多时。” 坐在那把界凌院首交椅上的黑影确是凌绝袖的师父,年逾百岁的珞尹老鬼。 江湖上若说起阴狠毒辣的功夫,界凌院所出之绝心诀理所当然位列头名,但五届院首在百多年里都没有修炼这门武功,所以它已渐 为武夫们淡忘,取而代之的是珞尹老鬼独创的碎魂枪——与普通长枪不同,催魂枪的枪体由坚硬无比的万年火岩经山体运动自然形成, 全枪分为同样的两部分,每部分均有枪头,手柄,将两节枪体组合,后一节枪体成为长枪的手柄,而前一节枪体被内里枪头逼出枪中岩 液即可贯穿一切可为火所熔的物体。只因谣传为火所毙之人将魂飞魄散,于是便有了这碎魂枪之名。 自碎魂枪问世以来,人们只知老鬼手中自有一柄,不知凌绝袖处所藏才是那把真正由底岩炼成的碎魂枪。 一个阴沉的声音从最为墨色的地域传来:“你既真是心意已决,为师当然高兴,但……”话中有许多骨节交错发出的声音,担忧之 情难寓于言表。 凌绝袖听出老鬼另有深意,那最重要的部分乃在这但字之后:“师父无需顾忌徒儿,且说与徒儿知晓,日后徒儿霸业得成必为师父 了结心中夙愿。” “绝袖,”老鬼深知凌绝袖执拗的性子,只得就实以诉:“你命中八龙自是足以服得凡人,可为师看着你长大,早晓得你所为决不 是这些身外之物,若非如此,现下跪着的人只怕得是为师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继续道:“近日来你勤练的并非碎魂枪而是绝心诀和 啸冰刺,这让为师甚是担心,你可是因为忆起当年才下的这番决定?” 老鬼一击即中凌绝袖的隐痛顿时令她觉得不自在。 “是,师父。”她不想说,也说不出口下面的话,只得这样淡淡回应。 正是珞尹老鬼一句话将她逼上了习练绝心诀的路。 “天命不可违,为师能尽的责只剩回答你信中所问之事了。” 珞尹老鬼簌地站了起来,慢慢下了台阶,走到凌绝袖面前,一行浊泪悄无声息地滴落衣襟:“为师卜了七七四十九卦得着相同的卦 相……” 自幼看着她长大。她初浸毒液的时候,个子还不及药缸高;她被碎魂枪燎起手上第一个水泡时才十三岁;尝到死亡滋味那年,这孩 子尚未及笄。 明明是个如此漂亮的女儿家,却毫无怨言地接受了世上最艰难的三门绝学,从被毒液腐蚀得体无完肤到历经高烧数月长出啸冰刺, 她竟是连痛吟都没有一声。 这样的孩子,让人怎么忍心说出那个命定与她纠缠不清的名字:“是翎绮沂。” 只听扑通一声,老鬼连拦都来不及,凌绝袖已将头重重磕上玄武之石砌成的地面,力道之大,足以让老鬼知道她的颅骨正在裂开。 “你这是干什么!”老鬼忙伸手要将她扶起,谁知她在磕头时用的地力之功尚有维持,身躯像是长了根似的植在地上。 “求师父用徒儿的血再卜一卦。”凌绝袖说得云淡风轻,声线未有少变:“若这最后一卦还是如此,那徒儿自当顺天意而行。” 四十九卦求得同样结果实在已是难得一见的奇卦了,但她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最后的正金龙竟在翎绮沂身上,而得到那条龙的唯一办法就是“取心,以祭天”。 老天真是无情啊。 凌绝袖抹掉额前滴落的鲜血,失神地笑了起来——所有开国君王走过的路,她竟也要走一遭——弑王族。 凡翎姓之人,必要杀尽,因为这最后一条真龙,只在最后一个被杀的王族身上。 她求老鬼卜的,正是这最后一个死去的王族会是谁人。 而用腰血算出的血卦,在所有算法中最为灵验,自古便没有出过错卦。 倘若天下第一卦师的四十九卦与这血卦都算出同样的结果,她……只能认命。 - - 入夜时分,翎绮沂放下手中书卷,凝神听了听屋外渐近的脚步声。 还是那么准时呢。 四更起身,掌灯时分回房。 将盘香添进紫金炉,翎绮沂轻轻盖好炉盖。 从廊口到房门,凌绝袖要走二十九步,这是第二十一步了。 翎绮沂默默数着那些脚步,心中却有些不知名的担忧。 随着脚步声的接近,翎绮沂的心被纠得越来越紧。 第三十二步。 房门被打开的同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嗓子:“绝袖,出了什么事?”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傻,毕竟在别人推门的 时候说这样没来由的话决不是她翎绮沂该做的,可今时不同往日,那些脚步太过踌躇,任凭哪步踩着的都是心事。 “你的额头?!”翎绮沂急急跑到凌绝袖面前,一把扶住眼前虚弱的人。 她的半边衣裳上都沾了血,似不止额头受伤而已。 难怪今天院子里如此安静,原是这沾了毒血的人早早的遣散了家仆。 “耍刀的时候刀刃断了,”凌绝袖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被收拾起来的心情让她被染红的笑容里充满不自知的惨淡:“不妨事的,喝 些酒镇住痛,睡一觉就好了。”失血过多已经使她周身麻木,皮肤上像是紧紧蛰着无数只蚂蚁,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掩过思绪里根深蒂固 的痛。 “莫儿!取白柴酒来!” 没有伤药比烈酒更能止痛,翎绮沂知道,但酒能行血,此时只有白柴这种能够帮助凝血的药材方能令眼前已然痛得颔首屏息的她放 开环抱着身体的双臂。 “你先躺下,让我看看你的伤。”肯定不是刃伤,普通铁器碰见她的血便会熔化,根本不可能将她伤得那么重,虽明知这样,但在 用极尽轻慢的动作解开凌绝袖的衣裳后,翎绮沂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蜡黄的腹侧皮肤上分明是个被掏空的血洞,皑皑白骨从其中 显露出来,她甚至能看见里面被烧焦的肌理。 烙铁?不可能,烙铁亦是铁器。 炭火?也不会,炭火没有如此硬度。 …… 若找不出这伤的原因,根本无法医治。 碎石?碎石无火,不可能出现燎伤…… 翎绮沂豆大的汗滴从脸颊边滴落。 碎魂枪! 难道是碎魂枪?! 它是唯一能够伤到她的兵器! 她在练功房中见过它,虽从未见凌绝袖用过。 麻利地封起凌绝袖的几处大穴,翎绮沂抓住凌绝袖的左手尾指就往那伤处刺去,直让啸冰刺将毒素尽数渗入撕裂的肌理才放松力道 。 “郡主,酒在门外。”洛莫放下酒坛便飞身上了瓦檐,再不靠近房门一步。 看凌绝袖皱紧的眉头终于松开,翎绮沂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她想问缘由,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下去。 “酒。”碗沿挨到凌绝袖唇内。 “嗯……”凌绝袖冥着眼应了声,张启齿关让口中填满酒液,但一转眼便又被口腔中□的肌肉逼出来。 痛得连下咽都无法做到吗? 那只能等着痛累了…… 热泪混着汗水再次淌落,翎绮沂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转过头去面对那升腾着薄烟的香炉。 凌绝袖,你除了会伤害自己,还会些什么? - - “郡主,皇上正派了人来请郡马爷进宫议事。” “父王呢?绝袖有伤在身,不便进宫。” 翎绮沂冷冷瞥了一眼单膝跪地的洛莫又将目光转回正突突冒着热气的药锅。 “王爷昨夜已进宫。” “你知道是什么事吧?凭着你跟紫使的关系。” 这就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平日里凌绝袖那差职闲得都快长出毛来,偏这节骨眼上议事。虽说她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但此时还是不能放她出门的,即使知 道有五使在宫中。 “鞑犀国进犯,北方告急,需要调用界凌院在蒙郡的兵力。” 洛莫与紫使是名副其实的发小,二人均由东海神尼传艺,习练相同的净杀术,只不过后来洛莫跟从翎绮沂下山,而紫使接任了其父 的职位为界凌院效力。 当然,这层关系不为外人所知。 “郡王在蒙郡也有驻军,为何不用?”被炉火熏个正着,翎绮沂忍不住急咳了两声。 “皇上实是想让郡马爷出征。” 听得这话,翎绮沂猛地一惊,手中扇着炉火的蒲扇不留神便扫在药锅上,顿时药液滴落炭火引出的呲啦声响遍偏室。 出征? 凌绝袖是文官,由她出征本就不合常理,再则,需要动用到界凌院的兵力,足见朝廷现今已岌岌可危。 久待界凌院这世外桃源,果然不同以往在王府那般稍有情况便得闻风而动。 就当翎绮沂正盘算着如何将这风云掩盖过去时,偏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而洛莫也早已不知去向。 “沂儿,怎么了?”凌绝袖跨步进来,身上只披着雪狐毛薄裘,手中还抓着本书:“我刚还当你在与人议事所以没好过来看你,谁 知你竟是在与这药锅说话。”她话中带笑,眼里却一派阴森,长长的睫毛上不知为何沾了些水气,更叫人摸不着她的真心性。 端起药锅推开矮凳,翎绮沂暗吸了口气缓缓走到凌绝袖身前:“都听见了?” 如果她在书房,那想听不见都难,可谁也没想到她怎么会好兴致地跑去看书。 也罢,反正没打算瞒她什么。 “我只想不到你早已知晓五使的事。”凌绝袖动作轻柔地抚掉翎绮沂额前沾汗的刘海,进而慢慢俯身,将翎绮沂搂在怀里,淡淡问 道:“为什么不说?” “此乃界凌院护卫房的规矩,妾身不觉得自己有开口质问的余地,况五使自开朝就在宫中立命,并无不妥。”虽然被凌绝袖搂在怀 中,但她仍觉得身边满是寒气,到底这寒气是凌绝袖天生所致还是她的话中带出,翎绮沂已无心考究,只知今夜这事可大可小,并非能 敷衍了事的。 “还有别人知道么?” “除了莫儿,再无他人知晓。” 搂着翎绮沂的怀抱放松了些,凌绝袖舒服地在那香软的肩窝里吸了口气:“你身为郡主,难道就不怕我界凌院谋朝篡位?” 翎绮沂只觉浑身寒毛都立起来,脑子里顿时一团乱麻——此话出口已是大逆不道,论罪当斩,可界凌院是众人皆知的地下王朝,想 谋反,那也算天经地义。 “我自嫁入界凌院,便是界凌院的人。” 这怀抱从几时起开始令自己眷顾的,她也想不起来了,只是这样的温情有如昙花一现,叫她怎不难忘。 缓缓由背后解了凌绝袖的衣带,将她手中的书丢在一边,翎绮沂抬头望向凌绝袖一双清冽的眸子:“你若当真雄心至此,我也当真 信了你会夺权篡位,而我也愿为此背弃忠君之心,只求你一个周全。” 她腰上缠的染血白纱裹住的究竟是些什么?为何夜夜哭醒却不愿有只字片语的透露,既然连谋朝篡位之事都能这样轻易出口。 那些泪总能打湿枕头,但始终听不见泣声,都是无声泪。 最悲戚的眼泪是无法说出口的痛苦凝结成的,或许是连流泪的人自身也无法明白的悲伤。 难以成言的,无法忘却的,只有生是死,死方是生。 所以才这样的吧? 宁愿糊涂着,让这朝中众臣天下世人只当她摆设一样的存在。 那些冰峰般的表情是本意吗? 若可以,谁愿意。 扶在翎绮沂腰上的手,有些颤抖,淡棕色长发在奕奕烛火中飘动,凌绝袖的面容不知何时已变得粲然。 “谢儿!”凌绝袖一声传唤霎地让界凌院中忙碌起来,院外很快传来谢儿的应门:“六少爷。” “你去回了顷刻到访的官差,就说我今日抱恙,明日早朝定将面圣道明原委。还有,今夜不许任何人踏入这园中一步。” 这春夜太冷,冷得拥抱自己的双手都是僵硬。 可是沂儿,你知道么,若没有你,我是察觉不到冷的。 只因有了你的温暖,我才晓得了这些年自己经历的,叫做冷。 “你当真?”弹指熄灭烛火之余夜明珠流光,凌绝袖收紧怀抱,随着自己的心性朝翎绮沂颈间吻去,并不去顾忌腰间伤处正被翎绮 沂纤细的拳头顶着。 既然天生我来做这罪人,就让我再感受一下所谓仙境吧。 “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轰。”环手搂住凌绝袖羸弱的背脊,翎绮沂道。 再也禁不住胸中炽炽燃烧起的悲痛,凌绝袖一把抱起翎绮沂将她置入床幔间:“你别后悔。”说着,凌绝袖扯开了手下那层薄薄的 衣裳。 烈焰猛地在四周窜腾起来,早先包围着翎绮沂的寒冷也在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交织摩擦出的火热,惊得翎绮沂动弹不得。 看着凌绝袖原本深灰的眸子转为漆黑,原本被细致皮肤隐藏起的紫红色毒筋在乳白光芒中浮现,翎绮沂立刻明白过来:“绝袖,下 午你是不是强行练功了?”此乃魔相,原因只有两个,一是走火入魔,二是某种情绪的堆积达到极限。 现在凌绝袖大伤未愈,该不会有什么情绪会郁积成魔,那么就只可能是气行偏道。 “不过运气行血罢了。” 一听这话,翎绮沂马上撑起身子想要去为凌绝袖取药,谁知凌绝袖在她肩上的力道无比蛮横,并非她想象中那么温柔:“你不是要 我还你洞房花烛夜么?” 凌绝袖望着她的眸子在黑暗中闪亮,眉间阴狠毕露:“我现在还也不晚吧?” 寒战陡然来袭,翎绮沂不自觉收紧了环在胸前的双臂。 “绝袖你……” “我怎么了?我如你所愿还错了不成?”一双手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游弋到那光滑如缎的背后,猛地拉开翎绮沂肚兜的系带并一把 扯开它,似是恨不能将它撕裂:“你还打算探我什么底,现在便说出来,否则日后旦我发现,你纵巧舌如簧也难辨白。” 醇酒烈,月光寒; 良辰美景,抵死相拼。 大洞 凌绝袖在宫中待了一天,隐隐约约记得自己答应了些什么事情,弄得小皇帝像娃儿得着糖吃般的高兴。 只没人知道她满脑子里净是糨糊。 进得里院,凌绝袖马不停蹄地走回卧房,在廊里碰巧遇见谢儿端着茶水往外去便顺口问:“醒了么?” “回六少爷,六少奶奶午时就醒了,却呆坐到这会儿,我劝她进茶进饭都没有回应。”谢儿见是凌绝袖回来,心想可算是找到救星 了,于是便一股脑儿将翎绮沂的情况倒出来,只盼凌绝袖能好好劝劝:“平日里,六少奶奶可从来没这样默言过,今儿个竟像……”死 了般…… 谢儿一时着急,险些说错话,幸亏嘴皮子用得活方才能勒马及时。 凌绝袖原本放缓了的步子一个踉跄,差点撞上谢儿手中的托盘。 “行了,让厨房备些清淡的点心赶紧送来。”说着,她焦急地推开房门,三步并双走到床前。 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待看清翎绮沂的面容,又不由禁了声——这才几个时辰不见,昨夜里还红润如新莲的清丽容颜便如开败的梨 花般只留了惨白枯色? 莫非真是染了急症? 否则昨夜也不至于被自己一句玩笑话吓唬晕吧。 按说…… “沂儿——” 没有回应,于是她又唤了声,一双手不自觉地握住眼前人淡青薄绸下纤细的手臂:“沂儿。” 翎绮沂肘内被抓得生痛,这才不得不逼着自己飘忽的思绪转回起点。 等那双失色的眸子终于带了些水汽,平日的翎绮沂便又回了来。 “绝袖?” 见窗外漆黑又瞥着烛架上的黄烛已被点燃,翎绮沂心知自己忘神已久:“晚饭可曾用了?”她急急要掀开被子下床,却被凌绝袖早 一步拦腰抱起,继而登靴上榻,将她放坐在自己胸前腿上,牢牢困了个严实:“沂儿是不是病了?入府那么久,我可是头一次见你晕倒 的。” 凌绝袖着手去拉被子,想将她连自己一同盖起来保暖,不料被子靠着翎绮沂那一角竟像有千斤重,怎么扯也扯不起来,待得探身去 看,才发现那方被角正被翎绮沂死死握在五指间,从那乌青的指根色泽看来,这个姿势必定已维持了不少时辰,再不放开,便有受伤的 危险。 “可能头些天忙着让花匠……”翎绮沂说着说着,只觉得自己的右手一片麻麻痒痒,不禁转头去看两人被埋在被子中的右手所在。 凌绝袖好容易掰开那死命纠缠的五指,这才发现翎绮沂的掌心里满是冰凉的汗水,连被子的那角棉里都重重的像被灌了铅。 “别说了,”沉身往下,凌绝袖带着怀里的翎绮沂滑入被褥中,轻轻压住她有些抽搐的双腿:“你这么坐一天了吧?我若是今夜从 了太后的意思在宫里住,那明日指定见不到活着的你了。” 凌绝袖又将两人身上的薄被紧了紧,纠缠着的双腿更是不敢放松。 能说是心疼吗? 不能吧……充其量,是怜悯。 翎绮沂的心狠狠颤了一下,刚被拼凑起的锋利断痕再次裂开,环绕着周身的温软有如间隔着毒刺。 ——你还打算探我什么底,现在便说出来,否则日后旦我发现,你纵巧舌如簧也难辨白。 本不知; 若无这一席话,她不会晓得数月以来在她心中利锯般拉扯着的答案会是什么; 到头来; 即是卸下面具同寝一处,那心爱之人四周最大的威胁,竟是她,翎绮沂。 泪水浸湿颤抖的睫毛无声地渗入枕中。 左相府 昏黄的烛光下,檀木方桌边,万寿宽椅上坐着两人。 一个三品补服加身却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一个家常服饰手握细杆烟筒却神色冷峻不可一世。 “相爷此计甚高。鞑犀一战诈败,引得皇上向界凌院借兵,而界凌院中的将才都已被派出寻找老院首,此役,非凌绝袖领兵不可, ”刘微谄媚地笑起来,带得下巴上一颗红色的肉痔也上下乱动:“凌绝袖一旦出征,那相爷便可以寻个托词告他谋反,到时,国之独秀 还不得任您发落?” 王汐缓缓放下烟杆,拿起灯刺去挑那烛芯。 “蠢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了无限威严,足见官场打滚多年两面三刀功夫之深厚,吓得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刘微赶紧伸手接过王 汐递去的灯刺。 “且不说那罪名不易寻得,你光用心看看凌绝袖,那是个好对付的人么?!若不是今年他家中事出频频,你当他会放了那些算计心 思安居界凌院?”王汐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莲芯汤,眉头愈发锁深:“那年百官泰山祭天,凌绝袖跟着凌鹤涧列席,但还未及封官,我 本想借此机会挫挫他的锐气,于是当着圣上的面顺口问了他盐荒一事当如何解决。谁知他竟笑着说他身无官职,不好对此言论,接着又 反问回来,即将了我的军,又提醒了圣上他的存在。这样一个能从几十种答法中转眼选出最适合说法的人,绝不会像他看起来那样傻。 ” 王汐眼前烛花爆了两下,脑中不知为何猛地闪过凌绝袖当年那笑容,心里不由一战。 他为官十余年,风头浪尖地走过来,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诡异的表情——淡褐发丝下苍白的俊颜,刻薄的唇中吐出谦卑的辞辩,嘴边 勾着笑,眼里却满是鄙夷和嘲弄,但只有被他看着的人才能觉出他的威胁,若只听声响,断会以为他言出肺腑…… 惊觉自己周身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王汐难耐地站起来,紧了紧衣襟,吩咐到:“你在九王府做事要谨慎再谨慎,坏了我的好事 ,我便将你早前的捅的篓子抖出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他便朝外间走去,留刘微一人在越来越暗的烛光中琢磨那些他一时难以 消化的话。 江南盐粮监,界凌院首,朝廷二品大员凌绝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越努力想,脑海中的人影就越模糊。 不过问朝事,却能让江南盐粮税收在短短几个月内几近翻番;貌似弱不经风,却能从石破云开阵中逃出;更奇怪的是就凭他那副成 天迷迷登登的模样,居然能让心思缜密的左相对自己布置下的陷阱信心全无。 怪,无论如何都很怪。 但要让自己说,该费脑筋对付的绝对不是凌绝袖,而是那个不光长了好皮囊的绮颐郡主。 左相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一团乱麻,不理也罢。 刘微慢慢整好叠袖,摸了摸腰上与玉佩挂在一处的令牌便循着来路步出门,背后是满片浸湿了补服的冷汗。 - - - 睡到午时,凌绝袖懒懒地翻了个身,朝向由门外射进来的温暖阳光。 身上的院首日服已被她压得不成样子,皱皱的伏虎下摆半吊在空中,叫人丝毫看不出那衣料金贵在哪儿。 这是她与翎绮沂同床以来头一次睡在床外侧,这翻身便险些叫她掉下床去,可她睡得舒服了,也不晓得,只让正推门进房唤她起身 的人看了个心惊胆战。 “绝袖!”翎绮沂疾步上前扶住那颗快要落下枕头的脑袋。 凌绝袖原本重重地阖在一处的眼皮簌地抬起,浅色眸子里没有丝毫朦胧睡意,满目潋光倾眶而出,不掩饰的犀利视线突兀地对上翎 绮沂青色的封腰。 是你啊…… 凌绝袖用低哑的嗓音应着。 眨眼,再眨眼,隐去那些戒备,她似是想靠这个动作把睡意找回来。 “绝袖,别睡了,宫中来人,让你领旨去呢。”将凌绝袖的身子拦在床内,翎绮沂着手去勾她的脖子,想将她拉坐起来,谁知睡意 坚决的凌绝袖竟一把揽了她的腰,作势要把她往床上扯。 让门房的人领去……你再陪我睡会儿…… 那臂上的力道再加重几分,就能将翎绮沂压下来,可她口中模糊,心里却清楚这句话有几分可行。 “别闹了,快起来换身衣服去接旨吧。” 翎绮沂挣扎着离开凌绝袖逐渐放松的禁锢,将衣架上的另一套院首日服取来就要帮她更衣。 “谁来传旨?” “刑部刘微。” “不用换了,我领旨回来还接着睡。” 凌绝袖避开翎绮沂正在解她衣绳的手,攀着床头坐起来打了个哈欠,随后曲身下床登起软靴径直走出卧室,没一柱香的功夫,她又 甩着金灿灿的圣旨回了来,梦游一样爬上床,自觉地睡到了靠墙那侧。 “皇上说什么了?”翎绮沂拾起从床上滚落青石地面的卷轴,将它恭敬地放上山子旨架。 凌绝袖此时已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用被子裹了起来,拖长的声音闷闷的从丝帛中传来:“是密旨,你宣吧,我懒得看。” 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她便是不看也能知道那卷轴内容。 不就是蒙郡告急,要尽速出兵么? 让戊师随行好了,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没人比他熟悉。 “沂儿,再陪我睡一觉吧,你不在身边,好冷,侧腰不知怎么的又痛了。” 屋里燃着烈烈笼火,屋外艳阳高照,她盖着厚厚的棉被,却没发现颈下衣襟已被汗水濡透。 半晌没见翎绮沂回话,凌绝袖慵懒地抬起眼去寻那身影,捂在腰间的右手开始不自觉地向肌理中扣。 “你怎么哭了?” 待她看清翎绮沂的面容时,那潭平日里柔波荡漾的镜湖已无声无息地泛滥于她眼前一寸处。 忙伸手为她拭泪,可不拭还好,这几下抹去直惊得翎绮沂双瞳放大,本就不顺畅的呼吸霎时停止,原先在瞥见圣旨内容时漫溢出的 泪水被这惊吓逼回眼眶,涨得太阳穴都生痛起来。 “躺好!”立刻翻身坐起,翎绮沂轻轻拉开附在凌绝袖身上的被子:“你没事去抠那伤口做什么?!” 凌绝袖所着纯白雪盏织制的外袍腰侧那方已被血染红,暗迹中还残留着四个深深的指痕。 再看向垂在褥间的啸冰刺,上面竟还有血滴顺着幽蓝纹路滚落。 “我只是捂住它,怎知它会流血的。”她自己也很奇怪。 “你的伤还没痊愈,要是痛,你就告诉我呀,干嘛自己去碰它!”镇定如翎绮沂,见这情景也不由慌乱起来,为凌绝袖解衣带的手 抖得厉害,几乎难以完成它的任务。 “伤?” 凌绝袖曲臂支起身子,低头去看自己的腰间,疑惑不解地问:“这儿什么时候伤着的?”前日练功的时候也没觉出哪儿不适,现在 突然多出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在自己身上,她还真觉得见鬼了。 “半月前你伤了这儿,怎么这都能……” 翎绮沂猛地怔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却不敢去看凌绝袖近在咫尺的脸。 几天前替她沐浴时才听了她咿咿呀呀地唤痛,一会儿嫌水热一会儿嫌水冷地不让自己去清理那处伤口…… 现在,她居然连这伤口的存在都忘了。 “你还记得这块疤痕的来历么?”翎绮沂颤颤指着凌绝袖肩上一块燎伤的残迹,始终不让自己的目光与凌绝袖的交汇。 心里想着反正小伤死不了的凌绝袖答得利落,干脆放松了身子让翎绮沂去摆弄:“问这个我能不记得么?石破云开阵差点要了你我 性命。” 果然…… 无奈地深吸了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翎绮沂紧紧闭上双眼。 顷刻间,她明白了些什么,却也同时明白了另一件不想明白却不得不明白的事……直到被掌间毒血蚀得痛彻心扉她才回过神来。 “忘了也好,以后记得就行。皇上遣你明日动身往蒙郡,我同你一道,顺便去替父王办些事,”抓起凌绝袖的手,将啸冰刺刺入那 处血肉中:“忍着点。” 痛吟一声后,凌绝袖只觉得浑身轻松,尾指饱涨的感觉消失了,腹侧的痛消失了,身边压抑的气氛也消失了。 有翎绮沂陪她去那穷山恶水之地,她高兴都来不及,哪里用得着商量。 于是在昏昏睡去前她呢喃着吐出几个字:“那你明天叫醒我……” 青菜 车行六日,蒙郡已近在眼前。 幽幽打了个哈欠,凌绝袖在双驾马车宽敞的车厢里舒服得几乎又快睡过去。 虽然圣旨称出征,但由于界凌院内并没有驻军,所以早些天所谓出征礼,也就变成了仅有形式上的壮血酒和行军辞,一过京城门, 出征的行列中,除了十骑护卫与两驾勤务车,正儿八经的兵……还真是一个都没有。 “我的凌大人,三日征程,如今六日都没到,皇上知道了,大概得责你个玩忽职守。”从凌绝袖腰间扯起滑落的薄裘盖回她肩上后 ,翎绮沂忍不住伸手捏了她下巴摇晃,埋怨的话从嘴里说出来,却是道出的溺爱更多一些。 “戊师先行,你我犯不着操心,还不如趁机看看这路上春景,”环手揽紧翎绮沂的小臂,凌绝袖竟如稚儿般耍起赖来:“况且,蒙 郡立马也到了,过得这山,再行十余里地便除了驿站和军营再无人烟,到时你可别埋怨我。” 心中暗暗叫了声苦,翎绮沂无奈地放松了坐姿,好让凌绝袖睡得舒服点,不料,就在此时,马车突然被截停,加辕的两匹墨天眼稍 微扬了扬蹄子,整个车厢内便狠狠震了几下。 “六少爷,”界凌院内侍战易拉牢缰绳,定下受惊的马儿:“前线急报。”说着,他将战报呈给了坐在车厢外扶拦间伺候着的谢儿 。 “我懒得看字,你知急报,必定也知所报何事,说吧,别兜圈子了。” 懒洋洋地坐起身来,凌绝袖一万个不愿意地穿鞋下榻,由于打哈欠打得太凶,连鼻头都有些红红的,只那双眼睛里竟没半点泪花, 在望向车厢外的瞬间,一对淡色眸子中闪过骇人的阴狠。 战易在界凌院侍卫多年,深知这院内老六自幼生活作风懒散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格,自然也不敢再闪烁其辞:“戊师两个时辰前遭 了败仗,身受重伤,军中无主帅,鞑犀贼人又步步进逼,前线全面告急。” 听得这话,凌绝袖不由一愣,额线微向后拉扯了些,双手食指指尖相缠着置于身前,但身形未有少动。 啊…… 又是一个长长的哈欠。 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嘟嘟囔囔地将靴子底在光滑的檀木地板上蹭了蹭,转身面对一直静静坐着品茶的翎绮沂:“沂儿骑术如何?可策得我这脾气大胆 子小的墨天眼?” 轻手将杯盖扣回青瓷茶杯上,翎绮沂盈盈一笑便站起身来,擦过凌绝袖的肩踏出车厢,命人将两匹马卸辕上鞍。 “铁蹄铁蹄,没点自己的性子就称不得铁蹄。你倒是好,宫中王府都得着的墨天眼竟被你收了个双,今日我就要试试,看是你骑术 不精,还是我修行不够。鞭子。”说着,翎绮沂利落地将拖地长裙挽起些许翻身上了“胆子小”,接过鞭身上带着许多短铁刺的马鞭, 她还不等身下马儿发出抗议的嘶鸣,便狠狠三鞭下去,直疼得“胆子小”失性地朝前狂奔,眨眼间一人一马绝尘而去。 见这情景,凌绝袖深知自己就是再好的定力也不够被这么折腾,于是待不得步下车厢就飞身上了“脾气大”,双蹬一夹马腹,也顾 不得催鞭便急忙追了上去。 原来,加辕的两匹墨天眼正是凌绝袖亲手养大的不二战驹,一匹通体墨黑额间一线金色鬃毛稍微浓密些的,名为“脾气大”;另一 匹也是通体墨黑但额间金色鬃毛稍微稀疏些的,名为“胆子小”。 “脾气大”也不知是听懂了人话还是什么巧合,居然就真的脾气很大,寻常人近不得它丈内,否则它便会撂蹄子疯了似的非将那人 狠狠踩两脚才放心;“胆子小”则与它的名字恰恰相反,脾气愣是比它的胞弟“脾气大”还可怕,谁要是得罪了它,那它非得把人家踢 死方能作罢,就连凌绝袖都轻易不敢逗它。 一个时辰不到,凌绝袖翎绮沂二人已先后抵达战地前沿,在界凌院驻军的引领下进入方圆十里内唯一的帐篷中。 凌绝袖疾行至行军床前,摆手将正要让座的医官撤去,迅速点起戊师身上几大要穴:“戊师肩受重创,请好生歇息,今日战事,我 来作主即可。” “院首,夫人,戊僧无能,竟兵败于蛮人枪下,实在愧对院首的信任……”戊师挣扎着要起身谢罪,无奈身上伤势过重,只得在凌 绝袖的劝阻下躺回褥间。 “这些且不说了,请戊师告诉我,敌方伤你之人是谁,所用何门何派绝学,敌方战力如何。” 罕见的,凌绝袖口中历来含糊而间断的词句竟变得顺畅起来。 “那贼子人唤烈焰,使得一手凶狠异常的双长枪,但那枪技并非中原各派所志,大抵是由塞外高人授之。敌方其余部将兵卒都不足 为惧,界凌院驻军可一当百用也毫不夸张,”说到这儿,戊师两眼一亮,赶紧补充到:“烈焰所用双头长枪并非常物,他就是靠着这个 冲破了我军的铁锁迷魂阵,活生生将我许多铁甲子弟划为两段。” 使枪? 凌绝袖眉头一挑,将右手虎口在外袍下摆的开叉处磨刀似地擦了擦。 “今日休战,戊师您就别惦记战事了,好好养伤。”说完,她又如来时一样,疾步走出帐外,也不理会身后翎绮沂是否能追上便直 接催了马,一路奔到两军对垒的最前沿——激流河边。 激流河是这数百里漠漠黄沙中唯一的水源,河面不足三里,河深未有人高,不发水时完全可以徒步趟过对岸,是条在江南水乡连渠 都比不上的“河”。 但,它是水源。 谁能趟河而过,攻上对方的浅岸,并将对方逼退十里开外,那么谁就获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同时,沿河两岸地势平坦,战败一方 即使想从河上游或下游偷袭都及其艰难,尤其在奔行十里地后无水续命的情况下。 “沂儿,”凌绝袖端坐马上,头也不回地问着身后:“你说是我立刻踏水过河去会会那烈焰,还是等晚些时候,待得他们过了河来 再浇水呢?”她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握着碎魂枪的枪袋,话语冰冷,可眼中已透出了隐隐怒气,本就生得杀性四溢的眉心也幽幽泛蓝。 随着几声蹄踏脆响,翎绮沂缓驾上前与她比肩,望一眼河对岸,对着扬起的沙尘,笑道:“叫烈焰的人还是让他过一过水的好,且 今日有些热,你就不怕动起手来汗湿了衣服身上难受?” “可他伤了我的护院僧,这是界凌院百年不遇的事。” 对岸已传来战鼓声,心知单刀赴会与诱敌深入没有什么区别,凌绝袖抿起薄唇,纤细的眼角也上勾了些许。 而这些个小动作,都逃不过翎绮沂的眼睛。 “你啊,就别假正经了,适才装一副凶相是给我看的呀?”翎绮沂不屑地嗤了声,左手捏着马鞭在凌绝袖身侧甩来甩去:“朝中谁 不晓得界凌院历来护兵如子弟。早年爹和父王出征时,带的都是朝廷的人马,要这么算下来,界凌院可是有两百多年没出过一兵半卒了 ,堂堂十大护院僧就是想战死沙场也得有那个机会才行。” 正是因为两百多年没有过出兵的历史,所以外人根本无法得知界凌院到底在除北方蒙郡,南方佃郡这两个自封地就定下驻军数量的 郡部有驻兵以外,到底还有多少潜伏着的兵力。毕竟,多代武林盟主的出身地,想要募几个绿林来当兵,或者将兵隐藏为绿林,都不是 什么难事。 听得翎绮沂的揶揄,凌绝袖不禁脸上发烫,本就知道自己论起朝纲事来不如她,可今日那么一说,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连内务事都 不如她。 静坐在马上听那对岸锣鼓震天,声声催令夹杂在漫漫尘沙中,二人不急反喜,神态相似,都是一副好整以暇的德行,除了“脾气大 ”和“胆子小”偶尔喷鼻子跺蹄子的声音外,只有泛着污浊气息的春风贴紧地面奔跑的脚步声。 沉默了好半天,凌绝袖这才回过神来,让堂堂绮颐郡主陪着自己站在战地前沿是件多蠢的事情,再回头,只见翎绮沂身上轻薄的紫 纱青罗早已汗湿,平日里素白的脸蛋在烈日下竟是蜡黄,于是她赶紧收了战意,托词午睡,便与翎绮沂一齐调头返回大营。 掌灯时分,就当凌绝袖还懒散地靠趴在翎绮沂腿上,不愿朝那桌“军粮”动筷子时,“喜报”传来:鞑犀人已渡河上岸,头马正是 烈焰。 “你怎么像没长骨头似的,一成天不是趴着就是躺着,就不能端正地坐会儿?”将一筷子冬笋送到凌绝袖嘴边,翎绮沂低声嗔着, 只是那一手端着碟子一手喂饭的姿势怎么看也不像在怪罪——要说怪罪,恐怕也只是在怪罪怀里的人不肯张嘴。 凌绝袖又瞧了眼桌上菜,心知翎绮沂已是挑出她还能接受的一样来夹,只好咬住已经沾上唇边的筷子头,含下那块冬笋:“这几个 月我都趴习惯了,你就让我多趴会儿,一会儿跟那劳什子还指不定得打到什么时辰呢。” 朝廷派来的人马还未开战便乱成一团,军中厨子落跑使得这桌菜就像没烹过的一样新鲜…… 果然翎绮沂也不是万能的。 敌军过五沟—— 探马回报,声音极为嘹亮,足以让人听出此人是个练家子。 敌军过四沟—— 由于此地仍属蒙郡之外,所以没有建城。没有城,自然就没有城门,只能靠些临时挖起的沟壑来防止敌军骑兵的快速进攻,五条各 一里的长沟,所争的不过是个回环的余地。 敌军过三沟—— “将士们都后撤了吧?” 凌绝袖勉强抬眼朝帐外看去,一片通红火把海正从暗处慢慢涌近。 “你的话是传下去了,但你的心尖们都没听。战容说,他们要保护院首。” 蛮荒之地春里日夜温差极大,中午还艳阳高照,天一黑就有大风过境,没有火笼的帐篷里渐渐冷起来。翎绮沂轻轻将凌绝袖扶靠在 软榻搭手上,站起身理了理回营后换上的素白秋衾,回头问凌绝袖:“踏炎还是袭风?”话间,谢儿已一手搭一色外袍呈上阶前。 界凌院的院首服饰共有六个样式上百种花色,分在不同场合下穿着,但因她在尚未接手界凌院时便已封官加爵,所以宫宴和上殿时 用的青花红底白虎服和紫花黑底白虎服自然没了用场,而素黑和素白的两样日服则是家常服饰,除左半身纹虎是定式外,对底料暗花边 裁都没有特别要求。 六样服饰中最难得见到的当数做工最为讲究的两式战服,分是踏炎白虎服和袭风白虎服。 踏炎白虎服为朱红色,以金丝锦脱色后上染蛇血红石液,在织制时加入了夜明珠的粉末,半身踏炎伏虎在夜间会散出萦黄华彩,白 虎纹章四足所踏火焰在秘纺时更是用了加倍的萤汁,使得光芒倍展,无需火把照明也能在百十丈外清晰见得,常在攻敌时用。 袭风白虎服为纯黑色,底料用的是与黑云锦适出一系的天蚕丝,半身伏虎纹织成后浸入铁墨中,待得要穿用时才由铁墨缸中取出晾 干,除下后再次浸入铁墨缸,直到下次穿用。就是由于这道无止尽的工序,使得袭风白虎服在功用上酷似黑云锦,同时作为外衫,有纯 黑铁墨附着在衣料上,能够从各个角度将光线散射开去,所以在夜间即使现于火把海前,也叫人很难看清着衣之人,常在身处劣势时用 。 “该让胆子小穿踏炎……一会儿才好踏踏那鞑虏。”看翎绮沂一副要上来扒她衣服的样子,凌绝袖识趣地坐起,遣退谢儿,命人扯 下帐帘:“打仗原来那么麻烦的,还得换衣服。”喃喃撑起双臂,下巴一收,小嘴就噘了起来,眼眉间无辜又委屈,像是谁要将她鱼肉 般。 敌军过二沟—— “敌军立马到了,动作快些死得了你半条命啊?” “一条。” 心目无奈望天,翎绮沂三下五除二将凌绝袖的日服扒掉,取过案上的战服就往她身上套:“你就是只毛虫,成日五体着地,还慢蹭 蹭地爬。”衣带的锁扣在后腰处,翎绮沂只得倾身搂住她,将手伸到她背后仔细系紧。 颈后的伤疤还留着呢…… 虽然很平整,但那种太过剔透的肤色,终不是个安好的象征。 心里这么想着,眼里不觉湿起来,翎绮沂就势将头一偏,双唇便近水楼台地含住了凌绝袖冰凉的耳廓。 “唔……” 熟悉的麻痒漫溢周身,凌绝袖不禁像猫儿似的轻呜出声。 敌军过一沟—— “扬战旗。” 两人不约而同脱口,候在帐外领命的战容洛莫先后挥手向兵列,呼啦拉几百面印着“凌”“翎”的战旗便由旗兵紧握着的手掌中展 开,一时间战鼓齐鸣,震得浩浩河山亦剧抖若筛。 “你向岳父调了兵?”凌绝袖听着不熟悉的战鼓声,又想到适才翎绮沂下的军令,本就被轻吻逗弄得疲软的双膝愈发无力起来:“ 我不能总倚靠你……” 倚靠吗?怕是吧。 想到她在,身子就能肆无忌惮地放松再放松,直到无骨般地靠趴在她身上;想到她在,战心再烈也能收个八九成,只盼这敌军慢慢 到来所以不等人骂营就不想出帐;想到她在…… 翎绮沂轻轻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些,为眼前人理了理被压皱的襟口:“哥哥也有驻军在蒙郡的,你忘了?”身子又倾上前去,有些不 舍地在那人唇角舔一下:“兵你带走,骑马打仗这种事我就不替你做了。”后撤两步,翎绮沂袖手望向帐外。 一个浑厚的男声在骂营,却不知为什么声音越骂越小。 随口应声,凌绝袖扯起案上的碎魂枪袋。 一瞥阴森的笑意不加掩饰地浮现在她的额角。 看她大步走出帐营的样子,料是谁也无法想到就在上一瞬,她还疲软在一个女人的怀里轻喘连连。 - - - 耷拉着枪袋,有一下没一下地催着胆子小,凌绝袖拖沓着战意独自步出帐营。 大相径庭于官兵印象中威风凛凛的主帅形象,她的出现,根本就是个抹杀士气的开始,若非界凌院辖下子弟兵对此早有耳闻,戊师 也一再下令全军少安毋躁,恐怕此时城内早已乱成一锅粥。 “来者何人?”烈焰双腿夹紧马腹,马儿亦步亦趋地踏着黄沙地。借着炽炽兵火,他艰难地看清了凌绝袖的样子,却又被她那一身 萤火战袍晃了眼——此人是来当箭靶的么?明知身前数千强弩箭已上弓,又还是这副装扮,无论于情于理都说不清的吧?难道此人只是 个幌子?否则怎么会一副深陷迷药的恍惚神情。 百里之内黄沙随风而起,阻隔了帐内翎绮沂的视线,可她依稀能辨火把繁然中,那一抹纤瘦的身影,正毫不设防地朝敌军阵营而去 ,铁蹄踏过,如入无人之境。 绝袖…… “你来替我做饭,我就告诉你我是谁。”凌绝袖伸伸懒腰,一不留神又让一个哈欠逃出生天。此时,她距烈焰不过两丈,烈焰的长 枪已几乎抵到了胆子小的笼口。 吁—— 胆子小乖乖,别我不喊停你就自己去送死呀…… 慢腾腾地扯起枪袋,慢腾腾地掏出两截枪身,再慢腾腾地将它们合成长枪——凌绝袖的这一系列动作,看得烈焰目瞪口呆:“做饭 ?” 难道这中土主帅连饭都吃不上了?! 而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善烹? 不不不,等等……那句来者何人不过是叫阵的惯例而已,自己为什么要为这黄毛小儿做饭!去他的界凌院首,去他的凌家老六,再 去、去、去他的主帅!现在是在打仗,不是在青梅煮酒话家常! 正了正神色,烈焰好容易端出一副骁勇铁汉的架势,将目光侧过凌绝袖邪魅的脸庞,壮声喝到:“鞑犀国主将烈焰在此,来者何人 速速报上名来!” “都说了,你替我做饭,我告诉你名字,公平交易呀。”凌绝袖拉紧缰绳,唯恐稍稍掉以轻心胆子小就会朝那匹丰满的塞外母马吻 过去,到时人在交战,马在交欢,都不知道会热闹成什么样…… 听得这话,烈焰不由得一股怒气冲上脑门,又眼见凌绝袖心不在焉地贼眼溜溜直往阵营里望,心知此人必是打算独自应战,于是火 气更变本加利:“凌绝袖,你也是身经百战的帅才,竟在阵前蔑视敌首!废话少说,先吃我一杖!”说着,烈焰挥起手中一双长枪,径 直朝凌绝袖头顶而去,却没想那双枪还未近着凌绝袖身形,便已被她轻松地以旋枪之势弹退,反力道之大,瞬时间激起火光灼目。 “小儿小儿……只道信口雌黄是小儿,没想到你个九尺男儿也晓得胡说八道。”凌绝袖不屑地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嗤笑,重伤未愈的 身子又犯起懒来,脑海中的邪恶念头风驰电掣一番掠过迷离睡眼,她笑得更是满脸鄙夷:“哪个中土兵家不知我界凌院,哪个当朝将帅 不识我凌绝袖,又哪个混球给我戴了顶身经百战的帽子,”她轻引碎魂枪向烈焰头颅所在方向,随即逗小孩般用枪头敲了敲烈焰坐骑的 头顶,“我可是头一次挂帅打仗,兄台信否?” 被枪杆的余力震得还没回过神来的烈焰此刻已经没有了午后喝庆功酒时的自信,要知道,他是被誉为鞑犀第一勇士的人,鲜少有常 人能够敌得住他随意一掌,更别说是这用尽全力想要一举杀敌的重杖了,再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枪,那玄铁枪头已是摇摇欲坠,冰岩所 铸枪身在刚才那次撞击之下几乎断为两截。 “别看了,再不带着你的兵撤,等毒发的时候再找大夫就迟了。”凌绝袖微笑着拍了拍胆子小的头,安抚着它躁动的情绪:“今后 蒙郡归我界凌院辖下,你们若再敢来犯,就别怪我凌绝袖开杀戒。”她轻轻弹掉啸冰刺上的毒液,好巧不巧地正中烈焰的枪身,于是只 听得嘭一声,不仅那截枪身断为两段,就连毒液所过之处的活物都被一束蓝光侵蚀殆尽,本就已被五沟内铺就的毒粉沾身的兵士,这时 更无法控制自己意欲仰倒的身体,接二连三瘫在了地上。 劝降 “哥哥派了人来教训你,让你别再干那种有损当朝声威的事。” 翎绮沂轻轻除下凌绝袖的亵裤,见懒虫还是一动不动地扒在自己身上,便干脆将她抱起来放进浴盆中再替她松发。 “不就是让人下了点虫粉么?总比血流成河的好。” “你下虫粉难道鞑犀兵就得安生了?” “无痛无痒,四肢酸麻后一炷香功夫,他们能动的自会解毒,不能动的便化灰了,有什么事?连收尸兵都不用。” 干干的浴盆令凌绝袖很不舒服,刚出了一身虚汗的她可一点也不想干洗了事。可无奈自己身上的那个大窟窿是半点水都沾不得,所 以只得任翎绮沂用温巾在她身上来来去去。 握着丝巾的手若无其事地在凌绝袖下腹揉搓着,烛光黯淡,虽看不见美人的容颜,却能映出她的不怀好意:“我已为你开脱了。” 向下,再向下,手猛地被人按住,再动弹不得。 “莫非我娶了个采花贼?”回想那壮烈的洞房花烛夜,凌绝袖至今心有余悸,痛是自不必说,但趁她有伤在身就这样没完没了的撩 拨她,料是她脾气再好,也没有再心甘情愿让“鬼压身”一次的觉悟。 坏笑着收回手,翎绮沂弯下腰身将未着丝缕的凌绝袖抱出浴盆,目光循进间,有那么一瞬四目相接,凌绝袖却没有象往常那样别开 视线,只是微闭着眼任她那么注视着。 今日这傻子吃错药了? 翎绮沂心想。含着笑的眸子不由得想往更深处探望,谁料那双湿润的浅瞳很快泛起了泪光,眉头逐渐皱紧,就连额线也缓缓提了上 去,一眯眼,“啊……” 居然是个假一罚十的哈欠。 笨蛋! “难道我的下半生都要与你这个每清醒一时辰就得睡回五个时辰的笨蛋在一起?”翎绮沂有些气不过,故意高高拎着锦被一角,任 凌绝袖裸着身子蜷在床榻上。 “我还没气你把我养成这样呢……”回手几个扑腾,凌绝袖艰难地抓住了翎绮沂的衣角,一用力便将她拉倒在身后:“抱抱睡觉… …” 果然,她的唯一价值,对凌绝袖来说,就是给人当暖炉用。 - - - 屯守蒙郡三日后,凌绝袖终于因为无聊,暴露出她压抑已久的戾气,早饭时趁翎绮沂不在,唰唰几笔写了封信让人送往对岸,谎称 圣旨令鞑犀归降并逢年上贡。 可俗话说凌绝袖捕蝉,翎绮沂在后,她万没想到战易的信囊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莫儿手里,于是一顿淡茶就干粮的早饭还没下肚 ,便小鸡一样被人整个从软椅中拎起,心不甘情不愿地落入“贼人”那温暖的怀里。 “无事起风波,你是吃饱太闲,还是真就那么好战?”翎绮沂左臂箍紧凌绝袖意欲逃窜的腰身,右手端起微凉的茶杯霸气凛凛地送 到凌绝袖嘴边。 “好沂儿,我是因为太饿所以才这样做的。”皱着眉头喝下茶汤,凌绝袖即使保持着背对翎绮沂的姿势也能清楚地晓得她又在自己 身后露出了怎样一副女皇嘴脸:“天晓得你琴棋书画女红医术样样精通,却独独不善厨艺呀……”尼姑庵里长大的孩子难道真的只会白 菜煮青菜,大葱炒大蒜么? 这下,终于轮到翎绮沂难得地窘了起来,平日里华彩四溢的清澈面孔霎时一片通红:“君子远厨庖嘛……”神尼的饭菜做得更差… …而九王府中几时能轮到她下厨,所以她厨艺差也是无可厚非的吧?至少她自己是那么觉得:“我让莫儿再把信送出去还不成么……” 鞑犀国王要是知道自己是因为拥有几位善烹的将帅而被人邀降,恐怕这辈子他都不会再进水米了。 一想到塞外肥美的牛羊肉,凌绝袖不由狠狠咽了几下口水,数日来未沾荤腥的胃似乎比她更欢实,美味还没下肚,它就已经开始卖 力的蠕动,由此引发的饿感直催得凌绝袖双眸发绿,战意灼灼:“那咱们也走吧?等咱慢慢踱过对岸,鞑犀王大概也看完书信了。”她 奋力挣了挣,发现翎绮沂并没有想要放开她的意思,无奈只得乖乖蜷在那方柔软的领域,任人发落。 “着什么急,你连降书都没有拟好,到时看你拿什么给人签。”翎绮沂扣住凌绝袖在她膝前晃动着的枯瘦双腿,硬逼着凌绝袖喝下 茶水。 “急……” 她都快饥寒交迫了,能不急吗? 待得降书拟好,凌绝袖已又陷入深眠,忽听帐外传令官报急信,她这才被人从床榻上挖起来:“皇上跟你想一处去了,要你邀降呢 。还差人快马送了些鲜果来犒劳你,快起床吧。” 翎绮沂早知道凌绝袖懒得看字,于是接到圣旨的她便径自摊开了读,也不管那当时朝廷信使是在用什么样惊异的目光在看自己。 “就这么去吧……我可不打算更衣了,着这院首衣衫舒服。” 是呀,全天下,就连龙袍都没她这身衣服矜贵,虽然被她在睡梦中压得很皱……但一会儿抖抖就会平整的,对吧? 甫起身,迷迷登登的她俨然忘了自己腰上有伤,弓下身去就要取靴,就这么一个稀疏平常的动作,差点没吓坏与她并排坐在软榻上 的翎绮沂。 “别动!” 这声喝动静一点儿也不小,吓得凌绝袖一身冷汗淙淙外冒,当下就愣在那里。 过于听话的某人维持着原本姿势抖着声问:“沂儿,怎么了?” 翎绮沂愤愤从那双颤颤巍巍的手里接过锦靴,缓缓掰平凌绝袖的身子,带着威胁平视她道:“你要敢再睡糊涂今后就别睡了。” - - - “荒唐!”鞑犀国王烈尔盖读完凌绝袖那封潦草又随意的邀降书,气得一掌劈断了案台,英气逼人的浓眉大眼间似是要迸出火花来 :“速传烈焰,烈石上殿!全军整装!” 什么叫“我最最亲爱的鞑犀王,再过几个时辰我就会过河去见你了,我朝皇帝让你归降,意欲赐你附庸国名达西国,试问,你降是 不降?”他这辈子就没受过那么大侮辱! 见鬼的,该死的,混帐的平原帝,你欺人太甚! 只可惜他还没有愤怒完,行宫外就已传来坏消息:信使不见了。 虽说两国交战,不伤来使,但也从来没人允许过信使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私自逃窜,更别说是在杀了敌国守卫的情况下逃窜。一时 间,原本兴致盎然地端坐太师椅中准备品尝春酒的烈尔盖竟象只斗了败仗的公鸡,颓了,就连烈焰和烈石已应宣上殿都没有发觉。 “王兄,凌绝袖胆大妄为,就让臣弟去杀杀他的锐气!”烈石抢先一步上前,将烈焰护在身后,唯恐亲弟弟一时意气再入险境:“ 焰儿不过是大意了,要论武功,臣弟不信这天底下谁能敌过焰儿三十招!” 华丽的行宫里回响着他浑厚的喉音,亮红的挑梁上映出他的身形。他的正义严辞在殿上三人之间激起小小的士气,但他没料到此处 此时还有两个梁上君子正捂着肚子笑得差点跌下地来。 哈哈……哈……啊……咳咳…… 凌绝袖和翎绮沂二人本是想来这行宫内“挟持”烈尔盖,进而借他的口逼退守军的,可没想到她两上得房梁没多时,就听见这等豪 言壮语,一个文雅点的已经用手帕捂着嘴,嗤地笑出声,另一个没良心的则毫不掩饰地干脆就明目张胆笑到气喘。 “谁!?” “能接‘焰儿’三十招的天下人啊~” 两人飘然落地,一黑一紫两个身影鬼魅般闪到了烈尔盖座椅两边。 “我两个时辰前让人送的信,你居然到现在才收到,亏我家莫儿今天乖,待了那么久才逃。”翎绮沂罕见地露出一副痞子相,扯起 帕子装流氓。 烈尔盖只觉身边一阵寒风刮过,心知大事不妙,于是噌地站起身来,魁梧的身形立刻将闲闲散散站在他身旁的两个“小女子”映没 了。 “谁人如此大胆,竟敢与孤王平起平坐!”他死死盯住翎绮沂因装作好色而迷起的双眼,一副神勇霸气,只可惜他顾得了左就顾不 了右,忽略了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 舔舔犬牙,翎绮沂勾起嘴角笑了笑,黄鼠狼给鸡拜年似的做势福了福身子,坏心眼地开始盘算起如何气死这个鞑犀王来:“小女子 翎绮沂,见过大王。” “翎绮沂……绮颐郡主?”烈尔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仰起下巴:“哼!想不到平原小皇帝居然无将可遣至此地步,连郡 主一界女流都派了出来,哈哈哈,哈——” 烈尔盖长成于环境恶劣的北国牧野,性格自是刚烈无比,虽他心知肚明身后二人绝非善类,却也依旧能端出堂堂帝皇气势调笑劲敌 。 哈哈哈,哈什么哈,不为你那几个分得清盐糖酱醋的厨子,我还舍不得放沂儿出来呢…… 凌绝袖越听那笑声越觉得烈尔盖没有活着的必要性,鹰眉一紧,原本松松耷拉在烈尔盖肩头的左手不由一使劲—— “你!”他的笑声尤在绕梁,惨叫声却冲天而去:“啊!” “皇兄!”烈石烈焰护主心切,一听惨叫心知烈尔盖危在旦夕,便再顾不得许多立即欺上华阶,手中利器直指神态怪异的夫妇:“ 大胆贼子!快放开我皇兄,兴许我能留你全尸!”异口同声。 也?! 翎绮沂玩味甚重地瞥了眼二人,右手绕过烈尔盖僵直的背轻轻握上凌绝袖的腕口,示意她别动怒。 “本郡和郡马是来邀降的又不是来送死的,还请二位将军切莫动怒,今日郡马爷身体不适,下手没轻没重的,万一真伤了贵国国君 ,那怕是邀降不成却要惹个乱政的名声了。”翎绮沂说得云淡风轻,像议论天气般谈着这国君的生死。 谁知她这边装得仁慈万分,凌绝袖那里早已受不住久站的疲惫,左腿一曲,原本扣在烈尔盖肩骨之内染满了鲜血的五指瞬间失劲, 羸弱的身躯作势向前倒去。 “绝袖!”翎绮沂关心则乱,失声道。 虽然她明知凌绝袖身子骨还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但突然来那么一下,料是谁都把握不好分寸,不自觉地,她扣在烈尔盖名门上的 双指松了些许。 敌前大意,兵家大忌。烈尔盖能够当上鞑犀国君,又能让烈石烈焰毫无忤逆之心,凭借的就是他绝对的实力,若非凌翎二人轻功走 的都是诡异心法,他怕是绝对没那么容易被人生擒的。一个鸠退狼扑,只见他庞大的身形带着血影重重已然摆脱了翎绮沂的禁锢,未受 伤的左掌成鹰钩状狠狠地捞起了凌绝袖的双腕,并轻松将她摇晃着的身子扯离了地面,高高吊了起来。 “郡主若是想得个无掌驸马就尽管做些小动作取孤王性命来。” 烈尔盖由于疼痛而扭曲变形的脸逐渐恢复了常态,大掌将凌绝袖枯柴般的细腕扣牢,似是再加一分力便能让那脆骨粉碎。他身形高 大,和凌绝袖相比起来,说是巨人毫不为过,恰巧凌绝袖一身黑袍,收缩了光线,愈发显得那副架子不堪一击。 “别伤她!”翎绮沂抬头看不见凌绝袖高仰起的脸,整颗心登时颤了起来:“否则本郡定要血洗尔族!” “哼,无牙小儿,如今你二人四拳敌六掌,还敢口放厥词?当真是不要驸马爷性命了?” 烈尔盖似是故意地,侧过身子将凌绝袖吊到翎绮沂眼前,烈石烈焰见己方得势,绷着的神经很快松懈下来,三个魁梧的汉子分立鼎 角。 烈焰许是几日前受辱最甚,此时恨意也就最盛,抓着流火炎枪的残躯,他竟不怕死地挺身逼到翎绮沂身前,伸手就去抓翎绮沂襟口 。 “慢。” 慢,这声慢道的是慢,道得也慢,幽幽而来,声音尤似天降,却又如地底渗出,听得人毛骨悚然。 烈氏三兄弟目目相觑,最后望向了翎绮沂,见她的表情并不像能发出这种语调,这才纷纷往被吊在半空中的人那儿看去。 黑袍下,那人双腿闲闲蹬着,有一下没一下。 浅棕色长发被过堂风撩动,嫌隙透出丝丝银光,让看的人只觉眼眶冰凉。 四下鸦雀无声,时间仿佛停住。 这抹有着突兀色彩的身影晃着晃着几欲停摆,却在下一个眨眼瞬间又隐动起来。 “鞑犀国君意图杀害我军主帅……不,应该这样说,本帅拳拳诚意奉命亲自上殿邀降不成反被敌国国君图谋不轨,将本帅吊起示众 ,敌国主帅还意欲非礼我朝绮颐郡主……沂儿,你可记下了?” 疼,凌绝袖皱起眉头,心绪从文海书山中飘回自己腰侧的大洞上。 这样就行了,有个理由不用废话就可以将厨子们收入囊中,不能再玩了。 微微撇过头去,别扭地看着那双还抓在翎绮沂襟口处的黝黑大手,一股怒气噌地窜上长期混沌的脑袋,清澈双眸眯了眯,被勒得生 痛的双手挣扎着做出了握拳的动作。 笨蛋!你还要让那只猪蹄贴着你的脖子多久!? 虽然一直提醒自己要“有风度,有风度”,但眼角余光扫到的景象确实让人不舒服。 “喂,你听见没?”我很酸哪! 翎绮沂的心情原本有一点点复杂,可等听完凌绝袖那句醋溜溜的话后,五颜六色的心情便顿时大好起来,以至于凌绝袖之前说的话 ,她一句都没记住,光晓得有个醋坛子正在咕噜咕噜地酿着陈年老醋。 脑中存着“玩死你”的邪念,翎绮沂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去挣脱烈焰的手。 心绪不定的人,心跳不定。心跳不定,被人悬在半空中的身子自然难定,合紧的双腕间脉搏开始有力地跳动起来,前后两股均等的 起勃冲撞着,形成了奇异的现象——凌绝袖并未动作,身体却自觉地摇摆起来,且幅度越来越大,直看得另外四人满眼飞问号。 缓缓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双拳位置,让两手掌根对齐,凌绝袖突然再次握紧双拳,借着烈尔盖的握力,她猛地挺身向上,直到下巴与 自己的双拳平行,躬身的同时用力撑开双肘。 “绝形。”绝心决第一层,摧毁依附着身体的力量支点。只见她撑开的双肘间距离迅速变大,拳背向外成钩状靠在烈尔盖虎口上, 双腕不再紧靠,而是分出了一条鸡蛋大小的间隙。 烈尔盖猛觉醒过来,心知凌绝袖是要用硬力扯碎他的手掌,连忙松下臂力想撤出她的抵抗,同时左手成鹰钩朝凌绝袖肋下掏去,但 被凌绝袖看似不经心抬起的膝盖挡了回去。 “烈尔盖,今日我与你拼外家功夫,省得你说中原人只会内功内力地欺负你们鞑子。”说着,凌绝袖脱兔般从烈尔盖的桎梏中抽身 ,一手抓住他的右掌稳稳扎了个马步,身子向前微送,顺势曲起的手肘便以迅雷之势晃到烈尔盖颚下。 烈尔盖一瞧自己面门失守,连忙回了左掌护身,落下胸腹空门,使得凌绝袖得以偷步上前,屈膝做了个蹬踏的虚章,果然吓得烈尔 盖不顾右手被人握牢急急要退。 这一退不要紧,要命的是他这退步松了左腕上的力气,凌绝袖只用力一捏,他便痛苦地向右扭去。 “啊——” “王兄!” 二人动作太快,烈焰烈石竟没能在此四回合内看出形式,直到烈尔盖被人拧了麻花才晓得己方落败。 “凌绝袖!你快放开我王兄,否则我一掌劈死你家婆娘!”烈焰一把扯过翎绮沂手刀高举于头顶威胁到。 啧啧啧…… 蛮人就是蛮人,两句不合连“婆娘”这种低俗的词都出来了。 凌绝袖手上不松劲,头却摇得像个拨浪鼓。 “得了吧,孩子,我家婆娘的耳光功很强悍的。快跑!”凌绝袖想丢个同情的目光过去,却没能得逞,因为她跑字还没落地,烈焰 已经抚云掌扇得跌下殿阶去。 拍拍双手上的灰,翎绮沂威胁地眯起了眼睛:“快跑是吧?回家也让你尝尝?” …… 就这样,厨子顺利到手,降书顺利倒手。 但脑袋里面缺根筋,所以只能直线思考的某人忘了,既然降书到手了,那就能搬师回朝了,这样那些只会做胡菜的厨子也就没用了 …… 进酒 “在看什么?”借着月光,翎绮沂难得地见到凌绝袖脸上露出那种安定轻闲的微笑。她的视线涣散,青瓷般的面容朝着月亮所在的 方向,像是在望着什么。 界凌院主庭中有一把石椅,长约半丈,风韵古朴,椅旁栽着棵迎客松,椅下是些稀松平常的草木,凌绝袖就坐在这把石椅上。放开 抱膝的双臂,她转头看向翎绮沂:“襟儿睡了?” “好容易哄去睡了。”翎绮沂抚了抚裙摆,靠着凌绝袖坐下:“小姑奶奶真不得了,硬是要跟我比定力。” “结果呢?”凌绝袖含笑抬手,环住了翎绮沂已倒在自己怀中的腰身。 “还用说么?当然是小姑奶奶赢了,否则她怎么肯去睡觉。” 从鞑犀回来至今已是半年有余。这半年,除去加官进爵论功行赏收拾残局的两个多月,再除去疗伤练功的一日五个时辰必修课业, 再再除去探亲访友你来我往的节日朝拜日……两人相处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凌绝袖好容易是一品官帽戴稳了,腰上大洞补上了,亲朋 好友拜完了,却又遇上九王妃思念女儿,硬是把翎绮沂接回九王府待了一个月。这不,她清早刚回到界凌院,又遇上小姑子心血来潮, 于是生生被拖着比了一天定力——站梅花桩…… “我在王府留了一月,你不说去接我回府也就罢了,今天为何在正堂见了我就躲?”翎绮沂想起晨早那一面心里就不是滋味,虽说 她是被小叔子小姑子绕着分礼物,但也不是真的就尴尬到见她就躲的地步呀,更何况凌绝袖还是愣了一下才跑掉的:“没有个当郡马的 样子,倒像个小媳妇。”说着,她伸手捏了一把凌绝袖的鼻尖。 “喂……”鼻尖被人偷袭,还被人说是小媳妇,凌绝袖的脸很理所当然地红了起来……但脸红的原因,似乎还是因为躺在自己腿上 的那个人…… 那个人,那个人的脸被月光笼罩着,细致的眉眼中是自己不熟悉的亲昵,一袭青纱被掠过夜色的凉风吹过,飘逸生香。不知怎么的 ,她就想起了幼年时在王府待着的时候,自己也曾这样抱着她,听她讲广月嫦娥的故事,以及……想起了……这一个月来对她的想念。 “你要敢再说我像小媳妇,我就,我就,我……” “你就什么?”翎绮沂端的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料她说什么也不怕,于是只管放了胆子去问她:“你就当一回郡马给我看看?” 嘻—— 这孩子真傻,脸都红成那样了还敢装大尾巴狼。 凌绝袖一听这话,当然不甘示弱,虽说现下心境松缓,与这个成天共榻的人在一处,也没必要撑样子,但谁也没那勇气保证狗急了 不跳墙:“你别激我,真逼急了,我咬你。” 人家是兔子。 “嘻嘻……”使劲揉了一把凌绝袖高高仰起的脸,翎绮沂蹭地坐起身来,步向椅旁一张低矮残缺的石几:“看我给你从王府带了什 么回来。” 石几上放着一个朱红色的酒坛子,坛口封蜡还在,坛身透出些许盈盈亮泽,坛子旁,是一个装满着什么的碟子,背光,她怎么也看 不清。 酒? 凌绝袖心中毛毛的,想不出为何翎绮沂要送自己一坛子酒。 说起来,她少年时本是喜酒的,凌鹤涧也总喜欢在饭间让她陪着饮一些。但凌鹤涧喜欢的是华北平原的高梁酒和一些性烈味浓的粮 酿,和她钟爱的木酒有所不同,再到后来,入朝为官,总是被大小筵席上的各式酒品灌个七昏八素的孩子,自然就不会太专注酒的好坏 ,也就自然不再爱酒了。 “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桂花陈酿,三年,正合你胃口。爹让我带回来给你的。”翎绮沂笑笑拍开封泥,双手捧起酒坛子前后晃了 晃,顿时一股幽幽的果香起扑鼻而来。 不是七年酿,所以不是浓郁的酒香;不是五年酿,所以不是撩人的甜香;不是一年酿,所以不是清丽的花香。 只此一种,是凌绝袖钟情的,小女儿家最爱的果香。 凌绝袖先是一呆,脑子很买力地想要忆起这种似曾相识的香味是何时相识的,却再次被人抢白。 “你在王府那年的八月十五,还记得吗?”运气上掌,翎绮沂轻易地把笨重的石几拉到椅旁,随即松松抱着酒坛子倒下,恢复到之 前卧在凌绝袖怀中的样子,从袖中掏出两根细得像筷子般的竹管来。 你一根,我一根。 “你一根,我一根……”凌绝袖喃喃自语,脑海里浮现几日里想起的一些些儿时片断。 “也?郡马大人居然还记得呀?不得了呢——”调笑着凌绝袖的窘态,翎绮沂嘻嘻笑了起来,伸出手去又要捏某人的鼻尖,却被某 人轻轻握住了手腕。 呼吸窒一下,脸上突地热潮翻涌,手却没有抽回来,只任那人继续握着。 “小时候你淘得要命,中秋夜非让我带你去买甜酒。”将自己那根竹管插入坛中,凌绝袖咕嘟咕嘟吸了一大口:“结果咱俩逛了六 条街,才找到那家买甜酒的小店。当时你让我挑酒,自己却离那排酒缸子远远的。”咕嘟咕嘟又一口。“老板见你腰上别着王府的玉牌 ,哪里敢怠慢,赶紧端出镇店的货色,哪知道你这小妮子刚闻了几坛酒就嚷嚷着不买,不是说酒气太重,就是说没酒香。” “然后你就自己动手帮我挑起酒来。”翎绮沂给了眼前人个如花笑颜,自己艰难地撑起身子去够怀里捧着的坛子中插着的另一根竹 管:“说起来,你也真是笨得可以,非要一缸一缸尝完了才定下要哪种,就不知道是可以让小二把全店的酒都送回王府去再结帐的么? ”嗯……果然是当年的味道……一大口下肚,好舒服的感觉。 “界凌院没那种规矩……再说那时候只想着要挑出一种让你喜欢的酒,没想那么多……” 凌绝袖抬起环在翎绮沂肩上的左臂靠在石椅扶手上,令她能不那么辛苦地去够着酒坛子,右手,却不自觉地揽住了她的腰身。 “我见你当时尝的都是红花酒,杏子酒之类的浓香佳酿,便知你不好气味太盛的酒,只得去挑那排梅子酒和桂花陈,可那店里的梅 子酒梅子都没用糖制过,于是就剩了桂花酒。”叹口气,凌绝袖醺然低下迷离双眸,嘴角勾起一抹可心的笑意,定定望着翎绮沂道:“ 七年酿浓,五年酿醇,一年酿你又嫌弃人家没酒味,所以我选了三年酿,给你,我的小绮颐郡主,省得你袖哥哥长袖哥哥短的,老往我 袖子上蹭鼻涕。” 呼吸又窒了一下,翎绮沂本来绯红的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垂在椅下的左手微微颤抖起来—— “还是袖哥哥挑出来的酒最好!” “沂儿喜欢就好……” “这是袖哥哥最喜欢的酒吗?” “啊……嗯。” “那好,掌柜的,让小二把店里的这种酒都运到九王府去,找管事付帐!” 原来,这并不是她最钟爱的酒……而是她替她挑的,认为会令她喜爱的酒…… “绝袖……”你这个呆子。 “嗯?” 凌绝袖听那唤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由得低头看去。 偏是喝了酒的人,头重,低着低着,双唇便突地被一片温软覆盖,同样的酒香,流转过来。 唔…… 这酒真甜…… 不期然舌尖遇到了舌尖,凌绝袖回过神来,虽能感受到身上某处的灼热,脑子却还清醒,只可惜清醒得不对地方:“不对,当年是 用竹管喂你喝酒,不是用嘴。”说着,她偏过头去找酒坛子。深深吸了一大口酒,叼着竹管的她微嘟着嘴将竹管的另一头送到翎绮沂的 嘴边,逗得翎绮沂抿着嘴笑也不是,张开嘴去接也不是,最后只得是衔下管尖,放松了喉管,任她将满满一口酒喂给自己。 “想起来了吧?当年是这样。”某人拿牙签一样拿掉自己嘴里的竹管,得意洋洋地笑,露出白白的牙,孩子似地:“我还记得的。 ” 记起了十五岁前的日子,又忘了许多事情。 翎绮沂红着的脸不愿被人看见,只好转头,将脸贴近凌绝袖腰间喃喃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凌绝袖难得一见地开怀笑了起来,扣住酒坛子沿口捧起它来就是几通灌:“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沂儿,可愿与我同 消万古愁?” “去,别是又喝昏了躺在花丛中。”悻悻答着,翎绮沂又搂紧了眼前细腰,有些想不通这傻人怎么从小到大一喝甜酒就有吟诗作对 的兴趣,同时也有些想不通她今日这一笑,是为何而来。 醉了? 拍拍怀里的坛子,听那嗡嗡声,半坛子没了。 许是醉了吧…… “那咱们回房喝。”说着,凌绝袖一把连酒坛子带人地抱了起来,纤细身形掠过廊栏,推门入室。 为了防止再出现躺在花丛中地板上那种会让人记得一辈子的惨状,凌绝袖索性将翎绮沂抱到床上坐好,先是为她脱了鞋,又将摆着 酒具的八仙桌拉到床边,然后自鸣得意道:“看,这下咱俩醉也醉在床上,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说着,她也蹬靴上床,半卧着细细将 坛子里的酒灌到旒金酒壶中。 “等等,”翎绮沂抓住凌绝袖正往壶里倒酒的手,将两只竹管又插回坛中:“还是用竹管喝的好。”她望着凌绝袖的双唇,眼里难 以察觉地亮了一下:“共尝一瓮催愁肠……我回王府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掌心贴在她冰凉的下颚上摩挲,直到那儿变得温暖起 来。 “有。”凌绝袖的脸莫名其妙地沉了下来,四周只听见她衔着竹管咽酒的声音,咕嘟咕嘟,一直不停。许久,她才吐出了后半句话 :“最近总想你。” “那你为何不去王府找我?”像每次睡前那样,翎绮沂解开凌绝袖腰间的封带,小心地褪去她的外袍:“王府离界凌院也就是两条 街的距离而已。” 她想她了。 翎绮沂将头垂在凌绝袖颈间,细细吻着那麝香味,放任醉意萌生的四肢依赖起她的感觉来,对了,还没有告诉她,这虽是九王送的 酒,但内侍总管告诉她,这不是一般的桂花陈。 怎么个不一般呢?让莫儿去查了,还没回信。 现在她知道了,这不一般中,有一条是肯定的,这酒极容易上头,大概和烧刀子的力劲有得比。 “……”凌绝袖揽在翎绮沂肩上的手抖了抖。 一闪而过的念头,烧得心尖隐隐作痛,思念无法用风花雪月的辞辩说出口,身体却能感受到那席卷了千肌百骸的潮涌,只这一念, 眼眶就被欲念烧红,纵是盯着酒坛子不肯调转视线也无法抹去身边人刻在自己身体中的青莲香气。 “呀!给你备下的牛腱子肉忘在外面了!”为了避免惯有的尴尬,翎绮沂装做刚刚想起似的,敏捷地跃过凌绝袖的身子就要下床, 谁知却被人早一步揽了腰身,径直跌入那个日思夜想的怀抱,腰间衫绳也在同时被轻轻拉了去:“绝袖?”抬头看她,只看见皱紧的双 眉和冥起的双眼。 “别走……” 别走,能够与我共享回忆的人。 凌绝袖突然苦笑起来,眼眉依旧锁紧,唇却自控不能地被扯起。 “别离开我……”多久了,些些遗失的记忆又回到身体里,可最后,她竟发现那些记忆都是自己的,无人能分享,即使诉与他人, 也仅仅是强加于人的素事。 只有沂儿,只有她能够与自己分享,因为那些记忆里有她,而幸运的是她也还记得。 睁开眼,看着怀里的人,凝眸处有如万丈深渊,跌落,便万劫不复。 微凉的一双薄唇掩了下来,轻轻覆上翎绮沂颤抖的樱花瓣,惊得翎绮沂只是瞪大了眼睛不知做何反应好。下唇被吻着,貌似心不在 焉的吸吮其实带着攻城略地的蛮横,如此卑微的姿势,仿佛在征求她的同意。 “我的所有,都是你的,说什么离开之类……太荒唐……” 心疼地反手紧紧拥住那个瘦弱的身躯,舌尖碰到了那人颤抖的上唇,不顾这突兀的激情是从何而来,为何而生,只想去探求更多表 白:“随便你做什么都好,不离开你,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承诺。” 感受着那只熟悉的手探进了自己半开的衣襟中,拉开了背后的肚兜系带,抚上了自己微凉的皮肤。“绝袖……” 就这样下去吧,不是这样的悸动,而是这样的信任。 谁说酒醉的信任就不是信任,谁说身体的信任就不是信任,谁说激情就不是信任。 依偎在那人怀里,任她将自己的中衣,肚兜,亵裤一褪而尽,冰凉的指尖触碰着自己的身体,却更像触碰着自己的心。 “沂儿,我是女子,当不了你的郡马,若是只能做到舍命保你周全,不知,你是否还肯托付终身?” 凌绝挥指弹灭桌上烛火,扯下床幔,将翎绮沂小心放平于床间,随即划开自己身上的薄衫,在浅黄夜色中张开了自己的臂膀。 衣衫滑落腰际,嶙峋双肩被月光挑亮,女子特有的体态一览无遗。 细长眉眼,纤细脖颈,盈盈酥胸,孱弱柳腰。 如此坦诚,就连身上骇人的,纠结成片蔓延在肌肤上的伤疤都被残酷地展现出来。 “这样的身体,以及随时会失控的灵魂,你都看见了,”逼视着翎绮沂,凌绝袖淡笑道:“还愿意么?” 再也无法忍受的翎绮沂猛地撑起了身子,一肘顶到凌绝袖颈上,将她死死钉到床角中:“鬼话!”抬起的左掌带着萦萦冰焰与恨意 浮在那人眼前:“你践踏我的尊严我没话说,那是命定该还你的!可你做什么拿自己这样不当回事地对我?!你要我告诉你多少次!我 别无所求!别无所求!我不过是想要你真心而已,而你究竟还要纠缠进多少是非来?嗯?多少?!” 泪,不自觉地流淌,顺着脸颊滑落胸腹,然后滴滴渗入丝线。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是谁对别人来说可能意味着权势和威慑,但对我来说,你就是个小女子!”无力地垂下手掌,翎绮沂颓然向 前倒去,跌入凌绝袖显得有些措手不及的怀中:“你只不过是我要保护的人,是我想珍惜的人……” 只不过呀……呵呵。 天地间也就只有她,一个“只不过”,就割开了万里江山,将自己徜徉四海的野心困在了这方床榻之中。 循着自己的欲念,凌绝袖抬起翎绮沂泪津津的脸,深深吻下去,舌尖的纠缠带着甜蜜的津液,徘徊于彼此恨得痒痒的牙根处,身子 难以自控地倾倒,将翎绮沂直直压进床褥中。 手,顺着雅致的线条掠过丛峦,行过平原,来到稀疏的灌木丛中,稍微向下一些,便引来阵阵被压抑着的呻吟。 “沂儿……”食指轻佻地向内逼了逼,随即退出来,指尖带着被提亮的月光,丝丝如银。 见翎绮沂只是羞红了脸不说话,凌绝袖不好再玩下去,只得将她垂在肩侧不愿抬起的脸托放到枕间,掰她的脸面向自己,半威逼地 瞪着她:“用桂花春酒灌醉我,郡主就得有受苦的觉悟。” 无名指顺着由于紧张而缩紧了的花蕊纹路由下往上划到花尖,坏心眼地撩拨着,直到那花尖悄悄变硬,在她指间轻轻颤抖开来。 “你……”翎绮沂的身体开始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下身隐藏着的琴弦被所爱之人牵动,迂回的旋律即在喉间,也在脑间:“平时真 不像个坏蛋……” 听得这话,凌绝袖只是浅笑着将自己的吻移到翎绮沂耳畔,舔了几下她敏感的凹处:“郡主莫非是在埋怨我不够坏?”指根渐渐湿 润,随着情话翩翩,她能感觉到掌间贴近的开阖。 拨开柔软的花瓣,凌绝袖刚把中指与无名指轻轻顶在花心口便听见耳边传来难以抑止的喘息,低低细细的呻吟夹杂其中。 冰凉月光倾泻床间,爬上了翎绮沂曲起的双腿,爬上了凌绝袖浅埋其中的指节,爬上了翎绮沂紧张的双肩,也爬上了凌绝袖光裸的 脊背。 “紧张吗?”凌绝袖撑起身子问。 胆怯地睁开眼,翎绮沂看见了那双酒气朦胧的眸子——这副躯体最软弱的地方被她钳制着,那儿炽热的源头正是她烈烈燃烧着的欲 望,是自己温暖的□才让她原本冰凉的指尖有了温度。 摇摇头,一双手绕过她的肋下攀上她的背,将脸埋入她的怀中:“进来吧……” 翎绮沂深吸一口气吻上了凌绝袖的唇,与此同时感觉到身上人到达极限般的喘息,挺起腰胯的瞬间,只觉一息灼热贯入自己体间, 痛感顿时遍传周身。“啊……” 血腥味蔓延开来,带着青莲香气,钻向两人敏锐的感官。颗颗晶莹的血珠不受约束地从花心边涌出,顺着下滑的曲线落在浅色衿被 上。 “痛不痛?”凌绝袖明知故问地慢慢抽动着埋在翎绮沂体内的自己,粘稠的触觉令她愧疚。 “嗯……” 只一次,那修长的手指便抵达了翎绮沂的尽头,之后的每次犯进都是对她的折磨,薄薄的防线被攻破后淋漓着鲜血的城墙愈发地倾 向于贴近敌人踯躅着的冲击,即使她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哀求的声调,可腰身却不停使唤地缴械投降。“绝袖……” 抵抗痛感的自觉和接受愉悦的自知,在此刻已经分裂为二者,随着凌绝袖一遍一遍送入她耳间的轻唤,她能感觉到她的指尖,能感 觉到她的心疼,能感觉到她环在自己腰下的小臂正在安抚着自己紧张的侧面。 “你怎么修了个这么窄的城门?”凌绝袖伏在翎绮沂胸前,用舌尖去逗弄那儿初露的荷芽,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蛮横起来,随着潮涌 的渐渐紧密,翎绮沂禁不住将头向后仰去。 “别以为……”一阵眩目的冲击袭过,翎绮沂被迫咽回了下半句话,直到那人肯稍微放过她才得以反驳:“别以为我的攻坚战就比 你的轻松。” 见那娇红的脸上露出了难耐的挣扎,凌绝袖开始升级攻势,进退间:“嘴硬……再跟我提那回事你这几天都别想下床。” “持久战……?”翎绮沂好容易偷到一口气,努力拉回理智问到。 其后,体间不断翻滚的热潮却再不允许她说出任何话…… 重帷 安顿了传令官在客室品茶休息,谢儿赶紧一溜小跑地到主庭找凌绝袖出来领旨,但她刚踏进庭廊,便听见园子里传来的莺莺笑语, 只好止步青阶,朝里福了福身子道:“六少爷,皇上派了人来颁旨,现在客室候着。” 园子里静了一下,随后传来翎绮沂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进来? 谢儿犹豫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朝里望去——让他进来……六少奶奶说得倒轻巧,要知道,外人要进界凌院都得挂通关腰牌,而这主 院,六少爷可是绝对不允许些不三不四的人进入的呀…… “你把我的封腰丢哪儿去了?”只听悉悉疏疏一顿找,凌绝袖略带埋怨的腔调低低哑哑,像是刚睡醒般:“谢儿?你怎么还杵在那 儿,请人去呀。” 这世道不行了…… 谢儿摇摇头,又一溜小跑着闪了出去。 “下官关从,拜见凌大人,郡主。” 关从羞红了脸跪在地上,眼也不敢抬,仿若见到了什么恐怖万分的东西,捧着圣旨的手暗暗发抖。 “关大人免礼,按说你是传令官,应该是我们跪的。”早从五使那儿得到消息的凌绝袖斜斜靠在太妃椅的扶手上,哈欠连连,衣冠 不整,在她身上松垮地系着的封腰好像随时就会坠地。 她是从容不迫的,可苦了被横抱在她怀里的翎绮沂,虽三番五次地想从她身上挣开,但实力相近,延续着的姿势却叫人没有着力点 发劲,更何况自己的亵裤和中衣老早就被人除了去,现下身上只虚罩着一件凌绝袖的院首常服,此时起身,怕是春光外泻不可避免。 将脸轻轻埋在凌绝袖环起的臂内,翎绮沂无奈地叹气。 她决计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但凭借对凌绝袖执拗性子的了解,她晓得,若是自己坚持要凌绝袖出了主庭去见客,那是死也 办不到的事情。关从是九王麾下老臣了,翎绮沂对他有种对家臣般的信任……所以……罢了罢了。 “关大人无需客套,请坐。”撇撇脸,翎绮沂示意关从坐到一丈开外的石鼓凳上。 见这情景,关从哪里还好意思坐下长谈什么的,只想赶紧让凌绝袖领完旨好退出这种……“微妙”的氛围……“凌大人,郡主,下 官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请凌大人领旨。”说着,他赶紧将圣旨递到凌绝袖摇晃着伸来的手上:“下官告退。” 只一瞬,他便从二人眼前消失无踪。 “关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轻功?”凌绝袖将旨卷一丢,金黄的卷轴便落到灰岩桌上,铺散开来:“皇上也真是的,居然听信王汐谗 言派我去对付洛国,还真当我是不败将军来使唤呀。” 她的手轻轻抚上翎绮沂白皙脖颈,四指向内一扣便将翎绮沂的脸掰转向自己:“跟我一起去。”命令地。 翎绮沂刚想张口拒绝,那双冰凉的唇已经压了下来,舌尖有些蛮横地闯入她闭锁的牙关,无法抵抗地,她身上的某处又开始隐隐发 麻,就像琴弦被拨动后颤动般的麻痹,那人意欲何为,清清楚楚地透露在一只探入她衣襟的手上。 “你有完没完?!”翎绮沂猛地将头往后一偏,避开凌绝袖的纠缠,终于能把不满说出口,胸前柔软却再度落入魔爪,飘忽的呻吟 逸出唇间,后面想说的话很快被卡在了喉咙里。 顺势轻轻咬了一下送到眼前的玉颈,凌绝袖委屈地抬起那双水意朦胧的眸子,“深情”问到:“刚才是哪个采花贼解我的衣衫来着 ?要不是关从来传旨,恐怕咱俩现在位置得要对调了吧?郡主?” 功力相近又相克的好处,哦,不,应该说是坏处,就在于床第间都能拼个不分胜负,偷袭什么的屡见不鲜,反攻战常常爆发,以至 于床榻坏掉五张,帐帘扯坏无数,只是……不要想歪,真的是打坏的。 “昨天你对我用啸冰刺的帐我还没跟你算,现在你还敢造次?”运气扬手,冰峰抚云掌盖世掌气切断萧萧寒风,挥得落叶也朝两边 散去。 “要不是你对我用金蝉变,我又怎么会用啸冰刺解你罩身?”凌绝袖藏在翎绮沂衣襟中的手做势一翻,中指顶住了她腋下死穴。 这算什么…… “是你用降龙伏虎爪对付我在先。” “那是因为你都出鹤仙迷踪拳了,我不用爪岂不是等挨打?” 两个人定定着,一动也不敢动,彼此知道只要自己手下失点神,对方便性命不保。 难怪这两人床功没进步多少,武功却精进了…… “你!” “我好好的。” “你没有个当郡马的样子!” “你没有个当郡主的样子。” 争争争,争到最后两人都累了,不约而同地放下架势看向那张可怜的,这辈子都没受过如此轻视的圣旨。 翎绮沂卸去一身真气依在凌绝袖怀里,衣衫半褪,露出光洁的上身肌肤,干脆不去搭理在她胸前横行霸道的枯瘦五指。 “为什么是洛国?明明是友邦。” 洛国不仅是仲景友邦,还是仲景开国前的君主国。其强大实力不是来源于地大物博,而是来源于它举国行商的传统。男子在外贸易 ,女子在家守堂面,交流买卖的大多不是洛国资源,而是从各国换取的物品。但这不说明洛国土地贫瘠矿产稀少,相反地,它有着广袤 的平原和多条重要河渠,能产的奇珍异宝不胜其数。 对翎绮沂来说,皇帝派凌绝袖去做攻打友邦的前期工作不算什么过分的事,毕竟她是一品朝臣,可要让她出使洛国就有些居心叵测 的意味了——洛国已连续两任女君被传有养男宠的恶名,让凌绝袖这个当朝第一……美相……去的话……无论谁想,都会有点送羊入虎 口的感觉。 这差事太危险了。 翎绮沂想起当年凌绝袖初次入朝时的情形: 封王大典后,便是封官礼,皇城门外,众臣落轿后,一个晃晃悠悠的白色身影被从官轿中请出来。 轿帘掀起那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寒气——众人只知龙凤楼的玉公子是不二潘安,却漏掉了深居简出的凌绝袖这妖怪般的人 物——当时她刚跟随师珞尹老鬼域外云游回来,一脸山水间游荡养成的灵幻,眼中只见天地并无其它,嘴角含着的笑似是闪耀着忘川幽 光。 她立于城门下,修长的身段似是浮在青石板上。 东风徐徐,她的笑意徐徐,浅棕色的长发被银丝线束起,鬼魅飘忽的眼神扫过众人,只一眼便似要将人的心思看穿,邪邪扬起的眉 ,冷冷勾起的唇角,比所有王公贵族还要傲慢的姿态。 就连当时坐在看台上观礼的翎绮沂也瞧呆了,待回过她神来,身边已是耳语沸沸。 是界凌院的六少爷吧?听说从不出门呢,没想到是这般俊美绝伦……这是正值选婿之年的长公主。 嗯……比宫里的人长得都好……这是尚未及笄的十一公主。 他朝这边望了!这次是异口同声。 虽然儿时便知她生得一副勾魂的样貌,浑身上下没丝毫正气,阳刚,英气这样的形容用在她身上根本不着调,撑死了也就像长公主 形容的那样,俊美绝伦,但翎绮沂还是惊讶于五年后的这一眼。 五年不见,她是出落得越发摄人心魄起来,眉间满满的妖媚,单单浅笑着便能让人产生光阴停滞的感觉。 十六七岁就被直封二品的人在本朝历史中仅此一个。无战功,无政绩,基本上是了无建树,但似乎没有人对此质疑,连平时最爱找 茬挑刺的左相都默许了她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 天生的吧…… 翎绮沂按住直往自己下身去的那只手心目无奈望天。有些人是被造出来蛊惑人心的,无论是否有才都会被人群星捧月般拥戴着,要 是这人再稍微有些善良,那便是完人了……什么当朝第一美男子,第一美相,第一…… 不过如此。 “本郡嫁了个采花贼……”翎绮沂气不过某人对洛国之行毫无戒心,趁凌绝袖不备,单手撑了石椅靠背一跃而起,在空中踏着风朝 反方向退开几丈后落下,同时也拉紧了自己身上的衣衫:“承认吗?” “相互采撷,其乐融融。”凌绝袖也不追,只是顺手拉松了封腰,任外袍开口朝身侧滑去,现出中衣包裹着的诱人躯干:“下官承 认自己娶了个采花贼。” “看起来你是一点也不担心洛国之行,希罕了……” 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翎绮沂止不住步子地想要靠近树下那副诱人的身子。 诱敌深入战略是吧? 请君入瓮这种把戏你也用得太多了,郡马大人。翎绮沂停下前行的步伐,在石鼓凳上坐下,笑意盈盈地看着凌绝袖,故意不去接近 凌绝袖,沉默着的她心知又有一轮战事即将爆发。 只是……这回有些奇怪。 凌绝袖即没有像往常一样站起来走回房中脱衣上床假寐,又没有直接瘫倒在椅子上假寐,而是朝她慢慢举起了右手,展开修长的五 指,掌心向下。 那双勾魂眼眯了眯,薄唇中发出奇怪的音节:“绝……” 绝字决? 翎绮沂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绝景。” 凌绝袖念着心咒的嗓音像在诉说往事,轻松而愉快,但她的掌间很快形成了一个淡蓝漩涡。 瞬间,翎绮沂感到四周的空气像要被抽尽,从凌绝袖五指间激射而出的蓝色亮光缠绕着她身边的东西,其余三个石鼓凳已经平地升 起……这一切都让翎绮沂觉得不可思议。 “喂——” 随着凌绝袖指尖的缓缓提升,她浅色眸子里的笑意更盛:“郡主,能够见识我绝心决第二层功力的人,你是第一个。”说话间,翎 绮沂的身子已被潮水般的气流包围。 翻手云,覆手雨…… 就是这样的么? 根本容不得她作出什么反应,她的身子已经莫名其妙地落入石椅中,更不可思议的是凌绝袖此时居然置身她的腿间。 只不过眨眼的功夫而已……翎绮沂怎样都回不过神来。 当今仲景,论内力,她曾经自认只输给神尼和老鬼,但现在她恐怕要重新审视武林了。 能快得让她连错乱的机会都没有,凌绝袖恐怕已超越老鬼的实力了。 “我说了,我不喜欢动脑,能武力解决的就武力解决。沂儿……”凌绝袖一挥手,那件虚罩在翎绮沂身上的长衫便被扯了去:“对 洛王那个劳什子将是这样,对你也是这样,只不过目的不同罢了。” 庭院被寒风刮过,枯黄的银杏叶飘落下来。 “你怎么突然之间变成色鬼了?”翎绮沂被人拦腰抱起,只好拽来衣服掩在身上喃喃问着,刚才还透着铮铮不屈的美丽面容现在则 是羞红了藏在凌绝袖怀中——既然无法反抗,那就享受吧…… “因为你动情的时候,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事物。” 轻轻地将翎绮沂压进床榻中,凌绝袖再也不去掩饰自己眸子中的□,明瞳倒映着情人完美得眩目的身体,触目之处,皆是让自己无 法抗拒的诱惑。 这样的身子,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情,是无论再享受多少次都不会厌倦的吧? “会讨厌我这样做吗?”几日来需索无度的人这样问着,到底真心有几成不得而知,可是这份关切的心意已经能够准确无误地传递 给对方了。 所以……翎绮沂混沌地想……所以没有什么可害臊的…… 无论平日里玩玩闹闹拼个你死我活,终究还是爱着她的呀,况且她的□总能激起自己更大的渴望,要说令她荒淫无度的罪魁,还是 自己吧…… 这个人呀,只要是她的,大概一切都是美好的吧? 虽然有时她确实不懂得怜香惜玉……总是喜欢在这种时候逗弄人…… 凌绝袖的手已经来到她腿间,却不去触碰那日益敏感的部位,只是慢慢在她双腿内侧的皮肤上划拨着。 “如果你讨厌我这样做的话,那我也一样,否则……”翎绮沂话还没说完,樱唇便被人吻住,一股清凉的气息涌入齿间,她的身子 不由得颤了颤,舌侧味蕾尝到熟悉的麝香甜味纷纷活跃起来,对那香甜的来源依依不舍地缠绵而去。 这吻在东风般扫过了她的唇齿后,一路向下,耳后,颈间,双峰上都被留下了许多斑驳的印记,但这吻似乎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 思,腹间,腰间,直到腿间……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也意识到凌绝袖打算做什么后,翎绮沂的心陡然漏跳几拍,淡淡红云瞬间覆满全身。 “来,张开。”布满老茧的手掌顺着翎绮沂双腿缝隙磨人地来回,如此淫糜的字眼从凌绝袖的嘴里说出,竟不带丝毫□意味,反而 像她在念着心咒般,凛然不可侵犯。 翎绮沂有些别扭,最后还是顺从地将双腿分开了些,只紧紧闭起双眼不敢看她。当凌绝袖将吻施降到她稀疏的林间时,她才晓得这 种过火的刺激并不是自己这副有些呆板的身子所能承受。 挣扎着撑起身子,翎绮沂想要阻止这种会令人陷入疯狂的行为,可她看见的却是凌绝袖被欲望染红的眸子。 她看见了她,也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迷醉中,她没有发现她的腰已被人托高,凌绝袖的右腿正支在她腰下,那一吻,正在她的注视中缓缓下挪。她看见凌绝袖对她莫明 展开的笑颜,脑袋里嗡地空白一片,接着破碎的呻吟再也不能抑止地脱口而出——凌绝袖居然用舌尖去点砥她的花尖,而且是在她的视 线中…… “不要……”想要夹紧双腿,但苦于无力,反而被凌绝袖一肘压住向外挪去,羞人之处更无遮蔽地敞开在她眼前。 “你喊不要,我便当你是想要,若你喊想要,那我便听你的。”又重重舔了几下眼前被半裹在扇贝中的珍珠,凌绝袖满意地令翎绮 沂颤抖着开放的花朵吐出滴滴晶莹露水。 那些露水散发着醉人的青莲香气,叫她口干舌燥,忍不住低下头去汲取。 小小的粉红色花瓣,细致却纹理清晰,被露水沾湿后显得无比剔透,凌绝袖一口热气抚过,这朵悄悄变红的花儿轻轻开阖,一派引 人深入的景致。见有源源露水从花心渗出,凌绝袖的心跳轰得能令自己盲听,颤抖的食指按上去,小心翼翼地沾了一些香液,将它含入 唇间。 情事尚浅的翎绮沂哪里忍受得了这样的对待,却也不能真心反抗,只得紧紧闭起双眼不去看她,支撑着身子的双臂阵阵发软,异样 的快感流窜四肢百骸,而这些细微的动作,哪里逃得过凌绝袖的眼睛,暗笑着发妻想看又不敢看,想动又不敢动的鸵鸟作为,凌绝袖倾 身将翎绮沂纤细的身子再次压进床褥内。 “又不是第一次,害什么羞……”凌绝袖用还留着残液的手,飞快捏了一下翎绮沂的鼻尖,抬手瞬间,几道银丝被扯出,让这个孩 子气的行为也染上了欢淫气息:“好闻吗?”她贴近翎绮沂的耳边坏心眼地喘息着:“这是你的香气呢,夫人……” 夫人? 翎绮沂蓦然回神,秋潭般的眸子对上了等待着的笑颜:“你叫我什么?” “夫人。我的结发妻子,我的爱人,我的夫人。” 夫人…… 震惊太过,翎绮沂一时不知道要怎样去回应这句话。腰身被她紧紧箍在床内,她的双膝还顶在自己腿间,这一刻,自己能做的,恐 怕也就只有拥抱眼前人了…… “绝袖……” 有泪顺着脸颊淌下。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有洞房这种事情——夫妻和睦源于责任,责任源于爱,而爱居然是可以做出来的。 那就做吧,让她们做出越来越多的爱…… “既然认定我是你的爱人,那就给我更多的爱。” 抱住凌绝袖,她猛地起身,将凌绝袖按进了床尾,让她背靠着床栏:“就这样,爱我……” 正午的初冬暖阳被浓云遮去无踪,日光见不着翎绮沂跨坐在凌绝袖腰间的样子。 “呃——”一声被理智禁锢的低吟。 她的花心被毫不犹豫地刺穿。 原本微含的胸自然地挺起,环在凌绝袖颈上的双臂由于紧张而变得僵硬。 凌绝袖那有些失控地进入,区别于之前带着踯躅的,让人会从心底产生焦虑的摆弄,翎绮沂脑子里那根束缚着欲望的铁链突然砰地 断了开去。 疯狂的节奏,一开始就烈不可挡。 从进入到使她沦陷的过程中没有丝毫缝隙。 暴风骤雨般的抽递,令她的花道逐渐发涨,最深处的那颗欲望之心,逐步跳动起来,虽是凌乱的频率,却照样能令难以言喻的抽搐 从深处漫开,连身子也开始一下下地痉悸。 “太深了……有些痛……” 翎绮沂无力地趴在凌绝袖耳边抖声告诉傲慢的将军她的功勋。 “我知道,一会儿就会适应的。” 傲慢的将军领功无愧,轻轻吻着她柔软的耳后。 不可思议的深处被人轻易抵达并任意拨动,虽然痛,但她的眼神仍是逐渐涣散…… 插在她结髻上的玉簪被凌绝袖取走,青丝流水般倾泻下来,披洒在她单薄的肩上,舞蹈在帷帐内。 从她牙缝中逃跑的呻吟辗转悱恻在凌绝袖耳边,几乎与凌绝袖的每一次滑入发生在同时。她身体里浮动着的□仿佛跃动于凌绝袖指 上,貌似存心要她失神般的深入,令她无可抑止地即使眉头皱紧也同样不能冲散萦回在脑中的快感。 当然,也不想冲散它…… “藏起眼睛是因为不愿看到我吗?”凌绝袖明知故问地将自己深入些许,突然在□的花道内停止了滑动,只是任由指尖感受着翎绮 沂体内含羞的吮吸:“你的身体都承认我是你夫君了,怎么你还不承认?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无法令你满足吗?”阴影中,入鬓鹰眉轻 佻抬起,不可一世的邪媚笑容明明白白显示着“玩你”两个大字。 一听这话,翎绮沂果然中计,依着凌绝袖俊美无畴的脸却硬没发现那撇笑意:“你……你是故意说来气……气我的……还是认真… …的?”气若游丝,声如蚊呐。体内的冲击陡然消失,她反倒有些不适应。 凌绝袖心中不明来由地泛起淡淡暖意。 想到自己怀里的人向来都是冷静自持的,对凡事也冷眼旁观的,此刻偏偏会被自己整得话都说不清楚…… 有成就感自不必说,但更多的是她让自己看见了她的真心,从而生出了想要放下戒备的渴望。 呵呵…… “逗你玩的,唔,好香……我的沂儿……” 一阵灼热包裹了她馨香的花尖,汹涌于花道中的火焰复燃,愈发深入疯狂。 翎绮沂被撑开的青涩身子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蛮横,欲望之心猛跳几下,一股温甜的清泉涌出花心。 抽出置于身下的手,凌绝袖故意在翎绮沂眼前肆无忌惮地舔噬上面沾满着的粘稠香液:“好少,肯定是我没有把你养好的缘故。” 虽然已经不是初次这样在凌绝袖手中泄身,但房内事对于翎绮沂来说还是不能适应得像凌绝袖那般好,瘫软的身子残存着□,被她 这么一逗,情潮霎时回涌,低吟了声,下腹一紧,又有小股清泉滴落。 “这才象话。”凌绝袖笑着低头去看两人身体的交连处。 翎绮沂知道此时凌绝袖根本不可能按她说的去做,索性趁着凌绝袖不留神挣脱了她的怀抱,扯起被子躲进床榻内侧,背着她安抚自 己羞红了的脸。 “逗弄我很好玩是不是?”翎绮沂被捂在金丝锦中,声音没有常日里的郡主气势,只透出小女孩样气鼓鼓的调调。 “当然了,父亲在我们弟兄几个还小的时候就讲过家训的,‘强大是为了保护心爱之人,无耻是为了愉悦心爱之人’。”说着,凌 绝袖躺到翎绮沂身后,又将翎绮沂捞入怀中。 家训? “嘻……呵呵……哈哈哈哈……” 翎绮沂背着凌绝袖很没形象地笑了出来。 天啊,原来这家训才是界凌院的秘密所在,加诸其上的所有荣耀原来都是源其于“心爱之人”。 怪不得会出那么多驸马。 什么家教森严,清心如水,六根清净,都是些颠倒是非乱花迷眼的幌子。 “那你以前的清纯都是装的咯?”翻身,翎绮沂意兴盎然地盯着凌绝袖问。 “原先是真不知道。”她很无辜。 “那现在怎么知道的?”难不成还是先人托梦教的? “你不在的日子里我除了练功就是到书房消遣,结果就看见族谱和它后面那排书了。” 肯定是淫书,改天她也要去观摩一下。 “别问了,沂儿,你不累么?” 凌绝袖说得云淡风轻,似乎真的是在关心翎绮沂的身体,她的表情已经恢复到惯然的清澈,让人不能怀疑:“不累,你再多讲些家 训吧。” “真不累?” “真不累。” “不累的话……” 凌绝袖挺身压住翎绮沂有些惊惶失措的身子,笑逐颜开:“既然不累,那,夫人,我们趁天还没黑,再愉悦一下吧?” 无耻! 翎绮沂在被贯穿时从牙根里狠狠挤出骂人的话,长久以来界凌院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瞬间崩塌,同时脑子里也开始骂自己是个笨蛋— —新婚之时,下人们送上的那些荷花被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只是,她能想的也就那么多了。 身体的深处又被一下下急速顶动,热潮席卷下身,凌绝袖的手像是能洞悉所有,已经将她的欲望之心逗弄得背弃了她的理智…… 这一天,她在她的指尖绽放了无数次,直到两人都因为体力不支而昏睡过去这才作罢。 每次都非得胡闹到这样才能停得下来么? 翎绮沂合眼之前脑袋里迷糊地想着…… 呵,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因为自己对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千斩 很久很久以前,我听过一个故事…… 虽然只是初冬,但龙凤楼中已点起了笼火,神兽云盘的柱子矗立在雅致的庭室四周,满室尽是极至奢华的摆设。 翎秋恨艰难地压抑住自己想要拍死怀中醉鬼的火气,一字一顿道:“洛皇陛下,请你尊重我仲景语言,讲故事的时候注意语序。” 什么叫“很久很久以前,我听过一个故事”?要说自己揽了个妖怪在听志异也就算了,偏偏她怀里的人只是个刚满二十,还连仲景 话都说不好的洛国国君。 孺子不可教呀。 自己教了八年也没能教会她什么叫文法,什么叫修辞,什么叫礼数等等这些仲景国五岁孩子就晓得的东西。 “别管那些了……咱们再来喝一杯。反正你皇兄那里多的是酒,他又不喝。” 由于酒喝得太多,常日里就颤得很厉害的手现下更是抖筛子般地几乎要把杯中酒都洒光才罢休。 “玉千斩,你别再对我提皇兄,跟你说了一百遍我不是皇家人!” 翎秋恨怒不可支地拿起酒壶对着玉千斩的头狠狠砸了下去,却只听“咣当”一声,酒壶在那人头上半尺的地方碎开,只有酒液洒到 那人脸上。 “谁说不是皇家人?!谁敢说你不是皇家人,朕就抄他家,掘他祖坟!”玉千斩猛地翻身,将翎秋恨压进床榻中,小狗一样奋力甩 了甩头上的酒液,低头盯着翎秋恨:“你是朕的妃子,不是皇家人是什么?!嗯?!”出口竟是连珠的洛国语言。 翎秋恨的一双手已被玉千斩牢牢压顶在床头栏架上,身上纱衣在破碎声中散落床脚,压住她的那个人好像非常生气。 “请不要为自己的欲求不满乱找发泄名目。” 翎秋恨太过了解伏在自己身上的人,于是抬起冷眼轻蔑地扫过她,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被一个有着强大破坏力的君王 威胁着这个事实:“洛皇陛下。” “朕就是乱立名目又怎样?”一手依旧扣着翎秋恨的双腕,一手却饱含□地抚上了翎秋恨胸前含苞待放的花蕾:“你不肯随朕回洛 国,已是大逆不道,现下还要否定你是朕的妃子吗?”她根本就见不得那双冰霜似的眸子。被那双眸子望着,她会有心痛的感觉,更别 提翎秋恨嘴里说出来的话,无论是仲景语言,还是洛国语言都会让她产生要狠狠蹂躏这个女人的冲动。“朕已经解散了后宫,甚至不惜 名节放任下人传朕豢养男宠的流言,你为何还是不肯跟朕走?” 两年了,就为挽回一个错误,她玉千斩堂堂洛国国君放下朝政窝在这小小的龙凤楼内。 翎秋恨让她吻,让她抱,让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偶尔也会对她情话翩翩,但就是不肯跟她回洛国。 冷哼着从玉千斩的手里挣脱出来,翎秋恨习惯性地将双臂环上了玉千斩的肩,也顺从地弓起腰身承受玉千斩的热情,嘴上依旧不饶 人:“什么时候信都也讲起名节来了?” 你是仲景住久了,所以连自己家什么样的都忘了吧? 或许别人还能对洛国抱有奇异的希望,只有在那儿待了六年的翎秋恨清楚得很,洛国根本就是个除了钱和权之外没有任何约束的地 方,纸醉金迷,酒池肉林,朝三暮四这之类的形容词在洛国语言里,完全属于褒义,只有“享乐平等”这一项兴许还能够成为道德准则 ,是以洛国律法是依据“享乐”原则来制定的。翎秋恨所说的信都,正是洛国国都,可能是天底下最拜金拜色的地方。 就连这个皇帝,也是一丘之貉。 敛财,收美,淫辞秽语,没一样她不精通,没一样她少得了。 想当年自己在她后宫里乖乖待着的日子,她就夜夜满后宫转悠着翻牌点灯,现如今她被困龙凤楼,这种趋势更是有增无减,只是苦 了自己一个,再无其他妃子能够分担…… 怎么也琢磨不透,都是女子,为何就有这样的差别。要说自己确是甘居她身下,自然没有胆量去说“没有快乐”这种会一戳就破的 谎话,但这个人在战场上骑马弯弓时那么威风凛凛的样子,怎么回到房内,就转成无赖嘴脸了? “朕是不要名节,问题是朕要你的名节。”修修长指在翎秋恨体内游荡着,偏偏不去触碰敏感的一点,论到使坏,玉千斩果然当仁 不让。 每当翎秋恨抬起腰胯要去追寻自己的快意时,她便轻轻后撤;每当翎秋恨蜷缩身子想要避开那种叫人难耐的折磨时,她又欺身而上 ;每当翎秋对她又气又恼地推拒抵抗,她只干脆停住不动,任身下人一顿扭打捶捏后,再将其紧紧搂在怀中。 “去死……” 突然想起有“闲事”要办,玉千斩放荡的神情变脸般在眨眼间转为深情,埋在翎秋恨腿间的指尖一转,按到了令翎秋恨再也骂不出 话来的那点上,反复怜爱,直到翎秋恨紧起黛眉扛过阵阵宫涩,瘫软在她怀中。 “朕的怜秋爱妃。” “怜……怜你……你个头……”有你这么怜的么。 “今夜陪朕去一趟界凌院如何?” 啥? 翎秋恨轻喘着回神,咬牙看着玉千斩慢慢地从自己身子中抽出手然后下床穿衣的过程。 “你要找绮颐郡主的麻烦?”翎秋恨刚要起身,肩头就被人按住。只见玉千斩手上多了方丝帕,一手扯开她一条腿,已弯下腰去替 她擦拭私密处残留着的蜜液。 这混蛋是个事儿精,平时在百姓身上惹的花花事已经够多的了,如今还要去找自己的堂妹,她怎能不着急。 任人在自己腿间放火,翎秋恨揪起玉千斩雪白的衣襟威胁到:“说。” “没有没有,朕是去找郡马,”玉千斩举手投降,亮起手中丝帕权当白旗,衣襟被人揪着,还一个劲地猛摇,她脸皮再厚也没有死 在皇妃手下的觉悟:“朕对你堂妹没兴趣,看过的,看过的。”她见过翎绮沂一眼,当时确实没动什么邪念。 比起找国之独秀绮颐郡主只是想要沾花惹草的玉千斩来,找郡马拼命的玉千斩更令她担心。 听闻凌绝袖生得俊美无畴,举天之下只有玉千斩能与之媲美,翎秋恨确实是想去看看那人长得什么样。但她也知道玉千斩从来不是 吃素的主,要是她发起痴来,非得和凌绝袖拼个你死我活,那是谁都拦不住的,毕竟洛国国君想要除掉别国大将随便就能找出个冠冕堂 皇的理由。 搞不好她真会动了搬兵叠马的心思去完成洛国先皇的遗愿。 她见过,玉千斩还是太子时,满月之夜挥出镇国洛神剑,杀光了逼宫的亲兄长及数千近卫军那种连后宫庭廊都躺满尸体的恐怖景象 。这个人骨子里流动的是蛇蝎毒液,否则不会连当时被她护在怀中的小世子都惨遭厄运。 “你找郡马做什么?” “把酒话家常啊。” “你和凌绝袖有什么可聊的家常。”谢谢,要聊家常也是她和翎绮沂聊好不好。 “哎呀,爱妃就由了朕这一次吧,乖。”玉千斩温柔地伸手摸摸翎秋恨的头,眼中透出浓浓宠溺。 “……” 死混球,就知道用这招,明知道自己对她的温柔目光无力抵御…… - - - 入夜,寒风彻骨,早雪纷飞。 界凌院的青砖灰瓦被银星覆盖,只有主庭中的翠柏青松还残一丝绿意瑟缩。两只云鹤踩在雪地上,利爪直抓得白幕吱吱呀呀叫唤, 压住了一边荡笔池上斗竹换水的敲打音律。 爱妃,你看郡主郡马多恩爱,成天努力增产报国…… 我也想增产呀,问题是你没那能耐吧? …… “绝袖,停……停下来……庭里有人……”虽然说的是些自己听不懂的语言,但可以肯定是人声。 翎绮沂挽回自己最后的理智,死死按住凌绝袖流连在花心的手,想运起真气张开天目,但下个瞬间又被人拉入了欲望深处。 “是故人。”不理会翎绮沂的抗拒,凌绝袖身形猛地一窜便引来意料中的长吟。 院中传来轻轻鼓掌的动静,两道黑影掠过窗纸,从银杏树上跃身迎客松,惊得院中仙鹤振翅飞逃。 玉千斩丝毫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等看戏般拉着翎秋恨俯首界凌院春意冉冉的主室,哪管自己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霜。 “呀!”两指摘杏般轻松地捏住箭样激射而来的饭箸,递到翎秋恨面前:“看,凌兄夫妇都是在床上用膳的,朕也要学着些。” 紫檀雕花的房门打开,金带黑绒一品官靴迈出门槛,室内同时点起豆焰。 “洛皇,深夜到访,不知是何见教?”来人看也不看两人栖身之处,径自走到落满皑皑白雪的石椅上坐下,不经意地捻起一团冰沙 ,用尾指弹了出去。 两抱的迎客松被蓝光扫过,轰然倒下,树上二人翩翩而降。 “凌兄的啸冰刺果然了得,冰霜中更见真章呀。” “可惜,要碰上玉兄的洛水就了不得了。” 自我吹嘘与相互吹捧相结合,这才是马屁精的最高境界。 在室内刚刚穿好衣服,翎绮沂脸上红潮还未退去就听见庭子里传来气息旺盛的人声,边责备着莫儿守院不利,边沏茶迎客,但是… …洛皇……? 绝袖嘴里说的洛水,莫非就是失传已久的若水心经之极致,洛水如剑? “沂儿。” 凌绝袖领着客人进入花厅,闻见一室氤氲茶香,不由得挽起丝丝蜜意,接过翎绮沂手中的火信点燃了烛台上的其余灯心:“这是龙 凤楼玉千斩和……” 她看了眼一直躲在玉千斩阴影中的人,这才想起自己根本不晓得玉千斩的红颜知己姓甚名谁,甚至连人家的脸都没好好看过,倒是 翎绮沂已经先她一步上前行尽了礼数:“翎绮沂见过洛皇,皇妃。”行的虽只是鞠礼,但翎绮沂从下膝到起身时间里已经将“客人”打 量了个遍。 “郡主不必多礼。” “不必多礼。” 玉千斩现出君王善用的公事笑颜,弯腰扶起翎绮沂,她身后的阴影倾斜,露出一张若由外人看去便是与翎绮沂长得七分相象的容貌 来。 翎绮沂愣了愣,原本含笑的脸在看见翎秋恨后,显得有些讶异。 眼前这个女子,美得不染风尘,美得琉光四逸,美得就像腊月雪梅,如黛青眉,萤黑眸子……怕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人……更不可思 议的是,虽然这女子已独霸了世间美好站在了致强之国国君身边,在她看向玉千斩时,依旧能够保持高傲与凛冽…… 简直是神砥般的存在。 若说翎绮沂是夏日碧池中一掬青莲,那她就是冬日黑潭边一吊幽兰。 两人虽生着血脉相承的酷似容颜,美丽却各有千秋。 “绮颐斗胆问怜秋皇妃姓氏。”翎绮沂心存戒备,恭敬道。 像,太像了,翎绮沂心想。 但像的不是自己,而是已经远嫁他邦的四公主,只比四公主多了些张狂。 “吾前姓秋,单名一个喜。”翎秋恨不谙人事地笑道,流离美瞳中闪耀着的真挚让人不忍起疑:“帮我记好这个名字,我怕我会忘 掉。”后面这句她用的是洛国语言,所以单是说给玉千斩听的。 玉千斩不满意地撇撇嘴,扶着翎秋恨坐下,拿起茶杯递到她面前:“好俗……” “让你记就记,那么多废话!” 虽然翎玉两人之间的对白是用洛国语言进行的,但凌绝袖和翎绮沂还是不约而同地对翎秋恨最后那句话表示了震惊——听不懂是一 回事,但小女子横眉竖目地吼洛国君王又是一回事。那种已经运用得很习惯的气势,绝非一朝一夕成就,很明显,玉千斩这个老婆奴不 是今天才开始当的。 凌绝袖还想瞧洛国国君笑话,于是双手托腮看着她两,翎绮沂收敛些,只在添茶时偷偷瞥几眼。 那边吵得越来越热闹,这边瞧得越来越欢实。 见形势不对,玉千斩赶紧调转矛头,端起国君架子,轻咳一声:“啊,凌兄,令尊——”终于亮出她的来意。 “家父的事有劳洛王费心,可是有了消息?” 凌绝袖新婚之时,老院首失踪一事仍是她的心结,有段时间淡忘了些,但自从上月被宦朋党友抓着逛龙凤楼,见到玉千斩,又忆起 来。 当年为寻找凌鹤涧,她不惜走访八国,一个接一个地拜见国君,所以她初初看到玉千斩,便知道了她的身份,两人不分青红皂白地 大醉了一场后,玉千斩就成了凌绝袖口中的“故人”。 玉千斩本来陪笑着找骂的神情陡地严肃,叹了口气,望着凌绝袖:“凌兄借一步说话?”说完,她望了望翎绮沂。 “没事的,沂儿不是外人。”凌绝袖凝神侧耳,确定庭中再无他人。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玉千斩抿了口茶低沉道:“令尊一年前已被残害,躯体成了药魄,现在凉夏境内。半月前他伤我洛国 数百戍边兵士后不费吹灰之力地离去。” 药魄? 凌绝袖确实做过最坏的打算,但还没坏成这样。 “父亲虽是武学不精,但天下能伤得了他的人也寥寥无几,你是如何得到这些消息的?父亲又是何人,用何手段残杀的?”听完这 噩耗,凌绝袖面上还是云淡风轻,额角却冒出豆大的冷汗,握着翎绮沂的手潮湿冰凉,声音有些发颤。 再残酷的人听到自己的至亲被人杀害也不会熟视无睹,她能自控成这样,已经是难得,就连在一旁听着的翎绮沂心中都狠狠揪了起 来。 “昨日我禁卫军长血殚亲自到龙凤楼传的话。老院首被制成药魄后面目全非,俨然已是狰狞魔态,但他所用界凌院功夫是我国暗派 技艺的分支,而血殚正是暗派唯一传人,他见暗派武艺再现洛国便马上猜出敌手是界凌院的人,再加上戍边将军回报犯进者有双灰色眼 瞳,除老院首外,界凌院再无其他嫡系是此瞳色了吧?”玉千斩望着凌绝袖,确定她还能承受得住,便继续往下说到:“那年你找我时 血殚就在一边,后来此事我也交给了他去查,直到几日前此事才算有了些眉目。” “凉夏是我附庸国,但其国君东方旭与仲景先皇平希有很深的交情。东方旭一直想要效仿仲景从我洛国统治中脱离,所以十年来他 四处招兵买马,打算破国而立,平希暗中给过他不少支持,但……这些支持中是否包括将老院首的尸身,便不得而知了。”仔细拿捏着 分寸,自幼端坐朝堂的玉千斩即使微服说起话来也不越雷池半步。 凌绝袖沉默了,干哑的嗓子中泛出浓浓苦涩。 虽不忍,但翎绮沂还是接过了话,桌面下十指相扣:“那依信报所言,爹是先帝所杀?但爹出走之时,先帝早已驾鹤,到底怎么回 事?” “平希死了,他的心腹,或者说罪魁祸首,你朝左相还活着吧?为了能让凌兄早承界凌院衣钵,平希根本等不到老院首安然辞世的 那天,他也知道平原……”玉千斩轻蔑地哼了声,根本不管自己是在贬低自己的岳丈和大舅子:“平原治国要靠界凌院和仲景九王,这 点几乎各国国君都清楚,平希示意他撮合你俩,与其说是安邦良策,不如说是离间诡计。他本想你们会两女不合,婚外生枝借而分化界 凌院与九王府以平衡势力的,万没料到……”玉千斩适时停住,知道这时不该调笑。 她也晓得凌绝袖不是那种外露的人,再大噩耗,只要是凌绝袖能料到的,便能受得了。再说,习练啸冰刺使得凌绝袖记忆不全,对 凌鹤涧这个父亲,她大概只记住些皮毛,估计还没对珞尹老鬼印象深……所以,玉千斩的收敛,不过是为了保她身为国君的面子而已。 总不能在人家丧父之时拿人家的闺中事来开涮吧? 果不其然,听完这话,凌绝袖只是低头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时,眼中万般阴霾已不复在:“多谢洛皇对所托之事如此上心,这个 话题就到此为止吧,改日我会为家父办个衣冠葬,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的。洛皇要是得闲,今夜就在院里住下,沂儿正好从王府带了 些上好的桂花陈酿回来,咱们不醉不休。如何?” 此话一出,在座三人都惊呆了,半晌没有人回答。 “你们都怎么了?”凌绝袖灌了口茶,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叫人丝毫看不出她是个方历丧父之痛的人。 “虽——”虽说你没心没肺,但你也变得太快了吧! 玉千斩脚面被人踩住,硬是吞回了要说的话,转头,瞧翎秋恨正拿冷眼瞪她,顿时没了脾气。 “……” 见她没事,翎绮沂自然是松了口气,但她也无法接受凌绝袖这种太过冷漠的态度,因为这意味着……即使是自己死了,她也不会哭 ,对吗? 扯着凌绝袖衣角,翎绮沂顿时心如刀割。 “沂儿,你怎么了?怎么哭了?父亲的后事我会料理好的,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越说越觉得不对头,凌绝袖干脆放弃,扭 头看向翎玉二人,无奈苦笑。 “凌兄劝劝郡主,我们先回了,龙凤楼夜里生意好,寡人穷,亏不起那银子。”说完,玉千斩挽起翎秋恨风一样地闪出花厅,临走 还体贴地带上了房门。 药魄 。 像翎绮沂这样从小被喂食奇花异草灵丹妙药的人不叫药魄,而叫药人,因为无论如何她还是有血有泪的人。而药魄则是以药为魂魄 ,借着人身,能够被药师操控的尸体。 药魄没有血,自然就没有痛,没有泪,自然就没有情,其所有意志,都由药师配的药来决定,绝对是傀儡中的傀儡,上佳的杀人工 具。 望着凌绝袖在独自窗前饮酒的洒脱身姿,翎绮沂再也压不下纠结着的情绪,走到她身边,取走她的酒杯:“人都走了,你不哭?” 心存一丝侥幸。 “我为什么要哭?”凌绝袖醉意朦胧地看着翎绮沂,样子平淡得可怕:“人死不能复生,我现在想得更多的是怎样面对父身药魄。 ”说完,她抬起在旁的酒坛子就是一顿豪饮。 靠在敞开着的窗澜上,凌绝袖扯起嘴角,露出个令人揪心的笑:“你是在想我为何这样吧?”见翎绮沂不置可否地拉了她的手在她 身边坐下,她才从发涩的喉咙中挤出言语,低哑的嗓音像是换了个人在讲话。 “母亲死后,父亲就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父亲了,这些外人都不知道,只有我们几个晓得。襟儿要是听说父亲过世了,恐怕要拍手 叫好……” “他疯了,平日里只是冷淡待我们,到每年母亲忌日都会发一回疯……我当初去寻他,就是为了让他不要伤人,因为他在私下里疯 态一起,便拿我们几个不当人,打的打,骂的骂,只因我们的样貌让他想起母亲……我们起初是能体谅他的,中年丧妻,不是每个人都 能承受得了,直到那年……”说着说着,凌绝袖抬头望向翎绮沂,眼中满是凄凉,一如尘世已无眷恋:“他要□刚满十岁的襟儿时我被 云鹤连啄带赶地逐到襟儿屋里……” “人说世家无情,此言不虚,当时我硬是想都没想就全力挥起一掌将他重创,伤得他卧床半年。从那以后,我便封起了主院的前后 门,并在四周布下毒阵,除非有我命令他才能踏出院门,是以你们看见的凌鹤涧根本就是我的掌心汗。” “这些年来只苦了襟儿袍儿两个孩子,兄长和我大多数时间在外习艺,他两都是下人们在照顾,虽然大了都善良朴实,但至亲的关 怀,他两一点都没有尝到。” 平时敛言讷语的人说完那么长的故事,似是累极,只把头倚向寒月,便再不动弹。 雪停了。 隐隐星光穿透吹弹可破的皮肤洒落一地,呼啸风声卷起长夜里幽然回荡的叹息飘然远去。 “我们不是不爱他,而是再也不能爱他了……况且他也已经放弃了他自己,放弃了我们。” 翎绮沂静静望着凌绝袖面向明月,被照得清冷的脸,连一句关怀的话都说不出来。 刀雕般的鼻梁,含泪的眼眶,倔强得让人心疼的唇线…… 她眼中一向被群星捧月般的人,竟是个被遗弃的孩子。 终于明白为什么珞尹老鬼当时挑中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习练的是啸冰刺和绝心决。 无论这张脸是如何的笑颜如花,如何的勾魂摄魄,如何的迷乱众生,记忆中藏着的阴冷却早已渗入骨髓,连血肉里都漫溢着苦痛, 究竟为什么而生,又为何能坚忍着活下来,既然本就是个得不到温暖的生命。 都是因为绝望吧。 对至亲的绝望,对家的绝望,对人的绝望…… 轻轻替她拭去还挂在眼角的薄露,轻轻依入她的怀中,轻轻吻上她漠然的唇。她庆幸着自己没有晚一步识破她的女身,没有晚一步 嫁给她,没有晚一步陪在她身旁。 至少一切都还来得及。 无论手中握着的她是否冰凉。 “小女子……”翎绮沂破涕为笑,离开凌绝袖唇畔,双手捏了捏她两只尖尖的耳朵:“抱抱睡觉去吧?” …… 或许,女子在男子身边寻的就是沉稳踏心的睡眠,那么,女子在女子怀中寻的是什么呢? “嗯……抱抱睡觉……”两个乖孩子手牵手爬上床,凌绝袖掩下自己瞬息万变的心计,安然任人揽在怀中,拍哄着入眠,耳边萦绕 再过多少年也无法忘却的声音…… 陪君晓梦一场…… - - - 一夜灰沉梦魇,凌绝袖睁眼之时已是正午,下意识地往身旁摸去,才发现床褥早冷。 她迷迷糊糊坐起身来,百无聊赖地倚在床头等着翎绮沂来给她穿衣洗漱。 等了半晌,还不见翎绮沂人影,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自力更生,嘴里止不住嘟嘟囔囔:“又说是脱了好睡觉,现在害我还得穿… …谢儿!”叫着,她又直直躺到了床上。 这是哪个工房出的封腰,千结万扣,难缠得像要整死人,真不知道沂儿平时是怎么把它们都系上的。 “六少爷,您唤我?”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谢儿有些奇怪今天凌绝袖怎么想起自己来了,不禁问:“六少奶奶呢?” “帮我结这该死的封腰……她不在襟儿处,就在袍儿处,要都不是,就在书房看书。” 谢儿手脚麻利地扶起凌绝袖那把懒骨头,边帮她一点一点系上封腰,边皱眉应道:“七小姐,八少爷现下都在前厅用饭,我刚把书 房打扫完,没见六少奶奶。” “那就是回王府去了吧……”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凌绝袖晃晃悠悠朝门外走,却见翎绮沂的王府轿牌还在门边挂着,心里一丝不祥 浮过,立刻正色道:“传我的话,全院上下找一遍,若是沂儿不在院中,当即报我。”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后院走去。 到了马厮,凌绝袖望着空空如也的围场,脾气大和胆子小居然都没了踪影。唤出专门照看脾气大和胆子小的马厮管事,凌绝袖失控 地一把拽起他的衣襟,前所未有地吼了出来:“我的马呢?!是不是沂儿牵走的?!” 管事哪里见过这样气急败坏的凌绝袖,双腿一软就跪下来,嘴里嚼到舌头般语不成句:“六少奶奶四更天时,时,牵的马……让我 留……留话给您……说说说她去给马换马掌……马掌……晚上才,才,才回,让您等等等,等她。” 呼…… 凌绝袖喘着粗气举目望天,放开了管事。 去钉马掌而已,只是去钉马掌而已……拍着自己的胸口凌绝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尾随她而来的谢儿见着这般情景,哑然失笑道 :“六少爷长那么大打架我是见多了,吼人还是头一回,只是下回要吼得有气势些,别再那么细声细气的。” “你敢告诉沂儿我就宰了你个小妮子。”丢下这句话,吓得谢儿愣在那儿半天回不过神来,凌绝袖洒脱地转身走掉,谁也没看见她 嘴角挂起的羞涩笑意。 - - - 在花厅中等到快日落时,凌绝袖还是没有扛过困意,伏在茶几上睡着了,再醒来,已是二更天。 身边的一切都没变,四周静得出奇。 还没回来呀…… 揉揉眼睛,呆坐了会儿,凌绝袖望向衣撑上那件淡青色的单衣,笑笑,嘴里小声念着翎绮沂昨夜哄她睡觉时哼的辞曲: 陪君晓梦一场 待君梦醒,妾已身远 盼君笑别愁肠 抖擞天地,再觅情深 万莫冲冠一怒为红颜 只因自古多情无帝王 在旁候着的谢儿,一听这曲儿脸色都变了,赶紧上前捂凌绝袖的嘴:“六少爷您唱些别的,别唱这个,这可随便唱不得的。” 扯下谢儿的手,凌绝袖不解道:“怎么唱不得?”翎绮沂唱得好好的,怎么她就唱不得了? 谢儿也不是第一次对凌绝袖的孤陋寡闻瞠目结舌,只好朝她白了一眼,将此曲典故告诉她,省得她再乱哼哼,让人家以为她死了元 配:“这是前朝民调,相传是青楼花魁柳叶儿拆了三首情诗唱给前来幽会的君王听的,她前夜唱,次日就自尽了,后来民间再有唱这首 曲儿的人必是丧妻或临远行,是以男唱为悲妻辞,女唱为离别辞。你从哪儿听来的?” 离别辞…… 竟是离别辞! 凌绝袖噌地站起身,刚要喊备马才想起脾气大和胆子小都已经被翎绮沂牵走了。 居然连追赶的机会都不给她么? 留话拖住自己一天,这已经足够墨天眼跑出千里,更何况她两骑轮换,恐怕此时已过了仲景国境。 “拿我官袍官印来,快。” 不知道她要去哪儿没关系,只要知道她出了哪个城门,走了哪条驿道,过了哪个关卡就可以大概猜出她的去处,只是这坐骑…… “回来,叫醒襟儿,让她把逐日借我用一下。”逐日虽不比墨天眼快,但耐力极好,只要不歇,应该没问题。 她真当她是笨蛋吗?以为拖一天她就追不上了?还是以为她根本就不会追? 她确实是懒得动脑,但这种追鹿的游戏哪里用得着动脑。 离别?她已经受够了离别,更别说是这种毫无来由的离别。 “管你去哪儿,不把你抓回来我就不姓凌!” 深夜用军令招来了全都城的传令官,凌绝袖简单布置完任务便把人都遣走办事去,不到半个时辰八方城门的消息汇总齐备。揪了八 个看起来稍微精干些的传令官,凌绝袖给每人派了匹快马,耐下性子道:“出了正西门的四条驿道,你们两人走一条,到前方第一个驿 站探消息,本官要知道郡主走的是哪条路,问到了的那组,一个回来报我,一个继续往前赶,剩下的人在每条道的第一个驿站若是探不 到音讯便马上回到城门处,本官在那儿等你们。去吧。”一声令下,八骑快马箭般射了出去,墨黑夜色中顿时铁蹄声阵阵。 当官的好处,看来只有用得到的时候才能体会,只不过她不想体会第二次了,这下全京城人都知道自己丢了老婆这件事,估计又要 被玉千斩那个死混蛋笑一顿,该死的玉千斩,下回坚决不能再跟她喝酒了,那混球简直是匹装傻的色魔,明明阅女无数,第一眼就知道 了她是女子,居然还穿着女装假意投怀送抱对她上下其手。当初她羞红了脸左躲右避已经是被混蛋笑了个半死,这下要知道她弄丢了沂 儿,那混蛋还不得笑到吐血。 翻身上马,难得穿起官服的凌绝袖威仪盈涣,加上她由于想起玉千斩那混蛋而绷起的脸,更是让人不敢抬头看她。扬起鞭子,一声 策喝,逐日扬蹄飞奔,跟在她身后的骑兵护卫哪敢轻慢,连忙策动身下军马,不要命地追过去。 谢儿朝大路吐吐舌头,才想起凌绝袖已经升职为一品武官,不再是那个轻衣绶带“文质彬彬”的二品文官了。 到了城门,她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抓过守城兵问话,恶狠狠的样子差点又吓得别人尿裤子。刚问半截,远处便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跑在最前的那匹很快奔到她面前。 “报!凌大人——” “边走边说,”凌绝袖连下马的时间都不给这个传令官,长鞭一甩,同时扫到了两匹马的马腿上:“让他们都跟着来!” “凌大人,郡主出了城门后便往西北方向去,在这条路往前的第三个驿站用了早饭,驿报刚刚传到。”这个传令官大概一辈子都没 催马跑得那么快过,凌绝袖能够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他已经累极。 这个沂儿……还真是生活规律得叫人无奈,布了个局就为拖时间,却还不忘按时吃早饭…… “你不回去休息吧,告诉后面的人,本官会一直走大道,让他们每遇一处岔口便分一骑去探察,只要有了郡主消息便马上传驿报到 前方驿站,十万火急,跑死的马算在界凌院帐上。”说完,她抬起身子,双腿一夹马腹绝尘而去,将其余传令官远远甩在身后。 约一炷香后,逐日追上了跑在最前的传令官,擦身而过瞬间,那传令官只听呼啸风声里带了个阴冷的嗓音:“前面驿站换马带水, 跟我走大道。” 过驿换马是最快的传报方式,再差的马在状态极佳时也比最好的马在疲惫时跑得快,虽然知道这点,凌绝袖还是掠过了一个又一个 驿站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沂儿吃饭慢,慢得叫人觉得她根本就是像个娃娃般将饭含在嘴里不咽下去,所以一顿饭她至少得吃半个时辰,如果她规律地吃了早 饭,那么以她按部就班的性子,肯定会吃午饭晚饭,可能还会睡一觉,这样算起来,她应该还在关门前后百里的地方。 拂晓第一缕阳光透过漫漫黄沙拉长了凌绝袖的影子,她皱起眉头听着逐日嘶哑的呼喘,心知逐日渴水,远远看见前方驿站未灭的灯 笼,凌绝袖立刻飞身下马,松了缰绳,鞋尖轻点浊土,身形一跃便上了驿站牌顶。 “里面的人都给本官出来!”她这一声故意拉了浓浓官腔,掷地带风,没过多久驿站内的人就纷纷跑出来,个个衣冠不整,睡颜颓 唐。 “来者何人,胆敢叫板官驿?”最后走进院中的是个中年男子,看起来就身负官衔,说话自然分量足,气势凶。 要说平时凌绝袖还有心情和他兜兜圈子,但现下她恨不能说自己是天皇老子,还哪里管得了别人脸色。飘身落地,凌绝袖负手而立 ,官服穿得有些松垮,却不妨碍别人看清上面的金狮戏锦一品补图:“本官凌绝袖,一品镇国,手印在此,还要让你看看兵符吗?” “凌大人……不知凌大人到访,下官有失远迎……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这辈子连个三品都没见过,一见就见了个一品镇 国将军,顿时吓得冷汗淋漓。 凌绝袖此时哪有心思听他那些赎罪饶命,马蹄声已近到门前,当务之急是赶紧解决好她妹妹的小马驹:“收起你的流长蜚短,开门 饮马,顺便拿些水给本官。”不提饮字还好,提了就渴,凌绝袖几个大步,蹬袍入室坐等上水。 “你昨日可有见过一个持界凌院腰牌,牵着两匹墨天眼的青衫女子?”皱起眉头盯着跪在面前的中年男子,凌绝袖也不管水烫,端 起杯子就灌,弄得身边人都捏起眼不忍瞧她:“将军,水烫……” 哇! 舌头是烫麻了,嘴角和下巴也被烫出片片红痕。 “让你拿水,你奉什么茶呀!”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先不说这个,到底有没有?”凌绝袖接过再递上来的一海碗清水牛饮,烫麻的舌尖遇到冰冷的水,血泡非但没被压下去,反而越 发严重。 再过两个驿站,往前就是两个关门的分岔路,若沂儿要通关,必须在关内的这三个驿站取通关文牒,否则她单能只身过关,不能带 马。 “有是有,昨晚一个青衫女子牵了两匹好马来取仲洛关文牒,但她用的是九王府腰牌,说是替辅政王办事。” 咣! 海碗被人重重扣到桌子上,碎开,碗脚化作细细粉末。 骤雨般的愤言劈头盖脸袭来。 “你难道是个猪吗?!哪里有派个女子替辅政王办事的道理!看她九王府腰牌你都不晓得她是绮颐郡主?!干嘛不拦下她!” 哆哆嗦嗦的众人还没缓过气,一道绯色身影已经旋出屋门,凌空而降的黑绒官靴准确驾上马蹬,逐日跃空,负着马背上的长虹疾驰 而去。 中年男子跪坐在地上,手脚还在不停冒汗,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当了大官——要是天天面对这样的上司,他还不给吓到短命?况且这 人根本不讲道理,更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 你当他不想多看两眼那个美得令人窒息的女子呀!他也要能拦得下来才行,那女子拿的可是通行百关,如九王亲临的王爷令牌! 真想不通……都有那腰牌了,干嘛还要来取通关文牒…… 面具 仲洛关,顾名思义就是仲景与洛国之间的国关。 凌绝袖快马加鞭到达仲洛关时日头还没完全露脸,关门也才刚开。 生怕又会被人冠个“叫板”恶名,她干脆先亮出身份:“本官一品镇国凌绝袖,官印在此,命戍关全员火速到前。” 戍关小兵见来者虽满脸凶神恶煞,但气势卓然,潺弱身形骑在高头白马上虽称不得彪捍,却能教人肃然起敬,于是连忙跑上城楼通 报集结,很快一个将军模样的高壮男子便从城楼上领兵下来。 及至马前,男子也不跪,只眯起眼睛将凌绝袖上下打量了一番,怀疑道:“你说你是凌绝袖凌大人,那么可有界凌院信物?” 这个骑在马上的家伙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额角的细细汗毛还没褪去,再怎么气宇轩昂他也不信此人就是传颂中的界凌院院首,且 他身边也没有带随从,哪有朝廷一品大员千里走单骑的事情。 官衣官印可以赝制,可以偷,也可以抢,但界凌院信物断断不是能轻易到手的,要核实此人身份,只有此法。 凌绝袖出门时风风火火,以为带齐官家信印便可畅通无阻,哪里想到这里还有个看派头的将军要她拿出界凌院信物,一时怒气冲冠 ,狠狠一掌挥下去,隔空斩断了关门吊桥上的铁链,眉间蔓出的阴戾之气陡然更胜其卓然之姿。 “界凌院凌空斩,算不算信物?还要不要我再一式了结你,以显示我界凌院的威严?反正留着你也没用。”突然想起这仲洛关原是 由界凌院镇守的,眼前这张脸又有几分熟悉,凌绝袖扬起下巴,问到:“你是不是战易的哥哥战容?” 闻得胞弟名号,战容顿失方寸,他虽是界凌院的人,但少年时就已被派来戍边,根本没见过界凌院院首的面目,倒是弟弟战易接下 了父辈权职一直担负暗中保护院首的责任,现在此人能够认得战易,那不是院首还能是谁?院中平常人不可能知道有战易这号人存在。 倾身下跪,战容行了个三叩大礼,额头顶在砂土上诚恳认罪:“属下战容不知院首驾到,多有冲撞,望院首赎罪。院首风尘仆仆只 身前来,可是院里出了急事?” 战易流莺并称界凌院暗影双雕,轻功极高,除凌绝袖进宫和远行时他们不用护在她的身侧外,其余只要凌绝袖踏出界凌院,他们就 必须誓死紧从。此时两人才飘落凌绝袖身后树荫中,足见逐日跑得多不要命。 别别扭扭说不出“郡主丢下我跑了”和“在我心中她美若天仙”的凌绝袖好容易憋出句谎话,笑得还没站稳的战易流莺差点从树上 跌下来:“郡主……出游!我有样东西要交给她,所以要赶紧找到。她穿青色长衫,牵了两匹墨天眼,长得……马马虎虎过得去。” “昨日通关一百六十二人,一百三十九男,二十三女,但没有见到夫人。”他虽不认识翎绮沂,但女子只身过关本就希罕,要是还 牵了两匹贵重的马,他不会不知道。 凌绝袖深吸了口气,心下放松了些。 看来沂儿还没通关。 隐隐听得马蹄声滚滚,应该是排头的传令官赶到了。 没有通关就该在路上或者在驿站里,传令官们一路扫过来,应该有所收获。 但…… “报凌大人,下官没有发现郡主。” “报凌大人,驿站中没有发现郡主。” “报凌大人,下官所到之处没有发现郡主。” “报凌大人,没有郡主踪影。” 四个传令官接踵而至,均报没有找到翎绮沂,还有三路,一路去了仲凉关,两路去探离关门最近的两个驿站,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见凌绝袖一副疲惫之色,苍白俊颜上有道道红痕,嘴角还挂着丝丝鲜血,战易赶紧起身扶她下马,劝道:“请院首到关楼内歇息一 下,再有令官抵达,属下必定立刻通报。” 十一月,凌绝袖还只穿着轻质外袍和薄锦中衣,站在一群裹得严严实实的传令官中显得她萧瑟至极,练功之人不怕冷是一回事,肌 理会被冻伤又是一回事,传令官们也不忍地劝道:“凌大人,歇歇吧,您不歇马儿也要歇呀。” “你们去歇着吧……我不累。” 一个时辰之后,去探驿站的两个传令官陆续赶到,回报都是相同内容:翎绮沂在驿站取了仲洛关的通关文牒。 各种迹象都表明翎绮沂确实是要过仲洛关,但是取三份通关文牒的做法让人不解,通关文牒又不是免费馒头,没有必要一次又一次 地取。 凌绝袖勉强从太师椅中撑起身子,打着晃抓住了逐日的缰绳,已经气虚的惨淡面容微微昂起,回首对跪地的传令官们命道:“你们 都回吧……都回去……” 是仲凉关,沂儿又拖了她三个时辰。 滴水不漏的计划已经足够让她轻松过境。 她果然是个笨蛋,居然忘了翎绮沂是九王的宝贝疙瘩,身上素来带着九王的亲临金牌,通关哪里用得着什么文牒……再说……她去 凉夏的理由远比去洛国的充分。 不用等最后一骑了,答案她已经知道。 颓然翻上马背,凌绝袖握着缰绳的双手紧紧成拳,扯了逐日便往仲凉关飞去。 难道为了自己一句话就要去送命么? 她根本不知道父亲生前惯用的是什么招数吧? 虽然成了药魄,但其功力是有增无减的,杀害父亲的人既然能够降服父亲,那么自然就有方法让父亲突破生前武学境界……界凌院 擒魔大法……父亲生前只练了五层就由于其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性质而放弃了修炼,现在…… 不可估量。 “战易流莺,此去路途遥远,你们不用再跟着我了。战易回院,传我命令,抽调五十隐士去凉夏国都,我在凌字主号。流莺去龙凤 楼,找玉公子,告诉她此事需要她鼎力相助,否则她就别妄想我会再帮她那个‘小忙’了。” 是以傍晚时分,龙凤楼中传来一声气势如虹,力贯长空,却没人听得懂的混沌之咆哮:“为什么天下会有丢老婆都丢得那么理直气 壮的人?!居然还敢威胁朕!!!爱妃,取我洛神剑来,我要劈了那死不要脸的!!!” - - - 半月后,凉夏国都这间背对轴道,极不起眼的酒楼中迎来了一个青衫男子,店小二见他腊颜耷目整副病态的样子便没怎么搭理,任 由他拐上二楼雅室。 进得雅室,男子见靠窗的廊椅上坐着个冷若冰霜的少女倒也没稀奇,只走上前去朝她僵硬地说道:“莫儿。” 熟悉的尾音令莫儿一惊,赶紧起身下跪:“洛莫拜见郡主。” 拜拜手,男子在八仙桌旁坐下,转瞬换了副嗓子:“起来吧,又不是外人。” 男子撕下脸上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不是翎绮沂又是谁。 “郡主易容的功夫……越发精湛了……” 以郡主的底子,实在是易美简单易丑难,但郡主有必要把自己弄得那么颓么?根本就是暴殄天物嘛…… 瞧莫儿心有戚戚然的样子,翎绮沂自然能料到她想的是什么,于是伸出手去拍了拍莫儿的肩,无奈道:“只有这样才能不被那人的 眼目认出来呀,你不是说她就在这城中么?” 提起“那人”,翎绮沂脸上露出了丝丝温暖笑意,关怀之情溢于言表——那人居然没有被自己的圈圈绕晕直接栽回家睡觉,而是在 她抵达凉都的第二天便尾随而至,真不知说她什么好……明明就是条懒虫吧? 何必为了她的出走辛苦自己呢。 “那人……还好么?” 虽然派莫儿盯着她,但还是放心不下。 “郡马从不出门,好像一直在处理信报。凌字主号地方小暗哨多,我没办法接近,只晓得郡马房里夜夜三更都会点起灯。” 三更点灯,是彻夜不眠的征兆。 翎绮沂不禁皱紧了眉头。 “对了,郡主,龙凤楼玉千斩不知为何也到了凉都。”洛莫提起玉千斩就恨得牙根痒痒。 此人根本就是个祸害,非但满嘴谎话,幻术还高得匪夷所思,那日居然催眠了她,害她足足跑了好几里地才醒过来。要是光这些也 就罢了,她不计较回头被郡主责备一顿,更可恶的是等她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身处龙凤楼,那个青得不能再青的青楼! 听得这话,翎绮沂一下提防起来:“她可曾进了凌字主号?” 她好容易借着九王的亲临金牌编了一堆谎话套得东方旭说出药魄行踪,顺利的话,今夜她就可以抵达憩虻山,打散药魄将老院首尸 身带回界凌院祖坟安葬。但洛国行商遍地,想搜集些情报简直易如反掌,这个洛皇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弄不好就是为搅局而来 。 “还没,线报说他到了凉都就直奔妓院,一件正经事也没办。”最后那截是洛莫自己加上去的,要不诋毁玉千斩,这口恶气她找谁 出? 莫儿哪知道凉夏国境内所有妓院都是洛国的情报集散地这回事。 那头被人骂着,玉千斩不但没打喷嚏,反而精神得不得了。 看着面前满园“春”色,她那信誓旦旦要与日月同辉的节操消失得一干二净,什么水利啊,策革啊,兵权啊统统被抛在脑后。 常言道知耻近乎勇,这么说来她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勇士,谁让她是怀着深深的最恶感在看美女呢? 爱妃,朕绝对只看不碰,口水绝对只流在地上不流在美女身上。 玉千斩边揽着一个绝色女子,将口水蹭到人家袖子上,边在心里默念,也不知道她念的是“前”后宫三千粉黛中哪个爱妃。 好容易“因公”出得龙凤楼一趟,她要是不“做”点什么那就太对不起生养教导自己的母皇了。一杯杯灌下春酒,玉千斩醉意朦胧 地看着众美人,连老鸨都不错过。 美,实在是美,从民间搜刮来的美人坯子都长那么大了。 色魔的最高境界原来是将对女人美貌的执着转化为看俊俏女孩长成美丽女人的过程。 “朕……呃……”酒嗝。 她一开口众美人便在她面前哆嗦起来,全然没了日里夜里媚态丛生的身姿。 “朕日前被怜秋爱妃教导要爱护你们……呃……”又是一个酒嗝。 “可你们也要自爱呀……不能让风花雪月腐蚀了你们纯真的,崇高的,会永垂史册的,以‘身’报国意念……沦陷于男男女女的怀 抱……”她眼看就要醉过去,偏这双眼睛还亮如利剑:“难不成真要朕杀一儆百么?!” “皇上饶命——” 美女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正确地说,是瘫了下去。 玉千斩那声虽然不大,却气势凛人,金黄眸子中一派目空万物的阴冷,整个花厅里就只有在她怀中的女子还能把持得住,侧卧依然 。 “还不说?来人,把席嫣然拖下去剥……”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嘹亮的耳光打断。 捂着自己肿起的脸颊,玉千斩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爱妃你做什么打朕?” 众人只见她怀里的女子慢慢起身,伸手攀上她脖颈就是一吻,吻完后又是一巴掌。 左一下,右一下,相当对称。 “刚那巴掌是告诉你要当个好人,现在这巴掌是告诉你要当个明君,再说什么剥皮剜骨的话,我就杀了你的心尖子。”翎秋恨弯起 一抹柔软笑意,躺回玉千斩怀里,心疼地摸着玉千斩被打红的脸:“痛不痛?” 似乎对此已经习惯,玉千斩并没有动气,只是傻笑着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爱妃教导得是,朕要爱民如子,爱民如子……嫣然,皇 妃那么偏袒你,你还不说么?”抬头间隙,玉千斩恢复到长日里森然,那个背地里的傻子腾地消失无迹。 “皇上,我说……我说……” 一个样貌清丽的女子颤抖着出声。 席嫣然,凉夏国君东方旭身边红人,凉夏兆麟贵妃,已身怀六甲。 - - 翎绮沂拉紧缰绳,喝胆子小在一处埋在枯叶中的地牢暗栅前停住,赶走落在栅栏上的两只秃鹫,翎绮沂下马捏起些泥土闻闻,确定 了东方旭说的不是谎话——这些草泥甜中带腥,有明显的蛊毒气味,且这些草泥中夹杂着星点虫壳,在月色下荧荧发亮,应该是药魄进 穴时留下的痕迹。 将胆子小拍逐到半里之外,翎绮沂在牢口故意清咳两声,果然听见洞里传来脚步声。 翎绮沂鞠腰冲下面喊到:“韩药师,主上派我来给您送些银两。”她生硬地背着刚刚学来的凉夏语,一张粉嫩素颜被洞底阴风刮得 生痛。 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才是万用敲门砖,很快地一个人影顺着黑漆漆的阶梯浮上来,从两掌宽栅栏间隔中伸出只粗胖的手。 “药魄腐坏了吗?”翎绮沂将包着银子的布口袋放到那只手中,捏住他的手腕问。 “……” 哑巴? 翎绮沂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当即一掌拍得栅栏灰飞烟灭,一手将药师猛拽出洞:“把药魄交出来,否则别怪我滥杀无辜。” 侏儒药师被翎绮沂扣住命门,不敢乱动,被割了舌头的嘴胡乱张着,发出连串古怪音节的同时一道墨黑身影从洞中飞出,直直立到 二人面前。 翎绮沂只想打散药魄,没想伤害药师,于是扬起一掌将药师拍到三丈开外,鞠身行了个初礼,手上已运起层层冰气,朝药魄胸前袭 去。 要留全尸只能用古阴派武学。只因古阴系武学绵而不柔,轻而不漫,即使击到尸身上也不会产生肢体上的破坏。但全然的古阴系武 学乃是纯粹的防身技艺,既然没有破坏,当然就没有杀伤,这并非兵家乐见,所以数百年来经代代名家改良,已分化出纯正的暗派,阴 派光系和阴派暗系。 纯正的暗派是以大量粉碎肌理为目的屠术,只攻不守,由古阴派武学原理步步逆推而来,完全反其道而行;阴派光系是至阳与至阴 武学之结合,保有了阴派武学绵轻的要义,仍以防身为主,破敌为辅;而阴派暗系则是在暗派屠术基础上派生的具有针对敌手个体的毁 灭技艺,同时也少量兼顾自身保护。 换而言之,在对敌时,三支武学的不同完全可以从战场遗骸上看出来——令平民死得横肢遍野,高手死得千疮百孔的是暗派,令各 样敌手死光但尸体保存完好的是阴派光系,令高手死得粉碎,连块巴掌大骨肉都找不到,而平民无伤的是阴派暗系。 翎绮沂所学正是阴派光系技艺,相反于界凌院阴派暗系根基,是以她不能让凌绝袖来面对老院首的尸身。 嘴上念着:“爹,容儿媳将你尸身带回院里再拜。”翎绮沂的冰峰抚云掌已贴上药魄胸甲,指尖所及,灼热潮湿,药魄的躯体像是 刚从丹炉中捞出。 趁翎绮沂收缩力道的时候,药魄侧身让过她这掌,向左弹远数步,并没有要拉开架势与她过招的迹象,一双涣散灰瞳望向药师,似 在等候命令。 药魄没有药师的命令就不能擅自行动。翎绮沂不是没有想过要杀了药师来阻止药魄的进攻,但药师其实是控制药魄狂性的工具,注 入药魄体中的药剂一旦配成,其功用就长久存在,是作为杀人武器,还是仅维持尸身的行动能力,早在躯体成为药魄之时就有了定数, 杀了药师只会让药魄狂性大发,即使拼上尸身全毁也会杀尽身边活体。且这侏儒药师早被人下了傀儡蛊,除了蛊毒师,他谁的话都不会 听,想让他驱尸回界凌院?梦都别梦。搞不好迟些让凌绝袖找到,以她的性子,恐怕不杀干净断断不会罢休。 随着几声狼嚎般的嘶吼,一道青光从侏儒药师额前浮现,翎绮沂心知是他体内既定的蛊形已被唤醒,不敢怠慢,连忙回气护体,转 头再看药魄,月光下,印象中儒态翩然的凌鹤涧哪儿还有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精铁铠甲,满面狰狞,四肢溃烂的魔人,此时, 这魔人已朝自己扑来,以猛虎之势,利爪如勾,竟是要取她心脏。 翎绮沂将护在身前的手巧妙地向往轻捋,格去这一式,两眼盯着药魄耸起的右肩,趁他还没使出泰山压顶般的双轮齐降时便推手轰 在他右胸,力道之大,直将药魄震飞出去。 “十字破,爹,得罪了。”保持着推掌的姿势,翎绮沂暗暗道,浑身被激起的战意濯濯流溢,做切势的右掌从左手背上撤下,双臂 划圆,双掌上翻,置于身侧,掌心似是燃起灼灼烈焰。见翎绮沂空门大开,药魄怎会放过这大好时机,立刻飞身而起,凌空施开通地拳 ,直朝翎绮沂天灵盖,但他身形还未降下,翎绮沂已腕口合十,指尖向两方,下成手刀,上成屈掌,接住他拳头的同时握住他的手臂, 腰间一使劲,药魄便旋翻在地。 “罗汉救世。”翎绮沂再报招数,难隐心中关切,不禁低头去看药魄,唯恐下手太重毁了尸身。 如果凌绝袖在她身边,肯定又会笑她的一板一眼——哪有人墨守陈规至此,就连这种时候都不忘比斗规矩,还报招数…… 药魄被掀翻在地后难免显得有些狼狈,双膝陷在泥中,浑身不断颤抖,翎绮沂握起双拳,后退两步,虎口结出一层寒气,只等他最 后这近身一击,就能回式将蓄在虎口的寒气打入他两侧太阳穴中,半刻之内,待通体冰晶化去,藏于他身上的药液便会顺着七窍流出, 只要不再浸泡补充,药魄就算解了。 谁知药魄起身后非但没有急着向她进攻,而且还疾风似地往后撤去,翎绮沂以为他是要逃,正要去追,药魄又停了下来。 大鹏展翅? 翎绮沂想了想,狐疑地望着药魄左右展开的双臂。 不对,大鹏展翅不是功夫,而是街头卖艺人的花架子,老院首系出名门,哪有学那种东西的机会。 看那非攻亦非守的身形翎绮沂难免发懵,一时想不起界凌院到底有哪门功夫需要用到这招。 没想通,她就不好贸然进攻,只得耐着性子朝药魄慢慢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四…… 药魄依旧一动不动,翎绮沂的步伐却不得不慢下来,面前像是有个强大的气旋,每靠近一步都会被狂风吹得睁不开眼…… “破!” 翎绮沂双掌相对成刃,提起六成气力使出破云掌,硬是挺进了气旋中。 可是不冲进来还好,一进入气旋翎绮沂就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误——这气旋是个真气场,就像凌绝袖当年为救她而撑起的保护,没 有足够的力量就进不得气旋,凡是进了气旋的东西都会被死死下压。药魄那双展开的臂膀正是用以控制气旋大小,若真气持续不断,则 气旋的大小决定了气旋的紧密程度,换句话说,就是药魄只要慢慢收起双臂,她就会被过大的压力压得先是五脏俱裂,再是头骨错位, 最后是全身肌理朝四周爆开。 容不得半点迟疑,翎绮沂连忙使出从床第间偷师来的盈涣之功,顶住气旋的压力,艰难地朝药魄挥出伶耳锤…… - - - 接到多方信报赶到憩虻山脚下时,凌绝袖心里已经杀了玉千斩几万遍——虽说她的消息最准确,但却最后到。 看着半山腰上那块秃了的地方,她双手抖得差点连缰绳都抓不住,翻身下马,她马后数十隐士已经逐个施展身形冲上山去。 天下还有比这份心情更矛盾的情绪吗? 她既不希望翎绮沂伤在药魄手下,又不希望父身药魄被翎绮沂击毁……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留存父亲的遗骸而不伤害他。 无论如何,那人也是曾经活在世上,她最亲的人…… 还从来没有人能从擒魔拳里全身而退……想到这儿,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刺了两刀。 擒魔大法是暗派杀术的延伸,有高压气旋和擒魔拳两黜杀着,常是以真气场控制敌人攻击,待真气快要耗尽之时再用乱拳将敌人已 经伏地不起的身体轰得粉碎。相传当擒魔大法练成以后,被杀的人甚至会神形具陨,只因被乱拳杂碎的身体立刻被气旋撕扯开,肌肉骨 骼均化为细小粉尘飘散在空气中。 凌绝袖努力摇摇头,想要挥散脑中可怕的预感,脚步已踏上那片荒芜的地域。 别说翎绮沂是被杀了,她就是被伤了…… “院首,属下们发现了老院首躯体,药魄已散,看样子是被冰封双锤解的药性,但方圆两里内并没有见到郡主……”隐士跪地回报 ,见凌绝袖只直直盯着他身后泥地上的暗痕,不禁暗暗叫惨…… 那是一片喷撒开的血迹。 不但此处有,方圆半里内更是血迹斑斑,药魄身上只有药,这些血定不是药魄的。血迹未干,许多已渗入湿泥中,血迹里有拳印, 有秃鹫的羽毛,有被秃鹫踩过的痕迹…… 凌绝袖瞪着血迹,很久才断断续续说出句话:“十人,把老院首尸体……尽速运回院内冰窖中停放……剩下的,搜山……我活要见 人,死要见尸……即使尸体散了也……不至于连皮肉都不剩下……”她宁愿相信药魄没有练成擒魔大法。 “可是秃鹫……”冬日里饥饿的秃鹫回把残躯都叼走……他不敢说完,凌绝袖也没有等他说完,抬掌朝天一轰,在近处夜空中盘旋 的秃鹫立刻栽下来。 凌绝袖劈手接住两只,狂暴地狠狠一爪抓下去,剖开了大秃鹫的腹腔,掏出秃鹫的内脏,放在鼻前深吸一口气:“这不是沂儿的味 道……给我找,把这山上所有的秃鹫和秃鹫窝都找出来,一只都别放过。”凌绝袖口鼻处全是淋漓鲜血,眼中凶残闭露,似是要生吞那 些内脏般。 隐士们抓了满山秃鹫掐死后堆在一起,都害怕地望着凌绝袖——那个颤抖的身子跪在黑色尸堆前,每爪下去必是鲜血四溅,细长五 指戳入生肉时发出的声音时断时续,地府般景象。 几个定力不好的竟跑到远处呕吐起来。大秃鹫本就因常年吞噬残体而腥臭无比,现在肢体被暴力剖开,腹腔内积蓄着的毒素味道一 下就在空气中散发开来,满山血味中夹杂了阵阵恶臭,只有几个忠心点的还有勇气上前去扶起凌绝袖。 “都不是沂儿的味道……沂儿肯定还没死……” 凌绝袖眼神空洞地朝向成堆的秃鹫尸体,气息弱得叫人很难听清她的话:“就那 么多?” “连小秃鹫都在……” “找,再去找,沂儿的衣服,沂儿的饰物……”撇开隐士的搀扶,凌绝袖转身沿血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每遇一处血迹便伏下身 去闻,然后有些失魂地起身,走向下一处,不肯放过任何线索。 许久,隐士们只见摇晃着的潺弱背影直直跪了下去,面朝血迹,发出一声悲凉至极的长嚎后便昏倒在血泊中。 恩人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爱妃,今日练字行么?朕不想背诗词,有所谓强按牛头不喝水……” “闭嘴,你又没牛那骨气。” 玉千斩缩在太师椅里,楚楚可怜地望着站在案台旁的翎秋恨,手里还握着本不知哪朝哪代的诗集,显得自己像是待宰羔羊般。 但无奈,这是她的功课,每日必做。 “朕一背书就头疼……”这些年来她已经全身都疼遍了,就差改天说出个头发疼这种奇妙的疼痛。 “背诗能医头疼,你再背几首就不疼了。”翎秋恨见怪不怪,就是玉千斩真有天说出头发疼这种东西她也不会觉得惊讶。 “朕要撒尿……”她刚从古书中学到很有用的谚语,懒驴上磨屎尿多,拿出来试试。 “就地解决。”翎秋恨连个白眼都不给她,镇定道。 悻悻举起手中诗集遮在脸上,玉千斩死活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什么处境: 她身在百花丛,却袖如不粘锅; 她心比青天高,却命比黄连苦; 她神通广大权势无双,却得在一个女子的淫威下被百折还不许哭。 她是皇帝啊! 想起当年她的母皇是如何地“重帷深下莫起床,卧后春宵细细长”;她身边男宠是如何品种繁多,样式齐全;她生下自己后又抱着 多大的希望,只求自己是个淫可百战不竭,荡可千夜不怠的女王…… 可瞧她现在都被虐成什么样了? 小脸蜡黄如苦菜花,身材干瘪若牙签棒,心血长流似黄河水,闺怨无穷比武大郎。 “小秋,我想抱你,现在就想。”杀手锏。 “背下几首就让你抱几次。”谢谢,这招你十五岁那年背黄帝内经时就用过了。 就在她彻底绝望的时候,门厅突然来报,说有客人要见她。于是她边嘴里大声说着“谁啊,居然在朕书读百遍的时候来打搅朕!” 边脚下踩着十斤猪油风驰电掣出书房去。 到前厅,她刚要像国家元首握着灾区群众的手那样朝恩人念灾区群众的台词,却发现恩人是她日夜都想像黑社会群殴似地追砍的家 伙,凌绝袖。 正要开口揶揄这个丢了老婆还毫无羞耻之心的家伙,却发现平时那个睥睨众生,风姿耀世的凌绝袖才四日不见便已丧尽华光。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人,和只丧家犬没什么两样——空泛的眼神,抿紧的嘴角,耷拉的脑袋,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无可抑制地抖着,一 身光鲜的院首常服皱皱巴巴,靴子上还沾着湿泥。她的脸上是痛到麻木的表情,仿佛这世上的所有都与自己无关,只等一个理由就能撒 开这双紧握着害怕的手,朝忘川而去。 “凌兄,你……”玉千斩小心上前,手还没触到凌绝袖的衣袖便已感觉到它的寒冷。 肯定是绮颐郡主出了事,否则这人不会落魄至此。 但自己那日不是已经把信报都转给她了么?应该不算慢呀……以她的功夫与绮颐郡主联手和自己斗个百来回合都不在话下,何况只 是个药魄。 见凌绝袖咬着自己乌青的下唇沉默不语,玉千斩心知大事不妙,赶紧问: “可是绮颐郡主出了事?” 绮颐郡主若是死了,现在凌绝袖该在发丧,而不是在这里; 绮颐郡主若是伤了,现在凌绝袖该在陪床,而不是在这里; 绮颐郡主若是丢了,现在凌绝袖该在…… “她是不是又不见了?” 只有这个理由会让她出现在这里,而且是这样出现在这里。 “没事没事……乖……” 玉千斩伸出手去刚扶稳凌绝袖,手中干柴般的触感突然沉下去,咚一声,从小见惯大风大浪的玉千斩顿时傻了眼—— “求洛皇倾尽所能,找到沂儿。只要能找到她,无论是死是活,凌绝袖都愿任您处置,决无怨言。” 只见凌绝袖双膝及地,赫然是跪在了玉千斩身前。 她说话时眸子里依旧空洞,嘴中像在背书似的语调仿佛若不背熟她便无法开口说出任何话来。 尾随玉千斩而至的翎秋恨见到这景象也很吃了一惊,赶紧上前要扶起凌绝袖。 她想都没想到过平时傲慢得对皇帝都笑里藏刀的凌绝袖竟然朝一个刚认识不足两月的女子下跪……虽说这女子是异邦之君,但凌绝 袖从来也没在私下里对她有过好脸色,甚至曾拿切断龙凤楼仲洛两国间信道为把柄,要挟玉千斩找人,直气得玉千斩差点抽出无血不回 鞘的洛神剑…… 现在这个人双膝下是渐渐开裂的大理石地板,面前是玉千斩雪白的衫摆,嘴角是一缕顺着下巴滴落的鲜血。而她根本扶不起她,她 的身子就像被钉在地板上。 “玉千斩,你被跪得很过瘾是不是?!”翎秋恨握紧粉拳狠狠砸了醒玉千斩,眼里已是泪光涟漪:“快过来扶人啊!”她知道凌绝 袖若执意不肯让她扶起,她是决计动不了她的,天底下估计也就只有玉千斩有这个功夫能硬破了界凌院锁风定。 被人骂醒,玉千斩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望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凌绝袖,她忘了说“平身”,忘了端帝王架子,甚至忘了要去扶 她,只膝盖一软,也跪了下去:“你跪我便陪你跪,你起我才跟着起,当年我也如你这般下过跪,那人便是这么对我说。所以,你就信 了我罢……你是要我现在去找人,还是陪你长跪不起?” - - - 凉都,这个与仲景国都相距不过两千多里的都城,十二月里却有着一派与仲都不同的景象——仲都成日豪雪纷飞,气候清冽干爽; 凉都则总是寒雨连连,空气中随时都散播着阴冷潮湿的味道。 寻常百姓早已习惯了这种天气,撑起五颜六色的雨伞,搭起粗涂着自家旗号的油毡棚照样做买卖,所以入冬对凉都来说,是件很惬 意的事情,无论天空是什么样的颜色,只要守好自家那块爱抹成什么颜色就抹成什么颜色的地头就能成就一小方霸业。 但青莲坊中的老板对此般光景除了叹气,一点办法都没有。 “又下雨……” 不日前新开张的青莲坊做的是绸缎丝锦生意,两层豪气的牌楼内布匹层叠,旖旎满室,不用挂出招牌,照样宾客盈门。店中陈列着 的名贵料子,稀奇的异域花式直引得达官贵人踏破门槛,一时间,凉都里的人都转了性子,好似女子若不着青底白花料的罗裙便不美, 男子若不着黑底青藤料的长衫便不俊。 看着成箱花银天天扛进扛出,店里雇工们自是忙得热火朝天也心甘情愿,只求青莲坊日日库满仓盈年节时便可以得到丰厚酬劳,但 看老板那张俊生生的巴掌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晴地随天气变化,他们哪个心里都禁不住想:这老板也太材奴了,不就是潮了点么?库房 几乎三日一清,他还怕坏布? 今早老板又站在门口叹了,这脸势必还要阴一天。 “小哥,你们老板呢?我们府上要买过年料子,想跟你们老板谈谈价钱。” 看店的刘二钉正在店里掌烛,见锦轿中出来个俊逸非凡的公子哥,瞧那脸朝青天,下巴朝人的势头就知道是个官,赶紧上前招呼: “掌柜的在楼上,小的这就去请他下来。”刘二钉边说着,边把目光瞥向这公子哥身后的另一顶五花轿,以及从轿中徐徐下来的人,心 里连连叫娘:娘啊!您生我生得真是太对了!让我有生之年能见到这样的美人,吻您一百下,不!吻您一千下!!! 刘二钉恋恋不舍地吻完他娘就赶紧跑上楼去,气都不及喘一口就朝牌廊大喊:“掌柜的!生意上门!看起来是个一万两的货色!” 过了会儿,吱呀一声,牌廊当间的门开了,青莲坊老板百般不情愿地迈出门槛:“二钉,我不是聋子,你费不着喊那么大声。”轻 轻转身,将门带上之前他还不放心地朝里望了一眼。 屋里到底是什么宝贝,刘二钉砸巴砸巴嘴,对掌柜的这种行为见怪不怪,一天到晚店都不顾就光知道往屋里钻,里面怕不是金山也 是银山了。 “掌柜的,楼下是个俊得女子看了就走不动步的官人,可要我估估也就一千两。您要是看见跟着他来的女人,怕这辈子得砸她裙子 里,咱这一万两都估少了。”刘二钉引店老板下楼时说着说着,手脚便不可自控地舞起来,差点连踏空楼梯都不晓得。 好容易讲完他荒谬的估价理论,两人已来到前堂,刘二钉谄媚地上前道:“公子,这位就是我们老板。” “是你?!” 刘二钉稀奇地看到被他平时里暗称为“笑面虎”的掌柜横眉冷对大主顾。 俊俏公子倒是自在,浅浅作了个揖,流气地牵起身后人的手,轻浮道:“啊……想不到龙凤楼声名远播,居然连青莲坊的老板都认 识在下,不知阁下在龙凤楼中是否有钟意之人?” 看身边人已经把青莲坊老板气得不轻,俊俏公子身边的美人连忙上前一步,贴近青莲坊老板耳语几句,刘二钉便见老板的脸色逐渐 缓和下来,做了个深呼吸后,老板又恢复平淡:“请随我来。” 果真色欲熏心呀…… 男人就是男人,刘二钉轻蔑地哼了两声,继续去掌他的烛火,忘了自己也是个男人。 “玉千斩,你若是对郡主不利,我便是搭上这条命也要杀了你。” 在青葱玉指推开房门之前,玉千斩只听得这句□裸的威胁,正要出声,话头已经被人接走。 “洛小姐莫担心,我们此行只想看看郡主是否安好,千斩不会再做什么越界的事。” 门开了。 玉千斩与翎秋恨满满好奇之色在开门瞬间转为惊讶。 屋子是雅致的屋子,要说怎么个雅致法,她玉千斩没那么高的文学造诣,说不出来。她只知道这屋子里的一切摆设都和她曾经去过 的一个屋室相仿,除了那张床…… 跨进屋里,清楚地听见了洛莫在她身后关门的声音,玉千斩还是不能相信那张降着重重纱幔的床里躺着的人,是翎绮沂。 是那张床太扎眼了,绝对不是朕胆小…… 玉千斩安慰着心跳加速的自己。 抬头,却还是那张床。 滴滴血水正顺着浅青纱幔滑落,淡淡颜色染红了青白纱幔的下半截,虹彩一样。 千万安好,千万安好……玉千斩嘴里碎碎念,心里很是舍不得一个小美女被人辣手摧花。 翎秋恨一个箭步上前扯开纱幔,眼前情景让并不善感的她瞬间泪洒满襟。 “沂儿……” 床上躺着的人,正是翎绮沂。 只是曾经的国色天香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布满爪痕的脸。 她的身上没有盖被子,只覆着轻盈白绸,但那白绸的左侧早已被血染红,塌陷下去…… 轻轻扯开白绸,便可见她身上森然触目的五处缺损…… 左肩骨,左肋骨中部,左髋骨,左膑骨,左踝骨,除了左头骨与左锁骨这两大处关节还在,她的左半身骨骼基本已经被砸碎,只剩 个架子。 血水正从她暗红的肌理中渗出,淙淙流入床褥中。 她的左臂由于力筋被断,呈现出骇人的紫黑色,皮肤上经脉纹路清晰可见。 她的左腿已被放过血,一条腿上除了三大处关节俨然是三个血坑之外,细长的肢干上只蜡黄黯淡,再无血色。 此时,她正挣扎于满是疼痛的梦中,发抖的右手紧紧握着床单,呻吟声不绝于耳,原本俏丽脸庞的左侧赫然是四条从耳前及至嘴角 的血沟,她的每一次低吟都会扯动伤处,令尚未结痂的伤处重新漫出夹带着血丝的□。 “为什么不带她回界凌院!” 翎秋恨回过头来,历来傲慢的女子跪在床前心痛至极地哭吼着,看得玉千斩恨不能冲上去抱紧她,可她的泪还是不住下掉:“你再 高明能照顾得了她多少!” 碎骨,她明知道即使回了界凌院也于事无补。 但她知道,只要是相爱之人,就一定能够挽回对方。 一如当时被从深渊中扯回的自己。 “我救下郡主的时候郡主就这样了,最后一口气也是让我带她走,几次醒来,只字不提界凌院,单让我买店铺,进布匹。我劝郡主 回仲景,郡主只说若她醒来时看见了界凌院的天,她便自废!” 洛莫已跪下去,双拳抵地,早泣不成声,灰色男子长衫拖拽在光亮青石板上,前摆滴落点点泪花。 “郡主从小性子就烈,她不想让郡马爷找到我们当下人的能怎么劝?我不是没想过要带郡马来,可万一……就像郡主不说的那样, 郡马嫌弃她,还不是要了郡主的命么?!” “郡马爷生来便锦衣玉食,何曾见过狰狞之物,如今郡主成了这样,对我尚且歉意涟涟,你让她怎么面对郡马爷?难不成要让她看 着郡马爷另寻新欢么?那会害死她的!她谋店就是为了长久生活与此,我又怎么忍心抹了她的淡然……” 郡主身上的伤,已经用天山冰菱和追魂草补起了许多,再过些时日,等身上肌理愈合了便不再会流血。可郡主心里的伤,纵是再多 名贵药草也填不满……就像她缺损了的身体一样……郡主虽然总在沉睡着,心里却明镜般清澈,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果断决绝,毫无 回旋之地,以至于很多时候自己都会觉得她仍是从前的郡主,只是这会儿看文卷看乏了,躺在床上歇息而已。 玉千斩本是愣愣站在门边,不敢上前,唯恐被人以造次降罪,但听得这话,她似是被触动心底最细的弦般,怒了。从地上一把拽起 莫儿,用她不很熟练的仲景语质问:“你光想着你的郡主怎样怎样,有没有想过那边凌绝袖是怎么样的?” 见莫儿只迷茫了视线望着她,玉千斩掷地有声: “只要翎绮沂还活着就是对现在的她最大的恩赐!” 当凌绝袖一脸失魂落魄地去求她时,她便知道这个人与当年的自己心境殊无二致。 为心爱之人宁可放下一身比性命还重要的尊严。 无谓废话,放开莫儿的手臂,玉千斩几个跨步抱起了快要化成水的翎秋恨,干脆就从窗口跳了下去,半空中她带着丝丝苦涩道:“ 我与你赌一把,就赌凌绝袖的真心。” 一如我的真心。 - - - “莫儿……刚是不是有人来过?”翎绮沂醒来时,洛莫还跪在地上,玉千斩也才翻窗而出。 几宿暗魇,梦那端还是接连不断轰来的铁拳。 清澄夜空,她在繁星中倒下,若不是莫儿追随她的脚步及时救起她,她怕自己早已曝尸荒野。 听见翎绮沂的声音,莫儿立刻起身,模糊着盈盈泪眼来到床边:“郡主,是不是吵着你了?都怪……”玉千斩…… “刘二钉。” 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错的话会让翎绮沂断了活下去的念头——不是每个人都能拖着这样的身子活着,更不用说翎绮沂。 郡主已经自绝心念,她不能再让郡主惘受委屈。 没有了企盼的人不会一定活得更好,但一定不会活得更差。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郡主活下去。 “郡主,今日店内生意很好,向钱庄借的钱都还清了,还稍有盈余。”莫儿将勺子送到翎绮沂嘴边,将茶碗中的水一点一点喂到翎 绮沂口中。 “咳……今日是初几?”翎绮沂艰难地咽下,逼自己松开了手中紧握着的床单。 “十一。”莫儿老实答到。 “呵,咳咳……莫儿……”翎绮沂轻轻摇头,示意莫儿自己已经喝够了,由说话和咳嗽引起的疼痛逼得她只能稍动舌尖,每一句话 都像在呼气:“我算过……即使生意再好,光牌楼这摊也得到十七八才能收回本金……是我睡了一个月,还是你又找法子宽慰我了罢? ”九王府和界凌院的生意曾经都是她在打理着,她闭着眼睛也知道这笔小帐该从何算起。 身子废了,至少脑袋还留着,这点算幸运的了。 若是被轰成了个傻子,那她便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草木般地去任人摆布…… 当她在憩虻山边那间小农舍中再见到阳光时,她已经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也知道了这样的自己只会拖累爱她的人: 春天,爱她的人要带她出去看落樱的话,得先把她搬上轮椅,然后推着她这个人见人怕的怪物在众目睽睽中穿行; 夏天,她的身体需要多次沐浴清洁,爱她的人又得将她搬进浴桶,为她清洗; 秋天,天气干燥,她破损的皮肤会开裂,爱她的人得不断地朝房间地板上撒水,以保证适当的湿气; 冬天,毁坏了的骨骼会由于受冻而剧烈疼痛,一天几剂驱寒防风的药少不了,此外,为了续住她的元气,爱她的人还得四处找寻稀 有的云南白菱角,让她当零食一样浪费掉。 而这一切是在至少有一个还爱她的人的前提下……所以这种极致的幸福,她不相信。 生于王侯家,她早已学会不去对任何人抱有期翼,即使是那个人。 她不想让那个人将她交给丫鬟打理然后再去结新欢;她不想让那个人每夜带着新欢回府还从她房门前经过;她不想让那个人…… 毕竟这个没有了美貌和身姿的躯体,根本就是个摆设,不,连摆设都需要外表…… 她甚至不会奢望那个人还能再看她一眼。 所以在她第二次醒来时便已决定要让自己不再怀抱见那个人的念想。 最好思念多长,距离就多长。 “郡主,我……” “莫儿是个小奸商。” 额角轻掬起一抹残阳,翎绮沂的调侃像暮楚涸溪。 她一句话令莫儿原本哭白的脸红透,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最后羞急了,干脆倒出大实话来:“郡主,您……您… …您……大奸商!” 大奸商? 翎绮沂反应过来后,顿时笑咳。 她当了多年奸商今天才头一回被人道破,而且还是自己的贴身仆人。 “是呀……大奸商待会儿怕是又要睡过去了,有些话要赶紧交代给你这个小奸商。”翎绮沂笑完便阖上了眼,失去红润的右脸上残 存着一如既往的温和:“你稍候让人回仲景去调些花样典雅但料子中乘的布来,立刻上柜保本卖出,连卖三天,然后用同花样的料子做 几身像样的衣衫送给凉都各大布庄的门面跑堂……” “就这样?郡主这是要做什么?”莫儿不解地问。 “就这样……”说完,翎绮沂便不再开口,似是又陷入了深深梦魇。 泪水 “院首还是不吃?”凉夏境内凌字主号的后厨掌事从天井里望向凌绝袖房间敞开着的窗户,一只白头信鸽被从里面放了出来,窗户 却没有关上。 谢儿摇摇头,手上端着撤下的食盒。 那晚之后,凌绝袖整整昏迷两天三夜,送凌鹤涧尸身回院的隐士们不忍让凌绝袖被一群武夫照顾,于是接来了谢儿。 “六少奶奶……当真就那么忍心丢下这个人么……” 九天,凌绝袖醒来后的第九天。 凌绝袖每天都应承会吃,但她每次去看,食盒里唯一的不同仅是饭菜的温度。 好几次她看着呆坐在窗边一言不发的凌绝袖,泪都会止不住地滴落,而凌绝袖只朝她苦涩地笑笑,安慰她说自己没事,只是觉得热 ,吹吹风凉快些。 数九寒天,穿着单衣的人在喊热。 许多时候谢儿觉得凌绝袖似乎是在等死,或者说在找死,如果不看凌绝袖处理信报时的专注,她真的敢笃定。 咣当! 谢儿听出是凌绝袖房中的动静,赶紧将食盒递给掌事,跑上楼去。 她匆匆推开门,只见凌绝袖跪在地上,正拣着什么。 “六少爷!” 谢儿连忙要从凌绝袖手中抢过锋利的茶杯碎片,手却在空中被凌绝袖轻轻隔开。 “别碰,我的血有毒……” 凌绝袖依旧径自拣着瓷器渣子,全然不顾掌心已被刺得鲜血淋漓。 谢儿抢也不是,不抢也不是,一时急得又是跺脚又抹眼泪:“六少爷,您就别再折磨自己了,谢儿知道您痛,知道您苦,但您要是 把身子弄垮了,普天之下还有谁再去一门心思地寻六少奶奶?您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了六少奶奶保重啊!” 听见谢儿几声“六少奶奶”,凌绝袖空洞的眸子里浮过几丝光彩,但很快又淡了下来。 用没有受伤的手替谢儿擦去眼泪,凌绝袖将残渣丢进簸子中后又坐到了窗澜上。 “我不是不吃饭,是实在吃不下,饭到喉间咽下去又翻上来,到不了肚里。我不是爱受凉,是若不吹风,我怕我真的会干出什么冲 动的事来。我也不是成心拿自己的身体来折磨,只是有时候心痛得狠了,想要借些别的痛。我更不是不想哭,只是如果我哭了,就说明 连我也相信沂儿……不在了……”严严寒风中,她面容苍白如纸,日渐消瘦的身形摇摇欲坠。 “我也想活着,所以你别哭了,好么?” 凌绝袖朝窗外阴霾的天空笑了笑,勾起嘴角,却勾不起眼角。 “下去吧,把房门带上,除非有沂儿消息,否则今天我谁也不见……”只有一句话被她含在口中,直至谢儿退出房间,这句快含化 了的话才被轻叹出口:“若我死了,沂儿回来,会很伤心的……” 沂儿,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你若再不回来,这世上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人相信你还在了…… 你可是在用命来换我的泪? 若真是,那么我决不为你掉泪。 急切地敲门声响起,凌绝袖无力地倚在窗棂上,目光仍停留漠漠天际,等着一只又一只信鸽,带着让她万念俱灰的消息,飞来又飞 走。 “不是说过谁也不见么……” 门还是开了,玉千斩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贵气逼人的俊美脸庞上粘着几线尘灰。 “凌兄,暂不寒暄,我已寻得郡主,但郡主样貌全非,奇丑无比,又身负重伤,今后是废人一个,你若还想见她便随我来,否则你 吱一声,我立刻将她带回信都疗伤。” 凌绝袖猛地收回朦胧的视线,一双眼瞬间聚拢平日锋利,诡异之色跃然眉间,置于腹间的拳头霍地握紧:“样貌全非,奇丑无比, 身负重伤,废人一个?” “是。” 玉千斩毫不避讳,紧盯着凌绝袖的一举一动,生怕她受到过大刺激做出什么难以控制的事来。 凌绝袖跳下窗澜,箭步冲到玉千斩面前,脸上的肌肉别扭地抽搐,心思仿若瞬息万变让人无从捉摸:“她只不过是丑了残了而已, 对不对?!”朝玉千斩阴森地低吼完这句,在得到玉千斩怯怯的点头后,凌绝袖终于在吸进一口长气后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整月来被折磨得已经没有人形的骨架子揪着玉千斩的衣襟缓缓朝她肩上靠过去。 一滴热液掉在玉千斩光滑的脖颈上,滚落领口,遁去无踪。 趴在玉千斩肩上,凌绝袖终于像个稚儿般呜咽出声。 “你说她还活着……活着……是不是……是不是?” 活着。 世上还有比她这更幸福的人么? 最爱的人还活着。 她还能夜夜将她拥入怀中细细拍哄,她还能带她去看自己觉得温馨的景色,她还能对她绽放最真诚的笑魇,她还能对她说“沂儿, 快看!”,她还能在忙碌一天后回到屋中期望那个最了解自己的人递来的筷子,她甚至还能在端起酒杯朝她深情满怀地敬道:“沂儿… …” 沂儿……谢谢你活着陪我。 谢谢你活着。 “沂儿活着……” 哭声更凶,几次像要气绝,几次又像要将这种幸福的长嘶延续到天长地久。 “大了,还哭鼻子。乖……” 拿出哄小孩子的语气,玉千斩无措地安慰着。 就让她趴会儿吧……玉千斩想,两臂却放在身侧不敢动。 谁让这一刻的凌绝袖让人怎么看都像个柔弱的女子呢……她还是别做出会让翎秋恨有的放矢的事,否则免不了又是顿鸡飞狗跳。 乖…… 哭吧…… 再冷静的人在这种时候能做到的也还是哭呀——知道心爱之人的确切音讯,牵挂之人心里那根扯着眼泪的细线便断了,无论是什么 结果,悲也好,喜也罢,泪水如若不流出来,人就会疯的。 二十几个日夜的煎熬,不要说什么辗转反侧那种轻描淡写的话,光是挣扎着让自己坚守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念头就已经足够将人 的脑髓和意志榨干。每天反反复复地念着相同的名字,明知每念一次,心里的血就会滴出一些,却依旧不愿放弃,仿佛要是停止了这个 动作,连接两人的牵绊就会崩断,从此天涯两方,再无缘相见。 半晌,凌绝袖终于从玉千斩肩窝中抬起脸,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揉自己红肿的眼睛。 待得鼻涕流尽泪擦干,怯怯小女子转瞬又成大丈夫。 “她是我妻,你胆敢说她是个奇丑的废人,待我领回她来再与你算帐!” 终于回来了。 习惯于威胁与武力的凌绝袖终于回来了。 所以玉千斩又开始苦笑了…… “本来就丑嘛……不信你自己去看。”她实话实说有错吗? “再丑也是我妻!”凌绝袖睨了她一眼,瘦削的下巴上满是神气——她没看错吧……老婆残成这样她到底在神气什么? 玉千斩抹去额头薄汗,无奈望着已经与她侧身而过的凌绝袖,边追边不知廉耻地叹:这人没去演川剧实在可惜了。论变脸的功夫, 自己怕是拍马都赶不上。 - - - 到了。 凌绝袖心跳得像敲鼓一样。 青莲坊? 前几天有信报说青莲坊这样那样,自己居然没注意到。 笨蛋……你怎么不去死? 都笨成这样了,活着也没用。 狠狠咒着自己,凌绝袖还是喜气洋洋地赶紧理了理凌乱的外袍,扬起一脸灿烂笑容,毫无愧疚地使唤“洛国国君”挡下莫儿的阻拦 ,立刻兴冲冲地闯进那间与界凌院主屋长得有八分像的房里。 一副急切的样子不像是个要见到心爱之人残态的情郎,反倒像个在门口心焦已久,终于听见产房内婴儿哭声的年轻父亲。 “沂儿!” 她疾步走到床前,掀开帷帐。 沂儿,身上的伤很痛吧? 没事没事,我马上替你治。 入眼虽是触目惊心的景象,但她甚至没有显出一丝讶异,只伸出冰凉的手贴上了翎绮沂在痛苦中绷紧的右脸。 温热的。 是温热的。 凌绝袖颤颤地笑出来,干瘦手臂不明来由地抖动,眼眉间已然出现狂喜的痴癫,也不管翎绮沂是正在伤痛中挣扎,她竟按在床沿没 大脑地朝那张仍在微微开阖着苦吟的唇深深吻了下去,直到舌尖真的尝到了熟悉的青莲香气她才完全从“被遗弃了”的牢笼中解脱出来 。 “呐!沂儿,我不是在威胁你,而是在警告你。今后你要再敢一句话都不说就走掉,我会让你伤得比这样还惨的。擒魔大法即使练 成也就是绝心决的五层功力而已,你知道的吧?” 放开那双被自己吻得有了血色的唇,凌绝袖降下身子,跪在床边凝望着翎绮沂的睡颜,鼓着腮帮子像在跟自己斗气似地自言自语。 “我不会为你哭的,所以你别再妄想靠伤害自己来让我心软。我说要保护你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你自己和我自己。” 估计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这番莫名其妙还语气猖狂的宣言根本就语无伦次,不合逻辑。 但只有她知道,她在玉千斩肩上已经把想流的泪都流光了,现在,她得堂堂正正地做个“郡马”,为伤重的郡主挡下所有苦痛和辛 劳,乃至是不必要的自卑与自嘲,前两者她自信有充分的能力做到,而后两者,她不敢确定,所以必须“武力震慑”。 还有谁能伤害到她的妻子么? 凌绝袖从床榻中别开视线,轻蔑地朝窗外天空哼出一声,又在翎绮沂脸前露出温和。 “沂儿,我今后会好好动脑子的,会体贴你的,也会很小心地照顾你的,所以我命令你你现在睁开眼看看我。”说着,凌绝袖运起 真气握住翎绮沂未受伤的右手腕,全身上下开始流溢淡蓝色光芒,就连她渐渐变灰的发稍都被盈焕的气息撩起,在她背后飘动。 沂儿,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不管是背着你还是抱着你都会把你好好绑在身边的,即使是要用铁链栓住你,也在所不惜。 丑没关系,那四条爪痕不影响你的美貌。 残没关系,你只管天天躺在我怀里就好。 正与莫儿打着太极的玉千斩本打算用她“缠斗”的功夫逗她玩到天荒地老,侧形,划掌,推手…… 她的交腕刚推出去便激起一股掌风……掌风中是浓浓的血腥味,与翎绮沂发散着青莲香气的血味不同,玉千斩一惊,立刻意识到这 阵透着麝香味的血腥味肯定是…… “朕不玩了!” 她隔空封起莫儿的几大定穴,两指间一股疾风朝房门方向射去。 “好你个白眼狼,朕帮你找人不是让你来送命的!这种赔本生意朕不做!”玉千斩破门而入,从地板上揪起口吐鲜血的凌绝袖扇了 个耳光后奋力摔向一边:“你怎么能够让她睁眼就看见你气绝身亡的样子?!” 用尽周身真气力求在短时间内灌进别人体内根本就是自杀方法的一种。 这种做法会让伤者的伤口在短时间内停止流血甚至愈合,但传气者也会在短时间内气绝而亡。 玉千斩觉得自己都快被这对苦命鸳鸯折腾死了。 人笨就笨点,可是再笨也不能误会别人的初衷呀! 猪都晓得要舍人为己吧?怎么这个俗夫就光知道要舍己为妻? “你心急也告诉我一声好不好?你绝心决的第九层功力是用来做什么的?” 阴狠无双,处处杀着的绝心决第八层之后却是能合骨续筋,医伤治痛的治愈术,只是第八层为自救,第九层为救人而已。 玉千斩被气得脸都绿了,握紧的右拳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挥过去让凌绝袖斑驳的下巴雪上加霜。 “再说你这样灌气会让她好着的筋脉都断掉,你们的内功心法是相克的,这都要我提醒你吗?!” “绝心决第九层可那要等到双阴的年份才能用,洛皇,这也不用我来提醒你吧?”不同于玉千斩气急败坏的样子,凌绝袖“冷静地 ”四肢并用趴起来,走回床边,一边抹着自己嘴角的血,一边嘲笑玉千斩的失控:“还得等五年,是你的话,你忍心让怜秋皇妃等那么 久吗?” “我不忍心也没你那么冲动!” “是你这个白痴误会了我的意思而已,我只是要帮沂儿愈合肌理,没有要把自己的气全渡给她。” “那你干嘛一副快结冰的样子!” “那是我界凌院心法,运气就这样。哦,对了,我的血有毒。” “……”玉千斩抬起自己的拳头正要运功排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凌绝袖瞪去:“我的洛水比你的啸冰刺还毒!你敢吓我!” …… 两个笨蛋你来我往地打嘴仗,完全忘记床上躺着的伤者才是此行的目的。 就在她们挖空心思诋毁对方时,翎绮沂已经醒了,由于脱力而虚弱的喊停声被淹没在两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里,她只得又闭上了眼睛 …… 她曾想象过无数个与凌绝袖再次相遇的场景,但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眼中那个锋利如刃的人……居然会在她醒来时正不亦乐乎地与人 对骂…… 她已经想了几千个理由来拒绝那人的同情,可她没想到那人连同情都没有; 她已经想了几百种方式来驳回那人的怜悯,可她没想到那人连怜悯都没有; 她已经想了几十样托词来劝解那人的愧疚,可她没想到那人连愧疚都没有。 果然自己是个不再被在乎的废人…… 快走吧,看见了我这个样子的你,带着你的冷血,漠视与高傲,走。 - - - “你醒了吧?每次醒来的时候都是先露一下你的虎牙,接着睁眼。那——为什么我已经看见了你的虎牙却看不见你睁眼呢?”冷淡 的口气,还是那个偶尔会对她流露出高高在上神情的凌绝袖。 她确实是醒了,但她不愿意睁眼。 因为她不知道凌绝袖守在床边坐了两天两夜。 几次察觉到她苏醒却不见她睁眼的人自尊心大大受挫,所以现在逼不得已的开口自然语气好不到哪儿去。 嗯,伤口愈合得很好,昼夜而已,不但血不流了,就连皮肤都长全了。 身上几个大坑无碍观瞻,至少凌绝袖是那么觉得的,只要别再流血就好,否则自己都没办法拥抱她。 ——自私的家伙,这个时候眼里见到的居然只是翎绮沂未着丝缕的身体。 艰难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凌绝袖站起身。 “你要再不睁眼我可就霸王硬上弓了。” 这句话刚入耳,翎绮沂便觉得自己空泛的身子一下悬空,肩膀与双膝被人牢牢固定在小臂上,熟悉的麝香味代替血腥闯进她的鼻腔 中。 还是不愿睁开眼睛,但她知道这个人会散发如此浓郁的麝香味到底是想到了要做什么才会有,所以她很识时务地抬起右手,推开那 人就要倾下来的脸:“大葱,大蒜。”凌绝袖确实在之前被玉千斩拉去吃了几碗葱蒜切面,从来也不晓得平民美食的凌绝袖由于心情太 好又太久没吃饭,所以不自觉就下肚一堆会引起口腔异味的东西。 “我说,你要想阻止我用满是葱蒜味的嘴去吻你,还是赶紧恢复元气,说不定还能将我像以前那样一掌从床前推到床尾,可现在你 是病人,‘趁你病,拿你命’这句话没听说过?” 凌绝袖抓了翎绮沂软弱的手腕将它放在自己肩上,满不在乎地威胁到,粗喘着的气息一下下扑到翎绮沂胸前,放荡的手指也随着放 荡的意志轻轻扫在翎绮沂□的左胸口。 这个人的思维果然是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这时候她个禽兽脑子想的居然是那码子事…… 翎绮沂死命掰正自己早已陷入自哀的情绪,想要以一个冷静的态度去面对这个人。 但是无奈,她已经是个太过循规蹈矩的女人,除了嫁给凌绝袖这个逾越外,她脑子里再没有更多妇道之外的事。 这就叫差异吧…… 她所想的事情在那人的思维中根本就是不值得一提的“俗务”。 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是在忧人自扰,以己度人,乃至小鸡肚肠的翎绮沂终于认命地叹出一口气,无奈睁开了眼。 “你还不走?” 还有,你那般奇妙的笑究竟是为了什么? 看我残废就是如此开怀的事么? “沂儿果然是只有这样才会热情起来呢。”凌绝袖答非所问,将翎绮沂好生牵入自己怀里。 烛光与晨曦中,翎绮沂被水雾笼罩的眸子倒映出一张熟悉的脸——比她印象中的要瘦削了许多,几乎认不出来了,只是这脸上的笑 容…… 她看了很多次,决不会认错…… 太寂寞了。 寂寞得仿佛世间就剩了她一个,寂寞得就像再多荣耀也填不满她凹陷的脸颊。 无论笑得多得意,这种遗世的寂寞是无法掩饰的。 这种笑,可能别人会误认为这是神气或霸道,但她晓得,凌绝袖只有从恶梦中惊醒时才会露出这样的笑。 大抵是因为有庆幸着前尘往事不过是场梦的因素,所以才会露出喜气吧? 感觉到腰间簌地收紧的力道,翎绮沂张惶着正想要攀住什么,双唇便已被突如其来的深吻夺去,一系璀璨流星在她视线中持续滑落 。 嗯? 流星坠入唇齿交界处,咸涩的味道蔓延开。 仿佛在责怪“只有笨女人才不知道我笑什么”,凌绝袖撬开翎绮沂牙关加重了这个吻。 弹指熄灭烛火,她宁愿自己的泪眼在晨曦中掩埋,也不愿让烛火将它们呈现在翎绮沂面前…… 因为她不要两个可怜人在一起。 两个人中至少要有一个觉得幸福才能达成两个人的幸福。 她是那么坚信着的。 如若两个痛苦的人在一起,谁能给予幸福?就像两块冰块在一起又怎能擦出火花。 要是连自己都在她面前显示出于事无补的哀伤,那么又凭什么指望她能够淡忘这一切? 小鬼才会做出这种事。 可…… 就算知道只有小鬼才会做出那种事的凌绝袖,泪还是不住滴落。 星星点点打湿了翎绮沂的胸口。 休书 “收起眼泪,留下你就走吧,我不需要你的怜悯。”翎绮沂用指轻轻划去凌绝袖脸上的水痕,缓慢道。 伤后,她的心绪虽时如静默深潭时如拍岸黄涛,但只有那汪清澈的尊严波澜不惊。现在看见凌绝袖的泪,每一滴都像是落在她的自 卑上,打得她又回想起自己黯淡的未来,回想起别人会用怎样的目光看待抱着自己的她,回想起令人绝望的一切…… “我会在青莲坊终老,所以你不用担心,父王那边我也会交代,所以你不用过问。去找张白纸,我先把名字写上,休书的剩下内容 你之后再拟,好吗?”休书上本应只有凌绝袖落款的,是她担心九王会给凌绝袖添麻烦,所以才提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依入冰冷的怀抱,翎绮沂贪恋多一刻的柔情,却不敢奢望一生的幸福。千疮百孔的身体里容不下完整的灵魂,她不会自恋到以为凌 绝袖一时的心血来潮能够维系到长久。 这个人是受不了压力的……所以再给她一些动力,她就会顺着台阶走下去吧? 总是为所欲为的孩子,丢了件心爱的玩具,开始时总会有些伤心,但久了,找到了新的玩具后便会好好振作起来,在别人面前炫耀 自己的新宠,一如当年她将她搂在怀中炫耀着“我的沂儿”般。 “行,你先躺着,我去找纸。” 凌绝袖止住抽泣,答应得干净利落,甚至没有她想象中的假意推托。 翎绮沂任人将自己放回床榻中躺好,心里苦笑…… 果真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在她找来的宣纸左下角,平静地写上“翎绮沂”三个字,看太过饱满的墨汁顺着纸面滑落,翎绮沂淡抿着唇将兼毫笔递回给凌绝袖 。 “沂儿的字无论怎么看都比我写得好。”凌绝袖接过笔,眼里的泪早已消失,一双眸子水亮明净,笑容中透出几许鬼魅。 “快写吧……写完就可以回仲景了。” 翎绮沂深深叹了口气。 这人啊……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称赞别人休书上签字好看的么? 而且还称赞得如此真心。 “好。” 从翎绮沂手中取过宣纸,凌绝袖勾起嘴角转身伏到八仙桌上奋笔疾书。 好像是第一次见她写字呢,居然连握笔的姿势都如此奇怪,书塾的先生如是看到这种手势,怕戒尺要挥断了……怪不得每次有公文 要写的时候她都一副别扭的表情求自己捉刀代笔。想到这儿,翎绮沂不由闭上了眼。 过了好一会儿,悉悉簌簌又是研墨又是扯纸的声音停下来,拖沓的步子来到她床前。 “沂儿,写好了,你看看。” 这……这个是什么? 鸡抓狗扒一样的字大大小小布了满纸,除了底下落款龙飞凤舞的“凌绝袖”三个大字还能看得出来外,其他根本就……有辱斯文。 “你能读一遍吗?我……”看不懂。 比行书草,比草书乱,比魏碑扁,比小楷……根本没得比…… 虽然她习惯把所有需要批的文书都亲自过目一遍,但现在这份就没必要了。 难怪她会发出那种称赞…… “好,那我读,你听着。”凌绝袖用清幽的嗓音开始读起那页会让人心生绝望的文字:“凌绝袖,翎绮沂二人……” 错了错了,翎绮沂无奈地摇摇头,应该是“我凌绝袖”,不该是二人,这是休妻书,不是婚内协议。 格式不正确的休书,不能得到户部承认,可由不得她乱写。 “对天起誓,从即刻起直到各自亡故,将对彼此不离不弃,若有一方说出分离之言,或做出分离之事,愿天降五雷,劈死双方;路 遇疯牛,撞死双方;雨倾屋顶,压死双方;饭硬如铁,噎死双方;茶冷如冰,冻死双方,总之,立誓双方均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 特立此为照。” 读完“文卷”,凌绝袖挑眉望着翎绮沂那双瞪得铜铃般大的眼睛,不等翎绮沂反应过来便已扯了翎绮沂的右手拇指放到嘴边,亲吻 ,咬开,按手印,一气呵成。 “我的已经按好,你的再按上就是血盟,你若再说一句有的没的,当心这屋顶倒下来压死我们。你想死我就不拦你了,可别拽我垫 背,我这国之栋梁还壮志未酬,不能英年早逝。” 就一句,翎绮沂本来想反驳的嘴型便敛了起来,盯着凌绝袖那张笑得老狐狸似的脸,顿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你太狡猾了!”翎绮沂憋了半天,终于脱口而出这句撒娇似的嗔骂,小脸不知是不是由于气恼而变得通红。 这下好了,全完了…… 她做的,原以为万无一失的打算,最终还是棋差一着,就那么在凌绝袖的无赖行为下死得连个鬼影都不剩。 朝着翎绮沂拱手揖了揖,凌绝袖张扬跋扈道:“郡主过奖,此乃家训,绝袖岂是那数祖忘典之辈。”眉眼间全是神气的笑容。 难道是我错了吗? 翎绮沂知道自己无法在嘴皮子功夫上斗过成天与玉千斩对骂练就出的凌绝袖,转而与自己辩论起来——难道她那种笑容本来就是炫 耀之色,只是自己将它误会成了寂寞? - - - 凉都冬日里天气难得一见地放了个晴,许多窝在伞下屋下窝得快要发霉的人都赶紧晒棉被的晒棉被,清仓库的清仓库,压马路的压 马路,街市上大清早就冒出许多人头,牛头,马头。 街边馄饨铺的小二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估摸着一天也不会有雨便扯下了油毡棚,将桌椅摆得靠外些。 歇口气,小二正要搬动最后一张桌子时,手被人按住,桌子腿咚地砸到地上。 “客官,吃点什么?”小二条件反射地问,刚要从腰间掏出白布巾搭上却见眼前闪过几缕耀眼的金色。 “告诉你的伙计们,这几天会有一驾紫顶马车路过此处,若是车上男人下来,你们只管做自己的事情,万不可评论他怀中女子的样 貌体态。这是打赏,做到了便安心花去,要是做不到就当心有头睡觉无头起床。” 样貌敦厚的男子很流利地说出这套话,足可见他一清早已不知背了多少遍。 他手中明晃晃的,竟是两片金叶子。 小二颤悠悠接下他这辈子都没摸过的黄金。 “客官放心,小的一定交代店里人,到时只管做事,决不议论。” 目送着离去的背影,小二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一个男子怀里抱着个体态如象,相貌如猪的女子,朝自己的店面走来,他一放女子坐 下,长凳就轰然崩塌的场景。 赶紧赶紧,赶紧把凳腿拿铁丝箍箍,省得摔坏了人自己赔不起。 很严重地想着后果,他真的跑进铺子里翻出铁丝。 . . . 阵阵温热的气息洒在翎绮沂耳边,烘得她脸也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沂儿,你赖床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帮你穿衣服吗?” 凌绝袖把脑袋埋在翎绮沂颈窝里,一顿猫儿似的磨蹭,直蹭得翎绮沂受不了地翻身要往床内躲,但无奈伤体不由人心,凌绝袖怕压 到她的伤口所以这几夜来都睡在她的右侧,她又不能往左翻…… “你蹭一早上了还没蹭够呀?”翎绮沂说着曲起手臂想要阻挡这种叫人全身麻痒的贴近,可身上没力气,手上自然力道轻,手掌搭 在凌绝袖的脸上,竟像是在轻抚一般,惹得凌绝袖不满地发出低吟,灵活的双手更是肆无忌惮地游戏在翎绮沂□的身子上。 食指轻轻在温湿的红芽儿上转着圈圈,凌绝袖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似乎连呼吸都抖了起来……微暝的双眼映入光洁的皮肤, 不规律的粗喘拌着咬牙的声音闯入翎绮沂的脑内。 一连十几夜都这样…… 翎绮沂不忍地望向凌绝袖弓起的嶙峋脊背,真不知她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虽然已经明确地告诉过她,若是真忍不住,大可随心做她想做的事情,但这个提议当时就被她很干脆的否决掉,理由是“细水流长 ”。所以她每天上床前都会很贴心地去泡个冷水澡,所以自己每天得花好长时间才能暖起那副本就冰凉的身躯。 说她什么好呢? 清心寡欲也不是,色胆包天也不是…… 几次在她睡时看见她摒起的眉头,几次在她醒时看见她灼热的眸子,又几次眼看她欲望决堤地猛撑起身子将自己制于身下,但又几 次她都只是像条失了宠的小狗似地在自己眼前狠狠甩两下头接着便在一声长叹中将自己拥入怀中。 她怎么也就不开动她那禽兽般的豆腐脑袋想想,自己在她这样的热情里哪能扛得住?更何况她那双手还是像从前那样撩到哪里哪里 就像被放了把火,自己又不是死了的没反应,最后还不是弄得两人都一夜无眠? 翎绮沂又在与自己争执,身上那原本很享受的爱抚现在全变成了惩罚。 知道她带伤,想细水常流…… 想细水常流就别来撩拨呀!撩拨完了又摆一副坚忍的可怜样子,弄得她欲迎还拒也不是,欲拒还迎也不是。很痛苦知不知道? “蹭一辈子也不够……”凌绝袖只知道自己快崩溃了,不晓得翎绮沂也恨她恨得不能了,倒还以为翎绮沂是在推拒,当然,就算翎 绮沂迎合,她凌绝袖自认也不是个登徒浪子,理所当然不能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你就看在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抱到你的份上让我 蹭蹭吧,嗯?”好嘛……撒娇的功夫都用上了,哪儿还有点平时傲不可当的作派。 “你要蹭就蹭,但是你的手能不能别乱摸?”再这样被她摸下去,翎绮沂觉得自己都有疯掉的可能,赶紧抓住她越摸越向下的手, 挣扎着就要起身。 眼看“蹭”不成了,凌绝袖只好也悻悻地跟着撑起了身子,扶住翎绮沂的腰,将她安置到床头坐好,正要下地去拿衣服,发稍却被 人揪住。 “让我看看你。”翎绮沂松开手中灰白的发端,心头一阵刺痛闪过,使得语气都跟着酸涩起来。 平时凌绝袖穿着衣服倒是没怎么看得出来,昨夜她解了她的亵衣才发现,这人的身子上居然连点肉都不剩,活象个被剔骨刀剔过的 完整骷髅架,就连原先小巧的苞蕾都几近平坦了。 要说她新婚时的裸态妖魅惑人,那现在就只能说是妖魅吓人,曾经翎绮沂眼中的祸国姬,如今…… “沂儿,别看了,我们一会儿出去逛逛吧?你不是说要把青莲坊在半年内开成……啊,你怎么哭了?沂儿,我的乖沂儿,你……” 凌绝袖一见翎绮沂的眼泪就手忙脚乱,只好倾身上前将她抱入怀中:“到底怎么了?” “你难道少了我就不能好好活着吗?!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翎绮沂哭着捶她,但才一下就捶到了锁骨上,顿 时心疼得眼泪更是止不住:“你这个狡猾的笨蛋!” “好好好,我狡猾我笨蛋,我少了你真的活不了,我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也是为了让你放心不下,这样成了吧?”凌绝袖轻轻把手握 在翎绮沂的伤肩上,将她推开一些,曲着身子去平视那双泪眼,除了前面两句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成分,后面两句倒是掏心的大实话。 有些鲁莽地吻去翎绮沂还挂在细长睫毛上的泪珠,凌绝袖说了这辈子中大概最霸气也最白痴的一句话: “我爱你,全天下人都死光了我也最爱你。” 于是…… 被人揪小辫子是免不了的…… “全天下人都死光了你当然就只能爱我了,瞧你那点真心。” 翎绮沂破涕为笑,中气很足地嗔骂到。 “呃——” 没办法,真是没办法。 现在面对这个人真的是悲情不起来。 原先那个什么都不做,只要面对着就已经让她觉得想哭的凌绝袖,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眼前的这个凌绝袖变得那么在乎她的笑,在乎她的泪,在乎她…… 所以,她在她面前收起了骨子里的阴狠,收起了天生的戾气,乃至是收起了那层幽幻森然的光芒,给了她一个洁净,清澈,而又活 生生的“郡马”。 . . . 没费多大劲就把翎绮沂劝出了门,凌绝袖脸上自是贴金不少。 加上抱着翎绮沂从青莲坊店门出来时又看见一长溜排队买布匹的人,从小没什么零售经验的她就更不得了了,就剩拿眼睛当鼻孔出 气这么嚣张。 心里念着“夫人就是比我强”妻管严派箴言的她,基本是在拿下巴看人,没留意到脚下上马阶,于是狠狠被花岗岩“踢”了一脚, 疼得她过激地一跃而起,腾越过二层牌楼后借力风廊栏栅,强弩之箭般射向碧空三丈来高后才搂着翎绮沂翩翩降在界凌院的马车辕台上 。 在青莲坊门前排队的小老百姓们活了几十岁还没从见过这种不要钱的表演,自然都看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一口。全体静默了大 约有半刻钟,直到紫顶马车在马铃声中渐渐走远,众人才回过神来。 青莲坊里原来还有杂耍班子呀? 是呀是呀,今后要经常来买布才好总有得看。 你瞧见刚那公子哥儿怀里的女子没? 见了呀,那么美的女子咋被人抱着走,莫不是得了软骨病? ——凌绝袖的木瓜脑袋有时候还是灵光的,她出门时特意调转了平时抱着翎绮沂的姿势,用左手臂承重,将翎绮沂的上身固定在怀 中,这样,翎绮沂的左侧便全在她的怀里,别人看见的只有翎绮沂完美的右半身。 凌绝袖拉来马车上早已置备好的兔绒轻裘盖在翎绮沂身上,边拍拍车厢木壁示意车把式停车边低头柔声问:“沂儿会不会说凉夏话 ?”心里猜她应该是会说的,否则不可能在凉都开得起那么红火的店面来。 “会,但不如莫儿精,莫儿在凉夏待过几年。” 右手轻揪着凌绝袖斜开的常服襟口,翎绮沂倒不是怕自己掉下去,只是想把脸整个埋到她怀里而已。 唔……这么暖的怀抱,是她特意运功温起的吧。 “那我们去吃凉夏馄饨。”她就是因为从窗中看见路边的馄饨摊才让停车的。这样就不用回凌字主号吃午饭了,可以一下午都在外 面逛,晚上还能看看凉夏特色的舞姬表演。说着,她前倾了身子,准备下车。 直起双膝前,凌绝袖已先行将翎绮沂的身子抬升了些,以防挤压到她的伤体,哪知这边准备的马车虽然内里宽敞,却顶棚低矮,凌 绝袖刚准备站起来就一头撞上了鸡翅木制的棱柱,反力道震在她后脑勺,脑袋不由一低,上唇正好落在翎绮沂的唇角上。 听那声雷响似的“咚”,翎绮沂自动忽略了那个“天上掉下来的吻”赶紧伸手去给她揉脑瓜子。 “本来就够傻的,再撞傻一点这脑袋就不能要了。你脸红什么?真撞傻了?”翎绮沂看着凌绝袖刷地变红的耳根子,怀疑她哪根筋 撞歪了。 “那个……吻,我不是有意的……是不小心撞到的……” 她已经忍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吻翎绮沂的唇了,今日破戒,她多少有那么点不好意思,像是偷情的人被元配抓了个现行。 “头低下来。”翎绮沂也不管她到底是为什么脸红,总之自己也很想念她的吻,于是就在凌绝袖乖乖低下头的时候,捧住凌绝袖的 脸,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轻舔着凌绝袖有些干燥的唇尖,一直到凌绝袖有些紧张的唇角,翎绮沂故意像呻吟一样地在她唇间吐着气道:“装纯情不适合你… …你还是禽兽些的好……” 凌绝袖听见这话,再加上舌尖那点甜甜的厮缠,差点没把握好自己的私心杂念,让翎绮沂把魂都勾了去。 “先吃午饭,再吃晚饭,接着吃消夜……”努力与自己做着思想斗争的人又开始语无伦次,赶紧钻出车子,抱翎绮沂下地,只不知 道翎绮沂早在她怀里笑了个花枝乱颤——撩拨我,就要有被我撩拨的心理准备。 馄饨店小二趁午休的空档还在箍着凳子,听四周沸扬人声突然响起,不由朝人潮处张望。 呀!紫顶马车! 大象! 小二惊恐地连忙将锤子钳子铁丝都丢到旁边的菜叶堆里,踉跄地把已经箍好的长凳放到好位置上,准备迎接“大”人物的到来。 别超过三百斤,别超过三百斤…… 千万别超过三百斤,否则这加了铁箍的凳子还是支不住。 “哪家公子那么富,用这么奢侈的马车,还用那么名贵的马来驾辕呀?”用华丽的紫冰锦缎装饰厢身当然是件惹眼的事,但用双驾 价值连城的墨天眼来驾辕就更烧包。 “男的长得真俊,女的也……”在仲景数一数二的人,到了凉夏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凌绝袖听不懂凉夏话,但她不担心别人会说出什么让翎绮沂受到伤害的话来,反正都买通过,布置好了。翎绮沂听得懂凉夏话,但 她眼里这会儿只剩下凌绝袖尖尖的下巴,对潮水般涌来的称赞之虚实无暇顾忌。 只有小二一听“女子”就是一个激灵,担心着别人“有头睡觉无头起床”。 因为虽然有很多人,但不是人人都像他那样收了贿赂的。 合十了掌,小二边祈祷着“三百斤”边见人潮向两边散开,眼睁睁看一个俊美无畴,气势凛人的翩翩公子抱了个倾国倾城,飘然欲 仙的女子朝自己走来,愣是两个人合一起也没有三百斤。 凌绝袖笑得春风得意,慢步走到小二面前,眯起眼,礼貌地朝他点点头。 阳光下,她的阴戾之气被冲淡了许多,睥睨之色却一分不减,常人哪受得起她这下含着威胁的示意,吓得小二双膝发软,差点没跪 下去:“客……客……客官,来点什么?我们这儿有猪牛羊鱼素等各色馄饨……”吞口水,“还有饺子,馒头,灌汤包。” 神啊! 你点个菜都用威胁吗?! “他说什么?”凌绝袖低头问,悄悄朝翎绮沂有些挫败地瘪了瘪嘴,将桌子推开一些,背对着街市坐到那把被铁丝箍了又箍的长凳 上。 “问你吃什么,有牛肉和鱼肉馄饨。” 其余的她不感兴趣,说也白说,灌汤包自己又怕她烫到嘴。 “每样都两碗吧,早上没吃饭,中午又过了吃饭的点……” “四碗鱼肉四碗牛肉,谢谢小二哥。” 翎绮沂说完,很自然地朝小二笑了笑,虽然被人揽在怀中她只能微微侧过脸去,但这已经足够让馄饨店小二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罗 裙下——他见过美丽的女子,但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那一笑,足可颠倒众生,如盛放青莲般叫人屏息驻足。 小二看翎绮沂看得两眼发直,这落在凌绝袖眼里就是一大罪状。她才不管小二到底是在看美丑还是在看气质,总之她是个称职的醋 坛子就不能让肥水流了外人田。 “咳!”重重地干咳,再加上她簌然如冰的目光,成功让小二含泪逃窜。 狼虎 楼 凉夏是一个在民俗,民风,语言上皆迥异于仲景和洛国的国度。 洛国与仲景虽然语言,民风上出现了分化,但民俗相近,所以服饰、称谓、乃至朝廷建制都大同小异;凉夏则由于民族种性不同, 自成一统,是以其民间文艺甚是值得异乡人留步。 提到民间文艺,自然就少不了要提到风月场,毕竟,有些“文艺”还是非得在风月场上才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的。 狼虎楼,正是凉夏境内最奢华的风月场,如此煞风景的楼牌之寓意,大概世人皆知唯有开创者不承认——还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 那个意思嘛…… 凌绝袖刚抱着又在她怀中昏昏欲睡的翎绮沂踏上狼虎楼的前街就听见一浪又一浪令人头皮发麻的招揽声。除了龙凤楼外,她从不涉 足青楼,就是因为这声音太恶心了,无论听不听得懂,那种嗲声嗲气从鼻腔中挤出来的调调在她认为,根本就是在抹杀一个人的“志趣 ”。要不是为了带翎绮沂看看凉夏舞姬的表演借以散她的心,凌绝袖断不肯沾染这种俗不可耐的脂粉气。 “沂儿累不累?”凌绝袖在狼虎楼大门前低头问着怀里的人。 要是她累了那就回青莲坊吧,这地方那么闹,会让她睡不安稳的。 “不累,进去吧。”翎绮沂软软捏着凌绝袖的衣襟,把脸埋在她怀中小声道。 她只是因为这个怀抱太舒服了所以不自觉地想闭上眼而已。 正在招揽生意的老鸨借门灯隐约看见来人是个衣着华丽的主,虽怀里抱着个女子,但人家这种见多识广,晓得各种“爱好”的青楼 老道当然不会放过站在自家院门前的金龟,遂急迎上前,边用凉夏语吹嘘着自家美艳的姑娘,边拽着凌绝袖的衣角就往里拉。凌绝袖从 小到大最怕被不清不楚的人纠缠,耳边还净是叽里瓜拉她听不懂的话,烦得她掉头就要走。 “哇,凌兄和郡主好兴致呀!居然赏脸光顾小店,小女子幸甚,幸甚。” 这熟悉的嗓音和蹩脚的仲景语…… 玉千斩!? 凌绝袖警觉地朝四下探看,就是找不到玉千斩在哪儿,直到翎绮沂扯扯她的衣襟告诉她“那儿”,她才咣地一下大彻大悟。 该死的玉千斩,穿了女装!正坐在牌楼风廊上骚首弄姿地朝她笑! 翎绮沂只听得搁在自己身下的拳头一阵咯咯作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被凌绝袖抱着跃上了两丈多高的风廊。 “让你的老鸨离我远点!”凌绝袖厉声道,紧紧将翎绮沂护在怀中,生恐她被这烟花之地的流莺碰着,特别是被玉千斩这个把□当 成优良品质的流莺碰着。 在仲景与凌绝袖俊颜齐名的玉千斩平素为了行走方便,几乎都是男装出行,但她确实生得一副魅惑勾魂的容貌,着起轻盈女装自有 其狐媚姿色,只是凌绝袖想不到她堂堂洛王,竟会穿着暴露的落肩绫裙来招揽生意,所以她脑中难免又对玉千斩多鄙视了几分。 “凌兄这话就不对了,想我玉千斩旗下的老鸨那也都曾是一顾倾国的料,所谓能者居之,寥寥众生乃是我拜赐得一宵欢愉,半世难 泯,沧海……” 就在玉千斩准备用她不算熟悉的仲景语将自己的功绩弄得好像自己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时,一道玉千斩专用的圣旨驾 到,犀利女声中有着不容反驳的气势。 “闭嘴。” 翎秋恨霍地推开风廊与望歌阁间的扇门,准确地将一本帐簿摔到玉千斩脸上:“看帐去。”语气像个大男子主义的丈夫对待唯唯诺 诺的妻子。 三人目送夹着尾巴灰溜溜钻进屋里的玉千斩离去,相互间礼貌鞠身示意后均恢复了各自在玉千斩面前无法端起的架子。 翎秋恨柔和望向凌绝袖怀里的可人儿,挽起一抹端庄的笑意,举步上前倾身问到:“绮颐郡主的伤可好些了?” “伤已无碍,绮沂谢过秋欢公主美意。”翎绮沂盈盈丢出个炸弹,静静观察着翎秋恨的表情。 仲景五公主翎秋恨,赐封秋欢,乃是仲景平原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当今仲景只知皇太后所生三人,一为继位皇帝,一为远嫁异邦 的四公主,一为少年走失的五公主,却无人知晓当年聪明绝顶的五公主如今已是母仪洛国的洛皇正妃。 翎秋恨当然也不是个吃素的孩子,接过球来不但没有回击,反而将它纳入囊中,眉尾只一挑,她领此名而敬谢不敏:“本宫应做的 。请郡主郡马随我到望歌阁中,看我菊姬兰姬的凉夏歌舞。”说着,她已先行带路。 看着前面那行路登阶时均无摇摆的双肩,翎绮沂不禁赞叹—— 这世间,果然有一些女子是无论身居何处都无法泯灭其光华的。庙堂之上可睨视群雄,街市之中可颠倒众生。 “郡主郡马休息片刻,稍后本宫让人送果品上来。”翎秋恨顽皮地朝绮颐一挤眼,福了福身子便退出密阁,剩凌绝袖傻傻望着这间 奢侈的隔间。 这是妓院还是皇宫? 楔形顶吊的气势磅礴,金裹四壁的光芒璀璨,黄檀器具的清香雍容通通集于这四丈见方的空间内,更绝的是它坐可观香榭舞庭,卧 可观皓月星空的布局…… “别看了,造价百万两,专供洛皇偷欢的巢穴你莫非也想造一个?”翎绮沂拍拍凌绝袖的脸威胁道。她已能感受翎秋恨走前那奇妙 的表情究竟是为何而来。 瞧内侧比床还宽的太妃椅,再瞧外侧反手就能扯下的厚重红帷,还有满房子贴着的万喜咒符,真亏她洛皇想得出来呀,从这屋子里 能“走”着出去的人怕是……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个半个的她不敢确定,毕竟她没亲眼见过玉千斩的实力,但换翎秋恨肯定不行,这屋子 里咒文的咒是特意为金命之人写的,翎秋恨秋日出生,大抵是金命。 当凌绝袖抱着翎绮沂躺倒在太妃椅上时,果品正好送上来,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一桌,还不忘捎带两坛梅子酒。 . . . 随着一个高亢而狐媚的声音从狼虎楼正中的天井中落下,四周呼哨喝彩声骤起,八颗璀璨的夜明珠被端上舞池旁灯架后,狼虎楼熄 灭了所有烛火。 两个穿戴凉夏特色服饰的妖冶女子出现在舞池中,随乐师奏起的乐曲,在银白虚幻的华光中展开身姿,翩然起舞。一时间,狼虎楼 沸腾了,看台里的客人们为睹两位名姬身姿,纷纷站起,很多人甚至站到了桌椅上手舞足蹈地为菊姬兰姬欢呼。 翎绮沂斜斜倚在凌绝袖怀中,场内风光一览无余,抬头含下凌绝袖喂来的一口梅子酒,她顺势勾住了凌绝袖的脖颈,朝楼下舞池弩 弩嘴:“左边的美还是右边的美?”名姬就是名姬,在漫漫洒下的花瓣中荡袖轻舞,让人不由想起九天飞仙。 “都没有你美。” 凌绝袖轻笑着啄了啄怀中人的唇,挥手弹灭阁中烛火,免得怀中人那勾魂的样子被楼下狼虎看了去。 谁知烛光熄灭后,翎绮沂正对舞池的瓷青脸庞被幽黄的明珠华彩照亮,看着更是让人欲罢不能。 肥水不流外人田。 凌绝袖果断地两指疾风射出,划断了束着轻帷的细绳,两片淡紫云彩降落,顿时遮去了所有可能的视线。 翎绮沂含笑看着她孩子气的行为,不痛不痒地埋怨了句“你这样我看不清楼下呀”就不再说话,只昂头接受那人带着酸甜梅子气与 淫糜麝香气的深吻。 两人甜蜜的舌尖交缠,牙关轻轻相碰,口中蜜意带着浓浓□开始四处流窜。 翎绮沂难耐地从鼻腔中逸出一声细细的呻吟,右手不由自主地探入凌绝袖的衣襟,抚上了她冰凉的胸口。 “沂儿……别乱动,不然我……”两人吻得难解难分,凌绝袖连说话都懒,干脆用密音入耳。传音间,她的犬牙还惩罚性地磕了一 下翎绮沂舌尖,以显示她的话并非单纯的威胁。 可惜这个动作到了翎绮沂那儿就变成象征性挑逗,探入凌绝袖衣襟中的右手更是放肆地绕动在她小巧的尖端上。 “不然你怎样?”翎绮沂虽然身体受创严重,但内力却没有耗损多少,十几天的静养,如今已尽数回归,所以密音入耳这种雕虫小 技对她来说依旧易如反掌,既然唇齿有其他功能,那内力就有用了。 凌绝袖艰难地扯回一丝理智,抓住翎绮沂带着嚣张气焰的手,将它带到自己已经变的潮湿燥热的裆内,粗喘着气分开两人胶着的唇 :“你摸摸看你是不是在玩火?一会儿真把我撩拨得失了性,当心我不管你伤不伤都把你缠个三天下不了床。” 本是在示威的,她只是想显示翎绮沂玩火的可能后果,但她没想到,翎绮沂的腕竟一下从她掌中挣脱出来,反手覆上了她的柔软湿 润,惹得她一个激灵,腰侧的肌肤都跟着绷紧起来。 “这个姿势好,这个姿势刚好让我不费事也能好好‘满足’你。”翎绮沂重重咬着满足二字,手更是朝里探去——这个姿势确实好 ……凌绝袖为了让翎绮沂能舒服地看歌舞,自己依在太妃椅厚厚的撑腰椅背上,直曲起右腿搭在扶手旁,让翎绮沂背靠她右腿内侧坐在 她横曲的左腿上。 这个姿势,看起来虽很霸气,但其实有着不可弥补的弱点……翎绮沂只要不动身子,她的两腿就得是分开着,翎绮沂只需横过手来 ,便能直抵她的密处……况且她现在是斜靠在椅背上,于是,不但有所谓的空门大开,更有所谓的任人鱼肉,最悲惨的是,为了顾忌翎 绮沂贴在她身前的伤处,她还不能反扑。 突然发现自己是引火烧身的凌绝袖此刻才算明白,为什么翎绮沂会如此大胆地回吻自己,不但在自己口中遍历敏感之处,更是敢将 自己的舌尖牵引到她的口中去与那莲荑纠缠。 “喂喂,你不能——”凌绝袖说着一手握住翎绮沂的腕,一手拉起被扯低的裤沿。 “妾身又不是第一次伺候夫君就寝,夫君倒是害的哪门子羞?再说,夫君现在抓着妾身的手,好痛……”翎绮沂边哀怨地望入凌绝 袖方寸尽失的眸子,边扬颈在凌绝袖耳边吐着气发出一声幽幽的低吟。其实她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除了体内碎骨被凌绝袖日日用真气 牢牢封起,会令她觉得左半身毫无知觉外,并没有其他的不妥,她就是叫叫而已……反正这种呻吟声到了凌绝袖耳朵里便会是另一种效 果。 凌绝袖本就怕伤到她,听见她“痛吟”便被火烧了似地快速放开手,生怕她旧创未愈又填新伤,但脑袋不好用的某人一紧张就忘了 翎绮沂的手还在自己裆内,一松手趁巧给了别人死灰复燃的机会,而这副身体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也被“别人”调教得很好,只要稍微触 碰到敏感处便只有被吃干抹净的份。 “沂儿你太诈了……”凌绝袖现在又不能像往常那样跟翎绮沂拼个你死我活来决定到底谁占“上风”,只得认命地阖上眼,任由翎 绮沂将她的裤绳解开。 “夫君过奖,妾身都没有把诈用在休书里。”翎绮沂说得毫不惭愧,淡黑色阻隔,她虽看不太清凌绝袖得表情,但她能猜到凌绝袖 惯常的那脸无奈。 每一次只要是自己争取主动权的时候,她都会这样的,先是狠狠地挣扎一番,直到鱼死网还不破,便开始挂出无奈的表情,任自己 上下其手,当然,好在最后她还是会好好享受过程。 虽然中间自己因为多次吃亏,所以有必要做许多防范反扑的措施,但无论如何,斗智斗勇后,能顺利到手就是值得的…… 捏住裤沿,往外轻扯,及至裤绳尾稍,松手,不堪一击的防备便颓然落下。 宽宽的裤沿与薄薄的裤料,虽然很不适合在冬天穿,但很适合在这时候被蹂躏,翎绮沂唇角勾起一抹奸笑,右手顺势而上,将凌绝 袖的封腰,外襟,亵衣一一解开。 “夫君就好好享受妾身的照料吧……” 翎绮沂勾住凌绝袖的脖颈将她拉向自己,伸出舌尖轻舔着她最为敏感的耳根,右手慢慢抚向她的脊背。 “唔——”凌绝袖身形一震,原本挺直的脖子突然放松下来,只有两眼还在不依不挠地圆瞪着:“你又点我软筋穴?”被点到软筋 穴后她会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做其他事了。 看翎绮沂又露出那种由奸诈到无辜的表情,凌绝袖知道自己今夜会死得很难看。 这是第几次被点到同样的穴位了?凌绝袖反省着自己的妇人之仁……毕竟论需索无度,她两是半斤对八两,势均力敌的,幸好这狼 虎楼里有玉千斩那混蛋守着,否则此时要是出现什么急况,她哪里对得起界凌院不败的招牌…… “还什么都没做呢,夫君怎么就已经满头大汗了?”翎绮沂故意葱撑大头装起蒜来,边让舌尖在凌绝袖耳窝中进出,边勾手摘下凌 绝袖的束冠。 束冠一去,凌绝袖平日里勉强撑起的丝丝英气便随风而散,额前垂下的几缕微棕发丝及至下颚,牵连着刃样斜眉,清瘦鼻翼,淡紫 薄唇,被鼻息漾起,勾动在新月般的下巴上,顿时邪魅丛生,妖娆万千,翎绮沂纵是已看过不知多少次,却还是被这惊鸿一瞥夺去了淡 泊心性,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我都被你惯成急色鬼了。” 翎绮沂放开环在凌绝袖颈上的手臂,回到她怀中,急切地偏了头用唇去衔起那抹就在自己嘴边的浅浅红晕,手也跟着探进了凌绝袖 腿间,慢慢地将两指埋入她温热的幽径中。 “嗯……” 凌绝袖搭在膝上的右臂让翎绮沂当着靠背,但还是禁不住这种太过磨人的进入,重重颤了一下。心知翎绮沂这样的开始预示着无尽 的戏耍,却不予满足,心头顿时像缺了一角,只觉那镶进自己身体的细长手指像是刑具般的叫人难耐,此时,就是软筋穴不被封住,自 己也是无力抗争的…… “沂儿,这不是在界凌院,楼下有人的……” “有人助兴岂不是更妙?再说他们在下面鬼叫,刚好盖住你的声音。” 翎绮沂使坏地将刚点到深处的指尖向外退,每退一点便感觉到些些阻力似要将她往回吸附般地阻挠着她的动作,随即抬头可怜兮兮 道:“夫君不放妾身出来,妾身怎么再进去?” 听见这种欲盖弥彰的淫辞秽语,凌绝袖脸上霍地飞起红云,身体更是紧张,想放松都放松不下来。 “你,你,什么叫我不放你出来,是你自己不出来好不好?” 那手停在半道上,居然停在了半道上。 空虚排山倒海地袭来,她甚至能感觉到翎绮沂的指节就在出口处卡着,正打探着她忍耐的极限。 “夫君紧紧地缠着妾身,妾身是实在出不去呀……”翎绮沂说着,稍微将两指分开了些,刻意让凌绝袖感受指节从体内滑出的滋味 ,间隙有些微不可闻的淅淅水声,惹得凌绝袖只能沉吟着将头往后仰去,以示其眼不见,心不烦之意。 “沂儿……别玩了……要玩也等回去再——唔……” 翎绮沂将手完全从幽径中抽出,蝶儿般在幽径边的荷尖点一下后抚上了凌绝袖的左胸口,将蜜液尽数抹在那儿敏感的突起旁,中指 与无名指指缝沿着突起的边缘徐徐划下,把那处淡红撩拨得水光涟漪,殷红挺立。 这颗酸甜芬芳的果子,只有自己才能品尝。 翎绮沂侧捧着凌绝袖秀丽的花苞,迫不及待地将它含入口中,边舔噬着上面晶晶蜜液,边用舌尖去与花尖纠缠,右手再回到令人流 连忘返的幽径前,让长指轻轻嵌入。 “夫君鼻梁窄,这儿也窄,发色浅,这儿也浅,它小家子气容不下妾身,怎么办?” 她的指端已经碰到了深处惑人的末梢,稍微将它朝上按去,便见凌绝袖的身子也随着弓了起来,伴着翎绮沂有一下没一下的挑动, 阵阵夹杂着蜜意的呻吟在黑暗中漫开,让人很难相信这是凌绝袖口中发出的声音,如此清越甜腻,又如此低哑痛苦。翎绮沂牙尖厮磨着 凌绝袖敏感的凸处,埋怨间的每一次唇舌震动都让花尖切实地感受到,连带着呼吸也能使那花蕊历经冰火两重天。 “夫君你看,就是你再‘情深意切’些,妾身也照样可以紧随不落的。”她特意咬出了“深”字来对应先前的“浅”,手腕一沉, 指尖便重重顶住了凌绝袖的弱点,在幽径中曲起的指节反覆摩挲着幽径四壁,直撩得耳旁破碎的呻吟声染上哭腔。“沂儿……不要…… ” “不要么?那妾身……” 翎绮沂忽闪着一双水朦朦的大眼睛,曲着指节再次慢慢地退出幽径,用沾满蜜液的手捏住凌绝袖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妾身最 乖了,对不对?都已经这样了,”翎绮沂将五指摊开,在凌绝袖眼前晃了晃接着道:“还能停下来。”她盈盈一笑,笑得清纯可人,笑 得露水不沾。 但这笑在凌绝袖眼里已然是奸如秦侩,恶若赵高,生生咽了口唾沫,她强压下虚喘不已的气息,原本淡紫唇色已转为绯红,视线早 迷离不知所踪。 她知道翎绮沂是在逼她说出那种羞人的话,每次都一样,整个交欢的过程就像是严刑拷问的过程,她只要不开口说出“想要”之类 的,翎绮沂就是折腾整宿也断不会罢手。要说她是怎么变坏的,她只能将罪责归咎于眼前这个冒着仙气却心如邪魔的女子。 “下次我也这么对你。”凌绝袖喘息不定,颤颤说出这句话来,倾身含住了翎绮沂送到嘴边的手。 舌尖一点一点滑过翎绮沂的每个指缝,每个指节,带着轻咬,带着挑逗,更带着大大的报复心,唇舌慢慢吐纳着翎绮沂的长指,她 眯起邪惑的眼,似笑非笑地看着翎绮沂略带惊恐的双瞳,果然听见熟悉的轻喘声和细细的低吟声。 别的做不了,勾引心上人凌绝袖还是会的。 你瞧,“心上人”这会儿不是再受不起逗弄,火烧火燎地要把手抽出来吗? “绝袖……让我出来……” 这下,她可再气定神闲不起来了,从凌绝袖将她含入口中的一刻起,她的脑中便轰地只剩空白,眼里光看见凌绝袖那妖魅诱人的表 情,却想不起自己该如何去应对这种让自己嘭嘭心跳的场面。 被凌绝袖这样狐媚地吮吸着,她开始只觉得口干舌燥而已,后来便越来越把持不住,竟像个猴急的男子般想要赶紧占有那副身子, 以慰心中饱涨着的欲望。 “绝袖……”她禁不住吟叫出声,下腹传来浓得化不开的温暖,差点什么都没做就泄了身子。 “卿卿是嫌为夫照顾得不周全么?”凌绝袖终于开启牙关,转眼已是主控之姿,眸子里的火热却还是透露出了丝丝羞赧。 终于挣开那太过刺激的牢笼,翎绮沂自然猛虎下山,更添威力,她巧然一笑:“妾身知道妾身先前对不起夫君,这次一定让夫君尽 兴。”她说着,手已不听使唤地逼了下去,一个令人措手莫及的突刺向内,直直顶到凌绝袖的弱点上,指尖急不可耐的怜爱,迅速勾起 了凌绝袖戒备尚浅的渴望。 “夫君辛苦了……”一语双关。 “嗯……” . . . 与此同时,就在密阁对面的卧室中,玉千斩虚脱似地将头一歪,直直倒在了枕头上。 “怎么样?”翎秋恨抿了口茶,欣然问到。 “太刺激了……受不了。”虽说玉千斩也没少受那样的待遇,但她还是觉得偷听别人闺中话更刺激一些,她如今虚脱卧床,也是由 于运功偷听时间太长导致的…… 无辜 随着青莲坊生意一天天做大,凌翎两人轻闲日子过着过着也就晃到了又一年之秋。 翎绮沂伤后,凌绝袖以此为托辞,推掉了出使洛国的差使,暂时放下权职,她们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在凉夏守着这金矿,不停的挖啊 挖,直挖得没有富贵命的凌绝袖看见金子就想吐,看见银子就想死。 一年中,界凌院书信不断,报都是些重要的事,但其中没有一件需要凌绝袖去处理,或者说,没有一间凌绝袖能处理得了,譬如, 老院首的尸身放在冰窖中,只等冬至即可下葬;凌绝襟那小妮子说要闯荡江湖就带着凌绝袍跑了,只在每月初三前飞鸽传书回院诉经历 ;凌绝衼的独子凌络邥,也就是凌绝袖的大侄子突然害了种会出现幻象的怪病…… 所以,她索性当起了甩手掌柜。 这日,翎绮沂正端坐在案前批帐,突听见界凌院的鸽哨声由远及近。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抬头问窗边的人。 这是急报的鸽哨,整个界凌院会系这种鸽哨的鸽子只有三只,通常都是用来报喜报丧或报战。她进界凌院三年有余,还是第一次在 溜鸽之外听见这种鸽哨声。 凌绝袖取下信筒,抽出里面的纸条看了看便递给翎绮沂:“络邥死了。” 翎绮沂一惊,赶紧将纸条按在桌上扯平,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络邥坠崖自尽,尸首已寻得。凌绝衼。 “络邥才八岁,为何自尽?”翎绮沂不解地望着凌绝袖平静的脸,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孩子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绝的事来。她虽然只 见过凌络邥一面,但印象里,那是个稳重质朴的孩子,不任性,不顽皮,是块读书的好料子。 “不晓得,”凌绝袖沉吟半晌,低声道:“但恐怕你得随我回界凌院一趟了。” 依界凌院规,无论凌家人死在哪里,都必须落叶归根,由院首主葬,立碑于凌家祖坟。冬至已近,刚好祖孙二人一并发丧。 . . . 及至冬至,界凌院已经为丧礼忙了足足半月。 棺材,坟形,墓碑……虽然都已经是约定俗成的样式和料子,但制作起来还需要许多时间;丧礼上的祭祀器皿,烟火香烛,幡帘幕 帐……少哪样都不成,统统得现行购置;解丧宴要邀请什么样的姻亲,挚友,同僚……都得经过细细考量,多请一个怕给人添麻烦,少 请一个又会被怪罪疏离。 总之,没一样省心,半个月时间能忙完,已实属不易。 丧礼当天,白幡满院飘散,冥纸铺平青阶,就连界凌院里平时挂着的红灯笼都被糊上了白纸,仿佛诺大界凌院都在为丧礼忙碌着, 只有凌绝袖依旧穿着黑色院首常服,神情凝重地负手立在翎绮沂的轮椅旁,望着四下里来来往往披麻戴孝哀哀戚戚的人。 “也不知他们装得累不累。”凌绝袖虽面无表情,但从她摒起的眉间可以看出她的不满:“父亲入葬,我们八个没哭;络邥入葬, 大哥大嫂多罗郯老爷子没哭,真不晓得这些人有什么理由为我家人掉泪。” 凌鹤涧死讯闻之已久,凌家想哭的都已经哭过了,不想哭的也回来参加葬礼尽孝了事,而凌络邥因为是未及弱冠便夭折,依惯例,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能有亲人哭的,是以凌家上下一个掉泪的都没有,光闻得些趋炎附势的宾客在装腔作势地左抹一把鼻涕右抹一把汗 。 “等会儿大哥摔罐子的时候,你总得要哼两声,否则人家会当你是个不孝子。”翎绮沂拽了拽凌绝袖的衣角,好心劝到,她虽明白 凌绝袖不是那种大喜大悲的性子,但人前还得会做做样。 凌绝袖望了她一眼,浅眸中闪过些水光,点点头道:“我虽无情,置父亲于掌中数年。我虽冷血,视侄儿之死为无物。但毕竟父亲 疼过我,侄儿唤过我,我理当人前尽孝,坟前致哀,你放心吧。” 这世间容不得真小人,那她只好做个伪君子。 绕个弯说回来,凌绝衼一身负二丧,还得尽身为长子的义务,披重孝行瓦罐之事,比起她,更不知要苦痛多少,她不念僧面念佛面 ,为了兄长,纵是万般不愿,也不能放任自流。 今日一早,凌绝衼已带人在门口迎客,院中万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就欠她这个院首临了说一番谢客的辞辩即可成了大礼。紫使昨 日夜报王汐月前对界凌院起了心思,打算以凌鹤涧之事为要挟,逼翎绮沂改嫁,今日宾客帖单中又有王汐大名,她倒还真有点担心那番 谢词说得不痛快。要说以前,那改嫁也就改嫁了,她不在乎什么绿帽绿毛的,可现在…… 凌绝袖阴阴一笑,手搭上了翎绮沂的脖颈,像摸只猫儿似地拍抚着她。 有蠢货蠢到把心头肉剜出来拱手送人这码子事儿么? “人家都看着呢……你手别乱摸……” 翎绮沂羞红了脸撇头去,再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别人以为她两在做什么苟且的事。 这是大庭广众呀,谁没事成天摸人玩儿?亏的是背后没人,若是有,那还不让人家误会成她两灵前调情? “你是我夫人,我不但摸摸,还抱抱呢。”凌绝袖听得门外喧哗,心知是王汐来了,话音落地便一把抱起翎绮沂,将她牢牢扣在自 己怀中,轻声道:“王汐准备拿你取回父亲尸首这事要挟我休了你,好让你改嫁他,你若想攀这高枝,就只管挣扎,若不想,就与我演 出好戏给他瞧瞧。” 翎绮沂自知受制于人,也就没有再动脱身的念头,只好将脸偎进凌绝袖怀中,小声问:“他不知我废了么?”谁想纳个废人为妻? 又不是人人都像凌绝袖这样总喜欢将她抱着。 再说,王汐就是想天天抱着她,也得有那臂力和体力呀。 “他知道。但你就是废了,也比那些个莺莺燕燕漂亮,他会算这笔帐。啊呀,左相大人!” 凌绝袖拿起腔调喊着后半句话,含笑朝刚跨进院门的王汐迎去,及至面前,她微微鞠了鞠身子,装出一副有礼的样子:“不知左相 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左相大人赎罪。”翎绮沂被她揽在怀中,不好行礼,只好转过脸去低眉顺目地做势福了福:“绮沂见过 王大人。” 王汐本是威风而来,心心念念就想刹刹凌绝袖的锐气,谁知现下凌翎二人已将身段放得如此之低,当着众多同僚的面,他还哪好驳 一个朝廷武将之冠,一个皇家嫡系郡主的面子,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抱拳弯腰:“凌将军言重了,你我平阶,今日没有备礼便冒昧前来 ,该我向凌将军请罪才是。”说着,他不禁朝翎绮沂偷偷瞥了两眼,再一次被她的美貌撩得贼心四起——翎绮沂虽是被凌绝袖习惯性伤 体朝外地搂在怀中,但由于是寒冬已至,凌绝袖怕她受凉,所以给她套了件兔绒雪滚轻裘,此时她左脸埋在细细绒毛滚边间,其上四道 淡淡红痕,如粉色往生花盛开于雪地中,毫不突兀,反倒有种靡靡清丽的气质透露出来。 “天冷,请王大人屋里稍坐。我有丧在身,今日少陪了。”凌绝袖说完转身就走,活把王汐等人晾在寒风空院中。 丧礼“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天,从送柩上山到盖棺入土,从跪地行丧到描碑净坛,凌绝袖委实尽到了她的本分。一路上她抱着翎绮 沂,既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轿,硬是用脚量完十里山路,看得受邀而来的文武群臣都由衷赞叹伉俪情深。只翎绮沂知道,她其实是在告 诫所有人,翎绮沂是她的所有物,若要效忠王汐,便等于在与界凌院作对,纵他王汐是权倾当朝的文官之首,凌绝袖也是坐拥重兵的镇 国将军,其中厉害,就连皇帝也要三思而行,更不用说这些唯唯诺诺的小官。这就刚好验证了凌绝袖那句常挂在嘴边的话:能武力解决 的就武力解决,实力与兵力决定一切。 入夜,解丧宴的酒桌在界凌院的通风堂中一字排开,界凌院众人纷纷谢了孝,换回常服,招待宾客。酒过三巡,气氛便开始热闹起 来,没有了办丧礼的意思,倒有些像办喜筵——本来嘛,这才是解丧宴的真正意义。解丧解丧,解亲之丧,往者不想看见生人流泪,待 得酒席其乐溶溶地散去,亡灵才能放下心来进入下一个轮回,否则一步三回头的怨灵,难免迷途。 “大哥辛苦了。”凌绝袖推着轮椅来到凌绝衼面前,端起一海碗清酒,也不再说什么,只将碗中物一仰而尽。丧子之痛她不想再提 ,节哀之辞她就是出口也是废话,远不如一醉方休来得痛快。 凌绝衼看凌绝袖豪气干云的样子,兄妹之情了然于心,沉沉悲痛顿时减了几分。毕竟年轻,谈不上断子绝孙,就真断子绝孙,男子 汉大丈夫也不能悲悲切切地活一辈子,于是他端起海碗,倒满酒,朝凌绝袖一敬后也喝了个碗底朝天:“为兄之苦不及你万分之一,辛 苦二字该我对你和弟媳说。”真正断子绝孙,肩挑重担,苦海无涯的人站在他面前,他对不起这句安慰。“我谢弟媳舍身保亡父遗体, 这一海,我敬弟媳。” 一个明知嫁与女子的当朝郡主,心甘情愿地为界凌院出生入死,难道不该敬么? 凌绝衼嘴上喊着“弟媳”,心里却没有丝毫别扭,只因他早已晓得这世上若真有命定之人,那么翎绮沂就是凌绝袖的命定之人,无 二无他。 两碗清酒,只能表敬意,却表不完谢意。 “大哥言重,绮沂进了凌家门就是凌家人,能尽一点孝道便已荣幸至极,无为受谢。”比起凌绝袖来,翎绮沂显出的是落落大方的 谦逊,她虽侧坐在轮椅上,天生的尊贵气势却半分未损,她只是朝凌绝衼点了个头,便让人觉得她的真挚与善良勿庸置疑。 这一切,都被邻桌的王汐看在眼里,垂涎翎绮沂美貌的妒火和被凌绝袖戏耍的怒火交织为熊熊烈焰,直烧得他牙根发痒,猛地干咳 一声,王汐朝同桌朋党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人站起身来殷勤地朝翎绮沂敬酒。 翎绮沂全靠凌绝袖的真气护着碎骨,最怕的就是急酒乱气,瞧他们那副不醉不归的架势,她哪敢接招,只好连连称病,一一婉拒。 但有那么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郡王,仗着兄妹血缘,硬要翎绮沂“意思意思”,翎绮沂不好驳自家人脸面,正要接过酒杯,不料却被凌 绝袖劈空隔了开去。 “郡主有伤在身,沾不得酒,还请诸位大人和郡王高抬贵手。” 翎绮沂抬头,见凌绝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心知她的阴狠劲儿又让人逼出来了,便不好再说什么,单由着她将自己护到身后。 凌绝袖边低头玩弄着常服袖口处的绒毛,边瞧那一只只举起的酒杯,冰霜似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一圈后落到王汐脸上,饶有兴致地 斜抬着眼看他。 王汐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被她这么睨着,非但不怕,反而迎着她的目光站起来,缓缓开口道:“凌将军,我今日难忍心中悲痛 也多喝了两杯,想借古人几句唁词凭吊老院首,不知能否让我借着酒劲对这满堂宾客念一念?”说着,他真显出一副醉态,重重地将双 手按到桌面上后颤悠悠拾起从袖筒中掉出的一张纸。 “得左相凭吊,家父当会含笑九泉,请。” 凌绝袖朝主宾桌前摊手,示意王汐到主宾跟前去念。 主宾桌边坐的当然是九王等几位与凌鹤涧共过事的老王爷,他到那儿去念,才合情合理。 王汐没想到凌绝袖会来这手,起先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缓过神来,走到主宾桌前朝几位王爷行完礼后摊开那张纸,大声道: “魂飞万里程,天地隔幽明。 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 丹心浑未化,碧血已先成。 无处堪挥泪,吾今变姓名。” 他念得慷慨而阴郁,眼中更有泪水涌出,痛心疾首的样子一如他才是丧父之人,旁者见他最后泣不成声,都当他已念完,纷纷上去 劝他节哀,谁知他哭着哭着,突然便疯了般用力推开身边的人,抓起旁边桌上的一壶酒就往嘴里灌,边灌边笑,直到灌完一壶酒,笑还 未停。 “哈哈哈!凌兄啊凌兄!你我同僚多年,你对我恩重如山,如今你含恨而去,我却不可为你报仇,哈哈,王汐实在无能啊!”他一 语落地,四下里开始沸沸扬扬,九王不知他说的是哪档子事,只好任由他继续施展豪情。 只见他笑完,猛地一拍桌,气极似地瞪圆双目,声嘶力竭地朝天喊到:“好一出孝儿三载寻父,儿媳舍身寻尸的荒诞戏,好一个处 心积虑,弑父夺权的孝子贤孙!” 王汐一把扒开人群,失态地朝凌绝袖所在的方向指去:“成了亲,有了九王爷做靠山,就急着杀掉父亲以夺院首之权,功力不济被 老院首侥幸逃脱后还装作四处寻人的样子,两年苦练武功光为追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唯恐独力难敌老院首就怂恿郡主协助,害郡主 如今貌毁身残,凌绝袖……你还是不是人?!” 原本一团和气的通风堂里炸开了锅。 许多人听完他的话只觉恍然大悟,想想他说的,竟远比凌绝袖上书陈情的要可信得多。毕竟世间听过或见过毒蛊,药魄的人少之又 少,当初关于此事的陈情书被传阅时就已有人惊之为天方夜谈,如今王汐所言,无论从时间,动机,结果,都暗合着整个事件,由不得 谁不信。 一时间,众人都朝凌绝袖望去,等着她开口。只是谁也没料到,凌绝袖听完王汐这番控诉,脸上神情竟未有稍变,只是袖手站在那 儿,目光犀利却嘴角含笑,就像王汐指骂的根本不是自己。 沉默了半晌,终于整个通风堂中谁也不敢再出声的时候,凌绝袖才缓缓推着坐在轮椅中的翎绮沂走到王汐面前。 “绝袖犯下大错……”她顿了顿,低头悄悄对翎绮沂做个鬼脸。 顷刻满室哗然。 “没有体察到左相大人悲苦之情,在解丧宴上用这刚烈之酒,害左相大人醉酒失言,绝袖有愧。”再抬头,她笑意依旧,已经挖好 的坑就等着王汐气急往里跳。凌绝袖也不是光会嘴里冒泡的傻子,她一听王汐那句“今日多喝了两杯”就晓得他要借酒撒疯,为的无疑 是说些不用承担责任的话来引起朝中百官的舆论——既然他是醉狠了,又是因悲痛同僚而心怀猜疑,到时即使皇帝有责怪他胡言的意思 ,他也只需告个几天假在家养他的“失心疯”,构不成诬陷的罪名。而只要这席话在朝官中传散开去,那便可能众口铄金,短时间内即 可让凌绝袖名声扫地,岌岌不可自保,到时他再耍点小手段,就能轻易地逼凌绝袖辞去官职。在他的心目中,一个庶民是不可能比他一 个权倾天下的宰相更有吸引力的。 “下次左相大人再到我界凌院,绝袖定当只奉茶水不奉酒,免得左相大人再、出、丑。”她最后三个字,只是做了个嘴型,并没出 声,但现下满通风堂的人都在盯着她,谁都不会漏掉这么“诡异”的三个字,就在她阖嘴的同时人群中已有窃笑。 王汐混迹官场多年,在皇帝面前脸皮自比得城墙拐弯加炮台厚,但他几时被个后生耻笑过?而且还是如此明目张胆的耻笑。这一个 “再出丑”无异于说他当前“正在出丑”,你让他今后有何颜面去说教百官? “本官说的都是实情!”王汐义无反顾地被火气催着跳进了凌绝袖挖的坑里,生生打乱自己两年来苦心积虑订下的计划,从此不归 :“天底下除了你还有谁能杀得了老院首!” “放肆!”翎瞰拍桌而起,身旁的皇家侍卫已抽刀肃立。 “王汐,你可知诬陷王族该当何罪?” 王汐不说杀还好,一说杀就等于踩了九王爷的尾巴,无论如何凌鹤涧的尸体都是翎绮沂保下的,她身上的残骨也足以说明确为擒魔 大法所伤。翎瞰本就对王汐心怀戒备,话题如此敏感,他更不会容得任何人牵扯到他的掌上明珠。 “下官不敢。”王汐似是一早料到会出现如此情况,当下便乖乖跪地,伏首道:“下官悲痛过度醉酒失言,明日自当进宫向皇上领 罪,还请王爷息怒。”没那个本事制住手握国库钥匙的九王爷,但他能制住小皇帝,他说会向皇上领罪,料朝官都能听出他话里有话— —九王没资格将他治罪。 翎齐椁已被他“举荐”去了西南战场,攻打对象是西南四邻国鞑犀,凉夏,巳水,戎疆中兵力最强的巳水,搬师回朝的日子遥遥无 期,战死沙场的噩耗倒指日可待,谁都猜不到他已经收买了军厨,单等短兵相接之时即可显出那些慢性毒药的作用来。只要翎齐椁战死 ,翎瞰就等于失了右膀,再将凌绝袖拿下,翎瞰就是再硬气,也不可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抵触他这个宰相,到时,翎绮沂不嫁他还能嫁 谁? 再说,他心里也有自己的一盘棋。 翎绮沂见翎瞰为王汐的话光火,怕翎瞰若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会引得王汐对他不利,于是她扯了扯凌绝袖的衣角,右手一勾 就回到了那方可靠的怀抱中:“听左相大人那么一说,本郡有些糊涂了,刚才大人还称自己说的是实情,怎么转眼就变酒后失言了?” 她存心要趟这滩浑水,于是楚楚可怜地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本正经揶揄到。 大概是皇帝面前跪惯的缘故,此时跪着的王汐脑袋清明了许多,将身段与大计在心中一衡量,便有了答案。他着实痛恨自己昏头, 居然说出那种不知得编多少谎,下多少功夫才能周转回来的话,眼下最好就是快离开这儿,否则凌翎两家要在今夜拿他问罪,他一时还 真想不出别的说辞。此时,他想走,谁也拦不住他,但他不能做出负气而走的样子,否则又会招得诸多怪罪:“郡主明鉴,下官方才只 是一时口快,并无意冲撞郡主,望郡主王爷看在下官为悲痛所扰,终日不得好眠的份上,容下官先行告退。”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 拍了拍膝上尘土,权臣的架势一览无余。 “你——” “父王,王大人也累了,还是准他回去歇息吧,有话明日再说也不迟。”翎绮沂柔柔打断翎瞰的话,笑着朝他挤了挤鼻子,顺利让 翎瞰收起脾气。 谁让小女儿是他的软肋呢,再说翎绮沂这一个不经意的鬼脸,信息很明确,约等于“明天我请你看戏”这句令人汗颜的话。 “他最近好像跟东方旭亲密得很,不是断袖就是搬兵,你可别没事去调戏他,当心东方旭吃醋。”望着王汐渐渐走远,翎绮沂埋脸 在凌绝袖肩窝里蹭了蹭。 凌绝袖满不在乎地瘪瘪嘴,反驳道:“刚是你在调戏可怜的左相大人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和王汐“眉来眼去”。我挖坑也不 过是想看猴子跳脚而已,哪里比你追打完落水狗还装好人奸诈。 逐鹿 翎绮沂靠在澜柱上,望着一园子晶莹的薄雪,耳边飘荡着洛莫的回报,心里像有几千只利爪在挠。 珞尹老鬼昨夜把凌绝袖找了出去,整夜都没回来,晨早下人禀凌绝袖已进宫面圣,于是她离开她一夜加半天。 这副不中用的身子离开了那人究竟能做些什么,她不清楚,也不敢去想,只怕想多了又要被人冠个谋杀亲夫的罪名。 “谢儿,扶我起来好吗?”翎绮沂揪住毛茸茸的襟口,羞涩地咬了咬唇。 “为什么叫谢儿不叫我呢?” 凌绝袖不知何时已站到她的身旁,斜倚着她背后的澜柱微笑看她,怀里还抱了只黄溜溜的大土狗。 “逐鹿!” 翎绮沂欢声叫了起来,伸手揽过脏兮兮的狗狗就是一顿亲。 年幼时凌绝袖托付给她的小土狗,一直都是她的独宠,虽比不上玉千斩的心尖子,那只通体墨黑的灵猫矜贵,却是她多少年来可以 诉衷肠的对象。 “你去跟父王讨的逐鹿?”当年她苦求不得的“嫁妆”,霍地就出现在她身边,你叫她怎能不喜? 凌绝袖撇嘴挑眉耸耸肩,似是平常地坐到骑澜上:“路过九王府的时候听它在喊‘我的亲娘,你在哪儿’,就把它带回来了。” “去!”翎绮沂红脸嗔着,右臂却紧紧揽着逐鹿不放:“我是亲娘,你是什么?” 有便宜不占是猪无能的徒孙。 凌绝袖俯首吻了下翎绮沂泛着青涩的唇角,发痴似地盯着她:“亲爹。” “亲爹可是要为了江山谋杀亲娘?”翎绮沂把唇靠在逐鹿土黄的耳边,春风抚柳般笑着将视线投入凌绝袖的眸中,云淡风轻地道出 一个要命的真相。 虽然明知道她不是为了江山。 伸了手去抚平那簌然皱起的眉头,翎绮沂三指揉捏着凌绝袖尖尖的耳廓转移话题道:“你要再不回来可就真是谋杀它亲娘我了…… 今日朝上,王汐表现可好?” “抵赖,抵赖到最后不知为何突然开始疯了似地笑个不停,”凌绝袖回想起那奇怪的一幕,又见翎绮沂目光狭促:“可是你干的好 事?” “我不过是让莫儿传话给小紫,只要他说够了就隔空封他笑穴而已。”翎绮沂眨巴眨巴眼,一肚子坏水的孩子又开始装无辜:“今 日玩他就玩了……等过两天他搬得西山琴王来,想要欺负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听得西山琴王四个字,凌绝袖不由好奇地歪头问到:“王汐怎么搬得出他?” 西山琴王逍遥多琴乃珞尹老鬼首徒,自幼深得老鬼宠爱,遂将毕生心血倾注于他,但逍遥多琴十年前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已及而立 的他硬是与老鬼割袍断义,如今再想来,她也依然了无头绪。 “你师兄多年嗜武成痴,盗得你师父绝学后自认无以长进便跳出师门另谋他艺,实就是个贪心不足的人,如今王汐以界凌院武学利 诱他,你说他要不要当狗腿?”翎绮沂想伸个懒腰,右手刚抬过头顶就听腰上咯咯哒哒响,吓得凌绝袖一把按住她的肩,生怕她那堆碎 骨挪位。 “没事的,把筋错回来而已。”她倒满不在乎。 突然,界凌院主庭上空一道凌厉的呼哨声闪过,凌翎两人动作顿时停在空中。 九王府信哨。 “绝袖,是爹的信使。” “让他进来。”凌绝袖松开翎绮沂的手腕,朝天比了个手势,示意守院人放来者入院——洛莫被外派,九王府的消息会被战易流莺 截停。此时这声呼哨,足以说明此消息之急,急到容不得前门禀报。 一见来人满身素黄,臂上还扎着挽襟,翎绮沂身子已软了大半,不等来人施礼,她抢先开口道:“谁?” 来人低头不语,只双膝及地,合手奉上九王信印,泪洒青泥。 待得幽幽九下哀钟敲过,平希一辈所有皇子均告西归。 “封府。” 翎绮沂簌地阖起了眼,大滴大滴清泪涌出,牙关咬得咯咯响,呜咽却一声也无。 她就怕会这样,虽然这样的结局最终总难免,但她想不到来得那么快。 是她么? 前脚出王府门,后脚就有人来报丧。 撩手默默推开凌绝袖的怀抱,耳边便传来个冷淡的声音:“不是我。”说完,凌绝袖也不管她的挣扎,执意抱起她,举步进房。 . . . 仲景九王爷翎瞰自幼身体康健,十几年来除了偶尔有个伤风感冒,大病是一场没遇到过。如今他居然呕血暴毙在自家花园中,这是 极其离奇的。 翎绮沂早料到九王有会性命之虞,所以亲自培植了数十耳目轮守在府中,以防生人下手,但当她看见九王尸首时,她便知自己错之 远在洋洋万里,输之何止一败涂地。 不是她…… 她虽然有个天大的理由对九王下手,但确实不是她。 翎绮沂泪已止住,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凌绝袖波澜不惊的眸子,朝她微微点一下头,万事了然于心。 是毒。 绵延之毒。 无色无味,平时没有任何症状,无论吸入食入都可在整二十八日后心肺爆裂而死,若是遇上中毒者逼气行血,更有可能提前发作, 但绝不会立刻发作。 幸亏翎齐椁已数月不在府内,否则必也遭此毒手。 “你若是想,我便派人替你清理门户。”凌绝袖冷冷开口,语调中含着森森杀意,但翎绮沂只摇摇头,一手习惯性揪着她的衣襟, 双眼又湿。 “我会教你看看什么是清理门户的。莫儿。”翎绮沂两滴苦泪滑入颈中,开口唤着被急招回府的洛莫:“把府上所有人的家眷接来 ,妻儿老小都别放过。” 没什么可查的,等查到人也跑了。 下毒之人定是奉命行事,见不到九王驾鹤断是无法回去复命的,既是家贼,那就用处置家贼的办法。 她一声令下,未及两个时辰,九王府的习武场上已熙熙攘攘塞满了男丁女眷,稚儿垂老。管事名册上勾着的整整六百九十二口活人 ,一个不落。 凌绝袖抱着翎绮沂坐在太师椅中,两人面上表情如出一辙的阴戾幽森,似笑非笑,令人看得不寒而栗。 “按本朝律法,谋杀王族者当诛,护主不利者当诛,知情不报者当诛。本郡与郡马现在泡盏茶喝,喝完之前,凡是近几个月家里有 异状的全报上来,别等郡马府上弓箭手开弓,到时本郡这个废人可拦不过来。”翎绮沂说着,端起一个奇小的茶壶,往凌绝袖嘴里喂了 口茶,整一副没心没肺巴不得九王早死的样子。 宽阔习武场四周看台上已站满了清一色黑衫的弓箭手,近百把强弓弓尖顶地,试弦声不绝于耳,有几个嗜杀的已经红了眼睛拉满弓 ,只等那壶中传来咕咕干涸动静。 一时间,整个九王府哭声,求饶声,骂声起伏,许多人腿软得连跪都跪不住直接坐到了地上。 “保一个,还是保全家,你们自有取舍,本郡答应你们,只要报出个有据可查的人来,本郡便只杀凶手,放你们走。”在王府中谋 事的人都已被隔离到后院,习武场困着的全是他们的家眷。 凌绝袖从桌上取只李子大小的茶杯,让翎绮沂将茶壶中的茶汤倒入杯中,众人只见那杯还没倒满,壶底便已朝天,顿时昏倒的昏倒 ,失禁的失禁。 “郡主,我说,我说……” 翎绮沂朝声音瞥去,并不太在意,自顾在杯沿抿了一口:“谁家的?” “刘微正室,梁夫人。”洛莫翻着名册,着管家回禀。 “刘微是刑部的人,正三品,在王府中已待了有四五年,父王待他不薄,他几乎没有动机。梁夫人想谋杀亲夫也要拿出点证据来, 莫要让本郡错杀良臣。” “我家相公……” 翎绮沂见她泪眼婆娑却还欲言又止,猜有隐情,于是朝洛莫点了点头,差洛莫上去俯耳于她,自己则运气施开天目心法,一字不落 地听完那些话。 “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再大声说一遍,本郡便饶你不死。”翎绮沂目露凶光,一口喝尽杯中茶。 跪在沙地上的女人急忙膝行到凌翎两人座前,连连磕头:“郡主,郡马,我说不得啊!说了我一家老小一样是个死!早晚罢了!” “本郡性命保你一息骨血。说。声音不够大也是个死,想全家曝尸荒野,还是留一个清明扫墓的?你女儿……”翎绮沂睨了眼跪在 她身后几乎吓傻的女娃儿:“几岁?” “别!郡主,求您别!小女尚幼,她什么都不知道!”梁夫人回身死命护住独生女儿,癫态已萌:“我说!是左相大人抓了我相公 受贿的把柄要挟我相公对九王爷投毒!证据就在我家园子南墙根旁的烂石堆下埋着!那是左相府上的通关腰牌!” “莫儿,剩的人都放了吧,每家给五十两银子压惊,但一年之内这里所有人都不得出仲都半步,你帮我好生盯着城门。”翎绮沂摆 手向众人,四周的弓箭手纷纷箭回囊弓上背。 待得习武场只剩梁夫人和小娃儿,刘微便被带了出来。他瞧见妻儿跪地哭泣,即知事情败露,立马将早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叨念出 来:“郡主郡马,是我杀了九王爷,刘微自知求饶无用,只请郡主千刀万剐了我泄愤。” “千刀万剐……”翎绮沂冷哼一声,心不在焉地扯了缕凌绝袖的发丝缠绕在指尖:“莫儿光在你女儿脸蛋上就能片出几万块肉来。 ” 洛莫习练的净杀术,最初两年反覆练习正是如何把肉片得又薄又整,莫说一张脸,就是一个能随意活动的巴掌,眨眼功夫她也能把 削得薄如蝉翼的皮肉码得整整齐齐放在巴掌的主人面前。 “本郡还记得一清二楚,当年若不是父王收留你个落魄书生,你早不知山穷水尽到何种地步。如今加官进爵,懂得欺下瞒上了,就 杀我父王来谋前途,聪明得很……” “求郡主赏个痛快的死……” 刘微自知全家难逃一死,想着就要掏出官靴中暗藏的匕首,先送妻儿痛快上路,再自行了断。 翎绮沂幼年时在神尼处见多了绝望的人,哪儿有揣摩不透的道理?只冷冷丢了句话给他,就绝去他自陨全家的念想:“你,本郡饶 不了,但本郡可以保你妻女,条件是王汐给亡父垫棺材底防潮。” 濒死之人看见一线生机,都会本能地紧紧抓住不放,更何况翎绮沂说得在情在理,不像在编谎套他。王汐让他半日之内必须回禀, 如今已过去七个时辰,他一家,就是不死在翎绮沂手里,也得死在王汐手里。翎绮沂打小便话重千金,答应过保他妻儿周全,他应可无 忧真伪,毕竟比起皇宫来,界凌院倒更似个龙潭虎穴。 “郡主要我怎么做?”他开始发抖,决绝之心见了光再收回来才晓得怕。 难怪九王放着大儿子不宠,只成天拿小女儿四处炫耀,原来府中的风传是真的——翎绮沂的思维怪异得叫人根本无法揣摩她心思, 面里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秀,实则是笼络八方势力狠毒险诈的王府智囊。 视她若至宝的亲生父亲亡故,她居然连哭哭啼啼的“人之常情”都省去,三个时辰就将凶手缉拿归案,此等手腕,若不是早把帝王 学参了个通透,就是打算再写一部帝王教史。 如是瑰宝托生为女儿身实在可惜。 “先告诉本郡王汐为何要杀我父王吧。”其实她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她不能确定王汐的胆子到底大到什么地步。 “左相大人打算提携我任盐粮府督,如此便可直通国库。” “削郡马兵权,夺父王财权,接下来要走的大概就是谋朝篡位,顺便掳本郡进后宫的路了吧?”翎绮沂饶是胆大,一句话戳破王汐 阴角。 阴角,既是阴处一角。 人到一定环境,就会产生潜在目标,无论此人有无发觉,这个目标都会被下意识地树立,进而所有行动都会朝达成目标所需靠拢, 因此也称阴角为逆流暗示,说得简单些,就是王汐一边在做着谋朝篡位的准备,一边在暗示自己“其实我是忠臣,我所图有它”,等到 时机成熟,这种暗示就会变形,即转化为“一切都是机缘巧合,我登大宝实为天意”。 史上凡平日里庸庸碌碌,最后却一蹴而就的君王,大抵都有过这种心理。 “左相大人没有提过,但微臣所下之毒,是凉夏王赠与左相大人的,许有瓜葛……” 刘微正要再说下去,突然觉得胸内炸裂般地痛,不由一口鲜血喷出。 见此情景,凌翎两人很是吃惊,同时出手隔空封起刘微周身大穴,但终究还是迟一步,鲜血不断从他七窍涌出,很快染红了身下黄 沙。 “相公!” “爹——” - - - 九王府,翎绮沂曾经的闺房中,依旧青帐摇曳,紫纱飘逸。凌绝袖抱着她坐在摇椅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荡动着拍哄从进门就没停过 泪的安静女子。 “沂儿,我把王汐杀了如何?”凌绝袖漾开和风般的笑意边拿丝帕为翎绮沂拭泪,边说着这种与表情极不搭调的话。 但翎绮沂晓得,只有这个时候说杀的她才是真的动了屠心,遂带泪摇头,哽咽道:“杀不得。” “为何?” “……”翎绮沂低下眼去沉默着捏紧九王信印。 因为我见不得你背一丁点骂名。 凌绝袖晓得她的无言已是最坚定的答案,所以也不再追问,只环臂将她揽得近些,缓慢摇着摇椅,左手轻轻在她腰间拍抚。 刘微死了,是被一种很像绵延的毒害死的。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此毒名字应该叫旦夕。 她记得当年珞尹老鬼将此毒交予逍遥多琴时那句嘱咐,旦夕旦夕,活一旦一夕,死旦旦夕夕。服过此毒的人在整十二个时辰后必定 会五脏俱裂而死。 其实,无论是绵延还是旦夕,均出自南苗囯境内的毒蛊师之手,因其药力烈,点儿准,故在使毒高手中十分得宠,但想炼出这两种 毒并不容易,于是就有“旦夕千金,绵延万银”之说,言下所指,正是其物稀而贵。 东方旭身为一国之君,手里有些捞偏门的毒药并不稀奇,可至于老鬼手中的旦夕从何而来,她就不清楚了,关键是她也没兴趣打探 。 房门被人轻扣几声。 “郡主,宫里来人了,说是要请九王回宫。” 翎瞰与平希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按照开朝以来的规矩,亲王的丧礼是要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所以平原听闻哀讯,立刻便派了人来 请九王的灵柩。 “突然想起原来你是我的表妹。”凌绝袖恍然大悟般道,亏得她还能想起些重要的事情。 翎绮沂无奈,笑也笑不出来,只好眯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生硬地点了点头,答曰:“你年幼时可是唤我父王作九舅舅的。” 门外人听得屋里有说话声,却都不是在对他说,唯有再禀一次。 沙哑嗓音从门缝中挤出。 “你去告诉宫官,就说郡王还没回来,不能送柩。” “可……”管家支吾。 这下,回答是有了,可并不是他能去回复得了的。 “去吧。” 翎绮沂掷地有声,言语中再无转圜。 管家多年来看着她长大,知道她的性子,于是应了声是便举步离去。 “压丧不是你的作风。” 凌绝袖勾住翎绮沂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看自己,顺便无名指一弹,替她掸掉了落在襟口绒毛上的泪珠。 “王汐不死,父王不葬。” 翎绮沂哭红了的双眼透出悲凉无限,语气却斩钉截铁,话像是从别人口中说出。 “我刚说杀王汐,你拦着不让,现在又说要让他死,沂儿,你难道还想着王汐能自尽?”凌绝袖很不负责任地想,这年头什么都能 干,就是不能发癔,王汐自杀的可能性远比公猪下仔母猪上树的可能性还小些,与其期望这种事情的发生,还不如期望改朝换代实际。 “他会自尽的,或许还会苦苦哀求着要自尽。” 凌绝袖望着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摸不清怀里人究竟要干什么。 莫非是太过悲痛,心智不齐? 琢磨到这儿,凌绝袖不由脑中发乱,赶紧捧了她的脸急道:“沂儿,你别吓我,九王虽是中毒而死,但绵延毒性烈,是以走得安详 ,可若他最疼爱的你出了岔子,倒教他如何安眠?” 见凌绝袖急得俊颜刷白,常人恐怕多少要心疼一下,赶紧澄清自己没事。 可谁知翎绮沂饶是有才,只伸手勾住她细细脖颈,也不出声,任由她破天荒地倾诉了半晌衷肠。 难得啊,难得…… 翎绮沂听着天书一样毫无逻辑却宠溺意味极浓的“真话”暗道。 难得她这么一个甚少谈情的女子在自己面前显出如此脆弱的样子。 翎绮沂抬起身子啄几下眼前淡紫色的薄唇,舌尖扫过六颗光滑贝齿,一瞬,眸中涟漪情深若寒潭。 “绝袖,你我是反着的两种人。” 你面里阴森骨子里却仁善,而我面里温和骨子里却嗜杀……抚平凌绝袖眉心:“你说我为什么常年把莫儿带在身边?” 凌绝袖摇摇头,疑惑瞧她。 “那是因为莫儿除了杀人不见血,更能让人活着比死了难受。” 所以多年我脚下踏的全是活人皮肉死人白骨,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如今我不杀王汐,也不让你杀王汐的原因就在于他还有用,有大用,等用完了,我理所当然地不会赐他好死,所以你也不必着急 。” 泪已风干,翎绮沂眼角勾起浅浅弧度,咬着唇噤了声,青涩的样子一如初嫁。 凌绝袖张口结舌地听完这席话,老半天都回不过神,待得心中尘土分归,她才盯着翎绮沂严肃地唤:“沂儿——” 话尾拖得长长的,像要说很郑重的事。 “嗯?” 凌绝袖狠狠捏住她的下巴:“扮猪吃老虎对身体不好。” 君王 冬日天空,叫人分不清远方黛色里千丝万缕的桔彩究竟是晨曦还是晚霞,污浊云絮压在朴实青瓦上,随恣情冷风摇摇欲坠。 冬天过后,就会是春天吧? 凌绝袖收势直身时正好瞥见天边那抹起伏不定的莲叶青,不觉甩手捏住宽大袖口,愣愣看昨夜才被绣上的一朵裂瓣青莲和莲旁娟秀 的小诗。 微风摇紫叶,轻露拂朱房,中池所以绿,待我泛红光。 待我泛红光…… 反覆咬着这几个稀松平常的字,凌绝袖心中渐渐泛起无名落寞,直到啸冰刺上交连着的毒液跌落,脚边积雪发出刺耳灼毁声,她才 抿住了颤抖的双唇。 天干物燥是隆冬,红光一线燎原火。 果然天家子弟,雄心气魄与生俱来,本就是天下家囯,民子民臣。 凌绝袖想起珞尹老鬼的话,嘴角勾一下,定在那里。 你待为师查明究竟何故之后再下决定罢。 珞尹老鬼走前交代。 一番箴言打亮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七七四十九卦同名,血卦却百年不遇地出了空卦,那瓮腰血被老鬼带回后,居然无论用什么占法都不显形。 整年没练绝心决了吧?从那夜销魂到现在。 凌绝袖猛地摇头,笑自己夜夜笙歌荒废武艺。 自古多情无君王啊…… 嗯……不对。 一个痞笑着的嘴脸出现在她眼前——玉千斩。 活生生的“君王不早朝”。 为了美人出走,多年不归皇位,可洛国照样强大富庶,甚至是越来越强大富庶。 “王者治国在心不在形,民者居国在物不在无。遇太平盛世,朕就无为而治;遇混沌乱世,朕就重典而治。臣民好吃好睡无病无灾 便会表皇恩浩荡朝堂清明,所以现在朕不坐朝才是明君。” 第一次在龙凤楼中见到玉千斩时凌绝袖就认出了她,当两人一番长谈后凌绝袖问及洛国皇帝为何能如此逍遥时,玉千斩如是说。 后来凌绝袖知道玉千斩其实是事无巨细地遥控国事时,盖因为玉千斩的长期信道之前不知被何人切断——洛宫信史的千里良驹总会 在仲景境内被人拦道抢去,就此她才求到了“地头蛇”凌绝袖头上。 “不是说无为而治么?”凌绝袖当时揶揄她。 “朕太闲,要你管?!”暴躁的君王抱着只黑猫从“龙板凳”上一跳三尺高,身负绝世武功却被两个横飞过来的糖炒栗子打中脑门 :“好拉好啦,朕说实话……每天一筐奏折换你你也放心不下嘛……” 真的是在心不在形。 有些人打打骂骂也叫人看着温馨,有些人卿卿我我却叫人觉得揪心。 凌绝袖端起石桌上的茶碗,抿一口快要冻掉人门牙的冰茶,慢慢地朝远处的靶桩伸出左手。 她五指平摊着,指缝中透出淡淡蓝色光芒,轻轻抚动,像是在享受着靶桩的触感。 谁知那米缸蛮腰般粗细的靶桩竟也多情,被她这么隔空摸着居然有了反应,开始左右晃动起来。 凌绝袖边勾起一抹□的微笑,边将中指朝下按去:“好乖……” 笃笃笃。 敲床栏的声音从房中传出。 凌绝袖一听,赶紧收起玩心举步回房,留下一截被人从中部劈开却依旧站立着的靶桩,验收了绝心决第六层功力的深浅。 “去练功了?”翎绮沂右身朝下,侧卧着看她,嶙峋狰狞的光裸左肩从锦被中露出。 凌绝袖笑嘻嘻地走到床前,扯起被子捂到她脖子上,盯着她的脸蛋顾左右而言其他:“昨晚我是不是没伺候好你?害你欲求不满起 个大早。” 一夜情长,翎绮沂又被折腾了个够戗,直到三更才阖眼,欲求不满的人,肯定不是她。 “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知道?”翎绮沂红着脸瞪她,瞪完脸更红,那只冰凉的鸡爪子又探进被窝,在她惨白的左腰上来回逛荡:“ 喂喂,渡气是那么样的吗?”度气过程中一旦分心便有可能走火入魔,她不会容得这人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 “谁说要渡气的?我是在调戏~” “你个死没良心的,正妻都调戏。”翎绮沂正经地嗔骂到,可凌绝袖不管,小心扳平被子底下“弱不经风”的躯干,揭开棉被,欺 身压上,献出一个天雷勾地火的吻,直吻得翎绮沂虚弱地告饶还不罢休,右手更不辨东西地掠过处处伤体。 “你难道有赏丑癖?”那么多好地方她不摸,偏偏要撩拨她木无知觉的扭曲肢体,不是有赏丑癖又是怎样? 翎绮沂气喘吁吁地别过头去看火笼,不敢对上那弥漫着深情的双眼。 “打完收功!”凌绝袖双臂一撑床板翻跃下床,右掌间荧荧蓝火还在奕奕燃烧。 “你!” “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哈哈——” 凌绝袖大笑着从床间一把抱起浑身□的可人儿,不管不顾地原地转了几圈,偷香无数。“今后再别跟我提渡气伤身这种事,我调戏 你就该付你酬劳。”说着,她飞快地将翎绮沂抱进侧屋里放着的浴盆中。 天冷,还是温热的药草水适合存放她的宝贝。 “大清早丢我进浴缸,你又打什么算盘?”翎绮沂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个大得能容下四人共浴的东西,一下水就闭气漂浮,在浴盆中 装起浮尸来。 凌绝袖天天抓她来泡药,却大多在中午日晒当头时,大抵是怕水深了她会淹死,水浅了她又会着凉。 “鸳鸯浴嘛。”说话的人得意洋洋边脱自己身上的衣服,边色眯眯瞄她。 果然是让玉千斩带坏了…… 翎绮沂心中感叹着回忆起当初那个纯情又讷言的凌绝袖,再看看现在这个耍流氓耍得越来越顺当的家伙,她真要考虑朝翎秋恨的捍 妇路线发展发展。 扑通一声,凌绝袖故意冰棍似地直愣愣跳进浴盆,入水处掀起的汹涌浪头差点盖过正在挺尸的人,吓得翎绮沂赶紧伸手想攀住浴盆 边缘,不料两只鸡爪子已闪电般捞住了她就要下沉的身体。 “夫人莫怕,这药是拿来泡的,为夫怎么会让你喝着洗澡水?”凌绝袖揽过翎绮沂让她坐在自己身前,掬起一捧温汤洒在翎绮沂扭 曲的肩头上后低头吻了吻那处令人心疼的伤疤——伤疤下是仍旧无法复位的碎骨,此时这些碎骨正被真气封起,凌乱地散在惨白的皮肤 下。 “你别再练绝心决了。”翎绮沂背对着凌绝袖,乖乖让人上下其手,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听出她的担心:“我的伤好不了就算 ……可我不想你忘掉我。” 绝心决和啸冰刺是一脉同根的技艺,前者靠习练者的意志力,后者靠习练者体内的毒素。是以均不需要耗费力气却都会伤害脑子, 最后的结果,全是忘却。 绝心决共十二层,凌绝袖先前只练到第五层便已出现健忘的症状,想必越往后就越严重,待得终了,人成为行尸走肉,一切就算完 了。 可她怎么会乐见她忘了她。 忘了,就全没了。 无论是怎样的过往,一朝遗忘,便再拾不起来。 她搂着她骑马踏青的纯真。 她牵着她在拥挤人潮中看灯的温馨。 她笑着说她是个惑人妖精的暧昧。 她…… 她到那时便再不是她,她将也不再是她。 两个人分享的世界,少了一个人的记忆便没有了不灭的理由。 “我只会忘掉最重要的事,怎么可能忘了你这个小人物。”凌绝袖不解风情地装大瓣蒜,手已绕过翎绮沂的双臂握上了柔软的花苞 ,轻轻捻着那儿敏感的尖端。 一股热流从被触摸着的地方流窜往周身,翎绮沂无力地向后靠去,再次沉沦在凌绝袖为她布出的仙境中。 又来了…… 每次说到这个话题都会被她用这种方法绕过去,不是发挥无赖精神以吻封口,就是发扬流氓精神以身相许。就没有一次能让自己好 好把话说完的。 偏她那种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的态度叫人无比受用,丧父之痛竟让她在头七之前便不着边际地解了去,留一颗残着淡淡思念的心。 能够这样掌握人的家伙……真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六少爷,六少奶奶,左相大人到访。” 谢儿听见里面哗哗水声中夹杂着的低低呻吟,秀气小脸难得地羞了个一片通红。 “告诉那老匹夫你家主子正在和郡主恩爱,让他找把舒服凳子坐着等。”凌绝袖懒洋洋地朝门喊话,言语里多少有些不满。 甜蜜的声音戛然而止,谢儿听见水中挣扎的动静,立刻明白今天受难救世的不是她家六少爷。 可重要的事情还得禀报,否则就不是怪罪不怪罪的事了,因为连她都能看出来者不善呀。 “六少爷,左相大人说他带了个你会想见的人来,叫逍遥多琴。” 一个美男子,谢儿极度怀疑此人是王汐的男宠,但那人居然连喝个茶都用隔空取物,可见功力不浅。 什么时候开始流行武行当小倌的? “谁来也等着,春宵一夜值千金,我亏了他赔?” 谢儿领命无奈地抬眼望了望东升旭日,很痛苦地斟酌起要怎样转述凌绝袖的话。 . . . 待得凌绝袖抱着翎绮沂出现在正堂里,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那个坐在八仙椅中正闭目冥想的白衣男子不是逍遥多琴又是谁?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倒要看看什么事能让逍遥多琴出山。 “大师兄,近来可好?”凌绝袖陷身入堂上主座阴笑问着逍遥多琴,故意不去搭理王汐,活又把他晾在了一边。 逍遥多琴也不寒暄,锐利目光直朝凌绝袖扫来:“好,不劳凌大人费心。” 看来他当狗当得挺滋润,那身月牙白的外袍一瞧就是好料子,放在椅侧的长琴貌似也价值不菲。 许多年了呢,从他出走到现在。 虽然没同门几天,但凌绝袖对逍遥多琴的印象还是有的——一把素琴敌百人,这种事,想没印象也不行。 鬼才要为你俩费心,凌绝袖心里呕着,嘴上还算规矩:“大师兄此番到来……诶?左相大人?”她先装一副吃惊的样子,再装恍然 大悟的样子,最后装痛心疾首的样子道:“刚才下官与郡主太过恩爱,一时起不来床,还望左相大人抬谅。”她边说边俯下头去亲怀里 人,以此表示她两刚才真的在“恩爱”。 王汐被人当咸鱼般对待了半天,本来就已经很不舒服,但是在别人地盘,他不好发作,只能等着,现在一见凌绝袖根本没拿他当外 人似地公然调情,他哪儿还有不还口的道理? “凌将军向来都如此怠慢客人,本官习惯了,习惯了。” 凌绝袖抬脚蹬上宽大主椅的把手,自己半躺着,将翎绮沂揽在怀里,让她面朝着自己。 “习惯就好。” 她朝他笑,笑得牲畜无害,春光明媚,意兴盎然。 看着那张被气得葱心儿绿的脸,她总不能逼自己说她心情很差。 “不知左相大人与师兄今日登我界凌院门所为何事?” “哦,说起来因为此事来叨扰凌将军真是惭愧,”王汐正色,将身子往琴王方向倾去,从袖筒中取出一封奏折:“百官联名上疏弹 劾凌将军,皇上虽心有此意,但苦无接替人选,所以特派我来,请凌将军与琴王比试一番,若你得胜,镇国将军之位便仍在你手,若琴 王得胜……” 凌绝袖早从紫使那儿收到了风声,不等他说完,只大手一挥便绝了他的后话:“比武是天底下最蠢的事,比逼人比武还蠢,请左相 大人替我禀明圣上,就说凌绝袖认输,官印兵符明日便差人送进宫去。” 王汐似乎也早料到凌绝袖会搬出这种以退为进的混帐言词来,并不惊讶,朝琴王点一下头,身子便退后靠在椅背上不再动作。 他此行,哪里光是逼凌绝袖比武让位这么简单,只见雪白一道人影从他身侧飞起,不瞬光阴又已回到原地。 王汐笑着接过琴王怀中娇小的女子,还没看清人,便已被狠狠掐住咽喉。 “你——”王汐大惊失措,连忙瞪着双眼向逍遥多琴求助。 他怀里的人,哪是那个他想要用来威胁凌绝袖输人输阵的美貌郡主,活脱脱的就是先皇胞妹庆世公主。 “袖哥哥说你也是美男子,让我来看看,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凌绝襟天真地朝王汐做了个鬼脸,指上力气不减半分。 唉……苦差呀苦差,杀不得伤不得,还得时时防着被身后黑手暗算,凌绝襟心中大嚼黄连。 两天前她就被从青山绿水中抓了回来,美其名曰要给她相个浊世佳公子,实则是拿她来当挡箭牌,虽说本来头号人选是流莺,但袖 哥哥怕嫂嫂吃醋,所以……她就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乱伦”了一回。 而且…… 她心中哭了个昏天暗地。 这是什么浊世佳公子呀?! 她怎么只看见浊,没看见佳? 骗子!袖哥哥这个大骗子! 不过眼前人这张脸是真的叫人很想犯罪就对了,可惜不是风化罪,而是暴力罪。 她开始想念路上偶遇的那个清秀小书童。 “左相大人还有什么法子逼我出手就尽管使出来,”凌绝袖看着王汐,邪惑双眼中一息杀气湮灭后,不由有些心虚:“或者琴王… …”凝眸向那处悄无声息的危险,只见逍遥多琴瞑目负手而立,即不搭理王汐的求救,也不顾忌凌绝袖的挑衅。 整个通风堂一时静谧,风流不动。 “嗖”地一道蓝光,直射向琴王正要撞进墙中的身形,焚化了四周空气,却奈琴王素白的衣衫无何。 凌绝袖双瞳顿收,飞身向轰然出现的墙洞。 天目心法。 逍遥多琴居然也会这套观人于无形的心法。 凌绝袖心中暗暗叫惨,平时深沉无争的武者性子顿时没了踪影——光这套需要深厚内力方能施展的心法,便可说明琴王隐居多年之 成就,不单一个登峰造极足以形容,内必是通达明阴两派,外亦可纵横十八般武艺。 王汐此来,最大的目的就是摘下界凌院百年不败的招牌,以“安定”百官之心,让乱臣贼子们更加肆无忌惮地朝他靠拢。既是要她 败,那就非得比,口头出让的东西总叫人心有戚戚,满朝武官势力也不会臣服于一个被“让”出来的镇国将军。 所以,只有她输得惨,最好第二天是爬着进宫辞官,才会让逍遥多琴风头出尽。 小皇帝当初接到文官联名奏折时,立意凌绝袖与逍遥多琴宫中比试,百官参看。 但王汐不傻,早就防着凌绝袖耍风流潇洒这手杂戏,于是死活劝小皇帝收回旨意,改为在界凌院比试,仅由他仲裁。如此,他无论 耍什么手段,只要凌绝袖在逍遥多琴手下伤重,即可回朝复命。而界凌院这边,五使早将口风转给凌绝袖,让她自斟酌对策,只是凌绝 袖纵将翎绮沂置于地底密室中护个密不透风,却无为料到逍遥多琴出身暗派,竟可练成此等光系探敌心法。 “别碰她!” 凌绝袖紧随逍遥多琴穿过堵堵灰墙,待得来到密室中,已是尘土满身,她见他停在了翎绮沂软椅前,心中不由萌生骇意,连平素最 不屑的“厉声喝止”都在情急之中被抖出来。 逍遥多琴睨着凌绝袖,冷哼着隔空颤指,一线疾风朝翎绮沂左肩射去,直直点上麻穴之所在。 “我不碰她的话,你会愿意与我比试吗?” 凌绝袖闪身挡住翎绮沂,将她密密地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却听见翎绮沂密音入耳的话语:“我左身早无穴可点,你只管让他虏我, 我自有主意。”可这种危急时刻,凌绝袖哪里听得进她的话,周身蓝火已盈灌黑袍。 为了不让翎绮沂受伤,凌绝袖没有按常理般向前低身躲闪,而是架起细掌硬硬扛过琴王双臂交劈凌空挥出的一记杀着,将琴王倾轧 下来的身子挡了回去。 “凌将军就这两下子么?” 琴王迫不及待地要逼凌绝袖至极限,适才第一招便是百年前曾雄冠仲景的“双月风刀”。 “琴王也不怎么样嘛。”凌绝袖满脸鄙夷,似要弄掉什么脏东西般拍拍手。 “你这样不是他对手的,要不就别管我,全力相拼,要不就直接把我交出去,我来对付他。” 翎绮沂靠在软椅上,还得装被人定在那儿动弹不得的样子,绷得腰都疼了起来。 凌绝袖又接下五轮密集阴狠的攻势,渐渐有些气喘。 “把你交出去供人调戏?饶了我这条老命吧,我可受不起这刺激。” 逍遥多琴历来自负,如今五轮上百招近身杀术都没能占到凌绝袖半点便宜,他的自尊心很是受挫,一时杀意更盛,趁着凌绝袖还没 缓过劲来时,他蹭地飞身半空,从袖筒中撒出细雨般的剧毒牛毫针。 暗派牛毫针,本就是在空心针体内注满麻药的无德暗器,剧毒牛毫针就更彪捍,内注麻药外浸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一旦被此物沾 身,便小命休矣,除非是像凌翎二人这样的奇异体制。 虽然如此,但凌绝袖见不得翎绮沂由貌美女子变成倾国刺猬,迅速将双臂由内向外划个半圆,牛毫针立刻被荡起的真气尽数扫飞。 “琴王真看得起你师弟我,居然暗器都用上了。”凌绝袖笑看两丈开外的逍遥多琴,鄙视意味更浓:“接下来是什么?” “你看了便知道。”逍遥多琴说着,再次撒下牛毫针。 小孩子把戏。 凌绝袖照样接招。 只是这次,她失算了。 琴王狡诈至极,竟毫无武者风范地趁凌绝袖两臂成翼空门大开之际,使出了他最要命的一式九天血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照直将 整个右掌刺入了凌绝袖左胸腹之间,来势之凶,力劲之大,在手刃劈进肢体后,连小臂都从肋骨之下刺透那单薄的脊背,从黑色布匹间 穿出,淋漓着鲜血落在翎绮沂惊骇的视线之中。 更阴狠的是,这招为双向刃,即侧手也是刃。翎绮沂只见那血红的手在穿出后立刻翻掌,与先前掌式成十字状抽了回去。 待得翎绮沂反应过来,闪指从背后封起凌绝袖伤口周围几处大穴时,琴王已被凌绝袖两下锐不可挡的斜掌轰飞出丈外。 “我本念你是师父最疼爱的徒弟……”凌绝袖看着趴在地板上正捏着光剩下丁点白骨的右臂疼得死去活来的人,吐掉一口鲜血,浅 棕的眸子转瞬变得赤红,声音颤抖却不虚弱,森森戾气爬上染血眉梢:“可……现在你不死都不成了。” 呵呵…… 她笑。 笑声里的蛇般嘶音叫人听得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逍遥多琴已被她身上的毒液侵蚀得右臂齐刷刷地凭空消失,连肩窝处的白骨都烧成了焦黄色,盈蓝剧毒正顺着他纠结着肌肉残丝的 蜡色断口爬上他的脖颈,爬进他的胸腔。 “我身体里的毒远不知比啸冰刺的毒强上多少,你料是周身涂满冰雪银屑挡了我的啸冰刺,就能挡了我的体毒?”凌绝袖说着,突 然出手,凌空劈断了琴王右颈至右胯的骨肉。 “啊——” 锲状肢体跌落,血洒一地。 “你杀了我……杀,杀了我……求你……” 琴王本被毒液封住知觉,并没有感到痛,只是看自己肢体被一点点蚕食害怕得哀嚎而已。 可现在他的右身叫人切去,根根断掉的肋骨被活动肌肉挤压,骨筒截断处流淌着黄白骨髓露出体外,如此恐惧与疼痛的纠结,你叫 他怎能不求死? “给你好死是贬低我的人格,若是传出去我颜面何存?”凌绝袖尾指轻弹,几滴蓝液滴落烂泥般的断肢,顷刻将其焚化:“我要悠 悠闲闲与你边话家常,边把你的肋骨一根根拔出来给沂儿做梳子。沂儿,你说好不好?” “用那种东西梳头我怕生虱子。”翎绮沂虽然担心她的伤势,却也知道此时不能抹她“雅兴”,否则只会适得其反,于是只解开她 的封腰,替她把外袍退下来,从背后扯去她的中衣查看伤口,并不制止。 待得凌绝袖身上冥黑的院首外袍与斑驳中衣滑落,瓷白羸弱的光裸双肩剥显,布满伤痕的女子躯干便落在逍遥多琴漫溢血红的黑瞳 中。 凌绝袖适时淡笑着弹指又激断他一根肋骨。 “好看吗?”她低头若无其事地瞧自己身体左侧那个冒着黑血的创口:“是我身上这些大洞好看些,还是我的美色好看些?” 逍遥多琴抽搐地仰倒在地,瞪大了无望的双眼,呆呆对着黯淡烛光中邪魔般的女子。 “你是女……” 逍遥多琴的最后一句话终究说不完,因为翎绮沂已不知从何处摸出了块板砖,顺手丢出去拍碎了他的头颅。 奏折 ——你不要问为什么这样做,你只管这样做就行。 凌绝袖挣了挣缠在胸腹间的绷布,撩起轿帘看着颠簸中红墙金瓦的宫内风景,一线深长的叹息从她口中逃出,无法清明的脑袋隐隐 痛了起来。 她还能强撑着记住一些事,但其余的,任凭她怎么努力也无法拼凑出原型。 浆糊般的脑袋瓜子。 凌绝袖自嘲地撇撇嘴……就因为这样,所以才让沂儿什么也不愿意告知的吧? 无论身体上有多贴近,心思却是南辕北辙,她的睿智,她的迷糊。 天可逆否? 她摇摆着,下不了决定。 但有一点是确切的,她不想要这“天下”。 天不该是一个人的天,而应该是各个人的天。 每个人眼里都应该有一片不一样的天。 就像她的眼里,天,就是那方小小的温柔乡,哪用管它是不是英雄冢? 反正她凑巧不是英雄,这种虚名还是留给别人去争的好。 “百官下轿!” 官轿停在下马碑前,凌绝袖被落轿声从神游中扯回,入宫门前她朝守在两边的禁军微微点头,就算回了他们屈颈示跪的常礼。 . . . “众位卿家可有奏本?” 平原帝和颜悦色地坐在龙椅上,并不知三日前界凌院内发生过怎样叫人望而生畏的事。 “臣凌绝袖有本一折,请皇上过目。” 早朝第一本,向来都不是参要事就是参要员。 百官惊愕地看着凌绝袖这个平时连早朝都不上的人头一个将奏本递出,心下不禁敲起了小鼓,毕竟谁也摸不清她光鲜的皮囊下藏着 些什么鬼主意,这可是个不拿自己脸皮当回事,也不让别人有面子的家伙。 过了一会儿,平原帝看完折子,也不表态,只差宫人将奏折递给了站得离他最近的王汐。 “此事暂且压后,倒是朕有一事,需问明镇国将军,且还有一事,需劳动镇国将军。” 凌绝袖对他要说的话早是心知肚明,但不好戳破,于是恭顺地弯下腰身听命,也不顾绯红官服下的伤口正由于压迫疼得她冷汗直流 。 “朕听闻日前镇国将军与西山琴王比试,不知镇国将军可否将其通报一二?”平原帝比凌绝袖年纪稍大些,却也恰当爱琢磨的岁数 ,少年人的好奇心被吊着,终是不爽。他问王汐,王汐支支吾吾说不清道不明,他想问凌绝袖,凌绝袖又成天借故这事那病的不上朝。 叫人去请,人派出去了便有去无回,纵是回了,也光报凌绝袖去向不明。 王汐那日被凌绝襟掐着,直到半夜三更才摸着脖子回到左相府,第二天神志不清,自然皇帝问什么也答不上来,且就算他清醒,又 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连激战场面都没看见,光被个小丫头“钳制”了一天? “琴王重伤臣,臣情急之中忘记收势,错手杀了琴王。”既是诏告百官,那就意味着生死状已签,她没什么可隐讳的。只可怜五使 在梁上看她那云淡风轻言谈,卑躬屈膝举止,几乎要憋笑憋出神经病来。 平原帝一惊,轻声问:“那……琴王尸首现在何方?” 凌绝袖依旧稳如泰山:“皇上您是知道的,界凌院历来杀人不留尸,一来可免战事间断,二来可免瘟疫爆发。” 经她这么提醒,平原帝突然想起了鞑犀一仗,鞑犀使臣是怎样大哭大闹地要求仲景谨守交战约定,不毁兵卒尸体。 “哦……” 可小皇帝还是好奇那些尸体到底怎样消失的。 凌绝袖实在难顶腹间疼痛,便将腰稍微直起了些,眼神一飘,正好看见王汐正握着她所呈递奏折,脸色突青突紫的奇妙景致,嘴角 不由勾起来。 那本厚厚的奏折从头到尾书写的也是他斑斑劣迹,且说得有凭有据,时间地点样样精细,证人证词毫无遗漏,要是交给茶楼里说书 的先生,那估计得添油加醋地十天半个月也讲不完。 “皇上说还有一事要交代臣,还请明示。” 她腰疼,头疼,肚子疼,四肢酸软,眼皮子打架,要是再这么站下去,她真怕自己会憋急了咬人,或者直接倒头睡在这大殿上供人 参观浏览,此刻她只求小皇帝别再那么磨磨唧唧的,赶紧说完了事。 “啊,是这样的,”平原帝从皇案上拿起一张几乎被蝇头小字布满的金栗笺,照本宣章似地读到:“近日来,出使洛国之朝官屡有 回报,言洛皇有意派兵犯我仲景。” 玉千斩现在都不知道和小情人在哪儿翻腾着呢,凌绝袖无奈地沉默,心里是他读一句顶一句。 某妻管严的皇帝倒是想犯仲景,可问题是她也得有那骨气忍得了一辈子不上某皇妃的床。 “戍边将士屡遇偷袭,死伤无数。” 那是与你有分桃之嫌的左相大人干的好事。 “辅国将军许至阳已身受重创。” 谁让他习艺不精还爱装风流潇洒,每次都喝醉酒上战场? “遂命一品镇国将军凌绝袖亲率界凌院麾下大军前往仲洛边境。” 真是没完没了啊……王汐,王七加一大人,还特意指明要界凌院的子弟兵去送死。 “朕盼尔等不日凯旋而归。” 平原帝脑子都不用动地念完王汐捉刀代笔的令辞,眼睛又盯着“罕见”的凌绝袖,瞧个没完。 大殿上一时鸦雀无声,似乎都在等凌绝袖点头答应——一个被百官参了又参的大员,就是再混世也应该晓得要赶紧将功赎罪的吧? 更何况凌绝袖还是武官世家出身,奔赴沙场本就是其义不容辞的事情。 谁料到凌绝袖听完,突地双膝着地,单薄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右侧倒去,手捂在腹间,满头冒着冷汗,纵是牙关咬得咯咯响,也无法 控制地逸出声声凄惨的痛吟。 众人瞧平日里邪神般的人摆出这架势,均奇怪得很,平原帝见了,也探头向前问到:“凌爱卿怎么了?” 血,血! 凌大人流血了! 朝上武官不多,大抵是些手无缚鸡之力,靠一点从八股中抄来的段子混官职的文人骚客,自幼奉行着孔老夫子箴言“君子远厨庖” ,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场面。 倾刻间,朝堂上唤御医的有,喊侍卫的有,乱作一团。 “臣……领命……必不负圣望……” 凌绝袖颤抖地抬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将染满鲜血的双手向平原帝抱拳而示,一丝殷红从嘴角滑过下巴,滴到她惨白的脖颈上:“不 用叫御医……臣没事的。” “那镇国将军快回去歇着吧,征战之事,待我与左相和议过再行定论。镇国将军一颗忠心可表日月,日前让将军与琴王比试,害将 军身负重伤,实在是朕的疏忽,将军莫怪。”平原帝说罢,赶紧招手让宫官抬上行榻安置凌绝袖。 . . . 由于怕惊动凌绝袖的伤口,平原帝散朝前叮嘱宫官一定不要换轿,于是一袭软榻便抬着凌绝袖走了半天,临近傍晚时才将凌绝袖抬 进界凌院门。 “谢儿快打些水来让我把这身猪血洗了。” 凌绝袖踏进房门的同时将外袍中衣都脱在了门外,剩一条湿嗒嗒血淋淋的亵衣。 “过来把绷条解开让我看看有没坏事。” 翎绮沂坐在太师椅中,见凌绝袖生龙活虎的样子,顿时将悬了好久的心塞回肚子里。放下手中的账本,她朝凌绝袖招招手。 “皇上这下可让我骗惨了,都是你出的鬼主意。” 凌绝袖脱下亵衣,解开自己胸腹间被围了一层又一层的白布,坦然露出半愈合的血洞,让翎绮沂端详个够。 逍遥多琴这招虽是下了恨手,但位置稍有偏差,乃是绕过脊梁骨穿去的,凌绝袖的绝心决已练到第七层,这伤对她来说并不致命, 再加上洛莫忍着心疼献出的追魂草日夜服敷,原本狰狞的伤口已缩成只有鸡蛋大小的窟窿,从外面看去,仅能隐见些些脾脏的活动,并 不通透,只是血水顺着肌肉的纹理不断涌出,叫翎绮沂看着心疼。 “皇上心里也有一盘棋,只是被王汐蒙蔽太久,以至情局难分而已。他与太后若不想保你,又何必成天睁眼瞎般纵容你的懒惰消极 ?”翎绮沂拿起手边的湿巾,放在掌中暖了暖,正要去擦拭那顺流而下的血迹,却被人猛地握住了手腕。 她抬眼,看凌绝袖簌然阴沉的脸,不知其意欲何为。 “你说皇上纵容我?” 语气冰凉彻骨。 翎绮沂有些惊讶地凝视眼前做不了假的愠怒眉眼。 “嗯?” 这人…… 难不成又忘了么? 她知道她为了给她疗那碎骨之伤,不断苦练绝心决与啸冰刺,证据便是一桶桶用来沐浴的毒液与其越来越无逻辑的言谈,但她还是 想不到两大绝技突飞猛进的结果,居然呈现得如此迅速,连长久以来凌翎两家的血肉情义都能轻易忘个一干二净。 明明回仲景前已经转好。 能记起很多事情,也不再对她露出这样防备的神情。 “你初次围猎射死了谁的马?后来几年又是谁宠你宠得将一干贡品送来给你挑?” 凌绝袖刚入朝时由于用不惯弓箭,出手便射死了平原的马,害平原堕马受伤;后来几年太后疼她是庆世公主最喜爱的孩子,每每有 他邦贡品送到,总是先差人送到界凌院来任挑任选。 如此皇恩浩荡,她居然都能说忘就忘。 “没印象……这些都是九王告诉你的?”凌绝袖迷惑地松开手,转身走进侧屋,只听扑通水响,翎绮沂顿时吓得脸色都变了。 嗷—— 这下是真的惨叫。 轮椅远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翎绮沂第无数次发现自己的无能,只好稍微放开了声音,朝侧屋喊:“死了吗?”听里面传来一阵灌水 咕嘟声,她再难把持,连忙运起天目心法,侧屋情形尽收眼底。 朦胧中,她看见一副恐怖的情景——凌绝袖□着身子,正站在浴盆中央,将清水一捧一捧由创口处灌入腹腔。 由于疼痛,本就惨白的瘦削面孔上密密蒙了一层汗。 她是要用疼痛刺激啸冰刺的生长,进而增进暂时无法强行修炼的绝心决。 对于凌绝袖来说,清水是比剧毒还要烈性的流质。 她的伤口若是碰到毒汁,只会像常人伤口碰到清水般仅感到些些刺痛,可一旦碰到清水,便会像常人伤口碰到烈酒般剧痛难当又不 会痛极麻木。此刻,她硬将清水灌入身体中的行为,几乎等于先把刀子捅入自己的身体再使劲剜动。 “呃——啊……” 她两鬓的青筋,清晰浮起,瞳孔变成似血殷红,泪珠就在红眸前滚动,却无论如何也不掉出来。 “绝袖!够了!你若再继续我便自废于此!”翎绮沂说着,浅青的刀掌已举过头顶,掌间结出严严寒冰。 不是玩笑,若要她看心爱之人为了她而残害自己,她宁愿死。 一出声,天目心法立刻破功,阴曹地府般的景象如梦似幻地消失,她又回到那方熟悉的小天地。 两把太师椅,一条长案,一张绛香黄檀木榻。 八方静谧,了无生气。 侧屋亦寂静入斯。 蓦地,冬雷过,霜云密布的绯色夜空中,百年不遇地在三九天劈开几道足以撕裂仙境的闪电。 “你是谁?胆敢威胁我。” 惊雷轰鸣间,翎绮沂最熟悉的声音这样问到。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迅如疾风的指力已封起了她的右侧麻穴,一个浑身□的女子出现在摇曳烛光里。 右臂无力垂下,划过她痴愣的视线,落在她僵硬的身侧。 女子掐住了她的脖颈,毫不留情,若她是常人此刻必已成尸。 濒死潮水朝她袭来,血腥味渐渐攀缚她珍惜着的念想。 嘿嘿,沂儿,有你陪,我只要活一辈子就够了,真的真的,你别揪我脸,我说的是真的。吃饭的时候能看见你喜欢我也喜欢的菜就 觉得饭很香,喂喂,我是爱吃豆腐,可不喜欢麻婆豆腐好不好!唉……走路的时候能看见你扒着我手臂望风景就觉得我很英雄,真的觉 得自己无敌呀,强者不就是为了保护—— “杀了我,了你夙愿呀!我收势你也收势算什么?!伪君子!”翎绮沂硬撑着吼出来,身躯动弹不得,气势却百毁不灭:“你个要 称王称霸的人还婆婆妈妈贪恋紫帐情深算什么英雄杀不了我你就是窝囊废!” 泪未垂,心先碎,求生本能也被压制,翎绮沂眸子里深不可测的情愫,全是绝望。 明知早晚也是要死在她手上的。 可当这一刻到来,她还是无法笑对那张无情的脸。 让她在还没来得及伤心之前死去,才是最幸福的结局。 她闭上眼,尽力要把眼前人想成别人,临死也不愿恨她。 不料,掐在她脖子上的枯瘦手指突然收回,女子阴森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似地逃开去,身形也急急几大步后退,左腹上的创口处清水 涌尽,鲜血流淌。 临界状态,进一步成魔,退一步却也回不到从前。 “沂儿,你怎么了?”恢复过来的凌绝袖看翎绮沂痛苦地瞑着双眼,嘴角还残留着丝丝血迹,心疼立刻盖过伤口的疼痛,也顾不得 自己是没穿衣服,连忙将翎绮沂抱到床上,习惯性地哄了起来:“乖乖,没事的,我在。” 适才发生的事,在她脑子里只是团一闪而过的黑色迷雾,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麻穴被点,帮我解开。”翎绮沂颤抖着开口,半因还未从震惊中回神,半因现在的凌绝袖是这般叫人安心。 凌绝袖边下手解开翎绮沂穴道边奇怪道:“谁点的?”翎绮沂武功不弱,即使半身伤残也不应该有人随便能点了她的穴道。 “我。” 凌绝袖吹胡子瞪眼,把她的脸掰向自己:“喂喂,你是不是因为我受伤三天没碰你所以上火发烧了?点自己的穴干什么?四肢无力 手脚酸软很好玩?” 翎绮沂已经无力去反驳这种恶人先告状的行为了,她很累,累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平生头一次有了生无可恋的感觉:“我先睡, 好吗?你也早点上床。别……”别再练功了。 “别又闹到半夜。” “嗯,我穿好衣服就来。”光着身子的乖小孩蹭蹭爬下床去找衣服,连腹间伤口都忘了包扎。 睡觉睡觉! 乖小孩打着哈欠折返,突然看见青帐内,几线蓝光,隐约伏在翎绮沂颈间。 嗯? 光腾如啸,盈蓝如冰,贴体如刺。 此等萤亮的丝线。 她一把扯开青帐,蹬去靴子,将翎绮沂牢牢压在自己身下,一手按了翎绮沂的下巴,一手拨开翎绮沂的衣襟。 那脖子上,已是见血的五条掐痕,最下方那条掐痕的旁边,正是纠结蓝光之所在。 啸冰刺的毒液。 她再看自己的手,指尖发红,指腹发白。 凌绝袖一下低头跪起,披散的额前发丝遮住了她的脸,遮不住她剧烈颤动着的双肩。 “绝袖,”翎绮沂用力撑直身子倾向她:“怎么了?” “是我干的,一定是我干的……”声调嗡嗡,鼻音很重:“否则你脖子上不会有啸冰刺的毒液。” 被这样袒护着,她知道她不应该说破的。 可是不说破又要如何? 难道心安理得地任爱人将苦水往肚里吞?她做不到。虽然她晓得要冲破绝心决第九层必定还会伴随着记忆的消减,可……刚才要掐 死翎绮沂的人是她啊!她不惜毁了自己,急功近利地修炼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要续起翎绮沂体内碎成千块的骨头,让她能再站起来, 凭她自己的能力去亲近她所想亲近的东西? 无数次,翎绮沂朝她伸出手臂时,脸上虽是笑着,眉间却有解不开的愁绪。 如此桀骜不驯的女子,敢与她赛马,敢与她比腕,敢与她竞速…… 现在只能困在冰冷的床椅间,单手绣花,单手捻袜……单手拥抱她,单手环绕她。 太无辜。 还有四年,到双阴年份还有四年,四十八年一遇双阴年份,怠慢不得。 若错过此年,便要再等一轮四十八年,到时她花甲,她亦花甲,就是能站起来,腰也挺不直了。 青春短,短不经留,她不能自私地以为翎绮沂在她怀里衣食无忧地待着就是翎绮沂想要的生命…… “是你干的。”翎绮沂久撑不支,身体已朝一边歪去:“你想置我于死地,但你终究心地仁善,没有用凌空斩或者别的什么杀技, 否则,我已经死了。” “别抬头,你不想让我看见你的泪。” “你要医我,我晓得。但我只想问一句,你能不能保证你医好我之后依然能爱我?若能,你只管修炼,我再不置喙于此;若不能, 你医我又有何用?或者你到时根本是能医却不医,因为你已认不出我,更认不出你自己。” 凌绝袖眼前泛起的水光渐渐收回,沉重的脑袋用力摇晃,跪在床板间的身子弓得像虾米。在否认的不知是前一个问号,还是后一个 问号。或者两个她都不想面对。 “我不独活,沂儿。”凌绝袖一下抬起头,腾越下地,甩袖离去,半晌,等翎绮沂已经被洞开房门间刮进的寒风吹得四肢冰凉时, 她才握着个黑色的枪袋回到屋里。 关上门,凌绝袖跨步床前,扯去枪袋,拔出分为两截却紧紧相依的枪身。 “碎魂枪,为破界凌院剧毒而有,天下只它能破了我的体毒。无论什么时候,你只要将它枪尖朝向我,念绝心决当层心决,我定近 不了你身。” “我若要杀你,你只管将它刺进这儿,”凌绝袖按着自己左锁骨下四指的地方:“我天生心长得高,又小,记得,若初次没有刺中 这里,就转开杀格,”她衔接起两段枪身,用力拧紧后一旋枪体正中的暗槽,无数长约半臂的锋利石刺如昙盛放:“腹腔内处处可及, 我必死无疑。” 将碎魂枪交到已然愣住的翎绮沂手中,凌绝袖陡地劈掌向自己的头颅,只听闷闷嘭声,她的手刃处尾指骨破皮穿出,头颈却完好: “绝心决护颅,别打头,没用。” 急切地将身体唯一要害暴露在最心爱的人面前,凌绝袖反倒露出难得一见的坦然笑容。 “你活着,就是我的天理,因为还要给你递碗,因为还要给你穿衣,因为还要听你唤我名字。你若不在,管是谁杀的,我下去陪你 好了,反正天下没我也照样民不聊生,你却没我夜半不敢找茅厕。”两汪梨窝漾起,凌绝袖没心没肺地调侃得认真——翎绮沂千不怕万 不怕,就怕黑,灭了烛火后不敢半夜如厕。 “我没你也不行,阴曹地府里睡觉也要滚下床。”她知道自己睡姿“曼妙”,若没有翎绮沂在外侧挡着,她真可以从床内翻到床底 。这一刻,她笑意盈盈,琉璃样的双眸顾盼生辉:“所以说,你到时一定杀了我,然后自杀,明白?” 她愣是愣,倒不傻。 掌心握的若不是爱人温暖的手,那就是握着金块玉玺也只觉冰凉。 所以——她将心比心——还是一起死的好。 “别忘了……”好孩子揽着翎绮沂肩头一脑袋栽向锦枕,心满意足地靠着碎魂枪冰凉的枪杆睡过去,剩翎绮沂错愕地被她强势的臂 膀环着,最后还得费力从她身下抽出被压得半麻痹的右手去弹灭烛火。 把柄 龙凤楼内长袖丛漾,歌舞升平的一更天,宾客盈门,天井中布开的堂面里水泄不通。 特别这夜是龙凤楼头牌青倌萧戏春开绣宴的良辰吉日,众多达官贵人都早早包了开景厢,坐等美人亮相。 绣宴,其实就是青楼中清身女子示意成年,即日起挂牌迎客的常礼。 在别处,绣宴一般是竞绣者一轮轮喊价竞绣,老鸨定明标,收钱验身,绣者迎客共欢四个步骤。但在龙凤楼,玉千斩嫌喊来喊去的 太聒噪,干脆将规矩的前三步缩减成了竞绣者在开景厢边柱上出价牌子,绣者凭喜好选恩客的两步。 这样一来,开出最高价码的竞绣者,在绣者眼中便成了可选者,而不是必选者。只要绣者不贪财,她大可去选出现在楼内的潇洒公 子,或者无缘白首的青梅竹马,旁路英雄。 春宵啊,春宵…… 不知戏春会选谁。 玉千斩倚着围澜坏笑望那一张张挂起,价码越来越高的牌匣,心里开始啪啦啪啦算盘猛打。 一万两,抽三成是三千两。 两万五千两,抽三成是七千五百两。 五万八千两,抽三成是一万七千四百两。 …… 如果她近月来调教出的戏春师承她的爱财,那三七开后,她目前能够得到的最高收益是三万七千五百两白银。 “玉公子。” 俏生生的黄鹂嗓音突然出现在她背后,听得她精神为之一振。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乌拉,小美人啊! 玉千斩转头,色眯眯盯着青丝挽成云髻的瑟瑟女子。 她低着脸,一身莹白镶金的霜月绫被四下炽炽烛火染得滟光灼灼。 “戏春。” 镇定,镇定,尾巴藏好,免得被某人拿眉刀一点点削了去。 玉千斩心中求神拜佛。 “玉公子,我今夜……不知可否定绣于你。” 青涩姑娘朝前迈了两小步,水汪汪的大眼对上玉千斩的左顾右盼。 “这辈子我只愿守在有玉公子的地方,不赎身也没关系。” 我不是色狼,我纯情至极,我善良可爱天真勇敢。 我三贞九烈,我白璧无瑕,我…… 我把持不住了! “戏春!” 不文艺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她倾身向前。 咻—— 也?! 怎么耳边冷飕飕,眼前白茫茫。 玉千斩泰开的邪恶双臂还没碰到萧戏春衣角,额前柳样垂发已被突如其来的又一线疾风射断。 哇呀呀!谋杀亲夫! 为夫的教你洛水如剑不是这样用的好不好! “翎秋恨!!!” 一个弱柳扶风的丫鬟小跑着到她跟前,不由分说地跪下去:“玉公子,秋小姐让您回房一趟,说是您锄禾日当午,青泉石上流了。 ” 啊? 不是锄禾日当午,青泉石上流么? 难道是锄禾日当午,王孙自可留? 下午考五言,翎秋恨上句是锄禾日当午,要她接下句。哪料她心里□生生不息,秽念烈烈不灭,半个时辰里想的都是“我为锄禾, 你为当午”这回事,所以好好一首锄禾,竟被她对到了山居秋暝上。 完了完了,这下不光是胖揍一顿能解决问题的了,今晚她必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玉千斩理不得身价万两的小美人脸上是怎样一副悲切表情,拔腿就跑,枉计形象地捩着长衫下摆冲进顶层厢房中,就差扑腾一下跪 地求饶:“爱妃,朕知错了,打骂由你,诗词任挑。”气喘吁吁,满面桃红。 翎秋恨面前的红檀八仙桌上搁着个窝炭沙煲,正腾腾冒着热气。 一股浓浓的金针茨菇味钻进玉千斩的鼻孔。 斋菜煲,金针、茨菇、香菇、茭头、腐皮、发菜六味主,橘生,姜片两味辅,一锅叫玉千斩吃一次就记一辈子的阿弥陀佛,却是翎 秋恨年年腊月十五与三十的保留曲目。 “来吃饭。” 翎秋恨柔情似水地递出一只盛着南国饱满线米的碗。 “今天十五。” 玉千斩亦步亦趋地来到八仙桌前,眼睛直勾勾盯那沙锅,手抖如筛糠,不敢去接碗:“爱妃,朕只是背串了诗而已。” “臣妾责怪皇上背错诗了么?”翎秋恨夹起一颗蒸腾着暖雾的茨菇,放进碗里,塞到玉千斩手中:“放心,我佛慈悲,占者不于朝 宗之日杀戮。” 嗯……占星道术和我佛慈悲有什么关系…… 玉千斩汗颜,坐下,垂首于翎秋恨对面,小心翼翼地捧着碗,不敢动。 洛国头号占星师让她吃茨菇…… 天国的母皇啊,请你百淫之中抽空明示女儿,吃是不吃? 茨菇是她继红薯,土豆之后最怕的食物……可奈何其长得酷似她最爱的荸荠,所以她总会被一碗又一碗红红甜甜的“荸荠甜汤”骗 到…… “茨菇滋阴回气,皇上多吃点。” 又是一颗没被剥皮通体黄黑的东西落到她碗里,吓得她连忙抬箸谢恩:“爱妃疼朕,朕受之有愧,如此珍品,还是爱妃多吃些的好 。”说着,她又将那颗炸弹夹回锅里。 “皇上——”翎秋恨箸头在锅边稍微一点,并没有敲出声来:“想背饕餮经?” 啊哈? 饕餮经? 玉千斩明显体力不支,脑子里不由得幻化出群魔乱舞的景象。 传说中,饕餮经前卷摞起来就已经比她高,加上中卷,后卷……压死她大概要轻松些。 这种惨剧怎么能发生在洛国英明盖世的国君——温婉娴淑的她身上。 “爱妃,朕真的没跟戏春发生过什么……只是摸过一次手。”教她练琴肯定要纠正手势,这个不算什么很严重的错误吧。“还不小 心碰到她的脸一次。”她站在戏春背后低着头看戏春练字,可哪知道戏春会突然朝她抬起脸来,所以……退避不及,她的唇就那么贴到 了戏春脸上……“还有抱过她一回。”戏春晕倒,她去抱抱也没什么不对吧? “很好,皇上坦白这些是想博臣妾表扬么?” “不敢!!” 玉千斩膝盖发软,若不是坐在凳子上,恐怕此刻已跪下去磕无数个响头了。 三颗炸弹接连落到她碗里,翎秋恨沾着酱汁的箸头轻轻划过她的薄唇,顶到她的门牙上:“一个错误一颗茨菇,或者一个错误一卷 饕餮经?” “茨菇!!”她大喊,那双饭箸顺势被她含在嘴里。 含住,咬住,死都不撒口,玉千斩拿出鳖精蟹妖般的勇气,唯恐那双饭箸的下一个目标是她瓦亮瓦亮的脑门。 “放开。” “不放!”难得她牙关紧锁还能把字咬得那么清晰,皇帝就是皇帝。 “我的舌尖和箸尖二者选一。” 玉千斩登时两眼发亮,贼心不死地想入非非,颚骨一松,两记飞溅着酱油星光的筷子爆栗啪啪吻上她的脑门。 “三天不许碰我。” 翎秋恨说得很平淡,取过玉千斩的筷子将自己的塞到她手中。 “昨天折腾一夜,腰酸,你年轻火力壮,我可老了,受不起你没完没了的‘宠幸’。” 来了来了,终于切入正题了。 玉千斩乖乖听着这番苦口婆心的说教,心知这才是真正的惩罚。 每次只要她敢对别人动花花场子,调回头来后,这种酷刑是绝对躲不过的。 翎秋恨的心肠之恶毒,就在于她一边不许玉千斩碰她,一边殚精竭虑,使出浑身解数去勾引玉千斩。恐怕只有玉千斩才能理解出被 人赶下床或者赶出房的幸福——总比她一入夜就被裸女压住,顶着烛光受着眼前人狐媚的撩拨,手脚却被大张着绑在床柱上好得多。 会死人,真的会死人。 “爱妃……”玉千斩可怜兮兮地把脸皱成个包子,从桌下牵了翎秋恨的手正要撒娇,却耳尖地听见楼下有人报了个天价绣牌。 二十万两白银。 三成,玉千斩条件反射地算出了她的红利,六万两。 这是哪家财神爷,居然还管送货上门! 国库就是这样充盈起来的! 经济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天下就是这样和谐起来的! 玉千斩爱财的本性突然爆发,家事国事房事通通被她抛到脑后,想到六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快到手,要她不热血沸腾怎么可能。 “爱妃,朕要翻修龙凤楼,要水榭楼台,要假山长廊,要金顶银墙!”她双拳紧握在颈前,两眼荧荧发绿地盯着翎秋恨。 翎秋恨白她,抓她手背拿来擦嘴:“你直接把洛宫搬来方便些。” 洛宫就是她说的水榭楼台假山长廊金顶银墙,房门扣环还镶宝石。 “下去看看是谁给朕送洛宫。”玉千斩反握住翎秋恨的手,把熏香袖炉放到她怀里,暖她一身冰凉。 . . . 到了观景台,翎秋恨一看那间挂着天价牌匣的厢房里坐着的人就明白了,曲肘捅了捅玉千斩,她莞尔道:“仲景禁军统领二品将军 林不怀,这半个月来经常给你的洛宫添砖加瓦,你要感谢人家。” 林不怀已过不惑,声名显赫,向来操行良好,但近十几天他夜夜到龙凤楼捧戏春的场,有时为听两曲一掷千金,今宵戏春挂牌,他 当是有备而来。 “仲景真富,一个禁军统领就能拿银子砸朕了,唉……爱妃,朕真的就那么不中用么?” 挫败,深深地挫败,玉千斩低头,以暴发户的心态反省自己是否太小看仲景了。 洛国禁卫军长血殚月饷才五百两,而林不怀为了小美人居然花掉血殚三十三年又三个月的辛苦钱,阔得叫她呕血妒忌。 萧戏春果真没让玉千斩失望,很识时务地挑了牌价出得最高的林不怀。 翎玉两人看完好戏,接过管事交来的六万两银票,乐得嘴都合不拢,当夜也没管什么罚不罚的,直接回房该办啥事办啥事去了。 与龙凤楼里火热景象相反,界凌院的腊月十五由于两丧在侧,不好大操大半。 白天还有些人拐弯抹角地来送礼,问吉,到了夜里,人散灯明,气氛便多少有些惨淡,且凌绝袖平素就不喜欢热闹,翎绮沂受伤后 ,她的这种倾向就更甚以往,下人们不闹,老七老八两个孩子去庙会闹,院里就剩不下个有“朝气”的人了。 “再吃一点,听话。”凌绝袖将勺子推到翎绮沂嘴边,硬逼着她喝一口甜到腻味的莲子汤。 翎绮沂执不过她,闭着眼睛含下勺里的汤:“干嘛放得那么甜?呴死人了。” 为什么那么甜? 这种事除了没常识的凌绝袖,放眼整个界凌院,也不会有人把一斤冰糖倒进三碗盅里。 最后盛到碗里的东西,还是液状而不是糊状就算造化了。 “多吃些甜的东西,晚上好入眠,莲子又是定神的,保证你今晚不做恶梦。”其实她还偷偷往里加了点朱砂。 凌绝袖在书房找了半个下午,把一柜子医术都翻遍了,临到晚饭前才确定消夜甜品的单子。 冰糖莲子汤。 众人眼里多么平实的一款甜品…… 厨房接单子的师父一看单子,立刻问她是不是翎绮沂晚上失眠多梦或易醒,悔得她肠子都青了——早知厨房师父对这东西有研究, 她还翻什么翻?直接下单叫定神汤得了。 至于那一斤冰糖,是她多年来不外传的心得体验。 糖一吃多人就开始犯困,脑袋不灵活,至少也哈欠连天,所以她一狠心,没疼铜板,挖了整海碗冰糖就往已经调过味的大盅里放。 又被逼着咽下一口糖,翎绮沂受不了地推开碗,明示自己抵死不从的意思,抢过凌绝袖举在空中的一满勺,喂到凌绝袖嘴边:“我 睡不好是因为你老翻来覆去的闹腾,你睡好了我自然没事。来,啊~” 一看那能拔丝的样子就很甜…… “谁?!” 凌绝袖突然大喝一声,绷紧头皮横眉竖目地朝紧闭着的房门看。 被她吓一跳,翎绮沂也立刻顺着她视线去瞧房门,只听咣一声,等她反应过来,转而瞪向凌绝袖那张笑得奸诈的脸时,手中的勺子 已经被丢进了深深的三碗盅里去。 “你也知道那东西不是给人吃的?”翎绮沂质问,有感于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对待。 凌绝袖笑着眯她,用力抽抽鼻子,不说话。 翎绮沂看她眼窝由于连日潮水般接连不断的梦魇深深陷了下去,心里泛起一阵疼。 失眠的人哪里是她。 凌绝袖并不知道每次自己在夜里看见的那个满头虚汗,形容憔悴的翎绮沂,都是被她的梦呓惊醒的,她还只当是自己发现的翎绮沂 睡得不安稳,或者一夜未眠。 翎绮沂逗小猫一样摸着凌绝袖的下颚:“罚你明天陪我出去。” 她的肤质很好,叫人越摸越不想撒手。 “出去?”凌绝袖满腹狐疑地问。这是吃错药了?平时要她出门都不肯挪窝的人,居然要逛街。 翎绮沂不知道她迷惑什么,也不想答她,点点头,捏着凌绝袖的下巴送上一下轻吻问:“不愿意?” “那咱们是从早市逛到夜市么?”早市有民间种类繁多的小糕小点,夜市有匠人们兜售的各样玩意儿,逛个整天,肯定收获不小。 凌绝袖暗自盘算早饭的搭配。 早市夜市? 翎绮沂心目无奈望天,想不到她脑子里思考线路已经直成这样,只好拿指头戳着她的鼻尖道:“你当是我俩去逛街市?” 凌绝袖眨眨眼睛,揽在翎绮沂腰上的手稍微紧了紧:“不是么?” “你脑袋里都想些什么呀?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粘在一起,还需要去逛街来澄清一下我们又纯又真的奸情?”翎绮沂调转指锋,捏住 凌绝袖“单薄”的鼻子边说边摇:“我是要你跟我去看看刘微妻女过得如何了。” 她前一句话把凌绝袖逗乐了,可小鼻子被捏着透不过气来,嘴里呵呵地笑到喘,脑袋是越仰越高:“非礼啊□——”凌绝袖压低声 音瘪瘪地叫唤,生怕叫大声了会被人当真。 这话很快被人接了过去,套上老台词,用到她身上:“小娘子,你就尽管叫吧,就是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来,大爷 香一个。”说是这么说,翎绮沂还是把手挪到了凌绝袖肩上,不再折磨她再捏就要捏出鼻涕来的鼻子,只是“香”的那一下动静不小, “啵”的声音让凌绝袖脸陡地红了起来。 见她这副可爱模样,翎绮沂心里早不知偷笑了几百回,勾住凌绝袖的脖子,抬起腰身,仰到她耳边吐着气轻道:“夫君真是经不起 调戏,平时多大能耐似的,才亲一下就不行了。”她吐气如兰,扫过之处欲火杂生,凌绝袖只觉背脊过电似的一下僵直,喉咙发干,四 肢发软,背后明明白白是寒冬腊月里沁出的汗。 “睡觉睡觉!” 凌绝袖嚷着,一把抱起翎绮沂走回床边,将她安置在榻间,扯下床帐,翻身上床。 “小狐狸,你今日是狐狸皮痒痒了吧?前几天推三阻四的差点没把过节斋戒禁欲都拿出来当借口,今天居然敢明目张胆地玩你那手 花活?”凌绝袖气势凌人地撑身于翎绮沂上方,三下五除二扒光了彼此身上的衣衫丢到床角,又拉起被子罩住两个□的身子:“今天不 假狒狒地挣扎一下了?” 翎绮沂乖乖让人退光衣裤,绝美的脸上挂着很煞风景的贼笑:“我不挣扎大尾巴狼就不满意?是这里不满意,还是这里呢?”说着 ,她的右手食指从凌绝袖颈骨正中向下,慢慢划到了腰,臀…… 反手抓住翎绮沂四处游弋的手,将它扣到枕头上,凌绝袖俯下身子贴在翎绮沂左耳上轻喘道:“仙府道人有云:不能放过皮痒的狐 狸,特别是小狐狸。” 一丝呻吟带着适才咽下的糖水蜜意逸出翎绮沂防备尚薄的牙关,待她缓过劲儿来才发现自己其实也禁不起这种撩拨…… 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对不对?刚才自己怎样对她,现在她就怎样对自己。 “仙府道人是谁?”她制住脑中迷乱,正色看她。 她无辜地回答:“我。” 翎绮沂瞬时瘫软,承认了自己在杜撰这样技艺上确实比凌绝袖差了十万八千里,别说拍马,就是驾雾都赶不上。 罢罢罢,比不过就比不过吧,反正也不靠杜撰吃饭,就饶她这回。 谁让被窝暖暖的,身上人软软的,有种……幸福,算是幸福吧……的感觉。 翎绮沂唇边漾开一抹宠溺笑意,拉下凌绝袖的身子:“呐,注意你的伤口,别以为解了绷布结了痂你就能猖狂,剩下的随你便吧。 ” “真的?” 翎绮沂闭起眼,深深吸了口气,叹息似地应:“嗯。” 能够摸得到梦想的这一刻,就让她放纵自己,尽情享受一番吧。 就是明天真的需要弓戟相向,那也是明天的事。就像……短暂的相逢,即使明知它朝要散,却也不会因为恐惧别离的痛苦而放弃享 受相逢时极致的快乐。 引线已经埋下去,只等火信子去点燃它。 那颗爆竹……快爆了吧? 已经逼到这份上,是个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行进了,更何况有此等难得机遇。 只是不知道,爆竹爆了后,什么是能恢复原样的,什么是不能的。 呵,不用等到明年,便能见分晓。 身体的敏感处突地被人洞穿,麻痒感流窜四肢百骸,身体沦陷,意志流失。 “绝袖……”如果你能忘了我,那就请你永远不要想起我。 密信 天蒙蒙亮,整个界凌院还沉寂在睡梦中,就连年少时便习惯了早起的翎绮沂都在凌绝袖的谆谆教导下开始赖床。 两只白鹤直愣了脖子,轮转了红爪,悄悄追赶一只出来寻冬粮的老鼠,扑腾着翅膀,却不出声。 凌绝袖抬眼越过翎绮沂的身子看看透过窗纸映进来的微蓝晨光,又看看翎绮沂仰躺着的侧脸,轻手拉起落在她肩上的被子,捂到她 的下巴处。 青色被面掩盖她脖颈的瞬间,凌绝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上面一点点樱瓣似的痕迹。嗯,连耳下都有。 小狐狸昨晚肯定累坏了。 看她现在这副沉稳的睡相就知道。要在平时,她早该被惊醒了。 小狐狸…… 凌绝袖似乎很满意这个称呼,呢喃着它,手环上翎绮沂的腰,闭起眼,正打算继续睡,可心还没放踏实,两道由远及近的声音打破 便闯进了这一屋子的宁静温馨。 “六少爷!六少爷!不好了,七小姐病了!” “六少爷!八少爷不对劲!” 翎绮沂身子一个激灵,倏地睁开眼,看来被吓得不轻。 “不怕不怕,是舞儿蝶儿。”凌绝袖连忙按住她的肩,撑起身子道:“去请张药,然后各自回屋候着。” 看翎绮沂挣扎着要起身的样子,凌绝袖不忍地将她拉进自己怀中:“我自己去就行,你再睡一会儿。嗯?” 翎绮沂摇摇头,放松后难免显得睡眼惺忪,可恒心终不改:“我跟你去。” “固执的小狐狸。” 凌绝袖低声埋怨,手上不停,从床尾抓过肚兜,替翎绮沂麻利地系好带子,再扯来亵衣,小心地罩上那副轻易就能让她失魂的身子 。 关好,关好,别跑了…… 凌绝袖边替翎绮沂系衣带,边莫名其妙地念着,惹翎绮沂没好气地瞪她。 待两人梳理完毕来到凌绝襟房里,张药已经给两人都把过脉,开好了方子。 一问,才知道两只小鬼的病,居然是一样的,出水痘。 凌绝袖抱着翎绮沂靠在床柱上对被窝里正发烧的凌绝襟调笑道:“襟儿,痒得不行你就打打或者让舞儿拿药酒给你擦,可别乱挠, 不然就变麻子脸丑八怪了。” “袖哥哥就知道笑人家,等六嫂出痘的时候我看你不急死!”凌绝襟人小气不小,尖牙利齿的劲儿比谁都生猛。 翎绮沂一听这话,先是抬头啊了声,然后很正经地告诉凌绝襟:“抱歉呀,小姑,你嫂嫂我好像两岁就出过痘了。”说完,她光芒 四射地亮牙一笑,气得凌绝襟差点背过气去。 三人斗嘴斗得起劲,害舞儿端勺坐在凌绝襟身边,半碗清粥喂了半个时辰都没喂完。 “对了,袍儿怎么样?听说他也出痘了?”凌绝襟是整个界凌院最挺凌绝袍的人,两姐弟从小玩在一起,吃在一处,连分榻都是凌 绝襟十二岁之后的事。 凌绝袍的住处比凌绝襟的离主屋近些,所以凌翎二人自然是先去看了凌绝袍才过来的。 “他比你严重些,大概也就是你下午的样子,脸上像蛤蟆似的,那叫个恐怖,且他夜里还抓了,唉……咱凌家看来少不了要出个麻 子脸咯……”凌绝袖惺惺作态地哭着,翎绮沂也很配合地装出心疼的样子,拿袖子给她擦那没影的眼泪,剩凌绝襟和舞儿恶心得直泛胃 液。 临出门,凌绝袖转头对送她出门的舞儿嘱咐:“我和郡主一会儿出门,你告诉蝶儿,他两要是突然有什么事,或者哪儿不对,你立 刻传话给管家,他会通知我的,张药在这儿守着,你们不用担心。” - - - “仲景的兵力……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十万,五万被齐囯郡王带去了边塞,剩下二十五万,一大半都是界凌院的兵,相爷,您可要 三思而后行。” 林不怀坐在王汐左侧廊椅上,面对左相府后院的一池绿萍,难掩忧心之色。 “林将军不必多虑,宫中素有传闻,说先皇临崩,曾嘱咐过皇上,若国有危难,可开先皇之棺,取棺中锦盒,以防不测。当日,本 官依稀记得先皇特意传了凌鹤涧和凌绝袖父子两个入宫,想必这锦盒之密,与界凌院有脱不了的干系。你原是界凌院的人,可有耳闻? ” 十几日前,林不怀在龙凤楼中与人争萧戏春头曲,因其平日为官清廉,是以钱囊不饱,对方又是仲景首富连烁的独养子,争得恼羞 成怒之时,连公子一口就把价钱提到了五千两,活等于在众人面前扇了他这个禁军统领两耳光子,若不是王汐眼线众多,争价一始便通 报相府,恐怕也就没有了后来林不怀二十万两白银买萧戏春初夜这码子事。 色令智昏啊,王汐边想边捻着新蓄的山羊胡子。砸在林不怀身上的近百万两白银可谓物超所值,不但让他晓得了禁军原是界凌院皇 宫守军这个开朝之密,更让他知道了五千禁军虽看来闲散庸碌,实则个个身负绝技,均可以一敌百这个决定他一生成败的消息。 林不怀听得他问,侧着头想了想,捏起自己的袖口看着那上面暗绣着的凌字家徽,半晌,他才摇摇头道:“界凌院消息历来内外两 分,界凌院内臣与外臣掌握的武学技艺不同,对凌家的了解也不同。凌家家务事不瞒内臣却不透外臣,相爷若是想要这些把柄,可差人 逮他一两质子回来拷问。”此话一出口,连林不怀自己都觉得不靠谱——界凌院的内臣,上到管家管事,下到丫鬟护院,随便抓几个出 来都不比他这个外臣功夫弱,且他们大多与界凌院渊源甚深,一家老小都尽忠院内,是所谓世袭为奴,谁若说了不该说的话,那定是满 门遭殃。 所以叛徒这种东西,对界凌院来说,是不存在的。 王汐举起茶杯,放到嘴边,看林不怀一眼,又放下,“咣当”脆响,听得林不怀浑身一颤。 “本官近来怪梦连连,先是麒麟兽陀着本官飞天俯视仲景,后是五爪金龙缠绕本官……莫非得林将军此等绝世帅材,正是天意?” 王汐皮笑肉不笑地将一杯茶递到林不怀手中,对预示着谋朝篡位的异梦直言不讳。 林不怀喝完半杯茶后,突然发现王汐本是上扬的嘴角不知何时已撇下,眼中闪着狼一样的狠毒,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相爷有何……疑虑?”林不怀自问没有开罪他。 王汐冷笑,依旧盯着林不怀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呵,本官此次请林将军来,其实并非为了与林将军商讨瓦解界凌院之事。” 不是? “那是何事?” 王汐不答,径自站起身来,拿起池边的鱼食盒子,抓了把香气扑鼻的饵料投向池中。很快,满池锦鲤便朝池岸聚拢而来,一条条红 白的鱼身争先恐后地甩着长尾将嘴露出水面,等着下一道美味。 “本官是想让林将军帮忙‘找’到那个锦盒。” 林不怀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所谓“‘找’到那个锦盒”是什么意思。 这明摆着是让他利用禁军守卫皇陵之便,偷掘先帝之坟啊! “相爷!万万使不……” “锦盒原封不动交给本官,林将军即可迎娶萧姑娘回府填房。” 王汐一语中地,林不怀张口无言。 - - - 凌绝袖窝在通风堂正中的主椅上,手不住地去抚新铺上的白虎皮毛。 阶下是个连她都叫不出名字的密信史。 她心不在焉地听黑衣信史报着边塞兵稀,举国马贵,铁成银价,男丁失踪等等等等这些作为一个界凌院首,朝廷重臣需要知道的信 息,一会儿看看靴子,一会儿品品香茗,黑眼珠子朝上,白眼珠子朝人,整副不耐的样子。 唉……有没有人体谅一下她个小女子现在家事缠身,无暇估计国事啊? 凌家本就人丁稀薄,现在上下两代都绝了,这代人如今又有三个卧床,再说她今日陪翎绮沂在刘微妻女那儿已经是装了整天好人, 就不能让她消停会儿,回房抱抱小狐狸喝喝小酒吃吃小菜? “兄台,打住,你先跟管家去客房休息一晚,其他事等明日你再告诉郡主。” 沂儿今天心情不错,实在不该让这些事分了她的心。 “可……院首,是郡主让属下来报您的。”信史也倒霉,一个时辰之内相同的话要说两遍——凌绝袖沐浴的时候他对翎绮沂报一遍 ,等凌绝袖出来了,翎绮沂要他对凌绝袖再报一遍。 他可是信史呀,堂堂界凌院密信信史,信史中最高阶的人物啊!不是鹦鹉好不好?再说他现在报的全是朝野异状,要放在别人身上 ,这种话说一遍就惊天动地了,怎么这只闻其名,难见其人的院首和夫人就那么齐心地摆了个“与我何干”的嘴脸,完全不把他说的当 回事呀…… 真是求死的心都有了。 “哦,对,我早把信权交给沂儿了。”凌绝袖口中振振有辞,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也不知道她了的是个啥,反正她这下总算有借 口脱身了:“她知道就好,你去歇着吧,我想知道什么问她就是。” 所谓信权,就是界凌院中汇总消息,发派任务的权利。 一般是信史直接入院,到前院书房中禀报,再由院首处理回复,而界凌院首拥有比院中其他人更多的两权之一就是信权。 凌绝袖转交信权,就等于是将集结权之外的所有权利都分给了翎绮沂,当然,对她来说,被分走的只是脑力劳动量而已,权利什么 的,她避之唯恐不及。 “那属下先行告退。”信史起身。 “去吧去吧。”凌绝袖起身。 到此,皆大欢喜,两人一拍即合,撤。 哼着小曲儿,凌绝袖大踏步就要回房,突然想起两只小鬼的痘,身形一转,顺着回廊就拐进了凌绝襟的屋里。 还未及床前,她已阴阳怪气地开口揶揄:“癞蛤蟆在那儿?”左顾右盼,还真像在找东西。 凌绝襟本是好好躺在床上,死命控制着爪子不去挠脸的,被凌绝袖这么一提醒,火热小脸上鼓起的红包处不免更觉奇痒难耐,干燥 双唇张开,迸似地出来几个字:“臭、棋、篓、子!”她说完便见凌绝袖薄薄的两只耳朵一下红透,惑人的眸子里凶光毕现,猛虎下山 般大吼一声就朝床这边扑来。 凌绝袖琴棋书画女红厨艺样样不通,尤其棋技最丢人,整个界凌院就没有下不赢她的人,这个痛处,谁戳了,她可是要跟人拼命的 。 “六嫂嫂救命!”凌绝襟尖着嗓子喊,好个卖身不卖艺的气魄。 “嗯?她在?”凌绝袖脸色瞬时恢复常态,四下寻找着翎绮沂的身影。 凌绝襟烧是烧,还没烧糊涂,为了保全小命,连忙答:“嫂嫂就在屋里,你有本事找啊!” “舞儿——” 凌绝袖才懒得找,直接抓个能说实话的问问不就结了?虽然舞儿是凌绝襟的内房丫头,但无论哪屋的下人都不能对院首扯谎耍诈。 “六少奶奶……” 舞儿别扭着,说了得罪自家主子,不说有得罪主子的主子,思前想后,就在她打算大义灭亲告诉凌绝袖真相时,轮椅撵过石板发出 的咯吱声及至门前,三人定睛一瞧,正是被谢儿推着来探病的翎绮沂。 “沂儿。”凌绝袖像是十年不见般快步迎上去,弓下身一把抱起翎绮沂,也不顾有人没人,狼嘴胡亲了半天才放开她。 她两腻到一处,凌绝襟,舞儿和谢儿便自然扎堆,比谁舌头毒似地分为两个阵营开始互呛: 人家说男子急色,嫂嫂,我看这话不对,瞧,抱着你的女子比男子都急色。 舞儿你不知道,六少爷以前性子可纯了,连听见洞房两个字都要脸红的。 真的?看不出来呀! 不知道是谁回院路上盯着个俊逸小书童发花痴,若不是袍儿劝着,如今定已把人掳回来了;又不知道是谁成天变着法子套我流莺的 去处,我要不说就不帮我干活;还不知道是谁没事就拽着蝶儿到处乱跑,害袍儿老有一顿没一顿的得自己去厨房找饭吃。你仨里敢站个 出来澄清奸情我看看? 绝袖,你还没告诉襟儿那小书童其实是玉千斩的表妹?啊呀呀,是我不好,一急着替小姑辩护就说漏嘴了。 以下省略五千字。 总之,呛到最后,谁也没呛赢谁,谁都被吐槽无数,脸皮厚如凌翎二人尚且脸红心跳气儿喘,更别说那三个黄花闺女究竟被糗成什 么样了。好在天色已晚,凌绝袖急着要回房去过她的小日子,所以让谢儿传了饭,两人便在凌绝襟的怒目下打道回府,顺道探望凌绝袍 ,见他也很精神,心里自然宽松不少。 掌灯时分,她两回到房中,饭菜已摆好。关上门,凌绝袖一杯桂花酿下肚,接过翎绮沂递来的筷子:“来,不开花的霸王鱼,犒劳 一下成天替我界凌院殚精竭虑的夫人,张嘴,唔,乖。” 成年霸王鱼头上大多长有四瓣花叶状的斑纹,所谓不开花的霸王鱼,指的是头上没有这种花纹的成年霸王鱼。翎绮沂身上有伤,本 不能吃鱼,但鲫鱼和霸王鱼这两种鱼毒性小,补性大,尤其没花纹的霸王鱼希罕至极,辅以姜制,即使一些体制敏感的人也不会其有不 良反应。 看翎绮沂含下沾着薄汁的雪白鱼肉,凌绝袖抽回筷子的同时,轻轻伏下身子去摄住眼前红唇,将舌尖探入翎绮沂檀口中与她分享鲜 甜的味道。唇舌纠结间,两人的呼吸渐渐急促,太过熟悉的火热无尽蔓延。凌绝袖的手不自觉地又抚到她两腿之间,越过亵裤的边缘, 探了进去。 总是将她揽在怀里,最大的好处就是上下其手方便,凌绝袖得意地偷笑。看怀里人气息不稳的样子,实在叫她欲罢不能。 饭?一会儿再吃吧…… 凌绝袖的指尖碰到柔嫩花蕾,并不担心那儿的干爽宜人会对自己的深入构成阻碍。 最亲密的两人之间,前戏可以省略,只消一个眼神,不,或者连暗示都多余,只要知道身体是被心爱的人触碰着,□便会反射性高 涨起来,脑子里浆糊翻搅的同时,身子也化成春水,任爱人如何施与乱来似地疼爱,亦不用担心会有受到伤害的可能。 “放松,放松……让我看看小狐狸想我了没有……”凌绝袖抽出手来,将翎绮沂双腿抬挂在宽大鼎椅的扶手上,低头轻吮她已是布 满爱痕的脖颈。 翎绮沂细密的睫毛上蒙着些许水汽,脱力的右手揪在凌绝袖襟口处,指节隐隐发白。 “你肚子不饿吗?”一天也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她到底哪儿来的体力。 不置可否地望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凌绝袖将虚挂在翎绮沂腰上的亵裤退至膝盖处,一手由她腿下划过股沟侵至温热的入口。 “先吃餐前小菜有益身心健康。” 翎绮沂的唇突然被吻住,身体被强硬贯穿时无法抑止的呻吟让人含在了嘴里。 “又来又来……”叫不出声,说不出话,她貌似欲迎还拒的抗议只能通过密音入耳传达:“我是亏待过你还是怎样,每次都那么急 ,赶场啊?”虽然她不反对这种先上车后买票的行为,但她一定要找个理由控诉一下凌绝袖的“没情调”,不能总这样被人不明不白地 占便宜,即使如今她俩的情事已如家常便饭,但不代表她就心甘情愿沦落到被人当小菜吃的地步。 在她体内的手指并没有因为她的抗议而停止抽动,只是那个节奏……实在叫她生恨。 “那我不急,慢慢来好了。”凌绝袖挑眉,放开她的唇,坏笑着看她,一下下深深地却极其缓慢地犯进,故意将藏在她体内的蜜液 带出,沾湿了整朵娇嫩的花儿。 翎绮沂见凌绝袖拿那副贼贼的样子看自己,也不怯,只强撑意志瞪回去。 滑腻的感觉依附在□,降低了身体的敏锐度,所以她自问还能稍微扛一阵:“行,有本事你撑一晚上。” “我又不是没撑过,”凌绝袖将原本环在翎绮沂肩上的左手伸直出去,拿起放在碗里的勺子,舀起碗中去过刺的鱼脸肉曲腕送到翎 绮沂嘴边:“来,真撑一晚上你会先饿晕的,吃点东西。” 她的左手虽然举着勺子,可右手还在□的甬道中来回逗弄,翎绮沂刚像要证明什么似地去叼勺子,却被体内几个急速的顶动激得弓 起了身子。“呃……”鱼脸进了别人的嘴,明晃晃的白色鲜肉被人衔在两排贝齿间哺进她口中。 “我的小狐狸肚子饿了……”凌绝袖看她咬着下唇不愿出声的可爱样子,心头一热,眸色暗了起来,放下勺子将她牢牢锁进自己怀 里,垂下头来依着她的脸,边在她耳边亲昵地唤她的名,边在细碎水声中抽出了手:“可以……吗?” 翎绮沂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红着脸,下巴在她颈间磕一下,放松了身子,制住颤抖的气息。 一点点痛,在进入的瞬间,不同往常的饱涨感涌入开阖着的关口。 翎绮沂皱皱眉,两片薄唇紧抿,呻吟随鼻息逸开,右手绕过凌绝袖腋下,从背后搭上她的肩,五指紧贴她硬梆梆的肩骨。 这个看起来霸道的人…… 其实是纸老虎。 怕她痛,怕她受不了,所以总貌似强硬,实则小心地对她。 什么叫耐性,恐怕只有接受过此方欲火纠缠却拼命压制的气息,才会懂得。 想起她纤细的中指与无名指在练功时流溢着幽蓝火焰将桩靶化灰的样子……谁能料到她竟是会为……这点小事而请示的人?两处并 排的指节要进出湿滑的地域不是难事……只是她太过担忧而已。 因痛苦而生的伤害在所难免,因快乐而生的伤害能免则免。 记得她总是在动情时分这样说,令人严重怀疑她想提醒的不过她自己而已。 “沂儿……” 声声僵硬的深喘拌着咬牙和吞咽声徘徊在耳边,潜伏在体内的冰凉一动不动。 “你贴得我好紧……” 这个笨蛋。 翎绮沂受不了地挺起身子,一点点将自己的深处送到她的指尖:“饿,快点完事吃饭。” 凌绝袖瘦削的脊背弓了一下,抖动着的炽热长叹喷上翎绮沂耳旁肌肤。 突然,翎绮沂感觉自己像是骑上了脱缰野马,连绵不断的呻吟再也不受控制地破茧而出。 “呵、呵……绝袖——” 体内跃动的,眼前跃动的,脑中跃动的,同样火辣。 疾风暴雨般地顶入不消片刻便攻破了她引以为傲的自制,催着她随深处迅速堆积而起的快感沦陷在情人掌中,很快,麻痒感自欲望 根源扩散开,痉悸的甬道猛地抵住了凌绝袖的侵犯,一息热液喷洒在冰凉指尖…… …… 凌绝袖看着自己的袖子和衣摆,水亮眸子恢复到清澈的淡棕色,无辜地对她说:“湿了。” “自作孽!” 翎绮沂正准备拉起亵裤的手被凌绝袖扯住。 “小狐狸有没有试过边洗澡边吃饭?” 逼宫 ——界凌院首凌绝袖实乃女身,如遇叛乱,皇儿可以此为把柄,挟之集界凌院境内兵力全意抗敌必可得胜,然凌绝袖心不在朝野江 山,只愿闲云野鹤,故不可多扰,以避其怒盛而反,望皇儿谨记。 “女身?!哈哈哈——”王汐手握密旨,仰天大笑,狼子野心覆水难收:“好一个假凤虚凰的界凌院首一品镇国!差点连本官都瞒 了过去!” 禁军在手,年节兵散,凌绝袖伤重,又有惊天秘密在他手中…… 万事具备,连东风也不欠。 “将此公诸天下,界凌院自当内讧,如此即可瓦解界凌院势力,”林不怀跪地俯首,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空了的漆木锦盒:“相爷 英明。” “公诸天下?”王汐欺身而至,低头看着林不怀:“好让皇帝将我凌迟处死?” 他偷掘先皇坟,这是没有退路的一步棋,且不论凌绝袖早先递上的奏折,光这条罪名便足以令他全家抄斩。“这是一百万两银票, 林将军收好,今日便去给戏春姑娘赎身,待一夜春风过境,便是你荣升镇国将军之时!” 林不怀愣了愣,疑惑着抬起头望向王汐:“相爷此言何来?”镇国将军从无双封,凌绝袖在职,他连幻想的机会都没有。 王汐阴阴一笑:“你可还记得当初立下的字据?” 听这话,林不怀额前冷汗顿时滑落下来。 他怎么会不记得那张写着“凉夏皇东方旭犒赏有功之臣林不怀白银三百万两,签领”的字据。 “下官记得……” 王汐扶起林不怀,将他按坐到椅中,开玩笑似地说:“那么……明日三更,禁军逼宫,若是灭不了皇族,后日上朝,本官便将字据 交给皇上,让他定夺,不知——林将军意下如何?” - - - 街市两旁五步一盏地挂满喜气洋洋的垂绺红灯笼,打亮了熙熙攘攘的人潮。 糖葫芦,亮晶晶的麦芽糖浆裹着大红的山楂果和金黄的山药蛋,被竹签颗颗串起,刚扎到稻把子上就让一只素手给摘了下来,塞到 另一只枯瘦的手里。 凌绝袖皱着眉,别扭地接过糖葫芦,左顾右盼,唯恐被人看见似的样子,看得翎绮沂钻到她怀里笑了个泪花四溢。 “这不是袖哥哥喜欢的么?” 翎绮沂捂着嘴,露出两颗水亮的大眼睛,早是笑得声音发颤。 腊月二八,被仲景人称作“小年”的日子,平时就三天两头迎街开张的庙会自是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凌绝袖瘪着双唇低头小声道:“人多…… 你也不看看满街拿着糖葫芦的都是梳羊角辫的奶娃娃。” 嗯? 翎绮沂看看身边人,笑得更嚣张。 刚好有个甩着脑袋上两辫软角,穿着小红棉袄的孩儿蹦蹦跳跳地被大人拉着路过凌绝袖身旁,翎绮沂悄悄驽嘴,示意凌绝袖去看: “我也帮你梳俩小辫你不就能安心吃了?” “去、去、去……让战易流莺听见我一世英名就完了。”小幅度挥舞着糖葫芦,凌绝袖恶狠狠地威胁,张开嘴,一口就啃掉三颗果 子,嘎崩嘎崩嚼得起劲,没留意到唇角处快要滴下来的口水。 翎绮沂做了个羞羞的手势,嗔道:“就你这懒虫成天摇晃着找床还英名呢。头低下来。” “嗯?”低头。 轻吻印在嘴角,丢脸的哈喇子被人含了去。 翎绮沂越过凌绝袖的肩,看一眼淡黑夜空中炸开的烟花,亲吻中,唇边一丝不为人知的涩意被迅速藏起:“好久没喝紫昙酿了,不 如——今夜不醉无归?”醉过今夜……她怕就再见不到这身墨黑的院首服饰了,到时一只黄衫加身的懒虫,肯定会把龙袍穿成虫袍。 “说起来,紫昙酒也就这时候能喝到了……嗯,就那么定了,刚好。”凌绝袖挑眉,几个箭步拐进旁边一家门面雅致的酒楼,环视 四周后她突然将目光定在角落里两个人影上。 不是吧,过个小年而已,要不要让她倒霉成这样。 碰见那两个邪神简直就预示着她命苦的明年。 “啊呀呀,凌兄,好巧,你和郡主也来喝紫昙?一起吧?来来来——” 凌绝袖敏捷地闪身,躲过玉千斩快要搭上她肩头的狼爪子,扭头往外走,却听一道女声密音入耳,轻易让她停住了脚步。 “你叫我师父什么?” 她没听错吧,翎秋恨才多大。 凌绝袖行至桌前,惊异地看着翎秋恨。 “师侄啊。”翎秋恨微笑伸出手,握住翎绮沂垂在身侧的左腕:“珞尹老鬼的占术是向洛国四十二代国师天青老道学的,而天青又 是我师父惊云真人的徒弟,你说他不是我师侄是什么?沂儿,你那天问的事,想要答案么?”月初,洛莫潜进龙凤楼,将翎绮沂的亲笔 书信交给了她。 一点点小事而已,其实早就能答复的,但她就喜欢看人着急上火还硬撑着不追问,况且她‘堂妹夫’刚才那副吃惊的样子也满养眼 的。 翎绮沂缩在凌绝袖怀里,摆摆手,端起桌上玉千斩斟好的紫色佳酿,朝翎秋恨一敬,笑道:“想,但不是现在。” “好消息呢。”翎秋恨故意激她。 “不想。”再好的消息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改朝换代这种事情。 玉千斩左看看翎绮沂,右看看翎秋恨,搞不清这两姐妹在玩什么,只好斜眼盯着凌绝袖将酒杯递了过去,两人郁闷地对视一眼,各 自喝干杯中酒。 紫昙酒,就是将夏季盛放的昙花放在紫荆花新酒里,封坛半年后酿出的酒。但它与普通花酿有很大区别,因为要萃紫,也就是把紫 色的花液从紫荆花中完全萃取出来,必须用烈酒,而浓烈的酒气又会被两种花的香气盖过,所以它既有烈酒三杯醉人的特性,又有花酿 柔和清口的品质。 玉千斩先前已喝了许多,这回再遇上凌绝袖这个酒场对手,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神志早是模糊不清。 “王掌柜,你家主子我今天不想挣钱了,清场吧。” 此言立刻招来骂声连连。 待得门栅插好,下人退去,凌绝袖和玉千斩已对干掉整坛酒,只有翎绮沂与翎秋恨还在你来我往地打太极——想说的说不出,想听 的听不了。 二更锣响,翎绮沂不由一顿。 翎秋恨看翎绮沂心事重重的样子,八卦之魂瞬间燃烧,悄悄送了句话到她耳中,突地点上玉千斩的睡穴。 盈盈一笑,她拍拍伏在桌上睡着了的人:“碍事者消失,你可以告诉我究竟何事需要卜血卦了吧?” 可怜的玉千斩,鞠躬尽瘁当了一辈子老婆奴,最后得个“碍事”的牌坊。 “除非你先告诉我当年为何出走。” 翎绮沂瞥一眼头顶上方那张昏昏欲睡的脸,狠狠在那人手臂上掐一把,疼得凌绝袖嗷嗷惨叫。 “皇族无情,这是铁律。”翎秋恨轻描淡写,不愿往事重提。 翎绮沂指着玉千斩:“你如今不也身在皇族?难道她也无情?” 皇族无情,千古不变。利益攸关之时,只要值得,自然是杀父弑子当阶上石,欺师灭祖当敲门砖。打从认识了玉千斩,翎绮沂便多 方搜集了此人过往事迹,最终发现这条铁律真乃颠扑不破的人性。 “你当她真的有心于我么?”翎秋恨苦笑着摇头,凤眼凝霜:“帝王眼里从来都是只有利益的,就像……”她举杯向凌绝袖,看着 凌绝袖愣头愣脑地一饮而尽。“就像凌绝袖生来就一心两瓣分,一星压日华,执着自身快乐的同时又何曾理过他人疾苦。” 一星压日华?翎绮沂听见这个隐讳不明的暗示,心绪不由翻腾起来,倒是凌绝袖这个当事人依旧傻子似地打着哈欠,时不时还直起 腰身做势舒展。 星压日华的典故在仲景流传已久,即异星突生,光胜红日,所言正是改朝之兆。她早知翎秋恨天赋异禀,占星之术可上通十代,下 达百年,可翎秋恨并没有得过凌绝袖命盘,按理不会精准到如此地步。 三人沉默半晌,凌绝袖突然呓了声,想起什么似地开口问向翎秋恨:“你们刚才说血卦……是我师父告诉你的?” 被她这么一提醒,翎绮沂和翎秋恨才发现两人才聊这么几句话就已离题万里,汗颜之余,不禁都抿嘴笑起来。 跑题看来也有家族渊源。 “珞尹哪儿敢问我这种蠢问题,是你怀里那只小麻雀问的。”翎秋恨选择性失明地忽略掉翎绮沂要她禁声的手势,径自道:“血卦 无影就是推翻常卦的意思,你肯定是多卦算出同名,所以才选了血卦。告诉我你在求常卦与血卦之间的日子里都办了什么大事,我就能 给你答案。不过……我提醒你们一点,女子若是出了嫁并圆了房,便等于入了夫家祠堂,名姓皆非,命数急变。” 既然翎绮沂这么死按着不说,那就肯定是凌绝袖的血卦,而血卦历来只能卜人,不能卜事,所以她能立刻摸出引线。 她丢出的惊雷一炸,凌翎二人先是呆若木鸡地夫妻双双把她瞪,接着便各自若有所思地红着脸垂下了头。好久,翎绮沂才窘迫地支 吾:“所谓圆房……是谁在上面也无所谓么?” 上面? 翎秋恨反应不过来,难得纯情了一把:“上面是什么意思?” “就是洞房花烛夜玉千斩睡在你上面的意思。”凌绝袖本不想说的,因为那期间倒霉的人是她,可翎绮沂半天不出声,光把脸埋在 她衣襟里发抖,她也只好强装淡定了。 “哦——无所谓,圆了房就行,还有,大婚之夜玉千斩睡在我下面,澄清一下,谢谢。” 大婚之夜玉千斩确实是史无前例地受了把委屈,但大婚之前这两人已早不是纯洁的师徒或君臣关系,若玉千斩这会儿醒着,必定会 跳起来翻供,可惜她这会儿正睡得不省人事,所以大婚当天被人□这码子秘密也就从此被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了。 端起酒杯,翎秋恨看翎绮沂扒着凌绝袖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不解道:“你不就是在上面待了一晚而已么,有那么可乐嘛?”瞧这 点出息。 翎绮沂扭过头来看她,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边喘着气答:“我终于不用英年早逝了,你说我要不要笑?” 她话音落地的同时,一只青瓷酒杯不知为何被捏得粉碎。 翎秋恨被啪地声响吓到,望向凌绝袖手里滴下的紫色酒液,可翎绮沂依然自顾笑着,泪水止不住地簌簌滑落。 “沂儿,入夜露重,我们回去吧。” 凌绝袖低头,抱着翎绮沂站了起来,虽看不见表情,嗓音中的阴森却叫人不寒而栗:“凌绝袖谢秋欢皇妃指点,贤伉俪大恩准我来 日再报。”说着,她举步离去。 翎秋恨望着她略微显得佝偻的背影,再看看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人,良久失神,直到玉千斩睡穴自行解开,幽然转醒。 “那两个别扭的家伙走了?” 见曲终人散,四下枯寂,玉千斩不由放下身段依进了翎秋恨怀里,喃喃问到。 “一个处心积虑命都搭上想要扶出个开朝明君,一个困兽挣索儿女情长就不想当这个皇帝,确实够别扭的。” “呵,你说过,谁管晨钟暮鼓在敲,谁管新朝旗号在飘,谁管贼子眼眉在笑,又谁管战旌令幡在摇。随她们吧,反正皇族灭了,刚 好了你一桩心事,难怪你不让我发兵呢……原来是你借凌绝袖的刀,她借王汐的刀。” 自言 一夜暗魇,梦中还是那根挣不开,斩不断的铁链。 身旁鲜血合泥,却不是我的。 醒来时,手臂上已湿了一片,位置正好是她额角下的那方。 是沂儿的眼泪。 所以才会那么烫,就连这颗不知欣喜为何物的心被它们灼得生痛。 天下之事,再无奈也不过如此——日日拥着她的人是我,可我却永远看不见她为我流的泪。 昨夜问她,为什么。 换来伶牙俐齿,无所不能的她头一次在我面前问而不答。唇角明明已被苦水划出了泛白的痕迹,可她还在笑。 是累了吧……累得不想再搜肠挖肚地找些不是谎话也不是真话的言语来安慰我依旧徜徉在山野中不懂得安定于正事的心。 连夜搜出前院书房中的信报册,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快要登基的人了。 多么讽刺。她甚至连史官的改朝记录都已拟好。 东方旭被她蒙蔽,以为九王府和界凌院势力倾向于他,是以决定暗中孤立王汐;林不怀经她授意故意露出好色贪财的马脚让王汐抓 住;疼我的太后让她哄到了千里之外的行宫中赏冬梅…… 为我一人无疚成王,她赫然是摆了盘只胜不败的棋。 而她自己甘愿当那颗为守“将”而废的“象”。 陪君晓梦一场 盼君笑别愁肠 待君梦醒,妾已身远 望君抖擞,再觅情深 万莫冲冠一怒为红颜 只因自古多情无帝王 在信报册的封底,我发现这首被她改了韵的离别辞。 本以为此生再无缘与我的泪水倾时间夺眶而出,无论我把牙关咬得再紧也无济于事。 一生化一梦。 也就只有她能做得出来,且还是用她的一生化我一梦。 这个精打细算到不愿让多一个人无辜死去的吝啬鬼,两次念着离别辞,打算把命赔给我。 沂儿……她难道就从未眷恋过活着的愉悦么? 春日里的纸鸢,夏日里的睡莲,秋日里的红枫,冬日里的冰糖葫芦。 可她每次看见这些都是那么开心,就像世间繁华皆在眼前,只差……只差白头偕老的可能。 她明知我不愿称帝的吧? 所以殚精竭虑地瞒着我,所以沉默,却从不问我真心。 我不晓得当个万岁有多荣耀,可她同样不晓得我有她的每一岁有多荣耀,荣耀到我宁可在一刻的清醒中杀了自己,也不愿在一瞬的 迷糊中杀了她。 曲起麻痹的右手五指,我贴近她。 “我不是个当皇帝的料,你还是乖乖母仪天下吧。后宫里就你一个,别指望有别人陪你,早朝我也不会让你睡到比我晚起床的,识 相的就赶紧忘掉那些杂七杂八,否则……”其实我也没想到要否则什么,只是单纯地想听她说话而已。 果然,她枕在我上臂的脑袋颤了下,嗡嗡鼻音从我曲起的肘间返回:“否则什么……” 上臂微凉水汽正在蒸发,我将她背对着我的腰身锁入怀中。 “否则我宰了王汐登得大宝后便搜刮民脂民膏盖座十倍于阿房宫的行殿给你。” “你敢!”她猛揪紧了我腰侧的衫布,我也就很“勉强”地帮她翻了个身,让她两颗布满红丝的狐狸眼看着我。 循规蹈矩的小女人当然见不得百姓被欺压,决不像我这般从未把国计民生当回事。 谁要骂我自私也好,无能也好,我就是死没觉悟又怎样?她关心不就行了? 反正我个扶不起的阿斗也没打算放过她这诸葛亮。 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其他都是废话。 无论她要不要我做明君,我最终会不会成明君,都是命格里老天坐庄的赌大小。 皇帝命我跑不脱,却不代表我非得当一辈子皇帝。 我不是她,我不信庄家必赢,就是独骰注被庄家摇出了六点,也别忘记六点的对面还有一点。 老天算什么? 也就这只自以为是的小狐狸把它当回事。 “我不敢。怕你罚我跪搓板。”我搂着她,手透过薄薄的衣物碰到她体内正碰撞得咯吱作响的碎骨。 十分之一?还是百分之一来着…… 反正我好像有那么点机会不用忘了她也能练成绝心决,只要我自废啸冰刺。 “如今你就剩下我和郡王了,所以你要好好爱我。”我命令,可能耍无赖的成分更多。 她缄口不言,笑着看我,高深莫测的味道,肚子里不知怀了些什么坏水。 见她沉默,我一万个不习惯,心中愤恨得要将她吃进肚里去,也初次明白了她那些不咸不淡的话儿对我的意义:小狐狸要是不说话 ,我便觉得天下只剩我一个在喃喃自语,活二十几年,竟连个能掏心窝子胡说的对象都失去。 于是,为让她开口,我能想象到自己将来烽火戏诸侯只为博君一言的混帐行事。 拉起被子没顶盖住我和她,在她唇角舔一下:“沂儿,别再笑了,骂我也好,糗我也好,总之说点什么。” 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她知道的,所以她要哭也行,要皱眉也行,只不用再撑着那苦涩的笑。 簌。 抽鼻子的声音。 原来小狐狸的泪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 我被她逗乐了,心底冰凉,心头却暖融融,双臂难自控地环紧她的腰身,方便她把“鼻泪”都蹭到我肩上。 “我晓得……你不十分想当皇帝。” 不对,是十分不想。 我乖乖听着这天籁般的调调,幸福得只敢在心中反诘她,好让她毫无顾虑地说她一直以来想要对我全盘托出的事实。 “我也晓得让你去争位还不如杀了你。” 嗯。 “可你注定要掌龙印登大宝,无论我命数如何,与你前途却都是无关的。” …… “我不能看你去当个傀儡皇帝,昏庸皇帝,荼毒生灵的皇帝,所以你怨我我也没话说。” …… “只别再拿自己名声不当回事便好,从来正史易改,野史难禁……” “混蛋!” 我一忍再忍,最终忍无可忍地低声吼停了她这种自贬到轻贱的话。 小狐狸大概是被我吼怕了,身子立刻从我怀间退开去,可又让我给拉了回来,更缠人地将她抱住。 她小声:“不是……” 我咬牙:“是。” 今天不劈头盖脸骂你一顿,我凌绝袖从此改名绿毛龟。 “再瞎琢磨我的心思我今后就把龙床搬到朝殿上,叫你褒姒妲己一次当全。我怨你啥?我要怨也怨你傻。”狠狠咬着傻字,誓要让 她明白自作聪明是种多么差劲的习惯,不小心发现其实这话还挺押韵的。“能与你一起,我就是当皇帝也不觉得委屈,谁让你已替我把 委屈全担了,叫我连丝苦味都尝不到,你个能叫人活活心疼死的小狐狸不是混蛋又是什么蛋?嗯,坏蛋?” 等我说完才发现一只小手捏紧我腕口又松开,再捏紧,再松开,周而复始。 半晌,她不吭声,我也不叽歪,两人闷在被子里凝神听喘气。 我摸黑抬起她下巴,刚要吻下去,便听细若蚊呐的嘤咛呵着温润气息飘过我的唇角。 “不是……蛋。” 嗯? 我一把掀开被子,抱着她大笑起来,直笑得风云变色,雪倾若盖,冬雷四炸——沂儿啊沂儿,你看连天都嫉妒我得了个这样的你, 催我赶紧放开你,进宫去夺那天下呢。 可它急我不急,因为我有只能被锁在怀里欺负的小狐狸,它没有。 “可只有狐狸蛋里才能孵出你个小狐狸呀。” 她白着脸红着眼听我掰扯“高高的树上结西瓜”,无比认真地纠正:“大狐狸生小狐狸,不下蛋。” “狐狸不下蛋那你这小狐狸是哪里来的?” 我捏住她鼻子让她松开咬着下唇的门牙,憋住要再次大笑的冲动看她冥思苦想。 好半天她才煞有介事地揪着我的衣襟细细喊:“你少绕我!小狐狸是大狐狸生的!” 噗—— “九……哈哈……九王爷,九王妃,你们在天有灵,有……有怪莫怪,其实当狐狸也没什么不好……” 她一愣,待得回过神来时我已将她右手扣住,压到了身下。 用力吻上她咿咿呀呀的嘴, 我一鼓作气扒光那些碍事的衣衫,趁她不备,闯入她的身体。 我的小狐狸终于让我给绕回来了,会说会叫,会憋屈地使劲儿瞪我,会颤抖着在我耳旁低声吟唱。所以……劳什子的皇帝我当就当 吧,撑死也就是如她愿,当个能让仲景人免于战火,日进斗金的财神爷,与早先二品盐粮没区别。 再说有她在,什么事不简单? 毕竟是个夜夜睡在悬崖边的人,是个能轻易说出“无论我命数如何,与你前途却都是无关”这种话来的人,是个即使被我杀了也觉 得“无关”的人。还有什么能让这个人觉得不“简单”? 哦。有的。 她在琢磨如何剜出自己跳动着的心,新鲜着交到我手中时会觉得“复杂”,于是夜不能寐地苦思妙计,让我自己动手,刺破她的皮 肉,崩开她的肋骨,取出她的心。 自语 改朝换代的钟声敲过三遍,百姓都愣愣听着,不明白怎么好好的江山就由翎改姓王。 宫中现在是何模样? 我做了,却不敢去想。 无论动机是什么,我的行为都是在手刃血亲。 翎家是仲景的开国皇族,是先祖将仲景从洛国的君主统治中独立出来,使它由一个畏畏缩缩附庸国,变成现在这个独占南方版图的 大国。 对皇族来说,灭家便是灭国。 对百姓来说,灭国并非灭家。 接连几朝君王为开疆拓土,四处树敌,是以仲景经年战事不断,战火连天。 关内至今仍没惨到民不聊生的地步,泰半因为凌家培植出的各代兵士那以一敌百的战斗力省去了从民间抓壮丁的必要,外加戍边官 兵有屯垦的旧俗,所以连战备粮草都不用向各地征调。 可没有谁真正关心过凌家子弟兵的命。 百姓道他们是皇族的兵刃,皇族道他们是分裂的可能,马革裹尸的他们到头来可能连块墓碑都没有,赴汤蹈火只为博君一笑。 没人记得他们本也是“百姓”,也该平安到老,颐养天年。 凌老院首一代共九子,最后仅留他这滴血脉,其余全部战死沙场,何故? 因为他是院首,接个皇帝旨意就把兄弟都派出去奋勇杀敌。一次不死就派两次,两次不死就派三次,总之,无论武功再强,兵士再 悍,总有一次死得掉吧? 你问我他怎么没战死沙场? 呵呵,因为他运气好。 近二十年来仲景邻国除了洛国就是洛国的附庸国,洛国国富兵强,我的皇帝叔叔,爷爷,曾祖父们自知不敌,是以战无可战,鞑犀 又是当时皇帝看不上的小国,留给绝袖这二世祖试手玩儿的,不做数。 若她如老院首般是个会顾及自己的常人,再过二十年,凌家也会就剩她一个——看,平希帝,我亲叔叔,多聪明,卸磨杀驴,用上 连环计使凌家绝后,只为“臣大欺君”。 早先皇帝要绝袖领界凌院出兵攻打洛国,看起来像是纯属偶然。 但皇家从无偶然。 这就是所谓的命。 身为忠臣的命,身为棋子的命,不取天下则九族恶死。 想想,绝袖要是顺顺当当地当她的一品镇国,忠心耿耿地接了皇帝的旨意就去打洛国,一年攻不下就攻十年,十年攻不下就攻五十 年,凌家肯定得“九族恶死”,难保连她都剩不下。 “小狐狸又在想什么?不许乱琢磨,说话。”她跨着脾气大,将我搂在怀中,掠过痴愣听着钟声的人群。 每次都是这道慵懒的声音将我从自己理智到苍白的思虑中拉回来,给我风花雪月,给我五彩斑斓。 “想你。”我学她胡说。 “你肯定有想我之外的东西,都不看我。”她瘪着嘴撒娇,活生生是个稚气未脱的奶娃儿,哪有点快当皇帝的样子。 我伸手向下,滑过她下腹,做势去往她腿间:“我要是光想你你当你还能摆这副嘴脸装正经么?” 她当然明白我说的意思,脸一下就红起来,假咳两声,不敢再说话,只催马快行。 “夫君?” 我故意逗她,连着唤了好几声夫君。 她无奈,没好气地应到:“干嘛?”脸上还有红云在飘。 “骑马的时候不要胡思乱想,当心踏到人。” 她低头,狠狠瞪我一眼,两撇长眉拧成八字:“去,我还没蠢成那样。” “夫君一点都不蠢,就是傻了点。” 我笑着环住她的腰,让她放心策马前奔。 嗯……她不蠢。 在我眼中,世上没有比她更聪明的人,只是她不卖弄而已。 毕竟无论再装傻,她也无法否认那本江南盐粮税案是她亲自想,亲身做,亲笔写的。瞧那些歪歪扭扭,鸡抓狗扒样的“东西”,若 不是太子傅前段时间要人送了原稿来问几个难看到只有她才认识的字,我怕是永远也见不到那本只有三页的税案,也永远读不到她的“ 辉煌”官史了。 就是那三页纸,叫如今江南各郡一亩水田里既出稻子鸭子,又出小鱼菱角。 “反正都是水嘛……稻子和鸭子一起养,小鱼和菱角一起养,四季轮换出产,这样地就不会闲下来,也不会缺肥了呀。况且百姓一 亩田里就能至少出四样东西的话,晚上甜品都有了呢。”当我问起,她如是说。所谓甜品,正是夏收后拦坝围植的菱角。 对她而言,有米饭,有鸭汤,有咸鱼,一顿饭吃得幸福没问题,可没有甜品就不算完满,所以要种菱角,吃完饭好将菱角剥皮煮菱 圆糖水喝。 这些,在三页纸中,被缩成那么几颗小字:水田春稻鴨秋鱼菱,盐腌鸭鱼度年。 多么诘牙拗口的话啊……要没看前页她红笔圈出的“粮税降一成盐税翻一番”,怕是连我都搞不懂她究竟为何要来这句“盐腌鸭鱼 ”了。 ——税改之前百斤粮对税百文,一斤盐对税十文;如今百斤粮对税九十文,一斤盐对税二十文。 单纯相加的话,并不会觉得有差别,前后都是一百一十文,也就是正常的五口之家一个月需要交纳的税金。 可问题在如果家家有鸭,家家有鱼,且还是半年光有鸭,半年光有鱼呢? 理所当然的,人们会开始屯肉。 江南常年潮湿,储存肉类的最佳方法便是盐腌。 春夏腌鸭,秋冬腌鱼,四季必须不断下料,斤肉斤盐,耗盐岂止翻番? 由此,每月盐粮府从每户人家收到的税金至少增加一成。 其外还有畜头税,渔税……一户往常光需要交粮税盐税的人家,只要按她鼓励的那样去做,就会在年末发现自己过得比原先好,但 税也比原先重,不是多吃个饭后甜汤那么简单。 “有甜汤吃晚上才好睡觉。”她执着。 换做别人,对于此种策革,管它好不好用呢,定得先长篇大论一番,以示才华横溢,可到她这里死命纠结之物便是甜汤,谁问也是 甜汤,再问也是甜汤,好端端个文武全才非得把自己装成饭桶……也不容易…… “沂儿,一会儿若是突生变故,你便由着战易流莺带你走,我有五使护着。你可得答应我不跟他两闹别扭,否则我回了院就架凳子 打你屁股。” 及至宫门前,她停了马,掰正我的脸严肃道。 眼里有万般深情,眉间却是杀意丛生。 可“突生变故”这种东西是不会在我活着时出现的。 既然我敢随她入宫看王汐洋相,便有十分把握不拖累她,即使林不怀和五千禁军真的失控,莫儿也会保我周全。 “我自幼三从四德,不会做出要让夫君打我屁股的事来。”我笑,暗暗掐她小臂,激她抖擞些应有的……男子气概,别成天顶着一 大堆英武的头衔在我这里儿女情长,虽然我爱死了她小女娃儿样的温柔,却无论如何也不愿与人分享。 她低下身子,将我捧入尾随而至的流莺怀中,翻身下马,立刻接过我来搂紧,像怕谁要把我个废人掳走般。直立宫门下的禁军见是 她来,连忙跪地,大概是这辈子头一次光明正大地喊出了“院首,院首夫人四季安康”这样的话,神情都显得很激动,跪是都跪了,眼 还瞧着她。她摆摆手,示意免礼,问了宫中情况后便大步流星往朝殿方向去,颇有些孤英战枭雄的味道,若不是怀中有我累赘着,她必 定还要走得再潇洒些。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王七加一这会儿应该在拟旨下诏,削去绝袖官职,将界凌院满门抄斩。毕竟是当皇帝的头天,他的手估计正兴 奋得哆嗦,笔都拿不好。呵,可恨也可怜的人,连个登基大典都没有就穿上了自制的龙袍,在林不怀那个最爱幸灾乐祸的家伙面前当一 夜小丑。 不晓得林不怀到时又要怎么手舞足蹈地向我描述王汐的丑态呢? 上次他学王汐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步的样子,逗我笑到嗓子发哑骨头发软,先诏告天下再办大典的主意也是他提给王汐的,只因他不 想浪费国库中应该属于界凌院的任何一个铜板去给个无关紧要的戏子唱“初登殿”。 “沂儿想好要王八怎么死了么?”她昂首,边走,边漫不经心地问,任谁也看不出她是为那王位而去。 真是的,再提醒她几遍也白费,要说也说王七加一,女孩子家家,怎么能说王八这么粗鲁的话,要是登基当了皇帝还如此失体面, 看她身上那八条真龙还不得被她吓个魂飞魄散。 “片他的话……太老套,干脆风干……”我答,心中盈满,脑中空泛。 她阴阴笑着哼了声,鼻子里喷出的气息扑到我颈间:“片了风干快,顺便把他那几个儿子也拿来试试小紫的手艺。” 无常 新主初登的皇宫里,似乎什么都没变样。 除了再见不到旧帝而已。 想当然,四个时辰,他王汐就是齐天大圣,也折腾不出个旧貌换新颜来。 凌绝袖抱着翎绮沂走了一段,发现其实自己再没必要宫门下马,于是差人又将脾气大牵来骑上,直到正殿才拉紧缰绳,停在御阶前 。 三个新提拔的宫人,见一匹黑马背上跨着个风姿卓绝的颀长黑影,怀中还揽了个白衣盛雪的可人儿,都过了跪拜石也不落地,便连 忙跑下来责问。 “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宫中行马?!还要不要命?”走近,瞧仔细了那被黑衣衬出的邪惑面孔,有宫人立刻认出她来,于是即刻作揖 的作揖,行礼的行礼:“适才小的有眼无珠,求凌大人恕罪,可王……呃,皇上正要宣您,您怎么就到了?”态度转变之快,相较疾雷 ,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谁都晓得,天下再变,界凌院不变,要想全家平安,还是别得罪凌绝袖的好,何况她现在虽神情愉悦,眉眼 中却有浓浓杀气泛出,保不齐什么时候发作了,到时要留个全尸都成妄想。 “我为何要恕你们罪?跪下,该跪多久跪多久。”凌绝袖声音不大,说话时还带着笑。 翎绮沂听头顶传来的言语,心不由一颤,这阴戾狂傲的作派,似是多年未见,却又熟悉得叫她不敢忘。 宫人们对望着,凌绝袖一反常态的不宽容叫人无法将她与平时那个笑呵呵急行着摆手的儒风公子联系起来。 “凌大人……小的不是不跪,是不敢跪呀……”领头的公公鞠着身子答话。 祖宗规矩,太监只能跪皇族,就是一品官前也是不可屈膝的,否则不但自己要被问罪,就连受了礼的官员都会被一并降罪。 新皇登位三把火,内侍少不了挨整顿,谁敢顶风乱纪。 “来几个,”凌绝袖懒得掰扯,伸手在马颈上拍了拍,脾气大立刻乖乖折腿降身,马腹着地,让她轻松将翎绮沂抱下马来:“把他 们带下去按院中规矩办。”她直起身子的同时,尾随的一列禁军中已出列数人,制住三个连连求饶的瘫软身子。 “禁军都不拦我,你们几个少零件的,连声郡主都不叫,还敢挡马,若饶你们,等我回家郡主还不得罚我跪榴莲?” 凌绝袖说得非常正经,语毕还翻了个白眼送给笑成一堆的禁军。 林不怀闻人禀报凌绝袖入宫,急忙赶来,刚好听见这席无脑真言,喷笑之时,一口大气愣是没接上来,吼部下都吼得磕磕绊绊:“ 放……放肆!胆敢嘲……嘲笑院首老婆奴!” “就是,你们哪个不是老婆奴的站出来我看看,还敢笑我。”凌绝袖把头昂起,大义凛然地蔑视群雄。 惧内乃界凌院优良传统,也就是外界盛传界凌院子弟“洁身自律”的由来。 越惧,就越爱,哪个敢说自己不惧内,也就离休妻不远了。 翎绮沂看底下禁军偷笑着交头接耳,心知马上会有人反诘,为保凌绝袖的面子,她赶紧扯了凌绝袖衣襟低声嗔道:“畏妻又不是什 么光荣的事,你蹩啥劲?还不赶紧入殿办正经事?”说着,她朝御阶指指,又对禁军做了个暂止的手势,鼎沸人声即刻消停。 “夫人说得是,院首莫错过夺位良辰,叫贼子当了饱死鬼。”林不怀憋笑憋了一夜,排布好禁军就为等凌绝袖来,谁知凌绝袖来了 更叫人喷饭,于是笑到这会儿才想起不能让王汐用过午膳再死,他所谓的“夺位良辰”,正是午饭前,常人饥肠辘辘的时候:“不过贼 子这会儿可能在后宫里享用先皇的嫔妃,偏殿守军刚见他过去。” 色鬼原来是连饭都能不吃,只需要餐那秀色的。 凌绝袖将怀中人抱入林不怀特意推来,铺着豹裘的轮椅上后,用力伸了个懒腰,右臂由左肩开始向外朝禁军划了个大大的弧:“干 活干活!”自己却站着不肯迈步,直到翎绮沂抬起手来紧紧扣住她的左手五指,她才垂下头,对上那双清澈的眸子。 “没事的,不想当皇帝的话到时禅位就行了。嗯?”翎绮沂想为她抹掉眼角那滴咸水,可右手却被她死死攥着,很快沁出了薄汗一 层:“要不你就只想着替我父王你岳父报仇,其他什么都别想。” 权利她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因为那会束缚她。 仇恨倒是能令她趋之若骛的,因为那会使她解脱。 她为什么会活成这样,又是什么时候已然活成这样了呢? 而这样的她竟不会叫人觉得有何不妥,反而总想去包庇她,放任她,乃至纵容她,这才是本事…… 古今天下闻所未闻的荒唐本事。 翎绮沂扬起宠溺的笑容,埋起忧心忡忡,点头示意林不怀派人将她抬上御阶,依旧与凌绝袖十指紧扣,牵着她来到偏殿高高的门槛 前。 “我不是小孩子,你不用哄我。”凌绝袖站定,眉眼慢抬,一派睥睨,突然撒开翎绮沂的手:“林不怀,传我集结令,集界凌院西 ,北两向十万兵力团围仲都,两个时辰内保都城四门无进无出。禁军架灰羽弓,遇出逃者,射杀后就地坑埋。”说完,她脱下厚重的黑 色纹狮外袍,盖到翎绮沂身上,只着幽玄伏虎轻衫便踏入殿去。 王汐正尝着先帝美妃谄媚笑着递上的柑桔瓣,汁水从薄薄桔膜中喷出的时候,他身侧两个嫔妃的鲜血也从薄薄脖颈肌肤中喷了出来 ,不差分毫地从两侧洒向了他的脸。 “王大人弑君夺权了?恭喜恭喜。”凌绝袖负手而立,难得一次站了笔直,嘴上道着恭喜,面上却阴沉得骇人。 王汐被从天而降的温热液体蒙住眼,但他认得出这声音。 就是这道称不上浑厚低沉的声音,每每在朝堂上出则语惊四座,没则鸦雀无声,多少次叫他个一品文官也无地自容,颜面扫地。 腥味铺天盖地而来,王汐急忙抹掉糊眼的液体,看清了自己手上原是美人鲜血后,他只是愣了愣,并没有表现得有多害怕。 “凌绝袖,你盖世武功果然名不虚传,居然绕得过宫内兵士。” 如今他是皇帝,内有五千精锐看家护院,外有十五万大军保疆卫国,只要在皇宫内诛杀凌绝袖,将平希密旨公诸于世,顺理成章收 了界凌院约近二十万的子弟兵,即可水到渠成地树立千秋大业。 “抱歉,我非但没绕,还是被禁军迎进来的。猪哥哥。” 凌绝袖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右看殿外门槛边被禁军团团护住的翎绮沂,左看王汐身边那个还没被杀掉只是吓得瑟瑟发抖的妖艳妃 子,揶揄道:“林不怀乃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不二孝夫,家里那个懒到发霉的美娇娘叫我看着都心如猫抓,哪有为萧戏春神魂颠倒的道 理?沂儿逗你玩儿的,老匹夫。举都举不起来了还想着后宫三千粉黛,前朝万里江山?”她面无表情地针戳中年男子的痛处,视线荡来 荡去直往御案台面底下钻。 见王汐脸色越来越白,她干脆蜷起腿,把身子整个缩进宽椅内,几乎是斜躺着朝向龙榻。 “快看看昨夜帮你弑君的孩子们现在在干嘛?”她指着殿外歪七扭八站着与翎绮沂斗嘴的林不怀和禁军:“谋朝篡位也拜托你排队 好不好……” 凌绝袖目中无人地戏谑王汐,不留神被跳墙狗一爪拍上御案,吓了个激灵。 “你一介!” 两道疾风顺次从她中指与食指间射出,让王汐的口形停在大张嘴的“介”字音上,由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滑稽得不得了。 “林不怀是界凌院内臣,我一介武夫满脑糨糊你料他不晓得?”其实王汐要说的是一介女流,但林不怀确属内臣,早知凌绝袖是女 身,此时她封起王汐形穴哑穴为的不过瞒住禁军而已。 她可没兴趣杀光自家五千兵士。 但若真有差池,城外十万守军也能轻松满足她半日屠城的需要。 界凌院的信权是为生而设,集结权却是为死而设。 百年来集结令也就用过两次。 头次是凌绝袖的太祖凌无仁为震声威,倾一院之力荡平了仲景域内持对抗态度的武林势力,继而成就凌家武林霸主的地位。再就是 凌绝袖这次。 “你现在口不能言,体不能动,也就没什么可玩的了。不如我剖开你胸膛,看看你刚都吃些什么吧。”凌绝袖晃晃悠悠站起来,喝 醉似地走到龙榻边,扬手挥飞一颗有着妖冶皮饰的头颅,将手刃尾端未沾毒液的鲜血蹭到王汐虚汗狂流的额角上,冷哼着森森然笑道: “听说,美人的鲜血能养颜,你临死保养皮肤,死了必定会被有断袖之癖的小鬼们看上,倒时千鬼骑万魔枕,保准爽死你。”她的右手 不停在王汐脸上涂抹着,左手中指指尖已顶上王汐肋心。 压低王汐脑袋,凌绝袖故意要他看清自己的动作,而她的五指正成爪状慢慢扣入指尖明黄布料,突地用力,王汐胸前一块皮肉就被 她生生抓下来。 “你不叫呢……真没意思,你不叫的话沂儿会以为我对你不好,回去照样跪榴莲,怎么办才好……” 凌绝袖丢掉那快血淋淋的东西,反射性地用手握拳去捶自己眉间,可她两手分别沾着两人的血,这一捶,虎口处粘稠的浓血便啪啪 地飞溅起来,星星点点漾了她满脸,更有一线黑红从虎口凹槽滴落,顺着她瘦削的鼻梁流到唇边。 凌绝袖抓住王汐襟口簌地靠近他,几乎是鼻尖顶着鼻尖地眯眼瞧他由于恐惧而放大的瞳孔。 “我让你能叫能动吧,这样沂儿看得欢喜些,毕竟你的命是她的。”凌绝袖嘴角勾起更深的阴笑,收起啸冰刺,将恢复常态的尾指 指甲在王汐脖颈处划拉两下,顺便解开了他的穴道,揪起他襟口,把他无力挣扎着的身子从龙榻上拽下来,一路拖下台阶,拖过长长的 殿厅,拖撞向偏殿门槛。 “莫儿呢?她来还是我来?我小刀子用得不好,估计莫儿不在,要片他的话得劳动小紫。” 撩开长衫下摆,跳过门槛,凌绝袖俯身翎绮沂面前,一滴污浊的血液在她低头时掉落白雪琉金兔裘。 翎绮沂并没有被她满手满脸猩红吓怕,却于不经意间看出了她眼中藏着的嗜杀之意。 “不说那些,先告诉我你头疼不疼?”这对眸子,平时并不是这种发赤的颜色,若她头疼,就代表她又到了临界的地步,万万不可 再让她见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练功练功,不停地练功。 甚至在梦中都止不住反覆默念心决的意念,喃喃自语着接受蚀肌腐骨的感觉——绝心决练到六层之后,形气皆定,几乎全是在用疼 痛刺激功力增进,心决每念一遍就等于钉了颗钉子进自己皮肉,所以身体会才会产生麻痹的诉求,头疼正是应了这种诉求而产生的反应 ,如果长期忍受此等漫无边际的疼痛,身体各种器官便会失控,在不需要的时候也产生麻痹感,而这种麻痹感一旦产生,幸则见血杀戮 ,不幸则杀无可杀地残害自身……只求能够感受到早已习惯了的痛,无论是谁的痛。 “一点点,没事。”抚上翎绮沂的脸,凌绝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指尖的劲道已足够令别人感觉到压力:“你先考虑怎么处理他,我 肚子饿了,想回去吃饭。”说完,她撇眼向王汐。 王汐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左胸口,兽似地嚎叫着,声带已被凌绝袖从中间割开,只能发出不完整的音节,一身崭新龙袍染满血迹, 触目惊心。 “要不先吃饭吧,吃完睡一觉,王汐让人绑起来也没事的,睡起来再说好不好?” 翎绮沂含着下唇扯住凌绝袖袍角,众人眼里的她像是在撒娇,仅她知道自己是在哄个任性的孩子。 抱抱上轿,亲亲入房 合卺美酒,乃对乃双 新郎开怀,新娘笑放 春夜梦长,日日欢畅 禁军闻言,顿时齐心合力地三击掌给凌绝袖鼓舞士气,还特意唱起了界凌院的新婚祝酒辞,鼓噪凌绝袖“睡觉”去。 可凌绝袖却大反往常地不与他们玩闹,只丢了句“再乱喊就抓你们到院里守灵”,便又跨步殿内,揪起王汐,胳膊一甩,掷沙包似 地将他朝岩梯尽头抛去。 哇…… 兵士们光看她甩手的姿势就知道她要干什么,早早赞叹出声——二十九阶,刚好是摔不死又没给好活的高度,这个丢下去,若前身 着地,肋骨保稳了尽数刺入脾肺,想逃都没招啊——院首英明! 谁知,就在王汐落地瞬间,黄绿两系身影自蔚蓝天际闪现,一人一手,不但接住了王汐的身子,还搀着他直立起来。 烽火 也? 众人见天降神兵,不由目目相觑。 禁宫由昨夜起便严防死守,不让任何人进出,就连平原和一干王子的尸首,也是在宫内焚化的,举目四望,除却那些个少零件的, 就光有旧妃老妪宫女伙夫不是熟人了。 再看那一黄一绿两个东西,黄的黄衣黄如雏菊,绿的绿衫绿似油菜,同样是白皙的面孔,碧蓝的眼睛,高耸的鼻梁,怎么瞧也不是 仲景人。若有此等功夫跨过四千禁军的戒备,只怕二人不是轻功卓绝便是一手灭掉一千禁军进得宫来。 服饰似曾相识…… 翎绮沂凝神想了想,又瞧见那布料摆下皆暗绣有青莲图饰,心中已明白来者何人。 “凉夏毒师蛊师好恶劣的人品,可是对守宫禁军用了毒蛊?” 翎绮沂轻言慢语,谈天气似地道出这灭顶之灾。四千受控制的禁军,个个身负绝技,又配着灰羽毒箭,一旦反噬,那要比全死光可 怕得多。就连凌绝袖听得她问,都不禁暗暗叫苦。 “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们来保王大人登基,好叫他放开国库给我兄弟二人随便搬。”油菜说着,摊开手掌,露一只白色的毛虫, 猛将它拍进了王汐胸口缺损之处,眨眼功夫,毛虫一进一出间,伤口血流便被止住,露出森森白骨与粉色鲜肉,而毛虫也由先前的雪色 变为赤色扭动着被油菜抓回小瓶中。 翎绮沂听呼呼风声中迅速袭来的大股杀气,知道傀儡兵已快袭到,不再废话,直接抓了钱字主题,张口就来。“换个皇帝照样能让 你们荣华富贵。”她反手指向在身后站着的人,“我夫君脑袋不大好用,对钱粮从不放在心上,她若称王,国库里的金银费事二位搬呢 ?让她派车载给二位就好。” 凌绝袖点头称是,很乖巧,很无能,很惧内的样子。 “王汐就是舍得整个国库,我夫君还能再加个凉都青莲坊的财富给你们。所以,收蛊吧,我们若死,二位算盘就打不响了。” 雏菊似乎对青莲坊三个字很感兴趣,朝油菜点点头,问:“青莲坊也是你们的?” 风里杀气停下汹涌势头,让翎绮沂放心不少。 至少还能谈价钱,而议价这种事她恰巧从来没落败过。 翎绮沂笑答:“是。” 雏菊追问:“有何为证?”青莲坊在凉都那么出名,有人假扮所有者吹大牛也不出奇。 “我把青莲坊老板叫出来你们看看?”翎绮沂喊一声莫儿,大殿雨沿下的梁柱间立刻跳下来个灰衫后生,单膝着地跪到了翎绮沂轮 椅旁,特意用凉夏语问安。 “莫儿给毒师蛊师身上衣衫报报价。” “回郡主,明黄金钱料与葱青绿绒料皆为二百五十两一丈,加手工三成,共计六百五十两,均是凉夏宫专用剪裁。” “哦……两个二百五,对吗?”翎绮沂歪头问,笑魇如花,清纯可人,看得众人心绪狂乱,纷纷附合道:“对对对,两个二百五。 ”连雏菊和油菜都不例外。 使个眼色给凌绝袖,看禁军接了暗示慢慢朝后撤开,翎绮沂进逼一步,故意露出个更加灿烂的笑容,娇声道:“那二位是答应撤蛊 解毒了?” 两个二百五忙不迭点头:“撤撤,有你当皇后我们不但有钱挣还有眼福饱。就是希望二位告知名姓,不能叫我兄弟不远千里连夜急 奔而来却连主顾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别的我们就不管了,这是规矩。” “我夫君姓林……”翎绮沂有意隐瞒,正打算随口胡诌个仲景常见的名字“林阿狗”给凌绝袖套上,可禁军中有人见大局已定,便 惯常地亮出了他们引以为傲的招牌:“界凌院首凌绝袖,绮颐郡主翎绮沂!” 油菜听见凌绝袖时愣一下,雏菊听见翎绮沂时愣一下,这些都没逃过翎绮沂的眼睛。 这下完了,想先哄后杀都不行了。 翎绮沂认命似地叹息,心中已然有必死的觉悟——此二人应为南苗国内被早早挖角去的东方旭御用毒蛊师。绵延和旦夕之毒出自雏 菊之手,以傀儡蛊掌握药师借以控制药人的则是油菜。 双双为杀父血仇,这两个二百五定不会再信她的哄骗之言。 风中杀气又生,真应了她的想法。 翎绮沂以密音入耳向凌绝袖传话道:“尽速制住绿衣,却不要杀。”只有她是既不怕毒又不怕形蛊的,傀儡蛊并非万喜咒文那样的 意蛊,蛊虫进不了她身,若让别人去擒油菜,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凌绝袖也看出了菊花油菜怪异,右手成刀,早已高举过头,再 一瞬就要劈下去时,听翎绮沂这声,赶紧收势,跃身朝二十九阶石梯之下,一手挥开摒退众人,一手勾爪袭向油菜。 油菜虽专司蛊术,武功倒也不弱,凌绝袖怕伤他,只用上三成功力,称不得迅猛,来势自然被油菜后退一步化解。凌绝袖见他步伐 轻盈,便知道他轻功了得,心知要在不伤他的情况下抓住他只是浪费时间,于是干脆站定,口中飞快念起绝字决,将他,连带他手中傀 儡蛊虫都限制起来。 “你们立刻带郡主走,到了宫外,传我命令,守城官兵尽数围宫,没我发话,一个人都不许活着出入宫门!”凌绝袖声威并俱,气 势雄浑,所言之事不容置喙。 傀儡兵说话就到,她却并不知油菜是否蠢到不晓得自己撤不撤蛊也是个死,翎绮沂行动不便,留在这里,益处无有,只会平添伤处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千人禁军,无为保其周全。 “撤蛊。我只说一遍。”凌绝袖聚掌为拳,将油菜拢到面前,由于疼痛,她已红眸似血,面白如纸。 油菜四肢动弹不得,只好扯着嗓子大喊:“我又不是傻子!” “你以为我舍不下四千精锐?非留你活?” 凌绝袖原本气恼的神情转眼化为邪惑之色,皱紧的眉头放开来,唇际露笑:“活人不会违抗我。” 抬起握拳的手,身前蓝光急速上升,凌绝袖不等油菜求饶,便将他高高抛离地面五丈有余,大掌泰开再攒紧,只听咯啦声响,油菜 的身体在空中被蓝光挤烂,血肉与骨骼粉末雨点样掉下,全身仅剩头颅完好地被凌绝袖接住。 他圆瞪着不可置信的双眼笔直前望,嘴微张,鲜血被压力逼出七窍,死得畅快淋漓,这点,他微微抖动的睫毛即可证明。 “看什么?”凌绝袖木无表情地捏碎那颗头颅,甩掉手上白皑皑的脑浆,目光瞥向发楞的禁军:“让你们带郡主走是给你们活路, 你们倒好,等着杀亲朋吧。” 杀气与嘶吼伴随疾飞步伐闯进偏殿前的宽阔拱门,马不停蹄地朝殿阶拥来,傀儡兵先头以各样手法掰开被凌绝袖推上前的雏菊后, 照样如狼似虎,枉顾眼前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无意识地与拼死护主的兵士厮杀。 林不怀手扶轮椅,看昔日和睦若戚的属下混战成堆,心内火烧火燎却不敢轻举妄动,见凌绝袖飞身椅前,五使和双雕也闻令而来, 他纠结无章的思绪顿时全然倚靠向主心骨:“院首……” 凌绝袖肘间翻动撩花,凌空斩劈开几个欺进的傀儡兵,抽空道:“事到如今,能救个好的,就别多牺牲一个,杀吧。”撤蛊还需下 蛊人,油菜身首异处,只能力保清明兵士之命,否则待得十万大军得令杀到,必是不分青红皂白乱屠一气。 林不怀明意,卸下肩头玄铁长弓,搭起三根灰羽汞头箭,横射出去。 “五使布阵护住夫人,战易流莺,找机会带她走,剩下的我来。” 在翎绮沂颤抖的唇上磨蹭几番,凌绝袖咽下拌血唾液,转脸,赤瞳望着血毯殿场,想说的话和腥甜一起哽在喉内,红白交错的手几 次抬起,几次放下,终究没去玷污翎绮沂的纯净。 见她又要以身投敌,翎绮沂陡然抓住她的手:“绝袖。” 凌绝袖回头,嗜杀之势燃起便再难熄灭,可她还是沉住气,逼出温暖笑意清澈地应声“嗯”。 “回去打我屁股吧,我只等你带我走。” 话说必死,也有分别。 凌绝袖怕的是什么,翎绮沂心知肚明。 凌绝袖不失控,她会自裁于凌绝袖死后,潮水般的傀儡兵降临之前;凌绝袖若失控,待得杀光傀儡,她便死在她手里,却也强过最 后一眼看见的人不是她。 “我一定活着回去,也就是晚点,赶不上午饭而已。” “你立的誓言,自己倒忘了?” 做个被饭噎住的动作,翎绮沂不再说话,无论那人怎么劝,她也只是笑着摇头,意志之坚定,任谁也能看出她不是在假意推托,而 是真的做出了生死与共的选择。 “那若是我杀了你呢?”转眼,一千禁军已耗损大半,凌绝袖不得不问出这个问题。 “你自杀给我陪葬,不就行了?” 前提是你能再想起我,而我但愿你一时忘,一世忘。 这下,轮到凌绝袖哭笑不得。 自己那点小把戏被她尽数学去,又用在自己身上,连苦心也如此相似。 浓浓血甜味钻进鼻孔,太阳穴处疼得像要炸开,麻痹感也渐渐由指尖上升到肩头。 “战易流莺保护夫人,林不怀看住王汐,五使跟我下去,你们从后包抄傀儡……若我忘性,你们只管逃,越远越好。” 回望一眼那张叫人安心的笑靥,凌绝袖狠狠咬住下唇,朝前倾倒之时,目光调转,右脚轻抵石阶,身形隼般激射向傀儡兵团。 站稳身子,杀进重围的她即没有施出两门善用绝学,也没有采取近身攻击的任何技法,只是定在那里吸引着傀儡兵的攻击。蛊师的 咒蛊令本就是蛇打三寸的擒王咒,傀儡兵见是她来,自然放弃了对其他人的攻击。 一时间,长矛,短剑之类近身武器尖头统统对准她,瘦削的身影很快被白亮锋芒暴雪般覆盖住。 站在高台上的人,看这幕看得呼吸都忘了,她尽力压低的痛嚎与傀儡兵越来越高亢的喊杀声纠缠着,充斥于寒风中。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摆阵保护院首!” 还是林不怀反应快些,带着呼哨的鸣箭射向长空,惊醒了被凌绝袖保护下来,呆滞着站在围外的禁军。 迅速列队成弧,持矛兵士与持弓兵士间隔着站开两臂宽的距离,只等头排弓手毒箭发出,钢矛立刻杀到。 “停下,除了五使,全员后撤!” 一声惊鸿,禁军看向高处单手撑住轮椅,艰难地歪着身子站起的白衣女子,弓手上弦铁箭依旧习惯性搭弦,盲目射出。 林不怀手中铁链的那头栓在王汐颈上,却焦急得不像个狱卒:“夫人!院首——”在自杀啊。 可翎绮沂不让他说完:“她有自己打算,界凌院信权在我手中,我说的你们该听。后撤。” 她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 命只有幸与不幸之分,没有贵贱之别。 该死的人,死一万遍也是咎由自取,不该死的人,理应平安到老。 她当也是这样想的。 否则以她的武功,带着自己逃命该不成问题。 洛莫扶住翎绮沂摇摇欲坠的残躯,搀她上前数步站到阶边。 手臂被她扣得生疼,快要渗出血来。 所剩无几的禁军得令后撤到殿前阶下,目光片刻不离黑血雨洒的中心,个个咬牙切齿握着兵器。 包围圈越来越小,拥挤着要往内杀进的外围傀儡兵朝前迈进了好几步,五使布下的五色毒阵已在后方猎杀数百人,唯凌绝袖初之所 处如故,被高大强壮的兵士遮蔽着,仅见红星点点抛向高空。 翎绮沂脸色煞白地注视彼方,像要看透什么似的屏息凝神。 “林不怀,把所有人带到正殿去,快。”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反抗。 林不怀知她情深似海,没理由加害于凌绝袖,他虽迷茫此令,却晓得若他不从光会再添麻烦,于是手一挥便领着两百多禁军绕过傀 儡兵团,朝正殿奔去。 “双雕莫儿,你们也走,勿让她平添杀孽。我只告诉你们,她一会儿是要发狂的,你们护不了我,抱堆死没必要,留下你们照顾她 ,我就是黄泉路上也毋庸往顾。”翎绮沂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头攒动的区域,波澜不惊地交代着自己的盘算与生命。 “郡主……” “夫人!” 洛莫与双雕本就是为护主而存在的死士,个人意志浅薄,不若林不怀还得顾全兵士。 “别再说了。双雕,你们若有十足把握在你们死后会有再一对双雕比你们更忠心地护卫她,你们就继续站着。乖莫儿是最明我意的 ,别让我罗嗦,将我扶回椅上,你也赶紧走。仅需记住,若我死了,你们当中任何一个日后决不可在她面前提起近三年,特别是我。” 心中默默算着傀儡兵数量,翎绮沂坐在轮椅上目送双雕和洛莫离去,死到临头脑袋还是清明得很。 绕着中心那圈其实是在朝内缩进的。 凌绝袖毒血满身,铁器仅能划破她的皮肤,却无为刺进她的身体,即使内力强如琴王,也是在全身涂满特炼包浆银屑后才得以刺穿 她,可银屑上的旧银包浆一旦退去,照样是个被焚化的下场,同样招数,用在当下,呈现出的异相就是傀儡兵的数量无缘无故越来越少 。 若她尽全力扑杀,则必定误伤己方兵士,同时以她的体力,也不足以支撑到杀光四千傀儡兵,确切地说,有两千就不错了。 只有采取这样伤人伤己的战术才能换得他人一线生机,避免十万大军死伤…… 对吗?绝袖。 又或许……连你都不知道答案。 可就是这样懵懂的你,害得我都善良起来。 发狂吧。 翎绮沂阖眼祈祷。 傀儡兵只剩一千多了,所以求你发狂吧。 已过去半个时辰,忍不住想问你还有多少毒血可流? 放心不下,所以要陪着你,发过誓会陪着你的,我也想与你长相厮守,可若我连这一刻都守不住,倒是谁来教我要如何长守一辈子 ? 黑压压的傀儡兵群内突然穿出一声苦极长啸,蓝光闪现,原本冒尖的中心瞬间凹下去。黑色身影从人堆中腾跃而起,在半空中踏风 调转了身形,两刃带着幽蓝毒液的手刀交叉劈落,傀儡兵团的双翼便化为灰烬。 还好。 你虽然满脸都是血,可看起来并不算太虚弱,啸冰刺也还使得有模有样,足见上天待你我不薄。 嗯,我打赌你这辈子从没像今日这般杀得尽兴,可惜你不晓得。 翎绮沂唇角勾起浅笑,放松了身子斜倚在铺着豹皮的扶手上,看戏似地瞧着凌绝袖落回敌阵后,张开双臂,运起绝心决将身边傀儡 钳制在蓝光中浮于六丈高处,撤力,他们又倒栽葱样掉落地面,个个脑浆迸溅。 剩六百多,五使还包抄着百余。 只要你还有体力将啸冰刺与绝心决再用一次,就算荡清了。 恭喜你,我最爱的人,恭喜。 挥开砸落的躯体,凌绝袖站在尸堆之上,身形转半圈,双臂划个圆,尾指上啸冰刺毒液连成一线洒向众人头顶。这个看似幼稚的动 作却有不太幼稚的威力,汹涌而至的傀儡兵半数连惨叫都还来不及发出便又在平日战友残缺的尸体边化作蓝灰。 最后一击了,夫君。 马上你就会来到我的面前,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我,而我已迫不及待。 日日夜夜怕着的事,日子长了,便会求不得它快些到来,我想你是懂的,所以不会埋怨我期盼你快些下手。 天要不要我死那都是旁话,可若你要我死…… 我便没有了不死的理由。 笑语 “院首!左侧有弓!”紫使高声喝到。 只见凌绝袖左侧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个负了弓的傀儡居然想起用灰羽箭来对付她。 银白箭头在冬日暖阳下奕奕生辉,四片灰羽的尾端抵在弦上。 嘣一声,箭离弦,弓离手,人离地。 灰羽箭射偏去,负弓傀儡兵被一股烈意寒风旋翻而起,挣动着砸落五使的毒阵内,不刻消失。 再看凌绝袖,未有少动,红眸故我,像听不见紫使的话般定在那儿,只待剩余的傀儡兵全部步入她布下的死局当中。 五使稍惊,知此并非凌绝袖所为,便十目望向翎绮沂,正好瞧见那只白皙的右手做了个挽掌撤功式,登时觉悟。 傀儡兵的数量降下来,五使这头杀敌的压力也小了些,放松之际,耳畔传来几声阴笑,眼前蓝云又现,数百傀儡哀嚎着跪地的景象 ,蔚为壮观。 “五使,逃!” 翎绮沂闻得那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下意识地喊出命令,右身使劲,竟撑住轮椅半弓着站立起来。 这种笑她听过,而且在这笑声下活过,所以她晓得。 虽然都是嘿嘿的动静,但凌绝袖这几声笑明显有别于平时的坏笑,那嘿嘿声,也不是由声带发出,而是气流通过喉咙时,被掐断后 再突爆出来的气声。 “快!” 她见五使死守着毒阵不动,心里难免着急,催促伴随浑厚内力迸出,轮椅撑地处滑动,她的身子不由一歪,侧伏着跌倒在地。 五使眼睁睁看远处孤单的雪白人影堕入尘埃,当中最为怜香惜玉的青使连忙要撤出阵列飞身去扶:“夫人——嗯?”可他这时才发 现自己的身子腰部以下早麻软无力,动弹不得,转而喊道:“院首!夫人伤了!” “她已失性!你们莫再近她,能逃快逃!” 就凌绝袖当前状况,说失性乃是恰如其分。 若仅仅忘性,她便不知道她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别人是谁而已。如果处在安稳氛围中,她倒是人畜无伤的,仅在她身上或身边环境 出现异状时,潜藏着的防患意识会被激发,整个人变得暴戾,此外无他,杀伤力并不似现在这般恐怖。 只有在她忘性,又产生了过度的麻痹感时,才能称之为失性,即常言所述之“入魔”。 此刻傀儡兵已尽数消亡,剩那么几个没死绝的也仅留下趴在地上睁眼喘气的本事了。凌绝袖极度透支了体力,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 着,目光却依然粘在五使身上,步步逼近。 “院首……” 五使看她满身满脸都是血,下巴畏寒般打战,神志恍惚,步伐踉跄地踩着尸体朝他们走来,心中不由惧意萌动,赶紧运起十成功力 护体。 感觉到彼方真气涌动,凌绝袖红眸颜色又深几分,绝字决在口里念着,直到站入还来不及收势的毒阵中。 “对我用毒?”她闻见空气中甜腻的毒香,双拳反射性握紧,全然不知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五使被绝心决控住,动也动不了,根本无法洒下解毒药粉,只得据实以述:“回禀院首,五色阵是先前布下的,您控着我们,我们 无法撤阵……” “你们布阵还不是为了杀我?”适才一身疼痛的钻心刺骨现在已化为木无感觉,可她的印象里,傀儡兵手中兵器铺天盖倾洒下来的 瞬间仿佛就在当前。 红使性急,知道解释无用便运气足了气,勉强支起手要洒出解药,但凌绝袖抢先他做出动作,反身一式凌空斩,自下而上,活生生 劈去了他的右手臂。也是这一下,绝心决控区由于她的意志分散而瓦解,红使原本悬在半空的离体手臂似断线风筝般握着解药坠在青石 板上,血柱也由他伤处喷薄而出。 其余四使见此情景,心知凌绝袖入魔已深,搀起红使就朝正殿方向撤离,凌绝袖像是料准了他们会走这步,闪身挡在他们的逃路前 。她顺手从地上抄起把傀儡兵遗落的长枪,缨穗一抖,玄铁矛头即刻扫向五使。 五使晓得此刻若再不抗她便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各自抽出惯用兵器,力敌她招招凌厉的杀式。 翎绮沂这时已撑身起来,却由于仅有一个支点,她只能半跪着,神情怪异地看凌绝袖从拾起长枪到与五使拼杀的过程,她撑地的右 掌间沁出的汗水几欲沾湿冰凉白玉石砖——凌绝袖鲜少用兵器,只有想玩花活的时候才偶尔抓碎魂枪来秀几下,此时她会用上兵器,定 是精力透支无法集中精神施出绝心决,血液透支无法逼出啸冰刺毒液,体力透支无法使用凌空斩之类技艺。 这正是翎绮沂最担心的。 狗急跳墙的人之本性,翎绮沂再了解不过,虽然她也知道“狗急跳墙”太过贬义,用在界凌院忠心耿耿的兵士身上并不贴切,可为 保护自己而做出的反抗几乎是反射性动作,是活物之所以为活物的条件。 面对一个要杀你的人,无论平日你有多敬之拜之,你会如何? 理所当然是先逃跑,若不成便擒之,再不行便伤之。 可要是这人一心一意就要杀你呢? 怕是除了此人为生身父母枕边心爱绕膝儿孙,你才会甘愿献出生命也不愿杀之吧? 所以,翎绮沂坚守的理由—— 再简单没有,就是“放心不下”这四个即敲不响,也拿不出手去让人立牌匾的小字。一点儿也不大气,一点儿也不敞亮,一点儿也 不深情,反而婆妈得叫人觉得恨铁不成钢。 调离禁军,双雕,洛莫,并非像翎绮沂说的那般冠冕堂皇,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让人在她虚弱的时候伤了她。 再怎样神话般的人也逃不脱盛极而衰这条法则,所以她身边必须有一个宁愿以身犯死,也要保护她的人。翎绮沂担心的并不是有没 有这个人,而是这个人,能否足以保护她。 低头看看自己,无能的半身,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可……保护一个人…… 不就是要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守在她身边吗? 除此之外,就是摘下挂夜明月,倾覆家财万贯,心怀沧海桑田,也算不得真切吧? 又是不是想出万全妙计就能心安理得地转身离去呢? 或许有心怀天下的英雄能做到,可翎绮沂毕竟只是个小女子,“放心不下”,所以即使明知会死也要守到最后,就像石破云开阵中 守护着她的人那样。 锵的声响,长枪矛头假意砸在紫使的软剑上,回势,挑向白使双刀之间,凌绝袖利落簇步上前,一枪穿透了白使胸膛,抽杆,再片 刻不停地杀向青使……不消半刻,凌绝袖已在五使拘谨的防备中占尽上风。 五使于适才战事中消耗也颇为严重,但五人联手尚可勉强敌过凌绝袖,凌绝袖早已杀红眼,此时久攻不下,战意更盛,边借长兵攻 守兼备的特性逼散五使,边念着绝字决将微蓝啸冰刺捅入自己肋下最为薄弱的地方,一声痛吟之后,她的脸色几乎被汗水浸成透明,连 平日里微紫的唇都像蒙上了灰。 蓝光骤起,她的右手慢慢抬升,五指末端分别朝向紫红青白黑五使。 “谁先死?”她问,声音里颤抖地泛着寒气。 五使本无意伤她,只想能避就避,能逃就逃,突然闻得她这句,四肢再次变得僵硬,各人不由得心内都洒落一层薄雪,就连最喜玩 闹生事的紫使都瞪大了眼。 “我问你们谁先死?”凌绝袖左肋受创,影响到半身行动,虽依旧满脸阴笑,但那笑意却显得拖沓疲乏:“没人说?那我就一个一 个杀好了。” 她猛然压低食指,紫使与青使只觉肩侧压力剧增,立刻便歪着身子跪落,待得跪稳,余光瞥到两人之间,他们这才发现红使肉躯已 被刚那一下悄无声息地挤烂了去,整个背上只留一条龙骨连接着头颅与盆髋,挂着肉丝,沾着鲜血凸在外边。 如此血腥景象,恶心得连他们几个用惯酷刑的人都觉得喉间翻腾。 “接着是谁?你?”凌绝袖牵动傀儡木偶似地抬高无名指,白使被她轻而易举地扯起,脚尖离地浮于空中:“还是你?”她眯眼盯 着紫使,一缕黑血从唇角逃出,她全身难以自制地震了一下。 她一震不打紧,关键是她手上系着的人命被这一震牵动,四人统统尝了遍濒死的滋味,求生本能劫后萌生,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黑使 已拼尽全力脱出了她虚弱的桎梏,袖中双剑显露锋芒,森白剑气袭向她因为脱力而正在垂下的右手——黑使误会,以为她这个动作是要 至众人于死地,于是十二分力道加诸剑锋,眼看就要劈下她的手腕。 火光电石间,两线紫红划过,黑使骤然回势,可还是没来得及,啪地被不期而至的杀着穿过手肘钉在地上,再看肘间咕咕流出的鲜 血中那条紫红,才发现原是两只紫檀方棱。 凌绝袖唔了声,盯着黑使淌血的手臂,额线抬起些许,漾着杀气的眼睛突地调转向殿堂高阶。挥袖,她撇下四人,勉强施开凌空步 法抚阶而上,有些不稳地落到翎绮沂面前。 喘着气,她尽力止住双腿的抖动,低眼看斜跪在地上的人,满脸鄙夷之色。 “我当什么高手呢,原来只是个缺了胳膊又少腿的废物。” “凌大人不是废物,那你又怕不怕俯耳下来听我这个废物讲几句废话呢?”翎绮沂像是早料到她会说出此等混帐话,边朝殿阶下的 人使了个眼色,边攒起所剩无几的生气扬头微笑道。眼看着远处灰色天际下活人无能为力地退场,凌绝袖那颗摇晃着的脑袋伴着冷嘲热 讽低下,她总算做了件会让自己舒服的事——她手起带风,几乎是用上了全身力气,掀起一掌,狠狠朝凌绝袖挥去。 只听“啪”的一声,凌绝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随眼前突地昏暗,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右侧飞了出去。 挨打了。 还是个大耳光。 等她回神,头一个反应就是这样。 那个笑得安定祥和的女子居然猛抽了她个金光四射。 而罪魁祸首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态,仿佛连心境都未曾因为这巴掌有所改变。 “为什么打我?!”人犯起傻气来,果然执着。凌绝袖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抹掉嘴角鲜血,未曾顾得自己狼狈的样子便已蹒跚迈步 :“你个残废难道不怕死吗?” 及至翎绮沂跟前,她的身形已如风中枯篙晃动得难以自持,什么架子也再端不出来。 翎绮沂盯着她的阴暗不明的脸,迎着惨淡日光:“怕死?你都疯了,我要那么理智做什么?倒不如跟着你疯,也好顺了嫁鸡随鸡嫁 狗随狗的妇训。哦?夫君。” 翎绮沂笑说,轻描淡写,可这声“夫君”叫凌绝袖又似被人重捶一棒,心里某个烙印已深的剪影与眼前女子重合后散开,再重合, 再散开。 “夫君要这江山,我便将它捋平了交到你手中。夫君要百世流芳,我便甘愿遗臭万年。夫君如今要我脏器,总得撇下身段自己来取 吧?莫非还要我掏出来给你?” 逃了多久,终于逃不掉了。 那就至少准她藏点私心,至少准她期盼凌绝袖的懊悔和思念。 凌绝襟和凌绝袍得的哪里是什么水痘,那只是她让莫儿使些手段叫那症状看起来像是出水痘瞒过了张药而已。在东海神尼药堂里眼 见多少人因为相似症状而被夺去生命的莫儿回报说是花痘,那就是花痘,错不了的,这种医书称之为天花的东西,一人得上就比抄斩满 门灭得还彻底的东西。 于是她只能死,虽然她也宁愿以为自己可以不用,但没有一件事是可以“宁愿”得来的,所以她嘴上信了翎秋恨的话,可心里,绝 望早已生根发芽,散叶开花。 为了那并不虚无飘渺的预言,她连一分生念也不能存。 “夫君别嫌我罗嗦,可……夫君杀我可得讲究着来,别一下狠心把妾身给撕个万段,到时怕是得杂碎下水一起盛到个桶里才能祭了 天。”作陪到此,万方齐备,余下的事自有人料理。 百般恩爱就是再舍不得也只好放手。 翎绮沂看着凌绝袖,深深勾起自己失色的唇角,见凌绝袖对她说的话毫无反应,突地猛然用力撑地,再次劈掌朝凌绝袖腰口而去。 人笨也就笨一次,刚笨到被人扇了耳光,现在要是再笨到被人打屁股就真是该自绝筋脉以谢观众了。 稍稍向右侧了侧身避开自身要害,凌绝袖抄手一势虎爪毫不留情地朝翎绮沂胸口抓去。 未有呻吟,只得几声银牙咬碎的摧心之声,她的五指已尽入素衫,轻轻内扣,三道细细血柱便由指间激射而出,温热的鲜血倾时模 糊了她阴狠的双眼。 “祭什么鬼天,我就偏将你碎尸万段你又能奈我如何?” 血染的视野中反射着叫人不寒而栗的光芒,听不见呻吟,凌绝袖更是变本加厉地渴望鲜血,哪管自己手里握着的竟是为她跳动的心 脏。抽手,扯断两根肋骨后的五指滴着血就地翻飞刀掌正要斩向那人脖颈,却不小心发现自己内力回元已能使得凌空斩。再看自己左腕 上那方温暖,才发现这个努力将泛滥鲜血吞回腹中的废人正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腕,要将她残存的内力过给自己。“你果然疯了。以为这 样就能杀我么?” 相反系别的内力融合是足够杀人的,可凌绝袖早已力绝,根本不受这种威胁的影响。但她不管,保命才是她的头等要务。凌空斩以 千钧之势朝翎绮沂脖颈命脉杀下,残破人影应声伏地,头颅重重磕在石板上。 青莲般容颜坠入尘土那刻,翎绮沂还抓着那片冥黑衣袖,染血的笑容依旧安详。 - - - 凌绝袖趴在地上看自己的鲜血伴着毒液一点点侵蚀青砖阶板,血镜中倒映着金色的两个人影,战抖的呼吸将深红液体充气,几颗红 泡泡富于喜感地逃离她的控制。 “凌绝袖!你疯也要看准对象!” “你看看这是谁?”翎秋恨甩开玉千斩颤颤巍巍扶着她的手,恨不能唤下天雷将凌绝袖劈成焦炭:“她已经死了!你还要她无私到 怎样?早知现在,当初她托书于我时我就该不理她,立刻让人杀了你!” 从地上扶起翎绮沂体无完肤的身躯,她连看一眼都不忍心,可那个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居然在她赶到前还不住往上施予重拳,直砸 得血肉横飞也不罢休。 “爱,爱妃……她还没回神之前你就是打死她她也这幅德行,不如打晕她,等她清醒了自己折磨自己比较值得……反正小姨子人死 不能复生……”小美人断气,玉千斩第一个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悔不当初没把小姨子也收了后宫,可如今已然成了别人的菜,她就不觊 觎了,安抚好自家夫人要紧。反正翎秋恨比她还奸商,自然拎得清哪种方法会叫凌绝袖生不如死。 凌兄,要朕说你什么好呢? 唉……猪头。 美梦 我噩梦初醒,翻身,抓住沂儿枯瘦的手揉了揉,看她抿嘴笑着,鼻尖亮晶晶地闪耀着珍珠般的华彩。红珊瑚发钗映入眼帘,似要与 她争辉,于是我伸手将它抽出,拿钗柄轻轻敲她脑门。 “今日咱们去陪逐鹿可好?” 她双唇动动,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所以让她再说了一遍,可这次我还是听不见。 “沂儿……” 皇上,该起了。 皇上…… 嗯。 我拉起被子蒙住脑袋,遣退下人。 不知为何泪珠止不住地涌出来,心痛似潮水翻涌,剜得我不由曲起身子来抵挡。 本来是个美梦的。 可为什么我会这样哭着醒来。 即使一碗碗服下安神助眠汤,每日下了朝便上榻窝着也觉不够。 或许是梦得太多,太过,太贪婪,我已不能在清醒时看清自己的样貌,同时也几乎忘了她的样貌。 皇上请服药。 跛女跪在床前,双手高捧药盅。 不用看我也知道。 这就是她存在的价值。 一个瘸子,脑袋还有些歪,其貌不扬,除了声音像足了沂儿之外再没有可取之处。每日就是她把药和饭端到我寝宫中。玉千斩送来 的人,我无需怀疑,也没有怀疑的底气。 是,我曾不止一次怀疑过她就是沂儿,可正如玉千斩所说,这只是供我意淫之物,她的周身上下连点沂儿的影子都没有——比沂儿 矮,比沂儿瘦,没有沂儿的温婉,不似沂儿那般仪态万方。 起身喝了药,仍旧被朱砂人参的味道呛得咳喘连连。 皇上…… 你退下吧,朕自会更衣上朝。 沂儿已经死绝了。 我比谁都清楚。 那场大梦醒来时,虽然我双手的鲜血已被谢儿用水洗得干干净净,可上面沂儿的香气做不了假。师傅做了法事,在我未醒之时便将 沂儿焚化于祭天台,骨灰存于……我枕头旁的枕头内。 我当了皇帝,可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对我道贺,包括襟儿袍儿师傅……从登基到现在半年有余,我没有认真处理过一件政事,家事, 私事,所有杂七杂八都是洛莫在操持。 如此皇帝,恐怕我是空前绝后的,而且不会有人觉得我得了便宜卖乖。 看我运气多好。 美人杀身为我夺江山,项羽都不如我这个疯子魅力大。 “玉千斩,你说我是当个疯子好还是行尸走肉好?” “你若只是行尸走肉小美人就不会死了。话说回来,凌兄,常言后宫三千黛皇帝不早朝,你后宫连根毛都没有你也不早朝这就说不 过去了。要不早朝你天天起那么早干嘛?还不如睡过去得了。” 玉千斩已经把皇宫当成了自家庭院,爱来就来,有时带上翎秋恨深更半夜蹲在我床边看我睡觉玩儿。 恶趣味。 我不止一次说她。可次数多了也就懒得再说,随她愿意吧。 她是要杀我,要夺仲景,要怎样都好,无所谓。 现在她身着宫女服饰,正坐在斗柜顶上手里把玩着仲景洛国两个玉玺,两腿晃得我头晕。 “我日暮而眠六个时辰到天亮,睡不下去了。如果可以,我倒是想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睡梦中度过。” “那你自尽好了,要是你实在不敢,朕送你一程也行。就怕你贪恋的是梦境,不是睡眠。” 她玩世不恭地看着我笑,厥词铮铮一语中地。 确实,如今我醒来就是为了去睡。 不死也是为了去睡。 有什么事比死更容易吗? 可死了就再见不到沂儿了。 端出酒来,我插进竹管去狠吸了两口后把酒坛子丢给玉千斩。 “我不死。” “大清早喝酒,朕消受不起,你自己留着吧。”酒坛子又被她丢回来:“不死也好,否则小美人一番心血就真成滚滚大江东流水了 。” 心血? “玉千斩,你说什么?”我抬头瞪她,说话间不小心咬碎了竹管,唇内被刺得生痛。 “你当朕废话好了,反正小美人为你,那可是心机费绝天机算尽啊,连朕的爱妃都认输了。害朕等你这句不死半年多,你得赔偿朕 。朕闪人了,回去复命,晚上带爱妃来看你睡觉哈。”玉千斩整副欠揍的样子跳下斗柜,拍掉身上尘土,欲言还止,一步三回头。 陌生的火气噌地窜上脑门,我上前两步挡住她的去路,揪着衣襟将她拎了起来:“你不说清楚今天就别想走。” “你倒是以为以你现在这幅鬼德行能拦得住朕的去路么?”玉千斩轻蔑地笑,一手握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而易举推开了我:“朕 是啰嗦了点,所以爱妃才派朕来督导你,若是换了她来,你早被吊起来打到皮骨分离了。可你再听朕啰嗦一句,好好练武吧,否则你这 个样子翎绮沂万一还魂怕也瞧不上你。” 听惯了她一口一个“小美人”的叫,现在她这声“翎绮沂”反倒如当头棒喝,彻底击垮了我。 后退,别到门槛,我向后栽去,玉千斩就在这时与我擦身而过,她落井下石顺劲一拖,我便更狠地跌倒在地。 “凌兄,保重。” 玉千斩大笑着离去,又剩我独自留在这死气沉沉的皇宫中。 沂儿,她欺负我…… 我仰面朝天,泪水莫名其妙地淋湿了我的耳朵。 - - - 洛莫递上厚厚一叠奏折,眼也不抬气也不吭转身就要走。 “莫儿。”我叫住她,长袖不小心打翻了茶盅。 她没回头,只是止住步伐立在原处:“是,皇上。” “你还是叫我郡马吧。” “您已不是郡马,只是皇上。” 我一愣,半天说不出话来,仔细一想也对,我现在只是皇上,没有了郡马的光环,她恨我恨得理由充足。是我杀了她的主子,而她 现在还要为我卖命。 “南三郡你看着酌情减赋吧,不用问过我了。” 南三郡今夏遭灾不轻,大水冲了堤坝不说还吞掉上万顷良田,莫儿半月前问我是否全力赈灾,我含含糊糊应着一拖就拖到现在才答 复她。 莫儿冷笑几声,僵硬的背影抖了抖,什么也没说便又举步朝前出了殿门。 我瘫在龙椅上对着白茫茫的窗纱出神,偶尔眨眨眼皮看自己困了没有。 窗外似是热极,知了叫个没完没了,鸡冠花在远处淌着血红色的汗,像恨不能脱掉那身颓败的蔫叶,就连窗棂前,那些辨不清是什 么树的树干上水汽也蒸腾起来,轮番争入我窗。 这辈子大概都会这样过了吧。 要说上一次沂儿失踪时我是心焦如焚能令寒冬变酷暑,那这一次,我的绝望已能封热去燥叫暑气不沾我身。 省了好多冰呢,利国利民。 我逗自己笑,故意勾起嘴角,突地鼻头一酸,险些又做了不中用的事情。 果然,人没了希望是活不下去的,最可笑的是没有哪个来劝我“爱江山别爱美人”,仿佛我这样活着最合大众口味。 胡思乱想半晌我又从龙椅下摸出酒坛子来猛灌,直到天色渐渐暗下。 正当我醉得一滩烂泥样,蹬靴敞衫缩进龙椅里时,屋顶三人脚步声由远及近。 “玉千斩,你费事爬屋顶呢,让人送个信,我八抬大轿请你进宫来,带着侧妃,飞檐走壁的若让裙底见了光可亏大了。”我醉了, 话多些也无妨,反正我这个皇帝的把柄如天上繁星多不胜数,不少它个“猥琐”“话痨”的缺点。 “你个酒鬼,朕给你送美女来你还奚落朕,找不如意呢吧?”屋顶上的人大概觉得被我发现了没什么意思,所以纷纷朝殿门方向而 去。 三道人影降下,背对着月光来到我面前。 “诺大正殿也不知道点个灯,省油啊?” 玉千斩四处乱窜,找着火烛又找不着火信子,还是秋欢皇妃有主意,直接唤了个下人来点亮满室烛火。 “凌绝袖,这是朕的表妹,洛国怜策郡主顾锦文,姿色比你家小美女有过之而无不及,琴棋书画刀枪棍棒样样精通,今天带她来, 站在这里,随便你挑,你要能挑出一样不如小美人的,朕立刻给你唱国歌!” “哦?”我听翎秋恨不吱声,有些不忍心让玉千斩冷场,只得放下酒坛子爬起来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掌烛,用力去看那个美人:“你 表妹可长得一点也不像你啊。” “美女”长得确实漂亮,特别是她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有种沉寂的空白,叫人看着心痒。 “朕就这么一个冰清玉洁的表妹,便宜你个鳏夫!你要好好……”玉千斩话还没说完就被秋欢皇妃拖走,那副恋恋不舍的表情看得 我都有些惭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是秋欢皇妃的个性,不是玉千斩的。可见这不是她的主意。 我弹灭烛火,仰头继续往嘴里灌酒。 不是我的沂儿,就是天仙下凡我也不稀罕。 “锦文郡主自己找地方坐,我这鳏夫刚丧妻,少陪。” 我一心要捧酒自醉,自然懒得理她。 “是怜策郡主,顾锦文。” 黑暗中的骊音比沂儿的夜莺嗓子还华丽许多,却少了沂儿的温情。 “好好好,怜策郡主,恕凌绝袖大丧之中照顾不周,您海涵。您先找把椅子自己坐好或者拿我腰牌出门大喊一声‘来人啊’,自己 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寝宫住下可好?我三宫六院空着也是空着,大把琼楼玉宇留给你挑。”毕竟是玉千斩金枝玉叶的表妹,怠慢了于礼不 容,况且我这坛百年老酿开封过午,再不喝完就浪费了。 “我挑启德殿,你肯吗?” 启德殿……启德殿…… “在哪儿?”我想不起来,顺口问了句。 “你的正宫。” 恍然大悟,哦了声,我摆摆手,嘿嘿笑起来:“你要去便去,我无所谓。”这皇宫于我,和客栈没什么区别,正宫歪宫的,只要不 在我睡着的时候塌下来就都一样。 天真的黑了。 我大张双臂喘口气,迎着惨淡月光伸个懒腰,丝丝凉风拂面而过。 寒气乘着树叶荡着秋千晃进窗里,几丝夹着青草味的南风扑向皇案,激起笔洗里层层墨澜,撩动镇纸下不安的宣纸。 手臂额头都凉凉的,四下静得鹰隼好眠,我侧卧,搂住龙椅上的坐垫准备去会沂儿。 沂儿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呢?香烛好不好你要告诉我,否则可饿死你这小狐狸。 还有,盛夏了,蚊香该怎样烧给你…… 昨日做的莲子糕好吃么,明日做绿豆糕给你祛暑。 夏天好舒服…… 你要在,我们就去城门上住着,看城里的百姓如何乘凉。 …… “翎绮沂让你当个好皇帝,她说她不是为了看你这样而死。” 我抱着软垫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梦境险些被打破。 “别问本郡为什么她会知道你如今这个样子,但本郡告诉你,她知道的远不止这些。你若是良心未泯,至少振作些,别再儿女情长 的流连温逸,至少不要忘了她的诀别辞,不要忘了她是如何再不忍也最终撇下你去承担她所面临的绝境。你是孤寂,可你的孤寂在于你 无人伴随左右。她的孤寂呢?她的孤寂在于有你陪伴却不能存有生念,即使如此也不能少爱你一分。她拖着半毁的躯壳保护着你直到她 临死那刻,你又为她做了什么?” 她娓娓道来,宛如在说一件已经被时间磨灭了所有情感的旧事,但蓝灰幕布下,往事历历在目。 她说得对,再对没有了。 我早该明白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不是命。 当初我若真的懂得如何去爱沂儿,就不该藏着掖着,而是把所有的事都开诚布公地搬出来与她好好商量;就是因为我拖一天是一天 的性格,使她不得不独自面对我的厄运,不得不独自处理所有我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 是我一步步把她逼向绝境。 我比我想象中错得还离谱,而我居然现在才知道。 从头到尾,我只是让她跟随我的脚步,以为这样我就能让她在我的羽翼下好好活着,不受伤害,独独忘了她是个那么聪颖而独立的 女子,需要的是并肩而不是拥抱。 “沂……”我张口,发现自己哽咽的声音早充满了自怜自哀的无耻,从幼时看见她的第一眼起。 “现在本郡问你,你想知道本郡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么?”顾锦文像是另一个翎秋恨,扮演着先知的角色,针针见血地让我这颗麻木 的心晓得它还存在。 “我想知道你就会告诉我吗?玉千斩,翎秋恨,你。” 谢谢你们在我还没有依靠着自己变得更有资格去争取之前苦心隐瞒真相。 “你知道就好。本郡累了,腰牌拿来。” 解下界凌院的通关腰牌扔给她,我对着窗外一轮冷若冰霜的芽子月,提了个非分的要求:“明日我册封你个皇后或者什么别的好了 ,只求你别再以郡主自称。” “行,当不了洛国的皇后,我就拿你仲景的皇后衔儿去气气皇姐。”说完,她便缈无声息地走了。 …… 沂儿,如今这样才是你决意陪我一辈子的方式吧。 很想掐掐你的鼻子,对你说:“果然是你啊。我的沂儿。” 我伸出手去,仿佛摸到了你的影子。 不死 翎秋恨一拂袖子,掀起众多杯杯碗碗下雨样地朝玉千斩扑去:“不喝!” 玉千斩也不躲,乖乖任着乒乒乓乓们在自己脑门肩膀上泯灭成云,双手还捧着参汤立正站好在原地。 “爱妃,您就消消气,喝了这碗参汤再打朕成不?朕明天就派人去民间收,若能收到……” “你少废话,茄玉给是不给?!”两手叉腰,翎秋恨摆出双耳酒樽状怒目而视。 “朕要有不就早给爱妃了么?朕也不想爱妃天天把朕当仇人看呀,可茄玉二十年一度出水,若非至阴体制的人是斗不过它的呀,倘 三年前爱妃朝朕要这个,朕还能抓耳挠腮一番,可如今……” “如今你不爱本宫了,就什么也无所谓了是不是?连本宫想喝碗茄玉鳄鱼汤也成难事了?玉千斩,亏本宫当初性命也不要保你—— ” “爱妃!朕给爱妃跪下,跪下,爱妃就别让朕再想起那些个了好么?”玉千斩扑通一声跪下,多亏内功深厚平衡极好才没让手上滚 烫的参汤泼出来,虽然面容有如醋泡黄瓜般苦闷,言语却依旧“恳切真诚”,大有精忠报妻之风:“朕明日便去中洛海!找不到茄玉朕 就把鳄鱼给爱妃带回来!” 看玉千斩哆哆嗦嗦跪着的样子,翎秋恨心知洛宫内确实没有了茄玉存货,只好悻悻作罢。 “恕你明日背着鳄鱼下海。起来吧。” 玉千斩是白痴她可不是,万一白痴发起狠来在海里找鳄鱼,那丢的还不是她的人。 “谢爱妃!” 抹掉额头上汗珠,玉千斩傻笑着站起来,赶紧递上参汤,唯恐翎秋恨恼极伤到元气。 小心翼翼地扶着翎秋恨坐到榻上,看她脸色一点点好起来,玉千斩拍拍膝盖上的灰,咽口唾沫,边朝那方樱唇里喂药,边哀求:“ 爱妃,朕明日出海捕鱼,可否就不去探那鳏夫了?反正锦文守着她,她即使再寻长觅短多半也能让锦文救回来,再说她如今这般贪恋梦 境,必定舍不得死。” “我配的药又不是仙丹,顶多能镇住她激烈的心绪,顺便催生些梦景,让她活得像个没脾气的寡念儒生而已,但你那日不是也见她 发火了么?散神汤连喝半年,跛女就是把分量下得再大,恐怕也难长久压抑她生性,如若凌绝袖什么时候再犯起病来,又拿那杆破石头 枪捅自己,是不是你再去守她一个月?”翎秋恨满脸威胁,皮笑肉不笑地望向玉千斩。 “不干!” 玉千斩断然拒绝,畏惧之言掷地有声。 开什么玩笑,又让她去陪床!而且是那个瘦皮猴的床!一点美感也没有! 一枪下去,都穿膛了居然还不死! 她无数次鄙视自己的破人品——干嘛要去早一步,刚好撞见瘦皮猴一身是血,正用爪子努力地拔拉枪杆上的机关。 幸好洛宫里包治百病的万应大力丸堆到房顶,瘦皮猴身上毒血又能自续机理,否则她整个美好的春天岂不是都得被包围在洛水迷雾 中?好容易骗瘦皮猴就着散神汤拿大力丸粉当粥咽续住心气,又搜尽民间女子找了个声音像极翎绮沂的跛子来叫魂得逞,她才不想功亏 一篑! “她再死一回朕的夏天就毁了!”要不她怎么会煞费苦心地激凌绝袖说出那句“我不死”?有这功夫,她不如替翎秋恨打蚊子去! 明日,明日就把大力丸给锦文送去,以防国宝大熊猫抽起疯来锦文拦不住,到时还能拿它抵一阵。 - - - 热…… 死仲景怎么比洛国还热…… 顾锦文坐在树荫下,甩开袖子用力摇晃纸扇,结果发现此举只会令自己更热。 酒盛子里的冰镇米酿固然是解渴的,可喝多了就好比火里添薪,虽一下压住炽焰,但接着便会变本加厉地抱堆窜上,热得人……那 叫个销魂啊。 随手剥个大力丸,嚼嚼吞下,顾锦文全当它是无需吐核的桂圆,只用它生津解渴之功效。 臭皇姐。 顾锦文本就被热得心烦意乱于是越看那堆裹着金箔的药丸越不顺眼。 天下人都魔怔了么? 她那威武不屈的皇姐不喜欢温婉娴淑的她反倒喜欢上腹黑心狠的母夜叉也就算了,把她一个人送到倒霉皇帝手里任文武百官一声皇 后把她叫老十岁她也可以不计较,可倒霉皇帝练功掀起的尘土全扑到她脚边了有没有人来打扫一下呀?! 轰隆隆地又是几棵大树倾倒的声音。 这下不但有尘土,还有树叶。 百般无奈之下她也只好听天由命。 啧啧啧…… 相当蛮横的内功心法呀,难怪六倍量的散神汤都会失效。 “凌绝袖,你耍大刀给我看好不好?反正你精力过剩。”顾锦文大声喊。 远处校场上的佝偻人影抬头看看太阳,再看看她,不置可否地走到刀架旁横拽出一根六尺来长还闪着青光的玩意儿。 顾锦文没见过如此奇妙的武器,赶紧眯起眼睛用力辨识那是个啥,待得辨出,下巴也快脱臼了。 “我的祖宗……” 居然是把唐刀。 不是她顾锦文见识短,可她见过的唐刀即使是斩马刀也只有五尺来长,这六尺多的家伙,论长度比凌绝袖还高半头,介倒霉皇帝要 怎么舞啊? “喂!”你要自杀我不陪你行不行? 顾锦文看凌绝袖翻转手腕斜端详刀刃的动作杀气丛生,唯恐她把自己当白菜砍,连忙飞身上前去夺那刀。 “不看了?”凌绝袖顺从地将刀递到她手里,不忘叮咛:“重。” 顾锦文应了,可交刀到手时她的双肩还是不由自主往下沉去。 “你练的到底是什么偏门把戏呀!怎么看也是练内功的样子,力气却比金刚和尚还大!”顾锦文恶狠狠瞪着凌绝袖。其实她真正不 满的是凌绝袖在烈日底下翻腾了半天,身上依旧清爽无汗。 “绝心决。” 凌绝袖走到树荫旁,解下练功袍丢给跛女,露出一身冥黑的界凌院首常衫,骄阳烈日下显得尤其扎眼。 你究竟是没汗腺还是无知冷热…… 顾锦文感受着自己额角上滑下的那滴冷汗,难以置信地从头到脚打量起凌绝袖来——嗯,这人穿不得龙袍,没有称帝野心的人穿龙 袍也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反倒不如这身黑衫看起来有威严。 进宫这么长时间,她头一回发现凌绝袖长得其实不比玉千斩差。 “练到哪儿了?” 顾锦文故作随意地问。 “九层。” 此言一出,顾锦文和跛女都愣了愣,惟独凌绝袖仍是满脸平淡,浑然未觉有异。 “跛女,我今晚回界凌院,别对宫里透风。若有人问起,就说我闭门练功了,明日会回来上早朝的。” 她没补这句还好,补上这句后顾锦文和跛女不由得面面相觑。 两人目光往返间意思大致相同:她说上早朝?我好像听见了,你听见了吗?难道刚才全是幻听? 倒霉皇帝别不是杀自己不死转而打算荼毒百姓了吧? 嗯……有可能。 神啊,哪天见她自觉上过早朝呀! “啥?凌绝袖要上早朝?”玉千斩得到这消息时更激动,不但把口中一整个茨姑吐出三丈远,甚至还错手打翻了斋菜煲。“爱妃, 鳏夫有救了!”她瞪大两眼望向翎秋恨。 “捡回来拿茶水洗洗吃掉。” 翎秋恨正在读书,懒得理她那种借题发挥的激动,只把折扇收起,拿扇头指指那颗逃窜的茨姑,并没有就玉千斩的话作任何表态— —什么她有救了,明明是你有救了。 “心气振奋,武艺登峰,茄玉再世……剩那句是啥来着?”玉千斩假装去拣茨姑,其实是要上去踩它一脚。 吧唧,抬脚,大功告成。 看着被踩成稀泥的茨姑,玉千斩突然萌发了一种假惺惺的悲哀…… “祸国殃民。”翎秋恨伸了个懒腰,含糊地补充:“你知道她是真振奋还是回光返照要交代后事?我的散神汤可没有振奋人心这种 副作用,再说她绝心决练到九层意味着什么?” 玉千斩挠挠头,边暗示下人把地上那口沙锅收拾掉,边答:“按说是本性毕露,可也有成为行尸的可能。” “那不就是了,谁知道凌绝袖到底是个什么本性?她要秉性纯良的话,四件事中的‘祸国殃民’一事便断断成不了,她若从前都压 抑极深,直到能把自己也骗过去的话,你我就不能等十七年后再磨刀了。” 上榻挨着翎秋恨坐下,玉千斩端起酒壶浅吮几口,想靠它来冲淡嘴里的茨姑味,眼皮一抬正好对上翎秋恨深不见底的眸子。 “还有很久呢,到时我们都已经老了,爱妃别担心。” 到时自己老了,心上人老了,鳏夫老了,恐怕也只有小美人如故。 烈日 一年后,盛夏 凌绝袖打着哈欠趴在皇案上,很是羡慕这些三更起床赶来上朝的臣子们还有那么好的精神。从洛莫手里接过两份折子,她只瞥了眼 便丢在一边,转而迷糊着抬头透过泪光去看大殿门槛。 改日把门槛竖它三尺高,天天看他们爬过来才够娱乐。 “皇上,有事说事无事退朝,别发呆了,你坐着他们可是站着。”洛莫小声提醒,生怕她再像上回那样趴着趴着就在早朝上睡着了 。 “哦,”凌绝袖用力撑起身子,干脆学半身瘫痪的老人般窝进龙椅里,将双臂挂在扶手上:“如众位爱卿所知,仲景每一寸疆土上 都有界凌院子弟血肉。上至朕的太祖父,下至朕的胞弟兄,乃至朕,都曾为此广阔的牧野耕地渔湖林森之域厮杀于蛮匪。”她顿了顿, 咬牙想着…… 是叫界凌院吧? 别弄错了自家府第惹笑话才好。 洛莫看出她的犹豫,无奈干咳一声示意她赶紧接着往下说。 “所以,朕现意欲将仲景兵权尽数归入界凌院,众位爱卿可有疑议?”凌绝袖扫一眼阶下朝臣,见有几员武将在窃窃私语,心知不 愿上缴兵权的老朽绝非个别,于是她拿起仲景守备图,低声道:“前朝守备图中记录了列席诸位武将手里共有火炮六百三十余门,强弩 两万余把,兵卒十五万人,想是错不了,而爱卿们必定也想知道前朝的界凌院能耐几何,请吧。” 内侍官将守备图呈前,让文武大员们一一过目后又将它取回交到凌绝袖手中。 “这张守备图于朕,已然失了作用,之所以留着它,不过是想让众位爱卿核对自己呈报朝廷的兵力确切与否。” 凌绝袖几下撕毁守备图,将纸屑吹下皇案。枯黄纸片翻飞若蝶舞,正好降落在镇国辅国两位头将靴边。 “臣……”辅国将军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凌绝袖一记白眼飘过去,立刻消声。 守备图上,界凌院已是占得仲景全境兵力的五分之三,如今凌绝袖君临天下,就是挖空了国库为界凌院扩充兵力也是不容置喙的事 ,要保命最好还是听话为妙,于是武将们纵有万般不满也只得纷纷丢盔弃甲递上兵符。 “界凌院确有振世之功,但古来从未见一家独掌兵权之先例,且皇上发妻翎绮沂之父及其麾下众将亦为开疆拓土效过犬马之劳,如 此轻率地没收各部军权,臣私以为皇上此举甚是不妥。” 不出凌绝袖所料,在一片叮叮当当的铁器乐声中,果然还是奏出叫嚣之音,源起正是九王旧部赵匠铭。 只见赵匠铭双膝点地,额伏掌上,言语中隐去了自己九王旧部的身份,甚至避讳了九王名号,足显其恭顺之心。 “就是说你不服此议了?”凌绝袖问得认真,吓了众臣一跳——如今的凌绝袖已没了当年的好脾气,正经是个谗言也不听,箴言也 不听的主。放在往常,听到如此废话,她早一劲儿猛拍桌子狂喊闭嘴了,哪里会问这种废话中的废话。 赵匠铭自是好汉,铿锵有力地答道:“不服。” “可……你不服又如何?起兵反朕?凭你手下小猫二三只?” 武力虽不可生财生丁,但拿来解决问题还是管用的,只有被八股糊昏了头的文弱书生才会一味宣扬以智胜勇。 “王者应以德服天下,皇上降得我一人,却恐不能降得百姓。”赵匠铭铮铮铁骨置于战场亦百折不挠,更何况是晚辈面前。 …… 凌绝袖揉揉眉头,呲牙咧嘴地低下头去扯自己的封腰——理亏难免词穷,她本就不善辞辩,一向来只是为了视野清爽不想动粗而已 ,但赵匠铭这下可是逼得她太阳穴也疼,涌泉穴也疼…… 印象中好像有个人总是能帮自己避过这样的场面,可那个人究竟是谁,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那人有着能够温暖 人心的笑容…… 一道金光闪过众人视野,再回神,赵匠铭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原先所处之处,正被凌绝袖占着。 “朕脑袋没长好,书读得也少,不知道什么叫德政。退朝。” 凌绝袖闪身回到龙椅上,把手中赵匠铭的兵符一扔,整个人几乎是横卧在椅间等着朝臣散尽。 德政…… 神经病,真当本朝是盛世啊? 前朝能借界凌院来粉饰太平,本朝靠谁? 这些,界凌院志上都写得明明白白,幸好她昨晚翻了看,否则哪想得起来今日要削兵权玩儿。 可刚才赵匠铭说什么来着? “莫儿,朕怎么还有个发妻呀?” 凌绝袖两手撑着下巴意兴盎然地朝洛莫打听小道消息。 洛莫摇摇头,隐去音容中难以自主的悲伤,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只是朝凌绝袖笑了笑。 这其实是件洛莫最想提醒凌绝袖,却也知道最不应该提起的事。 自从凌绝袖冲破绝心决第九层,她便逐渐遗忘了过去的事,但这么多被抛弃的事里,首当其冲便是相关翎绮沂的所有。 洛莫谨记着翎绮沂留给她的书信上,朱砂写成的第三列:嘱她练功,一旦功成,便万莫再提我。 洛莫见过凌绝袖被玉千斩抱在怀里时奋力挣扎的样子,也看清了那时的她。 那是洛莫第一次看见有人试图将手伸进胸膛里去捏碎自己的心脏。 她确实恨死了凌绝袖,可即使是恨死了凌绝袖的她,在看见那样的凌绝袖后也不由得心软。 拿根针,每天狠狠刺你八百次,日夜不停,或是把你关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牢里,永不见天日。若你能明白我说的这些感受,你就 该明白凌绝袖为什么一心求死。 玉千斩救回凌绝袖后这样对洛莫说。 你的郡主死得是惨,可你别忘了,她是为她的愿望而死,不亏。倒是凌绝袖,不仅是无望地活着,而且活一天比死几次都痛苦,活 着即是赔本买卖…… 所以,陪着她吧,若是连我们三人都不陪着她,那翎绮沂就真是死得一点也不值得了。 洛莫有时挺鄙视玉千斩的,居然把生生死死论斤买卖,可有时又觉得她的话也在理。 夜夜梦里喊着沂儿,醒来却毫无知觉的凌绝袖确实亏大了。 “朕是天生下来就记不得事的么?莫儿。” 此时的凌绝袖再怎么看都只是个贪玩的孩子,正抓着君之朱笔,朝身后的锦绣屏风上甩红墨。 “皇上,不记事是老天赐给你的珍贵秉性,凡人皆为往事所苦,你却不用,如此便能恣意而行,无需被其拖累,于是心有所盼,志 有所得。”洛莫本想胡邹两句搪塞过去,可口不由心,话里还是带了念想。 “可朕并想不出天下还有何物是朕想得到啊,除了那个……”凌绝袖仰头想了半天,着急得满头是汗也不知如何才能对洛莫形容出 自己印象中的那个人。 好像是个女子,因为朕好像看见了她发上摇曳华彩的朱钗;她会骑马,胜过朕的骑术,因为朕好像曾策马追在她扬起的千层黄尘之 后;若是朕没记错的话,她定是在朕面前对她心爱之人说了些什么,所以朕才会隐约记得她一声有如素手捻流云般写意的……“夫君” 。 “皇上贵为仲景之帝,自幼所得稀世珍宝不计其数,一时寡念也是平常之事,若有欲求,皇上只需放手去夺便是。” 洛莫说者无心,凌绝袖却听出了另一番滋味。 “夺来的便是朕的对么?” “当然,自古——” 窃银者贼,窃国者王。洛莫很想说这句,但又觉得此言放在凌绝袖身上不大合适,于是换了种说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 宾莫非王臣,皇上夺来的一郡一县,自是皇上的玩物。” “那便好,朕今后要亲征每寸疆域,直到夺得那个。” 凌绝袖用力舒展双臂,一把懒骨头顿时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皇上英明。” 可洛莫并不晓得,她这日一席胡言,在数月后,就如引信般点燃了仲景长达十数年的战火。 当夜,林不怀便接到几十枚兵符和一旨圣命: 厉兵秣马,造炮锻矛,扩军三倍,底限腊月。 而后的几个月,刻着青莲坊字样的木箱子不断地把金银长砖装入界凌院,仲都内的几处兵工厂也渐渐扩张,每日清晨从工坊间升腾 出的滚滚浓烟,遮天蔽日地弥漫在皇城上空。 待到初秋,一支名为“龙翼”的骑兵部队已初具规模,其余几支锁甲,火炮,攻城军也在紧张筹备中。 这日,凌绝袖心情大好,于是传了林不怀进宫喝酒。 “朕昨日偷偷出宫逛夜市,捞到些女儿红,林将军尝尝。” 御花园中掌起盏盏素灯,照亮了意欲凋零的夏栀和一潭静水中谨守着自己本分的青莲。 凌绝袖平日里便常常沐着月色独自躺在御花园的长廊上乘凉,所以在这种地方请她的心腹大将喝酒对她来说再舒服不过。 林不怀偷偷瞥一眼坐在凌绝袖身边的洛莫,接过酒坛子闻了闻,没敢接凌绝袖的话茬,倒是洛莫听凌绝袖轻松地说着自己偷溜出宫 这种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皇上下次微服出宫的时候能不能告诉洛莫一声?你可知昨夜跛女找不到你后通知了皇后,害得我都得半夜爬起来满宫找人?”她 不是担心凌绝袖出宫会遇到什么危险,只是为自己要效力于一个异邦郡主感到耻辱而已。 可凌绝袖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会错意,居然满脸无辜地答道:“朕没有微服啊,穿着朝服去的。”她说的朝服就是她那身皱巴巴 的龙袍。 这就难怪能“捞”到女儿红了。 “老板说他只有五年陈的,日后若有了十年陈便送进宫来给朕,林将军不必为朕省着,只管敞开了喝。”凌绝袖大方地借花献佛, 彻底不要脸。 林不怀辛苦了好长时间终于有个机会休息一下,本也就没打算替她省酒,捧起酒坛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这才发现自己肚子里空空如 也,他瞧瞧同样空空如也的桌子,再瞧瞧凌绝袖,忍不住问:“皇上,昨夜捞了酒,可有捞到肉?” 他这一问,洛莫和几个内侍顿时笑喷出来,只有凌绝袖还呆坐着东看西看不明所以。 “林大人不晓得了吧?咱们皇上请人喝酒向来是只请酒的,饭菜什么的得您自理。”洛莫吐槽,一次没吐够还要再吐一次:“上回 皇上请后宫所有人喝酒,只发了每人一小壶烧刀子,连花生米也没派半颗,许多宫女还以为皇上赐的是鸠酒呢。” “可是肚里无粮就装酒会很伤身体,皇上可曾用了晚膳?”林不怀果然是八代忠仆出身,到这种时候想的还是凌绝袖的身子。 “饱腹饮酒不易醉,朕向来空着肚子喝。” 凌绝袖说得稀松平常,可听见这话的林不怀和洛莫心里总不是滋味,适才嬉闹的气氛一下跌去大半。就在这时,一高一低两个说笑 的声音从回廊深处传来,凌绝袖嘴角难得染上了笑。 “不怀哥哥,袖哥哥!” “皇上再这样请人喝酒怕今后就没人敢进宫了。” 林不怀朝那声音的来处望,只见顾锦文和凌绝襟一人端了一个盛盘,正婷婷袅袅从暗处如幽灵般晃出来。 有饭! 林不怀感动得差点淌出泪来。 常年身处兵营的人对三餐有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崇敬。如若上了战场,端起这一碗饭便只求还有下一碗在等着自己,恨不能时时刻 刻都饱着,省得战死沙场之日也就是自己成为饿死鬼之时。 “不怀哥哥~~”凌绝襟放下盛盘,在顾锦文能杀人的目光中坐到林不怀腿上,脸上笑得山花烂漫,左手却毫不留情地一掌劈向林 不怀。“不怀哥哥胖了。”手刀被挡还有她第二招,就在凌绝襟的双拳正要朝林不怀腮帮子招呼下去的时候,顾锦文突然哎呀呀呀地叫 起来。 “锦文!”凌绝襟骤然收势,弹也似的起身,回到顾锦文身边,两人奸情霍然浮出水面。 擦擦嘴,顾锦文一副“你被我骗了”的欠揍样子嘱下人拿了椅子来坐下,懒懒看一眼凌绝襟,继而指着桌上四碟八碗对凌绝袖绽开 瑰丽笑容:“本宫知道皇上今夜宴请镇国将军,所以特意让御膳房准备了这些个海味山珍,以免怠慢了客人,不知皇上觉得如何?” “朕……”凌绝袖无比凄苦地看着凌绝襟,边猛摇头表示着自己并无勾引顾锦文劈腿的意图,边将饭菜都推到林不怀面前:“林大 人……” 醋火之下自然是谁也不想惹腥骚。 林不怀家中幸有“古今驯夫奇女子”一名,看凌绝袖把“绣球”往自己这里撇,他脑子里顿时闪过搓板数枚,条件反射地抱起酒坛 子朝凌绝袖大喊:“干!” “干。” 林将军真聪明。 凌绝袖一饮而尽,拿起扇子猛扇着自己汗湿的襟口。 华彩 凌绝袖登基后的第三年,仲景毫无缘由地接连发兵邻国戎疆巳水,御驾亲征,皆半月战捷,虏获两国识得骑术的婚配女子数百人。 仲景民间一时谣言四起,有说皇帝色欲熏心,有说皇帝爱驹如命,更有说皇帝志趣恶劣。 凌绝袖不管这些,一瞧俘虏不是自己想要的人便摆手作罢,让她们回到故乡。 可等她们推开家门时才发现,自己的家人大多已被抓去补了军缺。 连续征战,难免会兵丁不齐,仲景界内早已再无壮丁可拉,于是悲苦之情只得延伸向四面八方。 第四年隆冬,凌绝袖军财并施轻而易举地收服了凉夏,在其境内建起仲景西位第一座行宫。 “皇上。” 就在凌绝袖抱着暖炉哆哆嗦嗦正准备上榻装死之时,一纸急报通过洛莫的手被转进宫中。 “洛皇派了人来请你回皇城龙凤楼一叙。” 玉千斩? 凌绝袖听见洛皇名号后的直接反应便是——“老鸨”。 “她成日在朕身边晃来晃去,叙什么叙。回了,就说朕床前等她。”人不能变态到这种地步。 昨夜还来她榻前唱了一夜□花,今日便端出帝王架势搞什么叙一叙这种无耻的行径。 别说她现身在凉夏回去不方便,就是她在仲都待着,也绝对不要再进那奇妙的龙凤楼看人兽大战! “洛皇说你要不肯去看她她就来看你。”洛莫心平气和道。 哈——? 这叫什么? 凌绝袖突然想起自己昨天从顾锦文那儿听来的一个冷笑话——满脸络腮胡子的土匪对春香说:“你!给爷笑一个!要不!爷!给你 笑一个?嘿嘿嘿。” 果然是人至贱则无敌啊。 凌绝袖无奈地抬起手,用食指代替自己点头。“告诉玉千斩走正门,朕不锁等着她。” 洛莫听得,先是叫一口唾沫噎住,之后居然百年难见地笑了起来。 “皇上,这话……你……你可千万别对其他人说。要坏事的。”抹掉眼泪,洛莫又板起脸,恢复到她一贯严肃的样子。 “是啊是啊,凌兄你不关门等朕,朕可是要趁虚而入的。” 凌绝袖和洛莫同时闪身靠墙,屏住呼吸,等待痒痒粉的降临。 果不其然,从屋顶正中飘下的缕缕白色粉末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凌绝袖的床榻上,一线黑影闪现窗边,再一闪便进了门。 “莫大人正好也在,咱们可以玩三……” 玉千斩嘻嘻哈哈,没正经地迈着夸张的方步来到床边,看洛莫脸红地退出房去。 凌绝袖瞅瞅自己那张已经不能睡人的床,瞪着玉千斩,揶揄道:“玉兄你成天往朕这里跑,不怕你爱、妃吃醋吗?”她故意重咬爱 妃一词,提醒玉千斩她家那爱妃可不是什么咿咿呀呀的小猫咪,也顺便嘲笑玉千斩每每在咬这两个字时那种带着爆破性的腔调。 玉千斩本是在专心地掏袖子里的东西,一听凌绝袖不怕死地去提自己的爱妃,脸色顿时变了,连连摆手示意凌绝袖别再说下去。 “凌……凌兄……”嘘—— 她怎么可能不怕爱、妃吃醋!前两天她去调戏龙凤楼头牌被爱、妃抓了现行,现在爱、妃还在火头上呢,这时候提吃醋还不是要害 死她么?! “啊!皇妃来了。玉兄,快参拜。” 凌绝袖故意斗玉千斩玩儿,谁知一逗成真,她话说完,翎秋恨刚好走到门口。 “别掏了,东西在我这儿。”翎秋恨走的是行宫正门……的顶上,不像玉千斩是横穿侧院,所以到得迟了些。没理会玉千斩急急迎 上来献出的谄媚,翎秋恨四下环顾着凌绝袖的寝宫。 “玉千斩,你也学学人家怎么当皇帝。” 她头一次到这座行宫拜访凌绝袖,也头一次看见这样的行宫。 从外头看,这里马马虎虎至少还能算得上个县衙门面,可从里头看,这里撑死能比破庙义庄豪华——除了一张隆冬中还铺着凉席的 木床,就剩两把太师椅,连桌子都没有,相较洛宫,这座行宫简直寒酸得一塌糊涂。 “仲皇是把钱都花在打仗上所以没银子置办家私了么?”翎秋恨从袖中取出个什么东西,交给玉千斩,吹掉椅子上的灰,拿手指了 指椅面。玉千斩最识时务,连忙一屁股坐到上面,满脸幸福地敞开双臂。 凌绝袖坐到空着的椅子上,闲趣悠悠看翎秋恨和玉千斩玩叠罗汉。 “打仗能花几个钱,办家私又能花几个钱,朕的青莲坊足够负担这些,可没那个必要啊。朕又不需要享乐。” 到底看着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和杂七杂八的颜色会有什么安慰?历代昏君的趣味也真够让人费思量。 说起来……朕的青莲坊是谁留给朕的呢? 若是先皇,那先皇可真乃盖世英明。 他怎么知道朕会穷兵黩武的,给朕这么个大银号。 打仗确实花钱,没有大银号支持很难扩充军队,但前期投入的远不如后期得到的多。虽然当前占的只是些靠牧业维生的小国,把它 们的物产卖到洛国,梵国去,所得便是真金白银。 “也可能是朕没有洛皇的好运气,受不起奢侈的福。”凌绝袖瘪瘪嘴,视线在屋顶瓦片停留片刻,又转回地面青砖。 玉千斩听凌绝袖夸自己运气好,当然骄傲,然而当她察觉怀里的人正揪着自己襟领压抑呼吸时,脸上笑意也不由收敛起,转头去看 凌绝袖单纯得没有一丝愁绪的脸。 “你也有好运气,只不过你的好运气……” “在这里。” 翎秋恨适时打断玉千斩,丢了个“你难道是鸡妈妈的妈妈吗?”的眼神过去,从她手中取过一块浑圆的石头,交给凌绝袖。 “今日为双阴年份最后一日,将你最精纯的内力注于它,他朝必有好运。” “这是什么?祈福石吗?”凌绝袖大惑不解。 攻打梵国计划是在两月后,她倒不怕一时耗尽内力会影响大业,可她总要弄弄明白,省得玉千斩老笑她“青涩不解人事”。 “华彩萤石,能吸功纳气,本宫可以用它为你祈福。”瞎掰,正儿八经的瞎掰。 “朕……”凌绝袖咧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福,皇妃演示个来看看?” “让你注功你就注功!废什么话!本宫要害你的话早八百年就把你和那个臭丫头一齐咒进无以轮回之界去长相厮守了!用得着现在 那么麻烦!”翎秋恨心酸已极,为了不让泪水污染自己新换的外袍,只得拿出她身为母夜叉的气势。 玉千斩凌绝袖都被翎秋恨这种突如其来的震怒吓到,两人对视片刻,只得悻悻起身。 “不是绝心决九层功力本宫不收。”翎秋恨故意讨价还价,以防万一。 凌绝袖点头不语,两手摊开于身侧,见玉千斩已运起护功之气,便隔空擒住石头,将它托到自己天灵盖上方三寸之处…… . . . “你家郡马留给你照顾,我们得赶回信都,”玉千斩握着温热的华彩萤石,把力竭虚脱的凌绝袖“挂”到洛莫肩上,理不得洛莫狐 疑的目光,自顾道:“一个月内我们都不会来看她,你得提防她做蠢事。” 洛莫眼角过敏性地抽动异下,心里有几分期望攀升,言词照样冷淡:“嗯。” 她晓得玉千斩此行的目的是要采凌绝袖功力,可她不清楚此举有何作用,只是隐约觉得自己若不帮玉千斩完成此事便像犯了滔天大 罪般无可饶恕。 “力竭之人易显幻境,近月最好别让她接近其他人,毕竟她现在是一国之君。”翎秋恨无法忍受亲堂妹夫做出丢人的事,临行还不 忘叮嘱再三。 洛莫架着凌绝袖进了屋才想起她的床已经被玉千斩最近逢临必撒的痒痒粉弄得不能睡人,只好把凌绝袖扶到隔壁厢房躺下。 一国之君。 洛莫倚靠墙角坐在地板上,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来简榻上的人有什么国君样子,反倒觉得她跟个乞丐没区别。不对,乞丐还有实实在 在值得去期盼的事,例如三餐,软褥,钱财。凌绝袖连这些期盼都缺少。 捧着郡主遗愿,联手整个界凌院编了个弥天大谎骗得凌绝袖以为自己是天命皇族,洛莫不知该哭该笑。明明,明明这一切都是郡主 拼了命换来的,就连现在这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仲景财政的青莲坊也是郡主在伤重之时置下的产业。 如今,她却不能说,至少不能对凌绝袖说…… “你没了郡主便什么也不是。若郡主活着,该是她来登这大宝,掌这皇权的。”洛莫喃喃自语。 想起自己杜撰出的界凌院史和仲景史洛莫就想笑。仲景开朝以来那么多皇帝,她几笔下去,该划拉的划拉掉,该捏造的捏造上,连 林不怀看了都拍案叫绝。 可所有发生过的事真的能被这些粗鄙的文字掩盖吗? 就像郡主,人不在了,就什么也不再了? 洛莫不晓得,于是只能按着翎绮沂定好的路线继续往前走。十年,二十年……直到走完郡主未能活着掌握的一个甲子。 “沂儿……玉千斩又笑我笨……” 又告状了。 洛莫看一眼榻上“死人”,无奈地苦笑摇头。 这个皇帝也不知天天梦的都是些什么,居然每次梦话都要以“沂儿”当开场白。 好歹你是个皇帝,多少也“众卿平身”一次吧? 果真如郡主所说:她怕是当定昏君的了,你看好她,别让她把自己身子也昏进去就行,国泰民安什么的,千万别勉强。 第二天一大早,顾锦文踹开厢房木门,满头大汗地把两桶大力丸放到凌绝袖枕边。 “混蛋,起床!吃早饭!” 皇姐嫌她不够忙是怎样?天天她光去治那些残手断腿的兵士不够,现在还要加上个眯眯登登的皇帝。知不知道她很心疼自己日益憔 悴的美貌啊! 看我拿大力丸补死你! 见榻上人没反应,她尖起嗓子再喊:“凌绝袖!起来吃饭!” 倒霉皇帝平时睡得比谁都轻,不至于力竭就睡死成这样吧?难道……顾锦文被自己的想法吓一大跳,连忙拿手去探那人脉搏。 顾锦文刚伸出手去便见凌绝袖把袖子一拉,翻身滚入榻内,小媳妇样的矜持,生怕别人碰到自己会损了自己的清白。“朕没死。” “装死也逃不掉大力丸,你还是乖乖从了我吧。”顾锦文笑得狰狞,手上三下五除二剥出八颗鹌鹑蛋大小的药丸子撬开凌绝袖的嘴 就往里塞。 老娘响马出身,你敢跟老娘玩抵死不从这一套? 淫无害…… 凌绝袖嘴里被塞满药泥大张口却难说清楚话,只好手脚并用爬坐起来,一个劲儿指着门口。 “你把药吃了我就去叫淫无害,否则你就发你的春呜呜梦去吧。”顾锦文装着凌绝袖说话的腔调,硬是把林不怀说成淫无害,春秋 大梦说成春梦。 好容易咽下一堆狗屎味道的东西凌绝袖不依不挠地继续指门道:“叫林不怀,朕有要事。” - - - 洛国,信都,洛宫 翎秋恨对此方并不陌生,在御花园里轻车熟路地绕了两圈便找到了玉千斩苦寻半日也没摸到门的“地下洛宫”。 地下洛宫,其实才是真正的洛宫,历代洛皇生自于此。 在环绕蔓藤的假山前,玉千斩将洛神剑鞘插入一个被玄武岩掩盖的小洞穴,二人所立之处浮土顿时松动,随着机关嘎嘎作响,一口 径约两尺的水井出现在青天白日之下。 “四十一代占星师,四十三代咒师,四十三代国师翎秋恨愿以此身护洛皇安康。”翎秋恨念完通关文书,抽出匕首在自己手背上一 划,将鲜血滴在井里。顷刻之间,假山易位,井水尽消,通往地宫的阶梯从井中升起。 “你小时候在里面哭哭闹闹不知扰烦了多少静灵。亏得是先皇功德无量,才没魂把你当活牺牲吃掉。” 玉千斩佯装听不见,左顾右盼地跟在翎秋恨身后进了自己生长的地方。 “她……还好吧?” 下得地宫,玉千斩望向被正午阳光打出一丝光亮的黑潭,畏缩地问翎秋恨,谁知翎秋恨一个巴掌扇过来,在黑暗中刮了她个踉跄。 地宫中非国师不可言语。 此乃古训。 历代洛皇生于厮死于厮,全靠着这潭深水保持生前模样,若是被外力扰了清静,怕是都得从潭底蹦出来跳祭神舞。 翎秋恨摊出右手,瞪着玉千斩,薄唇紧抿。 她要什么玉千斩心知肚明,连忙递上华彩萤石,脱掉外袍便扑通一声跳下寒潭。 “吾翎秋恨仅凭一己之力护此宝地,实在力不从心,现借仲景国君之大势,将其至爱困守此处,愿祖皇安享仲皇生筋续骨之功力, 成就百世不灭之躯体。”借了人家地盘来用当然要给些甜头说些好听的。 翎秋恨看玉千斩钻出水面猛点头,知生棺还在原地,便将华彩萤石抛给玉千斩,自己盘腿坐下,十指归元,念起许久未习的永生咒 ,直到玉千斩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回现境。 玉千斩指天,再指自己,接着指出口,从湿漉漉的衣襟中取出光华尽失的石头,傻笑。 “成了?”翎秋恨问。 玉千斩点头。 “看着成了么?”翎秋恨追问。 玉千斩狂点头。 叹口气,支起身子,翎秋恨挽着玉千斩摇晃出了地宫。 居然成了。 天卦果然不虚。 这对苦命鸳鸯是六合卦相,留着,对自己大有好处,倒也不枉自己破戒回到信都将十几年修为砸在她两身上。 “朕让人将凤殿布置……”玉千斩献宝,话音未落翎秋恨便已摇头:“本宫永世不入凤殿。” 可怜的洛皇再一次被打入冷宫,苦心苦肺也就如此化了灰烬。 心焚 冷清多年的洛宫龙翔殿,这天早晨难得恢复了往日的莺歌燕舞,水袖挽月,人头丛涌,臣工们极尽奢逸之能事,纷纷换上自己最得 意的衣衫,个个都打扮得像金元宝大红包似的入朝来膜拜他们最尊敬的洛皇。 圣上几年不见,依旧貌美如仙…… 对对,连皇妃都还是当年出走时那个样子。 嘘——等杀头啊?圣上的醋坛子历来深不见底,广阔无疆,你这话要是被圣上听见…… 纸醉金迷的信都从来就是八卦漫溢之城,臣工们平日八惯,上朝也不荒废八魂,更何况他们好久没有上到朝思暮想的早朝了,不趁 机八八这个八八那个怎么对得起成天宅在家里的日子。 “朕有七年没回朝了吧?众卿家可有公事禀报?若有,赶紧说,若无,朕便照惯例来了。” 紫纱幕帘后,玉千斩自在地斜倚榻间,不时拿手去逗弄怀里的长命黑猫。 “洛国近年歌舞升平,百姓富到不想挣钱,朝官富到无人贪污,这多亏圣上英明。”洛国宰相赖喇么带头吹牛,只差说“皇帝富到 升仙成佛”。当然,如果钱能买到仙班座席的话,他肯定不会放过这句。 见宰相大人都已经马屁到斯巴达地步,下面的人那还不赶紧有多大搞多大,一时龙翔殿中夸皇帝文治武功的有,赞皇帝广月嫦娥的 有,最离谱的一个居然说皇帝三贞九烈牌坊入云。 玉千斩晓得这些个被先皇惯出来的臣子们捧臭脚丫子功力非凡,搔搔耳朵只当白菜们在雨后吐泥。 “赖喇么,听你如此说,朕还要你这个宰相作甚?”玉千斩看坐在长毛地毯上自己丢手绢玩儿的爱、妃没出声,便肆无忌惮起来: “血殚,赐他杯花开富贵。” 狗屁“富到流油无人贪污”,这群阿三真当她死在仲景了么? 她好容易回一趟故土,除了凌绝袖的事,便是要回来揪这些不归位就办不了的贪官小辫子。满朝文武都腐败,她不可能统统杀掉, 但杀个宰相出气还是可以的。 最重要的是爱、妃不待见这个赖喇么。 母皇啊! 玉千斩内心一洒狗血就会搬出洛国先皇来接招。 儿臣不孝,你的姘夫儿臣让他去陪您,如若不然,爱、妃怪罪下来,不光儿臣得遭殃,就连您的尸骨都会被大卸八块。 赖喇么被突如其来的“赐酒”弄得莫名其妙,半天反应不过来,待得他想到那杯花开富贵专赏给预备抄斩满门的高官时,血殚已经 把酒硬灌到他嘴里。 这下龙翔殿里更热闹了——舞姬们在跳舞,乐师们在鼓乐,朝官们在合着拍子叫饶命。 “皇妃曾教育朕,得饶人处且饶人,朕奉此为座右铭,”玉千斩的座右铭若是写出来,必长达百页,只要是皇妃说的,都是座右铭 :“所以朕今日饶了列位,往后每年朕会至少升朝一次,看到时谁花开富贵。”玉千斩下榻,抱着黑猫窝到翎秋恨怀里,拿起毯子上的 手帕做犹抱琵琶半遮面状,边朝翎秋恨挤眉弄眼,边喊:“进酒肉!朕要与臣同乐!” 臣工们等半天等的就是这句用来代替“退朝”的话,个个抹掉额头上的汗,撑着发软双腿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爱妃,朕杀了赖喇么。”玉千斩邀功,色眯眯打量翎秋恨襟口。 “本宫是聋子?” 翎秋恨取过血殚呈上的密奏,把它们摊在玉千斩额头上翻阅着,每看完一张便揉成纸团扔在玉千斩身上。 “爱妃……朕都好久没见你笑了,你就笑一个给朕看看嘛……”可怜兮兮。 “本宫凭什么笑来让你看?你难道不知道本宫最不想干的事便是让你好过?” 翎秋恨抽出一张纸,粗看两眼,刚打算揉,突然发现此发兵非彼发兵。 她可以不在乎谁谁又攻打谁谁了,但她在乎她那个现在应该躺在床上喘气的堂妹夫有没有做蠢事。 “爱妃,爱妃,不想笑就不笑,你别生气啊。” 玉千斩一听翎秋恨渐渐急促的呼吸就觉得不对,赶紧放掉黑猫爬起来跪坐在翎秋恨面前。 把纸条甩给玉千斩,翎秋恨咬牙切齿:“拦,就是投毒下绊施咒种蛊也得给本宫把她拦下来,仲景丢不起那人!” 这才几天,就准备推翻原定计划去攻打梵国,她真当梵国是能让她抓来随便玩的忍着龟龟吗?梵国国土为四分之三个洛国大小,却 比仲景大了两倍有余,其物产丰沛,铁铜银金样样不缺,有令人闻风丧胆的象骑兵,最让人担心的是梵国早已知晓仲景攻占了凉夏巳水 后头一个目标就是自己,无论凌绝袖明面上与它签了多少共处协定,它也不会傻到尖刀悬到自己头顶还食香梦甜。 再说,梵国为实行禅让制的武治天下,历代皇帝无一不是抖掉染血黄沙后坐上皇位,以凌绝袖现在这种气虚力竭的身体去面敌,肯 定会让仲景吃到史上最大的败仗。 “爱妃,投毒种蛊她都不怕……” 玉千斩不解风情地提醒,却还是抄起洛神剑抱起长命黑猫准备上路。 “那就拜托皇上去拦她如何?” 翎秋恨盈盈一笑,眼里亮亮的尽是威胁。 就这一笑,叫玉千斩顿时觉得翎秋恨不对她笑简直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 . . 凌绝袖抱着地势图睡着了,狼毫还被她捏在指间。 要说,这是多么感人的一幕啊,若被仲景老百姓看见,必定会认为他们的国君多么多么勤勉,多么多么操持。 可惜,凌绝袖是刚起了床便在大将禀报军情时睡着的。睡着没事,睡着流口水说梦话就恶心人了。 林不怀拉洛莫出得帐门,低声问:“洛大人,就不能劝院首暂时不打么,兵卒连日征战,都疲惫不堪,士气难免低迷,再说地势于 我也不算乐观。”两国交接多为黑土湿地,一脚下去恨不能都踩出水来。 马儿跑不惯这样的路,速度上不去,敌军的象骑则早有预备,一旦冲锋,多少良驹也抵不住象腿的踩踏。 “她一梦一天下,谁劝得了,驴脾气上来,只有郡主有招。”洛莫几日来夜不能寐。 心烦凌绝袖的荒唐不够,顾锦文还在旁一个劲唠叨她哪儿受得了。 ——她现在能站起来走路纯属造化,打仗什么的,你不怕她死我还怕襟儿抓着我哭呢! 凌绝袖恢复得是快,几乎像要把她未能为翎绮沂尽到的责任在几日内补回来似的,竭力后不足十三个时辰便已能驰骋校场,策马督 军。 可征战不若练兵,没人能保证皇帝安全。 一梦一天下,便是洛莫能形容凌绝袖的所有词汇。 看起来气势如虹,不可一世,但有多少人要为此断了手脚断头颅,折了志气折活路,谁又知道。 皇帝也同样,不知道。 洛莫弯腰欲摘帐前一枚四叶草:“若郡主还在就好了。” “若郡主还在,院首便不会有此作为。”林不怀平整战袍,想起旧时。 被包庇着的人没有作为的理由。 “对她来说,可能……郡主一直都在。不管怎么样,还是等她醒了问问再说吧。”反正是他们做不了主的事,如若凌绝袖一意孤行 ,他们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洛莫和林不怀在门外呆站半天,凌绝袖就是没醒,倒是顾锦文不知从哪儿弄了匹黑白毛色的小马驹,噔噔骑着就过来了。洛莫烦死 她的聒噪,远远瞧见是她,拔腿就往大帐旁的榕树后闪。见洛莫闪,林不怀不明所以地也跟着闪,闪完还问:“她很暴力?”洛莫摇摇 头:“很后台。”人家的表姐是高官。 就当顾锦文准备下马入帐时,凌绝袖刚好被饿醒出来找食物,两人在帐门处碰个正着。 “皇后,你怎么把奶牛牵来了?” 凌绝袖睡眼惺忪,努力盯着马头看,最后得出这个结论。 顾锦文摆手,轻蔑道:“你太天真了,这是斑马。” 哦…… 斑马。 凌绝袖若有所思,错过顾锦文往前走,嘴里念念有词:山间开战,林间开战…… 洛莫林不怀顾锦文听见她叨叨“开战”六只耳朵一下便都竖了起来。三人瞬间拦身凌绝袖面前,吓得凌绝袖赶紧后退两步双手抱胸 :“你,你们要干什么?” “皇上刚才说什么?”三人齐声问。 “朕问,你,你们要干什么。”凌绝袖可怜巴巴地死死揪着自己的衣领,脸上红潮未退,双眸脉脉含情。 她这副样子顿时把三人噼里啪啦雷傻在原地。 皇上刚做的是春梦吧……三人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凌绝袖的“受”行,可凌绝袖那“受”性大发的样子哪儿还有让人猜不到的余 地,最后只有意志无比坚定的林大人摆脱了可怖的梦魇,细声细气地询问:“皇上,我们问的是那句‘开战’。” “哦,山间开战,林间开战,醒来的时候就记得这句了。” 洛莫和林不怀对视一眼,立刻冲进帐中取出地势图,仔细查看凉梵交界。果然,在正西偏北之处有约两百里的山林,且距离此处仅 需一日脚程。 当夜,界凌院五千精兵进驻那方被称为焚忻堑的山林,刺探当地势态,余下的先头部队也乔装成平常百姓,以三日为限,慢慢逼近 两国交界。 林不怀深知此役事关仲景兴亡,第一个抵达焚忻堑绘制详细地形,连夜将其带回凉夏军营。 “皇上多喝了两杯,替整个校场翻完土,刚睡下。”天明时分,洛莫拦住林不怀,指指帐内,又指指在帐边蹲着的玉千斩,言下之 意:这混蛋把凌绝袖灌了个通透,害得凌绝袖发狂似的跟她拼命,打毁了校场,这会儿体力不支,正在床上趴着。 玉千斩见洛莫白眼球里透着深深怨念,一下双手抱头,做出害怕再挨打的样子。 刚那个爆栗子爆得她这个销魂啊,脑门上的红印不知何时才能消下去。 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小美人,幸好朕当初没强抢你,否则朕的脸早成蜂窝了。 林不怀当然没能明白深奥若此的话外音,只晓得凌绝袖在睡觉,他不适合进去,于是把地形图交给洛莫,朝玉千斩鞠身示拜后便回 了自己营帐。 “喂,你走是不走,你愿意蹲着我还不愿意陪呢。”洛莫抬手作势又要爆她,吓得玉千斩差点哭出来。 “朕!朕被爱妃欺负死也是死!被你打死也是死!不走!”玉千斩气壮山河地抱头大喊。 洛莫晓得她来肯定有事,只是喜欢打她过过手瘾而已:“那你说你到底来干什么。” 她不是光找凌绝袖打架那么简单,若单纯要打架也就没有了把凌绝袖灌高再打的理由。刚才那一架,可以看出她是拼尽全力在攻击 凌绝袖,否则两人不会打得地动山摇,风云变色。 “朕想知道她绝心决和啸冰刺都练到什么地步了,顺便劝她别着急去攻打梵国,朕的军队尚未集结完毕,此时开战,朕连派援兵给 她都来不及。”玉千斩老实交代,食指在沙地上不停划着圈圈。 有谁知道她很挫败啊…… 若凌绝袖内力完全恢复,现在躺在床上的就是她了。真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血殚说界凌院的功夫就算练到顶也不大可能敌过洛氏绝学,可几百年来从没有人练成过绝心决啸冰刺这两门恶毒功夫中的任何一门 ,所以到底极限在哪儿谁也不晓得,只能靠估计。 “朕今后再不声色犬马了,要加紧练功,否则改日爱妃都会被她夺了去。” “皇上已为攻打梵国寻得良策,此事洛皇,皇妃可以不必挂心。”天色已明,兵营中响起晨操号,洛莫并不想让兵士们看见玉千斩 ,于是拉她起来,将她推向来时路: “赶紧走,否则我立刻抿个唇印到你衣衫上。” 此言极为管用,玉千斩头一次潇洒利落地闪身走人。 同日,林不怀派出的先头军里有人从梵境上抓到一名完全符合凌绝袖要求的女子,于是交付骑探将其赶送营中,哪料凌绝袖见了此 人后立刻下令回撤各处守军,即日搬师回朝。 “梵国女子都长那样的话,朕还打梵国干嘛?”凌绝袖拍桌,也不知在生谁的气。 原来,梵国及梵国以西的人种均是高鼻深目,皮白发卷,与凌绝袖的志趣爱好相差甚远,她早先并不知晓,待得见着真人,才连呼 失策,命全员官兵片刻不停地收拾了铺盖卷返回仲景,只可怜界凌院那些个忠心耿耿的兵卒们,前日才磨刀霍霍打算以死效国,后日便 得了撤令疯一样地往回奔。 享受 第九年,初秋 仲景,仲都,皇宫 凌绝袖身着练功袍,半躺于龙椅中,双腿挂在表金扶把上,表情古怪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殿堂,手边放着几份邻近小国呈递的求和书 。 如今的仲景,国力虽称不上史上最强,国土却是史上最大。 九年间,界凌院铁骑踏过大大小小的国家共计十七个,将西至梵国,东至洛国,北至灭厄,南至汐海以内的大块沃土纳入囊中,也 对被占领的国家实行了森严的附庸管制。 若说还有什么事能叫仲景百官头疼,那必定是他们的倒霉皇帝——凌绝袖一日一日变得嗜杀,起初这种倾向还只是表现在对战之时 ,越到后来,她干脆连战俘信史都不放过,非要杀得浑身浴血,精疲力竭才作罢。 “来人。告诉他们,朕不接受,让他们好好备战,等朕心情好的时候派兵去打。”求和书被她丢到阶下,来领命的内侍立刻将它们 收了去,自己也迅速离开。 受降比打仗荣耀,可她偏偏受不了这份荣耀,因为不识哀乐的她在荣耀中看到的只有虚伪。相比那些假惺惺的臣服,她更喜欢从附 庸国百姓嘴里听见哀嚎怒骂。如若没有这些,她就失去了征战的快意,也就失去了唯一能够去享受的感觉,重归记忆空无的麻木。 现在的她,闭上眼睛就是黑暗,所以梦中也是黑暗,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那些曾经支撑着她的斑斓幻境,早已如洗过太多遍的 衣衫,渐渐退去颜色,最终破碎。 “若是不打仗了,朕会是什么样子?” “不打仗了皇上还是可以治国安邦的。”洛莫一如既往,站在凌绝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有时无聊的紧了,就掏出个熟鸡蛋剥了皮 削着玩。 “莫儿真的认为朕能治国安邦么?” 洛莫其实从没想过凌绝袖能够有朝一日安顿下来坐在朝堂上治国安邦,所以听凌绝袖问她这句,心里不免着慌。 这个皇帝,若不打仗还真是没有什么用处,记不住事的人哪儿来的资质去论断安邦大计。 “洛莫不认为。” 凌绝袖似笑非笑,点点头,阖眼拂袖:“替朕交代林不怀,年内拿下汐海,朕过两日就入住校场。” “是。” 洛莫得令,刚要往外走,突然又被凌绝袖叫住:“莫儿。” 她只得闻臭知屁地站定回头,苦着张脸截断凌绝袖欲言又止的支吾:“皇上打汐海是因为汐海乃仲景以南濒海以北最大的国家。” 烦死人。 即使她早知道凌绝袖的记忆只能维系在两日之内,但每次整兵前都问她一次也太过分了。 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就别打,打到最后连七品县令也要被派去当督导官实在没意思。 “抱歉……朕忘了。” 凌绝袖挥手作“一会儿见”,从椅角处掏出个背着洛莫窝藏的水煮蛋,在龙椅上轻磕几下,剥皮,往嘴里塞。 就在这时,殿外近卫呈上十万火急报文一封。 报—— 洛莫例行公事地接过报文交给凌绝袖,再次抬脚往外走时,又听见凌绝袖叫她。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 猪脑袋么!? 猪脑袋都比你的好用!没完没了你是要怎样! “莫儿,什么是回魂茄玉?这国说若仲景肯与它百年共处,它便献上回魂茄玉。” 蛋黄好噎。 凌绝袖抓起皇案上的酒坛子,边牛似地往肚子里灌,边一头雾水地瞄汐海求和书。 洛莫没听说过这种奇妙的东西,但“回魂”二字像顽皮的孩子般揭开了她多年来层层盖牢的愿望,于是洛莫打起另一把算盘:“臣 孤陋寡闻,尚未知晓茄玉是什么宝物,但皇上不如先应了汐海,待征得灭厄后再作打算,毕竟国常在,宝常稀。” 凌绝袖想象力匮乏得很,提到宝,马上想到珍珠玛瑙。“朕要那些只能看的东西作甚?” “万一茄玉能令皇上晓得喜怒哀乐呢?”洛莫问。 …… 沉默半晌,凌绝袖突然高举双臂,起身挣了两下。 “打灭厄!打灭厄!告诉信史朕答应汐海,让它们赶紧把那个什么鬼东西给朕拿过来。” . . . 玉千斩气疯了,在洛莫面前兜转十圈后终于憋出个屁来。 “汐青俨你这王八蛋,朕当年满世界收茄玉时又说没有,现在人家打上门了,怕被灭族,就自动献身!早知道你是这副样子,朕也 穷兵黩武大军压境去打你一顿!” 财力可怕,武力可怖,她怎么当初就没想到这一出呢?若早早打了汐海这个邻国,她那爱、妃也不至于愁眉苦脸一年多。 “凌绝袖没事吧?” 玉千斩突然想起茄玉的事光她一厢情愿没用,凌绝袖若如往常般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她就为小美人做得再多也没意思。 这五年来,她韬光养晦,已经很少去骚扰凌绝袖了。但陆陆续续的总有关于仲景昏君的非议传到她耳朵里,再则这几年来龙凤楼进 帐一路狂减,足见仲景在战时税制下多少有些民不聊生。 “杀战俘喜欢掏心挖肺,洗完澡不晓得穿衣服,上早朝基本装聋作哑,如果这些算没事的话,她就没事。”洛莫一身男子装扮看着 来来往往的莺莺燕燕,不耐烦玉千斩打死也不说正题的性格。 “让她无论如何在三日内弄到茄玉,然后去信都找朕,”难怪爱妃说天象有变,急招了旧时同门,连吻都没给她一个就赶回信都, 敢情是这么码子事,“你的郡主能不能回魂,一看天,二看时,三就看你了。” 原本洛莫还在翘脚看斜阳,听完她的话,顿时一跳三尺高,额头上青筋突爆,你你你,你了半天,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 . . 三日后,洛宫以待异域国君之礼,将赤色长毯由洛宫内一直铺到了信都城门口,并派出御用乐班舞班夹道鼓乐起舞。洛国百姓并不 知谁人到访,只晓得又可以热热闹闹地过一天,于是将自家店面披红挂彩装点得当,自己也盛装打扮,熙熙攘攘站在路旁瞧稀奇。 玉千斩妻命难违,难得一次黄袍加身,乘上御辇,亲率禁卫军数千人立于城门之外迎候凌绝袖。 日上三竿,玉千斩看时间差不多,远处烟尘也滚滚而近,便挥手让人鸣礼炮。 百姓听炮响,又看十几年不归朝位的皇帝拿出如此大礼迎客,纷纷涌到路中间,从城门处往外瞧,都盼着能瞧到华美大气的皇室仪 仗。 但谁也没料到,如此盛典,迎来的只是几十骑黑马,马上之人,除了领头的那个穿黄衣服的还有点看头之外,其余皆是凶神恶煞如 刽子手般的骑卫。 “朕不是告诉过你要皇室仪仗么?你怎么就带了这么点人来?” 玉千斩一见到凌绝袖便咬牙切齿地问,声音还不敢太大,生怕别人听了以为自己来迎的是个假皇帝。 “又不是打仗,带那么多人来干嘛?朕的兵都去灭厄了,没空。”要不是洛莫嘴皮子都磨薄了劝她来,她还不想来呢。 又要穿龙袍,又要带玉玺,还得焚香沐浴,简直比攻城还麻烦。 玉千斩随便抓了匹马,跨上,来到凌绝袖身边,两人低头附耳说起悄悄话。 “洛莫没告诉你是干什么来的么?” “没。”凌绝袖无辜地看了眼洛莫,一副什么都不晓得的样子。 洛莫仰头看天,闭眼无奈道:“说了,她忘了。” 哦,好像是说过。 凌绝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头却问:“我是来干什么的?” “救人。”玉千斩几乎能咬到凌绝袖的耳朵。 凌绝袖脖子缩了三寸,倾身向后,不可置信地望着玉千斩:“朕杀人都没够,救什么人。” “她已经被你杀过一次了。”玉千斩拿吓小孩的语气幽幽地说。 “没死?”这下凌绝袖就更郁闷了,居然还有人能被她杀一次不死。 玉千斩声音更小:“死了。” “那还能救?”她压根不想救什么人,也几乎快想不起玉千斩这号劳什子了,幸好玉千斩就是不露面也会让人送些信给她,这才让 她持续记忆着“洛国是友邦”这个事实。 “只有你能救。”因为你体内留存着她最后一口气。 “可我为什么要救?” 玉千斩晓得她会是这样,倒也不激动,只慢悠悠地提醒她。 “因为她是你不记事的理由,是你开始打仗的理由,是你不识喜怒哀乐的理由,是你身上所有疤痕之所以留存的理由。你活着,就 是在等这一天,否则你也没有了活着的必要,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一个只会吃喝拉撒睡的稚儿有什么区别?稚儿都比你强,人家至 少不祸国殃民。你不是想知道你的往事吗?告诉你,你的往事都在她那里,她死着,你的往事就再也回不来。你可以说你只要杀戮就够 活命了,可等你占光占尽了他人国土,杀光了他国百姓,你还能享受什么?自杀?你自杀过不止一回了,全是为了她。由此可见,你生 是为她,死是为她,活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魂……” 凌绝袖脑子已经够浆糊的了,被玉千斩这样滔滔不绝地一顿唐僧式轰炸后更找不着北,只得乖乖任玉千斩牵起她的手,两人并肩策 马进城。 别时 下了地宫,凌绝袖最先看见的便是一副铁铸的棺材,上书古字“生棺”,棺材四周还有许多类似冰晶的东西,凌绝袖刚准备开口问 ,突然发现玉千斩的衣服背后写着:别说话。于是只好跟着她往前走。 翎秋恨和珞尹老鬼见她们来,都向后让开生棺两步,同时屈膝行跪礼。 “翎秋恨携师侄珞尹拜见仲皇。”翎秋恨说得不卑不亢,只拿出了礼,没拿出敬。 凌绝袖言语不能,只得鞠身去扶。 “请仲皇注气于回魂茄玉珠。” 翎秋恨让珞尹端来祭盘,从一只咸鱼样的东西腹中掏出颗药丸般大小的珠子,交到凌绝袖手中,待凌绝袖行功完毕又将它取回来, 放回咸鱼腹内。 “开棺。” 玉千斩和珞尹协力去推生棺厚达六寸的棺盖。 随闷雷般的声音消失,一棺轻泛波澜的潭水出现在众人眼中。 凌绝袖走上前去,想看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可地宫光线太暗,她根本没办法透过潭水看见其他别的东西。 水? 她书空,满脸困惑。 不会就是让她来救这一棺材水吧? “仲皇,多年来,翎绮沂残躯就是靠仲皇身后的寒潭才得以保存,您需先跪拜潭中历代洛皇后才能动得这生棺。”翎秋恨手引寒潭 ,眉眼间尽是不容抗拒的执着。 当初,她把翎绮沂抱入生棺时,就知道可能会有这样一天——凌绝袖九年前虽全力施下凌空斩,但凌空斩是反手刀,她下手之处正 是翎绮沂那被她真气封起的左半身,本足够将翎绮沂劈成两半的力道就这样被她自己的真气抗住,掌刀仅能到达心口,而凌绝袖则因这 耗损甚大的一击,几近脱力,后来的重拳,确实夺走了翎绮沂的生命,所幸并没有将翎绮沂大卸八块,否则就是用华彩萤石借来绝心决 九层功力也无法续回那些分离的肢体——知道会有这样一天,翎秋恨自不会任由珞尹拿自己的堂妹去烧,于是只得耗费自己十二年修为 ,施下天咒将一个与翎绮沂有相同八字的叛国犯处死,让珞尹将其染满从凌绝袖手上洗下的血焚化祭天。 看凌绝袖拜完起身,玉千斩和珞尹都自觉地朝后退开去。 “现在仲皇可以撤水了。”说完,翎秋恨也退开数步。 铁棺长约两丈,宽约一丈,可深却有五尺,满满一棺水,凌绝袖还没傻到用勺去瓢,况且这里也没有葫芦可以让她劈。 干脆…… 凌绝袖凝神站定,嘴里念起绝心决,缓缓伸出右手,撒开身前幽冥鬼火般的蓝光将生棺笼罩。 众人仅听得哗啦一声,生棺四壁已被硬生生扯开去,内里潭水像认得路般顺着潭岸流回潭中。 女子? 凌绝袖缓缓收势,步上前去,只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身着淡青色长衫,安详地躺在棺底,苍白的脸上尚存丝丝笑意。 “请仲皇将回魂茄玉珠喂入她口中,数日之后她将会转醒,期间还请仲皇留在信都,以防万一。”翎秋恨撇过头,不愿去看凌绝袖 眼里此时此刻不该出现的陌生与茫然,只把茄玉珠塞进凌绝袖手里,便拉着玉千斩尾随珞尹匆匆离开。 真是群奇怪的家伙。 凌绝袖目送三个貌似落荒而逃的背影,低下身子,小心撬开翎绮沂紧锁的牙关,将珠子放进去,刚准备缩手,却发现自己的视线根 本不能从那张含笑的薄唇上移开。 凌绝袖几年来听惯了哀嚎怒骂,对笑意印象极浅,可依然能够分辨出这种暖泉流抚般的表情叫做笑。她记不得有人对她笑过,但她 看见有人对别人笑过。 不是朕把你杀死的么? 那你还对朕笑? 居然死时都是笑着的。 既然是朕杀了你,那朕必定见过你,见你之时,你应该也是这样笑着的,笑着说……凌绝袖努力回想,直到由颅内剧痛催生的津津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时,她才想起,是……是不是……夫君? 怕死?你都疯了,我要那么理智做什么?倒不如跟着你疯,也好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妇训。哦?夫君——几乎像是被刀尖一下 下淋漓着鲜血篆刻在脑海里的话,忘了人,忘了事,可这句“不正经”凌绝袖最终没有忘。 但你是在对谁说,朕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凌绝袖再难忍耐急速加剧的头痛,只好放弃所有念头,抱起水淋淋的女子,走出地宫。 - - - 华灯初上,洛宫中燃起灼灼篝火。 庆祝仲皇到访的大典还在继续,凌绝袖却已回到自己房中。 龙袍穿得浑身难受,她便从架子上随便取了件练功夫,不太利索地穿起,鞋也没脱,径直走向软榻,扑通躺下,睁着眼看窗外初秋 的繁星。 星星眨眼,她也眨。 她看不见星星阖起双眼后看见的宁静,星星看不见她阖起双眼后看见的血腥。 若是朕手够长,定能抓下几颗来省烛火。 凌绝袖这样想着,双手便不由自主地伸出去。 但星辰又怎会被她抓下来,倒是一列不知几时绣在袖口上的小字刺了她的眼。 微风摇紫叶,轻露拂朱房,中池所以绿,待我泛红光。 那些字她倒是全能认得,可并猜不出诗中所写何物。 哪个混球胆敢在朕练功袍上乱涂乱画。 突然,她麻木许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陈年旧伤勾起的又是无边疼痛。 “莫儿。”叫洛莫她叫得最是顺口,屁大的事和天大的事都有洛莫替她打点。 但这一回,洛莫没有候在她身边,一声叫唤石沉大海,富丽堂皇的屋子里又恢复寂静,许久才有下人跑来答话。 “禀仲皇,洛大人在绮颐郡主房内,要替您传她么?” “不用了。”凌绝袖费力地从牙缝中挤出答复,指尖已深深陷入胸口皮肉。 自己的痛自己忍着,这个道理她还懂。 叫洛莫来是因为知道她那儿有药。 可洛莫在忙别的事,不劳烦她为好,凌绝袖这样想着,剧痛却愈演愈烈,尽管她再如何用力地咬紧牙关忍耐,呻吟还是止不住地外 泄。 红烛渐渐烧到尾端,蜡汁淹没烛心,沸腾的洛宫中,凌绝袖只身陷入黑暗。 窗外传来礼炮声。 有人在问,怎么了? 有人在答,皇妃的堂妹刚才醒了,皇上皇妃一高兴,要大赦天下,还要在信都街道上摆三日流水宴。 喜事啊…… 凌绝袖抿唇,身体蜷成一团,缩在床头。 睁眼,她只看见许多黑色的剪影在门纸上穿梭。 从窗户中涌入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盖过了她的呻吟,也掩住了屋内的冷清。 几声雷鸣,洛宫天空绽放绚烂礼花。 红的如梅,黄的如菊,绿的如萍。 每一发上天,凌绝袖都挣扎着想去瞧,但屋低窗小,能够打亮她面容的,只有零零星星坠落的流火。 良久,疼痛渐渐化为麻木,凌绝袖长舒一口气,揪着皮肉的五指慢慢松开。 “打完收功。”凌绝袖气喘吁吁,自言自语。 对她来说,这种随兴而至的疼痛早已成为习惯,习惯到想忘都忘不了。 “仲皇,圣上说绮颐郡主醒了,但气息不稳,这会儿又睡了过去,问您能不能赶紧过去一趟。” 一名洛宫宫女站在门外,大声朝里喊。 真是的,叩门不应,叫门不答,这皇帝架子端得比圣上还高,知不知道这是洛宫啊? 就在宫女攒起拳头正准备用力砸门时,房门开了。 凌绝袖伸着懒腰跨过门槛,回手不着痕迹地擦去额边冷汗。“带路。” 宫女只道派自己来请仲景皇帝是因为自己会说仲景话,但并不晓得仲景皇帝何人是也,此番眼见个皇帝俊美堪比洛皇,登时看呆, 直到凌绝袖不耐地往前走错了方向,她才回神,赶紧将凌绝袖带到龙腾殿。 “你们都在这儿啊。”凌绝袖痞笑着晃荡到床前,瞥一眼床上美人,袖手而立:“叫朕来干嘛?” 翎秋恨一刻也受不了她这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可心里也晓得这绝非凌绝袖能左右的事,只好闷气坐在一旁不说话。玉千斩见爱、妃 不爽,更不敢造次,低头,开始玩自己手上的翡翠指环。 只有洛莫瞄到凌绝袖汗湿的衣领和尤显惨白的脸色,知道她又犯病,于是抓过她的手腕,边为她把脉,边忧心忡忡道:“郡主现在 体内两系内力乱行,可任何一系内力又都不能撤。你能不能渡些气给郡主,暂时续住她的心气。” “莫儿什么时候学会跟朕客气了?早上还威胁朕不来洛国就不给朕早膳吃呢。”别看凌绝袖正事记不住,记仇倒是一把好手,“朕 什么不多,就内力过剩,你让开,朕给她就是。”凌绝袖说着,甩开洛莫的手,运气起势。 “住手,你这个白痴,要是你能直接给她过气,本宫还费力找什么茄玉?”翎秋恨劈手挡住凌绝袖朝翎绮沂伸出的狼爪,命人又将 那条咸鱼拿了上来。 凌绝袖白天就看这条咸鱼不顺眼,现在看见它更是害怕。 “这条咸鱼是预备蒸了给朕补身子的么?” 吃吃吃,脑残之人果然就知道吃。 翎秋恨恨铁不成钢,心里暗骂。 “茄玉珠可以在你接触它时吸取你的真气,而被气虚之人含在嘴里时又将其中属于此人的真气注入。你身体里有沂儿残留的真气, 但又不全是,你若直接渡气给她,她还能活了么?” 凌绝袖接过翎秋恨从咸鱼肚子里挖出的珠子,举到眼前仔细端详。 “里面有人啊……”还是倒立着的。 “有你个大头!那是倒影!”其实真的有个倒着的大头。 哦……倒影…… 凌绝袖走到床前,轻松将珠子塞进翎绮沂口中,拍拍手,用袖子一把抹掉满脸汗水,掉头就往殿外走。 “郡马!” “嗯?”凌绝袖回头,几滴汗水滑入右眼,见洛莫正朝自己走近,她连忙退后,“别碰朕。” “还晓得自己是郡马?”洛莫远远将药瓶子丢给她,“药。” 凌绝袖接住瓶子,急忙倒出药来往自己嘴里塞,边塞边快步离开龙腾殿。 今个儿怎么了…… 刚疼那一下不作数还是怎样? 凌绝袖死死揪着襟口,低头只顾往前走,等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迷路时,天际正好燃起新日的第一道红云。 物极 龙栖殿 “爱妃。” 玉千斩在被窝里嘟囔。 更锣五声,她该起床上朝了。 可爱、妃不催她,她是绝对不会起床的。 平时这个时候她早该被盆盆碗碗砸得躲进墙角瑟瑟发抖了,哪儿由她贱寒九洲地赖在床上找打。 问题是爱、妃怎么还不来催她。 “爱……” 哦,爱妃一直在守小美人,昨晚没回房睡觉。 玉千斩心不甘情不愿自己坐起身来,揉揉眼睛,拉开被子着靴下床,从架子上随便取了件外袍披上,又坐回床上发半天呆才想起自 己该做的下一件事是洗漱更衣。 自打十几年前她狠狠招惹了一次翎秋恨,龙栖殿内就不准再安置宫女伺候,而是把一个个水灵灵的小美人都布在殿外。平日里有翎 秋恨在还好,下了床就直接把她脱光扒净丢进浴池,按着她的头在水里扑腾两下就什么都干净了,直接更衣上朝。 但如今翎秋恨不在,她只能自己出殿外叫人。 “来人啊。”朕要梳妆打扮! 玉千斩光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冲回廊喊,喊完一歪脑袋,就见殿下庭场上站着个细细长长的人影。 那人影还在傻不咙冬地仰头四十五度角,很文艺地看着远方天际。 某个笨蛋迷路了,她肯定。 光看她身边没人领着就知道。 玉千斩跃下百阶,跑到某人背后拍拍她的肩:“凌兄,好兴致啊,到朕这儿瞧日升?” 其实她想说的是人没记性就该乖乖吃饭睡觉就好,成天没事乱跑什么,万一跑丢了她怎么向爱妃交代。 可凌绝袖没应她,还是那么呆站着。 “凌兄?”玉千斩绕到凌绝袖面前伸出两指作“毒哑你”状。 直到玉千斩的指头碰着凌绝袖的眼皮,凌绝袖才回神。 “是你啊……” “你还指望是仙女啊?”玉千斩问。 凌绝袖听完,先是一愣,接着挠头,最后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朕困,你能带朕回房睡觉去么?” 她突然绽开的微笑吓得玉千斩枉顾形象地急忙后跳三步。“就……就在龙栖殿睡吧……”脸皮抽动,嘴巴也利索不了。 唤来下人把凌绝袖扶进龙栖殿,玉千斩自顾抹汗。 妖怪…… 绝对是妖怪。 不然有哪个白痴笑起来会像狐狸精似的勾魂摄魄? 肯定是妖怪! 玉千斩紧握双拳,热血地将手臂在身侧一抖。 谁料这一抖还抖出了奇妙的东西——一个油纸信封从袖筒中滑出,掉落在她面前。 玉千斩拾起,一瞧没有署名,便条件反射地撕开封口。 看完,玉千斩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指着天:“我&^%$#!!!”成堆骂街专用脏话脱口而出,殿上的人只能听见她末尾一句说的是: “不带那么赶尽杀绝的吧!她是招谁惹谁了!” . . . 翎秋恨听有人猴窜般登阶而上,不用想也知道何人到访。 这洛宫中,除了她,还有谁会成天风风火火,只要着起急来就跑得像有十只狗在屁股后面追着。 玉千斩把信抖到她面前,瞪着眼叫唤:“爱妃,爱妃……你看这个。” 这封信是翎秋恨的,只是她早起迷糊,穿错了衣服,所以叫她瞧了一眼。 “你别嚷嚷,沂儿这会儿刚回过人气,别让你一嚷嚷把魂儿都给吓跑了。”翎秋恨认出玉千斩手里拿的是自己打算交给珞尹带回凌 霄观的卦书,脸色稍微沉了沉。 这份卦书是五日前星象骤变时卜得的,本该她亲自开坛行祭,可翎绮沂一直不见清醒,她只好将这事交给珞尹去办。 卦书中写得明明白白,凌绝袖扭逆天命,三年内必遭天劫。 其实,翎秋恨一早料到,救活翎绮沂可能会遭来天劫,但若天劫下行对象是凌绝袖,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反正她不想死,她不想翎 绮沂死,她更不想玉千斩死,况且人生在世必有一劫,这天劫对凌绝袖来讲简直都算来晚了。 “朕不能看着她死啊!”玉千斩撕着喉咙小声说。 翎秋恨白她一眼,端起茶杯:“那你救她啊。” “怎么救?” “我怎么知道?” 玉千斩语塞,只好习惯性地低下头去自言自语:“凌绝袖多大老天就折磨她多久,无穷无尽没完没了,过一劫又一劫,她就是再能 扛也总有一天要被玉皇大帝收了后宫。” 仲景军正在与灭厄交战,虽说胜局已定,但战事惨烈。 此一役,除去界凌院原班人马不算,后续新征的部队大多损失过半,先头步兵更是已死得剩不下五分之一。 老天这哪里是光要灭凌绝袖,简直是要灭光仲景百姓。 翎秋恨苦笑,转头一心一意盯着翎绮沂眼皮子。 就在这时,两个龙栖殿的宫女气喘吁吁跪在门前禀报:“圣上,皇妃,仲皇说要回仲景。” 好嘛,添乱的来了吧? 那个猪脑袋想什么是什么,馊主意硬是比老天还多。 “请她到这边来。”朕要跟她好好“谈谈”。 “请我吗?” 小白不知何时已换了龙袍,这会儿很知趣地尾随宫女晃过来。 “朕要回仲景,你的床不舒服,朕睡不着。” 睡不着很痛苦,特别还是走了一夜后还睡不着就更痛苦,于是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回仲景,哪管别人眼里她的主意简直馊成了陈年泔 水。 哈,你还知道找你的木板床去呀? 我还以为你连自己的家在哪儿都忘光光了呢。 玉千斩打心眼里鄙视凌绝袖这种不计长短的做法,背地里奚落。 翎秋恨早就烦她烦得要命,恨不能她救完人就走,现在翎绮沂已经能够平稳呼吸,也有了口干梦呓等常人反应,有没有凌绝袖在都 不打紧,便干脆地应了凌绝袖:“洛莫留下,你爱哪儿去哪儿去。” 她本以为凌绝袖肯定将白痴进行到底,听完话就滚蛋走人。 谁知这回,人家凌绝袖还不依了,居然径直走到床前,气焰嚣张地指着翎绮沂道:“朕要带她走。” 啥? 玉千斩乌龟样伸长脑袋,不可置信地盯凌绝袖:“你要她做什么?你想起她是谁了?” “朕看她顺眼,带回仲景去给朕暖床。”凌绝袖下巴一昂,目光扫过玉千斩和翎秋恨,脸上突然浮起古怪神色:“你们不会拦朕吧 ?” 洛莫听她前句任性,后句深沉,就已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所以急忙冲翎秋恨摇摇头,并用手指着自己,再指指翎绮沂,示意不 要阻拦,她会照顾好翎绮沂。可翎秋恨哪里是省油的灯,自己千辛万苦救下来的人轻易转手,万一功败垂成,她还不得哭死:“这是信 都,本宫说不……” “爱妃!” 玉千斩不好明说,只能密音入耳:“你看她的手。” 翎秋恨猛收住话语,低头望去,惊见凌绝袖垂在身侧的双手掌内隐隐透出了微蓝明光,心中暗道不妙。 “无决生势,乃绝心决十一层功力。在她刚破十层时,朕对付她已费力,如今便更无把握,若与她争强斗狠,恐怕会祸及小美…… 啊不,祸及绮颐郡主。是故,此番放人才是上上策。” 好你个凌绝袖,果然千死万死色心不死,灭顶之功都使出来只为强抢民女回家暖床。 玉千斩嘴里心里都在骂。 比朕还龌龊!比朕还无耻!比朕还厚黑! 朕的小美女嫁给你这死不要脸的,简直有辱朕一世英名! 最重要的是你居然欺负朕的爱、妃! 不能打,骂骂泄愤。 玉千斩能四肢健全耳聪目明地活到现在,全赖她自出生就很识时务,“暗骂”这套功夫她练得比谁都精纯。 “本宫不管了,玉千斩,你给本宫保好沂儿,否则本宫一天咒你八遍。”翎秋恨恼羞成怒,狠狠跺了脚玉千斩便拂袖而去。 凌绝袖看完她两演的哑剧,也不再废话,从床上轻抱起翎绮沂,抬脚就打算回仲景。 “喂喂,”你骑马来的,难道打算把小美人挂到马背上去颠簸到“腰折”吗?“朕马上叫人抬御辇来,你等着。”早让你皇家仪仗 来,你偏不,害朕还得赔顶轿子给你。 玉千斩说完,一溜小跑颠了出去,一声令下,洛宫里顿时忙开了锅。 就这样,两个时辰之后,凌绝袖已坐在软轿中靠着翎绮沂睡过去,边睡边流口水。 洛莫哪儿忍心让自家青莲般沙泥不沾的郡主受此污浊,赶紧拿块方巾垫在凌绝袖脸旁。 . . . 轿行三日,仲界近在眼前,只需再有半日,即可到达关门。 洛莫隔着纱帘望出去,路两旁郁郁葱葱皆为成年紫叶青,四下除了前方骑卫的马蹄声便是这三十二抬御辇轿夫行路的悉簌声,境地 平和得出奇。 “皇上,醒醒。”洛莫低下声去唤凌绝袖,但凌绝袖只唔了声,撇头照旧八爪鱼似的缠抱着翎绮沂,继续流口水。无奈,洛莫只好 自己拿起用得不大顺手的长剑,以测万全——紫叶青从来都是鸟儿们做窝的好居所,来时路上己唧唧喳喳闹了一路,这会儿反倒静了。 按说这是洛国境内,虽为穷山僻壤之处,但她们所乘乃洛皇御辇,不该有山贼连这也不认识,可……又难保饿极生歹的刁民连皇帝 都不放过。区区几十骑骑卫,要挡下成百贼人的围攻绝非易事,若再碰上老居山林的寨伙马帮,她屁股底下那些个平头轿夫便难免有损 伤,到时谁来扛这华而不实,重达千斤的御辇? 洛莫揭起轿帘,探头出去,朝首骑道:“此处恐有埋伏,轿夫脚力有限,你们留点神。” 首骑将官也早有准备,只点点头,握拳手势高高举起,三十骑卫吁缓战马,将御辇牢牢护在马行圈内。 能平安过了此地才好……洛莫正想着,一支带哨红冠紫羽弩箭破风而至,咣然钉在轿旁树干上,顺着箭尾看去,几线黑缨隐约出现 在矮丛中。 仲景军? 洛莫大吃一惊,纵身跳下御辇,跨上凌绝袖的战马,从袖中挥出四枚红绫镖,意欲激现丛内埋伏。 无论红冠紫羽弩箭,还是黑缨盔皆为仲景兵士日常配备,如不出她所料,来者应是仲景逃兵。 麻烦…… 洛莫拉紧缰绳。 仲景军最擅长就是打埋伏,战时就常常用这种捉野猪的手法擒拿敌军官员。 先是一箭惊马,待辩清主脑后万箭齐发,一轮远攻下来,就是敌军再彪悍也难以拖着受伤的身子抵御铺天盖地的毒粉。 好在护驾俱是界凌院内黑骑,马儿训练有素,不至于被哨声吓到,众骑卫也有不凡身手,应付这种战术游刃有余,否则这些轿夫非 得被射成马蜂窝不可。 “此乃仲皇行驾!何人胆大妄为!”首骑将官一声虎吼,震动四下。 “杀的就是凌绝袖!” 匪首语毕,无数红箭顿时雨点般往御辇所在掉落。 洛莫侧耳倾听声音来处,边挥剑挡掉身边弩箭,边从马背上取了凌绝袖的黑牙长弓,搭上三支灰羽箭,往密丛深处横射出去,只听 一声惨叫,本是有条不紊的箭阵很快乱了章法,先头骑卫见此情景,立刻纵马跃过路旁灌木,将准备施毒的人逐个挑翻,马刀所过之处 ,淋漓鲜血尽撒五步之外。 大抵是自觉难逃,近处数百贼子纷纷亮了护身兵器,冲出屏障,疯了样朝御辇扑去,一时间马嘶人嚎,打得不可开交,更不乏有勇 猛之士突破重围杀到御辇前,却终难敌洛莫快剑,一一伤重而亡。 界凌院明训,防人先防自家人。 洛莫甩去剑上红液,扫了眼身边奋勇杀敌的黑骑,方知此言不虚。 光看他们招招克敌的刀法,便晓得为何凌绝袖尚且清醒之时瞥两眼界凌院史就嚷嚷要全揽兵权,原来并非举国征战那么简单: 界凌院称院内子弟为本家人,界凌院旗下兵士为自家人。此训,正是针对眼前这些个暗下埋伏的“自家人”而有。 预备战事,不可避免要征招界凌院外百姓入伍。这些人本是市井小贩山野农夫,“忠君”这种信念,就他们而言,不存在。 于是得防着。 怎么防? 当然从练兵抓起。 练兵之事,如若交由他人之手,难免奇门遁甲众彩纷呈,一旦窝里反,想用界凌院内家子弟震慑全局根本天方夜谭,所以干脆统一 ,将界凌院惯用战术武术部分教给他们,即使打起来,也方便统御。 幸亏不是别的什么游英散勇来袭,否则又是弩又是刀,光这些装备就足够费半天劲的。 至于轿夫? 洛莫好心情地耸耸鼻子。 多保重吧您那。 战事正酣之时,凌绝袖被吵醒,抱着翎绮沂坐起来,眯着眼睛梦游似的打量四周,喃喃道:“落轿落轿,莫儿,怎么了?” “有逃兵反你这昏君来了。”洛莫说实话。 连年征战,死伤无数,青莲坊无以为续,只好劳驾国库出钱,等国库也吃紧,自然要对百姓课以重税。前方兵士在外数年,自己随 时没命,只盼家人能平安,可这会儿家人也食无饱穿无暖,他们哪能全心全意戍边征疆,倒真应了“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句山贼口 头禅。 凌绝袖眼睛一亮,慢慢放怀中美人躺平,从辇内大跨步出来,翻身跃上轿顶,舒坦地伸个懒腰,慢悠悠做个安抚的手势:“都停下 ,都停下,替朕护好洛皇的轿夫,朕来看看都有谁反朕。” 黑骑得令,立刻收缰拽马,很快护死了御辇周围,而匪儿们还在不断攻入,间或有不要命的更是将兵器当暗器用,企图偷袭昏君。 “还打?”凌绝袖脸色徒然沉了下去,细长眉眼中尽是浓浓杀意,唇角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信不信朕去拜访你们全家?”这 种事她其实干过何止一次两次,按正常人早就“生巧”了。 “我们全家饿死的饿死,战死的战死,祠堂也让强征去盖了兵器坊,你威胁不……”有个匪儿停下手来朝凌绝袖喊,话没说完,首 骑将官没留心刀子去向,一个新月如钩便将他的头砍了去。 好奇怪的人…… 你家人战死饿死和朕有什么关系…… 看被割去头颅的身子颓然倒地,脖颈中还有血柱喷出,凌绝袖双拳顿时痒痒得像被蚊子叮了几百口,就要飞身扑下之时,恰见一枚 冷镖被骑卫挡开后调转镖头朝辇内袭进。 朕的暖炉! 凌绝袖手比心快,凌空斩贴腹挥出,硬是将铁镖击成铁饼,跌在辇旁。 她连忙落地,钻入轿中查看,杀意转瞬消散,只余一身冷汗。 还好暖炉没事,否则她真的会跳脚抓狂。 “滚滚滚,都给朕滚,朕的宝贝疙瘩都快被你们弄坏了,她坏了你们给朕暖被子呀?” 她此言一出,游匪与骑卫登时罢手,对视一眼,刀林剑海里想打想撤的都有——想撤是因为终于能逃了,想打是因为“打坏了我给 你暖被子!” 否极 她晃着两根火柴棍样的胳膊,来到我床前,突然把头一低,给了我个大得夸张的笑容。 “暖炉!朕来带你去看红叶!” 我早说过,于她而言,我活着唯一的价值就是给她当暖炉。 十几年前一语中地,今朝,她果然开口闭口都唤我“暖炉”。 “秋霜降了么?”我奇怪,毕竟只是初秋,哪儿来的红叶? “朕听说红叶漂亮,就让他们拿朱砂橘料染来看。”她说得很正经,看来真的干了这种荒唐事。 那日在刀剑相与的叮当声中醒来,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转生异世,可眼前又是她那张冒着虚汗的脸。 虽然细长眼角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但眸子里透露出的落寞一如既往。 后来莫儿将一切都告诉了我,我才知道,如今的她,终于变成我当初害怕的那样,早已忘了我。 奇怪的是,死而复生的我并没有踏踏实实地感受到未死前的那种悲哀,反而觉得……现在的她也挺好,至少不再把所有心事都藏起 来,就像初醒之时,听见她那句——暖炉!你醒了?朕好担心你。 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暖炉……曾经温暖着我心口的一声“沂儿”,现在变成了它,我真该哭的,但……“朕好担心你”。 所以,当时的我选择苦笑。 在我未死之时,她极少说这种煽情的话,一声“我想你”就像会要了她的命般难以出口。现在,她脑袋白痴了,心也单纯了,想怎 么做就怎么做,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多让人羡慕的属性。 于我,除了她不再对我流露深情以外,再生后的一切,堪称完美。 爱她。 死在她手中,我依然爱她。 即使已经死了十年,我依然爱她。 就是要我再为她死一次,我还是爱她。 一如当年她用她的无赖征服了我自怜自哀的泪水,给了我最聪明的爱情,使我这个废人也有了在她身边的荣耀。而今,我又怎么会 因为自己沦为暖炉就可以少爱她一点。 毕竟能够让她抱着好好睡一觉的暖炉才是现在她眼中的珍宝吧。 殿外有人报说皇后到。 我的心不由一颤。 “皇后是谁?”她伏在我耳边偷偷问,样子像偷了米吃的小鸡仔。 我晓得她的皇后有名无实,且还是襟儿的相好,但每每听见这个衔号心里总是别扭的,虽然嘴里不习惯带着醋味:“顾锦文,玉千 斩派来给你保命的,别老把人家不当回事,好好记着。”任她把我抱起来,放在怀里搂着摇来摇去,我只当自己在坐船。 顾锦文高高跳起跃过门槛,笑意“淫淫”。 “哎呀!我是不是来得不巧?看见活春宫了?” 顾锦文佯作惊讶,甩开了手帕就往眼前遮,牙尖嘴利的做派与玉千斩如出一辙,叫人想不相信这两人有血缘也难。 绝袖尚未晓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在旁人眼里究竟会被误认为什么,只当我是个合身合体的怀中物,依旧把手环在我腰上,间或拿脸 在我背后蹭来蹭去,却不说话,任由顾锦文想歪。 无奈,我只好出来澄清:“皇后见笑,她只是在摇摇她的暖炉,把火炭弄散些而已,我们什么也没做。” 顾锦文自有皇家“话说半句就掉头”的风范,见我整副疲惫模样,知道我尚没能耐与她斗嘴皮子,于是从宫人手里取过两只大桶, 话锋一转:“沂姐姐今天精神这般好,大概补得了,大力丸,吃一颗生津,两颗生力,三颗生气,四颗生血,五颗……” 我看那药丸足有鹌鹑蛋大小,满满两大桶要是都吃下去可如何了得,赶紧打住:“皇后,绮沂吃四颗就够了。” 顾锦文傻也傻得像玉千斩,脑袋一歪,问得认真:“何故?” “绮沂吃四颗定要饱得打嗝,再吃下去恐怕就只能生……”我不好意思说之后的字,正冥思苦想要个雅些的词来替换它,背后人闷 闷出声。 “屁。” 顾锦文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低下头去摸摸下巴,过了一会儿,估计是终于把我和绝袖的话连起来读,这才发现我想说的是什 么,登时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沂姐姐……沂姐姐真是有才啊……”顾锦文擦掉眼角挂着的泪珠,直起腰来还是笑不停:“我说怎么洛莫林不怀见你醒了就高兴 成那样呢,原来你是这般有趣的。” 我有趣? 生平还是头回听人说我有趣…… 亏我还一直以为自己三从四德,妇道泱泱,没曾想这会儿连“有趣”都具备了。 “皇后过誉,绮沂……” “沂姐姐能不能别再叫我皇后了?当初这个皇后是凌绝袖为了让我不自称‘本郡’才扣给我的,如今你归位,我才没那么厚脸皮霸 着虚衔不放。我已传书让玉姐姐把我的郡主衔号还给我,等她那边将信印送来,我便又能当我的郡主去了,仲景这苦命的皇后还是沂姐 姐当的好。”顾锦文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茶杯一气猛灌,灌完又元气充沛地朝绝袖喊:“喂!呆子!” “干嘛。” 呆子应得干脆。 “你要还没死透就赶紧立沂姐姐为后,别再委屈沂姐姐!”顾锦文直爽得叫人惊讶,明明知道绝袖根本没记性,居然还敢吼她。 又或许这是她对绝袖的信任。 绝袖哼哼,脸还在蹭,位置越蹭越往上,说话已蹭到我颈间:“皇后是什么?朕立她当朕的皇暖炉,只有朕一个人能抱。” 不知是不是从前成天抱我在怀的印象影响了她的潜意识,她对抱着我这件事很是执着,即便我现在已能下地行走,她还是坚持抱我 四处去。 我抬起左手,五指摊开在眼前,看自己掌心间细碎纹路,第无数次惊讶于绝心决的威力。 杀也杀得,救也救得,强悍得太离谱。 “皇暖炉?凌绝袖啊凌绝袖,亏你想得出来,女子是要名分的你懂不懂?你自己……是皇帝,当然没有担忧。”顾锦文大概是要说 “你自己也是女子”,但她不笨,留意到身边还有宫人宫女,立刻改口。 顾锦文抱歉地朝我做个鬼脸,我回以欠身微笑。 其实,我并不在乎名分,如果绝袖对我毫无眷恋,那我要个光彩的头衔来做什么?自取其辱么?相比那样,我宁可被她抱在怀中, 上朝之前赖在我身旁自言自语地埋怨,下了朝便抱我去看人工染红的枫叶。 名分。 她叫我皇暖炉比叫皇后时亲昵就是她给我的名分了,无论如何我也只被她一个人抱起,无论如何她也只抱着我一个人。 为了让顾锦文不再费心说服绝袖,我赶紧转移话题:“今后绮沂就称皇后为锦文可好?我曾听洛皇说,她的表妹琴棋书画无所不能 ,无所不精,乃贤妻良母之首选佳人,不知……襟儿可发过如此感慨?” 顾锦文究竟阅历浅些,嘴皮子再欺负人,脸皮还是薄,被我这么一问,貌美容颜顿时红成宴中螃蟹盖:“好……” “是绮沂叫皇后锦文好呢?还是襟儿说皇后好呢?”我追问。 顾锦文简直继承了玉家所有优缺点,戏谑人时不留口德,被人稍微谑谑就会表情极为心虚地东张西望,半天才小声回答:“都好… …” 我忍不住笑出来。 襟儿真是好运气,有个“半山腰上”的情人。 不用像我和翎秋恨这样挣扎着去爱一个立于顶峰,却摇摇欲坠的人。 . . . “郡主,您还是早点歇息的好,若您再卧床,仲景就真不保了。”莫儿手捧战报,单腿跪在灯前,双手拇指紧紧扣着册轴,一看就 是不想把它们交给我。 傻莫儿。 辛辛苦苦替我活了十年,还是这样。 我伸出手,想摸摸莫儿的额头,突然想起她也是个快满三十的人了,再做这种动作不大对,只好探身向前,把手转到她肘下将她扶 起:“这些年,她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吧?” 莫儿从来不说谎,她这辈子如若有失信之行,定是为我强迫而致。 “郡马烦是烦点,却很有主见。”主见?莫儿真想说的应该是固执。 坐入椅中,我翻开几册界凌院信报,数万条人命赫然消逝在眼前,但损失比我预计中的小。 史云一将功成万骨枯,她做成这样就不错了,仲景国土在十年间扩展六倍有余,换了谁来也没这种不长脑袋的“魄力”。 “为何灭厄一役会伤亡惨重?” “当时郡马急于征战,军队尚未整编便投入战场,灭厄以逸待劳,大将善战,兵士勇猛,所以……” 灭厄皇帝有北方战神之称,手下十万精锐个个出自虎穴狼巢,可仲景军装备精良,火炮数千,骑兵数万,没理由到头来损失最大的 是先头步兵。 “仲景后援没问题?” 莫儿沉默,目光挪向闪烁烛火。 果然。 是财力出了问题。 就在我要追根究底时,书房门被推开。一只呆头鹅背着手站在门前,身后还站着几个把灯的宫女。 “暖炉,朕要睡觉。” 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只是那“玉树临风”立着装派的模样叫人看了直觉得像个孩子在装大人讲话,于是我和莫儿都捂住嘴。 “笑什么笑,朕就是困了嘛。”说着,她跨步进来,从椅子上揽起我,抱着回到房中。 放我躺好后,她直起身子自己退去外袍,放下帐帘,吹熄烛火,脱了靴子,还在帐外抻个大大的懒腰,这才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来。 她撑身跨过我,伸手去够被子:“暖炉睡直。” 我很听话地四体归元,睡成挺尸状。 她拉开被子盖起我,自己则连我带被子一齐搂住,蛇似的将我缠得快过不来气。 哦,让我睡直是为了抱起来方便。 “暖炉。” 黑暗中,她在我耳旁唤。 声音瘪瘪的,像有什么话要说又不好意思说,不说吧,内心还纠结得很。 知道她脾气就是这样,待会儿纠结够了肯定会说,于是我闭起眼睛,故意不理她。没想到她年纪越大脑袋越差性子却越慢,过了好 半天就是不开口,这下轮到我纠结,只好侧头去瞧她:“干嘛。” “嘿嘿,”她坏笑,一下戳穿我的鬼把戏:“就知道你会应朕。” 脸腾地红起来,我真想抽出手来狠拍她两下,可四肢全被裹在被子里,除了脑袋,我哪儿也动不了。 “暖炉脸红的样子真漂亮,朕喜欢。”她眯缝着双眼看我,一脸单纯,只有那双薄唇勾起之处还留着许久以前的邪气。 但我不想从她口中再听见这种没有感情的肉麻话,只得赶紧哄睡她:“不是说困了么?快睡吧。” 她点点头,乖乖阖眼:“暖炉,你不会离开朕吧?” “不会。”我笑,睫毛却湿了。 可是,如果可以,我真的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不会让你沉浸在血腥杀戮中,不会让你担负那些无边无际的痛苦,不会让你这么害怕孤独的人独守十年。 可惜我不能。 所以只得选择让你杀了我,留你一人在世上度过我的“眨眼间”。 是我对不起你,狠心抛下你。 我记得,十几年前,你也曾抱着我,问:“沂儿,你不会离开我吧?” 那时,我已心疼你的坚忍,却只认为一个人的坚忍定无法超越你当时的程度。 现在回过头想想,当时真是幼稚得可笑。 你是凌绝袖,没有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罪。 泰来 五更,凌绝袖在被窝里磨蹭半天,终究还是被门外孜孜不倦的催促逼得翻身下床,照旧自己穿袜换鞋撩帘子点灯,翎绮沂见此情景 ,不免觉得凌绝袖这皇帝当得有点委屈,于是从盛盘中取了龙袍来就要代劳。 “不用,朕自己能穿,暖炉继续睡吧。”凌绝袖从她手里接过龙袍冠带。 翎绮沂知道自己执不过凌绝袖,也就顺了她意,只是在背后替她把掖入领口的发丝撩出来,“你不让宫女伺候就罢了,为什么不把 谢儿带在身旁?” “谁是谢儿?咦?暖炉,你眼睛怎么肿了?”凌绝袖穿戴停当,端起桌上隔夜茶漱口,眼睛直勾勾盯着翎绮沂眉下。 虽然她眼睛肿点也不妨碍她成为自己眼中最顺眼的女子,可毕竟不好啊,早先那眼眉都像画出来的一样,到底怎么个好看法自己没 那么高文学造诣去形容,但就是一个字,美。 “睡得太多当然要肿。” 翎绮沂低下头去,将手摆在额前,作势遮挡刺眼烛光,其实是在使劲眨眼,想把浮肿活散开。待她发现凌绝袖还在看她,一张俏丽 面孔顿时又红赛朝霞:“我怎么不知道皇上有这种看别人出丑的恶趣味?”说起来,她其实一直都知道凌绝袖的恶趣味,就是喜欢看她 的不完美。 她左身残疾的时候这人就总爱趴在她身上看,甚至比看她完整时看得更入神,现在又鸡蛋里挑骨头地盯着她眼皮子不放,要命。 “没,你很漂亮,但你有一点丑的时候朕就会发现你更漂亮。”没有对比就没有真知,拿别人来跟她的暖炉比,她不屑,一比就让 暖炉给显没了,有什么好比的,只好拿暖炉自己与自己比,比来比去结果发现暖炉的不美之处也美不胜收。 “就你贫,再不上朝林不怀就要以为你被我给拐带了。” 取了乌纱翼善冠来,翎绮沂刚要给凌绝袖顶上,便被人家一个灵活的下蹲侧身避过,龙袍拽地,袖筒抚过桌台,打翻了茶杯。 凌绝袖闪到桌台另一边,连连摆手:“朕不戴那东西。”那东西又重又笨,戴在头上还不得把朕压成棒槌头? “你不戴这个总得束发吧?”你想散着长发到朝殿上勾引大臣么? 翎绮沂把翼善冠放下,朝凌绝袖盈盈一笑,硬是把她勾得目光发直,任人推坐在镜前,平整好发丝,插起束发镂金冠。 拍拍她的头,将她扶坐正,翎绮沂满意地看着镜中邪魅容颜道:“好,这下你可以走了。” 瘦是瘦点,不至于会叫风刮跑就成,但这龙袍给她套着可惜了料子裁制便是。 “暖炉……”凌绝袖欲言又止,手在膝盖上摩挲,就是不敢抬眼去看镜中站在自己背后的人,“你今后能不能别再对朕那样笑了? ” 翎绮沂居心不良地再次笑弯眉眼,勾起凌绝袖的下巴,一看就是扮猪吃老虎地问:“为什么?” “你那样笑朕看了觉得浑身不对劲。” 一见那笑容她的双腿就不由发软,汗淙淙流,心怦怦跳,脊梁上凉气嗖嗖往外冒,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想吞吞不落,想吐吐不 出,明明是很甜很甜的笑容,她怎么就觉得是个圈套。 好,暖炉又笑了,她再次觉得自己要被大灰狼吃掉。 房门被扣响,报朝时的宫人一再催促。 凌绝袖拔腿往外跑,边跑边擦汗。 翎绮沂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摇摇头,笑意在脸上很快隐去。 披起外衫,走到窗边推开扇户,翎绮沂仰头向微蓝天际,猛然想起自己幼年时常常望见的秋日之晨也如这般,不由望景也望出了情 来。 初相见,她…… 也就是这般呆的,呆得叫人直想知道像她那样的人,究竟要如何聪明才能活得像她那般自在。 后来,嫁给她,这才发现她聪明是聪明,却反感动脑子,她逍遥的资本,只来自于她深不见底的苦痛。 洛莫推门进来,发现翎绮沂正出神地望着天际,连忙揉脸,抹平自己着急神色,以免坏了翎绮沂的心绪。 “郡主,您要的信报。” 翎绮沂接过信签,问:“她又准备开战了?”虽知道自己问的是个唐突的问题,但也强于成天牵肠挂肚的想着。 “郡马下令振兴水师,可能打算攻打汐海。”洛莫担心的就是这个,原本不想说,谁料还是被翎绮沂给揪了出来。兴水师则必是要 谋划滨海之国,有郡主在,郡马不应有心思去吞洛国,那么就只剩下汐海可以供她玩笑,但汐海又哪里是吃素的货色,容了它一月养兵 布阵,凭仲景目前残兵剩勇,怕是难以轻取,如若再来一个灭厄之战,那仲军就是打胜了,估计也所剩无几,到时,一旦周边附庸国起 兵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翎绮沂摊开信笺一张张阅过,最后将目光停在“异心”二字之上,翻查信封,是军内探子的密报。 “仲军至少需休憩半年才能再行征战,你想办法阻拦她的胡言乱语,若等她战令出口就晚了。”翎绮沂说完,咬唇思索半晌,抽出 林不怀呈上的兵帖,细细比照后扬起手中纸张:“她知道这些吗?” 洛莫据实禀报:“我每收信报必将其呈交郡马,前些年她还会偶尔看看,这几年就基本搁置了。” 十年前,翎绮沂将界凌院信权留书移交洛莫后洛莫便等于替她撑起了半个界凌院,时至今日,界凌院信权又随着翎绮沂的归位而重 回她掌,十年间书信摞起来,比四个翎绮沂还高些,可她硬是在清醒后的两天内便将其批阅完毕,归类齐整,同时也摘出了其中机要, 划定了年内宜忌。 “不知道就好。”翎绮沂深吸一口气,端正身姿,走到洛莫面前:“从现在开始,仲景要梳理国政,你速传仲皇谕至各附庸国君处 ,告诉他们,仲景要征用他们国内所有票号储备,不想再打一仗的就双手奉出,仲景一年之内必会清还。若想开战,仲景奉陪到底。” 一听这话,洛莫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顿时染满兴奋。“郡主……” 她等这一天到底等了多久,她自己也忘了,只晓得从认识翎绮沂的第一天开始,就觉得这天下该是她的,除了她,谁也不配拥有这 万里河山,连凌绝袖也不行。 “去吧,行事高调些,她这边我会亲自说明。” 洛莫领命退去。 眼看房门合拢,翎绮沂背倚床棂,累极似地掩起了一双似水清眸。 “绝袖,这个天下是你的,却也是百姓的,你不愿费心,就由我代劳吧。” . . . 信都店铺云集之所人称“金水流”,凉夏叫卖鼎沸之处被唤“平安道”,而仲都最为热闹的地方,乃是一条名为“长街”的长街, 要说仲景人想象力贫乏,由此便可窥一斑,可这天的长街上,仲景人着实挑战了一把想象力极限,因为街上来了几匹马。 长街背后有马市,人们见马见驴见骡子见得只希罕骆驼,平时骑马过街的达官显贵太多也使得他们审美疲劳,再怎么样华贵的马, 到了这里,也难博众目,所以问题关键在马背上的人。 混蛋皇帝穿着龙袍撑着一脸俊美的白痴相招摇过市他们也不是没瞧过,顶多该跪的跪,该让的让,该脸红的脸红,该妒忌的妒忌, 该拦马告状的告状,该指着凌绝袖鼻子骂娘的骂娘,反正各人都有事做,不至于像今天这般鸦雀无声地看着这几匹马从自己身边走过, 各自脑海浮现自己最亲爱的老母亲,想着她二八年华时是否能比得过混蛋皇帝怀里的这位姑娘,最后意见统一,就是:这杀千刀的皇帝 ,肯定把天庭都攻占了,否则怎么可能抱来个仙女! “夫……”一字习惯地滑到嘴边,翎绮沂咬牙,又把它咽回肚里,嘴角依旧挂着不自然的笑意:“皇上,虽说秋高气爽,但您没必 要这时候出宫透气吧?” 时值正午,烈日当头,即便她能体谅凌绝袖在早朝上很郁闷,也始终觉得这种透气方式太过……灼热。 “不干,朕昨日发现了好玩的去处,记袖子上了,上朝时心心念念也是要带暖炉来,暖炉就依了朕这回,成不?” 凌绝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揽着怀中人,马虽骑得四平八稳,心内却有如十八个桶晃荡,按洛莫的话说,你也晓得忐忑?不容易啊 ,什么时候你要懂得哭笑了,那你也就算修成人形了,勉强配得起郡主吧。 约莫过得半柱香的时间,一袭人马停在茶楼前,凌绝袖翻身下马,从下人手中接过翎绮沂,又牢牢抱在怀中。店小二纵有千般不待 见混蛋皇帝,却无奈何老板见着龙袍就眼放金光,只得上前迎了凌绝袖,往顶楼包厢而去。下面人知道凌绝袖所来何为,叮嘱了店掌柜 几句,便尾随凌绝袖上楼。 “这楼里茶好酒好菜也好,特别是说书的小姑娘,暖炉听了她说的,定会与朕一样喜欢。”凌绝袖神采奕奕,望着天井吹嘘。别人 喜不喜欢她不晓得,反正暖炉肯定会跟她臭味相投,这点她深信不移,鬼知道她哪儿来的自信。 将翎绮沂放坐在临栏鼓凳上,凌绝袖自己也挨着她坐下,端起茶盅来递到翎绮沂面前。 翎绮沂接过茶盅,放在嘴边吹凉后又把它交回凌绝袖手里。“皇上,绮沂虽不才,行路取物还是能自理的,皇上贵为一国之君若总 做这种琐事难免磨灭壮志。” 店掌柜亲自把茶楼撑门面的拿手好菜尽数呈上,摆了满满一个桌面后谄媚地笑着退去。 “朕活一天是一天,昨日的事今日便记不得了,还壮什么志?”凌绝袖说得轻巧,脸上连自嘲都不曾有,抬起饭箸就把菜往碗里扒 ,倒是几个界凌院内侍面面相觑,心里直犯嘀咕:这皇帝……不笨,不花,耳根不软,胆子不小,可她的脑子怎么就像个满了的小酒盅 ,倒一点进去,就势必要溢出一点来,史上有名的昏君,有哪个当得像她那么没水平的? 转瞬,饭菜山堆成,凌绝袖满意地撒开筷子,像是干了什么重活儿似的长吁短叹半天后,把这碗酸甜咸辣杂七杂八的东西搁到翎绮 沂手中,很煽情地眯起了她的狐狸眼。 此时无声胜有声,反正说不说都也那意思:乖,吃吧,撑不死你。 翎绮沂在她拔拉菜时脸就已经垮掉了,又听她诉一番自暴自弃,烂泥扶不上墙,破罐子破摔的“心声”,表情真是囧到极点,可皇 帝给你端饭吃,你总不能当着下人驳她面子吧?于是赶紧福下着身子领旨谢恩,不凑巧,她抬起头时手发抖,瓷碗没被拿稳,一下“跌 ”出去。 翎绮沂无辜地望着凌绝袖,样子像只迷途小羊羔,眼里亮晶晶的水气眼看就要漫过眼眶:“皇上恕罪,绮沂手滑了。” 果然是夫人!演技派! 众人脑中大赞,抬手就要鼓掌,突然发现凌绝袖不是很对劲,纵观之下,这才发现演技之王其实另有其人——凌绝袖巴巴看那碗饭 菜有如脱离地心引力般飘了足足三尺来远后才落地开花,眼里闪过一线了然,马上又恢复了平常样子,连忙运气把自己逼成兔子,将早 朝上两个文臣的“劝君振作”照本宣科。 只见她眉毛一紧,额角一低,红红的双眼眨了眨,泪水便黄河决堤样哗哗倾泻而出,边失水还边忏悔:“朕不怨你,朕只怨自己… …为什么没喂你……害的你如今连饭都吃不上……朕悔啊……”模样真的像悔得肠子都青了。 好! 众人又赞,统统转头向翎绮沂。 “皇上,绮沂有罪……绮沂该死,绮沂辜负了皇上一片厚爱,”翎绮沂颤颤巍巍抬手,看起来很心疼地拭去凌绝袖眼角的泪珠,捧 着她的脸道:“皇上,您就是赐绮沂死罪,绮沂也甘之如饴,只求皇上……”翎绮沂把身姿扭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扑进凌绝袖怀里似的。 内侍屏住呼吸,扬眉抿嘴,如入空灵之境,只等她下文。 翎绮沂抽抽鼻子,貌似凄苦无边地望着凌绝袖,哀求:“别再雷我了。” 众人登时扶腰,其间大口喘气者有之,揉搓腹部者有之,拍墙跺地者有之。 凌绝袖不识七情六欲,很是不解此番境况,心里直纳闷:朕的表情是叫哭吧?刚出宫门时还见襟儿还搂着顾锦文一起哭来着,难道 不是我哭你就得哭? “喂喂喂,朕是在哭!” 她哪儿晓得刚才一出雷剧雷得四周围人那个销魂,还道是自己把哭演成了笑,所以赶紧声明,指望大伙儿陪她一块儿哭。 “奴才知道皇上适才是在哭……” 一个内侍拿长剑支着身子,慢慢直起腰来,视线刚触到凌绝袖,眼泪就又被逼出,这会儿被她盯着,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笑,只得把 脸撇向天井,就在此时,楼下平地一声喝彩响彻全楼,说书艺人拉动单弦胡,奏起了仲景民间小曲“朝夕景”。 “朕昨日听的好像就是这个。”凌绝袖扯着翎绮沂袍角,晃晃,自己则眯着眼睛及其享受地昂起了头。 翎绮沂侧耳,听寥寥几个弦音中颇有几分沉寂荒凉,不由望向内侍,几个内侍原本笑红的脸却随着胡音拉长渐渐白下来。 说皇帝,心似蛇蝎杀人如麻。 道皇帝,昏庸无能声色犬马。 我爹他,被抓壮丁战死沙场。 皇帝他,却仍在那赏花饮茶。 昏君昏君,我连连骂,可奈何高堂上,坐的还是他。 …… 不等听完,翎绮沂轻轻放下茶杯,拍抚着凌绝袖的脑袋,对内侍微笑道:“拿下,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心如蛇蝎杀人如麻。” 红光 仲景皇宫内的御花园,已是沉寂了十年。 十年前的欢声笑语在新主迁入后遁去无踪,连园丁都不免为这满园花树可惜。 可是这日,天虽阴着,园中却传出了琴乐。 守园的女官稀奇乐声,循声去找,终于在松林深处寻着了抚琴之人。 她不识此人,本该上前去问,可她贪恋眼前景象,两腿也就钉也似的被困锁原处,挪动不得。 青莲般的女子,她想。 此人一袭淡紫罗裙,她还是想到了青莲。 青莲般清丽,青莲般端庄,青莲般高贵。 如此人物仿佛就该是这样不沾凡尘,是这样素面简衣,是这样无闻世事的。 见到此人之前,她以为女子之美,断无法超越当今皇后顾锦文,此刻,她才晓得,女子之美竟可及至这般。但……为何如此佳人却 将自己藏在松林中,奏起“长门怨”? 女子不知几时发现了她的到来,抚琴素指未歇,却抬眸予她一抹浅笑。 她不由愣神。 音律若水,淙淙流过她的身边,而她耳边,此刻只余心跳隆隆。 一笑倾城,果真如此。 只怕倾了城,倾了国,也难换这一笑。 她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道:“敢问小姐何人?”职责所在,明知唐突,也不得回避。 女子低眉颔首,报出姓名,弦上琴声依旧冷寂。 “是凌郡主么?” “翎”“凌”共音,她不免误会。 “郡主倒是,可惜是前朝的。”女子说得不卑不亢,一曲落地再续前音,翻来覆去奏着同一曲。 前朝郡主翎绮沂? 她仔细回想,终于记起这个常在前朝太后口中念叨着的名字,翎绮沂。 难怪难怪……国之独秀,当仁不让。 “可……”她踯躅着,不知该问不该问。 翎绮沂慢慢抬起头来,直视她,口气平淡地打开这个宫中禁论的话题:“你是想说,前朝皇室尽亡,为何还剩了我这余孽对么?” 见她不语,翎绮沂了然一笑:“我已经死了十年,本也想死透的,可你的皇上硬要把我召回来当暖炉。”前半句是正经的,后半句就 成了自嘲。 女官这才想起,眼前女子乃是当年那个及笄后便下嫁界凌院首,当今皇帝的人,传闻中令皇帝之所以为皇帝的人,近日来宫中议论 的焦点,被皇帝封作皇暖炉的人。 “奴婢失礼,拂了娘娘雅兴,奴婢这就给娘娘端茶来。” 女官下跪行礼后匆忙退去。 翎绮沂曲终,抚定琴弦,无奈摇头,自言自语道:“我不是什么娘娘……” 琴音一停,松林里显得愈发寂静,唯有松枝摇曳的沙沙声在回应。 唔? 翎绮沂挑眉,从肩上取下一根落发置于眼前。 无风起浪…… 她猛地站起身来朝后快退两步,只听轰然巨响,原本置于她身下的石凳便被来人拍成粉末。 “襟儿——”别躲了,你以为躲回树上我就看不见你么。 凌绝襟不甘心地落回地面,小嘴撅得能挂油瓶,一跺脚:“六嫂嫂拂琴就拂琴,奏什么长门怨嘛,害我听得心都酸了。” “襟儿就是因为我奏长门怨才忍不住跳出来给我这掌的?”有这样的小姑她还真是连怨妇都当不成啊。 “不是啊,我一大早到袖哥哥房里找你玩儿,可你不在,我听琴音寻过来,见你奏得陶醉,不便打搅,就只好等你弹完了再下来, 谁知这凳子不经力,才一拍就碎成这样。” 凌绝襟说得毫无愧疚,明显是知道翎绮沂能躲得开,才会下此狠手,换作别人,就是求她打她都不敢下手。 “对了对了,六嫂嫂,是你下令捕杀的?” 翎绮沂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讯弄得丈高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摒眉做了个你再说一遍的样子。 “就是那个禁令啊,非议朝廷者,杀无赦。”凌绝襟急道。 她晓得民间如今怨声载道,但她无权过问朝中事务,凌绝袖又两耳堵了棉花团的,什么也听不进去,现在,除了因持有信权而手握 界凌院令牌的翎绮沂,怕是再没有人能调动界凌院势力平定言祸。 顾锦文告诉过她,重典治乱世,言祸姑息不得,待三人成虎之日再行镇压为时已晚,不仅劳民伤财,更怕民间谋反势力会动摇君权 ,可她还是觉得六嫂嫂手腕太硬,但凡有非议君王的人统统杀头,实在草木皆兵了点。 小丫头心是善的,只是不能理解人命关天的事翎绮沂怎么就将它处理了成一张黄纸告示,难道天家子弟都这般无情的么?连界凌院 都没有残忍到如此地步呢。 “哦……” 翎绮沂亲拟的告示,自然通透得很,怎会不晓得凌绝襟的心思,于是也不急着为自己申辩,只笑着点头,全当光听懂了她的话里, 没听出话外。 “告示放出后的这半月来,已经杀了七八十人,六嫂嫂不觉得太草菅人命了么?” 即使六嫂嫂一贯正确,可她这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谁让顾锦文都不肯明白告诉她。 这个问题算得尖锐,翎绮沂沉默半晌,不好再装听不懂,只好拉起凌绝襟的手,一直走到松林尽头的园中园,指着林立在湖中的假 山:“襟儿自信能一掌粉碎这假山么?” 凌绝襟摇头,眼中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困惑。 “我也一样的。”翎绮沂从脚边拾起一块鹅卵石,揉成沙末儿,掬在掌心,呈于凌绝襟眼前:“可我能碎了它。” “言祸如虎,积土成山,不斩小数,难平此风。你袖哥哥你是晓得的,这几年一直以怨声载道为喜,我若再放任,皇权何在,君威 何在?况且,那七八十人乃对着圣旨骂,对着禁军骂,历朝历代此罪亦是当诛,不杀,留着便是反军之将。”翎绮沂洒去手中粉尘,正 色望向凌绝襟,明眸中有种不怒自威的霸气:“开朝皇帝,哪能心慈手软,仲景与其痛个三五十年,不如快刀斩乱麻,肃清腐坏再行修 缮。” 她知道,如此局面怨不得百姓,可臣不亡君亡,让那死去的七十六人中谁来,也不可能将仲景开拓到至今日地步。 杀是为了活。 帝王之道,本来就是后世骂得,今世说不得。 翎绮沂看凌绝襟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不忍心让小丫头在正值挥洒青春徜徉欢海之年领会这些个无奈,于是掐去后话,半调侃半关 切地探手去摸凌绝襟的额头:“襟儿今日是病了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小丫头惯来没心没肺成天最喜找人比武,若说她来找自 己是为了拼力气砸石头就好理解得多,可张口就提国事绝对不像小丫头的做派。 还好,没发烧。 只是冒了点汗而已。 翎绮沂收回手,自顾坐到廊栏上,笑意汵汵地等着凌绝襟招供。 凌绝襟忸怩着不想说,但瞧翎绮沂明显是摆了张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的脸,只好咬咬舌头含糊交代:“昨夜我与小锦打赌,赌六 嫂嫂会用何种手段匡扶社稷,我赌柔,她赌刚……”最讨厌六嫂嫂那么聪明了,好像天下事没有她不知道的,只有她不想知道的,明明 现在是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却怎么看也叫人觉得她满肚子坏水不多时就要洒出点儿来。 “哦……那你们打完赌后做了什么呢?能告诉六嫂嫂么?” 翎绮沂故意猥琐地紧盯凌绝襟脖子不放,眉毛还一挑一挑的。 虽然她没有看到什么,不过…… 果真,凌绝襟听完这话后,立刻拉高领沿,小脸一下红成指天椒。 六嫂嫂是千里眼么?在界凌院做的事她也知道? 想到这里,凌绝襟不由得脊背发凉,但她性子比凌绝袖活泼些,不至于抱头鼠窜,只是跳脚大喊:“睡觉!睡觉!” 夜里聊完了当然是睡觉,但睡前做什么,她是打死也不会说的。 . . . 凌绝襟气呼呼地回到界凌院,猛推开自己房门,看见顾锦文正衣冠不整地躺在床上看书,不免再次想起翎绮沂的调侃,一时又羞又 恼,砰一声关起门来,跺着脚走到床前,指着顾锦文的鼻子:“说!你昨晚上都做什么了?!” 顾锦文看她气势汹汹,还真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抬眼看着床顶努力回忆半天后,她无辜地叙述起来:“昨晚陪你读书,读完书 跟你打赌,打完赌亲你,亲完你抱你上床,上了床帮你宽衣解带……” “不是这些!”凌绝襟的脸本来就还红着,再被她用这种客观的态度提起夜里的事,真恨不能一掌拍死她,“我不是说过不许在我 脖子上留印子的么?!” 玉千斩和顾锦文这表姐妹俩一人一个闺中趣味,玉千斩喜欢咬人,顾锦文喜欢留吻痕。 平日凌绝襟在界凌院待着,除了练功就是读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就懒得搭理她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了些什么,但由于昨夜她 寻思第二天要进宫找翎绮沂求证打赌的事,所以特意嘱咐过顾锦文不许乱来。 “冤枉啊!我没留!” 顾锦文噌地从床上弹起,拉过凌绝襟拨开她的领口查看,“你说这个呀,”在靠近锁骨的地方确实有个小红印子,但衣襟遮着,按 理没那么容易被看见,除非凌绝襟弯腰或侧坐。她仔细瞧了瞧,发现印子有些浮起,心里已是明白了七八分,“你挠挠看痒不痒?” 凌绝襟乖乖拿食指挠了挠,点头应道:“痒。” 顾锦文握起书卷,又躺回床上,鄙视之情暴露无遗:“笨蛋,你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被秋蚊子咬了,还被无良的翎绮沂骗了。” 秋天的五花蚊子,一口咬下去,鼓起的大红包远看还是跟吻痕有些相似之处,但别说那个位置翎绮沂看不到,就是看到了,凭她那 火眼金睛,还辨不出红肿鼓包和皮下出血?颜色都有深浅之别好不好? 拜托,她又不是像她长得那么清纯。 “你问出你那个六嫂嫂打算怎么匡扶社稷没?” 喝茶喝茶。 凌绝襟这一天过得实在不怎么样,胸口怨气难平,自然懒得搭理顾锦文,只拿起茶杯似与茶水有仇似的倒一杯,干一杯,直到把壶 里的茶水喝光才坐入椅中,瞪着顾锦文那双在任何时候都深情款款的眼睛,摇头。 “六嫂嫂说的比你还含糊,你们这些皇族是不是从小喜欢掉书袋搬古训偏不说心里话呀?”凌绝襟忿忿不平。 顾锦文是这样,六嫂嫂也是这样,郡主都这般德行了,皇帝还了得?幸好她不常见平原帝,也不熟悉洛国的头号妻管严,否则光听 他们讲话自己就得闹心而死,更别提什么揣摩圣意。 “你问她什么,她怎么答的?告诉我,我解释。” 顾锦文被凌绝襟瞪得浑身痒痒,干脆转过脸去躺平,把手垫在脑袋下,闭起眼来仔细听凌绝襟复述翎绮沂的一字一句。 拿起茶壶,凌绝襟准备给自己润润喉,却发现茶水早被她喝了底朝天:“就那么多了,临出宫前六嫂嫂还嘱咐我对你好些,别小看 了洛国智囊怜策郡主。” 怜策郡主……顾锦文默念了两遍这个沉寂了十年的衔号,突然笑起来。 “襟儿,你的六嫂嫂真奸商,算盘都打到我头上来了。” 关于“算盘”,凌绝襟没听明白,可她被两个皮肉雪白腹中黑的郡主耍了一个早上,此刻也没心思去弄明白,瞟了眼正笑得花枝乱 颤的顾锦文,便出门寻水去。 果然是翎秋恨最欣赏的堂妹啊…… 顾锦文笑叹。 连她这个为了避开纷争而躲到仲景的人都不放过。 不若 冬至这天,一场瓢泼大雨从清晨下到傍晚也没要消停的意思,浓云笼罩着仲都,但盖不住满街饺子的香味。 翎绮沂不知不觉已在书房中待了整天,直到洛莫为她掌起烛火才回过神来。 放下手中奏折,揉揉发紧的眉头,她闭起眼,陷进狐皮软枕中:“绝袖呢?一天没见她来缠我。”今儿个是怎么了,呆子也不来催 睡觉,若是平时,天还没黑就该来找她嚷嚷着要回房了。 “郡马晨起便不见踪影,估计是到哪儿躲着吃饺子去了。” 洛莫历来鄙视凌绝袖那种但凡遇见好事坏事都会自己一个人躲起来“享受”的天性,从前是这样,脑子坏了也这样,莫非凌家祖上 与鸵鸟有染?否则怎么会生出这种性格的子孙。 翎绮沂听洛莫说到饺子,刚开始还以为是御膳房备了饺子给凌绝袖做晚饭,后来听窗外夜雨不停,寒风瑟瑟之声,细细一想,方忆 起今日冬至。 放下手中公文,她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抚了抚袖口雪白短绒,交代洛莫几件次日要办的事,便步出书房去寻凌绝袖。 说凌绝袖躲起来吃饺子,她不信,因为凌绝袖并不喜欢吃饺子,老早前便总是在冬至这天躲晚饭,为的也是避开这顿吃了委屈自己 ,不吃委屈厨师的饭,照她的说法,要死死道友不要死贫道。 呆子到底跑哪儿去了…… 躲饺子不用躲得那么隐蔽吧。 她在夜雨中穿梭,薄锦下摆被打湿,也全然不觉。 正殿没有,启德殿没有,练功房没有……她几乎找遍了凌绝袖常待的地方,就是没发现凌绝袖踪影。 莫非回界凌院了? 翎绮沂在空无一人的廊栈中站定,低头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她怕是连界凌院是什么都忘了,怎么会自己跑回去。 或者……被玉千斩拐去龙凤楼? 也不会,玉千斩行事虽无章法,却有分寸,不会不知会一声就带她出宫。 再或者…… 就在翎绮沂苦寻无门,正摸着唇角琢磨时,一道蓝光闪现在她眼前雨幕上。 黑暗最浓之处,隐隐约约透出个羸弱人影来。 “绝袖!你在雨里做什么?还不快……”翎绮沂等不及说完,人已闯入雨中,拉起凌绝袖的手臂就要往廊栈里拽,可凌绝袖活似根 木头桩子,她根本拽不动。 呆子是淋得烧坏脑袋了么? 这可怎么好,本来脑子也就仅比鸡脑大一点点…… “跟我走!”雨声太大,她只能用喊的,不得已运气上掌,原想霸王硬上弓,无奈收效甚微,心里已然晓得凌绝袖是如何能在这雨 里站了一天还屹立不倒。 好好好……好你个凌绝袖,连锁风定都用上了。 “你是打算在这儿淋到雨停还是淋到你死?” 凌绝袖不答。 风愈冷,雨愈急,夜愈黑,她看不清凌绝袖是在以怎样的表情面对着一切。 翎绮沂也不再做徒劳的努力,只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握紧那早已失去温度的手臂。 半晌,在她开始难以自控地颤抖时,几丝细碎的痛吟透过雨瀑传了过来。 漆黑中,荧荧蓝火再次燃起。 她终于看清凌绝袖,借着她揪紧心口衣料的右掌散发的焰光——涣散的视线,抽搐的唇角,急促的喘息……原来,痛到麻木的表情 ,竟是连咬牙也不必的。 “让开。” 凌绝袖像突然变了个人,眉眼间透出经久未见的阴森鬼魅,瞥一眼翎绮沂,左手甩开她的禁锢与右掌一道垂落身侧。 “不想死就躲远些。” 翎绮沂看她神色诡异,深知此言不虚,于是踏着泥泞缓缓退了两步,朦胧望着凌绝袖那细苇杆一样仿佛随时会被疾风折断的背影, 强压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的私心,安静地立在她身后。 又练功么? 绝心决理应趋痛避激,寒冷只会分散她关于痛的知觉,她完全没必要在旧伤复发之时受这份毫无用处的磨难。况且她千难万苦尝尽 ,才将绝心决推升至十一层,那……还有什么痛能把她刺激到无以忍耐的地步? 翎绮沂想起从前凌绝袖在床笫间玩笑般提到的一席话:什么狗屁武林绝学,绝心决和啸冰刺说穿了,不过行偏了门的咒术而已,一 旦拣起来,管你想不想练,它非把你逼得练成不可,要不说我那些个曾曾曾祖父们英明呢,练个八九层,一看不行,就听我曾曾曾祖母 们的劝,趁早自废武功了事。 自废武功…… 其实,她不是没动过让凌绝袖自废武功的心思。 但这样不可一世的人,废了武功,岂不是等于让她去否定自己曾经全部的坚忍与挣扎? 那,纵有再多儿女情长,又哪能弥补那些她源于自身的骄傲? 翎绮沂眼睁睁瞧着寒风烈雨中,那个瘦弱的身躯打着摆子,犹豫地行离她三步,貌似可有可无随意至极的推掌向前——瞬间,自凌 绝袖掌中漫溢出的耀眼紫焰炽若星芒,形如孽火,在凌绝袖身旁竖起一道风雨难侵的墙。 紫光? 来不及多想,灼灼力风抚来,逼得翎绮沂急忙向后跃开,待她凝神,这才发现自己原先站着的地方朝前两步之处触地五寸已成灰烬 。 她惊诧地望着紫焰中的人影,额头冷汗被雨水冲刷而下。 若是没有凌绝袖那犹豫的三步…… . . . “郡马怎么……” 洛莫本是来寝殿禀报日程的,可椅子还没坐热就见翎绮沂神色慌张地快步走进来。 凌绝袖湿漉漉地被翎绮沂抱怀里,身上盖着翎绮沂那件同样滴着水的轻裘,□的右臂逃出轻裘遮蔽,摇晃着垂在身侧。 “她被反噬了,莫儿,今夜还得拜托你留守,别让任何人接近寝殿。” 翎绮沂将凌绝袖放入榻中,用棉被裹起,自己动手将暖架上的滚水倒入浴桶。 洛莫点头答应,帮翎绮沂打着下手,目光却不禁瞟向榻上人:“郡主,绝心决还会反噬?”绝心决心法她和翎绮沂都看过,里面根 本没提过反噬这回事。 “我等阴派光系的功夫习练到最后,焰气皆会由起初的冰焰转红,暗系却由来只有蓝焰,她今日焰气泛紫,可能是被我的内力影响 了。”反噬瞬间的骇人景象,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在凌绝袖倒下的刹那,焰气突然尽数朝她聚拢,转瞬焚毁她身上的衣物后又奇异地没 有伤害她的身体。 看得出,凌绝袖适才不过小试牛刀,并没有真想拿绝心决派什么用场,谁知道下次,等她真要用到的时候,会不会出现更剧烈的反 噬。 “可您将内力渡给郡马是婚后就有的事了,偏生这会儿反噬?”洛莫不解。 凌绝袖几乎每日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叨叨几遍绝心决心法,按说要反噬的话,早就该在十年前那一记凌空斩挥下之前便将她烧成焦炭 才大快人心。 翎绮沂兑好浴桶中温水,满头大汗地直起腰来,拍了拍身旁洛莫的肩,疲惫笑道:“傻莫儿,刚不告诉过你是‘练到最后’么?” 反噬乃由过于强大的能力而有,谁听说过练胸口碎大石的或街边算命的被反噬了? “您是说郡马的绝心决已经成了?” 洛莫的视线傻傻跟着翎绮沂去到床边,见她从被窝中挖出浑身□的凌绝袖,愣了愣,立刻别过头去。虽说凌绝袖瘦得像个骷髅架子 的身体她这几年没少阅览,但粗臂蜡烛她断断不想当,她已身体前倾,后脚蹬地,只等翎绮沂应了她的话她便百米冲刺出去。 “何止,说不定连抚云掌都顺便成了呢。”翎绮沂刚慢悠悠说完这句话,身边猛地刮起一阵旋风,洛莫已不见踪影。 真是傻孩子…… 笑看往昔性格寡淡的小师妹在殿门坎处被绊了个踉跄,翎绮沂边摇头,边将凌绝袖放入浴桶中,拿起丝锦,替她抹去身上冰寒。 回想从前,共浴时的情景,翎绮沂还是难免脸红,那时凌绝袖的身子尚未瘦削至此,偶尔她会握紧拳头示威样地秀她手臂上不丁点 大的“小老鼠”,现在……她伸手就能摸到她上臂中两根细溜溜的骨头。 十年,对翎绮沂来说一眨眼而已,可她瞳中倒映的身躯已经变了样。 这儿……还痛吗? 翎绮沂素掌轻轻按上凌绝袖的心口,遮住那方被凌绝袖抓红了的狰狞伤疤,不想让自己的眼泪掉出来,偏过头去,却发现在凌绝袖 的背上还有一块同样骇人的痕迹。 究竟是要怎样的绝望才能对自己下得去如此狠手。 一枪穿膛还嫌不够。 ——幸好是玉千斩来了,换成别人,根本拦不住郡马。玉千斩怕她拨开碎魂枪的机关,止了她的血,便想将枪身整根推出去,但郡 马是斜枪刺入的,枪杆还没推出半截去就被卡住,没办法,我只好锯断那根骨头,哪知道枪刚拔出,郡马就清醒过来,一把挥开我,那 手直直伸进枪眼里,三个指头泛了青地要往里去,亏得玉千斩反应快,点住她麻穴,郡马这才不挣了,不然,她保准得把自己的心当熟 柿子非捏烂不可。 用力将凌绝袖拥进怀中,翎绮沂泣不成声:“混蛋……” 声音被哽咽淹没,言语全化为滚烫的泪水,滴滴坠落。 大概是觉得姿势太别扭,凌绝袖下意识地在翎绮沂怀里挪了挪身子,随即睁开眼,“有人喊朕?” 多有自知之明。 翎绮沂听她话音里已有了几分清醒,赶紧擦干自己的泪水,放开她。 “皇上醒了?”翎绮沂笑吟吟地问。 这人的生命力已经顽强到这种地步了么?原以为她定要昏睡两三天的,没想到连一个时辰都不用就醒过来。 “嗯,醒了。” 凌绝袖环视四周,眼里透出一线清明,视线落回翎绮沂脸上,像看一副古画似地看着她。 “你……朕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皇上说笑了,这段日子绮沂给您当暖炉使,您见绮沂怕是见得最多。” 凌绝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倾身捧起一把温水,由自己头顶淋下。 “衣服……”翎绮沂见凌绝袖从浴桶中跨出,衣服也没穿便朝浴室外走,情急之下,抄起手边里衣追跑过去,将它披在凌绝袖肩头 。 “睡觉,还穿什么衣服?” 她回头看一眼翎绮沂,继续踏着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走回榻前,直挺挺地倒在锦被上,全似理所应当。 瞧她这么无所谓的样子,翎绮沂也不好多说,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帐帘,转身正要去关殿门时,一只枯手拉住了她的衣角。 “别走,好吗?” 翎绮沂突闻这平和却卑微的请求,心跳陡然漏掉一拍,低下头,满目柔情落入深潭般的眸子。 “我只是去关门而已。”夜里风大,仅是正殿闭门难御寒气。 凌绝袖听完,莫名地干笑几声,从被窝中又伸出一只手来,细掌扇风似的摆动两下,吱呀,六丈外的寝殿门户应声而闭。 “杀鸡何需用牛刀。”说着,她一用力便将翎绮沂揽上了床,自己侧到床内,将暖和的被窝让给翎绮沂,“你姓什么,叫什么,告 诉朕,朕想好好记住。” 烛火未灭,桔色的光线将她脸上的倦意映得清清楚楚。翎绮沂心疼她淋一天雨,练一天功,于是在被窝中握了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 ,也不再执着于沐浴更衣之习,只悄然褪去软靴,踏实地任她箍着。 “我姓翎,令羽翎,不是皇姓凌,名绮沂,绮丽之绮,斤水之沂,皇上记不住也没关系的,叫我暖炉就好。” 她说得慢条斯理,样若事不关己,翻身面对凌绝袖,眉眼依旧是笑着,右手习惯成自然地攀上凌绝袖光裸的脊背轻轻拍哄。 “那朕今后叫你绮沂吧。”她乏了,阖起眼,嗓音也变得模糊起来。 甜美笑意中闪过一丝苦涩,翎绮沂反手挥灭灯烛,貌似不经意地在凌绝袖唇边留下一吻,“皇上睡吧,叫我什么都没关系,记不记 得我也没关系,只要让我在你身边就好。” 旖旎 冬日的雨,断不若夏季,下起来就没个完。 傍晚,朝官们用雨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顶着寒风,踩着水,行过曾经染满鲜血的青砖地面,踏上正殿步阶,及至大殿门前,脱 去蓑衣,借着宫灯看见同僚都是一身狼狈,不由相视而笑。 圣旨云,皇上宴请,着三品以上官员常服赴宴。 可怜这些平时衣着光鲜的大人们,一场雨淋完,什么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成了落汤鸡的毛。 “林大人,”当朝左相驼城许冻得两耳通红,双手虚合,朝林不怀揖了揖,目光瞟向一反常态灯火通明的正殿内:“自打皇上登基 以来,从未有群宴百官之事,不知眼前是何状况?” 林不怀瞥见宫廊尽头处战易流莺正放松地坐在廊梁上交头接耳,心下轻松许多,回了驼城许的礼,答:“可能是皇上高兴罢,毕竟 夫人回到身边。” 驼城许喜上眉梢,“那我等是否有幸得见夫人?”由于没有封号,文武百官都按着界凌院的叫法称翎绮沂为夫人。总听界凌院兵士 们夫人多美多美,夫人多能多能的议论,就连他这自认绝非登徒浪子的人心里都像被猫尾巴扫了一样,痒痒。 “就怕夫人列席你也看不到她的脸。”林不怀笑道,两排大白牙露着,眼里竟是明晃晃的坏水。 为什么?驼城许刚想问,宫人便宣百官入殿,他只得咽下困惑,与林不怀并肩踏入殿中。 “皇上说,今后私宴一律不用行跪礼,大人们都请落座吧。” 刚入殿,驼城许便听陌生女声如是说到,他低头偷瞄一眼林不怀,见林不怀早就自顾坐入席列,于是只好紧跟这“百官风向标”归 位就座。 这难道是界凌院规矩么?那么随便的。 驼城许一惑未解又添一惑,不明就里地望向殿台。 殿台上,苍白的皇帝怀里揽了个女子,满脸难以遮掩的倦色,让人止不住要去猜想昨夜帐中旖旎。 夫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眯起眼睛,仔细瞧,可就是看不见翎绮沂的脸,这倒不怪他眼神不好,实在是凌绝袖阴险,拦手侧抱着翎绮沂,只让她面对自己 一人。 “朕……” 凌绝袖低沉地开口,故意拉长了调子,武官们本在大大咧咧热热闹闹地按照界凌院规矩相互灌酒,听闻这不寻常的动静,顿时都安 稳下来。 “请的这顿是无名宴,只不过要顺便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翎绮沂。” 她翻手往自己怀中一示便不再说话,依旧守得滴水不入,并不打算让翎绮沂露脸人前。 反倒是林不怀好心,担心文官们日后就是见了翎绮沂也不认得,于是提醒凌绝袖:“皇上,您就是舍不得让夫人叫臣等看得少了斤 两,也得给驼大人他们瞧瞧画像不是?” 文臣武将一干从未得见翎绮沂真容的男子纷纷点头,却不敢出声。 皇帝的心头爱,人家不让看也正常,谁都没色胆包天到敢逼皇帝交人,可若日后在哪儿撞见了呢?相逢不识那可就麻烦了,更何况 凌绝袖是设宴引见的,这么个美人,万一唐突了她,长几个脑袋才够让凌绝袖捏着长手劲玩儿? “驼大人……”凌绝袖点了驼城许的名字却看着林不怀,眼里有些隐含的火气。 由于三日前那劫,她至今浑身乏力,脸色本就不合时宜地阴沉着,林不怀的话中有她难懂的名词,就更让她不快。 “请问,夫人是什么?” 怀中人一颤,她缓缓低下头去,见翎绮沂微笑着轻轻摆了摆手,才放下心来。 驼城许身为文臣之首,这些年来为凌绝袖解释名词的事情都是他在做。 他决定这回不再搬出辞典来,只信口胡诹:“夫人就是皇上的妻子,至爱皇上之人,也是皇上至爱之人。”马屁随便拍拍也没什么 ,成天听人讲凌绝袖当年如何宠溺娇妻,二人如何鹣鲽情深,他不过瘾,定要自己也说道说道。 反正《礼记·曲礼下》也云,天子有后,有夫人。 凌绝袖听完,笑一笑,也不说什么,点头让人上了酒菜便不再去搭理殿下朝官。 夫人…… 她一眼望进翎绮沂波澜不惊的清澈双瞳中,意外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在你的眼中,朕是这样的么? 映影太小,她看不真切,于是凑近,再凑近,只想着要瞧个明白,不料还未等她弄明白,唇上突然微微一温,怀中人的身子又是一 颤。 好香…… 凌绝袖并不晓得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但她喜欢这个姿势,也喜欢鼻尖的味道,更喜欢唇上覆着的温软,没多想,她探出了舌尖去 到那方滑腻清甜的领域,漫不经心地扫过如兰唇瓣,还觉不够,又扯开翎绮沂合紧的洁白贝齿,往里探去,终于遇到香气的来源,于是 慢慢地与那缕犹豫着靠近的馨香纠结在一处,辗转缠绵,直到翎绮沂承受不住地发出轻吟,方才作罢。 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一些,凌绝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翎绮沂,目光滑过雪白狐皮软靴,淡青流云丝锦,端丽诱人的锁骨,细致白皙 的脖颈,最后停在一张染上了樱色的清丽容颜上。 “绮沂,”一双浅色眸子中有些分不清是情动抑或疲倦软糯,细长眉角挑一下,她扯住翎绮沂盖在胸口正努力平定心跳的素手,握 在掌中温着,柔声问:“为什么只有朕不晓得你是朕的夫人呢?” “不想你伤脑筋。” 翎绮沂喘息未定,面对凌绝袖突如其来的蜜意,只得实话实说。 对记不住,放不下,想不起事情的人提往事,有用么?徒增烦恼而已。 所以她不愿去提过往,也嘱了别人莫要再对凌绝袖提起往事。 没曾想,一个封号竟又勾出丝丝情重。 “那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朕呢?”凌绝袖依旧笑着,只是眼神突然锋利起来。 翎绮沂一窒,心跳顿时震耳欲聋。 她太熟悉她,熟悉得想要不知道下文都难。 无论将要发生的是什么,都不能当着群臣的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唯愿能劝动凌绝袖,至少不要在前殿太过任性。 至于背地里…… 她自认能收拾了残局。 “皇上,等回了寝殿,绮沂再告诉您好么?”她的声音已略微有些发颤,连被凌绝袖握着的手都变得冰凉。 . . . 回到寝殿,凌绝袖顺手带上殿门,看一眼身侧站着的人,径自走到八仙桌旁,倒了樽香甜的花酿,朝翎绮沂招招手,示意她坐在自 己身旁。明知每走一步都等于离危险更近,翎绮沂却还是顺从地依了她的意思,沉默接过她递来的酒樽,一饮而尽,又将酒樽交回她手 中。 “说吧,朕给你机会解释。”凌绝袖笑得温柔,但始终遮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阴森,把玩着青铜酒樽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力,掌 侧青筋呼之欲出。 翎绮沂早知道她会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只认命似地仰头吐了口气,很快恢复到往常的镇静,淡淡注视凌绝袖诡异抽动着的唇角,一 副心清如水的样子,就是不说话。 凌绝袖见她不语,面上神情愈发邪戾起来,从翎绮沂肩上取下一根断发,轻声道:“朕今日在书房发现了好……”话没说完,就被 翎绮沂断了去。 “我告诉你往事,你是能记住,能想起,还是想不起就欣然作罢了呢?如果你能做到其中任何一样,我早已将事实和盘托出,再无 保留。”她语速极慢,目光直逼凌绝袖:“可你做不到的,对吗?你也晓得你做不到的,所以我告诉你那些个不能拿来吃用的事情有何 用处?让你终日活在混乱中么?” “难道我现在告诉你,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为你死而无憾,我爱你爱得心血都要流尽,脑汁都要熬干,你就会多在乎我一分 ?” 忆往昔,看眼下,她痛如刀绞,却把语气端得四平八稳,像个旁观者在诉别人的伤处。 “还是我应该告诉你,这天下原乃我翎家之物,是我置九族生死于不顾,只为保你全家性命,成全你登基为皇,你就会觉得愧疚? ” 凌绝袖满脸玩味,静静端着酒樽,像在听旁观者诉别人伤处,间或阴笑着点点头,表示同意。 “退一万步,这些旧帐我都不翻,只问,你还晓得情为何物么?” 你若晓得,如今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心力交瘁,她实在不愿再说,也实在不能再说,阖起眼,多少辛酸无奈全化做泪水,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从小,想得到的每样东西她都告诉自己要去争取,所以她得到了很多很多,其中也包括凌绝袖。可这回,她看清了她的争取实乃一 把双刃剑,如若将它卡在两个贴近的人之间,不仅会毫无建树,反而只能将两人都伤得体无完肤。于是,她选择了放弃,不是放弃自己 ,不是放弃凌绝袖,而是放弃了去争取的权力,或许,也是放弃了她唯一能够获得幸福的机会,即便这样,即便她往后都再不会得到那 些曾经拥有过的幸福,对她来说,也强于亲手将凌绝袖推入无止境的矛盾与挫败中独自挣扎。 “说完了?”凌绝袖一手撑着下巴,眉间戾气隐去了些,看似柔情的样子,在翎绮沂眼中仍是寒冰万丈。 喝下一樽花酿,她缓缓开口道:“朕就是不晓得情为何物,又如何呢?你来教朕何为情事么?”说着,她猛地将翎绮沂从凳上抱起 ,不顾翎绮沂瞳中显而易见的惊恐, 将她放入软榻中,倾身覆上,居高临下地盯着翎绮沂,“书中说的情事,就是你说的情吧?” “怎么?你不愿意?”见翎绮沂不住摇头,凌绝袖撑起身子,“那朕找别人学总可以吧?” 翎绮沂一把揪住她襟口上的锦布,因为知道她真的能做出这种荒唐事来。 “情和情事不一样!” “那情是什么?情事还有图有解,情呢?可有?” 挣扎着坐起身,翎绮沂颤抖的双手死死攥着凌绝袖衣襟,却又不让她靠近自己。 她决不能让凌绝袖误会了情的含义,否则此祸必定一发不可收拾,天下已经够乱的了,若她风月无边顶上□之名,万一遇人不淑再 被翻出女身之事…… 可情是什么? 千百年来,多少人醉心于此,然而谁又说得清道得明,究竟情为何物。 太过混乱的思绪将翎绮沂拉入茫然,犬齿紧咬着唇内,她还能听见自己气虚的呢喃:“无情人怎能做有情事……” 凌绝袖伸出手,捏住翎绮沂的下巴,稍稍用力便将那方细嫩的皮肤按得发青。 “无情人,”她低沉地干笑两声,掰转了翎绮沂的脸,让她面对自己:“你们总是这样说朕的吧?” “你可知这几日来朕每听人说一次朕无情后最想干的是什么?” 翎绮沂微微摇头,清明的头脑却再无法抑制泛滥成灾的泪水,只能任它们顺着脸颊,如断了线的念珠般滴滴坠下。 “杀了你们,朕就再不用羡慕你们能哭能笑了。” 晶莹温热的泪滴落在枯瘦的手背上,凌绝袖突然像被烫伤了般地放开翎绮沂缩回手去。 恨意。 翎绮沂不可置信地在那张脸上看到了它,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恨意。 呲啦一声,翎绮沂感觉肩头一凉,猛回神,自己身上半幅衣衫已被撕了去,无意识地,她本来攥紧的双拳展掌重叠,一记结结实实 的十字破,正中凌绝袖伤痕满布的心口。 凌绝袖有些惊讶地低头看了看,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却没有反击,只一手攥住尚未来得及撤离自己胸前的那双细弱手腕高高拎起, 猛地将翎绮沂压进软褥,勉强镇住翻涌而上的血腥气味,哑声道:“你打朕没关系,可你得教会朕什么是情。” 眼见一线黑血从凌绝袖唇边蔓下,翎绮沂顿时慌了神,急忙要挣脱凌绝袖的桎梏去查看她的伤势。“绝袖,求你,别玩了,先让我 看看你的伤。”她双手被囚,身子又被压着,除了能说话,什么也做不了。 凌绝袖沉默地欺近她,定定望着她哭红的双眼,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抚上了她的脖颈,钻入领子中,转眼拓开她的衣襟,攀上她胸 前柔软,毫不怜惜地揉搓。 “别这样,绝袖,不要——” 她哀求,却不是为了自己。 哽咽颤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寝殿中,分外凄楚。 “你说过,我活着,就是你的天理,因为还要给我递碗,因为还要给我穿衣,因为还要听我唤你名字……可你现在在做什么……做 什么……”黯哑哭腔,气息薄弱,字字句句,却是当年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往事过去就过去了,不识悲喜你至少还能敞开心胸面对一 切,我在你身边,你怕什么?去打仗啊,军饷我都替你预备好了,你还怕什么?我十三年前嫁给你时你比现在还无情,我还不是照样把 命都交给你?你到底怕什么?我陪着你你还怕孤独么?” 蛮横的人听见孤独二字,竟然逃一样别了开视线,手上动作也跟着停下来。 “洛莫,林不怀,玉千斩,翎秋恨,哪个不晓得你无情,我不在的这十年,他们可曾放弃过你?你关起门来自怨自艾之时,又有没 有想过他们在殚精竭虑地维护着你?嗯?有没有想过?” 趁凌绝袖不备,翎绮沂奋力挣出右手,一个耳光狠狠地刮到凌绝袖脸上,过大的震动牵得凌绝袖跪坐起来。 捂着疼得火辣辣的脸,凌绝袖再端不出绝情姿态,只能愣愣被翎绮沂骤生的气势压制,像只受了惊的公鸡,不敢靠前半寸。 “听完这些,你若还想要我身子,我不拒绝,因为本来就是你的,但我告诉你,情事不代表情,学会情事不代表有了情,无情人做 有情事最最伤人,你纵是杀了我也照样……绝袖?” 翎绮沂撑起身子,拉住凌绝袖的手,阻止她继续往床角缩去。“你怎么了?” 刚不还气壮山河地要吞人么?这会儿怎么就捂着脸成小鸡犊子见到大灰狼了? “朕……” 看凌绝袖已然恢复常态,翎绮沂便大着胆子去牵了她,急忙解去她的封腰撩开龙袍襟领,查看她胸口伤处。 青了…… 狰狞纠结的伤疤下一片巴掌大的淤青,嶙峋的肋骨中有一根明显地突起,瞧得连翎绮沂心头都跟着疼起来。 “朕好像记得翎秋恨也这样打过玉千斩的脸,然后玉千斩就捂脸退下了,朕现在也同样被你打了脸,是不是也该捂脸退下?”凌绝 袖眼角还残存着天生的阴戾,口气却已变得可怜巴巴。 “退什么退……”翎绮沂专注地揉着淤处边缘泛红的地方,没太注意凌绝袖说的话,过了大约半柱香时间,她猛抬起头来:“你记 得翎秋恨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么?” 翎秋恨早在两个月前就动身回了凌霄寺,至今未曾出关,如果她猜得没错,凌绝袖想起的应该是当年玉千斩偷跑到界凌院里调戏已 经被她骗过一次的洛莫,到头被翎秋恨发现后甩出的那巴掌,那时她两都躲在树上看戏,并没惊扰那对冤家。 玉千斩常年除了龙袍就是白衫,没什么特征,翎秋恨则相反,每日一身新,几乎不带重样的,所以只要对得上号,就能确定凌绝袖 如今想起的究竟是哪天的陈谷子烂芝麻。 “绿?好像是,又绿又蓝的。”凌绝袖还捂着脸,两眼怔怔盯着枕头,间或哼一声,也是由于伤处被人揉得疼了。 “御花园里池子的颜色?” 那日翎秋恨确实是穿了身有着“奇妙”颜色的纱袍,似蓝还绿,被光一照更是缤纷旖旎。 “嗯……”凌绝袖呲牙咧嘴地又受了一下看似温柔的“抚摸”,这一下疼得她直冒冷汗,洋洋万里的“霸王”气概所去无踪,剩下 的只有苦瓜脸和正在打架的眼皮:“朕能睡觉了么?” “不准。”斩钉截铁的否决。 翎绮沂瞪着凌绝袖出于委屈而抿起的双唇,大悲大喜之情,如榕间蔓藤般交织着锁住了她引以为傲的理智。 缤纷 挺直身子,翎绮沂跪坐在凌绝袖面前,居高临下地一手勾住眼前瘦弱脖颈,一手解去身上衣带,在凌绝袖渐渐聚焦的视线中撩开了 流云丝锦织绣着浅青蔓藤的合襟。 将唇凑近那双朝思暮想的微凉薄瓣,她徘徊那处隐约泛起麝香的惑人领域,暧昧道:“一巴掌就能让你想起那些个小事来,咱们做 点别的,看你能不能想起大事……” 流云丝锦随翎绮沂貌似不经意的一个耸肩跌落榻间,露出底里银罗内衫。 胜雪之白,耀得凌绝袖眼底生疼,一双手就像不是自己的,亦步亦趋地揪住了翎绮沂层叠着青白两色的袖摆。艰难地咽下几口唾沫 ,凌绝袖扬起下巴,刚心满意足地吻住了令她心醉的红唇,颈后突然一麻,她想也没想就喊了出来:“你又点我软筋穴?!”虽然“又 ”字用得毫无根据,但这句话她说得出奇顺口。 “不止呢……” 翎绮沂笑着轻轻推开凌绝袖,让她距离自己一臂,左手青葱指抚在自己襟口,像要拉开,却又只捋着襟沿滑动,从锁骨,到腰间, 缓慢来回,就是不遂凌绝袖心愿,“还记得……”她的手领着凌绝袖的视线来到肋侧,抽丝般细致地扯动内衫绳结开带,偏在最后几厘 处止住,“这衣衫里……”两指一松,细绳又落了下去,衣结如故,封闭着万种风情,“的人……是怎样的么……” 笑弯的眼眉,似四月拂柳,擦过凌绝袖写满错愣的脸,初冬寒气中,细软而慵懒的嗓音在情人耳边唤起丝丝暖意:“夫君?” “记、记、记,记不得。” 凌绝袖喉咙发紧,大概只有天晓得适才翎绮沂内衫领口处若隐若现的诱人突起已经把她本来就装满浆糊的脑袋里搅得翻江倒海。 “朕……”她用力眨了眨眼,想找回睡意,避开这无声的混乱,可事与愿违,此刻她不仅睡意全无,还精神得很。 “那……夫君想看吗?” 耳边幽悠的呼吸声和红烛爆出灯花的噼啪声融为一片,凌绝袖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想看。 不仅想看,她还想…… 翎绮沂含住唇边小巧耳垂,舌尖轻挑,怀中的人便禁不住急喘起来。 “若是我不让呢?” 坏心眼地再次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翎绮沂笑得愈发灿烂,“嗯?” “那朕……睡觉好了……”凌绝袖说着,慌忙拉起被子,身子一歪,准备碰上软榻的肩膀却落入一个渐渐熟悉了的怀抱。 “我说过,不准。” 翎绮沂眯着的眼睛贼光四射。 这个姿势好,她想,右手欺至凌绝袖腰后,悄悄掐着散乱的布料往下扯动,本就松垮的龙袍便连着亵衣滑至凌绝袖撑着身子的双肘 处。 “夫君太瘦了……”倾身压住可怜的皇帝,翎绮沂牵着凌绝袖的手去到自己腰间绳结处,将啸冰刺勾起,人字形□着的衣料一下如 彩蝶振翅般展开去,“这样会反衬得妾身胖……”她无辜道,貌似随意地抽去云髻间的翡翠发钗。 青丝如瀑,倾泻榻间。 “妾身好自卑……”她抿嘴,坐到凌绝袖腰间,满脸单纯地用慢得磨人的速度褪下内衫。 像是非要把凌绝袖逼疯不可,她展开双臂,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委屈地抱怨:“居然比夫君还胖。要是夫君不多吃些,长点肉 的话,妾身就只能减肥了……”冰肌玉肤,酥胸柳腰,被寝殿里炽炽烛火镀上一层金黄。几缕乌发搭在圆润肩头,随她说话时的轻微摆 动滑下胸前,其中一缕短些,发稍正好飘荡在心口,典雅釉黑与粉嫩樱红相得益彰,勾得凌绝袖目光发直,嗓子里干得像要着火般。 “夫君……” 正想继续使坏,没料到一直瞪大眼睛盯着她的可怜皇帝突然揽住了她的腰,眨眼间,她已被反制在锦褥中。 “你不是被我点了软筋穴?” 不会吧?绝心决还有移筋转穴的功能? “朕冲开了。” 完,她是笨蛋。 居然忘了如今的凌绝袖要冲开个小小软筋穴简直易如反掌。 失算失算…… 不过,嘿嘿…… 失算就失算吧,反正生意都已经做成“这样”了,稳赚不赔。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猫爪子搭上凌绝袖嶙峋薄肩,又摒起柳眉,“楚楚动人”地望着那人眼中的炽烈欲望。 “夫君要做什么?” 亏她剥光了自己衣服还能在别人身下假纯。 可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啊……简直就是妖孽的法器,眯起,掬一弯碧液,凌绝袖顿时看呆,别扭得手脚放哪儿都不合适,更别提 能做些什么。 “情,情事……” 书上的图是什么来着…… 凌绝袖死活想不起来。 巧手滑进宽松裤腰,翎绮沂指腹轻揉凌绝袖的尾椎骨,“夫君知道怎么做么?” 她挑逗地屈膝在凌绝袖身侧,脚尖搭上凌绝袖小腿,来回摩挲,两层薄软的亵裤布料隔在两人腿腹间,烫得几欲燃烧。 “朕忘了。” 好意思说你忘了。 还说得那么不尴尬的,哼。 “笨蛋……是不是得从脱裤子开始?”她装羞,一手捂嘴,脸上却真的泛起淡淡红雾。 下一刻,两人的亵裤已被凌绝袖甩到大理石地面上,动作快得连翎绮沂也没来得及看清。 “然后呢?”凌绝袖问,态度及其认真。 用不用那么急色啊? 一点情调都没有。 “夫君猜猜?”翎绮沂依旧甜蜜地笑着,表情是“指着个鸡蛋问‘你猜它会不会是双黄的?’”那般天真。 呐,我就不说,急死你。 “朕……” “朕想……” 夜还很长,不行还有白天,你慢慢想。 翎绮沂抽回手来摆在自己身侧,在枕头上躺好,打个哈欠,泪眼朦胧地等着凌绝袖的下文。 只要别说睡觉就好。 要是撩拨到如此地步,这人还能睡,她就真得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了。 “朕想睡觉……” “你!”翎绮沂气结。 好好好,好你个凌绝袖,坐怀不乱,真当柳下惠是不是? 成。 睡你的大头觉去! 翎绮沂撑起身子,弹灭满室灯烛,赌气地跌回软榻,用力拉起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也不管凌绝袖,蒙头闭眼,不消半柱香的时 间,她已睡熟,剩凌绝袖一人光溜溜地坐在旁边,望着被窝出神。 半晌,凌绝袖倒头榻间,就着夜色的遮蔽,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子一角,钻进去,轻轻揽住翎绮沂腰身,阖起眼来。 “朕……其实……想起该怎么做了……可也晓得你累了……所以……” . . . 夜里,大雨收住,浓云散去,晴日毫无预兆地降临。 凌绝袖醒来时,天边已是晨曦微露。 寝殿里笼火灭了,温度恰好,不冷不热的,刚好适合她大张双臂伸个完美的懒腰,就在她准备将其付诸行动之时,才发现自己的右 臂早被压得发青发麻。 人哦。 她挠挠头,正想要从温暖的身躯下抽出手来,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幅画面。 这个人……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是这样安稳地睡在自己怀里的。 同样蜷着身子背对着自己,同样梦中带笑,同样……那么无所畏惧…… 朕不可怕么? 凌绝袖问自己,似乎很不满意这种效果,唇角却勾了起来,左手贴上“人”露在被窝外晾凉了的肩膀,轻手摇了摇。 “唔……” “喂。” “嗯?” “啊……” 见翎绮沂浓密的睫毛雀翼样展开,迷蒙双眸又映出她的心虚,凌绝袖只好顾左右而言其它,“天亮了。” 翎绮沂恍惚中想起昨夜,一口气咽不下去,干脆撇过脸,埋头枕中,睡眼惺忪,作势又要闭上。 抓着锦被,嘟嘟囔囔道:“天亮照样睡,咬我?” 染上樱红的光滑肩头,扎了凌绝袖的心,气急,眼定,只好闭嘴。 凌绝袖艰难抽出手,撑起身,想要下床穿衣,悻悻跨过翎绮沂,谁知腿被勾住,啪嗒,摔了个狗啃泥。 一声闷响,明明是骨头磕上大理石砖面的动静。 “绝袖!” 翎绮沂顾不得未着丝缕的自身,连忙揭被下床,掂住凌绝袖磕着坚硬石板的下巴,捏着她的鼻子站起身来。 “你!你!你……”她打死也想不到曾经英姿飒爽的情人竟会傻到被自己交叠的双腿绊到,还摔得如此难堪——两手扒在地上,下 肢还在床上。 “你是猪吗?蹄子不懂转弯的!”用力抚去猪蹄上的灰尘,她赶忙牵着“猪”去到床前镜架,把那双蹄子浸进脸盆中,取下皂角一 顿狂搓。 “地上踩来踩去多脏啊?” “朕晓得……啊——” 凌绝袖哀嚎,额头汗珠淙淙外冒。 其实她真没晓得地上多脏,只是自己的手腕因为被反扭着,感觉就快断掉,所以真的…… 朕的手腕……啊哟……麻烦您轻一点。 您这是在报复吧? 不然有必要这么大力地拧朕的手腕么? “站着别动,”翎绮沂看起来修整得还不够尽兴,眉毛一挑,咬牙切齿地叉腰:“我去备药。” 悍妇气势比翎秋恨也不逞多让,她如果不是浑身□,效果可能还会更好些。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凌绝袖听见屏风后淙淙水声和“甜蜜”的召唤。 “凌绝袖,你给我死过来。” 都睡醒一觉了……火气还没消…… 凌绝袖慢噌噌,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头挪步。 不就是没“做”么…… 也至于这样折磨朕…… 明摆着是要逼良为娼啊…… “进去。”翎绮沂抹去头上汗水,指着大大的浴桶道。 浴桶里是棕黄色的药汤,水面上还有几片枯叶样的东西浮着,伴着水雾升腾,整个寝宫被药香溢满。凌绝袖听话地抬脚跨进浴桶, 渐渐上升的水面正好没过她的肩头。 “烫吗?” 摇摇头,凌绝袖舒服地叹了口气,抹一把脸,湿漉漉地仰头朝翎绮沂说:“你也来泡泡?”果然良药,入水不消片刻身上的痛感便 散去大半。翎绮沂没搭理她,从诡异出现在寝宫中的一大桶黑黄药粉中抓起两把,放入水中,搅拌化开。 “来泡泡嘛……”拿出撒娇的口吻,凌绝袖在水面下抓住了翎绮沂的手。 “不泡,”翎绮沂脸色依然臭臭的,音调中也尽是不满,一瞧就是还在赌气,“我又没摔交。” 凌绝袖见某人郎心似铁,不为自己的哀求所动,不由心生歹意,唇角悄悄勾出个月牙,手上用力,只听扑通一声,翎绮沂连尖叫都 没来得及发出,便已倒栽葱地跌进了桶里。 “哈哈……哈……” 罪魁祸首毫无悔意,扶也不扶,只捧着肚子大笑。 翎绮沂命也不至于那么薄,在水下扑腾两下,正燃起满腔怒火准备自己爬起来教训那个白痴,可耳边咕咕水声里传来了许久未闻的 笑声,她别扭着的心情顿时柔软下来。 药水好辣,模糊了她的眼,虽然看不见,但身侧抖动着的水波告诉她凌绝袖笑得究竟有多开怀。 王八蛋…… 终于又会笑了么? 手脚并用地拔拉着浮出水面,翎绮沂一把搂住正笑得金蛇狂舞的凌绝袖。 笑声戛然而止,凌绝袖莫名其妙地撇头去看趴在她肩头,落汤鸡般狼狈的小女子。 “怎么……” “闭嘴!” 母老虎发威,小鸡仔立马从命,两片薄唇抿起,真正是闭了嘴。 二人沉默半晌,直到水温降下,凌绝袖打出个秀气的喷嚏,翎绮沂才想起这会儿不是该拥抱煽情的钟点,急忙从桶中站起,弯腰伸 手去取了一旁火炉上的铜壶,小心地沿着桶边将滚水倒入,把铜壶放回去,再转头时正瞧见凌绝袖愣头愣脑地盯着她身子发呆。 虽然已是老夫老妻,翎绮沂对她这种随时可能出现的痴愣早已熟悉,但还是有些不自在,提起没剩多少水的铜壶在她面前晃荡,壶 口朝下倾斜,翎绮沂吓唬得有模有样:“看什么看啊,再看,再看就吧你烫熟了吃肉。” “不要!”猛贴上桶壁,凌绝袖双手抱胸,蜷起腿来,样子不像怕被烫,反而像…… 翎绮沂放下凶器,戳着凌绝袖的额头跪坐回水中,水面上升,很快漫过她左身肩,胯,膝上三大片柔和的桃红色痕迹。 “热水一泡就会这样,”见凌绝袖目光还停留在自己左侧的水面上,翎绮沂笑着将指间水珠弹落在凌绝袖的鼻梁,“怎么?吓着你 了?” 凌绝袖耸耸鼻子,大黄狗似地甩头,弄掉水滴。 “没……朕只是很想摸摸你……” 一点点冲动,让她想要去触摸面前的人。 当然,前提是如果一点点冲动也算得上冲动的话。 白话 我想摸摸她,却不是因为她的美丽,即使我从昨夜到现在已无数次腿软于她的美丽前。 我想摸摸她,只是因为我好像曾经失去过她。 怎么说呢?我脑子向来不好,形容得估计不太恰当,就是…… 嗯……觉得她带回了洛莫告诉我的那种叫做“希望”的珍宝。 貌似我也有过很多很多的希望,因为我在书案上用不知道什么硬物刻下过很多很多想得到的,包括食物,酒,景色,兵士,武器… …可后来我全忘了,唯独记得自己要寻找的是某样遗失在血腥中的东西。 所以我在血腥中搜寻,除了不知道自己在搜寻的是什么东西以外,其他我都清醒得很。 前几天,洛莫说,人的希望也分三六九等,有些,忘了就忘了,没关系,有些,若是忘了就再没有值得期待的,一定不能忘。 我问洛莫,什么是我一定不能忘的,洛莫说,她不能说。 当时我很想骂人,可我不晓得应该讲些什么才能算得上骂人,于是我告诉洛莫:“朕想骂你。” 洛莫回答:“骂吧,要是你能骂得声色并茂,我也一定骂回你。” 听洛莫这么说,我想起一个人,踏着阴天的殿阶,声泪俱下地骂我,也好像是在那之前,我失去了那样名为“一定不能忘”的希望 ,或许正是洛莫口中“希望”的上上品。 然后我问洛莫,说了又会怎样呢?你会丢了希望么?洛莫白了我一眼,昂头说,她的希望已经回来了。 我哦一声,点头,接着摇头,心急地抓住洛莫的袖子,为什么我就不能知道我的希望是什么? 自己去找啊。洛莫甩掉我的手,蹲下身去,拍靴子上的灰。 我也蹲下,龙袍摆子拽地,被高阶上的风吹起,忽悠忽悠扫把似地。我告诉洛莫,我好像能想起些事了,接着便学洛莫的样子拍了 拍靴子上的灰。 洛莫拍我肩,我抬头,看见洛莫古怪的眼神,正将我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打量。干嘛?我莫名其妙。 你想起个屁!洛莫口型没控制好,唾沫星子飞扑,我这才知道除了“翠鸟”和“突突突”,“屁”这个发音也能产生攻击别人的效 果。你怎么知道我想起个屁了?我捩袖子擦脸,边擦边问。 洛莫干笑三声,很小声地哼,那你晓得暖炉是谁么? 暖炉就是暖炉啊。我更小声地哼。 哦,原来你连屁都没想起,我高看你了。洛莫满脸鄙夷。 暖炉是屁么?我追问,锲而不舍,自认为逻辑合理。 洛莫被我弄得几近抓狂,站起身来上前一步,猛地回腿给了我个倒踢紫金冠,亏的是我动作快,由蹲变躺,这才躲过一劫。但四仰 八叉地躺着实在不是良好的防守姿势,洛莫向我展示完她柔韧的身体后立刻转身,在我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再侮辱郡主我就宰了你个脑残!” 洛莫抬脚弯腰又去拍靴子,好像我这身金灿灿的龙袍弄脏了她的靴子一样。 我摸着屁股,虽然可以在她踢我之前就回手斩断她的小腿,但我没敢,生怕她生起气来会带走所有我想知道的消息。“朕是皇帝… …欺负个郡主怎么了?”这话说得心虚,我既没封册过郡主,也不大晓得郡主的权力有多大,可我晓得自己是皇帝,皇帝就是比其他人 大。 洛莫光火,照着我屁股正要再来一脚,救兵及时杀到,我连忙站起来拍灰,洛莫却跪下了。 暖炉……我哀求。 “莫儿,算了算了,你跟她上什么火呢,明知道她就这副德行的。”她边说边扶起洛莫,朝我摆摆手,看来是想让我先回房。 等我走远些,洛莫才卑鄙地打我小报告:“郡主,你护短也有个限度,郡马这样下去你甘心么?” 再接着,我就走得太远了,远得听不见她的回答。 但我很聪明地明白了四点: 一、她是郡主。 二、我是郡马。 三、刚才她的行为叫护短。 四、我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不甘心。 而现在,她坐在我面前,舒服地靠着桶沿,水珠从她下颚滑落,与她的皮肤一样晶莹剔透。 我伸出手去,想摸摸她。 摸摸她身上那些看起来……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淡红痕迹。 我的手在水里游啊游,在就快游到她左腰的瞬间被她擒住,捞了起来。 “这些……”我靠近她,两人不再是面对面,而是肩并肩地坐在浴桶中,“与朕有关对吗?” “可你为什么只不告诉朕呢?” 好像全天下都晓得她曾做过什么,独独我不。 她在我面前,远不像在别人面前那样开怀,虽然我脑子不好用了,却也能看出她眼里潜藏的苦痛,因为那样的情愫,每日我都能从 镜中找到,太熟悉。 “我等你自己想起来。”她笑,牵着我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这样我们就像哥们一样坐在了一起。 “朕若是想不起来呢?你一直等着?” “我信你,无论如何。” 我想我一定会记得这句话。 只因世上终于有了个会“无论如何”都相信我的人,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变成个“无论如何”都值得相信的人。 等等。 我喊停自己的思绪。 希望? “嘿嘿,暖炉,朕进步了。” 我也晓得希望了…… “革命尚未成功,壮士仍需努力。” 她闭目养神,脑袋慢慢后仰,枕着我的臂弯,半天也不再说一句话。 水温渐渐降下来,连我都感觉到了冰冷,她却没动静。 睡着了么? 我伸出五指到她面前晃晃,小声唤她。 果然睡着了。 她的睫毛微微抖动,鼻息平缓。 四下静得嗡嗡响,就连平时会来催早朝的宫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就睡吧……一起睡吧。 双臂将她环住,运气暖起自己被她倚靠着的身体,我也合上眼。 黑幕拉下的瞬间,我想到,她大概是这世上唯一真正属于我的东西,于是嘴角自然而然上翘,眉眼自然而然弯起,顿时,心也变得 暖和起来。 青葱 新年近在眼前。 按照常例,每年的腊月二十九,各仲景附庸国君都必须齐聚仲都,在仲宫中度过他们为时半月的“年休”。 眼下适逢凌绝袖登基 十年大庆,各国御前使自然不敢怠慢,未及腊月十五,已将贺礼送到,于是仲宫这年节前的忙乱景象更胜以往,连翎绮沂看了,都禁不 住揉太阳穴,干脆就让始作俑者自己忙活去。 其实所谓“年休”,单纯是洛莫不想让皇宫清冷着过节才怂恿凌绝袖颁的诏,它的存在,虽然有检视各附庸国的意思,但主要目的 ,还是娱乐。她本以为翎绮沂归位,万事都有主子撑着,她只要早请示晚报告就算大功告成,谁晓得翎绮沂一句“这摊子事你比我熟” ,就彻底撂了挑子,到头来,受难的还是她自己。 “什么鬼东西也送一坨……” 洛莫满头大汗,不识货地从乱七八糟的礼品堆里抓起几颗大南珠,正要赏给宫女,突然发现伸过来的那只爪子很眼熟。 “洛皇,您又欠教育了是不?”她一抬头,果然瞧见那张千年不变的妖精脸,“也?这回不扮宫女了?” 玉千斩笑得色眯眯,两手大张,眼睛直勾勾盯着洛莫手里的南珠,身上套着太监总管的明蓝袍衫,拂尘插在后襟里,十足像个阉得 有理的风流“公子”。 “反正都是制服,穿在朕身上,如何都诱惑。”说着,她负手,摆了个临风而立的仙逸样子,眼高于顶地瞥了瞥洛莫,满脸勾搭之 色。 要说玉千斩也不容易,为了方便进出仲宫,她硬是把仲宫内侍六十六种服色各做了一身,是以每次潜入之前,她都会为了该穿哪套 而心烦。 “该不会是你姿色太差,迷不倒你的爱、妃,只好跑仲宫来重拾自信吧?”洛莫鄙视道。她反感玉千斩的历史源远流长,几次“偶 遇”更有旧仇未了再添新恨之功,这回当然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两人嘴炮打响,连一旁已经被玉千斩催眠得五迷三道的宫女们都反射性 地退避开去。 玉千斩没听出洛莫是在取笑她,赶紧接了话尾:“朕的姿色尔等庶民是无福消受的,况且爱妃说朕穿这身很合适。” 严肃地点头,洛莫表示赞同:“是,从本质上说,她认为你穿这身合适是有根据的。” “此话怎讲?” “你不晓得你穿的是太监衣衫么?”洛莫摆明了话中有话,故意把上下移动着的视线停留在玉千斩封腰上,突然一式猴子偷桃,吓 得玉千斩赶紧双手护裆,高高跃起,“你逃什么逃,我就是想偷你也得有啊。”洛莫甩袖回身,幸灾乐祸地瞅着玉千斩难得一见羞红的 脸,“说——又干什么来了?” 玉千斩虽然总喜欢往仲宫跑,但也算得无事不登三宝殿,洛莫纵然再不待见她,也无为将她扫地出门。 提了提裤子,她强作镇定地立正站好,“朕给锦文送东西来,顺便看看我……啊,你家郡主。”她很想说“我家小美人”,可又怕 洛莫再偷桃,只好转舵——凡是美人,就是她玉千斩的——这种厚颜无耻的“自以为”已经自以为是地存在了半辈子,一时半会儿的想 改也没那么容易,更何况她不想改。 洛莫赶苍蝇一样厌恶地挥挥手,隔空朝玉千斩做了个蹬踹的动作,“滚滚滚,顾锦文在界凌院,郡主就不劳您老费心了,走好不送 。” . . . 翎绮沂手里攥着份急报边走边看,在回廊拐角处,与某人撞了个满怀,额头正好磕在那人下巴上,熟悉的麝香味飘落鼻尖,她连忙 勾臂去揽那人后仰着将将要倒的身子,一个换位,某人猛地被她压到了灰砖墙壁上,当啷一声,从龙袍袖口中掉出块令牌。 白银底板上镶着金边的一小方玩意儿,无论料子还是样子都算不得华贵,上面浮刻着的两列文字却叫翎绮沂望得出神。 皇后腰牌? 翎绮沂一时哭笑不得。 界凌院果然有新意,连皇后腰牌这样东西都折腾出来了——对于历朝历代的皇宫大内,皇后都是永久囚徒一样的存在,谁会想到要 给皇后也弄个通关腰牌?拿来通奸啊? 嗯……虽然本朝确实是给皇后回界凌院通奸用的。 “暖……暖炉,”凌绝袖背靠墙皮,腰身被翎绮沂箍着,姿势很暧昧,也很不舒服,“你先放开朕好不好?” 翎绮沂一下醒过劲来,利落地退开身子放了凌绝袖,弯腰拾起令牌,塞回她手中,“你拿了皇后的腰牌皇后怎么出宫?快还给人家 。”顾锦文和凌绝襟两根粉青蒜苗正干柴烈火爱得死去活来,要是耽误了人家一日美好,怕自己往后还得替这不谙人事的绿帽子皇帝赔 上三秋不是。 “朕废后了,腰牌当然要拿回来。” 短短两个来月,她已能够想起许多过往琐事,记性基本恢复到与常人无异,可能还要稍好些,加上翎绮沂不停逼着她读史读鉴,读 传读谱,在礼官祭官的轮番教诲下,有时她若故意把君王架子端起来,还是有模有样的,当然,前提是别追究底气足不足这个原则性问 题。 此时,她清爽的笑容证明着她废后废得多么开心,挺得笔直的腰杆,像极了春日里新生碧竹,而立之年的人,看起来依旧还是涩涩 发青却也不乏威严的少年皇帝。 翎绮沂听她的话,心中纵是惊异,却也早有准备,于是牵起她的手,纠缠了温度相当的十指,边走边问:“我怎么没收到风?”废 后是大事,有很多章程要走,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废了的,无论顾锦文有多不情愿待在“大舅子”身旁装她得心应手的“母仪天下”。 “朕嘱咐了洛莫不许告诉你,因为等国宴之时朕要立你为后。”凌绝袖老夫聊发少年狂,步子轻快得就要飘起来。 翎绮沂没接话茬,只是紧随她的脚步,左手上报文薄纸哗啦啦翻动,与她心境相仿。 两人携手入得正殿,恰巧遇见偷偷摸摸四处张望着正要开溜的玉千斩,“也?”凌绝袖牵着翎绮沂大踏步跨到玉千斩面前,拦住她 的去路,“洛皇也来给朕献贺礼?” 倒霉的玉千斩差点被洛莫骗去界凌院,幸好临出宫的时候她闻人无数的狗鼻子嗅到顾锦文惯用的香粉味,这才在宫门顶上发现了正 在与凌绝襟玩躲猫猫的表妹大人。 早知道送个郡主印信也那么坎坷,她还不如别贪恋小美人的绝色,回家抱爱妃好些。 “你个战争狂,有本事打赢我洛国再说贺礼的事吧。”玉千斩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听到这种话没有高兴的理由,但转眼看见翎绮 沂盈盈带笑的清丽面容,心情顿时换得一派大好,色狼嘴脸挂起,伸手就要去调戏翎绮沂:“小美人,好久不见,想死朕了。” 她伸出去的手刚到半路便被凌绝袖抓住,压下,凌绝袖欺身上前一步正想反剪她的右手,她已抢先挥出刀掌,直劈对方头颅。低身 避过杀着,凌绝袖一脚踢在玉千斩膝盖上,却也被玉千斩回势的反手重捶砸到肩膀,为防偷袭,二人同时向后跳开,狼狈地各自整了整 衣衫。 “死没良心!你家夫人是朕救出来的!”玉千斩叉腰,对凌绝袖的丑恶行径表示强烈谴责。 凌绝袖剑眉一扬,咬牙,“你碰过她?” “碰过啊。” 不怕死是一种了不起的属性,厚脸皮则另当别论。 翎绮沂无奈地望着数丈外一黄一蓝两只无胸又无脑的猛禽竞相抖动尾巴上的羽毛,感觉她们比□季节的孔雀还笨。 打什么打,见面不是吵架就是打架,菜市争摊位的泼妇么? 要是全天下皇帝都这样,那百姓还活不活了? 一点正事不干,蠢事倒罄竹难书。 就在两只禽兽又摩拳擦掌地拉开阵势预备狗咬狗时,翎绮沂自言自语地轻声喃喃起来: “绝袖先出手的话,今后洛莫交来的公文就让她自己看吧……最近刚好公文堆成山,能省好多力气。” “洛皇先出手的话,我就告诉堂姐她调戏我好了……还要具体描述一下她的动作,为了真实感,可以适当杜撰些情节。” “嗯,就这样办。” 她自顾点头,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两手准备。 左瞧瞧右瞧瞧,她无辜地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 “怎么不打了?” 面对这种红果果的威胁,阵前二人纵是神功通天又能去哪儿借个胆子来打架,只好各自深吸了口气,白眼瞪白眼地散去护体真元, 相距三十几步,一个憋出苦大仇深的表情,一个摆出含屈忍辱的姿态,继续保持对立。 约莫过了一袋烟功夫,玉千斩实在憋不住,低声骂了句:“死醋夫!” 凌绝袖如今不呆了,听人叫骂自然不会无动于衷,特别是被天下第一陈醋坛子吐了槽,顿时史无前例地气得脸色发紫,额上青筋也 突爆而出,双拳握得咯咯作响却又不敢妄动,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三个字:“没你醋!” “让朕调戏一下你家夫人会死么?!”玉千斩念念不忘。 凌绝袖不再多说话,箭步回到翎绮沂身边,猿猴般的长臂一把揽住佳人细腰,在翎绮沂错愣的目光中深情款款地吻了下去,唇舌交 接,辗转反辙,情到深处,戏也成真。 目睹长长一吻终了,玉千斩这才想起要去拾自己掉在地上的下巴。 凌绝袖挑衅地朝“情敌”瞅去,舔舔唇角,砸巴砸巴嘴,“朕的沂儿天上有,地上无,嫉妒死你没?改天封后大典,洛皇一定别忘 了来喝杯喜酒啊。” “你……你……你!”玉千斩气得七窍生烟,无奈小美人这会儿还瘫在凌绝袖怀里喘着气,她只好委屈自己承认在小美人这儿,谁 的魅力也比不过死鳏夫,“成!到时候朕把爱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抢光你家小美女风头!”她跺脚。 “再漂亮也是徐娘半老,哪儿比得上朕的沂儿青春无敌?”还气不死你? “你有种再说一遍!”玉千斩勃然大怒,许是太过当真,平日俊朗平和的脸上出现了烈烈杀气。 死猪不怕开水烫,暖炉又没说打嘴炮有什么后果,要是逼得玉千斩先动手,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开打了。 “说又怎……” “绝袖!” 翎绮沂适时封住了凌绝袖的无德之口,一个巴掌不舍地轻轻落在她脸上,琉璃清眸中流露埋怨:“别乱说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洛皇再生气也没侮辱过我,你这样就过分了。”说完,她转头向玉千斩,抱歉地鞠了鞠身子,真诚道:“洛皇且看在她刚恢复了些,却 还没完全辨清人情世故的份上暂时原谅了她,改日绮沂必会带她到龙凤楼向洛皇,皇妃领罪。” 听到“皇妃”二字,玉千斩的心一下软了下来,几个时辰不见,相思一触便泛滥成灾。 白一眼凌绝袖,她收敛了怒火,冷脸道:“哼,朕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计较。朕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们,汐海派出的尖兵日前已入了 仲都,朕昨个儿抓到两个,还没来得及审就都服毒自尽了,朕在仲都人手有限,他们总共几人,纵深几何,还得你们自己查。” “他们应该晓得汐海灭国是迟早的事,为何还要执着翻身?我听说汐海皇族早已拟好降书,只等仲景宣战,递上了事,如此明哲保 身之策,弃之不用,实在连累百姓。”翎绮沂眉间紧收,面色却坚定非常,似是百思不得其解,又似胜券在握。 玉千斩若有若无地叹口气,登徒浪子做派不再,一时稳重得像换了个人。 “汐海太子汐蓝桦今年三十有六,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在汐海朝中权倾四面,且不比老皇帝汐青俨软弱。他从来主张迎战仲景, 意欲通过交善周边之国集结大兵。前一段,他的密使带着盟书到了信都,被朕借口怜策郡主嫁入仲宫,你我两国有联姻之好,拒绝了, 但他大网撒下,自有从者二三,你们若大意出兵,恐怕会燃起后院之火,到时他尖兵在仲都一捅,难免闹得鸡飞狗跳……” 八面 仲景当朝皇帝登基十年大庆这天,翎绮沂可悲地再婚了。 我好可悲。 她起个大早,焚香沐浴后,身着金云玉蓝翟衣,头戴六龙三凤冠,倚在门栏上假模假式地望洋兴叹。 其实再婚不可悲,年逾三十再婚也不可悲,而年逾三十再婚还嫁同一个人就无上可悲了。 但……冠冕堂皇的办两次婚宴,大请四方宾朋,大收八面贺礼可不是可悲不可悲的问题。 “夫人不会是来骗份子钱的吧?”林不怀小肚鸡肠地问洛莫。 “她就是骗,难道你敢不给?”洛莫也满头黑线。 谁也想不到,这老夫老妻两个居然会生出这道妖蛾子主意,非把立后之典说成大婚之庆,这不摆明了要红包么?平时苛捐杂税还不 够,百姓剥削计划完成,终于轮到百官出血。 我年纪轻轻就莫名其妙地结两次婚,一次嫁给凶犯,一次嫁给弱智,换哪个女人受得了?没有点物质上的安慰,我才不嫁——大婚 前,翎绮沂如是说,美丽皮囊包裹着蛇蝎心肠,她笑眯眯扬起明晃晃的屠刀,朝野上下出血者无数。 按说,她嫁不嫁凌绝袖本与朝官们没半毛钱关系,毕竟皇帝是否独守空房谁也不会真正关心。 可只要是在凌绝袖眼皮底子下活过一天的人都会巴不得翎绮沂赶紧上位主持人间正义,退一万步,就算日后皇帝再发起痴来鱼肉旁 人,也好有个离得近的“硬货”先顶着。 纵览全局,她不趁这会儿赶紧攒点箱底钱,难道还等六十大寿时再捞么? 况且她能不能在凌绝袖身边好好地活到六十岁还另当别论呢,万一又被杀一遍,到时连棺材本都没有,岂不有辱英名? “暖炉,时辰到了,咱们走吧。” 凌绝袖迈步同时牵起翎绮沂的手,不习惯地抖了抖头顶五色冕冠,激得冕旒叮当相碰。 几个月来,她被翎绮沂一日五餐地逼着进补,如今总算能勉强撑起繁复的玄缂丝十二章如意衮服,不至于让别国看了笑话,可绶带 一上身她便露了怯,那马蜂腰,按翎绮沂私下说法:一臂环腰算什么?我夫君这腰,两指一掐就得断。 “不叫沂儿了?”翎绮沂“天真”地瞧她耷拉着的脑袋,交握的双掌间有个小小的缝隙,尾指偷偷钻进去,一下下磨蹭那人掌心。 呆瓜,不叫就不叫,脸红个什么劲…… 这副害羞的小妮子样,要让别人看见,哪还了得,非被人卖到龙凤楼去不可。 “好了好了,逗你玩的,叫暖炉也好。”她笑,并不苦涩,只是嘴角有些僵硬,脚下迟疑了一步,差点摔倒,幸好凌绝袖把得牢, 黑色人影闪动,转瞬她已被搂到那个温软的怀抱中,“没朕你会摔成花猫,嘿嘿。”小白兔一下变成大灰狼,得意的坏笑挂在白净面容 上,格外不搭。 翎绮沂没好气地应:“是是是,皇上英明。” 关键是没你我会摔么? “不叫夫君了?”凌绝袖歪头问。 翎绮沂一时语塞,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咧起嘴,猛抽几口凉气,心一横,狠狠一掌拍在凌绝袖肩头。 嗷—— 我让你使坏! 混蛋! “还学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对吧?”她照准原位又是一拍,这下疼得凌绝袖眼圈都红了。 “沂、沂、沂、沂儿!朕叫总行了吧?”双手抓住翎绮沂将要再次下落的手腕,凌绝袖哭丧着脸哀求。 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名字叫啥不一样? 那天她不过是跟玉千斩吵嘴吵得火大,脱口而出罢了,不至于非逼她改吧? 虽然……虽然叫沂儿非常顺口……可暖炉也不错啊! “我是因为这个打你的么?”翎绮沂转手,变掌为指,啄木鸟一样不停点着凌绝袖的额头:“心疼人还没学会就学会欺负人了是吧 ?” “朕只是学你说话啊!你是朕的标竿,朕的旗帜,朕心中不落的太阳,朕学你有什么不对吗?” “我身上那么多好地方又不见你学?!” …… 两人一路磨磨蹭蹭,打情骂俏,却总算在吉时前一刻赶到正殿。 司时礼官早先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当众挠墙的心都有了,这会儿终于见到二位正主完好无缺喜气洋洋地出现在堂阶之上,不由拍拍 胸口,安慰好自己快要跳出来的脆弱心灵,赶紧递上封后文书。 “严肃点,皇帝架子给我端起来。”翎绮沂落座后小声提醒,自己则做了副温婉娴淑的样子,自顾颔首低眉。凌绝袖听罢,果真正 经地点点头,收神敛气,端正了身子,挂出张不苟言笑的冷脸,仔细看过文书,从袖中掏出随身玉玺,待得吉时鼓声响起,便重重地加 盖了上去。 礼官取过文书,长声唱诏,仲宫四下顿时钟锣齐鸣,在殿外候旨的满朝文武涌进殿中,行起三拜九叩大礼。 礼毕,凌绝袖也不罗嗦,宽袖一拂,引手身侧后位:“众位爱卿看好,认准,辨清,这位就是皇后,即日起,后命既皇命,众位应 唯其马首是瞻,辅佐其善治仲景,没人有意见吧?” 她说得天经地义,毫无愧色,像是传位太子般自然。 可此话一出,文官们难免错愕——皇帝不济,皇后听政,乃是历朝历代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他们生不逢时,命苦不能怨政府, 点儿背不能怨社会,认了就认了,但自古夫权天下,哪儿皇帝有名正言顺让势后宫之理。 翎绮沂压根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忘记阻止,直到瞧见林不怀憋笑快憋出内伤的扭曲嘴脸,才想起适才凌绝袖几乎等于让 位于她的做法,根本与自己向来秉承的纯良妇德南辕北辙,可再要挽回,谈何容易。 驼城许身为文官之首,虽对翎绮沂怀有满腔敬佩,也不能眼看着皇帝糊涂失势,书生意气一起,他跨步上前,舍命劝道:“皇上, 此议……” “皇上,臣附议。”林不怀瞧苗头不对,赶紧出列,边高声打断驼城许,边朝他挤眉弄眼。 凌绝袖瞥一眼众文官,故作恼怒,干咳两声,放在皇案上的手刚抬起来作势要拍桌,几个腿软的已抢先跪地,掏心挖肺地表达了他 们对皇帝此举的赞同,顺便拍了拍翎绮沂的马屁。 一袭界凌院出身的武官强忍笑意老半天,这会儿终于能有个机会笑出来,哪儿有不抓紧的道理,赶紧的吧。“臣等附议,唔……” 喊完赶紧捂嘴,免得笑太大声。 这下,朝中附议之臣占了大半,按仲景朝律,一旦附议人数超过四分之三便可修改国法,驼城许就是再护主,这下也没了争取的可 能,无奈地叹一口气,他只得把剩下的话吞进肚里,识时务地曲折本意,送了凌绝袖个皆大欢喜。 典礼间隙,凌绝袖倾斜了身子悄悄问身边人:“朕厉害吧?朝臣都给你驯好了,就是改天立你为女帝他们亦不敢反你。” “胡闹,”翎绮沂白她一眼,推她坐正,“再瞎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 . . 在别国一件就要办三天的“大事”,凌绝袖一天便办了四件。 巳时的封后大典,午时的国宾宴,申时的坛祭,酉时开始的婚礼和喜宴,不但把仲宫内侍弄得团团转,也害凌翎二人戏子赶场般忙 碌。 古语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凌绝袖昨夜读它还搞不清是什么意思,这下被礼官牵着滴溜溜跑了整整五个时辰后,她终于大彻大悟。 捂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她顾不得身上新裁的大红喜袍死活,颓然跌进龙椅,无力地靠在翎绮沂肩上,瘪着嘴,对殿下御花园中熙 来攘往的宾客提不起兴趣:“暖……沂儿,朕果然是笨蛋么?不听礼官的劝,把自己和你都累成这样。” 折腾一天,翎绮沂虽还能把天家气度端得四平八稳,也难免精神欠济。 将茶汤喂到凌绝袖嘴边,她扯开依附过紧的喜裙襟领,暗暗赞叹洛莫想得周全——这赏风殿阶上虽然冷清了些,却无人叨扰,倦怠 之色不怕人看见,心里便放松许多,且此处不仅能看见御花园中被宫灯打亮了的红火园景,还能一览觥筹交错的三百宴桌,相比将皇席 设在园中不知强上多少。 “一日办完也好,省心。” 四碟八碗陆续上桌,翎绮沂拭去凌绝袖唇角挂着的茶水,揉了揉她皱紧的眉头。 “起来吧,他们快到了,让那几个嘴上少德的看见你这样,少不了又笑你软骨头。” 翎绮沂所指“他们”,正是凌绝襟、顾文锦、凌绝袍、林不怀、洛莫、玉千斩和翎秋恨这几个“嘴上少德”的家伙。 皇席本是皇家直系所处席位,但凌绝袖上无老下无小,只有同辈八人,头顶五个已封了王的兄长都因镇守各自封地留在凉夏,灭厄 等国,所以身在仲都的仅余凌绝襟,凌绝袍两只;玉千斩和翎秋恨是应邀而来,同为君主国君,断没有屈居殿下的道理,且她们对凌翎 二人有救命之恩,怠慢不得;至于洛莫和林不怀,午时还推推攘攘地说不能乱了国礼,结果被翎绮沂一句“你们来,我便退还你们礼金 ,否则我定征光你们家底”吓唬得唯有乖乖点头。 “朕就是不靠着你他们也会笑朕软骨头。”话虽这样,凌绝袖还是扒着翎绮沂右臂坐正了身子。 酒菜齐备,宫女为二人斟满金樽,凌绝袖看樽中酒液倒映明月,一时玩心大起,伸手取来翎绮沂酒樽错耳一并,两轮圆月相映成辉 。 “沂儿,来来来,看朕抓两个月亮给你。”她竖起两根指头,纯纯笑道。 翎绮沂以为她要玩水中捞月的把戏,做了个“鄙视你”的动作,还是很给面子地凑过头去。可凌绝袖并没有去抠杯中“月亮”,而 是让下人将临近的宫灯全部熄灭,待得满目昏黑之时,她细掌一翻,将掌心朝向天上明月,凑近杯缘,凌乱的掌纹上果然显出两片淡淡 银光,她晃了晃手掌,示意翎绮沂看仔细,随即打蚊子似地拍合双手,嘴里念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之类从书上看来的大众咒 语,老半天之后突然拱手翎绮沂面前,在翎绮沂假装关注的目光中慢慢打开紧闭双掌。 “天上那个是朕的,地上这俩是沂儿的。” 几缕莹黄柔光逃出她的掌缝,翎绮沂咋看之下很是一惊,忙掰开她故弄玄虚的手去瞧,谁知,她掌中竟真捧着两个浑圆发亮的小“ 月亮”。 “你搞的什么鬼……掌灯,掌灯。”翎绮沂将信将疑地望了望天,拿起小“月亮”细细查看。 绝心决不会厉害得能把小月亮崽子给抓来吧? 上面怎么还有一圈模糊小字——凉夏蓝湖夜明珠。 “让你看治世古籍你跑去看戏法秘笈了?” 不会吧?皇宫大内有淫本秽册也就算了,居然连这种艺人吃饭的活计也弄来,要是流传出去可如何是好,全民大变活人,喷火球, 藏鸽子么? 凌绝袖摸摸新郎顶戴,摇摇头。 还是自创戏法呀? 翎绮沂心内激赞,不由上下打量起凌绝袖来。 不错不错。 想她仲景连皇帝都有出街卖艺的资本,何愁家国不兴? 就在她感慨万千之时,宫人呈上百官礼单,她接过,随手翻开一页,当即笑得合不拢嘴。 宰相驼城许,献白银二百五十两,字画一幅; 辅国将军贺联,献白银二百两,自制竹弓一把,配箭三十; 吏部尚书杨琉德,献黄金五十五两,牡丹一株,唐菖蒲二球; …… 看这些官儿们穷的,就差送自留地里的青菜了。 她已三番五次“暗示”朝臣她乃爱财如命,拜金尚宝之人,按正常情况,百官应该相当清楚这喜礼是送得越厚越好。然而这份礼单 上六部领衔的贺礼总和,相较平原在位时,差了何止千里,她要不仔细看还真以为自己漏掉了“万”字。 “你看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朕就说朕的官都是清白的,这下信了吧?你一收礼,他们估计连私房钱都掏出来了。”亏她能想 出这种馊主意来查贪污,不费时不费力还有钱收。 “嗯……” 凌绝袖眼尖,瞧见百级殿阶上浮起几个鬼祟的身影,个个点阶无声,行速却极快,飙在最前的人还抱着两个水缸样的东西,心知“ 嘴上少德的”定是避过礼官引路搞偷袭来了,“礼单快收好。”论武功,七人中玉千斩折冠,打头阵的也肯定是她,若被她窥见这种洛 国县官级别的礼单,非笑死不可。 “凌兄!” 人未到声先至,如此放肆的,除了玉千斩还有谁。 “恭贺‘二婚’呀!” 玉千斩登得顶阶,把怀中两只大酒坛子望宴桌上一放,毫不客气地抓过凌绝袖面前的酒樽一仰而尽,完全没把自己当客人。 翎绮沂命左右置上宴器,请客入座,“洛皇今日好气派,皇妃呢?” 玉千斩这日是代表友邦之君为观礼而来,云团龙锦袍加身,紫玉金冠束发,加之显赫出身育成的高贵气度,确实不同于平日里一气 乱穿的老鸨。 她拍开坛口封泥,登时酒香四溢,“她慢着呢,朕抱着酒都跑得比她快。”实事求是地说,她确实挺快的,玉家轻功本就一绝,十 几代来去芜存菁,传到玉千斩这里,无论是轻还是快,都已无人能敌,但她笑翎秋恨“慢”,未免有失公允——翎秋恨即使从未将武艺 放在心上,轻功造诣也绝对不低,至少比行刺过她的所有刺客都强。 以己之长较人之短,玉千斩高呼:我能! 说话间,其余六人也到了,见众人落座,宫女拿了精致酒具逐一摆上宴桌。玉千斩正要动手沽酒入壶,猛然想起自己不是身处龙凤 楼,手上袭然闲下来,摒起一脸抱歉的笑意去望旁边冷着脸瞪她的爱、妃。 为防拘谨,凌绝袖遣退了宫女侍从,将服侍人的任务丢给了七尺男儿。 “袍儿,这里你最小,劳动劳动吧?” 天性恭顺的凌绝袍,封王之后也依旧是个院里挨欺宫里招逗的主儿,听了凌绝袖问询,他未觉丝毫不妥,点头应下,轻快地站起身 来取过酒壶便开始分酒。 两个陶土制大酒坛子放在摆满金器的大红喜桌上,甚是扎眼,坐在酒坛边的洛莫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与玉千斩同桌吃饭,气 不打一处来,又不好当着主子的面发作,只好含沙射影地抨击玉千斩:“洛皇是觉得仲宫中的酒有毒还是嫌仲景的酒不好呢?竟自己预 备了。” 玉千斩没想过自己做好事为人民的善心会被曲解,脑子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言语也变得激动起来:“诶?朕这可是从洛宫地窖中 挖出来的好东西!名为‘求和’!”她比手画脚地做着刨挖的动作,“未征得心上人允许是喝不得的!”提到这酒的功用,她总算找到 了倾泻不满的出口,“啊……对了,你和小弟弟都未嫁娶,不准喝。”她颤着手,指指洛莫,又指指刚给她倒完酒的凌绝袍,眼里尽是 不言自明的嘲弄。 “你!” 洛莫最最讨厌玉千斩这种欲盖弥彰的“含蓄”,往常招不到她身上,她也就得过且过了,这回玉千斩明摆着把矛头对准她,你叫她 怎能再忍? 抬起饭箸,她正准备用拿手的“一木千针”把玉千斩射成刺猬,从来喜欢看戏的翎绮沂却出声了:“洛皇此言差矣。” 翎绮沂双手捧起酒樽,懒洋洋地就着弧沿抿了一口杯中物,回味似的阖起双眼。 “莫儿的心上人如今正恨不得让她多喝点呢,省得她成天冷冰冰的借口宫中事务繁忙不愿回界凌院,对吧?袍儿。” 她说得慵懒,字句倒清晰,声音不大,可人人得闻。 “哈?!” 一桌九人中有六人大张着嘴朝向翎绮沂,连坐在她身边的凌绝袖和一向端庄的翎秋恨都不例外。 当朝第一大吐槽诞生,洛莫和凌绝袍同时红了脸。 苦心经营七年的地下情付之一炬,从今转为亮晶晶的阳光恋爱。 “天啊,凌绝袍天天就在我眼皮底下晃悠,我怎么都没发现他春心动了!”凌绝襟抓住顾锦文的袖子一个劲儿猛摇。 我也没发现啊!顾锦文感慨,无奈喜好甜食的她嘴里塞着两大颗软糯的“开口笑”,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八卦的了,不会有什么风吹草动漏过她的法眼,谁知翎绮沂更八,而且还是不八则矣一八惊人的那种。 “唉,世风日下啊……母老虎也吃嫩草……”玉千斩看着翎秋恨,盼望从她那儿找到共同语言,没曾想,就在她故作深沉地叹气时 ,翎秋恨突然朝她绽开了微笑。 笑了……爱妃笑了…… 她的心开始砰砰乱跳。 几滴汗珠滑下玉千斩鬓角,止不住发抖的爪子赶紧按上翎秋恨藏在桌布中的双手。 朕求你,打哪儿别打脸,掐哪儿别掐…… 啊—— 玉千斩捂住肋侧,哭笑不得地抽气。 真是快、准、狠。 “指桑骂槐是吧?你这根嫩草本宫今夜还就吃定了。” 翎秋恨大了玉千斩八岁,相比洛莫和凌绝袍的差距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 一群坏人中还是坐在洛莫隔壁的林不怀最厚道。 他趁洛莫埋头用力喝酒之时,悄悄将自己的杯子推了过去,善解人意道:“洛大人,我的也给您,多喝点,八少爷年下攻不容易… …您可别太矜持。” 噗! 洛莫忍不住喷了他一脸。 …… “沂儿,要是袍儿和洛莫结婚了,朕算是洛莫的啥?”好孩子最近在学各种称谓,对这种东西犹其敏感。 “大伯。”翎绮沂欣慰地拍拍她的后脑勺。 “那要是襟儿跟顾锦文回洛国了,朕又算是顾锦文的啥?”洛国允许同性婚娶,也允许通婚他国。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你问你大姨子去。”她撇头向翎秋恨,示意凌绝袖去问知道的人。 凌绝袖瘪嘴,印象中每次见到翎秋恨她总是怀着害怕的心情,于是不由口气怯怯:“大姨子……知道么?” 其实对于亲属的称谓和关系,她十年前就没搞懂过,常常是有的没的乱叫一气,这会儿她本该随翎绮沂的口叫姐姐的,却又给绕到 了“大姨子”上。 “她怎么连这都不懂,沂儿你怎么教的?别的不说了,你两先自罚三碗吧!”翎秋恨佯装生气,不耐地摆着手,白了凌绝袖一眼, 转头去看殿下沸腾的御花园。 她的性子极其清晰,不单玉千斩了解,翎绮沂也略知一二,若是她说了话便扭头不理,就证明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连英明神武 的洛王都没办法摆平的难题,翎绮沂自然也不会白费心机去求解,推开金樽,她将酒倒入凌绝袖和自己的饭碗中,朝凌绝袖递了个眼色 ,瞧着凌绝袖也识相地端起了碗,她粲然道:“婚宴就是罚酒与被罚酒的往复来回,我们认了。可我先把话放这儿,一会儿开了宴,说 差话行错令划散拳的都得认罚,谁推杯,谁就是跟我夫妇俩过不去。”说完,她满饮三碗,举手投足间,惯来雅致的做派也有了豪气干 云的味道。 此例一开,婚宴便真像了婚宴的样子。见凌翎二人挟了千杯不倒的大度来应战,众人的车轮祝酒当即轮番上阵,间或行行酒令,划 划酒拳,揭揭小短,戳戳脊梁骨,场面很快就诡异地热烈起来。 合卺 亥时中,浓云掩去清月。 雪从灰暗的混沌中纷纷飘落,好似沾了薄墨的落樱,零星的,在被宫灯照亮的廊栏上慢慢堆积。 又有一些随着风向,转悠着坠向仲宫中座座华殿之盖,随后,或是在某片琉璃瓦上融化了,因为殿中由人而起的暖意,或是没有这 种好运气,因为误入了太过荒芜的后宫。 寒气里有了雪天特有的浅澈芬芳,推开窗,便见清冽北风卷着细碎白瓣扑进屋来。 凌绝袖敞开衣缘,摇晃着扶住窗棂,沐浴后的水珠犹在颈边挂着,被冷风一吹,瓷青的皮肤上浮现薄薄雾气。 “热……”喝了这么些酒,难免热血冲头。 喜宴结束时,九人把两大坛酒喝了个底朝天还嫌不够,又让人端了坛灭厄上贡的“永念”来过瘾。 玉千斩带来的“求和”乃是糯米与桂花焖酿而成,而“永念”则是将玉米和高梁混合后蒸馏而成,两种属性相反的酒混着喝,醉得 便更快更狠,一袭人散宴后大多迈着蛇步离开,更有甚者,如凌绝袍,干脆是被洛莫架着走的。唯有翎氏两个堂亲姐妹溜奸耍滑,酒液 还未入口,就已在杯中被内力逼散了酒气,杯杯白水下肚,她们装醉也装得很辛苦。 凌绝袖不若翎绮沂奸诈,听话地一杯又一杯,进洞房时差点把站在门口唱礼的几个宫女错认成翎绮沂。 “多少年了,你怎么也不变变?”从背后环绕凌绝袖不稳的身子,翎绮沂嗔道:“人家灌你就喝,也不懂变通一下。” 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五十年后老态龙钟了是不是也这样? 对陌生人防备得像只刺猬,对熟人一点心机也没有,这种以信任作为分割线的处世方式,真不知该劝她摒弃再造,还是该劝她好好 保存着…… 会带来危险的吧?毕竟信任从来不是万能的。 可,如果没有了这种貌似幼稚的原则,凌绝袖还会是凌绝袖么?还会是这个能让她如此深爱着的人么?还会是这个能给她世间全部 喜悦的人么? 不一定吧…… 翎绮沂多想否定,可“不会”这个念头刚闪过,否定便冲着它去了,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叹气。 爱上一个人,或许就是无论她变成什么样,都会依然深深爱着的。即使其中伤害在所难免,以爱为名的眷恋却不会少去半分。 她们不过是像现在这样,相互缠绕着才能长得更好的两根蔓藤而已,可能也只需要这样而已。 只是想在一起,就算在一起的时候这种顽念也像诅咒般挥之不去。 “是你说的,谁推杯谁就跟咱俩过不去……朕哪里敢推……”热,冷风吹着都热,被人抱着就更热了,一层薄汗沁出,她皱了皱眉 头,回身去看身后的人。 “怎么了?”翎绮沂见她目光发直,不解地问,双手还在她腰上圈着。 “你……今天像书里画的仙女一样……好美……”凌绝袖由衷赞叹,无奈词句贫乏,肘尖顶在窗台上,撑住了两人微微倾斜的身体 。 翎绮沂受不了污浊酒气,送走宾客,一进房便急急拖了醉得半死的凌绝袖去沐浴更衣。此时她秀发半湿,披散在身后,一袭雪白的 流云织锦寝袍,袖边滚著同色貂毛,袍身直曳至地上,腰间仅系着两根简洁交错的细丝绳带,浴后残存的淡淡婴儿红还在脸上,临睡前 的闲适慵懒,让她呈现出与平日庄重忙碌截然不同的另一番风情。 翎绮沂见她光是嘴上夸着,哪儿肯就此放过,环绕细腰的双臂收紧,翎绮沂假作了生气的样子:“你赞我今天美,就是在批评我以 前丑得要命,不招你喜欢咯?” 天地良心,她真没这种想法。 凌绝袖急忙摆手,迷离醉眼一下清澈起来:“不是的,不是的,你从来都美,今天更美。”慌乱中,她又开始口不择言,“朕是真 的喜欢你,只喜欢你,最喜欢你。” 这种修辞手法叫排比还是叫递进来着? 该问问沂儿…… 对着那双琉璃明眸,凌绝袖心旌神摇。 但不是现在。 “喜欢……而已?” 翎绮沂心里是甜的,话语却不饶人。 坏心眼地附到凌绝袖耳边,她幽幽道:“十年前,你可是爱我的。” 十年前,你说过,你爱我,全天下人都死光了你也最爱我。 唯一一次相关于“爱”的坦白,□得毫无□,虽然揪了你小辫子,但我明白你说的是真心。 “我……” 凌绝袖话没说完,便听闷闷几声叩门,礼官煞风景地报吉来了。 “进来吧。”翎绮沂替凌绝袖理好衣襟,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洞房最后一个需要用到礼官而不是新郎官的步骤是“祝久”。 祝久,寓意祝福夫妻二人长长久久,其实就是由礼官将新人对饮用的玉合卺杯端上,说些祝福的套话,完事从外面锁起洞房的门, 遣散屋外闹洞房的宾朋,方便新人办事的仲景传统婚礼路数。 “全天下都知道我俩是二婚,这些礼数就罢了,合卺杯留下,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礼官们也累了一天,听翎绮沂这样说,心中再高兴不过。征得凌绝袖同意,他们放下酒和杯子,随口说了几句道喜的话便退出殿去 。 清脆一声响,寝殿大门被笨重的银锁锁起,四下除了风声和笼火中的爆红声就再没了别的动静。 翎绮沂坐到茶几边,朝凌绝袖招手,将酒斟满在一双圆口方底的玉合卺杯中,抽去连接两只合卺杯的玉梢。 “你刚想说什么?” 凌绝袖捩起寝袍四方长摆,坐下,静静看着翎绮沂,不复酒宴上装傻充愣的样子,于是,翎绮沂发现了藏在她眼角的,与年岁相符 的些些浅细纹路。 “朕想听你说故时之事,说朕是怎样爱你的,有多爱你,又曾为你做过些什么。因为朕总觉得朕是可以为你……含笑饮砒霜的。” 她被冷风吹了半天,脸色愈显苍白;嗓音低沉下来,端得四平八稳的气势让翎绮沂不禁想起从前——她……意欲求欢时的表情—— 对情事,她向来是认真的,小心的,有时甚至是委意逢迎的,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人感觉到她的真诚和她的身体在一起。 也许就因为是这样,才令她即使在漫无边际的绝望与枯寂中也没有招惹任何良人吧? 无论臣工们怎么劝她储秀纳妃,无论附庸国送来多少貌美女子,无论孤灯下害怕寂寞的心有多不安,她竟是动也没动过亲近他人的 念头。 “怎么?认输了?”她说过会等她想起来的。 “朕会想起来的,只是……”她顿了顿,端起合卺杯,抽掉白玉束冠上的通柃,摘下冠身,任浅棕长发披散肩头:“朕暂时只想起 了新婚洞房那夜,朕没与你喝成合卺酒便弃你而去,留你这个美丽的郡主在院中苦等了半月。” 翎绮沂一怔,手中玉杯跌落,凌绝袖巧力截住,又交回给她,杯中酒一滴未落。 “朕吓着你了?” “没……”翎绮沂像做了亏心事般,脸上樱红一片。 “那你惊什么?” “除了那些,你还记得我什么?” 翎绮沂心中出现了一种矛盾的恐惧,既希望她想起,又不希望她想起。 因为记起那天,十年前的最后一天,对清醒着的凌绝袖来说,将是最残忍的刑罚,且一辈子也身在其中。 “记得我们小时候玩躲猫猫,逛庙会,吃冰糖葫芦,套鸭。” 凌绝袖笑着,嘎嘎叫了几声,飞快地伸出手去在翎绮沂鼻子上一捏,调侃道:“袖哥哥,我要那只最大的!” 这下翎绮沂脸更红,只是这次是羞红的。 “早知你这嘴是磨快了的,倒不如让你忘着好!”她大喊,拿杯子掩住脸,气鼓鼓地瞪凌绝袖。 套木鸭,古老的游戏,老板就地圈起小篱笆,往里放几只小鸭子,交三两文钱就能得几个竹圈去套它们,套中就抱走。当年她拽了 凌绝袖去溜市集,路上看见有人摆套鸭摊,她一见生意好做,便奸商本色萌发地嚷嚷着让凌绝袖给她套只大的回来。凌绝袖当时是多乖 的孩子啊,郡主说要大的,那还不赶紧挑最大的下手,两个圈投出去,抱回两只最大的,一手托了一只,捧到翎绮沂面前。谁知,翎绮 沂目光甚是“长远”,见她手中还有余下的竹圈,赶紧指了只“最大的”给她,“袖哥哥,我要那只最大的!”凌绝袖定睛一看,郁闷 了。 那只“最大的”,不仅不在篱笆里,不属于可套范围,而且……还是只被主人用红绳牵着远远路过的……大白……鹅。 后来有挺长一段时间,她都被凌绝袖唤作“‘最大的’郡主”。 阴影啊阴影。 这种阴影留存着,以至于饱读诗书,纵览古今的郡主大人,到现在也没分清鸭和鹅。 “最……” “住口,住口,住口!” 她一听凌绝袖捏起嗓子就知道没好事,于是决绝地打断,再也不要听那种“饱含辛酸泪”的过去。 “你记点别的好不好!”人可以丢脸,但绝对不能在会见第二次的人面前,偏偏她记事以来唯一丢的一次脸,就是在这个一辈子都 要在一起的人面前。 “朕就偏要记这个。” 那三次住口——凌绝袖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或许是她如今记得的所有话语里最动听的六个字。 那么坦白的羞赧,在爆发前刻还是欲语还休地踯躅着,一旦丑事被人曝了光,某物跳墙之势便再难遮掩,喊也好,叫也好,活生生 地又让眼前人折断翅膀,坠入凡尘间,成了人,成了只因她而存在的人,荣耀八面的人。 原来,荣光,不仅来自飞升璀璨之界,得到名为“优秀”的形容;也来自坠落之后,依旧生气盎然,意兴不减。这样赤诚的存在, 才是普照之光,耀世之芒。 “沂儿……” 窗没关,雪渐大,外侧窗棂上结出一层薄冰,片刻沉默,让空旷寝宫内的气息也变得剔透。 “喝酒吧。喝了这杯酒,你我就再不分离了。”再也不能失去,绝对不再失去,她的光芒。 凌绝袖端起酒杯,朝翎绮沂低了低头,浅色眸瞳中凝集着难以言喻的情愫,似欣喜,似深情,却更似不舍。 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笑,这样的人,落在翎绮沂眼中,又哪儿有不明白的道理。 举杯,圆口轻磕方底慢合,杯旁挂件摇晃着碰出清脆声响,一错而过的两只端杯之臂有如蔓藤般缠绕,彼此的玉杯闪耀着盈白划过 对方视线,又回到自己嘴边,于是再别扭不过的姿势,也染上了私秘的意味。 翎绮沂饮尽杯中甜酒,秀丽脸庞上红云未减,一滴清液被含在嘴角,她张口,它潜入,“其实皇族行合卺礼,碰杯既可,不用交臂 的……” “那你我便做那平凡人罢,皇帝让别人当去。”得来太易的东西,总不被珍惜,天下生杀之权,亦是如此。皇位也好,头衔也好, 权力也好,钱财也好,皆不为她所欲,就像一个迷恋万花筒森罗万象的孩子,得到一枚翡翠扳指,小小的指头戴不牢,玩不得也用不得 ,放在身边还要时刻当心,那不是负担,又是什么呢? “只要你在朕身旁,朕就足够了,天下算什么呢。” 自从有了她,或者说,自从有了她在自己身旁的知觉,这种渗透在心与身每一处的牵眷与依赖便日渐深入。 我要的只是你,剩下那些,你会给我——只有依附着另一个人才能好好活下来的生命,总有同感。 凌绝袖握住翎绮沂交叠在膝头的双手,不费力地将她拉到自己怀中,看她很快便习惯地调整好坐姿,放松地将脑袋倚靠在自己颈下 ,笑意不由更深,夙愿得偿般叹了口气,她双臂环住侧坐在自己身前的人,把下巴搁在她额头上,吐息似地,“沂儿……别离开朕。” “说得多苦大仇深一样。”指端按住她的唇,打断了这种会产生自我催眠效果的咒念,决计不让她意识尚浅的脑袋被长久以来堆积 下的孤独反复占据,“把心吞回肚子里去,我会陪着你。”除非……算了,再不要有除非了。 如果连她都没有了坚守的信心,又能凭着什么扶持心爱之人走出困境? 翎绮沂揪住飘散于眼前的淡色发丝,一下下扯得凌绝袖心猿意马。 “冷了?”否则怎会手抖。 “有些。”隆冬腊月,长窗大敞,她又不像她,对冷热都迟钝的。 凌绝袖看看窗户,看看翎绮沂,右臂抄到翎绮沂膝窝下,果断地抱着她站起身来,缓步去到窗户边,本欲关窗的,抬头却见清月一 轮浅露浓云之末。 “去,看什么看。”凌绝袖朝天呲牙,汗毛直竖,“沂儿快关窗。”她双手被占着,只好劳动翎绮沂。 翎绮沂关了窗,一派莫名其妙,“谁看了?” 窗外除了回廊就是殿场,连侍卫都没半个,谁看着呢? “月亮啊!”她居然回答得如此理直气壮。 翎绮沂顿时虚弱。 心知这人又开始胡乱吃醋了…… 真是千变万变,老醋不变,时间愈长倒愈酸了。 “月亮都不让看,那我今后岂不是见不得光?”委屈地皱眉。若不让月亮看,肯定也不让太阳看的。 “不让,谁都不让。”凌绝袖自圆其说地点头,“天下可以是别人的,你却一定要是朕的。”她态度认真,说得荒谬。 可这份荒谬的认真,落在翎绮沂眼中,便成了粉滚滚的可爱。 可爱可爱,可人喜爱,放出去就会人人都爱的家伙,不如让自己先独霸一番,至少打上些私属烙印,再放出去不迟。反正也是洞房 花烛夜,大登科考不了,小登科总不能再次荒废。适才被她戏谑的仇,定要用这一整夜来报还。 “那你是谁的?”请君入瓮。 她经纶满腹,肚里墨汁自是不少,到底有多黑,就得先看凌绝袖有多白了。 “你是朕的,朕就是你的。”入瓮。君之于鳖,区别在于鳖不识言语,君则大可情话翩翩。 “还有前提呢,你不在乎我。”欲擒故纵。 她熟识眼前人,晓得言语轻重,贬低了自己,未见得眼前人就能消受得了。 “谁说朕不在乎你的?朕最最在乎就是你。”凌绝袖之于王浚,区别在于前者脑袋还比不上后者的好。 “你在乎我?”其实她想问的是更多更多。 札掌鼓凳难容两人,太师椅也不足够宽敞,凌绝袖环视寝宫,干脆地扭头走向床榻。 亲手为怀中人除去只在寝宫中穿着的鹅绒软靴,不自觉地又像很久以前那样,放松了封在翎绮沂左肩上的手掌,只靠臂腕撑着她。 “最在乎你。” 从俯身,到定神,凌绝袖花了很大的功夫去控制自己。 “所以……” “所以?” 翎绮沂早已从她变为玄黑的眸中读出了她的意愿。 尊重的,不愿冒犯,凌绝袖的言语与肢体透露着同样讯息。 求合,酿方决不止于糯米桂花,在洛国千金难买的催情之水,若是叫她这样一味地隐忍下去,很可能真的化了浊汤——凌绝袖纵使 再无所长,意志力却不输任何人——丧弃至亲的阴霾,天伤缠身的痛楚,知晓天命的无奈……除去翎绮沂,她从未对任何人暴露过自己 经历过的磨难,一切皆如咎由自取,她咬牙就扛下了,枉论“求合”。 可……她又在这种看似缓慢的节拍中真正做到了“求合”。 不是占有,而是求合。 “所以……陪朕睡觉吧。” 睡觉吧,睡觉吧。 我已经尽力了,再不睡觉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如今,这身体,就像不是我的,它不断不断地想要朝你靠去。 “好啊,睡觉。” 翎绮沂嘴角一抹狡诘的笑透露了她未曾想过要去掩饰的坏心眼,但即使这样,凌绝袖还是迟钝地放过了这一事关成败的信息,听见 皇后恩准,她便迫不及待地蹬靴上榻。 睡觉睡觉。 她搂着翎绮沂窝进床间,长臂从背后揽住柔细腰身,双手不敢再挪动半寸。 睡着吧,睡着吧。 你好香,害我心跳得好快,想要侵犯的念头挥之不去,呼之欲出,会伤了你。 凌绝袖用力闭上眼,默数自己的心跳。 黑幕上一遍遍呈现翎绮沂□的身体,药效在放松的身体里急速起效,干柴烈火的迷恋与光怪陆离的沉醉交织脑内,呼吸都被教唆得 急促起来。 “绝袖。”翎绮沂背对着她,沉稳道。 “嗯。” “今夜是洞房夜呢。” “嗯。” “再不做点什么你可就对不起我了。” “嗯……嗯?” 攻有 翎绮沂翻身面对凌绝袖,烛火熠熠,将眼前人瘦削直挺的鼻梁照得愈发峻毅,往日金澄的眸子已被欲火烧成炭黑色,而她,还在不 解风情地忍着。 “皇上贵为九五之尊,连让臣妾有个美满的洞房花烛夜都做不到吗?”明摆着是埋怨的口气,“那么无能的。” 并非欲求不满,她只是想尽快捅破这层窗户纸,让一切就算是不能完全,但至少最大程度地恢复到以往——以往就算短暂,也难以 被时间磨灭的密无缝隙。 再别像现在这样需要担心着这个只应属于自己的人会误入哪位娇娥的卧帐。 你不愿意,那朕找别人学总可以吧? 即使自信如她,也不可能将这句话置若罔闻,虽然她打心底里晓得这不过是句小孩子赌气时才会说的话。 “皇后啊……” 凌绝袖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突然像是忍不住似地笑了起来,环在翎绮沂腰上的双臂簌然收紧,灼热怀抱让翎绮沂顿时觉得透不 过气。 “朕不是无能,朕是怕挨巴掌啊……”她看着她,眼中满是无辜的矛盾,“玉千斩告诉朕,今夜要是再被你扇一巴掌,朕这辈子就 都别想再碰你了,所以朕死活忍着,”朕是不会告诉你你到底有多媚惑人心的,因为只要朕知道就好,“没曾想,你却着急了。” 弄明情况,她转眼变成个礼教不足的蛮人,将情话说得露骨。 “急什么呢……朕本想趁这三日婚休好好勾引你的,这下,完了,反倒被你勾引了去。” “哈?” 翎绮沂大惊失措,心中连呼上当,作势要推开凌绝袖,可缠在身侧的双臂犹如精钢铸就,无论她怎么挣扎,就是纹丝不动。直到她 累了,一抬头,凌绝袖却还是笑眯眯地望着她。 认命般地,她松了力气,别扭着靠向凌绝袖的颈窝,用力在那儿光滑的皮肤上咬了一口。 “你这叫扮猪吃老虎知道么?”她无奈地低声指责,于此同时,敏感的后背也泛起阵阵麻痒——凌绝袖的指尖隔着衣物不规矩地游 荡开去,一厘厘,一毫毫,悉心描绘她玲珑有致的曲线。 “对自己的夫人是不能做这种事的。” 若早知凌绝袖这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根本是装出来的,她又何必连三十六计都用上,直接宽衣解带不就结了么……反正“直奔主题” 的事她以前也没少干。 这下,完了。 亏个死不要脸的还好意思讲出口,这句话该是由她来说的好不好? 三日婚休,够她死个好几回了。 “这种事就是要对夫人做才有意思,别人想,朕还不干呢。”臭屁王得意洋洋地笑。 她的笑使翎绮沂听出了她的一语双关。 “怎么想起要做……这种事了?”她卖力地勾引了半天,为的不过也就是“这种事”,可船到桥头,她又迷惑了。但愿不是又要拿 她来学何谓情事。 凌绝袖撑起双臂,就势将翎绮沂扣在身下,鼻尖追逐着青莲馨香,来到柔美面庞上,顺着柳眉尾端指向,一路摩挲,滑过颤抖的睫 毛,俏丽的鼻廓…… “因为你令朕想做‘这种事’。惹恼你也好,取悦你也罢,朕就是想从你身上看到这些能证明你属于朕的激烈情感。” 略带冰凉的薄唇印上那汪明镜无波的秋池,随翎绮沂一声压抑着的轻吟,与唇形相似的伙伴倒影成双。 永远也得不到……热切的亲吻吧? 翎绮沂迷糊地想,双手自然而然攀住身体上方那人羸弱的肩背。 因为只会和这个人在一起,只为她躺平,只对她示弱……而她的吻,可能永远都是缓慢与冰凉的,就像此刻舌尖的体会。 “所以你想从我处得到更激烈的情感?” 当凌绝袖不舍地从樱唇离开,将吻痕逐渐洒向她的下颚时,翎绮沂这样问到。 渴求的嗓音按捺不下心内残存的几丝阴郁。 “所以我想让你得到更激烈的情感。” 温和的回答,如月光般倾泻,用不着艳阳似的情话翩翩,她已晓得凌绝袖对“爱”的理解。 于是,她拉高她的身子,在确定她看着自己后给了她一个平常的微笑,赞许她的进步。 “我会全盘接收,是以壮士必须努力。” 听了这话,凌绝袖立刻不满地瘪嘴,“你煞不煞风景了点?”春花秋月,良辰美景,书上不都这样写的么?这女人如何像个老夫子 ,此时提什么壮士什么努力。 “你进步了,我给你奖励啊,原先不是嚷嚷着要?”她边说边玩弄凌绝袖的耳朵。 “奖励什么?”现在,除了她,凌绝袖什么都不想要。 翎绮沂笑而不答,一手解开身侧衣结,一手轻按着凌绝袖的后颈,将她的视线引到自己胸前。“我的全部。” “幸好是这个,你要说奖励朕别的,朕立马就去外面堆一夜雪人给你看。” 凌绝袖嘟嘟囔囔地垂下头去,撩开身下碍事的衣料,湿吻越来越熟练地占据了翎绮沂白皙细腻的肩头。 “有种你就去。” “朕是女子,哪儿来的种?” 言语间温软的吐息沁入在暴露于寒气中的皮肤,麻痒知觉接踵而至,几丝蜜意泛开,甜美嘤咛自鼻间逸出,她的手不禁揪住了凌绝 袖披散榻间的长发。 真的忘了吗? 可为什么这种不紧不慢的撩拨与从前如出一辙。 喜欢腻在自己肩头的习惯也没变。 游戏却体贴专注,青涩也噬骨销魂…… 再大的举止反差也能将她的情感准确地送抵对方心中,该算是一种天赋吧。 突闻身上传来一阵阵磨牙声,翎绮沂不由懒散地睁开了眼。 这是干嘛呢?要吃人? “喂……凌绝袖。” “嗯?” 凌绝袖不明就里地抬头,嘴里叼着根细软的淡青丝带。翎绮沂一眼认出那是什么,耳根顿时烧红。 “要解就全解了嘛,干嘛还留根绳子给朕咬,莫非这就叫情趣?也不对啊,朕没听说……” “收声!”翎绮沂恼羞成怒,猛起身将她推坐榻间,将她的唠叨含入唇中,右手欺进她的衣襟顺着锁骨,剥落她的伪装,左手牵着 她去到自己身后,把肚兜系在背面的绳结送到她指间。 连里衣怎么解都不知道,笨死了,磨磨蹭蹭,不如我来。 决心下定,翎绮沂再不犹豫,舌尖灵巧地撬开光滑贝齿,轻车熟路地直抵敏感之处,不给凌绝袖喘息的机会,倾身将她压进软褥间 ,辗转蹂躏着她的唇,把被她压在身下的长衫与亵衣一并抽出丢进榻内。 凌绝袖在慌乱的挣动中扯开了翎绮沂最后的遮掩,素青纹色肚兜滑下,颈前被咬断的丝线顺着秀丽花苞跌落于两人之间狭小的缝隙 中,她不敢再挣,生怕毁坏了俯在自己身上的水感女子,只得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托在翎绮沂肋侧。 这一吻,急躁而炽烈,燎原天火般点燃了尘封十年的欲望,凌绝袖只觉体内某处有什么异样感觉正在苏醒,却又对灼热的蔓延束手 无策,黯哑低吟随鼻息逃出,搅得翎绮沂更是难耐,青葱指掠过单薄肩头,覆上凌绝袖稍显贫瘠的胸前,避开嶙峋伤痕,也避开了小巧 的尖端,故意在四周一圈一圈来回打转。 “沂儿……”凌绝袖受不了地撇过头去避开唇舌纠缠,却刚好给了翎绮沂一个欺负她的耳朵绝佳的机会,耳后稚嫩的皮肤被人细心 地“照顾”着,她口中的句子逐渐分崩离析为悠长音节。 “沂儿……痒……”她的意思是,她耳廓被人舔得很痒。 翎绮沂不怀好意地问:“痒吗?”尾指貌似无心地拨动一下逐渐挺立的花尖,激得凌绝袖轻颤难禁,“臣妾帮皇上亲亲就不痒了。 ”说着,她在凌绝袖腰胯间坐直了身子,稀松平常地将自己月下飞瀑般的长发拢到肩后。 此时,雪白寝袍还虚虚地挂在她纤细双臂上,玉色娇躯已剥现于凌绝袖眼前。 不近热水她身上伤痕便不明显,在凌绝袖醉意朦胧的目光中,她笑得青尘不沾,双手往身侧慢慢垂落,任绒软的袍衫自由褪去,白 璧无瑕的□并没有令人觉得妖媚,反倒如一尊象牙雕像般散发着象征洁净的华彩。 “沂……唔……” 不解风情的话通通没有被聆听的必要。 翎绮沂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鞠下身去,她吻住了渴望已久的花尖,滑腻唇舌包裹那儿的冰凉,成功让凌绝袖把要说的话全吞 回嗓子眼儿里,只能随她的舔舐加速呼吸。 齿锋在花尖根底来回蚀噬,吮吻愈发热切,凌绝袖难耐地想要起身,然而翎绮沂一手早擒住了她的后颈,弯腕上顶,逼得她只得将 头往后仰去,如此一来,她的上身便唯有遵从本能地弓起,逢迎向翎绮沂的舌尖。 “皇上放松就好,臣妾会尽心尽力将皇上伺候满意的。” “嗯……” 低吟与应答混在同样的音调中,难辨彼此。 到底答应没? 翎绮沂不管,反正她的小皇帝看起来没有不享受的样子。 青梅子酒般清澈透明的肌肤被染红了,不是吗? 已经学会不用语言来传达自己的需要了,不是吗? 揪着薄衿的五指越来越费力了,不是吗? 所以,允诺是多余的。 她的右手自她的肩后抚下,工笔作画般细细临摹过竹节一样铮直的脊背,如意拱臂似的冰沁腰槽,最后停在与丰满相距甚远的臀瓣 上。 探深的指尖触到丝丝滑腻,清雅容颜上眨眼便是濒临失控的神情。 “绝袖……”一声拌着急喘的呼唤过后,热吻再度蔓延开去,她在只属于她的疆域竖起一面面有着妖艳色彩的界碑,“我想,现在 是时候教你……何为情事了。”她支起身子,不着痕迹地将膝盖锲入情人修长双腿间,分开了它们。 你不是想再学一次么?我会教得很好的。 右手沿诱人腹沟缓慢移动,翎绮沂凝视那双被欲火熏得幽黑深邃的眸子。 “沂儿……朕、朕……腿软,能让朕休息一会儿么?” “不行。” 翎绮沂轻轻摇头,毅然决然地拒绝掉,一手揽住她的腰身,一手继续在她曲起的大腿内侧徘徊,却是避重就轻,点到即止。 这样完全地陷入被动,乃是凌绝袖始料未及的。 并非害羞,因为从没有人告诉过她三从四德礼义廉耻,她不过觉得自己的身体难以负担如此怪异的变化——比练功时剜心腐骨的疼 痛更难受,偏这种难受中还夹杂着某种渴求,求之不得又弃之不下,真真令她无所适从。 “朕……不会逃跑的,休息……而已……” 鼻尖飘散着让人沉醉不愿醒的青莲香气,她哪舍得抽身离去,再说她现下四肢瘫软,纵然想跑也跑不脱。 “哦?”不符形象地轻佻挑眉。 对她的请求,翎绮沂故作糊涂,依旧执著地逼视她的软弱,钳制她的退缩,右手中指划动间不经意点上一颗温软湿润的幼小果实, 漫不经心地轻轻按住,用颤抖般的频率对其施压,不多时便见凌绝袖原本只是迷蒙的视线迅速涣散,浑身遭遇电击似地猛然震动一下, 喉间也发出了极其柔魅的短促闷哼。 “不知这种休息是否让皇上放松了些?” 凌绝袖脑袋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刚模糊地点完头,置于腿间的素手又开始以同样方式接二连三地激起了她相似 的反应…… 直到她预感自己即将晕厥时,才听见一个声音,用恍惚的口气哀求,“沂儿……放过朕……吧……” 过度的刺激使她脸色苍白,双唇却因不规律的喘息而变得红润,半暝双目与抖动的细长睫毛仿佛都在昭示着她的疲惫,可这所有, 落在翎绮沂眼里便成了另一番景象——自始至终她都在观察她的变化——毫无防备,诱人深入。 攻道 “那臣妾可先睡了。”她故意逗她,以确定她一如从前。 犹豫地,她睁开眼,猫儿似地往翎绮沂的方向靠去。“嗯……” 嘴角挂着的失望都那么明显了,还大言不惭地“嗯”呢。 翎绮沂心想。 为免她辛苦,翎绮沂好意托住她的脊背,但又不给她足够的力量坐起,只让她保持着半沾软枕的姿势继续她未完成的别扭。 半晌,当她天人交战胜利,再次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时,翎绮沂浅笑着倾身向她,将她整个人压入锦褥中,下巴抵在她撩人的锁骨 上,柔声问到:“皇上想继续么?”要不看在你是皇帝的份上,我肯定狠狠掐一把你的脸。没事长得像颗粽子似地勾引人。 凌绝袖皱起眉头,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以狮子吼的气势和初生猫儿叫唤的音量:“西……” “皇上说什么?” “朕说!”无论起初再怎样气壮山河,到最后还是声如蚊呐:“西一昂……” “想什么?”玩你需趁早,晚了不痛快,等改日你熟谙此道我再想玩你还不难于上青天? 她的得寸进尺让凌绝袖近乎气急败坏,可腰身被她擒着,逃又逃不得,打又舍不得,凌绝袖只得倒竖了细眉,瞪她,“睡、觉!” 噗—— 凌绝袖抿着唇气鼓鼓的模样逗得翎绮沂不计形象地喷笑出声。 她的傻皇帝啊,翎绮沂心目望天,竟是比那些个成日里酸溜溜地吟诗作对的文人更懂得调情的。 人生成这样真是无敌了。 “好好好,睡觉睡觉。”她有些无奈地搂着凌绝袖盘腿坐起,右手从凌绝袖膝窝下绕过,一个猛力将她抱躺在自己怀中,“臣妾这 就服侍皇上睡觉。” 嗯,虽然近来喂胖了点,但还是太轻。 翎绮沂像掂量猪仔的分量一样掂了掂挂在自己双臂上的人。 凌绝袖抬头看她,指着不远处的枕头问:“睡觉不应该在枕头上么?” “有臣妾给皇上当枕头还不够么?莫非皇上认为臣妾还不如枕头好?”她握着凌绝袖的脚踝反问,巧手随后便逆着稀疏汗毛生长的 方向缓慢抚慰向上…… 凌绝袖被这种看似无害的动作骗过,只道是暖意绵绵正好眠,径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搂着翎绮沂的脖子打算去会周公,可她忘了 ,翎绮沂早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小郡主,哪儿有让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过了洞房夜的道理,腿根传来阵阵麻痒,她也没当回事,继续强迫 自己入睡,直到那人的滚烫的手覆盖了自己的私密之处,她才发觉不对劲。 “朕要睡觉……”声音低哑粘软,一双醉眼睁开,倒是精神得很。 如此都能忍得住?翎绮沂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湿滑柔嫩,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这人的毅力和耐力要强大成什么样才能做到如此“百毒不侵”。 “皇上真非肉体凡胎也。” 凌绝袖刚打算开口接受这句被她误会了的赞扬,下唇便不期然落入他人之口。 翎绮沂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手势突变,顺着那方摄人心魄的湿地中央有些急躁地一举攻进。 突如其来的饱涨感令凌绝袖不由皱起眉头,一声清幽深长的呻吟逸出鼻腔,环在翎绮沂颈背上的双臂骤然缩紧。 十年来没人碰过的身体,会比从前更敏感吧…… 翎绮沂边想,边对自己居然像个龌龊的男子般为得到征服的快感而意淫感到惭愧。 可……这份□,令性急闯入的指节都产生了压迫感,叫她如何能够,又凭借什么去打消这种明知不对却也对其无能为力的念头。 舌尖遍经贝齿后的馨香领域,指尖历数深爱之人体内或是光滑或是沚涩的敏感之处,她有意拖慢了节奏,力图让她的皇帝放松下来 ,但她的皇帝还是将身体绷得太紧,使她每一寸进入也困难无比。 “放松,”翎绮沂恋恋不舍地离开已被自己吻得胭红的薄唇,“你看,”她的左手环过瘦弱肩膀附在凌绝袖心口,缓缓转动右手手 腕,惹来怀中人不满的低吟,“情事就像心跳一样自然。” 她随她的心跳移送指尖,一下下,克制而坚定,轻柔也不失力度。 指肘处由于弓动带出的些许清澄蜜液,沿着她手背血管纹路蜿蜒蔓下,滴落褥间,银色情丝扯不断,被冷却在冰凉的空气中,恰好 为她几近狂热的头脑降温。 “沂儿……”喘息和涌动激荡着本就不稳的声调,清晰咬字并不若平时简单。 凌绝袖无助地睁开眼,望向翎绮沂,却发现翎绮沂深情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朕是不是病了……”她问。 因为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被撑开了皮肉居然还会觉得……舒服。 不该是疼么? 当她将刀掌插入他人胸膛时,多少次亲眼目睹那些被拓开在自己手边,露着白骨青筋的伤口和它们的主人都在凄厉地嚎叫……难道 那些悲鸣也是由舒适而起,乞求得到更多的表达? 嗯……不对…… 她想起自己旧伤复发时,五指揪入肌体后的锐利痛意,迅速否决了自己的判断。 百思不得其解,她只好求助于此刻体内所有感觉的源头。 “你不是看过春宫图么?”手中动作未停,翎绮沂微笑着望入她漆黑的眼眸,半认真半哄慰道:“床笫之欢理应如此,你好得很。 ” 她晓得她会问这个,早早备下答案就等着她送上门来。 可凌绝袖显然对这种模棱两可说辞不感冒,“但朕为什么感觉不到痛呢?” 有生以来,疼痛是她最熟悉的感觉,而面对疼痛时的无奈,对她来说,则是比悲愁喜恨更平常的心情。 当痛则痛,她有觉悟,于是并不惧怕,可间断性失觉反复侵扰着她,已成为一块大石,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 “想痛还不容易。”真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 翎绮沂嫣然坏笑,把脸埋到她颈间,指尖把握着力度一个突刺向内,耳边便有压抑着的痛吟传来。 “这回安心了?” 凌绝袖的下巴在她肩上轻轻磕了两下,告诉她,她明白了。 明白了……身体被这空旷世间唯一值得纵情依赖的人掌握着,即使痛,也会有浓烈的快乐纷至沓来,席卷四肢百骸,以全然压倒之 势盖过并不真切的痛意。 她像是知晓了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双臂更紧密地缠住翎绮沂颈背,阖上了愈见恍惚的眼。热浪如潮,肆虐于体内,柔情蜜意的挺 入在她腿间引下淙淙清溪,她下意识地弓起腰身,将自己送向踯躅着正要退出的指尖。 “不急,不急……”翎绮沂揽着她的肩温和拍抚,“我不是要走。” 你该知道……我从不舍得丢下你。若有片刻离去,也是为了更好的结局。 凌绝袖似懂非懂地应了声,并不完全清楚翎绮沂的意思,汹涌情潮撤去后,身体的空虚令她觉得疲惫,刚要松开酸痛的双臂,几声 淫靡水响又从腿间散开,她顿时像个害怕落水的孩子般死死抓住翎绮沂披散身后的几撮青丝。 呵…… 再次□的一瞬,两人发出了相似的吟叹。 尚未适应知觉落差的人费力地把空气吸入口中。 “好饱……”不知怎么形容这种翻了倍的满足,凌绝袖只好这样描述深埋在自己体内,正不紧不慢地给予她安慰的欢愉之源所带来 的感受。 翎绮沂平复呼吸,忍住恣意侵犯的欲望,挤出一抹自毁清纯的笑意,曲起右手食指与中指的首节,看怀中人似是痛苦地绷起了腮帮 子,轻声道:“你食量太小了,喂饱你不难。” “朕不是说那个……” “我知道你说的是……”她使坏地加速手上动作,将可怜的皇帝逗弄得急喘连连,“这个。” 不忍心让情人经历过分激烈,可能带来伤害的过程,她又放慢了节奏,谁知她的情人反倒不愿意了。 “沂儿……” “嗯?” “朕的心跳有那么慢吗?”她无辜地望着她,苍白的脸上薄汗津津。 嗯…… 嗯?! …… 笃、笃、笃、笃——四更…… 墨染寒风里,更夫伸长了本是缩在棉领里的脖子,扯着嗓门通报更令。 他抬头看看天,把竹罄夹回腋下,搓了搓快要被冻僵的双手,在鸦雀无声的街道上用力往高处跳了跳。 这鬼天气冷得像要冻掉人耳朵。 沿着长街继续前行,他每走一里地,便重复一遍报更的动作,直到行至仲宫门前,今夜第四次见着了门台旁高悬的大红喜灯,这才 想起家中灶炉上还熬着给新媳妇儿喝的百合排骨汤。 我儿子娶老婆,皇帝也跟着凑热闹。他轻蔑地撇撇嘴。 幸好这回娶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会减赋供贷,歇战养残,拓路治水,富农兴商,否则仲景还不得败在个杀人如麻的倒霉皇帝手 里? 听人说新皇后还是前朝郡主呢…… 啧啧啧,跟灭族仇人洞房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王汐还没来得及登基改朝就被洛莫抓去练了柳眉刀法,所以民间一致认为是界凌院不甘称臣,起兵谋反才夺得了仲景天下。 更夫摇头叹气,很是同情新皇后的境遇,却不晓得,那个比倒霉皇帝更“倒霉”的新皇后此刻正在做的事,是他想破脑袋也料不到 的。 至于味道…… 他敬爱的皇后天亮时舔舔嘴,说,很鲜美。 受有 世间有一种颜色,由于仲景人不容易说准它是青,是白,或红,于是干脆称作青莲色,就像盛夏里安逸游弋在池塘中的青莲花朵, 它乃青头白底红根的冲突之集中,又乃粉绿雪白胭红的曚昽之所在,不同于紫藤色红蓝融合的妖冶,亦不同于樱花色红白重叠的单薄, 它复杂太过,以至于最终呈现出一派无需伪装的纯洁。 读得懂这种颜色的人,总喜欢为其赋诗一首;读不懂这种颜色的人,也乐意多看两眼,一如不假思索就能判断出好坏的天气,它是 不需要被品评的存在。 抬起君之朱笔,一滴朱砂赤液坠落在被信手涂鸦污染了的宣纸上,待它晕开,翎绮沂撤去两角镇纸,对同坐在花间阳亭中的人说, “你不是想知道什么是青莲色么?过来。” 黄袍黑绶束着的细长人影放下手中书卷,从廊栏背椅上站起身,朝她走近。 逆着阳光,她看不清来人的表情,但她还是能凭借那甩袖的幅度认定冬日里绚丽的暖阳并没有给此人带来多少生气。 “朕画的是吊睛白额大虎,你怎么给朕改成花儿了。” 纸上,一只淡黄色小鸡站在一朵盛放的卧莲旁低头啄米,整幅画写意不似写意,写实不似写实,突兀得令人想笑。 “你画的是这个。” 翎绮沂手指小鸡,指尖点点小鸡屁股后面那条长长的尾巴,提醒某人。 “哦?” 某人背着手,躬下身子仔细察看,随即毫无廉耻地点头称是。 确实是自己画的,那条尾巴还是自己来回施笔,硬描出来的,但原先顶多不像虎,现在倒踏踏实实成了鸡,她死活接受不了。 “朕明明画的是虎啊,怎么成鸡了?”就算变形也该变成猫吧? “你再画一遍,我还能让它变鸡。” 同理,就算你再气宇轩昂,洪武震世,我也照样能把你变鸡。 “不画了,朕越看越觉得这鸡像虎,说明朕画得挺不错的,再画说不定还不如这张。” 三日婚休眼看到头,她可不想荒废在画画上。何况现在她腰也酸,腿也疼,要她挺起胸膛运气行笔,那简直是再要一次她的老命。 “皇上这种自欺欺人的态度得改。”翎绮沂抓住她的袖子,不让她走开,自己坐偏在宽椅上,给她腾出了足够大的位置,“画。不 画你就自己批奏折。”说着,翎绮沂作势要放下象征君批的朱笔。 凌绝袖大惊失措,原本病怏怏的样子转眼变为生龙活虎。 扑腾一声坐下,她将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奏折推到翎绮沂面前:“别别别,皇后,朕画,朕好好画。” 玉千斩为什么怕翎秋恨,任打任骂任调戏,她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了——把柄啊,有把柄在他人手中,只能任人蹂躏……甚至还害怕 那人蹂躏得不过瘾,时常要做出些欠揍的举动来让那人撒气。 她用黄染涂出一个三角形,一个长方形,四条直线,一条曲线,放下笔,拍拍手,将大作显给翎绮沂看。翎绮沂也不罗唆,粗粗在 长方形后面勾勒几笔,一个圆滚滚的鸡屁股和蓬松的鸡尾毛便跃然纸上,再用朱笔加上小巧的鸡冠鸡喙和鸡目,鸡崽子就算基本画好了 。 “四条腿。”凌绝袖鸡蛋里挑石头地奸笑,惹来翎绮沂白眼几记。 青墨补起两条画得哆哆嗦嗦的直线,弧笔带长了剩下的两条,引到一旁空白处,一只小鸡便已完整,只是鸡肚子下边留有诡异的黑 线,让人看着总不舒服,翎绮沂懒得再画朵莲花来补足,干脆将黑线往上延伸,套住鸡脖子,又在线的另一头画了根木桩。 大功告成,翎绮沂看向正忙不迭点头称赞的人,正确地说,是看向那人脖子上的殷红印子,看向那两日纵欲留下的如山铁证。 实在太明显了,明显到她不得不命人将寝殿到御花园的过道清场,以免被人看见自己在她身上“施虐”的痕迹。 凌绝袖被看着,也没觉得有啥不对劲,反倒落落大方地眯起双眼直盯了回去,边盯还边认真地对翎绮沂说:“嗯,果然是最大的。 ” 小鸡模样的……东西,或者说怪兽,长得比旁边年轮两圈的木桩高出一大截去,不能说不大了,只是这词听在翎绮沂耳朵里,决计 不是什么好话,脸上红霞骤起,下个眨眼未了,朱笔已沾着红墨直挺挺朝凌绝袖激射过去。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凌绝袖挡下笔镖,挥开铺天盖地的莽皮批本,身形一旋便抓住了翎绮沂破空来袭的粉嫩拳头。 “闲而无事,文武娱兴,皇后真乃无双妙人也。” 拳头被一只大掌包着,腰身又被一条长臂环着,翎绮沂别无选择,只好抄起另一手边的紫砂茶壶,作势要去砸凌绝袖的脑袋。 “水烫!小……”她话还没说完,翎绮沂便挣脱了她的手,茶壶稳稳放下,两记自上而下交叉成匕的刀掌一气凶狠地冲着她的脖颈 劈去。 杀着呀…… 凌绝袖轻巧地闪身躲开,秋叶般飘落廊栏之上,嘴角抿出一线宠溺,细长眉眼狡黠地弯起,也不回招,只站在哪儿像正等待什么似 地背着手笑望翎绮沂。 攻还是不攻?这是个问题。 翎绮沂瞧她架势即知她心怀叵测,一时不晓得如何是好:攻吧,怕她又用老方法钳制自己,不攻吧,这口气又咽不下去,与其让她 笑一辈子,不如用这个借口练练被搁置太久,快要发霉的武艺。 “皇后的手可是被烫了?”她问得云淡风轻,像是连关怀都吝啬的悭吝鬼。但她不问,翎绮沂也还没感觉到疼。 “没事,烫了臣妾也照样能伺、候、好皇上——”话间明明白白是另有所指,话尾也应时应景地甜美娇柔九转十八弯,凌绝袖就是 再想装傻充愣,也没办法将这昭昭然的“暗示”忽略不计。 “是啊,皇后还有伶牙俐齿嘛。”她反诘,意下是指翎绮沂总拿欢爱说事,嘴皮子不饶人,可翎绮沂并没有听出她的这层意思,倒 是听出了点别的滋味儿。 摊平双手,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手背,翎绮沂突然妖媚地绽开一抹笑意,勾人的狐狸眼朝凌绝袖抛出濯濯秋波,她回味似地舔了舔自 己唇角,陶醉道:“皇上怎么不说臣妾唇舌也好用呢?” “……” 凌绝袖彻底被那绝美容颜上挂着的狐媚笑意打败,腿一软,身子后倾,眼看就要跌进阳亭下的温泉中。翎绮沂玩归玩,却从没想让 皇帝变成黄鱼,下意识地,她飞身而上,及时揽住凌绝袖肩头,雪貂软靴轻点廊栏靠背,就势将凌绝袖扳回,心内刚松下急气,脚下便 被什么东西猛力一绊,回天无力的她只好与心上人一起,扑通一声,狼狈地掉入雾气蒸腾的温泉中。 “凌绝袖你太卑鄙了!”若早知她是如此小人,她!她!她!她才不嫁她!“光会装摔绊腿算什么英雄!”翎绮沂从池底浮起,刚 用手捩去顺着青丝滑落的碧珠,便又被一旁学狗甩毛的人溅了一身水。 温池不深,却是活水,两人坐在池底玄武原石上,泉水正好没过肩膀。 凌绝袖缠住翎绮沂藏在水中的右手,对翎绮沂怒气冲冲的质问并不上心,“朕又不想当英雄。” 何止不想当英雄,她简直连皇帝都不想当。 让她做个农夫吧……她天天都这样想。养一大群鸭和鹅,让最大的农妇从起床分辨到睡觉。 或者让她做个武教头,每日去踢别人馆子,再等人家打上门来,让自家夫人出去揍他们个落花流水。 再或者让她做个赋闲亲王,没事喝喝酒,听听曲,玩鸟斗虫,让女王大人想临幸她的时候找不到人。 总之,她觉得当什么也比当英雄当皇帝好。 十指交缠,她邪邪笑道:“朕只想当你的夫君。”管它这夫君是不是倒着当的。 翎绮沂明火未消暗火又起,看她那张阴魅的脸不顺眼:“当我夫君就该把我弄水里来?” “朕这不是心疼你这两天太累么?朕躺着任你摆弄倒是没什么,可皇后你看,”凌绝袖说着,将翎绮沂的右手牵出水面,撩开她的 袖筒,现出一截光洁细臂,指着上面愈见绷紧的冰雪肌肤道:“你的臂肌这两天来茁壮了些,可见为朕侍寝决不比扛大石轻松多少。” 她脸不变色心不跳,一派有便宜都让她占了的样子。 这番话听得翎绮沂直想仰天长啸,严重后悔前段没给她看女德妇书,搞得自己现在那么被动。虽然“鱼,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 ”,但那么古怪的状况为什么会被她碰到? 万般无奈之下,翎绮沂靠近她,将另一手搭在她肩上,虚弱地问:“夫君……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妇德啊……”凌绝袖低头,让 彼此鼻尖相抵,貌似直面主题地回答:“女子无才便是德。朕无才,即有德,多谢皇后夸奖。”这回,翎绮沂彻底认输了,将脸贴在凌 绝袖颈边,心中稍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哀,她真诚叹息,“你太强大了……我自愧不如。” 自愧不如啊…… 此事无关调笑,赞她强大也并非讽刺。 毕竟从来,没有人能在她的抗争中取胜,就像现在的自己。 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即使没有了凌绝袖这个名字,只要她想,这天下便还是她的,兴也好,衰也罢,被她拿在手里把玩,或 许就是仲景的命运。 幸好现在她是将她揽在身前,不是提枪站在她面前或手持将令排兵于她阵前,否则……太可怕。 世间人都被她骗了……差点连自己都忘记她是个不仅有着光鲜皮囊的女子——心无芥蒂是她的城墙,装傻充愣是她的兵卒,残忍杀 戮是她的退让……她一直在用最矛盾的方式实行着一个目空一切的强者对事与物的侵略,反而越似正面的进攻,越是她能给予的慈悲。 就像她给的回答,乍听,多么像真的…… “家训如此,朕不强大对不起列祖列宗。” 家训…… 翎绮沂一听她提家训,立即想起那句贯彻界凌院上下的话“强大是为了保护心爱之人,无耻是为了愉悦心爱之人”,不禁趴在她颈 间发起抖来,清脆笑声与温润水声混杂一处,便似乐师奏响排罄,为花无色影无痕的静谧冬日覆上了薄薄欢愉。 “皇、皇上还记得起家训啊……”她像是要把积蓄十年的沉默都挥散般,笑得气都短了,“真了不起呢。”嘴里皇上皇上地喊着, 用的却是夸小屁孩的口气。 凌绝袖高度不爽,装样凶她,“叫夫君。” “不叫。”等我笑完再说。 “不叫为夫的可要武力制裁了。” “就不叫,有本事就制裁啊。”女子自有女子的小别扭,她翎绮沂也不例外。通情达理久了,偶尔放肆一下,就算奖励自己为国为 民为夫为君的辛劳罢。 见她坚持,凌绝袖也不含糊,说是武力制裁就真动起武来——偏头含住就在自己嘴边的微红耳垂,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翎绮沂吃痛地发出惊吟,但不刻她便捂住了自己的嘴,只因堂堂皇后做出如此失去分寸的事,实在太丢人。她推 开凌绝袖,边揉耳朵,边愠恼地狠瞪那副正在坏笑的嘴脸。 “你!”你卑鄙无耻下流!她想说,只是还没说到一星半点的紧要之词,话茬就被人劫走,接下来她被弄得哑口无言,“皇后让朕 制裁的,朕制裁了皇后又不满……这不是叫朕难做么?” 三字经啊三字经…… 她能不能暂时当一当泼妇? 翎绮沂肺都快被气炸了,一下从泉中站起,用力“哼”了声,举步往池边去,但还没走几步,脚上盈满温水的软靴便不见踪影,回 头再想找凌绝袖算账,哪儿还有她的痕迹。 “凌绝袖。”她低唤,却没有收到应有的应答。 “你要是被这种水淹死了,我可不为你守孝哭丧!” 她倒没有傻到真的认为凌绝袖会被这连半身都没不过去的水淹死,但她记忆中凌绝袖并不识水,小时还因落入王府荷花塘中被泥液 呛得咳了半月,凫水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想都不用想。 可靴子好好的穿在脚上,没有自己跑掉的道理,她是踏水而行,就算走得急了些,也不该…… 罢罢罢,看看不就都清楚了么。 “凌绝袖,你别被我找到,否则看我不把你‘伺候’得三天起不来床。”她下定决心似地喃喃自语,双膝随即跪落池底,将头埋入 雾气弥漫的水面下。 哪想到,这不看水底她还能咬牙切齿地咒皇帝早殡,一看水底她便慌了,顾不得口舌之争,立刻借力池中原石朝池心游去。 原来,此处她从未尽享的温泉景池乃凭壑而积,四周摞着的巨大麻岩石块只起增涨水位的作用,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具有围堰之功。 池边一圈之所以浅不没腰,全仰仗池底的三层玄武加阶,适才她们身处延伸最宽的浅阶,自然难窥池之玄妙,但往池心方向去,五步之 处,便是仅有三步宽度的中阶,再来就是深达五六尺的底阶,底阶以外,则晦暗难明,深不可测。 几声巨响,眨眼间本是清澄瓦蓝的天幕不合时宜地变了颜色,冬雷滚滚传入水中,震得满池激荡。 她游过池心,身边仿佛充斥着的墨液,视线可及,仅为一臂,别无他法,她只得潜降五丈,朝上查看,但透过灰亮背景,唯见微光 与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凌绝袖身着拖沓的龙袍,自己既然没听见布匹离水声响,就说明凌绝袖不可能离开水面,但池底近在眼前,那人又能去哪儿呢? 正当她迷惑不解时,手肘于不经意间碰到一墙壁样的铅直物体,再仔细一瞧,她发现在她所处位置正上方约二尺之处,有个可容两 人并肩而过的硕大黑洞,并有缓缓水迹推进向里。 活水必有源有尾。 看水势,那头应同是容水之地。 她运气行掌,嗡然拍在石壁上,随即放心地向黑洞内游去——能够拍响便说明通道不会很长,回声空洞杂乱便说明其间定有不止一 个空穴通向地面,确定了这两件事,就等于确定了她无需立刻出水换气也能在无危险的前提下到达黑洞彼端。 果然,在她潜经几处微小光源后,整片宽阔的浅白水域出现眼前,用力蹬底,快要窒息的她羽箭般射出水面。 呼…… 大口吸着冬季特有的馨香空气,她终于找到了害她差点淹死的家伙。 不远处那个已敞开龙袍,舒服地附臂池沿,眯眼享受暖雾的人,不是凌绝袖还会是谁? “好漂亮的儒艮!来,尾巴翘起来让朕看看能吃不能。” 凌绝袖先发制人,根本不给她开口责备的时间。 “儒你个头!”翎绮沂顺着水势漂近了些,脚尖触上鹅卵石铺就的底台,原以为再漂几步还会有浅阶相迎,不料,一路向前,直到 她伸手就能碰着凌绝袖的地方也再没有别的蹬踏物,“你什么时候学会凫水的,我怎么不晓得?” 凌绝袖拉了她到自己身前,替她摘掉湿散云髻上的翡翠九凤钗,慢慢抚平她的发丝,笑道:“朕要打汐海,怎能不识水。他们的水 军有船炮,塔炮,到时候再像石破云开阵那样把朕轰一顿,朕就真成光猪了。” 翎绮沂一时忘记之前要把担心和盘托出的冲动,故作轻蔑地揶揄:“皇上可是为练凫水才盖的这座偏宫?” 这座偏宫必定不是前朝遗物。 翎家皇族皆生长于北方平原,没几个识水性的,为修这么深的浴池而盖一座庞大的宫殿不是他们的作风;从日光透入长窗的角度判 断,此处应位于仲宫正东空旷角地,而这方角地乃皇族逢年节行办祭祀的坛场,除了凌绝袖不会有人敢那么胆大妄为地把私殿修在如此 神圣之处;偏宫内仅有简单摆设,连最醒目的池沿都只用平实的赭色花岗岩来装饰,素雅而大气,一看便知出自界凌院工匠之手。 “朕只是为了让老天爷看朕搓泥而已,”凌绝袖说着,当真用手在颈项上狠狠搓了两下,可惜,此时非战时,想搓出灰棍棍来太不 容易,她只得放弃演示,转而揽住翎绮沂浮沉不定的身子,“因为洛莫说,神坛有天看。” 这池子还真是为皇帝一个人建的,翎绮沂忿忿不平地边摆水边想。看这深度就知道。 她若学凌绝袖那样站在池底,水面就不是刚及下颚了,肯定得没过口鼻。 “建成几年了?”在仲宫住了数月,居然从没听人提起过这里。 她承认,她对仲宫的了解仅限于正殿,寝殿,启德殿和膳房,御花园等寥寥几个用得着的地方。但她知道,原先的仲宫为求周圆, 被设计成为从南到北纵向排开三弧宫殿,每弧三十三座;殿轴与殿轴之间以正殿主轴为基准,左右各退一步,两边依次向南缩进,包括 距离北宫门最近的一排寒殿在内,共九十九座。现在加上凌绝袖盖的这座,整好凑齐一百,也算是吉利。 “六年。”凌绝袖数了数宫柱上的刻痕如是回答。 翎绮沂觉得有些奇怪,“你那时候什么都不记得,怎么还琢磨跟老天爷作对?” “就是因为当年什么都不记得,才会有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壮志,放在当前,朕还懒得跟它作对呢。” “……”这个话茬翎绮沂想接,臭屁不是她的特色,虽然她也不算很自卑,“对了,我的靴子呢?被你藏哪儿去了?”光脚四处走 更不是她的特色。 凌绝袖朝浴池边铺着的驼皮毛毯呶呶嘴,翎绮沂顺她目光探去,自己的一双白靴就湿嗒嗒地摆在笼火圆鼎上。 见翎绮沂挣水而起,双手撑上池沿,一副要去取鞋的样子,凌绝袖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别取了,”她扳回翎绮沂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就在这儿陪着朕不好么?难道朕还比不过一双靴子值钱?” 又犯混,又犯混。 翎绮沂瞧她张明明写着“我就爱乱吃飞醋”的脸,骂又骂不出口,打又打不下手,只得费力解释:“我只是想把它……”翻个面烤 火而已,不然一会儿面上绒毛会发黄…… 凌绝袖可没那个耐性等她讲完,冰凉薄唇贴上张合着的嘴,她将她压上池壁,左臂横拦在她的肩背,把她锁骨之上拉离水面,肘尖 支在池沿,借着浮力定住了翎绮沂的身子。 不用费力摆水,翎绮沂理应觉得轻松不少,但稍显霸道的亲吻还是令她绷紧了腰身,不敢有一丝懈怠。 我的鞋,总不能让它就这么烤成貂皮干吧? “唔……” 情绪被人熟稔地掌控着,她表达抗议的声音连她自己听起来都像在鼓励。 “朕的沂儿最甜了……”一吻终了,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自认占了便宜的人,用最简单的形容词去夸赞深受仲景百姓爱戴的新皇后 。 言语间,与年龄不符,略微青涩的意乱情迷就被这样坦诚而大方地呈现出来。 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繁复衣物正在被一双巧手解开,翎绮沂的紧张有增无减,可嘴里吐出来的话,却不像她的表情那么单纯:“皇上 定是有对比才会说出这个‘最’字来……臣妾好伤心……”此乃欲攻故受之计。 她本以为眼前人定会因此慌神,进而手忙脚乱地去为这欲加之罪辩解,但这回英明盖世的郡主大人想错了,且是大大地想错了。 凌绝袖非但没有辩解,反而充耳不闻地枉顾她这种随时有可能淹死的姿势,拉开了她亵裤腰沿的丝制绳结——此人用意之险恶,居 心之不良,由此便可窥豹之一斑——她取下自己腰间厚重的九龙玉佩,默不作声地丢进翎绮沂亵裤腰口中,玉佩正好被裆间布料兜住, 水的浮力承受不住这种下坠的力道,无需她动手,浸透温水的轻柔布料便自行滑落池底。 “皇上真奢侈……”好好的九龙玉佩,就被这样糟蹋了,翎绮沂难免惋惜,惋惜之余,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也有了几分“必死 ”的觉悟。 这人是报仇来的吧? 一开始就这样玩,到最后还不得把她玩死? 不行,她得反抗。 “光我一个人脱,多没意思,不如皇上也一起?”翎绮沂说着,缠在凌绝袖脖颈上的双手揪住了龙袍襟口。 凌绝袖没答应,却也不阻止,脑袋埋到水下,唇瓣包围粉红的花尖,手已朝翎绮沂腿间探去。 “喂,办事就办事,闷死不值得。” 翎绮沂压下脑中一闪而过的快感,连忙拎起她来,生怕她个不要命的真的溺水而亡。 “为你,闷死也无妨。” 水珠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滑下,与明亮双眸相映成辉,眉眼间,过了火的柔情蜜意,令翎绮沂直觉这事隔十年,世间绝无仅有的“再 一次爱上”,比从前来得更浓烈——至少她从前是绝不会花心思去为情事做任何布置的。 “皇上煞费苦心地拉我下水,引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推倒我’这么点儿事?”翎绮沂停下扒拉凌绝袖衣裳的动作,毫不避讳地问 。 点点头,凌绝袖仰颈到她耳边,小声道:“朕不怕推你不倒,只怕你冷。” 受德 冬季里“办事”,有其不可避免的弊端。 与夏季里竹席上的湿汗淋漓可以解暑降温截然不同,三九天,寝宫里笼火烧得再旺,也很难将高达数丈的大殿整个暖起。身体暴露 在寒气中,一个半个时辰还没什么大问题,可若贪得无厌,想趁着婚休“办大事”,那就得冒上喷嚏成歌,鼻涕成河的风险。 “皇上是怪臣妾前两天害皇上挨冷受冻了么?” 翎绮沂一边趴在凌绝袖肩上问着这种言不由衷的话,一边冷血地想:真不好意思,我看你很享受的样子,就忘了这茬事,反正我运 动,我不冷,你也没打喷嚏。 虽然她偶尔也会承认,自己在某些事上不比凌绝袖心细,但在这种事上,她打死也不服输。 “朕无畏寒暑,你不一样。”你不一样。凌绝袖若有所思地凝视翎绮沂碧澄双眼。 可到底,哪儿不一样呢? 手,随着疑问,慢慢爬上半掩在氤氲下的羸弱花苞,修长五指覆盖不盈一握的柔软,心里一声悠长的叹息:这里不一样……玉般的 温润肌肤,原本瓷白清透的完美颜色被热气熏红,艳光涟涟,让人觉得即使只是看一眼,也会弄坏了它;樱色挺立的尖端掠过无名指, 从指根到指尖,凡被触及之处,无一例外地想要驻留于斯——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不一样,不一样;手捧不甚丰硕的果 实,再一次地,让唇舌饱尝它的鲜甜滋味,舌底在尖端徘徊,宛若彩蝶追蜜,十分理智也拉不回,期间经不住诱惑,喉间紧缩,唇齿焦 急着,像要将触碰的对象含化般诱出了一瓣瓣象征留恋,芳香四溢的印痕…… 与世间所有的“完美”皆不一样:美景,不若她生动;美食,不若她芬芳;美人,不若她纷繁……就像她的名,漫是绮丽旖旎,却 抽丝剥茧般以慢得磨人,又细水长流的方式呈现出来。 “沂儿……答应朕,不要再变得更好了……”本想说,不要再变得更美,但话到嘴边,突然发现,美这个形容词用在眼前人身上, 几乎要成为贬义。 她何止是美而已呢? 美丽之寡淡,怎敢与她的典雅睿智相较。一如初夏里,流连人间不愿凋落的万紫千红,在见到池中满满当当的绿意里那渐渐露头的 一抹浅红后,便匆匆谢去周身颜色,连夜枯败,为的,不就是避开与之相较的可能么? “偏……偏不……”喘息不定的细碎声音别扭地回答,底气没多少,傲气倒分厘不减。 “那朕就只好把你关起来不让人看了。” “随你……” “随我?”五指轻揉慢捻那方令人心醉的柔软,她手下的身体禁不住颤抖,“不反攻了?” “嗯……” 翎绮沂卸去一身紧张,将头枕在揽着自己的手臂上,故意目光迷离地看了凌绝袖一眼。 攻有攻道,受有受德,当受不受,不是好受。 淙淙水声盖不过震耳欲聋的心跳,凌绝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澎湃情潮,生怕一不留神便被眼前人迷晕过去——又是那种让人腿软的 眼神…… 勾慑心魄之外仿佛能激起惊涛拍岸的欲望,令人明知道她永不会被掌控,却也可以尝试去得到。 是邀请吗? 可…… “只有朕能得到你,对吗?”无论如何也再端不起自信姿态的人,问得有些委屈,尽管右手已全然不顾对方同意与否,滑向了另一 方泉眼所在之处,只消再冲动一点,便能让那眼同样温热的清泉尽意流淌。 “是不是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还用问。”老夫老妻的,搞那么清纯的气氛做甚?要不要一会儿再来点花前月下,莺歌燕舞,丝 竹助兴?自己的手放在什么地方,将做什么,会有什么后果,这人是一点觉悟都没有的么? “要不是你把腿夹那么紧,朕用得着问么?” 凌绝袖说着,把头一低,凄苦无奈地瞅着翎绮沂胸口以下的水面。 !!! 翎绮沂倒抽一口冷气,耳根子蓦然红透。 流氓! 她在心里以光速骂了三百遍后,那人甚是无辜地瘪着嘴抬起头来,明明已被□占满的脸上,隐忍一如既往。 好吧……再骂流氓会降低她的文学造诣。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谨借此句勉我君行。宰相肚里能撑船,本宫不与你计较。 凌绝袖头一歪,单膝潜入皇后大人渐渐放松了的双腿间,“何妨吟啸且徐行?”露出一个邪肆放荡的笑容,她问:“是这样么?” “什么?”让你干活,你笑什么? “□啊,你不是说,不如□着慢慢来么?” 强烈的无力感油然而生,翎绮沂憋住狼一样嚎叫的欲望,既恨铁不成钢,又恨精铁比钢强。 真真是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流、氓、啊!流、氓、啊……”她假作愤怒、慷慨激昂、抑扬顿挫的话尾不期然化为难禁的长吟——突如其来的进入,带着灼热 的欲望,直抵深渊之底, “抱歉呢,皇后,朕一□就慢慢来不了了……” 温软滑湿的泉眼不负盛情地吮住了她的指肘,眼前人的唇中又吟出了这样情丝牵眷,如词曲般委婉的嘤咛……她只要还没死,就决 计慢不下来了。 “嗯,朕的沂儿。” ——眼前人,馨烟绕;云鬟散,黛丝坠;清辉染,玉臂寒;池中寂,莺声转;雾朦胧,眼迷蒙。 舌尖辗转,逗弄粉色耳垂,凌绝袖难耐地绷紧脊背,抵抗自己渴求占有的欲望,身子却还是随着指尖感受的,对方给予的吮吻,一 下下迎合向上……恰如客人再怎么惺惺作态地婉拒,也难敌主人家亲切的邀请。她,盛情难却,甘之如饴。 “朕的沂儿……” 缠绕在自己脖颈上的双臂紧紧扣住了自己算不得宽厚的肩膀,仿若只要松开稍许,就会被欲潮卷走,再无归途。 不忍她的不安,凌绝袖停下动作,附耳问:“出水去可好?” 四鼎巨硕火笼围绕着丈方驼皮毛毯铺就的地榻,应该不会冻着她。 翎绮沂清瞳半遮,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樱唇中随即逸出一缕挽留般的轻吟。 “‘不急,不急’,这回终于轮到朕对你说了。”缓慢从泉眼中退出,凌绝袖坏笑道。 一记看似无害的粉拳迎面袭来,她急忙躲开。 乖乖,三分功力的伏虎拳,这要被打中还不得立马厥倒。 “谋杀亲夫啊?”这么近的距离,若她再上一分力,自己断断躲不开;可也就是这一分力,说明了她对自己的信任。 翎绮沂喘息着指向两人之间的水面,挤出个有些软弱的狐媚笑容:“你这跟谋杀我又有区别么?”被人从距离山顶仅一步之遥的地 方拉下来,这种感觉不如你也来尝尝? 哦…… “朕错了,朕真错了。” 本已横绕在翎绮沂膝下的手突然调转了方向,借着水的浮力,凌绝袖让翎绮沂一足踏在自己微曲的膝盖上,一腿环在自己腰际,“ 常言道,”长指准确无误地顶到泉眼穴口,再次深深埋入,在这眼清泉流泻出的滑腻泉水中恣意探索,“仁者近山,”指尖触到底里柔 嫩的小山峰,忍不住欺上去撩拨了几下,立刻引来身体的主人窒息般难耐的绷紧,“智者近水,”芬芳浓郁的露华包裹着踯躅进退的旅 人,让本该是举步维艰的狭窄道路,变得顺畅许多;垂颈云丝内,耳边愈见凌乱的气息仿佛也在鼓励行者莫要迟疑,“朕如今,”默许 了自己的渴望,匆忙了迂回的步进,所过之处,戋戋山茶,霏霏雪樱历历在目,兮兮鹂啼,伊伊雀鸣不绝于耳,“山、”瑞霭缭绕的山 顶被那有些放肆的顶按激得震颤难以自持,“水、”搅动一池朝露凝成的春水,白浪碧珠相与,丁零有声,清润稠滑的触感,令人不忍 离去“兼而得之,”低哑嗓音诉出秋风满楼,耳鬓厮磨之姿转瞬便带了山火燎原之势,温文尔雅的旅人摇身一变,威风凛凛的武皇帝出 现在翎绮沂濒临溃散的视线中,“这全是沂儿给朕的。” 翎绮沂只觉自己脑海里的皇帝收缰勒马,后撤了些许,已被激情充满的身与心顿时像被抽空般,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尚在水中的 腰身已遵循着自身欲望,朝对方倚靠过去。 “知道是我给的,就该回报我……” “是啊,但朕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不知皇后意下如何?要是不要?” 她的声音由远及近,在翎绮沂耳边渐渐清晰起来,带笑眉眼中有些看似情真意切的诉求。 “要。” 不要白不要,怎么说也是个大活人呢,以她的奸商本性,连个丫鬟都不会放过,更何况是皇帝呢。 “要什么?” 可皇帝和丫鬟的本质不同就是皇帝可以随便溜奸耍滑,丫鬟不行。 “要你。” 你都说是以身相许了,我还能要求金银珠宝么? “要你。” 你都说是以身相许了,我还能要求金银珠宝么?就算我要求了,到头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如实际点。 翎绮沂又指水面,“只要你别第三次谋杀我就行。”刚才那点兴致又全让你败光了。 “哦?”凌绝袖还是笑着,眼里却有寒光。 借力池底,她怀抱翎绮沂跃出水面,褪下龙袍裹住翎绮沂□的身子,“老天爷见不得你我情深啊,派了天兵天将来降我。” 白了她一眼,翎绮沂戏谑,“谁让你当着皇天后土的面洗澡搓泥。”冷血的皇后敛起了动情神色,又是一派八风摧不倒的沉着。双 手趁凌绝袖跪低为她着靴的空闲,系起腰旁束带,将雾湿长发拢到肩后,“活该。” 凌绝袖站起身,别扭地拧着湿漉漉的明黄中衣望向明镜清池。 “朕想哭……是谁让撤去御花园中侍卫的……” 携手 汐蓝桦跃出水面的刹那,所见所闻是这样一副古怪情景:身着同色明黄的两名女子正满脸好奇地蹲在池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着令 人莫名其妙的,以“夜”为筹码的赌局。 “不超十个,一夜。” “过十,不超二十,两夜。” “我单你双。” “买定离手。” 直到他和他率领的十数精兵尽数出水,踏落池边殿砖,那两名浑身上下还在淌着水的女子才转过身站了起来。 举目四望,偌大宫殿中一个男子也没有,眼前两名绝色女子又都束着帝皇服饰,汐蓝桦不由心生疑虑,脱口问到:“凌绝袖呢?” 其实某人正在得意地笑。 他没有亲眼见过凌绝袖本人,但安插在仲宫中的心腹屡有画像传回汐海。 画像中,无论何时都是个阴戾森然的瘦削男子,玄黑常服也好,明黄龙袍也罢,眉眼中可怖的嗜血气息终究不变,就连笑时也一样 ,所以,眼前二位柔和清澈的女子中必定不会有一个是男扮女装;透过被浸湿的轻质衣料,眼前女子的骨架与性征一目了然,虽然清丽 妖魅各有千秋,但这决非男子能够伪装出来的,所以要问她们身着帝王服色究竟为何,他恐怕只能总结出“久闻凌绝袖好色贪美,如今 得见,果然是后宫淫靡,情趣所至,竟然把龙袍都拿来玩制服诱惑”这一论断来。 “皇上出恭去了。”翎绮沂忍住笑,低眉顺眼答到,瓷白颈间斑驳爱痕也不怕被人看见。 凌绝袖心知她要玩,眯了她一眼,便也细着嗓子诋毁自己,“皇上今日闹肚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 汐蓝桦听她们这么一说,挥袖拔腿就要去找人,可刚走两步,转念再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眼见陌生人擅闯禁宫,按理正常的 女子都该被吓得花容失色,何况他们还是以这么唐突的方式潜入……退一万步,这两个女人再傻也不该看不见他手中提着的五尺重剑吧 ? 他停住脚步折返原地,让随行武将擒住面前“弱”女子们,乌亮剑尖直指凌翎两人,“你们谁是仲景皇后?”他倒是也见过翎绮沂 的画像,但此时翎绮沂刻意用长发掩盖了右脸,而左脸上三道被热水和□烫红了的抓痕明显得做不了假,料是谁也想不到貌冠仲景的翎 绮沂会留有这样的残缺。 “皇后?哼,被皇上叫去陪厕了。”皇后本人如是说,话间醋意荡漾,眉挑嘴撇,叫人一看就是侧室嫉妒正房的嘴脸。 此言一出,不仅汐蓝桦大吃一惊,连他身后的武将也开始议论纷纷。 四人玩啊? 这淫贼皇帝到底补了啥,那么好精力…… 是啊,一次三个…… 一滴冷汗从凌绝袖额角滑落,半因双手正被人拧麻花似地反剪着,姿势实在别扭,半因耳力太好,听见了那些个关于自己的议论。 沂儿,沂儿,你能不能骂自己的同时不要把朕也赔进去? 我这是夸你呢,没见那么多人羡慕你? 朕都听见“淫贼”二字了! 你不淫?那刚才你是在做什么? …… 两个人密音入耳,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凌绝袖脸上表情更是生动,一会儿愁眉苦脸,一会儿愤恨万千,一会儿含羞带怯,一会儿 喜上眉梢,总之是把面前“敌军”看得一愣一愣,十数人纷纷表示仲皇实在饥不择食,只看好皮囊,连精神病患都不放过。 汐蓝桦生于皇家,毕竟“见多识广”,在众人还在看表演时,他已回过神来,重剑朝前一顶,挑着翎绮沂的下巴,厉声道:“给本 王带路,找不到凌绝袖,你们就替他死好了。” “大王要杀皇上?那我们怎么办?呜呜呜,大王,您行好,收了我姐妹两吧?我两都是苦命人……”翎绮沂哀求得有模有样,眼里 粼光闪闪,一闭眼,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滑下。 喂喂喂,你太能演了! 凌绝袖不服气地背地呐喊,只是再大的音量也只有翎绮沂一人得闻。 “你两,唔……”汐蓝桦有些为难地看了眼翎绮沂,显然是觉得此议大有可行性,毕竟无论从那个角度上看,自己的正妃和几个填 房中暂时还挑不出能与眼前二人媲美的女子。他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一个随从已由殿外跑来,在他身侧附耳片刻,只见他脸色一变, 刚刚堆积起的丝丝轻松顿时所去无踪,“这座宫殿的净房到底在哪儿?” “哈?”翎绮沂自己也是头次到此,自然同样不晓得厕所的方位,无奈之下,她只得猛朝凌绝袖递眼色。 躬身于汐蓝桦面前的凌绝袖瞧她这可爱的模样,再也忍不住似地哈哈大笑起来,在两名壮汉一左一右的钳制下,瘦骨嶙峋的肩膀抖 若筛糠,“笨、笨、笨沂儿,朕当初为了省工本,根本没盖茅厕,”殿外就是密密森森的榕树林,没有盖厕所的必要,“你说你骗他什 么不好,偏偏拿这个说事。”眼看翎绮沂本来演得很开心的表情一下消失,她心里这个得意啊,得意得一不留神就踹断了身后壮汉的腿 骨,撕开了他们的手臂,拍碎了他们的头颅。 这种血肉横飞的景象来得太突然,以至众人通通愣在原地,眼睁睁看凌绝袖行云流水般将两个七尺高的汉子拆得四分五裂。 “喂,”凌绝袖拆完自己身后的人,貌似还不过瘾,边甩着手上红白相间的脑髓,边慢步向翎绮沂,“放开吧?这可是朕的皇后呢 。”真没礼貌。 她刚说完,翎绮沂身后的汉子便被几滴嫩豆腐一样的脑内汁液射穿了脸皮。 温热的脑髓与温热的血混杂在充满尖声嚎叫的口腔中,很快被大口呼吸带入咽喉,卡住了那种让人心烦的噪音。 朝凌绝袖翻了个白眼,翎绮沂做着“我来给你演示一遍”的手势,“美感,美感,你注意一下美感好不好?”勉为其难地,她兰花 指执起那位已然破相又失声的壮汉之腕,就在她打算很狗血地让那位烈……啊不,壮士被冰峰掌冻死在自己怀里时,身后,凌绝袖已为 她挡去了破风而至的两把锋利匕首,五枚暗镖,十几记拳掌。 “速度,速度,你注意一下速度好不好?”凌绝袖边打边要求。在她为敌左右,空门大开之时,汐蓝桦的石制重剑劈空斩下,乌褐 色锋芒划过她的鼻梁,多亏翎绮沂抛出手中壮汉,在紧要关头隔开了她与剑锋的亲密接触,也砸飞了汐蓝桦魁梧的身躯。 汐海十七员猛将见太子爷性命堪忧,一时都慌了手脚,花拳绣腿的烂把式本就扛不住凌翎二人惨绝人寰的凶猛操练,这下为了护主 ,全围在汐蓝桦周边,扎堆而死的景象便愈加壮观。 “西兰花,你是专程送上门来给朕虐着玩儿的么?”拍拍手,凌绝袖蹲下身去调戏汐蓝桦,满掌血腥全被她抹到了汐蓝桦的脸上。 汐蓝桦原有自己的一盘好棋,在没发现“凌绝袖是女子”这个事实之前,他走得一步不差,几乎可以说顺利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 但现在,他知道他知道了他最不应该知道的秘密,性命能不能保,全看凌绝袖意欲何为,于是起初因拥有足够筹码来换取自己性命 和汐海太平的自信尽数消散,“你、你……杀了我啊!”汐蓝桦卯足了劲儿大喊——素闻凌绝袖屠戮不计后果,惹恼了她,纵是仲景朝 臣她也能杀得有声有色。好在她历来不杀请死之人,所以汐蓝桦早与幕僚商议得出:一遇凌绝袖,欲自保,定要先求死。 “杀你?好啊。” 谁知凌绝袖这回倒是一点不客气,站起身来,高举了右手臂,竖掌成刀,锋利如刃的掌缘带上幽蓝荧火,真真是一副要拿他性命的 样子。 “挡朕好事,朕不杀你难道还留着你给别人杀?啊……”对了,可以留着你给别人杀,“皇后,他害你,你杀他。”凌绝袖指着汐 蓝桦,后退两步,朝翎绮沂认真道,根本是想要借此转移翎绮沂因欲求不满而萌生的怨念。 翎绮沂严肃地点了点头,婷婷袅袅,仙袂飘飘地走到她跟前,抽出龙袍上一根冰蚕丝纺成的金线,直接低下腰去,作势要用这拿剪 子都绞不断的金丝去剜可怜男子的鼻梁。 汐蓝桦一看这阵势,连忙掏出汐海太子的令牌,颤抖道:“仲皇,皇后,有此令牌,不必开战,汐海便已是仲景囊中之物,二位大 人有大量,就饶……” “打住。” 凌绝袖又蹲下身去,扯住绷直在翎绮沂手中的金丝,“嘣”地一声弹在他鼻梁上。 “你汐海本就是朕的手心汗,那仗,是朕愿意打,不是不得不打,你倒是认为你此番上演困兽之斗,便能或取了朕项上人头,或免 去汐海战乱之苦么?” “不……不敢……”虽然凌绝袖一样也没说中,但汐蓝桦还是畏缩地示了弱。 无论如何,他的计谋,必须是他活着才能完成的。 “朕,”冷哼一声,凌绝袖翻掌在自己身前,从上到下徐徐一捋,示意自己女身的事实已被汐蓝桦知晓,“你凭什么指望活命?” “我……我只求活命,仲皇就是永世囚禁我也无妨……” 他看见豆大汗珠从翎绮沂额角滚落,故意放慢了语速,拖延着时间,争取最后一丝生存的希望。 “汐海子民也是踏踏实实劳作的百姓,仲皇若能大慈大悲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必会俯首仲皇脚下,为仲景开辟恢宏盛世尽他们的 一份力气,且汐海渔盐耕商皆自足有余,不会像灭厄那样拖累……”他话没说完,就被一声惊呼打断—— “沂儿!” 洛莫早在殿内短兵相接时便已闻风赶到,只是遵了翎绮沂暗示不宜插手,如今她惊闻殿内这声意味着变故的呼唤,心中不详之感骤 生,再顾不得许多,她抬腿便冲进殿中。 香茶 三日婚休转眼就过,那之后,凌绝袖虽然每日都按部就班地去上早朝,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朝上。 这天也是,她不等朝臣禀报完日常朝事便匆匆嘱了洛莫代办,自己则甩了袖子急匆匆地往寝殿赶。及至殿门前,她原本的大步流星 一下改为蹑手蹑脚,软靴踏在青石板上,一丝声响也没有,就连守在殿门前的谢儿也没发现她的到来。 “醒了吗?”她拍拍谢儿的肩,问到。 谢儿被她吓一大跳,转过身来便开始埋怨:“六少爷,您能不能别总趁我面朝殿门的时候出现啊?”大婚之后,谢儿便被招入宫中 照顾翎绮沂的起居,几次被凌绝袖这种无声无息如幽灵般的拍肩吓到,却还是无法防患于未然——翎绮沂开门也照样静得出奇,若她背 对殿门站着,虽能够发现凌绝袖来了,可也照样会被翎绮沂吓到。 “下次你半对廊道半对殿门不就得了?”凌绝袖边好心提醒,边探头探脑地从门缝里朝内望。 谢儿白眼一翻,对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很是无奈。“六少爷,这也是您的寝殿,您自己进去不行,非得问过谢儿才敢入内么?” 凌绝袖恍然大悟,端起一旁行几上的药碗,小心翼翼地推开殿门,煞有介事地点头道:“谢儿言之有理。” 夹断寒风涌入的路径,她双手从仰平的额头上取下药碗,一步一挪地饶过屏风,将碗轻轻放在八仙桌旁的茶炉上,转而去到床前。 “沂……儿……” 她半跪在床边唤,嗓音比刚出生的猫崽子还细。见翎绮沂没反应,她又追加一声:“沂……儿……” 哇! “沂儿!” 嘭。 身子被人整个拽到了床上,隔着柔软的锦被,她还是能感觉到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人正笑得发抖。 “你醒着的啊?”难怪怎么叫都不睁眼呢。 翎绮沂翻身反压住她,伸手就要去解她腰上的翡翠束带。 “皇上天天都这样自己送上门来,臣妾当然要清醒着恭迎圣驾。” 一抬手,她抽掉凌绝袖发间的掐金琉璃冠樋,转回头来,却发现凌绝袖的目光直勾勾停在自己肘内,于是也好奇去看,“你干的坏 事,还好意思看。”原来是几枚艳丽的吻痕。昨夜帐内,两人争争夺夺,纠缠不清到最后,还是凌绝袖更胜一筹,是以此刻翎绮沂身上 斑驳的殷红印记要比藏在龙袍内的新鲜许多。 如今这些印记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中,从被青丝覆盖的光洁颈后,到曲线曼妙的腰背间,如雪地梅瓣般无有规律地铺满在翎绮沂 日渐清减的身体上,反倒愈是显出了她透白太过以至叫人能够轻易看出不健康的肤色来。 拉住那双调皮游弋在自己腰上的手,凌绝袖躲过诱人的樱唇,偏头向床的外侧,商量道:“朕端了药来,你先喝掉再玩好不好?” “大清早起来就让堂堂仲景皇帝伺候我吃补药,啧啧啧,我可真是金贵。”翎绮沂酸溜溜地瞥了眼茶炉,一个劲儿吃着自己的醋, “云顶苏白蜡给我做白水似的漱口,八品叶野山参让我每日掰了当糖块一样嚼着吃,皇上,您是真大方。” “朕、朕、朕不是大方,只不过……”面朝翎绮沂渐渐向自己逼近的脸庞,凌绝袖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浑身燥热被眼前人勾得就要 在某个时刻喷薄而出——她满可以不等到那一刻的,但她又实在不忍心反推这位玩心洋溢的皇后,毕竟…… “朕只不过国土大而已。” 幅员辽阔,对目前的她来说,唯一好处似乎就只有这个了:想要什么都有,一道圣旨颁下去,万金不换的八品叶野山参便从附庸国 快马加鞭地送过来,只为仲景“体弱多病”的皇后能早日康复,重掌国事。 搜!砸锅卖铁也把它搜出来!皇后虽是挖光了我国库,可至少不会三天两头地威胁再打我一次!凉夏曾经的国君东方旭在接到圣旨 的那一刻这样喊着,脑中挥散不去的仍然是凌绝袖失忆之时把已是仲景附庸国的凉夏三番两次当敌国对待的苦痛记忆。 “补来补去也不见起色,皇上这买卖做得亏,不如——” “别又‘不如拿去卖掉’。”凌绝袖神色顿改,难得正经地摒起一脸严肃教训眼前人,“你的生意经摆朕这儿没用。”心中有一处 ,并没有跟随她的口气变得强硬,反而像被人扯了一下似地狠狠疼痛起来。 “喝药喝药。” 为了掩饰,她猛起身,将翎绮沂安置回榻间,长臂一伸,从茶炉上取了滚烫的药汤放在嘴边吹凉,一勺白浓药液气势汹汹地递到翎 绮沂唇边。 手抖,勺下几滴药液又落回碗中。“嘴张开。” 两眼圆瞪的呆子很好笑。翎绮沂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乖乖张开嘴,任人把芳香药液灌入自己唇间,一勺一勺,重复再重复,她都喝腻了,那人还没喂腻。 “我可以自己喝的。”拿起碗一股脑倒进嘴里会比这样更有效率,但凌绝袖执意无视她的生存能力,一句凶巴巴的“朕愿意”,硬 把她下面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关于那日的晕厥和这些天来急速的消瘦,翎绮沂对自己与洛莫对她的诊断皆是气血亏虚。 按说这种不算病的病只需好生调养便能缓过劲来,然而到了她那儿,多少补药吃下去,竟如石沉大海,非但身子未见起色,反倒越 补越虚,纵然平日里嬉笑如常,但一到午间便陷入到无法自拔的昏睡中,这决计不是什么好的表征。 “明日便是大年假了,要不,朕带你出宫去玩吧?” 成日在阴沉沉的皇宫里待着,活人也会染上死气,不如趁年节出去逛逛,说不定在山野里一跑,沾着些灵露仙气,那虚弱的身子骨 会一下子好了呢? - - - 这家人有病吧? 估计是,不然怎么把牛折腾成这样呢。 仲都宫道上的人指着一辆牛车议论纷纷,因为从来没人见过打扮得那么古怪的牛车——一头体型硕大的黑白花牛套了件天蓝色的绸 马甲,脑袋上一顶五颜六色的花草帽,脖子下用红绳栓着个大铜铃,尾巴后还系着个小铜铃,一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它牵着特意用红 漆涂起的紫檀车身,黑色车坞状似密不透风,仔细一瞧却有缕缕白烟从车坞后的竹筒中冒出。 牛车没有车夫,却晓得自己拐弯,慢慢蹭蹭,三拐两拐,日暮前居然已经走到了仲都城门口。 “停停停,车内何人?去往何方?”守城兵士截停牛车高声盘问。 凌绝袖从黑帐中探出头来,挥挥手上红包,丢了过去。 “恭喜发财。” “皇、皇、皇、皇上?!”君子骑着竹马来,皇上坐着牛车来? “去跟战容说,朕今夜留宿城楼,没问题吧?”忧国忧民的皇后认为,年关当前,要与官兵同乐,她没意见,但她明白翎绮沂那点 心思。 唉,不就是省下几个住店的钱么?朕也至于那么穷酸。 …… 是夜,城楼侧面的小校场上燃起了几垛篝火。有的火垛上吊着焖煮杂菜的铁锅,有的火垛上翻滚着整只乳羊或乳猪。守城官兵关起 城门,热热闹闹地围坐在篝火旁,热热闹闹地大碗喝酒,热热闹闹地划着界凌院特有的酒拳。 甲:“老婆打!”乙:“老婆亲!” 乙:“喝!喝!我压你一拳!” 甲:“再来再来!” 甲:“老婆打!”乙:“老婆骂!” 甲:“嘿嘿,喝吧?” …… 简单的游戏,不过是剪刀石头布的改版而已,一群半大小子却都玩得不亦乐乎。 翎绮沂脸色有些疲惫,但仍在凌绝袖身边坐得仪态端然。 指尖刚碰到茶杯,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不解地抬头看那人,刚好着了道,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参片顺着她的牙缝挤进嘴里,那人 又在篝火明暗瞬变的光线中奸诈地笑起来。 “吃参不喝茶,听话。”凌绝袖说着,明目张胆地没收了她的茶杯,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鸭架汤递到她手中。 叹口气,她只得对着渴望已久的清茶说再会。 吃参不能喝茶,她比谁都清楚,但往常天天喝着的东西接连几日也不得尝,实在是一种折磨。原以为出了宫,不用再受洛莫和谢儿 的唠叨,谁料这会儿又冒出个凌绝袖来阻挠她的喝茶大业。 “长命茶长命喝,沂儿就别闷闷不乐的了。”凌绝袖替她撇去汤上漂浮着的油沫子,看着她喝完,目光错过她,瞧了瞧校场旁兵刃 架上的玩意儿,随即谄媚地问:“朕给你露一手马上飞斧如何?” “你还会耍斧头?”谈不上惊讶,只是出乎意料而已。 她会用枪,自然就会用棍,戟,钩,镰,但短柄兵器一次也没见她使过,完全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人耍起大锤大斧会是什么样子。 凌绝袖挑眉道:“救人你在行,杀人朕在行,天下兵器,只有朕不用的,没有朕不会用的。” 嘱人牵了匹战马来,她让翎绮沂靠在铺着虎皮的席椅扶手上,自己则取过一双劈山钺,蹬马而上,斧背轻拍马屁股,一人一马便在 八方欢呼声中来到了人圈正中。 “朕给皇后表演个‘驹钺开城’,你们也学着点,回去给夫人床前献艺!” 四下顿时一片叫好之声震耳欲聋。 翎绮沂被这□裸的惧内之语逗得边笑边摇头,白皙面庞上有热气自耳根处蔓出来,恰好暖了掩在鼻下的手指。 “唉……”这声唉多少有些言不由衷。 好歹是皇帝,说这个说得一点儿不害臊的。 还真是要把家训贯彻始终呀? “皇上!皇后说让您耍得漂亮些!回屋有赏!”人群中不知是谁在唯恐天下不乱地假传懿旨。 凌绝袖听罢,了然一笑,望了眼翎绮沂,双斧高举,踹镫,吁—— 一声悠长的战马嘶鸣,烈烈篝火旁,马儿扬起前蹄。 马背上,一袭雪色踞虎常服的人撒去缰绳,将控在右掌中的两斧柄分攥开来,一式秦王扯旗,斧杆猛搭上肩,□战马一下被她震得 面朝翎绮沂的方向曲膝而跪。 嗯,震坝平涛……好像是。 兵刃小九种的一些路数翎绮沂大概晓得,什么迷心点,什么迎面门,还有些拗口的招名,她儿时几乎全能背下来。 看着凌绝袖拖缰立马,开始溜回环,估计一时三刻之内凌绝袖不可能定下形神来看她,于是……她偷偷伸出手去端起了不属于自己 的那个茶盅。 我就不信,堂堂仲景皇后,连口茶都喝不了。 凌绝袖老远瞥见红烛簇拥之处的人影儿手中多出个莹白的骨瓷玩意,心中早清楚得如明镜那般,贼兮兮一笑,她也不去阻止,只径 自调转过马身。 “西边的兄弟把脑袋低下!” 她狠狠踹镫,□战驹便一道白光似地朝篝火堆奔去。 雪白袖口划个半圆,手中双斧挥出两轮澈寒青光,一个翻身反背倒劈山,她几乎是躺在马背上越过了火堆,众人绕是稀罕这种把式 花哨的外家功夫,不由放声喝彩。哪知她马蹄刚落地,右臂便出人意料地竖起,谁都还没弄明白她要干什么,她手中重达三十余斤的劈 山钺已横飞出去,蹭着坐在西面的将士们头皮,直直劈砍在一块半人多高的压帐大石上。 火光电石之间,众人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再瞧那大石,已然是被斧头平平整整地对半两分开去。 咳、咳、咳 石底沙尘顺着大石倒下的方向左右飞散,害得一票汉子迷眼的迷眼,呛灰的呛灰,翎绮沂刚揭开盖子的茶盅内也“扑通”“扑通” 掉进几颗碎石米——这杯她还没沾口的猴魁,就此报销。 她当机立断:“来人,给皇上换杯茶。” 我今天就跟你卯上了,非喝到这杯茶不可。 着空从小炭火炉子上的铜锅中捞起块水灵灵的嫩豆腐,一口吃掉后,她含着筷子笑看向凌绝袖。 “皇上好功夫。” “皇后过奖。” 控着单斧,凌绝袖引了青龙吸水之势,打马压鞍,徐徐走回,余光瞥见一个小卒子正丢丢地端了个漆木托子摆上翎绮沂面前矮几。 无可奈何地摇着脑袋,她不由得打心眼儿里佩服起翎绮沂的执着来。 千万不能惹的人。 凌绝袖下了个定义,虽然这个定义和本质情况看来真有风马牛的关系。 好吧好吧,又不能一点面子也不给的当着这么多人去抢皇后大人的茶杯。 就在她盯着翎绮沂伸向茶杯的手一筹莫展之际,校场旁边几个藤条扎成,官兵们平时用来练鱼跃躲避的架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有了。 “皇后,朕跳火圈给你看好不好?” 时间刚刚好。翎绮沂刚含下一口热茶,还没来得及心满意足地将它咽下便尽数咳了出来。 不用牺牲那么大吧? 翎绮沂强作镇定地擦去嘴角残液,扯出一抹黄连口味的微笑,“皇上随便。” 难道是遗传…… 听说老院首也曾于年轻时做过此等彩衣娱妻之事,嗯,貌似是,咳,也可能以讹传讹,那个……只穿亵衣绕着一根竹子,跳舞,呃 ……不是竹竿舞。 命人将圆架泼上油,放到火堆边上点燃,凌绝袖伸直手臂,提着斧头在自己眼前比了比,像是在瞄准什么。这个动作吓坏了某个方 向上的兵士们,毕竟谁都不想被她当靶子——若是箭,为表忠心,身上开个小血洞也没什么,他们勉强可以卖身求荣……但那是斧头啊 !啊!!啊!!!谢谢。 “这回不用低头的。”凌绝袖笑眯眯地安慰对面坐着的人们,瞥了眼翎绮沂手中杯子的位置,掐准时间,把斧子一丢。 皇、皇、皇、皇、上! 吾命休矣—— 众人惊叫着闭眼等死。 那斧子诡异地飘飘忽忽,划着弧线钻过火圈,真的是照直朝人墙去了。翎绮沂看出她不是玩笑,自己若不拦便再没人敢去挡皇帝的 兵器,情急之下,唯有手上茶杯可用。提神运气,她咬咬牙,忍痛抛出手上茶杯。凌绝袖一看诡计得逞,立刻飞身去追那斧头,白色人 影从火圈中钻过,结果斧头没追到,却是被茶杯撞个正着,哎哟一声惨叫,众人定睛一瞧,火圈旁那个狼狈不堪的人捂着眉角晃晃悠悠 地蹲了下去,而斧头,竟像回力镖般自己又飞回到马前,咣当坠地。 调御 “玉千斩教什么你都跟着学,苦肉计也是拿来这样用的么?” 车中,翎绮沂不屈不挠地点着凌绝袖的额头唠叨。就当前阵势看起来,她并不像身体虚弱的样子。 “不让我喝茶,你说一声就好,何苦拿自己的脑袋去撞茶杯,呐,别告诉我你躲不开,或者刚好没发现,我不信。” 明明是算准了的,明明是在以皮肉之苦威胁她不许喝茶,明明是那么大一只笨蛋还要装什么聪明,老了老了,反不如十几岁时成熟 。 瞧那额角上一道细长伤痕还未愈合,说话时受到牵动仍会有稀薄血水淌出来。 心疼?不心疼,绝对不心疼,自找的苦头,心疼她干嘛? 左手用力按住右手,翎绮沂打定主意不去管那道刺眼的伤口。 凌绝袖任人责备着,也不反驳,只笑道,“皇后自打出宫,精神明显好多,今日也不嚷嚷睡午觉了。” 有些奇怪,连日来艳阳当头而眠,晚霞垂幕不醒的人竟然一出宫便迅速恢复了元气,虽然有无长些斤两暂时看不出来,但临出宫时 纸白的脸色现下已经逐渐回到早先的红润,醒着的时间也比前几日长了许多。 悻悻喝下口参茶,翎绮沂嗯了声便不再说话。 牛车吱吱呀呀走在林间小路上,车辙偶尔碾上薄冰,车内人会听见清脆的崩断声。半晌,凌绝袖揽在翎绮沂腰间的手缓缓收回自己 身侧。“洛莫来了。”她边轻声提醒,边拉起怀里人坠于肩下的衣衫。 翎绮沂凝神闻风,看一眼凌绝袖,口气有些郁闷:“三里之外?”三里之内她自认还能听出来。 “五里,牵了朕的胆子小跑来的。”再靠近一些,位于高处的战易流莺便能发现她。 “早知绝心决练出来能把天目心法都盖过去,我当初何苦来的呢,不如早早嫁入界凌院,直接拜你为师方便。” 凌绝袖在她额头一吻,正经道:“幸好没有,师生恋不道德。” 我去! 翎绮沂忍不住啐了她一口。 说得好像你多道德似的。 “你要不要脸?” “不要。” 不要脸的人说得理所当然,笑得人畜无害。 马蹄声渐渐近了,凌绝袖扯过驼皮软毯盖住翎绮沂光裸着的细长双腿,将榻炉推开一些,直起腰来,好让窝在自己怀里的人坐得更 舒服。 过了会儿,几张布满潦草字迹的宣纸从车帘边缝中递了进来。“郡主,急报。” “进来歇息吧,莫儿又不是外人,无需避嫌。” 漫不经心地扫一眼报文,翎绮沂已有几分清明,但仍摸不清汐海太子那种飞蛾扑火式的偷袭究竟为何。 诚然,凌绝袖在位的十年间,宫中疏于治理,以至汐海奸细没费什么功夫便进了仲宫,会有那日一事绝非偶然。可正常情况下,有 此等优势在手,就应该选择更加卑鄙的方法不是吗?下毒,种蛊,纵火……要让她想,她至少能琢磨出八九种能轻松加害凌绝袖的伎俩 ,奏不奏效的且不说,只要目标是仲景皇帝,就决不该选择刺杀这种愚蠢的方式,即使汐蓝桦真笨到非要手刃凌绝袖来立威…… 除非,他的目标不是凌绝袖。 洛莫不客气地抓起一把冬枣就往嘴里塞,渴极的模样。“汐青俨派了使臣来,说他愿意开国求降,只求汐蓝桦有命归去。” 翎绮沂问:“莫儿认为如何?” 汐蓝桦现被囚禁天牢,杀不杀也就一句话而已,而汐海必定要收,如若轻易杀了他们的太子,恐怕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与其生灵涂 炭,不如留汐海子民点念想,也好就此抹白一些凌绝袖早年沾染的血腥色彩。 “不杀为好,但不能让他会说能写地活着。”洛莫看看翎绮沂,又看看凌绝袖。 前者含笑点头,后者轻蔑撇嘴。 “朕倒是认为,留着他早晚是祸害。”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凌绝袖担心的倒不是“女子身份被发现”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反正不当皇帝她更逍遥。她只是纯粹地将汐蓝桦想象成扫帚星而已 ——他一到,好端端的翎绮沂立刻病弱,这不明摆着这俩星宫不合,八字犯冲么? “若与汐海开战,朕就把他活剥于两军阵前,让汐海人瞧瞧他们英明神武的太子爷是怎样被朕拿来喂马的。” “皇上,一元大武已然飞天,”洛莫一边为翎绮沂把脉一边揶揄凌绝袖,“您要是把胆子小也吹飞,那可别怪洛莫回不了宫,只能 勉为其难地在此打搅您和郡主的‘好事’。” 一元大武? 不明此物何物,凌绝袖戛然塞言,瘪瘪嘴,唯有低头向翎绮沂求助。 翎绮沂笑着收回暴露在微冷空气中被蒸发了温度的手,很自然地又把它交到凌绝袖掌中,仿佛天经地义。 “一元大武就是牛。” 洛莫诊完脉,知道翎绮沂身体并无大碍,本来焦急烦躁的一口胸中之气化开去,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她着手为自己倒杯温水,大方 地坐稳在椅间,摆明了要“勉为其难”地打搅别人好事。“皇上。”望着面前二位旁若无人的亲密,她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浮现十年前 染了血的林林种种。 “嗯?”凌绝袖从馨香的流水青丝中抬起头来。 “皇上这一路可有终点?” 终点? 挠挠头,凌绝袖虽然很认真地去想,但一双浅色眸子中还是透出了些些不确定的闪烁。 “没想过。” “那皇上有没有考虑过何时回宫,又有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汐蓝桦呢?” 凌绝袖连忙晃动自己的脑袋,俨然一副“我很傻很天真,啥也别问我”的架势,坚决道:“一切由皇后做主。” - - - 替黑牛捡起被风吹飞的草帽,凌绝袖一路小跑折回它身边,瞪着眼拍了拍它的犄角,侧颈对它说了些什么,又为它将草帽戴上系好 …… 这一幕,全都落在已经先行下车,正在路边等候的翎绮沂眼里。 什么德行?都快变老顽童了。 翎绮沂双手交握于腹间,心里这样不满意地想着,行为举止表现出的却是一贯不变的放任自流。 不放任自流又有什么办法呢? 翎绮沂抬头看天,见几片雪云涌上天际,似还要下雪。好在云间佛院的牌楼近在眼前,万一雪下得大了,还可以留宿于这片静谧幽 然的净土。 “走吧?” 她站在台阶上朝凌绝袖伸出手去,凌绝袖便抛弃了黑牛溜溜地跑过来。因为步子是虚的,所以身形是浮的,单薄阳光洒在她肩上的 白色衣料上,像能映出摇曳的空气。 跑着跑着,她突然以威胁的口气,回头道,“酱牛肉,朕不出来,你哪儿也不准去。” 就在这时,两个下山打水的和尚与翎绮沂擦身而过。阿弥陀佛,两人同时真诚持咒,以无限怜悯的目光望了眼翎绮沂,便匆匆离去 。 我能不能假装我不认识那一人一牛? 翎绮沂尴尬地收下那两声显然是善意的祝福,无奈至极地长叹一声。 见翎绮沂叹气,凌绝袖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没错,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场景,她应负起责任,准确地说,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牛。 凌绝袖便不提了,她从来也没有像个常人的时候,对她,即使有责任摊到翎绮沂头上也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的效果。但,黑 牛原本很正经的。人家是林不怀为火牛阵亲自训练的头牛。平时,身披亮银铠甲,脚踏卯铆钉铁掌,角顶黄铜矛刺,威风凛凛的大牛根 本不是现在这个窝囊样:哪儿有在滴水成冰的三九天戴阳光草帽,穿丝绸马甲的道理?这是夏季装扮好不好?更别提草帽边还有花,花 后还有两条胭红色的宽丝带,丝带上还绣着织工粗糙的鸳鸯戏水;再来,那件亮蓝色的丝绸马甲实在是个没有品味的存在,无怪乎黑牛 一穿上它,目光立马变得囧囧有神。 …… 好吧,这些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谁把这些个东西弄到大牛身上的。 女孩子难得出一次门,要打扮得鲜艳一点。翎绮沂如是说,出宫前便特意差了林不怀去装饰大牛。结果,这就是一个长年守着漠漠 黄沙五千里的男人对“鲜艳”的理解。 翎绮沂因为见到梳妆打扮后的大牛笑得直不起腰来,于是欣然接受了大牛这颇具喜感的模样,立刻命人套车驾辕。 所以,罪魁祸首必定是她,大牛最想踹的也是她。 “调(条音)御丈夫?” 牵着翎绮沂的手,凌绝袖读出了牌楼上的字。翎绮沂惊讶,心想着为何佛门圣地竟会出现“御夫”教诲,也抬起头来看那靛底金面 的四个大字。 那个……调,应为吊音。 所谓调御丈夫,实乃佛十号之一,全称无上士调御丈夫。 不过,读错刚好将错就错。 “是啊,佛祖曰‘调(条)御丈夫’,皇上以为是何意思?”翎绮沂笑得左眼色眯眯右眼淫诌诌,心里虽明白凌绝袖接下来的话可 能会对佛祖大不敬,但,再怎样的曲解,从凌绝袖嘴里说出来,佛祖也不会见怪的吧? 凌绝袖面色有些为难,偷瞄了四下,见没人,这才压低了声音俯首翎绮沂耳边道:“是调教,驾驭丈夫的意思吧?”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你顺竿爬准没错。 忍住立刻就要由心中涌出,想要哈哈大笑的冲动,翎绮沂刚准备再出言调戏自己这不知算精明还是算愚笨的“丈夫”,便见笔直的 千步登阶上急落下来一个灰衫棕袈的身影,不由收敛了玩乐之心,目光暗示凌绝袖顺山去望——看步履,此人疾而不纵;看身形,此人 落而不乱,貌似笨拙地飞跑下山,实则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可以肯定,此人武艺虽无为胜过凌绝袖,但也绝对不是泛泛之辈。 “院首,夫人。” 眨眼间一个童颜白眉的和尚已跪至二人面前,袈裟扣环上一方锈色缀玉中石纹所成的隶体“甲”字,俨然是界凌院护院十僧的序名 。 “甲僧刚收到院里传书,迎接来迟,望院首恕罪。” 一再 大年夜,寒意粘稠,夜色浓密。 月下,空寂山谷中的古寺仿佛与黛色群峰一道被浑着金粉的墨汁浸泡,有时光影动,寺庙与山又随墨池波面的震颤浮沉起来。 风刮一阵,吹来黑云片片,遮去了繁星,鹅毛大雪便接踵而至。 象征吉祥的钟撞一百零八响,却在静谧空谷中激出几声充斥着巨大不满的鸟禽嚷叫。 甲师与凌绝袖共处佛堂后厢茶室之中,而翎绮沂早已困乏,用完晚膳,未等天色黑尽便入室歇息去了。 “早些时候,臣听院里信官诉道夫人起死回生,初初尚且有疑,今日得见,方知为真,不晓得院首是如何办到的?”甲师是界凌院 护院十僧中最为年长者,一生苦研生死之术,对灵咒道蛊均造诣匪浅。翎秋恨之师与他乃是同门师兄弟,算起来,连珞尹老鬼都要唤他 一声太师傅。“莫非……” 年轻时,他心浮气躁,不愿学习星象卦术等状似空虚的预知伎俩,这反倒令他在后半生得以潜心施降之术。行尸走鬼这类把戏,对 他来说算不得艰深。当初翎绮沂身亡后,林不怀曾飞书千里请他进宫商量救人之事,但他一瞧信中“心残体破”便摇了头,合十双掌连 呼阿弥陀佛——他只道肉心不全者行尸亦难为,枉论起死回生,却不知那貌似往心头而去的爪手恰恰在即将合掌的瞬间被抽出了翎绮沂 的身体。 见凌绝袖望着藤编坐垫出神,甲师貌似不经意地用指肘叩了一下桌面,“莫非是茄玉珠?” “嗯?”凌绝袖听见茄玉二字似是猛过神来,原本满身平静在几个眨眼功夫里转为心虚一样的紧张,“嗯……” 甲师噌地站起,走到书案前着手写下药方,交给凌绝袖,转而道:“院首,请您将此方交与夫人过目,若觉无碍,臣明日便照此方 为夫人煎一剂药,以试夫人所患何症。”他面上平湖无波,语气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她不是体弱而已么?”若非如此,洛莫会头一个急得上蹿下跳,哪儿容自己把她带出宫来游山玩水? 甲师沉默着坐回凌绝袖面前,颚下花白长须捻在手中,圆瞪的眼直直望向凌绝袖,半晌,他迟疑地开口,“茄玉二十年一度出水, 照理还有七年才是正时,此季的茄玉……”茄玉珠与茄玉身为一体,是以茄玉珠只能保存在茄玉体内,可即使十三年间茄玉均被存于冰 窖中使得干尸不腐,茄玉珠也会由于时日长久而失去原功,虽救人无碍,其效用却会大打折扣,“取之有缺,用之难为。且茄玉虽有神 效,亦如平常海鱼般有雌雄之分,臣甚恐贼人以此要挟于院首。” “雌又如何,雄又如何?”凌绝袖低眉,自问已是将态度表现得万般诚恳,不知甲师眼中的她仍旧一派阴狠的神情——或者又是除 了翎绮沂外,无论在谁眼中的她都是这样阴狠的样子,“沂儿已然复生,纵有缺憾,又将如何?”从没听说过虚弱致死,她不担心;再 说,宫中要什么补药没有,还能容得一国之后虚得死掉? “院首有所不知,”甲师沉默半晌后,方才斟酌道:“茄玉珠雌雄所产乃相克相生之物,每只被捕的茄玉必定会有其配生之偶。” “茄玉繁衍一季,必诞雌雄各一,遇得配偶分离,便是不见则罢,万事安好,只要离后重聚,双珠定然互克,若夫人所用为雌珠倒也还 好,臣勉强有回环之法,若夫人所用为雄珠……” “怎样?” “轻则身虚体弱,重则……”甲师低叹一声,万般无奈地摇了摇头。 凌绝袖额前沁出一层薄汗。越听,她的一颗心就吊得越高,想刨根问底,却又不敢再听。 “院首。” 在外人面前,皇帝犹是将四平八稳的气度端得妥当,可那逐渐皱起的眉头究竟没逃过甲师的眼。“院首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甲师不愿让凌绝袖受这些个还没定论的担忧,于是收住声,将茶盅推到凌绝袖面前,示意她暂且开怀。 凌绝袖抬头望向甲师,虚攥着药方的手微微抖动,口型停留在半张嘴音节上,下撇的嘴角不知是否是由于紧张而抽搐。她突然将右 手猛袭上心口,继而揪紧了襟领。咬牙切齿之声咯咯响彻静谧斗室,凌绝袖面上虚汗淙淙滴落身前。“别过来,”她无力地挡下甲师正 欲施援的身形,“朕的汗有毒。”急喘中吐字不清,阻挡的手势倒是坚定。甲师迟疑撤后,手足无措地立于长榻旁。一丝苦涩浮现在她 眼角,心中却有几分庆幸。待得疼痛停息,她苍白笑道:“朕虽尚未完全明白甲师所说,但既然沂儿已经活了,朕便不会再看着她去死 。茄玉是汐海献上的,甲师刚说他们可能会以此要挟朕,那好办,朕明日就启程回宫,一月之内汐海必灭,到时,朕把汐家老老少少连 祖宗十八代尸骸都挖出来交到您手上,再差紫使供您调遣,您只管审就是了。” 甲师看凌绝袖虚弱的模样,不免忧心未解又添苦烦,但他面前这人的武断果敢,又是早有耳闻,无论这人究竟掏出怎样一副商量的 口吻,只要决定下的事,便决不会变了,“甲僧愿随院首奔赴战事。” “不必。”凌绝袖自嘲地摇头,“朕一个皇帝既然无能政治,大抵……也就只能派这点用场了。战时朝中一切事务朕都会交由皇后 定夺,所以还请甲师留守仲都,替朕照顾好她。”不如先命人回去传旨,杀了汐蓝桦再说。毕竟把他的头颅挂在帅旗上可以大壮军心。 凌绝袖心里这么想着,但一转念,又怕还有用得到汐蓝桦的地方。“顺便,朕的天牢中还押着汐海太子,您说,是杀,还是留?” “未审之前,臣以为,还是留下为妥。”没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谨慎些为好。 - - - 提着门把,轻轻推开铁樟木门,褐楠方几上摆着的油灯一下便被入室寒风吹得左右摇摆,凌绝袖一脚跨过门槛,冰凉双手刚贴上门 扇边缘,就听榫卯叠叠吱呀叫唤,吓得她猛缩回手来。 老门老框,也不知道上些蜡,甲师真是够吝啬。 她心里一个劲儿责备别人,丝毫没想过甲师之节俭无奢,佛院之破旧难堪,其中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她把朝廷划拨各个寺庙的修缮款 项都拿去招募人马,锻造军火。 不过门还是要关的,否则寒风吹一夜的后果,可比吵醒皇后的后果要严重得多——人类骨子里隐藏着的奴性让她很自然地将自己贬 到比翎绮沂低一等的位置上,如此还不够,她的目标乃是当全天下最尽职尽责的奴才——故技重施,她扣住门内栓手,一步三挪,凝神 侧耳,目露凶光地把门带上,仿佛这门要再敢叫唤一声,她便会挥掌劈烂它那般。 “我醒着的。” 凌绝袖突闻此言,呼吸少顿,手上不留神…… 唧唧—— “停。”翎绮沂打个哈欠,睡眼朦胧地趴在枕间望着门前人蓄势待发的背影。 跟门较劲到手背青筋都暴出来,估计世间除去凌绝袖,既难做第二人想了,此时若不叫她缓下来,明日怕是得赔甲师一扇门板,或 是一间屋子。 “这门如此不给朕面子,朕岂能饶它?”委屈诉说着非斩木门不可的原因,凌绝袖黯哑的嗓音里透着些许疲惫。翎绮沂看她忸怩在 门前不肯作罢,心知她定是又骑到了墙头下不来,于是赶紧找个台阶,让个有脑不愿想,有力无处用的皇帝攒些脸面。懒洋洋地撑着床 榻坐起身,她慢道:“臣妾明儿个就颁道令,定它个欺君之罪,三日后南宫门外,连它九族一起斩首示众,皇上以为如何?”您老人家 赶紧关门吧,冻死我了都。 “皇后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句话本身就是个谎言。 悻悻关上门,凌绝袖转过身来,一手解着腰上白玉束带,一手扯去冠上五色琉璃冠,白靴抚地,徐徐走到床前。鞠下腰身,她低头 望向翎绮沂微仰起的面容,“明日回宫可好?”眼中盛着笑意,如三月轻风,浅色眸子没有泄露分毫忧愁,然而她故意显出的四海升平 之色,到了翎绮沂那里,反倒是最令人担心的事情。 “回宫……”翎绮沂皱了皱眉,很快又恢复到平常模样,吐气般重复了两遍还在嘴边的话,转而轻巧地应道,“我也想起宫中还有 好些事没安排呢,回去正合我意。” 要说宫中还有翎绮沂漏去照顾的,恐怕仅有“临出宫前忘记挂好御书房里皇案上的小狼毫”这种事了,可当下,她也确实有需要回 宫的理由,毕竟只有回到仲宫,她才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她才能够调动仲景朝野或界凌院势力去搜集她想得到的情报,她才 可以不通过凌绝袖的诉知弄清究竟何事叫自己这没心没肺的夫君也愿意去掩饰心中的不如意。一个会把对木门的不满也老老实实呈现出 来,那么心胸狭隘,性无遮拦的人,隐瞒的必定不是关于过去的羞耻或关于眼前的私欲,那么,被隐瞒的,只可能关于未来,或灾难。 “真可惜,刚出宫又要折回头。” 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勾住凌绝袖脖颈,翎绮沂瘪着嘴抬高了自己的腰身。纹着游云五爪金龙的明黄亵衣缓缓滑下单薄双肩,宽敞的 襟口也尽情敞开向两侧,适才还沉稳庄重的皇后转眼便猫儿样地贴在了凌绝袖胸前,在那人略显惊诧的视线中明目张胆地耍起赖来,“ 你可得好生安抚我这颗游兴未尽的心……”巧手顺着瘦削脊背蜿蜒下滑,不多时便已将节节败退的皇帝勾搭上了床榻,被错穿的帝王寝 服叫正主给剥开去,与雪白锦袍纠缠一处,很快就有追逐与嘻笑之声传出青布帐外。 山谷中不知哪户人家率先点起了辞旧迎新的爆竹,随后接二连三又是震耳欲聋的几番狂轰滥炸。 平民的爆竹总用厚实油纸包扎火药,爆竹筒厚则声高,同样热闹的“噼里啪啦”听起来,竟是比宫廷里放惯的大红鞭炮响上许多。 “沂儿。” “……”翎绮沂手脚嘴巴都没闲着,根本没时间搭理她。 “等死是怎样的心情呢?”当蜻蜓点水般的浅吻逐渐由自己的耳后移向颈间,凌绝袖突然借道还要兼顾喘息的唇舌,问出了混沌脑 海里时常在思考的题目,因为这个题目,今夜让她更费脑汁。 翎绮沂尚被蒙在鼓中,五指裹住难堪丰盈之称的细弱花苞,一个信手拈来的搪塞回答最大程度地避免了床笫间不应存在的分心:“ 着急。”墨色瞳仁间流淌着难禁□,她惩罚似地捻了捻指缝间樱红花尖,“大过年的,说句好听话来听听嘛,成天不是打打杀杀便是生 生死死,晦气。” 无为 回到仲宫后发生的事情,正像凌绝袖预想的那般。 坏消息一个个接踵而来,粘着蓝色雀羽的信笺与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急报信鸽搅得本就一滩死水般的皇宫中更是乌烟瘴气。除去分封 给凌家兄长的五国和一个成不了什么大器的小国外,剩下的一十八减六个附庸国似乎都在同时想起了“谋反”这个东西,人手匮乏,督 导不力,体系混乱等等,均是酿成当前局面的原因,但实际上,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汐海在背后持续不断的煽风点火起了作用。妇人之 仁——洛莫总是这样评价凌绝袖对附庸国的怀柔政策。但“怀柔”绝对不是凌绝袖的政策。她是眼里容不得沙的人,赶尽杀绝才是她的 最爱。之所以留着附庸国君性命,是因为她懒得去杀。而让人去杀还不如留着给她自己杀,于是没杀。“你还真是坦白啊,夫君……或 者皇上?”听完她一番平铺直述的解释,心中感叹着死鸭子嘴硬的翎绮沂昏昏沉沉似是又要睡去。凌绝袖单膝跪在床沿,淡淡笑着应了 声,将锦被边沿掖到翎绮沂颚下,眼看她无以自控地在挣扎中阖起纤长的睫毛,又伸手探了被窝里的温度,这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 步出寝殿外。 “流莺。”凌绝袖压着嗓门唤。 正午,冬日里难得的艳阳照在龙袍上,虽是华彩四溢,却也难给她苍白的脸覆上一分颜色。 “传令林不怀整军。” 流莺跟随凌绝袖脚步急速跳下殿阶,身形未定,只见凌绝袖突然停在自己面前,“皇上可是要出征汐海?”凌绝袖迷茫地看了看天 ,像是忘了什么,嗯一声后又掉转脑袋,挽着龙袍下摆疾奔回寝宫。 如果是真的…… 狗屁。 怎么可能是真的。 凌绝袖绷紧腮帮子,盯着床榻,双手无章法地去解龙袍那繁复的绳结。 不是扯一下再扯一下就能解决的问题么?她依稀记得翎绮沂解她衣衫时轻巧的动作,为什么到了她这儿就变得如此复杂。 “沂……”一字音戛然而止,凌绝袖握拳咧嘴,对自己这种稍遇挫折就期冀“他人”的习惯痛恨不已,双手再次陷入与绳子的交战 中。 原本她只是想回来替床上人放下帐子——毕竟“亮堂堂”地睡觉不是翎绮沂一向风格——让她好好睡到自然醒的……无奈看见那张 毫无防备的睡颜对凌绝袖来说根本就是个事关“陪伴”与“懒惰”这两个最终都会导出“脱衣上床呼呼大睡”这个选项的选择,如此这 般,聪明如她,除去顺从肢体,别无它想。 睡得真沉啊。 连有人在身边都不晓得。 凌绝袖蹑手蹑脚地爬上床。 由于实在厌烦与布匹的缠斗,她干脆掐断了从外到里所有衣衫的绳结,把自己脱了个干净。 八爪章鱼般扒住翎绮沂柔软的身体,刚闭上眼的凌绝袖又想起桩叫她气不顺的事儿来。 “凌绝袖——凌……”凌绝袖皱眉,挥出一道气箭,身形掠过锦被翻下,取了中衣盖在肩上,出门便掐住了来人的脖颈,待得看清 那张惹人光火的面容,自己肘尖也已被裹着马革的唐刀轻鞘顶得又麻又疼。顾锦文捞回自己原本的衔号,却保留着随意进出皇宫与界凌 院的权利。“真的要这时候打汐海?”这个视死如归的,脖子叫人掐着也不妨碍她问话。“朕打汐海不应该是你来打搅朕睡觉的理由吧 ?”尖酸的口气,带出了浓浓不满,话虽说得刻薄,凌绝袖还是收回了手,斜眼瞪着适才弄痛自己的那柄唐刀,“你又不是仲景人,” 言下之意,仲景的事你少管,“喜欢凑热闹的话,不如让玉千斩封你个野牛将军之类的官衔,带你洛国兵马自己打邻国逗乐子去。” 顾锦文也不是能够让人随便揉圆搓扁的主,按常理,她应该边嘴里念着“瞧我这爆脾气”,边抽出手中的刀,即使明知打不过,也 至少抖出她一身河东狮的气势,挥臂朝凌绝袖劈砍下去……然而,这样是不对的……她深切地明白。扰人清梦,罪孽深重。“仲皇,你 说,我要是在这门口高喊‘皇上,不要!’,皇后她会不会被惊醒?”她随意地将襟口扯松了些,露出光洁的脖颈和一小片颈下皮肤。 眼见凌绝袖迟疑着后退开去,脸上纵是一派狐疑,动作依旧显露出她对此种可能的担心,“说你要什么,太过分的事情朕是不会答 应的。”其实这便已经算是答应了一桩过分的事。 “如果不能阻止你出兵,那我至少应该有权利观战……嗯,”顾锦文若有其事地点点头,随后将下巴抬得比谁都高,“你还得封我 个仲景的‘将军’。” “朕可以选择不答应你么?” “皇——”这嗓子喊得,那叫个呜咿销魂,那叫个嘤咛婉转,以至于她还没喊完,驽钝的凌绝袖已晓得她的下文将是什么东西。挥 袖子将自己撇离面前的炸弹一丈有余,凌绝袖厌烦地嘟囔:“准准准,封号自己想,朕回去睡了,”说完,她又推开寝宫大门,“只此 一次,下不为例。” 等皇后一醒,朕就将你的恶劣行径告诉皇后,今后你就算扯破嗓子,皇后也不会信你了,嗯。 - - - 仲汐之战,随鼓声而起。两国边境肥沃的红土在双方对垒的第一仗中,便被鲜血染成了墨黑的颜色,忠勇战士握着长矛的手腕不得 已断裂在陌生疆域,脉络中滚烫赤诚,又被马蹄踏过,似是沸腾的粥液一般,溅起,断了根基,铺洒向未知的方向。汐海凶悍的战车先 行军被仲景火炮压制了前进速度,事先被埋在边境线旁的大量火药随一套诱敌深入战略的成功应用被接连引爆,战事刚打响,汐海便折 兵五分之一,只好鸣金退防自家界内。 玉千斩派了信使来询问军情,表明洛国可以在必要时出兵相助,条件只是汐海濒近洛国方向上的几座小城的控制权。这个稳赚不赔 的买卖在顾锦文看来简直是自家表姐在吐血送人情跳楼大甩卖,便建议凌绝袖受了洛国好意。反正几座城池对仲景,不,应该说对仲景 皇帝而言有没有也无所谓,况且损己不如损人,借给洛国这个练兵场用用,顺便省下仲景将士的性命,别让所剩无几的界凌院子弟消耗 殆尽。 谁知凌绝袖这回倒是长志气,冷起一张脸,当着洛国信使的面一口回绝了玉千斩的好意。“朕的国土,朕的人还用不着她玉千斩来 给朕守。” 任顾锦文磨破了嘴皮子她也还是这句话。 顾锦文气不过,拍着军帐中的方案大声质问凌绝袖:“你这人怎么做什么事都一定要蛮干呀?长个脑子是给你顶着练脖子的么?这 次是你运气好,能在那么近的地方埋下火药,下回呢?汐海的弩兵就守在对面,你再埋一回我看看!”就算能埋了火药,敌军随便丢个 信子过来,那还不是放放烟花就完的事?做人不怕笨,就怕笨了还不听劝。瞧今夜这天色,明日必定下雨,火药火炮都是些见不得水的 东西……“朕可不是运气好,”凌绝袖伸个懒腰喝口茶,“那些火药是今日对阵时借着前排骑兵掩护由工兵埋下的,否则你以为朕今天 为何要在阵前说那么废话还装中箭逃跑。”当然,这种战术用一遍就够了,不时有雨她也晓得。 明日敌军必定会加强云梯探查哨——这在当前开阔的地势乃是必须,汐海却被她一味蛮干的旧日形象糊弄到,以为仲景那些半跪在 地上的弩兵只是摆姿势而已,从而忽略了这是个曾经被石破天开阵炸得体无完肤,以至对火药有着非凡执念的皇帝。“这回轮到你了, 雨日易守难攻,若是你想不出法子来让朕的军队在明日子夜前推进十里地,朕可不认为你能配得起朕唯一的胞妹。” 亏她个曾强娶妹妇的人还有脸提这出。 顾锦文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都想到了还问我干嘛?成心寻我开心是不是?”有雨无月的子夜,是进攻的最好时机,凌绝袖能 提子夜,就不会不明白这点。 “你又知道朕想的是什么?” “是是是,就你聪明,行了吧?” 二人在诡异的气氛中聊了会儿天,顾锦文口渴,消声喝茶,凌绝袖则两手闲闲在袖兜里掏来掏去,先翻出一张巴掌大的羊皮地图, 又翻出个火信子,顾锦文不解地看着她,却见她双肩不自然地微耸一下,闲适的表情僵在脸上,似乎摸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顾锦文 试探地问:“你袖子里有老鼠?”这当然是玩笑话,凌绝袖是个容易让人担心的人,但不是个希望被人担心的人,她越是轻描淡写地调 笑自己所看到的,凌绝袖才会越轻松。“有蟑螂。”凌绝袖禀起笑脸,抬起头来,“你出去吧,省得军中闲话。”她这么一说,顾锦文 想不出去都不行了,只得掀起帐帘,走出帐外。厚实的麻布帘面在顾锦文身后落下时,帐中一声悠长叹息,夹带着似是哽咽的颤抖,逃 到她耳朵里,霎时,她的心像被烙铁熨过,额前一紧,泪水差点便从皱紧的眉下涌出。 凌绝袖,一个人躲起来看那些从仲宫中传出的,满是坏消息的信报,爽吗?一封又一封,拆开封蜡,你看见的是什么? 雨滴如期而至,划开黑幕,很快交织成靡靡巨网罩在被烛火照得炽红的军帐上,顾锦文抬起头来,以为即将被雨淋湿的双眼却看见 了一片明黄色的天空,转身才发现不知何时凌绝襟已撑着伞站到了自己的身旁。小妮子衣着单薄,明显是刚从榻上爬起,专程给她送伞 来的。 “你一个公主三更半夜胡乱跑出来就不怕坏人把你抓去喂狼么?哪儿来的伞?”吵吵嚷嚷要上战场的是她,上了战场又放不下儿女 私情的也是她,顾锦文连连摇头,很是不赞成凌绝襟这种不应该在军营中出现的举动——军人淋雨本就是常事,莫说是仲景这种父系天 下的朝军,就连洛国那样允许女子从军的军营里,除了军需官,军中也几乎不会有人备伞。“你瞎了眼不会看啊?”凌绝襟朝伞面呶呶 嘴,“袖哥哥塞给我的,你有什么意见?”明黄伞面,除了皇帝还有谁会用。 顾锦文吃瘪,闷下头去不言语,又觉得站在皇帝帐前叽叽歪歪不像回事,于是接过伞来,牵着凌绝襟朝主将营列而去。一路上,她 满脑子都是信报的事,几次漏听了凌绝襟的问话,惹得凌绝襟差点不让她上榻。 困兽 次日清晨,瓢泼大雨下了个没完没了,仲景军依令休憩。从后方送上的禽肉补给刚到,烧嗓子的烈酒便一坛接一坛地与鲜美肉块一 起交到各营士官手中,本应凄凉的战地里顿时显出一派歌舞升平之色。前方哨兵报有敌军探子绕着圈子过了边境,凌绝袖只半睁开惺忪 睡眼,简短道声随他,就又扒着驼毛厚褥沉沉睡去。及近日暮,该醉的已然酒醒,该醒的尚无睡意,凌绝袖用过这日的头一顿饭后,玩 笑似地下令全营:“众将士玩一天很累了,开始睡觉吧。”林不怀和几位久经沙场的将官接令,私下里却不敢怠慢,已是早早做了随时 进攻的准备。谁知,这皇帝说睡还真的返回榻上再次睡去,只在睡前要求除前方一里的哨营外,军中不准再有灯火,一副怕火光搅了自 己睡眠的样子。到了二更,前哨营轮换班岗之际,被雨浇成灰白色的夜色中走出个落汤鸡般的人,梦游似地走进一顶空哨营,倒身烧得 通红的笼火旁,身后紧跟着两个戎装女子和一匹周身墨黑唯额间少黄的高头大马。 “凌绝袖,你睡一天了。” “可是朕还困……” 顾锦文碍着凌绝襟的面子不好意思踢人,只好站在皇帝身前强压着火气提醒:“到时候整兵了。”进攻之前饮酒作乐乃兵家大忌, 早晨她已经劝过一回,无奈凌绝袖是头倔驴,假作沉睡不理,只当她说的是耳旁风。要光这样也就算了,攻时将近,有谁还会那么没脑 子命令全员熄灯休息的?你到底是还打不打算……“谁说朕要进攻的?朕要睡觉,睡觉,听见没,睡觉……”那声音居然越嘟囔越低, 临了还拖了长长的哨声,俨然已入得梦去。 “你!”跺脚。 这出戏凌绝襟是看惯了的,心里不烦,反倒想起若翎绮沂也在,必定会更热闹的画面来。掀开掩着帐窗的油毡布,方寸之外漆黑一 片,只有远处营房的星点灯火在雨中指路。“真黑,要是连这些灯火都没有,咱们可是连自己的前哨营都找不到了。”凌绝襟低叹。此 时顾锦文已经没了与凌绝袖纠缠的脾气,正坐在长板凳上擦刀,听凌绝襟这么说,她两眼突然瞪大起来,半晌呆滞,突然哦了一声,细 长马刀出手,直指凌绝袖鼻尖,只闻“锵”地巨响,马刀与长矛相撞激起的火花倒是刚好落在凌绝袖脸上。 “你们打架吵着朕了。” 凌绝袖抱住头,蜷起身子,也不管脸上衣衫上到底沾了多少尘灰,就这样卧在光秃秃的沙土地上,装作没看见凌绝襟为她挡下的偷 袭。 “睡什么睡!我说你怎么又赐酒又赏眠的呢,原来端了这么个贼心!你说!你到底把哨营的人都弄到哪里去了?”气急败坏的顾锦 文现下里只关心哨营兵士的生死,毕竟用来当诱饵的是他们。 凌绝袖闭着眼梦呓般回答:“哨营的人当然得去放哨,难道还在这里等死么?”不过真要打起来,搁先头挨揍的肯定不是哨营,“ 放心吧,怜策郡主,朕留这列营火是给他们指路的,他们不会笨得冲营火来,就那么点儿彪骑兵,难道他们还自认能包抄朕的大营?” 肯定是先毁粮草火药嘛。 几乎在所有情况下,除了一些护粮兵断尾,粮草火药会存放于整个营区后方,仲景军营亦不例外,一旦敌方萌生乱军的计谋,则必 不会轻率而为,两到三路骑兵是少不了的,所为便是及早找到供给储备之处。但仲景军目前还处于仲景国境以内,即使粮草被断,也会 很快补充上来,这点常识,敌军也有,就算真笨,也不至于在雨天把目标放在粮草上,所以那些让他们忌惮万分的火药应该才是重点。 雨夜可攻的道理凌绝袖自然懂得,但趁黑进攻的要诀是快,光有骁勇骑兵,火药与步兵要不就是派不上用场,要不就是行进缓慢,与其 教骑兵去送死,落个损敌一千自毁八百的下场,还不如让敌人再尝尝“来了就一个也别想回去”的味道。她如今深夜晃到这前哨营来, 为的就是斩断敌军的后路。 顾锦文听她这么不明不白的一句,居然也清晰地理出了思路,撂下声“跟你这种人打仗真是憋屈”,转身就要回大营传令警戒。 “不用告诉的。” 凌绝袖终于从地上盘腿坐起来,玄黑的院首常服被笼火烘得半干后皱皱巴巴地搭在她身上。顾锦文刚想问些什么,却被凌绝襟打断 :“界凌军一日睡三个时辰,醒来便是两个时辰的操练,你不也是知道的么?此时他们必定都醒了,难保有些人已经精力无处发泄开始 绕帐跑了……”凌绝襟正要说下去,见凌绝袖嘴角挂起了笑意,便侧耳朝帐外听去。 “怜策郡主,跟朕打仗就是那么憋屈的,总是几百几千地死,打赢了立不了大功,打输了又小命不保,”凌绝袖一手指向帐外,满 脸欠扁的得意样,直叫顾锦文恨不能扑上前去揍她个满脸桃花开好让她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所以他们打不了几天就会烦了,他们 一烦……”她挑眉,挡去顾锦文丢过来的茶碗,昂头大笑起来。自尊心受挫的人总是易怒,顾锦文也不例外——打惯了阵地战的人最瞧 不起她这种光会小偷小摸的小聪明,但又不能真心反对她的做法,毕竟在蛇打三寸的前提下,她的方法还算行得通,用力哼一声,顾锦 文也把手指向帐外:“来了。” 奔雷滚滚,蹄声近,但不是从前方阵地而来。不出凌绝袖所料,前来偷袭的骑兵果真远远地绕过了灯火阑珊的前哨营之所在直向后 方而去。 “倒霉的孩子们,狼入虎口了吧?” 虎摇头摆尾地操起枪,踱出帐去,骑上高头大马,也不急着扑上前,只是悠闲地抱着枪杆子,侧着头,享受般听着后方传来的动静 ,任雨水又将自己浇得通透。凌绝襟见状,不明所以,匆匆跨出帐门,刚想要阻止她这种无谓的举动,又被顾锦文拉住,一个猛力搂入 怀中。 两人纤长的剪影投在灰黄帐布上,暧昧非常。 顾锦文将头搁在凌绝襟肩窝里,猛抽了口冰凉的空气,弹灭帐中烛火。 “让她哭哭吧,她有她的难。” 相挣 尸体翻检完毕,雨也停了。林不怀递上一叠挤满文字的纸张,还没过凌绝袖的手便被顾锦文抢了过去。有人办事总是好的,无论如 何也强于事必躬亲,凌绝袖从来都是这么想,也从来都是这么做,所以她又低下头去看她的羊皮地图,任顾锦文倒腾去了。 好一会儿,顾锦文抽出原本垫在最后的两页纸张,按到凌绝袖的书案上,奇怪道:“怎么没一个汐海的人,全是伪装成汐海军的反 军之士。”虽然汐海统驭十二国反军对抗仲景的事早不新鲜,但这种大规模的偷袭行动怎能全然交给一盘散沙般的反军? 凌绝袖瞥了一眼,随即抬起笔,潦草签一张军令,丢给林不怀。 “拔营,横一线攻进。”林不怀小声念完军令,疑惑地望向凌绝袖——这不是她的一贯作风,且如此毫无章法的进攻只会使己方损 失惨重,虽说向前二十里才有相应的防御工事,但横一线攻进就意味着解散原有梯队阵型,让骑兵处于锲形之顶,炮兵处于锲形之末, 如此一来,火炮弓弩等先攻兵器根本派不上用场,敌方可以轻易射杀防御不良的轻驹,也可以在安全范围内炮轰密集的步兵……从哪个 角度看来,这都是一着烂棋。“皇上,虽说横一线攻进最具备速度优势,但敌军不是山贼响马,我军如此冒进必定损失惨重。” “你还不明白吗?”凌绝袖站起,皱眉盯着林不怀,一字一顿道。瞧她这阵势,林不怀和顾锦文都不再做声,摆了静待下文的姿态 各自立于原地。谁知,她并不打算继续,只伸手取了架子上的外袍和枪袋便匆匆出得帐去。 这人怎么搞的,又开始进入翻脸比翻书快的非人境界了么?如此变态,如何了得。 帐中两人对视一眼,互明心声地撇着嘴,边苦笑摇头,边朝她离去的方向移动脚步。 三个时辰后,凌绝袖策马,踏着满地尸骨,立于已经重列成形的仲景大军前。就在仲景军士摇动军旗,交碰兵器,欢呼着胜利时, 她扯住了洒满阳光的缰绳,下马拾起一扇明显不属于汐海军也不属于仲景军所有的藤盾。顾锦文依旧骑她那匹像极了奶牛的“斑马”, 越过禁卫骑,来到凌绝袖身边。“你怎么那么肯定汐海军会抛下十二国反军回撤工事内?”反军没有各国国库的公开支持,装备简陋, 队形涣散。轻弩薄枪,根本不是仲军的对手,后方作为主要战力的汐海军居然临战脱身,逃也似地急奔汐海境内最近的工事地点,炸了 上游堤坝,盛了宽阔的护城河面,挟一副全员坚守之态,坐待仲军。 “因为他们各自为政。” 捂住双眼,凌绝袖累极般蹲在“斑马”蹄前,一动不动。 “怜策郡主,朕问你,就此能不能判定汐海意欲何为?” 从得知前来偷袭的贼军中没有汐海兵那刻开始,她心中长久压着的不祥感徒然又重了几分,但十二国反军的作为难以反映汐海的谋 划,她下不得论断,抢出一点时间,却离结束甚远。翎绮沂的命握在她手中,她没有时间像往常那样从容地消磨敌军耐性。 怎么办,怎么办。 “工事内重兵囤积,想入敌探查基本不可能;此战速结,军士消耗甚大,立刻兴兵攻城试其用意也不现实;佯攻的话……”顾锦文 回望浩浩兵阵,欲言又止,倒是凌绝袖罕见地接过话来,低声说:“敌军有城墙,高堡,云台,护城河,炮火弓弩射程皆较仲军有优势 ,朕知道朕的军队暂时近不得前。”凌绝袖有理由相信此战必捷。仲景水师正从水路迂回攻向汐海,到时汐海腹背受敌,长长的战线一 拉开,兵力散了,有那些个铜墙铁壁也没用,何况汐海境内没有硫铁矿,军备补给首先会无以为继,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她便又可以 回宫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了。 那个人,没事,每天好好地睡着,只是三餐食量越来越小,睡眠时间越来越长,而已。 甲师不敢照实通报的情况她也晓得,只是努力,再努力地不去想,而已。 听完她的话,顾锦文轻佻地笑出声来,那笑容几乎与玉千斩的一模一样,“猪啊猪,他炸堤,你也炸啊。佯攻一定要从正面对垒开 始么?他的水系工事只做了年余而已,庞而不坚,引水之源肯定不敢是大江大河,否则蓄水之处会有垮堤的危险,可方圆百里全是沙地 ,地渗严重,想光靠天水抬池简直白日做梦,所以有源之水肯定在蓄水库附近,而能靠活水灌库,则说明另有位处高地的水源,此处有 这样一座工事坚固的大城,能没拦河大坝么?他炸蓄水坝,你就炸拦河坝去。”凌绝袖恍然大悟,就地摊开地图,在尸堆里眯着眼研究 起来——地图上确实有一条贯穿汐海的浩然江河处于重山之中,四下山体皆是沙石,植被不生,经年滑坡引起的几个巨大围堰乃是天然 的拦河堤坝,蓄水之池——她一拍脑袋直叹失策,原来,她大意地错将这些巨大的围堰当成山体看待,忽略了这种绵延不断却磕磕绊绊 的水系特征正是贫沙弱土之地所独有的“三山五堰”形态,顾锦文用不着地图,已从这星星点点的线索中推出此般结论,直教凌绝袖悔 不当初没将她踢进主将阵营。 归途中凌绝袖难掩好奇地问:“你到底打过多少仗?”十年前她刚入仲宫时也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虽说作风果断,行事诡诈,但 任谁也想不到她竟真的是洛皇麾下幼年折桂的智囊之冠。“我不是你,用不着打那么多仗,”骑斑马的顾锦文与胆子小背上的凌绝袖一 比,顿时矮下一截去,但言语的姿态依旧高不可攀,“我只是个从小立志为皇姐分忧的安分郡主罢了,其他全是洛国机密,你个仲景皇 帝没有知道的必要。”这和界凌院信报她不宜过问是一个道理,即使两国交往再如何密切,家事与国事终究不能混为一谈。 次日,汐海的护城河水位猛涨快一丈,差点就淹上了城墙根,汐海军在城门外垒起半丈高的防渗石沙墙,城上也多了几个云台哨岗 。凌绝袖将大军压在城前五里处,探马不间断地来回穿梭于敌我地界。 汐海的反应很正常,至少在正常人看来。可惜有两个精神病人就是觉得不对劲。 林不怀看顾锦文和凌绝袖一人端了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自己也别扭,索性和同在御帐中的几员大将拿汐海的工事逗闷子,一会儿这 个说可以让人趁夜凫水到城墙下埋火药开狗洞,一会儿那个说应该做几个人鸢飞到城上丢火球,更有歹毒的打算往城中水源投毒,总之 各执己见,没多会儿功夫就已吵得不可开交。凌绝袖本来就着急上火,哪里受得了这份聒噪,于是命人牵了脾气大和胆子小,拽着顾锦 文出得帐外便一路狂飙去到护城河前。 城墙上的汐海哨兵成天望着了无生气的沙土也烦闷得很,瞧这位敌军主帅穿着龙袍就来了,心情顿时一片大好。“戒备!戒备!凌 绝袖!”很快,城楼上站满了人,密密麻麻,军旗招展,蔚为壮观。有心急的弓箭手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发了几支翎羽箭,全因为射程不 足落入护城河中。 凌绝袖好整以暇,趴在马背上,两脚卸镫,虚挂在马侧摇来晃去,“这河太宽了,否则朕可以站近些让你们当靶子。”她声音不大 ,却是提了气说的,字字带着不自然的回响,城墙上的人想听清并不难,“火炮呢?试试看能不能轰着朕。”一旁的顾锦文轻蔑地哧了 声,安心袖手,放任她继续调戏小男生们。 汐海的火炮射程只有二百步,这条护城河却宽得足有里余,就算他们占了高处,撑死也仅能打二百五十步外的目标,准头还很是问 题。 “修那么宽的护城河真是苦了他们了。虽说能叫别人打不着吧,自己也只好干着急。朕要是再炸它一个坝,他们就等着当金鱼吧。 ”顾锦文不答,眼睛直勾勾盯着宽阔河面。半晌,等凌绝袖看够了城墙上的闹剧,她才斟酌道:“是啊……他们应该也知道若仲军再炸 一道,他们就都成金鱼了,那为什么不派兵守坝?就算是明知仲景有可能兴军抢坝,也不能拿一座城的百姓性命开玩笑啊。”两军有交 战的时间,城内民众就有了转移的时间。 她这么一说,凌绝袖满脸调侃瞬间转为阴沉,气息渐渐变得又急又重,不等顾锦文反应过来,她已策马回奔,待顾锦文跟着她回到 大营,只见仲军大将悉数站列帐内,四下无人做声,只有皇案旁的人在一堆兵符牌中翻找着什么。 气氛压抑得很,顾锦文瞧着林不怀额头淌下的汗珠,自己也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再持续多一会儿她都要窒息了。 终于,凌绝袖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走到林不怀面前,“朕带龙翼回仲都,军中事务尽数交给你,汐海用的是缓兵之计,拿不准的 事你多请教怜策郡主,哦,不,”她扭头向顾锦文,“顾锦文,朕现封你二品武官位,衔号怜策将军,替朕守好这三十万兵士,必要时 向玉千斩求援,告诉她,朕答应她的条件。”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大惊之下,顾锦文和林不怀听她这口气虽明知阻止不了,却也不能 让她就这么走了,于是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皇上不能如此轻率,军机……” “轻率?”凌绝袖厉声打断,眼里盛满杀气,“你们以为朕会拿沂儿的命开玩笑?” 巧舌 原本半月路程根本不经跑,快马加鞭,凌绝袖只用了五日便回到仲都,将龙翼骑和禁卫军远远地甩在后面。守宫门的兵士刚见长街 那头飞扬起一团轻尘,再看,那团尘土已飞至禁城墙根下。守门的界凌军看不清来人的脸,却认得出那身脏兮兮的龙袍和那人□的马, 跪迎是来不及的,他们唯有手忙脚乱地打开门,以防皇帝来不及喝马,撞上宫门。 饶是墨天眼抗造,长途奔袭后还能一路直冲后宫。爬楼梯不在话下,跨栏杆更是没问题,只要那道深绿色的人影别挡路就好。 “凌绝袖!郡主刚睡下!你敢骑马上启德殿我就敢杀马拦驾!”这呼声吓了胆子小一跳,脚步慢下来,背上人也不废话,松掉缰绳 腾身而起,掠过前方深绿色的人影,百级台阶亦是一跃登顶。好帅……胆子小暗暗称赞,又惋惜得很。怎么不是母马…… 推开殿门,凌绝袖疾步走向内室,招呼也不打便一把将刚入睡的翎绮沂连人带被纳入怀中。 “绝袖?”翎绮沂猛然转醒,虽受了惊,睡意朦胧的眼里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恬静。仔细抚平凌绝袖略显纷乱的鬓角后,她的手轻轻 拍在那人背上,似乎明白那人的鲁莽举动为何而来。 不怕,不怕。 慢慢捋顺披散在那人背上,沾着尘灰,有些枯燥的发丝,她又恢复到拍哄的动作,一下一下,渐渐随手心感触的心跳慢了下来。 “我好好的。吃完就睡,现下胖得你都抱不起来了。”她在她耳边慢慢说,不让虚弱透露半分,却感觉不到那双揪在腰间衣物上的 手有丝毫放松的迹象。倚在身前的人,从里到外漫溢刺骨冰寒。抖动的躯体,颈间不规则的吞咽声,由于紧张而微微耸起的肩,竟僵硬 得像块石头。 她若回宫,军中必定会有传书,然而她是可以比鸽子还快的。翎绮沂埋首龙袍领口灌满风尘的气息中,再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怀抱 中的人抖得不成样子,真真是害怕了。 半晌,拥抱的人影间终于有了声响。 “汐海用的是缓兵之计。” 凌绝袖揪起榻内软裘盖在翎绮沂肩上,轻手将她卧抱在怀,一手揽在她肩上,一手反扣于她腹间,无论如何都是一副生怕她消失的 样子。 “必会对你不利。” 这是个论据不足的推断——翎绮沂想要提醒她,一双眼却看见了蜿蜒在她眉角的纤细纹路。 短短半月,那对浅色的眸子已失了华光,四周尽是喷张的血丝,暗金瞳仁由于疲惫而异于常人地紧缩着。入鬓剑眉倒更显英武了, 到底是因为眉骨的更突出,或是眼窝的更凹入而起,无从考究。 好吧好吧。 “皇上说我应该怎样呢?”她调侃地捏住她的鼻尖,随即发现那儿干涩得像快要在她不大的手劲下粉碎掉,“你说,我照办。” 她决不希望凌绝袖为了她而劳累,不希望,从始至终。但她查遍了所有无论界凌院还是青莲坊的信报,也找不出什么异样,为此, 她甚至不惜悬重金搜集民间情报,可惜到头依旧一无所获,除了汐蓝桦冒然潜入仲宫的动机——然而,那种众说纷纭的来由个个有理又 个个荒谬:神鬼道佛不足为奇,人情诈术比比皆是……她只好在仅有的清醒时间里惊奇地翻阅着各种从某某志异上抄来的内容,连连感 叹书海无涯。 凌绝袖咬牙道:“朕带你上珞尹山,直到水落石出咱们再下来,或者再不下来。” 其实此时的凌绝袖,心里也明白得像面镜子。 这是个无从躲闪的过程,或结局。汐海几乎是操了十分的胜券来挑战仲景的,否则它不会视数万十二国反军如无物,只当弃子般任 由仲军斩尽杀绝;不会舍得一座工事完好的城池,冒国土之危阻仲军前行;更不会让汐海太子只身犯险,潜入仲宫。若是只有茄玉一着 棋,汐海根本无需大费周章,直接端着解法来要地,要钱,要兵,要……只要它有自信能挟翎绮沂以令天子,凌绝袖断没有不给的道理 ,只要它要的不是翎绮沂。而翎绮沂对汐海来说,不过一个美貌女子而已,让它顶着倾国的风险而求之,这个理由并不足够。汐海朝内 一贯平衡,撇开汐青俨那个冠冕堂皇的傀儡不说,实权其实是分掌在行兵的太子党和行政的宰相派手中,此次能够达成一致,必定有人 从中斡旋,可恨是根本找不到这个幕后推手,否则她就是刨地三尺也会将其抓出来,省得心烦意乱地打这一通仗,平白无故地受这一番 苦。 真是笨啊,别说笨得像猪,那是用自己的智商在侮辱那种善良的生物,若是沂儿,定能想出良策,或早早看出端倪了吧。 “珞尹山啊……”翎绮沂微笑重复着凌绝袖的话,“听说是个仙境一样的地方呢,差点让你在那儿待得都不想回来了。”她又想起 那年松散穿着朝服,心不甘情不愿从轿厢中折出,站直后却又像竹节一般挺拔的身影。那时,她已晓得她是愿意为她放弃儿孙绕膝的, 而她愿意放弃的决不仅仅于此。 再望那人现下里疲乏憔悴的容颜…… 少年人的骄阳万丈,手扶清风,到底是怎样被折磨至今日地步的呢? 凌绝袖的耳朵渐渐被人揉得又红又烫,刚吹了风,冰凉的身体入得暖处本就容易反热,眼下又受了这么样的诱惑,压了许久的□一 时蠢蠢欲动:“朕拼死拼活地赶回来可不是为听皇后教训的。”说着,一双手便不合时宜地放荡起来,也不管自己脸上由尘土绘出的“ 虎斑”是多么肮脏,多么煞风景,多么容易导致别人在某方面的冷淡。 可翎绮沂是聪明的,所以并不想着去阻止,只是刚睡下就被人从暖和的被窝里挖出来晾着实在觉得委屈,一心光想赶紧回到被窝里 去,于是她握住正准备探往自己亵衣领口中的手,耐心开导道:“皇上不打算先洗把脸换了衣服再和臣妾云雨吗?会更舒服些。”对于 太过急躁的热情还是泼点冷水,降降温的好。况且这灰头土脸的皇帝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累得手都抖了,肚子里的五脏六腑更是比她的精 神还亢奋,这会儿正叫得差点儿和鸣出春江花月夜来。“臣妾让人准备些小食,等皇上沐浴完毕,让皇上吃饱了,有力气了,生龙活虎 了,咱再大战三百回合可好?” 凌绝袖听啊听,听啊听,要不是她这位美丽善良的皇后每句话的结尾都吐露了关于三百回合的真心,她真就以为翎绮沂是在拒绝自 己了。 好吧,不是拒绝就好,反正自己已经守在这儿了,再有什么意外也不会因为洗个澡而变得更糟——凌绝袖想着想着,全身也就痒痒 起来。痒痒,她挠挠,边挠边又想:五天时间基本都在马背上颠着,没生蛆就不错了,确实应该洗个澡。但她又死活想不通,适才的深 情款款生离死别掏小跷怎么就随翎绮沂的话锋一下转到了个人卫生问题上?难道这就是所谓巧舌如“黄”? “皇后,你口味越来越重了。”凌绝袖把手从别人的亵衣中抽出,情真意切地摸了摸那人的头,略带忧心道:“要注意身体啊…… ” 小食 如今这启德殿外人是断断近不得的,进得就出不去,出去了也是东一块西一块叫笤帚之类的器具扫出去,或干脆被日渐显出贤妻之 势的洛莫削了下锅煮成貌似烂白菜一般的东西,待回界凌院时给逐鹿加餐,所以凌绝袖很放心,舒服地泡完澡后并不急着穿衣梳头,还 是像以往那样挂着一身水,沾鸡汤的干腐竹似地走出来。 翎绮沂虽然困得不行,但还是强打着精神下床布置了一番。 床前八仙桌上甜软的香气,像饴糖般越扯越长,越长越细,越细越诱人。凌绝袖五日来光吃上乘紫檀木般硬实的牛肉加可作防身暗 器用的馒头,见到这一餐小食,先是欣喜,后因胃里叽里咕噜猛泛了阵酸水,变得想吃吃不下,想吐吐不出,好在有翎绮沂让厨房预备 下的白菜海带排骨汤,两碗下肚,总算熨平毛躁的器官们,也总算有了食欲。 为防受风,翎绮沂坚决地逼她穿起里衣亵裤,还拿了件轻薄无碍的兔毛披肩盖在她背上,直到自己都觉得暖了才准她动筷子。“饿 过劲儿了吧?”桌上大半是甜点,按说这时候不应该吃甜食的,但凌绝袖嘴和胃的品味相差甚远,嘴要甜的,胃要咸的,二者遥相守望 很有咫尺天涯打不到的感觉,以至御膳房每每备餐时分都有人嚷嚷着要上吊,“快吃吧,吃完咱大——” “战三百回合。皇后,皇后,”凌绝袖匆忙用舌头把牙间的草饼拨到腮帮子里,清利了嘴,认真地看着翎绮沂问:“朕长途奔袭有 点虚,咱能折半么?” 翎绮沂本是摆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坐在她旁边以方便为她递碗布菜顺便开开黄腔的,但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是把玩笑当真了,登时囧 得连哈欠都忘记要打。虽然害羞是装的,可脸红是真的,脸红自己怎么笨得去说马超与许褚的大战三百回合,没说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若说后者,莫提折半,那就是翻倍都不怕呀……棋差一着,愿赌服输,翎绮沂只有低头算起“折半后需要花多少天才能做完这份功课” 的算术题来。 “皇后?”凌绝袖提起一块炸得酥脆的蛇肉,放到翎绮沂眼前晃,“皇后?”没人搭理她。“夫人,爱妻,暖炉,沂儿……总之什 么都好,你倒是说话啊。”三百回合就三百回合,她至多不要求打折了,要死一起死,谁怕谁,关键是别冷战,她顶受不了翎绮沂对她 冷淡,只要不冷战,她觉得就是自己生受了那三百回合也无所谓。 嗯一声,是高高的调子,翎绮沂抬起低着的头,颇显无辜地看着那块蛇肉,突然觉得自己也有必要补充体力,于是小狗一样挺身叼 住,见被人抓住不放一时吃不到嘴里便有些急,又不想让手碰脏,就用牙猛然往下拽了拽,再去抢的时候不留神牙齿碰到那人指尖。 凌绝袖洗完澡本来已经冷静了,心想嘴上斗斗就算,若是翎绮沂想睡的话,自己吃些东西就陪她钻被窝睡觉。说三百是真心,说一 百五是真心,什么都不做也是真心,她山长水远赶回来只是求个安心,并不是求欢来的。可刚才瞬间,指尖被熟悉的潮湿包围的瞬间, 她脑海里轰隆隆闪过无数个活色生香的画面,粘在翎绮沂脸上的视线怎么也移不开,呼与吸之间像被下一口气追赶着,越来越急,越来 越重,身子僵得仿佛能听见肌肉间摩擦出的唧唧声。 “沂儿,你困么?”她咬牙切齿地问,沾着蛇腥的右手还在半空中悬着。 翎绮沂看她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实情是自己也被她盯得浑身燥热,可那蛇肉还在口里碍事,她自认还没修炼到能像凌绝袖那样 鼓着腮帮子说话还不掉出渣子来的地步,只好虚握着拳捂在嘴前,边朝凌绝袖眨眼边努力活动舌尖去与蛇肉块纠缠。蛇有骨,但骨头像 刺更多,翎绮沂平素虽爱吃鱼,却不会剔刺——幼时在王府和老尼处都有专人伺候饮食,怎好把刺留给她这郡主自杀用,后来嫁入界凌 院,此事便顺理成章地移交凌洛二人,反正她是东西进嘴只管嚼的主,无怪现在要为块蛇肉那么辛苦。所幸她耐性极好,四根五根大刺 在嘴里已让她的尖牙利齿咬断了半数,相信再过一炷香时间就能全部磨粉下肚。 “坏!”凌绝袖终于明白过来,赶紧伸手到她唇下盛着,“蛇带刺的,你快吐出来。” 翎绮沂不做声,光摇头,一张脸绷得发红,虚握的拳也改为紧握,可就是倔强地不对蛇肉服软。看她这样子,是绝对不会吐出来的 ——凌绝袖早也猜到,“算了。”她扯下她捂在嘴前的手,倾身上前。翎绮沂错愕地看她那坚定得毫无迂回可能的动作,刚反应过来她 的目的,紧抿着的薄唇已落入贼子口中。太过熟悉的麝香气味堵在鼻前,她下意识开启齿关,让双方都能更顺畅进行语言以外的交流, 只是这回,那人的舌尖仅在自己口中转了一圈,便匆忙退了出去,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想了想,正打算追,那人又悠哉游哉地带着 礼物回来了。 凌绝袖扶住翎绮沂的肩,笑着退开去,从口中抽出几根蛇骨,工工整整码入残食碟中,庆幸地叹:“幸好洛莫是嫁朕的胞弟,也算 肥水自留,否则朕不在了,谁给你挑鱼刺?”翎绮沂闻言一窒,囫囵吞下无骨的蛇肉,愤而拍桌,“掌嘴!敢咒老娘夫君早逝?!”这 般当头怒吼犹如晴天霹雳,初时凌绝袖还反应不来她演的哪一出,待得弄清后便仰头大笑起来,晴朗的笑声中还夹着扇巴掌的动静,“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哈哈哈……”啪,“朕该打,哈哈……朕自巴,自巴……哈哈哈哈。”啪啪。 噼里啪啦,嘁哩喀喳。 随后的音效听起来完全是暴打一通的沸反盈天之相,谁又晓得那是皇后将她的老情人压倒在床上后不小心踢翻了花梨鼓凳闹出的响 儿? “英雄,来嘛,哈,哈哈哈,再来过嘛,人不□枉少年啊。”凌绝袖造作地大喊,笑得肚子都疼了,无奈两手手腕都被控着,只得 乖乖瘫在被子上任人宰割,捞着空,那双无辜的眼睛还要不停地眨啊眨,活把人气死。 “妖孽!且看本宫与你大战三百回合!哇呀呀呀——锵!”翎绮沂坐在老情人身上,挥动鹅毛软枕,一顿胖揍,很是要把打虎的武 松也比下去。 这下,凌绝袖笑得更欢了,整个身子发着抖蜷成蛔虫的样子,脸埋进被窝就再不肯出来。“皇后自重……小女子卖身不卖艺啊…… 哈哈……” 好嘛,原来是个关于皇后武力逼迫某□花魁卖艺的段子。 天桥说书的朋友,你们有福了,百年难得一遇的离奇故事。 打腻了,扔掉枕头,捏住凌绝袖那尤其显出她寡情薄幸的尖下巴,翎绮沂也顾不得眼前的脸庞是不是已经笑得扭曲变形,用力吻了 下去。 混蛋,我让你笑,让你笑! 唇被封了,凌绝袖却还是笑得花枝乱颤。 我让你笑。 唇舌交缠时,翎绮沂轻阖起双眼,而过往喜悲历历在目。凌绝袖笑够了,也便收拢起不安的心绪,匆忙投入到熟悉的碰触中去。 迎来送往间,□并没有如期而至,反倒是不合时宜地吻出了暖暖的亲情。 于是,两人默契地又笑起来。笑声呛在唇间,显得又纯又蠢,但即使这样,她们也没打算中止或终止这个吻。好像,这样的一个吻 ,她们已经足足等待了十四年。 孤女 亥时尽,相安无事的一天眼看就要结束,宫门前却来了个失魂落魄的少女。守门的兵士刚要打发她走,少女却掏出了一块界凌院的 腰牌,说要见皇后。兵士掌起灯笼上下打量她,眼里满是怀疑,但令牌是真的,他只好通报宫内。凌绝袖此时正趴在床边看翎绮沂睡梦 中的小动作,上下眼皮之间临近斗殴态势,自己也打算上床,听得禀报,本不想搭理,可来人要找的是翎绮沂,她断没有误人正事的道 理,于是牢骚满腹地宣了准,心下琢磨要怎样叫醒翎绮沂。 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少女被宫女引着带进启德殿中,一见殿上攀龙附凤的罗汉椅上执手分坐的二人便急忙跪倒,嘴里还小声念叨 着什么。凌绝袖看出此人全无武功,便放心地任翎绮沂去问了。 “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翎绮沂近来有些起床气,言语里免不了端着八面威仪,然而殿阶下颤颤巍巍的身子一听她出声就抖若 筛糠,叫她一下也愧疚起来,不由拖柔了语调加上些没有意义的话尾:“吧……小妹妹。” 少女听话地微仰了头,显出张梨花带雨的脸蛋来。 翎绮沂看着眼熟,也知道自己必定是见过她的,否则她手中不会有作为内廷信物的界凌院腰牌,可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何时何地 见的她,更不晓得她是何人。少女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水灵,皮肤白嫩,身材窈窕,气质虽难说上佳,倒也强于一干市井女子,若是 近期见过,她应该认得出,既然她认不出,那就应该是十年前见过,女子拿的是界凌院而不是九王府的腰牌,足以断定是她婚后所识… … “你是刘微的女儿刘馨儿吧?”翎绮沂几乎能确定了,只是形式上问一下。 那几年,她纠缠于家事,鲜少有空闲去“行善布施”,偶尔行一回善,也不会留下界凌院腰牌这种信物,唯一的一次,便是去探访 刘梁氏母女时,为防王汐加害,留下了腰牌,让她们在危难时作求援用。 少女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几不可闻地应声是,蚊子嗡嗡般的嗓音弄得凌绝袖像被人挠了脚底板。“孩子,你就不能大声些说话 ?朕和皇后又不是老虎,能把你吃了?”说话间,她犹不知自己已作猛虎下山之势,嘴想不想吃难猜,反正看着很饿。 “馨儿,你起来吧,坐这儿,让皇上听得真切些。”拍拍自己右侧的坐垫,翎绮沂示意少女上前,但凌绝袖一听这话就不干了,急 忙也往自己右侧一指,插嘴道:“坐中间。” 今时不同往日,翎绮沂内力已随着体力渐弱,所剩无几,虽说不会武功的人想用匕首暗器什么的伤她并不容易,可凌绝袖却是一丁 点风险也不敢再冒了。翎绮沂懂得她的坚持,也便微笑颔首随了她,放开两人牵着的手,自己让出些位置来,拉刘微的女儿坐下。 “皇上就是这个臭脾气,你无需害怕。”瞥了凌绝袖一眼,翎绮沂轻轻拍了拍刘馨儿的肩,继续道:“本宫记得当年你才刚刚学行 ,如今已然出落成大姑娘了,你娘呢?怎么不见她?”王汐死后,界凌院不再派人保护刘梁氏母女,只是定时送些钱粮过去,保她孤儿 寡母衣食无忧,仅此而已。消息很久未闻,说不挂念,确实没念想,要说挂念,想起来了,还真有几分放不下。 刘馨儿空空如也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情绪,可并不是什么好情绪,泪珠滚一圈,雨一样地簌簌落下。 “怎么了?你娘她……?” “我娘……”刘馨儿天生细嗓门,此番啜泣之下声音更是连抖带颤,翎绮沂非得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今晨去了……” “什么?”翎绮沂吃惊不小,脱口而出。想那梁氏如今应是正当旺年,看女儿出嫁,享半子孝心的时候,刚她还想着若这场风波能 顺利过了,来年给刘馨儿找个如意郎君呢……这下倒好,大喜不成,大丧上了门。“因为什么?” “自尽……” 此言一出,连凌绝袖都懵了,一眨眼,又问了句挺不着调的话:“确定不是他杀?”翎绮沂狠狠瞪着她,只差像翎秋恨一样猛甩茶 杯。 “馨儿,你此番进宫来必定是有话要说,”这么胆小的女孩儿若没话要带进宫,肯定是离着宫门三里地就不愿迈步的,更何况还在 头日丧期,谁不愿守孝床前?谁不愿泪送故魂?“别怕,万事有我和皇上给你做主。” 刘馨儿颤着将手往胸前去。“是,皇后,是……” 凌绝袖被调教得很好,自顾扭头避嫌,直至刘馨儿掏出那封被藏在兜衣中的信,她才佯装轻松地放下茶杯,将原本定在地板上的视 线转移至大殿黑漆漆的屋顶。 “娘昨夜嘱咐我要定要将此信带入宫中,亲手交与皇后……” 匆匆看完不知是被递信人汗湿还是泪湿了的信,翎绮沂有些不解地将信递给凌绝袖。 纸微黄,墨迹青,字里行间有些明显的霉点,不难看出这是封早早写成,却存在了旷久年月里,终年不见天日的信笺。信皮上亮红 的封蜡已经退色,用于定封的雪白鸽尾绒毛次序零乱地缠在封蜡里外,表明在翎绮沂开封前,并不曾有第二人看过信的内容。 此信是用前朝官员间互传公务或私人机密的方式封就,很难想象竟会出自一名见闻薄浅的女子之手。 凌绝袖一眼瞟到信中几个人名,觉得也没什么可问的,征得翎绮沂同意,便遣人送了刘馨儿到偏宫先住下,凡事待三日大丧过去再 说。 “……戴罪民女不才,虽受浩瀚之恩,然难为郡主郡马分忧解难,惭愧之余,忆一事……”“……亡夫曾与一名被唤作‘逍遥公子 ’的人交从甚密,民女未曾见其容颜,只从亡夫口中听闻此人武艺高强,性格孤僻,与郡马同门,亦是使毒高手……”“亡夫死于毒害 ,刑不弥罪,郡主郡马宅心仁厚,肯放戴罪母女二人生路,民女断断不敢再求郡主郡马彻查亡夫之死,但民女与亡夫乃青梅竹马,如今 亡夫死不瞑目,民女万念俱灰,只愿将女儿抚养成人后便赴黄泉与亡夫重聚。”“民女会将些女儿家该学的巧技教于女儿,待她成人, 便交由郡主作牛马使唤,以报郡主郡马大恩。”凌绝袖有一段没一段地读完信,将心中内容总结归纳为三点,一,梁氏暗示刘微是被这 名叫“逍遥公子”的人杀害,期望刘微猝死一事得到彻查;二,梁氏在十一年前就谋划着今日之死,所以系自杀无误;三,刘馨儿是经 梁氏悉心栽培后准备送给自己和翎绮沂当丫鬟用的。 此信通篇上下并无篡改印痕,字迹朴实娟秀,行文认真却遣词平庸,确实会出自梁氏那样一个虽知书达理却无有惊世才能的女子之 手。 信中说的“逍遥公子”定是当年已惨死在界凌院的西山琴王逍遥多琴,如今,莫说是逍遥多琴,就连他的主子王汐也已经被洛莫削 得只剩个骨架子丢到了乱葬岗去喂狼,此案也算结得痛痛快快,再无翻查的余地;刘馨儿是在界凌院庇护之下长大的,回报界凌院确是 正理,若她有心在界凌院或皇宫中做个下人,就凭那小嗓门和一副戚戚艾艾的样子估计也不会受什么刁难。 凌绝袖将信按到榻几上,转头向翎绮沂,疑惑地问:“这信皇后觉得有何不妥?”都是些小事而已,该解决的都解决了,还没解决 的也就是翎绮沂一句话就能解决的。翎绮沂不同一般女子,在旁事上,她历来反感做多余的事说多余的话想多余的问题,若她觉得没问 题,又何须在看完后把信递给自己? “我依稀记得刘微当年是死于旦夕之毒,对吧?” 凌绝袖应声是,作势要抱翎绮沂回房,却被翎绮沂拒绝,只得悻悻坐回原位,强打精神应付翎绮沂的问话。 “这毒,东方旭确实保有过,他也承认自己将毒送予王汐,对吧?”面对翎绮沂的问话,凌绝袖依样应是。“按梁氏所说,若投毒 者是琴王,那王汐必定与琴王有比主仆更密切的关系,否则此事他大可换别个心腹去做,毕竟琴王可不像是个好使唤的人。” 凌绝袖闻言一笑,闲闲回话:“你是说,王汐和逍遥多琴有奸情?”都是过往云烟了,拿来当谈资都嫌它分量不够。可翎绮沂并不 这么认为:“即使没有奸情也不会是我曾经认为的主仆关系,或能分出孰轻孰重,孰先孰后的利益关系。想来,是我猜错了……” “猜错猜对都无妨,反正平原死了,平希死了,王汐死了,琴王死了,”说到这里,凌绝袖突然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还像从前 那样叫他大师兄,后又觉得自己太无聊,于是继续道:“十八国诸侯朕可一力全挑,”她说的挑,可不是“肩挑万里江山”的一声挑, 而是“一剑挑翻”的三声挑,“等把汐海那几个杂碎下水抓回来,医好了你,朕便可以学玉千斩的样子四处游玩去了,再不费心——对 了,”她话锋一转,原本挂着悠然向往之色的脸庞顿时锋利起来,“甲师呢?他怎么不来见朕?”翎绮沂告诉她甲师为寻解祸之法,六 日前便启程往仲景沿海郡县而去,紧赶慢赶,报信的鸽子应该也快回到了。 凌绝袖闻言松一口气,执起翎绮沂的手,轻拉她入怀,垂头她肩上,一下下在她耳边磨蹭着,并不介意这样的举动会让人觉得太过 “女子”。 “我不会有事的,你别太担心了……” “嗯。” 话虽是这样说,但她怎么可能不担心。 手中握着的脉搏,已是无力,若不是翎绮沂坚毅过人,此时的她怕早已陷入濒临永生的昏睡当中不可自拔。 - - - 元月将尽,仲都的雪像是也下完了。 夜间,阴冷气息满布银线般垂下的雨丝间,就着水雾朦胧,浓郁得叫人觉得骨头都要结冰。 洛莫在启德殿外守了一夜,东方透白时,刚与双雕打了照面,准备交班,便听殿内传出的焦急脚步声。那人似是不稳地撞上了殿门 ,而后冲出殿外,站在廊阶上喘着粗气唤:“洛莫!”凌绝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出于对翎绮沂的尊重,改口称洛莫为洛大人,这下子突 然连名带姓地喊她,必是急得狠了,就连双雕都听出有不对劲的地方。 “你快随朕入殿,沂儿她——”凌绝袖扯住洛莫的袖子。 “你个正衰神!”洛莫边骂,边甩开凌绝袖奔进内殿。 她连日来提心吊胆,原以为凌绝袖回宫,自己便能稍微松下劲来,谁知这倒霉皇帝刚回来一天,过夜就出事,你叫她怎能不恨得骂 人。 朱红色的龙榻上散落着一些两人临睡前除下的外衫,明黄被面里裹着的人此刻正无知觉地发着虚汗。把起脉搏,脉象浮而无力,且 有一下没一下的断续着,危证明显。 “你先续住郡主元气,我去取甲师的药来。” 凌绝袖忙点头,掌扣翎绮沂命门,将内力徐徐灌入翎绮沂体内。许是两人内力早已相容,片刻之后,翎绮沂终于有力气以皱眉的方 式来表达自己的不适,满头虚汗也不再淙淙滑落,但很快,她的双唇又恢复到先前灰白的颜色,细而长的眉毛急急抖动,意识渐浅的征 兆越来越严重。 洛莫将研成米粒般大小的药丸硬倒入翎绮沂口中,两指掐在她的咽喉旁,强迫她做出反射性吞咽动作,好容易将一勺药喂下,没多 久功夫便又被她呛出了大半。 听启德殿内闷声压抑,赶来伺候的谢儿进进出出,殿外双雕亦是着急,两人愁眉不展之际,更有禁卫军通报的,让他们难以置信的 一桩坏事雪上加霜:汐海太子汐蓝桦破牢越狱,打伤了一干守军,此时正与四使纠缠。 关押汐蓝桦的仲宫死牢,原是一间前朝驯养虎豹狮象以作玩乐之用的兽寮,四周布满地钉,铁网和困兽井,玄武岩铸就的围墙厚达 三尺,围墙内侧更有钢针无数,若需要,还可引御花园中池水灌仓,如此森严戒备,任是再凶猛的野兽,也没有逃脱的可能。凌绝袖本 就对花鸟虫鱼斗兽歌舞等皇室惯享的娱乐毫无兴趣,于是十年前,她将内里野兽分赠朝官,将兽寮改了囚房,并把自己关在牢中半月有 余,最后任她想尽方法用尽蛮力依旧无法逃脱,这才命人开了牢顶石门把自己放出去,兽寮之固不可摧,由此可见一斑。双雕自幼跟随 凌绝袖,虽知她如今功力大胜十年之前,要破牢并不困难,但若想换个人来干这活儿,放眼界凌院,怕是一个也找不出来。 如此情形,他们也不知该报是不报。 报,眼下凌绝袖必是比任何人都更难冷静,也更脱不开身;不报,强敌当前,若四使拦不住,汐蓝桦趁乱攻到主殿这边来,二人定 也难挡。 “汐蓝桦何时变得如此强悍?竟能破牢而出。”流莺软剑在握,警惕着四下的同时,疑虑丛生。想那汐蓝桦刚被关押入闸时,是她 和战易二人负责验测他的武功以策万全,而几乎没有什么理由能够让一个年前功力尚不及战易的人在不足一月的时间里突飞猛进到能与 凌绝袖抗衡的地步。 战易也是不解,但他没时间再多说什么,四使那头胜负逐见分晓,为今之计,唯有照实通报。他叩了叩大殿的门,想想以自己的身 份并不适合进启德殿,便朝流莺使了个眼色,就在这时,殿门倒自己开了,洛莫一脸阴沉地跨过门槛,两眼木然看他,下巴绷得死紧。 “何事喧哗。”显然她并不关心这个问题,只是想在绝望中透一口生气而已。 流莺剑尖指向启德殿的东北方向,低头答道:“汐蓝桦破牢,已快攻至主殿,还请洛大人禀明皇上。” 洛莫顿时盛怒难当,一双薄拳咯咯作响。 “他来添什么乱?!” 看得出,若汐蓝桦此刻就在面前,她定会不假思索地冲上去与他拼命,因为她已经受够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此刻只想着无论做 什么也好,总要做些什么,否则她难保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来。所幸汐蓝桦还没具备短时间内攻到她面前的能力,所以她还能凭着那 点从小练成的理智,转身回到殿中,一手搭上凌绝袖颤抖的肩,说一句她最最不想说的话。 “停下吧,没用的。” 守护 “停下吧,没用的。”洛莫的声音不大,在我耳边却响得像旱天雷,“强加注力,只会伤了郡主。” 如今世上,若说世上还有视沂儿如自己生命般重要的人,除了我,只剩洛莫。她说的,是比我觉得的更要确实的事情。 掌间,随我真气注入时间渐长,沂儿的脉象一时乱得像风摧残烛,一时又静得像明镜平湖,反反复复,不知何处是终点,她的体力 和内力不知为何竟像决了堤,我灌入一点去,她便散出一点来,若有保留,也仅是片刻,随后一切便又归于原状,丝毫不见起色。 “我不。”我就不。 她说得没错,一点儿也没错,我也晓得,只是并不愿就此放手。 我的双眼干涩,没有想到要哭,因为我觉得沂儿就在我手中,分享着我的生命,我的气息,我所有活着的可能,若她执意消逝,那 也只能是在我真气耗尽之时方可做到,如此一来,黄泉一路,下个轮回,我们都会在一起。如果幸运,来世我们托生狼与狈,我驮着她 ,或她背着我,一世也只需为翻哪个羊圈苦恼而已。 “汐蓝桦破枷而出,需要你去应付,你若把真气这样毫无保留地……”“……损耗,郡主同样会有性命之虞。” 汐蓝桦?破枷而出? 我愣了愣,用力眨眼。 沂儿,莫非那棵烂菜花得道升仙了?我心里问。 鬼哩,他升仙我就是皇母娘娘,照样欺负他。 她若清醒,定会这样说。 不过没关系,沂儿,看我替你欺负他。 “洛大人,朕把皇后交给你,仲景也交给你,”我放开沂儿的手,从榻几下取出玉玺和界凌院信印,交给洛莫,“如若朕与皇后都 去了,你愿称王便称王,不愿称王便把仲景交给玉千斩,朕所求不多,只要你在皇后将去时报朕一声,好吗?” 洛莫会答应我的请求,这点,我深信不疑。 她不忍心沂儿一个人走得孤单,而相比起她来,沂儿会更希望我陪。 果不其然,她点了头,看着我,走到沂儿身边,执起她的手,一诺千金,“放心,我不会让你得便宜卖乖的,凌绝袖。” 我扯起龙袍套在身上,让谢儿替我结好封腰,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大笑的冲动——长久以来最最担心的事近在眼前,我两料是谁也没 想到自己竟会作出这等交易来吧……真是人生何处不纠结,纠结尽处是冷血。别说沂儿觉得洛莫是块宝,就连我都要感谢祖宗积德,让 我在这紧要关头有她这么个晓得妥善处理绝望的人陪在身边。 “洛大人,你可真是冷静得让朕佩服。” 且让我拍拍她的马屁吧,今后大概连带仲景本国在内的洋洋十九国万里江山全得由她一肩挑,我那亲弟弟可是半个心眼儿也没有, 帮不上她的。 没成想,她的马屁拍得更响。 “不如皇上,理智得丧心病狂。” 嗯? 哦!我终于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洛莫啊洛莫,也就这样的你,我才敢将沂儿托付。 “走了走了。” 看一眼沂儿,我朝殿门走去,背对着洛莫挥手道再会,自认为这是个很洒脱的动作,却不敢扭回头去再多瞧哪怕一眼。 “皇上,汐蓝桦似乎是冲着启德殿来的,”流莺接了信,一见我便急忙指着东边升旭殿的方向禀报,“他一路打完就走,并不停留 ,战力没有下降反而愈强,恐有蹊跷。” “晓得了,你们替朕守住启德殿,朕去会会他。”把他挡在距离沂儿越远的地方越好,我不知为何,就是这样想的,并非对自己怀 疑,大概只是单纯地不愿让他靠近沂儿而已。 跳下殿阶,我急走几步,突然发现这样的自己在沂儿眼里可能会显得不堪,于是刻意放慢了脚步。 女为悦己者容,大概正是这种感觉吧。 被雨气笼罩的东方旭日沉璧一般,我走着,摊开手掌,像想要截住渐渐流逝的雨滴般。 斤水之沂,斤水之沂,和这雨多相似,我曾为了她的名字特意查过典籍,那个字,竟一字形声又可形物,她说斤水,实在自谦,那 是江河的名字,又或许她只是想让我觉得好过些,毕竟她宁可浪涛滚滚化雨,润我于无声无形,我又怎好当面戳穿。 原来仲宫的景色也挺不错,我头一次有了这般感觉。尚未离别,却已相思。 “放他过来。”我站在殿间青砖道上边撩袖子边喊,姿势可能像要去抓鱼。 四使的毒阵对汐蓝桦不起作用,否则他不会还有力气挥动他那把重剑,啧啧,虽用的是石质重剑,姿势却阴柔得不得了呢,沂儿, 看他腰身,都快赶上你的柔软了,赶紧递他俩水袖,让他舞一舞。 “快把他放过来,你们通通给朕去守好启德殿,皇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们是问。”若不这样说,他们是舍了命也要将他拦住 的。才不管我是院首还是皇帝,他们都一样会擅作主张,不管不顾地为我着想。 “各位,别磨蹭了。”我装不耐烦。 四使尽数依令撤去,剩下我和这朵烂菜花。 大概他以为我两之间打架也可以算作高手对决的一种,所以他因循不知是哪朝哪代遗留下来,高手对决前的惯例,与我对视。 静默…… 静默…… 还是静默…… “你默个屁啊?” 我烦了,打架就好好打架,吵架我也奉陪,倒是看我做甚?虽说老娘我貌若天仙,情动九州,但干你个烂菜花毛事?瞧你长那驱魔 辟邪、出入平安的模样,脸上就剩五个孔了,你看我是赚,我看你可亏大发了。 双手一背,我昂起下巴斜眼看他,“要打就打,不打就滚,朕让你三招,过时不候。” 五丈外的他像捡了多大便宜似地,朝我扑来,疾似二踢脚,势如泥石流,下盘腾空而起,重剑劈风而下,身形在空中做出老鹰捉小 鸡的姿势,一看就是剑腿双着的阴险路数,此时我无论后退下蹲都难避过,唯有当自己是弹簧,借力青砖与他猛挥向我的竖直风势向右 侧贴地躲开。 我站定,他着陆,却不像正常武者那般钉住地面,而是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翻着跟头连续弹起三次后才在远处立稳。 不错不错,只一式就把我拖拽不及的衣袖削下半幅来。 洛莫所言不虚,放眼仲宫只有我能一力敌他。 “凌绝袖,你一介女流篡位收美,真是不知羞耻!待我将你女身之事公诸天下,看你还有几多能耐!” 他有板有眼地吼,吓得我小心肝儿直颤。 唔唔唔……沂儿,他吼人家,怕怕。 “你娘是怎么死的?”我就爱骂娘,骂娘最解恨,“笨死的吧?”猪八戒他娘也是笨死的,“否则她应该明白生块叉烧也比生你强 。”他已经气得发抖了,我也有点抖,不过是冷得有点抖,“仲景兵权是我界凌院的,界凌院兵权是朕的,反朕就是反界凌院,界凌院 子弟不可能让兵权旁落,不可能从凌家找得出一个愿意跟朕争皇位的人,”他乖乖听我给他讲界凌院史,傻不咙咚的样子很可爱,“更 不可能舍得自己比普通兵士高半头的特权,军队不反朕,凌家人不反朕,谁还能反朕?朕要愿意,随时能自宣女帝,或传位皇后,生供 出个武曌来,你咬我?”事到如今,说这些也只是过嘴瘾而已,但他有胆揪我小辫子,我就干脆自己剪了,总之不能让他在任何地方占 到我的便宜,不能让沂儿看了我的笑话,不能让沂儿觉得我是个连自己的尊严也保护不了的窝囊废。否则,下辈子她或许不会希望和我 在一起。 我想我是把汐蓝桦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所以他闭上嘴,又提起剑,往我这边恶狠狠地一步步逼近。这回,剑尖不指天了,挺挺指向 我,好个轻蔑的动作,源起打狗派。 “你这样举剑不嫌重么?”我笑问。 石质兵器乃治我法宝。我这一身不靠谱的毒液是师父授我研习啸冰刺顺便护体用的,什么铁剑木剑通通靠边,独独石器是我软肋, 虽然一般石器沾我毒血后也再难保周全,但我见血是定局。 这孩子下着必是中身一路,非刺则砍,我难免又要上蹿下跳一番,可他似乎也晓得我要做什么,走着走着突然收剑回身,右手持剑 于左肩之前,变为刺砍勾撩皆宜的起势。 不用这样吧……我至于那么可恨? 躲,躲不过了,只好硬接,说让他三招,他是猪生的便不妨信我。 “劈在你身上就知道重不重了!” 他又吼我,吼的同时重剑画月而来,寒锋欺到膝下,我自以为退一步即可化去他前倾的力道,不料正欲扣他命门的手落了空,小腿 被剑身拍到,我只有在侧身跌倒的当时横掌拍上他左腰口,并趁他剑向被阻的间隙,化掌成刀,指尖猛突向内。 嗷! 他痛嚎,眨眼,却以腰侧骨肉夹紧了我深陷其中的手掌,硬扭向下。 有一瞬,我觉得疼,但惊讶比疼痛更彪悍地占领我的脑子:惊奇的是啸冰刺对他无用,甚至还有被他尾肋折断之势;讶异的是他的 内功与我一脉同源,其中居然还有与沂儿相似的古阴系武学根基。 石剑再朝我砍来,我右手被制,只好急急运气,抬起左拳去拨挡剑刃。 咚地闷雷过,他的剑锋陷入我左手腕,擦着骨头穿出,我的右掌就一挡之力拔离他的身体。 我佯作三体受伤虚弱难支,抖着两只手,歪歪半跪在地上,泪风眼闭起,挤落几滴咸水,将想象中会使对方觉得胜券在握的样子装 到十足。“你……”左腕剧痛一脉向上,激得我额头冷汗直冒,“怎么会有这把石剑,怎么会通达阴派……”问如今,能杀他的,唯有 绝心决,但我适才渡气大损,需要缓一缓,且我不希望他现在就死,若还摆一副强硬姿态,他必定咬死不说。 “凌绝袖,你看看你这死狗样子,不继续装英雄救美人了?”他一脚踏上我的肩,将我踩趴在地,自说自话:“不过也是,你刚才 渡了那么些真气给本宫,此刻怕是再没能耐威风了吧?”我听他说的,不用装,真是一惊,冷气倒抽,身形微震,这下,他切实地感受 到了我的情绪,更加得意起来,“没想到?哈哈哈,你当然想不到!” 他的靴底极硬,像是钉了蹄铁的马蹄,一次次用力碾在我背上,单薄的龙袍乃惶惶无能之看货,被戳着的地方痛则痛矣,还凉飕飕 的。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我朝哪儿有那么贴心,会送你国宝茄玉?要不是父王执意赠你雄珠以作胁迫,本宫倒也乐意看你行尸走肉,孤苦无依地过一辈子 。” 他踩得准,碾得也准,正是从前断了的肋骨那侧,常人背心之处,我的肩胛骨和那根错位的精肉大排随他富有节奏感的靴尖点一下 又一下,劈劈啪啪就要开裂。我咬破舌尖,和着唾沫咳出一口鲜血,无力道:“告诉朕为什么,让朕死个明白,还有……”又一口,却 不用咬舌尖,“你的剑……”那根排骨真的断了,而他的剑尖,正垂在我脸旁。 原石打磨的剑身无论如何没办法像铁器那般光滑,迎着阴日青光,串串细腻的坑洞似曾相识,我的血深陷内里,本应多少有些蚀腐 的石头竟完好无损。他若聪明,此时就应举剑斩下我的头颅,至少换我,定会这么做。 “本宫念你一个女子却有武帝之才,死之将近,就告诉你吧。”他想必是极其得意的,得意得施在我背上的力道都轻了许多,“茄 玉之雌雄双珠有如磁石之阴阳两极,不但双珠相吸,双珠所含的活人真气亦可相吸,除我汐家,再无人晓得,茄玉仅能保一线生机,却 能长久吸纳附体之人内力,离了它,原本死人既成活死人。双珠相遇,持珠之人必有一方殒命,而雌珠气盛性霸,可将雄珠之气尽数吸 纳,本宫看雄珠尚留一息不断之气,想必你未将雄珠喂入翎绮沂体内,仅是间或让它贴身而侍,做续命之用,哼,”他哼的,恐怕正是 我的好运,“若非如此,翎绮沂早就该死了。”果然哼的是我的好运。 大概是我的好运太多,太旺,嫉妒得他忍不住又哼一声,“不过也有好处,能得你内力,本宫下半辈子无需练功了。” 啊……呸! 代我问候你全家老小。 我耐着性子听完他这番逻辑不清,表意不明,次序错乱的话,默默呸了口,心情居然一片大好起来。 他的武艺,他的石剑,他的……通通重要了,趁他不备,我虚晃一式凌空斩劈向他支撑在地的左腿——他左腰有伤,自然敏感,这 种情况下只会收身向左,以防腰口之伤再被撕裂,这样一来,我便无需顾忌他悬在我颈上的剑。 “你!” 他捂着腰口连撤数步,似乎很是吃惊我还能站起来这个事实。 “烂,你应该踩着朕的背往上缩脚才对。” 一地雨水浸透龙袍,星星点点泥渍沾得我满身满脸。刚那一式使得猛了,拧得胸中一根不甚安分的肋骨四处逛荡。左臂上下两处剧 痛足够废了它的功用,我所幸将其背在腰后。想来姿势不错。 嗯,会很帅的,对吧?沂儿。 鸽子 二月雨 银丝寥落,阴湿绵延 日头举,难敌愁云万里 ——叁大八人 “银丝……阴湿……”玉千斩读诗词,总能从中读出别样情愫来。 她鼓着腮帮子嘟囔,含了满口油腻腻的榴莲甜酥坐在山柰当归狗肉炉旁,一手持书,一手夹起一块醋酿臭豆腐,筷子朝书比划,“ 爱妃,这东西好。” 翎秋恨专心致志地划拉吊炉下的红炭,瞧了眼她捧着的书,又望了望廊台外的雨,幽幽骂道:“你看那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做什么? 读宋词去。” 黄铜吊炉里开始咕噜噜地冒气,大清早的,这味道,与地沟里新鲜的内容物不相上下,亏得玉千斩还能堆出满脸陶醉,认真地凑近 锅边,用力吸一口——还没呕吐。 爱、妃做的,这点小意思算啥?她玉千斩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想当年,正是翎秋恨一道活色生香的红烧小羊排虏获了她的心,从 那往后她一凡见到黑炭或生肉就会忆起两人这半生如诗如画的爱恋。她敢放言,这天下,除了她玉千斩,没有人真正晓得外焦里嫩是个 什么滋味! 玉千斩悄悄抬眼去看翎秋恨那被热气烘得红扑扑的脸蛋,刚想提醒这炉火已经很旺了,再旺就要巴锅了,脑中突然闪过“金针刺破 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一句,某夜情形历历在目,她差点把舌头就狗肉吞下去。 “爱妃啊……”这是她特有的语气,重咬爱音,而后两字均靠吐气完成,特别啊字,拖得又绵又软,无论男人女人听了都要酥骨头 的,可爱、妃哪儿是肉体凡胎,她等着,刚好灭灭欲火。 翎秋恨看也不看她,“思想有多远,皇上就给本宫死多远。” 对了对了,就是这种调调,她就是爱听爱、妃这种深情款款的调调,怎么听怎么像莺啼,怎么听怎么像仙乐,听了十几年也不曾厌 倦,反而有越听越上瘾之势,实在不枉此生,不枉此生。 玉千斩无辜笑道:“朕只是想问爱妃为何今日起一大早给朕做这大桌早膳而已。”放在平时,翎秋恨哪儿有这等闲情逸致,不把她 赶去做早饭就不错了,让她坐等吃闲饭?想都别想。喵——“啊!爱妃——啊、啊、啊——玉环!”玉千斩抖着双手,大张五指做着停 下的动作,别过头,闭起眼,不敢看自己的宝贝黑猫耳朵被拧的惨状,“爱妃,爱妃,朕不对,朕有罪,朕多嘴问话,朕活该挨捶,你 打朕,用鞭子狠狠抽朕,用滚烫蜡油滴朕,用金环大刀削朕,朕要哼一声,你只管罚朕当众作检讨,当街跪搓板,总之,总之,”玉千 斩要哭了,薄唇抿成个一字,细眉纠成个八字,俊颜掩去,剩个坨大的衰字挂在脸上,“总之你先放了玉环吧——它老了,不如年轻时 经折腾啊!” 趴在翎秋恨膝上的长命黑猫,跟玉家姓,单名一个环字,已经活了快十五年。有所谓,人老精,猫老灵,在翎秋恨面前,玉环硬是 比玉千斩还狗腿,耳朵被人不轻不重地扭着,舒服二字乃天方夜谭,换别的猫早一爪子招呼过去了,可它喵一声过后立马扭头去舔翎秋 恨的手,边舔边细声哼哼,好似翎秋恨是在给它抓痒般。 翎秋恨将黑猫丢还给玉千斩,吓得玉千斩一脑门子汗,赶紧倾身去接。 “这二十来年,本宫总觉天卦有异,却不知何处失常。先前,本宫与同门无论相隔多远,事隔多久只要设坛卜的是同一人,同一事 ,便从没得过反卦,可自入洛宫不久后,本宫的早卦屡次与同门所出卦象相左,且每次都是他们出的晚卦应了果。” 众所周知,卦是 越卜越不灵,同一事的头一卦应是最为灵验的,绝对没有早卦不灵晚卦灵的道理,“昨日珞尹传书,言有一奇象,希望本宫回一趟凌霄 观。本宫打算今日启程,皇上没意见吧?” “没没没,朕对爱妃是一百个支持,爱妃说走,朕必鞍前马后,一刻也不耽搁。只是,”玉千斩揉着玉环被捏的那只耳朵,有些闹 不明白,“爱妃乃我洛国卦师,尽占天时地利,按理应手握先机,悉洞天机才对,这些年来,爱妃为我洛国出的卦,无一不应,无一不 确,朕……斗胆向爱妃求解,异相之卦,所问何事何人?” 玉家历来尊崇法道,开国一始便四处搜寻负誉卦师,不惜举国之力笼络各处高人,是得以成就惊云,天青一脉法道名家,到翎秋恨 这代,开坛之时,架坛之处均是无上之选,像翎秋恨这等盛名久负的卦师,错卦已是无法容忍的存在,何况反卦。 却是难得的,翎秋恨没像往常般一巴掌止住玉千斩那些多余的好奇心,只若有所思地望着廊外雨幕答到:“仲景之事,仲景之人。 ”玉千斩了然点头,知晓此行目的并非如翎秋恨说的那般简单轻巧,于是为了打起十万分精神,她又吃了两碗米饭,三个大糖包,半锅 狗肉。 一只翠头黑尾的信鸽降落廊台外墨绿龙柏之上,急急梳理它被雨淋湿的羽毛,那副慌忙样子入了翎秋恨的眼,逗得她不禁前倾靠向 潮湿的廊栏,想将它看仔细。 价值千金的极远程信鸽,金环银筒,闷骚得很;南向北飞,亟不可待…… 去往仲宫吧?翎秋恨猜。 事实证明,她猜得没错。一炷香时间不到,它便惨死在了仲宫上空,准确地说,它是在沿着仲宫中轴线飞往启德殿的过程中,不幸 经过两个坏人,就此酿下悲剧—— 汐蓝桦见鬼似地看凌绝袖从地上爬起,除去个短促的“你”字,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他本以为适才那番打斗必已耗尽了凌绝袖所剩无几的内力,重伤了凌绝袖不甚单薄的肢体,而且他确确实实地听见,也真真切切地 感受到凌绝袖胸腔内肋骨的碎裂。自己腰内皮肉伤口与凌绝袖受创的程度不可同日而语,怎会有人在如此创伤下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站 起来? 要光站起来也就算了,他不至于掉下巴,关键是凌绝袖还有那个闲情逸致背过一只手去摆造型,另一只手……另一只手更过分,居 然在不加掩饰地……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擤鼻涕么?” 孟德*!竟然还好意思说出来! “这样吧,看在你没踩朕头的份上,只要你说出茄玉破解之法,朕便饶你不死。” 那人虽满身狼狈,却不复垂死挣扎模样,拧完大鼻涕的手在肮脏的龙袍前襟抹了抹,留下一道亮晶晶的血色。 “凌绝袖,你是寡德小人,弑父杀君,言而无信乃天下皆知的事情,况且,以当下情形,谁死还说不定呢,你料本宫会告诉你?” 凌绝袖听得这话,撇撇嘴,心想,句子造得还不如王大人好呢,炫什么炫,就你个帅得像钟馗出门吓死鬼的家伙识字啊?言而无信 算什么,弑父杀君后面就该跟上欺男霸女,杀人越货,□掳掠这之类的词嘛,都不知道排偶的——她并不晓得自己那些所谓排偶词也没 多高明,至少那些个词与弑父杀君同样不在一个级别上。 啧啧啧…… “那等你死后朕抓你妻女来问好了,”凌绝袖摸摸肚子,打个饿嗝,“反正沂儿成了活死人,朕也无处败火,洛皇告诉过朕,六七 岁的小女孩儿那叫个可口,那叫个粉嫩,那叫个音若冰弦,体如美璧,”她说得一脸神往,间或吞一口唾沫,好像真的对幼童很有爱, “光听外面传,你就知道朕有多变态的,”一双放着绿光的狼眼瞪得溜圆,“朕那么喜欢女人,怎么可能放过……” 她还想说她其实对人妻和人娘更有爱,但汐蓝桦不给她机会表达她那博大宽广的抱世情怀,“子翼*你娘!”重喝之下,汐蓝桦举 剑劈来,以万钧之力,尽指一人,巍巍重剑刃厘清风,锋破青空。凌绝袖未及起势,身形已被冲冲剑影笼罩,只得凭借素来轻灵的步法 一再躲闪。就在她苦撑难为,准备破釜沉舟之时,汐蓝桦剑势突然掉转向上,凌绝袖不明所以,扯开两人间距离亦随他剑尖所指朝天望 去。 甲师的信鸽? 凌绝袖没时间管自己被吓出的那身冷汗了,情急之下,她一式旱地拔葱,伸手就去抓汐蓝桦,转瞬却发现自己恰好能够到汐蓝桦的 左手根本没有力气拦下他。左手上,从尾指到中指,由于力筋的断裂,动也动不得,反倒让汐蓝桦借了她的力又拔高半丈。信鸽尚在空 中,就要飞越正殿,汐蓝桦登柱而起,听右侧风声有变,想也不想便将重剑挥了过去,凌绝袖知道他会来这招,顶风猛蹿一下,右掌轻 巧朝那剑背拍落,手势一换,身作鱼跃之姿,一脚踏上汐蓝桦右肩,腾升而起,终是抢先一步登顶。 信鸽南向飞入,凌绝袖直觉信报关乎翎绮沂性命,好容易才稍稍缓下的担忧又被揪起,心内着急,管不得三七二一,策力扬手,足 尖虚晃,身形疾越过汐蓝桦便要去擒那鸽子。汐蓝桦也非等闲之辈,在汐海国内时未尝于轻功之上败北他人,如今得了凌绝袖功力,自 视不低,见凌绝袖不要命地飞掠自己身侧,顿觉自尊受创,立刻平靴踏地,一跃而起,挺剑分风,硬生生拦下凌绝袖去向,刺中凌绝袖 左腿,也被凌绝袖反转而至的勾爪伤了上腹。 “本宫若是死了翎绮沂也活不了!”汐蓝桦不枉卑鄙之名,以翎绮沂的性命要挟,凌空一着鞭腿偷向凌绝袖。凌绝袖不想与他废话 ,向下格挡他横扫来的一腿便又奋力登高。鸽子也不蠢,看这边两头禽兽斗得难分难解,自然偏飞,无奈之下,凌绝袖只得扯下腰间九 龙玉佩,激射向它。 卅丈之外,鸽子应声而落,却是两人一时也够不着的距离。此刻,凌汐二人均有伤在身,半空缠斗无果,一一回落主殿之顶,气喘 吁吁,各自打量对方伤势。 凌绝袖是怕疼的,毒血伤人却也伤己,两个露骨伤口火烧火燎地疼,胸中裂骨刺在不知是何脏器内,更加重了她的无力;汐蓝桦腰 侧上腹均受重创,淋漓鲜血浸得长衫下摆也沉坠难摇——上下端详一遍汐蓝桦,凌绝袖将视线聚拢在那处刚被自己撕开的伤口处。 “你刚说,你若死了,沂儿也活不了?是吗?” 她早动了斩草除根的心思,碍于对未知事实的担心才苦撑到现在,她的外家功夫本就差劲,杀生夺命的一招一式均由内力催动,傍 身两门绝技碎魂枪与绝心决一门未曾带了兵器,一门不便使出,自然难敌汐蓝桦花巧的连击,如此下去,胜算不大。 雨越下越密,天边变了颜色,由灰转赭,赭又转了黑,浓云滚滚,雷电纷至。 “是又怎样?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动的什么心思,绝心决是吗?哼,”汐蓝桦冷哼一声,慢道:“你敢用吗?十一层功力无为绝杀 本宫,十二层功力又会反噬,你别忘了,‘十之殒四,六之残三,三之废二’。” 凌绝袖一怔,错愕之下,没了言语。 绝心决心法是界凌院镇院之宝,莫说外人,除了她,就连凌家此辈子弟也不得全篇,顶多知道只字片语。十之殒四,六之残三,三 之废二,是绝心决心法最后一句,她曾问凌鹤涧,老鬼和玉千斩此言何意,均不得要领,毕竟在世活人还没有一个练成过,关于绝心决 的点滴讯息,也在口口相传中遗失大半,可以说,除了本章心决之外,几乎就没有可以称之为“对”的东西了。 “看来,界凌院还是能出奸细的嘛,看今后还有谁敢小看朕。” 十代八代都没出过奸细了,这代能出一个两个,她认为,这也算她的作为。 逼良为娼,谁能说不是种能耐呢? 可她的话,在汐蓝桦耳朵里,简直是谬论中的谬论,她本人也一跃成为汐蓝桦心内无耻之徒中的一朵奇葩。 “是谁想出来的?”一个凭空飞出来的念头闪过,她呵呵笑问,“以你智商做不出如此周全的三手准备。” “今日,若朕不在,你和你的尖兵即可围堵仲宫,取朕要塞。若朕在,你要么纳尽朕的内力,陷朕于不支;要么逼朕使出绝心决, ”她并不确定反噬的后果,但也不想用那未知的后果恐吓自己,所以选了个中性的说法——“自伤元气。如此一来,仲景内乱,就算你 死,汐海却能得救,假以时日,仲景便是你汐家的,对吗?”她已经中了一次不甚高明的调虎离山计,再不动动脑子想想前因后果,恐 怕被人卖了还得乐呵呵替人数钱。 森森凶气八面迫近的感觉,似曾相识,但她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心口一阵冰凉,耳边突然杀声四起。 ——快报皇上!南北宫门遭袭! 瞧,这不开始点狼烟了么? “怪不得你不怕死,原来打的是大号算盘。不过,朕现在就敢说,这仲宫,你的人若进得来,就一个也出不去,你信不信?” 汐蓝桦全打满算,自然胸有成竹。 早早埋伏在仲景界内的尖兵已然杀到宫门外,九千汐海精锐对五千仲景禁卫军,绰绰有余。根据过往经验,凌绝袖从不将仲景都城 放在眼里,每战但求一歼而灭,是以会将绝大部分兵力投入战斗,这次也不例外。此时仲景军尚在数千里之外,但有回程意向,汐海大 军便会围追堵截,兵无将则散,臣无君则乱,何愁难胜? 然而,他看凌绝袖阴戾的古怪笑容又不像在吹嘘,刚要问为什么,眼前却是黄光一闪,再看,凌绝袖已飞身而下,朝僵死的信鸽而 去。果然伎俩用尽,脑汁熬干,对旁事却了无挂念,全心只装一个翎绮沂。 . . . ———————————————————————————————————————— *三国名将曹操,字孟德,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 *三国谋士蒋干,字子翼,九江(治今安徽寿县)人。 本章中,*处权做不良字眼手工真皮马赛克用(也就本章了,后面没有会说这种话的黑色皮短裤猛男了),以免扰乱社会正常秩序 ,好孩子不要看懂,坏孩子看懂了要装看不懂,半好不坏的孩子看懂了也不要学。 无伦 刚打开信卷瞅了眼,汐蓝桦的剑又像牛皮糖般粘上身,怎么也甩不掉,情急之下,凌绝袖丢脸地大喊一声:“拿朕枪来!” 不刻,战易流莺取来碎魂枪,双双挺剑,勉强格开汐蓝桦凶狠的攻进,将枪递到凌绝袖手中。 “得,你们回守启德殿,朕用不着你们帮忙。”心虚心虚。 冷汗之下,她突然发现,自己也不至于不用绝心决就变成废人,刚怎么只想着那损人不利己的混蛋玩意儿呢? 愚蠢的冲动。这不还有碎魂枪嘛。 宝贝……来,娘亲嘴一个。 嗯,至今她还未真正耍过碎魂枪法呢。 就是就是,杀鸡何须用牛刀? 她与自己对话,玩得不亦乐乎,心情又一片大好,不是因为功力恢复不少,而是因为传信内容:活取雄玉,莫沾死气,半刻之内, 雌雄同服,可解夫人之难。 双雕退出战圈,凌绝袖托枪身前,汐蓝桦有碍于长兵之利,不敢冒然出手,只得仗剑护体,立于原处。 “幸亏你养在仲宫的奸细都是些守门守窗的兵犊子,要是你收买厨娘,朕的皇后可就死得冤枉咯,一世英名毁于嘴馋,她要哭的。 ”常言道,得意必须忘形,这下,终于轮到她变话痨了,“就凭这点,朕也该耍一套好枪与你,以谢你不杀之恩。” 汐蓝桦备了或死之心而来,即使当下情形对自己有利,却也清楚凌绝袖驽智愚勇当世无人可比,是决不敢掉以轻心,他知碎魂枪厉 害,嘴上倒不如软:“黄毛丫头,除去贫嘴,还会什么?” 凌绝袖装天真,脑袋歪着,捏嗓子道:“你猜猜?” 突地,她两眼一眯,施迷踪步法,碎魂枪急闪三路,挟开山劈地之势,照着汐蓝桦下盘就是一顿招呼,逼得汐蓝桦招架不及,匆忙 退却,其间意欲出剑反袭,无奈重剑所及难敌长枪,只得笨拙地四处躲闪。 “好玩吧?”凌绝袖抖落一身雨水,挑枪立定,抽空理了理自己稍显凌乱的鬓角发丝,“朕的碎魂枪法还凑活?” 汐蓝桦被人逗狗似地赶了一路,满腔窝囊气正不知应往何处发泄,话茬到此,恰好借题:“狗屁!你这哪门子碎魂枪!明明是野路 货!”碎魂枪二十四回环,均是攻守兼备的闭合套路,哪儿有像她这么鲁莽的,一味进攻,徒然弄满地飞沙走石。 可怜皇宫上好的青砖,竟被她一枪一块揭得四处飞扬。 “野路货?”凌绝袖嬉笑反问,怪异地举头望天。 几个巨雷轰下来,震得身旁两座宫殿也蠢蠢欲动。 她静默着,等待雷声停下,再回神,还是不正经的脸孔,却已换了阴沉的声音:“无人见过朕的碎魂枪法,你又如何晓得朕用的是 野路货色?” 城门处的交战,由于兵力悬殊,在两人纠缠之时便见了分晓,浓厚血腥气味团围而至,凌绝袖却故作不知。 “你明知朕取得信文,只要还惦记着沂儿的安危,便杀你不得,为何还阻止朕取信?”她一步步逼上前,保命长枪反像累赘般被拖 在身后,“是活腻味了,还是你尚有后手?” 事实仅在咫尺,如果她学会了善待自己,就能看到。 汐蓝桦原以为滴水不漏的计划,眼前被人粗鲁地拆了个七零八落,自然明白自己每多说一句,都是在解锁于贼,干脆牢牢闭上自己 的嘴,圆瞪着眼,警惕着朝他靠近的人,运气上剑,伺机以动。 杀声近,随滚雷一同震颤着厚墙深宫。道道闪电撕开浓云密布的天幕,劈向直立在宫殿之顶的乾坤针,激得生铁杵具铮铮作响,一 派地府般的景象,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汐蓝桦冷不防从下往上撩起一剑,迫使凌绝袖从自己身前的危险位置撤开去,紧接而来的是他七七四十九式杀招融成一路的犀利剑 章。凌绝袖左身创伤遍布,单手枪使得并不得力,但仍仗着深厚内力硬拼重重剑气,并未落下风。 横枪挡掉凌空重劈,她欺前几步,鞭腿向汐蓝桦尚未落地的身形,杀了个回马枪,汐蓝桦也趁她站立不牢之际,翻身返肘,大力一 击,恰在她颧骨上,凌绝袖吃痛,条件反射地要就着侧倒之姿将枪头插进汐蓝桦喉间,眼角余光扫到西侧启德殿屋顶,立刻变刺为勾, 将汐蓝桦一整只耳朵剐落在地面浅积的泥水当中。 凌绝袖惊魂未定,捂脸道:“太子爷,你什么都能放弃,又什么都不想放弃,如此纠结,还不如乖乖交出茄玉,让朕医好沂儿,收 了汐海,封你个诸侯王活得舒坦。”个劳什子的“莫沾死气”,害她差点崴了手。 汐蓝桦脸旁正淙淙往外冒血,冰凉雨水浇在淋漓伤口上,更是将那快生肉冻得僵痛,他听凌绝袖喊他太子爷,立刻敏感地答:“你 以为本宫还会让你套出话来?” “朕自然有办法让你说。” 可惜宫中有内贼,有敌军,启德殿又只剩洛莫双雕和四使在守,她并没有多余的时间。 咬了牙,她夹枪肘内,虚晃一式横扫千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枪头顶到汐蓝桦持剑的右手边,趁他挥剑格挡之时急调枪式朝向 己方,一个低身,枪头掠过她的头顶,恰巧厘去了来袭剑身,回旋枪柄击伤汐蓝桦的后脑勺,而她也在汐蓝桦顺手拈来的一记膝击之下 又损失两根肋骨。 两人此番受伤部位各不相同,表现却极为相像:双双放开对方,忙自己的事。都是很怂的样子。跪地呕吐。 汐海尖兵冲到内宫,却没有来救他们的太子爷,而是直奔启德殿方向。 凌绝袖摇晃着站起来,腥甜锈味灌得满口,左半身扭曲地耷拉着,脸颊上还有块幼儿拳头般大小的乌青——她这辈子头一次被人打 得那么惨。 但为了翎某人,她自认,就是再惨些也无所谓。 啐掉一口红汁,凌绝袖强忍了疼痛,依旧痞子样,勉强笑道:“朕要去收拾你的虾兵蟹将,你来不来?”一身几处伤,既没面子又 没里子,说实话,她真的很不愿意就这样出现在翎绮沂面前。“不过朕奉劝一句,你肚子上那么一大堆洞,还是别乱跑的好,当心毛肚 腰子都颠散了卖不出好价钱。”她并没想到汐蓝桦的毅力绝不仅止于此,或者说,她忘了,汐蓝桦身体里几乎满是原属于她的能力,即 便他没有练成啸冰刺或绝心决中的任何一种,他的增进与她的缺损合二为一,对她而言,是不小的威胁。 话尾,又逢电闪雷鸣时,青锋突至,剑气与雨水同时洒在她喉间。 画着倒八来袭的剑章,明明应该是唯有碎魂枪才能有效施展的路数,重剑舞起来却一样虎虎生风,令人心惊胆寒。 相对她小小的猖狂大意,因果惩罚来得并不算轻——皮薄柔嫩的咽喉处被剑气拍中,开始只是指甲盖大小的红斑,渐渐晕化开去, 紫色的血痕张牙舞爪地从几近透明的皮肤中清晰现出,很快顺着脉络方向爬上了耳根。 以气伤人,正是碎魂枪法的精髓。 凌绝袖终于确定了这件她最不想知道的事。 急起空穴疾风般的旋枪,她甚至没有手去捂起脖颈上慢慢渗出鲜血的伤口,势均力敌的交锋,没有后发制人这种事,慎步琐行,无 形无力的相同招数能做到的仅是控制身前方寸地域不为所破,十几个回合打下来,她直被逼退到升旭殿侧边的墙根处。 为了封锁凌绝袖的退路,汐蓝桦噌然跃起,“殒魑星!”他忽地大喊一声,执反手剑斜愣向下刺向已抬枪欲挑的凌绝袖。 碎魂枪法,如今看来,也可能是碎魂剑法,分破军,断马,斩将,离魂,破魄,陨星六大杀路,破军、离魂为旋挡式,断马、破魄 为劈扫式,斩将,陨星为刺铡式,六大杀路之下,又分四支去势,如自上而下伤人取命的陨星,四支去势分别为铡头的殒魑星,铡肩的 殒魅星,铡腰的殒魍星,铡腿的殒魉星,虽然名字都取得矫揉造作,招式倒干脆得很,一路终了,必有所得,魑魅魍魉,顺次而落,逃 得了脑袋,逃不了脖子,四支去势一气呵成,杀机无限。 陨星需靠斩将去封,凌绝袖做出挑枪突刺的反应正是由于汐蓝桦那声多余的报招,但她由于太久没练过碎魂枪,本该使斩豹将的她 早忘记斩将豺狼虎豹四支应从何用起,待她反应过来汐蓝桦的目标不是她的头颅,而是她的腰腹时,握枪的手已不自觉地使出曲身支挑 的斩虎将,饶是背后墙壁帮忙,牢固的三角型区域既保护了她,也瓦解了汐蓝桦的诡计,汐蓝桦苦无对策,又恐长枪刺伤自己,只好捣 剑向碎魂枪,借着反弹力躲闪向一旁——此举常言称之“聪明反被聪明误”——面对肢体有缺,实力相当的敌手,密不透风步步紧逼的 近身搏杀方是上上策,若是没有这投机取巧的一着花招,他当能把凌绝袖打得最少也是个生活不能自理。 可他这一闪,失了良机不说,更平白赏给凌绝袖一个富丽堂皇的戏台。再借墙壁之固,尝过濒死绝境滋味的凌绝袖绝无仅有地狰狞 了俊颜,撑后挺身扫枪腾跃,刺劈斩撩样样都来,阴柔身段始终靠力打力的推势停留在半空,示威似地将碎魂枪法起承转合天衣无缝的 形与气之精妙发挥到淋漓尽致,汐蓝桦心知她是动了真格,再不逃离她的攻击范围即便不死也剩不下半条命,只得用上破功大法,冒着 被戳成马蜂窝的风险悻悻倒地,连滚三圈,从凌绝袖犀利繁密的枪雨中抽身,奋力跳上升旭殿顶。 出于痛打落水狗的人形野兽劣根性,凌绝袖理所当然地穷追不舍,二十四道大菜一轮吃完再来一桌,冷热汤粮的上菜次序吃腻了便 换个秩列,随心所欲的乱章用在同样是创伤累累的汐蓝桦身上,愈显锋芒,她表演得尚未尽兴,汐蓝桦已被累得气喘吁吁。 叫斯文扫地的是,她趁汐蓝桦费力抵抗还击无为之时偷偷聚气,舍虚脱之虞,硬运起绝心决十层功力。莹莹蓝火刹那间像要把漫天 雷雨也焚化殆尽,惊得汐蓝桦连当下唯一能动的东西,嘴,都忘了该怎么使。 “你母亲的……”喃喃骂着,她落叶般着地,随即踉跄地退了几步,脸上除去那块乌青剩的只有苍白,冷汗被雨水冲刷而下,湿淋 淋的睫毛抖若凄蝶,“快把茄玉交出来……” 名不副实的逆转,不算精彩,只能算个解气。 然而,这看似解气的逆转,背地里是无所适从的慌乱和深埋浅现的悱怒。 她晓得再拖下去,翎绮沂左也是死,右也是死,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在短时间内令汐蓝桦这样一个几乎能要她命的人说出茄玉下落呢 ? 妄攻,逞英雄,非但无有十足把握击溃汐蓝桦,还会掩去一手造就连串不幸的垂帘之君,后患无穷;服软,认倒霉,汐蓝桦冲着她 的命和仲景天下而来,被动挨打无异于送羊入虎口,明摆着自找死路。虚虚实实,胡言乱语激得汐蓝桦满嘴跑舌头正好解结松扣;亦步 亦趋,半打半逃损得汐蓝桦作困兽之斗但保他性命无忧。这是她那稀里糊涂的大脑所能想到,尚属半馊不腐的一个主意,却太费时。 她强压戾气,撒开碎魂枪,狼狈地背着左臂一瘸一拐踱到汐蓝桦面前,摊开手掌,阴沉道:“否则朕就自己动手取,你别以为朕不 晓得你把它吞了。” 汐蓝桦若聪明,这时就该彻底装死,或当自己是哑巴。偏他不学好,就爱在蠢、笨二技上与凌绝袖争分秋色,就算凌绝袖说的是句 挺绕人的话,却着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她个三十六计,孙子兵法都没通读过的半文盲可真的以为汐蓝桦上腹伤口下的那团由于吃牢饭吃 出的胃胀气乃茄玉之所在,只是一直害怕强取会令汐蓝桦爆颅自尽才拖到能够勉强控制他行动的现在——苍天有眼,傻人自有傻人福, 聪明人总是不幸福——就算她有幸活到八十岁,再想这一仗,大概依旧不晓得她这个“害怕”里至少有一处逻辑错误和两处时差判断失 准。惭愧惭愧。 “哈!” 这边厢,从这个装腔作势的哈字开始,汐蓝桦错谬的一生便与先人杨修发生了纯属偶然的雷同:“你猜的没错,翎绮沂的性命就在 本宫肚子里,你倒是来取啊,当心她在十八层地狱里怪你害死她!假凤虚凰,装什么深情,也不嫌恶心!有功夫在这儿跟本宫低声下气 地讨茄玉,不如赶紧去救你的心肝宝贝吧!我汐海精兵可不是吃素的,去晚了你就不怕仲景冰清玉洁白璧无瑕的国之独秀被本宫几千壮 将给轮了?!” 此言切中忧心,凌绝袖登时横眉竖目,勃然大怒,“沂儿少一根汗毛,朕要你汐海倾国来偿!”她哪管国之独秀的“冰清玉洁白璧 无瑕”早已毁在自己手里,疼痛肆虐的左手揪住汐蓝桦滑湿领口,右手照着他的嘴就是一拳,觉得不够,又加两巴掌,呼得汐蓝桦立刻 圆圆胖胖,满面春光,少了耳朵的那边脸戴了红花,没少耳朵的那边脸领了奖状,两只眼睛一赤一白,像暹罗猫与兔子错配产下的小朋 友。 她胸中怒火鼎盛,由于忍耐而颤抖的拳头抬起又放下,啸冰刺差些穿透掌心,生怕一不小心控制不住自己把汐蓝桦给活剥了。 “汐蓝桦,朕告诉你,朕没时间陪你在这儿鬼扯,与其和你耗着,叫沂儿独自等死,不如朕动作快些,先把你剐了,要是好运气, 朕能找到茄玉,就算运气不好,朕也能回去陪沂儿一起死,如此……”她咬着尾字,透了口气,森森之音,靡靡不去,“朕也算守约了 。” 汐蓝桦呲牙咧嘴嚣张应道:“本宫好怕啊……凌绝袖,你吓死本宫了!哈哈哈哈,这天下迟早是我汐家的,拉着你两一起死了正好 成全本宫开朝元勋的千古美名!” 两只煮熟的鸭子一只内力不继,几近虚脱,一只动弹不得,坐以待毙,倒是同样嘴硬。 “反正就算你杀了本宫,你也再没本事杀光本宫的尖兵,本宫死不死尚未明了,你和翎绮沂却是必死无疑!” 就在他唠唠叨叨地自得自满时,凌绝袖从他面前站起来,染血唇角莫名勾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 待他叨完,凌绝袖的脸上早没有了适才的焦急与茫然。她伸手指向东南方,眼里盛满嗜血杀意:“龙翼到了,八千壮汉,八千公马 ,轮你一个,该够了吧?” 天灾 骑军龙翼日夜兼程地追在凌绝袖马后,虽然被她越拉越远,但强将手下无弱兵,林不怀亲自训练的军队断没有掉链子的道理,数千 里路途,他们只落了不足十二个时辰便赶至仲都,城门处听得信子报乱,更是快马加鞭,眼下已到宫门外,不刻即可集结启德殿前,解 凌绝袖燃眉之急。 “朕现在有的是闲工夫陪你慢、”她一脚踩上汐蓝桦腰间伤口,不轻不重地碾得汐蓝桦哀嚎连声,“慢、”鹰爪如匕,她说慢不慢 ,两三下便剥出了汐蓝桦右手掌中的骨骼,黄白骨髓和鲜红筋血被她拧得四处喷溅,“玩。” “说,茄玉在哪儿,”她舔舔嘴角,一派睥睨阴戾,“不然朕就把你的肠子掏出来洗洗,打个结再塞回你肚里去。”这回,她懒得 吓唬了,边说边微曲五指,朝汐蓝桦下腹去,眼看就要戳破那肚皮,汐蓝桦猛地嗷嗷大叫起来。四肢动弹不得,他只好狂乱地张嘴求饶 。“别!别!别掏!本宫给你!” 事实上,凌绝袖勉强维持着绝心决的定术,内力渐渐不支,汐蓝桦这声告饶正顺她意,一拳砸断汐蓝桦右腿,她打着摆子收了功。 张扬跋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飞速掠过升旭殿,直奔往北。 电闪雷鸣未有间断,反而变本加厉,末日般的景象。 “本宫给你……”汐蓝桦着手去抠自己那只本应,却没有充 血的眼珠。 原先的那只眼珠,幼年围猎时被苍鹰啄走,一直没有归还。 伪作器官,凌绝袖无奈地想,果然是“他”的作风:阴狠无双,毫无破绽。 藏在那儿,别说找不到,即便能找到,夺取时只要下手稍重些,人先死了,剩下个沾上死气的茄玉,又有何用? “茄玉。”撩袖,摊手,她要的很简单。 汐蓝桦握着假眼,空着一边眼窝,撑剑起身,瞅了眼近处的乾坤针,随即面朝凌绝袖,口中念念有词。到底念些什么,凌绝袖听不 真切,只晓得最后那声“父王”,道得甚是撕心裂肺。 大难临头时一般不都喊娘么?怎么还有人喜欢喊爹的。 凌绝袖并未发现这绝非重点——她此时最应该做的,是立刻斩断汐蓝桦的手,夺得茄玉,杀了他——汐蓝桦脸上渐渐呈现出表达着 内心绝望的灰白颜色,握着茄玉的手紧张僵硬得无从控制。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自嘲语气,颤抖道:“从来,所有人都说,本宫胜不了你,可本宫总也不懂,为何本宫一个太子,却要与你这 连世袭爵位也没有的人去比。”比身份差距更让人不懂的是,汐海与仲景相隔几千里,两国国境之间最近的距离曾经也隔着一个国家, 若不是凌绝袖一次又一次心血来潮的侵略,今日的汐海与仲景仍应是遥相守望的和睦邻国。 他当他那野心勃勃,雄魂万丈的汐海太子,她当她那昏庸懒惰,贪恋女色的仲景皇帝。 “现在本宫总算明白了,打你出生,本宫就是在为你活着,呵,一颗棋子,无论如何本宫也只是一颗棋子。”汐蓝桦苦笑的嘴角, 有凌绝袖最最熟悉的情绪。 他一直以为他是为汐青俨,为汐海,为这天下的伟壮河山活着,就算从小到大有再多的不解,再多的迷惑,他也保持着身为一个太 子应有的抱负和持重,从未迷失。“他说本宫是他最疼爱的人,他说要助本宫夺这天下!他说,以他对你的了解,本宫此来必能凯旋而 归!他……说……” 凌绝袖摊在半空的手掌中已经盛满雨水,丝丝缕缕的水线顺着她光滑的皮肤滑下。 没有耐心听完,于是她截断汐蓝桦洋洋洒洒,铺天盖地的怨气,残酷地告知真相:“他说谎。”否则他不会连她是女子的事都隐瞒 。 “是,他说谎……他说谎!”汐蓝桦抬头望着昏黑天空,“他是在帮你夺我汐海!” 凌绝袖闻言一愣,没有料到汐蓝桦竟笨成这样。她刚想告知真相,却见汐蓝桦拖着一条白骨突兀鲜血淋漓的腿,猛然拼尽全力,朝 矗立在殿顶,正被雷电激得嗡然作响的乾坤针扑去。 坏! 她下意识地飞身去拦,但汐蓝桦与乾坤针距离尚不足一丈,她就是再快,也难以反转这毫厘光阴的差距,火光电石间,随汐蓝桦声 嘶力竭的惨叫,他握着茄玉的拳头触到了注满雷电的乾坤针,凌绝袖想也没想,扬手挥出凌空斩,却在手刀碰到汐蓝桦虎口的瞬间感到 一阵难以形容的麻痹,随即,一线银黄剑光从天而降,她听见一声晶莹剔透的叮响和玉千斩简短有力的骂声,操。 虽没有痛苦,她还是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木无知觉地向地面瘫倒。 锈迹斑斑的乾坤针,宫殿之顶刻着三蝠图的飞檐,被闪电分割成三块的昏暗日空依次投入她的眼帘,还没来得及细想,她的头已重 重磕上了有着锐利边缘的琉璃瓦片。 “茄……启……”语不成句。 二字吐完,她再说不出什么来,半暝着眼,整个身子终于停止了战抖。 翎秋恨晚来一步,看玉千斩愣在那儿动也不动,手中冰剑上,一注血流黑得像墨,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 “玉千斩!你又发什么愣!救人啊!” 拾起地面上一张封了油的小信笺,翎秋恨很快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玉千斩被人吼醒,回过神来,受惊般边吁边问:“救哪个?凌绝袖要朕去救翎绮沂,可她自己……” 只有两个选项,因为汐蓝桦死了,她就是想救也无能了。 他的身体已被烧成炭色,四肢恐怖地拧着,脖颈上的筋脉一根根清晰交缠地突出外来,皮肤像被炒过的豆子皮般,逐片突起,开裂 。雨水慢慢在他凹陷的眼窝里堆积,成了一汪灰黄的秽物。 凌绝袖那记手刀于他将死之际打落了他拳中的茄玉,而她的手却由于天雷通过肌理时产生的痉挛,被迫死死缠在乾坤针上。 “你傻啊?!不会把凌绝袖一并带过去吗?”你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抱个骷髅架子跑还能累死你?装什么装! 幸好她在出城路上看见身着纹虎黑衫的大队人马火烧屁股地沿着官道往皇宫方向冲,立即察觉事态不对,拽了玉千斩便直奔仲宫, 否则这对苦命鸯鸯恐怕又得天人两隔了。 玉千斩恍然大悟,从凌绝袖脚边捡了茄玉,一把捞起她,飞身前往启德殿。 此时,洛莫、双雕和四使正守在殿门前,眼睁睁看龙翼与敌军捉对厮杀,又恐局势生变,不敢妄动分毫,远远见着玉千斩和翎秋恨 一白一青两道人影越过重重屋顶往这边来,更不知该如何是好——洛国皇帝趁乱到访,若她端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心思,凭他们几个 ,怕抵得了一时,挡不了始终。 洛莫踏下殿阶,软剑出鞘,拨开两支带毒翎箭,剑指玉千斩,刚想命她不得靠近,却发现她怀里抱着的人……一身被雨浸湿,沾着 泥和血的龙袍,发色浅淡,肤色惨白,左手摇荡着垂在身侧。 “洛大人,快把这与原先那颗一起让沂儿服下!”翎秋恨从玉千斩手中抠出茄玉,将它抛给洛莫,看底下那兵荒马乱,枪林箭雨的 样子,连忙横手护在玉千斩身前,禀起十二分警惕,头一次如此“体贴”地叫玉千斩也享受了一把身为帝皇的尊荣。 爱、妃,朕好感动,让朕趴在你肩上哭一哭吧! 玉千斩感动之余,不忘以密音入耳之功将自己的心情真实地传递到爱、妃那儿。 再贫本宫定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翎秋恨没功夫与她扯淡,只是习惯性地威胁。 洛莫踢开殿门,取出药箱,马上着手准备滑汤,让翎绮沂服下两颗茄玉。 不刻,翎绮沂幽幽转醒,一睁眼便迷茫地寻找凌绝袖人影。 “她呢?” 她呢?四下短兵相接的嘈杂掩盖了所有细微声音,她听不见她的声音,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她挣扎着就要起身。她要知道她还好 ,如果她不好,至少也要活着。 “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还好意思管别人。”翎秋恨半跪在地,冷哼一声,一把撕开凌绝袖龙袍襟口。 布匹沾水后撕起来声音总显得格外沉闷。 噗啦。 翎绮沂循声望去,当即呆在那儿——在晦涩的光线中,她依然能看见,凌绝袖□的上身伤痕累累。但这不是她发呆的原因。 “她被雷击,朕也没办法。”玉千斩瞥了眼凌绝袖的右臂,那儿缺失了些什么。 翎绮沂痛苦至极地压抑着再一瞬就要翻涌出口的哀伤,泪水争先恐后逃离眼眶。 凌绝袖的小臂下空无一物,断面处的肌肉和力筋泛着焦黑收缩向内,白骨发黄,骨骼内有一个墨色空洞。血是不流了,却反倒不如 流血的好。 为了救凌绝袖,玉千斩只好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狠心斩断了她紧握在乾坤针上的手掌。现在,玉千斩考虑的,就是还要不要锯掉她 被雷烧毁的整只右臂。 血不养肉,迟早会腐烂,如果腐毒顺着坏肢进入血液,人就别想好活。 “那么点事儿还要本宫亲自动手么?”翎秋恨捅捅玉千斩,冷酷的话到了嘴边还是透露出不忍。 玉千斩无奈地看看翎秋恨,又看看翎绮沂,点起凌绝袖肩上几个大穴,左右不是地拔出洛神剑,高举过头,刚准备下手,凌绝袖却 清醒过来,呼扇着两页细长睫毛的眼皮费力抬起,“朕没死啊……” 这人醒后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自己性命。 你怎么对得起小美人的一片深情! 玉千斩暗暗骂。 至少也要像翎绮沂一样问“她呢”嘛……冷血动物。 凌绝袖躺在翎绮沂床前地面的驼毛榻毯上,眼神空洞地盯着上方屋顶。 “沂儿怎样了?” 这才对。 舍己为人都做到那份上了,怎能在紧要关头功亏一篑? “她没事了,你自己看看。”你拼命保下的茄玉要是都不能让她“没事”,那还有什么能救她? 玉千斩朝翎绮沂指着,凌绝袖却往相反方向调转视线。 瞎了? 玉千斩讶异地张开五指放在凌绝袖眼前晃。 翎绮沂不顾自己尚且虚弱的身体,扛着天旋地转的不适踉跄下床,跪倒在凌绝袖身边,伸手将她的脸轻轻掰向自己。 “绝袖……” 当年,在面对自己破碎的身体时,她是怎样做到从始至终都保持微笑的呢? 那种笑里有多少克制不为人知,又有多少悲伤被深埋心底,现在,自己终于也有了体会。 她强作镇定,捏捏凌绝袖布满虚汗的鼻尖,装出轻松语调:“放心吧,我现在可是健康得能一顿吃下一头牛呢。” 皇宫后方,戴草帽的黑色大牛打个喷嚏,不再逞强淋雨,甩甩尾巴,赶忙把屁股缩回牛棚里。 凌绝袖知道脸上温暖而潮湿的稚嫩触感来自谁人,猫儿似地微微蹭了蹭就安心地合起眼来,无力笑道:“你没事就好,朕一会儿洗 个澡就陪你用膳……” 右臂没了吧?没有知觉,就应该是没了,就算有,也等于没了。她努力抬起左手去摸自己的右肩,顺势一路抚下去,不期然碰到熟 悉的手腕,却不是自己的。 爱、妃,砍不砍? 玉千斩苦着脸瞧爱、妃,等待圣旨。她从来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但并未遇到过这般棘手的事情。要是当着翎绮沂的面斩掉凌绝袖的 手,她怕日后自己的龙凤楼会沦为仲景皇军慰安所……没生意做事小,美人们的幸福事大!兵哥哥是种不能托付一生的动物,特别是仲 景的兵哥哥。 翎秋恨揪住玉千斩后襟领,提搂小鸡啰子撤开一些,模棱两可的答话里早有决定:“爱砍不砍,本宫还有要事在身,沂儿,本宫数 到三之前你做决定。三,说吧。” 有所谓数三声,她一向只数三这一声。 亏得翎绮沂也不是平常货色,从面对凌绝袖的泪眼婆娑,到面对她的谦逊有礼,其间转变不过眨眼功夫。 “大恩不言谢,洛皇皇妃机要繁忙,绮沂便不强加挽留了。” 她站起身来,向玉翎二人分别施礼,弄得玉千斩也条件反射地收剑回鞘,朝她鞠躬拜首——皇室宗孙总有太多条条框框勒着心身, 常言道,礼多人不怪……“你们有完没完?!”人不怪,爱妃怪。 仲宫和洛宫是翎秋恨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两个地方,没有要紧事她绝然不会故地重游,即便游了,也是如坐针毡,心情很差。生自天 家正统,繁文缛节她还应付得来,却不像玉千斩和翎绮沂是把那些没用的东西刻在骨头上,融进血液里,少一分便像要了她们命,誓不 善罢甘休。 她的评价:虚伪,一天到晚把高下尊卑挂在嘴边,背地里糜乱污脏之事做得也不见比谁少。 “沂儿,她的右臂必须取掉,”翎秋恨瞄了眼又陷入昏迷的凌绝袖,“你别犹犹豫豫给耽搁了,要命的事,苟且不得。”雷击之下 还能活已属万幸,少只手没什么好可惜的——至少对她翎秋恨来说是这样。地上若躺是玉千斩,她早斩草除根收拾利索了。伸脖子一刀 ,缩脖子也是一刀,从历史角度看,窝囊不如壮烈吃香。 翎绮沂闻言,点点头,面上除去微笑,硬是没了别的情绪,似乎眼前所有均事不关己。 “绮沂明白。”她一低眉,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洛莫看她汗湿了寝衫后背,连忙上来搀扶。 这俩妖孽,都快修成精了,这么折腾都死不了。 瘪瘪嘴,玉千斩的领子被人拎着,爪子无所事事,刚好拿长袍下摆扇风玩。 邪神命格就是硬啊…… 夫君 现在,我只能这样呆站在床边,看着她,连因果也忘了要去判断。没有人对我解释她为何成了这样,其实,就算解释我也听不进去 。 人已经成了这样,追究之前又能让她复原么? 不过,她那么小肚鸡肠的人,等日后必定会翻出旧账来给自己讨公道的,无需我费心。 有仇不报非君子!年前,她学古时,足把这句话在我面前念了个百遍,小而尖的拳头握在下巴两侧,认真得让我凹腮缩颈瞪眼屏息 连连称是,心里却难免嘀咕——不要以为只有报了仇才能当君子呀!日后还要学“君子以德报怨”呢!我等着看她那木木的脑子被绕迷 在古人是是是,非非非,是是非,非是是的大智慧中。 想到这儿,我笑了。 也终于在那么多年后开始试着去拥有她当初的心情。 人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她的希望,而是我的。 她还活着,在想起过往种种快乐时,我便不会失落,缘是还有更多快乐值得期待。 如果,人都是一样的,她也会忧心自己的无能,会担心给我带来困扰。 残了臂,瞎了眼,比我那时有过之无不及。 但就算她本人再无能些,又怎样呢? 你想啊,当世还有谁人比她更无能么? 日出而卧,日落而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国事不管,家务懒做;大九九会背出八七五十二;混用乜和也,辩和辨;用一茶盅水 浇两丈高的木棉树;拿牛肉干喂马;自己系封腰会莫名其妙地打出好几个死结来;毛巾历来都是从水里捞出直接上脸…… 到顶了,她就算努力、奋力、拼尽全力地去无能,也难再创高峰了。 所以说,人不都是一样的。 会诱发自卑的因子,在日常生活中,被她碰上的几率,估计低于我堂姐遭遇家暴的几率。 她根本是天性如此,脑子有没有被绝心决弄坏,除了偶尔祸国殃民这点之外,无甚不同。 而关于“会给我带来困扰”的担心…… 麻烦请不要说得好像她原先多让我省心似的,谢谢。 退一万步,如果我真心埋怨她的无能,那我自己的无能便由此得证;我向她索求的,为什么不能是我给她的呢? 沂儿…… 就在我悉心开导,理性规劝自己的时候,她睡够,睁开了眼。 我不做声,尽量平静地呼吸,有些害怕啜泣鼻息会趁我不备,做出让我愤恨的事情:叛逃。 她听见灯花燃爆的声音,很快皱起眉来,戚戚索索掀被下床,光脚摸到八仙桌边,单手吃力地画着弧,抚几遍桌面,找着烛台,用 指头探了火苗所在,呼,吹灭蜡烛,一如平时她为我做的。可惜屋里还有七八盏灯。 天那么快就黑了啊……她喃喃自语,左手摸右臂——某个不死心的人还用力捏了捏可怜的它——我看不下去,硬打个哈欠,用嘶哑 哭腔装了把刚睡醒的嗓音,打蚊子般拍上她那不屈不挠的五指。 再捏老娘夫君老娘镗了你! 她嗝一下,随即呵呵傻笑,头低着,失焦双眼眯成一条缝。 老娘呀,夫君变杨大侠了,老娘要不要变小龙女陪陪夫君? 我从桌上捡根筷子,塞到她手中,呐,仙女棒,你让我变啥就变啥。 闻言,她唇角打着弯的沟壑登时变深许多,箸头顺着去路拐回来,慢慢抬到我面前,视线却停在了我腰腹间。箸头顿然一点,她铿 锵有力道:变猪。 幸好世上没有仙女棒这样东西,就算有,也千万别落到她手里。 凌绝袖,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你嫌当杨大侠不过瘾怎么着?非要当高翠兰? 我若变了猪,她的身份理应跟着变,高老庄三小姐高翠兰方为实至名归之首选。 不过,想必她还是希望当她的凌绝袖,因为她捧着肚子笑得蹲了下去,垂在一旁的残肢由于缺了一截,刚好没碰到地面。 沂,沂,沂儿……哈哈哈……沂儿……哈…… 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三个字。 半晌,她笑饱,摸扶着床柱站起来。 帮朕个忙好吗? 她几乎要笑得喘不过气来,该不会是让我帮她揉肚子吧。 说,我能帮就帮,帮不了我也会装着帮。 帮朕剁了它吧,这样吊着好重啊。 她大概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吧?否则依她性子和能耐,哪儿需要我帮什么忙呢?等左臂的伤稍微好些,一个凌空斩劈下去,干干净净 ,整整齐齐,若她用心些劈,直到包扎完,伤口都不会出血,非常非常的安全高效,经济实用,只是会疼而已。 剁了剁了吧,老娘菜刀呢? 眼珠前两汪咸水又堆积起来,非逼我用手帕去擦,心跳陡然加剧,有那么一段时间,震得我两耳盲听。 与我当年情况不同,她的伤别说几年,就是一月也耽搁不得。除非她愿意长眠冰窖,否则决撑不到惊蛰天。 莫儿早早将药箱摆在桌上,那匆忙打磨出的七件套石质刀具也已被码放得当。 刀俎俱备,就差鱼肉一句话,现在鱼肉开腔了,刀俎还有什么理由不鱼肉她呢? 谁能帮我找出理由,要什么我给什么。 喂喂喂,神医啊,或者屠妇?唉,啥都好,您就不打算给朕用点麻沸散之类的东西? 她听我把刀具弄得乒乓响,立刻躲到三步外,真的很害怕的样子。 你还怕疼啊? 废话不是?朕要不怕疼早自己拿刀砍了,此等杀人见血的好事哪儿能轮到你头上, …… 我两手抱住头,用力闭上眼——好了好了,这样目的与立场严重冲突的对话我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此等杀人见血的好事……” 我到底吃了几辈子净斋才在今生有幸遇到她? 她能不能不要把自己的手臂想象成死赖在自己身上,甩都甩不掉,所以只好用刀切断的腊肠? 为什么她一醒来,我就连痛哭的能力都失去。 朕可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只是有点怕疼而已…… 她听我沉默,有些慌张,开始了招牌式的絮絮叨叨,语无伦次。 少边袖子正好省布,朕名字不就叫绝袖么? 死活也要剁的,早剁早省心,早死早超生,何况朕才不在乎少只胳膊呢,像朕那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 我一把将那故作洒脱的人拥入怀中,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居心叵测的自吹自擂。 你给我闭嘴。 我警告她。奋力憋住了泪,却按不下哽咽气息,我放弃般分开了先前紧咬的牙关,应该是个声嘶力竭的姿势,却连一个音节也发不 出。 半晌,她在我肩窝中长长一声叹,抬起手来,在我背上顺着发丝无力地拍抚许久,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伪装。 朕真的不在乎少只手……只是恐怕……今后都看不见你了。就算有后悔,朕悔的也是那时没回头多看你一眼。 可朕……朕……杀了你……杀过你……我是你的杀身仇人呢…… 朕醒着你下不了手,那你就给朕喂些迷汤,手起刀落,让朕把命还给你吧。 她想起来了。 无论我再怎样精心隐瞒,她还是想起来了。 原来她不是想把手臂留给我剁,而是想把整个人都交给我分尸泄恨。 不要在这种时候雪上加霜啊,个豆腐脑…… 我是何其幸运,嫁了个那么贴心的人……这不摆明了是看我哭不出来,特意给我另一条发泄渠道吗? 好,我就顺了她心意。 装泼妇而已,谁不会似的! 抹脸,马步,叉腰,即使知道她看不见,我还是伸出手,指着她鼻尖。 凌绝袖,长志气了,阿?就凭你,也敢跟我翻旧账?!石破天惊阵下你救了我,我欠你一命;王汐登基时你杀了我,你欠我一命; 取茄玉救我,我又欠你一命,你算算,到底谁欠谁?! 中间不还有药魄的事么? 我就知道她会傻不咙咚跟着我算。 那次我没生命危险,不算。 可朕在石破天惊阵时也没死成啊。 你还想“死成”是怎样?!我说欠你就是欠你,你再说些有的没的我就死给你看! 我推开她,随手从桌上抓过剜骨刀,故意在刀具间搅出动静来让她听见。 小儿科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我要将它用到极致才算尽兴。 别忘了,你我之间,是有血盟的! 她一下愣住,随即将面上表情奇妙地扭曲起来。定是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待当初那封死没良心,臭不要脸,满篇不正经,乱施广域 咒的“休书”。 支支吾吾好大一会儿,她才算想通。 沂儿……朕只是说笑而已,你怎么把那神牌都请出来了呢…… 她摸索着抓到我的衣角,撒娇似地扯了扯。 幸好我早有准备。 她那时解我愁苦的法宝,压在箱底十几年,今天终于再派用场。 我大爷样搂了她的腰,喊声美人,抖着唇刚想去吻她,却发现她的左手正横在我两之间,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已径自将“寸劲”这 种东西演示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她原本抵在我胸口的左掌簌然成剑,细长五指平布着,猛地笔直戳进肩骨与臂骨相接的单薄处,痛 吟之下再一使劲,两个□骨锤便被她用指目生生拱开去——内力不济,使不得凌空斩她就用外家功夫。扮清纯,装可怜,居然是为了让 我放松警惕,居然是为了不让我有一点点为难。 凌……!!! 容不得我辱骂自家主人似的,她的血适时扑到我脸上,止住我无能的声音,一段残臂嘭然坠地。 她又一次自作主张地保护了我,令我只能手足无措地眼睁睁看她倒进我怀中。 …… 与她比情,我真是傻得冒泡。 无视 春鼓戏,桃花季;声生气,生声泣;夜叶奕,叶夜易;季季戏,戏季季; 不明所以,人拥车挤;难择所栖,蕾攘苞熙。 今日,玉千斩的心情和往常一样,很灿烂。信步矮树桃林,她一手拉马,一手牵着爱、妃。 两匹白马少不经事,闻到花香就迈开了小碎步,满眼花团锦簇,满脑春意盎然。 “爱妃为何唧唧?”玉千斩听了半天唧唧叽叽,差点以为自己置身鸡寮。 当然,这么个音也纠结,义也纠结的小曲儿,就是让她看了书面,她也弄不清内里迂回,聪明如翎秋恨,不会枉费力气授解于她, “本宫在学皇上小时候叫姐姐的声音,皇上没听出来?”玉千斩登时颓败,大好青年的脸变成番薯皮,与那三月桃花作比也不输分厘— —她幼时口齿不清,凡是耶音都会被她念成一音,好在她是储君,不用叫爹爹和爷爷,不然老亲王和先太上皇定会一日呕血三次,每次 呕血三升。 其实呢,在翎秋恨指头尖,玉千斩的死穴还不止这些,仅是发音一项,无论洛国话还是仲景话,仅是唧一音,无论哪个唧,仅拿背 诗来说,她就有 “鸡鸡木鸡鸡木兰当木鸡”这种叫人笑掉大牙的把柄落在翎秋恨手中。好在她少年阴险,早早把翎秋恨收入后宫,立 了正妃,绑在身边,若非如此,哪天大咒师心血来潮,把她的丑事到青楼茶馆里一说,洛国少不了得来十场八场文字狱方可解她难堪。 朕要把所有带耶的音都该成口口…… 这种话她心里想想也就罢了,断不敢拿出来说,特别是当翎秋恨面说。 朕还要把所有朕说不清楚的话都改成口口…… 山路半日,此时,抬头就能看见凌霄观尖顶。峻岭间,夕阳挥笔,捺一抹胭红在山巅,皴一晕金黄于谷底,形形色色不可谓不鲜亮 ,惹得玉千斩连连赞叹,但翎秋恨总觉心里别扭,到底哪儿别扭也说不好,只感到这山,已然不是自己当年与师兄弟几个论道谈星的仙 境,仿佛换了家主的宅院,物是人非。 玉千斩素来善观色,见爱、妃沉默,自己也识相地闭上了嘴,衣摆处一点青尘,她低头悄悄去抠。若是长尾巴,想必她会把尾巴在 身后半尺红土上摇三下,拍两下,以解尴尬——虽早是习惯了的。 好一会过后。 她苦脸道:“爱妃……” 朕有点饿。 离开仲都已有两日,早上吃的两斤糯米年糕好不顶事,酸水还没泛起来就消化殆尽,山脚下又戒备森严,没有小摊,就没有午饭吃 …… 她想拉爱、妃快点走,再快点走,到了观里就可以吃晚饭了。 翎秋恨想起上回玉千斩被拒关外时大动肝火的样子,清淡道:“本宫自上一线尘,你在此候着,这山上的草根树皮你爱吃什么吃什 么,不用跟本宫客气。”遂皱眉瞧她,被她牵着的手不自然地挣了挣,却发现她突然将五指收得死紧,甚至连温软掌心都渗出汗来。 玉千斩坚定地摇头道:“朕和你一起去。”倒不是为了饱肚子。 “就算爱妃嫌朕污浊,上不得一线尘,朕也要在一线天等着。” 凌霄观设观断崖之上,外关名“一线天”,内关名“一线尘”。 无干系者,不得上山;门外子弟,不得入关;唯有师徒直系方可进到一线尘域内。像玉千斩这样的大香客,撑死算个“观友”,对 法道士而言,仍是污秽之人,入外关亦是特赦,勿提内关。 “在这儿可没人会当你是皇帝。”言下之意:你先想清楚。 “爱妃放心。”玉千斩斩钉截铁应到。 能陪爱妃就陪爱妃,陪不了爱妃就尽量早点见到爱妃——这也是原则。 如果爱妃在内关冷了,朕在关口,方便递上衣裳;如果爱妃在内关饿了,朕在关口,方便传菜;如果…… 如果她此时不那么惧内,那往后的事,便是简单的,如果不简单,那至少不难办。 三个时辰后,玉千斩就着浓重夜色,抖抖满身寒露,看两匹马儿各自吃饱喝足,自己却还饿着肚子,心里有些难受。开玩笑,皇帝 呀,人家是皇帝呀,若是饿死,那可不比失节事小。 运气,长啸。 爱妃——朕瘪了—— 杳无音讯。 再来,如故。 翎秋恨往常虽对玉千斩不厚,常常是爱搭不理的态度,但轻重缓急仍分得一清二楚,故意叫玉千斩担心的事情她从不去做,若有, 也是事先下了通牒的,此间,内关方圆不过一里,别说玉千斩是运了气喊的,就算常人,在这旷野里,稍大点儿声嚷嚷,内关都能听得 十分真切。 玉千斩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 眨眨眼,她用手背抹掉自己鼻下水般透彻的冰凉清液:“爱妃若再不应朕,朕可冲关了。” 依旧无声。 她急忙抽出洛神,击破关口石峰阵,靴踏白枫顶,剑架青岩上,取一高处,四下打探。 啥?! 爱妃、妃、妃,啊、没了?! 玉千斩脑袋里嗡一声响,懵了,手足一时无措,差点从树上跌下。 一线尘来去路一条,左右峭壁,后有悬崖,唯独两关毗邻一处设着迷踪石阵的窄小土径通行山顶。玉千斩从送爱、妃进关便一直坚 定不移地守在关口,但触目可及,除了个孤零零的占星台和嶙峋乱石,别说人,连个鬼也见不着。 要按玉千斩往常做派,此刻非得把这凌霄山上事物一通乱剑劈砍了不可,然而凌霄山是翎秋恨自幼修行之地,“本宫出身凌霄山, 你待它,需如待你老丈母娘家”翎秋恨曾这样警告她,所以她不能放肆,只得立刻折返山间凌霄观。 “恨儿呢?!” 一进门,玉千斩抓了个守更的小徒,不分青红皂白,扬手就要揍,吓得小道人咿咿呀呀地跪地求饶,“居士饶命,小道不知居士所 寻何人阿!” 小道人不知玉千斩口中的“恨儿”所谓何人,亦是情有可原。平白的,谁会晓得人家闺房里密语昵称? “朕问你们观主何在!”玉千斩将牙咬得咯咯响,活像要剥了眼前人的皮般凶恶。 “观主入关去了呀,一线尘,”小道人手指向上戳戳,无辜地哭丧着脸,“我们师兄弟几个也在等着拜谒观主,却仍未见观主出关 。”玉千斩定神一瞧,可不是吗,观内两排蒲团上,齐刷刷坐着十七八个少年道士,都是神情疲惫的样子,做不了假。 - - - 谢儿又哭了一夜,好容易被翎绮沂哄回去睡下,洛莫就来了。 洛莫关上殿门,将刚熬好的莲子小米粥端放在翎绮沂面前,也不说什么,只是将勺子举到她手边。 翎绮沂摇摇头,正要去推,洛莫却快一步避开了她的指尖,又保持了举勺的姿势,摆明了你不依,我不饶。无奈之下,翎绮沂接过 勺子,一口接一口吃药般咽下了今日的第五碗米粥。 “莫儿,我知道小米粥温补,我吃刚刚好,但是……”她皱皱眉,将空碗掐在手中晃了晃,看洛莫不明所以地歪了脑袋等她下文, 嘴角扯出一丝僵硬笑意,戏谑道:“下回能给点咸菜不?” 洛莫的脸登时红成颗胡萝卜,吱吱呜呜别扭得差点要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也累了两天,快去睡吧。” 接连三天候在门外,生怕内殿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神经几乎要被绷成一条直线,这可不是寻常人受得了的,瞧,就连洛莫这样不寻 常的人,眉间也有了黯淡的颜色,可见巨压之下睡眠不足乃是美貌的头号大敌。 “郡主……” 无论洛莫肯不肯,想不想,愿不愿,翎绮沂语气里也是不容回旋的坚定。 洛莫明白,自己不该再给她添麻烦了。 “洛莫遵命。” 翎绮沂欣慰地点点头,起身送洛莫出得殿外,待洛莫走到她再也看不见的地方,这才关上门,亲手带起大殿门销,转头回了内殿。 该睡的人醒着,明黄寝衫盖住胸肩上满缠的纱布,曲支着双腿,单手抱了膝上的被子,正目光迷离地仰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或 者什么都没想。 “沂儿,几时了?”她问,脸朝床内侧,将耳朵倾向翎绮沂,似乎害怕自己会听漏。 翎绮沂坐到她身旁,俯在她耳边轻声道:“二更而已,再睡一会儿吧?” “不了,替朕更衣,通知龙翼集结待命。”说着,她吃力地揭开锦被,原想越过翎绮沂下床,却由于尚未适应失衡的身体,又失去 了右肢的支撑,只好任凭自己一摇一坠地朝床外倒去。翎绮沂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她是怎么回事,待得看出她的紧张,急忙着手去扶时, 她已几乎要吻着地面。 虚惊一场,犹有后怕,翎绮沂一把将皇帝拥进自己怀中,刚张开嘴要给那人压惊,没想那人突然在她胸前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一 双薄肩抖得像秋风中半挂树梢的叶子,若光听声音,真是开怀,可她这一笑,听在有情人耳内,声声摧心,比哭更令人难受。 “朕怎么忘了用左手呢?真笨……”她边笑边数落自己的不是,“抱歉啊,又让你担心了。” 如无这画蛇添足的话,翎绮沂也不至于红了眼,双拳握紧在她背上,臂湾随她的笑一起颤抖,而她依旧笑得没完没了。 殿门不合时宜地被叩响,不等三叩完结,咣当巨响伴着个狂躁的声音生生分开了两人—— “凌绝袖!朕要搜凌霄山!人马拿来!”是玉千斩,身后站着两个战战兢兢的宫女。 翎绮沂不着痕迹地划掉自己脸上的泪痕,将凌绝袖抱坐在自己腿上,正色问到:“为何?” 家国大事,论不得私情,凌霄山位处仲景境内,玉千斩循着国礼向仲景求援,出兵是必然,但也需要个理由。 “爱妃在凌霄山上失踪了!” 玉千斩的白衣上沾着些许草叶,两袖染尘,想来日子过得不好。 “肯不肯一句话,朕亲自来请援是看在爱妃面子上,你说个不字,朕也好开战!”虽然以洛国当前情势未必能打得过仲景,但胜率 五五开的前提下,她还占着仲景全军压在汐海战线的优势. 凌绝袖看不见,但能听出是玉千斩的声音,先前笑意在脸上还没退去,语气里难免带着戏耍的意味:“你家爱、妃怎么跑凌霄山去 了?” “滚蛋!爱妃的事要你管!快说!出不出兵!”玉千斩已是气急败坏,本就爱着急上火的性子此刻更是经不起一点点玩笑,“朕还 没找你算账呢,你师傅找朕爱妃何事不能当面说,非得让爱妃回凌霄观!个老匹夫,百岁不死光费粮也就算,活着还添乱!” 凌绝袖闻言神色一凛,虚睁的两眼立刻转向玉千斩方向,虽有偏差,倒也不多,“钟河岳……?” 翎绮沂和玉千斩印象中,凌绝袖从来也是个尊师的徒弟,如今把师傅名号连名带姓地道出难免叫人奇怪,只是玉千斩管不了那么多 ,爱妃丢了天大事,倾国丧命在所不惜,还什么值得顾忌?“就是他!说什么奇卦,请爱妃回凌霄山,这请着请着也不知……” 凌绝袖摇摇头,打断玉千斩的话,摆手低声道:“不用搜山的。” 若是他,还搜什么呢。当年在珞尹山时,老鬼居所的地底迷宫开放了让她去绕,她画着地图,每天绕一截,结果硬是直到出师之日 也没绕出来,他敢在玉千斩眼皮底下掳翎秋恨,必然有准备,现今,早不知到了什么地界,就是把凌霄山翻过来,又能怎样。她难得自 责:“那日怪朕晕得太不是时候,漏说一句。” “他定早探明顾锦文在督导前线,抓翎秋恨为质子,便仲洛两国也耐他无何。用汐蓝桦重创于朕,你又分毫动不得的,普天之下, 敌他者二人皆受制,纵有千军万马亦是摆设而已,他步步险棋,却周全得很,他吃定你君不舍情,是以你不能直面他。”凌绝袖仍旧安 稳地坐在翎绮沂怀间,与初时颓态殊无二致,只眉眼间少了些轻浮,并不见慷慨激昂。 玉千斩听得不明不白,但清楚此事绝非“丢爱妃”这么简单而已,一时间,她气势软了些,情绪却未平定,快步袭至龙床前,冰剑 连鞘杵到凌绝袖空茫的眼前:“少说废话,朕要万全之策!”无策不失,无失不策,她也明白,但事不关己怎么说都有理,雪在门前怎 么扫也不干净,她没空问那来龙去脉,唯有要个承诺。 “玉千斩,别的,朕日后再向你解释,现在,朕请你一句‘不疑’,你自速回信都坐镇洛国,免去叛乱令仲洛两国腹背受敌。朕这 边,即使无念旧恩,翎秋恨身为洛国国母,丢在仲景境内,倘若朕救不回来,仲景开战洛汐两国,东南锲进,必败无疑。沂儿金枝玉叶 ,朕不忍看她屈膝,是以届时朕自刎你阶前亦有充足理由……你有妙计只管说出来,若无,你便看在朕自幼与钟河岳相处,深知其患的 份上,勿要与他直面,一切交给朕来处理。你有新恨,朕有旧仇,轻饶他不得的。” 此番话,并算不得情真意切或逻辑周密,且其中尚有许多疑未解窦,然玉千斩回想凌绝袖本性,也晓得她绝非权谋之人,此言因果 有道,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若凌绝袖有心洛国,早在多年前就该挥兵而向,不用等盲了眼,断了臂,再作谋划。 好在 这几日,我常想,世上还有没有比我倒霉的人,今日想明白了,定是有的,我这些个倒霉事,算得了什么呢? 我有好多“好在”的。 幼年丧母。当时家中剩一父五兄,虽有怀念,却不见得深沉,好在有丫鬟,我并不至于连月事怎么处理也不晓得。 青年丧父。好在父亲早疯了,所谓在所难免的悲愁也被冲淡不少。 中年丧师。他丧没丧我也当他丧了,省得恨大伤身。好在我是这种性子。 该孝的,一个不剩,到此数完。 数完死光。 好在我从小书没读好,眼睛瞎了,今后也读不了书,不晓得忠,否则该忠的也得死光。 啊……不对,该忠的确实也死光了。 瞧我扫把星的德行,这仗要是打输了,凑个祸国殃民,正好功德圆满。 唉。 玉千斩问过我,是否觉得无奈。 她说,她已经够无奈的了,我一定更无奈。 当时听她笃定的口气,我也就没好意思驳她坚持,可心里委实不知无奈是何滋味。后来憋不住,告诉沂儿,沂儿说我是无奈惯了, 就像沙漠里的仙人掌,润少旱多,不晓得稻子成天泡在水里的滋味,没对比就没真知。然后她拍着我的后脑勺,说,好在我不多愁善感 ,感情事上,虽总冷血得令人生恨,却不会自寻烦恼,叫人放心。 也是的,这世上有两种感情我承认我体会得并不真切,一种是愁苦,另一种就是无奈。沂儿说的在理,我明白了。 前段读书,三纲五常,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我一样也没做到。 难怪连师……唉,叫他钟河岳合适些,都觉得将我作为利用对象乃上上之选。 可到底“钟河岳”是不是他的本名呢?谁知道。他已活百岁,同辈统统归天,无从追究了。 为什么收我为徒?以前我也自信满满地以为我是他口中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现在明白他是看中了我敏感的身份,刻意将我拢在掌 中。 二十几年前,平希帝的旨意虽隐晦,父亲对我的态度却已说明我在院内身份,他意在千秋万代,又苦出身武宗,无能入得庙堂,只 好选我这个即将掌兵,却有把柄授他的人为徒,以便日后谋划。 琴王出走一直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之一。 现在想来,他口中最爱的徒弟,不过他的棋子而已。他趁父亲迷惘之际,提出为父亲照顾我这个会令父亲觉得爱恨两无伦的人,由 此得了界凌院啸冰刺密延之方,授我以毒,却授琴王与汐蓝桦抗毒之法,为的还是制衡于我。他原本定是希望琴王能扶这个“能沾着王 位”的我登顶,而后再想办法倾覆我,岂料琴王与王汐勾搭成奸,当了墙头草,叫他失去良机,这才不得不抵上汐蓝桦这着臭棋来。 再多,我的脑袋便想不过来了,只好事无巨细,一五一十说与沂儿听,请她分辨——反正去往战线的一路,无聊得紧,沂儿念我有 伤,急马不得,周至路程,如今怕是半月也到不了。 “你若早讲,咱两这前半生也不至于叫人设计了一大半去。”沂儿替我换药时边吃着我豆腐,边埋怨,“他一张网撒下来,顺流逆 流的鱼都收得一筐,好在你一颗河底大石头,还没修炼成活物,不随流,否则这一环又一环的算计,谁也免不了中一道。” 所以说,沂儿是聪明的。我是拍马也赶不上她的。 仅消半日,她便将钟河岳和一干人等多年的思谋伎俩给剥了出来,可苦了我个只能周转出大事大非的吃货被她当犯人般审了一遍又 一遍。 风起扬沙,粉砾纷纷撞在车厢外包裹的小牛皮上,声响含糊又清脆。她将我的脸深深掩入襟袖中,即使在御辇里,即使明知风沙沾 不上我身。 “他谋划你,顺道把我都给谋划进去。” 沂儿说,钟河岳清楚我不是帝王材料,而九王爷在朝中反复炫耀的掌上明珠“绮颐郡主”却有谋定八方的能力,令我登位,又不暴 露他自身野心的好方法,便是令郡主与我同一。他深怕“貌冠仲景,眼高于顶”的绮颐郡主知道我是女子的事实后会离开我,或从中捣 鬼坏他大事,所以当时那石破云开阵,根本不是冲着绮颐郡主,而是冲着我来的。他认为,英雄救美,美人就是英雄的,恩情亦是情, 他想靠这样的关系,把绮颐郡主绑在我身边。 听沂儿边泡茶边解释到这里,我坐不住了,一是听那汩汩淙淙的水声有些尿急,一是气恼钟河岳完全弄错重点——握拳,咆哮—— 我是不是英雄,美人也是我的好不好?!再说了,在色鬼绮颐郡主眼里,我才是美人啊!从刚才,那双狼爪子就趁我反击不得利的弱势 一鼓作气对我上下其手……她、她、她泡茶就泡茶,老来撩拨我做什么! 钟河岳,你也是!胡搞个甚!就算救,也应该是她救我呀! 沂儿拍着我的背,为我平喘止咳,不无怜悯地感叹:可怜王大人想将皇权与美人兼收的野心太大,脑容积却太小,到头还是和琴王 一样,被钟河岳纳入囊中揉圆搓扁,平白受了我俩这么多年的冤屈。 …… 我无语,好半天才把跳脚冲动压下去。 “你‘怜悯’杀父仇人的态度能不能不要装得那么像真的?” “你看你,又冤枉王大人。旦夕是老鬼给琴王的,他晓得你知道他曾将旦夕授于琴王,若是只这一条线,我们很容易怀疑到他身上 ,所以便借王汐和东方旭的交情使了一道障眼法,让我们把矛头转向王汐,饶以自保。嗯……不说这些,咱们说正事,方才,皇上是在 埋怨臣妾心口不一么?可是,臣妾对圣上之心可表日月,此情如我手,缠绵缱绻,至死方休……” …… 我的后半生绝对比前半生凄惨,如果前面几十年只算前半生,而不算一生的话。 玉千斩,你说得没错,你无奈,我更无奈。无奈就无奈在对心爱之人无可奈何。 你的苦,我明白,战友,说什么我也会把翎秋恨救回来,不为别的……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逍遥了去,我还要从你身上找平衡! “别乱动,一会儿硌到伤口又喊疼。”沂儿在我脸上拍一下,力道不比春风重多少,但只消这一下我就稳住,张牙舞爪的不满散去 ,愣了片刻后,我长出一口气,双唇朝前努了努,因为她温暖的手掌在那一拍之后并没有离去,而是持续地捂着我冰凉的脸,暖着我的 唇。 绝对,绝对不承认我眼里渐渐堆起的东西叫作眼泪,打死,打不死都不承认,可我的右手终究是没办法再这样捂在我脸上了,只好 借她右手,让我的脸再享受一下舒舒服服靠向右边的感觉。 我凭着木感,伸手越过自己的下巴,慢慢去够她的下巴,以为是在我头顶的,没想却是在我脑后。终于够着,挠挠。“沂儿,给朕 笑一个。”她呵呵,笑得那叫一个干,倒令我晓得自己是在强人所难了。 然后,我们依旧蜷在一起。我坐在她怀中,她把脑袋搁在我肩上,脸靠着脸,心贴着心,舒适,也惬意,可这样单薄的宁静似乎一 碰就会碎掉,所以我和她都小心翼翼地呼吸,小心翼翼地牵手,小心翼翼地亲吻。 如果当初,我们选择了各走各路,现在的我和她又会是怎样的呢?我想都不敢想,生怕想了,这场美梦就会烟消云散——我留一双 清亮的眼,看她牵着别人的手出现在某处,而我只是麻木地与她擦肩而过,并不多瞥一下,之后,我继续我那一潭死水般的生命,她享 受她那与我无关的年月。 呵呵,如果得到她的代价就是让我少只臂,盲双眼,受些小灾小难,那太好了,我简直把下辈子的福气都赚出来了。 “傻笑什么?” 她吐气如兰,在我耳边轻声问。 我并不知道自己高兴过头,竟然笑出了声。 “笑你做了赔本买卖,把自己搭进来,无端陪朕受这半辈子的算计。” 我是倒霉蛋,生不逢时,叫人阴了也就阴了,反正我也没少祸害别人;她却是阳光灿烂,锦衣玉食地被九王爷娇养了十几年,直到 嫁给我才体会到什么叫苦,什么叫愁,什么叫悲,什么叫忧,实在不该。 “你不知道我也在算计你么?” 嗯? 我愣住,随即摇头。 确实不知道。 “我贪恋你美色,千算计万算计才把你糊弄得爱上我,否则你以为你凭什么现在会安心在我怀中呢?” 哦,也对。 我恍然大悟,忙不迭点头。 “你啊,懒得动脑子,就是个处处让人算计的命,多亏你兽性多,人性少,要是常人,早陷在其中,光怄气就能怄出痨病来。”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骂我…… 我用力撑起身子,转过头,循着直觉去寻她的唇,大概在就要错过她脸颊的一刻,她贴心地扭曲了自己原本舒服的姿势,将吻贴上 来。 真幸福,想做什么都不用自己费力。她在我单臂绕起的怀里,乖巧,顺从,就像只刚把绒毛长好,需要一双温暖掌心来放心颤抖的 小猫,而她哪是这样的性子。 “绮颐郡主在琢磨啥呢?朕能知道吗?” “本郡寻思着要不要勾搭皇上做些有爱的事。” 我晓得她是在为我考虑如何对付钟河岳,她闭口不提,是怕我劳神,但这责任是我的,她不应也不能替我承担。 “那郡主想出来了么?”我顺着她背脊将手掌覆上她的颈,那处光滑而温暖的皮肤立刻被我冰凉五指激出一片细小的疙瘩。 “还没,不如皇上替本郡想想?” 闭上已成摆设的眼,我笑道:“朕想啊,干脆就把他想要的给他吧,反正你我都无所谓的,他又那么大年纪了。” 沂儿沉默一会儿,突然在我怀中直起身来,着手捏我鼻尖。 她的香味近在咫尺,言语间,吐息尽入我唇。 “好啊,给他。” 这下,我两终于想到一处去了,然而,这番看似认真的对话,却其实不过是我两自我安慰的胡言乱语罢了。 皮球 春风悠悠吹入三月,市井小民,达官贵人,踏青的也好,伤春的也好,此时都活泛开来。仲都中宽阔一条护城河,曲折向北,半吊 子的文人酒足饭饱后总有牢骚,举酒瓶,指向土堤上杨柳垂幕,说,左右两匹嫩黄翠绿相容的锦缎忒的小气量,不欲将氤氲春水与人看 ,便密长得叫鸟儿也插不进腿去;又踮起脚尖手搭凉棚,努嘴河心,说,水中两岛的银滩金畔之上,几株桃树自仗了花叶纷繁,知那处 浅沙舟船难近,便使劲卖弄风骚,委实惹人光火,即然光火,就不是说说能算了的,跺脚,将酒瓶子一摔,借着酒劲挽起长日遮着白皙 小腿的裤脚,誓要为同袍作出表率,捞它一两尾鱼回去。 住在河畔的总角小儿自除夕就有放不够的炮仗,躲在半支起的窗页后,见个不顺眼的路人行过自家门前,二话不说,先招呼个散火 ,若遇叫骂,则取出大红爆竹串,点燃,丢出去,一准要炸得人仰马翻,他们才算不枉费那些珍藏了半月的家底。 河道有一段,恰靠着仲都长街。 这般景美人熙的地方,挑行担的也想多瞅两眼,于是放下肩上挑子,就地叫卖,既可尝一季之鲜,又做了兴旺买卖,何乐不为,久 之成市。皇榜在市中公板上贴起时,卖马的牛不通与卖牛的马不懂正在叉腰对骂,吵得如火如荼,不可开交。 驼城许站在布告前,一身左相官袍,胸前补图煞是耀眼,与他满脸臭臭的表情对比强烈。 “帝诏——” 去年封后大典时,他便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没想到这么快。 颤抖着双手展开墨迹已淡的圣旨,他瘪嘴皱眉,再次强迫自己把视线转回那张明黄卷轴上。 牛不通听闻御史唱诏,登时收起满嘴恶言,转身朝皇榜方向跪去,心念不知倒霉皇帝还打算征多少军饷。对面的马不懂耳朵有些背 ,但见牛不通跪,便也匆忙跪下,生怕跪慢一些,自己又要被罚入军中自备干粮伺候那些个大牲口。 驼城许费力地辨认着圣旨上那些如鸡抓狗扒出来的歪斜小字,就着一片寂静,扬声道:“今之仲景,四海升平,万邦来朝,朕心愿 已了,别无它求,”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修辞咱们放在一边不说,臣只问一句:皇上,您确定您不是在写遗书?“然拓土易,理朝难, 朕自知无能,”底下叽叽喳喳什么?“即起日,禅位皇后翎绮沂,封女帝‘绮颐’,自退太座,以示朕爱贤敬才之意与忧国忧民之心。 钦此。”驼城许读完,长吁一口气,尚未来得及合起横卷,四周已是雷动欢呼。绿的菜叶子,红的大番茄,白的柴鸡蛋,紫的大茄子… …纷纷落在众人头上,好一派沸反盈天之相。几个界凌院出身的禁军掩嘴,大掌挡住自己的茶渍黄牙,却由于知根知底而笑得比谁都肆 无忌惮。 牛不通与马不懂握手言和,互送对方牲口一头,尊对方为自己的幸运星,结为桃园兄弟。 拜把子时,马不懂的屁股顶了身后人一个踉跄,他调头去道歉时,看见那黑衣人手上握着的纸卷上一列大字“凌绝袖实为女子之身 ”,偏他是个没念过书,连自己姓名也写不出的人,道完歉,也不管别人是否接受,就又转身沉浸在属于仲景万民的喜悦当中。 “马兄啊,女帝了咱们就不用担惊受怕了!”牛不通激动地拍着马不懂的肩,挥泪告别持续十数年的噩梦,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 些会被官兵莫名其妙搜光全副身家的日子。 “是啊,牛弟,咱总算有盼头了!”马不懂用力点头,将大牛小牛抛在脑后,但日积月累的警惕还是令他侧眼瞧了瞧皇榜方向,等 确定没事后,才再次兴高采烈地投入话题…… 凌绝袖是想得到这一幕的。 早早写好的诏书,在离宫一刻悄悄交到驼城许手中,她嘱咐他不能提前告诉翎绮沂。 “朕一离开仲都,你便立刻宣旨,不能早一刻,亦不能晚一刻,事关重大,驼大人千万莫让朕失望。” 钟河岳也在等她离都的那刻揭她老底。早一刻,让翎绮沂知晓即会阻挠,晚一刻,怕丢了先机。她虽在对阵汐蓝桦时口出狂言,但 她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连自知之明也没有:她这十几年昏君可不是当假的,所以她并没有十足把握能拥兵镇民。即便界凌院诸将均表了忠 心,然翎绮沂在民间与院中的呼声之高,绝非换一个人可与相较,审时度势,她乐得禅让袖手,像曾经那样,当个好吃懒做的院首,既 让老鬼拿她的小辫子无所适从,又成全了仲景百姓,两好。 而世事即是这样,有人欢喜,便有人愁。 就像仲景百姓高兴了,洛国百姓却愁了:洛皇向各郡征调粮草,举国戒备,要开始打仗了。 史来,三国交界从无相安无事这一说,立着仲洛汐三角界碑的地方也不例外。 洛国位于汐海正北面,仲景东北面,仲汐交界线的北端终点便是仲洛交界线的南端起点。三国交界一处地势复杂的猎区长年存在军 事争端,仅不过由于那名为“唳河谷”的地界土地贫瘠,险崖林立,既牧不得牛羊,又开不得农田,所以三国国君均只放任各自的郡县 守军去胡闹,并不将其最终归属提上议事日程。 如今,由仲都向西南开进的仲景军正锲守在唳河谷以南的仲汐边境线上,两军对垒之地,距离三国界碑不足二百里,一方长据城下 ,一方固守城中,因缺君少主而人心浮动的两支大军此时虽有小规模扰战,但都还算克制。顾锦文虽有攻城之计,却没有得到凌绝袖应 允,理是调不得兵,损不得将,恰逢无聊之际,听闻洛皇御驾亲征唳河谷,自然吃惊不小:若欲跟仲景之风开战汐海,玉千斩为何不趁 此汐海内防虚空之际,长驱直入汐海北部平原,直抵军事重镇布巳郡,再一路南下,将沿线农商大郡逐个击破,不但能收得钵满盆盈, 还能顺手取得汐都,进而掳国。这明明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玉千斩怎么可能拎不清? 玉千斩虽在某些方面与凌绝袖大相径庭,但二人在某些方面却惊人相似,比如不争,不忍。 顾锦文自幼跟在玉千斩身后转悠,玉千斩的心思她向来猜得透彻,只这次是真真不解。 她哪里知道,玉千斩回到洛宫之后吃不下睡不着,本也想如凌绝袖所说“坐镇洛国”,但一看见属于爱、妃的位置空着,爱、妃又 生死未卜,你叫她怎么坐得住?翎绮沂睁一眼闭一眼地任她调来心腹伪装成平民搜了凌霄山,凌绝袖传令前线按兵不动,但这都不能解 了她坐立不安的情绪,除了预备亲征的忙碌,她再没有别的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爱妃,爱妃…… 玉千斩咬唇闭眼,喊不出声。 翎秋恨打两个喷嚏,牵得颈肩伤口一阵疼。 春来,未暖,轻薄锦裳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不若在玉千斩怀里,难以御寒。新鲜的烙伤创面上,淡黄粘液浸透锦缎,干燥后变得 又硬又脆,稍微一动,便有嘁喳声响。 珞尹老鬼关上厚重铜门,看着锁仙柱上的翎秋恨问:“师叔,别来无恙?” “本宫恙不恙还不是你一刀一鞭一烙铁的事?”翎秋恨无力地垂着头,边没好气地应声,边舔润自己干裂的双唇,栓着铁镣的四肢 被紧紧绑在背后的石柱上,动弹不得。 同门不互卜,占者不自占——这条道家铁律将她推入贼手,却应了开山祖师爷的那句“世事难料”。 “扭拧天意,凌绝袖命硬至此,又非始作俑者,尚且落得个四体不全,无见天日的下场,你好自为之。杀真龙,逆轮回,矫天命, 错姻缘,哪项都是个死,本宫等着看你死个异彩纷呈。” 珞尹老鬼拉了牢中长椅坐下,饶有兴致地捻着腮下长须,阴阳怪气道:“师叔此言差矣,我并没有杀真龙,逆轮回……” “你当真老得连这都记不清了?还是你已经自我暗示到真的相信了自己的谎言?”翎秋恨也学他口气,阴阳怪气地讽刺,“你脑袋 被门板夹过了是怎么的?害本宫还以为本宫错卦,到头,原是时辰未到,真卦不显,”摇摇头,她刚想自我解嘲地笑一笑,无奈两肩全 是伤,一笑便疼得昏天黑地,“你果真不怕死?” 难怪惊云真人宁可将衣钵传与她一介女流也不愿让个吃盐比她吃饭还多的老徒孙染指,原是早看出他心术不正,愚不可及。“或者 你胆子小,不敢犯那正金真龙,就想法子借凌绝袖之手为你开天辟地?” “就为当一天皇帝,值么?” 她多想假惺惺地善解人意一把,可条件有限,怎么也装不像。 珞尹老鬼从小得只够暖起烙铁的火炉中夹出一块明炭,慢慢走近翎秋恨,满地脚钉被铁制鞋底踩得喀喀作响。 “师叔,您误会我了。凌绝袖命中一星压月华,其稀贵较之真龙命格亦有过之无不及,我不过让逍遥多琴为真龙扫清前路而已,又 何罪之有?” “我啊呸,”翎秋恨不小心又呸得重了些,伤口再度迸裂,疼她得不由倒抽一口寒气,“你花言巧语让凌绝袖杀了沂儿,还不算杀 真龙?没你捣鬼,仲景皇位哪轮得到凌绝袖那无脑吃货来坐?若是沂儿当朝,仲景又怎会沦落到如此外强中干的地步?” 将火炭送到翎秋恨眼前,抖出一把令人眼花缭乱的火星,珞尹老鬼冷笑道:“师叔,您认为这样不好么?疆土三番,一十八国附庸 ,连当年作了仲景君主国的洛国如今也动不得仲景一城半郡,除了凌绝袖,还有谁有这能耐举一国之力,挫四方群雄?此外,容我提醒 师叔您一句,凌绝袖当年杀害翎绮沂时已是忘性,与我无关,我并没有泄天机,矫天命,我只是说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谎而已。” 确实,他并没有告诉凌绝袖星压月华之事,而是杜撰出九龙缺一这种鬼话,希望能借凌绝袖的手为他除去将登大宝的翎绮沂。他清 楚凌绝袖对亲近的人不存疑心,又是个闷性子,会令人担心的事情从来只苦自己去扛,所以并不担心谎言会被揭穿。 “若不是凌绝袖爱美人胜过江山,杀了翎绮沂便寻死觅活,六亲不认,把朝政全交由个小妮子打理,我早在十二年前就该穿上那身 龙袍了。” “所以你看再放任凌绝袖那样六亲不认下去你也没机会夺朝篡位,就把脑袋又动到沂儿身上去了?说起来,天潢贵胄八字命盘严禁 泄露,本宫这个当堂姐的若不是她自己拿了来算,都休想得到,哼,你却了解得一清二楚,真是好能耐。” 翎秋恨扭头避过差点烫到自己的红炭火,耸了耸鼻子,平淡道:“别烫脸。在洛皇那里,本宫就这张脸值钱,要是本宫变成丑八怪 ,她自撇了本宫,乐得去充盈她空着的三宫六院,你还凭什么要挟于她?” 老鬼呵呵一笑,收回手去,假作歉意,“一时没留神手上,抱歉,师叔。”他遂将明炭丢回炉内,顺手从一旁三脚圆几上取来茶盏 ,喂到翎秋恨唇边,摇着头,假模假式叹口气,说:“是啊,你的美貌是洛皇的弱点,而凌绝袖唯一的弱点就是翎绮沂的生命,失去它 ,她便成了个毫无弱点的人。没有软肋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战胜的,我唯有献计汐青俨,让他把以镇国之宝赌汐海不灭,再抵上自己 的宝贝儿子去倾覆仲宫,却没想到,翎绮沂并没服下茄玉。唉,要是常人,自己命绝气尽,不靠茄玉中他人同体活气续命是断断活不长 久的,可她偏不是常人,苏醒之后一直是在靠十年前凌绝袖封起她碎骨时和后来萤石续肌时残留的真气在维持,反倒比那些用茄玉保命 的人活得好,六合不愧是六合,拆都拆不散。” “至于她的八字,哪里用得着。真龙降世,天象必示,师叔你当时还小自然发现不了,而我却习道已久,次日听闻九王爷终于如愿 生得小郡主,我便知是她,毫不费功夫。” 虽说老鬼阴晴不定的脾气与凌绝袖如出一辙,在押五日,想起来就找些法子来折磨她这个欺压了他二十几年的师叔,但对必需,他 并不克扣,面饼清水一天三次恭敬地送到翎秋恨嘴边,用与不用,全凭翎秋恨一句话,从无勉强。 当前,他双手端着杯子,翎秋恨喝了两口便抿唇推拒,他也就让开来,重新坐回长板凳上,干瘪弯曲的身形与漫布沟壑的容颜一如 所有老人,只他手上多了把拂尘,长须及膝,看起来,别有仙风道骨之逸。 “珞尹啊……” 翎秋恨喝了水,又弄清了来龙去脉,在肯定自己能力也肯定自己死不了的同时,无聊感顿生。 闲着也是闲着,醒着也是醒着,不如聊天——又不是从没入过牢狱,又不是从没吃过苦头,她翎秋恨的八字也不至于轻到孔明灯那 般动不动就上了天。 “师叔何事?”老鬼饶有兴致地问,狭长双眼却瞥向地面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脚钉。 “你倒是淡定,一百几十岁的人了,不急不急的就一放十年,你不怕你等不了这么久?” 人生难得百年,百年而不得颐养,决算不上造化,难得在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实在诚心可表,勇气可嘉。 “师叔抬举了,我本无心江山,不过是想借王陵龙脉造我阴宅而已,一百几十岁的人了,怕的不就是个死吗?” …… 一夜无事,这师叔侄两人心平气和地聊了许多。 从阴谋,聊到阴宅,又从阴宅,聊到阳宅,接着,卜得卜不得,碰得碰不得的种种都被数了个遍,投机之余,翎秋恨难免唏嘘。 “珞尹,你撒一辈子谎,不累吗?” “师叔,你说一辈子实话,不累吗?” 所谓 正午,仲皇移驾行进战线之前,经过一座边域城池。 进城时,翎绮沂原希望快行通过,以免扰民,凌绝袖却执意让龙翼与禁卫军止步休憩。翎绮沂对她向来采取放任政策,心里为她开 脱着“恰好让连日奔波的近万随扈在战前重整状态”,便依了她,随即差洛莫去寻找适合暂作行宫的居所。 待得大军尽数进关,宫女将行宫拾掇妥当,昭昭日头已爬下山去,期间,城中郡守李铭忠到御辇前拜谒几次,均被洛莫以龙体疲惫 为由遣退,让他晚些时候再行参礼,急得他半日汗湿两套官袍,坐立不安地直在府衙门前兜圈子。 更鼓时分,夜色渐浓,城里百姓纷纷掌了灯,骑步两股大军各自为营,就地扎帐。 李铭忠敏感过度地立了宵禁,是以街上除去更夫和哨兵,再无人走动。巷尾偶尔一两声犬吠,愈发显出小城迥异常日的寂静来。打 灯小吏在仲皇御辇旁站成两列,有几个好奇地探头探脑,欲窥御辇内人物真貌,却只见来往宫女捧了杯盘碗碟朝里送,可恨牛皮包裹的 轿厢,连个人影子也映不出。 “皇上,更衣吧?”翎绮沂小心地揭起榻帘一角,钻了进去,白色鹅绒帘降下,再次把一方昏黄的温软床榻尽数遮蔽。 榻上人抱着锦衾蜷缩在床榻内侧,淡棕发丝散落枕间,寝袍的一条袖子空着,柔柔垂在背后。知道她是在装睡,便无需顾忌动作轻 重了,她双手撑榻,薄唇凑到她耳边,“哈你痒了哦。” 凌绝袖簌地弹起,动作敏捷,就要往床尾躲,但由于不辨方向而好似预备去撞墙。翎绮沂实在没办法,唯有避过她的伤处急忙伸手 去护她的脑袋。 啊! 两人同时惊叫起来。 “夫君啊,你怕痒也不用怕到要寻死那么严重吧?”翎绮沂顾不上自己被撞疼的手,只去揉凌绝袖额头。 凌绝袖被人揉得东倒西歪,却是满脸赔笑,两眼疲乏地半睁着,不一会儿就干脆连头带被趴上了翎绮沂肩头,“朕告诉你个秘密, 好不好?” 翎绮沂撇嘴,斜眼看她,很是不信道:“你还能藏了秘密?” 她并不是怀疑她藏秘密的功夫,只是奇怪她这十几年过得比阳春面还寡淡,究竟有什么事值得她称秘密? “洛大人!洛大人!” 凌绝袖突然在她耳边大喊,吓了她一个激灵。 “洛大人啊,皇上要更衣了!” “绝袖……” 你要告诉我的秘密就是这个? 翎绮沂皱眉,嘴角勾起来又被扭下去,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就算更衣是个秘密,你喊那么大声,岂不是要路人都来观摩?都什么逻辑呀这是。 洛莫听凌绝袖在里面嚷嚷,觉得无比丢人,无奈尚有正事在身,便努力让自己忽略身边人的目光,强作镇定,端了龙袍绶带,抹开 御辇之门,毕恭毕敬地双膝跪落,将红漆托盘高举过眉,呈到榻帘前。翎绮沂揭帘出了来,见洛莫跪得笔直,又吓一跳,左顾右盼,不 知出了什么事——洛莫对凌绝袖的事从来不上心,拿个什么东西凌绝袖也知趣地极少差遣她,就算求得她去拿了来,也顶多一丢了事, 哪还会跪得这般端正,真像个臣子。 “臣请皇上更衣。”洛莫含笑道。 翎绮沂探身去摸洛莫额头,发现并没发烧。接过格盘,她不放心地问:“袍儿欺负我家洛娃娃了?”洛莫还小时,一张胖嘟嘟的脸 ,像个甜甜的泥娃娃,东海老尼和大她一些的翎绮沂等师姐便都叫她洛娃娃。 洛莫生来薄皮,听见“袍儿”脸已红透,再听个“洛娃娃”,简直恨不能拿个鸡蛋放在自己脸上煎着降温。看她吱吱呜呜地说不清 话, 翎绮沂也不再使那些个坏心眼了,扶起她来,细细端详一番,欣慰道:“等战事了结,你两便在院中完婚罢?一年半载的,替仲 景生个储君,留在你身边好好教养,将来必定强于你我她。” “郡主!啊不,皇……” “莫儿。”翎绮沂露一个了然于心的眼色,顺利让洛莫咽下许多唧唧歪歪。 洛莫撤去后,御辇中又只剩两人。 凌绝袖盘腿坐在榻上,自顾得意,叫翎绮沂看得一头雾水,问她,她不说,给她更衣,她又不让。 这都怎么了?要变天了么? 翎绮沂不禁纳闷。 “朕要朕的常服。”龙袍不舒服,所以不穿了。 她的手在左侧摸索,很快被另一只手握住,“好好好,给你常服。”翎绮沂从榻尾取来界凌院首的黑底虎补袍,想想,并不恰当, 便问:“你用人家城池扎兵,穿一身武官常服不好吧?人家会以为你是个假皇帝的。” “朕要告诉你的秘密就是,从今往后,朕都不当皇帝了,换你当。” 翎绮沂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朕好辛苦啊,瞎了眼睛还不能睡懒觉,还要五更升朝,还要管一群猴子,还要顾里外周全,朕是没有右手的,你要朕怎么写字批 折子,你要朕怎么理冠谢朝臣,你要忍心,就把皇位再推回给朕,朕反正也是苦命惯了,”说着,她眼里似乎就要淌出泪来,“朕不在 乎……” 这番撒娇不是撒娇,胁迫不是胁迫的话,别的能耐没有,仅能敲疼翎绮沂心胸,点中她薄弱的死穴,一时间,她不知该问为什么好 ,或者直接推却好,总之是乱作一团,再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凌绝袖这泼皮无赖般的让位。 “朕不想当皇帝。” 凌绝袖瘪嘴,弓着背,将左手支在盘起的大腿上,五指习惯地摊开,要去够右手的同伴,这才想起不对,只得尴尬地强转了方向去 捏那下巴,“又不能一丢了事……所以,沂儿……”她抬头,纤长的睫毛呼扇呼扇,水灵灵一双眼看起来甚是无辜——瞎子能把媚眼抛 成这样就算很不错了。 万般无奈之下,翎绮沂只好拿出哄小孩的嘴脸,拍狗似地拍着她后脑勺,好言相劝:“你胡闹也给我差不多一点,改朝换代是大事 ,不是你说说就算的,更何况我是女子,哪儿能……” “能,朕已颁诏,群众纷纷表示‘女帝好,女帝不知比昏君强多少’。而且,钟河岳见不能一举铲除我两,定会揭朕老底,到时他 们把昏庸残暴欺神愚民的罪名往朕脑袋上一扣,反军便成正义之师,仅凭界凌院一己之力,不定能压下去,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所以呢 ,朕会……”凌绝袖也不装了,嘿嘿坏笑着向前摸出手去,翎绮沂见状,马上握住她冰凉的五指,谁知,人家这次不是这个意思,稍微 挣了挣脱出来,她抚上翎绮沂手背,食指中指一立,摆出小人走路的样子,慢慢走了三步,突然将指背贴上翎绮沂小臂,随即将中指指 尖朝掌心翘几下,看的人登时扶腰。 翎绮沂将她连手带袖拎起,放在空中摇晃,抹着泪埋怨:“你让人家跌倒也就算了,干嘛摔得那么惨,还带蹬腿的。” “嘿嘿。” 还笑呢。 坏死你算了。 翎绮沂将目光从自己手臂移回凌绝袖脸上,不期然见得一双曾经神采飞扬的明眸,似在看她,却又似越过她在看些别的什么。 “沂儿……” 轻薄的门板被叩响,脆脆截去凌绝袖未了之言。 李铭忠又来了。 ——“臣李铭忠请皇上移驾行宫。” 李铭忠率城内十几位大员跪在御辇前。 他也不算有多忠心,三番四次请圣驾只是好奇快马传诏中说的新帝是些什么人而已。毕竟是曾经的一国之君,如今沦为小小郡守, 要他忠心不切实际,当然,不忠归不忠,要他谋反他也没那个胆子,翎绮沂牢牢掌控着仲景一十八个附庸国全部财富,凌绝袖又是浑浑 大兵在握,谋反,皮痒找揍呢吧? 洛莫这回也不挡了,由他请去。 她也想快些看到翎绮沂穿上龙袍的样子,毕竟等这天已经等了半辈子,再等下去,她怕夜长梦多又生变故。 御辇内沉寂一阵后,镂着万寿图的格门无声错开去,有个黑衫人数着步子晃了出来。 三,四,五,下台阶,一二三。 这谁呀,长没长脑袋,走个路还要数数的。李铭忠腹诽,悄悄翻了个白眼。 叩地一声,那人被辇前轿拦绊了个踉跄,向前蹿几步,身子还没停住,众人便见辇内疾风般刮出道亮黄人影,没等看清怎么回事, 走路数数的人已被后来者圈住腰身架直起来。 又说要自己走,告诉你下了台阶再两步就抬脚跨过去,偏不,摔了不是? 朕……我跨了的呀,只是跨晚了而已…… 你啊你……我抱着吧? 不,自己走。 洛莫看不下去了,干咳一声,撩袍拜首。李铭忠瞧那边一来一往,将情戏演得入画,一时想不起自己之所以跪在这里的原因, 突 然穿黑衫的“没长脑袋”转过身,抬脚朝他所在而来,与先前挪着小碎步数数的做派相左,这回不但没有数数,反而大步流星,颇有龙 胆虎将之度,逼得她身后人不得不一路小跑跟着。 “郡守何在?” 李铭忠刚想应声,却见那人走到自己面前也不停,一只裹着黑靴的大脚带着风朝他面门踢来。 观音如来神仙姐姐…… 无论新帝旧帝都是武学得道之人,眼前这是哪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他被踢到,定定死绝。 可惜我尚未娶妻生子的童男之身呀…… “凌绝袖!” 就在李铭忠咬牙等死的瞬间,一道救命符咒赶到,充满危险气息的大脚掠过他头顶,划弧而起,不刻便伴着清朗笑声与不真心的责 怪,闲趣悠悠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荡了起来。 李铭忠逃过一死,脱得一身冷汗,想到适才有人喊了个寓意不祥的名字,顿时忆起当年自己手捧降书,跪在城门前,面对城外大道 上乌压压铺得十里八里长的仲景大军时,那个会叫人做一辈子噩梦的情景——若没有洛莫和林不怀一左一右拼了命去拦那发狂般要朝他 冲来的狗皇帝,他恐怕早做了狗皇帝掌下亡魂,哪还有命留到今天。 凌绝袖,凌绝袖…… 凌绝袖去死! 李铭忠在心底咒狗皇帝早死包括刚那遍整好满八百万。 头顶笑得开怀的人有些面善,但绝不可能是凌绝袖。因为凌绝袖是狗皇帝,狗皇帝爱听怒骂哀嚎,爱看血肉横飞,不会被人强硬地 抱着还笑得像个孩子。 洛莫默了半天,不见李铭忠有反应,离得远还敲不到他头,唯有带头唱拜。 “臣等拜见皇上。”不带太监的坏处显出来了,没人喊话。 李铭忠瞎猫虎眼的,此时却也看清了救世菩萨身上的纹龙金袍,不管三七二十一埋头就磕,按他脑内对白,狗皇帝在哪儿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能得罪新皇帝。 “丞溯郡郡守李铭忠代郡中万民拜见吾皇,愿吾皇文治武功千秋万代。” 翎绮沂自顾沉迷于凌绝袖肆无忌惮的顽皮坏笑,忘了要应。洛莫知道她又发花痴,小声提醒:“郡主,该答礼了。”叫皇上只怕翎 绮沂不晓得是在叫她。 凌绝袖眼睛瞎了,耳朵倒变得好使起来,手肘杵一杵翎绮沂,“皇上,我以前让人叫昏庸暴君,今后别让人叫我祸国妖姬呀。” 虽然褒姒妲己妹喜玉环都不一定有我美貌。 臭屁王自恋狂如此评价自己。 仲景开国以来头一位女帝从美色中醒过神来,四下一看,恍惚地说了句“众位平身”,便在众目睽睽中头也不回地踏进由郡守府衙 临时改的行宫,留一群正经八百的臣子面面相觑。 这天下马上要改女尊男卑了吗? 是啊是啊,怎么一个大男人被人抱着走也不害臊的? 就算今后女帝当朝,也不能这样啊! 若,从今,青楼前站几个五大三粗熊腰虎背的男子在当老鸨,招呼柔弱可人的女客入内狎 妓……那将是怎样一番风声鹤唳,鬼影 崆峒,天崩地裂的景象啊! 想到都倒胃口,更别说看到。 千万不要,不要…… 就在众臣呼天抢地,苦不堪言,痛不欲生的同时,被春夜凉风吹遍的郡守府衙内,新任女帝垂肩褪去一袭精工细作的龙袍,将身下 人仅存的一只手掌牵到自己不着一物的胸前,不说话,却也不让别人说话。 密密叠叠的吻一下下抚弄“别人”锋利唇瓣,摆明是什么都不想听的嘴脸。 凌绝袖扯动无名指,指尖划过如水肌肤,掌邑随即被涟涟漾澜搔得麻痒难却。 最最床间可惜事,雪骨冰肌,樱面红唇,摸得着,看不到。 女帝急切地扯开身下人由自己亲自为她穿起的衣衫,两手止不住战抖,反不比身下笑笑半卧的人自在。 唉……真是不解风情。 一度,翎绮沂以为自己老了,刻骨铭心,激情满载的年少只能用来回忆,却难料静如止水的心境还会被一个不经意的笑容点燃,仿 若泱泱万里原野,转眼遍布随风扬起的焰雨,而那斑斓旖旎的火树光影,映出的恰是过往情深万种,烧去的正是压制欲望的,所谓理智 。 为何?应否?日后? 通通不要管了。 如果连这一刻都不能循着自己心意将她抱紧,徒然放过,又还有何等资格去论那些究竟。 明知道,会翘脚的小人也好,被偷来的月亮也好,惊慌失措的摆手也好,无辜挫败的低头也好,甚至阴森嗜血的笑,穷尽忍耐的哭 ,都不是她真心,但又知道,那些也好,这些也好,均已折射她的珍惜——若连这都不能解释她这些年来,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体贴, 还有什么可以让今日成真? 换一个人,怎对得住自己百般柔情? 换一个人,怎对得住她良苦用心? 凌绝袖…… 触手可及,尽是层层包裹着伤体的苍白纱布,一分一厘,干涩扎手。 有片凹陷,被鲜血濡湿,又滑腻得让灵巧指尖也停留不了片刻。 “难道所有的皇帝都是急 色鬼吗?还是只有急 色鬼才能当了皇帝?”凌绝袖眯着眼,笑问,状似惬意地在感受游荡于周身的抚慰 ,“可朕,嗯……我在位时并没有那么猴 急呢。” 珍爱 “难道所有的皇帝都是急色鬼吗?还是只有急色鬼才能当了皇帝?”凌绝袖眯着眼,笑问,状似惬意地在感受游荡于周身的抚慰, “可朕,嗯……我在位时并没有那么猴 急呢。” 翎绮沂可没心思与她抬杠,因为后果可想而知。 无论何种状况下,她都是战无不胜的,这点,自己比仲景百姓更清楚,又或者说,心中没有“我”的人,没有失败的可能。 算了算了,不要洒狗血,不要搭理她,不要想太多,办正事要紧。 难料,情真意切的温柔指尖,触到一片柔嫩却干燥的熟悉地域,随即烫伤般猛缩回去。 在她微支的腿间跪起身来,双拳紧抵榻板,“你又要做什么?”翎绮沂试探地问,径自将一对柳叶眉头拧成油炸大麻花。 什么时候不纠结,偏这时候,您不是给我败兴呢嘛? 丧气般长出一口气,左右扭动下巴这个小动作反正也不会被凌绝袖看见,她便放心地继续。 好吧,这次又要说什么,只管放马过来。翎绮沂这样想着,心里有些虚。 那副坦白的身躯,似乎已经告知想要坦白但究竟不能坦白的事情。 凌绝袖半暝双目,用极为空旷的嗓音道了一句寡淡无奇的赞美:“沂儿穿上龙袍的样子,一定很漂亮。”并不介意自己正以一种怎 样浪荡糜乱的体态面对半压在自己身上的皇帝。 “是是是,但我脱了龙袍更漂亮,你说呢?” “嗯。不穿更漂亮。”凌绝袖点头称是。 龙袍…… 翎绮沂瞥一眼铺散在榻脚上的龙袍,一个念头隐隐浮现,不由盯紧了凌绝袖那张恍惚的脸。本就觉得让位这件事来得蹊跷,但因说 不好到底哪里有问题,所以没能道破,只是好像,好像这十几年来,在面对她时不可避免的揪心,在适才看着她大笑的一刻,又加剧了 些。“你到底要做什么?不说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凌绝袖闻言,又笑起来。唇角在脸颊上画出颇为生动的曲线,阴魅长眉放松地弯了起来,在不知何时已染上浅淡细纹的眼角投下一 线灰白色的阴影。 很好看。翎绮沂心内道。 相处多年,彼此都懒得再用这样那样的形容去修饰自己对对方的迷恋。 但,在翎绮沂凭借多年经验逐渐形成的认识中,她的笑,并不包括这种与人无害,与世无争的淡漠笑容。如果这时候,她说…… “我爱你。” 这个稀松平常的告白突然来临,就像所有意外都不需要前因。 翎绮沂知道,该来的真来了。躲不过的。恐怕比她能想到的最坏还要糟糕——这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将爱胡乱出口的人。 “你到底要怎样?”翎绮沂忍无可忍地倾身将她逼入锦褥,一掌按在她耳边的软枕上,“先是什么都不说便禅位于我,然后为我停 站行冠,公诏立威,接着是不是就打算撇下我,独自去冲锋陷敌?你现在是个瞎子啊!你到底懂不懂?此行哪里是光面对钟河岳那么简 单?翎秋恨在他手里,玉千斩随时可能受他胁迫临阵先攻仲军,且不论以你今时能耐是否能胜她,就算胜了又如何?你难道还想吃一回 被反噬的苦头?到时你们拼个你死我活,留钟河岳坐收渔翁之利……” 稍微将头撇向外侧,避开翎绮沂的火气,凌绝袖缓慢道,“不会是你想的那样,只不过善后的事还得拜托你操劳。” 翎绮沂一时语塞,平时能言善道的她,此时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说服眼前人。 “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定会有更好办法的。”实则,由于相关老鬼的信息极度匮乏,她连日苦想亦无万全对策。 “你不能只身犯 险,无论如何这都是不自量力的举动。”但是,无论如何假作轻松,有些事情摆在那里,只能心照,“身为妻子,我不允许自己深爱的 丈夫鲁莽送命。身为皇帝,我不允许自己信任的武将无辜丧生。” 昨日,玉千斩命人快马轮驿传来书信,里头只有一行字:虚实难探,联袂无为,兵戎相见,切勿留情。这才发现,原来玉千斩也如 她二人般清醒地看透了这场堪称浩劫的战事,临战三方均无侥幸可言,唯有走一步算一步。最坏打算,便是仲景以己一力,敌洛汐之和 ——所谓“势均力敌”,放到此种情况下,实乃“两败俱伤”的同义词。 “沂儿啊,沂儿……”我的沂儿。 “不如趁现在抱抱我,抑或做些你想做的事。”凌绝袖叹了口气,干脆闭上眼,仿佛不管能不能看见也不想看见,“若非怕你和我 一样对那最后一眼抱有遗憾,我是连向你坦白都不用的,你该知道。”语气竟是染了决绝的威迫。 翎绮沂不可置信地退后而去,看她张开纤细的单臂做了一个意欲相拥的动作,胸中某处顿时像被锈钝之箭射中,疼得她耳鸣晕眩, 不由得鞠下腰身,冰凉脸颊贴上同样冰凉的小腹,头一次,在她面前,放纵地痛哭出声,一如崩溃。 于是,也开始明白为何会在并不合时宜的刚才,她因一件算不上可笑的事情笑得那般欢畅,原是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在晴朗笑意中蒸 发干去。 “我带你走,我们丢掉这个烂摊子,再也不管了,像你说的那样……” 这次,一辈子没低过头的翎绮沂软弱地服了输——并不是向叵测命途或珞尹老鬼低头,而是向深爱自己的她,再一次,心悦臣服且 毫不遮掩地承认自己的失败——就像再耀眼的满月也不可能战胜如火骄阳的光芒,自己对她的爱,从来没有在这段感情中占据上风,是 因自己对她的爱太不纯粹,还是因她对自己的爱太过纯粹,无从追究。 “不要再说傻话了,我想做的事情,非你所愿,否则十二年前,一切尚可选择之时,你便不会那样做。”凌绝袖抬手覆上置于自己 腹间,即使只能在记忆中,也会令自己意乱情迷的美丽面庞,难得有一次柔和宽厚地说出了符合身份的话,平缓语调像是重归未涉泥潭 的少年时,“我的沂儿那么聪明,只要以你心推我心,便知应大度地送我离去,而不是放下已被我糟蹋得千疮百孔的仲景百姓随我赴险 。试问,此种境地,你我均遇难,近三十万界凌军该由何人治理?洛莫?我的哥哥们?还是襟儿袍儿?那都是无奈之选,只要还有你在 ,便万万别再害了他们……”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与翎绮沂相同的情绪中,凌绝袖还是将实情藏起,到底言难由衷:“说白了,我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害你。我的 沂儿,懂得的……对吗?” 她的沂儿,小时是被她牵在手里的妹妹,少时是使她痴狂沉沦的情人,今时是令她引以为傲的伴侣。 她的沂儿,是那么的美好。 但不应,仅仅如此。 她并非不见,是她一手遮蔽了她的沂儿本应卓然于世的华彩,是她让她的沂儿困守于情,无法远扬。只是,她舍不得,所以一次次 提醒自己“她哪该是这样”,一次次又将她的沂儿紧紧握在手里。 终于,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再难视而不见了,于是她下定决心,要将她的沂儿送到连自己也必须仰视的位置上去,却在自以为很 有先见之明地想到万民欢呼的那一幕时,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失性的那十年中,她该做却没做的事,不该做却做过的事,必须做对却彻底做错的事,只要她还活着,世人便忘不了。而,在可 以想见的未来,她的沂儿将会成为万民景仰的明君,就算不能,也定强于她,千百倍。无知如她,亦清楚君王这个头衔,不若皇后。无 数命债,无数怨声,无数叫骂,她的沂儿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现在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沂儿,为了保护她而为难。只要可 以避免,就连一点点也不行,毕竟她的沂儿已经为她吃了太多苦,甚至连命都送掉。 没错,就算此时没有翎秋恨,没有玉千斩,没有钟河岳,后果也可能是同样。 天做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这句话用在她身上再恰当不过。 若要强求一个“如果”来避免即将到来的离别,就只能是……如果她没能想起来,当时的自己,怎样把手刺进她的沂儿那多少次毫 无防备地为她敞开的胸膛,听见了怎样强忍痛吟以至要将牙关紧咬至发出连她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的声音,最后,她又怎样将凌空斩挥 向了明知后果却依旧要将残存内力渡于她的,她的沂儿。 “害我……凌绝袖,我求求你,我宁愿你真的加害于我,也不要这样!你让我以我心推你心,为什么你不以你心推我心?” 泪河自鼻峰淌下,川流不息,末了,在脸颊与她光滑紧致的腹间积成一汪深不见底的彻骨寒潭。 明媚如春的欢乐,为何转眼变成全无选择的悲伤。如此突兀。如是因为直觉太敏锐,一个不留神便触到了她的心思,那,若她假作 不知,是否便能成就二人此生相守的夙愿? “没有人要你偿还什么,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人继续活着,你再做什么都是多余,我爱你胜过一切,这个理由,难道也不 足以留下你?” 蓦然发觉,语间已满是绝望…… 原来,自己明明早就知道,不足以。 非但不足以让她留下,甚至还是足以令她选择离开的理由。 翎绮沂死死攥着拳内几缕棕黄发丝,不敢放手。 以我心推你心。 多么简单的推论:我爱你胜过一切,你便爱我胜过一切。 “沂儿,这几日来,我一直在想,把皇位给你,是不是就够了呢?” 清楚她要说什么的翎绮沂强忍哽咽,打断她的话,抱着能扭转她心意的希望,凄哑道:“我不要什么狗屁皇位,我只要你,凌绝袖 ,你别忘了你我之间的血盟,你不怕我……” 凌绝袖无所谓地摇头,绵软如絮的嗓音却有着斩钉截铁的力度:“沂儿,就是因为怕,我才把皇位交给你。‘中池所以绿,待我泛 红光’是你偷绣在我常服袍角的诗句,是你对我的希望。但你不明白,与其将你的期许放在我身上,不如由你自己去完成,或者,只能 由你自己去完成,毕竟那是你的理想,无论谁代你成就,都不尽兴。你不是我,一颗心全在你身上。” 她的手在翎绮沂脑后细细梳理着绸缎般亮泽柔滑的发丝,不着痕迹地,一点点摸到翎绮沂第三节脊椎处。 带着自嘲的笑意,她轻声解释:“祸国殃民虽非我本意,但既然已经做了,便没有理由让后世把豢养凶手的罪名扣到你头上,此外 ,你曾为一国之后,若钟河岳执意将我女身之事抖落出来,就算日后身为国君的你,也难免受到牵连,到时可不是铲除言祸,杀一百几 十人就可以解决的,我不想让你为难。” 翎绮沂还想说些什么,突然感到颈后一阵酸麻,那处以下的地方顿时失去力气,动弹不得。 还是那个软筋穴,多少次在漫溢欢愉的床笫间,因凌绝袖不肯放弃主控权而被她点起的软筋穴。不是没想到过总有一天凌绝袖会反 过来在床笫间将这伎俩用到她身上,只是没想到过会在这样的一天,这样的床笫间,这样铺天盖地的泪水里。 “还有,”凌绝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从枕间抬起头来,涣散的视线循着感觉,望向瘫软在自己身上的翎绮沂,如往常一样戏谑道: “你别搬出血盟来咒我呀,谁说我会死的?见不到我尸首,你可千万好好活着,等我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凯旋而归的那天,不希望知 道你已先我而去。” 哭笑 那是怎样的一幕,洛莫被泪水迷蒙的眼睛已经看不清。 耳朵浸泡在翎绮沂近乎声嘶力竭的哀求里,她知道无论为了谁,自己都不能心软。 及近日出时分,领命连夜从前线赶来的林不怀,搀扶凌绝袖跨上马背的同时,纵然七尺男儿也哭得像个孩子。 丞溯郡,宵禁未解的城门前,四下静得只剩抽泣,和零星低哑无力的挽留之声。 “龙翼众将士听命。” 龙翼首将立刻鞠身唱诺。 凌绝袖挂着一脸平日可称温和,而当下只能被形容为残忍的浅笑坐在马背上,朝泛白天际稍微侧仰了头。缠绵床榻与他人怀抱已久 ,令少年时原本似青竹样挺拔凌越的躯干显得有些佝偻难立。 就在她双眼由闭阖到张启的短暂过程中,天边殷殷旭日一越而过地平,夺目却不艳俗的红轮喷薄而出,曙光瞬间洒落一袭玄黑长袍 之上,像要把它那冷漠的色调融化在自己无穷无尽的温暖里。 “替我保护好皇上,她少根汗毛我拿你们是问。”如果还有这样的机会。 龙翼首将强忍哽咽,用尽全身力气般高声应是。 凌绝袖不经意地回过头往翎绮沂所在之处望去,视线涣散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情愫,似乎由于看不见,她便有了将他人苦痛置若罔闻 的理由。“禁卫军就不用我唠叨了,你们本应保护皇上,她少根汗毛自有吏部刑部给你们好受。” 听见禁卫军首将应答后,她扬起手来,朝天空摆了摆,“好啦,我走啦,你们送我到这里就够了,”确实够了。她本可以在下定决 心的时候便让昨夜之事发生,不用等到现在的,但她那早已成熟的自私还是战胜了刚刚出生的无私——让翎绮沂多陪她几天,顺便壮烈 一回——叫所有躲在窗户后面的百姓都来证实她,这个天愤人怒的昏君,真的上战场去了,但这一次,不是为了掠夺他人国土,“龙翼 禁卫军即刻启程,护送皇上每日后撤一百里,直到返回仲都,途中除了洛莫,严禁任何人接近皇上,违令者,众将得尔诛之,就地处决 。都听明白了吗?”她话语间簌然充满不可一世的威严,令人很难想象这战鼓般的声音与那轻柔和缓的神情来自同一个人。 是—— 临别一诺,高亢入云,震耳欲聋。 洋洋万士在略显拥挤的城前官道上,一一按剑搂甲,屈颈而下,一干武将竟是向她行了双膝及地的天人,君臣,父子之大礼。 凌绝袖欣慰地点头,继而提起缰绳,低头马下道:“林将军,引路。” 林不怀听见凌绝袖在喊自己,突然有种当了千古罪人的感觉,仰头看着凌绝袖,明知不该可又忍不住问:“皇、院首,您真的不再 考虑一下?虽说界凌院世代武将忠国忧民,但……” “虽什么?但什么?你难道不认为护妻无罪,惧内有理?哇呀呀,我告诉你家夫人!”她笑得夸张又真诚,失去同伴庇护的左手握 着拳,在胸前顿了顿。 林不怀语窒,万没想到这种时候凌绝袖还有玩笑的心情,顿觉欲哭无泪,强笑难为,只得须臾有憾地深深叹口气,回望一眼横躺在 洛莫怀里,早已痛心至无声地步的翎绮沂,牵起笼绳,调头就走。 好了好了,院首是出征,又不是出殡,悲悲切切的像个什么样子。他这样想着,一张看似坚毅刚强的脸却又湿了。埋头走路,便是 绒缎鞋面也沾了水。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肝肠寸断的哭喊,像要为他道尽哽在喉间,说不出口的悲痛凄凉——“凌绝袖!你给我活着回来!” 被点了名的人身形一顿,似是不知该说什么般沉默了几个眨眼的功夫,随即放开缰绳,曲臂脑后,无所谓地做了个再会的手势,轻 快道:“安啦安啦,你乖一点我就回来了。”说完,双腿一夹马腹,催马也催林不怀快走。 谁言,愁情重时自当笑,喜到极处蹙眉哭。 林不怀言,狗屁! 穷酸诗人懂个蛋!这会儿谁笑得出来,笑一个老子看看! 偏他眼睛不争气,抬头便见了个笑给他看的人,于是他晓得了,以己度人有时是件挺叫人沮丧的事情。 然则不论他想要将情绪发泄到何时,何处,何种地步,到达战线的路途,走得再慢,也只需两个时辰而已。 营关处,凌绝襟和顾锦文均是一身干练戎装,青丝尽藏冰甲底,红妆不露银盔外。遥见人来,凌绝襟疾步迎出关去,待得看清来人 ,本已低迷的心情更一下跌到谷底。 “袖哥哥……?” 她知道凌绝袖断了臂,盲了眼,身为胞妹的她心疼惋惜之余,满胸愁绪固有理由,但也不至于到了好似不情愿见到凌绝袖般,将一 个被当作招呼的称呼后加上问号的地步。所以,真正的原因,乃是,怎么不见翎绮沂? 凌绝袖因翎绮沂出战汐海,因翎绮沂折返仲宫,因翎绮沂再行征程,即便山迢路远,军中亦早闻其间曲折,料是此战将见凌翎二人 携手并肩,却谁知来的只有一个又瞎又残的凌绝袖。 可凌绝襟担心的,既不是难窥情深眷侣,亦不是战局胜败。 她知凌绝袖秉性,也知翎绮沂为人。翎绮沂绝不会离了这样的凌绝袖,就算已成女帝也不会,唯一的可能,便是凌绝袖舍了翎绮沂 而来。 凌绝襟自诩粗人,说话从不拽文,脑中转事,更无需修饰辞藻,唯有这次,连在心中揣摩因果时,都不自觉用上个“舍”字——每 次单独见着她们中的一个,这个舍字也几乎要在脑中现身,只这次是真的清清楚楚,毫无疑问地蹦了出来,蹦得令她顿时只觉一身冰寒 。 而关于舍字涉及的内容,凌绝襟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因为凌绝袖独来的目的实在太明确,明确得她无需去看林不怀那双红肿的 眼睛,已能明白前夜的所有经过。 “是襟儿啊,”凌绝袖翻身下马,很运气地竟没踩上林不怀的脚,刚摸索着朝前走了几步就被凌绝襟突然抱住,在她颈间的襟领上 直接哭了个天昏地暗,天崩地裂,像要哭到天长地久,“襟儿,襟儿……”凌绝襟哭得惨,凌绝袖叫得也惨,顾锦文看得鼻子眼睛都酸 起来,差点跟着掉泪,却听凌绝袖呲牙咧嘴狂抽冷气之声不绝于耳,凝神望去,黏稠热液正从着她右身空荡荡的黑色袖筒渐渐渗出,“ 疼、疼、疼……襟儿快放开我,当心我的血。”怕疼鬼疼得哇哇乱叫,边叫边又忍痛将右肩挑高,不让凌绝襟碰到伤处血液。 顾锦文连忙揪住凌绝襟战甲背后的软领,将她扯开来,指着凌绝袖右肩,言不由衷地教训道:“凌绝襟!你看你干的好事。”其实 是怕凌绝袖的毒血伤了凌绝襟。 凌绝襟一见凌绝袖有伤,便条件反射地想喊六嫂嫂,这一想,盐水又淌个没完没了。可怜一个阳光少女就此陷落于哭得狠与哭得更 狠的怪圈中。 “襟儿,快去写份检讨,全军传阅!瞧你把顾姑娘给气的,我界凌院怎么出了你这个欺妻灭祖的大、坏、蛋。”凌绝袖捂住伤口, 拿着抑扬顿挫的调调,跟着起哄,仿佛他人做戏,事不关己。 “喂!”凌绝襟跺脚,突感从大坏蛋嘴里说出的大坏蛋三个字别有一番奇异韵味,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丁点的情绪想也没想过要 忍,一个不留神,便又被凌绝袖深入浅出的自吐自槽逗得含泪而笑。 “哭够了?”凌绝袖不正经地挑眉问,双眼却是笔直看向无人前境。 “够了!”凌绝襟不服气地朝她喊。 “嗯,”凌绝袖点头,不期然唇角觉察一丝蜿蜒而下的凉意,她立刻鞠成半跪,劳动沾血的手去拍鞋,“哭够了就好。” 哭得够了,就笑吧。 苦待 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湘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消嘴鹭来鸥聚。 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洒尽未能去。 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 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候万里,归计恐迟暮。 ——晁补之 [东皋寓居] 清晨,玉千斩按时拿起书卷。 打开来,刚看一首,又发现,这一本,从史达祖到戴夫人,哇啦哇啦,咕叽咕叽,再拗口隐涩的诗词,她是读也读得,背也背得。 丧气地将书甩到丈外,垂头道,无书可读。 爱妃不在,时间太多。 美貌宫女送来早饭,她习惯性地伸出爪子握住蹄子,不,不对,太失礼了,应该是握住递来筷子的那只色若琼脂,形若柔荑的小手 ,“来,让朕调戏一番。” 宫女自是趋之若鹜,含了三分娇羞三分无邪三分浪荡一分无耻坐到玉千斩怀中,着手去解她腰间袍结。 乏味。 玉千斩避过宫女献到嘴边的红唇,烦躁地皱眉。 “朕只说要调戏你,你倒是解朕衣带做什么?” 若是爱妃,早一筷子打得朕素颜红腮柳枝乱,青黛樱唇繁星坠了……而那才是调戏的乐趣。 玉千斩突地诗兴大发,想写些什么,可怀里有个碍事的东西,摸不到笔架,“出去出去,不然朕剥了你的皮蒙鼓面。” 宫女被吓,泪奔,顺便牵走玉箸一双。 好嘛,这下饭是吃不成了。 玉千斩撑头皇案上,心想,反正也吃不下。转眼又无了作诗之兴,坐着只觉怀里空,于是站起,站着又觉影子孤,复又坐下。如此 坐立不安,循环往复,来来回回十几遍,腻了,她一脚踏上龙椅软垫,另一只脚也学着,站好,转身蹲下,蹲久腿麻,最终坐下,环手 抱住双膝,呆看皇案上被春风翻动的书页。 爱妃,爱妃…… 十五了,快回来逼朕吃茨菰。 报—— 玉千斩从双臂与双膝环起的幽暗领域中抬起头来,自知面色憔悴,要想回复红扑扑粉嫩嫩水灵灵,只能动手拍拍。 遂有掌嘴之声。 “圣上,探马报凌绝袖已至仲营,只他一人,并不见龙翼骑军与仲景女帝。”禁军首将血惮不知到哪儿去沾了满身黄泥,邋遢得叫 玉千斩不由得心疼起他脚下那张价值连城的貂绒地毯来——她奢侈绝不代表她大方,连上战场也要带着的貂绒地毯,是爱妃喜爱之物。 她真的很想很想把血惮推出去斩了,无奈还得忍住。先皇言,卸磨方可杀驴,如此一来还得留他一辈子。 就……踩吧踩吧。玉千斩别过头去,以示眼不见为净之意。 “那妖孽终于来了,三军只等她一人,架子真大。”来了便好,无论最后是生是死,也强于在此枯坐苦等。她性急地要一个结局, 才不管翎绮沂来不来。 “整军,拔营,全线压至三角界。” 血惮跪退,玉千斩起身更衣。 三角界因三角碑得名,一度因三国守兵防备他国偷袭洒下的铸铁脚钉脚铡而盛产三脚猫,三脚马鹿,三脚大蠢驴,是又称三脚界。 她这道圣旨一下,三角界所在,唳河谷的猎户们要哭了,传说有一群懦弱的已经哭了——四十万仲军,二十五万洛军,十八万汐海 军,八十几万口人屯聚一方鹰隼满天射不着,豪猪遍地惹不起的贫瘠地界,毫不体谅这种野蛮的行为会惊跑那些无辜可爱的小动物,也 就是猎户们期以养家糊口的猎物,你叫他们怎能不哭。 褪去寝衫,玉千斩从盛盘中取了龙袍来,利落套上身,对自己随手打出的蝴蝶结相当满意。 “也不知道那个瞎子没了沂儿~在身边,要怎么穿衣。” 玉千斩彼道还彼身,学凌绝袖唤沂儿时那甜糯绵长的语调,自言自语。 没错,她就是在幸灾乐祸。谁让凌绝袖总找各种理由埋汰她!跟这种人打仗,她才不会心慈手软!除非那妖孽能救回爱妃,她才会 稍微考虑一下轻饶之事……呃?!不对! “朕的爱妃朕自己救!”她义愤填膺于无人行帐中,说得好像谁都好想去替她救一般。 第二日午饭前,洛军到达三角界时,从山头上已能看见仲汐两股大军各自占了有利地势,正剑拔弩张地对峙于百里沙场。玉千斩无 奈摇头,直道此二军心急:就像打麻将,三缺一,何以尽兴?却忘了自己其实只是被人无辜拉入漩涡的可怜虫而已。 人家两个主角唱对台,本就不该关她什么事,如果不是她疏忽地放爱妃独自入关,现在定是别种境况。 唉……可惜再说什么也迟了。 “那瞎子呢?”死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人影。 即使在远处,那瞎子也是极好认的,玉千斩一直这么想,瞧那小身板,像一捏就能死了,骑在马上,简直是用她在衬托马的威武, 远远看去像只蝼蚁的,才会是她——脑内杜撰而已,她可真没见过凌绝袖临阵行兵的样子。 血惮换了素净衣衫,从侍玉千斩马旁,听她问,答,不知所踪。 “啥?她不来,朕的爱妃怎么办?”玉千斩几乎要跳起来,立刻拍马而下,几鞭奔穿洛军兵防,不要命地朝山下跑去,急得多达万 数的洛国禁卫也只好牵了骑兵的马,扬鞭跟上。 凌绝袖啊凌绝袖,你就不能让人省心一回? 玉千斩救人救烦了,牢骚在所难免,同时,将希望寄托于凌绝袖的缘由,令她几次意欲挠墙——不是她无能,也不能说她不努力, 只是老鬼拒绝与她交涉,而已。 即使她开出黄金百万两,良田数千顷的诱人条件,他也还是不肯松口。 洛国最善刺探的信使,去了又回,在洛汐边境周转几十次,为了埋纸条抠纸条,挖了二百多个坑,带回的还是那几个该死的字,战 前示。 战前示,战前示……玉千斩愤而拍桌。 你掉的什么书袋!欺负朕不精仲文么?神马东西! 以汐海一己之力,断然难敌仲景,这点,老鬼明白,即使对汐海,他也不过是拿了老皇帝在手,称不得有十全把握,凌绝袖那人, 要真发起痴来,全线压上,恶狠狠围攻它驻兵主城七八天,他绝无胜算。所以要拼上洛国,至少要拼一个洛国冒然兴军不得,才能暂时 缓了重兵压制下的汐海之围。老鬼不是将才,仅是庸人,然活得百年之久,早把人心摸透,哪有不晓其弱的道理。一计落空,翎绮沂被 护得滴水不漏难以下手,幸好,翎秋恨心高气傲总掳得。此恩泽四方,媚君惑国,尊师重道的女子,实为绝佳筹码。且不论她曾为仲景 公主,也可不论她身为洛国皇后的身份,仅需看她多次救凌翎二人于水火的这层恩情,就算凌绝袖撇得她性命,翎绮沂也决舍不得。有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有这几十年同门交情在他手中,他何以弃之不用? 羽人良驹,上山不难,下山容易,只消片刻玉千斩已得立马界碑前。盯着不远处纵横摆开,难觅尽头的两军战阵,她心中不知为何 突然静了下来。 汐海那边是可以想见的凌乱布阵,枪炮步骑弓一列排开,毫无章法可言,兵士一个个就像是随意从圈里牵出来的牛羊,不是垂头丧 气,便是左顾右盼,军心涣散可窥一斑。罕有的是,汐海阵线铺陈数里,却仅见汐海军旗,并没有立起主将旗帜,此乃主将尚未决定, 或御驾亲征之态。 御驾亲征?玉千斩挠头。 汐青俨是曾经二十四国中众所周知的无用皇帝,与他一比,凌绝袖便算还有可取之处了,人家理不得朝堂,至少还打得了仗不是? 汐青俨连这都做不到,成天庸庸碌碌不知在忙些什么,偏还既不好色又不好赌,乏善可陈,又乏恶可数。 您老人家要是披挂上阵,我们凌大小姐可就大省心了。嗯……说起凌大小姐,凌大小姐究竟死哪儿去了?玉千斩翘首以望,只见仲 军这边乃是排了重在防守的锲型阵,弓弩在前,火炮在后,步骑联排,一杆林字黑旗插在阵前,几员大将张扬跋扈,横刀立马于,声势 甚为浩大,连她都不由得羡慕起凌绝袖来。 瞧瞧人家这阵势,再看看自己那几尾小鱼,唉……玉千斩头一次在国君这个位置上,觉出丝丝惭愧滋味。 ——别看凌大小姐痴愣,兵权人家是一刻也没放松过,重武轻文谁说成不了盛世,不过是她做得有些过了而已;也别看凌大小姐残 暴,滥杀归滥杀,有用的人家可一根汗毛都没不动,洛莫之忠,林不怀之勇,绝非高官厚禄能买;再再,纵然仲景内外十年战乱不休, 然反军终不成气候,何以?除去界凌院兵力压制这条坚固锁链,剩的,定要问官儿们。仲景十几年来,渐入怪境:文官软弱,武官繁忙 ,皇帝欺民,官不欺,一人欺,强于众人欺,除去征战之时,百姓尚有喘息之隙。收敛的钱财不是皇帝一人在花,也不是贪官在花,征 去的兵,死了就死了,认倒霉罢,没死的也就身强体壮地回来了,杀鸡宰牛庆贺了事。百姓对利弊尚有权衡,嘴上骂着,心知肚明。 如此,一枝独大,拉帮结派,党羽祸众之事,官儿们要不没胆,要不没空,朝野上下虽平庸,却平衡,此为稀罕之一;坊间巷尾怨 声载道,却未到饿殍满地仓无斗米之绝境,饿不死,反必死,骂归骂,伏归伏,热血青年心中就是日夜担忧会被强征壮丁,平日里还是 犁田的犁田,卖盐的卖盐,遂人嘴如刀尖,人心如化境,此为稀罕之二;由于军中实行选拔制,通过各种比试者可入界凌军,除了兵饷 比外编军高一些外,打仗时排头步兵均是外编军,是以被征入伍之兵,均时刻惦念操练,以期在未上战场之时,便入得界凌军中,避免 仓促死亡,所以战事越是打得鬼哭神嚎,损兵折将,仲军中内编的界凌军便人数越多,战力越强,此为稀罕之三。 此三稀罕,均为临界,宛若百斤秤砣一线牵,难得凌绝袖十几年来把握得分毫不差…… 回望凌绝袖为人,玉千斩转念,或者……一切都是凑巧? 她凌大小姐可没有这份能耐。 对了,还有幕后大老板。 总之,并不都是凌绝袖的功劳。 反正,朕也不差,否则爱妃早跑了,嗯,嗯。 玉千斩早就擅自将凌绝袖作为潜在情敌看待,脑中胡乱纠结一番后,还是选择了肯定自己的价值。反正她从来也不是自卑的人,只 不过“惭愧”这种滋味她太过陌生,所以才自动自发地纠结起来,纠结的结果——她还是那么没脸没皮地认为自己英明神武,举世无双 ,天下第一。 倒不如不纠结。 “老鬼有信传过来吗?” 血惮答,未有。 玉千斩又陷入左右不是的境地。 不情 疼,疼,疼…… 凌绝袖捂着自己身上,原本应该长满,啊不,长着手臂的地方,用力喊疼。 殊不知疼这种东西,和热乃一母同胞之亲弟兄,越喊,就越疼。 顾锦文看洛国大军已抵边境,自己是归位也不妥,不归也不妥,烦恼之余,看向凌绝袖的目光也不免躁狂,“你喊够了没有?”那 处伤口从昨日清晨渗血到现在,怎么也不见你虚脱死掉?明明可以用些药草盖住伤口止疼促凝的,偏不,还装得多爱干净似地回营就自 己花半个时辰换了身新衣裳,啧啧啧,你看看你的脸,都快赶上那衣裳白了。 说来奇怪,她入仲宫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可还头一回见凌绝袖穿白衫,虽然这半身纹虎的素白袍子穿在她身上,多少能 比原先素黑的那身使她具有存在感,不过眼下,半身伏虎,半身染血的白袍……更扎眼了。 “没喊够,”凌绝袖哭丧着脸答顾锦文话,哆哆嗦嗦地坐在圈椅里,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上茅房,憋一张宵小鼠辈的嘴脸,与 什么什么气冲霄汉威武不屈的壮士形象都相去甚远,“给我张银票。” “你行军打仗要什么银票?!”顾锦文边骂,边从袖筒里掏出一张额度巨大的银票,交到凌绝袖手里。 求求你,你要钱就要钱,别露出这副小孩子要糖吃的可怜样儿啊!明知道女人对这种表情没有抵御力的……烦死人了。 凌绝袖收到银票还不满足,眼里奸光一闪,还很好意思地问:“多大的票子?” …… “黄金五千两!”顾锦文受不了了,站起身来朝她大吼。 恰逢此时,凌绝襟撩帐进得来,见凌绝袖无辜地眨巴着瞎眼,顾锦文双手叉腰,横眉倒竖,立刻以为顾锦文在欺负自己唯一的姐姐 ,也懒得废话了,操起不知哪儿来的空酒坛子就往顾锦文丢去。 “喂!你干嘛?!”酒瓶子砸人算什么好汉? “你干嘛欺负袖哥哥!她,她,她已经……”凌绝襟这两天来泪就没停过,此刻见凌绝袖“柔弱”的模样,眼水更如泄洪般哗哗直 下,一酒坛子不解气,操起手边凌绝袖用不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儿全抛向顾锦文。 反正你也躲得开。 没错,顾锦文确实武艺高强,轻功了得,只见她飞身而起,足不点地,身形飘忽地避过暗器般朝自己袭来的文房四宝,非但如此, 她还有空在躲避间隙朝凌绝襟解释:“是你那扮猪吃老虎的袖哥哥找我要银票我才吼她的!” “出征前讨彩头是仲景风俗!意思是还有命花!你没用红纸包起来都不算你仗义,怨什么怨!”凌绝襟更是生气,一边抹泪,一边 举起紫檀案台,准备实施大面积杀伤性攻击,余光所及,突然发现少了些什么,“袖哥哥呢?”原来,就在两人拼得热火朝天之时,椅 上的凌绝袖已不见踪影。 再看帐外,人影攒动,奔雷滚滚,竟是时候到了。 林不怀扶凌绝袖上马,将碎魂枪递给她,不料她把手一摆,示意无需,径自牵起缰绳顿马向前,那样子,像是已经熟悉了不见道路 的遗憾,即使明知在漆黑中前行会跌倒,也无所谓。 玉千斩站得近,地势也高,眼瞧那只蝼蚁愣愣地从营地后方的帐子中出得来,独自一人拍马画蛇而行,撇起嘴刚想笑,心头顿感酸 楚,干脆别过头去,再问血惮老鬼是否有信送来,这回,她刚问,探子就到了,无需血惮传话,探子还没将马喝停,便大声禀报道:“ 圣上,圣上,有信了!” 自然是不用看也知道内容的,打开一瞧,果真。 “还没探到皇妃在哪里吗?”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一旦仲洛两国开战,几轮火炮先攻便能造就死伤无数。毕竟是利益全无的事情,她不想倒贴抚恤金。而爱、妃……爱妃是一定能平 安回来的,不可能会有事的,这点,她深信不疑。 探子下马,跪地作答:“老鬼诡诈至极,似是早在汐海工事中留有洞府,我军有人探见敌后不远处地中生烟,但问敌方卧质却言仅 为鼠洞一二,未有皇妃下落。”玉千斩无奈,心道修道之人从来诡异,不是登高便是挖洞,不可理喻,又不好明面里冲突国教,只得按 了洛神剑,扬手朝天,令洛军随她跨越仲洛边境线。 这一次,不同以往,纵然仲宫内庭也由得她来去自如,当她□之马一蹄踩进仲景国土时,便意味着洛国对仲景的侵略,云台上的仲 景哨兵得了军令,不得动武,唯有象征性地予以警告,空弩举在手上,并未搭箭。 玉千斩清楚凌绝袖心意,朝边境哨兵颔首笑了笑,收鞭蹬马,缓慢而行,命血惮送些金银到云台脚下,权作借路之资。 此仗无甚技术含量可言,勇斗智斗皆是枉然,唯一要领便是拖,拖得一时是一时,拖得一刻是一刻,只要还有迂回的时间,便难言 没有转机。 凌绝袖,看你的了。 “院首,院首,”林不怀追上凌绝袖,拉住战马笼头,上气不接下气道:“再往前走就过界了。”虽然此处也很危险,但敌军弓弩 火炮还未能派上用场,再往前走,那也不用弓弩火炮了,来几个小兵绊马索一绷就能轻松让凌绝袖摔个狗吃屎——好吧,就算凌绝袖还 没能不济到那种地步。 凌绝袖听对面军防有人笑得嚣张,也不生气,任由林不怀把马头掉转,回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洛皇来了吧?”适才她听有人在 向林不怀报送军情,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瞎的时间太短,耳朵还没能变得如狗般灵敏,听不清。 林不怀答是。 蓦然,战鼓擂起,对面顿时一阵兵荒马乱,凌绝袖侧耳之时,玉千斩侧目去看,只一眼就吓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血惮,你帮朕看看,那个东西,不会是爱妃吧?!”朕老了眼睛花了……但愿如此。 血惮领命,不敢怠慢,轻靴点地,踏风而上,几步登顶距离最近的云台,嗯,还真看不出“那个东西”是皇后:汐海阵列后方不知 何时升起一个不高也不大的铁架子,架子纵横均呈工字形,上挡板与下挡板间不盈一丈,仅靠一根细溜溜的的麻绳吊起上板以保持距离 ,血惮揉揉眼睛,以便先看清下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脚钉状粗长钢针,再看清上板间被铁链四肢尽展地捆绑在架子上,身体与地面平行 的人,是谁。待得看清,血惮也差点摔下云台去。 “圣上!正是皇后!”他朝下喊。 玉千斩一听,咯地就哭了,不是莺莺燕燕的啜泣,而是直接抱头蜷身,俯在马背上哭了个稀里哗啦,边哭还边叨叨:“爱妃那天穿 的,呜,穿的不是,呜呜,不是红衣服……” “圣上圣上,敌军有口信传来!言,望洛皇全速进攻仲军,若再拖延,则请您细看汐海军旗插立之处。” 玉千斩连忙抹干眼泪,飞身云台,举目眺望,恰巧见那铁架上板,突然一个猛降,架间红色人影眼看就要被身下满布的钢针刺透, 玉千斩只觉脑中嗡一声响,在几乎就要晕厥过去之时,那铁架上板却又慢慢提了上去。 玉千斩这辈子从没那么害怕过,心脏砰砰跳得她连呼吸也困难。 “进攻!”她将手用力一挥,闭上眼,仰头向天,疯也似地喊道:“全速进攻!”嘶哑倾力之声,似悲鸣更胜命令。 洛国军士得圣谕,不敢稍有迟疑,紧攥了兵刃,正准备冲锋,却听一道震彻百里云霄,洪钟般良久回荡的阴沉声响——“慢。” 这一声说的是慢,说得也慢,然而竟比天降炸雷还要响些。一时间,所有沸腾嘈杂都被抹平,拥攘了近百万人的战场上静得鸦雀无 声,凌绝袖就在这样的静默中悠悠打马前行,毫无顾虑地跨过了仲汐边境线,如入无人之境。“洛皇 ,师傅,且听凌绝袖多说一番, 再打不迟。”她确定自己运气传出的声音能到达这战场的每一角落,“师傅,您一举并天下的雄才伟略实在令徒儿佩服,但徒儿也知道 ,您身为修道之人,不愿见生灵涂炭,血浸沙场。我仲景域内壮丁已尽数充军,洛皇为此役,亦是倾尽全力,今若三国交战,必定俱伤 ,您就算得胜,登了皇位,夺了天下,又将如何?您大可不必如此,只需,将我与洛妃一齐绑获,您既可朝沂儿要仲景帝位,又可朝洛 皇要汐海帝位。您以为呢?沂儿为人,不必我说,您自清楚得很,而洛皇,您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知洛妃在她心中重有几何。 我现在又瞎又残,走不得直线,拧不得湿巾,您知我对您没有威胁,就算有,您手中数十万汐海军士难道还杀不得我一人?”果然,有 几个不要命的汐海枪兵挺了矛,朝凌绝袖猛戳过去,没成想,那铁质的枪头刚碰着凌绝袖染血的衣衫便化气而散,倒是几根木质枪杆将 凌绝袖挑得翻下马去。 凌绝袖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自己血染的袖子碰到□战马,无奈,最终功亏一篑于这次拙劣的偷袭,翻落时,白红袖角划过马腹,马儿 顿时抽搐着死了个肚破肠流,她的身子和脑袋也重重地磕在砾石满布的黄沙地上。 两名汐海将官由汐军后方策马疾奔而来,一路传令开道,及至她趴伏在地的身前,将马鞭一头甩在她脸上,命她在沙地上擦去手上 血迹,牵住马鞭随他们走。 凌绝袖自嘲地笑了笑,答谢,顺从地拧一把沙土在手磨去血迹,摸到鞭尾,单手艰难地撑住身子,摇晃着站了起来,额间淌下的血 侧过鼻梁滑向嘴角一条扎眼红痕,又顺着下巴的弧线滴落沙砾。 马上将官趾高气昂道:“请吧?仲皇?瞧你这副死狗样,当年风光无限,不也照样沦为我汐海国师阶下囚?”他猛扯一下马鞭,凌 绝袖好容易刚站起的身子又一个重心不稳,踉跄跪跌在地。 “大哥,”凌绝袖估摸着若再这样下去,自己还不知要受多少折磨,干脆由跪改坐,手虽牵着马鞭,却不再恭敬,只把当它玩具一 样捏在指尖甩来甩去,“你玩我不是不行,可是……千万别玩得我忍辱不堪,自尽于此。”她故意说半句留半句。 将官知她本就是来送死的,若真自尽于此也不稀奇,但他万万不敢让她死在自己手中,想到后果,他顿时一身冷汗,赶紧边下马边 赔礼,小心哄得凌绝袖起身跟自己走。 玉千斩目不转睛地盯着凌绝袖,期望她至少能救下翎秋恨,但还没等凌绝袖走到铁架旁,身形便凭空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她心知 那处看来是防御工事的壕沟里别有洞天,四周此时已扯了重兵把守,稍有妄动,只会枉送了凌翎二人性命,无奈之下,唯有静观其变。 日头一点点偏西,玉千斩握着洛神剑的手逐渐被汗水湿透。 云台之下,不安躁动的兵士屡有怨言。 玉千斩从不善忍,恼到极处便一剑朝下挥去,剑气莹莹扫在两个正在交头接耳的枪兵面前,在沙土地上划出一道深达半寸的缝隙, 吓得两个枪兵顿时腿软地跪地求饶,就在此时,她余光瞥见两道人影从凌绝袖消失的地方疾飞而出,随着铁架倒塌的沉闷声响,飘远而 去,直到辽远未尽的视线之极,突地一瞬耀眼紫气腾升万丈,待她从突来的眩晕中恢复,只发现自己圆瞪的两眼里已是盛满冰凉。 这次,不是因为爱、妃。 了事 三国之战,没有人想过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就算有人想过,在没到最后那刻时,也只以为是自己的奢望——凶残成性,自私 自利的凌绝袖以身殉国,以己一死,挽回了三国总计八十二万将士。 汐海国君汐青俨在战后,亲自向仲景女帝递上降书,自此,曾经分据天下的二十四国,仲景独霸二十。 “先皇以一己之力挑茫茫苍生之祸,汐海妄受此恩,德降于仲景,聊表汐海万民臣服之情。”那时,汐青俨跪在龙阶下,双手捧着 降书。这次,挑字已不再是二声。 堂上人,除了他,没有一个不清楚,凌绝袖决没有他说得那般伟大,一切都只是凑巧而已,但既便明知如此,有些决定了后果的事 ,并不能因为目的的不纯,就能被轻易否决。 “小王已派人搜尽汐海境内,然至今未见先太上皇尸……” “闭嘴。她不可能会死。” 此不期之言,龙椅间传出,来得轻轻漫漫,无比淡薄,却令汐青俨不由跪得更低——仲景女帝已经很长时间没在朝上说过一句话了 ,不是因为前段洛莫持续封起她的软筋穴,那并不能让她失语,而是她一直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出声,即使是已能行动自如的现 在,她红艳欲滴的红唇与苍白消瘦的面颊也不应出现在同一张脸上。 “谁要再说什么尸首遗躯来咒她,朕便将其千刀万剐。说到做到。” 洛莫看不下去,从皇案上取了一纸圣谕,照本宣科道:“即日起,仲景各郡及属内附庸国,以寻画中之人为首要责任,竟者,求财 得财,求国得国,钦此。”她将墨染宣纸交给林不怀,随即展开一幅等身画像,画中,正是凌绝袖吊儿郎当,闲逛于庭的样子。 几个时辰后,龙凤楼内玉千斩正拿着锉刀替翎秋恨修指甲,有个楼内画工临了皇榜上的人像,捧到她面前,附上皇榜之言,玉千斩 听罢,颁了赏便打发他退下。 翎秋恨有伤在身,卧床数日,也是少言,种种情愫,玉千斩心照,只在旁体贴照料,不敢去招惹她。 “沂儿真是太痴了,明明告诉过她的。就算不被反噬,那种伤,还能活吗?不如趁早断了念头,静下心来,理事治国罢。”翎秋恨 平视床帐,说得残忍,内里却早化秋水一潭。毕竟,眼见当时情景,她纵然心如磐石,亦必为之动容,更何况她是个曾经为凌绝袖倾身 一跪而泪洒满襟的女子。只是,只是她有她身为局外人应有的理智,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被玉千斩从散乱的铁柱下 抱出后,她一直保持着清醒神智,几个日夜马不停蹄奔往仲宫,向翎绮沂交代了她所见所有,哪怕被脚钉刺透的双脚有可能因得不到及 时处理而就此失去功用,也在所不惜。 凌绝袖没有瞎,这本该是件好事。 她骗得所有人都相信了她的无能,这本该是件坏事。 但事到如今,好事坏事似乎已无区别。 她跌落地洞之时还在唧唧歪歪喊着疼,转眼却从老鬼手中夺了架绳,任由老鬼一掌劈向她头颅,又将碎魂枪刺入她由于缺了一臂而 无法防备的胸膛中。 “那当时,她怎么能抓得那么紧呢?”翎秋恨似是在问玉千斩,却又不似,原来是在问自己,“她居然自己朝那枪尾走去,逼得珞 尹不得不松开枪把,避开周身浴血的她……真乃因果有报,当时她对沂儿做的一切,终于全都报到她的身上……” 玉千斩看翎秋恨欲哭无泪的茫然神情,急忙打断她的话,心存侥幸道:“爱妃,别再想了,朕当时也是从碎魂枪下将她救回来的, 没事没事,她命那么硬,或许真的还活着,小美……嗯……仲皇要想找就由她去吧,难保能找到呢?”当她从分崩离析的铁柱堆中救出 翎秋恨后,血惮来报,并未在那处紫气闪现之地发现凌绝袖,倒是找到了被焚烧殆尽,只剩得个焦黑骨架的老鬼尸身。 战后六年整,百姓见仲宫还是像往年一样,未有颁布祭奠仲景先皇之讯,便又有人从家中取了长桌果饭,插起香烛,面朝凌绝袖殉 难之处,跪地鸣愿,行三拜九叩之礼。驼城许早朝来报,翎绮沂知情,稍微一愣,也终没像以往那般严令制止,只是摆了摆手,说一句 随他们去吧,便埋下头去接着处理手边要事。 今年三十有四的仲景女帝,眼眉间已不见了少时着意饰出的婉柔温忍,取而代之便是一君镇廿国所必须的果敢与霸气……其实,经 年累月的繁忙国事并不能让她出现这些“不良反应”——对于翎绮沂来说,这些确实都是“不良反应”——身为皇族,可武艺超群,可 聪颖博学,可纯良温和,可武断专横,甚至还可是非不分,平庸无能,但那关系着制压皇权的“果敢善断”与“雄霸之气”,决不能有 也决不应有。只因他们是皇族,他们可以是治世文臣,可以是功高武将,可以是鼠胆宵小,可以是纨绔子弟,却不可以是皇帝。皇族的 悲哀,便是一世也需善捏分寸,衡量重轻,进退有章。关于这点,尽管翎绮沂的体会大不若玉千斩那般入骨深刻,但处于她的位置,其 实也真用不着像玉千斩那般举棋思百步,一步三回头。 少年时养成的习惯,已然深深烙在脑海中,时至今日,翎绮沂也不觉现下自己拥有的这两种王者气质是“好的”,而这些“不好” ,都要怪那个啰里吧嗦的驼城许和调笑朝堂的林不怀: 驼城许秉承中土府学之菁华,言必因果有序,轻重有别,粗细有格,却同时也继承了文人性子里去不掉的卖弄,永远是话分三段, 引经据典,上诉星天之浩瀚,下感厚土之沧桑,朝中要让他放开了讲,怕是连翎绮沂都要听得昏昏睡去的,所以每次一见他有提案,翎 绮沂便根据昨夜同本奏章的印象,直接宣一个准或不准,再不许他多言,此为,被迫果断。 天下已定,林不怀闲而无事,当然得回朝报告,偏偏他是军营中混惯了的脾气,当年跟着凌绝袖还好些,早朝顶多半个时辰,凡事 凌绝袖一句话搞定,没什么需要讨论的,现在翎绮沂主事,动辄有大桩议案摆上桌面,一议就是半日,他自然受不了,更何况议事文官 们的之乎者也,四书五经,八股骈文,令他常觉腐气熏天,难耐之下,屡有当堂调戏驼城许和他那一干御学府的老朽之事发生,他身为 武官首要,又是开朝元老,众臣自是敢怒不敢言,翎绮沂见此风不可放任,否则朝上便再无愿参议之臣,于是林不怀再逗弄得过分时, 她便幽幽长长喊声“林大人”,一个冷眼丢过去,逼得林不怀登时收敛,粗看,确有霸气。 散了早朝,“果敢、霸气”的女帝神情疲惫地回到启德殿,环视满室,空空荡荡,百般情绪难以排解,低叹一声,随即换了已婚女 子的日常服饰,唤上洛莫,套一架平凡无奇的马车,便出得宫去。 六年了。 对于她的离开,早该习惯了。 但还是忍不住要去寻她。 真是太不争气了…… 翎绮沂无奈地承认自己身为凡人所必有的劣根性。 这样的自己,怎么对得起她…… 翎绮沂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不得已的叹息。 长街两旁摆放的供桌逐年增多,香火供品也一年比一年丰盛。 自从凌绝袖这个当仁不让的昏君死了之后,人们竟纷纷念起她的好来:若不是她,八十二万雄兵灰飞烟灭只在眨眼间;若不是她, 数十万户人家从此支离破碎;若不是她,眼前惠及洋洋数万里的太平盛世绝无可能…… “郡主,该回宫了。” 转眼已是日暮,洛莫恪尽职守地提醒翎绮沂。 翎绮沂透过两面揭开的厢帘,亦知天色晚矣,却终不愿轻易放弃,“迟些。” 每年今日,她都会微服出宫,只为亲自找寻那个此生注定与之纠结不清的人。然而,直至更鼓响起之时,结果,依旧与往年一般。 洛莫催马快行,及至启德殿门前,隐隐看见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正朝殿阶方向慢悠悠走去,便转头对马后轿厢道:“回了。” 翎绮沂掀起前帘,看了一眼,遂命洛莫停马。 “你们两个,今日又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叫朕寻了一圈也没见着。”翎绮沂立在马前,冷着脸端出一副国君口吻。 小小的人影听她声音,立刻放开一路牵着自己的手,跪地请安,随即看见自己的娘亲也在一旁,便毫不拘谨地站起身,小跑过来, 一把抱住洛莫的腿,小嘴甜得像蜜:“娘,袖袖今天又带我去看人家供她了!我们还请人家给了两个果子吃!” 翎绮沂皱眉,违心责怪眼前梳着两条麻花儿小辫的五岁娃儿:“丢死个人,你们在宫中没东西吃么?偏每年都去讨那些供桌上的东 西吃。” 每年今日都会上演同样戏码,你们两个腻不腻? 虽然我也很有去找你们的兴趣,但你们不能总让我找不到啊。 一次半次也就算了,六年,六次,六次一次也不让我找到,你们晓不晓得我会觉得很挫败啊?! 翎绮沂真的觉得很沮丧……也真的很羡慕这一老一小有那么多时间到处去玩…… 然后,凌绝袖,你就为避人耳目,粘着那人皮面具不觉热得慌嘛?你就是素白着脸出去人家也不会认为你还没变鬼而不供你啊?这 都是什么恶趣味……还有喜欢看人烧香供自己的…… “姨姨,袖袖说,反正那些东西也是给她的,不吃白不吃呐!” 这下轮到洛莫皱眉了,刚着手要去扯小娃儿来打屁股,没成想那小娃儿竟聪明地一下闪离她八步远,再次回到那道漆黑的人影身边 ,驾轻就熟地攀着那人左臂,爬上那人肩头,一腿跨过那人脖颈,坐稳在那人肩上。 “凌印!不得无礼!快下来!”洛莫厉声道。 小小的人影一个激灵,身子歪倒,就要从高处摔下来。但如意料之中,她还是跌在了那个冰凉的怀抱里。其间配合之默契,直叫翎 洛二人感慨万千。 “凌印,你找死是不是?” 洛莫对自己顽皮的女儿十分头疼,而令她更头疼的是还有两个怂恿未来国君淘气的人,总不让自己好好教育那个“万人嫌”:“凌 痕屁大点儿娃儿都比你听话!”幼子凌痕刚满三岁,虽然也皮,但总比凌印乖,大概是没人从旁撺掇的缘故。 “莫儿,孩子面前别说那么粗鲁的话呀……” 又来了,又来了…… 洛莫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很天真。 “就是嘛,洛大人,印儿身为储君,不能学这种奇怪的话的,哦?” 这帮腔的从来也是一副令人生厌的嘴脸,早领教过了。 洛莫冷哼。 为什么每次她想教育女儿身在宫中要乖乖听话,莫叫人腹诽女皇教储无方,却总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抱着凌印的漆黑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冷着一张蜡黄平实的脸,与言语中调笑的亲切并不一致。凌印使坏,伸手去揪那人脸上的皮 质面具,不想揪到了那人鬓角的头发,疼得那人哇哇乱叫。 洛莫刚想出言阻止,只听一旁的翎绮沂笑道:“莫儿且回院去吧,没事的,她两天天都得非这么闹到半夜才肯睡,我都习惯了。” 好吧,女帝都这么说了,她还能怎样?唯有识相地跪安方为上上之策。 临出宫门前,洛莫一眼瞥见躲在隐蔽处的双雕,不禁愤从心来,火气不好撒在郡主身上,也不好撒在女儿身上,只得卯足了劲儿, 朝那方向喊:“你两当初救她回来作甚!” 当时那家伙都伤成那样了你两还不远万里救回来作甚! 榆木脑袋小心眼儿…… 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黑暗中很快传来一声咬牙切齿回答:“我们也后悔!可这就是人生啊!!!” 洛莫闻言一呆,想起其实自己也不算最、命、苦,登时火气消了一大半。摇摇头,继续走她的路。 没错,这就是人生。 再苦、再难、再后悔、再纠结,咬咬牙就过去了,搞不好,还没来得及咬牙呢,就过去了。 谁让奇迹无处不在呢? 一切都会变好的——你看人家凌绝袖都活得好好的。 我希望,有情人不相疑; 我希望,友情不论利益; 我希望,人死可以复生; 我希望,别离可以再遇。 仅此而已,是有本篇。 没错,这就是3000最想要的结局,不是赶时间写出来的,3000不赶这点时间。 【正文YY完】 番外当然会有,像我这样的啰嗦老太婆,至少得再啰嗦它三章才能过了YY的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