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人生之知青岁月》作者:2019无解 简介: 五十岁生日时许下的三个愿望,莫名其妙的实现了。 她从21世纪20年代回到了建国初期。带着武陵空间,她能快乐的拥有知青岁月吗。 第1章 不听话的孩子就得揍 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冰雪中的齐市看着朦朦胧胧,只有厂区和火车站灯火通明。 棉纺厂三车间里机器轰鸣,震耳欲聋,灯光下的空气中乱舞着细细的绒毛。白墙上刷的红色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分外醒目。 先进个人、优秀党员关秀琴同志一边快速走动一边手眼并用,同时照顾着十几台织机,额头汗水湿透了白色纺织帽,顺着脸颊滑落到半袖工作服上,工作服的后背是大大的一片汗迹,湿溚溚地沾在皮肤上。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交班时间到了。 早班的工人张月娥来接班,一边戴帽子一边大声地问:“关姐你家老三咋样了? 关秀琴摇摇头:“昨天上夜班前儿还没醒呢,愁死我了。” “哎呀妈呀,那你赶紧回去吧,别发愁,大夫不说没啥大事儿么,说不定,这工夫已经醒了!”张月娥接手工作,催着关秀琴赶紧回家。 关秀琴到宿舍匆匆换了衣服,随着人潮走出厂门,朝家里赶去。 天是阴的,看不到太阳,西北风卷着大烟炮儿从背后吹来,刚刚还带着点汗潮的后背一下就凉透了,关秀琴咬紧牙关浑身哆嗦着快步行走,绿色的三角围巾并不能抵挡寒风,耳垂有些刺痛。 最难受的还是肚子里空空荡荡,饭盒里那小半个窝头,她想留给小儿子。想到家里的三个孩子,不,四个孩子,她缩起脖子,加快了脚步。 她的家在铁路局职工家属区,丈夫孟庆仁是铁路局的七级木匠,工资不低,孩子也不多,老人负担也不重,各项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关秀琴很满足。唯一头疼的就是这个老三了,她出生半年就被婆婆带回老家养着了,说那孩子特别像夭折了的小姑子,趁她去上班,抱着孩子就走了。 关秀琴大哭了几场,家里还有两个大一点的,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她即便想回老家抢回孩子,也脱不开身,只有逼着孟庆仁回去要孩子,结果两次都被骂的狗血喷头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就这样,老三被婆婆留在了伊市老家,他们每月汇钱和邮寄粮食过去,一年也见不到孩子一次。 两个大的也吃了不少苦,每天扔在托儿所里,小南离开了奶奶哭得嗓子都哑了,赶上她夜班,有时候孟庆仁来不及还得邻居帮忙接回孩子。 一晃十年过去了,婆婆对老三倒真是一百个尽心的好,但凡有一口吃的,都留着给她,几个孙子也比不了。北京上海邮寄来的稀罕物,她也大半给了老三,惹得大嫂老大不乐意。 不过,孩子被惯的一身的毛病,跟她也不亲近,每次去看她,或者回齐市都别别扭扭的,连妈都不肯叫一声。 关秀琴一边想着就走到了第六排平房的把头一家,抬头看看家里的烟囱也冒了白烟儿,她知道小南已经起来做饭了。 推了下门,里面闩着,抬手砸了两下门,只听咣当一声,里面的二门被撞开了,她嘀咕了一声,这是哪个崽子,也不说轻点儿。 几声脚步后,就没了声响。 “开门!赶紧地!给妈开门啊!”纺织女工的嗓门直震云霄。 “来了来了!”老二小南飞奔出来开了大门,关秀琴一进院就看到老三只穿着背心裤衩赤脚抱着膀子傻子一样站在院子当间一动不动,唬的她大叫了一声“哎呀我的妈呀!”连忙冲过去把女儿拉进屋,隔壁院墙探出个头来,也喊了一声“哎呀我的妈呀!大冬天咋不给孩子穿衣服哪!”关秀琴恨恨地搡了三女儿一把:“进去!”墙头的孙招弟嗤笑了一声。 关秀琴把老三弄到炕上,用抹布使劲给她擦了脚底,拽过被子劈头盖脸蒙了,在地上原地转了两圈,一股火拱得她指着哆嗦的被子吼:“跟你说几遍?你奶病了,不能管你了!就怕你闹,才偷偷让你爸给她送回去,这走都走了,你还想咋地?啊?这打点滴不要钱啊?你倒好,醒来就作,作!作!就你作!”关秀琴越说越气,抡起巴掌拍向被子里拱起的屁股,每一下都准确地压在了“作”字上面。 “妈,小西生病呢,你别打她!”大儿子闻声过来拉住她。 “小东,你瞅瞅……”关秀琴指着被子里的女儿,气得说不出话来。 被子里的女孩痛苦呻吟着,转而嚎哭。 “该!”关秀琴使劲地吼,“十冬腊月的光腚出去,咋没冻死你!”关秀琴扒开被子,在三女儿头上忽撸了一把,“小南!小南!听着没有?烧点水,让她赶紧喝了!”一边说一边脱了棉袄走出北屋,打了个冷战,“也给我整一碗。” 第2章 被打脸的生日愿望 沈梦昔头疼欲裂,只觉得有根针钻进了头颅里,轰的一声在大脑炸开,变成无数根细小的针在大脑四处游走,她疼得尖叫,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双手抓着头发咣咣地撞着枕头,好像有一列火车在头颅里驶过,又好像风中的电线嗡嗡作响,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疼痛慢慢停止了,沈梦昔汗流浃背,浑身酸软无力,大口喘着气,脱力地趴在褥子上。 一声火车的鸣笛声响过,沈梦昔视线渐渐清晰。 身边围着几个人,她张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只能无力地蜷缩在褥子上喘气,仿佛一只上岸的鱼任人宰割。 “不叫唤就是不疼了。唉,这咋跟狼嚎似的,老孙婆子肯定又得满哪儿讲究我下死手打孩子了!”说话的女人一付被毁了一世英名的语气,沈梦昔看向她,四十几岁,面目普通,齐耳短发,中分,两鬓用黑色卡子向后别住,像极了奶奶年轻时照片里的发型。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端来半碗热水,放在炕沿上,她穿着洗的褪色的红棉袄,袖子和衣襟都短了一小截,女孩站在炕边斜眼看她:“就是我奶惯的她娇气。妈,我不跟她一个炕,谁知道有没有虱子?”说完哼了一声出去又端了一杯热水给中年女人。 “别瞎说,你奶家可没有虱子。”中年女人几口喝了热水,打了个哈欠,用掌心在嘴上叩了两下,又呼噜一把沈梦昔的额头,摸到一把汗:“不热。”顺手用枕巾给她胡乱抹抹汗,“不行,我得补觉去了。” “郭姨来了!快进屋!”门外传来女孩热情的招呼声。 “郭大夫来了!老三刚醒,还哭呢,是不是你在外头都听着了,呵呵。” “我估计她也该醒了,下夜班路过你家门口,就进来看看。”一个穿深蓝色外套的女人走进来,摘了长围巾和手套,径直坐到沈梦昔身边,把衣兜里的听诊器放到炕头,先是把把脉,又试试体温,最后才拿过听诊器前后听听心肺,转头说:“关姐放心吧,孩子没事,好好休息几天。你先给孩子换个背心,再换个被褥,她出了很多汗,不能这么溚着,病情加重就不好了。回头你让小东去补个挂号,把这两天的葡萄糖钱给交了,我再给孩子开个条子去买一斤鸡蛋一斤挂面,多了我也帮不上了。” “哎呀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小西快快快,快谢谢你郭姨,这来来回回都跑多少趟了!真是过意不去啊,要不郭大夫,你就在俺家吃早饭吧!” “不了,家里的饭也好了。”郭大夫收起听诊器,戴上围巾。 “在这儿吃吧,大冷天的,正好喝点热乎粥。” “谢谢关姐,真的不用。”郭大夫摸摸眼神呆滞的沈梦昔的脸蛋,“小西,你好好休息,病好了去阿姨家找维拉玩。” 郭大夫的身上有一股消毒水味,医生护士的身上都有这种洗也洗不掉的味道,沈梦昔茫然地转转眼珠。 郭大夫穿戴好走了,其他人都去相送,热情地告别。 屋子里安静下来,炕头的温度也渐渐上来了,沈梦昔像是刚刚冬眠醒来的小动物,饿得前胸贴后背,胃缩成扁扁的一张纸,自动地用力地摩擦蠕动,她伸手去端水碗,发觉手抖得厉害,浑身无力,心也突突的跳。费力地爬到碗边,趴在碗边忍着烫小啜了两口,热水流过食道落到胃里,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沈梦昔呆呆地看着炕沿上那只白色蓝边大海碗,觉得脑子混浆浆的,她明白此刻需要迅速做出判断,但是心有余力不足。只能闭上眼睛。 厨房传出做饭的声音,柴火噼啪的燃烧声,勺子刮过锅底的声音,水汽顶开壶盖的声音,灌暖壶的声音,洗脸的声音,打肥皂的声音,沈梦昔觉得如梦似幻。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部刚刚按了开关,正在苦苦等待开机的手机,这一刻漫长又无奈,她像是卡住了一般,下颌压在竹席上,有一点疼,但是又挪不开,身体不受支配。 火炕烙得人舒服极了,她慢慢翻了个身,仰躺在褥子上,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心情无法形容,就好像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充好电再开机,却发现不是原来的手机了。 她极度混乱。 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她又爬过去喝了一口水。 她记起自己做了个噩梦,梦里自己心脏病突发死了,那濒死的恐惧和痛苦还历历在目,随即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房间的炕上,盖着一床花棉被,她腾地跳下地,低头发现自己的脚变小了,往上又看到短腿小手,无措中推开门就跑出去了,见到的是小小的农家院子,冰天雪地,北风呼啸,瞬间她就浑身僵硬:明明是四月,怎么会这么冷? 四月一日,是沈梦昔的生日,近些年她已经不过生日了,可是姗姗说:“好歹是五十的整生日。” 可哪个女人愿意过五十岁的生日呢。 俩人约在姗姗家附近的锦芙商城一楼的咖啡厅。 沈梦昔的后备箱里装了两个行李箱,一个是自己随身物品,一个是给父母弟弟家的礼物,机票已经订好,她准备和姗姗庆祝完就直接飞上海。 姗姗准备了生日礼物,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巧克力蛋糕,上面插着两根蜡烛,一根是5,一根是0,沈梦昔哭笑不得。 邻桌一对年轻情侣,正挤在一把椅子上努着嘴巴高举手机在自拍。沈梦昔无限感慨:“我真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取这样的青春年少。”姗姗扯扯嘴角,“谁说不是。” 女孩脸太白,眼妆太重,还带着美瞳,沈梦昔扫了一眼,赶紧转开,她认为这世界上不能直视的除了太阳,就是美瞳。 男孩一脸宠爱地看着女孩窣窣地吸着饮料,听她嗲嗲地说话:“……五十岁创业,七十岁这条街都是她的,这个商场那个药房那个酒店……都是她的……要是我就天天吃好吃哒!哈哈哈咱俩一起吃!” 男孩也笑,“你除了吃还知道啥?” “都比咱们活得自在,我现在整天就围着那爷仨转,完全没有自我。”姗姗感慨了一句,端起咖啡,“小西,生日快乐!永远快乐!知道吗,你五十了,而我才四十九。” “不要紧我等等你,明年你也五十了。”沈梦昔也端起热咖啡,“需要干杯是吗?” 俩中年女人开怀大笑,半百的女人已经百无禁忌。 “本来想和你好好聚聚,但是今年老大高三,我们两口子这几年就是围着儿子转。一直到今天,也没和你好好聊聊,你最难的时候,我也没帮你啥,也没好好安慰你,铁蜜做的不合格。”姗姗说着眼眶就湿润了,沈梦昔笑着摇摇头,“我现在很好,一切都好。” 姗姗点了蜡烛,拿腔捏调地说:“那就许个愿吧!” 闭上眼睛,沈梦昔十指交握抵住下巴,在心里默默许了三个愿望。睁开眼睛,笑望了姗姗一眼,呼的一下吹灭了蜡烛。 “许了什么愿?”姗姗一边拔蜡烛,一边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沈梦昔想说,但是她如同被点了穴,不能说不能动,只有眼珠惊慌地转动,她瞟到邻座女孩惊骇的表情,又看到姗姗焦急地喊着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沈梦昔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听,甚至不能呼吸,她浑身发冷,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疼得要爆炸,头颅里嗡嗡轰鸣,渐渐眼前一片黑色,这是要死了吗? 也许很快,也许很久,眼前一亮,像是炸弹爆炸了一般,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碎了,又仿佛是被抽离。救护车还没有来吗?她悲哀地想,我都要坚持不住了。 啵的一声,像是拔出了一个红酒塞子,随之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浑身轻得如同一根羽毛飘荡着,又温暖又舒泰又轻松。 她忽然明白,大概,这就是死亡了。 沈梦昔非常无奈、非常沮丧,她刚刚第三个愿望是希望自己在没有韩林的日子里能好好活着、健康长寿。现在,这么快就打脸了。她回头伸手抓了抓,真是留恋这个美好的世界。 第3章 从愚人节到圣诞节 “吃饭了!”厨房传来一声少女清脆的喊声。 沈梦昔回过神来,看看小小的手,又掐掐脸。 那不是梦,这也不是梦。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心中百感交集,有恐惧、有疑惑、有庆幸、有无奈。 小女孩叫孟繁西,是家里第三个孩子,一直住在双河村的奶奶家。最近奶奶带她回齐市父母家,就在前天晚上,她睡着了以后,连一句告别一句交代都没有,奶奶把她扔下就走了。她是睡到半夜发现奶奶不在的,又气又怕,哭着跑到火车站,那班火车早已开走,她坐在站台上嚎啕大哭,被追来的姐姐孟繁南硬拉回了家,在抄近路穿越铁轨的时候,孟繁西被孟繁南搡了一下,摔了一个大跟头,被拉起来后不哭不闹,老老实实回了家,到家倒头就睡,一睡就是两天。醒来,就是沈梦昔了。 沈梦昔非常懊恼,人死了钱没花了。 平时身体棒棒的,除了有点老花,有几根白发,什么毛病也没有,怎么就突然挂了呢?还变成一个十岁的小丫头?是死而复生?灵魂出窍?恶鬼附体?明明已是四月草木复苏,怎么一下就变成冰天雪地?这一切怎么解释?……科学尽头是神学吗? 太不可思议了!她坐起来,端起水碗咕咚咕咚都喝了。 又摸摸鼓起的小腹,犹豫要不要去上一下厕所,会不会最后是尿到了床上然后醒来? 孟繁南端进来一碗小米粥,放在炕沿上,上面搭着一双筷子,放下饭碗收走水碗,转身就走,临出门又回头说:“吃饭了小北!”吓了沈梦昔一跳,顺着视线,看到屋角一个小桌子下面,蜷坐着一个小男孩,被蒙在桌上的白色棉线勾织的桌布挡着,不注意根本看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在房间多久了。 小北咬着手指慢慢钻了出来,站到炕前问:“三姐,你去哪儿了?” 沈梦昔不解地看着他,小男孩的眼睛乌黑清澈,等着她回答。沈梦昔注意到他的十个指甲都被啃得只有半截,看着十分揪心。 “快点!”小南一把扯过小北出去了。 沈梦昔轻轻哎了一声,想说,说好的换个背心和被褥呢? 她把被褥翻了个面,把背心脱掉了,低头看看小小的身体,不胖也绝对不瘦。摸摸潮乎乎的红裤衩,想想还是没有脱。 炕沿上是一碗不算浓稠的小米粥,碗很大,她考虑着要是喝了这碗是不是得更想上厕所,也觉得这一大碗自己也吃不掉,那就喝一半吧。但是,她飞快地全部喝光不说,还差点控制不住伸出舌头去舔碗,最后还是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将挂在碗壁的细小米粒都划进嘴里,意犹未尽地吧嗒了一下嘴。 胃里有了食物,她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脑子都不转了。其实她真想上一下厕所,看看手背上的针眼,嘀咕着就算不吃不喝能憋两天也挺厉害啊……很快就陷入了昏睡中。 她看到奶奶在前面慢慢的走,可无论怎么跑也追不上,急的大喊:“奶奶——奶奶——等等我啊!奶奶!”奶奶回头看了她一眼,站住了,对她笑,然后挥挥手赶她走,转过身继续走,再不回头。 “奶奶——!”沈梦昔忽地坐了起来,看到关秀琴叉着腰一脸不满地站在炕边,小北扒着炕沿往上爬,小南冷冷地站在门口。 “天老爷呀,我这是给谁生了个孩子啊!”关秀琴抓着乱蓬蓬的头发,悲愤地走了出去。 “三姐你喊了老半天的奶奶,声音可大了。”小北爬上炕,擦擦沈梦昔的眼泪,“你梦见咱奶了?” “嗯。”沈梦昔用手抹去冷汗和眼泪。身体有点虚有点抖,她头冲里又躺下来,身体疲乏极了,脑子里是两个奶奶的影子反复出现,她捂住头,哀嚎了一声。 一个小手把被子拉到她的脖颈处,掖了掖被子,随后一个小身子靠过来贴在了她的后背上,轻轻地拍着她的胳膊。 沈梦昔喉头一哽,眼泪顺着眼角渗入枕巾。她不能控制地抽噎起来,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哭了很久很久。 这一觉沈梦昔睡了七八个小时,天都黑了。如果不是实在是憋不住了,大概还可以睡到第二天天亮。 “醒了小西?咱妈去上夜班了,你中午晚上都没吃饭一直睡,咱妈还担心你呢,说不行就去叫郭大夫再来看看。”说话的是十六岁的大哥孟繁东,“粥在锅里,我给你端去。” 小东一出去,沈梦昔就忽地掀开被子,胡乱穿上背心棉裤棉袄,下地穿鞋。 “你要干嘛?”孟繁东端着碗紧张地问,声音有点高。孟繁南闻声也过来了。 “上厕所!”声音带着点沙哑。 孟繁东把粥放在炕沿上,转身出去,回来拿了个痰盂,“用这个,厕所太远了。” 沈梦昔老脸刷的红了。 他们都退出了房间,还关上了门。 沈梦昔火速站到痰盂前,夹着腿,扭来扭去急三火四终于褪了棉裤坐在了痰盂上,憋得狠了,坐下来反倒没有马上尿出来,她控制着核心力量和括约肌,尽量放轻声音,还是听到液体急速击打搪瓷盆的清脆声音,她认命地垂下头,管他呢,尿到床上也罢,尿到尿盆也罢,反正老娘不能尿到裤子里,也不能让尿憋死! 沈梦昔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尿过这么大一泡尿,看着几乎满了的痰盂,还有隐约可见热气蒸腾,沈梦昔真想马上找个盖子盖上它。 她迅速扣好棉袄的扣子,系好鞋带,又戴上帽子手套,小心端着痰盂出了门,——绝不能让那三个孩子看到这样壮观的尿盆。 “小西你上哪儿?”小东追出来,看到她端着痰盂,“就倒门外的雪堆里吧。” 沈梦昔走出大门,找了一处积雪厚的地方,倒了痰盂,又用痰盂挖了雪掩盖痕迹,顺便刷刷痰盂,结果雪冻在了痰盂上面,她尴尬地咳了咳,扣过痰盂在地上踢了几下,拎起来赶紧回去了。 太阳一下山,风就更大了,沈梦昔缩着脖子,脚踩着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身后的路灯昏昏暗暗,影子在雪地上模模糊糊的。 远处有呜呜的火车鸣笛声,隐约还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咣当咣当声音。 站在大门口,端着痰盂,沈梦昔忽然站定了一动不动。——脑海里忽然蹦出的念头是,这里居然不是农村?而是1960年的齐市!1960年! 沈梦昔抬头看着天空。一轮上弦月挂在远远的天边,天上繁星闪烁,她呼出的白色哈气,显示出呼吸的急促。 这样一段突然出现的想法,让她很无措。 矮了二十公分的视角有些不一样,沈梦昔看看密密麻麻的一排排平房,看看远处灯火闪耀的火车站,又看看站在门口等她的小东,走了回去。 1960年,齐市,父亲孟庆仁,木匠;母亲关秀琴,纺织女工;孟繁东,孟繁南,孟繁西,孟繁北。 爷爷孟宪武已经去世多年,奶奶孟周氏在伊市乡下居住。 父亲孟庆仁是老三。 大爷孟庆智是烈士,大娘和大堂兄孟繁松跟奶奶住在一起;二大爷孟庆信在北京,二大娘和二堂兄孟繁江也跟奶奶住在老家,四叔孟庆勇在上海,五叔孟庆严去当兵了。 沈梦昔抱住头,她想控制自己不去思考。她不知道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身体不是我也就罢了,灵魂也不是我,那是比死还要可怕的事情。 小北在旁边蹭了一下,身下的炕席发出声音,沈梦昔松开手,看着小北。 “三姐,你去哪儿了?” “倒痰盂了。” “不是刚才,是前天,你去哪儿了?” “前天?”沈梦昔摸摸头,“去火车站了。” “是那个拿铃铛的老太婆把你叫回来的吧!”小北一付“我就说嘛”的表情。 “小北!”北屋门口传来两道急促的喝止。小东和小南站在门口有些尴尬,更多的是惊恐。 “不是,是二姐带我回来的啊。” “天黑了,睡觉吧小北,今天二姐和你睡南屋。”小南来到炕边,抓过小北,抱起就走。 “你赶紧把粥喝了,一会儿凉了。”小东指指炕沿上的碗,关上了门。 一转眼,屋子里只剩下沈梦昔一人。顾不得想这些蹊跷,沈梦昔担心的是,她会下意识做一些不属于自己的动作,比如吃饭时发出声音,比如想要舔碗,比如会下意识提一下棉裤,比如刚才在门外,她用脚去踢痰盂,还熟练地把两手抄在袖筒里。 她长叹一声,端起碗,拿起勺子,慢慢地一勺一勺地喝粥,慢慢地咀嚼,死命压制着大口喝的欲望。但是没有控制住眼泪,一转眼,已经是满脸的泪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梦昔擦擦眼泪,慢慢喝完粥,把碗送到厨房,来到客厅,小东坐在床边看书,看到沈梦昔进来,问道:“没吃饱吧,月底粮食不多了,给咱奶带走一些就更少了,明天蒸菜饼子,大哥的分给你和小北一些。” 南屋卧室传来重重的一声哼。 沈梦昔摇摇头,表示不要。她看着墙上的阳历牌,只剩下薄薄的几页,最上面那页是红色的25,还有更小的字:一九六〇年十二月,农历十一月初八,星期日。 沈梦昔死死地看着阳历牌,第一个想法是原来我一下子从愚人节飞到了圣诞节,第二个想法就是关秀琴为什么星期日还要上班?周六不休息,周日也不休吗? 她耸了下肩膀,管他呢。伸手在旁边的脸盆里洗了洗脸,脸盆架上有个小圆镜,但是她个子太小根本看不到脸。她拍拍脸上的水,没用毛巾。 “有洗脚的热水吗?”沈梦昔朝厨房探探头,回头问小东。 小东去厨房拎了个水壶出来,把水兑到脸盆里,试试水温。“你先洗吧,洗完了我再洗。” 沈梦昔一顿,她怎么觉得话里的意思是本该小东先洗,然后自己再洗呢。 胡乱洗了脚,她想把袜子洗了,一想到小东的话,就放弃了,反正袜子也没怎么穿,就拎着袜子趿拉着鞋子回了北屋。 上了炕,懊恼地看着踩扁的鞋后帮,半天无语。 铺了被褥,关了灯。 沈梦昔盘坐在褥子上,她需要冥想,需要更加确认自己是沈梦昔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脑子里纷杂烦乱,门外一会儿是小东将水倒到灶下煤灰里的声音,一会儿是小北嚷着要尿尿,一会儿又说太饿了想吃大白馒头,最后是小南终于爆发,吼着“再不听话信不信我揍你”的声音。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外面又传来火车的声音。 沈梦昔抓狂地伸开两腿蹬了几下,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马上又缩回腿,捂住了嘴巴。 没有言语可以表述沈梦昔此刻的心情,她无比憋屈:不知何故死了,不明所以活了,成了个十岁的小丫头片子,特别矫情,特别爱哭,一身臭毛病。她不明白,六十年代的农村怎么会有这么娇气的孩子? 沈梦昔放弃冥想,躺下来盖好被子,很快入眠。 第4章 小喇叭开始广播了! 沈梦昔在炕梢的箱子里找到了属于孟繁西的两个包袱,一包是衣物,一包是食物。衣服没有补丁,一个旧荷包里鼓鼓囊囊塞了二百多块钱,还有五十市斤黑龙江省粮票、十五市斤全国粮票。食物很多,有饼干、肉干、地瓜干、奶粉、麦乳精、大白兔奶糖,还有十个咸鸡蛋。 沈梦昔有些疑惑,她的印象中1960年应该是困难时期,怎么一个孩子手上会有这么多吃的呢,还有那么多的钱和粮票? 关秀琴下了夜班看到沈梦昔不再哭闹,整个人半钻到箱子里翻找,就说:“这个箱子给你用了,东西是你奶走前儿放进去的。” 沈梦昔退出来扣上箱盖,伸手:“把我箱子钥匙都给我!” 连声妈也不叫,关秀琴气得瞪眼:“我看你像个钥匙!” 沈梦昔扑哧笑了,心说我怎么就像把钥匙了。 她一笑,关秀琴倒没再说什么,去南屋翻了一把钥匙出来:“呐,就一把,不要拉倒!”当啷的一声扔炕上了,“跟谁惦记你那点破玩意儿似的!” 沈梦昔也不吱声,捡起了钥匙。 她重新打开箱子,拿出五根地瓜干,然后锁了箱子,把钥匙贴身放好。这一顿接一顿的喝粥,喝得人直突突。她知道不是不给病号吃好的,是月底家里啥吃的也没有了,所以小东要去供销社买郭大夫特批的鸡蛋和挂面的事情,让沈梦昔无比期待。 她把地瓜干分了分,关秀琴没要,反骂她就知道吃吃吃。小南接了地瓜干,但是依然没有好脸色,小东和小北都很开心,慢慢地咬慢慢地咀嚼。地瓜干又干又硬,指头粗的一条,够啃半个小时的。 沈梦昔把北屋打扫了一遍,房间很小,除了炕,房间里也就是一米半的空地,铺着红砖,屋角有个小桌子,大概是平时小南写作业用的。 炕梢两个大木箱,上面摞着两床被褥,小西的那个箱子在炕里,拿东西的时候要爬到炕上。 沈梦昔分析了一下,平时小东住客厅,小北跟着父母,大概这个北屋就是小南自己的闺房,自己一回来,变成了女生宿舍,大概这也是她总是恶声恶气的原因吧。 沈梦昔现在觉得头脑清醒,身体轻盈,之前的混乱、哭泣都已经成为过去。至于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今天早上醒来后,只是缥缈地思考了一秒,就丢到脑后去了,再也没有记起。 孟繁西即使在这困难时期的两年也基本没有挨饿,体质很好,个子跟大她三岁的小南只差了一点点。 沈梦昔有些无奈的是,她总是忍不住要跑,要跳,根本坐不住。 更别提冥想,安坐一分钟,就开始胡思乱想,一收回心思,马上又抓心挠肝,心里胃里有团火往上拱,忍不住要跳起来,要喊叫。只好作罢,不再打坐。 上午十点十五分,小北喊她到客厅去听“小喇叭”。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对学龄前儿童开始广播!”一个很有年代感的的女声说。 接着一个童声清脆地说:“小朋友们,小喇叭开始广播了!” 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滴—答! 小北跟着答滴答的声音手舞足蹈摇头晃脑。 沈梦昔感叹,这档小时候就收听的节目,原来这么早就有了啊! 这个客厅其实不算客厅,是小东的卧室,兼饭厅。 靠着火墙放了一张单人床,贴着床脚放了一张书桌, 放了一张单人床,地下就没多大空地了,吃饭的时候圆桌被支起来,再摆上一圈凳子,整个屋子就转不开了。 墙上挂着一个座钟,逢整点半点就会当当的敲响,半点敲一下,整点则是几点就敲几下,声音还老大,半夜十二点简直是敲不完的敲啊。但是除了沈梦昔,不见其他人有过任何抱怨,包括跟座钟住一个房间的小东。 钟的左边是一个相框,一尺见方的玻璃,外面是木框,里面夹着几张照片,有一张是他们五口的全家福。钟的右边是很多奖状,有孟父的,有小东的,最多的居然是关秀琴的。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等等。 钟的下面是一个边柜,跟沈梦昔家的鞋柜差不多,柜面左边放着一个竹壳暖壶、一个圆托盘里面放着几个玻璃杯和凉水杯,其中一个杯子倒扣在凉水杯口,上面又蒙了一个白色的钩织的盖布。右边就是这个又大又笨的红星牌收音机,木头壳子,小北正轻轻旋转着左边的一个大旋钮,将声音调大了一些,连小南也拿着劳保手套坐过来,一边拆一边津津有味地跟着听故事爷爷讲老革命家的故事。 第5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沈梦昔不会烧火,也不会团菜饼子,洗衣服又太费肥皂,被关秀琴指着鼻子一顿臭骂,偏她又没有耐心去教,总是说:“小南比你还小的时候,什么都会干了,帮我做饭洗衣服,还能带弟弟。你看你这些年在你奶家,除了吃还知道个啥?” 每当此时,小南都矜持又骄傲地一言不发,微微扬起下巴,并不看任何人,反而更加快速、更加出色地完成手里的活计,让沈梦昔不由得更加惭愧起来。 所以,她尽量跟着小东,小东是个和气的美少年。 早上跟他去挑水。拿着购水票,挑着空桶,去隔着三趟房的老汤家打水,一张水票八厘钱,可以打一挑水。沈梦昔连一桶水都拎不起来,但是小东可以稳稳当当地挑着两桶水。她殷勤地跟在左右随时给开门,到了家,再快步地打开缸盖,看着小东并不将扁担卸下,而是伸手把住桶梁,再把桶身在缸沿上一搭,手一用力,哗地一声就把水倒进缸里。一转身,另一桶水也如法倒进了缸里。沈梦昔很有兴致地看着,又屁颠屁颠地跟着去挑了第二挑水。 下午又跟着小东去昂区百货大楼,买郭大夫特批的病号补助。他们带了一个菜篮子,里面放了一个小北穿小的棉袄,用来包住鸡蛋以免冻坏。 “这个棉袄就你没穿过,我们仨都穿过。”小东指着棉袄对沈梦昔说。 沈梦昔笑笑。 “你这个帽子是北京货吧?”小东看着沈梦昔的红色毛线帽,想起刚才小南嫉妒的眼神。 “嗯,是的。” 从北京邮寄来的时新东西,从上海邮寄来的好吃的,从部队邮寄来的军用水壶,奶奶都给了她。 沈梦昔此刻做为一个旁观者,也觉得这孩子还真是受宠,老家平辈的只有两个堂兄,一个22岁已经结婚,一个18岁了,也没人和她争抢。 孟繁西对这些东西没有过独占的想法,但也从来没有分享给别人的概念,在她的世界里这些东西天经地义就是她的,跟别人压根就没有关系。 其实刚才沈梦昔也注意到了小南看向她的帽子的眼神,她也看到了小南的旧头巾,姐妹之间巨大的差别待遇,绝对是妥妥的拉了仇恨。她隐隐明白,小南的敌意绝对不是闺房变宿舍那么简单了。 街道上的雪被踩得很实成,还有点滑,沈梦昔拉着小东的胳膊,打着出溜滑,足足半小时才到了百货大楼,沈梦昔好奇地看着营业员掀开木板走进柜台里面,又转身把木板放好。她感觉那个女营业员,掀开木板的那一刻起,浑身的气质就发生了变化,立刻变得高不可攀、与众不同,她昂着下巴,睥睨众生,眼神扫过顾客,又似乎谁都没看在眼里。 货品大多放在营业员身后的木制货架上,只能看不能摸不能挑,基本是营业员拿给你什么,你就得要什么。 一个老太太拿着一个空的雪花膏瓶来买雪花膏,拧下盖子递给营业员,营业员把雪花膏瓶放在台秤上,将砝码归零,用一个扁扁的木片在一个六边形的大塑料盒里挖出白色的雪花膏抹到雪花膏瓶里,抹了两下,拿起瓶子在柜台上墩了墩,又装了一些,最后称好重量,在算盘上迅速打了几下:“一块二毛七!”嘴上说着,手下已经快速拿复写纸写好了票。老太太掏出钱,给了一块三,营业员把钱和票装在信封里,夹在一个大铁夹上,挥臂一甩,“雪花膏,一块二毛七!”刷的一下,顺着高处一根铁丝,铁夹滑过一个小窗,进了一个木板小亭子,小亭子背面靠墙,三面各有一个小窗,可以直接收银,也可以接收铁丝滑来的“飞来之财”。 沈梦昔新奇地看着,像个土老帽。 只有几秒钟,那个窗口又欻地滑出那个铁夹,营业员拿下,信封里的票据扎到柜台上一个钉子上,把三分钱和雪花膏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把瓶沿上的一点点雪花膏抹到孙子的鼻子上:“香不香?” “香!”四五岁的小男孩一把抹掉鼻子上的雪花膏,转手抹到身边的姐姐鼻子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的雪花膏,蹭了两个鼻子头就没有了,俩孩子吸着鼻子开心地笑着,真香真香地跳着。 沈梦昔上了二楼,在服装鞋帽布匹的柜台,她挨个的看了一遍,基本都是空的,也不知道是本来就空的,还是到了月底才空的。基本没有什么成衣,鞋子也是样式单一的黑色趟绒棉鞋,布匹的柜台有一半是光光的长木板在那儿挨排立着,剩下的一半也是薄薄的缠着点布料。 营业员拉着脸问:“买不买?不买别看!”身边一个姑娘臊得满脸通红。沈梦昔笑了,已经全看完了,她朝楼下走去。 就这一会儿工夫,楼下乱成一团,一个年迈的声音大声地喊着小宝小宝,夹杂着小孩子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尖厉哭声。 沈梦昔疾步跑过去。 从大人的腿边挤进去,看到那个买雪花膏的老太太正试图把手指伸进孙子的嘴里,男孩痛苦地嗬嗬发声,脸色紫胀,眼睛翻白,两手胡乱地在脖子上抓出道道血痕。 沈梦昔一把抓住老太太的手,“慢着!” 老太太一心救孙,一甩胳膊:“滚开!” 沈梦昔更快,一个转身躲开,一把拉过孩子,顺势把他转了个身,从身后搂住孩子的腹部,双臂发力,迅速向内向上托起,一下、两下、三下,随着沈梦昔的发力,小孩的胳膊和双腿被甩动起来,像极了被玩坏了的娃娃,可怜极了。人群发出惊呼,老太太嗷的一声扑上来解救,沈梦昔已经没有力气了,用尽余力大吼了声:“哈!” 随着声音而出的,还有一颗圆圆的水果糖,半透明的糖从小孩嘴里弹出去,打在围观的一人身上,落在水泥地上又弹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人群啊的一声,退了一下,又围上来:“活了活了!”“吐出来了!” 小孩剧烈地咳嗽着,老太太抱着孩子心有余悸地嚎啕大哭。 “快送医院检查一下!”沈梦昔对老太太喊。 哭声戛然而止,老太太频频点头,把帽子手套往孩子头上手上胡乱的套,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过来冲着沈梦昔一连三个九十度鞠躬,把沈梦昔吓了一跳。 女孩哽咽着,小身子还发着抖,后怕地哭了起来。 沈梦昔知道她受了惊吓,也许终其一生也不能忘记这一刻的惊恐与绝望,她轻轻抱了一下小女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西,你怎么了!”小东拎着一个菜篮,挤过来。他刚才跟着营业员去取特批食品,回来就看到乱哄哄的人群,一眼瞄到小西,吓得一身冷汗,以为她又出事了。 “你妹妹救人了!”旁边有人笑呵呵地告诉他,“救了那个小孩。” 老太太抱着孙子正要走,一个小伙子热心地说:“大娘,我骑自行车驮你去医院吧!” “好好好!”老太太连声感谢。 小女孩赶紧跟上。跑了几步又回来:“你叫什么,我让我爸妈来感谢你。” 沈梦昔笑了,“不用。他们骑车你还追得上吗,不然就在商店等着大人来接你吧。” 小女孩嗨的跺了一下脚,追人去了。 小东弄明白了事情原委,“你挺能啊。” 沈梦昔耸耸肩,笑了。 “什么怪样子。”小东也笑了,一手提篮,一手牵妹,回家了。 第6章 拿到梦里的东西 他们带回八个鸡蛋和两匝挂面,全家人都喜气洋洋的。 关秀琴亲自用一匝也就是半斤挂面,做了一锅热汤面条,还加了两个鸡蛋,一个卧了给沈梦昔,一个打散了在汤里。 嘴里念念有词:“要不是小西生病了,咋也不能这样背着你爸吃好的啊。” 虽然面条不多,但大家吃得非常开心,小东一边吃一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把小西的病号饭都给吃了。” “没关系!好东西大家一起吃!”沈梦昔豪迈地一挥手,呼噜噜喝起汤来。 “真好吃!天天吃挂面就好了。”小北边吃边念叨,小西忽然很后悔,她刚才一忘形三口两口就把荷包蛋给吃掉了,怎么也该分一半给小北的。 下午关秀琴去上班了,沈梦昔好奇地站在南屋门口往里看看,南屋比北屋大很多,炕也大很多,炕梢上有一个炕琴,四个柜门的玻璃上分别画着梅兰竹菊,柜门下面是四个抽屉,最里面的抽屉上着锁。地下是一台飞人牌缝纫机,缝纫机上铺着用各色三角布块拼成的缝纫机套,做工精致。 沈梦昔比较喜欢那个客厅窗下立着的餐桌,桌面用十块钝角等腰三角形的浅色的木头两两相对拼了一个大大的五角星,桌边用更小的深浅两色的等边三角形交错拼成了一个圆环,仿佛一颗五角星闪闪发光,非常漂亮。 沈梦昔看看桌面,五个角,五口人,她不回来正好一人对着一个角。 沈梦昔甩了一下头,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鬼知道。 “三姐,我要尿尿!”小北在北屋大声喊沈梦昔。 “来了来了!”沈梦昔赶紧端着痰盂跑过去。“给你给你。” “自己端着!”沈梦昔其实有点担心他会瞄不准尿到自己手上。 小北一只手有点端不稳痰盂。 “坐着尿!” “男的哪能蹲着尿!”小北急了,“憋不住了憋不住了!” 沈梦昔认命地给小少爷端着尿盆,她空有足以做祖母的年龄,却不会照顾小孩。她和前夫结婚七年没有孩子,跟韩林结婚十年也没有孩子,韩林倒是有两个孩子,但离婚后都归了女方。他们家里,只有沈梦昔一个孩子。 出去倒个痰盂又被隔壁邻居喊住了。 “孟老三,那天早上你咋就穿个背心子站院子里呢,咋地了?是不是你奶一走你妈就打你了?”墙头一张大脸探了出来,声音突兀,吓了沈梦昔一跳。“我听说城边子有个老萨满,会叫魂儿,谁家小孩儿吓着了、招黄皮子啥的找她叫一叫准好!我跟你说大晚上在铁道上走,魂儿轻的贼容易给招走了你知道吗?哎你家是不是也找的她啊?” “你这是搞封建迷信!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公安局举报你!”孟繁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了,指着范婶怒斥。 “呸,小丫头片子,贼拉厉害的,找不着婆家。”范婶缩回头去。“不识好歹的玩意儿,什么玩意儿……” “下雪了还不赶紧进屋!”小南冲着沈梦昔吼,神态语气包括面孔都像极了关秀琴,看她厉害的样子,沈梦昔在心里翻个白眼,结果真的就翻了个大白眼。 白天只烧北屋的炕,小北在北屋睡着了,小南坐在炕上勾着一个白色的衬领,她的手特别巧,缝纫机套和水杯上的盖布都是她的杰作。 沈梦昔想,木匠都聪明。爹聪明闺女也差不了。 小东不在,沈梦昔来到客厅的窗前看雪,北屋的窗上都是冰霜,只有朝南的窗子还有一些空处可以看到天空。 外面一下雪,风倒是停了。雪花慢悠悠自空中落下,天空是灰的,雪花落下前的轨迹也是灰的,落到了地上,倒变成了白色,越下越急,越积越厚。 右手抚在心脏的位置,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曾经那钻心的疼痛还记忆犹新,但不是在这颗心上。 她有些无奈,大概以后就得当这个小孩了吧。 漫天雪花无休无止,像是一个旋转不停的漩涡,小西看得目眩神迷,她微微地眯起眼睛。这一刻,她无思无虑,安静平和。 忽然看到锦芙商场的咖啡厅,她第一反应是摒除杂念收回心神,意守呼吸,但她终于没有,想多看看这个自己最后停留的地方,咖啡厅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摆放在桌上,两根蜡烛掉在地上,一个是5,一个是0。 她瞬间泪流满面。 ——她的生命终结在50岁的生日那天。 想起姗姗的恐慌和急救,她觉得深深的歉疚,最后的告别竟是如此的情形,她吓到了最好的朋友。 记得奶奶去世的那天夜晚,忽然要求独自一个人睡,说是嫌弃沈梦昔睡觉乱动,赶她去自己的房间睡。第二天早上沈梦昔发现奶奶已经安详离去,医生说大约是夜里12点多离去的。 现在,小西有些明白奶奶为什么赶走自己了,她大概已经有了预感,不忍心让心爱的孩子早上醒来发现睡在一个死去的人身边,她宁可不要最后的告别,也不要吓到自己的孙女。 沈梦昔想到这些哭得抽噎着停不下来。她不敢哭得大声,害怕梦醒得太快。 她的第二个生日愿望是听了那对情侣的话,开玩笑一般地许的愿:我也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商场这样的一条街。 又是一个笑话,一个人拥有的再多又怎样,人死灯灭,还不是什么也带不走。 她的手提包倒在椅子上。 手机、钱包、钥匙包、小日记本、唇膏、纸巾、交通卡、几颗大白兔。 内层包里还有一片卫生巾、一片创可贴、一个哨子和两枚一元硬币。 除此还多了一个盒子,是姗姗送的一对周大福的耳环。 沈梦昔笑笑,摸摸盒子。 又捏起一颗大白兔,她有低血糖的毛病,午饭不及时,总会先吃一颗。 “姐,我要喝水!”小北醒了,在北屋喊她。 沈梦昔瞬间清醒,她去拿水杯,却听到小南说,“你除了喝就是尿。”小北听了哈哈大笑,这么大的孩子听到屎尿屁就会笑个不停。 她停下来,摊开手心,一颗大白兔糖赫然在目! ——居然,可以拿到梦里面的东西! 沈梦昔心脏狂跳,手控制不住地抖着,小南进来倒水,她飞快地攥住大白兔,把手放进衣袋里。 小南不屑地切了一声。 第7章 我会好好活着 沈梦昔不爱运动,她最喜欢的体育项目就是打麻将。 如果冥想和腹式呼吸也可以算运动的话,那么倒可以和打麻将一争高下,但现在,沈梦昔被冥想难住了。 好像心里有团烈火,越想安静越抓狂,想喊叫想捶胸顿足。 沈梦昔一直惦记那颗大白兔糖的来历,一有机会就要试着冥想一下,没什么效果,倒是焦躁了起来,连小东小南去粮店买粮都没有跟去看热闹。 孟庆仁去送奶奶回老家,按理送到了就应该马上回来,可这都五天了,还没有回来。 关秀琴上班时间突然跑回家,带回一封电报:母病危西速归。 这是要见小西最后一面的意思了。 关秀琴飞快地收拾行李,一边问小东:“今天买到粮了吗?副食店年底的供应来了吗?有的话带上一半咱们都去看你奶奶。” 她的手是抖的,明明心里是恨这个婆婆的,但是一听到她病危,心里还是很难过。 “还傻看着嘎哈?”她冲着小西吼,“还不赶紧收拾,你奶要死了!” 沈梦昔跑回北屋,爬上炕,扯下被子,打开箱子,把两个包裹都拽出来。 关秀琴跟过来:“带那么多嘎哈?一身衣服就行了!” 沈梦昔找了一件蓝棉袄,把身上的红色棉袄换掉了,又带了一些吃的穿的,想想又带了大半的钱和粮票,包了一个包裹。晚饭的时候,关秀琴把剩下的六个鸡蛋都煮了准备带到火车上吃,做了一锅小米粥,就着一点齁咸的咸黄瓜,大家沉默地吃了。 关秀琴吃完了,看看座钟,晚上九点多的车,现在六点,她又检查了一下所有的东西,把厨房水缸里的水也都舀出来,门窗都检查好,戴上围巾去郭大夫家,准备把钥匙给她,请她帮忙照应一下。 半小时后她才回来,是郭大夫带着一个小女孩给她送回来的。 “你妈妈怀孕了,刚才在我家晕倒了,她有些营养不良。”郭大夫对小南说,“你妈妈不适合这个时候回老家。” 沈梦昔明白了,这样一个孕妇,每天吃不饱,连续工作,现在大冬天的赶火车,而且很有可能要经历一场葬礼,她随时可能流产。 “那怎么办啊!”小南带着哭腔,一把抱住关秀琴的胳膊,“妈!” “我和小东回去,你们都留下,我来跟奶奶解释。奶奶也不会有事的!”沈梦昔开口了。 郭大夫没想到拿主意的是家里的老三。她点点头,“这样也好,小南你辛苦一些留下照顾妈妈和弟弟,不要让你妈妈挑水提煤,尽量给她补充营养。小东你带着小西回老家跟他们解释清楚家里的情况,路上好好照顾妹妹,不要睡得太死知道吗?” 关秀琴坐在凳子上一脸呆滞,她这几天是有些觉得不舒服,只当是饿得难受,没太当回事,刚才一进郭大夫家,闻到她身上的消毒水味道,忽然恶心想吐,赶紧往外跑,一转身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醒来,躺在人家的炕上,郭大夫面色复杂的告诉她,怀了孩子。 关秀琴心中苦涩,这个时候,吃都吃不饱,偏偏又怀了孩子。 小北不懂母亲的心情,开心地蹦蹦跳跳,趴在母亲腿上:“妈,我要一个妹妹!” “妈,我想去看我奶奶。”小南嗫嚅了半天,一开口带着哭腔,“我怕再也见不着我奶了。” 关秀琴闭着眼睛点点头,“去吧去吧,都去吧。” 沈梦昔和小东小南乘坐的是晚上九点二十五分的火车,铁路家属有优待,每年上下半年各有一次免费往返不限里程的乘车机会,三人拿着家属行车证换了票,拎着三个包袱就上了火车。 火车并不算挤,小东先上去占了三个座位,沈梦昔指挥小东把两个包袱放到对面的行李架上,只要一偏头就可以看到。剩下的包袱里是随身物品和食物及水壶,钱票早都密密的缝在棉袄里了。 火车在哈市要停三十分钟,车门开了,一股股的白色冷气涌进车厢,如白浪翻涌。沈梦昔醒了,看到小东正看着窗外,小南还趴在小桌上睡着。 “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你睡吧。” 沈梦昔站起来伸伸胳膊腿,旁边的人仰着头张着嘴睡得正香,沈梦昔放弃了要下车看看的想法,沈梦昔从车窗里看到出站的人群,嘈杂而有序,朝着出口急急行去。 又坐了十个小时,直坐得屁股都扁了,终于到了伊市,下了火车,三人背着包袱赶去汽车站,买了中午去双河公社的车票。 沈梦昔站在写满站点的牌子前,一个一个地仔细看,来回看了两遍也没有看到嘉阳县的站名。在一条线路上她看到几个熟悉的站名,但是那条线的终点是佛山,并不是嘉阳。沈梦昔惊呆了,难道这世界变了?已经不是她原来的世界了?是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她都变成小孩儿了!她都可以拿到六十年后的大白兔了! 沈梦昔沮丧地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她还想趁着机会去嘉阳呢,这个时候,奶奶应该就在嘉阳。她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找机会一定要去佛山看看。 小东用军用水壶在车站的大水壶里打了热水,三人胡乱吃了些干粮,就在候车室里等着乘车。车站里的乘客个个面黄肌瘦,穿戴着深色的棉袄和帽子,他们兄妹吃干粮的时候,引来许多人如饿狼一样的目光,沈梦昔在这样的目光下,吃了几口干粮就塞回包袱了。 坐了三个半小时的客车,到了双河公社,下了客车,小南带着哭腔喊了声:“爸。” 沈梦昔顺着小南视线看去,一个穿着半旧军大衣带着大棉帽子的男人,正朝他们走来,“你妈呢,你妈咋没来?” “妈怀孕了,晕倒了,郭姨说她营养不良,不能出门。小北也没带来。” 孟庆仁哦了一声,一手一个包袱,朝一个马爬犁走去,枣红色的马打着响鼻,嘴里呼出大片的白气,嘴巴周围挂着白霜,滴着水滴,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四点多钟,天已经黑了,这里的纬度比齐市高,天黑得更早,天气也更冷。 沈梦昔裹着狼皮褥子反坐在爬犁上,牙齿打战,肚子里空空的,包袱里的吃食都冻得当当硬。她看看天上升起的圆月,没敢问孟庆仁要多久才能到家。刚才她从口袋里掏出四颗大白兔,分了一下,孟庆仁只斜瞥了一眼,继续赶车,小南接了,小东摆手表示不要,沈梦昔剥了糖纸硬塞进他的嘴里。 想想孟庆仁那斜瞥的一眼,里面似乎有“你就知道个吃!”的意味。 沈梦昔耸耸肩,含着糖,裹了裹身上的狼皮褥子。 月下的山林神秘莫测,两边高山是白的,树是黑的,形成一幅黑白的水墨画,小小一驾马爬犁在这黑白世界里渺小无比,马儿身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山林快速地倒退着,沈梦昔眼中的水墨画活了起来,她有预感,自己又要进入那玄妙的冥想状态了。 她又来到了锦芙商城,沈梦昔这次从咖啡厅走出去,来到地下超市,超市里空无一人,货品摆满了货架,熟食区的猪头肉上方甚至还有几缕热气,细看那热气居然一动不动似乎凝固。说实话,沈梦昔平时是从来不买这些的,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口水四溢,她朝着猪头肉伸出手,她几乎感受到肉皮的油腻和温度,但是理智让她缩手了,她担心拿到手里,万一带出了梦境,这热腾腾香喷喷的肉要怎么跟同车的那爷仨解释。 小东拍拍沈梦昔,叫她不要睡,会冻病的。 沈梦昔回过神来,她对于自己不能控制地进入冥想很是忧虑,一种不能掌控自己的焦虑感浮上心头。沈梦昔摘下手套把手指放到鼻尖,使劲嗅了嗅,什么味儿也没有。 剩下的路程沈梦昔一直保持清醒,月下驰马的浪漫仅限于最初半个小时,寒冷冻结了一切,间或远远的有狼嚎声起,马儿脚步有些慌乱,孟庆仁出声安抚马儿,继续前行。 沈梦昔渐渐觉得不安,一种说不清是近乡情怯的感觉还是什么,她想跳下爬犁逃开,又觉得隔着风雪有个声音在呼唤自己。 终于到了双河村,村里非常安静,漆黑的一片,只有孟家还亮着灯,两个堂兄在大门外迎接,过来拉马缰绳、拿行李,饮马喂马,大娘在二门口招呼着快进屋快进屋。 沈梦昔一下爬犁就趴到了雪地上,小腿以下针刺一般又痛又麻,第一反应是哇的一声哭了,第二声没哭出来就憋了回去。大堂哥孟繁松过来把她拎起来,沈梦昔扶着腿弯着腰,缓了好一阵才能走路,还没进屋就听见小南的哭声,心头一紧,莫非老太太已经去世了? 踉踉跄跄跑进去,只见一大家子都在老太太的房间,老太太倚着被垛半躺在炕边,小南正趴在奶奶的腿上嚎啕大哭。 “你奶没白伺候你啊!这孩子是真孝顺。”大娘进来招呼他们去喝点热汤祛祛寒气,看着小南哭得伤心,忍不住感慨。 沈梦昔双手背在身后使劲绞着,靠在门口的火墙边,没有上前,只是呆呆地看着奶奶,奶奶又瘦又小,躺在那里,只有窄窄的一条,头发花白,皮肤苍白,她微微地歪着头,看向沈梦昔,在奶奶的视线看过来时,沈梦昔忽然有点气愤地扭过了头去,嘴巴委屈地往下撇。 奶奶一直看着沈梦昔,用目光叫她,沈梦昔脚下灌铅艰难地踱过去,她内心非常渴望靠近,但同时又非常害怕,一时间,两脚在地上蹭着,被小南一把推到炕边,沈梦昔一下撞到炕沿上,她忽地回头,记起来了! 那天晚上,在铁道上,她就是这么推了自己! “你还敢推我?”沈梦昔站起来一把推回去。 小东站在两个妹妹中间隔开了她们,对着老太太叫了一声“奶奶”。 沈梦昔回身趴在奶奶胸前,只要靠近了奶奶身边,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就立刻安心下来。 “你为啥扔下我就走了!”沈梦昔觉得这句话没有经过大脑就说了出来,问得尖锐又委屈。 奶奶想抬手抹去她脸上的眼泪,没有抬起,自己也流了眼泪。 “你奶奶不是不要你了,是她得病了,伺候不动你了。快别哭了,你一哭,你奶也跟着哭。”大娘坐到炕边,来拉沈梦昔的胳膊。沈梦昔一甩胳膊,两手抱住奶奶的腰,把头埋到奶奶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感觉奶奶在轻轻推她,抬起头来看着奶奶的脸,她觉得两个奶奶的脸重合在一起,奶奶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和不舍,“西,好好,跟着,你妈。”带着气声,每个字都用尽了力气。 沈梦昔使劲摇头,她不想答应,昏暗的油灯下她发现奶奶穿的衣服是崭新的,被她蹭上了眼泪,她忽然明白,这是连装老衣裳都穿上了。 她扬起头冲着天花板嚎啕大哭,“不行——不行——我说不行!” 她觉得自己的哭声发自心脏,或者发自脑海,哭了浑身刺痛,不哭憋得要爆炸,她拉着奶奶的手,破了音的喊:“你不要再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 “娘!”“奶!”两个人冲上来,沈梦昔被挤到一边,她觉得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 也许是昏迷了几秒,也许没有,沈梦昔从人墙的缝隙里看到奶奶灰色的脸,双目半合,嘴巴一颤一颤地吐着气。 奶奶独自离开人世的那晚,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她应该更孤单,奶奶那晚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爬上炕,从奶奶脚底绕到炕里,跪在奶奶身边,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她听到奶奶长出了一口气,喉咙发出咕噜一声,那一刻,沈梦昔觉得奶奶仿佛空了,她直起身子,看到奶奶合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大娘一下跪在了地上,娘啊娘的嚎哭起来,小南发出尖利痛楚的哭声,人群扑过来,喊着哭着。 沈梦昔跪在炕上,不哭不动。 第8章 孟家老太的奢华葬礼 孟庆信是第二天上午才到的,一头一脸的白霜,一进院子就扑到棺材上呜呜痛哭,又咚咚咚地磕头,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女人安静地跪在后面,抹着眼泪。 这个时期,没有人家大张旗鼓地操办红白喜事,就在院子里简单搭了灵棚,乡里乡亲的来了,在地上磕个头,烧几张纸,几个孙辈的回礼磕头。 沈梦昔看看右臂上的黑布,上面缝着一小块红布。 她又冷又饿又渴,但是头脑无比清晰,她有种自己又是自己了的感觉,同时也有一种极端孤寂的感觉。 昨晚她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今早醒来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大娘和二大娘在灵前嚎哭着,捶胸顿足,哭天抢地,那哭声有节奏有词曲,“哎呀我的亲娘啊,你怎么这么就走了啊,你让我可怎么活啊……哎呀我的娘啊,媳妇给你做的饭你还没吃啊,你怎么就走了啊,我的心疼死了啊……” 悲哀又让人莫名想笑。 小南也哭得双眼红肿,嗓子嘶哑,她执拗地跪在棺材边,时不时就爆发一阵哀伤里带着不甘的哭声。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能来吊唁的都来过了。 这里的习俗是停灵三天,即死亡当日算一天,第二天算一天,第三天就是出殡的日子。 冬天的土地冰冻三尺,一群壮劳力饿着肚子足足刨了一天,到了天黑才挖好了墓坑,孟庆信唇上的胡子结满霜花,带着十几个人走进院子,对大娘说:“做饭!” 大娘犹豫了一下。 “快做吧!我带了一点粮食来。” “哎。”大娘答应着进了厨房,一脸满是纠结无奈。 “二大爷,我和我哥带了家里半个月的粮食来。”小南拿着一个包袱,对孟庆信说。 孟庆信一边摘手套,一边说:“好孩子!” 孟庆仁招呼着帮忙的人们上炕休息。 小南跟着大娘去了厨房。小东摘了帽子,头发冒着热气,手微微的发抖,沈梦昔剥了一颗糖,塞进他嘴里。 饭做好了,有一小盆小米粥,一小盆高粱米饭,玉米面菜饼子,咸菜,还有六个熟鸡蛋。 十几个汉子谁也没好意思放开了吃,一人吃了虚虚一碗都撂了筷子,看起来都是意犹未尽。有个年轻人的额头包了白布,渗着血,孟庆仁拿着两个熟鸡蛋硬是塞到他手中,那人脸胀得通红,一个劲地推让,孟庆仁呵斥着他才揣起了鸡蛋。沈梦昔听说他是刨冻土的时候,被刨起的冻土崩到头上,就在眉骨上面,差一点就崩到眼睛,还出了不少的血。 他们都吃完走了,才轮到自己家人,沈梦昔只是少少的吃了一点小米粥。 饭后,她只留了五元钱,把剩下的钱票都给了孟繁松,她知道明天出殡还得招待一顿。孟繁松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过了钱,摸摸她的头发:“是我老妹儿。” 孟繁松孟繁江吃完饭就赶着马爬犁去了双河公社,后半夜回来带了三个半袋的粮食。孟繁松的岳父也跟着来了。 “这次多亏了我郑大爷,要不哪能买到这么老些粮食。”孟繁江跟大家解释。 “还是亲家门路广,多亏你了!”大娘端来水碗。 “别别别”,郑大爷连连摆手,“我在国营食堂就这么一丁点儿能耐。春儿怀了孩子,红白事都不能沾,她娘在家经管她,也来不了,你们可别挑理。”郑大爷把一根烟卷递给孟庆信,又抽出一根给孟庆仁,孟庆仁摆手说不会,孟繁江早在灶下拿了根炭火棍过来给他们点烟。 “谢你还来不及。”孟庆信吸了一口烟,吐出去说。 郑大爷笑着把一条腿盘在炕上,一条腿垂直炕下:“我刚才进院就去磕头烧纸,婶子那可真是好寿材啊。” “老太太自己预备了快十年了。”孟庆仁说:“还是我给打的。” “今天黑市有个卖土豆的,真敢要价,十块钱一斤!”孟繁松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沈梦昔惊呆了,就是六十年后,无公害土豆也没这么贵吧? “一共就那么俩愣头青,哪够一斤啊!”孟繁江跟着说,“死贵死贵的,还有人买呢。” “妈,春儿让我把家里的苞米面都带过来了,还有五十块钱我都直接买粮了。”孟繁松拎过半袋粮食。 “春儿真是好孩子!知道孝顺她奶!”大娘笑着,声音夸张地冲着亲家公说,一边接过粮食送进了厨房。 房间里都是青色的烟雾,油灯更加昏暗。隔壁二堂哥家传来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的声音,他们也是来守灵的,时不时有人轮流到院子里搭的灵棚,烧点纸。 炕上沈梦昔迷迷糊糊地时睡时醒,天还没亮,院子里动静大了起来,人们开始忙碌。 一个说话像拉风箱的瘦老头帮着主持葬礼,他干瘪的嘴巴呼出一团团白气,在他稀疏的胡子上挂了白霜,嘶哑的声音被西北风吹得支离破碎。 老头在棺木边象征性地给奶奶整理了遗容,嘴里念念有词。 棺木合上了盖子,瘦老头用一个长长的钉子钉住了棺盖,二大娘高声哭喊着:“娘啊,躲钉啊!”声音撕心裂肺,沈梦昔忍不住哭出声来,仿佛真的看到钉子会伤到奶奶,她泪涕交加,伏在冰冷的雪地上,不能自已。 众人也是一片嚎啕。 到了起灵的时候,孟庆信双眼含泪,高举烧纸的那个瓦盆,啪地摔到地上。 棺材很宽大很沉重,最初是八个壮汉抬起棺材,走了几步,又有四人加入。 每个人脸上都是菜色,嘴里喷着蒸腾的白气,步调一致抬着棺木走出院子。沈梦昔被大娘一把拽住了:“你嘎哈去?” “送我奶奶!”沈梦昔狠狠推开这个干打雷不下雨的女人。 “女人不能去!”不知道哪个女人说了一句。 沈梦昔被定在当地。 送葬队伍渐行渐远,院子里剩下的全是女人。她们开始打扫院子,准备午饭。 沈梦昔站在大门口,一直看着那个慢慢远行的队伍,朝北山而去。 天刚蒙蒙亮,西北风呼号着,吹起地上的雪,一扑一扑的很快掩盖了那些人的脚印。 临近中午,人们回到了院子里,将铁锹、抬杠立在院墙边,挨个在门口的热水盆里洗手。 大娘招呼着众人吃饭,炕上摆了一桌,是村长、瘦老头和年长的辈分高的,郑大爷和孟庆信在炕边偏腿坐着,孟庆仁陪着一些年纪稍长的乡亲在地上坐一桌,两个堂兄和小东陪着年轻的在外屋是一桌,女人孩子在灶台边忙乎着,沈梦昔帮不上忙,就在炉边站着,肚子咕噜噜叫着。 今天的饭菜和昨天晚上差不多,多了一个狍子肉干炖萝卜,一桌一大碗,双河村北靠大山,有经验的猎户进山可以打到狍子野猪等猎物,甚至可以打到黑瞎子。这些狍子肉就是二堂哥孟繁江和村里老猎户一起上山打回来的,想必箱子里的肉干也是这么来的了。另外还多了三瓶白酒,一大锅咸黄瓜肉丝汤在大锅里沸腾。 饭菜上齐后,孟庆信端着酒碗,站到门口,朝着炕上炕下两桌一敬,又朝外屋那桌一敬。 “各位乡亲,各位父老,家母不幸离世,亲人万分悲痛,幸得众位鼎力相助,才让家母入土为安,孟二在此深表感谢!”他朝三桌分别鞠了一躬,直起身子,声音也变得哽咽,“孟二常年在外,未能尽到为人子的孝道,实在羞愧,没有见到老娘最后一面,更是我此生大憾!” 沈梦昔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压抑的抽泣,她回头看看,是二大娘,她一手死命捂着嘴巴,眼睛死死盯着孟庆信,呜呜地哭着。沈梦昔用目光找到那个呢子大衣女人,她正拿着勺子,在锅边轻轻搅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只能准备了一些薄酒素菜,实在惭愧,诸位不要嫌弃,请干了这杯酒吧!”说完,端起一个大碗抿了一口,炕下这桌和堂屋那桌纷纷站起,应和着也少少喝了一口,称赞着“好酒!”“好酒!” 孟庆仁也来到孟庆信刚才站立的位置,他端着酒碗,似乎有点难为情,“各位乡亲,你们都知道,我父亲去的早,我大哥又是烈士……他为国牺牲了,他永远是老孟家的骄傲!我二哥在北京工作忙,一个电报就立马赶了回来,我四弟远在上海教书育人,五弟参军报国,他们还在赶回来的路上,……做为儿子我们是不孝的,这么多年都在外地工作,一直是大嫂二嫂代我们伺候爹娘,是两个侄子帮着撑起这个家。我家老三从小在奶奶家长大,享尽了奶奶大娘哥哥的疼爱,这是她的福气。我的老娘啊,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把孩子给我送回齐市去了。回来后就倒下了,但是知道我打了电报,又一口气,一直撑着,就等着见她这孙女最后一面……”孟庆仁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哇——”小南蹲在灶坑前嚎啕大哭。 沈梦昔泪流满面,她明白,那天奶奶的确是在等她,等着见她最后一面。 “今天我们哥五个敬各位乡亲父老,感谢你们这些年对老孟家的关照!”说完喝了一口酒,鞠了一躬。 众人又站起来喝了一口酒。 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方脸,唇上蓄着胡须,他坐在炕上,嘬了一口烟袋,“要我说啊,老孟家的五个小子,都是好样的!谁也别不服,你们都看看自己家的,谁能比得上?不说孟老大,那是咱们学习的榜样,是咱们双河镇,是咱们伊市,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抗美援朝他为国牺牲了,为咱老百姓牺牲了,咱们就代他照顾好他的家人,是不是?再说孟家老二,打过鬼子打过国民党反动派,现在是科长!那可是在北京,在M主席他老人家身边工作的啊!” 众人轰然,有小年轻问,“孟二叔你天天能见着M主席吗?” 孟庆信咳了一声,“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我怎么见得到。” “那也是离得近了!”众人万分羡慕,七嘴八舌。 “听我说!孟家老三,在齐市,那是响当当的七级工!打小他就爱琢磨,怎么样!七级工!七级工知道吗?木匠的头儿,鲁班爷!一个月光工资就99块钱!就你们?谁有这个能耐!” 众人哗然。“我的天老爷,99块?也花不完啊!” “我还以为他养不起闺女呢。” “你知道个屁!人家一个月给他娘孝敬20块呢!人家小西是带着供应粮的!” “老孟家的小子,个顶个都是这个!”村长竖起右手大拇指,“老四在上海,三十多岁就是大学里的老师!大学里的!你们这帮小崽子连高小都没念过!老五,现在还在部队,当了连长!管着老鼻子兵了!”村长说得豪气干云,仿佛他细数的是自己的儿子一般。 “赵老六,你他妈给我放下筷子,别人都没吃,就你饿是不是?这年头,老孟家能整出这么三桌来,那得是多大的能耐?老孟家的五个儿子个个都行,那是老孟大哥大嫂会教育,他们为国家培养了有用之才。这不,大孙子刚转业就分到了镇里派出所,老丈人那也是老有能耐了!”村长对着郑大爷一抱拳表示敬意,郑大爷忙抱拳回礼。 “老孟大嫂是方圆几十里都称赞的好人,为人处事没人不说个好字,像大嫂这样的有功有德的好人,是要升……是会永远留在咱们心中的!酒是好酒啊,咱们干了吧,喝完吃完,人家也好好收拾!”村长一席话面面俱到,给足了孟家面子。 众人依言都喝干了酒,酒碗马上就变成了汤碗,几个女人给大家盛汤。 众人吃的很是满足,打着饱嗝,交口称赞着老孟家的儿子个个都有出息,媳妇们做饭的手艺好,葬礼办得也风光,比前几天死的老孙家的体面得多,老钱家的老太太更是办都没办,刨了个浅坑草草埋了了事…… 人都走光了,饭菜也几乎精光,大娘在锅里重新熬粥,二大娘在灶边刷碗,让几个小子将桌子凳子碗筷还回邻家,并给了他们一些零钱,嘱咐一定要给每家都给到。 孟庆信和那个穿呢子大衣的女人低低说着什么,沈梦昔留心看了那个女人,猜测她的身份。 一家人终于坐下来吃饭,孟庆信、孟庆仁、孟繁松坐在炕桌,其余人坐在炕下大桌。是清汤寡水的小米粥和蒸地瓜。 “大江,你娘呢,咋干完活儿饭都没吃就回去了?去,把她叫来吃饭!”孟庆仁说。 二堂哥哎了一声跑到西院去叫他娘来吃饭。 二大娘低着头走进来,挨着沈梦昔坐下。 沈梦昔特意抬头看看孟庆信,他脸色不自然:“都累够呛,快吃吧。”刚才那顿,自家人几乎都没有动筷,女人更是没有上桌。 沈梦昔喝了粥,胃里舒坦了一些,掰了一小块地瓜,吃了觉得烧心。把剩下的给了小东,小东不要,沈梦昔说:“你吃,我吃了胃疼。” “哼!偷吃饱了吧!”小南把碗搁到桌上。 沈梦昔万分头疼,这孩子还没完没了了。 “我奶把好吃的都留给她了,北京、上海、部队邮来的好东西都给了她!她吃好的!穿好的!活得跟资本家小姐似的!”小南这些天积压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闭嘴!”孟庆仁啪地把筷子拍到桌上。 “就不闭嘴!她就是不孝,我奶咽气到现在她也不伤心,我奶白疼她了!”小南一边说一边哭。 沈梦昔的确不会像大娘她们那样哭,只会默默抽泣,她没有小南那么伤心,似乎内心里最伤心的部分,已经随着奶奶的咽气离开了,她的眼泪都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奶奶触景生情才流下来的。 “奶奶最疼我,你嫉妒。所以你才推我。你当着奶奶的面推我,背着奶奶在铁道上也推我,让我昏过去两天两夜!”沈梦昔反击了。 小东惊得筷子掉到了地上,愣愣地看着小南。众人也都停止咀嚼看着小南。 “我没有!”小南底气不足地争辩。 “有没有你心里最清楚!”沈梦昔摸着胸口,“我奶奶永远在我心里,我不需要哭,我想她,她就在这里!” 小南急了,“你以为我奶最稀罕你?呸!还不就是因为你长得像小姑,还赶巧儿跟小姑一天生日,我奶就觉得你是小姑托生转世了,你以为是疼你?那是疼小姑呢!” 这个说法沈梦昔还真是不知道,她有点呆,余光看到大娘不大自然地放下筷子。她索性下了凳子,“你就是嫉妒我长得像小姑,谁让你长得不像!没人喜欢你!”说完一撂筷子跑了出去,——唉,扮个十岁的孩子太难了。 身后小南又嚎啕大哭起来。 一口气跑到大门外,没戴帽子手套,真特么冷啊。 她冲着北山大喊了一声“喂——” 北山回了一声“喂——” “啊——” “啊——” “你是谁——” “是谁——” 灌了一肚子冷风,沈梦昔忍不住咳嗽起来。 忽然双脚离地被人掐着腋下提了起来,是大堂哥孟繁松。 “别感冒了,大哥背你回去。”他放下她,转过身蹲下去。 沈梦昔扭捏起来,说什么也无法趴到这个年轻人的背上。 “嘿!赶紧的吧!”孟繁松一个回身把沈梦昔扛到了肩上,一溜小跑回了屋里,颠得沈梦昔控制不住地发出颤抖的啊啊声,那点小米粥差点没控出来,大娘上来,轻轻拍了儿子的后背一下。 沈梦昔站在火墙边不回头,她不知道以什么表情面对这些“亲人”。 “你们都赶紧吃饭!老二老三,要不你们明天就都回吧。”大娘一边吃一边说,奶奶不在了,她俨然是辈分最高的人了。 “我是真想过了头七再走,但我们请的假都不够。”孟庆信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说呢。 “娘地下有知,不会怪你们的,娘往常就支持你们好好搞国家建设,她比什么都高兴。”大娘抹了抹眼角,放下了筷子,把手里的地瓜给了儿子。 “那行。”孟庆信点头应是。 “小治小洁谁管呢?”大娘又问。 “嫂子,是我爸妈帮着带呢,小治放了寒假,小洁也没送幼儿园,都跟姥姥家住着呢。”一直没出过声的呢子大衣女人抬起了头说。 一张清秀坚毅的脸庞,两条辫子垂到肩膀,她冲大家微微一弯嘴角。 二大娘则低着头一言不发,也看不出表情。 “姥姥家带着也放心,北京也没俺们这噶这么冷,往后暖和了带俩孩子回来看看。”大娘笑说。 “老三也带着孩子都回去吧,铁路上也忙,加上小关怀了孩子,自个带着小北在家也不是个事儿,怕是连个挑水的都没有。”大娘又对孟庆仁说。 “让小东小西留下烧完头七再回去吧。”孟庆仁沉吟着说。小南听了立刻瞪圆了眼睛,刚要说什么被孟庆仁一句话堵回去:“你回去给你妈做饭!” “行,小东小西多留几天。三七啥的你们有空就回,请不了假不回也成,在路口烧点纸咱娘一样能收到。” 孟庆信把手放在桌子上,环视了一下众人说道:“咱娘这事儿算是比较完满了,咱们各家出力出钱,都尽心了,老四老五没赶上,也没办法,都是为了国家建设,咱娘也不会怪罪。乡亲们大部分都是出力帮忙,随了些烧纸,也有关系好的给了几个地瓜,这年头吃的比啥都金贵,大松你都牢牢记着人家的这份情。另外,昨天刨坑出了点意外,棺材大,坑也大,我不落忍看着那帮孩子出了大力,又出了血,连口热乎饭也吃不上,就多招待了一顿,我知道,别人多吃,你们就得少吃。我这里还有点钱,你们看着买点高价粮吧。”孟庆信看着孟繁松又说:“回头你再去看看老钱家那小子,白事上受了伤,咱不能让人挑理。” 孟繁松点点头。 一时无人说话。 “最后,我得说说,娘一辈子生了六个孩子,没享什么福,光吃苦了,有口吃的都留给咱们了,她身子亏了,能熬到62岁,是硬撑着一口气要把小西带大,她兴许心里是把小西当成了娇娇,那她也是打心眼疼小西的,娇娇四岁就没了,娘心疼的晕死过去,西的生日赶巧儿和娇娇是一天,长得也像,这是天老爷降福,给娘弥补了遗憾。当年小西是娘硬从小关那儿抢来的,这事儿我知道,是咱家对不住人小关。我家每月给十块钱,老四老五给五块,老三每个月都是给二十块钱,另外还有二十斤粮食。小南十三了,是大姑娘了,当年小西出生时你奶帮着带过你半年,你记着你奶的恩情是对的,但是你不能说你奶不疼小西,等你们长大了,做了父母就懂得了。不要光听别人说啥就是啥!” 大娘表情尴尬,她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刚刚拥有的掌家的喜悦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南讪讪地低头抠着手指头,不敢抬头。孟庆仁尴尬地咳了咳,什么也没说出来,大哥不在了,当然二哥说啥是啥。 “收拾桌子吧。”孟庆信说。 几个女人赶紧收拾饭桌,一屋子人陆陆续续也都走了出去。 第9章 新二大娘与前二大娘 第四天早上,孟繁松赶着马爬犁,拉着孟庆仁和小南,还有孟庆信和林青芝去了镇里。 沈梦昔已经弄清了,这个从来没人提起过的呢子大衣女人,是孟庆信现在的妻子,她叫林青芝。 一直叫二大娘的其实是前二大娘。孟庆信赶了个时髦,刚建国那两年,很多人都离婚了,那时候只要一方提出,就可以离婚。他觉得和二大娘是包办婚姻,没有共同语言,就提出离婚,那时候爷爷还在世,气得要晕过去,但离婚手续都办好了,也没办法。最终孟庆信在北京再次成家,找的就是这个林青芝,她比二大爷小八岁,娘家是胡同里的普通人家,婚后生了两个孩子,大的八岁,叫孟繁治,小的六岁,叫孟繁洁。 二大娘叫刘三妮,面容普通,性格温和。当年他们结婚不久,不顾刘三妮刚刚怀孕,孟庆信就出去闹革命打鬼子了,一直天南海北的跑,他有点文化,虽没有什么大成就,但是一直还挺顺利,受了两次轻伤,解放后就留在北京工作,却一直没有接刘三妮和孩子过去。 刘三妮的父母兄弟被日本人杀害,再无亲人,这个一直把婆家实实在在当作自己家的女人,离婚后无处可去,哭着跪在院子里不肯离开,爷爷奶奶劝她再往前走一步,找个人家好好嫁了,无奈她坚决不从,只能让他们母子住在西院,算是离婚不离家。对待她和其他儿媳也一视同仁,并且有志一同,平时谈话都不提及孟庆信及他的再婚妻子和孩子。 二堂哥孟繁江长到十八岁,一共也没见过父亲几面。这次回来,孟庆信也没有单独和他说话,对二大娘更是看一眼都没有。 孟繁江似乎也不在乎他父亲的态度,该叫爹的时候就叫,叫了不理他他也不见怪。 沈梦昔和二大娘在灶边做饭,她这些天晚上一直和二大娘住一起,家里人多被子不够,她和二大娘盖一床被,二大娘将沈梦昔搂得紧紧的,在她将睡未睡之际,亲她的额头,叫她闺女。 沈梦昔心里酸酸的。 一个女人,得不到男人的欣赏和爱,如同离开花枝的花朵,迅速枯萎凋零。沈梦昔并不认为女人一定非要得到男人的欣赏和爱,但女人起码要懂得孤芳自赏,无人爱我,我还爱我。 但是,如果一个女人心里有伤,不肯愈合,那么别人无能为力。 孟庆信从不认为自己伤害了刘三妮。而刘三妮,以夫为天,再不肯走出这一片天地,固执地画地为牢。 “小西在家吗?”门外有个声音在喊。 二大娘打开门:“是罗翠兰啊!进来吧,西在家呢。” 进来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姑娘,适应了一下屋子里的昏暗,找到灶边的沈梦昔。“小西你回来了!” 沈梦昔愣愣地看着她,“你来了,快进里屋坐。” “不用,你出来,我替你烧火,你啥时候会烧火了,再燎了头发。”小姑娘一把拉起沈梦昔,坐在她刚才坐的小板凳上。“二大娘,大火小火你吱声就是了。” 二大娘说行。 沈梦昔呆呆地蹲在旁边,这个小姑娘是孟繁西的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对她特别好,像个大姐姐一样处处照顾她,其实她们是同年生人,只不过比孟繁西大四十多天而已。 “你咋不说一声就走了呢,我来找你玩,你大娘说孟奶送你回你爸妈家了,再也不回来了,我当时都急哭了。我觉得不是真的,你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你的书包也没拿走,开学前你肯定得回来。前几天我没敢来,你别生气啊,我不是怕你奶,是我妈说不让我掺和,帮了忙你家还得供饭,就不让我来。今天我妈说可以来了,我就来了。今年你来我家过年吧,我爸我妈我哥都同意。”小姑娘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听得沈梦昔眼睛潮了。 她摸摸罗翠兰的头发,干巴巴的微黄的头发,稀疏的扎着两个小刷子,罗翠兰有些不适应这样的亲近,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我奶走了,我以后就回齐市了。” “啊?你别走不行吗,留在双河多好啊!” “我留下跟着谁啊,我爸妈都在齐市,我只能回他们家去。” “你留我家啊,你留我家!”罗翠兰冲口而出。沈梦昔看着这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她不理解罗翠兰为什么这么喜欢孟繁西,也忘记了自己十岁的时候,是否曾经这样诚心诚意的喜欢过好朋友。 “不要紧,我住在哪里,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沈梦昔握住罗翠兰的手,那个手心粗糙,手背皲裂的小手。 “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罗翠兰热诚的回握,并用力的摇了摇。 看着孟家要开饭了,罗翠兰及时的告别回家了。依依不舍的说,明天再来找她。 下午大堂哥孟繁松回来了,接回了四叔孟庆勇和一个小男孩孟繁安。 孟庆勇带着眼镜,身材瘦削,一眼看上去,更像个标准的南方人。 一进屋,他的眼镜就上了一层雾,他摘了眼镜低头细细地擦,戴上眼镜顺势擦了一下眼角,就要求去坟地祭拜,大娘说要不等两天烧头七一起吧,孟庆勇不肯,让大娘给他和男孩在右臂带上黑布,催着孟繁江带他去上坟,孟繁松卸了行李,追上去,背起小男孩一起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回来了,小男孩已经冻得脸色发青,他虽穿着呢子大衣,小皮靴,带着棉帽棉手套,但是南方的孩子哪里经受过西北风的摧残,嘴唇发紫哆嗦着哭都哭不出来。 小东用雪给他搓着耳朵和手指脚趾,他高一声低一声地哀叫着,一颗圆圆的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沈梦昔看着不禁摸了摸他的头。 二大娘把他们的鞋子拿到炉台上烘着,回来端了两碗热水。 “大嫂二嫂,我在车站碰到大松去送二哥三哥了,正好坐大松的爬犁回来了,可惜没赶上出殡。”孟庆勇坐在炕头,一边低头搓着儿子的脚,一边跟两个嫂子说话:“小宋怀了孩子,再有三个月就出生了,我没让她和宁宁回来。”孟庆勇抬头看着大嫂:“我娘怎么走得那么突然?是得的什么急病吗?怎么不去北京上海看病?” “娘不是得的急病,是身子早就垮了,这些年就是在熬心血。她也想你们,知道你们都有正事,再想也没让你们回来过。”大娘说着就擦了擦眼角。 孟庆勇一手摘了眼镜,一手捂着眼睛,身子颤抖。 “这些年,村里人都说你们有出息,都出外闯出了名堂,可咱娘她苦哇,你们一个个都不在身边,她挨着个的惦记,想得夜里哭。” 孟庆勇哭得像个孩子,小男孩有些害怕,挨在他的身边将头抵在他的胳膊上。孟庆勇回身抱着儿子大哭:“娘!我对不起你啊……” “爸爸……”安安跟着也哭起来。 孟庆勇自幼聪慧好学,在山东老家时,学堂里的老师最是喜爱他,十里八乡都知道老孟家有个聪明的老四,长个好用的脑子,几乎过目不忘。 抗战的八年,颠沛流离,孟庆勇中断了学业,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告别父母参加了抗战,抗战胜利,举家迁往黑龙江,他却独自在外闯荡,得到同济大学宋临风教授的赏识,记在名下,并获得进入大学读书的机会,毕业后留校任教,后来娶了老师的女儿,生了两个孩子,现在第三个孩子也将落地。 “老四快擦擦眼泪,你也是为了工作,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娘体谅你们兄弟,从来没有怨言,就是临了没有见到四弟家这俩孩子,闭不上眼啊。”大娘拿着一块冒着热毛巾递给孟庆勇。 “咱家这下要多三个孩子呢!”二大娘忽然开口。“你家,你三哥家,还有小松家。” “真的吗!”孟庆勇惊喜地说,“那可太好了!” 他回手抓过安安的手,要给他擦拭。安安缩回手,看着毛巾摇摇头。 孟庆勇尴尬地支吾了两声,在炕梢的行李里翻出毛巾,甩给安安。 又拿出一条大生产香烟,两包点心,一盒麦乳精,一卷钞票放到面前的炕桌上,“我没有太多的全国粮票,钱也不多。这些吃的本来是想给娘补身子的,我真的以为娘就是生个病,怎么也没想到,呜呜,我以为,我以为我娘还有好多年……” 二大娘苦笑了一下。幸好孟庆勇及时止住了哭声,搓搓脸,重新戴好眼镜,吸了一下鼻子。“这些钱票你们留着用吧。” “我们够用了,你还是带回去吧,小宋怀了孩子呢。”大娘把钱票点心都推回去。 孟庆勇又推回来,诚挚地看着大娘:“我们好歹是每月都有供应,再怎么着也有吃有喝,你们不一样,大嫂,你还是收下吧。” 大娘为难地掖了掖头发,啧了一声,“那行,那大嫂就收下了,你二哥三哥也都拿回了钱粮,要不昨天出殡的席还真开不了呢。” 孟庆勇点点头。 第10章 子欲养而亲不待 沈梦昔非常想跟着孟繁江去山上打猎,但是谁都不准。 “你就别去了,走不了半小时,还得要人背你!你没看小东都没去吗?”大娘李爱华毫不留情地揭露。 “我不要人背,我能自己走!” 没人信,谁也不理她。 四叔也想去的样子,但他没有开口,反而安慰沈梦昔和孟繁安:“咱们不适合去打猎,去了会给他们添麻烦,这样他们可以速战速决,早点回来,你们就可以早点吃到肉了,对不对呀?” “对。”孟繁安老老实实地回答。 沈梦昔翻了个白眼。 孟繁江带着一杆猎枪和一把长刀出发了,他和村里的两个猎户结伴而行。这次他们不会进山太深,大约傍晚就会回来。 刘三妮给他准备了干粮和水,再三嘱咐要加小心,打不到不要紧,不行就赶紧回来。 孟繁江手一摆,出发了,完全没有留意到母亲的担忧。 沈梦昔只被准许送到山下的路口,她看着三个人阔步朝山林走去,心里充满了憧憬和羡慕。 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老村长,他叹着气告诉刘三妮,村东那个陈寡妇死了。 “死了?咋死的?”刘三妮吓了一跳。 “今天一早,邻居见她家烟囱没冒烟,过去一看,吊死了,人已经硬了。唉。”村长叹口气,走了。“算了,我还得去看看,这一到十冬腊月的,人都挨着排的走啊。” “死了,死了好啊。”刘三妮嘀咕着,拉着沈梦昔朝家走去。 陈寡妇的儿子三岁的时候被山上的狼叼走了,全村出动了去找,找到时候,孩子已经死了,肚子被狼掏了,惨不忍睹,陈寡妇那时候还不是寡妇,见了嗷的叫了一声就晕过去了,醒来一直有点疯疯癫癫,有时也会清醒。雪上加霜,没两年,她男人也得了急病死了,陈寡妇病得更重了,还落了个命硬克夫克子的名声,她的娘家哥哥也在双河村,时常照顾着她,但这两年家家日子都不好过,她哥嫂因为她也没少吵架。 将沈梦昔送回家,刘三妮还是拿了些烧纸去陈寡妇家祭奠一下,结果到了陈寡妇家发现并没有搭灵棚,她嫂子正在整理遗物,翻得盆朝天碗朝地,“啥玩意儿也没有!我还得搭钱给她操办,老天哪,我咋这么命苦哇!”陈寡妇的嫂子一屁股坐到院子里,拍着大腿哭了起来。刘三妮进去看了一眼,陈寡妇脸上盖了块布,横躺在炕上,房梁上还挂着一根麻绳。 刘三妮掉了几滴眼泪,摇摇头,放下烧纸走了。 天傍黑的时候,孟繁江回来了,枪头挂着一只野鸡,神气地跟沈梦昔说:“看哥给你打了个啥!” 沈梦昔喜笑颜开,冲着孟繁江竖起大拇指:“你也太厉害了!点赞!” “啥玩意儿点赞不点赞的!”孟繁江哈哈一笑,忽撸了一下沈梦昔的头发。 晚上,全家喝了一顿鸡汤,没有为老人守孝吃素的说法,这个年头,人都要饿死了,没人提这种封建思想。 李爱华和刘三妮另外把鸡肉制成了肉干,准备让孟庆勇和孟繁东他们带回去,好歹是家乡的山货。 “四叔,你们别嫌少,实在是这两年山里的野物都给打光了,今天好歹打了两只野鸡,老张叔知道咱家你们回来了,特意分了一整只给我,他们两家分了一只。”孟繁江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跟孟庆勇说。 “不会,我们吃到就可以了,不必带回去,还是那句话,我们都有供应,上海的物资也丰富一些,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带走的!”孟庆勇说得非常坚决。 “我们也不要,你们自己留着吃吧,这几天家里都吃空了。”孟繁东也推辞。 “还是拿着吧,大江亲手打的,是个心意,你们不吃,家里不是还有怀着孩子的吗?就算是当哥哥的给弟弟们的了。”刘三妮笑着说。 李爱华也附和着说:“拿着拿着,现在大江可能耐了,比他大哥都强,晃常就进山打猎。” 孟庆勇眼见着说不过两个嫂子,只好同意收下,孟繁东见四叔收了,他也同意收下了,轻轻地嘘出一口气。 孟庆勇给孟繁安换衣服的时候,沈梦昔发现他的皮箱里有一本《庄子》。 “咦!你喜欢《庄子》?”沈梦昔脱口而出。 “你知道庄子?孟庆信惊奇地问。 “听说过。” “你现在要不要读读看,庄子可是个奇人。”孟庆信递过书。从他的目光,沈梦昔看出他渴望有个人能和他聊聊庄子,哪怕是个孩子,他的眼神泄露了他的孤独。 沈梦昔接过书,慢慢地翻着,书是竖版的,繁体,无译文。但页面空白处有钢笔写的注释和感想。想来是孟庆勇写的。在“人间世“一篇中,那句”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旁边,似乎是新写的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 “好看吗?”孟庆勇问。 “看不懂。”沈梦昔合上书。 “你看得很认真,明明是看进去了。”孟庆勇笑着说。 “我是在看你写的啊,四叔你的字真漂亮!”沈梦昔连四叔都叫出口了,心里确实是慌了。 “我喜欢这个词。”沈梦昔指着“御风而行”说。 孟庆勇看着沈梦昔,很认真地说:“小西,你一定有一颗自由的心。长大了一定要读读这本书,四叔现在把它送给你,请你收下。” 沈梦昔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不不不,我不能要你的书。” “拿着!” “好吧。” 沈梦昔把书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花书包里,花书包是刘三妮给缝的,当时回齐市没有带着,一是因为奶奶怕孟繁西发觉,二是老太太觉得到了齐市,书本都得换新的,干脆就什么都不带了。 这次,沈梦昔却决定带着这个蓝花书包,并且在奶奶的遗物里,拿了一件她常穿的灰布大褂,留作纪念。 说到遗物,大娘李爱华这几天一直颇有怨言,一直不特定对象地质问,老太太的遗物里只有几件旧衣服,破被子,针头线脑,所有吃的和钱票都没有了。 “这老太太真有意思,好东西一样不给孙子留,也不知道都给谁了你说!” “妈,你少说两句吧,我奶人都不在了。”孟繁松劝说着。 “咋?我说的不对吗?你看看你全身上下,你奶给你啥了?” “我这么大了,为啥非得要一个老太太的东西?妈,你别说了,我奶一手把我带大就比什么都强。” “你丧良心啊你,你奶一手带大你?你可真敢说,我是你妈,我生了你,我养了你,你说是你奶把你带大?” 孟繁松无力地蹲到地上,他的印象里,童年就是牵着奶奶的手长大的,奶奶晚上拍着他睡觉,吃饭时把自己碗里的好吃的挑给他。 “妈你先别说了,要让我四叔他们听见了多不好。”孟繁松站起来把李爱华扶到炕上坐下。 “我怕啥?谁爱听谁听?我怕啥?” 孟繁松焦头烂额,“妈,你咋这样呢,我奶一走,你咋跟换了个人儿似的呢!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咋地!你奶奶压了我一辈子,现在她死了,我还不行直直腰吗?你看小西她现在多老实,你奶一走,没人撑腰了,你看她现在啥毛病都没有了!” 孟繁松决定不说话,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推门出去了。 “松啊,你可不行啥都听你媳妇儿的,这女人惯啥毛病是啥毛病!谁不生孩子啊,我那会儿生你啥活儿不干?上地,挑水,做饭,啥都干,我跟你讲,我坐月子你奶一共就给我吃了八十个鸡蛋。。。。。。” 孟繁松忍无可忍,摔门出去了。 这娘俩的话是在奶奶的房间里说的,所以隔墙的沈梦昔和刘三妮听了个七七八八。刘三妮对沈梦昔说:“西,你别听她胡咧咧,这几天,她有点不着调了,你奶一走,她就不知道咋得瑟了。” 沈梦昔倒没有太大感触,她的记忆里并没有奶奶苛待儿媳的印象,倒不明白这李爱华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但她多少理解,一个女人,早早没了丈夫,没有安全感倒是真的,在婆婆手下熬着,终于有一天,翻身做了主,情绪高昂一下是可能的。 她装不来小孩子,也不会挑食哭闹什么的,这在旁人眼里,大概就是撑腰的奶奶没了,孩子就学乖了。 第11章 武陵郡西桃花源 直到头七,五叔孟庆严都没有回来,也没有电报信件。 头七这天,全家都去了山上上坟。 他们分别给爷爷奶奶和大爷上了坟。大爷的是衣冠冢,他的遗体葬在了烈士陵园。 孟庆勇再也不能多住了,一是学校给的假期不多,二是七岁的孟繁安小朋友实在受不了东北的严寒,每天缩在炕头,嚷着要妈妈,要回家。于是孟繁东也决定和他们一起回去,免得孟繁江又得多跟村里借一次马爬犁,这些天,借了多少次爬犁了,这年头,人吃不饱,马也吃不饱。另外,再住下去,李爱华大概要发飙了,这么多人一天的口粮也是个问题,虽然顿顿吃不饱,但是他们带来的粮食还是都吃光了。 沈梦昔认真地看了看奶奶的房子,抱了一下刘三妮的腰,刘三妮笑了。“这孩子!” 罗翠兰知道她要回齐市了,哭着送了她一副嘎拉哈做纪念,那是涂了红漆的四个羊拐,是罗翠兰最宝贝的东西。沈梦昔使劲拥抱了一下她,说我会给你写信。又把自己的黑白红三色长围巾送给了她,请她不要嫌弃不是新的,但是很暖和,一定要收下。罗翠兰扎撒着手不肯接,沈梦昔给她系到脖子上,不许她摘下来。 离开的时候,沈梦昔只带着帽子,没有围巾,裹着狼皮褥子,依旧反坐着,乘着马爬犁,冲着一边追着爬犁跑一边哭的罗翠兰挥手高喊:“再见——” ****** 孟繁东兄妹俩不用买火车票,但孟庆勇爷俩得买,车票也没有什么座号,上了车凭自己能力抢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来的时候,车上人不多,等到回齐市人忽然多了起来,孟繁东先上车抢座,孟庆勇拎着行李,沈梦昔只拎着一只包袱,然后就是紧紧拉着孟繁安了。 车窗结满了窗花,折射着阳光,闪着孟繁安的眼睛熠熠生光。沈梦昔攥紧拳头,用小鱼际的位置在窗上按出一个脚印的形状,又捏着孟繁安的食指,点出五个“脚趾头”,孟繁安看了不禁笑弯了眼睛。 火车到哈市,孟庆勇父子俩下车,要换乘另外去上海的车次,孟繁安临下车忽然跟沈梦昔开口道别:“姐姐再见!”让沈梦昔一愣,然后笑了,这个长得萌萌哒的小男孩一直不大说话,越逗他越不肯开口,现在肯开口了,还真不容易。孟庆勇也让他们有时间去上海做客,就匆匆下车了。沈梦昔望着他瘦削的背影,和冷得缩着脖子的小安,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回到家,迎接他们的是热汤面。上车饺子下车面,上车饺子吃不起,下车面也稀了点。 所谓病号饭,沈梦昔就吃了一个鸡蛋,和两碗稀溜溜的面条。 但据说也是很幸运的了,他们在城里,每月有固定的供应粮,农村里到了冬季,更是难熬,如不精打细算,那可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了。小西奶奶在双河镇双河村的葬礼,已经是超级奢华版的了,如果没有几个城市里吃皇粮的儿子孙子拿粮拿钱回去,老太太也得寂静无声地掩埋了事。 沈梦昔闲了就去整理她的箱子,她有些整理控的嫌疑,总是将物品分类摆放,严格遵守哪儿拿的放回哪儿去的原则。 她把箱子一打开,就知道有人动过了。 沈梦昔把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重新放回箱子,点了一下剩余的钱票,加上带回的五元钱,现在她手里还有七十多元,本省粮票二十斤,全国粮票十五斤。箱子只是被翻动过,什么也没少,包括吃食。 沈梦昔把红色的嘎拉哈放到了箱子的一角,用衣服盖上,又拿出《庄子》,考虑着是放在手边经常看看,还是压箱底。年纪小,看这样的书别人会奇怪,不看的话,平时也没什么书,闲的无聊。沈梦昔叹口气,这样的书,再过几年可怕会当四旧给烧了吧,那可是真的可惜了啊。就这样一会儿放箱子里一会儿拿出来,她纠结极了。要是能放在锦芙商城那个皮包里就好了。 沈梦昔一个屁股墩坐到了炕上,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惊疑不定。 书没有了,倏地就不见了。 第一个想法是掉地上了,可地上没有。 她转转眼睛,大概明白是到哪里去了。 锦芙商城。莫非是刚才自己想到咖啡馆里的背包,书就自动放到了包里?沈梦昔的脑海浮现一个画面,正是咖啡馆,她的背包立在椅子边,她翻看一下,果然见《庄子》赫然就在其中。 这是个巨大的发现,沈梦昔很开心。她拿出书心念一动,书又回到手里。 也不需要什么冥想,只是集中注意力想着那个地方就可以了。沈梦昔虽然不大明白是什么原因,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她知道那个商城有个大超市,她可以带出东西,就意味着不再饿肚子,这十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 看看左右无人,把手机拿了出来,立到墙角开了录像,又进出了一次商城,逗留大约两分钟,带出来一块散装饼干。 再回看录像,发现录像里她的手里蓦然多了一块饼干。 沈梦昔想起漂浮在猪头肉上一动不动的热气,猜测那个地方大概是没有时间的,那里大概只有空间,没有时间,里面的东西始终保持着放进去时候的状态,沈梦昔又在商城里转了几圈,觉得自己就算是到了沙漠,也不必担心了。 “三姐!” 冷不防一声喊,沈梦昔差点没吓死。 她脸色煞白,汗如雨下。 小北也吓坏了,可怜巴巴地扶着沈梦昔。 沈梦昔心有余悸坐在炕上,捂着头,喘着气。“三姐头磕碰过,你以后不许这么突然地吓三姐知道吗?”沈梦昔严肃地说。 “知道了。”小北郑重地点头,眼角瞄了一下沈梦昔的箱子。 沈梦昔在炕上睡了半小时,才算舒服一些。她看看一直靠着身边的小北,起身开箱子拿出肉干和麦乳精,捧到南屋,交给休班的关秀琴:“这是我奶奶给我的,现在给你,这些你吃了,对肚子里的小宝宝好。” 关秀琴明显一愣,“你这是嘎哈?我不要!你奶给你的就是你的,我咋也不能吃你的。” “等你生完弟弟再还给我,你营养不良,对弟弟不好。他生出来也不好带。”沈梦昔用手把食物在关秀琴的身上按了按,一字一句,“你一定要吃!” 门口的小北口水都下来了:“妈!好吃的!”本就在客厅听评书的小东小南也闻声过来。 关秀琴叹口气,打开包袱,沈梦昔拦住她,“走,小北,三姐给你好吃的,这个不适合小孩,只适合孕妇。” 拖着小北去了北屋,开了箱子,拿出两块饼干给他,饼干是长方形的,大约四五公分宽,七八公分长的样子,厚厚的,看起来很好吃,就是硬得像是石头,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的,过期是肯定的了。 小南倒了碗开水,小北把饼干插进水里,一边轻声数着一二三四五,拿出来饼干,轻轻一吮,马上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夸张地在炕上打着滚说太好吃了,三姐你太好了! 饼干的香味飘出来,沈梦昔鼻子翕动了一下,她似乎听到谁的喉咙发出咕咚的一声。 吃掉了一块饼干,小北才意识到自己吃了独食,他嗫嚅着,把手里的饼干虚虚地伸出去:“我不吃了,这块给你们吃吧。” “我不饿,你三姐给你你就吃吧,吃了长大个儿!”小东笑说。 “我也不饿。” “我还有。” 小北掰不动饼干,就到厨房找菜刀非要切开。小南跟到厨房,在菜板上用菜刀切了均匀的四块,碎渣都用指尖捻了给小北。 四兄妹一起把饼干放到碗里,一起数着一二三四五,然后一起拿出饼干,一起轻轻吮抿,一起幸福地眯着眼睛笑了。 “饼干没给咱爸,要不让咱爸回来跟咱妈吃点肉干吧。”小北还是有点内疚,对于自己的可耻行为深深的不安。 南屋的关秀琴躺在炕上,两手放在腹部,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 当晚,所有人睡着了,沈梦昔几番实验,终于完全掌握了进出商城的法门,也发现那个地方不仅仅只有一个商城,而是一条街。对,就是她生日愿望里希望拥有的一条街,有商城有药房有书店有电影院,楼下门市还有肯德基麦当劳有手机店有金店, 她看到街面上停着的孤零零一台车时,有些呆,那是她的车,她打算开到机场,后备箱里还有两个行李箱。 她分析着,似乎是属于她的东西都在,这条街上,除了她的车,其他车辆都没有了, 她留意到卖海鲜的玻璃箱是空的,而台面上有鱼虾整齐地摆放着。整个一条街,连一个活着的蚂蚁都没有。 隐隐的,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这里只能放物体和死去的动物,不能放活物,因为这里没有时间。 这是她许愿的时候被某个神仙听到了吧,神仙满足了她的愿望,送了她一条街?顺便也恶作剧的把她投放到了这个年代? 她很快又发现一个不能解释之处,那就是她感觉自己是在商场里,但是商场的镜子中并不能看到自己。 她可以从商场里拿出物品,但是似乎又没有碰到物品。 真是奇怪的事情。想不通,索性不想了。 沈梦昔翻看着四叔送的《庄子》,深蓝色的封皮边角和书脊都微微的有些毛边,应当是经常翻看所致。 “无极之外,复无极也。”这是多么超前的空间概念,沈梦昔想,这个宇宙,能有无法追究的大,大概也有无法追究的小。 ****** 睡了一觉,醒来被窝是热的,但是被窝外面是冷的,实在不愿意穿衣服。 沈梦昔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很理智地分析了一下当下的情况。 大概回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努力活六十年了。 她在穿衣服之前,给那条街取了个名字叫做武陵空间。取自50岁生日许愿时造成的事故,得了这么个只有空间没有时间的地方,孟繁西又是1950年出生的,干脆按谐音就叫做武陵空间了。 武陵郡西桃花源,世间是否真的有桃花源存在呢,似真似幻。如果是现实,她就一天天的好好活下去;如果是梦幻,她也不会辜负好梦,静静地等待梦醒。 伸个懒腰,沈梦昔起床了。 第12章 你哥哥打不打你 孟繁东来到妹妹们的房间,只见沈梦昔在擦炕,就问:“小西,我这两天心里总是惦记个事儿,得好好问问你。” 沈梦昔下了炕,一边洗抹布一边说:“你问。” “在奶奶家你说,是你二姐推倒你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孟繁东看着沈梦昔的眼睛。“你不能撒谎!” “是她把我推倒在铁轨上,磕了脑袋的。”沈梦昔也看着孟繁东:“你是愿意相信我,还是相信她?” “你俩都是我妹妹,我都相信。” ”你相信我的话?那为什么不去惩罚孟繁南?在双河村你们所有人都听到我的话,都看到她激烈的攻击我,但你们,全都选择草率地了结了这件事,连好好问问都没有!如果那天我要是磕死了呢?“ ”瞎说啥!什么死不死的!我这不是在问了吗?“ “那我再问你,为什么小北老是问我去了哪里?摇铃铛的老太太来干什么?” 孟繁东脸色涨红,支吾了半天:“别问了,跟你没关系。”起身出了北屋。 沈梦昔看着房门,若有所思。 她大约也猜到了,那天孟繁西摔倒后还能稀里糊涂的走到家,但躺下后一睡不起,孟繁南慌了神,一个人或者和孟繁东两个人一起找了个跳大神的来家里,背着父母给她“招魂”了。建国后这种封建迷信活动是严禁的,他们应该是心里特别害怕,所以一旦有人提及就特别心虚。而且,孟繁东是真的不知道是孟繁南推了人,还一直以为是孟繁西自己摔倒了。 想到这里,沈梦昔哂笑了一下,莫非自己真的是被跳大神的给招到这里的?这个她不能肯定,可以肯定的是,孟繁西的确是已经死了,是和奶奶一起走的。 出门倒了脏水,回来又去厨房舀水洗手,看到在灶间蒸汽中忙碌的孟繁南,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姐妹关系。很明显孟繁南是嫉妒孟繁西的,最嫉妒的一点应该就是孟繁西拥有奶奶的宠爱。也不知道现在奶奶去世了,这份嫉妒会不会也随之消失呢。 来到客厅,翻看阳历牌。 1961年1月5日,星期四,农历十一月十九,小寒。 稀里糊涂过了十几天了,她只想过一次自己的母亲。那是奶奶出殡那天,得知孟繁西是奶奶给偷偷抱回老家,她想起了自己雷同的身世。 沈梦昔也是因为长得特别像姑姑才一直住在奶奶家的,姑姑在20岁的时候死了,而她就是那年出生的,据说是奶奶见了她就哭了,说是跟姑姑出生时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硬抱去的不知道,反正她就一直被奶奶养着,反正母亲和奶奶的婆媳关系也一直一般,非常一般,后来更是一个住在东北一个住在上海,一年里只是客客气气的联系几次。 沈梦昔一直觉得奶奶很吃亏,她得了一个孙女,却丢了一个儿子。 沈梦昔生命的前35年,几乎都是由奶奶来设计的。读书、工作、结婚,她的一切母亲都无法插手,父亲也极少过问。父母和她永远客客气气,似有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她与父母之间,无法跨越。 而她因为意外流产造成不孕,一直没有做过妈妈,她也不能深切体会母亲的心情。难道孩子由别人养大了,就不是自己的骨血了吗?她想起在乡下看到母鸡不肯要人工孵出的小鸡,啄得小鸡四处奔逃躲藏。 一切顺其自然吧,情感,尤其是亲情,半点不能勉强。只能归结为缘浅了。 只是不知道得知女儿猝死,母亲是什么反应呢?会痛不欲生的痛哭,还是像往常一样的冷静自持? ******** 孟繁东白天在家老实待着的时候不多,除了挑水之外,他一般都四处溜达,找些能吃的东西,身上也总带着足够的钱,找些人口少的人家,买点高价粮。有一次居然带回一坨牛奶,冻得像冰块一样,全家都乐疯了,将奶坨放到大锅里煮沸,不加糖都非常好喝。 但是这样的时候非常非常少,大多时候都是空手而归。 这天,孟繁东在仓房里翻找麻袋,开始张罗去海拉尔买羊骨头的事情,周围几家邻居的半大小子也都积极响应,反正坐火车不花钱,晚上上车,坐一宿,第二天早上到站,正赶上牧民的大集。 沈梦昔也想去,又遭到了无情拒绝。 “你怎么哪儿都想去呢?有没有点姑娘家的样子?”孟繁东有点苦恼地看着沈梦昔。 “又没有危险,我就是想长长见识。再说了,我也能帮你拿东西。” “得了吧,你那小细胳膊还没那羊骨头粗呢。” “不带拉倒,我正好在家研究研究关于跳大神的事情。”沈梦昔转身欲走,孟繁东哎哟一声拉住她。 “你你你咋这样呢?”少年长这么大没有见过这样无赖的女孩家呢,而这无赖还是自己的妹妹。 “痛快儿地!带不带?”沈梦昔斜睨着孟繁东。 孟繁东不耐烦地闭着眼睛应付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同意了。 “好嘞!”沈梦昔开心地一拍手,走了。 沈梦昔靠在孟繁东身上睡得流了口水,对面的范建龙一脸嫌弃地埋怨孟繁东:“你说你,出门带她嘎哈?这不就是个累赘吗?” “带都带了,你咋那么多话?”孟繁东歪着肩膀,吼了回去。 “上车就吃,吃了就睡!把她卖了都不知道!” “滚犊子!把你妹妹卖了!” “嘿嘿,我没有妹妹!”范建龙嬉皮笑脸地说。 车上乱糟糟的,沈梦昔睡得香甜无比,无知无觉。 清晨,沈梦昔精力充沛,洗了手脸,刷了牙,又吃了一个菜窝窝。孟繁东一夜没怎么合眼,照样活力四射,另外四个小子也是嘻嘻哈哈混不在乎。 “你们说,咱们不下车能不能一直坐到老毛子去?” “屁!到满洲里就换车头查票了,你以为你能混过去。” “老毛子有啥好的,我才不稀去呢,他们把专家撤走了,逼着咱们还钱,要不咱现在能吃不饱吗?” “你们懂个屁啊,别瞎咧咧,饿死你了?” 。。。。。。 出了站,沈梦昔就觉得冷风都带着膻味,不由得将脖子上的头巾拉到了鼻子上。那条长长的三色围巾送给了罗翠兰,回到齐市她又买了一条红色的三角头巾,系到脖子上,将后面的三角转到前面,掖到领子里,挡风又美观。 同一车次来买羊骨的人还有不少,大多是铁路职工和家属,毕竟往返火车票也不少钱,只买些没有什么肉的骨头回去不合算。 他们一行六人,跟着大部队,顶风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来到海拉尔的牧民大集,所谓大集,就是大约百米的一条街,两边摆满了货物而已。远远就见许多体型彪悍的蒙族人来回穿梭,声音嘈杂,沈梦昔一句也听不懂。 一进入大集,首先撞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羊头,吓得沈梦昔往回一跳,范建龙嗤笑一声。 走了一圈,摊位上摆的大多是这样的羊头、羊骨头、羊下水。一个卖肉的都没有,只有少数的摊位摆着刀具,羊皮、靴子等物。 沈梦昔问孟繁东为什么没有卖羊肉的,孟繁东解释说,羊肉都上交国家了,剩下的骨头羊头才能拿出来卖给老百姓。那些能卖刀具的也是因为是蒙族人,你看咱们那儿哪有摆摊卖东西的? 沈梦昔点头受教。 羊骨头两毛一斤,羊头五块一个,下水五元一副。都不用票。也不用什么货比三家了,每根骨头都剃得锃亮,羊头上有些肉,个头都差不多,下水都是一坨一坨的。 孟繁东买了五个羊头,四副下水,十根骨头棒。要不是拿不动,他还想再买几个羊头,羊脸有肉,比骨头强百倍。 范建龙只买了二十斤骨头,一个羊头,一副下水,他羡慕地跟孟繁东说:“还是你家有钱,俺家不行,俺家就俺爸自己挣钱,还没你爸一半多呢。” “我这是给郭姨捎带的,还有给我姥姥家大娘二娘家的,要不我可买不起这么老多。”孟繁东笑笑。 其他几个小子也或多或少的买了几袋子,连拖带拽的,总算到了候车室,候车室并不比外面暖和,除了没有风而已,整个候车室里充斥着刺鼻的膻味和血腥味,沈梦昔几乎要呕吐出来,就和孟繁东商量着到街里转转。 海拉尔比齐市要冷很多,孟繁东不想走动,但又不放心妹妹自己出去,只好跟几个兄弟打了招呼,拉着沈梦昔出去了。 寒风呼啸,街上行人稀少,没什么像样的建筑物,一条主街有几排平房,远处看不清,隐约是一些平房和帐篷。 到了年底,是大批屠宰牲畜的季节,沈梦昔见到几辆卡车拉着冻成坨的羊肉朝站里开去。 进了邮局,沈梦昔买了八分钱的邮票一分钱的信封。 贴好,请邮局工作人员给打了个戳,又装到了书包里。 “你这是干哈呢?” “玩儿!”沈梦昔神秘地一笑。 供销社里的货物比齐市昂区的还要少,两个售货员,抄着手站在柜台里,零星几个顾客在柜台前转悠,什么也不买,只是看。 沈梦昔转到一家民族用品商店,看样子也是国营的。玻璃柜台里摆了各式各样的蒙古刀,直的弯的,长的短的,沈梦昔对此一窍不通,又去看靴子,有精制的绣了花纹的,也有简单的毡头。墙上挂着两个地毯,织着精美的花纹,还有一些小的挂毯。营业员的手边还有一些奶酪,散发着发酵后的香味。这些不是国家供应物品,不需要票证购买,只是价格很高。商店里无人问津,只有这兄妹俩。 孟繁东拉着沈梦昔不许她乱花钱,老早就看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在她开口询价的时候,一把就把她拉走了。 “长见识了没有?看看就可以了,不要乱花钱。” “我给小北买一点奶酪。” “给小北还是你自己?” 嘿!这小子还真有当大哥的派头啊,敢管老娘! “我又没跟你要钱!” “奶奶的钱更不能乱花!” “不花干什么,留着能生钱吗?” “那也不能都买吃的!” “我说了都买吃的吗?” “你!你不买吃的你还能买啥?” “买刀!杀人!”沈梦昔恨得咬牙切齿,“松手!” 甩开孟繁东,沈梦昔返回商店,花五元钱买了一斤奶酪和一斤牛肉干。又花十元钱买了一把锋利的蒙古刀,形状如同匕首。她把东西都装到了她的花书包里。 售货员是个大脸盘的蒙古男人,他看着门口气鼓鼓的孟繁东,又看看笑嘻嘻的沈梦昔:“小姑娘,你哥哥打不打你?” 沈梦昔哈哈一笑:“不打。” “还不走!”孟繁东使劲地吼着。 “来了!”沈梦昔跟售货员一摆手,开心地朝孟繁东走去。 第13章 您老能活100岁 下了火车,范建龙拖着孟家的大麻袋,回头冲沈梦昔喊:“下回你还去不去了?” “还有下回?”沈梦昔拖着范家那个最小的袋子,倒退着走。 “下回就是年根儿上了。”孟繁东喘口气,“行了你站着看堆儿,等我到家了来接你。” “饭都白吃了,一点劲儿都没有。大脑袋,小细脖,干吃饭,不干活!”范建龙嘴真贱,沈梦昔看着这个好歹也十五岁了的少年,默默地在心里骂着:“犯贱龙!” 卖水的汤家来了两个小子,又来了一个接站的,看沈梦昔拖得吃力,要去帮忙,就见孟庆仁推着自行车来了。 “孟叔。”几个小子乖乖地叫人。 “哎。”孟庆仁立好自行车,从兜里掏出绳子。“小西跟着去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她挺听话的。”范建龙不迭地说着,和孟繁东一起把手里那个大麻袋放到自行车后座上。第二个麻袋一半放到车座上,一半压到下面的麻袋上,用绳子绕来绕去的捆了个结实。 “都买了?” “买了。还买了六个面包。”孟繁东在返程的火车上买了六个不要粮票的高价面包,其他几家也或多或少买了几个。 孟庆仁推着自行车,孟繁东在旁边扶着,沈梦昔背着花书包,跟着回家了。 家里跟过年一样热闹,喜气洋洋。关秀琴指挥着把羊头羊下水分成四份,该送到郭大夫家的,该送给姥姥家的,自己家留下的。 小北看着逐渐缩小的麻袋,小脸皱皱的:“这也不够吃啊。” “下个月哥再去一次,你快点长高,好跟哥一起去买东西,你三姐没劲儿,啥也拿不了,就知道......”说到一半孟繁东就住口了。 “就知道啥?”小北好奇地追问。 “就知道给小北买好吃的呗!”沈梦昔在后面接口。 沈梦昔拿出一根奶酪,小拇指大小,乳白色螺旋状,小北欢呼一声一把塞进嘴里,又迅速掏出来,小小的咬了一口,“真好吃!三姐最好!” “洗洗手。” “哎!”答应得无比痛快。 给所有人都分了两根,这奶酪压秤,一斤也没多少。 沈梦昔没打算把自己买的东西交给关秀琴,分了一圈,就把奶酪放进箱子了,关秀琴几次欲言又止,直到吃饭时,才说:“小西,你奶给你多少钱?你一个小孩不能拿那么多钱,都交给你爸替你保管吧。” “我自己可以的。”沈梦昔喝了一口羊杂汤,又吃口菜窝窝。 “啪!”关秀琴把筷子拍到桌子上,“谁家十岁孩子手上拿那么多钱?赶紧拿出来!”干活的时候就十二岁,一谈钱立刻就缩回到十岁了。 沈梦昔叹口气,为什么要在吃饭时,说这么不开心的事情呢。她喝口汤,真是暖胃暖心。 “吃完饭再说吧,好容易沾点肉腥,你让孩子把饭好好吃完再说。”孟庆仁打着圆场。 “不行!”关秀琴来劲了,站了起来。“你拿不拿?”食指几乎点到了沈梦昔的鼻子。 沈梦昔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也从来没有被指人指到鼻子上过,忽然气血上涌,推开饭碗也站了起来,“我是你的敌人吗?你要逼供吗?我奶奶的钱跟你有关吗?” 关秀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气得浑身哆嗦:“这个不孝的玩意儿,一回来就知道顶嘴!滚!你给我滚!” “好的。请把我给你的麦乳精和肉干先还给我。”沈梦昔伸出手。 关秀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造孽啊!” 那仨孩子被吓呆了,他们从来不和父母顶嘴,没见过这样不孝的孩子。 沈梦昔转身回了北屋,坐在炕上懊恼。她觉得自己热血沸腾,心里有个愤怒的怪兽要冲破心口一飞冲天。她不记得自己当年十一二岁的时候是不是开始逆反期了,不,她一辈子听从奶奶的安排,从来没有青春期逆反过。 胸口堵得厉害,她冲到院子里,朝着天空振臂使劲啊啊的喊了两声。 屋子里寂静无声。 晚饭沈梦昔没吃,关秀琴不让吃。 只要沈梦昔进入她的视线,她就会咒骂不止。她这两天的确气不顺,前几天在单位又晕倒了一次,她的岗位已经被人顶了,只能整理纱线做些轻活,岗位工资少了三分之一,今年的先进和奖金都泡汤了。回家看到这个别人养大的孩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脾气秉性没有一点像是这家人,处处跟她对着干。 她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但是小月子一样还不是没有伺候?休半个月的假,连现在的岗位说不定也没有了,身体养好了还行,养不好,还不是一样没有岗位。再说了,拿什么坐小月子呢,家里的粮食拿了一半去老家办丧事,剩下这些紧紧巴巴也吃不到月底,还多了一口人呢! 她一筹莫展,问孟庆仁,他只会说,有了孩子当然要着,不行就不上班了,也不缺她挣的那点钱。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不缺她挣的那点钱,她每年努力工作拿的先进和奖金在人家眼里,什么都不是! 不上班回家,连供应粮都减半了,还没有小北多,到时候日子怎么过? 全家人都绕着关秀琴走,谁也不惹她。 最让沈梦昔惊奇的是,孟庆仁居然也躲了,他不制止关秀琴,也不安慰她,不帮助她。 让女人怀了孩子,然后让她独自应付怀孕生子,这些行径在沈梦昔眼中就是渣男行为。 这天,沈梦昔拦住孟庆仁:“你怎么不去哄哄她?” 孟庆仁惊愕地看着沈梦昔,“小孩子家家的,你管这些干啥?你妈闹几天就好了,越哄她越来劲。” 沈梦昔无语了。 “你怎么连句爸妈都不叫?” 沈梦昔心说,老娘岁数比你都大,美得你! “叫不出口。” “叫不出口也得叫啊!” 这是什么逻辑?沈梦昔觉得谈话没法继续下去了。 “我是不会把钱拿出来的,如果我奶奶觉得钱不该给我,当初就会把钱直接给你们。既然给我了,就由我支配。我不会乱花,也不会吃独食。当然,如果这个家容不下我,我就走。” 孟庆仁目瞪口呆地看着还不到自己肩膀的女儿,不明白母亲怎么把孩子教育成了这样,又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妻子,叹口气。 “我上辈子造了啥孽啊!”关秀琴又哭了起来。 “你继续哭!使劲哭!生下来一个哭吧精,天天不睡觉,然后你再继续跟着哭!”沈梦昔对于这个年近四十岁,说话办事丝毫不知转圜的女人很是不喜。笑话,开口跟她叫妈妈,简直笑掉大牙。 关秀琴倒抽了一口气,倒真是止住了哭声。 ****** 沈梦昔跟着孟繁东又出门了,为了躲关秀琴,免得辣她的眼睛。 这次是去双城姥姥家,因为家里气氛太紧张,所以就提前去送年货。他们坐火车到哈市,再坐客车到双县。 带着一个羊头一副下水,还有十斤小米做为口粮。 “你咋非得跟咱妈顶嘴?,她怀着弟弟呢。”坐上火车,孟繁东就忍不住责怪沈梦昔。 “你就从来不顶嘴?” “从来不!” “那是她从来不骂你。”沈梦昔深深看了他一眼。“她看你哪儿哪儿都顺眼,不会骂你,你怎么用得着顶嘴?” 孟繁东语塞。好像真的是这样。 “那,那你也不能那样顶嘴,那是不孝,咱家可没这样的。” “是吗,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你家的。” “哥不是那个意思。”孟繁东又连忙解释,沈梦昔觉得厌烦至极,转过头去,闭眼假寐。 一颗眼泪在眼角滑落,无人知晓。 沈梦昔想起,已经35岁的她,在奶奶去世后第一次回上海的家,她一进门,母亲矜持地说着:“哎哟那么老远,还带什么东西呀。” 那个家里没有她的任何痕迹,哪怕一张小小的照片,父母和弟弟弟妹在一起讲上海话,和她说话的时候才讲普通话。 她尴尬地吃了一顿饭后,又拖着行李箱住到了酒店。 她觉得孤苦伶仃。 那年她已经离婚四个年头了,即便奶奶去世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关上父母的家门,她觉得自己是个孤儿。 火车咣当咣当地慢慢行驶,沈梦昔恍惚间又梦见了她蹲在奶奶家的门口,用一根小木棍拨弄着一只蚂蚁,那蚂蚁爬来爬去,却总逃不出她的小棍子,被她拨弄来拨弄去。 “你第一次去姥姥家,等会儿我让你叫啥你就叫啥知道吗?”孟繁东带点讨好地跟沈梦昔说。 沈梦昔爱理不理,拂了拂花书包上不存在的灰尘。 孟繁东讪讪地。 下了客车又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了关秀琴的娘家。 一进院子就见屋门四敞大开的,门口翻滚着冷气,里面传出一个和关秀琴相似的声音:“哪个王八羔子进城门哪,夹尾巴的玩意儿,看门槛都结冰了,连门都关不严了,海波你还不赶紧找斧子刨一刨去,都属算盘珠子的,不扒拉不动弹啊!” 沈梦昔头立刻就大了,这还不如在齐市呢!站住了脚,不想进去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子,从屋子里出来,正看到孟繁东兄妹俩,高兴地喊了声哥,接过孟繁东手里的袋子,回头又冲屋子里喊:“奶!我东哥来了!” “谁来了!我看看谁来了!”身随声至,一个个子不高,瘦巴巴的老太太快步走了出来,一把搂住孟繁东,“哎呀我大孙儿来了!想死姥了,快进屋进屋,外头多冷啊!” 跟没看到沈梦昔一样。 孟繁东也很开心,叫了声姥,又介绍沈梦昔:“姥,这是小西,头回上你家来,我领她来认认门认认亲。” 老太太转过头来,上下扫了几眼沈梦昔,“还真是一点不像咱家人呢,这是像她奶啊!” “娘啊,快进屋吧,让海波赶紧把门口的冰刨了。”一个扎着围裙的中年女人出来热情招呼着,“小西啊,我是你大舅母,那是你二舅母。”沈梦昔愣着神,有种进了大观园的感觉,又是心肝儿肉又是大舅母的。 从进门那一刻起,沈梦昔就想着快点离开。 她找到了关秀琴的性格来源,那定是得了这位姥姥的真传。 姥爷个子也不算高,一头花白头发,叼个烟袋锅子坐在炕头,吞云吐雾。什么也不说,什么事也不管。 沈梦昔被押着叫了一圈人,又被品评了一番长相,才被放过。 吃饭的时候,她被叫到了后屋,炕上坐着一个老太太,这个头发尽白的老祖宗在,别人怎么能算老太太呢,“你陪你太姥吃饭吧,这饭菜都是一样的。”二舅母笑着把碗筷摆到炕桌上。 老太太八十左右的样子,一头白发梳得光溜溜的在脑后盘了个疙瘩鬏,神色安详,腰背挺直,两腿双盘坐在炕上,冲小西笑着摆手,让她坐到炕沿上,又把筷子递到她手上。 “吃吧吃吧。” 一碗稀溜溜的小米粥,一个手心大的菜窝窝,一碗炖萝卜,星星点点有几块羊杂。老太太夹了一块羊杂给沈梦昔,“我咬不动,你吃。” 沈梦昔嗯了一声,端着粥碗,低头吃饭,老太太就再没给她夹菜,只是劝她多吃。 老太太把菜窝窝细细掰碎了泡到粥里,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丝优雅,等窝头泡透了,她再拿勺子舀了,放进嘴里抿一抿,嚼一嚼。沈梦昔注意到她的牙齿所剩不多,剩下的几颗估计也已经松动了。 她掰了一半菜窝窝给老太太,老太太不要,说自己够吃了,沈梦昔就掰碎了放到她碗里,老太太举手拦住,“我顿顿都吃这些,吃多了不舒服。” 沈梦昔有点愣怔,人人都说吃不饱,老太太却说吃多了不舒服。 “你还小,不懂。”老太太神秘地一笑,咽下口中的饭菜,“啥东西都是,太多了就不好了。钱多了,不好;女人多了,不好;儿子多了,不好;就连心眼太多了,都不好!” 沈梦昔不由自主点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那屋人太多,像你这么大的都得站着吃饭,在我这儿好歹还能坐着。” “嗯。”沈梦昔点点头。 “你妈给你屈受了没?” 沈梦昔摇摇头。 “我还不知道她们娘们?要不受着她们,要不压着她们!”老太太笑着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不由得笑了。 老太太指着沈梦昔碗里的几个小米粒说,“别糟蹋粮食。” 沈梦昔用手里最后一口菜窝窝,把米粒刮进嘴里。 “你太姥爷会挣钱,我们家钱多的时候,日子好过。后来,你姥爷抽了大烟,抽败了家,地卖了,房子卖了,首饰卖了,到后来媳妇都娶不上,也拖累了你几个大姥爷。解放后,咱们家给定了个贫农,成分倒好了。” 沈梦昔想,这是在说塞翁失马的故事呢。 “唉,我这么多儿子,到了到了,还是落到这个手里了。” 前屋传来收拾碗筷的声音,老太太住了口,整理了一下衣襟,头发,把饭桌朝外推了推,算是吃完饭了。 沈梦昔把碗筷捡到了厨房,二舅母过来把小桌子擦净,放到了炕梢,给老太太装了一锅烟,把长长的大烟袋递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把枕头拽过来,平整了一下,慢慢躺下来,接过了烟袋,等着孙媳给点了烟,轻轻嘬了两口,很快不大的后屋,满是青色的烟雾。 沈梦昔到了外间。她在这个家里见了太多的烟袋,长的短的,足足有六七个。 晚上,老太太睡炕头,沈梦昔挨着老太太睡,旁边是二舅家的关海云,再旁边是大舅家的关海燕。躺下后,她们央求太奶给讲故事,老太太就在黑夜里,慢慢讲起了王小二被狼吃的故事。 故事的结局是王小二一家都被狼吃了,两个小姑娘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还是津津有味的听着,该惊吓的地方惊吓,该感叹的地方感叹。 沈梦昔默默地听着。她小时候,奶奶也讲过类似的故事给她听,她也是百听不厌。 在沈梦昔的强烈要求下,孟繁东跟姥姥提出了告辞,称父亲年底加班,家里没人挑水。 他们现在来了,年前就八成可能不再来了。姥姥也没多说什么,虚留了几句,又让他带话给关秀琴,如果身子不行,就别上班了,老实在家伺候孩子得了。然后就放他们走了,临走还让关海涛下菜窖给拿了一个大红萝卜,给他们拿回去。 他们话别的时候,沈梦昔去后屋跟老太太告别,从花书包里拿出一小包饼干一小包奶酪,悄悄塞给她,“这是上海的饼干,内蒙的奶酪,你慢慢吃。” 走过的姥姥看到沈梦昔在后屋,探头进来,“你们......” 话没说完,被老太太一个凌厉的眼神吓了回去。一缩脖子,走开了。 沈梦昔忍俊不禁,她跟老太太挥手告别:“下回还给你带好吃的。” “下回,下回,下回没准我都死了!” 她轻轻抱了抱老太太:“不会,您老能活到100岁!” 第14章 一时冲动的逃离 回齐市需要在哈市坐夜车,孟繁东让沈梦昔坐在椅子上看东西,他拿着家属证去写票盖章。 等他回来的时候,却不见了妹妹。只有那个装了大红萝卜的背包,他狐疑地问旁边的老大娘,“你看到我妹妹了吗,穿蓝棉袄、这么高?” 老大娘指了指检票口。 孟繁东慌了,他跑到检票口,跟检票员一番询问,然后跑到站台,正看到一列火车徐徐开动。 孟繁东又跑回候车室,找遍每个角落,都没有妹妹的影子。再找那个老大娘问问清楚,也找不到了。 问了工作人员,刚才的车次,猜测小西这是去了双河村。 孟繁东不敢回家,找到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央求人家帮他打个电话,人家听说是铁路家属丢了孩子,热心地拨通了齐市的电话,几番辗转找到了孟庆仁,孟繁东语无伦次地把情况一说,孟庆仁气坏了,这孩子也太不省心了! 同事帮忙分析那个时段的车次,也断定这丫头是回了双河村了。孟庆仁就让孟繁东先别回齐市,直接赶下一班车去伊市,再去双河村,务必把小西带回齐市。 可怜孟繁东兜里的钱买了客车票,多一分都没有。还是工作人员给了他一个窝头,一杯热水。 沈梦昔是一时冲动决定上火车的。孟繁东刚一走开,那边广播里就喊开往乌县的火车开始检票了,她的内心忽然像是有团火,烧得她坐立难安,关秀琴尖刻尖利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她从武陵空间里抓了张便签纸写了张字条往孟繁东的军用背包里一塞,起身就去临时售票口买了张站台票,混进站台,又借口送人混上了车,车开了,她又找列车员补了张终点的票。 车里的乘客,大多是沉默的安静的,每个人脸颊都凹陷着,脸色蜡黄。 由于上来的太晚,已经没有座位了,站着的人不算多,有的人做到车厢连接处,有的人席地而坐,更有甚者,躺到别人的座椅下。 车厢治安还不错,每节车厢都有一个充作治安联防员的乘客,在他的座位上方的行李架边,挂着一个红色的写着“治安联防员”的袖标。 她走了几节车厢,站到了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身边,离治安联防员也不远的地方。 没多久,这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开始哭,妇女遮遮掩掩给孩子喂奶,孩子嘬了两口,放开嘴,又开始嚎。妇女急的无法,只能抱着哄着。 她拿出一个黑窝头,使劲地嚼着,无奈奶水不是说来就来,而且越急越没有,她急慌慌的又把嚼碎的糊糊抹到孩子嘴里,孩子不肯吃又吐了出来。 沈梦昔又冷又困又累,守在这个让人抓狂的声波发源地,只觉得脑子嗡嗡地。 车厢里开始有人抱怨,大声呵斥,“赶紧哄哄啊,老这么哭别人还怎么睡觉啊!” “就是啊,饿了就喂,拉了就换褯子!” 妇女脸胀得通红,一下站了起来,“小姑娘你先给我站站座,我抱她溜达溜达。” 妇女抱着孩子走了一圈,孩子也哭了一圈。她自己都要哭了。 沈梦昔看她回来,从万能的花书包里摸出一块饼干,递给妇女,“她能吃吗,不能吃你就吃。你再多喝点水。” 妇女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肯给她吃的,她连忙摆手拒绝:“不不不,我不要不要,我哄哄她就好了,不要不要。”一张脸胀得通红。 “赶紧吃吧,她一直哭,我也睡不着。” 妇女又再三推辞,小女孩却一下看到了饼干,伸出小手:“吃!” 妇女眼泪都下来了:“吃什么吃?”伸手去打孩子伸出的手,被沈梦昔拦住了,“别打,她还是孩子。” 妇女摇头,“现在的粮食那么金贵,你又不认识我,我可怎么还你啊。”“不用你还,有机会,你帮一次别人就行了。”沈梦昔笑着将饼干放到孩子的手上,摸摸她焦黄的头发。 “还兴这样的?”妇女呆住了。 “嗯。快吃吧。” 妇女将饼干嚼碎了,又抿进孩子的嘴里。饼干的香气,似乎压住了原有的汗臭和脚臭味,钻进附近每个人的鼻孔和胃里,又飘了出来,再也抓不到。妇女喂孩子吃了一整块饼干,又拿出水壶喂了点水,小女孩终于安睡。 沈梦昔觉得有人一直盯着她的花书包,她状作无意地翻着书包,拿出那条红色三角围巾,系到脖子上,又拿出水壶喝了一小口水,书包瘪了,她捋了捋空无一物的书包,抻平书包的褶皱。 将水壶放回书包,这回没有人盯着她了。 妇女挪了挪地方,让沈梦昔在座位边搭了半个屁股,好歹歇歇腿。 熬到天亮,妇女旁边的人下车了,她总算有了个座位。 “你家大人呢,你咋是自己出来的?”妇女一边把孩子换了个手臂,一边问沈梦昔。 “他们到站台接我,一样的。你到哪儿下啊,有人接你吗?” “我到终点乌县,我家男人到时候来车上接我,不怕拿不动东西。你呢,你到哪儿下?” “我也到乌县。” “是吗,那可真是太巧了!”妇女高兴的说。 车过伊市要停车的时候,沈梦昔从接站人群里看到了孟繁江,他伸着脑袋往车厢里看,她大惊失色,跟妇女说去厕所。 妇女在后面喊着:“小姑娘,小姑娘!车要停了,厕所不能用了!小姑娘!” 沈梦昔快步地向前面的车厢走去,找了节人多的车厢,慢慢钻到一个座位底下,蜷缩起来。 孟繁松在出站口守着,孟繁江等不及,干脆挨节车厢喊着孟繁西的名字,沈梦昔听到车下孟繁江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一会儿孟繁江上了车,他声音嘶哑喊着小西小西你在吗我是二哥,沈梦昔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流了出来,孟繁江挨个座位的查看,迅速向前面的车厢移动着,引起乘客的不满,列车发出嗤的一声,车要开了,孟繁江急忙了下了车。 沈梦昔在座位底下,擦干了眼泪,等车开平稳了,爬了出来。 听到后面有人嘀咕:“刚才那人是不是找这个小姑娘啊。” 回到那个抱孩子的妇女的车厢,妇女帮她占着座位,“你回来了,我刚才告诉你停车不能用厕所你没听见。” “是啊,我刚想用,列车员不许,只好站那等开车才用的。”沈梦昔笑笑。 小孩醒了,妇女给孩子换了褯子,不好意思地冲沈梦昔笑笑,“要不你帮我占会儿座,我去解手。”她抱着孩子去了厕所,沈梦昔不知道她抱着孩子要怎么解手,但对于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百般呵护却是非常感动。没有绝对信任,不能把孩子交给任何人。 好一会儿妇女回来了,洗干净了褯子,就搭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好在拧得够干,不滴答水。 妇女知道沈梦昔没有吃的了,将自己的黑窝头分了一个给她,沈梦昔想想接了过来,说谢谢。妇女看她拿了,仿佛一颗心也安定了许多。她又给孩子喂了奶,孩子吃过玩了一会儿又开始睡。 火车又开了五个小时,终于到达终点站乌县。 一个穿着军大衣的男人挤上来接妇女,妇女激动地摆着手:“三哥!三哥!我在这儿!” 军大衣男人几步挤过来,看看孩子,就从行李架上拿下两大包行李,一手一个,下了车。 沈梦昔没打算跟着他们,反身准备从另外一个车厢口下车,妇女忽然喊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家人没来接你吗?” “我叔叔在出站口等我呢,我没行李,他不用上车!”沈梦昔大声回答,下车了。 随着人群走出了车站,沈梦昔没有四处多看,略一张望,她返回售票大厅,询问工作人员,去客运站怎么走,问清楚后,就朝客运站走去。 买了去佛山镇的票,大约三个多小时的车程,要等一小时后才能开车。 沈梦昔在候车室里又看到一个穿军大衣的人,大约三十岁的样子,背着一个军挎,腰板挺直地坐在椅子上,翻看着一本书。 她悄悄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拿出妇女给的没吃完的窝头,吃了一口,又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 她感觉旁边的军大衣,瞟了她的水壶一眼。 大概见是军用水壶才多看一眼的吧。沈梦昔把水壶放进花书包,坐在哪里等着开车。 此行非常冒险,她不知道佛山镇是不是嘉阳县,奶奶现在是否住在那里,如果不是嘉阳,或者奶奶根本不在那里,她即便想回齐市都是个问题了,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乘坐火车太显眼了,虽然民风淳朴,但是万一遇到坏人,这小身板连逃跑都难。 沈梦昔隐隐的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之前明明是打算来日方长,过几年再去找人的,可这几天,接连受到关秀琴的刺激,她也有些失控了。 孟繁东手里捏着一张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我走了,不必找。”,他饿着肚子上了第二天的火车,到了车上,饿得啃了萝卜,才发现字条,孟繁东看着字条又急又气,恨不得抓到这个不听话的妹妹打上一顿。 到了伊市,孟繁松接了他,垂头丧气地说没有接到人,孟繁东一屁股坐到地上,一丝一毫打妹妹的心思都没有了,只盼着找到妹妹,让她打自己一顿也愿意。 “我们在车站没有接到人,是我的错。是我一门心思以为小西肯定会在伊市下车,只在出站口等着。大江在车下车上都没找到,也以为错过了小西,她是到了出站口,我们一会和,才知道谁都没找到。如果你肯定小西上了那列火车,她要么提前下车了,要么还在车上,我们明天就坐火车挨个站点找,我往乌县方向,你和大江往齐市方向,我也联系了战友和同事,到时候会帮你们。” 孟繁东老老实实地跟着大哥,听吩咐。 “到底咋回事?好好的西咋就跑了呢?你欺负她了?还是小南?上回西说小南推她磕了头,到底咋回事?咱奶尸骨未寒,你们就欺负她是不是?” “没没没,我们没欺负她。就是,就是我妈骂了她几句。”孟繁东被问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谁才是亲哥。 “为啥骂?” “钱。为了我奶给小西的钱。”孟繁东嗫嚅着。 “这脾气!插个尾巴就是驴。”也不知道孟繁松说的是谁。 走了几步,孟繁松回头对孟繁东说:“你这回回家得告诉你爸妈,西把钱都给我了,让我买了粮食给咱奶办了席。她手里没剩下几个,让你妈别惦记了。” 第15章 武陵空间的九格 沈梦昔拿着水壶去客运站值班室讨了半壶开水,用围巾包着暖手,找个墙角,借着书包遮挡,快速吃了几个寿司,都是嚼了几口赶紧咽了,转了一圈,又坐回军大衣身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气质过分冷硬,他旁边的左右两个座位都没有人坐。 刚坐下,就听见一个惊喜的声音喊着:“小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沈梦地抬头,见火车上那妇女抱着孩子,正站在她不远,她男人拎着两个大包走过来,放下行李,冲沈梦昔身边的军大衣“啪”地立正敬了个军礼:“营长!” 那营长站起来还礼,“张连长。” 那男人礼毕转身拉过妇女:“营长,这是我媳妇方小菊。小菊,这是我们孟营长。” 方小菊局促地点头叫着营长好。 “你好。”营长对着方小菊点点头,“真是不巧,你来探亲,我们营的汽车正好出了故障,在等配件,要不,你和孩子就不用挤客车了,只能委屈你们了。” “不委屈,连长开会也是坐客车。”那男人立刻答话。 “别多说了,你赶紧去买票,车也快开了。” “是!”男人嘱咐了几句方小菊,就冲向了军人售票口。 候车室不大,进来一拨人,孟营长另一边的座位也有人坐了,孟营长让方小菊抱着孩子坐他的位子,方小菊说什么也不肯,于是沈梦昔站起来,让方小菊坐下,结果方小菊也不好意思坐到营长身边,一时弄得四周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沈梦昔叹口气,真是难以沟通。 那个营长忽然看向沈梦昔问:“你姓什么?” 沈梦昔看看他,没回答。 “你姓孟。”连长弯下腰,笑着看沈梦昔,“对吧?” 沈梦昔看看水壶,水壶的背带上用圆珠笔写了个孟字。 “不是因为这个。”营长伸出一只手,食指几乎要点上沈梦昔的鼻尖,她躲闪间听得那营长说:“是因为,我是你五叔。” 沈梦昔忘了躲闪,五叔? “你爸叫孟庆仁,我叫孟庆严,你叫孟繁西。”他一口气说下来,“我有六年没看到你了,你长高了,模样没咋变!”孟庆严开心地哈哈笑着,在沈梦昔的头发上忽撸着。 沈梦昔张着嘴巴,呆住了,这还怎么逃跑啊,简直是自投罗网,自己是千挑万选觉得军人安全,才坐到了他身边,没想到一选选到了五叔身上。 沈梦昔有点灰心,她也不和孟庆严相认,只是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方小菊和买票回来的丈夫,讲述着这个神奇的事情,她丈夫也很惊奇,知道这个小姑娘还在火车上给了自己女儿饼干吃,更是对着孟营长连声夸赞沈梦昔是个仁义的好孩子。 孟庆严忽然想到什么,收了笑容,严肃地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要去哪里?” 沈梦昔心里一声哀叹,终于问到点子上了。 “佛山。” “佛山?你为什么去佛山?” “因为是终点。” “你?你爸妈知道你出来吗?” “离家出走。” “胡闹!”孟营长一声吼,引得全候车室的人都在看他,又压低声音,“我刚从双河村回来,他们说你还好好的,怎么就闹着离家出走了呢!” 去佛山的客车开始检票了,沈梦昔被孟庆严拎着上了客车,原来他们也去佛山,还真是巧了。 客车路过邮局的时候,他请求司机停车等他五分钟,飞奔进邮局,沈梦昔知道他肯定是去发电报了。 逃跑计划彻底失败。 孟庆严回到车上,连声跟车上的乘客道歉。 他坐到沈梦昔身边,转脸看着她:“人不大,胆子不小。” 沈梦昔缩着脖子,靠在椅背上睡觉。 她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路,醒来的时候,脑袋靠在孟庆严的胳膊上。 到佛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北风呼啸,估计气温得有零下30多度。一下车,感觉身上就冻透了,人马上就缩成一团。 有两个战士到客运站去接站,帮着张连长拎行李,张连长抱着女儿,孟庆严要抱沈梦昔,沈梦昔挣扎着要自己走,孟庆严不容拒绝,一把抱起,把她裹在自己的军大衣里,咯吱咯吱踩着雪走了。 到了营部,吃了一碗高粱米饭,喝了一碗萝卜丝汤,沈梦昔恢复了精神。方小菊夫妇饭后去住了军人招待所,她也想去,被孟庆严制止了,“你去干什么?你自己敢住一个房间吗?” “我敢。” “敢也不行。”孟庆严手一挥,“跟我到办公室凑合一宿,明天看看给你找个人家借住。” 直男!沈梦昔翻了个白眼。 孟庆严抱了一床被褥到办公室,他的寝室就在办公室的里面,有两组文件柜挡着,权当套间了。 结果是,沈梦昔睡的办公桌,因为她矮。 桌子上的东西都搬到窗台上,铺了褥子床单,又卷了孟庆严的一件军用秋衣当枕头,展开被子,孟庆严满意地看着,嘱咐几句就出去处理事务了,临走还锁了门。 沈梦昔坐在椅子上,这才七八点钟,她睡了一路,现在根本睡不着。 她拉上窗帘,坐好,闭上眼睛,将武陵空间的东西简单清理了一下,在火车上她就想好了,要在锦芙商城的一楼大厅里,清理出一片空地,按九宫格分类存放一些物品。 她准备暂时将自己的物品分成九类。 第一格放医用品。她在药房里取了一些纱布、酒精、创可贴,以及常用的感冒药、退烧药、止泻药、消炎药。 第二格放食物。她在超市里各取了几箱瓶装水、方便面、压缩饼干、馒头、香肠、水果。 第三格放服装。她在童装区找了几双普通的棉鞋,几套内衣,又在运动区找了小码的羽绒服,运动裤。帽子手套也准备了一些。 第四格放书。她只有一本《庄子》,又随手在书店找了《中国地理》、《中学历史》、《家常菜谱》。 第五格放武器。她有一把蒙古刀,状似匕首,锋利无比。又在超市里找了一把菜刀,一把水果刀,一个大擀面杖,又在大厦警卫室找到一个保安用的警棍。 第六格放钱物。她还有不到三十元钱,粮票三十五斤。 第七格放器材类物品。暂时放了一台汽车(她在地下停车场又发现一台越野车)、在商城经理室发现一个平衡车,在体育用品区拿了辆自行车,一个游泳圈,一根三十米长的救生绳。在文化用品区找到指南针,又找出几个笔记本、一包A4打印纸,几只签字笔、钢笔和铅笔。又在钟表区找了一个石英钟,一只女式手表,一块运动手表。又找了一个太阳能手电筒,一只哨子。 第八个放杂物。她在超市里找了卫生纸、卫生巾(暂时用不上)、湿巾、毛巾、香皂牙膏等生活用品。又找了一瓶百雀羚润肤霜。 第九格放纪念的旧物。两个皮箱,一个手提包,一个蛋糕,两根蜡烛,一个手机。一台汽车。另外还有奶奶的大褂,一副嘎拉哈和一个海拉尔的信封。 没有心情仔细处理,沈梦昔出了空间。 ****** 她站起来打量着孟庆严的办公室,办公室简单整洁,一个办公桌两把椅子,桌上一个台灯,两部电话、一个杯子已经挪到了窗台上,窗帘是墨绿色的。墙上挨排贴着几个保密条例之类的镜框,一个流动红旗,屋子中间横着两组绿皮文件柜,将长方形的房间间隔成两间,不特意绕过去,根本看不到里面的单人床。白床单,绿军被,内务整洁标准,一条武装带顺在被子旁边严阵以待,这种武装带和背包带一个质量,只是略宽,两头带着金属扣。床下一个绿皮矮柜,旁边整齐摆放着两双鞋子。床脚处墙上钉着一个木条,上面有四个挂钩,用来挂衣服和帽子。另一边的墙角钉着两层三角木架,刷了白油漆,下面的放脸盆,上面搭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毛巾,上层放着一个军绿色牙缸,里面一个牙刷一只牙膏,都是一个方向的倾斜着。 看了这个房间,整理控沈梦昔表示敬佩,自叹弗如。整个房间,似乎除了自己和那套刚搬来的行李,别无杂物。 孟庆严处理完连队事务,返回办公室的时候,熄灯号响了,电灯闪了一下,又亮了起来。见沈梦昔还坐在椅子上,就说,“快准备就寝吧,晃电了,一会儿要熄灯了,现在物资缺乏,八点就熄灯。” 沈梦昔脱了鞋子外衣,爬上办公桌,盖上被子,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会儿电灯灭了。 “想你奶了是吗?你是不是火车坐过站了?”孟庆严忽然说。 不用沈梦昔回答,他继续说,“我回去祭拜了你奶奶。” “她几年没见到你了?”沈梦昔忽然开口。 “六年。”孟庆严不假思索地说,“六年。我总以为孝顺她的日子还有很多。”沈梦昔记得四叔也这样说,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向往外面的世界,无视家中亲人翘首企盼。 “你离双河村就这么近,六年都抽不出一天的时间让她看看你?”沈梦昔语气嘲弄。 “我是六零年才调到佛山县的,之前不在这里。我真的是抽不开身,你是孩子你不懂。我只在当兵第三年回家探亲一次,回来读军校提干后一直非常忙,全国各地执行任务,即便路过伊市也不能回家。”孟庆严苦笑,“我跟你说这么多你也不懂,你爸他们都在骂我吧,你奶奶大概也在骂我。” “她在最后一刻只想着我,没有想过你。”沈梦昔说。 孟庆严没出声。 “我大概也理解你的职业特殊性,你现在在这里不就是和对岸有关吗?”沈梦昔又说。 “你懂这个?” “不懂。猜的,专家撤了,街上的老毛子都没有了,去年邻居郭姨的丈夫也带着大儿子回国了。” “你奶奶最后真的没有问起过我?”孟庆严不想和她谈论敏感话题。 “我不知道。我也只见了最后一面。她之前带我回齐市说过寒假,结果偷偷自己回了双河,我半夜醒来去火车站找她,车开走了,回家途中孟繁南推倒我,我磕了脑袋,回家昏睡不醒,醒来都过了好几天了,后来家里接到电报,让我速回,我赶到家,她只说了一句‘好好跟着你妈’,就咽气了。”沈梦昔语速平缓地诉说,像是说着一件别人的事情。 “你离家的原因是不是你妈和你姐对你不好?” “你到佛山不可能是来找我的,你来这里干什么,不会是要过界吧?” “还是你忘记在伊市下车了?” “小西,孟繁西?” 毫无回应,似乎已经睡着了,孟庆严在黑暗中无奈地笑了,闭上眼睛睡觉了。 第16章 给我家青山做媳妇吧 清晨的军营响起了起床号,孟庆严已经整理好内务,戴上棉帽准备出操。沈梦昔也爬了起来。 军营里四处见方,连路边的雪都打实了砌成了方形,操场传来嘹亮的口号声,整齐的脚步声。 今天没有风,真是好天气,沈梦昔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透心凉。 站了一会儿,脚就冻木了,她跺跺脚,回了孟庆严的办公室。 早操结束不久,就听到唱歌的声音,食堂门口站了一队队的战士,列队进入食堂,孟庆严带她进入食堂,让炊事员给她打饭,又是高粱米饭,咸菜疙瘩,冻白菜。但是能吃饱。战士们闷头吃饭,有人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姑娘,食堂里只有咀嚼声和碗筷相碰的声音,没有一人说话。 吃完了,就由班长带队离开。排着队带回各班。 高粱米对沈梦昔来说,如果做杂粮饭,里面加上一小把还行,这样一碗纯高粱米饭,实在太难吃了,干巴巴的,口感又差,吃进胃里感觉都还是一粒一粒的。 但是这个年代,也只有部队能有这个待遇,她如果抱怨就太不知好歹了。她不说话,努力的吃着,吃到一半实在是吃不下了。为难地看着孟庆严,她觉得自己要是浪费粮食,这个五叔会打她。 “怎么吃这么少?” “胃疼,不消化。不过我把菜都吃完了。” 孟庆严端过沈梦昔的饭碗,扒拉到自己的碗里,几口吃了下去。 还真是不嫌弃,沈梦昔挠挠头。 “等我忙完再带你去镇里转转。” 直到午饭后,孟庆严也没有忙完,还是方小菊趁孩子睡觉了,约着沈梦昔一起去街上逛逛。 这个镇子是县政府所在地,佛山县辖区很大,足有两千平方公里,只是人口少得可怜,但是人少的好处在如今的年代体现出来了,肥沃的黑土地,种出饱满的粮食,使得这里的人民并没有太过挨饿。 佛山县的边境线很长,沿线都驻扎着边防部队,孟庆严所辖六团一营,就担负着保卫边疆的重要职责。 镇里的最高建筑物,是一营的岗楼,伫立在黑龙江边的堤坝之上,时刻有哨兵站岗瞭望。沈梦昔很想登上去看看,回头跟孟庆严说,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她和方小菊在街里漫无目的的转着,留心着所见所闻,希望能得到关于奶奶家的消息。如果没有五叔在这里,她倒可以肆无忌惮地四处打听,现在如果这么做,就太扎眼了。要是五叔问起来,她也不知如何作答。 也就这两天,家里就会来人抓她回齐市了,隐隐的,她觉得这一趟是白跑了。 其实她也想过,即便奶奶一家现在是住在佛山县,现在应该才三十多岁,她要怎么和她相认呢,还能真的留在她身边吗。 恐怕,这一生,同奶奶是没有亲缘了吧。想到这里,沈梦昔的心如同被一把刀猛刺了一下。母亲总是对她淡淡的,她大概和孟繁西一样,只和奶奶有缘,和亲生母亲都没有什么亲缘吧。 佛山县的供销社,货物更加的少,副食商店里更是几乎全空,几个售货员全守着炉子在烤火,只等靠到点儿就下班。 沈梦昔和方小菊什么都没买,也没什么买的。方小菊嘴里嘟囔着,咋都没有卖饼干的呢。 她们俩走到了江边,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孩子在打出溜滑,江面上扫出一条十多米的冰面,几个孩子,轮流的跑上去,滑到尽头,再反复,乐此不疲。 “走,我带你去。”方小菊看沈梦西盯着看,以为她也想玩。 她们排到队伍最后,轮到她们时,方小菊并不滑,她拉着沈梦昔的手,带着她跑起来,到了冰上,松开手,沈梦昔借着惯性滑到了尽头。 哈哈哈哈,她开心地大笑。 “你也滑!” “我可不滑,哪有这老大的人玩这个的,你滑你滑。”沈梦昔看她也就二十出头,怎么就老大的人了,花裙子踩着树干拍照的都有六十岁的人呢,看来人的心态受大环境影响很严重。 “再来!”沈梦昔又排到了队尾。 沈梦昔一共打了五回,开心极了。 那几个孩子滑得很好,时而蹲下,时而两个人并排,时而倒着滑,各种表演,在沈梦昔看来,多少有点显摆的意思。 他们又去堤坝上打冰滑梯,那是不知道谁开出的这么一条滑道,找个纸壳垫在屁股底下,坐在滑道上方,后面人一推,或者自己拱一拱,人就顺着滑道滑下去了,堤坝不算高,不算什么惊险的游戏,就是有点费裤子,滑到一半纸壳就留在滑道上了,后面半程干磨棉裤,回家不好交代。 沈梦昔玩了两趟,冻得实在受不了了,鼻涕都出来了,就和方小菊商量着回营部去了。 沈梦昔回头看,江对岸有几栋房子,看上去似乎没多远。 “这么近啊,那不是很容易过江?”沈梦昔跟方小菊说。 “看着近,其实挺远呢,再说,岗楼天天有解放军站岗的拿望远镜看着呢,晚上还有探照灯,你啥都不懂,别瞎说八道的!”一个小男孩冷不丁插嘴进来。 沈梦昔还真被他怼住了,她真的不懂。 “这江有多宽?” “二里多地呢!” “呵呵,二里多地是多少米?” “二里多就是二里多呗!”小子用棉袄袖子擦了一把鼻涕,看得沈梦昔恶心死了。 “沈青山,你走不走了?就爱和女生玩儿!”远处那群孩子里有人喊。 “走!”鼻涕孩子应了一声,跑着追了上去。 沈青山,沈梦昔呆愣愣地站在那儿,方小菊吓了一跳,“小西,你咋了?哪儿疼?还是饿了?” 沈梦昔看着跑远的那群孩子,朝他们追去。 方小菊也连忙跟上。 上了马路,那群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滑冰板,几下绑上,刷刷飞驰而去,沈梦昔哎哎叫了几声,没人理她。 回到军人招待所,方小菊的孩子已经醒了,正哭着找妈,方小菊歉意地抱着孩子去吃奶了。沈梦昔激动在招待所转来转去,她刚才听到了父亲的名字,那个鼻涕过河的小男孩,就是她的父亲,沈青山。 哈哈,奶奶他们果然是在这里,在这个边疆小镇! “方姐姐,我回营部了,几步路你不用送我了。”沈梦昔对正在喂奶的方小菊说了一声就走了。身后方小菊哎哎哎的连声叫着。 天色渐暗,沈梦昔犹豫着直接回营部,还是先试着找一下沈青山。权衡再三,她还是回了营部。 路上,她看到一个十三四的女孩,拦着人家问了知道沈青山家住哪儿吗,女孩摇摇头:“不认识。” 到了营部门口,站岗的战士大概是在食堂见过她了,看到她还特意告诉她,快点回去吧,营长在找你呢。 她以为孟庆严会责怪她贪玩,没想到孟庆严只是问了她去哪儿玩了,就不再多问,还告诉她,一会儿快点吃饭,吃完饭要去看电影。 “《永不消逝的电波》你看过吗?” “没有。” “那赶紧收拾一下吃饭去。” 沈梦昔跟在一队战士后面走着,他们要去看电影。 这两个班的班长手气好,抓阄抓到了带有记号的纸条,所以今天的电影就是他们两个班去看。像这种到地方电影院看电影的机会可不是常有的,年轻的战士们还都是十八九的大男孩呢,每个人头上一团兴奋的白气。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雄赳赳地走向佛山镇电影院。 方小菊家孩子太小,她家三口都不去。 孟庆严特意给她借了一件军大衣,结果一披上就拖到了地上,只好拿在手里。 其实沈梦昔对这个年代的电影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纯粹对于这个年代未知的一切都感兴趣。 他们的座位都连着的,坐成一个5乘5的方块,沈梦昔和孟庆严坐在前面,她裹上军大衣,坐了下来,一会儿电影院的灯灭了,一道光打到白色的屏幕上,电影开演了。 情节还算吸引人,只是这种黑白电影,声音不清晰,画面不清晰,还卡了两回带,一盘带子放完了,后面在换胶片,灯光亮了,沈梦昔瞪大了眼睛,她发现她的左后方坐着沈青山,他和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坐在一起,正被他制止继续用袖子擦鼻涕。 “哎?是你?”沈青山指着沈梦昔。“我知道你,打滑出溜的,你叫啥?” “我叫沈,我叫孟繁西。”沈梦昔是第一次以这个名字自称,万般不自在。“你可以叫我小西。”沈梦昔的小名是小溪,与小西谐音。 “孟营长,这是你哥家孩子?一听名字就知道是按家谱来的。”旁边的警察说。 “哎,沈科长,是我三哥的闺女,你也带孩子来看电影啊。”孟庆严微微探过身,和沈科长握手。 “你妈妈没来吗?”沈梦昔看看沈科长的旁边是另外一个男人。 气氛有些凝滞。 “啊哈,孩子不懂事瞎说话了。”孟庆严道歉道。 “啊,没什么,这孩子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说话办事大大方方的。”沈科长笑着夸沈梦昔。 “我妈早就死了,我没妈了。”沈青山又淌鼻涕了。 “啊?”沈梦昔张大了嘴巴,不知所措。 灯又关了,电影继续上演,沈梦昔却失魂落魄,完全不知道后面演了什么。 怎么就死了呢,为什么不一样了呢?那个警察和奶奶影集里的爷爷是一样的,虽然和他没见过面,没什么感情,但是不会认错的。 可是,沈青山说,他妈妈早就死了。 沈梦昔哭了,正好是李侠发完电报,吞掉电报稿,最后向战友发出:“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的时候。 沈梦昔哭得稀里哗啦,孟庆严还体贴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影片结束,灯光大亮,沈青山看见沈梦昔眼睛红着,嗤笑着:“女生!看个电影也哭,那是假的你知道吗?还哭鼻子!” 一个班长在整队,战士列好队,等待孟庆严的指令出发返回。 沈青山好奇又神往地看着,沈梦昔走到他身边,问:“你妈妈姓什么?” “姓李。哎?你问这个嘎哈?” “呃,没什么,我,我妈姓关。” “哦。”小男孩有点傻眼。 沈梦昔心里绝望了。 沈梦昔抬头看看沈科长,沈万年,她的爷爷,现在还是三十多岁,一身警服,意气风发。他叫万年,可惜只活了四十年。 注意到沈梦昔的目光,沈万年也看着她,“你喜欢我家青山啊,不如别走了,给我家当儿媳妇吧!哈哈哈哈!” 沈梦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孟庆严在影院门口喊沈梦昔,沈梦昔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搞清楚,赶紧问沈青山:“你家在哪儿?要不你明天早上去营部找我吧。” “哈哈哈哈!”沈万年听了开心地大笑。 “谁和你们女生玩啊,我才不去呢!”沈青山被笑得窘了。 沈梦昔跺跺脚走了。 沈梦昔晚上还是回了营部睡办公室,大概是孟庆严觉得不放心,担心她再次出逃? 回到营部,早已熄灯就寝,沈梦昔摸黑迅速铺床卧倒。 “你是个姑娘家,不能什么话都说。” “我怎么了?不就是跟沈青山说了几句话吗?” “你得好好锻炼身体。”话题真多。 “是。首长。锻炼身体,保卫祖国。” “不光保卫祖国,你自己身体好了,才能让亲人放心。你奶把好吃的都给你吃,她自己不舍得吃,你要是敢糟践身体,我第一个不饶你!” 沈梦昔哑巴了。 “说话!” “说什么?” “说你会好好锻炼身体,保重身体,不再离家出走。”绕了半天,离家出走才是重点吧。 “是,首长,锻炼身体,保重身体。不再离家出走。”沈梦昔有气无力。“我困,首长我得睡觉保重身体了。” 黑暗中,孟庆严无奈地叹口气。 起床号响起,沈梦昔被拎到操场跟着跑步。 “首长,不必了吧,我在你这住几天就回去了。” “回齐市也得继续跑。” “吃都吃不饱,哪有力气跑?” “我,算了。你看那个是不是找你的。”孟庆严一指营部大门口,沈青山正站在那儿跟哨兵交涉。“你带他在操场走圈,不许去别的地方。” “好嘞!”沈梦昔朝沈青山跑去。 沈青山在沈梦昔的印象里一直是个模糊的父亲形象,他只顾着自己的小家,并不十分关心奶奶和她的生活,他和母亲后来搬到上海以后,更是迅速和上海男人的标准接轨,处处以老婆为先,连上海话说的都溜道极了。典型的有了媳妇忘了娘的德性,在沈梦昔的记忆里,他也没有一次让她觉得父亲是可以依赖信赖,值得骄傲的,在她五十年的生命里,最大的遗憾是自己没有付出过母爱,也没有得到过完整的父爱母爱。 现在,她在北风里跑向一个十二三岁还留着鼻涕的男孩,心里百感交集。这个男孩,将来会是她的父亲,不,曾经是她的父亲,不,她站住了,他还会是她的父亲吗,以后他的孩子出生了,还会是她吗?她已经是孟繁西了,还会是将来的沈梦昔了吗? 沈梦昔忽然蹲在地上,捂住了脸,肩膀颤抖起来。 “孟繁西!你咋了?”沈青山在门口喊她,“我进不去啊!” 沈梦昔慢慢站起来,抹抹泪,到门口跟哨兵说了孟庆严的话,哨兵放沈青山进来了。 “你擦擦眼泪,要不脸该皴了。” 沈梦昔掏出一个花手绢,擦了擦眼泪。 “你咋了,为啥哭,是饿的吗,我们班就有女生饿得哭,你上我家吃饭吧,我爸存了很多土豆,我给你烧土豆吃。“ “你能不能别用袖子擦鼻涕了?”沈梦昔忽然说。 沈青山脸有点红,他没料到话题转移到他的鼻涕上。 “你家就你和你爸吗,平时做饭洗衣服都是你爸吗?” “嗯。我也会。”沈青山使劲抽了一下鼻涕,“我六岁时候我妈没了,八岁我奶也没了,这几年就和我爸俩人过。” “那你今年几岁?” “我十二。五零年生的。你呢?” “我也是。” “那咱俩同岁呢,我正月十五的,肯定比你大。” “嗯,你大,我是。。。我是六月二十九的。” 两人绕着操场外围一边聊一边看着战士出操。 “等我十八也去当兵,当兵最威风!” “嗯,那你现在就要好好锻炼身体,长大保卫祖国,同时,也保重身体,这样的你的亲人才会安心。死去的亲人安心,活着的也安心。”沈梦昔声音几乎哽咽。 “行!”沈青山痛快地答应着。 沈梦昔从这个有点简单的快乐少年身上,完全看不到自己父亲的影子。这是变数吗?她来到了六十年代,带着一个奇异的武陵空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沈青山性格迥异,并且,没有了奶奶,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第17章 千万孤独 中午下起了大雪,没有风,天气也不冷,沈梦昔获得了上岗楼看看的特许。 岗楼其实就是个铁架子,比工地上施工的宽一些,一圈圈的铁楼梯,最上面是个方的铁皮屋子,风大了还会晃。 沈梦昔死死的抓着旁边的扶手,沾了雪的铁楼梯即便有纹路也是滑的,她的腿都软了,还是一步一步的上到了最上面。 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天地寂静无声。一时间,沈梦昔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沈梦昔轻轻地念着。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后面有人接口道。 “千万孤独。这是人世间最大的孤独了吧。”沈梦昔张开手臂,冲着天空,倾力大喊:“啊——啊——” “小孟同学,你要小心你要小心。”那个接口的战士是南方口音,不迭地拉着沈梦昔往后退。“我读这首诗,想的就是雪,你却想的是孤独啊。” “我想自己待五分钟,然后就下去可以吗?” “可以可以,但是你要千万注意安全。”小战士不再出声,只在不远的后面看着她,并不时拿起望远镜瞭望。 沈梦昔在岗楼的东北角站定,那里望见的只是对岸苏联的大片山林,此刻一片寂寞的白色。 这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吗?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岗楼下来接侄女的孟营长,胆战心惊,执行那么多任务,也没有这么恐惧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那扶着栏杆的侄女,似乎随时可能飞落下来。 他不敢出声喊她,只是轻轻地快速爬上岗楼,来到她的身后,稳稳抓住了她的手,“西啊,咱回去吧,这里太冷,容易着凉。” 沈梦昔很听话地跟着下去了。临走还跟那个南方战士说了声谢谢。 夜里,孟庆严被一阵哭声惊醒。 他快步走到办公桌边,摇晃着沈梦昔的肩膀,她才从梦中醒来,抽噎着停不下来。 “西,你在叫奶奶。” 沈梦昔捂着脸,忍着抽泣。 “我没事。” “你想奶奶了?” “嗯。” “哎,五叔当兵的时候你才两三岁,也不知道这几年你咋过的,但是你奶奶肯定是希望你好的,你不但要身体健康,而且还得,还得。。。” “还得内心强大,对吗?”沈梦昔放下捂脸的手,用无名指捋了一下眼角。 “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懂。就是最近情绪有点乱,以前不这样的。上午喊出来了,就好了,以后也不会了。” 孟庆严不是很放心,但接下来没有听到侄女的哭声,他慢慢入睡了。 沈梦昔没有睡,她来到武陵空间。 她腾空了几个货架放在第二格里,又在超市里把每个品牌每种口味的方便面都拿出一箱摆好,每一种水果都挑了一纸箱放在地上,又拿了一箱蛋壳没有印记的普通鸡蛋放好,拿了一箱乌鸡蛋,一箱鸭蛋,一箱松花蛋,一箱熟咸鹅蛋摆好;又在熟食区沟帮子家端了一盆猪蹄、一盆酱牛肉、一盆烧鸡、一盆卤翅中;在超市冷柜里拿了一箱哈尔滨红肠、一箱儿童肠,一箱玉米肠,这些平时她很少吃的东西,都被她一一搬到第二格里;又理顺了之前就放进去的水和饼干等物。 这一顿折腾后,沈梦昔舒坦了,仿佛情绪都随着食物捋顺了。 她出了武陵空间,换了个睡姿,很快睡着了。 沈梦昔到达佛山的第四天傍晚,孟繁松也到了,他可以说是爱恨交加的看着她,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不是大雪封道了?”孟庆严说。 孟繁松看着变得陌生的五叔,有些拘束。“可不是,走半道又返回去了。” “结婚了,要当爹了,行,比五叔强。”孟庆严笑着拍拍孟繁松的肩头。孟繁松跟着呵呵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多玩几天吧。” “不的了,我三叔急得房子着火似的,我明天就带西回去了。我还得上班,春儿也惦记着。” “那行,我这里有套秋衣秋裤是新的,还有双大头鞋,你应该能穿,拿回去吧。” “啊,真的啊,太好了!”孟繁松非常高兴。 “五叔,我不想回去,我想在你这里住着。”沈梦昔看气氛还不错,就开口。 “不行,胡说八道什么呢。”孟庆严直接拒绝。 “我就待到过完年,过了年就回去。” “不行,谁有空来来回回接你!”这次是孟繁松,口气冷硬。 沈梦昔不再说话了,转身出门了。 “嘎哈去你?”孟繁松要去追。 “我去跟朋友告个别,我不会再乱跑了。大哥,对不起,回去你也跟二哥说,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沈梦昔转回身,认真地说完,又给孟繁松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孟繁松一脸愣怔,觉得妹妹变得无比陌生,以往她只会说“你管不着!”决不会跟他道歉,还鞠躬。 “没事儿,让她出去散散心吧,昨天哭得狠了,哇哇大哭,半夜梦里直叫奶奶和妈妈。”孟庆严拦住了孟繁松。 沈梦昔来到公安局,找到沈万年:“沈叔,我明天就回齐市了,来看看你。” 沈万年一见到沈梦昔就想哈哈笑,他手一挥,“青山在家呢,你去吧,繁荣路28号。” “沈叔再见!”沈梦昔冲他笑笑。 沈青山的家里像是炸开了锅,厨房里几个半大小子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声音大的房盖儿都要掀开了。沈梦昔一进来,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屋子里有一股烧土豆的味儿,沈梦昔还记得小北饿得趴在炕上啃指甲,现在看这些小子,觉得他们这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沈青山,那女生来找你了。”有个男孩捅捅咕咕的对沈青山说。 “你来嘎哈?”沈青山有点扭捏有点严肃地说。 “找你玩呗!哈哈哈”,“找你过家家呗!”“哈哈哈!” 几个男孩起哄。 “我明天就回齐市了,来和你告别。”沈梦昔说。 “啊?你咋这么快就走?离开学还早着呢!”沈青山始料未及。 “我哥来接我了,我得回去。” “哦,啊啊,我给你吃个烧土豆吧。”沈青山不由分说,蹲到灶坑门口用炉钩子开始在灰里把拉。 “哎哎?那个大的是我带来的,你别拿我东西送人情啊!”一个个子最高的男孩不乐意了。 “你别找了,我不吃。”沈梦昔看着他蹲着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酸。 “啊?你不吃啊。” “嗯,我走了,再见!” “啊,那,再见。” “你多保重!再见!”沈梦昔知道再多也说不了什么了,转身回营部了。 身后传来男孩们拿腔拿调的声音“你多保重,再见。哈哈哈哈!” 沈梦昔非常非常想留在佛山。 这里是奶奶生活过的地方,这里有沈青山,即便他不会再是她的爸爸,但是,这是她曾与这个世界唯一有关联的人了。 但是她没有理由留在这里。 在这个人人吃不饱的年代,她只能回到自己的粮食关系所在地,回到那个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家里。 “回去别和你妈顶着来,懂吗,要懂得迂回,要有战术,有策略。蛮干,你现在只会吃亏。” “小西,你什么都别怕。人活一世,如果最疼你的人走了,你表示就必须得坚强了,你懂吗?” “什么事情都可以给五叔写信!” “小西,你要好好锻炼身体,内心强大,记住了吗?” 相处几日,这位五叔似乎对沈梦昔有了依依不舍的感情,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才放沈梦昔上车。 客车慢慢开出客运站,沈梦昔从车窗看到沈青山从远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着挥着手,客车出了大门,一个转弯,向着远方开走了。 孟繁松尽职尽责的将沈梦昔送到了齐市。沈梦昔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觉得他可能一夜都没有合眼。 “回家了,不兴再这么闹了,那毕竟是你亲爹亲妈,还能害你不是?” “知道了。” “姑娘家的,出门太危险了,出点啥事儿就完了,以后放假就去双河,上哥家住着,你嫂子也稀罕你。” “嗯,知道了。” 进了家,小北欢呼着:“三姐你可算回来了!” 但是,没容她回应小北,就被一股大力压在了炕上,一只坚硬的手死死的按着她的肩膀,一条腿压着她的腿和腰,她的花书包被拽下去,然后衣袋裤袋都被翻扯出来,里面剩下的二十多元钱和几十斤粮票都被甩到炕上,她想挣扎,但上面压住她的人如大山,一丝也不能撼动。 活了五十年,她没有被人打过一下,除了刚到这个年代那天,在混乱中,被关秀琴打了屁股。今天,她这样屈辱地被按在炕上,那一刻觉得不如死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到炕上,又濡湿了脸颊。 “你这个死丫头,那么多钱就剩了这一点!你还想跑?特务都没地方跑,你想往哪儿跑?看我不打死你这个。。。。。。” 沈梦昔闭上了眼睛,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关秀琴举起的手被架住了。她愤怒地转头,发现是孟繁松,他的一只大手,像是一把钳子,紧紧地钳住她的手腕,生疼。 “你松手!”关秀琴大怒。 “放开!”孟繁松的眼里全是怒火:“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西要离家出走了!”他一扯关秀琴的手臂,关秀琴趔趄了一下,从沈梦昔身上下来了。 孟繁东过去扶起了沈梦昔,给她整理了衣服和头发,带她出去洗脸。 “你要钱是吧?我奶的钱,分成了三份,一份给了我,留作办后事,一份给了西,还有一份给了三叔三婶,我没说错吧?” 关秀琴脸一下子红了。 “我奶都跟我们说了。我和大江都不和西争这些,我们是当哥的,不跟妹妹争这个。给你那份也是留着西出嫁用的。这些年我奶给你养着孩子,连嫁妆都给你准备了,还要怎么着?西手里的钱也大半给了我操办奶的后事了。我奶现在尸骨未寒,你就虐待西,你晚上都不做梦吗?” 关秀琴再也挂不住脸,坐到地上,大哭:“我的天哪,这晚辈都打到家里来了,我这还怀着身子哪,就打我啊!” 孟庆仁下班回家,一进屋,看这架势也愣住了。 “当家的,你这当警察的侄子,把我当特务了,要打我啊!”关秀琴捂着肚子大哭。 “三叔,我没有。我们刚进门,三婶二话不说,把西就按炕上了,兜里的钱都搜出来了。”孟繁松指指炕上,“还要揍西,我就是伸手拦住了。” 孟庆仁了解自己的妻子,也没怀疑孟繁松,上前拉起关秀琴,让她坐到炕上。 “三叔三婶,我比西大十一岁,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当她是我亲妹子,如果你们膈应她,我现在就带她回双河,我妈和二大娘都乐不得有这个闺女呢。” “胡说啥!”孟庆仁一听,生气地呵斥:“我自己的闺女,干嘛送你家,当年你奶非要养,我是没办法,现在你奶不在了,我当然自己养。” “当年?当年,我三婶生完孩子42天就去上班拼劳模争先进了,把仨孩子都扔给我奶奶带,西小时候连口奶都吃不及时,是我奶熬了稠粥喂她,我奶在你家半年,都累病了,你们没忘吧?三婶把西送到了托儿所,孩子天天哭,从送去哭到接回来,我奶心疼的受不了,这才抱着她回了双河村。西长得像我姑,也像我奶,我们疼她都疼到心尖子上去,谁也没掴(guai)过一个指头,你让我眼睁睁就看着她让人像抓犯人一样给按炕上揍,我忍不了!”孟繁松的声音也哽咽了。 孟庆仁夫妻俩满面羞愧,一声不吭。 客厅里,沈梦昔坐在孟繁东的单人床上,小北抱着她的腰,坐在旁边。“三姐,你去哪儿了,大哥找你可急了,嘴里都起泡了。你是不是又被那个摇铃铛的老太太叫走了?” 孟繁东急忙去捂他的嘴。 孟繁南踟蹰着在北屋门口喊:“哥,你别生气,我妈也是一股劲儿没想明白,你洗个手吃饭吧。” “不吃了。”孟繁松用手心在鼻子上揉了一把,抽了一下鼻子,“铁路公安有个战友要请我吃饭呢,这次我就不在三叔家吃饭了。” 孟庆仁一下站起来:“你这是啥话?到了家门口,去别人家吃饭,你这是打你三叔的脸哪!” “真的是先答应人家了,吃完我就赶晚上的车回去了,春儿怀着孩子,我也不放心,那就这样,三叔三婶,小南,我走了。”走到二门口又朝客厅喊了一声:“西!大哥走了!你自己好好地!” 沈梦昔闻声出来,见他这就要走,知道是闹了不愉快。 “大哥,我给你添麻烦了。”这次是实心实意的。 “傻样儿!”孟繁松笑笑推门走了。 孟庆仁夫妻俩讪讪地送到大门口:“你看这是啥事儿啊,这饭都做好了。” 孟繁松走了两步,又转身对关秀琴说:“三婶,我忍不住还是跟你说了吧,这回我到佛山,我五叔跟我学了,我们临回来的前一晚,西做了梦,哇哇大哭,她在梦里喊了奶奶和妈妈。三婶,我奶已经走了,她到底是帮你带了十年孩子,对西掏心挖肺地好。你就别记恨我奶了,也对西好点吧。” 说完大步走了。 关秀琴嘴巴一张一合,在大门口站了好久。 第18章 没一个省心的 关秀琴最近特别不顺,晕倒了两次,被换下了岗,三女儿也不省心,闹着离家出走,今天又被人举报搞封建迷信。 车间主任指着举报信,“你自己看看,说的有名有姓的,时间地点都有,你不承认也不行。” “我承认啥承认?没干过就是没干过!我家孩子是人家郭大夫给救回来的,咋就成了跳大神招回来的呢!咱可以找郭大夫作证,你们在这里拿个举报信就要处分我,我可不服,我要上告!”关秀琴一挺肚子,站到了车间主任的面前。“主任你告诉我谁那么缺德瞎举报,看我不撕烂她的嘴挠她一脸土豆丝儿!” “你也别闹,这有人举报我们就得调查,我呢,这就是跟你通报一声,回头咱们厂党委还得调查,你是党员,是厂里的先进,你有觉悟有思想,这个时候更不能跟一般群众一样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这也是组织信任你,要不然,直接就让你回家!”车间主任的气势比关秀琴要强上十倍,关秀琴缩回肚子,低头说:“我请求组织,严肃调查,彻底调查!我还是那句话: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行了行了,你就先回家休息吧,别再晕倒了,万一孩子再掉了,我也负不起这个责任。”主任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赶紧回家。 厂办、厂党委和厂保卫处联合办公,当天下午事情就有了结果。 是孟繁东和孟繁南去找的跳大神的,给了她二斤小米,请她来家里为昏迷的三妹妹叫魂儿。 关秀琴听了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这孩子多了有啥用,没一个省心的。 “组织上研究了一下,我们确实是冤枉了你,就不处分你了,并跟你道个歉。但是呢,孩子们犯错误也不能姑息养奸,教育上你也负有一定责任,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不能纵容封建迷信活动破坏我们来之不易的革命成果,他们还是孩子,他们是七八点钟的太阳,还有大好的前途和未来!这样吧,我们考虑,先跟他们的学校反应一下。”这次是保卫处长出面。 “啊?学校会怎么处分?”关秀琴慌做一团。 “他们还是孩子,应该也不会开除吧,在档案里记个大过什么的吧,只要不当兵不考大学啥的,也没什么影响。具体,还要看他们的学校领导的觉悟。” 关秀琴比自己受处分还绝望,她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哎?你赶紧起来,地上凉,你还怀着身子呢!”众人七手八脚去拉她。 “卧滴个天哪!”关秀琴拍着大腿哭了起来。“你们处理我吧,不要告诉孩子的学校,行不行啊?”关秀琴咬着牙根说。“只要不开除我,你们给什么工作我干什么,只要不处分我俩孩子!” “这,这是包庇啊,这可不符合规定!” “什么规定啊,跟俩孩子一点关系就没有!是我自己去找的神婆子,我给了她二斤小米儿,关孩子啥事儿啊,你们可不能诬陷孩子啊!”关秀琴又坐到了地上,大哭起来。 在关秀琴的强烈要求下,棉纺厂处置了她,她由厂里三车间调到了大部分由临时工组成的卫生组,负责打扫三车间的卫生,包括厕所。供应粮食由原来的每月33斤降到了25斤,工资也由40.2元降到了34.2元,这简直要了关秀琴的命。8斤!8斤粮食啊! 这几天,她又去厂办找了两回,都被连哄带吓的劝了回来,再想去,车间主任来找她了:“厂里的意思是你自己也承认了,厂里也不想去惊动学校了,现在你又反悔,咱厂子也不是你家开的,让你过家家呢,实在干不了你就回家去,到时候你能拿15斤粮食就算你能耐!” 关秀琴傻眼了,车间主任一顿吼,她老实了。 认命地打扫卫生了,一边打扫厕所,一边吐。 张月娥拉着她,看她吐得脸色煞白:“关姐,你该不是得罪人了吧,这点事儿至于给你这么重的处分吗?再说,他们处分完了你,要是还捅到了学校,你不是白挨了处分吗?” “他们敢?要是他们敢到学校说三道四,我就死给他们看!”关秀琴狠狠地咬牙说道。 回到家,孟繁东和孟繁南都老老实实地,水缸满着,饭也做好了,屋子里窗明几净的。孟繁南给关秀琴从盆地舀了一勺稠粥,恭恭敬敬端给她。 关秀琴啪地把筷子拍到桌上,吓得小北一哆嗦。 “打都打过了。你就别赶吃饭时说事儿了,吃饭了再说!”孟庆仁端起粥,用筷子比划了一圈,“吃饭,都吃饭。” “吃什么吃?吃屎还差不多!”关秀琴一拍桌子,“我她妈都去扫厕所了,你们还想着吃,吃吃吃!就知道吃!你,还有你,都到墙根站着去,不许吃饭!” 孟繁东和孟繁南都到窗前站着去了,孟繁南临下桌还狠狠地瞪了沈梦昔一眼。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养了这么多孩子就没一个省心的!”关秀琴又开始哭。 沈梦昔心想,这生出来的孩子性格能好,才叫怪了呢。 沈梦昔不会再劝了,如果大家谁都不说话,她自己哭闹一会儿就会安静下来,如果有人一搭话,马上又是新的一轮高潮。 太姥说的对,要么忍着她,要么压着她。 沈梦昔压根就不想理她,骂不过她,也打不过她,只好躲着了。 关秀琴的岗位被厂里工会主席的侄女张晓芳顶了,张晓芳一上岗粮食就涨上去了,今年的先进也评出来了,优秀共产党员也评出来了,关秀琴问都懒得问,是谁都跟自己没关系,谁涨工资也都跟自己没关系。 关秀琴明白自己吃了大亏,隐隐觉得那天不该那么痛快就认了错,好歹也该撑一撑、闹一闹,或者回家跟老孟商量一下,但她也坚决不承认自己得罪过谁。 这几天她骂了两回孟繁东,打了三回孟繁南。气是出了一些,但是活儿逃不过,不上班就没有工资,铁饭碗不能砸,挺过这几个月,孩子生下来不信就回不了班组。 她忍住恶心打扫厕所,还得忍受其他工人的指指点点。一个礼拜下来,瘦得脸颊塌进了一大块,看着怪吓人的。头发也戗毛戗刺的,整个人单细得似乎来阵西北风就能吹走。 关秀琴又晕了,晕倒在厕所。 厂医给她打了吊针,开了三天的假条。 关秀琴躺在炕上,眼泪把枕巾都湿透了。她最珍视的荣誉没有了,努力了十几年,这么一件事就都抵消了。但是,她能怎么办,她能眼睁睁地看着俩孩子背上处分吗,孩子的路还长呢。谁让她是孩子的妈呢。 关秀琴又抹了一把眼泪,摸了摸肚子,这里还有一个讨债鬼。 年底孟庆仁和孟繁东一起去了一次海拉尔,拖了满满三袋子的羊货,花去了一个月的工资,孟繁东又去双河村送了年礼,刘三妮回了只野鸡。孟繁东还背回了一袋的松明子和桦树皮,说是引火用的。 郭大夫给开的证明,孕妇营养不良,关秀琴可以连续三个月,每月去领一斤鸡蛋或者750克奶粉。当然,不是白领的,得自己花钱买。 今年他们家不能贴对子,不能放鞭炮。钱都花到吃的上了,加上关秀琴心情不好身体也不舒服,几个孩子都没有新衣服穿,但谁也没多一句嘴,现在这个家里已经一个月没有笑声了,人人走路吃饭都静悄悄的。用小北的话说“连屁都夹着放”。 这段日子,沈梦昔早已调节好了心情,再不会像岗楼上那次那么激动。有机会她就会冥想,让自己静下来。至于奶奶,她也想通了,奶奶在她35岁时已经去世,她得到过她几乎全部的爱,已经不能奢求太多,奶奶说过,一个人享多大福、受多大苦都是有定数的。她想,一定是奶奶给她的爱,超过了极限,使得她们再没有机会相见了。 都说青春是最美的时光,沈梦昔从五十岁变成了一个虚岁十二岁的小姑娘,视力好了,身体轻盈,但是这个年代,这个家庭让她高兴不起来,她知道再过几年的形势,也许到时候还得下乡,她听说过无数下乡知青的苦难版本,对此也很是担忧。 她告诉自己,你不是真的小孩,不能被青春期的身体操控情绪,也不要过分介意别人对你的态度,在脱离这个家庭之前,要安下心来生活。 沈梦昔的箱子再没被翻过,即便是她出逃那几天也没有过。 听小北说,麦乳精和肉干,被关秀琴拿出来分了两次给他们吃。 沈梦昔听了叹了一声。 十个咸鸡蛋在她从佛山回来之初就拿出来全家一起吃了,这一个月,陆陆续续的地瓜干饼干和大白兔也都吃了,大半进了小北的肚子。 关秀琴第三次晕倒后,兄妹几人再没要过关秀琴分给他们的麦乳精和肉干,再馋再饿也不能跟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抢吃的。 最近沈梦昔经常到郭大夫家串门。以前郭大夫值夜班的时候,大多带着维拉一起去,现在她值夜班的时候,大多是请沈梦昔去和维拉作伴,她也知道孟家的情况,体谅沈梦昔的不容易,同时也省得大冬天孩子跟她一起跑来跑去的遭罪。 这天,沈梦昔走进郭家的时候,就看见十岁的维拉趴在炕上,呜呜地哭着。 她饿得太难受了,而且她想念爸爸和哥哥。 沈梦昔安慰着她,摸着她微黄的头发,她这可不是枯黄的,而是天生的黄头发,微微的有点卷。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带着泪光,别提多漂亮了。 “你饿了吗?” 维拉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饿得胃里太难受了,就像有人拿东西在磨我的胃。”维拉带着哭音说。 “嗯,我知道我知道,可难受了。你先拿枕头顶一顶胃,使劲顶住就不那么难受了。我回去给你拿点吃的。” “我不能要你家的吃的。”维拉在后面着急地喊。 一会儿,沈梦昔回来了,她用装饼干的包装纸,包了一小包奶粉,这不是奶奶留给她的奶粉,那些奶粉已经结块变质,被她放到了第九格里,这是她从超市拿的飞鹤奶粉。 她冲了两碗,端到饭桌上,跟维拉说,“我们一起喝吧,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 维拉纠结极了,她记得妈妈说不许要别人的东西,尤其是吃的,但是这奶粉实在太香了,香甜的味道直钻到人的胃里心里,好像嘴里伸出了一只手,直接端住那碗奶粉。 “我不能老是白住在你家,我们一起喝吧,如果郭姨骂你,我来解释。快喝,一会儿凉透了不好喝了。” 终于没能抵挡诱惑,维拉和她一起喝了奶粉,小姑娘幸福得眯起了眼睛,沈梦昔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给你梳头发好吗?” “好。” 沈梦昔给维拉编了个蝎尾辫,维拉自己看不到全貌,拿着小镜子各处照着,美滋滋地。 又担忧地说:“这么好看的头发,会不会太资本主义了,这是不是苏联头啊?” 沈梦昔知道她的顾虑,摸摸她的头发。“怕什么?苏联也是社会主义。不管是不是,明天早上就拆了,不让别人看到。” “嗯。” 维拉的爸爸是苏联人,建国前就来到中国支援建设,前些年日子过得非常舒心,他们以前并不住在这片平房区,而是住专家楼,五九年,维拉爸爸回了苏联,并带走她哥哥安东,和她妈妈离了婚,维拉才和郭大夫搬到了这里。维拉给她看他们的全家福,她爸爸四十多岁一部大胡子,有点显老,但是安东很帅气,挺直的鼻梁,表情严肃地看着镜头,维拉和郭姨则开心地笑着。 郭大夫一下班,维拉第一时间就交代了“罪行”,眼见着郭大夫就要变脸。 沈梦昔赶紧解释:“郭姨,维拉当时胃疼的厉害,都哭了。如果不马上给她吃点东西,她会得胃病的,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成了胃病,我正好有一点奶粉,就和她一起喝了,我也不能老是白住你家,你总得让我表示一下感谢吧,郭姨。”沈梦昔扯扯郭大夫的衣襟。 郭大夫无奈地摇摇头,对维拉说:“下回坚决不行了,现在吃的多金贵啊,你吃了,人家家里就不够吃了,你看谁家不是拿秤称着粮食吃饭,一点都不敢多吃?”看看女儿的可怜样,又爱怜地说:“以后把妈妈的一份多给你一点儿,你就不会那么饿了。” 维拉撇撇嘴,忍着没哭,听话地点点头。 铁路局春节福利,一家发了二斤白面,全局都欢腾了一下,算是有点节日气氛了。 孟家除夕包饺子,剃了一只羊头上的肉,加了一棵萝卜,有了肉,怎么做都好吃,孩子们吃得非常开心,关秀琴也吃了好几个,不知道是心情好了些,还是注意到过年不能骂人说不吉利话,一整天都没有发脾气。 大家早早吃了睡了,也没有守岁。 吃完不睡觉,等消化完了饿得睡不着觉怎么办? 其实全家六口人,一个月的粮食也有将近二百斤,在21世纪,沈梦昔一个月连五斤大米都吃不完,可现在不同,除了这些供应粮,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可吃,菜,肉,包括调料都紧缺,每个人平均每天只有一斤粮食,每顿只有三两,所以家家都有一杆秤,一到做饭的时候,就拿出来,秤出准确的斤两来算计着吃,如果提前吃光了,月底想借也借不到的。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两年,每个人都被压榨到了极限,都岌岌可危地在吃不饱饿不死的边缘游离徘徊。 沈梦昔在佛山,看到的是最好的情况了,最起码几个熊孩子还能嘻嘻哈哈地打滑出溜,调皮捣蛋。双河村就不行了,为了给奶奶办一场像样的葬礼,倾尽几家之力才弄出三桌饭菜,当然,在沈梦昔眼里也不像什么样。在双县,沈梦昔只是一走而过,吃的也是他们带去的小米,对于他们的实际情况不了解,但也能想象出也是吃不饱的。 她拥有一个大超市,里面的食物吃都吃不完,但是她没有办法拿出来给他们。 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呢,从维拉饿哭开始,沈梦昔开始考虑这个事情了。 还要熬一个冬天,一个春天,情况才会慢慢好转。 郭家的情况不能和孟家相比,郭大夫一个人挣工资两个人花,也没有任何的亲戚接济帮忙,孟家孟庆仁一个人的工资顶了她两个还多,起码能去海拉尔买了高价羊货,起码,这个年代,关秀琴还能怀上孩子呢。 据统计,全国出生率最低的年份就是1960、1961年,原因大概就是女人没脂肪,男人没力气吧。 第19章 撕烂她的嘴 沈梦昔在维拉家学会了生火做饭。 她记得在双河,刘三妮是用松明子引火的,院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都是一段一段的圆木,或者劈好的柈子。双县姥姥家引火用的是干的枯草、苞米叶子,烧的也是苞米杆;维拉家用枯枝落叶引火,烧的是煤;而孟庆仁家则用刨花子引火,烧的也是煤。 维拉有些感叹:“你奶奶一点儿活儿都不让你干吗?你怎么十二岁了连生火都不会呢!” 沈梦昔有点尴尬,想了想说:“她觉得那是对我好,我也没办法。”说完,把从家里拿来的几张桦树皮放到远离灶坑的地方,“所以,我现在才跟你学呢,你别嫌弃我哦!” “我不嫌弃你,我真不嫌弃你!”维拉认真地说。 “那我可谢谢你。”沈梦昔笑着打趣,“你会俄语吗,你会打“得了”吗? 维拉简单说了几句俄语,谢谢是“丝巴细巴”,再见是“搭丝维大尼亚”,星期六是“苏孛哒”,星期日是“哇丝科咧谢尼耶”,然后又“得了得了”的发音给沈梦昔听。沈梦昔开心的大笑:“有意思有意思!星期六是书包带,星期天是袜子搁在鞋里,哈哈哈哈!” 维拉也跟着开心地大笑。 郭大夫下班回家,听到灶间两个孩子的笑声,也跟着笑了。 沈梦昔又跟着维拉学会了看秤。这个很简单,市斤和公斤是两个拎绳,然后根据秤星读出斤两就行了。 这天她正在跟郭大夫学发面,门外冲进来一个半大孩子,喊:“孟繁西你妈跟范建龙她妈打起来了,在地上骨碌呢!” 把沈梦昔和郭大夫都吓了一大跳,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不要命了,敢跟人家动手? 沈梦昔抓起帽子手套就回家了,老远就见范建龙家门口围着不少人看热闹。沈梦昔挤进去,就见关秀琴骑在孙招弟的身上,大嘴巴子抡得浑圆,孙招弟哭爹喊娘的叫唤,范建龙被孟繁东死死地抵在墙上不能动弹,只能看着自己的亲妈被人打,嘴里愤怒地骂着难听的脏话。 “我打不死你个贱嘴的玩意儿!让你告状!让你举报!我弄死你!”关秀琴怀着身孕,瘦得一把骨头,沈梦昔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一个比她大一圈能把她装下的女人打倒在地骑上去的,孙招弟的脸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别打了,你肚子里还有弟弟呢!”沈梦昔站在稍远的地方喊,她不敢离太近,怕被扫进战圈。 关秀琴横了她一眼。沈梦昔读懂了眼神的含义:要是没你也不会有这么多事! 关秀琴起身,解下头巾打了打裤子上的雪,又指着孙招弟骂:“你个损了阴德的缺德娘们,你不得好死,敢到单位告我,让我少了八斤供应粮,以后我天天到你家吃饭,我特么肚子里怀着孩子,还少了八斤粮食,我,我可怎么活啊!”一提起粮食,忍不住拍着大腿,又哭了起来。 孙招弟爬了起来,脸肿成猪头,头发乱糟糟的,有一绺掉了下来,她想往关秀琴身上冲,刚才是她没防备,被关秀琴抽冷子薅住头发,上来就照脸上挠了一把,又薅着头发拖倒在地,被骑上打了耳刮子。她气得浑身哆嗦,这会儿子就一个儿子在家,被人家抓这个空子,上门给打了,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管她怀没怀孩子,先打回来是正事。 沈梦昔伸出脚来,孙招弟一个马趴就趴在了院子里,半天没有爬起来,她饿得两眼发花,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家里四个儿子,一到吃饭时就跟饿狼似的,她已经两年没有吃顿饱饭了,但凡能吃一顿饱饭,她担保一人打她们娘俩!。孙招弟使劲撑起上半身,回头指着沈梦昔,手指哆嗦着说不话来,一个小孩伢子,敢跟大人动手! “你敢去诬告,就应该想到这顿打。”孟繁南从门外挤进来,扶住了关秀琴,鄙夷地对孙招弟说。 “我咋诬告了?你家明明就找了跳大神儿的,敢找还不敢让人说?” “谁能作证我家找了跳大神的?我的病是郭大夫治好的,我还打了两瓶点滴,郭姨你来跟她说。”沈梦昔看到郭大夫也进了院子,就招呼她。 “范家嫂子,我可以给他们作证,小西是我治的,头天晚上磕了后脑,第二天早上小南就去找的我,我给号的脉,查的心跳呼吸,一切正常,只是昏迷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但是身体指征是没有问题的。” “一切正常?只是昏迷?哈,那不就是丢了魂儿吗?还说不是跳大神的招回来的?”孙招弟跟门外的人喊着。 “我们都是无神论者,我们相信科学,只有你一个人,相信什么魂儿啊鬼啊的,你才是真正的封建迷信传播者,你是封建糟粕!应该把你送到公安局好好的审问一下,都是新中国了,你宣扬这些是要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吗?”孟繁南指着孙招弟大声怒斥。看着义正词严的孟繁南,沈梦昔甚至都要相信,孟繁南是无辜的,他们根本没有去找过什么萨满。 孙招弟被一堆书面词语堵得一时无话可说,“我能干什么?你这孩子可真能扒瞎,我眼睁睁看着你把人领家来的。” “你眼睁睁看着?那你为什么当时不制止这种错误行为?为什么不去学校不去铁路局,而是去了棉纺厂?那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胡编乱造的!你去我妈单位举报,就是因为你嫉妒我妈有工作有工资,而你只能每个月拿那么十多斤家属粮,你每天不劳而获,还嫉贤妒能,你无耻!你简直是社会主义的蛀虫!” “我胡编乱造?你妈在单位都承认了,要不能让人撸下来,去扫茅楼?” 关秀琴听了气得又要上去打她,沈梦昔连忙拉住她,让她赶紧回家,这么吵下去,没完没了,只会让邻居笑话。 “我妈那是心疼我们,被一时吓住了,以为是我和我哥做了错事,就一人替我们担了下来。她要是回来先问问我们,哪有你这个不要脸的在这里传播谣言,污蔑共产党员?”孟繁南用力擦了一把眼泪,扶住关秀琴,“走!咱回家!” 关秀琴也有些愣怔,被两个女儿架着乖乖回了家。 孙招弟不甘心地追出院子,被闻讯回来的范师傅迎头拦住,照着脸上就是一个耳光,声音又脆又响,四周一片死寂,邻居都知道老范家的媳妇作天作地,老范愣是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现在孙招弟举报关秀琴,让老范给打了,谁也没去劝架,只是笑嘻嘻地围观着。 孙招弟坐在雪地上傻愣愣地忘了哭,她呆呆地看着丈夫,她生了四个儿子,一辈子顺风顺水,随心所欲,今天咋就挨打了呢。 孟繁东也傻了,手一松,范建龙冲了过去,一把扶起他妈,“妈你咋样?打没打坏?” ”你敢打我?“孙招弟一站起来就扑向老范。 “都滚进屋去!”一家之主一声吼,孙招弟站住了脚,嚎了一声,扭身委委屈屈地进了屋子。 人群慢慢散了,郭大夫跟到孟家,替关秀琴检查了一遍:“还好没什么事儿,关姐,你太冲动了你这还怀着孩子呢,你忘了你三番五次的晕倒,怎么能这么冲动呢,什么事儿不能等孟大哥回来解决啊!” “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今天一听说了是她举报的,当时就从单位回来了,我一分钟也等不了,我就想撕烂她的嘴!” “好好好,你别激动了,对孩子不好,你快坐下!” “好啥好啊,一个月少八斤粮食,我能好的了吗?”关秀琴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得,又来了。 如果只听孟繁南的话,沈梦昔就要相信她真的是被孙招弟冤枉了。但是再看孟繁东的表情,他心虚得谁都不敢看,回到家就躲了起来。孟繁南则忙前忙后的照顾关秀琴,招呼郭大夫,沈梦昔不由得对孟繁南的心理素质肃然起敬。 今天,如果孙招弟较真去郊外找那神婆子对质,一下子就会真相大白。但是孙招弟的脑子大概这几天还转不到那个地步,她还沉浸在被一直疼她惯她的丈夫揍了的委屈中。 孙招弟和关秀琴年龄相仿,但是比关秀琴显得年轻多了,只工作过两年,生了儿子就回家带孩子了,后来一连又生了仨儿子,范师傅兄弟三人,哥哥家生了五个闺女,还在努力生儿子,弟弟家只有二女一子,所以,有功之臣孙招弟在老范家一直是横着走的主儿,范师傅虽是个工人,但是很知道疼媳妇,有一回邻居还撞见他给孙招弟洗来例假弄脏的裤衩,很是轰动了一时。 东北老爷们打媳妇儿的不在少数,范师傅和孟庆仁都不在其列。这回,范师傅动手了,又是轰动了一时,有人还特意把洗裤衩的事情拿出来又讲了一回。 事情闹得不小,最后是两家的男人坐下来,谈了半个小时,也不知道具体说了啥,反正最后是握手言和,决定继续做社会主义的好邻居,各自回家严令各自的老婆都不许再提此事,如敢再犯,巴掌伺候。 也不知道范师傅用哄的还是吓的,孙招弟居然真的没有再闹,就是不许范建龙哥几个和孟家的孩子玩儿了,最多就是隔着墙头朝孟家使劲“呸”几口唾沫,但想到孟家从此每月少了八斤粮食,心里就会平衡许多。 沈梦昔学会了基本技能,能生火看秤贴饼子了,就开始慢慢渗透进孟家的厨房,最初关秀琴信不着她,怕她做糊锅了浪费粮食,严密监视了两回,发现还挺像回事的,加上肚子越发大了,就慢慢权力下放,孟繁南更是乐得轻松,每天只是拿着钩针勾个不停。 沈梦昔能做的也就是悄悄多挖半杯面,多抓一小把米,悄悄在糖罐子里加一勺白糖。太明显了怕是连小北都能察觉。 悄悄的给这个家里增加一点吃食,又不能让他们发觉,每当此时,沈梦昔都有种类似深藏功与名的侠客豪情和锦衣夜行的深深无奈。 大家对沈梦昔的手艺一致好评,小北甚至直言:“我三姐做的饭比二姐做的好吃!”。至于是不是比关秀琴的好吃,他聪明地没做评价。 时间来到了三月一日。 学校开学了。沈梦昔转学进入铁路子弟二小四年二班,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瘦瘦的,看起来有些严肃。 维拉十岁,因为早上学一年,已经三年级了。她这种情况不多,时下的孩子大多是晚上学的,她们班级还有个13岁女生的呢。 小北上了“哄孩子班”,也就是学前班,孟繁南继续上初二,孟繁东上高二。因为吃饭的问题,虽然离家较远,他们都没有住校,而是早上带饭,中午在学校吃,晚上孟繁东骑自行车到16中接孟繁南一起回来。 孟家离铁路二小很近,走路十五分钟就到了,她天天和维拉结伴而行。郭大夫经常对关秀琴夸奖她:“多亏了你家小西,帮我照顾维拉,要不我这大夜班还真不知道咋办好呢。” 关秀琴当然明白人家是好意夸奖,没有小西作伴的时候,郭大夫也自己带了一年的孩子。 “哪里啊,我还想谢谢郭大夫呢,小西一直念着你给她治病的好,还说跟你学了不老少东西。在她奶家,这孩子给惯完了,啥也不会,你看现在我家做饭啥的还真就都指着她了,一早上起来,就把我们全家带的饭都做出来,头前儿我还担心吃不到月底,没想到这孩子还真会算计,回回都是正正好的。这不,小西做饭,小南收拾屋子,我这还真省了不少心。”关秀琴美滋滋的。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五个多月的肚子并不太大,但是她的脸色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也许是已经想通了,接受了目前状况,或者是最难熬的孕吐期度过了,或者是最近稍微可以多吃一些了,她的心情明显也好了,很少发脾气了。 “是吧,我早就看出这俩孩子以后肯定都是有出息的,这点像你,错不了的。” 范家的二门砰地开了,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俩半大小子叽里咕噜地滚到当院撕打着,听音儿是为了抢一块菜饼子,范师傅拎着皮带出来,一人抽了一皮带,顿时安静了。 郭大夫和关秀琴相视一笑,有理解,有无奈。 “这么看我家都是好孩子,起码都知道不为口吃的掐架。”关秀琴这回是真的知足了,“还知道让我吃,说是给肚子里的弟弟。好像他们就知道一定是弟弟似的。” 郭大夫摸着她的肚子,“我瞧着也像男孩。你好好养着吧,这两年出生的孩子太少了,你家这个是个宝呢!” 沈梦昔捉着小北的手,给他剪指甲,现在,小北不再啃指甲了,指甲都已经长出来了。他每天放学都先找到沈梦昔,在她身边赖上一会儿,才能安心写作业,他说是因为三姐身上有好吃的味道,大家都取笑他,他也不介意。 沈梦昔感觉小北是个敏感的孩子,他啃指甲绝不仅仅是饿了啃的,也许是缺乏微量元素,也许是内心紧张不安的表现。他依恋沈梦昔的原因无非是两个,一是沈梦昔经常给他吃的,二是沈梦昔喜欢他。 小草长出来了,绿叶发出来了,陆续有鸟儿飞回来了,风向也逐渐变成了温暖的南风。感觉整个冰封的城市逐渐融化,开始慢慢动了起来。 礼拜天沈梦昔、孟繁南还有维拉,跟着邻居家的几个女孩结伴去郊外挖野菜,走路走得脚底板疼,也有些春寒料峭,但是大家都很有劲头,因为可以改善伙食了,能吃到新鲜的食物了,新鲜的东西,总是带着生机与希望。她们用削铅笔的小刀,挖野地里的山葱。沈梦昔从来没有挖过野菜,这第一次挖,就有点上瘾了,挖完一个想挖第二个,蹲在那里连腰都不直,连挪地方,都是蹲着挪步,维拉看着咯咯地笑:“我妈妈说她采蘑菇上瘾,你们看小西挖山葱也上瘾了!” 沈梦昔艰难地站起身来,两腿麻得不能动,大家都哈哈大笑,连孟繁南都笑了。 一个礼拜天几乎都耗在了挖野菜上了,沈梦昔和孟繁南一人挎着一小筐野山葱回来,全家人坐在一起择野菜,征求了大家的意见,沈梦昔去厨房发面,准备烙盒子吃,因为关秀琴的特殊补贴,家里还能吃上鸡蛋,一个冬天都没吃上什么新鲜蔬菜,今天少不得挥霍一回了。 这个时候每人每月只有二斤大米或者白面,这个月家里只买了五斤白面,其余的都折算了粗粮,这样可以多得一些粮食,弥补那八斤的缺口。 沈梦昔先称了两斤白面出来,又快速从武陵空间的面袋里舀了两杯面出来,所谓两杯,就是电饭锅里原来量米的塑料杯子。一半用开水烫面,一般用的凉水和面,用筷子搅和到基本没有干面了,才上手将面团揉光揉匀。和好面,沈梦昔习惯性地拍了一下光溜溜的面团,用盖帘盖到盆上,放到炕边饧着。 山葱很小,择起来很是麻烦,择完了孟繁南去洗,控干了切碎,放到盆里待用。 又揉了一回面,沈梦昔准备炒鸡蛋,关秀琴狠狠心,拿出三个鸡蛋,沈梦昔把蛋磕到大碗里,仔细将蛋壳里的蛋清都抿到碗里,蛋壳也没丢掉,放到窗台上,留着刷水壶暖瓶用。 鸡蛋里少加一点盐,打散,又添了点凉开水进去,继续打散,小北眼巴巴看着鸡蛋不挪步,沈梦昔命令他去抱点刨花回来,好生火烙盒子,他欢快地答应了出去,沈梦昔像做贼一样又打了一个鸡蛋进去,快速打散,顺手把蛋壳扔进空间的厨余垃圾桶里。关秀琴听见了,从南屋里挺着肚子出来,“别打了,再打也就是仨鸡蛋,打散就得了,你当是玩儿呢!” 生了火,把鸡蛋炒得嫩嫩的碎碎的,盛出来晾凉,和切碎的山葱倒到一起。关秀琴忽然不放心,非要自己出来拌馅,沈梦昔猜她是怕自己放油放多了。 “啧,仨鸡蛋还是有点多,早知道放俩就好了。“关秀琴一边拌馅一边心疼。”这油也不能多放,等烙的时候,锅底咋也得放油啊,早知道不烙盒子,吃烫面的蒸饺好了。“ 拌好馅,面也饧好了。 面板就放在客厅的餐桌上,一家人围着一起忙活,感觉比过年还有气氛。孟家的大面板是一整块的木板,厚厚的,宽宽的,用起来非常爽。 关秀琴做剂子,孟繁东擀皮,沈梦昔和孟繁南开始包盒子,孟庆仁就不必插手了,他洗手出去拾掇院子了。小北一会扒拉扒拉馅,一会摆弄一下包好的盒子,恨不能生着就吃下去才好。 包了一半,孟繁南端了盖帘去厨房开始烙,火很小,锅底的油也极少,但孟繁南的技术很好,面虽然看上去有些干,但一点都没有糊,反而黄澄澄的非常有食欲。 烙了十八个盒子,每人三个。有一个漏了点馅,满屋子都是葱和鸡蛋混合的香味,大家喜滋滋地围坐在餐桌边,一边吹着盒子的热气,一边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沈梦昔吃了两个,把余下的那个给了孟繁东,孟繁东不肯吃,把盒子夹给关秀琴,关秀琴说够吃了,让他自己吃,他又让给孟庆仁,最后绕了一圈,没送出去,18岁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盒子吃了。 虚岁八岁的小北居然也吃了三个皮薄馅大的盒子,满足地拍着肚皮躺在炕头,”我真是幸福啊!“ 这顿大家吃得一丁点都没有剩下,有菜有蛋,有面有油,咸淡适中,回味无穷。 饭后很久,大家的脸上还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第20章 天上掉下个大救星 沈梦昔在操场上被一个小姑娘拦住了,仔细看是被糖球卡住的男孩的姐姐。 小姑娘一见沈梦昔就跑过去拉住她的手叫着:“我可算是找到你了,可算找到你了!” 说着要拉沈梦昔去见她爸爸,沈梦昔说“这还没放学呢,放学了我也得回家做饭。” 这时上课的钟声敲响了,沈梦昔跟她摆摆手回了教室。 ********* 晚饭后,孟家的大门被敲响了。 孟繁东去开门,一打开,惊呆了:“蔡校长?” “你是我们29中的学生?” “是,蔡校长,我叫孟繁东。” “嗯,好。我找你妹妹。” “我妹妹?哦,快请进!”孟繁东慌忙把蔡校长让进院子,后面还跟着老少一串人。 隔壁院墙探出一个头来:“哟!我就说做了坏事早晚要暴露的吧,这不把校长招来了,还非说我冤枉她家孩子找跳大神的!” 蔡校长的妻子被吓了一跳,孟繁东神情有些紧张,歉意地笑笑,打开二门,让客人进门。 “喂,那个,校长啊!他们家孩子宣传迷信,找跳大神的给孩子招魂儿,你管不管?”孙招弟干脆踩了柴禾趴在土墙上。 孟繁东面色如土,蔡校长看了孙招弟一眼,什么也没说,进了屋子。 “就是这个姐姐!”一进门,小姑娘就看到从北屋出来的沈梦昔。 老太太也惊呼:“就是这个孩子!就是她就是她!” 孟庆仁夫妇从南屋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救了那孩子那天回家后,只顾着吃面条,谁也没提这码事,紧接着就回双河了,再后来一忙活就给忘了。 现在一听是校长来家,关秀琴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她认定是跳大神的事情漏兜了,无助地看着孟庆仁。 “谢谢你们养了个好女儿!我们全家正式来感谢你们,感谢你们的女儿救了我的儿子!”蔡校长紧紧握着孟庆仁的双手,用力的摇了两下。 孟庆仁夫妇一头雾水,坐下来一通讲述,才弄清了事情原委。 “我们家三代单传,到小宝这辈儿,生了仨闺女才得了这个孩子,那天可真是吓死我了。”蔡老太太如今提起还是心有余悸,摸着心口,“现在这孩子吃东西的时候,我都恨不得不错眼珠的盯着他!” 沈梦昔笑了,众人也笑。只有老太太,擦了眼角的眼泪,摇了摇头。 “我感谢你家孩子,那天我还以为她捣乱,去扒拉她,实在是我应该感激她,她救了我孙子,也救了我,救了我们全家啊!” 沈梦昔肃容。她明白老太太话语的含义,如果当时小宝活不了,她恐怕也不能活了,那么这个家庭就毁了。 “不用谢,小宝那么可爱,谁看了都会救他的。”沈梦昔摸摸小宝的头,小北也蹭到三姐身边,挤在她和小宝中间。 厨房里,孟繁南打开家里的糖罐子,看着还有半罐,就冲了五杯糖水,用茶盘托着端进客厅。 蔡校长接过水,对关秀琴说,“关同志,我女儿和孟繁西同学是一个学校的,上午她请假跑到我的学校,说是找到弟弟的救命恩人了。只是她不肯说自己的名字,我女儿就跟到她的班级,知道了她是四年二班的。”喝了口水,惊讶地说:“还是甜的!” 小宝听了握住杯子,然后放开手,又征询地看着他妈妈。 “喝吧小宝。”沈梦昔端起杯子放到他手中,“温度正好,喝吧。” “姐姐让你喝,你就喝吧。”她妈妈也说。小宝愉快地嗯了一声,喝了一口,开心地笑了。 小孩子多么容易满足。 关秀琴对客人让道:“大家都喝水喝水,没什么招待的,真是不好意思。” 蔡校长接着讲:“我就到铁路二小去问出了孟繁西同学的名字,又来到铁路局问到了孟师傅,知道你家的住址,也知道了你家最近的大概情况。”说完看了一眼孟繁东,孟繁东脸色煞白,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术。孟繁南的表情也凝固了。 关秀琴还没理解话中的含义,一个劲地客套:“嗨,校长咋那么客气,还费劲查了我家的地址。” “校长,你听我……”孟庆仁急忙解释。 “不不,你们谁都不用解释,我们就是来感谢孟繁西同学的。这么大的恩情,我们没法报答,就是想着以后和你们多走动走动,也让小宝知道救命恩人家住哪里,长什么样儿,让他一辈子都不要忘记第二次生命是谁给的。”蔡校长说的有些动容。 沈梦昔凝视着蔡校长,这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她还可以肯定,蔡校长已经知道了关于跳大神的传闻,不管现在对封建迷信活动抓的严不严格,他一定不会像有些干部一样认死理的较真。而且沈梦昔一直认为关秀琴换岗并不真的是因为跳大神事件,而是因为粮食的原因,被人家顶了。 蔡校长摘下眼镜,擦了擦。艰难措辞:“是这样,我知道,孟繁西同学的妈妈关同志曾经是先进个人,是优秀党员,现在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从事一些与她能力严重不符的工作,我觉得特别的痛心和惋惜。” 关秀琴眼泪都下来了,一股巨大的委屈感涌上心头,她的哭声都哽在了喉头,抬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呜呜的声音。 孟繁东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也流下了眼泪。 “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觉得非常适合关同志。”蔡校长继续说,似乎没有看到孟家人的表情,“我有个朋友,他的外甥师范毕业,去年分配到郊县中学,一直想进我们高中,那孩子非常的优秀,我们学校也非常需要这样的优秀教师。但是一直没有空编,这不今年有了机会。我这么想的,我这个朋友是邮电局的,我准备跟他交换一个岗位,让关同志调到邮电局。” 如同晴天一个炸雷,孟家所有人都被镇住了。关秀琴更是半张着嘴,一脸不可置信。 “关同志考虑一下,邮电局的工作可能没有你们棉纺厂待遇高,但是也是国家单位,很有保障的,工作也不会很累。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实在是两全其美,三全其美啊!”蔡校长笑着对关秀琴说。 沈梦昔没想到还有这样主动给人调动工作的,这个年头,一般单位都找各种理由裁减职工,现在蔡校长主动提到帮助关秀琴解决工作问题,简直是活菩萨的化身啊。 关秀琴恨不能立刻点头,但是又不好意思。来回摩挲着肚子,期期艾艾的。 “孟师傅给做个决定吧,你是一家之主,要是同意了,我们就马上去办,早点去上班,也省得关同志拖着个重身子那么辛苦。” “不不不,这这么行,小孩子帮了你们,是她应该做的,怎么能让你们帮着调动工作呢,这不行。”孟庆仁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连连摆手。 “你们可别有负担,我之所以这么做,主要也是想图个心安,承了你们这么大的情,又知道了你们家的难处,我又正好可以帮得上,这时候不伸手帮一把,我实在是寝食难安啊。” 蔡校长再三说服,孟庆仁终于满脸通红的答应了,上前握住蔡校长的手:“感谢校长想得这么周到。说实话,我之前咋就没想过帮她换个单位,就只想着等生下孩子就好了。” “纺织厂待遇不错,但是粉尘对肺子的伤害非常大,机器轰鸣对耳朵也有伤害,我看关同志的说话声音,大概已经造成了影响。能换个单位,还是利大于弊的。” “是的是的。” “那,我们就告辞了,回头我立刻就去办这个事情。这点礼物不成敬意,还请务必收下。” “哎呀,你这帮着调工作,俺们咋还能收你礼呢,应该俺们给你送礼啊!”关秀琴慌了手脚,不迭地往外推,无论如何不肯收下。 “第一次上门,无论如何不能空手来的,以后我们走动的机会还很多,来日方长,来日方长!”蔡校长的妻子笑着拉住关秀琴的手,“什么时候生啊,到时候我们小宝再来看弟弟。” “差不多八月份吧,啊呀,这可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呢!” “关同志这两天安心上班,有了好消息,我让我们家静茹告诉孟繁西同学。留步留步。”蔡家人浩浩荡荡地走了,留下了四样礼物。 沈梦昔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想,这蔡校长做人实在是太周到了。 隔壁范家墙头探出两个脑袋,孙招弟有些疑惑孟家人的情绪。 “小东,校长来你家嘎哈啊?”范建龙问。 “没嘎哈,就是来感谢小西救了他儿子。”孟繁东冷冷地说。 “啥?小西救了他儿子,咋救的?”孙招弟惊讶地问。 “都好几个月了,那孩子气管卡了糖球,是小西救了他。” “那完了,完了完了,救了他家孩子还说啥了。”孙招弟嘟囔着,缩回了头。 “救不救人都不碍你啥事!”孟繁南呸了一口说。 “小南,我妈是我妈,我是我,我可没招你,我和你是一国的。”范建龙在墙头贱兮兮地说。 “滚,谁跟你一国的!” ********** 蔡家的四样礼分别是一瓶山楂罐头,一包牛舌饼,一包水果糖,一包红糖。 在这个物资贫乏的年代,这也是重礼了。关键是那份邮电局的工作,简直是及时雨,是救命稻草啊。关秀琴在棉纺厂已经待不下去了,她虽然没有想起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车间主任,但是她终于感受了来自主任的恶意,每天上班度日如年,她有理由相信,自己一旦休了产假,连扫厕所的工作都会失去。 正在一筹莫展,天上掉下了个大救星。 关秀琴还在喜极而泣。 忽然又忍不住抱怨孟庆仁:“人家一个外人都比你强,你咋就不知道在你们铁路局给我找找,调动一下!” 孟庆仁顿时无语,唉,就知道言多必失。 “这个家,就没有一个人心疼心疼我,老孟家哪有一个好人!” 一抬头,客厅只剩了她一个,人全都跑了。 第21章 五斤五两的小五 一周后,关秀琴去邮电局上班了。工作关系和粮食关系都转到邮电局,工资没变,但是粮食涨到了31斤。 她的工作目前主要是负责给信封打戳,听起来很简单,还有点可笑,但是,要想做好,也不容易,要先将信封捋顺,正面朝上,邮票贴背面的,单挑出来。右手打戳,左手依次将信封排开,必须眼明手快,力度适中,戳要打得准,打得清晰,还不能打到自己的手,也不能有漏打的信件。打戳后,还得将信件按地址分类,投到代表不同省份的格子里。 关秀琴听着那个马上退休的女工充满节奏感的打戳声,充满艳羡,连声夸赞。退休女工,深深看了关秀琴一眼说,“关同志,你以前是先进,到了咱邮电以后肯定也错不了。不过你真是好命,局里上个月还精简了两个58年以后从农村来的职工呢。你赶上了是我退休,我没有子女子侄,孤身一人,连个接班的都没有,可不就便宜了你了。”关秀琴从话语里听到一点酸溜溜的味道,不过福至心灵,她没有怼回去,而是联想到了前段时间自己失去岗位的经历,又想着,要是自己也退休没工作可做了,肯定比她还要难过。于是大度地不计较她,反而破天荒地说:“你咋就没人接班了,我这不就接你的班了!倒真是便宜了我!你现在教我业务,跟我师傅也没两样了!我奶老说我好命,看来是真的呢!”关秀琴的大嗓门,惹得不远处的同事纷纷侧目。 对于关秀琴大咧咧的一席话,退休女工还挺受用。仔细将工作要点教给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关秀琴的手也灵活,半天下来,都交接明白了。关秀琴还跟退休女工要了地址,说等她空了去看人家。 下午,关秀琴就挺着肚子独立上岗了。虽然还不时需要询问其他同事,但是没出过什么大错。 关秀琴非常满意,非常开心,她喜欢新工作的挑战性,喜欢努力工作后的成就感。回到家,看到三女儿在灶间烧火,头一次看她特别顺眼,走上去说:“小西呀,妈这回还真是借了你的光呢!” “没有。是你有这个运气,也有这个能力。”沈梦昔受宠若惊,赶紧站起来回话,生怕她下一秒变脸,难免拿出十二万分小心应对。 “嗨,那倒也是,就凭你妈,没有什么工作是我干不好的!” “是是是。你先洗手准备吃饭吧。” 家人都回来后,放好桌子准备吃饭。 关秀琴的好心情直接影响了全家的情绪,一顿饭吃得开开心心。 都说女主人是家庭的晴雨表,诚不我欺啊! 吃完饭,女孩子收拾厨房,男孩子扫地搬桌椅,很快客厅就拾掇出来了。孟庆仁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道:“你在新单位,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不要说错话得罪人,特别是领导。千万记住!” “我啥时候…..”关秀琴一听立刻大嗓门反驳,说到一半,没了底气,“哎呀我知道了,我心里有数啊。” 谁知道到底有没有数呢,沈梦昔一边掏着炉灰,一边在心里嘀咕。亦舒书中有云,工作中最大的失误是与同事反目。关秀琴同志段位更高,她得罪人于无形无意不自知中…… 以后的日子就慢慢好起来了。天气暖和了,小孩子们开始在街上玩耍。 ********* 1961年7月27日,农历六月十五,孟家第五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孩儿,孟庆仁给孩子取名孟繁中。东西南北中,沈梦昔严重怀疑,再有小六小七就得叫孟繁发,孟繁白。 关秀琴一直在岗位坚持到26日见红,才去的医院,在医院住了三天,乐滋滋地回家坐月子了,她有56天产假,这将近俩月的产假,关秀琴居然请到了那个退休女工来给她打替班,只要不耽误工作,领导也没什么意见。这两个月的工资都给那个退休女工,关秀琴生怕单位领导找人替班,万一等她休完产假岗位没了,找谁哭去?这个退休女工业务熟练,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顶了她的位置的。 沈梦昔笑了,关秀琴终于长心眼了。 没几天,沈梦昔他们放了暑假,再开学就五年级了。 姐俩假期正好在家伺候月子带孩子。有郭大夫做指导,孟繁南和沈梦昔做得还算不错。小五很好带,饿了尿了哭一声,给点吃的,换上褯子哄哄就不哭了,完全没有沈梦昔担忧的性格不好什么的,她直呼简直是奇迹,还反复给小五检查,担心是不是让关秀琴孕期哭闹给弄傻了。 他们都叫这个最小的弟弟为小五,最初是沈梦昔觉得小中这个名字不可爱,加上他排行老五,生下来五斤五两,就叫他小五,大家觉得挺顺口,也都跟着叫开了。 小五长得据说和孟繁东小时候很像,性格也都差不多,孟家已经六七年没有新生儿了,这个小家伙很快博得了全家人的喜爱,包括最初有些嫉妒的小北哥。 ********** 蔡校长两口子带着小宝来了,蔡校长坐在院子里和孟庆仁说话,并没有进屋,他的妻子张清玉带着小宝进了南屋。 “哎呀,弟弟怎么这么砢碜啊?”屋里传出小宝的惊呼,和大人的笑声。 “小婴儿就是这样的,再过几天就长开了。”张清玉耐心地和小宝解释。 “那我过几天再来看他。”小宝没什么兴趣地和小北拉着手出去玩了。张清玉则和关秀琴拉家常,问问奶水,问问孩子睡眠、大小便啥的。 “生个男孩好啊,长大了不用经历咱们的生育之苦啊。”张清玉感慨着。 “可不是,吃不好睡不好的挺十个月,再拼死生了孩子下来,还得一把屎一把尿伺候他们。养到这么大,有啥用,除了惹你生气,一点用都没有。”关秀琴擦擦头上的汗。 “你这月子可得遭点罪了,这可够热的,等你出月子,这热劲儿也过去了。” “可不是,一天天热的我啊,人都馊了,你可别嫌弃,我是不是都有味儿了,小西天天给我投热毛巾,让我擦擦,没遍数的擦也不行,我老觉着有味儿。” “没有,你们家够干净利索的了,你生的俩女儿都很优秀。比我那仨都强呢。” “哪能呢,你和蔡校长那是文化人,你们的孩子天生就比俺们家的高上一大块呢。”关秀琴被夸得不好意思了,赶紧给张清玉夸回去。 蔡校长夫妻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他们带了20个鸡蛋,这回连沈梦昔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这接二连三地要人家的东西,用人家的人情,有些说不过去了。 “收着!你妈身体还是虚,多给她补补。”张清玉按着沈梦昔推拒的手说。 施比受有福,总是承情,真是个难受的滋味。沈梦昔也算是理解蔡文澜急于还人情的心情了。 第22章 局部地区怎么老是有雨 小五出生一周后,双县的姥姥来看外孙,她居然带着太姥一块来了,陪着的还有大舅家的关海涛。 老太太可够任性的,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这到谁家谁不紧张啊! 沈梦昔和孟繁南都到郭大夫家借宿,把北屋让给他们三个住。 老太太身体硬朗,微微有些罗圈腿,背也有点驼,吃饭还是定量,绝不多吃一口。 姥姥半开玩笑地说:“你太姥怕把阳间的饭吃完了。”沈梦昔心想,姥姥现在胆子大多了,这话也敢说了。 再厉害的人,到老了的那天,也都是悲哀的。 太姥没有发火,放下筷子说:“谁不知道活着好?你也少吃吧,死了谁知道托生个啥呢!” 老太太下了饭桌,又去南屋抱小五。 她抱着小五,爱不释手。“这孩子不哭,真好。” 有个说法,如果小孩子看见老人哭个不停,就意味着这个老人将不久于人世。如果小孩子不哭不闹,那这个老人就安然无恙。 老太太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金镏子,“我也没剩下啥了,就这一个金镏子了,算是见面礼了。” “哎呀奶啊,现在可都不兴这个了,要犯错误的!”关秀琴大嗓门又开始喊:“你快收起,你就剩这点东西了,自己留着,我可不要。” “是嫌弃我这老不死的东西?”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那这做太姥的东西咋还送不出去?”老太太翻脸了。 “要要要,要着!要着还不行吗?”关秀琴败北,乖乖收了金镏子。 “哎呀妈呀你这是藏哪儿了,当年你不是说都让他爹给抽大烟了抽没了吗,这咋还有一个呢,你说这当年要是让人查着了,咱家这成分还不定是啥呢!”姥姥其实是有点不满意老太太的好东西不给她孙子,给了外姓人。 “我的东西,爱给谁给谁!爱藏哪儿藏哪儿!”老太太眼皮一摩挲,“你还不去给秀琴端饭!自己的闺女自己不疼,指着谁疼!” 姥姥被骂,老老实实去厨房了。 这回姥姥带了30个鸡蛋来,半袋子的各种蔬菜,还带了10斤粗粮,这大概意思就是会住三天。 关秀琴看着鸡蛋,眼泪都下来了,以前坐月子,娘也没给过这么多鸡蛋,现在日子这么难,还给拿这么多,她觉得心里酸酸的难受。 “哭啥哭!坐月子哭你的眼睛不想好了?你娘知道你摊上了事儿,遭罪了,四处淘腾了这些鸡蛋,给你补补,年纪到底是不小了,以后兴许也就不能再怀了,这个月子可得养好了。”老太太一见孙女撇嘴就立刻呵斥住她。 “嗯嗯。奶你那么大岁数还为我跑这一趟,我心里有愧啊。”关秀琴心里一直抱怨爹娘奶奶偏心弟弟们,从来不心疼她,现在这30个鸡蛋,神奇地抚慰了她的心,她有种自己是家里最得宠的孩子的感觉。 “都多大了,孩子都五个了,还跟个小妞妞似的。”老太太抱着小五,看着小五嘟囔着。 小五刚吃完奶,眼珠茫然地跟着声音转着,小舌头一下一下地顶着嘴唇,老太太喜爱得不得了,用鼻子在小五的胸口轻轻地摩着,说着别人听不清的话。 ****** 北屋炕上。太姥躺着抽大烟袋,姥姥坐着抽小烟袋,她们好歹是听了沈梦昔的劝,抽烟的时候到北屋来,不在小五跟前吞云吐雾。 “有啥啊?你妈他们小时候,谁不是闻着烟味长大的,就你们事儿多!指不定就是跟你那个奶奶学的!”姥姥非常不满。 沈梦昔也不反驳,任由她发牢骚。打开了收音机,这几天为了方便太姥听戏,把收音机搬到了北屋。沈梦昔暗暗地想,一边抽烟,一边听戏的感觉,跟一边吃快餐一边看手机的感觉是差不多的吧。她在屋角偷偷拿出手机,给两个闭眼享受的老太太拍了几张照片。 插播天气预报,姥姥忽然感叹了一句:“这个局部地区真不是啥好地方,昨天我就听着下雨,今天还有雨!” 沈梦昔和孟繁东一早骑着自行车去供销社买了两瓶汽水,玻璃瓶带押金的,橘子味儿。是孟繁东从同学那儿提前得到的消息,那个同学的妈妈是供销社的售货员,今天他们老早就去排队,排得很靠前,买了两瓶,也只能买两瓶。后面很多人都没买到呢。 拿杯子给大家分了分。 沈梦昔给太姥端了小半杯,老太太抿了一口说:“不如在早哈市的格瓦斯好喝。马迭尔的冰棍也好吃。” 沈梦昔失笑,这老太太挺有见识,想要讨好她,还真难。 “听说你年前跑到北面去了,差点到老毛子?”四周无人,老太太逮着沈梦昔的手,不松开。 “什么叫跑啊?我去我五叔的部队了。”沈梦昔面不改色,坐在老太太身边。 “哦,去你五叔那儿。”老太太点点头。“我看你妈对你还行,以后别跑了。” “唉,我一没钱,二没家属证的,想去双县看你都不行,更别提去佛山了。跑什么跑啊。” “这样也对。”这是赞成没收家属乘车证了。 哼,沈梦昔站起来就走。 “你回来!”老太太厉声说。 沈梦昔心想,这老太太年轻时候不定多厉害呢,不过她可不怕她,站住脚,只回头看她,意思是有话快说。 “你回来。”老太太招手,放缓声音。 沈梦昔又坐回她身边。 “人这一辈子,就没有谁是顺心如意的,皇帝的闺女也有难处。”老太太摸着沈梦昔的头发。 “太姥,你是来看小五,还是看我的?”沈梦昔抬起头,笑问。 “就你精!”老太太也笑了,“我那么多孙男弟女,头回见你就觉着顺眼,前儿个捎信的说你妈得了个儿子,又说了你的事儿,我两宿没睡好。孩儿啊,祖祖辈辈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在娘家不受气,到婆家也得不如意,你和你妈不对盘,往后到婆家兴许就好了,人这辈子吃多少苦享多少福是有数的。” 是啊,苦难和孤独是人生的常态。有些事情必须经历,比如生,比如死,比如成长。如果你不觉得苦,或者安然接受,那也就不算苦了。 摸着老太太枯瘦的手,沈梦昔有些感动,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和气场是无法解释的。她张开手臂,抱住老太太,把下巴放到她的肩上,轻轻说:“太姥你真好。” ****** 太姥三口前脚走,刘三妮和孟繁江后脚就跟上了。 刘三妮带了20个鸡蛋来,还有一筐蔬菜。和一小袋子的粗粮。 这个月子,关秀琴的鸡蛋可不算少了。 刘三妮也非常喜欢小五,抱着小五不撒手,说是像大江小时候,关秀琴笑着说:“赶紧给大江找个媳妇儿,给你生个孙子吧,你看你那么稀罕孩子。” “唉,大江都19了,他自己不着急我也没办法,现在也不兴包办了。上个月人家给介绍了一个公社上班的闺女,他还不同意。”刘三妮很是发愁的样子。 “要不让他爸给大江找个北京的媳妇儿?” 刘三妮的脸色刷的白了,生气的看着关秀琴,把孩子放回她的怀里,转身出去了。 “哎哎,你咋走了?”关秀琴一脸茫然地抱着孩子。 灶间,刘三妮看着沈梦昔熟练地切菜,忽然就哭出了声,一把拉过沈梦昔抱在怀里,“我家西可遭老罪了!” 沈梦昔扎撒着手,一脸懵。 “我挺好的,没遭罪没挨饿,挺好的。” 结果刘三妮母子只在齐市住了一晚,就回双河了,临走孟繁江和沈梦昔说:“小西长大了,懂事多了。寒假回双河过年吧,到时候哥来接你,不行自己乱跑,记住了吗?”唉,这事儿算是黑历史了,过去好到半年了,还是谁见了谁提一提。 “记住了!哎,是不是二大娘听了什么不中听的,咋这么急着走呢?” “也没啥,就是三婶说我不找对象是想去北京找,让我爸给我找个北京的呗。我妈最听不了这个。没事儿,我知道三婶没那个意思。” “咳咳,我也觉得,她还真没那个意思,就是说话不过脑子。你跟二大娘好好解释一下。”沈梦昔听了立刻头大。 晚上下班回家的孟庆仁对此表示疑惑:“咋住一天就走了呢,是不是咱家招待不周了?” “不是。”沈梦昔考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原委。 孟庆仁听了立刻抱了一下头。 沉默了半晌,走到南屋,对靠着炕琴坐着的关秀琴说:“你这张嘴,啥时候能有个把门的?” 关秀琴也听到了沈梦昔的话,有些心虚地辩解:“她咋那么多心呢,我可没那个意思,就是关心侄子的婚事,问了几句,咋就生气了呢?” “他们家的情况多特殊你不知道吗,大江要是去北京结婚了,刘三妮还能跟去咋的,你让她一个人在双河咋过?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不是没想那么多吗,要不我出了月子去给二嫂道歉?” “行了,小西已经跟大江解释过了。以后你在单位可别乱说话,说话前过过脑子,要是这份工作弄没了,你就得回家做饭了。”孟庆仁没再多说,怕她哭了没有奶水,“行了,这事过去了,你好好坐月子吧。” 关秀琴出了月子,气色不错,脸上也有了一点肉。 沈梦昔却瘦了,她一天没完没了的做饭熬小米粥,天天一身汗出的透透的,脸上原有的婴儿肥都没有了,下巴也尖了。郭大夫心疼地摸着她的脸说:“你这孩子,你妈要是对你不好,我都不饶她!” 沈梦昔笑笑。她心里清楚,她只是不想在这个家里白吃白住,总要做点贡献出来,夜晚才能安心入眠。 学校九月一日开学了,沈梦昔上五年级了。 对于上学,她没有什么兴趣,学校里学不了什么东西,只是混时间。身边总是有很多人,她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也没有时间读武陵空间留挑出来的书,让她很是烦恼。 人,总是既怕孤独,又怕烦乱。 她除了维拉也没什么新朋友,和小孩子做朋友说起来简单,其实很难。一个成人,时刻迁就着一个孩子的知识面、情商,扮演另外一个孩子和他相处,是很累的。你可以和同龄人、和比自己年长的人,谈天论地,喝茶饮酒,但和一个孩子,你不能,你不能伤害他的自尊,你要忍受他随时不能控制的小脾气,你要迁就他的话题他的兴趣,如果你要辅导他的作业,那么就更惨了。 沈梦昔想起网络盛传的家中辅导孩子作业崩溃发飙的小视频。 孟家的小南小北,就很考验沈梦昔。 她的耐性只够分给小北和维拉,对于孟繁南她采取的是惹不起躲得起,敬而远之。 关秀琴产后第五十七天,去上班了。什么也不能阻挡她努力工作的脚步,什么也不能浇灭她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 小五没人带,成了大问题,最初几天,送到一个姓周的家里,让他们家的老太太给看着,本来不哭不闹的小五,到了周家,嚎得嗓子都哑了。连很少关注孩子的孟庆仁都心疼了。 “我请一个月的假,小北跟我在家一起带小五,等忙完秋收求二大娘来帮忙带小五吧。”沈梦昔对孟庆仁说。其实她一天都不想去学校做那个坐得板板正正的小学生,正好借此躲懒。 “耽误上学你还不得蹲级啊?蹲级多砢碜啊。”小北忧心忡忡地说。 “不会的,我在家自学。就一个月耽误不了啥。”沈梦昔拍拍手,对孟庆仁说:“就这么定了,明天你给我请假去吧。” “这可咋请啊?” “随便,咋说都行。” 小北虚岁八岁,没去上学。是关秀琴考虑小北生日小,连七周岁都不到,到了学校也遭罪,怕他受欺负,怕他尿裤子。 沈梦昔想劝几句,心中却是一动。掐指算算,最终什么也没说。 第23章 两个媳妇十五个娃 抱着肉乎乎香喷喷的小五,沈梦昔总是忍不住想笑。 多么神奇,这个小家伙,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儿,刚出生那个瘦巴巴的红脸猴子,一个月就长得白胖,小腿一蹬一蹬的,有时候放个屁给自己吓一大跳,有时候撒尿尿到自己脸上。 家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偷偷给小五拍照、录像。沈梦昔用的不是自己原来的手机,而是专门找了个新的华为手机,她偷偷拍下所有人的日常,当然,偶尔还有她的自拍。日后会是非常珍贵的纪念。 沈梦昔有时候会觉得小五就是自己的孩子,这种想法让她也很吃惊,这是关秀琴生的孩子,他身上带着关秀琴的基因,自己怎么可能这么投入的喜欢她生的孩子呢? 想到孟繁西,沈梦昔也不大理解,即便再像姑姑,那也只是像而已,奶奶怎么可能掏心挖肺地喜欢一个她最讨厌的儿媳生的孩子呢? 小五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舞动着小手,无意识地在沈梦昔怀里拱了拱。沈梦昔心里一角动了动,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明白。 她抱着小五颠着,念念有词,“不急不急,咱们马上就有奶奶喝了。” 孟庆仁和关秀琴都托了关系买奶粉,也只买到了二斤,北京和上海分别也寄来了二盒奶粉。 沈梦昔平时斟酌着添加了武陵空间里早早挑选好的婴儿奶粉。 小北哥最难过的时候,就是闻着三姐给弟弟冲奶粉的味道,馋的口水都流下来。“三姐,你都不理我了,你到底是最喜欢小五,还是喜欢我?” “啊?” “你说你说,你必须说!”小北哥较真了。 “我当然最喜欢小北了!” “真的吗?”小北两眼放光。 “小北最优秀,长得好看,聪明心细,还懂礼貌,还帮我干活,我当然喜欢小北了!”沈梦昔捏捏小北的脸:“可是小五现在太小了,不会走,不会说,咱们就得对他好点,照顾他,等他长大了,就和小北一样优秀了!” “等他长大了你就喜欢他不喜欢我了对吗?” 沈梦昔头疼。“你们都是我的弟弟,我一样喜欢。” 小北的嘴瘪了瘪,愤愤地指着懵懂无知的小五喊:“哼!你们都喜欢他!我不喜欢他!” “哈哈哈,你长高了,我们喜欢你的方式就变了,如果现在我们每天都还抱着你,给你换尿布,你丢不丢人啊。” “哼!” “再说你比小五大了七岁呢,我们都喜欢你七年了,你赚了七年呀!怎么还那么小气呢,你都是大哥哥了,得多疼爱小五才是啊。”沈梦昔几乎词穷了。 “好像是的。”小北不知道哪根弦忽然通了,终于放过了沈梦昔。 沈梦昔长出一口气,小五半瓶奶喝光了,给他擦擦嘴,沈梦昔将小五立起来伏到自己右肩,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不一会儿,小五打了个嗝出来,沈梦昔将他放到褥子上。 沈梦昔每天忙于做饭带孩子,很是辛苦,但却无比的安心,沈梦昔觉得小五填补了她内心的某处空缺。 小五睡觉的时候,她就坐下来画画,在作业本的背面画禅绕画,在沈梦昔感觉里,这无疑也是一种冥想,她很享受。 这个时代的学生没有学习压力,不必上课外班,不必排名次,但是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太贫乏,很多基础知识和基本常识,孟繁南都不知道,更何况小北,这跟关秀琴的素质有一定关系,维拉比孟繁南要稍微好一些,但是大环境如此,也只是稍微好一些罢了。比如生理卫生知识,关秀琴只是买了卫生纸丢给孟繁南,并不教她生理期应该避免使用饮用凉水;比如孟家人时有喝生水的习惯,比如孩子的早期教育等等。 小北经常和邻居孩子在外面玩,到了饭点就回来吃饭,沈梦昔抽空就教他一些知识,连玩带学的,学会了背小九九和20以内的加减法,数数也可以数到100。 悄悄给他喂了一次打虫药,再偶尔吃一粒复合维生素,又告诉他不许喝生水,不许啃手指,饭前便后洗手,以及行住坐卧规矩等生活习惯。 有一天,小五睡了,沈梦昔将小北用他的小被子包了,像包婴儿一样包着,小北乖乖地认她摆弄,眼里还有奇异的光。 沈梦昔说:“乖啊小北,三姐抱你上托儿所去!” 一个用力,没动。沈梦昔下了炕,站在炕边抱他,起!抱起来了,还没迈步,两人都倒在了地上,沈梦昔坐在地上哈哈大笑,小北蹬开被子也坐了起来,跟着笑了。 ****** 一个月后刘三妮来齐市了,接手了育婴的工作,沈梦昔还有些舍不得似的,坐在教室里,每天觉得怀里空落落的。 刘三妮一来家,关秀琴就第一时间道歉了,非常诚恳,她现在这邮电局的工作环境变了,人也多少变得开窍了,虽然还是经常抽冷子怼谁一句,但已经好很多了。 刘三妮非常了解关秀琴的为人,也早就不生她的气了,当即接受道歉。 她每天精心照顾着小五,有时间还能给家里做做饭。晚上关秀琴带着小五,她也能好好睡个觉。 等沈梦昔放了寒假,刘三妮才回了双河,临走说:“小关,你信得过我,我就把小五带回去看着,你好安心上班。” 关秀琴脸都变了,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二嫂,真的不用。” 刘三妮笑笑,亲亲小五,出门走了。 小五半岁了,可以坐着了,有时候坐着坐着就歪倒了,大家都笑,他也露出两颗小牙跟着笑。 沈梦昔觉得自己喜欢小五的原因,是因为他不爱哭,特爱笑。 人人的烦恼都已经足够多了,谁还爱看你一张苦脸呢! 沈梦昔有时间就给小五按摩,就像关秀琴说的“捋捋”,从肩头一把捋到脚,小五就配合地跟着绷着身子使劲,有时候沈梦昔捋得慢一些,他的小脸憋的通红。搓热手,给他摩一摩后背,帮他活动一下小腿,这都是沈梦昔经常做的,关秀琴说她就知道搓搓孩子,但是小五却是乐在其中,他非常喜欢三姐来“搓搓”他。 沈梦昔一放学就急着回家,一开门,小五看到她就开心的蹬着腿,张开嘴露出牙床跟她笑,那时候,整个世界一丝烦恼也无。 小五最先发出的声音是“巴巴”,他在孟庆仁的膝头站着一窜一窜的,口水淋漓地巴巴爸爸的叫着,孟庆仁开心地大笑,把小五举得老高。沈梦昔心想,不过是全世界就这个音节最好发音罢了! 小北忙挤过来,孟庆仁也勉力举了两下。 日子就在小五会爬了,小五会站了,小五会走了,会跑了,会说话了中飞快地过去。 ********** 1963年9月,沈梦昔上了初中。是孟繁南读过的16中。 孟繁南进29中读高中。 而孟繁东在1962年冬天入伍了,高中还差半年毕业,学校今年也给发了毕业证。 这是在孟庆严的建议和帮助下,参军进的部队,孟繁东也觉得自己的成绩考不上大学,不如早点进部队,转业了还能分配个好工作。 但是孟庆严让他继续文化学习,准备报考军校。 小北读二年级,小五也进了托儿所。 关秀琴已经完全适应了邮电局的工作,不再提及棉纺厂的遗憾和曾经的丰功伟绩。 邻居范建龙去年初中毕业就托人进了重机厂,做了工人。沈梦昔看得出他喜欢孟繁南,但她妈不喜欢孟繁南,她妈是不喜欢孟家所有人。 当然,孟繁南也不喜欢范建龙,连个余光也懒得给他。 郭大夫家因为海外关系,多次受到审查。沈梦昔隐隐地感觉,再过几年,她们怕是要遭罪了。 孟繁南上了高中就住校了。于是沈梦昔就不打算住校了,每天骑自行车上学.除了周六晚上,平时孟繁南都在学校住,所以北屋基本是她的单身宿舍了。小北住在客厅,升级为厅长,也美滋滋的。 沈梦昔还是经常在郭大夫夜班时陪着维拉住,有时候,维拉也到她的北屋去住。 一个家庭没有男人,小孩子是没有安全感的。维拉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和敏感一些,也许是和沈梦昔接触的多,想法也改变了一些。但是她没有安全感是很明显的。想事情很周到,怕得罪了人,怕别人生气,发生事情的时候宁可委屈自己,有些“讨好型人格”的表现。这是她们家庭环境造成的,沈梦昔也无力改变,这种跨国家庭,在两个国家断交后,受到无妄之灾,被迫离婚,骨肉分离,是个人无力改变的。 郭大夫始终很坚强,沈梦昔从没听过她抱怨一句,也没见过她流泪。但是,有几个人把眼泪流在别人面前呢。 ********** 说到海外关系,还得说一说那个曾经看过几天小五的周家。 周家的媳妇是日本人,1945年日本战败,遗弃了一群开拓团的妇女孩子,有的被日本人杀了,有的自杀了,还有一部分活着,等待中国政府安置。 年纪稍大一些的都记得当时的盛况。一条大街,弯弯曲曲的男人排了一列,女人排了一列。男人是娶不上媳妇的中国男人,女人是年龄各异的日本女人。像小学生排座位一样,两个一排的人就是一对夫妻,摊上哪个算哪个。 有的年龄相当,有的老夫少妻,有点老妻少夫,五花八门。 一家发一个媳妇,周家老大当年已经满25岁,家里穷,一直说不上媳妇。 结果他就排了一个42岁的老女人。周母坐地就哭开了,“卧地个天老爷啊,跟我一般大,这还能生孩子了吗?” 周家试图跟老夫少妻那家打个商量,换一换,搭点钱也行,但是那老夫坚决不同意,他也想找个年轻的生个孩子呢。 政府的决定,不是开玩笑的,这边排完队领了发的媳妇,就是合法夫妻了。 算了,有个媳妇就比没有强,周家领着媳妇回去了。 这个日本女人还真是贤惠,虽然和周母同岁,但是对她毕恭毕敬,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对周家几个弟妹也都百依百顺,周家也就慢慢接受了她。 三年生了两个儿子,老大今年都18了。那日本女人会说中国话,稍稍有一点口音,同样的打扮,在人群里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不同,温和有礼,头颈永远稍稍前倾,和意气风发能顶半边天的关秀琴之类截然不同。60岁的人,看上去最多五十岁,看着和周家老大的差别也不明显了。 他们家这种“海外关系”,却没有人追究,最多就是茶余饭后拿出来讲究几句,添个乐子。 ********** 沈梦昔长到了一米六,每天骑着二八大杠,来去如风。 她的花书包已经收藏,换成了孟庆严给她寄来的军挎,背出去,也是相当地拉风。 道路两旁落满了黄叶,车轮碾上去发出唰唰的声响,夕阳像个红色的鸭蛋黄,正慢慢落到那一片厂区后面。 沈梦昔心情很好,秋风轻轻吹着脸上,她最喜欢这段有落叶的路。 小声哼唱着徐小凤的《风的季节》,手指在车把上拍打着节拍。”凉风轻轻吹到,悄然进了我衣襟,夏天偷去,听不见声音......“ 前面的女生背着书包快步走着,书包啪嗒啪嗒地打着屁股,她走得可真快。 沈梦昔认出她是原来三班的米小冬,到了初中她们分在了一个班级,人很沉默,经常低头,谁也不看,上课几乎都不抬头看黑板。 两个女生从她旁边骑车超过,一边骑一边说:“哎?你说她是她爸的哪个媳妇生的啊?哈哈哈哈!”两个人脚上用力,扬长而去,留下一串放肆的笑声。 米小冬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继续赶路,她半低着头,沈梦昔扫了一眼,看不清表情。 回到家问孟庆仁,孟庆仁一听是老米家,就说:“他家啊,那可真是。” “咋回事啊?你说说!” “老米原来在山东有媳妇,后来他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兵,没几天又当了俘虏,后来听说老家被鬼子扫荡了,就再也没回去。来到东北找了个媳妇,孩子都生了仨了,那边媳妇听了信儿找来了,那年他们村子是遭了鬼子,老米爹娘都死了,但是她媳妇那几天回娘家,躲过去了,在家老实儿等他呢。建国后,才得到他的消息,就奔着他来了。这事儿当年,在咱们这儿挺轰动的,后来政府决定,两个都算是他媳妇。” “啊?两个都算?”沈梦昔吃惊。 “不算咋整,大媳妇也生了两个儿子了,领来都好十岁了。这边小媳妇生的更多。后来他们家就像下猪羔子似的,大媳妇一共生了八个,小媳妇生了七个,两人比着生,他们家一共十五个孩子。” 沈梦昔嘴都合不上了,“我的天,赶上王爷家的孩子多了!”心想,这可是齐人之福,就是不知道日子难过不难过。 “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别瞎说。” “他们家怎么住啊?” “铁路局给他家分了挨着的两套房子。” “人民政府真好啊。”沈梦昔扒拉着手指头,替人家操心,两套房子该怎么安置两个媳妇15个娃。 “哼,你们男人都羡慕他有俩媳妇吧?”关秀琴从厨房传来没好气的说。 “我可没羡慕,我这一个媳妇就够麻烦的了。”孟庆仁不紧不慢地怼了回去。 第24章 一帮一一对红 初中的生活,比小学的有意思一些。 课程多了一些,课本也都不难,沈梦昔在开学头几天就将课本都粗粗翻了一遍。 她还是经常在课堂上走神,或者画画,她找了个不太起眼的白纸本,专门用来画禅绕画,平时手边也有一沓稿纸本,随时画上几笔。 前两年找了武陵空间里的美术教材看,也没有系统练习过,只是为了消遣。 维拉见了她的画非常喜欢,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还跟她要了几幅夹在自己的课本中。 **************** 上了初中,政治学习就多了起来,这让沈梦昔有些头疼。 最近全国都在开展向LF同志学习的活动,16中也多次组织大型学习LF事迹的报告会,号召学生积极为群众做好事。 初一三班的班主任是个姓朴的四十多岁的女老师,做事非常认真,一板一眼,绝不许打折扣,她兼着初一的数学课,对于作业的要求非常严格,对于课堂上溜号的行为更是不能容忍。 沈梦昔见识过她精准地将黑板擦打到一个男生脸上之后,在她的课上,就再也不画画了。 其他的老师倒没有太较真的,溜号了,叫起来只要回答得出来问题,就轻轻放过了。 开学不到一个月,沈梦昔已经跟着同学们,在街上捡过垃圾,扫过大街;一起到居民区帮助除过“四害”;(麻雀已经平反,不在“四害”之列,但是这几年仍然是非常少见,男孩子的弹弓是它们的天敌之一,被发现十有八九就被打下,祭了五脏庙。)也帮孤寡老人擦玻璃,扫地,帮买菜的老人提菜篮,甚至去孟庆仁的车间帮助清理过锯末子。 这两年,家里不怎么用锯末引火了,都用孟繁江和刘三妮拿来的松树明子。松明子是松树枯死后,松树的油脂侵入木质形成,需要很长时间和复杂的自然条件才能形成,对于经历时间洗礼的物质,沈梦昔都心存敬畏,深深的觉得只是用来引火实在是浪费,孟庆仁告诉她,好一些的松明可以用来雕刻或者做成珠子,像这样用来引火的一般都是树干的疖子。 这些明子被孟繁东劈成一小条一小条的,码在仓房门口,点火时,只要一小条就可以,一块大些的明子可以用几个月。 朴老师找沈梦昔谈了一次话,主题是她的思想过于散漫,没有新中国少年儿童该有的朝气蓬勃,也不热爱集体,不团结同学。 沈梦昔的确是游离于这个集体之外,甚至游离于这个时代之外。 她对老师的批评点头接受,朴老师最后说,以后你就和谭秀丽结成一帮一,一对红吧。 谭秀丽是初一三班话最多的女生,成绩一塌糊涂。 现在沈梦昔和她成了一帮一一对红,还成了同桌。用朴老师的话说,你帮她提高学习成绩,她帮你提高政治认识。 谭秀丽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能有什么政治认识,无非是她平时喜欢参加学校组织的所有活动,班会活动的时候,积极举手给大家读报纸,对所有同学的家事都了如指掌罢了。 她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八卦和讲话了,以至于连什么是有理数都说不明白。沈梦昔觉得,她们俩走一起,很难一对红,倒是很容易变成一堆屎。 谭秀丽的父亲是重机厂的中层干部,在后勤部门工作,她母亲在粮食局工作,她姐上高三,她哥上高一,她弟弟上二年级。她家住解放路38号,她姥姥家住哈市,她有三条围巾,有一瓶百雀羚雪花膏……这些都是谭秀丽在她们成为同桌的第一天告诉沈梦昔的。 谭秀丽穿了一身八成新的军装,站在课桌间的过道上,一手叉腰一手握拳:“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声音激扬洪亮,她兴奋得脸蛋通红,非要再来一遍。 沈梦昔凝视着谭秀丽:“这位同学,你要不要喝一口水?” “好啊,我没带水壶,你把你的借我喝一口!” “……我的喝光了,你去老师办公室喝吧,借朴老师的杯子用就可以了。” 沈梦昔无比庆幸谭秀丽的家和铁路家属区是反方向的,她宁可和一句话不说的米小冬一路走,也不想听谭秀丽发出一丝声音了。 当然,米小冬是不会和她一路走的。她依然是独行侠。 ********** 沈梦昔拐到托儿所接回了小五,小家伙结实得像个铁蛋,看见她欢呼着跳脚,托儿所的阿姨跟沈梦昔告状:“你家这弟弟太淘了,昨天把小朋友掐了,今天把小朋友给咬了,不行就接回去自己看吧,太难带了这孩子。”沈梦昔赶紧给阿姨赔笑。 不到两岁半的孩子,话不会说几句,就是蔫儿淘,爱拆东西,也爱咬东西。 沈梦昔把小五放着后座上,让他抱着车座跨坐着,她也不骑车了,推着慢慢走。 “阿姨批评你,听到了吗?” 小五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打人咬人。” 小五摇头。 沈梦昔叹气。 “打!”小五忽然爆出一个字,吓了沈梦昔一跳。 唉。 回到家,看到小北的书包,但是人不在,这是又出去野了。 其他人还没回来,沈梦昔把小五放在小推车里,推到厨房,开始准备做饭。推车是沈梦昔的主意,她跟孟庆仁一说,孟庆仁就懂了,七级木匠做这点小东西简直是手拿把掐。礼拜六晚上画图,礼拜天一天,就把一个木轮小推车做出来了,垫个小褥子在里面,小五放进去,可坐可躺,坐的时候还有个安全带系在身后,防止小五爬出来,也防止这个手贱的孩子自己解开了,还有个小桌板可以放玩具放食物,总之,是居家旅行吃饭干活必备用品。 家里也有这么大孩子的邻居家见了,纷纷来求,也有照着模样自己做出来的,在沈梦昔的提醒下,孟庆仁又做了一个更精巧的,送给刚得了孙子的房产段的段长。 沈梦昔往小桌板上放了几块积木,就开始洗菜淘米,一边忙一边和小五说着话。 积木也是沈梦昔和孟庆仁合作的成果,用木工车间的边角料和油漆制作而成,深受小北小五好评。 这个做起来比小推车简单多了,孟庆仁多做了几套,一套送给了孟繁松的儿子,一套捎给双县姥姥家,一套送给了蔡校长的儿子蔡家宝。其余的都送给了有人情来往的同事朋友。 到了饭点,人就都回来了。 关秀琴端着碗要给小五喂饭,沈梦昔冲小五一瞪眼睛,小五就乖乖拿着筷子自己吃了。 “他吃的太慢了,我喂还能快一点!”关秀琴不甘心地说。 “那就慢慢吃。小孩子吃饭太快了消化不好,小北,你也慢点吃。” 小五拿着筷子,端着碗,吃得很认真。三姐说,饭粒掉桌上必须捡起来吃,饭粒掉地上了就必须不能吃了,吃不饱活该。所以他吃得很小心。 小五的小手很好使,在沈梦昔带他的时候,他们经常玩手指游戏,从豆豆飞,到数数,到一打四。沈梦昔认为心灵手巧,手巧心灵。 小五大约20个月开始用勺子,24个月时,沈梦昔让孟庆仁给他做了一副小筷子,就开始用筷子了。 所以小五在托儿所是让阿姨又爱又恨的孩子,乖的时候吃饭不用操心,淘的时候能淘出花儿来。 对于小五,沈梦昔是下了大工夫的,吃喝拉撒睡就没有一样不操心,她不是在带弟弟,是在养儿子。现在给小五偷拍比较难了,一次被小五发现她手里的手机,以为是新的积木,非得要看看不可,沈梦昔一摊手,两手空空,害得小五在她身上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急得嘴巴撇着要哭,沈梦昔轻轻“嗯?”了一声,小五立刻恢复正常。 每个小孩子都是心理学家,他们非常会分析大人的表情和情绪,你是否真的生气,你是否真的喜欢他,他都清清楚楚。 关于沈梦昔带小五的事情,关秀琴是矛盾的。在她的概念里,总是认为小西是她奶奶带的,带得不像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不亲,那么同理,小西又带了小五,是不是小五也会跟自己不亲? 她是既不愿意看到小五跟他三姐越来越亲近,又不愿意分出工作时间来自己带孩子。 当然,这些神逻辑沈梦昔是不知道的。 ********** 沈梦昔回到北屋,从书包里拿出两封信,一封是罗翠兰写来的,在她的鼓励下,罗翠兰也读了初中,在双河公社中学住校读书,她们一学期一般会通信两封,因为罗翠兰的母亲不喜欢她把钱花在信纸和邮票上。这封信,在课堂上她已经读过一遍,回到家,提笔给罗翠兰回信,讲述自己的学习、生活,也提及自己的小弟弟的成长经历。 另一封是沈青山写来的,她还没有看。 撕开信封,抽出两张信纸。沈青山的字跟狗刨的似的,让沈梦昔不忍目睹。 “其实你走后不久,我爸就又结婚了。那个女人带着一个拖油瓶,比我小几个月。” 沈梦昔手一哆嗦,再婚了? “她也姓李,长得不好看,她女儿也不好看,我爸还让她跟我们的姓。那个女的总是对我假惺惺的笑,我知道她想占据我妈的位置,我爸还居然让我管她叫妈。我忍了两年,现在一天都不想再家待了。我想去当兵。”十四岁的少年大概认为父亲已经抛弃了他。 信纸打着转落到地上,沈梦昔呆呆地坐着,似乎看不懂信的内容。 她也姓李。 沈梦昔恨不能立刻飞去佛山,一看究竟。 她隐隐有种猜测。只是心头一团乱麻,有个心结,不敢理,不敢剪。 如今刚刚开学不久,离寒假还有几个月,她找不到理由去佛山。只能在和孟庆仁聊天中稍稍透露出想去看五叔的意思,孟庆仁没接茬,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关秀琴听到了直接反对,“哪有姑娘家四处跑的?再说了,火车不要票,汽车不要票啊,你一个钱不挣,净想着花钱!” “我没有到工作的年龄,所以我没有挣钱,但是,我做的事情不比你少,我有国家供应粮,我每天做饭,每天带小五,管小北,我不比一个首长的勤务兵少干活,你给小五洗过几次澡?你给小北洗过几次头?为什么小南干活你看得见,我做再多你都看不见?” “你!”关秀琴指着沈梦昔,对孟庆仁说:“你看看,这就是你妈给我带的孩子!” “你老扯我娘干啥?”孟庆仁也恼了。 “因为你有偏见,我刚才说那么多其实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你只知道,我顶嘴了。”沈梦昔深呼吸一下:“寒假我是肯定要去佛山的。要不就去双河。离你远点,让你清净。关于车票,不用你管。我回来快三年了,你给过我一分钱吗?” 关秀琴气得脸通红。 孟庆仁一点法子都没有,这娘俩跟冤家似的,两天不掐一次,三天早早的。这媳妇他也管不了,但凡两天小西对她有个笑脸,她准保在第三天激怒小西,小西一跟她顶嘴,她就又气得倒仰。说她不疼孩子吧,她也疼,孩子有病有灾离家出走了,她也急得上火,说她疼孩子吧,孩子再怎么对这个家出力,她还都看不到,颠过来倒过去的就念叨十几年前婆媳的那点事儿。 第25章 静等寒假到来 周日早上,沈梦昔骑着自行车,来到16中教学楼后面的树林里,说是树林,其实一共也就二十多棵树,有松树,有杨树,还有四棵银杏树,据说是日本人种的,有一年差点就被锯掉。 她带了一个大筐,一个小筐。就是奔着这几颗银杏树来的。现在的月份正是银杏叶黄,白果成熟的时候,十米多高的树,褐干黄叶,色彩明快高贵,沈梦昔找了个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就开始干活了。右手戴了一只劳保手套,不顾银杏果肉的臭味,迅速地在地上捡拾, “喂,小孩儿,这果子有毒,你别捡了!”背后有人说话。 沈梦昔回头看,是学校的看门大爷,“大爷,我是初一三班的,我看这果子掉到地上没有人要,就来捡了,我不吃,不会中毒的,谢谢您啊!” “真中毒,不蒙你,在早也有人吃过这玩意儿,说是日本人爱吃,头两年,饿的的时候,跟前人家都来捡这个吃,结果中毒了,有的吐,有的拉,还有个抽风了的,死人了都。以后再没人吃了。” “知道了,我不吃!” 四棵树结了满满的银杏果,地上也落了很多,橙粉色的果实,煞是好看。 地上掉的都捡拾起来,装了满满两筐,树上还有很多没有掉落的。沈梦昔心里充满了成就感,喜滋滋的。 找了棵杨树,在树下开始鼓捣,她戴了两只一次性胶皮手套,隔着黑塑料袋开始揉搓,将熟透的果肉搓掉,直忙乎到天色渐晚才驮着两筐白果回家。 临走将搓掉的果肉埋在了树下,将臭烘烘的塑料袋团起来装进一个干净垃圾袋里,丢到武陵空间的分类垃圾桶里。 大些的筐绑在车后座,小的挂在车把上,白果上盖了黑塑料袋,她推着自行车走了近一个小时才到家。 “啥玩意儿臭烘烘往家里拿?”孟繁南吃完饭准备回学校了,一出门正见到沈梦昔推着自行车进大门。 “好东西。” “哎呀妈呀,这是谁在院子里拉屎了?”隔壁孙招弟大呼小叫地嚷着。 沈梦昔没理她,将白果倒到一个大盆里清洗,小北和小五出来跟着玩水。 “臭!三姐,臭!”小五苦着脸说。 沈梦昔没空理他,埋头苦干。 洗好白果,两手冰凉,又将白果摊开晾在院子里。 “鼓捣啥呢这是?”孟庆仁出来看到,有些好奇。 “挣钱。”沈梦昔头都没抬, 星期一上午一放学,沈梦昔就骑车去了市药材公司。没有介绍信,人家也不肯收,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赶她,“赶紧上学去,搞什么投机倒把?” “我这是自己捡来的,送到咱们国营单位交售,应该不算投机倒把。” “人不大,话倒不少。”年轻人指着门口道:“赶紧走赶紧走,这都什么玩意儿,往这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里面走出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见了她手里的白果,眼睛一亮:“嘿,这可是好东西!” “嗯!是好东西!”终于有识货的了,沈梦昔赶紧回答。 “你要交售?有多少?”老者用手拈起一颗白果问。 “大约30斤左右。” “嗯,很久没有收到白果了,暂时还没有定价,你等我一下,我们商量商量。” “好的,我就在这里等您,您把这些都带上,你们这些领导们都看看。我奶说,银杏树浑身都是宝,这白果更是难得的药材,我费了好大力气,也就得了这些,您费心了!”沈梦昔从书包里掏出一把白果放到老者手上。 “小丫头挺精的。”老者接过白果,笑着走了进去。 十多分钟后,老者走了出来,笑着跟沈梦昔说:“小丫头,你的白果我们收了。虽然我们没有收购白果的计划,但是考虑这是难得的药材,就破例收你的了。明天让你家大人来吧。” “那真是太好了!那,这位伯伯,白果是多少钱一斤?” “明天让大人来说。” “总得有个价格吧,少了我爸不一定愿意折腾一趟呢,我家住铁路局,挺老远的呢。” “那就告诉你,一块五一斤。你有多少我收多少。明天一定要你家大人来,小孩儿手上别拿那么多钱,这东西你也别乱吃,吃的话不要超过五个,还得抠了里面的芽儿。知道吗?”老者很有耐心地告诉沈梦昔。 “一块五?这么便宜啊,我奶奶说这个可贵了,全中国也没有多少银杏树了,都快绝种了!” “不便宜了!你爸一个月也挣不了几斤白果。绝种倒不至于,就是咱这里少一些而已。”老者把手里的白果又还给沈梦昔,朝门口指指,“上学去吧,快到点敲钟了吧。” “这几个就送给您了,谢谢您慧眼识珠!”沈梦昔没有接白果,转身跑了,“明天我还这个时间来!” 星期二中午,孟庆仁和沈梦昔一起去了药材公司,将30斤白果卖了45元钱。 “没想到啊,你还真挣着钱了?”孟庆仁看着沈梦昔将钱揣进书包,“别弄丢了。” “不会的。”沈梦昔拍拍书包,“谢谢您,下个礼拜恐怕还得卖一次……” “行,下礼拜我再帮你驮来。就是你别老跟你妈顶嘴了。” “行。不过你也得劝劝她,别老看我不顺眼。” “啧,这孩子,咋说话呢!” “哈哈哈哈,我上课去了,你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去吧。”沈梦昔踩着脚蹬遛了两下,一骗腿上了车子,飞快地骑走了。 天气说冷就冷,沈梦昔悄悄观察那四株银杏树,银杏果又掉落了很多,叶子也落得差不多了。星期五的晚上下了一场秋雨,气温降了不少,树叶和果子都掉得差不多了。 星期六沈梦昔和孟繁南商量了一下,星期日一起去捡白果,得到的钱平分,孟繁南很痛快就答应了。晚上她们准备两个麻袋,两个筐,扫帚、手套,又找了一根长杆,孟繁南又去同学家借了一辆自行车。 星期天一大早,姐俩对付着吃了一口,就出发去16中了。刚出家门,就见范家哥俩,还有汤家哥俩,还有老周家的小儿子周峰都推着自行车等在门口。 “小西,那什么,你看当年我哥都带你去海拉尔了,现在你也带我们呗。”范建国一开口就提当年。 “快打住!当年是我哥带我去的。你哥连你都不带,能带我?他可是从头到尾的嫌弃我。”沈梦昔整理了一下挂在车把上的筐。 虽然孙招弟不许她的几个儿子和孟家来往,但是孩子们私底下还是在一起玩的,左右邻居住着,除了关秀琴和孙招弟不说话,其他人都正常交往。 “就烦你明明有求于人,还摆出一副别人欠了你的架势。去不去?去就求我,不求就滚蛋!”沈梦昔推车准备走了。 “好好好,小姑奶奶我求你,求你还不行吗,那你得带着我们把东西卖了。”这句才是关键。 “可以!”沈梦昔痛快答应了,“咱们住邻居这么多年了,没道理不让你们挣钱,不过,到时候你们得多出力!” “行!”几个小子都答应了。 维拉来找沈梦昔玩,正看到他们在门口聚集,听说去捡白果,也回家拿了个筐,沈梦昔让她坐自己后座,一起去了。 银杏叶黄的炫目,落了一地,像是散落一地的黄金。沈梦昔正想着,如果没这些崽子,就可以偷偷拍几张照片,范建军就扑到落叶上打了个滚,压碎了许多银杏果,发出刺鼻的臭味。他哀嚎着,拍打着衣服。大家都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既然你们是跟我来的,我就分一下,两人一棵树,多少就是这些。我家带了麻袋,是装树叶的,你们要是不要我们就都装着。“ “哎?你咋不早说带麻袋了呢?”范建国气道。 “我们也没告诉你来捡果子,你咋还来了呢!”孟繁南怼回去。 孟家范家汤家各一棵树,周峰和维拉一棵树。 孟繁南用木杆敲打树枝,打掉树叶和果子,沈梦昔用扫帚把树叶和果子扫成一堆,再戴着手套把果子捡到筐里,把树叶装到麻袋里。 那几家等着她们用完了杆子和扫帚也来借用,人多干活快,不到一小时,两个麻袋装满了,地上的果子也捡光了。 他们又在树下把果子搓出来,没办法,这东西要是带回家去弄,保管一条街都散发着臭味。 范建军用手搓了一下,发出干呕声,干脆上脚踩,结果可想而知,他的鞋子上都是果肉的臭味,回家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了。 沈梦昔把搓好的白果放到筐里,把搓掉的果肉埋到树下,男孩子们也学着样子做,又帮她们把麻袋绑到自行车后座,把筐挂到车把。另一个麻袋绑到了周峰的车后座,那个麻袋算是沈梦昔借给他们的,周峰大长腿一抬就跨上了车,骑走了。孟繁南却骑不走,车把吊个筐就够难了,后面还有一个大麻袋。范建国得意地过来,跟孟繁南换了车子,孟繁南骑车,范建军抱着筐坐后面。 沈梦昔骑车带着维拉,维拉抱着沈梦昔的大筐,她的小筐挂在汤家兄弟的车把上。 一行少男少女就这样满载而归,带着马上发横财的喜悦,和挥之不去的……臭味,穿街而过。 回家胡乱吃了一口,她们又开始挑选树叶,将腐烂的不完整的叶子都挑出去,将叶子铺子院中晾晒。孟繁南动作麻利地将白果清洗出来,也放到院中晾晒。 晚上,沈梦昔在炉盖上烤了二十粒白果,一人几粒分吃了,并告诉他们一定要去除里面的芽子。 “不咋好吃。”小北发表评论。“咋那么贵呢?” “是药材,所以贵,要不咋不许你多吃呢。”沈梦昔解释说。 小五也吃了两粒,吧嗒吧嗒嘴,说:“不咋好吃。” 沈梦昔吃得却很香,她怀念起和姗姗一起吃日料自助的时光。 ********** 其他三家卖了多少,沈梦昔没有细问,大家的收获都大概差不多。沈梦昔这次卖了30块钱的白果,15块钱的银杏叶。姐俩一人分了20元,又分给维拉5元的银杏叶钱。 维拉非常激动,她的果子卖了12元,加上叶子就是17元,她嘴巴一瘪,要哭出来了,“我终于能帮我妈妈挣钱了。” 孟繁南攥着钱也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么臭也值得了!” “你们为什么不带着我?”小北气得不想理这两个姐姐。 “念在小北同学也帮助我们分拣晾晒树叶的份上,我给你发一块钱工资吧!”沈梦昔一本正经地对小北说。 “太好了!”小北乐得蹦起来。又伸手跟孟繁南要:“二姐,你的呢?” “不给!”孟繁南打掉他的手。“我又是打果子,又是搓果子,洗果子,干得最多,干嘛要分给你!” “我也给你一块钱!”维拉拿出一元给小北。 关秀琴和来接维拉的郭大夫进了他们“分赃”的北屋。 “不行,维拉不能要钱,我们本来不该掺和你们家采果子,那银杏果是好东西,恐怕明年大家都知道了,你们就不能像今年这样卖钱了。” “那树又不是俺家的,维拉不捡老范家的也都捡去了,还不如给维拉呢,对吧,维拉!”关秀琴拦住郭大夫。 维拉也觉得自己辛苦劳动得来的钱,却不能要有些不理解,她手里捏着钱不知如何是好。 沈梦昔拿过维拉的那一元钱,塞给小北。 “维拉劳动了,就该拿钱,小北帮忙了,也该拿钱。”又跟孟繁南说:“你也给小北一块钱,挑树叶也是很辛苦的。” “郭姨,这是维拉的劳动所得,你就让她拿着吧,我们家的也都归我们自己。” 关秀琴闻言欲言又止,看看郭大夫,没有出声。 维拉一脸希冀地看着郭大夫,郭大夫终于艰难地点点头。 郭大夫母女一走,关秀琴就盯着姐俩手里的钱,想要说话,沈梦昔和孟繁南一对眼神,果断去厨房做饭了。 当天晚上,汤家兄弟的母亲来到孟家,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还送了一个月的水票过来,非得要关秀琴收下。 周老大来还了麻袋,说了很多好话,直称以后有事尽管说话就是。又夸孟家姐妹能干,以后肯定嫁个好婆家。 范家倒是没有什么动静,不过倒是范建龙从重机厂回来,说下星期天请孟繁南看电影去,被孟繁南狠狠地呸了回去。 至此,沈梦昔的赚钱大业,告一段落,她赚了六十多块钱,足够去佛山了。 就把钱都好好地收着,静静地等待寒假的到来。 第26章 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时光慢慢来到了1964年1月中旬。 沈梦昔终于被获准可以去佛山了。 孟庆仁将她送上火车,托付给列车长,又嘱咐她一定要先去奶奶的坟上祭拜一下。 这次她不用挤硬座了,被列车长塞给一个女乘务员,安排在乘务员休息的卧铺,虽然是靠着门近一些,但是好歹可以躺着睡觉。 女乘务员25、6岁的样子,笑起来嘴角有两个酒窝,挺好看的。 沈梦昔对于和她挤一个床铺,很是抱歉,尽量把自己缩在卧铺里面,但是那乘务员已经习惯了随便躺下就能眯一会儿,被唤醒也能马上去车厢巡视一圈。 一夜睡得都不踏实,每到一站,就是酒窝女列车员不起来,旁边几个铺的也得起来忙一阵,搞得沈梦昔疲惫不堪。 唉,在卧铺这里,除了安全一些,一点好处也无。 天亮后,车终于到了伊市,列车长来送沈梦昔下车,沈梦昔不好意思麻烦人家,说自己可以出站,那列车长戏谑地对沈梦昔说:“你爸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我把你交到你二哥手上,要是我不送你,回去他要用他的斧子劈了我呢。你这丫头,可把你亲爹吓出毛病了!哈哈哈哈!” 沈梦昔知道她说的是三年前离家出走的事情,低头做不好意思状,也不说话。 孟繁江进站来接沈梦昔,他看着列车缓慢的驶进站台,就开始焦急地寻找,沈梦昔在车门处看到了他,蓦然想起,那年,少年嘶哑着嗓子在列车上喊着“小西小西你在吗我是二哥!”,今天他神情依然焦急,跟着列车向前跑着。 火车停稳,列车长打开了车门,放下了车梯,沈梦昔跳下车,冲前面喊:“二哥!我在这儿!” 孟繁江听到了,猛地回身,看到沈梦昔,高兴地跑了过来。 沈梦昔回头冲列车长道谢,挥手道别。 “交给你了!”列车长对孟繁江说。 “哎!谢谢大叔了!”孟繁江答应着。 孟繁江带着沈梦昔去坐客车,“你知道吗,我一想到来接你,就紧张,我让你给整得都坐下病了。” “哈哈哈!”沈梦昔笑,然后认真地说:“对不起,我一直都没跟你好好说声对不起。” “嗨,说啥对不起!”沈梦昔一认真起来,孟繁江倒不好意思了,他连连摆手,不让沈梦昔继续说下去了。“咱俩还说啥对不起。” 双河村住了三天,李爱华在双河公社孟繁松的家里帮他们带孩子。沈梦昔住在刘三妮家里,去给爷爷奶奶大爷上了坟,又跟着孟繁江去山里转了一圈。 带着她孟繁江不敢往山里走,只在近处走了走,什么也没打到就回来了。 “去年,清河村一个男的,上山惊了冬眠的黑瞎子,让黑瞎子舔了脸,又一屁股坐到了肚子上,死得可惨了。” “这山上还有熊啊?” “有,还有野猪,有老虎呢。野兽一般不下山,我们也一般不敢往里走。” “那你就别去打猎了,太危险了,还是安心种地吧,有机会招工进工厂吧。” “现在招工太难了,前几年农村进城的都给撵回来了,这两年进城就更难了。我妈又不让我当兵,光想着让我找对象结婚呢。” “那你就结婚呗,你今年虚岁22了吧,大哥就比你结婚早,反正早晚得结,有合适的就结呗。” “你懂个啥,小孩伢子。” “我啥都懂。”就是你不信。 “行,你啥都懂。”孟繁江说,“村长有意让我当会计呢。” “那敢情好了!”沈梦昔一听很高兴,“你有时间多看看书,练练字吧。” “嘿,还管上你二哥了!” “五叔那儿的战士都看书练字。” “真的啊,那我也看书练字。” 这次回来,可把罗翠兰开心坏了,她一个劲儿地邀请沈梦昔去她家住,沈梦昔考虑一下没有答应,刘三妮留罗翠兰在她家住,罗翠兰她妈也不答应,因为姑娘也大了,毕竟家里还有一个20多的大小伙子呢。 罗翠兰还戴着那条三色围巾,又问沈梦昔嘎拉哈丢了没,沈梦昔说好好地放在箱子一角,她就开心地笑了。 这次,她把她妈新给她做的红色棉手套,送给了沈梦昔,沈梦昔笑着接受了,又回送她一本塑料皮的日记本,里面的彩色插画是哈市的风景照,罗翠兰没有去过哈市,对此很是喜欢。 “你有机会就去齐市,然后我们一起去哈市太阳岛玩儿!” “我能有机会去吗?” “一定能!” ********* 孟繁江用孟繁东的铁路家属证,和沈梦昔一起登上了去乌县的列车。刘三妮十分不放心一个15岁的姑娘家独自坐火车,她要孟繁江一直把她送到五叔的部队。 沈梦昔觉得自己给他们添了太多麻烦,孟繁江却说,他一直想去部队看看什么样,还要多谢她给了他这次机会呢。 “我妈不许我当兵,她说太危险了,谁知道国家啥时候就打仗呢。”在火车上,孟繁江对沈梦昔说:“我挺想当兵的,这回能去五叔那儿看看,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二大娘一个人太孤单了,你一走,她身边就没有亲人了。” “你确实是长大了,咱奶活着的时候,你天天啥事都不管啥事都不愁的,就知道臭美就知道吃好的,现在回到你妈家,啥都懂了。”孟繁江笑着说,停了一下又说:“我妈说你受苦了,是不是三婶打你骂你了?” “没有,她没有打我,就那一回还让大哥拦住了。”沈梦昔笑着拍拍他的胳膊:“还能老也不长大吗,我都十五了。我知道怎么应付她,没事的。” “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 兄妹相视而笑。 佛山跟三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路边的树高了一些,岗楼还是那个岗楼,电影院还是那个电影院,就是县城的名字变更成了嘉阳。沈梦昔忽然有种莫名的担忧。 孟庆严没有什么变化,31岁了,还是很英俊,还是没有结婚。 他见到沈梦昔非常高兴,给他们在军人招待所安排了两个房间。 可巧的是,又遇到了来探亲的方小菊,张连长还是在原地打转,方小菊一直不够随军条件,只能两地分居的这么跑着。 他们的女儿张爱军已经虚岁五岁了,她早忘了沈梦昔,害羞地躲在方小菊身后不肯出来。 “你看这孩子,完蛋货,赶紧叫人,这个姐姐当年还给你饼干吃呢,你都忘了?”方小菊把孩子抓过来,拉到沈梦昔跟前,让她叫姐姐。 孩子被逼得脸通红,差点要哭了。 沈梦昔笑说:“你好啊,小爱军,你小时候可乖了,可爱笑了呢!” 小姑娘停止了挣扎,但是也不肯叫人。沈梦昔给她手上塞了两块糖,就放过了她,和方小菊聊起天来。 方小菊哦的一声跳起来,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在包里翻出一包饼干,非要塞给沈梦昔。 沈梦昔笑着接过来,轻轻打开包着饼干的包装纸,拿出一块来,咬了一口,“好吃!” 方小菊开心地笑了。 沈梦昔又拿了一块给张爱军,方小菊不许,沈梦昔把剩下的饼干包上,推给方小菊:“我只给了你一块饼干,现在我吃了你一块饼干,我们扯平了。” “那怎么一样,那是什么年头?你那一块饼干比这一包还值钱呢!” “小菊姐,我真的不能要,爱华还小,你留给她吃,她在长身体,以后等你随军了,我到你家吃饭!” 方小菊无奈地说:“你这孩子咋这么有主意呢!那行,以后你一定到我家吃饭,要是我真随军了你再来佛山镇,就住我们家!” “好嘞!” ******** 沈梦昔有些不敢去沈青山家,来到了佛山,她却开始逃避地不去想关于他家的事情。 孟繁江对于部队的一切都非常的好奇和热爱。他跟着战士出早操,跟着他们唱歌、吃饭,把招待所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床也铺的平平整整。 第三天早上,沈梦昔去了沈青山家,她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一步一步走向沈青山的家,就是一步步走向一个真相。脚上像是坠了铅块一样沉重,但还是走到了门口。 开门的是一个小姑娘,见到沈梦昔挑了一下眉毛:“你找谁?” 沈梦昔看着小姑娘的脸,恍惚得几乎忘记了说话。 “谁啊?”院子里走出一个女人,沈梦昔看着她,努力保持平静,她攥紧了拳头,忍住扑过去抱住她的冲动。 她就是奶奶,是年轻时候的奶奶,李慧贤。原来,她曾经这么好看,一头青丝的样子,是那么漂亮,那么温婉。 “你找青山吗?他还没回来呢!” 沈梦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低着头,点点头,转过了身去。 眼泪在那一转身的瞬间哗哗地落下。 “哎,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等青山回来我好告诉他你来找过他!”沈梦昔没有回头,快步地离开了。 ******** “我需要好好想想。”这是沈梦昔遇到难事的时候,经常自言自语的话。 她来到江边,在航运站的台阶上坐下,这个时候,江边只有一群孩子在嬉戏,她呆呆地望着冰封的江面。 如果,奶奶是沈青山的后妈,那就是说,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而自己长得和姑姑非常相像,和奶奶也非常相像,说明什么?说明自己和沈青山根本不是父女关系,那只有一种可能,自己的母亲不是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上海知青韩文娟,而是自己一直当做姑姑的沈红梅。 她捂住了脸和眼睛,原来姑姑是妈妈,奶奶是姥姥。 那团乱麻,终于还是得理,得剪。只是心里那么痛。 她忽然恨自己带着前生的记忆,如果仅仅是孟繁西,做个单纯快乐的十几岁的孩子,比现在这样顶个嫩脸的老心不知道要快乐多少! 她曾一直抱怨的亲情淡漠,其实已经是人家恩赐的施舍。 原来,她真的是一个孤儿。 风从北面的江上吹来,天地是那么大,人,是那么孤独。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天空有鸟儿飞过,孩子们在打闹叫喊,可是还是那么寂寞。 “孟繁西,真是你啊!”一个声音传来,沈梦昔没有反应,她此刻完全沉浸在沈梦昔的生命里。 “孟繁西,你怎么了?”那人推了推她的胳膊。 在沈青山,他蹲在她身边,有些焦急地看着她。 是啊,我是孟繁西。 “你怎么哭得这么厉害,眼睛都肿了,谁欺负你了?” “没有,就是想起我奶奶。”沈梦昔站了起来,晃了晃头。这个少年,已经比自己高出了一头,心里叹道,这个人,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我还以为是那娘俩欺负你了,我一回家就听说有个女生来找我,我就猜是你了,赶紧跑到营部去找你,你害我找了一大圈啊!” “她们没欺负我,她们挺好的。” “好什么好,砢碜死了!” “你今年都十五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呢,你爸找什么媳妇,跟你有那么大关系吗?”沈梦昔的声音急速而尖刻。 沈青山愣住了,他没想到沈梦昔有这么大反应。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你爸爸会很难做。”沈梦昔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赶紧找补。 “我就是不愿意看到我爸和她笑,他们一说话,我就想起我妈。她抢走了我妈的东西,也抢走了我爸。”沈青山也坐在了台阶上。 “你不流鼻涕了,真好。”沈梦昔笑着说。 沈青山差点恼羞成怒。 “你有时间多练练字,现在的战士每天都练字,你不如现在就练。你别天天老想着别人的不好,会阻挡你变优秀的步伐!而且你爸有自己的生活,就像你将来也有自己的生活一样。他,总要有个人陪着过后半生的。” 沈青山低头不语,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两个人在冰冷的台阶坐了很久,各有各的心事。 第27章 他们就爱开玩笑 晚上,沈梦昔又在武陵空间整理物品。 她虽然恨过自己带着前生记忆,但是对于这个武陵空间只有感激,没有它,她不知道怎么度过那个饥饿的时期,烦恼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排解情绪。 最重要的是,这个武陵空间,让她有底气,有安全感,使她在初来这个陌生时代时,有信心有希望生存下去。 每当她整理50年后的食品杂物时,就觉得自己还是跟从前有联系的,用手机拍下充满年代感的照片,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出来旅行的。 武陵空间第九格里,现在放着一套崭新的第二套人民币,特别是三元的人民币,她是不管新旧见了就跟人换过来。 第一套人民币是解放区发行的,1955年以后停止流通了,她目前只收藏了两张一万元的,两张一百元的,剩下的小面额很难凑齐。 第三套人民币也发行了,考虑到以后流通的时间还长,就没有特意收藏。 信封、邮票、粮票她也收藏了一些,只是布票鸡蛋票等票证太难收藏了。孟家的到不了沈梦昔手里,外面的也淘换不到,谁家都不够用,哪会卖给别人。 在整理的过程中,沈梦昔想通了一切。 她实在没有必要太过感伤,不管谁是她的父母,曾经她从奶奶那里得来的爱,都没有变过。 她曾经得到过的爱,现在也不必非要强求着再得到一次。 至于她曾经是谁生的孩子,也不那么重要了。以后他们生的孩子是谁,也和她没有关系了。 只是想到这一点,她的心隐隐痛了一下,想到奶奶的爱,将付出给别的孩子,她的心真的是痛了一下。 ******** 沈万年知道沈梦昔来到佛山,热情地邀请孟庆严带着侄子侄女到他家吃饭。 孟庆严再三推辞不得,只好在礼拜天带着孟繁江和沈梦昔去沈家做客,把孟繁江带来的蘑菇木耳装了一份,又带了一些沈梦昔带来的白果,做为礼物。 沈家是两间卧室一个客厅,沈红梅住了原来沈青山的后屋,沈青山住在客厅,但是据他说,他一般是住在好哥们家,很少回家里住。 李慧贤做了四个菜,还烫了一壶酒,沈万年哈哈笑着,招呼他们上桌,看着沈梦昔就说:“怎么样?来我家给青山当媳妇吧!” 沈梦昔立刻窘了,敢情这玩笑还扎下根儿了! “万年,你还没喝酒就醉了,这可不是十岁八岁,姑娘都上初中了,你别乱开玩笑。”李慧贤笑着嗔着沈万年,又拉过沈梦昔让她挨着自己坐下,“你就当没听见,他们就爱开玩笑。” 沈梦昔看着李慧贤,她从来没有见过奶奶的这一面,她刚才对沈万年一笑,眼角隐隐的风情,让沈梦昔迷惑,这个女人莫非只是重名,并非自己理性端庄的奶奶? 沈万年见沈梦昔一直在看李慧贤,就指着李慧贤说:“小西,你上回来,这个李姨还没来呢,这回,我们家可齐全了,有爹有妈,有儿有女啦,哈哈哈哈!” 沈青山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拉着孟繁江坐下,拿起筷子就夹菜。 “青山!客人还没动筷,你就开始吃上了!你看人家红梅多懂事。”沈万年对着沈青山就是一顿吼。 沈梦昔看着沈万年,疑惑以奶奶的眼光,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大老粗。 “不用不用,我自己夹就可以了。”孟繁江推着沈青山的手臂。 沈万年愣了一下说:“哈哈,给大江夹菜啊,那行那行。来,咱们都开始吃饭吧,喝酒,孟营长,喝酒!” 李慧贤的饭菜,就是沈梦昔熟悉的味道。多年没吃到了,她吃了很多。孟庆严咦了一声,“你今天倒是胃口好啊!” “嗯,李姨的手艺太好了,和我奶奶做的差不多。”沈梦昔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是她来到六十年代,吃得最多的一餐。 “真的么?”孟庆严夹了一筷子野鸡炖蘑菇,“嗯!还真是。你不说我还没觉得。嫂子你这小鸡跟我娘炖的是一个味道!” “好吃就多吃点,酒慢慢喝。”李慧贤笑着回应。 “吃菜吃菜。这几年你嫂子都把我养胖了,以前我和青山净瞎对付了。”沈万年得意地说。沈青山拉着脸不吭声。 沈万年和孟庆严还在喝着酒,两个女孩吃完了,就悄悄下桌了。 沈红梅拉着沈梦昔到她的房间,房间布置得和沈梦昔的小北屋差不多,被子也是摞在箱子上,但是上面蒙着碎花的单子,边角都整理得整整齐齐,窗边一张书桌,一把椅子。 沈红梅和沈梦昔同岁,生日稍微大一些,个子大约一米五五,小巧玲珑的,即便衣服宽大,也能看出青春期的发育开始了。 沈梦昔看着她,宛如看少女时期的自己,又一时无法将她代入成自己的母亲,心情起伏动荡,眼泪总是忍不住要涌出眼眶,只能不停地四顾掩饰。 “你的房间很漂亮。” “嗯,我爸爸对我很好。”她似乎对于叫沈万年为爸爸一点顾虑都没有。 “沈青山呢。” “我哥对我也很好。”沈青山比她大不了几天,但是她很顺口地叫着哥哥。 沈梦昔一时不知道跟沈红梅说什么好,和她在一起,有些莫名其妙的畏惧,还有一丝愉悦,总之五味杂陈。 孟庆严起身告辞的时候,沈梦昔已经和沈红梅交换了通讯地址,准备以后时常通信了。沈红梅送了她一块手绢,她还了小盒蛤蜊油。 他们一家四口都出来送客,李慧贤的手放在沈梦昔的背上,轻抚了两下,“在佛山过年吗,没事儿就来和红梅玩儿。” 沈梦昔低头答应了。 熟悉她的动作,沈梦昔知道李慧贤是喜欢她的,沈梦昔没忍住掉了眼泪。还有什么比眼见着亲人,却不能相认更残忍的?而且还是永远永远无法相认。 沈梦昔跟着孟繁江的后面,踩着雪咯吱咯吱地走着。 “冻着了吧?淌鼻涕了。”孟繁江听到沈梦昔吸鼻子的声音,关切地问。 “嗯,有点。” “回去弄点姜汤喝上。”孟庆严加快了脚步,见沈梦昔有点跟不上,说,“上回你来,我还抱着你呢,现在是大姑娘了,也长高了,不能抱了。” 声音里有点遗憾。 “呵呵,五叔,你赶紧结婚吧,找个五婶,给你生个女儿,你天天抱着。”孟繁江打趣道。 “别老盯着我,你咋还没对象?”孟庆严怼了孟繁江肩头一下,“我大侄儿这么英俊,那帮小姑娘都眼瞎了吗?” 沈梦昔听着两个光棍叔侄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调侃,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营部。 第28章 你一定要到处去看看 沈梦昔真的有点感冒,一连几天萎靡不振。 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是窝在招待所的床上。 孟繁江很担心,带她去县医院,大夫说有点低烧,不用太紧张,注意保暖,养个一礼拜就好了。 孟繁江已经在佛山住了五天,再不回去刘三妮该担心了,他又不放心沈梦昔,一时犹豫不决。 李慧贤带着沈红梅来看沈梦昔,知道他们的情况,就决定带沈梦昔回家住着,招待所怎么能养病呢。 孟庆严也让孟繁江先回双河,留沈梦昔在佛山过了年再回齐市,他会写封信给三哥告知,过完年亲自送到乌县火车站,托个熟人照顾就行了。 孟繁江在临走前,摸了一回步枪,还打了三发子弹,他有猎枪底子,孟庆严指点了他几句,第一发八环,第二发十环,第三发十环。 孟庆仁直夸他有天分。 孟繁江兴奋得喘着粗气,不像是打了三枪,倒像是跑了三公里越野。孟庆仁拍着侄子的肩膀,心想这孩子不当兵实在是可惜了,脸上并没有多表露,只是说,“回去好好干,你是我最出色的兵,以后干什么都能干得非常好。” 孟繁江笔直站立,眼神与五叔对视,什么也没说,啪的一个立正,抬起右臂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返回的时候,孟繁江弯腰捡起自己打完的弹壳,珍而重之地放到了口袋里,与五叔送他的红五星装在了一起。 ****** 营部和招待所都不适合养病,孟庆严只得同意让侄女暂时住到沈家。 沈梦昔住到在沈红梅的后屋,沈青山还是到哥们家找宿,沈梦昔担心传染沈红梅,就劝她去住客厅。 沈红梅根本不当回事:“没关系,我身体好着呢,咱俩一个屋,晚上你要喝个水了什么的,我还能帮你。” “不行,我住到你家已经是非常过意不去了,如果传染了你们,我真是以后没脸见你了。如果你不想住客厅,那还是我去吧。”如果不是客厅连着李慧贤他们的卧室,沈梦昔还真想去住客厅了。 “好好好,我住客厅,等你好了咱俩再住一个炕。” 其实,沈梦昔觉得住到沈家,实在不利于养病,她在这里,心情起伏总是很大,足足过了十天,才完全好起来。 而她也终于在这起起伏伏中,学会和她们淡然相处了。 临近春节,供销社的货品逐渐多了起来,街上会有零星的鞭炮响起,不知道是哪个心急的孩子,等不到春节就开始放炮了。 孟庆严最近总是下连队,春节前的慰问、新兵即将到来的准备工作、营部里杂七杂八的事情,使得他没有太多精力照顾沈梦昔,所以沈梦昔病好以后,继续住在沈家。 有战士送来很多的年货,说是孟庆严买的,为了感谢沈家精心照顾孟繁西。李慧贤推辞再三,战士说完不成任务要挨批评,还得跑五公里,唬得李慧贤呆住了,说,那我收还不行吗。 沈梦昔笑了,这个小战士还真逗。 沈梦昔常常和李慧贤一起在厨房忙活,她最喜欢这个时间,在她的感觉里,此时,李慧贤既像是自己的长辈,又像是自己晚辈。她们在灶间一起为家人做饭的过程,像是永恒的温馨。 仿佛回到了她离婚后,与奶奶一起居住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她很消沉,奶奶也痛悔自己给孙女选的女婿不够好,心里存着愧疚,每天换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让她开心,说话也小心翼翼。 而此时的李慧贤也不过是35岁,她风韵犹存,眉间没有深深的皱纹,眼睛里有光。很多时候,还显得有点天真。 沈梦昔回忆自己的35岁,她彼时却是愁云惨淡,身心俱疲。常常苦着脸,虽然不明说,但是心里也暗暗认为离婚是因为奶奶识人不清。是她非逼着自己和男友分手,与前夫相处、结婚。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当然也有奶奶的责任。 十几年过去,沈梦昔才想通了一点:婚是自己同意结的,日子是自己过散的,凭什么要怨天怨地怨别人呢! 奶奶去世前,沈梦昔一直和奶奶一起住,她宣称永不再婚,奶奶没有反对,只是她感觉得到奶奶时常忧虑地看着她。这让她有些愧疚,也有些焦躁。 她不能肯定当初自己一意孤行的独身,就没有和奶奶赌气的成分。 奶奶去世后,她尝到了自由的滋味,任何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当然,也需要自己负责。 两年后,她接受了同事介绍的相亲,只是因为太寂寞,回到家,屋子空落落的,一个声音都没有。 见了几个,都不中意。 就算继续寂寞着,也不会将就。 又两年后39岁的她遇到韩林,相处得不错,空窗八年,终于又结婚了。 十年婚姻,苦辣酸甜。 然后又是一个人孤单的生活。她还没有考虑是否再找个老伴,就在五十岁生日时离开了那个世界。 都说一个女人的领悟,是她所经受的痛苦。奶奶总说人生苦多乐少,是正常的。直到韩林去世,她才有所感悟其中含义。 那个恨不得把自己所有感悟都倾倒给自己的奶奶,现在一副小女人的样子,显然是没有经历什么苦。 那么,后来奶奶那么通透的领悟,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呢? 沈梦昔想,那应该是失去女儿的痛苦吧。 今年的春节,团里的政委会到营部和战士过春节,孟庆严做了很多准备,除夕准备在食堂一起包饺子,吃完再和战士们一起开个联欢会。 说是营部,其实除了营部直属的干部,只有一个连的战士,其他的连队都沿江驻扎在不同的村屯。老兵退伍,新兵未下连,战士就更少了。 这次联欢会,随军的高指导员妻子、孙副营长妻子、林副营长妻子也会参加,还有张连长的妻子也就是方小菊和孩子,再加上孟繁江和沈梦昔。孟庆严要求每家最少得出一个节目,战士则是每班出两个节目。 出于对沈家照顾沈梦昔的感谢,孟庆严也邀请沈万年一家四口到营部共度除夕,沈万年听后一口应了下来。 沈梦昔和沈红梅一起准备节目,商量梳什么头发。李慧贤给她们新做了一套一模一样的深蓝色衣服,布料是孟庆严买的,两人试穿了一下,非常合身,沈红梅觉得很好看,沈梦昔则不想发表意见。 她把两根红头绳编进了沈红梅的两个辫子里,辫子的位置稍稍放低,没有编得很紧,看上去很自然很舒服。又给自己也同样编了,她实在不能说服自己系上红头绳,只好曲线救国,把头绳编进辫子里,不那么显眼。 沈红梅非常喜欢,“还是你们大城市的会打扮!” “我们算什么大城市,北京上海才是大城市。” “我从老家来佛山,路过哈市,剩下哪儿也没去过。” “以后会有机会去的,北京上海都有机会去的。” “真的吗,我怎么可能有机会去那么远?” “只要你想,哪儿都可以去。一定会有机会。” 和沈红梅相处,她总有意无意的告诉她一些人生经验,希望她可以少走弯路,虽然明白人生经验仅靠传授是不够,还要她自己去经历去实践,但总是希望她可以稍微顺利一些,希望她能多些阅历,而不轻易陷于情爱。 估算着她的年龄,是肯定要下乡的。 对于知青下乡,她所知甚少,仅仅知道是学生毕业到农村去插队。 沈梦昔推理,十有八九沈红梅是下乡时遇到了别的城市来的知青,情窦初开的喜欢上了谁,珠胎暗结,最后落得早早离开人世。 想起这些,她就不敢看现在的沈红梅,心揪着难受。 “红梅,中国有几百个城市,几千个县城,有几亿人口,南方和北方气候不同,风俗不同,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历史和特点,以后我是一定要各处走走看看,去北京看天安门,去上海看外滩,去泰安登泰山,去杭州看西湖,等等等等。” “啊,你知道得真多!” “我们老师讲的,你们老师不讲吗?” “唉,我们老师也不一定知道这些呢。” “没关系,以后我们通信,我把我们老师讲的都告诉你。” “好!” “那我们就攒钱买邮票吧!” “嗯,攒钱买邮票!” 两个小姑娘击掌约定。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李慧贤走进来,看着一样打扮的两个女孩,“真好看!” “我们准备就这么打扮去开联欢会,表演一个《让我们荡起双桨》!”沈红梅爱娇地抱着李慧贤的胳膊。 “挺好挺好。咱家节目就交给你俩了,你哥肯定不会表演的,就你们俩了!” 第29章 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 1964年2月12日,除夕。傍晚。 营部食堂人声鼎沸,除了站岗的战士,所有人都聚集到这里,等着聚餐,然后开联欢。 开饭前,团部政委致辞,表彰营部一年来所做出的成绩,赞赏营部主官的领导能力,对于两个因抓捕越境分子负伤而获得个人三等功的战士提出特别表扬,并激励战士们以此为榜样,坚守祖国边疆,以MZD思想武装自己,为祖国奉献青春,奉献生命,学习LF好榜样,为祖国建设和社会主义事业而努力奋斗终生! 一番慷慨的话语,鼓动了战士的士气,食堂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些不是口号,是他们发自肺腑的声音,每个战士都兴奋得脸上泛着红光,在他们身上,沈梦昔看到一种叫做使命感的东西,在这里,每个人都以保卫祖国为己任,并不惜付出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这是信仰的力量。 在这样的气氛中,沈梦昔热泪盈眶。 年夜饭开始之前,政委带着营部主官到各处岗哨慰问,并督促他们时刻保持警惕。此时中苏关系紧张,每个边防人都时刻绷紧了的神经。 ****** 年夜饭很丰盛,有江里的鱼,有山上的野物,还有白酒。 战士每桌一瓶白酒,分到每个人缸里(貌似是牙缸),就是个缸底儿,可战士们还是很开心。喝酒和抽烟,始终是男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必然标志。 空气中漂着淡淡的烧酒气息,气氛很快就热烈起来,沈梦昔只是闻着就已经醺醺然。 政委和营部主官首先给各位家属敬酒,对她们的多年付出表示诚挚感谢,几个家属纷纷站起,高指导的妻子离政委最近,她微微前倾与政委碰杯,代表家属感谢领导的关怀,并表示这些都是她们应该做的,工作在一线的指战官兵才是最辛苦、最应该表扬的。 他们又和沈万年一家举杯共饮,互敬佳话。 最后到各桌与战士们敬酒。沈梦昔估计,孟庆严最少已经喝了多半缸子,其他主官也都没少喝。 酒喝得差不多了,炊事班端上了大菜:一桌一盆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子! 为了这顿除夕大餐,营部专门杀了两头猪,今天的主菜就是这个猪肉炖粉条子,实实在在切了大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用酸菜和粉条炖了,炖得烂烂的、酽酽的、香香的,出锅再下几根刚灌好的血肠,那真是——贼拉好吃! 一时间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嗦噜粉条的声音,咀嚼的声音,众人直吃得脑门冒汗,酣畅淋漓,炊事班长满意地咧嘴笑了。 沈梦昔注意到,张连长和几个连职干部在会餐中途就出去替换了站岗的战士,看样子,除夕之夜,全部是干部站岗了。 残羹剩饭一撤下,桌椅马上就重新摆放,空出靠墙的一片空地,又拉来一个木板钉成的二十公分高的“舞台”,就这样,联欢会开始了。 报幕员是那个去沈家送礼的小战士,他是二班的刘冠章,这小伙子模样喜庆,语言诙谐,是个辽宁人,报幕中间,还会加几句俏皮嗑儿活跃气氛。 第一个节目是小合唱《我是一个兵》。刚刚还嘻嘻哈哈的一群战士,一听到集合口令,迅速列队,走到台上,神情严肃,一开口,直唱得豪情万丈气冲云霄。 第一个节目成功暖场,第二个节目是一个战士背诵M主席的《为人民服务》,这个节目使沈梦昔忽然想起,以后一定要收集各种版本的M主席语录和像章。 后面陆续还有歌曲《北京的金山上》、《打靶归来》,有天津快板、三句半,还有一个战士打了一套少林拳,博得满堂喝彩。 家属穿插着也唱了《蝴蝶泉边》《红梅赞》,轮到方小菊家的时候,方小菊找不到张连长,就鼓励女儿去唱一首《东方红》,小女孩害羞的说什么也不肯,方小菊不好意思地说:“这孩子!在家练得好好的。” 沈梦昔跑过去,拉住张爱军小朋友的手,一起来到台上,“下一个节目是,女生二重唱——《东方红》!请鼓掌!” 观众爆发出善意的笑声和热烈的掌声。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M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歌唱过程中,沈梦昔一直拉着张爱军的小手,不时冲她竖起大拇指,表示赞叹。 张爱军的声音虽然还是不大,但是她总算抬起了头,她不看观众,始终抬头看着沈梦昔,歌曲结束,沈梦昔抱着她转了几个圈,站定冲大家一挥手“唱得好不好啊?”,大家轰然说“好!” “要不要再来一个?” “要!” 沈梦昔放下张爱军,就在大家以为她们要唱歌的时候,她脸色一板:“没有了!”鞠躬行礼后拉着张爱军笑嘻嘻跑下了舞台。 观众哈哈大笑。 张爱军兴奋得小脸蛋通红。 “依我看,孟繁西同学就不要急着下台了,你们家的节目就趁热表演了吧,大家说怎么样啊?”刘冠章走上台,冲着刚刚坐下的沈梦昔喊道:“孟繁西!” “来一个!”台下马上呼和。 “来一个!” “孟繁西!” “让你唱!你就唱!” “扭扭捏捏不像样!” 战士的拉歌声把食堂的房顶都要掀翻了。 “来就来!”沈梦昔走过去,拉起沈红梅的手,沈红梅激动得手都在颤抖。 两个同样装扮的女孩子在台上一站,立刻博得一阵喝彩和掌声。 “下面,我和沈红梅同学就把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送给大家,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两个少女的声音,一个轻柔甜美,一个低沉醇厚,配合得完美和谐,唱完又获得一波热烈掌声。 张连长站岗回来,知道女儿登台唱歌了,开心的咧嘴大笑,站到台上,就唱了一首《我是一个兵》。 “下一个节目,由二班的刘冠章为大家表演口琴独奏,《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刘冠章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报完幕,走下去,拿起口琴,又走上来,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阿米尔,冲!”大家笑的更厉害了。 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很多人都看了无数遍,广播里也经常播放影片插曲,大家都耳熟能详。或是歌词里面有“爱情”两个字,或者是考虑有团政委在,今晚居然没有战士来唱这首歌。 琴声一起,大家就安静下来,哀婉凄美的曲调把大家代入熟悉的电影情节中,一曲结束,大家热烈鼓掌。 同是边防部队,战士们的感触总要比别人深一些。 不敢起哄让政委表演,就有胆子大的要求孟庆严来一个节目,孟庆严脸色微红,脖子也有些红,但眼神清明。 他笑着用手指点点他们,“胆子不小。我们家的节目小西已经表演过了!” “不行!那是老沈家的节目!” “对!不行!”大家群起轰然。 “那就让孟繁西同学再给你们唱一个!”孟庆严很痛快地卖出了沈梦昔。 沈梦昔倒是想唱一首《咱当兵的人》,但是她不敢。 “刚才刘冠章小哥哥的口琴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非常的精彩,他启发了我,下面我就为大家演唱一首《怀念战友》吧!”她最喜欢刀郎演唱的《怀念战友》,刀郎沧桑的嗓子演绎出来的这首歌,好听到落泪。 “是你们,牺牲了与亲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在祖国的最北疆坚守边防,保家安邦!你们,是这个时代最可爱的人!” “我的亲人里,有抛头颅洒热血牺牲朝鲜战场的!有服役转业到公安战线继续服务人民的!有刚刚光荣入伍继承革命事业的,也有多年保卫边疆无法事亲的!我!以他们为傲!我!以认识你们为傲!”沈梦昔眼圈发红,不知哪一刻起,她已经把他们当作了家人。 高指导员的妻子,霍地站了起来,拿出一支笛子:“丫头!我给你伴奏!” “好!”沈梦昔拿起手边击鼓传花的小鼓。 她们稍稍沟通了几句,就开始了。没有什么前奏,只是一个眼色就同时开始了吹奏和演唱。 沈梦昔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手指轻击鼓面打着节奏,她的女中音还带着些微的童声,和一种难以表述的迷惑。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当我离开她的时候,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当我和她分别后,好像那图塔尔闲挂在墙上….琴师回来图塔尔还会再响……” 沈梦昔像是忽然找到了一种纾解的方式,所有不能言说的痛苦无奈,所有不能排解的恐惧无助都通过音符释放出去了。 与《让我们荡起双桨》完全不同,她的歌声里,有着这个时代从不曾有过的演绎,还有着不符合15岁少女阅历的沧桑和情感,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往无法捕捉无法停留的美好与伤感,这种闻所未闻的演唱方式镇住了所有人。 沈梦昔没想到的是,孟庆严忽然站了起来,他振臂唱道: “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奔万丈。 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和蔼的脸庞 啊,亲爱的战友,你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 那歌声痛彻心扉,没有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是绝对唱不出来的。沈梦昔忘记了击打鼓点,只有指导员的妻子仍然投入地吹着笛子,眼泪从她的眼角潸然落下。 孟庆严没有流泪,但是他的歌声里带着极度的悲伤,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在哭。 沈梦昔不禁流下了眼泪。为什么每一个看似坚强理性的人,背后都是一身的伤。 孟庆严一直背对着观众和战士在唱歌,但是他的情绪感染了在场所有的人。很多战士流下了热泪,拼命地鼓掌。 孟庆严对愣着的刘冠章一扬下巴:“下一个节目该谁了?” 政委轻叹着摇摇头,站起来拍拍孟庆严的肩膀。 这个难忘的联欢会,在场的所有人都终生难忘,他们始终记得一个小姑娘美妙的歌声,和他们营长发自心灵深处的悲鸣。 第30章 做饭伺候孩子的丫头 1964年的除夕夜,一首《怀念战友》触动了孟庆严的某处痛楚,使他借着酒兴高歌一曲,事后若无其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谁也不敢问他是为了什么。 同时,这一夜的联欢会,也开启了沈梦昔的歌唱之门,她本从未热衷过歌唱,但现在是文化生活极端贫乏的年代,除了偶尔看场电影,几乎没有任何文化活动。她经常在夜里家人都入睡后,偷偷戴着耳机听手机里下载的歌曲,三年来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首歌,并且,越是听那些歌曲,她就越期望日子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她觉得自己像个盲人一样,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现在她发觉歌唱是快乐的。是治愈的。放声高歌的时候,心胸开阔,所有郁闷之气都吐出体外,仿佛一颗心都被洗涤。 即便唱《怀念战友》这样的伤情之歌,也因悲伤之感被释放,而身心放松,她发现,人体真是个神奇的所在,所有锤炼自我的法门都有互通之处,打坐、书画、唱歌都让她身心愉悦,个中的具体感觉,如神秘的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是此次佛山之行,最让沈梦昔开心的地方。 沈红梅在联欢会后,就近乎崇拜起了沈梦昔,“小西,你可真厉害,唱歌好听,走路好看,坐相吃相也好看。你看咱俩一样的衣服,你穿着就比我好看。” 沈梦昔瞪大眼睛看着沈红梅:“啊?我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有!”沈红梅坚定地点头, “可是我没有你长得好看!”沈梦昔认真地说。 沈红梅脸红了。 “而且我们家人嫌我老是顶嘴,说我太厉害了。嗯,但我两个弟弟很好。” “你有两个弟弟,真好,我一个也没有。” “特别淘,好什么好!”沈梦昔有点想他们了。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啊?我妈还让我跟你学着点呢,说你那才是姑娘家应该有的样子。你回家了,我跟谁学去啊,唉。” 沈梦昔听了有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她的生活习惯是奶奶给培养的,比如坐立姿势,吃饭习惯,比如为人处事之道,时光回溯,奶奶又来跟她学习这些她曾经教过的东西。 ****** 这次来佛山,孟庆严不许沈梦昔上岗楼了。 沈梦昔很遗憾,那种登高极目的感觉真好。 这次,她已不再觉得人生“千万孤独”,她找到了奶奶,找到了自己的母亲,虽然不能相认,但是心里踏实极了。 沈梦昔试探地问孟庆严:“五叔,这里有知青吗?” “有。咱们县的少,好像就中学里有一个,萝北县比较多。你问这个干什么,小孩子不要瞎想,知青下乡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要在农村过一辈子,变成农民的!” “没有没有,就是听说有这么个事儿,我就问问。” 孟庆严想了想,“本来不想和你说那么早的,现在还是告诉你吧。政委很欣赏你,认为你很有唱歌天赋,嗓子又那么有特点,他愿意在合适的机会帮你进入部队文工团。” 沈梦昔一听开心地欢呼了一声,虽然没想过以唱歌为职业,但是进文工团比当知青下乡不知道好多少倍。据说那十年间,部队和武装部受到的影响都不大。 孟庆严见她开心,也很欣慰。嘱咐她不要声张,有了准消息,他就会写信回去。 沈梦昔使劲点了点头。 关于《怀念战友》,沈梦昔一直没有问孟庆严,那一定是他那几年执行任务时的故事,这是他的个人隐私,他不提,她便不问。 到了和家里约定的日子,孟庆严亲自送她到乌县,帮她拿家属证写了票,又在车站附近饭店买了四个包子,送她上了火车给她安置好行李。沈梦昔很无奈,独自乘车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但是所有人都不放心,沈梦昔想,好吧,这也是一种关心。 孟庆严又去跟列车长打了招呼,等他带了车长过来,沈梦昔一看就乐了,又是那个列车长。 他一见是沈梦昔,就和孟庆严热情握手说:“幸会幸会孟营长,原来你就是老孟的五弟!” “您好您好,车长,我侄女就拜托了!” “放心吧,我带她去卧铺!” 孟庆严匆匆下车,列车缓缓驶离。 沈梦昔又跟那个酒窝乘务员混了一宿,仗着年轻,第二天还算精神,她抓出两把松籽,放到卧铺上,请乘务员吃,感谢她两次的照顾。 ****** 车到齐市,是孟庆仁接站,接过沈梦昔的包裹,“回来了。” 就再没话了,把他送到家门口,就回去上班了。 一进家,小五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着沈梦昔的大腿,开心地喊“三姐回来了,三姐回来了!”开始还在欢笑,两秒后就嚎啕大哭起来。 沈梦昔心里一酸,自己这一次在佛山住了一个多月,难得小家伙没有忘记她。她抱着小五,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什么也没有说。 小五哭了一会儿,搂着她的脖子,把小脑袋歪在她的肩头,抽抽噎噎的。 小北过了年也虚岁11了,有了小小少年的模样,此刻也站在她身边。 “你怎么瘦了,没好好吃饭吗?”沈梦昔一眼立刻发现小北下巴尖了。 “他们做的饭没有你做的好吃!” “去!就会说好听的!”沈梦昔捏捏他的脸,悄悄说,“不过三姐爱听!” 姐弟俩会心一笑,小五还沉浸在委屈中,换了个肩头,又继续抽噎。 “别屈了,看看三姐给你们两个小崽儿带了什么好东西!” “啊!”小五立刻抬起了头,“我的好东西!” 松籽、榛子、木耳、蘑菇、山楂等这些山货,小男孩们都不感兴趣,他们最喜欢的是包子和子弹壳。一人五个子弹壳,两个小子开心得不得了,先把子弹壳放到唇边吹吹,一会儿又拿衣襟把弹壳蹭得锃亮。 火车上的包子沈梦昔还剩了两个,她放到了武陵空间里,又从超市里找了八个牛肉包子。 孟繁南去买冻豆腐回来,一眼看到她的新衣服,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哼了一声,跟没见到人一样擦肩而过。 沈梦昔心里苦笑了一下,唉,也只有卖银杏果那几天态度比较好。或者这就是有人说的天生犯象? 片刻孟繁南又来到北屋门口,倚着门:“一出去就是野一个多月,回来都不知道做饭吗?” “呵,不习惯了是吧,大小姐,以前几年都是我做的,这才一个月就受不了了?”沈梦昔学着她的腔调说。 “你才是大小姐,你是资本家的大小姐!”孟繁南火了,气得脸通红。 “我可不是大小姐,我是做饭伺候孩子的丫头。”沈梦昔笑呵呵地看着她七窍生烟:“别抱怨了,这一个月我的20多斤口粮可都没带着,难道你没吃吗?” “妈!你看她啊!”孟繁南听到门声,回头冲着关秀琴告状道。 “吵吵吵,一回来就知道吵架!都给我老实儿地!”关秀琴探头看了一眼儿子们,见玩得好好的,就不耐烦地扯了围巾,到南屋歇息去了。 “哼!”孟繁南得意地瞥了沈梦昔一眼。甩手进南屋了。 沈梦昔摇摇头,接手做起了饭。 回到孟家,沈梦昔心里有了不同的体会,以前到韩文娟家,他们都客客气气,现在孟家吵吵闹闹,但是沈梦昔明白,这才是一家人的该有的状态,无需客套,不需防备。 沈梦昔苦笑着摇摇头,她熥了六个肉包子,又简单做了个菜,孟庆仁一回家就开饭了。 “三姐做饭就是好吃!”小北边吃边说。 “好吃就多吃点!”沈梦昔笑着接受夸奖。 “三姐做饭好吃。”后面还有个学舌的八哥。 沈梦昔笑着在小五头发上揉了两把。 “包子是买的吧,也好意思算你做的!”孟繁南忍不住出言讽刺。 “不是我包的,也是我买的。你别吃!” 孟繁南手里拿着包子刚要咬,被这句话怼得吃也不是,放也不是。哼了一下说:“我凭啥不吃,你说是你买的就是你买的了?我还说是五叔买的呢,我凭啥不能吃!” 说完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又咬了一口,什么话也不说了。 关秀琴则一边吃一边埋怨:“肉包子好吃是好吃,可你五叔也忒不会过日子了。” “还有两个包子,下顿还给小北和小五吃!”沈梦昔自顾自的说,两个小子开心地“哦”了两声。 第31章 你凭什么篡改我的人生 时间的脚步来到了1965年十月,今年沈梦昔没有去捡银杏果,因为,捡也捡不到几个,早早就被附近人家打落了果实捡走了。去年只卖了不到十元钱,今年沈梦昔就干脆不去了。 班主任上课带了几封信来,沈梦昔预感里面会有自己的,果然下课老师念了几个名字就有孟繁西。 并且是两封。一封是盖着三角戳的,是孟繁东写来的,一封是落款嘉阳县中学的,是沈红梅娟秀的小字。 沈梦昔先看了沈红梅的信,信中说,沈万年最近停职进了学习班,又说嘉阳县公检法的大多都进了学习班。沈梦昔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运动,前几天听说孟繁松也停职学习了。 孟繁东的信,是照常的问候家人,又讲了自己在军校的生活训练,一切顺利安稳,不用担心云云。 孟繁东在去年考上了军校,现在是一名准军官了。 这两年,沈梦昔一直没有接到孟庆严关于文工团的消息,她也没太在意,去不成的话,初中毕业就参加工作,工作了还能再去下乡不成?今年就初三了,明年年正好毕业。沈梦昔一点都不担心。 之后的日子,沈梦昔在广播中多次听到“下乡上山”这个词汇,心里也有点慌慌的了,但也只能默默地等着,无所作为,无可作为。 到了十二月,临近寒假,沈梦昔考虑是否要去佛山,看看奶奶和沈红梅,到时再装作不在意的打探一下文工团的消息,如果人家只是随口一说,自己也好死了这份心。 吃饭的时候和孟庆仁提了提,孟庆仁没有反对,就连关秀琴也没吱声,小北眼巴巴看着孟庆仁,“爸,我也想去!” “你就别去了,在家看小五吧!” “让我二姐看呗!” “你二姐……到时候再说吧。吃饭吃饭!” 孟繁南一直住校,这天中午忽然回来了一趟,兴高采烈的,嘴里还哼着歌。看到小五还兴奋地举着她转了一个圈。 “二姐你这是捡到宝了?这么高兴!”小北问。 “比捡到宝还高兴!”孟繁南笑成一朵花,看到沈梦昔,忽然不笑了,扭身出去了,沈梦昔切了一声。 又过了几天,中午放学,远远见一群人拉着大鼓,路过的时候,一个女人冲着沈梦昔说“你咋没去火车站呢?我们都回来了!” “去火车站干嘛?” “你这孩子!你二姐今天当兵去,你都不去送送?”那女人扭头跟身边的人嘀咕了几句,那人也看看沈梦昔,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看来是真处得不咋地。” 沈梦昔一头雾水,什么时候孟繁南参军了,她可是一点都不知道。 没当回事,继续赶路回家。 猛然间,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拔腿往家跑去。 打开门锁,冲进南屋,一通翻找,她在炕琴的抽屉里找到一封盖着来自佛山的信。她哆嗦着抽出信纸,看看落款,是月初的来信,信中孟庆严跟孟庆仁讲述了政委对沈梦昔的赏识,说今年终于有个机会进入前进歌舞团,提醒他尽快带小西去武装部报道。沈梦昔草草看了信,双手颤抖,看来还真的没有低估了孟氏夫妇。 “谁啊,咋不知道关门哪?”关秀琴下班回家了。 看到沈梦昔手里的信,一阵心虚。 沈梦昔看着关秀琴,抖着手里的信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五叔来信了?” “孟繁南去哪儿了??” “说啊!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是她去了歌舞团???” 关秀琴色厉内荏:“你跟我喊什么喊?我是你妈!” “我就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其实沈梦昔已经做好了不能参军的思想准备,但是现在被人取而代之,心里的火就拱起来了。 孟庆仁也下班了,后面跟着小北小五。 他们都愣在门口。 “这又咋了你俩?”孟庆仁最头疼这娘俩的官司。 “我就是问问她,为什么五叔来信说我可以去前进歌舞团,到今天接兵的车都走了,你们怎么还没告诉我。” 孟庆仁脸一僵,看着沈梦昔手里的信,一句话也没说。 “纸包不住火的,为什么是孟繁南去报道了?你们给我一个解释!” 关秀琴受不了沈梦昔的咄咄逼人,一口呛了回去:“解释个屁啊解释!我说让谁去就谁去!” “我去武装部问问,怎么就谁想去就去了!”沈梦昔把信团成一团,塞进口袋,起身就出门了。 孟庆仁追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沈梦昔骑上自行车走了。 沈梦昔去了蔡校长家,说清原委,她请蔡校长陪自己去武装部问问情况,蔡文澜一听,也气得拍了桌子:“糊涂!怎么能这么干呢!走,我陪你去!” 张清玉过来拉住沈梦昔的手:“先坐下,你看你手冰凉的,先吃点东西,怎么也得到上班时间啊,现在去了也没人办公。” 沈梦昔胡乱填了几口吃的,熬到了上班时间,和蔡文澜一起去了武装部,工作人员态度冷淡,一问三不知。 蔡文澜跟他表明身份,提出跟武装部长见一面,那个工作人员看看他的工作证,到里面请出了部长。 武装部长跟蔡文澜握手道好,入了座,倒了水。 “我查了一下,孟繁南是的上周来报道的,当时她父母还有居委会主任一起来的,她父母说通知书上面写错了,不是孟繁西,是孟繁南,并且让她在我们这里唱了一首歌,她唱歌还真是挺好听的。文工团单独军训,她三天前已经出发去了沈阳。” 沈梦昔还想再问,蔡文澜阻止了她,拉着她出了武装部。 “你不能问太多,会影响你父母的工作,闹大了你后悔都来不及的!”蔡文澜郑重地跟她说,“不要冲动,解决问题有很多办法的。” 沈梦昔听了,冷静了一些:“我懂。谢谢蔡校长。”的确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和他们玉石俱焚。 “我去和你父母谈谈。” “不用了,我自己解决。” 蔡文澜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这孩子各方面都很出色,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母亲就是不喜欢她。 “我去给我五叔拍个电报,您回吧,耽误您工作了。”沈梦昔对着蔡校长深深点了下头,调转车头向邮局骑去。 她发了个电报给孟庆严,把情况跟他简单说了一下,希望他回电报打到学校。 到学校,已经要放学了,她干脆取了书包直接就回家了。 “咋不做饭?”关秀琴下班回来,居然还能发脾气。 沈梦昔认为,她有可能是一种另类的神经病,固执的、认知障碍的神经病。一旦认准了一个判断,无论你做什么努力,她都不可能改变对你的看法,直到永远。让人绝望的永远。 “你还没有回答我。” “回答你奶奶个腿儿!”关秀琴一抖围裙,做饭去了。 晚饭的时候,小北在北屋门口喊:“三姐吃饭了。” “没做她的,吃什么吃?” “妈!你干什么啊!明明就是你不对,为什么那么对三姐?现在又不让她吃饭!”小北火了。 “你也学会顶嘴了是不是!”关秀琴指着孟庆仁说,“你看看你的姑娘儿子,一个个的就这么对他亲妈!” 沈梦昔走到饭桌前,“我是垃圾箱里捡来的吗?” 关秀琴一愣。 “那是因为我长得像奶奶吗?你到底有多恨她?她是恶婆婆吗?她带走了你照顾不了的孩子,养大了你的孩子,把她的钱都留给了你的孩子,你怎么还是恨她?她人已经走了五年了!” 关秀琴听了下意识地先看了孟庆仁一眼。 “胡说八道!我啥时候恨你奶了?” 沈梦昔不听她回答,转身回了北屋。 只听孟庆仁放下筷子说:“不吃了!” ****** 第二天沈梦昔背着书包出门,没有吃早饭,小五抱住她,“三姐,你咋不吃饭?不吃饭肚子疼!” “三姐没胃口,吃不下。” “我给三姐留着,中午吃。” “好小五。” 沈梦昔直接去了火车站,查询了去沈阳的列车发车时间,又去学校查看了电报,估计一大早也不会有电报,一问,果然没有。 她返回家,拿了个水壶放到书包里,就去火车站了。 用家属证写了去沈阳的票,在候车室等了一会儿,就检票进站了。 火车上,沈梦昔坐在靠窗的位置,听着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的单调声音,看着窗外的景物在眼前晃过,沈梦昔的情绪逐渐平稳。 她问自己去沈阳到底要做什么,是要去揭发孟繁南吗? 不知道。 她又问自己特别喜欢文工团的工作吗? 不知道。 她一向不喜欢把热爱的事情变成工作,那样,工作和爱好都会变得无趣起来。 可在无趣和下乡十年之间,她选择无趣。 到沈阳的时候是凌晨,她在候车室里枯坐到天明,天亮了胡乱吃了一口,喝了点水,就坐公车去了和平区。 在歌舞团的门口,沈梦昔被拦住了。沈青山连边防营部都进不去,现在沈梦昔也一样进不去前进歌舞团。 她呆呆地站在门口,就这样与这个地方擦肩而过了吗? 北风吹得人眼睛生疼。 门口的岗哨走过来:“没有事情请远离这里!” “你就让我进去看看吧,找不到我姐姐,我马上就出来。” “刚才跟你说过,铁路家属证并不能代替介绍信,请赶紧远离这里!” “我只是想看看她穿军装是什么样,也不知道她军训受不受得了?” 哨兵对她做了个手势,请她离开。 沈梦昔撇撇嘴,要哭不哭的。“我大爷在朝鲜战场牺牲了,我们家五个当兵的呢,我又不是特务,你怎么那么凶!” 哨兵一愣,语气缓和了许多:“这是我的职责。” “我就问问她们军训几天在哪儿军训?” “这里目前没有你找的人,军训后才会来这里,你回去吧,不要耽误时间。” 沈梦昔一看问不出来了,转身离开了。 她知道自己并不能狠心揭发孟繁南,那样会扯出一串,直接影响孟庆仁和关秀琴的工作,这个年代,犯了错误,也不知道会受到什么处分,要是没了工作,这个家就彻底完了,小北小五还不知道遭什么罪。 沈梦昔用仅存的理智,支配着自己去了火车站。 十字路口,绿灯亮了,乌央乌央的一大群自行车快速通过路口,沈梦昔麻木地看着,她该往哪儿走呢? 去佛山找五叔找奶奶?凭什么呢,又不是人家的孩子。 去上海找四叔?更可笑。 只能回齐市等着毕业参加工作,到时候就能脱离这个家庭了。 沈梦昔写好票,就在候车室里呆坐着。 孟庆仁来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三女儿呆呆坐着的一幕。 他心里一酸,喊了一声“小西!” 他看到女儿猛地转头,看到是他脸上的希望都褪了去,又漠然地转回了头。 “跟我回家!” “我正准备回家,已经写好了票。”沈梦昔面无表情地给他看家属证。 “你怎么能又跑出来?知不知道我和你妈多着急!” “停!”沈梦昔两手做个“T”的手势,“太假。”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拗呢?” “我是受害者,你别忘了,我是受害者!”沈梦昔指着心口对他喊着。 “什么受害受害的?我们是你爸妈,还能害你吗?”孟庆仁看看四周,恨不能捂住她的嘴巴。 “你们,篡改了我的人生,你说我有没有受害?”沈梦昔一直最痛恨的就是这一点,她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又被人操纵。 “可小南确实比你唱歌好听……” “你听过我唱歌吗?你听过吗?”沈梦昔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地问。 沈梦昔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当我离开她的时候,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和蔼的脸庞,啊亲爱的战友,你也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 沈梦昔用尽身心在唱,她要将胸中的郁闷吐出,她要将心中的不平唱出,她知道,自己将与部队无缘,这何尝不是一种“永别战友”呢。 有一滴眼泪在眼角落下,沈梦昔没有擦去,她心想,就让它算作这件事情的句号吧。 候车室高阔的空间,让沈梦昔充满激情的独特的歌声在空中回荡不止,盖过了广播里的播报声。 工作人员停下手头的工作静静地听着,候车室的乘客也停止了谈话,围过来听沈梦昔唱歌。 歌曲唱罢,旅客们热烈鼓掌。 人群散去,一个在军人售票口排队的军人神情激动地走过来,默默给沈梦昔敬了个军礼。沈梦昔也立正,回了平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军礼。 礼毕,她转头问孟庆仁:“你听过我唱歌吗?” 孟庆仁颓丧地坐到椅子上,他抱着头,一言不发。 回到齐市,沈梦昔第一件事就是到学校办理了住宿,孟庆仁无奈地跟着她,并未阻止。 回到家,她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打了包。 “你要干什么?”关秀琴过来了。 “她办了住宿,以后住学校宿舍,你就别管她了。”孟庆仁拉她出去。 “你们每个月给我25斤粮票,和15元钱就行了,其他什么都不用管我了。”沈梦昔淡淡地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给你?”关秀琴火了,“我欠你的啊,给你粮票!还25斤?还15块钱?你脸咋那么大呢,你可真敢要!” “那你把我奶奶给我的嫁妆钱,提前给我吧。” “啥?” “我奶的钱分了三份,你拿了一份我的嫁妆钱。” “我养了个……” “孽障。”沈梦昔不待她哭出来,就接口道:“没经过我的同意,你们就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我也很烦恼呢。我现在特别特别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荒唐的地方。 如果可以拆骨卸肉还了你,我也愿意。 你们,老是说我的心还在双河,不在这个家里。不,我这些年很努力,五年来我每天做饭,让你们好好吃饭,我带小北带小五。 是你们,是你们始终把我排挤在家门外,你有没有看看,我到底为这个家做了什么?你的工作是怎么由扫厕所变成现在邮局先进工作者的?你送礼的那些推车积木玩具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现在你们让孟繁南抢了我工作,我也不追究了,蔡校长说,我如果再追究下去,你们会没了工作。 你们赢了。 我还欠你们多少?行,嫁妆钱我也不要了,我只要25斤粮票和15块钱,直到18周岁,如果我提前上班了,你们就什么都不用给我了。可以吗?”沈梦昔一口气说了很多。 “就为这点事儿,你要和家里断绝关系吗,有能耐你就别要钱和粮票。”果然关秀琴对她的话永远是不入大脑的。 “这点儿事?你被人顶替失去纺织女工的工作时不绝望吗?”沈梦昔觉得,但凡关秀琴听了这句话,稍稍的共情一下,应该能体会她的心情。但是她失望了。 “你姐比你大三岁,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要紧着大的,我有错吗?” “强盗逻辑!你们觉得政委知道这件事情会怎么看五叔?五叔不会怪你们吗?孟繁南在部队会顺利吗?” “你!”关秀琴扑上来要打沈梦昔,“还敢给你五叔拍电报!” 被孟庆仁一把抱住。 沈梦昔苦笑,她居然截了她发给五叔的电报。 “我这一辈子和谁都能讲通道理,唯独和你永远不能。”她指着自己的左脸说:“我永远不能理解你的内心,但我知道你十分想打我的脸,打这张和我奶奶和我姑姑一模一样的脸,来,你来打,使劲打!打完咱们好一拍两散、恩断义绝!” “够了!”孟庆仁一把把关秀琴推到墙边。 关秀琴呆住了,“你敢打我?” “有完没完!五弟来信本来就是说的小西,你非说先让小南去,现在还死犟什么?” “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好,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啊,小南毕业了干什么啊,她还有三年呢,有机会再去部队也行啊!” 沈梦昔听不下去了,背着包裹,拖着行李向外走。 中午回家吃饭的小北和小五愣愣地站在门口。 小五一把抱住她的腰,四周岁多的男孩,长得比别人家的孩子高一些,壮实得像个小牛犊,沈梦昔看着自己的喂养成果,看看小北,放下行李,摸摸小五的头,拉开他的小手,“有空让你四哥带你去看我。” 还是走了出去。 小五在身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死了亲娘一般。 沈梦昔抹了把眼泪,没有回头。 第32章 另起一行的第一 走出不远,小北骑着自行车追上来,将她的行李放到车后座上,. “你不拦我?” “不拦,我来送你。三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小五。”十二岁的小北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谢谢你,小北。” “是他们太欺负人了!可惜,我帮不了你。”小北沮丧地低头推车走路。 郭大夫迎面走来,看到沈梦昔姐弟俩大包小裹的样子,惊讶地问:“这是去哪儿?” “郭姨,我去学校住宿,以后恐怕不能在你夜班陪着维拉了。” “好好的怎么忽然去住宿,离学校那么近,这马上快寒假了的?”郭大夫追问着:“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不想在家住了,还是住得远些好。”沈梦昔苦笑。 郭大夫说:“住什么宿舍啊,又脏又乱的,你住我家去,和维拉一个房间,走走走,上我家去!”不由分说拉着沈梦昔就往她家走。 沈梦昔拉住她:“郭姨,郭姨,谢谢你,可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已经决定了,就去住宿舍。” 两家那么近,自己住在郭家而不回家,不用几天,邻居就会议论纷纷,最后还是会惹得关秀琴找上门来,郭家在这个时候,麻烦已经不少,不能再添一丝了。 郭大夫难过地拉着沈梦昔的手:“你妈真是不知道惜福啊,我要是有这么好的女儿梦里都会笑醒。” 沈梦昔笑了,“可别让维拉像我一样!” “女孩就应该厉害一些,什么时候都不受欺负才是!”郭大夫认真地说。 ******* 16中的女生宿舍,是一栋平房,共有20个房间,沈梦昔住的是唯一还有空床的16号宿舍。宿管阿姨带着沈梦昔进去,却把小北拦在门外。 男生不能进女生宿舍,小男生也不行。 沈梦昔冲他挥挥手,“回去吧,你姐什么事情都能应付。记着晚上提醒小五刷牙。回去吧!” 提着行李就进去了,小北站在门外,瘪着嘴,表情难过。 宿管阿姨拿着一个长长的钥匙板,上面拴着一圈钥匙,叮铃哐当地响,她打开16号宿舍,推开门,这是个大宿舍,九个上下铺满满当当地摆在房间里,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子旧棉花的霉味和咸菜的味道,宿舍里没人,她们都在上课,沈梦昔把行李放在地上,看看屋子里只有两个上铺空着,这会儿正放着一些杂物。 “你挑一个吧,就这俩上铺了!”宿管阿姨是个表情冷漠严肃的中年女人,说完就出去了。 沈梦昔发现自己连个打水的盆都没有。她放下行李,站了一会儿,走出去想跟宿管阿姨借盆用用,却发现小北依然站在寒风中的宿舍门口,她一下哽住了,走出去:“赶紧回家!别感冒了!” “我不放心。” 沈梦昔一把搂住小北,眼泪流了下来。 ****** 简单收拾一下,沈梦昔就去上课了,谭秀丽问她这几天都去哪儿了?沈梦昔笑笑说,是去处理一些重要事情。 又告诉她,自己办了住宿手续,就在16号宿舍。 “什么?你住宿了?那我明天也住!” “还有一张空床,你先看看能不能说服你爸妈吧。” “那肯定是没问题!” 下午放学谭秀丽就跟着去了16号宿舍,“这么挤啊!”一推门谭秀丽就嚷道。 宿舍里已经回来了几个人,有一个高个子女生问:“你找谁?” “你们好,我是刚住进来孟繁西,初三一班的。”沈梦昔笑着指指自己刚刚铺好的床。 “我说怎么多了床行李呢,这回咱们更热闹了。”那女生不冷不热地说。 沈梦昔也不介意,把书包放到自己的铺上,就拉着谭秀丽出去了。 “怎么样,还住不住了?” “条件艰苦了一点,不过没关系,我陪你!”谭秀丽毫不犹豫地说。 沈梦昔笑了。她才不信谭家会答应她来住宿,但是她非常感激。 这个宿舍里,初一初二初三的都有,还有一个是和沈梦昔同班的,叫做刘文静,她一回宿舍看到沈梦昔,先是惊讶,然后笑着说:“沈梦昔你也住宿了。” “都快放假了,你还折腾啥啊,下学期住不行吗?”她过来摸摸沈梦昔的褥子,“这褥子铺炕上还行,铺到这种床上,晚上你得冷,你看我们床下都有个草垫子,走,我陪你去跟宿管阿姨要一个,这个是学校发的,每个住宿生都有。” 宿管阿姨一脸不愿意地带她们开了放杂物的库房,拉了一下灯绳。里面乱七八糟堆着草垫,旧床等杂物。 沈梦昔拿出一小包松籽,放到宿管阿姨手中,“阿姨您贵姓?我给您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啊,免贵姓钱。”宿管阿姨一愣,看了一下手上的东西说:“别客气,应该的。你去窗户边挑一个,那几个还算新一点。” 沈梦昔挑了个还算干净的垫子,跟刘文静一起抬回去。 刘文静把沈梦昔的被褥挪到自己的下铺,跟她一起擦净草垫子,但两人想将草垫举到上铺,却是力气不足,同寝室的两个初二女生见了过来帮忙,一通忙活总算是铺好了。 “沈梦昔你自己先铺床,我得去把饭取回来,要不容易丢饭。”刘文静和两个初二女生急忙出去了。 沈梦昔又把褥子铺好,床单铺好,把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放在床头,盖上枕巾,满意地拍拍手。 寝室里只有她自己,所有人都去食堂取饭打饭了。她连饭盒都没有。正犹豫着,就听宿管阿姨喊她的名字,“孟繁西!有人找!” 她急忙走出宿舍,来到大门口,见小北正从车把上拿下一个包袱,递给她,“里面是晚饭,你把饭盒和水壶留下,把小被再给我送出来。”。 小北的帽子上有一层白霜,看得出他骑得很急。估算时间,他大概自己都还没吃饭。 沈梦昔飞快地把饭盒和水壶放好,里面还有两双筷子一把勺子。 她把小被子叠好放在包袱里系好,送出去给小北,催他赶紧回家吃饭,又嘱咐他路上小心。 天已经漆黑,沈梦昔站在宿舍门口,看着小北骑着自行车消失在黑暗中,她的心是欣慰的,这些年她的精力大多在小五身上,但是小北依然对她很是亲近依恋,这使她近些日子一直郁闷不已的心情终于拨云见日,逐渐放晴。 学校食堂可以给自带饭菜的同学免费热饭,到了指定时间学生自行去食堂取饭,但是经常发生丢饭、拿错饭的事情。 也可以自带粮食交到食堂,学校发给相应的饭票,再到窗口买主食,菜钱另算。 也可以用粮票和钱买饭,这个比较不合算。 主食是二米饭和馒头,一般一顿就一个菜,无非是萝卜土豆换着来,没有一丝油星的那种。 一般住宿生都是家里离学校特别远的,或者是周边县城和郊区农村的学生,想沈梦昔这样离家骑车十几分钟路程还来住校的,只有她一个。 沈梦昔用饭盒打了三两米饭一个菜,怕端回宿舍就凉透了,就在食堂吃了,食堂的人很少,女生更少。 尝了一口菜,水煮土豆,加了盐而已。 沈梦昔在口袋里摸了摸,从武陵空间里摸出一小瓶花椒面,朝菜里倒了两下,她其实还想加点酱油,或者拿瓶辣椒酱啥的,但那样未免太惹眼。依着沈梦昔的性格,她连花椒面都是不该加的,但是为了庆祝第一次在学校食堂吃饭,她决定不顾及这些。 有了花椒面就有滋味多了,沈梦昔慢慢吃完饭,饭桌上有四颗小石子,是米饭里挑出来的,她将它们排成一条直线,笑笑离开去刷饭盒了。 谭秀丽并没有如愿住宿,她的父母坚决不许,她也只好放弃,很遗憾地看看16号宿舍的唯一一张空床,说,“下学期开学我再努力一下吧,这床可得给我留着!” 沈梦昔和刘文静都乐了。 住宿的第二天中午,郭大夫和维拉一起来了,刘文静请她们坐到自己的下铺上,她自己则去坐到了屋角另一个室友的床边。 郭大夫打开她带来的包袱,里面是一条白色的印有红色十字的床单,一个带着盖子的腰形的医用药盒,里面有一些感冒药片、止泻药、红药水和纱布。还有两个玻璃的葡萄糖瓶子,“这个瓶子,你晚上装上热水,放在被窝里,注意盖好盖子,不要烫到自己,这还有几个备用的胶皮盖子,如果坏了就换一个。床单是我值班室多出来的,你别嫌弃,拿她挡在床的四周,也算有个自己的地方。 原来,并不是一条床单,而是两条,可以拉跟绳子将床围起来,形成一个私密空间。显然郭大夫这种读过医学院的人是有住宿经验的。 床单虽然是旧的,但是沈梦昔非常感激,现在到供销社买布都需要布票,像这样的医用床单,别人想买也买不到。 “郭姨,你把床单和药盒拿回去,这些很容易给你添麻烦,我如果在宿舍用的话,影响会很大。这里很好,室友也都很友好,我什么都不缺,这两个瓶子我收下。” 郭大夫难过地低下头,她抿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郭姨,要不,你给我炒点咸菜吧,我想吃你做的苤蓝疙瘩咸菜。” “行,姨回去就给你炒,明天让维拉上学给你带来。”郭大夫把药品、纱布和玻璃瓶留下,把床单和药盒带了回去。 “小西,你还是去住我家吧,我妈妈值班就我一个人在家,我怪怕的。”维拉拉着沈梦昔的手,央求道。 “维拉,你小西姐有自己的打算,你不要乱来。”郭大夫拉住女儿。 沈梦昔笑着送她们出去,在门口,郭大夫说:“你是大姑娘了,要注意安全,晚上不要出去,不要和男生交往过密,注意保管好钱物,不要借钱给别人,也别跟别人借钱,记住,任何事情解决不了都可以找维拉找我,记住了吗?” 沈梦昔眼圈都红了,这应该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交待。 “嗯嗯,我记住了,你们也要好好的,不要出一点点差错。”沈梦昔使劲捏了一下郭大夫的手。 郭大夫也使劲点点头,带着维拉走了。维拉不甘心地欲言又止,回头要说什么,被郭大夫不由分说拉走了。 ****** 晚上,沈梦昔和刘文静一起到水房排队打水,刘文静打了一暖壶水,又灌了一个热水袋。沈梦昔没有暖壶没有热水袋,她在空间里找了一圈,没有发现适合拿出来使用的,所以只带了两个葡萄糖瓶子,和一条枕巾包瓶子用。 水房里有两排洗手池,水池上方的墙壁上,有两个用红色粉笔写的两个粗体大字:慎独。 对着门的就是两个大水壶,每个前面排着一队学生在接水。 她们俩就快排到了,沈梦昔看着水壶的水龙头,发愁了,她没有办法把水直接灌到玻璃瓶了,现在瓶子这么凉,估计直接就会炸裂。她跟刘文静讲了担忧的事情,刘文静就说,那你别打了,等回宿舍,用我暖壶的水慢慢给你灌上就好了。 只能这样了。 另一排的两个男生在聊天:“哎,隔壁寝室那张胜利,上周被热水袋把肚皮烫了,幸亏没那么热了,就起了个大泡。” “哈哈,我睡觉打滚,可不敢用热水袋,容易压爆炸了。” “可不是,我上铺有一次一脚把热水袋踹地上了,吧唧老大一声,把我们全寝都吓懵了!我们把他好顿揍,挺大老爷们火力贼旺的,还用热水袋!” “哈哈哈哈。” 沈梦昔也跟着无声地笑了。 回去的路上,刘文静悄悄跟沈梦昔说:“你知道咱班男生给女生排名次了吗?” “什么名次,成绩吗?” “不是啊,是谁长得第一好看,第二好看的。”刘文静有点害羞地说。 沈梦昔看看刘文静,其实她们平时在班级里并不怎么接触,只是点头之交,如今住了同寝,刘文静这种自然而然的亲近,让沈梦昔还有些不适应。 “啊?谁这么无聊,排这个,不是应该排思想觉悟吗?”沈梦昔笑。 “去你的。你猜你排第几?” “我?谁这么没眼光还把我排进去?我肯定不在列的。” “不对,你排第一!” “啊?”这回沈梦昔是真的惊住了。“有没有搞错?” 港台腔都出来了。 刘文静扑哧笑了出来,不知道是笑她的表情还是那句搞错。 “真的,你和姜淑英并列第一。” “姜淑英是真的好看,可为什么把我排进去?”不是沈梦昔不自信,而是孟繁西长得很普通,个子也不算高,她自觉扔在人堆里一点都不显眼。为此,她这些年很是随性自在。“你呢,你排第二吗?” “我排第四。”刘文静说完也笑了。 “这群没有眼光的家伙!”沈梦昔做严肃状。 刘文静笑得更厉害了。 “他们说,你有一种别人没有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说你的好看不是在脸上。所以给你另起一行排了个第一。” “哈哈哈哈!”沈梦昔一听“另起一行”四个字,顿时哈哈大笑。有来打水的同学迎面走来,无不看着沈梦昔。 “全校没几个像你这样大笑的,都看到嗓子眼儿了!”刘文静小声制止她,又若有所思的说,“不过,这也许就是你另起一行的原因?” 沈梦昔心想,老娘从来没在意过谁的眼光,不犯政治错误,谁还管得着我哈哈大笑还是笑不露齿啊。 “刚才那个二班的男生其实是在提醒你,晚上不要被玻璃瓶烫了,别把瓶子踢到地上。” “啊?”沈梦昔又呆了。“这么含蓄?” 刘文静点点头。“他叫周和平,是二班的班长。” “关键是,这么含蓄,你都听得懂!” “除了你,谁都懂!”刘文静白了她一眼。 沈梦昔耸耸肩。 晚上,沈梦昔用毛巾包了热水瓶,放到靠墙的一侧,又拿出几个暖宝宝贴上。 夜里有打呼噜放屁说梦话的,但沈梦昔都不介意,睡得十分安稳。 第33章 不行叫妈,得叫奶奶 隔天,维拉送来了一罐头瓶的炒咸菜,还放了点辣椒和肉丝,闻着就很香,“呵呵,郭姨不过日子了,放这么多油?” “哼,你都不去我家住!我妈对你可比对我都好了!”维拉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的,嘴巴撅得老高。 “哈哈哈哈!”沈梦昔这两天哈哈笑了无数次,“嫉妒使你面目全非!”又在维拉的小鼻子上捏了一下。 维拉不依不饶地打着她的胳膊。 ****** 中午小北又来了,车后座坐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五,见了沈梦昔,像遭遗弃了一般,哇地哭了。 “男子汉怎么又哭了,脸都皴了!”沈梦昔把他抱下车子。 沈梦昔有些愧疚,她这么跑出来,给这俩孩子也造成了伤害。 “热水袋和暖壶,赶紧拿宿舍去吧。”小北把车把上挂的网兜给她。 “太及时了!谢谢小北哥!”沈梦昔笑了。“我带小五进去暖和一下你们再走,你去男生宿舍躲躲风。哎哎,那个那个周和平!”沈梦昔忽然看到昨天打水遇到的男生。 那男生没想到沈梦昔会叫他,立刻站住,慢慢走过来,有些惊疑地看着沈梦昔:“什么事?” “我是一班的孟繁西,这是我弟弟孟繁北,你能不能带他先去你宿舍待十五分钟,天太冷了。” “咳,好吧。” “非常感谢!” “三姐!”小北对于三姐很是无奈,怎么就这么大大咧咧的? “去吧去吧,自己估摸着十五分钟后到女生宿舍门口等我。”沈梦昔抱着小五,拎着网兜进了宿舍。 “钱阿姨,这是我弟弟,才虚岁五岁,我带他进宿舍总可以吧!”沈梦昔笑嘻嘻地跟宿管阿姨说。 “阿姨好!”小五很懂眼色地主动叫人。 “哎哟,这胖小子真有爱人肉,去吧去吧,别冻着了他。”钱阿姨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进了16号宿舍,这些女孩子一见小五,呀的一声都围了上来,这个摸摸脸,那个捏捏手,一时间,小五像是大观园的宝玉一样被众星捧月。 沈梦昔把他抱到自己的铺上,让他坐得高高的。给他倒了点热水喝,又塞嘴里一颗儿童维生素。 “怎么样,三姐的宿舍好不好?” “好。我想跟你睡。不想跟咱妈睡,她打呼噜,我想跟你睡。”小五声音渐低,嘴角下撇。 “啧,这个啊,好像不行啊,因为我们这里是女生宿舍,你看,都是女的,你是男的,不能住啊。“ “啊?那怎么办啊?”小五着急。 “反正,你也总不能跟三姐一辈子住在一起,不如你和你四哥住北屋吧,别让他住客厅了。你们都是男的,你四哥住炕头,你住炕梢。另外呢,我那个箱子暂时也借给你了,你可以这边装衣服,这边装积木、陀螺和子弹壳。”沈梦昔一边说,一边左右比划着,又掏出一把拴着红绳的钥匙,“喏,这是箱子的钥匙,你千万要好好保管,以后要还我的!” “行!”小五忘记了哭,认真地点头,郑重地把钥匙放到口袋里。 “那么小五哥,我们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你要是实在想住炕头,就和你四哥再商量一下,好吧?来,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五大声说。 姐弟两人的小手指勾在一起,拉来拉去,最后两个拇指对在了一起。 沈梦昔抱住小五,把脸贴在他的小胸膛上,听着孩子咚咚的心跳,一滴眼泪渗入他的衣襟。 人一旦有了牵绊,就有无尽的烦恼。 ****** 两周后,学校放寒假了,宿舍不能留人,所有学生都得离校。 小北来接她,将行李绑在车后座,推着走。 沈梦昔觉得一双脚有千斤重,可还是走到了家门口。 “不是挺能的吗,咋还有脸回来?”这是迎接沈梦昔的第一句话。 沈梦昔站在门口,她几乎要立刻转身就走。 小北一把拉住她,对关秀琴大声说:“妈!你少说几句吧!” 小五从屋里跑出来,抱住沈梦昔的大腿,哈哈地跳着:“三姐!三姐!” “叛徒,白眼狼!”关秀琴因为小北的话气得浑身发抖,转头冲着院墙骂道:“看个屁啊看!” 孙招弟在那头嘿嘿笑:“就是看你这个屁啊!唉!咱也没有闺女,咱也不知道让闺女气死是啥滋味!” “放你娘的罗圈屁!等你儿子找媳妇你就遭罪吧你,看找四个贼拉厉害的,成天价制死你个老不死的!”关秀琴气得跳脚。 ****** 晚上吃饭的时候,沈梦昔吃了两口就下桌了。 刷完碗,回到客厅,跟孟庆仁说:“你帮我留心一下铁路局招工信息吧,我想参加工作。” “不好找。容易的话你二姐就不上高中了。”孟庆仁为难地说。 “我知道,只是要你多留心,只要不是工务段那样修铁路的,我什么都能干。” “行。” “我准备去双河二大娘家过寒假,我带三十斤粮食就行,一个多月吧,开学前就回来了。” 孟庆仁抬起头,无奈地看着她。 沈梦昔眼神非常坚决。 “我要跟三姐去!”小五扑过来,依偎在沈梦昔怀里。“我要去!” “我也想去。”小北忽然也开口。 沈梦昔捂脸,完蛋了,这回恐怕是去不成了。 没想到孟庆仁居然很痛快地答应了,让他们带一百斤粮食,又给了八十元钱,让交给刘三妮五十元,余下的自由支配。可以一直住到二月底。 关秀琴一拍桌子站起来,还未开口,孟庆仁手一指:“你给我闭嘴。” 又对沈梦昔说:“带着两个弟弟去给你爷爷奶奶磕头。” 小北和小五雀跃着,去准备行装了。 沈梦昔接过钱,回了北屋。 ****** 最后,孟庆仁还是亲自将他们送到双河村,一是小五太小了实在不放心,二是100斤粮食他们也背不动。 放下行李,孟庆仁就带着三个孩子去了父母的坟上,姐弟三个规规矩矩跪在孟庆仁后面,跟着磕了三个头。 姐弟三人的到来,让刘三妮非常高兴。对于他们带了那么多粮食来,又很生气:“咋这么外道呢,下回二大娘上你家是不是也得带口粮了?” “二嫂,你别生气,实在是孩子太多,又住得时间太长,他们一个个都可能吃了。如果不够了,二嫂你还得贴补一下。”孟庆仁笑着说。 孟繁江接过两个面袋,对刘三妮说:“收下吧,妈,要不三叔心里不好受。” 刘三妮一把抱过小五:“我小五都这么高了,一年长一个头!” “二大娘,我就一个头!”小五摸摸小脑袋。 大家哈哈大笑,刘三妮亲了一下小五,“走,二大娘给我宝拿好吃的去!” 沈梦昔和小北面面相觑,“敢情是没看到我们俩啊。” ****** 孟繁江现在在双河村做会计,虽然毕业多年了,还是算作返乡青年,现在沈梦昔一听到青年这些词,就有些紧张。 她就想早点参加工作,躲过下乡。她后知后觉地懊恼,为什么不想办法早点跳级,那现在岂不是早工作了? 晚上沈梦昔和刘三妮住一个屋,一灯如豆。 小五睡在中间,摊成一个大字,呼呼地睡着。 刘三妮叹口气说,“守着你爸我也没法说,你妈这人不坏,就是脾气不好。有时候啊,你顺着点她,跟她说点好听的,比干多少活都管用。” 沈梦昔在黑暗中笑了,她好像还真就是干多少活都不愿意跟她说好听的。 “唉,你这脾气也是个犟的,那年你是一年级,暑假你奶带你回齐市,你说啥都不叫妈,就抱着你奶奶的大腿,连看都不看她。” “哈,真的啊。” “你还笑,你妈当时气得啊。还有,你三岁那年,你看人家罗翠兰跟她妈后面叫妈,你就管你奶奶也叫妈,你奶说不行叫妈!得叫奶奶!结果你啊,一个多月,干脆连奶奶也不叫了。把你奶奶难受的哭了好几场呢。 你奶挺苦,五个儿子,一个都不在身边。她拿你当眼珠子,把你留在双河她担心她走了以后你妈不待见你,送你回去又舍不得。一直熬到最后,才把你送回去,一回来就倒下来了。唉。” 沈梦昔静静地听着,命运之轮就是这样旋转。 她记得奶奶去世前,也曾经和她说过,她两岁的时候,有一次对着奶奶叫妈妈,奶奶训斥她,不可以叫妈妈,应该叫奶奶。 她就生气了,好久好久对着奶奶什么都不叫。 奶奶当年讲述这段的时候,是笑着的,然后流了眼泪。 沈梦昔觉得,自己来到孟繁西的家里,大概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和自己有相似的童年。 当初许的三个生日愿望,现在想来,也差不多实现了。 第一个是去找妈妈,希望她们接纳自己。她找到了沈红梅和李慧贤,她们都很喜欢自己。 第二个是也想拥有那样的一条街。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什么原理,她事实上就是有了这么个取放自如的武陵空间,里面有一条街。尽管里面的东西大都不敢使用,但是就算在那儿放着也有底气。像谭秀丽说的,“你看你手上也没俩钱啊,咋就觉着你挺趁钱呢!” 第三个是好好活着,健康长寿。这条要一直努力,到老了才能算是实现。 这边,刘三妮给小五拉拉被子,吹了灯,继续说: “二大娘跟你说,你得往心里去,这女人啊,不能太要强,该服软的时候低个头,能咋地?你现在还离不了那个家,就算你上班了,你也一辈子脱不开他们。你跟你妈好好地,你忘了你奶最后说的,让你好好跟着你妈了?” “嗯,我懂。” “我一看是你爸给你送来的,我就知道你们娘俩又杠上了。” “那年,五叔的团政委听过我唱歌,就想让我进文工团。去年底五叔那边有信了,他们却背着我让孟繁南去报道了,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军训了。我很生气,就住到了学校。现在放假学校不让住了,我就带着弟弟来你家逃荒了,你可别赶我走。”沈梦昔简单地讲了事情经过,最后和刘三妮开了句玩笑。 “不赶不赶,二大娘高兴还来不及。这事啊,是你爸妈不对,人家部队要的是你,小南去,漏兜了可咋整?再说了,她占了你的工作,这往后可咋处啊?” “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太多了吧。” “唉,咋这样呢!” 第34章 我的运气真好 小北小五玩疯了简直,每天吃完饭就找村里的男孩子玩,不到饭点不回来,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乐的,一天天就是跑。 沈梦昔和刘三妮学会了做棉袄棉裤,她坐在热乎乎的土炕上,一片一片的絮棉花,带着顶针绗缝,低头累了就出去透透气伸伸胳膊腿。 罗翠兰几乎天天都来报到,有时候还给她带把松子榛子,或者带个烧土豆。 转过年来,她们都虚岁十七了,罗翠兰长得亭亭玉立,留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她的成绩不错,想继续读高中,以后考大学。 沈梦昔心里默想,大概要等很久很久你才可以读大学的吧。 “你俩出去溜达溜达,别跟小老太太似的。”刘三妮赶她俩出去,她总觉得沈梦昔心情不好,胃口也不好。 昨天刚下了场雪,于是她们在大门外堆了一个雪人,胖乎乎的身子,圆圆的脑袋,再找两块石头做眼睛,就成了。 小北小五回来,看到雪人也很开心,嚷着也要堆,他们四人就又在旁边堆了一个更大的。 忙出一身汗,心情却透亮了。 沈梦昔招呼他们进屋去,不要闪了汗。 厨房里散发着酸菜炖肉的香味,小五跑到刘三妮身前,接过她给的酸菜芯儿,咔嗤咔嗤地嚼起来。 罗翠兰却不肯在孟家吃饭,消了汗就回家了。 “老罗家规矩可好了,这孩子懂事,还勤快。唉,你哥要能找这样的媳妇也挺好的。”刘三妮现在看谁都恨不能是自己的儿媳妇。 “二哥要回来了,你可别乱说,要不以后他们没法见面了。” “我也就是说说。上回那个公社的闺女,到现在还等着你哥呢,人家见了你哥就相中了他,谁知道你哥这个熊玩意儿,硬是没相中人家,真不知道他要找啥样的,这都多老大了,人家孩子都可村子跑了,我家连媳妇还没有呢。”一说起孟繁江的婚事,刘三妮就没完没了的唠叨。 姐弟三个都笑了。 “我哥今年也23了,还不是一样,现在都不兴早婚了,先立业后成家。” “那是娶不起媳妇才说的话!咱家就这一个儿子,我有啥都给他,体体面面娶个媳妇回来,我好安心啊。” “别急别急,好饭不怕晚!” 孟繁江回来了,刘三妮赶紧打住话头,冲他们仨使个眼色,姐弟仨又笑了。 “笑啥呢,门口俩雪人是你们堆的吧,也不怕冷。”孟繁江一边洗手一边说。 “不冷,还出汗了呢。” “别冻着啊。” “吃饭吃饭!”刘三妮把筷子递给儿子。 ****** 过年了,沈梦昔第一次在乡村里过年。 除夕夜,因为村里不通电,所以天一黑下来,各家就开始放炮,噼噼啪啪连成一片。放完了早早睡觉。 第二天天不亮,沈梦昔还没有起,就听到院子里有人来拜年了,好像是小北的那群伙伴,来约他一起出去拜年。睡梦中的小五听到动静,一骨碌爬起来,自己套好棉袄就下地穿鞋。 她也赶紧穿好衣服,那群孩子只是在外屋站了站,抓了把瓜子拉着小北小五就走了。 “起来了?这帮孩子赶大早来拜年了,一会儿还得有人来呢。”刘三妮开始生火。 沈梦昔赶紧打水洗脸,整理房间,把瓜子糖块摆在桌子上。 果然不一会儿工夫,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孩子,沈梦昔不由得感慨建国后生育率的提高,一串的孩子,一问,都是一家的。 进了门都鞠躬拜年,说吉祥话。 沈梦昔一一给抓把瓜子,再给几颗糖。糖是那种没有糖纸的“光腚糖”,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都有,孩子们也不管脏不脏,都装进口袋,跟瓜子混在一起,出门朝下一家进发了。 小北和小五起床后连水都没喝一口,就跟着第一波小朋友出去拜年了。 果然,年就是给孩子们过的,对于他们来说,过年可以穿新衣服,吃好吃的,但对于成年人来说,年,只是一个关。礼尚往来、欠账还钱、置办年货,无不都是一个个的大关。 罗翠兰也来拜年了,沈梦昔跟着她,去了罗家和几个往日走动比较多的人家,拜了年。 村子不大,转了一圈,大的小的都回来了,早饭也就开始了。 初一的早晨吃饺子,是早早包好冻起来的,他们冻了半面袋的饺子,放在仓房里,准备初一初五的时候吃。 忙了一年,东北的农村讲究正月里清闲不干活,提前在腊月就把馒头窝头蒸好,把饺子包好,有条件的还能炸点果子。 有的人家初五之前不许扫地,地上的瓜子皮铺得老厚,都不许扫。有的人家则是照常清扫,但是扫地要从门口往里扫,扫完垃圾不往门外倒,留到初五一早一起倒出去。总之各家规矩不同,无非也就是图个吉利,希望明年有个好财运。 猪肉白菜馅的饺子端上来,皮薄馅大,冒着热气鼓鼓的躺在盘子里,像一个个的荷包猪。虽然菜多肉少,但毕竟是白面饺子,又放的荤油,一家人吃得非常满足。沈梦昔最享受的就是一家人围坐餐桌,一起吃饭,没有人唠叨和埋怨,说些闲碎的家常,岁月静好。 沈梦昔居然吃到了唯一的裹着糖果的饺子,刘三妮惊喜地大声说:“哎呀!给西吃到了!西今年一定有好运气!” 沈梦昔笑眯眯地把糖球嘎嘣嘎嘣嚼碎,齁甜的,“我的运气真好!” “三姐运气最好!”小五也跟着说,好像吃到糖果的是他。大家也都同声说起吉祥话。沈梦昔也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能够得偿所愿,赶紧找到工作。 ****** 这一年来,孟繁松的工作一直不顺利,李爱华就在公社那边住着帮郑春带孩子,往年再忙孟繁松也会回来上坟,但是今年没有,也没有捎信回来。 沈梦昔知道他们一定是有些难处。帮不上什么忙,她也就自觉地没去公社找过孟繁松,免得倒添了更多麻烦。 孟庆严却在初八那天,突然回到双河村,以他年前的忙碌程度,根本不允许他探亲,只有年后还稍好些。 一进门就说:“二嫂,你不用忙活,我在大松那儿吃过了。我先去上坟,回来再说。” “咋这么着急,缓一缓明天让大江和你去。” “不了,几年才回来一趟,不赶紧去,心里不安,爹娘也怪我呢。”孟庆严放下行李,就出门了,小北跟着也去了。 大约一小时,他们回来了。 孟庆严脱下大衣,里面是绿色的军装,他把手插在小五腋下,拎了拎他,“挺沉!”又抱起他,看着沈梦昔,“你怎么不去佛山找我?” 小五没有见过五叔,对他的领章很好奇,又摸摸他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帽。孟庆严把小五放在地上,从背包里掏出一包糖果,一包点心和一把子弹壳给小五,小五欢呼一声,看着沈梦昔,见三姐点头了,就欢天喜地抱起来到一边去了。 “小五!记住咱们定的规矩哦!”沈梦昔高声提醒。 “记着呢!”小五也高声回答。 他们之间定了个规矩,如果小五每天吃三颗糖,就什么奖励都没有,也不惩罚。如果每天吃两颗糖,一周后她就额外奖励三颗糖果;如果小五每天只吃一颗糖,一周后她就再奖励六颗糖果,并且给她讲一个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每坚持一个月,她就带他去商店买一个他挑中的玩具,或者答应他的一个合理要求。 小五选择的是每天吃一颗糖,糖果由他自己保管,由小北监督,一周查对一次糖果数量。一次犯规,前面的成绩都作废。 “我去帮他。”小北跟去了,他要帮弟弟数出一共有多少颗糖。这个春节,二大娘给的,大哥给的,拜年得的,加上五叔给的,小五已经有了地主的感觉。 小五和沈梦昔也有糖,但小北吃得很少,沈梦昔更是一颗也没吃,都留着给小五当奖品了。 孟庆严说“你还挺会管弟弟的。”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现在正是管教的时候。” “嗬,几年没见,成大人了!”孟庆严坐下来,“我去沈阳学习,去了歌舞团,结果看到了小南。” 沈梦昔默默地看着地上的一颗瓜子皮,没有委屈也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已经度过了最愤怒的时期,已经安抚好自己。即便见到五叔也没有哭诉的冲动。 “我也去过沈阳,不过进不去歌舞团。后来,知道她已经军训就放弃了。”简简单单几句就复述完了经过。 孟庆严叹气,“我立刻去了齐市,见了你父母,你妈始终认为有了工作就应该挨排给大的先来,我这些年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嫂子吵嘴,这次真是忍不住了。结果你妈还怪我不该给小东张罗当兵,万一小东要是去了越南,有个好歹的,跟我没完。” 沈梦昔忍不住笑了,这还真是关秀琴的作风。 “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不应该把信写给你父亲,应该寄到你们学校。” “她就是邮局分信的。我给你发的电报,也被她截了。” 孟庆严不可置信地张着嘴,“她这是违法的!” “但是很有效,我估计以后凡是写了我的名字的和发往佛山的信,都会被她‘审查’。”沈梦昔忽然笑了,“怎么样五叔,是不是有点敌占区的感觉?” 刘三妮端来热水,劝他们喝水,“孩子最近都不想这些了,老五你也别说了,说了孩子难受。” “好,不说了。小南也是我侄女,她去了也一样。只是可惜了小西的天赋,机会以后不一定有了。你也别难过,今年年底我看看有没有招女兵的,兴许还有卫生兵呢。” 沈梦昔摇摇头。 孟庆严又说:“当了兵上战场的几率也不高,小东是海军,他也不会上战场,我就是懒得告诉你妈。”停了一下,又严肃地说:“援朝和援越的性质差不多,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一旦国家有需要,不管是男是女,都有责任保家卫国!即便你不是军人,也不要忘记这一点!” 沈梦昔郑重地点头。 “不过,我已经准备毕业就参加工作了。” “两手准备吧。”孟庆严从衣袋里掏出一沓大团结,放到沈梦昔手里,沈梦昔笑了:“干嘛,五叔,这是精神损失费吗,要给也不是你给啊!”说完又塞回他手里。 “我衣食住行都不花钱,工资都攒下来了。我听说你捡白果卖钱的事了,锻炼一下是好事,但是心思别都用在这上面。我是你叔叔,给你钱花,你不应该拒绝。拿着吧!这是给你一个人的,谁要也不能给!” 沈梦昔将钱在手心上摔打了几下,叹道:“真好!这么多的大白边!” 又朝孟庆严一拱手,“谢谢五叔!我一定不会胡乱花钱的!”说完又狡黠地一笑:“五叔,你可别娶媳妇,要不以后哪能这么方便给我钱花!” 刘三妮拍了沈梦昔后背一下“这熊孩子,咋说话呢,你得劝你五叔,赶紧结婚,要不这侄子有样学样的也不结婚呢!” 孟庆严笑笑:“工作忙,没时间找对象。二嫂放心,有合适的我一定赶紧下手!大江那边,等我劝劝他,他五叔一身的优点不学,怎么就学会这一点毛病了呢!” 哈哈哈哈,屋子里响起了开怀大笑。 第35章 来了就抢我东西 开学前几天,姐弟三人回到了齐市。 一个多月的时间,使小五完全蜕变成了一个农村娃,黑潺潺的,一开口就很多农村土话。就连平时文质彬彬的小北也豪放了很多。 “这是咋的了?咋成这样了?你到底咋照顾弟弟的?”关秀琴看着两个气质大变的儿子,一个头俩个大,“这孩子说啥都不能送农村去!”完全忘记了自己就是从农村出来的。 沈梦昔没有理她,径直去整理北屋自己的行李,她准备把被褥拆洗一下。她把白被单拆了下来,把褥单也拆了。 小五一见她拆被单,就知道她在准备住宿的事情,心情立刻不好,扑到被子上打滚,“三姐,你别住宿了,行不行!” “不行。三姐都和学校说好的,怎么能随便改呢。” “可是,可是我舍不得你啊。”小五终于吐露实话。 “我也舍不得你。不过没关系,我们两个都在心里经常想着对方,就不那么难受了。不信你试试看啊。” “又哄我!”小五愤怒地在被子上跺脚,“我可不是三岁小孩!你别骗我了!见面和想着能一样吗?” “哈哈哈哈,我家小五哥怎么这么聪明呢,三姐都骗不了你了!这样,你想我了,就去学校看我,除了远一点点,也没有什么区别,好不好,啊?好不好?”沈梦昔拉着小五的手,轻轻地晃动,央求着。 “好吧。”小五摇摇头叹息道:“真是拿你没办法。唉,没法跟女生讲道理啊。” 沈梦昔一把抱过小五,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小五有些害羞,又很开心三姐的亲近,在被子上坐着左右摇晃了两下,一转脸看到小北在门口笑看着他,顿时恼羞成怒,一个骨碌下地,趿拉着鞋就跑了。 ****** 初三下学期,沈梦昔的住宿装备就很是壮观了。 孟庆严给她寄来了两个床单,一套军装,一套崭新的小号军用秋衣秋裤,一双37码的军用大头鞋。一个手电筒,一套军用的饭缸,牙缸。 刘三妮也给她做了一套新衣服,给了她一条褥子,一个针线包。 郭大夫又送了一罐头瓶的炒咸菜。 孟庆仁给了她三十斤粮票,十五元钱。其实她一个月才25斤粮食,孟庆仁这种几近补偿的行为,让沈梦昔只是笑笑就接过了钱票。 关秀琴破天荒地炒了一罐头瓶的卜留克咸菜,咣当一声放到餐桌上,“爱要不要,就这玩意儿!”说完回厨房了。 沈梦昔莫名其妙地看看孟庆仁,孟庆仁对她扬了一下下巴,示意她别多说话,赶紧拿着。 沈梦昔最后将那套军装和大头鞋送给小北了,他们的个头差不多,将裤腿稍稍往里挝一下,其他的也不用改,鞋子也能穿,小北既想要,又不忍心抢三姐的东西,纠结得不得了,沈梦昔捏捏他的脸:“想什么呢,赶紧拿着吧,五叔的心意,我们谁穿还不一样!” “这可是军装啊!军装!”意思是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说送人就送人了。 “稀罕吗?家里那么多军人,还能少了你军装,以后不许少见多怪,一付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沈梦昔白了他一眼。 小北摸摸脸:“以后不许捏我脸!” “是,小北哥,你是男子汉了!” ****** 这学期,谭秀丽还是没能住校成功,她母亲去看过宿舍的条件后,一票否决了她的住宿请求,严令永不许再提。 谭秀丽哭丧着脸,遗憾地看着沈梦昔将自己的床铺整理好,又在床的周围挂上印有边防两个红字的白色床单,“天气不好,我在你这里借住一晚总可以的吧。” “我是没问题,只是你要提前跟你母亲大人打好招呼,别睡到半夜,他们来敲宿舍大门,全寝室、全宿舍的人都被吵醒了。” “唉。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哇!” 那边也在整理的刘文静扑哧一声笑了,“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那是你爸妈心疼你,不想让你吃苦。上了高中,你就得住宿了,到时候你该想念家里的温暖了。” “真的吗,那好那好,我等上高中也一样,到时候我们仨一个寝室!” 沈梦昔和刘文静对视一眼,笑了。 这样家境优渥,父母疼爱的女孩子,就是比同龄人要天真一些。但是这份天真,是那么的让人羡慕。 ****** 毕业一天天临近,孟庆仁那边却没有什么消息,沈梦昔问刘文静,初中毕业后准备做什么,她苦恼地说,“你发现没有,现在找工作越来越难了,那些农村来的学生,毕业都返乡回农村了,一个也留不下来,咱们这样的也难,我爸说如果找不着工作就让我读高中,高中毕业了兴许就好找工作了呢。” 沈梦昔叹息,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建国后人口狂涨,十几年了,现在正好是一大波青年需要就业,城市里的国家机关和国企工厂都是人满为患,根本没有岗位给这些刚刚毕业的十几岁的年轻人。 前几年,范建龙初中毕业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工作,这才几年的工夫,就变得这么困难了。 “你呢?”刘文静问。 “我?我能怎么想,还不是和你一样。” 沈梦昔有过一次国庆登长城的经历,那种被裹挟着前进的感觉,就像今天这样,你无法退出,你只能跟着大家的步伐向前走,走到该停的地方,你才能跟着大家一起返回。 “希望我们都能得偿所愿。”刘文静摇摇沈梦昔的手。 “嗯。”沈梦昔点点头。 班级里有个男生,听说是家中比较有门路,联系好了钢厂的工作,只等毕业证发了就去报道。 班级里大家都如常的背诵老三篇,学习著作,学校和老师要求同学们应当把学习著作当作生活的第一需要! 沈梦昔意识到了什么,她马上去了一次双县,看望太姥,老太太身体硬朗,见了沈梦昔先是把关秀琴和孟繁南骂了一通,又骂姥姥,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找了这么个媳妇毁三代,沈梦昔赶紧摩挲她的胸口,让她息怒。结果发现老太太心跳如常,根本不动心火。 沈梦昔笑了,老太太八十几年修炼下来,果然不是一般人。自己还太嫩,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太多。 她悄悄跟老太太耳语。 “我哪有什么东西了?最后一个都给小五了,你让你妈收好才是呢!” “呵,我不管,我可是专程跑来告诉你内部消息的,不领情我也没有办法。” 老太太闭着眼睛不吭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姥,你有衣服吗,比如你成亲时的盖头啥的?” “啊?!”老太太睁开了眼睛。 “啊。” 老太太摸索着在炕琴里摸出一本书,里面夹着一些花样子,“这个呢?” 沈梦昔一看,呵呵,浮生六记。这太姥爷是什么人,还有这些书? “这个给我了。”沈梦昔一把将书放到自己的书包里。“还有吗,有就痛快都拿出来!” “呸,我看别人没咋地,你倒是先来搜我了!”老太太白了她一眼,又从炕琴里拽出一个包裹,“当年就留下这么点东西了。” 包袱里是一件大红的嫁衣,前襟和袖口绣着团花,已经有些陈旧,但还可以看出当年簇新时的风采。 “真好看啊!”沈梦昔赞叹。 “可不是,当年我爹花了大价钱呢!”老太太摸着嫁衣,眼里充满怀念。“你太姥爷来接我,一看到我穿这身衣服,眼睛都放光了。我盖着盖头看不着,是我弟弟后来告诉我的。” 一个女人,无论多大年龄,无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生活给她多少伤害,当她回忆起心爱之人,眼中永远闪着少女的光芒。 衣服下面还有一双绣鞋,“我只穿了一次,就成亲当天穿了一次。” 老太太把包袱皮重新系起来,推给沈梦昔,“你给我保管吧,不许弄坏了!” “没问题!”沈梦昔郑重保证,这两样东西,包含着老太太对于她父亲和丈夫的思念,只是不知道老太太能不能等到还给她的一天。 “我死不了,你甭想秘了我的好东西!”老太太似乎一眼看穿她的想法,沈梦昔讪讪地笑。 “我死了就把衣服和鞋跟我一起埋了。”老太太说完躺下来,等着沈梦昔给她伺候一锅烟。 沈梦昔临走给老太太留了四样礼。 老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知道老礼儿?” 沈梦昔也哼了一声说,“自己留着吃,别都拿出来得瑟了,挺不好买的呢,奶粉是齐市乳品厂的,面包是火车上,贼拉贵,白糖就更金贵了,有钱都买不着,水果罐头赶紧吃了,过期了,吃了会拉肚子。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以后别来了,来了就抢我东西!” “那我可真走了!” 沈梦昔走出老太太的屋子,又回来扒着门框看她,只见老太太正低头抹眼泪。 心头一酸,蹑手蹑脚地走了。 第36章 我不会把本子给你了 沈梦昔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各个单位人满为患。 转眼就到了毕业的时间,但是他们这一届学生却一直留在学校里,继续学著作,不离校,也不分配工作。 那个联系好了钢厂工作的男生,行李都发出去了,最后还是取了回来。 沈梦昔意识到以前想简单了,她到武陵空间的书店里翻找有关这一时期的相关书籍,书店里大部分的书是成功方面的、营销的、心灵鸡汤的,还有很多教辅材料,她只找到几本书,一带而过提及了这次运动。 得出结论,未来三年的初中、高中毕业生,会是68年大规模下乡的第一批知青。 沈梦昔心都凉了,她知道自己难逃下乡的命运了。 ****** 街面有点乱,孟庆仁到学校将沈梦昔的住宿退掉,沈梦昔也没反抗,乖乖收拾行李跟着回家住了。 关秀琴一见行李,又要出口讽刺,被孟庆仁一个滚字诀骂了回去。 沈梦昔每天放学就带着小北小五识字算数、锻炼身体,还在纸上画了九宫格,教他们做数独。 小北有时间就跟孟庆仁学木匠活儿,第一件作品是给小五做了一副七巧板。沈梦昔又让小北做了许多衣架出来。按照沈梦昔的设计,孟庆仁和小北合力打了一个三开门大衣柜,放在南屋。又打了一个小书桌给小五。 那台缝纫机搬到了北屋,沈梦昔没事就鼓捣点旧布拼个包啊,坐垫啥的,还给全家人都匝了一副鞋垫。 她拆了两副关秀琴单位发的绿套袖,给小五做了一个小书包,包盖上是一个小牛的拼布图案,憨态可掬。小五是属牛的,他非常喜欢,时时背着。 她又把小五小北的棉袄棉裤都翻新重做,做成活里活面可以拆洗的。又把旧毛衣拆了,在武陵空间找些毛线填进去,给他们重新织了,在胸口拧了两道麻花劲,两个男孩穿着特别帅气。 沈梦昔发觉关秀琴大概是更年期提前了,她的脸颊上有一大块褐斑。现在关秀琴在单位处处小心,一直安稳无事,只是她是个火爆脾气,在单位隐忍,回了家难免就要发散出来。 最适合的出气筒就是沈梦昔了,住宿时周日回家,她总要找一回茬,大茬小茬要看她这周在单位是否顺利。现在不住宿,就没有规律可循了,于是沈梦昔尽量不在她跟前出现,不得已出现了也少说话,总之惹不起躲得起。 ****** (此处删除约一万字) 日子说慢也快,墙上的阳历牌已经换了两个,时间来到68年,来到了沈梦昔既盼望又惧怕的“下乡年”。 小五已经七周岁,长得比同龄孩子高一些,也特别淘气,正是讨狗嫌的年龄。为了让他安心在家待着,这两年沈梦昔大部分时间都是陪着他了。 现在小五会数数,会100以内加减法,会背小九九,认识五百多个汉字,能读能写,像模像样。还能迅速熟练解出高难度的数独、数和等谜题。 这两年,他们还练习静蹲,说是静蹲,其实并不静。他们要么聊天,要么算加减法,要么讲故事,倒也其乐融融。现在每天他们睡前都会静蹲四十分钟,三姐弟的体质都有很大改善。 小北也上了初中,但是却没有正经上过初中的课程。沈梦昔每天晚上都找时间给他上课,已经将初二的数学物理学完。其余可以自学的课程都由他自己看书。 关秀琴已经很久不发脾气了,准确说是不朝沈梦昔发脾气了。 事情是这样的。 去年的一天,沈梦昔坐在院墙底下择韭菜,听见孙招弟在隔壁院子跟儿子说话,她好像在念歌词,“献给......祝你无寿无疆”,话音一落,院子里鸦雀无声。 关秀琴从屋里出来,听了个正着,她三两下爬上墙头,站在那儿斜眼看着孙招弟,也不说话。 沈梦昔想了一下,悄悄将手机开了录音,也趴了墙头看。 “太反动了!我们可都听见了!”关秀琴冷笑地看着范家院子里被如同木头人一样的母子两人。 “听见啥听见?我啥都没说。”孙招弟底气不足,看了一眼手上的本子。 “范建民!”关秀琴伸手一指范建民,“你说!你妈刚才说啥了?” “我,我没听清啊。” “范建民,你对着你手里的宝书,你再说一遍!” 这一句太致命了,范建民立刻慌了,“我我我,我真的没有听见我妈说***无寿无疆……”说完一把捂住嘴巴。 孙招弟一巴掌搧到他脸上,“你个小犊子!” 沈梦昔双手一撑,两腿发力,跃过了墙头,落地一个旋身,一把抢过孙招弟手里的作业本,扫了一眼,上面歪歪扭扭的写满了字,中间还真有一句“无寿无疆”。 “哈哈!”沈梦昔大笑两声,又原样跳回了孟家,将作业本扔都武陵空间。 孙招弟和关秀琴目瞪口呆,看着沈梦昔来去自如。 “看来你们娘俩的思想都有问题啊。”沈梦昔站回墙头,用手指敲着作业本对孙招弟说。 孙招弟就差跪下磕头了,一个劲儿地哀求沈梦昔行行好,把本子还给她,让她做什么都行,给多少钱要多少粮食都行。 “呵呵,你现在求我了,当年你到纺织厂举报我妈的时候,怎么不行行好啊?” “我当时是猪油蒙了心,我跟你道歉,你快把本子还给我们吧。”孙招弟完全能想到这个错字对她儿子和家庭的影响。 她从大门出去,几步跑到孟家,拉着她们娘俩进了孟家屋里。 关秀琴却还是懵的,她的耳朵里嗡嗡的回荡着刚才沈梦昔的话:“当年你到纺织厂举报我妈的时候……”这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听到这孩子开口叫了一声妈。 可怜关秀琴这里心情激荡,那边沈梦昔却毫无所觉,她之所以如此卖力,完全是想用此事要挟范家,免得有一天孙招弟发疯,再次举报关秀琴,影响她的ZS就亏大发了。 孙招弟一进客厅,抓着关秀琴的手,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范建民也过来了,见状去拉他妈起来,孙招弟劈手又是一巴掌,打得范建民两眼发花。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孟家嫂子,我不是东西不是人,当年心眼小举报你,今天,我算是知道你当年的心情了,真是让我死了也行啊!我今天在这里跟他老人家发誓,我以后一定老老实实地,再不惹你,你把那本子还我吧!”说完伏地大哭,孙招弟可是亲眼见过那些挂着牌子站在台上,或者满街游斗的,她想想就怕得要死。 关秀琴缓过神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孙招弟,心里暗爽:“孙招弟啊孙招弟,你也有今天!” 沈梦昔去扶孙招弟,“范婶,你快起来,咱们都是邻居,你这样让人看见,可怎么解释啊!” 孙招弟赶紧爬起来,“不跪不跪!” 小北小五也闻声来到客厅,看到乱糟糟的,吓了一跳,小北以为他们来闹事,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范建民按到地上骑了上去,扣住脖子,范建民死命反抗,踢倒了凳子。小五也虎抄抄的往上冲。 “小北别急,他们是来商量事儿的。”沈梦昔喊住小北。 “范婶,我们坐下来好好说。”沈梦昔将孙招弟让到凳子上坐下,自己把倒了的凳子扶好,也坐下来。 “范婶,今天这事儿,还真不是我们故意偷听,实在是你当时念得声音太大了。”沈梦昔故意重重咬了那个“念”字,提醒孙招弟她是在念她儿子抄写的歌词。 孙招弟悔得肠子发青,伸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既然听见了呢,就有责任有义务纠正你们的错误,免得以后你们再犯更大的错误!” “是是是。”孙招弟不迭答应。 “你把本子还我!”范建民一步冲上来,要去薅沈梦昔的脖领子。 沈梦昔左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右手向上抡圆了一巴掌扇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屋子里所有人都呆住了。 “小崽子!手往哪儿伸?” 小北听了一拳打到范建民脸上,小五虽不明所以,也冲上去拳打脚踢,反正四哥上了自己也得上。 孙招弟扑过去,拉住儿子,晃着他,“你惹祸了,还不老实儿地!” 沈梦昔就势松开手,“范婶,我知道范建民同学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不是那样的坏孩子。但是,我也18了。刚才一时情急,打了他,对不住了。”沈梦昔不冷不热地说。 “不过,我看范建民同学这样子,好像并没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了,也无心悔过,不如交给学校处理吧。” “啊呀小姑奶奶,你说,你到底要怎么着啊!嫂子,嫂子你说句话啊!” “我没啥主意,都听俺孩子的。”关秀琴一反常态,闭口不言了。 “范婶,我就直说了吧。当年,你去棉纺厂举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今天,我是抱着治病救人的想法。去年,我们学校金老师板书写错了一个字,虽然擦了改正了,但是,还是被打成了现行FGM,你家这又写又念的,还是在当院里,你说……” 孙招弟面如土色,范建民这才搞清楚是自己写错了字。 “我没有写错,你给我看看!” “给你看?让你撕了毁灭证据吗?实话告诉你,我是不会把本子给你的了。”沈梦昔看着范建民的脸心想,这小子够倔的。“你妈看到了,也是照着念的,否则她不会无缘无故给我们磕头的。” 这次范建民信了。 他当然知道那个写错字的老师的下场,顿时感到浑身冰冷。 已经很经心了,怎么抄还能抄错呢?他悔恨地蹲在地上敲着脑袋。 “我拿了你的本子,本意并非要毁了你,而是要教育你!毕竟!举报和告状!不是治病救人的根本办法,我希望,你们牢牢记住这一次的教训,时刻警惕着,提高个人觉悟!” “好好好,我们家都把嘴缝上,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那,那,你们家也要保密啊。”孙招弟看看小北小五,不放心地说。 “你放心,我们家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嘴严,我们不说瞎话,不瞎说话。但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如果没有人找事,我们家平平安安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动这个本子。如果谁来我们家说什么跳大神跳小神的,不管是不是你家挑的事,我只能拿这个本子交上去,咱们同归于尽!” “不会不会的,要是有人乱说话,我就说当年是我自己瞎编的,要批就批我!”孙招弟指天誓地。 沈梦昔心中一喜,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那行范婶,天色不早了,我该做饭了,你们也回吧。你看你一头的汗,出去可别闪着了。” 孙招弟抹着汗拉着儿子灰溜溜地回了家。 沈梦昔悄悄把手机放回武陵空间,舒了一口气。 她对小北小五郑重地说:“今天的事情,不许跟别人提起。如果范家不坑我们,我们永远不提此事,如果范家搞事情,一定不饶他。” 小北小五点头答应。 “走吧,小北去挑水,小五烧火。烙韭菜盒子去喽!”理也没理关秀芹,就去厨房了。 “三姐你真厉害!”小五满脸仰慕。 “三姐这不是厉害,对付孙招弟也只能用这样的法子。”沈梦昔摸摸小五的平头,“小五更厉害。” “嗯!我保护三姐!” “三姐,你那厉害劲儿跟谭秀丽在P斗大会上一样,跟咱妈也挺像。”小北一边拿水桶一边说。 沈梦昔如遭雷击,她猛地转头看着小北,“你说什么?” “我去挑水。”小北见势不妙,拎了桶出去了。 沈梦昔难过地蹲下来,她以为自己是超然的存在,原来大环境下,谁也难以逃脱。再是静心,再是逃离,也还是耳濡目染受了身边人的影响,变成自己最不喜欢的人的模样。 忽然,她想好好地哭上一场。 第37章 一百张邮票 一九六八年六月,中央发出通知,提出大专院校毕业生分配工作中坚持“四个面向”的原则。即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厂,面向基层与工农兵相结合的方针。 周家的大儿子周山,去年大学毕业,一直没有分配,这次一下子给分到了煤矿做工人,他的日本妈妈哭得肝肠寸断。 沈梦昔知道了也是目瞪口呆,她从前白白活了那么多年,根本不知道下乡的细节。 10月,临江农场来到学校进行宣传,对学生描绘了一幅世外桃源般的场景,广阔的田地,高度的机械化,良好的政治学习环境,同学们听了纷纷心动。 只是政审比参军的还要严,成分要求、平时表现、家庭成员表现,恨不得祖宗八辈都刨出来查一查。 沈梦昔有些心动,她仔细分析,这个农场的作物主产是大米和大豆,现在虽是劳改农场,但是羁押的都是一些政治犯,没有恶劣的刑事犯,做个女管教应该不难。关键是有工资有口粮,还能离开这个家。 她决定报名下乡,早去晚去都是去,若是错过这次,怕是要去农村插队挣工分了。 回家一提,孟庆仁叹口气,说“你自己决定吧。”关秀琴听了却掉了筷子:“咋就到农村去了呢?你五叔一直没有信儿吗,他不是说能当卫生兵吗?”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曾经的举动,改变了小女儿的命运。 “妈,五叔上越南了。”小北捡起地上的筷子跟她解释。 关秀琴看着沈梦昔,欲言又止。 沈梦昔一边吃饭一边说:“你们也听广播了,反正早晚都得下乡。这个好歹还有工资,也饿不着,那我就去这里了。” 小五一听立刻哭了,嘴里的饭粒都喷了出来。他抱住沈梦昔,“我不让你走,我不许你走!” “喂喂喂,你都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沈梦昔心里也难受,她最舍不得的就是小五。 “你为什么非得下乡,我要你在家,我要你在家!” “三姐整个班级都得下乡呢,领袖号召的呢。” “这样啊。”小五听了,皱着小脸不再反驳,但是一想到要离开三姐,.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掉下眼泪,索性一头扎到沈梦昔怀里,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了她身上。 沈梦昔第二天就报名了,刘文静和家里商量一下也报名了。 谭秀丽的家里不舍得她下乡,也不喜欢农场的环境,没让她报名,他们还是在努力托关系给她找工作。 这几天居委会开会,每家去个代表,孟家是关秀琴去听的。 回来脸色不好,沈梦昔也没问她,自管自和小五做着手指游戏。 晚饭时,关秀琴才说,居委会今天开会说了,每家的孩子都得下乡进行贫下中农再教育,今年不去明年也得去,明年不去后年也得去。一家俩孩子就去一个,仨孩子就去俩。整不好,咱家剩下这仨以后都得去。” “你咋想那么老远,没准到小北的时候就不让去了。”孟庆仁喝了一口粥说。“不行让他去当兵。” 说完自己也沉默了。 “当兵也不好,老五都去打仗了,小东可别去。”关秀琴想起儿子,吃不下饭了。 “你个老娘们瞎说啥,国家有需要还能不当兵?当兵还能临阵逃脱?” 关秀琴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下乡还是因为当兵。 ****** 政审刷下了一大批,体检又刷了一批。 到十一月中旬,结果出来了。只取了六六届的三十名,女生取了八名,这里面就有沈梦昔和刘文静。 居委会天天到各家进行下乡动员,米家成了最近邻居们议论的焦点,要知道他们家15个孩子,意味着要下乡八个。大的几个已经上班了,沈梦昔知道,起码米小冬是跑不掉的。 知道沈梦昔要下乡,孟繁东寄回一件海魂衫。 孟繁南当兵三年,却一次也没有探亲过。这次,也没有什么表示。 让孟庆仁和关秀琴连声叹气。 关秀琴开始给沈梦昔大量置办下乡的物品,让沈梦昔一时间很是不适应。 关秀琴把家里最新的被褥、最新的暖壶都给她了,又准备了新的脸盆、饭盒,做了两套新衣服,买了两双新鞋新袜子。 沈梦昔知道她是因为歌舞团的事情,感到愧疚了。当年关秀琴认为有了工作机会就得挨排儿来,老二之后才能是老三,她也认为机会有的是,不当兵还能找个单位上班。现在情况有变,沈梦昔必须下乡,让她措手不及,只能通过物质上的弥补来减轻自己的愧疚了。 但是关秀琴嘴上却什么也不说。沈梦昔笑笑,这年头,谁见过爹妈跟自己孩子道歉的。 她也不稀罕。 八字不合,气场不合,远离为上。 ****** 11月24日,沈梦昔带着小五去了双县。 一说到乘车,就不得不提一件悲催的事情,那就是铁路家属证被取缔了。有人上告说是这样不公平,因此就取缔了。 沈梦昔买了全票,给小五起了半票。拿着那个小硬纸板的车票,沈梦昔生怕给丢了,这也忒小了点吧! 买的是去哈市的车票,在火车上,他们买了八个面包。到半夜在哈市下了车,沈梦昔搂着睡迷糊的小五,在火车站熬到天亮,找个饭店一人喝了碗豆浆吃了一根油条,就带小五坐有轨电车去了哈市南岗邮电局,花八元买了两版邮票,整整一百张“祖国山河”,工作人员看看这个头脸陷在大围巾里的小姑娘,“同学,你买这么多用得完吗?” “帮我班同学带的。”沈梦昔端详了一下红彤彤的邮票,小心地把邮票放进背包,头也不抬地回答,然后就带小五去客运站了。 这版大名鼎鼎的错版邮票,是沈梦昔在查找下乡资料时看到的,于是记下了发行时间,特意来哈市购买。 书上说有个四方联就卖到70多万,97年邮展上展出了一整版的50枚邮票,更是市价千万元以上。 沈梦昔想着自己的两整版邮票,心里乐滋滋地想,这下大概会拉低那一整版的价格了呢。 到了客车上,小五想问邮票的事情,沈梦昔竖起一根手指,“嘘,小五,这是咱们的秘密,你可不能说出去!” 小五使劲点头,“嗯,我谁都不说!” “好小五!”两人拉勾。 到了双县,老太太搂着小五亲个不够,小五也跟她亲近,给她装烟袋锅,点烟,磕烟灰。 姥姥也喜欢小五,她喜欢所有的男孙,再一听说给她的四个面包是外孙买的,欢喜得搂着小五多亲了两口。 对沈梦昔依然爱答不理,当听说她要去农场下乡,就嘱咐了两句加小心。 姥爷依旧只管抽烟,油瓶子倒了也不扶。 两个人的时候,沈梦昔将老太太的包袱还给她,老太太接过包袱笑了,“幸亏那天你带走了,要不真让人给搜走了。” 沈梦昔又把书拿出来给她,她推回来,说:“给你了,我留着没用。” 沈梦昔笑嘻嘻地接过收起,“这可是好宝贝!” 老太太把衣服又翻看了一回,慢慢包上,放回炕琴里,又摸摸索索在炕琴里掏出一沓钞票,给沈梦昔,“你拿着吧,下乡了用钱的地方多,拿着花吧。” 沈梦昔眼泪差点掉下来,那是一沓第一版人民币,早已不通用,也不知道老太太留了多少年。 沈梦昔点了点,一共三十三万伍仟二百元,也就是33块5毛2分。 沈梦昔笑着收下钱:“我太姥对我最好。等我挣钱给你花!” 老太太已经九十岁,视物有些模糊,耳朵也背了,跟她得大声说话,再没有秘密了。 老太太坐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又想起沈梦昔要去下乡,就又骂了一遍关秀琴,然后又骂姥姥。 住了一晚,第二天沈梦昔就带着小北回去了。临走沈梦昔抱抱老太太,笑着说有假期再来看她,临走指指炕琴。那里是留给老太太的食物和一个包着五张大团结的手绢。老人养老要有三宝:老本老伴老窝。至少得让老太太有一样。 回到齐市,就听关秀琴在晚饭时念叨这两天的大事,他们邮局紧急叫停了刚刚发行的纪念邮票,闹得动静挺大的,幸好只卖了一上午,也没卖几张。能记住人名的甚至上门讨回了。 小五张了一下嘴,又闭上了。他看看沈梦昔,沈梦昔冲他眨了一下眼睛,两人相视一笑。 没几天,刘三妮来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上门。 她一见沈梦昔就哭上了:“你这孩子,咋这么虎呢,你跑那农场当什么管教啊,要下乡咋不去咱双河?到了双河,二大娘还能让你干农活吗?你说你,到了那犯人待的地方,可咋活呀……” 沈梦昔连忙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没事没事,没事。二大娘,我这回可是有工资有粮食的,那都是改造好了的犯人,我们去了就是管理管理。就算我能去成双河,到时候人家都干活,我还能说我不去?再说你早晚得让二哥接公社住去,到时候我指着谁啊?” 刘三妮不哭了,“那,你那儿真的挺好?” “真的,你出去问问去,整个齐市人家就到我们29中来招人了,整个66届,就招30人,30人里才8个女生,就有你侄女一个!厉不厉害?” “一个破农场,别是多了也招不起吧,弄得好像你们多金贵似的。”关秀琴拆台道,她看着她们俩搂着比亲娘俩还亲的样子就扎心。 沈梦昔无语地看着关秀琴,这两年的所谓和平果然是假的。 “本来就是!你瞪我我也这么说,你别以为那农场啊农村啊就愿意要你们,你们是会种地啊还是会养猪?干啥啥不会,吃啥啥没够的,给谁谁都不稀的要你们这些灶反的玩意儿!”关秀琴一看到沈梦昔的眼神,就忍不住张口反驳。 “有你这么说自己闺女的吗?”刘三妮火了。“我们西哪不好了,你咋这么嫌弃她!” “她是你闺女!行了吧!你自己……” “停停停!“眼见难听的就要说出来,沈梦昔赶紧站到她俩中间,高声制止:“已经定下来的事了,就不要讨论了!二大娘,你给我带好东西了吗?” 刘三妮连忙打开自己带的包袱,一样一样往外拿。 山楂、松籽、榛子、倭瓜籽、炒黄豆,还有一套棉袄棉裤,两套背心裤衩,还有一百块钱。 看到钱,关秀琴哎哟了一声,“二嫂这钱俺们可不能要,东西要了,钱不能要,你还没娶儿媳妇呢,小西这自己都挣工资了,咋能要你的钱?” 沈梦昔也笑着让她把钱收回去,悄悄在她耳边说:“我有钱,我太姥给我了。” 刘三妮依旧不放心,总想把钱再塞给沈梦昔,似乎多了她的钱,沈梦昔就会少遭点罪,少吃些苦一样。 “二哥对象到底啥样啊?” “啊,对了,我带照片来了!”刘三妮拿出一张照片,给大家看,“这就是大江对象。” 这才一时转移了话题。 郭大夫现在不挨批了,日子稍微好了一些。沈梦昔到郭家去道别,郭大夫正在做晚饭,她瘦了很多,皮肤干枯。 “到了农场要自己注意身体,特别是经期保暖。郭姨想送你点药,也不行了。这里我写了几个平时治病的简单偏方,你或许用的上。”郭大夫把一张纸递给沈梦昔。 “谢谢郭姨,这个我太需要了!你和维拉也要保重身体,有什么事情就去我家找小北,他们会帮助你们的!” “好孩子,一晃都这么大了,那年刚回来,病得缩在被窝里跟个小猫似的可怜,现在都该上班了。” “是啊,郭姨,多亏你救了我。”沈梦昔拉着郭大夫的手。 维拉坐在旁边,低头不语。 “维拉不用下乡,慢慢在齐市找个工作挺好的。” “工作也不好找啊。” “维拉,你是在怪我吗?”沈梦昔忍不住拉住维拉的手说。 “我怎么会怪你。”维拉淡淡地说。 沈梦昔无语地看着维拉。其实她不是很理解维拉对她的冷淡,虽然维拉对所有人都冷淡,但是沈梦昔就是能感觉到维拉对她的冷淡是不一样的,她似乎在责怪自己。 “不要介意,维拉没有责怪你。”郭姨歉意地说,“是我连累了孩子,早知道有今天,我当年无论如何不会和她爸爸结婚的。” “最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嗯。”郭大夫点点头,笑看着沈梦昔。 第38章 初到农场 12月25日,沈梦昔背着行李下乡了。距离她来到这里正好是八年整的时间。 全家出动,将她送到学校。全校集合,为他们这些第一批下乡的知青送行。 农场派了两辆大汽车来接,沈梦昔一爬上了汽车的后车厢,小五的哭声就直穿云霄,与全场热烈欢送的气氛形成巨大的反差。 沈梦昔哭笑不得,穿得跟个狗熊一样的她,又跳下了车厢,一把抱起小五,给他擦净眼泪,笑着说:“三姐回来和你一起过年。”又小声在他耳边说:“你记得天天静蹲,另外帮我保守秘密,还得听着广播留心五叔的事情,能完成吗?”唉,总是一次次在小五的哭声中跟他告别。 小五委屈地点着头,抹了一把眼泪。 使劲嘬了小五脸蛋一下。赶紧亲吧,再大就不让亲了。 沈梦昔转身爬上了车,挥手跟亲人告别,孟庆仁来到车厢边,挤在众多送行的人中间,向沈梦昔招招手,沈梦昔伏下身体,孟庆仁指指她的军挎说:“经管好自己的东西。一个人在外面什么事都得三思后行,你是个姑娘家,离男的远点。钱票不够了就写信回来。”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他停下来咳了一声,眨眨眼睛,似乎有些懊恼,又说:“家里让你受委屈了。这是意外。” 沈梦昔全听明白了,明白这已是最大限度的道歉。她左右扫了一眼,看到小北抱着小五站在孟庆仁身后,却没有看到关秀琴。 看看这几年孟庆仁也苍老不少,他已经三次这样给自己的子女送行了,大概还送过他的哥哥弟弟。这个时代的人不善于表达自己,也不想着倾诉,大多默默忍受。 直到离开这个家,或者说即将脱离这个家的时候,沈梦昔才能稍许地换位思考,每个人都活得不易,每一代人的生存理念都不同,都有时代局限性。她自以为自己是正确的,其实,她生活在这里,心里有着截然不同的三观,才是最大的局限性。 这八年,她更多的是以客居的心态住在这个家里,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只是本能的亲近最小的两个孩子。以一种尽量不亏不欠的方式,先是熬着准备工作,又是熬着准备下乡。 现在看着孟庆仁,忽然五味杂陈,但是又无话可说。 她对孟庆仁说:“我明白。你放心。小北!记得两周一封信!” “我记着!三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家里有我呢!” “三姐回来过年!”小五带着哭腔。 孟庆仁仰着头,直到汽车开走卷起一团雪雾,漫了他一头一脸,依然没有等到三女儿问一句关秀琴,也没有等来孩子叫他一声爸。 他忽然绝望,浑身冰凉,他觉得这孩子因为当兵的事情,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汽车开走了,带走了他的三女儿。 一时老泪纵横。 ****** 沈梦昔她们在挡了帆布的后车厢里挤着抱团取暖,车开不久就冻得哆哆嗦嗦,牙齿打战,他们不停地跺着脚,沈梦昔里面穿着保暖内衣、毛衣毛裤,外面是棉袄棉裤,军用大衣,脚上是孟庆仁准备的毡疙瘩,一直护到膝盖,里面穿了毛袜子,鞋里塞了旧棉花。头上是棉帽子口罩,熬了三个小时到临江劳改农场,还是冻得透透的了。 其他人没有沈梦昔的作弊设备,他们早把被子打开了盖在身上,帽子睫毛上都是白霜,连被子上都结霜了。 到了农场,冻得车都下不来了。 等活动开身子,一看农场就有些傻眼,冬天的土地白茫茫荒凉凉一片,路边几棵树,树枝干巴巴地朝着天空,完全看不出宣传画上的万顷良田,绿树成荫。房子也不是一排排亮堂堂的砖房,而是矮趴趴的土房。 连个欢迎仪式也没有,灰头土脸下了车,来不及抱怨,赶紧排队上厕所。 有两个女生忍不住哭了。 但是已经到了人家地头,回是回不去了。他们认命地拿着行李去了刚给他们准备好的宿舍。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干部,一路指给她们看食堂和水房的位置,最后随手一扒拉,“你们四个这间,你们四个那间”。又说晚上挂好门,就回去了,敷衍得令人发指。 每个房间一铺大炕,宽宽绰绰睡四个人很轻松。地上四个凳子一个桌子。 然后,就没了。 连个放包袱的地方都没有。看得出连这铺炕都是刚盘好不久的,应该是,录取通知发出以后,这边才开始给他们准备宿舍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积极的去招收他们,那么高的政审条件,如今又如此不屑一顾。 沈梦昔切实地感受到了下马威。 她们这趟房,一共五间,都是独立开门,她们住的是左边数第二第三间,余下的空着,沈梦昔估计陆续还会有知青再来。 男生的宿舍是后面一趟房,也是五间。 四个女生有点呆地坐在炕上,互相看着。 “你们好,我叫孟繁西,她叫刘文静,你们是哪个班的?” “孟繁西,除了你不认识我们,我们七个互相都认识!”一个女生语气莫名的说。 “呃?”沈梦昔看着刘文静,刘文静尴尬地点头。 “哈哈哈哈!”沈梦昔开口大笑,“对不起对不起,不如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孟繁西,19岁,初三三班。” 刘文静笑了,“你好孟繁西,我叫刘文静,19岁,初三三班。” 那两个女生也笑了,刚才说话那个先说:“真是服了你们俩,我叫孙志红,20岁,初三二班的。” “我叫李立新,19岁,初三四班的。” “以后我们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沈梦昔笑着说,“咱们把暖壶拿出来,去打点热水喝,再洗洗脸吧。一会儿到了吃饭时间,再去食堂。”沈梦昔看看时间,11点了。 值得一提的是,下乡的前几天,关秀琴给她新买了一块手表,沪市产的手表,金属链,表盘也有点大。沈梦昔看着关秀琴,一时说不出来话,这是和解的信号?但沈梦昔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家,并不打算要这块表,行李衣物推不掉,但这贵重物品没必要拿。 孟庆仁坚持要她戴上表,小北也雀跃着替他戴上,跟他自己有表了一样开心。 “呀,你买手表了?快!给我戴试试!”刘文静一眼看到手表,扑上来摘手表。 沈梦昔将表摘下来,给她。 沈梦昔带了三个大包。一个是行李包,外面用旧的劳动布拼成的大包袱皮包着,免去在车上蹭脏了行李。一个是衣物包,一个是杂物包。 孙志红见了说道:“孟繁西你咋那么奸呢,还知道把行李包上,你看我的褥子都脏了,真是的!” “这是经验,我们前年出去串LIAN,把被褥造得跟泥里打过滚似的,回家就挨骂了,还能没点记性。”沈梦昔说。 “小西,你妈这是幡然悔悟了,给你买了手表,肯定是因为你姐的事情,对你愧疚了。”刘文静美滋滋地翻着手腕来回审视,然后摘下手表还给沈梦昔。 “也许吧。哎,你赶紧地,找暖壶,咱们打水去!”沈梦昔接过手表又戴上,背上随身的背包,“把餐具都拿出来,直接去吃饭,我饿了。” 四个女生叮叮当当一顿翻找,炕上地下都是衣物杂物。 直看得整理控沈某头都要炸了。 还没来得及去吃饭,她们就被叫到小礼堂集合。 场长带着几个领导,为他们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仪式,命人先给他们发了1968年12月份的工资,每人都是32元的工资,男生发了粮票40斤,女生发35斤。 拿了钱票,知青们情绪高涨起来,刚刚参加工作就赚三十多块钱,而且粮食定量比父母还多呢。 一时间,金钱弥补了环境的恶劣,粮票抵消了初到的下马威。 场长又命大家安坐,讲了一些农场的现状和纪律,告诉大家,先安心住下,将生活安顿好,等过了元旦,就会让大家立即投入农场工作。 散了会,去食堂打饭。沈梦昔捏捏手里的粮票,这些是要吃到一月底的。 留下四两,她把其余的放入包中,手探进去,在饭盒下碰到了一个东西,拿出来看,是个纸包,打开一角,是厚厚一沓钱和粮票,赶紧又塞回包里。想来,是孟庆仁放进去的。 到了食堂,因为他们开会来的晚,已经没有什么菜了。知青们在卖饭窗口大声抱怨指责,有的上纲上线的叉着腰与食堂管理员高声理论,慷慨激昂。沈梦昔赫然发现,周和平也在其中。 沈梦昔问刘文静:“原来周和平也来了?” 刘文静说:“难得有一个你能记住名字的。” 她们俩站在人群后面,商量着干脆回宿舍吃家里带来的东西算了,晚上再早点来排队买饭。 这时,场长来了,二话不说,让食堂再给做三十人的饭菜,并高声向食堂里吃饭的人,热情地介绍了他们,说他们是来自齐市的最优秀的学生,最出色的战士。 吃饭的人,放下筷子,很给面子的鼓掌欢迎。 终于吃上热乎乎的饭菜了。沈梦昔打了一个大馒头,一份酸菜炒粉条,吃得很满足,馒头够香,酸菜够酸,粉条够劲道。 第39章 买个箱子 “啊——”一声尖叫,惊醒了沉沉睡梦中的沈梦昔。 她一骨碌坐了起来,“怎么了?” 刘文静一手捂着嘴巴,一手颤抖着指着窗台。 天刚亮,还有些朦胧,一只硕大的老鼠蹲在窗台上面搓着爪子,对于刘文静的尖叫置若罔闻。 孙志红和李立新也被惊醒,看到大老鼠,啊的一声下意识的两人抱作一团。沈梦昔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老鼠,好家伙!足有半大的猫仔那么大,真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这一晚上都做了什么。 四个女生赶紧穿好衣服,穿上鞋子,沈梦昔下地贴着墙边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希望老鼠能自己跑出去。 “喂,门在那边,你快走吧,一会儿来人会打死你的!”沈梦昔的视线和老鼠对上,浑身寒毛都起立了。 那老鼠放下爪子,似乎留恋地左右看看,蹭地从门口飞快窜了出去。 沈梦昔飞快地关上门,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们赶紧检查自己的行李和食物,是否被老鼠动过了。 “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呢,吓死我了!”刘文静心有余悸地说:“你不知道,早上醒来,第一眼看到一只大老鼠是什么心情!” “我也涨见识了。”沈梦昔说。 “讨厌死这个破地方了!”孙志红嘟囔着,摔摔打打地叠着被子。 ****** 早饭后,她们四个在农场逛了一圈。 农场并不大,一条主街上,有供销社、邮电局,卫生院,国营旅社,还有一家国营饭店。 农场场部也在这条街上,她们住的地方就在场部的后面几趟房。 走进邮局,买了信封邮票,准备趁这几天没事,多写写信。 又去供销社转转,商品种类不多,只有两个售货员,顾客少得可怜。 在和售货员的聊天中得知,这个农场,是隶属京市某部某处的老改农场,农场干部和管教大多来自京市。农场总人口加上老犯也就两千,农场的居民有三类,一类是原本住在此地的村民,一类是二老改,就是老改犯期满释放后,在农场落地生根继续改造,最后一种就是农场干部和家属。 农场有一条公路通往三十里外的临江县,是建国初期,专门为农场而修的。临江县地势平坦,水泽丰富,只在北面距离农场十公里左右有一条山脉,近处都是一马平川。 打探完消息,她们又去饭店看了看,里面有四张桌子,还没到饭口,一个客人也没有。 沈梦昔看看菜牌,今天有四个菜,炖豆腐、小鸡炖蘑菇、炒土豆丝、酸菜粉条。主食是馒头、酸菜饺子、米饭。 一个小姑娘从窗口里面探身看了她们一眼,见她们没说要吃饭,也没搭理她们。 出了这条街,走过居民区,就见一个个马棚,里面是有马、有驴。一头驴子见了她们还张开大嘴昂昂昂的叫了几声,她们四个哈哈笑了起来。 “我觉得驴子长得特别好看!”沈梦昔说,“你看那大眼睛双眼皮,小脸多端正。” 刘文静她们听了取笑她,“脏死了,还好看呢。” 看马棚的老头,见她们好奇的样子,说,“那边是养猪的,再走下去是养鸡养鹅的。 她们也不打算继续看了,调头往回走。 回宿舍写信去。 沈梦昔提笔刷刷刷,分别给沈红梅、罗翠兰、孟繁江、孟繁东、小北、孟庆勇各写了一封信。将自己的情况报喜不报忧的大致说了。 她开始担心沈红梅了,已经到了1968年,沈梦昔是1970年4月1日出生,推算一下,最迟69年她就应该认识了那个男人。 她急切地想知道沈红梅的现状。 ****** 知青联合向场部提出,每人要一个衣柜或者衣箱。场部答复暂时还解决不了,等到开春以后,买了木材再说。目前的困难,要自己克服,自己解决。 四个女生在宿舍里彻查一遍,确定没有老鼠洞,才稍稍安心,但是一想到那大老鼠是提前或者跟她们一起入住的宿舍,就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跟马棚老头打听了,明天有马车去临江县,她们决定跟着去看看,买点东西。 寒冬腊月的没几个人愿意坐马车出去,但是场里的汽车出去就得烧油,还得烤水箱,所以除非大事,汽车是停在车库里不动的。 沈梦昔又如法炮制,把自己包裹成一个大粽子,刘文静去掀她的袖口,“我怎么觉得你穿那么多啊?” “哎哎,痒痒痒!”沈梦昔躲着跳开。真是开玩笑,可不能让她看到“袖里乾坤”。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穿上,还得找时间再做贼似的换下来,要不晚上睡觉就得露馅。 大约九点他们出发了,没有急事,这个时间太阳照着还能暖和点。三十里路倒也不远,马车不快不慢地走了不到一小时,就到了。 赶车的是食堂的工作人员,叫赵富贵,四十岁上下。他要去县里物资站买东西,还要去粮库买豆油,叮嘱几个女知青,下午一点在供销社门口等他。 临江县人也不算多,冬天街上的人就更少了。 李立新没带脸盆,这几天是蹭着孙志红的用着,场部的脸盆断货了,今天正好买一个。沈梦昔就想买个衣柜,箱子也成。 跟商店售货员拉话,她指点她们去县城边的废品站去看看,前几年有抄来的破家具,看有没有差不多完整的挑一个。 沈梦昔没抱什么希望,这个年代的废品站,那是实实在在的“废品”站,什么东西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八辈子用不着的东西,放仓房里也不会扔出去的。 到了废品站,果然,一个没有窗户的破房子里堆着一地东西,房后的院子里被积雪盖着更大一堆的东西。 沈梦昔有些不想进去了,李立新说,来都来了,看看吧。 想想也是,就进去了。 看门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爷,拦住她们,“不卖废品不许进。” “大爷,您好,我们是刚来的知青,想看看有没有能装衣服的柜子。” “没有!”这大爷一听是知青,脸拉得更长了。 沈梦昔一眼看到大爷脚边有一堆木板,放在炉子边,准备烧火。 那是带着油漆的规格一样的木板,显然是箱子拆了,用来烧火取暖了。 “大爷,这样的木板就行,我们回去钉一钉,就能装衣服了。” “就这几块。”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是来花钱买东西,又不是跟你抢!”孙志红急眼了。 老头哼了一声,指着大门说:“出去!” 得,进不去。 四个人又讪讪地回了供销社。 中午她们到国营饭店吃了午饭,点了一个猪肉炖粉条,一个清炒萝卜丝,菜码不小,四人一人一碗米饭,吃得饱饱的。 赵富贵来到供销社的时候,就见四个女知青蔫头搭脑的,一问原来是没买到箱子,他哈的一声笑了,“上车!我带你们去看看!” 到了废品站,赵富贵和老头说了几句话,她们就被放行进去了。 沈梦昔拿跟棍子扒拉来扒拉去,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墙边堆着几个铁疙瘩,有个仅剩一半的石磨,半截的水缸,一筐一筐的碎瓷片,一地的碎转头。沈梦昔估计这里有书和木头也都被老头烧火用了。 还是一无所获。 叹口气往外走,沈梦昔冲老头笑着点头:“麻烦您了。”纯粹是礼节性的道谢。 老头忽然跟赵富贵说:“赵同志,你真想要箱子?” 沈梦昔鼻子里笑了一下,这个倔老头。 赵富贵看看沈梦昔她们,跟老头说:“老余大哥,她们都是从来没有离开家的小丫头,不会经管东西,你给掂掇四个箱子吧。” 老头眼皮一掀,“跟上。” 五个人连忙跟上,从那个库房一直向里走,走到尽头,一个不起眼的木门,老头开了锁,里面黑漆漆的,老头开了手电筒,照了照,跺了几下脚,领他们进去了。 沈梦昔严重怀疑,老余头那几下跺脚是在和老鼠通气呢。 适应了一下,终于可以看到一点轮廓了,里面靠墙摆着一摞的箱子,都是破损的,还有缺角的八仙桌,短腿的太师椅,沈梦昔选了一个四角包了铜的木箱,上面的铜锁已经没有了,但是箱子还算完好。其他三人也陆续都挑了,赵富贵承诺等回到场部,找个会木匠活儿的人帮他们修理一下,上把锁头就可以用了。 每人给了老余头三元钱,老余头又闷不声的挑了几块木板送给她们,说是用来补那几个箱子的漏洞的。 四个箱子装上马车,加上赵富贵买的两大桶豆油,还有两个麻袋,差不多就满了。她们坐在麻袋上,扶着箱子,躲闪着油桶,一路颠颠地,回了场部。 卸了箱子,沈梦昔拿出在临江县供销社买的香烟,塞给赵富贵,“今天多亏了赵大叔,要不我们就白去一趟了。以后还得赵大叔多多指点呢。” “客气啥,不就一句话的事儿!”赵富贵一把接过香烟,“箱子先放外头吧,等我找个人,在旁边空屋子里给你们拾掇拾掇就能用了。” “哎!”沈梦昔答应着。 隔壁的女同学闻声都出来看,大声地嗔怪着:“你们咋这样呢,去县里都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也都没有箱子呢!” “这不就一辆马车吗,哪里坐得下啊。你们勤打听着点,下回再去是一样的。”刘文静说。 “我可听说,过完年,咱们就有大变动了,咱们的宿舍没准还得换呢,我可不买,说不定新宿舍连柜子都配好了。”一个吊眼梢的女生说。 沈梦昔倒从来没听到这方面消息。心里分析一下,也有可能,农场现在的情况也接收不了多少知青,如果明年大批知青下乡,农场大概要扩大规模。所以他们的一切才都是临时的。 不一会儿,赵富贵领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来了,拎着一个帆布袋子,里面装着刨子锯子等工具。他们把箱子抬到最左边的空房里,赵富贵抱了一抱柴禾进去,把炕烧上,屋子里温度渐渐升起来,那男人摘了帽子手套开始干活。 沈梦昔见过孟庆仁做木工活,但看这个木匠的手艺,应该也不比他差。没有多看,她们几个就回了宿舍,赵富贵也回了食堂。 晚饭时候,那个木匠已经修好了两个箱子,除了没有上漆,连木头花纹都尽量对上了。 木匠戴上帽子说,明天白天再过来接着修,就走了。 第二天一上午,四个箱子都修好了,木匠让他们去供销社买了锁鼻和锁头,帮他们上好。 沈梦昔她们在不远处找了些砖头,那是给她们盘炕剩下的,摆在地上,准备原来垫箱子。木匠见了索性又刨了些土,和泥给他们垒了大约五十公分高的台子,下面分成四个隔断,把剩下的木板拼拼凑凑钉上,架到台子上。 “可以了,屋子烧热乎点,泥能快点干。干透了把箱子放上去。”木匠临走说。 沈梦昔又把一包烟递给他,他摇摇头笑道:“不客气,这是我的工作,我也不吸烟。” “你不抽烟,可以送给别人。”沈梦昔把烟放到他的工具袋里。 等木匠走了,刘文静说:“多亏你了,要不咱们啥表示都没有,多不好意思,特别是赵大叔。” 昨晚,刘文静就提议了,这两包烟算是四个人买的,每个人都把钱给了沈梦昔,沈梦昔本不想要,但是刘文静坚持,只好收了。 看孙志红的样子,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脸上写着不情愿。 唉,这才四个人,眼看着就复杂起来了。 第40章 帮厨生涯 等架子上的泥干了,她们把木箱抬到架子上,正好是放四个箱子。 四个箱子并排一放,虽然是个个不同,但房间有了家具,立马就有了样儿,沈梦昔把鞋子放到箱子下面,又把脸盆脚盆也放进去。 她的东西逐渐都清理好了,放不下的放进武陵空间,绝对不允许乱糟糟地摆在外面。 她的箱子上放着牙缸,暖壶,水杯。其他东西都放在箱子里。这个时期的箱子,不是一打开整个盖子都掀开的,而是盖子有两部分组成,一打开箱盖,只有四分之三掀开,有两根木条别住余下的四分之一。这样箱子上面可以放东西,不必在开箱的时候拿来拿去。 平时被褥都叠好了摞在炕梢,沈梦昔贡献了她的印有边防的白色床单,蒙在被子上面。 本来姑娘家个个都爱干净,沈梦昔的整理控发挥起来,又对其他人产生一些影响,现在她们宿舍可以说是干净整洁,盆子摆得整整齐齐,箱子上的牙缸暖壶位置都摆得一个顺序。 隔壁女生来参观了一下,非常羡慕,嚷着一定也要去买箱子。 她们的难题是烧炕。 门前有场里分配的柴火,也有豆秸引火,但平时家里做饭是在厨房烧火烧炕,现在灶坑就在炕头的位置,点了柴火,就有火星,就有烟灰,屋子里的箱盖炕席,总得勤擦,她们四个排了值日生,一人一周,擦炕扫地加一天烧两遍炕。至于打水、洗衣服都是自己管自己的。 睡觉的位置也是一周一换,炕头太热,睡得直上火,幸好炕大,她们就稍稍串了点位置,炕梢也不至于凉着。 下乡生活,除了工作,其它的就算安定下来了。 ****** 元旦过后,三十个知青被分配到各个岗位工作。 男生大部分被分配做管教,管理所剩不多的政治犯,女犯更少,只有两个女生被分配做管教,其中一个就是孙志红。 沈梦昔觉得场长还真是会看人,起码她们宿舍,也就孙志红最适合做管教。 刘文静到场部办公室,李立新到养鸡场,沈梦昔到食堂。 一到食堂报到,赵富贵就迎上来,“小沈,你来了!欢迎欢迎!” 原来,赵富贵就是场部食堂的管理员,平时伙食科科长管管大事,剩下的琐事杂事都是由赵富贵负责的。看着赵富贵那得意的眼神,沈梦昔怀疑,自己之所以到了这个部门,就是他的原因。 果然,领着沈梦昔挨个认识了一圈后,他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你为啥到咱这食堂了吗,是你赵大叔,跟场长要的人!” 沈梦昔无语,你咋就肯定谁都愿意做饭呢! 但是脸上却还是笑盈盈地说:“是吗,那真是太谢谢你了!” “不客气不客气,咱食堂没别的好处,就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啥时候也饿不着厨子不是?”赵大叔一指厨房,“今天你先跟着削土豆吧,剩下的慢慢学。” 还剩下的?难道要我练刀工,颠大勺? 但是这好意沈梦昔心领,那几年的饥饿对人们的影响是深远的,目前物资食品又不是很丰富,所以,人们一直认为食堂供销社都是极好的工作。 于是沈梦昔开始了她的厨房生涯。 一个微胖的三十出头的女人,笑眯眯地看着她,对赵富贵说:“老赵大哥,你放心,我指定好好带小沈知青。” 她递给沈梦昔一个土豆挠子,也就是削皮器,土豆挠子前端两头各有一个尖,是用来剜去土豆芽子的。 “王姐,咱们一共要打多少土豆啊?” “这两袋子都得打出来,不光咱们吃,后面老犯儿也得吃,你别急,慢慢打,一会还能过来一个女犯帮忙。”王姐脸蛋圆圆的,嘴巴红红的,看着很健康。 沈梦昔对厨房的活儿也不陌生,刷刷地打着土豆皮,打好的放到一个大铝盆里泡着,免得发黑。 “小沈,你不用挨个剜芽子,差不多就行。”王姐好心提醒。 “可是这个芽子有毒!” “没事,吃个一星半点的死不了人。”王姐满不在乎。 “我习惯了,在家就挨个剜,不剜就难受呢。”沈梦昔笑着说,“我这是毛病,我家弟弟要是脱了鞋子不摆整齐了,我都心里难受,非得去给摆齐了。” “哎呀,还有这样式儿的呢,那你可得挨累啊!” “可不是。”沈梦昔继续打皮。 这时候,一个穿黑色衣服,前胸带个号牌的四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进来。先跟王姐问好,又看看沈梦昔,“您好!” 沈梦昔点点头,也说了声您好,知道这就是王姐说的来帮忙的女犯。 她有些好奇地看着女犯,看不出她和同龄的女人有多大区别,梳着齐耳短发,有不少的白发,脸上也有些皱纹,人很瘦,衣服很干净。 那女犯胸前的号码是2356,她一坐到土豆堆边,沈梦昔发现她的衣服后面还有一块大的号牌,也是绣着2356. 来了2356,王姐就去切白菜,今天中午吃白菜炖豆腐,炒土豆片。她伸手扒了扒烂叶子,一刀切掉白菜根,把白菜在大水盆里转了两圈,算是洗过,又一刀从中劈开白菜,铛铛铛切成了丝,沈梦昔看得无语。果然是想吃饭就别进后厨。 赵富贵端着一板热气腾腾的豆腐进来了,王姐欢呼一声,扔下白菜,去拿碗,装了半碗豆腐给沈梦昔,自己也装了半碗,拿起酱油瓶,在两个碗里倒了一点酱油,沈梦昔拿了把勺子,挖着吃,这种老式的卤水豆腐太好吃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继续打土豆皮的2356,王姐对她使个眼色,表示不用管她。沈梦昔端着碗,走到远离2356一些的地方,将豆腐捣碎,慢慢地吃了起来。 王姐看着她细嚼慢咽的样子,笑了,“你这孩子,那几年是不是没饿着过?看你吃饭那个劲儿,跟个大小姐似的。”说完又拍了一下嘴,“嘿,我这嘴!没事没事,俺家那人都说文化DGM已经宣告结束了。呵呵呵呵。” 沈梦昔说:“怎么没有?我一喊饿,我奶奶就把她的吃食都给我,我那时候小,实在是不懂事。”吃完了豆腐,沈梦昔觉得已经饱了,这豆腐最是有饱腹感。 沈梦昔继续打土豆皮,她对于王姐说的WG已经结束,并不十分理解,但也不准备细究。失言的是王姐,自己也不是大小姐。 2356已经开始洗土豆切土豆片了,只见她站在菜墩边,一拿起菜刀,整个人气势都变了,抿着嘴唇,手起刀落,咄咄咄,切出的土豆片薄厚适中,大小均匀。切好的土豆放到另一个大铝盆里泡着。 切完一个土豆,又去拿另一个,感觉到沈梦昔在看她,2356抬起了头,沈梦昔笑着对她伸出大拇指。2356也笑了。 那边王姐已经烧热了水,把大大的锅盖移开,露出巨大的大锅,目测直径大约一米二,王姐将豆腐在手上切成方块,扔进锅里,敢情不用炝锅,真是一滴油都不放。 豆腐切了大半板进去,又下白菜,满满一大锅白菜豆腐,王姐拿一个长把大水舀子在锅底推了推,防止豆腐溚底,又抓了两把大粒盐扔进锅里,倒了些酱油进去。 一个很壮的男生被分来食堂挑水劈柴,他干完活又来帮忙烧火,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低头连话也不说。 “你叫啥名字?”王姐问那个男生。 “我叫王建国。”男生抬头看了一眼王姐,又低头往灶坑里添柴。 “火够了,先别添了,告诉你添再添。”王姐说。 “哦。” “你是49年生的吧,叫建国。” “是,我是49年的。”王建国点点头。 ”咱俩是一家子。“ ”呵呵是吗,王姐。“王建国憨憨地笑。 土豆都打完皮了,那边2356也差不多都切成片了,沈梦昔不禁佩服她的刀工。 找了笤帚和撮子,沈梦昔开始清理土豆皮,王姐说,倒到指定的大桶里,到时候会有人来拉走喂猪,王建国见了过来抢过笤帚,帮忙扫地。 扫完地看看水缸的水又下去了半缸,就拿起扁担水桶又去挑水。 “这傻小子还真是勤快。”王姐笑着说。 另一个大灶的火也升起了,看看时间,王姐让2356准备炒土豆片。 2356快速切了葱花,刷了大锅,用大勺子将大锅里的水,舀到泔水桶,又去刷帚将余下的水刷到灶台边的地上。 锅底的水蒸发干了,王姐拿着油桶倒了一点底油,能有二两的样子,油温上来后,2356用勺子滑了一下油,将葱花扔进锅里,刺啦一声,然后快速翻炒几下,葱香爆出,又添了几瓢水,然后下了土豆,沈梦昔呆呆地看着,这就是所谓的“炒”土豆片? 大半锅的土豆,二两的油。 2356又添了几根柴火,忽然站到了锅台上,她手里拿着一把平头铁锹,是的,就是铁锹,一下一下在锅里翻着,铁锹和铁锅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2356看着沈梦昔的呆样,忍不住笑了。 厨房另一头的馒头出锅了,面案梁师傅和挑水回来的王建国一连抬下了三屉馒头,热气蒸腾,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冒着热气,面案梁师傅嘴里不停地呼着气,快速地用夹子把馒头捡到大笸箩里。 沈梦昔过去帮忙,梁师傅又到面板边忙活,他先在锅里添了两瓢水,又从面盆里抓出一大块面,几下揉成长条,拿起刀,当当几下切成段,也不揉,铺上屉布,就把馒头摆上了,摆完又坐到锅上,如此反复,三屉馒头又上锅了。梁师傅一拍手,对沈梦昔说,“小沈,你给掐着点儿啊,20分钟!” “好嘞!”沈梦昔看了一下时间”11点05分!“出锅正好是11点25分。11点半开饭,应该是正好。 还有一个大灶上,是蒸米饭的蒸锅,里面是方形的铁盘,也是三层的米饭。旁边一个大铁皮桶里是蒸好的米饭,已经搅散了的。 大厨房里热闹非凡,柴火燃烧的劈啪声,热气顶着锅盖的声音,锅铲刮着铁锅的声音,菜刀剁到菜板的声音,洗菜的水声,梁师傅和王姐的大嗓门,融合到一起,充满生机。 厨房里空气湿润得很,缓解了这几天睡热炕头的火气,沈梦昔站在这个雾气缭绕的厨房里,揉揉打土豆皮有些发酸的手指,忽然笑了。 第41章 逃跑失败 第一天下班回到宿舍,四个女生的心情和表情各不相同。 沈梦昔一脸平静,刘文静美滋滋的,孙志红皱着眉头,李立新则是哭丧着脸,她问大家:“我身上是不是有一股鸡粪味儿?” “一样的下乡,一样的知青,凭什么工作分工就差那么多?”孙志红摔摔打打。 沈梦昔和刘文静面面相觑,没有说话,捡便宜卖乖的事情还是不要做。你要说,工作不分三六九等,总要有人做啊什么的,万一孙志红说,既然这样那你来做可怎么办呢。 沈梦昔和刘文静默默地戴上帽子手套,拎着暖壶去打热水了。 隔壁女生还有个分去养驴的,第一天下班回来就哭了,这个女生叫陈玉芬,特别爱哭,刚到农场第一天,她就哭了一场,这次哭了半宿。 听刘文静说,周和平和她一样,分在场部工作。 男生大多是管教,还有的分配去管农具,养猪等等。 邮局供销社已经人满为患,都是干部家属。初来乍到的知青们,没有一个能进入这样的工作岗位。沈梦昔,是因为食堂刚好有个孕妇回家生孩子,她才有了机会。 沈梦昔听了,不禁庆幸,最初不以为然的心态有了改变,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幸福感啊。 看来,还真是应该感谢赵大叔呢。 ****** 这个年代最大的特点就是大家都一样,工资都差不多,吃的穿的也差不多,你可以稍稍的好一点,但好多了就是事儿了。 一天李立新在睡觉前忽然问沈梦昔:“孟繁西,我闻着你身上可香可香的了。” 沈梦昔说:“是我四婶给邮来的洗衣粉的味儿,我闻着好闻就带来了,明天给你用用,省得你老说身上有鸡粪味儿。” 沈梦昔有种锦衣夜行的感觉,她拥有一个一辈子用不完的武陵空间,但是她还是只能用六十年代落后的生活用品,即便经期也只敢偷偷用一些卫生用品,用后连胶带外面的小纸片都不敢随意丢弃,都集中放到空间的指定垃圾桶里。 农场各方面条件比齐市差很多,但是沈梦昔仍然觉得很放松,除了有些想念小北小五,几乎没有什么烦恼。 食堂的工作,不比她在家做饭的时候繁重多少,关键是那种自我掌控自我做主、没有随时爆发争吵的宽松精神环境,很让她享受。 她回忆,当年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正是奶奶对她严格控制的时候,她的关心覆盖着沈梦昔生活的所有角落,无一遗漏,甚至经期的精确日期,都在奶奶的掌握中。那种细腻而高压的爱一直跟随她,奶奶去世后,她仍耿耿于怀自己的人生之路不由自己做主。佛真正的青春逆反期在三十几岁才开始,原来,隐藏在身体内的情绪,迟早是要爆发出来的。 她既怀念与奶奶相依为伴的日子,想念她的关爱,又憎恶那种受人摆布的感觉。 就像是报复性反弹,38岁,她辞职到了滨城,一切从头开始。按照自己意愿找了新工作,组建新的家庭。 现在这一刻,即便是在农场,每天围着灶台,她也没有怨言。因为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在有限的范围,掌控自己的命运,这是沈梦昔目前的想法。活了五六十年,她心中无比的明了,人的命运,永远无法完全自己掌控,无数的不可控因素,左右着命运之舟。人,只有在随波逐流中,努力掌握方向,才不至于触礁和搁浅。 就好像,怎么来到了六十年代,她就不能控制。 又好像,下乡她无可躲避。 更甚至,关秀琴对她的成见她也无法改变。 人定胜天之类的,她不去想。她想的是,控制自己的情绪。 身体是20岁的,但心不是了。她遗憾地想,无论如何,人的青春,真的真的只有一次啊! ****** 陆续收到回信已经是一月中旬以后了,邮路真的是不畅通啊。 小北的信最先到,信中说,家里一切都好,只是她一走家里空得厉害,只有他和小五两个孩子,又不会做饭,经常挨饿。他已经开始学习做饭了。 小五每天都会念叨几句三姐。 又提到她出发下乡的那天,关秀琴躲在校门口的柱子后面,哭得眼睛通红,一直没敢露面。 这点沈梦昔倒是没有想到,笑了一下,把信放回信封。 沈红梅的信终于来了,她家曾经为到底是沈青山还是她下乡争论过很久,沈万年主张沈青山下乡,李慧贤主张沈红梅下乡,最后还是沈万年一家之主拍板,让沈青山下乡了,到佛山下属的一个林场,严格说应该是上山。沈红梅没有分配工作,目前在家里待着。她知道沈梦昔到了农场,非常羡慕。最后信中带上了她们全家,尤其是李慧贤的祝福,让她平时注意身体。 沈梦昔对于沈红梅的事情,一直是处于没有头绪的状态的,不知道怎么下手。这种远隔千里,虚无缥缈的说一些暗示的话,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随着时间的推进,沈梦昔越来越有种不可控制的感觉。 果然,接到沈红梅信件后的一周,又接到了她的信。沈梦昔的心跳有点加快,她的回信应该还在路上,那么这封信应该就是有急事。 她祈祷这是沈红梅有了工作,迫不及待地给她报喜。 拆开信,她呆住了。信中说,沈万年死了。 沈梦昔的记忆中,奶奶很少提起沈万年,她甚至不知道具体他是哪一年因为什么去世的。她生怕提起奶奶会伤心,于是并不多问。 信中说,沈万年喝酒后,醉倒在雪地里,被人发现已经无救。沈梦昔真想立刻就去佛山看个究竟,那个总是哈哈大笑的男人,为什么会喝个大醉。她替奶奶感到悲哀,她又一次守寡了,该是怎样的伤心, 沈梦昔失去过爱人,那一年她49岁,正好和韩林一起走过了十年,那十年是她自认最幸福最安逸的十年。 当摸着他冰冷的肌肤时,她意识到,从此永远失去了他温暖的胸膛,她以为他们还有至少二十年的时光,她后悔前一天没有好好的拥抱他,后悔只是从他那里索取的多,而为他付出的少。 现在她只想去拥抱李慧贤,安慰她,她还能回忆起,那天在他们家吃饭,李慧贤对沈万年不经意一个眼神中的风情。此刻,她该是多么的伤心啊! 沈梦昔的请假没有被批准,她也没有充足的理由离开农场,她气愤地扑到雪地里,老娘是来下乡的,又不是被流放的! 到了腊月底,农场宣布,今年春节所有人都不能回齐市,理由是加强农场建设。 “建设个P建设,大冬天的什么活儿也没有!”沈梦昔在雪地里死命踢着雪块。 “孟繁西,你怎么了?最近你神不守舍的。”刘文静过来拉住她。 “我的一个好朋友家里出了大事,我非常惦记她,想去看看。”沈梦昔听到刘文静的声音,冷静了许多。 “咱们刚来农场,想请假怕是难了。连春节都不许离开呢。” 沈梦昔觉得特别无力,她坐在雪地里,捂着脸,默念着“控制,控制情绪。” ****** 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农场开始杀猪杀鸡,天天一片声嘶力竭的猪叫声。 刘文静神秘兮兮地回到宿舍,“你们听说了吗,周和平他们打算走路回齐市。” “什么?走回去?开什么玩笑?”孙志红吃惊地说。 “真的,他们男生都这么说的,别走漏了消息啊。” “我也回去!”沈梦昔忽然说。 “啊?那,我也想回去。”刘文静说。 “咱们都走!”孙志红说拍了一下炕席说。 2月16日。除夕。早上。 一行三十人穿得严严实实,浩浩荡荡出发了,他们朝着临江县的方向走,那里有通往齐市的铁路和公路。 走出五公里,刘文静已经累得走不动了,沈梦昔练静蹲,双腿有力并不十分累,但是一路拉着刘文静也很是辛苦。 男知青们也有些走不动了。 看着白茫茫的一片,大家都有些信心不足。但是归家的念头支撑着他们的疲乏的双腿机械地走下去。 大团的白雾从嘴里喷出,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和呼呼的喘气声。 当看到路边的石碑上的10字时,一阵汽车马达声从身后传来,大家回头,心中明白是农场来抓他们了。 有的男知青干脆坐到了地上。 车上下来足有十个管教。场长用手指点着他们,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憋出一句:“上车!” 像是装牲口一样,他们被赶上了车,沈梦昔看着远方,她被困在了这里,她无能为力。一滴眼泪还没有流出,已经冻在了眼角。 回到农场,他们在大礼堂开会,冻得哆哆嗦嗦的三十个知青地站在台上低着头,场长咆哮着,将他们从思想到行动,从世界观到内心阴暗角落都批判了一遍。最后,这次逃跑事件以发起人周和平、李向东记大过、全体知青取消69年全年请假资格为终结。 沈梦昔颓丧地趴在炕上,这一年都离不开农场了。 等她能出去的时候,沈红梅的肚子怕是都大了。一想到沈红梅大概已经认识了某个知青,一想到她会死于难产,就揪心不已。 韩文娟,关秀琴,沈红梅。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想要一份正常的母爱,怎么就那么难呢。 第42章 欢乐除夕 除夕中午大会餐,赵大叔掌勺,四喜丸子、溜肉段、酸菜血肠、小鸡炖蘑菇、皮冻、鸡蛋炒大葱、拆骨肉蘸蒜酱、葱拌豆腐、炝拌土豆丝、鲤鱼炖粉条。 有荤有素,有吉有余。 场长进行简短致辞,大家共同举杯喝了一口,就宣布开席了。 美食可以治愈一切,刚才还为不能回家闹情绪的知青们,挥舞筷子上阵杀敌了。 沈梦昔没有喝酒,她喜欢吃小鸡炖蘑菇,鲤鱼炖粉条和猪皮冻。 猪皮冻上浇着蒜酱,她夹着哆哆嗦嗦的皮冻,一连吃了四块,Q弹爽口,美妙无比,她在厨房作弊了,把清冻上到了自己要吃饭的这大桌上,其他桌的都是带着肉皮的浑冻。 鲤鱼炖粉条,赵师傅的做法和以后的得莫利炖鱼差不多,他加了几片肥肉,用的不是宽粉而是较细的粉条。吃一口,简直香掉舌头。 喝了酒,知青们情绪高昂。其实大家都没有想到,农场过年可以有这么好的伙食,他们到了一个月了,吃的都是细粮,比家里吃的好得多。所以大家只是小小抱怨一下,也就翻篇了,转而开开心心过年。 别人吃完就回宿舍休息了,沈梦昔和王建国却得留下打扫卫生。 2356也过来帮忙。收拾停当,王姐他们都回家了。 梁师傅却开始和面,缓冻肉,准备晚上包饺子。 晚上大约五十个人在这里守岁,都是没带家属的和单身的干部和知青。 沈梦昔回宿舍稍稍休息一下,五点钟又到食堂忙活了。 梁师傅和老伴没有儿女,他带着老伴值班,就在食堂过年了。 梁大娘长得圆脸细目,十分慈祥,见了沈梦昔就说:“咋来这么早。” “反正也没事儿做,不如来帮忙。” 沈梦昔跟梁师傅进了一次放粮食的仓房,一排排木架上,放着一袋袋的米面。“这没啥好看的,都是咱们农场打的粮食,上交后剩下的都是咱自己吃。咱要是种高粱米就吃高粱米,得亏种大米麦子了。”梁师傅说。 沈梦昔试着拎了拎梁师傅拿下的一袋面,没拎动。 梁师傅又扛了一袋五十斤的面粉出去,“你放那儿,看脚下,别踩夹子了,那是夹耗子用的,夹了你这个大耗子我可乐了!”混得熟了,梁师傅的俏皮嗑儿越来越多。 沈梦昔笑了。“你不是和面了吗,怎么还拿这么多面?” “今天人手多,正好把明天早上的包出来。” 一共五十多人,这一顿大概要包上一千多个饺子,两顿就是两千大多。 梁师傅忙着和面,一些来得早的男生在剁馅,四个菜墩儿,一个剁肉,三个剁菜。叮叮当当,一时间萝卜酸菜沫子漫天飞,梁师傅用手攥了几十个大大的萝卜团,酸菜团出来,梁大娘很快就和好四大盆的馅料:两盆酸菜猪肉,两盆萝卜猪肉。 这种刚吃完饭又要吃饭的感觉,就是过年的感觉。餐桌上摆着瓜子糖果,带壳花生、炒黄豆。地上一地的瓜子皮花生壳,踩上去咔嗤响,沈梦昔觉得很有春节气息。 一群知青围着桌子打扑克下象棋,贴了一脸的纸条。 那边一桌十个人,在玩扑克,笑声震天,沈梦昔过去问在玩什么,“在玩‘抽忘八’!” 沈梦昔听了这个游戏的名字,差点呛了口水,“咳,怎么玩儿啊?” “就是先藏下一张牌,然后大家抓好牌,第一个人抽第二个人的一张牌,如果配成对子就扣到桌面,不成对就留在手里,第二个再去抽第三个人的牌,以此类推,就后剩下那个单张的牌的人,就是忘八了。”有人解释道,又招呼沈梦昔:“一起来玩儿啊!” “不玩儿!我一会儿得包饺子,你们玩吧。”沈梦昔可输不起,走了两步回头,“不过,我给个建议,输了的人别叫那么难听的名字,就让他受一下惩罚,说句真心话或者做次大冒险吧。” “啥意思?”那人来了兴致。 “输的人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做为惩罚,真心话就回答一个问题,必须说实话,大冒险就是按照别人指定的要求去做一件事情。比如你的生日是哪天?或者翻个跟斗唱个歌之类的。” “这个好这个好!这个多文明,就玩这个!”大家都同意。 十个人坐定,重新玩扑克,一局结束,输家居然是周和平,他拿着手里的一张红桃8,无奈地敲打了一下桌子,“我选择真心话。” 大家一时不知道问什么好,都转头看沈梦西。 沈梦昔说:“这局是李立新赢了,问题应该她问。” “我?我不知道问啥啊。”李立新脸都红了。“孟繁西你替我问。” “好,我就给你们示范一个。”沈梦昔看李立新实在尴尬,就问周和平:“请问周和平,你最喜欢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哪个插曲?”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喏,就这样。”沈梦昔一摊手。 “啊,没意思没意思!”张胜利挠挠头,“应该问周和平裤头是什么颜色的。” 男生哈哈大笑,女生气得翻着白眼不说话。沈梦昔心说,这位同学你真是有前途。 结果下一局就抓住了张胜利,他惨叫一声:“我选择大冒险!” 大家又期待地望向沈梦昔,这局的赢家周和平也点头授权给她。 沈梦昔咳了一声:“张胜利同学,请你站到食堂中间,大喊三遍:我一顿能吃七个馒头!” 张胜利哀嚎一声:“我还是交待我裤头的颜色吧!” 大家哄堂大笑,两个男生把张胜利推到食堂中间,冲他一扬下巴,愿赌服输,开始吧。 张胜利闭着眼睛,攥紧拳头,仰头冲天喊:我一顿能吃七个馒头,我一顿能吃七个馒头!我一顿能吃七个馒头!!!喊得脸红脖子粗的。 哈哈哈,食堂充满欢乐气氛。 等包饺子的时候,所有的女生都洗手上阵了。这个时代,如果哪个女孩子不会做家务,那可是件非常丢人的事情,不光丢自己的脸,连父母的脸都会丢尽了。 孙志红动作麻利,两手一捏就是一个饺子,刘文静则一个褶一个褶的捏,包出来的饺子像个小元宝。 “饺子好吃不在褶上,你这包的也太慢了!”孙志红把包好的饺子扔到高粱杆做成的盖帘上,刘文静把捏好的饺子按排摆好,顺手把孙志红扔上的两个饺子也摆好,拿起一个饺子皮继续包,“我妈也说我干活太慢了。”刘文静说。 “快了慢了都行,可得都捏紧了啊!”梁大娘说着挨个盖帘检查了一圈,在几个饺子边上捏了几下。 “王建国,张胜利!来,把饺子放外头冻上!”梁师傅喊。 “梁师傅,这饺子一会儿就吃了,干哈还冻上啊!”张胜利扔下扑克过来说。 “你懂啥,这是明天早晨的饺子,一大早的你起来包还是我起来包啊!”梁师傅不客气地训他。 “好嘞!”张胜利端起一帘饺子朝外走去。 “稳当地!端住了!找个稳当地方放着,勤瞅着别让猫给吃了!”梁大娘在后面追着说。 “知道了!”王建国也端起一帘。 “谁会擀皮?”梁师傅累了,甩着手问。 周和平过来说:“梁师傅,我试试看。”他挽袖子洗手。 一上手,就看出来,这是成手。梁师傅夸了两句,又一个知青替下了另一个擀皮的干部。 等第五帘包好,前两帘已经冻实成,装进了面袋。 一个女生喊,“不会包饺子的表演节目吧!” 大家立刻表示赞成。 沈梦昔默默地包着饺子,她想小五了。也想起那个在佛山的除夕联欢会。 几个男生陆续表演了唱歌朗诵,倒也挺有节日气氛的。 周和平放下擀面杖,拍拍手上的面,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口琴,吹了一曲《打靶归来》。 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文化生活的贫瘠,让一只口琴也成为稀罕物,几个男生嘻哈着要去吹口琴,被周和平拒绝了。 “小抠了不是,吹几下又吹不坏。” “要是手风琴就给你拉几下,但这是用嘴吹的,不行。”周和平说。 “哈哈!”大家都笑了。 刘文静唱了一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获得最多的掌声。 隔壁寝室的女生又唱了一首《红梅赞》,还有男生唱了样板戏,一个干部特意回家取了京胡来伴奏,食堂里热闹非凡。 场长带着几个主要领导来慰问的时候,饺子刚刚下锅,看到大家正在联欢,讲了几句祝贺新年的话,又和大家一起吃了几个饺子,叮嘱一会儿回去注意安全的话,就回去了。 沈梦昔总觉得怪怪的,场长总是给人心不在焉的感觉。她无心多想,倒了一碗底陈醋,开始吃酸菜猪肉饺子。 餐桌上方蒸腾着白气,一群知青坐在桌边,埋头苦吃。 “孟繁西,你吃酸菜饺子还蘸那么多醋?”坐在对面的王建国闷声闷气地问。 “嗯,我特能吃醋。”沈梦昔咽下嘴里的食物说。 “我这盘有两个破了的饺子,不想吃。”一个女生说。 “给我吧,别浪费粮食。”王建国说。 “这帮孩子,几下子两瓶忌讳都倒空了。”梁大娘嘟囔着,“大过年的,没一个会说话的!那是挣了两个!” 沈梦昔听了一笑,大声喊:“梁大娘,您老辛苦!过年好!身体健康!” 大家都跟着起哄喊:“过年好!身体健康!” 梁大娘听见了,回头看了沈梦昔一眼,无奈地笑了,“吃吧吃吧,头回在外面过年吧,不稀的跟你们计较。” 吃完饭大部分人都回去了,沈梦昔留下来帮梁师傅收拾厨房,王建国和刘文静也留下来,周和平走出门,又返回来,“我帮你们吧。” 梁师傅老两口一个劲儿地赶他们回去,沈梦昔说:“这才八点,人多力量大,收拾收拾,权当守岁了。” 全部清理干净,沈梦昔又用粉笔在小黑板上写了初一的菜单:酸菜猪肉饺子、萝卜猪肉饺子。这最上方写了四个大字:新春快乐! “字写得不错!”周和平看见了说。 “凑合。”沈梦昔说。 九点半了,看看表,沈梦昔对梁师傅两口说:“大爷大娘,那我们先回去了,明天早上我来帮你煮饺子。” “不用早来,明天放假,来吃的就你们几个小年轻,我和你大娘就忙过来了。”梁师傅挥手让他们走人。 外面下了雪,慢慢悠悠的飘落,倒是不冷。 零星几点鞭炮响起,街道上没有路灯,只是场部门前有两个红灯笼,沈梦昔拿出手电筒,胡乱地摇着,在黑暗中画出眼花缭乱的图案。 绕过场部,再走几分钟就是宿舍了。 沈梦昔冲着天空拢手大喊:“小五,过年好!” 大家一愣,沈梦昔呵呵一笑:“我弟弟,我答应了他回去过年,这会儿大概在哭我说话不算话呢。” 刘文静也拢手在嘴边:“爸!妈!大哥!过年好!” “过年好!”王建国也喊。 “哈哈哈哈!”沈梦昔和刘文静拉着手,在雪地里蹦跳着。 沈梦昔在雪地踩了一排人字,又踩了一个心形。 一会儿工夫,两栋宿舍的门陆续打开,冲出一群人,对着南面的天空大声喊着“过年好!”“我想你们!”“身体健康!”之类的话。 沈梦昔童心大发,团起一个雪团打到王建国身上,拉着刘文静就跑。王建国反应过来,也团雪还击,一时间,所有人都加入战斗,漫天都是飞舞的雪团,漫天都是开心的笑声。 雪后的空气沁人心脾,沈梦昔开心了很多。 她在心里默默祝福李慧贤和沈红梅万事如意,身体健康,也祝福孟家所有人身体健康。 第43章 失之交臂 春节过后,场长忽然调回京城了。临江农场划归兵团管辖,临江县周边大部分生产队也都划归兵团。 各方面随之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辖区划分为20个连队,根据地势不同,划分六个连队种植水稻,六个种植大豆,三个种植小麦,三个种植玉米,一个畜牧连队,还有一个连队是场部驻扎地,主要负责场部安全、人事管理、宣传、文艺以及运输、机械管理和维修、医疗卫生等后勤工作等。 一时间,烧地开荒,大兴土木,盖起了一排排的房子,引进了大批农用机械,一片片的黑土开垦出来。 周和平和刘文静每天在场部忙得脚不沾地,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那个休产假的食堂女工刘春兰已经上班了,她头胎就生了个男孩,月子坐得非常好,脸圆圆的,气色也好。王姐说她一个月子吃了240个鸡蛋,听得沈梦昔一愣一愣的。 沈梦昔已经适应了食堂的工作强度,土豆皮打得飞快,切土豆片也像模像样的。 2356教她切菜,说站姿也很重要,首先要气沉丹田,重心降到双腿上,保持呼吸均匀。沈梦昔试了一下,双腿微微下蹲,就像站桩一样,重心稳了,还真是比之前好了很多。 又教她站在锅台边,如何以腰部为轴心发力,带动手臂,保护肩部和手腕。 沈梦昔心中一动,拿出打太极的架势,双腿分开,重心下移,两手握住铲柄,腰部旋转发力,虚实并济,头几下有些不熟悉,几分钟后就有模有样了,这大概也跟她这两年静蹲腰腿有力有关。 2356直夸她有悟性,一点就通。 沈梦昔笑着感谢她的夸奖。沈梦昔20多岁就陪着奶奶打太极,一直没有太上心,也没太摸着门,只是浅尝辄止。太极老师曾经告诉她,她其实很有悟性,劝她好好打拳,但沈梦昔心不在此,她虽然每次都乖乖陪着奶奶去学拳,但是心里却产生了抵触。 老师非常惋惜,只叹缘分没到。告诉她太极一通百通,劝她有机会还是好好练习,太极打好了,连书法水平都会提高,她听了呵呵一笑。 现在,她信了。 ****** 建筑队刚刚撤走,大批的知青就到达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知青来自京沪、苏浙,剩下的都是本省的,齐市来的最多。沈梦昔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米小冬、范建国,还有更多的是叫不不来名字的。谭秀丽没有来,她在齐市找了工作。 沈梦昔他们三十个和后来的知青一起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军训。随后进行了重新分配,她们寝室四人分到了四个连队,刘文静留在一连,也就是场部所在地,负责人事工作;孙志红分到十七连,几乎是农场最北的连队,十七连负责种植大豆;李立新分到六连,他们连主要种植水稻;沈梦昔则分到了十八连,也是靠北边的连队,种植玉米。 沈梦昔有些呆,她宁可在场部食堂切土豆,挥大铲,也不要到去扒苞米。但是明面上没有一个知青对于分配有意见,大家都表现出极高的服从意识。 沈梦昔叹口气,还是把下乡想得简单了。 新来的知青的大部分是十六七岁的学生,天天嘻嘻哈哈,不知忧愁的样子,沈梦昔想象不出他们操纵机械或者在田间劳作的样子,城里的孩子,有几个分得清苗草区别的。 沈梦昔现在跟十八连的女知青们住在一起,只等一声令下,就出发了。 刘文静晚上跑来告诉她一个消息,场部需要广播员、农业技术员、赤脚医生、机械维修员,马上要挑选一批知青,去哈市培训。沈梦昔听了眼睛一亮,使劲握握刘文静的手,“谢啦!怎么报名?” “你想报广播员吗?” “是的。你看我发音多么的标准,声音多么的圆润!”沈梦昔拿腔拿调地说。 “明天我陪你去!”刘文静被她逗笑了。 第二天场部公告栏上张贴着两张公告,一张是关于从知青中选拔20名广播员、20名赤脚医生、40名农业技术员、40名机械维修员的公告,一张是选拔200名驾驶员的公告。 一时间,知青们沸腾了,纷纷涌入场办报名。刘文静远远地给了她一个手势,意思是替她报上名了。沈梦昔灿然一笑,冲她竖起大拇指。 三千多知青,几乎都报名了。沈梦昔发现还有很多女生也报名了驾驶员。农村的农民这些年都拼命往城里进,现在让城里的学生安心做个农民,也不大可能。 能来农场的知青条件都差不多,竞争十分激烈。报名播广播员的还要有一道面试。沈梦昔拿手的歌曲很多,但能唱出来的不多,无奈又把《怀念战友》祭出,另外朗诵了一篇语录《为人民服务》。自我感觉相当不错。 果然,两三天,沈梦昔得到消息,她过了初选。 复选是笔试。 沈梦昔看着飘着墨香的试卷,有些感叹,不知道是谁出的试题,涵盖了文理、医学、农业、机械知识,不容多耽搁,沈梦昔将题全看了一遍,赶紧奋笔疾书,除了机械方面其它答得还都顺利。 又是三天,结果贴出来了,沈梦昔没有入选,她呆呆地站在大榜前,这些年,除了关秀琴,她几乎事事都按照自己的预想发展,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挫折。她只觉头皮发紧,不愿意看刘文静同情的目光,迅速撤出了看榜的人群。 “别难过,小西,我会帮你留心,以后会有机会的。” “嗯,谢谢你。” “如果当时你分到场部就好了,我们这些最早分去的,因为熟悉工作,全都留下来了。我好像听说,当初要不是赵大叔挑了你,你也和我一样进办公室了。” “呵呵。”沈梦昔笑了。“我们去吃饭吧。” “孟繁西!”王建国在后面喊她。 “王建国啊,你选上了吗?”刘文静问,她知道他报名驾驶员了。 “选上了。“王建国挠挠头发,憨厚地笑着说。“恭喜你啊!孟繁西,一共就选20个人,你都选上了,2356夸你有能耐,果然没错。” “我没选上。” “我刚才看到你名字了啊!”王建国回手一指大红榜。 “哦,我报的是广播员,在这张榜上。”沈梦昔看他指的是赤脚医生的大榜。 “难道有和你重名的?”刘文静奇道。 “也说不定。”沈梦昔其实是不大相信这种巧合的,朝那边走去。挤进去果然看到那上面有自己的名字。 “跟我去场部问问吧。”她对刘文静说。 “我也跟你们去。”王建国说。 到了场部,人事科长见是刘文静领来的,笑着让他们坐下来等等,他翻看了一下本子,又出去一趟。 一回来就跟沈梦昔说:“小孟同志啊,是这样的,你的笔试面试成绩排名非常好,完全达到了广播员的录取资格,但是阅卷领导看了你的笔试试卷,觉得你更适合做赤脚医生,就破格录取你了。” 沈梦昔目瞪口呆:“破格?可我报的是播音员,我喜欢做广播员!” “做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你要服从组织的安排。”那个人事科长还是笑着说,但语气已经不善。 无力的感觉又一次袭上心头,沈梦昔扯出一个笑容,她对科长说:“谢谢您,我只是有些吃惊而已,赤脚医生也很好,如果场部需要我做医生,我就做医生!” “好,全场三千多人,选出20人当医生,当然要选最出色的。回去准备一下,等通知一到,随时出发去哈市培训。”钱科长说完坐下来,喝了口水。 沈梦昔礼貌地冲他点头致谢,和刘文静一起离开了。 “广播员是最轻松的工作了,又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我估计是有人顶了你了。”刘文静的工作岗位显然比沈梦昔的消息灵通得多。“我帮你打听一下。” “没关系,赤脚医生也很好。你踏实当你的干事吧,不要管我。” “但是……” “只要二十个人,我哪有那么幸运,好歹还能做赤脚医生啊,你不知道我这几天一想到要去十八连开荒,头都大了。” “唉,好吧,你知足就好。我就是替你觉得不公平。” “哪有那么多公平啊,我如果继续追问,最后也许连赤脚医生也没地当,说不定还连带你都受领导埋怨呢。” “我不怕!” “好好好,你不怕,我怕行吧。”沈梦昔挎着她的胳膊,“吃饭去吧,我饿了,这顿要吃一个半馒头!” 两人相携朝食堂走去。 王建国一声不吭跟在他们后面,也朝食堂走去。 第44章 三段感情 沈梦昔背着行李卷,带着脸盆饭盒这些家伙事儿,去哈市培训了。 现在场部有车有油,出动了四辆大解放把他们连人带行李都拉到哈市,120个知青,集中住在一个停课的中专宿舍。 沈梦昔他们20个学习赤脚医生的知青,在哈市第一人民医院学习,粮食关系也转到了医院,未来三个月,一日三餐都在医院食堂吃。 市一院的伙食以粗粮为主,不如农场好。好在食材天然,沈梦昔倒不觉得多么难吃,这些年,武陵空间里商场的寿司馒头包子早吃光了,沟帮子和八珍熟食也一点点掺在炒菜里吃光了,超市里的袋装食品,她没怎么动,过了困难时期,家里可以吃饱了,她基本就不怎么动武陵空间了,一是谨慎,再就是六十年代的食物更加有食物本身的滋味,鸡蛋有鸡蛋的味儿,西红柿有西红柿的味道,猪肉也特别香,吃过了再去吃空间超市的青菜鸡蛋肉类,索然无味。 一同来学习的20人有12个女生,8个男生。 两个上海的,两个北京的,还有一个浙江的,一个广东的,其他都是本省的,也有几个齐市其他中学的。 培训期间,所有人不得外宿,包括家住哈市的知青,周日请假,白天可以回家,晚上必须归寝,擅自外出离开,就取消赤脚医生资格。跟随他们来哈市学习的有一男一女两个农场干部,每天的任务就是点名查岗。 这让沈梦昔打算趁机去佛山的想法破灭了,只得先给小北和沈红梅写了信,告诉了他们新地址。 他们先是在医院的一个会议室里集中学习医学基础理论知识,没有教材,讲课的是市一院的大夫,他们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在黑板上写什么,沈梦昔他们就记录什么,一个字都不敢落。 沈梦昔这几天在武陵空间的书店只找到一套《求医不如求己》和《家庭医学大全》这类非专业书籍,无人时翻看一下。心中不断地哀叹,人家医学生学习五年,俺们三个月就上岗了,这是草菅人命的节奏啊。 一晃两周时间就过去了,理论课结束了,沈梦昔慢慢和同寝一个哈市的知青候淑梅熟悉起来,上个周日,她还带沈梦昔坐大辫子11路去了她家,她家住在学府路黑大附近,候淑梅的妈妈一手好厨艺,席间频频给沈梦昔夹菜,自己什么也不吃,只是看着候淑梅吃。 候淑梅有个弟弟,跟小北差不多大,看着他沈梦昔又开始想念两个弟弟。晚上她们得回到中专宿舍,侯妈妈非常不舍,一个劲儿跟沈梦昔说你们一定要互相照顾、互相帮助。 这才是一个正常的母亲该有的反应,沈梦昔愿意让侯妈妈更放心一些,对她说:“阿姨,你放心,以后三个月我们都在一起,我会帮你照顾候淑梅,回到农场我们不在一个连队,但还是会一直联系的。”侯妈妈感激地连连点头。 ****** 隔壁寝室的广播员每天都吊嗓子,嘿嘿哈哈地练声,沈梦昔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她去不成歌舞团,连广播员也做不成,看来是真的跟这一行无缘。她现在连哼歌都不敢,生怕无意中哼出来一段靡靡之音。 算了,她对自己说,凡事不强求。 他们现在练习静脉注射,沈梦昔心够稳,敢下手,成绩还算不错。之后他们将陆续到内科外科儿科妇科去实习,算一下时间,每个科室实习的时间都实在有限,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感觉。 她和候淑梅一起背诵理论知识,互相提问,配合对方听诊、注射、检查,倒是一对好伙伴。她们把内科诊室的人体结构图给临摹下来了,沈梦昔以前乱涂乱画的功底终于有了一点用处。又见缝插针地临摹了骨骼图。 这天在外科实习,跟着医生查房,听到病房里大呼小叫的,跟着医生进去,就见一个少年紧紧地捂着病号服的裤子,仿佛受到非礼一般满面通红,一个护士无奈地站在一边。 “怎么回事?”一声严肃地喝问。 “金大夫,24床不肯备皮。”护士委屈地说。 大家一听都笑了。那个少年气愤地说,“笑什么笑?” 站在病床边的一个中年妇女抱歉地说:“对不起了大夫,我再劝劝他。” “韩林,你必须得做手术了,你阑尾犯了几次了?等你下乡去,想找我手术我也管不了你了!”金大夫转身就走。 沈梦昔如遭雷击,看着那少年,韩林,他是韩林?他在哈市?他不是在滨城吗?不及细看,被候淑梅拉出了病房,跟上了金大夫。 吃过晚饭,沈梦昔让候淑梅先回宿舍,一个人悄悄来到外科病房,那个少年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夕阳。那个中年妇女不在病房。 沈梦昔走进去,23床的大叔居然认得她:“小大夫,你来了!” “嗯,你能吃饭了?” “能吃了,不是说放屁了就可以喝粥了吗?”大叔笑呵呵的说。 “那你好好休息。”沈梦昔朝24床走去。 是的,越看越像韩林,还真是小鲜肉,沈梦昔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她认识韩林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只觉得他是一个踏实的大叔,姗姗一直说她有恋父情结,所以才会和大她16岁的韩林结婚。沈梦昔也一直没有反驳,在她认识韩林之前的岁月里,她有父亲却没有父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即便再要强,她依然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奶奶心底深处的危机感。以致她也连带着始终没有安全感。而韩林无论从外形到内心,都给她亦父亦兄的感觉,婚后十年,她觉得安定与安全。 现在,这个沐浴在黄昏斜阳中的少年,跟那个铁汉柔情的韩林,判若两人。 韩林右下腹有个疤痕,如果没有差错的话,这个就是妥妥的韩林了。 “你有什么事?”韩林显然听到刚才的对话,知道她是大夫,戒备地看着她,“备皮做完了!” 沈梦昔笑了,这个时候韩林16岁,和小北一样大。 在他床头扫了一眼,果然16岁。 “你是滨城人。” “你怎么知道?我说话有口音?” “有一点,不明显。” “你有事吗?” “你认识李姗姗吗?” “不认识。她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她也是滨城人。” “不认识,我在最近两年都在哈市。” “那,祝你明天手术顺利!” “明天是你给我手术吗?” “不是。” “那太好了,幸亏不是你。” 沈梦昔一哽,这是什么熊孩子! 沈梦昔无限怀念地透过这张还嫌稚嫩的脸,看到韩林有着花白胡茬的脸,眨眨眼睛,憋回眼泪。点点头,走了。 “哎!”韩林看她眼圈发红,以为是自己话说重了,想喊住她,又不知道喊住了说什么,只是在喉咙里轻轻发了个音,又止住了。 沈梦昔回到宿舍,放下笔记本,跟候淑梅打了个招呼,就到操场上绕圈。一圈又一圈。 她曾经有三段感情,第一段是她在中师的同学,她现在已经忘了那男孩的长相,只记得分手时,那男孩痛哭流涕,之前他们最亲密的程度就是拉手,那天,沈梦昔拥抱了他,两人抱头痛哭,如同世界末日。那男孩家是佳市的,他们家已经为他和沈梦昔联系好了学校,两人同在一起。但是奶奶坚决不同意,坚持要沈梦昔回到伊市。 无奈的分手。 工作三年,沈梦昔一直没有谈对象,后来听同学说那男孩谈朋友了,结婚了。 第二段就是她的第一次婚姻,奶奶为她千挑万选的,他叫齐向东,他们也曾经有过几年美好的日子,直到她不慎流产,失去生育能力开始,来自婆家的各种压力纷纷而至,最初几年,齐向东处处维护她,后来慢慢冷淡。第六年的时候,齐向东有了外遇,有一天她遇到他陪着一个凸肚的女人去孕检,看着平静的齐向东,她点点头,说离婚吧。齐向东净身出户,七年婚姻走到终点。 31岁的沈梦昔那段时间形销骨立,双目无神。 有一天,她在商场看到齐向东抱着一个小男孩,长得像极了他,他们在买生日蛋糕。 第三段是韩林,那时候她到滨城半年多,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办公室做内勤。抛弃了教师的铁饭碗,一个人来到举目无亲的滨城,她有些害怕,还有些觉得刺激,三十几岁的人,像个十五岁的少女青春期一样,坚持要为自己做主一次,不计后果。 其实那时候,她更想去沪市,但是韩文娟没有邀请她,她于是很自觉地没有去。尽管她无比渴望能和她住在一起。 他们好像是在政府某个办公室遇见的,她去替公司办销售许可证,正焦头烂额的挨个办公室签字盖章。他好像是替她说了句话,让她少跑了不少路。 相识两年多后,他们结婚了。婚后十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平淡温馨,岁月静好。只是在韩林心梗那天戛然而止。 若问沈梦昔最怕什么,那一定是离别。 每一次离别都痛彻心扉,两次生离,两次死别。 尤其是和奶奶的离别。尽管她万般埋怨奶奶的霸道专制,但是那种深入骨髓的亲情更胜几分,没有道理,无需理由。 奶奶的离世,让她觉得孤独,常常整夜不眠,反复听一首《白度母心咒》。 她去了XZ旅行,颠着搓板路,到达珠峰大本营,嘴唇发紫头疼欲裂地在经幡间合十祈祷,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在一个玛尼堆上添福。 后来,她离开了伊市。后来,她和韩林结婚了。 她的失眠症奇迹的不药而愈。 韩林去世,她又一次陷入痛苦,韩林一次都没有入梦。 她辞去工作,一个人去旅行。 那段时间,她明白,其实孤独,才是一个人生存的常态,那些在酒桌上觥筹交错,呼朋唤友的人,何尝不是一种孤独。一个人独坐灯下,也许内心异常富足。 她以为自己想通了一切,但是来到六十年代,她遇到年轻时的奶奶李慧贤,忽然变得不复安宁。 关于身世,关于母爱,耿耿于怀。 今天,遇到了韩林。 但对于沈梦昔来说,这根本不是韩林,这是一个可以做自己孙子的少年。 走到天黑,候淑梅喊她回去,沈梦昔抹了一把脸,朝她走去。边走边想:韩林,今晚请入我梦。 第45章 吃个西餐 韩林并未入梦。 少年韩林一周后拆线出院,沈梦昔没有再去见他。 看他跟着姑姑慢慢走出医院大门,沈梦昔默默地说,再见,韩林。 ****** 这天,送来一个出车祸的年轻人,到达医院已经瞳孔放大,心跳停止,尽管一番紧急抢救,还是没有挽回年轻的生命。 年轻人的亲属匆匆赶来,扑在他的身体上大声痛哭。 参与抢救的沈梦昔和候淑梅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在自己手边就这样流逝,心中的难过无法形容。沈梦昔跟侯淑梅说,“我忽然特别不喜欢这个工作。” 侯淑梅摩挲着她的手背,也流下了眼泪。 这周轮到了中医科实习,一个头发全白的女医生,坐在桌子后面,桌上一个脉枕。 淡淡地说:“我姓周。这两周可以学多少,就看你们自己了。” 有人来看病,她就给病人望闻问切,没有病人的空档,就给沈梦昔他们讲什么是阴阳表里寒热虚实,讲经络分布,沈梦昔除了囫囵吞枣地记下,别无他法。 “有时间要学习心理学和哲学知识,做医生,即便是赤脚医生,也要学会控制情绪,学会让你的患者信任你。”下班前,周大夫以这句话结束一天的授课。 回到宿舍,沈梦昔整理着一天的笔记,侯淑梅神秘兮兮地说:“哎,孟繁西你知道吗,周大夫前两年被斗得老厉害了,就是那时候,她的头发全白了,其实她才50岁。” “真的吗?” “嗯,千真万确。市里有个领导家的孩子得病了,治了仨月不见起色,最后还是找她才几针就扎好了,这不今年年初她又回到了咱们医院。但是院里其他大夫都离她远远的。” “你什么都知道,真厉害。” “呵呵,我妈认识她,我回家一说,我妈就知道是她,说我小时候还让她治过病呢。”侯淑梅笑嘻嘻地说。 第二天再见周大夫,沈梦昔就留意起来,果然,她不和院里其他大夫来往,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独自坐到食堂角落里。 周大夫看病非常细致耐心,对待病患一视同仁,她的沉稳给了病人莫大信心,她最常说的一句就是,不要着急,没有大问题。 沈梦昔理解了她说的,医生要掌握心理知识的含义,情绪平稳对健康是极其重要的。 她记得曾经有个同事,体检查出肺部有肿瘤,当时就瘫在地上,后来家人送他到京城检查,确诊是肺癌,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就死在京城了。大家都说他是被吓死了。 俗话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设身处地,谁也不能体会个中滋味。轮到谁的头上,说不定还不如人家镇定。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情绪至关重要。那个同事体检前还可以打羽毛球,得知诊断结果,马上就连路都走不了了。 事情过了很多年,沈梦昔一直记得这个事情,她总是想,那个同事,当年心里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恐惧啊。 “没有大问题。“一句简单的话,对于饱受疾病折磨的患者无疑是冬日暖阳。 这天,周大夫给一个患者做针灸,过了饭点,沈梦昔吃饭回来见治疗还没有结束,就拿着她的饭盒去打了饭菜回来。 送走患者,周大夫洗手吃饭。 “谢谢你,孟繁西。” “不客气老师,顺便的事。”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老是皱着眉头?” “我有吗?”沈梦昔惊得伸手去摸眉心。 “伸手。”周大夫放下筷子,“我给你号号。” “您先吃饭,吃完再号,我刚才吓着了,心怦怦跳呢,不准不准。”沈梦昔连连摆手,让周大夫赶紧吃饭。 周大夫吃完饭,拒绝了沈梦昔替她洗饭盒,自己去水龙头下洗干净饭盒,擦净手,搓了搓指尖,“来!” 沈梦昔把左手放到脉枕上,周大夫抬手将三指按上她的手腕。几分钟后,换了右手。 “底子不错。就是思虑过重。” “我有吗?”沈梦昔并未自觉,疑惑地问。 “少欲知足,一切随缘。这些跟你一个年轻人说,是有些过早了,你先记下吧,或许你到了四十岁,可以理解这句话。” “您是说,我过于强求了吗?” “人不可能万事如意,对一件事一个人失望是很正常的,失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任何事情都不值得过于纠结。另外,过于重情、过于求全都是很痛苦的,求不得是人生最大的苦。” “我回去会好好想一下的,最近是有些焦虑了。认识您是我的幸运。” “刚才那个患者,是前年斗我最狠的人。” “啊?”沈梦昔张大了嘴巴。以德报怨,她自问做不到这一点。 “我不是原谅他了,他也没有跟我正式道歉,只是,我必须放过我自己而已。”周大夫笑着说,“有些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我是生生白了一头黑发,才想通这些的,你今天白得了去,真是便宜你了。” 沈梦昔也笑,没有无缘无故的领悟,每一次都带着痛楚。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觉得我是病人吗?” “不完全吧,首先我觉得投缘,知道说了你会懂,另外,你心理上的确需要我点一下。心病重于身病。不过不严重,不是什么问题。” “听到‘不是什么问题’几个字,我怎么觉得好慌啊!”沈梦昔哈哈一笑。 “可惜了我有好些书都没了,要不可以给你看看。跟你相处,有时候会忘记你的年龄,恍惚觉得你是同龄人。你经历了什么?” “还好啊。我就是想的比较多罢了。” “我今天一定是疯了,你给我打了一份饭,就和20岁的丫头交浅言深。一定是太久没有朋友的缘故。”周大夫自嘲的说。 “我家邻居郭大夫,和您的情况相似,我们相处得非常好,她曾经救过我。这次,我本没有报名,但是阴差阳错的来到这里学习赤脚医生,认识了您,这都是缘分。” 周大夫笑笑,看看时间,“我去洗手间,一会儿患者该上来了。” ****** 这天,沈梦昔正跟周大夫学习把脉,焦头烂额毫无头绪,就见诊室门口站了一个绿军装的身影。 “五叔!五叔你回来了!”沈梦昔兴奋得大叫。 孟庆严看着一身白大褂的侄女飞奔而来,也露出笑容,冲周大夫点点头,带着沈梦昔朝走廊走去。 孟庆严眉头锁着,即使是笑着,也无法解开。 沈梦昔左右看着他,“五叔,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说出来,我给你开解开解。” “没有,我能有什么事。” “你没有受伤吧?”沈梦昔忽然想起,拉着孟庆严在他胸前背后一通摸拍。 孟庆严无奈地按住她,“没有受伤。我现在调到省军区了。” “啊!升官儿了?不错不错!” “团长了。” 沈梦昔伸出拇指,“点赞!” 收起笑容又说,“五叔,你知道沈叔的事吧,到底怎么回事啊?” 孟庆严脸色一变,眉头锁的更紧。“你别问了,几句也说不清楚。” “那红梅她们还好吗?” “挺好的吧,我离开几个月了,不大清楚。” 得,跟没说一样。 孟庆严中午带沈梦昔到饭店吃了顿好的,又给沈梦昔留了地址电话就走了。 五叔平安凯旋,沈梦昔心里很开心。只是他已经回来几个月了,她居然不知道,不知孟庆仁他们是否知道,沈梦昔嘀咕了几句,又赶紧背诵去了。 三个月培训很快就过去了,沈梦昔记了满满两本的笔记,但是无比的心虚,她掌握的医学技能只局限于肌肉注射,静脉注射,简单的急救和表皮缝合,加上郭大夫的几种常见病的药方,如果硬要算的话,还有量体温,听心肺。号脉这种玄幻的技能,她表示毫无天赋。 侯淑梅悄悄地跟她说,场部给我们三个月时间学习,也就是让我们能应急打个针,开个药片,遇到大病急诊,还得送县医院去。 沈梦昔想想也是,是自己太求全责备了,难怪周大夫要劝她。 即将返回临江农场,知青们放了一天的假,大家准备去秋林公司和中央大街逛逛。还没出门,就见孟庆仁带着小北小五来了。 沈梦昔非常开心,要知道,孟庆仁不用车票,但是小北小五现在是需要起票的了,抠门的关秀琴居然能同意,这不能不说是份惊喜。 她抱着小五转了五六圈才停下,亲了两口。小五挣扎着下地,不许她亲:“唉,我都这么大了,你就别亲了!” 沈梦昔端详着小五,这孩子仿佛离开了她,一下就长大了。 侯淑梅跟孟庆仁他们问好,然后跟着其他知青上街了。沈梦昔带着他们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 孟庆仁拿出一罐头瓶的咸菜,说是关秀琴给她炒的。沈梦昔无奈地笑着接过,解开系在瓶口的绳子,掀开油纸闻闻味道,够咸够油,肉也不少,“嗯!真香!” 其实她的内心是崩溃的,先不说这大夏天的什么青菜都有,也不说咸菜能放几天,就说这带东西永远不换花样,永远是肉炒咸菜吧,沈梦昔就不禁捂脸,唉,无法理解一根筋人的世界。 “这是你妈给你做的布拉吉。”孟庆仁又拿出一条红裙子,沈梦昔接过裙子展开,中袖、过膝的连衣裙,做工精致,款式也挺好看,就是不知道在农场有没有机会穿。“谢谢谢谢,非常感谢!我很喜欢!”沈梦昔笑着连声道谢。 “哎,小北你好像长高了不少呢!”十六岁的小北有一米七十多了。 “一米七三了。” “好样的!长到178没有问题。”话题就这样扯开了。 沈梦昔带他们去华梅西餐厅吃西餐,孟庆仁直叫太贵了不去,沈梦昔说,“我上班了,挣钱了什么都没给你们买过呢,到了哈市,怎么能不吃点好的呢,上次和小五我们只喝豆浆吃大果子了,太简单了,是吧,小五?”说完对小五挤了一下眼睛。 小五点头,也挤了一下眼睛。 小北疑惑地看着他们,质问道:“你们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没有!”沈梦昔和小五异口同声地说。 “走走,去吃好的!”沈梦昔张罗着。 路过邮局给孟庆严打电话,没有人接。再打,是别人接的,说团长去京城了。 “咱们自己吃!” 在具有浓郁异国风情的餐厅里,高窗壁炉,烛台音乐,他们吃了沙拉、牛排、香肠,又喝了罗宋汤。点了三杯红酒,又给小五点了饮料。沈梦昔教他们用刀叉,四口人吃得其乐融融。 这家餐厅的红肠味道尤其好吃,肥瘦相间,咸淡适中。沈梦昔特意又买了四根红肠打包让他们带回齐市。 这一餐花去沈梦昔一个月的工资,但是她毫不心疼,看着两个弟弟吃得开心,她比什么都高兴。 饭后又去逛秋林公司,买了一个大列巴。一人又买了一根马迭尔冰棍儿。心疼得孟庆仁直咧嘴。 小五含着冰棍嗦噜得索索响,沈梦昔瞪了他一眼,小五连忙改成小口咬,冲沈梦昔眯眼一笑。 在二楼沈梦昔挑了一双黑色浅口女式皮鞋,7元六角五分。 三公分的鞋跟,38码的,关秀琴的个子只有一米六,但是以前常年做纺织女工,每天不停地走来走去,脚都走大了。 孟庆仁说什么也不肯再逛了,拉着沈梦昔就下楼。 到江边坐了游船,又到太阳岛上看了看,太阳已经慢慢下山了。 沈梦昔要送她们去火车站,但是孟庆仁坚持送她回宿舍。 最后,三比一,沈梦昔投降了。 宿舍里,她们已经逛街回来了,在宿舍门口,孟庆仁给了沈梦昔一卷钱,估计最少得有一百。 沈梦昔不肯要,挣工资了还要家里钱,成什么样子。 孟庆仁皱着眉头压低声音说:“给你就赶紧拿着!这是你妈给的。你现在也知道挣钱辛苦了,不兴再大手大脚的了!” ”钱就是给人花的,人还能让钱控制了?“ ”胡说!啥时候,得给自己留点过河钱,万一急用指着跟别人借钱吗?“ “是!首长!”沈梦昔接过钱,立正大声应是。 孟庆仁忍不住笑了,带着两个儿子,拎着女儿给买的一大包东西,美滋滋地去火车站了。 这次分别时小五没有哭,只是垂下眼皮,抱着沈梦昔的胳膊说:“三姐,你早点回家。” 他们走远,沈梦昔却发现自己流泪了。 第46章 下到连队 怀揣哈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培训证书,沈梦昔回到了阔别三月的临江农场。 农场面貌一新,主街尽头,一条拓宽的马路两边正在如火如荼地同时盖着几栋房子,原来,场部人员剧增,之前的办公室不够用了,刘文静指给她看,哪个是场部,哪个是卫生院,哪个是供销社…… 大喇叭里一个女生正满腔热情地念着报纸,念完又播放了几首歌曲。 “我听说,十二连的广播员是走后门上来的,能不能就是她顶替了你?”刘文静小声地说。 “她即便真是走后门的,也不一定就是顶替了我,我的成绩如果是最后一名,顶替的就是我,但我自信绝对不是最后一名,应该是有别的原因。”沈梦昔想了一下说。 “嗯,也对!” “这三个月你还好吧?”沈梦昔问刘文静。 “挺好的。”刘文静忽然有些娇羞地低了下头。 “不对,有情况!”沈梦昔敏锐地发觉她的异样,促狭地伸手指着她说。 “烦人!”刘文静打了她的手一下。 远远的有个人冲他们挥手,刘文静笑着也挥挥手,不自觉地扭了一下身子。 “你看,我就说有情况吧。”沈梦昔看出那人是周和平,看来两人是谈恋爱了。“喂,你这也太快了吧,刚参加工作?你条件这么好,不再挑挑了?” “去你的,我先走了。” “重色轻友,真是没有人性啊。”沈梦昔叹息道。 刘文静气得跺脚,沈梦昔哈哈大笑。 沈梦昔他们20个赤脚医生到场部卫生院报道后,很快就重新分配,下到各个连队。 沈梦昔分到五连,离场部只有20里的距离。刘文静替她感到高兴,“礼拜天你还可以来场部看我,咱们新盖了大礼堂,有时候会放电影。” 临下连队前,沈梦昔被叫到场部,她最初以为是所有赤脚医生都去,但是到了才知道只有她自己,场办主任姜永生笑呵呵地带着他来到团长办公室门前,示意她自己进去。 沈梦昔疑惑地走到门前,屈指敲敲门。 “进!”一个浑厚的男声应道。 沈梦昔推开门,这是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办公室,窗明几净,物品摆放条理清晰,规整有序,纯粹的部队作风。 办公桌后端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军人,他也在端详着沈梦昔。 忽然点点头说:“像!” 沈梦昔一愣。 “孟繁西同志,坐!” 沈梦昔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团长倒了杯水给她,沈梦昔赶紧站起接过,心里更加疑惑。 “开门见山,我叫钟连山,是你们的团长。” “钟团长好!”沈梦昔又站起来。 “坐,坐。”钟团长压压手,示意她坐下。“我是你五叔孟庆严的战友,他拜托我在工作中对你适当关照。” 沈梦昔恍然。 她没有追问广播员的问题,成事不说,事情已成定局,连赤脚医生的学习已经结束,再纠结广播员毫无意义。 沈梦昔在团长办公室坐了一刻钟就回去了,团长嘱咐她有什么事情就直接来找他,他和孟庆严是生死过命的交情,老孟的侄女就是他的侄女。沈梦昔笑着应下,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工作,不给他和五叔丢脸。钟团长满意地点头,让她回去了。 沈梦昔去食堂吃饭,王姐看到她开心地大声打着招呼,给她满满地打了一勺炖茄子,又不避讳地给舀了几片瘦肉,“你爱吃瘦肉,姐不给你肥的。”沈梦昔开心地笑着谢过王姐。 后边上几个小子叫着不公平,王姐勺子一举,半真半假地吼:“她是我妹,咋地?你!小子,吃不吃?不吃拉倒!” “吃,吃,姐,我吃啊。”那小子赶紧认输。 沈梦昔冲那几人笑笑,端着饭盒走出了队伍。 刘文静伸手招呼她,要她过去坐。沈梦昔端着饭盒,走到刘文静和周和平的餐桌前,坐下来,捂了一下眼睛说:“哎哟,晃眼睛啊。” “怎么了?”刘文静看看窗外,又看看左右。 “啧啧,我这个大电灯泡,明晃晃的,在这里刺眼啊。” “啊!你烦人!”刘文静叫了一声,伸手在沈梦昔胳膊上打了一下。 “哎哎,女侠饶命,你最近武功提升很快啊!” 周和平笑着不说话,看着她们打闹。 沈梦昔用勺子敲了下自己饭盒:“周和平,你必须对刘文静一心一意,全心全意,要是我知道你对她不好,天涯海角追杀你!” 周和平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我会对她好的。” “嗯,吃饭吧!” ****** 沈梦昔坐在解放车的驾驶楼里,她的左边是驾驶员,右边是场办姜主任。车后面拉着给五连卫生所配备的所有设备和沈梦昔的全部家当。 现在各个连队的公路修得四通八达,20里路转眼就到,五连是完全新建的连队,周围并无村屯,开荒的土地也只是局部,但是连队建设已经初成规模,一条宽约八米长约百米的马路,道南道北是几间砖房,有连队办公室,有供销社,卫生所,邮电所,道班,食堂两两相对,每个单位的两边都是一条东西向的小路,通往后面的宿舍,宿舍就不是砖房了,而是规格统一的土房,整齐划一。 五连的卫生所在道北的最东边,三间房。中间是诊室,房顶竖着一个红十字,西边是仓库,东边就是赤脚医生的宿舍。 沈梦昔看着这间大约四十平米的宿舍,长长地舒口气,终于有个独立的空间了。 连长向卫东热情地和姜主任握手,一边要食堂赶紧准备午饭,一边叫人来帮着卸车。沈梦昔的行李搬到了宿舍,病床、药品柜、器械,药品等物品都摆到了诊室。 姜主任没有马上跟向连长走,而是看了一下沈梦昔的宿舍,跟沈梦昔询问了几句,带着司机又回了场部,带了两个瓦匠,拉来一车砖头和椴树杆,用椴树杆在卫生所外面夹了一圈杖子,又用砖头沿着半截炕的边缘给宿舍砌了个隔断,将宿舍隔成大小里外两间,既可以防止冬天冷风直接灌入,又防止一进门一目了然。在外间垒了两个炉灶,既可以烧炕,又可以烧水或者做点吃的。 这边砌灶,那边又拉来一个橱柜,锅碗瓢盆,还有崭新的一个箱子和一个柜子。 沈梦昔有些诧异:“主任,这配置也太高了吧?” 姜主任一笑,“只有你的配置略高。” 沈梦昔投桃报李地对着姜主任感激地一笑。 沈梦昔的很多同学都来帮忙,范建国、米小冬还有几个面熟叫不出名字的都来了,看着沈梦昔这排场,大家都有些吃惊,也有些羡慕。范建国说:”我说老邻居,你这架势可不小啊,团长是你亲爹吧?“ ”滚。“ ”好嘞!“ 等砖墙抹完泥,杖子都夹完,天色渐晚。 “行!还差两个门,我给你解决,咱们去吃饭!”经此一番,向连长也不能轻看沈梦昔,大手一挥,招呼姜主任去食堂喝酒,也招呼沈梦昔和她的几个同学一起去,晚饭开了两桌,很丰盛,有鱼有肉有菜,沈梦昔几个人匆匆吃了饭,就先回去了,向连长冲她摆摆手,让她晚上睡觉锁好门,又端着酒杯继续向姜主任劝酒。 姜主任走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他们在路边停了车,下来看了沈梦昔一次,他满身酒气,沈梦昔看车里的司机,问姜主任司机喝酒了吗,姜主任大着舌头说喝了怎么的,沈梦昔无奈地看着他,让他稍等,给他们冲了一大缸蜂蜜水,倒了一杯递给姜主任,又喊其他三人下车,两个瓦匠在后车厢里早打着呼噜睡着了,司机下车喝了两杯蜂蜜水,冲沈梦昔竖起大拇指。沈梦昔劝他们不要酒后驾车,不如留在五连住一晚,姜主任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表示几步路不要紧。沈梦昔又看了一下司机,确认他喝得不算多,才稍稍安心。 ****** 第二天,沈梦昔将药品分类登记、摆放进铁皮柜,上了锁,又将器械用专用蒸锅消毒,放到另外的铁皮柜,又拿出一个场部统一发放的登记簿,在封皮单位一栏上用钢笔写上“五连”,这个本子是就诊登记,她处置的每个患者发放的每一片药片,都要登记到这个本子上,年底上交卫生院检查。 最初几天没有什么患者,沈梦昔大部分时间用来熟悉她的药品和器械摆放位置,布置诊室,整理宿舍。 又过了几天,哈市第一人民医院转来一封沈红梅的信,随信寄来一张二寸的照片,是沈红梅一张全身的黑白照片,她穿着一身警服,微微地笑着,特别好看。原来,县里照顾她们家,将她安排到派出所工作,做户籍内勤。沈红梅很喜欢这份工作,正在认真练字,她说,要争取将每个人的户口都写得漂漂亮亮,还讲她工作第一天,就替一个报户口的男人给他的儿子取了个名字,叫刘文涛。 沈梦昔笑着继续读下去。 沈红梅说,李慧贤回老家伺候生病的姥姥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她自己一个人住很是自由,让她有假期就到佛山去她家住。 沈梦昔很快给沈红梅回了信,告诉她自己的现状,并讲了自己发现农场有很多知青在谈恋爱,并开玩笑地问沈红梅有没有人追求,有没有谈恋爱。信的最后,她表示自己工作很开心,可不想那么早谈恋爱,不想那么早结婚生孩子。 ****** 五连背山面水,风景秀丽,土壤肥沃,知青们还在陆续开垦着荒地,由于刚开荒的土地不适合种植水稻,他们连队只种植了少量水稻,又种植了大豆和地瓜,大豆需要除草两次,还要拔大草,没有做过农活的知青累得死去活来,就经常到沈梦昔这里泡病号,要求开假条。 沈梦昔也不是教条的人,看女生生理期,都适当给开个一天两天的假条,男生看那些累狠的,也都痛快地开假条,但是偷懒耍滑的,她不理睬,送礼的,她一律不要。有人到连长那儿告状,但是告状的去了不少,硬是谁也没见沈梦昔挨过一句批评,慢慢也就没人告状了。 等到九月大豆收割的季节,那些学驾驶技术的知青终于学成归来了,沈梦昔没想到他们会学那么久,见到王建国,她才知道,他们学习的第一个月,连方向盘都没有碰到,只是跟车,熟悉汽车构造,学习理论知识,学习维修保养。近半年下来,王建国不仅学习了驾驶解放汽车,还学习了驾驶拖拉机和康拜音。现在妥妥一个合格的驾驶员了。连队分了九个司机,各自有负责的车辆,王建国平时开的是大解放,负责运输,农忙时,也需要开拖拉机、康拜音。 王建国变得自信了许多,说话时神采飞扬,看到沈梦昔非常高兴:“周和平告诉我你也分到了五连!” “请多关照,王司机!”沈梦昔开玩笑地说。 “请多关照,孟大夫!”王建国咧着大嘴笑说。 第47章 心肺复苏 沈梦昔的吃水成了问题。 队部后院就有个压井和水房,打热水没什么说的,要说挑水她就不行了,这些年,都是小东小北挑水,她连扁担都没有碰过,卫生所要随时洗手,清洗器械,她自己洗漱洗衣打扫都需要用水,宿舍外间和诊室各有一个半大的水缸,她每次只能挑半桶,还晃得厉害,两个缸都达到半桶,她也得挑三个来回。 有时候范建来帮她挑水,但是这是个天长日久的事情,不能完全指望别人。 沈梦昔咬牙挺着,心想,比起别人,自己已经够轻松的了,挑个水算什么。一个月下来,她也能挑着大半桶水倒着小碎步走得飞快了。 十月初水稻收割完毕,基本就没有什么活儿了,连队经常组织知青集中政治学习,泡病号的也少了,沈开药打针的就少了,沈梦昔也清闲下来。 礼拜天,她跟着连队送粮的车去场部。先去看了钟团长,给他带了一小袋今年新打的松子,又汇报了近期情况,钟团长哈哈笑着:“行,中午在家吃饭吧,你婶儿正好去买肉了,中午做红烧肉,在家吃饭!”他的家属已经随军,在场部邮电所工作,沈梦昔客气地婉拒,说见见同学就得跟连队的汽车回去了,要不就没车了。钟团长也不啰嗦,给她装了一网兜国光苹果,挥手让她自管忙去。 沈梦昔又去场部卫生院,想到两个医生跟前点个卯,联络了一下感情,结果人家也放假,只有一个值班护士。她就去找了刘文静,一起到食堂吃了午饭。沈梦昔饭后去后厨见了老朋友们,就告别大家跟车回了五连。 坐在车上,沈梦昔感慨生活的单调无聊。未来若干年,如果都是这样度过,该怎么办?这些年她做完了书店里的所有的数独、数和谜题,前几天在商城二楼一个商铺发现了十字绣,她有些惊喜,但是不敢拿出来绣。 过了桥就是五连了,沈梦昔把背包整理了一下。 下了桥就听河边有女声尖叫,有人落水了,沈梦昔忙叫司机停车,她赶紧跟司机说,“拿绳子!救人!” 推开车门跳下车,又跳下路基,朝河边跑去。 这个时候,河水刚刚结冰,不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也不知道是哪个二百五,敢到冰面探险,沈梦昔边跑边想。 近了看到落水者是一个女知青手里抓着一条红围巾,还有两个女知青趴在冰上,抓着围巾的另一头,大声地喊着救命,喊着叽里呱啦听不懂的南方话。 她们离河岸大约四五米的样子,不知河水深浅,冰层太薄,那个落水者上不了岸,长时间泡在冰水中,已经哆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不待沈梦昔走近,只听咔嚓一声,冰面又裂开一块,离落水者最近的那个女知青也应声掉进了河里,棉衣吸水很快,女知青一进入冰水,激得连呼叫都不能了,往下沉去。 第三个知青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岸上,冲沈梦昔喊,求求你!救救她们!救救她们! 沈梦昔也不敢贸然下水,司机背着绳子抱着一块车上的长木板跑了过来,将绳子的一头交给沈梦昔,自己拿着绳子和木板朝冰面走去,他将木板伸到水里,“趴上去!”第二个知青伸手抓住,趴在了木板上, 但是最先落水的已经不见了踪影,司机放下绳子、脱了棉袄棉裤,纵身跳入冰河,朝头上忽撸了几下水,一头潜了下去。 十几秒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沈梦昔无心感叹,早将绳子系在腰上,双手抱住木板往后拖,朝那个瘫坐的女知青喊,“过来拉啊!”那知青方才醒悟,哦哦的答应着爬过来一起将第二个落水的女知青拖上了岸。 上了岸,那个知青牙齿咯咯作响,浑身打颤,呜呜呜地哭着,要回家,要找姆妈。 这时候,司机已经将第一个落水的女知青找到,艰难地将她托出水面,女知青毫无知觉地垂着头,沈梦昔连忙又将木板送到他们面前,又把绳子抛过去,司机把知青和木板捆到一起,她和岸上的第三个知青一起吃力地将她拖上了岸。司机趴在冰面边缘,踩着水,嘴唇发青,沈梦昔不及抢救第一个落水者,回身把木板又伸到司机面前,司机手冻僵了抓不住木板,沈梦昔急得声音都变了,喊:“把绳子解下来,扔给他!快!” 第三个知青手忙脚乱地解开绳子,将绳子扔到水面,司机哆嗦着将绳子绕到身上,又趴到木板上,沈梦昔将绳子收紧,她已经没多少力气,扔掉手套,抱住木板身体后仰得几乎躺到地上,她用尽全力大喊着,“上来——!上来——!” 那个知青也哭着一起拖木板。 好歹是把司机拉了上来,沈梦昔的手被木刺划破出了血,顾不上处置,冲司机喊,你先上车! 她冲到第一个落水的知青身边,在颈部试了一下,立即解开棉袄,清理呼吸道,进行心肺复苏,人工呼吸。30次按压,两次人工呼吸,五个来回,沈梦昔筋疲力尽,摸摸脉搏,她快要绝望了,一边按压一边大喊着:“醒来!醒来!” 就听一个知青喊,她动了,她咳了! 沈梦昔瘫坐在地上,又赶紧将第一个落水者扶到第三个知青背上,朝汽车走去,谁知那女生也是腿软了,没走几步路就趴下了,沈梦昔无奈又背起落水知青,认命地一步步朝汽车走去。 司机穿好了棉袄,擦了头发,又喝了点水,已经缓解不少,驾驶楼里坐不下五个人,第三个知青又爬到后车厢,沈梦昔她们三个挤在副驾驶,好在离队部已经不远,车停在卫生所门口,沈梦昔打开门,喊路过的两个男知青,将两个落水知青背进了诊室。 沈梦昔一边简单处置了手上的伤口,一边让人回去给女知青们取衣服,她将三个落水者都安置到自己的炕上,让那个路过的知青赶紧抱柴火烧炕,又用暖壶的水冲了几包姜茶,让所有人都喝了一碗。 最先落水的知青已经清醒过来,躺在沈梦昔的被窝里哭个不停。另一个知青正在用沪语安慰着她。 第三个知青拿来了衣物,她们都来自沪市,先落水的叫严雪芳,第二个叫李雅芝,她叫赵新梅。 沈梦昔帮赵新梅处置了一下手上的伤,嘱咐她不要沾水。 就到诊室做了抢救记录,这是她首次独立处置突发情况,心还怦怦跳着,尽管累得脱力,但是非常欣慰,人都救回来了,比什么都强。 闻讯而来的知青几乎踏平她的门槛,沈梦昔拦住她们,让几个沪市知青好好休息。范建国帮她打了两壶热水回来,又挑满了水缸,王建国也来了,进屋就说:“李家伦,你挺能啊,差点舍己为人了吧!” 炕头的严雪芳停止了哭泣,从被子里伸头看了看李家伦,轻声说:“下下侬…谢谢你啊!” 李家伦笑着摇了一下头,表示不客气,他喝着热水,又搓搓手脸,“行了,我没事,我回去了。” 沈梦昔给他检查了一番,听了心肺,给脸上手上的伤口涂了药,见他实在坚持,叮嘱他有情况就赶紧找她,就放他回去了。 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沈梦昔生了炉子,煮了一大锅热汤面,放了姜片,白菜丝,又放了几片午餐肉,最后加了许多胡椒粉,给那三个知青一人盛了一碗,她们四个坐在炕边,端着碗,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严雪芳一边吃一边哭,她只有17岁,一滴眼泪吧嗒一声掉到棉被上。 “咦?好像是梅林午餐肉?”李雅芝问。 连严雪芳都停止了哭泣,回味着点头。 “哦,是我五叔给的军用罐头。”沈梦昔心说,真会吃。可不就是梅林午餐肉。 赵新梅回去取了她们的被子,四个人在沈梦昔的炕上挤着睡了。 半夜,严雪芳和李雅芝都发烧了,严雪芳尤其严重,喃喃地叫着姆妈,沈梦昔给她们打了退烧针,又做了物理降温,和赵新梅一直忙到天亮,她们才慢慢退了烧,沈梦昔长长舒了口气,昨晚差点就去找司机班要车去场部了。 ****** 连队将事情上报了场部,场部对李家伦和沈梦昔做出了表彰,尤其是对李家伦奋不顾身舍己为人的精神,更是大加宣传,周和平来五连特意给李家伦拍照,说是回去还要写稿件,贴到场部宣传栏里。 范建国嘟囔着,“上宣传栏有个P用,还不如给点实惠,涨一级工资比啥都强。” 周和平没理他,又要给沈梦昔拍照,沈梦昔拒绝着:“哎哎,我就免了,这是我的本职工作,都是应该的。” “本职工作也有做得好和不好的,做得好就该提出表扬,让大家以你为榜样学习。”周和平坚持要沈梦昔拿着针筒做个摆拍,沈梦昔忍不住想笑,“我们平时要求带白口罩的,不如我戴上口罩吧!” 大家哈哈大笑,范建国说:“孟繁西你傻啊,戴口罩谁还知道你是谁啊?” 大家又哈哈大笑。 最后还是拍了一张,沈梦昔两手放在白大褂口袋里,微微歪着头,笑看着镜头。 第48章 麻婆豆腐 严雪芳赖上了沈梦昔,仿佛雏鸟破壳第一眼看到了妈妈。 其实,来自京沪等地的知青,都有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做为大城市来的人,他们既看不起本省知青的土里土气,又羡慕他们守家在地、校友众多。 尤其是沪市的女生,她们基本不同其他女生来往,五连一共有五个来自沪市的女生,平时她们一起吃饭,一起劳动,对于京城来的几个女生态度还能说得过去,至于其他省份的,基本就是不屑一顾了。 现在,严雪芳却一改往日作风,频繁地往卫生所跑动,把家里寄来的东西陆续拿到沈梦昔的小厨房,要她做吃的。 沈梦昔本不想多理她,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严雪芳每次都笑嘻嘻地来,她也拉不下脸赶人走,一来二去,慢慢就赶不走了。 “喂,这位同志,你就是这么报答恩人的吗?让恩人给你当使唤丫头!”沈梦昔看到她又拎了一个口袋进来,知道她又想让自己下厨做饭,张开五指,捂着脸,夸张地哀嚎着。 后面跟着进来的李家伦呵呵地笑了。 沈梦昔一见,连忙放下手,指着严雪芳的袋子说:“快拿回去,你家里省下点东西大老远给你邮来,你别都霍霍了。” “给小西姐姐怎么是霍霍?这些是我家里特意给你邮来的,我姆妈感激你,还要亲自到东北感谢你了!”严雪芳边说边将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又把口袋折好放到大衣兜里。“还有一份已经给了李家伦。” 果然,李家伦手里也拎着一个布口袋,苦笑着将口袋放到沈梦昔的办公桌上,“不收就哭。那,都给你吧,我没地儿放,拿到宿舍,那帮狼两分钟就都抢光了。” 严雪芳急了,“哎哎,这是给你的,你不好这样吧了?” “有什么不好的?她也救了我啊。”李家伦两手一摊。 严雪芳一时语塞。 桌上是四盒午餐肉,一包糖果,一桶麦乳精、一只火腿。看了一下李家伦的袋子,一模一样。 看来沪市的物资就是比其他省市都丰富一些。 “这样,雪芳,麦乳精你自己留着喝,那天还有其他同志帮助了你,糖果拿去分给大家吃。这两样还能放一段时间,就先放我这里,咱们偶尔礼拜天改善一下伙食。” “好呀好呀!”严雪芳拍手叫好。“反正我也要经常来的!” “我的也放你这里,礼拜天我来吃。”李家伦放下口袋就逃也似的走了。 沈梦昔一直想有个清净所在,下班后静静地看书画画,写信打坐,现在都无法实现了,不说天天有人来看病,就说严雪芳、范建国他们,轮番地天天上门,有时候严雪芳还会以天黑天冷为由,就睡在她这里,还得挤一个被窝,因为只有一床被子。 再过四五十年,人们都注重个人隐私,一个单元的邻居,住上数年都不知姓名职业,是常有的事情。不是特别好的朋友,轻易都不上门做客,有事上门,也都事先打个电话,外地来客也都是住酒店,绝不会住到朋友家中。 哪像现如今,谁想串门,直接就开门进来,连门都不敲。 渴了就用你的杯子喝水,累了就躺你的炕上眯一会儿。 沈梦昔的小厨房,成了知青们的二食堂,男知青经常来挑水送柴,女生就来洗手做饭,谁家寄来好东西,都拿来做,凳子不够,站着吃也没人抱怨。 王建国有一天开车拉来一个旧的折叠饭桌,擦拭干净放到了沈梦昔的宿舍外间,严雪芳更是多买了一套餐具放进了沈梦昔的碗橱。 “救人救出个活祖宗来。”沈梦昔感慨。 礼拜天,沈梦昔到食堂买两块卤水豆腐,准备做个麻婆豆腐吃吃,食堂管理员吕志刚不大情愿地说:“这里是食堂,又不是供销社。” “不好意思啊。“沈梦昔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把盆举起来,等着装豆腐。 打饭的林姐是向连长的表妹,她笑着说:“吕同志,小孟不是外人,你就给她两块吧。” “给?这是公家的东西,怎么能给她?”吕志刚神色一肃,“你以前是不是偷偷给过她东西了?” “没有没有,我这可是第一次来买,吕同志,我是来买豆腐的!”沈梦昔使劲强调了“买”字。 “一共两毛钱,八两粮票。”吕志刚把豆腐铲到沈梦昔端着的小盆里,一边报着价格,“原价给你的,一分钱没有让你吃亏。” “好的好的,以后还得吕同志多关照。”沈梦昔连连感谢。 “以后尽量到食堂来吃,食堂买的东西是定量的,你这样买了去,其他同志还能够吃吗?这豆腐可是放在驾驶楼里带回来的,一个礼拜就这一板新鲜豆腐。”吕志刚依然不苟言笑,沈梦昔尴尬了。 林姐冲她使个眼色,让她别介意。 沈梦昔还是头回跟这样艮的人打交道,连队的人,都知道头疼脑热的得找她,无论如何都会看在赤脚医生的身份上,客客气气地。 沈梦昔已经习惯了大家对她的恭维和谦让,现在遇到个硬气的,沈梦昔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吕同志,你还不认识吧,这是卫生所孟大夫。”林姐打着圆场。 “就是华佗来了,我也是这么一句话,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吕志刚回头跟林姐说。 沈梦昔说:“吕同志,你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那,林姐,我先回去了,要不豆腐都冻了。” “孟大夫,这食堂买菜的车……”吕志刚还待再说,沈梦昔已经转身走了。 “哎!孟大夫,你站住!”吕志刚大声喊。 沈梦昔深吸一口气,转回身,看着吕志刚。 “找你二两粮票。”吕志刚把二两农场粮票递给她,沈梦昔长长吐出一口气,接过粮票走了。 回到卫生所,只见严雪芳和李家伦等在门口,冻得直跺脚。 沈梦昔把盆子交给严雪芳,打开了大门,进了宿舍外间。 “今天吃豆腐吗?”严雪芳问。 “嗯,今天这豆腐买得不容易啊,让食堂管理员把我挤兑够呛。”沈梦昔叹口气说。 “吕志刚啊,他就那样,对谁都是一本正经秉公办事的。”李家伦说,又拎了拎手里的袋子,“我前天出车去吉林了,人家送我一条查干湖的胖头鱼,本来不想要,一想到你这里能做,就要着了。” “嚯,这么大啊!”沈梦昔朝袋子里看了一眼,“还不得有七八斤啊!” “还行,他们特意给我挑的最大的,大约十斤呢。”李家伦颇为得意的说。 “那咱们今天炖鱼吃,再做个麻婆豆腐,就俩菜。鱼得缓一阵,咱们晚上五点开饭。” “小西姐,我想吃蒸鱼。”严雪芳说。 “那就蒸一半,炖一半。” 沈梦昔在水桶外面套了一个大塑料袋,把鱼放到里面,加上水,开始缓冻。 李家伦还带了一兜冻梨和冻柿子,沈梦昔拿了三个花盖梨和一个冻柿子放到水盆里,添水没过梨和柿子,几分钟后,梨和柿子外面结了一层晶莹的冰壳。严雪芳好奇地拿起,“哟,好冰啊!” 沈梦昔拿了一个冻梨,剥去冰壳,递给严雪芳,又剥了一个递给李家伦,“我不爱吃缓透了的,软趴趴的,还滴答得到处是糖水。” 三人啃着还有些硬的冻梨,沈梦昔说:“像不像雪糕?” “嗯,有点像冰砖呢!”严雪芳是第一次吃冻梨,“还挺甜。” “有的品种也酸。”沈梦昔吃完冻梨,指尖冰凉,她知道,其实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多吃这种寒凉的食物,但是也没必要教条的一点都不吃,何况,现在还年轻,沈梦昔得意的想。 她把一个大大的冻柿子切成四块,“别吃太多凉的东西,这个柿子缓透了,拿勺子挖着吃才好吃。今天咱们都少吃点。” “这个也好吃!”严雪芳边吃边说,“你们东北虽然没有沪市好吃的东西多,但是也还不错的,就是冬天太冷了点。” ”沪市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吧?“李家伦问。 严雪芳点点头。 沈梦昔和李家伦相视一笑。 吃完东西,沈梦昔让李家伦把火腿切下几片,又起开一罐午餐肉。等鱼缓透了,李家伦又主动豁鱼,沈梦昔指挥他,大鱼一切两半,鱼尾蒸着吃,鱼头炖着吃。鱼头剖开,鱼肉切段,洗净控水。 李家伦干活还挺像样,拾掇完鱼,还去挑了两挑水,把诊室的水缸也挑满了。 “还挺好用!”沈梦昔对严雪芳说。 严雪芳笑眯眯地嗯嗯点头。 沈梦昔从箱子里找了个毛线帽戴上,来到厨房。 点火,热锅,淋油,沈梦昔把控好水的鱼头,鱼肉,放到铁锅里煎了个两面金黄,添入清水,煮沸,加入葱姜调料,又加入一块切成薄片的豆腐,慢火咕嘟着。 范建国拉开门进来了,“真香,今天吃鱼啊?” “真行,还没去叫你呢就来了。你别摘帽子,正好去食堂买米饭,再把王建国找来,别叫别人了,东西不够吃。”沈梦昔把他拦住门口,塞给他钱票和饭盆。 “不用不用,我今天啥也没带,米饭我出钱。”范建国接过饭盆,转身出去了。 “雪芳,你要不要叫一下李雅芝她们?” “嗯,我去找她们!“严雪芳戴上帽子手套跑了出去。 等人到齐的时候,鱼已经炖了小一个小时。 沈梦昔将胖头鱼的后半段片成两片,抹上醋,几分钟后洗去,又抹上盐,盘底铺上葱姜,把鱼段放进去,开水上锅,同时屉上也放了一盘用勺子挖成小块的午餐肉。 鱼蒸了十分钟,那边将炖鱼出锅,装到一个大饭盆里,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 刷锅,添火,倒油,扔进一小把麻椒,爆出香味,用勺子盛出一勺淋到刚出锅的蒸鱼上,又在鱼上面铺了一层葱姜,又上桌一个菜。 将切成粒的火腿放到热油中煸炒,炒出香味,加姜丝干辣椒酱油继续炒,又加入事先准备好的半块火锅底料,顿时满屋子都是辣烟,底料化开,沈梦昔赶紧加水,把焯过水的豆腐块下到锅里,推匀,忍不住蹲到一边咳嗽,喝了一口水压压,严雪芳一边咳嗽一边跑去把二门打开放烟,沈梦昔发誓再也不做麻辣口的菜了。 加盐,开锅烧制一会儿,勾芡,推匀,再勾芡,出锅,撒葱花。上桌。 在蒸好的午餐肉里撒了一小捏黑芝麻,又撒了点孜然粉,稍稍一绊,上桌。 沈梦昔到外面拍了拍身上的棉袄,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 回到里间,他们已经盛好饭,眼巴巴地坐好了只等她。 “来来,开吃,要不凉了不好吃了!”沈梦昔招呼道。 范建国一墩筷子,“开吃!” “好吃好吃!”不管真假,一片赞誉。 三个男生爱吃炖鱼,三个沪市知青喜欢蒸鱼,对于加了孜然的午餐肉,大家都很喜欢,但最受欢迎的还是麻婆豆腐,严雪芳伸着舌头直哈气,说嘴唇木了,其它两个女生也是满头大汗,但是仍然控制不住朝那盘麻婆豆腐频频伸筷,三个男生一言不发,更是吃得酣畅淋漓。 最后,四个菜都吃得精光,米饭也都不剩。 这是对厨师的最高赞赏。 吃饱了,大家都懒懒的,沈梦昔说:“今天范建国和赵新梅刷碗,大锅里有热水。” 范建国一声哀嚎,在看到沈梦昔警告的眼神后,卡了一半声音在喉咙里,“我刷我刷,下次做麻婆豆腐还叫我!” 第49章 食堂大战 “孟大夫,我那儿有你一个包裹,你吃完饭去取啊!”邮电所的贾世兰拍拍正在排队买饭的沈梦昔,“挺重的,得有二十多斤。” “谢谢你小贾,我吃完饭就去,不耽误你午休吧?” “甭客气,你去就是了。”贾世兰排到队伍后面。 快排到沈梦昔了,只听有人喊,“哎呀,麻辣豆腐要没了!” 人群有些骚动,贾世兰急得跺脚,沈梦昔冲她使了个眼色,贾世兰笑着走过来,沈梦昔拿过她的饭盒,又让她回到队尾。 轮到沈梦昔的时候,麻辣豆腐还能打两份,一见沈梦昔是两个饭盒,后面排队的女生就哀叹着,“完了完了,我今天吃不成豆腐了。” 沈梦昔用贾世兰的饭盒打了一份麻辣豆腐,自己打了一份酸菜炖粉条和两个馒头,林姐给她分量打得足足的,沈梦昔感激地点头致谢,将馒头穿到筷子上,将饭盒推到旁边,给后面的人让出位置。 贾世兰一见,赶紧过来端菜。 后面有个女知青不满地说:“凭什么她打那么多菜啊!” 沈梦昔有些尴尬,她的菜的确比别人要多一些。她笑笑没说话,端着饭盒要走,她觉得那女知青也只是牢骚一句了事,不理睬就是了。 “吕志刚!你管不管?这里有人营私舞弊!” 好家伙,连营私舞弊都用上了。 吕志刚在窗口里,看着外面打饭的知青,严肃地问:“什么事儿?” “她!”那女知青指着林姐,“她给我们打菜都打得少,给孟繁西打得多!” 吕志刚厌烦地看了一眼沈梦昔,这眼神真特么有杀伤力,连关秀琴都没有这样的功力。 沈梦昔端起菜就走。 “你站住!孟繁西!”吕志刚喊。 沈梦昔讨厌透了“站住!”这个词,非常生硬的命令性词语,有种“缴Q不杀!”的意味。 平静了半年的沈梦昔似乎又要被勾起脾气了,对面的吕志刚,让她有种关秀琴驾临的感觉。 沈梦昔放下饭盒,看着吕志刚。 吕志刚叫住了沈梦昔,却不理她,转而批评起林姐:“咱们兵团知青都是一样的劳动者,你不应该厚此薄彼,你的思想问题很严重!” 林姐当众被训,脸一下通红。 “你交待一下,为什么只给孟繁西打得多!”吕志刚背起一只手,义正辞严地说。 林姐被他一连串的口气激怒了:“老娘我愿意!我看她好看,我就打得多了,怎么地?” 那告状的知青“嗤“的一声笑了,”好看?她还好看?你知不知道啥叫好看?像姜淑英这样的才是好看呢!” 沈梦昔听到这个名字,猛地回头,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神色不自然的女知青,正是初中同学姜淑英。 李家伦和贾世兰闻声都过来了,王建国范建国严雪芳也从其他队列里挤了过来,站在了沈梦昔的身后。 “你们想干什么?”吕志刚声色俱厉地指着他们。“想造返啊!” 沈梦昔心中哀叹,这又是一个脑路清奇的人。 “吕同志,你用不着批评林姐,每天饭点时间,我们都在用餐,她却辛苦地站在这里为我们打饭,谁也不能要求她几百次每一勺打得都是一样多。就是馒头,谁也不能苛求每个都一样的克数,我们得允许误差。”林姐听了连连点头。 “敢情你是占了便宜了!”一个男知青嘟囔。 “那你是因为没有占到便宜了?”沈梦昔怒视那个他,“你还没有打饭,凭什么说林姐给你的少了?” “还不是因为你是赤脚医生!”告状的女知青强词夺理。 沈梦昔是真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争执,因为无论输赢都很丑陋。“这位同志,如果林姐因为我是赤脚医生对我多加关照,我在这里要郑重感谢林姐!谢谢您的关照!以后我一定更加努力工作!”沈梦昔冲窗口里的林姐鞠了一躬。 又对那女生说,“至于你,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却知道,一个人如果要想获得他人尊重和认可,自己首先要付出努力和汗水!发牢骚、告状是没有用的。你没有入他人的眼,只能证明你能力不够!今天你或许可以让吕同志多给你一筷子的菜,但你看,你现在耽误了这么多同志的用餐。” 范建国大喊,“快打饭吧,饿死了!” 很多人跟着附和。 那女知青有些慌,要说些什么,被姜淑英拉住了。 “孟繁西同志,你的菜确实多一些,你把钱补上吧。”吕志刚仍然坚持着。 林姐“哈”的冲天笑了一声。 沈梦昔也笑了,“吕同志,你每顿打几勺菜?你花多少钱票?”吕志刚一时语塞。目前食堂的规矩是食堂工作人员,三餐免费且管饱,曾经在食堂工作过的沈梦昔当然清楚底细。 林姐嘲笑地看着他,用勺子敲打着饭盆,“后面儿的,赶紧赶紧啊,菜都凉了!” 人群呼的挤上去,“林姐,最后这点豆腐都给我吧!” “林姐,我要个土豆片!” 吕志刚尴尬地站在林姐旁边,沈梦昔端起饭盒,和贾世兰找个桌子坐下来吃饭。 贾世兰把钱票给了沈梦昔,一看她自己打的是酸菜粉,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今天都是因为我。” “跟你没关系,那个挑事儿的是我初中同学,看着有些面熟,但不知道名字,她明显对我有敌意。” “哦,是这样啊。可我这心里还是不舒服,这豆腐都凉了,不好吃。” 沈梦昔将菜里的两片肥肉挑出来,放到饭盒边上,“你吃肥肉吗?” “我吃!”一个身影坐到她身边,运筷如飞,两块肥肉进了嘴巴里。范建国嘿嘿地笑着,一边吧嗒嘴咀嚼,一边说:“我给你解决困难呢!” 沈梦昔已经没了胃口,但是饭菜都打了,也不能扔了浪费,干脆先拨给贾世兰一些,又拨给范建国一些,馒头也掰了一半给范建国。 “贾同志,食堂的麻辣豆腐不行,孟繁西做的那才叫好吃!你是没吃过,吃一次,那家伙!保管你连舌头都恨不得吞下去。”范建国接过馒头,对贾世兰说。 “这你邻居啊,比胡同串子还贫。”贾世兰看看范建国。 “用你们话说,是发小。从小打到大。”沈梦昔尝了一口贾世兰的麻辣豆腐:“不太麻,应该叫酸辣豆腐。改天到我那儿……” “哼,打那么多吃不了,都分给别人卖好了!”一个讨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沈梦昔是真的没有胃口了。 “杨萍!你有完没完!”范建国吼道。 “哼,长得砢碜死了,还好意思弄什么并列第一,还不都是成天和男生勾三搭四的。现在又天天勾一群男的去她那儿吃饭,谁知道都嘎哈了。”杨萍端着饭盒鄙视地从沈梦昔他们饭桌前经过。 沈梦昔忽地站了起来,不经思考手里的饭盒已经甩了出去,杨萍啊的一声被扣了个正着,一脸的粉条酸菜,她愤怒地朝沈梦昔冲过来,却踩到粉条啪的一声实实在在地摔到了地上,周围一阵惊呼,沈梦昔一个箭步冲了出去,骑到她的身上,抡起手臂,啪啪扇了她两个耳光。杨萍尖声惨叫,却没有人上去拉架。 范建国觉得脊背发凉,他听大哥说过,当年孟繁西她妈就是这样冲到他家就这样骑上去打他妈。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 “收回你的话!道歉!”沈梦昔一手掐着杨萍的脖子,一手食指指着她的鼻子,命令。 “你敢打人!”杨萍不服气。 “我还敢再打你。” “救命啊,大夫杀人了!”杨萍两腿乱蹬。 吕志刚从食堂窗口走出来,“什么人,在食堂闹事?” “吕同志,现在的事儿可不归你管了,她造谣污蔑,在公共场所散播谣言,情节恶劣,很多人都可以作证,现在,我要到队部,到场部,到兵团去反应情况,为自己求得清白!” “你先起来,这成什么样子?” “她还没有道歉。” “呸!给你道歉?” “那我就再打你俩耳刮子,算是你这两次惹我扯平了。”沈梦昔干脆地抡圆胳膊,扇了杨萍两记耳光,清脆响亮。起身捡起饭盒,转身就走。贾世兰拿起自己的饭盒也赶紧跟上。 “孟繁西,你给我站住!”吕志刚没有防备沈梦昔突然出手,眼睁睁看着杨萍挨打,又见沈梦昔打完人就走,几步追上去,伸手拦住沈梦昔。 沈梦昔烦透了他和他的语气,运气吼道:“滚!” 吕志刚呆了两秒,又要去追,被王建国揪住胳膊,抡到一边:“你特么偏向啊,你咋不问问杨萍都说啥了!” “你打我?” “我特么还就打你了!”王建国一拳打到吕志刚鼻梁上,李家伦范建国上来拉着偏架,箍住吕志刚的胳膊,喊着:“别打架,别打架!” 王建国趁机又是两拳。一时间,食堂里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第50章 寸土必争 被打的杨萍没有哭,打人的沈梦昔却哭了。她一边往卫生所走,一边控制不住地掉了眼泪。 沈梦昔平生最恨那些让她失控失态的人,就比如关秀琴、吕志刚这种固执己见,自说自话的人,无论你跟他如何交流,他都油盐不进。 她的弱点就是容易被这样一根筋的人激怒。 奶奶曾经告诉她,你不要和你鄙视的人吵架,一旦开口,你就立刻变成他的同类。 沈梦昔的眼泪是懊恼的泪,她只要一想到自己一下子骑到别人身上,跟个泼妇一样动手打架,就恨不得去撞墙死一死。 走到半路就觉得肚子酸疼,她去了公共厕所,果然,姨妈驾到了。 贾世兰等她出来,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小西,你可真厉害!以后我可不敢惹你。” 沈梦昔苦笑:“完了,我是形象全无了。” “那也不能让她嚼蛆!”贾世兰挎着她的胳膊走,“换成我也得大耳刮子扇她,她一个姑娘家,嘴怎么那么贱呢!” 沈梦昔苦笑:“谢谢安慰!” 快到卫生所俩人想起邮包没取,又回头去取,走到一半遇到范建国他们仨。 “帮我扛邮包吧!”沈梦昔冲他们说。 仨人满口答应。 包裹不小,十一公斤,是沈红梅寄来的。 李家伦一手拎着邮包一角,朝卫生所走去,王建国有些犹豫,“孟繁西,我们还能去吗,给你添麻烦啊。” 沈梦昔瞪了他一眼,“不去拉倒。” 王建国愣怔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范建国在旁边说:“以我多年经验,孟繁西要说拉倒,意思就是说以后不处了。” 李家伦大步前头走着,沈梦昔和范建国跟在后面,贾世兰从邮电所追出来,“哎哎,还没到上班时间,我去看看邮啥好东西了!” 王建国犹豫一下,也抬腿跟上了。 沈梦昔将包裹上的缝线剪开,里面的东西一下子散开。 穿成串的干蘑菇、报纸包着的一包干木耳、一包干猴头、两个胶丝袋子装的榛子和松籽,还有一件用牛皮纸包着的红毛衣。 几个男生哇的一声,开始拆松籽和榛子的袋子,嘎嘣嘎嘣的开始嗑。 沈梦昔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坚果夹子,递给贾世兰。 “嘿,这个好!”贾世兰开心大叫。“我可嗑不动榛子!这下好了!” 沈梦昔拿出夹在毛衣间的信封。 沈红梅信中说,已经收到她寄去的羊毛围巾和两支钢笔,她非常喜欢,得知她现在有厨房,就给她邮一些山货干货,吃好了以后再邮。 关于沈梦昔几次三番追问是否有对象的事,这次沈红梅有了答复。 “同事张姐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供销社的,但是我没见,我说等我妈回来再说吧。还有个文化馆拉手风琴的,老是来派出所,这次的松籽就是他帮忙买到的。他还说不要钱,送给我的,我没同意,硬是把钱塞给了他。” 沈梦昔笑眯眯地看着信。沈红梅一切都好,她比什么都开心,就连刚才食堂大战的懊恼都几乎散尽了。 王建国到院子里的小棚子里抱了几块柈子回来,塞到宿舍和诊室的炉子里,“过几天再给你拉点煤回来。” “行,到时候再给你算钱。”沈梦昔痛快地说。 “不用,朋友送的,不花钱。” “哟,你们这工作油水也太多了吧。”贾世兰说。 “也就那样吧,基本上运什么东西就能得点什么东西。”李家伦说。 “快过年了,不知道咱们让不让回家?去年小西你没回去,你家过年可没意思了,你哥你姐也都没回去,你妈愁眉苦脸的。铁路局发带鱼,她都没乐。”范建国说。 沈梦昔没接茬。 李家伦说:“我觉得能有假期,就是不一定全让回去,春节期间本来火车票就紧张,再说农场也不能没人。” “孟繁西你应该到场部去打探一下。”范建国说。 沈梦昔白了他一眼。 “咱们进山打点兔子野鸡啥的,带回家过年呗!”王建国说。 “行啊!”三个男生闻声双眼放光。 “跟连长商量一下,借两把QIANG!”几个男知青开始热烈讨论。 贾世兰对打猎不感兴趣。 “你想家吗?”沈梦昔问。 “还行。我把自己照顾好,我父母就安心,也是一种尽孝吧。再说,人早晚要离开家的,守在父母身边就永远长不大,飞不远。” 房间里一阵安静,三个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都看着贾世兰。 “看我干嘛,我说的不对吗?”贾世兰笑着看他们。 “非常正确,难得你一女的,有这想法。你没看那些沪市青年,天天哭着要回去,要姆妈。还得是咱北京大妞,大气!”李家伦竖起拇指,深以为荣的赞叹。 “唉,甭夸了行吗,给点吃的啊,中午啥也没吃,这松籽嗑起来太费劲了!”范建国在旁边说。 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还真是这样,几个人要么打了饭没吃,要么还没打饭。 沈梦昔抗议:“我幼小的心灵都受伤了。” 范建国说:“你跟野兽似的,还幼小心灵!” 贾世兰一边笑一边拉着她去了外间,沈梦昔给自己和贾世兰冲了一杯红糖水,贾世兰挑眉看了一下沈梦昔,沈梦昔皱着鼻子点点头。 沈梦昔从碗橱里拿出一盒午餐肉,让贾世兰拿进去,找男生们给起开,午餐肉的盒子上别着一把“钥匙”,撕开外面的商标,就能找到它,用它别住盒子一块上预留的金属片,不停旋转,撕开包装盒,直到盖子完全打开。沈梦昔嫌麻烦,每次都是找别人打开。 趁着贾世兰不在,沈梦昔从武陵空间拿出两包香辣牛肉面的料包备用,现在心情不好,就想吃垃圾食品。吃不了方便面,吃个料包慰籍一下也好。 用炉钩子一个个勾开炉圈,把双耳铁锅坐到炉子上,添上大半锅的水。洗手切了葱丝,少许白菜丝。 水将开时,下入五匝挂面,三斤半的面条,入水变软,一搅动,变成满满一大锅,沈梦昔把料包挤进去,料包里有盐,挂面也含盐,沈梦昔尝尝汤,又加了少许咸盐。 “打开了吗?快拿来切成片!”汤已沸腾,沈梦昔添了少许凉水。 “好了好了!” 贾世兰嘴里嚼着榛子,笑嘻嘻地跑出来,“一吃榛子什么都忘了。” “喜欢吃,晚上我炒点,你拿回去随时吃。” “算了,我在你这里吃吧,宿舍人忒多,狼多肉少的,我也吃不了几个。”贾世兰将午餐肉轻轻磕出罐头盒,用刀切成半厘米的片,迅速下到锅里。 “这面条闻着就这么香了,吃起来,还不得真跟范建国说的,把舌头吞了?”贾世兰只觉这香味从未闻过,勾着她只想马上吃一口。 沈梦昔又把白菜丝下到锅里,“可以摆桌子了,给我拿五个碗出来,不够的用小盆。” “好嘞!”贾世兰一边忙活一边说:“您可真有架势,就跟那饭店大师傅似的。我妈也这样,资要她一干活,一准儿支使得我们全家滴溜转。” 沈梦昔翻了她一眼:“不劳而获可耻!我这里可不许吃白食!” “得嘞!”贾世兰笑嘻嘻拿着筷子到里间张罗放桌子,沈梦昔已经挑起一筷子面条放到小盆里,三个男生都用不锈钢小盆,她和贾世兰用大海碗。用勺子舀了汤,敲敲锅,范建国颠颠地出来端碗了。 沈梦昔用两块抹布垫着端下铁锅,又将炉圈盖上,只留最后两个,将水壶添满水,坐到炉子上。又用一个大盆装了剩下的面条,这才整理一下衣服头发,洗手吃饭。 端着盆进了里间,桌上一片稀里呼噜的声音,“没等你啊,实在是面条太香了,万一坨了可惜了的。”范建国说。 “不要客气,快吃吧。”沈梦昔也饿得狠了,坐下来就吃。 五个人吃得汗水淋漓,李家伦大叫痛快,王建国也一个劲用手擦汗,贾世兰嚷着:“以后食堂的饭还怎么下咽啊!”又盛了半碗汤喝。 沈梦昔浑身汗毛孔都打开了,她笑着看他们把剩下的面条吃得精光。 食物和友情可以治愈一切。 ****** 沈梦昔主动去找了向连长,首先承认错误,自己不该冲动打人,今后一定加强思想学习,严格要求自己。又将当日杨萍的言行,特别是经过饭桌时,说的“勾引男知青”的话重点复述给了向连长。 “虽然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如果我纵容她一次,她必然会变本加厉。杨萍诋毁我的名誉,触及了我的底线。就好像两国之间的领土问题,寸土必争!” 向连长听后,没有马上说话,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沈梦昔周日上午,去场部磨刀,她带着自己的菜刀,剪刀,水果刀,到2356给她推荐的一个修表师傅那里磨刀。 是的,就是修表师傅。那人早期是GMD,后来转投***,解放后在齐市重机厂担任技术工作,五五年被肃反到农场劳动,直到现在也没能回去。妻子早就和他离婚了,他孤身一人住在供销社旁边的小房子里,一边修表,一边磨刀。 沈梦昔看他那摆了一排的磨石,足有八九块,最大的那块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 磨不同的刀剪,分别用不同的磨石,那人并不蘸水,仔细查看刀刃,双手握刀,只几下就磨好一把菜刀。 沈梦昔大为惊叹,只是那人始终不发一言,默默地磨完刀,看了一眼沈梦昔的手表,示意她摘下,沈梦昔摘下表递给他,他放到耳边听了听,拆开后盖,用气囊吹了几下,又鼓捣了几下,两分钟后将表还给她,“平时洗手要摘表。” 沈梦昔道谢。她真是习惯性的以为是手表都是防水的,有时候白天在诊室洗手就老忘记摘表。 磨刀五分,磨剪子一毛。修表免费赠送。一共两毛钱。 沈梦昔没有多说什么,看看自己的刀剪,冲他竖起大拇指,笑笑离开了。 第51章 烫伤处置 场部食堂,姜主任叫住正和刘文静排队买饭的沈梦昔,朝团部的方向指指。沈梦昔只好跟刘文静告别,把饭盒装到背包里,跟着姜主任走了。 钟团长开门见山,“孟繁西,你一个挺文雅的姑娘,怎么能做出泼妇打架的行径!我真是没想到啊!”语气充满失望。 沈梦昔的懊恼再次爆棚,低头不语。 打人不打脸,能不能别提这事了。 “你把事情再给我详细说一遍。”钟团长也不让她坐。 沈梦昔就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你以前得罪过她吗?” “我不知道,我之前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沈梦昔难为情地说,“团长,我真是一时冲动,鬼使神差的就那么做了。” “你至少可以有另外三种方法解决这个问题,第一你当时隐忍不发,背后找个机会揍她;第二你立即拉她和作证的知青到队部找连长告状,由连长处置;第三你可以到团部来找我。你选了个最解气但是最蠢的做法。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但你刚工作,遇到事情,要谨慎处理。你怎么都不知道求助一下别人?一直都是习惯自己单打独斗的吗?” 听到这里沈梦昔眼圈一红。来到这个年代,她可不就是孤军奋战。 钟团长见了,叹口气说,“好了,回去还是要注意言行,你是问心无愧,但别人的舌头比刀剑还要锋利,瓜田李下的还是要避免,你的工作免不了和男知青接触,尽量不要单独相处吧。” 沈梦昔点头应是。 “你婶儿不在家,不留你吃饭了,这一袋吃的你拿回去。这事儿我会和你五叔通个电话,好好处理的。” 沈梦昔一听还要告诉五叔,立刻皱起了脸:“能不能不告诉他啊!” “现在知道害臊了!走吧!” 沈梦昔拎着袋子垂头丧气地走了。 姜主任又带着她到了食堂,跟赵师傅说了几句,赵师傅侧身看到沈梦昔,高兴地摆摆手,进灶间做饭去了。 一盘大葱炒鸡蛋,一盘肉末粉条,一碗米饭。 沈梦昔吃了一口粉条,立刻满足地长长地嗯了一声,放下筷子,朝着窗口张望的赵师傅一个抱拳,赵师傅哈哈大笑。 沈梦昔让姜主任一起吃,姜主任笑说早吃过了。沈梦昔就问他,春节是否放他们知青回家,姜主任沉吟了一下,问,你想回去吗? “我?无所谓,在哪儿都一样。不过,好像回去也行,看看我弟弟。” 姜主任又笑:“小孟说话真有意思。你吃着,我得回去了。” “哎,主任,你还没说呢!” “没问题!” “什么啊,怎么就没问题了!”沈梦昔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句,又开始吃粉条。 吃完饭,沈梦昔到供销社买了六块豆腐,她包圆了最后剩的六块,没办法,谁让五连没有卖的呢。售货员看着她手里的塑料袋,“这个袋子不错!” 沈梦昔呵呵一笑,从书包里摸出两个个白色无标识的食品袋,递给售货员,售货员一下不好意思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就是个塑料袋儿而已,你拿着吧。 下午搭车回了五连,搭的正是王建国的车,他一看到新鲜的大豆腐,马上开心的欢呼了一声。 回到卫生所,她的豆腐块还没有切完,贾世兰就提着一副冰刀来找她去河边滑冰,沈梦昔加快速度将三块豆腐切块冻到外面,剩下的留着晚上吃。 就拿了一把大扫帚,跟着贾世兰去河边了。 扫出一片冰面,贾世兰就迫不及待地换上冰鞋,脱去大衣,只穿一件红色的毛衣,只见她右腿轻轻一蹬,人就滑了出去,绕着刚刚扫出的场地滑了一圈,她开心地大笑,沈梦昔拿着扫帚,笑着看她。 李家伦他们,严雪芳她们也都来了,后来又陆续来了更多的知青。 “这冰鞋太小了,要不我也想滑几圈。”李家伦遗憾地说。他拿起扫帚唰唰几下,将冰场扩大到二百平米左右:“尽情滑吧!” 贾世兰如一只展翅的小燕,张开双臂,在光滑的冰面上,翩翩起舞,时而金鸡独立,时而原地旋转,场外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热烈掌声。沈梦昔心想,此时如果有一段优美的配乐,那该是多么好啊! 严雪芳站在岸上,无论如何不肯站到冰上去,沈梦昔回头看看她,没有作声。 这几天,严雪芳只去过卫生所一次,取回了她放在碗橱里的碗筷。沈梦昔知道她顾忌什么,心理也没有多余的想法,毕竟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则。她来与不来,沈梦昔都没有什么损失。 一场食堂大战,让严雪芳远离了她,也让贾世兰靠近了她。 “小西,你要不要也玩一玩!”贾世兰冲沈梦昔喊。 沈梦昔摇摇头,姨妈将走未走,她不想在冰上多待,招了贾世兰过来,小声说了几句,就拿着扫帚回去了。 走时喊了一句:“今天在场部买到大豆腐了!晚上麻婆豆腐!” “噢!”范建国大喊一声:“老邻居,等会我和老王老李去买大米饭!你多做点!” “我也去!”贾世兰边滑边喊。 “想吃的都去!”沈梦昔头也不回,扛着大扫帚,跟孙大圣扛着金箍棒一样回宿舍了。 向连长前几天进山打了一只狍子,给了沈梦昔一大块肉,让她自己鼓捣着吃,沈梦昔笑得见牙不见眼。 自己犯了错误,连长还能把打到的猎物给她,说明真的像姜主任说的一样,没问题了。 她把狍子肉放到武陵空间里,肉还是吃新鲜的好。 狍子肉泡去血水,切块用调料煨上,用铁锅和红萝卜炖到一起。 剩下大半的肉都放到大锅里,煮到烂烂的,撕成条,蘸着椒盐孜然吃。 又用白菜丝木耳丝炝拌了个的凉菜,还加了泡好的干虾米;火腿炖干豆角丝;实在找不到食材,又在武陵空间找了一大瓶山楂罐头,起开倒到小盆里。 最后一个菜是麻婆豆腐,沈梦昔让李家伦去请向连长。 向连长一进门,就被外间的辣烟呛了一口。 “小孟这是弄啥好吃的呢!” “麻婆豆腐!”沈梦昔戴着口罩喊。 铛铛铛!大师傅叫勺,范建国溜溜的来端菜。 菜齐了。 人本来来了不少,得知向连长要来,还有几个走了的。 沈梦昔也不理,请连长坐了上座,没有什么客套话,就说自己收到邮包,团长又给了一袋好吃的,不敢独吞,请连长过来尝尝。 一桌八人,连长,沈梦昔,贾世兰,李家伦,王建国,范建国,还有两个齐市十六中的同班同学,李秀梅、张文明。 连长尝了一口狍子肉炖萝卜,马上赞不绝口:“这手艺不孬,难怪这帮丫头小子都爱到你这里吃饭,比你嫂子做的好吃。“ 沈梦昔笑着说:“谢谢连长夸奖!不过大家都要保密,别让嫂子听到,要不嫂子会动用家法的!” 向连长哈哈一笑:“哎?这事儿你都知道?” 大家哄堂大笑。 连长吃了麻婆豆腐,更是重点表扬一番,“这个好!小孟有这手艺,还能稀罕吃食堂的麻辣豆腐吗?”沈梦昔笑眯了眼睛,这连长真够意思。 大家纷纷附和,矜持举筷。 向连长挨个菜都品尝了,暗赞小孟大夫走后门来的,医术不咋地,厨艺还是挺好的,他看出大家的不自在,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我得回家了,要不你嫂子真该把我锁门外了。” 大家又笑。 沈梦昔披上大衣,把连长送到大门外。 王建国又拿手电筒朝后面的宿舍晃了几下,几个人影蹿了过来。 “熊样儿!连长来了你们就吓跑了!”范建国得瑟的说。 “哼!我看你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后来的几个人反唇相讥。“要是团长在这里你们筷子还不吓掉了!” 闹哄哄的屋子里一下挤了十二三人。 李秀梅和沈梦昔到厨房把菜又热了一遍,一桌人挤巴巴地坐着,埋头大吃起来。 ******* 第二天中午,沈梦昔到供销社买了一张包装纸,包了一包虾米,来到向连长家。 连长的妻子叫方玉梅,正在刷碗。 “哟,小孟来了,快进屋。”方玉梅不冷不热地说。 “嫂子,谢谢你给我的狍子肉,我这里有点海米,你泡一泡,做菜里放点,给小天补补钙,好长大个!”沈梦昔不在意她的态度,仍然笑嘻嘻地说。 “你太客气了,就是一点肉。你连长昨天还去吃了不少。” “唉,连长没吃啥,我那儿也没有酒。连长就怕你用家法不让进门,早早就要回家,我们一屋子人都留不住呢。” 方玉梅忍不住笑了,“你这张嘴啊。” 沈梦昔没有多坐,放下海米,摸摸小天毛茸茸的脑袋,就回去了。 晚上七点多,沈梦昔把大门挂好,在院子里蹦跳了一会儿,又踢踢腿。 就见远处一阵哭声,手电筒乱晃。看样子是冲她这里来的。 沈梦昔打开大门,从腰间钥匙串里找出诊室钥匙,快速打开门,拉亮灯绳。 向连长一阵风的跑进诊室,怀里抱着小天,小天哭得嗓子嘶哑,后面老远方玉梅边跑边哭。 “放到床上,说说情况!”沈梦昔开始往洗手盆里舀水,准备洗手。 “孩子让开水烫了!”铁汉子向连长声音有些发哽,他打开包着小天的棉袄,孩子的手背烫起几个水泡。 “多久了?”沈梦昔开始找剪刀。 “刚刚,五分钟!” “把住不要动!”剪开小天的袖口,发现小臂也有几处通红。 沈梦昔把水盆放到床上,让向连长擎着他的手臂,她拿起水舀子,将凉水浇到手背上,方玉梅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小天!小天!” 小天一见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嫂子,你快别哭了,得让孩子保持情绪稳定才好。” “好好好。”方玉梅心疼地在旁边弯着腰看着,沈梦昔将水舀子交给她,“一直浇凉水,二十分钟。” 沈梦昔回到宿舍,她进入武陵空间,找了一只烫伤膏。将包装盒和说明书扔回空间,看看药管,用刀片刮去管尾的有效日期,快步回到了诊室。 小天的情绪已经逐渐稳定,抽抽噎噎地哭着。 看到沈梦昔进来,方玉梅忍不住又哭了:“都是我没有用,连孩子都看不好,还不如把我烫了啊!” “赶紧浇水吧,哭什么哭?”向连长火大。 方玉梅浑身颤抖,一边哭一边浇水,沈梦昔轻声安慰她:“小天的情况不是很严重,就是看着吓人,你先安心,一会儿就可以处置好了。” 沈梦昔看看时间,到铁柜里拿出一卷纱布,又从口袋里掏出那管烫伤膏,一起放到托盘里,让方玉梅停止了冲水,轻轻摸摸水泡,软软的,小天说:”木的。“ 沈梦昔呵呵笑了:”凉水拔的,不要紧,你可真勇敢,长大不知道多有出息呢!“ 她拿出烫伤膏轻轻用棉签涂抹在烫伤处,又用纱布轻轻包扎,松松地系上,叮嘱方玉梅注意,不要让伤口沾水,不要吃辛辣,不要碰破水泡。如果破了就来喊她,她再给小天处置。 小天的棉袄破了,手又包着怕碰破水泡,向连长比划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把孩子包起来。 ”向连长你回去取被褥吧,让嫂子和小天住我这里一晚,明天你找个车来,把孩子接回去。“ 方玉梅千恩万谢,沈梦昔连说别客气应该的。 一晚上,方玉梅没有合眼,就抱着小天坐了一夜,她一手抱孩子,一手擎着孩子的手臂,背靠着火墙,眼巴巴地等着天亮。 沈梦昔在月光中,看着方玉梅的身影,心中感慨。 早上,沈梦昔给小天换了纱布,重新涂抹了烫伤膏,水泡小了一些。她又夸了一通小天的勇敢,塞了一粒维C给他。 赶紧做早饭,方玉梅不好意思地要回家,沈梦昔劝她安心,等车来了再回去。 她煮了四个鸡蛋,热了几袋牛奶,又熥了三个食堂买的馒头。 还给小天夹了一小把松籽榛子仁。 ”呀,还有奶粉,这可咋好意思!“ ”这是我们齐市的奶粉,很好喝,小天喝一点利于伤口恢复,嫂子别客气,都是为了孩子。“ 小天举着一只手,由方玉梅喂他吃饭。 “勇敢的小伙子,你的手还疼不疼啊!” “一丁丁!”小天拇指食指捏住,松开了一点点空隙。 “嫂子,小天没什么大事了,保持心情愉快,给他多吃点鸡肉、豆腐,别吃辣的,别在他跟前吸烟,很快就会好的。” “真的吗?” “真的。如果嫂子觉得不放心,就带他到临江县医院再去看看,我这里也就这个水平了。” “不不,嫂子不是那意思。” “没关系,很正常的。”沈梦昔笑着说。 向连长找来一辆解放车,带着剩下的烫伤膏和一卷纱布,一家人坐在驾驶楼里走了。 第52章 当众道歉 五十二、当众道歉 李家伦去哈市出车,带回了三双冰刀,一双是他自己的,还有两双分别是给沈梦昔和范建国捎的。 其他知青非常羡慕,纷纷预定,下次再去也要捎一双,但一听价格要半月工资,就有大半人放弃了。 他们这些知青,并不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很多人需要将工资拿出一部分寄给家里分担家用。像沈梦昔和范建国这样完全不用照应家里的,并不是很多。 五零后这一代人,是很特殊的一代。 他们生在建国初期,该学习的时候赶上运动,该工作的时候赶上下乡,普遍都是兄弟姐妹众多,他们打骨子里爱国,打骨子里顾家。特别是女性,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当家作主能顶半边天的女性,有着其他年代人没有的自豪感和自信心。 也是性别意识最弱的一群人,她们不注重修饰,更看着工作成绩和个人荣誉。 所以很多这个年代的女人到了老年,才开始感慨自己最青春的年华,没有好好打扮自己,没有穿过花裙子。各大景区,带着花丝巾,穿着花衣裳,做着各种标志性摆拍动作拍照的,大部分都是五零后。 在沈梦昔的阅历里,五零六零后女性的婆婆和儿媳,大都饱受压力,因为五零后女性大多极为强势。 她曾听到儿时邻居老太太拍着大腿坐在院中哀嚎:“俺们这辈儿人倒霉啊,受完婆婆气还得受媳妇儿的气啊!”她的媳妇儿就是典型的强势的五零后。 中国人敬老爱老的传统美德,也是在这一代人身上开始颠覆。 他们性格鲜明,非黑即白,认定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而沈梦昔则喜欢一个“衡”字,她喜欢在事物中,找到一个可以掌控的平衡点,不伤害别人,也不委屈自己。 但遗憾的是,在目前这个年代,几乎不能做到。 沈梦昔只滑过旱冰。她穿上冰刀,扎撒着两手,站了三分钟,硬是一步不敢动。 “要想滑冰,第一要有挨摔的思想准备。” “第二,你只有动起来,才能在其中找到平衡,这跟骑自行车道理一样。”贾世兰站在她旁边说,并没有扶她。 沈梦昔咬牙点头。 “注意要领,小八字!弯腿!重心前移!甩臂,走!” 沈梦昔下意识跟着她的口令做,一蹬右脚,动了,她顿觉得脚下那细细的一条冰刃,实在是不稳当,慌忙又蹬左腿,还没搞清情况,一个天旋地转,人就躺下了。 “都跟你说重心前移重心前移了!摔了尾巴根儿,你就惨了!”贾世兰恨铁不成钢地拉起她。 “贾世兰,你拉着她绕一圈!”李家伦看不下眼,滑过来,对贾世兰说。 贾世兰拉着沈梦昔的手,带着她慢慢地滑了两圈,沈梦昔逐渐找到感觉。 她只是过于担心脚下细细的冰刃,只是过于求稳,其实只要腿部力量足够,核心力量足够,是很容易掌控平衡的。 沈梦昔慢慢松开贾世兰的手,执拗的自己练习。 不知道摔了几次,棉裤里面绑了护膝,棉袄里面是护肘,但还是很疼。 回到宿舍,沈梦昔给自己擦药油,一边擦一边决定,明天中午还得去。 沈梦昔晚上又加强了一些锻炼,除了平时的静蹲,还加了哑铃。 救严雪芳那次,她就发觉自己体力还是不行,她感叹医生其实是重体力劳动。 再就是这次打杨萍,她发现武力碾压很重要,出手要稳准狠,如果不能一击即中,一旦出现两人互扯头发的局面,将会特别难看。 以后虽然没打算再动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有准备比较好一些。 练习了三天,沈梦昔已经可以慢慢地绕着冰场滑冰了。她真是喜欢这种感觉,有些冒险,有些刺激,又不过分。她张开双臂,滑了一圈又一圈。 ****** 周一,上午全体知青政治学习的时候,向连长就那天的食堂事件进行了处理。 林慧芳同志,工作态度不端正,为人民服务的意识差,调离食堂窗口,扣除当月奖金,暂到后厨帮工。 杨萍同志,无故造谣,诋毁GM同志名誉,在公共场合散播谣言,造成恶劣影响。记大过一次,存档记录,扣发年底奖金,责令在全体知青大会上向孟繁西同志道歉。 孟繁西,在公共场所斗殴打架,影响极坏。虽情有可原,但不能放任自流,口头警告一次,扣发年底奖金。 杨萍一听到处理决定,立刻就哭了。 站起来指着沈梦昔说:“凭什么我道歉?她打了我,还得我道歉?凭什么啊?连长你不公平!” “坐下!”向连长旁边的队部干事张庆荣一声大喝,杨萍吓了一跳,似乎是想起了某个场景,忘记了哭,立刻坐下了。 “现在是在开会!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张庆荣站了起来,“我警告你们,不要把当年在学校那一套都搬到我们连队来!你要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有真凭实据,不要妄想着随便听你一句谣言就拉谁出来P斗,下次再听说谁信口胡说,我就立刻打报告,请他离开我们五连!离开我们农场,到最艰苦的农村插队,接受一辈子的贫下中农再教育!” 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声色俱厉。台下几百知青鸦雀无声。 杨萍跟个鹌鹑似的,缩着肩膀一声不发。 “杨萍!“张庆荣喊。 “到!”杨萍怯怯地应答。 “上来!” 杨萍不敢耽搁,上了前面的主席台。 “向孟繁西同志道歉!要深挖思想根源,说说你为什么要诋毁她,你真是因为她比你得多了一口酸菜吗?” 杨萍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她难为情地低着头,搓着衣角,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 沈梦昔在台上看着她,觉得她现在心里肯定更加痛恨自己了。 “快点!” “孟繁西同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第一句就为自己辩解,这是道歉吗?”张庆荣打断她。 “呜呜呜,我真的只是因为看她打了麻辣豆腐,我没打到就忍不住刺了她几句,连长,我道歉,我不该说她砢碜,不该说她勾引男同志,我和孟繁西初中就是同学,我其实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根本都记不住男生的名字,是我气不过她长得根本不好看,还让我们班男生给排了个和姜淑英并列第一,呜呜呜,我就是气不过……”开了头后面就顺溜了,杨萍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沈梦昔注意到姜淑英的脸胀得跟紫茄子似的。 “你在食堂那么多人的地方,大声诋毁孟繁西同志,目的是什么?” “没有什么目的,就是骂了解恨,我家大人有时候就是这么骂人的。” “你在学校当年是什么职务?” “胜利队的副队长。” “领袖已经有了指示,今后我们的任务是搞好农场的生产建设,你们已经划归兵团,不是以往的红色青年了!知道吗?”张庆荣字字铿锵:“继续!” 杨萍艰难地措辞:“我对不起孟繁西同志,我伤害了她,也辜负了组织对我多年的培养,今后我一定严格要求自己,以实际行动弥补我的过错,请大家监督我。完了。” “回去吧!” 杨萍捂着脸回到座位,呜呜地痛哭出声。 “当年她差点没把学校老师斗死,现在上去道个歉就哭得死去活来的,真是装模作样!”范建国在沈梦昔身后说,“那个姓姜的,也不是好东西,别看她跟谁都笑眯眯的,老邻居,你傻啦吧唧的,可别被她迷惑了。” 沈梦昔回头白了他一眼,你才傻啦吧唧,你全家都傻啦吧唧。 向连长接着又宣布了春节假期安排,分两个阶段放假,第一阶段是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七,第二阶段是正月初八到正月十六。具体安排等待通知。 台下轰然,大家开始热烈讨论。 “安静!”张庆荣喊。 向连长喝了一口水说:“第三件事情就是,李家伦同志、孟繁西同志,勇救两名落水知青,不怕严寒,不怕牺牲。场部将对他们两位进行表彰,明天上午,你们俩跟着队部领导一起参加场部大会。今天的会就到这儿,散会!” ****** “老贾!!你是不是把湿柴火扔炉子里,怎么冒那么大烟?”沈梦昔冲厨房哀嚎着。“今天吃食堂,不做饭!” “哎!知道了!我把炕烧热乎点,今儿我睡炕头!”贾世兰在宿舍外间喊。 “谁允许你又住这里了?”刚走了一个严雪芳,这又赖上来一个。 “老孟啊,我去食堂给你打饭,你忙你的。”贾世兰自顾自拿着两个饭盒去食堂了。 一个拿了止咳糖浆就要离开的知青,笑着说:“这个京市青年真有意思,把你这里当成家了。不过也挺可怜的,离家那么老远。” “她可不可怜!贼皮实!”沈梦昔笑。 这个知青是高中毕业生,叫秦季华,已经23岁,她咳了几声,打开药瓶就喝了一瓶盖,忽然捂着嘴巴干呕了一下。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煞白。 沈梦昔发现了她的异常,给她倒了杯热水,“我来给你检查一下?”,沈梦昔看看她的手,做出要号脉的样子。 秦季华猛地缩回手,“不用不用,我就是胃不舒服。” “有病就要及时治疗,不要自己胡乱吃药,懂吗?”沈梦昔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 “嗯,我知道了。”秦季华抓起药瓶就走了。 从窗子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沈梦昔心想,这个女人八成是怀孕了。农场全都是年轻人,没有家长没有老师,连队干部也只有五六个,这里仿佛红楼梦的大观园,青春而自由。 年轻人相遇,偶尔撞击的火花,都可以引发熊熊烈火。 但是感情冲动的结果,最后大半都是女孩来买单。 贾世兰捧着两个摞在一起的饭盒从大门进来,沈梦昔连忙出去,打开宿舍门:“凉没凉,我再热热。” “今天连队杀了一头猪。明儿杀两头,明儿晚吃什么什么杀猪菜!中午炒菜里的肉也多了。” “那敢情好!不如咱俩今天饿着吧,明天晚上还能多吃点!”沈梦昔戏谑地说。 “出息!”贾世兰笑着把饭盒里的菜倒进锅里,用铲子翻动。 沈梦昔数好饭票和钱给贾世兰,贾世兰歪歪身子,沈梦昔把钱放到她的口袋里。 沈梦昔最近又得了一个小炕桌,七十公分见方,小短腿,敦实实的,放到炕上,可以写字,做活儿,吃饭。 她把小桌子放到炕上,贾世兰将饭端到小桌上,两人脱鞋上炕,坐在热炕上开始吃饭。 “这个时候要是有台收音机,咱们一边吃饭一边听广播,就完美了!”其实沈梦昔想说的是能一边吃一边追剧就完美了。 “嗬,够小资的啊!” “大胆!” “啧,就咱俩。” 两人相对一笑。 第53章 获得奖杯 李家伦开车拉着向连长和沈梦昔,到场部参加表彰大会。沈梦昔心想,幸亏李家伦是司机,要不还得四个人挤,她见过五个人挤的,坐大腿上。 场部礼堂布置一新,主席台上的幕布顶端挂着横幅“沈阳军区建设兵团某师某团一九六九年度表彰大会”,礼堂四周的墙壁,也都贴满了标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斗私批修”“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二十个连都有代表到场部,沈梦昔见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大家都热情地互相打着招呼。沈梦昔看到向连长向钟团长敬军礼,然后双手紧握住钟团长的右手,上下摇动,神情激动。沈梦昔笑了一下,离得这么近,想见就能见到,至于这么激动吗? “小西,你笑什么呢?”刘文静问。 “没有。就是很高兴。”沈梦昔拉着刘文静坐到一边。“你们怎么样?” “哎呀,你怎么那么爱问啊!”刘文静还是有点害臊,打了她的胳膊一下。这打人的毛病要是能改了就好了。 “你知道吗?我听说一个消息,今年咱们省的所有毕业生都不需要下乡了!” “啊?今年?还是以后都不需要了?”沈梦昔的嘴张得老大,她彻底惊呆。 “不知道,反正七零这一届是不用,以后的谁知道呢!” “那我家小北就不用下了!”沈梦昔忽然想到小北今年已经初三了,她开心地笑。 “说的就是这个,你想什么呢!” “呵呵呵,我真高兴。” “我也高兴。我妹妹也是今年毕业。” 两人四手相握,开心地笑了起来。 大会开始,全体人员唱了慷慨激昂的歌曲,宣传干事带领大家背诵了一段语录,钟团长又站起来讲了二十分钟,全面总结了一年来场部的各方面成绩和不足。 最后是颁发奖状奖品,念到名字的同志要到台上领奖。 团长讲话的时候,沈梦昔和李家伦已经被宣传科的人悄悄带到后台,那里聚集着一群人,都是等待上台领奖的人员。 宣传干事,手里拿着一张纸,念着名字,将知青们按名字排好顺序,叮嘱听到名字就走上台去,五个人一拨,每人对应一个领导,如果奖状发错了,不要在台上交换,下了台再说。 轮到沈梦昔和李家伦上台,沈梦昔还有点小小的激动。正好是钟团给她颁发奖状奖品,钟团长朝她伸手,他们握握手,钟团长冲她微笑着点头。 随后,向连长也代表五连领取了先进集体的奖状,五连满载而归。 中午,场部食堂,沈梦昔和刘文静、周和平他们一起吃的饭,几个十六中的同学坐在一起,都向沈梦昔表示了祝贺,当然,也都知道沈梦昔受了处分、扣了奖金的事情,沈梦昔浑不在意,她大方地承认自己“当时太冲动了,现在很后悔。” 刘文静悄悄拉拉她的手,小声说:“打得好。” 两人相视而笑。 “我看看你的奖品呗。”刘文静指指沈梦昔的背包。 沈梦昔拿出奖状和一个带盖搪瓷缸,白色的,一面印着红五星,一面写着先进个人四个红字。大家传看了一圈,还给了沈梦昔。 此时的年轻人都特别重视荣誉,即便是只有一张奖状那也是万分重视,沈梦昔也受了感染,珍重地将奖状和“奖杯”放到背包里。 下午回到五连,食堂已经杀好了两头大肥猪,杀猪的案子上淋漓的血水结成冰溜子,挂在案边。 晚上五连全体人员聚餐,包括干部家属,一是提前庆祝春节,二是庆祝五连获得先进集体。 这一餐,油水非常的足,沈梦昔估计明天就得有人找她开止泻药。 菜都是论盆上的,连沈梦昔的两个搪瓷大盆也被借去,桌上的肥肉闪着油光,微微地颤动着,连长一声“开吃!”,大家轰然齐动,人人笑容满面,嘴角流油。 沈梦昔看了一圈,没有猪肝,大概是太少了,不够上桌的。 她吃了几块拆骨肉,香得飞起来,沈梦昔无法形容,只能跟自己说,这才是猪肉的味道。刚才在案子那儿看到血水时产生的恻隐之心,随着咀嚼荡然无存。 农场的猪,一年到头也就是有大事和年底才能杀来吃,这年头,吃口肉实在是奢侈,不是没钱,是有钱买不到。 晚上林姐来到她的宿舍,沈梦昔以为她只是来还盆,结果接过盆,里面赫然一大块冻肉,还有一块煮好的猪肝,那肉足有二斤。 沈梦昔呆了,第一反应就是她偷了食堂的肉给她送来了。 林姐一眼看透她的想法,白了她一眼:“这是我分的,不是偷的,给你一半,在宿舍吃,还是带回家过年都行。” 沈梦昔拼命推让,她可没有理由收林姐的东西。林姐却说,是为了感谢她那天替她说话。沈梦昔忙说,“那不算什么,谁都会那么做的。” “哼,那可不一定。” “你的岗位换到后厨,我还过意不去呢!” “跟你有啥关系,是那吕志刚太生性!” 林姐一再坚持,沈梦昔只好收下了猪肉。 ****** 队部的休假计划终于出炉,两张大榜贴在队部院里的宣传栏,第一张是首批回家的,第二张是第二批回家的。 沈梦昔在第一张大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她发现,凡是他们最早先来下乡的那批十六中的知青,都是在第一张榜上,远道的京沪浙粤知青也都在第一榜。 有人开心有人哀叹,也有人拉帮结伙的到队部找连长,质问凭什么把他排到第二批回家。 向连长态度非常强硬,“这是组织上研究决定的,这么多人不可能一次都放假回家,总有人得第二批回去,现在你们立刻到大会议室组织学习!如果有人不服,再来闹事,立即取消休假资格!” 人群立刻安静,互相看看,再无人肯出头。慢慢散了。 王建国也是是第一批休假的。范建国却是第二批。 范建国张罗上山套兔子、打野鸡,豪言壮语地说打几只野物带回家去。 他们毫无经验,啥也没打到,倒是捡了一只小狼崽回来,兴冲冲地抱到卫生所给沈梦昔养。 沈梦昔看着在宿舍地上蠕动哼唧的小狼,扎撒着两手,“哎哎,我可不要!怎么养啊?” “怎么养都行,给口吃的就饿不死。” 沈梦昔使劲翻了个大白眼,“你抱回去自己喂吧,我可没工夫伺候。” “啧!养大了给你看门不挺好的吗?” “你说的轻松,它妈妈会不会来找啊?” “不会!”范建国大咧咧地说,“我们发现它的时候,没看着别的狼,就它自己哼哼唧唧地趴在地上。估计是个孤儿。” 范建国放下狼崽子就走,任沈梦昔怎么喊都不回头。 沈梦昔头疼地蹲到地上,看着狼崽。还不足一尺长,闭着眼睛嘤嘤地哼唧着,大概是饿了。 沈梦昔认命地冲了杯奶粉,两个杯子倒凉了,倒到一个小盘子里,放到它面前,小狼崽闻到味道,一头扎到盘子里,呱唧呱唧开始喝奶,呛得打了两个喷嚏,湿漉漉的一嘴巴的白,沈梦昔不禁笑了。 “你是范建国捡的,就跟他的姓,叫饭包吧。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沈梦昔摸摸小狼的脑门,小狼不满地使劲晃了一下脑袋,抬头呲牙。 “你个狼崽子!”沈梦昔又戳了它一下。 沈梦昔从武陵空间找了个抱枕,改头换面,用旧床单换下原来的枕套,放在里屋墙角,将饭包放在上面,它吃饱了呼呼大睡。 第二天宿舍来了很多知青,都是来看小狼的,听说小狼的名字叫饭包,都取笑范建国,“老范你都有儿子了!” 范建国挠着头发,跟沈梦昔商量:“我说老邻居,咱给狼崽儿改个名字呗。” 沈梦昔摇摇头,“那你别放我这里寄养了。” “行行行,你是祖宗,我服你。”范建国蹲下身,逗着饭包,“儿砸!在你孟阿姨家先住着,等你长大了,等冬天过去了,爹就接你回家!”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饭包总是到距离垫子最远的屋角去拉尿,沈梦昔就找了废纸放到那个屋角,饭包很懂事,下次就直接拉到纸上了。 “铲屎官,唉。”沈梦昔哀叹着。“一天天的,水都多挑一挑,手油都多擦了一盒。” 贾世兰呵呵地笑着,拿着一块旧手绢蘸了水给饭包擦眼屎。 抱怨归抱怨,沈梦昔还是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饭包,随着付出的增多,感情日益加深,她开始给饭包洗澡,用吹风机吹干,看书的时候抱着它,饭包也开始亦步亦趋的慢慢跟在沈梦昔身后,弄得她走路都要小心翼翼,以防踩到它,一次忘记它跟在身后,关门时夹得它嗷嗷直叫,沈梦昔心疼得抱着安慰了半天。 到了腊月二十七,沈梦昔发愁了,明天就回家过年了,饭包怎么办?交给范建国?她真有点不放心,但是也别无他法。 中午将饭包和它的垫子,以及半袋奶粉交给范建国。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定要定时给它喂食,不要太烫了,也不要打它。 范建国满口答应:“嗨,你怎么不相信我呢,这可是我儿砸!” 结果晚上八点,范建国抱着饭包拎着垫子来了,“不行不行,我伺候不了,它太难伺候了,哼唧了一下午,要是晚上还这样我们宿舍都没法睡了。” “哼,奶粉还我!” “嗯,嗯,奶粉让他们都给喝了……” “喝了?这是饭包的口粮,你们怎么连饭包的东西都抢?” “哎呀,对不起了老邻居,要不你带它回家过年吧,到时候再带回来就是了。” “滚滚!”沈梦昔气得将范建国踢出去了。 沈梦昔连夜将包行李用过的帆布改造成简单的双肩包,帆布前身是邮局信袋子,很厚实很结实,就是不暖和。但是背在胸前带狼崽子很方便。 第54章 带狼回家 连队出车将他们送到临江县,搭乘火车。可再不能像前年那样坐敞车了。 沈梦昔给饭包套了个尿不湿,又包了一条毛巾在它下半身遮盖尿不湿,将它装在自己的背包里,背在胸前,外面再套上军大衣,稍微臃肿一些,还看得过去。 她带的行李不多,一个提包,里装着几件衣服,还有沈红梅寄来的松籽榛子,夏天在卫生所杖子上采了晒干的木耳,还有两盒替换出来的严雪芳送的午餐肉,以及林姐给的猪肉猪肝。 知青们都知道她要带饭包回家过年,都好笑地看着她鼓鼓囊囊的大衣,听到里面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更是乐不可支。 火车上饭包还算老实,沈梦昔躲到厕所给它喂了一次奶粉,看看尿不湿,也没拉。 火车停靠了几个站点,近四个小时后到达齐市,沈梦昔已提前到厕所把饭包的尿不湿扔到空间专用垃圾桶里。 沈梦昔和贾世兰、李家伦挥手告别,他们到哈市换车,路程还远着呢。 跟着刘文静、周和平一群人下了火车,出了站,谁家也没来接站,毕竟谁也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回来过年。 刘文静还要乘公交,周和平去送她,其他人也都陆续走了。 就剩沈梦昔和米小冬两人一路,两人静默地走路,沈梦昔实在找不出什么可说的,气氛有些尴尬。只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沈梦昔说:“米小冬,咱们初七那天一起走吧,你来找我啊!” “行。”米小冬说。 “再见!” “再见。” 沈梦昔站在孟家大门口,伸手推开了大门。院子里一切都没有变,煤饼码得整整齐齐,那辆陪了沈梦昔几年的自行车立在煤棚旁边,地面干干净净,没有雪也没有杂物。 沈梦昔刚迈 进院子,二门咣当就开了,小北冲了出来:“三姐!”一把接过她的提包,“小五,三姐回来了!” 小五蹭地出现在二门,看到沈梦昔忽然有点含羞似的,站住了。 “三姐!”声音有点微微的委屈。 “小五过来!”沈梦昔一把搂住小五,挤得背包里的小狼大叫出声。 “什么东西!”小五跳开,惊讶地问。 “三姐养的小狗。”沈梦昔拉着小五进屋,把饭包拿出来,小五欢喜地一把抱过去。 孙招弟在墙头大声地问:“小西!俺家建国咋没回来呢?” “范婶儿,范建国初八回来,能待到十六呢!” 孙招弟得了准信儿,虽然有点失望,但是也挺高兴。 一进屋,小北在厨房问:“三姐你饿吗?我给你做饭!” 沈梦昔来到厨房:“你学会做饭了,手艺如何?我等晚上一起吃吧,现在不饿,暖壶有热水吗?一会儿饭包要喝点奶粉。” 小北惊讶地张着嘴合不上:“三姐,咱妈知道非得骂你遭天打雷劈,奶粉人都喝不上,你给狗崽子喝!” “所以你要保密。” 小北无奈地叹气。 沈梦昔拉着小北上下打量,十七岁的少年,朝气蓬勃,“长高了,有一七五了吧?” “一七八。” “真好!真帅!”沈梦昔拍拍他的肩膀,仿佛就是昨天,小北还趴在收音机旁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念“小喇叭开始广播了!”,而现在小五都比当年的小北还要大了。 “你在农场应该还不错,说是能吃饱本来我还不信,现在看你那么浪费就信了。”小北的口气倒像是沈梦昔的哥哥一般。 “还不错。”沈梦昔笑。 “有对象了吗?” “哈哈。”沈梦昔大笑:“小北哥,你三姐我长得太砢碜,没有对象。” “五叔的战友没给你介绍一个?” “我可不那么早找对象结婚。不是!你还知道我们钟团长?” “上个礼拜五叔来了,他把你的事情都说了,包括在食堂打人。我早就说你那架势跟咱妈一样,我没说错吧!” 沈梦昔一阵无语,这件事情,她写信的时候忽略过去了,没想到五叔会上门说这事。 “五叔怎么突然来了,他在哈市不忙吗?” “五叔结婚了,十一结的。五婶是他老领导的女儿,五叔春节去老丈人家,就提前带五婶来咱家给咱爸妈看看。” 沈梦昔有点吃惊,“结婚了?也对,五叔都快四十了,再不结婚都成老头了。” 时间终会冲刷干净记忆深处的痕迹,沈梦昔不知道五叔经历了什么,但是也希望他珍惜眼前,平安快乐。 “课程学到哪儿了?” “都学完了。”小北说的是高中的课程。 “嗯,像样!是我弟!我听到一点消息,说咱省今年你们这届毕业生不用下乡,不一定准确,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真的吗?”小北瞪大了眼睛,满脸兴奋,一会儿又垂下眼皮:“咱家最少得有俩下乡的,我去总比小五去强。” “等他下乡还不知道那一年的事儿呢,说不定到时候就不用下乡了!这种事情谁能算得了那么远?你可别瞎大方,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小北点点头。 晚上孟庆仁和关秀琴下班了,见到沈梦昔都非常惊喜。关秀琴的表情更是七情上面,有开心,有恼怒,有担忧,有愧疚。 沈梦昔都不忍再看,低头做饭。 上车饺子下车面,晚上一家人吃的是热汤面,沈梦昔下了一斤半挂面,又切了一盒午餐肉,将下午泡发的木耳切丝,一起下到面汤中。又将猪肝切了一小盘。 关秀琴一边吃一边埋怨沈梦昔:“你这孩子,也不会过个日子,咋能下这老多面条呢!这猪肝留到过年吃多好啊。” 沈梦昔自打明白自己容易被关秀琴这种人激怒后,就注意开解自己“不必太在意“。现在猛一听,虽然还有一些上头,但是五秒后她就释然了。 她看看饭桌上的三个男的,从大到小,都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顶嘴,特别是孟庆仁,眼角都抽抽了。 沈梦昔对他们笑笑:“这是我特意跟人家换的挂面。我说农场大米白面都有,现在信了吧。食堂林姐给了我一块猪肉一块猪肝,肉留着过年吃,猪肝不吃就不新鲜了,你们多吃点,我们农场年底聚餐杀了两头猪呢。” 关秀琴张开嘴,还想说什么,忽然泄气,闭口不言,闷头吃饭。 吃完饭,沈梦昔拾掇碗筷,小北忽然笑着说:“三姐,你在哈市给咱妈买的那双皮鞋,让咱妈出老风头了,穿到单位人家都羡慕,说咱妈有个孝顺闺女。你不知道,有天早上晴天,晚上却下雨了,咱妈就拎着皮鞋光脚走回来的!” 关秀琴脸胀得通红,一拍桌子,骂了一句小崽子就回了南屋。 “挂不住脸了。”小北悄悄和沈梦昔说,“她可喜欢了,我们一拿回来,她捧着鞋眼圈都红了。” 沈梦昔心想,不至于吧。这是更年期过去了?她有五十岁吗? 晚上,小北不让沈梦昔睡客厅,说客厅冷,让她和小五睡北屋,自己睡了客厅。结果,小五夜里几次起来看饭包,搞得沈梦昔苦不堪言。第一次是听见饭包哼唧,就起来喂它一些自己省下的面条,第二次喂它喝水,因为听见它吧嗒舌头了,第三次是他自己撒尿,然后带饭包到屋角的废报纸上撒尿,第四次是因为听不到饭包的声音,起来看看它是否还活着。 早上起来,沈梦昔小五和饭包都是一脸疲惫。 吃早饭的时候,孟庆仁惊讶地看着三女儿:“这到家了咋还睡不好了呢?” 沈梦昔苦恼地伸出拇指食指:“你老儿子一宿起来八回!回回都开灯!” “我在照顾小狗!”小五弱弱地辩解。 “你们出去访访!谁家在屋子里养狗?也就你们!把个狗崽子当祖宗一样供着!”关秀琴一听见小狗俩字就气不打一处来。 立刻,鸦雀无声,连北屋里的饭包都不哼唧了。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今年没有三十,所以这就是除夕了。 但是孟庆仁和关秀琴还是得去上班,下午才能放假。 “俺单位说不定能分两条带鱼,咱们年夜饭吃。”关秀琴戴上帽子围巾边走边说,孟庆仁也说,“那玩意儿得有姜,咱没买到姜啊。” “跟谁家先借一块吧,回头还他。” 两人出了二门,上班去了。 小北去挑水了。沈梦昔收拾了厨房,将所有房间都擦抹了一遍,房间挺干净,关秀琴应该是在腊月二十四大扫除过了。 二门开了,沈梦昔以为是小北挑水回来,连忙去给他开门。 看到门口的人却愣了。 孟繁南站在二门口,也有些愣神地看着沈梦昔。两人谁也没说话。 “你找谁?”小五抱着饭包从北屋出来,逆着光看着门口的人。 自从六五年底,孟繁南离开齐市,一直没有回来过。那一年小五才虚六岁,现在已经虚岁十岁了。 “小五!你都这么高了!”孟繁南扑过去一把抱住小五,又推开他,“你咋不知道干净埋汰呢,咋还抱个狗?快扔地上!” “不!”小五愤怒了:“你是谁?你管得着吗?” “没良心的,我是你二姐,你把你二姐都忘了?” “二姐!”小北惊喜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他撂了水桶,就跑过来,“二姐,真是你,你可真狠心,四年多不回家,咱爸咱妈可惦记你了!” “二姐工作忙,二姐也想你们。”孟繁南声音哽咽,哭了出来。 “别敞着门了,快进屋!这位是?”小北拎着两桶水,看着站在门口的一个男人问。 “小北,这是你二姐夫!我结婚了。小谷,这是我弟弟小北,那是小五,我小弟弟。那个,是我妹妹小西。”孟繁南将人拉进屋里,做了介绍。 “你结婚了?”小北非常吃惊,沈梦昔也没想到。 这个时候如果关秀琴在旁边,沈梦昔倒是很想问问关秀琴,既然什么都是老大老二挨排来的,现在老二先结婚了,可怎么办啊。 被叫做小谷的男人,进屋四处扫视一圈,被孟繁南让座到小北在客厅的床上。 沈梦昔自动躲到了北屋,听见客厅孟繁南兴奋地跟小北小五聊天,一边把他们带来的东西拿出来,支使小北放到这里那里。 中午关秀琴高高兴兴地拎着两条冻得笔直铛硬的带鱼回来了,一进门看到孟繁南站在二门口迎接她,啪的带鱼掉到了地上,一把搂住孟繁南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捶着她的后背:“你个死丫头,咋那么狠心,一出去就不知道回家,你个狠心的死丫头,呜呜呜。” 沈梦昔在北屋炕上揉着饭包的脑袋,小声说:“你知道了吧?这才是对亲闺女的样子。” 关秀琴哭够了,看到了小谷,脸色一变,擦了把眼泪说:“这是你对象?” “妈,我已经结婚了,我们单位分了一间房子。”孟繁南声音小小的说。 “啪!”关秀琴一个耳光扇上去。 小谷冲过去,拦住关秀琴。 关秀琴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打到小谷脸上,孟繁南嗷的一声:“妈!你干嘛啊?” “你长能耐了,声都不吱就结婚了?现在回来干什么?啊?给我示威啊?你啥事都能自己做主了,还回来嘎哈啊?我死了你都别回来!”关秀琴大骂。 孟庆仁也回来了,沈梦昔坐在北屋,听着客厅里一出大戏,没有表情,只是静静地撸着饭包的毛。她又开始后悔回来过年了。 第55章 三姐最苦 五十五、 虽然一番鸡飞狗跳,但是接下来的年夜饭还得乐乐呵呵的吃。 沈梦昔和小北在厨房忙活,关秀琴已经在孟繁南的哭诉和道歉下慢慢消气,慈爱地拉着孟繁南的手,坐到南屋的炕上,殷殷询问小谷家里几口人,父母是做什么的,他是什么单位的,现在的房子多大,什么时候要孩子等等等等。 孟庆仁和小谷坐在客厅里听广播,喝茶水。 小五在北屋和饭包玩耍。 看上去岁月静好的样子。 沈梦昔面无表情,在厨房忙碌,她告诉自己,回来过年是因为想念小北小五,其他的人和事都应当随风而去。 小北歉意地冲她笑,她严肃地问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觉得有点对不起你,好容易放假回家,进门就下厨房。”小北讪讪地。 “跟你有什么关系,以后不许有这种代人受过的想法,坚决不许!” 小北连连点头。 年夜饭六个菜,菜谱是关秀琴定的,掌勺的是沈梦昔和小北,关秀琴和的饺子馅。孟繁南做为回娘家的娇客,只是动手包了几个饺子,连擀面杖和锅铲子都没碰。 六个菜是: 小鸡炖蘑菇。鸡是二大娘给的,蘑菇是沈梦昔带回来的。 羊肉炖萝卜。羊肉是小北去海拉尔买的。 皮冻。 猪肝,酱羊脸拼盘。 大葱炒鸡蛋。 红烧带鱼。 有鸡有鱼,加上猪肉白菜饺子,满满摆了一桌子。 他们还喝了酒,酒是小谷带来的。 小谷一直为那个耳光耿耿于怀,喝了点酒,脸上更是表现出来。 但关秀琴丝毫不觉,她自己消气了,就以为人家也没事儿了,殷勤地为姑爷夹菜,一个劲儿地劝他多吃点。 小谷脸色古怪,看得沈梦昔暗暗好笑。 小谷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向岳父岳母敬酒,“爸妈,我祝福你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虽然第一次见面妈就给我了一下子,但是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小南的爸妈就是我的爸妈,打就打了。“ 关秀琴哈哈一笑,“快坐下坐下,一家人嘎哈还站起来。” 一口喝了杯中的白酒,“一个女婿半个儿,你对小南好,你就是我的亲儿!” 关秀琴大概喝了二两半白酒,连脖子都红了。 孟庆仁示意小谷坐下,有些无奈地叹口气,跟小谷说:“你妈心好,就是嘴不好,处长了你就知道了,你别计较啊。喝酒吧小谷,爸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和小南都是好孩子。” 关秀琴眯着眼睛,一眼瞥到沈梦昔撂下筷子要下桌,“小西!大过年的,你也离开家一年多了,回来一趟也不说给爸妈敬酒!” 孟庆仁连忙说:“一个姑娘家喝什么酒?你快吃你的吧,吃完了睡一觉。” “那也应该给她二姐二姐夫敬个酒,你看她,连个P都不放!” 沈梦昔走到客厅门口了,回头冲大家一笑,“你们真的要我说两句吗?”说完眼神灼灼地看着孟繁南。 孟繁南倏地低下头,孟庆仁赶紧站起来朝沈梦昔挥手,“去去,赶紧休息去,忙了一下午光做饭了。快去。”可怜的老头,生怕年夜饭砸锅了。 沈梦昔再看关秀琴,只见她一脸的汗,呆呆地坐在那里,似乎刚刚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 沈梦昔转身回了北屋,小五也跟了过去。 晚上要睡觉的时候,麻烦来了。这么多人,要怎么睡呢。 “要不你去你郭姨家找宿吧?”关秀琴一脸为难地跟沈梦昔说,“就几步路让小北送你过去。” “今天是除夕,你让我去别人家找宿?你确定吗?”沈梦昔笑着说。 “那怎么办啊?家里住不开啊!” “那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出去呢?” “你,你方便啊!” “呵呵,我不方便。”沈梦昔摇摇头,“明年春节我就不回来打搅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大人吗?”关秀琴急了,要发火的样子。 “南北屋,按男女分住。” “这,他们头回回来,怎么能让他们分开呢。” “怎么不能,以前女人回娘家,夫妻是不能同住的,不吉利。” 关秀琴气得要命,但是又不能大过年的发脾气骂人,用手点着沈梦昔说:“我生了个孽障。” “呵呵,那可不是我。” 最后就是按男女宿舍分住的,沈梦昔和关秀琴孟繁南住的北屋,关秀琴看着饭包,死命忍住才没有将它丢到雪地里去。 小五临睡前还是过来,将饭包带到了南屋,关秀琴一路追过去,严厉制止,最后一番讨价还价,小五带着饭包睡了客厅。 沈梦昔是第一次和关秀琴睡在一个炕上。她在她们母女的窃窃私语中,安然入梦。 初一一早,沈梦昔收拾停当,带着饭包去郭大夫家拜年,郭大夫家冷冷清清的,“郭姨!过年好!” 见了沈梦昔,郭大夫非常高兴,喊着维拉快出来。 郭大夫基本恢复了工作,也不再挨斗,她面色平静,那种历经沧桑的淡然。维拉却沉默异常,对着沈梦昔也不再亲昵,她现在在重机厂车间里倒班,超强的体力劳动,让这个文弱的姑娘疲惫不堪。 沈梦昔心疼地握着她纤细的胳膊,不知道她是怎么挺下来的。 “你别难受,小西,总归是在我身边,有个头疼脑热的我还能照顾她,我们同事家有孩子到农村、到林区的,遭老罪了。你还好吧,你妈说你当赤脚医生了,和郭姨是同行了。” 沈梦昔把饭包放到维拉怀里,拉着郭大夫的手说:“我本来是报名广播员,结果不知道怎么给分配到赤脚医生了。郭姨,我现在天天提心吊胆的,我就在哈市培训了三个月,什么都不懂,就回去给一个连队当什么医生,我这心里发虚啊!”沈梦昔第一次跟别人说了这些心里话。 郭大夫笑了:“我理解,非常理解。一个有责任心、有同情心的医生,是非常辛苦的。你要学会保持心态平稳,不要过度投入情感,更要学会保护自己。即便医者父母心,那“父母”也不欠谁的啊。” 是啊,谁也不欠谁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听说你救了两个落水的知青。” “和别人一起救的,我做了急救,当时非常害怕,我紧张得大喊大叫,当她恢复呼吸心跳的时候,我都瘫倒了。”回忆起那惊心一刻,沈梦昔还是很激动,眼圈有点红。 郭大夫拍着她的背,“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你们一批那么多人,都是一个水平的,这是你们场部的现状,不是你的原因,你懂吗?” 郭大夫的开导让沈梦昔如释重负。 维拉抱着饭包不撒手,郭大夫说:“你说你二姐二姐夫回来了?那你家是不是住不下了。来我家住吧。” 维拉也祈求地看着她。 “郭姨,不用的。大过年的,我放假探亲,结果跑你们家来住?她们到初三就走了。我初七才走呢。” “没那么多讲究,就是晚上来住。” 沈梦昔想想就答应了,说晚上七点再来,就抱着饭包又回去了。 维拉依依不舍送到门口,她舍不得的是饭包。 “维拉,要坚强,像你妈妈一样坚强!”沈梦昔握着维拉的小手。 这个美丽的姑娘,大眼睛里充盈着泪水。 “宁可不结婚,也不要随便嫁给不喜欢的人,记得吗?”沈梦昔怕她为了缓解压力而嫁给贪图她的美貌的人。 “我妈妈也这么说的。” 沈梦昔点点头,“晚上见!” ****** 初一早上还是吃饺子,沈梦昔一进门就接收到关秀琴不满的眼神,她一边煮饺子,一边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沈梦昔到北屋悄悄喂了饭包,洗手去放桌子准备吃饭了。 吃饭的时候,小谷笑着问:“小西你们农场苦不苦?沈城有些学生下到附近农村,都很苦,他们没种过地,连锄把都没摸过,手都磨出血泡了,种水稻的话,还有蚂蟥,吃住也非常艰苦,有些没去半年就跑回来,又给抓过去了,街道盯得也可紧了。” 小北一把抓过沈梦昔的手翻看。沈梦昔摊开手掌,“我还好,只是在农忙的时候跟着忙一段,其余时候都在卫生所。我们是农场,虽然不能跟苏联的比,但是机械化也还不错,我很幸运,下乡的地方不算艰苦。” “咱家就数三姐最苦了!”小五忽然掉了眼泪,没有哭声,只是几颗大大的泪珠掉到了衣襟上。沈梦昔掏出手绢擦掉他的眼泪:“没有,三姐很好。” 小五哇的一声一头扎到沈梦昔怀里,哭了出来。 “大过年的,你又招他哭什么?”关秀琴不满地说:“听着没?小五快别哭了!” 小五慢慢止住哭声,抹了一把眼泪,谁也不看,拿起筷子继续吃饺子,饺子在嘴里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 小谷似乎意识到自己挑起了一个不好的话题,接下来闭口不言。但是他疑惑地看看妻子,又看看小姨子,回来两天,这姐俩一句话也没说过。 吃完饭,沈梦昔说,晚上会住到郭大夫家去。关秀琴气得嘟囔:“我昨天让她去她不去,今天人家说了她就同意。” 其实,沈梦昔想去双县看看太姥,也想去看看五叔。她打算带着小北小五去,但是又担心姥姥家的接待能力,最后决定自己去。 晚上在维拉家住了一晚,她们聊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第二天一早,维拉带着饭包在院子里跑,漂亮的脸蛋上是开心的笑容,郭大夫看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沈梦昔把饭包留给维拉,拜托她和小五一起照顾。她跟小北打了个招呼,就去火车站,搭乘最近一班去哈市的火车。 第56章 小狼再见 买好车票,沈梦昔坐在候车室候车。 昨晚她用封口袋装了两袋奶粉,又用包装纸包了两包无水蛋糕,还有二斤哈市红肠。上了车就再买几个面包,四样礼,送给太姥,又准备了五十元钱,给姥姥,总得她开心了才能对太姥好。 还有两小时才能发车,但是她并不打算回家,候车室里嘈杂无比,但是沈梦昔却觉得安心舒适。 广播里一个女生忽然喊:“孟繁西同志,孟繁西同志,听到广播请速到广播室,你的父亲有急事找你。” 一连播了两遍,沈梦昔没有动,直觉就是他们听到她又擅自出门,来抓她了。 “孟繁西同志,孟繁西同志,听到广播请速到广播室,临江农场有紧急情况,需要你立刻销假返回。” 又播了两遍。 沈梦昔腾地站起来,拎了包跑向工作人员,询问广播室的位置。 孟庆仁一见沈梦昔,焦急地说:“小西,你们团长打来电话,说什么有狼群包围你们连队了,要你赶紧把狼崽子还回去!” 沈梦昔一惊,把火车票和提包塞给孟庆仁:“退票,买去临江的,我马上回去接饭包。” 她撒开两腿,朝维拉家跑去。 维拉抱着小狼正说着话,小五坐在对面,握着小狼的爪子一晃一晃。 “把饭包给我!”沈梦昔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咦?你没去双县吗?” “没空解释,把饭包给我,它是小狼崽儿,现在它的妈妈和狼群把我们连队包围了,狼的报复性很强,我得把小狼还回去。” 维拉和小五张大嘴巴,忘记说话。 维拉更是吓得一松手,小狼掉到了地上,嗷了一声。 维拉又心疼地抱了起来,摸头安慰。 “怎么是狼呢,不是狗吗?” “快给我吧,我一会儿得坐火车走。” 小五一下子抱住沈梦昔的胳膊,瘪着嘴。 “你俩穿多点,送我去火车站吧。” ****** 孟庆仁带着维拉、小五进站送沈梦昔,维拉眼泪簌簌的落,哭得抽噎起来,这才一天就这么深的感情了吗? 小五也不舍的抱着饭包,两人轮番在饭包的脑门亲吻。 饭包似乎也懂得这是离别,伸出小舌头舔着他们的手。 沈梦昔把饭包装到背包里,朝他们挥手,上了火车。 孟庆仁喊了一句:“看看领导还给假期不,初八再回来,回来过十五!” 沈梦昔冲他一笑,拎着提包进了车厢。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车窗上结满霜花,根本看不到外面,但是沈梦昔就是知道他们还在车外,她用手掌按在车窗上,化去一层霜,又换了个手,终于可以模糊地看到一点外面,她把小狼的爪子放到玻璃上,然后感觉到车窗外面有小五的哭声:“三姐!饭包!” ****** 火车到了临江,是范建国和一个司机来接站的。车上他讲了事情缘由。 原来,腊月二十八那天,连队里就有一只狼进来了,它在卫生所附近的一片荒地上嚎叫,连长拿着Q出去,没追上。 除夕那天半夜,来了一群狼,足有二三十头,把连队的知青都吓坏了,向连长带着几个干部,打死了一头狼,又点燃了火把,打了场院的探照灯,狼群退去了。 却在初一的晚上把连队养的几头羊都咬死了,一匹马也咬伤了。如果不是猪都杀吃了,也逃不过去。 又围着连队嚎了一宿。 向连长这时候已经从范建国那里得知了小狼的事情,恨得踹了范建国两脚,踹得范建国滚了老远。 “你特么偷了人家崽子,人家可不就来要了!你早说咱还了就完了,现在结了仇了!这狼的报复性贼特么强,现在又打死了一头,这仇是没完了。” 又赶紧命人联系沈梦昔,让她带着小狼崽赶紧归队,先把狼崽还回去,缓和一下人狼关系。总不能一到晚上连厕所都不敢去啊。 沈梦昔听完,叹口气,摸摸饭包的脑门。 “范建国,我再信你,我特么就不姓沈!” 范建国一愣,又笑了,“你特么本来就不姓沈。” “我特么就不姓孟!让你气糊涂了。”沈梦昔脸一红,“你不是说饭包是孤儿吗?死活非要塞给我养着,现在连我弟弟都跟它处出感情了,走的时候维拉和小五哭得不行!” 范建国张口结舌,“啊?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啊,本来是想救它的,看它都要冻死了。” “没准儿人家饭包它妈就是上个厕所去个食堂,你就把溜达出来的饭包抱走了!” 司机听了沈梦昔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到了连队,天色已经暗了。沈梦昔把行李放到卫生所,给饭包喂饱了奶粉和切碎的火腿肠。 抱着它的两个前腿,看着饭包的眼睛:“小狼崽子,我送你回你妈妈身边去,你妈妈都急疯了。”搂到怀里,用脸轻轻地贴住小狼毛茸茸的脑袋。 向连长带着几个干部,带着五把步Q来到卫生所。把他们让到诊室内,沈梦昔问向连长的打算。 向连长说,“我了解一些狼性,咱先把狼崽儿还给母狼,狼群应该就会退回山上。现在不是歼灭的时机,会开枪的就俩人,其他的都休假了。如果狼群还是祸祸牲口,我会申请团长,集结所有Q支和武装人员,围剿狼群,以绝后患。” 沈梦昔点点头,她也不希望伤害母狼,因为那是小狼的妈妈。 “连长,一会儿狼群出现,由我去送小狼。” 向连长立刻反对,“这么多老爷们,就显着你一个丫头片子了!一边待着去!” “小狼跟我最熟悉,如果别人抱着,万一它叫了、挣扎了,狼群会误会的。”沈梦昔说,“我现在不希望小狼的妈妈死去或者受伤,我很喜欢小狼,我希望它有妈妈照顾它,要不它肯定活不过去这个冬天的。” “那是狼,吃人的狼!你咋能同情狼呢?”吕志刚插嘴。 “行吗?连长,我求你了,我保证不会有事的。”沈梦昔盯着向连长的眼睛哀求。 “唉,真是架不住你。”向连长叹口气,“我级别不够,要是有手Q就给你还能安全些,我这有把匕首给你绑到腿上。” 向连长从靴子里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谢谢连长,我自己有匕首。”沈梦昔把在海拉尔买的匕首拿给连长看,连长看了赞声好。“也不用你去送,你一会儿就把狼崽从这个大门放出去,我安排人埋伏在对面房子里了,有情况咱们就毙了它们。特么让一群畜生给威胁了,老子一辈子没受过这窝囊气。回头非得灭了它们!” 一声狼嚎,饭包也嗷呜一声回应了。 外面的狼嚎忽然变得激动,一连声的嚎叫,焦急而兴奋。 沈梦昔抱着饭包,向连长几人端着步Q,走到院子里。沈梦昔心想,多亏当初修了个院子,要不狼群是不是就直接扒了窗台? 卫生所位于连队的最东边,从院子看出去,大路东边五十米远有一片绿莹莹的光,一闪一闪,毛骨悚然。一个知青紧张地拉了Q栓,向连长怒斥他一句,那人羞愧地低头。 饭包哼哼唧唧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却听得分明,沈梦昔既紧张又难过,她低头亲了亲饭包的额头,看得向连长大皱眉头。 刷的,探照灯打亮了,向连长提前就把打场时用的大灯挂到了卫生所的杖子上。远处一群狼的身影显现出来,狼们并没有后退,反而有一只朝前走了走。 沈梦昔将大门打开一个缝,让小狼出去,但小狼只是绕在她的脚边不走,扒着她的鞋子,似乎要她抱。 母狼发出一声嚎叫,温柔而低沉。 小狼听了,耳朵动了动。沈梦昔抱着小狼,向公路走了几步,母狼也朝前走了几步。 沈梦昔又亲了小狼一下,轻声说:“狼崽子,不要忘记我。去吧,找你妈妈!” 她放下小狼,这次小狼循着声音奔向了它的妈妈,沈梦昔慢慢向大门后退。忽然人群一阵惊呼,原来小狼跑到一半,母狼也慢慢跑过来迎接它,结果小狼忽然掉头朝沈梦昔跑来,所有人都极度紧张,一旦狼群有进攻迹象,他们就会立刻开Q。 在大灯下,小狼撒开四蹄朝她奔跑的样子,如慢镜头深深刻在沈梦昔心上,似是一种义无反顾的投奔,沈梦昔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蹲下来,向小狼伸出双手,母狼发出哀哀的低吼,小狼扑到沈梦昔的手上,沈梦昔丢下手套,小狼舔着她的手,沈梦昔掏出一根火腿肠,让饭包叼着,抱起饭包走到大路上,轻轻放下它,拍拍它的屁股,“去吧!”饭包欢快地朝妈妈跑去,它以为这是个游戏,这次母狼果断冲过来,一口叼住小狼的后脖子,看了沈梦昔一眼,奔跑而去,远远地饭包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消失。 沈梦昔坐在雪地上,哭得双肩颤抖,不能自已。 “行了。为只狼哭,你也注意自己的形象。”向连长走过来说。 沈梦昔自知无法与他们沟通,擦擦眼泪,在范建国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晚上怕不怕?我找俩女知青陪你!“连长说。 “不用连长,狼群肯定不会再来了。” “你咋知道呢?” “感觉。我也不害怕。” 人群散了,沈梦昔关了探照灯,回了宿舍。 那个母狼的哀鸣和往前迈出的脚步,都深深感动了沈梦昔,母狼最后的一眼,沈梦昔虽然看不到眼神,但是从那姿势,沈梦昔已经感觉到母狼情绪的复杂,但她知道,母狼再不会骚扰连队,她就是知道。 沈梦昔开门去外间压几块柴火,轻轻地带门,忽然记起饭包已经回去了,再不必担心夹到小家伙了,禁不住一阵悲伤。 她甚至说不清,为什么对这样一个养了几天的小家伙,会有这么深的感情。她从四十岁起,眼窝就浅了,看电视剧看书都会跟着哭。唉,沈梦昔叹气,活得越久,心越软啊。 这一夜沈梦昔没有睡好,几次听到饭包的哼唧醒来,打着手电到窗根儿倾听,是不是饭包偷跑回来了。 冬夜寂静无声,这一晚,连风都没有,满天繁星,眨着眼睛。 沈梦昔穿了棉衣到院子里,吹一口气,白气氤氲。 十指相扣,沈梦昔看向星空。 她和小狼的缘分,不多不少,就是这么多。 不必强求。徒增烦恼。 擦去脸上最后一滴泪珠,她轻声说:“小狼再见!” 第57章 所谓公平 初三在食堂遇到向连长,向连长问沈梦昔:“今天才初三,你回去吧,初十归队就行。” 沈梦昔摇摇头,她哪儿都不想去了,只想老老实实宅在宿舍里。 向连长看看沈梦昔脸色,知道她没睡好:“养了几天的狼崽子也舍不得,这要是养了几年的可咋整啊,人这辈子,各种各样的离别可多了去了,这么爱动感情可不行!” 沈梦昔倒是听进去了。“连长,谢谢您,我明白,任何事情,我只 难过三天,然后就放下包袱,向前走!” “哈哈,希望你可以说到做到!”向连长大笑:“去吃饭吧,身体才是GM的本钱!” 范建国贱兮兮地端着饭盒过来,拉着沈梦昔坐下来,像伺候老佛爷似的,拿着她的空饭盒去给她打饭,回来还不要钱票,说是赔礼道歉。 沈梦昔看着饭盒里的一个粥,饭盒盖里一个炝菜一个馒头,“你赔礼道歉就用这破咸菜啊!” 范建国一看沈梦昔有心思骂她,就知道有活口了:“回头打个野鸡给你!” “嗤!”沈梦昔才不信,她喝了口粥,叹口气。 “要不,我再给你要个小狗吧?”范建国试探地问。 “滚!”沈梦昔如雄狮怒吼,女中音发挥得淋漓尽致。吓得范建国一口粥呛了出来,喷了一桌子,包括沈梦昔的饭盒,沈梦昔火起,站起来一把掀翻饭盒,转身大步走了。 范建国哭丧着脸,坐在饭桌边,一大襟的大米粒。 ****** 沈梦昔滑了几天的冰,水平提高了不少,心情也纾解很多。 她把给太姥的东西从邮局邮寄到双县,随包裹附了一封信,要求关海涛念给太姥听。并把给姥姥的伍拾元钱也放到信封里。 又给罗翠兰寄了三斤红色毛线和两块香皂。罗翠兰现在回到双河村了,她以前的信里说,生产队来了四个知青,两个沪市的,两个齐市的,分别借住到四个人家,他们什么农活儿都不会做,连自己的口粮都挣不出来。两个女知青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抹得香喷喷的。沈梦昔就给她寄一些毛线,让她自己织一件毛衣,本来想再寄雪花膏,但是考虑冬天会冻得变质,就改成了香皂。 初七那天,很多知青都归队了。初八,第二批休假知青该回家了,沈梦昔拜托范建国去孟家说一声自己一切都好,也告诉小五一声,小狼回到妈妈身边了。 李家伦和贾世兰却没有如期归队,延迟的还有很多沪市苏浙的知青。向连长召开大会点名,发现第一批休假的知青有四成没有返回,南方的知青几乎全部都没有归队。他气得头顶冒烟,声称明年再也不放假了。 到了初十以后,陆续回来十多人,回来就到向连长家里送礼拜年,说买不到火车票,实在是没有办法,耽误了归队,实在是不应该。 向连长派人按照知青的联系地址,逐个给迟到未归的知青所在城市的街道发电报,让他们督促知青归队。过了正月十五,还是有人迟迟不归。场部派出干部,去知青家里抓人。 向连长开了个“收心会”,严厉批评那些还没有归队的知青,接下来一直加紧政治学习,要求每个知青都写两千字的思想汇报,特别是归队迟到的知青,必须写得深刻。 李家伦和贾世兰他们并不在乎,让写检讨就检讨,要扣工资就让扣,毫无怨言。仿佛只要在家里多待一天,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贾世兰听说了狼群骚扰连队的事情,很遗憾没有和小狼饭包告别,“我觉得,跟着人,它就会是忠诚的狗,跟着狼,它才会是狼。” “嗯,你回家一趟,变得深沉了。”沈梦昔笑。 “环境和接触的人,对一个人变成好人和坏人,很重要,你承认吗?” “又不是看电影,哪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好人,谁要是对不起他了,那就是坏人。”沈梦昔说:“但是你说的非常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唉,我这次回家过年,他们都说我变得土气了。”贾世兰哀怨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用手指着自己,“你的意思是我大东北的黑土地和我孟繁西影响了你这个京城大妞,让你变土气了呗!那你找沪市青年去啊,她们多洋气!”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笑闹着,拎着冰鞋去河边滑冰了。 ****** 春天要到了。 沈梦昔和几个知青相约去山上,采达达香,达达香又叫映山红,朝鲜人叫它金达莱。等到五月的时候,漫山遍野开遍达达香,整座山都是粉紫色的。 现在她们采了带着花苞的干枝回来,放到瓶子里,只需换换水,房间里的暖气一激,它就慢慢开花,为枯燥单调的冬天增添一抹生机。 回到宿舍,贾世兰的棉鞋已经灌包湿透了,沈梦昔穿着毡疙瘩,则完全没有问题。贾世兰穿着沈梦昔的拖鞋,把棉鞋放到炉灶边烘干。 “我还以为上山能遇到饭包呢。”贾世兰遗憾地说。 “遇到饭包它妈你就开心了。” “你不想饭包吗?” “你怎么老提饭包饭包,我这心里刚刚好一些!” “呵,你拢共才养了几天啊,至于这么深情难忘吗?情深不寿你听过吗,人这一辈子得遇到多少事情,每次你都这么投入,都这么难过,还想不想活了?”贾世兰就是故意挑起话题的。 “我也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被一个二十岁的孩子教育了,沈梦昔非常不服。 “我奶奶教我,该抓住的时候死命抓住,该放手的时候潇洒放手。就是别磨叽!” 沈梦昔听了一默。 “你也是跟奶奶一起长大的?” “算是吧。我爸是长子,奶奶跟着我们过。” “我也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她去世了。她走后,我感觉自己像个孤儿。”沈梦昔艰难倾诉。 “那只是你的感觉而已,我觉得你家人对你挺好的,给你邮寄包裹、汇款,还有那么多亲戚朋友关心你,连团长都被你五叔打点好了。” 沈梦昔呆兮兮地看着贾世兰,不明白她的意思。 “很简单的事情,你家五个孩子,父母只有两个人,他们不可能事事都以你为先,你在你奶奶身边太久,习惯以自我为中心。别人但凡对你稍稍不公或者不如你意你就非常不满,甚至大发雷霆。” 沈梦昔完全呆住了,她活了六十个年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这个说法都是针对独生子女的,她从来没当过独生子女,她也从未自我发觉有这个毛病。她忽然有种被朋友否定的感觉。 ”他们说,咱们属虎的,承认自己错了,是最痛苦的事情。“贾世兰笑着说:”我也从来不认错。我也不是说你错了,只是稍稍提醒一下你,你有可能没有理解你的父母,他们和我们的思想是不一样的。 “你和你的父母如何相处?” “我不太会和他们相处,他们也几乎不和我聊天,每天忙着工作,只是让我们姐弟几个吃饱了就可以了。估计家家都是这样。我奶奶很有时间,她经常给我们讲故事,说一些道理。”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缺乏父爱母爱?” “这个,这个我倒没想过。应该是缺的吧,我印象中,我妈没搂我睡觉过,我爸没有抱我在膝头过,这算不算缺乏?”贾世兰很认真地想了想说。 “很多家都是这样吧。”沈梦昔说。 “缺不缺又怎样呢,一辈子这么长,哪能事事如意,这个缺了还有别的补上呢。你缺母爱,你将来就做个好母亲呗。”任何事情到了贾世兰这里,就变得简单了。 沈梦昔笑了。揉揉她的头发。 “头发都乱了!”贾世兰抗议地大叫。 ****** 春耕的时候,一个知青被铁犁伤了跟腱,送到哈市手术接上,还是有些踮脚,定了个三等伤残,家里又托了人,他就回了杭州。 结果,接下来的一个月,连队以致整个兵团出现了近二十起伤残事故,钟团长大发雷霆,召集各连连长,开会宣布,今后无论何种伤残,团部都会养他到老,养他到死,总之就是不会放他回城! 对于有些人执着回城这件事,沈梦昔是不大理解的,当年韩文娟和沈青山,放弃东北的一切回了沪市,住到弄堂里二十平米没有厨房没有厕所的小房子里,冬天生了冻疮,夏天潮得起疹子,那也愿意。其实韩文娟的哥哥弟弟非常排斥他们,不喜他们回去瓜分父母的那套房子,也不愿意给沈梦昔的弟弟落户到他们家户口本上。但是他们仿佛看不懂别人的脸色,执着执拗地就是要回到沪市。 人的大脑是个神奇的程序,当你执着于一件事情的时候,它就给你自动屏蔽了其它,让你视而不见,闻而不听。 农场的伙食比大部分知青家里好,除了劳动方式是种地之外,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像沈梦昔贾世兰这些工作轻松的知青,仔细想明白了,都能安心下乡。 一心要回城的都是那些必须一手一脚去田间劳作的。 同样下乡,工种就有了差别。很多人抱怨不公。 这世界哪来的公平,即便是现在,全国各地区待遇也是不同,京沪的供应比较好,其它地区次之,干部分了23级工资,工人分了八级或者七级。 有时候必须得承认,能力和待遇是对等的。而智商、情商、运气、家世都是能力的一部分。 过了冬闲时节,工作忙碌起来,食堂的伙食也有所改善,今年食堂多养了一些猪,又养了几头羊,有时候赶上了,还能买到羊奶。 沈梦昔春节回来给了林姐二斤红肠,做为她送猪肉猪肝的谢礼,林姐也并不因为曾经被吕志刚批评了就一蹶不振,她还是给沈梦昔打菜多一点,还经常给她留一碗羊奶。 这天是周六,向连长带领干部和知青修了一天的滚水坝和河渠,累得精疲力尽。向连长饿得直迷糊,就在食堂打饭吃了。刚撂了筷子,吕志刚过来了,笑着跟连长说:“连长你这个月一共欠了一块二毛五分钱和六斤饭票了。啥时候补上啊!” 向连长一听脸色变了。这吕志刚并未察觉,仍说着,要不我跟嫂子要去? 向连长被四周的眼睛看得心浮气躁,冲着吕志刚说:“等着吧,我还能欠你这仨瓜俩枣?”起身怒气冲冲回家了。 吕志刚追了两步:“连长,这,这都是月底最后一天了,我这帐怎么整啊?” “我在地里忙了一天,身上一分钱没带,我特么在自己的连队吃个饭,还得让你追着讨饭钱吗?” “就因为你是连长,才能赊账的,别人我可一分不赊的!” “你特么死脑筋啊!” “我是一心一意做好本职工作,每个月我的账目都不会差一分钱的!” “行,你行。我现在就回家给你取,行了吗?”向连长气得脸色发青。 “连长,还是我去你家取吧,就别让你再跑一趟了,这样正好我今天晚上把帐做出来。”吕志刚殷勤地说。 向连长气笑了,“那你就去取吧。” 第58章 挨刀逃跑 今年团部大面积拓荒,五连还修了水坝水渠,大幅增种水稻,随着荒地变熟地,以后逐年会增加水稻种植。 十七连是畜牧连,今年团部经过精心考察,决定引进东北细毛羊技术。并在各个连队设立育种基地,于是又有一批知青去哈市进行培训。在沈梦昔的鼓励下,米小冬报名了,最后顺利录取。 眼见着农场的前景越来越好,当初到中学宣传的那幅图画也慢慢呈现出来。 今年大家比去年都辛苦,知青们叫苦不迭,沈梦昔也越发忙碌起来,每天背着医药箱,各处奔波,感冒发烧的,伤了手脚的,换药的,打针的,几乎每周都要到团部去领医药用品。 这天,领完了药品,算着时间回五连食堂也没饭了,沈梦昔就和开车的王建国一起去了团部食堂,王姐给他们打手势,要他俩去后厨。两人连饭盒都没带,想想也就去了后厨。 前面都忙完了,才能是后厨的工作人员吃饭的时候。沈梦昔和正忙碌的赵师傅梁师傅他们打招呼,他们都很高兴,赵师傅笑着说:“你俩回来体验生活了?来来,小孟,赶紧炒菜,小王,麻溜烧火!” 沈梦昔把背包往墙上一挂,真的走了过去。今天窗口的菜基本已经没有了,赵师傅在拿出几张干豆腐,准备和白菜木耳一起炒。还有半盆泡在水里的土豆片,都是先前炒菜剩下的料,零零碎碎。 “咋的,小孟,是不是特别怀念在食堂工作的那段日子啊!”梁师傅笑着过来。 “是的,那是最开心的时光。”沈梦昔接过赵师傅的刀,把白菜片成片儿,把干豆腐切成菱形。 把白菜稍稍焯水,木耳和干豆腐也烫了一下。 挖了一勺猪油放到大锅里,就用那个长把大勺子,开始炒菜了,炝锅,下白菜干豆腐,翻炒,倒点酱油,最后下木耳。锅里有了盐分,木耳就不会崩起来,否则跟放炮一样的噼噼啪啪。 放盐,又用泡土豆片的盆底的淀粉,勾了个芡。 两大盘白菜木耳出锅了。 沈梦昔装模作样的用勺子敲敲锅沿,冲赵师傅一扬下巴,意思是你还不上菜! 赵师傅哈哈大笑,过来端走了两盘菜。沈梦昔连忙跟着后面喊:“赵叔!我来我来,跟你闹着玩呢!” 后厨的人分了两桌吃饭,就是随便坐的,2356也在其中,沈梦昔看到她也很高兴,她小声地说自己已经刑满,留在农场继续改造,食堂让她继续帮忙,还给她按一级工的工资一个月开28元钱。 沈梦昔小声问她:“你结婚了吗?” “高洁和修表那个老徐结婚了!”王姐在一边插嘴,原来2356的名字叫高洁。 “咳,就是俩人搭伙做个伴呗!”高姐不好意思地说。 “恭喜恭喜!”沈梦昔想到那个又会修表又会磨刀的老徐,笑着说:“那咱们食堂磨刀是不是有优惠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 “小孟,你处对象没啊?”王姐边吃边问。 “没有,我那么老多的事儿,哪有工夫处对象啊。” “嗳!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王姐把筷子一撂,不赞同地说:“这女人啊,不管啥年头,还得是找个好归宿,你可不能光工作,把个人的大事耽误了,过两年,那好的都叫人挑去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沈梦昔只管笑,也不答话。 “你们连队不是有那京城沪市的吗?你挑个好的,处处看呗!” “呵呵,好像我想跟人处就能处似的,王姐你太高看我了。” “啧!咱小孟配谁还不都是一个来一个来的(配谁都够格)!” “唉,我在我王姐眼里那就是咱团部一枝花啊!”沈梦昔掰了块馒头塞给王姐:“快吃快吃,吃也堵不住你的嘴。” “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 “哎不不不!王姐,我这几年都不想找对象,我刚满二十,不急不急。” “你四不洒啊(你是不是傻)?又不要你立马结婚,你先处一个,咋也不至于想处的时候麻爪啊!” 这好像不道德吧,沈梦昔连一个馒头都吃不下了。她又夹了一口土豆片对赵师傅说:“赵叔的土豆片真好吃,可惜我现在吃不下。” “哈哈,你王姐也是为你好,她怕你以后找不到年龄相当的。” “我懂我懂。”沈梦昔冲王姐笑笑,“我怎么能不明白王姐的心意呢。我早想好了,遇到合适的我就处一个,没有合适的我就一辈子单着。” “那啥是合适的啊?” “就是,就是感觉对了。” “屁,啥玩意啊!”王姐不满地嘟囔着,转头问另一桌上的王建国:“老弟,你有对象了吧?” “我,我也不着急,我才21.” 王姐气得把馒头一扔,“这帮小年轻都怎么想的,这么大了不知道处对象!” 沈梦昔笑得捂住了嘴巴。 从团部回来,王建国帮她把一箱药品搬到诊室,沈梦昔就顺手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收了回去,扔到宿舍炕上。 送走王建国,她整理好了药品,锁了门。 回到宿舍,想躺一会儿,但是强迫症又迫使她先叠好衣服。 这时候才发现,一套内衣不见了。 平时院子里人来人往,她不好意思把内衣直接晾外面,都是用个夹子,夹在衣服背面,这样来就医的人只能看到衣服,看不到夹子后面的内衣。这套内衣是淡蓝色的,非常简单,没有什么花边蕾丝。她刚从武陵空间挑了两套同样款式颜色的出来,这才洗了第一次就丢了。 沈梦昔抓着衣服呆了好一会儿,谁会偷别人的内衣呢? 贾世兰来了,沈梦昔和她说起,贾世兰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你也丢过?”沈梦昔瞪大眼睛。 贾世兰点点头,“没好意思跟你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是丢东西,又不是偷东西!” “丢了裤衩儿跟谁说去?”贾世兰苦笑。 沈梦昔明白,她们女知青的内衣都是在屋子里阴干的,没有人晾到太阳底下,沈梦昔跟贾世兰说过要在太阳下杀杀菌,贾世兰听了点头,鬼知道她晾没晾呢。这还是京城的姑娘呢。 “你晾在屋里是怎么丢的呢?同宿舍的人偷的?” “不是,我们宿舍丢了好几条呢。肯定不是。” “我看是男的偷的。” “啊?”贾世兰张大了嘴巴,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太恶心了!” “报告连长吧!” “不不不,太难为情了,我不报!你也别报!” ****** 七月下旬,麦子成熟了,一片金黄,微风吹过,麦浪翻滚。收获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沈梦昔起了几个大早,悄悄拿着手机拍摄了麦田日出的录像,又蹲在麦田里各种自拍,躺在麦田里拍摄天空的白云,她轻轻地哼唱着《天空之城》的曲子。 五连种植的小麦不多,也不在交粮范围,向连长决定,除了挑出麦种,其余的麦子都磨成面粉,供连队食堂使用。 沈梦昔眼馋地想跟林姐商量,换上几袋面粉存到武陵空间,考虑到吕志刚的刚正不阿,决定还是别给林姐添麻烦了。 大豆地里也需要铲地,沈梦昔、贾世兰还有其他几个清闲岗位的知青,下午都要戴着草帽、劳保手套,跟着到地里铲地,沈梦昔手心很快磨出水泡。悄悄挑破,没好意思让别人知道。因为别人的手早已磨出茧子。 收工时候,大家都懒得把锄头扛回去,明天还得再扛来,都把锄头扔到地头,空手回去。 仍然双腿如灌铅。 好容易到食堂,沈梦昔跟贾世兰说:“艾玛,抢不上槽啊!” 食堂窗口挤得水泄不通,沈梦昔怀疑打了饭的人根本挤不出来。 贾世兰呵呵地笑:“小孟,是不是劳动一下,最近就特别上食?” 两人相顾大笑。 抢槽和上食都是喂猪用的“术语”,这俩人苦中作乐,坐在餐桌边,想等人少的时候,剩啥吃啥吧。 却见李家伦端了两个饭盒的菜,筷子上串了四个大馒头,朝她们俩走来。“你俩先吃!别嫌弃这是我和王建国的饭盒,你们先吃,我再去排队。”说完又拿起她俩的饭盒,朝队伍里的王建国走去。 一个菜是溜豆腐泡,一个是猪肉炖豆角,嘿,沈梦昔最爱吃这种油豆角,她毫不犹豫地撸下一个馒头,拿起自己的筷子就夹了一根豆角,边咀嚼边点头,示意贾世兰也赶紧吃。 贾世兰也饿坏了,顾不得许多,俩人人手一个大馒头,埋头苦吃。第二个馒头快吃完的时候,李家伦和王建国回来了,他们每人串了三个大馒头,沈梦昔心虚地看看手里的半个馒头,貌似还能吃进去。 看来,以前不是不能吃,是干活少。 男女平等就是这样,所谓同工同酬,既然同酬,那么也得同工,在田间劳作,没有人考虑你是女的就让你歇会儿,少干点。有些要求上进的女知青,比男知青还要强,跟男的一样扛袋子,挑石头,沈梦昔暗暗摇头,男女体质本就不同,伤了身体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但是,你去劝她,她会毫不领情,认为你瞧不起她,拖她后腿,阻她上进。 李家伦看着沈梦昔笑,“头回见孟繁西吃这么多,饿坏了吧。” 沈梦昔点点头,“饿的狼哇地了!” 几人都笑了。 食堂忽然一阵嘈杂,人群忽地闪出一片空地,又围成一圈。 里面传出拳拳到肉的声音,以及痛苦的叫骂声。 “吕志刚。”李家伦又拿起一个馒头说,“吃吃吃,没什么好看的,吃饭是正事。” 三人赞同地点头。 沈梦昔从来不挤人堆看这种热闹,她没能力见义勇为,也没有好奇心。 “听声音是群殴。”李家伦又说。 “唉,这小子太艮了,得罪人太多。”王建国说。 “这么好的一个结交人的位子,硬是变成得罪人的了。”贾世兰不理解的说。 那边战斗结束,不,单方面殴打结束,吕志刚一脸的血,爬起来胡乱抹了一把,伸手朝几个打他的人点点手指,意思是我记住你们了。 跌跌撞撞朝食堂外走去。所有人都事不关己的看着,没有人出面管一下,问一句。 沈梦昔早都吃完了,坐在餐桌边等他们吃完,食堂的菜太咸,她和贾世兰的两个菜没有吃完,两个男生居然不嫌弃的就着馒头都吃干净了,沈梦昔和贾世兰面面相觑,笑笑端着四个饭盒去刷碗了。 “一会儿我去你那儿眯一会儿,我宿舍人多太吵。” “行。” 远远沈梦昔就见到吕志刚等在卫生所门外,她不禁拉着贾世兰小跑了几步,打开大门和诊室的门,迅速给吕志刚处理伤口。说实话,在食堂的时候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即便看到吕志刚一脸血,也没想到他出门是来找自己的。 沈梦昔有些惭愧,麻利地给他处理好,又检查了一番,都是皮外伤,看着血池呼啦的,但没有太重的伤。 吕志刚一言不发地在沈梦昔的本子上签字,一瘸一拐地走了。 贾世兰说:“还挺硬气。” 等地都铲完,吕志刚一共挨了三次揍,都是那一伙儿人,好像是哈市的知青,最后一次最为严重,左上臂一条长约七八公分的伤口,居然动了刀子。 沈梦昔看着外翻的伤口,对吕志刚说:“你这个需要缝针,我找车立刻送你去场部吧。” “你缝吧。” 沈梦昔见他这么说,也没犹豫,清理创面,打麻药,缝针,这是她第一次实际操作,有点紧张,但是缝得还算顺利。 沈梦昔细细缝了十五针,吕志刚居然一直侧头看着。 沈梦昔给他开了一周的假条,让他注意补充营养,注意休息。 “谢谢你。”吕志刚道谢后走了,背影萧索。 后来听说吕志刚失踪了。 后来又听说他跑到团部告状去了。 反正他再也没有回过五连,不知道去了哪里。直到年底沈梦昔才听刘文静说,吕志刚居然被钟团长推荐去了部队,入伍当兵了。 沈梦昔笑笑,这人太直了,也许只有老兵可以教会他做人。 第59章 知青夫妻 等到黄豆拔大草的时候,已经不需要沈梦昔她们参加农忙了,因为又有一批知青到来了,而且全部是外省知青。 七零年,本省毕业生真的如当初刘文静所说,全部没有下乡,都分配到了工厂。小北来信说,他分到了齐市钢厂,成为了一名炼钢工人,现在是学徒工,每月14元钱,等转了一级工就可以挣到28元了。沈梦昔看了信差点哭出来,那么辛苦的小北每月才挣14元,她心疼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把五连的司机都求了个遍,看谁去出差都拜托人家给买些红肠啊,午餐肉的,凡是能保存一段时间的,她都要,另外还跟向连长打好招呼,跟食堂换了些大米白面,捎回齐市,总要让弟弟们吃得好一些。 此时,五连在册人员已经有四百人,整个团部人数更是已经过万。 连队升级为营部,五连改为五营,分设汽车队、机务连、畜牧所、面粉厂等八个连队。 虽是分了连队,业务上各自独立管理,却还是集中住宿。 新宿舍都是知青们一块块土坯自己垒起来的,卫生所东边也多了一栋房子,是汽车队的车库。食堂也扩建了一倍,范建国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居然进了二食堂,当了采购员。 米小冬从哈市回来,他们一批四个人,学习细毛羊的繁殖培育,回来后,负责连队的细毛羊繁育任务,等小羊满月后,统一运送到十七连集中放牧。 米小冬似乎开朗了很多,沈梦昔有一次在她脸上依稀看到了一丝笑容。她们是同学,是邻居,下乡又到了同一个连队,但是她们依然非常陌生,沈梦昔也无意打探她的情况,有时候你觉得一个人很怪,很不合群,但是你并不知道他或者她曾经经历过什么。所以不能评价。 卫生所,邮电所,食堂这些部门都划归了总务连,沈梦昔和贾世兰的工资变成45元,按照干部的最低档开工资。 无论如何,涨工资都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沈梦昔在星期天的早晨,悄悄在武陵空间的星巴克打了美式咖啡,以示庆祝。 也许是都感觉到了安定的氛围,老知青们吵着回城的声音小了很多,大多人已经认命地扎根农场了。新知青还处于兴奋状态,所以五营气氛祥和。 这个礼拜天,广播突然通知到大场院集合,十五分钟后召开全体大会。 沈梦昔锁了卫生所的门,拿着小马扎随着人群朝场院走去。 “我听说团部来人了,宣读向营长任命书吧?” “不止,还有下面各连呢。” 这段时间大家自动给向连长改了称呼,称他为营长,他总是笑着骂:“小兔崽子,不许瞎叫!” 场院上摆了一排桌子椅子,桌子上蒙着红色绒布,看着像是会议室的窗帘。 九把椅子都坐上了人,但是没有向连长。 沈梦昔定睛一看中间的人,乐了,那不是张连长吗?方小菊的丈夫。他怎么到了这里。 原来,新任命的营长不是向连长,而是张保国,张连长变成了张营长,沈梦昔开心地跟着大家鼓掌,暗暗想,这岂不是多了一个撑腰的。 八个连队有四个连长是原来的干部担任,四个是新调来的,沈梦昔只是留心了一下自己所在的总务连连长,他叫陆宝库,年纪在35岁上下。 会后听说向连长离开了兵团,到临江县武装部工作了。 会后五天,张营长的家搬来了,方小菊带着三个孩子,一下车就看到沈梦昔,一把拉住她喊着:“真是你啊小西!太好了太好了!” 沈梦昔看到她也很开心,“方姐!你随军了!” “嗯哪,上我家吃饭去!” “哈哈,你还记着哪?” “那咋不记着,有的事儿一辈子都记着!”说完就拉着沈梦昔往院子里走,里面还没有归整好,张营长笑着拦住沈梦昔:“小西,你还是回去吧,等收拾利索了来家吃饭。” “我帮方姐收拾一下。” “不用不用,你也不知道东西放哪儿!”方小菊反应过来,自己家还处于原始状态呢,不好意思地和沈梦昔说:“一看到你,我都高兴懵了。” 沈梦昔说,“我也高兴呢,我带仨孩子去我宿舍吧。” 张爱军已经12岁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害羞,跟沈梦昔说:“小西姐姐,我得帮我妈干活,他俩可淘气了,去你那儿太捣乱了,就不去了。” 张营长在一边听着,忍不住打断她们:“你们这辈分是不是有点乱?你叫她方姐,你叫我啥?我跟你五叔一辈的你叫我啥?” “哈哈,我们各论各的,方姐那么年轻,我怎么忍心叫她婶子呢!”沈梦昔大笑。 又是礼拜天,沈梦昔被张爱军拉到她家吃饭,她家已经收拾停当。进了张营长家,沈梦昔吓了一跳,她以为就她自己,却看到八个连长一个不少,都围坐桌边,一见沈梦昔也都神色各异,特别是陆宝库,还挑了一下眉毛。 沈梦昔跟张营长打了招呼,又跟各位连长问好,就到厨房给方小菊帮忙,两个小子,大的出去野了,小的背在方小菊背上,吮着手指头,头伏在妈妈肩头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捏捏小家伙的脸蛋,赶紧洗手,接过了方小菊手里的活儿。 “你行吗?” “行。跟爱军那么大我就开始做饭了。” “让你来吃饭的,咋还成让你做饭了!”方小菊一边擦汗一边把孩子解下来。 “没那么多客套,咱俩都认识多少年了!” 最后,沈梦昔客气地拒绝张营长让她上桌的邀请,说跟着方姐一起照顾孩子,出了客厅门,听到张营长说:“我老营长的亲侄女,老有出息了,当年我们团政委就看好她…….” 沈梦昔当然明白,张营长夫妇今天叫自己来,绝对不是抓她做苦工的,目的是让这个营部有实权的几个人都了解自己和他们家的关系,沈梦昔感激张营长的苦心,也庆幸自己的好运,当年虽然没有去成歌舞团,但是到了兵团却再三享受到了五叔战友关系的福利。 在孩子们的屋子里,炕桌上摆着和客厅里一样的菜式,方小菊根本吃不了几口,只忙着喂两岁的张拥军吃饭,老二张建军虚岁六岁,吃饭相当泼实,不到十分钟解决战斗,吃完撂下筷子又出去玩了。 “刚认识的几个小子,是陆连长和胡连长家的,一天天的,都玩疯了,也不知道带弟弟!”方小菊气得咬牙切齿。 “妈,我喂拥军,你吃饭吧,你不吃,小西姐姐也不吃呢。”张爱军伸手要抱弟弟。 方小菊把孩子放到爱军腿上,开始招呼沈梦昔吃饭。 沈梦昔仔细看着方小菊,她比以前白胖了一些,也好看了,许是日子越来越舒心的缘故吧。 “方姐,你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好看了呢。”沈梦昔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方小菊一时没反应过来,寻思过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瞎说啥,我大闺女都十二了,还好看啥啊!” “就是好看!”沈梦昔笑着说:“你还记得带我滑冰吗?” “咋不记得呢!你那天乐得啊!咱们还在大坝上打滑梯呢!” “结果咱俩回去晚了,爱军饿得直哭。”沈梦昔笑。 “爱军到现在都说饼干是最好吃的东西。你不是说让我也帮别人一回,就算是还你人情了吗,我这些年一出门就在包里放几块饼干,预备着帮助人。” 沈梦昔听到这里,忍不住微笑。 “还真让我帮上了一个!那个男的,在火车站候车室里饿昏过去了,有个人给他喂点水,醒过来了,我就给了他两块饼干,那人吃了就活了。呵呵,我也是救过人命的!”方小菊有点得意地说。 “那人要磕头谢我,把我吓得啊,赶紧拉住他,跟他说,以后你也帮一回别人就行了!妹子,我这么做对吧?”沈梦昔冲她伸出大拇指:“你太厉害了!”” 她当年只是随口说了那么一句,让她以后也帮助一个人,就算是还了她的情了。为的是不让她纠结于还她人情,没想到方小菊一直念念不忘,还真的救了一个人,也算是善良的一种传播吧。 方小菊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不厉害,我就是心里可舒服了,我做了这么个好事,这些年一想起就觉得心里敞亮。” 沈梦昔点点头,对张爱军说:“你们的妈妈好厉害!” “吃菜吃菜,你炒的菜,你多吃啊!” “嗯,我自己来。我好几年没去佛山了。挺想的呢。” “现在都叫嘉阳了,那个跟你挺好的沈红梅上班了,在派出所,穿制服可好看了!挺老多大小伙子都去找她,后来她好像处了个文化馆的对象。” “她妈回老家,现在回来了吗?” “不知道啊,她妈回老家了吗?我没听说。那个沈青山挺命苦的,妈死了,爹也死了,唉。” 沈梦昔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转移话题道: “爱军在这儿怎么上学啊?” “说是让到团部上学,能上就上,不行就回家帮我看孩子,上那么多学嘎哈啊,早晚还不是得下乡种地!” 本来要劝几句的沈梦昔竟然一时无言以对。 ****** 沈梦昔被王建国开车拉到黄豆地的时候,她惊呆了,地上躺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痛苦地蠕动着。 沈梦昔问那女人,“你还能走吗?” 女知青捋了一把头发,沈梦昔看清她是秦季华。 秦季华脸色苍白,勉强点头。 “几个月了?” “九个多月了。” “来三个男生!”沈梦昔喊,“轻一点!把她抬到后车厢!” 七手八脚一群人把秦季华抬到后车厢,沈梦昔背着医药箱跟着上去了,又叫了范建国和两个男知青跟车,解放车风驰电掣开向团部。 “别叫,忍一忍,一时半会儿生不了,你得攒着力气。”沈梦昔给她查体后,安慰她。 坐在后车厢的男知青急得抓耳挠腮,沈梦昔注意到他:“你是?” 男知青面红耳赤。 “你是孩子的父亲吧?”沈梦昔肯定地说。能跟着来,不逃避,已经算是秦季华的福气了。 沈梦昔趁秦季华阵痛的间隙,跟她说一些书本上得来的理论知识,又告诉男知青,“一会儿到了团部卫生院大概需要你签字,签字后你就马上去买些吃的给秦季华,她吃饱了才有力气生孩子,你还得准备一些小孩子出生后穿的衣物和被子。都记住了吗?” 那男知青傻眼了。 沈梦昔叹口气,从衣兜里拿出五十元钱给那男知青。 男知青双手接过钱,连声感激说:“回去就还、回去就还,谢谢孟大夫!” 没多久就到了团部医院,沈梦昔先去要了个担架,几个人把秦季华抬了下去。医生一见大肚子,也惊得不轻。但也就是几秒钟,都缓过神来,赶紧布置产室,沈梦昔跟着进去了。 秦季华生的并不顺利,她的宫口开得很慢,沈梦昔扶她在地上溜达,都能感觉到她痛得浑身颤抖,沈梦昔将一块毛巾塞到她的嘴里,防止她咬伤自己的嘴唇,又见缝插针地让她喝了食堂王姐特意做的肉汤,刘春兰也把她儿子月子里穿的一套小衣服一条小薄被送来交给沈梦昔,王姐还多打了饭菜给沈梦昔:“傻丫头,人家生孩子,你急成那样嘎哈,赶紧吃饭吧!” 沈梦昔感激地冲王姐和刘春兰笑笑:“我还真饿了呢!” “哎?咋回事啊?是大姑娘吧?”刘春兰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那个男的就是她对象,俩人都是高中毕业的,要结婚呢。” “哦,这么回事啊。”王姐说:“那够年龄还不早点登记!” 沈梦昔吃完饭,舒了口气,听医生喊着,用力用力! “我得进去看看,就当学习了,以后再碰上不至于太慌。”沈梦昔跟王姐说,“谢谢王姐,要不我都得饿死。” “看你说的,到王姐地头还能让我妹子饿着!” “嗯,谢谢王姐,谢谢刘姐!”沈梦昔又进了产室。 很快,秦季华生了一个女孩。五斤二两。 当了爹的男知青高兴地搓着手,傻呵呵地只知道笑。沈梦昔把包好的孩子放到他的怀里,他吓得一动不敢动。 沈梦昔只好又把孩子抱过来。 秦季华得留在团部医院观察三天,那个孩子的父亲张玉峰留下来照顾她们母女,沈梦昔当晚就赶回营部向张营长汇报去了。 张营长气得拍桌子:“我这刚接手,咱们营就出了这事儿,特么丢死人了!怎么能让一个大肚子一直藏到要生了才发现!” 沈梦昔说:“营长,你也不要觉得丢人,他们都24岁了,到了法定结婚年龄,你给补个结婚证就是了。这也是知青愿意扎根农场的一种表现吧,你去跟团长好好谈谈,要个说法,以后没准还得有人结婚呢。” 张营长一拍脑袋,“明天我就去,你跟我去!” “我不去!我手头还好多事情呢!”沈梦昔连忙摆手:“你先找姜主任,让他陪你去跟钟团长谈。” 张营长无奈地点头:“只能这样了。” 三天后,又是王建国出车,接回了秦季华,她包着头,抱着孩子,张玉峰手里拿着一张纸,冲知青使劲地晃:“结婚证!” 知青们起哄地喊着:“发喜糖发喜糖!闹洞房闹洞房!” 秦季华和张玉峰都受到了退团处分,张玉峰原来是营部的电工,现在被调到了最辛苦的开荒队。做错了事,就理该受罚,刚升级当了父母的两人也没有什么怨言,笑呵呵地搬进了营部分给他们的一间十平方米的宿舍,就这样,营部以至团部第一对知青夫妻,出炉了。 第60章 永不结婚 沈梦昔写信让孟庆仁把小五小时候的推车捎到五营,孟庆仁收到信马上托人用火车捎到临江,还特意加了两套他新做的积木。 张营长又找人特意去临江取了回来。 有个这个小推车,方小菊终于不用背着拥军做饭了,喜得她拍着沈梦昔的后背说:“你这孩子咋这么好呢!” 拥军坐在垫了小被子的推车里,抓着几块积木,朝嘴里塞去。 “吐吐吐!”方小菊急的直喊。 沈梦昔拿出一小包宝塔糖给方小菊,让她晚上临睡前给孩子吃上,爱军十粒,建军七粒,拥军五粒。又嘱咐她定期清洗一下玩具。 第二天一早,方小菊气急败坏地拉着张建军找到了沈梦昔:“咋整啊咋整啊!那一包打虫药都让老二偷吃了!” 沈梦昔吃了一惊,赶紧给建军做检查,问他:“什么时候吃的?肚子疼吗?哪儿不舒服?” “昨天,肚子疼,拉完就不疼了。” “哦,宝塔糖好吃吗?你吃了几粒儿?” “好吃!我吃了仨!” “屁!那一包得有二十粒!”方小菊劈手给了儿子后脑勺一下。 “就是仨!”六岁的孩子梗着脖子。 “嗯,小姨相信你。”沈梦昔看着张建军说。 孩子忽然低了头:“我给别人了。” “你给小朋友们分了是吗?” “嗯,他们都是我的兵,我也不能吃独食儿啊!”张建军很仗义地说。 “建军是个好孩子。但是小姨跟你说的话,你必须记住了!”沈梦昔很认真地与张建军对视:“那宝塔糖,虽然叫糖,但是那是药,是给肚子生虫的人吃的,吃多了会生病,其它的药也不能乱吃,严重的还会死人!”沈梦昔故意说的严重些。 张建军倒抽一口冷气,“那那那怎么办?” “你给他们分了几粒?” “当然是一人仨了!”张建军一脸那还用问的表情。 沈梦昔松了一口气。 “小姨已经给每个有小孩儿的人家,都发了药,你以后不要把自己家的药,分给别的小朋友了。每个小朋友年龄不同,吃的药量也不一样。” 张建军听说每家都有,还有点发呆。 方小菊照着张建军屁股给了两下:“家家都有,就你傻了吧唧把自己家的拿去分了!” 沈梦昔拿出一包宝塔糖给了方小菊,嘱咐她回家晚上再给孩子们吃下,明年开春会再给她。 又拿出一包话梅糖给张建军,“这个是糖果,你如果愿意,可以分给姐姐弟弟和小朋友们。” 方小菊伸手阻拦,沈梦昔冲她摇摇头,“建军是个特别好的孩子,怪我没跟他说清药和糖的区别。我相信建军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对吗?” “嗯!”建军郑重点头,推开糖果:“我不要糖,我犯错误了。” “那你帮我带给你姐姐吧,女孩子都爱吃甜的东西。” “呃,我姐也不要。” “要,我和你姐认识十年了,她会要的,你帮帮我忙吧!” “那好吧。”张建军叹口气接过糖果,被他妈一推一搡地弄回家了。沈梦昔边看边笑,她锁上门,准备到有孩子的哪几家,再走一遍,叮嘱一下。 ****** 秦季华和张玉峰的结婚,像是一首歌曲被人起了个头,轰然变成了大合唱。 陆续的,很多对情侣浮出水面,公开出入,一起打饭,一起打水,一起在河边洗衣服,甚至听说,他们已经悄悄跟营部打了结婚报告。其他连队也有大龄知青搞对象、结婚的情况出现。 秋风萧瑟,但是春意盎然啊! 老三届里高中毕业的那些知青,都已经二十四五岁了,申请结婚也说得过去。团里表面上严禁知青过早搞对象,影响农场建设,但还是批了几对大龄知青的申请。 一时间,到处喜气洋洋,沈梦昔跟着凑份子随了好几份礼,有的是大伙儿一起买个暖壶,有的是单独随礼一块或两块。 营部没有多余的单身宿舍,结婚了总不能再去住大通铺吧,最后张营长下令将一间大宿舍,间隔成了五个小间,其实就是在炕上砌了堵墙而已,每家拉个帘子,或者安个拉门。每间只有六七平方米,但是他们都很开心。 沈梦昔想到自己的里外两间的宿舍,十分汗颜,她那段时间非常的低调,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在团部,沈梦昔见到刘文静,说起最近结婚大潮,就问她,是不是也考虑结婚了。刘文静脸红红的,说还没有考虑。又说,周和平说的,他们才21岁,先不急着结婚,万一有天能回城了,因为他们已经结婚落户而回不去就惨了。 沈梦昔一听,很是佩服周和平的高瞻远瞩。不过看样子,他们的关系也是随着大流公开了。 “好好处着,你们很相配。别落了文化课,要是有一天让咱们考大学了,说不定还能当回大学生呢!” “真的吗?”刘文静猛地瞪大眼睛。 “完全有可能啊,一个国家不可能总也没有大学生吧!” “嗯,有道理,我跟周和平探讨一下。” “切!重色轻友的家伙!”话音一落,沈梦昔胳膊又挨了一下。 回到五营,沈梦昔留心了一下,来自沪市京城的知青,谈恋爱的不多,偶尔有几对也都是来自同城。来自大城市的知青,见识见解自然不同,他们大多比较成熟,更加知道自己要什么。 这天,沈梦昔和贾世兰在食堂吃饭,李家伦和王建国端着饭盒坐了过来,沈梦昔有些嫌弃地白了他们一眼,要知道现在是春风荡漾的时期,能坐一桌吃饭的可都是谈对象的。 “啥事儿?” “呃!”李家伦被怼的一愣,“没事儿就不能跟你俩一起吃饭了?” “你不看看现在都啥人儿才在一起吃饭啊!”沈梦昔用下巴朝食堂扫了一圈。 “唉,还真有个事,让你俩参谋一下。”李家伦做苦恼状。 “有话快说,有…快放!”贾世兰咽下食物说,“一看你就没好事儿。” “我收到一封情书。”李家伦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推到桌子对面。 “停!”沈梦昔伸手阻止:“我们不看!不管谁给你的,你给我俩看,都太不尊重人家了!” “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她,还管什么尊重不尊重?你俩看不看?” “不看!” “不看拉倒,我直接说!”李家伦还来劲了,“是姜淑英。” “啊?”沈梦昔和贾世兰惊掉下巴。“怎么是她?哎,不过也挺好的,她长得挺好看的。” “她约我今天晚上六点半到河边去,你们说,我怎么办啊?”李家伦的表情难以捉摸,带点儿洋洋得意,又带点莫名其妙的狡黠。 沈梦昔奇怪地看着李家伦:“你刚才不是说不喜欢她吗,那还犹豫什么啊?” 李家伦脸忽然通红,半天没说话。 扒拉了两口饭,又问:“你俩咋不处对象?” 贾世兰说:“不想处,处了就得结婚,女的一结婚就完蛋了,整天看孩子做饭,我妈就一直后悔结婚,我奶奶也是,看完儿女还得看孙子,一辈子都为别人活着。所以我决定这辈子都不结婚了,省得跟我妈一样后悔。” 沈梦昔看着她:“喂,你是认真地吗?” “认真地。” “你这个想法不错,也适合我!等以后咱俩都成老太太了,就搭伙过日子吧,还能互相打120叫个救护车啥的。” “什么玩意儿?120?”贾世兰问。 “口误口误。”转头对李家伦说:“你以后想在黑省还是回京城?” 李家伦想了想,看着沈梦昔说:“也可以留在黑省。” 王建国猛地呛了一声,忽地站起来:“我吃完了,去刷饭盒。”站起身来走了。 “你如果想回京城,最好不要处对象,你一走,那不是坑人家女的吗?”沈梦昔继续说。 “她可以跟我走啊?” “哈哈哈哈!”沈梦昔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李家伦,你以为你谁啊!你自己能回去就不错了,还想带个姑娘回去!” “那你以为我是谁啊!” “我怎么知道你谁啊!”沈梦昔指指他的饭盒:“吃饭吃饭!凉了都。” 沈梦昔扭头对贾世兰说:“你知道吗,那种处对象时候山盟海誓,一听到回城义无反顾自己走了的,就叫渣男!” “有人回城了吗?”李家伦问。 “啊?……没有啊,我就假设一下。吃饭吃饭!” 远处一桌,姜淑英和杨萍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的样子,神情变幻莫测。 ****** 十月,沈梦昔接到罗翠兰的信,信中夹着一张二寸照片,居然是二哥孟繁江和她的合影,罗翠兰端坐着,孟繁江站在他的左后方,两人稍稍偏头看向右上方20度,似乎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沈梦昔惊呆了,罗翠兰说他们处对象了。 那个一直等待孟繁江的女青年,倒是真心喜欢他,让她的父亲帮助孟繁江在公社安排了个会计的工作,平时在生活上对他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对于刘三妮“弃妇”的身份有些介意,借着孟庆信寄信祝福他们订婚的机会,联系上了孟庆信,刻意交好,并对林青芝这个京城继母很是推崇。 孟繁江无意中听到了未婚妻和准岳母的聊天内容,言语中对他的母亲极是贬低,在她们心目中,被丈夫抛弃的女人,自然不是什么好货色,定是有些让人不能容忍或者让人不齿的缺点。孟繁江本就是因为母亲着急才勉强处的对象,现在既然对方嫌弃,当即毫不犹豫破门而入,直接与那女人解除婚约,订婚的礼物都放弃不要了,并且离开了公社,回到双河村。 一切做得干脆利落。那女人几次哭着到刘三妮家道歉,表示以后一定对刘三妮像亲妈一样,但是孟繁江并不相信,劝她赶紧找别人吧。 刘三妮也非常痛苦,觉得自己拖累了儿子,让儿子快三十岁了还说不上媳妇,她跑到山上,跪在公婆的坟前痛哭不止,回来大病一场。 孟繁江却劝母亲说,早早看清这家人是好事,总比结婚有了孩子才发现要好得多。 刘三妮觉得还耽误了儿子的前程,不仅没让儿子跟去京城,还不让他当兵,现在连公社都去不成了。哭得两眼跟桃子一样,整天郁郁寡欢。 孟繁江回到双河村,连生产队会计的位置也没有了,总不能他一回来,人家就给他让位子吧。他就跟其他生产队员一样出工挣公分,虽然辛苦,但是他一句怨言没有。闲了还上山打些野物,上交生产队一些,自己家也改善一下。孟繁江长得高大英俊,城里来的女知青都青睐于他,但他从来不和她们多来往。 罗翠兰收到沈梦昔的信和毛线,就拿到刘三妮家里,念信给她,让她帮忙设计毛衣样式,一来二去,和孟繁江接触就多了,加之刘三妮本来就喜欢罗翠兰,自然而然他们就处了对象。 沈梦昔看完信,笑得合不拢嘴。她了解罗翠兰,那是个善良美丽的姑娘,有了她做媳妇,起码刘三妮不用像太姥一样,哭着骂娶错媳妇儿毁三代。 她立刻铺纸提笔,写信祝福他们,信的抬头就写了“二哥二嫂你们好!”,她想象着罗翠兰看了这一句肯定羞红的脸,喜滋滋地又在武陵空间挑了三斤藏蓝色的毛线,一并寄给罗翠兰,让她给二哥也织一件毛衣,增进感情。 第61章 遭遇野猪 六十一、遭遇野猪 野猪岭的山根处刚开荒了大片土地,今年种了几晌苞米,几晌土豆地瓜,一是地荒,二是产量高,苞米秸秆和核子还可以烧火,地瓜秧子还能喂猪。 到了收获苞米的季节,沈梦昔这些总务连的女知青又开始半天上班,半天秋收了。 这天,营部的拖拉机把她们拉到山根,就返回了,等到晚上下班的时候,再来接他们。 掰苞米,是个看似轻松,实则遭罪的活儿。沈梦昔戴着草帽、手套,扎紧裤腿袖口,一手扶着苞米杆,一手反握苞米棒,一拧一掰,咔的一声,苞米应声掰下,再扔到垄沟边的麻袋里,后面还有两人专门割苞米秸秆,这样,掰完一排,后面就割完一排,不必钻到玉米地里,省得气闷,又容易被叶子刮到脸。 沈梦昔现在看到蠕动的青虫已经无感,以前都是汗毛刷地立起来,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起。 一麻袋已经装满,扎好袋口,沈梦昔拿出水壶喝了口水,天气太热,补水非常重要。 她这一仰头,余光瞄见山上下来了什么东西,飞速地冲向她们这边。定睛一看,是三头野猪,沈梦昔心脏狂跳,大喊提醒大家:“野猪!散开!别慌!” 喊的是别慌,实则她的声音都变调打颤了。 活了一把年纪,她没有经历什么冒险的事情,最惊险的事情就是坐过一回海盗船,当时整个游乐场都回荡着她惊魂不定的凄厉叫声。 沈梦昔从武陵空间找到那把海拉尔买的蒙古小刀,那边砍玉米秸秆的女知青吓得嗷的一声扔下镰刀就跑。沈梦昔气得喊旁边吓呆的贾世兰,“世兰!捡起镰刀!” 贾世兰回过神,立刻捡起镰刀,跑到沈梦昔身边。“怎么办?小西!” 这一群都是女知青,八个人,但是,论战斗力,恐怕连两个男知青也抵不上。 沈梦昔从背包里拿出一只口哨,使劲吹响,她希望附近能有劳动的知青听到,赶来救援。 又拿出火柴和打火机,分给大家,点燃砍倒的玉米秸秆,挥舞着阻止野猪近身,这三头野猪一大二小,似乎是母子三猪,沈梦昔暗搓搓地想,莫非是这个母猪欺负她们都是女的,就带着孩子出来拉练了? 没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在一片尖叫声中,野猪已经冲到跟前,这三只猪胡乱冲撞,玉米秸秆还是湿的,并不好烧,她们躲到了玉米地里,借着玉米秸秆躲避野猪的冲撞,稍远一点的三人拼命朝营部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救命,一头黄毛子小猪闻声追了过去。另一头小猪拱开麻袋,啃食玉米,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大猪却直奔沈梦昔而来,沈梦昔慌的不行,直觉腿肚子转筋,心想着,这下完蛋了! 却见母猪一声嘶叫,原来是斜刺里贾世兰用镰刀尖砍了它一下,皮糙肉厚,脖子上扎了一下,连血都没出,它只是停顿一下,没理贾世兰,继续冲向沈梦昔。 这个工夫,沈梦昔连滚带爬躲到苞米地里,不再吹哨子了。 野猪一时扑不到她,在玉米地里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沈梦昔稍稍冷静下来,将蒙古小刀,换成空间商场里猪肉摊位上的砍刀,这个时候最有效的武器莫过于一把Qiang了,但是她们没有,有也不会打,会打也打不准。 一个女知青被小黄毛子野猪咬伤了腿,一声惨叫倒在地上,与她在一起的另两个知青慌乱中,丢下她拔腿就跑。 情况十分危急,沈梦昔什么都没想,就跑过去,用砍刀胡乱地劈着野猪,贾世兰也用镰刀扫着野猪的后腿,小野猪发出凄厉的叫声,朝它妈妈跑去,母猪闻声而来,沈梦昔和贾世兰连忙拖着受伤的女知青往后跑。 这是头二三百斤的大家伙,沈梦昔已经闻到它嘴里臭烘烘的气味,看到它小眼睛里的势在必得,野猪的速度真是快啊,沈梦昔觉得只有一秒钟,它就冲到了跟前,她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条件反射地冲过来救人了,那会儿顶多死一个,现在不止是她,还搭上了贾世兰。 沈梦昔绝望地喊了一声,在武陵空间里胡乱搜寻,停车场上有四个拦车的圆溜溜的石墩子,一股脑砸向野猪。 四个石球接连砸到母猪头上,几乎将它的脑袋砸扁,不管它死没死,沈梦昔冲上去,疯了一样的嘶喊着,用那把匕首扎着母猪的脖子眼睛,鲜血溅了她满身都是,猪鬃刺得她的手也流血了。 贾世兰吓傻了,抱着那个受伤的女知青一动不动。 不知道扎了多少刀,母猪早不动了,沈梦昔还在扎,贾世兰终于清醒过来,喊着:“小西!野猪已经死了!” 喊了很多遍,沈梦昔总算听见了。她又拿着刀警觉地四处观察,因为还有一头小的。 那头黄毛小猪,听到母猪的凄惨嘶叫,居然毫无亲情地早跑了。 扔下刀,她们三个抱头痛哭,尤其是沈梦昔,坐在地上,浑身颤抖。贾世兰哭够了,看到地上的四个石球,惊讶不已。 “这是哪儿来的石头啊,还这么光溜?” “我看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受伤的女知青叫刘凤梅,是营部供销社的售货员,她颤抖着声音说。 “小西,你看到哪来的石头了吗?没有这石头砸下来,咱们肯定都死定了!”贾世兰说。 “没有,我吓懵了,以为要死了,结果一睁眼,野猪倒地上了,就赶紧上去刺它。”沈梦昔坐在地上,身上都是猪血。 沈梦昔把刘凤梅的衣服袖子撕成条,系到胳膊和腿上的上端,防止失血过多。 用水壶里的水,给刘凤梅冲洗了伤口,洒了云南白药,用纱布包上,和贾世兰轮番背着刘凤梅,往营部走去。 十分钟后他们遇到了营部的拖拉机,接到报信的张营长带着人和步Q急匆匆赶来,见到沈梦昔一身的血,吓了一跳。 “我没事,赶紧送小刘到团部卫生院。”见到张营长沈梦昔腿一软,瘫坐到了地上。也不知道是谁一把接住她,将她抱到拖拉机后的拖斗上,几个干部带着Q继续搜寻野猪,处理现场,拖拉机突突突拉着他们去了团部。 沈梦昔的只是手上脸上有些划伤,主要是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大,刘凤梅的伤口深可见骨,幸运的是没有伤到动脉,需要在团部卫生院住院,贾世兰没有受伤,其他五个女知青也无大碍。 刘文静和周和平也赶到卫生院,看到她一身的血渍,刘文静发出沈梦昔从来没有听过的哭声,沈梦昔连忙用手支住她,“哎哎哎,是野猪的血,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你要吓死我啊!”沈梦昔的后背又挨了一下。 “我差点被猪吃了,你还打我!”沈梦昔哀嚎着。 刘文静破涕为笑,轻轻揉着她的后背:“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我信你个大头鬼!” 贾世兰留下照顾刘凤梅,当晚沈梦昔就回五营了。 沈梦昔将那件血衣一烧了事,全身上下的衣服都烧了。 李家伦、王建国、范建国、张玉峰、米小兰,甚至严雪芳她们,都来看望沈梦昔了。 范建国还笑呵呵地告诉她,大家都感谢她为食堂加菜了,那头母猪二百多斤,食堂大锅里烀着大骨头呢。 沈梦昔忽然想到那热哄哄腥乎乎的血扑面而来,忍不住呕吐起来,慌得大家不知所措。 “没事儿!”沈梦昔难过地摇着头,喝了口不知道谁端来的水,“那猪血,太特么恶心了。” 众人哭笑不得。 李家伦说,“找个女生来陪你吧。” 严雪芳说要留下来陪她,沈梦昔笑着说,“不必不必,不就是杀个猪吗?” 一群人陆续走了,她的饭盒里有打好的饭菜,水缸也满了,沈梦昔恍恍惚惚的,竟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做的好事。 方小菊来接她去他们家住,沈梦昔也拒绝了,跟她说自己啥事儿没有,不必担心,方小菊心有余悸地说:“我的天老爷,你可吓死我了!以后咱可再也不去那边儿了!” 晚上,沈梦昔还是做了噩梦,梦见被那只野猪在脸上咬了一口。 她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一身的汗,屋子里似乎还回荡着她的惊叫声,再无睡意。 窗外月光如水,她披了一件衣服,坐到院子里,仰头望月,蚊子们扑了过来,沈梦昔叹了一声,回到宿舍里,喷了几下驱蚊水,躺到炕上,进入武陵空间。 今天的遭遇让她意识到,她自以为的“准备周全”是不堪一击的。如果今天碰到的是三头成年野猪,如果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扔了四个石球出去,她今天就死定了。 沈梦昔重新整理了武陵空间的第五格。把空间里所有的刀具,都聚拢到五一格,无论是菜刀还是壁纸刀;又把所有的哑铃,铅球、商场外的石块石墩等重物,都放到五二格;把超市里的食用油,药店的医用酒精拿了大半放到五三格;把空间里所有的打火机都搜罗出来,放到五四格;把警棍、长擀面杖、球杆、停车场的拦车杆都放到五五格;把长短粗细不同的各种绳索、松紧带。橡皮筋、扎头绳都放到五六格;把所有的灭火器都放到五七格;把防狼水,自制辣椒水放到五八格;又把所有弹珠跳棋的玻璃球收集到一个收纳箱里,放到五九格。 这才稍稍安心。 寻机要弄一把Q,安全来自有所准备。 第62章 走火事件 五营很快就野猪事件做出奖惩。全营大会,对沈梦昔和贾世兰提出表扬,对逃跑的五个女知青提出团内警告,特别是最后丢下刘凤梅逃跑的两个女知青,调离现工作岗位,去了最辛苦的垦荒队。她们俩一个是供销社售货员,一个是邮电所电报员,听到处分,当场就哭了起来。 对于她们的逃跑,沈梦昔倒没太多想法,那个时候,手无寸铁,逃跑应该是人的本能吧。 就像她去救刘凤梅也是本能,她那一瞬间没有什么高尚的无私的想法,只是下意识的行为而已。 但是对于贾世兰砍向野猪的一镰刀,无论是否下意识,她都十分感激,那个时候,野猪受了一刀,极有可能分散注意力而冲向贾世兰的。 过于四个石球,张营长却只字未提,她们三人说石头从天而降,干部们根本不相信,但是又无法解释石头是从哪里来的,这种接近鬼神妖怪的事情,最后只能封口。 她们三个当事人都被提前郑重谈话,石球的去向,沈梦昔也不知道。只是心里淡淡的遗憾,如此好用的武器,拿不回来了,实在是有些可惜啊。 贾世兰坐在沈梦昔的炕上,要求看看她的背包。 沈梦昔笑笑,把背包给她。 贾世兰看看沈梦昔,打开军挎。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 一串钥匙,一个军用水壶,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一只笔,一块手绢,一个简易急救包,里面是一把手术刀、一卷纱布、碘酒、云南白药,一个哨子,一把匕首,两块糖果,一个小钱包,里面是钱票,还有一个小包,里面是一沓卫生纸。 贾世兰惊异地看着沈梦昔的军挎,里面是改造过的,用劳动布做衬里,还分了前后两部分,前后都有暗袋,就连中间分隔的布,也是内有乾坤,她看着炕上的一堆东西,张口结舌:“你你你,你每天就背着这么多东西?” 沈梦昔点点头。 “行,行,服了你了。” “实用吧,有时间给你也改造一个。” “啊,那敢情好。” 这次遇险,沈梦昔没有跟任何亲友提及,事情已经过去,自己也平复了情绪,没必要跟小孩似的四处寻求安慰。但是范建国这个大嘴巴,跟他家里说了,随后孟家也就知道了。 小北在信里拒绝三姐以后再捎食物寄东西回家,并对她描述的农场环境的真实性表示了怀疑,他非常严肃地让她自己攒钱,有好东西自己吃,家里现在除了小五人人挣钱,并不需要她贴补。 还没给小北回信,沈梦昔就见到了穿着海军军装的孟繁东,他带着一个年轻女人,由王建国领着,进了卫生所。 孟繁东27岁了,整个人历练得成熟稳重,看到沈梦昔,笑着摘下军帽,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肩头,晃了两下。 “你长大了!” 他们已经六年没有见面,之前他们也只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四年,生疏的感觉是难免的。 “你更帅了!” 孟繁东笑了,这个妹妹说话还是这样,这倒让他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这是你嫂子,白晓明。晓明,这就是我三妹小西。” 白晓明很大方地过来拉住沈梦昔的手,“小西你好,原来你是大夫,真是敬佩你们在这里,支援祖国建设。” “嫂子你好!”沈梦昔端详着白晓明,天庭饱满,浓眉大眼,眼神清明。 沈梦昔对她的第一印象不错,拉着她的手,到了宿舍那边,给他们倒水喝。 孟繁东这次是休婚假,到了齐市就听说了沈梦昔的事情,加上全家都不放心,索性带着白晓明来农场探望她,现在见到她确实无事,也放下心来。 孟繁东带了一些海米、蚬子干和干海带、海菜给沈梦昔,沈梦昔非常欢喜,她拿了一些出来,装到袋子里,带着哥嫂去了张营长家,跟营长汇报了情况,申请哥嫂留宿她的宿舍,张营长见到穿着军装、模样肖似孟庆严的孟繁东,推回他递过来的介绍信,同意沈梦昔的申请,并热情地留他们在家里吃饭,方小菊嗔怪他们还拿什么东西来啊,人过来吃饭就是了。 沈梦昔拒绝了留饭,她说哥哥很快就要回去,他们六年没见,想回去好好聊一聊,以后有机会请张营长一家到齐市或者滨城相聚。 张营长表示理解,将他们送到家门外。 范建国从二食堂里出来,拎着一篮子东西,“哎,东哥!你这身儿太精神了!我太崇拜你了!”一副狗腿子的架势。 “你够了啊!”沈梦昔制止他。 “呵呵,我正要去卫生所呢,这些菜给你,愿意就做点吃,不愿意我让食堂做给你们。” “行啊,小国子,你有出息了!”孟繁东拍着范建国的肩膀,范建国哎哟一声:“哥!你轻点啊!” “走吧,一起吃点去!” “不了,不打搅你们兄妹相聚。”范建国一溜烟跑了。 “还是小时候那个德行,成天屁的溜的!”孟繁东笑了。 回到卫生所,沈梦昔和白晓明在厨房做饭,孟繁东则脱去军装,把院子拾掇了一遍,给她劈了柈子,码得整整齐齐,把两个水缸挑满,把杖子不整齐的地方修好,把门窗合页检查一番,甚至连晾衣绳都重新拉了一遍。 沈梦昔觉得心里暖暖的。 “嫂子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沈城气象站。” “啊?你们还是两地分居?” “是的,我还不够随军条件,你哥现在是连职。” “哦,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们会幸福的!” 听了沈梦昔的话,白晓明羞涩地笑了,“是的。你哥也是这么说的。” 沈梦昔做了四个菜,三人围坐在小炕桌上吃饭,气氛十分融洽,兄妹俩各自说着分开六年的事情。 白晓明并不插嘴,只是时不时给他们夹菜。 “小西的手艺越来越好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奶奶应该很欣慰。”孟繁东喝了一点白酒,想起那年冬天在双河村,奶奶去世前的情形,有些激动。 “嗯。我好像很久没有想起奶奶了。”沈梦昔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她的确很久没有想起李慧贤和沈红梅了。 “我这些年每天不知道忙什么,其实也不经常想起他们。” 沈梦昔听了,抬头看了一眼面带愧色的孟繁东,这个“他们”里,应该也包括她了。她笑笑,“有时候,我们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不让长辈和亲人操心,已经是最大的孝顺了。” “是啊,你看你又是狼又是猪的,多让家里操心啊!咱妈可着急了!”孟繁东笑着说。 提到关秀琴,沈梦昔笑笑没接话。 “真的,咱妈现在真是惦记你。” “我信我信。但我俩一见面就犯冲,准吵。”沈梦昔无奈地笑。 孟繁东也笑:“你买的皮鞋,每天打鞋油蹭的锃亮的,你捎回去的肉和米,天天跟范婶儿显摆。” “那鞋还穿着哪?” “那是!我看至少能穿十年!” 兄妹俩哈哈大笑。 “我在沈城见到小南和她丈夫了,小南变化很大。” 沈梦昔没有作声。 “当年的事情我也全弄清楚了,是家里不对,如果机会是爸妈找的,让小南去我不反对,但是机会是你自己争取的,不该小南去。也不该都不跟你商量。你们的生活等于是被调换了,这对你不公平。”小东说得非常认真。 沈梦昔看着孟繁东笑了,他这些年成长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是那个只会说“你们都是我妹妹,我都相信你们”的大男孩了。 “谢谢你,大哥。” “啊哟,你不叫大哥,光看眼神我以为是咱奶呢!”孟繁东说。 “瞎说,我哪有!”沈梦昔对白晓明说:“嫂子,我哥胡说八道的你也不管管。” 三人都笑了。 晚上沈梦昔将宿舍让给哥嫂,自己在诊室的病床睡的。 这一夜,她笑着入眠。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不一定需要什么结果,只要一个明确的态度足以。 这些年,孟庆仁夫妇逃避和含糊其词的做法,伤了沈梦昔的心,也推远了沈梦昔的心。现在孟繁东的表态,让她这么多年的愤愤不平,刷的一下都消散了。 ****** 十月份,十营发生了一件惨案,震惊了整个团部。 五营特意在场院召开全体大会,知青们瑟瑟发抖地坐在寒风里的小马扎上,听张营长传达刚从团部带回的消息。 原来,十营的一个连长借了营部的枪去打猎,他没有狩猎经验,枪法又不准,悻悻空手而归。 回来坐在家中窗下擦拭步Q,一边擦一边跟坐在炕上奶孩子的媳妇唠嗑,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下走火了,要不说Q是邪性的东西呢,瞄着猎物打不中,走火了却一Q将他老婆孩子一块打死了,他疯了一样扔下枪去看老婆孩子,只见那颗子弹不偏不倚穿透了孩子脆弱的头骨,又射入妻子的心脏,当即毙命。 闻声赶来的干部知青也都吃惊不小,炕上墙上喷的都是血,这个连长满手鲜血,癫狂地喊着,“走火了!走火了!” 忽然哀嚎一声,捡起地上的枪,上了一发子弹,众人以为他疯了,吓得纷纷后退,他却将枪口对准自己嘴巴,用脚趾一压扳机,砰的一声,饮弹自尽。众人阻拦不及,只见一朵血花绽开,人就轰然倒地。眼睁睁一个家庭就这样没有了。 团部自此下令,各营部设立专管人员,严格管理Q支弹药,不许私自将Q支带回家中,不许使用Q支打猎,违者军法处分。 因为只有十营和五营靠近大山,张营长干脆直接禁止知青私自上山打猎。 第63章 断指事件 七零年这批知青均来自外省,年龄都不大,却普遍多才多艺。 他们带来了乐器、书籍,还有闭塞的北方所感受不到的文化气息。他们自发组成了一个小乐队,有吹笛子的,拉二胡的,拉手风琴的,吹口琴的,土洋结合,中西合璧,还有唱京剧的。 还有个津市知青带了个篮球来,自制了个篮筐,绑到大喇叭下面,一伙人天天暴土扬场的打着篮球,还乐在其中。 几个女知青还成立了舞蹈队,自编舞蹈。 张营长把情况反应给了钟团长,团长正好有意扩充宣传股,就在各营抽调了积极分子,成立了临江兵团宣传队,不仅宣讲文件精神,还有文艺表演,并且同时成立放映队,轮番到各营播放电影及宣传片。 张营长听过沈梦昔唱歌,这次特意征询沈梦昔的意见,是否想到宣传队去,沈梦昔当即摇头。 这一批里有个喜欢写诗的男知青叫肖北望,很有才华,他和拉手风琴的徐茂和共同写了一首关于北大荒和知青的歌曲,一时间在临江农场广为流传。 在这一片欣欣向荣喜悦祥和的气氛中,五营又出了一件大事。 知青黄国栋的手被收割机绞了。无名指和小指当即绞断,中指也卡住机器中,沈梦昔赶到的时候,黄国栋脸色煞白,汗流满面,几个机务连的人在拆卸机器,张营长急的嗓子立刻就哑了。 沈梦昔提醒他准备车辆,恐怕临江县医院也做不了这个手术,又提醒他一定要找到脱落的两根手指,不要水洗,用干净毛巾包好。 黄国栋的手终于脱离了机器,中指血肉模糊地吊着,只剩一点皮肉连着,围观的女知青有人惊叫,有人甚至哭了。 沈梦昔火速清创,又给他扎上葡萄糖,大家用担架把黄国栋抬上了解放车的后车厢,张营长和沈梦昔也上了车,又上了一个男知青,汽车直奔哈市而去。 黄国栋始终牙关紧咬,一声不吭,沈梦昔将壶里的热水给他喝了几口,汽车每一次颠簸对于黄国栋都是一次折磨,黄国栋多次将眼神看向装着他的断指的背包,沈梦昔可以想象,那种看到分离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的感受,对他说:“你的手指还有很大希望可以接回来,你要保持情绪稳定。你要加油!”说着朝他攥了攥拳头。 黄国栋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点点头。 因为太颠簸,他们到临江搭上一班开往哈市的货车,总算稍稍平稳一些,但是速度还是太慢了,沈梦昔无奈地祈祷着。 哈市一院的救护车已经等在火车站,沈梦昔将断指交给急救护士,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 手术进行了七个小时,三根手指都成功接上了,当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疲惫地出来说“手术成功!”的时候,沈梦昔情不自禁的地流泪了。张营长对着医生敬了个军礼,医生也有些动容,沈梦昔要请医生吃饭,医生一口回绝,说还得去父母家接孩子,僵直着腿就走了。 第二天,黄国栋的父母从辽省赶到了哈市,张营长和他父母谈了半个多小时,允诺黄国栋出院后可以回家休养三个月,其余情况待定。黄国栋的父母很伤心,但是也没有大哭大闹,他母亲伏在儿子的伤手边,呜咽着不敢大声哭,耸动的肩膀一直没有停下来,看的沈梦昔心酸不已。他的父亲神情憔悴,却一直劝说张营长回农场,说领导那么忙,就不要再这里耽搁了,孩子他们自己会照顾好,好利索了再回去工作。 张营长和他们握手道别。出了病房,深深地叹气。询问了一下医生黄国栋的情况,他决定尽快返回临江农场,特意准了沈梦昔一天的假期。沈梦昔眼睛一亮:“营长,你真是个大好人啊!” “咱俩去看看你五叔去,然后我就得去火车站了,你可以回齐市住一晚再回去。” “我去双县,坐客车就行。请首长放心,我会准时归队!”沈梦昔打了个立正,敬礼。 张营长笑着用手指虚点着她:“还跟小时候一样淘气!” 沈梦昔下楼的时候,去看了一眼周大夫,她很高兴,沈梦昔急着走,她也很忙,两人说了几句就要告别,周大夫从抽屉拿出两本书,塞给沈梦昔,“回去好好看看,愿意的话,跟团部申请,再来进修。” 沈梦昔接过书,挥手告别:“谢谢!再见!” 沈梦昔赶不上今天去双县的客车了,被孟庆严留着家里住了一晚,张营长则是和他简单叙旧就匆匆去了火车站。 沈梦昔终于见到了五婶,她面貌端正,不是很漂亮,但是有种自信和底气,眼神坚定,嘴唇紧抿,沈梦昔凭空就生出一种距离感。 沈梦昔就是这样的,她与人相处很大程度是凭感觉,她始终相信,人的眼神是有形的有力量的,你经常会觉察到有人在盯着你看,一回头真的有人看着你。所以她也相信善意和敌意,冷漠和温暖也是有形的,只是每个人的感受能力不同。 她客气地叫了声五婶。 五婶叫何平,也是军人,在省军区政治部工作。 五叔从饭店带回四个菜,三个人坐下来吃饭,一旦聊起来,这个五婶也不是特别难接触,只是有些冷傲和古板,非常有原则,谈话做事情都是按标准答案来做。 比如,说起沈梦昔蹭了一天的假,她就非常不赞同,“小西,你应该跟张营长一起回去,怎么能趁着战友生病,给自己谋了福利?” 沈梦昔惭愧地低头不语。 “我不怕你误会我不欢迎你,但是这话我还是得说,你是共青团员,以后要积极入党,现在就要以高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思想。我欢迎你春节的时候来我家,住几天都没有问题。” 孟庆严尴尬地咳了两声:“小西的太姥九十多岁了,她今年春节耽误了没去看她,这不都走到哈市了,肯定是要去看看的。” 何平一顿:“那……” “五婶,你的批评我全部都接受,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了,我最近是有些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了,以后一定注意!” 沈梦昔可不想他们两口子为她吵架,“这个肉片炒得还真挺好吃呢!五叔五婶你们尝尝!” 五叔家是宽敞的三室一厅,但是何平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叔侄需要单独相处,早早催着沈梦昔睡觉,明天起早去客运站。她则四处翻找东西,准备给沈梦昔带走的礼物。 沈梦昔无奈地笑,冲五叔使个眼色,关门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孟庆严起早送沈梦昔去客运站,拎着何平准备的两包礼物,一包是给沈梦昔的,一包是给她太姥的。 他们吃了油条豆浆,边吃边聊。 “五叔你怎么那么匆忙就结婚了?” “首长介绍的,反正人总是要结婚的,你五婶人也不错,有点个性,但是人不坏,心思不正的人,五叔无论如何不会接受的。” “你不会是气管炎吧?” “什么?” “就是怕老婆。” “胡说!” “唉,你不在佛山,我也没什么理由去了,还挺想念那个小城的。”沈梦昔充满怀念地说。 孟庆严没有接话,闷头吃饭。 “五叔,是你决定我去当赤脚医生的吗?” “不是我,应该是老钟吧。他跟我说过,当大夫,对你比较好,而且你的答卷也很好,医学知识也比别人强,他当然选你。” “哦。”沈梦昔没再说什么,她存了一肚子的话,但这短短的时间怎么说的完,她抱住五叔的胳膊,将头抵在他的肩头,怕影响不好,赶紧离开:“五叔,时间太短了!我还有那么老多的话没说呢!” 孟庆严笑了,“傻丫头,以后找机会再说,你也可以写信啊!” “写信没有当面说过瘾啊!” “五叔要有孩子了。希望是个丫头,像你一样懂事。” “真的吗?太好了!”沈梦昔大声惊呼,四周人都看她,她连忙捂嘴。“太好了。嘻嘻。” “你有对象吗?” “没有。我不找那么早。” “嗯,有机会去参军的话,你还想去吗?” “我今年好像听到点消息,去年有个男知青也当兵了,不过我兴趣不大。顺其自然吧,当兵不还是卫生兵,或者话务兵吗?条件和农场也差不多。” “你这孩子怎么能只考虑条件呢,你不能只想着享福啊,小小年纪,就应该吃苦在先,享受在后,你得多想着怎么为国家做贡献!” “你俩真是绝配!祝你们早生贵子,我上车了,首长再见!”沈梦昔跳上车,接过两个袋子。 孟庆严哭笑不得,看着侄女笑嘻嘻的样子,仿佛看到妹妹,看到母亲,他并不是一定要她吃苦,他比谁都怕她吃苦,但是,对着她本人,却不能那么说。人的一辈子不知道要面对多少坎坷,怎么能怕吃苦呢! ****** 沈梦昔到达双县,将一个包放入武陵空间,一个包背在身上,朝姥姥家走去。 院子里照例是姥姥骂人的声音,仿佛她有生不完的气。 “姥姥!我来了!”知道她不待见自己,但是沈梦昔还是大声地喊着。 姥姥的骂声戛然而止,大舅妈停下搓苞米粒的手,站起来,快步迎上,“哎呀,小西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沈梦昔先进了太姥的房间,老太太侧躺在炕上,正眯着觉,闻声坐起,把头从门边探出,一见是沈梦昔,立刻绽开笑容,如菊花盛放。 沈梦昔放下包袱,抱住太姥。“我最想我太姥了!” “想我也没有好东西给你!”老太太白了她一眼,一边把炕桌往边上推推,让她上炕。 沈梦昔打开包袱:“我出差到哈市,这才能来看你,这些是我五叔五婶给你准备的东西,你留着慢慢吃啊!” “哎呀,你五叔说媳妇了?还惦记着我,肯定是看你的面子了。”老太太笑着往回推:“我这么大岁数吃啥都浪费了,你带回去,你吃!” “这是专门给你的,你就留下吧!”沈梦昔大声说。她看到太姥总是侧着耳朵伸着头,这是听力又下降了。 关海燕回来了,看到沈梦昔很高兴:“太奶,这回你得好好说说,到底我和小西俩谁是你最稀罕的重孙女!” “啥?听不见!”老太太一摆手,一摇头,“听不见!” 大家哈哈大笑。 “这老太太最奸了,想跟谁好就说最稀罕谁,你大舅二舅你妈小时候都是她最稀罕的孩子。”姥姥在灶边嘟囔。 沈梦昔看着把点心打开分给众人的太姥,心想,这是生活的智慧,活了近一个世纪的老太太,自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她蹲在姥姥身边,掏出伍拾元钱,放到姥姥手里,压低声音说:“千万别顺手扔灶坑里啊,这是我一个多月工资呢。我谁都不给,就给你的!” 姥姥乐得见牙不见眼:“你这死丫头别的学不来,刚进屋就把你太姥这本事学会了!”说完又把钱塞回去:“自己留着,攒嫁妆!花不了给你妈,别给我!我又没生你没养你的!” “你养太姥了。你比谁都辛苦。”一个六十多岁快七十的老太太,还得被婆婆压着,下面还有儿媳妇,甚至有了孙媳妇儿,可想而知,她没有舒心过一天。 沈梦昔坚持又把钱塞到姥姥手里,姥姥这一天都很开心,对着太姥的态度也好了一些。其实姥姥对太姥也不能说不好,家里有了好的也都是先给老太太吃,炕也每天都三遍的烧着,只是姥姥总是记着当年太姥的偏心,到现在都耿耿于怀,经常指桑骂槐地高一句低一句的唠叨。 沈梦昔对于这种几十年如一日的记仇很是不理解。 这一晚她还是挨着太姥睡的,老太太没有再讲故事,早早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又早早地醒了,沈梦昔也起来,给她打水洗脸梳头,老太太还是自己梳头,头发稀疏的露出了头皮,但她还是仔细地梳理着,绾成一个疙瘩鬏,套个头网,别个卡子固定。 沈梦昔一早就得赶车去哈市了,太姥把炕琴打开,从里面摸出一个手绢包,里面是各种面值的钱,她拿出三张大团结,要给沈梦昔,沈梦昔笑着推回去,那好像是她上次给太姥的呢。 太姥拉着她的手说:“再来我就不一定在了,我是活不过今冬了!”关海燕在身后说,“姐你别听她说,年年冬天都念叨一回。” “瞎说,你离120岁还远着呢,好好地!我年年都来看你!”沈梦昔弯腰抱住老太太,老太太第一次回应地也搂住她的腰,沈梦昔忽然忍不住泪水盈眶。 “下回我带小五来啊!” 老太太低头抹泪,连连点头。 沈梦昔转身走了出去,出了门,眼泪就流了出来。 又是别离。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沈梦昔也算是经历了一遍,但是她自知没有大智慧,多活一世,依然饱受困扰。 上了客车,她发现给姥姥的伍拾元钱,又被塞进了背包,她手上还提着一小包姥姥给煮的热乎乎的熟鹅蛋、熟鸡蛋。 关秀琴的性格,和这个姥姥是一模一样,吃软不吃硬,谁对她好一点,就掏心挖肝地对你好。但是你要是跟她来硬的,那对不起,你没好日子过了! 第64章 卸磨杀驴 六十四、卸磨杀驴 沈梦昔到哈市还是去看了一下黄国栋,他的脸色好了许多,情绪也很稳定。只是他的母亲每次看到他的手指,都会痛苦地转开眼睛。而他的父亲已经赶早上的火车回辽省上班。 黄国栋母子对沈梦昔都表示感谢,让沈梦昔很惭愧:“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你好好养伤,大夫说你年轻体质好,假以时日,手指就会恢复正常,但是留疤是肯定的了。” 黄国栋笑着说:“留疤算什么,遭罪也没什么,只要能好起来就行,张营长说是你提醒保存手指的,不管咋样我都谢谢你!” 沈梦昔再次感受到周大夫说的“你要控制情绪,让患者信任你”这句话的重要性。 “你的手伤了,恐怕比伤在阿姨身上还要让她痛呢!”听了沈梦昔的话,黄母眼圈又红了。“所以你要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勤做复健。我们在五营等着你早日归来!” 黄国栋另一只手抓住母亲的胳膊,使劲点点头。 ****** 沈梦昔回到五营当晚,刚刚入睡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吓得沈梦昔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只听一个女声急切地喊着:“小孟小孟开门啊!” 沈梦昔穿衣下地,拿着手电筒和匕首,开了二门。 大门外传来婴儿闷闷的哭声,沈梦昔疾步去开了门,果然是秦季华和张玉峰两口子,门一开,秦季华就抱着包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往里冲。 沈梦昔把她们让到宿舍,诊室早就熄火了,像冰窖一样。 沈梦昔点上蜡烛,把自己的褥子卷起来,推到一边,让秦季华把孩子放到炕上,把医药箱拎了过来。 “孩子一直哭,不吃奶,不睡觉,就是哭!咋整啊!”秦季华满脸都是眼泪。 沈梦昔把小被子打开,小姑娘正张着没有牙的嘴巴大哭,她摸摸额头,不热,又摸摸裤子,没湿,听听心肺,也正常。 还是哭。 “今天她吃什么了?你吃什么了?” “跟平时一样啊!” 沈梦昔搓热双手,揭开孩子的衣服,用手心揉揉孩子的肚子,孩子忽然停止了大哭,抽嗒嗒地看着沈梦昔。 沈梦昔笑了:“小丫头,你是不是拉不出臭臭了?”她轻轻地在孩子肚子上揉着,又按照当年给小五方法给她活动小腿,“捋一捋,长大个!蹬一蹬,大长腿!” 小丫头忽然咯咯笑了出来。 秦季华惊呼出声,这是她女儿头一次笑出声来。 沈梦昔一边捋一边逗孩子:“是吗?是我们头一回咯咯笑吗?” 小丫头又笑,末了还抽回了半声,逗得大人都笑了出来。 沈梦昔看看孩子没什么事,就把被子给她盖上了,忽然小丫头板着脸不笑了,皱着眉头,头上一寸长的头发都立了起来,沈梦昔吓了一跳,秦季华急的直甩手:“完了完了,拉了拉了!” 沈梦昔哭笑不得。小丫头拉了很多,褯子上裤子上小被子上都是,最后沈梦昔烧了热水,秦季华给孩子擦洗一番,沈梦昔留她住下,但是秦季华非常歉疚,无论如何不肯留下,她把粘了屎的被面拆下,用被套裹了孩子塞进张玉峰穿着军大衣的怀里,团了团衣服褯子,满脸通红地告辞,临走还说,“咋整,这屋子都是臭味了!” 沈梦昔哈哈大笑,“没关系,小孩子的屎不臭。” 两口子出门,秦季华还在嘟囔:“艾玛太丢脸了,这孩子哭成那样,跟针扎似的,到人家大夫这儿就笑得嘎嘎地,啥病没有,还拉了一泼屎!太丢人了!” 张玉峰呵呵地笑。 沈梦昔笑着插上门,东边车库似乎也有些动静,沈梦昔拿手电扫了一下,那面也有手电晃了一下。 “谁!” “是我,王建国。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秦季华的孩子肚子疼,已经好了。”沈梦昔冻的赶紧进了宿舍,从外面进屋,一下就深切感受到了婴儿屎的气味。 被熏了个倒仰,沈梦昔连忙打开二门,眼睁睁看着门上滚滚的白气蒸腾而起。 臭气没了,热气也没了。 她只好再去抱柴,往炉子里压了几根柈子。看看手表,凌晨三点。 沈梦昔干脆在院子里做了一遍广播体操。又打了一遍28式杨氏太极。身体暖了起来,这才回屋。 第二天早上,趁着秦季华还没有上班,沈梦昔去看了看孩子,秦季华开门见是她,热情地让到屋里。 “路过来看一眼小宝宝,昨天回来没有再哭吧?” “没有没有,回来就睡了。今天早上也没事。我估计是昨天在邱奶奶家,老太太给喂鸡蛋黄喂多了。”秦季华的孩子白天放在在五营一个姓邱的干部家里,由他的母亲看着,每个月给人家十五块钱。 “小孩添加辅食不能太急了。你还是多跑几趟去送奶吧,什么都没有母乳好。” “行,我记着呢。” “小宝宝叫什么名字?” “叫张青梅,她爸给取的。” “好听,这个名字好听。”沈梦昔笑着赞道。“你平时多给小青梅按摩身体,给她活动胳膊腿,不要太用力。” 秦季华连连点头。 “到点了,我走了。”沈梦昔告辞出去,那边小青梅已经被包得严严实实,张玉峰准备去送孩子。 ****** 秋收后,进入农闲时节,营部白天组织知青学习中央的文件精神,排练京剧样板戏,但还是有很多人,窝在宿舍里打扑克,吸烟,吹牛皮。 这天李家伦拎了一大块肉过来,一问,说是驴肉。 “驴肉?场部把那些驴杀了?” “这不机械化了吗,牲口棚也没人管了,马还好,能拉车拉爬犁,这驴子就没人经管了,磨豆腐也用不了那么多驴,夏天吃麦苗,冬天也没人管,成了野驴,就让他们偷偷给杀了,这不,分了一块肉给我。” 沈梦昔想起刚到场部时候,看到的漂亮的驴子,“怎么就给杀了呢。” “二劳改李金发可奸了,他不要肉,帮忙杀了驴,把驴皮都要去了。”说完话察觉沈梦昔情绪不对,“你怎么了?” “那驴子长得可好看了,萌萌哒,杀了太可怜了。” “萌萌哒?” “你把肉拿食堂做吧,我不会做这个,我也不吃。” “你不吃?天上龙肉,地下驴肉!” “不吃!” 晚上方小菊叫沈梦昔去她家吃饭,饭桌上赫然就是一盆驴肉,方小菊第一筷子就夹给她,吓得她端着饭碗急忙躲开,“方姐,我不吃驴肉!” “啊?咋还能不吃肉呢?”方小菊非常不理解。 “我不吃驴肉不吃狗肉。” “哦,我记着了。不吃太可惜了,三哥,你辛苦,你多吃点。” 这个年代的女人,有好吃的,第一个不是给孩子,而是给丈夫,给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如果家里有老人,也会先给老人,然后才是孩子,最后才是女人自己。 她们往往掌握着家里的粮食分配,但是吃到的却最少最差。 比如双县的姥姥,她抱怨了太姥一辈子,但却从不少老太太一口吃的,姥爷一辈子吃喝嫖赌抽一样不落,姥姥总是抱怨没嫁个好人家,但是照样把姥爷伺候得好好的,一边抱怨着,一边辛苦地劳作着。 “这么多呢,你们都吃!”当着沈梦昔的面,张营长有点不好意思地端碗接过方小菊夹来的肉。“小西,你吃这个酸菜粉条,里面是猪肉。” “嗯,我自己来。”沈梦昔夹了一口粉条,簌噜噜一口吸进去,“好吃!” “多吃点!” 方小菊还是先喂孩子,拥军吃饱了她才开始吃,沈梦昔夹了两块肉放到她的碗里,她却都填到了小儿子嘴里。 生了三个孩子,恐怕方小菊这些年一顿消停饭都没有吃过吧。 沈梦昔谈起场部的驴子,问张营长,驴子也是公共财产,为什么没有人经管,用不上了为什么不统一卖出去,这样胡乱宰杀了,对于场部来说也是损失啊。 张营长闷头喝了一口酒,“一句两句说不清啊,团里也没有办法。” 沈梦昔不明白有什么说不清的。 张营长说,你看咱们忙了一年,到最后,营部一算账,还是亏损。 “什么?亏损?”沈梦昔大惊,“咱们那么好的收成,怎么会亏损?” “那些粮食够什么啊,这么大的摊子,这么多的知青,这么多的机器……” 沈梦昔沉默了。 “营长,我提个建议吧,接不接受在您自己。”沈梦昔不待张营长说话继续说:“首先要防止浪费,食堂做饭的预算要做得精确一些,喂猪尽量用地瓜秧子猪草和麦麸,吕志刚人虽然艮,但是他在的时候,食堂没有浪费现象;再就是生产工具的维护保养,我在田间地头都发现过丢弃的锄头镰刀,扔在那里生锈,没有人带回。应该设立专人专管;队里出车要限制,不着急的就用马车驴车,拖拉机的保养也要及时,那两台进口的康拜因,如果有说明书的话,我建议在今年的知青里问问有没有人懂得外语,修好了的话,又省了一笔;最后一点,制止滥砍滥伐,树木不能一口气砍光了,对气候和粮食收成影响非常大。” 沈梦昔一口气说完,看着张营长:“我说完了,您看着办吧。” 张营长端着酒杯忽然笑了:“不怪你五叔那么照顾你,你啊,从小就不一般。行!我都听进去了!” 沈梦昔点点头,和爱军一起拾掇碗筷到厨房,爱军坚持把她推回客厅。 沈梦昔索性和吃饱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拥军玩:“拥军,咱俩做游戏吧,你现在睡,晚上还睡不睡了?” 拥军长得憨憨的,一笑露出一排小牙。沈梦昔教他漱口,让他吐到痰盂里。 “晚上一定要漱口,要不会牙疼,记住了吗?” 他们一起搭积木,沈梦昔教他数数,一会儿工夫,刚冒话儿的拥军居然可以数到五了。方小菊惊讶地看着沈梦昔:“你是咋教的?你咋这么厉害?” 沈梦昔耸肩,“我就是一遍一遍教的啊。” “艾玛,老二还不会查数呢!咦?老二呢?老二!又出去野了,也不嫌冷!” “小孩子这个时候脑袋瓜儿最清明,你教他他就会了。” “艾玛我能喂饱他们就不容易了,哪有空儿查数啊。” “我有空了我教,你家这仨都聪明,长大都是好样的!”沈梦昔摸着拥军的脑门说。 张营长听了沈梦昔的夸奖很高兴,不禁又干了一杯酒。 第65章 阑尾手术 冬闲时节,沈梦昔到哈市进修了一个多月,回来已经是年关将近,大家都在盼望着放假,沈梦昔却没什么感觉,她接到小北的信,说孟繁南今年还要回来过年,因为她怀孕了,就想吃关秀琴做的饭。 在食堂吃饭,沈梦昔身边坐下来一个人,居然是米小冬。 她不说话,沈梦昔也不吱声。沉默着吃完饭,米小冬才说:“我今年不回去过年了,有两头羊要下崽。” “哦。我也可能不回去,你要捎东西最好是找范建国。” “哦。”米小冬端着空饭盒走了。 沈梦昔舒口气,真累啊。 今年年假资格是按照去年一年的表现来评比的,去年销假迟到的,几乎都没有资格休假了,营部再也不想挨个城市找人抓人了。 贾世兰哭丧着脸,一粒一粒地扒拉着米饭。 沈梦昔知道她是想回去,“我跟营长说说,看能不能把我的假期让给你,如果能行,你得保证按时归队。” 贾世兰双眼放光,一把抱起沈梦昔转了一圈,沈梦昔的饭盒啪地扣到了地上。 “放下放下!你个疯婆子!”沈梦昔头疼极了。 “我给你再打一份!”贾世兰捡起饭盒,屁颠屁颠跑去打饭。 “她咋的了?”范建国过来问。 “没啥,就是想她奶奶了。” “想她奶奶抱你嘎哈?” “滚!” “好嘞!” 今年留守的知青特别多,假期只到初七,也没有轮休了。大家情绪激动,有人聚到营部抗议,有人破坏农具,有人打架斗殴。 张营长焦头烂额,牙疼得睡不着觉。方小菊将窗台上的龙爪花,掰了一段下来,洗洗塞进他嘴里,让他嚼了咽下,苦得张营长脸都皱成一团。 “好用吗?”沈梦昔问。 “管用,以前都吃这个。开春我给你一棵,等开花了就有药性了,我奶奶说治百病。”方小菊说。 “好的。”沈梦昔从善如流。“营长,咱们今年也开个联欢吧,再放几场电影,把年夜饭弄得热闹一些。” “唉,只能这样了。” “你还得防备有人偷偷回家。” “嗯,记着了。啧,牙疼啊!”张营长痛苦地捂着脸。 沈梦昔留下两粒止痛片回去了。 ****** 张营长一边操心着春节活动,一边跟团部提出找个会外语的人来,结果很快的,腊月二十七团部来了一个人,是二劳改何云龙,他四十多岁,面容清瘦,神情淡然。 营部的两个机械维修员,拿出康拜因的说明书,何云龙说,“这是德文的说明书,我想要一本专业词典。” 大家傻眼了,上哪儿找德文词典去啊? 沈梦昔的书店里倒是有德文词典,但是她哪敢拿出来,就建议张营长让回京沪各地休假的知青,搜罗一下德文词典。 何云龙拿着说明书回了团部。 贾世兰他们也快出发了,腊月二十八,一群人聚到了二食堂,这次是范建国张罗的,十多个人凑份子,请二食堂大师傅给做的饭菜。 李家伦今年回不去,但也没什么难过的,悄悄地跟沈梦昔说:“你看贾世兰那么着急回去,那是急着见对象呢!” 沈梦昔一愣,她还真不知道贾世兰有对象,她不是口口声声说不结婚的吗? “别不信,真的!” “你是不是因爱生恨啊!”沈梦昔疑惑地看着他。 “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李家伦抓狂了。 “你不是喜欢她吗?拿着姜淑英的信跟人家暗示。” 李家伦哀嚎一声。又挠挠头,“你的脑子是不是跟别人不一样啊?” “是啊,我比较聪明。”沈梦昔笑着说。 “好吧。“李家伦颓丧地垂头,”我是傻子。” 范建国走过来:“老邻居你别喝多了,注意点安全,我可答应你妈帮她看着你了。” “滚!” “好嘞!” 张营长怕他们喝酒闹事,特意来看了一次,见大家情绪还好,放下一半的心。嘱咐他们早点结束战斗,早点休息。大家纷纷应是。 沈梦昔看着桌边冒着热气的大茶缸子,忽然神秘地一笑,她到后厨要了大半缸的开水,小心翼翼地端着,招呼贾世兰出去,大家都好奇地跟出去。 只见沈梦昔来到食堂门前,双手握住缸子把手,侧对着窗子,站在光影里,一跃而起,双臂自前向后一扬,开水形成圆弧,瞬间成冰,冰晶四射,沈梦昔哈哈笑着跑开,身上落了冰晶,但还是非常开心。 大家都惊艳地赞叹,嚷着太快了没看清。 范建国进去也端了一杯水出来,有样学样一跳一扬,结果却落了一身的水,冻得嗷嗷直叫,大家轰然大笑。 沈梦昔过去一问,原来他泼的是凉水,哭笑不得地把他拎进食堂,让他赶紧擦头发。 张营长见他们玩得高兴,也不多留,让他们早点结束,有时间回去多准备节目,就走了。 ****** 除夕之夜,营部干部都带着家属一起聚到食堂过年。 饭菜非常丰盛,盘子摞着盘子,每桌两瓶白酒,每人还发了一个国光苹果,这可是稀罕物,沈梦昔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放到背包里,准备放到宿舍,当芳香剂。 饭后联欢,真可谓百花齐放,歌唱、舞蹈、手风琴,笛子,口琴,京剧轮番上演,食堂里节日气氛异常浓郁。 张营长要求沈梦昔再唱一首《怀念战友》,沈梦昔知道他是想念佛山的战友了,欣然应允。 她也无奈体会了那些靠一首歌曲成名的歌星的痛苦:无论什么时候,大家都要求你翻来覆去唱那一首歌。 肖北望主动拉手风琴伴奏,高手伴奏的好处就是你即便节奏乱了,歌词忘了都不要紧,他都会给你完美掩饰。 当唱到那句:“那我离开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奔万丈”时,沈梦昔似乎还能感觉到五叔满腔的悲怆,她知道五叔至今并没有从悲伤中走出,甚至更加忧伤。 一曲唱罢,掌声雷动,张营长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 张爱军还唱了一段红灯记,小丫头字正腔圆,很是像样。沈梦昔冲她伸出右手拇指。 最让大家惊奇的是,李家伦借了别人的二胡,拉了一段梁祝,让沈梦昔刮目相看。 气氛很热烈,但是沈梦昔觉得寂寞,不明所以的寂寞。 她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了,不是青春期,不是更年期,不是生理期,她深深唾弃自己的矫情,跑上去,跟着一群女生跳起了忠字舞。 除夕晚会很成功,张营长很满意。 ****** 沈梦昔没有想到,她的第一个手术是给李家伦做的,并且是在大年初一。 初一一早,沈梦昔拿着饭盒去食堂吃饺子,才吃了两个,张文明就跑进来,扑到餐桌上:“快!快!李家伦阑尾炎犯了!” 沈梦昔把饭盒推给旁边的知青,跟着跑出去:“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天晚上就疼了,他说大过年的不让去叫你。” 沈梦昔赶回卫生所拿了医药箱,直奔李家伦宿舍,一进门被宿舍里扑面而来的臭脚丫子味几乎打个跟头,沈梦昔用手试了一下李家伦的体温,发烧了。 把体温计给他夹上,一边掀开他的衣服一边询问。李家伦呼地盖上衣服,脸色通红,“我没事儿,你给我两片止疼片吧。” “你想死啊!松手!”沈梦昔觉得自己像是强抢民女的恶霸。 按按右下腹,李家伦疼得缩了一下。 “昨天什么时候疼的?” “天快亮的时候,先是肚脐周围疼,早上吐了。”话没说完,他疼得缩起身体,头上冒汗。沈梦昔一看体温计,38.5度。 “赶紧送临江县医院,得做手术。”沈梦昔喊人去跟张营长调车,一边张罗人帮李家伦穿好衣服。“你是不是傻?怎么就硬挺着!” “大半夜的不想折腾你,我以为睡一觉就好了。”李家伦艰难吐字。 “闭嘴吧!别说话!”沈梦昔火大。 幸好春节留守的司机不止李家伦一个,到了临江县医院,李家伦已经疼得不行,结果却找不到医生,两个大夫,一个回老家奔丧,一个手臂骨折。 张营长抓狂得冲医院护士大喊大叫:“你们都干什么吃的?放假就不留值班医生吗?” “喊什么喊?有能耐你自己做手术?大夫也是人,就不行人家有事?不行生病吗?”护士比他还凶,嗓门也更大。 那个骨折的大夫也赶来了医院,焦急的说:“真是怕啥来啥!”他得知沈梦昔是赤脚医生,就说:“只能你来做了!” “啊?我没有做过手术!” “你不是赤脚医生吗?” “是,但是我只看人家做过手术。”沈梦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又羞又愧,白白担着医生的名分,享了两年清闲,却连个最简单的手术都不能做。 “那你能行,以前没机会,现在我给你把关,你听我的就行了。”那个大夫笃定地说。 沈梦昔还是有些想退,她对于没有把握的事情十分抵触,李家伦还是她的朋友,她觉得自己压力太大了。 “你不做,他就只能等死了,已经穿孔了。” 沈梦昔低头一看,李家伦已经陷入半昏迷。张营长也期待地看着她。 “我来!”沈梦昔心一横,脱口而出。 进入手术室,沈梦昔就没有那么紧张了,那边开始麻醉,她就闭目回忆着以前在手术室里观摩的情形,深呼吸两次。 骨折的大夫叫郭兴海,是十五年前从江苏支援边疆,扎根边疆的知青,有着丰富的外科经验。 在他的沉着指挥下,沈梦昔冷静地按照指令开腹,用吸引器吸出脓液,结扎阑尾动脉,切除阑尾,冲洗腹腔,关腹缝合。 等郭大夫说行了的时候,沈梦昔腿一软坐到手术室的地上。 “你还不错!”沈梦昔无法分辨郭大夫语气的褒贬,眼泪却掉下来。 “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是怕朋友死在自己手上吧?” 沈梦昔拼命点头,因为郭大夫这句善解人意的话哭了出来。 “我第一回 给我儿子打肌肉针都扎了三回,哈哈那时候我都当了好几年大夫了!”手术成功,郭大夫也轻松很多,他哈哈地笑着。 第66章 排气了吗 六十六、 李家伦醒来的时候,沈梦昔已经恢复平静,高冷地站在他的床头,“我又救了你一次,你必须结草衔环报答我才行。” 其实她的心里万分激动,李家伦醒了,她的手术成功了。 “水。”李家伦声音沙哑地说。 “现在不行。”沈梦昔拿棉签蘸了温水擦擦他的嘴唇。 “主刀大夫亲自伺候你,你的脸可真大。”沈梦昔兴奋过头,情不自禁有些得瑟。 张营长也过来看李家伦,“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早知道让你回家过年了。就怕团部没有大夫才来了临江,结果俩大夫一个休假一个受伤,还是小孟给你做的手术,要是没有她......” 李家伦终于明白结草衔环的原因了,他猛地转头看着沈梦昔。沈梦昔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怀疑和惊恐,心上仿佛被扎了一刀。 “你放心,是郭大夫从旁指导,全程监控,既没有割到你的肠子,也没有落下纱布和钳子。”沈梦昔拉下脸,这次是真的高冷了。 李家伦脸红了,连脖子都红了,想要解释,又浑身无力,嘴巴都干得张不开。 沈梦昔跟张营长说了一句,我回营部,就走了。 “这小姑娘咋气哼哼地走了?”那个大嗓门的护士过来看看吊瓶,“郭大夫连哄带逼地让她做的手术,还挺成功,做完手术她都哭了,说是怕你死在她手上。哈哈哈,真有意思。” 李家伦脸色更红了,他看看张营长,张营长一言不发,谴责地看着他。李家伦想咽口唾沫,嘴巴里干干的,没有唾沫可咽。 沈梦昔出了临江医院,就想通了。 不怪人家不信任自己,毕竟平时的水平摆在那里,就是打个肌肉针,开个去痛片,现在忽然拿起手术刀,谁听了都会紧张害怕,轮到她自己说不定还会发脾气。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尸位素餐下去了,她最初选择农场就是为了逃避插队,后来报名广播员,也是为了逃避劳动,有了钟团长和张营长的关照,她这两年过的舒舒服服,除了一次遭遇野猪,剩下都是平平顺顺。 也许大家早就对她有了很大意见,只是碍于张营长没人提起罢了。贾世兰有一句话是对的,她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认可自己的是好人,不认可自己的就是混蛋。 她为自己感到惭愧,也为自己的及时领悟感到庆幸。 初三那天,她熬了一锅小米粥,拿一个最普通的保温桶装了,蹭着食堂的马车去了临江。 到了李家伦的病房,看到李家伦躺在最里边的病床上,神情落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病房里多了两个患者,他们在聊着天。 她走进去,把保温桶咚地放到床头柜上。 李家伦一见她,顿时惊喜地笑了。 沈梦昔哼了一声,冷着脸问:“排气了吗?” 李家伦沮丧地摇头。 “那我拿给郭大夫吃去。”沈梦昔拎起保温桶就走,留下李家伦伸着手欲言又止。 来到医生办公室,郭大夫吊着一只手,在值班。 “郭大夫,还是你值班?”在他面前哭过一场,似乎就没有陌生感了。 “哎,小孟啊。明天就能休息了,连续休一周。”郭大夫见到沈梦昔也很高兴。 “喝点小米粥吧,我亲手熬的。”沈梦昔把保温桶推过去,又从背包里拿出一袋干虾皮,“我哥在滨城当兵,这点虾皮送给你补钙,没事儿嚼几个。” “这怎么好意思呢!”郭大夫接过虾皮翻看着透明塑料袋,推回去。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你救了我的同事,没有你他死定了。”想到李家伦沈梦昔还是有点生气。 “那不正是我的工作吗。” “郭大夫,我以后可以来跟你请教问题吗?”沈梦昔又把虾皮推过去。“给你家孩子放粥里,小孩子长身体呢。” “你随时来。”这次没再推。 沈梦昔高兴地点头,“把粥喝了,桶就放你这里,下回我来再拿走。” “这恐怕是给李家伦的,他不能吃才施舍给我老头子的吧。”郭大夫也不客气,打开保温桶,“哟,还挺香,这傻小子没福气,便宜我了!” “昨天有个挺好看的小姑娘也来看他,带的鸡汤,都便宜那个陪护的臭小子了。” 沈梦昔猜测是姜淑英来探病了。 “他恢复得怎么样?” “还行,没啥事,不敢下地走动,肠蠕动有点慢。你没事带他下地溜达一圈。” 沈梦昔应了声,又去了病房。李家伦见她去而复返,松了口气。 “孟繁西,大恩不言谢,你两次都救了我的命。” 旁边的病友听了好奇地问,“还有一次咋救的?” “她把我从冰窟窿里拉上来的。” 沈梦昔咳了一声:“他为了救沪市青年跳到河里救了两人,天冷自己上不来了,我给拉上来了;这次是郭大夫指导手术,我就是听指挥,两次都不能算我救的他。” “那咋能不算呢!”一个四十多岁的病号说:“你是他的贵人呢!没你他都死两回了!” 沈梦昔有些尴尬,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大夫说让你起来溜达溜达,促进肠子蠕动,早点排气。”沈梦昔过去扶李家伦起身。 病房里没有暖气,李家伦穿着棉袄棉裤,盖着被子,手也冰凉,沈梦昔叹口气,这住院条件也忒差了。 她扶着李家伦到走廊里走了一圈,李家伦出了一身虚汗,张文明在医院食堂吃完饭回来,见到沈梦昔,打了声招呼。这几天都是他在照顾李家伦。 “谢谢你,孟繁西,让张文明扶着我吧。”李家伦低着头说。 沈梦昔将他交给张文明,“那我回营部了,你好好养着。” 刚拐弯就听到身后传来张文明的爆笑,以及李家伦气急败坏的呵斥:“小点声!” “你放屁声儿倒是小,哈哈哈哈笑死我啦!” 原来是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放屁,所以赶她走,还真是。沈梦昔笑了一声,走了。 那边郭大夫单手拎着保温桶过来了,“喝粥吧,我把稠的都舀出去吃了,米汤留给你。” 李家伦拿着勺子,喝了一口粥“真香啊!” ****** 破五那天,沈梦昔在张营长家吃的饺子,张建军出去点了一挂小鞭,噼噼啪啪,炸了雪地上一地红色碎屑,平添许多喜气。 年就算过去了。 沈梦昔带着张爱军到河边滑冰,两人玩得非常开心,回到宿舍沈梦昔洗了头发,又给张爱军也洗了,爱军欢喜地嗅着发梢:“真香啊!” 两人披散着头发坐在炕桌边,沈梦昔看着周大夫给的书,爱军坐到她身后摆弄着她的头发,弄得她昏昏欲睡。 “这个图咋那么吓人?”爱军指着书里的图片说。 沈梦昔把书翻到前面给她看彩图,张爱军妈呀一声,捂住眼睛,有点害怕,更多的是害羞。 “你咋看这些玩意儿!” “我必须了解这些,才能给人家看病,误诊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我知道,你给人家开刀了,你胆子可真大!” “我也挺紧张的,表现得一点儿都不好。” “开刀是像杀猪那样吗?”张爱军做了个开膛破肚的手势,眼里充满惊恐。 沈梦昔好笑地摇头说,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只开这么大一个小口就行,把坏掉的阑尾割下来。” 张爱军放下心来,“那我以后也不做手术,跟死一回一样。” 沈梦昔笑着给张爱军编了一个蝎尾辫,就像当年给维拉编的一样。“爱军以后一定要多读书,你懂得多了,害怕的就少了。” 爱军听话地嗯了一声。 沈梦昔编着辫子的手忽然停下来。真的是这样吗?有时候知道的越多,烦恼越多,害怕的也越多呢! 第67章 首次接生 贾世兰如期归队,带回了一部八成新的德文词典。 声明是借给营部使用的,用后要归还。 因为之前李家伦说过的话,沈梦昔就特别注意了一下贾世兰,她这次休假回来,比平时忧郁了一些,时常发呆。 这可不是沉浸爱情之中的状态。 沈梦昔考虑再三,还是没有问出口。 朋友之间关系再好,也还是需要隐私的。如果贾世兰需要倾诉,她就是倾听者,如果贾世兰不说,她就一无所知。 ****** 何云龙和两个机械维修员开始了康拜因的维修工作,何云龙就住在卫生所旁边的汽车队车库,和住在车库的王建国住在一起,沈梦昔经常看到他晚上到公路上跑步,还听到王建国阻止他用冷水洗澡的声音。 拉手风琴的肖北望也参与到了说明书的翻译之中,还将说明书抄写一份寄回家中,请他的叔叔帮忙。 忙碌了一个月,他们居然真的将两台机器发动了,沈梦昔站在卫生所的院子里,眼睁睁看着何云龙和王建国各开着一台康拜因,一直开到场院那边,调头又开回车库大院。知青们都跑出来看热闹,大道边站满了人。 何云龙和王建国从康拜因上跳下来,与肖北望几人击掌相庆。肖北望哈哈地笑着,在院子里跳了起来,抓起两根木柈,在一块木板上敲起欢庆的鼓点。 沈梦昔都跟着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修车五人组被团部派往各个连队专门修理进口机器。张营长被团长好好表扬了一番,回来特意找沈梦昔去家里吃饭,又好好表扬了她。 ****** 沈梦昔学会了骑马,是张营长亲自教的。营部只有一匹马,是食堂采买用的。偶尔牵出来骑骑还行,但是要离开营部就不行了。 沈梦昔到团部取药的时候,跟钟团长软磨硬泡又牵回来一匹小母马,放到食堂的马厩里,空闲了她就骑着去临江卫生院,找郭大夫请教问题。 春寒料峭,沈梦昔和小母马萌萌又来到临江卫生院,沈梦昔先给萌萌塞了一颗水果糖,把她栓到卫生院大门柱子上,摸摸她的头,“乖乖等着。” 到了郭大夫诊室,他不在。 护士说刚才来了个难产的,两个大夫都过去了。 产房门口兵荒马乱,沈梦昔好奇地探头去看,被刚出来的郭大夫一把抓住:“来来来,你来帮忙!” 沈梦昔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一这样抓住自己准没什么好事。 “孕妇滑了个跟头早产了,羊水破了宫口开全臀位生不下来,产妇不配合,需要你帮忙!”郭大夫嘀里嘟噜说了一堆,沈梦昔还没听清就被推进了产房。 那个产妇哭喊着不生了不生了,沈梦昔微微一惊,这年头,娇气的女人不多,这样哭喊的几乎没有。 大部分女人都是在家悄没声的就生下了孩子,家里挂了窗帘,请了接生婆来,几乎没人大呼小叫,疼也忍着,哼几声是有的,但像电视里喊得声嘶力竭方圆二里地都听见的根本没有,有那力气得留着闯鬼门关呢。 “我不生了!我不生了!”产妇躺在床上,双手胡乱地挥舞,声音渐小,显然已经没有力气喊叫了。 “怎么回事啊?”沈梦昔问郭大夫。 “臀位生不下来,她又不允许大夫做检查,因为我们俩都是男的。”郭大夫无奈地说。 沈梦昔瞬间理解了,这个年代能接受男妇科大夫的还不多。 “你们的妇科大夫没有女的吗?” “哪有什么妇科大夫,我和刘大夫都是全科,赶上啥是啥,平时也没什么人来生孩子,都是找接生婆子在家生。” “那遇上难产呢?” “唉,有的宁可死在家里也不送卫生院生的。” 沈梦昔沉默了。 “产妇不同意剖腹,也不让男大夫检查。我说这个臀位我可以试试给她正过来,我老婆就是我给正的,一分钟就可以,可惜这个产妇的婆婆不答应。” “她家是谁送过来的?” “她丈夫,就那个哭的。那个是她婆婆,拦着刘大夫的那个就是她婆婆。” 沈梦昔出门走向产妇的丈夫:“你是患者家属吗?” “我是。”男人擦了一把眼泪。 “羊水越来越少,孩子也越来越危险。”沈梦昔看着他脸色变得煞白,“现在有两个方案,一是剖腹产,二是徒手头位转正。你选哪个?” “啊?啊!我我我。” “快点吧,时间紧迫!” “那那那,你帮我选一个!” 沈梦昔无奈地叹气。“我建议你先让大夫转正胎位。但是因为大夫是男的,你妻子不许他靠近。” “男的不行!”产妇的婆婆扑过来,往地上一坐,一边哭一边拍腿,“我就说在家里生,你非要送卫生院来,平时作妖就算了,生个孩子还弄这里让男人看个遍儿,我滴个天老爷啊,这都是啥世道了啊!” “你既然能送你妻子来医院,一定是不希望她死,对吧!”沈梦昔看着那男人的眼睛,“现在是新中国了,在大城市里女人都到医院生孩子,我来自齐市,我妈生我小弟弟就在医院,母子非常安全。我们会遮盖产妇身体,只露出肚子,我和护士都在旁边协助,你们放心好吗?” 男人终于点点头,拉起自己的母亲到一边去劝说。 沈梦昔来到产妇床边,一把抓住她的手,“别哭了,听我的!“ 产妇一愣,停止了哭泣。 “我是大夫,现在给你转正胎位,你想不想生孩子?能不能配合?” 产妇呆呆地点头:“想,能。” “不许哭!保持情绪稳定,两分钟就好了,躺好!把衣服解开,露出肚子!”沈梦昔一边说一遍戴上口罩、 刚才怎么劝都不好使的产妇,现在老实了,乖乖地躺好。 沈梦昔在她肚子上抹了许多婴儿油,冲护士使个眼色:“你去给我拿个帽子来!” 产妇的丈夫从门外进来,产妇一见到丈夫,赖唧唧的又开始哭,那丈夫也轻声地哄着她,沈梦昔叹口气,只有被宠爱的女人才会放大一丁丁的疼痛,大呼小叫。她还记得姗姗生老二的时候,她老公正好不在身边,姗姗咬牙忍着疼痛一声不吭,她赶到的时候,她正由婆婆扶着,艰难地在产科走廊里溜达,一见到她哇的就哭了。 那丈夫和产妇说着话,分散着她的注意力。趁着阵痛的间隙,郭大夫戴着帽子口罩从折叠屏风后面出来,将两手按在产妇肚子上,各处轻按检查了一番,点点头,轻轻按逆时针旋转手掌,沈梦昔眼见着产妇肚子里的鼓包跟着旋转,郭大夫右手在胎儿头部轻抚,似乎在确定是否入盆,又一点头,回到屏风后面。 接生婆进来了,产妇的丈夫出去了,产妇的婆婆在门外哭号着,埋怨儿子进了血光之地。 “现在都是女的了。不要夹腿!放松!”沈梦昔命令产妇。 产妇无人撒娇,很识相地老实下来,乖乖地听吩咐,虽然还是不大放得开,但还算配合。 接生婆在一边让产妇“使劲!使劲!”,一边对于沈梦昔一个大姑娘家毫不避讳,很是不赞同。 “见到头顶了,慢用力,慢用力,呼气呼气,真好,真好,来,来!”沈梦昔回忆着陪同姗姗生产,和在哈市一院实习的经历,指导着产妇。 胎位一正,一切都很顺利。经历三次阵痛,产妇顺利产下一个男孩,孩子哭声响亮,虽是提前一个月出生,但是身体各项指标都算合格,沈梦昔请接生婆给孩子剪了脐带,将脐带打了结,抹了紫药水,用纱布盖上。 十几分钟后,产妇胎盘也娩出。护士和产婆将孩子抱出给家属看了,外面一片欢呼和感激声。 沈梦昔给产妇检查、清理了一番。 “孩子很好,你也没有受伤,好好做个月子吧。” “嗯,谢谢大夫。”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玲。”产妇生完孩子倒很精神,忽然想起还没有问给自己接生的大夫姓什么,“大夫你贵姓啊!” “我姓孟。” 沈梦昔心里默默记下这个名字,这是她的接生首秀。产妇被推出去了,郭大夫才悄悄走出产房,沈梦昔呵呵地笑,堂堂一个全科大夫,被逼的躲到屏风后面坐镇不敢露面。 李玲的婆婆又在和护士埋怨,住院又要多花钱,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为什么不放他们回家,巴拉巴拉。 沈梦昔没有时间找郭大夫请教她的问题,她要赶回五营,天黑了就不好走了。 接生了一个新生命,她非常开心,骑着萌萌朝五营一路小跑。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第68章 河边狼嚎 爱写诗的徐茂和,有一个木箱子,里面有很多书,《简爱》、《红与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楼梦》、《家春秋》等等诸多中外名著,很多人都向他借书,他也不吝啬,只要保证爱惜书籍都能借给你,只是要排号轮到才行。 沈梦昔借了本没人关注的《世界通史》。出门遇到来还书的姜淑英,两人礼节性点头致意,擦肩而过。 今天本打算去临江卫生院,但是本已开化的道路因降温又上了冻,路面一层冰,坐车骑马都不安全,她干脆窝在宿舍看书。 贾世兰即便不说,这些日子沈梦昔也看出她的感情方面出了问题,只等她一吐口,就好好安慰她一番,她估计这贾世兰今天应该会来她这里吃饭,应该要求吃个麻婆豆腐啥的,出一身汗,舒爽一下。 结果贾世兰没来,却来了个沪市男知青,他说有些发烧,想开药或者干脆打一针。 沈梦昔一般能开药也不给打针,农场医疗免费,无论从节约还是健康角度她都不想过度医疗,保护免疫力是她的原则。 她看看男知青,不像有病的样子,“姓名登记一下。我给你拿体温计量一下体温。” 从器械柜里拿出体温计,一转身她呆住了。 那个白净净的男青年正双手拉着军用大衣的两个衣襟,激动而期待地看着她,沈梦昔余光可以看到他的裤子褪到一半,沈梦昔微微眯眼。 无论哪个年代都有这样的人啊! 她十八岁那年在中师遇到过这种情况,她路过教学楼里的男厕,走过时感觉一个光着下身的男生嘿的喊了一声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没有表情地走过去。其实心里懊恼无比。 第二次是四十岁的时候,晨练中,一棵松树后跳出一个男子,敞开衣服嘴里念念有词,她也当做没看见过去了。 两个人的共同点是都没多纠缠。而今天这位更激动一些,他满脸的表情都是在期待听到沈梦昔的尖叫声。 沈梦昔叹口气,把体温计放到白大褂口袋里,握着从武陵空间拿出的辣椒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回沪市的时候,好好看病吧。” 仿佛被按了开关,那男知青满脸的期冀忽然都消失了,颓丧地迅速整理好衣服,逃也似地走了。 遇到这样的事情,谁的心情也不好,沈梦昔觉得恶心透了。 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和严雪芳一年下乡的。 沈梦昔干脆挂上了卫生所的大门。周日休息。 她躺到炕上,将武陵空间里的防狼水又多备了一些。所谓防狼水就是她找到的书画、化妆时用的小喷壶,装上泡好的辣椒水,酒精。这次她又准备了十个,心里才稍稍舒服一些。 晚饭去食堂,打了一份粉条,一个馒头。她爱吃土豆粉,吃上心情就会好很多。 却听见人群一阵骚动,忽地走了大半,不知道看什么热闹去了,只剩十几人坐在食堂吃饭。 沈梦昔看到李家伦坐在食堂一角,看样子已经完全恢复健康了。这段时间接触比较少,沈梦昔自己也比较忙,她像个刚刚开窍懂得好好学习的中学生一样,利用一切时间学习医学知识,连贾世兰也联系得不多。 李家伦表情难以描述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闷头吃饭。 沈梦昔干脆端着饭盒过去,“李家伦,你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的。” “那怎么那个表情,我差点以为有什么后遗症?”沈梦昔还真不是开玩笑,她是真担心。 “真没有。拆线时刘大夫还夸你缝针技术好呢。” “那是。我一直在猪皮上练呢。”沈梦昔一边吃一边得意地说。 李家伦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放下筷子,刚要说话,只听外面有人喊到:“我滴妈呀,死人了!” 沈梦昔一惊,放下手里东西,立刻跑出去,跟着人群跑。 那是在宿舍区的一个公共厕所不远的地方,一个男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沈梦昔赶紧跑过去,想要抢救,范建国一把拉住她:“别过去,那是个流氓!” “打死臭流氓!”周围人群里发出这样的声音。 “可是我得抢救,万一他有生命危险呢!”沈梦昔还是要过去看看,这是职责。 张营长和几个干部赶来,将那男子翻了过来,赫然就是今天去过卫生所的沪市男知青,严雪芳几个沪市青年认出后都失声尖叫。 沈梦昔走到跟前,范建国仍然不懈地拉着她。 “范建国你干什么?我有职责要抢救他!”沈梦昔想甩开范建国。 “不用抢救了,他死了!”张营长冷冷地说,“太阳穴都塌了。” 地上的男子双目大睁,充满恐惧,嘴巴半张。沈梦昔要上前查看脉搏,张营长却不许,拦住她让她回去,同时也让大家都回宿舍,转身点了两个男知青将死去的知青抬走。 贾世兰过来拉住沈梦昔的手:“你傻啊!还往前凑!那是个调戏妇女的流氓!”说完这句又把嘴巴凑到沈梦昔耳边:“姜淑英那个倒霉蛋儿碰上了,吓得哇哇大哭,路过的男生就过来把人打了,乌漆麻黑的一群人都拳打脚踢的,也不知道到底谁打的,大概是踢到太阳穴上就死了。” 正说着,有人从男生宿舍里拖出一个箱子,打开盖子一脚踢翻,里面散落出花花绿绿的衣物,天黑看不清楚,大家凑近了都哇的一声,原来里面除了几件男生衣服、毛衣之外,还有十几条女士内裤。 “流氓!打死他就对了!” “臭不要脸!流氓!” “真无耻!” “还沪市青年呢!啥玩意儿啊!” 群情激愤。沈梦昔和贾世兰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什么,两人牵手去食堂拿回沈梦昔的饭盒,去了卫生所。 “这是一种心理疾病,也许是童年受过什么刺激。”沈梦昔想了想说。 “太特么恶心了!” “是啊。可也罪不至死。” “现在不打死,早晚也得斗死!他是傻子吗?这样公然耍流氓肯定要挨揍、挨斗的啊!” “我也不理解。大概是控制不住自己了吧!越冒险越刺激?” “算了咱不稀的想这事儿了。李家伦好像要回城了!” “啊?真的吗?” “他家老爷子好像是“站起来”的那部分领导干部,他和他姐都能回去了。” “他是高干子弟啊!” “呵呵,你不知道啊!” “没人告诉我啊!” “是你不关注这些罢了,好些人都知道。你和人相处,只看人不看家世,我知道。”贾世兰笑着摸摸她的头。 “你是不是暗示我比较傻?”沈梦昔扒拉掉她的手:“说吧,你呢?” “我?我家可比不了李家伦。” 沈梦昔看看贾世兰,忽然说:“失敬失敬。”说完端着一杯水慢慢喝起来。 “想啥呢?” “你是不是也快回去了?” “等机会吧。”这意思就是肯定会回去了。 沈梦昔忽然很失落,把头转到一边,什么也不想说了。 “我谈恋爱了。”贾世兰忽然说,似乎是说一个秘密来补偿沈梦昔一般。 沈梦昔早有预料,但还是转过头来看着她。 “我说了不结婚,但是没说不恋爱。他是我同班同学,留城工作了。 去年我回来迟到就是因为他,那时候,真是不想再回东北了。但是今年,今年我们就不一样了,有个女的一直缠着他。”贾世兰的声音越来越低,“那个女的长得好看,家世也好,工作也在京城。” 和沈梦昔估计得差不多。 “是你的,别人抢不去;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沈梦昔轻描淡写地说。 “有道理。”贾世兰听了赞同,“但我还是很难过,这里,堵得慌。” “那咱俩到河边唱歌吧,找个没人的地方使劲喊,喊完你就舒服了。” 两人真的去了河边。天上升起半个月亮,鹅卵石泛着光,河面还冻着,但是没有人敢上去踩踏了。 “会不会有狼?”贾世兰忽然小声说。 “来了也是饭包,不咬我的。”沈梦昔笑着说:“我给你唱首歌吧,或许可以引来一群狼。” “天黑了,孤独又慢慢割着 有人的心又开始疼了 爱很远很久没再见了 就这样竟然也能活着 你听寂寞在唱歌轻轻的狠狠的 歌声是这样残忍让人忍不住泪流成河 …… 天黑得像不会再天亮了 明不明天也无所谓了 就静静的看青春难依难舍 泪还是热的泪痕冷了” 沈梦昔轻声唱着,像是唱给贾世兰听,也像是唱给自己的。 唱完好久谁都没有说话。 “你这歌词不错,就是歌不像歌,哼哼唧唧的。自己编的吧。” 沈梦昔无语。 “来,你喊一嗓子吧,喊完通体舒畅!” “喊什么?” “想喊什么喊什么。” “我饿了!”贾世兰试着喊。 “我也饿了!”沈梦昔也跟着喊。 “我很烦!”声音大了。 “我很快乐!” “我恨你!” “我想你!” 远处传来一声狼嚎,两人都噤若寒蝉,抱作一团。 一道手电筒的光束照射过来,大约四五个人走了过来。“谁啊!不回宿舍在这里瞎嚎啥呢!”是范建国那特有的贱贱的嗓音。 “滚!” “得嘞!伦儿,你真说对了,是我老邻居。”范建国跟旁边的人说。 第69章 不告而别 沈梦昔没有想到,李家伦回城的时候,居然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这个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王建国说他的行李衣服都在,就是人不见了。大家都在议论,各种猜测,有说回城的,有说失踪的,有说被害的。 沈梦昔知道他肯定是回了京城。 她何尝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对自己若有似无的情愫,她也曾年轻过,不,她正年轻! 只是心上留下过多的痕迹,无法抹去,她早过了爱情大过天的心理年龄。当初看过关于某明星恋爱的报道,说她每一次恋爱都极为投入,并且还能勇敢地投入下一次。但是若干年过去,还是看到她脸上掩饰不了的憔悴,呵,毕竟人不是机器,总会受伤的。 有的人抗击打能力强,有的人不行,一次就会永世不忘。 沈梦昔是个缺乏安全感和父爱的人,她可以把弟弟当儿子养,但不能把弟弟当男朋友。 走了也好。早晚都得走,不是吗。 可还是到张营长家问了问,说是京城来人来车接的他,人家直接跟钟团长打好招呼,到五营接了人就走,张营长连发言权都没有,只有配合的份儿。 李家伦连户口、粮食关系都没有迁移,所有的东西都丢弃了。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沈梦昔忽然问贾世兰:“世兰,你说李家伦是他的真名字吗?” 贾世兰一笑,没有说话。 “你呢,是真名字吗?” “如假包换。” “切!你就姓贾,什么都是假的。” “那你姓孟,梦更不真实,更是假的,哈哈哈!” 沈梦昔忽然呆了,是啊,如梦似幻,到底什么是真的? “喂喂,回神了,吃饭吧。”贾世兰在她手上拍了两下,“你这样挺吓人的,别发呆了。” “假的也不要紧,这一刻是真的就行!”沈梦昔大口咬馒头,一股全麦的香味弥漫口中,眼泪逼上眼眶,“嗯!馒头也是真的!” 贾世兰都要哭了,“小西,别这样!除了谈恋爱,我什么都没瞒过你!” “谁还没点儿秘密,谁都有不得已。再说了,这世界哪有真正的真相啊,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沈梦昔本想再对贾世兰说,如果有一天你也可以回城了一定要提前跟我说一声。这句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到底没说。 也许,不告而别才是最好的告别吧。 ****** 听说姜淑英病倒了,接连几天的政治学习都没有去参加,一向严格的指导员一反常态地没有苛责,还让同宿舍的杨萍好好照顾她。 大家都觉得是骚扰事件的影响,哪个姑娘遇到这种腌臜事儿都得难受几天,但沈梦昔和贾世兰却知道,她一定是因为李家伦的突然回城。姜淑英或明或暗对李家伦表白过几次,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是李家伦却都跟她俩传达过了。 说到骚扰事件,就得再提一提那个沪市知青,他死后营部上报了团部,团部又通知了他的家里,结果他们家连人都没有来一个,还是营部派了几个人把他埋到了野猪岭的山脚下,随随便便一个坑,连个墓碑也没有。 几十年后,他也许只是拘留半月,但是这个年代,打死就打死了,还罪有应得,连被抢救的权利也没有。 一周以后沈梦昔在食堂见到了姜淑英,她瘦了很多,看上去楚楚可怜,有几个男知青争着帮她排队打饭,还有两个人差点为此打了起来。 “冲冠一怒为红颜啊!”贾世兰感叹说,沈梦昔赞同地笑着点点头。 姜淑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特殊待遇,她笑着谢过代她打饭的知青,那人喜得眉开眼笑,一付色令智昏的德行。 “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很快就会度过这个阶段,重新走向一段崭新的感情!”沈梦昔一边吃粉条一边调侃。 “美人都是让别人来爱的,有几个会爱别人啊。”贾世兰深沉地说。“所以像我等脸蛋平庸之辈,非得努力拼搏奋斗才行!” “你想说她是花瓶,而你有理想有思想对吗?” “不!是我们!” “不!我觉得我挺好看的,也可以做花瓶!” “你可以做花盆。啊!”贾世兰话音刚落,头上挨了一筷头,发出一声惨叫,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 ****** 七一年的春天,有这样几件事情发生。 孟繁江和罗翠兰结婚了。孟繁江虚岁三十岁,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再不结婚刘三妮都要急死了。沈梦昔收到他们的喜糖和照片,非常开心地把糖分给几个朋友和张爱军等几个孩子,让大家一起分享她的喜悦。 再就是蔡校长家的女儿,蔡家茹下乡到了农场,蔡校长在前几年受了点罪,几个孩子也受了影响,蔡家茹在八营,她特地给沈梦昔写了信,说她一定会努力工作努力劳动,好好进行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还有就是二食堂的菜窖事件了。 两个食堂一共有四个菜窖,三个大的,一个小的。 那个小的,里面主要是埋了一些萝卜。春天,大菜窖的菜都吃光了,才想起这个小菜窖来。 范建国和大师傅拎着一个土篮子就去下窖取菜,掀开菜窖上面的席子和盖子,范建国拿着土篮子和手电筒说:“我下去吧,你一会儿提绳子。”就下去了。 下到一半就听咚的一声,大师傅慌了,凑近一看,手电筒掉到地上,隐约看到范建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师傅扯开嗓门大喊救人,食堂的工作人员女的为多,大师傅让人去喊沈梦昔,自己也下了菜窖。 人一下去,也是咚的一声,没了动静。 上面的人慌了,几个女的谁也不敢再下去。这时候有几个闻声赶来的男知青,一听下去两个人都没动静了,都急得不行。 沈梦昔接到报信说是范建国掉菜窖里了,最初以为是外伤,跑到食堂才知道是缺氧了。 这个时候菜窖里已经躺了三个人了,沈梦昔制止了第四个勇敢的知青,她点燃一段蜡烛,用绳子吊入菜窖内,蜡烛燃烧了约二十秒,就熄灭了。 “这个菜窖应该是时间太久没有通风,里面缺氧,人下去会窒息。” “那人怎么办?不能看着他们死在里面啊!” “那也不能就这么下去送死啊!那不是死更多的人吗?” 沈梦昔迅速在药店里寻找,氧气瓶、氧气枕太大,最后找到一款矿泉水瓶大小的氧气瓶,假装是从药箱里拿出的,将面罩和瓶子固定到一个自告奋勇下去救人的干部的脸上。这影响了他的活动,但是可以保证他的生命安全。张营长又将绳子绑到他的两腋下,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下去吧!” 很快范建国被绳子拎上来了,沈梦昔一看,他嘴唇发青,没有呼吸脉搏,不容耽搁,连忙解开范建国的衣服,做心脏按压,又掏出一块手绢蒙到范建国的嘴上,准备做人工呼吸,就听到一个声音说,我来! 是王建国。 “捏住鼻子,向嘴巴吹气,胸部鼓起,两次。” 两人配合还算默契,那边另外两人和救人的干部也都上来了。 张营长组织知青模仿沈梦昔和王建国进行急救。如此一番,那两人都陆续醒来,只有范建国还是没有动静。 沈梦昔连续按压超过了二十分钟,汗水和泪水都滴到范建国的胸口。沈梦昔从未像此刻这样希望听到范建国那贱兮兮的声音。她用左手扣住他的心脏处,右手砸着自己的左手,“醒来!醒来!醒来!” 有人来替换脱力的沈梦昔继续按压,姿势正确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沈梦昔爬起来检查了那两人,他们都恢复了意识,情况还好,只是胸口疼痛,沈梦昔建议张营长立即送他们到团部卫生院,做全面检查。 已经三十分钟了,范建国还是没有心跳。抢救的知青停下了按压。 沈梦昔不甘心地又跪到地上,继续抢救。 “醒了醒了醒了!别按了!”王建国拉住机械的大汗淋漓的沈梦昔。 营部又连忙备车,送范建国去团部卫生院,沈梦昔不忘跟那个干部要回了氧气瓶和面罩,并询问了一下他的身体状况,那个干部把空了的氧气瓶给她,说“这可是好东西,应该多准备一些。”沈梦昔笑笑,见他无事才跟车去了团部。 范建国极度虚弱,躺在后车厢上,前所未有的安静。沈梦昔时刻监控他的呼吸和脉搏,生怕他随时就死掉了。 最后的结果是三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另外两人的肋骨不同程度受到损伤,大师傅有两根肋骨骨折,所幸没有伤到脏腑。被紧急送往哈市治疗。 范建国倒成了症状最轻的一个,他已经恢复了精神,一个劲儿地要给沈梦昔磕头致谢。沈梦昔隔着棉裤摸着自己的膝盖说:“你还真的给我跪下磕头,我几十分钟跪地上给你急救,膝盖肯定是青紫青紫的了!” 范建国一听,作势就要起身下跪,沈梦昔手一摆:“起克!” “得嘞!” 王建国凑过来:“你俩整啥呢,整末代皇帝那一出呢?” “你懂个屁呀,她妈和我妈一个村的,都是满族的,那是礼貌!你不懂,别瞎说!”范建国翻了个白眼说。 沈梦昔心说,这是啥礼貌啊?我也不懂。 王建国不跟病号计较,说:“等你出院的!” “建国同志,你照顾一下建国同志吧。我得回去休息一下。” “找别人伺候他吧,我不开车你怎么回去?”王建国跟着起身要走,“范建国我告诉你,我也救了你,是我给你做的人工呼吸,吹了好有一百口气,我差点晕过去。” 范建国夸张地捂着嘴巴。 “这是你们的初吻吧?”沈梦昔笑得捂着肚子蹲下去,膝盖疼得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她背起急救箱走了,走廊里回荡着她开心的笑声。 第70章 特殊假期 今年五营的水稻种植面积又增加了不少,除了插秧机、手摇插秧机之外,知青们也都下田插秧,总务连又开始半天帮工,沈梦昔也不例外。 东北的五月初乍暖还寒,下到水里,沈梦昔感觉寒气从双脚直冲头顶,她咬牙忍着,扭头看到刚生完孩子不久的女知青李青果居然也脱了鞋子,下到稻田中,她走过去,一把拉她上来:“你干什么,孩子才满百天,你这时候下水,回了奶,孩子吃什么?” 她根本不懂会不会回奶,反正大家也都不懂。 “我……”李青果看看大家,意思是不好与众不同。 “别我我我的了,赶紧走,去干别的活儿吧,回头我给你补个假条。”沈梦昔把李青果赶走了。几个女知青都羡慕地看着李青果的背影。 “刘春玲你怎么也下水?”沈梦昔走过去,小声问:“你不是月经期吗?” 刘春玲难为情地低头,周围还有男知青,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沈梦昔直接去找总务连连长陆宝库,申请女生在生理期期间可以不用下田,陆连长皱皱眉头,明显是嫌弃她麻烦事多。 “陆连长,春天的水最是寒凉,女生在特殊时期下水,会坐下大病的,影响了日后生育,我们是会落埋怨的。”沈梦昔特意用了“我们”,表示他们是一个战线的。 陆连长这次听进去了,总务连很多女知青都是走后门进来的,他可不想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女的就是事儿多!你看着办吧!”陆连长大撒把,把事情都推给沈梦昔。 沈梦昔接了任务回去,拿着鸡毛当令箭,宣布了陆连长的决定:农忙期间,总务连女知青在生理期享受特殊照顾。 女知青们欢欣鼓舞,纷纷上来拥着沈梦昔说她做了大好事。 其他连队的女知青闻讯也要求特殊照顾,各个连队也都陆续有了说法。 但是杨萍对此非常反对,她认为沈梦昔是逃避生产劳动,搞资产阶级享受,新中国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哪能因为一点点身体的不舒服就不参加集体劳动。 沈梦昔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杨萍,笑笑说:“你随意。” 沈梦昔又建议食堂每天熬一锅姜糖水,给下田的女知青喝。只是半天工,她已经有些招架不住,那些全天的女知青真不知道怎么熬呢。 贾世兰一边喝着姜糖水,一边说:“小西,你简直是个天使!” “呵呵,我只求心安罢了。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我奶奶也告诉过我,女人不能着凉,做病了遭罪一辈子,还不让我用凉水洗衣服,但是你看咱们这里,哪有那么多热水啊,还不是得用凉水。” “是我忽视了,你以后把衣服拿我那里洗吧,洗头发洗澡都可以。” “那敢情好!”贾世兰不客气地说。 “你看杨萍。”沈梦昔示意贾世兰看食堂门口。 杨萍脸色发白嘴唇发青地从门外进来,先到窗口打了一碗姜糖水,一口气喝了下去,舒口气,才去打饭。 “图什么呢?和你置气?” “不知道,我甚至到今天都不知道她恨我什么?” “属相不合吧。” “她比我大一岁。” “九牛二虎之力。你一个人顶她四个半,所以她不开心啊!”贾世兰笑嘻嘻地分析。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沈梦昔老气横秋地叹道。 “哈哈哈哈!”贾世兰大笑。 一周后,沈梦昔在团部卫生院遇到分到十营的侯淑梅,两人好久不见,相谈甚欢。卫生院的姚大夫喊住沈梦昔:“小孟,你们五营有个女知青来例假肚子疼得死去活来的,跑到我这里来看病呢。” “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什么杨萍。” “哦,是她啊。” “不是什么大毛病,你又不是看不了,怎么……”姚大夫快五十岁了,八卦之心依然茁壮蓬勃。 “呵呵,她是因为例假期间下田导致的,姚大夫你知道我们营水田比较多,我劝不了她,她固执地要求和男知青一样劳动。” “哦,姑娘家还是得注意身体,这还没结婚呢,可别落病。” 回到五营,姜淑英等在卫生所门口,“小西你可回来了,我等你半天了。” “我去团部取药了。”沈梦昔开了门,让她进了诊室。 “我是来替杨萍开个假条的,她这人太拗了。我们一个宿舍十个人,例假都差不多那几天,就是她不肯请假,插秧都结束了,她例假还没回去,我只好来给她开个假条。”姜淑英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 “好啊。”沈梦昔痛快地答应,看来姚大夫没有给她开假条。“不要喝凉水,手脚都别沾凉水。” “你……”姜淑英接过假条,欲言又止,抿了一下嘴唇,最终说:“好的,我告诉她。谢谢了!” “不客气。”沈梦昔知道她想问关于李家伦的消息,可惜她也无从得知。现在大家都知道李家伦回了京城,是高干子女了。 沈梦昔想,他们的人生轨迹将再无重合之日。隐匿真实姓名,躲到农场两年的李家伦,或许连以后若干年的知青大聚会,他都未必会来参加了。 ****** 徐茂和的成分不好,祖父和父亲都有历史问题。他总是做最辛苦的工作,他积极要求入党,但是组织一直没有批准,连先进都没有他的份儿。但他依然很乐观,这些挫折似乎更加刺激了他努力奋进。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 徐茂和站在田埂上,高声朗诵。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你就假装不知道,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吧。”看着田间隆隆的机器,和劳作的知青,沈梦昔在心里说。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徐茂和又开始背诵徐志摩。 不久以后,徐茂和就会再也没有心情背诗了,他被举报私藏传播《红楼梦》等禁书,还点名指认哪些知青借阅过。 于是,指导员组织干部,对所有知青的宿舍展开大搜查。 首先搜的就是徐茂和的宿舍,但是一无所获,箱子里是中规中矩的一些书,没有出格的。包括举报者所说的记录人名的小本子也没有搜到。人群里有人说,昨天他去卫生所了,是不是藏那儿了! 徐茂和的脸刷的白了,气愤地扫视着人群。 就在昨天,他事先得到消息说有人举报了他,赶紧怀揣几本书,到了卫生所,求沈梦昔帮他藏下几本书,沈梦昔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接过书,让他在登记簿上签名,塞给他两片止痛片,说:“吃了胃就不疼了。” 今天岂不是要连累沈梦昔了?他暗暗下了决心,如果事发,也绝不连累他人,他自己全兜着就是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卫生所,沈梦昔吓了一跳,听指导员说明来意,她大方地打开诊室和宿舍的门。 男干部搜诊室,女干部搜宿舍,院子里是一群围观的知青,一番折腾下来,除了两本医学书籍和语录,就是沈梦昔的笔记本,上面是她手绘的解剖图,还有一本禅绕画。 徐茂和暗暗擦汗,松了一口气。 沈梦昔若无其事地送他们出去,仿佛真的只是应付例行检查。 “孟繁西有菜窖!”人群里的杨萍忽然大喊一声。 沈梦昔回头看着杨萍:“我有。你要亲自下去搜查吗?” 范建国走过来:“唉,我这辈子是不敢下菜窖了。” 杨萍神色一变,但还是嘴硬地说:“菜窖有可能藏东西!” “菜窖很久没有打开过了,要通风半小时才能下去,我提醒过了,你们随便吧。”沈梦昔指指院子一角的菜窖说。 “那边还有柴禾垛,你们也别落下。”沈梦昔说完就进了诊室,整理翻乱的物品。 指导员嫌弃地瞪了杨萍一眼。“半小时后杨萍下去搜查。” 杨萍一哽,低头应是。 当初下窖救人的那个干部也在场,跟着沈梦昔进入诊室:“哎,小孟,我早就想问你呢,你那氧气瓶哪儿弄的,还有吗?” “我也只有一罐,都给你用了。再弄可难了。”沈梦昔为难地说。 那干部大叫可惜可惜。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搜出来,杨萍从菜窖的梯子上爬出的时候,一抬头,正对上沈梦昔居高临下的眼神,她下意识地避开了。 “杨萍,你习惯性造谣是吗?”沈梦昔这句话提醒了大家,当年杨萍可是因为在食堂造谣,被沈梦昔大打出手,还在全体知青面前哭着道歉。 指导员并不清楚当年的事情,旁边有人轻声给他讲了,他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招呼大家回去了。 徐茂和想说什么,沈梦昔看也没看他,关上了门。 第71章 百天照片 方小菊又怀上了老四,等到她肚子都凸出来,沈梦昔才发觉。那时候,方小菊正挑着一担水,健步如飞,沈梦昔惊得不轻,在她的医学知识里,孕妇是不能过于负重的,她急忙跑上去拉住方小菊,接过她的扁担,挑了起来,这几年锻炼之下,她也能挑满桶的水了。 方小菊歉疚地跟着后面,一直嘟囔着:“我自己能行啊。” 进了张营长家,就见拥军坐在小推车里,听话地玩着积木,建军不在,肯定又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这个时间爱军应该还没有放学。 沈梦昔把水倒进水缸里,又开始帮方小菊准备晚饭:“张营长呢?怎么还得你自己去挑水?” “去团部开会了。我自己挑水也没啥的,怀老二的时候,临生我还挑了两挑水呢。”方小菊既自豪又心酸的说。 沈梦昔也没有说什么,这个年代,方小菊不是个例,普遍家庭都是这样,女人怀孕了,没什么特殊待遇,别人吃什么她吃什么,别人干什么她干什么,赶上好人家可以坐个舒服的月子,赶不上,生下孩子三天就下地做饭喂猪的也是有的。 张爱军跑了一头汗进了家门,看见沈梦昔叫了声姐,洗洗手,就抢过她手里的活儿,推她到前屋歇着去。 沈梦昔又让方小菊去看孩子,她和爱军做饭就够了。 爱军马上就要上初中了,到时候会到临江住宿,而家里马上要添一个小婴儿,会更加忙碌。 吃饭的时候,张营长也没有回来,方小菊留出他的饭,就招呼沈梦昔:“小西,咱吃饭,不等他了。” 他们家的习惯应该是无论如何都等张营长回来吃饭的吧,是自己来了才破例了。 沈梦昔坐到饭桌前,看着方小菊照例先喂拥军,然后自己吃,建军像个小狼一样,吃得飞快,吃完就要往外跑,被方小菊一把薅住后衣摆,“哪儿也不行去了,一会儿洗头!” “又洗头!不是才洗过的!”建军淘气归淘气,但还是知道妈妈肚子大了,他不能太挣扎,梗着脖子站在饭桌边。 “上个礼拜洗的了,你看看你的脖子,跟车轴似的了!”爱军过去扯过他的衣领,又扥扥他的衣襟,跟沈梦昔说:“小西姐,你看我弟,整天就在地上打滚,造得跟个泥猴儿似的,早上换的衣服,到晚上就这样了!” 沈梦昔看着连鼻孔都是黑洞的张建军,也猜不出他们到底玩了什么,她乐不可支地着看着建军,也不说话。 “老二还不如老三呢,到现在加减法都算不明白。“方小菊说。 “二哥笨!”一直不吭声的拥军忽然说。 “你才笨呢!你都笨死了!连跑都跑不快,到了战场怎么冲锋杀敌!你可别想我带你出去,我嫌丢人!”张建军终于找到了撒气的地方。 拥军委屈地看着方小菊,瘪瘪嘴。 方小菊放下筷子,在建军屁股上给了一巴掌:“小兔崽子!能耐了你,就知道欺负你弟弟!” 张爱军一把拉过建军,到厨房给他洗头去了。 沈梦昔问方小菊怀孕几个月了,预产期什么时候,又问她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方小菊一一答了。 沈梦昔又问几个孩子吃了打虫药没有,有没有肚子疼、夜里睡得安不安稳,方小菊说开春吃过了,现在孩子们都挺好的,除了建军不爱洗手,那俩孩子都爱干净。“你看爱军没有?她可稀罕你了,连吃饭走路都学着你的样儿呢!” 沈梦昔笑问:“真的吗,我没注意啊。” “真的,那丫头记事儿早,那年你带她上台唱歌她到现在还记着呢!”方小菊给拥军擦擦嘴:“她说长大了也要做医生,像小西姐一样呢。” 忽然成了别人的榜样,沈梦昔觉得很开心,“我也觉得爱军是个有出息的,小菊姐,你得让她去上初中,将来才能有机会当医生。就是当兵,人家也要有文化的。” 一转头,看到建军呆呆地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地,嘀嗒着水珠。 “小姨,不上学不让当兵吗?” “是啊,你听说哪个司令员不识字,不会算术,连手底下多少兵都不知道的。再说了,当兵可不是光跑啊,杀啊的。现在原子弹啊氢弹啊都研制出来了。” “啥蛋?”建军走到沈梦昔跟前。 “原子弹和氢弹。这些你都不知道啊?你以后可怎么带兵啊?你总得比你的兵厉害吧?”沈梦昔一脸不可置信。 建军连脖子都红了:“我每天带兵,没有时间学那些个玩意儿。” “你爸爸都是营长了,每天也都学习文件呢!”沈梦昔又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笔记本,递给建军,“小姨也天天学习。” 建军翻看着本子,呆住了,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和精密的手绘图,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爱军抢过来,捧着笔记本爱不释手。 吃过饭,沈梦昔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卫生所,给了爱军一个线圈笔记本,让她记录自己喜欢的东西。给了建军一摞无图识字卡,因为包装盒上有生产厂家,所以沈梦昔没有给他找了个塑料的带盖盒子装了。最后给了拥军一个黄色的小鸭子,一捏就嘎的叫一声。 三个孩子都很喜欢,他们欢天喜地地回了家,方小菊见了嗔怪地说:“你咋又给他们东西?” 张营长走进家门,几个孩子欢呼一声“爸爸回来了!” 张营长抱起拥军走了进来,看到沈梦昔,很高兴地说:“你在正好!我就不用去找你了,今天开会团长让我给你的。” 沈梦昔接过一看,是孟庆严的信。 “你五叔现在是咱们师的副师长了!哈哈哈!”张营长开怀大笑。 “真的啊!”沈梦昔也很高兴。她忍不住当场就拆开信封,里面有两张二寸照片,一张是孩子的照片,上面写着百日留念;一张是全家福。 张营长和方小菊传看照片,都夸孩子长得好,也夸五婶长得俊。 沈梦昔读着五叔的信,脸上带着自己没有察觉的笑。 五叔的女儿现在四个月了,由姥姥家帮忙带着,五婶的工作也不能耽误,所以他们现在是两地分居。五叔在信中督促沈梦昔好好锻炼身体,扎实学医,在工作和劳动中改造和完善自己。 沈梦昔端详着照片中的小女孩,她叫孟繁怡,小名豆豆,是五婶取的名字。 越看越喜爱,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她的心弦,沈梦昔忍不住亲了照片中的婴儿一下。 晚上临睡又翻出照片来看,忽然看着婴儿的额头愣住,她从武陵空间找出自己的手机,从相册里翻找到自己儿时的照片,那是两岁的照片。 两张照片,一样的额头,饱满的天庭,发际中间一个尖尖的桃心。 沈梦昔的眉眼嘴巴脸型都像极了奶奶姑姑,只有额头不像,奶奶一直夸她额头长得好,是个有福气的。 而孟繁西长得也像奶奶和姑姑,现在细想,她的额头和五叔也很像。 沈梦昔的想象力如脱缰的野马,她忽地坐了起来,手微微地发抖,一种她不愿意相信的猜想深植脑海。 ****** 小北写信来,说小南生了个男孩。 罗翠兰写信来,说她怀孕了。 沈红梅写信来,说她订婚了。 但这些都不能让沈梦昔有一丝喜悦,她每天满脑子萦绕的只有那一个问题,她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答案。 沈梦昔跑到团部,软磨硬泡跟钟团长请了假,直奔哈市五叔家,接过却遇到铁将军把门,五婶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她垂头丧气地回了五营,给知青拿药的时候,甚至给错了药。虽然及时追回,但是沈梦昔还是惊出一身大汗。 贾世兰故意逗她开心:“你怎么了?是不是动了春心,怎么天天魂不守舍的?” 沈梦昔只能苦笑,她的心事无可倾诉。 夜晚,她打着手电筒,在笔记本上画了一幅人物关系图。 “我需要好好想想。”她自言自语。 沈青山与李慧贤和沈红梅没有血缘关系; 她不是沈青山和韩文娟的孩子; 她长得像沈红梅; 她的额头像孟庆严; 孟庆严和沈家一直有来往; 沈青山死的时候,正是孟庆严刚刚从前线回来不久; 沈红梅一切如常,没有死亡,还谈了恋爱; 李慧贤回老家了一段时间,沈梦昔长得也像李慧贤,孟庆严也与李慧贤相识! 沈梦昔彻夜未眠,难道她是孟庆严的孩子?母亲是沈红梅或者李慧贤? 沈梦昔又找到钟团长,两个黑眼圈惊到了他,连忙问她是不是生病了?沈梦昔说没有生病,她要开介绍信去吉林省,不去的话,就不能安心工作,具体的事情还不能和他说,等事情完结肯定告诉他。 钟团长严肃地看着她,“你怎么了?为什么连续请假到外地?” “很重要的事情。”沈梦昔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吓了钟团长一跳。“求您了,让我去吧,回来我就安心工作还不行吗?”沈梦昔什么招都用上了,掉完眼泪,就双手抓住钟团长的一只胳膊,搡来搡去的哀求。 钟团长被折磨得无法,只能答应,但声明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沈梦昔破涕为笑,拿着介绍信走了。 第72章 真相大白 沈梦昔拿着从沈红梅那里套出来的地址,辗转来到通县下属的一个小镇,她拿着介绍信,到派出所查找李慧贤娘家的住址,因为李慧贤和沈红梅的户籍已经迁移到了嘉阳,户籍卡片又都是手工登记,人工检索,户籍警非常不耐烦,沈梦昔拿出两条大前门打点,又陪尽笑脸,总算找到了李慧贤娘家。 当沈梦昔站在路口,看到李慧贤一手拎着菜篮,一手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女孩经过的时候,她的心揪了起来。 那画面,和那张她小时候与奶奶的合照一模一样,沈梦昔踉踉跄跄地回了招待所:她的妈妈是李慧贤,竟然真的是李慧贤! 五十年受蒙蔽,不知生父生母,苦苦等待的亲情是不相干的人。现在又要接受父母的道德缺失接受自己不光彩的身世。 一整天水米未进,沈梦昔就躺在招待所的床上。 最后她还是爬起来,她要确认。到了李慧贤的家门口,举起右手,轻叩大门。 开门的李慧贤见到沈梦昔吓得倒退两步,沈梦昔推开门就进去了。 小女孩扶着门框站着,仰头冲她露出一排小牙,笑了。 她的天庭饱满,一个朝天鬏上绑着红头绳,发际中间一个好看的尖尖的桃心。 沈梦昔差点哭出来。 李慧贤冲里屋喊了一声“看着孩子!”就拉着沈梦昔快步走出了院子,找了个僻静地方。 “小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呵,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吗?那你为什么拉我出来?” 李慧贤语塞。是啊,客人来了,不往屋里让,倒急匆匆拉了出来。 “我五叔……”沈梦昔说完这三个字,忽然嗓子发痒般轻咳了几声,眼睛却紧盯李慧贤,果然见她脸色大变。 “我五叔调到我们师了。他的女儿也百天了,你看这是照片,你看好看吗?”沈梦昔残忍地看着李慧贤的脸色煞白,嘴唇发抖地接过那张全家福。 “是挺,好看的。”李慧贤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好了!”沈梦昔一把拿回照片,大声说:“我只是出差到通县,听红梅说你一直在这里,就顺路来看看李姨。来得匆忙也没买什么礼物,这里有个小玩具,想送给刚才那个小宝宝,那是谁家的孩子啊,长得真好看,猛一看,真像你呢!” 李慧贤脸色灰败:“孩子怕生……” “不要紧,那孩子刚才对我笑呢!”沈梦昔大步走回去,一开门,那孩子还站在门口等待,看到李慧贤,开心地张开两个小手,奶声奶气地嚷着:“抱抱!” 沈梦昔一步上前,抱起了她。孩子很轻,沈梦昔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的脸,一阵眩晕——她抱的是自己的身体吗?这个小身体里的灵魂又是谁? 拿出一只小黄鸭给她:“送给你的,喜欢吗?” 孩子没有接玩具,而是扭头看看李慧贤。李慧贤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孩子欢喜地接过小黄鸭,沈梦昔替她捏了一下,鸭子发出嘎的一声,她吓了一跳,然后咯咯地笑了。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西。”女孩一边玩玩具一边说。 “她叫沈梦昔。”李慧贤说。 “沈?呵!那是哪个孟啊?啊?姓孟的孟吗?孟庆严的孟吗?”沈梦昔激动地撩起额发,露出和小女孩一样的额头和美人尖。 李慧贤看了一眼,慌忙低头,她如今瘦得厉害,也异常憔悴,眼角眉梢再无往日风韵风情。 几年时间,判若两人。 沈梦昔悲伤地看着她。 李慧贤再不肯抬头,更遑论说话了。 女孩有些害怕,弱弱地叫了一声:“妈妈。” 李慧贤急忙说:“不许叫妈,叫奶奶!” 沈梦昔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猛地把女孩放到李慧贤怀里,连告别都没有,就走了。 李慧贤追出大门,哭着喊:“求你了小西,别跟红梅说!” 走出大门,拐过街角,她坐到路边,哭了好久。 街上偶尔有人走过,但是无人上来问一句。 沈梦昔擦干眼泪,将从孩子身上捡的一根头发仔细地收到一个塑料封口袋中,放入武陵空间。 浑浑噩噩,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的五营。 沈梦昔病倒了,发烧说胡话。贾世兰和王建国将她送到团部卫生院,沈梦昔谁也不想理,什么话也不想说,对来探病陪护的周和平、刘文静也不想搭理,只是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夜晚,偶尔会做噩梦惊醒。 惊动了钟团长来看她,叮嘱她好好休息,不急着回五营,一定要彻底休养好了。 沈梦昔猜他肯定和五叔通话了,五叔也一定知道她去了吉省。但此时,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五叔。 一个一直给她父亲般关爱的人,一旦真的成了父亲,是那么的让人难以接受。 当晚,沈梦昔又做了梦。 梦里,孟庆严和李慧贤偷情私会,被归来的沈万年发现,他们大打一架,孟庆严身强力壮痛打沈万年,沈万年借酒消愁,醉倒在冬夜冻僵而死。孟庆严悔不当初,立即申请离开嘉阳,永不再见李慧贤。 转而,又变成李慧贤暗中倾慕孟庆严,在联欢会上深情脉脉地看着唱歌的孟庆严,她找一切机会接近孟庆严,趁着孟庆严从战场上回来,沈万年邀他到家中喝酒之时,勾引醉酒的孟庆严,孟庆严错把李慧贤当成初恋情人,酒醒后大怒,愤而离开嘉阳,再也不见李慧贤。 忽地,又是一转,沈万年意外死亡后,孟庆严时常照顾李慧贤母女,两人逐渐生情。但是不久孟庆严却娶了领导的女儿,平步青云,对怀有身孕的李慧贤置之不理。 沈梦昔啊的叫了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同病房的病友也醒了,关心地问她怎么了? 沈梦昔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做梦了,打扰你了。” 再也不能入睡。 ——无论如何,沈梦昔都是私生子。这一认知让她比任何时候都难过。 她在武陵空间游荡,看着一排排的衣服裙子,一架架的食物饮品,一堆堆的珠宝金器。 最后坐到咖啡馆那个椅子上,就在这把椅子上,她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孟繁西。 她把玩着两只蜡烛,一只是5,一只是0。三个愿望都达成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到二十一世纪了? 那三个可笑的愿望。 第一个,她找到了妈妈,顺带还弄清了爸爸。但她宁可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个,她有一条街,一生无忧。但是任谁无端拥有了一切,失去奋斗的理由和目标,也都不是一件幸事。如果二十岁时得到这些,她肯定会狂喜、会挥霍,但那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第三个,没有韩林,也要幸福生活。她与韩林面对面,已无心动,一个愣头青一样的毫无韩林影子的少年,是等他长大?还是亲手养大?幸福?幸福是什么?不过是一种对比罢了。托五叔的福,她在五营比大多数人都幸福。。 沈梦昔嗤笑一声,出了空间,带出那个蛋糕。走出病房,朝阳已经蠢蠢欲动,街上没有行人,她坐到医院门外的马路牙子上,用一把勺子一口口将蛋糕挖了吃下。 蛋糕有巴掌大的直径,两人份的,沈梦昔一人都吃掉了。很久没有吃甜品的沈梦昔打了个嗝,太阳在她吃蛋糕时完全升起,扫大街的一个妇女站在不远处看她,沈梦昔也看她,应该是个坏分子之类的,否则不会去扫大街。 但她就一定是真的坏分子吗?也不尽然。 沈梦昔看着太阳想,那孩子的额头和美人尖后面,是谁的灵魂呢? 她就这样嘴角挂着一块奶油,右手支颊,靠着一棵树在街边呆坐。直到一只大手摸到她的发顶。 “小西,回去!早晨有露水,你这样会着凉。” 沈梦昔感觉到头顶的温暖,但依然没动。 “你爹妈给你的好身体,可别作践了。”孟庆严有些生气,拽她的胳膊要拉她起来。 沈梦昔一把甩开:“不过是副臭皮囊!”一提爹妈沈梦昔就炸了。 “胡闹!”孟庆严怒斥:“你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胡闹?”沈梦昔拍拍屁股站起来:“请问孟副师长,你知道你有几个女儿吗?”其实她在心里大吼着:你知道我也是你的女儿吗? “一个啊。”孟庆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下意识就回答了沈梦昔的问题。“以后说不定你五婶还能生,两个?三个?怎么了?” 沈梦昔呵的一笑,没有说话。转身往回走。 “你去吉省干什么?”孟庆严跟在后面问。 “寻亲。” “什么?” “寻亲!”沈梦昔大声说:“我去找一个和我和你额头发际长得一模一样的一岁多的小姑娘!李慧贤说她叫沈、梦、昔!”喊出最后一句她已是泪流满面。 孟庆严愣住了。许久后一掌击向身边一棵小树,树干应声折断,他懊恼地大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73章 活在当下 沈梦昔很快办理了出院手续,姜主任派车送她回了五营,还给她拿了一网兜的麦乳精和罐头。 沈梦昔苦笑,自己这些年,还真是没少借五叔的光,这算是老天早早就在弥补父爱吗? 这次回来,知青们对她敬而远之的有,溜须拍马的也有。就连一直不服不忿的杨萍也不再找茬,见了她远远的就躲开。 沈梦昔坐在诊室里,手里拿着笔胡乱写画。贾世兰悄悄走进来:“写什么呢,是不是情诗啊!咦,怎么写了这么多的爸爸妈妈!” 沈梦昔一把抢回,无意识写了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想家了吧!” “没有。” “别嘴硬了,人生病的时候总是脆弱的,二十岁想妈妈也不丢人啊!六十岁有妈妈可叫,那才是幸福!”贾世兰在她对面坐下。“我太奶最后那几年老糊涂了,谁也不认识,连老伴和儿子都忘了,每天早起就是喊娘,声音娇娇的,又好笑,又心酸。” 沈梦昔听得眼睛发潮。 “我不知道你最近怎么了,但是看你难过我也不好受,希望你还像以前一样快乐自在。”贾世兰伸手摸着她的头顶。 沈梦昔站起来,贾世兰也站起来伸出双手,沈梦昔伏在她的肩头,哭了起来。起初是默默地,然后是啜泣,最后号啕大哭。 哭得手脚冰凉,天昏地暗。 不知道多久,沈梦昔终于停止了哭泣。 那股子怨气终于吐尽。 哪怕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只要有个肩膀,有温暖的心跳,就比独自哭泣好得多。 “好了,不管啥事,咱都翻过去行吗?”贾世兰掏出手绢擦擦沈梦昔的脸。“咱们去吃饭吧,再不去啥都不剩了。” 正说着,卫生所外面的大路上停下一台大解放,王建国跳下车,拎着一包东西进来。一只烧鸡,一串红肠,一包糖果,几瓶汽水,还有两块水豆腐。 “那傻子又来了。”贾世兰小声嘀咕。 “我去哈市了,给你带了点儿吃的。豆腐赶紧吃啊,明天就得馊。“放下东西,王建国转身就走。 “那咱俩吃麻婆豆腐吧,你的调料还够吗?” 沈梦昔点头,“你去买米饭吧,我准备做饭。” 贾世兰端着饭盆出去了,临走叮嘱沈梦昔回宿舍躺着,不用她做饭,一会儿她回来做。 沈梦昔因为哭得太厉害,还惯性地抽噎了几下,浑身乏力,找出调料,她躺到了炕上,没几秒钟就睡着了。 醒来,满屋都是麻婆豆腐的香味,贾世兰端着一大盘麻婆豆腐,后面跟着范建国,王建国拎着几根黄瓜从外面进来,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人,张文明,严雪芳,姜淑英,李秀梅。 一桌八人,六个菜,麻婆豆腐两大盘,拍黄瓜一小盆,红肠切了薄薄的片儿,烧鸡一整只都撕好了,还有一盒严雪芳带来的鱼罐头和一碗鹌鹑蛋罐头。 沈梦昔多日没有好好吃饭,今天终于恢复了食欲,也不管招呼客人,自己吃得很是尽兴,额头汗珠泛着光。 “你做的吗?”沈梦昔一边吃豆腐,一边问贾世兰,左手竖起拇指。“你以后可千万记着结婚,不然可惜这手艺了!” 贾世兰笑得合不拢嘴,指着沈梦昔说“你看你那点儿出息。” “老邻居,你现在可大发了,咱五叔的事儿俺们可都知道了,你可得在他老人家跟前为我多多美言几句。” “你算老几啊?”张文明呸了一声。 “我老三啊,孟繁西也老三。” “滚!”贾世兰说。 “就不滚!” 一听到五叔,沈梦昔皱了一下眉头,没说话继续吃。 “啊呀!你这是跟我置气还是跟咱五叔置气呢?”范建国明察秋毫,“行!敢置气,就说明咱五叔还是偏疼你的。不过我可跟你说,差不多就得,别弄过分了。”范建国夹了一个鸡翅中给沈梦昔。 沈梦昔接过细细地啃着,也不说话。 “孟繁西,你最近不爱说话,我都害怕了。”范建国一本正经地说。 沈梦昔愣了一瞬,看看大家,笑着对范建国说:“别怕别怕,我只是最近心情不好,三天,最多三天,又是一条好汉!”众人都笑。 以后遇事,只许纠结三天。 沈梦昔无意中翻到武陵空间书店里的励志鸡汤书,上面有一句触动了她:活在过去你会忧郁,活在未来你会焦虑,活在当下你会平和。 她决定,认真平和地活在当下,即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范建国夹起鸡屁股,一口吃下,沈梦昔看得皱眉。 “你知道啥,这鸡屁股贼拉香!”范建国一边吃一边说,“有一次我家好容易炖了一只鸡,你们都知道我家哥儿四个,吃饭时候都跟狼似的,我二哥那天一上桌就先叨了一块鸡屁股,我爸也爱吃这玩意儿,我妈扒拉了一遍,没找到,就问,这鸡屁股哪去了?我二哥一边嚼着鸡肉,一边指着他自己的嘴巴说‘唔唔,这呢这呢!’”范建国说得绘声绘色,说到最后一句,还真的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巴。 众人捧腹大笑。沈梦昔更是笑出了眼泪。 箱盖上放着姜主任的一兜罐头麦乳精,还有刚才严雪芳带来的两罐鱼罐头,也有姜淑英带来的一包点心,其他两人是空手来的。一群人真心假意的都有,沈梦昔不在乎礼物,她在乎情意。她心中有数。 沈梦昔慷慨地将王建国带来的汽水,分给大家,端起碗,感谢大家来看望她。 “谢谢世兰和老王,多亏你俩送我去的医院。” “不用不用。”王建国连连摆手。 “你们可能觉得是小事,但我不能不谢。世兰说我烧糊涂了直说胡话,我这聪明的脑袋瓜儿要是烧坏了,可就没地儿哭去了。你们看老范,上次菜窖缺氧之后,眼瞅着就不如以前精明了。” 众人又笑,都看着还在与鸡爪子奋战的范建国,他正在辛苦地吃着一块鸡脚骨,含在嘴里用门牙剔得干干净净,吐了出来。那样子看上去真的带点傻气。 严雪芳嫌弃地说:“这不是有肉,侬老是吃些乱七八糟的!” “不懂了吧,就是这些旮旯呼气儿的才最好吃!”范建国用鸡爪子指着沈梦昔说:“你呀你,就是欺负我的能耐!从小欺负到大,唉!” “也不是,那天你们没看到,孟繁西扯着李家伦的衣服说,撒手!你想死啊!”张文明在一旁学着沈梦昔的语气,两眼放光,“哈哈,孟繁西像个恶霸,李家伦像受气包,哈哈哈哈……”笑到一半,发觉只有他自己在笑,尴尬地收声。 “呵呵,你不说我都不记得,那天真是这样,李家伦扭捏地不让检查,非得骂两句才老实。”沈梦昔笑着摇摇头。“想来他现在过得很好了。来吧,朋友们,我们为李家伦喝一口吧,愿他前程远大。” 众人依言举杯,姜淑英双眼泛红,强忍着泪水。 这个漂亮的姑娘,大概人生第一次受挫就是在李家伦那里,这也足够让她记住他一生一世了。 ****** 正是农忙时节,沈梦昔上午参加劳动,下午在诊室工作。这天她正在地里忙活,张营长派人来喊沈梦昔,让她火速去一趟十营,那里有个女知青临产了,赤脚医生不会接生,要她帮忙。 所有的车辆都派出去了,沈梦昔背上药箱,骑着萌萌就奔十营而去。贾世兰在后面喊:“晚上能回来吗?” “不确定!不用等我!”声音渐渐远去。 到了十营,路口有人等得直转圈。 十营的格局和五营大同小异,一条马路,两边是各个单位。到了卫生所,沈梦昔跳下马,把缰绳扔给那个迎接的人,“半小时后喂她水!” 产妇疼得嘶声叫着,赤脚医生是哈市一同学习的万有峰,他正抓着头发不知所措,只会对产妇说:“不要慌不要慌!孟繁西马上就到了!” 一转头看到孟繁西,如见佛祖,几乎纳头就拜:“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算来了!” “多久了?破水了吗?开了几指?”沈梦昔一边洗手一边问着。 万有峰支支吾吾:“我我不知道。” 沈梦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来到产妇身边,等她阵痛间隙问:“看着我,你叫什么?几岁?怀孕几周了?” “马玉环,25岁,不知道几周了。” “最后一次例假是几月几号?”沈梦昔脱下她的裤子,架起她的双腿,“快开全了,非常好!”万有峰恨不能缩到屋角。 “好像是元旦前后,啊!又疼了!” “嗯,一切正常,按部就班来吧!”沈梦昔的镇定感染了产妇和万有峰。门外马玉环的丈夫敲着玻璃大声问怎么样啊? 沈梦昔隔着门说:一切都好,你去多准备点吃的,我也饿了。 那人连声应着,跑走了。 “老万,你怎么这样?以前没接生过?” “真没有,我们营一共也没几个结婚的,她们嫌弃我是男的,都提前去团部生,这个是实在走不了,营里没车,连马车都没有了。” “我在临江也遇到过,郭大夫被家属拦在产室外面,我正好去了,给接生的。”沈梦昔也没有办法,有些观念还需要时间来慢慢改变,“不过老万你怎么也得先学会接生,关键时刻能救命的。” 万有峰点头。心说:也得有人让我学啊! 马玉环丈夫很快送来一小锅热汤面,他们三人呼噜呼噜吃了,产妇吃了半碗,又开始疼得叫起来。 沈梦昔吃饱,洗洗手又上阵了。 折腾到四点钟,马玉环终于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大约五六斤的样子,母子平安。马玉环的丈夫开心得像个傻子,嘿嘿地笑。 沈梦昔教会他们如何护理婴儿,保持脐带干燥,就匆匆赶回五营了。 第74章 归途瘸狼 以沈梦昔的马速,一个小时就会赶回五营。现在才四点多钟,时间富富有余,沈梦昔信马由缰,乐滋滋地哼着歌曲,为又一次迎接了一个新生命而欢欣不已。 天空不知何时聚集了乌云,一阵冷风吹过,沈梦昔缩缩脖子,发觉天色忽然变得阴暗,云层似乎低得压到人的头顶。 她立即拍了下萌萌的屁股,“驾!” 萌萌撒开四蹄,飞驰起来。沈梦昔衣袂翻飞,她必须承认,骑马比开车爽得多! 但是今天不是讨论爽不爽的时候,她必须尽早赶回五营,免得被大雨拍在半路,这路上可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右边是还没有开发的荒野,左边是树叶斑斓的野猪岭,此刻劲风之下,发出刷刷的声音,尽显萧瑟。 沈梦昔咬紧牙关,催马快进。 云层里几道闪电,追逐而至,几秒钟后一声炸雷,似乎就在头顶落下,沈梦昔几乎以为是天兵天将下界,专门来捉拿自己的。 萌萌受到惊吓,长嘶一声,猛地尥了个蹶子,没有防备之下,沈梦昔被掀下马去。 她直接被甩到路基下面,昏迷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梦昔迷迷糊糊中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还有雨点打到脸上身上,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野猪!”,她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个毛茸茸臭烘烘的长嘴。 是狼! 那狼似乎也被沈梦昔吓了一跳,往后躲了一下。沈梦昔就抓住这一下的时间,朝狼头狠狠刺了一匕首,那狼更快地向后躲去,沈梦昔发现,它的一条腿是瘸的。 孤狼,又是瘸狼,最是凶残。 雨势很大,几乎看不清路面,沈梦昔暗恨自己没有抓紧时间搞到一只Qiang,她迅速从武陵空间拿出一只灭火器,不待瘸狼扑到跟前,对准瘸狼喷去,狼被惊到,又被泡沫冲击,不断向后退去,沈梦昔迅速爬上公路,才站起迈步,就发现自己的左脚几乎不能着地,肯定是伤了筋骨。 沈梦昔自嘲地笑笑:瘸子对瘸子,很公平。 那只狼,又老又瘦,肚皮深陷,毛皮凌乱,想来是很久没有吃到食物,遇到昏倒的沈梦昔,正在试探之间,她就醒来了。 到嘴的食物没吃到,自然是不甘心,它也看出沈梦昔有伤不能跑动,就站在五米远的地方,跟沈梦昔耗着,沈梦昔走一步,她就跟一步,就等着她一旦倒下或者疏忽,就会猛扑上去撕咬吞吃。 沈梦昔这次没有像上次遇到野猪时的慌乱,而是凝神视察了空间第五格的所有物品,然后随手拿出一杯热牛奶,喝了起来,又就着雨水吃了半根香肠半个面包,瘸狼几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她,沈梦昔一笑,扔了半根肠给它:“吃完你就走吧,你是吃不到我的!” 瘸狼张嘴接住香肠,几口吞尽。又瞪眼盯住沈梦昔,沈梦昔又甩过一根,香肠掉在瘸狼身后一米多远,瘸狼扑过去用爪子按住,低头咬着,混着雨水泥巴吃了起来。 沈梦昔趁此工夫,将越野车拿出,落在她和瘸狼的中间,汽车落地的声音,吓得瘸狼叼起香肠退后几步,当它看到沈梦昔爬上汽车时,又追了过去。 沈梦昔关上车门,发动越野车,瘸狼的爪子在车窗挠着,沈梦昔一踩油门,疾驰而去。徒留瘸狼在雨中凌乱迷惑。 十几年没有开自动档,现在驾车有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安全了,沈梦昔舒了一口气。 但是,饭包有一天,是不是也会攻击人类,也有可能被人类反杀,她心里微微的疼痛。 那么可爱的一团,现在应该是凶恶的大狼了。即便再见他们定是谁也认不出谁了。 她甚至悲哀地猜想,刚才那头瘦弱的瘸狼,是不是就是饭包。她摇摇头,不不,那头是老狼,才不会是饭包,饭包才一岁多,正在山林里逞着英雄呢! 车内音响显示,上次听过的歌曲是马修连恩的《狼》,她忍不住伸手点击。 苍凉而悲壮的歌声响起,似乎可以看到狼群奔跑的身影,沈梦昔眼前出现饭包撒开四脚,在冬夜投奔向她的那一幕,外面是漆黑的荒野,这里原本就是野狼、野猪的世界,是人类抢占了它们的家园,成群的人类,拥有各种武器的人类,追击猎物的时候,比狼还要凶残。 沈梦昔无限感慨。 2001年她偶然在一家音像店第一次听到《狼》,立刻就喜欢上了,花了32元买下这张马修连恩的CD,她还尤其喜欢其中的一首《布列瑟农》。在沈梦昔的手机里,一直存着这两首歌曲。 一首歌几分钟就唱完,沈梦昔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一世纪,她的唇边带着笑。 快到五营的时候,沈梦昔停下车,下车,收车到武陵空间,远处雨幕后有昏黄的灯光,有车来了。 大雨冲刷了一切痕迹,她左顾右盼想找一根树枝拄着也找不到。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雨,简直寒到心里。 干脆坐在养路段修路的沙包上,晃动手里的手电筒。车很快驶近,停在了她的跟前。 车灯前尽是斜下的大雨,她冷得牙齿打战,用手挡了一下光线,没来得及看一下车牌,两个人扑了过来,焦急地喊着:“孟繁西!”“哪里受伤了吗?” 沈梦昔听出是王建国和张营长,她指指左脚说:“左脚伤了。” 张营长蹲下就把她扛了起来,将她塞进解放车的驾驶楼,沈梦昔头发滴着水,脚下很快积了一滩水,牙齿打战发出咔咔的声音,根本无法控制。 王建国从门边的手扣里抓出一条毛巾扔给她,“别嫌弃!” 张营长说了声:“啥时候了,还说嫌弃,赶紧擦头发!” 沈梦昔没擦几下,毛巾就湿透了,放下毛巾,继续牙齿打战。沈梦昔脱下湿漉漉的外衣,两个男的都有些不自然,沈梦昔没再继续脱,用手拧着身上的衬衫,他们两个刚才下车,身上也湿了,仨人谁也没有干爽地方。 “这场雨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张营长气馁地说。”我们正在抢收,就看你那马跟疯了似的跑了回来,马背上空着,吓得我寒毛都立了起来,你要是出事,我可怎么跟你五叔交待!” 沈梦昔笑了:“我这不是没事儿吗。萌萌被雷惊着了,一个尥蹶子把我掀到地上,它自己跑回去了,我怎么追得上它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张营长心有余悸,又哀叹:“这庄稼可咋整啊,机器开不进地里了……” 解放车很快开到五营卫生所,张营长挥手赶开王建国,二话不说把她背进宿舍,催她换身衣服,然后去团部,给她看看脚。 沈梦昔自己早检查过了,后脑勺有个包,左手肘有擦伤,左脚踝轻微肿痛,脚可以左右活动,只是不敢沾地,她觉得骨头无事,就拒绝了。“明天我自己去临江医院找郭大夫看看就行了,今天我自己擦点药油,吃点感冒药,其它的擦伤我自己就能处理。” 王建国说:“那你有事儿就大声喊我,我就在车库值班。明天早上我再给你找药箱。”说完送张营长回家了。 沈梦昔换了衣服,大叹一声,趴到了炕上,狼口脱险了,今天的事儿还真是玄,晚清醒一会儿没准儿就命丧狼口了。 危险还真是无处不在。 ****** 五天后,沈梦昔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她刚刚接生的那个小男婴,夭折了。 那对年轻的父母,晚上睡得太死,早上醒来,四处找不到孩子,最后才在炕里的被子下面找到已经窒息的孩子。应该是两人睡觉打把式,把孩子蹬到了脚底。 夫妻俩失声痛哭,尤其是还在月子里的马玉环,哭得死去活来。 沈梦昔听了也很难过,自己亲手接生的小生命,只在这世界上停驻了五天的时间,就离开了。 沈梦昔的脚踝是郭大夫治疗的,他在几个穴位揉一揉按一按,疼得她大汗淋漓,郭大夫拍拍手让她下地踩踩,她小心翼翼地踩到地上,行走如常了,沈梦昔叹为观止,连连点赞。 郭大夫说大概是她摔到地上时脚先着地,挫到了,筋错位了,正过来就没事了,其它地方没有大伤已经是非常幸运了。贴了一服膏药巩固,又嘱咐这半月还是限制走路过多为好。 但她还是拉着张营长第一时间来到团部,就婴儿夭折的事情,跟团长提出建议,在各个营部组织孕妇和育龄妇女进行生理卫生和育儿教育,同时也教授知青学会紧急救护知识。 张营长也同意沈梦昔的观点:“团长,备战时期,紧急救护很有必要。” 钟团长想了想就同意了,决定农忙一结束,就组织全团学习。“行了,你放心了吧?回去养脚吧,要不让你婶子给你弄只猪蹄子?” 沈梦昔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的脚早没事儿了,让您费心了。今天的事情,谢谢您了!“ “这孩子,一有事就您啊您的。要是没事,到了团部都不带来看我的!”钟团长笑着对张营长说。 “小西一直都可尊重您呢!”张营长一脸忠厚的样子说,沈梦昔连连点头。 钟团长又是一笑,“今天的事情,可不是你孟繁西的事情,是我的事情,是全团的事情,你替我想到了前头,我应该谢你才是!” 又上下看看沈梦昔:“野猪岭那边还是少去,去的话也要多几个人,还是要注意安全。” 沈梦昔也是这么想的,就乖乖点头答应了。 进入十一月,基本都进入农闲,各营组织全体女知青进行生理卫生教育,附带又组织学习了伤口包扎、心肺复苏等急救知识。 沈梦昔除了教授五营,还抽空驰援十营等几个男赤脚大夫,不是他们抹不开讲,而是女知青根本没人去听。 沈梦昔在忙碌中度过了1971年,充实而平和。 第75章 红梅凋零 七二年的春节,沈梦昔回齐市待了三天,就返回了农场,不久被推荐去沪市长海医院进修,同去的还有团部卫生院的刘杰凯。沈梦昔主修妇科儿科,刘杰凯主修外科。 这是沈梦昔第一次系统全面的接受正规化的医学教育,她摒除一切杂念,万分珍惜这半年的时间,如饥似渴,疯狂学习。除了在妇科儿科跟有经验的大夫实习,还有机会和军医大学的学生一起学习。这次进修,使沈梦昔信心大增,不仅仅是因为阅历和能力的增加,更重要的是因为自己的付出。 五月去了一次四叔家。四叔在沪市郊区的一个农场,每月有一天时间可以放假回家,沈梦昔就是赶在这一天去的,四叔消瘦得厉害,但是精神还好。没有见到孟繁安,他在近郊下乡,孟繁宁即将初中毕业,正在找工作,最小的孟繁宇比小五大几个月,正在上小学。 孟庆勇先是询问她父母身体如何,又问她在农场工作情况,听说她是被推荐来进修的,赞许地点头。 饭后,沈梦昔关心四叔的身体在农场是否吃得消。四叔一笑,“最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我十分想得开,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能及之矣。我从不做无谓的对抗,也不作践母亲给我的生命,我以言传身教告诉我的孩子,应该怎样做人,怎样面对人生的风雨。他们也都很平静,小安也很好。我知道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沈梦昔眼里闪着泪光,“四叔,我以前担心你,现在,我崇拜你!” “你很出色,不要过于依赖你五叔,真正对你好的人,不会让你一直被搀扶着走路。明白吗?” “我明白,四叔。” 这半年多,五叔没有联系过她,有可能是恼羞成怒,也有可能是真的不想多管她了,当然这次进修机会还是跟他有关系。 《中美联合公报》发表,不久还有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及中德建交,变化越来越多。沈梦昔临走的时候,回头看看四叔,他在弄堂口默默站立,像一棵树,沈梦昔摆摆手,祝福着四叔,不久的将来,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九月初,沈梦昔的进修结束了。她逛了南京路,买了很多东西。 回到农场,钟团长早已调到沈阳,贾世兰也回了京城。 沈梦昔十分的不适应,尽管她告诉自己不要依赖任何人,但是钟团长的离开还是让她小小的有些失落,新来的团长叫萧疾风,比钟团长年轻几岁,瘦削的脸型,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不苟言笑,他显然知道沈梦昔与孟庆严的关系,但是只字未提,只是随意问了几句,又说了些鼓励的话,就让她和刘杰凯回原单位工作了。 沈梦昔回到五营,见到张营长,忽然觉得非常亲切。邮电所贾世兰的岗位由一个新来的姓马的知青顶替,也是京城来的,见到沈梦昔还热情地打了招呼,叫她孟姐。 沈梦昔回到卫生所,半年没有人经管,院子里长了草,王建国见她回来,就过来帮忙整理,“这半年大家都怎么看病的。” “小毛病挺着,大毛病去团部,反正也不远。”王建国一边刷水缸一边说。 沈梦昔有些尴尬,好像她的存在真的是可有可无。脸忽然有些红。 晚上,建军来喊她去家里吃饭,沈梦昔看着初步整理出形的宿舍,锁上门,跟着建军走了。 方小菊一见她,开心地招呼着她,张营长也回了家,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听沈梦昔讲在沪市的见闻,爱军尤其神往。 “新团长是师长的嫡系,他不大得意你营长,好几次都给小鞋穿。”方小菊低声跟沈梦昔说。 “老娘们家家的,瞎掺乎啥?”张营长喝止她。 “你就活该遭罪,你不说孟师长咋能知道?” “要说我自己说,嘎哈要个孩子传话!小西,你别听她的,我心里有数,没有大事。” 沈梦昔不懂发生了什么,看看他们两口子,点点头。 “你吃肉,吃肉,都瘦了。”方小菊给沈梦昔不停夹菜。建军吃完饭,就到炕边拿出课本,貌似很认真地读书。 “哟,这是谁家读书郎?” 建军瞟了一眼沈梦昔,嘴角含笑,就是不说话。 “方姐,我就说你多余操心,你看建军现在多用功,多努力。以后能文能武,肯定是有大出息的,你就享福吧!”方小菊笑成一朵花。 屋里一声婴儿啼哭,卧室的老四哭了,方小菊急吼吼地赶过去,二十分钟后抱着吃饱喝足的老四张殿军出来了。小家伙笑嘻嘻地挥舞着两只胳膊,发出哦哦的声音,大家都情不自禁笑着应和他。爱军接过弟弟,让方小菊吃饭。 沈梦昔也早吃完了,朝殿军小朋友拍拍手,又摊开,“来,小姨抱抱!” 殿军很给面子的探身张开双臂,孩子一入怀,一股子奶香味传入鼻间,沈梦昔抱着小殿军,想起小五小时候,“还挺重啊。” 沈梦昔一手抱孩子,一手扶着他腋下,没溜达几步,只觉身上一热,她也没动,站在那里静等着殿军尿完。 方小菊连忙来抱走殿军,“这刚尿完咋又尿了呢,啊呀,衣服都湿了,可咋整!” “看来小姨还是实交的!”沈梦昔哈哈一笑,“童子尿,我要有好运了!” ****** 许久未联系沈红梅,她春节前来信说要结婚了,沈梦昔还特意寄了一条红毛毯给她。 那个新来的京城知青小马,在食堂塞给她一封信:“孟姐,你的信!” “谢谢你,小马!”沈梦昔笑着谢过,就在食堂拆开了信。 今天馒头有些碱大,沈梦昔最爱吃这口儿,她咬了一口馒头,咦,不是沈红梅的字迹? 信是沈红梅的丈夫写的,字迹缭乱,还有水渍,读到一半,沈梦昔一口馒头噎在食道口,她用拳头砸着胸口,痛苦地低头猛咳,旁边的人也帮她拍背,终于吐出一块馒头。 沈梦昔抓起信,连饭盒都没有收拾就跌跌撞撞出了门去。 沈红梅死了。 沈红梅死了! 信中说沈红梅婚后四个多月有了身孕,全家都很高兴,连李慧贤也回去照顾她,但是两个多月的时候,突然晕倒,身下大出血,送到医院,已是抢救不及。 李慧贤当场哀嚎一声晕了过去。 23岁的沈红梅还是死了。沈梦昔一直以为她改变了一些东西,沈红梅就不会死了。可她还是死了,死于宫外孕。 沈梦昔坐在河边,看着流水不停地缓缓而去。 一直坐到天黑,王建国和范建国一起来找她。“你这到底是咋了?”范建国担心地说。 沈梦昔摇摇头,起身回去,却因双腿麻木而趴到地上,沈梦昔用手砸着地面,痛哭出声。 三天后,沈梦昔发觉,三天根本不够用,她还是难过。 她想请假,但是刚刚进修回来,又赶上农忙时节,假期自然请不下来,姜主任那里的介绍信,不再是说开就开了。 直到农忙结束,沈梦昔才请下假来,这次修完,明年的年假就没有了。 沈梦昔倒了几次车,来到伊市,她在熟悉的街道见到了李慧贤和她的孩子沈梦昔。 见到她,李慧贤先是很惊讶,然后神情哀戚,就那么站着看着沈梦昔,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一个沈红梅来。沈梦昔几步上前,抱住她,抚着她的后背,听到她的胸腔发出悲哀的振动和哭泣。 有街坊看过来,李慧贤连忙把沈梦昔带回家里,进门就放声大哭,“我是个扫把星啊,我克死了两个男人,还克死了闺女!我错了!我错了!报应啊!老天爷怎么不让我死啊!” “不是的,不是的,你要好好的,还有孩子呢!” 李慧贤转身抱住孩子呜呜地哭着,孩子吓得也跟着哭。 “你们怎么会来到伊市的?”沈梦昔轻声问。 李慧贤止住哭声,看着沈梦昔欲言又止。 “是我五叔?” 李慧贤点头,她在沈梦昔面前似乎抬不起头来,艰难措词:“我们是意外,你别怪我,我带着孩子一辈子就在这里住着,谁也不麻烦。” 李慧贤在食品厂工作,工资不高,但是可以养活自己和孩子,她下了决心,要把这个孩子好好养大。“孩子落在青山的户口上,我是孩子的奶奶。” 沈梦昔看着李慧贤沧桑的脸,再也生不起一丝的怨怼,她动容地说:“我认你做干妈,我就是你的女儿!” 李慧贤一把抱住沈梦昔大哭起来:“我谢谢你了,孩子,我这人八字不好,再带坏了你的运气。你这份心李姨心领了,以后也不要来看我了。” “不,我不信那些!红梅不在了,还有我。”沈梦昔坚持道,其实她的内心不知道有多渴望能好好地喊一声妈妈。 李慧贤最终还是没有答应,也许在她心里无人可以取代沈红梅的位置,沈梦昔黯然离开。 临走她悄悄在茶盘下压了两百元钱和五十斤全国粮票。 小女孩在她临走时,招着小手说再见。沈梦昔艰难地冲她笑笑,也摆摆手。 第76章 梦想成真 归队时间有富余,沈梦昔去了双河,看望刘三妮一家。 孟繁江和罗翠兰的孩子,跟殿军差不多大,也是个男孩,长得像罗翠兰多一些,“哟,这是侄子还是侄女啊!”沈梦昔抱起沉甸甸的孩子。 刘三妮笑得一脸褶子,一副有孙万事足的样子,“人都说我大孙儿长得好!” “我看着也好!”沈梦昔抱了一会儿,把孩子还给刘三妮。一转身抱住了罗翠兰。 “哟哟哟,这是咋了。”罗翠兰感觉到沈梦昔的情绪。 沈梦昔抹了一把眼泪,“一个认识了十年多的朋友没了,我去看望她妈妈,心里不好受。” “啊?多大啊?”刘三妮听了问。 “和我同岁,比我大几个月。” “艾玛艾玛,太可惜了!她妈不得心疼死!”刘三妮唏嘘。 “是啊。她妈哭得昏死过去。”沈梦昔说完看看罗翠兰,强笑道:“你看我,怎么光说这些!你儿子叫什么啊?” “他爸给取的,叫孟祥诚,诚实的诚。”罗翠兰给她擦眼泪说。 “好名字!梦想成,梦想成真!”沈梦昔掏出一个红布包着的银锁,挂到孩子脖子上,“姑姑祝福你,长命百岁,梦想成真!!” 刘三妮和罗翠兰还要推让,孟繁江回来了,大声说:“姑姑给的就拿着!” “二哥!” “来了?累不累?哥给你做好吃的。”孟繁江笑看着沈梦昔,仿佛他们只是小别了一个星期,没有太多的嘘寒问暖,也没有丝毫的生疏。 罗翠兰连忙拉住他:“我去我去!” “你俩好好说话吧,我做饭。”孟繁江把罗翠兰按到沈梦昔身边坐下,逗了两下儿子,去厨房做饭了。 “罗翠兰!”沈梦昔一把抓住罗翠兰的双臂,摇晃着她:“你一定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我哥这么好的男人让你捡到了!” “嗯,我妈也说我有福气,摊上个好婆婆好男人,她让我好好过日子,要惜福呢。”罗翠兰低头一笑。 一切真是有定数吗?沈红梅和罗翠兰都是那么美丽善良的姑娘,怎么命运相差这么大呢? 刘三妮在一边不满地说:“西,你咋还叫罗翠兰罗翠兰的,连声二嫂也不叫?” 沈梦昔哈哈大笑:“二嫂,二嫂!”又伸出右手,“改口钱!” 旁边的孟祥诚小朋友伸手拍在她的掌心,咯咯地笑,沈梦昔一把抓住,“哈哈!抓住了,你是我的了!这个改口钱可太值了!”又一把抱起他:“姑姑亲一下吧,MUA!” ****** 沈梦昔还没来得及消化沈红梅的离去,又接到了太姥去世的消息。 太姥名字叫富玉兰,享年94岁,谓之喜丧。 太姥的一生没有出过黑省,去过的最远地方是齐市,也就是小五出生那年来看关秀琴。 生育七个子女,三子四女。前半生富足安乐,中年丧夫丧子,两个有出息的儿子都先她而去,最操心最败家最没出息的小儿子,却活得安逸享乐,她压根没指望过这对儿子媳妇,最后却不得不指望他们养老送终。 老太太虽不识字,但见识却也不少,对哈市早年的事情如数家珍,老了以后,她的活动范围不过是那一铺炕,偶尔出去看看戏,平时在菜园子转转,每日重复着三顿饭,三袋烟,每天看着窗外那巴掌大的天空,有时候一整天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老太太的长寿,不过是耐得住寂寞罢了。 人都有离开的那一天,当这世界上再无人想念你的时候,也就是完全离开了。 沈梦昔默默合十,太姥,我会一直想念你,很久很久。 ****** 七三年八月,全团有四个工农兵大学的名额,需要组织推荐和大家投票。沈梦昔落选了,是团部推荐那一关被刷了下来。 沈梦昔没有什么遗憾,如果能去读书,她就去,无论是去读书,还是半工半读,权当一种新的生活体验。如果去不成,她也不遗憾不深究。 事情一过,她马上全心投入到卫生所的工作中。她还特意去看了十营的马玉环,她又怀了一胎,即将临盆,只是非常紧张,沈梦昔是去安抚她的。 “每天唱一首歌曲,跟他说一说话,到时候,无论你在哪里生,我都去给你加油!” 做不了B超,沈梦昔给她测了胎心,量了血压,腹围等各项指标。“一切正常,你放心吧。” 贾世兰来过两封信,她回京后,在新华书店工作,她抱怨说没有在农场自在,每天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站立的,而且人际关系也很复杂,她说十分想念着五营的日子,想念沈梦昔的热炕头和小饭桌。沈梦昔笑笑,贾世兰应该不怕这点复杂,大概是怕刺激自己,故意这样写的。于是回信骂她太矫情,实在不行还是回来卖邮票吧。 七四年推荐工农兵大学还是没有沈梦昔,推荐参军和进修的机会也都与她无关,连年底的团先进也没有她。 周和平被推荐到哈工大读书,刘文静还是留在团部;姜淑英也在这一年去哈师大读书;严雪芳没有办成回城,但是也不再来她的宿舍,倒是蔡家茹时常从八营过来看她;范建国和王建国还像以往一样,经常在一起鼓捣好吃的,给她劈柴挑水。 沈梦昔还是每周抽一天时间去找郭大夫学习,有时候还会去他家吃午饭,他老伴是临江人,没什么文化,但是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郭大夫除了每月拿回工资,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管。 沈梦昔经常带些吃食去他家,蹭一顿饭,他家的饭是很标准的东北饭菜,很家常,也很有家的味道。 七四年的秋天,孟庆严去哈市开会,特意拐了一下,来看望沈梦昔。 他居然直接略过了团部,来到五营,沈梦昔看着两鬓有了霜色的孟庆严,猜想着他与那个师长的关系,以及他这些年的工作状况。 正胡思乱想地呆呆看着孟庆严,他一巴掌打在她的胳膊上,吓了她一跳。 “我不找你,你就永远不找我是不是?”孟庆严动了气。 说实话,沈梦昔这两年基本没有想过孟庆严,她彻底搞清了父母,就像是放下了一件大心事一样,每天忙忙碌碌,非常充实。她在工作中找到了生活的目标和方向,找到了成就感。对于他和李慧贤的关系以及私生子的身份也不纠结了。 她和孟庆严现在是叔侄关系,他肯定不会和她解释自己的情事,李慧贤连见都不愿意见她,那句“意外”已经是所有答案了。 想通这点,她就没再纠结过,那是李慧贤身边的沈梦昔将来应该操心的事情。 在她心里,孟庆严、李慧贤和孟庆仁、关秀琴是差不多的待遇,都是父母。但都无法靠近。 也许到老年痴呆那天,会有个执念冒出来,也口口声声叫着妈妈。但现在理智还在,就不必强求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强,受了委屈也不找我?”孟庆严扒拉开挡着门的沈梦昔,走进她的宿舍和诊室,查看了一遍。 “报告!”门外响起张营长的声音。 “进来!” 张营长一脸激动地进来,先行军礼,然后几步冲到孟庆严身前,两人四手紧握,又紧紧拥抱。 “家去家去!到我家去!”张营长连声说。 “不去了,今天还得往回走。顺道来看看侄女,这丫头倔得跟根儿木头橛子似的,也不知道随了谁!”孟庆严恨恨地看了一眼到现在一句话也没和他说的沈梦昔。 “小西这几年表现非常好,附近几个营她都走到了,哪个营都有她接生的孩子。平时也能吃苦,农忙时候从来不逃避不请假,没给你丢过脸!” 孟庆严总算笑了一下。 沈梦昔看着他的鬓角眼角,感慨不过是刚过不惑之年而已。恐怕这些年,他过得也不如意。 孟庆严没有避讳张营长,在诊室里坐下来,直接跟沈梦昔谈到:“你对我有些看法,我也没法解释清楚,你可以坚持你的观点,但是这次你要听我的:我准备把你调到其他兵团去,五叔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些了。” 沈梦昔沉默了两分钟,点点头。 她知道,一定是五叔与师长的关系紧张,甚至可能是五叔的岳父的原因,只是不方便告诉她。如果她不走,不仅仅是推荐工农兵,或许再过几年连恢复高考的报考都会受到影响。既然五叔不放心她在这里,她走就是,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 前面得到五叔的庇荫,现在跟着吃些挂落,也都是正常的。 “一句话都不和我说吗?”孟庆严气得胸口起伏,张营长连忙躲了出去。 “五婶和妹妹还好吗?” “你五婶和我闹离婚。今年才缓和了一些。” “啊?”沈梦昔大吃一惊。 “安排工作的时候,动静大了一点,你五婶知道了。我和她都解释清楚了,她也决定翻过去这一页了。” 沈梦昔无言以对。这是说,帮助李慧贤的时候,被五婶家人察觉,事情暴露。闹了两年,没有离婚,事情翻篇了。 “你看不起五叔了是吗?”孟庆严半天憋出一句。 沈梦昔摇头,晃掉了一颗眼泪。 “你会走路之前,天天骑在五叔脖颈上。”孟庆严笑笑,起身拍拍她的头顶,“我得走了,还有很长的路要赶。你自己照顾自己。” “五叔。”沈梦昔抱住孟庆严的胳膊,把头抵在他的肩上,眼泪打湿了他的军装。 “我走了,你可能要去北面,条件不如这里。” “嗯,我知道了。” “本想让你过得好,结果牵连了你。你奶会骂死我。”孟庆严走出去,叹气说。 第77章 离愁别绪 七五年一月底,沈梦昔拿到了调转介绍信,她笑着与姜主任告别,感谢他这些年的照顾与帮助。姜主任像个慈爱的长者,与沈梦昔握手,“小孟,到哪里都是为祖国做贡献,你是块金子,到哪里都会闪闪发光!” 沈梦昔点头告辞。 把介绍信给刘文静看,抬头写的是“黑省生产建设兵团某师独立一团”。 “这是哪儿?” 沈梦昔手指北方,“一直向北。” 刘文静非常吃惊:“现在可是备战时期啊,孟师长怎么把你放到中苏边界?再说,那里冬天快到零下四十度,能冻死人的!你五叔疯啦!”刘文静抓狂了。 “乖乖乖,没那么严重,我在嘉阳住过一个多月,没有那么邪乎,你放心,五叔不会坑我的,我也不会永远待在那里,你也不会永远待在这里!”沈梦昔抱着刘文静安抚。 周和平去读书,刘文静越来越不安,现在沈梦昔一走,她就更加烦躁。 “你五叔是不是有什么打算?让你先过渡一下,然后去更好的地方?”刘文静安静下来冷静分析。 沈梦昔没有接话,但她也是这么猜的。 “不想那么多还没发生的事情了。还是那句话,你要好好复习功课,将来读一个比周和平还好的学校!” “还有比工大更好的学校吗?”刘文静颓丧地说。 “傻丫头,黑省没有,京沪还没有吗?” “可是......” “不许可是,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 “好,好吧。你到嘉阳给我写信!” “我春节后才报到,你看日期。你有假期的话,咱俩齐市还能再见!” 回到五营,沈梦昔整理了诊室,新的赤脚医生大概要年后才能来。于是她当天下午把工作都交接给了营部干事,每一项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交接完就被建军拉到家里,方小菊一见沈梦昔就掉泪了。张营长呵斥她,“老娘们家的不懂事,小西这一走只会是好事!” 沈梦昔也连连点头。 “那还行。就是太远了,那边连个熟人也没有,让孩子一个人在那边……” 沈梦昔笑:“我的亲姐啊,过了年我都26了,还孩子呢,你看这一地的才是孩子呢!”说完伸手一指她的四个孩子。 方小菊也笑了:“26了!那你赶紧得找个对象了,我像你那么大,爱军都快上学了!” 话题转换过快,沈梦昔连忙点头称是。 “不能找!找了就扎根了,你还得回来!”张营长连忙制止。 沈梦昔也使劲点头称是。张爱军在一边笑,几个孩子也都围着沈梦昔,叫姐的叫姨的,乱哄哄一团。 吃完饭,张营长把沈梦昔单独叫到一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摸出一个红布包,沈梦昔一看形状,立刻瞪大了眼睛。 打开布包,一把崭新的大五四,两个弹夹,50发子弹。沈梦昔欢喜地叫了一声,一下扑了上去。 张营长见她这样喜欢,叹了一口气,“拿着吧,给你的。” “谢谢!谢谢营长,谢谢姐夫!我太需要了!” “这玩意儿挺邪性的,你能拿好它吗?”张营长十分的不放心,“你一个姑娘家,拿不住是会害了自己的。” “能!我会好好保管,不轻易使用,只在关键时刻救命使用。” “唉,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用使用它。现在我教你怎么用。”张营长认真地教沈梦昔使用手Q,最后说:“收起来,回去休息吧,你行李多,明天我让车直接送你回齐市。 “不用了,我坐火车就可以。” “你听我的!另外,过完年你就去报到,不要迟到。到那边没有人帮你了,要一切小心!” 沈梦昔点点头,把布包放到自己的军挎里,珍重地按了按,盖上盖子。 回到宿舍,她把手Q放到武陵空间第五格,终于有了像样的武器。 宿舍的东西不多,物品打包整理十分容易,箱子里的衣物装到提包里,明天早上行李再打起来,就好了。 箱子柜子,锅碗瓢盆,她都不带走,准备送给需要的人。 范建国忽然来了,死活拉着她去二食堂。 一到二食堂,只见最里面几张桌子拼成了一个大桌,桌上摆满了酒菜,围桌坐了足有二十人,王建国、肖北望、徐茂和、李秀梅、米小冬、秦季华、张文明、严雪芳、李雅芝、赵新梅……平时相处不错的都来了。 见到沈梦昔来了,大家都站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说什么。 以前去读大学的几个,走的时候,也没见过这样相送的,沈梦昔有些愣怔。 范建国把沈梦昔拉到主位坐下,“孟繁西,咱们俩认识十五年了,现在即将分别,老邻居不能为你做什么,张罗一桌酒菜,咱们将来后会有期!” 范建国给沈梦昔的茶缸倒上酒,大家也都自觉倒酒,不论男女。 “首先,我要单独和我老邻居喝一口。救命之恩,永世不忘!这些年我一直没提,但心里始终记着,本来准备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的,哈哈哈哈!” “我当时坚定的信念就是,一定要救回范建国同志。”沈梦昔严肃地四顾大家,握了一下拳头,顿了一下又说:“因为,如果他死了,我说“滚!”的时候,就没有人说“得嘞!”了。” 范建国接了一句:“得嘞!” 众人都笑,沈梦昔也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她忽然记起当时的情形:范建国毫无知觉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平时脸上的滑稽表情都没有了,陌生的不像是她的老邻居。 “一点儿都不好笑。”沈梦昔摇头自语。 众人纷纷敬酒,大家喝酒吃菜,气氛热烈,大师傅出来加菜,跟沈梦昔说了一会儿话,林姐也出来,与沈梦昔话别。 严雪芳端着杯子过来,漂亮的眼睛湿漉漉的,“孟繁西,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我真的一直都记得的。” 沈梦昔笑着点头,她想起了李家伦。 秦季华也过来敬酒话别。 ...... 这些年,沈梦昔基本不喝酒,她怕酒后失控。 茶缸看着只是没过缸底,但底面积大啊,沈梦昔被大家敬酒一圈,每次只是沾唇抿一点,一缸底也喝光了,足有二两多。 她可没什么酒量,再喝下去,肯定是要醉的。 “倒酒!范老三,你给我倒酒!”沈梦昔端起茶缸伸到范建国跟前,笑嘻嘻地说。 王建国一把拦住,“不许喝了,坐静一下,醒醒酒,好好聊天!” “要你管!你明天开车,你就别喝了!”范建国扒拉着王建国的手。 “不喝就不喝,我给你们唱一首歌,管保你们都没有听过!哼!”沈梦昔本意是装醉逃酒,半醉半醒之间,十分享受这种尽情尽兴的感觉。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打起手鼓唱起歌 我骑着马儿翻山坡 千里牧场牛羊壮 丰收的庄稼闪金波 我的手鼓纵情唱 跃进的歌声震山河 草原是盛开幸福花花开千万朵……” 歌曲欢快灵动,沈梦昔越唱越开心,情不自禁载歌载舞,肖北望拿出口琴伴奏,众人也跟着一起合唱。 沈梦昔又来拉严雪芳一起跳舞,严雪芳也不扭捏,大方地站起来,举手投足,高下立见。严雪芳舞姿优美,晃头移颈,扬眉动目,翻腕弹指,挺胸立腰,美轮美奂。 有会X疆舞的男生立刻下场,与她配合,沈梦昔停下舞步,站在肖北望身边,专心唱歌。肖北望吹奏间隙笑看了她一眼,意思是我看出你装醉了。 一曲唱罢,大家又齐唱“,同样是载歌载舞,十分欢乐。 歌舞之后,酒气散得差不多了,男生们又开始喝,徐茂和悄悄地坐到沈梦昔身边嗫嚅,“我的书……” “哈哈哈哈!”沈梦昔大笑,“你这泼猴,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说完拿着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五下,又哈哈大笑起来。徐茂和开心一笑,走开了。 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沈梦昔又轻轻哼唱起“斯卡布罗集市”,她的中音轻缓柔曼,仿佛大提琴般深沉忧伤。 众人停下笑闹,静静地听沈梦昔哼唱。 离愁别绪真正到来了,整整六年,她完全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她满足于自己的工作成就,每接生一个孩子,治愈一个婴儿,甚至包扎好一个伤口,她都有成就感。那种被需要的感觉太美妙了。 现在,她要离开这里,重新开始一个未知的征途。 既期待又迷茫。 并且,她即将面临的是最害怕的离别。 沈梦昔自己倒酒,站起来说:“一转眼我来到农场六年整了,真是把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了这片土地,付出收获,汗水泪水,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全部都有。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今天谢谢大家为我送别,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时光走到哪一天,孟繁西永远记得五营的知青岁月,让我们共同举杯吧,有缘再会!” 大家碰杯,一起高喊:“有缘再会!”又喊“!”沈梦昔一激动把酒一口喝干了。 喝下就觉得不妙,头晕晕的,只是想笑,或者哭,总之是有无尽的情绪需要宣泄。 米小冬过来扶她:“不要让她喝了,心情不好的人喝一杯酒都会醉的!” 众人都有些呆,这些年谁都没听过米小冬大声说话。 “我没醉,我没醉,米小冬,米小冬,你为什么不爱说话?你怎么就不说话?你要急死我是不是?” 范建国哭笑不得,拉着她起身对众人说:“咱们散了吧,我和米小冬送她回去。” 范建国蹲下来去背沈梦昔,米小冬却一把推开,自己蹲了下来。 沈梦昔却不肯,非要自己走,还用手指挨个的指着众人笑着说:“你们啊,谁也不知道,其实啊,其实我不属于这里,我压根儿就不是你们这儿的人,哈哈哈哈,不是……”说着说着忽然掉下眼泪,呜呜地哭起来。 还待磨叽,被米小冬一把扛起,回了宿舍。 众人都站在食堂门口,目送米小冬扛着沈梦昔健步如飞,后面跟着两个建国同志。隐隐传来沈梦昔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含糊不清的胡言乱语。 第78章 阖家欢聚 半夜十分,沈梦昔渴醒了,伸手在枕边摸手电筒,却没摸到,蓦地一惊。 借着窗帘透过的微光,看到旁边躺着一个人。 伸手握住匕首,她轻轻地下了炕,旁边传来一声:“你醒了?” 沈梦昔心一松,把匕首放回。 “你住这儿了?我昨天喝多了,都不记得了。”沈梦昔拉开窗帘,借着月光摸到凉水杯,喝了个干净。 “胡言乱语的。”米小冬说,“我把你背回来的。” 沈梦昔却觉得肋骨隐隐的疼痛。 “我都说什么了?”沈梦昔爬上炕。 “你说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还有吗?”沈梦昔捂脸。 “听不清了。又哭又笑的。” 唉,真是得注意了,要么再不喝酒,要么偷偷把酒量练起来。 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天还没亮有人敲门,沈梦昔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套上衣服去开门。 门外是徐茂和,她松了口气,不是来喊她看病的,吓了一跳。 沈梦昔假意回来一趟,走到大门,将一个纸袋交给徐茂和。 “此间更无六耳,只弟子一人,望师父大舍慈悲,传与我长生之道罢,永不忘恩!”徐茂和在门外拱手笑嘻嘻地说。 “怎么就无六耳?你看那边!”沈梦昔一指,徐茂和便看到隔壁院子里站着的王建国,还有宿舍里探出头来的米小冬。 徐茂和吓得一缩脖子,他成分不好,最怕各种检举揭发。 “没事儿,他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你只说是吃的就行。以后不要把书借给别人了。走吧!”沈梦昔小声用两人听到的声音说。 “谢谢谢谢!”徐茂和拎着纸袋急急走了。 沈梦昔看看手表,五点多一点。干脆洗漱了,上车饺子下车面,她翻出酸菜猪肉的冻饺子,煮了一百个。 站在院子边上,喊王建国过来吃饺子。 一会儿王建国过来了,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进屋一扑棱,直掉冰碴。 沈梦昔吃了二十个饺子,米小冬三十个,王建国五十个。 “这饺子太小了,一口一个。不过挺好吃的,比我妈包的好吃。” 沈梦昔笑了,“老王,原来你也会说好听的!” “我是实话实说。”王建国低头说。 沈梦昔左右看看这两个,都是一杠子打不出个屁的主儿,这俩人要是单独聊天,准能把天聊死。 陆陆续续昨天那波人又来了,帮着把沈梦昔的行李放到车上。 张营长带着老婆孩子来了,李干事手里拿着一部照相机,众人哇的一声。 于是,一众人在卫生所的门前照了合影,大家站了两排,男的一排站后面,女的一排站前面蹲着,人手一本语录。 随后又分别和沈梦昔合影,沈梦昔又单独在卫生所诊室里照了一张,在宿舍里照了一张。叮嘱李干事洗好了一定要寄给自己。 沈梦昔对方小菊说,“小菊姐,不嫌弃的话,厨房的东西都给你了,箱子柜子你用得上的都拿回去,用不上的帮我送人。” 方小菊抹抹眼泪,“不嫌弃,不嫌弃。”点头接过沈梦昔的宿舍钥匙。 “赶紧上车吧,要不到家赶不上饭点儿了。”张营长催促着。 沈梦昔挥手和大家告别,张爱军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小西姐,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啊!” 沈梦昔过去抱住爱军,“会的会的。” 最小的殿军也跟着不明所以的哭了起来,场面一度混乱异常,张营长头大地抓掉帽子,挠挠头发。 沈梦昔擦掉殿军的眼泪,亲了一口,“不哭啊,乖宝,脸该皴了。”又抱抱拥军,抱抱建军,最后连殿军一起抱住了方小菊。 李秀梅也哭着过来和她拥抱,于是,沈梦昔和所有女知青拥抱告别,和所有男知青握手告别。 擦干眼泪,好容易上了车,走了好远,还能看到大路上站着的一群人。 ****** 车到齐市,王建国直接将车开到孟家门口,家里铁将军把门,沈梦昔摸摸口袋,她居然没有家里的钥匙。 “要不你去我家吧,别再这里冻着。” “不用,帮我把行李拿下来吧,你回家去吧,今天能在家住一晚,你妈妈肯定特高兴。” “你就在这里干等着?” “没事儿,我去范建国家等着。” 正说着话,关秀琴回来了,看到沈梦昔吓了一大跳:“你咋回来了?东西咋都拿回来了?是不让人撵回来了?” 沈梦昔示意王建国赶紧搬东西。 孙招弟出来拿煤球,看到汽车,跑了出来:“俺家老三咋没回来?”一转身看到沈梦昔的行李:“啊?小西你回城了?太好了太好了,你这孩子心好,菩萨都保佑你的!来来来,我帮你拎东西!” 东西都拿进去,王建国开车走了,孙招弟也回家了。 “那个小子是谁?”关上门关秀琴就问。 “王建国,农场知青,营长让他送我回家。” “哎?你咋回来了?” “工作有调动,年后去嘉阳报到。” “哦。”关秀琴点点头,把刚买的酱油放到厨房。 小北下班回来看到沈梦昔非常高兴,冲上去一把抱住她转了一圈。小五卡着饭点儿回来,见了沈梦昔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却矜持地没有靠前,沈梦昔一把抱住他,小五别扭地扭着身子。 孟庆仁得知沈梦昔要去边疆,叹口气:“既然你五叔说的,你就去吧。我明天发电报,让你哥你姐都回来过年。” “别别别,他们两家孩子太小,别折腾他们了,等过几年孩子大些的吧。”沈梦昔连连摆手。 ****** 春节前夕,孟繁东一家四口,孟繁南一家三口还是都回来了。 沈梦昔无力地叹息:又要出去找宿了。 维拉却很高兴,欢喜地帮她把行李搬了过去,郭大夫也很开心。 孟繁东很高兴地拍着沈梦昔的头顶,“去嘉阳也没什么不好的,在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 沈梦昔失笑。 “哥,快过年了,咱们去海拉尔买羊骨头去呗!” 孟繁东哈哈一笑,“多少年没去了,还真想再去一次。” “没有家属证,不合算了。”沈梦昔遗憾地说。 “那次你一上车就睡,哈喇子淌了我一胳膊,把范建龙烦的啊。” 哈哈哈哈。 白晓明生了两个女儿,老大四岁,叫孟祥琪,像孟繁东,老二两岁,叫孟祥佳,像白晓明。孟繁西很喜欢她们,这些年接触的大多是男孩儿,现在一下来了两个侄女儿,她每天琢磨着给她们俩扎小辫儿,穿漂亮衣服。 孟繁南家生了一子一女,老大是男孩五岁,老二是女儿两岁。这次她只带了儿子回来,女儿扔给了婆婆带着,说是孩子太小,带着遭罪。男孩叫谷天赐,三代单传,长得像爸爸,模样清秀,但是脾气很大。总是欺负两个表妹,他看中的东西必须拿到手,哪怕他不要的东西,也不能给别人。 那次,他吃完自己的鸡蛋,就去抢小佳的,小琪一见立刻上去抢回,谷天赐发出尖利的叫声,像警报器一样。 关秀琴从厨房里跑出来,一把抢过鸡蛋放到谷天赐手里,但他还是尖叫,用手捏碎鸡蛋,扔得满地都是。小佳吓傻了,连哭都不会了,沈梦昔闻声赶来,一把抱起小佳,把她的头放到自己的胸口,轻声安抚。 她从口袋里拿出两块巧克力,给了小琪小佳,谷天赐见了立刻停止尖叫伸手讨要。沈梦昔摇头说:“没有了。” 谷天赐又尖叫。 沈梦昔觉得脑瓜仁儿都疼。 “给他一块!”关秀琴不高兴地说。 “他不需要!鸡蛋都不吃,肯定是不饿,什么都吃不下去。我给他,他也会捏碎,巧克力很贵的。” “你是坏蛋!”谷天赐扑上来对着沈梦昔拳打脚踢。沈梦昔一把按住他的头顶,支开他,任凭他张牙舞爪。 “三妹三妹!你干什么呢?”谷立从外面回来,一眼看到这个情形,焦急地跑过来。 “别动!”沈梦昔喝道,“别踩到鸡蛋黄,你儿子祸祸的。先拿扫帚!打扫干净再和我说话!” “孟繁西!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凭什么管我儿子!”孟繁南也回来了,一把解救出自己儿子,搂了过去。 “她是坏蛋!她是大坏蛋!”谷天赐抱着孟繁南的腰大喊。 “呵呵,我可没时间管他。惯子如杀子,你们继续!”沈梦昔一手一个,牵走两个侄女。 “你再说一遍!你敢咒我儿子!你自己嫁不出去,就在这里咒我儿子!”孟繁南从后面扑过去,要打沈梦昔。 沈梦昔松开侄女的手,转身向前一步,抓住孟繁南举起的右手,一用力,捏得孟繁南哇哇大叫。 “不好意思,比不得你。我在农场劳动了六年,手劲太大,不好掌控。”沈梦昔斜睨着孟繁南,她微微发福,眉头有个川字,眉梢眼角带着掩饰不了的刻薄。不知道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并不快乐。关秀琴是无理取闹,孟繁南是无情刻薄。沈梦昔用鼻子笑了一下,松开手。 孟繁南揉着发红的手腕,眼泪在眼圈打转。 “新年好啊,新年好啊,祝贺大家新年好!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贺大家新年好!”沈梦昔牵着两个侄女的手,唱着歌,回了北屋。 小谷呆呆地指着北屋,看着孟繁南:“哎哎?你妹妹!你妹妹唱歌挺好听的啊!” 孟繁南猛地转头看他,吓得谷立一哆嗦。 关秀琴也呆呆地站在客厅。这些年来,她已经完全忘记歌舞团顶替事件,今天沈梦昔用唱歌提醒她,她没忘记。 ****** 孟庆仁最近非常开心,儿女都回来了,他特地动手打了个大桌面,可以轻轻松松坐十二个人,吃饭的时候放到小桌面上,就是一个大桌子。 白晓明没有追究孩子们打架的事情,只字未提,只是嘱咐孩子们离哥哥远一点。她平时对关秀琴特别客气,客气到关秀琴都不好意思难为她。 关秀琴已经退休一年多,每天所有的事情就是打扫、做饭,连孙招弟都让着她不和她吵架了。平时小北小五都不着家,现在一屋子子孙在家里,她特别开心,尤其见到外孙。 大儿媳对她太客气,客气得不像一家人,当年她和婆婆相处可不是这样的。 最气的是大儿子离家十多年,和她也不亲近了。 ****** 刘文静、周和平、范建国、王建国、李秀梅都回来过年了,他们一起来孟家拜年,见到一大家子,吓了一跳。几个朋友一起出去玩了一圈,还互相赠送了礼物。 初三,孟繁东孟繁南都陆续返回。 初四晚上,沈梦昔登上了去伊市的火车。小北小五像大力士一样拎着沈梦昔的行李,先一步上了火车。范建国和王建国也去占座,周和平、刘文静、李秀梅和维拉在车下与沈梦昔话别。 关秀琴板着脸,一言不发。 出门前,沈梦昔把关秀琴给炒的咸菜放回去说:“太冷了,路上会冻裂的。” 关秀琴一脸受伤,一付看着狼心狗肺的样子。 “妈!你太偏心了!给二姐带一只鸡一块狍子肉两袋奶粉,给三姐就是一罐咸菜!”小五愤愤地抱打不平。 “我那是给天赐的!你懂个屁啊!别在这儿胡说八道!”关秀琴恼羞成怒,“你爸不是给她钱了吗?” “她没要。” “谁让她不要!” 沈梦昔走了出去,客厅里母子俩,一个更年期一个青春期,杠得不亦乐乎。 沈梦昔上了火车,与好友挥手告别,又朝孟庆仁夫妇挥手笑着说再见,孟庆仁面无表情,不停眨着眼睛,看着沈梦昔,直到她转身,忽然喊了句:“多往家写信!有合适的找个对象!加小心啊!”沈梦昔背对着他们点点头,进了车厢。 关秀琴抹了把眼泪,低声骂道:“狼心狗肺的死丫头!” 沈梦昔坐到占好的座位,是靠窗的。她催着四个男生下车,四人都是一脸不放心。 沈梦昔连连挥手,“走走走,都赶紧下车!” 还顺手捏了一下小五的脸蛋,“臭小子!” 第79章 嘉阳农场 坐在声音嘈杂、空气混浊的火车上,沈梦昔看着结了霜花的车窗,想起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把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她轻声哼着“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多少会有落寞的感觉,为那爱过的人不了解,想念还留在心里面……” “哎?你哼的是什么歌,这么好听?”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还有一只手拍了她的肩膀一下。沈梦昔睁眼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一个女孩趴在车座靠背上,热切地看着她。 “你是知青吧?”这个女孩大约十八九岁,一双大眼睛特别引人注目。 沈梦昔懒得扭着脖子和她说话,嗯了一声,继续闭目休息,停止了哼歌。 十分钟后,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哎,你是谁啊,那个生产队的? “哎,你从哪儿来啊?” “哎,你到哪儿去啊?” 沈梦昔看看已经换座到自己身边的大眼女孩,不想回答她的三大唯心终极问题。 “我先说,我叫高丽,齐市的,到嘉阳下乡。你呢!”高丽瞪着大眼睛,等着沈梦昔答复。 “孟繁西,齐市,嘉阳。”沈梦昔动了动身子,“我困了。”说完把军大衣往上拉了拉,戴上帽子,靠到了窗边。 “你也是齐市的!你也到嘉阳?”高丽兴奋地大声说。 半天没见着沈梦昔说话,讪讪地笑了一下:“这么困啊,你睡你睡。” 车到乌县,乘客陆续下车,沈梦昔拖到最后才下,反正是终点站了。一扭头看那大眼女孩高丽也没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帮你拿行李!”高丽伸手帮沈梦昔从行李架上往下拖大行李包。“哎!你是第一年下乡吧,这么多行李? 我跟你说,这里比咱们齐市冷多了,你可得多穿,不行让你妈再给你做厚点的棉袄邮来,你的帽子一定要戴好,要不然耳垂”兹儿“一下就冻硬了,缓过来年年都痒, 还有棉鞋一定要暖和,要不脚趾头也容易冻,特别是小脚趾头,冻了以后,痒得可难受可难受了!” 沈梦昔连连点头,礼貌地冲她一笑。 下了火车,沈梦昔冻得一缩脖。 “没来过这么冷的地方吧?”高丽有点得意地问。 “小时候来过。” 沈梦昔把行李背在身上,拎上大提包,高丽跑上来,和她一起抬着,另一只手拎着自己的提包。 幸好客运站和火车站相距不远,两人赶紧买票、候车。 候车室比十几年前更破旧了,沈梦昔打了一壶热水,坐下来喝了一口。 五叔坐过的椅子她还记得。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指引她一步步走到孟庆严身边,又一点点剥洋葱一样,解开她的身世之谜。 ”你笑什么呢?“ ”我笑了?“ ”嗯哪!“高丽肯定地点头。 “你到哪儿?” “嘉阳啊!” “我知道嘉阳,说具体点儿!” “哦,向阳公社雪水温生产队。” “名字挺好听。” “你到哪儿?” “嘉阳农场。” “兵团?” “是的。” “兵团好啊,有工资,吃的也好,还有食堂,我们不行,住在老乡家里,搭伙吃饭。我也在兵团下车,明天倒车到向阳。正好送你到地方!” 沈梦昔冲她笑笑,“你下乡几年了?” “我是去年下乡的,已经一年了。” “苦不苦?累不累?”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怎么能怕苦怕累呢?农民兄弟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高丽摊开手掌,给沈梦昔看她手心的茧子,“你别怕,遇到什么都不要怕,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你可以给我写信!” “谢谢。”沈梦昔无法拒绝这个热情纯真的少女,”我是赤脚医生,应该会在团部卫生所工作,需要帮助你就找我,当然,希望你一直健康永远用不着我的帮助。“ ”真的啊!“高丽上下打量,”卫生员不用下地干活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沈梦昔失笑,刚才信誓旦旦的不怕苦不怕累呢。 ”不用吗?农忙也不用吗?“ ”不用的。你真是好命,我的同学也有在兵团的,有空了我去兵团看你,行吗?“ ”行。“沈梦昔点头。 客车到达农场的时候天色已晚,高丽说,“再走两站就是嘉阳县,你缺什么东西可以去县里买。明天我就在这个岔路口坐车去向阳了。” 她们俩到招待所,分别出示了介绍信,开了一个房间。把行李放好,沈梦昔拿出四个包子,在旅店的炉子上烤热,拍拍灰,就着热水,两人吃了起来。 “你家包子还挺好吃,放这么多肉,我妈连菜包子都不给我包,你妈真好。” 沈梦昔扫了一眼这个话痨,不必接茬,估计她自己能唠一晚上。 初六一早,高丽拎着行李,到路口不远的商店等车,沈梦昔与她告别,继续向前走,到团部报到。 团部政治处早已知道沈梦昔,接过介绍信,态度热情地和她握手,一路绿灯,手续很快办好,户口落下了,粮食关系落下了,组织关系也落下了。工资56元,当年去沪市培训前涨了一级工资到50元,现在嘉阳又多了六元高寒补助。粮食40斤,也比临江多。 她的工作是做卫生员。卫生所原本有一个男卫生员,平时就住在卫生所。 政治处彭主任特意派一个姓马的干事跟她到招待所结账取行李,帮她搬到知青宿舍。 宿舍里已经住了三个人,一铺炕,一个桌子墙边三个箱子。 沈梦昔到的时候,宿舍只有一个人,马干事说明来意,那个女知青立刻热情地接过行李,让她进屋,也请马干事喝了水再走。马干事客气拒绝,放下行李就走了。 “我叫郝静,哈市人。咱们宿舍加你正好四个了,我24岁,你可以喊我郝姐。” “你好,孟繁西。我比你大两岁,你可以叫我孟姐。” “啊?你有那么大吗?我以为你也就二十岁呢!”郝静瞪大眼睛上下看着沈梦昔。弄得沈梦昔都想拿出镜子来照一照,不过这种话是个女的听着就会开心。 沈梦昔放下行李,摊开被褥,放放寒气。“我睡炕梢。” “你刚来,还是我睡炕梢吧。” “别别,我爱上火,还是我睡炕梢。” “那行,你要是冷咱俩就换地方。一会儿我带你去食堂、水房、供销社走一圈。” “太好了!” 就这样,沈梦昔在嘉阳农场落了脚。吃过午饭,她在邮局买了信封邮票,一口气写了一沓信,郝静看着直笑。 晚上,一个叫张万钧的知青回来了,一进门发现多了个人,脸色马上不好,皱起眉头,什么都没有说。 郝静对沈梦昔笑笑,使个眼色,意思是不要介意,沈梦昔也会心地会以一笑,表示不会介意。 “你们俩打什么暗号呢?以为我看不见吗?” “没有啊,你回来之前我俩正聊天呢。万钧,这是咱们团新来的卫生员孟繁西,她是齐市的,以后跟咱们住一起了。繁西,这是张万钧,雷霆万钧的万钧,她来自伊市,以前叫张婉君,后来改成张万钧了。”郝静笑着给她们做介绍。 “繁西?哪个西? “西面的西。” “繁荣的西方?你这名字挺反动啊!”张万钧放下行李,忽然发难。 “我是繁字辈儿的,家里按东南西北中取的名字,我老三。” “那也不应该叫西!你改成希望的希吧!” “婉君,有柔弱温婉的含义,你改了真就对了。”沈梦昔笑着伸出右手,与张万钧直视,张万钧下意识伸出右手相握。 “三十斤为一钧,万钧为三十万斤。”沈梦昔暗暗用力,张万钧没有防备啊的叫了一声,沈梦昔已经松开。 “你干什么?”张万钧羞恼地看着手上的红印。 “万钧表示特别重,或者特别有力,你不适合。兵团是半军事化体系,你可以改成万军,军人的军。” 张万钧气得胸口鼓动。 “繁西,你真有劲儿!”郝静揉揉张万钧的手,对沈梦昔说。 “对不起啊,我力气比较大,有时候控制不好。我的手,能拿钢笔,握锄头,执手术刀。但是一激动,见到特别欣赏的人,就会失控。你没事吧,我给你抹点药水吧。” “不用!”张万钧一摔门出去了。 沈梦昔一笑,“郝静,明天陪我配把宿舍钥匙吧。” “好的好的。” ****** 嘉阳农场的格局和临江农场的团部大同小异,一条街,两边是供销社、邮局、卫生所等单位,也有汽车连、畜牧连、小学等等。 沈梦昔买了两个盆,一个暖壶,郝静帮她联系买了一个旧木箱,带着黄铜锁,虽然旧,但是完好无损。 又配了宿舍和卫生所的钥匙。 嘉阳的气温比临江要低上至少十五度,每次出门都需要做心理建设,漫天的大烟炮刮得天昏地暗。 沈梦昔振臂高呼:“大圣!快快收了神通吧!” 郝静乐得蹲到地上站不起来。 她们到食堂吃饭。食堂的伙食虽不如临江,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主食是馒头、玉米饼子、二米饭、高粱米饭,菜是白菜萝卜土豆,菜里有一股子荤油味。油少盐多。 “过年那几天伙食还行,初五以后又这样了。”郝静解释说。 沈梦昔拿出一盒鱼罐头,请郝静一起吃,“青草不没马蹄子,就还是年,咱们一起吃。” “那我就不客气了!”郝静大方地夹了一口,“好吃!” 吃完郝静张罗回宿舍,“今天轮到我烧炕,晚了张万钧准要念叨。” 另一个同宿舍知青叫张海霞,是沪市知青,直到过了正月十五还是没有返回。 卫生所的男卫生员叫铁京生,是北京知青。沈梦昔搞不懂同样是兵团,这里的就叫卫生员,临江就叫赤脚医生。 铁京生长得一表人才,某个角度看上去有点像年轻时候的唐国强。对于沈梦昔的到来,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反感情绪,反而很热心地介绍团部的情况,并提醒说,团部十八个连队,只有他们两个卫生员,要经常到下面连队去看病,有时候半夜接到电话,赶着马车或者骑马也得去。 沈梦昔瞪圆了眼睛,铁京生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害怕了?” 沈梦昔摇摇头,“为什么卫生员这么少?” “卫生员平时不用下地干活,要是每个连队都有卫生员,就会占用劳动力。供销社两个站栏柜的,邮电所一个邮递员,一个发电报的,去年另一个卫生员推荐去了大学,就是我一个人忙活,现在你来了,咱们卫生所终于配齐了人手了!”铁京生拍了一下手说。 沈梦昔若有所思点点头。 “孟同志,你是在哪里培训的?” “哈市。” “真好!我当时在伊市培训了三个月就回来了。以后还需要仰仗你,你来了,女同志可都高兴了!” “你太客气,我们互相学习。” “你接生过吗?” 沈梦昔点头,“兵团结婚的知青多吗?” “大概四成,大部分都是本省本市的多一些,京沪南方来的少一些,先来的差不多都结婚了。插队到生产队里的结婚的多一些,他们太难了。有时候他们也来兵团看病,有时候,我们知青也去县卫生院看病,那里有个齐大夫非常厉害。” “哦,方便的话,介绍我认识行吗?” “行啊!”铁京生一口答应。 “那我主要负责妇产科儿科一块吧,其余你还按以前的方式来,咱们视情况而定,我有什么做的不好,你多多提醒。”沈梦昔客气地说。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放到卫生所也适用呢。”铁京生开了句玩笑,又说:“我跟齐大夫学了点接骨,也斗胆做了几例阑尾手术。我看你也不是矫情的人,倒像我们北京大妞。总之,咱俩互相帮助吧。 ”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两人一握手,都笑了。 第80章 清明山火 离开了临江,才觉出临江的好来。 没有张营长罩着,没有方小菊做的饭菜,没有王建国挑水劈柴,没有范建国插科打诨,没有独立的宿舍,甚至连记日记和静蹲都不方便。 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的时候才觉珍贵。 邮递员胡广利一次给沈梦昔送来两个邮包和七封信,把郝静和张万钧惊呆了。 “谢谢你小胡,我自己取就好,还麻烦你送来!” “别客气,这是我的工作!”小胡笑得嘴咧到腮帮子。 两个包裹都很沉,沈梦昔当即拆开罗翠兰寄来的,拿出松子和花生与大家分享。 胡广利也不客气:“孟姐,那七封信都从临江来的,你是不是在那儿下乡过?” 沈梦昔点点头。 “临江比咱嘉阳好吧?” 沈梦昔摇摇头,“没有。起码那儿的邮递员都没给我送件上门过!” 胡广利乐不可支。沈梦昔又往胡广利口袋里装了两把炒花生,胡广利乐滋滋地说:“我得走了,明天去十五连那边儿送信呢。” “就知道吃,腿都拔不动!”张万钧白了一眼走远的胡广利。 “他还是个小孩儿呢!” “十七岁!不是小孩了!” “在我眼里就是!”沈梦昔拿个盘子装了花生松子肉干,笑着让她俩来吃,“你俩也是孩子,正是二次发育呢!” 七封信分别是方小菊、郭大夫、刘文静、范建国、王建国、蔡家茹和米小冬写来的。 沈梦昔笑着读信,范建国的信里爆料,杨萍给王建国织了一件鸡心领毛衣,但是老王不收,杨萍就硬塞,老王急眼了把毛衣摔地上扭头就走了。杨萍气得大哭,骂老王是个榆木疙瘩没心没肺,好像还捎带骂了沈梦昔。 沈梦昔恍然大悟,拍了一下额头。怪不得! 王建国的信里却没有提及此事,只说一些五营的琐事。 其他人的信也没什么出奇的,都是鼓励她好好工作,叮嘱她注意身体的。 还有一个邮包是五婶从哈市邮来的,里面是红肠列巴和军用罐头。沈梦昔松了一口气,五叔五婶的关系应该是正常了。 ****** 沈梦昔去了嘉阳县,到供销社买了一些包装纸。到文化馆找到沈红梅的丈夫李敏志,问她沈红梅葬在何处。 李敏志已经再婚,有了一个儿子。 他带沈梦昔到了山岗,指着两个坟墓说,就是这里。 一个是沈万年的,一个是沈红梅的。 “你把红梅葬到了沈家的坟地?” “是岳母的意思,她坚持要这样。大概觉得我会再婚,百年之后也不一定能和红梅葬一起,另外,葬在沈家坟地,她觉得方便祭拜吧。”李敏志蹲下来,给沈红梅烧了几张纸。 一块石碑,刻着沈红梅的名字,左下角是“夫李敏志立”。 “谢谢你了,你先回去吧,我想多待一会儿。” 沈梦昔在坟前烧了纸,回忆了和沈红梅的所有过往,她曾经以为这是自己的姑姑,后来又以为是妈妈,最后才知道,是姐姐。 擦干眼泪,沈梦昔把最后一点纸烧给了沈万年,鞠躬离开了。 下了山,李敏志居然还等在那里。 “谢谢你来看红梅。”李敏志道谢。 沈梦昔斜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一言未发。 ****** 夜半的砸门声,惊醒了宿舍的四人,从沪市刚回来的张海霞尤其不满,郝静推亮手电筒,披衣下炕,还不及问话,就听门外大喊着:“着火了,都起来都起来!” 四人立刻清醒,迅速穿衣穿鞋,赶到外面,四顾却不见火光。 “谁啊,这么坏!这不是调理人吗?”张万钧气得直跺脚。 刚要回屋,就见铁京生气喘吁吁地背着两个医药箱跑来,“孟繁西,走,走!向阳那边儿着了山火,咱们去救援!都去!” 沈梦昔立刻接过医药箱跟着往外跑去。 团部场院聚集了所有的男知青,和一部分女知青,还有人陆续跑来。郝静她们也来了。 团长做了战前动员,男知青大半去火场打火,剩下的和女知青在半路打防火带。风助火势,如果不及时阻断火头,恐怕临近向阳的连队也将不保。 电话里说,向阳公社,前进公社都有火情,嘉阳农场十八连有知青自发组织打火队进山打火,具体伤亡不详。只有两个卫生员,所以沈梦昔也得跟着一起去火场第一线,抢救伤员。 郑团长留下年纪大的彭主任守着团部,他和副团长,参谋长都将奔赴一线。他走到沈梦昔跟前:“小孟,你行吗,如果害怕可以留下。” “报告首长,我不怕!”沈梦昔立正。 郑团长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转身一挥手,“登车出发!” 团部所有的机动车都开出去了。沈梦昔和铁京生分别上了两辆汽车,她背着医药箱坐在驾驶楼里。双手紧紧握着背包带,双眼紧盯着前方的路。 车行一小时后,可以看到前方远处浓浓的黑烟直冲云霄,黑烟里隐隐有红光闪烁。那情形如火山爆发,异常恐怖。 车队停车,好像是领导们在商量对策,后面又来了一批嘉阳县组织的打火队,还有军车拉着边防兵。一位姓赵的副县长告诉大家,伊市的救援队已经出发,大批的物资、医疗人员将很快到达。 头顶有隆隆响声,伊市军方出动了直升机,绕着火场飞了两圈,迅速离去。 沈梦昔赶到十八连的时候,那里有十几名从火场下来的伤员,沈梦昔和县医院的医护人员立刻冲了过去。 沈梦昔连早饭都没有吃,所有人都没吃,她忙得忘记了一切,只是迅速机械地处理伤口。 直到中午,才得空喝水,吃了些食物。 没有好的通讯设备,只知道前方火场已经有人牺牲,还有重伤员被直升机送往伊市。 十八连的知青宿舍挤满了附近生产队逃难的社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抱在襁褓中的婴孩。 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跑来求救,“俺孩子吓着了,一直哭一直哭,咋整啊大夫?” 沈梦昔接过孩子,问了一下当时情形,又检查了一下孩子身体:“放心吧大姐,孩子只是受到惊吓,你要多抱着她安抚她,我给她找点温水先喝下。” 那年轻妇女头发散乱,脸也哭花了,一直念叨着她男人还在里面打火没有出来,哭得比孩子还厉害,哪能还谈什么安抚。沈梦昔接过孩子,打开孩子的包被,拿掉他尿湿的褯子,来到宿舍火墙边,抱起孩子,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轻声地安抚着,一手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孩子慢慢止住哭声,沈梦昔又给了喂了几口温水,用毛巾给他擦净脸蛋和小手,小孩儿抽抽噎噎地看着沈梦昔,又把头靠在她的肩头。 “啊呀,不哭了,可算不哭了。”孩子妈妈欢喜地叫着。 “这几天无论住在哪里,你不要和他分开,要有耐心,知道吗?”沈梦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药,“这是牛黄震惊散,实在不行就给孩子服下。” 男孩抬起头看看自己的妈妈,慢慢伸出手,他妈妈抱过孩子,拿着药千恩万谢地走了。 到了傍晚,又运来一批伤员,一个伤员,全身烧得漆黑,连身份都无法辨认,他张口似乎要说什么,沈梦昔低头附耳,灼热的气息吹到耳廓上,什么也没有听到。 第81章 逃离火场 当当当!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敲击声,有人拿着扩音器高喊着“撤退!全部集合撤退!” 来躲难的百姓,都涌了出去,沈梦昔继续为那个奄奄一息的伤员检查呼吸道,处理伤口。 “……风向转变……迅速向青山公社撤离……”沈梦昔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字。外面人群哄的一下炸开了,已经有人向大路上跑去,还有人爬上了汽车,要求赶紧开车。 嘉阳农场比临江农场的现役军人多出两倍还多,物资武器配备都强于临江,但现在几乎所有的军人、知青都奔赴火场,余下的只是几个留守的女知青,拿着扩音器讲话的也是个女干部,三十多岁左右,一手拉着自己的五六岁的儿子,一手拿着扩音器声嘶力竭地喊着,身后还背着一个抽抽搭搭的两三岁的孩子。 嘉阳县医院来的医护人员里,两个男医生,一个女护士,年纪稍长的那个医生抢过扩音器,“大家不要慌,山火不会马上到来,都找到自己的家人,任何东西都不要拿,赶紧顺着公路向西跑。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十岁以下的孩子,可以自己走,也可以和伤员一起乘坐汽车,其他人抓紧时间赶紧往青山跑!” 已经上了车的百姓,根本不愿意下车,甚至在医护人员抬担架的时候,都不肯让开。 “那个烧黑的肯定没救了,还带着嘎哈?” “凭啥让我们下车,俺家三代贫农!” “耍流氓啊,还扯俺衣服!” “你们还不开车?还在这嘎磨蹭!” 大部分人已经顺着大路跑走了,车上十几个人,无论如何不肯下车,有两个男人年龄三十出头,一付无赖的样子。 四个担架占去后车厢一半的位置,又有七八个伤员坐下,已经是非常拥挤了。这些村民,个个挎着一个包袱,有的甚至拿着家里的锅碗。 还有四个老人和背孩子的女干部没有上车。更可恨的是,有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上了驾驶楼里,正逼着司机王正林开车,他的脸上已经被挠了几道血凛子。 生死攸关之时,最见本性。 沈梦昔站了起来,让另一个年轻医生照顾伤员,挤到那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跟前,“你俩!现在下车!” “凭什么!”两人不服。 “是残废吗?” “你才是残废!” “不残疾最好。如果你俩走小路,半小时就能赶到小河沿儿村,那条河,可以阻隔火势。跟着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是医护车,得先把伤员送上直升机,往西南开,那面是什么情况我可说不准。你们可想好了。” 两人犹豫了一下,下了车,“槽,早知道不上车,这工夫都要到小河沿儿了!”两人嘟囔着。 车下一个老头喊:“二根,你加小心啊!” “知道了!”两人中一个细高个头也不回地应了声,拎着一个包袱快步跑了。 车上又下去了几个腿脚利索的,女干部喊话:“可以走的尽量走小路离开,快点快点!” 最后四个颤巍巍的老头都上车了,那个喊’加小心’的老头,抹着眼泪双手合十:“天老爷啊,观世音啊,保佑俺家二根平安啊!” 被身边的老头一巴掌拍在背上,连忙止住声音,害怕地看了一眼沈梦昔。 沈梦昔装作没有看见。 一匹马嘶叫着从远处跑来,汽车上一个老头忽然爬下了车,马儿用大脑袋蹭着老头。 “如果马能跟着车,就让它跟着。”沈梦昔跟老人说:“你赶紧上车!” 女干部拖着一个装了大半袋的麻袋,扔上了汽车,让大儿子坐在上面,她抱着小的那个孩子坐进驾驶楼里,另外还坐了那个抱着婴孩的妇女,还有两个四五岁的男孩。 其余的人都挤在后面。 汽车终于发动,空气已经开始呛人,沈梦昔向北看去,距离十八连两公里远的一座山,已经满是火光,风吹的方向,正是他们要去的公路,——唯一的出路。 沈梦昔敲着车顶,大喊:“王建国,快开车!” 喊完自己一愣,为什么会下意识喊出王建国的名字呢。 “加速!王正林!”沈梦昔又喊了一遍。 汽车行至六公里拐弯处,忽然刹车,车上的人晃得东倒西歪,甚至有人差点压到担架上的伤员。 年长医生忽然大声喊:“不好!伤员没有脉了!” 四月,依然天寒地冻,坐着敞篷车,好人也禁不住折腾,何况是重度烧伤的人,沈梦昔一阵难过,如果不马上移动,而是及时治疗,他或许还有救。 已经无暇深究,沈梦昔站了起来,刚要拍车顶,就看到前方的山路,有一半已经被火吞没。公路左侧的山,已经完全燃烧,浓烟和火舌阻挡他们的去路。右侧是一处小悬崖,别人或许可以下去逃命,但是伤员不行。 司机王正林推开车门,崩溃的喊:“怎么办?怎么办啊?” 这个十九岁的浙江男孩,来到农场一年,开车技术过硬,只是性格有些绵软,沈梦昔老觉得他应该做些宣传工作,不应该开车。 “喊什么?开车!冲过去!”沈梦昔被呛得直咳嗽。 “开不了,我开不了!”王正林蹲在路边大哭。 “你以为后面有退路吗?”沈梦昔跳下车,一把揪起他:“你往后看!” 后面最多五百米,是沿着山路蜿蜒而来的火势。 “上车,勇敢点!冲过去,就是咱们的农田,没有树木,就没有火情了!”但无论沈梦昔怎么劝说,王正林就是瞪大惊恐的眼睛,无助地坐在地上。 “啪!”沈梦昔怒极打了王正林一个耳光,“你特么还是男人吗?一车的老弱病残,都寄托在你的方向盘上,你特么说开不了!你特么为什么不留在你妈怀里吃奶!” 挨了耳光的王正林也没什么反应。 “谁会开车!” 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是一片嚎哭。 前方是浓烟烈火,后面是风助火势。 沈梦昔一脚将王正林踢了个跟头,“上后面去!” 沈梦昔打开车门上了驾驶座。 王正林依然躺在地上呆呆地不哭不动,两个医生下去将他推上了车。 六年农场生活,沈梦昔学会了滑冰、游泳、骑马、所有农活,还跟王建国学会了开大解放。 这对沈梦昔来说并不难,他们去团部卫生院取药的时候,回来往往都是沈梦昔开车。 “不许哭!”沈梦昔对着旁边一个劲哭的妇女吼,“再哭都滚下去!” 那女人猛地捂住嘴巴,死命止住了哭,几个孩子也都不敢哭了。 沈梦昔一踩离合,车动了,窜了几下,又停了,车憋灭火了。 车后面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哇哇大叫着,跳下车,又爬下悬崖,逃命去了。 沈梦昔已经无暇顾及她们,自求多福吧。 两个医生火速下车,拿着摇把子一通摇,车终于重新发动了。 沈梦昔默念了几句。 从倒车镜看看后面逼近的火,心一横,驾车向前冲去,车前灯大开,女干部用手电向远处照着观察路况。 如同在地狱踽踽潜行,黑烟红焰,鬼魅的配色,强烈地刺激着人的感官,枯枝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如同神经断裂的声音。火舌舔着驾驶员一侧的车窗,车窗发出一声脆响,碎裂开来,那妇女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孩子也哇哇大哭,女干部一把捂住她的嘴。 火舌有了通道,直接舔上了沈梦昔的头发,她下意识地伸出左手阻挡,她瞬间闻到焦糊的气味,头发打着卷滋滋作响,着了起来,女干部摘下自己的围巾,一把抱住沈梦昔的头,迅速拍灭头上的火焰。 沈梦昔觉得左脸颊烫得厉害,左手也火辣辣地疼,这个时候她应该迅速冰敷,但已无暇,她双手紧握方向盘,探着身子,紧盯路面,一公里多的路段,像一辈子那么长,沈梦昔甚至把上辈子和这辈子都回忆了一遍,她嘴里不停地无声念着:“我不要烧死,我不要烧死!” 前路渐渐明亮,终于开出了这个地段,前方山边的树已经几乎烧尽,不再有巨大的火舌,右边也不再是悬崖,沈梦昔松了一口气,关了前灯,开到安全地带,停下车用水壶里的水冲洗左手,戴上围巾,将一个冰袋夹在烫伤的脸颊边,询问后面有没有问题,大家都惊魂未定,应答着还好,没有受伤,看着汽车左侧车厢挡板已经焦黑,又看看仍然木木的王正林,只好继续开车,一个小时后,终于在十五连与打完隔离带的团长汇合,沈梦昔红了眼圈,车后也传来欢呼声。 车停下,马上过来很多人,将伤员抬上直升机,沈梦昔一下车,所有人都愣了。 “怎么是你开车?你的头发?脸怎么了?”团长几乎失态,“到底怎么回事?” 有医护人员上来为沈梦昔处理脸部和手上的烫出的水泡。沈梦昔指着后车厢说,“我没事儿,赶紧看看王正林,他受了刺激,问问有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在小时候经历过火灾?再好好安抚几个小孩儿,都受了惊吓。” 下了车的女干部,抱着孩子,向团长复述了整个过程。周围人听到是沈梦昔开着汽车带着一车老弱病残冲出火场的时候,都热烈地鼓掌。 几个老人下了车,哆哆嗦嗦要给沈梦昔跪下,沈梦昔吓得赶紧躲到团长身后,团长拉起他们,“兵团战士保家卫国,保护百姓安全是我们应尽职责,老人家快快找个屋子休息一下,之后我们会派人帮你们联系家人。” 一声马嘶,那匹马从车后跑来,老头抱着马头呜呜地哭。他是生产队的饲养员,这匹马是他养大的,这次能克服动物惧火的本能跟随车后逃出火场,也是一个奇迹。 “这马太有灵性了!” “这匹马太老了,去年队里要杀了吃肉,老魏头不干,说死也不让杀,他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高价买了猪肉,分给生产队里人家。” 女干部的儿子还在车上,冻的浑身哆嗦,或者说吓得,但是依然坐在那个麻袋上,因为妈妈让他保护好这些重要文件。女干部一把搂过孩子嚎啕大哭,孩子憋了一会儿,终于哭了出来。 到此时,火势基本控制住了,大部队撤回,只留一些人在外围观察,防止死灰复燃。 冷热相激,加上疲劳和烫伤,沈梦昔病倒了。回到团部,沈梦昔简直成了英雄,同宿舍三人轮番细心照料她。 张万钧目光里带着满满的崇拜,看得沈梦昔一阵恶寒。 “侬还会开大汽车!真是不得了不得了!”张海霞一个劲地感叹。 “她的手能拿笔执刀抡锄头,又多了个握方向盘!”张万钧笑着说,仿佛她们从未有过芥蒂。 第82章 高调出名 火灾原因调查清楚了,是向阳公社一个村民清明上坟烧纸,烧纸未燃尽,被风吹走,引燃枯枝,继而引发巨大火灾。 沈梦昔在死亡名单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高丽。 她立刻打电话到向阳公社求证,的确是那个大眼睛的齐市姑娘。她在救火中牺牲。 “遇到什么都不要怕,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女孩清脆的声音犹在耳边。 当时,她大概就是这么想这么做的,什么都不怕,勇敢地冲入火海了吧。 相比之下,沈梦昔觉得自己的伤,简直不值一提。她的左边头发被燎光,左脸颊烫起一溜水泡,左手背的伤稍微重一些,或许会留疤。 很多参与救火的知青都或多或少受伤,沈梦昔只是其中之一,她并不想高调。 这次火灾是地方上的事故,兵团受了牵连。救火中,兵团涌现很多英雄事迹,十八连自发组织救援,连长和干部都受到相应表扬,尤其是那个女干部靳东风,组织人员撤退有方,抢救文件、档案有功,被提为副连长,现在正在二师各团巡回做汇报演讲。 十八连和十四连被烧成一片瓦砾,县政府做了相应补偿,司令部也给予拨款重建。 重建期间,十八连队部在附近十五连办公,十四连在八连办公,知青和干部则暂时分到各连队居住。 彭主任让沈梦昔写一篇稿子,伤好一些也出去做宣讲。沈梦昔以工作太忙为由再三拒绝了,彭主任倒也不难为她,只说:“那就让靳东风把你的事迹一块儿讲一讲吧。” 不久,沈梦昔陆续收到很多来信,大部分都是陌生人写来的,一封封信,都充满激情,表达了对她的崇拜之情。原来是靳东风在演讲中将沈梦昔描述得英勇无比,甚至把沈梦昔嘀咕“我不要烧死”演化成“誓死要带大家安全离开!”,沈梦昔抓狂了,她觉得周围认识自己的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变了,不是崇拜英雄的眼光,而是“知道英雄底细”的了然。 她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寸头,怎么就没防备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铁京生说:“你不要有压力,过一段时间宣讲结束就好了。” 沈梦昔只能接受这个安慰。 她趁着出诊机会,去看望了经历火灾的儿童。特别是靳东风的儿子,五六岁的孩子,异常沉默,他抱着两岁的妹妹,坐在院子里,目光盯着一处,久久不转一下眼珠,两岁的女孩,不哭不闹,把头歪在哥哥身上。 寂寞的两个孩子。 “爸爸妈妈呢?” 男孩儿听到声音,慢慢看过来:“爸爸上班,妈妈演讲。” “你带妹妹?” “嗯。”男孩点头。 “你可真厉害,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可不行。” 男孩听了,仔细看了沈梦昔几眼。 沈梦昔并不知道如何开导这种情形下的孩子,只是本能地想要安慰他们。 “我叫孟繁西,你呢?” “我叫杨光,我妹妹叫杨明。” “好听的名字!” 男孩露出一点笑容。 “你还记得我吗?”沈梦昔笑着问。 男孩默默地点头,然后低头。 “我也记得你,你就是那个保护十八连文件和档案的小英雄吧!” 男孩抬起头,眼里逐渐有光,羞涩地一笑。不知为什么,他让沈梦昔想起小学课本里那个“公园里站岗的小男孩”的故事。 军官在公园里遇到一个哭泣的男孩,军官要送他回家,他却说自己在站岗,还没有接到撤离的命令。原来他在游戏中担任站岗的任务,小朋友们都已回家,忘记了他。 军官说,我是真正的军官,我命令你回家!男孩才安心回家了。 杨光当时一定无比恐惧,但是他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个麻袋,直到车开到安全地带,停了下来,所有人都下车了,他还是坐在麻袋上,直到妈妈过来。 “当时害怕吗?”沈梦昔摸着他的头发,在她看来,这简直是人间至宝一样的品性。 男孩的眼泪忽然涌出,抱紧了妹妹。 “我害怕了,怕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沈梦昔小声地说,这的确是她的心声。 “可是,我妈说你不怕,说你非常勇敢,开着汽车带我们冲出火海!” “嘘,别告诉别人,其实我是非常害怕的,那么大的火,谁不怕啊。但是当时,只有我会开车。有些事情,怕也要做的。” 摸摸男孩的后脑勺,“阿姨很佩服你,这么小就这么勇敢,以后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真的吗?我妈说我老是哭,不好。” “真的!我看人一向很准!”沈梦昔肯定地点头。“你会唱歌吗?” 男孩摇头。 “那我教你敲鼓吧!”沈梦昔用两根小木棒敲着他的小板凳,那是一段最简单的小军鼓鼓点。十几分钟后,杨光都记了下来,专心地蹲在地上敲着板凳,杨明在蹲在旁边认真地看。 他们的爸爸急匆匆回来了,看到沈梦昔还一愣:“你是……” “您好,杨同志,我是团部的孟繁西,路过来看看孩子们。” “哦!你好你好!我听小靳说起你,不知道你来,没什么准备,我请你到食堂吃点饭吧!” “不了,我还要去下一个连队,就不麻烦了。你儿子很棒,有时间多和他聊天,那天情况非常危险,大人都要缓几天,何况孩子。你多留心点。” 杨同志明显一呆:“哦,哦哦,我倒没想那么多,谢谢,谢谢了!我一定注意!” 沈梦昔对认真敲“鼓”的杨光说:“杨光,我要回去了,你好好练习,下回我带个真正的小鼓给你!再见了!” “再见!”杨光有些依依不舍。 “再见!杨明!” 杨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真好看!”沈梦昔捧着她的苹果脸亲了一下。 小姑娘咯咯地笑出了声。 ***** 铁京生带沈梦昔去嘉阳县卫生院看那个教他接骨的医生,结果发现居然是火灾时那个年长的医生。 铁京生非常尊重他,嘴里叫着齐大夫,脸上毕恭毕敬。 齐大夫见到沈梦昔很是高兴,无论如何都要拉着他们两个去家里吃饭,担心家里没有准备,路过国营饭店,买了两个菜带回去,打了声招呼,用人家的小盆端了回去,饭店也不计较,点个头就让他端走了。 到了齐大夫家,沈梦昔看到他妻子就愣住了。 那是她的前婆婆钱凤芝,而那个正人来疯满地跑的七岁男孩,正是齐向东,她的前夫(哦,连我都觉得混乱的描述)。 她和齐向东结婚的时候,公公已经去世,虽然见过照片,但是印象不深。现在仔细看,齐向东30岁的时候,和齐大夫还是有些相像的。 钱凤芝十分热情,说了很多感谢沈梦昔的话,说话间两个女孩放学回来了,是齐向东的两个姐姐。 人都见全了。 沈梦昔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只是最初的惊讶,随后就当初次见面相处了。只是对于齐向东没有办法自如地自称阿姨,于是干脆没有多理睬他。 临走,沈梦昔从背包里拿出一袋大白兔糖,“实在不好意思。登门叨扰,没准备什么礼物,这糖果给孩子们吃吧。” 钱凤芝连连推让,沈梦昔放下糖果赶紧走了。 ****** 王正林五岁的时候,父母上班,就把他自己锁在家里,邻居家里失火,他被困在房间里出不去,被救出时已经呛晕,此后就一直怕火。 这次救火,他虽然害怕,但是更害怕受到嘲笑,硬着头皮参加救援。本来庆幸开的是医疗车,不用冲上一线,结果没想到却遇到更惊险一幕。 当他看到前方路上的大火和浓烟的时候,瞬间回到幼时那最恐惧的一刻,蹲在地上无法自控。 王正林将所有的心理都描述给了彭主任,诉说的时候,泪流满面。 但是彭主任并没有同情他,而是失望地摇着头离开了,“幸亏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如果孟繁西不会开车,你们一车人,起码几个伤员都会被烧死!团部决定,你以后不要开车了,去良种场育种吧!” 王正林被打入深渊,他失声痛哭。 第二天就去了良种场,沈梦昔并没有来得及见他一面。她觉得自己应该为打了他一个耳光而道歉。于是写了一封信给王正林,正式地道歉。 但是并没有接到回信。 ****** “孟繁西,你顶个阴阳头,能不能不到处跑?”张万钧看着沈梦昔戴上毛线帽,又要出诊。 “不然你去?” “我去?我去有个P用啊!”张万钧扯着沈梦昔:“让铁京生去,你不怕脸上落疤吗?” “不会的,过了这个夏天,明年就连这个深色的印痕都没有了。手上的就无所谓了!再说,这次是七连王青禾产检,铁京生去不方便。” “那也不能骑马,要去就让团部出车,或者搭车!” 沈梦昔奇怪地看着张万钧,她不知道那个最初对她颇有敌意的张万钧,怎么忽然这么关心她了。 “又不太远,我不喜欢骑自行车,骑马比较轻松。” “没人稀得管你!”张万钧一甩大辫子,走了。 沈梦昔莫名其妙地看着郝静:“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呢。”郝静笑着说,“她就是小孩子脾气,风一阵雨一阵的,你别介意。” “没有没有。”沈梦昔戴好帽子口罩,“怎么就阴阳头了,明明是板寸嘛。” 五月的嘉阳春意融融,但是沈梦昔还是在外衣里加了衬衣秋裤,因为傍晚回来,气温就会降低。 公路上车辆极少,偶有几个走路的。 沈梦昔策马奔跑,御风而行,十分惬意。 第83章 生理知识 靳东风也去临江农场做了宣讲,情形可想而知。 用范建国信中的话说,那就是:五营都炸了! 靳东风讲到车窗被烤碎,火焰扑进驾驶室,沈梦昔的头发呼的着火的时候,讲到沈梦昔高喊着“誓死要带领大家安全撤离”的时候,她没有如期等到热烈的掌声,却发现台下的知青们热泪盈眶,还有人掩面抽泣。 她被感染,也流下了眼泪,想到自己那天抱着幼小的女儿,儿子孤独地待在后车厢,她何尝不想把儿子带到驾驶楼,但是她不能那么做,她是军人,应该先照顾群众的孩子。 “孟繁西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是谁在台下大声地问。 接下来是七嘴八舌的提问,靳东风有些懵。团部领导站起来喝止,大家才逐渐安静下来。 至此,靳东风才知道,孟繁西曾经在临江农场下乡,也知道她勇救落水知青,杀死野猪的事迹。回到招待所她就兴奋地把这些加到了讲稿中,至于知青们讲的接生啊手术啊什么的,她用不上就自动忽略了。 随后孟家就知道了,不用范建国传话,嘉阳农场的事迹登上了省日报。铁路局的同事纷纷赞扬老孟培养了个好闺女,孟庆仁却觉万箭穿心,他认定了三女儿一定是毁容了,下午连班也没上,跌跌撞撞就回家了。 小五许久不曾哭过,这次又嚎啕大哭,十五岁的小男子汉,非要到嘉阳去看三姐。 几天后,沈梦昔从食堂吃完饭出来,就见到一个奇异的组合。 刘三妮挎着一个包袱站在路边,后面是小五,再后面是王建国和刘文静。 “你们怎么来了?你们怎么凑到一起的?”沈梦昔又惊又喜地跑过去。 刘三妮上下摸着沈梦昔的头发,又轻轻地摸她的脸和手,最后抱着她呜呜地哭,一边用手捶着她的肩膀,“你这孩子咋这么不省心啊!天天给你揪着心,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你!” 小五也一把搂住她俩,男孩的臂膀已初显宽厚,个子也超过了沈梦昔很多。沈梦昔捏捏小五的脸,这小子已经好多年不许她抱了。 刘文静和王建国也快步过来,上下打量,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嗨,宣传的东西,你们怎么能全信呢!我没事儿,有大事,团部还不早通知你们来了!” “呸呸呸!”刘三妮拉着沈梦昔的手去拍路边的木杖子。在她的概念里,说了不吉利的话,只要呸呸呸,再拍了木头,就全部破解了。 沈梦昔听话地呸呸呸,然后拍了杖子。 沈梦昔和他们去了招待所,刘三妮带了一大包吃的和衣服,还有孟繁江夫妇的信。 小五带了小北代表全家写的信,还有二百元钱三十斤粮票,沈梦昔说钱票自己都有,小五却坚持要她留下,说有一百元是四哥给的,让她必须收下,沈梦昔眼圈立马红了。 王建国带了一大摞五营知青的信,里面还有张爱军的信。 “我没写信。”王建国说。 沈梦昔笑了:“你人都来了,还写什么信啊?你俩怎么有假期呢?不会添麻烦吧?” “张营长派我送粮种的,又特批我拐一下来看望你,刘文静是自己请假来的。” 沈梦昔与刘文静默默拥抱了一下。 “那么好的头发都没有了,你看你的手……”话没说完,刘文静声音就变调了,“当什么女英雄啊,还是别人替你演讲,吓得我们都以为你不行了!” “那是宣传需要,我就是开了个车,也没做什么,哪好意思到处去讲啊。哎!说到这儿,我得谢谢老王,幸亏你教我开车了,要不,那车伤员还不一定怎么样呢!而我就不是宣讲的英雄,成了弃车的逃兵了。” “那个司机是狗熊吗?要是我开车,哪用你开,哪能烧伤!”王建国满脸怒气地说。 沈梦昔哈哈一笑,“你别说老王,那天,我站在后面,急得拍车顶,脱口就喊‘快开车王建国’!习惯真是特么可怕,我当时就想,换咱们五营任何一个司机,都不会轮到我这个二八裉子去开车的。可是那司机五岁时火灾被困房间,造成心理障碍,怕火怕得厉害,也不能全怪他。总之,谢谢你老王!” 刘三妮嗔怪地拉着沈梦昔:“姑娘家的,说话怎么那么没形!人家小王怎么到你那儿就成了老王?那他爸怎么叫?” “我们就这么叫法,范建国是老范,王建国是老王,有时候他们也叫我老孟。” “啥玩意儿啊!”刘三妮一付听不下去的样子。 “我爸58岁了,在单位,到现在他们还叫他小王呢。”王建国慢悠悠地说。 哈哈哈哈,众人一齐大笑。 沈梦昔请了半天假,带他们去了嘉阳县,到照相馆照了几张照片,加急快取。去看了界江,看了五叔原来的营部和岗楼,又在街里逛了逛,到国营饭店吃了饭,刘三妮看着沈梦昔一个个地点菜,又大把掏钱交钱,心疼地直皱眉:“这孩子咋整,不会过日子,往后都难嫁出去!” “二大娘,你放心,喜欢小西的人可多呢,她要松口早就嫁出去了。”刘文静贴着她耳朵说。 “俺小西不像你那么俊,哪像你说的呢!你有对象不?” “我有。他在哈市上大学呢!” “那多好!你一看就得配个大学生!”两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沈梦昔交完钱回来,等着叫菜。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聊你有没有对象!”刘三妮沉着脸。 “哦,那你们继续,我出去看看。”沈梦昔脚底抹油出去了。 “一说对象就躲!小刘啊,你知道她为啥不找对象吗?” “不知道,大概是缘分没到吧?” “啥缘分不缘分的,我看小王就挺好,大高个,长得立整的,人又老实,多好!” 王建国造了个大红脸,支吾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是嘴太笨了!”刘三妮补刀一记,王建国脸更红了。 刘文静笑得前仰后合。 ******* 七五年嘉阳农场推荐工农兵大学生,团长给了沈梦昔一张表格,沈梦昔笑着推拒了,“团长,我刚来咱嘉阳,不能一来就占了名额,对别人不公平,对您也不好。” 团长笑着说:“你是有功之人,怎么能算占了别人名额,让你去你就去!”把表格往她手里一拍,一挥手让她走了。 沈梦昔苦恼地拿着表格往外走,她是真的不想当工农兵学员,再等两年就高考了。 回到卫生所,沈梦昔就觉得铁京生的脸色有些不对,她也没太在意,快中午的时候,卫生所接了个电话,三连有个知青阑尾疼,请卫生员马上过去看病。 铁京生苦着脸说,“我今天早起就胃疼,要不你去吧。” 沈梦昔痛快地答应了:“你多喝点热水,我去吧,下午你顶班,我不确定几点回来。”随手把表格放进抽屉,背着医药箱就出门了。 铁京生看着朝马棚而去的沈梦昔,脸上表情复杂。 沈梦昔处置好了那个慢性阑尾炎患者,在三连吃了饭,信马由缰地往回走。 离三连一公里左右的路上,一个女知青坐在沙堆上,看到沈梦昔远远站了起来,挥着手。沈梦昔勒马停下,看着她。 那女知青半天不说话,沈梦昔喝了一口水,一夹马腹,准备继续赶路。 “哎!哎!你等下,我有事求你!” “那就快说!”沈梦昔骑在马上任凭马儿向前溜达,间或低头啃几口路边青草。 “你下来!” “呵,我为什么要下来。如果你有病,就去兵团卫生所,找我或者找铁京生都可以。” “我,我我……”女知青忽然蹲在地上嘤嘤哭了起来。 沈梦昔下了马,“遇上什么难事了?” 女知青站起来左右看看,大路上只有她们俩,声如蚊蚋,“我,我,我好像怀孕了。”说完难堪地又蹲下去,埋下了头。 “站起来!” 女知青不动。 “你不站起来,我怎么给你看病!”沈梦昔心想,这人的肉劲跟米小冬有一拼,真是恨死人。 那女知青好歹是站了起来。 “你结婚了吗?” 女知青愤怒地抬起头,又一下子垂下来,摇摇头。 “最后一次例假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上个月七号,今天都十七号了,我担心……” “平时例假准不准?” “差不多吧。” “最后一次X生活是什么时候?” “什么?”女知青茫然地看着她。 沈梦昔忽然笑了:“你十几了?” “十八。” “十几岁来的例假?” “十六。” 这么晚?沈梦昔上下打量这个瘦巴巴发育不良的女孩,“你知道怎样才会怀孕吗?” 女知青点头,“男的和女的,......在一块睡觉,亲嘴,就会怀孕。” “你和男的睡觉了?” 女知青脸腾地红了,“他亲我了……” “还有吗?” “他还摸……” “然后呢?” 女知青又蹲下了,沈梦昔无奈也蹲下来,马儿用嘴巴拱着她的后背,啃她的头发。 “呜呜呜,我妈早说不让我跟男的往一起凑,但是,但是他说要跟我结婚的……” “他只是亲了你摸了你,对吗?” 女知青停止了哭泣,她听到“只是”两个字,委屈地撇着嘴,眼里噙着泪,控诉地看着沈梦昔。 “如果你真的只是被亲了一下,摸了一下,那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不会怀孕!”沈梦昔站了起来,推了一下马头。 “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给你讲一下男女生理知识,如果不愿意,我要回去了。” 女知青没有说话,但是用手拉住了沈梦昔的袖子。 沈梦昔无奈,站在太阳下,给她连比带划的讲了二十分钟,女知青脸红红的点头表示懂了。 “十八岁太早了,即便谈恋爱,也别让人占了便宜去,知道吗?” “知道了。姐姐你多大,你有对象吗?” “切!”真会顺杆爬,沈梦昔白了她一眼,拍马而去。 “再见!”女知青在身后欢快地喊着。 有多少这样懵懂无知的女孩,家中学校在生理方面全无教育,只等她们自己摸索领悟? 第84章 在线窃听 考虑再三,沈梦昔还是决定把表格还给团长,虽然看起来很不识抬举的样子。 但临到出门,却怎么都找不到表格了,她疑惑地翻着抽屉,抽屉里不多的几样东西,放得井井有条,就是没有那张工农兵学员推荐表。 “铁京生,我昨天出诊后诊室都有谁来过?”沈梦昔把抽屉整个抽了出来,放到桌上,查看是否掉到了抽屉后面。“怎么就没有了呢?” “那个,你丢什么东西了吗?”铁京生有些紧张,他昨天的确翻看了她的抽屉,但是也只是看了看那张表格而已。 “有张表格不见了。” “什么表格?很重要吗?你再好好找找?” “很重要。你先把昨天就诊登记簿给我。” 只有三个人登记,但是据铁京生说,来过诊所的人却有六七个。 铁京生回忆着人名,沈梦昔用纸笔记下。 这些人,包括铁京生都有嫌疑。沈梦昔逐个看着名单上的人名,说实话,根本分析不出什么,她一个也不了解,包括铁京生。 这个推荐表,可不是彩票,谁拿着都可以兑奖,填完是要写组织意见、盖公章的。 那么会是谁呢,难道是对自己有意见,故意捣乱?自己才来不到半年,得罪谁了? 还没等她考虑好怎么和团长说,卫生所电话响了,铁京生接起。 “请等一下。”然后递给沈梦昔。 沈梦昔狐疑地接过话筒,“你好,孟繁西。” “是我。”声音威严,带点怒气。 “五叔!”沈梦昔叫了一声,这架势肯定是知道自己推拒工农兵学员的事情了。 “伤好利索了?” “哦,差不多了,都不严重。”她在手上贴了祛疤的凝胶,效果还可以。 “你不要有负担,你有资格去读书。赶紧填表!” “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去,我不喜欢。” “胡闹!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你都26了!准备在农场结婚生子待一辈子吗?” “可是......” “没有可是!”孟庆严不给侄女说话的机会,他本意就是想用人情,让侄女换个地方被推荐读书,离开农场,也算对得起死去多年的老娘了。 “表格丢了。”沈梦昔嗫嚅。 “丢了?什么叫丢了?” “昨天我出诊,表格在抽屉里就不见了。” 电话里传来“啪”的一声,孟庆严拍了桌子,“你就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应付我!” “我没有......” “啪!”电话挂了。 “五叔,喂!” 沈梦昔沮丧地扣上话筒,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 第二天沈梦昔再去食堂,就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虽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甚在意。 晚上下班,回到宿舍就见张万钧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孟姐!” “怎么了。”沈梦昔一边把背包挂到门口的钉子上,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我怎么听说你有亲戚是个大官儿?” “你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是接线员传出来的!你就别瞒着我们了!”张万钧翻着眼睛回忆着,“怪不得呢!原来是这样!” 沈梦昔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拍拍她的肩膀,坐到炕边看书。 “哎?孟姐!你真不打算去京城读书?多好的机会啊!” 其他两人也都停下手里的事情看着沈梦昔,等她回答,显然这是她们共同关心的问题。 连这个也知道!沈梦昔看了她们一眼,走到门边,摘下自己的军挎,背上就出去了。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有的人以为自家亲戚老厉害的,结果还不是来了个更厉害的,不显山不露水就压你一头。你还是好好想想都说过些什么吧!”张海霞嗤了一声,对张万钧说。 “你管的着吗你?”张万钧立刻反击:“一个沪市郊区的,成天以为自己是大城市的,臭不要脸!”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郝静在中间劝和着。 沈梦昔不知道宿舍里的战争,她来到团长办公室,看见她的人都一付了然的表情。 “报告!” “进!” 沈梦昔将事情原委如实讲述,包括五叔的电话内容。 “团长,请相信我,我没有故意弄丢表格,即便不去,我也会给你们一个合理的说法。” 团长听后,沉吟片刻,点点头,“我相信你。” 沈梦昔松了一口气。 “我这里还有一张表格,你拿去!” 沈梦昔吓一跳,连连摆手。 团长笑了,“你可以不跟我说,但你得给你叔叔一个交代。是不是相中谁了?不行团长把你俩一起推荐了!”说完自以为了解真相地哈哈大笑。 沈梦昔总不能直接说她不喜欢工农兵大学的文凭吧。 她曾认识两个工农兵大学毕业的领导,一个是部队推荐的,初中文化;一个是生产队推荐的,高小文化。学校里有工人、农民、军人、知识分子,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开学先进行了两个月的文化补课。 知识越多越反动,他们在学校里实行教学、科研、生产三结合,大部分时间到工厂实习,或者务农,或者参加各种批判大会,看G命电影。三年后毕业,有人的字写得还是歪歪扭扭的。 若干年后他们很多人都成了社会中流砥柱,担任了重要职务。这些沈梦昔不想做评价,毕竟每个现象都有其历史原因。 这些都不是沈梦昔想要的,她不想到工厂实习,不想参加批判大会。没想过将来从政,也没想过从商。 但是现在,沈梦昔怎么跟五叔解释呢! 团长的内线电话响了,沈梦昔很识时务地站起准备退出,却见团长也站了起来:“是,是!她正好在我这里,孟师长亲自和她说吧。” 招手让沈梦昔过去,把话筒递给她。 沈梦昔接过电话,喂了一声。 “......昨天是我冲动了,你不可能用那么低级的方法,而且昨天的电话被人偷听了,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是你侄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谁爱说谁说去!” “你是不是有对象了?” 沈梦昔不禁看看团长,躲到窗边的团长茫然地看着她。 “没有,我只是不想去读书。五叔,你能不能找几个在工农兵大学读书的,或者已经毕业的问问,他们都学习些什么。如果这只是回城的一种途径,我宁可在农场待着,给知青看病。况且,我对回城并没兴趣。” 孟庆严那边沉默了一会:“你不愿意到你妈身边的话,从京城读书回来,可以到哈市。你五婶脾气直,但是人很好。” “五叔,不要为我再做什么了,我一切都好,托你的福,已经比别人少吃很多苦了。“沈梦昔清了一下喉咙:”......你比我亲爹做得都好!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也不想给团长添麻烦。“ 电话那头寂静无声。 ”五叔,你生气了?” “算了,你也26了,我老当你是六岁的时候,老想什么事儿都替你做到前头,行,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吧。有困难不能闷着,还是得找我。等有合适的,让你五婶给你介绍个哈市的对象,总有机会回去的。” “嘻嘻,人家都说扎根农村,你怎么身为领导,还带头想着回城回城的,再说,你自己都没回去呢。” “反天了!敢嘲笑我!” “五叔,你多注意身体,四十多了,不是小伙子了。” “行了行了行了,赶紧把电话给你们团长吧。”孟庆严假意不耐烦地说。 沈梦昔笑笑,把电话递给团长。 他们又聊了几句,团长挂了电话。 “小西呀,既然这样,你就回去安心工作。这个指标,本就是你五叔单独给你要的,这次呢,就作废了。不过以后,你可得孝顺你叔叔,他可没少给你费心啊。”团长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 “是!谢谢团长!”沈梦昔愉快地离开了团长办公室。 第二天,团部召开领导班子会议。 会后,接线员贺文芳因工作重大失误,被调离通讯连,分配到畜牧场放羊,通讯连连长记大过,话务班班长记过。全团以连队为单位,拟进行为期一周的保密条例学习。 一时间,沈梦昔觉得世界安静了,吃食堂的时候,再没有明目张胆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连张万钧都哑巴了。 铁京生以一种十分不理解,万分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沈梦昔。 “好奇我为什么不去上学?”沈梦昔整理好药品登记单,抬起头。 “是的,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去?别人梦寐以求的你却弃如敝履?”铁京生不再回避她的眼神,站起来,有些意难平地说。 “但那不是我的梦寐以求。” “那你的梦寐以求是什么?”铁京生不禁问出口。 “呵呵,跟你有什么关系?”沈梦昔笑着整理好背包说:“我想安心地当好卫生员,有时间多看看书,解几道方程。世间的东西,该是我的,一定会是我的!” 背好军挎,“另外,我的抽屉不锁,但你也最好不要翻。” 铁京生脸刷地红了。 他支吾了半天,觉得必须解释清楚,一转头,沈梦昔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第85章 命中注定 人们在物质相对贫乏的时候,总是会找出另类的成就感,沈梦昔就亲眼看到,搭乘汽车或者拖拉机的知青和村民,在汽车行驶中一跃而下,或者扒住车厢板一跃而上,脸上神情异常得意。 他们仿佛不知畏惧,一辆拖拉机站满了人,在田埂上行驶,人在车上晃来晃去,看的惊心动魄,车上的人却谈笑自若。 也见过骑自行车的知青,在公路上撒开车把,还有人站在自行车后座上,张开两手大喊大叫。让人不由得想起阿三国的阅兵表演。 沈梦昔在读高中的时候,同学中也有骑车玩大撒把的。 人在年少时总有一个时期无所畏惧。 沈梦昔现在已经过了冒险和攀比的年龄,但是也会不由自主做个对比,比如,临江农场与嘉阳农场的横向对比,她在临江也有不愉快,但是一直很投入地热爱那个地方,到了嘉阳,却要顾及很多,一直下意识设防。 只有在出诊完毕,骑马回程的时候,才是最放松的时刻。 夏天的时候,沈梦昔下班了就去南河刷马、游泳。 南河,是农场南边一条向东汇入界江的河流,雨季河面有百米多宽,河的南岸是六连的范围,像临江农场一样,广修水利,种植水稻。 河岸边拴着两条小船,需要过河的时候可以划船过去,不急的话,就沿着公路向西多走三五里,那里的南河有一处狭窄又湍急的地方,兵团成立以后,修了一座桥,汽车拖拉机都可以通过。 兵团女知青会游泳的很多,女生大多凑到一起,在上游有棵大柳树的拐弯处游泳,那里水浅,又比较方便换衣。 男知青则在不远的下游,互不干扰。 七八月,热得流火,上了一天的工,一身的汗,到了傍晚,大家都三五成群到河边洗澡,会游泳的就往深处游,男知青还经常游到对岸,六连也经常有人游过来抽棵烟再回去。女知青则多是走到深水处,横着向岸边游。因为顺水游下去就到了男知青的区域,回来还得在岸上走回来。 这天傍晚沈梦昔和郝静换好了泳衣,一人挎着一个脸盆,朝大柳树走去。 刚到树下,就听到岸边一阵喧哗,原来是有个叫魏永桂的女知青游泳时腿抽筋了,已经顺水浮浮沉沉飘了一段距离。沈梦昔扔下盆,朝下游跑去,河里几个女生也朝下游游去,下游听到呼救的男知青也向上游迎上来。 魏永桂慌得厉害,乌鲁乌鲁的喊着,很快沉了下去。 一个男知青扎了两个猛子下去,最后薅着她的头发把她救了上来。 吐了几口水,魏永桂又怕又羞地哭了,她穿着背心裤衩,四周围着一群人,还有那么多男知青。沈梦昔连忙让人群散了。 这个魏永桂是伊市人,十八岁,还有个姐姐在十三连,叫魏永香。魏永桂今年才学会游泳,正是上瘾的时候,几乎天天傍晚都来游上一个小时。平时都好好的,今天下水没多大一会儿,小腿就抽筋了,一心慌,就乱扑腾,越扑腾离岸边越远,越往下沉。 那个男知青潜下去,一把搂住她的腰,她迷迷糊糊中,死命抓住他,最后那知青一把薅住她的头发,将她拖了上去。 沈梦昔让她坐在大柳树下,“下回游泳时候,多做点拉伸动作,另外不要单独出来游泳啊。” “我再也不想游泳了。”魏永桂用一块石头,一下一下挖着沙滩。 “呵呵,不至于,该游还得游。” 一个夏天,沈梦昔晒得黢黑,她也浑不在意,照样每天游泳,骑马。 张万钧非常不理解,“孟繁西,你说你怎么想的!卫生所有自行车,咱们团部也有汽车拖拉机,你八辈子没骑过马啊,走哪儿都骑着马?” 沈梦昔认真地点点头,气得张万钧直翻白眼。 沈梦昔摸摸她的头发:“不气不气,给你糖吃。” “你们听说了吗,魏永桂要回城了?”郝静忽然说了一句。 “回城?哪个魏永桂?哪的人?”一听回城俩字,张海霞马上坐起来,一连串的问。 “就是前一阵儿游泳抽筋那个,伊市的。她家仨孩子,她和她姐都到咱农场下乡了,她妈今年得了重病,需要人照顾,她弟弟又太小,人家街道照顾她家,给她家一个指标,她妈让她姐回去,到鞋厂上班。她姐让给她了。” “哎,真是好命啊,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城啊!”张海霞一下子扑到炕上,沮丧地嘟囔着。 “各有天命,也别羡慕嫉妒恨,你们啊,以后肯定有比她更好的机会!” “行!我就信你一回!”张万钧一拍炕沿。 “不过,这心还是难受,每回有人去上大学、去当兵,特别是回城,我就得难受好几天。” “三天,准许你难受三天,然后就轻装上阵,好好工作!”沈梦昔用手点着她们三个:“我掐指一算,你们仨啊,以后的路,宽广无比!” “哈哈哈哈!”几个女生笑做一团。“那你呢!你的路呢!” “我的路啊,当然也是宽广无比,一路风景无限!” “然后你就骑着你的大马,驾!跑起一溜灰尘!”张万钧接口。 哈哈哈哈,一间小宿舍充满了笑声。 第二天,沈梦昔看到了魏永桂,只是,她永远不能再回城了。 魏永桂仰面躺在地上,身下全是鲜血,头部变形,一双眼睛惊恐地睁大,望着天空。不远处是一辆压路机,大轮子上沾满了红红白白和泥土的混合物。司机抱着头蹲在路边。 沈梦昔把手伸到她的颈部,慢慢收回,合上了她的双眼。 魏永桂明天就要回伊市,今天收拾好行李,办好手续,最后去十三连和姐姐告别,又和几个同乡一块庆祝了一番,吃了好吃的,喝了一点点酒。 傍晚搭道班的压路机回来,车到宿舍附近,也许是心情愉快,她也没跟拖拉机司机打招呼,一跃而下,也不知道是怎么就摔了一跤,仰面倒下,被压路机压了个正着。司机感觉到车颠簸了一下,下车一看,吓得要死,喊着救命,眼睁睁看着她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团部领导匆匆赶来,看到现场惨状,先是看了一眼沈梦昔,沈梦昔慢慢摇摇头。 团长叹口气,命令人把魏永桂抬走,同时也带走了司机。 有经验的人在旁边讨论:她肯定是跳车时候背对着车了,应该反过来下车跟着跑几步。她这么猛一跳,肯定往后倒啊! 沈梦昔心说:难道不应该是先停稳,才下车吗? 众人唏嘘着,有人打来水冲洗了压路机,将车开走。 团部重申行车安全,一时间,足有月余无人敢搭车。 魏永桂被安葬在南河边的一个向阳的坡上,最后还是她的姐姐回了伊市。 “命中注定要留在农场啊!”郝静感慨道。 ****** 秋收后,知青们又在谈论今年推荐参军的事情,团长又把沈梦昔叫去,问她的意见,她还是摇头。 回到卫生所,就见铁京生怒气冲冲的样子。 沈梦昔也没多理他,继续看书。 一上午都没有人来看病,也没有电话。沈梦昔把手里的书放到军挎里,准备去食堂吃饭。 “孟繁西!你为什么要来嘉阳,你为什么不在临江老实待着!”铁京生忽然大声质问。 沈梦昔站住了,冷冷回到:“和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关系!你一来,就占了我们的指标!我今年一定要当兵,我要从部队去工农兵大学,我等了好几年,我要上个大学怎么就这么难!”一付即将崩溃的样子。 “你听好了!我没有占你们的指标,那张表格本来就跟嘉阳农场无关。至于当兵,我也没有兴趣。铁京生,我奉劝你,说话要过脑子,不然无论部队还是大学,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为什么别人不稀罕的,我想得都得不到!”铁京生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他下乡七年多了,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到京城,一次次的落空,一次次的失望,沈梦昔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不顾形象、不计后果的爆发了。 全国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焦虑的知青,但也有很多安然活在当下,努力过好每一天。 “你想说不公平是吗?”沈梦昔坐回桌边,“铁京生,你多大了?你觉得这世界上,有绝对公平吗?有绝对真相吗?” 铁京生抬起头,看着沈梦昔。 “我最好的岁月,就耗在了这里......” “这个农场里,人人如此,不是只有你!你眼里心里只有你自己,卫生员已经比别人轻松很多,你因为不能回城而大哭,那么放羊的种地的都要去死一死了!”沈梦昔白了他一眼,“你!完全破坏了我对京城人的印象,差评!” 沈梦昔咣的一声关门走了。 冬天,第一场大雪落下的时候,铁京生终于如愿以偿去参军了,26岁的高龄,沈梦昔无话可说。不知道铁京生走了什么门路,反正他这些日子很开心,一个劲儿地说,到了部队好好表现,争取明年就被推荐去大学。 读大学,应该是他的执念。 沈梦昔真想告诉他,同志,你安心再等上两年,肯定可以名正言顺地读大学。 但也只是想想。 “祝贺你!得偿所愿!”还能说什么呢。 “孟繁西,我跟你道歉,不该跟你说那些话。另外也要跟你解释,你的表格丢失和我无关,真的和我无关。” “我知道。” “但是我拉开抽屉看了一眼表格,我羡慕死了你,那天你走进来,手里拿着表格,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但是我没有拿你的表格!”铁京生非常激动,有些语无伦次。 “我理解。” “不,你不理解!”铁京生双眼发红,“你怎么会理解呢。” “理解你的骄傲。” 铁京生忽然无声地哭了。 “铁京生,祝你前程似锦!“沈梦昔伸出手,真诚祝福。 第86章 天都塌了 “当你沉默时,整个世界都在沸腾;当你开口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当广播里传出哀乐的时候,沈梦昔泪如雨下。 一月八日。让世界唏嘘、让人民哀恸的冰冷的日子。 六八年参加大串连,沈梦昔曾远远见过主席和总理,她和几十万红色青年一样,欢声高呼,热泪横流。 惊鸿一瞥,深刻脑海。 记忆中最深刻的总理,不是风华绝代的民国美男子,不是儒雅无双的国家领袖,而是晚年拖着病体,经历十几次手术依然日理万机的瘦削的满脸老年斑的暮年老人,那个世界上最忙的人。 留心过新闻,七二年后很多重大国事都是总理主持,促进中美关系正常化、落实干部政策、整顿教育战线、力倡基础科学研究等等。而那一年,他刚查出了癌症。 得知病情,总理却更加疯狂工作,以七十几斤病体,承担大量国事,因为“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沈梦昔认为,世界上穿风衣最帅的人有两个,一是总理,二是发哥。 七二年陪同尼克松检阅仪仗队,七十多岁依旧风度翩翩。但到七五年最后一次做政府工作报告,看过视频的人都会落泪,清瞿的面容苍白消瘦,双手颤抖,让人不忍观看。 无私产,无子女,无绯闻。 如此三无,试问世间几人能做到! 逝后骨灰撒入江河,不在人间留下一丝痕迹。真正做到了全部一生都奉献给了人民。如此奉献,如此洒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天空虽无我足迹,但我飞翔过。 ****** 三月吉林降落陨石雨。 五月云南地震。 七月总司令逝世, 唐山大地震。 九月巨星陨落主席逝世。 就是这样国运黯淡的一年。 沈梦昔觉得一整年天空都是灰色的,人人都似惊弓之鸟,每当广播响起,就都提心吊胆,生怕听到不好的新闻。 沈梦昔听到铮铮铁骨的团长捶着桌子哭:“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天都塌了!天塌了啊!” 此时的团长已经不能叫团长,而是叫场长了。 三月初团长去哈市开会,当时兵团三大部的首长和所有团以上干部都集中到哈市北方大厦开会,当听到撤销兵团的命令时,毫无思想准备的各师团干部都懵了,几秒种后,一群汉子抱头痛哭,气氛异常悲壮。 八年来,这些军人听从党的召唤来到北大荒,备战备粮,流血流汗,他们规划着宏大的蓝图,将身心都融入这片黑色的土地,如今突然听到撤销兵团的消息,内心受到巨大冲击,如同头上被泼了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团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农场的。 他召集团部的现役军人开了会,宣布了兵团解散、整个兵团团以下现役军人都转为地方、兵团改成农场的消息。 农场现役军人嚎啕痛哭,没有一人愿意离开部队,但是上级下达了命令,他们闹腾了几天,还是服从了。摘下领章,转为地方编制,继续在农场工作。 知青们的反应更强烈,消极怠工,心浮气躁。 之后接连不断的爆炸性新闻,更是一点点压碎了他们的神经。任谁经历如斯,都会产生怀疑。 那块黑纱,戴了摘下,摘下又戴。 到主席追悼会的时候,连沈梦昔都有了世界末日的感觉。 她去嘉阳县城的时候,在街上遇到在街边哭泣的老太太,她说,“俺觉着主席能活120岁,咋这么早就走了,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沈梦昔再次体会了普通百姓对领袖的感情,质朴无华,深情厚意。 ****** 农场当年收成并不好,自上而下,似乎都没有太多心思抓生产搞农业。 况且农场这些年,一直是亏损的。 泡病号的人越来越多,张罗回城的也越来越多。 沈梦昔现在和张万钧住在卫生所,铁京生走后,沈梦昔顺理成章住进卫生所,但团长不允许她一人单独住,让张万钧一起过来住。 将旁边一间仓库改造,盘了炕,砌了火墙和炉子,她们有了独立的宿舍,虽然小了点,但应有尽有。 七七年的春节,沈梦昔到双河过的,罗翠兰又生了一个男孩,叫孟祥训,已经两岁多,老大孟祥诚,淘得人嫌狗厌,没有一秒钟消停,沈梦昔想抱抱他都做不到,因为根本捉不到他。老二不大爱说话,问他主席呢,他就指墙上的画像,问她姑姑呢,他就指镜框里沈梦昔的照片,沈梦昔点着自己的鼻子说,姑姑在这儿呢,那孩子还是执着地指着镜框,沈梦昔哭笑不得。 七七年三月,沈梦昔接到一封盖着三角戳的信,是铁京生从军校写来的。他终于如愿被推荐读了军校,信中自己龙飞凤舞,显示着他喜悦激动的心情。 沈梦昔感慨,赶上了工农兵大学的末班车,错过了恢复高考的头班车。 她并没有回信,能说什么呢。 九月底,五叔忽然来电话,要她到哈市相亲,沈梦昔不想去,她最近在抓紧时间复习。但是五叔口气坚定,场长也劝她去看看,多给她一周假期,回齐市看看。 沈梦昔想想同意了。 张万钧担心她就此调走,扯着衣袖问,“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说不定,如果我调走了,行李和好吃的就都归你了!” 张万钧信以为真地瞪大眼睛,沈梦昔捏捏她的脸蛋,“傻样儿!” 五叔在去年调回省军区,结束了两地分居的日子。 四十几岁,又一次面临变动,困难只多不少。 到了哈市,却并没有什么相亲对象。五叔严肃而兴奋地把她拉到书房,小声告诉他,现在中央有了新精神,要在今年恢复高考,让她立刻准备起来,参加年底的考试。 沈梦昔笑了起来,“内部消息?” “别管那么多,先不要乱传,过段时间才会正式宣布,你好好学习!” “五叔你对我真好!”沈梦昔晃着五叔的胳膊,心里感慨,五叔什么都为她想到前头了。 孟繁怡小朋友从门缝里挤进来,一见这个情形,立刻扑上去抱住孟庆严的腰,“这是我的爸爸!你回家找你的爸爸去吧!” 沈梦昔来了兴致,索性抱住孟庆严的胳膊,“我不!豆豆,我觉得还是你爸爸好,不如我们换爸爸吧!” 孟繁怡一下子眼圈都红了,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我不换!这是我的爸爸!” 沈梦昔赶紧松开孟庆严的胳膊,假意伤感地说:“好吧,我不跟你抢了。他还是你的爸爸,你一个人的爸爸,好吗?” 孟繁怡犹自愤怒地盯着沈梦昔,像防范敌人一样。沈梦昔扯扯她的小辫子:“小气鬼,谁稀罕跟你抢啊!”然后去厨房帮忙了。 后面孟繁怡操心地又跟进去:“我警告你啊!你不要又来抢我的妈妈!” 在五叔家住了一晚,沈梦昔睡得很好,但是豆豆小朋友昨天过于担忧,很晚才睡,早上沈梦昔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五婶好笑地看着睡梦中的女儿。 “五婶,等你们家有了老二,豆豆可有的忙了。” 五婶低头抚摸着肚子,点点头。 沈梦昔惊喜地看着五婶,五婶又点点头。 “太好了!”沈梦昔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一样,对着五婶一通嘱托,直到五叔催她去火车站赶车。 一个勤务兵开车将她送到火车站,将一个提包帮她放到行李架上才下车。 到齐市一下车,就见到孟庆仁站在站台,头发花白,在秋风里,有些凌乱。不知为何,沈梦昔眼睛忽然有些发酸。 孟庆仁一把拎起提包,“哟,什么这么沉?” “我来吧,都是书,我拎得动!” “我来,我来。”孟庆仁将提包夹在自行车后座上,推车和沈梦昔并排一起走,“两年多没回来了。” 沈梦昔点点头。 “我从五叔家过来的。他们都挺好,五婶怀了老二。” “那就好。那,你们改了农场,工作还好干吗,有没有人为难你?”孟庆仁斟酌了一番问。 “没有,他们还求我治病呢,怎么会有人为难我!” “哎,可不能这么想,人说医者父母心,能给人看病就得给人看好了,不能想着要让人求你!” “知道了。”沈梦昔连连点头。 沈梦昔和她带来的好消息让孟家沸腾了,全家一起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餐。 关秀琴笑得脸上眯起了眼睛,“这下好了,老三可以回城了,老五也不用下乡了,这下可好了!” “你可得记住了,孩子说这事儿现在不能往外说,他五叔担着风险呢!”孟庆仁连忙叮嘱老伴。 “记住了记住了!咋那么烦人呢!”关秀琴被搅了兴头,气得翻了孟庆仁一眼。 “小北,课本忘光了没有?”沈梦昔一边收拾餐桌一边问。 “还行,偶尔还翻着看看。” “小五呢?” “我没问题。”小五胸有成竹,毫不谦虚。 “只有一套题,你俩一起用吧。小五高一,不一定能报考。” “嗯,知道了!你也好好学习,那么大年纪了,赶紧考出去,然后找个好对象结婚!”小五嫌弃地说。 “嘿,找打呢是吧!”沈梦昔照着小五的屁股拍了一巴掌。 “你像个泼妇一样,怎么嫁得出去!你不嫁,我四哥什么时候能娶媳妇儿啊!”小五扮个鬼脸,跳开了。 “不会是连你都急着娶媳妇儿吧!”沈梦昔追着小五打,“那你们就先结婚好了,反正也不用按次序。” 时下大多家庭都按排先老大再老二的结婚,如果顺序乱了,别人会讲闲话,要么说老大有毛病,要么是老二有问题。 孟家,小南先结婚先生孩子,什么都比小东早,早就不按顺序了。 孟庆仁和关秀琴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 沈梦昔并没有在齐市多住,而是去了临江农场。 事情就是这么巧,她去买菜,正在挑选茄子纽,关秀琴要用来腌蒜茄子。 “孟繁西!”老大一声喊,吓得她的菜篮子都掉到了地上,回头一看,王建国正咧着嘴站在身后笑看着她。 “我的老天爷,你这么大声干嘛,我又不是听不见!”沈梦昔摸着心口。 王建国捡起菜篮子,递给她,“我开车都过去了,觉着像是你,又倒回来了!快买,我送你回家!” 沈梦昔哦了一声,赶紧挑选茄子,买完了坐着大解放回了家。 “这小子我好像见着过!”关秀琴一见王建国就说。 “临江农场的同事,初中同学,王建国。”沈梦昔把菜篮拿下来,递给关秀琴,回屋拎出自己的提包,“我去临江待几天,现在就得走,搭老王的车。你跟我爸他们说一声,到时候我直接从那边回嘉阳了。” 王建国接过提包,放到驾驶楼里,沈梦昔绕过去上了车,“老王,等到了公路,让我开一会儿啊!” “行!”王建国应了一声,开动汽车,留下一片尘土。 关秀琴站在院子里,半晌,跟仓房里杵着的孟庆仁说:“你听着了吧。” 第87章 她很好看 沈梦昔到五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冲进方小菊的家,“哈哈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闻声方小菊冲了出来,后面跟了一串孩子,她一把搂住沈梦昔,“你咋来了?你咋来了?” “我想你了,来看你!”沈梦昔开心得要命,像是远离故土多年的游子。她挨个和三个军拥抱,殿军根本不认识她,被亲得哇哇大叫。 “爱军在部队怎么样?” “来信说挺好的,说是平时就接接电话啥的,不累。” “那就好!” 张营长回家了,摘了领章的张保国,现在是队长了,他见到沈梦昔,脸色一凝。沈梦昔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委屈和对军旅生涯的眷恋。 “五叔让我给你带好。” 张保国眼圈红了,眼泪险些掉下来,“我得空去看老营长。你啥时候到的?还没吃饭吧?”转头对方小菊说:“光知道乐了,连饭也不做!” 方小菊也不生气,哎了一声乐呵呵去厨房做饭了。沈梦昔进去帮忙,被她推了出来。 还没等吃饭,范建国等几个相熟的知青,就都急吼吼地来了。 方小菊连忙让建军去食堂买馒头,再多买两个菜回来,留他们在家吃饭。 范建国差点一把抱住沈梦昔,被张保国好歹拉住:“找揍呢!” 范建国也不在意,假意哭喊着:“老邻居,我可见着你了!想死我了!” “那就去死!”张保国恨恨地说。 众人都笑。 席间,方小菊问起沈梦昔,“现在还在农忙,你咋休假了?” 沈梦昔笑着说,“我五叔,非要给我介绍个哈市的对象,这不就回来了吗。” 众人听了脸色各异,徐茂和说:“嗨,那是师长想让你回城呢!” 方小菊给沈梦昔夹了一筷子瘦肉,“你早该找对象了,再不找以后生孩子都费劲了!”说完想起一桌子男男女女,又住了嘴。 沈梦昔浑不在意,“没关系,我自己学这个的,心里清楚。” “你这傻孩子!”方小菊嗔了她一句,“相好了吗?” “没有。人家看不上我。”沈梦昔掰着手指头开始胡编,“嫌我丑、年龄大、在边疆。相不中拉倒,然后我就回齐市了,然后在街上遇到王建国了,然后搭车就来了。” “瞎眼睛的玩意儿!”方小菊气愤地骂着那个莫须有的对象,“小西多好看啊!不就是眉毛粗点,嘴唇厚点!” 沈梦昔一口瘦肉差点噎死,方小菊还在补刀:“年龄大了点倒是不假!” “老邻居你那次喝高了,不是说以后要找个......”话没说完,王建国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就猛地收住了话头。 “啊?我就喝了那么一次酒,到底都说什么了?”沈梦昔觉得当年米小冬肯定没说实话,心里有些莫名紧张。 “你就是哭,说什么在这里肯定找不到人结婚,还说不会有人理解你。其实,我觉着我们大伙儿都挺理解你的。”范建国很认真地说,然后用手将桌上人都划拉了一圈。。 “哎呀妈呀!你们灌她喝酒了!”方小菊气得拿筷子挨个敲着王建国和范建国的头,俩人抱头求饶。 沈梦昔低头思索半晌,还是想不起自己酒后都说过什么,看看米小冬,结果她根本不抬眼皮。 第二天刘文静来五营了,两人流泪拥抱着。一转眼都虚28岁了,已属大龄女青年。 沈梦昔悄悄将高考的消息告诉她,叮嘱她赶紧找书复习。 刘文静点点头。 周和平已经毕业,刚刚分配在哈市一家军工厂工作。 听说姜淑英也毕业了,回到齐市当高中老师了。 刘文静陪着沈梦昔将五营逛了一遍,卫生所的赤脚医生,是个男知青,见到沈梦昔还有些拘谨。沈梦昔只在诊室和院子里转转,没有进宿舍。 萌萌已经下过一只马驹,见了沈梦昔很欢喜地舔她的手,沈梦昔动手给她刷了个澡,喂了一块水果糖,临走抱抱她的大脑袋,贴了贴脸。 秋收还没有完全结束,沈梦昔不想多打扰,住了两天就走了。 临走杨萍忽然出现了,她拦在去临江县城的半路上。 一条笔直的公路上,路边落满了黄叶,秋风一起,黄叶沙沙作响在地上翻飞。一个姑娘,梗着脖子,站在路中间,颇有侠女风范。 看着杨萍,沈梦昔一阵恍惚,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人。但显然杨萍没有忘记她,杨萍又恢复了最初的态度,仇视地瞪着沈梦昔,恨不得瞪个窟窿出来,又幽怨地看一眼驾驶座的王建国,喊道:“王建国!你是傻还是贱?人家拿你当猴儿耍呢!” 沈梦昔莫名其妙地看看王建国,自己什么时候耍他了? 王建国却不理杨萍,也不下车,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方向盘。 “你不下车吗?她是来找你的,赶紧解决了,我还赶车呢!”沈梦昔忍不住催他。 “她听不懂人话!该说的早都说过了。”王建国闷声说。 沈梦昔把车窗摇下来,探出头去,“杨萍!我急着赶车呢,等他回来你们再谈行吗?你先让开呗!” “谈个屁!他就惦记着你,说除非你结婚了,要不他不找对象!” 沈梦昔转身惊讶地看着王建国,王建国满脸尴尬,仍然盯着方向盘。 ”那你想怎么着啊?“ “我要你亲口告诉他,你永远不可能喜欢他,让他死心!” “嘿!”你让我说我就说啊!沈梦昔气得摇上车窗,她转头看着王建国,初中同学三年,她都不记得这个人。农场六年,凭良心说,王建国对她非常好,她知道他的心意,但他从未挑明,她也只装作不知,只想着日子久了,他自然死心,没想到这人这么执着,她都去嘉阳两年了,他还是这个心思。 杨萍双眼含泪,就那么站在车前,像盯着负心人一样盯着王建国。 沈梦昔忽然心里觉得不舒服,转头没好气地问:“你怎么着她了?她怎么那么看你?” “这几年她就一直缠着我。”王建国气恨地说。 “你占人家便宜了?” “你说什么哪?我没有!”王建国急了。 “好好好!没占就好!”沈梦昔看看手表,又摇下车窗,高声喊道:“杨萍!谢谢你提醒我!不然我都不知道王建国这么喜欢我!你眼光不错,不过,现在他是我的了!以后,你给我离他远远地!” 杨萍发疯一样冲到王建国旁边,仰头喊道:“王建国!她不适合你!她比你条件好,早晚会甩了你!” “那我也不找你。”王建国扔出一句。 沈梦昔伸出左手食指戳了他胳膊一下,“傻子,开车啊!” 王建国如梦初醒,一脚油门,车开走了。 杨萍追了几步,停下来,汽车扬起尘土飞速远去,转瞬不见踪影,她慢慢蹲在路边,一动不动。 驾驶楼里,气氛相当尴尬。 “那个,要不我开吧,我看你方向都不稳。”沈梦昔有点担心。 “不用不用,我能开!”王建国立刻重整精神,减速下来,好好开车。 一路无语。 到火车站,沈梦昔接过提包,“那个,我说那些话是气杨萍的,好让她赶紧让路,你,你别介意啊!” 眼看王建国脸色刷地变白,让她有种做孽的感觉。 “对不起,我......” “没关系,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王建国挤出一个笑来,看上去更可怜了。 “你,杨萍说的是真的吗?你不要耽误时间了,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结婚,所以你......”所以你不必等,还是赶紧谈对象结婚吧。 王建国不说话,也不抬头。 “唉,我告诉你吧,我得到一个消息,今年要恢复高考,我要参加高考,考上了,还要上四年大学,毕业都三十多了。三十女人豆腐渣,所以你,还是赶紧找个对象吧,你妈不着急吗?” 王建国抬起头,定定看着沈梦昔,十几年来,他的眼里只有这一个女人。 她的眼睛是这么明亮! 杨萍说她丑,可他觉得很好看。 孟繁西的额头饱满,眉毛英挺,鼻头有肉,嘴唇丰满。个子不高不矮,走路端正带风,性格爽快幽默,会开车会骑马会滑冰会游泳,还会治病救人。总之全身都是优点。 初中的时候,他无数次默默骑车跟在她后面,有时候会听到她哼着一些没有听过的歌曲,有时候她会呆呆地一路骑车,直到家门。她去串连,他也报名,她去农场,他也报名。她去哈市学医,他也去学开车。 但最后,她去嘉阳,他跟不上了。那段日子,特别的煎熬。 当听到她开车冲出火场的时候,他的心都要碎了,立刻去和营长要求,去嘉阳看望她,当见到她安然无恙地从食堂出来,像在临江一样,神情自在又随意,一颗心也放了下来,跟着自在起来。 可面对她的时候,还是不敢表达心意。 今天,如果再犹豫,恐怕这辈子就再没有机会了。 “我从初中一年级就喜欢你了。”王建国发现说出第一句之后,后面就容易了,“初三那年去京城串连,过城楼的时候,你哭了。你和刘文静走散了,我就在你后面跟着。你看到那些人家被抄,你也哭了。你去邮电局买信封邮票盖戳,你去饭店吃饭,我都跟着。去韶山,去沪市,去济市,我都跟着你。你都不认识我。 下乡咱们分到一起,我可高兴了,这六年是我最高兴的六年。你遇到野猪,把我吓懵了,我搬到卫生所旁边的车库住,就是担心你一个人住有事来不及。” 沈梦昔从来没听王建国说过这么多话,他一直是沉默地做事,从不多言。 认真地看着王建国,她眼睛有些潮湿,被人默默关心十几年,内心是幸福的。 “你要上大学了,会遇到更多的人,说不定还能见到伦子,我就更没有希望了。”王建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那,你就好好地上学吧,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听到。” 车进站了,沈梦昔心里乱糟糟的,来不及说什么,王建国已经提着行李上车替她占座,火车停靠三分钟,王建国还得挤下车去。 “王建国,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沈梦昔伸出手去。 两只手握住,王建国的手冰凉冰凉的。 他往车门挤去,最后回头的一眼,像是永别一样悲哀。 火车开了,王建国跟着火车跑了老远,嘴里不知道喊着什么。 第88章 高考志愿 沈梦昔回来给场长带了两瓶汾酒和两条灵芝烟,一共花了十五块八。 现在农忙基本结束了,场里白天要进行半天的政治学习,沈梦昔想请假。 场长没问具体原因,就答应了。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沈梦昔笑嘻嘻说,“相亲不成。” 场长还是看她。 沈梦昔想了想,无奈地说,“让郑旭没事儿找我玩吧。” 场长转了一下眼睛,高兴地哎了一声,把烟酒推回去,“给你五叔用,别给我别给我。” “都有都有。”沈梦昔又连忙客气地推回去。 场长的大女儿郑旭今年刚刚高中毕业,他想让女儿年底参军。今天虽然不明白小孟忽然说让郑旭去玩儿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坏事就是了。 沈梦昔给罗翠兰写了一封信,告诉她高考的消息,就进入了紧张的复习。农忙结束,看病的知青也少了。只要没人就诊,沈梦昔就捧着书本看,郑旭很聪明,沈梦昔看书不避着她,她就跟着看,几乎长在了卫生所里,张万钧机灵地跟在后面也每天学习,翻看沈梦昔做过的习题,两个姑娘默契地对外都没有透露只言片语。 10月21日,报纸、广播都公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农场沸腾了。郑旭和张万钧抱住沈梦昔,又蹦又跳,“姐!你太厉害了!” “机灵鬼!你俩早猜出来了,还跟我在这儿装象!咱们报名去吧!” “走!报名去啰!” 几乎所有知青都去报名了,但文件规定考生年龄上限是25周岁,这下老三届知青愤怒了:下乡最早,吃苦最多,现在却把他们卡在报名资格之外!这是被祖国母亲抛弃了吗? 有几个男知青喝醉了酒,躺在街上哭嚎,整个场部都听得见。还有一群人干脆去场办,把办公室都砸了。 张万钧也同情地看着沈梦昔:“孟姐你别难过,说不定过几天就有新规定了呢!” 沈梦昔笑笑:“我也这么想的,赶紧复习吧!” 没几天就宣布新规定,年龄上限放宽到30岁,并且婚否不限。 张万钧得意得要飞起来:“我说的怎么那么准!” 黑省大约聚集了京沪浙苏和东北三省的五十万知青,省招生委员会不得不先进行一次初试,淘汰掉一批考生。 11月10日,沈梦昔拿到了初试准考证。 她参加的是大专院校考试,也有人直接报名参加中专的考试。 中专的分数段会低很多。 张万钧在她的暗示下,就报考了中专。她数学底子太差,根本不可能短期提高成绩,要么选择中专,要么明年再考。张万钧选择了中专,她多一天都不想在农场待了。 11月19日、20日两天初试,试题很简单,半月后成绩出来了,沈梦昔、郑旭、张万钧、郝静、张海霞都进入复试。 但农场还是有半数知青没有通过初试,虽然有抱怨有遗憾,但是也没有太多消极情绪,因为涮下来的人很多,心理也算平衡。 砸场办的老三届知青,有一个四科加一起都没考上80分,但他说,考不好是我自己没本事,不让考就是你们不对! 其实,时间紧迫,大多数人都没有复习好,也无从下手,特别是初中毕业生,在学校里就没有系统学习过,现在又没有复习资料,即便再给两个月也是无济于事。 12月下旬,正式准考证发下来,64开大小,上面正中是“黑省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准考证”,左边是考试时间,中间是考生信息,右上角是考号,考号下是盖着红印的一寸照片。 沈梦昔几人提前去嘉阳熟悉考场,在县城里找了招待所住下,后来的人根本找不到住的地方,有的大冬天只能住在学校的教室里。 24日、25日是考试的日子。 沈梦昔考的是文科。拿到试卷的时候,还小小地感慨了一下,据说,此时国内纸张紧张,全国考生达到570万之众,以至于中央紧急调拨纸张,用来印发试卷。 沈梦昔郑重地填上姓名、考号。 数学题比初试的难很多,想来出题的大拿们高估了知青的实际水平。这一科,不知道要拦住多少人! 答完算了一下分数,120分的题,大约能得90分。 语文题...有文言文翻译,作文居然占了60分。 好在经历十几年的熏陶感染,语文和政治都还顺利。 史地对于沈梦昔来说也不难。 每一科,沈梦昔都把字迹写得清晰漂亮,希望以此得到阅卷老师的好感。 出了考场,她舒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参加高考,还是这么有意义的高考! 考完沈梦昔和郑旭、张万钧去饭店吃饭庆祝,不管成绩如何,大家都尽了全力,没有遗憾了。 第二天,她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才得知,小五没有参加高考,今年招生对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青、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 小五才上高一,不符合条件。尽管事先也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十分沮丧,两个月来都没什么精神。 沈梦昔也很遗憾,提笔给小五写了封信:是你的别人夺不走,不是你的抢不来,两年后的各大院校,师资等各方面也会更加完备。好好准备,迎接更加美好的未来! 她不认为男孩子受点挫折是什么坏事。从小事事如意,只会让他对人生产生巨大的误解。 等待成绩的过程是煎熬的。 沈梦昔还以为自己是超然的,但是并没有。她常常梦见自己有一科卷子忘写名字了,或者总分比录取分数段只低了一分,然后一头冷汗的醒来。 还是太在乎了。 四十天后成绩总算出来了,总分420分,沈梦昔考了333分。黑省文科录取分数段是250分,她超过了80多分,沈梦昔松了口气。 郑旭考了260分,场长妻子带着郑旭,拿了一堆好吃的来到卫生所,握住沈梦昔的手,连声感谢:“小孟啊,你说我家郑旭咋这么有福气呢,遇到了你。” “婶儿,别这么说,是郑旭自己努力的结果。” 农场只有极少数人过了分数段,郝静报的理科,她考了近260分,超过分数段近30分,让沈梦昔刮目相看。 张万钧考了205分,也过了中专线,每天喜滋滋的,看上去比人家考三百分的还高兴呢。 “哎,孟姐,你知道吗,我听说郝静早就偷偷开始复习了,她都没告诉咱们!” “你不也没告诉她吗?” “哦,是啊。”张万钧愣了一下说。 沈梦昔笑了。 五叔来了电话,得知她的成绩,很满意。沉吟了一下说:“不要好高骛远报考清北,别人明年还有机会,但老三届的优待只此一次,要谨慎小心!” 四叔的挂号信也接踵而至,沪市高考时间是12月11日、12日,成绩出来的也早。 理科分数段是220分,文科270分。小安理科考了350分,数理化几乎满分,想去清大,小宁文科305,要留在上海。四叔有意让他们选择师范类院校,他们都不肯答应。四叔这十年受尽辛苦,孩子们看在眼中, 四叔很是伤感,一个国家,所有年轻人都渴望进入高等院校,却无人肯做育苗的园丁。 他相信,国家肯定会给教师提高社会地位和待遇,华夏尊师重教的传统必定会继续发扬下去!因为一定意义上,教育关系着各行各业,教育决定着国家和民族的未来! 沈梦昔读懂了四叔的信。 其实,她也没有想过报师范院校,她以前做过教师,现在想做一些没有做过的工作。 这一晚,沈梦昔彻夜未眠。 “我需要好好想想。”沈梦昔对自己说。 招生办的工作人员看到沈梦昔的第一志愿都愣了:燕京师范大学。 “你想当老师?” “你不是卫生员吗?咋不报医学院呢?” “我觉得治脑子比治身体更重要。”沈梦昔笑着说。 屋里几个人没一个听懂的,见她执意如此,均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再理会她了。 沈梦昔把五个志愿都填上了,还报了沪师大,北外,长安交大,又报了哈师大保底。沈梦昔一走,几个招办的人立刻拥上前,围着看她的志愿,啧啧有声。 报完志愿,她给四叔发了一封电报:燕京师大。当所有人随波逐流时,只有我们在游泳。 电报员疑惑地看着她,“发这个?” 沈梦昔肯定地点点头,“包括标点符号。” ****** 场长已经开始物色新的卫生员了。 他非常会做人,给几个过了分数线的都放假了,没有规定期限。 他向沈梦昔保证,通知书一到,立刻就给她父亲单位打电话,到时候她再回来取通知书,起户口和粮食关系。 沈梦昔收拾一下行李就回齐市了,她也惦念小北的志愿呢。 一下火车,就看见了王建国,他戴的帽子上结了白霜,应该是等了好一会儿了。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王建国摇摇头,接过行李,“我天天来。” 沈梦昔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我考了268分。” “嗬!理科吗?”沈梦昔非常惊讶。 “嗯。我上学时候理科成绩还行。”王建国闷闷地说,似乎有些抱怨,“老实人可不都是傻子。” 沈梦昔有点赧然,她的确先入为主的认为王建国成绩不好了。 “自己说自己是老实人,本身就不老实!”依然强辩道。 王建国看看沈梦昔,“行,你说啥是啥。” 第89章 双喜临门 小北居然考了363分,数理化也是几乎满分,沈梦昔不禁感慨孟家的基因。 他的第一志愿是清大。 小北说,要上就上最好的大学,今年不行就明年! 沈梦昔非常支持,年轻人就要有志向,有冲劲。 小北得知沈梦昔的志愿时,沉默了。半晌说,“三姐你的选择是对的,我还是狭隘了。” “只能说是一种机缘吧,第二天就填写志愿了,四叔的信就到了,而我还就听了他的。”沈梦昔笑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不必学我,我和你们不一样! 小五现在一付没事人的样子,也不知是真是假,沈梦昔也没太管他。小北说他憋着劲也要考清大呢,沈梦昔拊掌大笑:“三个弟弟,都奔着五道口工程技术大学去了!” “什么五道口?” “戏称戏称,因为清大在五道口附近。” “那京大呢!” “圆明园职业技术学院。” 哈哈哈哈,小北笑得前仰后合。 “兄弟!这些年你是不是太压抑了,这点小幽默就把你笑成这样。”沈梦昔摸着小北的后背。 小北还是在笑,但眼里有泪光,“的确很好笑啊!”半天又说:“这些年家里确实没什么笑声。” 这些天,关秀琴是全家最开心的人,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嘲笑一遍“隔壁老范家三个儿子去考试,结果没一个过分数线的!”。孟庆仁十分担心她言多必失,每次都要叮嘱她,再忍个把月,等孩子拿了录取通知书再出去显摆。 “文化大GM都过去了!S人帮都打倒了!咋还不行我说话了呢!这些年快把我憋死了!”关秀琴根本不听孟庆仁的。 “咱们姓啥?姓孟!还能不会读书!”关秀琴把筷子一放,笑着说:“也不看看是谁生的!” 其他人都埋头吃饭,无人敢接话,只要多说一句,必会引来滔滔不绝。 等通知书比等分数还要磨人,刘文静和王建国经常来找沈梦昔,他们三人出去滑冰、看电影、喝汽水,真是前所未有的清闲日子。 “周和平不愿意我读大学,他说想赶紧结婚,他家人催得紧。”刘文静坐在冰场的椅子上说。 沈梦昔拉她起来,“太凉了,别坐这里,动起来。”刘文静报考的是哈师范学院和齐市师院,她考得不是很理想,数学拉了分。报考师范也是为了保险。 “我等了他三年,现在他却不愿意等我了。”刘文静流下了眼泪。 “也许是他有危机感了吧,毕竟你是正式统招的大学。男人总是想比自己的老婆强一些。” “不是,我都听说了,他们厂长女儿相中了他......”刘文静咬着嘴唇说。 恋爱多年不结婚,往往就是这样的结局。沈梦昔心疼刘文静,他们真心相爱过,走着走着却发现走不到一条路上去了。 “那你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那就别想了,先等通知书吧,事情来了就一个一个解决,没来的时候,就高兴地滑冰吧!”沈梦昔边说边拉着刘文静绕着冰场飞快地滑着,大声地笑着。混在一群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中,非常突兀,但她们浑不在意,王建国不远不近,跟在她们身后。 滑了半小时,沈梦昔建议离开冰场,毕竟是冰上,不适合她们这种老女人久待。 “王建国,我有点渴,到你家喝点热水行吗?”沈梦昔忽然说,刘文静惊讶地看着沈梦昔。 “不至于吧,喝口水都不行?”沈梦昔皱着眉头。 “行,行!”还真发愣的王建国连连点头。 他们拎着冰鞋,到了王家大门口,他家住在重机厂家属区,刘文静家也是这一片儿。 “小西,要不,去我家喝吧。”刘文静拉着沈梦昔小声说。 “不用,还是离他家比较近,喝完咱就走。”沈梦昔执意坚持。 王建国拘谨地把沈梦昔和刘文静引进家门,她们把冰鞋放在院子里,王建国的母亲从窗户上看到儿子带着两个姑娘进来,立刻欢喜地迎出来,挨个盯着她们俩看。 沈梦昔和刘文静叫了王婶。 “妈,我带她们俩来家喝口热水,刚才滑冰了,挺冷的。” “哦,滑冰了?那得喝热水,我去倒水!”王婶疾步去了厨房。 王家屋里屋外干干净净,窗边椅子上放着一副花镜和一件没织完的儿童毛裤。 一会儿,王婶端来两碗浓浓的红糖水,沈梦昔和刘文静连忙站起接过。 “喝,喝啊,天儿冷喝点糖水!”王婶抬手让着。 两人也没客气,把糖水都喝了,胃里暖融融的,就是有些齁的慌。 王建国的父亲早已退休,他弟弟王建林接班在重机厂上班。这会儿父子俩一起从外面回来,一见屋里两个姑娘,都愣了一下,王建国父亲马上笑着让她们坐,爷俩去了其它房间。 沈梦昔和刘文静赶紧告辞,王建国母亲殷殷送到门外,让她们有空再来。 王建国跟在她们后面。 “你就别送了,回去吧。”沈梦昔去接冰鞋。 “我送你俩回家。”王建国躲开手,不让她拎。 说是送,其实就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后面。 “哎,你什么意思啊,怎么忽然到他家去了?”刘文静小声问。 “就是去看看。” “你不会是......” “真就是去看看!。” “我看可没那么简单,你跟我说说什么打算啊!” “真就是突然渴了,去喝点水。” “别死犟了,我还不了解你!” 沈梦昔紧急转移话题,“我觉得你真应该去哈市找周和平谈谈,你现在毕竟只是听说,只是猜想,只有见面了,好好谈开了才行。” 刘文静似乎也下了决心,使劲点了一下头。 ****** 年前范建国回来了,一见沈梦昔就大咧咧地恭喜她,对自己的成绩也毫不隐瞒,伸出一个手指“总共100分!” “总共是哪一科?为什么我们都没考?”沈梦昔纳闷地回头问刘文静。 几人哈哈大笑。 “就知道欺负我!”范建国探头往孟家厨房看看,小声说:“当年我大哥可稀罕你二姐了,让我妈知道了,差点没把他掐死,说你家闺女太厉害,不能找,会让她使唤一辈子的!” “也没见你妈少使唤你爸!”沈梦昔嗤之以鼻。 范建国被噎的一梗,“嗳?好像是这么回事啊。” 众人又笑。 过了三月份,小北的通知书来了。 孟庆仁拿出早早准备好的鞭炮,亲自出去点燃放了。 邻里都来观看,在噼啪声和青烟缭绕中,交口称赞孟家教子有方,关秀琴特意换上新衣服,出门和大家应酬,整条街都是她爽朗开心的笑声。 第三天后,维拉收到黑大录取通知书。 沈梦昔跑去祝福维拉,郭大夫激动得坐在家里流泪,维拉也哭了,拿出通知书给她看。 沈梦昔的电话却迟迟不到。她自己还好,孟庆仁已经开始失眠。 一周后,孟庆仁急匆匆从单位跑了回来,进门指着沈梦昔,却喘得说不出话来,一边喘一边流泪。 “爸你怎么了?是心脏吗?”沈梦昔两步冲过去扶住孟庆仁,喊小北拿把椅子让他半躺下来,解开他的衣领。“深呼吸!来!深呼吸。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我没事!”孟庆仁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沈梦昔,忽然捂住脸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一家人,关秀琴吓得腿都软了,哆嗦着声音:“老头子!你这是咋地了?” 孟庆仁哭了足足三分钟,情绪才稍稍缓和,“小西场长,来电话,说通知书到了!燕京师大!” “嗨,吓死我了!”沈梦昔笑着说:“那不是很正常吗!好了好了,快别激动了,怎么看上去比清大的通知书还激动呢!” “我老姑娘,终于从农场出来了!”孟庆仁哽咽地嘶吼着,额头青筋暴露。沈梦昔听着这个老男人的哭声也眼圈发红,她下乡这八年多,他恐怕都生活在愧疚和无奈之中吧。 关秀琴听了一把捂住嘴,呜咽着转身回了南屋。 ****** 沈梦昔立刻动身去嘉阳,孟庆仁跟她坐一趟车去双河,他要赶去父母的坟上拜拜。 沈梦昔到了嘉阳,很顺利地取回通知书,做了户口和粮食关系迁移。 场长非要请沈梦昔吃饭,席间要郑旭给沈梦昔正式敬酒,原来,郑旭刚刚收到东北林大的通知书,场长说是祖坟冒了青烟,老郑家也出了大学生。这个行伍出身的大汉,喝着酒双眼潮湿,“那年,你叔让我照顾你,结果呢,还是我们家偏得了!来!郑叔敬你!” 沈梦昔只敢小小抿一点,场长也不计较,自顾自喝着酒,还脸红脖子粗地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郑旭碰了一下沈梦昔的杯子:“孟姐,遇到你是我的幸运,我会永远记得你给我的帮助!我也祝福你前途光明!”小姑娘说完,一口干了杯中的白酒。 沈梦昔举着杯,非常犹豫。郑旭却说:“你只沾一下就行。”看着沈梦昔沾了一下嘴唇,就把着杯子让她放下,仿佛生怕她多喝了一样。 “郝静是哈工大,张海霞考回上海了,张万钧是省金融中专,她们拿到通知书就都走了。” “真好!”沈梦昔笑着说。 离开嘉阳,并没有离愁,沈梦昔只是去和她常常骑的那匹马告了别,照例是给它刷个澡,擦干了,喂了块糖,抱抱大头贴贴脸。 马儿的睫毛有些湿润,鼻孔翕动,四蹄在地上不停地踩着。 沈梦昔悄悄地用手机拍了照片,录了一段视频,又和它一起拍了张自拍,看着镜头中,马儿硕大的鼻孔,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90章 同车而行 沈梦昔到伊市,悄悄看望了李慧贤,她看上去一切还好,穿着整洁得体,神情安静平和。正背着一个黑色皮包,朝食品厂走去。沈梦昔远远跟在她后面,轻声说:“我考上大学了,你高兴吗?” 小姑娘沈梦昔已经读了一年级。下午放学,她背着花书包,朝家里跑去,文具盒在书包里随着步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跑到家门口,把大门推开了一个缝隙,里面传出“该”的一声鹅叫,她飞快地关了大门,抬起头细声喊:“奶奶!看门!” 一会儿又悄悄推开一个缝隙,一只鹅头从低处挤出门来,小姑娘啊的一声转身就跑,大白鹅伸长了脖子朝她追去。 “奶奶!奶奶!”小姑娘吓得哇哇大哭,李慧贤闻声出来,带着围裙,两手还湿着,她喝住了白鹅,护着小姑娘进了院子,结果又是一声惊叫,然后是翅膀扑棱棱的声音和公鸡的叫声。 看来这回家之路,还真是充满艰辛啊。 沈梦昔会心的一笑,提起手边的行李,朝双河去了。 罗翠兰的小女儿刚刚出生,她还在月子中。 “罗翠兰同学!婆婆疼你,丈夫爱你,儿女双全,你就是人生赢家啊!”沈梦昔拥抱着一身奶香味儿的罗翠兰。 “哎呀,快别,我都馊了。”罗翠兰连忙推开她,不自然地捋捋头发。 沈梦昔抱起罗翠兰的小女儿,这又是一个像孟家人的小姑娘。 “孟祥谨。谨慎的谨。”不等沈梦昔问,罗翠兰就先说了。 “谨。”沈梦昔微微一沉吟,“好名字!” 孟繁江看了沈梦昔的录取通知书,“真是羡慕你啊,你哥我连高中都没读。翠兰也被我耽搁了,如果不和我结婚,她现在也应该考上了大学。” “瞎说啥啊,我自己的水平自己知道,能去考一回试,我就知足了。才考了一百多分,我都不好意思和小西提。”罗翠兰复习得并不好,没有什么复习资料,老二在考前还生病了,缠她缠得厉害,肚子里还有一个,婆婆再帮忙也是有限。 “以后孩子大了,去读夜大吧。”沈梦昔想了一下说。 “都多大岁数了,孩子都仨了,还读什么啊!”罗翠兰无奈说。 “多大都可以读,让二哥先去,你们都去!” 孟繁江眼睛一亮,和妻子对视一眼,高兴地笑了。 刘三妮照例准备了一大包吃的,要她带到京城去。 沈梦昔哈哈一笑,“二大娘啊,我可带不走这么老多东西!”她打开包袱,“木耳要着,蘑菇要着,粉条要着。其它的太沉,拿不动了!” 临走沈梦昔去了爷爷奶奶的坟上磕头告别。坟上一根杂草都没有,想必是孟庆仁前几天打理的,沈梦昔闭上眼睛还能想起奶奶临终前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和不舍。 “我考上了大学,来给你报个信,你高兴吗?” 沈梦昔临走前,给两个侄子一人一个玩具小汽车,给孟祥谨小朋友一个粉色的兔子玩偶,罗翠兰坐在炕上着急地说:“这也太......” “太可爱了是吧?”沈梦昔接过话头,“脏了可以直接洗,不要拆开啊,我爱干净的二嫂!” 最后,是刘三妮一步一流泪地送她上了车,沈梦昔紧紧拥抱着这个孤单善良的女人,今后再见不知是何日了。 ****** 回到齐市,孟庆仁告诉她,前几天四叔打电话说他已经回到大学任教了,也赞扬了沈梦昔的选择。 3月25日,沈梦昔和小北一起出发去京城,街坊邻居都到车站送别,铁路局也涌出很多职工,孟庆仁脸上泛着光,嘴巴从头到尾都合不拢地笑着,给大家发着烟。 众人赞叹着老孟师傅真是有福气,儿女都这么争气,看来以后这个退休指标只能给老儿子了。 “我不接班,我要考清大!”小五大声反驳。 众人一愣,然后轰然大笑。 有的说小五有志气,不靠老子靠自己,也有人议论着现在的年轻人咋这么狂。 小五在众人议论中脸色渐红,沈梦昔笑着摸摸他的胳膊,让他不要与人计较,“小五,以后家里挑水买粮就得是你了。学习的时候悠着点,注意身体,别把眼睛弄近视了!” “两年后我就去京城找你们!”小五直直地看着沈梦昔。 “好!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沈梦昔伸出小手指,两人勾着小手指拉钩。 “你们看那姐弟俩还拉钩呢!”孙招弟笑着说,“小西啊,你到京城好好学习。范婶儿一辈子都感谢你救了俺们老三,要不是俺老三不成器,都想送给你家当上门女婿呢!” 沈梦昔哈哈一笑:“可别!范婶儿,你们家老三在农场现在可吃得开了,人缘也没的说,以后那是要成大才、赚大钱的!送我们家就太可惜了!” “一个姑娘家什么都敢说!”关秀琴不高兴地拍了沈梦昔的手一下。 “真的吗?借你吉言!俺老三以后出息了范婶儿指定好好谢你!” “我看人可准了,你就等着享福吧!” 王建国在人群之后,默默地站着。他拿到了哈建工的通知书,今天他提前去报名,就为着跟他们姐弟一趟车走。父母兄弟都来送他,王母认出沈梦昔:“哎,那不是那天……” 王建国连忙拉住她,“妈,她去京城上学。” “京城啊。”王母看着儿子的表情,明白了一切,“三儿啊,人家怕是看不上咱吧!” 王建国低头不语。 “三儿啊,也难怪,人家确实比咱好。那咱就找个跟咱差不离儿的呗。” 王建国还是低头不语。 “这孩子!从小就一根筋,也不知道随谁!”王母叹气:“你说说你,临上学了,让妈又多个心事儿!” 火车进站了,王建国的哥哥弟弟当先冲上火车去抢座,车上人满满地根本没座位,王建国也拎着行李挤上去,却见沈梦昔向后面车厢走去,急得扒着车门大喊:“孟繁西!” 沈梦昔回头一看是他,惊喜地一笑,食指朝前一点,“五车厢!” “哎!”王建国欢快地答应着。车下王母没眼看,扶额叹息,跟老伴说:“完了完了,这孩子算交待了。” 邻居有人听到喊声,问关秀琴那小子是谁啊!关秀琴拉着小北的手哭得喘不上来气,哪顾得上谁跟她说什么,隔着车窗,她拉着小北的手一万个不放心,“你都没出过门,在外面可别让人给骗了!” 车开了,孟庆仁忽然有了一肚子要交待的事情,快六十岁的人,追着火车跑,“拿好钱!小北照顾好你姐!别不舍得吃!” 沈梦昔模模糊糊看着老父亲奔跑的身影,只能拼命地摆手。 五车厢有孟庆仁相熟的车长给留的座位,姐弟俩谢过留座位的乘务员,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放不下了又把两个包放到车座下面。 车厢里很多人看上去都是上学的,二十多岁,个个神情愉悦,激动地高声谈论。 王建国拎着行李好容易挤到了五车厢门口,小北过去接他过来,三人挤着坐了两人座。 王建国要站起来,说站着就行。沈梦昔说:“你不就到哈市吗,又不远,挤着坐吧,总比站着强。” 王建国听话地坐下来。 小北疑惑地看着他们,看得王建国心里发毛,不肯与小北对视。 上次去京城还是六六年底,那时候乘车吃饭都不要钱,他们还一路唱着歌,沈梦昔回忆着,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 “三姐你笑什么?” “想起十一年前,我们去各地大串连,那简直就是免费的旅游啊,我攒了一摞邮戳,给你们买的麻花柑橘,没到家都让我们自己吃了,哈哈。” “那时候你可真野啊!一出去就是两个月!”小北怀念地说,看看三姐又说:“现在也挺野。” 沈梦昔当是表扬,笑着接受。“到了京城,你和小安一个学校,互相照顾吧。想想就高兴,咱们姐弟三人居然都聚到了京城。” “不知道李家伦怎么样了?”王建国忽然问。 沈梦昔摇摇头,“贾世兰考上了京大。我们离得都不太远,唉,老王你怎么不使使劲,我们都考到京城多好!” “我已经用尽全力了。”王建国沮丧地说。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遗憾罢了。” 王建国一路沉默,听着姐弟俩说了一路。 这次列车是海拉尔直达京城的,到哈市正是半夜,有很多内蒙来哈上学的学生下车,他们要等天亮坐车去学校报名。 站在车门口,沈梦昔眨了眨眼睛,对王建国说:“老王!记得给我写信!” “哎!”一路如霜打茄子的老王,立刻高兴地答应了。 车开了,沈梦昔站在车门口,看着目送列车的王建国,心想,这样的老王,今后无论落到哪个女人手里,都会被欺负得不成样子吧,真是不忍心。 ****** 小北坚持先送沈梦昔报到,替她跑完所有手续,连粮食关系都落好了,把一沓饭票递给她,又把行李送到宿舍。 八号楼303,八人寝,向阳。敲敲门,一个女生来开门,见到小北有些脸红。 “你好!我叫孟繁西。” “快进来!我叫刘群英。”女生连忙打开寝室门,让他们把行李拿进来。 “这是我弟弟,先来送我,他一会儿去清大报到。”沈梦昔指着小北简单介绍。 刘群英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寝室门开了,一个女生喊,“吵死了!还让不让别人学习了!” 沈梦昔吓了一跳,看看刘群英。刘群英无奈地笑了一下,示意沈梦昔不要理她。 关上门,刘群英小声说:“对门是工农兵学员儿,去年入学的。昨天我来的时候她就找茬,今天又这样。” 沈梦昔了然地点头,让小北赶紧去报到。 小北捏着沈梦昔的褥子,皱起眉头,“褥子这么薄?” 沈梦昔奇怪地翻看褥子,发现不是刘三妮两年前给她的那床,而是关秀琴新做的,但是比旧的薄。 “嗨,新的多好!” “你等着我跟你换过来!”小北气得往楼下冲,他的行李在宿管阿姨处存放。 沈梦昔追下去,“小北!别在这里弄得行李乱七八糟的,现在快四月了,不会冷到的,如果需要我就跟你说。” 小北无奈地看着沈梦昔,“她就差这么点儿棉花!” “也许真就是差这点儿棉花!小北,不清楚事情真相,先不要武断的下定论。”沈梦昔拎起小北的一件行李,将他送出西门,到公交站。 小北上了车,沈梦昔叮嘱:“三件行李,下车别忘记!周日我去你们学校参观!” 回到宿舍,沈梦昔摸着新褥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91章 故人 中文系七七级2班,共52人,22个女生。 年龄最大的30岁,最小的18岁,相差足足一旬。 已婚者16人,其中女生三人。 20岁以下的只有六人。 303寝室八个女生,有六个是中文系的,两个是数学系的。 老大,尹淑芬,浙江人,三十岁,两个孩子的母亲,从大兴安岭考入师大。 老二,高榕,京城人,二十九岁。从雪区考入师大。 老三,就是沈梦昔。她感叹自己躲不开“3”这个数字,不光寝室有两个3,连寝室排行也是老三。 老四,刘群英,四川人,二十七岁。从云南考入。 老五,章云志,京城人,二十四岁。从黑省考入,数学系的。 老六,马新月,陕西人,二十四岁,回族,从陕西考入师大。 老七,林雁辉,沪市人,二十二岁,从内蒙考入师大,数学系。 老八,齐纪,京城人,十九岁,高中毕业考入师大。 沈梦昔以为大家会成立老乡会,先联络一下感情。但是几乎是课本一发下来,同学们就立刻进入了学习状态,大家只是最初一天互相认识一下,各寝室排了齿序,就投入了紧张的学习。 他们以近乎自虐的方式进行着学习。早起晚睡,走路吃饭,图书馆自习室,处处都是埋头苦读的学子。 七七级的学生普遍都有底层生活经历,所以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还有很多学生来自学界家庭,他们骨子里就爱读书,即便是知识无用论的年代,依然寻找机会读书。高考一恢复,他们坚实的文化基础立刻占了优势,当之无愧成为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 就像是徐茂和,顺利考进了京大,肖北望考进了音乐学院。 自以为很刻苦的沈梦昔,在师大顿时成了最散漫的学生。她早睡早起,三餐按时,每天早晨还到操场跑步,有时还到体育系找人打羽毛球,甚至还到俄语系旁听俄语。 老八齐纪年龄小,没吃过什么苦,还算悠闲,常常和她去打羽毛球。 刘群英则很怀疑她是怎么考进来的,十分诚恳地劝她多看看书,一寸光阴一寸金,不要浪费时光。沈梦昔笑着感谢她的建议,回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师大的老师多是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有些人的腰已经在劳动中压弯,让沈梦昔觉得坐着听课都有心理负担。 老师们授课认真负责,对于基础较差的学生也做到有问必答,不厌其烦。“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老教授以实际行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未来的老师们。 沈梦昔课下绝对自由,课上也绝对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 她的笔记要点准确,清晰全面,课下经常有同学来借她的笔记抄写。 开学后第二个周日,沈梦昔去了清大,坐562路公交,到五道口站。 相隔十多年,又见到了小安。 血缘就是这样神奇,远隔几千里,从未谋面,喝着不同的水,有着不同的生活习惯,但小安和小北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兄弟俩,都有着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最值得欣慰的是,即便他们都经历了多年的基层劳动,骨子里还是带着儒雅的君子风范。 小安是航空航天专业,小北是计算机专业。 两个帅哥学霸一左一右走在沈梦昔两边,带她看了宿舍,又去清大食堂吃饭。沈梦昔看看左右两大护法,美滋滋地走路都分外轻快。 “姐姐,我爸爸说你才是他的亲女儿,我们都不配。”小安笑着说,“他真是气得要死掉了,骂了我两次。我和妹妹也犹豫过,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我们喜欢的学校。” “你跑这么远,不会就是怕你爸见你一次骂一次吧!” “呵呵,有一点点。” “你爸爸吃了很多苦,依然没有对这世界失去信心,依然热爱教育事业,我很佩服四叔,他有一颗坚韧的心。内心强大者得自由!” “是的,爸爸很不容易。现在他已经回到大学教书,他的梦想可以继续实现了。我的梦想也会实现的!”小安说。 沈梦昔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都会的。” 小安比小北大一岁,但看上去他更像弟弟,性格也温顺一些。 而小北做了多年炼钢工人,虽然瘦削,但是皮肤下肌肉暗暗涌动,是一种阳刚与清秀的奇特结合,加之到了学校,小北从前压抑的本性都迸发出来,整个人的气质发生巨大变化。 两个弟弟各有千秋,看着他们,沈梦昔觉得自己富足得像个千万富翁。 “你不吃饭,就准备这样一直傻笑着看我们吗?”小北放下筷子皱眉问。 沈梦昔假装擦了擦口水,开始吃饭。 “小安吃得惯北方菜吗?回头我给你一些白糖,加到菜里吧。” “没关系,下乡的时候起,什么都能习惯了。” “觉得委屈吗?” 小安顿了顿,停下咀嚼,“姐,我现在不委屈,生活给我的所有历练,都变成了我的收获!” “好样的!”沈梦昔快速吃完饭,“不耽误你们学习了,看过就放心了,再多待老姐就有负罪感了。” 小安攥起拳头,用小鱼际在餐桌上印了一下,又用食指点了五下,小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沈梦昔却知道,她笑说:“你居然还记得?” 小安点点头。 多好的弟弟!沈梦昔站起来,一手一个揉乱他们的头发,笑着出了食堂,头也不回地挥手说:”不必相送!“ 吃饱了的沈梦昔自己在清大校园内溜达,整个校园少有人像她这样悠闲,人人都是那种“不在图书馆就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的状态。 问了路,她首先来到工字厅后门外的古亭,亭中正额”水木清华“,两边朱柱挂着对联: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四周没有人,沈梦昔眼睛一转,拿出手机自拍一张。怀念地嘟囔着:“发个朋友圈吧!” 转了两个小时,看看清华学堂、图书馆,甚至在操场跑了一圈,算是打卡成功。 校园里学生穿着朴素,教学楼多已老旧,有着维修的痕迹。但周围空气似乎都涌动着书香,充满着生机。 此时此刻起,沈梦昔也感受到了自由的空气,“未来,将越来越好!”她闭目由衷地笑,四月的阳光照在身上,春意融融,她握紧双拳,轻喊两声:”加油加油!“ “孟繁西。”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沈梦昔吓得睁开眼睛。 “李家伦!?”沈梦昔兴奋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跟你后面儿转了半小时。”李家伦任她拉着手,歪头笑着说。六七年不见,他变化很大,成熟了很多。 ”你是清大学生?” 李家伦点点头。“你呢?” 沈梦昔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收起笑脸,收回双手。 凝视了他五秒钟,伸出右手:“你好,我是师大七七级中文系,孟繁西。” 李家伦伸手握住她的手,”你好,我是清大七七级经济学系,韩援朝。” 果然不叫李家伦!不知为什么沈梦昔有一丝丝怨愤,但转念迅速释然。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走的时候不告而别,来的时候神出鬼没!”沈梦昔哼了一声。 “哈哈!”韩援朝大笑,插着兜说:“走的时候实在身不由己,对不起对不起!今天倒真是偶遇。你一点儿没变样,我老远儿就认出来了。” 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杂糅在一起,沈梦昔笑着说:“不早了,我要回学校了。改天见!” “下周我去找你!” “下周我去看贾世兰。” “我带你去。” “你们一直有联系?” “我知道她,她不知道我罢了。” 韩援朝把沈梦昔送到公交车站,约好下周日上午去找她,看着她上了车才回去。 ****** 下一周,韩援朝并没有来,沈梦昔也没耽搁,中午吃过饭就去修车铺买了一辆旧自行车,下午骑着到东四街道的胡同、平房区转悠,她戴着校徽,倒也没有谁拦着问她,见到邮局就进去打个戳,有的大杂院正往外搬家,说是归还原主了。有的院子正在维修,沈梦昔骑车累了,还坐在街边和大爷大妈聊了半天,傍晚吃了一碗炒肝儿,又打包了一份驴打滚,兴冲冲地回去了。 回寝室把驴打滚分给众人,大家都客气地推拒着,不肯吃,因为吃了人家的东西,还要想着还回人情,很多人,只靠助学金生活,没有多余的钱买零食。 只有章云志和齐纪道声谢,一人拈了一块,沈梦昔也不多让,自己也扔嘴里一块就收起来了。 众人知道她出去野了一天,纷纷感叹。 刘群英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瓜娃子!你这是在浪费生命!” “臭妮子!敢教训你三姐!真是胆儿肥了!”扑上去在她腋窝胳肢了两下,刘群英立刻哈哈笑着高举白旗告饶。 “嘘!”刘群英指指正在看书的尹淑芬。 沈梦昔赶紧停手,再闹下去真的是浪费别人的生命了。 第92章 老莫 五一节,班级组织登长城,集体活动,要求全班必须参加。 学习固然重要,但是因着那句“不到长城非好汉”,同学们也都欣然前往。 沈梦昔背着那个装过小狼饭包的劳动布双肩包,里面装着水壶、食物、毛巾、应急药品,一大早,跟着大部队出发了。 全班同学分乘了三辆公交车,转了两趟车,在八达岭长城脚下集合了。 同学们除了吃过苦出过力的,就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各个脚力不凡,并无人叫苦,也无人掉队。 爬至一半,大家驻足休息片刻,后面一鼓作气登上北八楼,大多数同学都没有登过长城,如今看着宏伟的长城,有人流着热泪,对着崇山峻岭高呼“M主席万岁!”“祖国万岁!”,大家群起呼应,一时间呼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过往游人都羡慕而宽容地笑望着这些天之骄子。 从知青到大学生,同学们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苦闷和彷徨,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信的光芒,脸上有光,眼里更有光。 这种喜悦,沈梦昔体会却不深,她像个局外的旁观者,最初下乡的时候,她不激动,没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觉悟,也没有改变北大荒的雄心壮志;后来大家急着回城,她也不焦虑,她知道哪一年发生哪些大事;现在,她上了大学,也没有太多欣喜,她知道还需要一个漫长的改革过程,人们才能改变思维方式,改变生活方式。 她不缺钱,不缺吃喝。 对亲情不苛求,对爱情不渴求。 只是在读四叔的信时,激发了一丝热情,报考了师范。 往往,未知才是人生存的动力。 压抑了十年,沈梦昔现在只想着自由。 她渴望自由的唱歌,比如,此刻她最想高歌一首“万里长城永不倒”,但是不能。 文化极度贫乏的年代,每一首歌都是耳熟能详,这样陌生的歌曲一旦唱出,就会被人记住,四五年后,《霍元甲》一播放,要怎么解释? 她想买个房子自己住,但是现在每一家的房子都不够住,几代人挤在一起,因为没有房子不能结婚的人比比皆是。接下来几年,因为知青大批回城,住房紧张会更加严重。 即便是在户外吃东西,如果一个人边走边吃,都会被人指指点点,不成体统。更遑论其它。 可,一旦自由的种子感受到了土地的松动,就会变得生机勃勃蠢蠢欲动,不愿再继续忍受黑暗。 离开农场来到京城,沈梦昔已经闻到了自由之风的气息。 终于春天就要来了! 沈梦昔无比渴望着,春风春雨快快降临。 ****** 贾世兰来找沈梦昔了。 一身淡蓝色布拉吉,俏生生地站在八号楼门前的大树下,沈梦昔尖叫着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孟大夫,你有个邮包,吃完饭去取一下啊!”贾世兰推开她笑着说。 “贾同志,你来卫生所吃麻婆豆腐吧!” 两人像对暗号一样说着话,然后再度拥抱,热泪盈眶。 沈梦昔带贾世兰回到宿舍,翻出郭大夫给做的红色布拉吉换上,两人相视一笑,携手下楼。 “你们学校没什么看的,跟我走吧!”贾世兰拉着沈梦昔不容拒绝就走。 来到一辆吉普车旁停下,沈梦昔说:“喂,你太高调了吧!”居然把车开进了学校。 “出去玩儿,没车多不方便!上车!”贾世兰拉开车门坐到后面。 “我来开车吗?”沈梦昔看看没有司机,疑惑又开心地问。 “我来开车!”身后传出韩援朝的声音。 “嘿,有司机那敢情好了!”沈梦昔拉开车门和贾世兰一起坐到后面。 “还真把我当司机了!” “开车!”沈梦昔身子向后一靠,做领导状严肃地说。 贾世兰扬起下巴哈哈大笑,“只有你能制他!” “今天带你们去老莫!”韩援朝驱车直奔莫斯科餐厅。 下了车,沈梦昔注意到韩援朝今天穿了西装,她歪头欣赏了一会儿,毫不吝啬地竖起拇指,“帅!” “那是!”韩援朝一甩头,带头朝餐厅走去。 貌似现在还不能随便和外国人接触,穿西服的人也极少,一般都是搞外事工作的。所以来老莫的国人极少。 从旋转门进去,拾阶而上,仿佛进入一座俄式的宫殿。高高的屋顶,镀金的大吊灯,还有四个青铜柱,雕饰精致,古朴华贵。 他们坐在靠着壁炉的位子上,韩援朝绅士地替两位女士拉开椅子坐下。 壁炉上摆放着相框、雕像之类的饰物,餐桌上放着烛台,和三套餐具。 韩援朝请女士点餐,贾世兰点了首都沙拉,罐焖牛肉、奶油蘑菇汤和两片面包。沈梦昔点了马车夫沙拉,红烩泥肠,红菜汤和两片面包。韩援朝点了烤肠,马车夫沙拉和红菜汤,以及四片面包。又替她们点了红酒。 贾世兰看沈梦昔刀叉使用熟练,有些惊奇,“在哈市没少吃西餐啊?” “和家人去吃过。” 贾世兰想到她的五叔,了然地点头。 红菜汤酸甜适口,牛肉入口即化,美味香浓,撕一块列巴蘸着汤汁,沈梦昔吃得酣畅淋漓,连声叫好。 “这红菜汤可是克里姆林宫国宴上的一道菜。”贾世兰说。 “名不虚传!点赞!”沈梦昔说。 “比起卫生所的猪肉炖粉条和麻婆豆腐还差一点。”韩援朝怀念地说。 沈梦昔笑笑,“有机会做给你们吃。” “小西,你真的是吃了很多苦。”贾世兰看着沈梦昔左手的手背,那上面隐隐的还有一块椭圆形疤痕,几乎覆盖了整个手背。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她替沈梦昔惋惜。 沈梦昔坦然地把手放到桌布上,让他们看,“已经恢复得很好了,脸颊上的过了一个夏天就恢复原样了,手背上的大概就这样了。有人在那场大火中毁容,有人死去,我已经很幸运。” “穿越火场的时候,是不是害怕了?”韩援朝问。 “是。”想起那浓烟和火焰,沈梦昔还有些心悸,“宣传稿把我写成一个傻大胆儿了!” 说完她笑起来,举起酒杯说:“今天非常高兴,干杯,为了我们能够重逢!” 三人轻轻碰杯,“为了重逢!” 刚放下酒杯,就听有人说:“援朝,你也在这里?” 沈梦昔回头,见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也穿着红色布拉吉。真是无奈,这个撞衫的时代。韩援朝站起来为她们做了介绍,原来这位是外事办的姚安,但韩援朝称她为安娜,沈梦昔猜测和维拉一样,前些年改了名字。 与沈梦昔的黑色拉带布鞋不同,姚安穿的是一双黑色半高跟皮鞋,一般来西餐厅,女生要穿裙子和带跟的鞋子,沈梦昔事先并不知要来老莫,所以只穿着平时的鞋子。 姚安只上下刷了一眼沈梦昔和贾世兰,笑着和她们握了一下手:“很高兴在这里遇到你们!”然后称自己今天是陪外国友人来用餐,不好离开太久,以后有机会再聊,就施施然走了。 沈梦昔并没有被打扰,开心地吃着姚安让服务生送来的樱桃冰激凌,但韩援朝却似乎受了一些影响,他微微皱眉,心不在焉地吃了口面包。 贾世兰问他:“你当年回来跑哪儿去了,我怎么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哦”,韩援朝回过神来,放下面包,“回来待了几个月,后来到外事办了,去沪市待了几年。”一语带过,似乎不想多说,贾世兰也不再多问,转头看看沈梦昔,她似乎一点好奇心也没有,连自己回城后的情况也一字不问。 “小西,我和李家伦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和你告别,你是不是在怪我们啊?”贾世兰犹豫一下问。 “怎么会这么想?”沈梦昔停下吃喝,有些惊讶。 “你都不关心我们的现状!”贾世兰埋怨道。 “我是尊重你们的隐私,想说的你自然会告诉我。”沈梦昔吃完冰激凌,放下银勺,用餐巾擦擦嘴角,“好吧,我其实很想问,离开农场六七年了,你们俩都结婚了吗?” “问别的!”贾世兰忽然沮丧。 “就想问这个!” 贾世兰一口喝干了红酒,“我大概快要订婚了。” “难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差不多吧。我姐前年结婚了,我如果不上学最迟明年也得结婚了。” 看来这婚姻自由,在高干子弟身上还体现不出来。 “结婚是结两姓之好,你父母不会把你嫁给差的人家,你也不小了,往后好好过日子吧。”沈梦昔安慰贾世兰。 “我不开心,当年的临江农场,现在的学校和专业都是他们给我安排好的,我自己的事情,却一件也不能做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服务生!再来一杯红酒!”贾世兰忽然激动起来。 “世兰,这世界上又有几人可以随自己心意生活呢,谁不是一边不想活了,一边努力地活着?” 贾世兰听了一呆,抱住沈梦昔无声地哭泣。 “你还喜欢那个人?”沈梦昔小声问。 贾世兰摇摇头。 “我只是不甘心。”贾世兰擦擦眼泪,整理了一下裙子,不肯在这样的场所失态。 “我无法体会你们这样家庭的子女的心情。你们知道我后来去了嘉阳农场,五叔那时候遇到一点困难,我受了点池鱼之殃。五叔很愧疚,但我没有埋怨。我虽受了一点牵连,但之前更多的是享受了他的庇护啊。你生在这个家庭中,是无法完全跳脱出来的。” 贾世兰又喝了一口红酒。 沈梦昔看着贾世兰,握住她的杯子,“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真的是两回事!有人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也认同。但是,这世上还缺少不道德的事情吗?有几人可以如愿得到爱情,又有几人可以和相爱的人结婚呢。” “我爸妈老是说,当年他们根本不认识,组织介绍了就结婚,现在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情,一辈子就是柴米油盐工作孩子。” “其实那也未尝不是好的人生。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还有亲情友情,还有责任和理想,你还有很多爱好,你可以读书可以旅游。世兰,你也爱过,你知道,一旦爱了,伴随着的就是伤心。 世兰,如果你真的不想结婚,一定要和你父母说清你的想法。如果实在无法抗拒,结就结吧,你至少还可以做主你自己的心情,世兰,无论如何你要努力让自己快乐!” “我不甘心!”贾世兰眼睛都哭红了,忽然看着韩援朝,“你呢,该你说了!” “我?七五年在沪市,长辈介绍谈过一个对象,性格不合,一年后分开了。” “就这么几句?” “就这么多。” “我不信,你快三十了,你家肯定做好打算了。刚才那个姚安看你的眼神就不对,肯定是打你的主意呢!”贾世兰红酒喝得急了,脸色微红,说话也不加控制。 “你呢,孟繁西?”韩援朝转移目标。 “没有。”沈梦昔摊开双手。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姐姐给你留心介绍一个!我们学院有很多品学兼优的男生!”贾世兰问。 “找个知冷知热不离不弃,能聊得来的。”沈梦昔想了一下说。 “就这些?”贾世兰和韩援朝都盯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已经很难找了。”尤其是聊得来的。 两人想想,也赞同地点点头。 第93章 金条 贾世兰知道了沈梦昔的高考成绩,不解地问:“虽然北师大也不错,但是你为什么不报更好的学校呢?” “因为我想当老师。” “师范毕业也不一定非要当老师,等你毕业时,我们可以帮你。” “谢谢你世兰,需要的话一定找你!” “别不当回事!” “是是是,老佛爷!” “当老师名义上桃李满天下,实际上,没有几个学生会记得自己的老师,你忘了前几年?就连我们中学的校长都被自己的学生打了!小西!你会非常辛苦的!”贾世兰苦口婆心。 “做什么都会辛苦。我奶奶和四叔也都希望我当老师,而我暂时又没有别的想法,于是就报了。也算给自己一个目标吧。” 贾世兰表示不理解。 “你可不要被那些宣传给蒙骗了!” “没有,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赤脚医生做的不是很好吗?报医学院也好啊!” “医生更辛苦啊!再说,当初做赤脚医生也不是我的本意,不过是为了逃避田间劳动。后来努力做好,也是怕自己心虚睡不好觉。”沈梦昔实话实说,说完自己扑哧笑了,指着韩援朝说:“当年给你做手术,我都要紧张死了!郭大夫逼着我上手术,完成后,我坐在手术室地上就哭了。拿你练了手之后,后来的就好多了!” 三人一起笑,带着回忆和心酸。 “按你的心意来吧。”韩援朝最后说。 回去的时候,韩援朝将吉普开到长安街,拿出相机,在广场给沈贾二人拍照,又请人为他们三人合了影,韩援朝站在中间,沈梦昔和贾世兰站在两边,三人都隔着一拳的距离,笑得灿烂无比。 “三十年后,咱们一定要原样再拍一张,还是在这个位置!”拍照后,沈梦昔说。 “好啊!”贾世兰马上赞同。韩援朝也笑笑说好。 “第一次来吧?”韩援朝问。 “六六年底大串连来过,我的鞋子都挤丢了一只,还和同学走散了,我就随便捡起一只右脚的鞋子,穿上走回驻地了。” “那时候每次接见后,都用卡车来广场拉鞋子。”韩援朝笑着说。 回去的时候,先送贾世兰回京大。 韩援朝却把车开到公园门口,邀请沈梦昔到里面逛一会儿。 公园里有一些男女走在一起,或者坐在长椅上,一看就在谈恋爱。 “孟繁西,我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见到你。” “我却知道,我们终会再见。”沈梦昔有点得意。 “孟繁西,如果知道有今天,我一定不会同意在沪市相亲。孟繁西!我可以做到知冷知热不离不弃,我们也聊得来!”韩援朝的单刀直入,让沈梦昔有些措手不及。 “李家伦。”沈梦昔叫他在农场的名字,“齐大非偶,我们是不可能的。即便你都符合条件,但是你我都清楚,你家是不会同意的。” 今天如果没有贾世兰的崩溃和哭泣,或许她还真要考虑一下,但现实让她无比清醒。没有结果的事情,莫不如就不让它发生。 “会的,我会让他们同意的!”韩援朝坚定地说。 “如果可以,你就不会不告而别了,当年,你是被绑走的吧?” 韩援朝像被当头打了一棒,颓然低头。 ****** 只上了三个月的课,就到了暑假。有不少同学选择不回家,留在学校学习。 小北也不打算回去,小安却要回沪市。 沈梦昔也不回,到邮局往铁路局打了电话,孟庆仁得知他们都不回来,只是叹息了一声,说这就给他俩寄钱,沈梦昔拒绝了,说他们都有助学金,够用了。 班级留下的学生大多是男生,303只她一人没回家,大姐尹淑芬因为想念孩子,必须回家。三个京城的不用说,其他人也因为想念家人都回去了。 沈梦昔每天擦上防晒霜就满京城的逛,这天,她正坐在街边和牛大妈聊天,指点她小孙子的嘴角溃烂,应该多吃些蔬菜,或者到医院找大夫开一小瓶维生素吃吃。 忽然听到不远那家院子里传来争吵声,沈梦昔疑惑地望过去。 牛大妈自动为她解惑,“老金家的二儿子,非要出国,逼着爹妈卖房子呢!” “出国读书?” “不道,说是外国可好了,赚钱也多呢。” “牛大妈您受累给打听一下,我叔叔正要买个小院子呢!” “行啊,那我就给您问问,但人家这可是刚退回来的院子,不一定舍得卖呢!” “成不成看缘分,您问问就是了。”沈梦昔临走摸摸虎头虎脑的牛家小孙子,骑上自行车回学校了。 两天后再来,牛大妈神秘兮兮地招手,她连忙过去。 “给您问了,怹家要价可挺高。”牛大妈皱着鼻子说。 “是吗,现在谁还有那么多钱啊,能卖出去吗?” “不诚心卖呗,说是要一万块钱!民国时候,这样的院子也就两千大洋。” “是有点贵,我回头跟我叔叔说说吧,您也帮我留心一下别家儿。” “行啊,擎好吧。” 沈梦昔并没有多少现金,这些年工资总额大约五千元,吃饭和日常花销,她从来不算计,那些年买粮买肉往家里捎,还给李慧贤寄过几回钱。平时一有机会还跟范建国买点大米和面粉放到武陵空间。 平时也没想要赚钱,只盼着平平稳稳的度过十年。 直到现在想买房子,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钱。 她数着手里不到五百元的现金,又拿出武陵空间里自己的钱夹,里面有两张银行卡,还有十张粉色票子,是备用手机没电时应急的,作用等同于皮包里的两个硬币,那是防备万一要坐公交或者推购物车用的。 银行卡里有再多钱已是无用,沈梦昔第一次认真地想,自己死了,到底谁会继承她的遗产?房产、存款、保险、基金、首饰,呵呵,想来是沈青山和韩文娟了。李慧贤欠沈家的,就算以这种方式偿还了吧。 是得想个法子赚钱了,恐怕以后更难买到四合院。 现在,要快速获得一万元,除了变卖空间里的物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 沈梦昔把金店里的金条划拉了一堆,十块100克的刻着老鼠的金条,沉甸甸的。但是要到哪里兑换现金呢。 沈梦昔非常苦恼。 第二天忍不住又来到那个院子外溜达,这是一个一进的普通院子,估计占地有四百平米,院墙已经破损,牛大妈说里面曾经住了六七家,最近才陆续搬走腾出来,想必院里也是乱七八糟。 门上上了大锁,沈梦昔遗憾地绕了一圈,往回走。 胡同并不宽,迎面一个老头,佝偻着身子,慢慢走来,沈梦昔贴着边儿骑车,不敢招惹。 眼看还有七八米远,就见老头右手忽然捂住左胸,表情痛苦,慢慢倒地不起。 沈梦昔蹭地跳下车子,冲了过去,将老人身子放平,解开衣领,“大爷,你有心脏病史吗?你带药了吗?” 老人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直地求救地看着沈梦昔。 “不要慌,我是医生!”沈梦昔扶他半坐起来,“用力咳嗽一下!” 迅速从武陵空间里找出一粒硝酸甘油放入老人舌下,看看手表。 几分钟后,老人慢慢说了一句:“谢谢。” 这时候,周围已经围上来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这不是金老爷子吗,还有人推来平板车,众人七手八脚将老人慢慢抬上车,一个人高马大的大汉,拉着车一路小跑,把他送往附近医院。 沈梦昔扶起自行车,跟在几个街坊后面也去了医院。都说五十年代人帮人,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个人顾个人。这不,还是有热心人的! 见到医生后,沈梦昔告诉他老人服用硝酸甘油的剂量和时间后,就骑车回了学校。 ****** 这天,沈梦昔找个公园换了一套黑色套裙,穿上肉色丝袜,蹬上五厘米的黑色高跟鞋,把头发盘了个发髻,配了个水钻发饰,又戴上一副茶色眼镜,进了一家大宾馆,到前台要求入住,在金色皮包里翻来翻去,找不到证件,然后非常着急地要服务员帮她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 乘坐出租车到了人民银行,司机下车给她拉开车门,沈梦昔款款下车,说,”先生,您可以帮我开一下银行的门吗?“ 然后,一付目中无人的样子走进人民银行大厅,她这付德行还真是挺蒙人的,一个年轻的男性工作人员十分客气地接待了她,她伸出右手,看了一下腕上的金表,那是一款18K金满天星钻石劳力士女表,表盘上的钻石和手指上的钻石戒指,亮闪闪的晃着年轻的工作人员的眼睛。 “我赶时间,我们能快一点吗?” 工作人员看着她粉红色的一张一合的嘴唇,连忙应是。 “麻烦你,我要兑换人民币......“ 此时黄金9.7元一克,还真是不便宜。当沈梦昔从金色皮包里拿出十块金条的时候,工作人员张着嘴巴,足足有五秒没有呼吸,沈梦昔轻轻咳了一下,他才回神,笑着带她去验了金条成色。 十捆大团结,沈梦昔就随随便便扔到一个米色的印有米老鼠图案的布袋子里,“先生,请帮我提到轿车里好吗?” 一声先生叫得年轻男子心底熨贴,跟在她的后面老老实实地提着钱袋子,送到门口停着的皇冠车边,司机迅速下车拉开车门,沈梦昔坐上去,年轻男子将钱袋放到车上,轻轻关上车门。 汽车扬长而去。工作人员呆呆地站在原地,眼前不停闪着那带着珠光的饱满的粉色嘴唇。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没有见过这样独特的女人,像是电影里的GMD女特务跳出了屏幕。回到岗位还有些恍惚,直到晚上,才想起,好像从头到尾,他都忘记了验看这个漂亮女人的证件。 第94章 房产 沈梦昔继续每天擦防晒霜,每天去逛街。 有了现金,她倒变得不再着急,可着东四、西四、前门等这些四合院集中的地方逛,见着可口的就吃,见着顺眼的就聊。 还真看了几家要出售的房子,大多比较破败,价格也有高有低。 这天,街边一个大爷拿着一份报纸,给邻居们讲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有人说,您别老讲这个啊,都讲了小俩月了,您也给姆们讲点新鲜的啊! 那大爷把报纸一卷,敲了一下手心,又讲起了《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沈梦昔站着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回去的时候,边骑车边心想,齐市那些RB遗孤,差不多该回去寻亲了,紧接着日产家电该涌入国门了。 沈梦昔这天又去牛大妈那条柳树胡同转悠,刚进去就看到牛大妈站在街边朝她招手。 “你这孩子!大妈天天在这儿等你!” “对不住您了,我这些天替我叔叔跑房子呢!” “看中了?” “看了两个。” “这两天,这个老金同意卖房子了。他一共仨儿女,十多个孙辈的,这个出国的是他二儿子家的二儿子,嘿,你看这绕的!反正就是这孩子,想在出国前,把钱分了!我估摸是不打算回来了。” “同意卖了?现在要多少钱啊?” “老头病了一场,忽然就想通了!他要价八千,把钱分成四份,一个儿子一份,他自己留一份。刚才就有个来看房子的,还没走呢。” “啧,有钱人真多啊!” “多什么多啊,多也没几个敢买的,都怕政策有变呢!” “那您陪我去看看?” “走吧,大妈闲着也是闲着!”牛大妈爽快地说。 沈梦昔给牛小宝一个棒棒糖,牵着他的手往金家院子走去。 街门很旧,油漆脱落,但木头还完好,进门的影壁给砸了,一目了然,正房三间,两边各有一个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大门旁边是倒坐房,都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您这屋子也造得忒狠了点,这门是蛮子门啊,这影壁也没了,买到手,得大修啊!”一个中年男人在挑剔地四处看着,喋喋不休。 也不见有人应声。 沈梦昔和牛大妈进了院子。 人未至声先到,牛大妈喊道:“哎哟,金老师,您大安了!那天可把姆们吓坏了!” 那个被称为金老师的人从门边一现身,沈梦昔就认出他来,是那位心脏病突发的老人。老人笑着和牛大妈打招呼,见沈梦昔面生,就问牛大妈,“这位是来看房子的吗?” 牛大妈热情地给他们介绍,那个中年人不满地在旁说:“看房子也有先来后到啊!” 牛大妈笑着说:“您先看,我们后看!” 中年人不满地哼了一声,走进正房,继续四处查看。 “您好,金老师,我挺喜欢您这房子的,拜托牛大妈问过一次,这回正好您家里有人,就来看看里面。” 金老师听到沈梦昔说话,忽然脸色一变,盯着沈梦昔看,半天说:“你,你是医生?” 沈梦昔笑了,看来老人家认出她了。“下乡时做过赤脚医生,现在是师大学生。” “就是你!你那天给了我药!你救了我!”老人激动起来,拉着沈梦昔要她坐下。 “您可别激动!”沈梦昔笑着坐下说。“您以后的第一等大事,就是保持平静。” 老人连连点头。 “你要买房子?” “是啊,进来之前,真不知道是您的房子。” “你看!你看!你快看房子!看中了,我就便宜卖给你!” 说得沈梦昔都不好意思看房子了。屋里的中年人闻声出来,非常不满,“有意思吗?合着耍人玩儿呢!” “不不,您先来的,您先谈。”沈梦昔连忙说。 “那咱们进去谈谈吧!”中年人拉着老人进了屋里。 一会儿怒气冲冲地出来:“什么玩意儿!还带坐地起价的!”狠狠瞪了沈梦昔一眼,一摔门走了。 显然是老人根本不想卖他房子,沈梦昔心想,这要是自己没看中这房子,还尴尬了呢。 沈梦昔挨个房间都看了一遍,还挺满意的,心里预想了一下装修后的样子,打算再谈谈价格。 金老师不待他开口,说:“姑娘,您如果看中了,我六千块就卖给您。再低不了了,孩子等着用钱结婚出国呢。” “哟!金老师,您自己那份儿都让出来了!”牛大妈惊讶地喊出声。 沈梦昔连连摆手,“别,别呀,该多少是多少!” “我这条老命还不值两千块吗?” “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这么定了!我这院子现在看着破,其实底子好着呢!你把门面上拾掇拾掇,花不几个钱。” “唉哟,金老师,您把钱都让出去了,以后您可怎么活啊!”牛大妈在旁边说。 “国家给我落实了政策,我有退休金,还被返聘了,钱够花就行,要那么多干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还让人惦记。” “老天爷,还有人嫌钱多!”牛大妈嘀咕着。 沈梦昔在心里把这院子和其它几处看过的比较了一下,条件都差不多,这里离学校近一些,于是说:“金老师,我给您八千元,您再负责房产证过户的全部手续,再帮我联系一个施工队吧。” 老人答应过户和找施工队,却坚持六千。 牛大妈在旁咋舌,“没见过这样买卖房子的!”心里暗骂,这不俩大傻子吗? 一番推让,最后以七千块成交,沈梦昔给了金老师二百元定金,牛大妈做了见证,约定明天双方都拿着证件去办理过户。 第二天,沈梦昔特意穿了那条红色布拉吉去的。到了房产部门,刚验看完证件,金老师的子孙浩浩荡荡来了十几个,说什么也不许工作人员办理过户手续。 金老师气得浑身发抖,沈梦昔连忙劝他冷静,老人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 他的子女有些慌了,纷纷住嘴,生怕老人有个好歹。 这时候,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走出来,上下扫了两遍沈梦昔,“就是你骗的我爷爷?让他凭空降了一千块?今儿咱们去派出所说道说道!” “快别说了!”牛大妈在旁边插嘴:“昨天是我带这个大学生去看房的,你爷爷一眼就认出她来,那天是人家救了你爷爷一命!你们还得谢谢人家呢!你爷爷非要六千块卖,说是钱给您们三家分了,他一分不要。人家大学生仁义,硬要给八千,最后俩人拉锯定了个七千。前头儿那个戴眼镜的侃价也侃到七千呢!” 金老师的子孙都不吱声了。工作人员问:“几位,还办不办了?” “办!”金老师一锤定音。 再无人作声。 沈梦昔捧着崭新的房产证,仔细地看了一遍。 一张铜版纸的证书,上面印着主席头像和国旗,两边印着红花绿叶。各个项目是印好的,房产证号、姓名、地址、地号、面积等则是手写的。最左边是发证日期和一个红红的方方的政府大印。 看着证书上自己的名字,又摸摸包里的钥匙,沈梦昔美美地笑了。 金老师更痛快,当场就把钱给儿女们分了,“你们兄妹三个,一人两千。” 这兄妹三人有的子女多,有的子女少,分到手的肯定不均。 一个三十左右岁的女人埋怨道:“都是老二闹着出国出国,非急着卖房子,这要踏踏实实地,肯定不止这数儿!” “拿了钱,都回去吧!”金老师大声说。 那女人不情愿地住了嘴,十几人陆续都走了。那个金老二过来给爷爷鞠了一躬,“爷爷,是我对不住您,是我不孝顺,等我在国外混好了,接您国外享福去!” “这孩子多孝顺!”牛大妈在旁笑着说。 “外国的月亮都比中国的圆,是吧!”金老师啐了他一口。 “您这些年遭了多少罪?怎么还是这么顽固?” “我乐意!”金老师背着手先走了。 沈梦昔和牛大妈一起往回走,以后就是街坊邻居了,她从包里拿出一百元红包和一辆玩具小汽车,给了牛大妈做为谢礼。 牛大妈十分地推辞,沈梦昔一再坚持,她最后才无奈收下。 ****** 还有一周开学,陆续有同学迫不及待地返校了。 七八级新生也将入学,还有研究生和留学生,这个校园里会越来越热闹,图书馆的位子也会越来越难抢到。 沈梦昔决定不出去逛了,老实地看书学习。 楼下宿管阿姨喊她的名字,下了楼,就见一个大个子站在宿舍大门口,望着她。 有些逆光,沈梦昔眯着眼睛走近了。 “老王!”沈梦昔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王建国笑着说。 “你住哪儿?我带你去我弟弟宿舍吧。” 王建国完全同意,跟着沈梦昔坐公交去了清大。小北一见王建国就皱起眉头,“你怎么到京城来了?”再看不出来这人是冲着三姐来的,那就是傻子了。 “让他在你这里住一天吧,回头让他找韩援朝去。”沈梦昔对小北说。又跟王建国解释,“就是李家伦,他的真名是韩援朝。” 王建国没想到的“啊”了一声,又“哦”了一声。 小北狠狠翻了他一眼,整个一个呆头鹅,给他三姐提鞋都不配。 沈梦昔张罗着一起去他们的清真食堂见识一下,小北无奈地放下书,认命地带着二人去食堂,他坚持走在二人中间,隔开那个碍眼的人。 第95章 老韩 韩援朝和王建国相见,十分激动,他们曾经同去学习驾驶,回来分到同一连队,又是同一宿舍。他们叫着对方的名字,热情拥抱,眼圈发红。 二人互相询问了近况,不知怎么,视线最后都转到了沈梦昔身上。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贾世兰幸灾乐祸地看了一会儿热闹,才解围说:“小西,我想吃你做的麻婆豆腐了!” “是啊,我也想吃。”两个男士也附和说。 “等有机会我一定做给你们吃。” “你说我们四个,加起来120岁了,硬是都打着光棍儿,也没人成个家,想吃口豆腐都不成。”贾世兰叹息。 “那你还不谨遵父命,麻溜结婚?”沈梦昔笑说。 “去你的!你才结婚呢!”贾世兰白了沈梦昔一眼,“幸亏恢复高考,我又比较争气考上了,怎么也能腾上四年。” “毕业再考研究生,还能腾个两三年。”沈梦昔建议。 “嗳!好主意!” “哈哈,就这么定了!”两个女人击掌相庆,哈哈大笑。 旁边两位男士相对苦笑。 四人结伴,来了个高校一日游,把清大京大师大粗粗逛了一遍,又去TAM广场、纪念碑拍照,又商量好,第二天去游泳、烧烤。 翌日,天刚蒙蒙亮,四人一车,直奔北戴河。 一辆吉普车,装了一个烧烤箱子,一箱子碳,一篮子羊肉、烧鸡、青菜、调料等食物。 除了贾世兰,三人轮流开车,车窗大开,一路笑声,一路歌声。 见到大海,沈梦昔踢了鞋子就冲向大海,她已经快20年没有看海了,那年她和韩林一起来过北戴河,他们站在海边高唱“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还大喊:大海啊,故乡! 沈梦昔挥臂高喊着:大海啊,故乡! 贾世兰笑着看她:“这会儿工夫连祖籍都改了。” 海边的人不多,他们找了个地方,支起帐篷,四人换上泳衣,奔向大海。 沈梦昔和贾世兰在岸边不远处游泳,韩援朝和王建国则往深处游去,两个黑黑的脑袋,在风浪里浮沉搏击,十分畅快。沈梦昔却不敢去。 海水一浪一浪地冲刷着沙滩,有一种催眠的静谧感,沈梦昔趴在泳圈上,闭上眼睛,随波逐流。 “别太往里去了。”一个声音说。 睁开眼睛,是韩援朝。沈梦昔发现自己离岸大约20米的距离,“没关系,有泳圈呢。” “还是小心些。” 沈梦昔把泳圈套到韩援朝脖子上,自己奋力朝岸边游去,犹如一条自由自在的鱼。 大家都有些累了,简单冲洗了一下,换好衣服,准备烧烤。 不同于时下的习惯,今天是两位男士主厨,两位女士一人一个西红柿,坐在帐篷边,不知道说着什么,时而开心地大笑。 他们的烧烤手艺很一般,但是野餐就是这样,就着海风,吃什么都香,四人一人一瓶啤酒,没有杯子,就对着瓶子吹。 沈梦昔有些犹豫,但不好扫兴,只是小小口地啜饮。 喝了半瓶,发现头脑依然清醒,毫无醉意,稍稍放下心来。看来啤酒的度数低,喝上一瓶应该没有关系。 韩援朝从车里拿出二胡,拉了一曲《赛马》,旋律奔放,气势磅礴,琴声中,仿佛听到赛马的嘶鸣奔跑,看到赛手意气风发,韩援朝技巧熟练,激情饱满,沈梦昔叹为观止,看不出平时内敛的韩援朝有这样热情的一面,他把二胡架在腰间,面对大海,极为沉醉地演奏着,释放着心中的情绪。 贾世兰也拿出长笛,吹奏了一曲《友谊地久天长》。 沈梦昔和王建国对视一眼,有些尴尬。他们俩什么乐器都不会,能有条件学习长笛这样的西洋乐器,就不是一般家庭可以做到的,不管他们如何低调,家庭的差距此时毫不留情地体现出来了。 王建国用筷子敲着酒瓶唱起《敖包相会》,韩援朝为他伴奏。 沈梦昔喝了一大口啤酒,酒精加快了血液循环,通体舒泰。 忍不住又喝了一口,王建国唱着歌,发现她在大口喝酒,一把夺下酒瓶:“别喝了!喝多了又胡言乱语!” “嘘!”沈梦昔捂住嘴,“我不能说话,会泄露秘密!”然后神秘地摇头一笑,“我什么都不说,不说。” 几口急酒,喝上了头,晕晕乎乎的,却十分自在。 她赤脚奔向大海,那架势似乎是要一去不返。 两个男士都急忙追去,拉住她。 沈梦昔用力甩开他们:“不用拉我!”又伸手指着他们的鼻子:“不、要、追、我!” 海浪打来,打湿了她的裙摆,她低头看看。 抬头,扬起双臂,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啊——!啊——!” 喊完高声唱起来: “也许世界就这样 我也还在路上 没有人能诉说 也许我只能沉默 眼泪湿润眼眶 可又不甘懦弱 低着头期待白昼 接受所有的嘲讽 向着风拥抱彩虹 勇敢的向前走 黎明的那道光 会越过黑暗 打破一切恐惧 我能找到答案 哪怕要逆着光 就驱散黑暗 有一万种的力量 淹没孤单 不再孤单” 酒后微微沙哑的一把嗓音,将这首歌演绎得沧桑又充满希望。 她喝着海风,唱得十分尽兴,唱完不禁又唱了一遍。哈哈大笑。 “哈哈,终于过去了,我可以唱歌了!哈哈哈哈!” 王建国看她裙边湿了,去车里给她取衣服,回来就见她把自己剩的那半瓶啤酒也喝光了,正对着韩援朝傻笑。 “你们不要让她喝酒了,她喝多了就哭。” 韩援朝和贾世兰听了连忙夺下沈梦昔的酒瓶,递给她一片烤好的馒头。 “我不喝,不能喝了,喝多了会露馅的。”她把头伏在膝盖上,抱着双膝,王建国将衣服搭到她的身上。 “来,喝点水,清醒一下,一会儿酒劲就过去了。” 沈梦昔抬头看着王建国,眼神迷离,她晃晃头,发现越发不能控制自己,眼前是韩林关切的面孔,她忽然无限委屈,一把抱住韩林的腰:“老韩,老韩!你可来了!” 王建国一下僵在那里,张着手,一动不动。 “你一句话都不留,就扔下我走了,这世界,再也没有爱我的人了。” “呜呜呜,我特么怎么就不能生孩子呢......” “老韩,你要常常来看我,老韩,老韩爸爸......” 贾世兰实在听不下去了,上去一把撕下缠在王建国身上的沈梦昔,拖到帐篷里。沈梦昔挣扎着忽然大哭:“老韩!奶奶!妈妈!我要妈妈!” 抱住贾世兰大哭,肝肠寸断:“妈妈!我找了你一辈子啊妈妈!” 三个人好歹把她放到帐篷里,又好一顿安抚,总算安静地睡着了。 三人坐在沙滩上,面面相觑。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韩援朝的声音像是一百年没有说过话一样嘶哑,他喝了一口啤酒。 “她从小在奶奶家长大,奶奶去世后,才回到齐市。她妈不怎么待见她。她曾经有机会去沈市歌舞团,结果她妈偷偷让她二姐顶替了,她只能下乡到农场。”王建国说。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以前就知道。”贾世兰说,“唉,表面坚强自信,内心实在脆弱。” “你就是一爷们,你懂个屁。”韩援朝说。 “嘿!”贾世兰气得要打人。“这世上没人疼的多了去了,你见谁哭了!” “没见过,我就见着一大妞,为了婚姻不能自主哭个没完!” “你!”贾世兰气得把手里的馒头打到韩援朝身上。 “上次去嘉阳农场前,也是一杯白酒,就喝翻了,胡言乱语,又哭又笑,说什么回不去了、不能生孩子、没有家了。当时就我和老范、米小冬在场。今天又来了一次。”王建国想想还是说了。 “以后不能让她喝酒了,平时你看她多谨慎的人,知道自己失态失言会非常难过的。”韩援朝说。 “她为什么老说自己不能生孩子?她也没结婚?”贾世兰奇怪地说。 “她去医学院学习过,大概是做过检查吧。”王建国猜测说。 三人都陷入沉默。 王建国本想说,会一直陪着孟繁西,不介意她是否能生小孩。但想到刚才她抱着自己喊着老韩,眼神那么深情,却仿佛是透过自己看着别人,心就像被刀扎了一样疼。 韩援朝也愣愣地看着帐篷。 ****** 沈梦昔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觉得眼皮发紧,掏出小镜子照照,心中一凛。 静静地坐着,却什么都记不起来,她苦恼地抓着头发。一定是又喝醉了,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她照着自己的嘴巴抽了一下。 盘膝静静地冥想。 一刻钟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帐篷,看看三人神色,也无异常,他们正整理着带来的东西,往吉普车上装。 “你醒了,可真能睡!”贾世兰说。 “哦?我睡了多久?” “足足俩小时!”贾世兰不满地说,“你这个一瓶倒!喝完倒我身上就睡,死沉的,我让老韩把你搬帐篷里的!” “老韩?”沈梦昔疑惑地问。 “啊,开玩笑的,是我把你拖进去的。看你还敢喝酒不!”贾世兰改口道。 沈梦昔又悄悄观察两个男士,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心里一直怪怪的。 “我是不是哭了?”沈梦昔小声问。 贾世兰看看她的眼睛,“呵,记起来了?跟孟姜女似的,长城都倒了。还抱着我喊妈妈,你自己说你哭没哭?” 沈梦昔脸一红,不再追问。 另外三人悄悄对了个眼神,均都松了口气。 第96章 御风 七八级带着无与伦比的朝气入学了,他们更年轻,更自信。 新增的研究生和留学生也入学了,沈梦昔第一次知道还可以这样操作,越过本科直接考研究生,十分地眼热。 学校来了四个非洲国家的留学生,清一色黑黑的男生,十分的奔放,见到女生会主动热情打招呼,但是保守的女生们极少有人搭理他们。 有一点让沈梦昔很是不忿,他们四人都住着双人间,每月更有100元生活费,还可以凭学生证到商店随意购买紧俏商品,他们的生活可谓奢华。而国内学生的助学金只有每月20元,形成极大反差。 沈梦昔心里不断嘀咕着升米恩斗米仇,嘀咕着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再嘀咕也是无法,当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年代,也要大量支援非洲人民,全国百姓每顿吃三两,也要让非洲兄弟有吃有喝。 沈梦昔想到即便四十年后,他们也还是不会种菜不会挖井,就直接抚额。 这是基因的问题。并不是种族歧视,只是基因。二哈和边牧的区别。 (好吧,沈梦昔承认她是嫉妒那100元的补助了。) 校园就这样热闹起来了。 七八级一开学就组织了很多团体,文学社、诗社、舞蹈队、球队等等,办了校刊《萌芽》,还在湖边亭子里成立了英语角。 沈梦昔也想过写些文章发表,但是此时的风格是那种苦难文,例如《平凡的世界》、《孽债》的风格,当广大知青还在反复舔舐伤口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心情,奔向自由生活,没空再次回忆农场经历了。 都说知青际遇悲惨,其实,农村也因此承受了很多,城市来的学生,不会农活,甚至连饭都不会做。有的常年住在农户家,除了自己洗衣服,连炕都烧不热。当然,这是极少数。大多数知青在农村艰难地生存下来,学会了农活,学会了基本生存技能,并且为农业生产做出自己的贡献。 还有很多知青刚一接触农活,身体吃不消,又连续吃不饱,就有人就偷村民的菜吃,后来偷鸡,偷狗吃,搅得村子里鸡飞狗跳。 还有一些知青,和农村女孩谈恋爱,回城的时候,一走了之。 若说苦难,应该是精神上的比较多,压抑,孤独,对未来的茫然,对知识是否有用的困惑。 从明年开始,知青大批返城,各种现象都会出现了。 有的人自残,有的女知青用身体换取回城表,有的人抛妻(夫)弃子。 这样的历史问题,很难说,是谁的苦难。 沈梦昔在农场已经非常幸运,吃喝不愁,甚至比在家中还好上很多。 她不好意思说比别人苦难,尽管知道,如果没有武陵空间,她早已死在野猪或者野狼口下。 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 ****** 班级同学感觉学习时间不够用的时候,她却去和系里的白教授学习格律诗了。白教授年近六十,她的诗词,婉约中带着韧性,这正是她这些年来的生活写照。 白教授听说她要学诗,非常高兴,又跟她再次确认,得到肯定答复,开心的白头发都在发颤。 为此她还特意编写了一份教材,简单明了的用几句口诀写明格律诗在平仄、用韵、对仗、变格等几个方面的规则,分别给她讲古风、绝句、律诗、词的写作,讲古音的平仄,讲历代著名诗人的风格特点。 每周一节课,周日沈梦昔就带着日记本去白教授家听课,白教授的老伴在六七年去世,她一个人生活,大多时候去食堂吃饭。 沈梦昔每次去都做一顿午饭,给白教授吃。 当她把蹩脚的第一首诗迟疑地交给白教授的时候,没想到她很高兴,“都对了!我还担心你会写成教条的口号呢,很好很好,继续努力!” 沈梦昔好像获得无穷的鼓励,心里有了自信。 有一次,她看见白教授在书房写字,触发了灵感,马上动笔,仓促写了一首绝句。 墨酣尘念消, 推砚压扶摇。 笔力透纸背, 惊龙飞九霄。 白教授看了笑道:“还行,会变格了。” 三个月后,沈梦昔拿着白教授批改完的几首七律和词,听白教授说:“行了,规则都通了。你结业了。以后多读书,功夫在诗外。写诗这件事,一辈子都不算毕业。” 沈梦昔点头应是。 “我很高兴,还有一个学生愿意学习古体诗,他们都在写现代诗,都在抛弃旧东西,可这些都是几千年的文化精髓啊!中医算是没落了,可惜啊!以前是怕饿死师傅不肯教,现在师傅真的死了,断了啊...以后你当了老师,要记得不单让你的学生会背诗,还要让他们明白,诗词怎么读,怎么写。” 个子娇小的白教授把手里的教材交给沈梦昔,“收着吧,常来我家吃饭。” 沈梦昔哎了一声,“老师,有空我就来给您做好吃的。” 白教授听了,欣慰地笑了。 ****** 为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学校将在国庆节后召开秋季运动会。 中文系七七级二班22个女生,大多数人报的项目都是铅球、跳远,上去混一圈,就完成任务了。800米、4*100接力这样的根本没人愿意报。 团支部书记王国强来动员沈梦昔:“孟繁西,我看你天天去操场跑步,这几项,你应该没问题。你这个党员怎么也得起个模范带头作用啊!” 沈梦昔看看报名表,“为了班集体荣誉,义不容辞!”既然躲不过去,不如爽快一些。 她报了400米、4*200接力、1500米。 接力的四个女生,除了沈梦昔年龄大一些,其他三人都是班级年纪较小的,其中包括同宿舍的齐纪。 半个月来,她们每天到操场练习接棒,练习弯道技巧,沈梦昔则在每天锻炼的基础上,稍稍增加了一下速度练习。 运动会当天,各班级分列式经过主席台,按照沈梦昔的主意,大家突然拿出准备好的红色折叠纸花,晃动着,喊出口号“锻炼身体,保卫祖国,自强不息,奋发图强!” 气氛顿时变得热烈,二班获得一片掌声。 第二项全体起立升国旗奏国歌,沈梦昔听到国歌就会落泪,这次依然如此。 早在运动会前一天,所有的预赛都已经进行完毕。运动会当天上午,400米决赛,沈梦昔轻松获得第二名。 下午,4*200米决赛,四个女生互相击掌加油,站到自己的位置,齐纪第二棒,沈梦昔第四棒。 七八级的学生普遍年纪小很多,充满活力地蹦跳着做准备工作。 沈梦昔把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换了一双跑鞋,唯一头疼的是,学校操场是沙土操场,跑起来尘土飞扬,如果不跑第一,那就擎等跟着吃灰。 沈梦昔做着拉伸动作,调整呼吸。 第一棒二班跑得并不好,排在第三名。那个叫李秋的女生反应灵敏,听到发令Q响,起跑很及时,但跑步姿势不对,有些外八字,百米过后就被超过。 好在齐纪又追到第二名。 到了第三棒运动员,接棒差点脱手,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再度落后,成了第四名,真正是一波三折。 沈梦昔心跳禁不住加快。 但等接力棒砸到沈梦昔手心的时候,她就再听不到观众席上的呼声,也看不到任何运动员了,只觉一种使命感,让她必须拼尽全力,发足狂奔,那种情绪,激得她自己几乎热烈盈眶。 她平时很少全速奔跑,那种不遗余力让她没有安全感,她只是靠耐力每天跑上五公里,喜欢的是跑步时,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或者机械运动的大脑放空。不知不觉中,她从那个只钟爱麻将运动的懒货,变成了喜欢各种运动的风一样的女子。 今天她又一次感觉到了乘风的感觉,仿佛是骑着马儿驰骋在公路上,又仿佛是划着冰鞋在冰雪中滑行,她爱死了这种御风的感觉。 靠自己的双腿奔驰,更是让她心驰神荡。 场外的韩援朝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那个老是自称老阿姨的女子,跑步动作和每个人都不同,她极有节奏地跨着极大极快的步伐,双臂前后摆动,一个红黑相间的接力棒跟着快速舞动,一条马尾辫随着跑动飞扬起来,每一个步都表现出她的决心,那是一种倾尽全力和不计后果的付出,仿佛一个义无反顾奔赴战场的战士,韩援朝咬紧牙关,紧握双手,指甲抠着掌心,此刻,他不管她跑第几名,只祈祷她不要摔倒。 仿佛别人都是慢动作,那红色的身影,迅速超越一个个同学,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冲向终点,全校的同学都站了起来,发出一片震天的欢呼! 冲过终点的沈梦昔带着撞线还在全力奔跑,被人拦住才停了下来,大喘着气,迷糊地问着:终点了?我第几? 听到是第一的时候,高兴地跃了起来,握着那男生的手说,谢谢谢谢! 回身大笑着跑向冲过来的伙伴们。 韩援朝松开拳头,情不自禁与有荣焉地笑了起来。 不远处一直看着他的姚安,脸色变幻不定。一扭身出了运动场。 四个女生相拥庆祝,沈梦昔特别高兴,她又找到了一种尽情纵横的方式。 运动会第一天最后一项是男子4*400接力,那才是真正的速度与激情。沈梦昔站在场边,尽情高呼加油,又蹦又跳。 韩援朝觉得那天哭泣的孟繁西一定是他梦里的情形。 第二天上午,他又来看比赛。 沈梦昔的1500米跑的中规中矩,呼吸均匀,十分轻松,保持第三名。 第三圈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个人跟着自己跑,扭头看到韩援朝正伸手递着一壶水,“漱口!” 她微微诧异,接过喝了一口,含在口中,韩援朝又接过水壶,喊了一句“加油!”,慢慢停了下来。 沈梦昔向身后做了个OK的手势。 漱漱口,沈梦昔吐出了水。 最后半圈,沈梦昔发力冲刺,大步流星,势不可挡,直取冠军。 比赛结束,沈梦昔在场边慢跑,做着放松,看到韩援朝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开心地冲他挥挥手,以示感谢。 同学们涌上来,齐纪抓住她追问,那个递水的男生到底是谁,是不是那一口神水,让她有了力量才跑成了冠军。 沈梦昔失笑地捏着齐纪的脸蛋说:“捣蛋鬼!”回头望向刚才的地方,已经没有了韩援朝的身影。 第97章 喜欢 七八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共和国进入一个重要的历史转折,改革开放拉开了序幕。 沈梦昔没有着急装修房子,但还是经常到街边听街坊邻居聊天,京城的百姓觉悟就是不一样,头头是道,聊的都尽是国家大事。 人们心中充满希望,街上出现越来越多的色彩,人们开始烫头发,穿裙子、骑摩托,还有大胆的年轻男女挎着胳膊轧马路,岁数大的见了,纷纷摇头,感慨世风日下,不成体统。 还有拎着单卡收录机在公园听邓丽君歌曲的。 一台收录机售价200元,这是标价,大多数人要花500元甚至更高价格才能到手,就这样也是抢着买,——终于买什么用什么都不会说是资本主义了。 不过,用小两年的工资买一个听响儿的机器,沈梦昔表示做不到。 她不会买,但也不反对别人买。 这和苹果手机刚兴起时的情形相似,人们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不同,每个人的价值观也不同,谁也无权评价别人消费观念的对错。只要自己觉得值得就够了。 她从前的同事,就有人可以花两万元买一件貂皮大衣,但是不舍得花30元去影院看一场电影,不舍得花20元买一本书。 此时的人们,文化生活极度贫乏,大多数人都很是舍得去看电影,印度电影《流浪者》在国内复映,人们涌入电影院,反复观看,一时间,满街满耳都是“阿爸拉姑”的歌声。 今年的寒假沈梦昔和小北都回齐市过年了。 孟庆仁非常高兴,四处淘换年货。到了年根儿上,孟繁东和孟繁南两家人也都回来了。 每家仨孩子,那叫一个热闹! 关秀琴每天乐得都合不拢嘴,孩子们再吵再闹,她也不烦。 沈梦昔照例到维拉那里借宿,还多带了一个侄女孟祥佳。 维拉谈了个哈市的男朋友,是她大学的同学,常常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沈梦昔虚岁三十了,不可避免地被问及婚姻大事,每个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或关心或热心或找不到话题时,都会提起。 孟庆仁最着急,总在吃饭时提起铁路局的调来了一个刚返城的知青,年龄比沈梦昔大一岁,或者说老谁家那小谁,长得个子挺高,人也不丑,在重机厂上班,工资不少......他只敢这样暗示,不敢明说,急得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但在关秀琴眼里,女人到三十还没结婚,那肯定是砸手里了,再上大学也不行,以后最多是找个二婚的了。 一次,实在忍不住,在厨房里,终于看着沈梦昔的脸色说了出来,“俺们邮局有个副局长,他老婆去年秋天死了,家里两个孩子,都上初中了,人挺好的......” 被刚进门的孟庆仁一嗓子吼的噎了回去。 “你冲我吼啥?我这不是为了她好吗?你知道亲戚邻居的都咋说的?” “知青没结婚的有的是,又不是咱一家!” “三十好几了!这是要急死我啊!从小就不省心!我这辈子算是让她制死了!人家天赐都9岁了,她这还没对象呢!这是不开窍是咋的?找个对象咋那么费劲呢!”关秀琴边骂边哭,这个女儿处处和她顶着干,从来没有让她舒心过。 沈梦昔头大,摘下围裙走出了家门。 ****** 春节前,沈梦昔到银行换了很多崭新的一分钱纸币,分给孟庆仁和关秀琴,让他们再发给孩子们当压岁钱,图个吉利。 初一那天,六个孩子排队给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拜年,伸出小手接过一沓还打着捆的一分钱,开心地拍着小手。 沈梦昔从武陵空间给女孩子一人选了两朵头花,男孩子一人一个玩具车。两家的老三都是男孩,都是一岁左右,接过玩具车来都先送到嘴边尝尝味道。 谷天赐已经九岁,不再动辄大喊大叫,但是对弟弟妹妹依然全无谦让。 对于弟弟更是看着不顺眼,总是找机会就掐他屁股一下,或者扯他头发,害得孟繁南时刻不敢离开小儿子半步。 八岁的孟祥佳小朋友,则最喜欢依偎在小姑身边。 爸爸说她和小姑小时候很像,她就更加喜欢往小姑身边凑了。 小姑脾气比二姑好,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晚上还搂着她睡觉,妈妈只肯搂着弟弟睡,在家里她睡觉的位置是离妈妈最远的,可恨爸爸那么大的人还睡在妈妈身边。 小姑却说,那是正常的,还建议她跟妈妈提出自己和妹妹单独住一个房间。小姑现在是京城大学的学生,说的肯定是对的,她决定过完年回家就跟妈妈提。 小姑今天给她梳的辫子很好看,别上那个粉兔子发卡,更加漂亮。但是弟弟老喜欢扯她的发卡,然后塞进嘴里,把兔子都弄湿了。但没办法,妈妈要经常下厨房,她得帮着带弟弟,因为表哥经常会来揪弟弟的脸蛋,那次弟弟都哭了。 奶奶很生气,冲着二姑大骂,说弟弟可是孟家的长子长孙,还打了二姑后背一巴掌,但没打表哥。 五叔拎起表哥的后领子,直接扔到外面的雪堆里,拿起铁锹就往他身上铲雪,说要活埋了他。表哥一头一脸的雪,吓得坐在雪窝子里哇哇大哭,二姑二姑父都吓坏了,扑上去抱住五叔喊他别打了别打了。 五叔指着表哥说:“如果再看你欺负弟弟妹妹一次,我就直接废了你!”吓得表哥尿了裤子。 以后,表哥还真的没有再欺负他们。 小姑和爷爷一起做了两个背带,送给妈妈和二姑。木头的座儿,宽宽的布带,可以让弟弟坐在木座儿上,妈妈把弟弟背在胸前,走到哪儿都不用分开。她非常羡慕弟弟,可以时刻靠在妈妈的胸口。而她和妹妹,只能趁妈妈不忙的时候,拉拉她的手。 沈梦昔常常紧紧拥抱侄女孟祥佳,她能感觉这孩子对母爱的渴望,家里第一个孩子,往往出生头几年都是家中焦点,也曾经得到母亲足够的注意力,但弟妹出生后,100分的爱,马上就不及格了,如果是敏感的孩子,会非常失落,谷天赐以暴力的方式来反抗,孟祥佳则默默地等待。 如果得不到好的引导和补偿,终将会成为一道或轻或重的童年阴影。 沈梦昔带孟祥佳去滑冰,孟祥佳很开心,“小姑!你只带我自己去吗?” “是的。我最喜欢你,只想带着你。”沈梦昔肯定地说。 孟祥佳既感到幸福,又觉得有些愧对妹妹,她坐在小姑的自行车大梁上,包的很严实,口罩里是一张美的开花的笑脸,豁牙子的笑脸。 “勇敢点!”沈梦昔带她滑了几圈就松开了手。 “没人不摔跟头的!” “要么跌倒!要么向前!” 孟祥佳摔了五个跟头,后来就渐渐好多了。沈梦昔没想到她这么有韧劲,居然也不哭,换下冰鞋,怜爱地抱着她,忍不住亲亲那冰凉的脸蛋:真棒啊! 然后去看电影,去饭店吃拔丝土豆。 回到家,关秀琴拉着脸,“大年初一出去野了大半天,也不怕带坏孩子!” 沈梦昔也不在意,笑着和孟祥佳眨了一下眼睛,姑侄两人相视一笑。 ****** 初二,几个老同学相聚,范建国在墙头喊沈梦昔一起走,关秀琴听到了,在屋里低声警告:“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给她家!” 沈梦昔连连点头,“好好好。”赶紧穿衣服走人。 “他一喊你,你就急着出去?” “同学聚会啊。佳佳!小姑带你玩儿去!” 谷天赐在一边眼睛都绿了,“小姨!你咋不带我?” 这下连孟繁南都控诉地看着她。 沈梦昔笑了,“因为我喜欢她爸爸,也喜欢她啊!” “呸!臭不要脸!”孟繁南啐了一口,“咋好意思说出口的!” 这年代,开口表达“喜欢”的真不多,跟孩子说的都不多,对大人,哪怕是自己的父母兄弟的都少有人说起。 “他是我亲哥,我从小就喜欢他!怎么了?难道你讨厌他?”沈梦昔笑着在孟繁东身边坐下,挽着他的胳膊,冲他一笑。36岁的孟繁东穿着海魂衫,抱着二女儿,一声不吭地抿嘴笑着。 “赶紧走吧,范老三在大门口等你呢!”关秀琴给孙女带好帽子口罩,赶紧赶她们姑侄出门。 刘文静一见孟祥佳,就乐了,“这小姑娘是谁啊!怎么这么像孟繁西啊,难道你是她的女儿?” 范建国在旁边说:“这但凡有个老人在身边就得打你,人家孟老三还没结婚呢!瞎说啥啊!” “我该打。”刘文静毫无诚意地说,拉着孟祥佳的小手,到一边去喜欢了。 “刘文静到年龄了,看谁家孩子都喜欢。”范建国小声对沈梦昔说。 “你不也到年龄了?”沈梦昔白了他一眼,接过张文明递过来的水杯。 范建国闻言也大叹,“爹妈也都发愁,一看我就皱眉头。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返城啊。” “面包和牛奶都会有的。耐心点儿!” “好嘞!” 久违的一句,让沈梦昔笑了起来。 他们这次是在张文明家里聚会的,他去年底刚刚返城,接了他父亲的班,暂时当个扳道工,年前刚相了一个对象,也是返城知青。 今天他串休,大家都带了礼物来到他家,一是好久未见,二是祝贺他返城。 米小冬、王建国也来了,五六个人围坐在张文明家的饭桌上聊天,他的父母都躲到北面的小屋里不出来。 周和平去年和他领导的女儿结婚了,刘文静到现在都郁郁寡欢。 这道情关还是得自己慢慢走过。 初中同学到农村插队的那些,回来的很少,有的是结婚了,有的是因为在公社工作了,都不符合返城条件。 农场大约一半的知青返城了,留下的大多是已婚的,都无心工作。大片土地荒芜,农场严重亏损。 沈梦昔跟他们打听着张营长一家的情况,也打听了临江的郭大夫。 刘文静在旁边,把孟祥佳的小辫子拆了,换了个发型,左看右看,稀罕得不得了。 “哎!孟繁西,说定了啊,以后不管生男生女,你家的老大,我都当干妈!” 王建国听了脸色一变,急忙看了沈梦昔一眼,见她神色正常,才放心。 “自己生去!”沈梦昔白了她一眼。 “我这辈子是砸我爸手里了,我妹妹都结婚了。”刘文静一付万念俱灰的样子。 “不就是谈崩一场恋爱吗?多大个事啊!来!佳佳!”沈梦昔把佳佳喊过来,掏出唇膏,跟张文明要了一根火柴棍,用火柴头蘸了点唇膏,给侄女眉心点了个红点。美得小姑娘抿着小嘴,眼睛滴溜溜转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98章 威胁 周家的小儿子,就是那个当年一起捡白果的周峰,年前去RB探亲,带回来很多日货,一时间,邻居都轮番到他家参观看热闹。 电视机、电冰箱、双卡收录机、手表,人们围着电器啧啧赞叹。 周峰的母亲已经去世三年了,这个可怜的、被自己祖国抛弃的女人,最终也没有等到回国的机会。 周峰以前因为RB老娘倍受嘲笑,现在又因为海外关系,让他扬眉吐气,过年多放了几挂鞭炮,连他老婆说话声音也比以往大了很多。 小五对收录机很是眼热,嚷着也要买一台,关秀琴一口答应,“咱买!” 孟庆仁说:“先考上大学再说!说什么学英语,我看就是想听那什么丽君。” “邓丽君。”沈梦昔补充。 “对,那都是资产阶级腐朽的东西,那是糖衣炮弹!”孟庆仁对那种软绵绵的歌声尤其反感。“小南你们歌舞团也唱这个吗?” 小南摇头说,“回家有人唱唱,单位节目单里可没有。” 孟繁南现在是三个孩子的妈妈,稍稍发福,生孩子让她失去很多演出的机会,从独唱混成了合唱。但两子一女让她在婆家腰板直直的,而且工资也没少一分钱,她并不十分发愁。 小五听到父亲的话,耷拉下脑袋。 关秀琴心疼了,“那啥军的唱歌就那么好听?有你二姐三姐好听?” “小五,你得懂得取舍,先加把劲,考上大学,今年录取率也不高。到了京城,三姐帮你弄一台。” “心情!心情你们懂不懂?我现在的心情就是想听邓丽君!”小五不乐意。 “不就是小城故事吗?”沈梦昔张口就来,“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一曲唱罢,全家人都呆呆地。 “什么什么啊!人家嗓音多甜,你这大粗嗓子!”小五一拍大腿走了。 沈梦昔傻眼,这是被嫌弃了! ****** 新年起,中美建交、邓大人访美。中美关系进入新阶段。 一时间,华夏大地都是讨论出国、托福的声音。谁要是有个出国公干的机会,那简直是出去发了次横财。出国有补助,回来还可以买免税商品,回来一倒腾,就是几千块的差价。 齐纪某一天,带了一块手表,给沈梦昔看。 沈梦昔也不认识是什么牌子,就赞了一声,真漂亮! 齐纪得意地说是她姐姐出国公干,带回来的。还带了收录机,电冰箱。 国内此时物资实在是太缺乏了,很多人,手里攒了不少的钱,但是无物可买,一旦听说某个途径可以买到时兴的东西,肯定下血本去买。 “你要不?下回我姐再出国,让她给你捎一块!” 沈梦昔笑着摇摇头。 闻声而来的其他同学,都围上去看手表,询问外国的房子什么样的,外国人的眼睛是不是真的蓝色的…… 中午,沈梦昔在食堂吃饭,有个男生端着饭盒坐到了她对面,沈梦昔也没抬头。 “哎!不认识了?” 沈梦昔看了他一眼,不认识。 “就那天,运动会,你跑了第一名,要不我拉住你,你得再跑一圈!哈哈!”听口音,男生是京城本地人。 “你啊。”沈梦昔想起来了。 “你怎么不梳那个马尾了?多精神!”男生上下打量着沈梦昔。 “年龄大了,不适合了。” “你能有多大?我23了?你多大?”男生瞪着眼睛,看上去连20岁都不到。 “三十。”沈梦昔放下筷子,收拾饭盒。“是不是比你大?” 那男生有点呆愣,追上去,“你别骗我!” “骗你有奖学金吗?”沈梦昔去洗饭盒。 男生无措地站着,这年龄太出乎意料了。沈梦昔洗完饭盒,伸出左手背,在他眼前一晃,“小弟弟,你看。” 男生看到手背上的疤痕,吓了一跳,“你怎么弄的?” 沈梦昔笑了一下,擦身而过。 刚走出食堂,又被一个人拦住,出门没看黄历啊。 是姚安。她穿着一条红格子的呢子裙,上身是黑色的毛衣,外面披着一件驼色的风衣,脚下是长筒的黑色皮靴。头发烫着大波浪,披散在肩头,这身打扮在校园里非常抢眼,路过的男女同学都对她行注目礼。 而沈梦昔一身普通的衣服,头发编成两个麻花辫垂在肩头,背着一个半旧的军挎,里面鼓鼓地塞着一个饭盒。 “我们谈谈!”姚安看了她五秒,笑了。 “我去图书馆。你要愿意,和我一起走过去。” 姚安又笑了一下,跟着她走。 “我是援朝的女朋友,姚安娜。” 沈梦昔扭头看她,名字又改回来了。贾世兰眼神真毒,还真是和韩援朝有关系。 “你好。” “听援朝说,下乡时,你曾经两次救过他。我代表援朝谢谢你,改天我请你去老莫吃西餐,你如果愿意,我带你去我们单位的联谊舞会,有外国人参加的。” “不必客气,他已经谢过了。我不会跳舞,所以就不麻烦你了。”沈梦昔客气地推辞。 “姚韩两家是世交,父辈在抗战时就是战友。我和援朝算是青梅竹马吧。那几年,他家遇到些阻碍,他去下乡了几年。我一直等着他,后来他回来了,去了沪市,我就也跟着去了沪市,现在,他想上学,那就上。我们就都回来了。” 沈梦昔看着她,不说话。 “援朝和别的高干子弟不同,他有些理想主义。他没有架子,喜欢结交各个阶层的朋友,他还有些天真,他也许想着救命之恩......” 听到最后那句,沈梦昔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很好笑吗?”姚安娜有些恼怒。 “想起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沈梦昔看着不远处的图书馆,带点怀念地说:“我在农场是赤脚医生,这些年,也救了几条人命,其中一个是我邻居家的老三,有次,他妈去车站送我,没话找话忽然说,要不是俺家老三太差了,就送给你家倒插门了。哈哈哈哈。” 姚安娜脸色阴晴不定。 “从小到大,没有人可以和我抢东西!”终于不装了。 “韩援朝是什么东西?” “他不是东西!” 沈梦昔哈哈大笑,“我知道了,我会转告他你的评价。”抬手看看手表,“不能陪你聊天了,我要看书去了。再见。” 转身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哈哈大笑。 ****** 金老师找的施工队干活很利索,到六月底,小院子收拾好了,面目一新。 增加了上下水,把原来位于西南角的厕所拆了,装修成浴室和卫生间。屋顶、门窗重新做了,房间和院子地面重新铺了,房间粉刷了。 沈梦昔从武陵空间找了些家具,只布置了正房卧室,别的没动。 牛大妈一家已经搬走,腾出来还给了原来的房主。还有两家换了新主,房子价格涨了一些。 沈梦昔只在周六偶尔会去住一晚,做点吃的,写写诗词,或者唱唱歌。平时都在学校吃住。生活还是老样子。 也不能说完全是老样子,来找她的人增多了,包括韩援朝的姐姐和妈妈。 丁香花香得人头晕目眩,沈梦昔和韩援朝并排走在师大校园里。 “你最近压力很大?”沈梦昔看着心事重重的韩援朝。 “他们逼我订婚。” 沈梦昔点点头。 韩援朝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可是,我拯救不了你,我自身难保。”沈梦昔残忍地开口。 韩援朝眼睛黯淡下去。 “你可以和他们斗争,但是,你不能拉上我。” “你,你可真狠心啊!”韩援朝面带痛苦和埋怨。 “如果不对你狠心,就有人对我狠心。”沈梦昔面无表情地说,“韩援朝,你各方面都很出色,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把你当作理想的对象。但这不包括我。 我早说过齐大非偶,你是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是最好的朋友,但不是谈恋爱和结婚的对象,从来不是。” “有人威胁你!”韩援朝猛地抬头。 “是的。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和我两个弟弟,或许还有一个弟弟也要来京城上学,我们都是普通人,你们家大势大,实力这样悬殊。我们并没有恋爱,但我被威胁了,姚安娜、你母亲和姐姐都来找过我了。哈哈,也幸亏我救过你!李家伦,我不是帮你渡河的救命小舟!相反,你会拖着我沉没!” 韩援朝脸色煞白,他这些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 母亲和姐姐的脾气他太清楚了。 “原来这样……我宁可,死在阑尾炎穿孔的时候。”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 “你就没有喜欢过我吗?我可以为你和他们断绝关系。” “呵!”沈梦昔笑了,“不,你只是为你自己。” 沉吟了一下,“韩援朝,你父母为你考虑,还是政治目的,你心里应该清楚。而我,要的是平静安稳的生活。” “你要的是王建国那样的?”韩援朝激动地问。 沈梦昔一愣。考虑了一下,摇头道: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爱人。我想我更适合一个人。” 韩援朝突然红了眼圈,“如果可以,你就找王建国吧!他会好好照顾你。” 沈梦昔笑了,“自己都没搞定,就来操心我。 韩援朝,很抱歉,我帮不了你。但是我还是希望你找个时间,冷静地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一遍,认清自己的实力,解决问题有很多突破点,你会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解决了问题……” 沈梦昔摇摇头,“门当户对很重要。” 韩援朝一段时期内,将必须生活在父辈的光环和阴影下,冠以某某人儿子的名号,获得庇荫,也失去自由。 那种精致的笼子,沈梦昔这种野马是不会进去的。 她站在丁香树下,看着韩援朝挺直着脊背越走越远,他没有回头,直到消失在她的视线。 第99章 真相 小五真是好样的,他说到做到,真的考上了清大。 孟家五个孩子,两个军官,三个大学生,没有人不称赞,没有人不羡慕。关秀琴在铁路局家属区一时风头无两,盖过了有海外关系的周老二媳妇。 家里只剩下老两口,关秀琴想要帮白晓明带孩子,让她把大孙子给送回来,但被儿子拒绝了,说孩子太小,离不开妈。把关秀琴气的哭了两场,人家的儿子都顺着妈,到自己这儿,儿子就知道向着媳妇儿! 金秋九月,沈梦昔带着三个弟弟在清大校园里,几乎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她开心地叫他们孟氏三杰,真心为他们感到骄傲。 大学生的社会地位高得超出沈梦昔的想象,无论到哪里,一枚校徽就像是一张万能通行证,收获赞美,获得尊重。 称之为天之骄子,毫不夸张。 虽然学习刻苦,但是精神上的富足,让学生们无比的自豪。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也让他们每天带着笑脸努力拼搏。没有一人荒废时光,也没有人抱怨辛苦,仿佛努力和拼搏就该是大学生应有的姿态。事实上,也正应该是这样。 沈梦昔今年又跟着幼教专业学习了钢琴,不十分专业,但足以宣泄情绪。 在操场奔跑的时候,她感觉到身体细微的变化,年龄大了。 奶奶说过,女人就应该什么年龄做什么事儿。 是的,该学习的时候学习,该工作的时候工作,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生育的时候生育,该休息的时候休息。 但是,该学习的时候,他们去劳动了,该结婚的时候,他们又不得不学习。 一切都乱了套,能怎么办呢? 七七级,实际入学是七八年。被叫做八一届,实际毕业时间是八二年。 多么特殊的一届。 中文系七七级二班,毕业的时候,有留京的,有出国的,也有分配到外地的。 小安回沪市工作,小北获得公派留学机会,去M国深造。沈梦昔考取了京大的研究生。 韩援朝毕业就进了工业部,听贾世兰说,他已经在筹备婚礼。在那次丁香树下的谈话后,韩援朝就再没有来找过沈梦昔了。 贾世兰也订婚了,她大二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生,谈了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据说是跟她初恋一个类型的,毕业的时候,分手了。 然后就订婚了。 值得一提的是,王建国依然没有找对象,他家人以各种方式给他介绍对象,他都不去看,每个学期给沈梦昔写四封信,如果暑假沈梦昔不回齐市,他就会去京城看望她一次,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 毕业了,王建国分配在哈市南岗区的城建局,还分了一个60多平的房子。 得知沈梦昔还要继续读书,王建国在上班报到前去了京城,什么也没说,仿佛等待已经成了习惯。 第一次,沈梦昔有了愧疚感。 “老王,你别等了,我这辈子都不结婚。” “我知道。” “知道你还不赶紧找对象!你妈都急成啥样了?”沈梦昔气得拍桌子。 “......我不想跟别人结婚。” 沈梦昔有些感动,更多的是恼火,这特么跟要挟也没什么区别了。 “没人管你!”起身走人。 ****** 孟庆仁也在今年退休了,按照接班制度,他的工作可以由子女亲属接班,最后居然是大堂哥孟繁松的儿子孟祥运接班了,他比小五还大两个月,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能到齐市接班工作,捧上铁路局的铁饭碗,他们全家对孟庆仁感恩戴德。 孟庆仁非常欣慰,觉得总算是告慰牺牲的大哥了。 沈梦昔将父母接到京城住了一段时间。她两年前就告诉弟弟们自己买了房子,当时小北严肃地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梦昔说是机缘巧合得到一坛黄金,到京城又救了一个老人,人家感激她,半卖半送了这个院子。 小北想想,“你这哪里来的?” “是农场捡的。” “还挺有狗屎运的。” 孟庆仁看着女儿有个这么大的院子,心下稍安,有个院子,好歹找对象能容易些。 关秀琴私下里问她,到底得了多少黄金,那东西赶紧换了钱去,指不定啥时候,又拿那些东西说事儿呢!沈梦昔告诉她,都没了,都换房子了,她才安心些。 带红袖箍的街道大妈来登记了他们的信息,还热心地给沈梦昔介绍对象,说可算来了做主的,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耽误在家里呢! 有个从内蒙返城的知青,比沈梦昔小三岁,家里兄弟四个,除了他还有个弟弟没结婚。这人经常不请自来,帮老两口扫院子、买菜,很会讨老人喜欢,关秀琴就非常喜欢他,每回都留他在家吃饭。 还有个机关干部,四十岁,妻子病故五年,有个七岁的男孩,人很儒雅,孩子也很乖巧,是街道大妈热心介绍的,孟庆仁很喜欢这人,有一次还带着小男孩去买了糖果。 沈梦昔烦得不敢回家,只能住在宿舍里。 一个学期结束,她赶紧把他们送回齐市。 这次回来,大部分同学都已经结婚了。张文明的儿子能打酱油了,范建国娶了一个公交售票员,米小冬嫁给了一同返城的农场知青,听说杨萍生了一个女儿,姜淑英儿子已经五岁。刘文静毕业分到哈三中,和同校一个离异无子女的男老师相处了一个多月。 最后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沈梦昔和王建国,她马上举双手投降,求放过。 春节前,她还去了一趟滨城,带着关秀琴去的。 关秀琴太想念孙子,自己又不敢乘车,最后全家人投票,由沈梦昔带她去。 孟繁东的家在旅顺口,白晓明随军多年,工作也调到了对口的气象局。孟祥佳见到姑姑非常开心,指着自己和妹妹的房间说,晚上要和姑姑睡。 吃饭的时候,沈梦昔就知道大家为什么推举她来送关秀琴了。 孟繁东找了四个军人来家吃饭,都是年龄相当的单身汉。说是相当,其实,个个都比她小几岁,她今年虚岁34了,这个年龄单身的男人也不多了。 看着家人欲盖弥彰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忽然想哭,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吗? 客客气气吃完饭,聊了些军事话题,聊了些京城话题,有两个军官明显对她还挺感兴趣的。有一个还开车拉着沈梦昔和关秀琴,到滨城市区转转,冬天的傅家庄公园也无法游泳,著名的金石园要在十几年后才被发现。滨城的风,吹得关秀琴生无可恋,“这咋比俺们的大烟儿炮还列害?” 回来后,沈梦昔客气地谢过那个军官,孟繁东几次欲言又止,沈梦昔都笑着躲开了。 陪关秀琴住了几天,也快要过年了,她们就打算回去了。 关秀琴临走却是直接提出,要带孙子回齐市,“我和你爸都退休了,也不要你们生活费,你们就安心工作吧。” 白晓明也直接拒绝,“妈,孩子太小,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两个大的也都上学了,能帮我带弟弟了,爸妈你们年纪大了,好好照顾自己身体,不用操心我们,我们还年轻,再辛苦都是应该的。” 关秀琴又说:“那让佳佳跟我走,她不是喜欢她小姑吗?” “妈,小西能在家几天,她还读研呢!”孟繁东插嘴,“妈,你们好容易清闲几年,就别瞎操心了,过几年给小北小西带带孩子就行了。” “怎么是瞎操心!你这个天打雷劈的逆子!我打死你我!” “打打打,打吧。”孟繁东笑嘻嘻地弯腰让她打。 关秀琴气得无法,“这就没一个省心的,指着她生孩子?她连对象都找不着,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邪了!我这命咋这么苦啊!” “妈,你可不苦,你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五个孩子,个个出息,你想想,你身边有几个老太太能跟你比?”白晓明捋着她的胸口。 关秀琴停止哭声,细细想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 沈梦昔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滨城火车站候车室里,沈梦昔没想到会看到韩林。 就在她们的对面,韩林一家四口,坐在椅子上候车。他们等着同一车次。 沈梦昔发现,他妻子的面貌像极了自己。不是孟繁西,而是沈梦昔。 这个时候,韩林30岁,面貌成熟英俊,正是人生的最好时光,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坐在韩林腿上,一个一周岁左右的样子,抱在女人的怀里。孩子一把薅住妈妈的头发不撒手,女人无奈地笑着求助韩林,韩林又笑着哄小女儿松开小手,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沈梦昔跑到卫生间,急匆匆拿出手机,抖着手,翻看从前的相册,自己笑着的模样,与这个女人何其相似! 沈梦昔这一刻,真想死在厕所算了。 替身!替身! 原来自己是他前妻的替身?! 多年前的幸福都成了假象,那么多年关心与宠爱都是对着谁的?沈梦昔忽然毫无自信,质疑一切。韩林不说,她也从来没有追问过他离婚的原因,对于他几乎从来不联系那两个孩子,也没有过多关注,只是安心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甚至没有想过,他们到底真的有没有联系。 羞耻、懊恼、憎恨、厌恶,一切负面的情绪涌了上来,就像是这臭烘烘的厕所,让人恶心! 外面传来孟繁东的喊声,她搓搓脸走了出去,红红的鼻子和眼圈吓了孟繁东一跳,马上大声问:”谁欺负你了!“ “没有。”沈梦昔摇摇头。 “都是为了你好,没人逼迫你,别哭了。”孟繁东无奈地说。 到底是谁欺负了她呢,是老天捉弄吧。 沈梦昔朝着候车室的高顶竖起中指,随着人群排队上了火车。 第100章 落定 沈梦昔和王建国在粮店相遇,他和他妈妈去买面,拖着一个爬犁,拉着几袋子米面,还有几条冻鱼。 王建国没有说话,王婶却几步跑过来,吓得沈梦昔连忙扶住她,这天寒地冻的,摔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哎呀,你是小孟!大冷天的,到俺家喝口热水去!”老太太两眼放光。 离王家还老远呢,喝什么水啊。 沈梦昔笑着拒绝了,老太太脸上的失望非常明显,但还是对王建国说:“老三,你帮小孟把面送家去!我自己回去就行。” “不用,我和我爸来的,他去买盐了,一会儿就出来。” 孟庆仁拎着盐出来,一眼看到王建国,眼睛比老太太刚才还亮,沈梦昔叹气抚额。 两个老人硬是站在寒风里,聊了二十分钟,互通信息。 “爸!我要冻死了!”沈梦昔忍不住喊。 “哎!哎哎!”孟庆仁连连答应着,“老嫂子,我得回家了,孩子该冻着了。” 沈梦昔推着自行车,后座上放着半袋粮食,家里粮本上只剩老两口的名字,其他人都迁走了,一个月也没多少斤粮。 孟庆仁扶着车座,两人慢慢往家走。 “你去送送!”王婶捅捅儿子,“把这两条鱼拿上!” 那边孟庆仁父女刚转过弯,远处一辆拉满粮食的汽车失控地冲了过来,司机惊慌地大喊着“闪开!都闪开!” 街上行人慌乱地躲闪,孟庆仁被前面一个大个子男人撞到在地,沈梦昔扔下自行车,扶起孟庆仁,拖着他往路边躲。 汽车撞飞了一辆平板车,又撞倒了路边的电线杆,冲着沈梦昔父女的方向就来了,两人后面就是一个店面,已躲无可躲。孟庆仁一个猛回身,挡在女儿身前,仿佛他瘦弱衰老的身躯可以阻挡钢铁的汽车,沈梦昔大叫一声,一手去拉孟庆仁,一手从武陵空间扔了一个石墩到汽车左前轮下,电光火石间车轮被垫了一下,方向一偏,车头堪堪绕过孟庆仁又拐回路上,继续向前冲去。 沈梦昔吓出一头大汗,一把抱住孟庆仁。 “不怕不怕。”孟庆仁拍着她后背。 却听路人一阵惊呼,一抬头看见刚才被撞倒,压着店面房顶的电线杆朝他们倒了过来。 躲闪已经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奔过来,挡在他们身前,双手朝着电线杆向外一推。 是王建国。 电线杆的顶端很重,他这一推只是让孟氏父女躲过一难,自己却被砸倒。 路人七手八脚抬起电线杆,王建国的左臂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着,骨折了。王婶儿哭喊着跑过来,众人找了辆手推车,火速将王建国送往附近铁路医院。 这年是过不消停了。 沈梦昔炖了骨头汤,拎着保温桶和饭盒到医院。 离着老远就听见病房比菜市场还热闹。 孟庆仁摔那一下子,把颧骨的脸皮撞破了,一紧张血压还有点高。 这次车祸,一共七人受伤,四男三女,轻的重的,都住进了铁路医院,费用由粮店报销。 男女病房各一间,乱哄哄的护士也管不听。 走到男病号那间病房,一眼看到关秀琴坐在孟庆仁的床边,正和王婶聊天。 沈梦昔拎着保温桶,根本不想走进病房。 王建国吊着胳膊,半靠在床边,听着他们聊天,时而跟着点头。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沈梦昔一狠心,进了病房。 “哎呀,就是她。” “我可看见了,那小子没命地往她那儿跑,上去就托住了电线杆!” “这不是说书里的英雄救美吗!” 王婶忽然哭了,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身体。 沈梦昔走过去,把骨头汤放在床头柜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这时候,最难过的就是母亲,她大概情愿受伤的是自己。 关秀琴一把薅过沈梦昔,按到孟庆仁的床边,瞪了她一眼。 又把保温桶打开,盛了一碗汤给王建国,“喝吧孩子,你救了他们爷俩,婶儿谢你一辈子!以后天天 上俺家吃饭去!” 王建国痛快地“哎!”了一声,接过了汤碗,喝了一大口,烫得在嘴里转了半天才咽下,也没吐出去。 粮店领导来慰问,带了慰问品,说了很多道歉啊保重的话。接着铁路局退休办也来人慰问,带了罐头糕点,让孟庆仁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除夕那天,沈梦昔终于不用送饭了,他们都出院了。 孟庆仁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事,却硬是在医院熬着,让沈梦昔天天去送饭。 王建国的胳膊已经接好,回家仔细养着就是了,只是恢复期大概要三个月,年后上班也要特别注意。 初一那天,沈梦昔受命去王家拜年,王婶高兴的把家里好吃的都拿了出来,又是红糖水,又是罐头的,小山一样堆在面前,看得王建国的两个嫂子面色各异。 沈梦昔尴尬地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王建国披着大衣出去送她。 “我终于知道欠一个大人情的滋味了。”沈梦昔苦笑,怪不得古人会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真的是无以为报了。 “我可不是要你回报的,当时就想着你可不能有事。” 沈梦昔点点头。 “你妈说你在京城和滨城都没相中对象,你是,心里有人吗?”王建国下了很大决心才问出口。 “......没有了。”沈梦昔仔细想想,然后说。 王建国笑了,心里有空位就好了。 “你傻笑什么?回去吧,别冻感冒了。手别乱动,万一长歪了还得重新接一次。” “知道了!”王建国乐呵呵地说。 进了家还在笑,王婶见了摇头叹气。 ****** 沈梦昔在八四年拿到分配通知,本来定好的北师大换成了哈师大,沈梦昔愤怒了,拿着通知去找校领导,头发花白的老校长,无奈地看着她,摊手说,“小孟,我们也没有办法,这是组织上的安排,到哪里都是为祖国建设做贡献,哈市的学生更需要你。” “为什么改了单位都不事先通知?” “都没有事先通知。孩子,部里也是这个意见。” “部里?”一个研究生的毕业分配需要文化部的意见? “是的。” 沈梦昔忽然明白了。 难怪人们都追求权力,推崇金钱。因为有时候,它们真的是无往不利。 她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楼,坐到未名湖畔。 老天爷认准了她,又一次让她被人篡改命运,歌舞团一次,播音员一次,这又来了一次!真特么憋屈啊! 一阵香风飘来,一个人坐在她的身边。 “孟繁西,我是来恭喜你毕业的。”姚安娜盯着她的眼睛笑着说。 “真是非常感谢!”沈梦昔扬起头。 “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韩援朝,但是不行,我还是不能让你留在京城。只要我姚安娜活着一天,你就甭想在京城工作!” 沈梦昔看着姚安娜,本来挺漂亮的一张脸,有些扭曲,眉间有两道竖纹,面相变得刻薄。 “你不累吗?”沈梦昔忽然问,声音里居然带了一点关切。 姚安娜先是一愣,然后勃然大怒,“别给脸不要脸!我没动你弟弟已经是放你一马,你以为你是谁?你丫都不配我使手腕儿!” “你特么要敢动我弟弟一根指头,我就和你同、归、于、尽。”沈梦昔平静地说,探身出手到姚安娜耳边,不等她反应,一反手,一把五四手枪出现,左手拉开保险,在她额前一顶,压得她头一仰。手一翻,又回到她的耳边,再收回手,已是空空如也。 “你!”姚安娜吓得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她的空空的手,额间还有冰凉的触感。 沈梦昔拍拍手,拍拍小小的皮包,摊开两手。 “我什么?”沈梦昔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草叶,“光脚不怕穿鞋的,姚安娜!你最好不要尝试!别老是挑战我的底线,有那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讨好韩援朝!” ****** 户口一旦迁出,再想回来就难了。 沈梦昔又一次叹息,踏上了去哈市的火车。临行,她把四合院的钥匙给了小五,他现在在清大读研,谈了一个同校的女朋友。 年龄大了,熬不起了,坐车坐得天昏地暗,到哈站下车,这次没人来接站,有些不习惯。 她拖一个箱子,提一个箱子,慢悠悠最后一个出站。 不知道怎么,眼前又浮现孟庆仁和王建国挡在自己前面的画面。 能有两个人如此相待,已是人生最大幸福,不应奢求再多。 火车站乱糟糟的,到处是三轮车、往旅店拉客的、还有茶叶蛋摊位、香烟摊位...完全不似十几年前整洁安全,一个拉三轮的居然来提她的箱子,往三轮车上放。 沈梦昔一把拽回,快步拖到一边打公用电话,还是有人盯着她,只是看她神态凛然,箱子也是亮闪闪的,不知道啥来头,没敢再上前。 一个小时后,王建国开着单位的吉普车来了。 他一路都咧着嘴,笑到耳朵边上。这可是孟繁西第一次打电话让他接站,最高兴的是,她居然分配到了哈市! 把车停在站前广场,老远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穿着牛仔裤,红色衬衫袖子半挽着的女人坐在行李箱上,不耐烦地看着手表。 一抬头看到他,绽开笑脸招招手,他立刻笑着快步跑了过去。 第101章 结婚 沈梦昔没耽搁,先去哈师大报到。人事处领导热情地握住沈梦昔的手,“欢迎欢迎!学校正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 她的档案还在机要密件的路上,但是校领导看了她的分配通知,立刻着人安排了她的岗位和宿舍。 沈梦昔把行李放到单身宿舍,简单收拾一下,提前给孟庆严打了个电话,说要带个人去他家。 然后跟王建国说:“我去五叔家,你想去吗?” 王建国一听,盯紧沈梦昔的眼睛,沈梦昔笑着点头,王建国赶紧点头。 “开车吧!” 拿着礼物,两人开车去了孟庆严家。 孟庆严见了他们很高兴,让勤务兵做了一大桌好吃的,要和王建国喝两盅。 孟庆严家只有两个孩子,老大孟繁怡开学上初中,老二是男孩,叫孟繁怀,也上了小学。刚放暑假都在家里。 王建国见了孟庆严很紧张,开口先叫师长,然后又改口跟着沈梦昔叫五叔。孟庆严对他印象还不错,让他们好好相处,两人要互相包容,互相珍惜。 孟庆严五十三岁了,头发也白了不少,但身姿依然挺拔,穿着军装,还是老帅哥。 喝酒时脱了上衣,就露出了腰间的枪套,比五四式小一些,应该是六四式,沈梦昔见了不禁伸手去摸,孟庆严一把抓住,“这个可不能随便碰!” “看看,看看!”沈梦昔双手合十。 孟庆严退了弹夹,检查Q膛,才递给了她。 沈梦昔摸摸上面的五角星,又试试手感,嘿嘿一笑:“换换!换换!”晃着孟庆严的胳膊。 她放在武陵空间的五四式除了比划那一下,还没有过用武之地,这又瞄上了六四式。 现在管理不严,过几年严打,连管制刀具都受限制,可就没地方淘弄了。 “小西,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咋还耍赖!”孟庆严说完这句,也感慨时光飞逝,那个站在岗楼上放声嘶吼的小姑娘已经三十多岁。不久就会成家生子。 “八十也是你小侄女!快!”沈梦昔伸手催着。 “这个不行,回头再给你弄一把。”还是经不住三句哀求。 “还要子弹!多多的!” “行,行。你个丫头片子,尽喜欢这些!听说你骑马开车都挺溜的?”孟庆严转头对王建国说:“小王,你以后可要吃苦啰!” 王建国笑说,“不苦,不苦。” 聊天中,孟庆严提起下个月去京城,要带什么给小五就先准备着。 沈梦昔眼珠一转,”大阅兵?“ 孟庆严立刻严肃起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本来不知道,你一反问,就知道了!“沈梦昔狡猾地说。 “你是不知道,京城的老百姓,通天彻地的本领,在街边一站,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我是去观礼,可惜年纪大了,走不了方队了。”孟庆严不无遗憾地说。 “应该出个将军方队,五叔你来当领队!” “调皮!”孟庆严喝口酒,感慨,“国家强大了,人民才能安居乐业。” 沈梦昔心想,《中英联合声明》一公布,你还得多喝几杯。 饭吃到一半多,有电话来,孟庆严要去开会。 沈梦昔两人也告辞离开,五婶早准备了全套军用行李,还有一包吃的。 孟繁怡还在玩姐姐送的可以换衣服的芭比娃娃,闻声出来送他们。孟繁怀则捧着新到手的《十万个为什么》爱不释手,只是挥挥手,又低头看书。 王建国喝了酒,沈梦昔让他坐副驾,自己开车。 孟庆严叮嘱她小心开车,路上行人不遵守交通规则的太多。沈梦昔敬礼说:YES SIR! 孟庆严问啥意思,五婶说是”是,首长!“的意思。 五婶的翻译很有语境,沈梦昔听了哈哈大笑。 孟繁怡看着姐姐放肆的样子,有惊奇有艳羡。五婶一把蒙住女儿眼睛,“你可别跟她学!” 沈梦昔笑得更加厉害,一按喇叭,扬长而去。 ****** 王建国请假带着沈梦昔回齐市,王家父母乐得一整天嘴都合不上,这个老大难的儿子总算要解决婚姻大事了。 孟家父母也是喜气洋洋,关秀琴甚至对着天空合十拜了几拜。 同学们也都来祝贺,刘文静拉着沈梦昔到一边:“小西,你到京城转了那么大一圈,怎么到了又回来找对象了?” “这大概就是奇妙的缘分吧。饿了的时候就吃饭,喜欢的时候不必撒谎。” “不过老王对你真是没的说,大富大贵没有,平安喜乐肯定的。” “借你吉言!你娃呢!怎么不带来,怕我认做干儿子吗?” 刘文静打了她胳膊一下,“讨厌!赶紧结婚生孩子,让我儿给你当女婿。” 对于沈梦昔没留京,孟家二老没有什么遗憾的,老大老二都离那么远,老四老五以后还不知道野到哪儿呢。老三好歹在本省,离自己近一些,哈市又有她五叔照应着,找的对象可靠又老实,满意得不得了。 开学了。 沈梦昔分到文学院,院长是个五十多的老教授,一付高度近视镜,厚厚的嘴唇,说话前,嘴唇会先抖两下,”小孟同志,你一来就成了咱们学院的主力了,我们都老了,思想也跟不上了,以后就是你们的天下了。“ ”丁院长,您是正当年,从古至今,都是您这个年纪挑大梁,是国家社会的中流砥柱。我刚毕业,毫无经验,以后的路还很漫长,要是给您添了麻烦,您就直言批评,我一定改。“ 丁院长很高兴,摘下眼镜擦擦,放到面前的办公桌上,又掏出手绢抹抹眼角,“年轻人是朝阳,我们都是日暮西山了!”伸手在办公桌上摸了几下,摸到眼镜,戴上,“你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人也不骄不躁的,肯回到家乡献身教育事业,是学生们的福气,希望你把知识和理想带给新一代青年。以后好好工作吧。” 沈梦昔点头应是,离开院长办公室。 找院办教学秘书领取了课程表。这学期她讲古代文学史和现代汉语,课程表上密密麻麻,工作量可不小。看来师资力量真是不足。 沈梦昔年轻,有亲和力。声调平缓,语言幽默,加之喜欢旁征博引,古为今用,与学生互动良好,课堂气氛轻松快乐。 半个学期下来,也是小有名气。 学校秋季运动会上,沈梦昔在青年教工组的百米赛跑中勇夺冠军,她的跑姿成功吸引师生眼球,成为一时焦点。 王建国也来观战,在终点处迎接胜利的沈梦昔,还自掏腰包为文学院的老师送来一箱汽水。博得一片好评。 运动会结束两人去看电影,一场电影王建国看得坐立不安,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回到沈梦昔宿舍,他才鼓足勇气说:“孟繁西,我们结婚吧!” 半天不见回应,他有些沮丧,抬头看,只见她正看着自己。就又郑重地说了一遍:“孟繁西,我们结婚吧,我一辈子都对你好!” 这个人,是一点不会浪漫,但忠诚可靠,让人有安全感。沈梦昔看着他紧张的脸,一下子笑了,“好啊!” 王建国乐得一把抱住沈梦昔,红了眼圈。 这一刻,他等得太久。沈梦昔感觉到他轻微的颤抖,伸出手,抱住他的腰,轻轻拍拍他的后背。 1984年12月25日,沈梦昔和王建国去领了结婚证。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就是那天课程少。 元旦放假,五叔帮她联系了天鹅饭店,办了十桌酒席,王家孟家亲属能来的都来了,加上城建局和文学院的同事,还有下乡的知青,满满坐了十桌。 依着沈梦昔是不想办婚礼的,领了证,发点糖就可以了。 但是五叔却执意要办,王建国也要大办,他们和孟庆仁电话商量好了,一大家子人就都来了哈市,把她的婚礼当成了一件重要的大事,除了回不来的小南小北,连孟繁江一家都来了。 沈梦昔穿了一身红。红色毛衣套裙,红色皮靴,脸上画着妆,嘴唇也涂得红红的。外面是一件红色的羊绒大衣,连皮手套都是红色的。 没办法,现在就实兴这个,是王家花了不少钱买的。沈梦昔没有随潮流去烫发,而是自己盘了头发,也没戴那些花啊朵的,只是戴了一个黄金镶钻的发饰。 王建国穿一件深蓝色呢子大衣,黑色军勾皮靴,头发喷了发胶,硬成一坨。 司仪是歌舞团的主持人,口才绝佳,非常善于调节气氛。孟庆仁和王建国父亲,早就打好招呼,坚决不肯上台的,于是由孟庆严和丁院长以及王建国单位局长致辞。 孟庆严的致辞,让沈梦昔觉得,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把这个麻烦不断的侄女嫁出去了。 但看到他眼角的水光,还是忍不住喉头发紧。 丁院长妙语连珠,舌灿莲花,将沈梦昔夸成文学院一枝花,最后祝福新人同心同德,共同进步! 王建国的局长五十多岁,说话嗓门极大,也夸了一通王建国,又勉励新人为祖国四化做贡献,遵守计划生育基本国策。 王建国特意请了摄像师来录像,还是彩色的,另有两个摄影师,以各种角度记录新人和来宾的幸福时刻。 这种涉外饭店的酒席,档次很高,光是筵席一项就花了王建国一年的工资。 “老王,菜挺硬啊!”范建国拉住敬酒的王建国,“我老邻居这一扮上相还真挺好看!你这下可算是达成心愿了,追了十五六年!” “我觉着不止呢!得有二十年!”有人插嘴。 “老王最鬼了!” “老王懂事儿早!”大家哄堂大笑。 沈梦昔新婚大喜,喝了一肚子凉白开,冰凉冰凉的。她可不敢再喝酒了。王建国也不让她喝。 此时婚俗,是没有娘家父母出席婚礼的,别的亲戚可以去送亲,当尊贵的娘家客(QIE),唯有父母不行。 孟庆仁和关秀琴起初不想来,觉得坏了规矩,是王建国再三请求,孟庆严也劝说,才来的。 孟庆仁在新人行礼改口的时候,就掉了眼泪,拼命低头忍着。四个老人并排坐着,其他三人笑容满面,只有他低着头。 沈梦昔也掉了眼泪,心想,如果要他挽着自己交到王建国手里,这老头会更加失态。 用餐后,所有娘家人在饭店门口拍照,新人又和知青们拍照。 直到下午两点,才回到他们的新家,几个老同学跟着来看新房,都是三张半的人,谁也没人好意思闹洞房,就是坐下来吃些花生瓜子,喝点茶水。 新房是按沈梦昔的意思布置的,简洁利落。 他们的家在三楼,这栋楼是前年新盖的职工住宅,一共四层,一梯三户,家家都有卫生间和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时候,城建单位的优势体现出来了。 “孟繁西!你家的卫生间真好!”刘文静赞叹着,“等我回头也这么收拾,这么打一个小柜子,能装老多东西了!太实用了,哎这个镜子真大!” “你这床咋这么大?大衣柜还能开门吗?艾玛,是拉门。” “艾玛你咋这么多电器!艾玛还有书房!” 刘文静看到什么都要赞一下,“完了,回去我家的狗窝不能住了!” “刘文静,你变了,生完孩子变了!以前那种女神范儿都哪里去了?” “你才女神呢!笑话我!哼!我就看你生完孩子变不变?” 沈梦昔不置可否地笑,王建国却有些担忧地看看沈梦昔。 坐了一小时,大家都散了。 “我们撤了。你俩忙一天了,好好休息,晚上还挺累的呢!”范建国瞄了一眼沈梦昔,得得瑟瑟地和王建国地说。 被人摆布大半天,还真是累,两人关上门,倒头就睡,直到肚子咕噜噜叫。 天都黑了,王建国去厨房煮了两碗面,“媳妇儿,咱俩长长久久。” 吃完面,洗漱罢。 沈梦昔从洗手间出来,穿了一件蓝色棉布睡裙,客厅电视上放着《武松》,早已洗漱完毕的王建国局促地坐在铺着红床罩的大床边,身上穿着枣红色毛衣,脸上有汗。 沈梦昔忍不住哈哈大笑。王建国恼羞成怒地抬起了头,沈梦昔笑着一把搂住他的头,撸了两把头发,马上就被两只胳膊更有力地抱住了。 第102章 回门 天色大亮,沈梦昔在迷迷糊糊中醒来,伸个懒腰,意识到这里不是学校宿舍,而是自己的家。 闭上眼睛,又眯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了起来。 这时,家门开了,王建国端着油条豆浆进来。 “好些没?”王建国放下食物,走进卧室凑到沈梦昔跟前,低头问,“我买了热豆浆,起来喝?” “我想吃鸡蛋。” “我正好买了俩茶叶蛋,还热乎的。” 沈梦昔起床刷牙洗脸,腿有些酸,常年锻炼身体的人也不行,运动方式毕竟不一样。 王建国摆好早餐去铺床,看着床上的小垫子傻乐。 两人坐下来吃早饭,“加糖不?” “不加。” “我也不加。” 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交流很神奇,擦肩而过,毫无感觉,但一握手、一拥抱便会加深感情。成为夫妻,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便产生一种看不见的磁场,把两人紧密联系起来。 沈梦昔想起姗姗说过:两个人之间是否暧昧、有无奸QING、甚至进行到哪一步,那都是能看出来的! 现在看看老王,深以为然。 王建国的人生,从昨夜开始有了新的突破,开发了新技能,正处于兴奋状态。 你看他坐下来时,身体永远倾向于沈梦昔那边,看电视时二郎腿也是偏向她的那个方向,平时总会有意无意碰一下摸一下她,出门下楼扶一下她的腰或者胳膊。 “你盯着我干什么?” “老王,你这人真不错!我真应该早点嫁给你!” 王建国嘴角上扬,一付了然的样子,“你不花言巧语,我也对你好一辈子!” 哈哈哈哈,沈梦昔笑翻在沙发上。 第三天一早,孟庆严的司机来接他们回门。到了孟庆严家,孟庆仁夫妇、孟繁东一家、孟繁江一家、小五和女朋友赵岩都在。 大家都有意无意打量沈梦昔的气色,然后了然地相视而笑。 沈梦昔假装没看见,领着王建国挨个叫人。 王建国笑呵呵地拎着一个纸袋,挨个给刚改口的小辈发礼物。魔方、魔棍、连环画、巧克力、小汽车、玩偶、彩色蜡笔,孩子们哇的一声都扑了上去。 家里吃饭是肯定是坐不下了,勤务兵说饭店已经联系好了,订了两桌,现在可以出发了。孟庆仁下意识地摸摸衣兜,想确定自己的钱够不够,孟庆严悄悄压住他的手,“三哥,我来。” 孟庆仁马上变了脸色,“你哥工资不比你低!我嫁闺女干嘛让你掏钱?” 孟庆严连忙说:”好好好,你来你来。“ 大人一桌,孩子一桌,一大家人其乐融融坐下来吃饭。 长辈张罗酒得喝,大舅哥小舅子敬酒也得喝,小姨子侄子侄女端的酒也得喝,最后,王建国同志英勇地喝翻在地。 小五看着沈梦昔照顾喝醉的王建国,有点不乐意,嘟囔着,“我姐傻不傻,非找这么个老实巴交、傻了吧唧的,以后日子能行吗?” 孟庆严忽然说:“小五,你觉得你姐夫傻吗?真傻的话,你三姐能看上他吗?这年头,没门路没关系的,人家能当司机,能考上大学,能进城建局,能分房子,那就不是真傻。关键是他对你三姐好、没有歪心眼,比什么都强!前些年,有多少人坏了心肠?又有多少人不敢当好人?傻子?那些精明外露的人才是真傻子!小五,你学问够了,看人还得历练历练!”最后一句说得毫不留情。 天之骄子孟小五脸色通红,有些不服,刚想桀骜不驯、不服强权地顶上一句,被孟庆仁一巴掌拍在腿上,住嘴了。 赵岩在旁笑嘻嘻地说:“五叔说的对,姐夫家人都厚道。家风好的人家儿,孩子都错不了!我妈就说我别的不行,看人的眼光倍儿好!”说完挽住小五的胳膊。 孟庆严笑笑没说话,五婶在旁说,“小赵各方面都很优秀,和我们小五正相配。” 新姑爷喝高了,人事不省。关秀琴连连埋怨众人,“一个有正事儿的都没有!头一回就把我姑爷喝成这样!” 小五把王建国扛上车,孟庆严让司机送他们回自己家去。 明天的工作不能耽误,大家也都准备奔车站去了。孟庆仁夫妇带着小五两人也要回去,“邻居帮着烧火呢,好几天了,得回去了。” 孟庆仁既欣慰又不舍地看看沈梦昔,“西呀,好好过日子。” 小五冲酩酊大醉的王建国比了一下拳头,“他敢欺负你,我弄死他!” 关秀琴打了他两下,“熊玩意儿!熊玩意儿!胡说个啥呢!” 罗翠兰临走抱着沈梦昔又哭又笑,二大娘也直抹眼泪,一个劲儿说:“西嫁的好!你奶能闭眼了!”孟祥诚已经比妈妈高出一截,帅气得很,一说话有些青春期的鸭嗓。这一大家子,出来一趟费用可不小,沈梦昔有些歉意,孟繁江摆手让她别想太多。 孟繁东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好好地!”孟祥佳抱住她的腰:“姑姑都没空儿理我!光顾着姑父了!”众人大笑。 沈梦昔捏捏她的脸,又亲了一口,“鬼丫头!” ****** 上班第一天,沈梦昔带了两大纸袋的糖果巧克力,一袋分给领导同事,一袋分给学生们。 学生们笑着祝福她早生贵子,永浴爱河。有男生问她,为什么不穿红衣服?沈梦昔今天穿的是黑色呢子大衣,她指指颈间的红色羊绒围巾,“这不是!” 脱掉大衣,里面是驼色宽松的高领毛衣,长度盖过了臀部,袖子也遮住半只手,脚下是过膝的长靴,齐肩短发自然顺服,看上去,潇洒帅气,毫无新娘子的娇媚。 “糖吃了,巧克力也吃了,过几天如果有人挂科,就得把糖果给我完整地吐出来!”沈梦昔指着大家恐吓道。 没人害怕,哄堂大笑。 相比学校里普遍高龄的教授、讲师,学生们更喜欢这个板书漂亮,丹田发声,年轻靓丽,认真负责的年轻老师。 象牙塔里相对的少一些尔虞我诈,那些善于阶级斗争上纲上线的斗士们,能考上大学的太少了。 当然,人性复杂,也不能说完全纯净。 上个月一个男教师和女学生谈恋爱,被学校记大过;校医院的一个年轻护士插足教师家庭,被开除;为了一个年底先进,也是暗箭冷Q你争我夺…… 今年元旦学校发的福利是阳历牌,沈梦昔还没有领。下班前她去院办,一进门就见行政秘书李彩霞挺着大肚子在忙乎,“李老师,我领阳历牌。” “最后一个,有点脏了。”李彩霞歉意地说。 “没关系,反正都是要撕掉的!”沈梦昔接过顺手塞到帆布包里。 “孟老师你的包真好看!哪儿买的?” “亲戚从沪市邮来的。我也觉得挺好看!”沈梦昔看看她的肚子,“你这都入盆了,还来上班?” 李彩霞听了关心的话,差点掉泪,“这周放就假了。我还得跑跑财务处和校办。” “你的学生助手呢?” “我哪有学生助手啊!再说要放假了,有也不好意思用啊!” “你的事情我还真抓不上手,要不就帮帮你了。不过,有事情你就开口,我但凡能出力的,义不容辞。这几天你要注意,随时可能生产。”沈梦昔总是对孕妇特别的照顾。 李彩霞有些紧张,“啊?那咋整啊!” 沈梦昔笑了,“咋整,生呗!” “孟老师,你咋懂这么多?你还没生过……”李彩霞说完觉得自己唐突,连忙住口。 旁边的教学秘书张新华说:“你不知道还不行别人知道?人家是研究生,啥不懂?” 沈梦昔笑笑说,“我下乡时是赤脚医生,接生过几个孩子。” “怪不得呢!” “那李老师张老师,我走了。再见!” 沈梦昔推了她那辆蓝色坤车,出了校门,就看到王建国站在寒风里,“你傻啊,不会进门卫室啊?” “没事儿。天黑,怕咱俩走岔了。”这几年治安不好,王建国不放心媳妇儿,就来接她下班。 回到家锅冷灶冷的,还得现做饭。家属楼是集体供暖,有个带大烟囱的锅炉房,每天放气儿三次,室内温度在20度左右。一楼有人家砌了灶台,还盘了炕,但是楼上就不行了。王建国托人买了煤气罐,家里的电器还有彩电、电冰箱、电饭锅、双缸洗衣机,还有一台电磁炉,是贾世兰托人从M国带回来的。 办婚礼和布置这个家把王建国这些年攒的家底掏了大半,他拿出存折给交给沈梦昔,“给你。” 沈梦昔心中算了一算,”老王,你这些年没少攒钱啊!”折子上还有一千多块。 “哪个开车的还不赚点外快。”王建国说的轻描淡写。这个年代赚外快、走后门都是很有能耐的表现,没人说风气不正。相反,如果一个人被人评价“特别实在”,那倒成了一个贬义词。 “我可是大手大脚。” “我再挣。” 沈梦昔焖了米饭,炒了个土豆片,又做了个白菜冻豆腐汤,放了几片腊肉。 七点钟,两人终于吃上热乎乎的饭了。 饭后,两人一起洗碗,又靠在一起看电视剧《血疑》,光夫深情地看着幸子。 饱暖思那啥,新婚的老司机王建国凭着本能一再想提高行车记录,“老司机”沈梦昔也与之进行了和谐美好的深切交流。 “起开!干嘛蒙被?你想闷死我!”沈梦昔一把掀开蒙到头上的被子。 “媳妇儿,你小点声,房子不隔音……” “行。那以后不出声了。” “哎哎!别呀!” …… 第103章 过年 结婚第一年,按规矩必须回婆家过年。 可王家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一过年根本没有地方住。 沈梦昔干脆带王建国回娘家住。赵岩居然还没回去,就一直待在孟家。于是他们又开始了男人一屋,女人一屋的日子。 关秀琴私下里跟沈梦昔嘀咕:“这丫头虎不虎?大过年的不回家,没名没分的在咱家待着,咱也撵不走,还有事没事儿的往小五跟前儿凑。我天天盯着他们呢,敢得瑟看我不削死他!” 沈梦昔笑笑。 午饭很丰盛,是沈梦昔和关秀琴做的,赵岩连烧火都烧不明白,被关秀琴嫌弃得不行,“这新中国啥都好,就是女人越来越完蛋,一代不如一代!啥也不会干!啥也不是!女人啊,就得干点儿女人的事儿!” “还大城市的呢!我小五以后得多憋屈!” 最后直接点名批评,“小岩啊,你得学着做饭!你三姐刚从她奶家回来那前儿,也是啥啥不会,你看现在!啥不会?” 不管关秀琴说什么,赵岩都听着,也不还嘴。 这点沈梦昔着实佩服,这大妞儿能受着这些,都是为了小五。 沈梦昔掏掏耳朵:“唉,下午去老婆婆家,我婆婆五个儿媳妇,老威风了!” “拉倒吧!你那婆婆就是个菩萨心肠,啥事儿都自己吃亏!”关秀琴大声反驳,“她要是敢跟你使威风,看我不打上她家门去!” 一回头看到拿着蒜缸子进来的王建国,“俺建国就是能干!还疼媳妇儿!比老谷家那个强百套!” 沈梦昔冲王建国使个眼色,让他别介意。王建国冲关秀琴笑笑,把蒜缸给她就出去了。 饭好了,小五带赵岩出去放了一大挂鞭炮,回来笑着说:“哈哈!咱家估计是全城最早的!” 男人喝白酒,女人喝果酒,沈梦昔只抿了一点,都给了王建国。 饭吃了一半,赵岩忽然提起四合院,“三姐,你以后不打算去京城了吧,那个院子怎么办啊?” 沈梦昔看看她,又看看小五。 小五兀自吃着鸡肉,根本没注意他女朋友在说什么。 “京城是全国最好的地方,当然要去。去年有人要买,我都没同意。” “啊,三姐!那卖给我家吧!”赵岩不知道怎么理解的,欢呼一声。 小五终于听到了,皱着眉头,放下筷子,“你说什么呢?” “那院子姐也用不上......” “不行!我毕业自然会分房子,用你张罗,还张罗我姐的房子!” 赵岩眼泪在眼圈里,瘪着嘴要哭。 “你哭什么啊!我又没打你!”小五要爆发了。 “小五!那么大声干什么?赵岩别跟他一般见识,快吃饭,吃完再说啊!”沈梦昔赶紧缓和气氛。 饭后,沈梦昔和赵岩在厨房洗碗,赵岩还是欲言又止。 “赵岩,我不知道现在四合院的价格,也没打算卖那个院子。现在物价上涨了,单单金价已经是当年的八倍以上了。你明白吗?” 赵岩点点头,又说:“我想和小五在一起,如果有了这个院子,我爸妈一定会同意我们的。” 敢情她父母还不同意,沈梦昔有些生气,自己的弟弟,堂堂高材生居然被嫌弃! “我弟弟的能力,可以赚八个院子!他不需要一个四合院来提高价值。相反,如果我弟弟看中你了,你没工作我也认可。”沈梦昔把碗里的水控出去,放到碗橱里。 小五站着北屋门边,听着三姐的话,低头不语。 赵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关秀琴拎着条帚扫地,看到她在哭,恨得骂道:“大过年的!这是嘎哈啊?” 赵岩把手里的抹布一摔,冲到小五跟前:“我好好的京城不住,跟你到这小地方来!你就这么对我!你对得起我!好,我现在就走,你以后不要来找我!” 小五气得脸色发青:“要滚赶紧滚!” 沈梦昔连忙拉住赵岩,头疼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小五,三姐那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就住着,结婚也行,只是三姐没打算卖掉。如果你四哥愿意,以后你俩一人一半住着。住多久都行!” “我干嘛要你房子,我是替你看房子!又不是看上你房子!等我工作了,自然就搬走,到时候,谁爱住谁住!”小五把钥匙啪地拍在沈梦昔手上,“还你!省得老有人惦记!” 赵岩哇地哭起来。 孟庆仁老两口,呆呆地坐在南屋,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这个年,过的稀碎。 ****** 王家的厨房里,大嫂和二嫂在忙碌。 二嫂悄悄说:“你说,老三媳妇还能生不?” “我看够呛,都36了,还生啥了。” “你看咱婆婆那劲儿,拿手里怕吓着,含嘴里怕化了的!” “嗨,人老三拿媳妇儿跟眼珠子似的,要怨就怨咱自己男人吧,孩子生了一堆,到了没人拿咱当回事!” “可不是,人家回娘家享福,咱们几个在这儿累死累活地。” 老四老五媳妇从客厅出来帮忙,两人住了嘴。 “大嫂,三嫂啥时候来啊!”老五媳妇挺着四五个月的肚子问。 “不道啊,还在娘家吃饭呢吧!”二嫂接口道。 “哦。” 话音刚落,屋门开了,刚刚被提到的人,进来了。 屋里的人都迎出来,二嫂把手里的柴禾往灶坑一送,拍拍围裙,接过沈梦昔手里的东西,“哎呀,孟儿回来了!快进屋去!今天外面老冷了吧!” 王建国母亲也出来了,把沈梦昔拉进客厅,“咋还拿东西?就数你们拿的东西多,自己留着呗,这俩傻孩子!” 客厅里满满都是男人孩子,青烟缭绕的。沈梦昔连老四老五都分不清楚,尴尬地进了南屋,脱下大衣,就进了厨房。 “嫂子弟妹你们辛苦了,我回来晚了,剩下的菜我来!”一进厨房,沈梦昔就赶紧道歉。 “不用不用,你是做大学问的人,怎么能让你干这些,刚才大芬还说有个英语题要问你呢!”大嫂客气地笑着。 “没关系,饭后再问,现在我就是来做饭的,下乡几年我啥都会干,你们可不能把我当外人!” 妯娌五个在厨房一通忙活,气氛倒也和谐,饭不难做,大部分麻烦的程序,头几天王母已经做完了,该过油的都过油了,馒头都蒸好了,冻饺子也都包完了。 她们几个就是备料,洗菜,切菜,做点简单的,一会儿那条大鱼还得大哥来做。这是王家的习惯,过年过节,主菜大菜都是男人掌勺。 锅里一只鸡已经炖了一个小时,香味扑鼻。 老四媳妇钱永芳把择好的蘑菇放进锅里,翻了几下。又盖了锅盖。 沈梦昔用白菜心,和粉丝拌了一盆凉菜,加了炒好的肉末和泡好的蚬子干,钱永芳尝了一口,赞不绝口。 “三嫂,你咋拌的?咋这么好吃呢!”钱永芳是个小学老师,师专毕业,人瘦瘦的,很秀气。对三嫂这个大学老师,还有点说不出的敬畏。 “我加了点糖,别告诉她们!”沈梦昔笑着说。 另外三个妯娌听到,都笑了起来。 准备停当,大哥王富贵挽着袖子上阵了,厨房只留了大嫂打下手,其他几个妯娌都回了客厅。 年夜饭12个菜,菜码足足的,凉菜很受欢迎,沈梦昔很高兴。 老五媳妇杨福英怀着孩子,吃到一半干呕了两次。 “都快生了,咋还恶心呢!”二嫂被弄得吃不下饭了。“俺们生仨了也没像你那样。” 杨福英在被服厂上班,进门儿刚一年,面皮薄,眼泪汪汪地坐在椅子上,接过老五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 “二嫂,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吃了,你们快吃吧。” “不吃咋行,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吃!”老五不同意, “建国,你把烟掐了吧,福英怀孕,吸二手烟,对胎儿非常不好,对这些孩子也不好。”沈梦昔忍不住还是说了。 王建国非常吃惊,赶紧把香烟按熄,“还有这个说法?” “艾玛快溜掐了,小孟当过大夫,她说的没错!”王母挨个扒拉抽烟的儿子,赶紧把烟熄灭。 “呵,妈,你三儿媳妇说的话跟圣旨似的。”二嫂笑着说。 “谁说的有道理,我就听谁的。”王母夹了一筷子鸡肉给杨福英,“多吃,小孟说了,孩子这个时候就得你多吃才能补进去,别听那些人胡扯,等生下来还补个啥?多少奶水也比不了娘胎养的!” 老太太一顿饭没怎么吃东西,把好的肉都夹给了儿孙,自己吃些鸡肋和鱼鳍。 沈梦昔把自己碗里没动过的翅中夹给婆婆:“妈你吃吧,我吃饱了。” 老太太把鸡翅夹起来要给王建国,沈梦昔拦住了:“中午他吃了俩鸡腿,这个你吃。” 老太太很有罪恶感的吃了鸡翅,看得沈梦昔心里五味杂陈。 王家七个孩子,男女分开序列,王建国前面俩哥俩姐都早早工作了, 王家父母总觉得亏了老三,无论是工作还是婚姻,都更上心一些。最初对这个儿媳妇有些意见,不知道是什么狐狸精让儿子这么实心实意苦等十多年,但见了也挺满意的,正正经经的人,工作又好,对儿子也不错,关键是现在儿子如愿了,天天乐得跟个傻子似的,当父母的能说啥呢。 现在儿媳妇还知道心疼她,老太太眼窝浅,差点哭了,鸡翅啥滋味都不知道。 饭后,一家人排排坐,吃些冻梨,瓜子花生,等着看春晚。 今年春晚是姜昆和张瑜主持的,姜昆还很年轻,张瑜真是漂亮。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的”《小草》,已经出来了,董文华也出现在春晚了,二嫂指着她说:“这个女的长得咋像小豆包似的。”全家人都哈哈笑。 沈梦昔累得腰酸腿疼,还得挺直脊背熬到子时,吃完饺子才能回到孟家睡觉。 再看几个妯娌,也都是拼命挺着,还得顾着丈夫孩子。小一点的挺不住就在南屋炕上睡了,大一点的把鞭炮拆开,一人一根香拿着,在外面放小鞭儿,女孩把炮捻拔了,掰开小炮做“呲花”。大嫂隔一会儿就出去嘱咐一遍,加小心别崩着。 她是真心觉得结婚太麻烦了,过惯了只对自己负责的逍遥日子,真是懒得应付迁就这些所谓亲人。 如果王建国对她稍微差一些,她都不肯迁就的。 “三叔在摸三婶!”二哥家六岁的小儿子从南屋出来,大喊道。 所有人都回头看他们,沈梦昔多年没有红过的脸,此刻像是电视机上盖着的红绒布一样。 王建国却哈哈大笑。 “讨厌!”沈梦昔气得捶他后背,想想又捶了一下。 第104章 有孕 日子普通又平凡地过着,时光如白驹过隙。 沈梦昔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没有异样的眼神,没有人扑上来给她介绍对象。但是她奇怪的是居然也没人催她生孩子,大概是都认为她已不能生育吧。 她似乎又回到了和韩林结婚时的那段日子:丈夫体贴,没有孩子,双方老人无负担,无债务不缺钱,工作不太出彩也没有压力。 十月的一天,沈梦昔在校园遇到了市一院的周大夫,她已经六十多岁,头发全白,闪着银光,但精神矍铄,眼睛有神。 看到沈梦昔先是一愣,然后说:“哎呀,你是小孟!” 沈梦昔轻轻拥抱了一下她:“好久不见,周大夫!” 老太太上下看看她,问:“你在这儿上班?” 沈梦昔点头,“去年分到这儿的。” “可惜了,怎么不从医了呢。” “大学学的是中文。”沈梦昔拉着她的手,“周大夫您这是来看孩子啊!” 周大夫身边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孩,有些腼腆地叫了一声老师好。 “我孙女,叫邓佳。军训完了说是肚子有点疼,我来看看她。你在这儿,我还放心些。”周大夫拍拍她的手,又疑惑地看看她的脸,伸手摸了两分钟的脉,“这是有了?” 沈梦昔一愣神,没留心,好像经期过了几天。 “哎哟,这是自己还不知道呢,心咋这么大!”周大夫唠唠叨叨地说:“头一胎?这年龄不小了,得注意!弄不好得剖腹。” 沈梦昔有些心神不宁,告别周大夫,急忙跑到厕所,用验孕棒测了一下,嘿,中队长! 她笑着把中队长放到武陵空间留念。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36岁还能不能怀上,心里想着顺其自然吧。现在真的怀孕了,特别开心。 晚上回家把消息跟王建国一说,没想到这人却傻了,半天不说话,呆呆地看着沈梦昔。 “怎么了?太惊喜了吧?”沈梦昔捏捏他的脸。 王建国咳了一下,说,“要不明天咱们去医院再检查一下吧,万一不是,你不白高兴了。” 沈梦昔耸耸肩,“周大夫号的脉,她几十年经验,要是弄错可真成笑话了!” 王建国忽然流下了眼泪,把脸贴在她的肚子上,哭得她衣服都湿了。沈梦昔哭笑不得。 不知道的时候,啥事没有,一旦确定怀孕,毛病就来了。 第二天早起,沈梦昔刷牙时候,干呕了一下。 晚下班回家,上楼梯的时候又呕了一下,一进厨房闻到油烟,呕得更厉害了。什么胃口也没有,半个月下来,瘦了三斤多。 沈梦昔以前有过怀孕经历,但是这次完全不同,这次只呕不吐,仿佛嗓子眼安了个阀门。这种呕的滋味很难受,吐出去也许会舒服一些,但是这种只呕不吐不同,胃里始终是满的,堵的。 王建国换着花样做好吃的,可惜她吃的还是不多,每天跟咽药似的吃那么点东西。她当然明白,孕期营养的重要性,但是吃不进去真就是吃不进去。 奇怪的是,她到了课堂就不恶心了,还能精神抖擞地讲课。一回家一见到王建国就各种难受各种不舒服。王建国说:“你这是专门欺负我啊!” 沈梦昔回答:“给你生孩子,我还能去欺负隔壁老王吗?” “隔壁老王?隔壁姓冯!”自家老王很不理解这个梗。 哈哈哈哈,沈梦昔一开心,多吃了两勺蛋羹,自家老王也跟着开心了。 王母由大嫂陪着来了,带了许多东西,看着沈梦昔吃不下东西,也很是着急。大嫂光顾着看家中的电器,感叹道,“你看看人家这才叫过日子!” 孟庆仁和关秀琴也来了,两人拎着了两只鸡,猪肉猪肝装满满一篮子,孟庆仁还硬塞了三百块钱,说:“赶紧收好,别让你妈知道!”沈梦昔哭笑不得。 孟庆严也送来补品、水果,天气不好还让司机来接送她上下班。 沈梦昔变成了大熊猫。 对于高龄孕妇,学校也很重视,她的课程被匀了一半出去。 其实肚子还是平的,沈梦昔习惯了走路带风,在食堂里吃午饭,打了份韭菜鸡蛋,一个馒头,她发现吃食堂的“破饭”反而能多吃几口。 吃完往外走,踩到地上的水渍,滑了一下,一个女生一把扶住她,“老师小心!” “谢谢你同学!” “老师!看着脚下,肚子里有小宝宝呢!” 被唠叨的沈梦昔非常幸福,比了个OK,果然缩小了步伐。 刘文静来给她传授了很多经验,连生产时的注意事项都提前说了,“虽然你给别人接生过,但是毕竟没有亲身经历,我这都是宝贵经验,都是干货,都是重点,回头要考的!”中学刘老师一本正经地说。 沈梦昔连连点头。 “别吃太多,孩子大了你就遭罪了!要么撕裂了,要么挨一刀,简直不是人遭的罪!” 沈梦昔惊恐地看着刘文静,“我给人家接生过,也没你说的那么吓人啊!” “那时候吃啥,现在吃啥,家家都一个,把孕妇吃的死肥,谁生谁遭罪,我们单位一个老师,居然顺产生了个十斤的丫头,啧啧,你不知道啊,那罪遭的!” “我没什么胃口,还瘦了几斤。” “以后胃口好了也别多吃,差不多就行了。” 沈梦昔头三个月补充了叶酸,第四个月又补钙,现在肚子微微鼓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清楚胎儿营养充足就可以,孩子太大了,对孕妇胎儿都不利,何况自己是高龄产妇,什么糖尿病、高血压都容易出现,又没有彩超没有羊水穿刺检查,还得听天由命拼运气,当然不会放肆地吃成个大胖子。 但刘文静能告诉她这些,确是亲闺蜜。 刘文静最大的优点不是特别关心沈梦昔,而是她始终与王建国保持同学的距离,从不乱开玩笑,不做肢体接触,也许这个时代这样保守的女人很多,但是沈梦昔很欣慰,投桃报李,也是很注意与她丈夫的距离。 这是她们忠于友谊的基本表现。 沈梦昔笑着拉拉她儿子的手,拍了两下手,“来,干妈抱抱!” 那小子看了她一眼,扭头扎进妈妈怀里,无论如何不肯抬头。 “完了,完了完了!”刘文静大惊失色,“指定是小子,我儿媳妇泡汤了!” “怎么讲?” “男孩要是喜欢你抱那就是丫头,不找你那指定就是小子了!” 沈梦昔哈哈一笑,“无所谓了,啥都行。” “唉,不行能咋地,只能生一个!咱们这辈人啊,命苦。先是下乡,好时光都扔在农场了,好容易回来了,连生孩子都管着,你说说,管天管地,连生孩子都管!” “基本国策,没办法。” “你是没看见啊,农村那些育龄妇女被逮住就做绝育手术,还有引产的,打下来孩子还活着,太残忍了!” 沈梦昔多少知道一些,但她现在怀着孕,听不得这些事情,捂住耳朵,“快别说了,都影响我情绪了!” “哎呀!儿媳妇,别生气,婆婆不是有意吓唬你啊!”刘文静摸着沈梦昔的肚子,大呼小叫的。她已经完全脱离以前的稳重文雅,走上了豪情奔放之路。 “静静,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沈梦昔假意同情地摸着刘文静的脸。 “去你的!老娘好着呢!” *** 第一次胎动的时候,沈梦昔正在走路,她挽着王建国往家走。忽然肚子像是被撞了一下,她吓得捂住肚子,王建国也吓了一跳:“咋了媳妇?” 沈梦昔疑惑地看看周围,什么也没有。摸摸肚子,也没有动静。 “老王,如果我说,刚才我肚子被撞了一下你信吗?” 老王摇摇头,周围什么都没有,撞什么撞啊。 “我觉得,是一个天使从天而降,一下子撞进了我的肚子!”沈梦昔指着天空,眉开眼笑地说。 这肚子从此见风就涨。 沈梦昔的胃口好了起来,每晚都会饿,有什么想吃的,如果不马上吃到嘴,就抓心挠肝地难受,她踹着王建国的腿,“我要吃葡萄!” “祖宗!这是一月份,上哪弄去啊!”王建国都快哭了。 “那我要吃糖葫芦!” 这个可以有,王建国戴上帽子出去找糖葫芦了。 沈梦昔从武陵空间的超市,拿了一串葡萄,撸下来十几粒,洗洗干净,美美地吃了起来。吃完迅速打扫战场。然后安慰自己,这不算偷吃,只是为了孩子有漂亮的大眼睛和长睫毛。 老王同志举着两根糖葫芦回来,沈梦昔已经吃饱喝足睡着了。 叹气一声,把糖葫芦放到冰箱里冷冻上,以备姑奶奶随时想吃就能吃上。 沈梦昔每天都出去散步一个小时,冬天也不耽误。她自己随时可以测量血糖血压,还是在市一院妇科建了孕期档案,监护胎心,测量腹围等等,二月又特意去京城做B超,检查胎儿发育状况,顺便测出胎儿性别是男。 王家父母开心得流了眼泪,一家只能生一个,当然是男孩好,能接户口本。 在沈梦昔不知情的情况下,老两口取了很多类似宝根,继根,家宝之类的名字,连小名都是百岁,壮壮,虎子这样的。 王母临走警告王建国,要好好照顾媳妇,不行乱碰她。王建国听懂了,尴尬地点头。 肚子大起来以后,沈梦昔连脚趾甲都剪不了,洗脚也由老王帮忙。 沈梦昔白天就用托腹带,这样走路姿势会好一些,还能减少肚皮承重,每晚听着轻音乐,在肚子大腿上涂橄榄油轻轻按摩,后几个月肚子大得够不着,就由老王同志代劳,一边胎教一边涂油。 尽管沈梦昔暗示后三个月没关系的,他还是怕伤害他们母子,绝对是经受住了考验。 随着预产期的临近,沈梦昔开始紧张了。 越来越辛苦了,虽然血压血糖都正常,孩子也不大,虽然已经努力控制情绪,可还是莫名紧张。 无法仰躺,她觉得自己的后背和脖颈都退化了,只想好好地仰着头睡个天昏地暗,但是她只能右侧位躺着,抱着一个圆球睡觉。 每晚,都要将后背靠在老王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才能安然入睡。 第105章 生子 7月27日,沈梦昔早起看到内裤的血迹,知道是见红了。 对正在做饭的王建国说,“老王,你去楼下打电话给五叔,让他派车送我去市一院。” 王建国看着面无表情的妻子,“去医院?啊!你要生了!啊你等着,你别动,别动!”慌得拖鞋都没换就出去了。 沈梦昔拖出准备好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婴儿衣服、尿布、毛巾、奶瓶奶粉、卫生纸卫生巾。她自己用的水杯毛巾手绢饭盒勺子,内衣外衣帽子擦脸油,还有整个孕期的所有检查记录,户口本,工作证。还有壹仟元现金和若干粮票。 她洗了个澡,换了身宽松的衣裤,又吃了点王建国刚做的早饭,还装了几个熟鸡蛋和西红柿到塑料袋里,把保温杯装满水,一起装到帆布袋里,放到行李箱的边上。 大战在即,沈梦昔反而不紧张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保持稳定情绪,对自己和孩子才有利。 老王气喘吁吁地回来,见到家门口一堆的东西,看到妻子在擦头发,他更加紧张。 “老王,如果需要输血,我不想用别人的,你也是O型血,我想用你的。” “行行行!你要多少给你多少!”老王紧张地捏着沈梦昔的手,双手冰凉,声音发颤。 “你看你,慌什么。”沈梦昔摸摸他的脑门,用指尖抹去上面的冷汗,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在意自己的人了。她忍不住想,万一我要是死了,这个男人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野女人! 所以,一定要镇静,一定不能死! “对!一定不能死!”下意识地就说了出来。吓得王建国把刚接过的毛巾扔了,一把抱住她,“你瞎说什么!就是生个孩子,生完就回来了!” “对!就是生孩子!” 车到了,五婶跟着来的,上楼来接沈梦昔,见她还能自己走路下楼,放下心来,“听小王电话里说的,我以为你马上就生了呢!” 到医院,办了住院手续,还给医生护士塞了红包。 只是隔上二十几分钟、半小时才有那么一次阵痛,慢慢悠悠的,沈梦昔闭目忍受。 不疼的时候,就躺一会儿,或者出去走走,或者吃饭喝水。 还笑着和王建国说,好像也没那么疼,你放心好了。 刘文静抱着孩子来了,又嘱咐了一遍“考试要点”,叮嘱她不要害怕,自己生的时候年龄也不小,还不是顺顺当当。 真那么轻松,刘文静才不会如此紧张呢,沈梦昔笑着拍拍她的手,“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姐也是接生过一串孩子的!” 慢慢阵痛间隔缩短,到了晚上九点以后,真正的疼痛来了,几分钟一次,像是一块肉要撕下来,又不知道具体哪里在痛。阵痛消失的时候,一点事情没有,阵痛来袭的时候,排山倒海让人窒息。 她的宫口开得很慢,折磨了十几个小时,只开了四指。沈梦昔坚持着不出声,因为病房里有两个刚刚生产完的产妇,她不好意思影响别人休息。 沈梦昔在下午就赶着刘文静回家了,孩子在医院不适合久待。 她也不躺着了,天气热得要命,干脆让王建国扶着她在走廊里溜达,走廊里闷热异常,王建国一手扶她,一手给她扇着扇子。 五婶白天听医生说还早着呢,就回去安顿孩子们了,中午让司机送饭,晚上她又来了,端坐在产科走廊的椅子上,看着那夫妻二人相扶着慢慢走,时不时侄女就疼的抱着肚子弯下腰,有时还把头顶在丈夫的胸口,低声哭上一会儿,甚至抓着他的手咬了几口。 生了两个孩子,孟庆严都不在身边,都是自己挺过来的。她的婚姻平静无波,孟庆严对她很好,像是亲人一般,以后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以前的事情早都翻篇了。 她的眼睛模糊了。 凌晨三点侄女自己走进了产房,王建国如生离死别一般在门口看着她,五婶又感动又好笑,让他坐在椅子上等,说天亮能生就是快的。 王建国嘴里念念有词,在产房门口转来转去,让人头晕。 产房里时不时传出侄女控制不住的呻吟和嘶喊,每当此时侄女婿就扒在产房门口要进去,惦记着要输血给她。 天亮起来了,产房传来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倚着产房门的王建国顺着墙就出溜下去,捂着脸哭了。 十多分钟后孩子抱了出来,护士说“五斤八两,母子平安!”王建国大喜,接过孩子,朝门里边探看,护士说马上就能出来。 五婶接过孩子抱着,孩子长得像沈梦昔,那额头,一看就是标准的孟家人的遗传。 沈梦昔被推了出来,王建国扑上去,“媳妇儿你没事儿吧?输血没有?输血没有?”护士好笑地说,“家属不要紧张,产妇一切正常,她配合很好,没有受伤,没有大出血,观察两天就可以回家。” 五婶将孩子放到沈梦昔身边,一起推回了病房。 沈梦昔又疲劳又欣慰,看着那么大的儿子,真是怀疑怎么把他生下来的! 肚子还有点规模,像是怀孕四个多月,但是就觉得空落落的,从此,剪断相连的脐带,他就是独立的个体了! 奶水还没下来,孩子喝了一点水,嘬了几下嘴,就睡了,倒也省心,沈梦昔自己也睡了,半个多小时后被对床产妇的哭声吵醒,连忙去看孩子,那省心的孩子居然只是撇撇嘴,继续睡。 对床产妇昨天刚生了女儿,婆家人的脸色十分难看,今早已经八点了,还没有人给她送早饭。忍不住心里的委屈难过,抱着孩子哭起来。 沈梦昔把自己的早饭分了一部分给她,“你吃我的吧!别哭了,对自己和孩子都不好。” “你生的是小子,你敢情美了!”那产妇歇斯底里逮谁咬谁。 “你干什么!她关心你,你冲她吼什么?”五婶不乐意了。 这时产妇的家属终于来了,她丈夫拎着小米粥和鸡蛋,急匆匆一脸大汗的来了。那产妇见了丈夫放声大哭,连隔壁病房都有人来探看,三个婴儿都哭起来,沈梦昔头大,抱起儿子哄着。 王建国一把揪住产妇丈夫的脖领子拎出病房:赶紧把你媳妇孩子整走! 护士来了,制止王建国,又喝止了产妇的哭嚎,“能不能行?不住就马上出院!都是刚生完孩子的,人家不休息吗?” 产妇立刻收声,五婶对沈梦昔说:“不要同情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沈梦昔冲五婶笑笑:“知道了。五婶快回家吧,弟弟妹妹自己在家行吗?”五叔去京城开会了。 正说着,孟庆严带着两个孩子来了,见沈梦昔无恙,又看到孩子的长相,非常高兴,两个小的见到外甥却都嫌弃太丑。 五叔感激地对五婶说:“你辛苦了!” “应该的。”五婶淡淡笑着说。 看着王建国在床边忙前忙后,孟庆严忽然想到了什么,尴尬地抱歉地说:“媳妇儿,你,你辛苦了。” 五婶眼圈立刻红了。 刘文静风风火火地来了,她丈夫跟在后面抱着孩子,孩子哼哼唧唧地喊着妈妈妈妈。 “生了!真好!比我快多了!姑娘小子?”刘文静抱过孩子进了病房,她丈夫打个招呼就和王建国到走廊去了。 “这孩子倒真不大,敢情一肚子都是羊水。你瞅这小脸抽吧的!” “下奶没?” “还没有。” “多喝水多喝汤,心情愉快,一定一定要心情愉快!记住了吗!” “记住了刘老师,回头要考!”沈梦昔笑着说。 在医院观察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沈梦昔就出院了,大人孩子都休息不好。加上两家老人都来了哈市,来往医院也不方便。 车开到楼下,五婶抱着孩子,王建国抱着被蒙上头巾的沈梦昔上了三楼。 厨房里飘出鸡汤的香味,关秀琴端出一碗小米粥,里面卧着三个剥好的鸡蛋,“先垫吧一口。”然后乐呵呵去抱外孙了。 沈梦昔吃了一个鸡蛋,又喝了半碗粥,舒服得躺到床上,“我要睡12个小时!” “你睡你睡,想睡多久睡多久!”王建国替她拍好枕头,这人一天多来,一直眉飞色舞的。 一个小时后,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沈梦昔一下就醒了过来。眼睛都没睁开就喊:“把孩子给我!”闭着眼睛给孩子喂完奶,吃饱喝足也不知道谁给抱走了。 隐隐听到他们在商量孩子的名字。再醒来,就听到官方发布,孩子大名叫王孟远,小名叫小虎,因为属虎。 这个大名是她和王建国早商量好的,小名是爷爷取的,沈梦昔庆幸没叫二虎,或者彪子。因为大名里有个孟字,孟庆仁老两口很是欣慰,所以取小名的权力就大方地让给了孩子爷爷。 出院第三天,孟庆仁和关秀琴就回齐市了,虽然孟庆仁很不舍,但是家里地方小,不能老是麻烦孟庆严家,还有就是关秀琴和王母吵了两回,都是些芝麻小事,冲不冲马桶了,孩子的尿布是马上洗还是攒够一盆了,产妇一天吃四顿还是五顿了…… 吵得沈梦昔休息不好,奶水减产,孟庆仁立刻决定带老伴回去,他也深深觉得自己老伴实在不如亲家母伺候的好。 关秀琴十分不舍外孙,但也拗不过老伴,临走说:“别挑我理,你二姐生仨孩子,我一天都没伺候呢!” 沈梦昔心说:我可伺候过你一个月! 但是经历了生育之苦,她变得宽容,“不挑理不挑理,谢还来不及呢!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啊,最近累坏了吧。” 关秀琴听了很高兴,“不累,伺候自己闺女,跟谁说累去,那不是应该应份!” 王父见过了孙子,也取了小名,看到三儿子过得还不错,放下心来,就和孟庆仁一起回了齐市。 王母年纪比关秀琴还大,身体挺好,但是白天忙乎个不停,晚上自然不能让她起来管孩子。 小虎每晚最少醒三回,都是王建国给换尿布,再把孩子从小床抱到沈梦昔身边吃奶,怕吃偏了,中间还得换一次,都是王建国监督操作,沈梦昔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完成奶牛任务。 她现在终于可以天天仰卧睡觉了,就算想侧卧也不行了,有一次不小心挤到了胸,硬得像块石头,疼得差点掉泪,目前最大的心愿已经变成趴着睡一觉了。 王母严格监督儿媳妇,不许吃凉的生的,不许洗头刷牙,不许见风,不许光脚丫子,盯得很紧。沈梦昔都是趁着老太太出去买菜,或者遛弯的时候,偷偷拿手指涂牙膏蹭蹭牙齿,躲到客厅,把卧室通通风,再悄悄做些恢复性锻炼,舒展一下,再用热毛巾擦擦身。 每天只换衣服不洗澡,肯定是要馊的,尤其是头发,但是他们都说没闻到,只有奶香味。 “好吧,我信了。” 恶露、出虚汗、深度睡眠不足、肚皮松弛、每件衣服都有奶渍、每个房间都是尿布......这个十斤左右的小家伙,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吃了拉,牵扯了所有人的精力,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 比起育儿的繁琐辛苦,沈梦昔觉得生孩子那种痛快淋漓,倒显得难能可贵了。 第106章 入托 小虎睡着的时候,沈梦昔常常痴痴地看着他,她觉得儿子是世间最可爱的婴儿,就算放屁都是香的。 这是骨肉相连,血脉相通的亲儿子,和养育小五时不同,夜里儿子吭叽一声她都会听见醒来。有时小虎不哭不动,她会担心地探探鼻息,再亲亲脸蛋。 她此刻又想起了李慧贤,如果说之前还有一丝怨怼,现在也荡然无存了。 经历了十月怀胎、生产之痛,她心中只剩感激。原来,那个“不生孩子就不是完整的女人”说法,是这个含义,不经历永远不能切身体会,什么叫做生身之恩,那种血肉相连的亲密,孕育时的苦与乐,剥离时的痛与喜,只有完整体验过,才能让人真正心生感激。 明君不畜无用之臣,慈父不爱无用之子。 沈梦昔现在觉得,父亲只是一次付出,就获得血缘的延续,实际付出远不如母亲。 父爱是有条件的,比如孩子长得像他,比如孩子特别优秀,比如只有一子,比如特别爱他的母亲。 而母爱是无条件,只因她下意识认为孩子还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孕期,沈梦昔就把消息告诉了李慧贤,总觉得应该给她报个信,此生只能以这种关系默默想念了。她也不想再计较关秀琴的性格,尽量宽容地与之相处,不留遗憾。 李慧贤寄来了亲手缝制的小被子和婴儿衣服,细细的针脚写满了关爱与祝福。她没有来过哈市,和她的“孙女”一直安静地生活在伊市。 终于盼到了出月子,除了孩子胖了五斤,全家人都瘦了。 沈梦昔身体恢复得很好,比刚生产时减去了大约五斤体重,脸上的水肿也都消失殆尽,洗完澡美得照着镜子笑。 王母看着沈梦昔瘦了,难过得流泪。沈梦昔正美着,见老太太哭了,忙问怎么了。 “人家月子里都胖乎乎的,我伺候了一个月,你咋倒瘦了!人家还不得得说我苛待你!” 原来是这样。沈梦昔连忙解释:“妈,这一个月你功劳最大了,孩子长得多好啊!你是累瘦的,我是特意减才瘦的,要不然上班没衣服穿,还得花钱买新的,再说,我也不好意思上讲台了!” 王母明白了,勉强笑笑,说得回齐市了,又说真舍不得孙子,但是家里还有一大摊子,老在这里住着,其它儿媳会挑理。 一碗水端平是很难的。老太太快七十的人了,伺候过每个儿媳妇的月子,这不,刚伺候完小儿媳才一年,又来哈市伺候三儿媳,宁可辛苦些也不让哪个媳妇挑出错来。 沈梦昔明白她的难处,让王建国送她回齐市,老太太不许,要儿子留在家中,照顾好媳妇儿子就行。 沈梦昔给公公婆婆一人准备了一身衣服,又带了一大包吃的用的,还悄悄给了老太太两百元钱,让她自己平时吃点好的。老太太推拒不收,以前哪个儿媳妇也没给过,都觉得是应该的,现在这个三儿媳,说的话做的事,都让她舒心,她倒是想在哈市多住一段日子,但是住久了,其他儿媳妇会说她偏心,只帮着老三家干活。 沈梦昔悄悄把钱放到了老太太的包里,她伺候过月子,个中辛苦,不可言说。现在除了用金钱和物质表达谢意,也做不了别的。 老太太一走,白天只剩沈梦昔娘俩在家,她也不愁,当年能带小五,现在就不怵带小虎。 小虎很好带,吃饱喝足就睡,晚上也不闹觉。 邻居老冯还问王建国,咋听不着你儿子哭呢! 三个月时,小虎睡的少了些,还哦哦啊啊的唠嗑。他们开始听音乐,做游戏,抚触按摩。 沈梦昔和小虎并排躺在床上,教他翻身,小虎看着妈妈翻了两遍,居然看懂了,一使劲就翻过来了,乐得咧开小嘴身子一拱一拱的乐。 王建国站在床边看着老婆孩子玩乐,满足地笑着。 八七年三月,沈梦昔上班了,晚婚晚育的假期,加上寒暑假,沈梦昔休了整整七个月。 要上班了,她既开心又难过。 开心自己重返岗位,难过的是儿子要上托儿所,母子要分开了。 沈梦昔把儿子送到师大校外不远的托儿所,每天上午、中午、下午各送奶一次,晚上下班王建国再来接他们回家。 第一天送孩子,她根本无法走出托儿所,仿佛把最珍贵的东西落在了这里。小虎忽然意识到妈妈不在身边,四处张望,哦哦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最后确定身边这一堆人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人,妈妈不知道哪儿去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沈梦昔心一疼,一个箭步就窜了进去,被阿姨拦在门口,“孟老师孟老师!你不能进,他一哭你就过来,孩子就没法入托了,以后每天都是麻烦事,孩子更得哭。” 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沈梦昔在门外哭得比小虎还厉害,双腿灌铅一样走到学校,一丝一毫复工的兴奋也无。 盼到了上午送奶的时候,久别重逢的小虎委屈地伏在她的怀里,抽抽搭搭,不肯撒手。阿姨说,其实她走了没几分钟孩子就不哭了,玩着他自己带来的玩具球,只是重新见到她才哭的。 沈梦昔不相信,觉得阿姨是怕她又不肯走。 但是还得回去上班,又是偷着走的,沈梦昔哭得眼睛都肿了,她觉得自己背叛了儿子,欺骗了儿子。 原来儿子真的和弟弟是不同的,当初和小五分别,只是难过一下子,然后就可以恢复正常。现在只不过是分开几个小时,就牵肠挂肚,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讲讲课,会突然停住,她总是听到小虎在楼下哭着喊妈妈。 学生们都很懂事,还有人开导她,当年自己上幼儿园妈妈也是在园外哭,其实妈妈一走,他就和小朋友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三天下来,沈梦昔精疲力尽。反观小虎倒渐渐适应了托儿所,他喜欢那里有很多小伙伴,基本不再哭了,而是冷眼看着其他小朋友哭,有时候还会咯咯地笑。他也习惯了妈妈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消失不可怕,她一会儿会再出现就有奶吃了。 沈梦昔和托儿所阿姨打得火热,极尽讨好之能事,就为了人家能多照看一眼小虎。 托儿所育儿室,几排的悠车上,全躺着孩子,有的甚至一个悠车躺俩孩子,阿姨像纺织女工一样来回地走。看着孩子不蹬被,没掉地上就行。 小孩子一个哭全都哭,阿姨根本抱不过来,只是任由他们哭,哭累了就不哭了。 到中午睡觉时候,挨个脸上蒙着花手绢,有的乖孩子,蒙上就睡了,小虎这样的,总是一把抓下手绢,阿姨生气地过来要再蒙上,他就扬着下巴蹬着小腿跟阿姨笑,阿姨骂他一句“你这个臭小子”就不管他了。他也不闹,有时候自己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有时候瞪着眼睛玩到沈梦昔去送奶。 孩子稳定下来,沈梦昔才逐渐适应,把精力转移一部分到工作中去。至于王建国,她已经再无精力顾及,只是一味索取,每当忙得不可开交,每当小虎感冒发烧,每当精疲力尽,她才想起王建国,静静地靠在他的胸口。 “老王,你是我的充电器。” 王建国从无怨言,沈梦昔常常惊叹他的忍耐与韧性,不知道他是天生如此还是环境造就。王建国是个极其不会浪漫的男人,只是凭自己的意愿对人好,他认为好的都会给你,当然,他认为不好的也绝对不许你做,你要明确告诉他,什么是你不需要的不喜欢的。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花前月下,有的只是柴米油盐,吃喝拉撒。 但这才是生活,不是吗。 刘文静曾经告诫她,“小西我跟你说,什么时候都得关心丈夫,双方互相关心,有人专门喜欢抢别人调教好的。” 沈梦昔虽然心底认为留不住的就肯定不是自己的,但是也认同刘文静的观点,还是要互相关心,她会偶尔给王建国一个惊喜,做一些他喜欢吃的,或者准备一个生日礼物,也隐晦地表达自己是个醋精。王建国很高兴沈梦昔的关心,对“醋精”却没有什么回应,在他的概念里从来没有别的女人,也就无从理解妻子的暗示。 小虎在托儿所限制比较多,一回到家,沈梦昔就教小虎学爬学站,那孩子有时候站不稳,一屁股坐地上了,发出啪叽一声,也不哭,反倒哈哈大笑。 家里的摇车、推车、学步车堆了一阳台,都是孟庆仁自主研发,亲手制作,这个老头,孙男娣女一大堆,都隔着一个省离得老远。还就数这个哈市的是最近的,他每做好一样玩具就来哈市送货一次,反正火车票也不花钱,到了哈市就住上俩月,帮着女儿带带孩子。一年倒有半年在哈市住着。 小虎一周岁了,满地跑,时常磕磕碰碰,膝盖手肘总是伤痕不断,沈梦昔心疼得要命。孟庆严一次见到沈梦昔呵着气吹小虎的膝盖,把她拉到一边,很严肃地说:“小西,你小时候对弟弟们可不是这样的,小子就是小子,不能当姑娘养!” 沈梦昔呆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凭着本能爱着这个自己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 “你比我明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到底想让他长大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沈梦昔听进去了,回去一夜未眠,思考着五叔的话。 她痛下了决心,制定了计划。 有什么难的,无非就是对自己狠一些罢了。 孩子受伤痛在肉,母亲却痛在心,若要儿子成为坚强的人,做母亲的就得先忍着心痛。 沈梦昔的育儿理念比当下人要领先很多,只是一时被母爱蒙蔽双眼,一经孟庆严点醒,立刻醒悟。她依然那么爱小虎,只是爱的隐蔽而深沉,她不允许自己成为束缚儿子翅膀的那个人。 她让王建国带儿子出去钓鱼,去游乐场,摔倒了她也不再冲上去抚慰,而是让他自己站起来。男孩模仿的对象应该是父亲,而不是母亲。 又拿出小北从M国带回的乐高积木,倒到一个收纳箱里,扔给小虎,小虎很喜欢,居然能坐下来玩半个小时不动地方,最后,变成祖孙三代一起玩,七级木匠老孟和学土建的老王,都喜欢这个玩具,于是下班回家,沈梦昔做饭,那三人就坐在垫子上拼积木。 拼房子,拼汽车,拼高楼,拼街道,三人有商有量,玩得不亦乐乎。 一岁多的小虎会将玩完的玩具放回原处。还提醒姥爷洗手。 小虎在两岁的时候又喜欢上了画画,家里一米以下的墙面都有花花绿绿的墙围子,是他的蜡笔画。妈妈给的画纸根本不能承载他突发的灵感,必须站着画,走着画,才算过瘾。 刘文静常常带她儿子宋博来找小虎玩,相差两岁多的孩子,倒也玩得来。互相之间交流一番,都学会了对方几个臭毛病,他们学别人结巴着说话,结果搞得差点真的成了结巴。恨得两个妈妈咬牙切齿。 两人在沈梦昔指定的墙面上画画,现在小虎懂得规矩了,只在划分给自己的地方画画,画满了就由王建国刷上涂料。小虎带着宋博参观沈梦昔的梳妆台,最后一人找到一只红色“蜡笔”,还可以旋转,如获至宝,欣然作画,刘文静发现时,满墙红道道,俩小崽子也满脸唇膏,傻兮兮地笑着。 第107章 小万 沈梦昔必须承认,这个家里,王建国的付出要比自己多很多。 自从她主张儿子多跟着爸爸以后,王建国就接手了小虎的大半教养任务,工作上几乎停滞不前,三年前提到科长就一直是科长,只评了个中级职称。 而同期,沈梦昔已经是副教授一级,还是评教授的热门人选。 刘文静常常抱怨丈夫不管孩子,“我今年带高三,还得管孩子!你说他一个体育老师,弄得天天比我还忙!” 有时候,宋博就在沈梦昔家,跟小虎吃住在一起。 “小西,还是你有眼光,我家老宋仨也不顶你家老王一个,你不知道老王看你那眼神,这都多少年了,还跟农场时候一样一样的!” 沈梦昔倒没注意眼神,好奇地问:“什么样的眼神?” “你拉倒吧,别在这儿眼气我了!当年周和平和现在的老宋都没那么看过我,我特么白活了!” 沈梦昔唯一能想起的宠爱眼神,就是球星科比看着妻子的那张照片了,科比侧头看着目视前方的妻子,眼神专注,充满爱意。但这种事情往往是旁观者清,两个当事人反而都不自知。 刘文静带着小虎走了,沈梦昔悄悄从身后抱住王建国,伏在他的背上,王建国正和儿子收拾玩具,“哎哎,孩子看着呢!” “看就看呗。” 小虎一下扑到妈妈背上,一家三口嘻嘻哈哈滚作一团。 小虎的长相和智商随沈梦昔多些,性格和情商随王建国多些,有点直男,也比较有韧性。沈梦昔大言不惭地说:“这孩子随了咱俩的优点!” 王建国和小虎都点头称是。 ****** 小虎两岁半上了幼儿园,很顺利,情绪比较稳定,入园不久感冒了一次,一周后痊愈,然后生龙活虎,探索新领域了。 沈梦昔又开始交好幼儿园的老师,王建国笑话她:“你堂堂一个大学老师,去溜须一个幼儿园老师!” “没法子,人家是实权单位啊!”沈梦昔把小毛巾伸进儿子脖颈子,擦着汗,“你就不能老实待一会儿!” “能。”小虎答应着,忽听楼下有人喊“王孟远下来玩啊”,他立刻挣脱沈梦昔的手,噔噔噔下楼了。 沈梦昔在楼上往下看,院子里一群孩子,大的小的都有,小虎虚岁四岁,混在一群里,个头矮了不少,有时候也被欺负,但是回来从不说,沈梦昔也就硬着心肠忍着心酸当作不知道,王建国更是不管,认为这事儿不能搀和,孩子们之间只是玩耍,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梦昔晚上难过的直哭,她曾眼睁睁看着儿子被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推到在地,却不能上去制止,或者拉上一把。小虎没哭没闹,爬起来反推回去,却被人家弹得又坐在地上,那胖孩子哈哈大笑。小虎揉揉屁股大喊:“我要打败你!”晚上回家多吃了半碗饭,这是急着长大呢。 王建国安慰她,小小子都是这样长大的,爹妈还能去帮忙吗?还能帮一辈子吗? 沈梦昔不记得小北和小五当年是怎么过来的,好像有小东的庇护,他们也没吃过亏,但是小东是怎么过来的,她就不得而知了。 沈梦昔表示不懂男人的世界,窝在王建国的怀里,慢慢睡着了,梦里她看到儿子长到了一米八五,雄赳赳地,脚踩着一个胖子哈哈大笑。 小虎三周岁的时候,沈梦昔也评上了教授,成为师大最年轻的女教授,不仅仅是收入增加,社会地位都相应得到提高,不管背后如何,当面都恭恭敬敬叫声孟教授,沈梦昔感慨怪不得人人都要削尖脑袋往上爬,高处的风景实在好啊。 沈梦昔回到家开心地抱着王建国的大脑袋啃了一口。 然而,就在她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怎么会怀孕啊!” “大概是那次吧,那次你非......”王建国仔细回忆着。 沈梦昔非常抓狂,现在计划生育抓得那么紧,要是生下这个孩子,自己两口子的工作都得受影响,但是要放弃这个孩子,她也做不到,一时间气得抡起拳头照着王建国的胸口一顿捶。 沈梦昔第一次采取了鸵鸟政策,她不作为地隐瞒了孕情,硬着头皮上班上课。 到六个月的时候,实在瞒不住了,宽松的衣服也遮不住腰身了,她这次怀孕,和小虎那次不同,她直觉这是个女儿,儿女双全的执念让她非要留住这个女儿不可,就算被开除也认了。 丁院长把她叫到办公室,非常头疼地点着她:“你说说你,怎么能这么糊涂!” 沈梦昔低头认错,也不还嘴。 回头到市一院开了个证明,说明该孕妇年龄较大,体质较差,冒然引产恐有生命危险,建议保留胎儿。 这一年注定了沈梦昔什么奖励都没有,年底奖金全扣,先进也无,单位马上要分的福利房排名也靠后了,如果教授能撤的话恐怕也恨不得撤了,还在全院年终大会上遭到点名批评。并且区计生部门也来到单位,若不是那个市一院的权威证明,和院长的一番好言解释,恐怕真要被强行拉走引产。最后罚款一万元,相当于两口子两年工资。 王建国更严重一些,科长都被撸了,更甭提奖金先进了。 两口子在单位都低眉顺眼的,回到家,两人相拥庆贺,孩子保住了! 小虎趴在妈妈身边给妹妹唱歌,抚摸着肚皮和妹妹打招呼。对于罚款什么的他不懂,小朋友们都笑话他,大一点的孩子说:“你爸你妈被罚了,罚了好几万!他们要不是大学生肯定都给开除了当盲流子!”孩子的言行来源于父母,沈梦昔听了儿子的复述,心里清楚自己夫妻二人这些年也是让人眼红了,此番被打倒在地,很是大快人心。 王建国告诉儿子不必在意,他们是嫉妒你就要有妹妹了,因为他们都没有,“以后你低调点,不要四处显摆你有妹妹。开心的事,自己知道就行了。” 这叫闷声发大财,这叫扮猪吃老虎。老王同志,比较擅长此道。 小虎受教点头。 1990年6月30日,农历闰五月初八,中午时分,沈梦昔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取名王孟通。本来给女儿取名王梦彤,结果生下来却又是个小子,就随便改彤为通了。 “两次B超都说是女孩,怎么生下来就变性了呢!”沈梦昔不甘心地嘟囔着,拨弄了一下小儿子的小丁丁。 王母年事已高,但是仍然坐火车提前来到哈市,王家四年没有新生儿出生,这个不论是男是女都是宝贝,老太太笑眯了眼睛,打开沈梦昔的手,“别打,再打坏了呢!” 关秀琴抱着外孙:“五斤半的孩子,罚了一万块,好家伙!好到两千块一斤!” 小万哇地一声哭了,抗议姥姥的论斤算钱的说法。 因为罚款一万,所以沈梦昔给小儿子取小名小万,“臭小子,奖金都没了,你爹的科长也没了,你应该叫大万!”沈梦昔拍拍儿子的屁股,小万埋头苦吃,根本不理妈妈的怨念。 刘文静很是懊恼,“怎么又不是儿媳妇呢?” 更多的是羡慕,“我可能都生不出来了,你还真行,你们两口子做人方面真是没的说!”说完竖起拇指。 “过奖过奖!” 小虎眼巴巴地站在床边,沈梦昔看着大儿子:“小虎,以后你就是哥哥了,弟弟归你管了。” 四周岁的小虎对于“管”这个词理解还不深刻,点头应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养第一个孩子趟好了路子,到第二个就跟玩儿似的,也没了紧张和新奇,皮皮拉拉的小万就半岁了。并且,老大养好了,老二根本不用管,跟着哥哥学,啥也不用太操心。 沈梦昔休完产假上班,王母就又来了哈市,竭尽所能地帮着沈梦昔带孩子,七十岁的人,一刻也不闲着,沈梦昔曾经拥抱着干瘦的老太太,真诚地感谢她,“妈,我怎么那么好命,摊上你们母子!” 老太太很不适应这样亲密的表达,挣脱她的胳膊,“哎呀,这傻孩子,这是嘎哈!” 小虎在地上蹦高地笑:“傻孩子傻孩子,妈妈是个傻孩子!” “滚!”河东狮子吼。 ”天马流星拳!”小虎挥舞胳膊比划着,“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人间大炮二级......” 王建国过来拎走了小虎:“别闹,去把弟弟的玩具洗一洗。” ****** 师大的家属楼,本来沈梦昔可以分到一个好楼层,因为超生的原因,只分到了一个四楼把着东边的房子,沈梦昔有些懊恼,但王母说:“挺好的,比把西边强多了呢!” 简单装修了一下,只是着重卫生间和厨房,其他都只是刷了涂料。 孟庆仁亲手打了一个木制上下铺,带着护栏和梯子,又结实又美观。 老爷子在齐市做完木工活儿,坐火车亲自带到哈市,再拼成木床的,卯榫结构,严丝合缝,木料打磨得一个毛茬也没有,又刷了两遍清漆,铺上刘三妮亲手絮的新棉花褥子,小虎非常开心住在上铺,墙上还有一个姥爷专门为他打的小吊柜,可以放玩具和书。 小万见哥哥开心,他也就跟着开心,不明所以的跟着蹦。 现在全家就是王建国上班远一些,沈梦昔母子三人都是几步路的工夫就到单位和幼儿园。 暑假的时候,沈梦昔一家四口回齐市,又顺路去临江农场看看,农场现在是农垦总局管辖,属于央企,只有极少数的知青留下来,沈梦昔和他们都不十分熟悉,但是他们都还记得沈梦昔。 当年的萌萌已经不在了,养马人指着一匹马说,这个是萌萌的崽子。沈梦昔靠近大马,马儿并不反感,沈梦昔牵着她走到公路上,塞了块水果糖给它,马儿吃了,拱了拱她,沈梦昔请人安上马鞍,翻身上马,小虎和小万急得在后面直叫妈妈,沈梦昔回头挥挥手,策马而去。 两个小子急得要哭,王建国慢慢说:“一会儿妈妈就回来。” 第108章 恐惧 九十年代流行歌曲大盛,每一首都好听,每一个MTV都拍得漂亮。 沈梦昔和王建国偶尔去歌厅唱歌,点歌是单独花钱的,一首歌两元钱。她喜欢唱《上海滩》的主题曲,“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唱起来觉得豪情万丈,也总能博得热烈掌声。王建国只会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所以对唱也就能唱这一个,沈梦昔再唱几首蔡琴、徐小凤的,就回家了。 晚上,沈梦昔在书房,也会打开收音机,随手一个短波或者调频电台,也都是经典歌曲。 九五年的元旦晚会,学生们大唱流行歌曲,跳健美操、现代舞,看得一众老教师摇头不已。 沈梦昔代表文学院老师唱了一首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沈梦昔音域宽阔,声音醇美,台下师生热烈鼓掌,并强烈要求再来一首,沈梦昔只准备了一个伴奏带,视线一扫看到舞台边的钢琴,走到钢琴边,信手弹了一曲《梦中的婚礼》,这首曲子沈梦昔练了好久,对节奏把握得很好,感情投入也充沛,她脑海中回想这这些年的婚后生活,流畅优美地弹奏着,台下的师生被深深吸引,时而觉得如沐春风,时而觉得如见彩虹。 一曲结束,爆发出比刚才还要热烈的掌声。文学院的学生从来不知道孟老师还有这样的才艺,尖叫着再来一个,沈梦昔摊摊手,对着麦克说:“同学们饶了我吧,黔驴技穷了。”台下轰然大笑,沈梦昔挥挥手下台了。 九十年代还是电影的鼎盛时期,沈梦昔和王建国找个机会去看了电影《大话西游》、又带着孩子们看了《整蛊专家》,别人是惊叹,沈梦昔是回味,直看得老泪纵横。王建国以为她是被剧情感动,还破天荒地在孩子面前抚了抚她的手背。 九五年,沈梦昔终于拿到文学博士学位,也算是达成了人生的阶段性目标。学校有意让沈梦昔担任文学院副院长,讲课的同时也负责一部分行政工作,被她以孩子太小,分身乏术为由拒绝了。 她的工资每月600多元,加上课时费,年收入近一万元,加上老王的五千多,一家四口足够了。 沈梦昔继续过着知足常乐的逍遥日子。 ****** 1998年长江、嫩江、松花江流域爆发特大洪水,哈市8月最高水位逼近121米,超过历史最高水位。 哈市危在旦夕,数万军人涌向堤坝前线。沈梦昔和王建国捐款一万元,她又私下将武陵空间的大部分粮食捐献出去。无法靠近江边,沈梦昔就跟在军队的医护车边,遇到受伤的、中暑的战士,就帮忙救助,没有伤员就跟着后勤帮忙。 太阳热辣辣地炙烤着人间,堤坝闷热异常,这天,晕倒的战士特别的多,在送下来的一批战士中,沈梦昔居然看到了张营长张保国,50多岁的他坚持要和战士一起扛沙袋,直到晕倒在坝上,醒来后又要上坝,沈梦昔制止了他,劝他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听到”力所能及“四个字,张保国眼里闪过一丝哀伤,他搓了一把脸,跟着后勤人员去忙活了。 从张保国口中得知,建军和拥军在长江流域抗洪,也奋斗在一线,那边形势的险峻不亚于哈市。 沈梦昔明白这位父亲的心,他爱国,也爱家爱子,如果不让他忙碌起来,恐怕一刻也不能安坐。 五叔也在抗洪第一线指挥,沈梦昔并没有见到他,五叔也不知道沈梦昔在堤坝做医疗援助。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各行各业,出力出钱。 华夏五千年,经历无数天灾人祸,如一位苦难的母亲,宽宏慈爱,坚韧不拔。 有人说由体育运动看中国人,只善单打独斗,不善合作,比如乒乓球,各种夺冠,各种碾压,但一到需要通力合作的项目,就完蛋了,比如国足,几亿男人硬是组不成一只像样的球队。 国人的确有这样的特点,平时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非得到大灾大难临前,才会突然觉悟。一旦国人万众一心,必然乘风破浪,无可阻挡,披荆斩棘,无往不利。 十八九岁的战士,还都是孩子,脸上、肩膀上大片脱皮,看着就揪心,再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没人叫苦叫累,都是拼着命抢修堤坝。 王建军也上了堤坝,沈梦昔看到他,双眼喷火:“儿子哪?你把我儿子弄哪儿去了?” “小五接走了,我来了,你回去吧!” “你傻啊,我就是做后勤,在后方还安全些,你来了能干什么?快五十岁了去扛包吗?” “听我的,赶紧回去。”王建国头一次跟沈梦昔发火,大吼:“我说回去!你听不懂吗?”看着沈梦昔愕然的表情,一转身上了大坝。 医护人员也劝沈梦昔赶紧回去休息一下,已经在江边熬了几天了。沈梦昔看着王建国义无反顾的身影,忍住眼泪,点点头。 回到家,空无一人,桌上是做好的两菜一汤,还有儿子们留下的信,要她听爸爸的话,注意身体。沈梦昔给小五打电话,跟儿子们聊了一会儿,洗个澡,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被饿醒,吃些东西,又来到坝上。 堤坝上各种机器川流不息,运石料土料的、运铁线的、运木料的、运编织袋的、运食品物资的,打桩机、混流泵、大小船只,集中调度,统一管理,如果此时能有一架无人机从空中拍摄,便能看到抢险工作正在紧张而有序的进行。 堤坝上饮用水告急,沈梦昔顾不上矿泉水瓶上的生产日期暴露,沈梦昔将武陵空间里的瓶装水都悄悄混入市民捐来的瓶装水中,只希望可以少让一个战士脱水中暑。 江堤出现几次险情,均在军民群众全力配合下险险渡过。 沈梦昔当然知道哈市终会平安,但是这不是放弃努力的理由,任何一个不努力的水手,都有可能是大船倾覆的罪魁祸首。 洪水终于退去,晒得黑瘦的王建国看到同样黑瘦的沈梦昔,走过去抱住了她,两人流泪相拥。 洪水造成的各种损失难以估量,下游被淹的村庄、工厂、农田,失去生命的群众、战士更是让人扼腕痛惜。 沈梦昔红着眼睛,看着滚滚江水,她知道,未来还有各种灾难不可避免,这世界,三灾不断,只有砥砺前行,不问前程。 ****** 现在,沈梦昔从不过生日,也不吃生日蛋糕,别人过生日一吹蜡烛,她就打心里哆嗦。 那个难忘的生日,让她心理产生严重障碍,尤其是现在的日子过的安逸自在,又有亲人羁绊,她舍不得这个世界,舍不得孟繁西的身份。 现在老大上了初中,老二上了小学,学习都不用操心,两口子工作也顺风顺水。 别人都下海经商赚大钱,这两口子只守着一亩三分地,有滋有味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不羡慕不嫉妒。 97港城回归后,99澳城回归了,时间逐渐逼近2000年,沈梦昔莫名的开始紧张,因为,她又要到五十岁了,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梦昔开始有意识做些善后工作。 家里的东西不多,也没什么归整的,征得儿子同意,沈梦昔把小万小时候的衣物玩具都送人了,把自己不穿的衣物也整理好放到楼下,又把自己的书籍物品都整理了,最喜欢的几样,都放到武陵空间,暗自哂笑,就算是陪葬好了。 她把存折密码写在纸条上夹在一本《红楼梦》里,单独放着。 把两版邮票和四合院房证放到一起,觉得这些留给儿子们也不少了,再多会让他们不思进取。 武陵空间跟着她四十年,使用的次数不多,但是真的多次救过她的命。没有它,年少时肯定营养不良,连小五都不会有现在的大高个。每当孤单寂寞时,会在其中找到存在感,提醒自己,是个有灵魂的人。 其实,空间里很多地方她都没有仔细看过,只是浏览一下,动也没动。 她的无名指上只有一个普通的黄金指环,是某年流行戴戒指的时候,王建国买给她的,就一直戴着。 1999年一直有世界末日的谣传,很多人都半信半疑,沈梦昔当然不信,但是她担心自己。2000年元旦过后,所有人都舒口气,沈梦昔却越发忧心,讲课也没有那么经心。王建国发现她的异常,追问她怎么了,沈梦昔摇摇头,说不出来。王建国少见的大白天主动搂住她,抚摸着后背说,“你别害怕。” 4月1日那天,是周六,沈梦昔一个人去了省图书馆,穿得大方得体,化了淡妆,包里放着证件和家庭联系方式,端坐在角落的一个桌子旁,桌上放着一本没有翻开的书。 直到斜阳夕照,也没有等到突然而来的心梗,到了晚饭时间,她的传呼机响了,“马上好饭,快点回家。” 沈梦昔苦笑着艰难地站起来,一天滴水未进,腿麻的不能动。 回到家,大小三个男人在门口迎接她,“去哪儿了妈妈,是不是又逛街买口红去了?”小虎体贴地把拖鞋拿过来,笑着说。 沈梦昔慢慢抱住儿子,没敢哭,深吸一口气,“让我靠靠,儿子,为娘好累啊!” 小虎轻轻拍着她的背。 小万也凑过来,“妈妈我背你我背你。”沈梦昔又转移到小万身上,假意让他背着,搂着他回了卧室,换上家居服。 吃过晚饭,又一个人在书房枯坐到12点。沈梦昔看看手表,这算是平安度过了吗?她慢慢回了卧室,王建国也没睡,看着她。 沈梦昔什么也没解释,笑着钻进被窝,“睡觉!” 王建国抱住她,“睡!” 如此的情形,在孟繁西的生日,和圣诞节那天,沈梦昔都如法重演了一遍。 王建国有一天非要拉着她去医院看病,说更年期的病不能逃避,必须得治。沈梦昔也没反对,大夫量了血压,测了心跳,又是一番询问,还真是说她有更年期症状,又说了些平时要保持心情愉快,注意营养均衡之类的废话。 开了几盒更年康回来,王建国心里踏实了许多。明令两个儿子,妈妈现在是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谁也不许淘气,不许惹妈妈生气上火。 五十岁安然度过,沈梦昔身心愉悦,继续过着舒心的小日子。 第109章 孽障 一天,沈梦昔忽然接到儿子初中班主任秦老师的电话,要她赶紧到学校一趟。 看着秦老师递过来的几封不同笔迹的情书,沈梦昔有些头疼,——十六岁花季已经来了。 “这也不能怪我儿子吧!”沈梦昔看着情书,“我十分了解我儿子,他的眼光很高,也答应我不早恋的。” “孟老师,我不是说怪王孟远,我也很了解他,他说一般的女生看不上,要找个像妈妈一样优秀的女生。” 沈梦昔老脸一下通红,这熊孩子怎么什么都说呢! “最近他的成绩有些下滑,上课经常溜号。你应该马上和他谈谈,我觉得他好像对邻班一个女生很有些意思。” 沈梦昔的脸又一下子白了。心里的火一拱一拱的,恨不得直接找到那个班级,揪出那个女孩看看是何方神圣。 每个母亲都希望儿子爱情甜蜜,婚姻幸福,但是前提是对方要爱自己儿子多一些。如果弄得儿子神魂颠倒,色令智昏,那就不能容忍这个狐狸精了! 沈梦昔不禁回忆了一下婆婆对自己的态度,表示十分的钦佩。 秦老师指着操场上一个马尾辫的女孩说:“就是她,叫颜小青。” 沈梦昔挑剔地看着女孩,回头笑着说:“秦老师,情况我都知道了,回去就和王孟远好好谈谈。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再见。” 沈梦昔心里翻江倒海的,这么快,儿子已经到了思慕少艾的年龄了,这段时间只顾着担心会不会突然死去,忽视了儿子。 她暗暗懊悔,心中思考着该如何跟儿子谈话。 小虎并不隐瞒母亲他的想法,直接告诉沈梦昔,“我真的喜欢颜小青,她长得好看,学习优秀,性格恬静,多才多艺,妈,她比你还厉害,还会跳舞呢?” 沈梦昔气得倒仰,敢拿老娘来跟个黄毛丫头作比较。 “她会骑马吗,会开车吗?会几门外语,她是教授吗?”门外王建国问出了沈梦昔最想说的话,“胡说八道的,还比你妈妈厉害,这世界上,比你妈妈厉害的女人就没她好看,比她好看的也没有她自信自强!以后再听你胡说,打烂你的屁股!” 沈梦昔惊讶地看着口若悬河的王建国,这还是她那个木讷的直男老王吗? “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去睡觉,我来跟他谈。”王建国捋捋她的头发,把她推出了书房。 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什么,一个小时后,爷俩出了书房,小虎有些垂头丧气,但是第二天还是打起精神去上学了。半个月后的月考成绩又回到了班级前三。 沈梦昔也不问过程,她只要结果。 看着儿子那长了几颗青春痘的脸,安慰自己,就算真的管不了,咱家是儿子也不算吃亏。想想,心里还是纠结,总觉得不妥:那女孩人品到底咋样,如果不好,初恋是会给儿子留下心理阴影的...... 第二天,一夜乱梦的沈梦昔顶着黑眼圈起床,早上还要开会,连饭也没顾上吃,化了妆就上班去了。 王建国一把逮住也要出门的大儿子,照着屁股踢了两脚,“我怎么说的,我怎么说的!是不是说过,不许惹她烦心,更年期不知道吗?吃着药还得给你操着心,离结婚还有小二十年呢,找哪门子对象!” 小虎苦着脸,背着书包要逃, 刚打开门就又被喝住,“回来!先把你弟送学校去!” 苦命的小虎。 ****** 沈梦昔忍不住又去偷偷观察了几次那个女孩,发现女孩对小虎完全没什么感觉,这个认知让她更加抓狂,自己如珠似宝的儿子,就这么被个黄毛丫头嫌弃,居然不理他! 她又不敢和儿子过多谈起,怕产生逆反心理弄巧成拙,只得暗中搜集情报,又问王建国父子俩谈了什么,王建国简单说,“就是把我怎么娶到你的告诉他了。” 沈梦昔无语。 还没有处理好小虎的事情,小万的班主任韩老师又来电话了,几个学生打群架,小万把一个男孩的头打破了。 沈梦昔哀嚎了一声,发出和关秀琴一样的感慨:“我是生了两个孽障!” 那个被打的男孩叫姜昊天,他的伤势不重,沈梦昔检查了一下,只是被玻璃片擦破了皮,出了一点点血,连校医给包的两圈白纱布都没有洇透,甚至不用包扎,当然这话沈梦昔是不能说的,只是连声给家长道歉,并迅速打车带着小万和他们父子区医院急诊科打破伤风针。 正赶上今天的急诊科兵荒马乱,一个心脏病突发患者正好被推进来,一个医生正跪在车上做着心肺复苏,一群人冲进抢救室,门啪的关上了。 本来给患者看病的医生,也进去参加抢救了。诊室里候诊的几个患者都是来打狂犬疫苗或者破伤风的,精精神神,没有大碍。护士要他们安心等待,毕竟那边人命关天。 救护车呼啸着又开到门口,送来一个浑身鲜血的患者,听跟车护士说是受了刀伤,肠子都出来了。抢救心脏病的医生又分出了一个出来,抢救刀伤患者,明显的急诊医生不够用。 沈梦昔把小万托付给姜昊天爸爸,冲到抢救室门口,对护士说,“我曾经做过八年农场赤脚医生,如果需要我可以帮忙抢救。” 护士疑惑地看着她,并不信任,“你在椅子上候诊吧,现在用不着。” 沈梦昔有些讪讪的,自己的好心就这样被拒绝了,但是转而想通了,自己没有行医资格,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病的,如果是马路上遇到紧急情况还可以抢救一下,现在在医院,医生护士都比自己更能熟练地急救。 想通这一层,她坐在椅子上,拉着儿子的手,“小万,和小朋友玩耍要十分注意分寸,你看那两个人人事不知的被推进来,也许永远就出不去了,生命是宝贵的,更是脆弱的。你明白吗?” 十一岁的小万眼泪汪汪地点头,他刚才看到那个满身鲜血的人,走廊里都是血腥味,地上还有血迹,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恐怖的场景,和姜昊天两人手拉手站在长椅边,都呆呆地。 一个半小时后,才轮到姜昊天,医生给他打了破伤风,又把包在头上的纱布扯了,“皮肤挺合,都长好了。” 沈梦昔忍不住乐了,姜爸爸却仍然很生气,怒视着小万。 沈梦昔心里也不爽,但毕竟自己儿子理亏在先。 “姜昊天,下周王孟通生日,阿姨做好多好吃的,你们叫几个同学来我家吃饭吧,饭后还能去师大踢足球。” “好啊!阿姨我一定去!”姜昊天听了跳起来。 “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沈梦昔伸出右手,姜昊天不解其意,小万率先与妈妈击掌,姜昊天瞬间明白,也跟着击掌。 姜爸爸还待阻止,小万拉着姜昊天的手说:“姜昊天对不起,是我不好,不应该撇东西,我真不是有意朝你打的,我们还继续做好朋友吧!” 姜昊天很豪气地点头答应,“我们当然还是好朋友!” 沈梦昔看着姜爸爸猪肝色的脸,没再惹他,领着他们又打车回去了。 ****** 最近小虎又有点蔫吧,王建国说是那女孩转学去了京城,并对小虎说,有缘的话,清大见。小虎的蔫吧,不是没有信心考上清大,而是为几年不能见面难过。 “来日方长!”沈梦昔摸摸儿子的后脑勺说。 “可是活在当下也很重要啊!我最好的年华总想和最爱的人一起度过,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们那样,为了一个愿望可以长久的等待,万一我三年后不喜欢她了怎么办?” 沈梦昔听了儿子的话,心中咆哮:“你特么最爱的人不应该是老娘吗?” 儿子大了,烦恼果然就多了。 而代沟这件事,更是无奈,价值观不同,很难沟通。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恒久不变的,比如妈妈永远爱你和小万。” “难道你不爱爸爸?” “呃...我们永远在一起。”沈梦昔被问得好尴尬。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努力。我爸说,我应该努力做到最好,随时准备迎接最好的爱情和生活,不能停止。” “妈妈放心了。”沈梦昔一颗心终于落地了,这孩子不撒谎,说什么就是什么。沈梦昔回到房间还暗自庆幸那个颜小青离开了哈市,要不还不知道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 周末,刘文静哭着来了,“小西,老宋他人都半百了,还给我弄了个小三儿出来,你说我可咋办啊!” “啊?怎么会有这种事儿!” “我到更年期了,脾气也不好,他烦我了。跟我们学校一个新来的年轻老师搞上了!” “你告诉校领导了?“ “没有。”刘文静抹了把眼泪,“宋博都高三了,没敢让他知道呢。” “真是烦心啊,到这个年龄还得烦恼这事儿,男人跟女人相差太大了。”沈梦昔想起当年,韩林是五十五岁和自己再婚的。 “还是你好啊,你家王建国就不会给你添这个堵。”刘文静沮丧又难过,“我这命啊,处对象被人家抢了,结婚这么多年,老头又要让人抢。” 沈梦昔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文静,别难过,咱们女人离了男人也是一样活,他不要这个家,就让他净身出户,看看那个女人到底爱他什么?” 刘文静重重地点头。 王建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了,听到她们的谈话,自觉进了厨房。 等到饭菜飘出了香味,两个女人才走出卧室,刘文静惦记家里宋博吃不上饭,无论如何也要回家。 关上家门,王建国问:“聊什么呢,我听你说净身出户。” 沈梦昔坐到餐桌边,严肃地盯着王建国,“老宋有外遇了,我建议文静跟他离婚,让老宋净身出户。就是”咔嚓“一下净身,然后一分钱没有的出户!” 王建国忙举手投降:“不要杀鸡儆猴了,我永远不会犯这个错误!” “哼,男人就像是猫,哪有不吃鱼的?近猪者吃,近猫者腥!” “我就不吃鱼,只专心抓老鼠!” “糊锅了!” “哎呀,我的鱼!”王建国一个箭步冲进厨房。 “哼,口口声声不吃鱼。”沈梦昔擦了擦忽然冒出的汗,心浮气躁地扇着扇子。 “妈,都冬天你还扇扇子。”小万回来了。 “热!”沈梦昔继续扇扇子。 “小虎怎么还不回来?不等他了,我饿了,吃饭!”沈梦昔把扇子一拍,拿起筷子吃饭。那父子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拿起了筷子。 其实沈梦昔也知道自己近期情绪实在混乱,但仗着丈夫儿子疼她,就肆无忌惮地耍上一耍。 在学校,她又是文雅知性的孟教授,可从不失态,从不乱发脾气。 第110章 农场 这天,沈梦昔早上步行上班,走到半路,想起一本书落在家里,折返回去。 途中,发现自己家的车停在路边,一个穿着紧身毛衣的妖艳女人正熟络地拉开副驾的车门坐了上去,王建国笑着说了句什么。 沈梦昔浑身冰冷,怒火中烧,冰火两重天之下,她被钉在当地,瞪着王建国。 王建国第六感爆棚,一抬头看到妻子如暴怒的狮子,怒视着他,站在街口,胸口起伏。见自己发现了她,忽然神情复杂,瞬息万变,似乎要流泪,又似乎马上就要下什么决心。 王建国一个箭步跳下车,拉开副驾车门,请那个要求捎脚的同事下车:“不好意思徐主任,我忽然想起有个急事,你还是打车去吧。” 那女同事不情愿地下车,回头看到沈梦昔,脸色一变,笑道:“王副局长,你原来真的是气管炎啊!” 王建国一转头的工夫,沈梦昔已经不见了人影,他急得大叫一声孟繁西,四下找不到,钻回车里,发动了汽车。 徐主任站在街边,哂笑了一下:好男人果然都是别人的。 沈梦昔直接去了学校,讲课讲得乱七八糟,一个女生体贴地给了她一杯热水,让她坐下来休息。沈梦昔只觉得大脑死机,有一个念头盘旋着,原来,老王在她心里已经这么重要了! 那么要怎么办?像刘文静一样忍耐?还是恩断义绝一别两宽? 女人真是命苦,要工作,要生子,要孝亲,到了一把年纪还要忍受丈夫移情别恋,活着真特么没劲! 沈梦昔一斜眼,看到王建国在教室门外站着,愣愣地看着她。 她厌恶地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你最喜欢的鞋子被人穿了,最钟爱的口红被人偷偷涂了,你该怎么办。沈梦昔的办法就是,扔了! 接收到眼神的王建国如坠冰窟。 沈梦昔晚上下班没有回家,找了家宾馆住下,一个人静静地冥想。 王建国一遍遍地打着她的手机,不接,关机。又发短信,解释着当时的情形,也一直没有得到回复。 最后找到在派出所上班的张文明,通过住宿信息,查到宾馆,敲响了沈梦昔的门。 张文明比划着小声说,“我先走了啊,你保重!”,笑得乐不可支。 沈梦昔从门镜看到是王建国,又走了回去。好一会儿,宾馆服务员来开了门,王建国终于进去了。沈梦昔双盘坐在床上,吓了服务员一跳,王建国连连感谢,让服务员离开了。 沈梦昔睁开眼睛,看着王建国,王建国打了个哆嗦,“媳妇儿,我真的冤死了,红灯停了,她看到我,自己就开门上来了,我能怎么办?” 沈梦昔闭目一言不发。 王建国就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妻子,她闭目打坐的样子,像是随时要飞升一样,面目平静疏离,仿佛一切都没放在心上。 王建国忍不住一把抱住沈梦昔,”媳妇儿!“ 沈梦昔叹一口气,“我承认,我更年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浑身燥热,心头有火,就想发脾气。”说着说着火就上来了,沈梦昔在自己的头发上抓了一把,“你看,我头发白了!还脱发!也停经了!免疫力也下降了!我特么都烦我自己!” 王建国连连摇头。 “所以,我才找个地方,想静静地待着。你非要找到我、逼我发脾气、露出最难看的一面是不是?一个女人要经历青春期,孕期,哺乳期,更年期几大关口,真正能掌控的时间有几年!!你们爷仨都好好的!安生的!让我好好渡过这个大关,好不好?啊?” 沈梦昔觉得浑身一股戾气在窜,胸口那股火拱了上来,心跳加速,气短心慌。 她沮丧地哭起来。 原来,衰老是这么的让人沮丧。那么未来更老的日子呢? 她甚至庆幸前一世在尚算年轻的时候死去。 王建国使劲摩挲着她的后背,不知如何安慰。 “老王,我怎么会这样?我怎么变成了这样?我失控了!”沈梦昔抱住王建国嚎啕大哭。 她当然信任王建国,知道他不会做出背叛自己、背叛家庭的事情,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狭隘的一面,就是想宣泄,同时也深深地厌弃这样的自己。 不知哭了多久,沈梦昔睡着了。王建国抱着妻子,一动不动。 天已经漆黑,他给儿子发了个短信,就这样抱着她直到天明。 沈梦昔梦里被困在一家陌生的医院,她分不清各个走廊通往何处,找到的楼梯都是死路,或者特别陡,或者特别高,她累得脚都抬不起来,心中绝望。 一缕阳光照在脸上,她睁开了眼睛。 老王搂着她躺在床上,还在睡着,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的脸上,温暖又温馨。 沈梦昔重又闭目。 她早已意识到了,这个孟繁西仿佛是她租来的”房子“,自己这个租客,没有产权。青春期,生理期、更年期这种内分泌紊乱的时期,她就会特别难以控制自己。 她暗暗下了决心,不能这样任其发展,必须努力控制情绪。 想通这一节,沈梦昔睁开眼睛,搂住王建国,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似乎安定了许多。 ”老王,这样靠着你很好,你以后每天都要抱我一会儿!“沈梦昔喃喃地说。 ”嗯。“王建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用力搂紧她。 ****** 食品安全越来越是个问题,沈梦昔联系双县的表哥关海涛,租了一大片地,请人种植绿色无公害蔬菜,农药虽不能避免使用,但是化肥基本不用,都是使用农家肥或者煮熟的黄豆。种出来的蔬菜,果然味道不一样,沈梦昔非常满意。 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对食品的要求也会提高,无公害食品也会越来越有市场。 关海涛对于表妹为了吃点青菜这样大动干戈很是不理解,但还是很尽职地帮忙经管。 沈梦昔称呼这片租地为“远通农场”,很有些怀念下乡时光的意味。 第一年,远通蔬菜开始运往哈市各大超市,最初是卖给超市,后来沈梦昔开始租柜台,沈梦昔并不会做生意,但是她秉承先做人后做生意的理念,倒也经营得像模像样。 道理很简单,顾客也不是傻子,自然分辨得出商家是否诚信,第二年回头客逐渐增多,沈梦昔又扩大了一倍租地,一方面可以让更多的人吃上放心菜,另一方面可以增加双县农民的收入,最先受益的便是表哥表弟。 关秀琴很开心很得意,每次回双县都昂首挺胸的。 年底,王建国办理提前退休,帮助沈梦昔经营刚刚盘下的一个大型超市。 副局长不做,回家卖菜,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连小北小五两个一直看不上三姐夫的,都觉得沈梦昔作得过分了,自己鼓捣种菜,却让姐夫提前退休。 两人工资都不低,但这么一折腾,悠闲日子一下子消失了,变成欠了一屁股债了。 沈梦昔又有些抓狂,王建国安慰她,一辈子很长,日子肯定不能按一个模式永远过下去,再大的困难有老头挺着呢!从沈梦昔“离家出走”那天起,他真的每天都拥抱一会儿妻子,不是固定时间的打卡,而是时时关注她的情绪,在她需要的时候伸出双臂。 沈梦昔居然真的放下心来。 她平时忙学校的工作,还要挤出时间忙农场和超市,恨不得一分钟都掰成八瓣。 神奇的是更年期症状也消失了!也不知道是忙碌掩盖了症状,还是终于更完了,亦或是王建国的功劳。 王建国自接手了这家大型超市,就把自家农场的蔬果转移到超市,很快经营进入正轨,拥有一大批会员。通过小北介绍,引进新的刷卡机,实行先充值后消费,会员九折的营销策略,很快资金回笼,逐步还清“一屁股”债,进而扩大经营,进入良性循环。 沈梦昔为了在滨城给一家房地产公司投资,卖掉了一版山河一片红的邮票,王建国深感惋惜,沈梦昔却只是一笑。 她将一千万投入到那家叫做诚谊房地产的公司,那是她前世工作过的公司。与其说是投资,不如说是购买期房,因为她所要求的回报,就是临街两栋楼的所有公建房的产权。 诚谊公司资金短缺,投资的佳成小区几乎停工,所有能抵押的房产都拿去银行贷款,还是有一千万的缺口。 该区域的门市房价格也就五千元左右,那两栋小高层,底层是公建,二大约有24家门店,都是八九十平米大小,按市价出售,也是一千万左右。 诚谊的老板考虑了两个小时就答应了,他太需要资金了。 他已在开发区竞标到一块好地段的地皮,准备再做一个大项目,否则也不会周转不开。并且,这个城边的区域,交通也不是很便利,门市房能一次性出售,并且有的赚,也是好事。 于是,在只有王建国知道的情况下,沈梦昔成了房姐。 沈梦昔看着协议笑了。几年后,那片地域将大规模扩建,几乎与开发区连成一体,所谓的城边子是不存在了。门市房至少翻上两番。 ****** 小五到底和赵岩结婚了,生了一个女儿,沈梦昔哀叹好白菜让猪拱了,自己优秀的弟弟让这个大妞给缠上了,一缠就是一辈子。 小北媳妇是浙江人,性子温和人又聪明,是个会计师。哪里都好,只是小家意识太强,不怎么愿意让小北顾着孟家。 小南已经退休在家,给儿子看孩子,大儿媳是个厉害的。小儿子还没结婚,女儿倒是孝顺,常常回护父母。 小东以大校军衔退休,老两口住在旅顺区的一个小院儿里,种菜种花,还经常自驾旅游,很是逍遥。孟祥佳在滨城电视台工作,孟祥宇留学德国,儿子孟祥飞在海军服役。 二大爷和刘三妮都去世了,孟繁江将父亲的遗物与母亲合葬。 孟庆仁和关秀琴现在都在双县,在沈梦昔的农场住着,沈梦昔给孟庆仁置办了一个木匠房,八十岁的孟庆仁偶尔还鼓捣几下木匠活儿;关家有长寿基因,姥爷年轻时抽过大烟,受到一定影响,活到七十五岁,关秀琴现在八十岁,身体比孟庆仁好,耳聪目明,健步如飞,还能骑三轮车四处溜达,不高兴了,吼一嗓子依然中气十足,时不时还管一下侄子家的闲事儿,总之,在双县活得风生水起。 五叔七十一岁,和五婶基本常住滨城。两个子女都在军中。 王建国的父亲去世后,八十多岁的王母坚持自己单过,每天侍弄菜园,将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直到老房子动迁,才被王建国和沈梦昔接到哈市,他们新买的楼房是电梯房,便于老太太上下楼。 李慧贤也已去世,不知为何,日期比前世要提前一些。她的“孙女”嫁给了一个医生的儿子,叫齐向东,生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不好不坏。 第111章 无题 ......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地球上的物种,比人类更早的不计其数,但只有人类甫一出现,就迫不及待地改变世界,蓄养牲畜,滥砍滥伐,使用农药,大兴土木,发动Z争,戕害同类,上天入地,无所不吃...... 这样的物种,简直是地球最大的灾难和BD。 各行各业都受到冲击,沈梦昔他们的商场也一样门可罗雀,滨城的门市房,有几个到期的也不敢续租了,没到期的也频频打来电话诉苦交不起房租。 这种情况下,沈梦昔和王建国商量了一下,还是捐款100万元。最后通过姚安娜,将钱托付给了HH。即便捐助一元钱,也不希望这钱被人贪占,交给她无疑是最放心的。 ****** 而爱华却牺牲了,沈梦昔得知后失声痛哭,爱华虽得到京城有关部门表彰追认,可是,她看不到了! 沈梦昔几乎不敢去探望方小菊。那个饿得啼哭不止的小孩,那个唱样板戏的小姑娘,那个宣称长大要当医生的女学生,那个电话里跟她说再见的女医生......再也见不到了。 方小菊已经哭干了眼泪,呆坐在家中,见到沈梦昔才又呜咽着伸出手,沈梦昔一把抱住方小菊,哭起来:“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她那么早关注,是我害了她,方姐!都是我的错!” 张保国制止沈梦昔,“不是你的错,我的闺女我自己清楚!你事先说不说,她肯定都会第一个报名的!”张保国头发全白,肩膀微驼,表情凝重地坐在家中老式沙发上,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双手颤抖着,泄露着他的悲伤。 方小菊听了哭得肝肠寸断,“爱华啊!疼死我了啊!我的亲闺女啊!” ****** 回家又给小北小五打电话,小北不用提醒,感觉指数虚高,上周已经空仓。 小五拖了三天,到底还是在沈梦昔要求必须截图汇报的情况下,才清仓。 “销号!以后不许炒股!” “三姐!” “叫妈也不行!听我的!” “我要是赔了可找你啊!” “你现在赔吗?” “不赔啊,我赚了近五倍了。” “那还贪什么?股市人人都赚钱,可能吗?” “......好吧。” “闲的没事就做义工去!” “是!”快五十岁的小五在三姐面前还是小时候的德行,没大没小的。 ****** 国人就是这样,只要有人比我更惨,就可以安慰自己继续奋斗下去。 ****** 小虎小万都在京城读书,小虎继续读研,交了一个鹅国来华留学的女朋友。也不知道他的初恋怎样了,大概是人家没有等他。 ****** 临震预报成功率更是非常低,有时候还不如依赖动物预测。 11日租车到达汶县,小城欣欣向荣,安居乐业,孩子在街上无忧无虑的笑着奔跑。 傍晚汶县半天红霞,如鲜血般艳红,人们纷纷指指点点,赞叹着美丽的景色。 沈梦昔拍下照片和录像,又将当地气温闷热的情况记录下来,将蟾蜍上路不避人、鱼类跃出水塘的照片一同发到川省D震局。 在路上逢人就告诉人家,要D震了,请尽快离开县城。 有人半信半疑,有人干脆推搡她,把她当作疯婆子驱赶,甚至有人报J,吓得沈梦昔赶紧逃开,当晚驾车离开。 在路上,她看到还是有很多人,听从了她的劝说,开始J觉,连夜自驾全家离开汶县。 ****** 王建国疯了一样打电话,问她的位置,催她回哈。 回到哈市,夫妻二人商量了一下,捐出这些年公建房的租金500万元。 网上还有人记得沈梦昔的帖子,纷纷说是神预测,也有说是巧合的。有人为汶县拉J报的人点赞, 还有11日、12日很多离开汶县的群众在网上向那个“头发全白,带着眼镜”的阿姨致谢。沈梦昔一个人坐在书房,默默浏览。 第112章 儿媳 股市惨淡不兴,地震余波刚过,又迎来了奥运会。 坚强的国人,愈挫愈强,套牢的钱再赚回来,震倒的家园再建起来! “小西,你说国人这样坚韧,国家发展这么快,外国人怎么看?就像你们女人看到更美的女人心里怎么想?” “我会欣赏赞赏,但肯定有人会嫉妒。” “我母亲很含蓄,我家过好过坏从不张扬,不诉苦。现在的女人都没有了这种美德。” “可她也很压抑。” “也对。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大多数人也不过是随大流,不能自控。” “历史的发展总有它的步伐它的规律。呵,老王,你就是习惯扮猪吃老虎。” “是,我娶了好媳妇儿,你看我跟谁显摆了。” 沈梦昔觉得甚是受用,白发苍苍的两人相视而笑。 “是我捡到宝。”沈梦昔摸着王建国手背上出现的第三块老年斑,“人生没有后悔药,我实在后悔嫁给你太晚了。”快六十岁的两人这几年说话愈发肉麻,王建国更像是新开发了某处脑域,常常语出惊人。 沈梦昔的更年期安然度过,她并不怕容颜衰老,头发白了也从不染。王建国给了她一颗无比安心的定心丸,让她拥有前所未有的宁静。 事实证明,一个女人年过半百依然容颜姣美,神情安然,要么是灵魂强大,精神坚毅,要么就是有个男人对她极好。一个女人到了五十岁,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否健身,也一眼可以看出有没有人爱她。 一个家庭,母亲慈和安详,家庭必然兴旺,人人安心,事事顺利。 奥运会开幕式盛大空前。虽然沈梦昔已经震撼过一次,但和王建国一起守着电视“看重播”依然激情澎湃。 “这些击缶的年轻人都是JUN人。” “你怎么知道?” “啧,看气质啊!” “哦。” “李宁是偷偷训练的,他老婆都不知道?你说他老婆会不会怀疑他这段时间有外遇了?” “肯定会,天天精疲力尽的回来。” “哈哈哈哈!”两人大笑。 这世界不缺少美好事物,只是缺少一个陪你一起分享心情的人。 ****** 08年冬,王母去世,享年90岁。 10年沈梦昔退休,没有接受学校的返聘,夫妻两人休整了两个月,把哈市的所有工作都推给小万,他们开始了漫长的旅行。 五年时间,想去的地方都去了。泰山之巅、珠峰脚下、伊犁风光、桂林山水、西湖的水,黄山的松......两人还自己做攻略,去俄、意、法、澳等国家“穷游”。 五年时光,形影不离,风雨同行,沈梦昔觉得已经弥补了晚婚的遗憾。 人在年轻时享受的是激情,相爱相杀痛快淋漓,但是沈梦昔灵魂年龄太老,把孟繁西最青春的时光浪费掉了,幸亏遇到王建国,两人合拍合律的过着别人看起来无聊平淡的日子。 旅行回来,两人住到双县的农场,春耕秋收,冬天猫冬写字看书,还收养了两条流浪狗,两只流浪猫。 小万的经营理念比父母要大胆得多,几年间,寻求合作伙伴,设立了三江的小麦、龙江的玉米、临江的大米、克东的土豆、滨城的桃子、苹果和樱桃等种植基地。 并和做电商、物流的小虎合作,在互联网上销售绿色食品。 超市也扩大为商场,还涉足餐饮行业。 沈梦昔看着25岁的小万,回忆着儿子小时候憨憨的模样,心里欣慰又感叹。 也有愁事,比如小虎又换了个鹅国的女朋友。 让王建国非常生气,“不结婚,你跟人家处了那么多年?这样换来换去的,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 沈梦昔也指着视频里小虎的鼻子说:“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爸!” 忽然镜头里出现一个白皮金发的女孩儿,摆着手叫爸爸妈妈,吓得老两口手机差点掉地上。 女孩中文很好,礼貌地问候了几句,起身的瞬间沈梦昔发现她的腰身浑圆,瞬间头皮发炸,瞪着讪讪的小虎:“你,你,你特么不是我儿子!” 2016年春节前,小虎一家三口回哈过年,一家三口一进门,小虎就给94岁的关秀琴磕头,大声喊着:“姥姥过年好!”身后跟着的俄国女子抱着孩子也跟着磕头,沈梦昔连忙扶起,对小虎说:“这还没过年呢!你磕哪门子头!” 关秀琴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耳朵有些背,脑子也有些糊涂,“小东回来了!你媳妇哪?” “这就是我媳妇,叫卓娅,这是我女儿维卡。”小虎揽过老婆孩子推到姥姥跟前。 又拿出结婚证给父母看,沈梦昔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小虎,这么大的事儿!你忍心连个招呼都不跟妈打,就自己做决定了!” “妈,我不结婚你说我没有责任心,结婚了你又埋怨我。” “不要狡辩,我在说你没打招呼的事!” “嘿,老妈,是我结婚!我不决定谁决定?爸等你那么多年,奶奶都没替他决定,你不能比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差啊,孟教授!”小虎做个鬼脸,亲了沈梦昔脸颊一下。 “你这个逆子!”沈梦昔四处找条帚,要打小虎。 “老妈,亲爱的老妈!你的知性呢!你的优雅呢!你的通情达理呢!”小虎哀嚎着满屋子乱窜。 小万拦住沈梦昔,“老妈,饶了我哥,到时候,我的媳妇让你俩挑!” 沈梦昔哭笑不得的时候,一个雪团一样的婴孩软软地被放到怀里,瞪着圆溜溜的纯净如晴空的大眼睛看着她,沈梦昔立刻一丝怒气也无,抱着孙女,瞬间笑容就出现在了脸上。 儿媳妇卓娅,二十二岁,个子高,皮肤白,眼睛大,非常漂亮,是来华留学生。人很勤快,嘴也甜,每天爸爸妈妈的叫个不停,还把厨房的活儿都包了,不太会做菜,就跟着沈梦昔后面学。几天工夫,学会了包饺子、包包子、包馄饨,学会了糖醋排骨、小鸡炖蘑菇、地三鲜、锅包肉等东北菜。说是回了京城做给小虎吃。京城的四合院被小虎重新装修了一次,由他住着。 卓娅的家庭条件一般,但是人很勤奋,目前在外语学院做外教,现在休着产假,孩子刚满百天。沈梦昔有些埋怨,孩子太小了,这样折腾,太不负责任了,哈市的冬天太冷了。卓娅却笑了,说她的孩子怎么可能怕冷呢。 也对,战斗民族连熊都不怕,还怕冷吗。 小两口感情好,孩子也不用她操心,沈梦昔实在无话可说,给卓娅买了全套的首饰,又召集亲朋好友,给他们补办了一个热闹的婚礼。为了与卓娅的父母视频,沈梦昔还特意恶补了两天俄语。 假期结束,孙女要回京城了,沈梦昔忽然觉得心上一块肉要剜去,小虎第一次去幼儿园的感觉重新袭上心头,她抱着孩子亲着她的额头,这个小丫头,额头像沈梦昔,黑眼睛黑头发,但是高鼻深目,一看就是混血儿。卓娅却说,维卡一眼看上去就是中国孩子,她的父母亲戚都这么说。 难道混血儿都是这样吗,中国人看着像外国人,外国人看着像中国人! 儿子一家驾车离开,临走前,小虎拥抱了沈梦昔,他跟卓娅学会了很多。沈梦昔被高高的儿子拥着,心里酸甜参半,自己生的儿子被别的女人调教得有那么大变化,有种儿子被抢走的感觉,同时也欣慰儿子的成长成熟。 儿子围绕在母亲膝下永远不能成熟独立,他得出去闯荡天下,回来才是她独立坚强的儿子。 再不舍再难过也要放手。 2018年,卓娅又生了一个男孩,长得像妈妈,蓝眼睛黄头发,非常漂亮,卓娅按照鹅国的习惯照顾孩子,两个孩子都不娇气,养得很好。沈梦昔从不搀和孩子的教育,需要帮助就出手,不需要了就撤出。 她深知卓娅才是小家庭的女主人。 小万也交了女朋友,是他去成都旅游认识的女孩,叫许文,川妹子火辣辣,但也很能干。小时候,沈梦昔觉得小虎像王建国,大了以后,又觉得小万更像父亲,小虎反而不像了。 小万和许文在她面前都很正常,但沈梦昔就是觉得儿子肯定是耙耳朵了,晚上和王建国忧心忡忡地谈起,有些心疼儿子,王建国劝慰她,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管那么多了,两人过的好就行了。 “你妈就是怎么想的吗?” “我家兄弟姐妹七个,每一家都操心安排,哪有那个精力,只要不出格,她都不管。她自己处处做的让人挑不出理,总想一碗水端平,所以很累。”王建国感慨。 “小南!小南!”卧室里关秀琴又在喊。 “来了来了!”沈梦昔快步过去,96岁的关秀琴一直把她当作孟繁南,这些年孟繁南极少回娘家,但是关秀琴就是念念不忘,对每天在身边尽孝的沈梦昔视而不见,沈梦昔也不计较了,喊她她就答应。 只是,这些年来她没有喊过一声妈,对于孟庆仁她早已叫了爸爸,但是对于关秀琴,她也有自己的执念。 她始终认为关秀琴因为缺少抚育自己的过程,因而她的概念里也没有三女儿。 无事还好,一有事情发生,第一个舍弃的永远是三女儿。 活了这么久,她依然没有与母亲和平相处的经验。 第113章 重逢 2018年,是老三届下乡五十周年。 临江农场的68届,因农场建设,大多是69年才到的,只有沈梦昔那批三十几个人才是真正的68届。但工龄计算,都算68届了。 时光飞逝,当年风华正茂的一群少男少女,如今都已白发苍苍,甚至有几人已因病去世。 年初,有人张罗着建了“临江农场五营知青群”,越来越多的人被拉入群里,每天都有重逢的快乐。几个月来群里人声鼎沸。 齐市的几个知青在筹划着今年到农场相聚,寻找年轻时的足迹,得到大家一致同意,于是聚会这件大事就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了。 有人把当年的照片翻拍出来,发到群里,引起一片惊呼,“哎呀,那个房子是咱们食堂!”“那个是不是向连长?”“那时候我还挺瘦的。”...... 其中一张是沈梦昔两手揣在白大褂口袋里歪头照的照片,当年被放在宣传栏里,周和平曾经给了她一张,后来夹在宿舍镜子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王建国见到赶紧保存了,“这样照片我们都没有。” 还有人把这些照片做成影集,配上当年豪情万丈的音乐,发出去就马上有人点赞。 每天群里都有几百条信息,沈梦昔和王建国看得津津有味,聊得兴致勃勃。 聚会定在八月八日,天气不冷不热,果瓜也都熟了,几个沪市知青最想的就是黑土地的米,黑土地的菜。 沈梦昔也安排好了,让小北两口子回来住一段时间,照顾关秀琴。 八月七日,两人坐高铁去了齐市,风驰电掣中,王建国问:“小西,你还记得咱们头一次去农场坐的什么车吗?” “记得啊,大解放。差点没把我冻成冰棍儿!” “是啊,太冷了。后来咱俩分到了食堂,你烧火,我挑水。” “当时我就想,这傻小子挺能干啊,挑完一挑又一挑!” “哈哈!那是我开心的!” 两个小时后到了临江县,两人又坐客车去了临江农场。沿途辨认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那边就是野猪岭,我们那次掰苞米,差点让猪拱了!” “那次你可吓坏了,脸色煞白,把我也吓坏了。” 沈梦昔一笑。“这条路,我走了无数遍啊。” “你是骑着马去临江医院。我开车也走了无数遍。” “我至少有三次差点死掉,你呢。” “我?我有两次开车也很惊险。” “嗯。”沈梦昔握住王建国的手。 五营的房子翻新了几座,大部分废弃了。主街的道路还是那个宽度,铺上了柏油路而已。卫生所也已经废弃,墙皮脱落,玻璃碎裂,屋内漆黑,屋顶长着一棵小树,随风摇摆,莫名的哀伤...又喜感。沈梦昔没有走进去,只是在院子里,让王建国给她照了几张照片。 当她看到怀里抱着一只羊羔,沉默地站在平房前的米小冬的时候,眼泪禁不住掉了下来。 她还留在这里! 她还是不爱言语。 “米小冬!”沈梦昔快步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米小冬腾出一只手,也回抱了沈梦昔,眼圈泛红。 “你还好吗?”。 “挺好的。”除了激动,竟然无话可说。米小冬和丈夫结婚后一直在农场,没有离开,两人皮肤黝黑,身体健康。他们的儿子现在沪市成家立业。 “老邻居!”是范建国的腔调,他的脖子上居然戴着粗粗的金链子,沈梦昔不禁捂住了眼睛。 “怎么?不想看到我?”范建国笑呵呵地说。 “不,被你的金链子晃瞎了眼睛。” “哈哈哈哈!”两位建国笑着热情相拥,互相拍打着对方。 “范老板的审美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啊!”沈梦昔调侃着,跟着米小冬进了屋子。 知青们陆续到来,沪市的严雪芳和李雅芝也来了,沈梦昔没有想到严雪芳一见到她,就抱住了她,像个孩子一样的哭湿了她的肩头。无需言语,沈梦昔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为年轻时罔顾救命之恩,曾经疏远自己而愧疚。 没有说话,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李雅芝也过来牵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年轻时处事方式决绝果断,留下遗憾,到了老年,有机会弥补遗憾,也是种幸福。沈梦昔了解严雪芳的心情,三人牵手笑着坐了下来。 断过手指的黄国栋来了,最早结婚的秦季华夫妇来了,一起遭遇野猪的刘凤梅也来了,她还兴致勃勃提起那四个大石球,“这么些年,我跟谁说谁都不信,说我是吓傻了!” 就连当年逃走的吕志刚都来了,戴着眼镜,圆熟老练,整个人的外貌和性格变化太大了,他自己不报名字,谁都没认出他来。 不止是吕志刚,很多人都变得不敢相认了。谢顶的,大腹便便的,跟当年照片比,完全就是两个人。还有的人从前内向的现在变得极善言语,从前面貌普通的变得气质优雅,还有就是本是同龄的一群人,看上去年龄相差很大,有的像是五十岁,有的像是八十岁。大家挨个猜着名字,猜出来就互相拥抱,哈哈大笑。 一个沪市的男知青,叫方谦,沈梦昔当年与他不熟,这次来他最激动,因为已是癌症晚期,跟每个人都聊得特别认真,都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看得人唏嘘。 当韩援朝和贾世兰出现的时候,大家都安静了。 韩援朝离开农场的时候,不告而别,谁也不知道他的背景,他甚至都不在现在的知青群里,大家都以为他不会来聚会了。 岁月流逝,在韩援朝的脸上也留下了痕迹,年近七十,头发花白,神情带着上位者不自知的矜持,虽然坐在老知青中间,和大家聊天,但是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贾世兰居然是坐着是轮椅来的!沈梦昔看到她,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她难过的不能自已。 贾世兰当年的FD虽然治愈,但是因为过量使用激素药物,导致股骨头坏死,前几年做了置换手术,走路没什么问题,但是远途不行,所以这次是她儿子送她来的。 贾世兰哭得更厉害,“小西,我都后悔死了,这大概就是我的一劫吧,那两年就跟犯精神病似的,总是不能控制自己。” “你的命还在,张营长的女儿爱华,却永远的走了。一想起她,我的心就疼。” 张保国和方小菊在前几年先后去世,再也不能来参加他们聚会,五营的知青都默默地流下眼泪。 五营的老三届来了近一百人,大家四处看着,回忆着,最后又集中到团部大礼堂。 那里已有各营的老知青近一千人聚集。这次组织者能力非凡,能组织这样大型的聚会,甚至细心地安排了两辆救护车在旁守候。 大家都苦涩地笑,岁月不饶人啊。 沈梦昔见到了周和平,之前虽在一个城市住了几十年,居然硬是没碰见过他。 萧团长已经去世。 钟团长来了,九十高龄,看上去却和七十岁一样,他住在滨城,和孟庆严常常相聚。 八日,联欢会正正式开始了。 “同志们好!”老团长气势不输当年,站在台上,挥手喊道。 “团长好!”全体起立问好! “孟师长让我给你们带好!(掌声) 我们都还活着!还能战斗!(掌声) 你们!都是好样的!离开农场,在各自的岗位上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有人考上大学,开始了新的征程!有的返城投入国家建设!有的留在农场,继续耕耘我们的土地!我敢说,我的兵,就没有一个怂的!” 很多知青心潮澎湃,当时就哭出了声,仿佛回到十几岁,受党和领袖的感召来到农场,要努力改造自己,要为祖国做贡献。 “…… 我不想多说,你们都是有了成就,有了建树的人。 但你们一日是兵团战士,就永远带着军人的作风,不要因为头上的白发,就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就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追求! 我命令你们!朝前看,向前走!风雨兼程,不问归期!” 钟团长枯树一般的手臂高高扬起,指着东方,久久不放下。 掌声雷动,大家仿佛回到了那个红色的年代,笑容和泪水混在一起,怀念和激情揉着一起。 大礼堂装饰一新,大条幅上写着“临江农场六八届知青下乡五十周年联欢会”,舞台、灯光、摄像、摄影、服装道具都非常专业,很多都是知青们的子女赞助支持。 两男两女四个主持人都是当年宣传队的主力,姜淑英也是主持人之一,穿着红色的旗袍,还是那么漂亮。 第一个节目大合唱就把大家带回了五十年前,《东方红》《社会主义好》《打靶归来》歌曲联唱,一群老家伙脸上不知道被谁涂得雪白,画着浓妆,神情激昂、一本正经地唱着歌,还有人唱着唱着擦眼泪。 各路人马轮番上阵,兵团最不缺少有才艺的人,二胡、手风琴、笛子、诗歌、舞蹈一一亮相,沈梦昔也唱了那首《怀念战友》,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回忆,她想起爱华,想起张营长,唱罢,才发觉腮边已有泪珠滑落。 这一天,每个人都流泪了。 每个人都是来找回忆的,但是,看到的都是白发苍苍,哪有青春的影子,之所有有那么多的同学聚会,战友聚会,还不都是在最寻找自己最好的年华! 到底有几多满足,几多遗憾,个人心中自知吧。 晚上在食堂聚餐,开大饭店的范建国带来了两套厨师班子,将饮食这一块料理得妥妥帖帖。 两个大食堂坐不下,就在路边摆了桌子,120桌酒席,铺天盖地。 低度白酒,大家喝的都不过瘾,但是主办方没有准备高度酒,酒过三巡,有人便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还跟当年一样扯开嗓子高声叫喊。知青大部分是齐市的,东北人的豪放不羁展现出来,喝到酣处,有人不自觉地卷起衣襟,露出了肚皮。 沈梦昔和刘文静、贾世兰、王建国、韩援朝、范建国、严雪芳、米小冬、肖北望、徐茂和、张文明等人坐在一桌,都是当年交往密切的。肖北望现在是作协成员,著名摄影家,徐茂和是作曲家,写过很多脍炙人口的歌曲。 各桌都开始走动敬酒的时候,周和平不知为何,端着酒杯,拎着酒瓶来了,坐在刘文静的对面,隔着大桌子,遥遥地看了一眼,要开口说话。 沈梦昔用筷子敲了下自己的餐盘,声音严肃地说:“周和平!你必须对刘文静一心一意,全心全意,要是我知道你对她不好,天涯海角追杀你!” 闻听此言,众人都愣住了。 刘文静掩面哭泣,沈梦昔也红了眼睛。这是当年沈梦昔得知他们确定恋爱关系时,对周和平说过的话,当年周和平很认真地说:“我会对她好的。” 周和平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低头露出稀疏的头顶,声音低沉地说:“对不起。” 倒了一杯酒,朝着刘文静一举,一口干了,谁也不看,转身走了。他本不想过来,他知道依着沈梦昔的性子一定会让自己难堪,但是他远远地看着刘文静和沈梦昔坐在一起,两个同龄的女人,一眼看上去,刘文静比沈梦昔足足老了二十岁,心灵深处忽然刺痛了一下,毫无征兆。 于是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劝得刘文静不哭了,却见杨萍过来了。此时杨萍比年轻时至少胖了三十斤,喝了酒,脸色酡红,范建国不怀好意地笑看着王建国,得瑟地抖着脚。 果然,杨萍端起了酒杯,看了王建国一眼,却向沈梦昔举起酒杯,“孟繁西,你是个有福气的,我敬你一杯。” 沈梦昔笑着站起来,端起身前的饮料,“谢谢,也祝你幸福。” “我的是白酒,你可不能喝饮料。” “我不能喝酒,刚才给团长也是敬的饮料。” “那就让王建国代你。” “那不如你直接敬他。”沈梦昔笑着坐下,放下了饮料杯。 杨萍真的端着酒杯来到王建国跟前,“老同学,我敬你一杯,多年不见,你的变化挺大的。”杨萍声音有些哽咽,一把年纪了,性格依然没变,心结也没有解开。 沈梦昔并不介意王建国是否喝这杯酒,但是王建国却拉起她,站在一起,“谢谢老同学,你的变化也挺大的。我们夫妻也敬你。”然后喝了一口酒,示意沈梦昔端起饮料,沈梦昔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饮料,笑着说:“谢谢老同学。” 桌上有几秒安静,杨萍有些尴尬。 范建国在旁边笑着说:“我也是老同学啊,来!刘文静、米小冬,咱们一起喝一口,相聚多难得啊,都开心点,多喝点啊!老范我张罗得咋样啊?” 大家纷纷应和,夸赞老范这饭菜张罗得好,特别是严雪芳抱着一盘排骨油豆角,“不许碰,都是我的!” 气氛缓和,杨萍笑着干了杯中白酒,又和几人聊了几句才离开。 韩援朝端起酒杯,与沈梦昔和王建国碰杯,“不见诸君四十秋,中间多少别离愁。重逢宁用伤头白,难得相看尽白头。老友相聚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幸事。” “还没有好好感谢你的帮忙,这次一起回哈市玩上几天吧,几位都去,我做东。”王建国说。 “好啊!好啊!”大家纷纷赞同。 “不用跟夫人请示吗?”范建国认真地问。 “不用,我们家一切都是老王说了算。”沈梦昔说。 众人纷纷发出嘘声。 第114章 去世 聚会结束,贾世兰等人一同来到哈市,米小冬夫妻因为照看养殖场没有同行。 一行人去太阳岛上聚了两天,在索菲亚教堂和防洪纪念塔前合影留念,还参观了沈梦昔和王建国的商场。 一群老头老太太,都退休了,有钱有闲,玩起来比年轻人还嗨,穿得像花朵一样鲜艳,去中Y大街跟着花车游行,吃马迭尔冰棍儿,摆各种年代姿势拍照,恣意欢乐,旁若无人。 大家去王家探望关秀琴,范建国一进门,甩甩袖子半跪着行了一礼,尖着嗓子喊:“给老佛爷请安!老佛爷吉祥!” 众人都乐,关秀琴也乐了,“老范,你啥前儿这么能逗了,咋还不回家给你媳妇儿洗衣服去?” 众人更乐,这是把范建国当成他的父亲了。范建国却眼圈一红,双膝着地,趴在关秀琴膝头哭了起来,他的父母早已过世多年,再无亲人可拜。 关秀琴慌的一把扒拉开他,“你这老不正经的,离我远点!让我家老孟拿斧子劈你!” 范建国一时哭笑不得,“孟婶儿,是我,我是范家老三!” 关秀琴仔细辨认,仍是不信,“老三才多大!别蒙我了,我可不糊涂!”转头向沈梦昔说,“小南,来客了,咋不让人坐,快去倒水,让你范叔赶紧回家,一会儿老范婆子又搁墙根喊人了!” 众人见沈梦昔被称做小南,都很惊奇,等离开王家,沈梦昔稍稍解释了一下,贾世兰非常感慨:“你这么照顾她,她还是只念着小南!” 刘文静也说:“小西现在什么都好,就是这点遗憾了。也是人生最大的遗憾了。” 众人沉默。 一行人去远迪农场住了足足三天,享受田园乐趣,贾世兰忽然兴起:“小西,不如我们集资在这里建个养老中心吧,几家一起合伙养老!夏天种地种花,冬天滑雪滑冰打麻将。” 闻言还真有几人动心,沈梦昔也有些心动,找来关海涛的儿子商量细节,还真是可行之计。 哈市之行结束,几人又去京城玩了一周,去沪市玩了一周,小北叹着气说:“三姐,你们也太过分了吧!聚会要聚一个月吗?” 在京城,几人去清大北大师大重游旧地,又去广场照相,沈梦昔拿出一九七八年与韩援朝和贾世兰拍的照片,“记得当年就说过,三十年后还在这里拍照。” 韩援朝和贾世兰也说记得,于是三人按照从前的位置,韩援朝站在中间,沈梦昔和贾世兰站两边,中间还是隔着一个拳头的位置,笑着拍下了照片。 随后众人大合照,又分别合影,肖北望说:“不如我们今天再次约定,30年后,还活着的一定要一起再合影!” 这席话,说得大家有些伤感,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啊,今后余年,生活质量如何还不可知。 “我觉得,我们真的有必要抱团养老,起码每年也要相聚一次。”严雪芳忽然说。 “你能舍得离开你们的大沪市?”范建国嗤道。 “有什么舍不得,阿拉沪市好是好,但是没有老朋友啊!”严雪芳翻了范建国一眼道。 “我也赞成抱团养老,可以再买一辆房车。”沈梦昔说。“我们互相照顾,不给儿女增添麻烦,让他们放心闯世界去!” “对啊!怎么没想到呢?再联系一下,肯定还有人加入,到时候看书、下棋、打麻将、打群架人手都够了!”徐茂和说。 一行人又去沪市,外滩厨房三大件,逛弄堂、周边古镇游......这些地方沈梦昔和王建国早已来过,但是和老友一起旅游看的不是风景,是心情。 难得的是贾世兰的儿子一直陪伴母亲,刘文静捏着他的脸说,“这孩子比我儿强多了,老贾,咱们换儿子吧!” “去你的!宁可换老头儿,也不跟你换儿砸!”贾世兰一把拉回儿子。 “呸,老头儿可不跟你换!”刘文静啐了一口说。 哈哈哈,大家哄堂大笑。刘文静和老宋早已离婚,如今的老伴是沈梦昔师大的同事,比刘文静大四岁,两人共同生活已近20年,生活幸福。只是当年生活在刘文静脸上、身上留下的印迹,已无法去除,刘文静倒也不甚在意。 旅行结束,各回各家。 徐茂和将三地旅行的照片发到群里,引来一片羡慕之声。 抱团养老也得到很多支持,几个男知青,包括王建国,真的开始认真筹备这件事情。 ****** 沈梦昔目前有两件事情堵在心口。 一是她害怕二零二零年的四月一日,那是她前世的生日,也是离开世界的日子。 二是二零二零年初的“意情”。 (以下删除800字) 沈梦昔苦笑着说:“老王,我们给七七级丢脸了,少有我们这样只知道过小日子享乐的,人家都名利双收,起码不会像我们这样一文不名,一点话语权都没有。” 王建国非常沮丧,他觉得自己能力太弱,一下子脸色灰败下来,沈梦昔吓坏了,“你这是怎么了?老王?” 王建国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是我耽误了你,原来是我耽误了你,你应该有更大的成就更大的圈子,原来我是耽误了你。” 沈梦昔吓坏了,摸着他的额头。没有发烧,怎么就胡言乱语?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样的结果,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他们社会地位高,听起来很唬人,但是可没一个像咱们一样幸福自在,我图的是个自由自在!老王,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老朋友是用来帮大忙的,以后我们可以回报他们,老头儿可不是那么用的!” “那该怎么用?”王建国有些脸红的问。 “就这么用!”沈梦昔趴到王建国的背上,搂住他的脖子,吹了一口气,“出发!” 王建国背着老伴儿在酒店房间里走来走去,沈梦昔伏在他的背上,满足地叹气,真好,还背得动。 离那个愚人节还有半年,沈梦昔没有像二十年前那样抓狂,只是安心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十分珍惜与家人相处的点滴时间。 王建国感觉到她的不同,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有,只是忽然领悟到很多东西。 (以下删除750字) ......由于预先控制得当,最终并未大规模B发。 沈梦昔心中稍安,到底是有所改变了,心中自觉仿佛对得起爱华了。随后听闻也做了医生的爱华的女儿报名去了E省支援,终于扛不住刺激,病倒了。 她天天悬着一颗心,盼着爱华女儿的消息。 (此处删除300字) “唯有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原来,还可以用在这里。 五月,沈梦昔也终于等到了爱华女儿平安回家的消息。她喜极而泣,一颗心终于落地,甚至觉得可以安心死去了。 但她并没有死去。 关秀琴却去世了。 四月一日那天,她严阵以待地坐在家中,还买了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但没有死去。 王建国见从不吃蛋糕的妻子,忽然买了生日蛋糕还十分惊奇,又见她呆呆地看着,并不吃,知道她又犯了心病。 四月二日,沈梦昔就变得豁然开朗了,她也嘲笑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某个特定日期呢。原来,人不知死期,也是一种幸福。 关秀琴在四月五日,安详离世。四月四日,她忽然清醒,看着沈梦昔,“你不是小南!” “我是小西。” “我搁你家?” “是的。” “啊,那我得你的济了。你爸呢?” “去世了,走十年了。” “啊,都这么多年了。你让他们都来吧。” 沈梦昔连忙给三个兄弟和小南打电话,四家人乘坐最早航班赶到哈市,关秀琴昏昏沉沉的一直睡着,一直到最后,孟繁南被她女儿推着轮椅匆匆赶到,才悠悠醒转。 睁开眼,还坐了一会儿,挨个看看,却说不出话来,大着嗓门喊了一辈子的人,到最后却一言不发。最小的小五都已经头发花白,兄妹五人围在床边,默默地流泪,只有孟繁南眼泪横流,七十多岁的人哭喊着妈啊妈啊,让人心酸。 沈梦昔扶关秀琴躺好,给她换了新衣服,又盖上薄毯子,把房间开了门窗通风,轻轻说:“妈,人都来齐了。” 兄妹五人拉着老太太的手,孟繁东尽量保持声音平静,轻轻说:“妈,我会照顾好他们。” 关秀琴眼角一颗眼泪落下,慢慢合上了眼睛。 第115章 结局。 关秀琴的去世,让沈梦昔恍惚了好些日子。几十年来,她说不清对关秀琴的感情,也无法理解关秀琴对她的感情。 其实直到她自己有了小虎,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母爱。 真正优质的母爱,不是占有,不是付出,是放手。 她为自己骄傲,当年及时醒悟,放手让儿子去飞。母爱应该是清醒的,该陪伴的时候,尽可能的陪伴,别的事情都可以容后再办,只有孩子的童年不会再来! 否则,哪怕如沈梦昔这样的重来一世,也是空有童年的躯壳,并无童年的心灵。从前的童年阴影,经历两辈子,也并未真正清除。 母爱还应该是冷静的,该撤离的时候,迅速撤离。 如果做反了,孩子小时候你没时间陪伴,孩子大了,你闲暇了,又来捆住他的翅膀,那无疑是世间最残忍的事情。 ** 沈梦昔从不想将任何人捆绑在身边,每年都有学生来探望她,他们,也是她的孩子。 她每年去滨城看望孟庆严两次,五婶已经去世,孟庆严常年住在疗养中心,各方面条件都非常好,他也适应了滨城的气候,九十岁的老头,身体硬朗,一点也不糊涂。他常常说,如果我糊涂了,身体再好,也是死了,不如毙了我! 沈梦昔拿着两份亲子鉴定检测报告,给孟庆严看。 一份是他和李慧贤的孩子的。 一份是他和沈梦昔的,用的是她前世衣物上捡到的头发。 两份报告结果都显示,孟庆严是生物学父亲。 孟庆严戴上花镜,仔细看完报告,并没有激动,而是冷静地指着第二份问:“怎么还做了两份?” “第二份是我的。” 孟庆严听了眼睛瞪大,生气地把报告摔到地上,“胡闹!”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个女人,活到五十岁生日的时候,突发心脏病死掉了,然后她发现自己回到六十年前,变成了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刚刚从奶奶家回到父母身边,她不讨家人喜欢,就跑回她前世住过的地方,半路遇到了小姑娘的五叔,又遇到了前世的奶奶,她非常非常的激动,但是不能相认,没人会相信她重生一次。 她下乡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前世的奶奶,其实是自己前世的亲生母亲,今世的五叔,其实是自己前世的父亲。” 绕得沈梦昔自己都笑了,对孟庆严说:“亲爱的老头,你能明白吗?” 孟庆严终于动容,他信了。 他想起,这个侄女还是个孩子时,就一个人直奔佛山。想起她当年对于自己和李慧贤事件的激动和愤怒,想起她这些年对自己异乎寻常的依赖和信任。 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立刻就相信了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伸出干枯的手,抚摸着沈梦昔的头发,当年漆黑柔软的头发,已经变成雪白。“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真幸运。”沈梦昔把头放到孟庆严的膝头上,眼睛看着窗外,眼泪浸透孟庆严的军装,“老头,老爸。” 孟庆严不住地点着头,颤抖地摸着她的头发。 “我早就给那孩子做了妥善的安排。” “我知道,我都知道。” ****** 2023年,知青抱团养老中心终于在双县建成了。 一栋四层电梯洋房,三栋联排别墅,共计十五家,配套的还有一系列的健身娱乐、公共食堂、医疗保健、交通出行等,别墅后面是大片的菜园,两百米远有个池塘,夏天可以钓鱼,冬天可以滑冰(可惜没有能滑冰的人了)。 这是十五家集资共建的房子,与当地ZF协议好,等这些人百年归去,房子无偿赠与当地养老机构。 大家一致赞成房子简单装修,尽量减少装修污染。房子空了半年后,2024年5月,范建国带着范家班首先入住了,他带了三个厨师住到养老中心,把家里的饭店交给他儿子,自己来享福了。 知青们陆续搬来了,菜园的土被翻过了,有的地方已经背垄洒了种子,栽了秧苗。一种土地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我好像回到了十七岁。”严雪芳忽然说。“第一次看到黑色的土地时,我老震惊的,觉得那里面肥得流油一样!后来,我以为我离开了,就永远不会再想回到这个让我吃尽苦头的地方,可是,谁晓得我连做梦都想念这里!” 哪一个不是这样呢。 那是曾经奋斗过的地方,是留有青春足迹的地方。 你会忘记那个埋葬青春的地方吗? 一群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从此开始了琴棋书画诗酒茶的日子。 营养配餐,定期体检,作息规律,按时锻炼。 唱歌跳舞听音乐,下棋上网打麻将。还经常搞个直播,勾得一些当初不肯下决心的老知青们心痒难耐,带着老伴来试住一段时间,都后悔当初做错了决断。 有的知青来不了,他们要帮儿女带孩子,带完老大带老二,带完小学带中学。虽然辛苦,倒也乐在其中。 有人以自我为中心,有人以后代为中心,都没有错,都是自己的活法。 2030年,韩援朝带着两个医护人员,搬了过来,他的房子一直空着,姚安娜不喜欢东北。去年姚安娜去世,韩援朝决定搬到养老中心,和老知青们一起生活。 王建国这几天有些怏怏不乐,晚上,韩援朝来蹭晚饭,王建国就有些挂相了。 韩援朝也不看人家的脸色,坐下来就吃,吃完说:“孟繁西,我始终欠你一个道歉。” 沈梦昔听了停止收拾饭桌的动作,坐下来等他说完。 “当年是我处理不得当,使你不得不回到哈市,因此改写了你的人生轨迹,是我误了你。” 王建国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哼!得了便宜还卖乖!”韩援朝一拍桌子。 “你吃了我家的饭还骂厨子!”王建国也拍案而起。 八十岁的两个老头,头发都掉光了,吵得假牙也掉了出来。 他们身上佩戴的仪器发出声音:淡定,请淡定!血压已升高,请主人淡定! 沈梦昔耸耸肩,按键让家务机器人收拾洗碗,她还要去和刘文静画画呢。 智能机器人的广泛应用,极大便利了这些老年人,或多或少,当年劳动的时候,大家都落了些病根,有的连起床翻身都费劲。智能机器人可以通过佩戴的小仪器,感应设定主人的心跳、血压和体温,并及时出言提醒控制情绪,或者拨打急救电话以及通知监护人。 有的中型机器人可以辅助卧床病人吃药、翻身、如厕。同时可以聊天,讲笑话,拌嘴。 每到周末,总有各家的儿孙来探望,或者他们自己乘车回哈市,回京沪。 说得再坚决,其实还是最想和自己的子女在一起,只是心中清楚,孩子们有自己生活,自己尚能照顾自己之时,不舍得过多牵扯孩子的精力,老友们在一起互相照顾,互不嫌弃,已经是最好的方式了。 每到周末,有小孩子来的时候,养老中心像是沙丁鱼群里游来了一条鲶鱼,充满了欢声笑语,一家的孩子带起了整个院子的活力。 “年老是多么的无奈,当年为什么不多陪陪父母呢。”刘文静说。 “等我们明白时,已经需要别人陪伴了。” “人生总是这样,充满遗憾和无奈,总是不完美。” “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 两人握着手躺在摇椅上,“你孙子来了吗?” “没。你的呢?” “也没。” “走!玩别人家的去!” “走!” ****** 随着时间推移,沈梦昔发现,小万经营的商场附近,越来越像武陵空间的格局,有商场、书店、药店、金店。小万这孩子,话不多,闷头做事,悄悄把事业做大了。 沈梦昔心想,她许的愿望,原来是这样实现的。 “一、去找爸爸妈妈。 二、要一条街。 三、没有韩林,幸福的活下去。” 这些年,王建国几乎寸步不离,她几乎忘记自己还有个武陵空间,里面的东西也极少使用。2020年买的准备救援的医疗物资和食物都堆在地下车库,都忘记处理,现在拿出来还不吓人一跳。 这些年,她并不确定王建国是否知道自己的秘密,年轻时曾经在他跟前醉过,睡着了也不知道说梦话没有。知道与否,她都信任他,但也永不可能就此事探讨。 七十岁以后的日子,几乎是复制粘贴的了。没有大的变化,儿孙们的事情,她也不大搀和,孩子们都处理得很好,有了事情,往往也都瞒着他们,怕他们上火。 沈梦昔有时候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繁衍?为了理想?为了吃喝玩乐?为了活着? 世间万事,你觉得乐就乐,你觉得苦就苦。 殊不知,有人视这人世间为天堂,有人视之为地狱。 “老王,你一定要死在我的后面。还有,我死了,你不许再找别的老伴儿!” 九十岁的沈梦昔对九十一岁的王建国说。 她发现他们这些与国家同龄的人,小时候没吃过好东西,年轻时吃过大苦,结果到老了身体还都倍儿棒。医疗条件越来越好,过了六十岁的坎儿,一个个活到九十几岁跟玩儿似的。 人生终有一死,已经死过一次,还怕什么呢,那些怕死的人,都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才觉得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生,为什么会获得一个武陵空间,但她感谢这样一次机会,使她明白:原来前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母爱。 这一世又收获了父爱。兄弟亲情,朋友至情,更有老王半个多世纪不离不弃的爱。何其有幸! 如果问沈梦昔,爱老王吗?回答是,当然爱!磨合五十年,已经成为彼此的一部分。 当年中师的初恋,是最清纯的爱,初恋无关对象,只因是第一次。所以,沈梦昔甚至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那种刚被点醒的悸动,永远铭刻在心灵。 齐向东是第一次婚姻,所有的第一次都交付于他,两人很是热恋了几年,都全心投入感情,全力经营家庭,但缘分是讲不清的,因为没有孩子,两人渐渐疏远。或许有了孩子也会疏远? 到韩林,她自以为幸福,其实只是一个替身。难为韩林瞒得那样好,努力骗你也是一种爱吧。 至于韩援朝,连开始都没有,他的外在条件,换作沈梦昔年轻时,也许就陷进去了,但是,是经历颇多,变得老滑俏皮的沈梦昔,她当然不会跳进韩家这样的大坑,表面风光,实则遭罪。 她把头靠在王建国肩上,“跟你说话呢!” “行。”王建国握着她的手,闷闷地应着。 沈梦昔踏实了,老王答应她的事情,全都能做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