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作者:奉小满 文案: 准姐夫变丈夫 唐奉九对他可不待见 宁铮这个阀二代开始有点沮丧 后来么 想开了 徐徐图之 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奉九,宁铮 ┃ 配角:包不屈,韦元化,宁鸿司 ┃ 其它:乌媚兰,支长胜,吉松龄 第一卷 奉天鸳盟之 第1章 瑞雪嘉年 民国十八年元月,奉天的冬天,照旧是寒冷异常。 刚刚下了一场暴雪。 奉天市中心的主干道还算宽敞,四辆福特汽车能并排跑过去,穿着长袍马褂和短袄免裆大棉裤的行人无不抄着手儿,艰难地趟着雪走着;只有临近那些达官贵人府邸的部分,才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往东边一点,就是奉天故宫,里面有一座凤凰楼,建造在约两层楼高的青砖台基上,有着传统的三滴水歇山式围廊,房顶铺的不是北平故宫那样的纯色金黄琉璃瓦,因为只是陪都,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铺镶绿剪边金黄琉璃瓦,神气地俯瞰整个奉天城。 此楼为民国时奉天的最高建筑,可以登楼观日出,被称作“凤楼晓日”,属于“奉天八景”之一;最高的屋脊上除了排在最前面的跨凤仙人,后面的就是天马、狮子、嘲风和吻兽;这是三百年清王朝的龙兴之地,曾让北下的乾隆帝志得意满地写下了“紫气东来”四个字。 离着凤凰楼不远,同样在奉天东西南北中轴线的交汇点上,有一座气派十足的中西混合建筑群,坐落于月窗胡同,由青砖素面墙廓起来,也是全中国人都知道的东北地区最让人敬畏的一个地方,人称“宁帅府”。 一个赶着马车的年轻人“哟呵呵”地把车停在将军府外,偏腿儿跳下来,安抚地拍拍一大早就跑得热气腾腾的大青马,急促地拍着后院的小门。 随之出来一个管家打扮的人,乐滋滋地说:“辛苦啦兄弟,粥摊子都还顺利吧?” “那是自然,洪爷您老吩咐的事儿还有错?事儿办得了,麻烦您告知三少奶奶一声,还有这个。” 他回身从车板上一个红底黑花厚厚的小棉被底下取出一个深蓝色厚竹布包袱皮,打着十字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摸起来沙沙的有油纸的响动,直冒热气。 “劳烦您转交三少奶奶。” “好嘞!你也赶紧歇着去吧,吃口热汤面驱驱寒。” 俩人笑着拱手告别,赶车的洪老根儿把马车向西边角门赶去,帅府管家洪福则抱紧包袱皮儿转身走进大帅府。按说这样的小事儿用不着他出面,但三少奶奶可是府里最大的主子,所以小事儿也得当成大事儿来对待。 整个大帅府庭院深深,种满了松树、柏树、箭杨、梧桐、皂角树,到冬天也没了叶子,光秃秃的,一水儿的青瓦砖墙,外表看起来肃穆庄严得很。 绕过了巨大的影壁,再进了一个小月亮门,迎面撞上一座巨大的假山,中开一洞,上书“天理人心”四个大字;洞门内有三级台阶,走上台阶再下来,面前豁然开朗:一幢三层西洋罗马柱青砖楼巍然屹立,人称“大青楼”,富丽堂皇,极具美感,连着小青楼和小红楼,都是请民国最富盛名的建筑师杨延宝设计的,荷兰建筑公司承建,向来都是帅府的当家人办公和居住的地方。 洪福在一楼门廊处按响了门铃。 边门一开,踢踢拖拖跑出来一个梳着一根大辫子的丫头,十六七岁的年纪,脸蛋红扑扑的,身子结实健康得很。 “洪伯您早啊!” 现在帅府的主人是宁铮,同时也是东三省宁军总司令。宁铮的妻子叫唐奉九,而这个丫头,正是奉九的贴身丫鬟秋声。 洪管家笑眯眯地让秋声转告三少奶奶,各寺院施粥之事已办妥,如果愿意去看看,可以等午后天儿暖和些了再去,又拿过刚刚马车夫洪老根特意绕到“包子张”那捎过来的热乎乎的包子。 奉九的奶娘吴妈正在一楼一间设施齐备的小厨房里紧忙活着,氤氲的蒸汽模糊了她皱纹横生的脸。 吴妈虽已人到中年,但动作可是不含糊。她迅速打开锅盖,拿一条白毛巾捏在屉笼边缘,把一整屉躺在苏子叶上的粘豆包取出来,顺手开了也就十厘米见方的小气窗,把蒸汽散出去。 刚才的漂亮丫头甩着大辫子,又一跑一跳地进了小厨房。 “吴妈!粘豆包好了么?姑娘要下来了。” “好了好了!我们姑娘这嘴啊,就是急,嫁了人了也还那样。”奉九在唐府大行行六,即使嫁了人,娘家带过来的人还是习惯性地称她为姑娘,好像她还未出阁一样,这也就是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宁铮不在眼前,否则她们是不敢这么称呼的。 吴妈笑盈盈的,动作麻利地捡出一只黄澄澄冒着热气的粘豆包,放进一个甜白小瓷碟里。 “那您老是嫌弃我们姑娘能吃啊?”秋声故意讨嫌。 “小丫头挑拨离间。”吴妈瞪她一眼,又笑了,姑娘就爱吃她做的各种面点、饭菜,她把奉九从小带到大,自然是一腔慈母之心。 “让姑娘下来好好吃饭,早饭可不许糊弄。” “奶娘又在编排我什么啦?”一把脆生生的嗓子在说着话,一双轻快的长腿在快速移动,随即楼梯“咚咚咚”一阵响,一道清丽的身影也闪进了厨房。 “下楼梯慢着点儿!”吴妈没回头,嗔怪着,却是痛痛快快把小碟子放到一张八仙桌上,“快吃吧,刚出锅的,你这是掐着点起来的啊。” 帅府三少奶奶,奉天坐地户,唐府六小姐唐奉九嘻嘻一笑,端坐在桌边,虽然还穿着酒红色的丝绒长睡袍,但端正的坐姿也显出她良好的家教。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秋声笑着又放上一碟酱瓜、一叠子白菜心儿醋拌蛰头、一碗豆浆,又拿出两个胖乎乎的驴肉包子,奉九眼睛一亮,秋声说:“是洪伯拿来的,说是请姑娘不必担心,今天洪老根把‘包子张’的三大屉包子都包圆儿了,‘包子张’很感谢姑娘呢。” 唐奉九一听,心满意足——这“包子张”是她还在同泽女中上学时经常路过的一家小食铺的老板,五十多岁的张老头儿人很勤快又干净,做的驴肉包子也是一绝,奉九早上经常特意不吃饭,专门到他家买两个吃。 现在已经不上学了,但结下的情谊还在,她怕下雪天“包子张”的生意不好,早在一入冬时就吩咐洪老根,出去时顺便注意着点,多买点他家的包子帮衬着些。 “姑娘今晚还去美国领事馆参加宴会么?”秋声轻声问。 奉九略一沉吟,“得去啊,三少不回来就更得去了。” “也是,不露面看来是不行的。不过谁陪您去呢?” “看三少安排吧。”奉九懒懒地回应。 自从老帅去年被刺身亡至今,她的丈夫俨然已成为北方实际的统治者,而年底的所谓圣诞舞会,她这个夫人不就是留着这种时刻冲上去的么。 不喜欢又能如何呢——平时锦衣玉食的生活,炙手煊赫的权势,不是没有代价的,虽然这并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那穿哪件礼服呢?” 奉九的好心情好像没剩下多少了,她对名利场从不感兴趣,骨子里生性恬淡。 奉九一想起晚上还得应付一大堆人就头疼,她声音平平地说:“一会儿我上去自己挑吧,秋声你不用跟上来。” 秋声低应了一声,吴妈狠戳了她脑门儿一指头,秋声也懊悔起来。 “没事儿,早晚不都得去嘛。”奉九一抬头,看到身边人的表情,自己倒又笑了起来。 帅府外,一支约有二十人的马队踏着厚厚的积雪,轻快迅捷地掠了过来。 马队人人一身黑色羊毛厚哔叽呢斗篷领口系得严严实实,背上都背着一杆枪,一手攥着马缰绳一手扶腰际,看似还有其他武器,凛冽的北风一吹,掀起斗篷,露出里面石青色的军装,军容整肃,飒爽英姿,正是宁系正规军著名的军装。 这支马队的马个个膘肥体壮,堆得足有半尺厚的积雪被马蹄子一踏,雪沫子溅起老高,在没遮没挡的正午阳光的照射下,飞珠溅玉一般,怪道古人喜欢画“马踏飞雪”,果真是英武不凡。 领头一人没背枪,身影颀长挺拔,到了府门外,马镫一甩飞身下了马,回身拍拍汗淋淋的爱马的头,大青马冲他龇龇牙,又发出一长串“咴溜溜”的快活的叫声,他不禁笑了一下。 也不回头,皮质把手的锃亮马鞭随手向身后一扔,一个马弁已经机灵地接住,身上的黑色翻毛长狐裘披风随着他利落的转身荡出一个半圆,他右手随意点了一下帽檐,向门口正在给他行军礼的站岗卫兵致敬,黑亮的长筒马靴踩着滋嘎滋嘎作响的新雪,大步向府门里走去。 大管家洪福带着手下人早迎了出来。 其中两人熟门熟路地上来领着这些宁铮的亲卫队去休息了:他们坐了两天的火车,再一路飞奔回来,想见得也是累了。 “三少爷您回来啦!”他快步迎上,满脸皱纹都笑开了花。 洪福看着自己从小看大的孩子,打心眼儿里的喜欢,在府中,他还是习惯称他为三少爷,而不是司令,或少帅。 “洪叔腰好了么?” “哎劳您惦记,见好见好。” “老夫人她们可都好?” “都好都好,天天搓几圈儿麻将打打叶子牌,再听听京韵大鼓、奉天落子,都乐呵着呐。” “……”三少宁诤听到这,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 老人精一瞧,心下雪亮,一边厢走一边厢接着报告:“三少奶奶也好,除了偶尔出去逛街,就是在小红楼里猫冬了,说是天天练字画画学英文还有什么法文。对了,这将将下了大雪,昨晚上少奶奶就吩咐今儿中午施粥的事儿,还是在舍利塔,已经派人过去预备着了。” 洪福一边说,一边偷偷拿眼觑着宁铮的脸色,但见长相英俊到全国有名的三少爷那薄薄的元宝嘴儿角上扬的幅度更大了些,立时心下一松。 “洪叔,您别忙了,不用特意去通报小红楼,我直接过去。”宁铮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哎。”洪福偷偷笑了,三少爷转年儿也快二十有五了,但一到自己媳妇儿那,还跟小孩子似的。 手下的听差们原本一直屏息静气,并不敢发出什么响动,这时看洪大管家笑了,他们也都笑了。 洪福“啧儿”地一声,他们立刻收了笑,敛着手一动不动。 他这才满意,眼瞧着宁铮一路向前,横穿过月亮门,很快就到了大青楼门外,他就立在假山洞门外抄手站下了,只听得楼里下人和卫兵一叠声的问安声,再看着宁铮头也不回地对他挥挥手儿,黑披风再一闪,进了门就不见了。 奉九正在衣帽间翻衣柜,几只黄梨木的大柜子一字排开,占据了整整三大墙,顶天立地又宽又阔,里面除了挂着的长款衣物,就是各种方格和架子: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中式西式四季服装一应俱全,还有宁铮的各色挂表怀表手表,皮带领带领结马鞭皮靴。 奉九的衣物占了两柜子,宁铮一柜,因为结婚不过两年,而奉九除了不得不赴的宴会,其他时间很少出门,所以很多华贵的衣物甚至还是没上过身的。 但身为宁军最高统帅的家人,即使在老帅还健在时,也是有很多需要应酬的场合,她虽不喜,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宁铮也并不会是个宴请就让她作陪,但一年十几二十场的重要宴会还是得有的。 今天毕竟是去参加西洋人的舞会,中式服装还是不太搭,她的手指在一排钉着蕾丝水钻的晚礼服上划过,来回摩挲了几下,不感兴趣地垂下手来。 她走到外间起居室,细长的手指在一大排黑胶唱片的封套上跳了几下,挑出一张舞曲的唱片,将留声机的跳针放到唱片上,悠扬轻快的华尔兹就顺着留声机上面的大喇叭花倾泻在了雪后显得格外明亮的起居室里。 她轻哼着曲调,回到衣帽间,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一套同泽女中的校服。 这是一套普普通通的蓝色斜襟上衣、黑色百褶裙的女式校服,阴士林丹的面料。 这种面料又结实又耐脏,价格还便宜,很好地体现了学校不管家庭背景所有学生一律平等的教育理念,为了活动方便,腰身设计得不那么明显,她回想起有爱美的女同学特意找裁缝把腰身处改小,务必突出她们纤细的腰肢,不禁笑了起来,那是好象已经离去了很多年的学生时代啊。 她拎了这套校服出来,换上。 又对着镶嵌在柜子门里侧的全身穿衣镜照了照:虽然是两年前的衣服,但看起来还是很合身,除了胸口处稍嫌紧绷。 脚上也换了双朴素的系带低跟光面黑皮鞋,她站起身,踏着维也纳华尔兹舞曲的节奏,她一路旋出衣帽间,在洒满阳光的宽敞的起居室里,和着俏皮活泼的《杜鹃圆舞曲》翩翩起舞。 她一会儿充当女士角色,左手轻搭,右手举高,好像被细心的男伴呵护在怀;一会儿又好像左手轻搂着某条纤腰,踏出洒脱帅气的舞步,成了主导者,还时不时点点头,好像是对女伴的表现表示赞赏。 她不断变换着男伴女伴的角色,整个人放松下来,闭着眼,嘴角飞扬,满脸是笑,在起居室光滑的地板上前进、后退,好像人又回到了那个自在逍遥、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一曲完了,她微微喘着气,睁开眼,猝不及防地,望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已经快一个月不见人影,说是后天才能到家的宁铮,正倚在起居室的门框上,一向挺拔如松的身体微微斜着,双臂抱胸,一身戎装,衬得整个人英气勃发,白手套还没来得及脱下,也不知已经这样看了她多久。 奉九怔楞间有点着恼——这个人,每次都这样,不管离家多久,回来都不许下人提前通报,专爱搞突袭。 她有心打个招呼,又气他不声不响看着自己耍宝,嘴巴微张,随即又倔强地闭上了。 宁铮浓墨勾勒一般好看的眉头轻挑了一下,接着一抹浅笑折弯了他的嘴角。 他站直了身子,一边脱着白手套,一边向她走去,清清淡淡地说:“怎么,丈夫一个月没回家,做妻子的也没什么表示么?” “您回来啦……这阵子辛苦了,事情都顺利么?”她看了他一眼,轻声问候着。 毕竟是奉天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子,家教使然,就算她再怎么不得意自己的丈夫,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缺的。 恰巧这时,另一首舞曲响起,是慢华尔兹的《春之声》。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妻子。 他在高个子男人里都算高的,所以他妻子的个头,在女人里是绝对的佼佼者了。 “还算顺利……瞧把你生分的,还‘您’?不过,既然知道丈夫辛苦,那就,陪我跳支舞?” 和他浅淡的语调不同,奉九觉得头顶都要被他炙热的眼光烧出洞了。 她打起精神,抬头冲他浅浅一笑,伸出了手。 夫妻俩在运动上都是有天赋的,身体协调性都很好,跳起这慢三的华尔兹来,都能准确地踩着节拍共同进退,默契十足。 交际舞早在新式西学堂里如火如荼地推广开了,但这种交际舞有个特点,就是女伴必须柔顺,放心让男性主导,要不没个好。 奉九儿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戏谑的声音:“九儿,你这么固执,什么都想占上风,就连跳个舞也是这样。我们俩这是在跳舞么?这不都成了蒙古摔跤了么!”她闭了眼,轻呼一口气,忽然觉得握在她腰间的手猛地捏紧了。 “嘶——”她倒吸口气,不满地抬头瞪向始作俑者。 “想什么呢,嗯?”轻到几乎听不清的语调里,似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她紧闭着嘴巴,什么也不回应。 宁铮低头审视着她的眼睛。 奉九有一双足以傲视世人的美丽眼睛:大大的,形状像俩枚杏仁,不过不是中国传统的单眼皮,而是非常深刻的双眼皮,线条精细到无以复加,据说这样的眼睛说明祖上已经有外族的血统混进来了,不过要是真这么追究起来,全中国也没几个传统意义上正经八百的单眼皮纯种中国人了。 墨色的瞳仁黑到发蓝,而眼白则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有着雨后晴空般的明蓝,当她静静地望着你时,专注得就好像你是她的全世界,就好像一整片的星光都倾泻而下,让人心甘情愿沉溺在她的眼眸里而不复清醒。 秋声刚刚偷偷在门口向里望了望,看到自家小姐被姑爷搂在怀里,俩人忽进忽退,舞步飘忽轻快,一人是女学生的清爽装扮,另一人是长身玉立的英挺昂藏,身高差距也是让人看起来舒服,一清丽一英朗,蓝衣黑裙与几乎呈现出黑色的宁系军装也是相得益彰,看得人一颗心都扑通扑通直跳,有种正在看上海大明星最新的恋爱电影一样的错觉。 她喜滋滋地一笑,又把起居室的门仔细关好,顺着楼梯一溜烟儿跑下楼去给正揪心的吴妈报喜去了。 宁铮听到秋声把门又带紧了,不禁对这个两年前还没什么有眼力见儿的丫头的日益进步感到满意。 宁铮将奉九纤细的身子又往怀里带了带,奉九不禁变得有点僵硬,而耳边原本平稳的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 奉九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赶紧跟他东拉西扯:“怎么回来的?” “骑马。” “很冷吧?那你的汽车呢?” “停在火车站了,没开回来。你要用?” “家里又不是没有别的车。”夫妻俩轻声说着话,明明都是些平常话,但一个月的隔阂好象慢慢消散了。 奉九知道平时他都会亲自驾驶他那辆黑色别克世纪汽车,今天是因为下雪路上不好走,这才改成骑马,以往,这位摩登得没法再摩登的留洋公子,是不屑于用这么古老的交通工具的。 他什么都喜欢自己来,还包括开飞机。而去年他曾不得不在天津和北平来回跑时,也是宁可自己开哈雷摩托,也不愿意坐火车的。 正好一曲终了。 她拧了下身子,摆脱了宁铮的钳制,一边故作镇定地向里面走去:“我给你放洗澡水吧,你肯定是想洗浴一下了。” “没闻出来?我回家前在火车上已经洗过了。”宁铮留在原地,慢慢地说着。 奉九后知后觉于他身上清新的上海檀香皂的气息。 “那你饿了吧?下去吃点早饭吧!”这个时候的奉九早忘了自己已经吃过了。 “在火车上我也吃过了,吃得还挺好。”宁铮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往铺满了凤尾花的米黄色中式壁纸的墙上懒懒一靠,好整以暇地盯着她忙忙乱乱。 “……奶奶也许久未见,该去请安了。” “刚刚奶奶还让洪叔吩咐我,说我们今天都可以不去了,晚上直接去美国领事馆参加舞会就成。再说了,这么早,她老人家还没起。”这也是个撒起谎来不用打草稿的。 噫——奉九气急败坏地停在门口,头也有气无力地顶在了门上。 身后不急不躁的脚步声传来,随即一具温热的身子已然紧贴了上来,白生生的耳垂儿也被来人一刻也不想耽误地叼进了两片薄唇之间,又不可避免地被嚼了一嚼,满满的湿热气息瞬间激得她敏感的纤长脖颈起了密密满满的鸡皮疙瘩,清水芙蓉面也是红云满布。 “哎,你这个人……”奉九微微躲闪着,晃着头想拯救自己的耳朵。 耳边传来戏谑的笑声。 “现在,只有一件事要紧——把你饿了一个月的丈夫,喂饱……” “嘘——”宁铮很有先见之明,一指虚点在她正微微张开打算反唇相讥的红唇上。 “我可不想跟你争辩那些子虚乌有的废话。”身子瞬间悬空,她被宁铮凌空抱起牢牢地困在怀里,用脚踢开门,抱着她往卧室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前年,作为土生土长的沈阳人,我是头一回去大帅府参观,回来后,感触颇深。 我对自己的老乡,了解多少呢? 我对自己的家乡,对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了解多少呢? 都是汗颜。 越了解,越知道很多谩骂是多么无理。 但这不是我能争辩的。 我只是很欣赏少帅夫人,只是心疼她无尽的付出,和未得圆满的深情。 我希望在我的笔下,他们的爱情,能得到一个小小的圆满。 第2章 无情也缱绻 宁铮大幅度的脚步还是泄露了他的一丝急切。 奉九被他禁锢在怀,毫无逃脱的希望。 成婚已有几年,但自从二人真正洞房以来,差不多每个月,两人只能在一起不到十天的时间,而这大部分的时间,又被宁铮耗在了床上…… 虽然比刚开始时除了痛就没别的感觉强了好多,但时至今日,奉九也还不是很理解为什么看起来青松修竹般清心寡欲的宁铮对这档子上不得台面的事如此热衷。 可见看脸是靠不住的。 不过有一点还是好的——就算在外面时间再长,到目前为止,他也没有过收了其他女人进府的念头,这可是她故去的公公最擅长的…… 这事儿不稀奇:别看现今中国无论是官场还是生意场,活跃着的大多是些留洋派,但他们一面大谈封建制度的种种弊端,摆出必除之而后快的架势,另一面,却对一夫多妻制死把着不放,利则取之,不利则弃之,双重标准执行得真是彻底,让人对他们的厚颜无耻叹为观止。 奉九虽说以前是白纸一张没经过男人的主儿,但每个月见面的那几日,看他饥渴难耐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就算没经验也知道他在外面至少大多数时间是素着的了。 就连自己的父亲都劝她,这样有权有势还算洁身自好的男人,现在可是凤毛麟角了。 还算?也真就是还算…… 宁铮几步来到床前,轻轻一抛,奉九就不由自主地在阔大的床上打了个滚;刚才穿着校服跳舞前匆匆编的两条小麻花辫儿也被揉出了些毛刺儿,这才惊惶地坐了起来。 宁铮轻笑了一下。 他向前一步,单膝跪在床上,伸出手捏住奉九精致的下巴,眯着眼儿打量她,低声说:“都嫁人这么长时间了,还打扮成女学生的模样儿,怎么,是不是还想着到外头假扮未婚妇女啊?” 嘿看看,奉九深觉俩人有时候相处得不大和谐,都坏在他这张破嘴上。 奉九好算得了个理由,穿着黑皮鞋的脚就踹了出去。 宁铮撩了闲,就暗暗防备着,还能被这小胳膊小腿的得逞? 他顺势捏住她纤巧的脚踝,把两只鞋都脱了下来,往脖子后面一扔。 黑褶裙下是光裸着的两条修长笔直光滑白腻的腿,被他牢牢握在手里,细细打量着——这腿要是搁百老汇,也是能跳上首席的美腿。 他低头在她的长腿上印上一吻,再顺手一拽,奉九已身不由己倒了半边身子在床上,只剩俩胳膊肘勉强支撑着身子,她直着脖子,惊叫连连,只能让宁铮的笑意越发深了。 他握住两条腿,一边摸一边亲,渐渐就向两边分开,自己也挤进了她的双腿间。没几下儿就把裙子整个褪下来扔到一边儿。 奉九只觉身下一凉,趁他不备迅速翻个身向床外爬去。 还没爬几步,一具沉重温热的身子已经死死压在她的身上。 她被压得禁不住细细地“哼”了一声,脸朝下埋在百子千孙缎面蚕丝被里,不吭气儿了。 压在身上的沉重身躯得寸进尺又使劲儿往下压了压,蹭了蹭,奉九气得向后踢腿,却都落了空。 “我太太真是与众不同,每次小别重逢总要来这么一出,是不是觉得特带劲儿。” “我呸!”奉九费劲地从被子里拔出脑袋,扭头冲他喊着,鼻子都喷着气儿,就像一匹坏脾气的小马驹儿。 小马驹儿啊……宁诤的眼睛越发浓黑得化不开了。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总得,意思意思……”原本很大的声儿到后边越来越小了,也是,实力相差悬殊,每每战果惨不忍睹,实在没脸说嘴。 宁铮大笑,一把将她翻了过来,奉九觉得自己像个翻盖王八一般任人戏弄,很是羞辱。 宁铮凝视着她绯红的脸庞,看着那睫毛像蝴蝶翅膀般急速煽动,上薄下厚刚刚好的嘴儿微微颤抖,就像是准备经受狂风暴雨摧残的玫瑰花瓣;而那双让人恨不得醉死其中的明眸里,倒映着的,满满都是自己…… 他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她,舌尖强硬地撬开唇齿,长驱直入,在里面兴风作浪起来。 手也顺着她的曲线揉捏着她的身体,待移到奉九上衣的小立领口,轻飘飘地说了句:“这衣服,以后不用再穿了。” “哧啦”一声,衣服已经被撕开,眼见是不得穿了。 奉九里面没穿新式胸衣,也没穿中式的肚兜儿和中衣,宁铮也没想到直接就看到了这样一副美景:圆润饱满,散发着幽幽的体香,细细的腰肢不盈一握,白腻的肌肤毫无瑕疵,因为刚才动得厉害,有一股子饱满的粉色透过薄薄的皮子透了出来,在明亮的日光映照下,就像一个在鲸脂上雕出来的美人儿。 他怔愣片刻,拨开奉九护住胸口的两只手,顺势举到她的头上,再用一只手紧紧扣住。 奉九深吸了一口气,眼睛茫然地望着床帐上的透明鲛绡,上面的荷花和莲蓬交缠,果实累累,挂在年轻夫妻的床上,寓意可想而知。 宁诤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又低头咬了咬雪樱般的胸尖儿,深深地嗅了嗅,“做了人家太太,怎么还是这么香……是不是应该感谢我,长了不少……” ……这个年代,西方心理学已经在中国知识界大行其道,奉九总怀疑这宁铮就是那种“双重人格”——要不哪有人惯常把荤话说得跟“今天是不是要下雨?”一样的平常,这不得不说是奉九太不了解男人这种生物了。 其实绝大多数的男人,床上床下都是两副面孔,称得上外表道貌岸然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 宁铮说话间手也没闲着,很快就彻底剥出一身的雪酥香软,“看你那校服,胸口那儿都那样了,还好意思再穿?”哪样了哪样了?真是仁者见仁淫者见淫,奉九咬着牙,有心再给他几脚而不能,真是气上加气。 宁铮大喇喇地双膝跪在床上,身子悬空在奉九的上方,一双勾魂摄魄的深邃眼眸似笑非笑地审视着身下的娇躯,猛地沉了沉身子又顶了顶,奉九忽的满面通红。 伴着时不时这捏几下那揉几下的修长的手,奉九倒是没太多感觉,顶多有点熟悉的细细的痒,从身体的深处慢慢涌了出来。 宁铮的眼眸已经暗沉得像奉天下雪前的天空。 他收回扣住奉九的手,解开风纪扣,脱掉了军装和里面的白衬衣,露出宽阔的双肩和厚实的胸膛,奉九瞪着他,不言不语。 他又慢条斯理地开始解皮带,奉九终于扛不住了,被解放的双手可有了去处,赶紧捂住了眼睛。 宁铮翻身坐起,两只那么难脱的长马靴被他一下子就扔到了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奉九睁眼一看,也跟着迅速翻身而起爬到床边,顺手披上被撕得破破烂烂的校服,伸腿下床。 她看了看墙边的黄梨木大衣柜,扒拉开成排的衣服就一头扎里面不出来了。 那边宁铮听着身后窸窸窣窣哧啦哧啦的声音,笑意就一直没消散过。 他已经脱了个干净,裸出一身的精壮,展露出一具雕塑感极强的身躯——宽肩窄腰,身材比例极其完美,头的大小与肩宽极是相衬,修长的脖颈,突出的喉结煞是迷人,除了遍布全身的几块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疤痕,肌肤质地倒称得上细腻光滑,腹肌块块分明。 他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到目标明显的大衣柜前,打开门,眼睛一扫,一把拖出躲在层层叠叠的衣物后面同样光裸的奉九,直接摁进怀里,低低地在奉九耳边说,“这屋里,可再没什么地方你没躲过的了,嗯?”又轻轻地冲她红得要滴血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就是不向军阀黑暗势力低头。”奉九脖子一缩,白他一眼。 宁铮哭笑不得,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好好的阿波罗追逐月桂女神,都被你弄成对口相声了。” 奉九觉得他可真是无时无刻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还阿波罗? 这时脖子上忽然一阵湿热刺痒,宁铮已低头在她脖子上细细啃了起来。 奉九的脖子最是敏感,不禁“嘻”地一笑脖子一缩,随即举起手用力推他的脸。 宁铮被她把脸推得一歪,也不在意,一把横抱起她,又一次扔到床上,随后,温热强健的身子重重地压了上来,这次,可再没有那些花架子了…… 宁铮一次又一次地沉沦在身下这具娇软馨香的身子里,觉得自己一个月来的辛苦都得到了补偿。 奉九勉力应付,到后来也是情潮涌动不知身在何方,也许,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得了趣…… 宁铮这一觉可是睡得饱,直到晌午,才倏然醒转回来。 他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奉九,这几年来逐渐清冷的眸子又漾出一丝笑意。 他低头含住奉九樱粉色的双唇,舔舐抚弄,直到她“嘤咛”一声,松开了睡眠时无意识扣紧的牙关。 他的舌立刻登堂入室,勾住她的舌尖,狠狠地吮吸。 没一会儿,奉九就被彻底憋醒了。 她赶紧使劲儿喘了几口气,又咳了几声,气急败坏地睁开眼。 她的眼睛一睁开,就好像有璀璨夺目的光芒溢出,有那么一瞬,身旁的人也是看痴了去。 两人还维持着缠绵时的姿态,双腿交缠身躯相贴。 宁铮就是这么霸道:从第一天同床起,即使没有真正的洞房,奉九想躲出去也没成功过,当然,奉九也曾经低估了宁铮的忍耐力……待到后来两人真正在一起了,她才知道成亲的头两年,宁铮过的好象有点辛苦。 “该起了。”宁铮的胳膊绕过奉九的脖子,密密实实地整个搂住她,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光滑的后背,她有一道弧度极美的脊柱,顺着纤细的腰肢漫入圆翘的臀,望之已让人销魂蚀骨。 奉九只有一瞬的迷茫,很快就恢复了清明,深吸口气,“我们该去给奶奶请安了。” “……不错,岳父大人果然把你教得很好。”宁铮含笑。 “晨昏定省,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奉九不解,一低头看到两人如初生婴儿般的身躯,不禁脸又一红,“……虽说,现在也不是早晨了。” 她偷偷地瞪了他一眼。 “我是说你用的这个‘我们’,很好。”宁铮笑了,慢慢地说。 俩人一起来,外面的人就听到了。 秋声赶紧进来伺候,不出意料,又闻到了每次姑爷回来后,小姐房里都会有的那股子似有似无的糜离气息,顺便请两人下去吃午饭。 吴妈刚刚做了摊黄菜、辣椒炒牛肉、醋溜白菜心儿、瑶柱荠菜汤,东北的冬天蔬菜极少,这荠菜也是趁着夏天用盐腌渍的,饶是如此,三菜一汤仍然是焦黄鲜绿,色香味俱全,极是诱人,俩人食指大动,吴妈看看奉九,又看看宁铮,就像任何一根普通的中国妈妈一样,看到孩子爱吃自己做的菜,就会禁满面含笑。 吃过了饭,宁铮换了藏青色长衫,外面披了黑色的皮大氅,手向后自然地一伸,正低头整理白狐裘大衣领袢的奉九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到宁铮的手上。 吴妈叮嘱着两人小心,奉九轻声应着,夫妻俩一路迤逦而去。 秋声没跟去,虽然年纪尚幼,但也到了似懂非懂的年纪:“吴妈,你说姑爷为什么每次回来都要把小姐关屋里那么长时间啊?我看小姐可累了。” 吴妈噎住,转头瞪着一脸不解求知欲很强的秋声,“再过些年,你再来操心这个事儿也不迟。” 这个时代的奉天,比二十一世纪的天气要冷得多,进入腊月,零下三十度已是常态。 家里的女眷通常都会坐着用厚绒布做的,里面放着烧得热热的无烟炭盆的暖轿前往各处,至于出门,就必坐马车或汽车了。 宁铮知道奉九的脾气,不娇气,爱运动,最讲究“见风见雨锻炼身体”,虽说没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地步,但身体是非常健康的,对这种态度,他极为赞赏,所以夫妻俩就这么走着去了。 雪后初霁,院子里除了“大雪压青松青松挺劲直”的各色松柏,已无太多美好的景致。 厚重的白雪给各个院落都披上了白色的斗篷,因为空气干燥,并没有出现冰凌,但也显得这一方天地是那么的静谧安宁,皑皑白雪掩盖了多少血腥往事,整个帅府纯净得如同天地之初。 后面的镜湖湖面的冰层已经结得很厚实,在午后的冬阳柔和的光线下,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光圈,奉九不防,向那一望,几道凹凸不平的冰痕恰巧映射出强烈的光芒,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 她“呀”了一声,抬手就遮住了眼睛。 宁铮听了,立刻停下脚步,拨开她的手,仔细查看她的眼睛,一看原本清凌凌的眼白泛了点红,还冒出了一点儿泪花儿,漫在不长不短疏密有致的睫毛上,很快就凝成了霜。 他摸出一块雪白的棉帕给她擦了擦。 “疼么?可别盯着湖面看了。” 奉九嗯了一声,又揉了揉眼睛,眨了眨,经过泪水的冲洗,原本就清润的眼眸更如雨后一碧千里的晴空般光耀生辉,她不好意思的笑道:“好了。” 说完发现宁铮没动窝儿,不禁抬头,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那一向如黑夜般深沉的眸色也减轻了几分。 她着急快点过去问安,不解地轻轻向前一甩头,宁铮双手牢牢扳住她的头,细细察看了她的眼睛,见她果然无事,这才把她的胳膊往自己小臂上一缠,俩人又继续往前走去。 将军府分成三个院落,东边就是宁铮的奶奶,也就是老夫人的住所,同住的还有老夫人孀居的妹子,姐儿俩命都不好,都是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守了寡,而且妹子还无儿无女,这样住在一起还有个伴儿,她们的楼上住着家里未出阁的两位小姐,是最得宁老夫人喜爱的两位孙女儿。 西跨院是老帅的四个姨太太的住所,院落非常宽敞,大多带着她们自己生的还未成年的子女一起居住,里面显得突兀的一栋二层小楼,就是小青楼,里面住着宁铮的大哥和二哥两家人,大哥早逝,只剩大嫂和儿子鸿司,二嫂两口子有个小儿子鸿允和小女儿雁英。 中间的就是大青楼,现在是宁铮在家里的办公、居住和会客之处。 这个时间,荣寿堂里正是热闹非凡。主子们都用过了午饭,大冬天的外面天寒地冻,也没多少营生儿可做,所以都识情识趣儿地凑到老祖宗身边解闷儿。 早有下人一路通报过去,家眷们也都热切地盼着,想听听一个月没见的宁家顶梁柱能有什么新闻让大伙听听。 荣寿堂的大丫头四喜早就迎在了门外。 “三少爷三少奶奶来了!老祖宗一早听说您回了,这个乐啊,粳米粥都多吃了一碗呢!”老太太信佛,一个月得有十天严格奉行“过午不食”的古规矩,而且主食只吃粥。宁铮奉九双双向她颔首示意。 奉九一向很喜欢这个识进退顾大体的四喜,又冲她笑了一下。 老太太的确会调教人,别看只是庄户人出身,但人是极聪慧开明的,身边的丫鬟都是人精。 他们一进去,就看到满满一屋子人,都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呢。 “给奶奶请安。” 宁铮跪在水磨石地上早已放好的赭石色垫子上,给宁老夫人磕了三个头。 随后站起来跟奉九一起,给旁边的其他长辈们问好。 宁老夫人喜笑颜开,一旁端正坐着的宁老夫人的妹子,及几位姨太太也露出了笑容。 屋子里登时就更热闹了,原本下棋、翻绳、丢嘎了哈的(羊骨节)、赏玩古董的也都停了手,凑到老夫人身边看热闹。 各种问安的声音不绝于耳。 至于三少爷为何一早就回到了府里,却到了这个光景才来问安的原因,除了懵懂的孩童,其他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奉九到底脸皮薄,总觉得别人看向他们的眼光里有种打趣,就好像都知道这一大上午的不来现在才来问安的原因,白腻的脸皮儿不知不觉已经是跟秋天的柿子一般红透透了。 到底是老夫人看不过眼,清清嗓子说:“九儿啊,你们转年儿成亲就满三年了,世间千万事,子嗣事最大,晨钟儿回来的又少,别的事儿啊,都不要紧。”明明才两年多,到老太太这就四舍五入了,她说完,还不忘戏谑地冲她挤挤眼——老太太生性耿直,不爱绕弯弯,有话说话,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宁老夫人的话一出口,屋里原本有些人玩味的眼光立刻变了。 起初刚一嫁过来,她就领教了这个顽皮的庄家老太太的各种出人意表,所以现下并没有感到任何压力,心里反而只有感激。 她深深的一个福下去,低声应了个“是”。 辈分最高,位高权重的宁老夫人都发话了,其他人怎敢说半个不字,当即嘻嘻哈哈地打听起别的事来,整个荣寿堂里立时呈现出一派家庭和睦、其乐融融的光景。 “行了行了,都坐下吧。” “三弟三弟妹真是般配,这一进来,都看呆了我们的眼了!”一道细细柔柔的嗓音适时地响起,奉九抬头一看,正是二嫂颜乐龄,上海人,典型的江南佳人,和宁家二哥是留洋的同学,难为一大家小姐也能跟着丈夫回到天寒地冻的奉天,更别说二哥还是庶出,可见宁家二哥宁铖的出色。 “可不,大冬天的到处都灰突突的,你们贤伉俪,可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呢。”抿着嘴笑的是大嫂李娟静,旁边陪着的,是她唯一的儿子,宁府长孙宁鸿司,跟奉九差不多大,因为父亲宁钺,也就是宁府庶长子早逝,鸿司一向极为懂事,不过性格稍嫌沉默寡言,很得宁老夫人的疼爱。 又是孀居,大哥早在第一次宁陆两系军阀大战争夺地盘时就已战死了。 自古以来,各朝各代的帅府将军府最不缺的,可能就是寡妇和幼年失怙的孤儿了。 宁铮的大哥与二哥都是二姨太的儿子,老帅也不过就这三个儿子,二姨太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跟宁铮的母亲张氏一样,去世得早,其实当初跟张氏差不多一同进门,但受宠得很,所以老宁夫人生宁铮反而是生在了之后。 那个时候的老帅还不过是一个赤水沟乡里的团练,称不上大富大贵,所以并不像大户人家那样,“仓廪实而知礼节”,就算是姨太太生在了嫡妻的前头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宁诤不由得看了侄子宁鸿司一眼,见他除了问安眼睛就只规规矩矩地盯着地面,于是又收回了目光。 大家又说了些闲话,只听得宁铮说:“我这次在北平,给奶奶新寻见了一副西洋老花镜,您一会儿试试,这副,比以前那副要轻得多,也清楚许多。” 宁老夫人自然说好。 “给大家的礼物都送到各屋去了,大家一会儿回去看看吧。”除了老夫人的事情,宁铮还真不把其他事放在心上。 厅堂里自然又是各种道谢声,宁铮一向大方,而且不拘于嫡出庶出,一视同仁,所以在府里也是很得人心,宁铮还有一个胞姐,早就出嫁了。 “三哥三哥,那位江夫人,真的很出色么?”问话的是胞妹宁巧稚,眉目盈盈的爽快可爱。 宁铮沉吟了一下:“夫人有大家风范,口才便给,的确名不虚传。英文特别流利,遣词造句典雅,很有底蕴。”不正面回答问题,看来容貌并不大美。 “听说她很欣赏三哥呢。”大妹捂嘴偷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夫人也喜欢打网球,偶尔打过几次球。她自小去美国,国文已经不大灵光,我和她能用英语交流,她很高兴。” 一片赞叹声响起,江夫人在全国的女学生中都拥有一大批拥趸者,概因除了长得美之外,还是美国第一女子大学卫斯理学院的优秀毕业生的缘故吧。 众人明了,又接着问了北平、天津、南京名利场上别的感兴趣的话题,听到了报纸上都不报的新闻,又惦记着送到屋里的礼物,于是纷纷告退了。 第3章 衣香鬓影 “三叔,那个小俊亭,卸了妆也美么?”没想到宁鸿司忽然走过来,声音虽不高,可也绝不地问了句。 其实奉天的报纸上也爱写少帅的花边新闻,什么少帅拥着某交际花王小姐、某电影明星跳通宵、某台柱子花旦共度春宵的事,但家里谁会这么不长眼的当着满堂女眷时问呢? 偏偏他问了,这个宁家第三代中最优秀的男孩子,他发问了。 宁铮眼睛眯了眯,心头有点冒火。 “真的想知道?” “没,只是好奇。”宁诤发现这个他眼中的孩子已经快跟自己一般高了,其实他不过小自己四岁,比奉九还大着快一岁。他有着宁家男人特有的容长脸,白皙的皮肤,潋滟的黑眸,挺直的鼻梁,简直,就是几年前的自己……不可忽视自然而然地散发着强烈的男性魅力。 老夫人敏锐地觉察到了叔侄二人间的暗潮涌动,她看了看宁铮,看了看鸿司,又状似无意地转头看了看奉九。奉九虽然在听着他们说话却明显听不清,她脸上带着笑,夹杂着一丝困惑。老夫人到底没说什么。 宁铮暗暗吸口气,没搭理他,转头叮嘱大妹二妹晚上带她们一起去美国领事馆的事,就陪老夫人进了里屋,祖孙俩说体己话儿去了。 奉九冲老祖宗笑了笑,很识趣地出去跟女眷们说话了。 老祖宗看着心爱的孙子,怎么看怎么得意。 “有没有给奉九买什么东西?她年纪轻轻的,动不动就被你扔家里,难得她安安分分地守在宅子里,是个好丫头。” 宁铮说买了件开司米的大披肩,长可及地,英国产的,图案也很特别,是钩针织就的一朵朵的桔梗花图案。因为只剩一件了,等下次再给奶奶买,颜色很好,是酒红色的,会很衬她的肤色。 老太太很高兴,不过又像个骄傲的老奶奶那样说了句:“我们奉九的肤色,穿什么会不好看?”,接着叮嘱他下次一定要让奉九披着给自己看看。 宁铮的两位妹妹,一个是宁铮过世的母亲张氏亲生的,叫宁巧稚,四五岁上母亲就去世了,一直养在宁老夫人身边,容貌清雅身段窈窕,剪着俏丽的短发,蓬松松的刘海儿,看起来的确人如其名,稚气十足,性格最是活泼。长相跟宁铮很相像,今年十七岁,比奉九小两岁,在北平协和医学院攻读医学学位,刚刚放了寒假,以后打算再去美国深造,她一直对西医感兴趣。 另一位庶出的妹妹宁巧心,是四姨太生的,个子高挑,跟奉九差不多,姿容艳丽,一边一条麻花辫,一双大眼未说先笑,颇有当年天津大鼓名角儿四姨太的风采,也是十七岁,比巧稚小几个月,高中毕业后随便找了奉天一所大学读书,对继续学业倒是没那么大执念。 两个妹妹一左一右围过来,跟奉九说话。 听说奉九要穿白色的晚礼服,她们嗤嗤笑着说一定要避免跟嫂子穿一个颜色,没的就被比下去一大截。 三个女孩子头凑到一起低低商议了一会儿,巧稚巧心就兴高采烈地相携回自己房间准备去了。 她们的房间就在二楼,望着这两个少女青春纤细的身影,听着她们轻快上楼的脚步声,奉九心里升腾起一小股混杂的心思,不知不觉叹了口气。 “奉九。”一道清亮的嗓音喊着她的名字。 奉九一转身,宁鸿司正冲着她微笑。 宁铮大嫂李娟静听到儿子喊奉九的声音,身子似乎僵了一下,她本来正起身要回到自己的院落。 回过头,她定定地看了一眼奉九,奉九似有察觉,转头看到大嫂正看着她,有点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就冲大嫂一笑。 这个笑简直称得上光风霁月坦坦荡荡,李娟静就也回了她一个淡淡的笑,又扶着丫头月桂的手走了。 月桂轻声说:“三少奶奶笑起来也太好看了。” 她偷眼瞅瞅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没吭声,主仆二人悄没声息地离开了。 “鸿司,你定了要去哪儿读大学了么?” “我还是想去北平。” 宁鸿司也奇怪,明明两年前高中毕业就应该考大学的,结果不知怎么想的进了东北讲武堂读了快两年的军校;军校毕业后,名正言顺进入宁军帮衬家里人了,结果他又要考大学了。 “看来是不想出国了。那读什么专业呢?” “大概机械工程吧。我还挺喜欢军械那些东西。” “真好,你成绩那么优异,一定心想事成。”奉九看着眼前沉稳又充满朝气的男人,小声说,低下去的声音里一丝艳羡也泄了出来。 “那你呢?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当你的司令夫人么,你的哈佛梦呢,三少奶奶?” 面对鸿司罕见的咄咄逼人,奉九不禁心里一颤。 鸿司的话唤起了她原本刻意忽略的心思。 “三叔。”忽然奉九发现原本笑着的鸿司收了笑,人也变得一本正经,这才后知后觉,不知何时,宁铮已经跟奶奶唠完家常,站到了她身边。 “鸿司,我知道你和你三婶以前是学姐学弟的关系,但,该叫三婶还是叫三婶儿吧。” 鸿司抿了唇,眼睛也变得幽深,他看了一眼奉九,规规矩矩地应了是。 奉九本想说点什么,想想还是忍住了。 奉九在同泽女中读书时,隔壁就是同泽男中,那个时候,她还不认识宁家的什么人,除了宁鸿司。 鸿司低她一年级,但年纪比她还要大上一年,据说从小有早慧的名声。 概因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老夫人不放心,足足观察了一整年,顺带着在家里的私塾跟着奉天的大儒学了很多诸子古籍,西席发现他口齿清楚,说话逻辑条理清晰,没什么异样,这才在他十二三岁时放他上了新式学堂。 两所学校本就是系出同门,离得也近,所以经常会联合些活动,比如冬季长跑比赛和交际舞会、戏剧节什么的,奉九和鸿司分别是两个学校的文体部长,就这么慢慢熟识起来。 他们俩很谈得来,鸿司成绩好,人也长得帅气,在同泽女生里有很高的人气。 他们在一起跳过几次舞,也一起筹划过几次两校的大型联合活动,配合得很是默契,都觉得对方是个能做朋友的。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宁铮没什么必要的把手放在她后腰上,牢牢扶住她,跟其他人道了别,向门外走去。 奉九正跟鸿司谈得很是热络,听了宁诤的吩咐不免不明所以,但也不能折他面子,只好跟着走了,临走前回头,还不忘安抚地看了鸿司一眼。 鸿司原本负着手,皱着眉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待接触到她的目光,立刻脸色一展,唇边浮起一个释然的微笑。 奉九也是一笑,回头迈出了荣寿堂的门槛。 奉天的冬天漫长,日出的时间很晚,而日落却很早,奉九回想了一下日历,知道小年都快到了。 她看了一眼宁铮,有点纳闷他还保持着刚才跟鸿司说话时的表情,神情淡然,有点沉默。 “过一阵子就是小年了,你今年能在家里过么?”在民国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在小年送财神,还是很得国人的重视。 宁铮没回应。 奉九不禁偏头瞅了他一眼,这是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忽然宁铮停下脚步,脸色看起来比满园厚积的白雪还要清冷。 “以后,离鸿司远点儿。”他薄唇一动,形状优美,但说出的话却是很不招人听。 “你这话什么意思?”奉九从刚才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本想着跟鸿司好好说说话的,现在能偶尔接触到的同学也就只有鸿司一个人了,其他要好的同学,要不就是嫁到了外地,要不就是在上学,似乎人人都过上了梦想中的生活,只有她,她离她梦想中的哈佛似乎越来越远……怎么就连这也不行了?她只觉得一股子怒火从心底一下子烧到了嗓子眼儿。 两个人说话的当儿,吐出来的热气变成了蒸腾的白雾,萦绕着在两人的周遭。 宁铮斟酌了一下。 “我不是想责备你。不过,虽说你们差不多一般大,但毕竟你是长辈,他是晚辈,而且男女有别,如果走得近,府里会有人说闲话的。” “我这都七八天了才见他一次,还都是给奶奶请安的时候才碰上的。这你都有的说?我行得正坐得直,还要怎么注意啊?要不以后我都不要去请安了。” 还能记得有多久没见面了? 宁铮的目光越发冷硬。 奉九完全不以为然。嘴巴也就不自觉地嘟了起来。 黑色小牛皮靴也恨恨地踢着雪,没一会儿就在雪地上踢出一个坑儿来。 宁铮按按太阳穴,没再火上浇油。 “你这么信不着我,下次再出去,干脆把我变小了拴你皮带上带过去算了。”奉九嘟囔着。 宁铮一挑眉,好像真看到缩小了的奉九像块老物件儿似的,被他拴在皮带上,一走一颠的,不禁笑了出来,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在落雪的樟子松和冰蓝的北方清空的映衬下,显得俊逸绝伦。 “这倒是个好主意。” 奉九看了一眼,干脆闭嘴。 “还想出国继续念书?”奉九猛地转身,一双眼睛睁得老大,那满满的憧憬都盛在里面了。 “那得看你的表现。” 奉九立刻垂了头,肩膀也没有刚才板正了。宁铮从侧面一看,原本翘着的嘴角都耷拉下来了。 宁铮想,她平时看起来就像只狡猾的小猫儿,如果现了原形,那现在的模样儿,应该是耳朵尾巴都耷拉下来了。 “先给我生个孩子,就考虑让你出国的事儿。” 奉九:“……” 宁铮回去后就进了书房,支长胜已经等在那儿,告诉他刚才黑龙江省督军和北平政府又来了几个电话,有几件事等着他回复,顺便等着奉九打扮好了就出发。 秋声已经等在门口,这丫头沉不住气,总希望主子赶紧打扮停当,她这心里才能安稳。 在她一叠声的催促下,奉九不情不愿地坐到梳妆台前面,虽然她一个月前刚剪了齐耳短发,当然宁铮看到后可是不乐意了好几天,不过谁管他? 但这可难不倒梳头小能手秋声,她还是游刃有余地给奉九挽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再转到前面看了看,把刘海都拢上去,梳了个大光明,奉九的头发很是齐整,没什么碎发,就这么着露出饱满的额头,更衬得眉目如画高贵端正。 宁铮处理完事情,上楼来换了一套藏青色的西装,配了银灰色的领带,利落清爽的头发上随便打了点发蜡,想了想,又塞了条酒红色的手帕巾。 他走过来,正看到秋声拿着一朵百合花形状的红宝石发饰,说了句我来吧。 秋声赶忙知趣地走了出去。 宁铮拿过那朵宝石花,直直看着镜子里的奉九,把首饰缓缓地插在她脑后的一字发髻上,一朵空谷百合就这么斜斜地绽放在她浓黑的发上,真是简单又繁华。 脖子上还是空空的,他先拿了一对红宝石耳坠插入她扎的耳洞里。 这是宁铮的嗜好:只要他能参加的聚会,只要奉九陪同出席,他都会很耐心地给她选首饰、戴首饰,好象打扮她是他莫大的享受。 这套红宝石首饰的色调是偏深红色的,还有一条项链。 奉九看到宁铮又拿起了项链,赶紧拒绝,“别都戴了吧,太隆重了,压不住。” 宁铮没理她,自顾自拿起项链给她戴上,再往镜子里看去,奉九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宁铮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把刚戴上的项链给她摘了下来——的确,她毕竟太年轻,面庞又稍显稚嫩,气场还不够强大,戴这么一大套富丽高贵的首饰出去,就有种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尴尬。 奉九撸了手腕子上的水绿翡翠镯子,自觉地伸着,宁铮把一金刚钻石手链给她扣上。 后退几步,看着站起来的奉九,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府门处,外面,停了两辆乌黑锃亮的汽车。宁铮偏爱美国别克,所以府里的汽车大多是别克。不过奉九也知道,在宁铮的主导下,奉天也开了一个汽车厂,听说,中国历史上第一辆国产汽车就要诞生了。 两个妹妹盛装华服,一个一身鹅黄一个一身苹果绿的西式晚礼服,手里都拎着一个小小的颜色浓艳坠满珠子亮片的晚宴包,站在偏门处,正小声说着话,看起来很是愉悦。 看到奉九他们过来,都亲亲热热地招呼了一声,接着小跑过来一左一右挽住了奉九的胳膊。 奉九向左转头先夸巧稚的耳坠好看,再向右边转头夸巧心的口脂颜色衬脸色,三个女子一台戏,叽叽喳喳跟冬天还能常看到的小麻雀似的,这一方寒冷的天地都给搅得热乎起来了。 宁铮站下脚步,看着她们,若有所思。 他的贴身副官支长胜恭恭敬敬行了个军礼,给他们拉开车门。 巧稚促狭地说:“三哥!我们要跟三嫂坐一辆车!” 宁铮笑了一下点点头,也不说话,一转身向前面的车走去。 支长胜是将军府的老人儿,支老九的儿子,从小就陪在宁铮的身边儿,两人的关系比他跟哥哥弟弟们的关系还要亲密,他低笑一声:“三少奶奶真是得各位小姐太太喜欢。” 宁铮唇角浮起一个笑,身子舒适地往后座上一靠,支长胜迅速地坐到副座,吩咐一声:“开车。” 车子开了十几分钟,就到达了位于二经街的美国领事馆,这是一幢朴素的灰色砖瓦三层希腊式白色门柱建筑。 配合着节日,领事馆里里外外灯光璀璨,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毕竟东三省重要的人物来了不少,招人恨的更是不少。 偌大的停车场已停了许多各种牌子和颜色的汽车,每辆车门一开,走出来的都是身各色晚礼服的绅士,和盛装华服的女伴。 领事馆大门右侧,矗立着一棵高大的冷杉,上面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灯泡,一闪一闪的,隐隐地传来了悠扬的乐曲,与天上清冷的冬月形成鲜明的反差。 戴着白手套满身铜纽扣的听差肃立两旁,见到有客人来先验请柬,然后再开门放人。 大门一开,一股浓重的香水味儿先飘了出来。 奉九低声说:“唉,每次跟西洋人打交道,就是这个气味儿真让人难熬。” 巧稚巧心也笑了起来,巧心捂着嘴,“可不,这些西洋人不多喷点儿,也压不住身上的味。” 她俩停住脚步,让宁铮走上前,宁铮弯起小臂,奉九顺从地挽住,深吸口气,脸上挂了典雅得体的笑容,俩人对视一眼,双双踏入大厅。 只见大厅装饰得金碧辉煌,满场衣香鬓影,身着黑色燕尾服白衬衫打着白领结的侍者戴着白手套,托着香槟酒盘,穿梭往来期间,绅士淑女们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畅意闲聊,好一副热闹非凡的景象。 满场的嘉宾正翘首以盼,听到门童大声通报东三省总司令偕夫人来到,都鼓起掌来。 美国领事杜威和夫人走上前,热情欢迎宁司令和夫人。杜威是个中国通,在中国官场浸淫已久,早已知道在入乡随俗的道理,不会硬去行什么贴面礼。 未出阁的小姐,能出来参加的舞会,也是到了该择婿的年龄,这才带出来交际,舞会都是精挑细选,少之又少,所以两个妹妹也很珍惜这样难得的机会。 巧稚穿着嫩黄色的晚礼服,挖出一个方领,戴了一小串白色的珍珠项链,白色的珍珠耳坠,白色的长蕾丝手套一直套到胳膊肘,说是防止有的男人怎么说也不听,非要行吻手礼,她主要是喜欢西洋节日的气氛,想来体验体验;巧心穿着嫩绿色的晚礼服,戴了一串绿宝石项链,两个妹妹一个青纯娇俏,一个浓烈艳丽,颇能代表宁府出名的容貌上的高水准。 既然他们夫妇已经到场,美国领事宣布圣诞舞会开始,并盛情邀请宁铮夫妇来跳开场舞。 奉九看了一眼巧稚巧心,她们冲她点点头,于是奉九放心地在众人的掌声中和向她伸着手相邀的宁铮滑进舞池。 白色的裙袂翩跹,在高挑的花厅天花板无数水晶灯的照射下,一漾一漾,裙边的水钻,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俩人舞姿优美,年貌相当,男的挺拔俊帅,女的清纯典雅,美不胜收,众人交口赞叹。没一会儿,一曲结束,众人也纷纷下了舞池,一尾尾宽大华贵的丝质裙摆如繁花盛开在舞池中,宛如冰消雪融,春光已至。 奉九冷眼瞧着,周围是翩跹的舞姿和克制的笑声、低声的交谈,众人显得都是彬彬有礼,哪里想得到这里面有多少外国人都是红着眼睛举着屠刀宰割中国丰腴躯体的屠夫。 一舞跳罢,宁铮送她回到两个妹妹身边,奉九手里拿了一杯苏打水,撇开了刚才的思绪,跟她们轻声议论着。这个时代,西风东进,参加舞会的除了东三省有头有脸的人物,泰半是各国驻奉天使节和家眷,其中最受瞩目的,当属在东北具有最大利益的日本人,赫然把东北视之为自己的禁脔,不容他国染指。 巧稚巧心气质出众容貌出色,很快就陆续有年轻的男孩子过来请她们跳舞。 奉九谨慎地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 旁边自有眼色极佳的人,比如已经熟识的保安厅厅长彭夫人在旁边低声告知她这是哪一家的公子,如果看起来举止轻佻、说话油腔滑调的,她就会说小姐们有点累了,不让她们出去。 巧稚巧心对嫂子极是信任,一会儿的功夫,两个姑娘都跟小伙子下了场。 巧心跳得流畅,巧稚稍显不足,但两个人都和舞伴笑得很开心。 跳完舞两个年轻人把她们送回来后,就一直围着她们闲聊,奉九放了心。 宁铮看她没比两个妹妹大几岁,却一副保护人自居的样子,不禁觉得她装大人的样子很有意思。 没一会儿,奉九就陷入了例行的交际中,跟随着宁铮跟各位官员,各国外交官员得体地微笑,寒暄,周旋着。 奉九极擅长交际,说话极是得体,这也是一种天赋。毕竟,不会夸人的才是大多数,能把人夸到点子上,既不过分,又不嫌不足,这绝对是一种本事。加之嗓音清脆柔美,是奉九母亲那一系固有的“少女嗓”,也就是说,不管多大岁数,嗓音仍然娇嫩动听,很是加分。 但擅长做的事,不见得就喜欢。没一会儿,奉九已经转遍了全场,她暗暗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大门打开,又有人进场了。 “呀,那不是上海的大明星云歌么,怎么跑到奉天来了……”有个眼尖的年轻太太一眼看到进来的一对年轻男女,本兴奋地想说什么,偷眼看了看宁铮,又看了看奉九,就住了嘴。 可周遭的眼光,已经变得怪异起来。 奉九敏感地发现,很多人在偷偷地看着自己,眼光意味不明。 “宁公子,好久不见,一向可好?”这个喷着西洋人浓重的香水的年轻女性,就是现在最红的大明星云歌了,她直奔宁铮而来,长相清雅美丽,莫名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她穿着黑色镂空的晚礼服,在侍者跟上来后,轻轻一耸肩,脱掉了外面披着的黑狐皮裘,站在后面的宾客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她径直走上来,更多的人看到了她背后的风光:背部设计成倒V型,裸露着大片的肌肤,最为显眼的是两片极漂亮的蝴蝶骨,那V字的尖儿,就开到腰线下面一点,恰到好处地露着两个圆润的腰窝,简直让人的眼睛忙乱不堪——又想看上面的蝴蝶骨,又想看那一对儿诱人的腰窝儿。 一把纤腰细得惊人,向下却是起伏挺翘的臀部。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冬天,还敢穿得如此暴露,只怕在全中国也是独一份儿。偏偏一张脸清纯无比,鸡心型的小脸上总是有种懵懂无知之感,显得美而不自知,却有一种怪异的和谐,怪不得全中国的女性都骂她是狐狸精,可声名硬是不倒。 宁铮没说话,只是冲她举了一下郁金香型的香槟杯。 第4章 不堪 “这就是尊夫人吧?好生美丽。”到底是名利场上的常客,也被众多位高权重的男人给宠坏了,云歌傲慢地向后一仰头,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奉九。 奉九的脸慢慢涨红了,她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怪不得一个个的眼光都这么意味深长,原来除了自己,可能就没有人不知道吧。 宁铮蹙了眉,寥寥几语泄露了一丝不耐烦:“难为你数九寒冬地到了奉天,这杯敬你。” 一饮而尽。 “不请我跳支舞么?”云歌娇俏地伸出手,等着宁铮挽住。 宁铮没理她,附耳在奉九耳边说:“这首田纳西圆舞曲很适合跳舞,我们去跳一支。” 说着,不等奉九反应,他已经搂住她的腰,带着她滑进了舞池,两人踩着慢三的节奏,舞姿和谐优美,引人注目。 有好事的紧盯着奉九的后背,可惜白色的高领缎子晚礼服把奉九的肌肤遮盖得严严实实,只能通过宁铮缠绕过她纤腰的胳膊还富余出一截看得出来,也是个纤腰不盈一握的,一旁的男士不禁都艳羡起宁铮的好命来。 云歌不以为意,兀自盯着两人的身影,脸上慢慢浮出一丝笑容,“郎才女貌,般配。” 可不,旁边的人本想看一场争风吃醋的好戏,没想到有人不配合,只好纷纷举杯再次高呼圣诞快乐。 巧心在一旁瞧见了,忽然拉拉巧稚,“我才看出来,这云歌的长相,有点眼熟呢。”巧稚以手遮嘴:“像三嫂,不过,还是差不少。”两人面面相觑,忽然双双没了话。 没一会儿,云歌也和黑龙江督军李国昌跳起了舞,不可避免地与宁铮夫妇擦身而过,奉九看着云歌唇边那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免不了头痛起来。 宁铮目不转睛地盯着奉九看,一看到她紧抿的唇瓣,立刻把握着她腰的手紧了紧。 奉九瞪着他,眼里有无需言说的控诉。 宁铮一下子笑了,轻飘飘地在她耳边说:“吃醋了?” “……”要不是这儿这么多的人,她真想把他的脚跺掉。 “都是认识你之前的事儿。她,什么都不是。”宁铮言语轻松,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寥寥几个字,里面却透出几分警告之意,奉九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怎么?冷了?”宁铮又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搂在她后腰的手张得更开,尽可能盖住更多的她的后背,好像这样就能把更多的热气传给她。 奉九身子挣了挣,觉得两人靠得太近了,她不喜欢众目睽睽下与人这么亲近。 宁铮干脆把她的头往自己肩上一按,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她后背有些力度地摩挲着,充满了安抚之意。 奉九索性把口脂蹭在他的晚礼服上,宁铮感到她的小嘴巴跟小鸡啄米一般点了又点,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双手交叉在奉九身后整个搂住她,两人硬生生地把优雅有礼的华尔兹变成了贴面而舞。 这时候,他俩已经转到了大厅左边的露台里,说是露台,但为了圣诞舞会还是封上了落地窗,因为是冬季,落地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巨大的枝型水晶吊灯没有开,只有一些小小的珍珠般大小的灯泡,缠绕在旁边一棵高大的圣诞树上,一闪一灭,若有若无。 清冷的冬月不受阻碍地照了进来,照得露台里一片银白,刚才还响在耳边的音乐,现在也变得飘飘渺渺,若隐若现。 奉九一进去就恨恨地甩开宁铮的手,走到露台的落地窗前,抱着双臂向窗外望着月光照耀下的灌木丛和冷杉,屋里屋外,好像两个世界。 宁铮一顿,再度走上前去。 奉九只觉得宁铮坚硬结实的身躯贴了上来,也不说话,只是双臂合拢将她抱在怀里,双手交握在她小腹前,下巴顺势杵在她的肩头。 宁铮是容长脸,下巴略尖,让他看起来俊秀非常,但作为军人,偶尔就会觉得少了点彪悍之气,更多看起来倒是个翩翩少年郎。当然,把他当成个少年郎来看的,或明或暗都吃了不少亏。 奉九的气早消了。如果宁铮没点风流往事,那可真是枉顾了他的名声。 “你是打算用下巴扎死我么?”奉九闷闷地问。 “不生气了?”他把奉九转过来,面对着她,仔仔细细看她的眼睛,好像要从里面找出些什么。 “要这么气,还不得早早气死。”奉九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宁铮却不说话了,眼睛黑黝黝的,原本的亮光好像也没了,两人面对面,有一会儿都没说话。 正在这时,支长胜找了过来。 “司令,李督军有请。” 宁铮没说话,看着奉九。 奉九示意他赶紧去,自己也马上回去,他向奉九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在支长胜的陪同下离去,他们一走,奉九就把脸一耷拉,笑得很累,索性打算就在这儿歇上一会儿。 她抱臂而站,双眼直直望着窗外,心里满是清明。 没一会儿的功夫,奉九听到身后传来“哒哒”的清脆的高跟鞋踏地声,她转头,毫不意外地看着出现在露台入口处的大明星,不禁笑了一下——就想到她会来。 云歌的脚步微微有些踉跄,一看就是刚才没少灌酒。 她手拿一杯红酒,矮脚大肚,从这酒杯的器型,奉九猜想应该是勃良艮红酒。云歌袅袅婷婷摇摇摆摆,踩着舞步似的逼上前来,不愧是名利场上的女人,走个路都杨柳扶风一般,很是招摇。 奉九穿了中等高度的高跟鞋,而云歌身材娇小玲珑,远不及奉九,待走到奉九跟前,只好咄咄逼人地微微仰视着奉九娇俏的脸庞,好半天没出声,奉九好整以暇,任她打量。 好半天,云歌才出声:“真是完美无瑕的一张脸,挑不出任何毛病……不过,你以为他就会永远爱你么?” 傻不傻,奉九腹诽,一个女演员,天天在电影里情情爱爱地还没爱够,居然还有闲心跑到这来撒野。 “你多大岁数了?”奉九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 “怎么,终于拿出你年龄的优势了?我告诉你,我也年轻过,刚遇到他时,我也不过才二十岁!” 云歌是在宁铮十八岁的时候与他在美国相遇的,一见钟情,痴缠至今,跟着他去欧洲、去北平、去南京…… 如果不是家道中落,她又怎么会配不上这天之骄子…… 奉九摆摆手,及时制止了这位感情丰沛的女演员的进一步发挥。 “我是说,你至少年长我六七岁,怎么居然还看不开呢?” 云歌惊讶地微微咧开嘴,她没听错吧,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子,脸上和眼睛里的,满满的都是对她云歌,不,对爱情的蔑视。 “这么说,你费尽心力把宁铮抢走,不过就是为了这个少帅夫人的位子,你根本不爱他?” 奉九困惑地望着这个瞬间变得极度伤心又愤怒的女子,她到底什么状况,怎么听说自己不爱宁铮居然如丧考妣?宁铮不是对她始乱终弃的么,她应该恨他入骨才对啊? “谁告诉你我是费尽心力才嫁给他的?” “北平上海南京,都这么传的!他这么年轻这么美好,怎么会着急结婚?一定是你,非要逼得他结婚!刚开始,大家都以为你是母凭子贵,没想到,两年了,你也真是不争气,连根毛儿都没生出来……” 奉九听了半天,总算摸着点头绪,一句话,都是自己的错——只要跟宁铮在一起,自己就成了这些大都市贵小姐贵妇交际花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对,应该是不管哪个女人嫁给宁铮,都会荣升为这些贵女们眼中的公敌。 奉九心里的不耐烦越堆越高,也不费心辩解,只是略带讥讽地说:“现在也不晚,我可以马上让贤,如果你能说得动他的话……” 话音未落她就暗道不好,云歌原本只是略微抖着的手忽然向前猛地一伸,奉九反应神妙,轻轻巧巧一个侧身避开了她要泼过来的红酒,顺势接过酒杯,借着这股力反手一扬,大半杯红葡萄酒全泼到了云歌的晚礼服上。 云歌珠灰色的晚礼服上立时显现出好大一块酒渍,在昏黄的灯光下很是扎眼。 “我瞧不起你,云歌女士——你给了宁先生很好的理由来瞧不起你,瞧不起女人。” 云歌愣在当场,她微张着嘴,傻傻地瞪着这位明明一身白衣仿若天使的年轻女士,吐出如此言语,比她今天在奉天路边看到的房檐下结着的尖锐冰锥还要扎人。 奉九懒得再说,把酒杯往旁边的石头立柱上一放,迈步向外走去,正在这时,宁铮和一个人并肩走了过来,奉九冷哼一声,就要与宁铮擦肩而过,宁铮伸手拽住她,阻住了她离去的脚步。 “好好管教你的女朋友,她让我很不高兴。”奉九直视宁铮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宁铮不语,但松开了拉着奉九的手,奉九提裙从容离去,宁铮没有回头,只是沉声对一起进来的人说:“不屈,帮我看着她。” 这后进来的伟岸高大的年轻人,居然是足有一年不见的包不屈,而奉九刚刚目不斜视,一个眼风都懒得给宁铮,所以压根没看到。 包不屈应了一声,马上转身追了出去。 宁铮双手插兜,慢慢走到正徒劳地拿着手帕想揩拭脏污晚礼服的云歌的面前。 云歌听到响动,抬起头来,双眼瞬间迸发出愤怒的神采:“宁铮!你这个傻子!你的太太她根本不爱你!你……” 宁铮走上前来,掏出手绢,帮她一起擦拭起了酒渍,云歌先是一愣,接着不禁感激地一笑。 “云歌,你听好了……”云歌“嗯”了一声,柔顺得不得了,一双妙目贪婪地看着他,她上一次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看他,好象已经过了几百年。 宁铮凑近了云歌的耳边,即使没有碰到她一分一毫,她浑身已是骨酥膝软,“我要你乘今晚的火车,尽快离开奉天,永远也不要再回来。如果以后在其他地方遇到我太太,务必保持一丈以上的距离,否则,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云歌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嘴唇微抖,原本的满脸欢欣,立刻变成了无边的绝望和悲痛。 “你是傻了么?宁铮,我亲口听到她说……” “她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她……懂了么?”轻飘飘的尾音消失在那两片漂亮的薄唇里,支撑着她的浑身的力气好像瞬间被抽光,她再也支撑不住,咕咚一声瘫坐在冰凉的地上。 宁铮转身,再也不看她一眼,走出露台,叫上一个使者,“立刻去拿云女士的大衣,把她送到火车站,买一张最近的票,送她离开。” 领事馆里的侍者惯于处理在宴会上发生的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所以,非常专业地不问一个字,立刻照办了。 于是,当晚出席圣诞舞会的很多嘉宾,都看到了当今中国电影圈里最红的女影星云歌,灰头土脸地裹着大衣被一名普通侍者礼貌地送出了领事馆。 而这边,包不屈很快追上了奉九,一把拉住奉九的胳膊,笑道:“这是连我也不理了么?我可没有得罪你。” 奉九原本是憋着气往外走,现在这种心情之下,看到宁铮的脸都烦,只想离他远点再远点。 曾几何时,骄傲的唐奉九居然成了别人嘴里如此不择手段贪恋权势爱慕虚荣的女子,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的枕边人,果真跟自己当初的预想没有什么不同。 可为什么还这么生气?奉九一边检讨自己,一边归咎于自己还太年轻,修为不够,博大精深的厚黑学修得不及格,脸皮还不够厚。 听到包不屈的声音,奉九立刻停下脚步,眼里瞬间盈满了惊喜:“怎么是你?!包大哥,好久不见!” 包不屈看着眼前的娇颜,慢慢地笑开来,他肤色微黑,衬得一口完美的牙齿极其耀眼,“跳支舞?” “当然。”奉九笑着应允。 于是,一袭白衣的年轻女士被这位身高腿长、容貌俊雅的年轻男士牵引着,两人很快舞出了露台,汇入舞池中央的人群中。 没一会儿,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孤身走了出来,他深幽幽的目光在舞池里搜寻了一下,很快就锁定了那一对看起来极其相配的男女。 身穿宝蓝色西装的男士伸手扶在她的纤腰上,身穿华贵白色晚礼服的女士笑逐颜开,嘴巴不停地与男士说着什么,男士含笑听着,时不时插几句嘴,有时听不清还要附耳过去,那种亲密无间,让离得老远的人都感受得到。 旁边已有或揣测或等着看热闹的目光扫视过他们,有没见过包不屈的人还要低声打听包不屈的来历,一番恍然大悟后,这目光,还不忘扫回到现在正落单的总司令身上。毕竟,宁铮和唐奉九这对要势有势、要貌有貌,实属当今东北乃至全国最受瞩目的年轻夫妻,实在是太招人嫉恨了。 宁铮看着这养眼的一对儿,插在裤兜的手慢慢握成拳,掌心的刺痛传来,才让他放松了一点儿,他忽然想起了初初遇到唐奉九时的情景。 那时,他游历完欧洲,又在南方盘桓许久,刚刚回到奉天,而奉九,还是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学生…… 奉九巧笑嫣然地依偎在包不屈的臂弯里与他温情对视,脑子里却是一片恍惚,她怎么就和这个自己万分不满意的男子结了鸳盟,成了一对了呢? 所有的一切,都起于三年多前那一片晶莹的湖面冻成的冰场…… 第5章 冰场初遇 奉九和同学乌媚兰正在四平街闲逛,自从一九二二年,民国的教育部开始执行“美国六三三学制”,也就是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她们现在都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但年龄只有十六岁。 这个年代,正是新旧观念激烈碰撞的年代,社会对于让女子受教育的态度更是无法统一,奉九和媚兰这样的名门闺秀,都是从小在自家族里的私塾上课;象她们这种开明人家的私塾开设的课程,除了不可或缺的汉语课,还有英文课和数学课,待长到十二岁,才到正规中学上学。 通常她们先参加一个入学试,测试结果证明奉九和媚兰的文化水平都可以直接上初三,她们在班级里相遇了,一见如故,已经做了四年好朋友了。 她们俩每周都一起上钢琴课,由一位法国女钢琴家授课,顺便练习法语。 现在学校放寒假,钢琴课也从以往的下午四点半提前到了上午十点了,下了课,俩人就由乌家的司机护送着到四平街逛街。 离着故宫不远的四平街是中国最早的步行街,历史悠久,成型于明朝,呈现井字型,按照“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原则修建而成,两边的商铺鳞次栉比,包罗万象,是整个北方最繁华的商业街,连北平也没有这么有人气儿的。 街上熙来攘往,做生意的人热情招呼客人的声音也不绝于耳,来来往往的人,除了中国人和一些西洋人外,更多的,就是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子了,她们大多矮小不起眼儿,但神情倨傲,大冬天的也趿拉着木屐鞋,得意洋洋地敲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旁边跟着点头哈腰一溜小跑的翻译,陪着这些驻奉天的或是日本领事馆的亲属,或是日本商人的太太们进进出出各个首饰铺、西服店、绸缎铺和日式料理店。 奉九和媚兰愤怒又无奈地看了几眼,干脆躲进一家新式书店眼不见为净。 盘桓了小半天,一人买了几本小说,奉九多买了几本辞典,乌家的司机抱着书和其他两位小姑娘买的小玩意儿送回停在东口的汽车里去了。 她俩挎着胳膊一边慢慢走一边说着闲话,眼睛还溜着两边的铺子,俩人年纪尚轻,都未定亲,女孩子家里富足,又没成亲,那这段岁月,可说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了。 一会儿功夫,俩人拐进相熟的皮货店,奉九一眼相中了一顶浅灰色的水貂皮帽子,打算送给过一阵子过生日的大姐,大姐奉琳在北平读大学;媚兰受了启发,干脆也给自己一个月后过生辰的母亲买下一件黑色的水貂皮大衣,看这两位小姐买衣物付帐这干脆利落劲儿,喜得皮货店老板直搓手,心情可真是艳阳高照一般。 媚兰家是开绸缎庄兼成衣铺的,重点做东三省富人生意,不过“老天合”绸缎庄连锁店铺在全国都是赫赫有名。 “要说做工,还得是咱自己的裁缝,你看看,锁边、绗线多精细。”奉九翻来覆去地看着这顶帽子,满意地说。 “可不是,老毛子那手艺,还是不成。”媚兰表示认同。 一顶貂皮帽子就价格不菲,更不用提那件毛色发亮毫无瑕疵的貂皮大衣,皮货店老板把帽子打包,媚兰则熟练地报出母亲的身材尺码,留待老板对衣服的尺码做进一步的调整后再送上门。 逛了这么长时间的街自然有点口渴,她俩就进了“雪酪坊”冰点店打算吃点凉快的解解馋:在家里,有长辈们管着,冬天吃冰是万万不行的。 她俩还没进店,就被一个年轻男子盯上了。 这年轻男子眼窝颇深,眉骨略低,发型是时髦的背头,发蜡梳得头发乌黑油亮,一件灰色开司米大米,黑色长围巾,黑色礼帽放在右手边,肤色也是微黑,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翘着脚似乎在等什么人。 两个女孩子,都是最好的年华,都长得很美,一个高挑清雅,一个娇小可人,但比较着看起来,高挑的似乎更美,性格也更活泼强势。 他打广东来,这是头一次到北方来找好友相聚,顺带着检视一下家族在东北的生意。一路看惯了南方佳丽的婉约娇媚,北地胭脂的健美豪爽,却在奉天发现了这个比江南最秀美的女子还要有清丽的北方女孩儿,自然勾起了浓浓的兴趣。 他本也是个风流性子,却不下流。 看着女孩子年纪颇小,衣饰也很是简素,有一股浓浓的学生气,但衣料质地上乘,样式简约大方,一看就是家境极好的。 店里人并不多,都是年轻人——年纪大的人肠胃普遍转弱,不能干这么不养生的事儿;不论男女都是衣冠楚楚,也是,能有这个闲钱在大冬天吃冰的,怎么可能是囊中羞涩之徒。 穷人家最怕冬天:烧煤做饭取暖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棉衣不够暖,饭也吃不饱,哪能有这等闲情雅致在冬天吃冰的。 他看着两个女孩坐下,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白色西裤显得很西洋范儿的侍应生走上前去问好,一手背在身后等待她们点餐。 等她们点好了餐,他也借着机会走上前去,跟两位女孩子问好搭讪。 奉九和媚兰逛街,总有两家的下人轮流跟随保护,乌府的司机还没有回来。 奉九当然不担心她们碰到了登徒子,毕竟被拦住索要联系方式这种事情,简直就是新式女学生必须要面对的功课。 奉九对面前这位英俊的男人客客气气地表示了不想有任何交集的意思,媚兰只是眨着大眼睛没说话。 包不屈不以为意,女孩子嘛,矜持一下总是要的。 他给两位小姑娘道歉,落落大方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反正隔着的距离不远,一点不耽误他继续欣赏美女。 媚兰背对着包不屈,奉九却是正对着他。 奉九看着年轻男子面前摆着的一碗冰沙,却并不吃,只含笑望着她,也有点微微的羞恼。 媚兰倾过身子小声说:“长得还挺英俊的。” 奉九轻哼了一声,不知可否。 她自己家,最不缺的就是美男子了,除了英俊帅气的爹和大哥,还有各位叔叔、堂兄,都是容貌出色的人物,二堂兄唐奉麟甚至还是中国现今鼎鼎有名的电影明星。 但那又怎样,人面兽心的有,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的有,只余下寥寥几个还算不错。 大家族是非多,奉九从小浸淫在这样的环境里,对男人这种生物充满了悲观的情绪。 待得两人要的甜品都上了桌,奉九也顾不得那个男子投射来的倾慕的目光了。 媚兰要的是店里的招牌枫糖雪酪——浓稠厚重的酸奶浇上了一层闪着光的深褐色枫糖,让人垂涎,等奉九点的甜品也上了桌,两人相视一笑,媚兰拿起小银匙就吃了起来。 而奉九要的是一根“马迭尔奶油冰棍”,产自哈尔滨中央大街著名的马迭尔冰点店,据说是一位从德国来的犹太人开的店,鹅绒黄色的冰棍没什么花俏的外表,方方正正的,但味道却是扎扎实实的浓郁美味,甜而不腻,冰中带香。 奉九最是得意这个味道,一到冬天非吃不可,现在一含到嘴巴里,大眼睛都美得眯起来了,看得出来是无比的舒心。 包不屈看着奉九吃着冰棍,那原本就水润的唇瓣被冰一刺激,愈发显得那鲜红的唇色娇艳欲滴,不禁垂了眼,不敢再看。 待看到她们吃完了各自的冰点,也不多要,结了帐起身欲走,他还是再次走上前去。 “鄙人包不屈,来自广州,今日得见二位小姐,有心想交个朋友,敢问姑娘芳名?” 他也是个留洋派,能说出这样的话,也实属不易了。 媚兰没说话,又用她那波光潋滟的大眼睛看着他。 包不屈冲她一笑,目光还是转回到了奉九身上。 奉九扬扬眉,“你叫包不屈?” “正是。”包不屈笑眯眯地盯着面前的女孩儿。 近看就发现她一张灵秀大气的鹅蛋脸儿上,五官生得无一不好,更是搭配得好。 肌肤雪腻,吹弹得破,小小年纪,已有绝代佳人之姿。 但最勾人的,却是灵动的眼眸深处那一抹狡黠,捉摸不定,让人徒增……占有之欲。 他祖籍广东,“小巷包家”在广州也是名门望族,从明朝海运以来,跟番邦通商走在了前头,一直是最重要的皇商。 在南洋甚至美国,包家子孙繁衍生息,形成了繁密巨大的势力,渗透进各行各业,保不齐在哪儿遇到的人,就跟小巷包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知道你兄长是谁。”奉九也笑眯眯的。 “哦?小姐居然认识我兄长?”包不屈觉得有些惊喜。 一时也想不起大自己几岁的嫡亲哥哥怎么会跟奉天的小姐扯上关系,难道是生意伙伴家的女儿? 奉九不置可否:“他叫包不淫,对不?” “……”包不屈一窒,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一旁的媚兰脑筋打个转儿,也跟着笑了。 她这个好友,最是擅长拐着弯儿地骂人。 包不屈虽受的是西式教育,但从小《论语》《孟子》也是不能不学的。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小姑娘真促狭。 他笑过了,比北方人来得深的眼窝里有什么东西闪过,温和又坚持地又问了一遍:“小姐的名讳,可以告知在下了么?” 正在这时,四平街街口与高高的钟楼相对的鼓楼传来了沉闷的鼓声,奉九往窗外一望,奉天的暮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西边倾覆而至,整点敲鼓就意味着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 临近冬至,正是白天短、黑夜长的季节,天欲晚,她怕家里人担心,就语气略带强硬地说道:“你不是广州包家的人么?听说包家很厉害,就算在奉天,打听个把人又有何难。” 奉九说完,冲他微微一笑,一把拉过旁边抻脖子看热闹看得正津津有味的媚兰,灵巧地穿过几排桌椅,熟门熟路地顺着“雪酪坊”的西门溜走了。 他略显惊异地看着两个女孩儿像溜滑的鱼儿一般一溜烟儿地逃走,而周遭看着他的眼光也都不乏调侃奚落之意,他只好走回自己的座位,回想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以手遮脸低声闷笑起来。 “佑安!”,一声不大但听得出中气十足的呼唤,店门又闪进一个人,黑色的大衣,小山羊皮质的手套,身材挺拔如松,围着一条白色的长围巾,单看气势已是不凡,待到他摘下同色礼帽,露出一张俊秀无匹的脸庞,微微含笑,连离得老远的侍应生都暗暗喝了一声彩:怎么今天来了如此多出色的人物。 “唉瑞卿,你怎么才来,要不你就能看到我的心上人了!”包不屈撒起娇来可是从不避讳,生生让刚才起就一直看免费大戏的其他顾客抖落了一地鸡皮疙瘩。 来人是东三省的现任主人,东三省保安司令宁作相的第三子,宁诤。 他们二人是在美国读哥伦比亚大学时认识的——都是十六岁入学,因为都是中国人,所以被分配到一个寝室以备相互照顾,读的都是机械专业,异国他乡自然要抱团取暖,虽然一个是簪缨世家“old money”,一个新晋权贵“new money”,难得志趣也相投,两人一直相处得非常愉快。 但待到本科毕业,包不屈继续留在哥大读了硕士学位,而宁诤则转至弗吉尼亚军事学院成为一名职业军人。 宁诤只用两年就读完了军校,随后和硕士毕业的包不屈两人相携同游欧洲。 两人家世显赫,样貌出众,英俊潇洒,又都是名校毕业,别管骨子里怎么样,至少外表看起来都是绅士风度十足的翩翩少年郎,一路游历过去,不管美国欧洲还是后来回到国内,所到之处情场浪子们无不望风披靡,女人缘好到不能再好。 少年意气,难免飘飘然,也都没把女人放在心上。 宁诤听得老友这句颇有些哀怨的话,也只是先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轻捶了他的肩膀一下,这才从从容容在对面坐下,拿过侍应生呈上来的雪白的热毛巾擦了手,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哟,这是排多少号的心上人啊?” 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反应,刚交代侍应生吃什么的宁诤一抬头,发现老友居然在笑,只是这笑容在他看来颇为诡异。 “……怎么着这回看来与众不同?” 包不屈刚才还一直回味着奉九临走时那轻盈的身姿,像只知道暴雨将至的小燕子一般迅疾地飞走了,可她翩跹的身影却像是刻在了自己的心里。 “瑞卿,我觉得,我是真的坠入爱河了。” “……看来是一场美丽的邂逅。那你心中的缪斯叫什么名字啊?多大了?许了人家没有?” “许了人家又怎么样,我想要就要了。瑞卿,我想结婚了。” 宁诤被老友的三级跳弄得措手不及,他把刚刚端上来正吃着的红豆冰沙往旁边一挪,胳膊交叉着摆在了桌子上。 “得,难得看你疯一次。我支持你。等下次见到了,介绍给我认识。” “一定。”包不屈本想让坐地户宁诤帮忙找人,但一想到小女孩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又笑了,也对,他广州包家要找个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看小姑娘家教良好,应该是个诗书世家未出阁的姑娘,没有任何骄矜之气,脾气嘛,大概是个小爆竹之类的。 大冬天的应该也没有什么人会结婚,那就用在奉天的这段时间,好好地追寻这位美丽的小女子吧。 两人从上次广州一别,已有一个月未见,包不屈这次是来替父亲视察北方商铺和贸易公司的运营情况,所以住在了自家在奉天置办的产业里。 宁诤陪着一到奉天就吵着非要体验冬日吃冰的老友过完瘾,就把他送回了回回营附近的包家小公馆。 待得回到自己家,二妹四妹都围上来,吵着说哥哥这么多年没回家,明天一定要陪着她们去冰场溜冰。 其实她们自己家的镜湖就不小,冬天上了冻,冻得结结实实,完全可以溜冰。 但女孩子就是喜欢热闹,她们一致要求要去万柳塘溜冰。 那是年轻人冬日的乐园。 宁诤从国外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父亲的意思就是让他尽早进入状况,统领宁系军队。 此时外有日俄对东北虎视眈眈,内有关内陆系、白系军阀觊觎,宁作相年事渐高,手下的少壮派军官也渐渐成势……自然想到了接班事宜。 正好手边的事情忙过一个段落,明天可以放松一下,尽尽兄妹之情有何不可,于是他一口答应下来,直让巧稚巧媚两个小姑娘喜笑颜开。 奉天的冬日只要不下雪,一向都是晴好的天气。 宁诤耐着性子,候着两位妹妹穿得跟北极熊一般上了车,他开着车带着俩妹妹到了万柳塘,把车停在了溜冰场的东北角。 万柳塘,其实就是一个大池塘,春天,柳树吐出新芽儿,娇黄浅碧,绿影婆娑;夏天,河堤道路两旁垂柳遍地,千丝万绦,随着宜人的夏风摆动,衬着池塘里一碧万顷的壮观的荷花,颇有些像是杭州西湖苏堤的景致。 到了冬天,池水上冻,就有市政府的人派人来打理冰面,待到腊月,冻得瓷实,这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溜冰场,吸引了青年学生、小孩子和年轻的绅士小姐们来此玩乐。 现在虽然已经是三月份,但天气仍然非常冷,零下十几度是常态。冰场边上租裘皮的、租棉大衣的、租手闷子的摊子不少,手闷子名不虚传,足有小棉被那么厚,套在手上手指头都打不了弯,冰面上温度更低,年轻人爱俏,尽量穿得少,很多技术不怎么样的或坐冰车的人动不起来,没一会儿就会叫冷,所以旁边租衣服的也是很有行情。 再有卖烤地瓜的,卖糖梨膏的,卖冰棒的,虽然是冰冷的冬天,却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场面。 俩妹妹下车飞快地跑过去看热闹,宁铮自己扛着一大包要用的器具到了溜冰场旁。冰场旁边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照例摆放了很多木制的长条椅子,供滑冰的人换鞋、短暂休息之用。 宁诤看着两个妹妹把穿了厚厚羊毛袜子的脚穿进白色的溜冰鞋里,又跪在冰面上分别替她们紧了紧:她们自己把溜冰鞋系得太松,这样没滑一会儿脚脖子很容易因为没有支撑而扭伤。 他看着巧稚和巧心汇入正逆时针缓缓转动的人群里:溜冰场中央则是坐着冰车的大人和小孩子们的地盘,新手和水平有限的都自觉地在最外围滑,而更远处的一个与之相连但小一点的溜冰场,则是真正的高手的天下。 宁诤换好了自己黑色的滑冰鞋,这直排冰刀鞋是他不远万里特意从美国邮回来的,他已经穿了小两年,鞋和脚已经磨合到了最佳状态,他再看了一眼妹妹们,一切都很顺利,她们俩的水平不好也不坏,兴奋地互相拍打着慢慢滑。 宁铮细心地躲过几个笨拙的初学者,防止自己锋利的冰刀刺伤了摔倒在地的人的脸,横穿过大冰场,进入了几个高手正在展示高超技艺的地方。 他刚进来,左脚轻轻点一下冰,向左一转,就停在了冰面上,左右望望这块冰面上滑冰者的滑行方向,再决定自己到底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滑好,忽然间,他觉得眼前有红色的云朵掠过。 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材高挑,身段窈窕,正穿着花样滑冰鞋从他眼前飞驰而过,她穿着红色军装式样的女式呢子大衣,上面钉着两排黑色的大纽扣,黑色长裤,白色女士花样溜冰鞋,正点着冰鞋的前齿开始风驰电掣地在冰面上奔跑,忽然做了个燕式旋转,让人想数也数不清到底转了多少个圈儿,同时身子后仰,腰臀连接处向后拗出一段令人心醉的弧线,身姿曼妙,就像一团火,猝不及防地烧进了宁诤的眼里。 宁诤是运动高手,在美国时,他就是长跑、跳高等几项运动的州纪录保持者,对于滑冰,虽然他自己只喜欢速滑,滑雪则喜欢速降,但完全不耽误他自己对花样滑冰的着迷。只要有时间,在大学和军校附近举办的州花样滑冰锦标赛他都会和朋友一起去看,当然另一项难度极高的体操也是他喜欢的。 红衣小姑娘又来个两周勾手跳,跳得又高又飘,这水平,已经堪比专业选手了,旁边围观的几个年轻人自发地给她鼓掌,她略低头,屈膝示意,看起来又优雅又骄傲,接着又心无挂碍地滑走了。 宁诤盯着刚才她转圈时留下的圆形图案,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有点快。 他抬起眼睛,去追寻刚才的女孩。 忽然看到从大冰场的连接处,歪歪斜斜跑过来一个奶娃娃,也就两三岁的光景,照看他的人看来是疏忽了,居然让一个这么小的娃娃溜进这么危险的地方。 待得大家发现情况危险时,一个背着手以极快速度速滑的男子已经来不及刹住,眼看着就要撞上这个小娃娃了,站在另一侧的人有的都吓得捂住了眼睛,这锋利的冰刀很有可能就不长眼地划开小孩子的身体、脸蛋甚至眼睛。 忽然一道红光闪过,刚才穿红衣的小姑娘快如闪电地横插过来,她一弯腰,就捞起了奶娃娃,抱着他滴溜溜原地打了几个转儿以卸去巨大的动力。 岸边的人这才松了口气,正在这时,又是一片尖叫声响起,一个滑得都忘了观察周遭环境的女速滑者到了红衣女孩的身后,一抬头才发现情况不妙,但她像是吓傻了一般,直挺挺地冲了过来。 不得不承认,女性在遇到紧急事件时,往往极其被动,大部分人……只能尖叫。 这红衣女孩正是奉九。 今天外面不算太冷,她跟大哥求了好久,一见到她脸上总不见晴的大哥终于同意让司机载着她来此地滑冰。 奉九只能抱着手里的奶娃娃侧身,希望两人相撞的面积能尽量小一点,让撞击力来得没那么猛烈。 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冰刀划过冰面发出的刺耳声音,一道黑色的身影,比刚才的任何滑冰者都要快地直冲过来,奉九忽觉得天旋地转,连着奶娃娃一起被猛地抱进一个宽阔的怀抱,拥紧,双脚离地,举高,奉九吓得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旁观者都看到了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和矫健的身手阻止了一场严重事故的发生,都心情激动地鼓起掌来。 奉九只觉得自己在转圈儿,一圈又一圈儿,她偷偷抬头,睁开眼,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掉进了面前的一双眼睛里,那眼里隐隐含着笑意,奉九当时就想,原来,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好看的眼睛,像星空、像大海,像三月里,万柳塘柳树梢吹过的柔柔春风。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刚才的爆发力有多惊人,他的举动有多让人感激。 两个人对视着,好像都听到了两个人发出的砰砰的急速心跳声。 这一闹腾之下,没心没肺的奶娃娃的爸妈总算注意到自己的宝贝不见了,两个人听了旁边人的描述,这才知道刚才这么一会的功夫,自家宝贝疙瘩居然有两次与巨大危险擦肩而过的吓死人的遭遇。 他们对奉九和宁诤千恩万谢,又想请两人去吃饭,两人都笑着推掉了。 小娃娃倒是没被吓到,还是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面装满了他比天还大的好奇心,一边一个大红苹果似的胖脸蛋一颤一颤的,喜得奉九亲了又亲,概因年纪小,还不知道害怕是个什么玩意儿。 待一家三口离开,等候半天的两名差点酿成大祸的肇事者也红着脸,局促不安地请奉九和宁诤原谅,都是无心之失,还有什么好说的,俩人宽宏大量地表示不会计较。 最后看热闹的都散了,只剩下奉九和宁诤。 两个最爱凑热闹的妹妹居然不在此列,宁诤遥目往冰场外一望,毫不意外地看到俩人正一人举着一串山楂糖梨膏吃得正欢,真是傻人有傻福。 奉九对面前的年轻男人充满了感激之情。 她毫不忸怩地踩着花样冰鞋给宁诤鞠了个躬,扯开脆生生的嗓门,说起了感谢的话,宁诤只看着她红唇一张一合,至于说的是什么就完全没往心里去。 只是想着,怎么可以有人把原本有些粗犷随性的东北官话说得这么好听,就像春天空谷里的百合花瓣舒展开,夏天的雨滴敲打在竹叶上,秋天的鸽哨划过晴空,冬天哔哔啵啵的炭火烤着壁炉。 “……好么?”奉九说完了话,发现眼前这个刚救了她的年轻人没有回应,只是一径地望着她,不禁讪讪地闭了嘴。 宁诤这才发现不对,于是问了一句“什么?” 奉九只好重复一遍要请他吃饭的话。 宁诤本想拒绝,举手之劳就要人家请吃饭,也太好意思了。 但转念一想,他又点点头,“好啊,请我吃什么?” 奉九觉得这个人很大方,高兴地笑了,说旁边不远的北市场就有一家老北京紫铜炭火锅,羊肉味道极鲜美,都是科尔沁草原养的羊,羊肉片得极地道,可要去尝尝? 宁诤欣然同意。 宁诤趁机问奉九的名字,奉九对于恩人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也直接说了,宁诤则告诉奉九自己叫宁瑞卿。不过,趁现在天色还早,是不是再滑几圈儿? 两人客客气气分开,一个接着速滑,一个接着练花滑技巧,又过了一会,奉九坐到长凳上休息,就看到几个生气勃勃、看起来像是中学生的男孩子溜过来,坐在奉九身边,转头跟奉九说话。 看起来像是认识的人,奉九也跟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宁诤远远看着,其中一个坐得离奉九最近的,长得很是俊秀的男孩,红着脸,那脱了手套的左手,正不动声色地慢慢地向奉九移过去,就要接触到奉九暂时撑在长凳上细白的手时,奉九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接着很自然地抬起右手整理头发,又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一笑,飞快地起身接着滑冰去了。 这个差一点就成功牵到心仪女孩手的男孩子难免垂头丧气,其他几个帮着加油鼓劲的男孩儿们也是一脸惋惜,但还是拍拍他的肩膀,好像让他继续努力的样儿。 宁诤若有所思,这个小姑娘,她能照顾好自己。 宁诤看奉九正翩翩满场飞舞,于是脱了冰鞋换上长靴去旁边的摊子上买糖梨膏,扎得高高的玉米秆上扎满了各种糖梨膏,他买了两串麻山药的,两串山里红,两串海棠果的,还有两串山里红里夹红豆沙馅的,举着走了回来,正好奉九滑过来,他冲她晃晃手上的东西,奉九笑着加速滑了过来。 正在这时,宁诤一侧头,看到自己的贴身侍卫,穿着便装的毕大同匆匆走了过来,眼露焦急之色。“三少,北大营哗变。” 宁诤面色不变,心里却是有些波澜,前一阵子的铺垫,今天终于要有个结果了。 奉九已滑了过来,看了他一眼,又冲着刚到的毕大同点个头,展示了一下陌生人的善意,马上转向他满手的糖梨膏。 “你要吃哪几样?”宁诤没马上做出表示,只是问着奉九。 “麻山药和夹红豆沙的。” 宁诤笑着递给她,“看来你喜欢甜食。抱歉,家里突然有点急事得回去,吃饭的事情只能约在下次了,方便给我留个电话么?” 奉九沉吟了一下,机灵的毕大同已经掏出随身带的小记事本和一只自来水钢笔。 奉九很快报出了唐府大厅的电话,又说了分机号。 宁诤记性极好,回来后父亲一直让他去唐府拜望,他虽然毫无兴趣拖着没去,但唐府的电话号码看了一眼就记住了,当听到这熟悉的电话号码时,他不禁一怔,又深深地看了奉九一眼。 两人迅速与奉九告别,大踏步地离去了。 毕大同偷眼看了一下自家少爷:“三少,这位小姐不是……?” “嗯。”宁诤心不在焉地应道。 “那就是未来三少奶奶的哪个妹妹?” “……不”,宁诤忽地停下脚步,毕大同差点撞到他坚实的后背上,“就是三少奶奶。” 毕大同:“……” 他们迅速赶赴北大营,果然,有吉松龄在,他的灵活机变能力值得信赖:按计划放出的□□果然让石青山这个“六姓家奴”上了钩,“倒戈将军”又一次打算带着部下叛变到宁军的死对头陆系去。 因为早有防备,所以宁铮兵不血刃,终于解除了他一直看着不顺眼的的石青山这个第三军军长的职务。 第6章 紫铜火锅川白肉 从冰场与奉九初相见,差不多过去了十来天。刚刚忙完了第三军的部队安抚和监督相关事宜交接工作的宁诤,默不作声听完在府里跟随自己的近侍支长胜汇报了接下来几日的行程。 支长胜就见近一年来越发沉稳的三少沉吟了一下,手指在桌子上轻敲了几下,还是自己摇了电话到唐府找六小姐,那边有人说了声稍等,就把电话转到了唐奉九的住处。于是,时隔多日,宁铮终于再一次听到了在所认识的女子里也称得上美妙清脆的话语声传过来,两人三言两语就定好了明天中午在万柳塘旁边北市场的“福寿楼”紫铜火锅店一起吃饭。 北市场是老奉天的杂巴地儿,五行八作,三教九流,戏院、电影院、茶社、澡堂、最是个有趣的地方,所以说现在多好啊,支长胜不禁心内感叹,还是老帅本事,治理得到位,这要是十年前,那种鱼龙混杂之地,名门闺秀怎么敢去玩乐,都要顾及名声的。 宁诤刚下车,就有跑堂的殷勤地迎上来,恭恭敬敬引领着他一路走进去。 这家店的老板是北平人,很有经商头脑,店面装潢得颇有返璞归真之意,一进去就看到一个石磨盘,慢慢转着,带动清水流动,水顺着对半剖开的绿莹莹的竹筒,落到下面一块白色大石的凹槽里,上面坐着一个双手合十的老和尚石雕,旁边卧着一个淘气的闭眼小和尚,栩栩如生,极有禅意;再往里走,一字儿排开放着几个大方鱼缸,除了各种珍稀的观赏用金鱼,还铺着随着金鱼的游动而荡漾的柔美水草,意趣盎然。 到了海棠间,没想到奉九早已到了,宁铮刚好听到奉九在说这家店里的鱼缸和水法她非常喜欢——虽说今天名义上是奉九做东理应早到,但在西方生活多年,他早已习惯与女士约会时女士们会迟到。 奉九举起胳膊开开心心地对他招着手,旁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都是花一般的年纪,齐齐转过头来对着他笑。 宁铮微微一愣,随即微笑着上前跟小姑娘们打招呼。 奉九给宁铮介绍:左边的是个四川小姑娘,叫文秀薇;右边的叫郑漓,是上海人,一个爽利一个温雅,都是同泽女中的同班同学,跟着做生意或有其他工作的父亲在奉天读书,年龄比奉九大两岁,都是十八。 两个姑娘看着眼前挺拔俊秀的宁诤,颇有点惊讶——原来奉九只说是个挽救了她免于毁容的侠士,哪里想得到居然是个如此英俊的男人。 大家坐定,先开始点菜。既然是火锅店,卖点自然就是羊肉了,这家店用的都是从蒙古运来的小尾绵羊,而且只取上脑、大小三岔、黄瓜条几个地方的肉涮锅子用。 宁诤当然婉拒了奉九让他点菜的要求,把菜牌还给了奉九,让女士们点,说反正不管点什么他都吃。三个女孩子笑起来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既然是涮火锅,切肉自然是需要好手艺的,很多人好奇这家店的师傅是怎么切出薄如纸的羊肉片的,店主乐得满足客人的好奇心,每桌走菜时都会让专门的切肉师傅站在客人桌旁切上一盘,一斤羊肉必须切八十到一百片才算合格,奉九她们点了整整五大盘子羊肉片,切肉师傅也到了,三个小姑娘看着年轻小伙子挥舞着一把文刀刷刷片肉的利落劲,不时地发出惊叹,等腼腆又暗暗自得的小师傅切完了,肉片也极其自然地在洁白的大平盘里垒成了九层宝塔,红红白白闪着油脂,极是诱人。 涮火锅也不用让来让去,大家都各自涮各自的,每人两副筷子,一副做公筷:做锅底的是海米口蘑汤,也是这家的特色锅儿;炭火烧得旺,在铜锅里咕嘟嘟地响着,夹着切得菲薄的透亮的羊肉片一涮即熟,在混着葱花香菜韭菜花红腐乳的蘸料里轻轻一沾,吃起来又香又嫩,不膻不厚,美不可言。 “再来几个麻酱烧饼,特别香。”郑漓来过,诚心建议。 “它家的白皮糖蒜也是一绝,酸酸甜甜的,配着羊肉片吃,特别解腻。”文秀薇也加了一句。 奉九说:“你们要喝点什么?宁先生要喝酒么?” 宁铮摇头拒绝,只说跟着她们喝汽水就好。 于是又上了八王寺汽水,这是奉天本地产的汽水,用的是八王寺的井水,也算是奉天特产。汽水瓶是玻璃做的,瓶底呈椭圆形,不能直立在桌上,只能横躺着放。瓶塞用软木以铁丝缠住,开时得慢慢地把铁丝解开,再慢慢地将木塞移动,就听到“砰”地一声,木塞飞到一丈以外,瓶中汽水随之喷出,跟开香槟类似。 宁铮很有经验,开瓶时就备好了白毛巾,这时立刻用上遮住了瓶口,要不汽水都能喷光。这个时代,能喝汽水儿,也是奢侈的事儿,属于有钱人的享乐。 “福寿楼”的紫铜火锅是自家改造的,身高膛大,炭放得再多灰也不乱飞,炉火因此硬旺,火一好,这肉涮得才够味儿。 热气腾腾的炭火锅有着能迅速拉近陌生人之间关系的神奇本事,吃着火锅聊着天儿,原本跟宁铮不熟的几个小姑娘跟他很快就熟络起来。 于是她们知道了宁诤的留洋背景,宁诤也知道了奉九在学校有多顽皮多受同学欢迎。 宁诤又加点了几个菜,其中一道是“酸菜川白肉”,这也是极受欢迎的一道典型的北方菜。 菜甫一上桌,文秀薇和郑漓就一人夹了一筷子蘸了蒜泥美美地吃起来了,奉九没动筷,宁诤有点诧异,笑着问:“你不吃?” 奉九摇了摇头。 宁铮笑着说:“你同学一个四川人、一个上海人都能吃这‘酸菜川白肉’,你可是地道的奉天人,怎么居然不能吃?” 奉九有点不好意思了,挠挠耳朵:“听我母亲说我从三岁起就不吃了肥肉了——从两岁多能吃肉起,就吃得厉害,只要吃饭总盯着肥肉‘啊啊’地指着,吃得顺嘴角淌油,就这么吃了小半年,忽然有一天,就再不吃了,一点肥肉边儿都没法吃下去。” 秀薇和郑漓都挺纳闷的,这么小就知道吃腻一样东西再也不吃了?宁诤的关注点则有所不同:“都两三岁了,干嘛不说要吃肉,还要用手指头指?” 奉九佩服他的敏锐:“你注意到啦?因为我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到了四岁上才开始说话,但还大舌头了好几年呢,管‘钟’叫‘东’,还管表姐‘小芝姐’叫‘小鸡姐’。” 大家都笑了起来,两个同学也是头回听说,文秀薇不禁咂舌:“奉九,你的口才是我们同泽公认最厉害的,居然四岁了才开始说话?”奉九先腼腆地笑笑接着又点点头。 “所以你现在话这么多是为了补偿那两年少说的话呀?” 奉九一听,原来在这等着她呢。好友的打趣,立刻让她把对面几乎还算是陌生人的男士忘个精光,她作势撸了撸袖子:“啊哟个死丫头,你这是平时嫌我话多吵了你,一直憋得没明说挺难受吧啊?!” 她伸手就挠文秀薇的痒痒,文秀薇赶紧奋起抵挡,两人随即纠缠在一起闹得难解难分,郑漓看了一会笑话也只好出手拉架,三个小姑娘笑成一团,清脆爽朗毫不做作的笑声让人听了心情舒畅。 宁诤在对面坐着,看着她们三个,觉得这样的纯真友谊和奉九笑得发红的脸庞真是可爱。 三个小姑娘笑了好一阵子,这才想起对面还坐着一个不算很熟的人,赶紧收敛了一下姿态对着宁诤抱歉了一下,一个个的作文雅状。 宁诤笑着说,看你们这热闹劲儿,再约一个朋友可以么,他正好住在附近。奉九原本也没想到他会一人赴会,现在听到这话自是同意,宁诤起身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说朋友一会儿就到。 没一会儿包间门儿一开,穿着一身长袍的包不屈径直走了进来,马上脱了头上鸭灰色礼帽,露出笑晏晏的一张脸。 三个小姑娘都立刻站起身,郑漓和文秀薇不觉眼前一亮,没想到来的居然也是个不差宁瑞卿几分的昂藏英伟的男子。 包不屈含笑与大家问好,眼睛刚转到奉九身上,立马就不会动了,几乎和同样吃惊的奉九同时出声:“是你?!” 宁诤一见,眼神一凝,包不屈和奉九一个惊喜一个惊讶,表情有所不同。 包不屈身穿麻灰色锦云葛长袍,罩着黑色印花马褂,围着一条深灰色开司米围巾,戴着一双黑色皮质手套,中西合璧得很是有特点,又时髦又雅致。 现下,他比一般中国人都要深的眼眸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狂喜,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这几天通过私家侦探,已经得知了自己在“雪酪酥”遇到的女孩儿是同泽女中的,姓唐,估计再得一两日就可确认佳人家世背景,没想到居然在这儿遇个正着。 他暗暗拿胳膊肘捅了捅宁诤,宁诤不明所以地瞥了他一眼,再看看他烈烈如火的目光所在,忽然就明了他突如其来的喜悦从何而来。 宁诤简洁地给大家做了介绍,包不屈迫不及待地伸手:“唐小姐,幸会!”奉九不太习惯西式的问候方式,但还是伸出了手。 包不屈轻轻握住奉九柔若无骨的小手,摇了一摇,奉九敏感地发现包不屈的手在微微颤抖,她略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包不屈微黑的脸色难得透出一丝暗红,赶紧放开了她的手,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又跟另外两个女孩问好,但并没有再伸手,那两个女孩互相使了个颜色,偷偷相视一笑,哪还有不明白的。 宁诤在旁边看着,黑幽幽的眼睛微微一眯。 包不屈在宁诤身边坐下,也不急着吃东西,赶紧跟奉九套近乎:“上次遇到那位你的同伴怎么没来?” 奉九知道他指的是媚兰:“哦,我听她说她姥姥病了,这几日她都在姥姥家陪着呢。” 包不屈听了就是一挑大拇哥:“不愧是唐小姐的朋友,这么孝顺。” 此等傻话一出,奉九惊诧,宁诤虽然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也把脸转到一边,一副巴不得不认识他的样儿。 对面两个奉九女同学可没不好意思,狠笑了一顿,眼见着这包不屈的憨态,好不容易?这机会哪里还能饶了他:“哎呀怎么只要是‘唐小姐’的朋友就能得到这样的背书?那我们也是唐小姐的好朋友,肯定就什么都好的对不?我得赶紧回家告诉我爹一声,省得他天天看我不顺眼。” 包不屈只能嘿嘿傻笑,哪里还有风流公子的模样? 不过包不屈为人极是风趣,一旦过了刚刚与心上人乍然遇见的语无伦次期,迅速镇定下来,于是翩翩佳公子长于交际的本事就显露出来。 一桌人相谈甚欢,包不屈大谈岭南美食粤菜精华,什么蛋挞流沙包炒河粉虾皇饺榴莲酥肠粉叉烧包……听得一众小姑娘口水涟涟,恨不得立马飞到广州去吃个过瘾。 宁诤本人并不健谈,此时更不多话,只是冷眼旁观,一会儿看看奉九,一会儿看看包不屈,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期间宁诤出去了一趟,大家也没注意,没想到后来大家吃得尽兴,奉九到外面喊小二准备结账走人,这才发现宁诤早已结了帐,奉九可不想领这个情,趁小二上了清茶,她就拉着宁诤出了包房门:“宁先生,说好了是我请客的,怎么能让你破费呢?” 宁诤笑着说:“桌上有两个大男人,居然还要让女孩子结账,我们不要脸皮的啊?还有,能不能叫我‘瑞卿’,或‘宁大哥’呢?”他含笑注视着奉九,真真是君子如玉,郎朗轩轩。 奉九可没工夫欣赏宁铮的美色,也没接这个茬儿。她尴尬地笑了一下,略微烦躁地扒了扒耳朵,知道自己这个毛病是不好——最不喜欢欠人情,一旦欠下了,总是着急赶紧还上,这可好,不但没酬谢了相救之恩,还又欠了人一顿饭。 更深层次的原因却是——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她敏感地觉得,这两位男子,对她都有点特别的心思;尤其后来的包不屈,表现得尤为明显。 看他们的言谈举止,倒都是大家做派,但奉九并不想和这样的男子再有何牵扯,也并不想继续交往下去,毕竟年龄差距三岁以上的,她都觉得结交起来有点压力,更何况差了五岁以上的。 这大概就是代沟了:大家不在一个人生阶段,关注的东西都不一样,更别提男女大不同,实在不想劳那个心力。 宁诤觉得奉九有点怪,自他留学归国以来,所遇到的闺秀,不论是广州、上海,还是北平、天津的,无不争着与自己交往,说句夸张的,上至八十八,下至八岁,哪有不中意自己的,宁诤知道自己容貌家世的优势,所以看到奉九现在憋得脸通红颇有点焦虑的样子…… 这是明显的想与自己断得干净。 宁诤沉吟了一下:“这次就这样吧,下次,你再‘单独’请我吃饭,可好?” 奉九嗬嗬一笑,不置可否,心里却是打定主意要用其他的方式表达谢意了,可别再吃来吃去,没完没了了。 宁诤也不再坚持,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两人回到了包间。 正好听到包不屈在问:“你们今年夏天就中学毕业了吧?下一步打算做什么,继续求学么?” 奉九她们三个互相看了看,都是一笑,文秀薇最藏不住话:“我打算继续升学,我大哥现在北平任职,所以打算考燕京大学。” 大家都为她喝彩,郑漓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成绩没有秀薇那么好,今年毕业了,我父亲在奉天的驻外任职也正好结束,我打算回上海,考上海的大学,至于考哪所……就是能考上哪所算哪所吧。” 包不屈说:“女孩子想升学,就是好事,趁着年轻,多读书多见世面,以后才不会后悔,不会留遗憾。”他抛砖引玉了半天,还不是就想问问奉九的意思,所以他眼光一转,自然而然地问:“唐小姐呢?” 奉九毫不扭捏地说:“我打算去留学,已经托人发了几份留学申请,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包不屈一怔,宁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奉九。 “奉九的理想一直就是出国留学。”秀薇知根知底地说。 “对啊,奉九一直做着出国留学的打算,她的英文好极了,都羡慕死我们这些人了。哎呀,薇薇,你说我们参加入学考试,英文能不能就考个四五十分啊。”郑漓想起了大学入学考试,不禁有点犯愁了。民国时期直到一九三八年,才出现统一的大学入学考试,而这个年代则是每个大学都各考各的,但不管哪个大学的入学考试,国文、数学和英语都是必考科目,没得商量。 秀薇别的科目都很优秀,就是英文差了点,她哼哼唧唧地说:“还四五十分,我看我连三四十分都到不了。”两个英语学渣对着犯愁,奉九看不下去了,“你们两个家伙,让你们好好背课文,就是不听,只要把课文背下来,再去套中文,不就出来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郑漓怒了,“我还教你背物理题呢,不也是去套么?怎么套不上啊?怎么还那么差呀,啊?!” “就是!收拾她!”两个小姑娘又扑上去,对着物理学渣奉九一顿挠,奉九嘻嘻呖呖象黄莺出谷般欢快地叫着饶命,这次,对面的两个男子都没有笑,表情都有点沉默。 三个姑娘闹够了,这才又想起对面还有人,只好再一次装起矜持来。 宁铮迅速浮出一个笑,“你们的感情真好。来,再吃点菜。” 包不屈好象想明白了什么事儿,神情又兴奋起来,和大家笑着、谈着,最后,大家以茶代酒,共同举杯,尽兴而归。 因为宁诤从一开始就坚持饭后要送女士们回家,所以奉九她们只得从命了。 吃过了饭,五个谈笑甚欢的年轻人一起出了门,上了宁铮的汽车,宁诤和包不屈还是挨个把女孩子们送回了家。 最后送的是奉九,包不屈下了车,目送着奉九进了武陵园的西角门,奉九冲他和倚在车门处的宁诤挥了挥手,嫣然一笑,身后那根辫子一甩,人就消失不见了。 包不屈兴奋地冲着宁诤走过来,“太好了!居然是唐老爷子的掌珠,他们家跟我们包家可是有不少生意上的往来呢。怎么样?我看上的女孩子如何?” 宁诤闲闲地点起一棵烟,半天没有说话。包不屈有点奇怪:“怎么不说话?给点意见啊。” 宁诤抽了几口烟,眼睛眯起来,静静地看着奉九刚进去的西角门。包不屈脸一沉,上下扫了宁诤几眼:“你别告诉我……” “是。”宁诤斩钉截铁。 包不屈的脸色都变了:“嘿你小子……你可是有婚约的人。而且,等等,你没过门的妻子不就是唐府二房也就是唐老爷子的大女儿么,这么说,也就是奉九的姐姐了?你在想什么?!还想着娥皇女英不成?” 宁诤皱了皱眉,好像才想起自己另有门婚约似的:“这也算个事儿?我一直想着要解除婚约。” “然后呢?”包不屈尖锐地问:“人家唐府跟你解除大女儿的婚约,再同意把别的女儿嫁给你?这可能么?” “只要我想,就能。”宁诤低声说。 “瑞卿,你——我好不容易二十二年来头一次怦然心动,你,你就别跟我抢了吧?” 虽然刚才说了半天两家即使顺利解除婚约再另定一门亲事的难度,但包不屈也知道宁诤作为奉天坐地户和东三省主人的强大实力,他想做点什么,也还是比自己有优势,即使自己家也是全国数得着的名商巨贾。 宁诤缓缓呼出一口气,一个圆圆的完整烟圈儿飘了出来,慢慢地消散在空气里,“这话我也想跟你说。” 包不屈二话不说,上了车,抱着双臂:“开车吧,我们都冷静冷静再说。” 到了包不屈的寓所外,他开车门下了车,转头不死心地说:“瑞卿,你这次回来,是要接手你父亲的军队的,唐奉九是要出国读书的,你能行么?” 宁铮没接话,他接着说:“我家里是无所谓的,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干嘛干嘛,如果唐小姐能看上我,我就可以陪她去国外读书……” 宁诤心平气和地打断了他:“我们各凭本事,好么?” 包不屈回望着他,说:“……好。” 宁铮转头看了他一眼,简单说了声“再会。”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包不屈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未想过,这种二男争一女的荒唐三角恋居然会发生在自己和最好的朋友身上。 他心烦意乱地抽出一根烟,点上,随意地抽了起来。奉天的冬天很冷,可他的心里像是有火在燃烧,他静静地绕着寓所走了一圈儿又一圈,浑然不觉有什么冷意。 第7章 不见 自从“福寿楼”一别,奉九已经接到包不屈好几个电话了。电话号码当然不是奉九给的,而是他自己查到的。 奉九颇有些无奈,幸好现在是寒假,极少出门,不过也听门房说了,这位执着的追求者还在自家的东南西北四个门都等过自己,打的是守株待兔的主意,而且一杵就是半天,大冷天的也够难为他一广东人的了。 奉九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现在已经闹得快要满府皆知了,下人们的窃窃私语,继母欲言又止的神情,甚至连自己同父异母的小妹奉灵都在笑话她,再这么下去非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不可:奉九自从十二岁上了新式学堂就一直不乏追求者,但男学生们只敢或明或暗地在学校里追求她,万不敢到奉天大名鼎鼎的“武陵园”来造次,毕竟,唐府以往就有清贵的名声,经营百年,早已树大根深,奉九自己又是出类拔萃,谁想追求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而这些男同学里比唐府还富贵的人家,目前还没有。 奉九早已知道这位包先生跟自家颇有渊源,到目前为止,他还比较收敛,没亮出小巷包家的身份;但再遍寻不到自己,只怕就要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了,若是父亲和大哥也听说了,这事儿只怕不好收拾。 于是,在听说了包不屈第三次在家门口等着她时,她特意从自己住的西跨院绕了道,从北角门出去,只见包不屈入乡随俗地披上了奉天有钱人冬日里常穿的厚重的黑狐皮外袍,敞着怀,露出里面一身的海蓝色细条纹西装,系着浅灰色的领带,这种中西合璧的搭配明明有点奇怪,但穿在他身上配着他挺拔修长的身型和偏西化的长相,却是相得益彰,上一次奉九已经注意到了,包不屈属于男性里难得的很有审美能力,会打扮自己的人,平心而论,是个俊帅的年轻人。 他正低头吸烟,待听到角门一响猛一抬头,就看到大红羽纱斗篷出来的奉九,原本沉静到有些沮丧的脸瞬间就焕发出了神采,让奉九不禁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有些抱歉。 他急匆匆迎上来的脚步,与慢吞吞前行的奉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奉九叫了声:“包先生。” 包不屈已经尽量压抑,却仍嫌热烈的目光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温和地开口:“干嘛这么见外?叫我名字就好了。” “可您大了我足有六岁,这样不尊重。”上次一起吃饭大家都报过年龄,所以这一次就被奉九毫不客气地拿来作为她嫌弃包不屈的一个理由。 包不屈有点发懵:自从第二次与奉九相逢,他已经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过,自认与奉九年貌相当,门当户对,不说是天造一对,也能是俪影成双,自己今年也不过才二十有二,说刚过弱冠都是可以的,怎么就被当成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一般嫌弃上了呢?再说了,自古以来,有权有势的男人专一地只对十几岁的女子感兴趣,八十岁的张继娶了十八的小女子的不是也有?还能留下被千古传诵的“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名诗一句呢,到他这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包不屈很快就回过神来,他可不怕奉九的拒绝,自打开了窍跟女子们谈情说爱以来,什么样的女子他没见过?那真称得上品种齐全姿态万千,刚开始拿乔,后来变得热情如火甩都甩不脱的不要太多,只不过他大少爷转性了,就喜欢眼前这雪中红梅一般秀□□滴的小姑娘,几次拒绝算什么,精诚所至,不怕不会手到擒来。再说了,他这次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心里从未有过的悸动告诉他,这是要娶回家的,自然不能亵玩,所以更不能只停留在远观上。 包不屈好脾气地说:“六岁不算大吧?我也是年轻人,跟你又聊得来,我不过就是想跟你做朋友,你不用避我如蛇蝎吧?” 奉九觉得像包不屈这种人,肯定是很有奉天人俗话说的,“破裤子缠腿——死缠烂打”精神的,如果不给他一次怼到位,只怕他这样的行为还会没完没了,她可不想成为众人看热闹的对象。 那就只能下猛药了。奉九清清嗓子,虽然还是很羞郝,但为了日后的清静……抱歉了虎头。 她抬起头,直视着包不屈深邃的眼睛:“包先生,你是想跟我象男女朋友交往那样的相处么?” 民国时期的确如此,受过新式教育的青年男女之间说话都比较直接。包不屈一愣,还是绽开了笑颜:“的确,”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又补充了一句:“我很认真,请不要当成笑话。” 奉九只能故意做出羞恼的样子:“包先生,那真的要抱歉了,其实,我已经有了结婚的对象……” 包不屈听后心里微微一沉,但转念一想,却是不信——自从知道了奉九的身份,他已经托了可靠的人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唐家六小姐从来没有定过亲。那奉九这话的意思是…… “我有个青梅竹马的男、男朋友,我们早就说定了,大学毕业就结婚;我们俩同岁,从小在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奉九刻意地强调了下这四个字,“性情也相投,就差跟父母说了。所以,包先生,非常感谢您的错爱,不过,恕我无能为力了。” 奉九以往拒绝起男同学来,哪用这么多话的,直接就是一句“抱歉,我不想恋爱。”也就完了。不过,对这个包不屈这种段位的,说这样的话肯定行不通啊。 包不屈怔住了,他有些拿不准奉九的态度,也许是实情,也许是搪塞自己,不过,包不屈还是感到了一阵心凉,不管是哪种,反正唐奉九肯定没看上自己是真的。 奉九看他蓦然间黯下去的眼睛,心里可是没有一点不落忍——奉九的同情心不少,但在追求者身上从来不多。包不屈的长相、家世背景,摆明了就是一个花花公子,她虽没怎么见过,但听也听明白了,这种人普遍性子都高傲得很;再有,留学回来的,都还讲究个文明,干不出棒打鸳鸯、强取豪夺之事,那是位高权重的兵鲁子最擅长干的。 相信这次的事儿也不过就是一时兴起罢了,她现在撂狠话直接把路堵死,省得他以后再有什么其他让人尴尬的举动,这就叫一了百了。 包不屈与奉九略显清冷的目光对视,居然从这个小姑娘澄澈的大眼里品出一丝狠绝之意,却与她给人的清灵之感奇异的和谐,这个矛盾的小姑娘啊……在年轻女子面前,他从未遭遇过这么彻底的拒绝,出师未捷心已残,心里瞬间泛起一股巨大的失意感。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意中人到底是谁呢?”包不屈稳了稳情绪,半信半疑间,还是困难地开口了。 看来不问出个子午卯酉,他是不会死心的。也对,就这么虚虚的一说,的确没有说服力。奉九一咬牙,朋友不就是拿来出卖的么?更何况是发小儿,“他叫韦元化,是我家拐弯亲戚,当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为人,特别特别好。”说完还很是应景地故作娇羞,低下了头。 包不屈很是震惊,唐奉九既然敢说出名字,看来确有其人,而且,他们两情相悦的事情,只怕也不是一点影儿都没有的事儿。他的脸色越发黯淡下去了。 奉九则在心里暗暗抱歉:对不起了虎头,拉你出来挡枪,我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补偿你。 包不屈捏着帽檐,慢慢在手里转了几转,“抱歉打扰了,唐小姐,请原谅我无意的冒犯。不过,即使不能发展成男女朋友的关系,做普通朋友,也不可以么?”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易拒绝的恳求。 “……可以啊,可以。”奉九打着哈哈,不冷不热地回应,她迅速地思考一下,决定看在包家是唐家生意伙伴的面子上,还是不要撅人家面子太过比较好。 包不屈暗自轻叹,事已至此,死心是不可能死心的,只能徐徐图之。 他跟奉九礼貌地告别,再一次请求她原谅自己的冒失,上了车,脸就撂下来了。回了回回营,他一进公馆就打了一个电话:“帮我查一个人,韦元化,与唐府关系很近……其他的,再说吧。” 奉九这边则松了口气,又想起件事:万一包不屈找虎头对质怎么办?还是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交代个清楚,省得露馅儿。 她赶紧回去磨着吴妈教她做虎头最爱吃的“开口笑”,现学现卖,忙活了不到半个时辰,二十个成品就已经出锅了。卖相虽差点,但一尝之下,味道居然还不错。吴妈看着这不圆不方的造型,嫌拿出去丢人,奉九可不管,这不是更显得有诚意么?她拿一个竹木大红漆单层食盒装了,急急忙忙拎着就走,到一墙之隔,坐落于武陵园北面的二叔家找虎头去赔罪了。 虎头正在自己的小书房学英文,虽说他上的中学一般,但他自己在功课上从不懈怠,也是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听到门口熟悉的轻快的脚步声,他疑惑地把书一放,双眼望着门口。很快门连敲都没被敲过,就被推开了,露出奉九笑盈盈的一张脸。 奉九径直走进来,毫不见外地顺手把他书桌上的书本纸张哗啦啦一推,清出一块空白桌面,再把带来的食盒打开,这葵花式的食盒分成四格,两格放着看起来似乎是他最喜欢的开口笑,说似乎,是因为这不是正宗开口笑圆滚滚的形状,另两格则放着些果干。 不请自来,还带着他最喜欢的中点,这副少有的狗腿样儿实在稀奇,他双臂抱胸,怀疑地看着奉九,他自觉对奉九还是有发言权的——无利不起早的家伙,平白无故,会对自己这么好? 奉九又殷勤地凑上来,拿起食盒里带的筷子,夹出几个放在桌面上的一只青瓷碟子里,金黄色的开口笑配着雨过天青般的碟子,引人食欲。 虎头面上不显,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接过筷子,夹起来吃了一个,品了品味道,还真不错,甜酥香软,就连着吃了三四个,奉九胳膊肘拄在书桌上,双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 虎头吃完有些口干,还没等有所表示,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已经递到他嘴边。待他喝完茶,一条漂亮的鸭灰色底配蓝绿色小碎花的手帕别提多善解人意地凑上来,替他擦了擦嘴角的碎屑。 虎头漂亮的眼睛直视着奉九,奉九则还是不说话,只一味绵绵地与她对视。虎头叹口气,清瘦的肩膀往坐着的圈椅上一靠,端起茶杯,“说吧,又让我帮你收拾什么乱摊子?” 奉九赶紧从他对面绕了半个圈儿转到他身后,举起两个小拳头殷勤地捶着他的肩膀。 “虎头啊,万一这一阵子有人找你,问你……你就说,我们是恋爱关系,大学毕业后会结婚,听到没?” 虎头一口茶喷了出来,生生毁了他放在一旁,从同学那儿接的活儿,那可是他费了一上午才抄得的《怀成都十韵》,奉九伸头看着这张来自陆游诗作的草书临贴,诗意流丽高远,字迹清劲可爱,可惜了。 虎头转过身,脸一沉,奉九赶忙举双手投降:“拜托拜托,为了以绝后患,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求虎头大哥饶命!” 虎头气乐了。 他把右手掌心对着自己,四根手指向里扣了扣,奉九讨好地凑上来,送上自己漂亮的脸蛋,闭了眼,做出一副随便让虎头□□的逆来顺受样儿,心里却不无得意地想着还不就是掐脸弹脑崩儿揪耳朵这老三样儿,不怕。 等了老半天,却还是没什么动静儿,奉九有点忍不了了,刚要睁眼,忽觉得有什么温软湿润的东西在自己的唇上一闪而过,她的一颗心不禁“砰砰”地跳得发慌,只敢慢慢地睁开眼睛,只见虎头一张脸就在自己眼前,原本白得发光的脸现在红得像要滴血一般,眼睛里有某些她已经有些熟悉的曾在别的男生眼里看到过的光芒。 有些别扭,有些惶恐,她的脸也轰的红起来,虎头却马上往后缩回身子,顺手抄起一本书,遮遮掩掩地说:“行了,我知道了,这个雷,我替你扛了。你可以回去了。” “哦哦,好……”奉九抓起食盒落荒而逃,只留下虎头,笑了一下,抚了抚唇,接下来,却是一片愁云布满了这个翩翩少年郎清俊的脸庞。 宁军军部。宁铮听了支长胜的汇报,“嗤”地笑了一声,没说话。支长胜搓搓手,“唐六小姐拒绝包先生是可以想得到的,不过……那个韦元化——” 宁铮皱了下眉,他这阵子净派人盯着包不屈了,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青梅竹马的韦元化听起来,倒是有些棘手,“他怎么个情况?” “父母双亡,没留下身后财,寄居在出嫁的姑姑家,也就是唐六小姐二叔的妻子,毕业后,打算进奉九二叔家的铺子学做生意。没有继续读书的意愿。” 这样啊,宁铮敲了敲桌子,慢慢地思索起来。 第8章 戏剧节 从上一次与包不屈当面说清楚后,此人表现很消停,也没找虎头的麻烦,奉九表示很满意。 而宁瑞卿也没再约她,奉九表示非常满意。 不过,倒是也有新鲜事发生:有那么一天,与大姐有婚约的宁家公子宁铮到了家里拜访,其他各房的妹妹们听到风声,都跑到奉九家里,躲在客厅后面的小隔间兴奋地偷看,很快被大哥发现,低声训斥她们的无形无状,统统赶了回去。 奉九对军阀完全不感兴趣,只是怡然自得地在书房里该干嘛干嘛,没去。 到了四月份,同泽中学一年一度的戏剧节又要开始了。 这也是同泽中学高二年级的学生们最后一次参加戏剧节,因为明年这个时间很多人都会奔波在参加各大学入学考试的路上,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参加戏剧节了。 感兴趣的同学们都全力以赴,不想让自己的学生时代留下任何遗憾。 宁帅对教育的投入是有目共睹的,得到了各界的交口称赞,整个东三省的教育界都因此受益。老帅在财政收入吃紧的情况下,宁可压缩军费,也要按时按额把教育经费发放到位,这对于把打仗当作主流日常工作的各路军阀而言,实在不同寻常。 大概因为老帅自己就是吃了没受过教育的亏吧,除了签名还算熟练,其他时候,跟别的稍微有点文化的军阀交往起来,听人一掉书袋他就头大。 听说他老人家拢共才上了一年私塾,所以才会如此热心教育,也算得上是个“为家为国则计深远”的了。 后来的少帅完美继承了父亲对教育事业的态度。宁氏父子对教育不只是给钱给人,还会具体关心日常运作,比如校长如何选拔,开设课程是否符合新的要求等,往往会直接关切具体的教育环节,也正因如此,教育口的官员都不敢怠慢,工作做得也称得上兢兢业业,这个时期的东三省教育,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让人惊喜。 所以同泽中学校长接到通知,说奉天教育委员会副委员长,同时也是宁军第三军第三师第七旅的宁旅长将到校观看戏剧节演出时也并没有感到惊讶,可能就是今年正好轮到他们了。再说同泽的戏剧节一向很出彩,学校方面也不用刻意叮嘱,学生们的演出水准之高,一向是有口碑的。 曾经有一个学生在读期间一向是戏剧节上闪耀的星,后来大学没毕业就跑去上海演电影,早已成了全中国家喻户晓的大明星,这个著名的校友就是奉九的二堂哥,比她大了六岁的唐奉允,艺名叫做春山。 同泽学生家长里,有权有势的不少,所以每年的同泽戏剧节,都有不少位高权重的家长不请自到前来观看,但各方来宾也都很低调地直接坐下,校长也不会做特别的介绍。 在戏剧节演出上,没有人有特权,由学生们组成审查委员会,每个节目都要过审,先行筛掉一部分公认水平较差的。 此次奉九除了出演英文剧,还有一个单人节目——“西洋评书”,这是她自己起的名,她想着从小就给堂弟堂妹和不苦讲故事,很受欢迎,而之所以想自创一种表演形式,是因为她回想了一下,到目前为止,同泽的戏剧节上还没有过女生说评书的——的确是,唱京韵大鼓的都有,但都觉得说评书就显得过于豪迈,所以还是弃了。 但奉九也没想象传统评书那样一拍惊堂木二话古今的样子,她想有点新气象。 于是,戏剧节上,同泽男中女中的师长、同学们和来宾们就见识到了一种新的评书演绎形式,其实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后来收音机普及后的小说连播,奉九用平静克制的声调娓娓道来,再加上她惊人的记忆力,给大家背了足有十分钟左右的中文版的《简·爱》。 她挑选的,正是简·爱从姑妈家回来见到罗切斯特先生那段,当她说道到那段著名的片段——“虽然我贫穷,不美,但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就好像我们都要走过坟墓,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时,整个礼堂鸦雀无声,继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老师和同学们都被这种新奇的表现形式吸引住了,而这一段更是主要表现了“人人生而平等”这个在中国还很新鲜,很吸引人的西方平权理念,这种娓娓道来的方式确能深入人心。 宁铮此时也正坐在台下:他今天从军营直接过来,所以带的是主管军部事物的侍卫毕大同,他偷眼溜着宁铮的脸色,宁铮则一直很专注地看着舞台之上,弄得身后简直压不住兴奋之情的女学生们以为宁铮对所有的节目都很有兴趣,但只有毕大同明白,只有那个在冰场见过的唐奉九上台时,他的眼睛和注意力才是真的合二为一,一刻也不肯离开。 贫穷?不美?唐家六小姐?毕大同要翻白眼儿了。 奉九一鞠躬下台,又赶着和鸿司几个同学一起,演出了英文版的《出走的娜拉》,其实奉九并没有很喜欢这部出名的戏剧,奉九只是想着,娜拉是离开了家,然后呢?她拿什么养活自己呢?作为一只被豢养了太久的金丝鸟,她没有一技之长,如何独立?不过同学们不在乎,他们觉得被圈养的娜拉有勇气出走已经值得歌颂和鼓励。 奉九没有演娜拉,她只是把小说最高潮的一段改编成了英文剧本,作为编剧和里面女仆的扮演者,参演了戏剧,娜拉则由媚兰扮演,而鸿司则扮演了一个小说里没有的角色,娜拉的年轻崇拜者,在他的鼓励下,娜拉勇敢地走出了家门。 奉九是促狭的,只有鸿司看出了奉九的想法,他一拿到剧本读完,就抬头看了看奉九。 这个机灵的姑娘,已经用她的才华,隐晦地表达了对娜拉鲁莽行为的不赞成和对同学们的妥协与淘气。 他好笑地看着奉九,奉九看着他的笑容,急忙竖起食指,鸿司微微点头,很自然地给她保守秘密。 同学们的表演都很精彩,毕竟有的小组足足排练了两个月,有的甚至准备了一学期。 除了传统戏曲比如京韵大鼓、奉天落子、京剧、黄梅戏……其他的节目大多都是西洋戏剧,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的舞台剧,雪莱、泰戈尔、徐志摩、冰心的诗朗诵,甚至还有安徒生的童话剧……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两个小时的表演一晃而过,等到全部表演结束,由八位评委组成的评审委员会商议一会儿后,很快给出了评选结果,《出走的娜拉》得了一等奖。 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听得出来是实至名归,但也有一些嗡嗡的议论声,毕竟奉九的西洋评书平静却充满张力,不是传统的大家耳熟能详的东西方戏剧形式,但胜在新颖,内容抓人,没得一等奖有点可惜。 正在这时,有个老师匆匆忙忙跑上台,又递给校长一张折叠的纸,校长接过打开,也是一愣,接着笑着宣布,“‘西洋评书”《简·爱》’,并列一等奖。” 掌声又一次响起,比上一次的更加热烈,看来在场的人也都认同奉九的表现力,正在后台的媚兰兴奋地一把抱住了奉九,比刚才听到自己担当女主角的娜拉得奖还要高兴。宁鸿司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没一会儿也上去对奉九表示祝贺,整个后台充满了放松又兴奋的情绪。 接着就是颁奖,一等奖自然由今天光临的教育委员会副委员长——宁少帅颁出。 宁铮手里拿着奖状和装着奖金的信封,走上台,双手递给获奖者,奉九被鸿司和媚兰一推,只好上前接过,两个人的手不免微微碰到,宁铮的手部皮肤很热,奉九则迅速地把手缩了回去。 他的眼睛磊磊落落地与奉九对视着,奉九的表现也让人不解,好像一直知道宁瑞卿就是宁铮似的,完全没表现出惊讶、惊喜或者什么其他的情绪来,宁铮的眼睛紧了紧。 奉九鸿司和媚兰三个人向台下连鞠了好几个躬,笑得很是灿烂,宁铮的眼睛在奉九和鸿司之间来回扫了扫,又略微凝神看了一下即使打扮成朴素的女佣仍然很美丽的奉九,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就离开了。 台下同泽女中的女学生们都快压不住了,她们亢奋的尖叫声快把礼堂盖儿掀翻了,老校长揉了揉耳朵,不禁大皱眉头,但又不得不表示理解,教育工作者嘛,对孩子们必须无条件地——爱。 女学生们可顾不得平时最爱戴的老校长的耳朵了:这是她们头一次有机会这么近地看到名满全国的少帅,果真是一等一的俊秀,穿着军装更显得英挺不凡,骑上白马就是王子。 其实奉九并没有宁铮认为的那么冷静:她和媚兰从戏剧节表演一开始,就一面串词儿,一面时不时在舞台侧面探头探脑看热闹,很快,奉九就注意到了坐在第一排的“宁瑞卿”,不禁大为惊诧,待听到旁边女同学兴奋地压低声音告诉她,这就是宁军少帅宁铮后,奉九表面不显,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了。 这不就是未来的大姐夫么?那么前几天上门拜访的也就是他了?不叫宁瑞卿而是宁铮?就是那个著名的花花公子?原来如此。 有点可惜了,明明言谈举止都很出色的一个人…… 算了不想了,毕竟这是“大人们的事儿”,与自己无关;而早已订婚多年的大姐好象也对此未发表过什么意见,大概,也不是不满意的吧?。 对了,得赶紧让大哥帮着挑件礼物给宁先生送过去,冰场救命之恩和上次欠的那顿饭还没还呢。 奉九很快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全身心地沉浸在热闹精彩的戏剧节的气氛里,只有同样看到了宁铮,而且深谙三叔为人的宁鸿司若有所思。 宁铮很快与校长道别,临走前,状似无意地又看了还在舞台上的奉九和鸿司一眼。鸿司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回视自己的三叔;奉九则逮着机会顽皮地冲他一笑,表示自己都知道了,也理解。 宁铮不由得也笑了一下,这才离开。 曲终人散,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出了校门。 参与“娜拉”这个节目的同学们都很兴奋,其中淘气得全校出名的小瘦子郑如峰跳着高地提议把奖金花掉,众人轰然附议,于是大家决定去学校外的“龙门馆”大吃一顿。 五六个同学兴奋地交谈着,议论着,慢慢地,鸿司和奉九落在大家的后面。 媚兰走在奉九前面一点,偷偷地往后看了一眼谈得正热络的两人,捂嘴一笑,赶紧赶上前面的同学。 鸿司认真地说:“唐奉九同学,你真的很有艺术天赋,千万不要埋没了。大学想读什么专业?” 奉九一笑:“我喜欢文学、语言和历史,大方向应该就是这样。” “那,你是不是要出国?” “嗯,我想去美国,哈佛。” “哈佛的中国史研究开展得的确很好,很多古代文献保存得确比国内强,而且研究的课题内容也很广泛;如果想读西方文学,也是那儿更好;但如果是中国古典文学,当然还是国内好,北大、南开,都不错。” 奉九说:“其实,我想去美国读书,主要还是一直想走出去看一看,看看那个我没见过的新世界,”忽然又变得腼腆起来:“当然,还得看我能不能申请得下来。” 鸿司笑着摇摇头,:“你这么强大的英语能力要是还会申请不过,那国内就没人能过了。” 奉九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挠挠耳朵,“谢谢宁同学这么看好我,那我更应该努力了,可不能让这么多对我有信心的同学们失望。” 鸿司本以为奉九会说让“你”失望,没想到却变成了“同学们”,虽然并不稀奇,但心里还是涌上了淡淡的失落感。 “唐奉九,”他犹豫着开口了,他觉得现在是个很好的契机,他总得给自己一个机会,尤其今天意外地在学校看到了三叔,看到了他看着奉九的眼神……“明年我也中学毕业了,我也想去美国读大学,到时,我去找你啊?你会不会嫌我烦?” 奉九渐渐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眼里有研判,有犹豫,终于还是疏朗一笑:“怎么会?如果我能去上的话。自然会是热烈欢迎老同学。” 说话间已经到了饭店,这是一家外表看起来非常普通,但厨子很靠谱的饭店,价格也适中,很适合学生们来吃饭。 跑堂的把他们让到唯一的一个包间儿,正当间儿摆着好大一张圆桌,同学们依次落座,因为是学生,也没有点酒水,只是上了茶水。 同学们都热热闹闹地点菜,一人点了一个,又加了两个汤和两盘甜品,郑如峰是鸿司的同班同学,为人最是会来事儿、有眼色,笑嘻嘻地说:“我要给女士们点锅包肉,虽说这的大师傅的手艺可能是比不上鹿鸣春的,当然鹿鸣春什么滋味儿我也没尝过,”大家一阵笑,郑如峰接着说:“但也是相当不错了,这的老板以前可是鹿鸣春的二厨。” 在奉天,只要有女人与小孩儿在,锅包肉就是必点的菜,还有一样就是雪绵豆沙。其他人也都点了普遍受欢迎的菜,一顿饭下来,大家说着同学的趣闻,互相打趣在舞台上的表现,其乐融融。 等最后结账时,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发的那点奖金不够了,奉九豪气地说:“我来。” 戏剧社的同学们马上鼓掌。这几个同学里,家境不算富裕的至少占了一半,而奉九的父亲号称“奉天财神爷”,唐家最多的东西,只怕就是钱了,不能说富可敌国,但绝对称得上富贾一方,所以只要是跟同学们出来聚餐,奉九总是很自觉地抢着付帐,反正自己的零用钱也多;但奉九刚要起身,左边的袖子就被拽住了,她低头一看,一直坐在她身边的鸿司站起身来,“让女同学结账,我们男同学可不答应。” 话说到这个分上,奉九当然不可能跟他争,这也是奉九头一次跟鸿司一起吃饭:虽然平日里不能说是太熟,但看他平时的穿着和作派,尤其是他还有一辆漆黑发亮的自行车,那就是说家里经济条件应该不错,所以她爽快地从善如流了。 热热闹闹吃过了饭,饭桌上慢慢安静下来,眼看着到了中学毕业、各奔东西的时候,大家也都有点伤感,不过,今日聚餐的几人,绝大多数都会继续升学,极个别不升学的,也有一份小小家业可以继承,前程并不能说太差。 所以,虽说因为要离开熟悉的同学、熟悉的环境而不舍,但想到又会结交新的同学,又有大学这个最吸引人的目标在,于是刚才的伤感很快就一扫而空,气氛重新变得热络起来,这就是青春年少吧? ——以为自己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以为世界是自己的,等着自己去征服去改变。 等吃过饭,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男同学都嚷嚷着要送女同学回家: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报了地址,本着就近原则,很快就分配好了。忽然鸿司微笑着说:“我也和唐奉九是一个方向,还是我送她吧。” 其他人愣了愣,几个男生开始起哄,只有郑如峰坏笑着说:“行,这个机会让给你,你可得把唐大小姐好好送回家。”因为刚刚报了地址,明明郑如峰离奉九家的胭脂胡同更近些。 奉九赶忙说:“那怎么好意思?我还是叫辆黄包车回去好了。” 一贯最能插科打诨的郑如峰一摆手,“就让他送,我看他刚才暗搓搓地盘算着自己把亏空补上,又生怕吃亏,所以这顿可没少吃,现下正好消化消化。再说了我还要去姥姥家取给我家包的饺子呢。”大家都吃吃笑了起来,谁不知道胃口最大却又干吃不胖的是他郑如峰才对。 媚兰则由着她的邻居王兴直护送着回去,奉九放了心,跟偷偷冲她打手势的媚兰和其他人道了别,鸿司慢悠悠地骑了自行车到她面前,故意慢了下来,奉九的运动天赋是一等一的好,跟着自行车小跑几步瞅准了再一个起跳,轻轻巧巧安安稳稳地坐上了后座,这个后座是鸿司自己特意加装的,铁丝编织,宽大又结实。郑如峰看了好生羡慕,随即嘻嘻哈哈地跟他们说了再见。 鸿司的自行车有八成新,骑了有两年了,车圈雪亮,充气式轮胎是英国邓禄普的,上上下下干干净净,一看平日里就没少精心保养,待奉九问起,得知是鸿司自己负责日常养护,包括换车胎、车链子和调刹车闸时,不禁对他的动手能力表示赞赏。 民国时期,自行车还是稀罕物儿。废帝溥仪曾经在紫禁城里骑自行车的照片被发在报上,许多中国人才头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这种奇形怪状的交通工具,因为一前一后两个圆形的轮子,人一骑上车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还曾被称作“陆上哪吒”。 奉九家除了几辆福特汽车,也有几辆上海同昌牌自行车,以备下人们出去办事方便之用;她大哥奉先那辆,更是特意从英国定做的“汉堡”,也就是俗称“五人牌”的自行车——墨绿色的二八大踹,做工极好,曾让虎头馋了很久。 奉九看了没想学更没想要,她那时正对骑马兴趣浓厚,但现在生平头一遭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才发现,自行车骑起来也一定很有意思,忽然想起来上次拿虎头挡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东窗事发,自己不是想着要给虎头买好东西抵罪的么?干脆就订一辆自行车嘛,让虎头过瘾,自己也能顺便学骑车。 据说大哥那辆自行车足足花了六百个大洋,同昌牌那几辆国产的,也要一百五六,而民国时期,一个中等人家一年的花销不过二十个大洋,所以说自行车算得上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里的奢侈品了;至于如果链条断裂刹车失灵,换的配件也都是进口的,价格不菲,所以就算买得起,养护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因为这个年代的路况不好,坑坑洼洼,颠簸得厉害。至于这条不算窄的马路还算不错,那是因为奉天但凡是学校门口的道路市政府都给修得不错。 不过奉九有钱啊,她回想起虎头热切地看着下人们那几辆自行车,并抽空上去骑几圈儿的高兴的神情,不禁为自己一直没有注意到发小儿的兴趣而感到汗颜。 正巧这时,一辆甩着大辫子的有轨电车沿着镶嵌在路上的铁轨叮叮咚咚地从身边缓缓驶过,奉天是少有的在民国时期就引进了有轨电车的城市,很多住在沿线的人从此以后上学上班都方便了不少。 坐在慢慢向前的自行车上,随着车轮转动摩擦生电,车前后的照明灯也亮了起来,一束光柱照着车后面的路,在这个仲春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清香,风吹过,雪白的槐花落了一地,看起来像是白雪覆地;树荫底下,有吃过了晚饭的老人悠闲地吹着笛子,不知名的小调活泼清越。 奉天在老帅十多年精心的治理下,相对而言生活是安稳的。 鸿司忽然问:“你想学骑自行车么?我教你啊?” 奉九听了一愣,马上说:“不用了,谢谢,我还是在家里跟我哥哥学吧。” 鸿司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了。鸿司和奉九的关系很有点微妙,两人虽然认识已经有两年,志趣也相投,但并没有非常亲近。 可两人又像是有着一种天生的默契,这种默契和亲近感,就意味着即使不说话,也并不觉得尴尬——这种感觉说起来简单,但其实并不容易遇到,正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他们互相认为对方是可以结交的朋友,这对于公认的小暖炉一样的奉九而言,并不常见。 奉九看起来活泼伶俐,善解人意,性格讨喜,但实际上,知她甚深的家人和好友知道她并不是那么好接近的,好像跟谁都能投契,笑如春风,但真正的好友寥寥无几。 奉九极少与男生交往,但观察她和男同学一起做事时落落大方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是因为她有所避讳,倒像是纯粹出于嫌麻烦,鸿司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在同泽男校及其他中学都有很多爱慕者。 但闻着空气中的甜香,看着树下无意中形成的一条条的槐花雪径,感受着五月轻暖的微风,仰头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一闪一灭,一轮鸭蛋黄似的明月缀在近乎石青色的穹顶边上,前面清瘦少年挺直的腰板和清爽的香皂味儿,后座上少女美妙的身影和莫名的馨香,这种感觉,无关情爱,却甜如诗,美如画,给正处于少年时代的奉九和鸿司,留下了终生难忘的鲜活印象。 车行不到半个小时,奉九说了声到了,自己利索地跳了下来,唐府门口的一盏盏路灯照得雪亮,连自行车前后灯发出的光也遮盖住了,鸿司也下了自行车,颇有点惋惜——要是奉九住得再远些该多好。他们现在唐府后角门,奉九每天从这里进门。 奉九笑着说多谢,跟鸿司挥挥手,嘱咐他回去时注意安全。 鸿司张了张嘴,刚刚一路上他都在积攒勇气,想着到了人家门口,一定要说些什么;但奉九忽然叫了一声,原来,角门已开,一个身着不知名男校校服个子高高的清俊少年正直直地注视着他们,一眼望过去,只觉得他的头发和眼睛眉毛甚至瞳仁都是少见的漆黑如墨,而面孔则是雪白的,比起奉九的白皙甚至不遑多让。 奉九小跑着过去,两人低声说了几句,奉九就引着少年走了过来,笑着对鸿司说:“这是我二婶的侄子,韦元化,也在读高二。”接着转头又对虎头介绍了鸿司,两人都迟疑了一下,然后不冷不热地握了握手。 奉九跟鸿司说谢谢、再见,立刻转身说说笑笑地跟着这个韦姓少年一起走进吊着金漆兽面锡制门环的角门,守门的下人也知机地露出身来,躬身把晚归的小姐迎了进去。 鸿司看着关上的角门,又抬头看着墙边枝叶繁茂,已经伸出墙头的李树杏树,稍远处高大的白杨和银杏树高高地矗立着,好似卫士,守护着他心里的姑娘,他沉默了片刻,回想了一下刚刚那个少年充满了戒备、像护食的老母鸡一样不善的眼神,再想想今天下午在戏剧节上三叔不同寻常的现身,心里涌上了不可言说的失落,推着车慢慢走了几步,一偏腿儿上了自行车回家。 如果他再细心一点,会看到唐府角门斜对过儿的胡同里,停着一辆乌黑锃亮的汽车,司机座位上,宁铮沉默地注视着刚才这一幕。 毕大同合计着,他们刚才参加完同泽戏剧节,又去赴了一个小型晚宴,很快就散了,然后,宁旅长就非要跑到胭脂胡同“醒酒”,骗人也不是这个骗法吧。 他不禁又回想起刚才的小宴上,三少从小的死党兼死对头冯庸没几下就喝多了,大着舌头对他说:“我是完了,父亲逼我结婚,不结就断我财源,那丫头,自打我小时候定亲,我就没中意过她;你好啊,你爹对你百依百顺,说不成亲就不成亲,我看你要退婚,他都能答应!” 毕大同倒是有几分佩服冯少爷,自少爷回国,不过才见了第二面,就看出自家少爷要退亲了。 不过,少爷心上的这个唐小姐,行情也是相当看好,除了包少爷,自家侄少爷,家里还有个青梅竹马,虽说这身家可能比不上少爷,但人两个年龄都跟唐小姐差距不大,又有同学、亲戚之谊,再说了,看奉九小姐的样儿,就不像个想做大官太太的人。 不一样,跟那些名门小姐,就是不一样。 前些天包少爷离开奉天,去外地处理公司业务要好几个月,临行前与三少爷喝酒,喝得大醉,红着脸闹嚷嚷地说:“宁铮,别以为我不知道怎么的天津公司就出问题了,你在我这儿使坏也没用!我告诉你,奉九,有心上人了……那男孩,比你好看,比你年纪小,人家,两小无猜,亲密无间,你,你也没戏!” 他记得当时三少爷一言不发,但随后就找了人细细调查韦元化,也不知什么时候要有所动作。不管怎样,三少爷这还和人家大姐定着亲呢,想想就替他头痛,这姻缘,真不知道能否顺利。 第9章 落水 时光跑得飞快,转眼到了学期期末,快放暑假的时节了。学生们的期末考试都已结束,学校一般都安排放假两天,老师们好集中阅卷。 期间,奉九曾委托大哥帮忙,给宁铮挑选了一支美国“犀飞利”具有精密上墨结构的钢笔,价格不菲,足够普通中等人家两年的开销了。 宁铮拿到手里把玩几下,看着附带的致谢卡上一笔清秀的簪花小楷,又抽出笔盒,细细端详着这墨黑色如同小匕首一般的符合纯男性审美的钢笔,心里知道,这肯定是托人买的,倒真是毫不上心啊。 他嗤笑一声,随手就把钢笔给了毕大同,倒把这还是个钢笔爱好者的军官喜得够呛,自己则把致谢函好好收了起来。 他随后为此打电话约奉九见面,奉九婉拒了几次,宁铮也就没再联系。 奉九还了人情,一身轻松。 而宁铮这边,宁帅好容易把儿子等回来,自然不会让他清闲,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压下来,忙得宁铮即使有心,也不得不先以军务为重,光出省就去了半个月。好容易今日有空,恍然想着已经又快有一个月没见奉九了。 不过奉九现在一门心思准备出国读书,心无旁骛,这倒也好,省时省心。 他想了想,就摇了电话,接唐公馆,在电话里说了几句,随后开车去了武陵园。 在偏门处,唐管家已经笑眯眯地等着迎接他了:“三少,老爷正好跟山西来的一个客人商谈点事儿,一会儿就能结束,您先跟我进去,在客厅坐一会儿就得。” 宁铮当然点头说好,跟着唐管家往里走,一路闲聊着,状似无意地问道:“六小姐在家么?” 唐大风能在东北商界领袖唐度的家里做这么多年管家,说明他确有过人之处,从上次他见到宁铮开始,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 他说:“刚我看到六小姐正在荷花池那玩儿呢。一会儿路过您就能见着。” 宁铮点头,很快他们就走到了湖边,正是七月份的好时光,接天莲叶浩浩荡荡,就算是花,如果这花够大数量够多,聚集在一起也是颇具气势。 忽然听到一阵欢快的笑声,宁铮停下脚步往远处看去,只见到在涟涟清波里,浮着几个澡盆一样大小的菱桶。这个时节,莲蓬还没长成,更没有菱角,但也不耽误奉九和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每人一个桶子,在里面玩得正高兴。 他们三人人头顶一片碧油油的大荷叶,都是短衣襟肥撒脚裤,即使夏日的阳光倾晒下来他们也是玩得不管不顾。 奉九身上穿着月白色的麻纱短袖小袄,裸着小臂,白生生的泛着光,让人不禁赞叹古人把美人的胳膊比作藕臂是有多传神多恰当,看着这鲜嫩白腻的胳膊,真有可能错当成了莲藕。 菱桶本来是用手划水的,他们三个却都配了一支短桨。 奉九双手握住一支短桨,正奋力划向荷花深处,还不忘催促身后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跟上。 离他们不到两米处停着一只小船,时不时随着水波荡漾几下,一看就是乘着这只小船到了湖中的荷花丛里的。 唐管家识趣地介绍:“后面的是七小姐和六小姐二婶的侄子,韦少爷。” 宁铮没说话,微蹙着眉,看着这个看起来和奉九差不多大的韦少爷几下追上了奉九,伸手拉住奉九的菱桶,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听到奉九略带娇憨的声音传来:“好啦虎头,知道了,我不会再往前了,你呀,未老先衰,唠叨得像个小老头,我看以后谁敢嫁你!” 这个男孩因为离得老远,而且是后背对着他们,所以看不到他的相貌,单从后面看来,倒是宽肩细腰,上半身呈现完美的倒三角,露出来的脖子修长,肤色白皙,应该也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 忽然宁铮看到奉九瑟缩了一下,接着就是放声大笑,那个男孩以手撩水,好象在泼奉九。 另一个女孩尖细的笑声跟着响起:“虎头哥,对,泼她,泼她!六姐姐最坏了!”看来也是吃了奉九的暗亏。 唐大管家轻咳了咳:“三少,要不要喊六小姐回来?” “不用,刚才劳烦唐管家了,我左右不急,就坐在这等她回来,正好有事跟她说。” 唐管家说好,就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他沿着湖边的回廊往回走,眼瞅着要转向时,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宁铮一眼,只见这位位高权重、名满全国的美男子抱着双臂,毫不畏惧盛夏正午刺眼的阳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着荷花塘里的人的动静,好似这才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事儿。 唐管家暗自心惊,如果他的预感正确……他摇摇头,紧走几步,离开了。 奉九他们三个人玩得高兴,完全没有注意到岸上的动静。小了奉九四岁的奉灵看到姐姐和虎头哥一前一后去的更远了,一着急,就忘了姐姐的嘱咐,把一支小桨划得飞快,一不留神越划越偏,等她意识到不妙时,只能尖叫了一声,紧接着“扑通”一声掉进了湖里,她反应倒也快,双脚赶紧不停地踩水,双手跟着举出水面,好在头也没有完全入水,还能继续挣扎尖叫。 前头的奉九和虎头一听,赶紧回头看,这才发现奉灵居然落水了。 虎头赶紧跳下菱桶,去救奉灵,奉九也着急地往回划。虎头水性很好,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一露头就已经在奉灵落水处的附近了,他赶紧托住奉灵的身子,奉灵反身抱住虎头;小姑娘很机灵,并没有跟一般落水人般惊慌失措地死死勒住施救者的脖子,所以虎头很是轻松地把她带到了一旁的小船上,托住她的身子用力把她往上一推,奉灵就跟条小死狗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小船上,只剩下喘气了。 宁铮从刚才就一直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如果发现情况危急就自己上,待看到奉灵已经成功脱险,这才快步出了回廊找到一个路过的丫头,让她赶紧拿毯子过来。毕竟,奉灵年纪虽小,但全身湿透,这样子一路上回房也是不便。 奉九摆摆手,让回头望着她的虎头赶紧带奉灵上岸,不用管她。 虽然是盛夏,但虎头也怕身体一直不大结实的奉灵着凉,就喊着让奉九小心,自己则赶紧划动双桨和奉灵回到了岸边。 正好这时小丫头拿来了两条毯子,宁铮让小丫头拿着毯子迎上去,自己则背过身,让小丫头把奉灵仔细地裹起来,扶着奉灵回了房。奉灵虽然受了惊,但并没有多少害怕的意思,她感激地冲着虎头一笑,虎头也冲她招了招手。 虎头也是浑身湿透,还沾了不少水草,模样有点滑稽,但宁铮还是看出来这是个漂亮的年轻男孩,个子只比自己矮一点,面色有种自然的清冷,眉目英挺俊秀。 宁铮说:“是韦同学吧?你快回去换衣服吧,六小姐这里,我看着就好,保证让她平安上岸。” 虎头刚才净顾着救人了,这才得空看了看凭空冒出来的男人,个子高大,英俊迫人。 他看到这个男人说完了话,眼睛自然地放到了正往岸边划的奉九的身上,那目光,凭空就让人不舒服,心里不禁一紧,推拒的话随之说出了口:“那怎么好意思呢?我没事,她也马上就回来了。” 宁铮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也不再坚持,两个人一个披着毯子,一个双手插兜,都在等着正吭哧吭哧使劲儿往岸边划水而来的奉九。 没一会儿的功夫,身材看似瘦弱但实际上很有把子力气的奉九就划到了岸边,她急急站起身想赶紧上岸去看妹妹,谁知起得太猛一下子身子前倾,忙中出错,差点一头栽进水里。 宁铮待要伸手,却怎么比得了对奉九知根知底早预料到会出岔子,所以早已不动声色靠近岸边的虎头来得及,他颇有先见之明地早早伸出双臂,抱住冒冒失失的奉九,两个人的身子马上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一旁的宁铮脸色明显一沉。 夏日衣衫单薄,奉九身上的月白小袄被虎头湿嗒嗒直往下淌水的外衫一沾,瞬间湿透,一旁的宁铮甚至看到了奉九里面新样式的浅蓝色的胸衣。 奉九自己还不觉得什么,但宁铮已经是转过身去,而虎头更是动作迅速赶紧拾起刚才掉落的毯子给奉九披上。 奉九冲着虎头舒心一笑:“虎头,刚才幸亏你反应快,要不我大灵子在水里再多泡一会儿,又该在床上多躺半个月了。” 虎头没好气地糗她:“就你夸张,也不知道好好看着水。” 奉九眼睛往旁边一溜,这才认出来刚才就影影绰绰看到的岸上的人居然是宁铮。 “宁先生?什么时候来的?唉让您见笑了。”奉九不好意思地跟宁铮打招呼,她哪成想刚才兵荒马乱的一出戏都被宁铮给瞧去了,再想想继母卢氏对奉灵的宝贝程度,而这次又是跟着自己才出的事,不禁头大起来。 宁铮一笑:“我今天是有事来找唐叔父商量的,没想到在这遇到你了。既然无事了,那我就走了。” 奉九巴不得他赶紧走,他们只不过是见过几次面的普通朋友,而自己和虎头现在这副狼狈相,实在是不想再给外人接着展览了。 宁铮和奉九、虎头客客气气道了别,转身离开,过人的耳力让他精准接收到了夏日荷风送过来的少男少女淘气的对话 “虎头啊,你又救了奉灵一命,借着这股东风,让她把游泳学会了吧。” “说的好像你自己会了似的。我看你还是先跟我学会了,给她打个样儿,她一看连你这么笨的都能学会,自然就有信心学了。” “哎呀你居然说我笨?!你是活腻了吧你?!” “你还不笨?上次是谁去了鲅鱼圈学游泳净喝水了?等你走后水文局一量,海平面居然下去好几公分,后来一查才知道,原来是被奉天唐小六喝下去的……” 再听得“嗷哟”一声痛叫,已走到绿色帷帐一般垂着的柳树下的宁铮再也忍不住回头,借着这绿色屏障的遮掩,他看到浑身湿透的清俊少年的一只耳朵已经落入一只纤巧的手里,正拧麻花一般使力拧着,另一只手则戳着少年的脑门:“还撩闲不?啊?还撩闲不?长不长记性?想不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清俊少年则连连求饶:“唐小六,你不厚道啊!就刚刚,是谁!才挽救了你免于一头栽进湖里,在外人面前丢大脸的?是我呀你的虎头哥呀!” “你还好意思说?!带着两个妹妹来游湖,折进去一个还不算你还想折进去第二个?你哪是为了我的脸面,你那是为了自己的脸面!你是不是想让二婶把笤帚都打断?!” 宁铮面色阴沉,默不作声地望着远处的一幕,又慢慢地转过头来,平心而论,这一幕实在是美好得不能再美好——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如此青春,如此美貌,如此般配,如此……刺眼。 “外人……”,这个韦元化,的确漂亮,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儿,但从五岁就在一起长大…… 原本刚刚听说时,宁铮并没有怎么在乎,毕竟一个家境破落父母双亡的孤儿而已,这身世背景,想讨老婆都难,唐家是不可能同意把奉九嫁与他的。 不过,今天这么一看……有的事必须得做了,可能并不光彩,但,他宁铮并不想、也不在意,任何时候,都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第10章 骨折 奉九终于买了汉堡自行车,没象大哥买的墨绿色,而是虎头最喜欢的海军蓝。 奉九兴冲冲地给虎头打电话,让他过府来骑车。虎头很快就过来了,却坚定地要帮奉九学骑车,奉九只好听从。 其实奉九完全可以定一个女士款尺寸的自行车——全世界的时髦小姐哪会不赶骑自行车这股风潮,所以自行车厂商早就生产出了专供女士的女款车,普遍都是小四码,也就是二十四寸的车;甚至还有二十二寸、二十寸甚至更小的专供儿童的尺寸,当然后几种因为需求量不大也就更贵,但奉九心里想的是让虎头过过骑车瘾,所以还是定了二十八寸的。 至于帮奉九代买的大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因为他从不管家里妹妹们的闲事,她喜欢什么,买就好了。 这车的确看起来很神气,但也很高大,好在奉九身材高挑,所以骑这种车也没怎么费劲,再换一个人比如唐府其他的小姐,这个大小的车真就很难骑了。 奉九一偏腿就跨上特意歪斜到右边的自行车,虎头在一旁扶着她在车座上坐好,然后把车慢慢扶正,让奉九只管用力蹬脚蹬子,他负责在后面推和保持车体平衡。 自行车缓缓地向前驶去,待奉九在不知不觉间骑得很稳当了,她终于有闲心看着身边一株株的高大的树木在向后退去,感受清甜的风从耳边拂过,不禁高兴地稍微回头,想和虎头来个眼神交流,以示自己骑得有多好,这才惊异地发现虎头并没有再扶着后面的车架,而是松了手只是轻松地跟着跑罢了。 奉九这才知道刚才自由自在的感觉并不是错觉,她真的可以自己骑自行车了。 她不禁高兴地叫出声来,虎头虽然跑得满头汗珠,但看着奉九的笑颜,也跟着笑得很开心。忽然前方猛地冲出来一个矮矮的身影,看样子是奉灵养的那条小叭儿狗,在自行车前面一闪而过,刷地就跑没影了。 奉九吓了一跳,一个不注意就歪歪地向左倒了下去,跟在后面的虎头赶紧一个箭步蹿了上去,及时地垫在正往下倒的奉九身下,奉九连车带人不可避免地压摞摞在了他的身上,就这么瞬息万变的几秒中,奉九隐约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咔擦”声,虎头随之闷哼了一声,奉九悚然一惊——大事不妙。 两个人连一辆自行车一起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奉九赶紧先把腿从车的右边抽回来,然后把还压在自己身上的崭新的自行车不管不顾地用力向右一摔,自己也迅速爬了起来,马上转身查看虎头的状况。 虎头也想一手撑地站起来,却又哼了一声,身子摇了摇,换成右手撑地勉强站了起来,奉九急忙伸手轻按虎头的左手腕,虎头刚才是就满头汗,现在可好,更是汗如雨下,“大概骨折了。”他故作轻松地看着正担忧地注视着他的奉九。 奉九也不搭话,马上扶着他轻托他的手腕往回走,路上遇到了听差的,吩咐他赶紧去把府里的林大夫请来。 林大夫看了看,觉得情况有点严重,骨折肯定是骨折了,但自己不擅长骨科治疗,于是又请了奉天一位著名的正骨大夫,同时也是奉天最大的镖局——天兴镖局的二老板佟忠义。 佟先生很是传奇,除了正骨在奉天乃至东三省这一片都是一绝外,同时也是著名的武术家,以前曾担任过清宫禁卫军的武术教官。练武之人难免跌打损伤,久病成医,加上悟性奇佳,所以佟大夫在正骨方面也是成就斐然。 佟大夫仔细检查了虎头受伤的左手腕,奉九担心地问会否落下残疾;佟大夫不以为意,说这只是常见的骨折,“小伤”,只要好好休养不再用力注意别长歪了,不会有问题的。他先给虎头用自创的“十字手法”复位,又外敷了接骨丹,再辅以内服九厘英雄散,都是自己做的奇药有特效,接着包了纱布又上了小夹板,最后留下一大堆内服外敷的药物,说好了五天后去他的镖局再找他看看情况。 奉九把佟大夫送出门后,回来坐在榻边愧疚地看着虎头——因为事出紧急,所以虎头只好就近到了奉九的屋里治疗。 虎头眼神清亮,斜躺在榻上,除了刚才正骨时脸色苍白了些,精神倒是不错,很显然,他并没有把这次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伸手抓了奉九的辫梢儿,轻轻地甩来甩去,“别过意不去了,多大点事儿。很快就好了,我属蚯蚓的你忘了?” 奉九的眼泪滚了出来,从小到大,虎头也不知为了她受过多少伤:翻墙头时被她压在底下; 放鞭炮被她崩过手;跟小伙伴一起玩,惹急了别的小孩,为了保护她额角被砸过石头…… 而现在……这么好的虎头,真的不应该在因为自己而受伤了。 虎头的手慢慢抚到奉九的脸上,轻轻蘸了蘸她的眼泪,趁着奉九泪眼朦胧看不清楚,悄悄把手指伸到嘴里舔了舔,奉九为他而流的眼泪,尝起来都是甜的…… 奉九连上学也因为此事而精神不振,待文秀薇和郑漓她们听奉九讲了虎头骨折的前前后后,却互相捅咕捅咕,“奉九,你不觉得你和你家虎头哥的感情不一般么?” “啊?怎么不一般了?因为我说过如果不得不结婚,就嫁给他么?” “你可不是为了嫁人就随便找人结婚的人,我觉得你们俩,是两——情——相——悦。”文秀薇唱着歌似的说着,郑漓在一旁猛点头。 奉九歪头想了想,“不大明白,好象还真不是——虎头跟我太熟了,没那回事。” “你啊,你就掩耳盗铃吧!”郑漓装模作样叹口气。 文秀薇挤眉弄眼地捅捅她:“奉九,你家二堂哥,啥时候回来啊?如果他回奉天,能不能抽空领着我见见他?” 文秀薇是二哥,也就是上海电影明星唐奉麟的忠实影迷,自从有一次去奉九家做客,在奉九的房里看到了唐奉麟和他们的全家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就有事没事缠着奉九要求见面。 奉九哈哈笑了,“好哇,我还正好知道他最近要回来一趟。不过,薇薇,他有什么好的啊?除了一张脸,简直没法看。” 唐奉麟,艺名春山,早期净演些温文俊雅的世家公子形象,后来戏路拓宽,各种类型的人物都能演得丝丝入扣,演技精湛,的确俘获了很多女影迷的心,也是当今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影帝级的人物。 可在奉九这个稍微有点书呆子想法的人的眼里,这个二哥,文不成武不就的,从小就喜欢研究戏曲,为人呢,也稍嫌轻浮,再加上两人年龄差距不小,见面机会都不多,导致奉九对他不是很看得上。 “不许诽谤我家春山!”文秀薇生气了,眼睛里喷着怒火,小巧的鼻孔都一张一翕的,显见气得不轻。 嘴欠的奉九一见就服软,连忙道歉。 文秀薇的个性也是不用哄的,自己就这么高兴起来了,随即神神秘秘地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折得跟豆腐块大小的报纸来,正对着她们的,是上面的一则电影新闻——“春山方否认已婚”。 看来是二哥不知第多少次否认他已婚的传闻。 奉九倒是可以给他作证,二哥绝对没有结婚,甚至连个固定女朋友都没有,他这个人,有点戏痴的意思,再就是,年纪尚轻,才二十三岁,三叔父三婶儿也不是爱催他结婚的父母,所以他也不想这么早结婚。 “看到没,各位,从今天起,我要改名,叫‘方否认’。” 奉九刚想哈哈大笑,又捂住了嘴;郑漓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也是对于好友的痴迷感到好笑。作为一个狂热的影迷,文秀薇哪能在乎这个,她洋洋自得地举着报纸看了又看,逼着好友挨个叫自己不着调的新名字,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让正好来找奉九的宁鸿司看了,心里也是快活起来。 他冲里喊了一声,奉九赶紧出来,鸿司笑着说:“我们两校要联合举办运动会了,前面会有一个‘百人操’表演,人多会比较有气势,我们男校打算出八十人,你们能不能也出二十个女生呢?” 奉九觉得挺有意思的,点点头,又追问了一句:“什么体操?用现学么?” “是一套拳法,很实用,如果能坚持天天练,女生可以防身。” 奉九一听来了兴致,别说,现在女孩子越来越多地出来工作,在社会上行走,学点实用的防身之术可是不错。 她回去跟学校一说,兄弟院校的事儿自然要大力配合,很快就有三十几个感兴趣的女生报名——虽然超过了需要的人数,但很多人并不不在乎能不能上场,多点自保的能力有什么胡话。鸿司和上一次一起吃饭的男生负责每周过来两次教女生拳法,于是他们见面的机会也就增多了起来。 奉九的新自行车没怎么样就磕掉了几块漆,所需补漆费用花费不菲;唐奉先听说了,不声不响地让人把奉九的车修理完毕,又送了回来。 “伤筋动骨一百天”,到了七月里,虎头的手腕才算彻底好了,不过也有一个意外收获,佟大夫很是欣赏虎头的灵气,主动要求做他的拳术师傅,而且坚决不收费,那怎么行? 奉九于是隔三差五地背着虎头派人把送给佟师傅的礼物送到天兴镖局去,以表示对佟师傅的谢意,并声明如果不收,虎头就不学了。佟师傅一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过了好一段时间,虎头也从其他天兴镖局的师兄弟处知道了,半天没有说话,也一直没有找奉九说这件事。 第11章 采珍珠处水风多 现在奉天一提到唐府,说的其实是原唐府的二房,奉九的父亲,唐度这一房。 唐度是晚清探花,风神俊秀,在京城时与奉九的母亲,山东都督云凛的嫡小姐云或清一见钟情,顺利完婚,生了奉九的大哥、大姐和她。 按唐家这一辈的大排行,女孩儿犯‘奉’字,奉九行六,所以人称六小姐。 等到清朝覆灭,唐度的翰林院的清贵官职自然就丢了,不过唐二公子是个务实的,转头就做起了买卖,很是熬过了一些年的辛苦,除了在外奔波经营,还得在府里跟见天儿想搜刮老太爷所剩不多的油水的大哥三弟斗上一斗,到得后来,他已成为南北皆知的商业巨贾,近年来更在奉天城和北平城开起了银行,甚至未雨绸缪把势力扩展至海外,俨然已成势。 在族中长老的主持下,唐家三房人口得以顺顺利利分家,不但分得干脆,还能分得两个兄弟心服口服——都别府而居了,却是一顺水地前后住着,往来得比分家之前还热络,这就不能不说是唐度的本事了。 这一天,奉九家出了一件大事。 说起来,自从念了新学堂,一直到大学都能保持满勤的大姐,居然在还没到暑假的时间就从北平回来了,奉九见着即使穿着素雅依然艳丽大气如牡丹的大姐,立刻兴头头跑上去,抱着人家的肩头不撒手,扭股糖似的撒起娇来。 至于为什么抱着肩头而不是腰,只能是因为奉九的身高高了大姐一头不止,抱腰实在是难为她。 其实大姐自小待她颇有些严厉,但奉九还是对大姐一如既往地充满了孺慕之情,尤其十岁上母亲去世后。而且,不得不说,长大后的大姐和母亲看起来越来越像了。 唐奉琳虽然身高不高,但个性一向开朗强势,任谁都不敢小觑。 不过,此时的她倒象是有满腹心事,只是微微笑着抱了抱奉九,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随手把带回来的一大盒沉重的京八件儿交给她,让她和奉灵、小侄儿不苦一起吃,随后就进了父亲的书房。 奉九把耳朵贴在书房厚重的酸枝木大门上,想听点下巴嗑儿,偏恨门板太厚隔音太好,只能隐隐听到里面有争执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板着脸出来了,跟没看到门口杵着的门神二女儿一样,直直地走出去了,大姐跟着出来,脸上带着泪痕。 奉九大吃一惊,想说点什么,大姐摆摆手,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一下午都没出来。 到了天色o欲晚时,奉九听到大姐在客厅里打电话,还把自己和奉灵都轰了出去,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含混不清,奉九和奉灵把耳朵贴到门板上,也没听出个什么来。 大姐随后好像在等电话,来来回回踱着步,眉头紧锁,好象有什么解不开的愁事儿,奉九轻手轻脚过去问,她也不说。 到了第二天中午,她就坐着家里的车出去了,到了傍晚才回来,随后一头扎进自己的院里不再出来,敲门也不开。奉九有些忧心地问父亲,父亲自跟大女儿谈完话,这几天原本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但既然最心爱的女儿问了,他还是勉强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安抚地说大姐很快就会回北平读书去了,这次回来,只是有高中同学有急事找她,不得不处理。 对父亲的话……奉九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 可让人担心的事儿在后面,到了隔日,天色已大亮,正赶上休息日,大姐按计划应该返回学校了。奉九去找大姐,进去一看,房门洞开,一个人也没有;而大姐院里的下人都还没起来,这可古怪了,奉九赶紧出去喊人。 等大管家和吴妈来了后才发现,那三个下人都莫名其妙地睡着了醒不过来,而大姐已经不知所踪。 大管家知道事态严重,赶紧通报唐度。 几个下人也被凉水泼醒,都懵懵懂懂,说是昨晚喝了三小姐从北平带回来的茉莉花茶,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唐度立刻过来,里外查看,眼里渐渐淬起两汪寒冰,忽然看到奉九在对他偷偷打手势。 唐度让其他人下去,唐大风把几个下人聚在一起,厉声要求他们把自己嘴管严了。 奉九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父亲——她一进来发现大姐不在,就走到床边随手在枕头底下一摸摸出来的。 唐度狐疑地看了奉九一眼,奉九表面茫然无知,其实心里赞叹,大姐太威风了!居然把宁少帅给踹了!退亲了!——她一拿到信,怎么可能会不看就上交? 父亲很快看完信,勃然大怒。 奉九抖抖肩膀,小心避开正处于暴怒边缘的父亲,脚步轻快地回自己屋了。 过了几天,大姐那也没有消息,但奉九并不担心,大姐的智力是一等一的,做事嘁哩喀喳干脆果断,还有点防身的本事,这是唐度这一支的女孩子从小都要学的,所以在哪儿都能活得很好;不过更重要的是,今儿一早除了偷摸拿信,奉九还顺手翻看了大姐那个很是不小的首饰盒,里面她从小到大收到的首饰及银票也都不知所踪了——钱财不缺,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奉九眼见着父亲的神色颇有些怪异,明明是震怒、沮丧,却也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喜,甚至连着大哥的神态也是这样,又担心又高兴。 奉九刚开始觉得奇怪,忽然转念一想,倒也说得通:按说,女方逃婚,已然是把东三省最大的实权人物得罪了,这事儿真是不小。 但曾经惨痛的家族史告诉唐府掌门人,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就是要成为活靶子被人惦记上的时候,真是危机重重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帅和日本人的关系非常微妙,表面上对日本人恨不得言听计从,实际上那些割让土地的实事儿一件没干……早晚是个事儿。 实际上,就奉九冷眼旁观,父亲和大哥已经开始偷偷往美国转移自家产业了,要不唐大风的儿子唐凌凯怎么会学起了英文,并被派到美国去打理唐家在那置办下的实业呢,听说他还和大哥保持着一个月两封信的通信频率。 宁府现在固然是万众瞩目,不过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败了,这些年一败涂地的军阀简直犹如过江之鲫,唐家这亲家的身份,你好我好时是护身符,万一宁家倒了霉,一损俱损,那就成了催命符。 未来的事情,谁敢说得准。 所以,父兄这种暂时轻松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得罪一时,总比把整个家族都拖进火坑得罪一世强。 很快,奉九丢开了这份瞎操心,因为她的少年岁月里,还有那么多好玩儿的事儿要做,大姐和家族的事情,还有那么多能人关切着,自己就别费这劲了。 她时不时去问问大哥,给自己申请美国大学有没有消息了,因为家族里对外的事情都是大哥承办的,他能力强人脉广,所以大哥也会不时地把进度告知她。 申请已经发出了,为了保险起见,还发给卫斯理等几家小而美的文学院,以备万一得不到哈佛的垂青,还有备选方案可用;至于推荐人,找的正是奉九的英文教师,小西关教堂的神父,他对奉九这个平生罕见的天才学生一向钟爱有加,所以奉九是有很大希望被哈佛成功录取的。 奉九对哈佛的执念,起源于她一直很钟爱的语言大家林语堂和吴宓先生,他们都曾求学于哈佛的比较文学研究所,林先生曾说他“一头扎进魏德诺图书馆,如饥似渴地阅读,仿佛是‘一只闯入蟠桃盛宴的猴子’般满足”。这句话极大地鼓舞了奉九,她想象着自己也有这样的机会,在哈佛这所“大学中的大学”知识的丛林里,象只快活的猴子,在枝干间摆动跳跃,尽情享受各种果子的盛宴。 又过了快一个月,奉九已经放了暑假,差不多天天和不苦、虎头、奉灵玩在一起,要不就是找媚兰、郑漓和文秀薇、甚至宁鸿司、郑如峰一起出去玩儿,日子过的很是快活。 大姐仍然毫无消息,父亲和大哥撒开人马找人也没找到,“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奉九不禁佩服大姐的本事。 看着家里的生活一切如常,她的心也慢慢放下,老帅看来还是大度的。 奉九今早起床,照旧先发了一会儿呆。没过一会儿,唐家最早睡早起的小主子唐不苦就跑得地动山摇地到她这来了,奉九一把抱起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的小家伙,把他林檎果般红润的小胖脸亲得叭叭山响。 小家伙搂着最喜欢的六姑姑的长脖子,小身子碰碰直撞姑姑的胸脯,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小猪呼噜一样的声音,满脸是笑,别提多得意了。 大哥长奉九足足十岁,早已成家,现时四岁的侄子,小名不苦的就是奉九最心爱的。 这娃儿生下来不容易,大嫂难产,孩子生下来都是浑身青紫,倒拎着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打不出声,产婆非常遗憾地宣布,这孩子没救了。 那头奄奄一息的大嫂还在急救,一向冷硬的大哥可好,哭得什么似的,只管抱着太太哀哀恳求,让她加把劲儿,别丢下他,后来干脆把初生儿往旁边随意一放,根本没把儿子放在心上。 这时候是里里外外一团乱,也没人在意未出阁的姑娘不能进产房的规矩了。 奉九喜欢和气温婉的大嫂,刚刚一直在外面急得团团转,等她终于不顾规矩地冲进来抱起小侄子,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样儿,赶紧自作主张第给他摩挲胸口,又掰开嘴巴往里吹气,做人工呼吸,其他丫鬟仆妇看着六小姐怪异的举动,当然也是早见怪不怪了——洋学堂里教的就没什么正常的玩意儿,由着她死马当活马医。 没想到歪打正着,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侄子活过来了,奉九喜极而泣,这时大嫂象是也和孩子有心灵感应,慢慢地也恢复了神智,原本以为母子双亡的悲剧,终于逆转成了皆大欢喜的大团圆喜剧。 全家上下一致认为,奉九居功至伟,理所当然由六姑姑给侄子起名儿。 奉九婉拒,但觉着起个小名还是可以的,想起二侄子差点又重新回去投胎的经历,小小年纪却一脸慈悲地点点头:“就叫不苦吧,苦尽甘来,一辈子都不再受苦了。” 大嫂后来发誓说,当她死去活来,将将能认明白人时,第一眼就看到一轮氤氲慈悲的佛光自奉九身后辉映而出。 奉九:“……” 大嫂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能看出佛光,这不稀奇。 从此以后,奉九看不苦就跟自己的孩子一般,而且不苦天生和她投缘,粘她粘得紧,一年中倒有快一半的时间是跟小姑姑一起度过的。 这一天,不苦由丫头护送着,欢天喜地地来找她,说锦湖里又补充了新的锦鲤,拽着奉九就去看热闹。 奉九欣然前往,完全忘记了为什么时隔不久又需要放锦鲤了。 走之前,她犹豫了一下,拿眼睛找了找,看到卧室外的书房桌上放着秋声刚端来的一碟槽子糕,顺手就端走了。 不苦在前面跑,奉九在他身后紧跟着。 七拐八拐顺着九曲回廊到了镜湖,不苦回头看了看奉九,小手指着湖面兴奋地说,“六姑姑,你看,多好看!” 的确,满池的锦鲤,红白黄黑相间,有的呆呆地一动不动,有的费力地竖起身子摆着尾巴用嘴去够一朵朵的夏日清荷,灵动非常,日头照在池水上,泼辣辣地响动,真是“佁然不动,俶而远逝。” 以前它们都吃面包吃馒头吃配好的鱼食,今天给它们换换花样,吃个中式糕点,槽子糕。 于是他们一人捏点槽子糕往水里抛。 馋嘴的锦鲤呼啦一声迎了上来,各个把嘴巴张成一个大圆洞你撞我我撞你的互不相让,竞相吞食。 没一会儿一碟子槽子糕都进水了,姑侄俩拍拍手,喂食的喂得尽兴,抢食的抢得开心,远远望去,好一副人鱼同乐图。 慢慢地,奉九收起了笑脸,不苦也是,俩人呆呆地望着水面:原本的一池秋水明净澄澈,忽然一点点泛开一大片油污,而且渐渐扩散开来,面积越来越大,就好像油轮在海面上漏油一般。 “这槽子糕的油居然这么大?”奉九倒吸一口冷气,不苦赶紧有样学样,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苦啊,你爹是不是,最烦别人弄脏湖水?”奉九心里没底了:每天这个时辰,正是奉九大哥唐奉先视察他的鱼池的时候。 “是啊,姑姑。”难得不苦也有傻眼的时候。 “风紧,扯呼。”奉九一甩头,一向默契的姑侄俩正准备脚底抹油,转身抬头,就看到一尊大佛堵在路上,奉九大哥,也就是不苦的亲爹,正乌云照顶一般地死瞪着她俩。 宁诤这天难得清闲无事:军部没什么会议要开,也没到视察军营的时候,他一大早起来先去马场起了一会马,回来洗了澡后用了早点,进书房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又把各种报纸捡重要的看了看,再然后,支长胜看着他在庭院里踱来踱去,于是就耐心地等着他吩咐。 “去把洪叔请来。” 洪管家很快就来了,宁诤直接问最近跟唐府有没有什么往来,奉九最近的行踪他是知道的,今天应该没有出门的计划——她正在放暑假,需要出门上的钢琴课也不在今天,跟闺蜜逛街逛书店也往往在周末。 洪福说巧了,正好大帅让从刚刚从吉林的山货铺子送来的老山参给唐府老太太送去,听说最近入了暑,身子骨不大康健;都快入伏了还吃人参?支长胜没敢吱声。 宁诤把活揽下来了,开了车就去了胭脂巷。 唐府世代书香,当初从科举转到经商,发迹了后,就仿着无锡蠡园的式样,造了一座园子,起名“武陵园”。 蠡园的主人是沪上首屈一指的“面粉大王”王尧臣,虽家道中落却能奋发图强,从一个店铺伙计做到福新面粉公司的总经理和大股东的位置,唐度是非常敬佩的,两人在王尧臣还是另一家小面粉公司驻东北代表时就已熟识,结为莫逆。 所以一听说唐兄弟要盖园子,王尧臣干脆派来了自己的园林设计师和建造队,唐度比照着蠡园,又根据北方的建筑特点,略加修改,成了奉天一景。 宁诤一身白西装,抓下头顶的软檐草帽,下了车,门房一看是宁三少,那里敢让他等?赶紧让人通禀,老管家很快赶来,解释说唐家老爷出门会客了,现下陪他去丰泽书房找唐家大公子。 宁诤一路走着一路欣赏景致,老管家讲起了唐府盖这个园子时发生的很多趣事,宁铮仔细听着,不时发问。 待离书房还很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宁诤就注意到书房外的墙边,贴着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他的眼力极佳,马上辨出来,正是奉九和一个没见过的小不点儿,看样子就是做错了事被大人罚站。 但就算是罚个站,这两位也并不老实,姑侄俩正在“竞老头”,也就是用“石头剪子布”的规则比划输赢,谁赢了谁就可以弹对方一个脑崩。 很显然小不点儿处于不利状态。 这姑娘是个没正形的,就看她伸出左手,把大拇指和中指曲起,捏成一个圆圈儿,往嘴边一送,哈了哈气,右边站着的矮了好几头的小东西马上皱眉闭眼,满脸惶恐之色,一副逆来顺受嗷嗷待宰的模样。 他额头中央白净的面皮已经微微发红,可见这心狠手黑的大姑娘完全没有因为他年纪小而手下留情。 再看看这小不点儿与奉九七分相像的脸庞,虽说一眼就看出是个男孩儿,但容颜秀丽鲜妍,宁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从遇到奉九,他已经把以前从不关心的唐府的情形摸了个门儿清——这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唐不苦小侄儿了。 唐大风一路上伺候贵客,不免时不时半侧着身子倒退着走,等到发现宁三少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视前方,不禁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待一看到贴墙而站的两个熟悉的身影时,登时牙疼不已。 唐大风清清嗓子,肃穆地说:“宁三少,我家六小姐平日里最是个知书达理的,她在同泽中学念书好着呢,德智体全面发展,每年都被评为荣誉生。今天这样,只是偶尔,偶尔顽皮一下……”硬拗了几句,擦了擦额头,偷眼一看,宁诤“嗯”了一声后郑重点头表示赞同。 两人对望一眼,随即颇为默契地移开了眼光,分视两边。 奉九刚哈了气要再弹不苦一个脑崩儿,忽然听到说话声,她转身抬头,就看到了正往这边走的不速之客,奉九立刻背转身双手抱胸,眼睛盯着眼前丰泽书房独特的花窗,好像是恰好路过书房,忽然对这修了也有五六年的书房产生了浓厚兴趣一样。 不苦正紧闭着眼睛瘪着小嘴等着来自六姑姑狠狠的疼爱呢,等了半天没动静,他一眼睁一眼闭地悄悄观察形势,却看到自家大管家和一个高个子年轻叔叔正向他们走来。 唐大风只能叫人,奉九别无他法,只好转过身,面上瞬间展露一副很惊讶地样子说:“呀,是宁先生来了?我兄长在书房里,你们慢谈。” 她满面笑容地点点头,忍住心里的惊讶,难道大姐逃婚的事他就这么不计前嫌地过去了?顺手拉过还一脸懵的不苦就要告辞。 这时门一响唐奉先迈步走了出来,想来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他有点诧异宁家三少爷怎么上门了,于是一边跟宁诤互致问候,一边不经意地看了奉九一眼,奉九只能止步,好在唐奉先迟疑了一下后,摆了摆手,到底还是让奉九带着不苦离开了。 唐奉先把宁诤让进书房,站在门口忍不住闭了闭眼,这才举步进门,两人对谈了好一阵儿,渐渐热络,唐家大哥对于宁诤对当前中国各系军阀争斗的形势,及日俄在东北地区缠斗的判断让他很是赞赏。 当然,他不会谈到自家妹子在自己书房门口站岗的原因,大家都是文明人,自然就此揭过不提,而已带着不苦回到自己院子舒舒服服坐在窗前吃茶果子的奉九不禁想着,这位宁先生还是有点用处的。 唐奉先面上不显,实际上自然明白宁诤到访的原因,图穷匕见,护不住了,心里一声长叹,于是很是识趣地同意宁铮去跟奉九见个面。 宁铮在门口听差的指引下向奉九的“听荷院”走去,他这头立刻摇电话让奉九大嫂赶紧去把不苦带回去。 奉九有点纳闷儿大嫂怎么这么快就把不苦接走了,以往怎么也得等到晚上快睡了,不苦才能回自己父母身边,至于不回去直接跟自己睡,那也是常有的事儿。 不苦走了没一会儿,秋声面带异色地进来通报说宁三少来了,她这才觉得有些诡异。 宁铮跟自己大姐的婚事黄了,而且还是以一种非常不体面的方式黄的,看得出父亲对宁家很是愧疚,再有宁家现在已成为东北的实际统治者,得罪这样一个大人物当然是非常危险的。 但据说宁老帅表现得十分大度,说到底是时代进步了,父母之命也过时了,就这么轻轻揭了过去,看着父亲大松了一口气感激之余又有愧疚之意,奉九也觉得这事就这么完了。 当然,这都是表面的说辞,至于老帅打马虎眼地要了唐家所有十四岁以上嫡女的照片一事,三房的大人们都有志一同地没让孩子们知道。 宁铮这次名义上是给自己祖母送人参的,怎么转头又到了自己这里?奉九不觉得他和自己再能有什么交集。 自从冰场相遇和吃火锅,再有就是戏剧节,哦加上上次奉灵掉荷花池里,这才是两人的第五次见面。 “奉九,又见面了。”宁铮的声音很是清亮好听,碎银子一般,跟奉九一样,没有东北官话那种浓重的口音。 秋声一边想着怎么宁三少一进来,好象客厅都变得明亮了似的,一边退了出去准备奉茶。 奉九心里想着的却是刚才我罚站你不是都撞见了?然后又觉得“奉九”这个称呼从他口中说出来,有点刺耳,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亲密。 但这只是心中所想,面上,她还是笑意盈然地说:“宁先生,好久不见了。” 宁铮看着她,忽地一笑:“我们没那么不熟吧?你还是叫我宁铮吧。”有何不可?奉九觉得这不是事儿,跟喊同学没什么不同。 “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宁铮在奉九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双手随意交叉在腹前。 “请说。”奉九保持着微笑,心里一点也没有概念。 难道是宁铮其实对大姐情根深种,猝不及防遭遇心上人悔婚,所以现在跑到自己这里来求助,打算撬点情报出来再续前情?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满脑袋跑火车的戏剧性思维不好,于是赶紧打住,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儿。 虽未深交,但这位宁三少应该也是个不拖泥带水的性子,这也是奉九觉得跟他其实还有点投缘的原因。 单看他周身的做派,奉九难免有点儿惋惜宁铮做不了自己的姐夫,不过一想到要是嫁进宁家,大姐那未来可期的灰暗乏味甚至极有可能风雨飘摇的日子,马上又觉得大姐做得极正确。 “过三天,也就是六月初六,我父亲会让人上贵府提亲。”宁铮也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啊?给谁啊?”奉九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这大半年以来,她一直觉得大姐既然跟他不成了,那宁唐两府应该就不会再有有关婚事的事情发生了,毕竟结亲又退亲还是很尴尬的,这也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不光是她,而是所有人应该都会作如是想。 “给我,向你提亲。”宁铮说完,腰身稍微绷直,一双闪着星光的黑眸定定地望向奉九。 但见奉九一向灵动的大眼里忽然被一片呆滞所覆盖,很显然,她没有能够立时消化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直到宁铮绕过茶几,缓步走到正坐在对面官帽椅上的奉九面前蹲下,她的眼睛才重新调整焦距,呆呆地凝在眼前的宁铮的脸上。 宁铮斟酌着开口:“我是说,我家长辈要来替我向你求亲。我怕你会感到突然,所以今天上门特意来先跟你说一声。” 宁铮看着奉九原本平静的表情忽然破碎了,原本一动不动的胸脯一上一下起伏得历害,好象只有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后才不至于憋死似的。 奉九腾地一下刚想站起身,就被宁铮牢牢按住了双腿,她的眼睛倏然变红了,愤恨地低头瞪他,双手也努力去挪他压在腿上的双手。 “我父亲不会同意的!”奉九腿不能动嘴可没闲着。 “你父亲和我父亲都已经同意了,后天过来就是下聘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奉九的眼泪出来了,她预感到这次的事情没法善了。 “就是前些天。”所以这一个月以来宁府动不动就送鱼翅燕窝人参的就是因为这个?亏得自己还以为是老帅生怕两家因此事生了嫌隙而极力安抚,今天父亲临出门前看到大哥罚自己站说了句“还罚站啊都快到出嫁的年纪了”,那副话未说完就满脸惆怅的样子…… 奉九恨不得以头撞墙,这种事情完全没有任何真实感:她是觉得宁铮人还不错,不,按世俗的眼光看,很不错,所以大姐逃婚时,她还有点惋惜之感,但真落到自己头上?完全不可想象,她压根不想要这样的丈夫。 奉九浑身都没了力气,整个人还处于懵懂震惊的状态,宁铮看着她的神情,并没做过多解释,虽然不舍,但再呆下去毫无益处,他看着奉九,轻轻道:“有什么事情,下次再说;今天我来,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一次,我们家不会再接受退婚,你要明白。” 宁铮安抚地拍了拍奉九的肩膀,站起身,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低头在她清新好闻的发顶印下一吻,这才离开。本想进屋奉茶的秋声在听到宁铮的话后就一直站在外面没敢进去,此时,她看到宁铮的举动,不禁惊讶地捂住了嘴。 奉九恍若未知,她只觉得头发被碰了一下,而等她神识归位后,宁铮已经走了。 坐了好久,她才慢慢站起身,这才发现忠心耿耿的秋声已经在她身边站了不知多久,正用一种担心的眼神看着她。 “姑娘?”秋声的眼神里真心实意的关心,让她心里莫名一暖。 奉九刚刚已经想了很多东西,她低声跟秋声说了宁铮刚刚带来的消息,秋声一脸震惊。 “怎么能这样?咱奉天人不兴这样的啊?传出去都不成体统,让人笑话啊。” 可体统都是给无能为力的人遵守的,对于上位者来说,自己就是体统,还要什么别的体统? 奉九的手有点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她慢慢张嘴咬住手指,尽量冷静下来,细细想着,这几天一定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而现在,自己又能为了挽救自己的命运去做些什么。 奉九定了定神儿,还是起身找父亲去了。 她在父亲和大哥共用的丰泽书房外徘徊良久,心里忽然想着,大姐当初从北平回来找父亲,是不是就是这种心情呢? “门口是谁啊,九儿么?怎么还不进来?” 她终于还是推门而入…… 第12章 提亲 话说奉九的姐姐奉琳当初之所以能够和宁府定亲,说起来也是有典故的。 想当初老帅还是一个官职不高不低的奉天巡防营前路统领时候,有一次奉锡良总督之命在辽宁最冷的地界——西丰,围剿蒙匪牙什时被围困,天寒地冻粮草不继危在旦夕,正当老帅以为我命休矣时,不留神路过战场的唐奉九的爷爷,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居然能鼓起一腔豪气拼死去通风报信,让奉天的援军及时赶到,才救了老帅一命。 老帅感激莫名,满腔报恩之心无以言表,干脆让自家三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宁诤,跟唐老爷子最有出息的二房的长孙女订了亲,当时,俩孩子同为十一岁,论起生辰八字,奉琳还大了一个月。 所以说,唐家是对宁家有救命之恩的;本来这事不错,两家虽然一个从军一个从商,但两家的实力可以说是旗鼓相当,这样就不存在太悬殊的门户差别;另外,唐家虽然做的是正经买卖,但做生意哪能不遇到点事儿,遇到的事,总有通过正常途径走不通的时候,这个时候,有军权的人的庇护就显得尤为重要。 唐府也承认,自从二房唐奉九的父亲唐度执意从商以来,虽然自己算得上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但以他的本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达到现在这么富贵的程度——毕竟是个世代出翰林的书香氏族,主要图一个“清贵”,可以说,唐家能发展到现如今这样的规模,宁家的保驾护航功不可没。 当时的政权现状就是各地军阀割据、军人当政,所以宁家当然乐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未来的亲家发发通行证,争取点特许经营什么的,而到了年底互送年礼,唐家也会送来一张银票,数额之巨大,让宁管带都不大好意思接受,于是第二年就会更加卖力气地替亲家开山拓疆,扩大唐家的商业版图。 但万万没想到宁管带这官儿越做越大,官阶升得越来越高,直至十一年后,成为东北首屈一指的人物,这对于从江浙流放到宁古塔,一向明哲保身二百多年的唐家来说,是暗自心惊的,打心底里其实并不喜欢有这样的姻亲,但这么多年的利益纠葛,早已身不由己,唐奉九的父亲唐度终于成为北方头号巨贾,与宁家的牵绊也进一步加深,原本单纯的知恩图报的姻亲也渐渐变成了不那么单纯和对等的关系。 奉九的亲姐姐奉琳在这一辈里行三,除了大房的大哥和自家的二哥,剩下最大的就是她了,奉琳长得艳丽非常,容貌跟俊美的父亲很像,从小就出类拔萃,十岁当庭作的一首咏雪诗震惊了当时的县太爷,对她是大加赞赏,于是名声大噪;看起来也是举止娴雅,曾常年荣登奉天名门望族最想娶的媳妇头名。 虽然奉九与姐姐相比在心智上并不差,但奉九的性格不象大姐那样表面端庄内里强势,再加上年纪尚小,所以名气跟在奉天上流社会如雷贯耳的姐姐比就差远了。 原本唐老爷也是愧疚的,毕竟是自家长女放了宁老帅的鸽子,这丫头的胆子从小看就不小,长大后更是长到了水缸那么大。 但因为是进入了一个新旧交替,甚至是千百年来的各种观念碰撞的时代,所以各家悔婚约也是最常见的事情,甚至曾有一天,《奉天日报》上刊登的男方女方家达成共识,订婚解除婚约的,甚至离婚声明的,足足一版都没登下。 其实宁铮和唐奉琳早已成年,按说但凡有点心思,宁家就该过府和他们商量成亲事宜。 但宁铮十六岁被送去西洋读书,等到二十一岁,已经从美国弗吉尼亚军事学院毕业,又去游历欧洲,也不着急回国;奉天虽在北边,但却是当时北方的中心,英法俄日的领事馆都设于此,消息也灵通得很,有关宁公子的风言风语也是从来不缺,更是很多街头巷尾固定的谈资,由此看来,宁公子也是风流得很。 也是,俊俏的皮囊,令人垂涎的权势,老帅唯一嫡子的身份,大帅府下一任当仁不让的主人,再再都让他光芒耀眼;而唐家二房大姑娘已经二十一了,到北平读大学都读到了大四,而男方家却不提履约的事,按唐老爷的揣测,只怕他们家也是觉得这门亲事可有可无,毕竟,以宁家现在的声势,找什么样的女子会找不到。 虽说自家女孩子也都念了新式学堂,都没有裹脚自不必提,因为毕竟是在关外,大姑娘的地位很高,女子少,裹脚是不可能裹脚的;但总觉得跟他们西洋留学回来的没那么多可说的,留洋的人说话普遍半土半洋,装腔作势自觉高人一等的真不少,要是搁在现代,那就是没有共同语言,不同频,三观不合。 虽说这婚事不成会让两家多少有些难堪,但对于唐府而言,当初订下婚约的,毕竟唐老爷子。 而唐老爷子七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得亏不在了,要不然西风东进,终于吹拂到了北边的奉天,看到现在这个时代,剪辫子的剪辫子,男男女女公然搂在一起跳交际舞,信基督的信基督,知识分子们也是“言必称希腊”,气也要气死的。 没想到宁铮在南方盘桓回来两个月后,终于来拜见“岳父母”了,说话间非常恭敬客气,但也有点奇怪,除了认认门和请安和带了很多礼物外,根本不提成婚一事。唐老爷唐度虽觉得有点纳闷,但照样很拿得住,品出些意味,觉得成也可不成也行。 唐家几个淘气的女孩子偷偷去相看了未来姐夫,回来都交口称赞,撇开宁铮的身份地位不提,本人还这么年轻英俊,不禁都艳羡着奉琳大姐的好福气:何况这还是未来的东北王,身份地位之高真是不可想象。当然她们唐家大姐自己也很出色,这么看来,往后必然是一对佳偶。 没过两天,还在燕京大学读书的长女居然在非年非节的时间回来了,这未免太巧了,果然,奉琳痛哭流涕地跟自己说要退婚,他脸色铁青,断然拒绝,这事儿也是能谈的么?退婚不是不可以,但得是宁家吐口才行吧。 没想到,一向硬气的大姐留下了情真意切的书信一封,接着就端着一副至少平日里看着是高雅端庄的模样,施施然地跑了。 自己跑了也就算了,要命的是后来才听说,还搭上一个上了北洋政府赤匪通缉名单的逃犯:全中国的军阀对赤匪的意见是难得的有志一同,那就是杀。唐度在跟自家大儿子再三确认,奉琳的确是搭着一个赤匪私奔后,差点垮了。 唐府大家长没脸,也没胆儿见宁家老帅——如果老帅追究下来,一个“私通赤匪”的罪名,往大了说,就可以让唐府吃不了兜着走。 奉琳跑得没影没踪,唐度遍寻不到,这才开始怀疑她已不在国内,甚至怀疑是某些很有能力的人在里面起了很大的作用,否则以她和那个赤匪的能力,在唐府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下,根本跑不了多远。 他一辈子走南闯北做生意,也算见过大世面的,当初稀里糊涂地就被自己爹跟这个绿林响马、大胡子做了亲。虽然生意越做越大,但随着年岁渐长,他现在的雄心壮志也慢慢地没那么大了,只想着家风不堕,家宅平安,也就够了,对列祖列宗也能交待,就怕摊上什么不体面的事儿,结果还是怕啥来啥。 逃婚也就罢了,还是因为私奔;私奔也就罢了,居然还是跟个赤匪……原本还觉得借此退亲也不错的唐老爷子,现下就差背个荆条儿去大帅府负荆请罪了。 只可惜他无论是摇电话,还是写了亲笔信要求与老帅解释处理这件丑闻,都没有得到回音。 待等了很多天,终于等来了宁老帅的亲笔信邀他过府一叙时,他只能打点精神,心里打鼓地从侧门进了宁府——能不打鼓么,老帅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这样的人,如果成为他的恩人,那好处真是多得讲都讲不完;但如果不幸跟他结了怨……老帅杀人难道是什么稀奇事儿。 唐度不禁在肚皮里又把一向胆大妄为的大女儿骂了个半死。 待见到了正等着他的宁老帅,更是汗出如浆暗暗叫苦:宁老帅当初能威震伏虎山靠的是什么?除了过硬的脑子,还不就是个狠劲儿。这次长女让人家丢了这么大的脸,唐度有点担心宁老帅能掏出枪来立时把他毙了。 没想到老帅的脸色看起来倒是出乎意料的慈爱——虽说整个奉天城的人都亲切地称呼他为“老帅”,但实际上他的年龄刚到五十岁,只是蓄了日本海军元帅东乡平八郎式样的浓胡子,显得上了岁数罢了;再加上先天不足个子矮小,为了增加威严,面部表情更是时时刻刻要显得老成持重,所以不知道的总以为他奔花甲之年了。 “帅爷,我给您赔不是,我给您道歉……”,唐度自打奉琳逃婚,已经求见了老帅不知多少回了,总是见不得面,所以这也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登门当面道歉。 老帅微笑着,等着唐度给自己好好地弯腰鞠了几个躬,这才慢悠悠地过来扶起他,“哎哟亲家咋这么见外呢?没关系,‘买卖不成……’”,说到半道,到底觉得“买卖不成仁义在”这句话不大适合当下使用,这才硬咽了回去,“咱们都是实在亲戚,都明白。谁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 实在亲戚?这是从何说起?八杆子都打不着一下,唐宁两家属实没有任何血亲。 唐度哪里不知道老帅的矫情和不学无术,东北商界混得风起云涌的人物,到了有枪有炮的地方军阀这里,也只能干卡巴着眼儿,看起来有点儿可怜。 老帅把他让坐下,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奉琳这丫头,白瞎我这么疼她了。”老帅所谓的疼,其实也不过是六七年前见过一面而已,老帅为了扩大地盘,兢兢业业地到处杀人放火,自家孩子都没时间见,以至于除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姑娘,和从小就对他这个爹看不顺眼时时杠上的嫡子,再有就是下一辈里优秀的长孙鸿司,其他那些个姑娘儿子孙子的,见了他就瑟瑟发抖,哪还有什么功夫见别人家的孩子?这纯属夸张。 对于唐度来说,现在也甭提当初是怎么定的亲,就想想现下怎么能体面地退亲,争取对两边的伤害减少到最小。 换言之,那就是老帅说啥是啥。 “可不是,这个混帐玩意儿,我已经撒开人马去找她了,等找回来,我非……” 还没撂完狠话表完决心,老帅洒脱地一挥手,“我听说她有意中人了,虽说是个赤匪。你们为人父母的居然也不知道,真是有点不像话。” 奉九的爹一听,又要站起来做个自我谴责,老帅伸手止住了他:“不过没关系,你们唐府,不就是姑娘多嘛,个顶个又貌美又聪慧。毕竟,我对唐府的‘家教’还是有信心的,不能因为一个姑娘有失体统就把其他姑娘也搂进去。这奉琳要不是去北平读书,书读得太多被赤匪给整懵了,也不至于干出这糊涂事儿。” 唐度一听,心里又喜又忧,觉得两家定亲的事儿,看来是不能随着自家大女儿逃婚而烟消云散,难道老帅是想……的确,唐家有个让其他世家豪族都羡慕的优点:就是嫡女众多,且以貌美慧善并重而著称,至少表面上如此。 原本打算借着这件事而与宁家脱离干系、解绑的主意只怕也落空了。 行吧,“县官不如现管”,一向心大的唐度只能在暗地里宽慰自己,强打着精神,“不知老帅的意思是……” 老帅笑眯眯地说:“你回去就把你们唐府不管几房的嫡姑娘,一人挑几张照片送过来,让我儿再好好挑挑,挑一个他自己喜欢的。” 唐度心里也纳闷:这宁家嫡子相貌好家世好,又有美国名校文凭,正是炙手可热的东床佳婿,加之生性风流,全国大把世家豪族的闺秀等着要嫁,难道还能缺了媳妇儿不成,怎么就非得在自家这棵歪脖树上吊死呢? 老帅的眼睛里隐怒、狡黠又颇有些无奈的光一闪而过:“不过年龄嘛,不能小于十四岁,再小的话,跟我儿差的就太大了,夫妻俩年龄可别差那么多,以后说个话儿都不容易……每个人的照片多送来点儿。” 唐度居然还能分心想,这就是老帅自己的元配去世后不再续弦的原因?毕竟男人和姨太太的关系是算不上“夫妻”。 这里得说明一下,奉九虽说叫“九”,但并不是家里的老九,而是整个唐家这一支大排行的老六;至于当初为什么会起个九字,据唐度回忆,大概是因为奉九生下来时身体并不好,所以奉九娘就想着要让孩子长长久久,但名字里不能这么直白,所以取了谐音;而“九”又是极阳的数字,却又不过分圆满,所以,这是个极好的名字了。 唐老爷没想到气氛还不算太僵,他除了擦擦满脑瓜子汗外,只能唯唯诺诺,原本令人称赞的绝佳口才和满腹经纶,在沙场归来杀气满满的职业军人面前全都发挥不出来了,正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两人说话说到半道时,门一响,一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居然是宁铮,而且毫不避讳地坐下来,认真地听两位父辈说话,而老帅也毫无赶他走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宁老帅觉得这种婚姻大事还需要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儿子参与还是怎么的,反正整个过程宁铮除了在他进门时冲他拱手问安,一直都没再插话;等到两人最后商议唐家送其他闺女的照片让宁铮挑选后,宁铮还客客气气把唐老爷子送了出来。 唐度是个公认的正派人,唐家也是奉天名门望族中的清流,知根知底,加上北方人生活习性相近,这也是老帅坚持要让宁府的下一任女主人必须出自唐氏家族的原因。 当前院的消息传到后院后,宁府老太太一贯佛性,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府里的各位姨太太觉得尴尬——毕竟被人家逃了婚居然对女方家既往不咎还要坚持做亲,在全中国的军阀里混得惨到这个地步的,只怕也只老宁家此一家了。 有什么办法?老帅坚持,老帅的话,就是天。 唐度昏昏沉沉地被打发了,回了家静下心来细细想了想,随后召开了一个家族会议,把各房亲兄弟和堂兄弟及太太们都请了来,闹闹哄哄足有一二十口之多,共商应对之策。 就像每个人对待同一样事情的看法都不相同一样,各家对这件事的看法也都不一样,有高兴的有不高兴的还有无所谓的;不过对于这件事情,大家的看法倒是一致的,那就是,必须严格按照老帅的想法做,毕竟宁老帅的精明是举国皆知,想糊弄他是糊弄不过去的。 最后,各房通过严格筛选,共推出六位符合条件的姑娘出来,家长们遵循事先商定的也都没有告诉她们,女孩子的母亲们仔细挑出姑娘们穿着春夏秋冬四季中西式服装的照片六七张不等,等汇总到奉九爹这里后,加在一起足足有好几十张。 奉九的继母卢氏悄悄走了进来,“你真的不把奉九的照片放进去么?” 奉九爹叹口气:“你觉得她能喜欢嫁进宁家么?这孩子,性子其实挺古怪的,前天还跟我说大姐逃婚逃得好呢,等我忙完这阵,真得好好教育教育她。”忽然想起了奉琳:“跟她那个不着调的大姐一个德性。” 卢氏暗笑:“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可还希望咱奉灵能被选中呢。” 奉九爹暗暗摇头:“这宁少帅的丈母娘是这么好做的?你心气儿倒高。” 卢氏不乐意了:“怎么着我生养的女儿就比不上前面的大姐是吧?我们奉灵怎么了?好歹我们奉灵除了上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守着本分呢,知道未出阁的姑娘,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奉琳与赤匪私奔的事情在唐家的家长们这里自然不是秘密,唐度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卢氏看了看他,伸手摩挲他的后背:“好了好了,这事不也算皆大欢喜?奉琳不喜欢嫁宁家老三那就不嫁,偷偷跟你说,奉灵她们这帮小丫头,上次那宁家老三来家里时,奉灵也偷偷去跟着看了,回来说他个子高又英俊,二房三房的丫头们都挺中意呢。” 没出息没见识!唐度这时忽然觉得自己家的两个大的女儿真是有志气,一个个的都没被那个出名的花花公子的好皮相给蛊惑了,不愧是她们那个眼高于顶有洁癖的娘生的孩子。 卢氏忽然又有点担心起来:“你不把奉九的相片放进去,那老帅能发现不了么?” 唐度仔细想了想:“应该不会,他只是想跟咱们家联姻,这么多姑娘,如果还是选不出一个他家少爷看得上的来,那我们家也算尽力了;奉琳虽然是跟人跑了,但如果看得上宁老三,她能跑么?所以我觉得宁家肯定不想再要一个不情不愿的儿媳,我不把奉九的照片放进去,都是体面人,也就明白这是啥意思了,哪还能再问起奉九来?再说我们家姑娘这么多,我有时候都搞糊涂了,奉九又不是特别出挑,哪能记得这么清楚?” ……卢氏暗暗撇嘴,这时候倒是谦虚上了,这唐家奉九要是还不出挑,偌大的奉天城可还有称得上出挑的姑娘么? 但嘴上可不会这么说,她一脸景仰地看着丈夫:“老爷,我觉得你特别聪明,说的特别在理儿,肯定是这么回事。”对于卢氏崇拜的目光,唐度一向是受用的,他微笑着点点头。 其实他的推测应该不错,毕竟正常人都会这么想……但如果他面对的不是个正常人呢? …… 奉九爹对着唐大风,一脸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爷,我去的时候,是老帅亲自见了我。他看了我带去的咱府姑娘的照片后,又挨个看了照片后面的题字,脸一沉,‘就这些么?’我就按您的吩咐说‘是,就这些。’然后,然后老帅的脸,跟放门帘子似的呱嗒就撂下来了,哎呀妈呀把我给吓的啊,真是砍脑袋跟劈瓜砍菜似的发起来的人,当时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老帅看了我一眼,又笑了,说‘回去告诉你们老爷,是不是落下了什么姑娘,那我可要不乐意了。’哎哟,他笑起来的样儿,还不如不笑呢,更瘆人……” 奉九爹没责备唐大风,老帅的威吓力他是领教过的,的确如他所说,人是笑了,眼睛里可是一点笑意都没有,看得出来,的确不是靠卖豆腐发家的…… 奉九爹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去,把太太请来。” 卢氏很快就过来了:“老爷……” 奉九爹抬头看她一眼:“你那,有没有奉九的照片?” 卢氏在路上已经听唐大风说了事情经过,心里早已是七上八下,不过现下还是老老实实回丈夫的话:“正经八百的照片,一张都没有,六丫头你还不知道,除了学校的学籍标准小照和毕业集体大照,她都没照过照片!” “她娘还活着时,她是很喜欢照相的……不过,都是十岁以前的照片了。” 卢氏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儿,“我想起来了,在我那,还真有两张照片,都是我那个二妹妹前一阵子来给府里姑娘们照相时,给她偷拍的。” “偷拍?”奉九爹有点迷惑不解。 “可不偷拍怎么的,奉灵和其他姑娘们都在高高兴兴地照相,就六丫头,头也不回地走了,可我二妹特别喜欢奉九的模样儿,所以就找机会偷拍了两张,就两张,不大正式,我这就拿来您看看。” 现照自然是来不及,就算再不像样的照片也只能顶着用了——这是态度问题,谁还有胆子拖拖拉拉违抗老帅的命令不成? 卢氏很快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淡黄色信封。 “路上被奉灵这丫头撞上了,还非要看这信封里装着什么,好容易把她糊弄走了。” 奉九爹点点头,接过信封抽出照片,依次看了看,皱了皱眉,提起毛笔在两张照片的背后写上了奉九的名字和排行、生辰八字,扇了扇等墨迹晾干,又把照片塞进牛皮大信封里,跟其他的照片放在一起,化了火漆封好了口,盖上私印,“也只能这样了。唐大风,赶紧再给老帅送去。” 唐大风“哎”了一声,接过信封急急地走了。 卢氏蹙着眉头,盯着丈夫猛瞧:“老爷,我怎么觉得这事儿……” “嗯。只怕就是这么回事儿。” 卢氏满脸的沮丧遮都遮不住了,却又是一头雾水的样儿:“怎么就看上了呢?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太奇怪了这也……” 奉九爹默然不语,闹心的事情没完没了——如果推测为真,怎么跟这个倔丫头开口? …… 唐大风把照片送到就被打发走了,老帅对赵无敌说:“去把三少爷请来。” 宁铮很快出现在门口,好像知道父亲要找他似的。 老帅看了他一眼,忽然眼一瞪:“去!照片我刚才给了老五了!她拿给你奶奶看去了,你也过去,好好挑挑,好好看看你的意中人在不在里面!” 宁铮不以为意:“都说好的事儿,您也同意了,怎么还生气呢?” 老帅都不爱看他,生怕多看他一眼能把自己气死,耷拉着眼皮,“什么时候进讲武堂啊?” “自然是订婚后。” 老帅全国著名的容长脸一虎,作痛心疾首状:“订婚是我们大人间的事,正好唐家大闺女那时候光写了订婚文书都还没下过聘礼,这回把聘礼下一遍就算订完了,这跟你进讲武堂有什么关系?” “我自然是希望尽快结婚的。” 老帅冷笑一声:“你当那个唐家六小姐没脾气的?唐家三小姐什么脾气我看她就是什么脾气!” 宁铮笑了:“您都知道了?那怎么还让奶奶和五太太帮着相看?” 老帅深吸口气:“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让后院的女人知道底细,又不是你亲妈;你奶奶呢,我也不想让她操心。哼!要不是看着这丫头不比她姐姐差,年纪小好摆弄些也能让你省点心,我能同意?!” 宁铮收了笑,静静地看着老帅:“您别逼我。” 老帅就算统领千军万马鬼门关走过无数回,照样也在三儿子这里一败涂地,就没正正经经地赢过几回——谁让当初他对不起嫡妻了呢? 这次也不例外,他把眼睛一垂,抻抻袖口,装作不在意的样儿,“总之,这次,可不能再出现以前那样儿的事儿了。” “自然,这是我自己看中的,当然不一样。” 老帅看着眼前俊挺英气的儿子,心里忽然不合时宜地涌起一股自豪,马上又意识到刚训斥完,自他娘的什么豪。 这儿子的出生曾让他欣喜若狂,毕竟,他是自己的第一个嫡子,但随着这孩子长大,他们之间的冲突也是越来越激烈了。 这孩子打小是个怪胎,十二三岁好好的如来观世音大罗神仙不拜,偏偏对黄头发蓝眼睛的基督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专爱跟洋人结交,两三年的功夫就学回来一嘴地道的英文,打网球、高尔夫、开摩托车开汽车都成了高手,学习能力之强让那些美国牧师、各机构驻奉工作人员都啧啧称奇。 到后来又非要出国留学,当什么医生,在他强力反对下,这才改学了机械,因为他听说这个专业对于一个军人也是有好处的,可以更了解武器的性能,后来又进了美国的军校学习了两年,也是优等生毕业,这个儿子真是优秀,也更让人头痛——太有主见,不受管教,哪像那两个大的那么听话。 记得宁铮刚出生时,他曾拿着孩子的生辰八字,虔诚地爬上距奉天一百多里外的千山找龙海寺的住持澄观算命,年纪没到四十的住持眼睛定定地看住他,只说了八个字:“前世冤家,今生父子。” ……呸!你跟你爹才冤家呢,要不,明明是牛津大学毕业的文学博士,不好好当你的大学教授,万贯家财的富贵公子哥非学人出家?! 算自己找错人了。 不过老帅又想起死去的发妻曾微笑着看着小小年纪的宁铮跟他梗脖子,说了句话,让他至今无法忘怀:“有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有的孩子,是来讨债的……”一晃儿,她已经走了十年了,这个讨债鬼,则讨起来没完没了了…… 老帅近侍王密论笔直地站在门外等候召唤,良久不见动静,他偷偷抻长脖子,只见性格刚硬如铁的老帅从军装的左上衣兜里掏出一个黄铜的怀表,看起来半新不旧的,他弹开怀表盖,望着怀表盖里面嵌着的圆形小照片,看了良久,又用手摩挲了几下,才咕哝句:“你看你生的好儿子……你说这回他能高兴了吧?”满脸都是无法错认的伤感与温情。 宁铮正坐在荣寿堂祖母和五太太的对面,拿着五太太已经给宁老夫人过目,又殷殷递给他的一沓子照片,漫不经心地翻看过了一遍,又都装进信封,站起身,这是准备走了。 宁府最受宠的五姨太寿夫人从刚刚就一直不错眼珠地瞧着,总想从宁三的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可宁铮那表情绝对称得上滴水不漏,眼见着照片见了底,于是寿夫人失望的神情是藏也藏不住。 宁老夫人是个脾性极好,对世事看得极通透的老太太。 宁铮从十六岁出国留学到现在归家不过半年,想孙子想够呛的老太太是见着孙子就乐,别的都顾不上。看着照片里这些唐家小姐,都不错,只要孙子喜欢,选谁都一样,她可不讨人嫌不跟着瞎掺和,人上了岁数,还是要认清这一点比较好。 “是非得找唐家的人了?”宁铮闲闲地问了一句。 “自然。”寿夫人斩钉截铁,这也是老帅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松口的原则。 宁铮懒洋洋地站起身:“照片太多了,这足足有六七位唐家小姐,都挑花眼了。” 他接着表示终身大事,不可不慎重,还是拿回去仔细相看相看的好,另外,再找一两位知心好友帮着参谋参谋。 说得是合情合理。寿夫人自然首肯,并希望宁三早下决断。 等他一出了门,寿夫人也客客气气跟宁老夫人道别:在老太太这,她是连儿媳妇儿的资格都称不上的。等一回到自己的住处,就气得把手绢扔到了炕桌上,又不禁乐了起来——小滑头这是跟自己耍心眼儿呢。 明明是有兴趣的,又怕被瞧出来,他呀,肯定是看上了哪一位了。 宁铮很快就拎着大信封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径直进了书房,坐到书桌后的椅子上,把照片都抽出来,一下子摊开在书桌上,很快就找到了两张照片。 这里面除了这两张照片,其他的照片都是相似的——都是在照相馆里照的,在摄影师刻意的引导下,免不了矫揉造作、呆板无趣。不过宁铮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罢了,没兴趣看。 他捧起第一张照片,奉九穿着浅色阴丹士林的布旗袍,正仰着头,手里攀着四月里绽放的第一枝桃花。看起来应该是去年照的,脸庞比现在更显得稚气未脱,她全心全意地去扳着这朵花,却没想折断,只是让它弯下腰来让她闻一闻。她的大眼睛微微弯起来,嘴角也是上翘着,饶是如此黑眼仁儿也显得很大,让眼睛的主人看起来就像个孩子,明亮又清澈,仿佛汪着一湾春水;而那种美好的弧度和形状,就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画家也难以描绘其一。 他不禁想起两次遇到奉九时的情形,她那个机灵样儿,倒是没白白辜负上天给她的这副好皮囊。 另一张,她坐在一把玫瑰圈椅上,把头靠在什么人的肩上,手里拿着一把深色缂丝团扇,嘴唇紧紧抿着,眼睛瞪得很大,鼻孔微翕成了圆溜溜的,似乎正对着照相的人怒目而视,好像是偷拍被她发现了,模样甚是生动。 他看了良久,修长的手指按在桌边的黄铜按铃上,支长胜立刻进来了,宁铮吩咐他把海关次长三子林家公子景来找来,支长胜马上到外间摇了电话找到了林景来。他现在正在东北劝业银行实习。 林景来说来真不是做生意的料,正在银行里呆得百无聊赖不得解脱,忽听得少帅找他,立马心急火燎地就来了。林景来也是个神人,在旁人看来,颇懂得些“旁门左道”,比如洗相片,修汽车,组装在中国还属于奢侈品的收音机,自己鼓捣些小发明什么的,俩人关在书房里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话,神神秘秘的。 没几天,支长胜就看到宁铮的书房里多了两张大照片,拿原木色的木头框子框着,是同一位小姐,容貌极美,年纪不大,清雅秀丽充满灵气,但更难得的,是那生动的表情,一看就觉得,这女子不会让人觉得无趣。 宁铮的书房属于重地,宁府下人根本不敢入内。从此以后,支长胜总能发现宁铮从老帅压到他身上堆积如山的公文里挣出一刻清闲时,就会抬头凝视着这两张照片,据支长胜统计,宁铮尤喜欢那张怒目而视的照片,的确,照片里女子那娇憨蛮横的模样,的确让人——心痒痒。 没几天,奉少帅之命去四平街的冷饮店买冰点,排着队,人很多,其中有两位小姑娘,个子高挑的一个很是泼辣,把一个加塞的中年无赖男人骂到无言以对到落荒而逃,支长胜往脸上一瞧,哟,是她啊。 宁铮抻了足够长的时间,才在第五天上主动找了五夫人,云淡风轻地告诉她,自己选了唐家二房的六小姐,唐奉九。五夫人笑容满面,赶紧去找了老帅给他道喜,老帅皮笑肉不笑地让她操持订婚一干事宜。 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宁老夫人一听心爱嫡孙的婚事有了着落,也跟着欣喜不已。第二天,五夫人就带着老帅的妹妹,宁铮的老姑宁秀琴联袂而往到唐府正式提亲。 昨晚儿上唐老爷接了宁府电话后,拉上卢氏直奔母亲的房里,一家人关起门来秘密商议了许久,才把明天的接待流程定了下来。 所以一大早,整个唐府已经大摆阵势等着迎接贵客了,一早又从花房搬出来不少新鲜的盆儿花,加上库房里翻出来的稀罕的古董字画,换了半新不旧的波斯地毯,务必显得唐家又心诚又不卑不亢。 双方都客客气气地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很快,在清点完了聘礼单子,留下几个大箱子之后,唐度和卢氏送走了这两尊大神,回来后看着四个大箱子直发呆——得亏已经是民国了,男女定亲的手续越来越简便,聘礼也是以银票钱庄店铺的房契为主,像古代动辄多少对花瓶多少古玩的,都没有了。 走后,奉九的继母卢氏拿起一个锦盒递给唐度,在唐度开口前就堵住了他的嘴:“老爷,你也知道,我去了还不如不去。” 唐度定定神,思量了一番,拿起锦盒去了奉九的房间。 奉九在发呆,自从上次宁铮说了过几天要来提亲的事,她就一直心神不宁,但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其实从昨天家里大动干戈地收拾装饰,她就觉得有点不妙。 待到客人走后,父亲站到了自己的门外,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奉九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回真的不能改了么?”奉九轻声细语地问,唐度偷偷地看了看奉九脸色,很是平静。 “奉九啊,这真叫‘大姐作孽,妹妹遭殃’啊。”唐度也不管这算不算是离间姊妹感情了,反正大家替她擦屁股是真的。 奉九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很是无力。 “这也是宁家送过来的聘礼,他家姑奶奶特意提醒,说里面有宁三少故去的母亲留给儿媳妇的东西。” 奉九安静地答是,唐度闭了嘴,这个时候,多说无益,只能显示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是多无能。 他走了出去,顺手关紧了奉九的房门,又招手让一直提着心的吴妈和秋声过来,低声嘱咐她们小心伺候着,别出什么岔子,这才长叹一声走了。 秋声进了屋,看到奉九正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放着打开的锦盒。 秋声走过去一看,锦盒里放着一把光滑的牛角梳、一枚精巧的金戒指,一只圆润的金手镯。 秋声低声说:“姑娘,刚刚老爷说,这金戒指和金手镯,都是宁三少母亲当年留下的,但他自己又重新打了一下,所以你看这样式都是新的……” 奉九把锦盒关上:“我觉得这事,不那么单纯。” “姑娘,你不能再东想西想的了,这可是宁家啊,谁惹得起,而且已经是第二遭了,姑娘你还是安心待嫁吧。” 奉九摇摇头,“我不想就这么认命……也许,我和宁铮的想法一致也未可知……”秋声看着奉九细白的手指在锦盒上无意间来回摩挲,再回想起上次宁少爷临走前在姑娘头发上的一吻,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第13章 抗婚 宁诤毫不意外地接了奉九的电话,奉九在电话里客气而冷淡,说希望他能找个理由来府里一趟,有事相商,宁铮温和地答应了,撂了电话,他想了想,就笑了,只不过,支长胜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个笑容没什么温度。 很快,宁铮就通知了奉九第二天他就可以来,奉九于是与他约好见个面。 宁铮在唐老爷那里打完马虎眼,温言谢绝了唐大管家要亲自带他去的提议,自己一个人沿着武陵园里内湖九曲十八弯的木围栏走了过来,遥遥看到坐在心栖亭里的奉九,身子板正,望着湖面,眼神凝滞。 她梳着油松大辫儿,不知道是不是情绪不高的缘故,一向充满精气神的大辫看起来都有点没精打采,蔫了吧唧的。 宁诤悠悠哉哉地拾级而上,奉九听到脚步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奉九今天穿了一件品蓝色的万字罗斜襟大褂,下面一条白色阔腿裤。亭子下面围着大半圈儿盛开着粉兰浅紫的秋府海棠,她袅娜的身姿比旁边的花还要美。 奉九长了一张比实际年龄更偏小的脸,唇线清晰形状圆润美好,唇瓣绯红,透着天然的健康,嘴角稍稍下垂,自带一种小女孩般的倔强和稚气,让人觉得就算她以后岁数见涨,也还是可以用娇嫩的少女嗓音端着一张少女脸,不会有太大的违和感;甚至于觉得她做点幼稚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 宁铮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都遥想到奉九至少五十岁时的样子了,真有些好笑。 再加上上身短而腿长,坐着时总以为她不高,可等她站起身,才发现她是个高挑的女子。 “宁兄你来了?” 她的称呼又变了,以前是“宁先生”,然后是“三少”,现在? “你找我?”宁诤微笑着注视她。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都没提之前宁铮报了自己的字当名的事情。 “嗯……宁兄,谢谢你前几天来通知我们两家又定亲的事情。” 来了。宁铮的笑容更大了些。 “怎么,有什么想说的?” “宁兄,我想,那天虽然没来得及,但只怕你跟我一样,也不想结亲对吧?” 宁诤的笑容加深,看起来好像非常的开心,奉九的心在往下沉,“并没有。”他随意地说。 奉九实在是意外,“宁兄,我以为,留洋回来的人,都不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想着要自由恋爱。” “那也要看要结亲的对象是谁。”宁诤已到了离奉九不到三尺的地方,注视着她。 ……此路不通,换一条。 “……宁兄,我觉得,我跟你,并不合适。”奉九艰难地说,她觉得宁诤是在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妹妹般逗弄。 宁诤抬了头,看着急急走到他跟前的奉九:她的眼睛可真大,现在整颗推拒他的心更是都盛在里面了,明晃晃的,无法错认。 宁诤刚从宁系军部开会回来,一直习惯性地戴着白手套,他低了头,开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往下褪,慢条斯理,一边轻声说:“愿闻其详。” 奉九紧张地舔了舔唇,她从十二岁上就开始拒绝追求者,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但面前这个,可不是那些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学生,或是年纪稍大但仍一派书生气的男大学生们,这个人,只要他想,就能给人以十足的压迫感。 她斟酌着开口:“你大了我五岁:我刚上中学时,你就已经大学毕业了。”奉九把推拒包不屈的说辞再次拿出来,上次看好象挺成功的。 “哦?那又怎么了?”宁诤摘下了手套,顺手往裤兜里一塞,身子向后一靠,慵懒地靠到了亭柱上。 奉九皱眉,有点不喜欢他这副一切了然于心的样子,显得自己落了下风。 “我一直想找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差了五岁,我们在意的事情都不一样了……再说,我一向也是把你当哥哥看的,你……” “别哥哥妹妹的,你明知道我没把你当成妹妹过,”宁诤忽然打断了奉九的话,清冷的话语响起,“前两次我们不是处得挺好的?再说了,你都有一个嫡亲哥哥,六个堂哥,四个表哥了,还嫌不够?还要拉我来充数?” 这都知道?奉九心里忽然刮过一阵凉风,但这不是重点:今天的宁诤情绪有点不对,虽说以往也没见过几次面,但刚才的表现,失了以往的清和从容,尤其现在,眼睛里冷得像淬出了冰凌,只一味的咄咄逼人。 “我也不缺妹妹,亲生的就有两个,更别提一堆堂妹表妹,所以,你还是免了。” 奉九只能转场再战:“那……你曾和我姐订婚那么多年,现在,我姐是走了,你又和妹妹订婚,传出去,多难看的。” 宁铮一直定定地看着她,听她这话,忽然一笑……奉九心里更冷了。 “我觉得,跟你姐订过婚这事儿,我不提,你却来提,实为不智。” 的确不智,奉九默然,毕竟理亏的是自家大姐,这不是,死马当活马医么? “我知道前一阵子的‘国货维持会”义卖你也去了,为了赈济四川地震灾民,见人就称呼’密斯脱’,卖的物品数你最多。” 奉九听了不禁抬头,一是暗自心惊宁诤对她动态的了如指掌,二是不解他提这事跟他们要退亲有什么关系? “我象你这么大时,也曾经组织过这样的活动,不过是为了赈济河北水灾灾民。”奉九不语,“我的确虚长了你几岁,但是,在很多事情上,我们的想法,并没什么不同;就算现在我不再亲自去做这样的义卖了,可我整饬军队、招民垦荒、发展实业、兴办学堂,也都是为了让东北人过上安稳和乐的日子,东北人也是中国人,跟四川人河北人一样。” 奉九心想这都哪跟哪啊,这些都是国家大义,跟生活中的小事是不一样的。 她有点后悔赤手空拳就直面宁诤,没想到他不大好说话,再怎么着也应该收集点对他不利的资料后再徐徐图之。 “奉九”,宁诤看着奉九不以为然的样儿,忽然浮起一个笑,向前一步,双手扶住了她的肩。 奉九惊骇下来不及反应,只是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他修长有力的手,自己的肩头在他的手里显得瘦小可怜。 奉九心下一紧,紧张地左右看了看——为了跟宁诤不受打扰地好好一谈,她让秋声把在外面,现在四周静悄悄的,除了他们俩别无旁人。 “你怎么就有胆子来跟我谈退婚的事?”他低声说,眼里有一丝暗沉,伸出手,抚了一下她的唇,拿起手来看看,果然如他一直猜想的一样,她这绯红的唇,是没用任何人工的口脂来污染的,触感细腻,如同最精细的丝绸,让人眷恋…… 宁诤的脸忽地在面前放大,奉九眼睛一下子睁大:他亲下来了。 待到奉九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宁诤已经含住她的双唇辗转亲吻了起来,同时双臂也将她紧紧箍进了怀里。 奉九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好象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脑子。 她开始剧烈地挣扎。 宁诤只是将她箍得更紧,掌下纤细的腰部曲线让他一个忍不住地掐了一下,奉九张嘴呼痛,宁诤溜滑的舌头借机登堂入室,凶狠缠吻。 奉九觉得舌头都要被连根拔起保不住了,她“唔唔”地痛哼了几声,不安分的脚也抬起来狠跺登徒子的脚。 宁诤由着她踩,只是更食髓知味地洗劫她温暖的口腔。 这样的亲吻,对于任何一个从未与人吻过的十六岁女子来说都是过分的。 宁诤很快感觉到了脸上的湿意。 他停止了亲吻,但两个人的心跳声却仍跳得极快,扑通扑通地交织在一起,让人分不清谁是谁的。 “哭什么呢?你总得适应。”宁诤看着奉九被吮吻得鲜红欲滴的唇,又低下头亲了亲,再辗转到她湿润的眼皮上。 奉九没有大哭大闹,那样毫无意义,事已至此,还是要争取一下,她艰难开口,“宁诤,我,我不可能适应你的,一想到当你的太太要过的那种日子……”,无休止的担惊受怕,无休止的宴会交际,步步为营的勾心斗角,繁琐无趣的人情往来,“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求你放弃这门亲事吧,我,我还要出国读书的,再说了,天下女子何其多……” 看起来宁诤是在很认真地听着,只不过听到这,他忽然捧住奉九的脸,“你也知道以后我会这样的日子?我是在这个位置上下不来了,总要给自己寻点补偿……”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轻到几不可闻,他也不再说话,只是啄了啄了奉九的唇,又向上亲了亲他一向喜欢的奉九的眼睛,湿漉漉的,平日里闪着顽皮的光,总是有一种快活在;即使现在,因为眼泪,眼睛雾蒙蒙的,就好像四里湖的湖面起了雾,又像是万泉公园里的梅花小鹿一般纯真无辜。 “我就是那……?”奉九匪夷所思,“你才见了我几面就……爱上我了?”奉九说到“爱”这个字的时候有点羞涩。 奉九从不信什么一见钟情,见鬼的爱情,绝大多数情况下不过就是发情,她是这么想的,眼里也不禁带出了轻蔑。 宁诤低低笑了出来:“我也不爱你,可我喜欢你在我身边,这就行了,我不挑。” “……你是不挑,可我挑,”奉九觉得这事不能这么拖下去,还不如一次说个透彻:“你的处境我很同情,但归根结底与我无关。再说你也刚说了不是爱上我,不过是喜欢罢了;我这样平凡的女子,全中国也多得是,你还是留洋的,还可以找西洋东洋女子不是?我看留洋的不少人都找了洋太太,干嘛非拖我下水?咱们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要不你再找找?别人不说,我就知道好几个倾心于你的,你看……” 奉九脑瓜飞快地盘算起来,别人不说,家里的姐姐妹妹们,自己的同泽同学里,对宁诤念念不忘的至少有两只手的数目,都是温娴秀妍的女学生;可以想见,如果听说了宁铮订婚的消息,女学生们该怎样的一脸心碎。 宁诤忽然放开了她,目无表情地转身下了台阶,“你继续学业的事情,可以商量。如果你觉得这是拖你下水,那就是吧。我就是拖你了,至于你愿意不愿意,也与我无关。”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宁诤突兀地离去,把奉九晾在了心栖亭里。 奉九又是绝望又是气急败坏地看着宁诤挺拔的身影离去,只是回想着刚才他们的对话,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破绽,连宁诤强行亲她导致自己丢了初吻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 奉九蔫蔫地留在亭子里,秋声一直在外面打转转,替奉九站岗放哨,等看到宁诤目不斜视地从容离去,这才飞快地跑了进来。 一看小姐的脸色,立刻识相地上来,“小姐,没谈拢?” 奉九烦躁地耙了一下头发,“这个人,软硬不吃。” 秋声哑然,其实在她看来,宁诤还挺不错的,不过小姐不喜欢,那就不行。 “那怎么办?” “我得好好筹划筹划。”秋声看着奉九明显红润许多的嘴唇和通红的脸庞,心里忽然掠过一阵不安。 过了一会儿,奉九出了角门,转身到了一墙之隔的三叔的府邸。 三叔一家过得还算滋润,当然也免不了二哥的提携,所以每每奉九过去找虎头,上上下下对六小姐这个客气劲儿就别提了。 她一路上问着安,打着招呼,熟门熟路地到了三婶的院子里。 把特意给三婶带的一袋橘子地递过去后,很自然地问起虎头。 三婶笑了:“他正在自己房里呢,你快去吧。” 虽然两人今年都十六岁了,古人云“七岁不同席”,男孩女孩大了,按理说应该避讳,但因为两人两小无猜,所以大家对他们没有男女大防的观念。 奉九轻轻敲了敲门,就进了虎头的房间。 房间比起自家哥哥的小了不少,家具摆设也都很陈旧,甚至比不上年纪虽小但已经自己睡的不苦的房间。 只有素白的墙上的字画是新的,有他自己写的字、画的画,还有奉九的,都是用普通黄杨木粗粗装裱再刷清漆,也都是虎头自己做的。 再就是奉九从小到大送他的礼物,她知道虎头喜欢木工,所以送了他很多精巧的工具,还有积木之类的的东西。 虎头正在做木工活,他修长灵巧的手指间正躺着一块长形的木头,简朴的书桌上放着一把雕刻刀,奉九凑过去一看,不禁低叫了出来:“哎呀你这手艺,又见长了啊。” 虎头用一块普普通通的废木头雕了一辆自行车,再仔细看,不就是奉九自己那辆英国名牌“汉堡”牌自行车么,难为他看了几遍就能记在心里,连细节比如车头探照灯、和后架尾灯及车把上的小按铃都做得惟妙惟肖,车梁上刻有“HUMBER SPORTS”的英文标记;前叉上“汉堡”的英国皇室徽记商标中间甚至还有“乔治六世指定产品”的英文字样…… 虎头骨折恢复后,倒是骑了几次那辆自行车,他不用人扶,一上车歪歪斜斜骑了两圈儿就能上路了;而奉九也很快地学会骑这辆男式自行车。 虎头有时会到奉九住处借自行车了:奉九暗暗高兴,这自行车本就是给他买的呀。 虎头把木雕递过去,奉九接过,爱不释手地摩挲着,虎头看了一笑:“喜欢?等我打磨完上了色就送你。” 奉九讪讪地放下,“我可不好意思再从你这拿东西了,你做的好东西,都到我那儿去了。” “那有什么?随便拿,我的就是你的。”虎头的长相与威风凛凛的小名完全不同,长得很是秀气,但说话偶尔冒出来的豪气样儿,倒是能看出跟谁是好友。 奉九没接话,这可不像她,虎头立刻发现了她的异常:“怎么了,看着不大高兴?” 奉九微微低头,虎头又仔细看了看她的面色:“是不是上火了?嘴唇颜色这么红?” 他站起身想更仔细地看看,被奉九一个闪身轻轻避过了,她背过身子,好象在端详墙上春节时自己写的对联,虎头没动,只是有点担心地盯着她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说:“虎头,你看你这么有天赋,还是接着上大学吧。” 虎头本来盯着她半天无话,已经拿过一张砂纸,正轻轻打磨着这辆小自行车,听了这话,一抬头,深深地凝视她。 这眼光里,有种微微的愤懑,奉九从小与他一起长大,怎能不知?但今天,她务必要把话说出来:“虎头,你放心,上大学的费用,我有,算我借你的……啊!” 奉九忽然惊呼一声,虎头猛地冲过来把她按到旁边一张破旧的圈椅里,一双墨色的眸子泛起了丝丝红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向扇动如蝶翼般卷翘的睫毛怒张,衬着他那双原本盛了天下丽色的眼睛有些阴森可怖。 他一只胳膊圈着她的腰身,另一只胳膊顶在她纤细的脖颈下,一条长腿则半跪在她坐的椅垫上。 “你要借钱给我念大学?”虎头轻轻地问。奉九被吓住了,但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唐奉九,你说话怎么就不长点脑子?”寥寥几个字,却透露出片片轻寒。说完,他放下腿,松开奉九,转身走到书桌前,又拿起砂纸想继续干活儿。 “韦元化,到底谁不长脑子?”奉九瞬间恢复了自由,勃然大怒,“我会不知道你有多想继续念书?我可是‘奉天财神’的女儿,我会缺钱?再说了,我的钱都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虽然我还没有成年,但我如果想动用一千块大洋的款子,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同意,更轮不到我父亲作主!全国任何一个花旗银行都可以兑现!这件事情,如果你同意,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我不懂你到底别扭个什么劲儿!” 一番话不打锛儿地说完,奉九杵着腰直喘粗气。 虎头早已恢复了平静,他回头波澜不惊地看了一眼奉九:“我不想上大学,我就想学做生意,赚钱,自立。” 奉九一看他盐酱不进的样儿,想想近两年来两人一探讨他的升学问题就得打一架,也是灰心,她木木地说:“虎头,我,我以后想管你,也难了,我订婚了……” 忽听得轻微的“咔擦”声,奉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太注意,她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其实,你真的不要有任何顾虑……如果改主意了,随时通知我,我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啊虎头。” 虎头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三叔三婶的嘴巴真严啊…… 奉九觉得没趣儿,只能迈步往外走,忽然,后面传来脚步声,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她随之看了一眼,立时变色:“天呐,你个笨蛋!” 那只抓在她胳膊上的手,原本是白皙修长,现在却沾染了鲜血,瞬间染湿了她的衣袖。 奉九抓住他的手,打眼儿一看,止不住一阵发晕:他的虎口被刺得鲜血淋漓,一些不知哪里来的毛刺也深深扎在肉里,奉九赶紧拽着他出门拐了个弯儿,进了他的卧室,放着洗脸盆架的地上放着一把白铜大茶壶,她拎起茶壶,用流动的水冲洗伤口,又翻出口袋里的一条细棉布手帕横着死死地捆住了受伤的地方。 “虎头……”奉九低低唤他,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安抚。 虎头漂亮的眼睛一下子闭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跟谁?” 还记着这茬儿呢?奉九其实觉得这事儿跟虎头应该上大学的重要性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宁铮。” “谁?”虎头以为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那不是……” “嗯,我前准姐夫。” “这太荒唐了!”虎头很生气,嘴角紧咬着,额角暴着青筋,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是啊,但我总觉得,他……可能也是有什么苦衷,比如,不结婚就不能接管宁家势力之类的,或者其他什么事儿。我打算跟他沟通沟通看,说不定能跟大姐似的,又把婚给退了。” 虎头沉着脸,没说话,那眼光里透着完全的不信。 奉九脾气也上来了:“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稀罕作宁夫人?” 虎头看着眼前清丽绝伦的少女,想着她一下憨直至真的性子,看淡钱财,谦和暖人,的确不是恋势的那种女子。他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听说你这位前准姐夫很英俊。” “英俊的男子多了去了,又不是他一个,而且一听他的身份,谁会想把自己陷进去?再说了,凭什么我大姐不要的,就让我接着啊?我是收破烂的么?” 明明气氛不对,但虎头还是一如既往地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权势震天的宁少帅,到了唐奉琳唐奉九这,居然成了她们唐家姊妹嫌弃来嫌弃去的“破烂儿”了。 他心里轻快了一些,刚才洗净了血迹,他们回到书房,虎头看着已经报废的自行车模型,毕竟倾注过心血,不免有点惋惜。 忽听得奉九柔柔的声音响起:“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虎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说过的话?” “什么话?”他随意地问。 “长大了我们俩结婚啊。”奉九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虎头听了这话,立刻像个锯嘴葫芦一般,呆呆地望着她,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干嘛?!奉九不满他这神色,像是嫌弃自己似的,不禁飞几把眼刀扎他。 “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了,我可不想这么早就结婚,我还要去美国念大学呢。”奉九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小心翼翼地解开手帕——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于是在书桌上的笔筒里找到了一把小镊子,点着火柴消了毒,把虎口上扎的小细木刺儿都挑了出来,一边挑一边“噫噫”地叹气,等都挑完了,看着血兹呼啦的伤口,这才两手一摊:“哎哟看着就疼,我屁股都发麻了。” 虎头:“…………” “等会儿我派秋声给你送岫岩红药,这段日子,你可不能再沾水了啊。” 虎头默默地点头答应。 奉九眼睛随意一扫,这才发现那辆漂亮的汉堡自行车木雕,已经被折成了两段儿,断口处染着暗褐色的血迹,很显然,虎头刚刚把它折断了,这才把自己的手都扎伤了。 她暗暗回想着刚才听到那一声“咔擦”声时,两人到底在谈什么,想起来了,是“订婚”…… 看来虎头也舍不得自己这个发小儿订婚,奉九莫名有些温暖和心慌…… “奉九,上次你拒绝那个姓包的,不是用我当挡箭牌的么,这次也这么说,可好?” 奉九心下一窒,勉强笑道,“我大姐的事儿你不是也知道了么,要是家里再出一个私定终身的女儿,我爹真能厥过去。” 虎头,我怎么敢冒险把你拿来做跟宁家对抗的借口呢?这次是杀人不眨眼的军阀啊。 她站起来,回回神,又嘱咐了虎头一遍,一边心里暗骂自己真是罗里吧嗦,最后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你这双手,可是将来要画图纸盖房子修桥梁的手,最是本事,可不能有什么闪失,知道么?” 虎头没说话,奉九叹口气,摆摆手,走了。 留下虎头望着桌子上已经报废了的自行车模型,心里酸涩难当,他多想自己能父母双全,家境富裕,有人替自己着想,让自己在金玉满堂的唐府,直得起腰,能平视着他最喜欢的奉九,那双灵动清澈的眼眸…… 第14章 一面新妆待晓风 自从前几天宁家过来下聘,奉九一直都是闷闷不乐的,此时,她正在福泽居唐家老奶奶的大炕上陪着同父异母的小妹奉灵玩儿欻(chua,三声)嘎拉哈,面色红润和善的唐奶奶则笑眯眯地在一旁观战,看着面前两个孙女,怎么看怎么好——虽说她跟继母不亲,但对于这个小了自己两岁的妹妹还是很喜爱的。 按说以奉九的年纪已经不大喜欢玩这个了,不过爱玩的小妹既然发话了,她就乐得陪她玩一遭。 奉灵羡慕地盯着姐姐灵活的手一欻一放,三副共计十二个小巧的嘎啦哈就如同听得懂奉九的心思似的,在自己“捂一花,亮一花,四个不齐给人家”的反复念叨里,先将一个黄豆口袋高高抛起,再抓紧时间灵巧地依次将嘎啦哈摆出一水儿的“肚儿”、“坑儿”、“驴儿”、和“砧儿”四个面儿。 这三副嘎啦哈,都是奉九的亲生母亲还活着时在母亲的指点下做的,那时她将将八岁,亲自动嘴,连啃带舔,弄了一大堆的羊骨节,又洗得干干净净,晒得透透爽爽,这才从其中挑出品相最好的十二个,用红蓝粉三色染色,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的玩耍,嘎啦哈象涂了一层油一样,变得晶莹温润,是奉九最喜欢的小物件儿。 奉灵出神地望着姐姐柔美的侧脸,知道姐姐因为跟前准姐夫定亲的事儿而心生郁郁,内心极为不忍,所以这几天才动不动缠着姐姐让她陪着玩儿,分散些注意力。 其实以奉灵的眼光看来,宁铮还是不错的,但既然姐姐不喜欢,那自然就有她的道理。 奉灵对两位姐姐都极为喜爱,但因为跟二姐年龄接近,总是玩在一起,所以感情更好。 奉九误会了妹妹略显沮丧的神色,笑着安慰小妹:“你的手太小了,抓着自然费劲,不过‘小手抓宝’呀,我们大灵子以后一定是个富甲一方的女财主。要不姐再给你寻一副更小的狍子骨节做的嘎啦哈吧;再有,口袋一定得抛高,而且不能偏,这样你翻动的时间就能充裕些;还有,别怕口袋砸手背上,别躲,不疼的。” 姐俩正说得热闹,父亲身边的下人忽然过来说老爷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位客人,让奉九和八小姐都过去见见。 奉九一头雾水:什么客人居然指明让家里两位小姐作陪?她和奉灵赶快跟奶奶说了回头见,跟着下人到前面客厅去了。 她们一进客厅,就看到一位货真价实的西洋美人儿,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淡白金色的长发,编着两条麻花辫,柔顺地垂在耳边,一双绿翡翠般的大眼睛里有金色的光圈,跟小西教堂高高的穹顶镶嵌的彩色玻璃上画着的那些个天使一样美丽。 这一阵子脸色总也不放晴的父亲难得的笑容满面,拉过姐妹俩做了介绍——这是新调任奉天的美国领事葛大卫的大女儿,葛大卫以前在上海的领事馆做一秘,父亲在上海做生意时曾与葛大卫私交甚密,两人虽一中一西,但性情甚是相得,称得上是至交了,父亲在语言上也是颇有天赋,英语说得甚是流利,这么看来奉九卓越的语言天赋也是继承于他。 这次美国外交部人事变动,资历甚深的葛大卫一跃成美国驻奉天总领事,带了家眷上任,自然要与故人结交一番,这是他的大女儿,中文名字叫葛萝莉。 奉灵年纪还小,再加上语言天赋一般,英语不大灵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与客人用英语相谈甚欢了。 两个小姑娘一见如故,奉九的英文因为从小就请了在奉天小西教堂做神父的美国人林沫神父辅导,所以操着一口纯正的美国东部口音,葛萝莉则是美国中部伊利诺伊州芝加哥的姑娘,两个人的沟通完全没有障碍,于是奉九领命,奉灵则嫌听不懂会闷而借口要回去习字躲了开去,父亲的司机兼保镖卫镧开车,陪着葛萝莉这位西洋美人儿逛街。 两人坐在车后座上闲谈,葛萝莉问奉九最喜欢哪本美国小说,奉九毫不迟疑地说:“欧文?威斯特的《弗吉尼亚人》。” 葛萝莉的绿眼睛里登时亮起了光:“为什么呢?” “因为那里面阐述的有关爱情的真谛,我很认同。”葛萝莉没说话,静静等着奉九往下说。 “小说里男主角弗吉尼亚人对女主角贵族小姐莫莉一见钟情——总听到有人说一见钟情才是纯粹的爱情,自由恋爱的爱情才是爱情,怎么可能?不管什么时候我们看到的人都是一个整体的人,不管吸引你的是他的容貌、气质,或是皮肤、身材,或是谈吐,其实都有这个人深深的阶级烙印。” “我喜欢里面男主角的坦荡,他跟莫莉说,希望通过跟她结婚,让自己变成‘更接近你们那个阶层的人。’说得多明白无误,因为我一直认为,人类所有的感情,归根结底,都是利己的,都是为了提升自己,都是为了让自己更好。” 葛萝莉欢呼一声抓住了奉九的手,“这是神的旨意么,居然让我在中国遇到了我的知己,我跟你有共鸣。” 奉九也很喜欢诚恳直率的葛萝莉,“那,从今天开始,就让我们做一对好朋友吧。”两个女孩紧紧地摇了摇手,继续欢快地交谈着。她们都没有想到,从这一刻开始的两个女孩的美好友情,真的持续了漫长的一生,直到她们都齿摇发秃。 奉九想着应该让好朋友也尝尝四平街的冰淇淋才好。 到了东街口,卫镧照旧把车停下,让小姐们逛街,然后自己再开到西街口待命,等着小姐们逛尽兴了再接他们回去。 这个时候,雪酥阁里顾客不多,加上她们才两桌而已,女孩子都喜欢临着街吃东西,所以就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葛萝莉好奇地看着离他们有两桌之隔的一对年轻的情侣,她这也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一对中国情侣,但见这两位都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他们根本没在吃冰点,任由着冰淇淋和冰棍化成了甜水,只顾手握着手喁喁细语,一会儿满面欢欣一会儿怅然若失,情到深处还会亲吻一下。 奉九背对着门,过了一会儿又有开门声响起,看来是有新客人了。 “密斯Candy,你的First Kiss还在么?如果不在了,给了谁?”葛萝莉收回目光,促狭地问。葛萝莉早就自作主张地称奉九为Candy,因为她正在学中文,也知道“糖唐”的谐音。 奉九对葛萝莉的自来熟脾气已经完全了解了,并不以为忤。 她也很想捉弄捉弄这个美国女孩。 “早不在了,四五年前就没了。”奉九大胆直率地回应。 “哦?可那时你才十二三岁啊,你可真够大胆的,能跟我讲讲么?”葛萝莉的绿眼睛都亮了起来,被奉九挑的是抓耳挠腮,心痒不已。 奉九忽然觉得一阵阴恻恻的风由后面袭来,她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以为是“雪酥阁”的门没有关好,也不以为意,只是紧了紧披肩。 “来来来,我告诉你。” 待得葛萝莉真的附耳过来,她却忽地稍微放大了声量:“我侄子!”再也忍不住,仗着店里人不多,其他客人离得也不近,哈哈大笑起来。 葛萝莉瞪圆眼睛:“小不苦?!”刚刚在唐府,她也见过了正好由奉九大嫂带过来玩耍的小不苦,这么机灵活泼的不苦怎么可能不俘获葛萝莉的心呢。 “对呀!”奉九洋洋得意,“他出生时难产,刚出来就没了气息,当时一团乱,我就给他做人工呼吸了。” “密斯Candy,你可真是淘气!” 葛萝莉意识到被奉九戏弄了,不禁伸手掐了掐她雪白的脸蛋儿,气呼呼地说道,“不行,你得赔偿我!” “那这第三个冰淇淋球就给你吃吧!” 奉九拿起葛萝莉的勺子,舀起硕果仅存的冰淇淋球就塞到了葛萝莉的嘴里,两个女孩子笑成一团。 远远的,坐了两个气宇轩昂的高个子年轻人,正是刚刚进店的两人。 其中一个头发略卷的男子,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朋友从刚才一进来,目光就落到紧靠里边的两个女孩子的身上,原本平淡无波的脸上瞬间就有着惊喜的表情滑过。 “瑞卿,你认识那俩个女孩子?”他悄声问。 “认识中国那个。” 他还以为宁诤会过去打招呼,但发现他旋即坐下了,离那一桌女孩有三张桌子的距离。 宁铮原本微微含笑的脸,在两个女孩一问一答模糊不清的对话里,倏然一变,黑得跟锅底一样,他微微一惊。 作为密友,他早知道,宁诤耳力之好,超乎常人想象,看来,他听到了什么。 没想到再一会儿,他又忽地一笑,如春山含水,朝云出岫,原本的愤恨激怒,全都倏忽不见,啧啧,这等男色,委实迷惑人心。 “你看看你,怎么跟我上个月入川时看的变脸绝活似的,一会儿三变啦。” 宁诤一听,慢慢收起了笑,“我有么?” “当然!我建议你别学魔术了,就学川剧变脸,以后你祖母再过生日,也别请什么戏班子了,就你就足够,你就演这个,彩衣娱乐,还不得把你老祖母乐个好歹的。” “吃你的冰淇淋吧,三碗还不够堵你的嘴?”宁诤对着他可是毫不客气,张嘴就刺搭他。 “你这人。”看着好友忽然发作,宁诤在南京时结交的好友杨立人也是无可奈何。 没一会儿,小姑娘们都吃完了,两人笑嘻嘻地喊伙计过来结账,奉九很是大方,给了两个银元,侍应生高兴得很,礼貌周到地把俩姑娘从西门送了出去。 宁铮隐隐地听到奉九用英语问葛萝莉,“不行,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初吻给了谁呢,别想混过去,这是在中国,有句老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快说快说!” “Friendship cannot stand always on one side”,这句老话被她翻译得很是精妙。 又是一阵笑声,渐行渐远。 “你不追上去问候一声么?” “不了,晚上还有别的事,我们吃完就走。”杨立人很是纳闷,因为宁铮很明显地是对那个中国小姑娘很感兴趣。而宁铮再次订婚的事情并没有公之于众,他甚至对好友也还没来得及说。 杨立人刚刚坐在宁铮的对面,而宁铮和奉九是背对着,所以杨立人也只是看到了这个让宁铮神色起伏的中国女孩子的背影,纤细优美,有很柔美的背部曲线和脖颈弧度,发质很好,乌鸦鸦的,梳成了一边一个的如意髻,各垂着一小串玉石做的铃兰花,当她和那个西洋女孩起身迈步离开时,隔着老远,好像也能听到那铃兰花相互撞击发出的琳琅之声。 等到她们穿过一排排桌椅,走向了西后门,杨立人终于看到这个女孩的侧脸:挺秀的鼻梁,含笑的大眼睛,桃花色的脸庞和唇色,年纪不大却修长高挑,脊背挺得笔直,服饰简洁大方,倒大袖的妃色短袄和下面配着的湘色百褶裙勾勒出一个极其美妙的侧影。 杨立人要是不皮上一皮就不是他了:“兄弟,眼光不错啊,这小姑娘,漂亮。” 宁铮唇角溢出一丝笑容,也把身子转过来注视着奉九离开的背影,“这是我未婚妻。” “什么?!”杨立人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好不容易退了婚,怎么又订婚了?”话锋接着一转:“不过,的确出色。” 宁铮不爱搭理他,只是催促着他赶紧吃完走人。 “为什么啊兄弟?你知道北平上海南京还有多少芳心等着往你身上安置么?” 宁铮轻捶了这个爱耍宝的好友一拳,“这辈子,就是她了。” ……杨立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花花大少是要彻底收心了么?他不禁在后面给奉九行注目礼,致以崇高的敬意——这小姑娘,乖乖不得了。 杨立人直到再也看不到奉九她们的身影才收回视线,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然后发现宁铮还在盯着奉九消失的方向,他一晒:“不至于吧?你就甘心?你也才二十一岁而已啊。” “捧着一颗真心给人家,还怕人家看也不看就扔地下呢。”宁铮垂头抿了一口沁凉的柠檬汁,悠悠地说了一句。 杨立人再次被呛住,不禁气结,“哎哟,没想到你也这么犯贱。不过我喜欢看戏。” 他随即把勺子一扔,双臂抱胸:“行,我就等着看你这个主动往火坑里跳的人的下场。” “那你可准备好,看一辈子吧。”宁铮悠悠地说了一句,两人起身结账,从容离去。 第15章 岸芦犹白去年花 奉九结识了葛萝莉这个新的朋友,心情很好,时不时就约出来去图书馆、逛街,或到自家喝茶,两人一个说流利的英文,一个绊绊磕磕地开始尝试说中文,然后互相纠正,都觉得受益匪浅,有认真学习、共同进步的成分在里面,很是相宜。 但订婚一事仍然象块大石头一样压在奉九的胸口,带来持续不断的压力。 奉九不是个自来熟的人,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跟刚结识的朋友说。 岁月的时钟已经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七月初,高中毕业考试早已结束,在学校剩下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领毕业证了,班里大概有三分之二的同学准备继续升学,所以参加完毕业考试也就不来了,而是在家认真准备考试,因为很多大学的入学考试会在几天后陆续开始。 对于奉九而言,搞不好,这剩下的几天也许就是她最后的学生岁月了。 媚兰一早就觉得这阵子好友的神色就不大对,她生性敏感细腻,于是在午休时轻轻挠了挠奉九的耳朵:“这是怎么了?” 两人正坐在小花园的葡萄架下,现在正是这种野葡萄成熟的季节,一颗颗地藏在叶子,攀在秧上,紫光莹莹,结得满架子都是,深绿色的葡萄藤密密麻麻蜿蜒而下,搭出一个林中小屋似的地界儿,这是她们俩小小的乐园。 奉九看着最好朋友的一脸关切,这一阵子来的坚强终于崩塌,她黑漆漆的眼睛里随即蒙上了一层泪光:“达令,宁诤,不,宁瑞卿跟我订婚了。” “什么?!宁铮还是宁瑞卿?宁瑞卿就是那个你请吃饭的人嘛!那次我没去上。呀,我可听说郑漓她们回来说了,这个人年轻、高大又英俊,还是留学生,看起来家世也很好,人也很Gentleman……” 自上次喜剧节后,媚兰家屋漏偏逢连夜雨,以前就身体不好的姥姥到底是病危转离世,前前后后延续了有几个月的光景,媚兰连毕业考试都没参加上,还是前几天回校报道后一连考了两天,补考了八九门课才算补完的,自然还没有什么闲心跟郑漓她们通气儿,也就不得而知,原来这个郑漓她们口中鼎鼎大名的宁瑞卿,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宁军少帅宁铮。 “哎你哪里知道?什么宁瑞卿,他叫宁诤,字瑞卿,就是我姐那个前未婚夫。” ……这回媚兰也没电了,瞪着大眼直愣愣地看着奉九。 “怎么回事?这可糟了,他这是什么意思?” “猝不及防,前不久他来我家,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他要跟我们家提亲,让我做好准备;我就去找父亲,没想到父亲居然说他早知道了。” 奉九抹了把眼泪,“这是干什么,如果觉得大姐退婚是欠了他们宁家的,可这又不是我造成的,大人的事情就应该大人去解决,凭什么把我牵扯进来?我看父亲的神情,倒也没有多高兴,好象也有别的考虑。唉,总之,我是第一个倒霉的。”奉九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媚兰深吸口气,“奉九,我知道你对恋爱结婚都不感兴趣,还说过……” “要是必须结婚,我只嫁虎头。”奉九闷闷不乐。 “你和虎头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确很相配,不过,我早就觉得你俩就算真想结婚,也不那么容易。”媚兰尽量委婉地说。 虎头大名韦元化,是奉九三婶的内侄,因为从小生得虎头虎脑,得个小名叫虎头,不过越长大倒是越俊秀起来了。 从小家世坎坷,父母早逝,奉九三婶人很强悍,虽然早已出嫁,但对自己哥哥唯一的骨血极其疼惜,跟奉九脾气绵软的三叔商量后,到底把他接了进来,与唐府其他的孩子养在一处。 虎头与奉九年龄相仿,所以关系极好,彼时唐府三房还未分家,两人性情相投,都是淘气的性子,只不过虎头是蔫淘儿而奉九是明着干,从小调皮捣蛋总是一狼一狈配合默契,有福自然共享,有难也得同当:包括一起跪祠堂、罚站、罚抄书、饿饭……称得上是标准的两小无猜。 奉九自打记事起,就看着父母越来越形同陌路,尤其得知二人当初是轰动一时的自由恋爱才结合的,又东听西听,听了很多他们的爱情故事,即使未识情滋味,已开始觉得“爱情”这东西忒不靠谱了。 她早早地就对韦元化说:“你长大后娶我吧,我们俩都不吵架的,肯定能和和气气过一辈子。” 虎头当时也不过八九岁,一听和和气气一辈子这话,觉得此言甚是,他也不大懂得什么是结婚,大概就是俩人一直在一起吧?他看看奉九,怎么看怎么顺眼,从此以后对奉九越发地好。 只有三婶听完后大笑,接着一言不发,微微蹙紧的眉头让奉九很是不解。 随着两人年岁渐长,再加上唐府分家,两人见面的机会也渐渐少了。明明同泽男校离唐家很近,学费也不贵,但三婶偏让他上了育才中学,虽然这个学校也非常不错,但到底还是分开了,弄得两个小孩子十天半拉月才能见上一次面;至于到了寒暑假,多半时间虎头又被三婶打发去自家那有数的不大赚钱的几个店铺里学做生意看账本,所以虎头这几年笑容都少了,但人的确是成熟了不少。 奉九不是很懂三婶干嘛这么做,难道虎头不上大学的么?三婶叹了口气,“奉九,虎头是个孤儿,家境也不好,他父亲的财产,都用来还债了,真没剩下什么;三婶家啥样你也知道,我觉得虎头能念到现在就不错了,还是早早地进铺子做生意要紧,到时再娶个媳妇儿,我也算对他父母有了交代。” 奉九一听就急了:“虎头念书多好啊,他一直想当建筑师,如果上学没钱,我有啊,我从小到大的压岁钱,都足够虎头上大学了。” 民国时期,普通人一个月能挣七八个大洋,但大学学费一年就要一百多大洋,绝对是个很奢侈的事情,甚至于对于穷苦人家的孩子而言,从想上大学开始就一步一个坎:因为民国初期的大学没有统一入学招生考试,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很多人都选择报考三五所大学,而每次报名费至少三元起,所以光一个报名费就把很多人拦在了门外,更别提为参加大学入学考试奔波而产生的路费和住宿费了。 三婶儿当然知道奉九有这个实力:如果做一个中国富家小姐的资产排名,奉九妥妥能进前三,称得上傲视群雌——因为她母亲本身就出身豪富之家,自出嫁以来,对嫁妆单子上的各个产业都经营有方,本就丰厚的价值翻了几倍有余。 去世前,更是很有先见之明地把嫁妆一分为三,早早给奉先、奉琳和奉九三兄妹交代得清清楚楚。奉九母亲作为中国第一批进入新式学堂学习的贵族小姐,是极少有的男女平权主义者,并未因为有儿子而把嫁妆的大头分给他。 另一方面的考虑则是,因为与奉九的父亲感情已不再,自己走后,丈夫续弦只怕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为了避免“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所以干脆分个干净,同时还能避免娘家一票没皮没脸的兄弟等一干宵小的觊觎,一举三得。 三婶听着奉九天真的言语,哑然失笑,再怎么聪明伶俐,到底也是个孩子。她轻轻摇摇头:“傻奉九,你是个好的……不过这世间的事,要真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奉九碰了一鼻子灰,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其实这时唐家已经分家,自从奉九母亲去世,父亲续弦,这唐家就散了。奉九不由得想起当初母亲主持中馈时的事情,殚精极虑还不得好,最后竟是赚了一肚子嫌怨。 虽然夫妻不睦了这么多年,但父亲也是知道中馈之事让妻子过度操劳,这才让父亲痛定思痛分了家。然后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看着父亲的新妻子因为分了家少了多少大家族的污糟事儿而心满意足的脸,再想想父亲对现在的妻子那总是称得上和颜悦色的脸色,不禁冷哼了一声。 ………… 奉九听了媚兰的话,不禁没了气焰,“大不了,我就跟虎头私奔。” 媚兰不禁笑起来:“你们两个都还这么小,私奔到哪里去,不念书啦?不念书你们能做什么,怎么养活自己?” “我有自己的体己银子啊。”奉九声音更小了点。 “坐吃山空懂不懂啊?再说了,你能带多少现银?只怕还得带银票吧?唐伯父要是想卡你脖子,易如反掌。” 奉九托着下巴,总觉得要嫁给虎头以外的人,光这个念头就让她接受不了。 媚兰看着奉九清丽无匹的面庞,心里默默叹息着,她有很强烈的预感,这事只怕不那么容易改变:“奉九,你啊,总意识不到自己有多美,这个宁少帅就是看上你了,怎么办?” 奉九“嗤”地一笑:“他看上我?哎哟你是不知道他的绯闻有多少,嚯嚯,满天飞!养活了不知多少大江南北全中国的街头小报,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贫寒女子,中国的西洋的东洋的,从电影明星到京剧戏子到公司小职员到女学生,那叫一个应有尽有,他什么世面没见过,还能看上我这东北大丫头?”奉九想想就在那乐得不行。 “你不是不了解他么?怎么对这些事儿门儿清?”媚兰困惑地皱眉。 “因为我们家有个八卦大全啊。”奉九指的是家里大嫂的小妹,隔三差五地过来找她们玩儿,这个小妹最喜欢看明星八卦,所以本地最大八卦源头宁铮,怎么能少了她的报告。 奉九现在忽然懊恼起来,要是早点对这样的信息感兴趣,早点让大嫂的小妹把小报带过来就好了,这样就能好好看看宁铮长什么样了,也不至于在冰场一见没认出来,还从此以后跟他有了牵扯。 “你也知道啊,都是八卦,不做准的。”媚兰鄙视了好友一把,但听了奉九还算乐观的话,心里倒也安稳了一点——就算这门婚事成了,也够宁诤头痛的。 她继而安抚地拍拍她:“我觉得你可以找宁诤谈一谈,他也是留学回来的,能不能又是他父亲安排的,而他也并不乐意呢?” 奉九想起那个突如其来强势的吻,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就当他临时起意色欲熏心吧,反正这样的人,只怕是随时随地都会发情,“如果真是这样倒不错,最好是我唐家姐姐反悔一回,他宁家三哥又反悔一回,两家就扯平了,也不会让两家交恶,皆大欢喜。” 媚兰又叹了口气:“那就真成了奉天的传奇了。不过奉九,我觉得宁诤这个人也还不错啊,家里又权势滔天,你一旦嫁给他,未来就会成为东三省最有权势的夫人了,走到哪里人人都得高看你一眼,你真的不喜欢么?” 奉九瞪大了眼睛:“我早就决定要过简简单单的生活了——一夫一妻,略有盈余,没有纷扰的家事,我呢,最好能安安静静地教书,这样对我才是最好的。”奉九喘了口气:“要是嫁给他,那恼人的宴会就得出席不完,还得跟前仆后继的各种要跟着他的女人作斗争,哼哼他也配?更别提天天提心吊胆防着被暗杀了,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趣味?这样的第一夫人,爱谁当谁当,反正我不当。” 媚兰无语。 奉九说得兴起,又想起了一件事,“我看这种花花公子真正喜欢的女人,应该是这种风月场里的人吧。”她随即抱着胳膊,学着电影里看来的交际花的做派:架起二郎腿抖了几抖,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出一个张了口子的剪刀,比划着俩指头夹烟卷的样儿,在嘴边一按又拿开,嘴巴嘬圆吐出想象中的烟圈儿,一副浑身没三两肉紧得瑟的浪荡样儿,媚兰笑了,忽地捶了她一拳,“瞧你这德性,真该让那些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的公子们看看,我们同泽一枝花的真面目!” “哎哟提醒我了好媚兰,要是真说不通的话,我就把我这副德性亮给他看,让他以为要娶个交际花,恶心死他,让他知难而退。”奉九摇摇手指。 媚兰笑着摇摇头,“你个死丫头,你当人家傻的啊?再说了你不怕丢脸啊?” “里子都要没了我还要什么面子?随——便——丢!你说得对,都这个时代了,谁能要一段不情不愿的婚姻呢?我相信宁铮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 奉九又高兴起来了,媚兰看着充满了信心的奉九,握住她的双手摇了摇,“祝你马到功成!” “一定!” 两人乐呵呵地分享了媚兰从南京带回来的桂花糕和鸭胗哥儿,手挽着手往教室走,路上忽然碰到了宁鸿司。 宁鸿司和她们认识的时间算很长了,这个人为人处世一直很低调,但看得出家世很好,经常骑着自行车上下学,偶尔来接他的车子也只是普通的汽车,鸿司从不跟人谈论自己家里的背景,只知道他父亲早已去世,跟着寡母和族里的人一起生活。 宁鸿司长相非常俊秀,是同泽男中著名的校草,奉九和媚兰跟他也算是熟人了,所以热情地打了声招呼,奉九停下脚步,听着宁鸿司不紧不慢地解释他为什么过来,并说一会儿有事找她,奉九心不在焉地答着,目光从他脸上划过,忽然脑海中一根琴弦被拨动,福至心灵,她把目光调回鸿司的脸上,又细细地盯着他看,鸿司发现了,不禁笑道:“怎么了?不认识了?” 一旁的媚兰都要替奉九不好意思了——就算忽然喜欢上人家校草了,也矜持着点儿不能这么露骨吧?何况奉九什么时候流露出哪怕一点点中意宁鸿司的意思啊? 她不动声色地儿掐了奉九胳膊一下,奉九如梦初醒,对鸿司说:“宁同学,我有点私事想麻烦你,可以借一步说话么?” 她冲媚兰使了个眼色,媚兰才发现事情好像不是自己想的这样,她轻轻拍拍奉九的后背,跟鸿司道了别就进了教学楼。 就在刚刚,奉九骇然发现,虽然她一直有个记不住别人脸的毛病,搁现代就是轻微脸盲,所以第二次吃火锅见宁铮能认出来,纯属是因为他在约定时间到达了约会地点;而直到第三面在学校戏剧节上,她才勉强能记得宁诤的长相;而奉九能认得出包不屈呢,更是因为他是自己见过的第一个广东人,而且包不屈的广式东北官话,非常有特色。 但从第一次见面,她就觉得宁诤长得有种古怪的熟悉感;而现在又见到了宁鸿司,这才惊觉,原来宁鸿司和宁诤两人,长得如此相像,而且,两人还都姓宁…… 看到奉九特意打发掉了媚兰,鸿司心里奇怪,他可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奉九是要对他示爱,就象这么多年来太多女孩子做的那样。 两人这时正好离作为教学楼的“省身楼”门口已经不远,奉九望了望人来人往的同学们,他们俩在两校知名度都很高,已经有些路过的同学回头回脑地看他们,接着捂着嘴说着什么了。 奉九困难地开口:“宁同学……” 鸿司一直微笑地注视着她清丽的面庞,眼神里有遮掩不住的热切和暗沉:“怎么了,唐同学?” 奉九讨厌明目张胆的追求,这在同泽两校里都是公开的秘密,所以奉九神奇地同时在男生和女生群里保有良好的人缘,毕竟在这么个“砸碎旧世界,迎接新世界”的疯狂时代,很多女学生公开追求已婚老师,或与年纪大的男人同居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而家世好功课好又这么矜持自爱的美女,就更是少见。 鸿司看着她清澈中透着迷茫的眼眸,心里想着已经认识了两年,两人也算是熟人了吧,他又开始暗暗盘算萦绕心头已久的一个主意。 “宁诤宁先生是你什么人?”她直直地问了出来。 宁鸿司心头重重一跳:“你看出来了?” 奉九点了点头,“你们长得很像。” 宁鸿司心下忽然有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感:“他是我三叔。” 奉九笑了,不过这笑意里有种冰冷,就好像一条清澈的河流向下流动,忽然间遭遇极寒,被生生冻住了——叔叔和侄子差不到几岁,这样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很平常,两人看起来就是平辈。 她很喜欢宁鸿司,当然是作为同学,因为在与他多次的共事中,鸿司的从容、大气、缜密的思维及各项活动的策划和执行能力都是出类拔萃的,在十六七岁这个年纪,绝大多数的男同学还是愣头青、幼稚鬼,而宁鸿司的各项表现可以称得上是成熟,所以在同辈男性里,她对鸿司的评价不比虎头低,这也是同龄人里唯二得到唐六小姐认同的男生了。 宁鸿司本来就是来汇报一下这学期跟女校联合举办的几场活动的花费情况的,当然这事儿没那么急,但宁鸿司还是很乐意地给自己派了这个差事,他打算先跟教务处报备,然后再看望一下老搭档奉九。 奉九有点头疼,鸿司望了望,“‘省身楼’后面有个小花园,我们去那里说吧。” 奉九冲鸿司感激地一笑,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小花园。 现在正是季夏,离立秋还有一个月,夏日的炽阳还是有威力的,正午的阳光直上直下地照射到浓绿的叶子上,枫树叶还没有变红,白杨叶子也没有变得金黄,旁边一丛丛的老来红开得正美,高高的叶茎支楞拔翘地顶着一朵朵花儿,跟大公鸡头顶鲜红的鸡冠子似的,肉头头的很丰厚,旁边低低矮矮的小白花上杂着好多紫黑色的“天天儿”,也叫老鸹眼儿,这种奉天最常见的小浆果眼见得是熟透了,这是依然浓烈的盛夏的味道。 奉九以往看到天天儿是肯定要蹲下来吃个够的,不过今天她可没有这样的心情,走到一尊坐在一弯月亮上低头读书的小女孩雕塑旁,她轻轻地说:“宁同学,我是把你当成我的朋友才来找你说这些话的,因为事态有点严重,所以希望你能保密。” 鸿司心头一紧,直直地望着奉九:“你放心,我绝对会守口如瓶,我以我逝去的父亲的名义起誓,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奉九听了心下感动,在这种时刻,鸿司的表现真的很有君子之风。 “宁诤,也就是你的三叔,跟我订婚了。” 鸿司的微笑倏然凝结在脸上,他听到了什么?他那个在世人眼里优秀的、闪着光芒的三叔,居然要娶…… “这应该还是个秘密,我们这边的家里人都还不知道。”鸿司沉声说。为避免节外生枝,老谋深算的老帅并没有依照惯例把未来接班人的婚事公之于众,唐府自然配合,所以除了少数唐家和宁家人,她跟宁诤订婚的事情在奉天还是个秘密。 老帅也是心思缜密的,万一再出现唐奉琳逃婚的事情,多难看?当年他就是有先见之明,这才从未声张过自己嫡子的婚事,后来怎么样?幸亏捂着盖着了。所以不到他们真的成婚,老帅还是不打算把这件事情公开。 “你家里应该有几个人知道的,当天是老帅五姨太和宁铮姑姑来下的聘……他还说,不希望再出现我大姐那种逃婚的事情,要我只能接受。”奉九低声说,两只细白纤长的手也紧紧绞在一起。 宁鸿司看着她的动作,完全不意外奉九没看中自己的三叔,“那你现在想怎么做?” 奉九眼睛里有一种光芒,鸿司在她清亮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倒映着的身影,“宁同学,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但,能不能告诉我,你三叔的一些事,嗯……然后我就可以——” “你就可以跟他谈让他打消念头?” 奉九小声“嗯”了一声,对于鸿司这么快就领会了自己的意图而感到欣慰。 鸿司慢慢摇了摇头:“我三叔这个人表面看起来温文谦恭,骨子里傲气冲天,他应该不会接受你的拒绝。” 这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吧?宁诤这个人其实很霸道,而且爱自作主张,奉九肚子里又添了几句话。 “那他怎么会一点也不犹豫地就接受了跟我姐姐解除婚约呢?”奉九有点困惑。 “我觉得他对你姐姐,并不在意。”鸿司尽量委婉地说,虽然唐家大小姐逃婚逃得秘密,但在宁家也是人尽皆知,不过,鸿司可没从他三叔脸上看出任何的惋惜痛悔之感,只觉得他一派轻松,看来解除婚约也是正中他下怀。 这就是自己的疏漏了,鸿司心里暗自检讨:他完全想不到自己的三叔行动这么迅速,时隔不久再一次订婚。 “另外,他除了在女色上……其他方面,还真的挑不出什么错来。”鸿司想对三叔的评价还是要公正的,因为这关系到自己做人的根本;他偷眼看了看奉九——跟自己心仪的女子谈论自己三叔的风流韵事,还是有点难以启齿的。 奉九眼睛一亮,目光忽然热切得就像此刻正午的骄阳,整个人也变得欢欣鼓舞起来:“能不能具体跟我说说?报纸上有关他的消息很少,但捕风捉影的居多,我都找不到什么有用的呢,家里人也不会在我们面前谈论这样的事情。”那是自然,就算有些风言风语,但谁会在未出阁的女子面前谈论这么混帐的话题? “嗯,是我爷爷特意不让那些大报社报道有关我三叔的消息的,毕竟,他是我爷爷唯一的嫡子。”鸿司的话语里有着一丝嘲讽。 奉九一默,很快明白了过来,鸿司的父亲看来是老帅的姨太太生的了,不过这个不是重点,她接着说:“宁同学,既然都说到这了,我就只好厚颜说说我的婚恋观了,我是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男子作我的丈夫的,你的三叔,应该是很多女子心目中最理想的丈夫了,但不包括我;我理想中的婚姻,应该是两个洁身自好的人的结合,而不是,不是——”奉九还是说不下去了,几乎不会被太阳晒黑的白玉一般的好皮肤也慢慢变红了。 鸿司的脸也红了起来,低声说:“唐同学,我理解你。我们国家的很多留学生,在西方留学时,私生活的确有失检点,在国内也是声色犬马……我还是跟你说说我知道的确切地跟我三叔有过纠葛的女子吧,也许这样会对你有帮助。还有,要不要我先去跟我三叔谈一谈?” 奉九刚刚克服了与外人坦陈心迹的羞耻感,一扬头:“这就已经很麻烦你了,这样的事情,还是得我跟他亲自谈才好,我不想把你无端地卷进来,再说,这件事表面上还是秘密。现在,就麻烦你把这位三叔的——‘恋爱往事’”,说到这,奉九的唇角讥诮地扬起,“跟我好好说说吧。” 鸿司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有点对不起三叔,但,风流成性在情场无往不利的三叔是配不上纯净如水晶般的奉九的,他坚定地这么认为着,更何况……当然,也只能缓缓再说了。 奉九得知了宁诤过去几年的几段露水姻缘,大为振奋,她给鸿司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表示谢意,弄得一向稳重的鸿司都手忙脚乱起来,宁诤又跟她说了说有关英文歌唱比赛的事情,两人就这么道了别,鸿司目送着斗志昂扬的奉九转身大踏步离去,心里百感交集,忽然间刚才就一直默默在心里酝酿的念头冒了出来,再也阻挡不了。 “奉九!”鸿司叫住了奉九,看着女孩略显惊讶地转过身,“哈?” “我有一个借口,不知道能不能用?”鸿司的心忽然跳得很快,他迷迷糊糊觉得,这是个机会,稍纵即逝,不抓住就太可惜了。 “什么?”奉九感兴趣地跑回来。 “你要不要说——说我和你互相钟情……”鸿司低声说。 奉九吓了一跳:“啊?!嗐!可别再把你扯进来了,到时候你和你三叔还怎么见面啊?要得罪,我一个人得罪他就够了,多谢你了!” 奉九笑得甜美,又冲鸿司摆了摆手,午休快结束了,她小跑着离开了。 鸿司从后面看着她微微摆动的纤细腰肢,圆润的肩头,一根活泼泼在纤薄的后背上跳来跳去的扎了一朵绢制紫蓝色山茶花的辫子,心里慢慢涌起不可名状的悲伤,随即又想到,不管如何,总是争取过了,日后想来,也不会后悔。 ……………… “啊?!”媚兰的眼睛睁得老大,表情严肃,奉九进教室后,找着机会拉了媚兰出来,把刚才跟鸿司谈话的内容挑重点都跟她说了。 媚兰听完,从得知宁鸿司跟宁家的关系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给奉九翘起一个大拇哥,佩服好友眼力惊人,脑瓜转得快。 奉九想着,拒婚这事儿不能过于激进,而应该制定时间表,按部就班,逐步推进,将要说的话都捋一捋,最好准备几套方案,说不定一开口两人就能达成共识了呢? 第16章 豆蔻花垂千万朵 距离上次心栖亭不欢而散已经过两个月的时间了,这段时间里,奉九按兵不动,宁诤也安分的很。 期间从天津回来的包不屈曾见过奉九一次,这次见面没费什么劲儿,两人心平气和地谈了许久,因着包不屈是宁铮的密友,所以奉九一改以前对他的排斥,推心置腹地说了许多心里话。 从奉九这出来,包不屈又去找了宁铮,因为宁铮人很难见,所以他是等了好几天,等宁铮从额济纳拉练归来才见到的,至于两位曾经的知心好友到底谈了什么,不得而知,支长胜只知道,两人大黑天的从茶馆里出来时,即使是暮色深沉,也看得出都挂了彩,很是不像样儿;更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气哼哼地各自走了,不知为何。 宁唐两家这段时间可没有闲着,订婚的各项流程已经走完,在各个节日代表各自的主人向对方家长辈送节礼已成为惯例,二人的婚事也开始提上日程,初步定在明年的六月份,到时,奉九也十七岁了,据说宁府已经精心筹备起一些费时费工的已经精心筹备起来,奉九不可避免地开始心焦。 奉九看报纸,新闻里说他成立了宁系军队的航空处,正在筹划建立东北航空学校,已经赴法国购买了大量飞机,成立了五支飞行队,开始培养大批飞行员,并挑选其中的精英送到了法国和美国受训,家里的哥哥弟弟们一提起开飞机都满面兴奋,其中一个堂兄不顾长辈阻挠已经报名参加其中的飞豹队了。 而作为飞行学校校长的宁诤,居然在分身乏术的情况下,还抽空完成了一百小时的飞行训练,驾驶技术之高得到了很多同僚的钦佩。 奉九听了,不不置可否:平心而论,这样的宁诤的确很了不起——有热忱,有想法,并能付诸实施,是个当英雄的料。 但她唐奉九,不喜欢英雄。 不过,从各方各面的消息看,奉九顿悟了一件事,那就是老帅虽然跋扈,表面上对自己唯一的嫡子也很严厉,但实际上,对他基本上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别的不说,就说这飞行队,得花多少军费才装备起来?虽说老帅在当时全中国十七个有名有姓、割据一方的军阀里是最富有的,但一口气就买了一百余架英法美飞机,几百万银元就这么扔进去了,这么烧钱的举动还只是个开始。 老帅是个苦出身,对这些个洋玩意儿搞不懂,而这些改变,任谁都看得出来,是从宁铮加入军队才开始的。 这说明什么?他们订婚,主使不是老帅,而是宁铮本人。虽然他的动机可疑,但奉九还是很兴奋于找到了问题的源头,那么,有限的力量就应该集中到一处,重点打击主脑人物。 从那以后,奉九和媚兰两个没什么恋爱经历的小姑娘没事就凑到一起,商量来商量去,忽然有一天媚兰一拍脑子,终于想出一个不那么容易说出口的理由来,奉九忐忑不安地问:“你觉得这样的理由,宁诤能不能接受?” 媚兰想了想:“要是我,肯定不能娶这样的媳妇儿,居然把自己摸个门儿清。”媚兰信誓旦旦地说,但凡有点自尊心的男人,都受不住。奉九回想起宁诤虽然总是表现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但骨子里其实是极其高傲的,这一点宁鸿司也说过了,所以他的自尊心,应该来得更强烈些。 于是奉九忽然间对于要跟宁诤再碰面充满了期待。 第二次机会终于来了。 这阵子忙得让人怀疑他人间蒸发的宁铮忽然亲自给奉九打了电话,约她在大观园茶社见面,电话里声音温文尔雅,完全听不出是个会轻薄女子的地痞无赖。 奉九肚里鄙夷了他老半天,但嘴头上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奉九早早就在茶社二楼叫“听松阁”的雅间儿等上了,这是北市场地区最大最好的清茶馆,与“花茶馆”不同,只卖茶和茶点,没有艺人演出,一般都是商人来谈生意,或是朋友清谈之地。 奉九本是喜欢去花茶馆的,可以顺便听评书或听相声,评书她最爱听的就是邹福远,奉九往往坐在第一排,看着其貌不扬的邹先生坐在一张铺着红布的小方桌后,抵掌而谈,别无他备,“装文装武我自己”,好似一场大戏,奉九最喜欢的就是《三国演义》——她本来对三国的事没有太大兴趣,但自从听了这个人的评书,她可是怎么也要去听的,随便听一段她就能接上;自己也在学校表演评书,声音脆响,顿挫迟疾掌握得极好,上次戏剧节的《简爱》评书获了奖就证明了这一点。 而熙醒生的相声也是久演不衰的。 但这次是谈退婚事宜,自然是清静的地儿好些。 上次匆匆上阵,效果很不理想;这些天她和媚兰攻防互换,经过无数次推演,有了很多心得,经过反复推敲修改,恨不得刀刀见血字字诛心,务必要将打算强抢民女的宁公子斩落马下。 另外,由于想也想不到一个伪君子的无赖行径能恶劣到何等令人发指的地步,以至于上次在自己家还能被钻了空子,奉九现在回想起来脸都发着烧,恨恨地拿手帕抹了抹嘴巴,所以这次她还是把知道内情的狗头军师媚兰拉来壮胆,看宁诤还如何好意思再偷袭。 奉九和媚兰还时不时再对一对词儿,只觉得万事俱备,她看了看腕上的一块瑞士小金表,还差十分钟。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穿着一身裁剪得十分合体的白色西装的宁诤走了进来,他拿下头上的巴拿马软草帽,露出一张微黑的面庞,看来传言不虚,的确没少坐在驾驶舱里在高空接受太阳光的洗礼,但还是漂亮得像一幅画。 他抬眼看到除了奉九居然还有一个眼生的女孩子,前行的脚步不禁顿了一下。 奉九发现了,跟宁诤相约,他掐的时间总是刚刚好,不会晚,也不会像自己这个急性子这般到得过分早。 奉九瞥瞥旁边没出息的媚兰,下死手在她腰侧狠捏了一把,上次戏剧节就见过宁铮,甚至宁铮还给媚兰颁过奖,不过很显然,宁铮也没记住媚兰的长相。 媚兰一看到美男子就满脸痴迷的神色一扫而光,忍住疼,终于和奉九保持了面部表情一致的冷淡。 很好,这才像样,奉九暗暗点头,刚想张嘴,就发现宁铮身后又进来一人,英挺俊秀,跟宁诤差不多身高,不过好像天生不爱笑,一脸冷硬之色。 奉九没想到他也带了旁人,为了下面的事能顺利进行,她只好先和宁诤打了招呼,接着急急地说:“宁先生,能不能请你把带的人请出去?” 宁诤弯唇一笑,“那你这位朋友呢?” 乌媚兰看到俊帅的宁诤和他身后的那个年轻男人,眼睛都不知道先看谁好了,前面的宁诤固然如芝兰玉树,后面的男人也不遑多让,如冬日白杨一般有种孤高之气,她不禁冲着两人微笑了一下,奉九现在已经进入备战状态,她可没想给添乱。 “她不一样。”奉九一把挽住媚兰。 宁诤笑了一下:“明白了,还是上次的事儿。松龄,”他吩咐跟在身边的年轻人,“把这位小姐带出去。” “是。”这标挺得如白杨的男子上前几步,对着媚兰做了一个手势“请”。 媚兰转头看了看奉九,没动窝儿,对面的宁诤看着奉九那长长的乌黑眉毛往上一挑,刚要发作,他就笑着过去双手扶住奉九的肩,“来来,快坐下,我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正应该好好谈谈。” 宁诤看着云淡风轻,手上的劲儿却已经让奉九身不由己向后倒着走,没几步就被按在了椅子上,宁诤也顺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这才有功夫拿眼睛去寻媚兰,却发现媚兰和那个年轻男子已经不见了人影,也不知被拽哪里去了,门也被关严了。 奉九不禁气急败坏,这帮手还没上场就折了,真是出师未捷,虽说自己这个主帅现在也是自身难保,但好歹得把筹划多时的事情办了才好。 “说吧,这次又有什么新鲜的?”宁诤闲适地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嫌弃地说:“有点冷了。” 奉九不作声,走过去拿过茶杯,把其实刚刚好的茶水倒在旁边的茶海里,又拿过旁边汤婆子里温着的滚烫的茶水倒了一杯。 宁诤端起茶杯端详着:“茶汤颜色已经不够清亮了,是不是应该重新……” 奉九这时刚回到他对面的座位坐下,这下实在忍不住,想拍案而起又怕动静太大,只好压低嗓子低声吼道:“宁诤你别过分!认真点!” 宁诤立刻把原本侧着的身子转过来,满脸真诚:“我特别认真,非常之认真,你要说什么,我都洗耳恭听。” ……………… 隔着“听松阁”五六间茶室处,媚兰和吉松龄各据在一张细长的大茶几两端,吉松龄双臂抱胸,目光下垂,盯着面前的一套茶具出神,媚兰在大茶桌的对面杵着倆胳膊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我叫乌媚兰,请问您贵姓?”媚兰甜软的声音让对面的吉松龄微感不适,略略抬头,看了媚兰一眼,没吭气儿。 “我听宁先生叫你‘松龄’,不说?那我就当你姓‘蒲’了,我说蒲先生啊……” 吉松龄没想到对面的小姑娘这么淘气,只得微微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鄙姓‘吉’。” “好吉利的名字,真好听,又有意境。”媚兰自来熟地夸赞着。吉松龄心里想少帅给的这叫什么活,实在不堪,居然还得跟这个圆眼睛圆脸蛋的小娃娃一起混时间。 “那,你贵庚啊?是讲武堂毕业的么?可娶亲了?” 吉松龄:“……”他有些恼怒,怎么这小姑娘第一次见面就对自己的私事这么感兴趣?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女子应有的矜持? 他比宁诤大了四岁,是宁诤前一阵子进了奉天的东北讲武堂进修某些军事课程时的战术教官,两人一见如故,吉松龄自律极严,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人一向疏淡冷情,但在抬头触到媚兰的点漆明眸后,他的恼怒不知怎么的就烟消云散了。 这边的“听松阁”里,奉九正直面宁诤,虽然宁诤端着一张脸,但奉九总觉得他漆黑的眼眸深处藏着一抹笑,算了先不管了,她深吸一口气:“宁先生,我要找的丈夫,应该是个身心俱洁的人,这是我的基本要求,请问,你是么?” 宁诤一愣,微微坐直了身子,奉九觉得刚才他眸子里满满的笑已经缓缓地收回去了,这样的宁诤,才是真的“认真”了,她不禁精神一振。 “这话什么意思?我不大明白,可否说得明确些?”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人,透着一种体贴。 但,这算什么体贴?奉九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原来一个男人如果很体贴,那纯粹是因为他想体贴。 “就是……”奉九虽然直爽,但跟一个男人讨论这种涉及某个人的私生活里又如此私密的事情,虽然已经经过了多次演练,但还是难免不适应和紧张。 “什么?”宁诤注视着奉九忽然变得通红的两颊,她的双手也握在一起,慢慢地互相使力,捏得双手发白。 “就是,你不是在室男了对吧?” 宁诤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 呵,唐家六小姐奉九,果然大胆。 “那又如何?”宁诤声音中原本饱含的戏谑之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疏离之感,他拿起茶壶,想喝杯茶,又顿住,忽然朗声喊了一嗓子,“茶房!” 一直等在外面的茶房应声推门而入。 “拿壶酒来,老龙口。” ……茶房迟疑了一下,低头哈腰地去了。 到了茶社要喝酒,这就是找事儿,不过,茶社肯定会备着些酒,以备有些商人生意谈得美了,要喝酒助兴;老龙口是奉天本地著名的老酒了,很多奉天人都喜欢。 奉九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了一句:“现下不过晌午,你就喝这么烈的酒?” “接着说。”茶房很快拿来了一小白瓷瓶已经烫好了的酒,宁诤摆摆手让他退下,自斟自酌起来。 奉九看着他的神色,明明是平和的,温润的,却禁不住心里一寒,嘴巴也闭上了。 “这酒,是用龙潭井里的井水和我们奉天的老高粱酿的,甘洌浓郁,入口绵甜爽净,你要不要尝尝?” ……我尝个鬼。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这么羞人的话已经起了头,就不能白起。 “刚才,我问你的话你肯定听到了。你看,你不是不好,只不过,我一直对自己未来丈夫有这样的期许,而你,在这最基本的一点上已经不合我的意——我有证据,知道你以前的私生活可算不上干净,甚至可以说是……糜烂,所以……” 奉九为了避免尴尬,面朝门直着眼睛滔滔不绝地背着词儿,突然一个迅疾的躯体倏忽间就靠了过来,挤在奉九的玫瑰圈椅上,奉九傻了眼——宁诤怎么就到了眼前,她还没发挥完呢,这么多天的心血不能白费,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站起来……只不过宁诤只一伸手,就把她拽下来,奉九重重地跌回椅子上。 “对,我早就不是在室男了……唐小姐对我的房事很感兴趣?是不是也很想知道我是多大失去了童子之身的?让我想想,应该是……” 在听到他说“唐小姐”的时候,奉九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往外挪,谁知刚挪了没一寸就被他伸手一拦,圈进了怀里。 她还没来得及往外挣,就听到他不堪的话语,赶紧怒喝了一声:“住口!谁要听你的腌臜事情?!放开我!” 宁诤纹丝不动,含笑看着仅在咫尺的臊红的脸,像个张牙舞爪的小狮子,他不以为意地任由她尖利的指甲使劲儿抠着他的手臂,没一会儿隔着衣服已经感到了一种锐痛,他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很快活,他牢牢地抱着她,紧贴着她充满馨香的身子。 直到一股更强烈的痛感传来,他一低头,好笑地发现奉九正歪着头一口咬在他圈着她肩膀的手腕上,咬得如此用力,左甩右拽的,以至于脑袋都一抖一抖的。 “牙不疼么?” 他语气温柔,手劲却是半点温柔也谈不上,猛力捏住她的双颊,硬生生把她的嘴巴从自己的手腕上拔起来。 奉九无奈地张着嘴儿合不拢,雪白的糯米牙上,有丝丝血迹,也不知道是宁诤的血液,还是咬在这么坚硬的骨头上咯自己的牙齿出的血。 奉九眼睛冒火,恨恨地瞪他。 宁诤笑了:“你不想知道,我也要告诉你,我是十六岁失了童子身的,是一个外号叫‘连长’的表嫂,人很美,很风骚……” 奉九忽地瞪大了眼睛,里面满是惊恐——这样的秘辛,她是傻了才想听到么? 她从宁鸿司那儿得到的消息,绯闻对象都是什么交际花电影明星之类的,哪有这种…… 她下意识地就用双手去捂耳朵。 微笑着的宁诤,真的很可怕,奉九万分后悔今天的尝试,她和媚兰全盘错估了形势,她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马上离开此地。 宁诤怎么可能让她如意?他强硬地把她的双手拽下来,让她好好听听自己从不对外人泄露的秘密。 “你猜猜她一个女人,怎么会有个绰号叫‘连长’呢?……从此以后我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女人’这种东西,又软又暖,动不动装个傻再撒个娇,就喜欢漂亮衣裳、金子、宝石和——钱,很容易满足,很容易勾引,也很——下贱。” 作为一个在学校很好地接受了男女平等思想的中国第一批女权主义者,要是在别的场合听到这样的话,奉九不跟他当场撕掳起来才怪;不过现在,她并不觉得这样的错误认识需要她与之辩论和纠正了——毕竟,谁能跟一个暴怒中的人讲道理呢?很显然,这样的回忆已经让她无意间捅了宁诤的马蜂窝。 “……有些女人的确如此……”奉九敷衍地说,恨不得打个哈哈,“宁诤,我觉得我现在必须离开了,我们都需要冷静,下次有机会再好好谈。” “为什么要等下次?好不容易谈得这么深入了,手腕子都淌血了,”他垂眼看看渗着一圈儿血渍的手腕儿,“干嘛不一次谈个痛快?还想知道我的什么事?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诤用一种缠绵的眼神看着奉九,奉九心里暗暗叫苦。 她深吸口气:“嗯,好好谈,谈个透……宁大哥,你看,我们这么挤着坐也不好受,还是,你回去坐好,我们再慢慢谈。” “不好。”宁诤好像没听到奉九谄媚地又把称呼从“宁先生”换回了“宁大哥”,温和地拒绝了奉九的提议,他一把将奉九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这个姿势才最舒服。” 登徒子下流坯! 奉九在心里吼得地动山摇,面上却是不显,她实在不敢再刺激他了。 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只听到宁诤闷哼了一声,然后,她臀下一个什么物什,正逐渐变得坚硬肿大起来,奉九不禁一僵。 宁诤低声说:“你老老实实坐着别动……我们好好说说话,喝喝酒。” 奉九想着我怎么没老老实实了?不过在同泽女校,明智的校长怕女学生因为不懂而吃亏,特意请了医院的女医生给她们上过生理卫生课,所以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立刻觉得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危险了。 “尝尝这酒,真的比很多洋酒好喝。” 奉九:“……我不……”宁诤右手的酒盅已经举到她的嘴边,左手强硬地捏住她的两颊,她的嘴巴不得不微微张开,这满满一酒盅热辣辣的酒就势灌了进去。 奉九只觉得喉咙和胃都一阵阵的又热又辣,紧接着咳嗽得跟机关枪似的。 宁诤笑着看她,一只手紧紧箍着她,一只手在她后背轻轻地摩挲着。 奉九从小只喝过果子酒,从来都是又甜又淡,哪里碰过这种烧刀子一样的烈酒,让人头晕目眩,心跳加快。 宁诤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仰脖含到嘴里,却没咽下去。 他看着奉九已经缓过气来,于是伸手掐住她的下巴,猝然低头,嘴巴紧紧地覆在她的唇上,一酒盅热辣的老龙口又灌了进去。 奉九没想到宁诤一招用老还会再用,完全猝不及防,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么恶劣的事是这个号称少帅的军人做出来的,她瞪着不敢置信的大眼儿,赶紧“唔唔”地伸舌抵抗,却哪里能够,只是被一条强悍的舌勾缠住,辗转舔吮,吸得她以为自己的舌都不保,舌根也跟着疼得厉害,似是要被连根拔起,哪里还管得了别的,就这么几息的功夫喉头已然无力,只能“咕嘟嘟”几声,又被动地喝了下去。 现下奉九只剩下眼珠子能转了,她软软地靠在宁诤怀里,眼睛里被接连的两盅烈酒呛起了朦胧的水汽,嘴唇鲜润欲滴,两颊飞起红云,原本故意端着的超乎年龄冷静理智的一张芙蓉面,现下已蜕变成无锡大阿福一般的稚痴可爱。 宁诤又重重地吮了几口她的红唇,低声说:“真是胆大妄为……小丫头,就算你有九条命,也不够你这么霍霍的。” 他把奉九平放在旁边挨墙设置的短榻上,推门出去低声跟跑堂的说了几句,就又回来坐在奉九身边,抱着胳膊,默默地注视着她:奉九眼神迷离,很显然醉得厉害。 过了几分钟,茶房敲了敲门,并把门开得大大的,他把刚才脱下来的卡其色风衣兜头盖住奉九,横抱起她,向外走去。 他刚刚也顺道吩咐了茶房,告诉在另一间茶室里对着喝茶喝了好一阵子的吉松龄把乌媚兰送回家。他抱着奉九在茶房的指引下,顺着走廊走到后门,支长胜已经把车开到了此处,开了车门正等着他。 “三少,现在是先把唐小姐送回家么?” “不,回家。”宁诤随口说。支长胜迟疑了一下,立刻遵命开车离开。 很快到了大帅府西角门,这里离宁诤的西跨院最近,从来没有任何闲杂人等敢在这里伸头探脑,他抱着奉九径直进了自己的小红楼。 奉九一觉醒来,只觉得头晕乎乎的,思维慢慢回笼,这才想起来,宁诤到底做了什么。 她气得捶床,不禁一愣,拳下触感柔软有弹性,根本不像父亲为了子女们的脊椎着想而强令人人睡的硬板床,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在武陵园自己的闺房里,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奉九受惊之下马上弹了起来,不甚清晰的头脑也开始分析:自己既然跟宁诤在一起,就不可能是被绑架,那么现在的地方,只怕就是宁诤的家里头。 她低头看了看蟹青色的埃及棉床单,两只同色的信封式枕套鹅毛枕,又抬头环顾:床头挂着一把全身漆黑除此之外毫无装饰的长长的军刀,多宝格上摆着各个国家军队的军机和军舰模型,当然最重要的是,衣帽架上挂着一套宁系石青色军装,而床下是一块完整的雪豹皮,白底黑斑的花纹,看起来很是吓人;几个靠墙的大衣柜,临窗的茶几上摆着一盆树桩盆景,几块灵璧石杂落其间,一棵黄山松悬根露爪,枝如屈铁,仿佛有数百年之感。整个卧室看起来极是清冷,完全是男性的风格。 真是胆大妄为!虽然已经是民国,民间男女交往的风气早无拘谨大防,但即使是未婚夫妻相处,也不会在这么有私人领地意味的地方见面。 她刚要起身下床,门一响,紧邻卧室的门打开,冲进来一股水汽,湿热的气息让人感觉到了一股润泽之意。 宁诤穿着白色浴袍,正一边拿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往外走,一看就是刚洗过澡出来。 奉九刚坐起又倒下,觉得头有千斤重,像个大头娃娃一样无法维持平衡。 “酒量真差,一点儿也不像我们东北大姑娘。”宁诤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捏了捏她发烧一般红彤彤的脸蛋儿。 “你干嘛不把我送回家居然还带到这里?成何体统?啊?成何体统?!”奉九气急败坏痛心疾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现在这样子是十足十学究大哥的做派,不过因为刚醒过来,舌头也不大听使唤,所以听起来不但没有任何威慑感反倒显得很是滑稽。 “就你现在这模样回去,你父亲肯定会骂你,你大哥又会罚你站,”宁铮不紧不慢地解释着,一边抖了抖头发,活像一只刚爬上岸的大鹅,“等你酒醒了就送你回去,我早已打电话通知他们了。” “你怎么说的?”奉九不顾头晕又爬起来,急急问。 “我就说你现下正在我床上躺着呢。”宁诤不以为意地说。 “……”宁诤等着奉九发飙,却没等到。 奉九才不上当,宁诤一看就是在那又逗弄她,所以她只是眼神不善地瞪着他。 “又精了。”宁诤称赞道,顺手又扯了扯她的头发。奉九干脆闭了眼,不理她。 “我说你跟同学还在听戏,被我碰见了,得一会儿才散,我陪着呢,不会晚的。” 奉九可不领情,要不是两大盅烈酒灌下去,灌得她神昏智失,她至于还得搪塞家里么。 半天没声响,奉九睁眼一看,宁诤一张脸不知何时已杵到她眼前,因为放大了数倍,看起来与往日不同,极是诡异,害她浑身哆嗦了一下。 宁诤看着面色酡红的奉九,目光缓缓地流遍了她全身,只要想到现下里这灵气娇媚的女子,就躺在自己的房里,自己的床上…… 他又低头吻了下去,奉九伸出手胡乱地抓着,无力地承受着来自唇畔的重压,宁诤的吻顺着她的唇吻到她小巧的耳朵,再到脖颈…… 他一跃而起,又冲进浴室冲凉,好一会儿才走出来,拿了热毛巾,坐到奉九身边,要给她擦脸。 奉九刚才的酒已经醒了大半,也有了些力气,一把夺过手巾敷衍地擦了几下,就要下地穿鞋。 宁诤抬手挡住了她,奉九以为他还要继续刚才的事,又气又吓,伸手就挠他。 宁诤无奈地把她搂进怀里,箍紧她的双臂:“我只是想着,你刚醒酒,头一定还晕着,想替你穿鞋罢了。” “谢了,用不着。”奉九虎着脸,对他越发地没好气儿。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而且算上前几次也不知道亲几回抱几回了,你不嫁我,还能嫁谁?”宁诤放开她,抱着胳膊坐在一旁,眼眸里有些货真价实的不解。 奉九恼羞成怒,连珠炮似的说:“这有什么?这就要嫁?都什么时代了?再说定了亲又怎样?你和我大姐定的亲还不是什么都不是?再有,就算被亲了几下抱了几下——我在学校跟那么多男同学跳过舞,连拥抱也要当回事儿?至于被亲,我就当被狗咬了,难道被狗咬还成了自己的错?难道被狗咬了就要咬回去?我干嘛拿狗的错惩罚自己?” 宁诤一听面色一沉,“原来现在的女学生都这样开明了……你是不是忘了点事儿?”既然这小丫头软硬不吃,还把自己比成狗,他也不介意拿出些卑劣手段。 奉九这才想起来,她的“未婚夫”不是个普通人,不是普通的富家公子,也不是世代书香的读书子弟,而是老子是土匪出身,手里握有绝对威权的人物。 看奉九未接话,他的口气又缓和了些:“我本不想这么做,不过,你要是再闹腾,难保我不翻旧账。” 奉九略不服气:“我姐姐已经离开奉天了,离开东三省了,你能拿她怎么样?” “你看她能不能逃得掉?要不让她试试?” 奉九没吭气儿,总不能为了一时痛快嘴儿而把大姐的安危置于危险之地,全中国的军阀虽然吵吵打打,但对于进步力量却是有志一同,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地防着,为此而暗中勾连是肯定的。 看着宁诤已经弯腰拿起了她的鞋子,她也只能忍了。 宁诤单膝跪地,拿起奉九的漆皮拉带黑皮鞋,这是一种当今女学生上学普遍穿的鞋子,他慢慢地给她先套上了左脚的鞋,再套上右脚。 穿之前,还看了她套着白棉袜的小巧的脚好久。奉九虽然个子很高,但脚却比普通女人小了一码,足弓很深所以足背很高,像一只精巧的小船,奉九觉得宁诤看着她的脚时那种目光,是个人就会觉得毛骨悚然,只怕要是关系再进一步,他都能当场扒下她的袜子看个够,任谁也没法不联想到这是个有恋足癖的疯子。 宁诤终于给奉九穿好了鞋,站起身心满意足地又在她脸上印下一吻,“明年开春儿,就嫁过来好不?” 明明婚期是初夏。 奉九没作声,她真是反感宁诤这自作主张的毛病。宁诤也不生气,只是扶着她站起身,又把壁柜打开,里面居然有一排女式衣衫,都是各色中式裙褂,颜色柔和清雅,能有二十几件,奉九一看就皱起了眉头:这家伙得有多脏啊,刚刚自己躺的这床上也不知睡了多少女人了。 她硬气梆梆地说:“我的衣服又不是脏了,就是皱了点,不用换。”迈步向外走。 宁诤的眼睛原本正在一排的衣服上逡巡,听到这话一愣,他拉住要走的奉九,低头审视她皱起的眉头,和眼里藏也藏不住的鄙夷,好笑地刮了刮她挺秀的鼻子:“想什么呢,我的卧室,可没来过别的女人,除了我的小未婚妻;这些衣服,”他强硬地拽着奉九把她拉到衣柜前,又硬让她随意取下几件衣服,“看看,这上面写着什么时候做的布条还在,都是在咱们订婚后,这几个月我趁着出差到了北平、上海、南京,看到有好的样式,就让咱们这的七里庄做的。”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加了一句:“都是按照你的尺寸做的。” 他从身后又把奉九抱进怀里,低头亲了亲她白腻的脖子:“以往的荒唐我无法改变,但自从见到你,我已经是守身如玉了。” 奉九撇了撇嘴,谁稀罕。 她挣了挣身子,“谢谢您,有心了,那我也不想换,我现在就要回家去。” 宁诤深深地注视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那你等我换好衣服,我送你回家。” “不用,把支副官借我,送我一程不就结了。” “……好。” 奉九跟支长胜打过招呼就钻进了汽车,老老实实地在后排落座,支长胜发动了汽车,奉九忽然像是感应到什么,她摇下车窗,伸出头向二楼望去:宁诤已经换了一件黑色长衫,随意站在窗边,乌黑深刻的眉眼英俊如斯,墨绿色油漆的大落地窗框正好把他框起来,旁边垂着双层窗帘,一层是铅灰色雪呢绒的厚窗帘,一层是米白色的缎条纱薄帘,衬得他像是一幅极有韵味的西洋肖像画。 他正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奉九立刻缩了头端端正正地坐好,也就没看到宁诤唇边一闪即逝的浅浅笑意,而等车子开走后,他眼睛里忽明忽灭的光一刻也未曾平息。 奉九找他谈了两次,虽然杂七杂八的理由说了那么多,却从未提起过那个人……藏得很深啊。 他走进书房,摇了唐府的电话:“我是宁铮,麻烦找一下唐老爷。” 奉九坐在摇摇摆摆慢悠悠开回家的汽车上,丧气地想着,这叫什么事儿,为什么每次跟他见面都要让人如此难堪?难道跟他的肌肤之亲居然就这么成了常态? 她随手把一方玫瑰灰色的细棉布帕子掏出来,往脸上一遮,心里苦闷得直想哭。 第17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 奉九与宁铮的交涉接连失败了两次,整个人都忧郁了,她感觉订婚一事好象已经无法改变。 那我的哈佛呢?难道就这么了结了么? 奉九申请美国大学的事情全权交给了唐奉先,她对兄长自是极为信任,所以从没有着急催过哥哥,而是相信他会很尽心地代办此事。 这一阵子,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跟宁铮斗争,其他事都抛在了脑后,这几天消停了,忽然想起,申请也该有结果了。 于是她直接去了丰泽书房找大哥询问申请一事是否有着落,唐奉先沉吟了一下,遗憾地一摊手:“其实前些日子,哈佛和卫斯理学院申请失败的信函就到了,但怕你难过,就一直没给你。” 奉九一听,如遭当头一棒,面白如纸,血色全无,真没想到,双保险都没有成功,这对于她的自信心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她强打精神,勉强笑道,“大哥,那回函给我看看吧,看看人家对我的申请材料有什么意见,我好改进。” 唐奉先抬手揉了揉额角,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说,“奉九,信函我放在银行办公室了,等哪天我再去就给你带回来。”奉九看得出大哥很累,只好点头,乖巧地谢过了大哥这段时间以来为此的奔忙,转过身,耷拉着小肩膀,倒拖着大辫子,低着头走出了门。 她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口,唐奉先就用双手捂住了脸,半晌才放下,接着从罩在灰蓝色长衫的黑色马褂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弯腰打开书桌右边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慢慢拉开,取出一个大牛皮纸袋,掏出里面装着的两封美国来信,他依次掏出信纸,细细地看过,每一张信纸抬头,都嵌着两所美国名校校名;而每封信的开头,都是大大的“Congradulations! Mrs.Tang”…… 他忽然颤抖着手,胡乱地把信纸塞进信封折进纸袋,“砰”地一声猛地关上抽屉,直起腰,在笔筒里捡了一枝最大号的北狼豪斗笔,蘸饱了墨,在坚韧如帛的高丽纸上,银钩铁画杀气腾腾地印下三个字——“耻 耻 耻”。 奉九求学受挫,又有不情愿的婚约在身,而几经努力也无法解除婚约,由此一向乐天达观的天性受到了很大的压制,人也变得没精打采起来。 不过,就好像万事万物都是否极泰来一样,当奉九得知父亲要资助虎头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读书时,这个消息,就像一剂强心针,一下子让蔫头耷脑的奉九兴奋起来。 她太为自己苦命的发小儿高兴了,这是比她一直打算偷偷资助虎头念大学还要好的安排。 不过,这是怎么发生的?兴奋劲儿过后,她心头的疑问也浮上来了,父亲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资助虎头念书?而这个傻虎头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的资助,反而接受了父亲的呢?这事儿明显透着蹊跷。 当然,自己无论如何是供不起虎头去美国留学的。 现在刚过中午,父亲不可能在家。再说了,跟父亲问,只怕除了堂而皇之的理由,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她干脆跑到三婶家打探消息。 三婶正兴高采烈地替虎头收拾必备的行装,她是真心实意替自己的亲侄子高兴,说时间很是紧张,学校的秋季学期就要开学了,虎头过一星期就得出发。 顺便告诉奉九,如果有空,就陪虎头上街买点美国买不到又用得着的东西,因为自己是完全不懂,这么重要的事,就交给见多识广的六小姐了。 奉九哭笑不得,自己不过就是去过北平和上海、扬州,怎么就算见多识广了,她这方面的见识,多半是从报纸和杂纸上得来的。 不过奉九还是先回自己家给好友葛萝莉挂了电话,两人用英语叽叽呱呱讲了半天,奉九还拿纸笔把萝莉建议买的物品一一记录下来。 她放下电话,拿着纸头出门去找虎头,一进他的书房,就看到他在静静地写字,听到她的脚步声,连眼皮儿也没抬一下,好象毫不意外奉九一得到消息就会冲过来似的。 奉九也不在意,自己找了把掉了漆的圈椅坐下来,一手杵着腮,看虎头写字。 虎头一写字,只怕除了想卖钱,就是有烦心事儿,不过,去美国读书,这可是大好事儿啊,看来还是想卖钱。 奉九忽然心里百味杂陈,原本以为可以去美国读书的自己,去不成了;从未想过能上大学的虎头,居然可以去美国留学了,他们两个的人生轨迹,简直就是来了个互换。 不过看他这神色,怎么也不象多高兴似的,奉九有些拿不准了。 人都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虎头五岁就父母双亡,被三婶接到自己家抚养长大,他们俩就此相识,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几乎从未打过架,称得上是表率一般的青梅竹马。 但虎头因为身世之伤,性格上略有些喜怒无常;奉九虽然自小被宠得颇有些跋扈,但遇到虎头情绪低落时,从来都是她让着他,这也是她的乖巧大气、善解人意之处。 好容易等他写完一张纸,把一枝廉价的竹杆兼毫笔在粗白瓷水丞里洗净了,轻轻甩了甩,挂在笔架上,奉九终于迫不及待地开口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太突然了,我父亲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不过,实在太好了,虎头,恭喜……” 奉九讪讪地住了嘴,因为虎头已经抬起头来,那静静看向她的澄澈得如同奉天的秋空的眼眸起了雾,是明晃晃的哀伤。 虎头的耳边又响起了唐度的话,一遍遍的,就好像那一次他跟着奉九去看过的唯一一部电影一样,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放:“奉九定了亲,很快就会嫁人……你是个好孩子,有前途,不要因为家世拖累了你……” 他低声说唐伯父认为自己是可造之材,所以,想出钱送到美国去,学成回来后,可以在唐家的建筑公司里任职,自己很感激,立刻接受了。 果真如此?奉九狐疑地望着虎头。 虎头又回想着自己鼓足勇气追问了一句:“唐伯父,那奉九呢?奉九一直都想上哈佛的。” 唐度没说话,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虎头从后面看着他虽然人到中年但仍然挺直的身躯,忽然塌了一点,略显佝偻,低低的声音响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这就是她的命。” 话里话外……因缘际会……虎头悚然一惊,他模模糊糊地有一种感觉——去美国留学固然是他从未敢奢望的好事,但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有一只无形的强有力的手,要把他从奉九身边,一把抓开,远远地送走…… 虎头没再回应奉九的疑问,只是咬紧了牙关,那因用力而鼓起的腮帮子,让奉九看了都替他牙痛。 “是建筑学专业?这可是得偿所愿了。虎头,我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现在就陪你上街去,买些我们这好用的跌打损伤药,还有呢,至少得做三套西装,还得买几双皮鞋、几条领带、皮带、几顶礼帽,要不在那种跨洋邮轮上一呆一个多月,听说那些广东侍应生和洋鬼子都狗眼看人低,可能都不愿意给你服务。” “皮鞋不用买……”虎头低低地说了声。 正在兴头上的奉九没听清,“什么?” “我听说,皮鞋不用买。” “为什么?”奉九纳了闷了。 “我在学校听同学说过,我们这的皮鞋,在欧美大学图书馆的地板上一踩,无一例外,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很讨人嫌,所以,得到当地买。” “行啊虎头,这么小的事儿都注意到啦?那我放心了。”奉九拍拍胸脯——虽然虎头没出过远门,但在异国他乡,细心又冷静的他肯定能照顾好自己。 “你放心,伯父还派了一个人给我,陪我一起去那儿。” 奉九一听,脑子转了转,“是唐管家的侄子唐得胜吧?前几天还听大哥说,要给美国那边打理产业增加人手,这不正好,多好……”奉九的声音低了下去,是啊,多好。 奉九还是陪着虎头,坐了自家车去四平街采购衣物。他们先去了一家专门做皮箱的店铺,民国时期,因为铁路越修越多,中国人流动得也越来越频繁,大家也都养成了坐火车带行李箱的习惯。 在奉九的坚持下,他们还是买了两个结结实实的深棕色大牛皮箱,以黄铜包角,奉九说虎头此去路途实在遥远,那种便宜得多的木头和藤编箱子只怕不等到波士顿剑桥镇,就得散了架。 接着两人又到了相熟的成衣铺,这是奉天最有名的成衣铺,也是媚兰家的产业,铺子极大,里面摆着很多时髦的全身穿衣镜,即使大白天店铺里也是灯火通明,窗明几净,陈设雅致,衣服式样更是全东北最时兴的,向来是奉天有钱人最爱光顾的地方;做男装也做女装,做中装也做西装。 正忙得够呛的裁缝一看是自家大小姐最好的密友唐家六小姐驾到,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殷勤地替虎头细细量身,奉九则在一旁不厌其烦地挑选着各色衣料,最后做了四套三件套西装,有单排双扣的、双排猎装的,还有格子纹的,适合各种场合穿,里面相配的小背心和衬衫更是做了不少,最后还做了一件大毛翻领粗花呢大衣,保证五天内全部完工。 波士顿位于美国东部,与东北天气相似,气温很低,昼夜温差大,常年刮风下雪,穿暖点总是好的,奉九现在有种老母亲要送爱子出远门的心情。 奉九告诉裁缝,美国的西裤裤腿卷边,而且裤子中缝要往里掐褶子,与英国正好相反。裁缝有点吃惊,没想到唐小姐对欧美服装流行趋势也如此熟稔,奉九不免谦虚地说都是看英文报纸和杂纸看来的。 虎头在这方面对奉九是言听计从,让奉九很是得意,当然,除了最后付账时坚持自己出这点,唐度也没忘出了数额不小的置装费。 奉九忽地一拍手,到底是头一回为别人包办一年四季的全套衣物,不免还是忘东忘西的,她又挑选了四条领带——斜纹、暗花和素色的都有,奉九也没忘了领结,红色黑色白色各一,至于皮带袖扣礼帽什么的零碎配饰,奉九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也觉得非常过瘾,很奇怪,居然比给自己选衣服更开心。 虎头个子高,裁缝把不大合体的样衣往虎头身上套,让奉九看效果,看着虎头穿着短一截的上衣和裤子那尴尬样儿,奉九不免笑得打跌。 …………………………… 一星期的时间很快过去,奉九和虎头一行由卫谰开车,早早送到了车站。 奉天是东北地区的中心火车站,是很多重要火车线路的源头,围绕着奉天这一块地方,中国人和日本人、俄国人不停地争夺着所有权,写尽了中国苦难近代史的沧桑。 三婶没有来送行,说自己眼窝子浅就别去丢人现眼了;三叔因为自家铺子进一批货,还在南方奔波;虎头也没有把出国读书的消息告诉要好的中学同学,毕竟,在绝大多数人连大学都读不起的现状下,告知别人自己有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更像是一种炫耀…… 奉九愣愣地看着虎头从衣兜里掏出来的一卷彩带,不禁噗嗤一笑:“你可真是,这不是乘船的人道别时才用的么?” “有什么关系?今儿我还就用了。” 奉九瞧着他从小到大偶尔会露出来的混不吝的样儿,又是一笑。 互道珍重的话早已讲过,两人之间难得有片刻的沉默,一对少年男女就这么沉默地互相望着,心头的感觉也是无法言说:明明分别在即,却还是无法置信。 奉九把手里热乎乎的糖炒板栗递给他,“里面有个铜划片,你指甲短,用这个吧,省得你栗子吃完大姆手指头又该伤着了。”又掏出一块两针半男士瑞士宾格手表,素净的米白色圆形表盘,大方的阿拉伯数字,深褐色的牛皮表带,很符合虎头的学生身份。 这是奉九昨天特意出去一趟偷偷买的。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要。”虎头直接拒绝。 奉九一副“早知你会如此”的样儿,瞪他一眼,也不说话,利落地把手表一翻,只见底盖上刻着一只威风凛凛的东北虎虎头,下书两行今草,蕴秀灵动,存八分笔意,虎头自然认得,正是奉九的草书笔体:此去务珍重,努力加餐饭。 奉九不由分说打开表带就给他系在手腕上,扣好扣针,“你是学生,上课不能迟到,不知道时间怎么行?” 虎头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一种羞愧之色:吃着唐家的,拿着唐家的,虽然他的心底一直有个模模糊糊的美梦,可梦,终是要醒的。 虎头把装着栗子的牛皮纸袋抱进怀里,好半天没说话,再一抬头,一向清亮的眼睛里已隐隐蒙上层薄薄的水雾:“九儿,从今往后……”,从今往后,我还遇得到象你对我这么好的人么?我还遇得到我想对她好的人么? 他不再说话,单手抱住了奉九。 奉九一怔,还是乖顺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们从小到大不知拥抱过多少回,但没有一次象现在这样,有了别的意味。 奉九举起右手犹豫了片刻,还是顺势落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着,一下,又一下。 站台上没有人在意这个。 送别的人很多,拥抱的人不少,很多国人已经可以做到见怪不怪。 现在是民国十三年,一个新旧并存、保守与激进携手并进的奔腾的年代。 车站值班员已经在催促着旅客上车了。 虎头强迫自己松开奉九,转身拎起一个牛皮手提箱上了火车,沉重的箱子在年轻的他的手里似乎没什么分量,刚才一直在旁边背着他们当隐形人的长随唐得胜象背后长了眼睛,一刻没耽误地跟奉九鞠了个躬,提着另一个行李箱紧跟在他的后面。 这个年代的火车并不会对号入座,车票也是现卖,刚刚得胜买了二等车厢的车票,介乎头等车厢和三等车厢之间:头等车厢装饰得如同西式客厅,有吧台、有台灯,有灰色大理石装饰的桌面,有各种饮料、饭食和西点,票价自然也是极其昂贵;三等车厢是站票,往往连窗户都没有,就是闷罐一般,大多是农民和小买卖人坐的,他们需要挑着扁担扛着大包,所以条件比较恶劣;二等车厢有座有车窗,也会有列车员过来卖饭添水,条件还算过得去。 虎头上了车后很快和得胜安顿了下来,他们捡到了靠窗顺向的两人硬座:以往大家出游,都是坐头等车厢的,奉九想着,看来父亲虽然资助了虎头的学费,但并没有给他更多余的待遇,这样也好,她很确定,虎头也是喜欢这样的安排。 清俊挺拔的虎头坐在漆着清漆的原木色火车座椅上,身上还穿着育才中学男学生的黑色中山装式样的校服,倒让人恍惚觉得像是在某一节课的课堂上。 他一旦安顿好,就站起身打开了窗,冲奉九招招手。 奉九走过去,他掰开奉九的左手,把那盘彩带的起头儿找了出来,握在手里,又把奉九的手重新握起来,“拿好了,可别给我弄掉了。” 奉九这才反应过来,“切”了一声。 火车车厢的踏板已经收起,调度员向后退了一步,吹响了尖锐的哨子,示意这一列的火车司机开车。 奉九怔怔地看着绿皮火车缓慢地启动,喘着气,一呼一吸,费力地跑起来。 慢慢地,火车头拖着十好几截车厢的长长的身子驶出了站台,一路拉着绵延不绝的刺耳的汽笛。 刚开始,她还能看到虎头半个身子都伸在窗外,跟她挥手道别,脸上挂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这个清俊的少年郎,看起来是开心的模样。 奉九手里盘着的彩带瞬间被带出去,在他和她之间迅速拉长的距离里顽强地维系着,随着火车加速,彩带在手里剩得越来越少,直到某一点突然绷成一条直线,终于再也抗拒不了这紧绷的张力,轻飘飘的彩纸猛然断裂,在秋日的冷风里无奈地飘了一会儿,就轻盈地落了下来,一半在铁轨,一半在站台。 一窗接着一窗,每个长方形的窗子后面都挤满了或悲伤或兴奋或漠然的乘客的脸,渐渐地火车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直到疾驰的身影连成模糊的一片,再过一会儿,连车尾都消失不见。 奉九没动,手里还握着断掉的那一截子彩带。 忽然间,一个现实放大着展现在她的面前:她从小到大都亲近的虎头,她做坏事时总是能机灵地打掩护的虎头,她觉得虽然结婚不好,但真要跟什么人过一辈子,如果是这个人就还不错的虎头,就这么猝然地,跟这列决然奔向南方的绿皮火车一样,一去不回头地驶离了她的生活。 他会先去上海,然后从上海坐船去旧金山,再从美国西部到东部的纽约,接着辗转去波士顿,读他理想中的大学,理想中的建筑专业,四年的时间,他可能会回国,或者不回,毕竟,他的亲身母亲早就亡故了,父亲没多久也离开了人世,祖父母更是早就没了,命硬不详克父克母的名声是早就有了的,那么在奉天这边,只剩了一个姑姑,再也没有什么有血亲的人了。 唐家的建筑公司都设在南方,自己以后还能再见到他么? 卫镧刚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眼前的一切他好像都没看到似的。 这时倒是走了上来:“六小姐,回么?” 奉九如梦初醒。她低头看了看手里剩余的彩带,又把刚被值班员捡起的彩带客气地要了回来,慢慢地盘好,盘成一个松松垮垮的圆儿,这才摇了摇头,“去昭陵。” “……好。”今早出发前,唐老爷已经吩咐了,六小姐今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得阻拦。 奉天的秋日,本就是最美的季节。 风不大,也洁净,高大的树木原本一味罗列着各阶绿色,铜绿石绿松花绿松柏绿,现在开始变了色,鸭黄藤黄乌金鹅黄柠檬黄嫣红梅红朱砂绯红酒红……就好像把服装设计师的黄红两色的所有色卡都铺在了大地上,随便你挑,随便你选,再配着只有奉天的秋天才有的群青色的蓝天,树影婆娑,松涛阵阵,落叶萧萧而下,远处四里河清波阵阵,秋景怡人。 昭陵葬着清朝开国皇帝皇太极和他的皇后博尔济吉特及其他嫔妃,属于关外三陵,也是其中规模最大、规制最高的一个。 康熙乾隆道光咸丰都曾北下在此祭祖。 清朝一倒台,风景优美的北陵就成了实权人物修建别墅最中意的地方。 平常日子也对其他的权贵人家开放,虽不能修建别墅,但可以野餐、赏景、划船。 进了昭陵,卫镧立刻放慢了脚步,落在奉九后面二十来米的地方,耐心地跟着慢慢走着。 忽然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一惊,这才发现居然是有阵子没在唐府出现的宁家三少。 这宁家公子的脚步声,可真轻。 他在宁诤的眼色里,知趣地退下了。 换作宁诤默不作声地跟在奉九后面。 奉九顺着南北向笔直的神道向北走,没有一会儿,就停在一对儿洁白高耸的万云圆柱处,袖手仰头,也不知是在看柱顶的造型奇异的海石榴和望天狲,还只是在望天儿。 看了一会,又接着走,经过了一对对狮子、獬豸、麒麟样的石像生,停在神道正中的神功圣德碑处,轻声念了一会儿碑文,碑文以满汉文字写成,内容无非是给皇太极歌功颂德。 宁诤双手插在马裤兜,放轻脚步,沉重锃亮的牛皮军靴交替前进,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这一走,居然不知不觉从正南门走到了皇陵方城之外。 通向方城的必经之路,是五层一百零八蹬的汉白玉台阶,奉九没有停顿,左右手各提起一边的裙摆,慢慢往上走。 他看着奉九满头乌黑秀发还是编成了一根油松大辫儿垂在背后,看来她身边有个巧手之人,编辫儿时把一根红绳也当成一股编了进去,红绳串起颗颗拇指大小的珍珠,正正好好地缀在每一个发结的中央,随着她挺直玉立袅袅婷婷的走动而一闪一烁,没的迷了后面人的眼。 五级一百零八蹬,就是五百四十级台阶,饶是奉九身体好,爬上去后也是扶着门柱喘了会儿气。 方城正门叫隆恩门,左边是一面琉璃袖壁,九条威风凛凛葡萄紫色的龙瞠目龇牙,鳞片深深,盘旋于祥云之上,蒸腾欲飞,皇家之满满威严立显。 奉九抬头,茫然望向隆恩门:以往来昭陵,能毫不犹豫陪着她爬上来的,从来只有虎头。 奉九走过去,用手描绘着右边袖壁上的图案,图案毫不起眼,一米见方,就是一个白瓷花盆里插着几朵黄色的花。 但有一点是很稀奇的——花的总数不是十二不是十,而是十一。 虎头和她每次来,都会不厌其烦地数上几遍,明知不会错也还是觉得纳闷。 说稀奇,是因为满族人自古以来就深受汉文化影响,所以也喜欢代表吉利的双数,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子孙后代风水的皇陵,怎么会粗心地画了十一朵花?而且这些花形态也不同:有完全绽放的,有半开半放的,还有只是花蕾的。 等清朝覆灭,曾有人穿凿附会地说,满清自开国共有十一位皇帝,七朵完全绽放,代表得享天年的七位皇帝;两朵半开半放,代表光绪和咸丰;两朵只是花蕾,代表同治和顺治。 这是以前家里的西席魏大先生有一次跟着他们来这玩儿,神神秘秘告诉他们俩的。 奉九轻叹一声,又径直走到从左边数第六棵松树下,仔细确认了方位,四下瞅了瞅,捡起一根粗树枝,蹲在地上就挖了起来。 没一会儿,居然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油布包儿,包得严严实实,一层层打开油布包,露出一个小小的铜盒,倒像是糖果铺装糖果用的。 她从腋下的玉石搭扣里拽出一条藕灰色的松江细布手绢,扑了扑铜盒上面的泥土,又掏出一把小巧的蝶翼状钥匙,插进铜盒的锁眼,接着站起身。 从后面,只能看到她垂着头,用右手翻弄着里面的东西,好一会儿,才又从一直挂在胳膊上的随身小包里取出什么,放进去,盖上盖子,锁好;闷声不响地把盒子用油布包好,埋了回去。 奉九做完这些,拍了拍手,这才觉出周身的疲倦。 她回过身,刚想对卫镧说回去吧,猛然怔住,这才发现卫镧早已不知去向,一直跟在后面的,居然是宁诤。 “怎么是你?”奉九的脸“腾”的变红了。 她又赶紧往他身后看看,是否还有人在场而她却毫无察觉。 宁诤没吱声,虽然一身戎装,刚爬了那么长的台阶,也没见他有什么气喘,面色如常,美如温玉,挺拔的身姿比之满陵的青松翠柏箭杨也不遑多让,双手插兜,一副悠闲的样子。 “你怎么不说话?”真是狡诈,也不知跟了多久,看了多少。 一想到刚才的情态都被这宁诤看了去,奉九一时间也丢了教养,说话间就不那么客气。 听着她一口一个‘你’‘你’的,宁诤想,指望娶个把自己如神般膜拜的老婆是不可能的了。 “你不想听人说话。” 奉九刚刚有点后悔自己那么强硬的语气,但看到宁诤似乎不以为意,也就舒了口气。 “你怎么来了?” “想看看你。” 奉九皱了皱眉,她总不能接着问看我干嘛,照宁诤的厚脸皮只怕会说,自然是想你了。 “还走么?” “……不走了。”刚刚少说也走了快两万步了,又爬了这么高的台阶,这些天种种事由,都让她没法吃好睡好,情绪低落,到现在有点筋疲力尽了。 “卫镧呢?” “我没让他跟着。” “哎你……”奉九觉得这人怎么这样,随便替别人做主呢。 “我是你未婚夫,你对我还不放心么?” 就是因为是你才让人不放心,奉九不知不觉间就撅了嘴。 宁诤好笑地看着她,似乎对她刚刚做了什么一点不好奇。 “饿了吧?去‘宝发园’吃四绝菜啊?” 刚才走了这么久,奉九感觉郁郁的情绪已经被排遣得差不多了。 到底是生性开朗,年纪又小,饥肠辘辘之下,一提到吃的还是能高兴起来。“这个时间,还能有位子么?” 宝发园是原清宫御膳房的一把手傅老五的买卖,因着年纪大了告老还乡,落脚到离家乡不远的奉天,开了这宝发园有小十年了,整治的一手好席面,奉天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只要家里有嫁娶祝寿之类的治席面,都以能请到宝发园的师傅做菜而洋洋得意。 其中,又以傅师傅穷毕生绝学,以鲁菜为基础又加入了辽菜特色自创的“四绝菜”而闻名全东北。 “正好今天想去吃,所以一早就订好了。”打电话到你家里才知道你去送人了。 奉九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既然感觉到饿,就犯不着跟自己的五脏庙过不去。 她欣然从命,宁诤看着她总算亮堂了些的清水芙蓉面,心下也是莫名一松。 宁诤说了一声“走吧。”就率先开始下台阶。 已经下了十来级,才发现奉九并没有跟上来。 他一转身:奉九居然坐在最高的台阶处发着呆,运动后的小脸红扑扑的,大眼睛比昭陵里盛满了秋水的四里河还要波光闪闪,颧骨处像是抹上了最衬她现在肤色的桃粉色胭脂,圆润的嘴巴也是鲜红得诱人,人在运动后果然气色好得没话说。 眼睛盯着自己,也不说话。 宁诤立刻折返,回到她身边跟着坐下来,仔细地看了看她。 奉九咬着唇,只是瞅着宁诤,大大的眼睛里有点羞郝之意。 宁诤心下一动,“你这是,没劲儿了?” 奉九刚才全凭心中一股愁绪和无法留学的愤懑之情才上得了台阶,现在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上得去下不来,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么? 宁诤沉吟一下,站起身,背对着奉九:“上来,我背你下去。” “我不。”奉九立刻拒绝,“你能不能下去把卫镧给我叫上来?” 宁诤几乎是立刻就蹙起了眉,:“……你觉得我能同意么?”说完形状弧度完美的嘴唇也抿紧了,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两人,奉九莫名地就有点怕他,尤其现在。 奉九拿手指在台阶上划啊划的,“他是我侍卫,这不是……” “侍卫也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宁诤沉着脸,“我不一样,我是你丈夫,你不跟我亲近,还要跟什么不相干的人亲近么?” 奉九简直想揪头发了,“别胡说八道!”奉九义正词严,“谁嫁给你了?!” 宁铮笑了,“早晚的事儿。再说了,你好意思再多搭一个人陪你爬这么多台阶么?侍卫就不是人了?” “……”,奉九退而求其次:“那我歇会儿,歇会儿就能恢复些力气。” “这上面风这么大,你又是刚出了一身汗,生怕不受寒么?”宁诤悠悠哉哉地说。 ……最怕生病导致一步错步步错的奉九欲哭无泪,被宁诤左一个右一个大道理砸得哑口无言。 宁诤把自己的黑色一口钟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又把系带给她系紧。 他站在台阶下第一级的位置,奉九站在最上头,两人的视线正好持平。 宁诤看了看她,“啧”了一声,直接背过身蹲下,“还不快上来?” 别无二法的奉九只能不情不愿爬上了宁诤的背。 背人这事,如果没处到那个关系,其实是比正面抱还尴尬的事儿:胸部与后背相贴,这感觉有点过于亲近了;更别提淑女从来都是被教导,即使在人面前坐,也需并拢双腿了。 奉九的手轻飘飘地盖住宁诤的肩膀,上半身尽量远离宁诤的后背,分开双腿。 宁诤则向后伸手,把两条胳膊穿过奉九的腿窝儿处,很是君子地交握,与奉九接触的面积真的很小……然后马上一站。 奉九低呼一声,赶紧合拢胳膊勒住宁诤的脖子,这股强势向上的劲儿大得差点让她向后大头儿栽下去。 ……君子?她立刻决定收回刚才的评语——现在整个人都被贴到宁诤的后背上了。 待她发觉自己正勒着人家的脖子,又赶紧说了声“对不住”,放松了并在一起的双臂。 宁诤低低笑了一声,奉九感受到了胸腔共鸣从前传到后背的震动。 他像颠小孩子一样又把奉九往上托了托,奉九也识相地把上半身向他靠了靠。 真是,虎落平阳啊,失算。 宁诤原本下得很快,但下了十几级台阶后,他就越走越慢了。 奉九的教养,怎么好意思催促,她只能度日如年地呆在宁诤宽阔的背上,好在宁诤身上没什么气味儿:没用法兰西男士香水,军装也没有熏香,只有微微的汗水和着熟悉的上海檀香皂的气味,倒是,不难闻。 渐渐地,奉九发现宁诤白净的耳朵越来越红,到后来就像滴血一般。 ……原来这么厚脸皮的他也会不好意思。 又走了一会儿,奉九察觉到自己的双腿好像有了些力气,就挣着要下去。 宁诤能听她的才见鬼了。 他只是向上颠了颠奉九轻盈的身子,把背到后背的胳膊更紧了紧,“老实点,摔下去可不是玩儿的。” 奉九:“……”,这是上了贼船了么。 就这么慢慢走着,阵阵松涛如催眠曲一样,充满了包容安抚的力量……奉九头一歪,睡着了。 支长胜早把车开到了台阶下,他遥目向上望,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不对,是两个人,只是叠成了一个。 长长的象是永远走不完的台阶上,一个着石青色宁系旅长军衔军装的男人,挺拔修长,如松如竹,帽檐下一张脸俊秀如玉,左肩上垂着一张灵秀脸庞,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肯定是眉目如画,毫不逊色。 英姿勃发的年轻军官,稚气未脱的少女,走在洁白如玉的台阶上,配着蓝得发青的天空,明黄色的树林,实在太美。 支长胜刚刚等得无聊,手里拿了一架徕卡相机正随意地拍些秋景。 看到宁诤忽然微微转头,柔情满眼地看着奉九沉睡的脸……“咔嚓”一声,支长胜已经把这幅静美的画面拍了下来。 第18章 四绝菜 终于捱到下面,宁铮也是出了不少汗。 奉九听到隐隐的说话声,随即醒了,装作没看见顺着宁铮后脖子往下淌的汗水,她的小手帕仍然牢牢地拴在衣服搭扣上。 她抬眼看到宁诤的副官支长胜正肃立在一辆别克Century四门轿车旁边,看样子等了有一会儿了。 支长胜偷窥他们,憋着笑,奉九恨不得把头缩到宁诤的脖领子里去,又挣着要下地。 宁诤瞪了他一眼,支长胜立刻识相地把后面车门打开,宁诤直接把奉九放在后座上,自己转到对面开门也坐了进去,看了奉九一眼,掏出自己湖蓝色带灰色隐纹的手绢擦了擦脸和脖子上的汗水,吩咐回到驾驶位的支长胜:“开车!” 奉九“哎”了一声,“卫镧呢?” “我让他直接回唐府了,一会儿吃完饭我送你回家。” 奉九气他自作主张,虎着脸说:“不想吃饭了,我要回家!” 一边起身要下车,宁诤直接抬起长腿压住奉九的两条腿,奉九气急败坏,干脆用手掐他大腿,只是他长期运动肌肉虬结坚硬,奉九除了把自己的手指甲顶得很痛外,一点皮肉都没有掐起来。 前座支长胜目不斜视,专心盯着前面。 宁诤懒得与她计较,干脆利落的暴力镇压后,曲起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前座。 支长胜心领神会,也不多言,一路风驰电掣,直接把车开到了小什字街的宝发园。 车一开,奉九就安静下来——她一向惜命的。 见她不再闹腾,宁诤这才慢吞吞地收回腿。 奉九暗自咬牙——人在屋檐下,以后自得当心。 她把身上宁铮的斗篷解下来,仔仔细细叠好,又往车窗边挪挪身子,空出地方把斗篷放下,这样离宁铮还是远了些。宁铮看着她的举动,没说话。 到了地方,支长胜宁诤分别下车,奉九向车外望了一去,刚要自己开车门下车,宁诤已经转过来给她打开了车门,原本一路稍显沉默的神情换上了轻松的笑意:“能走么,要不要我抱你进去?” 奉九的脸又红了,一半羞的一半气的,这都休了小半个时辰了,体力早恢复了一半了。 她推开宁诤伸到身前的手,下了车,宁诤一笑,跟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地走进了宝发园。 宝发园门脸不小,气派得很。门口立刻有笑成一朵花的跑堂的迎上来,哈腰作揖地伸手往里让,“三少,都安排好了,里面请。” 奉九这才意识到,以宁家在奉天的地位,还用定什么包间?肯定有自己家的专用包间啊,打电话不过是告知过来的时间罢了。 奉九想着速战速决,也不废话,跟着跑堂的进了在一楼最东边的房间。 包间不小,陈设古朴雅致,中西合璧:盆景、鱼缸、博古架,几只双人单人沙发,一样不缺,因为知道三少只带了一位客人来,所以他们撤了原本可容纳二十人的大圆桌,只临窗摆了一张小方桌,上面蒙着一张紫地儿飘白樱花的桌布,放了一壶安溪铁观音,茶水还是滚烫的。 奉九试了试壶温,阻止了跑堂要帮她倒茶,自己拿过两个甜白瓷的茶杯倒了两杯茶。 宁诤不紧不慢地踱到她对面坐下,看着她的动作。 奉九端起一杯茶,双手托住,“三少,我以茶代酒,谢过你刚才的帮忙。”虽说本来没你什么事儿。 宁诤听到这个称谓,顿了一顿,也不跟她争辩,同样双手托了茶杯,微微向下一压,“见外了。”随即抿了口茶。 奉九看看菜还得一会儿才能上得,也不想跟他继续跟他没话找话,于是歪头欣赏窗外的景致:窗外接着的是一个小花园,花园地上修了一个椭圆形的小池子,几只毛色鲜艳的鸳鸯正在戏水,秋荷已败,荷叶残落,早无花可赏,只有池子里一杆一杆早已枯黄的花梗托着最顶端的暗褐色莲蓬头,但鸳鸯与残荷,一艳一黯,一丰美一瘦瘠,却恰好能体会到强烈对照、两两相得的意趣。 奉九暗赞。 鸳鸯真是一个神奇的物种,也不过绿头鸭的大小,却可以在方寸间拥有这么多种美丽的颜色:鲜红的喙,翠绿的顶毛,乳白色眉纹延伸至背部,栗黄色翅膀扇立,背部还有一小片孔雀蓝闪着珠光,即使人世间最富有才华的画工,只怕也难以想象这么相得益彰的配色,让人不能不感叹造物的神奇。 奉九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观赏过这种鸟儿,不觉托着下巴看着了迷,一边思索着得用几种什么样的国画颜料才能调弄出这么丰富的色彩。 她赏鸳鸯,冲和恬静;宁诤在对面安之若素,双臂抱胸赏美人,屋子里一派静谧,但都不无聊。 待奉九闻到冲鼻的香气醒过神儿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菜已上齐了,除了主菜,还有几碟子开胃小菜、一只带盖双耳炖盅盛着的热乎乎的酸辣汤和一大海碗香甜弹牙的米饭。 宁诤说了句吃吧,就大快朵颐起来,看来也是真饿了。 奉九点点头动筷,这是两人第二次一起用餐,宁诤上次看她吃火锅,就不像她那两位闺秀同学那样,吃得矜持端庄,他自然也见过有的闺秀甚至吃得一副不情不愿勉强为之的样子,就好像吃饭是掉了身份,有辱她们的事情一样;奉九则不然,吃什么都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儿。 四绝菜是指熘腰花、煎丸子、熘黄菜和熘肝尖,是宝发园的老板自创出来的,颇得辽菜香浓厚美的精髓:腰子和猪肝都得当天现宰杀的,丸子用的猪肉必须三肥七瘦,细细剁了才行,再加上火候掌握的重要性,所以脆甘鲜甜,味醇滑嫩。 奉九已眼尖第注意看到设了公筷,暗暗对宁诤的用餐习惯表示认可。 她先用公筷挨样夹了点,放到自己的菜碟里,这才就着大米饭吃得很香。 两个人吃饭速度都不慢,动作也都很优雅,咀嚼不张嘴,喝汤不出声。 很快,四个菜见底,真是一点都不带浪费的,飘着香菜末豆腐皮儿鸡蛋丝儿的热气腾腾的酸辣汤有点辣,奉九小巧肉肉的鼻头渗出了几滴细小的汗珠,宁铮看到了,手指动了动,但还是忍住了——今天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好,他要是动手给她拭汗,这种意涵亲密的举动只怕又会让这只小炮仗爆炸了。 奉九吃完了一碗饭,把空碗往旁边一放,抬头看到宁诤还在添第三碗。 奉九想着男女真是大不同,她在女子当中饭量不算小了,但跟身边这些认识的男子还是没法比。 奉九吃完了饭,肚子饱了,精神头回来了,脑子也清醒了,开始暗暗琢磨说点什么场面话然后就撤。 她看了看窗外的鸳鸯,又看了看对面的宁诤:“三少……” “瑞卿。”宁诤也吃完了,把碗筷往旁边一推,人往椅背一靠,端过茶盅细细品着铁观音的清香。 “……瑞卿”,奉九从善如流,“你觉得鸳鸯是一种忠贞的鸟儿么?” “应该吧。”宁诤看着她来意不善的眼神,简洁地回道。 “被骗了吧?啧啧,这就是典型的‘欺世盗名’。”奉九摇头叹息,宁铮做洗耳恭听状。 “古诗里的‘只羡鸳鸯不羡仙’都是瞎扯,鸳鸯可不是什么好鸟儿,只要一死了媳妇儿丈夫的,它就会另找,恨不得一天都不带耽误的。”奉九不遗余力地打压无辜的鸳鸯——再怎么凉薄,也不至于一天都不带耽误的,再说了她怎么就知道了。 “那也不怨鸳鸯啊?鸳鸯也不想欺世盗名,这都是无聊的世人强加于‘鸭’的。”宁铮客观地说。 “那倒是。不过,为什么像狼啊白鹳啊,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狼’一双‘鹳’的,怎么就没得这么个好名声呢?” “成见吧,狼是凶残狡诈的象征,‘狼子野心’‘狼狈为奸’,就没好词儿,这样的好名声,也不能给它;白鹳么,没有鸳鸯好看。”哼他倒是懂。 “有理有理,没想到就算是飞禽走兽,也是长得好看的占便宜。”奉九有点感悟,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一边想着吃也吃饱了,喝也喝足了,过场的话儿也说够了,不至于有“用完就扔”的嫌疑,再说也麻烦人家半天了,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三少”,奉九一边说一边又动手给自己倒杯茶,听着没人搭腔,一抬头,这才发现宁诤微微抿着唇,只是用他那双漆黑乌沉的眼睛稳稳地看着她。 奉九艰难地改了称呼:“瑞卿……” 宁诤心情很好地“唔”了一声。 “今天,真的是谢谢您了,我该……”宁诤一蹙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黄梨木的饭桌,笃笃有声,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你要跟我这么客气到什么时候?” “毕竟您比我年长五岁啊。”奉九笑眯眯地摆出一副家教良好理所当然的样儿。 “那又如何?等到你嫁给我,我们日日夜夜在一起,要是还这么客气,那不是要累死人了。”奉九到底年幼,脸一下子红了,尤其宁诤刻意把“日日夜夜”四个字说得又重又缓,别以为谁听不出来,她心里有股火儿,端起茶杯把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她面色一端:“结婚了再说结婚的事儿。” 宁铮又问:“刚才在我背上都睡着了,现在不睏了?要不要小睡儿一会儿再回去?” 你是认真的么?奉九吃惊地抬头,一口气没喘匀,刚喝下去的茶登时呛了出来,咳得面红耳赤。 宁诤很是有眼力见儿地过来,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急,不急。” 奉九这才确定,这就是个有恶趣味的家伙,以逗引自己着急出丑为乐。 “不了,我现下就想回了。”奉九扭着身子躲开他的手,宁铮也没再坚持。 奉九难免嘟着嘴,满满是小女孩的娇憨之态,却又有着女人的妩媚,美而不自知,这才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了吧。 宁铮也逗弄够了,生怕她再生气,于是从善如流地站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路上宁铮问奉九想不想学开车,奉九拒绝了,说要是想学,会跟自家大哥学的,宁铮也无话可说了:未婚妻家太富有,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什么都见识过,什么都不稀奇。 过了一会儿,宁铮又问奉九新婚蜜月想出国么,奉九略显烦躁地动了动身子,尽量维持着礼貌地再次拒绝了,心里却是想骂人,还新婚蜜月?听都不想听。 宁铮也不是没眼色的,看出奉九的冷淡,为了不再讨人嫌,两人剩下的路只能一路无话地到了武陵园,奉九下车跟宁铮又鞠了个躬,挥了挥手,毫不迟疑扭头就往里走。 宁铮迟了一步,也跟着她下了车,从后面不死心地又喊了一句:“下个星期想去看电影么?” “不想。”眼看家门在望,奉九这回连装相都不肯装了,头也不回干脆利落地第三次拒绝。 宁铮笑了,“那好吧,以后我们再约。” 约你才有鬼。奉九腹诽着进了西角门。 宁铮沉默地看了许久:这样的背影,还得看很久,才能不用再目送她离去吧? 跟她认真吧,她跟你插科打诨;跟她玩笑呢,她就故意生气当真;跟她来硬的呢,她就哭得跟窦娥似的那么冤……真是个滑不留手的小滑头。 他坐进车里,疲惫地揉揉眉心,支长胜一缩脖,也不多话,一踩油门,黑色的别克缓缓驶离了武陵园。 奉九进了门,原本一直上扬的嘴角很快就耷拉下来,对着迎出来的秋声摆了摆手,垂头丧气地进了自己的院落。 应付一个大活人果然很费精力,奉九离了歪斜地走到床边,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忽然听得“咕咚咕咚”的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奉九赶紧翻身坐起,下地出了门,果然,小不苦正跑得冒烟咕咚地直奔她而来。 奉九立刻眉花眼笑,张着胳膊拍着手地欢迎心爱的侄儿。 这一阵子因为要打点虎头出国而忙得跟小侄儿有一阵子没见面了,不苦爱娇地一头扎进姑姑怀里,扭扭蹭蹭地美得要命,连后面跟着的大嫂院里的丫头都笑容满面。 丫头把小少爷送到就离开了。 姑侄二人亲香了一会儿,就双双进屋去,奉九从自己卧室里的壁架上拿下父亲前几天从银行拿回来的美国好时可可粉,打算兑上牛奶和蜂蜜,给不苦冲一杯牛奶可可喝,这也是当时非常时兴的一种西式饮品,小孩儿和女孩儿都喜欢。 不苦看到姑姑手里拿着的一个没见过的圆柱状高高的透明玻璃瓶子,里面装着黑褐色泥土一样的东西,问姑姑这是什么? 奉九告诉他这是可可粉,跟巧克力差不多,不苦误会了,立刻跃跃欲试打算直接“来两勺”。 奉九哈哈一笑,耐心告诉他:“这东西可不是这么用的,这是纯可可粉,苦得要命,不能直接吃的。” 谁知不苦来了拧劲儿,非要试试不可,鼻孔翕张,非常执着。 奉九一看他还没完了,试着设想了一下这么做对不苦的影响,一番估量后结果是可以承受,再说不苦最近脾气见长,有点说一不二的气势,很执拗,借此机会让他吃点亏长点记性也挺好,于是把一把银调羹子递给他,让他“想试就试”吧。 不苦欢天喜地地接过,贪心地挖了冒尖儿的一大勺可可粉,奉九“哎”了一声,这可不是她预想的,本以为他浅尝一下,吃到苦头也就罢了,可惜来不及阻止,一只带着五个肉坑儿的小胖手已经迫不及待地往自己雏鸟嗷嗷待哺一般张得大大的嘴巴里一送,再心满意足地一合,品品滋味…… 世界瞬间安静了,奉九担心地瞧着,就见不苦那原本就占了半张脸的清水黑丸一般的大眼睛猛地瞪得更大,充满了惊恐,刚刚闭得紧紧的小嘴巴不由自主地欠了个缝儿,“噗噗”地开始往外喷着黑褐色的烟儿,伴着阵阵咳嗽,声音也由小变大。 这情形真是能让人笑破肚皮,当然奉九为了小侄子人虽小但尊严可一点不小着想,还是忍着笑告诉不苦马上吐出来,不苦照办,咧着嘴呸呸吐着嘴里剩下的还没融化的可可粉,大眼睛里被呛满了泪水,顺着嘴角流着浓黑色的口涎,狼狈极了,小模样极是可怜。 奉九又倒了一大杯清水让他漱口,幸好不苦早就学会了刷牙,他一边仰脖“咕噜咕噜”地含水再吐,一边抽抽搭搭哭了出来,因为是自己坚持要这么做的,实在没脸嚎啕大哭,没一会儿鼻涕眼泪淌了一脸,再配上脸上沾的黑色可可粉,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奉九绝倒。 好一会儿,奉九才安抚住了不苦,姑侄俩玩起了嘎啦哈。 过了一阵儿,奉九回想起刚才的情形就想笑,不免嘴欠地逗弄不苦应该改名为“真苦”了,本来跟姑姑玩了一会嘎啦哈都要把这茬儿忘了,这会儿不免又想了起来,不苦嘴一瘪又要哭, 奉九一看要惹祸,赶紧割地赔款地签了个不平等条约,这才把小家伙稳住了。 等天色渐晚,奉九带着不苦去奶奶的院子请安兼吃晚饭,不免一路走一路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待走到奶奶的院子附近时,她把不苦交给正好遇到的下人,自己往北多走了几步,抻长脖子看了看后面三叔三婶的园子,暮色四拢下,园子还是那个园子,里面的树木、花、草、亭子、各个小套院,一样不缺,她忽然意识到,呀,只有虎头,已经不在了。 第19章 融化 时光荏苒,奉天的秋天,比短得一闪而过的春天要长不少,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虎头离开时是初秋,而现在已经到了麦穗金黄、枫叶红透的深秋时节。 这一天奉九刚从小西关教堂跟林神父学英语回来,媚兰刚巧打来电话,约奉九去离奉天一百多公里的盘山县看丹顶鹤。 媚兰这阵子正对摄影术感兴趣,早听说盘山县的鸟儿成千上万,到了十月份越冬南迁前极为壮观,不禁心痒;而且她暑假里刚刚跟某人学会了开车,于是放胆邀请奉九前往。 主管奉九日常生活的一向是大哥唐奉先,刚开始并不同意,因为这次没有其他大人跟着,生怕有个什么闪失,但在听说父亲已经把最得力的侍卫卫镧出借后,就同意了。 原本奉九、媚兰再加上文秀薇和郑漓的四人小团体,在中学毕业后,升学的升学,要嫁人的嫁人,再也凑不齐了。 奉九想通过跟宁铮协商解除婚约的企图已然宣告失败,对着软硬不吃的宁三,奉九已经无话可说,自己有时也不免苦中作乐,自我调侃着类似“都怪故去的母亲没事儿把自己生得如此花容月貌干嘛,看看,军阀恶霸都来抢亲了”之类的话。 她自己在那儿摆着一副与平时活泼跳脱极不相衬的怨妇样儿,倒不觉得什么,只是听了这话的媚兰:“……”,奉灵:“……”。 等到了九月份,大概是觉得婚约已稳,宁铮提议,两家一通气儿,于是《奉天日报》专登各种启事的版面上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小小角落,就刊登了宁家三子宁铮与唐家六女唐奉九的订婚启事,措辞中规中矩,完全随大流儿。 饶是如此,这则启事也是立刻传遍了奉天城,委实震惊了不少人,连远在北平和上海已然开始大学生活的文秀薇和郑漓这两个闺蜜都纷纷写信来打探消息,在信里,她们先不约而同地花痴了宁铮的美姿容一会儿后,都后知后觉地替奉九操起心来。 这几个家世良好的女学生之所以能相处融洽,自然是因为在很多事情上见识相近,比如在婚姻观上,都觉得不要嫁入什么等级森严或过于庞大的名门贵胄家为好:规矩大人际关系特别是妯娌关系会非常复杂,不好适应。 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她们都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更幸运的是父辈普遍开明,没想着拿女儿去做交易,更不用像这个年代绝大多数中国女性一样,为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而结婚,所以说不管哪个年代,女子如果自身财力雄厚,衣食无忧,那么如果不是为了爱情而把自己陷到明显不如未婚状态的已婚妇女的生活里去,那就太可悲了。 就像现在,文秀薇顺利进入以招收南方港口城市富商和教会人员子弟为目标的燕京大学,郑漓也考上了上海的复旦大学,用郑漓在信里欣喜若狂的话说,就是离她放在心尖上的春山哥哥又近了,因为春山也是复旦的,不过是肄业。 都是好友,所以她们都表达了对奉九无法实现读哈佛的夙愿的惋惜,奉九倒是没那么悲观,她总觉得自己和宁铮的婚姻不见得长久,未来到底如何,很难说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不过媚兰最近好象有什么事情瞒着大家不肯说出来,既不升学也不嫁人,就这么拖着,媚兰的父亲对她宝贝有加,自是别无二话,倒是让奉九从刚开始模模糊糊的猜想,到现在心里渐渐笃定了一件事……她决定等找个机会就问个明白。 媚兰带着自己的侍女落锦和乌家侍卫乌蔚然,奉九带着秋声和卫镧一道出发了,他们先乘坐火车到了盘山县,又在火车站上了乌家和唐家前来迎接的听差的汽车。 一行人先到了媚兰家在这的别业,其实奉天很多现如今有头有脸的人都是从这儿走出去的,祖屋祖业在此,乌家也不例;而宁老帅的老家也在离此不远的海城县。 到了别业,稍微吃了点东西,媚兰和奉九就开了车出发了,一路向南。 这是一辆德国的梅赛德斯奔驰车,她们俩分别坐在正副驾驶座位上,后面坐着乌蔚然和卫镧,秋声和落锦及其他人则坐在另一辆汽车上。媚兰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动作很是娴熟,几乎看不出是个新手,其实这个年代的车也好开,因为路上基本没人没车,只要知道踩刹车踩油门,还有就是不至于越开越歪掉到一旁的沟里,都没有问题。 卫镧和乌蔚然坐在后面看了一会,觉得乌小姐的车开得不错,就放了心,于是媚兰停了车,他们下去后,到后面的奔驰车上去了,卫镧有点兴奋地接手了乌家司机的位置,一心一意体会起这部从未开过的德国汽车的感觉来了。 奉九捅捅媚兰,“小丫头,从实招来,是不是有情况?” 媚兰偷笑了一下,又故意板着脸说道:“没大没小,好歹我是你大姐呢。”媚兰大奉九十天,这可是她经常拿来说嘴引以为傲的大事儿。 奉九不讲理地反驳她:“谁家大姐比妹妹矮一头啊?快说,是不是跟吉军长?” 吉松龄是那次她跟宁铮谈判时,宁铮带去的,因为媚兰陪她壮胆,所以因缘际会,媚兰和吉松龄也相识了。 从此以后,媚兰总是一副春上眉梢的样儿,时不时的吉松龄的名字也会溜出来,要不然奉九也不会知道吉松龄已经升任了第四军军长。奉九早看出来这妮子动心了。 她不依不饶地追问,那还升学不了?媚兰只是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问奉九,自己的车开得怎么样?奉九真心实意地说,就一个新手而言,优秀;媚兰于是得意地说,那是,名师出高徒嘛。 ……哦,原来如此。 此时,车子已经开到了那片壮观的湿地,同时这里也是辽河入海口。 他们下了车,都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 南边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大捧大捧的红色碱蓬草形成的红海滩,海水褪去,露出来一丛丛一簇簇的,红宝石般鲜艳的颜色,简直像海里的红珊瑚礁一样,形成了夺目耀眼的红海滩。 北面,则是浩瀚无边的芦苇荡。 东边,是广袤无垠的稻田。其间星星落落的,是加在一起足有十数万只的丹顶鹤、绿头鸭和黑嘴鸥及其他水鸟,蔚为壮观。 此时,正是中国北方最美的秋季——鲜红欲滴的红海滩,一块块长条状的金黄色稻田,间杂着一洼洼的碧水;资蓝色深邃的天空,一团团棉花糖般的白云,浅金色的芦苇荡随风起舞,间或有一两只美丽的丹顶鹤一飞冲天,如斯美景,看在奉九的眼里,不禁点点头,这可真是“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了。 这个时节,稻米成熟了,沉甸甸的稻穗洒下稻粒,田畦里见缝插针地养着大名鼎鼎的飞蟹,十月里最为肥美,而这稻谷打下来的大米,正是奉九她们从小吃到大的香软润甜的蟹田大米。 一畦飞蟹密,十里稻花香,每年这个时间,都会吸引很多人专门来观赏。 奉九她们赏了半天景,下人又从汽车里拿来钓竿,邀请他们去蟹田里钓螃蟹。大家说说笑笑坐着小板凳,钓了好一会儿,奉九钓上来五只,媚兰四只,秋声、落锦各两只,两位侍卫到底能干,各钓上来十只,奉九说这东西不宜多吃,还是放回去一些吧,大家都赞同,随即七手八脚地把剩下的螃蟹放进一个竹篓里,兴高采烈地决定晚上就吃它们了。 媚兰走到一旁跟在稻田里劳作的老百姓唠嗑,没一会儿过来,叹息一声,“这碱蓬草不但好看,居然还能救命呢。”她刚刚听当地老百姓说这东西还能吃,赶上饥荒年,把碱蓬草剁碎了混上玉米面上锅蒸做成红草馍馍充饥。 盘山县虽说号称说的也是东北官话,可奉天人听起盘山土话来还是稍微有点费劲,用奉九的话说,“有股海蛎子味儿”。不过,“我们辽宁地区差异不算大的,听说要是在江西福建,一个村儿就能有一种方言。” 此时已经是下午了,大家也都有些累了,于是又浩浩荡荡回到了乌家别业。 院子里的大水盆里扑腾着十几只刚钓回来的飞蟹,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不忘好勇斗狠,丢螯卸足也毫不退缩。 奉九轻叹:“这打成一团的,都是公蟹吧?” 别业里的仆人赶紧走上来,睃着眼审视一番,笑了:“唐小姐怎么知道?” 奉九一笑,自然界里,只有公的才这么爱为了地盘而争斗不休,哪怕死到临头。 媚兰和奉九坐在饭桌旁,秋声落锦和卫镧他们在另一桌,都一大盘肥美的公蟹母蟹,黄满膏肥。主人用餐,自然不能只有螃蟹,还有同样鲜美的虾爬子和鲅鱼馅儿饺子、铁锅咸鱼饼子、凉拌蛤蜊、清蒸牙片鱼,整个一海河鲜大宴。 媚兰兴致勃勃地动手敲蟹腿,奉九懒懒地不动,抄着手道:“一切需要我费劲才能吃到的食物,我都不爱。”媚兰擦了把手,把带着腥味儿的手伸到她脸上,恶狠狠地拧了一把,“懒死你得了!” 一旁乌家下人忍着笑,还是给奉九连敲带掰地弄了一盘子蟹肉,奉九蘸了驱寒的陈醋姜汁,这才喜笑颜开地吃下了。 第二天,她们去爬山,盘山海拔不高,只有五百多米,正适合不大爱爬山的奉九,她们慢悠悠地上山,一路闲聊,四下张望,欣赏着红叶黄花、层次丰富的美妙秋景,路边有林檎果树,她们摘了几个挂在压得弯弯的枝头的野林檎果,红彤彤的很是爱人;下山后,她们走进层林尽染的山涧,看到了一条细细的山泉从最高峰流淌下来,她们每个人都伸手接了一捧尝一尝,果然如预想中一样的清冽甘甜。 到了天色渐晚回了别业,因为爬上爬下走了很多山路,又吹了山风、晒了太阳,所以媚兰和奉九都睡得很熟。 第三天,也是此次秋行的最后一天,明天一早她们就得回去了。 媚兰带了相机,一行人又去了前天去的湿地,媚兰拍水鸟,拍红海滩,拍芦苇荡,奉九勉强配合她拍了几张照片就不干了,让媚兰爱拍什么就拍什么去,她自己则去稻田里徒手捕鱼。 此时是正午,秋天的太阳很足,稻田里的水也被晒得暖暖的,奉九挽着裤脚,嘴里叼了一根柳树枝,认真地摸鱼捞虾,眼睛瞪得溜圆,嘴巴也因为紧张和专注鼓了起来,媚兰看她的样子实在可爱,连连拍了好多照片。 奉九找到好玩儿的事儿,哪里还顾得老朋友的“偷袭”,她的眼珠子都恨不得掉水田里了,没一会儿,川丁麦穗儿、白票子、黑鱼、鲇鱼,白虾……都遭了她的毒手。 她拿柳树枝穿了几条鱼的鱼鳃,拿一个白布袋子盛虾,一边暗自盘算着回去后让厨子把小鱼小虾加上虾油炸成酱,再配上苴麻菜、小葱和高粱米饭,那滋味儿,就算跟鹿鸣春的大宴比也不差。 其他人也都各自喜欢干嘛干嘛:秋声和落锦年龄虽差几岁,但一见如故,这几天一直相处融洽,两人在沙地上专找那些大大小小冒着泡儿的细孔抠蛏子:几勺盐水灌进去,没一会儿就蹦出个受不住的蛏子,小姑娘眼疾手快地拿手掐住,很快就收获颇丰,叽叽喳喳地商量着要拿木桶盛点海水带回奉天去。 两个侍卫蹲在奔驰车旁研究汽车,乌家其他几个仆人则准备回去给乌家和唐家的特产,正在跟当地老百姓讨价还价。 此时,奉九刚刚抓鱼抓尽了兴,正从田里的淤泥中拔脚出来,拿下腰间别的手巾,擦了擦手,又擦干净脚,准备穿鞋,这是打算金盆洗手了。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媚兰短促地叫了一声,赶紧扭头一看,媚兰离了她不过几米,看来是在偷拍她,却没留神脚下的芦苇根子,人相后一躺就这么栽进了芦苇荡,也不知是本能还是执念,都这关头了,还不忘把宝贝照相机扔到了干燥的滩涂上。 奉九毫不迟疑地哗啦哗啦趟水过去捞她,可她刚抓住媚兰伸过来的手就一脚踩空随即全身入水,这才惊觉,原来靠岸处那么浅的水,再往里却因为有当地百姓常年挖沙而形成一个陡峭到接近垂直的断面,没有缓冲坡,而且此处被大片芦苇遮盖,没有太阳照着,水温很低。 媚兰这只旱鸭子慌乱间攀上了奉九的脖子,立刻死死地缠住了,奉九被她压住了头顶,咸腥的海水马上没顶,两人扑腾之间,奉九只觉得神智开始涣散,但她还是尽力往上托举媚兰,心里想着,这家伙比自己矮了一头,还是让她先上去喘气。 正在这时,奉九只觉得水波剧烈震荡,原来卫镧和乌蔚然到底机警,她们一落水,两人就发现了不对劲儿,在秋声和落锦还没觉时,他们已经跑过来跳下了水,身手矫健,一人一个,没费什么劲,就把两位身娇肉贵的大小姐捞出来了。 旁边有眼色的秋声和落锦早跑到汽车那,拿出了后座上怕小姐们一早一晚受寒带的两条毯子。 今年天气不比往年,这个时节芦苇荡里的水已颇有些幽寒彻骨,大家都担心身体一向娇弱的媚兰会发高烧,没想到,可能因为紧张,媚兰倒是调动起了全身的免疫系统抵御阴寒,除了受了点惊无甚大碍;反倒是一向健壮如牛的奉九倒了,高烧不退。 媚兰急得不行,此地倒是有一个很有名的老中医,马上被请到了别业,老医生看过后,很笃定地说没什么大问题,高烧也是暂时的,但只怕也得有几个反复。 本来这位小姐身体底子就很好,但大概是最近几个月烦心事儿多,忧思过虑,中气不足湿气过重,这才导致抵抗力减弱。 媚兰闻言叹了口气,她还能不清楚媚兰对自己婚事的抗拒和折腾,但她还是不放心,心情忐忑地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好容易下去的烧又高起来了,面色红得吓人,人也有些神志不清,媚兰思来想去,只好摇电话向唐府,而不是自己家求助。 恰巧在唐府准备出门的唐度接了电话,沉吟片刻,电话里听着情形倒是不大严重,但大儿子出差在外,自己这几天的行程也非常紧张走不开,正烦躁之际忽然想到刚好昨晚与宁铮通过电话,事有凑巧,他正带领第三军在盘山附近进行秋季拉练,干脆,就让他去照顾自己的未婚妻吧。 唐度于是又摇电话给宁铮,宁铮刚刚回到盘山县附近的驻地,很快就了解了来龙去脉,得知未婚妻病倒,幸好拉练已经结束,于是就把军部的事儿交代给让副手接管,让一同拉练的第四军军长吉松岭陪着,立刻赶往乌家别业。 这几个月,宁铮的军衔正坐火箭一般地攀升,老帅着急让他升到顶层历练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们一到就被乌家听差引了进去,媚兰忧心忡忡地走出来,没想到一眼看到了吉松龄,真是喜从天降,她立刻欢欣地迎上来,拉着他的胳膊摇了摇。 吉松龄倒是保持着镇定,宁铮也只是奇怪地看了媚兰和吉松龄一眼,马上询问奉九的情况。媚兰低声通报了这一夜的状况,接着就带着宁铮去看奉九。 宁铮一看奉九的样子就镇静下来,看来除了受寒引发高热,倒是没有别的症状。 他出了房间,让正在客厅里和媚兰说话的吉松龄马上把媚兰带走,省得风寒之症转成风热再传染病倒一个。 媚兰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宁铮很是严肃,说现在奉九主要就是服汤药和静养,人多了也没什么用,还会打扰奉九休息。 媚兰这才知道,自己是被人家未婚夫嫌弃的,鉴于奉九发病都是因为自己,她倒也没什么立场坚持自己的主张;虽然明知奉九看不上宁铮,但毕竟木已成舟,这门亲事不可能更改,再怎么帮奉九拦着,也是徒劳,还不如两个人借此危机多接触,说不定宁铮看护有功反而能借此增进感情也说不定。 思来想去,媚兰只能不情不愿地被吉松龄拉着,匆匆收拾了东西带着人离开。 不过,看在能跟心上人一道回奉天的份儿上,原本的不满倒也不剩多少了。 宁铮转头又让卫镧带着秋声回去,因为昨晚唐奉先说了,让卫镧赶紧回来,毕竟卫镧是唐度最信任的得力侍卫,而唐度马上要出发去上海谈生意,贴身侍卫不在身边,人人不放心。 秋声也以年纪小没什么大用为由被打发了,卫镧无法,毕竟这是六小姐未来的丈夫,正经主子病倒了,烧得直说胡话,自是给不出什么意见的;现在最说了算的就是宁铮了,只能听他的。 秋声赶紧上楼把小姐的行装收好拿下来,顺便把几套换洗衣物放到床对面五斗橱的第一个抽屉里,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忙中出错,直到走到了半路上,秋声一敲脑门,这才想起来,糟了,忘了把换洗衣物放在哪儿告诉宁三少了,不过,翻翻应该就能找到。 待这闹哄哄一顿忙,该走的都走了,偌大的乌家别业,只剩下几个乌家下人,他们看着一身戎装的少帅,和一个副官毕大同,及几个卫队旅的贴身侍卫,个个噤若寒蝉地下去各忙各的事去了。 奉九受了风寒,正在发病,为着她的健康着想,宁铮并没有把她转移到唐家或宁家的别业去,所以,宁铮只是关了卧室门,看着烧得迷迷糊糊的奉九,不知怎的,心里有种奇异的安宁和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悦。 宁铮走近奉九,在床边坐下,看着她一向水润的唇瓣儿因为高热起了皮,他拿起床头的一小块纱布,蘸了水,给她轻轻润了润。 奉九正在第三次发烧,因为体温短时间内剧烈升高,所以很是畏冷,身子不由得战栗起来,跟打摆子似的,人也浑浑噩噩的,嘴里无意识地叫着“盖被,冷,冷……” 宁铮看着,想了想,还是把全身的衣服脱了个精光,掀开奉九的被子,躺到她身边,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她,年轻男人周身热得像个暖炉,气息却是清爽好闻,把神识不清正渴求热源的的奉九吸引了过来,拱着身子不停地往这温暖之地钻。 宁铮忽地一笑,这还是那个一直避自己如蛇蝎的唐小六儿么?发烧时的她,倒是比平时更可爱了。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这张烧得通红的清水脸,视线在她的五官上逡巡而过,只觉得无一不长得恰到好处,怎么这么会长?这种发自内心的欢喜,真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体会到的,就是一个喜欢,喜欢到了心坎儿里。 他没忍住,不免伸手捏捏她软软的耳垂儿,摸摸她挺翘的鼻梁和滑嫩的脸蛋,奉九完全无知无识,任他摆弄。 一个多时辰后,这一轮烧又暂时退了,随即就是出了一身大汗,奉九身上薄薄的白色松江布内衣都湿透了,粘在身上,她不安地扭动身子,看起来很不舒服。 不过,虽然人不清醒,但用完就扔的本性还在,她这会儿又嫌热了,小手开始把身旁刚才还抱得紧紧的暖炉往外推,推不动就自己把身子往外挪。 宁铮失笑,一把摁住她,自己出了被子,又回身给她盖好,接着下床穿衣摁铃,没一会儿,乌家下人送来了热水和毛巾,他开门接过,摆摆手,拒绝了她们的伺候,又关了门。 他回到床边,看着奉九,她饱满的雪白额头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有些已经顺着额角向下淌,秀气的长眉蹙着,嘴巴也无意识地瘪着,娇养起来的女孩儿,没吃过苦没遭过罪的,据电话里奉九大哥说,奉九自打四岁起就没生过病,一直健康的很,所以这种高烧,她已经很难受了。 宁铮轻轻掀开她的被子,只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脱掉了她的内衣,奉九的自保意识很强,双手举起胡乱舞着,皱着眉头,一副跟谁有仇的样儿,所以他颇费了不少力,没一会儿,剥出一具新月般的娇嫩身躯。 宁铮长这么大没伺候过人,他想着应该给奉九擦拭一下,让她舒服点,于是在热水盆里打湿了毛巾,他的手微有些抖,忍住心猿意马,专注于给她净身,从额头开始,白皙的脸庞,绵软的脖颈,纤巧却很平直的肩膀,几不见骨圆润的肩头,少女独有的秀气的胸房,纤细的腰肢,直到狭长的肚脐…… 他终于忍不住,把毛巾扔进脸盆,俯首在她漂亮的肚脐上印下一吻,又辗转亲到她要人命的妖娆腰线,最后,避无可避,到坟起的雪樱,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只敢轻轻吻了吻,却已经食髓知味,恨不得辗转舔吮,却还是拉过被子马上盖住了这具曼妙的身体,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宁铮难得有点傻眼,他觉得自己好象在慢慢地融化,身体变得很轻,轻得要飞上窗外浓烈深邃的蓝天。 忽然后脑挨了一下,“啪”地一声,惊醒了刚刚偷香的登徒子。 奉九眉蹙得更紧,闭得紧紧的眼睛也要睁开,刚刚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击。 忽然一双修长长有薄茧的手覆了上来,遮住了她的目光,她费力地想睁开眼,等了一会儿,眼前却还是昏黑一片,到最后,浑身的困倦还是占了上风——好不容易退了烧,体内一直缺水快要烧干的炉子终于熄了,这两天来可算能好好睡一会儿了,她的神识退隐,没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始作俑者却没有多少羞愧,他只是抓过奉九的双手,低头亲了又亲;接着又重新淘洗了热毛巾,没敢再把被子掀开,只是伸手进去被子里,这一次老老实实地摸索着把奉九柔软的散腿儿长裤褪下,细心地把笔直修长柔韧的双腿也彻彻底底地擦过,恨不得一次性从头到脚地把未婚妻打理得清清爽爽。 他起身开门,把奉九湿透的内衣递给帮佣,让她拿去清洗干净。这个季节,晒在户外的衣服很容易干。 宁铮然后才发现,奉九的替换内衣在哪里? 秋声和媚兰都在路上,根本联系不上。 他出门找下人,问她们可有新的换洗内衣,女佣们倒是很快地拿来了自己的几套——主人们来度假都会随身携带自己的内衣,离开时也不会留下。宁铮一摸那布料,就皱起了眉头,粗硬磨手,不堪一穿,只得空手而回。 很快,奉九的温度又升上来了,体内的阴寒导致的高热在与汤药和奉九自身的免疫力作斗争,她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打颤,宁铮顿了顿,还是脱光了衣服,贴身上来,从身后把她又搂在怀里。 这对未婚夫妻现在就象两个刚出生的婴儿,赤着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更像两柄契合的汤匙,严丝合缝儿。 宁铮感到奉九滑腻的后背紧贴自己的胸膛,皮肤滚烫,他把奉九的头枕在自己伸开的臂弯里,另一只手绕到她柔软的腹部,偶尔来回滑动,贪婪却节制地体会着手掌下那无法抵挡的丝滑感。 奉九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宁铮已经跟她结婚了,她梦到自己保持着一年生一个的速度,没怎么样,膝下已经有了五六个小把戏,虽说各个聪明漂亮,但天天“娘,娘”地叫个不停,叫得人脑瓜子都要炸了;一会儿这个摔了膝盖,那个碰倒了古董花瓶,鸡猫子狗叫,天天鸡零狗碎日日一地鸡毛。 她一个激灵吓醒了,睁眼一看,周遭一片黑暗,她努力睁大眼睛,辨别着周遭的环境,好一会儿才忆起自己到底在哪儿。 她立刻想弹起身,却无法动弹,随即感到一条温热的胳膊紧紧地勒在自己的胸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后紧贴着的,是一具灼热的健硕身躯,而自己,好象也是身无寸缕…… 奉九忍不住尖叫起来,随即在听到身后传来的慵懒声音时止住,“别叫了,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 她住了嘴,困难地一寸寸转动脖颈:后面以手支头,平静地看着自己的,不是宁铮又是谁? 他裸着精壮的上身,好象还不止……侧卧着,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自己惊恐的表情。 奉九立刻拽着被子往后退,一直退到另一侧的床沿边退无可退,也不看被她露出来的宁铮,着急忙慌伸腿下床,刚刚转过身,一股大力从身后传来,连人带被地搂了回去,被子随之被掀开,宁铮坚硬宽厚的胸膛也贴了过来。 她条件反射般地立刻伸手抵抗,宁铮的身体在离她一臂之距的地方停住,她的双手也按到又火热又坚韧的……低头一看,是两块近在咫尺的丰厚胸肌,其中右手下方一下一下跳动着的,是他强健的心脏。 奉九跟被火烫了似的马上收手,宁铮跟着抖开被子,又把两人密密实实覆在里面,一双手跟着把她揉进怀里,两人肌肤相贴,奉九震惊到无言以对,反倒彻底安静下来。 “烧了快三天了,刚刚稳定下来,别再折腾得更严重了。” 奉九瞪着他,想看看他有什么好解释的。 宁铮不以为意地点点她的小鼻子,“你病了,乌媚兰害怕了,所以你父亲派我来照顾你。” 奉九忽然眼睛一酸,再也忍不住掉了眼泪,照顾可能是真,可也不用,不用脱光自己的衣服这么照顾吧。 宁铮用手给她擦眼泪,又用另一只搂住她的手在她光滑的背上轻轻滑动,试图让她放松下来。 奉九怒从心头起,一把将他的手打了下去。这几天烧得模模糊糊,除了偶尔起来被灌几口稀粥和蜂蜜水,她就没吃过什么别的东西,打人都没什么力道,原本有点婴儿肥的脸也瘦了一圈,倒是更显得神清骨秀。 这会儿鹅蛋脸上因此显得更大的雾蒙蒙的眼睛怒视着宁铮,对宁铮而言,也没什么杀伤力。 “好啦,你发高烧,冷得厉害,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奉九不说话,继续横眉怒视,宁铮只好意思意思地加上一句:“你的内衣都湿透了,这儿也没有换洗的,将就将就吧。” 宁铮看看奉九的脸色,只好在被子里略略松了松手,身子也自觉地离她稍微远了点,“别生气了,你明年就嫁给我了,这也不算逾矩。再说了,事急从权,你冷得厉害,浑身打颤,牙都磕得山响,我真是为了给你取暖才抱着你的。”宁铮此时一脸严肃,真好意思自比柳下惠了。 奉九闭眼,信他才有鬼了,所以自己昏昏沉沉之际,唇上胸上及其他地方时不时传来的麻麻痒痒,就是他在作祟了。 形势比人强,自己现在孤立无援,宁铮做自己的主也是名正言顺得到认可,再争执下去也没什么好处,还是赶紧退烧恢复健康回奉天再说。 奉九心里就这么不停地劝慰着自己,但到底气苦,娇弱的身子还是不免一阵发颤。 宁铮紧紧盯着她看,知道小未婚妻还没过去这道坎儿,只能试着换个角度了:“奉九,要是我说是你硬往我怀里钻的,你信么?”宁铮吞吞吐吐地说。 奉九一听,干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是这么自甘下贱的人么?还能喜欢往臭男人怀里爬? 一直老神在在的宁铮头一次慌了手脚,没想到这么说起了反作用。 他拿过床头的毛巾就给奉九擦眼泪:“好了好了,我错了,都是我胡说的,我们奉九这么冰清玉洁的小姑娘,怎么能干这么没脸没皮的事儿呢。是我,是我硬要往你怀里钻的。” 奉九气得干脆不哭了,这男人还能更无耻点么? “再睡会儿吧?好彻底了,我们就回去了,啊?你都烧了三天了,可不能再烧下去了,要是烧成傻子,我可亏大发了……”宁铮一句真一句假地继续胡说八道,偏偏声音温润缠绵,自带一种奇异的安抚效果,奉九也知道目前只能在他手下讨生活,不听也不行,再说了,她还是困,还是乏,慢慢地,她的眼睛闭上了,又睡了过去。 宁铮一直留神观察着奉九的动向,待奉九发出绵长轻微的鼻息,这才放心地把她往怀里拢得更紧。 终于在第四天,奉九彻底不发烧了,老大夫又被请了来,细细诊了脉,宣布奉九彻底好了,可以回奉天了。 不过,回去后还是要把心里的烦心事儿放下,要不,郁结于心,长此以往对健康可是大有害处。宁铮听了若有所思。 奉九的内衣早干了,宁铮拿进来,要给奉九穿,奉九怒视他,宁铮只好塞进她被子里让她自己穿。对了,奉九一旦彻底清醒过来,就强烈要求宁铮自己盖一床被子,宁铮当然只得从命,看着奉九恢复了后,一双剪水双瞳又开始顾盼生辉。 奉九生病期间,宁铮与她同榻而眠整整三天,心上人在怀的感觉让人留恋,宁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还残存着她那一身的水光溜滑,不免有点惋惜。 终于一大早,毕大同收拾了行李,和卫队旅一起,护送主子驾车离开,他们要乘坐停在盘山火车站南边一条铁轨上的宁家专列回奉天。 第20章 徐庸 毕大同开车,宁铮陪着奉九坐在后座,一上车他就搂过她的肩膀,想让她靠着自己,自然是被拒绝了,宁铮于是又给她围了条毯子,事无巨细务必表现得事必亲躬,他以为自己这样就是温柔体贴,就能讨得未婚妻的欢心,实际上却弄得奉九烦闷不已。 车行这个方向,不可避免地路过红海滩,奉九不爱跟宁铮再言语,干脆趴在打开的车窗上一直向车外望着,此时风尚未起,似有似无地拂过,可是没一会儿,奉九头上还是扣下一顶近乎石青色的宁军大檐军官帽。 “别又着凉了。”宁铮在身后和和气气地说,前面开车的毕大同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这样的三少,让人太不习惯了。 他这个人,自小地位就在那儿摆着,加之天赋高备受称道,又年纪轻轻不知深浅,难免就被周围的人惯出来了少爷脾气。 只不过,早逝母亲的教诲还记着,自己还知道收敛点,绝大多数时候还是端得住的,外表看着也是温雅和善,但身边的人都知道,宁铮的傲气是刻在骨子里的。 就像男子知好色则慕少艾一样,女人们也没什么不同。不过,对于宁铮而言,从来都是女人们追着他,何曾见过他这么柔声静气地对待一个连女人也称不上的女子的。 看来要娶回家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奉九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微微仰着脸:女子头围普遍小于男子,更何况奉九骨相好,纤细优美,连带着头也更小些,此时一顶男士军帽乌云罩顶一般压将下来,不但遮住了奉九的眉毛、眼睛,连半段鼻梁都不见了,只露了下半张脸在外面,本就有点下垂显得孩子气的嘴角已经彻底耷拉下来了,一副“我完全不想跟你说话”的表情,宁铮一下子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伸手把帽子摘下来重新戴到自己头上,又把手里一条不知在乌家别业哪个犄角旮旯划拉出来的花布头巾往奉九头上围。奉九知道他是好意,不过还是挡住他的手,自己利索地把头巾的两角系在下巴底下。 别说,这一戴完,真有点像……小村姑,毕竟这黄地儿大红花的配色也是相当鲜艳浓烈了,充满了关外乡下女子的豪气奔放,不过从宁铮一脸欣赏的表情上看,这样的奉九也是美着的。 奉九倒是不在乎自己现在什么形象,她继续扭转头看着这大片湿地上的碱蓬草芦苇丛、觅食的鸟儿、翻飞的鱼和干农活的人们。 忽然漫天的丹顶鹤飞起又落下,成双成对地引吭高歌,年轻的公鹤免不了嬉戏打闹,它们一会儿曲膝弯腿,垂着头,好象在互致屈膝礼;一会儿晾着翅膀虎视眈眈,像是要打架。 奉九着迷地看着丹顶鹤飞起时宽大洁白的翅膀下两排黑色的飞羽,修长的脖颈上一圈墨色围脖,而最耀眼的,就是头顶那一抹鲜红的鹤冠了吧,配着细脚伶仃的仙鹤腿,天生长得一副水墨写意,如此洒脱不群。 奉九的脖子一直扭着,眼睛都不舍得眨巴一下,宁铮垂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瑞士金表,随即让毕大同把车停下来。 奉九本来想着看几眼就走,忽然发现车子停了下来,她不禁扭头看向宁铮,宁铮解释道:“你愿意看就看个过瘾吧,毕竟这种一年一度的胜景,再能看到就是明年了。有时候运气好,还会赶上它们一起跳鹤舞呢。” 话音刚落,几千只丹顶鹤就好像听懂了宁铮的话存心要卖他面子一样,忽然整齐划一地昂首发出清啸,声势震天;接着纷纷亮翅、转圈儿,身姿优雅,气韵翩翩,过得一会儿,又齐刷刷地振翅直飞碧空,浑似掠过天边的一大片白云。 一行人都被这这自然界的奇景迷住了,默不作声,贪婪地注视着。 过了好一会儿,宁铮又说道:“每年仲春时分,公鹤会对着雌鹤跳求偶舞,也很有趣。但都是一对一对的,没这个时节这么壮观。” 奉九一时技痒,联想起了宋徽宗那幅构图神妙、仙气飘飘的《瑞鹤图》来,暗暗思量着回去就好好挥洒,画几幅仙鹤的写意画,才能不负眼前美景;又想着上次宝发园的鸳鸯枯荷也欠着没画呢,这回回去可得补上。 看过了鹤舞,时间也接近了晌午,奉九意犹未尽地缩回脖子,乖乖坐好,宁铮看了一眼,说了声开车,福特汽车就急急向专列驶去。 这是奉九第一次坐宁家专列,这次因为是专程来接生病的奉九,所以为了调度方便,只挂靠了四节车厢,饶是如此,也有餐车车厢、客厅车厢和卧铺车厢,第四节则是给卫兵的。 车一停稳,宁铮不等毕大同来开车门就先行下了车,车后跟着的几辆卫队旅的车也跟着停住。贴身侍卫们在宁铮身后站成一圈,脸冲外,警惕地审视着四周的动静。 宁铮转身把奉九扶出来,不顾奉九沉默的挣扎,直接连人带毯子打横抱起,送入里面客厅的沙发上,自己也挨着她坐下。 唐家虽然是巨富之家,但也没有可以拥有专列的权利,这就是金钱和权力的区别。 火车上的客厅也很是奢华,比之最豪华的客车的头等车厢只好不坏,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的丝织地毯,沙发、茶几、落地灯、收音机,窗口飘着白纱窗帘。 奉九简直要气死了,她是发烧了,不是腿瘸了,但刚才火车外人多,她也没好意思出声。 一被平放到长沙发上,她马上弹起身子,愤愤地走到长沙发对面靠窗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宁铮看了她一眼,随手摘了军帽,起身挂到一旁的衣帽架上,走回来站到她面前,奉九瞪大了眼睛,看他到底想干嘛,结果他又伸出双臂,打算抱自己,奉九可真急眼了,她寒着声音说:“宁铮你够了啊!” 宁铮很有先见之明地抓住她挥上来的双手,挨着在手背上亲了亲,“这才哪儿到哪儿,怎么能够。”或真或假的话语,轻轻浅浅的语调,浓浓重重的眸色。 奉九忍无可忍地发飙了,她大声尖叫:“你滚开!离我远点!” 新仇旧恨兜上心来:从最开始的强行订婚,到后来时不时的动手动脚,到这一次干脆乘人之危把她脱光了……那个啥,奉九气得两眼冒火,连踢带打,连抓带咬,不过奉九还知道分寸,打人不打脸;宁铮刚开始还左躲右闪避其锋芒,但转念一想,放弃了抵抗,干脆由着她动作。 打人也是个体力活,没一会儿,风寒初愈的奉九也累了。 宁铮到底得逞,心情很好地将她象个小孩子一样高高抱起,轻轻松松举到半空,奉九被他两只手掐住两边腋下,动弹不得,干脆丢胳膊丢腿地消极抵抗,顺便仰仗身处高处的优势,拿鼻孔瞪他。 宁铮看着她鼻翼往里收,一点不露肉导致圆溜溜的两个小鼻孔,正一翕一张地表达着无声的不屑和愤慨,实在有趣。 逗得小丫头差不多了,于是坐下,然后搂着奉九坐在自己膝上。 对于没皮没脸的宁铮,奉九都没力气跟他争斗了,只能往后靠着他的胸膛微微喘气,心里暗恨自己怎么没有二百斤重呢,压死他得了。 这已经不知道是奉九第几次对自己动手,宁铮长到这么大,年少时跟男孩子打架也常事,在美国军校跟白人同学打架的经历也有几回,因为有武学底子,出手稳准狠从不落下风,但被一个年轻女孩子连咬带打地收拾了好几次,还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感觉很新鲜,不以为忤,反倒觉得东北有句老话说得真对,“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痛快。” 这说明什么?说明奉九心里有他了,才肯与他亲近了,这样总比世间客客气气、疏离无视的夫妻强得多不是? ……奉九如果知道他心里所想,一定会后悔跟他动手。 宁铮人看着浅淡,实则感情浓烈。 十多年前父亲的官越做越大,眼界越来也高,嘴里不说,心里早已看不上帮他发家、曾陪他在深山老林落草为寇的发妻,升任奉天管带时,也只是带着抢进门的二姨太卢夫人住在奉天,而把他们母子三人扔在新民杏核胡同,只派了一小队侍卫保护。 待母亲思来想去,为了孩子,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带着他们上门找父亲时,父亲反应冷淡,只是一起吃了一顿饭,然后就让母亲带着孩子在自己阔大的卧室外面的小隔间安置下来。 彼时,妹妹巧稚年纪尚小,骤然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又见没见过几面的父亲如此严厉的面孔,难免害怕不适应,也就是人说的“认床”,一直到半夜也还在低声哭泣,结果老帅被吵得睡不着觉,怒气冲冲披着衣服出来,不方便埋怨妻子,不动手打女儿巧稚,反倒给他认为没带好妹妹的宁铮两个大嘴巴,打得孩子彻底傻眼,巧稚也吓得立刻止住了哭声。 母亲大哭,第二天一早,不顾醒过味儿来的父亲带着懊悔的阻拦,带着孩子就回了新民。 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她就变得形销骨立,病入膏肓,侍卫队长给老帅拍电报请他回来,老帅正忙于官场应酬投机钻营,压根儿不信正值壮年身体一向康健的妻子会就此一病不起,以为不过是女人常见的装病邀宠,所以只是派了二姨太过来探望,待到确认病情后慌忙挂专列到新民,人已没了。 母亲死后葬在锦县驿马坊,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母亲是怨着父亲离世的,与生母感情深厚的宁铮由此而对父亲心怀怨怼多年。 …………………… 宁铮一下下地拍着奉九的后背,轻声说:“舒服了吧?不憋着就对了。没听那个老大夫说么,你可不能总这么生气,以后有什么不痛快的,就找我出气,出完气就好了,我保证当好你的撒气筒,绝无怨言。” 奉九仰倒:明明是加害者,却硬充活菩萨,真是见了鬼了。 早上熬的汤药还得接着喝,刚刚毕大同已经很有眼色地把外面包了棉套子装了汤药的黑色陶罐放在茶几上,带好门,到另一节车厢和卫队旅的同僚在一起呆着去了。 宁铮怀里抱着奉九,俯身掀开陶罐盖子,弄得膝上的奉九也跟着往下倒,奉九不禁又挣扎着要下去,宁铮看她又有发怒的前兆,也怕太过,只好放人。 他把汤药倒到一个青花瓷碗里,晾了一会儿,用手试了试温度,随即端起递到奉九嘴边,“喝吧。” 奉九端过来一仰脖一饮而尽,又拿起旁边一个玻璃杯子,里面装着温开水,她浅浅地润了两口用作漱口之用。 宁铮挑了挑眉,略感惊讶,他是见过家里姐姐妹妹吃个药费那个劲的,“你都不嫌苦的么?” 对于把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一旦感觉要发烧就赶紧积极配合大夫,从不打折扣从不矫情,以至于四岁后除了这次就没再有过病的奉九当然不会把喝苦药当回事,也不搭理他,从随身背的蕉叶色斜挎布书包里,掏出一本书,站起身往对面长沙发靠窗的位置一坐,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宁铮也跟着站起身,走过去坐在奉九身边,厚着脸皮往上凑,被奉九一个侧身挡在了外头。 他于是睃眼仔细瞧,专业飞行员如鹰眼般锐利的视力让他毫不费力地就辨别出,她在读的是一本儒勒凡尔纳的《环游地球八十天》,还是是法文版:宁铮不认识法文,但读过英文版的,而英文版的封面设计与这本法文版的一模一样。 宁铮觉得越了解奉九,越觉得她与自己以前结识的那些小姐们不同:她们看的,都是电影杂志、妇女杂志和时装画报,不关心时事新闻,喜欢看鸳鸯蝴蝶派小说,但从没见过有看科幻小说的。 奉九没一会儿就读了进去,宁铮由此又发现奉九做事极易投入,她专注的目光会随着情节的推进而变幻不定。 宁铮知趣地摸着下巴在一旁看着她,奉九则好像忘了身边还有个人,一时间客厅里除了火车轰隆轰隆的车轮碰撞铁轨的声音,别无它声。 此时门被敲响,毕大同进来,送了一些需要批示的文件,于是两人一个看书,一个批阅文件,倒也称得上融洽。 专列一路向北,一个半小时后到了辽阳,毕大同又进来报告,说是东北航空处中校参谋处长徐庸要跟着专列一起回奉天。 宁铮一听立刻摆手同意让他上来。 没一会儿,车厢门一开,进来一个高壮的年轻军官,肤色黧黑光着头,露着一头刺猬般竖立的硬发,一张国字脸上的五官端正浓重,称得上仪表堂堂,阳刚气十足,他手里捏着军帽,粗门大嗓地喊着:“瑞卿!你个小兔崽子干嘛呢?” 宁铮眼看着奉九浑身一哆嗦,不禁对着刚进门的徐庸不乐意地“啧”了一声。 还敢对我“啧啧”,徐庸兴冲冲的脸立刻呱嗒撂了下来,刚想对着坐在沙发上的宁铮发飙,眼睛一转,忽然看到离宁铮身边,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位神清骨秀的绝代佳人。 他牛一样的大眼立刻瞪直了,不假思索地问:“这谁啊?” 奉九不免站起来,对他微一点头。 宁铮在一旁仍坐得稳稳当当,还不忘顺手把奉九拉下来坐。 “我未婚妻。”又指了指徐庸,“我发小儿徐庸。” 哦,名声不弱于宁铮的徐庸徐公子,奉九当然听过徐庸的大名。 宁铮的语气平平,神色淡淡,但徐庸是谁啊,连宁铮尿床尿到几岁都门儿清的主儿,立刻听出那遮也遮不住的骄傲。 徐庸的心里立刻酸了起来:老帅跟徐庸父亲徐德麟、前奉天军务帮办,斗了一辈子,称得上亦敌亦友;而他跟宁铮之间,也延续了这种关系。 因为父辈的交情,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私塾;有外敌则同仇敌忾,太平时则互相使绊子,恨不得样样较劲、事事争锋。 到了二十岁该取字时,两人恰巧都在国外读书,双方的父亲又不约而同地给最看重的儿子取字“瑞卿”,回国后两人一见面才发现重了名,照着以往的劲头儿,又都不肯退让。 中国男人的字本就是取了方便亲朋好友叫的,以示亲近;而两人的朋友圈子又颇多重叠,以至于两人一起参加朋友聚会时,有人一叫“瑞卿”,两个人都答应,让人又尴尬又好笑。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六七年前,一向耿直的徐德麟着了老帅的道儿,被鼓动着带领二百卫士进京支持废帝复辟,未果,遭了牢狱之灾;前北洋政府□□代总理姜朝宗一向欣赏其“沉着诚实、刚毅勇武”的为人,果断出手相救。 徐德麟对着名利双收、从此把持奉天省政务军务的老帅又愤恨又无可奈何,至此以后,两家的关系就变得更加微妙了。 徐德麟对姜朝宗则是感激涕零——救命之恩无以言表,干脆,拍板让自己最出息的儿子徐庸以身相许,娶了姜总理的大女儿姜锦波。 徐庸气个半死:他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时间比宁铮从美国军校毕业要早两年,留了洋眼界自然更加开阔,不凡的家世、高大健壮的身躯及与父亲神似的坚毅果敢的男性气概,同样为他吸引了不少受过西式教育的漂亮小姐的爱慕之情。 他美滋滋地享受快乐的单身贵族生活没几天,就被父亲叫回来成亲了。一见面,他对自己的妻子就大失所望,私下里对宁铮说:“那脸长的,一宿摸不到头啊……” 所以,以为男人就都大气,就不刻薄的姑娘,可别傻了。 徐庸这几个月一直在忙于航空处的事情,经常法国、北平地两头跑,跟宁铮没见过面,但也从报上得知宁铮订婚的消息,不过这启事低调到不可思议,而奉九又跟姐姐不同,声名不显,所以徐庸以为宁铮的情形跟自己差不多,也是未婚妻容貌不够提气才藏着掖着,心里未免舒坦。 这会儿冷不丁看到发小儿的未婚妻年轻貌美到如此地步,这心里,怎么可能好受得起来。 宁铮可没把他的臭脸当回事,又不是他把一个长脸太太硬塞给眼前这一脸嫉妒恨的徐公子的。 徐庸坐了下来,正对着宁铮奉九俩。 宁铮随口问了一句:“我干女儿可好? “还不错,”徐庸也随意答着,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追加了一句,得意地说:“漂亮着呢,像我。” 将将调整了心态,他闲闲地问:“两位什么时候结婚啊?” “明年六月。”宁铮这个回答是宁唐两家的共识,徐庸敏感地注意到奉九秀气的眉间一闪而过的厌烦。 不戳宁铮肺管子,就不是他知根知底的发小儿了。 徐庸把长腿往前神,双手插兜,“唉,好好的姑娘啊,怎么就落到这只白眼狼的窝儿里了呢。”他半开着玩笑。 宁铮一听,立刻意图不善地睃眼看他。 奉九从徐庸一进来到现在的神态变化,已经八九不离十地猜到了他的所思所想。 奉九是不得意宁铮,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被人当枪使,只为了打击自己名义上的现任未婚夫。 她闻声不动,只是坦荡地看着徐庸。 徐庸自顾自地说:“唐小姐如此美人,可要放宽心胸,不能一味愁烦,一定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宁铮立刻皱眉看向一贯以来不拆自己台就得死的徐庸,刚想张口说什么,奉九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洋洋自得的徐庸,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在上海的太姥姥已经九十六岁了……” 徐庸噎住,这是什么意思?面色略显凝重的宁铮也不解地看了奉九一眼。 “’人生七十古来稀’,徐先生想知道她老人家为什么如此高寿么?”前面早就说过,奉九的声音,如珠落玉盘,如琳琅将将,徐庸一听,更是怅然若失。 好么,自己的太太,除了家世略胜一筹外,别的,真是哪一样儿也比不上。 奉九的嗓音悦耳得紧,徐庸不觉地就存了一份顺应之心,“自然想知道。” “她从不多管闲事儿。” 徐庸:“……” 好厉害的小女子,不知不觉咬饵上钩的徐庸难得黑脸一红,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宁铮面有得色,微微一笑。 第21章 看戏 到底是怕发小儿过于难堪,宁铮状似随意地跟徐庸聊起了航空处的军务:最近新进的飞行员颇有点儿自由散漫,徐庸也有些担心他们会惹出事端;再有,跟英国买战机能不能再多买十架,这样就能再讲下来点儿价钱……完全不避讳在场的奉九。 奉九早又埋头到自己的书里去了,她眼睛盯着书,看也不看地伸手从旁边的书包里摸出一根赭色笔杆绿色铅芯的铅笔,笔杆上银色的“大华铅笔厂(唯一国货)”几个字非常醒目,把遇到的偶尔几个不认识的生词浅浅地画下来,以备回去查字典用。 徐庸的心胸还是开阔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一打照面,就被宁铮的未婚妻摆了一道,但他过了最初那尴尬的几秒,还是能没事人似的接着跟宁铮聊天的,完全不承认这是因为对面的女子实在养眼,他在男人堆儿里差不多算是最大的牛眼还时不时地溜过去一眼。 宁铮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奉九轻声说:“听着无聊吧,要不要进卧室休息一下?” 奉九没吭声,宁铮等了几秒,对面的徐庸在看好戏。 宁铮从刚才就已经知道奉九看书时的专注了,他耐心地伸手在书的上方平行着晃动几下,奉九这才略显不解地抬头看他,宁铮被她暗藏不满的眼神逗笑了,又说了一遍。 奉九立刻站起身,对着徐庸含笑点了一下头,匆匆走过徐庸跟前。 奉九穿着一件资蓝色霞影绸掐腰的中式倒大袖,下面是一条不到脚面的深灰色上面洒满酒红色大朵郁金香的西式伞裙,中西合璧又大胆又极具个人风格,飘逸的阔袖口和大散摆的裙角上下呼应,走动起来,凛凛带风——其实她压根儿就没留意过旁边两个人在聊天,这种稍显嘈杂的环境对于刚结束学生生涯的奉九来说,再普通不过了,根本不会受影响,不过能一人独处,就算是能暂时躲开那个总凝着一双眼睛,少看她一眼都嫌吃亏的宁三也是好的。 徐庸这才意识到奉九是个高个子,毕竟她略显稚气的面孔,和坐在那里小小一个的身影,实在容易误导人。 再对比一下自家太太不到自己肩头的高度……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奉九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衣袂翩跹,从后面他又发现了乌鸦鸦的头发,修长脖颈后不经意露着的一抹雪白,步履轻快优雅,推开里间卧铺车厢的门,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徐庸调转目光,对上宁铮含笑的眼睛,不禁泄了气,“你小子,真好命。”宁铮一挑眉,微翘的嘴角显示了他的自得。 徐庸本是个懒散性子,从小就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被私塾里一位暴脾气的西席痛殴过,当时宁铮还跟着叫好来着,他别以为自己长大了就忘了。 现在自然早学会了装相,但既然奉九走了,还是忍不住现出原形,整个身子往下一出溜,人就舒舒服服地半躺在沙发上了,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根,又不把自己当外人儿地支使宁铮麻溜儿给他点上,深吸一口,吐出一串堪称世界最高水准的完美同心圆烟圈儿,这才酸溜溜地说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痛快就订婚了呢,原来是‘先下手为强’啊。” 宁铮没否认。 ……徐庸看不得他的暗喜,必须给他添点儿堵,“一看你就是‘王老虎抢亲’,我怎么看着人家唐小姐不咋得意你呢?” “怎么可能,我这么英俊。”宁铮立刻否认,看了历经整个夏季越发黑灿灿的徐庸一眼,还不忘加上一句,“还这么白。” “……”,徐庸气得眼前一黑,如果跟宁铮相比,自己黝黑的肤色在外貌上的确不占便宜。 两人接着斗嘴,你刺我一句我刺你一句的,针锋相对却盖不住对对方的关心和挂念,活像两只靠近了就扎得疼,离远了又会冷的冬天里的刺猬。 过了好一会儿,徐庸白呼得口也渴了肚也饿了,他自一大早起来到现在,还没吃上饭,净顾着急忙慌地赶路来蹭宁家专列了。 他熟门熟路地出了门,赶到餐车去吃饭了。宁铮站起身,走过去推开卧铺车厢的门:奉九正趴在明显比普通卧铺宽了至少一半的床上,双手托腮,还在看书。 这还了得,宁铮断定这丫头至少连续看了快三个小时的书了。 宁铮走到床边,以手支头,侧躺在奉九身旁。 柔软的席梦思床垫向下一塌,奉九就察觉到了,她转过头来——其实奉九刚才一进来就注意到了,果不其然,至少宁家人里宁铮是真喜欢席梦思,他卧室里的床垫也是席梦思的。 宁铮顺势把书一扣,“你眼睛不要啦?都多长时间了?先休息会儿,别看了。” 奉九卡巴了几下眼睛,她的确早就感到了眼睛的酸痛,但……欲罢不能啊。 她嘴里说着:“我再把这段看完就不看了。”一边把住书脊想把书再翻过来。 宁铮顺势把手覆在她细白纤长的手上,很是严肃地说:“不行,就现在。”一边心里想着,她的小手,真软。 对于一个小说迷而言,被人从书里剧情最紧要的关头强行拔回现实,这也是一种作恶,但奉九有个优点,如果人家真为自己着想,她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能领情就领情的。 她吸口气,难得好声好气地跟宁铮商量:“至少得让我知道艾娥达有没有被烧死啊。”艾娥达是书里面印度本德尔汗德土邦的一个年轻寡妇,孟买富商的女儿,帕西人,被逼嫁给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土王,丈夫一死就被当地神庙里的婆罗门僧侣逼着火葬殉夫。 宁铮微微一笑:“自然没有,被福格和路路通救了,最后还嫁给福格做了英国贵族夫人。”福格是男主角,路路通则是他能耐大得很的仆人。 宁铮看着面前这张美得他心颤的小脸——她想知道什么,他怎么可能不满足呢。 宁铮星子般清亮的眼睛里闪着光,柔情满溢,一副求表扬的样儿。 ……奉九震惊了。 居然敢提前透露剧情!谁让他告诉自己了?也不去打听打听,上一个在她没看完《福尔摩斯》之《四签名》就向她透露真凶的同学的坟头草长了有多高了……好大的胆子! ……直到被气得脸通红的奉九推推搡搡地赶出卧铺车厢,门也砰地一声在自己鼻子尖前被重重地关上,又喀拉喀拉地上了锁,宁铮也还是没搞明白,怎么未婚妻这小脸又呱嗒一下挂上门帘子了,不是她着急想知道后续剧情的么?看自己多体贴,一步到位,直接告诉了她这是个大团圆结局,省得她揪心不是? 宁铮深深感到,未婚妻是个谜,不知道哪根筋就搭不对,从未揣摸过女人心思的宁铮难得困惑地摸了摸后脑勺。 待到了奉天站,奉九才从卧铺车厢出来,神色如常地跟着宁铮下了车,跟徐庸客客气气地道别,又跟着宁铮坐上汽车,回到了自己家。 宁铮被从外地出差回来的唐奉先留住了,他对宁铮及时赶到并能代替唐家人把奉九照顾到恢复健康表示赞赏,宁铮眼睁睁地看着奉九跟自己道了别后,就由从得知奉九今天回来就一直等待的秋声和小不苦,一左一右欢声笑语地陪着回自己的住处了。 宁铮跟未来的大舅哥客客气气地聊了一会儿,他有种感觉,唐奉先对自己有种隐隐的敌意和冷淡,倒是也可以理解:听说唐奉先极疼爱这个幺妹,而自己跟奉九订婚一事,唐奉先知道很多内情。 任谁也不能喜欢一个对自己嫡亲妹妹耍尽手段的妹夫吧。 他识相地以军部还有军务亟需处理起身告辞,唐奉先连做个样子都不肯地立刻负手相送。宁铮马上决定,回去就找人细细了解大舅哥的喜恶,务必投其所好扭转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不利印象。 毕竟,未来只怕仰仗这位对奉九而言父兄一样的人物的地方,少不了。 …………………………… 离自己跟父亲约定的闭关半年带出一支“新军”的截止时间越来越近了,宁铮也更加忙碌,虽然眼瞅着到了农历年,但练兵的事情并没有因为是冬季而有所懈怠。 过年前几日,宁铮好不容易抽空儿回了趟家,一进门才发现嫁到蒙古的大姐宁首芳回来过年了,带着她温顺的丈夫、八岁的大女儿山里红和刚出生的小儿子尕娃儿,旁边围着开心不已的妹妹巧稚,正用手扒拉着尕娃儿胖得邪乎的大脸蛋儿,尕娃很给小姑姑面子的张嘴笑,露出没长几颗牙的红红的牙床,可爱得紧,巧稚于是喜得见牙不见眼的。 宁首芳是宁老帅的第一个女儿,占的就是一个“首”,所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与其他女儿不同,就连名字也是刻意地与其他女儿犯的“巧”字不一样。 大姐未出嫁时在家里绝对称得上飞扬跋扈,本身就泼辣大胆,再加上老帅对嫡妻的愧疚,更是助长了她的气焰,几个姨太太都避之不及。 待到后来要出嫁,也是难得自己可以挑选丈夫,最后挑了个温和帅气的蒙古族贵族小伙子,夫妻感情很好:也是,就她那破马张飞的性子,脾气急的只怕一天也跟她过不下去。 最后还不忘敲了老帅五十万银元做嫁妆:当时民国的购买力,一个银元可以买一百五十个鸡蛋,十个大洋就可以买一垧地(一公顷);历代公认的国宝、晋代陆机的草隶《平复帖》,也不过肆万银元。 大姐财力之雄厚,在当时全中国也算得上名列前茅,相当于今天的亿万富婆。 宁铮刚想接过可爱的小侄儿抱一抱,就看到老帅也到客厅了。 宁铮马上双手下垂,锃亮的长筒牛皮军靴鞋跟儿一磕,肃然立正敬礼:“总司令好!” 老帅很是满意,走到儿子面前,费力地仰头看着这半年来给自己很是长脸的儿子,转头对正逗着孩子的大女儿、巧稚和各个姨太太说:“娘们儿都上楼去,我和宁军长有话要谈。” 女眷们听话地往楼上走,巧稚早已见怪不怪,大姐则莫名其妙地偷偷扯三姨太的袖子:“秀姨,我爹和我弟这又唱的哪一出儿啊?” 三姨太捂嘴笑:“这不你这弟弟现在答应老帅进宁军带兵打仗了吗,帅爷高兴得都找不着北了,生怕是假的,所以在家也时不时地来上一段。” 老帅一等她们上了楼,就引着宁铮往书房走,一边说:“宁军长,我怎么听说你现在关门练兵,这像话么?兵!不是纸上就谈得出来的,兵!是实战练出来的。你……” 宁铮说:“总司令,如果有人在您耳边对我训练军队的事情指手画脚,请不要放在心上。另外,我们约定的是半年,不是三个月,请总司令放心,我一定会实现既定目标,不给您丢脸!” 老帅:“……好吧,咱们还是按照说好的办。晨钟儿啊……” “总司令,请称呼我的军职!”宁铮目视前方,目露刚毅。 老帅:“……”个损色! 宁铮到底洗了手换了衣服这才上楼抱了抱大外甥,逗了逗外甥女儿,随手一把银元又撒出去了。 还没抖完舅舅的威风,就被大姐揪着耳朵打听了半天有关奉九的事儿。大姐一回到家,就让几位姨太太把后来唐家又送过来的奉九的照片拿过来端详了一阵子,看得出来,大姐对奉九不是特别满意。 “这丫头,太漂亮,听说读书也是优等生,太聪明了,这样的女人,心气儿高,不好养啊。”大姐深深地忧虑着。 宁铮没说话,只等着姐姐的负面情绪宣泄完。 “我听说她根本不想嫁到咱家,有这回事儿么?” “哪有,别听别人瞎掰扯。”宁铮轻描淡写地想糊弄过去。 “你还别想蒙我,虽然这样的不多,但真有不爱嫁到高门贵府闲杂事儿太多累人的。” “姐,你也不看看你弟弟是什么人,她急都急不过来呢,还不爱嫁?我要是女的,我都羡慕能嫁给我的女人。” “滚!边儿呆着去!”大姐笑骂着,照例被他的插科打诨弄得哭笑不得,到底被他混过去了。 正在这时,宁铮接到了一个电话,居然是奉九打来的,说是大年初四请自己去看戏——这可就新鲜。 也不怪宁铮有点纳闷:自从上次奉九在盘山县生病,宁铮用专列把她送回唐府,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跟自己联系。 宁铮约她出去,她也没一次痛快的,在电话里都是推三阻四东拉西扯,直到把约会扯黄了算;至于他百忙之中登门看望,就更是没一次见得着人的,两人作息不一致,不是他有时间她却跟同学玩去了,就是她空下来自己却一直不是泡在军营就是泡在军部。 宁铮如何看不出来奉九还没死心塌地想嫁给自己,不过好歹婚是已经定完了的,这就不怕,水磨豆腐的功夫,他宁铮可不差。 而这是她头一次能主动邀请自己看戏,这是不是有点什么说法?宁铮可没那个乐观劲儿认为奉九忽然就想通了。 地点不作他想,定在北市场的大观茶园,喝茶看折子戏。 彼时奉天在老帅的带领下,已经是重工重商,大力发展民族产业。 从进入腊月年根底下开始,有名的戏班子就都不好请,尤其在正月里,宁府和唐府这样的高门大户都不会少请各地戏班子唱堂会,但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水平最高,到了一票难求地步的,自然就是北市场大观茶园的堂会了。 今年巧了,虽然是大过年的,但奉天城最有头有脸的几个大户人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有的正好手头吃紧,有的父母热孝,并没有摆阔做大堂会的打算,所以成全了几个大戏园子的生意。 他们早早打听得今年过年会是个牛市,所以早早撒开人马全国各地包括北平上海苏州南京广州去笼络戏剧名流。 奉九想请宁铮去自家包厢看戏:依照宁唐两家在奉天的地位,每家自然都要留够充足的票源用来走人情。 宁铮在电话里非常痛快地答应赴约,而且在他的坚持下,他会准时去唐府接奉九一起过去。 北市最大的戏园子大观茶园,老板人称高小辫儿,有能力,路子野,面子大,果然请来的都是各个戏种的名角儿,宁铮又看了看报纸上登的年初四的戏牌,开场时间照例是午时三刻:有盖州皮影安心斋的《封神榜》,奉天落子筱麻红的《杨三姐告状》,京韵大鼓李白银的《红梅阁》,京剧程砚秋的《锁麟囊》……密密匝匝,一直排到深夜。 宁铮撂下电话,手指在膝盖上轻点着,也不知这么长时间没见,这个没良心的小丫头,对自己可有一丝想念? 北市场的茶园戏剧场如此红火,奉天落子功不可没。 奉天落子原本起源于唐山落子,但跟其他传统剧种一样,免不了有粗俗□□的一面,唐山落子自然是在河北唐山,属于北洋政府管辖范围,北洋政府主管文化教育的文官认为低俗不堪,在关内就给禁了,所以落子艺人就不得不出关,到政府管辖不那么严苛的东北讨生活,结果很快就发展成了轰轰烈烈的奉天落子。 至于后来奉天落子唱出了名,反攻关内,在全国掀起一阵落子热,那都是后话了。 北市场的各大戏园子资金雄厚挖人也是特别狠,各家名家荟萃:在一个地方就能听到这么多种剧种剧目,见到这么多明星,自然是人声鼎沸,人气旺得不得了,更有北平上海南方各地的客人坐着火车往这儿赶,订宾馆一住好几天,是一年中最盼望的耳朵和眼睛的饕餮飨宴,跟今天很多追星族追着明星满地跑没两样。 北平上海的戏剧院老板对此都颇有微词,毕竟谁都想趁着过年大赚一笔,所以这个时候,就看谁给的价码高了。 很显然,奉天作为宁系治下的政治经济中心,老帅投入了不计其数的金钱和心血来整治,所以奉天成为当时亚洲最繁华的都市之一,娱乐业兴旺发达,娱乐场所老板手头也是宽裕得很。 …………………………………………… 时间很快到了旧历年三十儿,奉九照例与父亲和大哥大嫂、不苦守了岁,继母卢氏因为不放心年前感了风寒的奉灵不得不和她呆在房里,省得给家人过了病气,所以没有跟着一起吃年夜饭,一家人倒也是难得的其乐融融。 大年初二,按照惯例,宁铮带着年礼前来拜会未来岳丈及未婚妻,得亏登门拜年的人太多,父亲腾不出太多的时间招待未来女婿,所以一番短暂交谈后,奉九就可以很高兴地代父亲把他送了出去。 待到出了门,奉九才注意到他穿了一身传统的珠灰色长袍,仗着年轻火力壮不穿外面的马褂更没穿大衣,看起来更是面如冠玉、修挺如竹,翩翩风度、谦谦君子的模样儿又不知骗了唐府上下和前来拜会的客人的多少美誉。 他回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彬彬有礼地跟她道别。 直到宁铮的车开出去很远,奉九才心有余悸地意识到,这是他们二人自挑明身份以来头一次以礼相待的相处:没有任何不合礼数的言语和举止,这个二皮脸也没借机会揩油,真是不易。 看来,初四去看戏,他也能有所收敛。 ……………………………………………… 宁铮这个年照例过得没意思,他大年初一还去兵营看望了自己的士兵,并大撒吉利钱,还有大锅肉大碗酒可喝,官兵同乐,其乐融融,倒是比在家跟一堆吵吵嚷嚷的女人呆一起强多了。 他想着,这应该是最后一个这么没意思的年了,毕竟,过了年,到了夏天,奉九就要嫁过来了…… 大年初四,宁铮在午时一刻到了唐府西角门。 几次送奉九回来,路线早就熟了,他今天自己开车,正倚在车门上等着奉九出来,今天的天气还不错,基本无风,毕竟奉天冬天最容易刮的是冰寒彻骨的西北风,宁铮抬头看着唐府里高大的法国梧桐的树枝都不带动一下的,暖烘烘的冬日悬于冰蓝色澄澈的晴空之上。 忽听得小门一响,宁铮扭头一看,奉九穿着一件浅蟹灰色的西装领单排黑色扣呢子大衣出来了,头上歪戴了一顶黑色的开司米画家帽,围着一条同色开司米披肩,照例是不施脂粉,空气中飘来清浅的防脸冻伤的雪花膏的香味儿,烘托得一张俏脸清丽无双,大衣下摆处露出黑色百褶裙的裙边,里面是玻璃丝袜——对,民国时期的小姐们就是这么经冻,脚上穿着同色长筒牛皮靴,手里挽着一只接近正方形的酒红色小蛇皮包,荡着几穗儿金色流苏,显得知性素雅。 宁铮往前走了几步,微笑地看着她,奉九礼貌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奉九这次请宁铮纯粹是逼不得已,她父亲虽说绝大多数的事情都依着她,但那也得看是什么事儿,比如一到跟宁铮有关的,她父亲总是爱发疯。 大概也怕眼看着成亲了,关系却不见转圜,奉九对宁铮还是没多少感情,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 在父亲上个月第三次提出让奉九主动跟宁铮见面约会后,毕竟事不过三,奉九只能从父命了。 宁铮回身,开了副驾驶位置的车门,手搭在车顶,示意奉九上车。奉九本想坐到后座的,但现在只能坐到宁铮身旁。 到了戏园子,才发现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其实这几天家里人陆陆续续地开始去听戏了,但奉九很快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那就见仁见智了。 她到了之后才发现,唐家包厢已经坐不下了:因为有唐家大房的堂嫂带了从老家来的亲戚看戏,足足有五位之多,再加上大房其他人,立马就将原本宽宽绰绰的大包厢挤了个水泄不通,还剩下两位关系七拐八拐的亲戚没地方坐。 奉九见之一喜——正犯愁不得不与宁铮在一起度过很长一段时间呢,这多好,反正她人是出来了,父亲那里就可以交差了,她立刻热情地表示自己可以改日再来——改日再来就是不来的意思。 其实就连约会选听戏也是奉九的一个歪心思:她想着,就没怎么看到那些留学回来的年轻人有几个对传统戏剧感兴趣的,多半只喜欢西洋歌剧、芭蕾、交响乐和电影。 既然不得不与宁铮约会,那找点让他觉得乏味的形式不是很好?自己是无所谓的,奉九自认有神游天外的本事,她可以在脑子里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地编剧本,顺便给小不苦构思几个童话故事就更好了。 宁铮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立刻表示多出来的二人可以去宁家在这订的包厢,于是顺手拉过奉九的手,跟唐家人客气地道别。 于是在大房包厢里各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的目送下,奉九和宁铮护送着那两个亲戚到了宁家的包厢,位置也跟唐家包厢一样视野绝佳,但这两人进去后,奉九马上发现这个包厢也满了,心里极是欣慰——这回可是没地方坐了吧? 宁铮安抚地让那两位便宜亲戚安心在这里坐着就好,说这里还有一处自家小包厢,他和奉九坐过去。 奉九没想到宁铮居然有这么多地方可坐,又被他牢牢地抓住了手,只能跟着他走了。早有知机的茶房跟了上来,殷勤地引着他们,宁铮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上了三楼,离楼下中心戏台偏左一些的位置,奉九早就甩脱了宁铮的手,宁铮自顾自地拉开紫红色金丝绒帷幔,做了个手势请奉九进去。奉九一看,居然是个迷你型包厢,只有两张单人沙发,配着高几,帷幔一松手,立刻隔出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 奉九扭头就往外走,宁铮拦住她:“怎么,不满意?” 奉九抬头瞪他,清凌凌的大眼里写满了控诉和鄙夷。 宁铮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儿,奉九往后一撤身,不给他碰。 宁铮举高双手投降:“好好好,我今天肯定不碰你,我保证。” 奉九狐疑地望着他,这人劣迹斑斑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完全不值得信赖。 宁铮只好自己先落座:“奉九,我说了今天会规规矩矩的,就会规规矩矩的,说实在的,要说前几次我有些逾矩,也是因为……” 奉九马上回想起他以前的孟浪之举,气得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你还好意思提?!” 宁铮摊手:“我错了,不提了,大过年的,我们好好看戏。” ……在中国,“大过年的”这四个字,在春节期间真是个神奇的词语,多少因为陈年恩怨一触即发的家庭大战因此消弭于无形。 奉九在宁铮右手边的座位坐下,刚才的茶房端来了新泡好的茶水和几碟子干果蜜饯,还有热气腾腾的崭新的手巾把儿,放好后赶紧退了出去。 奉九看了看自己的金质小怀表,离开场还有差不多两刻钟。 宁铮解释说:“不提前点来,停车的地方不好找不说,还会碰到很多熟人,挨个打招呼也是够烦的。我们这个地方,比较清静,我刚才也跟你家人说过了,不用再过来打招呼了,过年过节,就这人情往来就挺累人。” 奉九不语,但心里觉得他说得没错。 也是奇怪,他们到现在见面的次数也没超过十根手指头,但这种清清淡淡、若有似无的亲密气氛是从何说起? 她忽然觉得浑身刺痒,这种感觉又陌生又不舒服,就又扭头瞪了宁铮一眼。 被瞪得莫名其妙的宁铮一怔,但也没有出声询问,虽说不知道自己又怎么触了小未婚妻的逆鳞,反正自己在奉九这里的印象很差,这他心里当然有数,也不差这一桩了…… 奉九其实很不喜欢过年时的迎来送往,应该是大家都不喜欢,场面话说得乏味又累人,但这是自己身处其中时的感觉;如果变成是旁观者时,那就很有意思了。 奉九的视力极好,她推开宁铮递给她的望远镜,把旁边一张小方凳往阳台边挪了挪,就津津有味地看起了下面的西洋景儿。 只见各色达官贵人,都穿得花团锦簇,互致寒暄——太太们见了,就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一番,一旦发现对方哪件衣裳、首饰是自己没见过的时新式样,就得下死力狠盯几眼,性子急的当场就得询问出处,顺便上手摸几把,□□自然说得软和招人听,于是被询问的太太也会面有得色,进而和盘托出。 而男人们则干脆许多,大多互相吹捧几句,客套一番,然后就面面相觑,直到有忍不了的拉着已经阻碍了交通而不自知的太太到自己定好的散座或包厢里去,让他们在那聊个透。 奉九看到了两个自己的同年级同学,本想下去找她们聊聊天,但一想身边还坐了个绊脚石,就兴致缺缺了。 忽听得茶房在外面通禀,说鲍家少爷要见宁铮,宁铮沉思了一下,这鲍以宁是在抚顺负责银矿开采的,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于是叮嘱奉九自己在这好好呆着,就出去了。 没一会儿帷帐一动,奉九还以为宁铮这么快就回来了,也没回头,继续低头看热闹,忽然一道温煦的声音响起:“看什么这么专心?” 奉九面露惊喜之色:“宁鸿司!怎么是你啊?” 宁铮的侄子宁鸿司一身长袍马褂,倒是显出与平时浓浓的学生气不一样的成熟儒雅来,“母亲和海城的小姨来看戏,我陪她们来的,坐在二楼那个包厢里。”他左手一指,奉九看出来好象正是刚才宁铮领着自家俩亲戚去的宁家包厢。 “哎呀,还坐得下么?我家亲戚给你们添麻烦了。” 鸿司摆摆手:“哪里?隔壁包厢也是我们家的,坐得下,今天家里人来看戏的并不多。” 奉九这才意识到宁家明明在二楼有两个包厢的…… 鸿司看见奉九忽然有点恼怒的神情不禁一愣,于是眼神意带询问地看向奉九,奉九也不好解释宁铮的动机;不过,她现在倒是对宁铮的安排也有满意的一面——就算是单独跟他呆在一个比较密闭的空间她也认了,因为在楼下不管是跟唐家人还是跟宁家人,都得拘着礼数,人都得“端着”,几个时辰下来会很累人。 奉九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宁铮面前,做真实的自己。 奉九没话找话,只好问鸿司,“你喜欢哪种戏剧?” 鸿司看了奉九一眼,“皮影戏。” 奉九笑了,“我也是,就爱看皮影戏,其他的,其实都没多大兴趣。” 奉九看了看包厢里的空间:“要不然你也进来坐,让他们添张椅子就成。” 鸿司刚要回答,宁铮及时地拉帘进来了,让人都怀疑刚刚他是不是一直立在外面偷听:“鸿司在这啊?刚刚我看大嫂派了翠喜正满哪儿找你呢。” 鸿司听了,自然得跟他们道别,奉九瞄了撒谎都不带脸红的宁铮一眼,轻哼了一声。 这么一顿打岔,大戏终于开场了。 唐家和宁家都没有象当时奉天的很多望族那样,在家蓄养皮影戏班子,所以奉九总觉得看不够,今天上来的就是名满东北的安心斋,演的是热热闹闹的《大闹天宫》和《穆桂英问路》。 皮影戏又叫灯影戏,很是神奇——就那么几个人,再加上阴刻的景片和道具,比如玉皇大帝的金銮殿、王母娘娘的蟠桃园、猪八戒的钉耙、李逵的板斧,却是色彩华丽鲜艳,繁而不乱,花纹间隙雕镂透空,就能把滔滔海水、熊熊烈火、孙猴子的腾云驾雾什么的表现得惟妙惟肖,而孙大圣手里的金箍棒居然也能瞬间或细或粗、可长可短,唱词也是有趣的,奉九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乐在心上,没一会儿巴掌都拍红了。 宁铮在旁边看着,这是有多久没看到奉九发自内心的欢颜了?两个人最近的几次碰面,除了吵嘴,就是……,相比之下,他好象更喜欢看她这么明媚的笑容。 接下来就是京韵大鼓了,奉九听得一会儿,不觉有点犯困:又到了午睡的点儿了。 奉九的午睡执行得一向是雷打不动,长期形成的生物钟让她的眼睛有些发酸。 不禁斜眼偷看宁铮,想着这假洋鬼子应该哈欠连连了吧,没想到他始终腰板挺直地坐在沙发上,后背都没靠过一下,倒让人想起他的职业军人身份。 奉九心里呐喊着,你倒是表现点不耐烦啊……宁铮觉察到奉九的凝视,转头冲她笑了一下,又转过视线聚精会神地观看台上表演。 奉九能怎么办,她很无奈,只能勉力维持着。 再过了一阵儿,已经到了未时一刻,茶房端进来了茶点,是苏州稻香村开在奉天的店做的,有南派的荷花酥、也有满族风味的萨其马、牛舌饼,还有山楂锅盔、枣泥方酥,开口笑,奉九很是大快朵颐了一阵子,扭头看看宁铮,根本没吃,只是盯着戏台上唱京韵大鼓的一个女子出神。 奉九本来对他印象好了一点,因为他今天没动手动脚,好歹算个守信之人,不过现在看着他盯着人家专注的目光……还是原来那个人嘛。 奉九低头对对戏牌,也跟着抻长脖子往下看,现下在台上的是个新角儿,艺名叫小彩红,看来是人到中年的李白银的接班人,所以才在这么重要的场合推出来力捧,指望一炮而红吧? 奉九仔细看这个小彩红:穿着枣红色织锦缎凤凰格的夹棉长旗袍,烫着手推蛋卷式的烫发,看容貌清丽秀美,年纪应该不超过十六七,这发型倒是显得她老了几岁。 年龄不大,但唱腔却是老道温婉,台风稳健,不急不躁,很是招人爱,别说男人了,就是身为女人的自己看了也是心生喜爱。 奉九心里暗想,一向有花花公子之称的宁铮这是又有了新目标了吧?这敢情好,要是能迷他个五迷三道,为此拖上几年不结婚那就更妙了。 奉九现在吃饱了,喝足了,又去了一趟更衣室,回来就更睏了,她坚持再三,实在不行了,脑袋慢慢地左摇右晃,大眼睛迷迷离离的,终于脑袋往左边肩膀垂下来,再一歪,终于睡了过去。 原本看似专心致志盯着戏台的宁铮立刻一秒不浪费地看了过来,看到奉九歪着小脑袋,总让人脸红心热、心烦意乱的大眼睛也闭上了,只留下一条漆黑的向上弯曲的睫毛根形成的曲线,嘴巴也轻轻合拢着,眉头舒展,看得出心里没什么负累,一睡着了更显得孩子气。 宁铮站起身,摘下奉九放在包厢门口衣帽架上的灰大衣,本想盖在她身上,想了想,又放回去,还是取下自己的黑色开司米大衣,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最容易着凉的肩头也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他轻轻拿过后面一张方凳,就这么坐在她身边,托着下巴,沉默地注视着睡得无知无识的奉九,想着她现在是被满是自己气息的大衣包裹着,哪里还稀得看台上的小彩红一眼。 ………………………………… 奉九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三年前刚上高中时,自己和同学们爬千山时的情景:媚兰丢了放着大家全部出游费的钱包,四个女孩饿着到了同学们的集合地,某个同学掏兜找手绢时才发现手绢里卷着一块现大洋,都可以买一大堆让人眼馋的茶叶蛋了。 因为爬了三个时辰的山,自然胃口大开,她们把卖茶叶蛋的老奶奶的煮鸡蛋都给包圆儿了,一人连吃了四五个,□□巴巴的鸡蛋黄儿噎得各个翻白眼儿。 奉九不禁笑出声来,忽然一声巨响,打断了奉九的美梦,她虎地一下坐了起来。 她瞪圆了眼睛,茫然四顾——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戏台上不知正演着什么,反正刚才惊天动地的大响动就是来自那里巨大的铙钹声,又听得戏台上正唱着: “四一堂高家父子全到案, 逼我了案来画押。 我万般出在无计奈, 到天津,专程拜见您老人家。 我见您耳不聋眼不花, 威名高权势大, 为什么拿着人命当笑话。 您容那,杀人害命贪赃枉法, 就出在您的眼皮下。 人说您,湛湛青天是睁眼瞎。” 一听这词儿,奉九明白了,正是近几年最负盛名的奉天落子《杨三姐告状》。 她定了定神,一扭头,这才发现宁铮正坐在一旁静静注视着自己,唇边含笑,以手支颐,居然有一种美好的慵懒之意。 “醒了?” 奉九有点汗颜,明明是自己拉假洋鬼子来的,没想到假洋鬼子一直精神抖擞,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奉天人倒睡得不亦乐乎。 她挠挠耳朵,因为刚睡醒还懵着,脸上还有被托着腮的手压出来的红印子。 宁铮忽然伸手过来,奉九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宁铮顿了一下,仍然执着地伸过来,一只手掰住她的脸,另一只手在她唇边一滑而过:“哈喇子都出来了。” 奉九脸一热,继而横了他一眼。宁铮笑了,把那根手指压在自己唇上,浅浅伸舌,轻轻一舔…… 奉九的害臊眨眼间变成大怒。 就知道他说话不算数,还故作这么恶心人的举动! “你下流!”奉九鄙夷不屑地怒斥登徒子。 宁铮一脸无辜之色:“我总不能看着你流哈喇子了还不管。” “你不会告诉我,我自己擦啊?”奉九呛声道。 “等不及了。”宁铮忽然声音哑了一度。 奉九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没好话,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早晚得把自己气死。 正好,睡也睡饱了,老爹交代的任务也说得过去了,她看看表,已经到了晚上了,粗粗一算,他们看了差不多六个小时的戏了,奉九站起身:“我想回家了。” 随着她站起,一样东西掉落在地上,奉九低头一看,是一件男士大衣,再仔细分辨,果然是宁铮今天穿的那件。 唐六小姐毕竟也是订婚半年多的人了,对自己的未婚夫早就形成了长足的感性的认识,她已经懒得再计较这样的小事了。 “这么好的戏,不再多看几场了?” 奉九……服了,居然还真看得进去。 “不了,天都黑了。”其实奉天的冬天天黑得的确早,太阳四点多就生怕把自己累到地下工了。不过他们是开车来的,其实黑不黑天的,根本没关系。 但自然是奉九说什么是什么,宁铮于是转身取下奉九的大衣递过去,又捡起自己的大衣瞬间穿好,好整以暇地等着奉九穿好大衣扣上扣子再围好围巾,黑色的开司米大披肩捧出一张因为充足的睡眠而泛着桃花色的脸儿,莹润洁白,宁铮忽然就想起刚才不知道唱的什么剧里的一段唱词: 年轻的人爱不够, 就是你,七十七、八十八、九十九…… 年迈老者见了她,眉开色悦,赞成也得点头。 世界上这样的女子真是少有, 这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奉九却是想着睡前看到宁铮盯着唱京韵大鼓那个谁,就是挨着李白银出场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小彩红,想着是不是也应该成人之美一番…… 第22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小彩红在奉天一炮而红。 邀约的单子自全国各地纷至沓来。 师傅李白银喜得够呛,就等着唱出了正月,就到北平上海再去驻唱。 在民国时期,戏子和娼妓、乞丐一个地位,都是下九流,恨不得人人得而欺之。 李白银年纪渐长,也想着培养个接班人出来:小彩红资质奇佳,声音、外形、悟性条件更是优于年轻时的自己,咬字轻,放音松,膛音好,音质低回圆浑,大段唱词过目不忘,就是有些心浮气燥。 走红容易,但如果想成为以情带声的“白派”顶尖人物,还得后天多努力。 再有,戏子社会地位低下,如果小彩红若是能像自己似的,傍上靠谱的一方势力,即使顶不了几年,也是让人心安的一桩美事。 有一天她在大观茶园刚唱完戏,正坐在后台喝茶休息,有茶房进来通报,有一位“年轻女士”要见小彩红老板。 李白银眉头一紧,先寻思了一会儿,心想着既然是年轻女士,而且“一位”,看来不是什么家庭纠葛,因为一般正头太太来示威,怎么也得拉上几个亲朋好友助阵。 毕竟,小彩红从天津到了奉天,除了奉天的钱好赚,也是因为她刚刚出道甫一走红,就在天津惹出了点“纠纷”:刚闯出点名堂就急吼吼地傍上了一位人到中年的王老板,倒是家大业大,不过,事先没打听清楚,家有一只河东狮,据说王老板发家也是靠的丈人家,没几日就闹得很是难看。 现在到奉天拢共没几日,李白银也一直将她看得紧紧的,至少应该还没来得及惹出什么丑闻,李白银先出去看了一眼,见来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极美,学生气十足,虽然心里诧异,但还是很放心地让小彩红出去了。 小彩红看到来人,不禁眼前一亮…… 奉九也看着眼前的小彩红,身段妖娆,五官艳丽浓烈,跟她的师傅倒有点像,真真一个美人坯子,假以时日,肯定会更加吸引人。 奉九有点不知如何称呼,小彩红热情地说:“这位小姐,您叫我彩红就好。不知您的来意是……” “彩红老板您好。”奉九端着架子,回想着以前遇到的那些矜持的贵小姐们的做派,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儿,“是这样的,我一位年轻的男性朋友,英俊潇洒,身家丰厚,前些日子看了您的演出,对您一见钟情,魂牵梦萦,但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我就自告奋勇,替他约您出去。” 小彩红看着奉九一身价值不菲的洋装,和通身的气派,再加上对自己容貌的极度自信,心里已是信了七八分,眼里不免带出了七八分的热切。 奉九在心里笑了:不枉她七拐八拐,打听了若干人等,才结结实实地证实了小彩红虽然在天津出道不过一年,但风评欠佳的原因……跟她浪荡的未婚夫可不正是绝配。 小彩红内心喜悦,但还心存疑惑,“不知您的朋友……” 奉九随手抓过身后的辫梢,在手里随意摆弄着,“他叫宁瑞卿,是个留过洋的,个子特别高。”看着小彩红上下打量自己将信将疑的样儿,又再接再厉地接了一句:“您放心,我们都是正经人。我姓唐,叫唐奉九,如果两位能成就好事,别忘了我的谢媒钱。”说完,嫣然一笑。 ……………………………… 宁铮接到奉九的一张帖子,约他在初七晚上七点在北市场的“云麟”茶社见面,宁铮有些奇怪,奉九一般约自己都是打电话,而且是突如其来,这样自己有事不能成行的可能性就大增,她那点小心眼儿很容易揣测。 宁铮又回想起前天她刚刚打过电话,问了一下自己的行程,倒是没说什么就放下电话了。没想到紧接着来了个帖子,到底什么事情值得这么正式? 不过,未婚妻能主动在晚上约自己喝茶,而不是在白天逛动物园,也不是去听闹闹腾腾的皮影戏,已实属难得。 宁铮不疑有他,也许是上次和自己听戏听得挺满意?所以一到了日子他就欣然赴约了。 等他已经喝光了满满一壶茶,早过了约定时间,奉九还未出现,宁铮有些狐疑,难道奉九终于向别的小姐们看齐,打算跟男士约会要晚上一段时间才显得矜持有身价了么?这风格不像她,奉九年纪虽小,但很有些特立独行,不为世俗的条条框框所限制。 等过了约定时间足足两刻钟,终于,茶房引着一位女士出现了。 宁铮微笑着起身抬头,准备迎接自己的未婚妻:如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么他们足足有九秋没有见面了啊…… 直到看到来人那式样张扬的白狐裘,脸上浓重的妆容,一脸的惊喜与痴迷,他的脸不禁微微一沉…… 奉九正在家画画,今天宁鸿司和其他几位高中同学约她去喇嘛庙看雪景,喇嘛庙在镇守奉天四大塔之一的西塔附近,离她家不算近,学校里的同学出游,家里有汽车的也很默契地不坐,而是选择奉天城里四通八达的摩电。 宁鸿司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三叔与奉九定亲而与她有所疏远,该联系还联系,见了面也是如常,其他大部分同学也是如此,让她心生温暖。 进去一看,建筑风格明显不是东北的风格,而是黑瓦白墙月亮门,看起来倒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意味;而旁边干枯的树枝上停着几只蜡嘴麻雀,简直就是现成的工笔水墨画一般,直到她们痛痛快快地打了半天雪仗,这幅情景仍然就好像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一回来,她索性铺开宣纸,画起了画。 墙上新挂着她这一段时间以来画的鸳鸯枯荷图和芦苇仙鹤图,都是反反复复画了几十遍才满意的,不是自夸,她自觉自己的笔力见长,奉九其实最爱画鸟,工笔画也特别适合画鸟羽那种丰富的色彩和细密的质感。 她不禁想着,如果虎头看到了,会不会说自己有进益了呢? 要不要拿相机拍下来邮给他?虽然只是黑白照片,但虎头应该也能看出些门道。 奉九当年师从吴门画派大家的李道林先生,硬拉虎头作陪,实际上奉九知道虎头特别喜欢画画,只是没钱请师傅罢了。 虎头跟着蹭学,但还是坚持用自己的颜料、宣纸和各种画笔,奉九也只好由着他。 李先生倒是品质高洁,对两个学生一视同仁,不假辞色,待相处了一段时日,他惊喜地发现,这两个学生都是好苗子:奉九偏爱写意花鸟,气韵明净,格调秀逸,颇得唐寅的风骨;而虎头则更中意山水,兼有粗细两种面貌,于粗简中见层次韵味,于精熟中见稚拙,多得文征明的意趣。 遗憾的是,虎头实在太穷,买不起画青绿山水画需要的颜料,因为这种颜料需要用到赭石、孔雀石、蓝铜矿、砗磲什么的昂贵矿石,要不,以他的白描和设色功力,未尝画不出一位不知名宋代画家留下的那幅云光翠影、峰峦挺秀的《江天春色图》。 他们大概学了能有三年的时间,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师生三人经常在一起说说笑笑,一起鉴赏唐家古董店收上来的字画,有时兴致一来,师生合作一幅画,都是让人回想起来就不免会心一笑的雅事。 后来李先生的母亲病重,不得不辞了教席回杭州老家照顾母亲,家庭住址几经变更,时间一长就慢慢断了音信,但有奉天去杭州偶然遇到老先生的人回来对父亲说,李先生对你们家俩孩子真是念念不忘啊,他说奉天唐家那两个孩子,都是难遇的可造之材。 ………… 忽然秋声匆匆忙忙跑进来,不安地扭着手,低声说宁三少来了。 奉九思绪回笼,手上一顿:有点对不上,按浪荡子的套路,此刻不是应该去旅馆了么…… 奉九不以为意,在小麻雀的眼睛上,又添了一笔,瞬间,小麻雀好像活了起来,漆黑溜圆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整幅画看起来细腻灵动,工而不板,研而不甜。 一身灰格子西装的宁铮大步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奉九还安安稳稳站在书桌后面,手里捏着一支狼毫,他几步走过去,双手撑住桌子,脸色冰冷,身子前倾,紧紧地盯着奉九,一边头也不回地说:“秋声,出去,把门关上。” 小小的秋声吓得够呛,但还是勇敢地杵在门边儿,不肯放姑娘自己在这面对这个明显生着气的男人。 奉九神色如常,同样也不看秋声,轻声道,“出去吧,别担心。” 秋声只好出去了,还松松地带上了门,然后就一脸担心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奉九坦坦荡荡地回望,过了好半晌,宁铮脸色忽然一松,闲闲开口道:“我倒是不知道贵府的教养是这个样子的,这还没成亲呢,就想着给丈夫的房里塞人,贤惠到了这个地步的,不知是哪里学来的规矩。” ……这可过分了嘿,吵架祸不及祖先,怎么还扯到唐府的教养上了,这是对自己母亲的不敬,更是对自己这个没妈的孩子的挑衅。 奉九“嗒”地一声把毛笔扔到桌子上,溅起的墨汁瞬间污染了整幅画,宁铮即使是发怒,也还不忘看了一眼画,笔触颇见功力,野逸旷达,一笔一划都稳得很,看来心情极好,瞬间深幽幽的眼睛里晦暗未名。 他抬头与奉九对视,这才发现奉九一向微蓝的眼白沾染了几丝猩红,这让一向清雅美丽的她看起来有几分陌生的暴戾,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盯着她。 奉九站起身,绕过书桌慢慢地一步一步踱到他面前,宁铮顺势直起身,逼视着她。 奉九个子虽高,但在宁铮面前并不占优势,不过,气势绝对不输半分,她挺直腰杆,负手而立,因为是在内室,冬天屋里地龙烧得正旺,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苎麻道袍,以往总是梳成一根油松大辫的头发因为回来后洗过澡而披散着,黑长的发丝每隔一段就带着一个波浪样的发弯儿,像一匹上好的黑色绉纱披在身上,宽袍大袖,一身的清风明月,佳人皎皎如斯,宁铮心里猛地一痛…… 她仰头直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的确,我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对我一向疏于管教。本人资质愚钝,实难堪宁府少帅夫人大任,现在,我就正式麻烦您另聘高门,你我二人,自此刻起解除婚约。” 宁铮听了这话,眼角明显一缩,冷厉之色扑面而来,双手也瞬间捏握成拳,鼻翼起伏鼻息咻咻,一双墨黑的眼睛如暴雨将至前压城欲摧的漫天乌云般充满了威胁感,情绪仿佛瞬间沸腾到了极点。 这是奉九第一次看到宁铮有如此之大的情绪起伏:自打两人相识,宁铮大部分时间都是言笑晏晏,当然,也有冷脸相对的时候,而现在这神态,称得上是暴怒了,呵呵,也是一种进化。 不过她唐奉九也不是好相与的:本来就是一门赶鸭子上架不情不愿的婚约,两人之间就别粉饰太平了,装什么郎情妾意。 不就是投其所好给他找了个美人儿么?这要是搁别人的未婚夫身上,指不定对未来太太的贤惠怎么感激涕零呢;就算没有笑纳,至少也应该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小小感动吧。 这可好,作为一名劣迹斑斑的著名花花公子,他还恼羞成怒上了,还指责起自己了,怎么着,能做不能说? 其实母亲早逝的孩子,内心深处很容易有深藏的自卑,对这样的诛心之论本就极易敏感,如果这指责又来自本就不待见的人,那就更是罪加一等。 凭什么母亲都去世了还要受这等腌臜气。 宁铮怎么会想得到指责一句 “没家教”,奉九就会一根筋地往她亡母身上联想呢?她爹唐度才占大头儿不是?所以这大概也是欲加之罪了。 奉九不闪不避,直视着宁铮,线条优美的双肩直直挺着,大姐乃至整个唐府的安危她也顾不得了,此刻誓要与他断个干净。 宁铮紧抿着唇不说话,忽然猛地转身,奉九从他身后,只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肩膀,和僵硬挺直的身躯。 奉九等了一会儿:“没话说了?很好,我这就……”她算是豁出去了,正在气头上,完全无所畏惧,言必行,行必果,不做枝枝连连的小女人状。 她边说边一个转身向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后背就贴上来一具高大坚硬的身躯,身子也被箍进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宁铮搂住了她,头也顺势沉重地垂在她的左肩上,双臂如铁,交叉在她的小腹前,又紧了紧。 “你真的不怕把我气死吗?”宁铮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刚才凌厉的声势都烟消云散了。他把脸埋在奉九丰泽的长发里,又闻了闻她的发香:不知用的什么洗的头发,冷香幽幽的,跟她这个人似的,捂都捂不热…… 奉九很想回个“嗯”,不过想了想还是没说。 嘴是痛快了,可能就要遭别的罪:此刻他都贴上来了,万一又强行亲她可怎么办?不能落人口实。 “你个小丫头,真是狠心,不过……”不过,谁让我中意你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寂静无声。 奉九蓦地有点了然,有点悲戚,甚至有点心软,但还是开始掰他的手,想脱离他的掌控,却只是徒劳地换他抱得更紧。 忽然,宁铮的声音又响起,只不过,声调变了,变得低哑阴沉,隐着一股子的寒气:“唐奉九,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只要我还活着,你这辈子,就只能是我宁铮的太太……” 你是我从未起过的执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奉九的眼睛忽地失了焦点,变得氤氤氲氲的,透出心下的迷惘,她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就算当初虎头离去,她也不过是失去一个好友的心痛,一种空荡的不习惯,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 那她和宁铮之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到底算是什么呢? 奉九美人没送出去,还落了一身埋怨。除了恶心了宁铮一下,再没什么别的收获,而且不知怎的又被父亲知道了,真是无妄之灾。 父亲那一天回来已经很晚了,但还是特意赶到她的院子,难得严词厉色地斥责了几句。 还没怎么样呢,奉九的嘴巴就撅得可以挂油瓶子了,满脸郁色,眼睛里还翻腾出几个小泪花。 这是奉九跟小不苦学的,这样的确容易让人心生怜爱,进而从轻发落,从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对着一出生身体就不大好的奉九,从来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唐度很快败下阵来,只能笨拙地掏手绢给女儿拭泪,奉九当时心里就“嘿嘿嘿”地笑出来。 不过,父亲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看不出来啊,堂堂宁少帅居然还学人告状?真好意思。 唐度瞅了气鼓鼓的奉九一眼,“别瞎赖了,不是宁铮告的状,是……那个小彩红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儿,回去告诉了她师傅;她师傅么……恰好跟我的一个老朋友认识,就这么拐弯抹角地告诉我了。” 其实呢,李白银有个奉天老相好,恰巧是唐度的生意伙伴,现在奉天城谁不知道宁唐两家联姻的事情;而随着宁铮进入宁系,深入主持各种日常工作,他的照片也开始频见报端,所以小彩红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结果后续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宁铮一发现不是奉九,大失所望下自然要向小彩红问个明白,小彩红羞人答答地说了,没想到宁铮听完就虎着脸拂袖而去,可把原本一照面发现是宁军少帅从而臆想了从此之后会有多少好事儿的小彩红吓坏了。 她想着,这可是宁少帅啊,是不是自己捅了娄子还不知道?于是立刻回了戏园子,遮遮掩掩地跟师傅说了。 李白银听完,两手一拍,吓出了满脑瓜子汗:那天那位漂亮小姐来找小彩红说话,走后她也问了问,得知就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小姐表示了下对徒弟的欣赏,这种事稀松平常,她听完就过,也没放在心上。 结果哪里想得到小彩红说一半留一半。这丫头是说了当天晚上要出去,不过,居然不是去她在奉天的姨妈家留宿,而是去私会了这位小姐的什么朋友?! 普通的男性也就罢了,偏偏是宁铮。 事已至此,李白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定是那位小姐促狭,乱点了鸳鸯谱,这就是个恶作剧。倒是年轻气盛的小姐们的做事风格。 她又逼问小彩红,看看还密下什么有用的消息没?到了此时小彩红哪敢隐瞒,赶紧竹筒倒豆子地全招了——那位小姐还说了自己叫唐奉九。 对于一个天津人来说,谁知道她奉天唐奉九是哪棵葱? 唐度唐老板她倒是如雷贯耳——北方首富,不过,跟这个唐小姐应该没那么巧有什么关联吧? 再有,这唐小姐看起来跟宁少帅关系非同一般啊,才能开这种玩笑。 可不管怎么样,宁家少帅是摔门而去的,这…… 在奉天她一外地的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于是赶紧摇电话找老相好想办法,万一宁少帅一急眼,把她们扫地出门那还不是时时刻刻的事儿。 老相好一听,也有点头痛,不过,当听到那位小姐叫唐奉九时,立刻来了主意。 正好当天晚上他和唐度就在一个共同的老友攒的局儿上见了面,这位李白银金主赶紧把唐度拉到一边,细细地说了前因后果,盼着唐度能跟宁铮求个情,话音刚落,他眼睁睁看着面前一向以儒雅白净出名的唐度的一张脸慢慢变得跟猪肝一个颜色…… “……”原来如此,奉九不免咋舌,怪不得西方有人说,哪怕是身处世界两极的两个陌生人,最多通过任意六个认识的人,就能互相联系上。 唐度一看女儿关注的重点完全跑偏,再度气得敲桌子告诫她收敛:自己未婚夫都找上门兴师问罪了,以后这种蠢事还能干么? “那小彩红那边呢?”奉九倒是没想到小彩红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心里不免有些歉意,暗自打定主意多买点她演出场子的贵宾席票聊表补偿。 唐度只能跟她报告,说跟李白银的金主说了,这不算什么事儿,自己准姑爷那里,自有他去安抚,至于小彩红,只要安生点,就不会有事。 奉九觉得安抚宁铮的事儿还不容易:就是下次他约自己时,去就是了。 唐度看看奉九不以为然的样儿,也只能扶额而叹,苦口婆心地劝道:“奉九,你不了解男人,还未成婚,这样打脸的事儿,如何能做?宁铮也是要面子的。” 奉九似懂非懂,一双剪水双瞳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跟亡妻一模一样…… 唐度的心一哆嗦,忽然失了气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与宁铮的婚事已无转圜余地,而哈佛已成泡影,她对着上门看望她的好友葛萝莉自嘲道:“萧伯纳曾说过,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得不到想得到的东西,一是得到不想得到的东西。我可好,全了。” 葛萝莉到了中国已有半年,已经慢慢地了解到了中国父母对子女婚姻的巨大影响力,闻之无话可说,绿宝石眼睛也为之黯然。 第23章 元宵节 中国人新年的概念是从初一到十五,在这半个月里,奉九过得是很充实的:除了雷打不动地照常读书练字练琴学英文法文外,还有就是教已经五岁的不苦写字和陪她玩耍;再有就是跟大嫂和妹妹奉灵一起陪年事已高的奶奶说说笑笑热闹热闹,这些都是家居日常。 初五开始则坐着家里的汽车去媚兰家和其他世交家里拜年,然后再会上其他上大学回来过寒假的同学一起去同泽中学的敬重的老师家拜年。要说看着各位上了大学的中学同学们都有了不一样的风貌而说奉九心里没什么想法,那也是不可能的。 吃当然也是中国人过年很重要的一部分,北方自然少不了各种走油的传统年菜——各种馅料的丸子、麻花、馓子什么的,再加上花样繁多的各色饺子,很快,化大半年来各种悲愤为食量的奉九也小胖了一圈儿,双下颏都若隐若现了。 日子很快溜过。 自上次小桃红事件后两人不欢而散,奉九虽然答应了父亲要去安抚被惹毛的未婚夫,但并没有实际行动,因为她笃定一件事,等着宁铮出招就好了。 其实即使已经到了新时代,未婚男女在婚前见面的机会也是不多的,各家都怕见多了会生出些丑事,毕竟未婚夫妻都觉得极大可能今生就是这个人了,有些陈年欲望难免会不那么认真地被压制,从而生出些别的心思,弄出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也是有的。 比如有的新嫁娘入门才半年就能生下个小娃的新闻也是时有耳闻,虽两家一力强调这娃儿是早产儿,但只要看看这“早产儿”甚至比足月婴孩儿还足的个头,就知道想瞒人的企图注定是失败的。 只不过平添了亲朋好友茶余饭后用来说嘴的谈资罢了。 奉九毫不意外在正月十四那天接到了宁铮的电话,约她明晚去万柳塘公园看花灯,她答应了。 奉九想了想,还是摇了分机号,跟父亲报告明晚她要和宁铮出去赏灯的事,唐度松了口气,希望借此机会能缓和这对未婚夫妻之间紧张的关系。 而奉九则是觉得,大过年的,就让父亲稍微安点心吧。 既然上次给他找美人儿没成功,奉九也渐渐地逼着自己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和宁铮的婚事只怕是板上钉钉的,如此一来,把关系彻底搞僵并不会有什么好处。 再有,奉九是很喜欢赏花灯的,去年因为伤风没去上,前年因为不苦得了急病情势危急,家里谁都没有心思去赏灯,这么一算,已经足足有两年没看过了。 今年么,她本想约了同学去看,但又怕还在年里,家家都有安排,就一直犹豫着没打电话;现在接了宁铮的邀约,再回头去约奉灵和其他的堂妹,人家都识趣地不想打扰;不苦还小,身子骨一直有点羸弱,冬天的晚上通常不会带出去的,奉九也不想冒这个险。 奉九穿得厚厚实实地出了门,一身黑色大衣的宁铮已经等在门外了,今晚他自己开车,一见奉九出来,看着不过几日就面如满月的奉九,不禁挑了挑眉,随即微笑着拉开副驾驶的门让她上车,奉九也没有坚持非坐到后面,两人除了刚见面时互相问了好,就没怎么说话,更没提起前几天的尴尬事,待一路顺顺当当开到万柳塘公园附近,已经是人潮如织,寸步难行了。 宁铮围着公园绕了大半圈,把车停在了灯市南口,两人下了车一路步行而去。 从上一任的奉天提督开始,这个灯市已经连续开了至少有三十年的历史了,依着万柳塘的地势,从南到北搭建而成,连续十天,一到晚上华灯绽放,繁华异常,灿烂夺目,映得旁边万柳塘已经上冻的湖面都流光璀璨,宛如仙人洞府,化外之境,望之沉醉,给冷冽的奉天冬日染上了几多温暖,令人徒生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去年整年奉天省风调雨顺,宁军和各系军阀的缠斗也暂时停了下来,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战事,政治气氛也很宽松,所以今晚宁铮都没带几个贴身侍卫,只有支长胜远远地缀在后面,奉九甚至都没有察觉。 各界人士则都有心思贡献了形态各异、巧夺天工的花灯来展览,尤其是各大商铺、银行,跟比赛似的,老远望去,规模宏大造型繁杂的,都是最有经济实力的商家做的。 宁铮和奉九一边走一边慢慢欣赏,奉九也免不了跟宁铮时不时地议论几句,大概是受到这冬日里温暖欢欣的节日氛围的影响,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是难得的平顺。 摆在入口处的,是两架一比一比例的银灰色战斗机,看起来威风凛凛攻击性十足,一圈儿围了不少人,他们溜到边上人少的地方细看,奉九特意看了看底下摆台上的小木牌,制作单位果不其然是宁军航空飞行处,不禁抿嘴儿一笑,宁铮本来就时刻留意她的动向,只能无奈地一笑:“我都告诉他们别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了。” 这战斗机很受观灯的男宾们的欢迎,其中还包括四五岁的小男孩儿们。 再往前走,鲤鱼跳龙门、夜泊秦淮、千手观音、舍利塔、金陵十二钗……一座比一座华美,一座比一座壮观,有的规模大到夸张,几乎跟一座小山一样高了。 奉九说:“我在《东京梦华录》里看到在那个时代,元宵节有巨富人家堆鳌山的习俗,虽说咱们这的灯山不是乌龟状的,但这巨大的程度,只怕也不输多少呢。” 宁铮说:“的确如此,而且,咱们这也不兴点鳌山,想想看那得多浪费,几千个漂亮花灯就为了让主人家有面子,就都给点着了,真可惜。” 奉九点点头,想想宋朝人确实是活得不耐烦了,暴殄天物,拿奢华当炫耀的资本,怪不得都被金人南下给灭了。 走到半路,宁铮看到了劝业银行的花灯,照着自打清朝以来民间一直流行的红衣增福财神李诡祖做的,左手捧大个儿金元宝,右手持如意,头戴进贤冠,忽闪着两根长长的帽翅儿,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身后有二童子打着日月障扇,左右伏着口吐孔钱和元宝的青龙白虎,奉九看了一眼,拉着脸,没话说;宁铮细细看了看,低声笑道:“岳父这灯倒是好彩头。” 奉九心想还没成亲呢套什么近乎,嘴上却只是讪讪地说:“听说都三年没换过了。”就这么个老财神灯也好意思年年拿来凑数,所以唐二爷也早在奉天商界赢下一个响当当的雅号——“唐财神”,说好听点叫节俭,实际上就是抠门儿。 但因为寓意好,加之一直在库房里不见日头好好保存着,所以看起来还是有九成新,很多观灯的人虽然嘀咕着“去年好象就见过了啊”,“哎前年好象也见过呢”之类的话,但还是会规规矩矩行个礼,可见财神在哪儿都受欢迎,哪管新旧。 接下来的花灯都是孩童喜欢的——三打白骨精、桃园三结义、大闹蟠桃会、哪吒闹海、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整个一古典小说经典场面荟萃,此地自然聚集了众多带着小把戏来赏灯的父母们,已经到了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地步。 此时恰一波人潮挟着喧嚣的声浪朝他们涌来,声势不小,宁铮一看不妙赶紧伸手要拉住奉九,只可惜不过一个错身,他们已经被人潮挤散了,宁铮又急急地虚空抓了一把,但显然二人还没有长出那根叫“灵犀”的犀牛角来,奉九一点伸手回应的意思也没有,宁铮眼睁睁看着她的一张脸皎如天上月,平静地注视着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一双在灯光的映衬下越显灿烂的双瞳毫无波澜。 宁铮赶紧回头逆着人流走,只可惜现在饶是他有再大的力气也拗不过群众的力量,只能被人潮推着向前走了。 奉九其实也本想再看一眼身后的人群,虽说宁铮身材修长个子高大,但东北人普遍身高较高,再加上今晚骑在父亲或其他男性亲属肩上的小把戏很多,所以还是没看见。 奉九也不以为意,这毕竟是她的老家她的地盘儿,所以心下安稳全身放松,倒乐得被人潮簇拥着,走到哪儿就停在哪儿:赏赏花灯,顺便听听奉天人闲聊的下巴嗑儿,也是有意思得紧。 大型花灯都在前面,后面铺开的花灯规模都偏小,而且摆放的位置渐渐分出枝枝叉叉,她随意地四处游走,再到后来就是很多做买卖的小商贩的灯谜摊子了,她每次都是走到最中间的灯去猜灯谜,因为灯谜的难易程度都是从右向左越来越难的,中间的灯谜难度适中。 奉九猜出了不少灯谜,比如“没钱买鞋穿(打一成语)”,就是金无足赤;“毛领子(打一秦代人名)”,就是项羽呗;还有“直到七一人成双(打一城市名),”就是奉天。 当然,难度适中的她还凑合,特别难的她就不行了。 这时她看到一个非常难的字谜,老板也是把它挑在了竹竿的最高处,奉九是无能为力了:一条谜语分谜面、谜目、谜格,想解字谜,不但得知识广博,还需要熟悉常用借代语,奉九没下过功夫,所以看到这个谜语立刻头大起来,不禁怀念起猜灯谜无往不利聪明绝顶的大姐来了。 顺带着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元宵节和大姐、虎头一起出来看花灯猜灯谜的往事,那个时候的心情,即使现在想起来,都是愉悦到了极点,蒙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轻纱似的,美得让人多少年无法忘怀的。 记得大姐当时猜出了一个摊主设了十年都没人猜得出来的绝字谜,不但威震全场,而且让路过的一位清朝老翰林大为震惊,后又特意上唐府考校了大姐几个问题,然后心悦诚服,亲笔书写了一幅字“奉天奇伶”,以表达对大姐出众的智慧的赞赏,这也是大姐从此在奉天豪族里闺秀排行榜上常年拔得头筹的起因。 这一段时间,影影绰绰得知,大姐似乎已经到了莫斯科,看来是要坚定地追求心中的理想了;而虎头,此刻应该正在美国刻苦攻读建筑学学位。 奉九不免黯然,姊妹和童年小伙伴就这么各奔东西,这就是不可避免的各自的生命历程吧。 她猜出了那么多难度不算小的灯谜,却还一个奖品也没领,此时,奉九感到脚有点冻麻了,想着该回去了,她决定随便要个奖品,于是走上前,跟一个脸冻得红红的摊主说出了一个灯谜的谜底,摊主先是被奉九的美貌震住了,随后赶紧殷勤地递给她一串山药球。 她又掏钱买了这个摊主最贵的三盏花灯,史湘云的打算送给奉灵,孙悟空的送给不苦,梅花鹿的送自己,乐得一晚上没开张的摊主眼睛放光,奉九也是心满意足,于是皆大欢喜。 她拿了东西,站在当地,上下左右地看了看,东西南北她还是认得的。 她还记得来时的汽车是放在南口,所以她左手三盏灯右手糖葫芦,脸上挂着笑,悠哉游哉地向前迈步。 蓦地她的胳膊被人重重地扯住了。 奉九吓了一跳,懵懵懂懂间回头一看,被她忘了好一会儿的宁铮正满脸阴郁地拽着她的胳膊站在她身后,与奉九仍然凝固在脸上的笑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没心没肺的奉九这才想起来,她是和谁一起来的。 虽然已经过了除夕,但奉天的天气仍然很冷,今晚尤甚,但宁铮居然是满头大汗,领口也扯开了,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领子和铁灰色鸡心领毛衣,鼻翼仍在翕动,看来刚才一定是步履匆匆。 他皱着眉头,刚要说话,奉九就甩开了他的胳膊:“小心着点儿,我的花灯!” 宁铮看着奉九急急低头去看她的几盏花灯,生怕被他刚才过大的动作给弄坏了——花灯的外布都是皱纹纸,娇气得很,一不留神就会破个洞,奉九可是还想好好地拿回去给他们献宝呢。 宁铮呼吸一窒,猛地一咬牙,不管不顾地搂头把她抱进怀里,箍得死死的。 他把头重重地垂在奉九的肩上,奉九仿佛听到了“咯吱咯吱”的磨牙声,而他粗重的喘息声也再再刺激着她脆弱的耳膜。 识趣一向是奉九的一个优点,她于是安静地没出声,哪怕刚才宝贝得不得了的花灯和糖葫芦已掉了一地。 这里已经接近灯市的一个出口,没有灯摊,路灯灯光昏暗,加之还有树木遮挡,也没几个行人,所以宁铮的动作虽然急迫粗鲁,但并没有引起什么动静。 宁铮感受着怀里奉九柔软的身子,一直狂跳的心这才慢慢平复下来,他模模糊糊地想到,刚刚他和支长胜兵分两路,急得东奔西跑,寻找无果正绝望之际,蓦然间一回头,看到那个在昏黄的灯光下,手提花灯,笑得开怀的小女子时,忽然间懂得,原来这就叫——“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奉九老老实实地被抱了好一会儿,这才动了动身子,两具紧贴在一起的身子分开来,奉九觑着宁铮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奉九“呀”的一声,想起了地上的花灯,她赶紧捡起来,宁铮也弯下腰帮她捡,还好还好,花灯纸很结实,外面的提手竹竿和里面扎蜡烛的地方都没有坏,不过,糖葫芦滚了一身土,没法吃了。 奉九抬头控诉地瞪着宁铮。 宁铮暗叹口气,苦笑着点了点头,“是我不好,赔给你?” “可我也记不得是在哪儿换的糖葫芦了,这又不是买的,是我猜灯谜得的。”奉九想想就气。 回想起刚才,宁铮也真是奇怪,就在这人头攒动的地方,他还会担心自己被人贩子拐了不成?至于这么大惊小怪,急成这个样子么? 就算是《红楼梦》里苦命的香菱,也是因为年纪小才在元宵节的花灯会上被拐了不是?自己都多大了还这么不放心?好歹也是奉天坐地户。 宁铮知道奉九的意思,他也有点惊讶于自己刚才的反应,是有点过度了——两人已经订婚,六月就要成婚,一切都已敲定不可能再有变动。如果因为唐家而再次生变,那后果绝对不是唐家能够承受得起的。 但那种生怕奉九不在自己掌控之内的不安全感,却反而是随着时日越来越深。 奉九一双清水墨瞳直直地看着宁铮,她个子很高,但仍然得微仰着头才能看到宁铮,这让宁铮看到了她比往常圆了许多的两个圆溜溜的鼻孔,似乎是代主人表达抗议之意,跟那次在专列上似的,很有些可爱的滑稽。 宁铮笑了,“我推你滑冰车好不好?” 灯市旁边的湖面上,也有人提供冰车、狗拉爬犁之类的游乐项目,因为元宵节游人多怕出意外,所以冰场改变策略并不对滑冰者开放,只开放了一些比较温和安全的冰上游乐项目,按理说这原本应该是小孩子的乐园。 奉九扭捏了一下,她一向是喜欢坐冰车玩儿的,但——“这只怕都是小不点儿在玩儿啊?” 奉九好歹还知道自己多大了。 “没事儿,天黑,看不清。”宁铮一语道破她的小心思。 奉九嘿嘿一笑,点头同意。 湖边柳树虽已光秃秃,但还能起点作用,把专门围出来作冰场的一块冰面遮得有点黑皴皴的,天黑风高,正好去玩玩好几年都没玩过的冰车吧。 这一次,她顺从地让宁铮拉住自己的手,两人一起走到租冰车的地方,一个管理员正围着厚厚的棉袍子昏昏欲睡。 他们租了一辆只能坐一人的小型冰车,上面只一个简单的靠背座,底下配了两根长长的冰刀,奉九乖乖坐上去,宁铮怕她冷着,又摘下围巾把她的脸儿围住了一层又一层,接着在她身后推着冰车的木制扶手,慢慢地绕起圈子来。 与奉九想象的不一样,因为是黑天,并没有小孩子来玩这个他们最喜欢的游戏,玩冰车的人不多,也有那么几对儿都是男的推着女的:本来,在中国历史上,正月十五看花灯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青年男女可以光明正大相看的时机,所以这也可以说是中国的瓦伦丁节了吧? 十五的月色,即使是冬天,也是溶溶皎皎,白亮如雪,宁铮就这么推着奉九,走了一圈又一圈儿,两人都沉默着,没再说什么,奉九竖起耳朵,听着远处逛灯市的人群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分明感受到了一种非同一般的安宁。 宁铮推了好一会儿,看奉九只是盯着远处泛着白光的冰面,轻声问:“累了么?想回去了么?” 奉九说好。 宁铮轻拢着奉九的腰,他们一路又把灯市走了一遍,现在人已经少了许多,小把戏都犯困回家了,到了该睡觉的点儿了。 他们顺利地走到停汽车的地方,期间奉九还找到了给她发山药豆的灯摊子,宁铮又去猜了个谜,得了一串山药豆,又买了几盏花灯,奉九笑眯眯地吃了起来。 早已找到他们的支长胜识趣地在远远的后面跟着。 一路走一路吃,到了南门口,还剩一半没吃完,到底是在外面,这么冷,大大影响了奉九的战斗力。 宁铮问:“是不是吃不了了?” 奉九不好意思地举着山药豆:“嗯,没事儿,我直接带回家,明早接着吃。” 奉九是个怕遭天谴从不浪费食物的好孩子。 宁铮伸手接过:“给我吧。”张口就咬下了剩下的十来个裹着糖衣的山药豆,痛快地吃了起来。 奉九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烦人!你怎么能吃我剩下的……” 她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这时宁铮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咽了下去,扔掉了竹钎子,看着窘迫不已的奉九,坏坏一笑:“这有什么,我连你的口水都吃过,这才……” 他说话声不小,立刻就有路人好奇的眼光射了过来,奉九急忙扑上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再敢胡说八道一个字的!” 奉九想,他怎么可能就老老实实起来了,果不其然,先前在冰场上温情的相处都是错觉。 宁铮也不说话,只是拿深幽幽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奉九,奉九的手掌心能感受到他的唇角是上扬的,忽然她细软的掌心被轻轻啄了一下,又一下。 奉九立刻浑身麻麻痒痒,象被火烫了般赶紧松了手,还不忘拿手在宁铮的外套上蹭了蹭,一脸嫌恶。 奉九笑起来的样子极美,象春天解冻的巨流河,可有谁知道,他宁铮更喜欢的,好象是她生气的样子呢? 她一生气起来,双颊绯红,眼睛明亮如火,整个人生机勃勃,就好像是生命和青春的化身,让人恨不得马上拘她入怀,好好珍藏,再也不让其他人有机会看到她这副模样。 宁铮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还是伸出了渴望了一晚上的手,虽然刚才两人失散了再重新汇合时他也抱住了她,但那个拥抱完全是因为失而复得,无关□□;而现在,在这正月十五的夜晚,他对着奉九,很不合时宜地,充满了欲望。 他一手握着几盏灯笼,一手推着奉九的身子,迫着她倒退着进了公园门旁边的小胡同,奉九完全没有力量抵挡,又不敢高声大叫,更是没想到这家伙胆大包天,居然还敢任性妄为。 宁铮把奉九推到墙边,用力拨掉她紧紧捂着嘴巴的手,俯身就狠狠地吻了下去。 上一次他吻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模糊得像是前生,又清晰得像在昨天。 奉九照例是无法抵御□□中的宁铮的,她只听得他沙哑的声音喁喁细语道:“今晚跟我回喂鹰胡同,好么?” 喂鹰胡同是宁铮新买下的一处小公馆,打算等奉九住腻了大帅府,能有个可以换着住的地方。 奉九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像话么?这是一个正经人,不,正常人,说得出来的话么,这家伙怕是疯了吧? 她鼓足劲儿,狠力跺在宁铮的脚背上,宁铮一时不防,吃痛地放开了奉九。 奉九冷静地用手背擦擦嘴:“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我们不合适。你不就是想找人陪你睡么?你去啊,随便你找,你找什么人都随便,就是别来招惹我!我可不奉陪。” 奉九的话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迅速地让他冷静下来——革命尚未成功。 “别生气,是我不好。我只不过是……”宁铮喃喃低语,眼睛里的红潮褪去,渐渐变得一片清明,奉九可不吃这一套,她冷冷地注视着宁铮,眼睛里有不加遮掩的蔑视。 宁铮伸手捂住奉九如今晚夜空里星子般清亮寒冷的眼睛:“别这么看着我,你不知道,你这个没心肝的……” 奉九一把甩开宁铮的手,“我要回家,而且我不想和你坐一辆车回去,我要去打电话,让家里来接我。” “……这么晚了,还让家里派车接你,家里人会怎么想?” 奉九本来也没真想这样,只不过是逼宁铮老老实实别耍花样送自己回家的迂回之策罢了。 宁铮也清楚奉九的小心思,笑容苦涩:“好了,我现在就好好地把你送回去,保证不再碰你一根汗毛,好不好?我发誓。”他举起右手的三根手指。 奉九,“……你是基督徒么,就用圣父圣子圣灵来发誓?”瞪了他一眼,率先向汽车走去,宁铮长叹一声,紧紧跟上。 一路无话,奉九拒绝了宁铮的请求,坐到了汽车后座。宁铮也乖乖当个好司机,这一路没再打歪主意。 在后面也开着一辆车的支长胜注视着唐六小姐斗志昂扬的身影利落地下了车,也不顾刚开了车门转过来想送她的宁铮,大步向前走,看管西角门的唐家听差立刻出来迎上晚归的六小姐,宁铮只能止步。 而唐六小姐对着自家主人连个眼风都欠奉,厚厚的大毛衣裳下摆一甩,人就消失在了门里。 宁铮没急着离开,他坐回车里,点起一支烟,静静地抽了半晌,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或明或暗,最后才把烟蒂扔出窗外,发动车子,如离弦之箭般的开走了。 第24章 春行 再怎么寒冷的冬季,也终究要过完的。 当冷硬刺骨的西北风渐渐转成轻暖低回的东南风,当地面上的小草顽强地熬过一冬又冒出点草尖尖来,当柳树垂下的干巴巴的枝条开始笼上一层轻蒙蒙的鹅绒黄,当近看不觉得,但遥遥一望,周遭的杨树枝头也染上了清清浅浅的绿意,那么久盼不来的奉天的春天,也终于骄矜地徜徉在路上了。 从元宵节一直到现在快两个月的时间里,宁铮没能再和自己时不时暴力相向的未婚妻单独相处过:上门三次,其中只有一次见到了奉九,人也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又打电话约了两次,奈何佳人心志坚定,说什么也闭门不出;即使偶尔出门,也是跟着大哥大嫂或父亲一起,宁铮再怎么厚颜无耻,也不好意思在奉九的长辈家人面前把她掳走。 宁铮只能揣摩着奉九的喜好,给她送花,送各种小东西。 比如奉天这个时节难得一见的兰花、百合、铃兰、郁金香,也不知是怎么费着心力才能把这娇弱的花儿完好无损送到的;很多最新出版的原版英文法文小说、杂志;一些图案雅致的麻纱、丝绵手帕;一些奉天不常见的甜点和其他零食,东西大部分也都收下了,但人还是见不到。 宁铮只能仰天长叹,奉九这个小姑娘,真是难以讨好。所以说,如果一个姑娘真决定讨厌起了一个人,送东西就能讨好的,不过是没真讨厌罢了。把无关紧要的礼物收下也不外乎不想把关系彻底搞僵。 尤其是奉九这种极其有自己主见的,而这种有主见的同义词,也往往意味着她的固执。 农历二月中旬,奉九向父亲禀明,要去广东游玩一趟。 唐度一听,心想着一旦六月出了嫁,二姑娘还真不能随心所欲想去哪儿去哪儿了,奉九从小就是个很省心力的孩子,虽然小时候体弱多病,但到了四岁就很好养了,即使病了吃药也痛快,不闹人;在身体孱弱的母亲面前更是乖巧做人,生怕她劳心劳力;待到十岁上母亲去世,她与自己的关系日趋冷淡,也就更少跟自己提出什么额外的要求。 这次奉九和宁铮定亲,唐度哪里知道奉九出了那么多幺蛾子,除了恶作剧的小桃红一事,当然那也无伤大雅,二姑娘可是爽爽快快地接受了这门被她不着调大姐逃掉的而她自己也不中意的婚事的,多善解人意的孩子。 唐度不是那种因循守旧大家长似的父亲,所以对于给女儿定了这样的婚事难免心里有愧,但还是觉得,那么远的路,来回再加上玩儿至少得一个来月,姑娘家家的,眼看着要出嫁了,去这么长时间,万一出了点什么差池,那可怎么得了? 他有些犹豫,就没有立时给奉九答复。 谁知唐度在书房里接了一个电话,匆匆出门,待小半天回来后,脸色木然,手里牢牢地拿住了一个小皮箱子,仔细一看,拿箱子的手都在不停地颤抖;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唐度随即叫了大儿子进书房,待一炷香的功夫爷俩出来,都是一脸铁青。 随后,唐度定定神,就把奉九叫来,说答应她去南方玩了,不但要玩儿,而且要好好玩儿!一个月的时间哪够,俩月才从容! 至于六月份出嫁的事……不急,什么事儿家里都替她操办了,她回来后安心待嫁就好,就算有什么办不了的,没事儿,不是还有那个神通广大的宁少帅呢么哼哼。 奉九简直是又惊又喜,这就是天上掉馅饼啊,不但可以去还可以多呆些时日,不过奉九怎么听着父亲的声音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呢,尤其是提到宁铮的时候。 父亲对宁铮的感觉本来一向不咸不淡,但平日里也总是告诫自己要尊重未来的丈夫,与之和睦相处,可今天的表现,非比寻常啊。奉九在心里嘀咕着,这敢情好,难道父亲也发现了他是个衣冠禽兽了? 大哥的脸色倒是比父亲能好点儿,体贴地告诉妹妹这一路上以及到了广东的交通和住宿,都不用她操心,自己来安排即可,她要做的就是想想哪天走,带谁去。。 父亲随即扭开了那个奉九一进书房就注意到了的那个小皮箱,皮箱应该是从俄罗斯来的,因为箱子盖上绘着一副一看就知道是俄罗斯东正教风格的宗教画,看看那个头戴绣着金色十字架白色高帽的红衣主教,浓密夸张的白色大胡子就长到足足遮住了大半个胸脯。 唐家老爷拿出几盒罐头,告诉奉九这是“朋友”从俄罗斯托人捎来的鲟鱼鱼子酱,味道接近奶油,奉九应该会很喜欢吃。 好事儿可真不少,奉九一路飘着回自己的住处了,待中午和妹妹、不苦一起在小偏厦用午饭,打开一个罐头一人先来了一勺,果然,这橄榄绿色的鲟鱼子酱是顶级口味,清亮饱满,鲜甜适口,不腻人。 这边书房里,唐奉先低声向父亲请示,“那,就不告诉老宁家了?” 唐度皱着眉,情绪还是没有完全平复下来,“欺人太甚,不告诉。” 这头儿奉九打算带着妹妹奉灵和她一起去,父亲随后还很贴心地替奉灵跟同泽女校请好了长假;当然还有秋声和吴妈,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见,所以奉九亲近的人还是一起上路比较好,要不是奶奶年岁已长无法出远门,而小不苦实在太小离不得母亲,她都想把他们一起打包带走了。 待到出发日,奉九一行正式拜别了奶奶、父亲和卢氏,搂着哭得一脸鼻涕的小不苦,答应给他带“像山那么高的礼物”回来,在大哥的陪同下到了车站,竟意外地见到了自正月以来只见了一面,就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包不屈。 只见他由两个随从陪同,提着他的一大堆行李,奉九这才明白过来,父亲为什么说要负责安排一路上的事宜了。 唐奉先很客气地跟包不屈打了招呼,提前感谢他一路陪同两位妹妹出游,包不屈连连抱拳,直说世兄别那么客气,都是自家人,一番客套后,奉九和包不屈一行坐上了南行的火车,兴高采烈地跟站在站台上的大哥挥手告别。 这头刚回小红楼找印信的宁铮听了支长胜的汇报,啪嗒一声把正在审阅的文件扔到书桌上,浓眉挑起,“……广东?两个月?” 支长胜擦了擦汗,没敢再言语。 这一阵子因为老帅的穷兵黩武,宁军军费吃紧,负责财政的王永江力荐务必改变现状,但老帅一意孤行,奉票连连贬值,士兵军官怨声载道,各级将领天天在军部吵成了一锅粥;宁铮夹在父亲和王永江中间,备受掣肘,对奉九的监控也放松了。 没想到今天支长胜替宁铮送在美国结交的南方系同僚去车站,意外地撞到唐奉先正在送未来三少奶奶和少爷好友包不屈上车,支长胜一惊,马上调动宁铮安插在唐家的内线多方打听,这才知道奉九要去广东,而且时间不短。 内线也很纳闷,原来此等大事,唐家居然敢不跟宁家通报就擅自决定?马上要结亲了啊,这可真是……少见。 支长胜偷眼看着面沉似水的宁军团长:未来三少奶奶要出游,虽说未婚妻没有义务非得向未婚夫报备自己的出游情况,但在支长胜看来,还是觉得唐家这事做得不是很地道。 不过,即使提前知道了,却也不能做什么,毕竟,这是还未过门的妻子,作为一个未婚夫婿,既没有权力不让她去,又没有时间陪同不是。 不过听说唐六小姐这次要去两个月,两个月啊! 支长胜深深地叹了口气,看了看正阴沉着脸死死盯着墙上那张面生薄怒的唐六小姐照片的宁铮,不禁同情起他来了,看来少爷这小半年来费力讨未来大舅哥欢心的举动,没多大用处啊。 宁铮沉思了一小会儿,忽然吩咐支长胜,“查一下,看看唐奉琳是不是又和唐家联系上了?呣——有可能不是她自己出面,而是托人了。” “是。”支长胜领命出去了。 宁铮想来想去,唐家这次很明显是有意让奉九不告而别,原因呢,只怕就是唐奉琳逃婚事件的真相终于被他们发现了。 唐奉琳不守信用啊……宁铮板着脸,他当初直接派人找到正在北平读燕京大学的唐奉琳,要求她务必回奉天与自己面谈退婚一事时,已明确说过,要以两年为期,她才能跟家里恢复联系,到时候,说不说出真相随她。 毕竟,她参加革命党并急于救出被全国通缉的同志也不是假的,他宁铮不过就是顺水推舟替她做了一个决定而已。 现在,这连一年都还没到呢。 ……………………………………………… 奉九他们一路上坐的都是头等车厢,到了就餐时间就去临近的餐车用餐,餐点中西餐一应俱全,做得非常美味。 民国时期的火车车速并不慢,也达到了一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读书、下棋、跟奉灵做游戏,和包不屈谈天说地,累了就静静地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 现在正是初春,一路走过去,从没有多少绿意的北方一路向南,风景变得越来越花团锦簇,生机盎然,所以大家的心情都是越来越飞扬,很是快活。 离开了奉天,暂时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奉九就像出了笼的小鸟一般,自在逍遥,她的脸色越发明媚,眼波里都是笑意,让人看了,没有不心情舒畅的。 自从上次得知奉九定亲而跟奉九推心置腹交谈一番后,奉九倒是对包不屈的印象好了许多—— 这个人很感性,也很热情,见多识广,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火车整整跑了四天,才到了广州大沙头火车站:不是速度问题,而是因为在民国时期,铁路被划分得零零碎碎,无法直达,所以旅客不得不一段一段地下车、买票、换乘,所以非常耽误时间。 广州自古以来都是开风气之先之地,各种新思潮、新产业从此兴起,民众运动也往往从此风起云涌,胸怀博大、包容、自信,从不畏惧与番邦交往,这座城市一直是人类文明史上两千年以来长盛不衰的明珠一般的存在。 包不屈是个感情丰沛而又外露的人,今年的农历年因为年前一些生意上的波折,他并没有机会回家过年,这么算下来也有大半年没回了。 一下了火车,忽然就听到了火车站后巷飘来的咿咿呀呀的南音、清脆的木屐声,感受到皮肤上沾染的那一层湿热,飘到鼻端的,是白玉兰花和着肠粉、艇仔粥和竹升面混在一起的复杂的广州特有的味道,包不屈的眼眶有点湿润了。 奉灵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奉九轻轻地捅了捅妹妹。 包不屈瞥见奉九和妹妹的小官司,不禁感叹道:“等你在广东盘桓数月回到东北时,你也会象我一样,没到奉天就想哭。”奉九设想了一下,自己还真将是头一次有这样的经历,在外那么多天不回家,于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奉九一行毫无意外地受到了住在广州西山区那个占地极大、又美不胜收的院落里的包家人的热情欢迎:包家当家人,包不屈的父亲包亭发已经是小巷包家的第六代传人,对东北重要的生意伙伴唐度极为熟悉,但他的家人还是头一次见;当包家上下好奇地打量北方来客时,发现这位唐家六小姐不但容貌清丽,体态婀娜,而且举止娴雅,就是美得有点过分;而九小姐则是活泼可爱,天真无邪,两位下人也是端庄有礼,显见唐家治家严谨,门风极好。 奉九带着妹妹和吴妈、秋声,住进了包家园西面的院落,这是专门招待前来做客的女眷的“月波院”,窗外临湖,隔着湖面望过去,对面就是千步长廊,到了晚上,皎皎月色下,卧波叠影,莲叶听声,景色清幽,真不负了这个好名字。 包不屈则回了隔着一重院落的自己的“饮绿斋”,方便他们联系。 第二天,包不屈就带着说已经休息好了的奉九在广州城里转了起来,奉灵听着她嘴里的包大哥总是在和姐姐讲着什么明朝的海市啊,出口英吉利的壁纸,美利坚的瓷器,清朝的虎门销烟啊什么的,实在不耐烦听,就跑去跟秋声和吴妈一道了,看花看树看人,可比他们俩说的东西有意思多了。 包不屈不以为意,他告诉奉九,“现在,广州城有钱人都跑到东山去建房子了,因为西山这里已经盖不下了。” 的确如此,奉九眼睛所看到的,就是包家占据了最大的一片地界,而其他或气势恢宏、或幽雅精巧的私人园林,把傍着西山的这一片地已经占得满满当当。 包不屈说,“看到东边那边那块空地了么?”奉九向东望去,果然还有一块面积不算小的空地,“原本是一个姓黄的人拿下的,他是南方系第一集团军军需处少将处长,官职可谓不小,但是因为一点事儿,最后还是没成……”说到这,很懂得卖关子的包不屈不说话了,拿眼睛看着奉九。 奉九立刻很上道地一拱手:“请问这是为什么啊,包大师?” 包不屈“扑哧”一笑:“因为西山这地界,由几个村子组成,而黄姓少将拿下的这块地挨着的村子叫大岭村,村民们主要的姓氏,姓‘蔡’……”他又停下来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奉九。 奉九有点懂了,她微蹙着秀气的眉头想着,“据我所知广东人特别讲好彩头,尤其喜欢讨好口彩,难道是因为,蔡姓和黄姓连起来就成了,‘菜黄了’?!” 不至于吧?奉九看着包不屈,包不屈一愣,不禁感叹于奉九的敏锐,“说对了!蔡黄蔡黄,菜黄了,所以,村民们不干了,姓黄的也只好把这块地倒手卖给了别人。”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奉九不禁笑了起来,这可真是民风大不同了,但她又转念一想:“卖给了谁?这位姓黄的少将,不会是贱价卖的吧?” 包不屈的眼里露出惊异,他可真的是佩服起奉九这个小姑娘了,“被你说中了,卖给了一位‘庆夫人’。” 奉九慢慢地说:“我猜,这个黄姓将军就是惺惺作态,本就想把这块地送给这个庆夫人,他也知道村民们的忌讳,所以故意以高价买下,再装出一副不得不出卖的样子,白菜价给了庆夫人。” 包不屈点点头:“没错,这个庆夫人可不是普通人,她自己有不得已的原因不能出面直接拿地,这才让黄少将如此打点了一番。” “动机么,不是为权就是为色呗,庆夫人听起来年岁也不想小了,总不能是为了美色。” 包不屈笑了:“这回你可猜错了,就是为了美色。” “这个庆夫人三十三岁,是前朝遗老庆万山的遗孀,而黄少将是她的高中同学,两人曾有过感情,但被拆散了。再次重逢,黄少将又想追求她,所以才这么大费周章地买地卖地。” “原来如此。倒也算得上是痴情了。” 两人说说笑笑,一扭头才发现,奉灵和秋声吴妈连着包不屈的随从都不见了,大概是实在不耐烦听他们越扯越远了。 包不屈认真地看着奉九:“你要是入了官场,绝对是个不会被下属糊弄的英明上司。” 奉九抿嘴一笑,“我可做不了官,天生就不爱操心。”没想到一块地的背后居然真有这种传奇小说里才有的事情,所以她喜欢旅行,可以见识到各种奇闻异事和民风民俗,每每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当然奉九最喜欢的,还是吃,走到哪里吃到哪里,这才是奉九自认的毕生追求。 包不屈左右里一看,就领着奉九进了一家小食铺。 奉九曾测过血型,AB型,所以天生的口味偏清淡些也说得过去。 虽然在奉天老家她也爱吃宝发园那样浓油赤酱的菜,但偶尔为之还好,平日里她吃的大多是少盐少调味品,柔和易克化的蒸菜和拌菜,出门在外,她更是处处小心,唯恐嘴上痛快了,身体上遭罪,水土不服再闹个卧病在床可就不美了。 可是这粤菜,实在对她胃口。一顿可以上二三十种,小小的一份儿,有点心有汤有蔬菜有鱼有肉,不辣不咸不甜不酸,口味适中,吃完胃肠也没什么负担,她待搭地连广州也喜欢上了,这是个神奇的地方。 广东人极其务实,不要虚名,打肿脸充胖子的也少,与奉九脱虚向实的性子很是相合。 包不屈看着奉九心满意足的脸,笑着问:“要不要喝点酒?听说东北的大姑娘都能喝几口。” 奉九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笑眯眯地问:“那你吃不吃老鼠?听说广东人除了四条腿的不吃板凳,两条腿的不吃人。” 包不屈大笑。 “不过我真的看到有的东北女人把摇篮挂在房梁上,自己还抽着水烟袋。” “嗯,乡下是有不少这样的,摇篮叫悠车,孩子放在悠车里,是怕孩子被蛇或老鼠咬着;抽水烟袋么,是因为女人少,再加上受满族人的影响,女性地位自然就比中国其他地方的高些,未出阁的姑娘被称为‘娇客’,男人能抽,她们自然也抽得,一点不甘示弱。” “原来如此,”包不屈很感慨,“所以人和人之间,充满了偏见和歧视,很多都是先入为主,但为什么会这样呢?” 奉九冷静地说:“为了找优越感,为了有高人一等的感觉,就没活明白。” 奉九一路慢行,忽然看到一家“屈臣氏药房”,店铺外表看起来就是气派十足,包不屈给她介绍:“这是一个英国医生开的药房,在我们广州和香港、澳门都有很多分店。东西很全。” 奉九“唔”了一声,很想看看里面都有什么,进去一看,果然不负所望:虎标老虎油,南洋永龙正红花油、京都念慈庵川贝枇杷露……奉九买了几瓶,打算回去送给奶奶。 奉九眼睛四下张了张,又看到旁边地上杵着一块广告牌,卖的是妮维雅美容霜,药店里居然卖美容霜?她挺佩服这家药店的经营者——只要与人相关,不耽于药品,不拘一格,都会纳置进来售卖,怪不得生意这么好。 广告牌上说这款美容霜能去黑头和防止阻塞毛孔,想起家族里众多的女眷,她一口气买了好多瓶;再往旁边一看,货架上还站着,几瓶汽水? 包不屈笑了:“其实在欧美,药店有苏打水专柜是很常见的事,因为制作方法简单,而利润非常丰厚。这家药店背后是个大公司,早就开设了自己的汽水厂,生产历史也是足有六十多年了。”对了,在南方,汽水更容易被叫做苏打水。 奉九讶异地点点头,还可以这么做生意?她买了两瓶橘子味的汽水儿,把汽水瓶拿在手里细细看着——瓶盖是皇冠状的,不象北方的汽水瓶,底下是椭圆形的站不住,瓶塞还是软木塞绑着铁丝,这种新式的瓶盖甚至拿根筷子就可以起开,不会象用软木塞那种汽水瓶,跟起香槟一样费劲不说,一开还得拿手捂着,要不喷得满哪儿都是。 包不屈请店员帮忙起开,店员拿出一把形状怪异中间带个圆洞的小工具,往瓶盖上一套一起,就开了。奉九喝了一口,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坏笑着看包不屈。 包不屈也笑了,问:“是不是想知道如果没人帮忙,自己会怎么起?” 奉九打量了包不屈一眼:“估计你能用牙。” 包不屈又是大笑,顺便露出一口雪白坚固尺寸也不算小的牙齿,“知我者莫奉九也。” 接着又问:“跟奉天的八王寺汽水比起来如何?” 奉九品了品,认真地说:“各有特色,都好喝。” 包不屈也喝了几口,咂咂嘴儿,“的确都不错。” 奉九坚持自己付帐,包不屈自然只能由着她,替她提已经塞了一大堆东西的布袋,后来想想,还是把东西放下,留了地址,让屈臣氏店员给送到包家去。 出来走了没多一会儿,他们就遇到了奉灵吴妈她们,正好大家该吃的也吃了,该逛的也逛了,就一起说说笑笑走回停汽车的地方,一路上奉九和奉灵她们交换着刚才吃的玩儿的都是什么,很是愉快。 从这以后,奉九没事儿就带着奉灵和吴妈她们,如果包不屈在家,就由他陪伴;如果他出门办事,则在包家两个保镖兼司机的陪同下,兴致勃勃悠然自得在广州城及附近的几个小县城转圈儿,随意地走到哪儿就停到哪儿,吃到哪儿,玩儿到哪儿,期间不可避免地进了几个寺庙,陪着虔诚的佛教徒吴妈拜了又拜,只是坚决拒绝了吴妈妄图许愿的做法,因为许的愿如果实现了,有规矩是将来必须回来还愿的,但谁知道吴妈有没有时间回到广州呢? 包家对她们的照料也是不遗余力,务必让尊贵的北方客人感到小巷包家的诚意。 另一遭儿,原本包家家主看到儿子带着生意伙伴适值妙龄的女儿回来,本来是觉得喜上加喜的,以为一向洒脱不羁的儿子终于动了心想成家安定下来了;奈何隐晦地一问,从来有啥说啥的儿子居然沉默了,只告诉父亲不要再过问此事,自己心里有数,不发一语地就走了,包老先生不禁黯然,看来这唐家六小姐是许了人了,而且是位高权重之辈,要不然自己也是家大业大的儿子不会不想争取的。 奉九刚到了包家就接到了宁铮的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如常,平静从容,只是很高兴她已平安到达,又叮嘱她照顾好自己,还说如果有时间,他会来广州亲自接自己回去;末了郑重其事地要求奉九以每星期为单位,给自己写信。 奉九可不信他有这闲暇来接自己,毕竟父亲也通过电话告诉她,宁军现在正在整饬军队,很多事情压到了他这个军团长的身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里可没那么容易。 至于写信,本来奉九每星期都会在星期天给奉天的家人和同学们写信,所以到最后意思意思地给宁铮写上短短几行字,敷衍过去能有什么问题。 奉九自然想不到,她写的这些信在到达奉天后,都会先躺在宁军军部第三军团长的桌子上,等百忙之中也要抽空看信的宁铮审阅完不安分的小未婚妻写的所有信后,才会该去哪儿去哪儿。 宁铮皱着眉头一封封信看着——如何不着痕迹地把信封打开,这简直就是宁军做情报工作的特工的必备技能。 他很快就发现,给媚兰的信是最有阅读价值的:在信里,她会详细地跟媚兰交代她又去了哪里,看到了哪些广东特有的风俗,吃了哪些好吃的,而他们这些北方人又惹了哪些笑话,自己的粤语又进步了,而“包兄”这个称谓,则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几乎每一封信里,还要占上至少三分之一的幅度。 支长胜看到已经低气压了一个多月的军团长的手虽然依旧沉稳,但浑身越来越冰冷的气息还是让人不安,不过,军团长能克制着没把写了满纸糟心话的信给揉巴成一团,还能保持原样,也算不易。 宁铮的书桌上有个铁盒,放着一扎信,这次,宁铮照样看得很慢,看着信纸上那几行敷衍之词,与给乌媚兰的信比起来,简直是早产儿与足月胖小子的区别,除了干干巴巴的问候和例行公事的报备自己一切都好外,别无他事。 饶是如此,宁铮在每次读完两封反差极大的信后,还是会把给自己的信珍惜地放进铁盒里,时不时地看上几遍。 一天,宁铮处理完公事,又习惯性地打开铁盒取出寥寥五封信轮流看,支长胜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他桌子上放了一个卷得紧紧的画轴似的东西,没说话转身就走。 宁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解开上面系着的牛皮纸绳,展开一看,他的眼睛忽然定住了。 这是……上面一对青年男女,正是奉九和自己,奉九趴在自己的背上,闭着眼睛,看似已经睡着了,而自己双手后弯隐没在奉九的腿窝后,一张脸则微微扭过去看着她的侧脸。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两边是深深浅浅的枫树林,远处有银光闪过,应该是北陵的内湖四里湖。这不是去年奉九送韦元化走后爬上北陵内陵,累瘫了然后自己背她下来那次么? 宁铮注视着画面上自己扭头看着奉九的眼神,原来,自己看着她时,是这个样子的,不可错认,不能否认…… 他猛地把照片上的奉九贴到自己微微发抖的唇上,相思如潮,一发而不可收。 照片里的奉九唇边含笑,睡得无知无识,无忧无虑,俏皮的辫子向一边斜垂下来,跟它的主人一样,显得无辜又无邪,吹皱一池春水,而不自知…… 作者有话要说:查资料时非常震惊于民国初期汽水的价钱和屈臣氏妮维雅的长寿…… 第25章 此间乐 今年广东的温度很显然比往年高,现下的广州市正午更是能达到摄氏三十度,奉九几次上街,发现很多男男女女都穿着各式各色的香云纱,忽然就想起香云纱的起源好象也就在广东,但具体在哪儿她并不知道。 这样痛快的日子又过了快一个月,用奉灵的话说就是“此间乐,不思奉。”离家已经一星期的包不屈终于回来了,听说了奉九对香云纱挺感兴趣,就解释着,“在广东有个说法——男穿纱女穿绸,大概男子更怕热,而纱料更凉快些。这样吧,明天带你们去看个有意思的。” 奉九一听立刻来了兴致。 没想到包不屈领着她们到了顺德。顺德挨着广州,自古以来商业发达,文教鼎盛,出了很多名商巨贾、文人政客,是个极具传统又尊重传统的地方。 奉九跟着包不屈走了没几步,就发现了很多金碧辉煌的寺庙,再偷偷回头看看吴妈,已经是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不禁暗暗以手支头:吴妈只怕又要挨个庙进去拜拜了。 奉九也只能问着:“我们这是往哪里走?” 包不屈笑笑,“去伦教。” 伦教是顺德的一个县,挨着珠江出海口,包不屈说:“伦教自古也叫‘海心沙’。” 奉九说:“还是“海心沙”好听,伦教,还以为有教堂。”包不屈一笑,带着奉九她们到了海边,吴妈她们看到了海,立刻都脱了鞋挽了裤腿下海去玩水了。 奉九刚想跟着下去,忽然看到海边有十几块围起来的空地,每块空地上站了几个男人,每个人都穿得极少,露着大腿,个个精瘦精瘦的,胳膊虽细但力气不小,身上都是黑不溜秋的,沾满了泥,走近了看,指甲缝里更是满满的都是淤泥,指节粗大变形,脸上密布着皱纹,脸的颜色也挺奇怪,棕里发黄。 奉九猜测这些人的年纪并不大,只是过度的劳累,让他们提前衰老了,其实这个阶段的中国,只要是靠力气讨生活的劳苦大众,哪个不是如此? 奉九曾经非常敬仰的物理大师爱因斯坦,七八年前也曾来过中国。 但据说对中国老百姓的印象非常糟糕,除了说了一句“勤劳”,再就是 “类畜民族,麻木不仁,肮脏不堪,男女不分。” ……后来奉九得知此评价,对大师的敬仰立刻去了一大半——刻薄啊真刻薄,这不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难道中国人想这样吗,西方有位哲人曾说过:两千年前,当中国人就已经开始讲究礼仪时,我们西方人还只是游荡在树上的猴子。 仓廪实才能知礼节,现在的普通中国人,实在是太苦了,以至于只要能活着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十几个男人嘿呦嘿呦地喊着号子,把手里一块块不同颜色的长达几十米的布料扑啦啦地抖开,布料高高扬起又落下,上下翻腾,透过上面稀疏有致的细小间隙,奉九甚至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和正午里阳光凝成的一个个刺眼光斑。 十几块空地上的男人一齐这么动作起来,可真称得上是大阵仗了。 奉九好奇地问包不屈:“他们在做什么?” “在做香云纱。” 包不屈从旁边的几个大水缸里捡起一块棕黑色的块茎状物,给奉九讲解着:“这叫薯莨,你看看这切面,是红色的,香云纱就靠它压碎蒸煮出来的汁液才能成事。” 奉九看了看薯莨,眼睛转了转,看着包不屈刚想开口,包不屈抢先一步说:“不能吃。”说完就笑了起来。 奉九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了:“包大哥你还真了解我。” 包不屈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看着眼前的奉九,这姑娘,天生就有种让人愉快的特质,一看到她就想笑。 “你一提香云纱我想起来了,我一直很奇怪,香云纱可没有什么香味儿,怎么会起这么个名字?” “其实这是谐音造成的——因为香云纱偏硬,制成的衣服走起路来会沙沙作响,所以最初被命名为“响云纱”,奉九点了点头,的确,她听到父亲夏天穿香云纱的短袖对襟褂子就是有沙沙的声音,还不小。 “后来我们这的一些人觉得‘香’这个字更好听,所以就把名给改了。” 原来如此,奉九明白了,笑眯眯的,却又困惑了起来,澄澈的眼里也充满了求知欲:“那薯莨是怎么用的?”包不屈也讲不明白香云纱的制作过程,只得找了纱厂厂长来给奉九解惑。 四十来岁的纱厂厂长一听小包老板来了,赶紧跑了过来,殷勤地介绍起香云纱的制作原理来,听了他的介绍,奉九才知道,原来只有顺德、南海几处的过河泥,因为细润无沙,才能用到香云纱最后的制作步骤上,其他地方的泥都不合格。 先把白纱坯或细花绸练白后涂上薯莨汁液,连洒带晒,多次重复这些个动作,再用河泥覆盖其上,号称“三蒸九煮十八晒”,才能完成面料的制作。 这样制成的面料防水又防晒,又不像其他丝绸那么娇气,不爱拔丝不爱出褶皱,而且越洗越美,奉九想起家里的长辈们在夏天都喜欢穿香云纱的衣服,看来的确是好东西。 奉九眼睛放光:“原本我是不大喜欢香云纱的,没想到香云纱的制作过程这么有趣,这么艰辛。” 他们从海田回来,就进了街里最大的一家香云纱店,奉九决定多买些香云纱回去送人,奶奶父亲大哥大嫂不苦……都想到了,自己也留了一块布料:“我觉得香云纱配蜜蜡或银饰押襟,或者琉璃,都是恰当的,古朴淡然,相得益彰。”包不屈是男人里少有的很会穿的人,点头表示赞同。 奉九忽然想起了宁铮,回回见他,军装最多,如果是便服,那就不是黑就是灰、蓝和白,果然是“男子四大色”,就没见过别的,极其保守。啧啧,难为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也没什么进益。 其实的确如此,因为人在某一方面是否做得好,是需要天赋的。宁铮智商高运动天赋好,但在给自己穿衣打扮方面,悟性一般般,不大开窍儿。 吴妈笑着说:“再多买几幅面料,姑娘婆家经常给你送东西,你也得带点回礼才好啊。” 奉九一听,半晌没言语,好象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已经要成亲的姑娘似的,她的兴致似乎淡了些,到底指了指店里展示壁上放在一起的白黑灰蓝四大色布料,告诉店员:“把这些颜色的面料,每样都包上六七块吧!” 随后又高兴起来:“再给我上海的太姥姥,二姨母四姨母好好挑几块才行——太姥姥嘛,琥珀色和酱红色最适合她老人家了;二姨母脸白,而且喜欢穿跟别人不一样的,秋香色好,她也压得住,梅红也不错;四姨母稍黑了点,还是这宝蓝色和姜黄色的看着通透些。” 好容易选完了布料,奉九又告诉秋声回去后摇电话问问家里上海亲戚的通信地址,直接邮过去,省得还得往奉天带了。包不屈觉得奉九年纪不大但做事想得周到全面,条理清楚,真是不多见,就夸奖了出来。 吴妈听了笑了:“我们姑娘,从小就被她大姐姐逼着练管家呢,打算盘对账、安排人手、整治宴席,都不在话下。” 包不屈一听,过去大户人家的确都有这样的规矩——怕女儿出嫁后不会管家遭人耻笑不说,当家主母如果不会看账,那也是非常不合格的。 不过现在这股风潮越来越淡薄了,没想到唐家倒是挺坚持的。 不过奉九一听,就又想起了出来前几日,还被大哥拎到铺子里检验她对账的本事是否退步了,大哥拿来年前各大店铺、公司盘好的账,用修长的手指点兵点将地点到哪一家就算哪一家的,再跟人家掌柜的或经理盘好的账核对,点了足足三家,整整算了一天才放她回去,不禁打了个激灵,苦着脸儿说:“我最不爱对账了,老没意思了。” 奉天人说话爱带“老”字,跟“特别”同意:“老烦人了”,“老招人稀罕了”,不明白的外地人自然一头雾水,懂的就觉得很有意思,包不屈看着奉九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满脸苦相,难得看到她吃瘪的时候,不禁笑起来。 “姑娘眼光一向不错。”吴妈夸赞道,又偷偷地说:“给三少也得买啊,不能这么任性,三少可是你未婚夫,送的更多。” 奉九一想也对,于是给宁铮也选了一块绛色的衣料,上有隐隐的卷草纹,她从未见过宁铮穿红色,但觉得他白皙的肤色会很衬这种沉稳又雀跃的颜色,虽然在自己看来他人可一点也不沉稳。 因为不清楚每个人的尺寸,所以每一块布料都尽量往大了买。 包不屈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奉九选布料,直到奉九最后捂着嘴对店员说了句什么,店员也回身微笑着上下打量自己,他才觉得不对劲儿。 奉九最后听从店员的建议,选了一块雾蓝色的衣料,包好了,奉九亲手打了一个蝴蝶结。 吴妈秋声和奉灵早就到下一家店去看热闹了,奉九拿着这块面料,双手递给包不屈:“包大哥,谢谢你这么多天的陪伴,耽误了你很多事,这块面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包不屈从看到她把自己亲手选的又亲手包起来的面料递给自己时就开始发傻:他包不屈痴长到二十二岁,收到过成百上千的礼物,但没有哪一刻,能跟刚刚收到来自奉九的礼物时这么心动。 明知道不可能,明知道这只是她良好的家教使然,但心里,仍然是欣喜得无以复加。 至少说明自己,是个在她心目中有点分量的朋友吧? 他不发一言收下了礼物,奉九很是欢欣,两人一起走出店去,找吴妈奉灵她们去了。 已经到了饭点儿,包不屈说:“到了顺德,不尝尝顺德最正宗的鱼生,那可是白来了。” 此话一出,奉九眼睛立刻放光,于是包不屈带路,他们一行到了此地最有名的一家鱼生馆子,进去落了座,有跑堂的上请他们选鱼,客随主便,包不屈选的是花鱼;接着又请他们选配料,姜丝、葱丝、椒丝、豉油、花生碎……共有二十几种之多,干脆让奉灵做主随意地选了七八种。 包家下人没跟她们进一家馆子,而吴妈和秋声在推脱不过后,只能跟他们一桌。在等着鱼生上桌之际,听着满座的广东人闲聊着天,听着他们聊着自己生活中的乐事、烦恼事,奉九觉得很有意思。 鱼生很快上桌,用一个大红漆盘装着:鱼片晶莹剔透,可见师傅刀工之妙,片片整洁地一圈一圈码成一个同心圆儿,鱼片冰过,这时候包不屈站起来,说大家一起伸筷子把鱼生跟刚才的配料和带盐酱的佐料拌在一起,一边拌还得一边连说几遍“风生水起”…… 在座的东北人无不忍着笑完成了这个动作,奉九再看看整个饭馆里的广东人都在此起彼伏的“风生水起”,这才相信了他们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讨好口彩啊呵呵,也许这就是他们自古以来富庶的原因之一? 顺德鱼生果然名不虚传,鱼片冰凉爽滑、满口鲜香,让他们回味无穷;而随后上来的也很有名的伦教糕也就是白糖籼米糕的味道就平常了一些。 待吃过饭,又在旁边一座庙里把死活不走的吴妈和旁边乐哈哈看热闹的奉灵和秋声拉出来后,他们总算又走在了街上,看到远处的大榕树。 广东有很多这样的大榕树,独木成林,树冠绵延数十米,树下可以坐得下一两百个小孩子,奉九她们这帮地道的北方人也从刚开始的惊讶,到现在的见怪不怪。 忽然听到一阵抑扬顿挫的粤语传来,一个披红挂绿描着眉眼的民间艺人手持一具涂得很是精巧的木雕小龙船,胸前挂着一面小锣和小鼓,声音诙谐滑稽,眉眼生动,小锣小鼓也应景地不时敲上一敲,周围围着一圈儿人,不时地发出笑声。 吴妈她们茫然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包不屈注意到奉九凝神听了几句,就微微笑了出来。 包不屈悄声说:“这个是广东的‘龙舟说唱’,这里的顺德腔被认为是最正宗的。你能听出他在唱什么吗?” 奉九说:“好像是说前几天山东著名的‘三不知’将军写了一首诗,特别好笑,可对?” “……能听懂是什么诗么?” “好像叫《咏闪电》—— 忽见天上一火链, 好象玉皇要抽烟。 如果玉皇不抽烟, 为何又是一火链?” 奉九勉强说完就撑不住地笑了,吴妈她们这才知道围观的广东人怎么笑得这么开心了,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她们早知道奉九在语言学习方面的天赋,虽然自己听不懂,但还是很感兴趣,看个热闹也是好的啊,于是几个人相偕上前去仔细听,留下奉九和包不屈留在原地。 包不屈可不象她们那样淡定,呆呆地瞪了奉九半晌才道:“你的语言天赋,让我叹为观止。”奉九到了广州不过一个来月,居然就能听得懂大半以难掌握而著称的粤语——粤语是古越语与汉语的交融,定型于宋朝,发音方式与没了四声里的入声的北京官话截然不同。 他双手抱拳,作景仰状。 奉九扑哧地笑了:“不过是听了个皮毛,就值得你的景仰了?人生在世,总得有一技傍身。希望我这个所谓‘天赋’,以后能帮我在社会可以立足。” 包不屈一怔,不禁深深地注视她:“……其实我们广东过春节时才最是有趣,有花市、舞狮,或者到了六月份,还有龙舟赛,你可想呆到那个时候?或是,明年春节,你,可还想来?” 奉九扭过头,包不屈眼窝颇深,一认真看人,就显得一双漂亮的眼睛很是多情,不过,现在里面盛着的,是明晃晃的专注和认真,一向直言快语的奉九,不禁踌躇了。 回了广州,晚上接到了宁铮的电话,他问奉九,对新房的布置可有什么喜好? 奉九漫不经心地回应怎么样都行,那边宁铮沉默了一会,又问,“听说你们去顺德了,那好玩儿么?” “挺有意思的。”奉九给他略讲了讲香云纱的来历,宁铮听得挺认真,还时不时发问,随后奉九没忍住讲起了美味的顺德鱼生,和她觉得一般的伦教糕,恰巧宁铮回国先到了广东时都吃过,不免交换了几句心得,等两人互道晚安撂下电话,奉九才发现已经聊了半个小时了。 “啊我这是在干什么?”奉九有点懊恼,怎么跟他说话居然也能很有趣?自己是不是太话匣子了?逮着谁就能跟谁说上话?这是毛病,得改,奉九给自己立规矩,不过她也很新鲜地发现她跟电话里的宁铮可以和谐相处,尤其是聊到吃上…… 作者有话要说:香云纱的确很美,就是容易显老气。 真正的香云纱夏日里很是清凉。 近两年买了不少香云纱的衣服,主要是喜欢它是真丝里比较经造的面料,不容易拔丝,不那么娇气。 第26章 威慑 “奉九,今天想去潮州么?”从顺德回包家过了几天,上身短袖衬衫下身西装短裤的包不屈又来相约,显得很是洒脱爽利。 “想去,潮洲也是个好地方啊。”奉九笑眯眯的,一副期待的样子。两人都很自然地忽略了上一次奉九没有回应包不屈的提议一事。 奉九很喜欢广东的风光和民俗,也听说了潮汕地区是个极特别又有趣的。但是,离广州有段距离,所以,还一直没来得及去。 “不过,有件事得请你帮忙。”包不屈含笑望着奉九。 奉九疑惑地看着包不屈…… “要我做伴娘?!”奉九大吃一惊,原来,包不屈的一个堂妹要办婚礼了,新郎新娘都是潮州人,也都曾在英国留学,并在那儿认识和恋爱的,新人决定采用半中半西的婚礼形式,所以需要伴娘。 可在当地想找到四个符合新娘苛刻条件的:包括个头、容貌、家世,当然最重要的是未婚,也并不容易凑齐,所以关键时刻包不屈想起了奉九,他在电话里拍胸脯给堂妹保证,肯定会带回来一个合适的伴娘,当然,他自己也得充一下伴郎。 正好,他去送亲来回也得一星期,而奉九还没有去潮州玩过,所以,机缘巧合,就有了这次潮州之行,不过,作为伴娘伴郎,也有不少事情需要帮着新人处理,这次就没法带奉灵吴妈她们了。 因为需要提前一天到达潮汕,所以一大早他们就坐着火车出发了,大约得大半天才能到。 因为没有年龄大的和年龄小的跟随,所以包不屈也没带下人,反正如果需要人手,潮州有的是。 一路上满满的岭南风光,让人迷醉,奉九和包不屈还本着学术研究的精神,探讨了一下当初苏东坡到岭南的惠州做官时写的名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是不是有误? 奉九说:“我也曾吃过你们这儿的荔枝,大如鸡卵,果肉滑溜溜的,甜到齁,我一天吃五六颗嗓子就受不了了,如果不喝点龙井茶,第二天一早嗓子就得肿起来。” 包不屈说:“你说得对,荔枝火大,还那么甜,一天三百颗,还不得得‘消渴病’?”“消渴病”也就是糖尿病的古称。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听说的,是这么回事——苏东坡到了惠州,当地人告诉他说我们这有句俗语——‘一啖荔枝三把火’,是提醒他荔枝再好吃也不能多吃,但他一个四川人,也听不懂岭南话啊,还贪嘴,所以就留下这么句诗了。” 原来如此,我们可爱的通才苏老先生的确是很享受口腹之欲的……也不知他嗓子肿了没有。 奉九笑着叹道,“有理,讲得通。”又说:“其实我不大爱吃荔枝,但这句诗的前一句是‘罗浮山下四时春,芦橘杨梅次第新’,到了广东我才知道,原来芦橘就是枇杷,嗯我更爱吃枇杷,甜得刚刚好。”随手拿起放在一个竹编小篓里的枇杷,仔仔细细剥起了皮。 包不屈静静地看着奉九,枇杷是广东开春最早成熟的水果,现在正是好时候,杏黄鲜嫩,香甜多汁,金丸一般在奉九嫩白纤长的手指间翻动着。 包不屈早就发现,奉九不象其他女子那样,认识她一年多了,就没见过她涂抹指甲。她的指甲是天生的肉粉色,形状椭圆,泛着自然的柔光,健康又洁净,十指尖尖,在女子里并不算小,但也是这么漂亮。 现下这漂亮的指甲正尖起来,在枇杷薄薄的外皮上滑动、挑起再轻轻撕开…… 包不屈喉头动了动,忽然觉得一阵燥热,他扭头去看火车窗外慢慢掠过的青翠欲滴的春山,漫山遍野挂满了金黄果实的枇杷树和还没结果的杨梅树。 奉九剥好了一个枇杷,递给包不屈:“包兄,吃枇杷。” 包不屈感激地一笑接了过来,忽听得对面的佳人惆怅地说:“杨梅我也爱吃啊,不过,等它结果的时候,我已经回奉天了。”包不屈神情一黯,已经进了嘴巴甜如蜜的枇杷,也变得苦涩了起来。 剩下的旅程,两人除了不时交谈几句,就是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在以后的生命里,包不屈也始终觉得,从广州到潮州的这段火车之旅,是他一生当中,最安宁、最幸福的“Quality Time”,也就是美国人总爱讲的“黄金时光”。 当后来因为战争在困境中挣扎,到了夜晚无法入睡时,他就会无限珍爱地让这段尘封的记忆像画卷一样徐徐展开,他还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天拂过耳畔的清风,带着枇杷的果香,连着少女时代的奉九那美好如雕塑般的侧影,一起陪着他在梦境里,随着火车哐啷哐啷的节奏,缓缓滑过,抚平他无尽的焦虑和悲伤。 到了潮州,包不屈带着奉九到了新娘家,也就是自己的堂叔家。 潮汕人极重传统和亲情,所以家族里有事,大家都会互相帮忙。 新郎也是本地屈一指的大户人家的嫡亲子弟,包不屈先作为娘家人送亲,再充数做新郎家的伴郎出席婚礼。 他们很快到了新娘住的院落。 新婚夫妻一共请了有四个伴娘和四个伴郎,伴娘们现下终于到齐了:都很年轻,不是亲戚就是同学,而且都是广东人,除了奉九一个不知如何归类的。 新娘家给每个伴娘都置办了湖蓝色素绉缎做的短袖袄褂,外面别出心裁地罩了一层半透明的白色乔其纱,下面配珠灰色百褶裙;听说伴郎则是一水儿的黑色香云纱长衫,奉九赶紧去屏风后换上了伴娘服。 包不屈跟奉九交代了几句,跟堂妹点点头,就出门赶到新郎家去了。 剩下一屋子人说说笑笑地等着新郎迎亲。 又等了一阵子,门口终于有了动静。 包不屈在半路上碰到了新郎迎亲的队伍,于是掉转头跟着一起回来,不忘在汽车里换上了伴郎服,并把新郎家人交到他手里的一对色彩斑斓绚烂的长尾野山鸡转交给了堂叔。 伴郎们大多是活泼的,他们理着清爽的发型,抹着发蜡,看起来颇有些玉树临风,在婚礼上除了负责帮新郎接亲、挡酒,就是负责耍宝,这在各地都一样。 按照惯例,新郎来叫门了,里面不给开,外面就塞红包;伴娘刁钻,出问题难为新郎;伴郎奋起应战,你问我答,各种歪解得不亦乐乎,背古诗词的,做对子的,考莎士比亚台词的,甚至还有做微积分题的,不一而足;到后来伴娘终于满意了,闹哄哄地门终于开了,于是迎亲队伍总算可以往新郎家赶了。 到了新郎家,等着前厅举行仪式,于是这个八个伴郎伴娘都站在一个回廊处待命。 来了两个月,奉九的粤语又有进步,听得懂这些人说话是不成问题的,因为只有她与其他人不熟,所以她一直不出声,保持着微笑的表情。 只不过,她的脸越来越红,他们,尤其是伴郎们,时不时转过脸来注视着她,对她的容貌议论得没完没了不说,还开始打听她的身份了…… 为了怕他们接下来说不定会说出什么肆无忌惮的话让大家难堪,奉九主动用粤语跟身边一个圆脸大眼睛的伴娘聊起了天儿,如是,其他人这才很愕然发现这个今天在场的唯一一个非广东人,居然听得懂也会说自己的家乡话,可刚刚他们嘴最没把门儿的一个说了点过火的话,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奉九只是好脾气地笑着,一副根本没在意的样儿,于是大家也都松了口气,气氛慢慢热络起来。 奉九听着大家的问话然后认真地回答,她的粤语发音虽然还不是非常地道,但也足以另其他人刮目相看,尤其得知她到广东不过才两个来月。 仪式快开始了,伴郎们先出去帮忙,过了一会儿,奉九也和其他伴娘一起,陪着新娘从闺房出来,穿过九曲回廊,到前面宴客的花厅去。 此时,新郎家的园子里已经站满了前来观礼的人,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忽然从新娘身后冒出来一个个子高高的伴郎,一身黑长袍,戴着一副自从退帝溥仪戴后就风靡全国的黑色圆形水晶金丝边太阳镜,和着院子中央留声机里播放的歌曲的轻快节奏,一边扭动身体跳着舞,一边转过身子一个下腰,用嘴咬了回廊里随处放着的广口水晶玻璃瓶里的一枝红玫瑰,叼在嘴里,再舞到奉九面前,又是一转,那腰强韧得像把弓一样地拉开,带得身体向后仰去,顺势把头伸到奉九的手边,头也率性地一甩,示意她接过去。 这首歌正是全国流行的《玫瑰玫瑰我爱你》。 满园子前来观礼的大部分是年轻人,大家看了这个情形,纷纷起哄,要奉九接受这枝花;奉九拗不过,羞红了脸,只好小心地避开这个伴郎的嘴巴,把长长的玫瑰花梗拿在手里。 离得老远的人群中有轻轻的“咔擦”声,有人拍下了这个场景。 包不屈在全场“唏溜唏溜”的口哨声和热烈的掌声、叫喊声中直起身,微笑地望着奉九,雪白的牙齿和唇边若隐若现的酒窝,更显得魅力十足,瞬间迷倒了不少年轻女子。 即使是多少年后,也有很多人仍然记得这场婚礼,记得婚礼上的这一幕。 很快,这张照片被洗了出来,和奉九在广东其他的照片一起,坐着航空邮政的飞机,三天后,已经被放到小红楼的桌子上了。 一双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的手沉稳地拿起照片,一双不带什么情绪的幽深的墨色眼睛一张张照片慢慢地翻看着,忽然这双手停在一张照片上,不动了;把这封厚厚的加急特快信函送进来后,正在旁边待命的支长胜很有技巧地偷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不动声色地努力向前看去,只可惜除了看到一张貌似是倒着的奉九笑得春花烂漫的脸外,什么也看不清,忽然“啪”地一声,他被吓了一跳,这张照片被狠狠地拍到了桌面上。 支长胜又抖了一抖:这两个月以来,这宁军团长近侍的差事,真是越来越不好做啊。 忽然听到宁铮说:“查查我的行程,最近十天,是不是没什么要紧事?” 支长胜赶紧从兜里掏出一个硬皮本,连翻了几页,快速浏览完毕,“是,长官,最近各系各派都在整饬军队,购买军火;或出国考察。没有什么更紧急的军务。” “准备一下,我要出省。” 宁铮起身就走,支长胜呆了一下,赶紧跟上。 ……………………………………………… 铺陈了半天,仪式终于正式开始了,八位伴郎伴娘整齐地分列在新郎新娘后面,下面乌央乌央观礼的人的眼睛都不够用了,看了这个看那个的,但到了最后,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奉九。 被这么多眼睛盯着,奉九再落落大方也难免被看得有点羞郝…… 她听得懂底下在说什么:“这个女仔好靓啊,不是我们这边的人,看这又高又白,倒像是东北那边的;不过这脸盘,又像是江南的。” 中西合璧的婚礼果然不同凡响,这边新娘新郎不但交换了戒指并接受了一位穿着牧师袍的英国牧师的祝福,那边一转身还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才算礼成。 仪式结束了,观礼的人们跟着涌进了婚房,蓦地看到一个肉乎乎的彩衣小童子正躺在婚床上呼呼大睡,可能因为伤风了鼻子有点呼吸不顺畅,所以还打着小呼噜。 啊?新郎的乳母赶紧从后面挤过来,抱起孩子,小胖子被吵醒了,睁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到这么多人,小胖嘴儿瘪了一下,随即拉开架势就要开嚎,被乳母眼疾手快一把捂住,接着连连道歉。 众人看着小胖子的憋屈样和乳母急的满头汗,都不禁大笑起来。 奉九翻翻袖子,掏出一个打秋千的小木头人儿递给新娘,这是刚刚包不屈抓空给她的,他也是在刚刚迎亲路上遇到的,想着奉九能喜欢,百忙之中还不忘买了。 玩具一递过去,本就是新郎侄子的小胖子立刻不哭了,好奇地摆弄起来。 “这是安床童子,寓意自然是早生贵子,本来躺一下就行了,估计刚刚是忙活忘了,硬是让他睡着了。”旁边有人给从外地赶来观礼的客人解释起来。 奉九莞尔,在奉天没有这样的习俗,但扔一床的枣子莲子是有的。 接着就是宴席和听戏了。 宴席不用说,潮汕大户人家娶亲,自然不俗,奉九跟着见识了广东与东北席面的不同,也是大开眼界。 饭后,戏台已经开场,奉九认真地听着——除了热热闹闹的皮影戏,她一向不大喜欢其他传统戏剧,总觉得佶屈聱牙之感。 可能是这几个月心绪起伏很大,她现在也能安安静静坐下来听几曲了,戏台上演着的,正是著名的粤剧《乐昌分镜》,讲的是南朝陈乐昌公主与驸马徐德言破镜重圆的故事,众多红船弟子用白话唱出,没有小时候去苏州听的昆曲那么清丽婉转、精致纤巧,但显得颇为轻快流畅、新颖多变。 曾有文豪作诗这样称赞:“莫夸骑鹤下扬州,渴慕潮汕数十秋,得句驰书傲子女,春宵听曲在潮州。” 奉九听了属于南戏一腔的“潮泉腔”的粤剧,颇有感触,忽然想到了老家的奉天落子,是不是也是被她忽视的瑰宝呢?绵密柔丽的南曲与劲切高亢的北杂曲的确不同,但各有特色,她现在觉得都有些喜欢了,待回家一定也要再好好听一听。 转眼间,她已经出来两个多月了,虽然离着奉天三千多公里,可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家乡离自己前所未有的近,这难道就是包不屈说的,有些想家了?但就此离去,却还是有些不舍。 奉九觉得自己跟广东,天生有缘。 参加完了婚礼,包不屈和奉九又坐着火车回到了包家。 今天包家也请了一个戏班子过来,奉九听完后,忽然起了兴致去后台看望粤剧演员,其中的台柱子是一个叫芙蓉秀女子,年纪不过二十,一身娇怯怯,刚刚表演时,琵琶铿锵,而她的歌喉则清丽婉转,让人心生欢喜。 奉九对她的扮相很是眼馋,芙蓉秀于是笑着给奉九也妆扮上了,取的是她自己的花旦造型:先拍彩拍红,再上大白脸也就是定妆,最后扫红,奉九在家也没怎么化过妆,看着极是新奇,不免这摸摸那碰碰,芙蓉秀赶紧抓过她的手定在梳妆台上,顺便在她额头中间轻轻一点:“淘气。”奉九嘿嘿一笑。 芙蓉秀接着给她画元宝嘴和眉眼儿,接着再带勒头带,这么一勒,眉毛眼睛就自然地吊起来了,奉九这才明白,怪不得各个戏种里的各色人物全是吊眼梢,居然是真的硬吊起来的。 又给她贴了一对大绺七个小弯的贴片,最后不免插了几支蔚蓝色的点翠头面,奉九知道点翠的金贵,怕弄坏了,想拿下来,芙蓉秀笑着制止她,让她不要在意。 恰好包不屈拿着一架徕卡相机来找奉九,看到奉九难得地装扮上了,于是拉着奉九到了园子里,要给她留影,奉九甩着水袖一溜小碎步地跟出来,后面芙蓉秀笑得弯下了腰。 奉九倚在包家花园金湖边的栏杆上,包不屈离她更近了些,刚才拍的是全身照,现在想拍点半身照,最后才是面部特写,两人距离不到一米,正一边拍照一边随意地说着话,忽然头顶传来一阵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 一架银灰色的战机斜剌里冲了过来,机身漆着一头棕黄色底黑色横纹的东北虎,张着一张血盆大口,脑门儿正中间一个“王”字十分醒目,凶猛异常,威武不凡,正从他们头顶不到二十米的空中呼啸而过,带起一阵狂风,吹得奉九穿着戏服的长长的袖子和马面裙下摆都飞了起来,她“呀”的一声赶紧用手捂住,包不屈也一把抱住了奉九。 战斗机画了一个圈,又飞了回来,奉九并不懂得,但包不屈已经惊讶地发现这居然是一架辽F1战斗机,也就是说…… 包不屈知道宁铮去年已经在奉天组建了宁军航空处和航空学校,自己兼任校长,自行购买或其他国家赠送及从战场上缴获的最新式战斗机有三百架之多,去年上半年宁陆两军曾有过一次小规模的战役,没想到杀鸡也用牛刀,宁军直接出动十架飞机从天而降,几颗炸弹一扔,效果立现,更别提宁军还有那么多飞机没有动用,战备优势一目了然,把陆系军队震动得无以复加,直接退兵了,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 老帅龙心大悦、洋洋自得之余,也会肉疼花出去的海一样多的银子,所以宁军军部里的人发现老帅对儿子的评价总是在赞赏和痛骂之间来回摇摆。 当时宁铮觉得既然自己既然负责了航空事宜,自己却不会开飞机实在没有说服力,但老帅对于他自己要上天飞行一口拒绝毫无转圜余地。 听说他在做了多次模拟飞行和软磨硬泡未果后,趁着航空学校教育长万显章一个没看住,偷偷上去绕着奉天城飞了一大圈,吓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汗出如浆两股战战,生怕出个什么闪失,老帅震怒,全体在场人员都得给他陪葬:毕竟即使是正规学员,第一次飞行也应该是在教练员的陪同下飞行才可以。他可好,以为自己是孤胆英雄么? 正在这时,奉九忽然看到这架战斗机好象还冲着她扇了扇翅膀,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没过一会儿,伴随着催心裂肺的震动,战斗机飞得更低了,低到奉九足以看清里面一张熟悉的面庞,虽然戴着飞行员头盔和护目镜,但露出来的轮廓一看就知道是谁。她同时感受到了正紧紧抱着自己的包不屈那坚实的胸膛里传来的激烈的心跳声。 包不屈早已收了笑,并慢慢放开了奉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上空绕着他们打转的飞机,脸色晦暗不明。 包不屈忽然扭头看着奉九的脸色,举起双臂按在奉九的双肩上,郑重其事地说:“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你真的不想嫁给他……我帮你。” 奉九怔住了,在广东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和包不屈越来越熟悉,她欣赏他的幽默和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更欣赏他与北方男人完全不同的细致温和,打心眼儿里觉得比宁铮给人的感觉好太多了,毕竟宁铮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非常越格。 奉九闭了闭眼。 她还有这个决心抗拒这桩婚事么?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冷情的人,毕竟自从母亲郁郁而终后,她也曾经心里阴暗地想着让父亲痛苦上一辈子才好。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母亲去世的主因还是不能淡定地面对自己不幸的遭遇,如果母亲不爱父亲就好了,如果不爱……父亲又算个什么? 但奉九深知宁铮对自己的执念,如果这两个多月的时间他明显减少了与自己的联系,可以当作是他对自己兴趣减退的话,那么居然从奉天千里迢迢驾战机飞来广州,并耀武扬威般地扇动翅膀这个让人目瞪口呆的事实,则让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民不与官斗,自古有之,更何况,这哪里光是官,这就是东三省最大的恶霸。 其实老帅和宁铮在东三省的名声很不错,比如离开奉天前就曾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老帅三姨太十八岁的亲弟弟入了宁军,得了嘉奖,一高兴毛病就犯了,把赏金都拿去赌博,输个精光,气得连喝了两瓶老龙口,等他摇摇晃晃从赌坊出来,天色已黑,他心里不畅快,免不得张狂起来,仗着自己跟老帅的关系,掏出裤兜里的德国镜面匣子枪,边晃荡边把那一条街的路灯灯泡都打碎了,吓得沿街房子里的居民各个人心惶惶,不敢入睡,生怕他一不顺心私闯民宅就手杀几个泄愤。 第二天老帅听了勃然大怒,不顾一直很宠爱的三姨太在鹅卵石的小径上跪着行了几百米,磕头磕得砰砰直响,满头鲜血直流,二话不说到底让卫队长拉出去给毙了,直接导致了三姨太遁入空门。 宁铮受过西方教育,又与基督教神职人员交好,再加上一副好容貌,好似一个标准的温文儒雅的公子哥,所以自从他回了国,除了开始的几个月很低调,随着各项准备工作完成,开始展露峥嵘,慢慢地在全国声名鹊起,赢得了好口碑。 但这关头如果自己还要悔婚,不知道这内里霸道强势的他会怎么对付唐家? 前几日父亲来信,说他已经入主新成立的奉天边业银行做了首任行长,这是宁军的私人银行,由宁氏父子和唐家共同出资成立,宁氏八唐家二,共两千万银元,钱虽然不算太多,但这是一个态度,意味着父亲不得不与宁家高度捆绑在一起,成为利益一致的相关方。 不用想也知道,宁铮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才逼得父亲不得不分出身来参与这个银行的运作,而这个银行成立的时机如此微妙,虽然父亲在电话里并没有说什么,但只怕与自己滞留广东逾期不归脱不了干系,这是一种警告。 她真的忍心拿整个唐家给她当垫脚石么? 奉九抬起头,看着包不屈没说话,但大大的眼睛里的无奈、哀愁和感激已是一目了然。 包不屈失落地垂下了手,只能说,他的对手是宁铮,真是奉九的不幸,也是自己的不幸:只要换一个人,背后没有宁军如日中天的势力,以小巷包家的实力,胜负真是未可知。 奉九忽然说:“我有点累了,今天就照到这里吧。” 包不屈沉默地表示了同意,他们都知道,过一会,就会有大人物上门拜访。 奉九回到戏楼后台,芙蓉秀看着高高兴兴出去、沉默不语回来的奉九,再回想刚才突兀地出现在天空中的战机,心里好象明白了什么,只是默默地帮她卸妆。 待到奉九那张清水芙蓉面一点点展现出来,奉九忽然握住了芙蓉秀的胳膊:“秀姐姐,你要是愿意,来奉天登台吧,我家在唐府武陵园,你放心,在奉天你肯定会有好发展的。” 芙蓉秀心里一暖,这个初次见面的奉天女孩天真又爽利,与自己一见如故,这是难得的缘分,她感激地一笑:“好啊,到时候我一定去找你。” 奉九拉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两人挥手告别。 奉九回到住处,为了平复心情,正好把这几天一直想画的几幅画画完。 她铺素纸,调众色,先画了那个睡在婚床上的胖憨憨的小童,又画了自己住的月波院及前面的湖,忽然想起在潮州参加婚礼时,包不屈向后弯着腰叼着花那洒脱帅气的样子,于是又画了一张他的小影,正打算在右上角落款,忽然记不起包不屈的字是什么。 茫然望着窗外的繁花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想起,于是竖书“戊辰年暮春十一日佑安兄笑存奉天唐鹿微漫题”,鹿微是奉九给自己取的字。 随即又从书桌里拿出到了广州后包不屈特意给她刻的一方闲章,用的是青田石里的兰花青冻,上阴刻着三个垂针篆技法的小字——“奉来客”,她把色如幽兰、明润微透的寸方小印拿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直到印信已经发热,这才蘸红钤盖于左下角。 正在这时,包家下人来通禀了,奉天宁铮宁先生到访。 奉九慢条斯理地放下笔,洗干净了手,理了理辫梢和刘海,在下人的陪同下,出去见自己的未婚夫。 她走到前院,高高的台阶之上,包家客厅巨大的四扇雕花大门洞开,宁铮和包不屈相向而坐,沉默相对。 曾经两个肝胆相照的好友,居然相对默默无言。 虽然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但宁铮除了黑瘦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也许就是一察觉到奉九到来立刻看向她的目光更锐利了些。 他马上站起身,微笑着迎了出来,奉九在他面前停下,斟酌着刚要开口,没想到宁铮却是毫不避忌猝然伸手直接把她紧紧搂进怀里。 客厅里的包不屈看到,停住了脚步,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宁铮左手禁锢住她,勒住她纤细的腰,把她略略一提,直到她双脚都离了地面,而奉九的视线终于与宁铮一齐;另一只手则平展成掌,紧紧抚住她的后脑,随之左边的脸颊也紧紧贴上了奉九的脸颊。 奉九脸庞发热,使劲儿推他让他松开。 宁铮却是稳稳地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只是深深吸了口奉九身上独有的清幽体香,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地自言自语道:“回到我怀里了吗?” 这声音里,没有得偿所愿的满足,却是有一种没有底气的悲伤,听得人心头莫名一酸。 良久,宁铮才放开她,双眼片刻不停地在她脸上逡巡,随即微笑:“气色很好,看来,我的好友把你照顾得很好。” 奉九这才终于挣开了他,纠正道:“不屈兄也是我的好友了。” ……不屈兄?比包兄还要亲热啊。宁铮的眼仁儿猛地一缩,嘴角浮起一个虚虚的笑:“是啊,我的奉九,自是人人喜欢。” 奉九一听,满身鸡皮疙瘩,她不耐烦听他这么故作亲密的称呼,提着裙摆往客厅走,包不屈一手插兜,已经倚在门口观望了许久。 宁铮如影随形跟上,紧挨着奉九坐在西厢。 奉九这才勉强开口:“你怎么来了?” 宁铮没回答,只是含笑看着她,包不屈也没有说话。 奉九瞪了他一眼,从见了面,他这双一向觉得还挺正经的墨眼,就好像突然变成染了桃花水儿的多情眼,都要把她的脸盯出洞来了,比蜜蜂见了蜜糖还要痴迷。 这次宁铮总算开口了:“在外面时间也这么久了,该回家了吧?” 奉九没说话,心知肚明比当初的预期拖延了已有快十日,但也觉得,包家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别再给包不屈招祸,现在宁系在全国的声势都气势如虹,老帅就这么几个月的时间,刚刚打赢了第二次宁陆大战,老帅已经入主北平。 当天晚上,宁铮就要求奉九打包衣物,跟他一起住到他下榻的酒店去。 奉九看他虽然面上不显实则态度强硬,知道如果拒绝又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小奉灵哭丧着脸,秋声也不那么雀跃,明明要回家了,但她们这几个月在广州过得实在舒服,居然都有意犹未尽之意,唯有惦记着家里的吴妈很是高兴,但看着其他三个旅伴的神情,还是压抑着兴奋之情。 今晚让奉九跟宁铮单独住酒店也是不可想象的,再说也没有奉九都走了她们还呆在包家的道理,虽然包家依然热情地挽留。 她们还是迅速地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跟他们一起离开包家了。 等宁铮拜见了包老先生,并接受了包老先生晚间的宴请之邀后,奉九也来跟包老先生和其他包家人也正式道别了,包老先生看着宁铮这个北方的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对自己未婚妻的着紧和急不可待,连一晚上都等不了地要把她纳入自己势力范围的做法,再看看自宁铮到来以后,一向跳脱张扬的孙子的话变得极少,不免暗暗叹气——红颜祸水啊,走了也好。 宁铮已经上了汽车,而吴妈她们则坐进了了第二辆来接她们的汽车,奉九略一踌躇,还是又走回门口,送别他们的包不屈正站在那里,沉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看到奉九又走回来,本代替包老先生尽主人之责,肃立于大门旁的包不屈立刻迎了上来,眼里充满了关切,而已坐在后座的宁铮则是眉头微微一皱。 奉九轻轻地说:“包兄,这几个月的款待,感激之心无法言说。” 包不屈盯着她清丽的脸庞:“再跟我客气,我可要不高兴了。” 奉九勉强一笑:“我给包兄画了一幅小像,就放在月波院的书桌上,请笑纳。” 包不屈微微点头:“有心了,多谢你。” 奉九抬眼,看着眼前两个月以来,这张越来越熟悉,越来越有亲切感的英俊面庞,扯动嘴角,尽量欢欣地说:“那再见了,希望能尽快在奉天再见到你。” 她伸出手,与包不屈的手轻轻一握,包不屈浑身一颤,他深幽幽的眼睛里如点着两簇小火苗,奉九的脸不自觉地红了,松了手,回身向汽车走去。 待汽车驶离包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到包不屈长身玉立,双手插兜,浓黑英挺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一接触到奉九略显惆怅的目光,也只是略展了眉,嘴角扯出一丝笑,从裤兜抽出一只手来跟她道别。 忽然一只带着粗茧子的修长的手掰住她的脸,略使力把她扭回朝向侧面的样子,视野里出现了宁铮那张俊秀却带着阴翳的面庞:“都朝夕相对两个多月了,还没看够?” 奉九听他要找茬,也不想说话,只能是使劲儿一扭头,让自己的下巴脱离他的钳制。 一道湿润的呼吸跟着拂过她贝壳般的耳朵,随即有灼热的软软的东西舔舐了一下她的耳垂儿,跟着一道与前座开车的支长胜相隔的白色布帘被放下,他扭过奉九的小脸,不由分说狠狠地吻了上去。 这是个饥渴狂躁的吻,奉九居然能体会到其中某些绝望的味道,现在她只庆幸得亏奉灵她们的车在这辆车的前面,要不从车后窗看到成何体统。 她始终睁着眼,静静地看着眼前闭着双眼,明显痴迷其中的宁铮。宁铮忽然停下来,睁开了眼睛,盯着眼前冷静的奉九,忽然“嗤”地一笑,伸舌舔舐奉九的双眸,奉九条件反射似的闭上眼睛,立刻双睫潮湿,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病。 宁铮这才转而去吻这几个月一直想吻而刚才只是开了个头的嫣粉色的唇,唇齿相缠了好一会儿,他急促的呼吸才慢慢平稳下来,把额头紧紧抵着奉九的额头,两人不免都微微喘息着,一路上她仍然被牢牢地箍在怀里,一刻也不肯松开。 到了位于长堤的东亚大酒店,宁铮把奉九一行让了进去,宁铮给她们定了三个房间,奉灵一看自己要住一间,有点害怕,但看着面色并不愉快的准六姐夫,也没敢吱声;宁铮简短地告诉奉九,因为军务紧急,明早八点,他会带着奉九坐客机回到奉天;而奉灵他们则由支长胜坐火车护送回家。 奉九没想反抗,她看得出,宁铮的安排也是不容反驳的,她自然也不会象奉灵似的还有闲情去操心被他开来的战机该怎么办。 第27章 情热 宁铮很快就坐着汽车赴包家匆匆攒起来的局儿了,不用说肯定都是广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宁军的势力虽然大部分在北方,但这一阵子有这样一种说法,位于广州政府的北伐政府要发讨檄文书,昭告全国,讨伐北方那几个无法无天动不动就兵戈相向以致民不聊生的军阀们,所以说,对于北方最大势力,宁军二号人物的不请自来,他们自然都是万分重视,务必出席,以期得到一些最新消息和人脉。 奉九一行先下楼用过晚饭,没一会儿,包家又派人送了一大堆广东的腊肠腊肉新会陈皮良姜之类的特产,因为宁铮突然驾到,她们离开得实在匆忙,所以真的没有机会买了。 她们下榻的东亚饭店是当前全中国最奢华的酒店,由华侨投资兴建,外洋内中,极具美感。奉九她们都住在酒店的顶层也就是七层,大厅的侧面都有时兴的手摇式电梯可以到达,电梯这东西奉天还没有,奉灵和秋声到底年纪小,对这种外面拉着金闪闪的铁栅栏,运行起来喀拉喀拉响的电梯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上上下下地玩个不亦乐乎,专门开电梯的师傅见怪不怪,自从酒店开业,很多富贵人家的孩子专门来坐电梯体验体验。 隔壁就是小妹和吴妈她们的房间,她们刚刚享用过了宁铮早已定好的丰盛的粤式晚餐,小奉灵这次可是玩疯了,硬是觉得在广东没呆够,不禁哀叹着这可真是“最后的晚餐”了:拜奉九总给她讲故事所赐,奉灵对这种宗教故事自然也是知道的。 饭后她们上了宾馆天台,在这设计精妙、幽雅的天台花园里散了会步,又齐齐俯瞰广州城夜景,心生依依惜别之感。 因为明早的火车是六点发车,必须早起,于是都同意早点回房间休息。 吴妈最近半个月大概是因为思乡,睡眠一直不大好,所以回到房间后,奉九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半颗巴比妥给她,这也是来了广州后,包家的医生看了吴妈的情况后给开的处方药,因为吴妈不识字,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医生建议安眠药由奉九保管。 奉九看着奉灵很快入睡,自己就回了房间。没到她入睡的时间,所以拿出本书看了一会儿,再看看时间,她进了浴室,很快出来,换了一身珍珠白的真丝睡衣,这东亚酒店房间里的家具都是酸枣木做的,她细细地欣赏了一会儿岭南风格的器物之美,这就准备睡了。 忽然,门上传来一阵轻轻的剥啄之声。奉九一愣,来人虽没说话,但她直觉就是宁铮。 奉九拢好了睡衣,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并没有说话,果然,宁铮低沉微哑的声音传来,“开门,我知道你没睡,有话要跟你说。” 奉九看了看房门,门底下有一道窄窄的缝隙,想见房间的灯光会泄露出去,她暗自叹口气,也低着嗓音回应道:“很晚了,有话明天再说。” 宁铮举手接着敲门,这次声音稍微高了一点:“不说不行,”声音里有几丝醉意:“你再不开门,我就下楼,找门房儿一样开……” 奉九暗自咬牙,此时隔壁房间微微有了点响动,似乎是奉灵被惊到了。奉九怕打扰到奉灵和秋声,吴妈她倒是不担心,肯定已经睡得很沉了,她不得不开了门。 一具带着浓浓酒气的沉重的身躯猝不及防地向她压了过来,奉九一个不察差点被扑倒,赶紧使足力气撑住了正往下倒的宁铮。 他顺势把下颏压在奉九的肩头,奉九不得不低声喝道:“你干嘛?喝醉了就回去睡。” 宁铮一听这话,慢腾腾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他注视着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带着一圈儿光晕的奉九,先回身关上了房门,门锁发出“呵哒”一声脆响,又反手上了内锁,奉九的心不禁一沉。 她谨慎地后退,一边打量着房里有什么可以用来砸人的物件儿,当然还不能砸死,花瓶是不行了,比较不好掌握分寸……未几,她的手摸上了一根坚硬的长条状物体,她微微低头一看,居然是一把不知谁遗落在此地的木尺,可能是酒店做活的木工遗落下的,随即攥紧。 宁铮还穿着下午那身浅灰色的西装,白色硬领衬衫上黑色的四手结已经被胡乱地散开,分列在脖颈一边一条地挂着,露出小片紧实的胸膛和修长的颈项,一向整齐帅气的三七分头也散了一绺乌黑发亮的头发搭拉在脑门上,整个人显出奉九从未见过的几分浪荡和颓废的俊美。 他逼上前来,脚步比之刚才已经稳了一些,奉九倒摸不准他到底是不是装的。 他轻佻地一勾手指:“九儿,我告诉你,你,要学会给我打领结,知道么?以后,我的领带和领结,都要你打,每次都要……”他呼出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浓郁的红酒气息让奉九屏住了呼吸,“你个小混蛋,自己跑出来逍遥快活,把你丈夫一个人扔在奉天,不闻不问,这两个多月,你可知我过得有多难受……” 奉九可不会傻到跟一个或真或假的醉鬼争论她这两个多月以来时不时的通话和通信到底算不算得上不闻不问,她正紧张地满哪儿瞅着何处是生路呢。 宁铮猛地扑上来想捉住奉九的手,奉九失声短促地尖叫了一下随即忍住,只是举起手里厚厚的木尺毫不留情地痛打宁铮的手。 可男人即使是醉了,力气也要比女人大几倍,奉九打得正欢,可惜没几下就被一股大力把凶器夺了过去随手扔在枣红色剑麻羊毛混织的地毯上,就此阵亡,连个像样的声响都没发出来。 宁铮被打到通红的手还是一把捉住了奉九的手,随即单手扯开自己的衬衫,蛮横的动作把白衬衫上闪着珠光的贝壳纽扣扯落了一地,他抓着奉九不情不愿的手强行塞进衬衫又强硬地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于是奉九纤细的手掌下,一方光滑如丝缎般的胸膛扑通扑通跳得正欢。 “嘘,安静点,你想吵醒大家么?我只是想抱抱你,你别怕,别怕……” 奉九要是真不怕,宁铮才应该害怕。 她趁他说话分心,猛地抽出手,机灵地四脚并用迅速横着爬过房间正中央的四方大床,站到了临着珠江的窗子前。 宁铮一看,不禁揉了揉微微疼痛的太阳穴,那里被酒精刺激得正突突跳着,今晚被包不屈灌了几杯红酒,这小子就是在撒气,而他其实并不擅长饮酒……他慢慢收起原本吊儿郎当的神情,换了一张清清冷冷的脸出来,醉意被他强行克制住,立时整个人看起来就清醒了几分。 奉九倒不觉得惊讶,在她眼里,这就是个两面派,平日里的举动也甚是虚伪——标准二皮脸。 “过来,别让我费事。”他黑黝黝的眼眸深深地盯着奉九,眼神里充满了迫人的强势,不过,还是稍稍侧头看了一眼窗户。 奉九敏锐地捕捉到了,立刻说:“你再逼我,我就跳楼。” 宁铮一听,立时笑了,雪白的牙齿在灯光下看起来倒如同凶猛野兽嗞出的獠牙,“你可不是能跳楼的性子,就算跳,也得在跳之前先把我弄下去。”奉九不与之争短长,就看他怕不怕。 宁铮果然还是顾忌,他又换了一副和气的面孔:“好了你睡吧,不跟你开玩笑了,我回房了,明早别忘了五点就得出发——得先送奉灵到火车站。” 奉九至此完全可以确认,宁铮只能说醉了两分,而他的主意,却是借酒盖脸,逼自己就范,至于就范到什么地步,简直是不堪细想。 这就是为什么奉九明知宁铮不安好心地给她们订了三间房而并没有反对的原因:她知道宁铮有可能要闹人,而自己怎么好意思在奉灵面前闹得很难看。 宁铮倒也不拖泥带水,转身就往外走,奉九绕着床走过来,谨慎地跟在宁铮身后几步之遥,看着他一步步马上就要走到房门了,心里打算着等他一出去,马上就锁好门,到时候爱谁谁,任他叫破喉咙也不会再开。 忽然前方的宁铮一个快如闪电的回身,即使他真的有些醉意,但军校里训练出来的,战场上真枪实弹战斗过的身手,哪里是奉九这种也就是在女子里还算不错的小姑娘能抵挡得住的。 宁铮反身向前用力一扑,就把见势不妙转身欲逃的奉九死死压在身下,百忙之中还不忘把她轻轻巧巧转了个身。 奉九眼睁睁地看着宁铮露出一个称得上是狰狞的笑容,而自己晕晕乎乎就转过来身来,后脑勺眼看着就要磕到地上了,但宁铮已经及时伸出手垫在了下面,所以奉九毫发无损,至于宁铮的手,谁在乎? 只是被宁铮当成肉垫压在下面很是失策。 宁铮灼热的身躯压住奉九,双臂牢牢锁住她:“你个小丫头,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他说完就心情愉悦地低头吻了下来,奉九左摆右摆不想让他得逞,但他干脆用双手扳住她的头,凶狠地咬住了奉九的下唇。 奉九觉得嘴唇被他扯出去老长,一阵撕扯下奉九生怕自己的嘴唇不保,赶紧呜呜惊叫出声。 宁铮这才从容地张开嘴,把奉九的双唇含进嘴里肆意碾压,又撬开她因为慌乱而松开的齿关,灵蛇一般的舌游了进去,捕住奉九不知所措的小舌,尽情吮咂起来。 房间里响起清晰的口舌相交发出的咂咂声和分泌的津液被匆忙吞咽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显得如此淫靡。 奉九眼睁睁地看着宁铮的脸色越来越红,身体也是愈来愈坚硬。而她自己,也因为缺氧头昏脑胀。 他忽然迅速站起身,一把捞起奉九抱在怀里,咬牙切齿地说:“跟我回房间,我需要淋浴。” 奉九自然连踢带打,惊叫连连:“你想干什么?你自回自己的房间去,我才不要跟你一个房间。” 宁铮眨眨眼:“我又不会做什么,相信我。明天回了奉天,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只怕又没有几次见你的机会,你也体谅体谅我……嘘,只是抱抱你,没别的。” 奉九刚要说话,宁铮又说:“别再闹了,时间已经很晚了。” 奉九目瞪口呆,到底是谁在闹? 宁铮一手抱着奉九,单手开了门,刚想走,却发现走不动,低头一看,奉九两只纤细的手正死死扒着门框不撒手。 宁铮一嗤,低头在她白腻的脖颈处伸舌来回反复轻舔,麻麻痒痒的,再用犬齿那么微微用力一咬……奉九浑身一抖,手马上不自觉地撒开,宁铮低头在她耳边轻轻说:“你再出幺蛾子,我在这就……”还要干嘛?奉九却不敢出声,这是过道,时间还不够晚,保不齐就会有人出来撞见。 奉九打了个寒颤,到底是年纪小脸皮薄,就这么被大上几岁的大灰狼叼回了窝。宁铮锁好奉九房间的门,轻轻松松、悠哉游哉地抱着她走过四间套房,又拿另一副钥匙开了自己的房间门。 这个套间的格局与奉九的房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他一进去,就拿钥匙反锁了门,然后对奉九说:“上床去睡,我一会就过来。”他径自打开行李箱,找出睡衣,带着房牌的钥匙圈在他修长的手指上随意转了几圈儿,跟着他进了洗澡间。 奉九欲哭无泪,这霸道强势的男人是什么东西? 奉九不想与宁铮再正面发生冲突,刚才的事情到底是很吓人的,她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拿一个靠垫盖住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湿热的潮气接近了她。 奉九身子一轻,宁铮靠近沙发将她凌空抱起,没几步就把她放在了大床的中央,随即跟着上了床,伸手把正往床边滚恨不得掉下去的奉九箍进怀里,又拉过宽大的西式鹅绒被子,把两个人盖住。好在除了搂着她,宁铮并没有再做什么让人羞恼的举动,他伸出一条胳膊让她枕着,而他的下巴则正好杵在她的头顶。 这是个非常亲密的姿态,宁铮叹息一声,奉九能从这个声音中听出他的满足,从下面偷眼望上去,他的嘴角微微上翘,浓重的酒气也一扫而空,只留下一股牙膏特有的清新的薄荷气息。 他现在活象只吝啬的蚌壳,含着她这颗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珠子,一刻也不肯松嘴。 奉九和他面对面躺着,感受着他湿热的鼻息一阵阵扑在脸上,这种经验实在让人不愉快,奉九于是没好气地说,“我要转个身。” 宁铮紧紧盯着她下垂的眼睛,微微放松了一点,奉九翻了个身,与宁铮原本紧贴着的身体随之拉开了一点缝隙,但身后温热的身躯随即跟上,又密密实实地贴了上来。 奉九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但实际上,年轻健康的身体跟着严格的生物钟运作,每天晚九点半如期而至的睡意已经如潮水般涌来,又或者,她的身体实际上已经开始习惯了某种气息的存在。 坠入黑甜乡前一刻,奉九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明早一定要早起,可不能被奉灵她们发现自己不在房间…… 身后宁铮的眼睛倏然睁开,原本有些发红的眼白又恢复了清澈,一丝醉意也无。他抬起身,伸着头俯视着身旁这酣睡着的如花容颜和馨香温软的身子,解开了长辫的打着弯儿的黑色如瀑长发散在脸颊旁,捧出一轮如新月般皎洁的脸,雪白的鹅绒被松松地围在她的脖子下,看起像个睡在豌豆上娇柔的公主。宁铮忍不住轻轻亲了亲他最喜欢的眼睛,心里再无欲无求,唇角勾起一个笑,躺好,又把她往怀里紧了紧,也沉入了梦乡。 一夜无梦。奉九四点多就醒了,她是被盥洗室里的流水声吵醒的,门一响,宁铮一身海蓝色西装浑身清爽地走了出来,奉九赶紧坐起来准备下地,四下里看看,床前并没有鞋,昨晚的记忆回笼,奉九抬头不语,只是看着宁铮,宁铮看了顶着一头睡了一夜头发还很顺滑的奉九一眼,心领神会,拿过门口的拖鞋放到床前,奉九下地,虎着脸穿了鞋子就走,又想起什么,回身冲宁铮伸出一只手。 宁铮曲着食指在她脸上轻轻一滑:“睡出红印子了。”奉九忍着气往后一仰,避过他的手。宁铮憋着笑,从衣挂上挂着的昨天穿的西装上衣口袋里翻出奉九房间的钥匙,奉九拿了就走,又被宁铮拉住,轻声说:“我等你一起下楼去吃早餐。” 奉九微微点了点头,就去开房门,这才发现房门昨晚就被宁铮用钥匙从内反锁,她气急败坏地干脆叉腰,宁铮低头认罪,又翻出把钥匙开了门,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奉九做贼似的左右迅速看了看,走廊里寂静无人,她拢着睡衣一溜烟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开门进房,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奉九回了房间赶紧洗漱,昨晚跟宁铮这个闹腾,都没有洗澡,她抓紧时间冲了个澡,又看看挂钟,时间差不多了,她过去敲了奉灵和吴妈房间的门,大家很快收拾完毕,宁铮支长胜等人已经立立整整地等在走廊,她们提着随身的小箱子跟着下楼,大件行李已经寄放在酒店前台了。 很快,未婚夫妻二人目送着载着毕大同和另两名随从及奉灵她们的火车驶离了广州站,他们一看时间不早,也转身上车,由支长胜和其他卫队旅的军官护送着直接到了机场。送行的人不多,因为宁军少帅此次来穗并没有大张旗鼓,虽然入城方式很拉风,但羊城的报纸上并没有写明是宁铮亲自驾驶战斗机而来,名义上不过是奉天兵工厂交付以前的订单而已。 民国时期的军阀混战,并不是各派系之间老死不相往来的方式,因为保不齐昨天的敌人就变成了今天的盟友,前文说过有个叫石友三的,人送外号“倒戈将军”,就是因为他换了六次门庭,把自己的名声弄得臭不可闻。 而设备一流效率一流的奉天兵工厂既然能生产战斗机,价格还比纯国外进口便宜三分之一,那为什么不买国产的呢,谁会跟银子有仇? 昨天在包家举行的晚宴上,包家人自然会开口询问宁少帅何时离穗,虽然昨晚已经婉拒了包家要到机场送行的好意,但宁铮还是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包家的二当家,也就是包不屈的大哥早已等候多时。奉九没有看到包不屈,倒是有些许失落。 热情地寒暄、道别后,他们一行走进机舱,看到里面已经坐了一半多的乘客,有人认出了宁军少帅,非常吃惊,上下打量后又把眼光凝聚在俊秀挺拔的少帅身边高挑清丽的少女的脸上,宁铮不以为意——回去后再过一段时日,奉九就该嫁给自己了,久别重逢佳人,心情自然愉悦,他牵着奉九的手坐到了临窗的两个座位上,支长胜三人自然坐到他们隔了一条过道的三人位置上。 这是奉九第一次坐飞机,四十座的道格拉斯型客机已经是当前最大最舒适的客机机型,但机舱里巨大的噪音还是让奉九非常不好受——宁铮急着回奉天,又不想与她分开,再说他也想让奉九体会一下坐飞机的感觉。 在民国时期,坐飞机是相当奢侈的事情,机票贵得吓人,尤其这一趟从广州直飞奉天,中间只经停加油不上下其他乘客,机票就更贵了,顶得上很多大学名教授半年的薪水,不过看奉九的神情,倒是有点思虑不周了。 奉九看坐在她旁边的宁铮一脸抱歉的样儿,倒是一笑——没尝试过的新鲜事物,奉九一向是愿意体验一下的。她抬手制止了宁铮要给她盖毯子的举动,自己抖开毯子盖好。昨晚虽说有争执,但鉴于宁铮后来的表现,奉九现在倒是没那么抵触他。 奉九睡不着,摘下眼罩,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本英文小说,这是昨天包家派人送土特产过来时,特意交给她的,说是二少爷给她的,是奉九很喜欢的美国原版的《大草原上的小木屋》,罗兰英格斯写的,奉九只看了前两部。 宁铮偶尔偏头看看奉九看的书,再不就看看报纸,要不就扭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和云层,不知在想些什么。想交谈也是不可能的,噪音实在太大了。 一路上辗转加油了五次,用过了几顿乏味的餐点,宁铮和奉九直到晚间九点时分才回到了奉天。 宁铮直接让来接他的车开到了唐府,拎着几箱子广东的特产交给了惊喜地迎出来的唐家的下人,其中一个大箱子里都是毕大同去买的——总不能让一个不相干的包不屈专美于前。 宁铮陪着奉九进去见了唐奉先,唐家大哥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目光里还是含着惊讶,似乎仍然对于宁铮亲自到广州接自己未婚妻的行为感到震惊。 宁铮打过招呼就走,毕竟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临出门前,又定定地看着奉九,忽然拉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低声说:“等我一有时间就过来看你。” 奉九没说话,只是目送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从容离去。 奉九和大哥闲聊了几句,就被打发去睡了。奉九回到自己的小院儿,居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毕竟已经离开了很久的时间,但的确也像包不屈说的,回到故乡的感觉很好。 奉灵、吴妈和秋声她们得大后天晚上才能到——民国的铁路状况是各个地区自为政互不相通,所以想也知道,到了一个新的地段,他们一行人就得不停地搬着箱子上上下下,想想去时没带多少东西,回来多的五六个大箱子,也是够辛苦的。 临睡前她还画了几笔画,可在广东时的很多事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盘桓不去,日渐清晰,她决定从明天开始,把一些心得写下来,给校报投稿,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中学毕业了,哪还能投校报?不禁自嘲地一笑,关灯睡了。 第二日,奉九先去见老太太,唐家老奶奶一看到宝贝孙女回来,自然是“宝贝儿肉儿”地乱叫一气,搂进怀里这个亲香。 奉九和其他等在此处的其他各房婶婶嫂子和妹妹弟弟打过招呼,又一把搂住小不苦使劲儿嘬了嘬他小胖脸上的肉,这才拿出很多广东的土特产零食请大家吃,而其他的礼物她一早起来就已经分好,分送到各个院子里了。 奉九的大嫂看着自家小姑人情世故应对得体,亲疏有度,很是欣慰。 奉九昨晚没看到父亲,问过大哥才知道父亲因为新银行的成立,忙得不可开交,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有回家了。为人子女的,从外面游历回来,自然要给长辈请安,所以奉九在跟家里人小聚后,在中午时分,第一次到了父亲新的办公地点。 东北银行坐落在朝阳街上,主楼正面为罗马式建筑风格,台阶很长,矗立六根爱奥尼式立柱,顶托着宽大的露台,显得宏伟气派。作为宁军进一步规范财务制度和吸储重要的金融机构,当下拥有全中国最多的金条,实力雄厚。 正如当时在全中国的大城市一样,在奉天,也有三种银行:宁老帅这样当地的统治者自己的银行;国外资本把持的比如美国花旗,英国汇丰,法国汇理,日本三井,除了日本的银行,其他的倒都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及其他民资控股的银行。 唐度见了女儿,觉得除了肤色微黑了一点,跟以前相比,对自己的态度倒是亲热了一些,不禁甚是欣慰。 他顿了顿,说:“九儿,过一阵儿就要嫁人了,你是怎么想的?” 奉九没想到父亲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她没正面回答,想了想说:“父亲,前几天我看到报纸上说于右任先生家里有副对联——‘不思□□ 常想一二’,我对自己的生活,就是这种态度了。”唐度静静听着。 奉九接着说:“我呢,生于锦衣玉食之中,而世上不幸的人那么多,我很知足了。” 唐度点点头:“你跟宁铮,也是有缘,我看他这一年来,对你甚是上心,也算难得。虽然……”奉九忽然看到父亲又露出了自己去广东前那种明明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表情,但终于还是调整了脸色,接着说,“人无完人。总之一句话——惜福,福常在。” 奉九注视着不知何时鬓已星星也的父亲,柔顺地点头:“好。” 中午,奉九陪着父亲到银行旁边的饭店吃了一锅暖胃暖肺的芡实老鸭汤,能吃这道菜,也是因为于右任先生大力举荐,说是老少咸宜,温补养人,所以在全国迅速推广开来。 这才坐车回家,一路上感慨着父亲也到了注意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小不苦足有两个多月没见到最亲爱的小姑姑了,其实心里是很生气的,刚回来时,他没好意思直接拒绝姑姑亲他脸蛋儿,但待到小姑姑下午从外面回来后,真的把给自己的东西都摞起来,摞得跟她走之前答应自己的跟“山一样高”了,于是还是心满意足地跟姑姑和好了。 宁铮极忙,但再忙,每天晚上六点钟的电话还是要打的,每每听到宁铮清亮安静的嗓音响起,随意地问着她一天的经历,和时不时送过来的小玩意儿,倒是让奉九渐渐觉得他没那么可憎了。 第28章 鸳盟同结(第一卷完) 这天宁铮回到自己的小红楼,忙让今天跟着回来的毕大同把五姨太寿夫人请到了自己的院落,一副不经意的样儿问:“寿姨,您看,我这卧室要是当婚房,哪里还需要改改?” 寿夫人一笑,这小子,去年定亲前还耍心眼儿,来个鱼龙混杂打马虎眼,生怕家里的女眷瞧得出他早就看上唐小六了。 不过寿夫人也是个风趣的:“这不是挺好的么?不用改,就这样吧。” 宁铮略显尴尬地干笑了几声:“您还是不吝赐教吧,我知道您眼光好,我就信得过您。” 寿夫人出身不错,是四川一地方小军阀的庶小姐,人能干不说,审美品味也是一流。宁铮觉着,既然奉九没说对新房的意见,那就还是请寿夫人给点靠谱的建议。 “喲,不问问你祖母的意思了?” “还是别了,小姑娘和老太太,哪能看到一块去。” 是这么回事儿,寿夫人点点头,环顾四周了好一会儿,才很是认真地说起了对这间房的改造意见,宁铮很认同,让支长胜都记下了。 送走了寿夫人,宁铮回到卧室,又打量了一下脚底下铺着的雪豹皮地毯,上面森森的黑色斑点白日里看着都有点瘆人,是得换。 忽然回想起上次奉九被自己灌醉了带到这里时,下床时赤着脚,结果一踩到毛茸茸滑溜溜的雪豹皮立刻吓得一蹦三尺高,又蹦回床上去的可爱可怜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 他又回想起奉九好像很喜欢那个北市场的紫铜火锅店里水法的设计,还有,在广州最后一晚住的饭店里的家具,她好像也很喜欢。 转身进了自己的书房,想着奉九以后也会到这间书房读书写字,就吩咐着让毕大同再找一张“小”书桌搬进来。 “‘小’书桌是多‘小’啊?”这个毕大同跟谨慎到几乎刻板的支长胜不同,为人很是随意,宁铮不烦他,觉得他直来直去的性子挺对脾气。不过这会儿宁铮看着这家伙连脑筋都不想动动直接问上了,也是有点来气,于是脸一沉,张开手掌,“我手这么大。” “……”毕大同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宁铮的脸色,这才发现三少是在说气话,但别指望他会放在心上。“好。”他言简意赅转身往外走,宁铮气得拿起桌上一支毛笔向他扔了过去。 毛笔扎人是没什么效果,他笑嘻嘻地走回来,用手比了一个大小,宁铮也笑了,点头,表示认可。 毕大同感慨地看着少帅,心想着这脸色可算缓回来了,这两个多月,他都不觉得自己是身在东北地区还不算冷的奉天了,以为自己是被流放到最冷的漠河去了。 以前少帅多招人,称得上爱民如子,很多士兵都爱往他身边凑,可这几个月,他浑身冰冷冷的气息吓退了不少宁军士兵。 宁铮沉吟着,然后吩咐跟着管家洪福进来的下人们,拿掉军刀和那些枪炮、战舰、飞机模型什么的,摆上从库房淘换出来的好东西——插屏、带扇架的缂丝扇、玉雕等小物件儿。 又告诉洪福,新买的床单、做的被子颜色尽量素淡些,他也没有新婚头一年什么都得是红色的讲究。洪福一边答应着,一边说:“三少其实您多虑了,我们奉天的规矩,那些铺盖,都是新娘从娘家带来的。” ……宁铮恍然大悟,也放了心,那这块儿,过。 待打发走那些下人,他又进了书房,看到奉九那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正颇有威严地注视着自己,忽然杨立人有一句话在他耳边响起:“收着点儿,别早早被人家拿捏住了,越上杆子,人家,哼,越不稀罕!” 这书房,婚后是要与奉九共用的……宁铮想了想,自嘲地一笑,无意间低头,书桌玻璃板底下居然还压着一张支长胜照的他在昭陵背着奉九的照片,只不过不是原来的那张大照片,而是后来又找林燕来洗了一张小的。 他略一沉吟,告诉毕大同,“把这几张照片收了吧。到时候挂个结婚照。” 因为是宁老帅的嫡子,同时也是接班人结婚,所以婚礼想不隆重都不行了。来宾很多而且都是位高权重,洪福不得不找了三个奉天最著名最有特色的饭庄联合承办这次婚宴。 民国《婚姻法》也是照搬西方,实行一夫一妻制。 这个时期的婚礼很有意思,男男女女结婚前已经普遍接受照结婚照,有纯西式婚纱照的,也有纯中式的,更有女婚纱男马褂、男西装女袄褂的,总之是中中西西,中西合璧,古今混杂,什么样的都有。 奉九打算穿西式婚纱照结婚照,于是去媚兰家的西服店挑了一件——低领白色婚纱,满绣的袖口开到手肘部,长度齐膝,但外罩一层长长的半透明的蕾丝直到脚踝,头上也是白色的蕾丝帽和头纱,低调素雅,又兼具一点华贵之感;而且这件婚纱还有个特别之处,就是一旦拿掉有小小的纽襻儿连接着的外层蕾丝,不戴头纱和帽子,就能当一件日常的白缎子连身裙穿,奉九就是看上了这一点才执意要选这件。 这件婚纱的材质倒是不用多说,真丝缎的穿着一定会很舒服,价格也不便宜,就是风格超前的简洁,不大符合当时对婚纱那种华丽繁复的期许,弄得媚兰和葛萝莉直摇头,媚兰更是直接,“你这也太实在了点,毕竟是在选婚纱,能不能正经些,拿袁大头把婚纱店的柜台小姐砸死了算啊?” 奉九纳闷地回头:“这还不正经?就差包成木乃伊了。”她怕葛萝莉听不懂,特意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葛萝莉大笑,媚兰气馁,只能由着她了。 媚兰已经在奉九逗留广东期间嫁给了吉松龄,按着吉松龄低调到令人发指的行事风格,两个人居然就是两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宣读了一下婚书就算礼成了,连宁铮都只能过后补礼。但婚假还是休了半个月的。 奉九倒是极羡慕,她是真不喜欢那种被人家当木偶指挥来指挥去的大排场婚礼。 他们预约的照相馆是奉天最大、设备最先进的“生生照相馆”,听这名就知道是在给新生的小婴儿照相方面最擅长,而很多新人则喜欢这儿的好彩头,希望一举得子,所以,也成了新人最喜欢的照相馆。 这种人生大事,宁诤还是拒绝了最爱鼓捣照相术的林燕来的死缠烂打,找专业人士来完成。 到了照结婚照那一天,奉九刚在北市场步行街街口下了车,远远地就看到宁诤已经到了,正站在照相馆门口的招牌底下吸烟,他穿着非常正式的上黑下白的燕尾服,用金质别针别着衣襟,里面黑色紧身小背心在外套开口处露出标准的四颗小扣子,白色高折领衬衫,打着银白色的短领带,左胸口处别着一朵白色的玫瑰,一双三接头皮鞋乌黑锃亮,看起来清爽挺拔又俊秀优雅,手里拿着一大捧刚刚空运来的白色铃兰,支长胜在旁边陪着。 他一转头,正好看到奉九,眼睛一亮,看到奉九的新发型和身上的白缎子裙,又上下打量了几眼。 嗬,看来不太满意自己的样子,奉九想着,宁诤已经走过来接她了,面带微笑,气息平和,胳膊一弯,奉九也一笑,知机地把手插进他的臂弯。 这次回来后,两人之间相处的气氛发生了一些变化:宁铮不再象以前那么焦躁、患得患失;而奉九的抵触、反感情绪也不再那么明显。 大概尘埃即将落定,反倒都轻松软和了下来。 宁铮随手把铃兰交到她手里,一串串铃铛也似的洁白花朵讨喜地随着脚步一颤一颤,奉九很喜欢,不停地低头看着。 一边走宁铮一边低声问:“剪了头发?”还涂了口红画了眉。 “嗯,剪短了一些。”奉九一旦成亲,就不能再梳辫子了,所以她去理发店剪短了两寸长度的头发,然后理发师又教她一种西洋盘发法,奉九发现这个很容易,所以现在就是用一根簪子把满头长发盘了起来,她的头发不碎不散,再加上一些细米卡子,所以盘了头发显得很是利落,整个人显得……有种不同于往日的美。 宁铮又问:“这是婚纱?是不是……朴素了些?” 奉九回道:“还有帽子和头纱,我进去再戴。不过,朴素点没什么不好的啊,我这件平日里还可以当普通连衣裙穿。” 宁铮不解,奉九就简单地给他讲了一下,如何一衣二穿,又随口补充了一句:“要不太浪费了,毕竟一辈子就能穿一次。” 宁铮蓦地停下了脚步,带得毫无防备的奉九一个趔趄,已经冲到前面的脚步又被迫折了回来,不禁抬头询问地看向宁铮。 就见宁三少那百年难得红一次的厚脸皮居然就这么跟国画晕染似的烧起来了,眼里藏着的两泓清泉忽然间飞溅开来,嘴角上扬,满满喜悦,忽地歪头凑到奉九耳边,低声说:“怎么会浪费?以后,还可以给我们的闺女穿……” 奉九:“……”真敢想。 两人走进了照相馆,秋声和支长胜在后面跟着。 今天操刀的是著名女摄影师梅子秀,师从中国最早的摄影记者、摄影大师郎静山。 梅子秀是天津人,做事利落,她直接把新人安排到了摆着藤椅和花篮的布景前面,秋声赶紧从捧着的盒子里拿出帽子和头纱给奉九戴上,宁铮审视了一下,虽然是简约了些,但还是认得出是个新娘子的;梅子秀站到照相机后头,通过镜头端详了一下新人:新郎新娘两个人的容貌都无可挑剔,新娘上了淡淡的妆容,真是多少年都难得一见的一对璧人。 梅子秀略显无奈地笑了一下,开玩笑地说:“今天给二位拍照,可显不出我的手艺。” 宁铮和奉九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点不好意思。 在她的指示,两人依次照了全身照、坐相和半身相,奉九和宁诤表情都有点严肃,这也正常,因为当时的人照结婚照绝大部分都板着脸,可能是觉得嬉皮笑脸不足以表达对此等人生大事的重视。 两人很配合地照完相,总共没用到半小时,梅子秀觉得今天这对儿这么漂亮,都绷着脸实在有点可惜,而且来照相结婚的那么多,不是每一对都是两情相悦才结婚的,也不知道这一对是什么情形,就笑着对两人说:“昨天奉天有件新鲜事儿大家听说了么?” 奉九和宁诤都是一怔,眼睛都直直地向梅子秀看过来,她于是接着往下说:“就在旁边的实胜寺外,一个酒鬼踢了一头驴,驴被踢疼了就踹旁边的一辆汽车,汽车夫急眼了就跑过去打了那个醉汉,这一个罗圈架打得是人仰马翻,最后全闹到警察局去了,到今天还没掰扯清呢。” 梅子秀是天津人,南开中学毕业,带着天津口音的奉天话自带喜剧效果,听了她的新闻,奉九和宁诤对视一眼,都不禁笑出声来,梅子秀手疾眼快,立刻摄下了这难得的画面。 拍完照片,宁诤问:“今天还有什么安排么?要不要去喝个茶看个电影?”他顿了一下,“生日快乐,奉九。”他自然不能忘了未婚妻的生日。 从刚才摄影师一宣布拍完了可以结束了时,奉九就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一听他这话,马上说:“谢谢。不过,我和我同学已经约了在这儿接着照相玩儿,你去忙你的吧。” 梅子秀这才知道下一拨预约的原来是她们。 话音刚落,一群原本都是同泽女中的奉九的女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进来了,其中还夹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宁铮认出来,这其中,有乌媚兰和美国驻奉天总领事葛大卫的女儿葛萝莉。 一群十七八岁青春四溢的女孩子都在红着脸跟他打招呼,宁诤点头回礼。奉九特意拉出葛萝莉给他们介绍:她哪里知道宁铮早就在四平街的雪酥酪冰点店里见过她了。 打过招呼,宁铮带着瞬间变得不知所措的支长胜,跟奉九道了别就离开了。 出门前,他回了一下头,看到奉九已经深陷在姑娘们的海洋里,七嘴八舌地都不知道听谁的好了,姑娘们有的梳着一根大辫子,有的两边垂着两根辫子、或梳着齐刘海娃娃头,大声讨论着先照哪种风格的好,古装的、旗袍的还是校服的,接着带来的各色服饰也都亮了出来,虽然总共只有六七个女孩子,但整个照相馆已经变成一个人声鼎沸的菜市场一般,宁铮看到照奉九笑得见牙不见眼,雪白的糯米牙闪着珠光,配着绯红的樱唇,让人看了都心情安泰。 宁诤不自觉地跟着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心里想着,今天是五月初九,也是奉九十七周岁的生日;再过十五天,就是父亲拿了他们的生辰八字去天后宫找空山老和尚合算出来的黄道吉日,宜动土、祈福、婚嫁、求子、合帐、安床…… 上吉,上吉。 …………………………………………………… 阴历五月二十四。天光晴好,朝霞炫美,今天是奉九出嫁的日子。 奉九还是按照生物钟起床,该干嘛干嘛,府里人也都很自觉地没人来搅扰她,连小不苦都被大嫂锁在院落里了。 到了下午一点,吴妈和秋声进来帮奉九装扮,经过一番梳洗打扮,奉九穿上了一身正红色的喜服,头上戴着花冠,肩上罩着同色莲瓣云肩,绣满了龙凤祥云图案,费了三个绣工整整半年的工时,是宁诤前几天亲自送过来的。 在看了拍结婚照时未婚妻很有“特色”的婚纱后,宁铮觉得自己提前半年就开始着手找人订制奉九的喜服,真是有先见之明。 奉九本人非常不喜欢大红色,更不喜欢这种穿了一次就没机会再穿的大红喜服。 其实因为结婚前的婚纱、喜服的事,很多新人及其家庭真闹出来过不少事来。 比如上海有一家祖籍安徽的叶氏家族,其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三子要娶一位贵族小姐,因为前面的大哥刚刚结婚,所以就想着大嫂的婚纱也就穿过一次,再加上另一位表妹自愿借出的婚纱,一同送去给新娘子过目,让她从中挑一件,省得浪费;但很显然有人不这么想,新娘子倒还没怎么样,当时恰好新娘子的姨妈——袁世凯的某位儿媳在场,不禁勃然大怒,把两件婚纱都扔了出来,说我们可不是二婚,你们叶家他妈的凭什么让我们穿旧嫁衣? 随即去洋行订了最贵的一件婚纱,并把账单给叶府送了过去。叶老爷苦笑,只能从命。好在新娘知书达理,嫁过来后两人也过得还算和美。 奉天毕竟是清朝龙兴之地,所以在婚礼还保有一些满族特色,比如新娘花冠的样式:上结十多个红绒球,几条细细长长的金丝每隔一寸就缀着金珠垂下来遮住了脸面,没有红盖头;新郎则是红喜袍外套着黑色马甲,头戴黑色礼帽,帽翅儿上有朵红花。 到了两点正,正是宁府选定的吉时,迎亲的队伍已经等在了唐府外。 送她出门时,一直稳重自持的父亲也有几番动容——为什么其他的女孩都是琳、灵、秀、仙之类的,而最重视的二女儿的名字是“九”,除了她生于初九,还有就是取长长久久,天长地久,日久见人心之意。 当时他与奉九的母亲关系已经很紧张,这个名满奉天的绝代佳人已经很久不愿意与他再说一句话,所以他心里也是忧惧满满,更是懊悔不已,只盼着从此后,夫妻共解心结,能与她长久相守,不负此生,奈何…… 奉九的大哥把她背出来,放到门口接亲的汽车里,拍拍奉九的手,以示安慰;奶奶怕伤心,没跟出来,刚刚在内堂已经告过别了;小不苦跟在大哥的身后跑出来,哭得伤心极了,大嫂赶紧拽住他:以后还有谁能带着自己胡作非为?陪着自己一起受罚?给自己淘换各种新奇的好玩意儿? 强忍着一脸伤心的奉灵跟着出来,奉九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抱起不苦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儿,不苦满脸的眼泪都要把奉九脸上的胭脂冲没了,其他的堂妹堂弟和亲戚们站在一旁给她送行,大爷大婶儿、三叔三婶儿的表情也都有点肃然。 这时在旁边垂首肃立,站了很久的宁诤上前,恭恭敬敬地给父亲和大哥鞠了个躬,温声说:“父亲、大哥、大嫂,我这就把奉九接走了。” 正在这时,唐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一个破了音儿的小嗓门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喊道:“不行!” ……这是小不苦拼了命在阻止最心爱的小姑姑出嫁。 原本颇有些伤感的气氛立刻为之一变……随后唐家和接亲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行吧,这样也不错。 宁铮笑着给奉九关了车门,绕过去上了车,车子缓缓开动,奉九探出头跟大家挥手,看着生长了十七年的家,负手站在大门口的父亲,眼圈微红的大哥和大嫂,湿了一条手帕的奉灵,把头埋在大嫂裙子里的不苦,就是没看到那个她想再看一眼的人,那个人,已身在大洋彼岸……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道路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一路上,最前面是吹着喇叭唢呐的鼓乐队,后面是军容整肃的卫队旅骑在一水儿的黑色高头大马上开道,再后面就是坐着新郎新娘的汽车……民国就是这么个破而后立的时代——半土半洋、不中不洋、土洋结合,一切都可以接受。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帅府门口。 帅府门口洒水扫街,拾掇得干干净净,连门口两个石狮子都披红挂彩,一身喜气。 刻着“宁府”两个字的匾额上也垂着红绸带和大红花。 奉九被从宁铮从汽车里扶了出来,等她一站定,看热闹的人群里就发出了阵阵的赞叹声:这新上任的少帅夫人,真漂亮,其实这是瞎扯——倒是能知道这个新娘子个子高挑身材窈窕,但奉九面前垂着一大堆的金珠绣球,哪里看得清她的容貌? 奉九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充满了兴味地正盯着她,虽然别人的目光也很肆无忌惮,但这两道目光中,饱满着说不清道道不明的满满恶意。 她借着抬手整理珠冠的功夫,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这个人一眼,一看之下,一个男生女相,俊美到妖艳的男人就突兀地闯进了她的眼帘。 宁铮也注意到了这两道目光,他直直回望过去,眼神里充满了浓浓的警告,于是这个人嘴一歪,原本肆无忌惮的目光里也突然有了一丝笑意。 宁铮不再理会,低头轻声在奉九耳边说:“这是我堂弟宁锋,不用理他。” 宁锋笑了:“从小跟你一起读书,只要背经史子集没你快,写的策论没你好,我爹就得打我,你说,我不折腾你折腾谁?” 宁铮也笑了:“你敢说过一阵子没有今天?不‘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宁锋手里摇着的折扇啪地一合,挑眉一笑:“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今天先过了瘾再说。” 一旁的徐庸和杨立人都让他一边凉快去,并很快把他挤到了一边,没怎么样他们倒是闹得挺高兴的。 旁边的喜娘扶着奉九,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入举行婚礼的院落。 待有资格观礼的贵宾鱼贯而入,大门缓缓关闭,把还想看热闹的奉天百姓拦在门外,也把原本只是一介百姓的唐家奉九,关进了门中。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民国时的婚书是薄薄的一本书册,有印刷的,买一张就结了;但讲究点的人家还是会自己书写,特意从北平赶回来的老帅戴着黑礼帽,一身黑袍,今儿心情极好,他那句著名的极具海城地方特色的口头禅直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惹得一旁的宁老夫人和亲近的幕僚们都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 今天是嫡子娶亲,而老帅并没有正头夫人,所以这种重大场合,他的那些姨太太们并没有资格出席。 穿着葡萄紫色织锦缎宽身旗袍的宁老夫人转过眼,看着由宁军中最有学问的奉天省省长玉永江充任的司仪,捧着婚书,郑重打开,高着嗓子一字一字念出声来,心里想的却是这婚书上的一笔一划都是宁诤前晚亲笔书写,明明回来得那么晚了,但当她想来亲自看看新房的布置,进了小红楼的书房时,就看到自家孙子在写字,模样极其严肃,甚至可以说是虔诚,好像他写的是生死状一样。 有人端来一个长条案几,上面摆着一方新砚台和一支新开笔的紫毫,宁诤率先执笔蘸墨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直起身子,看了奉九一眼,把笔交给了她,奉九头上的纯金花冠沉重而繁杂,她正被眼前晃来晃去的金丝垂珠弄得心烦,心里想就这么十几条丝绦一般的东西垂脸遮面的,还怎么写字,就见宁诤又把刚递过来的紫毫接过挂在一旁的红酸枝笔架上,接着,他那双修长的手伸过来,分开垂在她眼前的金丝,分别挂在两边的冠翅上,露出一张盛妆后的美丽容颜。 宁诤从未见过奉九这么郑重其事的妆容,显得华贵典雅之余又展露出了一种威严,让人觉得她不像是别人嘴里说的皇后,而是女皇登基般的壮美并重。 奉九弯下腰,拿过宁诤又递过来的毛笔,写下了“唐奉九”三个字,两人都是用正楷写的,宁诤的字不小,奉九也有样学样地写了大字体,不习惯又紧张之下,甚至比宁诤的字又大了一点,奉九觉得有点抱歉;老帅最倚重的幕僚,司仪玉永江在一旁微微皱了皱眉头,老帅则是满脸笑意。 同样是正楷,宁诤的字瘦洁飞扬,奉九的清婉灵动,看起来却又如出一脉,就像他们两个人似的——看起来明明不同,偏偏今天这么一看,两个人居然长得很像,用奉天话说就是,“连相”。 撤掉几案,宁诤和奉九给坐在上座的老帅和宁老夫人行礼,三拜天地后,又转过身给其他观礼的人回礼,很多人直到这时才第一次看到奉九的真容,观礼的人群已是一片喝彩声:毕竟,宁诤的好相貌一直闻名,没想到这在奉天上流圈子里毫不出名的唐家六小姐也是如此美貌,面庞虽稍显稚嫩,但在盛装华服下,也显得声势赫赫,两个人称得上是珠映玉生辉,玉掩珠无尘,而且无论是身高还是容貌,看起来都是让人觉得没得挑。 当然,这是一般人的想法,想挑剔点什么的永远也有话讲:站在观礼人群之外的坐三望四的四姨太看了一眼,就轻哼了一声:“年龄上还是不配,我们三少大了点。”旁边的六姨太捅咕捅咕她:“你别自家外甥女没塞进来就瞎嘚咕。”扭脸一呸,也不看看自己家几斤几两,也就是个做人姨太太的命,还妄想麻雀变凤凰,最小的七姨太没说话,最是文静;五姨太一脸端庄,伸手掐了她俩一人一下,“行啦,你们俩啊,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礼毕,奉九就被送进了婚房,宁诤则早就在外面和帮忙的自家兄弟及好友们一起招呼来宾了。 奉九坐在属于自家嫁妆单子一部分的拔步床上。 她头上戴的花冠上头有很多红绒球,都是扬州做绒花的手艺人做的,奉九腹诽这花冠让每个戴的人都象是京剧的刀马旦一样杀气腾腾。 这时,有两个穿着浅粉色和琥珀色长袄的小姑娘蹩进来,贴墙根站在一旁偷偷捂着嘴笑,奉九扬起酸硬的脖颈,勉力冲她们笑了笑。 看年纪应该是宁诤的两个妹妹了,这是出嫁前继母卢氏细细跟她交代过的,一个是宁铮的亲妹妹,一个是四姨太生的,但老帅家风甚严,尤其是对女公子们的管教:在家都不许穿绫罗绸缎,只能穿布衣服,出门亮户时才许穿些好的。 但对姨太太们还是很大方的。 左边的活泼,右边的文静,奉九心里有了底,“让我猜猜,你是巧稚,你是巧心。” “三嫂真厉害,一猜一个准儿。”两个小姑娘笑嘻嘻地走过来,奉九让她们坐,她们才在床沿很浅的地方坐了下来,规规矩矩地手放在膝盖上,两个人一模一样的姿势,很是端庄。 “三嫂你真好看。”巧稚欢欢喜喜地说,“怪不得有人说三哥对三嫂着了迷了。”说完捂着嘴笑。 巧心怕奉九害羞,赶紧推了口无遮拦的巧稚一把。 奉九只能低头笑笑,正在这时,原本应该在前面应酬的宁诤忽然进来,两个妹妹赶紧站起来给他道喜,宁诤点头示意,然后一把按住也要站起来的奉九:“忽然想起来你的花冠还没摘下来,这东西挺沉的,现在就摘吧。” 说完他也不等奉九反应,直接摘下了奉九的花冠,其中不免牵扯到奉九的头发,还挺疼,奉九不禁蹙起了眉头,宁诤抱歉地看了看她,奉九直接说没事,这时宁诤的二哥,一直常驻外省为宁家打点相关事宜的宁诚也进来招呼他赶紧出去,跟奉九点了头,然后说很多人等着跟他喝酒呢,宁诤又看了奉九一眼,宁诚不禁都笑了,拍拍他肩膀,小声说:“人都娶回家了,还怕飞了不成?”宁诤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这才出去了。 巧稚巧心在一旁看得直傻眼:“三哥也有这么体贴的时候啊。” 奉九没接话,两个妹妹看着奉九的浓妆,觉得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她们接着聊天,于是三个年龄相近的姑娘们互相交换了很多有意思的情报,奉九很开怀,深深觉得在宁家如果不想无聊只怕就得靠她们俩了。 巧稚羡慕地说:“三嫂,你看你这屋子多好看,我也想照样弄个这样的屋子呢。” 奉九刚刚一直被花冠压得抬不起头来,这会儿听了巧稚的话,才有心思抬头自己看这间卧室,首先第一个印象就是,真大——看来宁铮给扩建了,打通了相邻的那个房间。 她自然不会说自己以前来过,往事不堪回首啊。 不过,现在这卧室,跟上一次来,完全不同了。她们三个忽然同时默契地都没说话,于是奉九就听到了潺潺流水声,她向西面靠墙的位置看过去,越看越眼熟:这不是那次他们去北市火锅店吃火锅那家店的装饰么?记得她很喜欢,还和文秀薇她们说以后自己有房子了,也要照样做一套,没想到,居然在新居里见到了…… 虽然很相似,但又不一样,比那个更阔达,更简单,因为石磨盘和青竹还有,但没有了白色假山和老和尚、小和尚,反倒是直接在地上挖出一方不规则的水池,在这水池上方还吊着很多各色颜色清雅的带镂空图案的花灯,珍珠红、浅藕荷、玫瑰粉、浅橘、茶绿色,都淡淡的,不闹腾,想来在晚上,如果把花灯里的蜡烛点燃,配着这潺潺流水,一定会意境悠远吧?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小姑子都离开了。 这时,很多宁军高级军官及父亲这边亲朋好友的后眷由几个姨太太领着进来看新娘子了——刚才的大场面姨太太的身份是不得出现的,但刚刚已经开宴了,她们自然可以出来参与;一群女人们看到奉九没等新郎官进洞房就自行摘了花冠有点意外,奉九也没解释。 女眷们的注意力随即被奉九如花的容貌和云样的乌发吸引去了,又不禁夸赞了半天,大家也都拣好听的说,无外乎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喜得贵子三年抱俩之类的,哄得后进来的活泼泼的宁老夫人也很开怀。 女眷们自然也注意到了屋子里的装饰,很惊讶地说倒是不像奉天的摆设,也挺好看。 大家也很善解人意,此时已接近戌时,识趣的客人用完婚宴就要离开了。 最后进来的是媚兰和葛萝莉,她们特意等到这个时候才进来看望奉九,媚兰马上要跟着吉松龄换防到北票,而葛萝莉在美国的爷爷身体不好,她很有可能要代父亲回美国一趟,三个人又絮絮地说了很多体己话,两位密友都嘱咐奉九要好好跟宁铮相处,别耍小性子,一个一口美国中部口音,一个一口奉天话,奉九一会儿英文一会儿中文地分别应对,她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奉九想想应该也没什么事了,毕竟老帅在此,年轻人谁敢闹他儿子的洞房。 就起身去洗了澡,今天可是流了不少汗,好在新房连着的浴室非常方便,居然还有淋浴的莲蓬头,奉九鼓捣了半天,觉得很有意思。 洗干净了头发上油腻的发油,等了半天才有空和姑娘说话的秋声早已把换洗衣物放在旁边,她捡起一件猩红色的睡袍,想了想,还是让秋声又送进来一套松江布的内衣,让秋声回去休息吧,新郎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接着把内衣穿好,外面又披了睡袍系好带子,细细擦干了头发,这才走了出来。 一出来才发现,卧室天花板正中央原本璀璨明亮的枝形吊灯不知何时已被关掉了,偌大的卧室和连着的起居室里,只余下水池上方那十几盏散发着微弱光亮的圆形、长圆形花灯,那光亮透过花灯纸上镂空的一朵朵小花,在水面、铺着浅米色墙纸的墙面和铺着原木色的地板上,投射出一片片杂而不乱的朦胧的光晕,果然如自己想象一般,如月宫般美妙醉人,而挨着床边的小几上,还放着一对龙凤喜烛,不时地爆个灯花儿。 除了隐隐约约传过来的前院的喧闹声,到处都静悄悄的。 奉九散着头发,趿拉着拖鞋,随意地四处走着,她发现从天花板垂下来一些长长短短的灰色绡帘,随手撩撩这些半帘,心里是喜欢的。 还有门口那扇上面绣着芦苇荡和仙鹤的巨大的透纱黄梨木屏风,图案看起来很是眼熟,一看就是他们到过的盘山红海滩,而黄梨木边框没刻任何图案,毫无装饰,简约到了极点,也美到了极点。 正在这时,门一响,一道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步履微有些踉跄,奉九有点尴尬,不知所措地向后退着,直到停在桌旁。 宁诤一抬头,正好看到他刚刚娶进门的太太正站在巨大的拔步床前的桌子一边,一袭猩红色的厚睡袍遮掩了她美好的曲线,她披散着头发,头发微弯,一双大眼睛波光潋滟,就像个暗夜精灵,俏生生地站在他的屋子里,他的啊…… 宁诤迈步上前,奉九不安地往旁边让了让,宁诤走到桌前,自然地伸出双手,想把奉九抱进怀里,奉九看懂了他的意思,没回应,又绕着桌子转了半圈,与他保持一个直径的距离,低头伸手握住桌上茶婆子里的茶壶把,倒了一杯温热的茶,贴着桌面往宁诤处挪了挪,轻声说:“喝口茶吧。”轻柔的话语像是怕惊动了蛰伏的巨兽。 宁诤脸色潮红,眼睛深处好像有把火在烧着,奉九看了一眼,又侧了点身子,她觉得宁诤的眼睛比龙凤烛的小火苗可热多了,不加掩饰的深沉的欲望已经盛不下,要从眼睛里滴出来了。 宁诤没说话,端起茶杯,眼睛还是紧紧盯着奉九,一饮而尽,好像他喝的不是茶,而是奉九。 奉九没敢看他,只是用手无意识地扯着桌布长长的流苏。 他端过圆桌上的托盘,上面放着两个酒盅,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床板。 奉九抬头看了看他,困难地挪动双腿挨过去,宁诤拿起一只酒盅塞到奉九手里,自己也端着另一只,里面盛着的,是清甜的葡萄果子酒,宁府的厨房自己酿的,里面更加了蜂蜜,取其甜蜜如同婚姻一般之意,他示意奉九端起酒盅,自己把胳膊绕过奉九的胳膊,鼻尖碰着鼻尖儿,宁诤眸深似海,紧紧盯着奉九低垂的眼睛,看着她如蝶翼般生动的眼睫微微扇动,两人把胳膊拧成麻花一般地喝下了交杯酒。 宁诤把托盘往地上的脚踏一放,再坐回床沿,不出意外地就看着对面奉九的脸越来越白,不但没有任何新嫁娘的羞涩之意,反倒像是被吓坏了。 宁诤忽然站起身,“我去洗个澡,你睏了就先睡。” 哦?奉九如听梵音,赶忙脱了拖鞋,爬到床的里面去,拉过一床丝被,把自己缠得严严实实。 这是奉九家陪嫁的架子床,床围子上百子千孙图很是考究,过去的嫁妆,都是从女孩小时候准备起,唐家是大家族,自然不可能马虎,这样的黄梨木也是从奉九很小起已经预备下了,但奉九其实并不喜欢这种中式床,总觉得压抑,所以并没有打原本外面的那层月亮门,已经做到了尽可能的简洁。 其实上次醉酒从宁诤的席梦思床上醒来,她才知道原来人睡觉还可以睡得这么温暖放松。但现在她哪里敢有什么挑剔,如果宁诤能放她一马,让她睡青石板路面她也愿意。 宁诤很快冲了个澡出来,奉九闭着眼,想着自己到底是要遭罪了。 宁诤穿着一袭藏蓝色的睡袍,上了床,动手要把床上挂着的半透的床帏放下来,奉九在家也是从不放床帏的,这么说来她的确是个很挑剔的人,奉九检讨着自己的毛病。 不过现在打着装睡的主意,只好忍着不吱声。 宁诤挪到奉九旁边,借着要烧半宿的龙凤烛的光亮仔细地看了看这张芙蓉面,轻轻问:“怕么?” 装睡失败,奉九豁出去般地睁开眼,转头看了他一眼,悲壮地说:“怕……”倒像是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的学生。 宁诤:“……你虚岁都十八了,岳母、我娘在你这个年纪,都产下了头生子了。” 奉九硬着头皮说:“我发育迟缓。” 宁铮:“……”,他一把搂过她压在身下,又蹭了蹭,奉九的脸从白又变红了;他看了看她的脸色,再接再厉伸了手进了睡袍,越过内衣,找到最柔软的那一处,手指拢起虚虚一圈……轻笑着说:“那也——”。 奉九猛地把他推了下去,坐了起来——现实和想象果然有很大差距,她以为自己可以忍受的,但是,不行,就是不行。 她圆润的胸口上下起伏得历害,浑身鸡皮疙瘩暴起,水蜜桃一样吸饱了水分的脸儿上明明是故作镇定,但就是杂着那么一丝楚楚可怜的意思。 宁诤也坐了起来,不笑了,脸上很有点肃杀之意。 这是要翻脸了么?奉九心里有了点慌张。 没想到宁诤只是伸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你还小,我知道,我们可以先不做这种肌肤之亲之事。”奉九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好事,她不禁因为惊喜而瞪圆了眼睛,登时高兴起来,唇角翘得老高,宁诤忽然觉得杨立人说得不对,自己哪里会变脸,奉九才是独掌此门绝技。 “但是,”宁诤慢条斯理地说,“只要我在家,我们就必须同床,这个不能讲条件。”奉九听了想了想,点了点头,投桃报李的道理谁都懂。 宁诤也吁了一口气,“行了,安心睡吧。” 奉九微垂着眼睛,有点过意不去,毕竟是人家有可能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洞房花烛夜,被自己给搅和了,奉九这个人,见不得人家对她好,滴水之恩都恨不得涌泉相报,更何况宁诤亲手解除了自己目前最大的危机,虽然这个危机的解除者同时也就是危机的制造者,其中世事之奇妙也自不待说,但现在她也想着要赶紧回报这个大喜讯了。 虽然宁诤并没有说两个人不肌肤之亲的时限,但她总觉得只要有一就会有二,开了头就好办。 “其实,这家里,有没有你什么心爱的姑娘,你现在就可以去与她,那个,洞房花烛,我不会介意的。”奉九憨憨一笑,心里想着,对付过去再说。 宁诤一怔,心里好象被哪个不长眼的塞了一大团棉絮般堵得慌,想发火都无力,是谁说这丫头聪明伶俐读书不让须眉的,这整个就一棒槌。 他掀开自己的被子盖好,又转过头看看奉九,浮起一个轻松的笑容:“就是你啊,你赔给我?” 奉九低头,“我说错话了……做个好梦。” 前面早就说过,奉九是个健康宝宝,其中之一就体现在睡得快上,睡眠质量那叫一个好,很快,她的一呼一吸,匀净绵长,这回是真睡了。 宁诤瞪了她老半天都没有反应,也只好长叹一声,把奉九的被子掀开,把她往怀里一带,奉九纤细柔软的身子就滚进了宁铮的怀里,软香温玉抱满怀,这感觉,冰火两重天……他闭上了眼睛。 奉九半夜被热醒了,发现她想动却动不了,身后一个火热坚实的躯体紧紧地贴住了她,一惊之下差点叫出声来,却又在意识回笼后想到这是被宁诤困在了怀里吗?怪不得这么热,身上的被都被两人掀掉了,本来现在的天气就不冷,再加上这么个人形炉子,还要什么被子。 这样的亲密让她不适,自四岁起离开吴妈开始独睡,她何曾与人如此亲密过?盘山县那次不算,自己烧得迷迷糊糊的,根本没什么意识。 奉九尽量不动声色地往外移动身体,同时轻轻掰宁铮圈住她腰身的胳膊,没想到就这么一动,已经被一巴掌拍在屁股上,随着一声低哑的“别动!”,一条长腿也跟着搭上来,压得更死了。 奉九满心憋屈,但更怕这声音里蕴含的憋屈比自己尤甚,只好心一横眼一闭,未几,又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红日满窗,奉九没想到自己居然可以睡得很好,这说明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当然她装作没注意到躺在身边那个双眼通红,却仍含笑注视着自己的人早上格外壮观的那个部位,欲哭无泪——昨晚的保证能坚持几天,完全不可知啊。 第一卷完。 第二卷 何不卿卿 第29章 初婚 宁铮这一夜就没怎么睡,大概是因为太过兴奋,他总是在睡了一小会儿后突然惊醒,然后就着床头龙凤烛的光亮,细细地打量眼前沉静的睡颜,心里再对自己重复一遍:“对,她已经是我的妻了。”然后就无声地笑起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直至晨光大亮。 他以手支头,不错眼珠儿地看着奉九一双褶皱极深的眼皮儿颤了几颤,开始慢慢向上折叠,终于像一幅帘幕升了上去,露出里面黑曜石样的眼眸,如晨曦微露般摄人心魄;刚开始迷迷蒙蒙的,还转了两转,过了一会,对焦完成,终于把焦点落在了自己的脸上,但很显然,她还迷糊着,蓦然间,他满心欢喜,轻声说:“早,宁太太。” 奉九从来都不是一醒来就能很清醒的人,她总要发会儿呆才能一跃而起,这当口,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这是宁铮,他怎么在自己的卧房?还有,他是在叫谁? 但还是顺嘴回应道:“早,二皮脸。” 宁铮:“……”。 ……就怕空气突然间凝固,奉九这才悚然醒悟过来,昨天自己出嫁了呀,宁铮已经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了。她望了望对面离得老远的墙上挂着的大幅婚纱照,宁铮和她一身西装、婚纱,笑得跟俩傻子似的。 怎么就把私下里对宁铮的称呼给秃噜出来了。她讪讪地看向眼前很显然也怔住了的宁铮,呆了呆,忽然间讨好地一笑。 宁铮也撑不住地笑了,几秒后好不容易板起了脸:“原来你就是这么叫我的……错没?” “……错了。”奉九现在已经彻底清醒了。 一觉醒来,住处,从武陵园变成了宁帅府;身份,从云英未嫁变成了已婚妇女,未来只怕还会一路奔着那个刻薄娘娘腔贾宝玉说的“死鱼眼睛”而去,人生啊,到哪儿说理去。 不过奉九从来不会强词夺理,样子太难看,认错态度向来是端正的——当然不保证下次不会再犯。 “怎么办?”宁铮虽然横躺着,但居然也能很有气势,奉九暗暗想,这大概就是上位者的优势了。 “以后肯定不会——当面这么叫了。”奉九老老实实地保证,不过“当面”二字说得又轻又快。 小滑头!宁铮暂且饶过她一码,但该收的利息还是不能少,指了指自己的脸,“亲一下。” 奉九:“……”。 宁铮做梦都想让奉九主动亲亲自己。 想想两人到现在接吻倒是很多次,但奉九就没一次是心甘情愿的,宁铮自己也没觉得有多享受,毕竟他不是喜欢强迫女人的恶棍:从第一次两人接吻开始,这底儿就没打好。 不过,对于奉九对自己一以贯之的明显抗拒,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宁铮只能动用他所能想到的男人对女人的惩罚方式了,亲吻往往是为了发泄怒气,所以想想也知道奉九对接吻不可能有什么好感。 其实他也很想像好莱坞爱情电影里演的那样,跟奉九从牵手开始,再亲额头、亲脸颊,到接吻这样一个细水长流、循序渐进的过程,奈何强敌环伺,“手快有手慢无”,不快刀斩乱麻就很有可能与佳人永远失之交臂。 世事难两全,宁铮并不后悔——先抢回家藏着,再徐徐图之。 奉九跟宁铮对视了一会儿,只好让步,不过还是羞答答地说:“那你闭上眼睛。”随即一脸大无畏地往他的脸凑了过去。 宁铮一看放了心,立刻闭了眼很是配合。 奉九嘟着嘴巴,作势往前亲,一边看着眼前这张俊秀到人神共愤的脸,心里只是很想上去掐他两把。 宁铮只觉得脸上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贴了过来,他坏心眼儿地一侧头,满心以为会亲到奉九一大早看起来更是红润饱满的唇,谁知感觉不对,睁眼一看,自己两片唇瓣噙住的,是两根细细白白的手指…… 奉九半路掉包被人抓个现行,就算再有辩才也不大好发挥,只好再一次与宁铮大眼瞪小眼。 宁铮:“……有意思么?” 奉九:“还,还有点意思。”转念一想,眉毛也跟着一斜,“你也不地道啊!还好意思说我?”奉九赶紧抓住宁铮的小辫子不放。 宁铮一看投桃报李是不管用了,干脆直起身子,往奉九身上一压,扳正她的脸,直视她晨曦般清透的眼眸,“现在缓过来了吧?睡够了吧?”不待奉九回答,头一低,直接亲下来了。 他的吻,从来都是蛮横霸道得跟要吃人似的。 奉九的鼻子被压住,没几息就觉得已经缺氧,只能伸手捶他。 宁铮又亲了几下,放过她的唇,转而亲去了她的额头,太阳穴,耳朵,一路“啾啾”声不断,听得奉九羞愧难当,浑身又麻又痒;接着蜿蜒而下,很快就到了白腻的脖颈,轻轻地在脖颈侧舔吮噬咬,然后嘴唇也开始不自觉地使力往下压,这个地方正挨着颈动脉,惜命的奉九赶紧推他,生怕他不小心把自己压住了再来个性命不保。 她可是曾经听葛萝莉说过,前几年美国有一个华盛顿的新郎因为心情过于激动,把新娘压住了使劲亲,到底因为颈动脉压迫时间太长,血流中断而死。 脖子不给亲,宁铮也不着急,他现在可亲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干脆拨开奉九的睡袍,又开始解她里面穿着的交领右衽的中衣,奉九急了,赶紧用手攥住内里的系带不放,宁铮看着她,停了手,低头亲了亲交领在锁骨处交叠露出来的若有似无的颈窝儿,轻轻舔了舔,那手从下面就钻了进去,覆住了左边的坟起,方寸之间,一颗惊惶失措的芳心在他修长的手指下正跳得欲破膛而出。 奉九看着他原本就因为睡眠不足发红的眼睛更灼热了些,眼里浓浊的欲望坠坠欲滴,这种浓烈的yu色在奉九看来是极其不喜的,甚至觉得恶心。 她从小美到大,不免接收到了各种目光,其中绝大多数是纯欣赏,也有同为女性的嫉妒,但更有少数无意间碰到的男子,盯着她时,就好像眼睛里面住了两只赤色魔鬼,只是被唐家泼天的富贵威吓着,勉强才被关住了。 在母亲过世后,唯一还肯跟父亲往来的母亲那边的亲戚就是上海的二姨母了,前几年她来过奉天,曾对父亲说过:“得亏你家是奉天唐家,要不,就凭奉琳奉九俩丫头这等容貌,普通人家那真是护不住。” 奉九忽然有些厌弃之意,她一动不动地平躺着,眼睛只是盯着床边烧得只剩下一滩红色烛泪的龙凤烛。 宁铮的眼睛一直盯着奉九,细细观察,这时见到奉九这等神色,原本已经开始在圆润丝滑之处轻拢慢捻的手慢慢从奉九的中衣里抽了出来,良久才开口道:“奉九,你是不是以为,我娶你就是为了这个?” 难道不是?奉九调转目光看着他,神情中有种隐约的鄙夷。 “我只是,想跟你亲近罢了。若真的只为这个,我怎么会从认识你到现在再没找过别的女人?” 奉九有点吃惊,更是不解地望着他。 “好吧,我们谈谈。”宁铮从奉九身上翻下去,盘腿坐在奉九身边,藏蓝色的睡袍下露出一条白色软绸睡裤;奉九也赶紧重新系好睡袍带子坐起来,想了想,还是折着腿挺直脊背跪坐着,没有那么豪放地盘腿,虽然她里面还穿着一套中衣。 “你说我娶你,图你什么?”宁铮尽量柔和地问。 “图我的美色。”奉九直言不讳地说。 宁铮听得一呆,随即大笑,“你怎么这么不知羞啊?这种事儿也有自己这么说自己的么?”问出这话的时候,宁铮心里闪过好几种答案,但他怎么也想不出,奉九能给个这样的回答。 门外,从天光见亮开始,一直支楞着耳朵等待里面主人按铃招呼的宁家下人们都吓了一跳,她们何曾听过自家三少如此开心地大笑过? “我不过是客观罢了,再说了,以色侍人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儿,哪个美人不会年长色衰?”奉九可没什么不好意思,她惯常“一日三省吾身”,对于自己的容貌,她自认还是能很中肯地评价的,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妄自菲薄或盲目自信都没什么意义。 再说了,宁铮每每见着自己,那堪比饿个半死的黄鼠狼盯着扑棱棱的鲜嫩小母鸡似的贪婪目光又不是假的,再夸张点都能流哈喇子了,这还用得着不承认么。 “好吧,我不否认最开始我的确是中意你的长相,不过,你不用担心年长色衰,你可以一直这么美到至少五十岁。”宁铮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双手抱胸很真诚地说道。 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渐渐开始勾勒自己梦中人的轮廓,因为经历的人和事,而不断地调整、更新,日积月累,直到青春期,这个梦中人的形象、或感觉,已经日渐清晰。 有的人很幸运,在看到某个人的第一眼,就在狂喜中印证了自己的幻想,如果从此两情相悦,那就是皆大欢喜;但绝大多数人并没有这样的运气。宁铮的经历是介乎两者之间,虽未两情相悦,但有能力把自己的梦中人绑在身边。 “还图什么呢?”他接着问,很想听听奉九还有什么奇谈怪论。 “图我饭量大?图我身体好?”奉九也被他笑的有点着恼了,不负他望地开始胡说八道,刚刚至于笑成那样么? ……于是屋外的下人们又听到自家少爷比刚才更大的笑声。 奉九被宁铮影响了,也跟着交叉双臂,这是一种郑重,更是一种防御的姿态。她不禁把身子挺得更直以使自己显得更高,不满地睃着一双眼看他,等到宁铮终于安静下来,眼睛也因为刚才的大笑而涌上来一层水光,显得一双星子般的眼睛更是深邃诱人。 他揉揉眼睛,接着伸出手挽住她纤巧的双肩,柔声说:“我图你很多,你想都想不出来有多多……” 啊呸!奉九警惕地往后挪了下身子,听这话怎么感觉以后要是遇到大ji荒了,他都能拿自己当干粮吃了。 “我知道你对我以前的事儿很介意,以为我是色鬼,只图你的,‘美色’,”宁铮很快地笑了一下又收敛,“可我想让你看着,没经你同意,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呀,居然有这样的惊喜?奉九的嘴巴不自觉地就咧开了,笑得开怀,一双又大又黑的鹿眼弯弯的,里面波光熠熠。 “但不包括接吻、拥抱和……爱抚,你看可好?”宁铮是狡猾的,他知道奉九对于情yu和男子的身体是陌生的,甚至是恐惧的,这姑娘脑子的确好使,但在情爱一事上开窍儿也的确晚,这可能就是人各有所长有所短了。 要不,如果她情窦已开,只要一力坚持,想想也知道还有谁能抵挡得住?跟那个命挺硬的韦元化早成了。之所以没成,不就是没那强烈的要在一起的决心么,否则,哪儿还有他宁铮什么事儿,思及此,宁铮不免一阵沉默。 奉九脸一红,沉思着,宁铮也不催她,两条胳膊轻松地往身后一拄,耐心地等她的回应。 “嗯,好吧。”让一个常年吃肉的人忽然彻底茹素,好像也是不大可能。 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奉九得了准话儿,心里不禁轻松了,被摆到案板上的待宰羔羊,临到下刀前又被特赦了,这真是个大惊喜。 宁铮也在微笑,心里的算盘也是拨拉得噼里啪啦响:在情欲一事上,教导着她,诱哄着她,从陌生到熟悉,感情也会由淡转浓,等到真正洞房的时候,自然会水到渠成。 一对新人于是都心情大好,新房里的气氛很是美满,除了宁铮从刚刚一直看着身穿猩红睡袍,披着满身墨发,托出一张朝阳般耀眼又生机勃勃的脸的奉九,实在忍不住又扑过来狂亲了一顿有点不大美满外,都挺好。 奉九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德国“双箭”瓷盘镀银胡桃木座钟,已经到了该给长辈问安的时辰了。 两人自理能力都很强,迅速下床洗漱换衣,宁铮在美国留学多年,早已养成了早起淋浴的习惯,洗个战斗澡也就几分钟的事儿。 出来后,宁铮看着秋声已经进来给奉九梳头了,瞥了一看梳妆台,不过寥寥几样化妆品,心里想着,她看来是真不爱这些东西。 秋声看到宁铮,低声给姑爷儿问好,宁铮点点头。 宁铮看着奉九披散着长发坐到梳妆台前,她并没像当时的新式女性那样,结婚了就烫发,还是保留着直发,秋声给她挽了一个极漂亮又复杂的复古盘龙髻,因着今天要见长辈,所以还是隆重些更适合。 宁铮于是转头去大衣柜,里面奉九的衣服挂了好几架子,其中一半都是自己给添置的,他拣出一件茜红色斜襟儿八分袖微收身乔其纱旗袍,提溜着衣架走回去,正看到秋声从一个五层螺钿红色大漆首饰盒的第二层里挑选头饰,宁铮摆摆手让她下去,秋声看了奉九一眼,奉九轻声说去吧,宁铮于是抖了抖旗袍,奉九配合地站起身穿上。 一袭长旗袍,上下加一起足有十几个盘扣儿,做成花篮状,奉九自己从上面领口往下一边摸索一边系着,忽然看到宁铮单膝跪地,奉九只能看到他头顶心一个水涡状的发旋,据说长这样发旋的人,性情都很桀骜,他正用他那双骨节分明修长的手灵巧从下面替她往上系…… 奉九本想阻拦,但看着他乐在其中的样儿,又忍住了,很快两人的手在奉九不盈一握的细腰处相遇,一细白,一麦色而修长,两双手碰在一起,又分开。 宁铮起身后又搬个方凳坐在一旁,拣出一根衔珠展翅凤凰金钗,照量了一下秋声给奉九盘好的发髻,选了个角度插进去,金钗斜斜地从鬓边伸出,宁铮轻轻一拨凤凰口中那颗饱满莹润的南珠,于是带着那只精雕细刻的凤凰也跟着颤动,一副振翅欲飞的模样;又挑了一朵旗袍同色牡丹绒花插在上方,金凤凰配红牡丹,富贵至极。 打扮完毕,奉九朝旁边立着的木框雕花全身穿衣镜里看了一眼:这也未免太喜庆了,浑身上下红彤彤的,奉九觉得自己的血压瞬间都升高了好几十,她眼带疑问地看问宁铮,宁铮摊摊手。 没办法,只怕长辈们都是喜欢她穿着这一身大红去拜见的,显得诚意满满,她只好拿起正红色唇膏,涂了一遍。 宁铮穿了奉九给他买的那块绛色香云纱做的长袍,隐着缠枝纹,袖口挽了两挽,不经意地往她身边晃了两晃,正低头往腋下别手帕的奉九一抬头认了出来,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点点头,“挺适合你的。”宁铮的神色于是更愉快了些,看来是她亲手买的。 他们下了楼,一路走到大青楼去,进了门儿,偌大的客厅坐满了人,这一对儿进去,自是亮人眼睛,坐与上座的宁老夫人笑逐颜开,一旁的老帅也是满脸红光,笑得眼睛快都看不见了,可见对这门亲事有多满意了。 老帅跟奉九的祖父是忘年交,祖父虽然是个读书人,但性情豪迈,两人性情相投,不但有救命之恩,更有知己之谊,所以看到唐老太爷最出色的两个孙女儿之一到底嫁了进来,自然是欣喜的。 这种盛宠连坐在西厢太师椅上一向最得宠的五姨太都有点吃味,不过人家可什么都不说,自有那就爱痛快嘴的四姨太嘀嘀咕咕说:“又不是自己做新郎,怎么比正主儿还高兴。” 老帅看着佳儿佳妇,开口打算说两句,一高兴,一以贯之的亲切的六字口头禅“妈了个——”刚说了一半就止住了,这可是头一回——就算是以前进京见袁大总统,他也是该骂就骂张嘴就来,一点没有正在觐见中国最高统帅的自觉。 于是一屋子人都憋得很辛苦,想乐也没敢乐出来。 老帅精光四射的眼睛四下里扫了扫,咳嗽一声,郑重其事地告诉奉九,后院的事儿,也就是家里的中馈,还是让五姨太管着,如果五姨太也没主意的事儿,“可以来跟三少奶奶商量。” 此话一出,屋里忽然一静,宁诤微笑着抬头,慢慢地扫视屋里各色人等的脸色,一个也没落下,于是原本静悄悄的屋里,忽然就有了一种轻松和美之气。 宁铮引着奉九挨个拜见宁家各房亲属,人多繁杂,奉九本就不记人脸,好在只是跟着宁铮叫人。 等新婚夫妇接了宁老夫人给的一大盒子首饰,老帅给的一张数额惊人的银票,及各房给的各色见面礼并恭声谢过后,他们又进了内堂,陪着老夫人和老帅单独在一桌上吃了早饭,这也是象征性的,除了逢年过节,一家子人以后也不会在一起吃,毕竟不在一个年龄段上,生活起居习惯和时间都不同。 等他们告辞离去,几个在外间儿用完早饭的姨太太不免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哎哟不得了啊,咱大帅府可是来了一个这么牛气的女子了,任谁也比不上,就是出嫁了的大小姐也比不了呢。” 五姨太一笑:“既然咱爷都这么说了,咱们姐儿几个可得打心里重着这位少奶奶,别给咱爷添不自在。” 到了晚间,老帅很难得能召集齐四位姨太太吃饭,站起来挨个给夹了一口涮白肉,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吃,毕竟难得有这么个照顾人的心思,老帅笑眯眯地开口了:“你们别怪我对老三家媳妇儿有所偏爱,人家的确厉害——会画画会作诗的就不必说了,英文法文都流利,还会看账,脑袋瓜好使得吓人,她父亲自跟我说,我家六丫头如果出去做生意,必定是个名商巨贾。你看看你们,哪个行?”几位姨太太都没吱声,安静地用着饭,五姨太点点头,抬手给老帅又斟满一盅酒。 “你们也都知道,晨钟儿是必定接我的位子的,我给他媳妇儿脸,也就是给我嫡子的脸面,他以后坐起我的位子也趁手得多。我都多大岁数了,土埋半截的人了,也差不多该退下来了,以后的天下,就是我小六子的天下。谁敢给他使绊子,就是与我宁老七为敌。” 姨太太们听到这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还有完没完,不就是给新少奶奶壮胆色么,哦合着早上说一遍还不够还得晚上重申一遍?也不想想能在大帅府的后院生存至今的,哪个会是想不开的蠢货?蠢货不是死了,就是进了尼姑庵当姑子去了。就算你老帅不发话,那三少爷今天那双毫无笑意的眼睛也是够瘆人的。 那头奉九简直是被宁诤架着胳膊拖出了屋子,她不禁抱怨着:“这不是把我架火上烤了么,我偷偷瞧着,那位四姨太和那位六姨太,立刻就不乐意上了,父亲这权是不是给的大了点儿?” 宁诤随意地说,“这还不好?五姨太最是见风使舵有眼力见儿,以后啊,你在府里,出风露脸的事儿有你,鸡零狗碎的事儿,没人敢麻烦你。”宁诤停下脚步:“我早就跟自己保证过,不会让自己的太太卷到后院的污糟事儿里去的。” 这还不错,奉九笑了。 宁铮看了看奉九的脸,又说了句,“今天我们要去一个地方。”奉九乖乖地跟着宁铮上了车,宁铮自己开车,一路向北,开了不到四十分钟,就看到路边立着一块白石界碑,上书“驿马坊”三个字。 又开了十来分钟,开到一条断头路,正前方是一方坟茔地,四周砌了花墙,门前立了碑坊及凉亭,两边分立着巨大的白色石柱,顶上蹲着两只凸目怒吼的石狮。 外边有两间小房,看来是看坟人居住,现在无人出来迎接,大概是去莳弄旁边面积不小的庄稼地了。 这座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上上下下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块青色大理石墓碑在日光下闪着绿意莹莹的光,碑首透雕盘龙,碑额篆阴刻“光增泉壤”四字,碑座龟趺,碑身印刻隶书“先妣宁母孺人闺名春桂生西之莲位”。 宁铮拿着一束粉白红色夹杂的盛开的芍药花,另一只手端了从后备箱拿出来的水罐,胳膊底下夹了个小蒲团,走上前去。 奉九一看就明了这里埋的是谁,从宁铮手里把花束接过来,插到坟前一个埋到地里的长颈陶土花瓶里,又用手整理了一下花瓣。 宁铮用水罐里的清水浇拭墓碑,接着放下水罐,拉奉九过来,自己先双膝跪下,又把蒲团放到地上,点头示意奉九跪在上面。 宁铮说:“娘,昨儿我成亲了,这是我太太唐奉九,您在天之灵好好看看,是不是您喜欢的模样?” 奉九想起自己逝去的母亲,心里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转悠上了。 “您放心,她是个好姑娘,心眼儿好,又聪明,我们一定能过得好好的。” 奉九跟着宁铮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宁铮拉着奉九站起来,随即抱住了她,“我可是在我娘坟前说了这话了,以后,你可得跟我好好过。” 奉九由着他抱着没吱声,宁铮有点不满意,扯过她的胳膊往自己腰上一围,“说话啊,回应我。” 奉九只好说:“听其言,观其行。” 宁铮,“……你是十七岁,不是七十,怎么这么有老猪腰子呢?”奉天话里,有老猪腰子就是主意正,固执的意思。 奉九抬头看他一眼,偏不随他的愿,她稍稍侧了身子,故作娇羞地说:“大概天赋异禀吧!” 宁铮再一次被逗笑了,清朗的笑声在静静的墓地上空飘荡。 奉九忽觉手下男人的腰出乎意料的柔韧,而且腰围比想象的要窄,又紧致,她一个没忍住好奇地摁了摁。 宁铮被摁得一痒,不免又是“噗嗤”一笑,俯头低声说道:“舒服不?一会儿回家脱光了让你摸个够。” 奉九气得要推开他而不能,宁铮不为所动地紧紧搂着她,“等回去我也要摸你腰才不吃亏。” 奉九已经不爱跟他计较这种事了,反正他能随时随地耍流氓。 宁铮又说:“明天我们去拜见岳母?” 奉九说:“明天时间可能不大合适,后天应该行。” 他们又小声争辩着到底哪天更合适,一边往外走,奉九不免对着动手动脚的宁铮推推搡搡的。奉天的夏天少风,此时墓前却没来由地刮起一股小旋风,那原本插得好好的艳丽的芍药花被吹落了几片花瓣,随风轻轻飘了起来,打着旋儿,有几瓣落在墓碑上,似乎有魂灵在轻轻地笑…… 第三天是新娘子回门的日子,宁铮早早地跟奉九到了唐府,那个睁着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的小不苦早早地守在大门口,翘首以盼姑姑归来。 一见面奉九一把抱起他,两人都掉了泪,不过两天不见就这样,宁铮望天儿。 奉九欢欢喜喜地跟着大嫂、奉灵和不苦进后院看奶奶了,三个男人一直目送她们进去,唐度和唐奉先才请宁铮进了客厅。 唐家的武陵园是按照无锡蠡园仿造的,所以客厅完全是江南的明堂设计。 宁铮很自觉地等岳父唐度落座到上方的主位上,他才在西厢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今天一进门,他就敏感地察觉到唐家父子对他的态度很有点微妙,虽然他们尽力做出亲热的样子,但却总免不了杂了点心存芥蒂的意思。 他看了看唐度身后的紫檀木屏门上挂着的一幅楹联,用行楷书写而成,“应靠良心争口气 不求表面做文章”,十四个字体势清朗、典雅遒丽,最上面的横联上写着“安心堂”,不禁微惊。 宁铮今天穿的还是那件奉九给买的布料做的绛色香云纱长袍,他忽然从客座站起,一旋身撩袍跪下,对着坐上座的唐度和东边厢的唐奉先抱拳作揖:“岳父,大哥,当初算计大姐的事,是我不对,请岳父和大哥看在奉九的面子上,原谅我。” 唐度和唐奉先见此情形一开始颇为震惊,随即有些无可奈何。 震惊的是,很显然宁铮已经知道了奉琳跟家里恢复联系的事,看来宁铮对唐家的动向了如指掌;无奈则是他能按捺到成亲后等着出嫁女回门这个时机才做出此等姿态,一方面表示他对于唐家即便知道了真相还是帮他瞒着奉九很领情;另一方面,则是让人想再狠狠地责备他也不能,毕竟最愤怒的时机已过。 这小子,年岁不大,考虑事情倒是周详。 唐家父子对视一眼,唐度发话了,“起来吧,以后只要你不做对不起奉九的事,我们就既往不咎。” 宁铮低低应了,听话地站起来,垂手站在一旁。 唐奉先则没唐度那么大度,他今天可是有备而来,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两封信,也不说话,递了过来。 宁铮走过去恭谨地双手接过,抽出来一看,面露惊异之色,这是两封因为未作回应而被视为自动放弃录取资格的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哈佛一卫斯理,都是高等教育这顶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 唐奉先缓缓开口道:“妹夫,当初为了让舍妹能够心无旁骛地嫁给你,我不得不隐瞒了这两封信函,舍妹为了这段婚姻做出的牺牲,不可谓不大,因为这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念想。我想说的是,如果舍妹以后跟你过得不顺心,我还是会支持她出国留学的。” 宁铮心里一凛,立刻掸袖作揖,肃然从命。 作者有话要说:本书主要参考史料来自《世纪情怀——张学良全传》(作者 王海晨、胡玉海 广东人民出版社 人民出版社)。 内容翔实客观,笔法古雅,受益匪浅。 其他参考书目还有《张学良的政治生涯》(作者(美)傅虹霖 辽宁大学出版社) 《少帅春秋》(作者 顾维钧 赵一荻 岳麓书社) 第30章 泰山 待吃过了和和睦睦的一顿午饭,到了下午,把跟自己生活作息都相似的小觉包不苦拍睡了,奉九又头疼地领着非要到她闺房一游的宁铮进了自己的院落,“看吧看吧,有什么好看的。” 奉九出嫁了,但闺房里的摆设可一点都没动,随时准备欢迎主人回归。 宁铮心满意足地东看西看,马上被离得最近的博古架上一排大大小小的木艺品给吸引住了:一只机灵的小麻雀、一匹眼神倔强的小驴子、一朵向日葵、一串紫葡萄、一盘磨、一只小公鸡正在给一只小母鸡叨毛,正好用小公鸡叨毛的嘴把两只小鸡连了起来……这些小东西应该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打磨得很是精细,涂着清漆,煞是可爱;有的看起来已经很有些年头,风格从最开始的朴拙生动,到后来的精巧灵透,不过零零散散的,不成气候,好像就是随意一做。 尤其跟博古架上那些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古董和新奇巧妙的西洋工艺品相比,无论从做工还是价值上都无法相提并论。 “这是谁做的啊?”宁铮很感兴趣地拿起那两只小鸡,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小鸡的尖嘴巴。 奉九看了一眼,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这两只小鸡,放回去后淡淡地说:“是一个不出名的木工随便做的。”她从未跟宁铮提起有关虎头的事儿,好像那是她少女时代的瑰宝,只能放在心里,自己时不时地拿出来摩挲,拂掉时光的尘埃。 宁铮盯着她的背影,没说话。 随即两手插兜,慢悠悠地举步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个金色大相框,镶着玻璃,里面用一张浅碧色花纹纸做底,贴了不少小时候的奉九和母亲的合影,看照片上的题字,从百岁照到十岁,一年一张。 五岁以前的照片里,奉九都是一双满是眼黑的黑葡萄大眼占了大半张脸,小脸圆圆,鼻头也圆圆,抿着小嘴儿,每张都是一脸吃惊相,爱人得不行,宁铮立刻现出一脸慈爱,老父亲上身一般,可把奉九吓坏了。 再后来的照片,眼睛渐渐变长了,脸也变长了,小人儿的五官越来越精致,神情也越来越严肃,任性的嘴角还是微微下垂的,一股子小女孩的倔强和罕见的灵气,依稀看得出今天的模样了,他仔细地看了看抱着她的奉九母亲说:“你长得真像岳母。”这是个美妇人,厚发,服饰清雅简约,相貌清丽,只是,眼睛里浓重的哀愁压过了原本的灵气,的确,奉九有了她八分相。 宁铮看着题字……所以,这样一年一张的照片到奉九十岁就断了,因为她母亲就是在那一年过世的,从那以后,她就不大爱照相了么? 奉九听了,怅然若失。 宁铮转过身,搂上她的腰肢,“想你娘了?” 奉九低着头,说:“不用想,她天天都在。” 宁铮捧住她的脸,低头逼着她与自己对视:“奉九,如果你是你母亲,你会怎么做?” 奉九一蹙眉,“这个问题我早想过,既然原谅不了父亲,那就离开呗。”奉九一点不好奇宁铮怎么会知道自家的事儿,还有什么是他想知道而无法知道的,只怕根本不存在。 “就知道你得这样想。”宁铮拧了拧她的鼻尖儿,“你也知道你婆婆的事儿,如果你是她,你又会怎么做?” 奉九认真想了想,发现心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念头居然还是离开,不禁对自己有些汗颜。 宁铮不用她回答也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儿,他单手扶住她的肩,修长的食指挑起她的下颌,用浓黑的眼眸追着她不愿与自己对视的眼神,“世界上很多事,不是一走了之那么简单。” 奉九又想了想,慢吞吞地说:“其实她们的问题,不太一样——我母亲的问题,在于她太把我父亲当回事儿;而你母亲……” “是你婆婆。”宁铮好声好气儿地纠正她。 奉九没理会他,“恕我直言,她主要是没有足够大的势力和足够多的钱财,而且太为你的前途着想。” 宁铮默默无言。 “奉九,”宁铮忽然出声,“你有多少钱?” “你缺钱?想问我借?行,三分利。”奉九伸出三根手指,得意地一晃。 宁铮啊呜一口咬上去,奉九赶紧抽手。 “你个小葛朗台。”宁铮笑了,心里却后知后觉于身怀巨款的奉九很是危险,直接跑了怎么办?自己怎么居然忽略了这个问题?可这事儿,不好办。 申时已过,奉九和宁铮该回去了。这次送出门来,唐家人脸上都挂上了由衷的微笑:木已成舟,而奉九看起来过得还是不错的。 到了第四天,两人一早就去了奉九母亲的墓地,回来后,宁铮有点泄气,“你个小丫头,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呢?”宁铮刚刚在奉九母亲的墓前发誓,要一辈子对奉九好,奉九不置可否,这让宁铮颇有不满。 奉九嘎巴溜脆地说,“因为早有哲人说过,‘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宁铮哭笑不得,“请问是哪位哲人?” “不可考。”奉九铁口直断,接着说:“我觉得绝大多数人在发誓的那一刻,就那一刻,的确是很真心的;可随着环境的改变,原本想遵守的誓言,也许会变得很难实现……但我也不会怀疑那一刻你的真心诚意,这就行了。”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宁铮有点生气。 奉九也不乐意了,“我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自己的脑子,我会自己思考,然后决定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什么对我好,什么不好,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强迫我相信我不能相信的东西,也不能擅自替我决定什么才是对我好。” 奉九一向对中国女性不得不“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极为不满,这就是千百年来把女性看得太低的缘故,非常要不得。 宁铮差点没被奉九一连串的“自己”搞晕了,但对于还在新婚期间就因为这样无谓的事情而小吵一架,宁铮颇有点懊悔,自己有点冒进了,还是应该放缓节奏,姑且从之。 他们又去给宁老夫人请了安,刚回到小红楼,一抬头就看到了吉松龄,他前一阵子因为军务繁忙,连宁铮的婚礼都没有时间来参加,宁铮立刻停下脚步让奉九先进屋。 奉九在出嫁那天,已从媚兰处提前得知吉松龄此次是回奉述职,所以她抬头对吉松龄一笑,点了点头就进去了。 从大前天备嫁开始到现在,出嫁、婚礼、洞房、见族里各门亲戚、回门、扫墓、拜见上人们,这几日下来,奉九是人困马乏,好容易到现在告一段落,她上楼进了浴室沐浴,换了睡衣,想了想还是下了楼走到客厅的长沙发那儿,把一双长腿拿了上去半躺着,舒散舒散筋骨——她觉得还是离楼上的床远一点比较安全。 冷不丁地一团白色闪电一闪而过,落到离她不远的茶几上。 奉九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进门那天就看过一眼的宁诤的爱猫,胖胖大大,肥肥白白,全身都披着厚厚的雪白长毛,脖颈处的毛发尤其长,看模样应该是一只山东临清狮子猫没跑儿了。 它定定看了奉九半晌,奉九也好奇地回望它,没几息它又“嗖”地一下蹿没影儿了,待奉九的眼睛好不容易追上它的身影,才发现它就在那两截楼梯的缓步台上,四脚着地,腰背拱得老高,那站姿果然犹如狮子一般,看起来又深沉又威风。 一张大圆脸上,长了一对一黄一蓝的鸳鸯眼,也就是俗称的阴阳眼,据说能辟邪旺家,神气又漂亮。 不过,物似主人形,这大胖猫刚才大概是嫌自己仰视她了,才找了这么个地势高的地方来俯视她,奉九怎么看怎么觉得它那是憋着坏呢。 奉九于是跟它傻傻对望,没过一会儿,这帅府坐地户居然怂了,“呜喵”一声又蹿上了上一层的楼梯,一溜烟地不见了。 奉九伸着脖儿往上瞅,半天也不见动静,一边纳罕着这大胖猫又去了哪里,一边站起身举步往楼梯上走,忽然觉得睡袍被什么给拖住了。 她一低头,刚刚还继续往楼上蹿得没影儿的大胖猫正蹲在她脚边,伸出一只爪子摁住了她长可及地的睡袍边裾,嘴里叼着一只肥硕的大老鼠,能有尺把长,几根硬翘翘的长长鼠须露在大胖猫的嘴外边,还有小爪小脚在不停地挠动,但没有任何声响——大胖猫咬住了它的咽喉,却没有使力,可能打算戏耍一番。 奉九浑身汗毛倒竖,她只觉得有冷汗顺着鬓角和脊梁骨刷刷往下淌,她发出“嗷”的一声清亮的尖叫,整个人跳起来就外冲,一边跳一边警惕地盯着脚下的大胖猫——它正不怀好意,不慌不忙地叼着个大老鼠晃悠悠地向她走来;正在此时,门一开进来一个人,顺带进来一股子轻风,奉九也没工夫看清这个人是谁了,不管不顾地高高跳起往这个人身上就是一挂。 这个人反应也是极其敏捷,立刻左手托住她腰,右手护住她脖颈。 奉九已横躺在这个人的怀里,双臂紧紧缠绕着一管脖子,再看大胖猫已到了这个人的脚下,忽然甩了甩头,柔顺地躺在他裤腿边。 裤腿儿?奉九这才后知后觉地抬头,惊惶未定的大眼直接撞进一双乌黑深沉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含着笑,线条极美的元宝嘴儿也向上翘得厉害,看起来心情大好。 奉九咕哝了一句“怎么是你”,就迫不及待要下地。 宁诤手一紧,阻止了她的动作:“不是我的话,你觉得是秋声还是吴妈能经得住你这分量啊?” 讨不讨厌,奉九就当没听见,还是扭着身子要下地,宁诤这次也不拦她,手一松,奉九双脚着了地。 她把有些散了的睡袍襟口抿了抿,又把腰带系紧了些,顺便向下一看…… 二话不说又干净利落地蹦到了宁诤的身上。 宁诤:“……” 奉九一看暂时安全了立刻说:“赶紧把这大胖猫整走啊!让它找个地方把大耗子吃了,要不该不新鲜了。” 宁诤:“……”他掐着她的腋下把她举高,又大笑着把她放低亲了亲她细腻光滑不施脂粉的脸蛋儿。 奉九嫌恶地抹了抹宁诤亲过的地方,“别光笑啊快点啊!” 宁诤这才低头对大胖猫说:“泰山,出去把死耗子扔了。” 奉九这才注意到大胖猫嘴里的老鼠已经一动不动了,看来是彻底没气儿了。 大胖猫仰头看着奉九,一人一猫目光对上,都不禁呆了一呆。 宁诤笑着摇头,伸脚轻轻踢了大胖猫的肥屁股一下,大胖猫这才不情不愿地一扭一扭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宁诤放下奉九,走到衣帽架处把西装外套挂好,一边道:“你也真是,怎么猫厌狗嫌的。” 奉九看了他一眼:“……告辞。”一拱手,扭头就走。 宁诤把她飘在身后的睡袍的腰带轻轻一拉,睡袍的衣襟随之大敞,露出里面薄荷绿的双绉肚兜和中裤,“哎你——”她赶紧停下脚步,也不顾回头痛骂始作俑者,赶紧整理睡衣。 宁诤胳膊又往前一揽,奉九的身子立刻一个后仰,香软纤细的身子就又落入了他的怀里。 “过来陪我坐会儿。”奉九不情不愿地被他抱着坐在沙发上。 他现在穿着一件衬衫,罩着一件西装背心,他把奉九放在腿上半躺着,小背心上的银扣子硌得她的胳膊有点疼。 宁诤低头专注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头就俯了下去。 奉九晃着头想躲开,也是不能够,只能生受了。 一个又长又湿的吻结束,奉九微微喘着,很想抬手擦擦嘴,但看着宁诤的眼神儿……还是算了,“你刚刚是去刷了牙才回来的吗?”刚刚宁铮可是在墓地抽了一根烟。 “嗯。你不喜欢烟味——那我以后戒了?”宁铮刚才去大青楼与吉松龄谈话,送走他后,就地在大青楼里的浴室找到新的牙刷刷了牙才过来。 “……好。”奉九觉得这样不错,家里男性亲戚们没有抽烟的,她实在讨厌烟味儿。 宁诤看着她雪白的脖颈,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头慢慢地又往上凑,奉九只觉得身子底下坐着的这具男人的身体越来越炽热、坚硬,很是危险,只能没话找话:“你那猫,怎么叫‘泰山’?” “猜猜?”宁诤停住,往后一靠,顺手分出一绺她黑亮的长发,缠在食指上慢慢绞着。 “看它胖成那样,只怕是从‘泰山压顶’来的名儿吧?” “怎么就这么聪慧。”宁诤赞赏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我去给你倒杯茶喝?”对这种动不动就有的亲热,奉九自认无福消受。 “……老老实实陪我在这坐着。”宁诤抓住奉九,把她箍得更紧。 泰山丢掉了死去的老鼠,又悄摸儿地回来了,它竖着旗枪一样的粗大尾巴,走成标准的一条直线,前后交错,极其优雅。 两只鸳鸯眼又深幽幽地盯着奉九,奉九的手心都冒汗了,“我没干什么呀,至少,我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呀对不?您,别跟防贼似的盯着我呀。我说……” “瑞卿——”宁诤头也不抬地纠正她。 “瑞卿,泰山是公猫吧?” “……是,也不是。” 奉九不禁睁大了眼睛:“你把它给阉了?!” “自然。要不一到春天它这个不安生,闹腾得厉害。”宁诤顿了顿,“你个小姑娘家家的,说起这个字怎么就不害臊呢?”宁诤指的当然是“阉”这个字。 奉九只觉得宁诤甚是虚伪,能做不能说?“哦要不然怎么说,‘你家猫太监了?’,唉小泰山啊小泰山,从此以后猫生也了无生趣了吧啧啧……” 奉九自己不养猫,就是因为看到家里养猫的亲戚为了图清静,都要给猫去势,不论公母,心有不忍。 刚刚虽说有心再调侃宁铮几句,比如为什么不能由己及“猫”,让你一男人太监你乐意昂?后来一想,这么说纯属撩闲,肯定要惹祸上身。 宁诤又笑了,泰山气急败坏地在下面嗷呜一声。 可奉九还是低估了宁铮的无耻,惯常是见个缝就钻的,一听这话,怎么肯放过调戏太太的好机会,轻飘飘地问,“怎么就了无生趣了?嗯?” 奉九懊悔不已,“嗯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是先去研究研究再来跟你谈。”抬腿就要走,宁铮摁住了她。 奉九只好装作探头观察泰山,确认了它嘴巴上没有鼠血后,咧着嘴嫌恶地说:“呃——还好它不吃死老鼠。” “最开始是吃的,后来被管的就不敢再吃了。” “那它爱吃什么?” “……胭脂,它经常满府乱窜偷吃姨太太和我嫂子们的胭脂。” “哈?呵,看来泰山是猫里面的贾宝玉啊。” “你要是经常涂口红,它可能就会喜欢你了。” “……别的,我最怕这些毛茸茸的东西了。”奉九摆摆手。 “去年天气渐冷,看你一样不落地从一斗珠换到大毛衣裳,也没见你嫌东嫌西的。” “那不是冷么,也就不计较、不计较了。”奉九被宁诤这么一提醒,讪讪地说,这才觉得自己也是够毛病的。 “再说了,这些裘皮的衣裳,感受不到体温,也感受不到心跳啊,所以根本不吓人。这跟猫狗摸着就一动一动的温热皮毛能一样么。”奉九一下子又理直气壮起来。 “那我呢,我也有心跳有体温,你也怕么?”宁诤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在她的小腹上盘桓不去,听了这话抓住她的手就往自己衬衣里塞,奉九挣扎着把手从他衣服里拿出来,还是被他强硬地贴着肉按在了块垒分明的腹肌上,暧昧地缓缓滑动。 这,天还没黑呢,奉九急红了脸,更是拼命地往外抽手,宁铮轻笑着阻止她。 正闹着,秋声外面报说二少奶奶和四小姐、五小姐来了。 奉九赶紧甩脱宁诤跳下沙发,蹬蹬蹬地踩着木制楼梯就跑楼上去了。 宁诤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平复着被她磋磨出的火气,这似乎已经成了每日的必备功课了。 等二少奶奶颜乐龄一行嘻嘻哈哈进了门,宁诤已经站在门口迎接了。 没一会儿奉九也匆匆下来了,换了一件银红色的右衽过膝香云纱夏衫,头发也匆匆编成了一条两股辫儿的松松散散的辫子,到底不比以前直垂到腰的长度了,就那么从右肩垂在胸前。 她们见了面,免不了一顿寒暄,秋声沏了凤凰水仙,用一个高胖的绘着大朵红牡丹的粉彩茶壶装了,又拿来一套六个的配套茶碗,每一个碗外面分别画着海棠花、石竹、唐菖蒲、风信子、郁金香和康乃馨,笔触细腻趣致,奉九亲自拿了茶壶,给几个人倒茶,双手奉上,最后给宁铮也奉上一碗。 大家接过茶杯,都开始看这上面的花儿,毕竟一套茶碗上的花色不同的茶具,还没人见过,而且运笔细致如斯,鲜活可人,待得知是奉九画的,都赞叹不已。 奉九没想到自己闲来练手的习作还能被大家注意到和欣赏,不免有点羞郝之意。 这套茶具上的画儿也是她对绘画兴趣最浓时画的。当时也不过十三岁,绘画西席李先生还在唐家,奉九和虎头学了花鸟技法,一天突发奇想,要送自己一套茶具做生日礼物,于是先是在上好的素白瓷釉底胎上画了画,接下来的事儿就都是父亲的了。 唐度找专人负责,把这套娇贵的不得了的茶具妥帖地运到河北彭城著名的磁州窑烧制。茶具本身不值得什么,但这一气儿下来耗费的心力可着实不少。 因着特别喜欢,所以出嫁也带了过来。其实,其中有两只还是虎头画的呢……但此等小事自是不必澄清。 正在这个时候,被晾了许久的泰山不甘心被冷落,又要往这边凑,它抬头看看奉九,像是比量着距离,先向后退了一步,蓄势待发,一个助跑,迅捷地扑到了奉九身上。 奉九不察,又被它成功地吓到,一边使劲往下扒拉它,一边往正坐在身旁的二嫂身后躲去。 宁诤一看她居然不往自己身后躲,嘴角一抿,似有不快,就没做出什么反应。 反倒是二嫂一边笑骂着宁诤不知道护住自己太太,一边毫不费力地一把捏住正在奉九身上肆虐的泰山后脖颈上蓬松浓长的毛拎了起来,那原本得意忘形的大胖猫立刻垂胳膊垂腿儿的作可怜状,大家又都笑起来了。 宁诤略显无奈地把泰山接过去,低声耳语了一会,就见它下了地,不甘心地回头又看了一眼奉九,垂着头慢悠悠地出了房门,不知去向了。 奉九这才心有余悸地从二嫂身后出来,接着跟大家伙儿聊着天气、衣裳、美食之类的趣闻,聊了有一会儿,坐她旁边的二嫂看她穿的银红色衫子掐着的藏蓝色压条儿很是精致,配的海蓝石扣子也很出彩,就伸手轻拉了她肩膀处的衣服一下,想看得更仔细些。 奉九腾地站起来,浑身哆嗦,脸也一下子变得煞白。 刚刚大家都看到奉九被泰山吓得够呛,知道她以为泰山又往她身上扑了,不禁笑成了一团。 巧稚捂着嘴笑着:“三嫂胆子可真小。” 奉九抹把额汗,讪笑着说:“这些个玩意儿是真不行。” “那三哥还是把泰山送给我吧,省得三嫂害怕。”巧稚一直得意狮子猫的可爱和美丽,乐哈哈地觉得逮到了一个好机会。 宁诤还没说话呢,奉九就说:“还是让泰山在这呆着吧,它才是坐地户,我是外来的,哪里有新人赶旧猫走的道理。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一只。” “……”奉九之所以招人喜欢,大概就在于此了吧,难为她还绷得住,一本正经的。 大家再次哄堂大笑,一旁的下人也都在偷笑,觉得这个三少奶奶说话很是好玩儿。 巧稚一抬头,正好看到她一向笑容清浅的三哥正笑意盈然地盯着奉九看,眼里,是从未见过的柔情。 第31章 杀敌八百 老帅给宁铮的四天婚假很快就休完了,第五天一大早醒来,他就该恢复作为一名宁军高级将领的正常作息了。 奉九婚后的日子就这么开始像流水一样向前。 一段时间的新婚生活下来,如果宁铮没有出差而是身在奉天的话,那么这对新婚夫妇每天的作息是这样安排的:清晨五点,宁铮起床,扎马步,打拳,差不多半个多时辰的样子。 为了怕影响到奉九,他回来后会到一楼书房旁边的客房浴室淋浴,然后换上新的衬衫和军服,坐到餐桌边翻看当天的报纸,包括前一天的《申报》和当天的《奉天日报》——《申报》是民国时期最有影响力的报刊之一,创刊地在上海,向北发行到北平截至,所以宁铮看的只能是由火车带过来的第二天的报纸,喝一杯牛乳,顺便等奉九起床一起吃早饭。 奉九每天六点准时起床,其实她的生物钟很准,床头柜上的德国座钟也带闹钟,自己完全可以起来,根本用不着宁铮时不时上楼来强行把她吻醒,一到这时候,不免把本来就有点起床气的她气得直捶床。 奉九简单洗漱一下就下楼吃早餐,一贯良好充足的睡眠让她的肌肤跟新剥壳的煮鸡蛋一样饱满诱人。宁铮的眼睛很享受。 坐下来吃早餐就会发现,这对夫妻的早餐口味大不相同。 宁铮的是煎培根,鸡蛋煎两面保持溏心,和烤吐司抹黄油或草莓、桃子果酱,有时再加一碗麦片粥,或松饼淋枫糖浆,或蘑菇奶油浓汤,看得出美国留学经历已经让他变成了西式胃。 奉九的早餐则是纯中式的:从一碗浓稠适度的粥开始——东北传统的二米粥、红豆粥、银耳红枣粥,或南方的皮蛋瘦肉粥、海鲜粥,每天都换个样,固定的一只白水煮蛋,再加上吴妈包的蟹黄包、牛肉芹菜包、羊肉大葱包或者吊炉饼,和几碟子现拌小菜。吴妈厨艺之精湛,奉九直夸完全可以开一家特别红火的早点店。 其实,这也是当初宁铮问奉九对新居有什么要求时,奉九对于如何装饰完全不在意,但还是问了问小红楼里是否有小厨房的原因了—— 退帝溥仪,贵为皇帝,在紫禁城里居然大冬天都吃不上一口热乎饭,就是因为御膳房离他的寝宫太远,即使送菜的食盒底下烤着火,受热也不均匀,上面的饭菜也往往是冰凉的,奉九有同学的亲戚曾在宫里伺候过溥仪,由此可见这个消息很是确切,不过最初奉九听说时都不敢置信——这皇帝混得也太惨了。 等宁铮出门去了军部,奉九也会拿过他的报纸看看时事新闻,接着就进了书房,按着自己列的课表开始学习,除了那些从小学到大的经史子集习惯性翻阅外,她开始增加一些历史、文学史之类的阅读,她的书房里准备了三本英文相关的辞典,一本是英汉词典,一本汉英词典,还有一本是英语双解词典;法文的字典差不多,也是三本。 学习一门外语,营造一个浸润式的环境是很重要的,奉九自己总结读小说没有报纸来得有帮助:因为小说的遣词造句充满了个人色彩不说,往往还充斥了大量俚语,缺乏普适性,欠规范;但新闻稿不同,首要要求就是严谨准确客观,有利于文法学习;而针对某个热点问题,记者会持续跟踪报道很长一段时间,则某一领域的专业用词,没几天就会因为重复率高而记得很牢。 奉九坚持天天读原文报纸,不过她得不到欧美最新的那些报,因为这个年代的物资运输非常不发达,她拿得到的往往都是几个月前的了,还好除了时效性差点,其他的都没差。 当初她选定的英文报纸是美国的《基督教科学箴言报》,虽然是基督教徒创办的,但时事、评论和社论都短小精悍,用辞考究,而且涉猎极广,文学、艺术、科学、社会、国际无所不包,尤其对于国际问题的解释性报道相对客观公正,非常难得,奉九很是喜欢。 其实她还是看得到别的英文原版报纸的,那就是奉天的基督教神父们自己办的报纸,只不过出版日期不定,上面刊载的文章的写作水平也参差不齐,不能指望。 奉九从十四岁在中学接触到英文,就一发不可收,她好象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点和天赋,很快她父亲就应她的要求给她请了小西关教堂的美国人林沫神父做她的英文教师,林沫神父毕业于哈佛文学院,欧美文学造诣极深,仅仅两年时间,神父就惊讶地发现,她的词汇量已经到了差不多五万五千个,远高于普通成年美国人差不多三万个的平均水平。 奉九的中文根基打得深厚,而语言又是共通的,加上思辨能力极其强悍,那么能轻松驾驭各种文体也就毫不稀奇了,甚至包括女生们通常不感兴趣也不擅长的时事评论性文章,文笔老练,典雅流畅,言之有物,堪称上乘。 出嫁前林沫神父听说她这么年轻就要嫁人,惋惜得无以复加,他就是奉九申请哈佛的推荐人,虽说奉九去年申请失败,但是他认为这纯属偶然,很奇怪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如果连奉九都不够格进入哈佛,那中国的学生应该没有人能有这样的资格了。 但奉九却是有自己想法的,她从来没有打算结了婚就放弃自己的学业:自己虽不擅长理工科,但文科是自己的强项,而且很多文科的相关知识,通过自己广泛阅读就可以弥补大半。 当然,奉九这个想法也是过于一厢情愿——奉九天赋极高,她自己的悟性就可以帮她大忙;而普通资质的,你让他读了三五载,也不见得有天赋高的人半年提高得多,这也是“人生而不平等”的一种体现了。 另外,她总觉得,假以时日,跟宁铮晓之以理,他们应该能找出一条两人都能接受的同意她出国留学的路,毕竟宁铮虽然是个军人,但首先他是个留过洋的知识分子。 至于法文,她从学钢琴起也顺带着学了三年了,相对于英语而言,她的法语没那么精通,但也属于非常出色的。以前除了跟她的法国钢琴老师练习口语,林沫神父也精通法语,在外语学习方面,她属于英文法文两条腿走路。 法文报纸她看《费加罗报》,这份报纸针对的是巴黎文化阶层,自有一种法式优雅和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在里面,奉九往往一边看一边鄙夷,其中有个最负盛名的《回声》专栏,登载的都是些奇闻异事、或文字游戏,遣词造句诙谐讲究,最是有趣。 她拿过报纸一边看一边指读,报纸印刷所用的油墨也不大好,看完往往弄得一手油墨,急得吴妈每次看到就得唠叨她,别又看得入迷,不洗手拿过旁边的水果就吃。 一份报纸她往往要读上好几日,因为她不像别人,只看感兴趣的:她先看头版,再看社论,然后各专栏、婚嫁消息甚至讣告和招工启示,及至版缝间的更正声明都要看,语言的学习就是如此,没有边界,也不用画地为牢,当然这阅读上的分毫不差也把奉九颇有些强迫症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她有一个大硬壳本子,里面都是一些记起来有点困难的单词,她不会记不住一个单词怎么写,只是偶尔跟中文的意思对不上而已。 此间,总有一脸贼忒兮兮的泰山拱着门缝往里混,然后踮着脚尖无声地前进,等好不容易蹭到书桌前了,它就会找一个好位置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抬头注视着奉九忙于学习的样子,没一会儿,才起来不久的它就又能把自己睡过去。 奉九跟泰山的关系现在变得有点奇特,她们既不亲近,也不疏远,也没了什么身体接触,但奉九终于不怕它了,它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吓唬奉九了,她们好像找到了那个终于能共处一个屋檐下的和谐状态。 奉九到底托大哥给巧稚找了一只临清狮子猫送了过去,巧稚别提多喜欢这只只有两个月大的毛线团儿一样爱人的小母猫了。 宁铮听说了虽没说什么,但心里有点不舒坦,没想到巧稚随口一提,奉九就当了真不说,还麻烦上了日理万机的大舅子,这多不好。 可看着亲妹子和奉九因此关系日渐亲密,连带着跟年龄相近的巧心也熟识起来,他又免不了乐见其成,真是矛盾。 学差不多两个小时,她会出去到庭院里休息一会儿,要么跳绳,要么跑步,要不撺掇大嫂、二嫂和巧稚巧心一起到帅府里的运动场打羽毛球和网球,有时她们还会约着去看戏、看电影、逛街。 一个星期至少三次,她会去宁老夫人的“荣寿堂”给老人家请安,陪着唠唠家常。 娘家则是差不多半个月回去一次,她也真怕忘恩负义的大灵子和小不苦把她给彻底忘了。 她还是一星期两次地去教堂找林神父练习英语法语,钢琴课则已经停了,因为法国钢琴老师恰好回了国,而一起学钢琴的媚兰也不在奉天了。 她很少跟姨太太们打交道,除了明事理的五姨太——因为老帅先前的交代,所以五姨太会掌握着节奏,隔三差五地拿一些的确有些棘手的庶务来让她拍板,这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感受得到四姨太眼里的敌意,这种敌意很熟悉,但她不在意,也没想去维护什么关系,在这一点上,她是下意识地排斥着姨太太这种生物的,可能是母亲当年因为那个巧言令色的二姨太而悒郁给她的伤痛太深了。 奉九有时还会想起来,在婚礼上没见到包不屈,这并不寻常,按照他跟两边新人的关系,都不应该,只是第二天看到宁铮拿过来他托人带来的贺礼。 奉九怅然若失,两个多月的广东之行对他们两人似乎都别有涵义,那段时光很美好纯粹,她和包不屈之间的那种感觉,很特别,值得她铭记终生,然后,也许就这么没有然后了。 媚兰偶尔会从外地回奉天,她们就会聚一回,媚兰已经在北票中学做了教员,在文盲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民国时代,高中毕业已经是高学历了,她的成绩一向很好,但为了婚姻放弃了学业,奉九其实是非常不赞成的:自己是想念不能念,媚兰可好,完全是主动放弃。 但媚兰其实也是个任性的,乌老爷又是对爱女毫无原则百依百顺,她和吉松龄两人婚后极其和美,看似冷漠的吉军长居然还挺浪漫,动不动就送点小惊喜,媚兰浑身上下洋溢的幸福感,让奉九也替她高兴。 不过有一次媚兰红着脸捂着嘴跟最好的女朋友招供,当初两人匆匆结婚,是因为自己设计了吉松龄,酒,就是那色媒人……奉九不禁以手抚额,真没想到清纯如水的媚兰还有这招……媚兰哼一声,要不只怕坚贞不屈的吉长官真要等到横行在东北大地上的日本人被彻底赶回老家去才能娶她,那还不知得等到哪个猴年马月…… 在媚兰的眼里,她这位夫婿是无所不能的,听听他们家老吉那优点,多得数也数不清:战术教官,实战能力强,没留过学但英文流利,学问渊博,不抽不嫖不赌,人也非常稳重而且有担当,善于审时度势,又能保有自己的观点;而最大的优点,居然是从未有过女人,他可是二十七岁高龄了。 优点,的确是大大的优点,对着奉九无话不谈的媚兰一股脑把自己丈夫那点儿隐私全出卖给闺蜜了,奉九摸着下巴,一脸艳羡,不禁对这个洁身自好、自控力超强的吉松龄刮目相看。 随后不可克制地想着,要不是这个花花心肠的宁铮横插一杠子,她完全可以嫁给虎头,人虎头也是个洁身自好的好男孩啊。 为了投桃报李,奉九也捂着嘴告诉了媚兰有关新婚夜发生的事情,及宁铮说的不会强迫她的保证,媚兰听完很惊讶,对宁铮也有点佩服,告诉“小学生”奉九说,你是不知道,这么年轻的男的,“很难熬得住的”,说完,还意味深长地冲着奉九点头,并揪着显得不以为然的奉九的耳朵告诉她要知道珍惜。 虽然奉九的婚后生活还算平静,但实际上,现在的全国局势,波云诡谲。 老帅这个东北地方军阀,跟当时其他很多地方军阀一样,对进京有一种莫名的执念。 早在民国初年,老帅以区区师长身份进京觐见民国政府总统袁世凯,就曾对那把金交椅念念不忘。 六年前,“陆皖战争”爆发,本质上,是陆系军阀吴子玉、曹仲珊和皖系军阀、民国政府边防督办段起瑞,为争夺北平政府统治权而发生的一场地方军人抗拒中央政府的战争。 当年,民国总统徐世昌邀请宁军入关调停战争,而两派都想拉拢宁系为己所用。 其中,段起瑞亲信、毕业于日本陆士官军校的皖系名将徐铁珊拉拢老帅,老帅满口答应,把精明过人的徐铁珊忽悠得对他报以完全信任。 待到真打起来时,皖系满心以为宁军会偏帮自己,没想到老帅早已暗度陈仓,转头与陆军合围,把猝不及防的皖军打得落花流水。 由此,陆系和宁系合作击败皖系军阀,共同取得北京政权,段起瑞下台。 但从这以后,原本合作无间的陆宁两系又开始为了绝对的控制权而明争暗斗,直到爆发了两场陆宁大战,两次战争,宁系一负一胜。 在今年的第二次战争中,宁系靠由吉松龄和宁铮这两位军校毕业高材生带出来的新第三四军为主力,挥师入关,打赢了战争,两派握手言和,随后在陆系军阀吴子玉的邀请下,两人互换兰谱,老帅以黄土铺地迎天子的仪式进入京,陆宁两系再次合作,把持了中央政权。 宁少帅在宁军中声名鹊起,由此奠定了他在宁军中的崇高地位,在全国也名声大噪,老帅龙心大悦。 但宁铮一向对军阀混战不以为然,每天军务繁忙,心情也是日渐忧烦,自觉与父亲的政治理念分歧越来越大。 毫不夸张地说,宁铮现在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大概就是回了家能见到奉九。 只可惜奉九可不这么觉得:对于一个一回家就把自己亲得死去活来的丈夫,她很有意见,只是说了又不听,打又打不过,不免想着得来个积极自救才行。 一天,宁铮按时回来,一进客厅,就看到奉九对着他抿嘴笑。 现在宁家下人只要一看到三少回来,都会很自觉地放下手里的活计,直接带门出去,谁也不会那么没眼色。 此时已是大暑,三伏中的中伏,但奉天的一早一晚已经见凉,象南方因为天气炎热而睡不着觉的事儿,在东北是不存在的,反倒应该小心过堂风让人着凉。 此时奉九穿了一件月白苎麻长衫,正披散着头发把胳膊肘撑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做报纸上的拼字游戏,宁铮忽然有些恍惚,他记得这件衫子:正月里因为小彩红而吵架那次,她穿的正是这件麻衫,那个时候,奉九生气了,甚至提出要解除婚约。其实奉九还没开口说出那么绝情的话之前,只要看着她眼里深深的厌恶和决绝,偏偏这样的神情反而让她的美显得更强大,他的心就已经开始疼了,疼到让自己心惊。 俱往矣。此一时彼一时。看着此刻她穿着宽大飘逸的长衫,披散着黑绉纱一般的光亮长发,安然舒适地呆在自己的房子里,呆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宁铮心里一荡,迅速换了衣服洗了手,一整天都没见了,他疾步走了过去。 奉九听到动静一抬头看到是他,居然露出了极其惊喜的神情,甚至带着些急切,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形,难道……宁铮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捧起她的脸,柔情满溢地把薄唇压上去,忽然奉九春花灿烂地一笑,张嘴一哈…… 宁铮差点一个跟头栽出去,松了手瞪着奉九,“你这是……”吃屎了么? “刚吃了‘青花’臭豆腐。”奉九嘿嘿一笑,不枉她到大厨房转了一圈儿,随便一问就问出来了宁铮最讨厌臭豆腐味。这假洋鬼子是不行,连此等国之精粹都无福消受。 不过由此才知道,宁铮这人还真挑,前些日子还好意思跟自己吹,自称吃遍天下无敌手呢,不喜欢吃的东西居然那么多。 所以真有可能是看在自己吃饭很香的份儿上才娶的自己吧,奉九一边乐呵呵地继续喷着臭气一边想着。 第二日,宁铮回来后,看着跟昨天一样抿着嘴笑眯眯的奉九,有了点心理阴影,于是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先闻了闻,奉九大方地张大嘴巴任他闻,连小舌头都看得清清楚楚,却只余南果梨的清香,宁铮放心了,忍不住伸指进去拨弄她淘气的小舌。 这奉九可没想到,不禁大怒,宁铮哪管这个,随即紧紧箍住她摆出攻击架势的身子,柔情似水不容抗拒地吻了上去。 …… 第四日,他彻底放了心,想着太太前几日应该是偶然吃了一回那么臭到人神共愤的东西,于是又恢复成一回来就打算吻得人天昏地暗的劲头儿,结果奉九又是一张嘴,徽州臭鱼……后来,宁铮还碰到过松花蛋、臭笋、甚至还有进口的瑞典鲱鱼罐头……太狠了,防不胜防。 尤其这个鲱鱼,臭到什么程度?臭到如果把世界上的臭味划分个等级,它可以荣登榜首;臭到发明这种盐水发酵鲱鱼做法的瑞典人如果自己想吃鲱鱼,也得提前通知邻居,以防有邻居受不了这种臭弹的袭击——有人甚至闻不得这种奇臭无比的“好东西”,生理性反应极大,闻到一丁点儿味儿就浑身起疹子。 宁铮站在浴室的洗脸池旁,抱着胳膊在一旁监督,逼着奉九刷了两遍牙,又含了一嘴的茉莉花茶,他再伸头闻闻,似乎那臭味儿也没淡多少。 奉九冷静地说:“这种臭味儿留臭持久,应该是还停留在你的鼻腔里,所以不是我嘴里的臭味,而是你现在闻什么都臭……” 宁铮终于怒了,拉着奉九跟她谈判,奉九也不满:“人的嘴巴可以用来做多少事你可知道?喝茶、吃饭、交谈、唱歌、咳嗽、打嘴架……看看有多重要你意识到了么?怎么非得没完没了地做这种不入流的事儿呢?何况还会传染病菌。” “这怎么能是不入流呢?我这是要跟你‘相濡以沫’。” 话音未落,奉九就上上下下鄙夷地看了看他,宁铮声音低了点儿:“我其实没亲过几个女人,不是,其实我真就没有过几个女人,接吻这事儿更是少,因为这种事情……太亲密了。”奉九抱着胳膊充满优越感地看着他,宁铮只好接着说:“再说了,你要是不让我亲,我就更——憋屈了。”他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奉九窈窕有致的身材。 ……行吧,为了自己的贞操,奉九决定先放过这个话题。 奉九接着跟宁铮保证,再也不吃臭的来气他了,不过还是不忘刺激他一句,说他从小味蕾未得到充分的开发,所以能接受的食谱太窄,错过太多美食,替他惋惜。 宁铮放了心,对着奉九很是规规矩矩,第二天回来闻闻,味道终于恢复正常,于是又如狼似虎地亲了上去……这次是辣椒…… 其实奉九和宁铮毕竟都是北方人,都不大能吃辣。 他们都在快速地喝水,宁铮被辣得一边灌水一边后知后觉地想着,怪不得今天一回来就发现她的唇色如此鲜红欲滴,眼睛里水光潋滟得就差噙着两包泪了,为了引自己上钩,小丫头能忍着辣继续保持微笑,真是豁出去了,简直就是一女王蜂,果然世上最毒妇人心。 不过……宁铮自我开解,行吧,能让我亲,能为我张开她的小嘴就已经不错了,还挑什么挑? 宁铮就此想开了,更是表现得乐此不疲,奉九终于放弃了这种捉弄,毕竟——鲱鱼是真臭,辣椒也是真辣,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情太不划算,这也不是她唐奉九一以贯之的风格。 奉九自打结婚以来,断不了被宁铮有事没事地骚扰,她也慢慢地开始习惯了。 他现在有个很要不得的坏毛病,就是对着奉九上下其手也就罢了,居然还动不动抓着奉九白嫩的手在他硬邦邦的身体上摸来摸去,并有越来越往下的趋势,美其名曰“相互熟悉身体”,奉九自是不从,所以两人每天在床上也是相当闹腾,他们翻来滚去,打来斗去,宁铮有时不察,连脸上都挨过奉九好几脚,他也不以为意,好像目前只能靠着这种挨挨蹭蹭来抵消自己忍而不发的情o欲。 对于宁诤能强忍住不真正地碰自己,奉九还是满意的,看来留学还是有一定的好处,不论如何,宁诤还是比大老粗的老公公,要懂得尊重女性——最早娶的身为教书先生女儿的二姨太就是强抢来的,刚开始说好“两头大”,但实际上纳进来了之后一直还是妾室的地位,并没有与宁铮的生母平起平坐。 他去办正事了,奉九也没闲着,老帅派人找她过去大青楼,送来一大堆账本并一个在宁家各个产业里都算上稳坐头把交椅的账房文先生,这就是考校她查账能力的意思了,不过对于奉天财神唐家的闺女来说,这都不是什么事儿。 奉九早已料到,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抽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小算盘,不过一掌长,一掌宽,拢共十二档,颗颗小小的金质算盘珠做得精巧无比,左下边的算盘框上还拴着一块精致的绿翡翠貔貅,被盘得晶莹欲透,取这只神兽吞财不漏之意,精美奢华到差点没把文先生一双老眼给闪瞎了。 无论是这半年来的锦州银矿的账,还是宁军今冬被服的账,奉九都能又快又好地核算完,跟奉九一起盘账的文先生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么个年轻女子,一双纤手把小小的算盘打得飞快,一看就是老手,没一个时辰的功夫,她已经找出了所有故意做错的账目。 老账房双手一抱拳,以示对新上任三少奶奶的钦佩,回头给老帅汇报,忍不住把奉九狠狠地夸了一顿。 过了几天,碰巧老帅吃完了早饭,施施然出了大青楼的门,难得在自己的园子里溜达,忽觉卡了一口痰,正准备吐之后快:老帅土匪出身,虽说随着位高权重,卫生习惯已经大大改善,但哪能改得那么彻底。 再说中国男人随地吐痰积习已久,刚刚蓄势待发把脸一扭,要吐未吐之际,一抬头见了三儿媳奉九正从后面的小红楼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小花剪,老帅卡巴一下眼睛,喉头不自觉地“咕咚”一声,生生咽下肚去了。 身边亲眼目睹此景的亲卫差点没憋出内伤——何曾见过自家威风凛凛的老帅还有这等吃瘪的时候。 离得有段距离的奉九只能装作不经意地转过身子赏花赏景,过了一会儿才走过来,笑容满面地给老公公请安。 个子矮小的老帅背着手儿和颜悦色地看着奉九,和气得都没边了,“奉九这是要摘花儿啊?” “是,父亲,我要插几瓶花。” 刚成为新妇的少女迎着阳光手持精巧花剪,颜比花娇,婷婷袅袅,无限美好,虽只穿着一双软底绣花鞋,个子却比穿了马靴的老帅还高上半头,老帅看得老怀甚慰,殷勤地说:“不够的话,让花房给你送来,如果家里没有,就让他们淘弄去。” 奉九感激地笑了。 这一笑,自认在花丛中打滚了半辈子的老帅也被这乍然如夏阳一般炫目的笑容闪到了眼睛,他眼一咪,真心实意地有点替儿子发愁了。 再过几日,就是老帅五十二周岁的阴历生日,宁军连年征战,亏空不小,为了显示他勤俭执政,体恤民生,削减不必要开支的决心,今年的寿宴过得极简单,贺寿的一律挡架,就是晚间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 不过能把一家人都装下也不容易,大青楼偌大的宴会厅开了三桌才算都坐下。 新婚第二天新妇也曾拜见过同族长辈,但宁老帅的直系血亲见得反而并不全,因为宁老帅的同宗兄弟及其家眷来了不少。 今天才是老帅直系血亲第一次聚的这么齐刷,看得奉九眼。唐家人口清静,宁家可不同,除了宁铮大嫂和大侄子鸿司,二哥二嫂和儿子鸿允、女儿雁英,剩下的都是宁铮的弟弟妹妹,年岁不大的小萝卜头们。 除了巧心,四姨太还生了一儿一女,分别是十二岁和七岁;五姨太生了四个儿子,最大的十岁,这也是五姨太特别受宠的原因之一;六姨太今年才二十,进门没两年,生了一个女儿不到两岁;七姨太最小,是新纳的,没有孩子。 孩子虽多,却没有因为兴奋大吵大闹的,不论大小都很守规矩,可见老帅治家之严名不虚传。 这七个小孩子穿着也朴素,不过是些材质较好颜色清淡的棉布衫子,站成一排跟等差数列似的。 二哥宁铖和宁铮板着脸把男孩子们先拉出来站到后一排,接着是巧稚巧心跟剩下的女孩子站前一排,等着宁军的专用摄影师给他们照相,这也是他们家的老规矩——在老帅生辰之日,孩子们站在一起照一张相。 一地大大小小的漂亮孩子,颇为壮观,不过其中两位也就是宁铖和宁铮还能被称作孩子?完全超龄。 宁老夫人在一旁坐着看得极其开怀。奉九在一旁站着憋笑憋得一肚子内伤。 六岁的鸿允和四岁的雁英跟他们不是一个辈分的,自然不用照,雁英的小手被堂哥鸿司握在手里,在一旁偷偷刮脸羞他们。 宁铮暗暗瞥了一眼在一旁坏笑的奉九,满脸无奈之色,心里想着今年是疏忽了,明年一定要废止这个规矩……自己的脸面在媳妇儿面前就这么丢光了,成何体统! 照过了相,宁铮被老帅拽到一旁的小会客厅训话,虽然政见日益不同,但宁铮还是一直沉默地执行父亲的命令。 关了门,老帅一落座就语重心长地说:“六子啊,你这媳妇儿选得是真好。虽然你小子别的事不靠谱,但在选老婆这事儿上,还是办得相当不错。” 宁诤笑了,忽然问了一句:“爹,您明明也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的,怎么还能纵着我娶了她呢?”宁铮可不会认为拥有强大情报机构的父亲会对自己和奉九的事儿完全不知内情,并听之任之。 “我年轻时听过一句话,‘求而不得,辗转反侧’,虽然这几个字儿怎么写我不是太确定,但这意思,我懂。爹不希望你在这样的人生大事上有遗憾。”老帅踮着脚拍拍高自己一头还多的儿子的肩膀。 “而且,奉九这孩子人品好,又聪明又标致,只要你不过分,她就会把后院给你管得立立整整漂漂亮亮的。” “怎么,爹也想我像您这样,多纳几房姨太太?” “放屁!这能一样么?我们这一辈儿,纳少了都让人笑话!这也是撑场面的事儿!你再看看你们这一代,哪有公开纳姨太太的,都是留过洋的,现在再找小老婆,就成了让人笑话的事儿。唉,一时一个样啊。”老帅感慨不已。 “那我不是亏了?”宁诤逗他爹。 老帅那张几乎是所有宁家男人都照着长的容长脸儿一虎,忽地又笑了:“我才不上当呢,有本事,你就纳,多纳几个,要是都能摆平了,爹也佩服你。” 宁诤:“……您还是我亲爹不是?” “哎哟,我看你啊,悬!一个九丫头,我看你就搞不定。”宁诤气结,看着老爹那幸灾乐祸的眼神。 “我怎么觉着您这是故意给我添堵呢,妒忌我呀?” 老帅抬头看了他一眼,“可不妒忌咋地,我年轻那会儿,哪有你这身家,哪有你这运气?没个好爹啊!不过你也小心,‘打啥底儿是啥底儿’,别太惯着她,媳妇儿真不能太惯着。” 这是变着法儿地夸自己,就不提自己个矮还大字儿不识几个的事儿,宁诤想伸手数落数落老爹,但还是没敢,“您啊您。”他无奈地叹气,“不过,想不惯着她,难啊——我走了。”头一甩,推门走了。 这话什么意思?用东北人说法——心眼多长不高的老帅瞎琢磨上了。 没一会儿开了宴席,宁老夫人、老帅、大嫂、二哥二嫂和宁铮夫妇坐一桌,老帅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奉九用公筷给宁老夫人和老帅各夹了一筷子的香椿炒鸡蛋,老帅摆手不吃,说宁老夫人从小养他,没吃过这样的东西。 老太太微笑不语,痛痛快快地把这口菜吃了。 奉九就偷偷拿眼睛看着老帅,老帅笑了,瞥了一脸鬼精灵的奉九,为了维持在奉九面前的颜面,到底是把菜吃下去了,一尝之下,居然还出乎意料地不错,自己又夹了好几口。 一旁的二儿媳吃惊地看着老帅,这种在老公公嘴里所谓“歪五六”的不正经吃食,老帅什么时候动过筷儿?他老人家最爱吃的,是茄子土豆拌大酱、煎饼卷大葱之类的庄家饭,因为东北人祖上绝大多数都是山东人闯关东过来的,生活习性与山东人非常相似,而老帅也是个隔色的,对于有点邪味乍一吃吃不惯的香椿之类的食物,一贯是碰都不碰的。 宁铮一看,立刻饭也不吃了,把筷子放下,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父亲,老帅尴尬地回望了自家儿子一眼,果然,想不惯着,可看着她那小眼神儿……难,真难。 作者有话要说:有的瑞典人吃鲱鱼罐头,鼻子上要掐卡子的,笑死。 第32章 北戴河 民国时跟今天已经一样,流行新婚夫妇度蜜月,但自从二人成亲,他们并没有时间去,因为宁铮实在太忙了。 民国时期的军阀混战,简直就是古代春秋战国的翻版,今天你打我,明天我和你联合打他……执政者走马灯一样地换,还有的三进三出,极度混乱,继续不断地消耗着本已千疮百孔、积贫积弱的中国。 形势也是瞬息万变,哪有那个奢侈时间去做这么相对来说不那么重要的事情。 宁铮被在他们婚礼后没多少天已经返回北平的老帅压了无数的工作,直接导致婚假只休了几天就回军部了。 奉九倒是不觉得,但对于宁铮来说,没去度蜜月算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他暗暗筹划着,待到了八月中旬,终于逮着了机会,告诉奉九三天后去北戴河。 待到三天后,宁铮从军部忙完回来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了,他带着奉九,由卫队旅护送,也没带任何其他下人,包括秋声,乘坐宁家专列开往北戴河,车后又挂了几节运送军需物资的车厢——毕竟是度蜜月,除了必备的安全保卫工作,其他的闲杂人等还是越少越好。 经过差不多一夜的时间,到了天光大亮才下了车,宁铮开着驻热河的侍卫开过来的汽车,把奉九安置到了民国时期著名的外交家梁维均的私人别墅里,自己则去了第三军热河驻地,处理了一些紧急军务,就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拎了一大堆物品,带着奉九去海边了。 奉九上一次去离奉天一百多公里的鲅鱼圈游泳已经是两年前了,还是大哥大嫂带着一大家子去的,奉灵虎头不苦都去了;再就是三月底在顺德看香云纱那次,不过没游泳。 宁铮把车开到离海边不远的地方停下,奉九等不得宁铮展示他那一套西式风度,自己开了车门下了车,把鞋脱了拎在手里,迈步向前。 现在正是中午,不冷不热,海沙软软绵绵呵护着她娇嫩的双足,海风撩动她的长发,又一次看到了大海,奉九的心情是愉悦的,烟波浩渺,海天一色,波涛阵阵,一来一去,自在逍遥。 奉九忽然想起前朝妙人李渔在《蜃中楼》“张羽煮海”有段词:“我将这东洋大海,开做个香水混堂,高挂灯笼几盏,广招顾客四方。”实在是好气魄,不禁笑了出来。 沙软潮平的北戴河这样一个优良的海滨浴场,是上世纪末英国工程师金达最先发现的,到现在不到四十年的光景,已经建起来了四百多座私人别墅。 宁铮刚刚在别墅已经换上了泳衣,一身藏蓝色男士泳衣显得他蜂腰猿臂,很是精壮,奉九看了他一眼,稍稍有点吃惊,随即调转了目光:平日里看他穿军装、西服和长衫,身材显得很是匀称,没想到还是力量型的。 宁铮走在后面,看着前面步履轻快的奉九,唇边含笑,他站定,随意地四处看看,忽然有点后悔,这片海滩虽然是私人的,但也足有二十好几号人在游泳,其中男性更是占了大半。 宁铮皱了皱眉头。 奉九迫不及待地要下海,她走到一杆巨大的墨绿色遮阳伞下,这应该是先期到达这里的副官毕大同准备好的,开始动手脱衣服。 宁铮摁住她的手止住了她。 奉九不解地抬头看他,宁铮发现奉九身上的蓝色浴袍内里露出鲜红的一角,原来刚刚在别墅她已经把泳衣穿在里面了。 宁铮说:“还是换上这套吧。” 奉九看着宁铮手里的一大堆东西,不敢置信地看向宁铮,“你是说真的?” “自然,我这不是怕你晒黑了么,你知道经过海水一泡,太阳再一晒,非变成黑炭球不可。” 宁铮手里拿着全套的老式泳装,一件黑披肩,一件藏蓝色长袖上衣,同色长裤,还有一顶超大的大檐草帽和一副黑色镜片太阳镜,看样子是要把奉九包个严严实实。 还能再丑点么?奉九根本不想听他的,“黑碳球就黑碳球,至少我不用象他们燕京大学的学生那样,一个个的弱不禁风,还得特意补充鱼肝油。” 那个时代的燕京大学学生富家子弟居多,学生们普遍务虚,属于瘦弱苍白的贵族一派,不爱运动,喜欢空想,身体不大健康的很多,所以学校食堂特意放置了大把鱼肝油供学生自由取用,以补充因阳光照射不足而缺乏的维生素D,完全不象隔壁清华学生那样天天被校方强制锻炼身体一小时,一到了每天锻炼的时间,宿舍、图书馆、食堂、教室统统关闭,只开放各个体育场馆,大学四年下来,清华学生是头脑与体格俱佳。 奉九说着就脱下了毛巾浴袍,露出里面鲜红的连体泳装,随手把脱下的浴袍扔到一旁遮阳伞下的白色休闲长凳上,这泳装还是去年大姐从北平给她带回来的。 果然,奉九刚刚脱下浴袍,就有十好几道火辣辣的目光追随而至了。 宁铮盯着奉九,她的泳装是挂脖式连体衣,后面露出了半弯雪白后背上两片纤巧的蝴蝶骨,腰两侧也露出了小片紧致闪着珠光的细腻肌肤,她弯弯腰抻抻腿活动活动膝盖和脚踝,做了准备活动,随即着急地迈开长腿往海里走,根本不在意自己有多美——面如新月,脖颈似天鹅,肩头圆润,酥胸坟起,纤腰翘臀,双腿笔直,肤如凝脂,体态纤巧轻盈,走动起来腰肢轻摆……太打眼了。 宁铮的脑子急速地转着,想着怎么把她引到人少的地方去,他已经受不了自己的太太被这么围观了,即使现在都还离得远。 其实奉九和宁铮能穿上这种在当时算得上是开放实则保守的泳衣,已经算得上是一种了不起的进步了。 世界上最开始游泳的人们只有一个造型,裸体。 等到文明之风吹进了蛮荒了一千多年的欧洲,光着身子下海游泳已变得完全不可接受,欧美国家的海滩警察会立刻上前驱离。 男人们不得不穿着笨重的法兰绒泳装下水,经常没游几下,上衣和裤子都因为吸饱了水开始要离他们而去,穿了真不如不穿,所以他们一般都会等没有警察执勤时脱掉了自由自在地游泳;而女式泳装也没好哪里去,除了厚厚的法兰绒,还要加上羊毛,一套泳装一下水再称重,足有三十斤,所以女士们个个是在负重游泳;有的女士偷偷脱掉披肩、羊毛袜,把裙子改短,立刻让目光如炬的警察盯上,他们手拿皮尺,认真测量可疑女士们膝盖和泳衣裙摆下端,还有上装袖子和肩膀之间的距离,一经检测不合格,还是立刻驱离。 直到出现这种相对轻便的泳装,人体各个关键部位用上了橡胶材质的贴布松紧带,游泳才变得轻松了许多,同时人们的观念也开始发生变化,露后背露臂膀露大腿才不被视为伤风败俗。 宁铮正准备跟上奉九,忽然一道欢欣鼓舞的呼喊声响起,“瑞卿兄!真的是你?!”奉九停下脚步扭头一看,一个戴着绿色太阳眼镜,头戴白色遮阳帽,身穿黑白横条男士泳衣的年轻小个子男人正朝他们急速跑来。 后面慢悠悠地跟着一位美人,个子很小,身段窈窕,一头乌黑大卷发散在肩上,任由海风吹得乱七八糟;穿着当下在时髦人士堆儿里最流行的芥末黄色连体泳装,戴着冰蓝色的太阳眼镜,海风很大,她偶一侧身,奉九看到她的后背上只有几条纤细的带子充当布料。 宁铮微微叹口气,快速拿起奉九的浴袍追上奉九给她披上又系好带子,扭头稍显无奈地看了奉九一眼,随即拉着她的手迎了上去。 这个小个子男子热情地握住了宁铮伸出来的手,又在他胳膊上拍了怕,由衷高兴的样子,随即把眼睛放到奉九身上,很是惊艳地打量着。 宁铮给两边介绍,说这是小艾先生,这是我太太;小艾先生反应过来,赶紧拉着后面的那个女人介绍说是自己的太太唐佳莹。 小艾先生其实刚刚在海里就注意到了这个高挑的美人,要不也不会这么快发现旁边的宁铮。现在知道这就是宁铮的妻子,不禁喜笑颜开:“配,真配,也只有这样出色的女士才配得上人中龙凤的宁兄。” 奉九其实刚刚在小艾先生拿掉眼镜的一刹那,就觉得他脸熟得不行。奉九很奇怪,她是个脸盲不假,但也分时候,比如曾在报上看过某人,接着在生活中遇到了,她就会立刻认出来,这一次也不例外,这不是退帝艾先生的亲弟弟小艾先生么?因为退帝曾说过,“我弟弟的身体和我的身体比例一样,不过只小了一号”;还说过,“我们的心情和幻想,比我们的相貌更相似。” 的确,太像了。 他的妻子也姓唐,应该是位旗人,虽然大清已亡了,但他们的身份还属于皇族,其他的王朝遗老仍然在发挥作用,不会允许他们娶外族女子作正室。 奉九由是知道,此唐非彼唐,小艾先生妻子真正的名字,应该是他他拉佳莹。 这位艾夫人身材苗条,眼睛生得妩媚灵活,一见了宁铮这眼睛就有些移不开,若有似无地总在他身上流连。 他们约好了下午一点半在海滨的“起士林”西餐厅一起吃午饭,然后就笑着暂时告别。 接着奉九就被宁铮拉着进了海,被逼着跟他学游泳,全然不管奉九想自己游着玩的初衷。 这也就是海滩上人多,要不奉九肯定又对着宁铮拳脚相加了。 奉九其实早就跟虎头学会了憋气和狗刨,别看虎头总讽刺她那次去鲅鱼圈净喝水了,实际上她的运动天赋让她学得很快。 她没有上过正规游泳课,泳姿的确不标准,但她此次本来就是想泡泡海水澡,再瞎扑腾凫个水就完了,又不是想参加什么全国游泳大赛和奥运会什么的,那么标准干嘛。 宁铮很严肃地说要游泳就应该好好学,这是一项生存技能,情况危急时能救命……有道理,奉九不得不认同。 于是宁铮耐心地一会儿扶腿一会儿托着她身子地各种教,奉九也挺上道,很快就学会了标准的蝶泳姿势,宁铮又说现在这浅滩人太多了,游不开——奉九刚刚一伸腿差点踹到一个人。 不过游不开并不是因为真的人多,就这么二十多个人,多能多哪儿去?还不都是奉九的美貌给吸引来的。 一到这种时候,宁铮就痛恨自己是个留过洋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太有教养,要不依着父亲的脾气,还不是直接拔枪,哪儿那么多顾忌。 奉九当然也注意到了周遭各种各样的目光,这种注目让她有点不舒服,毕竟穿得这么清凉地暴露在众人面前也算得上头一次——以前去鲅鱼圈游泳,都是自己家的地盘,除了家人,哪有外人。 于是由着宁铮把她带到了离海岸不算近的地方,海水都到了宁铮的腋窝了,等奉九游累了,宁铮就充当立在海里的柱子,让奉九抱着脖子在他身上歇个五六分钟的,还不忘从他斜挎在身上的军用水壶里喝水——这纯铜黄水壶是宁铮在美国读军校时用过的,瓶口塞着软木塞,壶身以军绿色帆布带打十字结交叉,再给她扣上大大的能遮住肩膀的软草帽遮阳,很是细心周到。 彼时奉九自然不得不紧紧依偎着他,因为海水已经很深了,奉九游泳游得腿有点发颤,自然还是安全第一。 她刚刚游出去了能有五十米,刚刚学会换气的节奏掌握得还没那么好,所以很有点喘,她着急忙慌地扑上宁铮,直到她抱着宁铮的手摸到了坚实的后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宁铮把他泳装的上衣脱掉了,正裸露着发达的上身,微笑着看她,海水溅上去,让他的肌肤变得像涂了油一般的光亮,他一动作起来,肌肉好像在他的皮肤下游走——男士连身泳衣的上衣和下裤之间以一条短短的拉链相连,一拉开扯掉,立刻就可以光着上身游泳,世界各地的男人们好像对打赤膊都很有执念。 奉九的脸有点红了,两人此时正胸部相贴,喘息相闻,奉九合拢着双腿挂在宁铮身上,双膝轻轻地顶着宁铮的下腹部,宁铮故意在海里一个趔趄,奉九吓了一跳,马上分开腿一边一条地紧贴着他,宁铮能感受到她修长有力的大腿紧紧地缠在自己的腰上,一股焦躁的热力自下而上开始全身游走…… 于是时不时地奉九就得调整一下姿势,甚至往上攀一攀,以躲开宁铮这根“人肉柱子”从下方伸出来的不明坚硬灼热物体,一到这时,宁铮就会露出又舒心又痛苦的矛盾笑容,然后,借着能遮盖了奉九整个肩膀的遮阳帽的遮挡,深深地拥吻她,再重重地喘息。 很快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在离他们很有段距离的卫队旅队长毕大同的提醒下,他们一起游上了岸,先上了车回到别墅分别洗浴,换好衣服,然后去西餐厅与已经等在那里的小艾夫妻一起用餐。 “起士林”西餐厅是当时中国的四大西餐厅之一,主厨是德皇威廉二世的前御厨——他当年跟着八国联军进北京,很喜欢中国,不愿意走了,干脆留下开饭店了,手艺的确不错,真正的好厨子都是喜欢动脑筋的人,他把很多地道的欧洲菜品进行本土化,像袁世凯之流的权贵都很喜欢在此设宴款待贵宾。 他们点了起士林沙拉、罗宋汤、罐焖牛肉、黄油焖乳鸽等招牌菜,四个人西餐刀叉都熟练,一边吃一边轻声交谈起来。 甫一进来,唐佳莹离得老远就开始上下打量穿了小V领水绿色泡泡袖连衣丝裙的奉九,跟她的高个子不大相配的小巧的脚上是一双水蓝色系同色细绳蝴蝶结芭蕾舞鞋,全身上下除了手腕上一串五色碧玺别无它饰;因为刚从海里出来,肌肤润泽光腻,没化一点妆,一副清水出芙蓉的样子,她看着看着,眼里带了点嘲弄。 芭蕾舞鞋这种圆头平底小羊皮鞋是奉九的心头好,占了她夏天穿的鞋子的大部分,父亲和大哥见她喜欢,曾为了她到处托人,从法国搜罗这种凯瑟琳美第奇皇后曾专横地不允许别人穿的鞋子,而后来,法国大革命里“何不食蛋糕”的安托瓦内特皇后坚持穿着它上了断头台。 奉九看着唐佳莹懒洋洋地不想与自己交谈的样儿,也不着恼,正好可以静心品尝这全中国头一家西餐厅主厨的手艺。 唐佳莹与小艾的婚姻名存实亡,当初本就是一桩郎无心妾无意的强制婚姻,所以风流的唐佳莹早已习惯在婚姻外寻找自己的乐趣。作为一个天天看八卦小报的女人,她早在报纸上看过宁铮的各种绯闻了,今天看到这个闻名全国的风流又英俊的男人,怎能不让她心痒? 此时奉九与小艾坐对面,而穿着清凉的唐佳莹正对着宁铮,她驾轻就熟地脱了一只红色高跟鞋,穿了玻璃丝袜的纤足伸出去,轻佻地沿着宁铮的腿向上慢慢爬着。 奉九正吃着饭,眼睛无意间往下一扫,马上看到了这个当着妻子面勾引别人丈夫的女人的轻佻举动,她不禁呼吸一窒,拿叉子的手也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甚至还把自己的脚往后缩了缩。 宁铮刚刚被对面伸过来的脚触到时就微微一怔,正呆着没动思索着什么时,余光看到了奉九的动作,忽然动作有点大地把椅子向后一推,一桌人都吓了一跳,他微微一笑,“抱歉,我和俊之想离得近点说话,跟我换一下位子。”俊之是小艾的字。 奉九感受到了他突如其来的怒气,顺从地起身换座,对着对面的艾太太笑了笑。 唐佳莹手里握着餐刀,也不吃了,面无表情,连个礼貌性的敷衍笑容都欠奉。 宁铮和对面的小艾先生忆起去年他带着小艾先生去了南口阅兵,小艾先生也是个怀揣英雄梦的热血青年,非要参加宁军,“保家卫国”。 宁铮哭笑不得:“咱们是好朋友,你参军就成了上下级了,我父亲和你兄长都不会同意。” 谁知小艾先生很犟,反反复复说了好几天,后来干脆自己买了张去大连的船票,偷偷去奉天报名参军。结果刚到大连就被艾先生联系的大连警察署给扣下了,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乐事一桩。 又过了一会,上了西餐厅的招牌甜点,这家西餐厅的甜品部是老板太太负责的,都是地道的德式西点,奉九觉得黄油冰淇淋、奶油栗子粉和果料刨冰都很出色。 小艾先生又抬头对奉九说,略带羞怯地说:“见到宁夫人,我才知道什么叫‘雨后清荷’。”这直言不讳的当面夸赞让奉九有些羞赧,宁铮则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儿。 忽然听到一个硬邦邦的女声说道,“我吃好了。” 唐佳莹像是在和谁生气一般地拿雪白的餐巾狠狠擦了擦嘴角,随即往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餐桌上一扔。 小艾先生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宁铮若无其事,转头问奉九:“喜欢这里的甜品?” 奉九正舀了一勺带葡萄干和榛子仁碎的刨冰要往嘴里送,诚实地回答:“嗯特别喜欢。” 两人随意交谈,都没把唐佳莹的失态放在眼里。 宁铮笑着对小艾先生说:“那贤伉俪还是先回吧,我和太太再坐一会儿。” 小艾立刻象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站起身,“宁兄,那好吧,得罪了,我们先走了。” 他主动到柜台结了帐,紧紧抿着唇,带着一脸不满又骄横的唐佳莹离开了西餐厅。 他们一走,宁铮也不吃了,抱着胳膊不知在想什么。 奉九吃得很专心,待到把自己这份的甜品都吃完了,这才放下小银调羹,擦擦嘴,心满意足地扭头看向宁铮:“你也吃好了?” 宁铮沉默地站起来,替奉九拉开椅子,他们很快上车回到了别墅。 梁维钧的单层别墅外表看起来很是简约朴素,只有一层而已。 奉九知道他的第三任太太王慧兰是一位华侨,南洋爪哇糖王的千金,据说富可敌国,本人也通晓英法荷等六国语言,还热衷于音乐舞蹈美术的学习,艺术鉴赏力和时尚品味一流,服饰也是全中国公认最优雅时髦的,很多达官贵人的太太到了她家,甚至包括江夫人,都要去偷看她的衣橱,以判断自己是否落伍。 奉九想到这,不禁摇了摇头,对这样精心于穿着打扮而能不厌其烦的人很是敬佩——如果让她天天孜孜不倦地研究这些服饰首饰,她能疯。 忽又突发奇想,不知道自己名下的财富跟她比起来怎么样……对自己忽然而起的攀比心感到汗颜,不禁偷偷抿嘴笑了一下。 宁铮余光看到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面色更加阴沉。 梁维钧常年驻外,只有回国述职时才会抽时间过来小住,所以这里反而成了他的一众亲朋好友的度假胜地。 梁维均和宁铮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三年前他们在美国和欧洲的相遇,当时梁先生刚刚卸任北洋政府的外交部长一职,正在欧美游历,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交。 宁铮曾非常认真地请教过梁先生关于苏俄和日本在东北的现状问题,梁先生做过极其精准的分析,后来,宁铮一再力邀梁先生到奉天任老帅的高级顾问,但很快梁先生又在国民政府外交部有了任命,此事就不了了之,但宁铮与人交往时恭谨、大气、洒脱,所以得到很多人的赏识。 门口梁家听差脱帽向他们问好,笑容满面地替他们开了门,很快有人上了新鲜的果盘,奉九道过了谢,下人又迅速无声地退了下去,临出去前带上了门。 宁铮自刚才小艾夫妇离开就一直很沉默,进来后就往靠窗的金红色长沙发上一坐,什么也没说,随手拿过一份今早的《顺天时报》看了起来。 早上奉九刚来时,并没有来得及四处看什么,现在有了功夫,就闲闲地站在客厅中央,打量着这座一进来才发现别有洞天的大厅,称得上金碧辉煌、奢华夺目,因为到了夏季,到处是白色的薄纱窗帘,宽敞亮堂,举架极高,天花板上安着不止一个美国通用“奇异”牌大吊扇,到处是白色和金色交相辉映,四处摆放着鲜花,粉白的虞美人、海蓝的鸢尾、大朵粉紫色、红色的睡莲,飘在大大的水晶盘子里,又点着香氛蜡烛,真是营造气氛的高手……都是自己喜欢的。 奉九叹为观止,她可不认为这一切理所应该:这位王姓夫人是有多周到?居然在提前知道东三省的少帅要带着新婚妻子来此休假,就远远地操控着一切接待工作,贴心到连这样的细节也考虑周详。 她被勾起了兴致,兴味盎然地到处欣赏着壁画、窗帘、家具和雕塑——奉九是个善于学习的人,不光从书本上,在生活中遇到好的可以借鉴的,她就会不间断地学习。 她又对着墙上巨大的巴黎塞纳河的油画发了半天呆,心里想着,只怕这栋房子的建设和装饰不是一个人负责的,建造是梁先生;而装饰,如此奢华又不失格调,只怕是王夫人的手笔。 饭后也溜达快半个时辰了,应该可以躺下了,奉九吃饱了饭,就有点犯困,她是中国特有的睡子午觉制度的坚决拥护者和严格执行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要去睡个午觉了。” 待走过宁铮身边,他一把拉住她。 怎么了?奉九抬头注视着他,一脸不解。 对,就是这种眼神,无忧又无虑,纯洁又无辜,可她,偏偏能对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肮脏事毫不在意,即使这肮脏事与她大有关系。 “刚刚明明看到了,为什么不生气?”宁铮的声音很轻,说话更是没头没脑,但他们俩都心知肚明。 奉九一阵头疼,现在这个情形,有点类似于小彩红那个事儿,不过,这回可不赖自己,真不是自己要乱配鸳鸯。 宁铮声音虽轻,但却比怒声说话还吓人,虽然是夏日,但奉九也感受到了他周身的寒气,不过,奉九也有点儿委屈:“我以为……”下面的话不好说,她又忍住了。 “什么?”宁铮咄咄逼人,他把奉九拉近自己,低头逼视着她。 “我以为,你们这是你情我愿,我……不好打搅。”奉九说话的声音怯怯的,没多少底气。 宁铮:“……奉九,你是我太太,有人当你的面勾搭你丈夫,你生气才是正常的,否则你自己的尊严都被践踏了,知道么?” 奉九嘟了嘴,颇有点不以为然,咕哝着:“我的尊严,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宁铮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睛,“如果有人当面觊觎你的东西,你会不生气么?” 奉九认真想了想:“那要看是什么。”如果是首饰衣服什么的,完全不会生气,可以出借,自己一向大方,只要不是内衣就好。 宁铮忽然间气急败坏:“牙刷!” “哦那绝对不行。”奉九很快地回答——进嘴的东西,怎么能与人分享。 “那你想想我,我不是跟你的牙刷差不多的么?”宁铮觉得有门儿,接着循循善诱。 “可牙刷天天用,一天至少两次,但我也没想……”用你。奉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个比方不大恰当。 宁铮抿紧了嘴角,他拉着奉九回到卧室,关了门,就开始脱衣服。 “你也要睡么?”奉九从他刚开始不说话就有点不安,不知道这位先生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我也要睡,和你一起睡。”宁铮冷冷地说。 奉九无语,没办法,只能一起了。 他很快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随手接过奉九递给他的睡衣扔在一边,又开始动手脱奉九的衣服,奉九不住抵挡着,“我自己脱。” 宁铮恍若未闻,很快两人就裸裎相对,这是结婚以来头一次,而且是大白天,奉九有点惊慌,她不说话,只是一只手遮着胸脯,红着脸用另一只手推拒着他,宁铮很快把她两只手都捉住按在自己胸膛上,搂紧她的纤腰,奉九能感到他坚硬的胸膛向前挤压着她的胸脯,而宁铮则为着这亲密的肌肤相接而倒吸了一口气,天知道刚刚在海里他是有多难熬。 他开始张开嘴吃她的嘴唇,真的是在吃,还嚼两嚼,而且越来越控制不住力道,在奉九唔唔出声之际,辗转而下,重重地亲吻、吮吸奉九裸露的肌肤,奉九被他吸得疼了到底抽出手一巴掌打在他身上,他不以为意,此时他的气息已经紊乱,埋头继续向下亲吻。 他轻含着她圆润的肩头,那柔若无骨的触感让人疯癫,他用牙齿轻轻抵住,然后向下一咬,轻喘着:“如果我对那个女人也这样,你也不在意么?” 奉九这才有点推己及人的意识,她觉得如果宁铮跟那个人这样了之后,不再对自己这样才是最好的。 宁铮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苦笑一声,抱起她扔到阔大的四柱大床上,不待奉九反应过来就覆了上去,他调整着身躯,低喘着让她感受自己的火热,又顶了顶她,“这样呢?” 宁铮眼睁睁地看着奉九的眼睛忽然因为惊惧而瞪大了,很显然她知道底下紧紧地抵着她柔弱的是什么。 他们的心跳好像也都连在了一起,都是激烈杂乱的。 宁铮看着奉九发直的眼神,知道她快被吓傻了,心里一哂,到底还是在意自己在她心里的形象,不想言而无信,只得停住,又四下里揉了揉她的身子,“这是最后一次,再敢这样,我肯定破戒。” 他困难地逼自己离开她馨香的身子,下床去了浴室。 奉九觉得自己刚刚上了一课,因着宁铮的身体力行,而得到了一些……知识,无论是有关夫妻相处,还是人体构造和血液循环…… 这事儿暂时算过去了,奉九也去冲了冲凉,随即夫妻俩在吊扇带来的清凉的风里,一起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待双双起来,半个太阳已经落入了海里。 晚上用过了简单的晚餐,夜幕降临,他们散步到了海滩上,有几堆篝火,旁边围着人,喝着酒聊着天儿,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大笑,很是逍遥。 明亮的星子低垂,显出一点宇宙可怕的压迫感,一轮皎月又大又圆,清新的海风拂面,夜色里幽游浮动的星星点点,是提着自己那盏微弱的小灯笼在夜色里飘荡的萤火虫。 他们又碰到了小艾太太,那个唐佳莹似乎忘了白天的不愉快,微笑着与他们打招呼,然后唤着:“乳香!乳香!个死丫头又跑哪儿去了?” 一会儿,一个年纪不大梳着两条辫子穿着布衫的女孩匆匆跟了上来,看来是唐佳莹的贴身女仆,她低声训斥着她。 然后又抬头看了宁铮一眼,挺挺高耸的胸脯,带着女仆走了。 乳香……真敢起名,中药少说也一千多种,常用的也有一百多种,起个什么名不好,非起这个名。 随即一个个子不矮还算英俊穿着短袖衬衫和花格子西裤、露眼渔夫鞋的年轻人,显得颇有些油头粉面,几分放荡,很快地缀了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着,不过百十来步,这两人已经并肩而行,谈笑风生了。两个人沿着海滩走了很远,乳香早慢慢地落在了后面,没一会儿,转过一块巨大的礁石就不见了,乳香停了脚步,就那么在一旁站着,东看西看的似乎在帮着看风。 奉九忽而明了,惯犯,这都是套路——大庭广众堂而皇之地叫着乳香,也算是一种暗示,自有那愿意接招的成就“好事”,这个小艾太太真是低级到没眼看。 忽然她领悟到宁铮那天的恼羞成怒,可能是因为男人就算找风流韵事,也是要看对象的,尤其对于宁铮这么自诩高格调的留洋派,如何能同意找这么个不挑不拣的,的确会自掉身价。 接着又感慨:天赋异禀、风流成性的男女为什么不能凑成一家呢,那多好,志同道合谁也不会嫌弃谁。 今天的午觉,直接导致夫妻俩都半夜十二点了,还留在大厅里下弹子跳棋,宁铮由此发现了奉九的一个弱项:她不喜欢费心思去堵人后路,所以顶多能败得慢点,但想取胜很难,除非遇到一个跟她一样不爱下绊子的,宁铮还判断,奉九打麻将肯定也不行,奉九默认了。 第二天他们白天又去游泳,奉九刚刚学会蝶泳,正是最起劲儿的时候,到了晚上在海滩上散步,居然遇到了徐庸,就这么半年的功夫,这位已经彻底离了军职,但仍保留了离职前已经升任的少将军衔,全心投入到建设自己的大学的工作中去了。 他带着太太,两人并不交谈,默然地一前一后走着,奉九觉着,他们之间虽然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但夫妻关系好像并不融洽。 两边遇到,自然一顿寒暄,宁铮后来还把奉九和徐夫人先分别送回了别墅,自己和发小儿去喝酒聊天。 他的夫人个子不高,长相一般,但气质极好,一派知识女性的温婉,奉九与她交谈了一会儿,有点相得,这是一位很知进退的女性,谈吐间显得心平气和。 奉九想起大嫂在婚前给自己恶补有关宁家交际圈儿的亲密人物关系时,曾说过徐庸不满意父亲给自己定下的这门亲事,觉得太太长相不好,不禁觉得徐庸在这方面真是肤浅。 那天晚上,宁铮回来得很晚,他洗过了澡,一身清爽地进房来,但睡梦中的奉九还是隐约地闻到了红酒的味道,皱了皱鼻子。 他上了床,掀开夏被,把自己和奉九覆在里面,借着银白色的月光,轻轻地吻着她的鼻尖儿随即含住,又辗转到了耳垂儿和下巴,奉九无意识地拍打了几下,继续沉沉地睡去。 宁铮回想起刚刚和徐庸的谈话,他的苦闷、夫人的委屈,默默吐了口气。 这事儿无解,两相对照,不由得把怀里的奉九拥得更紧。 三天假期很快过去,奉九被宁铮送上了宁家专列,自己则去了北平处理政务:老帅也在此坐镇,天天跟各派军阀代表或打或拉,同时无时无刻不提防着日本人通过路权对东北的蚕食。 第33章 德迪翁 老帅一走,家里就剩下宁老夫人和三位姨太太——老帅把最小的七姨太也带到北平去了。 寿夫人不免抱怨麻将搭子生生少了一位,原本四个姨太太,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多好,还怕什么凑手不凑手的。 她倒不是争宠:男人嘛,哪有不喜欢年轻鲜嫩的? 再说自己都多大岁数了,孩子都有了几个了;不过更重要的是,老帅对自己是真不错,别的不说,光奉天、天津城内都给自己置办几套房产了,手里票子也充足,家里中馈也是自己管着,没得挑,争那口闲气啊?不值当。不用伺候人,过得更舒坦。 不过就算三缺一,她也不敢劳动家里两尊大佛——宁老夫人和进门没几个月的三少奶奶,这都是家里的重要人物,尤其第二位,这简直就是家里两个实权男人的心尖子和眼珠子了。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谁让人家命好呢,要啥有啥你看多气人,嫉妒都嫉妒不来。 五姨太笑了笑,喜滋滋地又张罗麻将去了。 奉九回了帅府,第二天又回娘家看望家人,跟奉灵陪着不苦玩了一天。 奉九欣慰地发现,大灵子越发地懂事了,虽然自己出嫁了,但她可以帮着体弱多病的大嫂把不苦照顾得很好,大嫂得以腾出更多的精力照顾去年才出生的不苦的小弟;在奶奶跟前承欢膝下,也比以前去得更勤了。 奉九看着不苦在自己和奶奶、大嫂聊天时与奉灵配合默契地扔嘎了哈、翻绳,又开始猜上谜语了,忽然有所感悟:原来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 每个人,都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不禁自嘲地一笑。 偶尔她也会去东北边业银行看望父亲:婚后,她与父亲的关系反倒是越来越好。 人就是如此,一旦想开了,天地也就宽了。 一转眼宁铮已经有十天没回来了,他还按捺着脾气,在北平与老对头陆系同僚,商量着如何应对来势汹汹的广东北伐军征讨事宜。 现在已经到了下午,奉九睡了午觉起来,神清气爽,正在卧室里学着打领带。 宁铮这次把她送上车前,曾逼着她答应自己,说等他回来,要让“我太太给打领带”,至于打领带的样式,他倒是不挑,还说务必学会,也不用多难的,基本结就行,慢——慢——来。 奉九是个认真的人,既然答应人家了,还是得办。于是她从葛萝莉那里借来了一本领带领结打法的杂志,里面有各种领带结很全面的步骤图解。 作为奉九的密友,葛萝莉知道奉九的斤两,于是尽心地告诉奉九,只要学两种,就可以应对几乎所有的场合。 一是最简单的平结,日常用的;再有就是比较复杂的温莎结,适用于各种政务商务场合。 如果嫌这个有点难,那还可以把领带反面朝上,学着打普瑞特结,因为领带反面,所以少了一个缠绕,而且比硕大的温莎结看起来体积小些,也是现在越来越流行的式样。 奉九先学会了平结,然后立刻弃了温莎结,改学普瑞特结——能少一个步骤自然要少一个。 奉九做事极专注,虽然手残了那么一点,但架不住功夫花到了,过了好半天,好不容易都学会了,她满意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成果。 正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耳垂被什么叼住了,吓了一跳,以为又是泰山犯了老毛病来祸害她。 她不出声地慢慢扭头一看,居然是多日不见的宁铮,他随即放开了她的耳垂儿,满面含笑地看着她,奉九露出个笑容,刚想说“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 宁铮已经重重地覆了下来,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他急切地亲吻着贪念了这么久的红唇。 两人唇舌相缠,奉九照旧是被动承受,她也不用做什么,反正宁铮自己就能乐在其中,但她也渐渐有点晕眩的感觉,这种晕眩,不像是以前每每因他亲吻的时间太长缺氧造成的,而是她好像开始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他的吻了。 嗯,就那么一点点儿,不多。 奉九闻到了他身上清爽的气息,右手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后脖颈,他的发丝偏硬,底座处有点扎手,覆在她身上的宁铮忽然一顿,抬起头审视她好半天,忽然一笑,因为亲吻而变得更加水光红润的唇瓣自然地分开,衬着雪白的牙齿,极好看,奉九不肯闭上眼睛,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看着,宁铮到底不好意思起来,换了地方,亲上了她澄澈的眼眸。 直到亲得她迷迷糊糊又闭上了眼睛,宁铮这才又去亲她的脖子,锁骨,又拨开她穿着的浅紫罗兰色长袍,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亲吻着。 好一会儿宁铮才觉得相思稍解,看了看床上,又亲了亲她总是微微下垂从而显得小女孩般倔强的嘴角,暖声问:“学会了么?” 他们身下压着宁铮的几十条丝绸领带,各种颜色各种长短和样式,奉九一听,来了兴致,立刻把他从身上一把推下去——刚学会一样新本事,自然想有个施展的机会。 刚刚已经在外面的起居室换上了一件家常湖色长衫的宁铮无奈地歪在床上,又在奉九的连声催促下换了一件白衬衫和西裤,这才走了回来。 奉九已经选了一条浅紫蓝底儿带菱格的薄丝绸领带,现在天气还是有点儿热,领带材质还是要轻薄些,颜色也是要清凉些好。 奉九跪坐在床上,笑盈盈地朝宁铮招招手,宁铮想着,她是真的不知道就这副心无挂碍、纯真自然的样子,有多能勾起男人的占有欲吗? 他调息了几次,才把那股子勃发的欲情压了下去,走过去,坐在床边。 奉九先把领带甩上宁铮的脖颈,垂了两边,宁铮发现奉九很奇怪地深吸了口气,随即屏住,手速极快地三下五除二打出一个漂亮平整的平结,纤长的手指翻花一般,看不懂其中门道的不免会觉得眼花缭乱,很是唬人。 最后她又调整了一下长度,这才松了口气。 “呵——你怎么能打得这么快呢?”宁铮有点佩服地看着奉九。 “我就是这样啊,快才能打得成,一慢下来,就不会了。”奉九笑嘻嘻地说。 奉九的确如此,比如那个理发师教给她的西洋盘发法,她也得左手抓住长发,右手准备好簪子,深吸一口气,快速地缠绕、横插、反手、竖插,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断,要不就得重来。 宁铮很是满意,看来自己说点什么,他这个太太还是上心的。 他对着奉九不吝赞美,奉九被夸得微微低了头,笑眯眯地说:“我还学会了普瑞特结,你想不想试一试?” 其实宁铮更想抱着她,但太太这么起劲儿,他自然配合,于是奉九摘了这条领带,又用纤细的手指虚点着床上的领带,最后选了一条很正式的藏蓝色隐黑条纹、又宽又厚的丝质领带忙了起来。 宁铮从刚刚就一直把视线凝在她的脸上,看着她红润的嘴唇一会儿抿得死紧,一会儿又微微撅起来,好像嘴巴都在跟她一起使劲儿。奉九系到半道,忽然忘了下面的步骤了,于是忙碌的手指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圆润带着自然光亮的椭圆形指甲在领带上轻轻一敲:“等一下,我去拿杂志。” ……宁铮只能抻着脖子等着,她下了床,很快拿过刚刚扔在沙发上的书,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看了几眼,放下,赶紧回到床上把剩下的步骤做完了,于是一个饱满又优雅的标准普瑞特结就出现在宁铮的衬衫上。 奉九原本前倾的身子退后了一点,打量了一下,得意地点了点头。 宁铮笑了,很快就拉松了领结,然后从头上摘下来,“结这么一次就行了,以后我一套就行,你也不用再费劲了。” 奉九正惋惜着,她还没欣赏够呢,于是不满道:“不好,如果你以后时间紧,就这样;要不还是我来打,挺好玩儿的。” 对,了解奉九的人都知道,如果她对什么事情充满了热情,无它,原因往往只有一个:好玩儿。 “这段时间在家呆闷了吧?准备准备,今晚我带你去见几个朋友。” 奉九一听,不爱去参加那种僵着笑脸寒暄,碍着身份还得虚与委蛇的宴会,“那还不是得更闷了?” 宁铮知道奉九对宴会不感兴趣,“这次不一样,是我新交的几个朋友,年龄都相仿……嗯与我相仿,你肯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奉九狐疑地盯着她,宁铮又亲了亲她,两人闲聊了一阵,到了四点多,相携出门赴宴。 奉九今天穿的就是当初的婚纱礼服,只不过拿掉了帽子、头纱和外面罩着的那层乔其纱,奉九又找出一条品蓝色缎子宽腰封系在腰部,立刻从平时常服的随意添加了几分庄重大方,当一条晚宴服绰绰有余,宁铮现在不得不佩服奉九眼光之好了。 她又给宁铮表演了一下一气呵成西洋盘发法,宁铮哭笑不得,奉九难道是天生的武术家么,就做这事儿还带运气的。 因着奉九的品蓝色腰封,他也挑了一套同色西装穿上,让奉九又在他脖子打了刚才那条浅紫蓝菱格薄丝绸领带,因为是朋友聚会,所以打的是平结,让奉九又过了把打领带的瘾。 他们聚会的地点是奉天公认最好的德迪翁法式餐厅,这是法国驻奉天总领事的亲戚开的,生意一向不错,餐厅很大,枫栗树叶的吊灯、墙上的鎏金藤浮雕、四周五彩缤纷的彩画玻璃窗和地上的不规则桃花地毯,还有临摹于卢浮宫的壁画,再再展示了浓郁的法式风情。 餐厅很大,功能区隔得非常合理,右边区域是长桌区,专供用餐人数众多聚会时使用。 清一色的男服务生,穿着整洁的白色衬衫,黑色小背心,黑色西裤,手里托着闪闪发光的银托盘,往来穿梭上菜。 德迪翁法式餐厅原木色的长条桌两边分放着很多靠背椅,桌子中间隔一段距离就摆着一个矮胖的晶莹剔透的水晶花瓶,插着以红色调为主的几朵玫瑰、康乃馨、小雏菊和白色洋桔梗,杂着些散尾葵和龟背竹,疏疏朗朗,显得极为清新雅致。 每个水晶花瓶旁还有一个更矮一些的透明蜡烛瓶,里面点着一支短粗的白色蜡烛, 等进到最里面,奉九吃了一惊,作为主人,他们到得已经够早的了,没想到还是有七八个年轻人已经等侯在长条桌前,男的一水儿的西装,女的各色小晚礼服,各个神采飞扬,一屋子的青春曼妙,他们纷纷站起身,目露惊艳之色,同时笑着向他们问好。 宁铮奉九站在一起,只能让人说——般配,养眼。 丈夫和妻子的容貌、身材和气质都配得刚刚好,会让人觉得,他们没有让人再转脸看了他们的配偶后而生出惋惜之情的意思。 在场的除了奉九,还有三位女士,都是陪丈夫来的。 宁铮的照片早已广为流传,相貌广为人知,但奉九却是毫无知名度的,很多人只知道宁铮已婚。 宁铮连奉九的照片在奉天范围内流传都不能容忍,更何况是全国了,当然主要原因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对于东三省少主人而言,这很容易做到。 所以这三位女士都是头一次见到奉九,其中一位绿衣女士的表妹曾跟宁铮在欧洲游历时有过感情纠葛,分手后黯然神伤,到现在了还没走出情伤,所以做表姐的一直对宁铮很是不忿:宁铮回国不过一年的时间就成亲了,当时这个消息震惊了多少名门闺秀。 她的表妹是留英国学生,出身显贵,容貌美丽而且多才多艺,在她看来,全中国没有几个女子比得上了。 所以她对于宁铮淡薄寡情说断就断的恋爱手段非常不满,一直憋着劲儿想看看宁三少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女子:听说就是奉天本地人,家里倒是很富有,但高中毕业后没再升学,连大学都没念过,更别提出国留学了,这跟全国公认的时髦留洋派公子能有共同语言吗? 其实任何一个时代,只要家庭条件允许,就不会有很丑的女人,无碍乎服装和护肤品化妆品几种——下死手往脸上身上糊呗。 所以在场的家境无不优越的高门太太们都很时髦又漂亮,都称得上美女。 但奉九的美是超乎寻常的,她的身材是女人中少有的高挑,腰肢不盈一握,即使只穿着一双平底白色芭蕾舞鞋,但因为腰节很高,所以显得双腿出乎意料地长,在那一随便一站就已经高出这几位女士一截儿。 她有一头丰厚的鸦发,皮肤白皙又细腻,一张鹅蛋脸,一双在灯光下看起来更加波光潋滟的大眼睛,这双眼睛望之让人忘忧,当她跟你说话时,她的眼睛深深凝望你,就好像你现在说的,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这种能马上让人感到亲切是一种天赋;挺翘的鼻子,充满了任性小女孩儿气质的微微下垂的嘴角,总感觉会很是顽皮又倔强,也会让人觉得,即使做错了事,哎,还是心疼,原谅她吧,别让她生气就好。 她身上作为纯真女孩儿的特质远远地压倒了作为女人的,天真活泼又优雅,三位女士不免面面相觑,原来,宁铮真正喜欢的,居然是这一款。 但只要不瞎的女人也都会承认,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美貌会更加锋利,她现在就已有的隐隐的威严会更加明显,她终究会成长为一个更加夺目的女人,到那个时候,她成熟的美,会比现在更动人心魄。 绿衣女士看着奉九,心里的惊涛骇浪在脸上可是一点不显,但心里想着,今晚回家就给表妹打电话,让她放下吧,至少在容貌上,她输得一点都不冤。 此时的宁军如日中天,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想着把自己的儿子送进来历练,有段军队的经历,对于接班人的未来肯定也是大有裨益,说白了也就是镀镀金。 从新年伊始到现在,林林总总的,也不管自己家孩子有没有当军人的潜质,削尖脑袋往里钻,宁氏父子为了推拒也是想了不少办法,但有意者还是如过江之鲫。 与宁家有老交情的就足有几十位,而今天到来的青年才俊,也是宁铮精挑细选,最后才决定留在自己身边做侍卫官的四个人了。 因为里面绝大多数人都是初次见面,除了宁铮人人认得,其他人干脆按着现在坐着的顺序做个自我介绍。 作为上司,宁铮是不用了,所以奉九是头一个。 她笑盈盈地说:“各位好,我是唐奉九……”好像哪里不对,略一迟疑,她又加了一句:“哦,宁——唐奉九。” 在这个时代,即使是新式女性,只要结了婚,向别人介绍自己时,绝大多数都会自觉地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夫家的姓氏,当然激进的女权主义者除外。 奉九不激进,但还不习惯,尤其以前都是宁铮介绍的自己,所以她这也是头一次。 这些人当中,一眼望去即可知奉九年纪最小,那三位女士至少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 奉九脸上的稚气一望可知,大家也都知道宁少帅娶了一个小自己五岁的女子,于是都忍不住笑起来:真的还是个孩子呢。 其中一位个子不高,穿着浅蓝色V领连衣裙的女士很是善解人意,看奉九像个小女孩儿一样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打圆场说:“我当年也是如此,被铁黎纠正过好多次才改过来。” 一个小插曲而已,就这么过去了。 剩下的人接着介绍,于是奉九知道了面前这七位年轻人都是谁了:有前北洋政府外交总长、政界大佬曹儒林之子曹朴和他的妻子平若凝,前北洋政府代理国务总理、实业家朱启钤之子朱铁黎和妻子王柔嘉,现黑龙江总督吴俊升之子吴泰勋和妻子何英,还有一位高大英挺的男士,头发卷曲,面容英俊,如希腊雕塑一般,最是惹眼,一看即知是个混血儿,原来是香港首富柯东爵士之子柯卫礼。 后来熟悉起来了,才知道他父亲是英籍荷兰裔犹太人,母亲是广东宝安人。 大家开始正式落座,按照西餐就餐礼仪,奉九和宁铮挨着坐在长桌正中央,其他人谦让了一阵,也终于坐定了。 宁铮趁乱暗暗捏了捏奉九的后腰,低声在她耳边说:“淘气。你是我的。” 想想也许得再过一阵子,她才会习惯用这个新名字来称呼她自己吧。 没想到为刚才的事情有点难堪的奉九也低声说:“不行,以后你得自称‘唐宁铮’。”想想又加了一句:“你也是我的。” 宁铮差点笑出声来,赶紧忍住了,这样私密的小笑话,他只乐意与她分享。 奉九这才回过味儿来,谁是她的啊?他也不是自己的啊?为了回嘴是不是有点太冲动了? 柯卫礼是这四位新的侍卫官里唯一没带女伴儿的人,也许是单身吧,显得有点突兀,他坐在奉九的右手边,还是个左撇子,没一会儿就与奉九的右胳膊碰了好几次,到后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看得出来,两个人都很少参加这样的聚会。 奉九还不忘抽空仔细不着痕迹地观察对面的人,找找特点,要是脸上长个痦子或翻鼻孔就好了,这样最好记了。 以前奉九对于记人是完全不上心,现在不行了,记不住人脸太耽误事儿了,毕竟作为东三省宁少帅的夫人,她也不想给宁铮丢脸。 不过坐在她旁边的这个柯卫礼她可是一下子就记住了,因为这个人的侧脸长得很像那个著名物理学家普朗克年轻时候的样子。 地道的法式餐点依次上来,奉九最喜欢的是奶油烤鲑鱼、法式鹅肝披和歌剧院蛋糕。 奉九和坐在身边的柯卫礼交谈着,看得出这个人为人非常诚恳:奉九不过是随意问他毕业于哪个学校,他就用生硬的北方官话严谨但费力地报告了自己中学是香港皇仁学院、军校包括英国胡烈芝皇家军事学院、比利时勒希尔炮兵学校及法国方丁布鲁炮兵专门学校的所有履历,弄得奉九不好意思起来,说这么一大串,舌头还不大好使,都耽误人家用餐了,真是地道的军人做派。 吃过了饭,大家都拿着一杯酒,言笑晏晏地站在窗前聊天,奉九跟三位太太聊了聊,无碍乎奉天的天气不大习惯,空气有点干燥,不过晒衣服倒是蛮好,干得快;哎呀你的手串好别致,头发在哪里做的呀,烫得精致……奉九微笑着,时不时恰到好处地接上几句话,后来见三位太太对于最新的上海电影《小情人》里的男主角春山最近闹的绯闻聊得起劲儿,说他同时和女影星云歌及一个上海在校女大学生闹恋爱,这奉九就有点尴尬了。 她们正在热议的,正是奉九那位帅气的堂兄唐奉麟的风流韵事,而她既没有立场,也不好意思出声提醒,毕竟,春山的原名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初奉九的大爷也就是堂兄的父亲嫌他复旦没毕业就去“跟女人谈情说爱”——也就是大爷眼中拍电影的本质,实在太丢人,命他不允许泄露自己奉天唐家的家庭背景,否则就登报脱离父子关系。 奉九已有了些女主人的自觉,毕竟这里除了吴泰勋,其他人都是外地人,作为一个热情好客的奉天人,看着柯卫礼独自一人手拿一杯红酒,经常长时间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虽然为了礼貌也能保持微笑,但那眼睛始终是百无聊赖的,于是就走过去跟他攀谈起来。 柯卫礼立刻转过头跟她聊了起来,奉九很快就意识到柯卫礼不爱交谈可能是因为不大听得懂北平官话,所以她转而用广东话跟他聊了起来,柯卫礼眼睛一亮,充满了惊喜,没想到在东北地区,在这个交际圈里,居然还有人能说自己的家乡话。 奉九于是解释了自己今年三月份刚刚去过广东,并说自己在广东有个好友姓包,柯卫礼福至心灵,试探着问道,“不会是小巷包家的吧?” 这回轮到奉九惊喜了,她说了包不屈的名字后,柯卫礼的表情更生动了,脸上露出的神情就是那副,哎你在说我最好的兄弟啊知不知道的样儿,笑容止也止不住。 包不屈跟柯卫礼也是十好几年的好友,因为包柯两家也是世交了,而且俩人都曾经在皇仁学院读书,就跟宁铮和徐庸似的,是地道的发小儿。 其实也挺好猜:想想也知道,奉天唐家、香港柯家结交的人物,怎么可能是无名之辈,这就是无所不在的阶级。 “巧了!”奉九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包不屈的消息了,她自己心里有数,只怕她和宁铮成亲的消息,对他还是有点刺激。当听说包不屈为了家族生意现在经常在上海南京盘桓时,很是安慰。 他们越聊越投机,大概是想着既然是包不屈的好友,人品肯定错不了。 忽然柯卫礼慢半拍地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住了嘴,半天才慢吞吞地问:“宁夫人,请原谅在下唐突,可否告知您的字是什么?” 其实自古以来,女子很少有取字的,即使及笄后由父亲或丈夫给取了字,也都是亲密的人才能知道和叫得,但奉九的字是十二岁上自己取的,主要用来给自己的书画作品落款,所以她爽快地一笑,回道:“您别这么客气,叫我唐奉九就好。小字鹿微。” 奉九说得轻快,可落在柯卫礼耳朵里,简直有如晴天霹雳…… 谁能想得到,原来,眼前这个小女子,就是让好兄弟大受打击的源头。 今年五月柯卫礼刚从海外归来取道广州看望自己的兄弟,才知道他已经萎靡不振了很久,让家人都很是担忧,于是住在包家陪着他,开导他。 包不屈说什么也不说出自己为之形销骨立的女子是谁,只道今生已无缘。 他曾多少次看到包不屈早上一睁眼,就直直地凝视着床对面墙上那幅他自己的小像,虽是国画技法,但按照西洋装裱方法镶了玻璃框加以保护,寥寥几笔,却把包不屈清俊潇洒的形象传神地勾勒出来。 虽然他对于中国绘画一窍不通,但也看得出来,作画之人洒脱率性的笔法里,对包不屈是有一种隐隐的情意在的。 他住在那里曾有半个月的时间,自然对这幅小像烂熟于心,画上面的落款正是“唐鹿微”,还有一个私印“奉来客”,刀法正是包不屈最拿手的垂针篆刻。 现在终于对上号了,柯卫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这个正值妙龄的小女子,就像一颗稀世明珠,假以时日,她柔和内敛的珠光,只怕更胜从前。 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看跟那几个同僚谈得起兴的宁少帅,围着他的人都很潇洒英俊,但人群里第一眼看得到的肯定是他,如青松翠竹般卓尔不群,英姿勃然…… 兄弟眼光是好,不好的,是运气。 柯卫礼收回目光,因着觉得亲切,他还不避讳地跟奉九谈到了自己的身世,原来他母亲是他父亲的平妻,也是父亲原配妻子的表妹,因为原配无子才嫁进来,近几年,母亲喜欢礼佛,并在前些年去南京栖霞寺礼佛时有缘看到了舍利塔发出的佛光,于是成了居士,并在香港建造了著名的连觉寺,已成为香港著名的弘法道场。 他为母亲担忧,总觉得她有要彻底舍弃俗世的倾向。 奉九暗暗想着,只怕,到底还是意难平,所以才转而去追寻宗教的力量。 宁铮状似无意地看了聊得很相得的奉九和柯卫礼一眼,奉九刚好接收到他的目光,正觉得跟柯卫礼聊的时间不短了,出于礼节,也不能总冷落其他人,于是她歉然地对着柯卫礼一笑,解释了一下,举步向着宁铮走过来。 宁铮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腰,又招呼柯卫礼赶紧过来,然后把她带回到自己正在聊天的地方,吴泰勋笑着说:“三弟妹,那天你们结婚,我们本打算闹洞房的,没想到老帅不着急走,我们就没敢,倒是便宜你们了。” 众人大笑,吴泰勋的妻子赶紧掐他,“当初我们成亲那会儿,人三少可没捉弄我们,你是怎么回事儿?” 奉九只能跟着笑,宁铮说:“不满意啊?不满意没关系,等哪天我们一起打个羽毛球网球的,让你找回这个场子。”宁铮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不用进京,所以他才敢这么邀约。 朱铁黎本就是个爱运动的,一听立刻来了精神,“那好,我们就约这个星期日打羽毛球怎么样?” 奉天的秋天不像春天那样风很大,很适宜打羽毛球,其他围着的人纷纷附和,柯卫礼也走了过来,微笑着点头,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吃得满意,聊得尽兴,终于一群年轻人决定今天该散了,宁铮夫妇站在门口,把这些宁军新人挨个送走了。 今天他们没带侍卫,因为毕竟是在自己的地盘,尤其这一年来,跟各派军阀也已和解,整个奉天非常安全。 两人刚想上车回家,忽然听到一道吊儿郎当的男声响起:“哟,三哥三嫂,挺热闹啊。” 奉九一回头,从西餐厅隔壁的“伊豆荣”日本料理店里出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穿着一身的红格纹褐色西装,黑色的领带歪歪地垂下来,怀里搂着一个脸涂得雪白、嘴唇血红的身穿紫色和服的日本艺伎,正在吃吃笑,两人真配,都是一身的浪荡气息。 奉九一看就认出来了,这是婚礼当天那个眼神放肆的宁铮堂弟宁锋,他浑身上下的那种邪气,非常独特,让人过目难忘。 奉九对于长相特殊的人,能很快地分辨出来,这个宁锋,如果公平地说,长得很漂亮,但是,男生女相,生来就让人不舒服。 这就不是好看不好看的事儿了——人可以不好看,但不能长得不得劲儿。 奉九知道他曾被老帅送到日本士官学校学习,所以看到他喜爱日本的料理和女人,这一点都不奇怪。 “四弟。”宁铮声音平平地回了一声。 宁锋的父亲是老帅的二堂弟,因为当初跟着老帅打天下时战死,老帅就早早地把他的儿子宁锋和女儿接到身边,和宁铮一起抚养长大。 他比宁铮小一岁,一向自视甚高,总对宁铮劲劲儿的,觉得自己不过是身世不如宁铮而已,所以,即使老帅给了他少将旅长的职位,他也是一直心怀不满,到后来,干脆跑到另一个宁系军阀张效坤的手下去了。 宁铮微微皱了眉头,很显然一看他就头痛,但还是勉强说道:“如果在大连呆得不顺心,就回来吧。” “谢您了,我还挺稀罕那儿的,就不劳您费心了。不过——”他拖长了声音,不怀好意地盯着奉九说:“三嫂啊,您也别把我三哥看得太紧了,都是出来玩儿惯了的人,一下子断了念想儿,总不是好事儿;再说了,‘强极则辱’。” 奉九还没答话,就听得宁铮一句怒吼“住嘴!”,显然是气得要命——他以前的确花过,但从不逛堂子,只是找些跟自己出身相近又玩得起的女子:名义上也都是保持了“恋爱关系”。 现在宁锋在奉九面前能说出这种话,纯属往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不过……自己也不清白就是了。 奉九倒是一笑,当初她能安心嫁给宁铮,不就是因为早已认清了现实么。现在宁锋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自己要是上了当,可真是遂了这小人的心愿了。 “四弟,你三哥的事儿,就不劳你费心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好色则慕少艾,正常;那也是你三哥的本事不是?”奉九冲宁铮微笑,宁铮神色僵硬地小心审视她的神色,没说话。 奉九又转脸儿对着站在对面的宁锋上下打量了一番,德迪翁法式餐厅门口明亮的灯光映照得他酒色过度的脸一片青黑,奉九意有所指,缓缓地说:“看你这样子,要不要三嫂给你介绍个好中医调养一下。我认识一位,是退帝艾先生的御医,最是擅长——男科,毕竟你还这么年轻……二大娘该心疼了。”二大娘就是宁锋的母亲,宁铮的二婶娘。 奉九只记得有二大娘这么个人,根本对不上号,不过这个不重要。 那个身姿妖娆的日本艺伎一直很感兴趣地盯着他们俩看,现在听了她的话,不禁扑哧儿一笑,明摆着给奉九背书。 奉九听说在奉天的日本艺伎,很多都是日本间谍,会说会听汉语,现在一看,只怕眼前这就是一个,心里对宁铮这位堂弟的印象越发恶劣。 宁锋不禁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么赤luo裸地讽刺自己,……还真刺到点子上了,他昨晚可不就在身边这女人身上丢了人么,不过,他也不敢对着她怎么样就是了。 奉九说完,也不屑继续留在这儿跟他瞎掰扯,那纯属自降身份,她轻声对宁铮说,“我们回去吧。” 她表面从容不迫转身就走,宁锋在一旁阴沉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其实刚刚说的这些个话好像让自己足足老了十岁,奉九忍不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简直像是成亲多年的资深正牌太太才说的场面话,自己跟着鸳鸯蝴蝶派小说里刻薄太太训诫浪荡丈夫的对话有样学样的,是不是有点装过头了?不知道火候如何? 夫妻俩就跟再也看不到宁锋似的,转头就上了路旁一直停着的汽车,宁铮喝了点红酒,但极少,所以开车还是挺稳当的,奉九的情绪也并没受到宁锋的影响,一路上就问了些有关柯卫礼的事情,宁铮把他知道的有关柯卫礼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听说小时候柯卫礼父亲领着他们兄弟去见香港总督英国人麦士礼,总督一眼就看出这个排行老四的孩子气质殊异,于是拿出一枚金币,逗弄九岁的他,问他是否愿意跟随父亲入英国籍,结果他摇摇头说:“我是中国孩子,不入英国籍。” 概因从小被外祖母抚养长大,受的是传统儒家文化教育,所以骨子里就认可自己的中国人身份,而且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大的主意,也是相当罕见。 待到长成一个少年,更因为父亲逼他入籍而与之对簿公堂,从而在中国大地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现在的中国,哪里还是那个强汉盛唐的中国,多少中国人绞尽脑汁想入英籍而不得,这个少年的作为,着实让人钦佩不已。 奉九不禁赞叹:“我说一看就与众不同,他是真心实意来投军的,其他人可能当你的侍卫官就心满意足了,我觉得只有他想真的想当一名军人,看来说他从小立志报国此言非虚。他一提起我们中国受的欺负,就满心不忿。” 宁铮没什么心思地附和道,“的确不凡。” 奉九心下感动,再接再厉地夸赞道:“不愧是包兄的好友,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宁铮不说话了。 很快车子开回了家,宁铮头一次在给奉九开了车门后,没有搂着她的肩膀或腰往里走,奉九本想挎着他的胳膊进去,一抬头才发现他已经走在她前面好几步了。 奉九有点儿纳闷儿,但也没当回事,整个人还保留着今晚宴会带来的好心情,脸上挂着笑,乐呵呵地跟着宁铮回了小红楼。 一直等着他们的吴妈赶紧迎上来,奉九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奶妈这么多年以来,从来都是自己不睡她也不睡的,除了新婚之夜那日她识趣地没进来。 奉九后悔不迭地让她赶紧去休息,并且告诉吴妈,以后一旦到了晚上九点钟他们还没回来,就不用再等了,自行休息即可。 奉九长这么大,这也是除了每年的除夕夜守岁外,头一次都这么晚了还没睡,更是第一次这么晚了才从外面回来,这感觉挺新鲜。 忽然她意识到,自己的确是个大人了,作为一个“已婚妇人”,可以自己做主了,可以不用象婚前做姑娘时那样,到了晚上九点钟,墙上的木质挂钟“铛铛”一敲就得乖乖上床睡觉了,要不就会被唐府巡夜人报告给父亲和大哥、大姐,然后就得受罚,现在是想几点睡就几点睡……看来做大人的确很得劲儿。 回来后一直闷不做声的宁铮忽然问她,语音里隐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要不要喝杯牛乳?我看你今晚说了很多话,是不是口渴了?” 奉九其实不喜欢喝牛奶,但偶尔为之还可以,尤其是今天晚上可能谈话谈得太兴奋,居然又有点胃里空空的感觉,而现在已经接近子时,下人们都休息了。 她点点头,宁铮于是走下楼去,亲自拿奶锅热了一杯牛乳上来。 奉九拿手背试了试温度,刚刚好,她就喝了半杯下去。 刚放下杯子,就感觉到有液体顺着嘴角在往下淌,奉九伸出小舌歪着伸向左边,想把这牛乳舔了,宁铮已经俯身过来比她更快地伸舌舔掉了她唇边的痕迹,还顺便吸住了她伸出嘴的舌尖儿,裹了裹,咂出了声,奉九一呆,刚要发飙,宁铮若无其事地说:“看看你,跟小孩子似的。” 然后就没事人似的进了浴室洗漱了,奉九气结。 待奉九洗漱完毕上了床,从宁铮身上爬过去,他居然没有像以往那样抓住自己借机挨挨蹭蹭,闭着眼睛,不言不语的,奉九觉得难得他今天不来纠缠自己,赶紧面朝里地打算睡了。 没一会儿,一双坚硬如铁的胳膊就从背后伸了过来,贴着被单滑动,把她从床上挖起,又向后搂了过去,一方温暖坚实的胸膛也随即贴上了她的背,于是到底还是恢复了以往的入睡姿势:“你今儿晚很高兴?” 宁铮的声音很低沉,却仍像夜色里仍淙淙流淌的山泉一样,清幽惑人。 “嗯,认识了新朋友,谈得来,自然很高兴。” “我也高兴。那——”那你们是谈了很多有关不屈的事儿么?你对于我的过去,还在意么? 奉九等了好一会儿,宁铮却跟丢了舌头似的,没下文了,奉九睏得不得了:“我要睡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宁铮感到奉九的小脑袋靠在自己的胸口,动了两动,好像试图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夜是安静的,奉九照旧被宁铮抱得很紧。 现在已是初秋,到了晚上,气温已经很低,家里还没到烧地龙的时候。 奉九缩在宁铮的怀里,窗户早被关上了,但奉天初秋独有的园子里各种草木的清冽香气却留在了偌大的卧室里,隔着窗玻璃,还能听到蛐蛐儿和各种秋虫的昵哝,藏在草窠里的,树上的,花心儿里的,湖边灌木丛里的,混杂在一起,人可以伴着这天籁入睡,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宁铮的怀抱温暖舒适,她体温一向偏低,稍稍畏寒,所以一旦尝到甜头,她就再没抗拒过他的怀抱。 奉九临睡前迷迷糊糊地想着,她大约猜得出宁铮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奉九其实不大理解,她都嫁给他了,还要怎样?不过奉九可不想自投罗网地说出来,媚兰曾叹息着说:“别管男人有多大,很多时候都还是个孩子,还需要哄着。” 奉九可不打算哄他,这种吃干醋的事儿,偏要自寻烦恼,她都没找他算账呢不是?由着他吧。 没一会儿,清浅均匀的呼吸就传了过来。 宁铮低头看着奉九熟睡的脸,对于宁锋的挑衅,她应对得很好,可是对于自己的过去,她生气、或者不生气,自己好像都会生气,可又实在没有立场闹情绪不是,患得患失……这可如何是好? 还有不屈……不过,不管怎样,她现在是在自己怀里的,心里的些微不满就这么渐渐地淡去了。 珠玉在侧,可自己也不差吧?温玉软香满怀,想着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心下一片安然。 作者有话要说:当年少帅身边的“四大公子”出行,真是相当拉风:每人一辆汽车,开出去都是轰动。 香港的何东爵士和何卫礼,都是了不起的人。 第34章 分梨 虽已立秋,但全国大部分学校的暑假还在继续,也就是说,奉九终于又见到了她的闺蜜们,包括燕大的文秀薇和复旦的郑漓。 她六月份结婚时坚决不允许正处于期末考试期的她们回来参加婚礼,毕竟又不是什么值得祝福的正常恋爱结婚,不过是一出当代的“姊妹代嫁”罢了,实在没什么意思。 等她们放了暑假回来后,倒时不时小聚了几次,连在北票教书的媚兰都跟着凑热闹回来了一次,还是少年时代结下纯真友谊的同班同学最亲,一见面,一个笑容,一句问候,因为生活轨迹的改变天各一方而产生的疏离感,就跟夏日里奉天时不时下上一场的太阳雨一样,很快就连个雨点的痕迹也看不见了。 文秀薇的父亲最近想着年后开了春儿就要回四川老家,毕竟父母年事已高,也该考虑赡养问题了;而郑漓的家人已经把家搬回了上海,所以她这次回来纯粹是为了看望她们,住在秀薇家里。 此刻,她们正坐在大观茶园的宁家包厢里听戏喝茶,这次一回来,奉九就发现,秀薇还是跟以前一样活泼好动,但一向文静但不失风趣的郑漓不知怎么的看起来总有些心事重重。 楼下戏台上演的正是奉天落子《花为媒》,其中女主角之一李月娥的父亲李茂林正跟要出门的娘俩掰扯:“哼!你们倒是走不走啊?还有完没完啊?” 王氏:“完了,完了。” 李茂林:“……生来不把别的怨,怨的是女人出门你们太麻烦,怎么那么烦,怎么那么烦,早就应该走,还得等半天,磨磨蹭蹭,蹭蹭磨磨没有个完……没有个完,我实在的烦……” 趴在二楼雕花围栏上看得起劲的奉九和秀薇一齐笑了起来。 生动、写实、观察细致入微,好本子。 自从在广东体会到了传统粤剧的美,她回来后也认认真真听了几场奉天落子,果然,高亢明亮、赶板夺字的奉天落子,与说话铿锵有力、大口本嗓的奉天人天生相宜,明快的节奏和率性的唱词让人觉得痛快淋漓,陶醉其中。 秀薇看得高兴,随手拿起旁边小几上的莲花酥吃了起来,再喝几口清幽的茉莉花茶,自己把自己招呼得别提多周全了。 过了好一会儿,奉九才意识到怎么好一会儿没听到郑漓的声音了,她回头一看,郑漓这个同泽女中有名的古典美人正坐在后一排的玫瑰圈椅上发呆。 “恋爱了?”奉九坐到她身边,开门见山地问——妙龄少女忽然发呆,不是缺钱就是恋爱,还不就这么点儿事儿? 郑漓猛地抬头看向奉九,有那么一瞬间,奉九感觉她是有话想跟自己说的,甚至是求助于自己的,但最终红润的菱唇翕动几下,还只是摇了摇头。 奉九不以为忤,搂住她的肩膀,“行,什么时候想说了,随时奉陪,千万别自己憋着难受。” 郑漓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秀丽的长相,个头适中,身姿纤细婉约,梳着两条麻花辫,柔柔顺顺的,瓜子脸,琼鼻凤目,就像晚清擅长“兰叶描”的改琦笔下古典仕女图里走出来的姑娘一样美,用当时一位著名画家的说法就是:“满身都是画稿子”,乍见清清淡淡,实则极耐看。 此刻,她的远山眉含了一层清愁,就好像笼了层轻薄雨雾的紫丁香,奉九暗暗想着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能让她如此伤神。 文秀薇这个爽快的川妹子刚刚在一旁吃饱了点心,总算有心思把嘴空出来了,她晃晃当当从第一排走过来,往郑漓身边的椅背上倒着一坐,先啧啧了几声,接着就说:“小漓漓,什么情况,从实招来,跟我们姐妹儿还藏着掖着,不地道啊,小心我削你嗷。” 奉九在一旁睃着秀薇蜜糖色生动漂亮的脸蛋儿,心里真是纳闷,秀薇这个川妹子怎么能把自己养得比她这个正宗东北大姑娘还东北的呢?豪气干云,不愧是以巾帼效命疆场的晚明名将秦良玉的后人。 她暗暗扯了扯秀薇的衣襟——郑漓既然不想说,只能说明她还觉得没到说的时候,顺其自然吧。 奉九换了话题,“这个休息日你们还不用回学校吧?跟我去北陵打羽毛球呗?宁铮邀请了一些他的同僚和太太们,还有野餐会,能挺有意思的。” 文秀薇一听有吃的,立刻表态要去,郑漓其实对于运动并不感兴趣,但因为住在秀薇家,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看完戏,奉九把她们俩送回了家,自己也坐了汽车回了帅府。 一番洗漱换了家穿衣服后,她照例进了书房。 小红楼的书房设在一楼走廊的最东边,窗外种着桃树李树杏树等很多种树木,从阴历二月开始,桃花、杏花、玉兰、连翘次第开放,红粉浅绿,金黄玉白,远远看去也是云蒸霞蔚,颇为壮观。 奉九嫁进来已经是阴历五月,所以只看到了后来开放的粉紫色的西府海棠、藕荷色的干枝梅、白色紫色绿色的丁香和红锦带,她颇喜欢这窗户外头的景致。 宁铮现在的公务主要是在宁军军部和大青楼里老帅特意给他新拨出来的一个书房处理,小红楼里的书房反倒主要成了他偶有闲暇时写字看书的所在。 这个书房面积不小,里面高高地矗立着几排书架和博古架,上面堆着不少经史子集、外文书籍和古玩,待成亲之后就成了奉九最喜欢的地方,天天跟个没毕业的学生似的,只要没有什么交际,她就严格地按照上课时间表执行学习计划在此学习,雷打不动。 婚前宁铮特意给她做了一张比自己那张超大的黄花梨木书桌小不少的书桌,难为他还能找到和那张大书桌一批收藏的木材,除了小、矮一些,打的样式也是一模一样——明后期式样,一腿三牙,除了束腰下雕了寥寥一束西番莲纹,再无别的装饰,简洁挺秀到了极点。 高度比大书桌矮,是考虑到了奉九和宁铮的身高差,黄花梨木不需要髹漆,桌子打磨得油润光滑,运进来时,宁铮看了也是很满意,他没想到看似粗犷的毕大同能把这事儿办得这么妥帖。 现在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模一样的两张书桌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并排而放,让初初一见的人会觉得妙趣横生。 曾经有一次小不苦过府来玩儿,奉九把一样本就打算送给他的小玩意儿忘在书房里了,她知道现在宁铮的机密文件都不会带到这里来,于是安心地带着不苦进来拿。 小不苦进来之后,一眼看到两张一模一样的书桌,不禁“咦”了一声。闻弦音而知雅意,对不苦的了解完全不亚于他亲娘的奉九一边左看右看找东西,一边头也不回地给不苦解惑:“右边是儿子,左边是它娘。” 不苦:“……姑姑,不苦长大了,你不要总骗我。” 奉九:“……嘿嘿。”顺便拍拍他一打一颤悠的胖屁,唉,多怀念不管如何胡说八道他都深信不疑的年华啊,再也不能信口开河的奉九感到有点遗憾。 宁铮每天傍晚都会听取支长胜收集上来的府里人的一些动态汇报,包括奉九。 他很快就发现,奉九经常在书房里消磨时光。 自结婚以来,奉九几乎每天都要在书房里呆上三四个时辰……支长胜注意到宁铮正在奋笔疾书的手停了下来。 当时倒也没说什么,可过了一段时间,支长胜就发现,如果在奉天,怎么他现在越来越多的时候得去小红楼汇报情况了。 奉九第一次在书房看到宁铮,也是略略有些惊讶,稍微有点不自在。 但宁铮也就是在这看点儿军情并不紧急的情报,或是批示一些需要相互扯皮很久的公文往来,奉九本来还想避嫌,但宁铮说不用。 如果真想练字画画,好好学习外文、读书,还真得有个像模像样的读书环境才行,在起居室,没一会就想在沙发上躺着看,再一会儿就容易睡着,所以,她也是强迫自己必须进书房,每天这些事都成了例行公事。 当然有时需要召集手下将领紧急开会,宁铮肯定还会去前面的大青楼,绝不会在这举行。 时间一长,摸出规律,她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很快他们就相安无事了。 没一会儿,宁铮也回来了,现在太阳还没下山,今天回得算早的。 他上了楼,到处找奉九,一看起居室、卧室里都没有,就知道她肯定又在书房里用功呢。于是先去浴室洗了个澡,然后擦着头发出来,换了一件白衬衫和亚麻长裤,下楼后左拐走向书房。 他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就看到一天没见的奉九正在看书,右手捏着一枝红铅笔,时不时灵巧地在虎口处转着圈儿,偶尔拿笔在书上做着什么记号。 他向奉九走去,奉九听到动静,一抬头,眼睛一弯,慢吞吞地放下手里厚厚的《欧洲文学史》,拿书签夹好了,起身走过来。 她穿着一件白地儿红花的香云纱倒大袖上衣,下面一条黑色香云纱大脚裤,又是披散着头发,粉糯糯的脸庞带着笑,看来心情不错。 “今儿回的倒是早,要吃晚饭么?” 宁铮也不说话,只是低头把脸往她唇边凑了凑,奉九腹诽着又不是小不苦,还讨上吻没完没了了,但还是认真地歪着头在他左边的脸颊上“啾”了一下——不啾出声是不行的,后果很严重,奉九不稀得跟这等麻匪一般见识。 他们相偕去了餐厅,吴妈早已在胡桃木的方形餐桌上摆好了帅府四个厨房之一的小厨房送过来的晚饭——奉九进了帅府才知道,原来奉天著名的饭馆“三春一馆”轮流到小厨房掌勺,三春是明湖春、鹿鸣春和洞庭春,一馆是那家馆,各有绝招,后来都进京开饭馆了。 桌上摆着黄玉参烧蹄筋、川白肉,加一碟烧豆角,主食是两碗二米粥和一盘子冰花煎牛肉饺,再加两盅鸡汤。 宁铮一看菜式就说,“今晚看来是轮到‘那家馆’了。”那家馆儿的招牌菜就是这道川白肉了。 几大饭馆来老帅家服务,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不能在强大的竞争对手面前丢份儿是一说,再有就是帅府给的赏银也是极丰厚的。 奉九对川白肉还是不碰,但她喜欢那道海参烧蹄筋,酥软弹牙。宁铮看着她吃东西时专心的样儿,不禁又想起去年冬天在北市吃火锅的事来,正因为当时听了奉九要出国,所以他才加紧布置,到底把这只狡猾的小鸟网进了自己的窝。 他不免满心满眼地看着奉九,奉九察觉到了,不解地抬眼看他,宁铮于是说:“再过些天,等到霜降,我们府里有个王宝田师傅就会开始腌‘错菜’,每次都得腌几大瓦坛,特别好吃,你肯定没吃过。” 一到有关吃的事情上,奉九就特别上心,“怎么做的呢?” 宁铮说:“就是把各种夏季蔬菜改刀切成小块儿,用锦州虾油泡了,入坛子密封。第二年春天取出,用来解酒下饭,脆香脆香的,又开胃,味道特别好。” 宁铮说完,就看到在他心里早已归到吃货一类的奉九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瞅着他,不禁笑了,伸指弹了弹她肉嘟嘟的耳垂儿,相书上说这样的人,福泽深厚,“看我也没用,去年的份儿,今年春天就都吃光了,因为太多人喜欢吃了。” 两人吃过了饭,照例是去园子里转了转,消消食,然后一起回了书房,各干各的。 在看了几分老调重弹,建议宁系和陆系或和解以共同应对北伐军,或讨伐陆系,以给势如破竹占领湖南、湖北汉口的北伐军递上投名状的意见相左的宁军高级将领报告后,他疲惫地捏了捏印堂。 “在做什么?”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奉九。 “练字,我想新练一种行书。”奉九选了一根周虎臣出的新狼毫,“我问过戴先生了,他说出锋一分的狼毫最适合新练行书的人。” 宁铮其实早知道了,在昨天奉九打电话询问后,他的头号军师戴伯庸就已经告知了宁铮。 “这是戴先生给我的字帖。戴先生那真是个宝藏,什么样的字帖都有。”奉九笑眯眯的,想起那个矮胖圆的中年人,说话有趣得很。 “……你就没看看我们这书房里有没有宝藏?” “你说博古架上的这些?没看到中意的字帖。” 宁铮站起来,走到最后一排博古架,俯身下去,拽出一个箱子,打开,向奉九招招手。 奉九赶紧走过来,宁铮略显思量地伸手在几个卷轴上点了几下,拿出其中一个长约二十几厘米的字帖,缓缓展开。 “看看这个怎么样?” “啊,居然有六一居士的《欧阳氏图谱序》?” “鉴赏家来鉴定一下,看看是不是真迹。” “瞎说,我可做不得准。”奉九羞涩一笑。 奉九性格开朗大方,是女人里难得的大气,宁铮一向是喜欢的,但她时不时冒出来的羞色,充满了少女的纯真和稚嫩,却更让人心动。 宁铮不动声色地说,“肯定是真迹。” “你怎么知道的?”奉九看了又看,也觉得是真迹,欧阳老先生的书法阔达飘逸,心志坚如磐石,作此书时,已经六十有九,世事看淡,所以看这字跟他三十多岁的意气风发,四十多岁书法大成时的沉稳内敛,已经大有不同。 奉九知道宁铮虽然从小国学底子也算扎实,但十几岁就已经出去留洋,按理说是个半中半西,也就是个黄皮白心式的时兴人物,没想到对中国书法还这么有研究,声音里不由得带了钦佩。 宁铮抬头,看到她热切的眼,不觉忍了一丝笑,悠悠说:“因为我知道——”,什么?奉九亮着眼睛,难耐地把身子往前靠了靠,凑得离他的脸很近,宁铮忽然一笑,说:“蔺如兰不敢拿假货骗我。” 蔺如蓝就是专门替宁家淘换古物好东西的古董经办人。 宁铮眼睁睁看着奉九的眼睛忽地瞪圆,嘴巴也紧紧抿了起来,居然有那么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肃杀之气显现,与他相看唐府各位小姐时那张歪着头生气的照片重叠起来,他不禁笑得更开怀了。 他伸出手摸摸奉九估计是气得绯红的脸蛋儿:“夫人的威严,还挺唬人的。” 他的手指摸上去,倏地一下滑了下来,奉九的肌肤,真称得上滑不留手了。 他不禁楞了一下,眼神也变得灼热起来。 奉九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想着这宁铮真是促狭,不过现在看起来,有点危险。 宁铮没再说话,奉九也不予追究地摆了摆手,回到自己的小桌忙活去了。 刚才的感觉还残留在手指头上,香滑软甜,让人悸动。 奉九写满了三大篇,保持着手腕子悬空的姿势足有大半个钟头,她揣摩着这字帖,兴是因为刚上手,不熟悉,并没有什么心得。 她一抬头,才发现宁铮正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回看他一眼,也不理睬,自己揉了揉手腕子,打算再接再厉写一篇。 等她不知所以地完成任务,放下笔,果然发现宁铮托着下巴,还在看着她。 “你干嘛一直看着我?”奉九不乐意了,撅着嘴。 “好看。”宁铮换了个姿势,还是慵懒的。 奉九耳根子红了,毕竟不过才十七岁的小姑娘,哪招架得住风流公子的阵势。 “你这满屋子的好东西,还不够你看的啊?” “什么好东西好看?” “……这歙州双耳双龙戏珠砚台也好看,你怎么不看?”奉九抬杠。 “没你白。” “……这甜白瓷粉彩大玉瓶更白,你怎么不看?” “没你软。” “这雪狐裘皮靠垫更软,你怎么不看?” “没你抱着舒服。” “……你还记得自己是读书人出身的?我看你真把自己当成兵鲁子了。” 宁诤笑了:“你哪里见过真正的兵鲁子是什么样。”又低声说:“还有,我这就叫,“书生,本‘色’”。 奉九脸一沉,不再接茬,把毛笔往十六挂檀香木笔架上一挂就往外走。 宁铮这时候动得倒是快。 他几步过去拦住奉九。 “干嘛?这地儿让给你还不行么?”红着脸气鼓鼓的小姑娘恨不得怒发冲冠,“人家就想好好练个字看个书,你总打什么岔?” “……奉九,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宁铮一手撑在书房的门框上,一手扳住她的肩。 奉九揣摩着他的神情,到底觉得现在不说话可能才是对的。 “我们是夫妻。”宁铮柔柔地说,这次,没有戏谑,神情极其认真,奉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奉九也是被他这两个多月来还算过得去的行径给蒙蔽了,以为两个人这样的相处模式是有默契的。 她明显地慌乱起来,先向左转头看看,好像身边博古架上一个晚明红蓝色珐琅鼻烟壶突然引起了她浓厚的兴趣;看了半晌,把头再转回来,转到中间时极快地扫了宁诤一眼,发现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牢牢地盯着自己看,就又把视线迅速地转向了右边,去瞧书架了,哎那上面都有什么书? 宁诤笑了,不过这笑容怎么看怎么有点不大对味儿,他蓦地把头沉重地垂到她的肩上,奉九好像同时听到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于是顺势抖掉宁诤的手,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现在就回楼上的想法,万一他又跟进来呢?还是书房安全些,她在自己小书桌后面的黄花梨靠背官帽椅上倒着坐下——这一阵子秋老虎很是厉害,白天热得紧,但早晚的温差已经达到十几度了,而她这几日中午有些贪凉,免不了就有些冻着了。 宁诤笑笑,松开了奉九,走到大书桌前,按了铃,仆役进来,他吩咐了几句;随后有人送了几只辽宁特产的雪花梨进来,宁诤特意捡了一个最小的,从放在书桌上的一只刻了云纹螭龙涂了红漆的黄花梨笔筒里,找到一把小巧的张小泉水果刀,细致板牙地削起皮来,没一会儿,碟子里堆了一条完整的半寸宽的黄绿色梨皮。 奉九刚刚本来是倒坐在椅子靠在把手上,双腿蜷缩,但从宁诤开始削皮起,她无意看了一眼,就身子前倾,把下巴拄在椅子背上,双眸紧张地盯着他,直到他一气呵成削完一整个梨,她整个人才松弛下来,松口气般把下巴收回来,把身子转过来坐正,后背也靠到了椅背上。 宁诤忍不住笑了,“你可真是个天生的操心命。” 宁诤早就发现奉九在某一方面有很严重的“强迫观念”,这是一个法国精神科医师在上个世纪就提出来的,那个时代还没有“强迫症”这个词。 比如钢笔帽必须拧好,脱下来的衣服该归类归类,蓝色的就得归到蓝色的那一堆里,绝对不能跟白色的混为一堆,拖鞋一定得两只规规矩矩摆在一起而且后跟一齐……而削皮不能断,看来是他新发现的奉九的一个怪癖,如果断了她会怎么样?难道会坐立不安到拒绝吃这个梨子呢? 不过在他看来,都很可爱。 宁诤顺手把削干净皮的梨子放在一个黄地粉彩小碟子里,走过来递给她,这个平碟在碟心处画着一杆潇洒的翠竹,下方则是烟霞粉色的大朵牡丹,颇有古意,削了皮的梨子斜斜地摆其中,衬得梨肉越发晶莹如玉,勾人食欲。 奉九不由自主地说了“谢谢”,接过来放到旁边的小书桌上,瞅了瞅,“我一个人估计是吃不完,还是一分为二吧。” 宁诤站在她面前没动,奉九抬头看来看他,手一伸,意思是要宁诤把手里的水果刀递给她。 宁诤反而把刀一撤,走到旁边的茶几,随便一扔,刀子落到红酸枝的月牙几上,发出一声脆响,吓了奉九一跳,随即不解地盯着宁诤,他似乎生气了。 宁诤吸了口气,揉揉额角,“你未出阁时,家里吃梨难道也是如此么?” “如此什么?”奉九茫然,没跟上他的思维。 “没人告诉你梨子不能分着吃么?”宁诤盯着奉九瞧,好像很想知道她现下里这副满脸无辜的样子是不是装的。 居然又质疑上了自己的家教?是可忍孰不可忍。 奉九轻轻一哂:“知道,不过我不迷信。”宁诤听着奉九平静的嗓音,闭了闭眼。 他转身走到奉九跟前,“我特意挑了一个小的,就是怕你吃不下,这个梨子,以你的肚量,”他故意扫了扫奉九平坦的小腹,“肯定吃得完。” 今天,无论如何,你也要自己把这个梨吃到肚子里。 奉九看着宁铮的眼睛,读出了这样的话。 “这么怕我吃不完这个梨子,那你就自己吃了呗,我又没想吃。” 奉九很是气闷: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张罗让自己吃梨,自己可有一丝一毫想吃的意思了?真是难伺候的大少爷,脾气古怪得紧。 宁诤嘴巴抿得紧紧的,绷紧的下颚说明他在生气,奉九看着他也没再说话,但心里还有点气,不禁又咳嗽了几声,宁诤开口了:“雪花梨清心润肺,止咳降燥,听吴妈说你这都咳嗽一下午了,吃点梨子压一压;明早要是还不见好,就蒸点川贝梨子吃吧。” 哪有那么夸张?不过就是偶尔咳嗽几声罢了。奉九到底是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好拿起小碟,一口一口,一整个梨还是都吃下去了。她刚吃完,宁诤已经拿来一条热手巾把,替她擦了擦嘴巴,又细心地给她擦了擦手,整个人看起来也很高兴,还不忘时不时就盯着她看,似乎是想印证吃梨镇咳的说法,于是奉九原本还时有时无的咳嗽也被彻底吓回去了,直到临睡前都没有一点声响。 睡前,宁诤驾轻就熟地把滚到墙角缩起来的奉九拖过来抱在怀里,很快就听到不知不觉睡过去的奉九平静悠长的呼吸,基本上是没有了昨晚喉咙里的杂音,唇边就带出一抹笑来,低头在她脸上看了半天,才捡着右边太阳穴亲了一下,又蹭蹭她的脸,心满意足地抱着她睡了过去。 奉九觉得压力日渐增大,虽然他们并没有真正的同房,但这个人,对人好起来也是没边的,不但事无巨细,而且润物细无声,一副“你让我对你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的样儿,还不就是指望着让人欠了他的人情,直到还也还不起,只能以身饲虎? 第35章 春山 很快到了约定好打球的周日,宁铮和昨晚才从北平回来的支长胜各开了一辆车,包不屈直接送巧稚和巧心去北陵,他则带着奉九去接两位闺蜜,最后在北陵的羽毛球场汇合。 奉九穿着白色短袖运动上衣,这是英国新出的一种小平纹单面毡棉针织马球衫,面料进步了不少,可比以前白布做的运动衣有点弹性了,而且吸汗,人穿上运动舒适了很多;下面穿着白色百褶裙,里面是同色法兰绒短裤。 她换好了衣服,又让秋声给她扎了一条粗麻花长辫,发梢系着一朵资蓝色的缎子花,奉九喜欢用绸缎做的饰品绑头发,因为材质丝滑,来回摩擦也不会薅几根长发下来。宁铮也换好了运动服,只不过是白色短袖上衣下面是白色法兰绒长裤,出来这么一看…… “你怎么不穿长袜?”宁铮出声问道。 奉九脚上穿的是白色回力帆布鞋,配了白色短袜,她不以为意地回道:“打球时会很热啊。” 这个时代的女性,打羽毛球网球时会穿上长白袜,长袖上衣,长到膝盖的百褶裙,力争做到除了头脸手,不露一点肌肤。 可这么运动下来,人会出很多汗,奉九不想这样。这百褶裙是去年大姐买给她的,从去年到今年她个子又抽长了一截,所以原本应该到膝盖的裙子到她身上就短到了膝盖上方一寸多的地方。 宁铮看着她露出来的两条白皙修长线条纤细柔和到没有一点“脖子”的小腿,也就是没有难看的疙瘩肉,略显粉红的膝盖及一小截大腿,忽然有点后悔提什么打羽毛球呢。 “快走吧,要迟到了。”守时的奉九一看宁铮站着不动,着急了,立刻过来拉着他胳膊就走。 等他们接上了文秀薇和郑漓,奉九就溜溜地从副驾驶溜到了后座,和两个闺蜜嘻嘻哈哈地讲起话来,宁铮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奉九一眼,嘴角一直是上扬的。 到了北陵一看,真是热闹,宁铮四个新上任的“侍卫官”携家眷已经到了,跟上次晚间大家都穿着很正式的晚宴服不同,今天都换了运动装,以白色为主,各个一身清爽,充满着朝气,互相介绍点头寒暄,把微凉的秋风都搅热了。 现在不过上午九点钟,天清气朗,群青色的秋空里飘着一朵朵棉花糖一样松松软软的白云,北陵里就是树多,所以一进来立刻感受到了一股凉意,比外面的温度能低一两度,空气中弥漫着松树的清香;一旁的山坡上,盛开着一大片金黄色的大朵向日葵,远处的四里河在日光下泛着金光,每个人的面上都是一派惬意。 奉九一眼就看到了柯卫礼——他本人有西洋血统,肤色比站在他旁边,在男人堆里算白的宁铮还白了至少一个色号,再加上满头卷发,非常容易认出来。他戴着一顶灰格子的鸭舌帽,一身运动装显得非常精神。 另三对夫妻也都拿着自己的羽毛球杆,大家商议着打球,没一会儿就分配好了。 这个专门的羽毛球场总共有四块场地,所以他们决定两块场地双打,两块场地单打;奉九、宁铮对曹朴和平若凝;朱铁黎、王柔嘉对吴泰勋、何英;单打场地么,鉴于郑漓只愿意旁观,所以就是文秀薇对柯卫礼,这些都是打羽毛球打得还不错的,至于巧心巧稚两姐妹,压根就没怎么玩过,还是到最后一块场地先练习一下吧,支长胜负责指导。 分配完毕,各个场地上就开始捉对厮杀起来,一时间大力的抽球声、兴奋的喊叫声、互相提醒声,沮丧的埋怨声都响起来了,真是热闹非常。 奉九和宁铮虽然以前没在一起配合过,但在学校她经常跟同学搭配打双打,两个人运动神经都很发达,奉九虽不是力量型的,但身高腿长,动作灵活,也很机敏,她很好地补充了宁铮后场跑边位的不足,夫妻俩配合默契,防守时就左右站位,进攻就前后站位,所以顺顺当当直落三局赢下了曹朴夫妻。 他们走到网前,跟输了球仍然笑嘻嘻的曹朴夫妇握了手,站在一起议论了几句刚才的战况,然后就走到一旁坐在木椅子上休息一下,奉九坐在宁铮身边,接过递给她的已经打开的八王寺橘子汽水,说了声谢谢,喘匀了气儿,喝了半瓶。 宁铮看着一身白的奉九因为运动而变得绯红的脸蛋,眼睛更加明亮,微笑时上翘的嘴角,更显得青春蓬勃,像只刚刚做出来的新鲜冰淇淋一样,让人恨不得舔上几口才能消了心里的燥热。 再过了一会儿,朱铁黎夫妇对阵吴泰勋夫妇的比赛也结束了,朱铁黎夫妇胜。 他们也气喘吁吁地走过来休息,大家在一起交流了一下心得,一聊之下才知道,朱铁黎夫妇在大学里就经常打男女双打,已经是多少年的老搭档了,怪不得如此神勇。 宁铮看看奉九,奉九微微点点头,宁铮于是向朱铁黎夫妇邀球,说一会儿我们再比一场,朱铁黎代表太太痛快地接受了。 没一会儿,新的对阵比赛开始,宁铮和奉九虽然经过五局艰苦努力,但还是在决胜局输掉了比赛,奉九很是服气,对面的夫妻不愧是在英国留学时都拿过剑桥大学羽毛球比赛的冠军选手,配合得太默契了,个人技术也都很完美。 那边曹朴夫妇又输掉了比赛,正和吴泰勋夫妇坐在椅子上闲聊,心态倒是真好。 奉九歇息了一会儿,告诉宁铮她去看看巧稚巧心姐妹俩打得怎么样了。 奉九走过去一看,不禁笑了,两个小姑娘正你让我我让你地打着和平球,连脚窝儿都不带挪动一下的,只要伸一条胳膊轻描淡写地就可以维持住你来我往,一旦谁打球不到位劳动对手去捡球了,恨不得鞠躬致歉。 支长胜在巧稚这一边的地上盘腿坐着,看得是满脸绝望。 刚刚奉九他们打球时,俩妹妹也跟过去加油鼓劲来着,谁知一到她们自己打,节奏就特别的舒缓上了。 她笑着跟她们喊了几句话,明显对这么打球觉得不错的俩小姑娘跟她挥挥手,还是保持原样,奉九不禁摇摇头,告诉支长胜这么没进取心的学生还是不用教了,自己想干嘛干嘛去吧。 她又走到最后一块场地,一看文秀薇和柯卫礼已经不见了,她困惑地一扭头,这才发现那边的网球场地上,有两道身影正你来我往地较量得起劲。 原来小姐和先生已经移驾到这儿了。 郑漓正在一旁观战,看到奉九过来,笑容满面地指指秀薇:“看看我们川妹子,不让须眉。” 文秀薇在她们同泽女中是头号体育明星,看着娇嗲嗲瘦弱弱的,其实一身干巴劲,铁饼、铅球、标枪,都是屡破学校记录的好手,至于竞技类的体育项目,那也是不在话下。 高二时曾代表学校参加过在北平举行的全国中学生体育运动会,也是好几个项目的全国冠军,这要不是报项目数目有限制,不定拿回多少个第一名呢。 奉九看着戴着吸汗的白色头带,上身柠檬黄下身白色百褶裙,连运动短裤都没穿,一打起球不小心就会露出蜜糖色大腿的秀薇,都顾不得跟她们交流,正瞪圆了眼睛跟对面表情严肃、身高臂长、动作敏捷的柯卫礼全力对抗,很显然她的实力让对手觉得不能小觑。 奉九和郑漓看着他们又打了一会儿,干脆喊停,这两位太专注了,既不喝水又不休息的,正好那边在草地上已经铺开了两块红格子的野餐布,大家拿出也不知是亲自还是家里的厨子准备好的食物放在一起,一起品尝。 奉九带了最多的食物,有中式小糕点、蜜饯儿、法式可颂、吐司、夹着奶酪牛肉片青菜叶的三明治、冷餐肉、鹅肝酱、还有鲟鱼子酱,其他太太也带了巧克力、鸡腿、鸭胗儿之类的小食,旁边还放着几箱怡和牌的黄啤、红啤、黑啤,和麦汁饮料健身露,还有奉天本地的八王寺汽水,大家都聚拢过来,吃着喝着,一派和美。 等吃饱喝足,有的去湖边散步,有的仍坐在地上闲聊,还有的聚在一起抽烟,奉九陪着郑漓,又去看不服气的文秀薇和柯卫礼继续打球,宁铮看了他们一眼,只好留在原地跟剩下的几个人聊天。 奉九和郑漓照旧站在网球场边上,看着他们打得起劲。 正在这时,奉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转头一看,一个想也想不到的身影正急匆匆地向她们走来,奉九疑惑地看了这个年轻男子一眼,又一眼,然后惊讶地发现,居然是现在应该身在上海,被称作他们唐家家族遗传跑偏养出来的“黑绵羊”之一的二堂兄、电影明星唐奉麟! 另一头黑绵羊自然是自家大姐奉琳了。 只见他头戴一顶精美的圈着一条黑色宽丝带的白色巴拿马草帽,身穿合体的浅蓝格子夏季西装,内衬白色衬衫,打着鸽灰色领带,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英俊不凡。 奉九记得他应该是二十三、四岁了,今年春节期间,他并没有回来过年。 他急三火四地向奉九走来,奉九只好一头雾水地迎了上去,没想到他眼神发直,根本没看到奉九,而是要与她来个擦身而过,奉九只好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二哥,好久不见,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奉九一边说着话,一边留神观察,只见自己这位二堂哥的眼睛明显看着她身后,眼神里有焦急、愧疚和心疼。 她赶紧回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好看到郑漓低着头,脚步迅速地离开了网球场地,向一旁的枫树林走去。 电光火石之间,奉九忽然想明白了:前些天跟这几位新任侍卫官的太太聚会时,她们说到了春山的绯闻,说他和电影明星云歌及一位女大学生正发生着三角恋爱…… 搞了半天,这上海女大学生居然就是自己的闺蜜郑漓?! 她恨不得以手抚额,郑漓这姑娘一向是个拎得清的,怎么忽然间犯起糊涂来了? 说句老实话,奉九对自己家族里的男性,除了自己的正人君子大哥奉先,还有未成年的不苦,普遍都没有好印象,因为他们在情感一事上,都让人颇有微词,包括自己的父亲,这大概也是奉九情窦迟迟未开的原因。 自己这位二堂哥,打十五六岁开始就是个招蜂惹蝶的主儿,出色的好相貌和聪明的头脑、良好的家世,让他得到了太多女子的溺爱,所以他一向是有点轻佻的,为了这个,自打奉九懂事起,就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现在看他这焦急的神色,再联想到郑漓这几日的表现,事儿只怕小不了,心里不禁一沉…… 唐奉允前进的脚步受阻,这才把目光移到了眼前这位女子的脸上,他也是这才看清,原来是好久不见的堂妹奉九,她正微蹙着眉,目带厉色地看着自己,这神情,真像大堂哥奉先啊。 他只好定定神,低声说:“六妹,我着急找那边那位小姐说点事儿,一会儿我们再叙。” 说完拨拉掉她的手,又拔脚往前赶,奉九再次把他抓住,这次声音里结满了寒霜,“先跟我说,再找她说,她可是我同学。” 奉九从小在家族中就受宠,父亲唐度更是唐家主心骨,再加上母亲留下的庞大遗产,身家在那摆着;自己也争气,品学兼优;再有她是由一直追求男女平权、性格强势的大姐一手带大的,而且口才便给,所以一旦有堂兄弟犯事儿犯到她手里,她才不管谁年龄大,谁年龄小,就是一顿说,他们也只有听着的份儿。 唐奉允头痛,昨日中午他的新电影才杀青,就匆匆坐着飞机倒了几次从上海追到奉天,直接去了郑漓的同学文秀薇家找她,被告知在北陵打羽毛球,他又往这赶,谁知郑漓还没遇到,却先遇到了刺头儿堂妹奉九,这运气背的,“六妹,就是,我们在谈恋爱,发生了一点小矛盾,可我知错了,所以,我这不是来了么?” 郑漓和这个花花公子谈恋爱?奉九心里叹息,她是知道郑漓对春山的痴迷的,没想到,居然还能上升到谈恋爱这个层面,不过,他能承认跟郑漓是恋爱关系,这也算是好事儿。 奉九只好放了他,让他继续追着郑漓而去了,眼看着他们一前一后都进了枫树林,她不禁抱着胳膊,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她本能地想找个人谈谈,回身一看,也是服了,文秀薇居然还在跟柯卫礼心无旁骛地对打,这两人的体力和专注力都是惊人的。 忽然一条胳膊围住了她的腰,宁铮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了?” 刚刚唐奉麟一进来,三个太太就认出了他,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不禁低声惊叫连连,搞得她们原本即使不认识他的丈夫们也知道他是谁了。 他们看到目前中国最红的男明星大踏步地向前走去,随后被奉九拦住,交谈几句后,又继续追着前面奉九的高中女同学进了枫树林,不禁都面面相觑。 宁铮自然是知道春山,也就是唐奉麟和奉九的关系的,他在婚前可没少做情报工作。 现在的情形一看,很明显就是恋爱纠纷了,而且事情很棘手。 奉九摇了摇头,“现在还不知道。”神色颇有点不安。 宁铮趁着背朝着那几位同僚,快速地探头在她唇上一吻,“没事儿,他敢不认账,我帮你饶不了他。” 奉九吃惊地回头瞪他:“不认账?认什么账?” 宁铮坦然地说,“能千里迢迢从上海追来,你觉得能光是亲亲抱抱的事儿么?” 奉九心下骇然,到这个地步了? 不过,宁铮经验够丰富的啊,她一思及此,立刻不满地横了他一眼。 宁铮一看她那眼神,哪有不明白的,只好涎着脸挨在她身边,揽着她的腰,慢慢向前走去,以备有什么突发情况好及时应对。 他们在枫树林外徘徊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郑漓先走了出来,她神色平静,眼角湿润,奉九立刻甩开宁铮的手迎上去,郑漓无声无息地抱住奉九,奉九沉默地轻拍她纤薄的后背。 宁铮对于太太一甩手就把自己撇下的做派很是不乐意,但也不能做什么,他只好看着枫树林里,此时,唐奉麟也随后走了出来,一脸黯然。 宁铮走过去,跟唐奉麟握了握手,这回轮到唐奉麟一脸惊讶了,他们低声交谈着,唐奉麟时不时盯着郑漓的背影看,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北陵。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接着在这里呆着是不合适了,宁铮马上吩咐已跟在身后的支长胜把车开过来,送奉九和郑漓回去,又把还在和柯卫礼鏖战的文秀薇叫过来,让他们一起回去,而宁铮则留下来,接着和同僚们聚会、野餐。 文秀薇已经和柯卫礼战到了第七局,她越战越勇,而柯卫礼则已显敗相。 文秀薇得意洋洋,忽然宁铮过来叫她回去,自然不乐意,不过宁铮只低声说了一句:“郑漓看起来不大好。”她吓了一跳,立刻拎着拍子抬腿就走,没走几步,低头看看手里属于柯卫礼的球拍,随即走回来往地上一放,这才想起来应该跟球友打个招呼。 她匆匆对着对面喊了一句“抱歉,我有事儿先走了!”,挥了挥胳膊,就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对面的柯卫礼早就望了他们有一会儿了,这会儿他的眼睛正忙着追随文秀薇跟小兔子一样灵活的身影,都没顾得上搭理向他走来的宁铮。 宁铮戏谑的声音传来:“保存实力的打法,也不容易吧?”随后调转目光看向场边鲜红比分的记分牌,一直在一边替他们翻牌的球童也是满脸忍笑——这位先生到后来作假作的也太明显了,只怕只有刚才对面那位大大咧咧不屈不挠体力惊人的小姐才会那么自信满满地认为,自己和这位健壮灵活的网球高手先生旗鼓相当。 几位太太捂着嘴低声议论着,满脸兴奋、迷惑,一看到宁铮过来,立刻住了嘴,微笑地看着他,宁铮一看,不解释只怕会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出来,笑笑说:“这位男明星,是我太太的堂兄。” ……原来如此,几位太太恍然大悟,旺盛的好奇心暂时得到了一部分的满足,至于春山为什么追着宁太太那位古典美人同学,她们完全可以自行揣摩。不过她们中马上有人想起上次在德迪翁聚餐时,议论起春山的风流韵事时,宁太太好像就在一旁听着了啊,于是个个懊恼不已,恨不得以头抢地。 这辆别克车有点漏油,味道不小,开车的支长胜一边道歉一边早已在肚子里把汽车班里负责维修的人骂了个半死,奉九和文秀薇都用手绢捂住了鼻子,没想到郑漓却是直接吐在了手绢上。 奉九赶紧把车叫停,掏出手绢给她擦拭,文秀薇也急着试她额头的温度,担心她是不是染了风寒,看着两位好友一脸的关切,郑漓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泪水。 他们一起进了文秀薇的家,三个人进了卧室后把门一关,奉九和文秀薇静静地等着郑漓说话。 她惨然一笑:“我怀孕了。” ……奉九绝望地想,还真被宁铮这个色坯子说中了。 文秀薇没有奉九表面这么淡定,“天呐,是,是春山么?” 郑漓点了点头,然后文秀薇只剩下发呆了。 奉九忽然觉得,这事儿是不是怨自己?虽然她还没听到這两人对自己说什么,但猜也能猜个大概了。 如果没有自己和唐奉麟这层亲戚关系,他们最初能熟悉起来么?能走到这一步么?堂哥不定性是肯定的,跟其他女人纠纠缠缠只怕是常有的事儿。 她定定神,“几个月了?……你打算怎么做?” 郑漓闭上了眼睛,“两个月了,我想打掉它。” 奉九不免倒吸了一口气,曾经,孩子这个词,离她们是多么的遥远,没想到,却是正在读大学的郑漓,先面对了。 奉九拉了她的手:“漓漓,我们中学里都上过课的,这种事,对我们女孩子的身体非常有害,而且,说不定还有生命危险。我这就去找我堂哥跟他谈谈,看他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郑漓拉住了她:“奉允他……说要娶我,对我负责。” 奉九不解地问,“那你们……就结婚呀?”她原以为是堂哥想始乱终弃,这么一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郑漓摇了摇头,“他是说要娶我,可就在上个月,他还在和别的女人牵牵扯扯,我跟他在一起这一年,实在是见得太多这样的事情,我已经没有信心了。” 文秀薇从来都是个爆碳脾气,一打响指,“这种臭男人,没结婚就这样,结了婚也不会收敛,漓漓,你做得对,该分手分手,该断就断!” 奉九一听头更大了,过去就掐了火上浇油的文秀薇一把,“来乖薇薇,你给我坐这,不许说话了哈。” 奉九越客气,说明她越生气,文秀薇听话地把嘴闭上了,她自己也知道,冲动会让人吃亏。 奉九早看出在郑漓的幽怨里,明明还有对堂哥浓浓的不舍。 奉九把文秀薇拉到一边,低低嘱咐她好好稳住郑漓,她这就回去找堂哥好好说说,能结婚还是结婚,要不就这么仓促地结束了两人的恋情,只怕郑漓受到的伤害更大。 她摁住了非要送她出门的两位闺蜜,直接回府找宁铮,这会儿估摸着他们也该散了,宁铮肯定知道堂兄的下落。 她一进府门就问三少在哪儿,门口听差忙不迭告诉她已经回小红楼了。 奉九急匆匆地上楼进了起居室,果然,宁铮正一脸惬意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他一抬头,看到奉九,立刻在唇角绽了一抹笑,“安抚好了么?” 奉九也不管自己还是一身汗,往他身边一坐,“后来我堂哥怎么说?他现在在哪儿?” 宁铮很高兴太太知道直接回来找自己,他抱起奉九放在膝盖上,一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奉九闻着他一身檀香香皂的平稳冲和的气息,心里莫名地安定了不少,不过自己却到现在还是浑身汗味儿,好像自记事起还从没这么脏过——如果不是今天有郑漓这一出,她们应该都在北陵里运动场附带的浴室沐浴完才回来的。 她不禁红了脸,挣扎着想下去,宁铮箍住她的腰,刮刮她滑腻的脸蛋儿,笑着说:“我都不嫌弃,你还嫌弃上自己了?” 也对,那就先这样吧。奉九立刻从善如流地继续坐着,听宁铮说:“你堂哥的意思,就是马上结婚……毕竟,孩子也不小了。” 奉九点点头,不管怎么样,堂哥的态度还是像话的,她接着问了一句:“他不在我大爷家,到底住在哪儿去了?” 奉九用膝盖想也知道堂哥没那个胆量住回家里去,毕竟,过年都不回来过的人,非年非节地反倒跑回来了,怎么说得清。 “北陵别墅。”奉九一听,这才知道宁铮真的在昭陵里盖起了别墅——其实婚前宁铮就在征求她对新居的意见时问过,说如果在昭陵里盖别墅,她喜欢什么式样的?奉九那时候正烦着,完全没给出任何意见。 今天如果没出后面幺蛾子的事儿,宁铮是要带着奉九和她的闺蜜们进去看看别墅的。如果喜欢,还可以当晚就住在那儿。 奉九看着宁铮一脸含笑,完全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心里也有点抱歉起来,对于宁铮和这门婚事,自己的确是没上过心。 不过她看到堂哥还是走出北陵了的,这么一看,他是出门拿汽车上的行李去了。 宁铮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附耳问:“等这件事过去了,我们去住几天可好?秋天的北陵,太美了。” 堂哥那是再谈不出什么了,看来明天得再去做做郑漓的工作。 她从宁铮膝盖上下来,去浴室洗了澡出来,等头发晾干了就直接去睡了。今天是身心俱疲的一天,而且被太阳晒了很久,人更容易犯困,于是没什么事儿的夫妻俩都睡得很香甜。 当然不用说,睡在北陵别墅的那个人是香甜不了了,唐奉麟一夜未眠,在偏厅里来回踱步,把人家宁府大管家洪福新铺的国风美术丝毛地毯上的仙鹤磨得都快秃噜毛儿了。 他好容易忍到第二天一早就给奉九摇了电话,打探情况,奉九告诉他,赶紧过来,他们一起去文秀薇家找郑漓敲定婚事。 有堂妹帮忙,他心中大定,正好这些年以来,他被疯狂的女影迷追得也是烦了,借此安定下来,也没什么不好。 再者,这一年来和郑漓的相处,也让他深知如果自己结婚,还是得找一个像郑漓这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那些女明星们,算不得数的。 至于爱情么,反正现在,他最爱的的确是她,这还不够么? 唐奉麟跟飞似的来了,此时宁铮已经出了门,奉九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唐奉麟跟被收拾老实了的小猫一样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起上了车到了文府。 郑漓被文秀薇拉着出来见人,唐奉麟看着憔悴了许多的恋人,恨不得马上拥她入怀,立时觉得旁边这俩电灯泡有点讨厌。 郑漓的神情已明显比昨天好了一些,大概唐奉麟能追到奉天来,说明心里也还是有自己,气也消了大半。 女人啊,就这么不断地找寻爱人确实爱自己的证据,可也许,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呢? 郑漓看了看唐奉麟的脸色也不大好,本就已经活动的心思到底还是心疼占了上风。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奉九感到了自己存在的多余。 但这不包括文秀薇,她是天生没什么眼色,看到唐奉麟眼睛一立,本想来个破口大骂,可又学不来泼妇骂街,鉴于肚子里也没太多词儿,翻来覆去也只能弹个“见异思迁,负心薄幸”之类的老调儿,奉九听得不耐烦,一摆手,文秀薇立时闭了嘴。 奉九微微仰头,直视着俊俏风流的堂兄,只说了一句:“如果婚后你敢对不起漓漓,我找人阉了你。” 唐奉麟只觉得两腿间一阵发凉,怯怯地看了堂妹一眼,文秀薇哈哈一笑,呱唧呱唧拍手,郑漓也不免抿嘴儿一笑。 这个小堂妹,从小就心狠手黑,他是领教过的:彼时唐府还未分家,二房里总有好东西他自然知道,曾有一次他觑着二叔刚从广州回来,又给奉九带了好东西,欺负她人小力薄,抢了她正把玩的一把漂亮折扇扭头就跑。 奉九在身后紧追,他得意地跑进了自己屋关了门,想着堂妹一看这坚固的柚木门推不开,顶多也就找大人告个状、哭两声罢了,还能怎么地,自己先过把瘾再说。 没想到没一会儿就听到侍候的丫头惊呼:“使不得啊,六小姐使不得!” 使不得啥?他不知所以地抬头,正看到本以为还在他门外的奉九已经转到了他的南窗下,一把方方正正的客厅里的官帽椅正被小小的堂妹卯足了力气高高举起,随后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使力“哐嚓”一声砸到自己卧室的南花窗上……一地玻璃碴子和木头条,稀碎。 她站在窗外,脸上无惊无怒,随后从被砸得没剩几个窗格的缝隙伸进一只嫩白的手来,声音平平地说道:“拿来。” 他傻傻地站起来,乖乖地把扇子合拢,递了出去。 从那以后,满家族里,谁不怕她…… 郑漓和唐奉麟终于相亲相爱地坐火车走了——毕竟郑漓已经有了身孕,坐飞机还是不大好。 他们临走前去了唐府大房,跟父母商量了结婚事宜,因着郑家已经举家搬到上海,而唐奉麟的事业也在那里,所以他们决定在上海办喜事,唐家父母在家准备准备聘礼一干事宜,随后就到。 作者有话要说:人类服装面料在上上世纪后期才开始有点起色,而真正有改善则是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太不容易了。 真正的回力鞋还要再晚一年面世,八年后注册商标,可我等不及了…… 第36章 门禁 到了晚上,宁铮回来,听奉九说了这些后续,先是微笑地听着,到后来可好,神情里居然带出了一丝哀怨。 对于宁铮此刻的想法,奉九心里也明镜似的,她装模作样地说:“哎才想起来,二堂哥给我带了些上海特产,杏花楼和老大昌的小点心真是好吃,我还没给巧稚巧心送去呢,这就去,你先忙。” 宁铮眼都不抬地一伸手就把她拉回来拽到沙发上坐下,“你个小滑头,跑什么,原来你心里也有数,我还以为你没心没肺呢。” 奉九不乐意听了,“我怎么就没心没肺了嘿?不就……”到底不好意思背后说自己闺蜜的闲话,但脸还是红了。 宁铮盯着她,慢慢地说:“人家这还没结婚呢,孩子都有了,我可好……” 奉九绷直脊背,紧张地抬手理理身上白地蓝点竹节布衬衫的小方领领口,忽然豁出去地转头瞪着宁铮说:“那你要怎样?” 宁铮审视地看着她,到底觉得还没到时候,只是拿起她的手,定定地凝住她万柳塘里梅花小鹿般纯真倔强又色厉内荏的眼睛,“我只是希望,别让我等太久。”说完眼睛沉沉地注视着她,慢慢把她的手抬起,轻轻亲了亲她的手背。 奉九觉得手背像是被火烫了一般,赶紧甩了手站起,一把抄过茶几上用麻绳捆着的几盒鸡仔饼和白脱芝士蝴蝶酥就匆匆下楼了。 奉九因着一直不待见宁铮,所以就算众人都说他长相有多好,她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过。刚刚,是她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他,而这一次,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一双眸子,如新月破云而出又被遮掩,如夏日里最后一声蝉鸣……让人心生悲悯,又徒生眷恋。 待到喧闹的夏天彻底过去,学校也都开学了,整个暑假,原本跟唱戏一样热闹的奉九的周围立时安静了下来。 奉九到底还是去了上海参加郑漓和唐奉允的婚礼,带着秋声和卫镧,坐的火车,因为宁铮不同意她坐飞机,上次奉九从广州坐飞机回来不舒服的样子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参加婚礼前他们先去奉九位于西摩尔路的二姨家住了两晚,奉九母亲行三,太姥姥与之同住,祖孙畅叙了别情——要不然奉九也是常来常往的,虽然上海母亲这边的亲戚拒不接待父亲,但对大哥大姐和自己一向是亲热有加。 闻风赶来的四姨一家又把二姨家塞得满满当当,各位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亲亲热热地叫着:亲人间就是如此,即使很长时间不见,但一见面,亲近感立刻就冒出来了。 大家免不了打听她的婚后生活,听后都觉得还不错,再看看她与做姑娘时活泼开朗毫无二致的精气神儿,这才放下心来,毕竟当初听说是奉九而不是奉琳嫁进了宁家,人人都替年纪小小的她捏了一把汗。 第三天一早,她就出发去参加郑漓和二堂哥的婚礼去了。 他们的婚礼是中西结合式的,但没有新人挨桌敬酒的环节,堂哥还是挺体贴的,前几天就已经到达上海的大爷大婶儿也是够开通的——毕竟不是所有中国上年纪的人都能接受这种女一身白男一身黑的婚礼礼服。 郑漓现在怀孕满三个月了,但完全看不出来,腰肢依然纤细,并不显怀,没什么强烈的孕期反应,也没打算休学,奉九很赞同。 她头上围着蕾丝花帽,两边垂下长长的透明丝绦,身上是一件下摆宽大的长袖小立领白缎子婚纱,缀满了珍珠和水钻,她的长相,好像汇聚了所有中国风流才子对传统美女的赞颂,西式婚纱与她的中国美互相成全,让身旁一身黑礼服越发显得俊俏挺拔的唐奉麟也是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的新娘看,那幅痴迷样倒是让观礼的人笑出了声。 新娘新郎前面站了一对三四岁的小花童,都是郑漓家的亲戚,小男孩梳了一个三七小分头,女孩儿则是童花头,小西装小花裙一穿,表情严肃,郑重其事,可爱到不行,新婚夫妇俩对视一眼,都开始期待起自己的头生子会是怎样惹人爱的模样。 来宾里电影界的人士,就只有唐奉麟所在电影公司的经理和夫人,其他的电影明星都没有来,因为唐奉麟根本没请他们,除了跟某些女明星有一本烂账外,主要是他们除了工作交集并不多。 待到后面婚宴,郑漓身上穿的正红色宽身旗袍引起了观礼的女客的浓厚兴趣,上面绣着亭台楼阁和蛟龙戏凤,雍容典雅,美不胜收。有人一打听,才知道这种风格正是当时“中国外交第一人”梁维均的妻子,爪哇糖王之女王蕙兰女士所提倡的,她是当前中国时尚的风向标,也是几十年后历史悠久的美国时尚杂志《Vogue》杂志公推的二十至四十年代唯一的中国最佳着装女士。 听说这位女士对于当时中国贵女们追捧清新素雅的法国进口丝绸非常不以为然,她说世界上最好的丝绸当然是中国的,古色古香、精美绝伦,而其上的老式手工绣花的功夫,西洋人拍马也赶不上,在她的带动下,贵女门转而争相追逐饱和度高的正统传统丝绸,比如宝蓝色、湖绿色和正红色。 奉九一听立刻忆起,这就是宁铮带她去北戴河住的别墅的女主人,临走前,她还给王女士留下了一封感谢的信函,并附上了自己画的一幅关于这所房子客厅的工笔画,也算别出心裁了。 堂哥看起来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儿,大爷大婶儿也是喜得见牙不见眼,毕竟在电影圈厮混的儿子曾让他们忧心忡忡,生怕哪天领回来一个怀了孩子、出身贫寒的女明星回来。 大概是因为知道底细,奉九总觉得郑漓浑身上下散发出了一种母性的光辉,她那种夙愿得偿的喜悦感染了奉九,让奉九忽然羡慕起郑漓,至少,她有勇气去追求自己所爱,并运气很好地两情相悦。 当然,一身藕荷色丝质靛蓝滚边长旗袍的奉九早引起其他来宾的注意,她的打扮虽然低调,但端雅灵媚的容貌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出色,年纪虽看起来不大,但已是梳着妇人的发髻,怎能不让人惋惜?虽是唐家娶妇,但既然在上海举办仪式,自然得偏劳坐地户郑家出人统揽,有人打听起奉九的来历,他们也只能含含混混地说是奉天唐家人。 奉九从上海回来没多久就是中秋,帅府再次热闹起来。 因为一直在北平的老帅要回来过中秋了。 老帅在北平过得也颇为不易,当然了,主要是他自找的,谁让他还在找机会非要当一回总统呢? 奉九心里对自己的老公公在政o治上一向也是有些看法的,或者换句话说,在中国只要是正常的人,对整天打打杀杀毫无廉耻,嘴里叫哥哥、腰里掏家伙的军阀都没好感,但她秉承着不打听、不过问的原则,这也是出嫁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的。 她知道,虽然老公公对自己表现得很是宠爱,但骨子里,他还是那个对进步思想普遍极端仇恨的旧军阀。 今年六月里他们刚成亲没几天,老帅即离开奉天去了北平,与陆系吴子玉商谈摄政内阁人选,因着互有所求,两人在报界面前表现得亲密无间,吴子玉还对聚拢起来的各地记者说:“我和奉宁(老帅)就像初婚夫妇一样,偶尔拌几句嘴是免不了的。日子一久,我们的感情就会一天天浓厚起来。” 然而随后在居仁堂举办的为了庆祝内阁艰难组成的宴会上,却出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当时大家都在安静地聆听荀慧生的《打渔杀家》,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噗”的一声响,两人众多侍卫立刻站起拔枪相向,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 这时,刚从国外回来的一位外交官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是我的礼帽从衣架上掉到了地上。”双方随从这才尴尬地收起枪。 奉九当时光听了传闻都替他们脸红,同床异梦到拔枪相向,眨眼间对外还能握手言欢的,都不是凡品。 当然这不过是奉九年纪小少见多怪罢了,世界上最厚的,就是政客的脸皮;如果这政客同时又是个军人,那这脸皮的耐操程度只怕迫击炮都只能炸出个白点儿来。 老帅平日里住在北平的顺承郡王府,这是当年“陆皖大战”后他以七万五千大洋捡漏儿买下的,上一任主人就是被他坑惨的徐铁珊。 偶尔地,他还会偷偷坐火车潜入天津,找一个叫小李妈的“天宝班”老鸨子玩“斗什胡”的纸牌游戏,这也是他一生中最喜欢的消遣,七姨太就是从那淘换出来的。 而在天津,他也曾窥探过从广州北上的中华民国国父。 这一次,为了跟家人过中秋,他特意赶回来。 他在中秋前一天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几个姨太太正陪着他聊天——过了八点,宁老夫人就已经休息了。 正在这时,老帅忽然看到有个下人提着一个食盒正往外走,他们这客厅不远处就是一个小厨房,为着就是冬天送饭能近点儿,省得凉了。 他立刻把脸一板,“这是谁啊,没规没矩的。”他抬头看看客厅门口那座巨大的落地钟,“这都过了半个时辰了,怎么还能给做饭呢?” 老帅治家之严,全国有名,其中一条就是过了晚上九点,厨房一律歇火,不许再给任何家里大小主子做任何吃的。 “帅爷,是……三少奶奶她……”下人为难地杵在当地,不知该进还是退。 老帅一呆,下人眼见着他原本虎着的一张脸瞬间就笑成了一朵花儿,“唉呀,那快去快去,别凉了!”他挥着手催促着。 中秋还没到,什么季节,又不是数九寒冬,菜还能凉了? 待他一回头,一旁花枝招展的四五六七姨太太正一脸不忿地斜眼瞅着他。 “奉九这孩子不一样,她什么时候要过这个?最守规矩的孩子了,门禁遵守得好,我都知道。我跟你们讲,别看我和晨钟儿在外面,人家也是里外一个样。”老帅也有点尴尬,只好硬生生解释着。 老帅出身绿林但心细如发,家里的大事小情就没他不知道的。 “那倒是。”四个姨太太也不得不点头。 奉九自嫁过来,跟两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子很是投缘,只要功课做完,处理完杂物有了空闲,她这个做嫂嫂的也经常陪着她们一起去看电影、逛街什么的,慢慢地,倒也找到了以前跟媚兰她们逛街的享受轻松的闺蜜时光的感觉。 而大嫂跟她们年纪相差甚远,且天性喜静;二嫂呢,则是孩子还小。 今天晚上,她们刚看了一个加长版的上海电影,时长达到了惊人的三小时,看完她们回到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钟了。 三个人年纪都不大,难免饥肠辘辘,因为电影院里不许吃东西,而出来后好一点的饭店也都打烊了。 于是巧稚哼哼唧唧地喊饿,巧心虽然没说,但也默默揉了揉肚子,奉九一看,就干脆偷偷地给大厨房打电话,让他们送点易克化的夜宵过来——没办法,吴妈最近睡眠又不好,晚上八点肯定吃了安眠药入睡了,就算有小厨房,也没人给做,要不,吴妈肯定能做出几样好吃的填饱肚子。 巧稚巧心一听急了,本以为在三嫂这混点好吃的小零嘴儿填填肚子也就罢了,没想到还要来顿夜宵——她们早就发现了,在三嫂这里,全中国各地名小吃乃至全世界的美食,都能找得到。 她们赶紧一边一个拉住奉九的袖子,让她再打电话取消,“不行啊,三嫂,父亲规定了,晚上九点以后,不允许让厨房送吃的呢,这是规矩。” 巧心接着说:“上次我娘的老家亲戚来了,过了饭点儿,我娘都没敢惊动厨房,我舅舅和舅妈就吃了点点心垫垫肚子,第二天,还是我娘加了钱,厨房才做了几个像样的待客菜呢。” 此言不虚,但——奉九也是头一次知道还有这规矩?她只好给自己壮胆儿,“没事儿,这才偶尔一次;再说了,不见得父亲就会看到。” 她们哪里知道,大帅已经回来了——老帅的行踪向来诡异,有时甚至连宁铮都不能完全掌握,这也是为了人身安全;而且她们和老帅走的门都不是一个,所以互相不知道对方已经到了家也属正常。 奉九不免有点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地想着怎么办才好?没想到没过一会儿,帅府小厨房的掌事厨娘就把饭送来了,还笑眯眯地说:“三少奶奶别担心,老帅说了,你们偶尔一次,不为过。放心吃吧。” 巧稚巧心这才把心放肚子里,奉九看此情景也不禁有些佩服老帅,虽然人家跟没读过书一样,但这纷杂的后院,硬是治理得比多少饱读诗书的名门望士强得多,比如眼前活生生的参照物——自己熟知孔孟之道、家学渊源的父亲。 再往远了说比如某一任北洋军阀总理家的后院,居然闹出嫡子与庶母乱o伦的丑剧,气得那位总理差点一命呜呼。 没有妾室争宠,更没有过后院女子耍阴毒手段闹出人命,这么多孩子,硬是各个安分守礼,至少说明老帅这个人在“修身治家平天下”的“治家”一项上悟性极高。 夜宵是清清淡淡的鸡丝肉粥、一碟木耳百合熘虾仁和一小碟糖醋萝卜,三个女孩美美地吃了一顿,巧稚巧心这才心满意足地跟奉九互道了晚安离开了小红楼。 奉九原本在今天下午接着宁铮的电话,说是今晚有同僚聚会,回来时间不定,让她不要等他。 这话说的,好像以前他回来得晚她就曾经直挺挺地坐着等他一样,奉九可是非常爱惜自己身体的,她早就知道男人经常会以为了事业为由晚归,出嫁前家里的父亲大哥大爷二大爷之类的莫不如此,回来女眷们也不过是侍候洗澡给拿个睡衣什么的,这活儿又不是非得自己干,宁铮自己知道换洗衣物在哪儿,所以她泡了一杯蜂蜜水放在床头小几上预备给他醒酒,洗过澡后就睡去了。 谁知到了半夜,她感觉鼻子一阵麻痒,很快就喘不过气,然后就被憋醒了。 又来了,她气愤愤地睁眼:宁诤正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趴坐在床边,俯着身子,张着嘴把她的鼻子裹了,含了一口又一口,神情专注,好像这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事儿。 晚归的宁诤,毫不意外地又喝醉了,一身的酒气及张着的嘴巴里更浓的酒味儿,再再侵袭着她敏感的鼻子。 这已经是结婚以来的第三次了。 事不过三,看来前两次隔天一早跟他说的太含蓄,宁诤根本没放在心上,奉九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放开!不许再裹我鼻子!”奉九使劲儿推开宁诤不屈不挠还往上凑的脸,抓过宁诤枕头上的鸳鸯戏水枕巾使劲儿蹭。 “你是不知道这滋味儿有多难受,哈?要不你试试?!”奉九愤愤不平地控诉,声音虽小但意思明确。 宁铮听了马上坐起身,一脸严肃,闭着嘴巴,即使在黑夜里,他夜视能力很强的眼神也很好地捕捉到了奉九冒火的眼睛,他立刻像是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那我试试。” 说完就向奉九探着头,向前伸着高挺的鼻梁,等着奉九来亲。 奉九:“……你想得美!” 宁诤大笑,声若洪钟,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听起来简直是震耳欲聋,奉九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喝道:“大半夜的,消停点儿!”。 这到底是喝醉了还是没有?奉九一边捂住他的嘴一边狐疑地望着他,谨防他象自家有的堂哥那样借酒撒疯。 宁诤喝断片儿的时候是没有,不过酒后变得爱恶作剧爱粘人倒是真的。 奉九看他慢慢地不笑了,借着窗外跟八月十五没差多少的明晃晃的月光,他静若深潭的眼睛又像在往里吸着人了,奉九莫名地有点怕,刚想缩回手,就感觉他湿润的舌尖在她手心一舔。 奉九猛地缩了手,尽量不动声色往宽大的拔步床的对侧蹭过来,企图下床,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干脆把卧室让给他吧,自己躲到客房去总是可以的。 宁诤忽地伸长手臂,拽住了她试图逃脱的纤细的脚踝,猛地一拉,奉九再也无力维持坐着往外蹭的姿态,一下子就倒在床上,小声尖叫着被拖了过去。 宁诤慢条斯理地用沉重的身子把她死死压在身下,“不让裹鼻子,这可怎么办好呢?可我总得亲个地方才行……还不能吵醒你?那就,这儿吧。” 他自己跟自己有商有量的,接着低下头,把她厚厚实实的珍珠色桑波缎睡衣的衣袖向上一翻,露出一截被满月映衬得愈发欺霜赛藕的胳膊,从手腕处开始往上亲。 一边亲得啾啾有声一边舔得啧啧作响,带来湿热麻痒的感觉,奉九恨不得死了算了,谁能把这个酒品这么差的家伙给拖出去。 亲着亲着,没动静了,奉九本来做好准备,打算跟他耗上一夜了,没想到,她抬起没被压制的上半身看了看,宁诤抱着她的胳膊,发出轻微的鼾声,居然,睡着了。 奉九瞪着帐顶,一动也不动,原来荷花莲蓬的帐子换了,透明的鲛绡帐上面绣着一群彩衣小童子在嬉戏:或翻绳、或追逐、或下棋、或躲蒙蒙、或斗蟋蟀,看了一会儿,她费力地把宁诤的身子翻了下去,喘了口气,又把金黄色麒麟送子的真丝缎被子拉过来给他盖上。 自己则出了卧室,进了旁边的客房。 第二天,俩主子都起得晚。 一般喝多了酒,支长胜都不会很早就来楼下等候。 奉九不按铃,秋声也早已知晓,不会那么没眼力价地冒然进入卧室。 所以一直到日上三竿,奉九才醒来。 奉九自从婚后一旦被吵醒,就很不容易再入睡,所以昨晚一边咬牙切齿地骂宁诤,一边拉开台灯读了几篇英文报纸、几页法语小说,还是没有睡意,后来干脆把客房的收音机打开,听了会儿有时差的英文广播,折腾到四点多钟才囫囵睡了一觉。 奉九觉得后背暖烘烘的,这才意识到,宁铮还是不依不饶追了过来,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大概是清晨了吧。 她被松松地拢在他怀里,没有让他一向很高的体温热到她,也没有让自己这个人形火炉失了效力,奉九也不得不承认,现在已经是仲秋了,天气转凉,她还是挺喜欢有宁铮这样的热源在旁烘着的。 奉九揉了揉眼睛,感到身后的宁铮也动了动,奉九轻轻嗅着,没闻到昨晚那么浓烈的酒气,反而闻到了一股檀香皂的清香,看来他酒醒后就去洗澡了,这还差不多,奉九心里咕哝着,也不想回头,左右无事,她还想再睡一会儿。 身后的宁铮把手覆在她的小腹上,偶尔向上揉揉她的胸,她也早就学会不追究了。 待到两位主子彻底清醒起床,已经是快到中午时分了,起来后宁铮才知道父亲已经于昨晚回到了府里。 他们今天的最主要活动就是参加全家的中秋宴,这一向都是寿夫人张罗的。 作者有话要说:老帅治家有一套,让我也联想起了美国总统特没谱…… 第37章 中秋 虽然是中秋,宁铮也不得消停,还是去军部处理了一下午公务,到了晚上六点,他才匆匆赶回来,和奉九穿戴整齐去了大青楼的宴客厅。 奉九见到了很多平时都没什么机会碰到的人,比如她的老同学宁鸿司。 鸿司今年七月本应高中毕业,然后考大学,结果他在高中毕业后提出要去日本等国家游历了两个多月,这才刚刚回到国内。 他本来穿着一身非常合身又显得人朝气蓬勃的中山装,结果老帅一看到脸色就是一沉,疾词厉色地要求他赶紧回去换掉。 这也就是他最疼爱的孙子,也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之一,要是换成其他人,包括自己除了宁铮以外的亲生儿子,早一顿家法伺候了。 鸿司这个举动让奉九也很震惊,全东北谁不知道老帅跟国父的治国理念相左,从不认同新三民主义,所以看到由国父开始穿才风行全国的中山装自然大发雷霆。 很多军人和男学生日常最喜欢穿黑色中山装,老帅为了表示大度,自然不会明面上公开禁止穿中山装,但稍微明白点的,谁会故意去触这种霉头。 鸿司到底在想什么? 鸿司在大嫂焦急的眼神和低声劝告中还是默然不语,忽然,他余光看到奉九和宁铮进了宴客厅,于是装作不在意地看了奉九一眼,奉九进来后站在二嫂身边,一边和二嫂寒暄,一边止不住内心的关切,用不安的眼神看了看他,他忽地就服了软,迈步向外走,在经过奉九身边时,忍不住对她露出一个暖心的微笑,低声说:“我给你带了好东西,等明天给你送去。” 奉九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迈步出门了。二嫂没说什么,只是神情略有些变化。 宁铮站在常驻京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二哥身边,神情亲热地交谈着,一边眼睛不时地看着奉九,待看到鸿司跟奉九说话的神情,不禁眉头微微一皱。 老帅看着满地自己的孩子,不禁心情大好,想来想去,一掏兜摸出一大把今年六月份刚铸造的,镜面浮雕精铸着自己戎装陆海军大元帅光辉形象的纪念银币,在灯光下更显得银光乍乍,绚丽耀眼,给自己年龄还小的孩子们一人一个。 老帅想了想,招手让奉九过来,又掏出一个样币给了奉九,这种样币不会在市面上发行,数量不足二十枚,有很高的价值,他看着奉九,满眼的欣赏和疼爱,一旁的宁城、宁铮、巧稚、巧心则都没顾上。 她可能是每个父亲都想要的女儿吧,又漂亮又活泼娇俏,在中国传统的严父面前也不会压抑自己的天性,内心是相当自信的。这种自信大概来源于她本身的优秀和唐氏家族的宠爱,所以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人物,奉九都能不卑不亢,从容应对,而她现在只有十七岁。 老帅忽然有点遗憾,自己的大女儿首芳倒是够“活泼”,不对,那叫疯癫,行为做事大开大阖,简直就是年轻时女人身的自己,说是个女胡子都没人有异议,毫无高门贵女的自觉和素质,得亏有自知之明,选了个受得了自己的丈夫。 两个大点的女儿呢,巧稚从小被自己吓到了,据她的奶妈和自己的姨太太们说,本性其实挺活泼的,但一到自己面前就面部表情僵硬,一句话都没有了……可能不只是害怕,还有对自己的憎恨吧,毕竟,宁铮和她的亲生母亲,自己的嫡妻,的确是因为自己太凉薄才伤心弃世的。 一想到这,老帅借着又低头掏兜儿拿银元的功夫,擦了擦眼睛,他的妻啊,要是活到现在,也不过才五十五而已。 嫡女尚且如此,其他那些庶女就更不用说了,一年见不得几面,见了他也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大儿媳二儿媳则都是温婉克己之人,再说嫁过来时年纪也都不算小了,所以都是成熟女子的做派。 只有三儿媳奉九不同,见了自己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这份自在坦荡就是让人喜欢。 其实世间万事万物,最难拿捏的,就是一个“度”字,完全靠自身的悟性去揣摸、去领悟。 奉九做事,称得上进退有度。 待清点完各房人数,老帅搀着母亲,率领家眷浩浩荡荡出了宴客厅,到了宽敞的中庭。 奉天的规矩,过中秋往往是入夜后,家家户户就会在自家庭院中设置好供桌,除了摆上月饼,还要再配些毛豆、山里红等简单的吃食,先拜月,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应将圆饼邀明月”,借着皎洁的月光边吃月饼边赏月。 当然,根本不用担心会不会下雨而搅了这份过节的心情,因为奉天的秋季雨水极少,奉九自有记忆以来,中秋节还没下过雨,倒是清明节非常应景,基本每年都下。 此时中庭正中央摆着一长条案几,帅府的中秋节供桌,自然也得不同凡响:正中是一个足有十斤、尺寸超过一尺的印有“郁仪宫”几个字样的大月饼,品种则是全奉天人公认最喜欢吃的“自来红”,也就是在面里加了红曲粉,用香油揉面的红色提浆月饼,做这个月饼的师傅以前是清宫御膳房的人,所以这是地地道道的御制月饼。 大月饼左右各摆着一个三斤的月饼,却是很受家里小孩子喜欢的广式月饼,厚厚的外皮儿,十足的伍仁馅料,然后才是各样小月饼分列两边摆了数盘,还摆了各种酒水、清茶数盅。 奉九最喜欢的则是奉天地区特有的根据苏式酥皮月饼改进的双酥椒盐月饼,还有就是上海老大昌的鲜肉月饼。 供桌上插空还摆着应时鲜花鲜果和时蔬:蟹爪、玉楼春这些开得灿烂丰盛的秋菊自不必说,紫盈盈的葡萄、咧嘴而笑露出一口晶莹牙齿的石榴、黄灿灿的大柿子、枫红色的盖县林檎果、再加上南瓜北瓜,摆得是满满当当。 其中引起奉九注意的是只带芽子的白花藕,一节雪藕欺霜赛雪,用荷叶托着,让一旁的宁铮不禁想起昨夜啃的自家太太的藕臂来,眼睛又不自觉地黑了几分。 奉九哪里想得到他居然在这个时候也能联想到一些龌龊的事儿,过来问他为什么要供一节藕,宁铮握过奉九的手臂,她今晚穿的是一件月白倒大袖,雪臂本来就露着,宁铮趁着左右没人注意快速地把奉九的胳膊含进嘴里猛吮了几口,放下后这才解释说因为雪藕孔孔相通,用来上供,据说是可保佑学龄儿童七窍玲珑,聪明睿智。 奉九气得要命,但这么多人,只能忍下,趁着夜色,把胳膊在他绛红色长衫袖子上暗暗地蹭了又蹭,宁铮好笑地由着她。 不过他说的话奉九还是记下了,可转念一想,自家没这个规矩,怎么家里人读书也都很好呢,可见是没个准儿的。 供桌上都是应时瓜果,但只不见梨子,一个都没有,也是,因为中秋节是团圆节,自然不能有“离”,这么一看,原来帅府里的人也喜欢讨好口彩。 供桌上最显眼的当属兔儿爷,也是在座的各位小孩子的心头好——以泥土塑成兔首人身,端端正正地坐着,这供桌上,足摆了有十好几个,一看就是按着家里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子的数目预备的,精致的泥偶有扮成武将的,有扮成皇上的,还有文官、书生、甚至还有闺阁小姐的各种造型。 月供摆毕,宁老夫人和老帅先落了座,下人上来燃了香,先是小孩子们挨个过来拜月说出自己的心愿,祈求月亮婆婆的保佑,然后一人领一个由老管家洪福发的兔儿爷,欢欢喜喜地到一旁玩儿去了。 奉九不大喜欢这种跟寺庙里的佛像相近的香气,远不如刚刚那些新鲜蔬菜瓜果的香气来得清心雅淡。 此时宁铮被巧稚叫过去不知干什么去了,有几个小孩子在一旁掏出父亲刚刚给的银元,互相比着,此时天上明月如一轮银盘,高悬于夜空,奉九也掏出银元,忽然发现,这皎洁的明月,跟自己手里印着老帅一张留着东乡平八郎式样八字胡的脸的银元,真是交相辉映啊…… 她玩心忽起,拿着银元对着月亮的光亮左闪右晃,正在这时,刚刚被老帅训斥回去换衣服的鸿司不知何时回来了,换了一身月白长衫,背着手儿站在了她身旁,看着她拿着银元,不用交流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他扑哧儿一声笑出来,低声说:“顽皮。” 这声音里含着一丝纵容,奉九却根本没听清。 此时他们都穿着月白色衣裳,两人年貌相当,远远一望,自是有一种让人觉得养眼的气息散了出来。 宁铮在不远处看见了,眼睛一眯,心里想着,自己这太太,跟哪个出色的男子站在一起都挺般配,以前是韦元化、包不屈,现在又是自己的侄子。 他不动声色地过来,跟鸿司闲聊几句,然后就带着奉九往香案前一站,眼看着她低头合掌默祷,自己则退到她身后一尺处,默默地在心里发愿。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这是大部分中国地区的习俗。 其他女眷刚刚已经拜完了月,奉九已经是倒数几个了,巧稚气巧心紧跟在她后面拜了拜,颇有点敷衍,或者说上了新式学堂身处新旧两种文化教育冲击的人对此等传统习俗都有点不以为然,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无知? 家宴也就正式开始了。 一盘盘用蒲叶包起来蒸熟的螃蟹上了桌,还有刚刚那些三斤的月饼被切成小块端上了桌,至于十斤的大月饼,得留起来到了除夕夜才能分而食之。 众人分成几桌团团围坐,男人们饮白酒蘸陈醋姜汁儿,女人和小孩儿喝点自家厨房酿的清甜的果子酒,有的自己动手,有的由侍候的仆人帮忙,剔出肥美的蟹肉品尝。 自古以来,赏菊吃蟹都是风雅之事,老帅自己虽然跟风雅不沾边,但时不时的也还是要附一下的。 他左提着一壶“老龙口”酒,右手捏着双筷子开始讲话,当然,他的话一般都是从“想当年”开始,主要内容是忆苦:“想当年我最开始做中药铺伙计的时候,吃蟹怎么轮得到我?这都是主人家的事儿。后来,是六子母亲,给了我一个螃蟹,我才知道,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奉九听明白了,原来螃蟹不只是一只螃蟹,而是代表了老帅对美好富足生活的向往,这是一种象征,对于老帅能经常提醒自己不要忘本,奉九表示赞赏,因为偶尔陪老公公吃饭,他也是经常一碗高粱米饭,而不是精米,这也是身为上位者所具有的一种难得的智慧。 接下来,老帅开始给大家演示如何不浪费一点点蟹肉,看得出来也是经过一番苦练的:先折蟹脚,后开蟹斗,蟹螯可以当作剔肉的工具,连脚上的关节、脐里的肉都干干净净地剔出。 待到最后,老帅得意地把拆解下来的蟹骨在饭桌上拼成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老帅虽不大但内含精厉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儿,众人适时地面露赞叹之意,恭维之声也不断地响起,老帅却还是不大满意,奉九茫然,难道他是想着此处应该有掌声么? 宁铮耷拉着眼皮,跟没看见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桌子上一双象牙筷子瞧,好像这双筷子忽然开出了一朵花。 奉九同情之心忽起,意思意思地奉承了老公公几句,“父亲您这蟹骨蝴蝶,精妙如斯,栩栩如生,哈哈,栩栩如生。” 她早就发现,这位全国有名的大军阀,身上居然有一种孩子般顽皮的特质,这一点上,跟她很是投缘。 老帅一听,眼睛放出光彩,大有引为知己之意,他殷勤地把拆出来放在蟹斗里的蟹肉递给奉九,奉九立刻毕恭毕敬双手接过。 宁铮在一旁看得再次后悔,毕竟好几年没全家在一起过中秋了,他都忘了老爹这个茬儿了,看来没机会展示毕生绝学——“拆蟹拼蝴蝶”的功夫,憋得挺难受。 ……不过是不是只要跟老爹在一块,他这做儿子的脸都得在自己太太面前丢个精光? 这一套下来,月亮已经升上了中天,月光如水般流淌下来,照着一到点儿准时犯困的宁老夫人,老帅一看母亲已经犯困了,宣布家宴可以散了。 要是别的诗书传家的家族聚会,只怕已经开始让各位小辈对月作诗了,老帅自己不会这个,也不强求孩子会,该散就散吧。 当夜,老帅就乘专列返回了北平,这件事也是第二天大家才知道的。 家里人已经习惯了老帅的神出鬼没了。 奉九先恭敬地跟笑眯眯的宁老夫人和老帅道了别,然后又跟其他人道了晚安,这才跟着宁铮往回走。 宁鸿司再没找到跟奉九说话的机会,这会儿正定定地注视着奉九离去的翩跹背影,他的母亲在他身后看着他,眼神里中带有一丝忧虑。 小红楼 在帅府西边,他们要回去就会路过一个四方庭院,里面栽着密密麻麻的玉簪花和西府海棠,远离了刚才的香案,这里的香气细细幽幽的,沁人心脾。 宁铮搂着她的腰,徜徉在明亮的月色中。 宁铮微微笑着对奉九说:“真没想到,我家九丫头居然是个天生的红娘。” 奉九微讶,这话从何说起? 宁铮说:“你是不知道,柯卫礼以前最怕跟我去北平公干。现在可好,我一星期不去,他都着急催着我赶紧去,所有去北平的差事,他都恨不得包办了。” 奉九回想起,上次那两个人在北陵打网球打得咬牙切齿的样儿,真是让人历历在目。 后来她也看出来了,柯卫礼明显地是在让着自己的糊涂闺蜜。 她笑了起来,她对柯卫礼印象非常好,如果真能跟薇薇成一对儿,她自然乐见其成。 忽然又想到,媚兰吉松龄自不必说,二堂哥唐奉先和自己的闺蜜漓漓,是不是也算是自己玉成好事的呢? 宁铮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英气勃勃的兔儿爷,看样子像是穆桂英挂帅,在奉九面前一晃。 奉九惊喜,伸手就要接过——刚刚家宴上洪福给小孩子们发兔儿爷时,宁铮可是注意到早就超龄的太太那眼馋的表情了。 他适时地往回一收,一张含笑的脸往奉九这儿凑上来,奉九毫不犹豫地“吧唧”亲了一下,这下轮到宁铮惊喜了,他一把抱起奉九,带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儿。 奉九被他转得开心不已,等宁铮停下来,就催促他再来几圈儿。 宁铮对奉九的平衡能力表示惊讶,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可不是就在穿着花样滑冰鞋在冰面上像团火一样,一圈又一圈地儿地转着,既然太太喜欢,他只好又抱着她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奉九朗声笑着,宁铮忽然停了下来,深深地凝视着她绯红的脸,月光下她笑得开怀,露着两排雪亮亮的牙齿,衬着红润润的嘴唇,一双鹿眼笑得弯弯的,他猛地俯头吻住了她爱笑的唇。 过了好一会,他们才喘息着分开,慢慢往回走,夜晚微凉的风把他们低低的对话传了过来, “我也要做一件跟你这件一样的衣服。” “为什么啊?” “我就是想穿跟你一样的。” “……我这是女式的,你也要?好,明天就去给你做。”女孩清甜的声音里隐着笑意。 “别抬杠。至少颜色得一样。” “请问小友今年几岁了?” “……就算一百岁了,我也想跟你有几件一样颜色的衣服。” “行吧。你可真是……好了,我不笑话你了……来,乖乖跟姑姑回家吧,该睡觉觉了。” 忽然“咭”地一声,求饶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再也不撩闲了,你别挠我痒痒,别……” 夜凉如水,明月皎皎,照得小红楼卧室的落地窗前一片银白,让人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入户的秋霜。今晚他们卧室里水法上方的花灯没有点燃,下面的流水依然淙淙流淌,床头小几上摆着新得的兔儿爷,宁铮沉默地俯视着怀里酣睡的奉九,她穿着白绸睡衣,衬着秋月般静美的睡颜,正是自己眼里、心头的那抹白月光。 第二天,奉九正在书房用功,秋声进来报告说侄少爷鸿司来了。 鸿司居然又穿上了中山装,正笑嘻嘻地站在客厅的门口,奉九赶紧请他进来坐。 他右手拿着一个漂亮的长条形盒子,左手拎着一个小包袱。 坐到沙发上,把小包袱放下,直截了当地打开了里面放着的盒子,露出一把东洋风十足的黑底洒金折扇。 又解开包袱皮儿,里面是一个原色木头盒子,上面印着一头金色老虎,奉九认出来这是东京有几百年历史的和菓子老店虎屋的招牌。 把上面盖着的抽板抽出来一看,里面有九只和菓子,有纯白色长着红眼睛的玉兔、粉糯糯的五瓣樱花、羊羹、还有白里带蓝的一轮满月……不得不承认,做得极是精巧。 “这次去日本买的,送你的。” 奉九只能装着一脸惊喜地凑近,倒也细细欣赏了一会儿,她对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美是敏感的,能注意到很多堪称艺术品的食物、生活用具里匠人们费心用的那种些微的巧心思。 忽然她抬起头,看了鸿司一眼,欲言又止。 鸿司微微一笑,“我奶奶、二嫂、两个巧姑姑那里,也都送过了。”姨太太就算了,他向来不愿意和老帅的姨太太们有什么往来。 奉九放了心,又打开折扇观赏,折扇是日本人的发明:中国的团扇传入日本后,他们受到启发而发明了这种携带更方便的折扇,眼前这柄以象牙为骨,黑色素绢为底,撒金粉,上面绘着随意飘落的粉色樱花,清雅高贵,非常惹人看。 但再好看也是日本货,奉九因为自记事以来日本人在东北的所作所为,对这个国家乃至生产的东西都有种天然的抵触。 鸿司看着奉九把玩折扇,扇柄在她纤长玉白的手指间无声地流畅地滚动,从一个指缝进去再从下一个指缝出来……不禁喉头一动。 奉九忽然想起一事:“你可别没事儿在家里穿中山装了,你也明知道你爷爷的态度。” 奉九语带责备,这也是因为她本来就与鸿司很熟。 鸿司笑了,为奉九发自内心的关心,“我这不是觑着他已经走了,才又穿上的么。” 奉九这才知道老帅又离开了奉天。 “那你去了一趟日本,有什么感想?”奉九很认真地问鸿司。 鸿司笑了,说:“感想?感想就是,虽然日本人很可恶,但他们的好东西,你用起来也无罪。” 奉九没想到鸿司看穿了她对日货鄙视的心思,自己也觉得是偏于狭隘了,于是颇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不过,他们的军事装备发展得非常快,在横滨,我看到他们的“凤翔号”航空母舰战斗群已经成形,舰载机种类齐全、数量众多,而且后备非常充足。在不远的将来,我们东北很危险,他们终究是要实现在东北立国的初衷的。”鸿司说到这,脸上一派严肃。 奉九这才知道知道,原来这几个月,宁鸿司是在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权助的邀请下,去日本各地参观日军先进军事设施和制造力强大的兵工厂去了,并观摩了在东京举行的秋操,这对于日本人而言,是在老帅这个东北王最看重的亲孙子面前展示武力,威吓与拉拢并存;但对于宁鸿司这个年轻人而言,倒是坚定了坚决抵抗外敌入侵的决心。 “对了,你也从日本回来了,那还要不要去国外读书?” 鸿司摇了摇头,“不想出国了,其实国内大学也不错……不过我可能想先上讲武堂。” “……你这变化也太大了,怎么突然就从上美国大学变成要当军人了?”奉九被鸿司学业选择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惊到了。 “不知道,看看再说。讲武堂也不过是两年制,两年后,我还年轻,可能再考虑别的吧。” “当军人也是你家传统,倒是不错。”奉九表示赞成。 “这个年代,还得手里有枪,才能保家卫国。”鸿司平静地说。 奉九默然无语,曾经,军人这个身份的人对她而言是多么的陌生,可现在,她的生活圈子里,卷进了越来越多的军人。 第38章 百乐餐 岁月像奉天人的家乡河巨流河一样,平静地向前流去,很快到了年末,奉天已经又是天寒地冻的时节。 但这只是奉九在奉天的岁月,对宁铮而言是平静不得的,他已被老帅任命为宁军京榆地区卫戍总司令,并经由陆系军阀吴子玉报请中央政府,授予宁铮上将军衔。 正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而宁铮现在不过区区二十二岁,就开始以上将军团长身份,统帅宁军主力,准备与即将到来的北伐军作战。 宁军则与又一次反水投靠而来的“东南王”孙馨远、“三不知将军”张效坤组建了新的“安国军”,老帅自任总司令一职,宁系的实力在此刻也达到了顶峰。 民国时的战争,非常奇特,大动荡大混乱绝不是说说而已,两边军队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战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凑激烈,因为两边总得提防己方再有倒戈将军的出现,这也算是民国时期军阀混战的特产。 所以一旦寻到喘息的机会,即使再匆忙,现已常在京津地区活动的宁铮也会挂宁系专列回奉天陪奉九。 宁铮这次回来后告诉她,明天,也就是星期天,要带她去看望基督教青年会当年教他英文的老师,奉九也很是好奇,她的英文教师是小西教堂的神父林沫,而宁铮这位老师,据说是在美国很有影响力的一位牧师。 奉九问宁铮,能不能带着葛萝莉一起去? 葛萝莉在参加完奉九的婚礼后曾回了一次美国,这两个多月以来,她一直代表父亲在伊利诺伊的芝加哥照顾她重病的祖父,在艰难地度过了一段时日后,老人家不幸离世,她又留下来全权处理了祖父的葬礼,因为除了她父亲外,祖父并没有其他子嗣。 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非常能干又坚强。 待回来后,奉九和葛萝莉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往来,时不时地约会,关系非常亲近。 一听这个要求,宁铮自然同意。 当天上午十一点,夫妻俩先到美国领事馆接了葛萝莉,然后才一起去了普莱德夫妇位于仪公祠的住处。 四十多岁人到中年的普莱德夫妇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在路上宁铮已经告诉她和葛萝莉,普莱德牧师和另外一位英国医生曾经仗义相助,护送他到山海关和陆系军阀谈判,最后一行人在一艘停靠在胶州湾的美国军舰上才敲定了停战细则,期间的艰苦自不待言。 普先生也曾是他的英文老师,对他一向尽职尽责,所以宁铮一旦能自己作主,就把一座位于朝阳街的废弃喇嘛庙拨给青年会做会址,而且还拨了一笔维修基金,后来这个会址成为东三省基督教青年会的重要据点,也赢得了美国方面的感激。 他们的家除了一个大客厅,其他的地方面积都不是很大,但布置得温情朴素,是纯粹的美式田园风格,小碎花的桌布、条纹布艺沙发、星星壁纸,都让奉九很是喜欢。 更喜欢的是普太太的入乡随俗,居然也像中国人那样剪了几球水仙,润在浅浅的钵里清水养着,专等着在春节时分开出玉台金盏一样素雅馨香的小花儿。 普太太是一位红头发的热情女子,出生于伊利诺伊的爱德华兹维尔小镇,也算是葛萝莉的老乡,他乡遇到家乡人,自然让两人分外惊喜,一聊起来就刹不住闸了。 聚会总共来了十多个人,都是普莱德先生和太太在奉天的知心好友,大多是一对夫妇携手前来,没有带孩子的。 陆陆续续到来的客人,很多人在宁铮年少时就见过他,对于能再次见到赫赫有名的宁少帅感到很兴奋,尤其还能看到神秘的少帅夫人,更是感到没白来:因为奉九本就行事低调,而宁铮更是有意保护她的隐私,所以到目前为止,她的照片还没有在报纸上露过脸。 其实细细想来,奉九在中学时期就很活跃,也留下了不少参加各种公开活动的照片,但硬是没有一张照片流出来,可以想见宁军情报处曾为此做了很多人的保密工作,工作量之大也可想而知。 幸好大家看了一会,过了惊艳期后也就习以为常了,于是来客有的在玩儿国际象棋,有的在畅谈中国内战和国际局势,太太们则在一起闲话哪家的西餐厅更正宗、哪种布料做什么款式的新衣更合适,孩子如何教育之类的话题。 葛萝莉趁着女主人招呼别的女客的机会,又和奉九凑到一起,闺蜜到了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们用汉语交流,赞赏着普莱德女士不俗的装饰品位;葛萝莉的汉语没有太大的进步,但好在很努力地一直在练习,毕竟汉语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 忽然门一响,又进来一个年轻男人,个子高高,肩膀很宽,五官都很“瘦”,长相出色,一身花呢格子西装,裤腿故意裁得很细,更显得腿很长。 她们俩同时抬头看到这个年轻男子,又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心有灵犀地想到了同一件事——她们都很喜欢的《弗吉尼亚人》里的男主角杰夫,就应该长成这样,因为他也是“一头黑色的头发,长相像一幅画一样漂亮”。 奉九眼睁睁地看着葛萝莉雪白的鸡心型小脸红了起来,不禁心里偷偷一乐,小妮子春心动矣。 宁铮也看到了这个年轻男人,耐心地等着他走过去与满面笑容的主人夫妇打完招呼,这才迎了上去,跟这个年轻男人说了几句话,接着就把他带到奉九和葛萝莉面前。 葛萝莉有点紧张地站直了身子,绿羽鸟尾羽一样浓烈丰富的绿色眼睛透出些许羞怯,奉九暗暗地从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给她打气——葛萝莉生性有点害羞,跟相熟的人话很多,但不熟的就会有点坐立不安。 没想到这个年轻男人也是个爱害羞的,一看到葛萝莉就开始脸红,珠灰色耀目的眼睛和葛萝莉的绿眼睛一接触就弹开了,没一会儿又偷偷转过来瞄了一眼。 葛萝莉笑了,现在她反倒不紧张了。 宁铮见到老友这德性也有点无奈地挠挠头,但还是依照礼节给他们做了介绍。 这个男子叫印雅格,美国加州人,出身于一个富裕的庄园主家庭,从小就喜欢铁路,十一二岁时跟随做铁路工程师的叔父库克来到中国:库克是专门的铁路人才,在美国时就有很丰富主导铁路建造的经验,尤其善于设计纵横交错的铁路网,所以一位到美国考察铁路网建造的广东政府官员盛情邀请他到广东修建铁路。 库克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遇,于是就来到了中国,先后应聘于广东省铁路局和东北三省铁路局,监督建造铁路,两相比较下,还是东北机会多,而且他与东北人的性格更相合,所以后来干脆久住奉天。 年少的印雅格虽然看似羞怯,实际上却是极具那些拓荒者先辈的开拓精神,跟着叔父在中国呆得如鱼得水,乐不思蜀,直到十六岁,才被在美国久候爱子不归的急眼的父亲一封封电报催回国,并考取了纽约大学的土木建筑专业。 一伺毕业,他亟不可待地又回到了奉天,因为这里除了有他钟爱的铁路事业外,还有他志同道合的一群朋友,其中最看重的自然就是少帅宁铮。 他们两人相识时,印雅格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宁铮更小,只有十岁,母亲刚刚去世,不得不从新民来到奉天父亲身边,正是希望借由结交朋友驱散心头孤寂的年纪,两个人的性格一静一动,一个沉稳一个活跃,但骨子里都是极富冒险精神,所以相处得极其融洽。 而宁铮在美国先后选择读的两个大学,也都是受印雅格的影响。 他一口标准的纽约腔更是受了在纽约读了四年大学的印雅格的潜移默化。 那时,东三省铁路还处于初建时期,老帅认为要与日俄强邻抗衡,必须优先发展东北的民族工业,而运输问题则是当务之急。 于是,精通铁路建设的印雅格叔侄就在京奉铁路奉天办理处处段荫槐的引荐下,开始参与东北的铁路建设。老帅在他们的帮助下,不但重修了京奉铁路,又筑建了奉天至赤峰、通辽,至吉林、四平以及奉天至齐齐哈尔的铁路运输线,可以说,正是他们叔侄尽心尽力的工作,才让东三省的铁路网构建得如此顺利,所以老帅对他二人也是格外器重。 今天的聚会,主要是为了提前庆祝新年,来客一家带来一两个菜或甜品,凑在一起,这就是美国风格的“potluck”,也就是百乐餐,主人家提供酒水、主食和一道主菜,奉九觉得这个形式真好,这样,主人家也没有那么累,可以做到宾主尽欢,不禁暗暗想着以后和同学们聚会也可以这样。 主菜是“Turducken”,看着名字就知道,这道菜是三合一,也就是——把鸡塞进鸭子里,再把鸭子塞进火鸡里,所以火鸡个头最大,目测得有十一二斤,这三样儿加一起得有十七八斤,在烤箱里烤上整整三个小时,端出来还滋滋冒油,虽然这火鸡已经是中国饲养出来的,但奉九还是觉得里面纯粹的中国鸡肉和鸭肉更好吃,她悄悄对比了一下府里厨子做的果木烤鸭,觉得味道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奉九带的是四绝菜里的焦溜丸子和锅包肉,因为宁铮告诉她美国人喜欢吃酸甜口味和油炸的东西,所以这两样真是再合适不过,至于熘腰花那就不行了,美国人不吃动物内脏。 这两样都是她自己亲自做的,宁铮早就发现奉九对美食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没想到还是个身体力行的实践者,后来才知道在娘家时就经常钻厨房跟厨子们讨教。 其他人带的都是很传统的美式餐点:水煮四季豆,奶酪馅饼,蔬菜沙拉,奶油土豆泥,意大利通心面,乳酪土豆烩饭,咸口司康、玛格丽特小饼干、玛德琳、葡萄干杯子蛋糕……旁边是放在一个敞口大炖锅里的混合果汁酒水饮料,俗称“punch”的东西,里面有一只长柄勺,供客人舀到杯子里喝。 看着餐桌上第一道抽抽巴巴令人毫无食欲的褐色四季豆,奉九也有点傻眼,这么简陋的东西也好意思带来?没想到带这道菜的一位牧师太太激动地说,这是她从自己的家乡带来的四季豆种子在奉天种出来的,特意在夏天收获后晒干了留到冬天才做的,大家立刻热烈鼓掌,欢迎这不远万里来到异国扎根的蔬菜。 可惜啊,奉九心里暗叹,干豆角只有炖肉才不辜负这一番连洗带晒的功夫,可美国人嘛,他们对蔬菜的手段,除了把它们煮得烂烂的,别无他法。 宴席一开,气氛就更热闹了,大家随意拿着餐盘挑选自己喜欢的食物,然后或站或坐,边吃边聊。来宾大多是不到四十岁的人,除了他们夫妻,还有一对中国夫妇和一个单身男子出席,都是宁铮的好友,也是儿时玩伴,一个是杨立人,一个是林燕来。 杨立人夫妇平时住在南京,此次是正好到奉天办事,他们都是基督徒。 杨立人?奉九看着眼前面貌奇伟身材壮硕的杨立人和他身旁艳若桃李的杨太太,忽然想起报纸上说他是上门女婿的事情来了。毕竟在中国,上门女婿是很伤颜面的事情:往往是女方家无子,男方家无财,才能生出这样的组合。 来宾们攀谈着,品尝着,不出所料,奉九做的两道风味独到的奉天菜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大家都不吝赞美,宁铮这个做丈夫的虽未说什么,但杨立人和林燕来就是看出来他也跟着与有荣焉。 奉九也很有收获,她在家时其实经常自己鼓捣做些简单的、对烘焙温度要求不那么严格的小西点,其他的也就罢了,她在席间倒是吃到了一款从未吃过的西式蛋糕,叫“戚风”,夹了三层奶油,奶油层上铺陈着草莓、樱桃之类的水果罐头里的碎粒,因为蛋糕体尝起来像丝绸一样柔滑细腻,所以有了这个丝绸的英文名字。 奉九询问过主人家后,特意找到了做蛋糕的史密斯太太,现正在宁铮的发小徐庸创办的大学里任教。 史密斯太太看到这个中国权贵的年轻妻子对这款美式糕点如此有热情,立刻倾囊相授,奉九从随身的小手提袋里掏出一个织锦缎面硬壳小本和一管钢笔,认真地记下配方。 史密斯太太还很是贴心地把西式糕点中常用的几杯几勺换算成了公制的体积和重量,两个人头碰头兴致勃勃交谈了很久;他们的谈话吸引了杨立人的妻子,结果变成两个年轻的中国太太认认真真记笔记,那样子像极了恨不得搬个小板凳排排坐认真听讲的小学生一般。 奉九对杨立人的妻子段明礼印象很好,这位闺秀虽说是中国巨贾的掌珠,容貌艳丽,但毫无骄矜恶俗之气,语速很快,不像南方人,反倒是像东北人,做派也是爽快利落,奉九有点想不明白在她眼里品貌都平平的杨立人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她趁段明礼没留意,不动声色地白了一眼这个在她眼里很不识好歹的家伙,弄得正在一旁立着与宁铮和普莱德先生及其他美国人围成一圈儿,谈讲武堂往事谈得很是欢畅的杨立人莫名其妙,搞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引起了这位宁少帅宝贝太太的注意。 宁铮注意到了妻子的眼神儿,只能在肚子里闷笑,看来上次他随口说了一句,让杨立人在奉九心目中的印象直线下落了。 奉九看着与普先生和其他美国人相谈甚欢的宁铮,心里不免有几多感慨:宁铮作为中国顶层权贵的儿子,从少年时代就与这些基督教传道士的接触,使得基督教服务社会的意识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而从小学习的儒家经典、道家著作,又让他能够冷静地对待过于丰富的物质生活带来的无尽享乐,因为这些身外物很容易引起人的餍足感,从而更加堕落地去追求更刺激的享乐。 这半年来的相处,她很笃定地确认,宁铮是个能看淡物质享乐和虚名浮声的人,对待世事人情也能很平和,这都是中国传统老庄思想对他产生的影响。 身处繁华尽头,背后就是凄凉,奉九敬重的李叔同先生,就是在夜以继日的享乐中,厌倦了,释然了,放下了,“一花一叶,昏波不染”,于民国七年在杭州虎跑定慧寺,由翩翩浊世佳公子,转身成了弘一法师。 奉九倒不操心宁铮出不出家,她只是觉得他的经历与李先生相似,而他的中西合璧特色也是显而易见,这个奇怪的混合体不免让她觉得很有趣儿。 其实一个人如果开始觉得另一个人“有趣儿”,那往往只意味着一件事。 不过在这一方面不开窍到奉九这个地步的,只怕还有的磨。 奉九曾听大哥说过一件事,宁铮被老帅逼着进复学的东北讲武堂短期受训时,有个叫曾钟策的同学跟他辩论南满铁路问题,辩论不过,就冲口骂了一句“胡匪崽子”,当时围观的人全都变了脸色——一般人尚且忍受不了如此侮辱,更何况是东北最高统帅的唯一嫡子。 但谁也没想到,宁铮顿了一下,只是笑了笑,未置一词就离开了;而曾姓同学也是后怕不已,后来特意找宁铮道歉,宁铮也平静地接受了。 至于曾姓同学一生都很敬重宁铮,绝不允许别人说他一句坏话的事情,都是后话了。 奉九意识到,宁铮的确持有人人平等的先进观念,而且能够做到高度自我克制,这是他了不起的一面。 当然,对待自己的事情就除外了。 杨立人注意到宁铮的太太正状似无意实则用心地听着自己说话,于是接着说:“我们宁三少的体力也很是惊人,有一次冬季拉练,要求急行军到离奉天四十里外的四方台,同时还得进行进攻、防御、追击和退却训练;到了四方台,又要求就地卧倒,阵地彻夜。第二天一早开始返回,先是“转移兵力”行进二十里,再要求跑步前进二十里,这么一顿折腾,很多人掉队,到最后在操场升旗台,按时回来的只剩下五人,其中就有我们精神抖擞斗志旺盛的宁公子喽。很多原本以为他不过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公子哥的同学们豁然改观,真给我们这一帮哥们儿提气。” 他冲宁铮竖了竖大拇哥,然后状似无意地瞄了奉九一眼,不过,满眼的恶趣味。 段明礼很是敏感,一看自己丈夫那眼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刻偷偷伸手在他后腰拧了一把,疼——不过他忍住了,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宁铮眯了眯眼。 偏偏旁边不识趣的戴着一副圆边眼镜、天天钻研摄影术和天文学的“无用之人”林燕来问:“请问我们杨公子是不是这五个人中的一个啊?” 杨立人立刻脸色一收,“其实我也应该是,但……” “哦知道了。”话头被林燕来截断,周围人哈哈大笑,杨立人恨得冲他虚挥几拳。 宁铮微微笑了笑,算是给军校同学点面子,也就是在此期间,他认识了吉松龄,这个相貌堂堂,大他五岁,却已经是讲武堂教官的模范军人,从而对他的一生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杨立人虽挨了夫人一掐,但还是留神看着奉九的反应,谁知她也跟着笑得开怀,毫无羞涩之意,不免觉得有点奇怪,于是又下死力盯了她几眼,忽然眼皮一跳。 宁铮看着他怪异的表现,不满意地睃眼看他。 杨立人转过脸又看宁铮,也是那么奇怪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心里到底装不住事儿,他走过来把宁铮拉到一边,小声问:“你——不会到现在都没跟你太太圆房吧?” 宁铮眼睛眯了眯,“你怎么那么爱多管闲事儿?” “唉哟,没看出来,你可够——”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儿,又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宁铮,宁铮不耐烦了,“你小子,眼睛够毒的,怎么看出来的?” “你这太太,一说到你体力好,人明白人事儿的太太不都得跟着不好意思?她可好,还跟着傻乐呵呢。” ……这么回事儿啊。 宁铮冷着脸,“不许给我传出去。” “唉,这么丢人的事儿,是个人就不能说——这跟说你‘不举’有啥区别?,你还不得把我给灭口了啊?”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儿的杨立人缩缩脖子,装出一副后怕的样儿。 宁铮阴沉着脸,开始思索是把他一枪崩了,还是下毒毒死他这张破嘴。 “不过,你怎么忍得住?”他好奇地问,毕竟都是年轻男人,宁铮以前又不是个禁欲的人。 “就——那么忍住了呗。”他笑着看向杨立人,一双眼睛里却是毫无笑意。 杨立人这次是真心感到一阵寒意。 不过,他还是实打实地替好友抱屈:“你呀,何苦来哉?是不是你这大美人太太对你以前的事儿耿耿于怀,于是你就做了个高姿态?就问你后悔不?憋——得难受不?怪不得这阵子看你小子老是一副欲求不满的德性,我跟你讲,老婆不拿来用,娶进来打板供着啊?你是不是傻?差不多行了昂。” “闭嘴。”宁铮眼看着奉九笑嘻嘻地走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于是一边眼神警告对面的老友,一边用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宁铮看着奉九笑眯眯的样儿,也跟着愉快起来,被老友看穿了如此夫纲不振的闺房私密有何关系?反正她嫁给自己之后,还是心情愉悦的时候占了绝大多数,这就比什么都值得。 奉九捂着嘴对宁铮偷偷说:“你看他们俩。”捂在嘴上的手指也稍微动了动。 宁铮顺着奉九捂着嘴巴的手指指向看过去,印雅格正拿着一杯饮料,倾身看着葛萝莉给他展示的戴着的项链吊坠里的小相片,那是她过世祖父与她的合影。他们隐在客厅钢琴后面的一角,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两人的身体离得很近,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客厅里人人都在说话,所以不得不离近些才能听得清。 奉九看了周围的人一圈儿,有点奇怪,因为自己认识的在奉天的美国人一个都没来,她自己的英文教师林沫神父也是美国人,按理说同一国的人身在他乡,本来人数就不多,互相之间都应该互有联系才对;但这么一回想,林沫神父好像从没有跟奉天的YMCA(基督教青年会)有所牵扯,要不怎么也该有所交集了,而她只怕和宁铮也早就在聚会上遇到了。 她不解地问宁铮,宁铮给她解释,说小西关教堂是法国人建的,属于天主教;而基督教青年会,是新教,也就是中国人俗称的“基督教”,两者对神的理解都不相同,在欧洲因此而发动的血腥战争都不知几何,所以在奉天,他们也尽量避免联系。 这是何必呢? 奉九自己不信教,虽然林沫神父曾对此表示遗憾,但奉九告诉他,说我们中国人普遍是无神论的信仰者,我们不信神,但我们信祖先,信“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林沫神父听后,琢磨了半天,反倒是赞赏地笑了。 最后,普先生提议大家一起唱首歌—《少年本是世界光》。 于是大家在轻松愉快的歌声中结束了本次聚会,奉九也对以“非以役人,乃役于人”为会训的基督教青年会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不管如何,教人向善总是好的,不管它来自何方。 待到聚会结束,奉九善解人意地告诉葛萝莉,她和宁铮另有事情要去做,烦请印先生送她回去。 印雅格一手插兜,站在自己的汽车前,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萝莉,萝莉哪里看不出是闺蜜的一番好意,她心怀感激地接受了。 “看来我们夫妇联手,又要做成一桩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婚事了,功德无量。”宁铮目送着印雅格墨绿色的福特汽车绝尘而去,感慨地说。 奉九看了宁铮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的,想说什么?”奉九要说什么宁铮心里有数,所以故意虎着脸儿。 “你还知道两情相悦的婚姻才是功德无量啊你,啊?”奉九简直不知道宁铮的脸怎么能这么大,不知道自己怎么结的婚啊。 宁铮看着奉九不满的眼神,笑了,把她让上了车,一边开车一边说:“我们自然是两情相悦的,你还小,不懂。” 奉九被噎得直翻白眼,真好意思,您是不是对两情相悦有什么误解?怎么说得出口,论厚脸皮,她实在不是宁铮的对手。 她笑眯眯地抬杠:“你一会儿说我够大的了,我母亲这个年纪早做娘了;一会又说我还小,所以不懂;那请问我到底是大还是小啊?” 这次轮到宁铮被奉九噎住了,干脆耍无赖,似笑非笑地说:“我说你大就大,小就小,哪儿来那么多话。” 奉九哈哈大笑。 宁铮扭头看着奉九神采飞扬的脸,不禁跟着她笑了。 第39章 小报 转眼间进了腊月,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此时的奉天已经相当寒冷了。 刚刚从河北滦州乘专列回来一身戎装的宁铮在家门口下了汽车,大步往里走,支长胜紧跟在身边。 待到了自己的住所小红楼前面的小花园时,意外地看到三个丫头在踢毽子。 迎面的是秋声,只见她足尖绷紧,勉强接过小红楼里吴妈的女儿、小丫头宝瓶踢得歪歪斜斜的一只鸡毛毽,但角度没那么好调整,她只好斜踢给了对面的一个女孩。 这个位置实在刁钻,离这个女孩足有半米远,而且还偏在左边,旁观的支长胜觉得这毽子肯定是得落地了。 没想到这个穿一身东北正宗肥棉袄裤,戴着厚厚的红地大黑花头巾的女孩,身材高高略显臃肿,但动作很是灵活,右腿先垫个步,左腿笔直地伸出去,轻轻一颠,花花绿绿的鸡毛毽就已经在脚面上微微弹了起来,她又蜷起左腿,盘踢了一下,原本失控的毽子就乖乖地在她的足外侧上一边高地一下一下飞起来,她悠然自得地踢着,一边得意地说:“啧啧,看看你们俩个小丫头,还是欠练。” 支长胜这才知道,原来这个穿得很村气的女子,居然是三少奶奶。 这时候秋声和宝瓶也看到了她们,立马规规矩矩垂首站好,大声给三少爷问安。 “嗒”的一声轻响,毽子落地,奉九也赶紧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完全没想到大晌午的宁铮能回来。 宁铮明明有急事,可看着他的小媳妇儿穿着以前从未穿过的海棠红花袄和黑色弹墨大肥棉裤,即使这么个土气得不能再土气的穿法,但配着她因为踢毽子而红扑扑的脸儿,眼睛明亮如秋水,灿烂若繁星,微张的双唇间露出一口细米小白牙,再冲他羞涩地一笑,他就好像脚下生根,走不动了。 “哪儿来的棉裤啊?”他慢悠悠地问了一句,支长胜已经很自觉地脸冲外站着了。 奉九呆了一下,大概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模样实在是要怎么老太太范儿就怎么老太太范儿,她本以为宁铮不会这么早回来的,于是讷讷地说:“吴妈给的。” 宁铮:“……” 支长胜:“……” 宁铮以手抚额道:“这还没到逃难的时候。”奉九瞪他,总感觉他的话里有一丝笑意。 “我的猎装放哪儿了?帮我回去找找。”他抬腿向楼里走去,奉九只能跟上。 秋声和宝瓶对视一眼,偷偷一笑,捡起地上的鸡毛毽,慢悠悠地缀在主人夫妇身后,等他们进了楼,自己才拉开门进了去。 支长胜则是目送夫妻二人上了二楼,这才转去一楼最东北的书房,找宁铮回滦州军部开会需要的资料了。 “这么冷的天,山里还有猎物么?” 宁铮等她从衣柜里找出了长毛皮衣、皮裤,和皮帽子,伸手接了过去。 “这不是北平的财政总长来了吗?他非要去掏黑瞎子的窝去。”奉九听了没说话,这什么财政总长,瘾头可真大。 “想不想吃熊掌?” 想想可怜巴巴的黑熊即使冬天躲到山洞里都不得安生,再想想做得稀烂酥香的炖熊掌扒熊掌,奉九还是暂时规避了自己在吃上一向不多的恻隐之心,点了点头。 宁铮笑了,偏过头来吻她,奉九本想闭上眼,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微微一沉,侧头避了过去。 宁铮一顿,这还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头一次又要避开自己,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么?但现在时间紧迫,来不及寻根问底,索性扶正了她的头,执拗地吻了下来,吻着吻着,又不顾她的挣扎向后推着她倒在床上,重重地压到她身上,捧着她的脸,顺着小巧的耳朵舔着耳廓,温热的气息让奉九一阵酥麻。 奉九怕痒,不禁“咭咭”笑出了声。 宁铮垂头,定定地凝视着她粉嫩的双唇,还是忍不住启开她的唇缝儿,伸舌舔舐着她雪白的糯米牙,耐心地一遍遍来回游荡,这轻柔的动作里带着一丝恳求,奉九只能松开牙关让他攻进去兴风作浪,好一会儿他才暂时餍足,终于起身下床。 不过……他皱着眉看了看奉九的大棉袄裤,一想起这是吴妈的,心里就一顿不自在,“以后还是别穿别人的衣服了,啊?” 奉九点点头,她今天也是着急出去踢毽子,才偶尔这么凑合一下。 宁铮很快换了猎装,他个子高,宽肩窄腰,熊罴帽子把他的眉眼遮住了,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眸子,肩上背着双筒猎o枪,真的很像个地道的猎人了。 奉九没见过他这样,觉得很新奇,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 宁铮看着她水润润的脸如冬阳般又温暖又明亮,还是没忍住,到底伸出手去眷恋地摸了摸她的脸。 “怎么?”他问。 奉九微微羞郝,本不想理他,但还是忍不住回道:“我觉得《小红帽和大灰狼》里的猎人,可能就是你这样的。” “你也知道《格林童话》?” “嗯,我看过魏以新的中译本。” 宁铮想着,可真得出发了,再不走日头都要落下去了。 可是,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跟她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下去,即使说上几天几夜也不是不行的。 “走了。” “等一下。”奉九说:“我和你一起下楼。”奉九边说便拽住他一起往下走,“昨天是腊八儿,你都没吃到腊八儿粥,先喝一碗再走。” 这是吴妈昨天告诉她的,说姑爷还没喝腊八粥,必须补上,增福增寿,这在战场上搏命的人,更是少不得。 一听上战场的人需要额外庇护,奉九立刻觉得得听从。她虽是个无神论者,但不耽误对很多传统风俗的认同,而且她一向也很听奶妈的话。 宁铮转圈看了看,楼下没人,于是很快地啄了一下她的唇,赞赏地说:“知道心疼人了,真是个好姑娘。” 奉九:“……我什么时候不知道心疼人?”她唐奉九可是公认的小暖炉好不好? 宁铮笑了,“更正,是知道心疼我了。” 对于这个说法,奉九倒是有那么一点心虚,可她还没傻到把吴妈说出来,只能快速地进了一楼走廊尽头的小厨房,盛了一碗香软甜糯的腊八粥——吴妈做的腊八粥的方子来自奉天最大的寺庙,始建于后金时期的慈恩寺,据虔诚的佛门子弟吴妈说,此方最是带有佛气,经过洗米、泡果、剥皮、去核、精拣,又熬了半宿才得。 奉九把盛了腊八粥的福州红漆小碗放在同一个产地的金漆小圆托盘上端出来,宁铮接过,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 喝完身上一阵阵暖洋洋的,他的笑容更带了一丝暖意。 奉九点点头,“总算把你的嘴堵上了。打猎小心点——熊瞎子冬眠得正美,被你们吵醒了,脾气肯定不能好。” 宁铮看她一眼,应了一声,嘴角上翘地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下午,奉九做了不少事:习了两篇行书,一篇小楷,读完了一整版的时事评论,写了一篇小杂文,分别用中英法文写成,又头大地拿过五夫人殷殷切切送过来的上个月的账本:奉九不喜欢跟数字有关的活计,但不意味着能糊弄她,她从头到尾快速浏览了一遍,心里有了底,又重点看了月初几天的账目,圈定三个有疑问的款项出入记录,想着明天跟五夫人商量一下,底下人也需要时不时地敲打。 奉九揉了揉额角,只要一看帐,她就会头疼。 忽然一双冰凉的小手揉上了她微微胀痛的太阳穴,这才意识到,她皱眉皱得秋声担心了。 “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要来身上了?” 奉九闭着眼睛问道。 “姑娘,您可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咱俩都在一起多少年了?我还能不知道你?”奉九一笑。 秋声羡慕地说:“我真佩服姑娘,中国字认得,洋文也认得,又会盘账,又会滑冰,踢毽子还踢得那么好,你还有什么不会的呀?” 奉九听了,却没被她的恭维之词给唬住,“来,把那本成语字典拿来,我们今天再学五个;还有,接着学珠算。” 秋声泄气了,立刻把手放下,气呼呼地说:“不给你按了。” 奉九笑了:“你这个小丫头,整天净拿话过我,总说要学写字学算账,以后帮我,省得我累着,结果一到动真格的,你就撂挑子了。” 秋声就怕小姐说自己对她不真心,所以明知道是激将法,她也只能乖乖入縠,奉九把书桌让给了她,秋声唉声叹气地写起了字。 虽然此时宁铮不在,但奉九也从不去他的书桌写字看书,这个嫌还是要避的。 很多时候,原本感情很好的无论是朋友还是夫妻,保不齐就有反目成仇的一天,到那个时候,原本不起眼的小事也会被放大数倍,当成攻击对方的武器。 奉九可不想落下这样的口实,毕竟,唐家大部分产业也都还在宁系的庇护之下。 奉九正坐在秋声对面的圈椅里,一边监督秋声学习,一边读着一本《中世纪欧洲史》,忽然听到对面秋声低呼了一声,奉九抬头,随即对上秋声慌乱的眼神。 奉九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张前几天的北平小报,刚刚奉九没留神,把报纸压在习字时垫在宣纸下的羊毛毡下面了,秋声恰好写完几个字,顺手挪开毛毡垫,这张报纸就露了出来,她的视线垂落,将将看到上面那张照片—— 一对儿青年男女正搂抱在一起跳舞,状似亲密,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正在男人耳边说着什么,宁系戎装男人附耳眼神专注地听着,旁边还有一竖排的几个大字——“宁军少帅与北平梁十小姐共度春宵!” 那个黑色的惊叹号气势惊人,恨不得破纸而出,戳到读者脸上,可以想见编辑定稿时一定是满脸亢奋,这必然又是一桩多么耸动的桃色绯闻。 奉九了然,看着秋声转为同情的目光,淡淡地说:“这都不是事儿,小丫头,给我。” 奉九接过秋声递过来的报纸,随手团了团扔到废纸篓里,于是主仆继续差不多每天进行的教学活动,只不过,气氛好象安静了许多。 忽然秋声又叫了一声,她们低头一看,圆头胖脑的泰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进了桌子底下,正悄儿咪地啃着秋声的黑布鞋,被发现了立刻一脸无辜地瞅着奉九,她们一齐笑了出来,稍显沉闷的气氛也为之一松。 很快一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奉九觉得自己的婚后生活还不算无聊,果然,人还是得先充实自己才能得到活着的乐趣吧。 东北的冬天黑得早,到了夜色浓浓之际,楼前才传来一阵喧嚣,宁铮打猎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带来了一股寒气,奉九此时已站在了二楼的缓步台上,看得出宁铮的心情是轻松愉悦的,不过他身上穿的皮袍子也染上了斑斑血迹。 奉九慢吞吞地下了楼梯迎上前,上下看了看他:“啊?你这是……” 宁铮抓过她的左手拍了拍——冬天深山里洁白如棉的雪地上半天都看不到一个脚印,那股子万籁俱寂的孤独感、清新的雪的气息和狩猎时猎物垂死挣扎发出的惨叫组合在一起,融合成了让人兴奋不已的调调儿,触动了他血液里根深蒂固的男性嗜血因子,极大释放了他被压抑的重重情绪。 从刚才猎场的血腥阳刚一下子过渡到眼前的柔软娇弱,他还有点缓不过神儿来,“不是我的血。我没受伤,别担心。” 奉九:“……”我也没担心啊。 “你们抓了几头熊瞎子?” “四头。我带回来了两对熊掌,明天你就可以好好吃了。”他伸手刮了刮奉九挺秀的鼻梁,脸上有几分好笑,好象在笑奉九的贪吃。 奉九:“……”我也不是那意思啊,我也没有特别想吃熊掌吧? 今天晚饭是吴妈主厨,她正和秋声、宝瓶忙着上菜,伺候他们夫妇二人用晚饭。吴妈偷眼瞧着,心里却是极其满意的:姑爷眼里对姑娘的疼爱,盛都盛不下了,咕嘟咕嘟直往外淌啊。 不过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么? 在饭桌上,宁铮又告诉奉九,熊掌已经拿到大厨房去处理了,这等费工夫的菜,还是让大厨房的大师傅做吧。 这就是爱屋及乌了吧,秋声倒是跟吴妈一个感触:这是姑娘今天新教她学的一个成语,也就是说,姑爷心疼姑娘,所以连她身边的人都跟着借光了。 虽说看过了那张报纸,但秋声还是觉得,那个什么十小姐既没有姑娘好看,也没有姑娘的正室身份,只怕又是小报瞎写的——就看姑爷对姑娘的各种好,怎么也想不出他能做出对不起姑娘的事儿。 所以有的时候,人的心思还是单纯些的好;像奉九这样百转千回的玲珑心肠,反而容易误事。 宁铮换过了衣服,吃过了饭,很快又出去了,说今晚不回来了,他还得和财务总长商讨一下来年给宁军发放的军饷事宜,预计有的扯皮。 奉九自然没有异议,她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表示知晓,宁铮还沉浸在狩猎后带来的畅快之意里,没察觉出有什么异样。 在一个无法躲避、长得让人窒息的深吻后,奉九挥手送走了他,随即一刻不耽误地到浴室刷牙洗漱。 第二天中午,奉九果然吃上了扒熊掌,这也算是关外八珍里最珍贵的食材了,宁铮亲手猎回来的熊掌,会不会更好吃一点呢? 奉九品了品,很遗憾地发现,并没有。 她也算是冷静客观到令人发指的一类人了。 奉九饭后在书房里复习这两年以来上了大学的高中同学们给她的来信。 彼时郑漓还没有跟二堂哥在一起,在信里她说经常会在课后闲暇时间去电影厂看“春山哥哥”拍电影,还说春山本人剑眉星目,俊美无俦,比银幕上还帅。 奉九暗想着,原来这两人早已经有了苗头了。 而燕大的文秀薇则在最近的信里对新出现的追求者柯卫礼一字不提,奉九不禁笑出声来,这小妮子还端着呢。 听宁铮说,柯卫礼追薇薇追得很是上心,不过方式新奇,两人一见面,不是打羽毛球网球高尔夫,就是游泳滑冰,居然还有几次是下围棋…… 实在是太有益身心健康了。行吧,慢慢磨吧。 薇薇倒是会在信里尽职尽责地详细地描述自己的大学校园生活,要不当初奉九怎么会知道燕京大学的学生还得靠鱼肝油弥补户外运动不够光照不足带来的危害呢。 比如燕大的宿舍里设施都是最先进的:暖气、浴缸、抽水马桶、公共饮水喷泉…… 再比如她经常能在燕大的未名湖畔,遇见一身书卷气的人类学家吴文藻教授,而陪伴在他身边的温婉小妇人,正是大部分中国知识女性都很欣赏的女作家、文学系教授冰心;还有著有《中国哲学史》的冯友兰教授、新文化运动杰出代表的周作人先生、以及素有“最后一位士大夫”之称的国学大师钱穆先生,当然还有她们可爱的校长司徒雷登先生…… 这么多巨匠、大师,如果能亲耳聆听梵音,当面请教,那是多大的福气。 奉九一边读着旧信,一边心里照例泛起了阵阵惆怅,如果自己也在大学里,如果自己在哈佛校园里…… 接着她又给郑漓写了一封信——她快生产了,奉九虽做不了什么,但精神上还是要支持闺蜜的;薇薇就不用了,她这个寒假还会回奉天,但一伺开春儿,她父亲就要举家回四川了,又是让人伤感的事情,身边中学时代的好友,越来越少了。 最后她才写给媚兰,因为这封信必须是最长的才行,要不媚兰个小性子会挑理:媚兰在北票中学当老师,当得兴头头的,经常在信里写一写上课过程中的趣闻,小孩子们都如何如何可爱,奉九听出来了,这是想当妈了。 结束了一夜加上一上午的激烈争论,在军部顾不得补眠的宁铮,又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进了门就问三少奶奶在哪儿,秋声赶紧指了指书房,宁诤径直走过去推开书房门,正好看到奉九郁郁地坐在椅子上,泰山也很有眼色地靠坐在她的椅子腿脚边,不出声默默地陪着她发呆。 听到脚步声,奉九抬眼看了看他,“咦?今儿回来得倒早。” 宁诤点点头,走过去,捧住她的脸,细细打量着:“怎么不高兴了?” 奉九自然说没什么,垂下眼扒拉宁诤的手,想把脸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宁诤低头看了看她手边那些信件的抬头,不是燕京大学就是南开大学、复旦大学,宁铮心里有数——只要一看上了大学的高中同学的来信,她当天的心情就会有明显的波动,却还要问个清楚,奉九烦了:“我……肚子和腰有点酸疼,心情躁一点而已。” 宁诤一顿,明白了,脸上倒是不显,“那用不用我给你捂一捂?”说着把奉九牵起来,自己坐下,然后把她搂过来,让她坐在腿上,把她象个小孩子似的轻轻颠了颠:“写了这么多页儿信?” 一说到这个就来气,奉九嘟着嘴巴不吭声。 宁诤偏还要撩拨她:“我可从来没阻止你继续念书,真那么想念,跟我说啊。” 奉九眼睛一亮,难道自己绸缪的事情有望解决?不过……她眼睛微微一眯,乖巧纯真的眸子里不搭调的倔强又冒了出来:“什么条件?” 宁诤看着这只小野猫,不咸不淡地问:“你自己说呢?” “生孩子么?可生完孩子我能好意思丢开手自己去读书么?那等孩子再长到四五岁,我还走得出去吗?” “我父亲像我这么大时,都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我一个也没有,这也不像话。“ 奉九嘟哝着:“三个孩子里有几个是母亲生的?” 宁诤微微笑着回道:“一个,就我大姐一个。” 奉九轻飘飘地抬头看了宁铮一眼:“今天我听吴妈说了一句歇后语挺有意思的……” “说来听听?”宁铮乐呵呵地往坑里跳,满不在乎。 “‘癞蛤o蟆不长毛,随根儿。’” 宁铮哈哈一笑,点点她的鼻尖儿:“我没想随根儿,你想多了。” 他一抬手,一股清新的柠檬香皂的气息就从他的袖管里散了出来,奉九不免耸着小鼻子嗅了又嗅。 宁铮忍不住笑了:不枉他现在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无论何时出现在奉九面前,都保持清新好闻的体味,这就要求他不管何时,只要回家之前,都要先找地方沐浴。 奉九一边闻着这气味,一边想着,这也许是一个契机,毕竟古话说“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在这应该是“舍不着宁铮套不着大学”。 不过,一个丈夫有什么好舍弃不了的?按照现今中国社会男人的进化程度,宁铮娶小、琵琶别抱只是时间问题,从遗传和家风上看,更是大概率事件,奉九冷静地想着。 丈夫对妻子的重要程度,应该永远都比不上亲生子吧,她应该可以轻轻松松,而不是撕心裂肺地把他舍给别的女人,然后去套“读大学”这条狼。 其实这就是奉九的短视了,真正的夫妻相处之道,自然应该是以真心换真心,真正能陪伴自己一辈子的,理论上来说,枕边人肯定比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就飞走了的孩子要靠谱。 不过没办法,谁让奉九身边贤伉俪太少,多的都是痴情太太负心汉的反面例子,所以她的打算一向悲观,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 奉九斟酌着说下去:“当代的大人物,父亲自不用说,江公在迎娶江夫人之前,也有过好几房姨太太;袁世凯的后院也是热闹非凡……” 奉九没有意识到,她只是设想了一下,虽说心里也会稍嫌膈应,但觉得还是可以接受;其实对于奉九这种有精神洁癖的人来说,她无法知道,如果以后宁铮真的妾室成群,她到底能不能受得住…… 宁铮漫不经心地把玩她细长的手指,揉来捏去,放到嘴边咬了咬——跟面团一样软;又侧头含住她白生生的耳垂,再伸舌舔舐她小巧的贝壳耳,沿着耳廓来回吮吻,听到奉九停住了,就接一句:“然后呢?” 奉九真是烦透了他这些亲昵得过分的举动,就好像她是他豢养的一个可以随时亵玩的宠物,不过现下她是要解决问题,这些事情可以暂时不理。 “要不你也找几个,‘红颜知己’?想在外面养着,或是纳进来,或者干脆……”话没讲完,耳朵上传来一阵尖利的刺痛,宁铮咬了她。 奉九短促地“啊”了一声,真疼!大怒的同时条件反射地去摸耳朵。她的痛神经实在是太发达,怕痛怕得要死,宁铮居然敢老虎头上拔毛:就算自己说的话不合他心思,说出来就是了,咬人算什么,这打趟猎还退化成了四足野兽了么? 奉九的手被宁铮擒住,强硬地交握在一起,整个人也被他抿进怀里,一条湿热的物体徐徐爬过她火烧火燎的耳廓,奉九小声呼痛,小幅度地摆着头想挣脱开,但毫无用处;接着整个耳朵被含进去了,奉九不敢动了,要不耳朵不保,而那物体执着地反复轻弹着受伤的部位,好一会儿宁铮才目光沉沉地俯视着她,“疼么?” 这不废话么,鉴于宁铮强悍的手劲,奉九断定他现在是怒火中烧,从来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奉九没敢再说什么,只能无辜又气愤地瞪着他。 宁铮拽过她的手,重重压在自己的胸口,让她感受自己硬实胸膛里沉重缓慢的心跳,“……我也疼。” ……摸不出来,可奉九的疼却是真真切切的。 奉九觉得这是个双方都能满意的提议,为什么他会不接受呢?要说吃亏,也是自己吃了亏,他有这么大的便宜可占,怎么表现得倒像是他吃了天大的亏一样? “你不是着急要孩子的么?你也知道我现在还不能……”奉九越说越是有点气急败坏,“有的是女人愿意给你生,你干嘛不找她们去?” 其实直到现在奉九才确认,她对于小报的报道,并不是真那么无动于衷的。 “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不知道的吗?怎么听着还醋上了?”宁诤这才听出奉九的意思来。 不过这才多会儿没见着她,他已经相思难耐,虽然生着她的气,但还是忍不住一边说一边不忘上下其手。 “就你那辉煌的风流史,谁能信得着你?”奉九一边躲一边咕哝着,想着那些闲言碎语、风言风语……这才成亲多久,宁少帅的大名就又开始上花边新闻了? 这张报纸从何而来,奉九简直不爱回想,还不就是那个被老帅和宁铮敲打老实了半年其实本性猖狂的四姨太,一看奉九恬淡冲和的脾性,以为她不过就是一个年轻的小丫头,于是又开始四处蹦跶,抓住一切能碰到她的机会,甚至亲自上门,传些宁铮在京津的街头绯闻,以好心为由,有事儿没事儿给她添堵。 七八日前更是持着一副得意的态度,拿来一份街头小报,给她看上面宁铮和梁十小姐的大照片,表面劝她想开点儿,实则行煽风点火之实,让人不齿。 以往奉九本来懒得理她,为了礼貌,每次也只任由着她说,自己坐在对面,实则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兀自不动如山。 但泥人还有个土性,更何况奉九,其实一直给她暗地里记账,这样的情形算上这回已是三次,“事不过三”,奉九终于决定不忍了,先是冷言冷语地告诫她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把她气走,随即打电话让大哥把四姨太名下她娘家弟弟经营的几家山珍皮货行毫不客气地打压了,四姨太娘家自是血亏一笔。 直到第二天她弟弟进府找她哭诉,四姨太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个年纪轻轻的三少奶奶可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柔弱良善,一旦撞到人家的枪口上,这手段绝对算得上心狠手黑。 而奉九由此得出什么启示呢——关键时刻,还是娘家人靠得住。 此为至理名言,各位出嫁女务必记住。 第40章 奉天大学 泰山在刚才宁铮一进来就自觉地退到窗边去了,这会儿看着宁铮一直欺负奉九,立刻竖着尾巴走过来,对着宁铮龇出两颗尖尖的门齿,宁铮有点惊讶,冷眼看向这个背主的小混账。 泰山到底还是惧怕宁铮的手段,只好满脸沧桑地看了看奉九,一对泫然欲泣的阴阳眼里明晃晃地写着“我是站你一边的,奈何敌人太强大,你多保重”,接着就心安理得扭着胖屁,从书房门下面一条狭窄的门缝儿“流”了出去:按理说,以它肥胖的身躯绝对出不去,可事实上它毫无阻滞地顺着这条窄缝出去了。 夫妻俩傻傻地看了一会儿,对视一眼,这才想起来刚刚是在吵架,宁铮揉揉额角,不受控制地说出一句话:“你怎么就不能象别人家的太太,想着怎么讨好丈夫,做个贤妻呢?” 如果指望奉九会因此愧疚甚至反省,那纯属做梦,奉九也很困惑地问:“这样的女子不是很多么,你当初随便找一个不就结了,干嘛非拉上我?” 这段对话很熟悉,宁铮垂下嘴角。 这就是自己选的老婆,哭着也要过一辈子的意思吗? “自从定了亲,不对,自从认识了你,我可没有再沾花惹草过。你不能冤枉我。”宁铮正后悔说了刚才那句话,赶紧表个忠贞,学奉九以往那样嘟着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儿。 奉九以手当扇扇风,因为生气所以脸很热,“可我就是很烦。我也不想总被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 “那都是小报记者胡咧咧你又不是不知道,跳舞也成了罪过了,你不同情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拿着这个跟我置气儿。”宁铮一回想,最近跟他扯上关系的桃色绯闻只此梁十小姐一桩。 不过就是老朋友一起跳个舞的一张照片,就成了别有用心的街头小报记者的发财手段,后面的什么共度春宵都是他们尽情发挥的结果。 但他看到自己的小太太总算有点维护自己领地的觉悟了,还是不受控地笑了一下,奉九一看,更生气了。 “空穴自来风,说你十次里总有一次是真的吧?”奉九可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那你要我怎么做?”宁铮笑过后,看了看奉九的脸色,赶紧把笑收了起来。 刚刚喜孜孜了一下,转头就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奉九居然对自己还是一丁点儿的信任感都没建立起来,于是那一丝丝喜悦也彻底烟消云散。 相比奉九小小喝醋满足他大男人的虚荣心,他还是更在意自己能在奉九心目中保有一个端方君子的形象:他早已笃定,对着眼前这个可遇不可求的妙人儿,他图的可不是一时,而是长长久久的一世;如果人真的有来生,那就是生生世世。 他现在觉得头疼了,箍住奉九的身子,左手托起她的下巴,宁铮怏怏地问:“说吧,怎么样你才能信任我?” 奉九觉得真是冤枉,她根本就没想让他守身如玉好不,因为她也不在乎啊,于是低声说:“我不是也说了么,你在外面的事情,别让我丢脸,或者麻烦我去收拾残局就好了。” 一般男人听到这样的话,是该欣慰呢,还是有点心酸呢? 宁铮不是一般男人,所以他脸色瞬间变得清冷,语气不带什么温度地说:“我要你信任我,你就得信任我,听不明白吗?如果听不明白,从明天开始,天天跟我去军部,我出差也跟着我去,我打仗你也跟我去前线,我们力争坐到同寝同行,整天都在一起。反正那些没事就往上凑的苍蝇蚊子我也烦透了,你在,还能起到一个蝇甩子的作用,怎么样?” 信任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到底能不能信任他呢?毕竟,奉九并不觉得她对自己的丈夫了解了多少。 别人不知道,不过宁铮现在看起来虽然平静得很,但仔细一看,嘴角僵直,眼睛里泛着红血丝,这是暴怒前的征兆。 宁铮看着奉九微微有些害怕却强装镇定的脸,心里一声叹息,这丫头,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不爱? “真不想让你这么得意。”奉九听到宁铮低低叹息着,模模糊糊,似是不想让自己听清。 谁得意了?有什么好得意的?奉九嗤之以鼻。 宁铮看着她实打实的不以为然,只能长叹一声,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干嘛干嘛?我信还没写完……” “不是来了身上?肚子不舒服就多休息休息。“ “……我休够了,我不去。”奉九对于宁铮能听懂女孩子腰和肚子疼代表来了身上表示震惊,转念又一想,人家一向多——有经验啊。 “那就陪我躺会儿。” 奉九的一切挣扎都被宁铮的雷霆手段镇压了,她只能悻悻地陪着倦意十足的人躺着去了,不过这个人用一双修长的暖意十足的手在她小腹和后腰处反复摩挲,带来了一股子舒适感和恰到好处的安抚,本来也到了睡午觉的时间,于是她很快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待午睡过后,奉九自发地醒了过来,眼睛转了转,头一扭才发现一旁的宁铮居然还在,正沉沉地注视着她,这可是新奇事儿。 宁铮自然是有话跟她说:本来今天匆忙回来,就是要向她报告一个好消息,谁知这个棒槌丫头生生地把自己要说的话给憋回去了。 宁铮低头亲亲她的眼皮,奉九随即精神了。 “咱们接着说,既然你想去念书,那我支持——太太有学问,做丈夫的脸上也有光彩。” 奉九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大大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神采:哦我的哈佛…… 宁诤看着她小心翼翼展露的狂喜神情,心里忽然一阵冰凉,嘴角也露出一丝嘲讽来。 “你也知道,父亲五年前在奉天设立了一所新大学——奉天大学,遍请国内外著名的学者来授课,力争五年内成为国内一流的大学,现在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原本只设立了理工科,毕竟,现在是工科立国的年代,不过……”奉九忽然一激灵,有种不好的预感。 “既然我夫人想继续求学,那今年就额外再设立文学院和法学院,在家门口就把大学念了,不用去北平,”他伸手撩开奉九额前的刘海,欣赏着她神剜鬼刻般完美光洁饱满的额头。 “不用去上海,”他又摸了摸因为她午睡而莹洁中透着嫣红的脸颊。 “更不用去欧洲美国,如何?”说到最后,奉九的脸上已经血色褪尽,苍白如纸,好像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他无声地笑了,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慢慢俯身过去,凑近她肉肉的白玉耳垂,又是一口咬了上去。 不咬,不足以表达他心中又痛又恨的情绪。 看看这位做人太太的,一想到要念书,就是哈佛,就是出国,毫无做人妻子的自觉。 小白眼儿狼! 奉九痛得呜咽一声,她今天也受够了,这家伙今天很不正常,她气得连踢带抓,“你是故意的!你明知道我就是想去哈佛念书的!你个混账东西!” 宁诤挨了骂也不以为忤,只是一味由着她,挨了打也不闪不避,直到奉九自己使尽了力气,累得气喘吁吁,他才出手制住她。 “今天又扮上小野猫了?比虚张声势的泰山可厉害多了。”他一边说一边把她强行搂进怀里。 “还想往哪走?你就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他撩起她已经又长长的发尾,凑过头去,亲吻她雪白的耳背和纤长的脖颈。 宁铮非常喜欢吻她的耳背,好像不亲吻如此私密特别之地,不足以表达他对她绝对的占有之欲。 奉九一向是个理性的人,她现在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出国读书只怕几年之内是看不到希望了,那么,退而求其次,在家门口上大学也行。 而且奉大的理工科既然不错,那么新成立的文学院应该也差不了,总比年纪轻轻最高学历到高中毕业戛然而止来得强,好歹宁铮也算做了一定的让步和努力。 宁铮看看奉九逐渐清明的眼睛,这才又开口道:“同意了?” 奉九缓缓点了点头,形势比人强,必须同意。 宁铮又说:“入学考试一般在夏天,现在还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考试科目加起来是七科,其中两科是复合型科目,你都知道吧?” 奉九眨眼以示知晓。 “既然说了要去读大学,那就别给我丢脸,要是连入学考试要是都通不过的话……” 奉九忽地瞪大了眼睛,脸也扬了起来,这是不信任自己的学力么?自家实力绝对不容人质疑。 宁铮又笑了,弹弹她光洁的额头:“这是拿鼻孔看人呢么?” “你且等着看。”奉九自信地冲他点头。 一想到自己也马上可以读大学,心情就又变好了,这姑娘不钻牛角尖,好哄得很。 宁铮憋住笑,也点点头:“拭目以待。” 奉九松了口气,忽然反应过来,刚刚居然被他咬了两次,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禁瞪着宁铮板着脸道:“你今天咬了我两次晓得伐?公平起见,我现在要咬回来。”奉九虽不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可在她看来无缘无故被人咬到底还是让人火大。 宁铮听了她忽然冒出来的上海腔不禁一呆:奉九母亲的娘家在上海,她又经常去,所以平日里偶尔会带点上海话出来。 宁铮惊喜之余生怕自己听错了她的意思,赶忙小心翼翼地求证,“咬回来?” “嗯就现在马上立刻麻溜的!” 奉九以为他怕了,更是不依不饶。宁铮差点没激动死,生怕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赶紧巴巴地把脸往上凑,一边一脸不情不愿地说,“你随意,我绝不反抗。” 奉九有点得意,点了点头,矜持地说:“知错就好,还算有救,值得表扬。” 说完左右端详了一番,想想也还是咬他耳朵好了,这夫妻俩都长了肉嘟嘟的厚耳垂,宁铮的看上去也好咬得很。 宁铮屏息静气,只听得奉九清浅的呼吸在耳边响起,接着左耳垂微微一痛,奉九已经张开嘴巴咬了上来。 奉九到底是心慈,想着他天天跟同僚开会,如果耳垂上凭空出现深深的牙印,任谁也会浮想联翩,势必会让宁铮成为笑柄,所以只是浅浅咬了一会儿就打算作罢。 只是他的耳垂口感极好,像极了冬日里吃的爽滑弹牙的松花皮冻,所以奉九一个没忍住又探出舌尖舔了一舔。 奉九的一切男女之事都是师从宁铮,她这个动作其实也是宁铮经常对她做的。 恰在此时,只听得从刚刚就一直僵着身子、沉静得不像他的宁铮猛然间开始粗喘,接着又从喉咙深处溢出了一声纯男性的低吟,奉九不知怎的一听脸就红了。 宁铮忍无可忍地翻身压到奉九身上,劈头盖脸狂热地吻了下来。奉九还不知道她捅了怎样的马蜂窝,不明所以地奋力抵抗,只不过被情o欲冲昏了头脑的男人力气奇大无比,奉九终究只有招架的份儿……而等宁铮彻底平静下来,已经是两盏茶之后的事情了。 奉九读大学大方向定的是文学,参照当今其他大学的入学考试标准,七门科目每科一百分,包括公民、国文、数学、英文、理化、生物、中外史地。 奉九一盘算,其中公民也就是哲学加上一些时事,国文、英文和中外历史地理,她现在去考都能考个接近满分的分数,比较差的是包含了高等代数、几何和三角的数学,理化里面,化学她也很有把握,物理比较困难,而生物她也有信心很快就能上手。 奉九是个从不打无把握仗的人,她把喘气方匀的宁铮推下身去,发现天色尚早,立刻要了车直奔母校同泽中学旁边开的书店,她记得这里有些优秀毕业生的私人笔记代卖,她进去后找了自己的几科弱项的笔记,统统买下来,又一点不耽误地回了宁府,一头扎进书房就不出来了。 等无可奈何被太太丢在脑后的宁铮换了衣服又去了军部协调完第三军和第七军在河北的营地换防问题,夜已深了回到家,秋声悄悄告诉他,说小姐已经闷在书房里整整一晚上了,除了出来两次,每次在会客厅的地板上跳了一会儿绳,就是一直头不抬眼不睁地在学习。 宁铮听了倒也没有多少意外,以他对自己太太的了解,她的确有种做什么事情都全力以赴的架势,比如当初卯起劲儿来跟自己退婚…… 宁铮推开书房门,奉九正伏案奋笔疾书,旁边散落着大叠的演算纸。 宁铮走过去一看,唇边浮起一个笑,精神也为之一振,清清嗓子,刚想来个现场指导,就见一直忙着解一道二阶导数题的奉九百忙之中抬起一根纤白的手指头冲他摇了摇,随即放下,“我现在还不用人辅导,想自己先练习再说。等我需要人帮忙了,要是你有时间,再辅导我行么?” 说完了这些话,她正好把解题步骤写完,抬头看了宁铮一眼。 宁铮挑挑眉,不知可否,“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满分七百,录取分数线大概在450左右,我就算多点,500;我的公民、国文、英语、中外史地,再加上生物和化学,大概能拿到450分……” 宁铮有点吃惊:“能这么高?” 奉九一点头:“数学我就算能拿50分,因为我高等代数和三角函数比较好,平面几何也凑合,就立体几何不行,这部分得分会极低;物理大概能得20分,其他放弃,所以,最终我的得分大约是,520分。” “这个分数,考文科大概能拿第一了。” 奉九浅浅一笑:“只是估算而已,我能通过就阿弥陀佛了。” 宁铮早就发现了奉九说话做事留有余地,从不会将话说满。 不过他很快就后悔了:从奉九嫁过来他就开始慢慢地发现,直到现在绝望地证实,这是一个学习狂。 她是真的喜欢与书本打交道,极其有耐心有恒心,再加上天赋,所以,她总能从学习中获得许多成绩,而这种成就感又驱使着她去更加努力地学习,浸淫其中,获得更多的成绩,于是,宁铮不得不经常与书本争宠。 可是对于奉九来说,宁铮的陪伴虽然有趣,因为他是个很有幽默感也很有见识的人,跟他交谈,能得到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和眼界,但就与书本相伴得到的乐趣而言,好象还是差了一些。 过了几天,宁铮从军部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奉天大学因为今年增加了两个独立学院,学科建设任务加重,所以入学考试也会提前在五月二十六日开考,连考两天。 时间更紧了。 要说宁铮也是够狡猾的,其实他让奉九考大学还有一个考量,那就是现阶段的中国大学里,女生实在太少了;至于奉天大学,更是没有招收女生的先例,所以今年初校董事会开会已经一致决定要增加女生的入学名额,宁铮也算是让自己太太带了个头。 宁家少帅夫人的名头,当然有极大的号召力。 一个和尚大学,并不利于管理,也缺乏多姿多彩的校园文化。 发小儿徐庸筹办的大学也已经开学了,挺敢起名,就叫“徐庸大学”,可见他有多自恋。 为着这个校名,很多原本想捐款的富绅都望而却步了。 不过徐庸不在乎,他的确是个办实事的,在大学建设上投入了去世的父亲留给他的几乎全部家当,足足三百五十万银元,无论是教学楼体育馆还是宿舍楼食堂,都是当时建筑的最高水平—暗红色的楼房,一眼看过去颇有哈佛大学校舍的风采,很是雅致。 老帅也很感慨,毕竟跟他爹有过命的交情,也颇有“既生瑜何生亮”的伤感,于是又给他投了五十万。 奉九曾经去参观过一次,很惊讶,也挺有感触。 本来奉九对徐庸没什么好感,但听说他为了办大学,主动卸任了一年前老帅才任命的宁军航空司令一职。 为了实现自己“教育兴国”的理念,就能放下名利场上的一切,全身心投入到办大学的事业当中去——徐庸大学作为一所私立大学,却不想盈利,而是让入学考试合格的学生们接受免费教育,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优秀的寒门学子,包括食宿学费全免,一年还固定给做几身样式新颖、质量上乘的衣裳,这就更让人敬佩不已了。 转头说回奉天大学,老帅自己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对于科技能提高生产力这个观念他还是有这个认知的。 所以六年前他开始设立奉天大学筹备处,由当时的奉天省省长王永江一力主持,筹备处设立不久,竟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 后来老帅又在锦州设立东北交通学校,日本人干脆气急败坏了——他们认为中国人培养铁路交通人才,就是为了要彻底脱离日本人对中国铁路的掌控。 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曾向当时奉天省公署提出“劝告”,“你们不必办大学,要造就理工人才,可以上我们的旅顺工专;学医可以到我们的南满医大;学文、学法可以到日本去,我们可以给予官费优待及一切便利。” 老帅听了王永江报告日本阻挠东北自办大学的行为,很是气恼,说:“小鬼子是怕我们东北人自强,那就更得办不可,而且我们也能把大学办好。宁可裁掉五万军队,也要把东北的教育搞起来,我不能让东北人没有好大学可上!” 其实,纵观古今中外,也没有一个地方政府,可以把年收入的百分之四十投入到教育当中去。每到孔子诞辰日,老帅如果在奉天,就会穿上长袍马褂,一所所学校跑,给老师们行礼,说:“我是个大老粗,教育孩子们的重任,就拜托各位先生了。”所以,当时东北人的受教育程度在全国都是名列前茅。 后来,高水平的奉天大学甫一开学,就以拥有全国规模最多的在校生人数、最大的理工科实习工厂、最先进的教学楼、宿舍和试验设备及最高的全职教授月薪而蜚声全国。 比如当时奉天大学教授的月薪是三百六十元,相比之下南开大学二百四十元,燕大、清华三百元。而且只要教授们放假时回乡探亲,来回车马费全按火车头等厢和豪华酒店住宿标准报销。 学术环境优越,再加上薪资丰厚,所以当时关内许多名人学者联袂出关任教是可以想见的,理工学院有冯祖恂、刘仙洲、梁思成、林徽因、庄长恭等各位先生,皆为全国知名教授。 老帅虽是完全的出资人,但从不干涉大学的运作,他对着第一任校长王永江提出的“知行合一”校训大加赞赏,当然也是在王校长解释完听懂后才表示赞赏的。 学校的日常管理、章程制定完全由选举出来的教授委员会管理,充分体现了“教授治校”的大学自治精神。 学校运作五年以来,声望日隆,所以这次一旦设立文法学院,立刻有章士钊、罗文干、邱昌渭、吴柳隅等诸多名教授前来应聘,还有不少英籍美籍教授也表达了强烈的兴趣。 在家用功的奉九听说了有这么多大儒前来授课,精神为之一振,变得愈发用功了。 不过,奉九虽然补习高□□课很是勤勉,但其它提高艺术修为的实践也没有扔下。 一天,宁铮回来,发现她正在对着一副文人画发呆。 宁铮凑上来,“你这是又打算练瘦金体了么?” 奉九摇头,“说什么也不练。” “为什么?不喜欢?”宁诤问。这幅题在《五色鹦鹉图》上的楷书瘦金体,已近化境了。 “宋徽宗的瘦金体,自创而出,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的确是书法史上不可多得的奇书,但收笔处总是有种飘忽妖气,是一种自傲,和轻浮。”奉九点了点“自有一种态度”里的“态度”两字,“果真是亡国之君才能露得出来的亡国之相。” 奉九联想到一直在奉天街头晃荡了十好几年的日本人,声音中带着愤懑。 宁诤静静听着,忽然曲指弹她一个脑崩儿,奉九捂额,惊讶又生气地瞪着他。 宁诤悠悠然地说:“夫人,不读艺术可惜了,我认识的读艺术鉴赏的,都没有你这种天然的敏感。” 奉九难得他一句赞美,有点羞涩:“可能因为我是敏感体质吧。” 奉九对气味天然的敏感,这宁铮早领教过了。 宁诤:“……这挨得上么?” “那我的字呢?”奉九问了句,很想听听丈夫对自己的评价。 “虽然是女子的字,但遒劲有力,恣意纵横……”,几个字就夸得奉九很受用,没想到宁铮慢悠悠地接了一句:“但也看得出,为人很任性,稍显固执。” “……我看你不念心理学也是可惜了。”奉九悻悻地说。 “这就叫,一通百通。”宁铮自卖自夸。 “……你要是在清朝进了宫当妃子,通过分析别人的心理,估计也能混个皇后当当,至少也是个唯一的皇贵妃。” “那还不是生不如死了?进宫哪是人过的日子?”宁铮好笑道。 奉九轻哼一声:“偏偏就有人为了权力,在所不惜——我觉得人是愚蠢的,世界上的帝王,有比元朝的成吉思汗生前治理的国土更大的么?可即便是他,也在死前领悟到——就算拥有世界上最广阔的疆域,人到死时,也只能占有一个人躺着的那块小地方,如此而已;更别提火葬的,就是一捧灰最后化作一抔黄土罢了。所以说争权夺势的最是想不开。” 宁铮听了奉九意有所指的一句话,英气的眉头微微一皱,老帅的野心的确已经昭然若揭,虽然已出了纪念银币,但毕竟他还未真正当上“中华民国海陆空大元帅”,这是他的心结。 就在去年底,老帅想以“临时总统”或“大元帅”的名义于元旦时分在北平主政,迫不及待地尝一尝当“一国元首”的滋味。 但亲信图宇霆却极力反对,他力劝老帅在军事上没有十足的把握前,不要贸然行事以免到处树敌。 老帅虽听从了劝导,但一直心有不甘,憋了半晌,终于说了一句:“我终究非干一次不可。”看得出来,不实现这个目标他决不罢休。 更可怕的是,他的野心在于,不光是东三省,直隶,浙江,甚至如果有可能,他连广东那边都想要。 但实际上,这样的肥肉哪里是那么好吃的?广东国民政府的北伐军被视为正统,已经与陆系打了几场,宁铮屡次规劝,只换来老帅越来越不耐烦的回应,即使是亲父子,也没法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 宁铮对于老帅不顾现实,势要将宁军陷于水火,所到之地老百姓跟着倒霉的前景感到头痛不已。 奉九看到宁铮紧皱的眉头,知道触动了他的心事,于是就不说话了,自顾自地又拿了一张长约一尺的花间笺,用新练的行书体默了一篇《兰亭集序》,笔法精细,字体遒媚,葱管一样秀挺的指间捏着一柱斑竹狼毫,姿态娴雅,一张鹅蛋脸的侧面尤其赏心悦目。 宁铮没说话,只是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奉九凝雪的手腕儿,当她写到“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时,宁铮忽然出声:“别写了,陪我坐会儿。” 奉九没理他,刚想继续,一只手伸过来夺过她的毛笔,奉九不满地抬头瞪他,宁铮也不说话,把奉九往旁边轻轻一拨拉,执笔刷刷地把后面的话补齐。 奉九不乐意了:“哎,我这前面写得很顺手,刚觉得这是一篇值得裱起来的习作,你可好……” “那你过来看看。”宁铮又拉过奉九。 奉九低头仔细一看,宁铮虽然补了几句,但他的笔迹刻意模仿自己,也显得力道轻了少许,但细细审视,就会发现二人笔迹的不同之处,反而显得很有意趣。 “还不错吧。”奉九不情不愿地承认。宁铮等了一会儿,墨汁已干,就把这幅字卷起来放到旁边放在地上的大花瓶里,里面都是各种卷轴,大多是奉九的字和画儿。 宁铮自己往书桌后面的椅子里一坐,牵了奉九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奉九只能坐好——反正最后也得坐他怀里,不同意也不行,这家伙脸皮太厚,在私底下对待女士也不绅士得紧。 宁铮擎了奉九的手,细细地观赏了半天,这才在手背上亲了一下,好象赞赏她出色的艺术才能似的。 又不管她愿不愿意地把她的头搂近贴在胸前,奉九学习时总会用簪子把头发盘起,他顺手拾起一根散出来的头发,放进嘴里咬了起来。 奉九对他的癖好无可奈何,她第一次发现宁铮爱咬她的头发,咬得一小节一小节的时候简直毛骨悚然——自己黑亮的头发被咬得像竹节虫,有点麻人。 宁铮把她的头发吐出来,撩起长发露出洁白的贝壳耳又吻上了耳背后滑嫩的肌肤。 “现在的形势不好?”奉九低声问。 “北伐军要打过来了。”宁铮随意地说。 奉九心里咯噔一下。 寥寥几个字,背后却是坦克大炮的轰鸣,不过几年前,第一次宁陆大战,陆军胜,宁军败;第二次大战,陆军败,宁军胜;等到现在,两家居然又携手并肩合作上了,真是无奇不有。 而头两次大战的直接后果就是村落为墟、灾民遍野、战士暴骨、饿殍载途。 记得当年攻下南口后,京师警察总监李寿金要给宁铮颁奖,而他和其他一些宁陆两军的将领都拒绝领奖,他当时说的话也在报纸上刊载出来,“同根相煎,胜亦何足以言功。” 宁铮的情绪变得很不好,她早就发现,一旦他的情绪变得特别不好,他说话的方式就会变得满不在乎。 宁铮看着眼前的剪水双瞳,也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时间再这样从从容容地想看多久看多久:训练已久的飞行队势必要全力投入战斗,兵工厂夜以继日,只为开战。 “来,亲亲我。”宁铮总是抓紧时机不遗余力地亲近奉九,在这段婚姻关系里,他强硬地拒绝了奉九虽未明说但却明摆着打算那么干的企图:做一个无欲无求,假人般完美的少帅夫人,他要她有血有肉,要她熟悉他,接受他,直到心里有他。 奉九依言亲了亲他的嘴角,宁铮早已过了奉九亲他脸颊就满足的阶段了,他现在的亲亲,必须是亲嘴巴了。 宁铮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不对。” 奉九心里暗暗叹气,这种时候的宁铮,惹了他后果会很严重,她偷偷瞄瞄门外,豁出去似的亲上了他的唇。 只不过一擦而过。 宁铮警告地盯着奉九,奉九只能张开嘴唇,含住了他削薄干净的双唇,又伸舌舔了舔,几乎是立刻地,奉九就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震动。 他反客为主,接过控制权,照例是吻得奉九喘不上气来。 奉九对于她能对宁铮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也是惊讶的,她偶尔的一点亲昵都会让他欣喜很久,虽然明知她并不是主动的,情愿的,他好象也浑不在意:这也是个想得明白,不为难别人,更不为难自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张氏父子对于东北教育的巨额投入,我们东北人至今仍铭记于心。 第41章 鉴宝 奉九天天认真苦读自不必提,宁铮最近回来得也是越来越少了。 关内颇不太平,但关外则完全是另一种景象:由于老帅多年的苦心经营,东三省一派平静,跟关内老百姓的生活状况很不一样。 就在这一天,海城老家忽然来了信儿,说是老帅的奶奶、宁铮的太奶奶去世了:这太奶奶是当初太爷爷的续弦,岁数比太爷爷小了二十多岁,一辈子一无所出。 老太奶奶去世这件事只能交给宁府五姨太、大嫂、二嫂、奉九,带着鸿司去海城乡下奔丧,他们打算下午启程。 宁铮刚刚从北平回来,直接去了军部,待中午时分给奉九打电话,才知道她马上要去老家奔丧——这等白事儿,对于天天筹谋天下的老帅和宁铮而言,都没有告诉他们的价值。 不过奉九压低了嗓子说:“我怎么才发现,你们老宁家男人克元配呢?” 宁铮呛了一下,这是从何说起? 奉九继续说:“你看啊,太爷爷的元配早就过世了;奶奶呢,是续弦;婆婆呢,我也是无福见到;听说父亲的兄弟当中,至少有三个人的元配也是早早就没了……这么一看,啊?!——我岂不是很危险?!” 宁铮听着电话里奉九说到最后一句时倒抽的一口气,几乎可以想象如果此时手里没有电话,她肯定是双手捧着自己的小脸,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能瞪得比牛还大。 宁铮不禁“扑哧儿”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胡说八道。你克我,行了吧?” “啊呸!童言无忌!平安吉利!”奉九随即撂了电话,坚决拒绝宁铮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克夫的角色——他是军人,她可受不起这种指摘。 宁铮也撂了电话,想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帅府一票人下午乘了专列,到黄昏时分到了海城,又转乘马车往老屋赶,毕竟老屋那边的路况开汽车不大容易。 海城是老帅的老家,他们老宁家一百多年前从山东逃难闯关东闯到了此地就扎根于此了。 直到现在,老帅也认为是家乡的好风水才让他有今天。 当初宁老帅一家只是海城宁家并不受重视的一个支系,不过那已经是老帅发家之前的事情了。发了家,两好并一好,宁老帅一族早就成了族谱上最重要的一支,实打实的光宗耀祖。 话说要是去世的真是宁老帅的亲奶奶,只怕除非天上下红雨,他不去都是不行的。 得亏清朝倒台了,要不,饶是再大的官儿,父母去世也得告丁忧离职三年,别管是不是亲生的,素服素食,在墓旁搭棚而居,或居家守孝。 看着奉天老帅府的人回来奔丧,几辆大马车停在村头,气派非凡,帘子一挑,下来的也都是神仙一般的锦绣人物,大冷天也不忘涌来看热闹的十里八村的乡亲不免有话说。 当年宁老爷子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没什么稀奇的。 变数是宁老帅,生得个子虽不高,但长了一张容长白脸,鼻梁挺直,不像个农民,也不爱干农活,宁老爷子唯一有先见之明的地方,就在于勒着裤腰带,让他念了一阵子私塾,好歹认了几个字,没当个睁眼瞎,人也有了点见识。 一长到十岁,宁老爷子又闹心了,摸着脑袋唉声叹气:这孩子,聪明是聪明,但也没看出来在读书方面有什么太高的天赋;做农活是完全不想,只能送他去中药铺当个伙计。 他做得很好,因为有坐堂的大夫,还跟着学了点望闻问切,后来他发现兽医更有需求,就细心地跟人学了一手好手艺,尤其擅长治马,牲口积食、马掌外伤,都是手到病除。 待到长到十五六,长他两岁、一直挑三拣四待字闺中的中药铺老板女儿张春桂见着他俊秀的模样,胆大心细的性子,那原本就有的一点心思终于化成行动,没几天所有步骤都走完。 小两口踏踏实实一起过日子,帮着老掌柜经营中药铺,临不时的还给牲口看病,翁婿齐心协力,宁老爷子脑筋活络,把生意越做越红火,本来是一副蒸蒸日上的样儿。 没想到,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被一窝山匪给端了。 当时他正巧出远门上货去了,相当于被山匪闯了个空门,倒是没出人命,但把镇店之宝——五根老山参劫走了,其他药材也砸了个七零八落,眼见着不得好了,老掌柜看着毕生心血毁于一旦,一口气没上来,挂了。 老帅一急眼,上了大洼山,本想寻仇,奈何一看一寨子面有菜色比自家婆娘孩子还不如的土匪家眷,再一打听,五根老参在黑市才换了五个大洋,不禁长叹一声,干脆落草为寇,立地当头儿。 他很快把老婆孩子也接了来,几个山头换着抢,只是,此时连普通老百姓都被逼上梁山了,可以想见他这无本买卖只能越做越艰难,到后来经常半个月都开不了张。他一看不行,把山匪这行当放下,从军去也。 从山匪摇身一变,就成了当地的保安团团长,没办法,那个时节,蒙匪、俄匪到处流窜,遍地扰民,当时的情况就是军队缺人缺得厉害,从此之后,宁老帅彻底洗白。 至于后来机缘巧合,一步步变成东北王,那更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也是他命中带煞,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终究成就了这一番霸业。 相书上有一条说,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贵。 鲁迅先生也在《北人与南人》一文中有一段堪称经典的话:“据我所见,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机灵;南人北相者,不消说是机灵而又能厚重。” 宁老帅这一支从他往下这一家子男人,几乎各个南人北相,到底出了几个人中龙凤。 当然,旁支里不着调的也很多,比如…… 奉九她们被宁家人接进了明堂,赶紧把预好的只分大人小孩两种尺码的孝服穿戴上,一水的灰白色粗麻布孝服,头上都绑了白色孝带,先去灵堂磕头,然后等着第二天一大早出殡。 当然,还有守灵的环节,不过,老家也没谁这么没眼色,非让这一起子贵客给没有血缘关系的太奶奶守灵。 也就是意思意思地守了半个时辰也就可以了。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五婶子,我来迟了,恕罪恕罪。” 寿夫人眉头一皱,大家的眼光不约而同看向灵堂门口,只见一个高个子年轻男人走了进来,眼神轻佻,走路也脚没根似的轻飘飘的,男生女相,身上一股子油滑放荡之气,奉九一看,觉得眼熟,正仔细回忆,他已经一眼看到了奉九,“哟,这是谁啊?这么金贵的三嫂都光临这穷乡僻壤了,真是蓬荜生辉啊。” 奉九立刻对上号了,宁铮堂弟宁锋。 那个跟日本艺伎厮混的浪荡子。 寿夫人只能开口,一脸勉力维持的稀薄礼貌,“是锋子啊,你这是刚到?” “可不是刚到。给各位婶子、嫂嫂请安了。” 他晃晃悠悠转圈拱手作揖,对面人还礼,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场面寂静。 看来,宁家人对他的印象倒是有志一同,实打实的厌恶。 人家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扭头对奉九说:“三嫂可还习惯?想不想出去看看周围的景致?这儿的景色尚可,兄弟我自小在这长大,”他微笑着环视四周,“熟得很。” 还没等奉九出声,旁边鸿司已经说话了:“我也熟,就不劳五叔费心了。” 宁锋在宁家这一辈堂兄弟排行第五。 鸿司小时候身体不好那阵子,黄医生曾说过,不如回乡下修养几年,或许会有起色,于是大嫂带着他回了祖屋,实实惠惠地住了三年,果然身体健壮了起来,原本恹恹的神情也变得生机勃勃,看来乡野生活的确能强健一个人的身体和心灵。 等到后来不得不回城读书,他还大哭着不肯走。 宁锋好像这才看到鸿司似的,感兴趣地上下打量打量他,又斜眼看了看奉九,一笑,“别殷勤过头了,你三叔可不是吃素的。” 鸿司大怒,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受得了这种冷箭,正要一步上前,被旁边的宁铮大嫂一把摁住,随即听到寿夫人冷冷的声音响起:“我看五小子这又是马尿灌多了,还愣着干嘛?快扶五少爷下去休息!” 一旁侍立的强壮护院立刻上前,不顾宁锋的抗议,把人虽高体却虚的银样镴枪头硬生生拖了下去。 奉九也很生气,不过,早就听说他的父亲在一次对老帅的暗杀行动中为保护老帅而死,所以老帅对他一直愧疚怜惜,直接导致他不知天高地厚,只可惜眼高手低,弄得谁都不得意他,可以说是宁家这一辈里最声名狼藉的一个。 光是寿夫人就不知道给他收拾过多少次残局。 等他被拖出了灵堂,其他人才松了一口气——要是这个搅家精在,还不定得闹出多少上不得台面的事儿来。老家的宁家人也很拎得清,直到奉天贵客们离开,他们都没再见到这个宁锋。 宁家老宅虽比不上大帅府的富丽典雅,但也是五年前翻新扩建过的,各种家具摆设设施都还算过得去。 但毕竟没有抽水马桶和全天热水,当然能有电也不错了,所以一行人在分头去休息时,难免有种“由奢入俭难”的意思,深觉吃的睡的不那么得劲儿,第二天起早儿颇有头晕眼花之感。 等众人聚到了阔大的祠堂,里面已站了一个人,背着手,很有气势的样儿,东北管这样负责白事的人叫“先生”,因为葬礼步骤繁琐流程众多,每一项也都有讲究得很,生怕做不对妨碍了后人的风水,所以,先生是必到的。 这个先生岁数很小,顶多十五,个子倒是不矮,据说是上一任先生去的急,没办法只能他这个刚出徒的顶上。 “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 先生人虽小,会的把式却不少,肚子里的词儿更是不少。 旁边人都昏昏欲睡,只有奉九还是精神抖擞,一脸兴味地听着。 “二郎马超我知道,黄汉升是谁?冷于冰又是谁?”奉九小声地问。 “……你这关注点怎么总是跑偏呢?”能接她话茬的,除了鸿司不作他想,他黑黝黝的眼眸横过来看她一眼,略显无奈。 “哦你也不知道啊。”奉九低声说,他们每次一见面,过去两年培养出的默契感立刻似有若无地蹦了出来。 鸿司:“……” 还想激我,“……黄忠你知道吧?字汉升;冷于冰是清朝小说《绿野仙踪》的主人公,是个修仙的道士。” “这样啊——不说黄忠非说汉升,是为了押韵的吧。” 鸿司点点头。 大少奶奶回头看了看他们,不动声色地提醒着:“鸿司,上前来,你是重长孙,准备给奶奶摔盆了。” 等到鼓乐手吹出凄凉的唢呐,一行人该哭的哭该嚎的嚎,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盖了棺材盖,起来跪下的重复好几次后,大家才不约而同暗暗松了一口气。黑底金字以端正的楷体书写着老太太的名讳,一个除了出嫁和去世,在宁家都掀不起一丝波澜的女人,就这么走完了她的一声,而唯一留在世上的,也不过是宁家的祠堂里又多了一座牌位,坟茔地里多了一座坟。 待到大家都往外走了,寿夫人还怔怔地看着这座新添的牌位,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奉九看了她一眼,心下一叹——正室之位,得到的人不在意,得不到的人意难平。 “在看什么?”丧礼结束,大家都逮着机会该休息休息,尤其女眷们,基本都回到客房休息了,鸿司发现奉九进了书斋,正在东看西看,满脸兴奋。 “宁鸿司你快过来,爷爷这里有很多好东西。” 鸿司有点不信,这样的老宅,能有什么好的? 他缓步走过来,跟奉九立在书柜处,一眼扫过去,居然看到几本初版的《石头记》,这才想起来,曹雪芹就是在辽阳出生的,亲戚宗族都还有不少在这里,《石头记》自流传世间以来,一直很受欢迎,还有越来越被重视的趋势,那热衷于收藏孤本古籍的,想起收集些脂砚斋批本的,也很正常。 鸿司出生时,宁家家境已经很好。 越是没什么底蕴的新贵,越是着紧于子女的教育,所以鸿司从小就被各种师傅教习诸多经史子集,不说倒背如流,但随便做个骈文来个八股,那都是不在话下的。 至于奉九,那更不用提了。 奉九祖父是被流放宁古塔的清朝重臣,最后也是埋骨于此,但诗书传家的传统是不可能跟着一起埋了的。 虽说大清早亡了,但家底还在,簪缨世家的名声还在。 奉九喜欢这些古籍,年方十二岁时就曾做过一篇利用北方现有资源,如何灵活发展北方经济的策论,让她的西席,一位前清举人赞赏不已,也惋惜不已,可惜偏偏是个女子。 “左右无事,莫不如比一比,掂量掂量这些古籍字画,辩辩真伪。”鸿司提议道。 奉九眼睛一亮。 两家的产业里都有当铺,铺子里坐镇掌眼的,都是古董鉴定界的大家。 鸿司一想,今儿跟着来老家吊唁的,刚好看到“吉春隆”典当行的大掌柜蔺如兰,也是宁家商铺里的头号鉴宝专家,精于鉴定字画古籍,现在就让外头人跑一趟,把他请进来做个裁判。 奉九连连点头,“你居然还能认识你们典当行的掌柜,佩服佩服。” 鸿司一笑,“一会儿蔺掌柜进来,包你也一眼就终生难忘。” 奉九眉毛飞了一下,“看来蔺掌柜一定是相貌奇伟,那就拭目以待吧。先说好了,两本古籍,两卷画轴,一副字,各写出真假,以总数胜……谁输谁剪头发。” 奉九说完自信满满双臂抱胸,一副谅你也不敢跟我赌的样儿。 鸿司:“……我是不怕的,顶多剃光头,还可以解释因为不幸生了斑秃养头发,你呢,你前一阵子刚剪过头发吧,还剪,舍得么?” 奉九前一阵子可不是嫌头发又长了,支使秋声恶狠狠地剪了两寸下去,还让宁铮不高兴了好几天。 宁铮是只要一看到奉九散着满身长发就要发痴的,尤其是躺在床上,乌鸦鸦的黑发压在她身下…… 奉九咬牙切齿:“小子猖狂,居然还敢这么对你三婶儿说话,一会儿保不齐谁输谁赢呢。”鸿司一呛,绷不住地笑了,忽又想起什么,笑容一收。 奉九可不管他,只是抿嘴得意一笑:“正烦着这长头发呢,踢毽子跳皮筋儿打网球,都不方便,尤其跑步,总感觉有只手往后面拽我,跟人家袋鼠尾巴比比,我这辫子,不帮忙就算了,居然还扯后腿,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来你也对自己没信心,迫不及待想输啊。”宁鸿司说风凉话。 奉九:“……还是担心你自己吧,等不及看你顶个电灯泡的样儿了。闲言少叙,放马过来。” 两人各自拿过画作,细细赏鉴,过了一会儿,又交换过来。 未几,奉九已经自己动手拿起书桌上的钢笔,在一张道林纸制成的信笺上写了自己的品鉴结果,折好放到了一边。 鸿司比她慢得多,沉吟许久,才动笔写字。 奉九也不催他,自顾自品玩别的物件儿。 一看鸿司写完,奉九立刻喊着外面侍奉的仆役,让把蔺如兰掌柜的请进来,有事相商。 蔺如兰作为宁府八大掌柜之一,刚跟着忙活完出殡事宜,正在外面和其他掌柜的喝点热茶闲叙家常,忽听得鸿司少爷有请,赶紧放下茶盅擦擦嘴,跟其他掌柜的抱抱拳,急忙忙内院而去了。 蔺掌柜一进屋,这才发现除了鸿司少爷还有旁人,一看这小妇人年纪不大,个子高挑,容颜端雅清绝,脑子里一翻腾,立刻就知道这是何许人也了。 他赶紧双手抱拳给两位主子请安。 奉九从听到外面来人匆匆的脚步声,就不错眼珠地盯着门口瞧。 待得看到一个大肉瘤先进了屋,然后才是一颗大冷天也跑得冒了汗的光秃秃的大脑袋,这才明白鸿司是个什么意思。 任什么人腮帮子上长了个大鸡蛋,也得让人过目不忘。 做生意的,不用长得漂亮,但长得正常,没什么怪异之处还是应该的。 不过这蔺如兰长成这般模样还能得到如此重用,可见是有真本事的。 蔺如兰听了鸿司的要求,一笑,“没问题,小少爷,三少奶奶稍候,我马上开始。” 好在书房里放大镜,毛笔都是一应俱全,鸿司和奉九看着蔺如兰拿起放大镜仔细地看着纸的质地、毛边儿、墨的色泽、上面各种私印,一会儿还不忘在水盆里净了手再擦干,上手轻抚、轻捻,看他陶醉的样儿,奉九也跟着觉得是莫大的享受。 大约过了一刻钟,太阳都下山了,屋里开了电灯,照得灯火通明。 “鸿少爷四对一错,三少奶奶对四错一,平手——!”蔺如兰拖着长长的尾音儿宣布,这两位主子鉴宝本事旗鼓相当,而且错的都一样,也是有趣,蔺如兰随即开始讲解。 “第一幅,《深翠轩诗》,是明代诗人解缙的作品,你们觉得,诗是真的,画就一定是真的么?这种半真半假,是最骗人的。” “何以见得?”奉九急急发问。 “这是解缙于永乐年间完成的画作,效仿大家王蒙的牛皮皴;完成后,他也很是自得,于是找了众多才子在上题诗,后来呢,诗都还在,可画丢了。过了一百多年,看起来是文征明得到这部分画,于是他在上面补了诗,但文征明如此严谨之人,怎么可能题记为他得到此画的年头正德十三年,而不是原作者写这首诗的年头呢,这样的错误作为一个书画大家不可能犯,画和题记都是假的,可诗是真的,的确是文征明的真迹。” 奉九和鸿司对视一眼,都有茅塞顿开之感。 “大部分人,一看诗是真的,就放心了,就对画不那么在意了,可不就蒙过去了。” 他俩再低头审视这幅画,绢本工笔画,运笔拘谨纤弱,略显呆板,果真没有文征明的清雅秀逸之气。 “鸿少爷,你还是这么厉害,老夫也是开了眼了。以前有掌柜的说我还不信,说宁家孙辈有一个小少爷,眼睛毒得很,鉴宝一鉴一个准儿,今日一见,心服口服。” 奉九立刻以钦佩的目光看着鸿司,鸿司微微一笑。 蔺掌柜又回过头来夸奉九:“三少奶奶,您也是让小老儿大吃一惊啊,没想到除了鸿少爷,还有一个您,年纪轻轻就能掌眼了。” 奉九连称不敢不敢。 此时正好有听差过来找蔺掌柜,他不得不拱手告辞。 蔺掌柜一走,奉九对着鸿司道:“真人不露相啊,没想到,我以为也就我这样的喜欢琢磨这些老古董,没想到你比我还上道。” 鸿司笑了一下,“奉九,你是怎么看出来这本《史记》是假的?” “因为古籍书里的蝴蝶装是宋代时兴的;元明则是包背书的天下,可这本唐代育涌书局出版的《史记》,居然是蝴蝶装,超越了时代,不可能的事儿啊。不过,你是如何确定这版《史记》是假的呢?我是我们家典当行老板跟我爹闲聊时偶尔听到才知道的呢。” 奉九知道,鉴宝的人不一样,侧重点就不一样,说不定,鸿司有什么不一样的视角。 鸿司一听之下神情变得非常严肃,奉九暗暗点头,真人不露相,今天是能学到东西了,同好互相交流,果然能有意外之喜。 “我是——”宁鸿司欲言又止。 奉九亟不可待地往前谨慎地凑了凑,比刚刚两人之间称得上很远的距离近了一些。 “一看就觉得,这东西,真不了。”鸿司慢悠悠地说。 “……这就完了?”奉九傻眼。 “完了。”鸿司扯了扯袖口。 “你这,这也太儿戏了吧。”奉九不免愤愤不平。 “我记得以前听爷爷讲过退帝艾先生的事,他说,有人拿古董让艾先生鉴定,他也是一说一个准儿,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不服,他只好说,‘我就是觉得这不像我们家东西’,众人绝倒。” 奉九大笑。 她想了想,说:“也对——这个有点像我做英文试卷,你让我说出文法逻辑,我还真说不太明白,可我就是知道,这样说很通顺,符合英文习惯。”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你已经形成语感了。还有,我们俩的头发都保住了。”鸿司看着奉九发亮的眼睛,大笑时露出来的雪白的糯米牙,绯红的脸庞,轻声说。 心里那股时有时无的熟悉的失落感,又卷土重来了。 第42章 恩德堂院 第二天一早,宁家人就启程返奉了,一进了奉天城,载着寿夫人大嫂二嫂的汽车就加速开到奉九乘坐的汽车前面去了。 刚走到小什字街,奉九就看到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十几个小流浪儿,一个个穿着看不出本色的肮脏的破棉袄,底下一条单裤,瘦得脱了相,细细的身子在寒风中飘飘荡荡的,因为棉袄里也几乎没有棉花了。 坐在汽车夫旁边座位上的鸿司低声说:“这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有的是被叔叔伯伯赶出来的,没人管。他们常年在这儿,一过完冬天就少一些,不知道死在哪儿了,再转过一年,又多一些新的。” 看到他们的车停了下来,孩子们都跑过来想讨点吃的,闹哄哄地围了上来,一双双骷髅一样深凹进去的眼睛闪着热切的光死死地盯着她,近一些的把鸡爪子一般的小手扒在车窗玻璃沿上,指甲长长的,软趴趴的,积了厚厚的黑色泥垢。 鹑衣百结走风尘,落魄谁怜此一身? 奉九立刻敲敲前座靠背让汽车夫停车,随后从小手提袋里掏出几个大洋,让他下去买点吃的给他们。 汽车夫很高兴自家少奶奶能伸手援助这些苦孩子,于是格外爽快地开门下车,拿着钱去了路旁的一个包子铺,把剩下的几屉肉包子都包圆了。 孩子们乐坏了,纷纷向奉九鞠躬道谢,一个个的笑起来脸上都是一把把的褶子,比上岁数的老人家还不如。 奉九看了心里很难受:未出嫁前,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遇到不平事,倒也会施以援手周济一番,但从不觉得自己能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缺乏强烈的责任感。 而就在此时,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现在可是已婚妇人了,嫁妆丰厚,除了母亲的遗产,父亲又陪嫁给了自己两座银行,可以动用大笔钱财,那现在她是不是有能力可以做点什么呢? 奉九思虑做这种事是头一遭,思来想去,她还是没有跟同车的鸿司商量,而是决定等宁铮回来再讨教他的意见。 这几日宁铮恰好在奉天,昨天晚上宁铮知道奉九会住在祖屋,就干脆在军部对付了一晚,今天下午打电话听说奉九已经回来了,于是在军部转悠了一会儿,不大好意思直接回去,煎熬了好一会儿,这才悠哉游哉地上了车,走之前还不忘洗了个澡。 一见面,照旧是抱着奉九亲热了一番,随后二人下楼吃晚饭,一边闲聊。 宁铮每天的公务都不轻松,所以奉九不会那么没眼力价的在饭桌上就提这样的事,毕竟容易让人心生悲戚。 待到吃过了饭,虽然外面天色已晚,还刮着北风,但两人还是出去在园子里小转片刻消食,冬月皎洁清透地挂在暗蓝的夜空上,漫天碎碎点点的星子也发着冷幽幽的光,奉九慢慢地把今天的事情说了,停了一下,问宁铮,自己想办个贫儿院的想法怎么样?如果想法不错的话,到底应该怎么办?流程是什么?对于这样的事情,奉九没有任何经验。 宁铮停下脚步,半天不语,奉九一直没看他,这时才纳闷地抬头看着宁铮,没想到随即看到他绽放了一脸笑容,一口在美国留学时养护得很好的雪白牙齿在夜色里闪着光,“我的奉九,长大了。” 说着解开黑色哔叽呢大衣,搂过她的身子,兜头盖脸地把她罩了进去。 这是什么话,好像自己以前很不懂事似的,奉九开始往外挣,“我又不冷!” 宁铮拍拍她的后背:“好,我们这就回去好好商议此事,务必及早办成。” 奉九钻出他的大衣,点点头。 夫妻俩回了卧房,拿了纸和笔,一点点筹划着,奉九又从床头柜里翻出自己的小金算盘,手速极快地计算着所方方面面所需花费,宁铮一见觉得很有意思,但看着奉九开始热情高涨地算账,也没好意思打扰,直到两人确认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到最后,得出一个差不多一万四千银元的数字。 奉九把小算盘的算盘珠“哗——”地一声从左拨到右地归位,这才放下算盘,爽快地说:“这笔钱我出了。” 宁铮一怔,慢吞吞地问:“你知道一万四千银元是个什么概念么?” “知道啊,能买七辆福特汽车,能在北平买三座四合院。”奉九张口就来。 宁铮这才想起,自家太太与别的女人不同,每天出门前,看她总在看报纸,看得非常用心,他曾经留意过,她不像绝大多数的女人那样,只喜欢花边新闻或有关家居服饰及文化方面的文章,她更喜欢政经时事新闻,这些物价信息自然都在涉猎范围之内。 “奉九,你现在是我太太,以后这样类似的事情会不断地找上门来……别急着反驳我,对,我知道你是个有钱人,很有钱,但你也不能开这样的头儿——起得太高,以后往下降就不容易了。” 宁铮一边说,一边心里想着父亲说的“打啥底儿是啥底儿”这话,适用于各方各面,又想着前几日管家洪福偷偷告诉他,说他已经找人秘密评估了奉九的两座陪嫁银行——富裕祥和庆泰祥的资产,还有奉九母亲遗留给她的产业和现金,杂七杂八加一起,毫无疑问她现在就是全中国最有钱的女子排名前三,还说光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在黑龙江、吉林和蒙古的良田、森林、草场,数目巨大,在黑龙江的地,从天亮开始跑马,跑到天黑也没跑完,这可不妙啊…… 本来奉九大姐奉琳的资产应该不亚于她,但谁让她私奔了呢,所以奉琳现在的身家就只有母亲留给她的那些嫁妆了。 奉九微蹙着眉,细细思考着宁铮的话:动用这笔钱对于有着千万嫁妆的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宁铮后面又说,除了以后这样的事情只能越来越多外,再有就是孤儿院的建设也不能一蹴而就,过些时日,又会产生新的需求,总要日臻完善才好。 “那你说我出多少钱合适呢?”奉九经过一番考量,认可了宁铮的说法。 宁铮沉思片刻,说,“我觉得你还是把所需金额这样分摊比较好……” 两人又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商量完毕,各种草纸写写画画的用了十几张,奉九最后又誊了一份最终稿。 办贫儿院,从住处、食堂、学堂,到雇佣院长、医生、教师、保育员、厨师……各种细节都需要考虑周详,就怕好事儿不得好办,奉九很佩服宁铮的巨细靡遗,毕竟是在军队里从军需处到基层新兵班都呆过的人。 再一看座钟,已经快午时了,宁铮可没有奉九这么清闲,明天还得照常出门处理公务。 宁铮还是抓紧时间问了问奉九有关这个小金算盘的事儿,奉九眷恋地拿起来晃动几下,发出金玉特有的铿锵之声,“当年我死活不爱学算账,母亲为了让我感兴趣,就特意找匠人给我造了这么个小东西……是不是很招人爱?” 宁铮从奉九手里接过算盘也晃了几下,才说:“是因为你用才招人爱。” 看着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拨弄着精致的算盘珠,动作熟练洒脱,充满了运筹帷幄的大气自信,竟让人觉得,工作着的奉九可以这么的吸引人。 奉九白他一眼,“我去洗澡了。” 为了节省时间,宁铮起身去了楼下的客卧洗澡,等他上床等了一小会儿,奉九才把洗好的长发擦了个半干,回到床边一看,宁铮正横卧在床上一手支头,一手把自己身上的被高高掀起,脸上挂着笑,就等着她进来了。 奉九皱皱眉,“都这么晚了,别闹。” 她想去睡自己的被子,一看自己的绿缎子面蚕丝被已经被宁铮压在了身下。 “进来,我要尝尝你……”宁铮低语。 这时候她能怎么办?成亲半年多了,仔细算来他们聚少离多,宁铮的尝尝也不新鲜,奉九一副舍生取义的样儿上了床。 宁铮一等她躺下,就亟不可待地撩起了她的丝绸睡衣,随即俯下了头。 胸脯传来的麻痒感奉九已经不陌生了,近来她觉得胸衣都变紧了,可见胸部变大了,奉九随手捋着他脑后乌黑浓密的头发,觉得自己这姿势挺像在捋一只顺毛驴儿。 忽然想起胡适博士在前几年上海中西女塾毕业典礼上发表的,有关女性乳o房健康的惊世骇俗的“大奶奶论”,说只有“大奶奶”,才是健壮合格的母亲,才能哺育健康的儿童,才能提高孱弱的国民身体素质;所以束缚女性胸部,极其没有人性,而且愚昧、落后,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这番演讲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从此之后,启发了中国女性轰轰烈烈的“天乳运动”。 直到政府也出面支持,比如南方某地政府组织妇女组成妇女解放委员会,上街去抓还跟古代一样死死裹胸的女子,一经核实,罚款午十银元。 听说有一老翁,思想保守坚决不从,要求新嫁进来的儿媳必须裹胸,结果儿媳上街被罚五十;儿媳气不过,回来要求家翁出钱;老翁不得不出了这笔罚款,,并要求儿媳从此不许上街。 没想到执着的妇女解放委员会居然登门突袭,一检查之下,儿媳又被罚了五十……老爷子连出两回血,原本的坚持也早抛到爪哇国去了,从此儿媳终于不用再裹胸了,到底是好事一桩。 就这样,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也算是取得了一个重大的进步。 可一想到留洋的胡博士在底下坐满了女中学生这么个场合,一本正经地说着这样粗俗不堪的话,她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边在心里说,完了唐奉九,你也变得这么低俗了。 对于奉九如此不专心,宁铮极为不满——任什么样的男人,在跟妻子两情缱绻时,也受不了妻子在床上笑出来吧? 他控制着力道,用犬齿尖儿轻轻咬了咬嘴边的雪樱,警告奉九让她专心点,一双修长的手也在她身上四处游弋,一到了晚上,他的手总会自觉地直奔它觉得最舒服的地方而去。 奉九吃痛地缩起身子,连掐了宁铮两把,身子却还是被他强行展开,他抚弄着她,撩拨着她,观察着她,原本如花苞一样欲开未开的她,媚色惑人,渐渐在他的指尖下绽放成一朵半开的花儿…… 夜深了,奉九早已沉进了自己的黑甜乡,宁铮还没有入睡,他沉沉注视着臂弯里奉九恬静的睡颜,忽然低头在她两边的脸蛋儿上各自狠狠地亲了两下,熟睡的奉九下意识地举起手抵挡着,不描而黛的眉头也微微皱着,宁铮抓过她的纤手放到自己胸口,轻声说:“我们俩,谁也不克谁;我们共生共存,可好?” 奉九早晨起来后,直接摇电话找父亲指派的那位替自己打理嫁妆的大掌柜吕龟图,跟他说了自己要提一万银元现钱的事儿,吕掌柜爽快地说没问题。 她又想了想,还是觉是这事儿应该再找父亲商量一下,于是在临近中午时分,她就到达了父亲工作的边业银行。 这宁氏父子的私人银行正位于朝阳街口,离大帅府也就是十分钟的脚程。以往她来看望父亲,都是走的银行后门,那里有一架外置螺旋形铁楼梯,这样就能最快地到达父亲办公的三楼。 今天她突发奇想,第一次从正门进入这个东北最著名的银行,罗马复兴样式的建筑高大巍峨,灰色横额上刻着“THE FRONTIER BANK”和汉字的“边业银行”几个字。 进去一看,眼前举架高挑金碧辉煌的的交易大厅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地上铺着黑白相间的菱格状地砖,接近门口的等候区横放着不少黑色真皮长椅供顾客休息等待之用:泛着紫黑色的精铜栅栏隔出内外之别,开了二十几个交易窗口,里面衣饰肃穆让人一望而产生信任感的银行职员在快速地打算盘,噼里啪啦的算盘珠被拨动的声音,与外面顾客嘈杂的谈话声交织在一起,让人好像看到了汇聚成小河一样的银元在快速流动。 顾客男女都有,西洋人也不少,或长袍马褂、裘皮绸缎,或西装笔挺的各地商人、储户,戴着纱缎、獭兔皮、直贡呢小帽,各自忙碌着,有的在关心银票的利息,有的在打听贷款是否已经发放,有的在确认打到广州的货款是否已经到达,人气旺盛,买卖兴隆。 奉九觉得这种气氛很生动,她又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注意观察着这些人的神情和谈吐。 奉九知道,这些栅栏后的职员的履历其实都相当辉煌,绝大多数都是经济系、银行系毕业生,而且入职考试也是包含了国文经济笔试、珠算、笔算、英文、国语口试等方方面面。 记得曾在父亲办公桌上看到几份应聘“员生”(也就是普通职员)的评语,说其中一人“态度近少爷,不兴奋,所学不彻底,惟人颇充实尔,打分为C”。 还有一位就是佼佼者了:双学位,“专业英文,体格好,极兴奋,银行基本学识极佳,打分为A+”。 “兴奋”其实就是待人热情诚恳的意思,看来银行业很看重直接面对主顾的人是否具有亲和力。 而有的职员旁边跟着一位练习生,说明这样的职员是同侪里表现出色的,都可以带徒弟了。 她正来回游走得起劲,有位眼神一向很好的银行襄理早注意到她了,也是,唐总经理貌美如花的二小姐,只要见过一面,谁能忘? 这位一身深灰色啥味呢三件套西装的中年襄理殷勤地走上前来致以问候,奉九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正在银行大厅里“卖呆儿”,只好恋恋不舍地跟着这位完全不必要陪着自己的襄理绕了三层楼梯,才到了父亲的办公室。 总经理室的门被敲响,里面传来父亲熟悉的声音说“进来”,襄理随即推开了门,恭敬地一伸手请奉九进去,她低声道谢后,进去就是一呆,原来父亲有客人。 这位穿着一身渥蓝织锦缎夹棉长袍,外罩麻灰色松竹图样马褂的男客人,正坐在唐度对面的法国路易十四时期安妮皇后式柚木充麻软垫靠椅上,笔直的后背并没有靠在椅背上,而是前倾,显出一种适度的恭敬,正跟父亲商讨着什么业务。 当听到唐度欣喜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奉九从侧后面看到,他的背脊一僵,随即缓缓地转过头来,展露出一张微黑英俊的脸庞,这回轮到奉九欣喜不已了,居然是已经快一年不见的包不屈。 他站了起来,跟迈步上前的奉九握了握手,奉九愉悦地注视着他。 他明显变得更加沉稳,那个神采飞扬的包不屈,好像已经退场很久了。 奉九想着中午一定要请他吃一顿饭,但现在似乎打扰到了他们谈生意,于是善解人意地说自己去贵宾室等。 屋里的两个男人哪里能舍得让她候着,于是纷纷说已经谈完了,就差明天再签合同了。 那奉九也就不客气地坐下来,当着包不屈的面,把要建孤儿院的事儿说了一遍,还说了宁铮的主张。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对宁铮的看法总体上是赞成的,但也提出了自己的一点建议;包不屈沉默地听了一会,在奉九向他讨要主意时,也表示了赞同,并告诉奉九,他可以出一万银元,不管是前期建设,还是后续工作,都可以使用。 奉九很高兴,谁会嫌钱多呢? 父亲正要跟他们一起出去吃中饭,忽然又被手下的经理拦住了,说是杭州的驻地代表有事儿要电话汇报,唐度一看时间肯定会拖得很长,不得不让他们俩去用餐,别等自己了。 奉九和包不屈只好从命,对于银行附近的饭馆,奉九也很熟悉,她选了一家意大利西餐厅。虽说她有心想找宁铮,夫妻俩一起商量一下好好招待共同的好友,但又觉得宁铮自结婚以来对包不屈闭口不提,只怕对他还是心有猜忌,毕竟最后在广州时奉九观察两人之间的气氛并不愉快。 所以,这份打算还是立即作罢了。 到了布拉诺西餐厅,两人点了一份九寸薄身鸡肉蘑菇披萨、柠檬芦笋、羊奶酪蔬菜盒、两份提拉米苏和海鲜汤,奉九介绍说这家披萨的特色是用一个巨大的泥烤炉烤的,所以烘烤温度特别均匀,披萨风味浓郁,里面的火腿片也不干不柴。包不屈一尝,果然不错。 他们一边吃一边随意聊着自分别以来各自的近况。 包不屈在奉九进餐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默默地注视着她:她结着一个简单的鱼骨辫编发盘出来的发髻,浓密的带着纹缕的发间只插了一只郁金香翡翠簪子,脸色粉白,精致的耳垂上微微晃荡的郁金香翡翠银质长耳坠衬得她气色更加红润,身量又长长了些,浑身上下有一点小妇人的韵致了,与她万年不散的少女气质混杂,显得整个人更加迷人。 看得出来,她婚后的生活很如意。 刚刚她跟唐度谈话,听她谈到了宁铮,语带亲昵,他们什么事情都会一起商量,说明宁铮也很把太太的事儿当回事儿。 这就够了。 其实包不屈从奉九离开广东到现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来过奉天两趟,每每想到,此时跟她正身处同一个时空,他总奢望着,会不会一个不经意的转身,就能看到她……所以今天奉九出其不意出现在唐度办公室时,他都呆住了。 老天待他不薄,思及此,他唇边缓缓绽开笑意,展现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奉九吃过了饭,包不屈自然要送她回帅府。 虽然奉天现在是严冬,但正午时分的太阳依然照得人暖洋洋的,朝阳街上的奉天老百姓熙来攘往,大剌剌走在街上的骡车马车与时不时冒出来的时髦汽车争道,各个店铺门口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倨傲的外国人,包括穿着和服的日本人和穿着洋装的欧美人在各个有名的店铺间往来穿梭。 包不屈一边走一边护着奉九不被人或车碰到,短短十分钟的路,他们走了能有小半个时辰。 虽然一路上说的都是生活中的琐碎事,但因时间而产生的隔阂感还是这么烟消云散了。 到了帅府西角门,包不屈还是没忍住,倾身上前轻轻抱了抱她,在她耳畔低语,让她保重,毕竟,下一次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互道了珍重,就是别离,奉九慢慢走回小红楼,径直进了书房,开始练字。 到了晚上,宁铮回来,似乎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话锋一转,问了问她对贫儿院的事情的最后决定,并没有问她有关包不屈的事儿。 奉九也没打算说,因为她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报备的事儿,毕竟,宁铮也从不会把他和女性朋友在外面见面吃饭跳舞的事情告诉自己。 奉九平静地想着,对于宁铮而言,这也算是个进步了。 她不信宁铮会不知道包不屈与自己见了面——即使他不想知道,也会有人抢着向他报告。就好像就算她不想知道宁铮在外头那些似有似无的风流韵事,也总有四姨太那样的“好心人”剜窟窿盗洞地跑来给她添堵。 只不过,晚间就寝时,奉九觉得宁铮的动作明显比以往激狂,拥抱和吮吸的力道也大了许多,直到她快哭出来,用手不断捶打他的肩膀和后背让他停止,他才好像清醒过来,但还是把她紧紧搂进怀里,歉疚又眷恋地一遍遍吮吻她的双唇。 第二天一早,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按照宁铮和父亲的主意,找姨太太们化缘:既然决定做善事,若自己独占了做善事的名头,只怕会被人说嘴。 于是她提了几盒今年的天平猴魁和信阳毛尖,起身去了姨太太们住的小青楼,三个姨太太加一个宁老夫人的贴身丫头四喜正围成一圈儿打麻将,宁老夫人在乐呵呵地围观,奉九说明来意,她们一听,立刻都很感兴趣,毕竟,宁老夫人自不必提,几位姨太太从老帅处可没少得银钱供给,得宠的两个更是在奉天甚至天津,都有好几套宅院。 人得到了比自己的奢想还要多得多高得多的金钱和地位,难免就会生出“德不配位”的不安感,为求心安,达官贵人们总要舍弃大笔钱财为自己和家族消灾纳福;姨太太们平日里对各个寺庙、道观的供奉就没少过,要不是顾着祖训不许信洋教,只怕连天主教、新教教堂都不能放过,所以现在奉九提出大家一起做这样一件善事,没费什么劲儿,已是人人认同。 奉九看老夫人和几位姨太太积极性都挺高,也很高兴,特意又用眼睛重点照顾了一下四姨太。 四姨太从她一进屋就有点不自在,待到跟奉九的眼神对上,立刻先是躲闪了一下,接着又谄媚地冲她一笑。 奉九也和气地回以一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多好,一团和气。 奉九又请老夫人给贫儿院命名,老夫人想了会儿,说,就叫“恩德堂院”吧,于是大家一起恭维老太太名字取得好。 正好姨太太们麻将也该散了,奉九又扶着老夫人回了荣寿堂,奉九一向极喜欢这位性格旷达的老奶奶,祖孙俩亲亲热热地在一起吃了午饭,她嘴巴甜,席间说了很多老人家爱听的俏皮话,哄得老奶奶很是愉悦。 很快,钱款到位,这事情就进展得顺顺当当。 没几天的功夫,素雅整洁,上书“恩德堂院”几个字的牌匾已经挂在了大南关那有着十几座平房的大院儿外头,这个地方是宁铮给的,原本就是遗弃无人用的无主产业——天寒地冻,让孩子们及早住进有供暖设施的校舍才是正经,找现成的房子自然比现盖强。 奉九当了院长,寿夫人当了副院长,宁老夫人任名誉院长,其他几位姨太太也各有职位。 从祖屋回来路上遇到的贫儿们已经都住进了整治一新的校舍,并按年龄和识字情况分班开始上课:吃得饱,穿得暖,洗个澡后,东北孩子特有的白皙皮肤也显露出来,个个衣着整洁,精神头也足,过些时日一领出去,都以为是好人家的孩子,奉九舒心地笑了。 孩子们围着那天遇到的“仙女儿”,叽叽喳喳地报告自己生活中的小事,奉九弯着身子跟他们平视着说话,眼里一派欣慰。 从此以后,宁帅府的女人们可有事儿干了,宁老夫人、大嫂二嫂、几个妹妹,还有姨太太们都很喜欢去孤儿院做点善事,大多时候她们还会带上自己的孩子,一块跟贫儿们一起做事儿,让他们懂得,不是人人都能有这样的好运气,生下来就生到了福窝儿里,得惜福。 姨太太们觉得这善事好——眼看得见,手摸得着,这可比以前给庙里那些肥头大耳的和尚供奉强多了,其实以前每次捐完香油钱,她们心里也犯嘀咕,毕竟出家人的清贫生活怎么养出那么多肥肥白白的和尚,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这种善事结出来的善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眼看着那些面有菜色、营养不良的孩子们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胖起来、健康起来,那种成就感也是从未有过的,所以一提去恩德堂院,她们都乐呵呵跟着去;等后来熟了,干脆自己拿脚就去了,去了也是帮着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或者把活领回来找人帮着做:裁棉袄做棉裤、做套袖、絮棉花、纳鞋底儿,或者招呼厨子们给孩子们做点小零嘴儿带去。 她们觉得生活变得更有意思了,打麻将都没那么有趣了,平时聚在一起,也经常一起讨论恩德堂院最近又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了。 老帅在北平听说了,也对三儿媳妇大加赞赏,说唐府教育出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人就怕闲,他也担心府里这些女人整天没正事儿干,再给她们闲出病来。 作者有话要说:沈阳金融博物馆就是原来的边业银行,很有意思,想仔细看的可以看半天,我是挺喜欢里面的蜡像的。 恩德堂院也是曾经存在过。 第43章 过年(一) 奉九更忙了,除了全力备考,平日里还有恩德堂院的事务需要处理,好在寿夫人对此事非常上心,加之日常工作已上正轨,所以除了每周需要和几位负责堂院日常工作的管理人员聚在一起开个会,再有就是她规定自己每周必须去两次,每次给孩子们上半天英语课外,终于没那么刚上手时的兵荒马乱了。 而时光的磨盘也终于转到了奉九出嫁后在夫家过的第一个旧历年的腊月。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其实每年从腊八开始,年的意味就浓厚起来了。 “三祭灶、四扫屋、五蒸馍馍、六杀猪……” 奉九知道,帅府的几个厨房,不算上自己小红楼吴妈的小厨房,从进了腊月,已经开始陆陆续续蒸馒头、豆包、粘豆包、年糕、饺子……总之,整个正月需要的主食都要准备出来。 其实帅府光平日里在这儿做工的厨师就有七十余人,共有四个厨房,每个厨房一个主灶,其中一个还是西厨,专门用来招待外宾。 若由此认为老帅平日里生活奢靡过度,那还真不是:据奉九观察,他本人的生活算不上奢侈,每顿饭顶多四菜一汤,主食以大米饭、高粱米水饭、馒头花卷为主。 宁家平日里每房吃饭都各吃各的,除了年节,不会聚在一起吃。 每房每月的吃穿用度,都有一定的额度,每个月初二由寿夫人手下的大丫头按照账本发放;每个厨房负责几房主子的伙食,也会据此记账。 如果饭费超过了限额,就需要自己补上;如果自己的老家来了客人需要加菜,那更是要自掏腰包。 这就是上次奉九带俩小姑子看电影回来晚了要加宵夜时,巧心害怕地说出来的实情。 这些个主灶除了日常给主子们做饭,更重要的用途是给贵客预备的。 老帅有一句名言:什么是江湖?江湖就是——人情世故。 与即使在最豪华的酒店里吃最昂贵的席面不同,邀请尊贵的客人过府家宴,可以借助家庭特有的温情气氛,巧妙地拉近人与人的关系,平添一层亲近之感,从而使不大好开口的正事,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在融洽的气氛中谈下去。 而这么庞大的厨师队伍,自然是因为宁府有超过三百名的下人和警卫队,再加上其他常来常往的,平时吃饭的嘴就这么多,厨师不够是万万不行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奉九想起件事来:她住的小红楼虽然就在大老帅的大青楼后不到四十米的地方,但奉九自觉像是活在一个桃花源里,对宁府很多事情并不知晓,因为宁铮把她保护得很好。 其实,前面大青楼经常是人来人往,尤其是那些替府里主子出去办事回来的警卫队军官,经常需要汇报工作,叫“送军情”,或送紧急电文,尽管这大半年来,老帅和宁铮经常不在府里,他们很多时候更应该直接去宁军军部,但还是习惯性地进帅府先吃点喝点,然后再去军部找各位长官汇报。 奉九初次看到,颇为震惊:堂堂老帅还需要照顾这些级别不那么高的军官及其随从的肚子么?慢慢她才发现,老帅能够在一干胡子起家的土匪里脱颖而出,不是没有道理的:治下和善、宽大,尽其所能把部下照顾得妥妥帖帖,就好像帅府里到处雕刻着的蝙蝠图案,代表“遍地是福”,更是“有福同享”。 延伸到东三省的政务上,老帅也秉承着这样一种朴素的理念——“对辖内百姓不刮地皮,对自家士兵不喝兵血。” 所以宁军士兵们也因此投桃报李:“吃宁家饭,干宁家活儿”。 奉九觉得离老帅越近,就越发现她的老公公这个人非常多面:比如治家治政治军,都有自己独特的一套。 奉九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原本对人看法的非黑即白“二元论”在日渐消亡,取而代之的是更全面更立体的“多面论”——再坏的人,也有好的一面;再好的人,也有阴暗的一面。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老帅身上有非常多可取之处。 到了腊月二十三,也就是俗称的“小年儿”,家家户户该拜祭灶王爷了。 东北的宁老帅迷信是出了名的,讨好彩的精神头儿绝不亚于以此著称的广东人,恨不得所有过年的禁忌都要避过,所有的好彩头都要讨到手里才行。 虽然人不在奉天,但到了腊月二十三,也不耽误他一大早儿不放心地从北平打电话,要求刚回到奉天的宁铮亲自去大青楼里的厨房,也就是他自己开伙的灶房,把所有有关灶王爷拜祭的步骤一个不落地都走一遍:首先灶房里外都要打扫干净;再在灶房正门过道上撒黑豆、饼渣儿;然后拿来一把秫秸杆儿扎马,老帅喜欢红色,所以扎完后还得涂成红色,其实原本一公一母两匹马应该一黑一红才对。 以往连扎马都是老帅亲自上手,现在换成对这些旧俗根本不当回事儿的宁铮,能给他一样不落地糊弄一遍已经不错了,自然不知道是谁扎的马、谁染的色。 到了当天子夜时分,宁铮打着呵欠被上好的闹钟叫起来,奉九也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跟着看热闹去。 有奉九陪着,宁铮原本老大不乐意的心情也就变好了,他轻轻拧拧她的鼻尖儿,两口子穿得严严实实的,宁铮搂着奉九的腰,时不时地在耳边问着她冷不冷、困不困,由两个早在外等候的更夫陪着,在前面打着手电引着,一路走到了灶房。 随后宁铮从更夫手里接过一炷香,把香插进早就陈设在厨房里的长条香案上摆好的一鼎香炉里,点燃,再在香炉旁放上一盘关东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黏黏的关东糖是为了把爱打小报告的灶王爷灶王奶奶的嘴粘上。 上香后,宁铮再把旧的灶王爷灶王奶奶的画像从墙上“请”下来,连着两匹秫秸杆马一起烧了,意思是说两位神仙已经骑着各自的天马,上天给玉帝汇报地上家家户户一年的工作去了。 奉九只看着,不动手,因为她知道,这个只有家里的男人有资格做。 可这又是什么好差事么?男人抢着做就做吧,她尊重传统。 随后宁铮摆摆手让两位更夫去继续值夜,他一把抱起奉九,也不问问人家是否乐意,步履轻快地抱着她回了小红楼,一路上还时不时地停下来偷几个香。 第三天一早,宁铮晨练结束后,找奉九一起用早餐,然后他又该入关了。 这个时间,奉九已经起来了,而且一定正在书房准备涂她冬至前自己画的“九九消寒图”。 这“九九消寒图”也是北方自古有之:事先画好一幅带有九朵九瓣梅花的图画;或一幅双钩描红书法上书“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共八十一划;或一张宣纸分九格,每格画九个圆圈圈,从冬至开始,每天涂一瓣、一划或一个圆圈,每过一九涂好一朵梅花、一个字或一格,“七九河开,□□燕来;九九加一九,犁牛遍地走。”直到九九八十一天后,冬天走远,春天来临。 了解奉九的自然会想到,这三种消寒图,她势必是要选那株最好看的梅树画的。 他过去扶住奉九执笔的手,伸向砚台蘸了朱砂色墨汁,又一起细细涂红了一瓣梅花,放下笔,夫妻俩不知不觉对视良久,宁铮微笑俯头,柔柔吻上了她的唇。 到了腊月二十九当天傍晚,老帅带着七姨太回来了。 他是特意从帅府这三进四合院的一进院正门进来的,看着庄严的黑漆大门上勾画着的红色屏面边框中间,两尊门神神情威武、一脸正气地矗立在五彩锦地纹饰上,不禁很是得意:别人家门神都是过年时现贴的,他家不一样,是盖房子时找画师在大门上直接画好的,这也是老帅一个与众不同之处。 这两尊门神是清朝流传至今最得到认可的两位——唐朝开国元勋秦琼和尉迟敬德,保家护宅,全年无休。自打请了两尊全天候门神,他这心里可是安稳多了。 进了一道门,他又回头望了望内侧匾额上“治国护民”四个大字——普通的字他一般还是识得的,心里一阵感慨。 继续往里走,二进院正门是一道垂花拱门,平时只有真正的贵客光临时才开,这眼瞅着过年,老帅干脆把自己当成贵客,让上差开了这道门,自己拄着文明棍,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不过他没让七姨太走二道门——姨太太自然只能走偏门。 七姨太撇撇嘴,没当回事地听话走偏门去了。 老帅又停在二道门正房槛墙下,看着上面石刻的题额,写的是:“四时吉庆福稔稔 五世同堂寿绵绵”,左边四只狮子,右边五只。 出身贫寒的人,因为从未拥有,所以对于“朱门望族”的追求反而格外的强烈。 当家人一回来,老夫人大喜,寿夫人大喜,全家来请安,一派喜气洋洋,自不必多言。 腊月三十儿下午,奉九坐在梳妆镜前,正准备参加第一次宁府年夜饭晚宴。 她身上穿着一件绢纺玛瑙色香云纱夹棉袄,上面隐着如意福字纹,袖口领口滚着一圈溜光水滑的黑色水貂毛边,下身一条黑色百褶夹棉裙,衬得肤色愈显白腻。 她正用一只玛瑙色的“上海”牌口红抹了抹双唇,原本就不描而朱的唇色更加潋滟。 这一段时间一直在关内关外来回穿梭的宁诤也回来了,穿了一件石青色团寿长袍,施施然走过来,饶有兴致地打开一个放在梳妆台上的大锦盒,从上个月拿回来也没见奉九打开看过,里面是一水儿的玉器和金吊坠。 他看看奉九,又比量比量她的衣裳,随后捡出一副浓绿的平安扣,又拿了同色的玉如意,一个小金锁,一个金花生,都串在一个金项圈上,再到她身后,撩开她厚重的头发,细心地扣好。 最后拿起一个长长的配着南珠的苏绣押襟,挂在她夹袄右衽的盘扣上。 奉九默不作声地让他替自己装扮,甫一成亲,奉九就发现了宁铮这一大嗜好,反正无伤大雅,品位也还不错,可以满足。 秋声赶紧过来,给奉九先编了一个蜈蚣辫,又盘了一个发髻,发髻低低的,显得奉九有些微的成熟,但与身上已婚妇人风格的服饰很相配。 宁铮和奉九穿戴好御寒的衣服,后面跟着秋声和吴妈、宝瓶,一行人就一起往荣寿堂去了。 奉九手上拎着一个布包,走起路来叮咚作响,宁铮看了她一眼,奉九一笑,也没打算给他释疑。 到得大青楼那个挑梁高达三层楼的宴客厅,里面早已是一派喜兴和美,其乐融融的气氛。 老的小的都到齐了,老帅多年辛勤耕耘,成果喜人,虽然没有正头夫人,但在年纪不大但管理能力极强的五夫人的带领下,后院还算和乐安宁。 宁家男男女女大多穿着喜庆的颜色,年纪小的孩子们则都是大红的衣衫裙褂,跟满地滚动的小火球一样可爱。 奉九和宁铮给各位长辈问过好,随后哗啦啦摇动手中的布袋子,小孩子们都给吸引了过来,有宁铮二嫂家的两个孩子,还有老帅和姨太太们生的小孩子们。 奉九解开布袋,按照数好的数,给出去一人一串“五帝钱”——钱串底下是用红色绒绳打的一个平安结,上方依次拴着五个擦得锃亮的大铜钱,各个外圆内方,代表的是天圆地方,做人则需外表圆滑内心刚正有气节。 宁诤的庶出弟弟,老帅和六姨太生的儿子小名龙尾的,仰着头问着:“三嫂,什么是‘五帝钱’?” 奉九耐心地给小孩子们扫盲:“五帝,就是五个皇帝的意思;五帝钱,就是五个皇帝在位时发行的铜钱;又分为大五帝,和小五帝。” “今天给你们发的,是小五帝钱,指的是清朝的五个皇帝,从顺治开始,经过康熙、雍正、乾隆到嘉庆,都是黄铜做的,经万人之手流传下来,汇集百家阳气,可以辟邪、除祟、驱魔。给你们小孩子过年发,能保你们一年平安喜乐。”奉九一向觉得在过年时给小孩子发五帝钱最是应景,这些五帝钱,都是以往自己小时候过年时收到的,现在拿出来给宁家的孩子发,也是一片心意。 “那大五帝钱呢?”鸿允是二哥二嫂的儿子,从小就是个小学究,最喜欢考古论今,听得入了心,吴妈的拿手绝活——夹豆沙的糖梨膏都顾不上吃了,糖浆化开了流到了手上都不觉得,一门心思问着。 “大五帝钱,指的是秦始皇的半两钱、汉武帝的五铢钱、唐太宗的开元通宝和宋太宗的宋元通宝和永乐帝的永乐通宝,用青铜做的,因为年代久远,所以很不好凑齐。婶婶也没见过真正的大五帝钱呢。”奉九想起来就觉得惆怅,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唉,看来,三婶婶也穷呢。”鸿允只觉得既然是钱,如果没有的话,只能用穷来解释了,也学着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 奉九看着他皱着鼻子的小模样,不禁笑了起来。 宁老帅心情还不错,毕竟过年了,种种不快,也只能等着年后再发泄了。 他招呼着奉九和宁铮赶紧入座,一桌子上,坐着宁老夫人、老帅、大嫂、二哥夫妇和宁铮、奉九、巧稚,另一桌坐着巧心和姨太太们,鸿司虽年纪比奉九还大一岁,不过毕竟属于小辈,只能和鸿允他们坐在一桌。 下人们和警卫队的人其实也开了很多桌,只不过隔着屏风在外面。 宁家主子们今年的年夜饭照样是十个大菜和一道热汤,由明湖春主厨王庆棠掌勺:大菜有蟹黄鱼翅、汆鸽蛋银果、火腿龙须、一品莲子、太极熊掌、烤填鸭、汆蛤什蟆油、鲍鱼菜花、松子鹿筋、桂皮鸽子,汤则是一品燕菜汤,由一个一品锅盛着端出来。 可大帅这桌上,还有别的桌上没有的一道菜,据说是老帅格外喜欢的——干煸蚕蛹,奉九就很喜欢吃,可惜未出阁时,唐家除了自己没一个爱这一道菜的,没想到居然在出嫁后碰到老公公这个同道中人。当然为了配合春节年夜饭不能出单的习俗,这一桌又多上了一道“绣球大虾”。 大家都站起身,等着老帅说话,待老帅举杯祝大家“阖府安康、鸿运当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后,这才落座吃年夜饭。 奉九早发现其实老帅不像传说中那么文盲,听说他最大的业余爱好是练书法,怎么可能只认识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几个字,可见人的偏见有多根深蒂固。 老帅给奉九夹的茧蛹她全吃掉了,反倒是宁铮,抗拒到底,还木无表情地把一个个扁哈哈黄褐色黑色相间的茧蛹儿夹到奉九的碟子里:“来,都给你,吃个够。” 宁铮小时候就因为父亲总给自己夹他自己最偏爱的茧蛹子而深受其害,每每表达不满就会被筷子敲头,虽说到后来锻炼得闻着味儿不至于再吐了,但不吃就是不吃。 现在他人都这么大了,老帅自然不能再敲儿子脑袋,可他还是非常执着地坚持给宁铮夹茧蛹子,宁铮一脸无奈。 老帅看得很乐,还不忘埋汰自己儿子:“晨钟儿啊,你还是赶不上你媳妇儿,连这个好东西都不知道吃。晨钟媳妇儿,喜不喜欢吃臭鸭蛋啊?” 奉九眼睛一亮,刚想说话,被宁铮夹起一只虾球塞到嘴里,“别跟父亲一唱一和的了,啊——” 宁铮对于去年刚成亲时,奉九的臭嘴大招可是记忆犹新,也是奇了怪了,这丫头怎么这么爱吃这些口味奇特的东西呢? 老帅看着奉九和宁铮的亲近,笑得这个开怀,忍不住对宁铮说:“怪不得我觉得跟九丫头性情相投,你看,爱吃的东西都一样。” 宁铮嘴上没说,心里想着:那是您不知道,她跟谁都能吃一块儿去,我看这天底下就没她不吃的东西。 其他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也一样忍着笑,都没说出口来。 奉九虽然不大满意老帅和宁铮先后用自己的筷子给她夹菜,但转念一想……偶尔一次,还是忍了吧。 忽然间想到,宁铮颇有些挑食的坏毛病,别是老帅从小给折磨出来的吧? 待吃得差不多了,又上了饺子:原本除夕夜子午交接时才吃的“更岁饺子”,鉴于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所以这饺子也改到现在一起吃上了。 说到饺子,奉九也是叹为观止。 奉九偶然有一次看到府里小青楼厨房附带的几间平房里,都被好几架子的冻饺子塞得满满的,每个架子上贴着字条写着什么时候包的、什么馅儿的,专供冬天赶回来“报军情”的军官士兵们垫肚子。 越接近年根,这样的人越多。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这些饺子都是平时各个厨房过了饭点就赶着包出来的,所以帅府厨房一买面粉和猪肉、鸡蛋都是上千斤的买;等包好了,拿草席子一卷,放到外面过夜,奉天冬天夜里动辄降到零下三十度的低温很快就把鲜饺子冻实诚了,这才收到几个空屋子里,一架架的摆好。 这样即使大半夜的外面来人,厨房也不急:炉火捅开,烧水下饺子,没一会儿,酸猪肉水饺、大白菜水饺、三鲜馅水饺就都齐了,再配上几个卤菜,就满可以招待了。听说最近几个灶头都在陆续换成煤气灶,那就更方便了。 前些天,因为赶着年前办事儿的人来得太多,饺子都供不上了,帅府全体女眷只好出动,大嫂二嫂各房姨太太加上奉九都跟着包了一天,好容易才没断了顿儿。 洪福连连告罪,说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可不敢再麻烦各位主子了。其实大家在一起包饺子一边包一边闲聊,脚边各个小把戏蹿来蹿去,拿着面团名为学习实则捣蛋,偶尔为之,倒也挺有意思。 后来被小孩子捏得不成样儿的二十几个面团也被勉强包成饺子下了锅:挨过饿的老帅对粮食金贵得紧,谁要是剩饭、掉饭,都要挨训,更别提浪费好端端的面粉了。 老帅闲暇之余一大嗜好就是视察府里各个地方的当差情况,一旦发现厨房浪费食物的情况,他肯定急眼。 老帅看着奉九吃饺子也吃得毫不挑剔的样儿,不像桌上其他女眷:这个嫌馅儿不合口味,那个嫌皮厚了薄了的,虽然一个个的嘴上不说,但这个不吃馅儿那个不吃皮儿的,一眼就看得出来。 不禁满意地对宁铮说,你这媳妇儿,真是好,我就没见过有比她吃东西更香的女子,一看就能好生养云云。 老帅以为自己是低声说话,实际上他嗓门向来不小,旁人听了付之一笑——反正老帅怎么看老三媳妇儿怎么顺眼是他们已经接受的事实,奉九听了则是吓了一跳,立马噎了一下,差点打嗝,赶紧憋了回去;宁铮注意到了,及时递过来一杯果酒,低声让她一口气喝下去,打乱打嗝的规律,自然就止住了。 老帅笑眯眯地看着奉九,心里想着怪不得这孩子与我这么投缘,看看,这么多年,我就没碰着过同时爱吃茧蛹和臭鸭蛋的;等哪天再一起吃饭,一定上盘臭鸭蛋,与九丫头共享…… 吃过了饭,厨房又不忘把中秋时拜月后保存下来的超大月饼拿出来切了,一人分了一小块儿吃掉,取团圆吉利之意。 接着各桌又上了几盘冻秋梨和冻柿子,这可真是东北特色了——烧着地龙、大鱼大肉,吃点沁凉清甜的冰品,败火解腻,最是相得。 年夜饭都吃得了,大堂会也就要开始了:刚刚摆着的大大小小的饭桌都撤下了,场地空出来,正好可以摆放看戏人的桌椅板凳;前面的屏风撤下,露出里面早已搭好的戏台子。 要说宁府几百个下人丰厚的薪资水平日里自会让外人艳羡,但奉天城里仆妇待遇好的也不止帅府一家,所以在这做工如果说有什么额外的好事儿,能让全奉天乃至全东三省百姓都垂涎不已的,那就非大堂会莫属了。 因为只有宁府才能把全国最有名的戏剧大家在年三十儿请到自家演出,这等魄力威力财力,即使实力强如大观园那样的大茶园子,也是自愧弗如的。 去年因为全国□□势不明,老帅都没能在奉天过年,大堂会自然无人操办;但也成全了奉天几大戏园子,所以去年奉天人还是很有福气地听了十来天精彩的大堂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九九消寒图”淘宝故宫博物院有售,当然自己画一幅也是很容易的。 从冬至开始一天涂一点,很有意思。 古人极有情趣。 大帅府博物馆每年春节前开售的门神画、对联,在沈阳也很受欢迎。 第44章 过年(二) 今年则不同:帅府最重要的新妇入门,宁军声势震天,所以寿夫人在冬月里请示了老帅后,早已提前开始广邀著名的戏班子和各色杂耍来府里演出,不拘是熙醒生的相声,邹福远的评书,刘鸿霞的奉天落子,李金顺的评剧,余书岩、杨小楼的京剧,刘宝全和徒弟白凤鸣的京韵大鼓,小孩子们和奉九都喜欢的驴皮影儿和杂耍……不管喜欢什么,总能挑到自己中意的。 奉九听说寿夫人在拟单子遍邀名家,还不忘请寿夫人邀请她在广东时认识的那个粤剧旦角芙蓉秀,至于奉九曾真有点对不起的小彩红,倒不必特意提携,人家早已彻底成名,在全国都吃香得很。 堂会一开,人声鼎沸,宁府下人和警卫队官兵个个喜气洋洋,因为从今天开始,只要不当值,他们就可以像那些老爷夫人似的,端端正正地坐在舞台下方,好好听一回这些名角的拿手好戏。 当值的听差们照旧流水价传着热手巾把和茶水、零食小吃,这些都可以随意取用。 奉九陪着宁老夫人在二楼看了会儿奉天落子,下午的戏目,最是热闹非凡。 演过了几场戏,奉九看到了芙蓉秀,立刻冲她摆手微笑,戏台上装扮得人比花娇的芙蓉秀忍了笑,专心地在舞台上甩着水袖——她今天饰演的是《泣荆花》里的林者香,身段优美、眼神流转、唱腔华丽,奉九看得出了神,忽然想着是不是台下除了自己都没人听得懂这粤语呢? 其实这也是多虑了:民国时期,像上海、奉天这样的大城市观众,对外来戏曲接受度都很高,比如这粤曲,因为剧目推陈出新快,舞台布景写实,声电效果光怪陆离,一直在上海的演出市场占有一席之地,类似的还有川剧、秦腔之类的剧种,并不会因为语言的隔阂而让观众敬而远之。 更何况发源于最懂得经商的省份之一的粤曲戏班主们,则更是善解人意,他们会在外地演出时,随票附赠一本剧目曲本,贴心至极。 现在这曲本子就在大嫂二嫂手上翻弄着,巧心巧稚也凑在一旁观看,再对照着台上的演出,自然就看懂了。 正在楼下忙着跟几个登门拜访的老帅亲信联络感情的宁铮忽然听到粤曲,有点纳闷,心里一动,说了声失陪,就慢慢踱出来,看了一眼台上的芙蓉秀,立刻把目光调转到二楼正陪着宁老夫人看戏的奉九的脸上。 奉九一向敏锐,没一会儿就感受到有人在盯着她看,眼波流转,一下子捉到了宁铮。 她淘气地冲他唊了唊眼,意思是你们谁能听懂这唱词呢?也就只有我了吧? 宁铮笑了,他当然认不出这台上的芙蓉秀,只是……还好,看来用不着在意。 奉九不再理会宁铮,专心听戏,还不忘给不识字的宁老夫人解释剧情。 一会儿芙蓉秀唱完下台了,奉九还想着,自己这私心也是够重的:无他,甫一见到芙蓉秀,这个人就是合了她的眼缘,所以想着能帮就帮一次。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奉九的确是个率性而为的人。 果然,因着在权势熏天的奉天宁府唱了新春堂会,芙蓉秀所在的戏班从此名声大噪,本来他们班主能接下这远在东北的堂会也不是为了经济上有多少赚头,还不就是为了在全国出个名露个脸,这个目标算是圆满地达成了。 至于年后他们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大受欢迎,芙蓉秀更是对宁少帅夫人越发感激,自不必提。 听了好一会儿戏,大人们有些开始乏了,陆陆续续有人回去小憩,等着再晚些赏烟花。 此时早过了亥时,宁老夫人能挺到这个时辰不睡已属不易,老人家免不了呵欠连连,奉九觉得打呵欠打出眼泪的宁老夫人很可爱,像个小孩子,她笑着扯下手帕给老人家擦擦眼泪,又轻轻劝了一会儿,老奶奶果然解除心理负担地起身决定回去了。 奉九送走了老人家,又返回二楼,正跟巧稚巧心坐在一起看戏嗑瓜子儿,忽然看到宁铮从一楼走了上来,他俯头在奉九耳边低声说:“想不想回娘家看看?” 奉九猛一抬头,惊喜地看着他,连连点头。 宁铮一笑,跟两个妹妹稍稍摆手,拉起奉九转身就下了楼,奉九不好意思地看了两个小姑子一眼,乖顺地跟着丈夫下了楼梯;巧稚从后面刮刮脸羞着宁铮:真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妹妹的杰出代表,巧心好笑地把她的手拉下来。 两人从西角门偷偷溜出来,宁铮开车直奔胭脂胡同。 此时街上早已空无一人,明亮的路灯照得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路面一片银白,家家户户门口悬挂着一对大红灯笼,路两旁的路灯柱上,也挂着奉天市政府出资统一购买的红灯笼,把奉天市内所有路灯灯柱都挂上了,朦胧的红纱透撒了一片喜气,四下里不时地响起各家各户放鞭炮的声音,说明又有人家开吃年夜饭了。 虽说叫年夜饭,可老百姓每家开饭的时间都不尽相同,但每家开饭前放一长挂鞭炮却是奉天特色。 帅府就是开得早,刚过酉时就吃上了,这主要是老帅体贴,照顾到了自己母亲需要早早就寝的习惯。 很快汽车开到了武陵园正门旁的小角门处,奉九急急下车跑过去拍门,守门的听差问明白是六小姐,赶紧高兴地开了角门。 宁铮跟上来,微笑着给守门人回礼,婉拒了守门人要给唐度唐老爷报信儿的打算,拉住淘气又急性子的太太,温柔却坚决打消了她原本试图横穿冬日已冻得瓷实的湖面的念头,老老实实绕着千步长廊,一路望着清冷的冬月在冰面反射出碎银子一般的光辉,走到奉九奶奶的住处去。 这个时间,按照唐府规矩,大家应该已吃过了年夜饭,正在全家包饺子。 唐府的规矩是,三十儿饺子必须自家人包才算数,这也是当年唐府还未分家,奉九母亲主持中馈时定下的规矩。 他们一进去就有小丫头通禀,接着听到阵阵欢声笑语,正干得热火朝天的唐家二房人全体困惑地转过头来,当果真看到奉九和宁铮出现在屋子里时,都吓了一大跳。 随即奉灵和小不苦已经是惊叫连连地冲了过来,一边一个抱住了奉九的胳膊,宁铮早已识趣地退到了一旁,要不也得被不苦的小屁股挤到一边。 奉九左支右绌地应付着这两位的歪缠,嘴里还不忘高声给奶奶、父亲、继母、大哥大嫂请安,宁铮也忍笑跟着照做,年逾古稀的唐奶奶这个高兴,不禁笑成了一朵大菊花。 惊喜交加的唐度嘴里连说“胡闹胡闹”,还是笑着给夫妻俩让出一块儿地方来,包饺子的桌面是两张小八仙桌拼起来的,上面有撒着布面的柞木面板、玉石擀面杖若干,三盆饺子馅儿,还有盖着湿屉布揉好的几个面团。 早有机灵的小丫头捧上了洗手盆和香胰子请姑娘姑爷洗手,此时奉九已被松开,俩人都洗过了手,挽起了袖子,上前跟大伙儿一起包饺子。 宁家的饺子有个特色,就是要把一把小碎银子、几十块糖果和年糕碎块儿包进去,代表“财源滚滚”、“甜蜜如意”和“步步高升”。 奉九是擀饺子皮、包饺子都会,这也是奉九母亲从小培养得当;不过没想到宁铮擀饺子皮的动作也很熟练,这让大伙儿都吃了一惊——宁铮解释说小时候母亲经常包饺子,他跟着学的。 奉九觉得这挺好,要不大家都在忙——虽说不苦可能是在捣蛋,但满桌就他大少爷一个人在那儿抄个手也是不大好看。 大家齐动手效率就是高,没一会儿包好的饺子就占满了好几大盖帘儿,下人们拿下去煮熟,很快,一盘盘的煮水饺就端了上来,三十儿的饺子没有花头,除了水煮,不会象平日里那样上锅蒸或做成烙冰花煎饺;宁铮谦让了一下,端过一盘饺子开吃,还不失时机地夸赞宁家饺子馅儿调得好,这让奉九继母卢夫人很是得意。 大家自然也都动筷儿,奉九蘸着混有酱油、陈醋、芝麻油、蒜泥的混合调料,深觉还是自家白菜猪肉饺子最好吃,嗯,比刚刚吃的帅府鲅鱼馅饺子还好吃。 没一会儿功夫,就有人开始吃到包着碎银子、糖果和年糕的水饺。 不管谁吃到包有特殊馅料的饺子,满桌的人都会哄然叫好,说吃到的人新的一年必定能够“甜甜蜜蜜、财源广进、招财进宝、前程似锦、鹏程万里”……乱七八糟的一堆吉祥话儿。 可没想到宁铮吃到的“糕”最多,等他终于放下盘子,满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好笑——宁铮年纪轻轻,已经是上将军衔,作为少帅,统领民国最强军队之一的宁军,还要怎么“步步高升、鹏程万里”? 宁铮也有点儿尴尬,奉九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热闹,忽然听着小不苦扯着嗓门,不过这次好算没破音儿地喊了声“早生贵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年奉九姑姑出嫁时跟着什么人学的。 霎时间满堂哄笑,宁铮喜得一把抱起不苦,跟他贴了好几个脸儿,不苦不好意思地藏了小脸在他肩膀上,心里腾起一点小自豪。 奉九红了脸——这个小白眼狼,跟着打趣姑姑,他到底懂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就跟着瞎喊? 呆了半个时辰,大哥唐奉先开始轰人——毕竟是出嫁的姑娘,除夕夜跑回娘家本来就不合规矩,这都呆这么长时间了,再不走就不像话了。 瞅瞅奶奶和父亲一脸慈爱笑到接近痴呆的样儿,赶人的话肯定是说不出口的。这个坏人,还是自己来做吧,反正从小到大,做的还少么? 奉九自然知道不能久留,只好跟大伙儿道别,说好过几天再回来,这才不舍地跟宁铮一起离开了。 唐度和太太一起把他们送到屋外,待目送这一对连背影都那么赏心悦目的年轻伴侣在夜色中渐渐走远,卢太太这才转过身来,满意地对唐度说:“老爷,这回您可该放心了吧,看看这姑爷,英俊倜傥、年少有为且不说,可真把九丫头放在心坎儿上疼啊。” 唐度没说话,但满脸压不下去的笑意也说明了他对太太的话有多认同。 夫妻俩回来的当儿,也正是宁府准备放花炮的时候。 宁府的花炮,一向都是从湖南浏阳的“绥丰永”爆庄买的,一家子都喜欢他们家的架子花和桶花,老帅尤其喜欢他们家的盒子花。 “要不要也放一个?”宁诤手上摊着几样小花炮,都是适合女子和小孩子玩的,不那么烈性,没什么威力和声响,他刚刚拿着小花炮让妹妹们挑完,这会儿过来给奉九献宝。 奉九抬眼一看,不远处巧稚巧心手里拿着点燃的哧花棒正在空中胡乱画着圈儿,哧花棒头星星点点,在漆黑的夜色衬托下连接成不一样的形状,晶亮晶亮的,照出她们美丽的脸。 巧心注意到了奉九正看着她们,高兴地冲着奉九虚虚画了几个圈——三哥特意过去找三嫂,她们可不能过去讨人厌。 鸿司也在放几束哧花棒:他性子比较静,喜欢的烟火也是静静的。此刻正巧抬眼看到奉九,不禁冲她微微笑着。 奉九回他们一笑,仔细看了看宁铮手心的烟火,选了个“转碟”,这种小烟火也很有趣,燃放起来像个陀螺般转个不停,记得有一年,她和虎头还小,心血来潮就想在大厨房放放这个转碟,没成想这个转碟飞着转上了案板,转上了切菜墩,转上了一个小铜勺,“嗤嗤”地四处喷洒着耀眼的火花,把个铜勺都转到了地上,没完没了地转啊转的,要不是大过年的不能罚孩子,他们俩只怕又得被罚站了。 那个情景,多少年也不会忘…… 宁诤在一旁看着奉九一开始很开心地放着小烟火,放着放着就不笑了,静静地望着转得正欢的小烟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又拿过一把花棒,“再放些这个吧。” 奉九如梦初醒,她茫然地看了看宁诤,又环顾四周,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绝大多数人扛不住奉天大年三十儿夜里的寒冷,都已经进屋去了,其中包括两个小姑子,放过了哧花棒也回去了,只剩自己和宁铮、站在远处的鸿司和几个听差了。 她忽的一笑:“我想放轰天雷。” 旁边的下人没吱声,但都觉得这三少奶奶胆子可真大,哪有女人放这么威力强大的烟火的,一不留神烧了衣服都是小事,每年都有人崩花了面皮甚至还有崩瞎了眼睛的,“不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宁诤虎起了脸,唐六小姐胆大妄为,他也见识了不止一次,可能只有天下的猫猫狗狗才治得了她。 “我在我们家每年过年都放呢,没事的,我很有经验。”奉九笑嘻嘻地说。 “你们家?”宁诤挑了挑眉。 小心眼儿,奉九暗地里撇了撇嘴:“娘家,是娘家。再不行,我戴上你的飞行员眼镜,再戴上棉手闷子。” 宁诤勉强同意。 奉九果然戴上了下人飞速跑回小红楼取回来的秋声交给他的飞行员眼镜和棉手闷子,兴高采烈地跑到他们已经摆好的一个轰天雷那儿,很是老道地压低了身子,伸出一条长腿,又伸长胳膊,随即迅速点着了短短的捻子,然后赶紧往回跑。 宁诤一把接住她,不顾她满身的不乐意,拉开自己宽大的银鼠毛大氅,把她罩在里面,紧紧箍进怀里,又捂住了她的耳朵,于是在宁诤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她没听到多少震耳欲聋的轰天雷的声音,而是感受到了他沉稳的心跳声。 宁铮无意间一扭头,看到穿着厚厚大毛衣裳的鸿司站得远远的,正瞧着他们,天色太暗,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色,只是,在宁铮与他的目光交接那一刹那,缓缓地把头转开了去。 除夕的高潮节目,是放大花盒子灯,“年有烟花方尽兴,节无礼炮不成欢。” 听差们兴高采烈地动手,把一个个的桶花、架子花摆了一地,奉九放了每年必放的轰天雷,已是心满意足,这时倒不吵吵再想放了。宁诤怕她冷,还是从后面把她搂在怀里,而且比刚才搂得更紧,奉九挣了挣,宁铮才松开了点儿。 奉九一转头,这才发现原本站在远处看烟火的鸿司也不见了。 夫妻俩同时抬头注视着天上璀璨夺目的烟火,一朵朵芍药、牡丹、菊花盛开在大年三十儿的夜空,如一片片星光倾泻而下,照得奉天暗沉的冬夜都亮了。 奉九觉得自她嫁进来,大部分的事情还算称心如意:比如宁铮并没有强迫她真正洞房;比如家里的杂事很少会烦到她;比如宁家虽然家庭结构复杂,人也各有各的思量,但她的地位是超然的,这里面不用想,也有老帅和宁铮的授意和安排;不过最高兴的,就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就可以上大学了…… 她不禁在宁铮怀里扭头看他,宁铮觉察到了,四下看看,没人注意到他们,于是低头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怎么?” 奉九又朝他唊唊眼睛,宁铮发现她今天很爱做这个动作,这个样儿也最是顽皮,忍不住一笑,随即低下头来,奉九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说:“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可以过得……” 宁铮看着她晶玉一般璀璨的双眸,好半天没出声,奉九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也就不理他了。她是心里有感受就要表达出来的人,说完自己就轻松了,倒不是很在意听话人的感觉。 她把头转过去继续观赏空中壮观的烟花,忽然觉得耳边一阵热气带来了阵阵酥麻,宁铮凑到她耳边,在隆隆的炮仗和大朵的烟花爆裂声中,清晰地说了句:“My Pleasure.” 双臂随即使力,把她箍得更紧了。 奉九咭咭一笑,也把身子往他怀里更靠了靠,宁铮搂着她,两个人叠得像一个人一样,忽然奉九看到一个年轻的听差爬上了帅府最南边足有五六层楼高的瞭望塔上,手里费力地举着一根长竹竿,将沉重的盒子灯在杆头高高挑起,然后又伸着一根长长的香去点燃盒子灯垂在下面的导火线,盒子灯瞬间被点燃,于是里面藏着的一套套灯便依次坠下,五彩斑斓、有声有色。 这已经是年三十儿烟花阵压轴节目了。说是花盒子灯,莫不如说是一种会播戏的戏匣子:盒子灯灯中套灯,足足套到了二十层,每一层都是一个奉天人耳熟能详的民间传说或戏剧故事。 第一座小舞台上演的是岳母刺字,人物形态逼真,举手投足描摹得甚是细腻,没一会儿,精忠报国的戏码演完了,第一座小舞台也跟着烧完了,烟灰、火花如雨点般纷纷坠下,奉九正惆怅着,“砰”的一声,又一座小舞台落下,舒展开来,第二出戏开演了,这次是麻姑拜寿,接着大闹天宫、哪吒闹海、梁红玉带兵、穆桂英挂帅……居然还有这几年最火的戏码儿杨三姐告状,以女性角色唱主角,真是叹为观止。 正看到精彩之处,忽听得不远的地方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好!”,奉九扭头一看,不知何时又从大青楼里走出来的大帅正呱唧呱唧鼓掌带头叫好,还不忘吩咐旁边跟着笑得开怀的洪福,“赏!重赏!三千大洋!” 奉九笑了,她这位老公公,看来是专等着看最后压轴的盒子灯啊,真演到了他心里,出手阔绰,打赏起来绝不手软。 这壮观的大花盒灯,演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才演完,奉九意犹未尽地揉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从早起跟着宁铮贴对联,自己穿五帝钱,到后来吃年夜饭、看戏、回娘家包饺子,这一天忙活下来,是够累的了。 烟火也放完了,除夕夜最后一项活动结束了,想睡的可以去睡了。 宁铮立刻说:“困了?那回去睡吧。”奉九应了声好,再四下里张望一下,老帅又不见了。 而听差们大多是不睡的: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可以公开打麻将和叶子牌,还可以小规模赌博,他们就等着这个时候呢,明天还可以继续看堂会,过年真是太好了。 宁铮仍然搂着奉九的腰,两人举步往回走,待走到小红楼门口,她忽然心有所动,扭头看向瞭望塔:塔尖上挂着一盏马灯,此时那里矗立着一个身影,一望而知就是老帅,他头戴獭皮帽子,身穿黑狐皮袍子,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不远处的凤凰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代枭雄,在大年夜里也会是这么落寞。 宁铮也看到了,他脚下一顿,随后告诉奉九自己先进去,他一会儿就回来;奉九没进去,强忍着困意,耐心地等了一阵儿,眼看着瞭望塔上那道孤单的矮小身影旁出现了另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两个身影就那么默默地站在微弱的灯光下,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不知父子二人的心是不是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能靠得比以往近些。 奉九回去后,让一直等着她的秋声赶紧去睡,自己抓紧洗漱完毕后哈欠连天地睡了,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感到一双残存着烟火气的手覆上来捧住了她的双颊,她的潜意识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迷迷糊糊还不忘问着:“给婆婆烧纸了么?” 奉天的规矩,是在除夕夜子午交接前这个时段,务必要给过世的亲人烧纸钱,一般都是男丁去烧纸;但在唐家没这规矩,以前每年都是大哥领着大姐和她去园子里母亲最喜欢的心栖亭烧,去年少了大姐……今年大哥是和谁去的呢? “烧了,和父亲一起去烧的。” 随即又听到宁铮带笑的声音低低响起,“好生养?你个小坏蛋,说,白吃了我们老宁家多少好东西?快给我吐出来。” 说着,一张浸了果酒香气的嘴巴覆上来,浅浅含住又昏睡过去的奉九红润的双唇。 第45章 茶杯茶壶 奉九发现,帅府过年的规矩比唐府大得多;那些有的没的避忌,老帅全都一样不落地奉为圭臬,严格遵照执行,由此证实外界盛传的老帅极其迷信所言非虚。 除了奉天人人都信奉的那些——比如从年三十儿开始,正月里饺子煮破了不能说“破了”,得说“挣了”;小孩子摔倒不能说“摔了”,而是说“状元及第”;打破了碗盘子得说“岁岁平安”之类的;还有额外的许多规矩需要遵守,比如: 初一辰时前必须起床,中午还不能睡午觉,这让很多半夜都没睡但还得早起给府里长辈磕头领压岁钱,大中午还不能补觉的人痛苦万分,其中包括奉九;不能动剪刀因为会一年口角,就算秋声不小心被一大瓶糨子胶粘住了头发也一样;不能吃稀粥和面疙瘩汤,因为会穷一整年;仆妇不能扫地,理由同上;初二家里不能洗衣服,理由同上;奉九和宁铮中午回了一趟唐家,晚饭前就得赶回来不能留在娘家吃饭,理由同上;小孩子不能掉眼泪,不管怎么委屈都得憋着,理由差不多同上…… 没想到,就正月这么几天发生的事儿,居然都有管接下来一整年的威力。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反正到了“破五”这天,老帅终于亲自把上天汇报工作的财神爷财神奶奶接回来,这才心满意足地带了七姨太返回了北平:新的一年,他宏伟的志向有望实现,宁家上上下下这才松了口气。 正月初四的夜里刚刚下了丙寅虎年的第一场新雪,奉天城银装素裹,泛出一种极致的妖娆。 跟现在的“破五”后随即开业不一样,这个时代的奉天商铺开市在正月初六,离帅府不远的四平街两边商铺都开门迎客,老板们纷纷在屋檐下扯起了灯绳,上悬尺把长的各色彩纸,写着“风调雨顺、平安康泰、人畜兴旺、否极泰来、阖府安康”之类的吉祥话儿。 再加上每家扎制挂出来的双层薄纱灯,上绘各色人物、著名山水美景、工笔花鸟,有兴头的还会雇人从万柳塘湖面砸冰修整冰块,凿开至中通,里面点上蜡烛或放入灯泡做成晶莹剔透的冰灯,更讲究的还会雕成童男童女等人物冰灯,甚是美妙;或收集店铺后面没人踩过的洁白新雪,紧压在用一个木头板架子之中使其坚固,再雕刻成楼塔亭榭等物;还有的用羊皮制成鱼灯、羊灯、荷花灯、走马灯。 最精彩的就是媚兰家的成衣铺托人做的北派奉天花灯,比起南派的四川自贡彩灯来,有三百年扎制经验的奉天花灯整体造型明显更加逼真,而且龙身上片片龙鳞均匀分明,亮灯后通体透明、圆润饱满,看不到内部的龙骨,称得上一绝。 整条街到处是彩纸随风扑啦扑啦飘荡,各色各样大大小小的彩灯让四平街融成一条彩色的银河,祥和喜庆的气氛浓得要溢出来了。 这也是奉天正月里可观的一个好去处,除了万柳塘灯会,四平街的灯会也是负有盛名。 奉九可不想再去万柳塘灯会了,毕竟去年后来在小胡同里发生的事儿让人实在没法儿愉快,当时宁铮那种“象头发情的公牛一样喘着粗气”向她逼近的模样,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奉九也没打算让宁铮陪着去四平街灯市:前天她刚去媚兰娘家给乌老爷和夫人拜年,媚兰两口子因为吉松龄有假,年前已经从北票回了奉天。 吉松龄是个孤儿,结婚后过年自然都是回乌府。两个闺蜜就约着初七晚上去看四平街灯会,但她们的丈夫都不放心,或者说主动犯贱,不请自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位太太后面五六米远的地方,不远不近地缀着。 这样的安排倒也不错,奉九和媚兰在前面一边兴致盎然地观灯、猜灯谜、逛商铺,顺便唠怎么唠也总有新鲜话题的体己嗑儿,而后面好久没再在一起共事的宁铮和吉松龄也好不容易得空说说知心话。 当然,逛到后来,两位丈夫很有眼里价地发现,前面两位太太不可避免地犯了购物瘾,满手满怀拎着夹着抱着各种小玩意儿,立刻绅士地现身接了过去,这时,他们也不那么不受欢迎了。 奉九和媚兰心安理得地把一堆杂物交给各自的丈夫,接着聊她们刚才说到的好友们的近况,媚兰问:“算算漓漓再有两个月就能生下小宝宝了,在上海备产得挺好的;薇薇呢?跟那个柯卫礼怎么样了?” 奉九一说到文秀薇不禁有点着恼,“她呀,把人家柯先生惹急眼了。” “怎么说?”媚兰不禁抱怨起吉松龄驻军的穷乡僻壤了,她这个这么喜欢八卦的人都没的发挥了。 “年前有一天晚上,她跟着柯卫礼出去吃饭,不知怎么的酒喝多了,据她自己说,她什么都没做,就是柯卫礼把她送回了家。结果第二天人家就来求婚了,”奉九恨恨地对一脸懵圈的媚兰点着头,“柯先生说昨晚在西餐厅,她亲口让他第二天上门求亲,人家可不就来了,结果我们这位大小姐不承认,说柯先生纯属胡说八道,昨晚她可没醉,清醒得很,她不——可——能说过这种话……” “然后呢?”媚兰着急地问,一双清透晶莹的大眼睛里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火熊熊燃烧着。 “然后?哼,柯先生把西餐厅的大堂领班和侍应生都找来给自己作证了。” 对于很喜欢喝酒,可每每一喝就多、酒量还很差的文秀薇,这两位闺蜜觉得还是有发言权的——酒后信口开河,酒醒说什么不认,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媚兰摸摸下巴,“柯先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这是年前发生的事儿,反正现在柯先生也休假,时间有的是,听说连香港老家都不回了,天天追着薇薇跑让她认账呗,估计也是不破楼兰誓不收兵,还说要不然自己的名节都要毁在她手里了。” 这整个倒过来了,“始乱终弃”后,还有纯良男子向女方要求名节的,当然说到始乱终弃是夸张了。 其实这事儿还真是有点冤枉文秀薇了,这位女子里的英雌本来当时不过是无意识地重复了柯卫礼诱导性地说出的一句话而已,可随即却被自去年夏天结识后一直不得进展的柯卫礼当成把柄来要求坐实其身份了,而当时用餐的西餐厅俩职员也是一方面不得不屈服于柯先生的金弹攻势,另一方面也是乐见一对璧人成就好事,这才半推半就跟着上门做人证。 总之,柯卫礼一本正经的外表很具有迷惑性,要问十个人他和文爱薇谁靠谱,只怕十个里得有九个半说是他,还得包括文秀薇的亲朋好友,这个姑娘的小女孩儿心性,也就是不定性的确很有名。 一见面,文秀薇的父母亲对一表人才、看似稳重可靠的柯卫礼非常满意,只她还在那儿拿不定主意。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默契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后面两位怀里抱满了小零嘴、花灯、头饰、胭脂水粉的丈夫莫名其妙。 薇薇就是这么可爱,每每给她们带来这么多的欢乐,一想起少根筋的薇薇,她们的脸都是笑着的。 忽然,吉松龄走过去,不由分说蹲在媚兰面前,买的满手的小东西都被他小心地放在腿上,低头给媚兰把不知什么时候散开的黑色高腰小牛皮靴上的鞋带儿系上了。奉九一脸欣赏,觉得吉松龄真是个好男人,洁身自好不说,嘴上虽木讷了些,但实际上对媚兰如此细心体贴。 宁铮在一旁看着,脸色晦暗不明。 回去的路上,宁铮有点沉默,但奉九心情很好,她主动告诉宁铮她们俩笑成那样的原因,宁铮这才知道为什么今年过年,自己的副官之一的柯卫礼不回乡而是在奉天徘徊了。 不过,这也够快的了,奉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闺蜜们解决婚姻大事的速度都不慢。 走到帅府的园子里,宁铮忽然蹲了下去,而且是一膝跪地,从奉九的角度看过去,更显得他肩宽背厚,却有一把相对其他男性而言的细腰,她惊讶地问:“哎你干什么?” 宁铮不说话,只是把奉九两只短靴系得牢牢的鞋带都散开,又系上,做完此等无用功后,这才站起身来,一向不笑也上翘的元宝嘴角微耷,显示出委屈,“你的鞋带开了的话,我也能给你系上。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松龄,我心里不好受。” “……哎你多大了啊?还喝这种醋?”奉九觉得不可思议,“再说,再说我哪有……” 宁铮伸手捧住她的脸,俯头深深吻住了她的唇:从未有过女人,冰雪一般洁净的吉松龄,衬得我很糟糕,是么?你对他的欣赏,就是对我的嫌弃;无法重新活过,可即使这样…… 宁铮定于初九乘火车入关,初八那天,奉九在小红楼楼下的会客室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吴妈偷瞧着这位衣饰返古的人物一见自家姑娘那脸色就不善,立刻不乐意起来,掂量掂量对方身份,觉得可以一战,撸撸袖子刚想往上冲,就被胸有成竹的姑娘温和地推回屋里,做个手势让她放心。 谈的什么不得而知,反正奉九心平气和地跟这位客人谈了一会儿后,就见这位一身绚烂的客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小红楼直奔前面的大青楼而去,估计是找宁铮告状去了。 奉九觉得这位客人,愚痴得可爱,她真的一点生她气的意思都没有;当然,她也没有故意气她的意思,可能就是想逗逗她……但从客人的反应来看,好像气够呛。 宁铮正在前面大青楼的“虎厅”招待几位父执,刚刚送走,还没转身,就看到自己小时候的奶娘刘妈妈跟炮弹似的冲了过来。 这是一间宽敞的会议室,摆着一圈三人、两人和单人黑色皮沙发。 说叫“虎厅”,是因为会议室北窗户的两侧一左一右摆放了两只东北虎标本,一身色彩斑斓的橘黄色黑色相间的条纹,不用说都是公虎,四脚着地,虎躯威猛有力,摆出行进的姿态;个头足有半米高,前额上有短短的三道黑色横纹,中间略相通,形似“王”字。 表情都是怒吼着,露出满口獠牙,琥珀色的虎睛好似能转圈儿盯着人看,给人一种心惊胆寒之感,本是原东道边镇守使、现热河省省长汤阁臣在大青楼建成之际送给老帅的礼物,据他自己说是在凤凰山猎到的。 老帅很喜欢这礼物,还特意跟其中一头合了影——东北王与东北虎,看看,多相配,多应景。 从此以后,他的很多重要会议都是在这里开的,可见他对这份礼物的中意。 奉九刚嫁进来时,宁铮曾领着她到处转悠,结果一进来看到这两头大老虎就被吓了一哆嗦,掉头就往外走——她对栩栩如生的动物标本有一种天然的胆寒,包括蝴蝶,更别提冬天很多北方人喜欢围在脖子上的狐狸围脖了,有头有嘴有眼睛的,当然眼睛是假的,一般是用黄褐色的玻璃珠子填充,人围好后还不忘让狐狸嘴巴叼着尾巴作为固定,噫…… 想走却未得逞,被使坏的宁铮阻住,把她调个面,从后面硬推着她肩膀往两头老虎跟前凑,见她身子往后仰死活不肯去,干脆一把抱住她的腰把她提到了老虎面前,奉九又气又怕不免连踢带打好一顿锤他,从此以后再也不愿意踏进这间“虎厅”半步。 当然宁铮倒是很享受后来她吓得狠了,也不打人了,光顾着缩在自己怀里死死抱住自己脖子的感觉——想让她主动亲近自己一回,真不容易。 宁铮看到年纪虽然不小但还能一路飞奔的刘妈妈倒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她依然穿着最保守的直身宽旗袍,因为她本来就是个旗人,又曾在宫里呆过,出来后回了奉天老家,嫁人生子后,正好赶上刚生了宁诤的母亲没有奶,所以就雇了她来,一来一去主仆二人感情极好,除了有点小心眼儿,人品其实还是不错的,再就是思想不是一般的守旧。 刚刚在小红楼与奉九一见面,刘妈妈身上的旗袍就把奉九震住了,大概大清一亡,很多以往的避忌一朝解除,许多人都想着好好过把瘾,把以前眼馋的、想穿而不敢穿的颜色、式样都紧着往身上捯饬,这其中肯定也包括了刘妈妈。 她身上穿的这件洋红色晚清老式旗袍,领口、袖口和襟扣上加了很多道至少一寸半宽的色彩艳丽的滚条,奉九一边听她说话,一边默默数着,居然有十六道之多,看得她眼晕。 后来她回娘家把这个当成新鲜事儿跟大家一说,大房里的大伯娘笑了,说这刘奶妈,只怕以前也是个有些背景的,这是“十八镶”,是以前大清朝时满族贵族女子最最时兴的样式,显得家里富贵,刘妈妈这个十六道,还不算最多的。 “我不过就是劝她给你纳个小,她可好,居然抿着嘴笑眯眯地说留学回来的新青年,哪有纳小的?如果真要纳,她就要跟你离婚,晨钟儿你说可不可笑?” 宁诤原本含笑不语,听老人家说两句没消气,还大有变本加厉之嫌,也是头疼:“她哪儿得罪您了,上去就让她给我纳小啊?” 奶娘不自在地松了松勒得死紧的襟口:“我不是听你奶兄说,你这阵子经常不在奉天么?她一个新嫁娘又不能入关陪你。给你纳个小,替她伺候你,也省得找外头不知底细的女人再得了脏病,这不也是为她好吗?” 宁铮抚额,他和奉九之间的闺房私密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听了这种有关房事的话也只能出言劝慰:“奶娘不必生气,她的想法自是与旁人不同,我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可哪有因为当家人纳小就离什么婚的?什么世道。自古以来,都是一个茶壶配一堆茶杯,什么时候能看到一个茶杯配一堆茶壶的?” 宁诤惊笑:“奶娘,您这见识可不一般,在这个事儿上居然能跟大儒辜鸿铭有一样的看法。” “……古什么的,我不知道。可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不是?”刘奶妈虽然不知道这个姑还是古什么的是谁,但总觉得能让自家小主子认同的,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虽说已经民国了,可咱们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可是千年不变的铁律,就算改朝换代,这个也不能改!我记得她爹唐老爷不也是还有一房妾室?她一个小丫头还想反了天不成?” 刘奶娘的儿子到了锦州警察局就职,她一直帮着儿子看孩子,不得空出来,连宁铮的婚礼都没顾得上参加;她儿子也就是宁铮的奶兄杨城南倒是特意来参加了婚礼,宁铮跟这个奶兄关系一直不错,他现在做的锦州市警察局副局长的职务也是宁铮托人安排的。 昨天刘奶娘终于得了空回奉天看自己的老爹老娘,今天就赶紧跑到帅府想看看新三少奶奶,没想到一见面,她从上到下这么一打量……死活没看上:依她的标准,这晨钟儿媳妇儿也太瘦,个子又那么高,脸盘子也不圆,还没胸没屁股的,浑身上下就没二两肉;再看那胯骨,也不宽大,生孩子只怕也是个费劲的,真不知道少帅和老帅都看上她什么了。 “她父亲的妾室早打发了。再说了,不是所有的女子出嫁了过得都很憋屈。您可知道过去的公主嫁人后的日子么?除了极少数自己立不起来的以外,一般情况下,驸马都得听公主的;驸马每次想见公主,都得通禀,得到允许才能见到自己的太太;如果不同意他纳小儿,他就不能纳。” “可,可这个唐家六姑娘也不是公主啊,她家也不过就是个开银行的。”自从老帅掌管了东北,刘奶妈的眼界也跟着高了,不是割据一方的军阀,或在内阁身居高位者,她都看不上,对于奉九这种以一般标准看来已经很是不凡的身世,也不以为然起来了。 宁诤:“……她虽然不是公主,但您信不信,如果我现在真把她‘休’了,这休书的墨迹还没干透,她就能再嫁出去,还能嫁得特别称心如意。至少,不用嫁个像我这样带兵打仗的,整天跟着担惊受怕。”他跟自己奶娘还有什么可避讳的,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当然,他有点怀疑如果奉九知道他去打仗了,会有多少对自己的担忧。 “晨钟儿啊”,刘奶妈惊异极了,她亲手带大了宁诤,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带的孩子虽然表面谦恭有礼,实则内心高傲得很,“你怎么能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如果真离了婚,到时候她就是个二婚头子……” 宁铮笑了,只不过笑容里一点暖意都没有:“她不一样,她不靠我们宁家养,也不靠我活。她有这个资格。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都没有的资格,她有。” 刘奶妈有点听不懂,刚想再问问,女人在世,不靠男人,还能靠什么?难道就是因为他们唐家陪嫁了两个银行? 可看着宁诤说完转瞬就阴沉下来的脸色,好似这样的事情连想像一下都让他无法忍受一样,奶娘再不乐意,也只能乖觉地不再开口了。 宁铮好容易哄走了刘妈妈,又在虎厅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到了小红楼,今天接下来应该没有别的事了,他两手插兜,慢吞吞地走向书房。 一边走,一边回想着订婚后包不屈曾来找他,两人约在了茶馆雅间见面,包不屈说已经跟奉九谈过了,知道了他的想法,随即烦躁地挥挥手:“我不知道是该恭喜祝福你,还是,同情你?” 宁铮没说话,沉默地注视着他。 包不屈有点语无伦次,摸出一根烟,宁铮拿起桌上的奉天惠霖火柴盒——这是奉天本地实业家张惠霖生产的国产火柴,奉天人最是认可,同时张先生也是著名的八王寺汽水厂的创始人。 他绕过茶几,嚓地点着火柴,给坐在自己对面的包不屈把烟点上。 包不屈没说话,深深吸了一口,广东人本就明显的颧骨显得更加突出,随即吐出几个烟圈儿,又递给宁铮一根,双腿交叠翘起,搁在低矮的茶几上,貌似平静地说:“奉九这姑娘,看似温和善良,但也可以很冷漠残忍,对你这样的人,生不出丝毫感情;你真的要这样的人呆在你身边么?” 宁铮自己把烟点着,吸了一口,两道浓白的烟雾从鼻子里呼了出来:“我总要试上一试。” “你这是在强人所难。”包不屈忽然站起身逼近他,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 迅疾又转过身子,好象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把拳头挥到眼前这张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英俊得过分的脸上。 “原本说好了各凭本事,这就是你的本事么?”他冷哼着,一手插兜,语带嘲讽。 “来不及了。”宁铮坦然地说,“她想去美国读书。” “知道你还逼她订婚?你生平头一次喜欢一个女人,就是要强迫她?!”包不屈看不懂宁铮了,他们这些国外留学的公子哥们,都自诩是文明人,最强调尊重女性,绅士风度十足,怎么居然做出这种没品格的事情。 “你害人害己。” 宁铮轻哼一声:“我喜欢的,我就去拿;拿不到,我就抢。就这么简单。” “人心也是能抢到的么?她根本不爱你!”包不屈冲他喊道,这么明睁眼露的事实,你看不到么? “多新鲜,好象我爱她似的。”宁铮唇角轻扬,满满的不在意。“我的婚姻,不讲什么爱情不爱情,只有般配不般配。我和唐奉九,天生一对。” “难道不是韦虎头跟她更般配?”包不屈笑了,毫不介意地往兄弟胸口捅刀子。 “韦家那小子?嗬……十一年都没成,就永远成不了。” “那是奉九还没开窍。” “所以,便宜我喽。”宁铮云淡风轻地回答 包不屈终于忍不住了,一拳挥了上去,宁铮硬生生接了这一拳,然后反手回击…… 已经很久没和包二见面了,上一次他和奉九在边业银行见面吃中饭的事儿,宁铮自然全盘掌握,听说包不屈还未成婚,难道还不死心么? 书房就在眼前,脚下一顿,他收敛了心思,接着推开了书房厚重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帅府老虎厅,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往事啊…… 最近单曲循环歌之初乐队的“仙人指路”,豁达、阳刚。 第46章 二十三 奉九果然在这里,正扒拉着自己的小金算盘,一会又握着钢笔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泰山照旧趴在离她一尺左右的地方打着小呼噜,连宁铮进来都没醒。 其实她正计算着恩德堂院下一期工程应该投入哪些资金——包不屈的一万银元早到账了,没想到倒是自己和包兄出了大头儿,投入最多。 今年过年,堂院里衣食丰足,奉九还不忘从父亲那儿敲来一笔钱,买了一架钢琴和很多体育器材,孩子们都说自己过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好的年,奉九想想他们稚气可爱的小脸上的欢颜又笑了,一个个才多大呢,还“有生之年”。 家里二嫂颜乐龄钢琴弹得很好,从这以后经常带自己的两个孩子去堂院给孩子们伴奏教他们唱歌。 她早就可以准确分辨宁铮的脚步声,也不抬头直接打招呼:“你回来啦?” 宁铮“嗯”了一声走过去,站在桌旁看她算账,好半天没吱声。 奉九把账又拢了一遍,确认没错,这才拉开抽屉把账本和小算盘锁进去,把钥匙塞到一个常用的丝质小手包里,顺便挂到身上正穿着的豆青色霞光缎夹袄腰侧的一个盘扣上。 这一套动作称得上行云流水,宁铮伸出去的手停了一下,又收了回来:本想接过账本看看账的,没想到奉九这么利索就收起来了。 她这才注意到宁铮的手,抬头冲他一笑:“不用麻烦你了,我现在已经上手了,如果有什么难事儿,我再找你求助。” 宁铮深深注视着奉九,奉九也坦然地回望着他,等他说话。 宁铮清了清嗓子:“九儿,今天下午我奶娘……” “哦,没关系的,我一点也不生气。” 宁铮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走过去把奉九抱起,自己坐在她的圈椅上,又把她放在自己膝上,奉九稳稳当当地坐着,也不象以前那样挣扎了。 宁铮脸上见了笑,“你说的……是真心话么?” “唔?”奉九对于自己跟刘奶娘说了什么已经没多少印象了,对她来说,这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不值当费脑子记住,还不如她身上那件“十六镶”给人印象深刻。 “你说,如果我纳小,你就要……” “哦这个啊……”奉九一笑,“我那是逗她呢,看她老人家来势汹汹的,一口一个‘既然是女人家’,我就胡乱说了几句,你别当真。” 宁铮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怎么,就是说,我纳小你也不反对了?”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冰冷——成亲也有大半年了,难道都是白费功夫么? 奉九敏锐地觉察到了。 她狡猾地辩解道:“可我都说了啊,留学回来的新青年,哪个会纳妾呢,就算我同意,您也丢不起那人啊。” 宁铮原本变得冰凉的心,听了这话,不争气地又缓回来点温度,脸上也随之透出几丝喜色:“自然,这个自然,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儿。” 奉九咭咭一笑,试着从他身上挣脱下去,她认为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可宁铮还是手往里一紧,抱着她不放,“我奶娘不识字,也没受过什么教育,说话不中听的地方,我替她向你道歉,你多担待。” “我真——没生气,我知道,她是真心为你好,只不过,你不领情罢了。”奉九不好意思地回想起奶娘带着哭腔说男人在外面如果不带个女人,随便找一个染了一身脏病怎么办;如果不找,憋坏了怎么办? 她现在一思考,才觉得这可能真是大事儿,毕竟媚兰也曾经意味深长地提点她。可她又不能主动跟宁铮谈论这事儿,那借坡下驴的宁铮还不得借机威逼自己赔他洞房么? 不过宁铮也几次向自己表态,不会在外面勾勾缠缠。 姑且信他。 至于年轻男人的欲望如何解决……奉九自认才疏学浅、孤陋寡闻,加之能力有限,实在管不了这么多了,还是先混着吧。 她可不想这么早就投降,看看郑漓和媚兰,这高中毕业才多久,居然一个两个的都要当娘了。 对,四平街灯会分别前,媚兰就悄悄告诉了奉九她已经怀孕一个半月的消息,还说除了乌府里的老大夫、自己娘和爹,奉九是第一个知道这个喜讯的亲朋好友,甚至于孩子爸——她家老吉还不知道呢,因为她想挑一个好时机再告诉他这个喜讯。 这句话深深地取悦了奉九。 不过她还是很忍得住地不对宁铮透露一星半点儿——这消息明显对自己不利。 至于他何时能从吉松龄那儿得知这个消息,那倒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了的。 奉九忽然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当干妈了,而且是一年内一当当两回,那是不是应该给小宝贝们准备些礼物才好呢? 她不动声色地去请教了二嫂,果然,一通百通、身上穿着自己织的漂亮毛衣的二嫂的钩针技艺也是相当了得,她热心地教奉九一种最易学、效果又好的针法,奉九对于体贴的二嫂感激莫名——人家怎么就能一眼看出来她学这些东西可不怎么灵光的呢? 从这以后,奉九买来了各色丝线,耐心地学起了做钩针的活计,这样在早已恢复了正常学习作息的间隙,还可以见缝插针地给郑漓和媚兰的孩子们做点亲手做的小东西表示心意。她心知肚明宁铮如果看到这些小婴儿的东西会有什么反应,所以准确地把握着时间,务必要趁着宁铮不在家时做活儿。 今年的年初四就是立春,奉九喜欢立春,可不光是因为可以吃“薄如蝉翼、形如圆月、柔腻绝伦”的春饼,和春盘上可以包裹进春饼的“翠缕红丝、金鸡玉燕”的合菜,更重要的,这是发给已离开了很久的春天的邀请函。 然后,还需要耐心地等待。 今年运气好,过了一个来月,知情知趣的春雨就来了,好像它着急赴春天的约会,于是趁着夜色,如丝、如绵、如缕、如线,静悄悄地回来了。 原本干巴巴了一个冬天的奉天城立刻变得柔软起来,润泽起来,一层似有若无的绿色,也开始从南向北,慢慢拉开了它们的幔帐。 终于有那么一天,大风也刮起来了,帅府里的迎春、桃花、杏花、丁香花儿开始竞相开放,奉九摁住被风吹得凌乱的额发,心里恍然意识到,虽然漫长的冬日她也能悠闲地渡过,可只有骀荡的春风一起,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么盼着春天的来临。 奉天这关外一片宁静,关内其实早已经沸反盈天。 今年阳历新年当天,广州国民政府已经迁至武汉;二月,正式接管九江、汉口英租界;三月,国民革命军攻击当地外国机构,打死了金陵大学美籍校长文恩怀,还有其他暴行……英美军舰随即炮击南京城。 四月,宁老帅悍然派四百军警强闯苏联驻北平大使馆,抓了一名著名的北大教授,获取大量苏俄意图颠覆政府的文件,随后未经任何公开审判,就枪毙了二十五“赤匪”,举国哗然,宁军形象遭到重创。 同时国民革命军也加大了对管控区内“赤匪”的镇压:虽然军事上依然与宁军针锋相对,但它们在这一点上倒是从无异议。 同时,打败了宁军老冤家陆系的国民革命军势如破竹,在武汉召开第二次北伐誓师大会,准备继续北上消灭北地军阀;宁军则严阵以待。 宁铮军务繁忙,十五刚过已经带兵到河南,准备与北伐军大战,心情日渐忧烦,他自觉与父亲的政治理念分歧越来越大。 一个多月,又传来宁老帅下令杀害北大教授的消息;宁铮震惊之余更是痛心,因为他深知,父亲的这一做法,不但大错特错,而且会把他自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对于与北伐军的作战,他更是不情不愿,“同种相残,心中怏怏”。 忽然在此时又传来一个消息:北伐军内部分裂,以江中正为首的新右o派在南京成立政府,同左o派的武汉政府对立,并展开残酷的“清党运动”。 这给了宁军以喘息的机会,本来借此机会宁军撤回关外是一个最好的时机,但铁了心的老帅苦劝不听,依然驻守北平,准备着与北伐军对抗到底。 奉九在帅府过着充实舒适的生活,算起来,她的确有一阵子没见到自己的丈夫了。 刚开始她还有点不习惯,毕竟宁铮这个人形暖炉还是挺好用的,不过等他一走,地龙烧得更暖了,她也就把宁铮给抛到脑后去了;当然奉九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宁铮一在家地龙就烧得差的真正原因:她还以为是宁铮怕热;实际上,宁铮是怕地龙太热…… 如果来了身上,奉九就又习惯了白铜汤婆子的功效,不比那双贴在她小腹上的修长温暖干燥的手差,是吧……是吧? 对于国内政治的波云诡谲,一向对政o治局势十分关注的奉九自然知晓,她对于老帅的行为十分失望,却又无可奈何。 转眼已到五月份,宁铮打来电话,说自己会在生日前一天晚上回到奉天。 丙寅年阴历四月十七,即阳历五月十七日,就是宁铮的二十三周岁生辰。 奉九早早打听过了宁家庆生的方式,除了少几个细节,其他跟自己家差不多。 宁家孩子庆生本也简单,就是早上一碗长寿面,晚上厨房给加俩菜就结了,四个菜都不能:看看老帅对孩子们衣着的规定和各房伙食费抠得有多紧就知道了;成年的孩子,如果自己想有别的形式庆祝,那也是自己的事儿,府里是不会管的。 就算宁铮成了上将,宁府里也不会因此而有什么变化。 宁铮生日当天:一大清早,奉九就被耳边的小闹钟吵醒了,她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从熟睡的宁铮怀里挣出来——他昨晚很晚才到家,看得出来疲惫不堪,沐浴过后,只是把奉九搂在怀里吻了吻,很快就睡去了。 奉九简单洗漱一下,披着一件茄紫色开司米薄开衫下了楼,走到小红楼最东面的小厨房,跟更早起来的吴妈问好。 一向早睡早起的吴妈刚刚擀好了一挂手擀面,招呼着奉九水开了,可以下面了;奉九在煮面的功夫,又细心挑了两只红皮鸡蛋,用水煮熟了,放进凉水镇了一下,这样容易完整剥皮。 面煮好了,奉九用酱油、白醋和芝麻油拌了一下,又拿过一条黄瓜细细切丝铺在面上,这就是她在自己家庆生时早起必吃的清水长寿面了;接着挑出两只鸡蛋中蛋壳没有一丁点儿碎裂痕迹的那只,随即把面碗、鸡蛋放到一方红漆托盘里,又放了一双象牙筷,跟吴妈说了一声,端着就上楼去了。 吴妈从后面看着从小奶大的女娃娃迤逦而上的娉婷背影,不禁欣慰地想着,也知道给丈夫早起庆生了;以前未出嫁时,即使奉九自己过生日,早上把她叫起来吃长寿面都费劲,现在真是懂事了。 宁铮也是到点儿就醒了,一看怀里的奉九不见了,有点纳闷:自成亲以来,奉九差不多每天都会比自己晚起半个时辰。 他洗漱后正在套衣服,准备下楼找找看,听到脚步声,一抬头看到奉九端着托盘走进来,往床头小几上一放,又把他一拉,让他坐在床上,笑眯眯地说:“在我家,不,娘家过生辰时,大家都要吃‘滚运蛋’。” 奉九拿起托盘上的那只红皮鸡蛋在宁铮眼前举着,郑重其事地说:“只要过生日,就应该拿这只蛋从头到脚滚上两滚,包你一整年百毒不侵,还能心想事成。” 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拿鸡蛋从宁铮头顶开始,额头、鼻子、嘴巴、脖子、肩膀、手臂、胸膛……这么一路地滚了下来,嘴里还念念有词:“身康体健,福寿绵长,鹏程万里,全须全尾……”随即故意忽略某些重要部位,一直滚到了腿上,连脚后跟都没放过,说不能留下“阿喀琉斯之踵”。 宁铮感兴趣地看着,听着,听到“全须全尾”这个促狭词儿不免又笑了,惬意地感受着奉九手里的鸡蛋在身体上四处滚动带来的麻麻痒痒的感觉,忽然站起身来。 奉九一楞,宁铮低声对她说:“我要是坐着,不是后面就滚不到了么?还有……万一在战场上中枪了怎么办?那以后怎么生孩子?也不能厚此薄彼,别落下了,来……” 奉九脸早红了,气得把鸡蛋往被子上一扔,小心地退后两步,下巴一扬,抱着胳膊鄙夷地说:“你皮那么厚,别说子弹了,炮弹都白搭。” 宁铮哈哈大笑,又过来抱着她好声好气地求着她,磨着她。 奉九无法,毕竟人家今天是寿星,还是顺着点吧,到底马马虎虎地在他刚刚漏过的屁股上一滚而过,懒得理会他更过分的要求,在托盘上敲开鸡蛋剥掉皮,放进面碗,让他全都吃掉不许有剩。 这个新奇的仪式让宁铮很开怀,他呼噜呼噜地不到一分钟就吃完了这一碗长寿面,把碗往床头几上一放,又把奉九往怀里一抱,吐着热气儿问道:“以后我们有了儿子女儿,他们的娘也会在生日当天早上记得给他们滚运么?” 奉九看到宁铮对自己的这个举动这么高兴,不禁也有点得意;至于他的问话,细想起来实在不好回答,比如自己到底能不能生?生了之后能不能生出儿子?这事儿实在太复杂,还是不深究了。 到后来,宁府其他人比如大嫂二嫂,两个小姑子听说宁铮回来了,也自己亲自或派人送来了礼物,小红楼、大青楼和其他地方都有下人过来给宁铮磕头,说些祝福的话;除了不让磕头,吉祥话宁铮也都含笑接受了,大把的赏钱当然也没少撒出去。 而到了傍晚,虽然赶上自己生辰也不得不去军部一趟的宁铮回来,才发现奉九又给自己准备了一个戚风奶油蛋糕,他想起来,上次他们一起去普莱德夫妇家时,奉九特意跟一位美国女教师现学的。他们倒没有插蜡烛吹了许愿之类的,奉九只是单纯地想让宁铮尝尝自己的手艺怎么样,宁铮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以为又在美国留学时过西式生日呢。 他认真品尝了一下,味道非常好:这是一个三层夹馅奶油蛋糕,戚风蛋糕体轻盈软绵,奶油和蛋糕体里放的糖量非常克制,因为奉九按照一位西厨的意见,把美国配方里的糖减少了一半,所以并没有在美国吃甜品随时随地能被齁死的那种可怕经历;而奶油也打发得很到位,不软不硬,上面一圈儿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贝壳裱花再加上间杂其中的鲜红色罐头草莓,让这个蛋糕看起来清新诱人。 宁铮有点纳闷,“据我所知,打发蛋白和奶油都很费力气的,你怎么做到的?” 奉九不好意思地说:“蛋白是我自己打发的,打完我膀子都酸了,所以奶油我是请了咱们西厨的密斯特温帮的忙。” 奉九今天上午跑到西厨厨房,请那里的主厨,曾在上海学过西餐的温先生帮忙;温先生当初学得很杂,西餐相关的本事都没放过。 他在帅府不是那么得意,因为来来往往的宾客,还是选中餐的多,他这西厨师傅都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了,但鉴于薪酬丰厚,工作环境好,所以他还是一直呆下来了。 他这儿的镶嵌式大烤箱,他的专业知识,当然还有他的一把子力气,早就让对西点烘焙深感兴趣的奉九打上他的主意了。而他还不知道有“戚风蛋糕”这种新式蛋糕问世,一听之下也是心痒难忍,跟奉九两个一拍即合,合作无间;没想到三少奶奶很有天赋,第一次做,居然就能烤出一个很完美的八寸戚风蛋糕,无开裂、不塌腰。 要知道,戚风蛋糕有个中国谐音名字叫“气疯”,还有人说只有“做七次”才能成功,可见它的难度了——奉九对于编织之类的女工的确不怎么样,但她在烹饪方面的天赋,倒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 做好了蛋糕裱完了花,她还把蛋糕放在起居室一只小小的木质冰箱里,生怕这种天然奶油融化了。 这个时候,通电的冰箱还没有进入奉天。这只小冰箱,上层是冰块,下层放食品,保鲜效果倒也还不错。 宁铮心里暖意融融,虽然他明知奉九是为了过做西点的瘾头才去做戚风,但毕竟第一个蛋糕成品,她是愿意跟自己而不是别人分享,这就让人非常感动了。 ……其实奉九是找不到靠谱的人来品尝,比如吴妈根本不喜欢西点,而秋声对于西点又没什么见识。她总觉得自己在宁铮这儿已经把一辈子没丢过的脸都丢尽了:自己难道不是在认识他之后,才染上了动不动就大吼大叫、殴打他人的坏毛病的么?让他做自己的小白鼠岂不是正好? 但奉九没有意识到,其实西厨密斯特温不就是现成的人选,又是专业人士,怎么就不行呢? 到了晚上,宁铮照样又在奉九身上作怪,他低着头,含含混混低声说:“什么时候把你自己送给我?你明知道这才是我最想要的。” 奉九奋力求生,“再给我点时间嘛……我还要念大学呢。”断然拒绝是不行的,一个“拖”字诀,奉九可是越来越深谙此道了。 宁铮心里后悔新婚夜答应得太痛快,却又不能破戒,那就只能投降。 但二十三年来这个不一样的生日,到底是刻进了宁铮的心底里了。奉九可能不觉得,她是个对与自己好的人很愿意加以照顾的那类人,现在,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把宁铮也纳入了这个范围,宁铮自己可是看得很清楚。 一个人,不管他自身多强大,也总是希望有人能把自己放进心里吧?当然这个人得是自己在意的,中意的,所以心里到底还是生出了越来越多的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发的评论,我回复后居然一天多也通不过审核显示,晋江这么严格么?无聊。 第47章 过敏 奉天已经在阳历五月初立了夏,再过一个月就到端午了,但天气还是不冷不热的。 五月二十六号,奉九参加了奉天大学的入学考试,两天七科,状态轻松,吃得好睡得饱的,她自觉答得不错。 宁铮不在家,但还不忘从河南驻地打电话回来,询问考试情况,奉九让他放心,绝不会给他丢脸就是了。 再过几日,巧稚也要去北平参加私立北平协和医学院的入学考试了,这所大学由美国洛克菲勒家族基金会设立。她志向坚定,就报了这么一所学制长达八年的医科大学,大有弱水三千的架势。 老帅在百忙之中也关心了一下巧稚的学业,对于二女儿考协和医学院也是支持的,巧稚成绩一向很好,入学考试应该没问题;尤其是英文,这一年来跟着嫁进来的奉九时不时练练口语,听和说的能力都有了大幅度的提高。 对于巧心,则连问都没问,因为他也知道,巧心的成绩一直不大好,那就不勉强她继续求学。 但巧心还是跟奉九一起参加了奉大的入学考试,不过感觉够呛。 老帅想得明白:虽然奉天大学是自家开的,但巧心的学力实在难以达到同侪水平,进去了跟着学习也是费劲巴力,总不能科科找任课老师照顾吧?传出去不是成了自砸招牌?就别害人害己了。 端午前一天的中午,奉九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长柄斑竹八瓣双面苏绣扇子插到扇架上,端详了一下上面绣着的大朵粉紫色山茶花,绷在八宝暗纹紫罗扇面上,左看右看地欣赏着,这绣活真精细。 她喜欢老物件,宁铮就给她四处搜罗,但宁铮也有趣,从不会亲手送给她,都是托蔺如兰找来,再让听差们送进来。奉九有点费解,有一次问他,为什么不是他回家顺手带回而是让别人跑,宁铮点了点她的额角说:“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的头也能少疼点。” 这话说的,这不是诬陷么,天底下,还有哪个达官贵人的妻子比她更善解人意呢——从不会跟其他女人争风吃醋,当然好像也没有;不会暗地里养小白脸,当然也没机会养;不会大手大脚花钱,当然自己好像也没缺过钱…… 除了对自己的丈夫没那么死心塌地、忠心不贰外,还要怎样?不过,全中国的女子又有几个真心实意喜欢自己丈夫的?奉九觉得自己正经算表现不错的了。 其实在这些老物件里,她更喜欢从宫廷里流落出来的缂丝扇,用生蚕丝和彩色丝线通经断纬,每换一种颜色就要换一回小梭挖织,极费工时,所以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 她的眼睛又溜到旁边长条案上摆着的另外两个扇架上,这两把缂丝扇,一柄是波罗漆牡丹团扇,一柄是红酸枝疏荷沙鸟图六瓣扇,都精致绝伦、美不胜收。 但这些缂丝扇可不是老物件儿,都是新的,也就是说,奉九爱搜罗老物件不假,她也喜欢鉴宝,而且水平不低,但如果是自己要用的东西,比如这拿在手上的团扇,她就会按着看上的老物件的样儿,找苏州、南京的工匠给她裁制新的扇子,再把老物件送回到蔺如兰的铺子里去。 宁铮曾问她为何如此? 奉九清清脆脆说了句:“别人用过的,我不要。” ……宁铮当时的表情,实在难以形容。这句话对于奉九而言,也许只是随便一说,谁成想,从此以后却成了宁铮的警世钟。 正在此时,巧稚、巧心嘻嘻哈哈地进来了,一进来就迫不及待献宝,“三嫂看看这是什么?” “这么好看的香囊,哪来儿的?”奉九一边把她们迎进来坐,一边问。 “二嫂给的,说是娘家大姐邮来的,找了杭州的绣娘做的新样式。” 奉九接过巧稚递过来的几个香囊,仔细端详着:这香囊不过鸭蛋大小,稀奇的是用了云锦,不管是紫檀色的,还是品青色的,都杂着金线绞边,精致非常;上面绣着五彩祥云,更显得瑞气满溢。 奉九赞叹着这精巧的手工,巧稚又问:“里面放了什么,三嫂可闻得出是什么香么?” 奉九闭起眼睛,细细嗅着,“有檀香、桂花、玫瑰、薄荷……肉豆蔻、安息香、广藿……菖蒲、香兰子,还有橙花,可有漏的?” 刚才奉九一边说,巧心一边对照着手里随信邮来的方子,惊得睁大了眼睛:“没有没有!三嫂,这是宋代洪刍《香谱》里的‘安神养气方’,你这鼻子也太灵了吧!” 奉九笑笑,拍拍巧心的手,对着巧稚问道:“我发现你的鼻子也很灵,可你不是鼻窒么,怎么还能闻到味儿呢?”,鼻窒是中医的叫法,其实就是鼻炎。 巧心一听,一双浓丽的眼睛也显得迷惑不解。 “那是鼻渊——鼻子爱堵,睡觉都费劲,能被憋醒;我这不是,我是立秋后,天儿一霎冷才犯病,就是清鼻涕多,但堵塞得不严重,过不到一个月就能好。你看咱东北,一到立秋前后,到哪儿都能听到打喷嚏一打一串的,九成儿都是我病友。” 鼻渊就是鼻窦炎,应该说比单纯的鼻炎严重。 对自己的病情很明了的巧稚给她俩解了惑。 奉九了然地点头,“我以为你一心向西医,没想到对中医也感兴趣。” 巧稚得意地说:“西医现在已渐成主流,可我们中国的中医,也的确很有可取之处啊,我要来个洋为中用,古为今用,中西合璧,合二为一。” “有见识。”奉九钦佩地说,“东汉时的华佗,就已经会用‘麻沸散’麻醉病人做外科手术了。小时候,我亲耳听我家爷爷说,他年轻时,曾有一个相识的老爷子肚子痛得厉害,眼瞅着不得活了;别的郎中都不敢接诊,正好从大北边来了个游医,他先问病人亲眷,开肚子同不同意;家眷当时急得六神无主,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所以也就同意了。”奉九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 巧稚是个急脾气,赶紧问:“然后呢?好了吗?” 奉九笑了,接着讲:“然后啊,就看到游医拿出一套银针,就那么在脑袋、脊柱、肚子那扎了几针,刚才还叫得厉害的病人转眼间就睡着了。他再拿刀开了肚子,割了一段肠子,又扎针止血又缝针的,神奇极了。爷爷也是惊讶得不得了,后来这个病人养了两个月就都好了。再后来他搬了家,四十岁时回去看,那个老爷子还活得好好的呢,肚皮上还是有开过刀的长长的疤痕。只不过那个游医再也没见着过。现在想来,大概是个避世的神医。” 巧稚听得悠然神往,“三嫂,我真想成为一代名医,即使为此终身不嫁也成。”奉九拍了她一下,“行医跟嫁人又不矛盾。”哪里想得到,巧稚对自己的命运,一语成谶。 等到一百岁高龄,作为中国最出色的妇产科医生,一辈子独身的宁巧稚在辞世前想到的,居然是八十多年前跟三嫂的这番对话。 奉九又说:“每个人对容易过敏的东西都不一样,有的是鲜花儿,有的是花生、牛乳,甚至还有的人,吃不得一点点海鲜呢。” 正说着话,听差的来传话,说是海城老宁家的二堂叔的四儿子的媳妇儿带着孩子来了。 俗话说玉皇大帝还有几门穷亲戚呢,宁老夫人倒是喜欢老家来人,一来就可以说点以前的老黄历和老家的新闻,老年人不就喜欢怀个古儿,所以一旦人来得稀,她还会让洪福主动跟老家联系,这都不是新鲜事儿,每次大厨房也是熟门熟路盛情接待。当然,按照老帅定下的规矩,宁老夫人也得自己补上这部分钱。 奉九和俩小姑子刚巧没什么事,就都被拉去陪客。一到这种场合,几位姨太太大多是不出席的。 这媳妇儿看着精明强干,看到这座外表朴素内里却是富丽堂皇的府邸除了稍稍震惊外,也没有什么不得体的表现,落落大方,倒也不愧是大户人家长起来的;她带来的是个五岁男孩,很是乖巧地跟在母亲身边,静静地吃东西,举止进退有度很有家教,这母子俩一下子赢得了全家女眷的喜爱。 宁老夫人和这个她称之为叫“巧儿”的媳妇儿随意聊天,奉九则跟着巧稚和巧心逗弄这个小名叫“豆豆”的小男孩,看着他不大说话,捧着一个苏子叶上的粘豆包,吃东西的样子倒像个小松鼠,嘴巴鼓囊囊地动得飞快,一会儿睁着黑亮亮的眼睛看着她们,眼睛里满是笑意,越发招人爱了。 奉九又递给他一个香蕉,小家伙闻了闻,羞涩地一笑,摇头拒绝。 奉九有点纳闷,这东西没什么邪味儿吧? 大嫂看到香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满桌宁府女眷也跟着笑了起来,一看里面就是有故事。 大嫂看到奉九困惑的表情,善解人意地把缘由娓娓道来:“我们第一次见到香蕉的时候,晨钟还没出国留学呢,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吃;有人说是不是应该烤着吃,结果烤完皮也黑了,肉都淌出来了。最后还是晨钟想到应该扒皮吃。” 香蕉这种南方水果,在运力不发达的年代,对于北方人而言,的确是个稀罕物,回忆往昔的滑稽情景,大家再一次哄堂大笑。 说话间又上了一道菜,是白灼大虾,巧稚给孩子剥了虾皮,蘸了汁水放到他的小碟里,豆豆感激地笑了一下,夹起来吃到嘴里。 大家都聆听着宁老夫人说到小时候过年,就盼着家里给做身新衣裳,还要是红色的才好,满屋子都笑起来了,想想现在已经七十多岁的奶奶也有过做小姑娘的时候,这情形还有点难以想象。 正在这时,巧稚忽然听到豆豆的喉头发出“嗬嗬”的声音,她赶紧转头一看,这孩子的脸上迅速起了一层红疙瘩,大家都吓了一跳,赶紧围过来。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豆豆连手臂上都冒出了红疙瘩。 一圈儿人都吓得六神无主,孩子的母亲刚才还言笑晏晏,这会儿已经吓得放声大哭,看孩子又开始喘得厉害上了,还有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蔓延至全身癞蛤o蟆一样的红疙瘩,干脆两眼儿一翻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大嫂二嫂赶紧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拿扇子扇风的,巧心被吓哭了,老夫人傻眼了,其他人也跟没头苍蝇似的:有打电话叫医生的,有说准备车去医院的,还有的把窗户开了点缝说能不能是热着了,整个厅堂里乱得无以复加。 奉九心里快速盘算:豆豆情况一下子如此危急,会不会是因为过敏? 因为今天刚跟俩小姑子聊过过敏的事情,她一下子联想起豆豆这样子倒像是什么东西过敏的症状,电光火石地想起上个月刚刚看过的一份美国领事馆自己出的报纸,因为只在奉天西洋人里发行,所以发行量很小,上面有一条消息…… 来不及解释,她吩咐英文不错的巧稚赶紧给美国领事馆打电话,就说是帅府请他们帮忙准备好脱敏针,帅府这边马上派人去取;这头她和巧心带着孩子坐家里汽车直奔奉天医院,也许医院能有专业的治疗措施呢,然后两边人马准备在医院汇合吧。 原本杂乱无序的人们一看有人领头,于是各自领命,留下大嫂二嫂陪着宁老夫人和豆豆母亲,大管家洪福亲自过来抱起豆豆,奉九和巧心紧跟其后;巧稚则由家里的听差开车送去美国领事馆,好在帅府、奉天医院和美国领事馆距离都很近,还不太能耽误事儿。 等到奉九他们到了医院,已有医院的黄院长带着几个医生在门口迎接,他们团团围过来查看了孩子的情况,说的确是过敏症状,但医院并没有相应的治疗措施,这都是很新的医学成果,还没有传到这里来。 奉九心里一惊,幸好已经做了两手准备,她笃定地说没问题,美国领事馆里有,他们马上就到。 黄院长惊讶地“哎”了一声,说:“我怎么没想到美国领事馆可能有这东西呢?” 奉九无暇顾及黄院长的疑问,没一会儿巧稚和美国领事馆的医生已经坐车到了医院,于是一大帮医生呼啦啦地上来接手了剩余的工作。 奉九和两个妹妹焦急地等在处置室外,人命关天,她们心焦地来回踱步,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医生还没出来,豆豆的母亲倒是赶过来了,她的人中处有深深的指痕,一看就是被掐得清醒了马上来医院里。 奉九柔声地安慰着她,说特效药都用上了,这是英国医生在二十岁年前从胰腺中提取出来的“荷尔蒙”,豆豆的症状最是对症。 正在这时,处置室的门开了,黄院长和美国领事馆的约翰逊医生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豆豆母亲第一个扑了上去,医生们立刻让她放心,说孩子已经脱离危险了,豆豆母亲千恩万谢地跑进去看孩子了。 黄医生和约翰逊医生则走到奉九面前:“宁太太,我们从刚才就一直很纳闷,你也不是医生,怎么会知道美国领事馆有治疗哮喘和过敏的特效药的呢?” 看着两个人迷惑不解的样儿,看来已经困扰了他们有一会儿了,奉九不禁笑了,然后用英文回答:“是这样的,约翰逊先生,黄院长,美国领事馆办的那份《Weekly News in Fengtian》我很喜欢看,所以订了一份,每星期我都会认真地从头到尾拜读;因为我还在学习英文,所以每个单词我都不想错过。上个月我看到了一条新闻,说领事馆新进了一批脱敏针和激素,如果有人需要请打电话联系,今天一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就想起来了。” 奉九的英文流利,用词也讲究,很书面很文雅,一听就是下过苦功夫的,约翰逊医生对此大为惊讶和赞赏,当得知她从未去过美英后,更是连连称赞奉九有语言天赋,并鼓励她说可以考虑深造。 他们就这么聊着天等了一会,觉得豆豆母亲的情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就走进去与她交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一个从未过敏的孩子过敏了——找不到过敏源,不能避免以后不发病。 奉九心里已有了七八分的笃定,所以她一样样数着豆豆在桌上吃的食物,当说到青虾时,豆豆妈眼睛一亮:“我家孩子就没吃过虾,其他的都吃过。” 奉九冲黄医生点了点头,又给约翰逊医生翻译了一下刚才的对话,两位医生心里有底了,黄院长严肃地交代豆豆母亲不要再给孩子吃虾,以后如果每新吃一种食物,一定要慎重,少量地先试一点,没问题了再慢慢加量,这样才稳妥,尤其是海货。 豆豆很快消了浑身的红疙瘩,也不喘了,前前后后,他们已经在医院折腾了能有半个多时辰。奉九与医生们告别,带着两个小姑子和豆豆母子回到了宁府。 大嫂早打电话得知了这边的事情,赶紧转告了宁老夫人,老人家阿弥陀佛了半天感谢佛祖保佑——亲戚如果在自己家出事,那可太过意不去了。 所以连着几日,家里这些人怎么看奉九怎么顺眼,不对,应该是比以前还顺眼;至于去美国领事馆表示谢意之类的小事,就不用奉九操心了。 正在河南驻地的宁铮也听说了此事,打电话给奉九,“没想到我太太这么能干。” 奉九自然得谦虚一番:“一般一般。” “我知道你英文一向不错,但没想到不错到这个地步。”宁诤好像有点想不明白——国内英文好的,哪个不是留学归来的?他刚认识奉九时就听过她说英文,但两年过去了,很显然她的英文已经达到了Native里学者的水准。 也是巧了,这几天宁铮在河南,碰到了来参加国际调停会议的美国驻奉天总领事,也就是葛萝莉的父亲葛大卫,他们这个国际调停小组试图消弭北伐军和北洋政府安国军即将开打的战事。来河南钱,他恰巧刚刚听下属约翰逊医生汇报了急救宁司令家亲戚的事情,所以如实转述了对奉九的急智、博闻强记和英文水准之高的惊讶与赞赏。 “这个嘛,天——赋。”奉九头一扬,隔着电话,宁诤好像都能看到她洋洋得意的小尾巴竖起来了,怪不得和泰山又投机起来了,她们还真是很像。 宁诤放下电话,抚着下巴,觉得对自己的妻子再一次有了新的认识。 其实学习任何本事,如果想学成一个尖儿,起最重要作用的因素,只怕还是天赋:比如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朱生豪先生,是杭州之江大学中文和英文专业毕业的,从未出过国,但他的译本是那个时代最流畅最受推崇的,甚至一直流传至今。 端午家里两位最重要的男人都没回来过,甚至连宁铮的二哥宁铖也没回来,所以府里的女人只好自娱自乐地过了一个端午。 今年端午没有家宴,宁老夫人爱热闹,于是奉九就跟主持帅府中馈的寿夫人提议,干脆她们女眷聚在一起,自己包粽子玩儿,岂不有趣。 寿夫人一听在理儿,于是吩咐大厨房准备。 大厨房的人自然尽心尽力,把泡好的香糯米和煮好的粽子叶都端来老夫人的荣寿堂,又端进来一个又一个大托盘,里面一碗碗的红豆绿豆金丝小枣,猪肉腊肉腊肠……应有尽有。 女眷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热闹非凡,尤其宁老夫人更是开怀。 奉九的收获是跟着二嫂学了著名的湖州粽的包法,二嫂是上海人,但自小在湖州姥姥家长大,女佣教过她单手包“枕头粽”的绝活:在门框上钉根钉子,把芦苇绳搭上去,双手把粽子叶卷成漏斗状,充米,拨过芦苇叶盖上米,单手捏住,再凑近门框上钉子挂的芦苇绳子,巧妙地一旋一拧一系,一个体型修长,两头尖尖的枕头粽就完成了,因为这粽子不同于其他地方或三角或四角或菱形方方扁扁的形状而是体态优美,所以也叫“美人粽”。 奉九对于学做吃的,一向很有悟性:荣寿堂的门上是不能钉钉子了,但大厨房拿来了几根带底座的木棒,上面钉了几颗钉子,一样用。 巧稚巧心也跟着学了,只不过巧心一学就会,巧稚包的粽子,一煮开了又撒米又散架的,自己也直呼没耐性没有天赋。 奉九虽是北方人,但她不喜欢北方传统的小枣蘸白糖的白粽子,而是喜欢南方那种加了蛋黄的酱油肉粽子,只不过这夹在里面的还得是纯瘦肉才行,有肥边的她还是吃不下。 老帅和宁铮不在家好处可真不少,奉九跟大家一起陪宁老夫人吃过粽子后,干脆想回娘家呆几天,还把巧稚巧心带去了,老夫人自然应允,喜得突然见到奉九的奉灵和不苦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过完端午三天,阴历五月初七,就是奉九的十八岁生日。 好日子没过两天,奉九接到帅府电话,宁铮回来了。 奉九心里哀嚎,怎么就回来了呢?前几天通电话他还说近期可能回不来了。 她刚刚跟不苦保证要呆一星期的,再有,不苦的小弟不咸可爱得很,她还没逗弄够呢——这么不着调的小名一听就是不苦自己起的。不苦当了大哥,可是抖起来了,时不时就教还没满一周岁、才刚儿能坐稳的不咸写字,弄得兄弟俩一身墨汁儿。 可外出一个月没回家的丈夫回来,任谁家媳妇儿也没有再赖在娘家的道理,奉九只好带着一脸沮丧的巧稚和巧心回了帅府。 作者有话要说:有关徒手开刀的事情是真的,就是我家亲戚亲历:上世纪六十年代,二十多岁的她得了肺结核,需要切除一片肺叶,就在沈阳的陆军总院。 主刀大夫是一位专家,这是一台给全国其他医院来学习的医生做的示范性手术;开刀前上来一位老中医,直接针灸麻醉,二十多岁的她完全清醒,但毫无疼痛感,哪用现在麻醉医师打什么麻醉针。 话说,为什么这种神乎其技的中医技艺没有流传下来呢? 现在一想,华佗的麻沸散肯定也是客观存在过的啊。 第48章 十八 一进小红楼的大门,刚走到客厅,奉九就看到宁铮坐在沙发上,头发是湿的,一看就是已经沐浴过了,一身的轻便装束,仰着头闭目养神。 奉九一进来,他立刻睁开了眼,冲她微微一笑。 一个多月不见的宁铮,瘦了些,在外天天练兵,和下属制定作战方案,检查防御工程进度,去北平和父亲争论国内局势……人好像很煎熬;这一年来,他的气质也发生了些变化,变得更冷硬了,更有职业军人的气质,好像……也更好看了。 奉九看宁铮看她的目光,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他冲她招招手,奉九只好走上前去,坐在他身边,一边说着:“你回……”。 话没说完,已经被他吞进了肚子里,他抱着奉九,一下子就把她压倒长沙发上,辗转缠吻,没一会两人就都气喘咻咻,奉九是喘不过气,宁铮似乎不是,而是费力地压抑着什么,奉九也不是头一次见他这样,都习惯了。 “明天你就过生日了,我特意赶回来的,明天下午就得走。”宁铮低声说,用手指缓缓摩挲她的绯色双唇,因为刚刚承受了一个又长又湿的吻而显得更加鲜润。 刚想让宁铮赶紧从她身上下去的奉九闭了嘴,开始想辙: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小女子感谢夫君的深情厚谊? 呃,说不出来。宁铮看着奉九滴流儿转的灵动双眸,笑了。 谢谢你特意赶回来给我庆生? 这句好像还可以,她微启双唇,刚想说,就被宁铮用修长的食指竖着压在唇上,“嘘”了一声。 这种虚情假意的话,他宁可不听。 刚刚他一回来,以为能第一眼看到奉九,没想到佳人杳无踪影,一打听才知道,回娘家了。不但自己回去了,还带着自己俩妹妹,可见自己不在,人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过得有多逍遥多自在。 自己这么巴巴地赶回来,显得有点可笑…… 不过,该做的事儿总得做。 他把奉九拉起来,捧起茶几上的一大盒东西递给她,“生日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奉九一看是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箱子,好奇地接过来,宁铮要帮她一起把包装拆开,被她抬手阻止了。 奉九爱拆礼物,有时拆礼物的乐趣甚于真正得到,因为在拆解的过程中,可以想象这里面到底是什么,那种期待、紧张、患得患失的心态很刺激很吸引人。 一打开,奉九“呀”了一声:这是一整套的黄梨木微缩家具,包括十字海棠纹围子六柱架子床,架子床里的床头还安置着一张折叠式镜台——这是防止睡觉的人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被魇住了。 外面两把官帽椅,一扇网格屏风,一张六角台茶几,为了这个茶几,居然还配了六把同样形状的六角凳子;一旁立着一个带着高高靠背的落地洗脸盆。 很明显这套家具是晚明风格,线条利落,器物造型古朴有禅意。 一张高束腰马蹄足书桌后,还放着一把靠背圈椅,桌上有一个仿《兰亭集序》里东晋士大夫“曲水流觞”场景的鎏金铜件官皮箱,也就是大个文具盒,还有笔架,半圆形墨盒,书桌上放着紫檀两撞提盒。 奉九拿起那个两撞提盒,一上手就发现有机关:她轻轻活动活动提梁,又动动抽屉,确认连里面的小部件儿都是可以拆卸的,奉九三下两下就把提盒给拆了,然后又重新安装了一遍。 宁铮看着奉九秋水澄天般清澈的眼眸惊喜地抬头望向自己,也跟着笑了:“看得出来,你小时候玩过家家没玩够,接着玩吧。” 刚成亲回门那日,宁铮看到奉九房里有很多小木雕玩意儿,心里明知是她那个青梅竹马韦元化雕的,就一直想着自己也给她置办一套。不过,既然自己是没那个青梅竹马的手艺了,那就要在规模上、精巧上胜过他才行。 奉九一听,不禁嘟了嘴巴:“我可是大人了,我都十八了!” 宁铮哑然失笑,伸手点了点她撅起来的嘴巴尖儿:“嗯,知道了,我们奉九真的是大姑娘了。” 奉九不再理他,这种微缩玩具她以前玩过,只不过不是家具之类的,上次组装好后,她直接送给了四岁的不苦:至少得这么大了,才能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往嘴里放,细小的零件不能吞下肚子去。 她又把箱子平摊开,这箱子一看就是可以做基座的,一样样地把东西拿出来,安置好,没一会儿,一个精巧的明代风格的闺房就出现在面前。 奉九摸摸这个,动动那个,玩得很是过瘾,再时不时抬头跟宁铮来个眼神交流,意思是让他也认同这个设计是有多精巧。 宁铮在一旁看着,想着自己提前了三个月画好了图样,再找到安徽这个专门做微缩家具的黄姓手艺人真是没少费工夫,不过,现在看来,这一切都值得。 奉九看着这玩具,心里想的却是,这套房子里,缺了点人物,要不要像上次那样,拍张照片给虎头寄过去呢?上次拍自己的画作,虎头就回信说很有进步的不是? 这要是再拍一张寄过去,说不定他还能给自己雕几个小仕女人偶出来,不是更好看了么? 虎头现在偶尔会给她写一封信,还是寄到唐家;唐家再派人给她专程送来,反正唐家和宁家在奉九婚后也是常来常往的,不过,只有两封而已。 宁铮特意回来给奉九带礼物,然后又去了宁军军部听取东北兵工厂生产报告,等一切都结束后,回来时先上楼找奉九,没找到,就知道她又泡在书房里没出来,正要下楼,一低头,隔着二楼雕花围栏就看到泰山那只大脸猫正蹑手蹑脚往书房走去,他跟在后面,发现它正在书房门外鬼头鬼脑地偷看。 泰山也是奇怪,在度过了最开始跟奉九的对抗期后,似乎对奉九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动不动就偷偷地观察她。奉九也不主动理它,它也不打扰奉九,但距离已经拉近,总在书房里不出声地陪着奉九,只不过人家看书它补眠,一人一猫保持着一种稍嫌亲密的疏远关系。 后来有一次回来,发现原本圆得跟球儿似的泰山骨瘦如柴,一打听才知道,它最近遭了难:大概是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野食,拉肚子拉得快没命了,虽然兽医来给打了针,但它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眼见是不行了。 吴妈和秋声等人看它现在这副模样儿,都劝奉九放弃,本来奉九怕泰山也是人人知道,但这时候奉九倒是不忍心了,她让一个听差抱着泰山,坐着汽车在奉天找了好几个给猫狗看病看得好出名的大夫,最后一个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兽医看出了它的毛病,给做了手术,泰山这才捡了一条命;养病期间,奉九一天几遍地过来看它,到底还是好了起来。 宁铮就听着书房里奉九清脆的嗓音喊着:“泰山么?进来呀。” 停了一会儿,他下楼走过去,缓缓推开门,看到奉九正弹着端坐在书桌上的泰山的脑崩儿,好像它是小不苦一样,“你想跟我好啊?你是不是想跟我好?我看你有事儿没事儿就偷窥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捡了一条命,仗着嘴壮迅速恢复成圆滚滚皮球一般的泰山大脸猫居然有点害羞地低了头。 奉九拉开它的爪子,轻点着它粉红色的肉垫儿,这可是奉九头一次主动亲近它:“行吧。但我可得说好,不许吃耗子,给野猫留着吧;更不许再拿大耗子吓唬我,要不,咱俩还是拉倒,行不?” 泰山呆呆的,然后大脑袋点了点,好像它真听懂了一样,奉九笑了,拉过它的爪子轻轻摇了摇,“我心甚慰,嗯,从今往后,和谐相处,和——谐相处。” 宁铮微微笑了,所以说,奉九是老天对他无可奈何人生的最高奖赏。 他迈步进屋,奉九听到响动,抬头看到他,“事情办完了?” 泰山一见他,立刻往奉九身上蹭了蹭,随后虎地一下跳下了桌,要说它真的怕谁,只怕也就是后进来这位了。 宁铮跟没看到泰山似的,随意问道:“你俩和好了?” 奉九有点拿不准地点了点头,“目前看,算是吧。”泰山难道是因为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想来个以身相许?她可不敢把话说满,说不定哪天又跟她掐起来了。 奉九忽然想起件事儿,拉着他往书房外走,宁铮不解地问,“去哪儿?马上就是你生日,想出去玩玩儿么?” 奉九停下脚步,慢吞吞地说:“对我来说,生日么,也就是个寻常的日子罢了。” 宁铮一哂,“那……明早我带你去骑马?” 奉九一听,这个主意不错。她高兴地说:“那,叫上巧稚巧心还有我妹怎么样?还有媚——”半道想起,媚兰都怀孕了,怎么能骑马呢? 宁铮听着她说话,脸色慢慢沉了下去,奉九不解地看向他,“人多了热闹不是?” 宁铮没说话,忽地一笑,“还是上楼吃西瓜去吧,刚刚地雷瓜运到了。” 奉九立刻脸色一亮,心情显见好到不得了,喋喋道:“你可知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生?因为我是专等西瓜熟了能吃了才出来的啊哈哈……” 吃过了西瓜,奉九又给他端来了前几天自己包的热过的粽子:拔在凉水里,经常更换,可以保存良久,并告诉他这是自己包的“美人粽”,好看吧? 宁铮不爱吃粘食,但还是吃了一只,放下碟子笑着夸赞说:美人包美人粽,自然是好看的。 奉九笑眯眯地生受了,接着拉宁铮去堂院看望小孩子们,这儿已经成了宁家和唐家人有空就来的地方了。 有几次奉九打电话回唐府,奉灵和不苦都不在家,不用问就知道肯定又到堂院来陪小孩子们玩儿了。 他们俩一进堂院门,巧了,奉灵正好带着不苦在这儿,和一群小孩子站在初夏浅绿的树下,不知在干些什么。 奉九蹑手蹑脚上去,在后脑勺给她们俩一人一下子,俩人惊叫着转过身,才发现是被姐夫兼姑父宁铮叫回去的奉九,立刻笑逐颜开。 一群人规规矩矩给宁铮问了好,随即就玩到了一起,堂院里种着一排槐树,仔细看,就会发现沿着枝条,垂下一根根细细的银丝,上面吊着浅绿色的槐树虫,也就是“吊死鬼儿”。奉九带了很多空玻璃瓶,不苦和小孩子们就把吊死鬼儿用小树枝儿夹着,顺到瓶儿里,没一会儿就捉了好几玻璃瓶,在里面如绿色肉浪一般涌动着,真麻人。 但奉九他们都不怕,玩儿得还挺投入,宁铮也帮着扶着瓶子,耐心作陪。 奉九一看这群小孩子玩儿得挺好,又去找奉灵,她正领着七八个小孩儿在后院墙上捉蜗牛,蜗牛会分泌粘液,爬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条条银白色的痕迹;奉灵和堂院孩子用手指头挨个捅捅蜗牛的小脑袋,几只蜗牛立刻缩回壳儿里去了,于是一群小孩儿乐呵呵地开始唱:“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喂……” 奉九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不知不觉显出一种自豪;身后的宁铮看着特意换了一身朴素的竹节棉袍子的她,看着井然有序的堂院,看着朝气蓬勃、干净整洁的孩子们,只觉得困惑,为什么她在自己的眼里,还可以更加惹人爱呢? 原本他并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还可以更深;他原以为,在他娶她的时候,他的感情已经到了顶点了。 第二天一大早,奉九就被一只热乎乎满身滚动的东西弄醒了,这感觉她熟得很,因为从她记事起,一到她生辰当天早上,以前是母亲,后来是大姐,出嫁前最后一次过生日,是奉灵,都会拿只红皮鸡蛋给自己滚运。 她揉揉眼睛,看到宁铮正虔诚地拿着鸡蛋学着她的样子,嘴里也是念念有词,只不过是“身康体健、冰清玉洁、貌美如花”,嗯,顺耳,奉九挺满意,接着听到“情深似海、情比金坚、出嫁从夫、从一而终……”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奉九怒了,“这祝祷词到底是为我好还是为你好啊?” 穿着跟她同款白绸睡衣的宁铮很严肃地说,“我好还不就是你好。” 鸡蛋又庄严地滚到了她胸前,宁铮手劲儿更柔,暧昧地转了几转,低声说:“祝愿从此后,饱满浑圆——” 奉九还没反应过味儿,又向下到了小腹,揉上两揉,“三年抱俩——” 再滚到后面……“挺翘——”。 不行了,奉九觉得再忍下去她都能成“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弥勒佛了,真以为自己好脾性? 过个生日还不忘添堵,她刚想起身,就被早看出苗头的宁铮一把压住,他贴近她的身子,脸抵住了她的脸,唇贴着她的唇,当他低声说话时,奉九感到了他的双唇传来的丝丝震动,“九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十八岁生日快乐……” 两人腻歪半天,总算起来了,奉九看看窗外的天,又下了小雨,无奈地对宁铮说:“奇了怪了,自我记事起,每年生辰,非下雨不可。” 宁铮替她参详:“雨水代表财,说明你命里就是大富大贵。” 奉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自己接了句:“也可能我是东海龙王转世。” 宁铮:“……应该是渤海吧,渤海比较近。” 奉九:“……” 没一会儿雨停了,他们到底还是开车去了棋盘山马场,只不过只有夫妻二人,连副官都没有跟随。 这里是以前宁家养军马的地方,随着宁军军队建设的逐步机械化,军马的数量大为减少,现在只剩这一个已然缩减了很大规模的地方了。 青山环绕,空气清新,绿草如茵。 东北平原上的军马,大部分都是海拉尔三河马,从肩峰到地面足有一米半,如果从头部算起,有的高达两米。 宁铮随即惊讶地听说,奉九会骑马——她们的学校又不是北平上海南京那种贵族式的教会学校,没开骑马课;而东北除了满族女孩,很少有人特意学骑马。 奉九告诉宁铮,那是因为自己的爷爷,唐家老爷子生前爱马,也养了很多匹马,唐家也曾养过一个马场;爷爷过世后,唐度也不喜欢也不懂马的,就把马场转手了。 奉九还说,爷爷个子特别高,比你还高一头,别的人给马喂草料还得扎个板凳,他只要伸伸胳膊一搂马头就能够到。 奉九的爷爷如果按现在的公制度量,就是接近两米了,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非常惊人的身高。 宁铮一听,觉得没见过奉九的爷爷真有点遗憾,他喜欢马,也有很多马经可以说,“那我爹可不行,他以前还得做个高板凳踩上去才能给马治病。”老帅在落草前做过兽医,尤其擅长治马。 说完才想起来,这么说是不是有取笑自己爹个头矮小的意思?奉九忍着当没听懂——不过老帅的确太矮了点。 旁边的驯马师早过来了,宁铮让他给奉九找了一匹个头不高温顺的骝毛母马,奉九想着自己好几年没骑过马了,先适应适应也好,但不用宁铮扶,自己一翻身就上了马,小步徐趋地跑了几圈儿,然后开始加速,可惜这小母马温顺过头了,根本跑不起来。 宁铮放了心,自己也去马圈牵爱马去了。 奉九围着马场跑了一圈后,看到宁铮骑上了一匹玄黑色的高头大马,三河马普遍被毛都是骝毛和栗毛色,像这样纯黑色的太少见了。 奉九眼见着这马风驰电掣一般从旁边飞掠而过,一身的溜光水滑,发达强健的肌肉像是在黑色的被毛覆盖的马皮下流动,长长的鬃毛飞扬在空中,在日光下流淌着油光,神骏优美,不禁有点眼红起来,随即回来找驯马师说了一声,让他给换一匹跑得快的。 驯马师本想不从,但奉九向他保证自己骑没问题,无法,只好给奉九换了一匹也是高高大大的栗毛色雄马,但脾气算得上温和,奉九这才高高兴兴地上马飞奔。 这跑马场真大,一宽一长足有一百多米,围着的一圈儿外围围墙足有六米高,鼎盛时期可以圈养几千匹优质军马,现在也有一百多匹马,只不过还没到放出来的时间,都在马圈里。 奉九刚才进跑马场前,看到跑马场向东就是明长城,上面矗立着明代建造的西营盘烽火台,它发出的迎敌狼烟,位于其他方向的两个烽火台——四方台和歪台山烽火台都可以接收到,充满了浓浓的历史沧桑感。 宁铮老远地看着奉九,她穿着宽松的白绸衬衫,底下是大腿部分特意设计得非常肥大的驼色马裤,一条Y型背带夹在裤腰上,向上向前延展,分成两条一左一右勒住了她的衬衫,越发显得一把细腰窄得触目惊心;头上一顶浅米色大檐平顶拉菲草帽,后背垂着一条不长不短结得松松散散的蜈蚣辫儿,发梢停着一只黑缎子蝴蝶结;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围着一条焦糖色四方丝巾,一双长长的黑色牛皮油面马靴包裹着她纤细的小腿,周身上下被温和亲人的大地色系环绕的柔软身躯,随着身下骏马的跳跃而自在地起伏,俏皮的辫子也随之在纤巧的背上晃动,像个吉普赛女郎一样妖娆,又潇洒率性得让人心折,更让人徒增占有之欲。 宁铮喉头一紧,快马加鞭地骑到她身边。 奉九冲他一笑,正打算继续前进,却在两马一错身之际,被他突然伸手拽着背带和衬衫一把提起,奉九尖叫,天旋地转间腾云驾雾一般,不知怎的已经与宁铮在他的马上相向而坐了。 她一明白过来立刻砰砰地砸了他硬实的胸膛几拳出气,宁铮大笑,带着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这一套掳人动作完成得轻松自在,奉九心里暗骂果然是有胡匪血统的人才干得出来的。 宁铮双腿夹紧马腹,催动马匹加速,随即把奉九紧紧地搂住,低头重重吻向她的唇,奉九被吻得身子后仰,腰臀间似是被弯出了一张惊心动魄的满弓,在马上动也不敢动,被迫承受这个来势汹汹的吻。 没一会儿,宁铮又把她在马上调了个个,让她背靠着自己的胸膛,密密实实窝在自己怀里,他们一路打马上山,奉九早忘了宁铮刚才的胡匪行为,因为初夏青翠欲滴的山林风光实在太美了,把时间浪费在跟他生气上是不是傻? 山路两旁是密密匝匝的梨树、桃树、李子树、杏树、还有山丁子树,开始结艳红的嫩黄的果实;草地上也开满了五彩缤纷的绰约娉婷的野花,在初夏的清风中恣意摇曳。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宁铮紧搂奉九,两腿一夹,胯下骏马立刻心领神会,快如闪电般越过小溪和山涧,这急速奔驰的感觉实在痛快,奉九随手抓下头上的帽子,朗声大笑,原本结得松松的发辫儿也披散开来,山谷间满满回荡着她快活的笑声。 他们回去后,发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不大的箱子,吴妈过来说这是唐府送来的,是一份生日礼物。可前几天奶奶、父亲和继母、大哥大嫂、奉灵,甚至小不苦他们已经各自送了生日礼物过来了啊。 不苦的生日礼物是一幅习字,据说是写了十几遍才挑出来的最好的一幅:习文征明的楷体已经有点模样了,让奉九这个亲自给他开蒙的老师不禁老怀大慰。 奉九很快打开了箱子,高兴得叫了起来,居然一套极有风格的俄罗斯桦树套娃。最外面的一个最大的套娃上面,画的并不是传统的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反而是一个中国娃娃,穿着薄荷绿色的高腰晚礼服,梳着一条油松大辫儿,黑发红唇,头发间点缀了很多星星点点的小花,一看那容貌,正是两年前的奉九。 宁铮一看,呼吸一窒。 奉九仔细看过最外面的大套娃后,兴奋的神情消慢慢沉稳下来,若有所思,开始按部就班地拆解这套套娃,拆开一个就把上下两部分对齐合成完整的一个,放到茶几上,到最后数了数,从大到小,整整齐齐一共排了十五个,每个套娃上画的都是不同年龄段的自己,最后一个最小的是个小婴儿,七八个月刚学会坐的样子,嘴边还吐着一个泡泡,奉九笑着笑着,忽然感到一只手在她脸上揩拭着,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她抬头看看着神色难辨的宁铮,头一次主动向后靠近他的怀抱,宁铮无言地以手摩挲她的前臂,奉九轻声说:“是我大姐,看来她果然在苏俄,这是大姐画的,她画画可好了;不,她什么都比我好,对我还那么体贴,就像我娘……” 奉九感到宁铮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把她抱得更紧,紧到她呼吸都变得困难,好像此刻感到不安与思念,需要安慰的,不是自己,反而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国画等传统艺术,我几年前关注了一个公众号叫“民国画事”,经常有各种拍卖会和博物馆的展览的解说,教人如何欣赏中国画,受益匪浅。 第49章 大学生 奉九生日后两天,即中华民国十七年六月十八日,从北平传来消息:在“东南王”孙馨远、“三不知将军”张效坤的推举下,老帅半推半就地在中南海怀仁堂就任“中华民国陆海空大元帅”,实现了他的毕生梦想。 其实,此时形势已经急转直下:北伐军势头正猛,原本的盟友或倒戈或观望,衷心义胆的屈指可数。这次就职仪式,遍邀各国使节,应者寥寥,除了原本交好的几位宁陆二系军阀,来观礼的人都没几个,就职仪式冷冷清清,老帅也讪讪然,应付地念完了就职“誓词”后,几位暂时忠心于他的军阀向他三鞠躬,终于,老帅心心念念的头衔终于到手,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元帅”,并当场上任。 这是北洋军阀的末代政府,称为中华民国军政府,俗称安国军政府。 他和段起瑞一样,虽无“大总统”之名,而行“大总统”之实。只不过,老帅的高升,也只是行将到来的末日前的一阵回光返照而已。 两天后,内阁组成:潘复为总理,其他各路总长也已就位。潘复内阁是中华民国北洋政府第四十六届内阁,也是最后一届内阁,同时也是老帅统治时期唯一的一届内阁。 奉九当时听说了,颇有些哭笑不得:四十六届啊,从民国元年始,到现在不过十六年的光景,政府居然已经换了几十届人马,有的短命政府只有十天寿命,这是怎样的速度,这是怎样的混乱和荒诞。没有一个稳定的政府,国家还想发展,不过是痴人说梦。 同年八月二十日的《奉天日报》,整整三版都贡献给奉天大学高达一千多人的录取名单了,“云鹿微”这个名字不但赫然在列,而且在文科考生里拔得头筹,足足高出第二名快一百分——国文特优、英文满分,被英文专业录取,是名副其实的女状元。 奉九报考时已经考虑到,在和宁铮订婚、结婚时,“唐奉九”这个名字都上过报纸了,只怕以后会多有不便。所以她思来想去,本想用自己的字“唐鹿微”报考,但又一想,这个姓还是不行,最后干脆用了母亲的姓“云”,成了云鹿微了。 奉九的字是十二岁时开始用的,取自是“树深时见鹿”、“见微而知著”两句话里的各一个字:一句是李太白的诗,一句是老苏《辨奸论》里化用韩非子的话,当初取完,自觉美景、深意都有了,很是自鸣得意了一阵子。 现在配上母亲的姓,也很好听。 至于报考时需要的高中毕业证、照片和介绍信,除了照片,其他的只能造假;当初一告诉宁铮需要他帮忙,他还有点不乐意,因为他觉得,自从嫁了自己,奉九去哪儿都应该报上“宁唐奉九”四字大名才是,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奉九说得对,如果真用这个名儿,奉九的大学生涯只怕永无宁日了。 远在河南的宁铮当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奉九是先给唐府报喜,然后再给宁铮打的电话。宁铮话语里表现得很有点震惊,这装相装得也是杠杠的。实际上几天前,他已经让支长胜借用一位奉天省政府大员的名义,打电话询问过奉天大学招生考试办负责人了。负责人很高兴能给大员的秘书报喜,因为关于这位云鹿微,他们一班职员也已经议论了有一阵子了。 负责人还非常兴奋地告诉支长胜,说他打听的这位考生,连阅卷教授都说,是从未见过的好苗子。 宁铮这才知道,他的太太“云鹿微”,算是彻底出了名了。 不过听到奉九高达五百八十分的分数,他也有点意外,毕竟录取分数线不过三百七十五分而已,自己太太,唐家小六,果真秀外慧中。 宁铮又不可抑制地想着,以后他们的孩子,该有多优秀。 但他并没有马上告诉奉九,因为她在这些事情上很较真儿,不想走后门,所以,还是等着她自己去查,这样也更有成就感吧。 奉大今年原本计划额外招收五十名女学生,但因为报名踊跃,所以最后又多招了二十名,但对于在校总人数高达五千名的和尚大学而言,女生比例还是少得可怜。 有人影影绰绰得知宁少帅夫人也报考了,但后来找遍了录取名单,也没发现有姓宁或姓唐的女生入学,还以为今年入学考题之难,连少帅夫人都没考上,可见这个学校录取之严格。 对于这种猜测,奉九和宁铮自然是乐见其成:放出个风声说少帅夫人主动要求报考就可以了,已经起到了原本预计的鼓励女学生报考奉天大学的作用。 巧稚报考的协和医学院虽然考试比奉天大学晚,但放榜是同一日,巧稚也考上了,虽然位次是中位。老帅很高兴地从北平打电话来,夸二女儿真能干,比不学无术的大姐强多了。 不过重点却是夸三儿媳奉九,竟然考了个女状元——老帅自己墨水不多,所以对脑瓜好使读书多的人从来都是非常敬佩的。这多好,奉九又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以跟一班老弟兄吹牛的谈资。 奉九的好友、美国驻奉天总领事葛大卫的女儿葛萝莉,也作为留学生免试进入了奉天大学:一所大学想成为国际知名的大学,增加学术多样性,必须得接收一定数量的外籍学生,这个办学指导思想从现代大学建立伊始就从未变过。 她选择了历史专业,因为她明显对人类历史特别是中国史更感兴趣。 奉九很高兴好友跟自己同一间大学,从此以后她们经常约饭,葛萝莉是少有的对中餐非常喜爱的驻奉外国人。 奉天大学要求大一新生必须住宿舍,大二开始才可以在校外租房住。 奉九巴不得重过学生生活,这样美好的日子简直是偷来的,她接到录取通知书,读了上面的要求后,兴高采烈地给外地的宁铮打了电话,报备此事。 宁铮一听,立觉失策:大学毕业不过两年的功夫,他已自觉离开大学生活很久了,久到最初的一些细枝末节全忘个精光。的确,全世界的大学都要求大一新生在头一年必须住宿,一是为了方便管理,二来也能让学生尽快熟悉教学和校园环境。 他十六岁就在美国上大学,上了一年后虽然没有退寝,但经常伙同包不屈夜不归宿,到处游玩,晚了就住在校外租的房子里,怎么遂意怎么来,当然充分的游玩也并没有让他因此未耽误过功课,不过成绩不那么好的包不屈就不一样了,为此差点没毕业。 奉九居然要住校?这让本来回奉天时间就越来越少的宁铮情绪郁郁,虽然周末也有假,但要是他正好平时有空能回去,而周末必须返回驻地呢?怎么现在连见个自己太太都变得越来越难难了? 虽然现在每每和奉九睡在一起也做不了太多,但……聊胜于无啊。 这时他又痛恨起自己的身份来了,作为奉天大学副校长和董事会成员,如果带头让自己新入学的太太不住校而是搬出来住……实在张不开这个嘴。 所以,他只能在电话里要求奉九周末必须回家睡,而自己也会尽量安排在周末回到奉天。 奉九点头答应,撂下电话心里乐开了花,想到以后可以不被捏捏弄弄,而是清清静静地入睡了,心里不免很是憧憬。 九月份一开学,奉九先送走了去北平读协和的巧稚,随后就高高兴兴地由卫镧送着报道去了:为什么是唐家侍卫卫镧而不是宁军军官,当然是因为宁铮回不来,所以他的近卫旅也都跟他在河南。 到了校门口,奉九就让卫镧回去了。她提着自己的行李,走到了分给自己的女生宿舍。离得老远就看到宿舍门口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男女平权 公说公有理 婆说婆有理”,下联是“阴阳合历 你过你的年 我过我的年”。 奉九笑了,这对联,很有巧思。 奉九的大学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当然,一旦住上宿舍,奉九虽然对生活不是很挑剔,但毕竟也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娇贵女子,两相比较下,是没在家舒坦:四人一间,没有独立卫生间,洗澡得去公共澡堂,因为澡堂小有时还得排队;没有家里的水法潺潺流水伴着入眠,没有那些常换常新的镂空纸灯笼发出的朦胧的微光;还有女孩子之间特有的小摩擦……不过这些她很快就适应了。 奉天大学的宿舍条件可能无法与燕京大学这样顶尖的私立大学比,但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到后来天气越来越冷,虽然学校有暖气,宿舍里温度也不低,但她有点怀念被一个人形暖炉抱着睡的时光了,那感觉也不赖。 她每天神采奕奕地上课、做功课,跟同学和授课老师课上课下研讨感兴趣的学术,如鱼得水。 英文系要求本来就高,招生简章里除了“谈话清楚、写清晰明白的作文、能流利地读普通英文课本”外,还明确提出“善用动词”,可见英文专业老师很清楚地知道,中国人学外语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动词使用得不好。 奉九的英文专业能力引起了老师们的一致赞叹,她国文英文基础都很厚重,这才是真正的脚跨两界、学贯东西的未来人才,奉天大学英文系的设立颇受学科领头羊——燕京大学英文系的影响,骨干教师们都认可一件事:在招生时就考虑到国文与英文之间的内在联系,办学目的是为了培养精通本国文化与西洋文化的中西交汇人才。 有的国人见识浅薄,自以为让孩子从三岁起只学英文就可以了,反而对中文阅读有无皆可,甚至于瞧不起自己的母语,基于母国目前积贫积弱的现状,而认为中文是落后的语言,其实这种做法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孩子是走不远的。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世界上的语言是相通的,语感这种神奇的东西,来源于自己的母语,可以帮助一个人轻松地“正迁移”到其他外语之上。 被称作文化意义上的“富家子”的资中筠先生后来曾说过:“母语文化决定一个人的文化修养,一个人的思辨能力与表达能力都取决于母语”。 奉九她们这一年考大学的英文卷子上考题只有一道:试将唐代柳宗元的《小石潭记》翻译成英文,要求做到跟英译中一样的“信、达、雅”,而且,理直气壮地不提供中文原文。奉九在答题时就看到,有几个同考场的考生一看到题目,当场就哭了…… 跟燕京大学英文系分为甲种英文文学,和乙种英语教育两大方向类似,奉九选了甲种英文文学专业:甲种英文专业毕业时获文学学位,主修科目共计四十五学分,其中包括:十九世纪英文文学、 十八世纪英文文学、十七世纪英文文学、十六世纪之前英文文学、高级写作、语音学和毕业论文等课程和教学环节,主要西方国家的大学教育都主张学语言应该注重文学史与文体相结合,以做到博古通今。 任选副修科目至少需要十六学分,开设的科目极其丰富,包括历史、国文、教育、经济、社会、 政治、心理等课程。其中有名为选修其实必修的六学分的英国史或欧洲史,也会偏重于鼓励学生选修英国民主政治发展史、西洋社会政治思想等课程。 奉天大学大一自然也实行“博雅教育”,各个专业的大一新生会编在一起上通识教育课。 奉九上的《英国戏剧史》通识课程的点名制度很有趣:学生姓名采用“威妥玛”拼音拼写,然后按照英文首字母排序座位,不用点名,谁到谁缺席,一目了然。 主讲教授是一位曾在燕京大学任教的哈佛大学博士毕业的步多马教授,奉九得知步先生是从哈佛毕业的,不禁喜出望外,她真没想到,在奉天除了自己的英文教师林神父,还有这样一位来自哈佛的老师。步多马教授擅长于戏剧研究,他提倡的教学方式有点像是“浸润情景式教学”,要求学生们在教学过程中全身心投入,以代入式表演获得戏剧人物第一手的心境变化历程,愤懑羞怯、悲喜交加、尴尬无措……各种情绪扑面而来,非常过瘾,奉九很是喜欢这门课。 宁铮抽空回奉,到了之后发现才下午三点,他看了看奉九的课表,这个时间应该在上国文课,他换了长衫,自己开车到了奉天大学文学院的教学楼,又找到奉九上课的阶梯教室,站在教室的后门,透过门上玻璃窗,一眼就看到了奉九。 她梳着根鱼骨辫,扎出点点毛刺儿,显得人更俏皮讨喜,穿着一件朴素的小方领水蓝色软绸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鸭灰色薄开司米开衫,在教室第一排,正站得笔直地跟授课老师探讨着什么,而满教室的同学都在静静地聆听。不过很快宁铮发现了问题,脸色不禁一沉。 其中有些男学生的气质,明显不是大一新生,再看看满教室男学生一脸痴迷的目光,有的还双手托腮,眼神直勾勾地盯在奉九脸上,一副生怕少看一眼就吃大亏的样儿,宁铮的太阳穴开始突突跳着疼了。 此时,刚好下课铃响了,他有心出去,又怕给奉九找麻烦,毕竟他这张脸,认识的人还是很多的。他随即拉低了头上的灰色费多拉软薄呢帽,背过身去,等学生们鱼贯而出,这才踱到教室门口,看到奉九还在和授课教授交流,即使近在咫尺,他也觉得甚是想念。 又说了几句,奉九恭恭敬敬地请教授先行,接着跟在后面出来,又跟教授鞠躬再见。 开学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云鹿微”已经是整个奉天大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更是男同学心目中的女神,平时虽然看似亲切,但跟不相熟的人则往往不苟言笑,看起来并不好亲近;很多男生虽然心仪于她,但看起来差距实在有点大,所以到现在为止男生们只敢偷偷爱慕,而不敢做出递纸条送花送礼物之类的行动。 宁铮怕被教授发现,又不动声色地退回到走廊一头去了。 奉九站在教室门口,一翻手腕儿,看看腕上小巧精致的瑞士金表,今天的课已经上完了,她正在思量要去哪儿上自习。 她光顾着低头走路,顺手整理因为又当了学生自己每天早上编的微微有些杂乱的辫梢,没留神,一头撞上了一堵散发着清新气息的肉墙。她向后弹了一下,低调毫无装饰的黑色皮书包也“噗通”一声跌落在地,自己也差点跌倒,幸亏被及时伸出的一双手扶住了。 奉九受惊地抬头,就看到穿着群青色耀眼长袍的宁铮站在她面前,摘了帽子,鬓若刀裁,浓眉星目,宛如春山含笑,灼灼生辉。 奉九是个很拎得清的人,好看就是好看,她心里赞叹了一声,随即笑靥如花,刚想喊他,又四下看了看,抿了抿嘴儿,笑眯眯地看过来:“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 宁铮却是伸手扶住她的双肩,把她往教室的方向推,奉九不明所以,一个不察倒退着又进了空无一人的教室,宁铮紧跟上来,把她又转个身儿推到一进门的墙上,同时及时伸手垫在她的脑后防着她撞墙,接着就是狠狠吻了下去。 奉九这个好学生中的楷模吓坏了:这是公共教室,课上完了,总有找空教室上自习的同学不定什么时候就进来,这个一段时间不见面,一见就发疯的胆大包天的家伙在做什么?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么?以后不许他再来学校了! 想法不少,但人却是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宁铮一上来就强硬地分开她的双唇,刻意吐出长舌堵住了奉九,奉九简直要抓狂,什么乱七八糟地就被喂了满嘴?以往也没这么干的好不? 宁铮用身体把她钉在墙面上,一只手捞过她的双手扣在胸前,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微微扬起,方便他亲得更恣意。喘息相闻,津液相交,奉九恨得咬死他的心大起,这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的亲热太不合时宜。 待到宁铮心满意足地放开她,奉九正好随手摸到旁边课桌上不知是哪个同学丢下的一把木头直角三角板,恶狠狠地冲他戳了过去,这也是奉九当下能找得到的最有杀伤力的凶器了;只恨现在的大一通识课也用不上做图工具了,要不,一定要在他身上戳出几个透明窟窿眼儿才行。 宁铮看着奉九气够呛的样儿,只能站着不动让她好好地发泄了一下怒气。别说,即使是木头板子,戳人也挺疼,好好的杭绸长衫也扎秃噜了线。 待奉九累得一手叉腰直喘气,宁铮才又伸手把她捞进怀里,低头在她沁了一层细小汗珠的额头上一吻,又制住她乱踢乱跺的灵活的腿和脚,“好了好了,你真要扎死我才满意么?要是把我扎残废了,受苦的不还是你?” 奉九翻个白眼斜睨他,以示不与之同流合污,死性不改,就是个臭流氓。 宁铮也知道自己在太太心目中的颜色又黑了几分,反正就没白过,爱怎样怎样吧。 他现在身心舒泰,心情极好,拉着奉九出了门,一出教室又知趣地戴上了帽子,顺便捡起刚才奉九掉落在门边的书包,说:“昨天在电话里不是有事找我么?不急了?” 奉九撇撇嘴,她还真有件事儿,只能找他解决。 奉九这个人,从来都是能屈能伸,审时度势,她掏出手绢抹抹嘴巴,刚想把那件事情说出来,没想到宁铮看到了,心生叛逆,又抽冷子低头吻了下来,奉九觉得应该再踹他几脚;正在此时,她灵敏的耳朵听到从走廊的另一头有轻快的脚步声和年轻学生特有的清朗的话语声传来。 奉九赶紧在宁铮劲瘦的腰上费力地捏起一点肉拧了一圈,好容易让他松了嘴,奉九随即假模假式地从书包里翻出一本教材胡乱打开,也顾不得看是不是拿倒了,一边走一边说:“你说莎士比亚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呢?为什么有人说这不过是有的剧作家冒用了一个假名呢,同学你怎么看?” 宁铮和奉九与正往这个教室方向走的三个男大学生擦肩而过,耳边的说话声停顿了一晌儿,又响起,想想也知道是奉九这么出色的相貌吸引了年轻男生的注意,让他们分了心。 待三个学生走过,宁铮好笑地低头看着她:“你累不累啊你?” “你羞不羞啊你?高等学府、圣殿学堂,居然敢行如此苟且之事……”奉九说完才觉得不对,这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宁铮的嘴巴笑得都咧到耳朵边儿去了。 随即想起了什么,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语带威胁地低声说:“不许理这些男生,听到没?” “别整没用的,我真有事儿得找你呢。”奉九不耐烦地拍了宁铮的手臂一下,抓紧时间把郑漓昨天打电话找她的事儿跟他说了一遍。 郑漓早已生产,一个足月男婴,大爷大婶儿都乐够呛,父亲唐度干脆把上海一幢别墅过户给了他们,而且把江南的部分家族业务也交给他们打理,现在大房一家人干脆常住上海了,这样都方便。 对于奉九不说“麻烦你”而是说“找”你,宁铮是满意的:死皮赖脸硬往上贴的策略还是奏效,至少奉九跟他不再那么客气,话语中透露着亲昵。 但听她讲完整件事情,宁铮还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虽然奉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倒不是这件事如何棘手,这根本不算个事儿;而是因为,怎么,现在的女学生都能这么玩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民国期间考大学很有意思,这里奉天大学的原型就是今天的“东北大学”,但英文系的设置,查了好多资料,只找到了“燕京大学”的,所以拿过来借用;但我想以燕大英文系强悍的专业实力,很有可能成为其他大学设置课程体系的标杆。 就好像现在很多大学的计算机专业的课程体系建设,照样是参考专业排名靠前的牛校的同类专业一样。 第50章 磨镜 在民国时期,几千年的传统礼教观念受到了来自西方不可抗拒的冲击,彼时的中国社会风气之开放,已经到了即使今天看来也是不可思议的地步:比如一对夫妻要离婚,居然可以加上第三者三个人坐在一桌心平气和地谈判——谈财产、孩子归属;再有,出轨也不叫出轨,那叫“追求感情的忠诚和纯洁”;甚至出现一位与当今某位女作家用“身体写作”相媲美的余姓小姐,出了本书叫《摩登情书》,详记四年间她与三千多名男子的露水情缘。 而除了男女恋爱变得自由外,男子之间的同性之爱自不必提,因为自古以来就一直没有间断过;女子之间的同性之爱,也成了一股风潮,俗称“闹朋友”,比如著名女作家凌叔华曾有一篇小说《说有这么一回事》,就非常细致入微地描摹了女子之间的情感与欲望。 此种风潮不说愈演愈烈,也大有不用背人可以光明正大秀出来的意思,甚至个别人为此而洋洋自得,认为自己的恋爱行为“不以繁衍子嗣为目的”,从而是一种真正的“纯爱”,比起传统的掺杂了太多目的的男女婚姻,不知高明多少。 这就有点让人奇了怪了。毕竟异性恋们也没有表现出高人一等的模样来,不过都是个自己的取向罢了。 奉九在两性观念上相当开明,觉得只要是两情相悦,且没有伤害到旁人,那么到底是不是男女关系,根本不值得纠结。 奉天地理位置靠北,相对的各种观念也较保守,绝大部分人只是听说过这种事,并没有亲见的机会。但是前一阵子,奉天可是出了一件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不但全奉天都知道,而且全国都传开了,这就是著名的“瑾莹情杀案”。 昨天一早,郑漓打电话给自己,忧心忡忡地说起家族里某人的同性之恋带来的祸患时,奉九惊呆了,她怎么也想不到,“瑾莹情杀案”的主角,居然就是郑漓的亲戚。 郑漓有个表姐叫王思瑾,在大南关慈恩寺胡同的国立奉天师范学校读法学。她有个非常亲密的朋友,叫李梦莹,两人同一宿舍,而且还是上下铺。 王思瑾从小就是孤儿,由长她十二岁的哥哥抚养长大;她刚一上大学,哥哥就因为肺结核去世了,哥哥尚未娶亲,族里亲戚也是比较有良心,把王家这一支的遗产尽数赠予了她,虽然不多,但好歹也算是财务无忧,支撑到念完大学并风光出嫁是没问题的。 不过才十七岁的女孩,骨肉至亲已经一个不剩,算得上身世凄凉;而李梦莹则是李父二房姨太太所出,母亲性情柔弱,在家说不上话;再加上脾气比较倔强,不会讨好长辈,从小更是因此没少受其他兄弟姊妹的气。这所师范大学招收的女生不多,她们恰巧被分到同一间宿舍,两个苦闷的女孩儿一拍即合,结为莫逆,形迹越发亲密。 王思瑾样貌清秀、身材高挑纤细,性子绵软乖巧;李梦莹个子矮小,一身英气,性子刚烈,时间一长,同宿舍的人首先看出端倪:女孩之间,即使是最好的闺蜜,就算举止亲密,也还是有度;这两人,明明是上下铺,但每天一关灯,其余两人就发现上铺的李梦莹偷偷溜下来,钻进王思瑾的帐子里和她一起睡,尤其到了半夜,还会听到一些暧昧的声音。 后来,这两名女生也尴尬得受不了了,纷纷找借口跟舍监要求调宿舍。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长了,她们的事情,在学校里也就不是秘密了。 但就像任何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她们全不在乎,满心欢喜地沉浸于爱情之中;也像任何一对热恋中的恋人都不可能不闹矛盾一样,随着她们之间感情的越发炽烈,出现的矛盾也越来越多。 王思瑾看着清纯可人,但实际上却是有点花花心思,时间久了,她对喜欢就要黏在一起的李梦莹生出了一点厌烦之意。正巧这时,在一次与外校共同参加本市大学生冬季长跑的活动中,她结识了另一所工科大学制图系的一个女老师,随即又与之产生了感情;而李梦莹也是个怪人,王思瑾与别人有了新恋情,她倒沉得住气,只不过千方百计搞破坏的手段也是让人哭笑不得:她跑去与那个女老师结识,继而挖墙脚成功,干脆时不时与那个女老师在外同居,再回来在王思瑾面前耀武扬威,顺便讥讽她的新女友不过如此:喜新厌旧,见异思迁。 王思瑾气愤之下,干脆与她彻底分手,转而与本校另一个系的女生相恋,没想到李梦莹如法炮制,照样成功,于是时间愈长,王思瑾对她的积怨愈深。 她干脆申请调到另外一间宿舍,甚至住到了别的系的女生宿舍里;但李梦莹对她用情至深,无论如何丢不开手,不管她搬到哪里,李梦莹都会顺利找到她,如影相随。 终于有一天,李梦莹又跑到新宿舍纠缠,其他同学都识相地避了出去。王思瑾正在削苹果,待到李梦莹老调重弹地威逼王思瑾复合之后,终于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个忍不下去,抓起水果刀就刺伤了李梦莹的腹部。 幸好听到有人惨叫,女舍监和其他同学及时破门而入,抢下了王思瑾的凶器,迅速把李梦莹送到医院抢救,这才保住了性命。 现在的问题是,王思瑾进了拘留所,等待审判;可李梦莹醒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决定不起诉。本来这事儿到这儿除了热热闹闹攻占了《奉天日报》好几天的版面,乃至上了外地其他大报,轰动全国,闹了好一阵子的新闻外,也就这么结了;没想到,王思瑾居然还有一个从小订婚的未婚夫,两人本来也就是偶尔见面,平平淡淡的一直没处出什么感情,更没有着急完婚的意思。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位未婚夫眼见着自己的未婚妻闹出这么大的丑闻而无动于衷:一直不清楚此事的未婚夫被蒙在鼓里,待到报纸上绘声绘色地对这自古有之今又见之的“磨镜之恋”的一番描述,不禁气得发昏,熟人间谁不知道他们的婚约?未婚夫面子彻底丢光,进而入禀法院告王思瑾侵害名誉。退婚自不必说,而且要加倍退还聘礼。 郑漓愁眉不展地说,王思瑾与族里其他人关系已经极为疏远,但王家这一支就剩这么一个嫡女,虽说其他亲戚经济条件尚可,但说到给她出这么一大笔赔款,却是万万做不到的,再说了对于她如此行径,亲戚们普遍是敬而远之,生怕沾边儿带坏了名声。 而当年王思瑾的哥哥得肺结核时,她已经同意把聘礼尽数变卖,凑足了给哥哥去法国疗养的费用,没想到治疗了一年有余,巨资耗尽,人也没了。 至于郑漓为什么找上奉九,那是因为这位未婚夫恰巧是宁军第三军团的一位营长,叫秦笑山,吉林人。 秦家也颇有势力,东三省地界儿都说得上话,再加上王思瑾这次的确犯了众怒,搁哪儿都是臭不可闻的丑事,而负责此案的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法官正好是王思瑾的校友,据说私下里已表示非常痛恨她败坏母校的名声,只怕王思瑾败诉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儿。 郑漓说到最后,不好意思地顿了一下,小声说:“奉九,不是我想麻烦你,但我们家认识的人里,能跟秦营长的顶头上司宁少帅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你了。奉九,你能不能帮我问问,秦营长家可否同意只赔聘礼折现的两千块大洋?” 的确是巨资,如果加倍,就是四千块了。这笔钱在差不多的人家里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奉九心里其实对王思瑾还是有一点同情的,这个女人固然是有点不定性,但如果非要交出这么一大笔赔偿金,跟要她命只怕也差不多了。再说,被人死缠烂打追求的滋味,奉九的追随者中虽然没有做到这个地步的人,但是想想就知道,肯定相当难受。 宁铮不算,他那举动就差最后一道胡匪抢亲的戏码了。 还有,对于她能变卖聘礼给兄长治病的举动,奉九还是非常欣赏的。 昨天是休息日,奉九正好在帅府,她随后就给宁铮摇了电话。其实她想找到宁铮,实在是太容易了:宁铮给了她自己在河北宁军第三四军军部的电话,只可惜到目前为止,这部电话响起时还没有一次来自奉九。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宁铮清亮沉稳的嗓音传来,奉九忽然顿住了,没出声儿,宁铮喂了一声后没听到回应,也顿了一下,接着肯定地喊了一声:“奉九——” 猜的还真准。也是,除了老帅和自己,还有谁能在跟他通话时不首先打招呼呢?奉九赶紧应了声,接着连个寒暄都没有地说有事要找你,那头就似有似无地笑了一声,接着听到宁铮说:“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我正好要马上回奉,有事儿我们当面说。”宁铮随即驾战机飞到北平南苑飞机场,接着乘专列回的奉天。 ………………………… 夫妻俩见了面,奉九自然而然地问:“那你能找秦营长谈谈么?” 宁铮沉思了一下,“这样,我回豫就找秦笑山谈,让他撤诉;聘礼,按原价赔偿就行了。” 奉九看着宁铮云淡风轻的样儿,心里一松,毕竟到目前为止,他这个人还算是言出必行,这么棘手的事情,到了有权势的人的面前,可能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吧? 奉九想着,既然谈完了,那就没有必要再跟他出校门了,羊入虎口的准没好事儿。 奉九这一上学,那可是又找到了做学生的感觉,说句老实话,这要不是今天宁铮出现,她真的快忘记自己是个已经结婚的妇人了。 同学们绝大多数都是未婚的,精神风貌自然与已婚人士不同,一个个自由自在的,这种情绪很快感染了奉九,她在思想上又开始回缩,试图缩回自己熟悉的、少女一般的状态。 这么想着,脸上也带出更多的欢愉之色,宁铮看在眼里,心里也明镜儿似的,不禁在一旁暗暗懊恼:看来真得经常回来提醒提醒这丫头,她是个有丈夫的人;另外,如果装着这事儿很难办,她的感激之情一定会多很多;但,他又想在奉九面前保持自己无所不能的高大形象,真是两难。 “那正好,我今晚功课很多,就不陪你了。我想直接找地方自习了。” 宁铮当然不答应,他特意赶了几个通宵,挤出时间驾驶战机再换专列地赶来奉大,还不就是为了把自己太太拐走,找一个清静之地以慰相思之苦么,怎么能这么轻易放她离开呢。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宁铮不顾奉九反对,硬把她塞进车里,开出校门没多远,就到了一处幽静的院落。从大门外望进去,这是一幢地上二层砖混白色法式建筑,建于民国初年,是宁铮从一位前些日子回原籍的上海大律师手里买下来的。 时值九月,正是奉天的初秋,公馆外墙上爬满了渐变胭脂色的爬山虎,下面一个小花园,一溜儿种着很多海棠树和梧桐树,显得清幽静美,其实此地离市中心不远,但四周很是安谧,典型的闹中取静。 宁铮把车开进了大门,停在公馆外西面的位置,先下车给奉九开了门,让她进去,自己要从车里取点从河南和帅府带来的东西。 奉九走到公馆门口,没想到迎头碰上一群摇摇摆摆的大白鹅,听到他们的汽车引擎声赶紧出来的副官支长胜告诉奉九,这是在此做工的听差养的,这群鹅正要到后面的柳絮湖洗澡。 奉九把头扭过来,正欣赏着这幢虽然小巧但很有风格的建筑,忽然听到一声尖利的呼哨,又被唬了一跳,赶紧转身,只见一只纯白色打底,杂着褐色暗红色的大老鹰倏地落在旁边法国梧桐的树枝上,正用它那双视力绝佳的黑曜石般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奉九忽然有点苦恼,自己真是没什么动物缘,真像宁诤说的什么“猫厌狗嫌”,这回可好,还得多算上一头鹰。 支长胜看了看奉九,忍着笑解释道,这是府里大小姐跟蒙古王公的三儿子结亲那会儿,三少送亲时顺便去辽东玩时顺便带回来的猎鹰,也就是著名的辽东特产“海东青”。熬了好多天,这鹰才顺了脾气,现在三少要是出去打猎可少不了它,通风报信站岗放哨,比人机灵,警觉得厉害,都可以看家护院了。 奉九笑了,没想到在这个喂鹰胡同,能亲眼看到一群肥肥胖胖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大白鹅,和一只在天空中翱翔的雄鹰来看家护院,自己这丈夫也挺有趣的。 “不会连喂鹰胡同这个名字也是三少起的吧?” “那倒不是,”支长胜也笑了,“三少训它时,经常在胡同里,路过的老百姓看着三少总拿牛肉喂它,才管这个胡同叫起这个名字,后来也就都这么叫了。” 宁铮走过来,把手里的行李箱和其他从河北带回来的东西交给支长胜,拉着奉九进了公馆,领着她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儿,奉九觉得这个公馆真可以称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书房、琴室、跳舞厅……居然还有一个不算太小的厨房。 过了一会儿,奉九被宁铮领到了位于二楼南向宽敞的主卧室,看他开始解开纽襻儿脱掉了群青色长衫,甚至开始解开腰带脱长裤,这才意识到他这是打算在此过夜了,而且还意图拉着自己也住在这里。 奉九大惊,作为一名好学生,她可不想开学没多久就落个夜不归寝的罪名。 宁铮刚刚脱得只剩一条到膝盖的白色Long Johns也就是拳师内裤,自然不会放奉九这么离开,他立刻疾走几步拦住正急匆匆准备转身下楼的奉九,拖着她就往床边带,奉九和颜悦色好话说尽也无济于事,到底被他压到床上亲香了一番。 等她气急败坏地起来,这才发现衣服都揉皱了,再没得体的衣服可穿时,宁铮不当回事儿地下床去外面的起居室拿过来了刚刚支长胜送上来的行李箱,一打开,奉九才发现里面装满了自己放在帅府的换洗衣物。 原来早有图谋,宁铮早又把她抱到床上,咬着她的耳朵,低声说已经跟舍监请好假,明早就送她回去,而他也必须一早就再飞回河南。因为,南京政府终于完成了清党行动,北伐军北上的步伐不会停止,只怕马上就有一场非常艰苦的硬仗要打了,所以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奉九一听,还是心软了,只好在又被他揉搓了半天后,跟他起来去餐厅吃了支长胜叫的旁边菜馆送的晚饭,桌上还有宁铮特意买了带回来的河南小吃:武陟油茶和卤套肠,还有路过河北时买的玫瑰鲜花饼、槐茂酱菜和承德大扁露,奉九一吃上,立刻眉眼弯弯,看来很合她胃口,宁铮不禁一笑。 接着两人早早洗漱完毕,跟在帅府一样,老老实实地去了书房:宁铮看文件,奉九写作业。到了不过晚上九点,宁铮把东西一收,再把奉九一抱,奉九自然只能听话地呆在他怀里,陪他去卧室休息了。 奉九呆在宁铮怀里,却觉得他的神情与以往不同,心里莫名地有点不安起来,她打了个呵欠,“明早我们都得早起,快睡吧。”说着就侧了身,打算蒙混过关。 宁铮在她身后,也不着急,只是低声在她耳边说:“你知道你今天说的那件事儿,两个女子,怎么爱来爱去么?” 奉九虽然一向求知欲很强,对此事自然也有点好奇,但此时只能两手捂住耳朵,一副什么也不想听的样儿。 宁铮哪能让她如愿,只是强硬地把她的双手拿下来,伸舌舔进她小巧的耳窝儿,奉九一哆嗦,宁铮笑了,“你可知道,自古以来,女子在一起亲香,只能叫做‘磨镜’,能有什么意思?还得是男女、阴阳融合,才是天地大道,你说呢?” ……好像很深奥,奉九正被他的话带着开始寻思,一双手伸过来,揉上了她的胸,奉九忍着没动,那双手又往下,慢慢抚摸着她曲线优美的腰部,满手都是丝滑,越过肚脐,眷恋地在她平滑的小腹摩挲了几下,直接往下…… 奉九一惊,捉住了一只他作怪的手,被宁铮用另一只手捉住双手,扣到头顶;接着自己倾身上来,压住她乱动的身体,执着地向下探去…… “唔……”很快,响起了男人压抑的低喘和女子娇娇的低吟,到最后似乎还伴着小声的抽泣。 再听到一道男声柔声安慰着:“也该让你知道这滋味儿。别一个眼不见,防不胜防,再被女人勾走了,那我不是亏大发了……你也该长大了。” 好在没闹多一会儿,宁铮就饶了她,两人都睡得很是香甜。 一大早起来,宁铮开车送奉九去了学校,直接把她送到女生寝室楼外面,让她进去拿今天上课要用的教材。 此时已有一些早起晨练的男学生,当他们看到今年才入学的公认的女神级人物云鹿微居然是被一辆高级别克轿车一大清早送回来的,大吃一惊后紧接着就是大失所望,接着各种流言开始以光速传播。 宁铮自然看得清男生们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脸上倒是不动声色,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当然在奉九下车前,宁铮没象往常那样下车送她,但还是突如其来俯身过来亲了亲她柔软的唇,车厢里空间小地方窄,奉九实在躲不开,也只能受着了。 这看在过路的男生眼里,又成了在各种震惊痛心之下,一桩值得大书特书的轶事。 他们看不清宁铮的容貌,只看得到他线条优美的下巴和削唇,知道应该是个极其英俊的年轻男人。 昨晚在喂鹰胡同,宁铮感觉自己已经连本带利地收回了这个月的好处,那还是见好就收吧,也别耽误好学的太太继续苦读了。 奉九当然也看到了周围男生的表情,她有点羞赧,转念一想又不在意了,毕竟自己的确是已婚身份,早点表明了,也省得有人不信,再闹出中学时追求的事儿来,徒增烦恼。 宁铮做事很高效,回去第二天就已经打电话告知找秦笑山商谈的结果,并表示,鉴于王思瑾家就剩了她一个,那聘礼连带赔偿,还是当作给已故的王思瑾大哥治病的一点心意吧,不要了。 这可真是喜从天降,奉九赶紧去了学校的校董办公室摇电话。宁铮临走前特意把办公室钥匙给了她一把,以备她在奉大时想给自己打电话时可随时联络上自己。 奉九把这件事的商谈结果告诉了郑漓,郑漓的感激无以言表,后来,她的父母还趁着回奉处理一些在奉天未了结的私务时代表王家到宁府登门拜访以示感谢,自不必提。 不过这件事还有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后续:几年后,当年此案的主审法官,据说当时极其痛恨王思瑾败坏母校名声那位,居然排除万难迎娶了声名狼藉的王思瑾做续弦,没几年还生了很多孩子…… 奉九听郑漓一脸尴尬地陈述后,也是无话可说,果然世事难料。 很快又到了中秋,老帅跟去年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帅府,拜月、吃月饼、拆蟹拼蝴蝶一样不少,除了在北平的巧稚没赶回来,其他的跟去年都一样。 奉九很喜欢喂鹰胡同这个小公馆,靠近书店、饭店、茶社,虽然比不得北市场和四平街的繁华,但生活起来极其方便,以至于等到课业繁忙尤其进入考试周的时候,周末她都不回帅府了,而是留在了这里。 虽然有关帅府庶务的事情一直不多,但几个姨太太的孩子却是日渐长大,喧闹得很,他们都很喜欢奉九,总是不请自到,奉九觉得再这么下去,她的功课都要废掉了。她实在是太需要一张安静的书桌了。 奉九心里早已暗暗制定了一个计划——她打算尽快修满学分,争取在两年内就拿到英文文学学士学位。 另外,她每星期还是坚持去恩德堂院给孩子们上两次英语课;媚兰到年底也快要生产了,吉松龄近半年一直驻守河北,已经怀孕的媚兰没有跟去,安心呆在奉天娘家养胎;到了预产期,按照现在的形势,吉松龄只怕也不能回来陪产,奉九已经决定到时候请假去陪闺蜜。 而到了十月十五日,宁军和晋军之间,终于爆发了涿州之战。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的“磨镜”之恋,取材于1932年发生的“西湖情杀案”,牵扯人之多,案情之曲折,让人不禁感叹于那个时代的疯狂。感兴趣的亲可以搜索看看。 第51章 涿州之战 民国十七年下半年,纵观整个中国,政治形势正处在两个高潮之间:南京国民革命军军阀刚刚崛起,正是信心满满、自觉不可一世之时;而北方,北洋军阀的势力虽然遭到打击,但并未伤筋动骨,元气大伤,老帅还妄图巩固他的北平“安国军政府”。 所以,无论是南方新军阀,还是北方旧军阀,都在秣马厉兵,磨刀霍霍,继续穷兵黩武,做着“武统天下”的美梦。伟人曾对当时的形势作了如下的分析:新军阀分四派,在北平天津没有打下以前,有一个针对北平军政府的暂时团结;一旦攻克,这个团结立即解散,变为四派内部激烈斗争的局面…… 新军阀其中一派的阎百川,人称“阎老西儿”,是当时晋系的军阀首领,人是相当的油滑,也是著名的“倒戈将军”大队中的一员。他曾经主动联络老帅,和宁系联手,击败了另一位特别善于“改换门庭”的西北军阀冯焕章的国民军,随即就任老帅主导的安国军副总司令一职。 在南京政府清党运动结束后,北伐军再度兴起,他感觉宁系在关内大势已去,于是毫不客气转头宣誓效忠南京政府,宣布参加北伐,于九月在太原就任“国民革命军北方军总司令”,打算来个抢占先机。随即对之前的友军——宁军开火,并于十月一日挥兵进攻宁系控制的平绥线和平汉线所属地区。 涿州居京保之间,北距北平百里,南距保定百余里,东南距天津二百里,为京津保三角地带之要冲,紧扼北平之咽喉。 形势一紧,老帅为确保京汉路之安全,立即下令把作战指挥部设在保定,派宁铮统驭,宁铮挥师北上,从河南进军河北;十五师师长张辅忱则镇守涿州。九月下句,阎百川亲率晋军四个主力军,东出娘子关沿京汉铁路北上,到达定州;另两军出大同自京绥铁路东进,计划两路大军会师平津。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就是炮火连天中,两军居然还不忘同时展开电报大战,你来我往,一封接一封,纸上激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因为这种电报都是要见报的,莫说全国,甚至全世界都在关注:战争历来如此,哪一方都得把自己描述成正义之师,这既是舆论战的需要,更是鼓舞军队士气的必然手段。 晋军猝然改弦易辙,攻势汹汹,宁军措手不及下被连下几城。十月初,驻守涿州的十五师张辅忱调往保南参战,由卫队旅旅长王鼎芳率部接防。十月十一日,王鼎芳率卫队旅全体将士在涿州火车站下车,陆续经涿州南门进城。当日,涿州商会会长朱德恒设宴,为接任的王旅长等宁军军官洗尘接风。 近午,忽然一支士气高昂,身穿看上去与安国军军服极其相似的军装的队伍从涿州北门进城,穿过了南北大街中心钟鼓楼,此钟鼓楼为涿州军事布防之中心,在接近迎面而来刚刚入城的宁军时,这支队伍突然举枪射击。 宁军士兵完全没有防备,走在前面的立刻死伤大半,后面的则惊慌失措,四散逃开。继而涿州城内密集的枪声四处响起,连城外的火车站方向都响起了枪声。在涿州商会会长家饮酒的王鼎芳等人听见枪声,不明所以只能仓皇出逃,此时城中已经一片大乱。 王旅长无法召集队伍,只得退到涿州城东南角的一个天主教堂,封死了教堂门,奋力抵挡,一场恶战,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降临到了涿州古城。 这支伪装宁军得如此相像的队伍,正是在此次晋军北上行动中,被设为机动力量的第四军军长傅宜生的先遣支队:卫队旅士兵均佩戴黄色臂章,而傅宜生的第四师晋军所戴臂章是单日黄、双日红,他们到达涿州城当日,恰好是单日,所以宁军看到对面另一侧的士兵也是黄臂章,自然以为是同部;再加上怎么也想不到敌人敢大摇大摆进城来,所以并未怀疑,毫无防备之下,这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傅宜生头脑清醒,足智多谋,精于算计,再加上老天相助,居然能在宁军及涿州百姓毫无觉察的情况下,趁着宁军不早不晚换防之机,突袭涿州,并一举成功。 两军在城内南大街交火后,傅宜生四师袁庆曾的先遣队两个连也到达了火车站,宁军王鼎芳部陆续来涿的士兵有一批人正下车,即被晋军搞了个突然袭击。宁军退散后,晋军破坏铁路,掀翻铁轨。但宁军发现来犯的晋军人少势单,复又集合与晋军交锋,晋军被迫撤离车站。 到了晚上,据守在城内天主教堂的宁军在王旅长指挥下,突然向南门发起攻击,打死在城上巡查的两名连长,南关的宁军乘机冲进城内,攻下南门城楼,进而以麻包垒成工事固守南大街。 黎明时分,城外宁军一面炮击北关,一面猛攻城东南、西南两角,同时时用云梯等物攀援城墙;城内宁军向北推进与城外兄弟互相呼应,城内晋军本已难于立足。 但是晋军四师先遣队长袁庆曾手下有一支百余人的精锐突击队,他们很多人都有武学底子,在黑暗的夜色里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扛着枪到达南大街,埋伏在高高的屋脊之上,居高临下扫射,宁军的防御工事在密集的火力下随之土崩瓦解,城内宁军死伤过半,不得已剩余宁军全数退出至城外五公里处的普寿寺。 老帅得到急电后大怒,于是宁铮不得不加速北上,并加派第十五师黄师岳部、第二十三师安锡暇部、炮兵第六旅乔芳部及工兵司令柏桂林部等共计三万多人,围攻涿州,誓要夺回此要冲之地。 ---------------------------------- 从宁铮上一次回去到现在,奉九已经快要进入大学生涯的第一学期期末考试周了,再过半个月,都要开始放寒假了,连媚兰都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小男婴,宁铮也没有回来过,吉松龄自然也没能回来,宁军几乎全部精锐都还在关内,其中一半陷在涿州前线的苦战之中,算起来,这还是这两对夫妻自成亲以来第一次分离这么长时间。 涿州前线的战事,奉九非常关注,报纸上、广播里都说打得极为艰苦。她开始担心身处前线的宁铮的安危了,因为在头五次的强攻里,十五师师长黄师岳都挂了彩。 宁铮动用了几乎所有能动用的手段,对手则是顽强抵抗,两军对阵强攻强守,成就了一场经典战役。 宁军这边分别使用了加农重炮、坦克、飞机等诸多手段,上中下三层战争同时并进,这种攻城手段也足以为人称道,按一般攻城战而言,宁军早已大获全胜。 但涿州城极其特殊:涿州是北方有名的粮仓,城内存粮甚多;城池坚固,明朝末年李自成试图攻城即宣告失败;城内设有小型兵工厂,每日能造手榴弹二百余颗,弹药充裕;城西又有暗道可通紫金关、易州,对外联络未断,这些都造就了涿州城的利于坚守。 战事久攻不下,宁铮也是忧心如焚,甚至亲自驾驶战机飞临涿州城上空视察战况。他注意到,涿州城东南隅有塔,高几十米,站在塔顶,城外数十里必定均可清晰可见。宁铮由此猜测,晋军的炮兵观测所一定设在塔上,回来后他查了地图,知道这塔是舍利塔,南塔下有寺庙曰智度,北塔下寺庙曰云居。 迟疑片刻后,宁铮还是决定在离城不到两公里的西河村,调来两门加农炮两门,炮轰双塔塔顶;宁军士兵一看是佛寺,就不愿动手,但上命难违,没想到三发炮弹打过去,塔身居然还是安然无恙,宁军士兵普遍文化素质偏低,非常迷信,联想到附近老百姓说的涿州双塔总有灵异之事,不免觉得这舍利佛塔怕是有佛祖保佑,都不敢再去攻击,宁铮也只能无可奈何。 此时战事已呈胶着态势,宁铮也算是招数用尽,奈何城内晋军实在顽强,即使城墙被轰开一个缺口,守城军也能随即加以修补。但随着粮食消耗殆尽,隆冬来临,拿下涿州已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从十一月起,宁军停止地面进攻,准备在城北范家坡一带挖掘地道攻城。老帅一面命山西旅京同乡派代表到涿州城内招降,一面致电阎百川,表示决不侵犯山西,希望和平解决两军问题,未果。 再说回阎百川这一路的战事:宁军首战失利后,马上经过整顿,逐渐将晋军南北两路大军分别击破,晋军主力军纷纷撤离京汉、京绥两铁路线。宁军失地复得,原本气势如虹出娘子关的阎百川只能仓皇逃进娘子关,乃至晋军司令部全部印信等,都被宁军所截获。现在只剩一个涿州未重新夺回。 战事拖到十二月,天气愈发寒冷,此时城中晋军士兵补给早已供应不上,因一日三餐只能吃造酒用的酒糟,有的士兵手脚和头部浮肿,有的无法大小便,军队战斗力几乎丧失了十之八九;而普通涿州百姓更是早已断炊,饿死病死不可计数;街巷号哭之声日夜不绝。城中有一百多个老太太带着孩童,围着傅宜生的师司令部转圈儿,怏怏求饶,以头碰地,悲泣哀嚎,请求傅宜生不要再抵抗了。宁铮听说后,立即电告傅宜生,并派出北平红十字会人员入城接洽,放出奄奄一息的妇孺四百余人。 -------------------------------------------------- 奉天这边,媚兰连月子都坐完了,吉松龄没有回来。 奉九已经三个月没见到自己的丈夫了,她知道战事已经到了围城的最后阶段,现在就是意志力的消耗,傅宜生还没有接到阎百川的开门纳降命令,所以还在抵抗。 她知道宁铮很安全,于是也就放心了。 这一天,结束了考试周就等着放寒假,所以回到帅府的她正陪着造访帅府的不苦,还有不请自到的宁铮二嫂家的鸿允、雁英一起玩。 不苦已经找了几位西席开蒙了,但上课不那么规律;奉灵夏天也要考大学了。 奉九和不苦在玩成语接龙,只是,成语倒是成语,就是听起来不那么正经,经常跑偏,比如—— “进思尽忠——”,不苦先说。 “忠肝义胆——”奉九接着。 “胆大包天——”不苦接得很快。 “天津包子——”奉九也不慢。 “子丑寅卯——”不苦不以为意还很顺溜地往下接。 ……唔?一旁安静观战的小学究鸿允觉得不大对,虽然人家年纪比不苦小,但学识真不见得赶不上,他小麻雀一般黑亮的眼睛困惑地看向接龙接得兴高采烈,完全不觉得有何不妥的三婶儿和唐家小哥哥。 回了一趟自己的住处找到几样玩具又回来的二嫂颜乐龄正好进来听到,不禁摇摇头笑了,“奉九,你又淘气。” 二嫂非常喜欢奉九实诚又活泼的个性,所以只要奉九一回帅府,她必定带着孩子来玩儿。 自从奉九上了大学,她变得太忙了,所以回来一趟也是不易。 奉九一看被拆穿了,只好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接着脸一板,对着三个小童说:“孩儿们,天津包子可不是成语哈,姑姑,”她冲着不苦点点头,“也就是你们三婶儿——”她又转过身冲着鸿允和雁英点点头,“说得不对,你们不要学。” 孩子们都表示肯定不学面前这个长辈没正行的样儿。 正在这时,秋声在外面喊着奉九去接电话,颜乐龄把拿来的一堆玩具给三个孩子玩儿,奉九趁机出去接电话,没想到居然是老帅。 电话里,老帅心平气和地询问奉九的大学生活,有没有不习惯,又夸奖了奉九得了头等奖学金的事儿,奉九腹诽昨天才出结果而已,您可真是什么都知道,接着老帅就轻声细语但语气坚定地要求奉九去涿州前线看望她自己的丈夫宁铮。 奉九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没听错吧?她倒不是怕上前线,只是觉得,除了极其特殊的情况,不是自古以来都不让女眷随军的么?据说是怕染上晦气。 奉九当然不觉得自己是那晦气,但这种根本不在她理解范围内的习俗,她还是非常尊重的。 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只不过顺便问了问老帅这样是否合规矩,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老帅对奉九很满意,觉得唐家闺女果真是知书达理,于是很贴心地告诉她,这都不是事儿,放心去吧。 奉九带上了知道了此事的媚兰立刻给吉松龄带的一堆物品,告别了帅府和唐家亲人,只身前往。她谁也没带:知道前线艰苦,就别多带一个人去遭罪了,坐上了宁家专列,直奔河北涿州——因为宁军已经把晋军打回老家,重夺铁路线控制权,所以奉九这一路畅通无阻,也很安全。 此时已经到了阳历新年的一月六日,涿州城外普寿寺宁军临时军部内,宁铮不动如山,任凭身边的老臣子和少壮军官们吵成一团。 傅宜生拒不投降,城内百姓,尤其老少妇孺只怕饿死冻死者众多。他并不愿无故造杀孽,但对于是否给城里运送给养,会不会让晋军浑水摸鱼,下属们也是迟迟无法达成一致,这都吵了快两天了。 他有些烦闷,伸手摸兜儿想拿出根烟抽,一摸兜儿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又把手放下了;支长胜机灵地递过一支烟,宁铮一摆手,“算了。” 离他最近的第一师师长李盛奇怪地看他一眼:“军座,真戒了?” 宁铮“嗯”了一声。 一旁英俊得像希腊雕像一般的副官柯卫礼不免一笑,自顾自地掏出一根烟点着,抽了起来。 “厉害啊!属下佩服,佩服!”李盛只觉得这事儿挺突然,其他正吵嘴的也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大家一向都觉得少帅的烟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前如果身体偶有不适,咳嗽得厉害,在医生的告诫下,能坚持几天不抽就不错了,过后,还不是该抽就抽。 可这一次,很多人都见证了,足有小半年没再抽烟了。 其实自从宁铮娶了奉九,虽然她嘴上不说,但她对烟味儿是极敏感极厌恶的。 从第一次亲吻她,他就发现了,她对于气味儿相当的敏感—— 讨厌酒味、烟味儿、刺鼻的香水味儿,鼻子之灵敏让人惊异。当然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她还能那么喜欢带臭味的食物,这一点也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次在宁老夫人的院子里,巧心剥开一块下南洋的亲戚送的榴莲糖塞进嘴里,然后就出门了;隔了半个时辰,奉九进了屋,立刻耸耸鼻子问,刚才是有人吃了榴莲了么,让人惊异。 她不喜欢浓重的香水味儿,要是出席西洋人主办的宴会,那种厚重的香料会让她头疼,所以能不去都是不去的。 在家里喜欢的熏香也有限,不像两个妹妹,各种熏香都要试试。 她喜欢的香气,就那么几种,都是淡淡的、薄薄的,尤其有些做香料的老铺子,自从学习了西洋人的香料制作工艺后,开始售卖一些异国风情的精油和熏香,奉九也只是喜欢佛手柑、香橙、柠檬香,偏重这种偏清新的果香味儿,偶尔喜欢用茉莉花窨制的绿茶的香气,也就足够了。 宁铮自己只喜欢甘松香,虽说名字叫甘松,但实际上味儿却是清冽、微苦,奉九也是怪,她闻过一次,偏就喜欢上了。 家里男人没有喜欢这种香气的,他们更喜欢传统华贵厚沉的檀香、龙涎香的气味儿。 宁铮自己的衣服,除了军装,中式长衫和西式服饰,经常让下人们熏这种香。 新婚不久,宁铮有一次随意把她抱在怀里,几乎是立刻地,他听到了细细的“咻咻”的鼻息声,低头一看,她挺秀的小鼻子耸了耸,接着嗅了一下,又嗅一下,然后眉头舒展,眼睛微闭,宁铮就知道,自己身上这熏香,对了她的脾气了。 但如果他从外面回来,尤其是参加完会议,自己加上其他宁系将领,恨不得各个都是大烟枪,每每进来不换衣服就想亲她,她都会暗暗皱着眉头,抱着她时,一向柔软身子也会有些许的僵硬。 记得有一次开的会议时间过长,她闻到他一身浓浓的烟味儿,居然张口欲呕。 宁铮当时就有一个念头冒出来,干脆就这么戒了吧。他曾经为了帮黑龙江兄弟部队的忙,带领第七旅在察哈尔的冰天雪地里围剿过黑龙山山匪,零下四十度的低温,到底对他的身体有了一些损伤,肺功能由此变得不是很好,家里的黄医生也建议他早日戒烟,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开战之前,当年弗吉尼亚军事学院的同届中国同学归国来看他,给他拿了三盒上好的乌普曼古巴雪茄,据说是当年出产的极品:都是十几岁的妙龄女郎,在自己大腿内侧搓出来的。 “你闻闻看,是不是有种处子的幽香?” 宁铮滑开长方形的木盒,拈出一根粗大的棕褐色雪茄,横着滑过自己的人中,深深地嗅了嗅,其中的清淡微苦让他精神一振,果然是正宗的古巴雪茄的香气,让人不知不觉地沉醉。 ……然后又放了回去。 “居然不来一根儿?”已经加入晋军的同学贺竹林张大了眼睛,有些不解地望着他,当然那个时候,阎百川还没和老帅翻脸。 “戒了。留着送人。” “嚯——听说你戒烟了,看来是真的?怎么回事,失恋了?不对啊不是刚结婚么?” “……你看谁失恋是戒烟的?抽烟还差不多。” 贺竹林一脸“请赐教”的八卦样儿。 他看了看单身的贺竹林,微微一笑,散漫地说:“等你也娶了个讨厌烟味儿的太太,你也能戒烟了。” 贺竹林瞪着他,“……呸!瞧把你得意的,欺负我孤家寡人!” 作者有话要说:仔细研究了涿州之战,才明白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 当然傅作义先生对北京城和北京老百姓的爱护,足以让后人铭记于心。 第52章 凤与虎 奉九到达涿州驻地时,正赶上宁军参加涿州战役的高级参谋会议散场,宁军第三四军团下属各军长、师长鱼贯而出,载着奉九的汽车也刚好停了下来,后车门一开,这些宁军军官眼睁睁看到一双穿着肉色厚丝袜的修长笔直的腿踩到了地面上,随即一个妙龄女郎迈步走了下来。 只要宁铮不开车,奉九从来都是能自己开车门就自己来:又不是嫁了人就半身不遂了,能自己做的当然自己做,她可没那瘾头抖什么官太太的威风。 她身穿一件鹅黄色厚花呢翻领大衣,配着黑色大圆纽扣,头上的黑色巴斯克贝雷开司米帽俏皮地歪戴着,脖颈上围着黑色围巾,烘托出一张颜如渥丹、清雅如画的脸来,在这干燥寒冷、且在几个月的战火下打得遍地狼藉的涿州郊外的冬天,在这个不见一个女人的宁军驻地,简直就像盐碱地上凭空长出一朵娇弱的花儿来那么稀奇。 军官们突然福至心灵,不用多说就都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夫人是谁了——看汽车开过来的方向,应该是城南火车站。因为战事,客车早就停开了,唯二能运行的只有运送宁军兵士的列车,及宁家专列,所以有能力在这么个节骨眼儿来到前线的,还能是谁? 各位莽汉全都闭上了嘴,瞪大了眼睛,把握着来之不易的机会:奉九行事低调,极少参加各种宴会;和宁铮成亲当日头上也戴着金珠绒球垂面的花冠,根本看不清容颜;再加上宁铮严格把控报纸,不让刊登奉九的照片,所以真正见过宁少帅夫人真容的少之又少。 他们倒是早听当天去参加婚礼的家里太太们议论说,少帅夫人是个少见的大美人儿,今日一见,啧啧,怪不得进入宁军前一直花名在外的少帅能一下子收了心,安安稳稳地守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太太了。 奉九刚刚透过车窗看到了普寿寺的山门,知道这就是宁军临时军部所在,她赶紧在后座忙着整理带过来的物品,车一停径直下了车。 没想到一出车门,陡然见到这么多戎装整肃的宁军高级将领,各个凸着眼睛看着自己,无奈之下,只能展颜一笑。 宁铮走在最后面,正与自觉走慢的吉松龄和柯卫礼低声交谈,忽然感觉到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同僚们一下子没动静了,不禁疑惑地一抬头,没成想三个月不见的自家太太,如天兵天将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先是一楞,继而是狂喜,这两个多月被傅宜生搞得头大一直阴着不开晴的脸上立刻带出了几丝矜持的笑容:他完全不敢想象奉九会主动到前线来找他,不过转念一想,不大可能,只怕是父亲要求的吧?前天父子俩通话,老帅还提到,已经三个月没见太太了,有点不像话啊。 当时也没深想,哪里料到父亲转头就把她给送来了。 他这边刚想上前迎接,耳朵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众人传来的细微的抽气声。他自然是领教过奉九笑颜的威力的,如同春寒乍退、冰融雪消;如同太阳从乌云背后挣脱出来发射出来的耀眼光线;现下穿着鹅黄色大衣的她,正如料峭的春寒里颤巍巍开出的第一枝鹅黄的迎春花,笑得人的心都跟着一颤一颤的,会让人觉得,为了博得她纯真灿烂的欢颜,就算捧着全世界送到她手上,也未尝不可。 宁铮到底还是顺着同僚们自觉给他让出来的通道举步上前,握住奉九的胳膊,将她拉近一些,镇定自若地给大家介绍,两边自然都笑容满面,原本掏出烟打算抽一口的军官也都自觉地把烟卷儿塞进了裤兜里:虽然奉九在宁军没露过面,但她讨厌烟味儿这件事已经通过少帅戒烟的举动而尽人皆知。 打过了招呼,人群就散了。 两个来增援的宁军第九军老师长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少帅和老帅,完全不一样啊。想当年老帅进京,那气派,八大胡同,全包!整整七天!啧啧……那日子,换个神仙也不做;少帅可好,就没见他逛过堂子,再看看这太太,得,别指望再有跟着老帅时的好事儿了。”垂头丧气,摇头叹息着走了。 柯卫礼听得好笑,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对站在一起耀眼吸睛的夫妇,不觉就想起一个老友来,轻轻一叹,转身离开。 奉九跟柯卫礼笑着点点头,看到吉松龄留着没走,正站在她对面冲她微笑,于是非常识趣地把媚兰托她带的新织的毛衣和一些食品递给了他;又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告诉他,里面有他已经两个多月的儿子的满月和照片,吉松龄立刻笑开了花。 奉九自认识这位冰霜公子,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眉花眼笑过,这表情极富感染力,她也跟着笑了。 待吉松龄请宁铮一起观赏完他“好看得可以得‘最英俊新生儿’奖”的儿子照片,不无炫耀地小心收起来的样儿,宁铮的脸儿都绿了。 实在不稀得继续忍受吉松龄难得一见的得瑟,他拉着奉九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宁铮作为驻地最高级指挥官,也没搞特殊化,跟其他人一样,住在普寿寺后院一间以前香客住的房间里,很是简陋。除了一张八仙桌,一个落地衣架,一个洗脸架洗脸盆,就只有一方土炕,不过被子褥子看起来还挺新的。 房间里非常冷,宁铮出去吩咐勤务兵现在就生火烧炕取暖,随即脱掉了奉九的大衣随手往旁边的衣架上一搭,再也无法忍受似的覆在她身上一起倒在了床上,奉九心里说就知道会这样。宁铮热烈地吻着她的双唇,情潮涌动,刚刚在人前强装的镇定都不见了,声音喑哑地说:“我怎么觉得已经好几百年没见到你了呢……” 奉九脸红心跳,她好像有点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她握了宁铮的手,“这一战太难了,你可真不容易。” “是不容易……要不,咱也生个儿子?”宁铮调笑道。 “少顺杆爬!”奉九可不让他钻空子。 好一会儿,宁铮才站起身,走到八仙桌那,献宝似地拿过一套麂皮卷帘工具袋,顺着一个方向抖开,里面每个小隔里分别插着锯子、锤子、锉刀、铁砧子、镊子、青铜卡尺、拉丝板……还有很多奉九不认识的精巧的小工具,宁铮说:“三个月前,正好在庙里碰到一个要离开涿州回山东老家的老手艺人,我就买下了他这套家伙什儿,让他教了我一段日子。一有空闲,就给你打了这个。” 他从最边上的小隔间里掏出一只崭新的金戒指,錾刻着一只凤凰,考虑到奉九细细的手指,所以未做成展翅造型,而是整体收拢,这百鸟之王微昂着头,垂着绚丽丰茂的尾羽,娴雅富丽。做工很是精细,他拿过奉九的左手,轻轻地套到她纤细的无名指上,戒指缓缓地降至指根儿,那只凤凰就这么静静地栖息在她嫩白修长的手指上,玉指青葱,配着即使在昏黄的油灯下也流光溢彩的凤凰,就好像它一直在那里一般。 古法打造金首饰,需要镂胎、锤揲、錾刻,通过细心修饰、摆悬捻摊、敲打锤斩,在金坯子上錾刻出复杂的纹饰。 有凤来仪,垂堂休憩,凤凰的眼睛,慧黠灵动,一看就是花费了不少功夫。 奉九看了看手,不禁小声嘀咕着:“不是应该男左女右么?” 宁铮笑着说,“西洋人认为,左手与心脏相连,显示的是上帝赐予的运气,所以通常戒指是戴在左手的。西洋人结了婚的,都要戴戒指表明身份,我看你在大学里读书,特别需要这个。” 奉九抿嘴一笑,这小心眼儿,低头端详戒指,又纳闷儿上了,“怎么这尺寸刚刚好?” 宁铮从宁军上将军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万宝龙直身细钢笔,“我早就量过了,你这根手指的尺寸,跟我这支钢笔的一样。” 还真是巧了。一提钢笔,宁铮又想起一事儿,“老实说,当初你送我的钢笔,是不是你买的?” 奉九茫然,“我送过你钢笔?” 宁铮气道:“就知道你不诚心。”奉九这才想起好像曾托大哥给宁铮买过一支“犀飞利”钢笔当作初遇宁铮在冰场的相救之恩的谢礼,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 宁铮一直耿耿于怀于韦元化的心灵手巧,从小到大居然给奉九做了那么多迎合小女孩心性的小玩意儿;自己的天赋可能比不上他,但毕竟也是从小拆钟表、做木头小飞机、捏泥枪炮的玩家,大学又学了四年机械制造,也不能差太多;又一想这小子现在身在美国,肯定不会用中国传统古法打造首饰,再加上这次正好和老金匠的相遇,简直是天意。 这多好,戒指得天天戴着,低头看着,比韦元化那些小鸡小麻雀的木雕不是强很多? 宁铮又拿出一只戒指,比给奉九的略大,只不过是一头虎睛森森的老虎,奉九仔细端详着,这次可是扑哧儿笑了出来,这錾刻的工夫也太粗糙了,宁铮也把左手伸出来,“你给我戴上。” “……请问你不需要一位牧师,或神父么?”奉九知道宁铮这架势只怕是在西洋呆多了,见习了不少西洋教堂婚礼的后遗症。 “这儿只有一位住持,如果需要,也凑合。”宁铮从善如流地说。 奉九给他戴上,顺手摸了摸,“不行,你这只戒指,还得好好打磨打磨,要不,容易刮手刮衣服的不说,跟我的也配不上。” 宁铮一笑,笑她的万事都要相配,笑她的强迫瘾。 奉九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她还真的很喜欢这只錾工精细的凤凰戒指。 宁铮拿起奉九的手,亲了亲她戴戒指的手指,两人执手相望,蓦然间有一种已到了地老天荒的错觉。 奉九心头一慌,连忙移开视线,低头看看宁铮的老虎戒指,欲言又止。 宁铮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得对,我要是戴个龙戒指,不定会有什么话传出来。” 奉九腼腆一笑,宁铮把她抱进怀里,又向后倒下去,“我还有个大工程,等这阵子战事了了,我打算再打一只金丝如意压袖,是前朝贵妃镯的样式,以后当传家宝,传给我们的女儿……” 声音愈见低沉,直至寂静无声,忽然一个女声喘息着说:“为什么是贵妃镯不是皇后镯?我不要做人小妾的人戴的样式。” “好好好,说错了,本来就是皇后镯、皇后镯……” 夫妻俩在终于暖和起来的客舍里低声说话,一灯如豆,静静照着他们年轻的容颜。 他们细细聊着近几个月各自的生活情况:虽然隔三差五地打电话,但很多细节还是值得一说。 过了不知多久,躺在宁铮臂弯里的奉九一抬头,这才发现宁铮居然已经睡着了。她摸摸他明显消瘦憔悴的面颊,心头似乎也泛过了一阵隐隐的疼痛。 逃回山西的阎百川终于同意傅宜生与宁铮进行停战谈判,于是由北平各慈善团体、世界红十字会、山西旅京同乡会做调停人,傅宜生与宁军代表郭瀛洲举行谈判,最后决定仿照三国时代关羽“降汉不降曹”的办法,将第四师残部改编为国防军,而不是安国军,直接受北洋政府陆军部的指挥,并发誓永不参加内战。 民国十七年一月六日,傅宜生出城到松林店会晤宁铮;九日,又到北平会晤老帅。十二日,涿州城由宁军和平接收,守城残部七千人改编为第三十六师,以白儒清为师长,移驻通州。 傅宜生一战成名,很多人赞颂他以少敌多、就地取材、灵活多变的守城手段;宁铮也得到了很多称赞,毕竟他制定的立体强攻战术也已经做到了极致。 但奉九对于傅宜生此举却有点不以为然:晋军主力已经败北撤退,不可能再驰援,他的强守孤城有何意义? 这个人,不简单:他的《训兵白话文》,先表扬“兄弟们此次作战,又勇敢,又坚忍,真算得一等革命军人。”接着画大饼,说“弟兄们,要求大家咬紧牙关,捏定拳头,提起全副精神,好好与敌人打上几天,咱们的光明大道不是就在眼前吗?” 相当有煽动性,厉害。 涿州守城共达百日,但晋军第四师伤亡仅五百余人,可涿州老百姓的受害程度却远比军队严重:百姓粮尽时以酒糟、糖霜为食,无柴可烧只能拆窗卸户以御寒;民房被毁十之八九,城中心南北大街近三百家商铺全部毁于炮火,多少人家破人亡,更多人毕生家当毁于一旦。 奉九由宁铮陪着,默默地在涿州城里走着,幸存下来的百姓,正在废墟里扒拉着看上去还能用的家伙什儿,各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么?”奉九叹息着问道。 宁铮站住,转到她的正面,伸出双手扶住她的双臂,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看,忽然自嘲地一笑,“你——你这个大学生,是怎么看我这个讨人厌的旧军阀呢?” 奉九抬头看着宁铮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军阀就是军阀,何分新旧?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我理解你的不得已。” 宁铮深深凝视着她,握在她前臂上的双手越握越紧。 奉九又说:“我也佩服父亲,毕竟,晋军给宁军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但他并没有一怒之下,对晋军赶尽杀绝,大部分时候,父亲称得上是个有道义的人……但我还是不理解他为什么杀了那位北大教授……” 对于去年四月份发生的那幕惨剧,宁铮听了,也是无言以对,半晌才又说道:“我如果是父亲,应该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的。不过九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站在我这一边的么?” 奉九迟疑了一下,宁铮紧紧盯着她,势要问出个答案。 奉九勉强笑了一下,“在不违背人伦、道义的基础上,会的。” 宁铮明显地失望了,他从奉九的胳膊上抽回手,转身,默默地往前走;奉九没有跟上,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明显孤清的背影。 忽然宁铮停住了,一个凌厉的转身,大踏步地走回来,抓住她的胳膊往前拖,咬着牙低声说:“你个小白眼狼儿,不过要你一句话都不肯给,心怎么就那么狠呢。” 奉九一边扒拉着他如铁钳一般紧紧钳住她前臂的手,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实诚啊,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的事儿,我哪敢顺嘴胡咧咧,打包票……我唐奉九可是君子,君子一诺,重如千金,很值钱的。” 宁铮一听这话,到底松了手。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了住的地方,这是普寿寺的后山,山上积着厚厚的陈雪,因为前院寺庙烧煤烧柴,更主要的是经过几个月的战事,炸开的如雨点坠地的炮弹手榴弹的黑灰把小山也染上了一层灰黑色。 宁铮冷冷一笑:“你是君子?君子首先得是个男人,你是么?” 他故意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儿,眼光里不无恶意。 ……这样的宁铮让人陌生和失望,自成亲以来一直被宠着的奉九感到一阵心寒。心里说,看吧看吧,嫁个军阀就是这样,说句他不中听的,就恨不得要杀人了。 事关男女平等和女性尊严,奉九那便给的口才也不是摆着好看的。 她也是脸一沉,毫不客气地全力反击,“留学就留学呗,怎么去了洋大人的地盘溜达一圈后,还把老祖宗的古训给忘了——‘君’,是正直智慧的意思;‘子’,取自地支之首,本天道而行也,合起来就是正直智慧值得尊敬的人,都可以称之为君子。‘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谁说是男子的专门称谓了?请问您哪儿来的优越感?话又说回来,真说到男人和女人,纵观古今中外,我也要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的女子都出来跟男子一样做事,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战争和杀戮?你且等着看,不用多少年,我们中国的女子,都会读书和出来做事,君子自然也会越来越多,这个世界,才会越来越良善、平和,才有希望越来越好。” 她说完,一昂头就往客舍走,打算收拾东西再打电话叫辆军部的车直接买张火车票走人;就算没车也无所谓,大不了走着去,反正涿州没多大,火车站也没多远。 欺人太甚。 奉九在气头上,早忘了仗都打了三个月了,哪还有不要命的客车敢往这儿卖票? 没迈出几步,奉九就被从后面抱住了——真是烦,每次都来这套。 她开始抠挠宁铮的手臂,但还是小心地避开他的手背,更不会上手挠他的脸:对于那种跟丈夫吵架顺便把对方抓个满脸花,让丈夫只能推脱为被野猫或家里不懂事的小孩子抓的那种家庭闹剧,从而可以想见让宁铮明早沦为宁军军部笑话的蠢事,奉九当然不屑为之,那是表演。 宁铮很快察觉了奉九的心思,心里百感杂陈,只能一次次把她一挣开就往前冲的纤细却充满韧力的身子拉回来,再往怀里箍得更紧。 “我说错话了,我……不学无术,数典忘祖,你说得对……谢谢太太不吝赐教。”宁铮小声说,声音里透露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卑微。 奉九一惊,自成亲以来,她并不怀疑宁铮对自己的心意,虽然有所保留,那是她谨慎的天性使然。但奉九深知他骨子里对女人的轻视也是根深蒂固的,现在抓到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可……这就是一个人在所谓爱情面前的样子么?认错当然应该,但一向清高自傲的人,就这么折了自尊?没了骄傲?身处其地而察其心,奉九自问做不到。 宁铮见她软化,抓住机会拥着她回了客舍:他自然不能同意奉九就此离开,吵着架告别?他是傻透腔了才会这么做。 但此地条件实在艰苦,所以两人接下来风平浪静地在一起呆了三天后,奉九还没说什么,宁铮已经舍不得她再留下来,痛痛快快地把她打包送上了特来此地接奉九的宁家专列。 奉九倒也没坚持,只是嘱咐宁铮一定要抽空好好打磨他自己的虎戒,宁铮笑着答应了。 傅宜生束手就擒,但老帅并没打算直接放走他,加之宁铮对他的军事才能很是欣赏,于是把他软禁在保定一个老百姓的家里。 时间一长,难免放松了警戒,三月刚过,傅宜生相机偷了一辆不知什么人的自行车,悠悠哉哉往东骑到远郊光秃秃的农田,跑了,跑了…… 至于其后弃车逃跑,经人接洽到了天津,秘密召集旧部,并与晋军总司令部取得联系;待到后来老帅败北,傅宜生率师入津,就任天津警备司令,这些都是后话不必再提。 三月中旬时,宁铮恰好回到奉天,奉九看着《奉天时报》上不起眼的小幅报道,不解地问宁铮:“你是不是故意的?” 宁铮轻松地回应:“怎么说?” “就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出现一辆自行车呢?自行车可不便宜。”奉九出嫁前曾托大哥买过一辆,知道即使是国产的,也得一百多大洋,哪里是穷苦的中国乡下老百姓用得起的。 宁铮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太太连这等事儿都猜得到真相,故作惊慌地压了食指在她红唇中间,“嘘”了一声。 “不过,父亲又该骂你了。”奉九倒是有点替宁铮担心,宁铮笑了,把她搂进怀里,“要是骂得狠了,你来替我求情?父亲最听你的……”侧头吻向她的酡颜,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漫长的涿州之战落幕,宁铮终于赶在过年前回到了奉天。 天色o欲晚,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征兆,奉九突然想出去走走,宁铮也迫切想着要与太太独处,于是两口子谁也没带,从帅府出来就开车去了喂鹰胡同。 在公馆院里走了好几圈,刚一进屋,就看到窗外飘起了细雪,奉九惊喜地又跑出屋,闭上眼睛仰着头,让簌簌的雪茸落到脸上,还伸出舌尖让雪落到上面再抿进嘴巴里,痛快淋漓地感受着清冷的空气中雪的气息和味道。 忽然听到一声尖利的啸声,奉九睁眼一望,沉郁到暗红的天空中,一道迅疾的灰白色身影猛地俯冲下来,眼看着就要砸落到奉九的面门上,她吓得一闭眼,知道这不就是那只看家护院打猎报信儿的海东青嘛。 忽然听得跟在身后出来的宁铮猛地唿哨了一声,只见这道身影立刻硬生生在空中减速,随即灵活地扭转了身子,发出一声清啸,又拔身向上腾空而去。矫健又充满张力的身影,让人看了羡慕不已。奉九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它,恨不得也化成一只鹰,随它一起,融入这漫天乌云如山峦耸立的壮丽雪空之中。 宁诤刚刚在后面紧张地注视着奉九,生怕她被任性的海东青吓到了,这时才发现,自己倒是有点羡慕起这只老鹰来了:奉九何曾这么专注于自己身上? “不如你看看我?”他从身后紧紧抱住奉九,贴着她的脸颊,厚颜提出要求。 “你——?”奉九的调子上下起伏,四声之间转了又转,倒像春莺流啭一般唏呖呖的动听,“你有什么好看的 ?”奉九捂着嘴笑了。 宁铮厚着脸皮再接再厉:“我好看啊,很多人都说我好看,你再多看几眼,可能就看出来了。” 跟他比无耻,奉九肯定输啊。她笑着躲开宁铮把她转过身试图扳住她脸的手,一边往屋里跑。 小公馆里的下人都放了年假,而唯一留下来看屋子的老头儿刚刚也兴高采烈地被宁铮打发走了。 细小的雪粒很快就转为了鹅毛大雪,奉九被宁铮搂在怀里,两人坐在二楼起居室窗前的花梨木仙鹤软垫摇椅上,身上围着一条薄薄的雪白的羊毛毯,静静地观赏雪落的样子,听着雪片扑簌簌地沾到银杏树、梧桐树和海棠树上,重重的、黏黏的,没一会还会听到细枝干不胜重负被雪压断的声音,一截挂满了雪的干树枝落下,倒有种空山不见人的寂寥之感,大雪把这幢二层小楼封装隔绝,就好像此刻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就好像他们只能相依为命一样。 过了一会儿,宁铮把毛毯铺到地上,屋子里很暖和,起居室正对着窗子的,是一个燃烧着柴火,发出“哔哔啵啵”之声的芬兰式砖砌壁炉,外面拦着紫铜栅栏。宁铮把奉九拉下来,温柔又坚决地脱光了她全身的衣裳,看着赤着身子躺在羊毛毯上的她,裸出一身鲸脂一样的肌肤,比身下最优质昂贵的羊毛毯还要白腻,宁铮眼里的情焰浓黑欲滴,他又脱了自己的衣服随手扔到一边,重重地覆上去,用自己健壮的身躯去厮磨她满身的丝滑柔腻。 通红的炉火,映着叠在一起的年轻美丽的胴体,修长和相比之下的娇小,雄壮和纤柔,这情景如果被美国最擅长画肖像画的画家帕克斯顿看到,只怕拦都拦不住非要立即入画。 他的手四处游走,煽风点火,无恶不作,奉九抵抗不得,只能由着这个恶霸耐心地教她些书本上也学不到的新知识,许是外面漫天的飞雪,许是这个小公馆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别人,她的心思也好像跟那只振翅飞上高空的老鹰一样,飘忽忽的,没了束缚,没了顾忌,甚至没了羞耻,这次,不一样……她惊觉,原来这么多年,她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身体。她使劲儿掐着宁铮宽阔的后背,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肌肤里,直到终于呜咽出声。 宁铮吻了吻她汗湿的额角,平复着自己稍嫌热烈的喘息,他捉了奉九的手,奉九甩脱;再捉,再甩脱;宁铮终于无奈地把她翻过身去,身体紧紧抵住她,奉九忍受着身后的震动,满脸通红,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宁铮终于发出解脱一般的低吼。 宁铮有自己的算计:他善于利用本就不多的相聚时光,把控着节奏,一点点开启着怀里珍宝的情欲之门,一次不能过多,但要让她熟悉他的触摸和抚慰,接受一具成熟的躯体对正常欲望的反应。他勤快地起身清理两人的身体,又把她抱到卧室,给两人穿好了特意留在此处的同色同式样的雪青色提花双绉厚睡袍,这才酣然入眠。 第53章 温泉水滑 丁卯兔年的年过得有点没意思:媚兰孩子太小,离不得母亲照顾;郑漓带着孩子和大伯一家远在上海;文秀薇回了四川,因为自从去年开春儿文家搬回四川老家后,她还没有回去过,柯卫礼默不作声,一路追随芳踪而去。 虽说两边的家人都在身边,但,没有闺蜜们的春节,还是让人不大习惯。 奉九给郑漓和媚兰的孩子用钩针钩的颜色柔和的婴儿蓝小袜子、小手套和小帽子都送出去了:得亏当时她就有个预感,这两位姑奶奶只怕都是生儿子的命,果不其然。 人家自然是回信回电话反馈如何如何好的,但自己到底是怎么个水平,奉九当然心里有数:这要不是最后二嫂出手给挽救一下,只怕袜子得没有脚后跟,手套更适合六指儿,帽子都无法收口。 二嫂又好笑又不可置信地点着奉九的额角:“原来我们大才女也有不会的事儿啊,我还以为你无所不能呢。” 奉九分得出善意还是恶意的调侃,自然不把颜乐龄的话当回事儿,她羞愧低头,“二嫂,这得亏是民国了,要还是前朝,我这不分瓣儿的手做出来的女红,只怕嫁不嫁得出去都是个问题。”当然嫁不出去更好,周游列国去也。 颜乐龄笑得打跌,“九儿啊,我咋震稀罕你的自知之明呢。”东北话强大的同化力量,早把原本一口吴侬软语对二哥用情至深的上海小姐带沟里去了。 今年的春节很早,阳历一月二十三已经是三十儿了。 宁铮属兔,今年也是他的本命年,再过了生日,他就二十四周岁了。 老帅今年实在没法回来过年,他正在北平跟阎百川和其他南方系北伐军阀虚与委蛇,连他往年最重视的腊月二十三小年得送灶王爷灶王奶奶上天庭告状都给忘了。 宁铮也没有回来,只能由在奉天讲武堂读书,唯一有资格挑起大梁的宁鸿司代劳了。 宁铮终于在腊月二十九晚上赶了回来,到了年三十儿,代替老帅行使家主权力,带着大家拜祭祖先,吃团圆饭。 老帅没在,姨太太们都没精打采的,下人们也是提不起精神,直接影响到小孩子们,也觉得不如往年热闹。但如果按照老帅目前十头牛拉不回来的拧劲儿,非要呆在关内不回来,那只怕随后宁系付出的代价……年过不好算个什么,伤筋动骨、没法收场都还在后头。 宁晋大战后,各方有个难得的喘息机会,虽然宁系以胜利告终,但这绝不是结局。老帅去年在登上梦寐以求的大元帅之位后发表的通电,其实颇有安抚和妥协之意,其中“与中山先生相交多年,志同道合……本人将继承中山先生遗志,不背三民主义之原则……”,只是南方系根本不接招——只怕北平政府想继承的只有“统一中国”一志,至于三民主义?老帅是从来不以为然的。 其实自今年一月起,新军阀四派为了能完成对北洋军阀的北伐,几经谈判后已经暂时取得妥协。二月,南京政府江委员长将其嫡系部队改编为第一集团军,自兼总司令;改国民革命联军为第二集团军,冯焕章为总司令;改北方国民革命军为第三集团军,阎百川为总司令;将两湖各军改为第四集团军,李德邻为总司令,准备共同北伐。 对此,老帅也作了部署:决定对京汉、津浦路采取攻势防御;对正太路、鲁西大名一带采取攻势。任张效坤为津浦路总指挥,孙馨远为鲁西大名方面总指挥,宁铮为正太、京汉方面总指挥,张辅忱为京绥路总指挥,出动兵力约六十万人对抗国民革命军七十万之众。 局势虽然紧张,但还没到一触即发之时,也不过调兵遣将的阶段。 宁铮能回来过年呆几天,也是因为他本来就兼任着军需调度预备工作,还顺便把吉松龄带回来了,让他回去看看自己新出生的小儿子,那边媚兰心花怒放,自不用说。 三十儿当晚放完花盒子,守完岁后,阖府都去睡了。 大年初一一早,奉九就被”紧七慢八平二十”的皇寺钟声敲醒了。 她轻轻拨开宁铮围着她的胳膊,下地到衣柜里找出给宁铮准备好的红腰带和红亵衣红袜子:奉天是有这个讲究的,“槛儿年”,也就是本命年的人大年初一必须内里穿红以辟邪。宁铮睁开眼睛后,看到床头奉九给他准备的亵衣,立刻心情愉快起来。 “‘太岁当头坐,无喜恐有祸’,都说本命年人会不顺,但我太太这么贴心,看来我一定会顺顺当当的。” “那是自然,趋吉避凶,逢凶化吉。”奉九很是顺嘴地跟着溜缝儿,宁铮高兴地亲了亲她一大早显得分外明丽的双眸。 初二一早,宁铮说要带奉九去滑雪泡温泉,但拒绝了奉九要带着两个小姑子和奉灵的要求,硬说考虑到安全原因,让她们初三再来。 其他家眷在她们上学的上学,打仗的打仗时,早已来泡过了,所以没人乐意跟着他们凑热闹。 他们一路南行,没几个小时就到了汤岗子温泉,申时刚过,太阳摇摇欲坠,要落不落,暮色正跃跃欲试,汹涌而出。 汤岗子温泉很有名,跟北京小汤山、西安骊山和南京汤山一起,号称“中国四大温泉”。据传唐太宗李世民东征高句丽路经此地,曾在此“坐汤”,对温泉的疗效大加赞赏。 老帅早就在此修建了龙宫别墅,只要有时间,他就会带上数目庞大的家眷来此泡温泉,以缓解常年征战留下的各种病痛,疏散筋骨。 别墅里引入了三眼温泉,汩汩奔涌,泉水无色透明,其中一个不算太大,仅有一张拔步床的大小,从一楼最大的朝阳房间开了门直通这眼温泉,温泉池上方修了一个小歇山顶亭子,中间挖空,镶了两块一尺见方的透明玻璃。池子用白矾石堆砌,池底铺着红色丹砂。 奉九打听着宁诤刚到就接了一个紧急电话,随即找了随行的重要幕僚进了会议室,据支长胜说,得很长时间才能出来。 今年过年因为老帅不在家,所以府里各处的规矩都松了些:没那么多人过府送礼拜访,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奉九干脆给秋声和吴妈和她家小闺女也放了假,她们都回自己家过年去了。 奉九换了厚厚的浴袍,打开门,顺着鹅卵石小路走到温泉,一路上隔几步就竖着一盏棕褐色木漆立式仿古宫灯,她小心翼翼伸出脚尖试了试水温,微烫,可以忍受,于是脱了浴袍,鼓了鼓劲儿,痛快地一下子下到池里。 常年守着别墅的下女轻手轻脚地走近,送了一个托盘,她蹲下身把托盘轻轻推进温泉,给奉九行了个礼,绕过温泉与小路之间特意竖立的一扇屏风,默默地又下去了。 黑色托盘涂了一层又一层的大漆,厚厚的漆层防水防烫,托盘里放着一壶刚沏好的三炮台,和两只木漆茶杯,三炮台本是西北地区喜好的一种茶,是绿茶加上冰糖、果干的一种喝法,就好像锅包肉在奉天有人称之为“女士菜”一样,三炮台也被称为“女士茶”。 奉九听说了这种喝法,就一直很喜欢,这也是一到冬天她唯一能入口的茶,只不过她把绿茶换成了红茶,配物也有所不同,有红枣、枸杞、杭白菊、葡萄干,本也没有一定之规,想放什么就放什么——她体质偏寒,冬天暖暖的喝着正好。 奉九两臂托住下巴,趴在白色的池边,静静地望着在暮色中变得模糊的远处的群山,被皑皑白雪覆盖着,远远望去,像一朵忽然被冰住的冻云,又像一只正在攫食的东北虎。 远山苍茫,四下无人,仿古宫灯已经依次亮起,照得温泉水如镜子般明亮。 忽听得哗啦声,她回头一看,只穿了一条游泳裤的宁诤正在下水,身材修长、肌肉壮硕、猿臂蜂腰,很是赏心悦目,但奉九哪有闲心来欣赏:她刚刚可是一脱到底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自己泡澡还要穿衣服么?她更不想跟宁铮一起泡,这也太亲密了;再说了,让下人们知道他们夫妻俩一起泡澡?这也太不正经了。 她暗自咬牙,根本不会喊什么“走开!你别下来!”之类的废话,她说的宁铮能听才怪了,还是抓紧跑才是正道。 她急急慌慌往外蹿,也不顾抬腿上岸的瞬间被宁铮看个精光了。 她哆哆嗦嗦爬上去,一边勉强把脚塞进了木屐,一边套上浴袍,却在打算迈步时一个趔趄,原来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木屐底因为沾了水已经冻在鹅卵石小路上了。好在时间短,她挣了挣,还是把木屐拔了起来。 听着身后变得很大声的哗啦哗啦的涉水之声,奉九知道宁诤已经破水而出追过来了,只好绕过屏风小步快跑,手上不忘紧紧拽着来不及系上的浴袍。 她伸出一只手,眼看着就能抓到通往室内的门把手了,一双冒着热气儿的有力的手已经从后面伸过来,紧紧圈住她的腰并瞬时收紧,奉九身子一轻已被宁诤拦腰抱起:“还跑,摔了可不是玩儿的。” 虽说这条甬道铺了石头,但在温泉水汽的蒸腾下,室外零下三十度和温泉水汽剧烈的温差还是导致上面已结了薄薄一层冰。 “你这就开完会了?”奉九踢着腿,暗叫失算。 “嫌我开的时间太短是不?”宁诤笑着,显得心情很好,看来督促兵工厂扩大生产的事情解决得很顺利。 宁诤几步回到泉边,毫不客气地拔下她的浴袍,大概是气她见他就跑,看都不看一眼地一下子把她扔到池子里,奉九“哎呦”一声,水花四溅,她沉了下去,瞬间双脚就够到了池底,她赶紧爬了起来,抹了抹满脸水。 宁诤早就下来了,一把抱住还要挣扎的她,“别动,我就是想跟你一起泡泡温泉。” 逃跑失败,奉九只好不动,宁铮也不说话了,从后面搂住她,双手老老实实地交叉横卧在她的身前,周围静悄悄的,气氛幽静美好。 奉九忽然想到一件事,一个没忍住就这么笑了出来,宁铮双臂使力勒了勒她,示意她赶紧说,奉九只好乖乖听命:“我有个中学同学,跟我很要好……” “男的女的?”宁诤打断了她,粗声粗气地问。 “女的,同泽的。”奉九没好气地回道。 “接着说。”宁铮的声音又变得轻飘飘的,忽然想起什么来,叹息一声,“女的也得小心啊。” 奉九好笑地说:“你别疑神疑鬼好不好。我同学出生在四川,曾经跟我说,他们家每年冬天都会去螺髻山泡温泉,每次都会发现有些猕猴也在别个池子里,泡得一个个脸都红扑扑的,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有时天上还下着雪,那情形,想想就,巴适得很。”奉九忍不住学了一句同学说的四川话。 宁铮笑了:“你想说什么?” 奉九叹口气:“人不如猴。” 宁诤大笑起来,忽然反应过来,“不就是文秀薇么?” “哦你记得啊。”奉九以为宁铮对自己的朋友都不在意。 他们一同望着远山,宁诤忽然说:“你说的,也对也不对——人生在世,总得有所作为,要不然,像猴子那样,就算活上一百年,也没什么意思。” 奉九其实认同这样的观点,但不跟宁诤抬杠就不是她唐奉九了,“子非猴,安知猴之乐?” “那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儿。”如果今天象昨天一样,而可以看到的明天又重复着今天,那这样的时光,是不值得过的,二百年又如何,跟一天一样。 “就好像法国那个奇才帕斯卡说的那句话么——‘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 宁铮不知道这句话,不禁重复了一遍,又用英文说了一遍:“To the time to life,rather than to life in time”,品味了一会儿,缓缓地说道:“九儿,这句话说得真好。” 奉九一笑:“帕斯卡体弱多病,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但他在数学和物理学方面拥有那么多的建树,他说这句话,固然是豁达,也是一种无奈。” 宁铮点头,“‘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的生命是厚重的。” 说话间,就好像为了呼应奉九羡慕四川螺髻山的猴子的话一样,天上忽然轻轻扬扬飘起了雪沫儿,没一会变成了雪粒子。 雪粒子落在头顶亭子的玻璃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就像是细沙在沙漏中不断地倾泻而下。 此情此景,奉九想,真是给个皇帝也不换,除了—— 身后的宁铮软玉温香抱满怀,身体早起了反应,奉九也不是不懂,只能忍着不动,生怕他刺激他。好在他还算克制,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奉九这心,放得太早了点。 过了能有半刻钟,宁铮的声音响起:“好了,泡得也够久的了,皮肤该皱了,这冷热交加的最容易感风寒。”他也不等奉九同意,直接伸手拿过奉九厚厚的浴衣,囫囵地把她裹住,自己随便擦了几下,也套上浴袍,直接抱着奉九回了屋。 他们回到起居室,各自换好了干爽的衣物,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各据一端,静静地看书:奉九在啃她的原版西方文学史,这是因为她自觉加快了学业进度,而奉大英文系也借鉴了燕京大学的“导师制”,给她配的Mentor正是她很喜欢的步教授:这是他特意给她留的假期功课。 宁诤看他的《抱朴子外篇》,奉九看了一章后揉了揉眼睛,转头发现宁诤看得极其专心,奉九很好奇,她看古代专著,除了历史和散文、策论,其他的涉猎不多,“这本书主要讲什么?” 宁诤看了她一眼:“讲治民之法,论为君之道,探出世之径。” 奉九听了,眼睛一转:“看来是把道教、方术与金丹、儒学统统纳为一体了。” 宁诤看她一眼,“你倒是敏锐。这书里说的很多话都极有意思,值得细细品味。”就这么时不时交谈两句,两人歇下,躺在床上,宁诤还是把她搂过来抱在怀里,奉九早已习惯,默不作声地把头枕在他的胳膊上。 没一会儿,宁铮低头吻住她,奉九很自然地由着他,然后宁铮拿了她的胳膊,圈紧自己的脖子,低声说:“我怎么听说,你前几天在那庙里遇到点儿事儿呢。” 奉九不安地忸怩一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前几日奉天刚下了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雪后的奉天美不胜收,所以奉九干脆带着从北平回来过寒假的巧稚、放了寒假一直在家的巧心和自己妹妹奉灵,一起到城西喇嘛庙赏雪拍照去了。奉九充当摄影师,拿着架宁铮专门托人从德国给她买回来的三十五毫米单反徕卡相机,铝合金机身,透视旁轴取景器,分量轻,很适合女子使用。 天气极寒,她们刚开始都有点畏首畏尾的,后来拍出了兴致,就纷纷脱了外面的大衣,巧心更是连脱两件毛衣,穿着一件轻薄的粉色春衣倚在月亮门儿那儿,不怕寒的蜡嘴小麻雀俏皮地蹲在旁边灌木丛的干树枝上给她当背景,配着巧心这艳丽的容颜,对比强烈,怎么看怎么是一幅秾艳高格调的仕女图。 奉九是前年来喇嘛庙和同学赏雪时就极富洞察力地发现了西洋相片和中国画之间的联系的:如果背景简单、画面大块留白,再加上构图得当、清淡虚灵,“实景轻则虚景现”,黑白照片是很可以照出水墨国画的意趣的。 等后来她看到中国摄影第一人郎静山先生,也就是给宁铮和她拍结婚照的梅子秀的师傅,他那幅令人陶醉、目眩神迷的水墨山水摄影作品《烟雨放舟》,才惊喜地发现,她居然和大师的想法不谋而合。 只不过,她更喜欢将人物以一种工笔写意的方式摄入照片里,但意思是一样的。 这也是一种“洋为中用”的中西合璧了。 巧稚和奉灵抱着衣服,嘻嘻哈哈在一旁跺着脚揉着脸蛋儿加油鼓劲儿,让巧心挺住。 奉灵与自家俩小姑子也很熟悉了,比跟姐夫宁铮熟多了,因为年龄更相近,性情也算相投,所以很快成了好朋友。 被大家寄予厚望,正在取景器里全神贯注构图的奉九忽然看到一个倒映着的身影向她们靠拢,她的视力极好,用即使当初傻乎乎地因为曾经羡慕同学戴眼镜好看,而故意闷头在被子里,打手电看了几天小说也无法损坏的视力,一眼看出这个身影的不正常之处:这么冷的天儿,奉九觉得自己的脸都快冻木了,这个混账东西,居然散着身上的黑色皮大氅,上身的褂子短短地悬在身上,而身下已洞门大开,他单手抓住裤腰带,另一只手…… 奉九一阵恶寒。 因为就在奉天老家,她们从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安全,所以出来玩儿就不让帅府里的听差跟随,汽车夫开车送她们到这儿就回去了,说好了再过半个时辰来接她们。 其实今天这里人不少,因为都知道喇嘛庙这儿的冬景很美,甚至可入著名的“奉天八景”,没想到这么多人的地儿,这个下流坯子也敢行如此龌龊之事。 毫无疑问,他是看中了她们没有男眷跟随,所以才敢这么有恃无恐;但凡其他游客里只要有一个男人的,他都不敢跟着。 奉九气急败坏。好歹自己也是成了亲的,虽然还没真成了妇人,但总比这几个还没定亲的小姑娘强。 她也不管照相机了,就那么往雪地上一放,顺手从斜背着的相机包里摸出一把刚刚在喇嘛庙外的商店街买的张小泉剪刀——这是鸿允和雁英求她带他们俩做窗花,奉九才特意买的。银光闪闪,锋利无比。 奉九拧着眉,举着剪刀迎向那个正笑得哈喇子流了一下巴,甚至凝成薄冰的花痴子,咬着牙埋汰他:“就你这尺寸,我家三岁小侄儿都比你大,不能再多了,因为连三岁半的你都比不过。”奉九忍着恶心故意傲慢地看了他那个地方一眼,再接再厉,“悄儿咪的藏着掖着也就罢了,怎么还有脸往外露呢?” 花痴子傻了,他从没见过如此彪悍的女子:明明年纪也不大,居然不像其他年轻女子见此情景立刻花容失色没命地四散跑开,怎么还能不闪不避地迎上来? 他颤颤巍巍地站在那儿,原本斗志昂扬的坏东西也不争气地垂头丧气了——虽说的确渺小,但被说成是三岁孩童的尺寸……只能说奉九毒舌起来,真真能气死个人。 奉九接着说:“这么小反正也没用了,不如我现下就替你去了这孽根,从此消消停停的,可好?” 巧稚早在后面看到,这也是个胆儿大的,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跑过来跟奉九说:“三嫂,把剪子给我!我就当提前上解剖课练胆儿了!” 对面的花痴子哪见过这阵仗,不按套路出牌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碰碰到俩,看着在另一个漂亮女孩儿手里“咔擦咔擦”一开一合寒气森森的剪刀,一向无往不利的他终于知道怕了,脸上的肉都跟着哆嗦,裤腰一提大氅一抿掉头就跑。 奉九气得哼哼两声,“‘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它恶心人’!不行,我得找这儿的警察局长,让他们派人把这么个玩意儿抓起来,可别搁外面膈应了!” 巧心和奉灵刚刚看到这个情景,早就又是恶心又是害怕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了,现在看到两位姐姐如此彪悍,不禁又是佩服又是骄傲,跑过来一边一个地摇着她们的胳膊,夸奖她们都是“胆大包天的天津包子”。 ……嗯?奉九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跟不苦那次的成语接龙早已在两府里闻名遐迩了。 当然,这事儿有个后遗症,等她们尽量不受影响地继续照相,意犹未尽地拍了不止三十六张、甚至不止四十张时,奉九知道不对劲儿了。 三十五毫米胶卷一般能拍出最多四十张照片,奉九回到府里立刻找人去洗照片,等听差沮丧地拿着曝光的大白条子底片回来,奉九终于悲痛地确认,第三卷胶卷根本没卷上,应该是因为那时奉九的手都快冻残废了,所以才出这么大的纰漏。 好嘛,想想巧心后来为了拍照连脱的两件毛衣,想想奉灵冻紫的脸,想想巧稚为了爬上栏杆摆造型摔的那个跟头……奉九头一次觉得暂时还是不要跟几个妹妹谈照相这个话题的好。 …………………… 宁铮低笑着说:“我当然知道,来龙去脉,巨细靡遗,清清楚楚。” 接着脸一板,“谁让你跟他对峙的?多危险,以后不许这样了!”宁铮没说的是,这个胆敢猥亵自家太太和妹妹的家伙,已经被去了势,丢去了漠河看守山林,再也没法儿出来恶心人了。 奉九想起自己当时的表现,好像是有点,过于勇猛了。这一溜号,一只小手就被宁铮抓牢了在他胸膛上四处游弋,触感倒也不错;宁铮这半年来时不时地要求她也抚摸他,这不稀奇。 过了一会儿,这手就下到了他坚实的腹部,奉九摸得出一块块壁垒分明的腹肌,宁铮轻声问:“好受么?” 好不好受?这是从何说起?自己有什么好不好受的,她只能反问他:“你好受么?” “嗯,特别,好受……”宁铮的声音越发低沉喑哑,奉九有些心惊,隐隐约约知道他不能就此善罢甘休,开始使了吃奶的劲儿要把手撤回来。 宁铮强硬地止住,他穿着睡袍,下面空无一物,忽然贴近她的耳朵,张口轻哈她敏感的耳朵,“那种下三滥,我帮你忘了吧……” 奉九随即感到她的小手被强拽着越过了莽莽丛林,接着就一下子被按到……奉九见识过宁铮那与他俊秀的容貌不大相称的雄壮精悍的身躯,只是没想到,光用眼睛看和亲手体会,这感受完全不同。 她吓得狠抽了一口气,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宁铮的声音微颤,带了急切和恳求,“九儿,你可知道我忍得有多辛苦……你也为我忍忍,可好?”说着绵密的吻又倾泻而下,从脸颊到嘴唇……无一幸免。 奉九被吻得昏头昏脑,毫无反击能力,一双素手如白蛇缠绕,丝丝缕缕,绵密无痕,她的感觉,也慢慢地从陌生到适应甚至渐渐被忽略…… 直到宁铮感到从尾椎到脑门袭来一阵阵连续不断的销魂蚀骨,忍不住从喉咙后部发出一声长长的喑哑的低吟,这才风平浪静。 宁铮下床清理自己,接着拿热毛巾给奉九揩拭。 借着窗外的雪光,看着静静睁着一双黑眸,貌似一脸平静实则已经吓傻的奉九,忽然笑了起来。 奉九脸一热,一脸羞恼,“啪”地给了他一下子。他捉住奉九柔软的双手亲了又亲,奉九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宁铮满脸舒心的笑意,又把她紧紧搂进了怀里,“睡吧,我不打扰你了。” 奉九的绵绵困意无尽来袭,沉沉入睡。宁诤轻轻捋着她黑亮柔顺带着微弯的长发,心里却是想着,自从她上了大学,不用看,隔几天一聊,宁铮都能感受到她飞快的成长,她越来越自信、沉稳,书卷气越发浓厚。 只要回了奉天,他还是会忍不住跑到奉天大学去接她,看到她或在图书馆奋笔疾书,查资料完成论文,或与同学和教授一起探讨文学或国际政治经济问题,她深厚的国文和英文功底、对政经局势的准确预判、流利的口才和飞珠溅玉般美妙的声音,都让她显得如此知性美丽,越发动人。 他感到了不安。 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站在大学讲堂里从容进退、侃侃而谈的奉九,光彩照人,似乎这才是与她最相匹配的地方。 “云鹿微”这个名字在奉大是如雷贯耳了。每次他去看她,总有男学生甚至女学生围绕在她周围,自从上次帮着处理了郑漓那个女亲戚的事儿,他现在连看女学生都不大放心了。 一次回奉后,奉九还在上课,他干脆开车去了附近的徐庸大学,找发小儿说说心里话,徐庸劝他:“你得习惯,别无他法——你看你,金丝雀你不喜欢,你喜欢的就是,就是小鹰你知道么?偏巧儿你还住在喂鹰胡同,这不是命是什么嘿?小鹰招人喜欢就在倔强、有个性、有本事、不服输、爱自由,可她要是失去了这样的个性,你还喜欢吗?她也就不是她了。” 宁铮轻叹一声,双手使力,直到她馨香柔软的唇不自觉地贴在自己的心上,这才合眼安然而眠。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被锁了?就是有那个啥几个字么?艾玛,这也太严了。不知道改完行不行。 第二次修改,话说违规的地方也是让我大跌眼镜啊。 第三次修改,再不过……我就歇着去了。 第四次。 我是个有良心的作者,也希望某些人不要把国家正常的好政策给执行得歪了。 第五次改,我真得记着,这都是写作的素材。 第六次。 第54章 滑雪 一大早,万籁无声,宁铮却醒了。 太静了,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宁静,他觉得身心俱是舒泰,而躺在怀里的奉九,是让他感到安宁的主因。 他拨开她的额发,注视了一会儿她孩童般无忧无虑的睡颜,低头在她饱满光滑的额头中间落下一吻,迅即起身,回头给奉九盖好被子,走到跟卧室连接的起居室,在窗前巨大的摇椅上坐下,默默地望着窗外。 身后壁炉里的炉火哔剥作响,窗外白雪皑皑,青松挺立,高大的白杨直冲云霄,能暂时抛开那些党同伐异、尔虞我诈,宁铮的内心慢慢地充盈了不动声色的喜悦。 奉九还没醒来,宁诤先随便用了早点,接着吩咐支长胜把他的滑雪装备拿来。 以前在美国欧洲都没少滑雪,自回了国,居然一直抽不出时间再去滑雪。 宁诤一声清啸,顺着陡峭的山坡风驰电掣地加速下滑,又一口气冲上对面的斜坡,再高高跃起,在空中发出快活的“噢噢”声,又畅快地跃下,身后一队侍卫尾随其后,也都兴奋地跟着他上下起伏。 此地滑雪场还不像欧美国家的滑雪场那样,已经安装了缆车,一旦滑下去就只能走上来,宁诤交替用着雪杖,快速地返回。 离别墅老远,就看到一个套着滑雪板的臃肿身影笨笨磕磕地左支右绌,试图保持平衡,就看Ta惊险地伸胳膊晃身子,没一会儿就“噗通”一声,像只大圆桶一样重重地砸到了雪地上,还是直挺挺的,胳膊腿儿和身子连个弯儿都不带打的。 这个人费力地试图爬起来,结果刚起了半边身子,就又被自身的重量拽倒了,只能像只被翻了壳的胖乌龟被一样在地上打磨磨。 宁诤心存疑惑,越走近看着越眼熟,这不是奉九么?! 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奉九,宁诤实在忍不住地朗声笑了起来。 奉九气急败坏之下,也就不计较宁诤的幸灾乐祸了,“快帮忙,拉我起来!” 宁诤伸手一拉,自己都差点被她带倒,他赶紧收了轻描淡写,认真使了力气才把她拽了起来,真的很沉。 “你这是穿了多少衣服啊?” 奉九嘟着嘴:“两条毛裤,一条棉裤,两件开司米,一件棉袄,一件裘皮大衣。” “外加一双长筒皮靴……你滑冰的时候,不是穿得很少?” “这不是山上么?山上风大。” ……还真是什么都有得讲。 宁诤跟奉九解释:“滑雪跟滑冰一样,都是上半身多穿下半身少穿,爬山也是一样。” 宁诤解下奉九脚上的雪板,扶着行动困难的大胖子进了屋,这时候奉九也没那么多毛病了,也不避着宁诤了,赶紧脱下多余的衣服,换上轻便的服装,又跟着出来了。 宁诤把她带到另一处缓坡。 “不想摔断脖子的话,还是从这开始吧,滑雪还是很危险的。” 就不能一步到位么,她真的很想学滑雪啊。 “急不得,慢慢来。”等宁诤从后面扶住她的腰身,俩人站在同一副滑雪板上时,奉九纳闷了,“我们要用一副雪板?” “先让你体会一下滑雪的感觉,再让你自己滑。放心不会让你摔着的。” 奉九只好听从宁诤的安排,宁诤牢牢地掌控着滑雪板的走向,双腿打开的幅度从一开始到最后也没有任何变化,这是个极缓的坡儿,所以不用调整滑雪板也没有问题,就这么慢悠悠的,俩人顺顺当当就滑了下去。 刚到坡下,已经感受到滑雪乐趣的奉九立刻要求单滑,宁诤也知道奉九在运动上还是很靠谱的,也就放开了她,让她下来,自己扛着滑雪板拉着她往上走,“我们上去试试。” 当奉九身姿优美地滑下来,冲着坡上的宁诤使劲儿挥手后,宁诤也笑了。 两个人都滑得很是尽兴,不过宁铮到底没有同意奉九去高坡滑雪的要求,毕竟她是刚刚上手,还没有对这项运动很熟悉,滑雪毕竟属于世界上最危险的运动之一,很多事故都是滑雪者折断脖子或撞树身亡,这样的悲剧里,滑雪高手可不少。 滑了好一会儿,上上下下几次,两人都有点累了,宁铮让奉九坐在他腿上休息,奉九忽然看到山下一道熟悉的身影,金发蓝眸,穿着黑色厚呢子大衣,笑容灿烂,正冲她紧着挥手……居然是葛萝莉?! 欧美人不过中国春节,原本她说要去上海玩玩儿,怎么还呆在奉天?还是已经回来了? 宁铮顺着奉九的视线看过去,说:“印雅格也来了。”奉九往萝莉身后一看,可不是,高高帅帅的印雅格扛着两套滑雪装备,步履矫健地紧紧跟住正往山上爬的葛萝莉。 印雅格作为宁铮最倚重的外籍朋友,实际上也是他的经济代理人:宁铮是军人,以打仗为主,而购买军队需要的飞机、军舰、装甲车、枪弹等工作,在老帅的授权下,宁铮已委任印雅格作为宁军对外全权代表,出使欧洲,为宁军购买军火。 他出面洽谈的生意,购进过程无不顺利,而且价格公道,所以宁军上下对他的正直厚道都赞赏有加。 作为一个学土木工程专业的工科大学毕业生,印雅格本来对军械也很感兴趣,像开飞机这么拉风的事儿,他自然不能放过,早早就跟宁铮一起学会了开飞机。这次萝莉去看望上海的朋友,也是他带着飞过去又飞回来的。 奉九站起身去迎接好友,宁铮慢吞吞地没动窝儿:本来算得好好的,以为俩妹妹和小姨子快傍晚才到,他下午还能拉着奉九再泡个温泉,当然,要裸身的,像昨天傍晚那样,搂着怀里玉雕观音一样的奉九,就算不干什么,那滋味儿也是赛过神仙。 现在可好,又来俩不速之客,这香艳的泡汤是真要泡汤了。 奉九高兴地拉着萝莉的手一打听,才得知他们开着小型客机去了上海,觉得他们俩真是浪漫。 他们一起滑了雪又吃了午餐,下午奉九瘾头很大地又拉了萝莉去滑雪,宁铮则和印雅格一起谈下一步的军火洽购计划。 到了傍晚时分,俩小姑子和奉灵都到了,用过了晚餐,她们三个小姑娘嘻嘻哈哈地说要一起泡一个温泉,所以奉九就和萝莉一起泡在昨晚的温泉里了。 她问起萝莉坐飞机去上海的感受,是不是特别浪漫,萝莉诉苦说,“还浪漫?都要冻死了!” 奉九这才想起,飞机上不像冬天的火车,头等厢还有暖气供应,这个时候的飞机还没有什么加热设备,虽然抱了热水袋,但大冬天的也不能顶什么用,肯定挺冷。 萝莉的中文在跟印雅格结识后,已经大有进步,毕竟都是外国人学中文,总结出来的诀窍可能更适合一些。 “萝莉,你跟印雅格,到底怎么样了?”此时她们俩都身着泳衣,热气腾腾滑腻的泉水一波一波地漾过两位风格迥异的东西方美人的胸前,萝莉叹口气,“他……对我很好,体贴细心,但我有点嫌弃他。” “哈?哪方面?你嫌他大了你九岁?” 奉九一想,印雅格最大的不利之处,只怕就是年纪了,他比宁铮还大了四岁,也就是说,他今年快二十八了。 “那个倒还好。不过,他以前有过女人。” “他没结过婚啊?”奉九纳闷地问,还以为说的是这个意思。 “是没结过婚。但就是,有过女人嘛,还不少呢。这一点我很不满意。” 奉九一听立刻了然。她拍拍萝莉的手,“宁铮不也是么,我最不满意的,可能也是这一点了。” 萝莉说:“我们家是卫斯理宗的清教徒,讲究婚前守贞;可他,以前还逛过妓院呢,美国的中国的,甚至他自己承认,在认识我之前,去欧洲时,他都‘光顾’过。”萝莉气愤愤地讽刺说。 奉九有点惊讶,这个印雅格还真是坦诚,其实这种事情,如果他自己不说,谁能确认呢? 不过,还有谁比她更了解这种感受呢,宁铮倒是说过自己没逛过堂子,这也是无法证实的事儿,不过跟印雅格比起来,也就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 再有不一样的一点就是,她自以为不喜欢宁铮以前有过女人,纯粹是出于生理上的厌恶;而不是葛萝莉这样,爱上了印雅格,从而跟自小形成的坚定的贞操观念发生了冲突。 不过,奉九倒是由此觉得基督教好就好在一点,它要求男人女人同样守贞,而不像中国文化这样,明显对女人苛刻得多。 “我看他对你用情很深。”中午一起吃午餐时,印雅格的眼睛几乎是无时无刻不黏在萝莉身上,随时注意着她的需求,那种克制的深情,让奉九有些感动。 没办法,女人就是容易被这些小事儿打动,奉九也不例外。但其实这个跟用情深不深的,没多大关系。 有的男人天生观察细致,也愿意对别人体贴入微;有的生就一身粗线条,注意不到细节,但一遇到什么大事儿,肯定不会自己先跑了。 此等生活中的小事到底重不重要,还需女人们自己去判断,去观察。 “尔之蜜糖,我之砒霜”,个体差异太大,感受都不一样,哪来的放之四海皆准的统一标准? 萝莉摇了摇头,“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再看看吧。” 一墙之隔,宁铮和印雅格无奈地泡在一个池子里,印雅格看着宁铮颇有些幽怨的眼神,笑了:“怎么,打扰了你的好事儿了?” “你说呢?”宁铮没好气地跟好友抱怨。 “你就不错了,好歹太太是娶到手了。我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这个小丫头接受我的求婚呢。” 宁铮一听,也有点替好友着急,“差哪儿了到底?” “她嫌弃我以前有过女人。” 宁铮脚下一滑,呛了口水,“这两位,真不愧是好友.” 印雅格一听,来了兴致,“哦?那你怎么解决的?” 宁铮一哑,“我,还不就是先下手为强了。”当初为了强迫奉九接受这个婚约,可真扯了不少事儿出来。 印雅格一听,大失所望,摆摆手说:“你这是军阀作风,我可干不了这种事儿。“ 宁铮立刻冷嘲热讽,“那你就慢慢等着吧,说不定等以后人家孩子都生了,还能认你做个干爹,啊不,找你做个教父。” 印雅格大怒,”YOU SON OF BITCH! ”,使劲儿拍了宁铮一脸水:世界上人都一样,一着急生气,家乡话就自动往外冒。 宁铮不以为意,在美国时,他和同学们互相bitch来bitch去的都习惯了。 他立刻反击,你来我往地不亦乐乎,两个大男人把泡温泉变成了打水仗,也是会玩儿。 奉九和萝莉听到隔壁的温泉里传来宁铮和印雅格的叫骂声,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还是我们girls好,不爱骂人,不爱打架。”萝莉感慨地说,她现在也有了在华外国人的习惯,说话中英文夹杂着说。 “就是就是。”奉九忙不迭地赞同,同时伸长了手臂,和萝莉亲亲爱爱地抱在一块儿,不约而同仰头凝望着东北密布着闪亮星子的璀璨寒空。 没过一会儿,宁铮在那边喊着奉九,该出来了。 他们一起到起居室,下棋的下棋,聊天的聊天,弹钢琴的弹钢琴,还有去台球室打台球的,奉九台球打得不错,这也是婚后跟着宁铮在帅府大青楼二楼的台球室里练出来的。 尤其刚才最后一杆,因为位置不趁手,她斜斜地偏坐在台球桌沿上,在身侧反着臂膊打出漂亮的一杆进洞,宁铮在一旁看着她的身影,喉头动了动。 奉九现在身上穿的是萝莉送给她的一条牛仔裤,她去上海朋友那里,看到她刚从美国带回来一大箱牛仔裤,想到奉九一向喜欢美国西部风格的物件儿,所以就挑了一条最小号的拿过来送给她。这个时代,穿牛仔裤的中国人实在太少。 牛仔裤是美国加州淘金热时代的产物,萝莉带来的这条正是世界第一家牛仔裤公司Levi’s出品的,在民国十五年,已经生产出了世界上第一条带拉链和U形裤胯的牛仔裤,号称使裤型更舒适贴身合体。这个时代还没有专为女人设计的牛仔裤,所以奉九这条是一条男裤,但对于腿长腰细的奉九来说,穿上也很好看。 没有弹力的热那亚靛蓝色斜纹布料紧紧包裹着奉九两条匀称修长的腿,顺带勾勒出圆润挺翘的臀部,这身材,能让男人流下两管鼻血来。 宁铮沉了脸,想着一会儿得告诉她,以后不许穿牛仔裤。 过了晚上九点半,大家都该休息了。奉九又有新招,说要跟葛萝莉睡一晚,宁铮一听,差点没把抗议喊出来,他也不看奉九,只是直直地盯着葛萝莉。这阴冷的眼光杀伤力太大,萝莉缩了缩脖子,小声说,奉九我不习惯跟别人一起睡;奉九奇怪地说,前些天,你来帅府,我们不是还一起睡了么?萝莉只好接着说是最近才染的毛病,没治好呢。 奉九扫兴地摆摆手,把巧稚巧心和奉灵三个非要一起睡的女孩子安排到一间客房,又指挥宁铮把两张大床并拢,让她们睡个够。 这才跟着宁铮往回走,一进门宁铮就把她推到墙上压住,眯着眼语带威胁地说你是不是要跟萝莉“磨镜”了?自己丈夫在此,却不想着陪伴,非要跟她一起混,到底几个意思? 还有,上次她来帅府住在哪儿,是不是睡了卧室床上自己的位置? 一边说一边想着明天还得加把劲儿,赶紧把这位美国姑奶奶嫁出去。 奉九又气又笑,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自从那起情杀案后,他还真是男的女的都不放心起来了。 奉九安抚着他,又借着今天滑了雪又泡了温泉的由头,说自己现在很困顿,就是想睡了。 宁铮一看奉九滴流转的眼睛,就知道她这是想借着“睡道”遁了,哪能这么轻易放过她,再说从刚刚看她打台球就一直缠磨于心的一个心思,现在终于被撩成了熊熊大火。 她穿着牛仔裤显露出来的英气和诱惑,让他就只想做一件事。 他把奉九举高一甩甩到肩头,奉九如瀑的长发倒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不甘心地举着两条胳膊捶打他坚实的后背,宁铮不为所动一把把她扔到床上,接着双膝分开跪在她的腰侧就开始解奉九的皮带。 她的皮带还是宁铮给她做的,奉九婚后为了运动方便,找裁缝仿着男裤量身定做了几条前开门儿各种材料的裤子,带裤袢儿,需要皮带扎紧,但女士皮带则根本没有卖的。 因为这个时代,中国女人里大概除了那个胆大妄为总以男装示人的川岛芳子,还没有敢穿裤装上街的,所以他改了自己一条窄皮带,缩短了三分之一,重新扎了扣眼。 这条皮带是鹰头扣针式的,他一只手按住她的双臂,不顾奉九的反抗,另一只手顺利解开随手一抽,接着双手牢牢把住裤腰两侧用力向下一拽,两条白腻修长的大腿就这么露了出来,宁铮的眼睛都直了,心底不知不觉冒出一句诗来,“滑腻光滑玉不如,九儿腿上逞欧书。”他化用了一句唐诗,把“金陵”二字改为“九儿”。 不过他还知道这诗的出处,所以怎么也不能宣之于口,那还不得被奉九捶死。 他只是低喘着说了一句:“我想用毛笔在你的腿上写行书,一定美不胜收……”说完低头吻了上去,来来回回,奉九被他弄得低声惊呼,抓住他头发使劲往上拔,宁铮只好停下来,“你是生怕没个秃老亮的丈夫吗?” “秃了正好,让你天天装潘安卫玠骗人。”奉九恶狠狠地说。 宁铮哈哈大笑,猱身上去攀住她纤巧有致的身子,又跟奉九搏斗着脱下了她的毛衣和衬衫,囫囵亲着所有裸露出来的肌肤,奉九不耐烦地抵着他的头,不想让他继续肆虐;宁铮一笑,又捉了她的手往下,轻飘飘地低语,“昨天才学的知识,今晚得复习复习才好,可别忘了,我要考试的……” 一轮明月映照在他们的窗前,奉九从来不喜欢挂窗帘,总喜欢望窗而眠。此时清冷的月色好像也被这一对夫妻的旖旎之情染上了一抹绯色,温暖了这冰寒的冬夜。 到后来奉九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宁铮再欲求不满也不能耽误她睡觉,只好意犹未尽地掐了掐她的臀肉,低声说以后没他允许,不许再穿牛仔裤,这才放她去睡了。 这也不怪宁铮如此小气,毕竟这个时代穿裤子的女人全世界就找不出几个,而穿牛仔裤的,那就更是异类中的异类。 直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欧美都有女性因为穿裤装在街上行走而遭到警察逮捕。 这么看来,战争固然是最糟糕的事儿,但如果不是二战需要动员大量女性出来工作,而穿裤装明显有利于提高生产效率,只怕女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允许穿上裤子呢。 第二天一早,用过了早餐,一行人又去滑雪,奉九真的只能穿别的裤子了,因为那条牛仔裤根本找不到了。 到了雪道,看着宁铮耐心地教巧稚、巧心最基本的动作要领,她也模仿着传授给奉灵自己的滑雪心得。奉灵对姐夫还是有点惧怕,所以姐姐教还行,姐夫就算了。 过了一会儿,三个小丫头在缓坡也滑起来了,奉九放了心。 奉九昨天滑雪有了很大的进步,今天就想着要去陡坡试试身手,宁铮不放心地跟着她,而葛萝莉和印雅格已经在雪上痛快地飞驰了。 葛萝莉来自芝加哥,虽然家附近一马平川,但从小她还是被酷爱滑雪的父亲带着去了离家开车一小时的高山河谷滑雪场练胆;待年龄稍大一点,又去了更远更高的瀑布山,甚至到了伊利诺伊州最西边的栗树山,所以雪上技巧相当娴熟,奉九看着印雅格满眼爱意和自豪地注视着萝莉优美灵巧的动作,不禁抿嘴儿一笑。 宁铮看到了,拧了拧她的脸蛋儿,“都看到了,还不帮忙撮合撮合?” 奉九本想说什么,看了宁铮一眼,又忍住了。 宁铮还能猜不出她想什么,只是,这个问题讨论起来又该殃及自己这条池鱼了,但为了好友,也还是值得的。 他早注意到了,奉九很喜欢一本叫《弗吉尼亚人》的美国原版西部小说,因为在书房里,这本书在书架上的位置是非常靠前的,而且书页都被翻得翘了角,可见是经常阅览。 有一次他回来正好是周日,奉九已经返回奉大准备上学了,他就回了帅府小红楼的书房,不请自拿地把书带到了河南,用了四天的时间抽空读完了,心里觉得有点……荒谬。 他打算找个好时机跟奉九谈谈。 他们又玩了两天,然后一起打道回府。宁铮明天又该入关了,印雅格也得陪着他。 回到了帅府,到了晚间上了床,宁铮照例把奉九搂在怀里,问:“你最喜欢的书是《弗吉尼亚人》对么?” 奉九有点吃惊,但想到宁铮这个人观察力其实挺敏锐的,也不稀奇,再说一谈到自己喜欢的书,她总是兴致勃勃,就点了点头,又加了一句,“我和萝莉能那么快成好友,就是因为我们都最喜欢这本书呢。” ……这条消息可挺有价值,宁铮暗暗记在心里。 宁铮说:“你喜欢这本书什么呢?” “书里那个简单的世界吧。有规则就遵守,即使好友违反了规则,也只能毁灭他。”奉九说起喜欢的书来,比平时更是滔滔不绝,“我还喜欢里面那些与众不同的实话,比如对莎士比亚戏剧的批判和对‘人人生而平等’这句话毫不留情的否定,这种批判思维,很不同。” “还有呢?你不欣赏里面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么?” “喜欢啊。我很欣赏女主角的独立坚强和自尊自爱。” “那男主角呢?” “聪明有本事有正义感……嗯还英俊。” “如果你没嫁给我,如果你碰到了男主角这样的人,你会接受他么?” “应该会吧。”奉九犹豫了一下,然后说。 如果这时奉九抬头看,就会发现宁铮的嘴巴咧得很开:小狐狸不是已经掉到自己的坑里了么。 既然这么欣赏过去在女人方面不那么干净的弗吉尼亚人,那么对于自己,也是可以接受的吧。 “那你和葛萝莉不都是‘叶公好龙’么——印雅格跟你们欣赏的弗吉尼亚人不是很相似么?聪明有本事,不靠家里,自己闯出一片天地,就是以前在女人的事情上不大光彩,但我觉得他没糟蹋未婚少女,也没有勾引有妇之夫,这比弗吉尼亚人勾引旅店老板娘可都强。再说了这只要是男人就会有欲望需要发泄……” 奉九秀眉一拧,“就不能忍着么?!” “……当然应该忍着了。不过,每个人的自控能力也不一样,印雅格都快三十了,这要还忍着,实在有点困难。” “……你们留学回来的不是都同意男女平权的么,如果我有欲望也随便找人发泄,然后遇到你了,就痛哭流涕地说以前的事儿都不要当真,我遇到你才是开始恋爱了……你感动不?觉得荣幸不?这可是初恋呢。” 原本言笑晏晏的宁铮一听嘴巴就抿起来了,翻身重重压上奉九的身子,“你说什么?你是要气死我么?”他的鼻翼翕动起来,目光犀利地盯着她,好像连这样的假设都让他无法承受一般。 宁铮气咻咻地说,“你也得承认这个世界对女子在这方面就是不够宽容。这就是当今的世道。你除了接受,也没别的办法。” 奉九从他身下拔出胳膊,胜利地两手一拍,“所以喽,你们男人就是只许州官放火的货色。无耻之尤。”她伸出左手手指向下拉了下眼睑,吐了半截舌尖,狠狠地嘲笑他这个表面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大男子主义的假绅士。 宁铮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其实他倒是打心眼儿里承认绝大多数的男人的确是无耻混蛋,可现在只能把头凑上前去,咬住她灵动的舌尖。奉九一惊,立刻改为求饶地看着他,他不会是恼羞成怒之下,想要咬断舌头把自己变成哑巴吧? 宁铮只是不轻不重地用牙齿咬了一小会儿,很快就用双唇吮住,又用自己的舌尖舔舐轻弹她舌上被咬的地方,安抚着她。宁铮尝到了她最爱用的国货三星牙膏清凉的薄荷味儿——奉九有个好习惯,一天按三顿饭刷牙,只要是饭后,她肯定就先去刷了牙再做别的。 因为奶奶的牙不好,花大价钱配的全口义齿也不那么合适,所以进入六十岁后饭量锐减,这可把奉九吓坏了,她终于认识到了从三岁起母亲就不厌其烦耳提面醒他们兄妹几个保护牙齿的重要性——自己这么爱吃,不把牙齿保护好,那老饕的惬意生涯只怕很早就会被迫结束,所以她的牙齿一向是白亮白亮的。 奉九一感觉他的牙齿松开了自己的舌尖,立刻气急败坏地反击,狠狠地咬了他的舌头一口,宁铮“唔”了一声,鼻端感受到了一股子血腥之气,口腔里也充斥着咸咸的液体,他以东郭先生的心情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小中山狼。 小狼毫无愧疚之意,反而斗志昂扬,连到点就犯困的身体开关都失灵了,眼睛晶亮晶亮的,在昏暗的夜色中回瞪他。 那就都别睡了,宁铮更使力向下压她,强硬地把着她的手又往下,低声喘息着,“本来想放过你的,不过现在……补偿我。” 奉九的反抗照样是扬汤止沸,反而是火上浇油,在接下来的午夜时分,宁铮过得极其恣意…… 第55章 雨凇 新春三月,奉九很高兴学校终于又开学了,她把通过苦读一假期连过年都没中断的精心准备的报告交给了导师步教授。步教授认真看过后,把她找来,与另两位教授同一门课的同人一起,提出了几个论题与她讨论。 在确认了奉九认真研读了有关本门课的一本主教科书和三本辅助性教材及其他相关资料后,对于她对欧洲史的深刻理解表示赞赏,并表示奉九这篇课程论文,完全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分数,而且可以办理免修。 奉九很高兴,其他有条件的课程,她打算如法炮制,这样就可以实现她的设想,提前两年本科毕业。等知道自己得了一等奖学金后就更高兴了,还不忘找了个时间去边业银行请父亲吃了一顿饭,把唐度美得不行。 今年的春天,颇不寻常,天气诡异,明明已经是杨柳发芽,初春气息浓厚,忽然又下了一场冻雨,一夜之间将奉天已经露头的春天打回原形。 不过这又算什么,战天斗地见多识广的奉天人早有准备,过冬衣裳根本没敢清洗晾晒防蛀处理后收起来,于是大家又都翻出了在衣柜里枕戈待旦的大毛衣裳、棉袄棉裤和围脖帽子手闷子之类的东西,把自己重新武装起来,一点脾气也没有地等着任性的老天爷这一波不按套路出牌的极寒天儿过去。 宁诤站在窗前,一身戎装,他刚下火车,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这次突然从北平回来,是老帅授意,让他探探留在奉天老家几个老臣子的口风,对于当前的形势又是怎么个看法。很多话在电话里不方便讲,“人怕见面”,还是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接说开了比较好。 他突然回来,进了家门也没让下人去告之奉九。此刻,他正专注地向外望着,双手插兜,双腿微微岔开,从后面看,他的身材修长挺拔,一条大腿处膨胀,小腿处被长军靴收紧的马裤被他穿得英武有型。 好容易逮着他回来,约好了时间立刻上门的杨立人坐在书桌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懒洋洋地耙着头发,他不免顺着宁诤一动不动的视线望出去:毫不意外地看到宁铮的太太唐奉九正在书房外面的小花园里慢慢行走,身上披着一件大红纱面白裘皮的披风,两颊被冻得通红,在一片银装素裹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眉目如画;后面紧紧跟着的是小丫头秋声,这几年也长高了,绊绊磕磕地追着走,猞猁皮大毛衣服一裹,跟个球似的滚动着前进。 因着昨晚先下的冻雨,无论是高大的松柏,还是低矮的灌木,都被冰层厚厚地给覆盖住了:褐色的松果像滚汤圆一样被一层层的冰雨包裹成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琥珀球,短小的松针和老绿色的松枝都被冰菱子裹成一根根冰棒,在升起的朝阳照射下,璀璨无垠,到处泛着七彩的光,就是再能耐的能工巧匠,也难以描摹这大自然的精巧手艺。 杨立人也站起身,忽然发现宁诤急急向前一步,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着急的事,然后又忍住了;再向外一望,才看到是奉九摔倒在地,秋声伸手拽她,却也被拽倒了,主仆俩人在被雨凇浇灌得光溜溜的花园地上费力地爬起,再摔倒,却没有一个发脾气的,仔细听,隐隐约约能听到两个人爽快的笑声,奉九的笑声尤为清脆悦耳,如风铃般穿过双层厚厚的玻璃,传到了人的心里,就这么赖着不走了。 杨立人叹息一声,转身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我们俩可真是,我是假装爱上一个人,演得很是辛苦;你呢,你是得经常克制着爱一个人的心思,没想到,也是挺辛苦。”宁铮没说话。 杨立人最擅长唱独角戏,有没有人接茬,都不影响他自得其乐发挥,“我是不能换了,被这个恶婆子给看上了,单稀罕我一个,真是祖上不积德;你何苦呢?你太太这个位置,我敢说,全国一大半适龄单身小姐都抢着要,合适的人选有的是,我就不信你挑不出一个喜欢你你又喜欢的,何必可着一个不咋稀罕你的小女子祸祸?害人害己啊,害人害己!” 宁铮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奉九,她现在走到几棵耸立的梧桐树底下,树顶上,一大片小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忽然间,鸦雀无声;再一下,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奉九向身后招呼着,用手指着它们,好象在说着什么,秋声也笑了起来。 杨立人又絮叨开了:“你喜欢她,却把她困在这个位置上,这其实就是不厚道,这叫什么真喜欢?你这是让她受苦,人家想出国读书的吧?因为你,出国泡汤了,以后还得替你生孩子……对了,你俩还没圆房呢吧?” 宁铮从窗前转过身,走到他对面的长条沙发上坐下,“别废话,找我什么事?” 杨立人赶紧从不请自来的婚姻顾问变回嗷嗷待哺的羸弱婴儿:“兄弟!你一定得可怜可怜我这个卖身救父的孝顺儿子,我那金贵的太太可是给我铺好路了,现在就差你这一道手续,你一给我,我就能还她人情,以后,想离婚也是方便的,父母养育之恩,我也算还了一大半。” 宁铮对老同学也不是不同情的:非长非嫡,想冒尖儿的确不易,仗着命好,娶了西南首屈一指的大富商的爱女,借着太太娘家的势力,从此以后在西南地区声名鹊起,并得到了家族的认可,俨然成为杨家下一任的掌门人。现在与东北合作,想拓宽矿业渠道,开采银矿,他们有技术有设备有资本,实力够用;再说,未来如果宁军要进军山西,也不得不培植亲信力量,让利给那边,所以,只要宁铮出一道手谕,那么,宁军的收入也可以增加,兵工厂的设备也增加一个销售渠道,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互相持股互惠互利的好事。 “没问题。”捋清了几个关节,无关大碍,宁铮爽快地答应下来。 到目前为止,宁系部队人数达到四十万,海军也有二十一艘战舰,舰队官兵三千三百余人;而武器装备才是让各系军阀为之胆寒,因为自从宁铮枪毙了贪污成性的东北兵工厂厂长后,生产力提高了五倍——每天的产量就可以武装一个营,其中步o枪型号为六五、七九式,迫击炮是一六式,放眼整个东亚,也是名列前茅。 无论是整饬陆军,还是后成立的航空飞行大队,以至于军队装备最重要的部门兵工厂,宁铮出色的管理能力让人为之侧目,也让各系军阀暗暗羡慕宁老帅生了一个好儿子。 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宁军对上了北伐军…… 宁铮打发走了感恩戴德的杨立人,出了书房进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没一会儿就听得奉九和秋声嘻嘻哈哈你追我赶地进了屋。 只听得吴妈低低地说了几句,秋声立刻不说话了,隔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奉九穿着皮靴踏着地板的清脆脚步声越走越近。 宁铮扭脸儿望着客厅入口。只见一张鲜妍的脸随即出现在客厅门口,饱满的双颊冻得通红,像是涂了最浓艳的胭脂一般。 她展颜一笑:“你从北平回来啦!”两人这是又一个多月没见了。 她手撑门框,单手脱了两只长筒皮靴,换了旁边轻便的绣花拖鞋,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宁铮没说话,只是微笑着,拍了拍身边空着的沙发。奉九解开披风的搭扣,把披风挂在客厅的衣帽架上,这才走到沙发这里,乖乖坐在了宁铮指定的位置。 宁铮伸手把她抱起,放到自己膝盖上,奉九也只是柔顺地由着他动作。 奉九忽然觉得有点怪异:再怎么着,她也与宁铮结婚快两年了,他们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就好像现在,宁铮一招手,她就会自动自发地坐过来,抱抱亲亲都随他,反正不听他的也不行。所以说,习惯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宁铮没说话,好象很累的样儿,奉九也知道他的不易,看了看他疲乏的脸色,在他大腿上半转了身,伸手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 她的手很冰,带来一股清凉,宁铮垂着眼,没一会儿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宁铮抬眼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好像头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睫毛:又不密又不翘,但硬是和她那双万泉公园里梅花鹿一样俏皮灵动的眼睛配得刚刚好,会让人觉得那种所谓标准美的浓密睫毛,会脏污了她清润的明眸。 奉九接着按了一会儿,手酸了,就甩了甩腕子,正要再接着按,宁铮握住了她的手:“够了,很舒服了,我的头疼减轻了很多,谢谢。”宁铮在人际交往上是欧美范儿,并不会因为与谁关系亲近就把别人对自己的照顾视为理所当然。 奉九不好意思地看着宁铮:“我这瞎按也有效?” 宁铮好笑地瞧着她:“没想到我太太无师自通,悟性这么高,每一下都按得恰到好处。” 奉九自然知道宁铮是调侃她,“那我还是找个师傅学学按摩吧,这也算是‘一技之长’了。” 宁铮点点头:“这么懂事。”奉九疑惑地抬头看她,懂事?在他看来这就算懂事了?不过自己不是一向懂事的么? 她觉得有点好笑,宁铮低头轻轻吻了吻奉九微凉的唇瓣,收了往常那股子一吻下来总要把她吞吃入腹的野蛮,随即把头垂在她的肩上。 宁铮的呼吸浅淡,鼻息带着热气透过奉九薄薄的夹袄,渗进了她的肌肤,就肩上这么一点点的温热,却好象能传遍全身,让她整个人热起来了似的。 奉九被他拥着,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耸着鼻子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宁铮身体颤动了几下,好象在笑:他身上带着股冬天特有的清冷新鲜,还有他一直用的中央檀香皂的气味,混成一种这几年她越来越熟悉的气息,闻之安心。 他们没有再说话,奉九扭头望着窗外桃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的冰凌出神,上面一高一低停了两只大喜鹊,“加加”地叫得欢实,好象在吵嘴,又好象在闲谈。 奉九忽然发现在奉天的冬日里,除了麻雀、喜鹊和乌鸦,好象再没见过别的鸟,都冻跑了吧?太不够意思了。 她不禁对这硕果仅存的三种不起眼的小生灵生出了敬意。 两只大喜鹊好象知道奉九在夸它们,忽然转过头来冲着奉九振翅鸣叫,“你们好。”奉九悄声跟喜鹊打招呼,轻轻摆了摆手。 貌似睡着了的宁铮虽未抬头,但却好像看着了似的,准确地抓住她摇摆的细白的手,亲了亲指尖。 “你知道么,我们认识三年了……你快活么?”宁铮忽然低声问。 三年?已经三年了啊,他干嘛突然说这个?奉九觉得宁铮好像在规划什么与自己相关的时间表,而自己并不知晓。 快活?奉九想想,好象,还算是快活的吧?。 她此刻的心是安宁的:身体很康健,家人安稳,大学读得很顺利,身边这个人……对她也很好。所以,应该是快活吧? 她微微笑了笑,反问道:“有什么不快活的?” 宁铮抬起头,墨色殷浓的眸子直直锁住了她澄澈的双眸,他与她对视半晌:为什么要假装?那才是更辛苦的事儿不是?中意,就是要做出来…… 宁铮忽然顺势把她放到沙发上,颀长的身躯随之压下,面色涌动着一股潮红,低下头来带着急切寻找她的双唇。 奉九暗叹口气,伸出手左支右绌,嘴里也嚷嚷着:“你现在老老实实地我就更快活了!” 宁铮全身像是一下子被定住,忍不住哑然失笑,又轰然倒在她身上,压得奉九发出了水壶被烧干时才有的气声儿。宁铮笑过了,支起上身,弹了弹她饱满的额头,“你呀!” 我什么呀?奉九不解地回望,宁铮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把她放下来,让她自在地进书房看书学习去了。刚刚一直在门口逡巡不敢进来的泰山赶紧跟在奉九身后,她们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各自找地儿或坐或躺,各得其所。 他自己在沙发上又坐了很久,只是翘着二郎腿,双手插兜,歪头沉沉地看着窗外的喜鹊和麻雀,显得很是静默。 奉九学习学得不亦乐乎,宁铮和老帅在关内的日子照样不平静,甚至到了泥足深陷,不可自拔的地步。 宁铮头一次坚决地对父亲的战略表示了不认同,并利用自己与众多欧美驻华公使私人关系交好这一点,邀请他们轮番上阵,极力劝说父亲退兵关外,不再与新军阀争天下。 老帅这个人,不是个用东北话说的“死犟眼子”,一错再错的那种人,审时度势下,他原本坚决的心也开始松动。 五月初奉大刚开始放春假,今年因为一些特殊的事儿,奉大可能成了全中国春假放得最晚的大学。正在北平的宁铮忽然急电奉九,让她进京一趟,顺便带上些可出席宴会的华贵服饰。 奉九不明所以,只好收拾了几套晚礼服,想着还可以顺便给巧稚和薇薇带些东西。临到和秋声坐汽车出发时,一身安国军少校军服的鸿司居然也背着一个卡其色美军M-1912作战背包等在门口,说老帅让他也去。 又不是战时,背什么作战背包?奉九纳闷,难道是因为看起来很帅?的确很帅,奉九承认,而且至少跟戎装的宁铮有六分相似。 奉九自然说好,他们乘坐同一辆汽车到达火车站,上了专列。 从奉天到北平,最快也得二十几个小时。 上车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很快到了晚上,在餐车上轮班的帅府厨子给他们送来了几道菜,有“酸沙鲤鱼”、“红烧素肥肠”、“油泼羊腿”和“焦熘松花”。 两人面对面坐着用餐,餐桌上方色彩鲜艳的彩色玻璃吊灯散发出柔和的光线,奉九在听鸿司讲他在讲武堂的趣闻:年轻的军人彼此插科打诨、挖空心思相互作弄,不知闹出多少被关禁闭的事儿来,忍不住被逗得哈哈大笑。 鸿司坐在对面有点恍惚,这情形,好像又回到了她还在同泽和自己一起筹划两校活动的光景,沐浴在柔和的暖黄灯光下的奉九,还是梳着一根鱼骨辫,穿着青果领米白色薄开司米,露出里面一点点湖蓝色软缎袄褂,的确没多少变化,还是一贯的清雅秀丽,不过细细一品,人变得更美更知性了些。 到了晚上九点多,秋声早已到隔壁的卧室入睡,两人道了晚安,分别就寝。这次的宁家专列没有挂带大卧室的车厢,而是普通的头等卧铺车厢,每个卧铺间配了两张铺着条纹亚麻床单和同色羽绒被的单人床。 鸿司平躺在床上,双手交握,枕在头下,耳朵不自觉地捕捉着一墙之隔的奉九的动静,他甚至听得到她翻身时不小心头撞到墙发出的懊恼的声音,恨不得伸手过去替她揉揉,待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又自嘲地一笑。 第二天一早,奉九先起来洗漱,接着坐到窗边小几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托腮注视着车窗外向后倒退着的初夏景色;没一会儿鸿司也过来了,两人相对而坐,就这么一起默默地看着风景,偶尔轻声交谈几句,这种感觉,是知心老友的恬淡,没有一丝尴尬。 到了中午,火车已经驶进正阳门东车站,奉九已经看到宁铮在站台上等候的身影。 夫妻俩又是快一个月没有见面了,一身戎装的宁铮英挺俊秀,灰蓝色的安国军上将军服衬得他如此耀眼,就好像刚刚奉九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在初夏转成碧绿的桑树,满树被阳光镀了一层金子似的叶子上还撒着星星落落的光斑。 看来他又是开了军事会议后直接过来的。 车门一开,他上前一步,扶着一身湖水绿色洋装的奉九从车门处的脚踏板上下来,然后就一直侧着头瞅着她,慢慢地牙关开始咬紧,以致于右侧脸上隆起一条肌肉,像是在强抑着什么。 奉九暗笑他居然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鸿司,鸿司也没吱声,默契地都不点破。 宁铮挽着奉九的胳膊往外走,此时站台上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已有好奇和惊艳的目光向他们扫来,奉九看宁铮还不收敛,于是不易察觉地伸手轻轻掐了他腰侧一把,让他注意点。宁铮笑了,俯头在她耳边轻轻说:“怎么,我看自己太太还有错了?” 奉九笑眯眯地指指身后,宁铮这才看到自己的侄儿,难得脸上一红。宁鸿司给宁铮敬礼,宁铮回礼,一问才知道,是老帅特意打电话让他来的。宁铮一听之下若有所思。 走出站台,支长胜已经等在一辆灰色帕卡德汽车旁,他严肃地给奉九和鸿司行了军礼,然后客气地请鸿司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自己径自坐进驾驶座。秋声则是坐进了第二辆卫队旅其他人开的汽车。 支长胜知道只要奉九坐车,宁铮从来都是要亲自给太太开车门的。 这辆车是老帅五年前找美国一家小汽车公司定做的,造价五万大洋,用的是帕卡德底座,别称“奉天一号”,但并不是老帅唯一的防弹车,这辆车现在归宁铮使用。两旁的踏板上分别可以站立三名侍卫,一旦有刺杀,可以随时还击。 车体极长又宽大,有防护装甲,车窗由百叶防弹装甲钢板制成,可拆卸。奉九往前一看,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车头挡风玻璃上剜了一个大圆窟窿,架着的一挺勃朗宁水冷式重机枪正好从这伸出去,乌黑油亮的枪管不怀好意地直指前方,充满恫吓感。 宁铮跟着奉九坐进后座,忽然发现今天这辆车变得有点特别:后座与前座之间,还有后座所有的车窗户上都蒙上了几层白纱帘,他一愣之下才明白过来,不禁对支副官的有眼色表示赞赏。 奉九转过头来瞪他,看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那还客气什么,宁铮把奉九往怀里一抱,立刻沉醉于她清甜的气息中了。 前座的鸿司听到了奉九隐隐约约“唔”了一声,心头忽然如千百只小猫抓一般难受。 奉九挣脱开了宁铮,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眼神里充满警告,不许他再胡来。 宁铮盯着她的双眸,伸舌舔舐她手指根之间的缝隙,奉九的脸腾地红了,赶紧缩回了手,这感觉,比亲吻还要来得暧昧色气。 宁铮知道奉九一贯脸皮薄,毕竟还要顾忌着前座的侄子,只能浅尝辄止,于是双手做投降状,暂时作罢。 奉九这才有心思接着观察这辆神奇的汽车:内饰主要用的红木,座椅蒙着紫金色织锦缎椅垫,地板上铺着同色羊毛地毯,她和宁铮坐着的后座宽敞到完全可以躺下,还真是符合老帅一成不变的豪华喜兴的审美。 奉九哪里知道,这辆车是全球首辆十二缸防弹车,称得上是一辆轻型坦克。正在天津寓所的老帅特意打电话告诉宁铮今天开这辆车来接奉九,也不知到底怎么个心思。 最特别的是后座左手边配了一盏小小的绿色阅读灯,宁铮告诉她这是父亲出行时读报用的,奉九再一次感叹传言误人,自己的老公公真的不是文盲。 不过看着这辆车她也算开了眼:因为无论是自家汽车、宁铮自己的甚至包不屈的汽车,都是简简单单,毕竟主要目的是为了出行方便,只有老公公这车,一身的土豪气,一看就是不差钱儿且仇家不少。 十年前的形势与现在不同,京城危机四伏,军阀之间暗杀成风,现在则已不是那个时代,而且北平还牢牢掌握在宁系手中。 既然在车上做不了什么,宁铮干脆替奉九拉开右边车窗上的白纱帘,奉九侧着头,贪看街上的景致:她不爱看那些人流如织的店铺,而是喜欢看街上的行人。 有戴着冷了可拉下给耳朵取暖、热了可翻卷上去的猴帽的黄包车车夫、敲着小皮鼓的收破烂儿的、挑着杏仁茶挑子的,不过奉九最喜欢的是“打糖锣儿的”,小木槌儿一敲在铜锣上,没几下,就看到临街的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蜂拥着跑出一堆堆的小孩儿。前面挂玩具后面元宝筐里放零食,最是吸引小孩子的注意:车子开得缓慢,奉九看到了万花筒、沙燕、亚腰葫芦等小玩意儿,还看到小孩子们手里已经捧上的酸枣、桂花缸烙、糖薄脆、茯苓饼……调皮的小把戏们七嘴八舌地跟小生意人讨价还价,热闹非凡。 车窗还掠过街道上穿着蛋青色绸子旗袍,肩上结一朵鹅黄色纱蝴蝶结的妙龄女郎,也有身着藏蓝色长袍下面露出半截黑色西裤的先生。但奉九觉着,北平城的人,还是像几年前她来过时那样,不怎么会打扮,不像上海滩那么时髦。 沿街还不时从窗口飘进几句标准京骂,好一座生机勃勃的北平城。 汽车很快穿过太平桥大街,开过锦什坊街,眼前随即出现一座巍峨的府邸,上面写着几个字“顺城王府”,奉九惊讶地发现,这王府居然没有狮子把门。 大门已经打开,车子缓缓开了进去。到了第一重院落,宁铮开门下车,伸手牵出奉九,“这是我们在北平的家,来看看可喜欢?” 鸿司自己开门下来,跟宁铮打声招呼,就跟着也已经下车的支长胜走了,秋声跟他们一起,由迎上来的杂役领着,把行李拿过去起居室,准备打开收拾。 应该说三个人都很有眼色地离开了。 第56章 顺承王府 这顺承郡王府,属于当初清朝开国“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的勒克德浑,历经二百多年,因为“世袭罔替”的缘故,爵位一直得以继承,没有因为王府易主而根据规制改动格局,所以相对来说保存完整。 八旗子弟不争气是众所周知的事儿,这些金枝玉叶们提笼架鸟、捧戏子抽大烟,等宣统退位后,全府赖以为生的一年一万多的俸银全都煤山化灰、雪山化水,从此入不敷出,直到坐吃山空,最后一代郡王文葵甚至在民国初年干出把房契抵押给法国东方汇理银行的尴尬事。 民国六年文葵曾把王府短暂租给被老帅坑惨的晥系军阀徐铁珊,等徐铁珊兵败逃出北平后,王府被老帅结拜兄弟、热河省省长汤阁臣没收自住。后来老帅进京自任安国军政府大元帅时,汤阁臣把王府奉上,作为大元帅府。 此时已经好久收不到租银的文葵一家生活无着,不得已请贝勒载涛居中说和,最后作价七万五千大洋,从此这座前王府房产归老帅所有。 王府成为大元帅府后,老帅其实没怎么住:最开始进京时,他一直住住奉天会馆;后因宁陆大战而几度往返,偶尔住个几次罢了。 他们刚举步欲往里走,忽然听到大门口有小孩子清亮的嗓音哼着童谣,奉九一回头,正好看到几个穿着打补丁小褂儿的顽童,每人手里拿着一根刚折下来的碧绿柳枝,一甩一甩地从那有着七排金漆门钉的朱漆大门走过:“锦什坊街怎么那么长,里头住着穷顺王;王爷的衣库‘和合当’,王爷的膳房‘富庆堂’。” 都穷到这份儿上了?衣服都抵押在当铺“和合当”里,想“打牙祭”也只能偶尔去饭店“富庆堂”? 奉九呆住,宁铮笑了,“的确是穷,而且穷出了底子——大概雍正年间,当时的顺郡王负责征战的军需供给,遇到天灾,几千匹战马病死,皇帝命令他用私产赔偿,要不满门抄斩,结果把热河、奉天的祖宗封地都卖了才凑了一半;要不是其他大臣求情皇帝罢手,这一家子只怕早不在了。” 奉九一听默然:天威难测,中国历朝历代四百多个皇帝,真没几个讲理的。 夫妻俩牵着手,一路往里走,看到有一段墙,墙体的颜色较浅,好像是后建的,宁铮说:“以前这儿有七间殿,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时被烧毁了,所以父亲在殿基上砌了一段墙,现有的正房就盖在这儿。” 这么一走,奉九又发现了奇事儿:作为一个对历朝历代规制耳熟能详的人,发现正殿前有四棵高大的楸树,“这个,不合规矩吧?”清朝皇帝也够狠的,杀起自己的儿子都不眨眼,这一个郡王而已,怎么还能容忍他留着这些树呢? 宁铮说,“的确独一无二,不知为何。” 不过再往里走,奉九倒是对这王府主人心生了点好感,因为他们能全天开放王府东西阿斯门,也就是侧门供行人往来行走,这种能与人方便的心可不常见。 奉九在东侧门东面的二进院里看到一眼甜水井,宁铮说到现在住在这儿的人还用这眼井水喝水做饭呢,都这个年代了居然也没有修建自来水管道?这王府住起来真不方便。 虽然王府内外院落的曲廓、翘角亭檐、轩馆精舍、怪趣假山和粼粼荷花池一应俱全,也有潺潺细水环于院内,也不缺苍松翠柏枝繁叶茂,但仔细看下来也都平常,跟奉九家仿造蠡园的武陵园相去甚远,奉九自然看不上。 唯一的好景致就在假山前的两个牡丹芍药花圃——国人种花,从来都是牡丹芍药不分家,要种就一起来,盖因花期相差不过半月余,这样可以延长看花的时间。 此时已是五月,牡丹已谢,大朵的芍药正开得漫天遍地,泼泼洒洒,宁铮眼看着奉九的脸色一下子被点亮了一般,瞬间变得更加光彩照人。 这里的芍药颜色从玉白,到粉白、嫣色、银红、紫红……,其他黄色蓝色绿色的稀罕色倒是没看到,正好一个色系,倒没有破坏掉这渐进渐浓的色彩;花型无碍是北地常见的蔷薇、菊花和绣球样,就好像一个个美人,穿着繁复的华裙,慵懒闲对春风;此时刚好下过了一阵雨,重重叠叠的花瓣里蓄了水,倒像是被辜负的空谷佳人,捧着心口一泓泪,羞色与秀色并重,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折些回去?” 奉九同意了,既然府里没几个人,这花就应该“花开堪折直须折”,何必非要等到“无花空折枝”呢? 于是奉九在前面指点着,喜欢哪朵,宁铮就蹲下折下来,芍药花茎长,到后来奉九一回头,看到一身军装的清俊少年郎几十枝长长的粉白嫣红的芍药抱了满怀,正含笑望着她,倒颇有一种“此间名花配檀郎”的感觉。 要是用相机拍下来,只怕比那些上海的男影星照更能让全国的姑娘们疯狂。 从前面走到这儿,差不多也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了,看到最后,奉九察觉宁铮在等着她说说对这儿的观感,只能应付地说:“还不错。” 那就是不喜欢了。宁铮很知道奉九这官方回应背后的真实想法——到底是几百年没大动过的老建筑,设施陈旧,生活不便那是肯定的。 “这次来就住几天,我已经派人看别处的房子了。”宁铮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奉九不爱操心,这种事他决定就好了。 果然,奉九几天后离京前,宁铮已经买下了位于西单太仆寺街新建胡同里的崭新二层公馆,里面的西式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二十四小时热水、浴缸、喷头、抽水马桶,舒适又考究。 奉九走到正房门口,宁铮询问她的意思:是睡正房还是东厢? 奉九知道正房是老公公来北平时下榻之所,怎么肯住人家的地方,自然是东厢。 宁铮吩咐下去,没想到还是秋声了解奉九,她刚一进来就听下人说了这里面的布局,立刻说我们少奶奶只怕还是要住到东厢去的。 她把奉九不多的几样生活用品放好,接着就向管事借了熨斗,熨烫整理了奉九晚上可能要穿的三件晚装,每套晚装搭配的首饰也分别摆好了,现在又细细在脑子里琢磨着给姑娘梳什么发型才好。在这方面,秋声是很有天分的。 看到两人回来,她赶紧跟奉九商量穿哪件衣服好,奉九在接到电话时就知道今晚宁铮是东道,所以带的都是红色的衣服,最后选定了一件酒红色软缎一字领晚礼服,半截袖,袖口垂着同色的花罗,可以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和欺霜赛雪的半截藕臂。 奉九扭脸儿看到宁铮把刚刚抱回来的芍药都堆在一个高几上,于是又管下人要了花剪,开始打理这些芍药。 修剪一枝,就把花松松散散地插到刚刚让人拿来的一个高胖的大个白釉花罐里。等几十枝被修剪得高矮不一的花都插进去,形成深浅不一、错落有致的美景,这才停下手,离得稍远了些,一手捏着下巴欣赏着。 这一看她又看出了问题,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让下人随手从库房拿出来的,本以为是普普通通的东西,居然是难得一见的元青花缠枝牡丹云龙花罐。 奉九立刻身子矮了半截儿,小心翼翼屈膝上前,把已经放得很稳当的花罐又往里靠墙挪了挪,这才直起身子松了口气,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毁了这国宝,同时心里也在惋惜着老帅真是暴殄天物。 宁铮一直在旁边看着奉九打理这些花儿,猛然看到奉九骤然间矮了身子的惶恐样儿,正自不解,这才把目光转到看起来平淡无奇的花罐上,待细细瞧了几眼后,就明白了其中端倪,不禁哑然失笑。 距离晚宴开始的时候还早,宁铮又拉着她到了后面库房里的一间密室,接过府里管家双手递上来的钥匙,打开大门,进去后,宁铮就把平放在一张长长台案上的一卷卷画轴展开,奉九一看就被迷花了眼:王献之的《舍内帖》、李昭道的《海市图》、董源的《山水卷》、郭熙的《寒林图》、宋徽宗的《敕书》……满眼稀世珍品,都是难得的真迹。 奉九的眼睛亮了,转头望着宁铮,也不说话,但那双分外明媚的大眼睛已经表露了很多。宁铮的脸微微有些红了,这可能是与奉九相识以来,她头一次能这么满心满眼地望着自己。 奉九一样样细细地看着,和宁铮交换着感受。她忽然发现一张古画,大概是历经几朝几代,辗转于多人之手,导致画面上一片污垢,且未署名款。但仔细端详,就会发现这幅画作笔墨精湛,湖水画得尤其得势,有盘涡动荡之趣,奉九不解地抬头看向宁铮。 宁铮笑了,“这是差不多三年前在天津一家旧书店的残次品堆儿里淘换出来的,我觉着虽然品相很差,但笔力雄浑、质朴刚劲,很入我的眼,所以就花了很小一笔钱买下;后来找人掌眼,说是“南宋四大家”的李唐真迹,叫做《烟寺松风图》。我这是腾不出手儿,要不早找靠谱的人给清理修补了。” 奉九不禁对宁铮的魄力表示敬佩:即便她也觉得此画不错,但一看到如此污浊,只怕也不肯买下了。 宁铮对此也颇有些自得,说自此后书画收藏兴趣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淘宝淘出来的有古籍、文玩、和书画,上至晋唐五代,下至宋元明清,“总共六百三十一件。”宁铮转圈儿指指堆得满坑满谷的老宝贝,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后来这些珍品都被运回奉天,收藏于奉天博物馆。 “你再来看看这几幅画。”奉九被宁铮拉到最左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这里放着几张石涛的画,奉九知道石涛是宁铮最喜欢的画家之一,就是在帅府他们的卧房里,也挂几张这位南明遗族著名山水画家的画作。 “应该是石涛的真迹了。”奉九看着眼前几幅画,光看落款应该都是石涛,也就是苦瓜和尚晚年的画作,笔墨恣肆,意境苍莽新奇,颇得其张力十足的奇丽真谛。她自己则只喜欢恽寿平发扬光大的没骨画法的花鸟画:用笔爽利而含蓄,设色洁净而秀润,她和虎头师从李先生时,没少摩南田先生的画作。 “都是假的。”宁铮苦笑着摇头叹息。 奉九大吃一惊,“怎么会?”她此刻真恨手里没有一柄放大镜,只好俯首下去,将一张脸都恨不得贴上了这几幅纸本设色画,细细研读个中真义:但见用笔粗中有细,墨色干湿并用,画面奇趣充沛,千真万确是苦瓜和尚晚年的调调儿。 宁铮笑着把她拉起来,“都是张大千画的。这个促狭鬼。” 后来被称作“东方之笔”、创建了“大风堂派”泼墨泼彩技法的张大千还没有名满天下,只是比宁铮大两岁的年轻人而已,从三师傅李瑞荃那里学来了制作伪画的种种诀窍,曾以仿南宋梁楷的《双猿图》瞒过了山水画家、鉴定大家吴湖帆而洋洋自得;后来因石涛的画作在这个时代备受尊崇而仿上了瘾,又以假石涛从山水画宗师、自诩“石涛鉴赏第一人”的黄宾虹那里骗走了真石涛,足可见其以假乱真的惊人功力。 就像后来的书画鉴赏家傅申夸赞的那样,“他是身上拔一根毫毛,要变石涛就变石涛,要变八大就变八大,要变唐伯虎就变唐伯虎。”八大就是八大山人,另一位南明遗族和尚画家朱耷。 据说现存于世间的石涛十之六七的画作,揭开表层,都能找到张大千的花押。 奉九再仔细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出哪里有假。也是,能把鉴定大家都糊弄过去,还指望能从画纸墨色上看出端倪,那也太儿戏了。 奉九转念一想,笑了,“看来是吴湖帆先生帮你鉴定的伪作。” 宁铮笑着接道,“可不是。不过吴先生也直言不讳,说要不是他先在张大千那儿上过了当,说什么他也不敢相信这石涛都是伪作。毕竟当初的《双猿图》,他自断确为祖上所藏后流失的,所以才花了几万银元高价购进。” 不过,即使明知上当,宁铮也不生气,反而被张大千的精湛画工深深折服,两人从此结下了一段深厚的友谊。 奉九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没想到你在这方面真是精益不少。” 宁铮静静地看着奉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太太不在身边,大战间隙,需要平津来回周旋、交际,待晚间回到卧房,无事可做,我就叫蔺如蓝找了些家里原有的真迹,四处挂着,增强眼力,果然如退帝所言,可能不如你说得头头是道,但就这么略有进步。” 奉九听了他的话,眼睛一转,明白过味儿来,忽然心生感激:宁铮完全可以把自己带到北平,像个天天等待丈夫归家的闺阁怨妇一般,配合着他的行动,但他没有。 自己在奉天,可以上大学,娘家也就在旁边,也更能保证安全,所以,他实际上也是很孤单地就这么空着过了么? 宁铮忽然反身抱住奉九,一下下轻啄她粉白的面颊,“下次等你放寒暑假,时间从容些了,我带你去上海找张大千,他这个人,有趣儿得很,你一定喜欢。” 奉九点点头,这样的人,肯定是个极其有故事又通达的人,谁会不向往? 还没等奉九反应过来,宁铮忽然一把抱起她,大步向东厢走去。奉九连踢带打,根本拗不过他,只能羞得把脸埋在他颈窝处,不想见到一路上其他下人的目光:得亏这府里就没几个人,要不真真羞煞人了。 偏偏这家伙一边走还一边不忘俯首在她耳边轻轻说:“其实里面的角落里还有个箱子,我陆陆续续替你收了十几张南田先生的画儿,等有空了再去好好看看,一并运回奉天去……” 秋声正在里面收拾奉九其他行李,忽然见到这一幕,有点不知所措,宁铮只说了一句:“出去。”秋声就跟头把式的翻出去了,还不忘牢牢带上了门,简直创造了她这一辈子最利索的一次行动记录。 宁铮把奉九放在北面的炕上,炕是够旧的,不过被褥都是新的,奉九瞄瞄床头的小座钟,“不行,没有多少时间就该出发了。” 宁铮已经开始动手脱衣服了,他职业军人的素养果然让他脱衣速度快如闪电,奉九翻过身捂着脸,讨厌的家伙青天白日的就要行那等龌龊之事。 忽然想起来他肯定又要上手摸自己,不禁想到刚刚两人展开了不少古画观看,灰尘肯定是有的……就听到撩水声响起,宁铮净了手,得意洋洋地展示给她看,“手干净的,别担心。” 什么别担心,奉九气结,“你这是把我都摸透了么?”话音刚落就觉得不对,这叫什么话? 宁铮一脸欢颜,“说得真好,可不是摸透了……” 语声喃喃,他凑上前来,开始解奉九的衣裳,很快,两人如新生婴儿一般抱在一起,低喘、轻吟、细细碎碎的低语、娇嗔薄怒,照例,奉九是摸不透宁铮的;而在他一贯的强势下,宁铮的确是又把奉九给摸了个遍,巨细靡遗…… 等秋声再得以进来给奉九打扮,已经是差不多半个时辰以后的事儿了。 东厢里一派风平浪静,秋声给奉九做了花苞发髻,随意插了几支小小的钻石花发夹,就像是星星散落在漆黑的夜空。 宁铮换好了衣服,看着奉九梳了这个发髻,像个西洋公主一般清纯美丽,他情意绵绵地凑上来,秋声低头一笑赶紧避了出去,估计姑爷又要给姑娘亲自戴首饰了。 宁铮扳过她的脸,仔细看了看,又上下打量了奉九一番,这才从兜里掏出一个盒子来,里面有一枚祖母绿胸针和一对祖母绿钻石耳坠,给奉九分别戴上。胸针主体是一颗椭圆形哥伦比亚祖母绿宝石,周围一圈儿小钻石托拱,下面垂着两颗水滴状缅甸红宝石,祖母绿的莹碧鲜亮之色,配上暗夜般的酒红色,端庄、高贵又奢华。 夫妻俩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一直消失不见的鸿司也及时冒了出来,原来老帅也要求他陪同三叔三婶参加酒会。 没走多远就是一个花厅,一个壮实的中年仆妇正往里搬花,看到奉九正看着她手上一紫砂仿哥釉方形花盆,里面栽着一株奉九没见过的花儿,就喜滋滋地告诉她:这是昙花,看这盆昙花的花苞,已经开始扭嘴了,估计今晚就能开,不过说不准几点钟,去年是到了后半夜才开的。 奉九笑着点头,说要是半夜起得来,就过来看。 宁铮转头朝仆妇身后看了看,对奉九说,还有好几盆昙花呢,喜欢的话,走时莫不如就带几盆回去;这么多盆,总能赶上一盆开时是醒着的。 奉九笑嘻嘻地说看看吧。 他们又坐上了“奉天一号”,奉九猜测公公只怕是想让自己这个三儿媳体会一下乘坐堪称全世界最有面儿的汽车是什么感觉。 支长胜在前面开车。宁铮则沉吟着说:“这个答谢酒会不同寻常,此时父亲正在争取各位驻华公使对政府的支持,所以不得不让你来回奔波。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不过,多少为我忍忍,好不好?” “没关系的,”奉九轻松地说,“我正好在放春假,就当看热闹了。”宁铮左手与奉九的右手十指交缠,举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大晚上的,白纱帘都没有放下来,坐在支长胜旁边的鸿司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所列珍宝都是少帅真实收藏的,后来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都被小日本抢走了…… 少帅和张大千不打不相识,即使后来到了台湾,大师还曾做东,专门招待少帅吃了一顿饭;后来当时那顿饭的大师手写菜单由台湾富豪林百里以200万新台币购得。 不过,虽然张大千在艺术领域纵横阖捭,横跨东西,但他上世纪四十年代对敦煌壁画的破坏性临摹,所有辩护都站不住脚,还是必须受到严厉指责。 第57章 六国饭店 今晚的舞会是在位于东交民巷使馆区的著名的六国饭店举行的。 当初因为是六国合资,所以才有这么个名字,店主同时也就是横跨欧亚的著名奢华卧铺列车“东方快车”公司的经营者。饭店地面共五层,最高一层是加盖的,也是此时北平的最高建筑。主顾自然是各国外交人员、在华的上流人物,及中国的权贵们,不免还要掺杂些刺客、浪人、流莺……号称“民国第一社交舞台”,多少重要的历史事件在此发生或即将发生。 他们刚到了饭店门前,就有机灵的身穿白衬衫黑马甲背心戴白手套的西洋门僮上来开门,宁铮挽紧奉九的胳膊进入大厅,眼前一片金碧辉煌,到处摆放着插着大朵白色芍药的水晶花瓶,法国乐队奏着欢快的乐曲,好不热闹。 他们今晚是东道主,自然需要站在门口欢迎来宾,任务不可谓不艰巨。鸿司打了个招呼,就自顾自地走了,他只要把自己照顾好就可以了,只怕今晚,他的三叔三婶是没工夫理会他了。 在刚才来的路上,宁铮已经简单跟奉九交代了大约会有什么人到会—— 共有欧美日十几国的驻华公使携夫人出席酒会,驻华公使无一例外都是男性,穿着打扮也大同小异,无非是黑色燕尾服,内衬两角翘起的硬领衬衫,丝质白领结,搭配法式回褶袖口,穿白色丝质绣花背心,白色口袋巾,有的还戴着白色手套,脚上也是一水儿的黑色漆皮鞋。要不是花里胡哨的袖扣各有不同,真要怀疑他们都是一家裁缝铺裁出来的。 宁铮也不能免俗,脖子上的四手结还是临出门前奉九亲自打的,可能只有那块为了陪衬奉九的晚装而选的酒红色口袋巾才与他们不同。 最先到来的是意大利驻华公使,当时的元首墨索里尼的女婿齐亚诺,此人黑发黑眼,中等个子,五官英俊,仪表堂堂,臂弯里挽着他肚子隆起明显是怀孕了的娇小美艳的妻子,也就是墨索里尼的女儿艾达,不过奉九觉得她看向丈夫的眼光里有一丝哀怨。 宁铮跟他们用英语交谈,并把奉九介绍给他们,艾达看到奉九眼睛一亮,随即注意力就被她胸前的绿宝石胸针吸引了:奉九不喜欢用古董,所以宁铮一有机会就给她定制一些符合他自己审美的首饰。当然到底是首饰入了这位意大利公主的眼,还是只是一种套近乎的恭维,不得而知。 寒暄几句后,两人就进入大厅欣赏音乐了,接着到来的是英国驻华公使蓝蒲生爵士夫妇,他年过六旬,身材不高略显臃肿,夫人跟他长得很有夫妻相。蓝蒲生是宁铮的忘年交,即使前几年深陷于军阀混战里,一伺战事不那么频密,他就会驾机飞到北平,去蓝先生寓所与他讨论当前国际局势的走向对中国国内的影响。蓝先生很欣赏宁铮,认为他头脑敏锐、志向远大。 夫妻俩对宁铮很熟悉,也都是第一次看到奉九,一副惊喜不已的样子,觉得宁铮娶的这位太太,出乎意料的美丽典雅又大方;待一交谈,更是展露出真心实意的喜悦,对奉九流利优雅的英文连连表示赞叹,觉得出色的宁公子总算没有被父母之命的中国传统式婚姻所辜负。 接着其他各国公使也陆续到达,奉九开始觉得脸笑得发僵了,今天的来宾以西洋人居多,大厅里已经开始充斥着浓重刺鼻的香水味儿,奉九微微皱了眉头,宁铮察觉到了,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这些公使当中,最引起奉九注目的就是日本公使芳泽谦吉,个子矮小,龅牙,阴沉着脸,似乎颇有怨气:也是,老帅跟日本人打交道,滑不留手,让日本方面非常头痛。芳泽谦吉是庆应大学毕业,已在中国辗转任职于多个地方,三年后,他的岳父犬养毅在日本组成反对党内阁。 奉九是个脸盲,不过幸亏今晚这些来宾脸上身上都有点特征可供自己短时间记忆,要不真容易分不清谁是谁。 奉九没法不记住法国包克书兄弟公司的法国经理包奈,因为他的山羊胡子太惹眼了,而且奉九还跟他用法语聊了一会儿雨果和巴黎圣母院,这是一家法国商业巨擘,宁军的军火和飞机、航空零件有很大部分都购自这家公司。 还有大名鼎鼎的怡和洋行总经理凯自威,后来成为英国托拉斯维克斯军火厂驻华代表,与宁铮也有不少接触。 不过最让奉九高兴的是,穿着湖蓝色挖领领儿泡泡袖法国绸大摆裙的葛萝莉陪着父亲——刚升任美国驻京公使的葛大卫来了,其实昨天在电话里萝莉已经告知了奉九这个消息。葛大卫在过去的两年里,已经在几个场合与奉九碰过面,说起来也是老熟人了。 几朵浅蓝色的小花缀在萝莉梳了公主双发髻的浅金的头发上,与晚礼服的颜色交相呼应,衬得她一双绿宝石眼睛越发深邃明亮,显得天真又优雅,而陪同他们到来的是印雅格,穿着与众不同的深蓝色美式无尾燕尾服,没穿礼服背心,而是别出心裁地系了一条米黄色的卡马邦德,也就是宽腰封,口袋巾也是腰封同色,使得他在众多沉闷的燕尾服男士里立刻脱颖而出。 与萝莉有呼应啊……看来有进展。 奉九一向极其欣赏印雅格的着装品味,这时候也不免把他的穿衣经暗暗记在心里。 接着一打听才知道,是他开车送葛氏父女俩过来的。看着人过中年依然笔直挺拔风度翩翩的葛大卫,以看心爱女婿的眼光看着印雅格与其他人寒暄,奉九心里暗笑,印雅格很聪明,知道走老丈人路线这一招能成功。 没一会儿,柯卫礼也到了,陪着他的父亲——香港爵士柯东先生。 柯爵士与老帅私交甚好。奉九默默注视着这位著名的“香江传奇”、香港开埠后第一位超级富豪,心里开始不由自主地复习这位父亲为荷兰裔犹太人、母亲为广东人的欧亚混血儿的光辉人生经历。据说在香港如果想讽刺一个人不自量力,就会以“以为自己是柯东啊”来表示。柯东这名字何其普遍,但在中国如果提起这两个字,大家知道,指的只有香港这位富可敌国、慈善为怀、一直以中国人自居的柯先生。 好容易各路人马都到齐了,宁铮举起酒杯,简明扼要地用中文代替父亲发表了致谢感言,在场的绝大多数公使都听得懂中文,当然听不懂的其他人也没人管了,毕竟这是中国的地盘。 接着酒会开始,奉九在宁铮的牵领下,跳了第一支开场舞,随后众人纷纷滑入了舞池,伴着乐队现场演奏的舞曲,开始享受这美好的时光。 奉九和宁铮跳了一会舞,就被他带着与众人交际打招呼,没过一会儿,他们自然地分开,奉九很快就被各国公使夫人和家眷围住了。 毕竟,俊帅的奉天宁少帅一直是她们小圈子闲聊的焦点人物之一,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他年轻的太太,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不过,她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年轻太太不但清丽优雅,她的英语、法语甚至意大利语都非常纯熟,并表示近期正打算开始学习德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当然奉九没说的是,她也在某种刺激下,打算开始学习希腊语。 其实这些语言不是属于印欧语系就是拉丁语系,或多或少都有联系,很多单词只是写法稍有不同,发音听起来都很相近,比如英语的底层词汇就有很多日耳曼语,与德语如出一辙。 萝莉站在她身边,轻轻握着她的小臂,给她撑腰打气。不过没一会儿她就发现,她这位中国闺蜜根本没有她以为的紧张,而是,如鱼得水。 人喜欢做某件事,和擅长做某事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比如奉九,她不喜欢应酬交际,但天生的亲和力、洞察力、强大的语言能力、对各方面知识广泛的涉猎和万中挑一的表达能力,让她可以轻松驾驭一切与人打交道的场合,比如现在,她巧妙地操控着与各位公使家眷的谈话主题,时不时地换一个安全的、大家都感兴趣的展开闲谈,保持着一种适度的节奏,将气氛炒得分外热络,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天赋异禀了。 宁铮远远地时不时瞄奉九几眼,预备着她面露不耐或疲惫时只能把柯卫礼或印雅格押在这里,他去搭救不爱交际的太太于水火。 可让他微微失望又满满自豪的是,他只看到了围着她的西洋女眷越来越多,各位贵妇人的脸上挂着舒心的笑容,时不时地更爆发出一阵阵的大笑,他就知道,自家太太这又是适应良好了,她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正在这时,刚刚在女眷圈子外围听了一会儿闲话的蓝蒲生爵士走过来,宁铮主动跟他碰杯,蓝爵士顽皮地眨眨眼,笑着说:“你这位太太真是风趣,她刚刚说男人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给太太开车门——一种车是新的,另一种太太是新的。” 这种俏皮话自然也逗得围着宁铮的男人们也哄堂大笑。 此时乐曲换成了由美国新黑人爵士舞改编进而风行全世界的福克斯舞曲,也就是慢四狐步舞,这种舞蹈轻松活泼,看起来倒像是在小跑,男宾听后纷纷有找太太跳舞的冲动,于是男宾圈和女宾圈开始向中间移动,融合,接着四散开来,奉九这才得以下来休息。 她刚刚在与各位太太小姐聊天时,能感受到似乎有什么人在远处凝视着她,但带着几丝敌意,此时她装作不在意地环顾大厅,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大概是盯着她看的男男女女太多了。奉九只好放弃。 正在这时,跟着他们进了大厅后,就跟一滴水融入了湖面般消失不见的鸿司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杯粉红色的punch果味酒,奉九刚刚正应酬得口干舌燥,一看就感激地一笑,接过酒杯喝了几口。 她看着宁铮又被其他的宾客围住了,不以为意,偷偷说我想出去透透气——这大厅里的气味儿,实在太难闻了。 鸿司笑着伸出胳膊,奉九挽住,两人向后走;外面是玉带小桥,一轮明月高悬于空中,静静地俯视人间。 奉九忽生感慨,“明朝时,这里是太仆馆,为皇帝掌管车马;六百年前,明朝的月亮照着紫禁城,自然也照着这座太仆馆;现在呢,中华民国的月亮还照着紫禁城,不过照着的不再是太仆馆,而是这座洋人开的饭店了。” 鸿司微微一笑,“很快,我们中国就会把这些横行中国大地的洋人都打出去。” 奉九狐疑地瞅了瞅他,“真的?很快?” “是的,很快,但不是靠我爷爷和……三叔他们,而是……而是千千万万的中国老百姓。” 奉九第一次和鸿司谈到政治,她这才发现,今天第一次见到穿着黑色燕尾服的鸿司,俊秀挺拔,脸上带着一种执着的信念,这极大地鼓舞了对着军阀混战斗法愤怒又无奈的奉九,心里那种欢愉在不断地扩大。 听着大厅里传出来的欢快的狐步舞曲,鸿司忽然伸手挽住她的纤腰,“我们跳个舞?” 奉九人生的第一个舞伴,正是眼前的鸿司:当时同泽要求学生学习跳交际舞,男校女校学生混搭不用说自然是最佳选择;奉九还和虎头一起跳过舞,可怜的虎头在育才男校,想找个女伴实在太难。 两位老舞伴于是在玉带小桥上从这头舞到那头,又舞回来,鸿司的舞步有点咄咄逼人,一不留神两人的身影已经闪进了连接着玉带桥的小花园的东南角。 他们无声地笑了,正要再舞出去,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清浅男声响起:“贺四小姐,我以为三年前我们已经把话讲得很清楚了,这么到处追着不放,实在不是你的风格。” “瑞卿,我不是不想放下,而是真的放不下。我又找了那么多男朋友,但他们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万一……” 鸿司在刚听到宁铮的话时就略微紧张地看了奉九一眼,奉九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儿。鸿司心头忽生细小的喜悦,但长久以来备受掌控的理智还在,他快速盘算一下,还是决定在外面这对儿旧情人讲出更过分的话之前,陪着奉九现身,省得闹到大家尴尬无法收场。 没想到奉九看出他的打算,只是伸出一只纤手就那么松松地把他的衣袖一牵……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不用多,却已有足够的力量阻止鸿司接下来的任何动作了。 “那又如何?我已成婚两年,你也早已订婚,作为老友,我还是不忍心见你这样糟践自己,贺四小姐……” “怎么,连丽云都叫不出口了么?”幽幽的女声响起,带着不可错认的哀怨,“我早已退婚。今晚我远远地看见了你太太,她真美,讲话时的样子,连我都心生欢喜,是值得你放在心尖上的人,我比不上……不过我敢说,爱你的这颗心,她永远也比不上,我不怕跟任何人比……瑞卿,我不在意做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 “省省吧,贺四小姐,除非你不嫁人,否则今生除了这个称号,我只怕不会称呼你别的。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还有,离我太太远一点。我不希望你的出现让她不快。”宁铮的嗓音变得清冷到底,即使在这初夏的夜晚,也凉飕飕的一丝温度也无。 奉九听着两人的谈话进入尾声,正想着要不要偷偷瞄上一眼,省得以后万一碰面却对不上号儿,那多要命。 忽然听到一阵华贵丝绸衣服特有的摩擦发出的声响,外面的两人都没有说话,但听到了女子急促的喘息声,随后听到宁铮压抑的低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值钱了?!比欢场女子还不如,堂堂驻欧公使贺蕴福的女儿,就这么自轻自贱么?再有一次,我会请你到河里清醒清醒!” 一阵猝然离去的脚步声,标志着宁铮已经返身回到了大厅。 又过了一会儿,一声低泣,那个贺四小姐也垂着头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看来是不打算再返回大厅里了,奉九在她仰头看着天边的月亮以防止眼泪落下来的瞬间,看到她称得上是相当美丽的脸庞。 鸿司担心地望着奉九,她却毫无异色地微笑着回望鸿司,鸿司的双手不自觉地揽住她的双肩,“奉九,你……” “我没事儿,别担心。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三叔是什么人。再说你看他刚才,拒绝得多坚决啊,是吧?” 鸿司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其他在他心里,纯净如最尊贵的金刚石一样的奉九,是不应该跟这些不入流的低级丑闻发生一丝一毫的联系的,这已经是对她的玷污;如果她嫁给了自己的话,如果…… “我们回去吧。”奉九不动声色地挣脱掉了鸿司的双手,“我猜,你三叔现在正在很着急地找我。” 鸿司的双手落了空,慢慢地垂到身体两侧,头也微微垂了下来。 “还是我先进去吧,怕你三叔找茬儿——有的时候,他真的很幼稚。” 奉九轻轻松松地跟鸿司摆了摆手,深色的软绸裙摆一旋,衬得她袅娜的身姿在月色下宛如惊鸿,很快就消失在大厅门口。 奉九猜得真准,宁铮可不是一进来就没头苍蝇一般地想立即找到奉九,虽然他掩饰得很好,甚至在找了一圈儿失望之下,还不忘陪蓝爵士夫人言笑晏晏地跳了一曲慢三华尔兹。 他一晚上一直还算不错的心情被贺四弄得很糟。 宁铮正费力地迁就着跳舞踩不到点儿上的蓝夫人,忽然看到刚刚苦苦寻觅的那道酒红色的翩跹身影出现了,他面上没压住,跟着就是唇角一牵。 蓝夫人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不禁抿嘴儿笑了,“看看你,就这么一会儿没见到就念上了?哎哎,年轻真好。”她俏皮地敲了敲宁铮宽厚的肩膀,“行了,别在这痛苦地陪着我这个老妇人了,快去陪你太太跳几支舞吧,酒会也快结束了。” 宁铮哪能听从,自然还是等到一曲结束后,才把蓝夫人恭恭敬敬送回到她丈夫身边。 然后迎着奉九含笑的目光,悠悠然走过去,一伸手掐住了她的细腰。脸上带着微笑,却是暗暗咬着牙问道:“你刚刚去哪里了?我满哪儿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你。”要不也不会被虎视眈眈自己一晚上的贺四堵在小花园。 他现在的情绪颇有些不稳,奉九没想到一个情场老手受的刺激居然好像比自己这个外人还要大。 她有些不舒服地想挣脱宁铮铁钳一般钳在腰间的手,未果,宁铮已经拥着她走到大厅邻着的花厅,到底还是不管不顾地亲了下去。他需要来自她的抚慰,立刻,马上。 好一会儿,奉九才从自己挂在手腕上的晚宴包里抽出一条小手帕,仔细擦净了他沾满她洋红色唇膏的双唇。 宁铮捧住她的脸,着迷地望着她的唇,“你倒是不用补妆。你的唇,本来就不描而红。” 说完,又是深深的吮吻。 “哈?你的口袋巾哪里去了?” 奉九被他放开时,才发现他的酒红色口袋巾不见了,只留下光秃秃毫无装饰的口袋。 “刚刚擦了汗,嫌脏,丢掉了。”宁铮轻描淡写地解释完,就搂住她的腰,“走,我们去跳舞。” 他们回到大厅,马上有人上前邀约奉九跳舞,宁铮只能放手,然后他很不高兴地发现,她的太太连回来坐会儿的功夫都快没有了,经常是一支舞完了另一个人马上上来接手,真是让人不快。 几支舞下来,奉九忽然看到舞伴变成了柯卫礼。 这位高大挺拔的四分之一欧亚混血儿居然一脸愁苦,奉九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她安慰着柯卫礼:“明天我正好要去燕大找薇薇,我会好好劝劝她的。你要知道,薇薇确实是小女孩儿心性,在感情方面尤其迟钝,你也不要操之过急,还是顺其自然,可好?” 柯卫礼早知道奉九是个聪慧的,没想到这还没开口,居然已经把自己的心思猜了个十足十,不禁面露感激之色。他这个人不善言谈,自觉在恋爱方面很是吃亏。 他忽然想起一事,郑重其事地告诉奉九:“宁夫人,我也不怕你笑话,请如实转告薇薇,我母亲虽然是虔诚的佛教徒,但我信天主教,一直是童男子,以后也不会做乌七八糟之事,请她放心。” ……猝不及防听到这等个人隐私大八卦,奉九闹了个大红脸,只能强装镇定地答应了。 夜色已深,曲终人散。奉九和鸿司被支产长胜开车送回王府,宁铮则在把奉九送上车后,伸头进去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回去不用等我,做个好梦。”奉九低声说好,宁铮关了车门,两手插兜,目送着奉天一号一路开走,这才抹把脸,转身去应付那群年轻的、广泛分布在各个领域的新锐们。 第58章 昙花 夜幕深沉,周遭寂静无声,支长胜很快把车开回了王府,到了地方下了车,有值夜的下人上来引着两位主子回到住处;鸿司住在东边的跨院,奉九则在正房旁边的东厢,他们互道晚安。 奉九一见鸿司的身影离去,维持了一晚上的笑颜疏忽消失不见,就好像百叶窗帘呱嗒一下撂了下来。 奉九回到东厢,已经闻声而起的秋声忍着呵欠要服侍她,被她止住了,她让值夜的婆子给她打来了一盆温水,细细洗脸,又换水擦了擦汗湿的身子:这的条件实在不便,可见老帅也没打算久居于此。 一边心不在焉地洗漱,贺四小姐从她身边踉跄而过的身影也不停地浮现在她脑海里:真可怜,那个女人爱得绝望的样子,真可怜。 那张混杂着绝望、哀怨、微小的希冀、满满的恳求的娇媚容颜……小心翼翼地尽量不使自己讨旧情人厌的样子,忽然与已经逝去的母亲的模样重合起来,凭空书写了两个大字给她看——“卑微”。 多好的反面教科书啊,奉九由衷感谢丈夫这个旧情人给自己亲身示范上的这一课。 奉九漫不经心地换上了丁香色的素绉缎上下式睡衣,沉沉睡去。 王府里本就没留几个下人,而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好得惊人,但不知怎的,只睡到半夜就醒了,她看看床头小座钟,已是半夜三点。 奉九到底还是起来了,披了一条白色的薄丝绒盖毯,信步穿过长长的抄手回廊,初夏清亮的月色遍洒楼宇、庭院,照得到处明晃晃的;朱红色的廊柱配上松绿色的窗框,极富美感。这百年老王府,不知有多少魂魄在此飘荡,但奉九毫不害怕——她也是奇怪,害怕有实形的动物标本,却不怕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害怕的无形的“鬼”。 奉九倒是觉得晚上的顺承王府,来得比白天顺眼多了。她的心慢慢静下来,灵敏的鼻子忽地嗅到一丝暗香,一下子想到了白天时的那盆昙花。 是不是已经开了?花开无人赏,这可让人有点感慨于它的“寂寞开无主”了。 奉九被这缕似有似无的幽香魅惑着、吸引着,一直走到了东花厅。 果然,那昙花扭嘴的花蕾已经开始上翘,外面包着的深紫色细长针状花托已经爆开,拳头大小的花苞也裂开了一个不算太小的缝儿,好似有一个神秘的世界即将展现。 昙花又叫“月下美人”,此时月光透过花厅几扇绿框花窗照了进来,她蜷缩在宽大的圈椅里,侧扭着身子,托腮凝眸,静静等待身旁小几上的美人花开放。 昙花没有叶子,有的只是状似叶子的叶茎,如同翠绿色的龙爪一般。慢慢地,像是有什么被禁锢了许久的东西破茧而出,一点点挣脱着束缚,伸展着臂膀,一朵洁白如雪的莲花台凌空而出,漂在空中,舒展着细长的白色花瓣,露出里面鹅绒黄的花蕊,幽然吐出馥郁的芬芳。 又像是一位身穿雪白舞裙的仙女,傲然凌立于夜色之中,如此美妙……如此嚣张。 此时,她和昙花优美的身影都沐浴在月光下,一同落在水磨石的地面上,分不出到底哪一位才是月下美人。 可惜没一忽儿,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奉九眼睁睁地看着雪白的花瓣开始收缩,回卷,整朵花闭合,就这么头一耷拉,谢掉了;真好似一个精疲力尽的美人,才刚儿贡献了最精彩的舞蹈,自己却一丝力气也无,终不能优雅地谢幕离去。 ……刚刚不是开得挺猖狂的么? 奉九的困意袭来,她勉力睁眼看着,心底那丝冰凉已经荡然无存,头脑却是有种清醒的痛快:就为了这一刻的灿烂,需要积蓄至少整整一年的力量,有劲么?值得么?也许对于有些人来说,真是有劲得很呢。 执迷不悟。 远处似乎有脚步声传来,略显沉重,大概是喝了酒的宁铮回来了,他来来回回地走着,越走越急,期间好像还喊了一声。 她含混地嘀咕着:“傻瓜……”不知是在说宁铮,说自己,还是说昙花;随后就已经彻底掉进了黑甜乡:奉九就是这样,一旦下了决定,就能抛开心事,了无牵挂地酣然入梦。 忽然有些微的酒气向自己接近,还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扑近自己的脸,好像有人在脸上找地方下嘴,犹豫了好一会儿,睡衣袖子被剥了往上,胳膊肘随即被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满满含o住,轻舔o慢吮,猛然胳膊上有肉的地方又被狠狠碾磨了一阵子;紧接着身子一轻,有轻轻的话语伴着红酒的醇香传来,“不省心的小东西,睡个觉还带到处换地方的。” 天色已大亮,奉九知道今天算是醒得晚了,也是,昨晚太折腾了。 她一点不意外自己是在东厢醒来,因为昨天在花厅入睡前还挣扎了一番,后来觉得宁铮肯定会找到自己,也就放心地睡过去了,实在不想走回去了,太困了。 她没有意识到,或者习惯性地拒绝去思考,自己为何如此笃定。 更知道宁铮在这儿也没拉窗帘:毕竟成亲两年了,奉九不喜欢卧室拉窗帘的怪癖,宁铮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觉醒来,精神还算饱满,只是觉得有点别扭,心脏有点难受。她发现自己侧着头,脸蛋儿贴在一方滑腻的皮肤之上,眼前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小小地矗立着。 奉九眨眼,再眨眼,终于确认,是宁铮左胸上的那颗茱萸豆豆,而自己,是趴在他的胸口上:拜成亲这两年所赐,奉九对宁铮的身体也算熟悉了。 她气结,好好睡觉不好么,怪不得噩梦连连,梦里自己被逼搬砖造长城,经常一块大石压到背上,怎么站起也起不来,原来就是他现在还紧缠在自己后背上的双臂所致。 她赶紧从宁铮身上滚下去,又觉得实在好笑,不觉抿嘴儿笑了起来,忽然想起自己昨晚看完昙花的感悟,那笑容,终于慢慢地又收回去了,容颜也变得冷淡,看起来很不好相与。 奉九这一下去,宁铮也跟着醒了:他们这些年轻男人昨天闹到半夜才散。一进卧室没找到奉九,可把他急得出了一头汗,本就没多少的酒意也彻底清醒;敲门问了秋声,当然也是做了无用功;后来忽然想起昨晚赴宴前,奉九对那盆昙花挺感兴趣,于是一路找到了东花厅,果不其然,奉九蜷缩在圈椅里睡得正香,还好披着毯子,没着凉。 他猛然睁开眼的一瞬间,正好看到奉九用一种清冷的眼神审视着自己:这种眼神曾经很熟悉,婚前他不是接收到了无数次么? 他心里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么? 他把脸凑过去,疑惑地问:“怎么了卿卿?” 这声“卿卿”叫得顺口至极,就好像他一直这么叫她。 “卿卿”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琅琊王戎的夫人对他的爱称,假正经王戎刚开始还不乐意来着,觉得夫人“于礼不敬”,劝她以后可不要再如此了。没想到这位不知出身哪家名门望族的夫人却大胆地回复:“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不让我对你亲香?你个老不死的想让谁来亲香啊?估计“神采秀美”的王戎一看夫人如此爱自己,心里也不免得意得很,从此就默许了。 奉九心下一叹:宁铮这个人,有太多的优点,而且能为他人所不能为——比如张大千伪作一事,宁铮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但他居然能就此轻轻放过,还结下一段善缘,这就真是非常人所及了。 奉九相信,他可能只是在情之一字上有所欠缺,人无完人;好在自己也已经认清事实,那么,应该不耽误两人做一对知心好友般互相欣赏的夫妻;虽然现在他对自己“卿卿”得厉害,谁知道以后会如何。 就这样吧。再要更多,那就是强求了。 奉九于是又笑了,宁铮这才吁了口气,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为什么刚才那么看着我嗯?不认识了么?” “嗯,我是鱼托生的,听说鱼记性都不好……” “记性不好啊?”宁铮故作思考状,“这个好办,以后天天早上让你再熟悉熟悉我就全想起来了。” 他侧着身子拘住奉九的身子,一双手开始上下游o走,没一会还不忘抓着奉九的手往自己身o下送,其实从上次在温泉,奉九已经不怎么抗拒这种行为了。 不过今早可是不同往日,奉九突然抗拒得厉害,无论宁铮如何诱哄,她那使出吃奶力气的坚决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宁铮虽然还是笑着,但眼里的温度却是迅速降了下去,果然,最开始的感觉没有错,她又退回到满足于和自己做个亲人的那个位置去了。 思及此,他松了手,只是还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上,但一只手还是不甘心地钻进她的睡衣,安抚地摩o挲着她光滑的后背。 应该是昨晚发生了什么,让她有如此大的变化,难道他看到了贺四对自己的纠缠了?虽然贺四冲过来想吻自己,但并未得逞;他还生怕贺四的唇膏在自己脸上一擦而过时留下痕迹,特意把口袋巾拿出来蹭了又蹭,又嫌恶地扔进了饭店门口的玉带河里。 宁铮不再逼迫她,开始静悄悄地自己思量:如果夫妻之间有情意,这种半逼半就堪称闺房情趣;如果是单方面的,就成了腌臜丑陋,他明白得很。 两人起来后用过简单的早餐,今天奉九还有半天的时间,她会于下午动身回奉天。上午,她打算去看巧稚和爱薇。 忽然宁铮接到了老帅的电话,这才知道老帅昨夜已到了北平,现正在怀仁堂办公:老帅一向神出鬼没,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揣测得到自己的出行规律以保证人身安全,他这种策略由来已久,也的确卓有成效。 他提出个要求,让奉九去见他。 宁铮听了,跟奉九一说,两人一齐纳闷上了。 宁铮只好开车送奉九去见老帅,让今早过来报到的副官柯卫礼开另一辆,等着老帅见完奉九,由他护送奉九去看巧稚,当然还有文爱薇。 怀仁堂坐落在中南海里,原本是前朝慈禧太后居住的仪鸾殿,也是她去世之所;袁世凯曾在此处理政务,所以从此之后,所有北洋政府首脑都在此办公,老帅自然也不例外。 怀仁堂是灰布瓦歇山式两卷勾连建筑,红色古老钱菱花纹槅窗,裙板和绦环板上雕着万字纹底五福鹏寿纹,红色廊柱,可以想见当年的奢华和端庄大气。 奉九站住,欣赏着这座命运多舛、几经烧毁被推倒又被修复的美轮美奂的建筑。 宁铮叹息说:“谁能想到,就在这,”他伸出靴子尖儿点点怀仁堂前的路面,“还曾经通过一条铁路,慈禧天天坐着小火车往返镜清斋检查光绪功课。”这故宫里面修铁路也是当时中国一景。 “这个败家老女人!”奉九恨恨地说。 宁铮笑了,掐掐她的脸蛋儿,“你是真厌恶她啊。” “哪个中国人会不怨恨她呢?别的不说,你看这仪鸾殿,多美,都是样式雷家的手笔,他们雷家样式房掌案传了七代,故宫、天坛、颐和园、避暑山庄……都是他们家设计建造的。”奉九一说起这个就两眼放光。 “我们家古董店曾收了他们家不少‘烫样’,也就是建筑模型,用纸板、秫秸杆、木头做的,材料平常,但用烙铁、蜡版一熨烫成型,就精巧得令人赞叹了——掀开一层还可以看下面一层,层层覆盖,只可惜这等手艺现在已经失传了。我们当初都喜欢掀着玩儿来着。慈禧多无耻,居然还要重修被烧了两次的圆明园,逼着雷掌案日夜赶工,两代雷家人就这么累死了,她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样式房是前朝掌管宫廷建造的部门,雷家七代作为掌案,给北平城留下了诸多有鲜明雷家特点的皇家圆林、陵寝和宫殿。 “一家样式雷,半部古建史”,这些代表了中华文化最高建筑水平的文化遗存,多亏了雷家几代人的贡献;八国联军第一次烧圆明园时,慈禧太后跑了,位极人臣的大臣们跑了,雷景修的女婿为了保护园内建筑被当场用刺刀挑死,他妻子随即带三个孩子,一家五口自杀殉园。 奉九一骂起慈禧就有点收不住口,宁铮安抚地捏捏她的手。 还没等通报的勤务兵进去,迎头出来一个中等个子,国字脸,蓄着仁丹胡,穿着西装的土气的日本中年男人,旁边还跟着一个个子不高,穿着安国军中校军服的年轻男人,两人正在小声地用日语争论着什么。 他们一抬头看到奉九和宁铮,都是一愣,随即打招呼的打招呼,敬军礼的敬军礼。 宁铮和奉九回礼,寒暄了几句就分开了。 奉九只觉得宁铮明显与那个军官要亲热一些,而对于那个男人……他刚刚看着宁铮,虽然面上带着憨厚的笑,但却让奉九觉得他不过是笑里藏刀。此时奉九已走过他们身边几步,禁不住回头一看,正好与那个男人不约而同回头的目光对上,双方都不觉一楞,只好再次微笑,各自转头。 宁铮低声给她介绍说:“那个中年日本人叫土肥原贤二,是关东军派给父亲的日军顾问,最是善于装傻;年轻那个,是个退役的日本少佐,后成为浪人,名叫荒木五郎,中国名叫‘黄慕’,是我军第三方面军团模范队队长,此人对父亲和我都很忠心。” 其实自上世纪初,日本就一直有把整个国家迁到东北大的巨大野心。为此,他们培植了老帅作代理人,但没想到,老帅光拿钱不干活儿,甚至制定政策大量引入山东人出关在东北扎根,使东北人口激增,让日本人在中国东北再次立国的美梦一再受阻。 不过,老帅自然也不能把他们彻底得罪了,所以不得不接受已驻扎在金州的关东军派来的军事顾问,合同三年一签,到时候再换。 在民国十五年前,曾做过老帅日本军事顾问的至少十五人,分布在奉天总部、吉林和黑龙江军署,其中和老帅关系比较好,也在大大小小的战事里起了一定作用的有与老帅同岁的日本贵族子弟菊池武夫中佐、曾任京师警务学堂教官的町野舞马少佐,及后来的松井七夫大佐,当然也有民国二十年后成为时任日本关东军司令的战后甲级战犯本庄繁。 宁铮带着奉九,穿过雕梁画栋的前殿进入正厅,就看到老帅迎了出来,奉九已经有差不多半年多没见过老公公了,他穿着蓝长袍黑马褂,还是那么精神抖擞的,一双与宁铮几乎一模一样的微微下垂的眼睛闪着慈爱的光。 “奉九来啦?快进快进!” 他一边挥动手臂把奉九让进宽大的办公室,接着又用同一条手臂一挡,板起脸对宁铮说:“你就不必进来了。在外面等着你媳妇儿吧。” 宁铮无法,只能在外面的长沙发上坐下来,耐心等着,不免猜想父亲到底要与自己太太说些什么。 奉九一进去,就略略环顾了一下这间办公室,看起来倒是与帅府的书房没多大区别——巨大的紫檀蟠龙透雕两头沉书桌、官帽椅,错落地摆放于室内的大大小小的各式黑色水牛皮沙发,高大的书柜,散布的青花瓷花瓶,博古架上的各式摆件,要硬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从梁上垂下来几盏红色的宫灯,好像在在提醒着,这里曾有一个贪婪昏聩无能又狠毒的女人治理过天下。 书桌后贴着一副楹联,不再是帅府里那幅“书有未曾经我读 事无不可对人言”,取而代之的是“智深须有忍 将勇贵能谋”,字体结构稍散,笔力不显,一看就是老帅自己的墨宝。 奉九略略思索,这副楹联应该不是自古以来那些大家之作,比如上面提到的帅府里的那幅欧阳修的自勉楹联,而是老公公自提。 对照老公公这么多年来的为人处世、治军治吏,奉九慨然:虽然老公公没多少文化,但他的通透达观,又岂是凡夫俗子比得上的。 “九丫头啊,我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你……你也知道,这该死的北伐军又集结起来了,就要打到北平了,你说,我是跟他们接着打呢,还是干脆撤回关外,大门一关,乐得逍遥呢?” 奉九目瞪口呆,这等国家大事,确定要与自己这个虽然对局势很关注,但注定算不上有多少见地的人商量么? 奉九忽又想到,自己的公公,极其迷信,也许,他只是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个吉祥的人,就好比他总带在身边的七姨太,就是因为他觉得,自从收了跟他玩“斗什胡”总能玩到一起去的天津小李妈“天宝班”里的这个清倌人,自己的运气越来越好,旺夫,所以才总是与她同行。 可能也是因为类似的缘故,所以才想讨要主意吧?大概也是病笃乱投医了。 奉九心下轻轻一叹,抬眼直视着这位一代枭雄,“父亲,每个人,都有穷其一生也想要圆的梦,您的梦……已经圆过了。” “呵呵,该醒了是么?”老帅听完,转头看向窗外一树树的西府海棠。 海棠花又名“解语花”,这个时节,正开得绚烂,粉白的碗状花朵,酒盅状将开未开的小花苞,俯仰错落,颜色深浅疏淡,一朵挨一朵,配着光亮细致的绿色小叶,称得上是緑鬓朱颜;密密匝匝,蜂团蝶绕,好不热闹。 奉九很机灵地没接茬,由着老帅自问自答,忽听老帅惆怅地说:“这些海棠树,秋天结的海棠果可好吃了,今年……怕是吃不到了。” 奉九微笑着宽慰,“父亲,我们奉天帅府里的八棱海棠果,也好吃着呢。去年秋天,二嫂和我还一起做了海棠果酱和海棠果干,连奶奶都夸我们手艺好。” 老帅一听,眼睛一亮,“说得对!说得好!九丫头你呀,你就是这‘解语花’啊!” 宁铮正在外面等着,忽然听到父亲放声大笑,先是一楞,接着就若有所思地笑了。 没一会的功夫,老帅亲自把奉九送了出来,笑眯眯地交代了几句,奉九跟老帅道别,接着就由宁铮护送到怀仁堂门外,柯卫礼赶紧下车,宁铮目送着他们的车子开走,这才转身回了怀仁堂。 第59章 两闺蜜 没一会的功夫,柯卫礼已把奉九送到了协和医学院的门口,自己则安静地在校门外等候,奉九说大约半小时自己就能出来了。 奉九先到了女生宿舍,把给巧稚带的几样好吃的,包括曾让宁铮念念不忘的府里厨师王保田的拿手菜——一矮罐儿“错菜”,交给舍监保管并在来宾登记簿上签了字,接着就按着巧稚的课表去了她上课的教室找她。 协和医学院是由美国洛克菲勒家族出资建立的,学制八年,听着都吓人,不过出来就是医学博士,当然,如果能顺利毕业的话。 巧稚选的是临床医学专业,未来她想做一名妇产科医生,因为她觉得中国妇女死于生产的实在太多了,而自己的母亲也是因为生自己时伤了身子,所以后来一场心火就能断送了她年轻的性命。 奉九早就看出,巧稚必然是个有大作为的,她意志坚定、活泼大胆,能义无反顾地选择八年制的医学专业,这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她坚韧的品质。 协和就跟世界上其他医学院一样,都是招生人数极少的小型现代大学。 奉九打听清楚后,就直奔临床医学系的教学楼而去。 第二节课还没下课,奉九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巧稚,梳了一条蜈蚣辫儿,留着满天星刘海,一身阴丹士林蓝布大褂,正在认真听讲。奉九扫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学生反扣在书桌上的教科书,是《组织胚胎学》。授课的是一位西洋人,奉九的英文水准虽然很高,但这回她可真的听不大懂这位教师嘴里蹦出来的英文单词了……怪不得“隔行如何山”,信夫。 奉九看了看表,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她的眼睛百无聊赖地在教室那么一扫,马上发现了点异样:就在巧稚的正后座,坐着一位鬓角修剪得极其清爽,鼻梁高隆的年轻男生,有一头惹人注目的丰厚的黑发。他一会儿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做笔记,一会儿眼睛状似无意实则专注地停留在前座的身上,唇角含笑,像是一幅清淡的水墨山水画那样悠闲自得,从容的气度很惹眼。 奉九于是细细观察起来,很明显,使君有意,罗敷无情。 奉九偷偷笑了,巧稚这两年身量明显抽高了一截,虽然才十七,但已经是个非常出挑的美人了,她的气质还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当然如果把宁铮摆在她身边,所有人都会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跟她嫡亲哥哥如此相像,虽然五官完全不同。 没过一会儿,老师提前几分钟下课了,奉九往下拉了拉头上戴的跟一身鸭卵青色软绸春装搭配的牙白色钟形帽的边沿,尽量不引起人注意地半倚在墙边,但她高挑袅娜的身姿还是引起了涌出教室的很多学生的注意,忽听得一声“三嫂!”的惊喜叫声,奉九知道,被巧稚发现了。 她微笑着抬头,朝声音发出处看去,于是连着巧稚带她身边的一群同学,都觉得沐浴在一片暖意融融的目光中了。 很多人停下脚步,欣赏这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奉九脸有点红了:她很不喜欢不是因为自己的才能,而是容貌或身份引起他人的注意,这一点上,她有点古怪的偏执。 就好像她不喜欢办婚礼的原因也是如此:每个人在自己的婚礼上自然是绝对的主角,可大家对自己的注目,并不是你有什么值得注目,仅仅是因为客观环境上,大家被强迫着去关注这场仪式的主角罢了。 巧稚简直是一蹦三尺高地跑过来,一把搂住奉九的腰:她现在已经跟奉九差不多高了。 奉九从她的肩膀望出去,那个从容的男生一脸惋惜地看着巧稚,奉九猜测可能是不是有点什么别的打算,被自己给搅和了。 她今天的时间很赶,看望了巧稚后,还得去看爱薇,而且巧稚后两节还有课,于是她搂过巧稚的肩膀,两人亲亲热热从走廊的另一头走出了教学楼,到了外面的小花园里,找了个长凳坐了,略聊一聊。 奉九先告诉了巧稚老帅准备撤回关内的事儿,巧稚立刻面露焦急之色,奉九赶紧让她安心,今天告知她只是让她心里提前有个准备,不会影响她学业的。 毕竟现在已经是民国时代,军阀复杂反复的混斗极少殃及家人。时代进步了,这样没底线的事,已被共识为下作。 巧稚立刻明显松了一口气,她这么热爱她的专业,天天过着朝气蓬勃的大学生活,出来独立的感觉是这么的好,她可不想把这好日子给毁了。 奉九又告诉了巧稚给她带的好吃的都送到她宿舍了,巧稚先是高兴得不得了,忽然又泄了气,说同寝的几位小姐太能吃了,每次带的好吃的,自己都吃不上几口就被抢光了。 奉九不以为意地说,那她们家里人来探亲时,你也抢她们的。 巧稚皱了皱鼻子,嬉皮笑脸地问,三嫂你咋知道的呢?我就是这么干的。 奉九说,对啊,全中国的女大学生都是这么干的,谁都不吃亏。两人哈哈大笑。 奉九看看腕上小金表,巧稚的第三节课又要开始了。奉九临走前,促狭地在巧稚耳边说,“上节课坐你后面那男生,可是盯盯地瞅了你半节课呢,看起来还不错,配得上我们巧稚。” 巧稚大吃一惊,完全不知所措,奉九一笑,就知道这位也是个无知无识的,她把巧稚送到教学楼侧门门口,招手让她赶紧进去,巧稚抱抱她,依依不舍地进去了。 奉九赶紧出了协和,看到正耐心地等在门口的柯卫礼,他叼着一根烟卷儿,一脸闲适,这个姿态松懈了他一贯端方的形象,显得很是潇洒,路过的人都不由自主被吸引着多看这个美男子几眼。 奉九为他等待超过了四十分钟而向他道了歉。柯卫礼浑不在意,说宁太太你的速度在太太小姐们里算时间短的了,他的母亲和姐姐妹妹们那才是没有时间观念的。 两人一路又开车到了燕京大学,两所学校离得不算远。 到了地方,柯卫礼也不说别的,但那双坚定的黑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奉九想起他托自己的事儿,配合他现在坚毅的表情,大有不问出个满意的答复就不罢休的架势,奉九郑重点头,责任感满满。 奉九拿着柯卫礼给的课表,很快就在图书馆三楼找到了三四节无课的秀薇,甫一见面,两个有一段日子没见的闺蜜就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无声地笑着摇着,引起其他人侧目,她们很快就不好意思地松开了对方,从图书馆出了来,一人手里拿着一瓶图书馆里售卖的燕大食堂自制的瓷罐蜂蜜酸奶和一柄小木勺。 一对儿闺蜜到了燕大的未名湖畔,找到了一方木桌木凳坐下,聊了点生活琐事,很快奉九就把话题转到了柯卫礼身上。 秀薇一脸惆怅,“柯卫礼人很正派,长得也英俊,家世也不错,只是……哎奉九我还想请教请教你呢。” “什么?”奉九也纳了闷了,自己是女友们里面第一个结婚的不假,但她本人真的不懂恋爱啊,为啥她就成了姑娘们理所当然的爱情婚姻顾问呢?她们就不怕被自己这个不着调的带沟里去么? “你听说过杨骚和白薇的事么?”秀薇很认真地问。 奉九还真是孤陋寡闻,完全不知道。 杨骚和白薇,可以说是民国时代最著名的姐弟恋:杨骚小白薇六岁,两位都是文艺青年,尤其白薇,才华横溢但身世坎坷,二十岁时因为逃婚被准婆婆咬断脚筋;她和杨骚因为各自追求一对兄妹未果而相识并谈起了恋爱,但她炽热的爱吓住了他,所以他总想逃。 后来,他给白薇写了一封著名的情书,里面说:“我是爱你的呵!信我,我最最爱的女子就是你,你记着!但我要去经验过一百女人,然后疲惫残伤,憔悴得像一株从病室里搬出来的杨柳,永远倒在你怀中!你等着,三年后我一定来找你!” 奉九听了哈哈大笑,“这么蠢的话也有人信?”白薇被当时文学界的人称作“仙女”,气质清雅出尘,又曾留学日本,应该不至于被蒙骗。 秀薇叹口气,“可不信了咋地;不但信了,后来还被传染了一身花柳病呢。” 奉九大惊之下一口气没喘匀,被手里的酸奶呛了一下,猛烈地咳嗽起来。 秀薇熟练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说,“你再听听这位才女的回应——‘爱弟,我非爱你不可,非和你往来不可,你要尊重我的无邪气,不要把我无邪气的可爱的灵魂杀死!’” 奉九大中午的激灵灵打个冷颤,她最怕人说话扯上灵魂,不管是信佛、信教的,还是文艺青年们,“这俩,真够作的。” 她尤其厌恶男文青,一个个的做作得要命、神经质不说,还特别不脚踏实地。 “还有我身边的事情呢——燕大一位我最尊敬的曹姓副教授,与妻子青梅竹马,十六岁就订了婚,他比妻子大两岁,上学每天晨读都不忘去对面学校偷看自己的小未婚妻春翠。后来他大学一毕业两人就结了婚;婚后妻子去杭州念书,他在燕大教书,他们就用一本红色小绢画本两地传书,有时没有言语,只有一幅幅生活小画,不到两年的功夫,足足画了六大本,可真没少给邮政局赚钞票。可是待到妻子难忍相思,辍学回到他身边,他可好,居然跟我们一女同学又恋上了,妻子因此小产,两人前几天刚刚离了婚……” 奉九一听也气的够呛,“这都什么人啊?” “可不是。爱情到底是什么?开始得都那么轻易,相守起来怎么那么难?”文秀薇爱笑的脸孔也不见了,一丝迷茫和惆怅出现在她的眉梢。 奉九也不知如何劝她,但还是宽慰地搂搂她的肩头,“柯卫礼过年时不是追着你去了四川,你家里人对他印象很好不是么,现在你们俩到底怎么样了?”她明知故问。 文秀薇正为这个烦着,“哎,他可把我害苦了。我爹娘对他那个中意,到现在也是一星期一封信地追着我要我马上同意跟他订婚呢,这时候也不想想以后我如果真的嫁到香港去了,他们会怎么想我了。从小他们可一直说,要招上门女婿的。” 她是文家独女,无兄弟,再加上家业不小,想招个上门女婿实属正常。不过这份家业跟柯卫礼家一对比,就完全不够看了。 秀薇忽然脸一板,“奉九你看,爱情都是如此炽热,但到头来一旦真的在一起了,也不过前面说的这些个下场,让人心生幽怨。” 奉九其实有点怀疑爱薇还有幽怨的一天,如果有……那一定是没吃饱。 奉九抱着胳膊,审视着秀薇这两年明显成熟了许多的红红白白的小脸,敲着自己的下巴说:“薇薇你听我说,我们其实大可不必杞人忧天。世间可把握得住的东西,实在太少,都是一时一变的。白乐天有句诗——‘彩云易散琉璃脆,从来好物不坚固’,这个我们得承认。那我们就看最不容易变的那部分东西,比如——人品。人品就是,即使身处的环境变了,接触到的人变了,它也不会变,这是一个人最本质的东西了,对吧?你觉得柯先生人品如何?” 秀微毫不犹豫地说:“非常好,谦谦君子,很少开口,但言必行,行必果。” 奉九伸手指弹弹她刚刚一直就手痒痒的苹果脸,“薇薇,我们毕竟不是普通的女子,我们有知识、有学历、有家世、有钱财傍身,我们还年轻,在婚姻上,即使做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一拍两散这条路。我们,承受得起。”秀薇转头愣愣地看着目光坚定的奉九。 “而且——”奉九又掐掐她弹性十足的脸蛋,这手下的脸蛋胖嘟嘟的,看来燕大食堂伙食之好所言非虚,她压低了声音,“柯先生托我给你带个话儿,他还是个童男子,信仰天主教,未来也不会有乌七八糟的事儿,要你放心。” 奉九笑看秀薇,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张俏丽的小脸儿越来越红,直至一声低呼捧住了自己的脸,“哎呦喂,他——他是不是傻?!这种话也能托你转达?” 奉九得意地直点头,“那你看看!估计一看我就是老成持重、值得托付之人。柯先生,好眼光!” 她挑起大拇哥指指自己,秀薇哭笑不得。 奉九又笑眯眯地对文秀薇说:“王尔德曾说过,‘想结婚就去结婚,想单身就保持单身,反正到头来——你都会后悔的。’” 秀薇大笑,声振云宵,恨不得惊起未名湖畔一排鸥鹭;路过的燕大师生不禁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位可爱的女同学,她明快的笑容真有感染力。 后来她们到底去门口找了柯卫礼过来,三个人在燕大的食堂好好吃了一顿中饭,果然美味可口,柯卫礼表示如果以后还能驻守北平,一定要多来蹭饭,秀薇默默点点头,一向不苟言笑的柯卫礼惊喜非常,立刻笑容满面,看着奉九的眼光都是充满感激的。 三个人吃过了饭,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奉九被柯卫礼和秀薇送到了车站,看到宁铮的车已经到了,柯卫礼和秀薇冲坐在车里的宁铮一笑,径自离去,留下夫妻俩道别。 一身戎装的宁铮下车,送奉九上了专列,秋声已经上了车,行李也早就送上来了,还有一大箱子南田先生的画作。 奉九一上车就找了车窗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于是自己也在她对面坐下来。奉九回去要上学,他也要继续安排部署宁军下一步的行动。 “下次可能又得一阵子才能回奉天了。”他默默地凝视对面清媚的容颜,一边在心里不舍地勾勒着她的轮廓。 “没事儿,你忙你的。”奉九笑眯眯地说。 ……真是体贴周到,一点不缠人。 宁铮的手揣进了衣兜,紧紧攥成了拳。到底怎么了,这都成亲两年了,她好像又成了那条滑不留手、你跟她认真她就跟你虚与委蛇的小滑头。 她能做自己一个很好的亲人,却好像又没了半分男女之间的真心,明明前天之前还不是这样的。 “你放心,参加酒会的照片不会在报纸上登出来的。”宁铮忽然加了一句。 奉九一听,不免感激地一笑:当天酒会,她可是看到不少京城大报甚至外国记者在噼里啪啦地拍照,也曾烦恼过要是被奉大同学认出来怎么办,这下好了。她都忘了自己的丈夫是有这个本事控制新闻界的。 宁铮走过去,把奉九拉起来,抱进怀里,就那么默不作声地抱着,只是双臂越收越紧,奉九感受到他心中的不安与惆怅,也反手抱住他瘦挺的腰。 她摸到了他腰间围着的宽面双孔皮带,忍不住用手抠上面的孔洞,脸也贴住了他斜背在身上的德式武装带——这样的装扮让他显得英武非凡。 奉九昨晚是下了决心不要对宁铮投入太多的感情,但不代表她看到他这样难过而不会予以安慰。 好一会儿宁铮才又低声说:“每次与你分别,都这么难受。你可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你喜欢缂丝扇,却从来不会亲手送与你么?” 奉九听了,眼睛一瞠,福至心灵下豁然开朗,大大的瞳仁倒映着眼前年轻男人风朗俊秀的脸,好像又氤氲着初夏时节四里河粼粼的碎光,一漾一漾。 宁铮一字一顿地说:“不管是‘扇’子,还是‘梨’子,你信与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我这一生,都不想与你离散,不想与你片刻分离……” 奉九看着他俯下头来,捧着自己的脸亲吻了好一会儿,直到觉得从她身上汲取的甜蜜芬芳,还能支撑他再熬过接下来没有她的日子后,这才轻声说了两个字“珍重”,转身下了车。 鸿司没有跟随,他刚刚被老帅叫去了天津。 宁家专列“轰隆隆”地跑起来了,秋声随后发现件怪事儿:自家姑娘一直静静地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双手托腮,凝视着窗外像幅连绵展开的图画一样的青葱景致,不过,秋声觉着这些景致到底有没有入姑娘的眼就不得而知了。 居然有了闲暇却不看书了?这可是没有过的事儿啊。 宁铮当天晚上回到了王府,忽然看到昨天那个仆妇又在搬一盆栽在紫砂圆花盆里的昙花,他心中一动,下午送奉九走时心里一直惦记却没问出口的事儿终于想起来了,“三少奶奶没说要搬几盆花回奉天么?” 黝黑粗壮的仆妇赶紧给宁铮行了礼,这才说:“今儿三少奶奶走前我还跟她说呢,这两盆昙花儿,开花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直接搬回奉天看多好,火车搬也稳当;可三少奶奶说不了,还说……”仆妇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说了什么?”宁铮追问道,忽然觉得心跳得有点快,是不是奉九突然变得冷淡的原因就在于此了? “说没见过这么‘傻’的花儿,她不要。我也没怎么听懂。”仆妇挠挠头,对于精心伺候的花儿被如此嫌弃也很纳闷儿。不过,想想口袋里揣着的五个银元,嘴巴一咧又笑了起来,露出红色的牙花子和一口里出外进的牙,“少奶奶给了赏钱,夸我花儿养得好。” 宁铮摆摆手,让她下去了,他好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点什么…… 信任,可能是人和人之间最难获得的东西了吧。 自成婚以来,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由此形成的鸿沟,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问题。但若要把奉九绑在身边,他又实在舍不得。 也许,这次父帅带领宁军回奉天后,这个固疾才会得到真正的解决吧,他,已经失去耐心了。 他的太太,上学读书、画画抚琴、赏鉴古玩、运动养身、四处会友、老老幼幼、时做善事……是一位地地道道、修炼得越来越精纯的“生活家”。 悠闲自得,生活得惬意充实,在她的生活里,哪里有他的一席之地? 她根本不需要他。 他攥了攥空无一物的手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滑腻的脸庞的触感,忍不住越攥越紧。 他慢慢地在夜色中显得更加空旷的王府里随意走动着,人也好像骤然间失去了方向。 雕梁画栋,皆是虚妄。 沉重的军靴一下一下踏地,发出的声响在夜晚显得越发清脆而又空空落落,即使周遭有满满海棠的暗香涌动,将他温暖地淹没。 第60章 惊雷 奉九回到了奉天,继续上课,结果没几天就爆发了“济南惨案”,奉天城里一片紧张,很多热血青年罢课、商人罢市、工人罢工表示抗议。 连奉天大学都受到了波及,奉九的很多同学也都去了,学校只能顺应形势停课两天。 奉九不得不回到了帅府。 ………… 济南惨案,实际上还是和日本人脱离不了干系。从两年前开始,日本人就已经很惶恐,他们怕南京政府的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真正统一了中国。若此种前景成真,则他们妄图通过老帅先统一中国,再将东北割让给自己的“满蒙计划”将受到巨大冲击。 此时的日本首相是田中义一,算得上是老帅的好友——二十多年前,因为受日俄战争牵连,老帅被怀疑成俄军细作正要被日本人处决,当时身在中国东北的田中出面救了他一命。 几个月的清党运动后,南京政府修复了因“南京事件”与欧美造成的嫌隙,转而发动了第二次北伐战争,很快攻入了山东,五月一日占领济南;期间与日本屯军发生龃龉,但旋即解决,跟欧美日一打交道,就容易范“天真病”的南京政府首脑江先生大悦,志得意满以为北伐进展顺利,殊不知狡猾善变才是日本人的本性。 没成想五月三号,日本方面以保护侨民为名,悍然派出士兵主要来源于日本九州列岛熊本县的第六师团进驻济南、青岛及胶济铁路沿线,准备用武力阻止国民革命军的北伐。 这已经是熊本第六师团第三次参与侵华战争,前两次则包括甲午战争,和虽名为日俄但却是在中国东北的土地上开战的日俄战争。 第六师团连同来自仙台的第二师团,都是后来在“南京大屠杀”中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侵华军队中的主力。 熊本兵团侵入南京政府所设的山东交涉署,将交涉员蔡公时割去耳鼻、枪杀,并杀害了其他所有交涉署职员,随后大举进攻国民革命军驻地,并在济南城内肆意焚掠屠杀。 此时此刻,这支毫无人性的军队已经暴露出了虐杀成性的本质。 遇难者高达一万七千余人,遑论受伤、被俘拉去做苦工的普通百姓。同时,日军在济南大量扣留车辆,截断交通线路,并强占胶济沿线的行政机关。 此时江先生已经露出“攘外必先安内”的不抵抗端倪。 为了把同为中国人争夺中国控制权的北平的老帅拉下马,日本人刚刚犯下的暴行,可以先放一边以后再说。 ………… “秋声”,上午九点多,秋声正在小红楼的起居室里忙活,忽然听到有人叫她,一抬头,看到居然是以前从未来过的鸿司,“侄少爷早。您这是?” “我找奉——找你们三少奶奶。”他听起来平静的嗓音里含着一丝隐忍,秋声不知怎的就是听得出。 她心里纳罕,但也只能着急地冲楼上喊了一声。 只听得楼梯一阵蹬蹬作响,正在楼上找东西的奉九已经飘了下来。 她听到秋声的嗓音那么急,以为遭了什么事儿,没想到居然是许久未见的鸿司。 鸿司看着她没来得及梳理的乌鸦鸦的长发随着她在楼梯上一跳一跳而向两边飘动,婀娜纤细的身子套在一件圆领右衽白地红花的直身华斯葛旗衫里,真好象是皑皑白雪地里开出来的一枝红梅一般,又像是这个充满了花香的季节里的一枝娇艳芍药,迎着风,在人心头微微颤抖着。 她嫁人已有两年,粉白的面庞,还是那么生机勃勃;明亮的双眸,并未失色半分。 真是让人有点……生气。 奉九上下看看鸿司,松了口气,忽然又发现他神色不对。 “鸿司?找我有事啊?” “奉九,请你帮忙。”他也不废话,抖落披在身上的黑色外衫,露出里面的左胳膊。 奉九并没发现什么,直到仔细看才发现,这是一件黑色中山装的袖子,湿乎乎的,有什么液体正透过了面料滴滴答答地涌了出来。 秋声低呼一声,眼疾手快把手里的抹布扔到地上,将将接住了顺着鸿司胳膊滴落的鲜血,避免掉到了铺在黄橡木地板铺着的那张巨大的丝毛地毯上,奉九也捂了嘴。 她定定神,指挥秋声拿出一个小急救箱,这是她上中学时,依照生理卫生老师的嘱咐预备下的,“所以今早的游行你也去了。”奉九没有用询问的语气,只是肯定地说。 今早府里采买的回来,说在日本领事馆门前,大批青年学生抗议日本军队在济南杀死了一万多同胞。听说奉天警察总署调集大批警察去维持秩序,后来还动了粗。 “矮马,怎么这么不小心?”奉九又气又急,拿剪刀剪开了他黑色中山装的袖子。 鸿司听到她那声奉天本地特产,把表示震惊的“哎呀妈呀”说快了变成的“矮马”,忍不住笑了。 奉九抬头瞪他一眼,还笑得出来? 秋声在一旁舞舞扎扎,一直想伸手帮忙;鸿司收起了笑,微微向侧避了避,幽深的眼睛固执地盯着奉九看。 奉九无法,手微微抖着,先用一条帆布布条扎紧他的上臂,让他举着胳膊止血;接着拿脱脂棉花蘸着碘酒给他手臂上的一长条创口消毒,仔细一看之下奉九差点没晕倒,深到几可见骨,应该是拿刺刀砍的,太可怕了。 但她还是挺住了,一点不耽误地忙着,还不忘吩咐秋声,“给黄医生打电话,请他马上过来。告诉他别声张,大概得准备缝针。” “带着青霉素。”鸿司突然出声,补充了一句。 奉九忙过了这阵儿,再看他的伤口,浑身还是禁不住一阵发麻。她把纱布轻轻覆到他的伤口上,实在没法让它裸露着看,太瘆人了。 鸿司其实根本没在意奉九在做什么,他只是难得地利用这可以最大限度亲近奉九的机会,贪心地汲取着她的馨香,贪婪地注视着她的容颜。 “鸿司,你现在是军人了,这种□□还是别去的好——要是被有心的记者拍下来登报上,再被认出来,会让你爷爷和三叔很难办。”奉九斟酌着开口了,还是得劝上一劝的。 鸿司一怔,愤愤然抬头,死盯着她的眼睛。 “哦?看来你是选择站在你‘丈夫’那一边了,在明知道他们这些军阀沆瀣一气做了什么之后?” 奉九不禁头疼。 “鸿司,你也明知道这回的事情,奉天的警察局也是打给日本人看的。毕竟他们正在逼迫你爷爷签订满铁协议。政治太复杂了,牵扯到了方方面面……你得耐心些,给你爷爷和三叔时间周旋。” “……嫁了人,果然就不一样了。如果放在以前,你一定毫不犹豫跟我们站在一起。” 奉九默然无语,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直视着鸿司冷冷的眼睛,“不是的,鸿司,只不过,跟他生活在一起后,我才发现,很多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爷爷和你三叔,也不容易。” 两人有点无话可说,气氛尴尬。鸿司不知道是对现在的奉九的立场失望得多,还是因为她话语中带出来的对宁铮的偏袒失望多。 正在这个时候,黄医生进来了。 奉九赶紧站起来给黄医生倒地方。 黄冠龙医生是帅府医官,人到中年,恰好与鸿司母亲,也就是宁铮大嫂是旧识,从英国回来的医学博士,同时在奉天医院兼职,与奉九他们都很熟稔。 人是高高瘦瘦一表人才,前年才结婚,是个很幽默的男人。 他拉开鸿司手臂上的纱布,看了一下伤口,就皱起了眉头,“还真被你们说着了,是得缝针。” 奉九有点不敢看,走了出来,低声吩咐秋声悄悄去大少奶奶的院子找鸿司的丫头,找套备用衣服过来。 鸿司的眼睛追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走出了房间。 正低头忙活扎麻药的黄医生抬头看了鸿司一眼,也不顾忌鸿司现在是个病人,一巴掌糊在他头上。 “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别惦记。”他淡淡地说。 黄医生与鸿司母亲有旧,看自幼失怙的鸿司一向有如半子,想说什么张口就来,也没有什么避忌。 鸿司没作声,刚刚钻在肉里的麻醉针,居然比被军警的刺刀几乎来个对穿的伤口还要痛。 等麻药起作用,再缝了六针,已经过去了大半个钟头。 秋声把黄医生送出去,黄医生走之前,还不忘威严地瞅了鸿司一眼。 鸿司双手合十告饶,黄医生这才目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秋声回来就听到奉九一边帮鸿司套上外套,一边对鸿司说:“别担心你母亲那里,就说今早去恩德堂院给孩子们上生物课做实验解剖兔子,兔子乱蹦,有人的解剖刀不小心戳你胳膊上了。” 鸿司:“……你这个借口,可够完美的,怎么想到的?” “还怎么想到的?是我亲历的!”奉九一回忆起以往快乐的中学岁月,眼睛一下子像被点亮了。 “还不就是我们班有个毛糙鬼宋月英,拿着锤子敲兔子头,根本没敲昏,迷迷糊糊就撒手了,兔子也是急眼了,豁出去要逃命,”奉九咂咂嘴儿,心有余悸,“那只小兔子,一蹬后腿儿就要从桌子上跳下去,宋月英抓把刀,又去扑兔子,结果,一刀就捅在同组同学王嫣然的胳膊上,啊哟当时那血喷的呀!” 奉九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流光溢彩,红唇翘翘的,唇边折出一个小褶儿。明明是很血腥的场面,但因为前后关联太凑巧,同学们不可置信的表情太滑稽,还是让人忍俊不禁。 鸿司暗运了几息,才把那股子悸动压了下去。 “那当时你在做什么?” “我?我体育课连双杠扭了腕子,没动手,正在围观。”奉九笑嘻嘻的。 “中学时的岁月,多好。”他平静地说。 奉九收了笑,低下头,若有所思。那个时候,她和媚兰、郑漓、薇薇,是个多么甜蜜快乐的小团体。学校里的各种活动,又是多么有趣。 现在她虽然还是学生,但毕竟已嫁了人,无法做到心无挂碍,总有各种考量,心境怎么也不一样了。 人不可避免地长大,但一颗赤子之心,势必会随着成长而越来越难以保留。 鸿司看着她,默不作声。 “你现在也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对么?”鸿司忽然发问。 奉九的脸立刻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是啊,我最喜欢的。”满眼的笑,再再说明了她的心满意足。 鸿司一笑,伸手阻止了奉九要送他出去的动作,自己起身往外走去。 奉九淘气地举起双手握成一个喇叭拢住双唇,在他身后冲他小声喊着:“鸿司侄儿,以后别忘了报答你三婶我的救命之恩呐!” 正往外走的鸿司一个趔趄,回头看看双臂抱胸,笑得像只得意小狐狸似的奉九,而一旁送人回来的秋声正憋着笑,快手快脚地把自己在起居室留下的一地鸡毛收拾干净,不禁跟着笑出声来,“一定,这个大人情我一定还!” 奉九满意地点点头,两人挥手作别。 鸿司出了小红楼的门,慢慢往自己母亲的院落走去。奉九光彩照人的脸,满足于现状的神情,既让他欣慰,又让他痛苦。 两年多了,他就陷在这种自虐的感情里,不见希望,反而越陷越深。 ………… “济南惨案”后,日本首相田中义一颁布对华新政策:对“满蒙”采取“断然自卫措施”,换言之,就是打算利用宁老帅,逼迫承认日本筑路权。 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只要新修成五条铁路,东北和关内的土地也就自然分开了,根本用不着通过战争来解决。只要圈出“国中国”,使包括东三省和蒙古高原在内的“满蒙地区”实际上脱离中国,就可以为日本人大规模移民到中国东北扫清障碍。 所以接下来的这个月,日本派出各级外交人员对老帅严防死守,上至驻华公使芳泽,下至普通外交人员,处处盯梢,步步紧逼,抓住一切机会与老帅相遇,誓要威逼老帅签订《满铁协议》也就是《日宁密约》,重压之下,老帅含糊答应。 “满铁总裁”山本条太郎自以为目的达到,还举办了庆功宴,席间对于首相“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术大加赞赏。 但自一九零四年日俄战争后,因胜利而攫取了东北南部作为殖民地,一直驻扎在奉天省金州的日本关东军军官,非常不满于日本本土文官们“软弱的行为”,对于两年前上台的裕仁天皇,也因为认为他“年轻没胆量”,“根本比不上前任大正天皇”而存在诸多不满。 时任关东军司令官为村冈长太郎中将,被称作“皇军之花”的日本关东军与本土的“皇道派”之间存在天然的不和。 他们认为,宁老帅人根本不可靠,这二十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么?倒真不愧是中国人,果然是个太极高手:费劲巴力跟他签个协议,回去后才发现钤印用的是私章,这搁哪儿都得不到认可。 即使签了法理上无可挑剔的协议,执行起来也是能拖就拖能赖就赖,到头来一看,除了无伤大雅的让步,协议无一照办。 更别提老帅向日本银行以各种名义借的钱财,虽然极有可能本就是从中国搜刮而去的,但也达到了二十几亿之巨,几乎无一偿还。 中国有句老话: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欠债的反倒成了大爷…… 新仇旧恨,日本陆军上下已经达成一致,瞒着政府,秘密筹划,务必要除掉老帅。 ……………… 此时,千里之外,在天津小李妈的天宝班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嫖客。 此人年纪尚轻,自称姓金,二十出头,身材矮小,长相普通,还有点扫眉搭眼的。 虽说留着三七开西装头,穿了一身男装,但还是看得出是个女人,很是特立独行。 她穿男装,也并没有因此而显得英气勃勃,毕竟底子在那儿摆着;后来有称她为“男装丽人”的,那纯属是胡拍马屁,只怕多半是当时各大报刊编辑的杜撰,毕竟这样的标题很容易耸动,以达到吸引公众眼球,增加发行量的目的。 这位金先生一笑起来露出满口里出外进的乱齿——结合她的人生经历,倒不愧是在因为只吃软和食物,牙齿得不到锻炼,从而全民人人一口乱牙的日本长大的。 看她在这种高级青楼里如鱼得水的样儿,也是个欢场上的老手,雌雄莫辨的混乱而又神秘的气质倒也迷倒了不少风月佳人。 她出手阔绰,动辄在天宝班里遍请花酒,几次下来后又指定了一位当红名妓净月作陪,净月因为曾是老帅最宠爱的七姨太牛晶清的密友而近年行情看涨。 这位男装女人包了她足足大半个月,两人如胶似漆出双入对,亲密无间。 她就是退帝艾先生的宗族侄女,纯粹的中国人,后有“东方女魔”之称的日本间谍金东珍。 金东珍的身世有其可怜的一面:从小被父亲以“玩物”名义送给养父收养;十七岁那年,执着于将自己所谓“勇者的血液”和金东珍生父,前朝肃亲王“仁者的血液”永久结合的五十九岁养父川岛浪速强暴了她。 当晚,金东珍在日记里写道:“于大正十三年十月六日,我永远清算了女性。” 从此后她选择大部分时间着男装,热衷于军事政治,醉心于恢复前朝的风光。 待到她离开时,手上拿到了以一两黄金换到的七姨太以前送给净月的玉镯子,及一张姐妹俩的合影。 她拿着这些“信物”,转身去了老帅在天津法租界三十二号的寓所,见到了七姨太。年纪轻轻的牛晶清天天在天津寓所充当行动不自由的“护身符”“吉祥物”,心里也是有点怨气的,一听是以前好姐妹的知己登门拜访,立刻热情招待。 金东珍极其聪慧,不会明睁眼露地直接套话,而是循循渐进,待到拜访几次下来,两人感情见深,这才故意叹口气,说与七姨太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但真怕你与大帅要北归关东,这样以后离得远了,想见个面也就不容易了。 七姨太一听,也就随口接道:“还真被你猜着了,我们最近是要返回奉天哩。” 绕来绕去,终于得到了保靠的消息,金东珍一笑,随即依依不舍地与七姨太告别。 她马不停蹄地坐火车赶往关外金州关东军驻地,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缓缓拉开序幕。 此时的老帅已经进入了刚愎自用的年纪,五十知天命,他自以为跟日本人打交道这么多年,已经把他们摸得透透的,笃定他们不敢真对自己下手。轻敌之下,完全忽视了日本陆军这支不受控的力量。 六月二日,老帅发表“出关通电”,说明自己“力求和平,顺全民生”的主张,并称,“本为救国而来,今救国志愿未偿,决不忍穷兵黩武,整顿所部退出京师。” 六月三日,老帅身穿钴蓝色安国军大元帅普鲁士军服式样礼服,金板肩章圆盘上散着流苏,缀有三颗金星,头上戴着高高的叠羽冠,垂着白色鹭鸶羽毛帽缨;遵从国际惯例从右至左斜背着红色绶带,旁边别着代表北洋政府最高统帅的镶嵌了各种宝石的八角形大勋章,及坠在大绶花结上的副章,一等嘉禾大绶,金色宽腰带;袖口金地金花的黼黻极其华美;戴着白手套,手里拄着一把镶金镀银的佩剑。 这正是他去年就任安国军陆海空大元帅时穿的礼服。今天要离京,老帅是个要脸的:当初“黄土垫道”跟皇帝一样风光进了北平,既然现在不得不“战略撤退”,那也不能灰头土脸地偷摸儿走。 老帅的专列这次挂了二十二节车厢,前边是两节防弹性能最好的蓝钢车厢,其中老帅坐的是第十节,用的是改造后的慈禧太后在西苑铁路天天坐火车通勤时用的花车,外观看起来就与众不同,豪华异常,前面还有一列压道车作为前卫。 开车的是奉天迫击炮厂厂长,英国人沙敦;再有,从北平到奉天这条铁路一直处于宁军的控制之下,日本人无法插手运营和维护,铁路是安全的。 可以说老帅出行,已经把安全武装到了骨子里。 老帅之所以用了慈禧花车,图的是个与众不同和吉利,毕竟老佛爷再不是东西,不也执掌清国帅印这么多年么。 但实际上,把清朝彻底治理成废物的昏聩统治者用过的东西,倒更有可能是个不祥之兆。 众多下属列队在站台上送行。 老帅从第一个开始,挨个看了看,少了“三不知”将军张效坤和孙馨远——这两个不争气的玩意儿,被北伐军打得节节败退,前者丢了山东,被打到日本避难去了;老孙倒是比自己还早地跑回奉天去避难了,不过他跟“三不知”不一样,毕竟他虎踞江南五省时,官声极好,百姓生活丰足;哪像“三不知”那个蠢货,干啥啥不行。 ……就这样吧。 他几天前刚卜了一卦,扶乩的结果说应该今天乘火车回奉天,虽然宁铮和近臣图宇霆都劝过他要小心日本人,询问过他要不要更改发车时间?但是,扶乩这么说,就没错…… 当时宁铮听了,心里不免想着,我们中国人是多么需要将科学精神深植于血脉之中。 老帅忽然又想起上次跟三儿媳妇奉九的谈话,心里琢磨着:小丫头人不大,但活得那叫一个通透。是啊,人世间有几个人能美梦成真呢,自己这样的,真该知足了。 宁铮与父亲再没有什么交谈,老帅瞪了他一眼:从五月份开始,为了劝说父亲退兵,他动员了东北三省议会联合会等各法团的代表团,来京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己,到底是成功了。 其实宁铮很明白父亲心里所想:就任安国军陆海空大元帅不到一年就被赶回老家,既不甘心也无脸面,东北各法团到京吁请他坐镇回东北,可以说给了父亲一个相当说得过去的台阶。 昨天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现在的结果,他早有心理准备。他必须留在此地,筹划部署,毕竟三十万宁军撤出关外,也是一个大动作。 父亲这回终于死心了,应该不会再想着进关争夺厮杀。 他回头,看着桀骜不驯的图宇霆,这位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宁军总参谋长,父亲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之一,毕业于保定军校,人极有才干,也有野心。 宁铮又转头看着发小儿兼堂弟宁锋,而一身军装难得显出点英气的宁锋也不甘示弱定定地回望着他。 这小子曾去了大连,在“三不知”将军手底下混得不称心,又跑来北平要官做,宁铮对他不胜其烦。 老帅上了车,坐在第十节专列的窗旁,宁铮戎装肃立,向父亲行军礼致敬,老帅看着一身灰蓝色安国军上将军装,修长笔挺俊秀的嫡亲三儿子,笑了,眼睛里有着为人父的骄傲和信任,缓缓举手回礼。 汽笛呜咽一声,车头冒着白烟,缓缓驶出了北平东门火车站,慢慢隔开了父子相望的眼睛。 他们谁也想不到,今生今世,就此永诀。 火车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行使,已经安全驶出山海关,终于进入东北大地,老帅的老家,宁军传统控制地盘。 电报传来,驻守京津冀的宁军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宁铮也是一身轻松,原本一直萦绕于心头的不安感终于烟消云散。 老帅一上车就让七姨太自己该干嘛干嘛去,他和几个同僚唠唠当前局势,骂骂江中正、小日本和不争气的“三不知”,各自休息几个小时后,他找来黑龙江督军吴秀峰打麻将,还有另两个幕僚凑了一桌。 老帅心情不错,一边打一边调侃,“老哥啊,你府里那猴山,还养着猴崽子儿呐?” 这位吴督军比老帅大十来岁,也是当年患难过来的,有个怪癖,喜欢珍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属猴,其实他的属性是猪。 珍猴也就是墨猴,个头极小,古人有能训练珍猴给自己磨墨的。 吴督军在家后院专门给心爱的猴儿们垒了一座猴山,还有垂练瀑布、潺潺流水,仿的是花果山水帘洞的意境,一帮子小猴上蹿下跳惹是生非,他心里高兴异常,一回家就去猴山看猴子看不够,还动不动就在猴山旁支张办公桌办公。 猴子们也欺软怕硬,知道谁才是给了它们逍遥日子的正主子,所以即使他就在一旁看报纸批阅文件,也从不敢上去撕扯报纸书信文件;但前来办事儿的下属军官还有地方商贾可就遭了秧,珍猴本来攻击性就很强,所以他们被挠得血赤呼啦的都是常事儿。 “还养着呢。可好玩儿了。”一提起心爱的猴儿们,吴督军心情大好。 一旁的老帅亲信,校尉处长温守善调侃着说,“吴督军可是有一套,那些猴儿们都对您毕恭毕敬,不像我,讨猴子厌,”他一拉脖领子,“去年去您那批封公函,连脖子都遭了秧。” 可不,两寸来长的抓痕还是清晰可见,虽然早已结痂变色,但可以想见当时受伤也着实不轻。 老帅一见,大叹胡闹胡闹。吴督军脑门子见汗,谁想得到这小子窜升得这么快;一旁的日籍顾问仪我诚也大尉微笑不语。 “行了,回去后,把那些泼猴,都做了‘猴脑’吃了吧。”老帅调侃着。 “生食猴脑”这道菜据说是高丽使者为了表示对清廷的臣服,而自创的一道极为残忍的菜肴:把吃猴脑的餐桌中间开一洞,待猴头伸出桌面时,其大小恰好可以卡住缩不回去,随后将活猴天灵盖敲出一洞,再淋上热油,即可用银勺挖出脑髓食用。 此时猴子还未断气,哀嚎之声,撕心裂肺。老帅登顶权力巅峰,自然吃过,但观感实在不佳,所以极为厌恶。 满桌哄堂大笑。吴督军哪里舍得精怪的小猴们,听着都觉得心疼,只能陪着干笑。 此时麻将桌已撤,上了晚餐。 今天轮值的是帅府三厨主灶朴盛林,他给老帅上了六道菜:烧茄子、炖豆角、干炸黄花鱼、榨菜炒肉丝、菠菜炖虾段,还有辣子鸡丁,还有一个开水白菜汤。 老帅是个谨慎的人,不管走到哪里,托底的厨师都要随身携带:毕竟入口的东西,再怎么紧张都不为过。 这顿清淡入味的晚餐很对已上了岁数的老帅胃口,他吃得满意,已变得羸弱的胃肠都舒服,于是饭后叫来了朴盛林,大大夸奖了他的手艺,又让人赏了一百个大洋。 这笔钱着实不少,朴盛林很兴奋,想着回去后看好的小河沿儿那套房子够钱买下来了,可以比预想的提前接种地的父母来奉天享福。 第二天醒得很早,想着离开奉天几个月了,终于能回到家乡了,还能见到几个月都没见着的父母,自然心里高兴。 他同卧铺车厢的另一个厨师是今早轮班,已经上工去了。他偷偷把装着大洋的钱袋子从枕头底下拽出来,统统倒在自己的单人铺上,一个个数着,越数嘴咧得越大,数完了不过瘾,还不忘拿过一条毛巾挨个擦着,直到个个都亮晶晶的。 此时专车刚好钻进京奉铁路和南满铁路交叉处的三洞桥,车厢里一片漆黑,他开了床头小灯,看看手腕子上老帅随手赏的一块九成新的手表,五点二十三分,正自得其乐,忽然电光火石之间,一阵惊天动地的剧烈爆炸声如惊雷般响起,巨大的震动把他一下子掀到床底下,他还听到了“哐啷哐啷”激烈的金属撞击声,大概是铁轨被炸上了天又掉下来撞到地面的声音,一百个大洋也叽里咕噜地在狭小的车厢地板上四下滚动着。 惊魂未定的他被震得七荤八素的脑袋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老帅,挨炸了。 第61章 辞世 今儿一早儿刚到申时,奉九就醒了——今天是阴历四月十七,宁铮的二十四周岁生日,可他没在家。 她略有不安,大概因为上一次她从北平回来,宁铮还在劝说老帅撤军关外一事,虽说已接近成功,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而最新消息是说宁军已开始有秩序地撤回关外,但几十万军队如数撤回,也是一个大工程,毕竟军队调防是个非常繁琐的事情。 每晚六点,宁铮还是会打电话回来,这也是两人的一个约定:对于宁铮来说,即使见不到面,听听声音也是好的。 她心里还惦记奉灵。奉灵前几天由自己的继母陪着去了天津参加南开大学的入学考试,她对南开一往情深,因为小时候就去玩过,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继母就是天津人,对于女儿报考娘家城市的大学,感到很是惊喜;而且以后还能借光跟健在的年迈父母多团聚,任哪个为人儿女的,都会高兴吧。 到了早上不到卯时三刻,忽然门口响起了叮咚叮咚的门铃声。这么早就有人来按铃,还按得如此急促,奉九原本就不那么安稳的心忽然砰砰地急速跳了起来。 秋声赶紧应门,没一会儿,已经起床正坐在起居室的奉九就听到秋声蹬蹬蹬的脚步声急促地传了上来:“姑娘姑娘!”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慌张。 奉九还穿着宽松的袍子,赶紧披衣下楼。 楼下居然是一向镇定自若颇有大家风范的老管家洪福:“三少奶奶!”他泪流满面,悲痛地唤了一声:“老帅,老帅……” 奉九心里一沉…… 她跟着老管家快步走到小红楼南面四五十米处的大青楼,这才看到一行人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扇担架,上面有个蒙得厚厚实实的隆起的人形,赶紧定了定神,沉声说:“把父亲送到一楼客房,把家里备着的医疗器具都布上,去请薛医官。”薛成仁是帅府负责宁老夫人和老帅身体健康的医官。 等这一行人迅速地行动,她又回过身,镇定微凉的目光从门口到眼前一个个下人的脸上看过去。奉九一向仁善,但犯到她头上,比如做假账瞎报开销被发现,她也是斩钉截铁决不轻饶,对于她的恩怨分明,大帅府里的人这两年也是看得明明白白。 现在,她对着明显惊慌失措的下人们慢慢地说:“大家都把嘴封严了,事情紧急,我现在也没什么耐心,谁敢胡说八道一个字,军法伺候。” 众人激灵灵地打个寒颤:军法而不是家法。只怕是要变天了。 这么些年以来,大帅府后面巷子里被枪毙的下人也有那么几个……大家都唯唯诺诺垂手而立,奉九看稳住了这批人,立时抬脚往后走。 一直侯在一旁的老帅另一位近侍邹明清低声地说了个大概,奉九一路走一路听——专列到皇姑屯,日本关东军埋在铁道底下的炸o药,遥控……花岗岩石桥墩被炸开……第十节专车只剩一个底盘……黑龙江督军吴秀峰头顶穿入一个大道钉,当场死亡……校尉处长温守善被埋在碎木下面……七姨太太炸掉了脚趾头。 老帅只怕已经不行了,刚昏迷之前说了句:“让晨钟儿赶紧回来。”当时只有近卫队在身边,趁乱将老帅搬进汽车马上运了回来,奉天省省长火速到达,及时现场封锁,同时下达了全城戒严的命令,没几个人看到老帅受伤的真实情况,这是万幸。 但宁铮还在北平,正在和老对手陆军讨价还价,并给第三军第四军压阵,所以在少帅回来前,这段时间,怎么办? 奉九停下脚步,闭了闭眼睛:声名赫赫的宁军大元帅,在逐鹿中原的枪林弹雨中安然无恙,却在自己的大本营遭到了暗算…… 待到了大青楼外,她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低声吩咐邹明清去打几个电话,自己迈步进去。 此时,帅府的三位姨太太和大嫂二嫂已经进了一楼东头的客房,奉九在阴森森的走廊里已经听到了她们隐隐约约的哭泣声。 奉九在门口顿了顿,从容地走进去:“各位夫人,大嫂二嫂,情势紧急,大家心里要稳得住,该干嘛就干嘛,这样就是对父亲最大的慰藉,我们务必要等到瑞卿回来主持大局,父亲慢慢将养,会好的。” 一向最有主意的寿夫人叹了口气:“那我们该做什么?” 奉九轻声说:“只怕过一会儿,日本人就会来探听消息,希望各位夫人不要露出破绽。您以往这个时间在做什么,现在就还做什么。” 寿夫人点头:“好。放心。我们到了八点,还是打麻将。”奉九点了点头。 她又转头对着一向寡言少语,但人非常可靠踏实的大嫂说:“大嫂,奶奶那里,就麻烦您看顾些了——先递点话让老人家心里有点数儿。另外,也别让奶奶出来了,只怕以后会有不少人登门查探消息,乱乱糟糟的让人烦心,就说她老人家跟着着急上火也病了。” 大嫂眼圈儿泛红,沉默地点头。 奉九又对一直不安地绞着手帕的二嫂说:“二嫂,您把鸿允和雁英带好就成,俩孩子够您一累呀。” 颜乐龄感激地望向奉九,这个妯娌自进府来,一向都是体贴周到,从不掐尖挑事儿。 “那就这样吧,辛苦各位夫人、嫂子了。” 五位女眷都擦干眼泪,一个个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奉九目送她们离去,赶紧上前一看,家里的薛医官正忙活着,身边还有一个随军军医帮忙,必要的医疗器械和药物都是现成的,但见老帅脸色灰败,呼吸粗重,大半个身子被炸得破破烂烂,眼见得,不成了。她的眼泪立刻涌了上来,又抬手马上拭去,跟薛医生点了点头:“情况如何?” 薛医生满头大汗,军医正给他擦拭,他手里的各种特效止血药和青霉素轮番施用,但老帅的神智始终没有恢复过来,手术?完全没有必要…… 他回过头来,目光犀利地对上奉九,缓缓摇了摇头。 奉九的心直落到底。一丝丝极薄的希望的气泡,破碎了。 忽然大管家匆匆走进来,握着嘴在奉九耳旁轻轻说:“日本领事馆总领事求见。” 来了。奉九心里忽然有种大幕拉开,魑魅魍魉鬼祟起舞的荒诞感。 她对管家说:“我马上过去。” 低声跟薛医生又交代了几句,接着径直上楼,走进跳舞室旁边的一个衣帽间,里面放着她的一套妆奁,及各式端庄高雅的会客服装,以备偶尔过来参加在大青楼举办的舞会及会客之用。 她淡淡地涂眉画眼,直到镜子里的女人更加光彩照人,又换了一件颜色清雅、略带艳色的鹅黄色珍珠缎西式裙装,戴上了金刚石耳坠,穿上了透明玻璃丝袜,鸽灰色芭蕾舞鞋,这才步履匆匆地下楼,直奔客厅。 她一进客厅,穿着黑色西装,有过几面之缘的日本总领事林久治郎立刻捏着礼帽沿站了起来,他个子适中,神情温和笃定——今天天刚亮,他就被一阵猛烈的爆炸声震醒,立刻打电话给满铁公所所长确认,八九不离十。 所以,他等了一会儿,到了登门拜访也不是很唐突的时间后,马上就来了帅府一探究竟。奉九深吸口气:这人还在呢,探病时就穿着黑色衣服来了,号称日本最著名的“中国通”之一,又不是不懂礼数,真是亟不可待啊。但脸上还是露出一个明快的笑容,轻盈地快步走了进去…… 大管家看着奉九站在客厅门口微笑着目送林久治郎离去的身影,那纤细的身躯,薄薄的,娇娇弱弱的,双肩和背部却显得格外的挺直,似乎蕴藏着无限的勇气,不禁点点头,对早已进内伺候的邹明清说:“少帅有福啊……三少奶奶真沉得住气!” 这时,又有门房进来通报,奉天军署参谋长臧式毅求见,奉天省长刘尚清求见…… 帅府门外一条胡同,已经被拿着照相机的各大报社驻奉机构的记者们挤得水泄不通……奉九知道,或真心关切,或只是看热闹,或居心叵测地要上门一探究竟的人马,会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涌至。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昨晚的电话里,人在北平的宁铮还用他那一向浅淡但意思却不容辩驳的声调说着:“明天是我生日,我没法儿及时赶回去,所以,明早别忘了替我吃碗寿面再煮个鸡蛋滚滚运,回去我要检查的。” 奉九当时还很不服气地问他要如何检查,宁铮狡猾的声音顺着电话线轻轻巧巧地爬进她的耳蜗,就好像他人就在她身边,像往常一样,伸着舌尖暧昧而又充满别样意味地舐刮着她的耳廓,胸有成竹地说:“我自有办法。” 这样的家常话,现在回想起来,不过就是一夜之前的功夫,居然已经恍如隔世。 宁老帅是个极其复杂的人物,他的重情重义、对东北百姓的善待、安抚,对国家统一的坚持,与日本人多年的虚与委蛇,无与伦比的野心,对现代政治的无知……他是中国近代史无法忽视的内容。 忽然,大管家跑了过来,嘴唇哆嗦着…… 她立刻回到了老帅所在的临时病房,一直昏迷不醒的老帅已经勉强睁开了眼睛,他费力地呼吸,喉咙处也被炸破了一个洞,拉风箱一般喘着。 他的手微微抬起,奉九赶紧跑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老帅忽然咳嗽了几声,唇边浮出一个慈爱的笑来:“九丫头,好好陪着晨钟儿,有你在,他,他就不会犯混……” 奉九看着这个自她进门就一直对她疼爱有加的长辈,泪眼模糊,赶紧点了点头,泪珠也随之掉到了长裙上。 老帅忽然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母亲、其他的孩子们、姨太太们,不用他交代,都会有人照顾,也会过得很好,他微笑着说:“你行六,晨钟儿还有个小名叫小六子,你们真是……天生一对;我,放心……告诉小六子,好好爱国……”声音渐说渐低,直至不可闻。 奉九神情哀戚,伸手一探,抬头看着薛医官。薛医官过来探过老帅的呼吸、脉搏,又翻了翻眼皮,缓缓站起身来:“老帅去了。各位,节哀。” 一代枭雄,就此陨落。 屋里所有人早已被吩咐过,只能捂着嘴不敢发出太大的悲声,流了眼泪也马上擦掉——这个消息,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哭都是一种奢侈。 一出了这个门,就好像老帅正在养病,情况正慢慢好转一样。 她看了看过来复命的邹明清:“给三少发密电了么?” 邹明清沉重地点头:“三少已经知晓,但关内的形势……一旦北撤部署完毕,就会往回赶,少奶奶,您千万再撑几天。” 奉九低头一默,接着抬头,对老帅最信任的近侍声音朗朗地说:“放心,没问题。” 奉天省长刘奉清走过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奉九随即跟随他进入会客厅,刘省长也不废话:“三少奶奶,我们已经组织了‘东三省治安维持会’,防范暴动,维持治安,奉天及东三省,没有乱,请您放心。” 奉九微微颔首以示感激——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防范步骤,否认,日本人会以老帅没有继承人,东三省无人统领会生乱而发难。 刘省长又说,“大帅遇袭受伤是事实,我们还是得发一纸通电,准备写‘主座亦受微伤,精神尚好,省城亦安谧如常’。以杜绝谣言,安定民心。” “您说的对。”奉九完全表示赞同:今早那么大动静的爆炸声,聋子都能震醒了,一味的粉饰太平根本行不通,还不如说一半藏一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略微迟疑,刘省长又说:“老帅的军事顾问松井七根说怕出现权力空缺被人趁虚而入,支持图宇霆上位;机关长秦真次支持三少,我当然是站在三少这边,不过,老帅并没有留下口谕,所以,只怕还有一番斗法,请您先有心理准备。” 奉九心里忽悠了一下,但面上也只是镇定地一笑:“多谢刘省长坦诚相告,无论三少作何决定,我都支持他。” 刘省长微一点头,出去了,只留下奉九立在门口,目送他远去。奉九走回空荡荡的会客厅,坐了下来,眼睛望着墙上挂着的条幅,上面写着“书有未曾经我读 事无不可对人言”,看了很久,想着老帅作为一个草莽英雄的往事,就真的这么成了往事,眼一酸,险些又掉下泪来。 在奉天人看来,虽然他们的老帅被炸了,而且用玻璃盖儿(膝盖)想都知道肯定是狗娘养的小日本给炸的,但老帅吉人天相,果然没啥大事儿。所以奉天城内人心安稳,虽然因为戒严费了点事儿,但老百姓还是照常过日子。 不过一向趾高气扬大摇大摆的日本人却坐不住了,连日的戒严和他们私下的谣言都再再暗示着,宁军有可能对奉天的日本人进行大规模报复,于是他们纷纷跑到领事馆要求保护,闹到最后总领事林久治郎不得不设置栅栏和加高铁丝网,而日益紧张的气氛甚至让满铁公所所长镰田吓得哇哇大哭。 同样是日本人,宁军第三方面军团模范队队长荒木五郎,也就是黄慕却是很有义气,他强烈建议驻扎奉天的宁军上下不要对城内的日本人进行攻击,更不要开一枪报复,以免就在不远的驻守金州的日本关东军找到借口出兵。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建议是明智的。 现在已经是六月十七号,距离老帅被炸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的时间。 奉九揉了揉双颊,她笑得真累,这近半个月以来,除了父亲和大哥在爆炸发生的第二天来到府里打探消息并安抚了她,闺蜜们为了不添乱只能不上门但纷纷打电话慰问,让她得到一丝慰藉外,她每天都要接待六、七拨来探听消息的日本太太团及其他派系的人士。 有时实在顶不住了就让寿夫人出来应付一下不那么重要的“客人”,这些居心叵测的女眷会故意在前院站着不走,晚上来就偷瞧老帅卧室里的点得亮堂堂的灯光,白天来就偷看帅府的下人神情轻松地仍旧挑着两大摞食盒给老帅送饭,而府里的医官薛医生则天天面含微笑进进出出给老帅换药,离开时则拿着记录医疗过程的板夹子回到后面的客舍,甚至还有从外面送进来的新的鸦片和烟具……老帅抽大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几个姨太太,除了因为脚趾头被炸掉了几个的七姨太住院休养,其他人照样花枝招展,天天养尊处优悠闲度日的闲散模样,让人瞧不出什么端倪。 而少帅夫人更不用说了,每次出来招待各方女眷,都是服饰精致华美,淡淡的妆容清丽端雅恰到好处,人面桃花一般,总是有那么一股子向上的精气神儿,神情轻松,偶尔也稍嫌不耐。 也是,任谁这么多天接待这么多女眷,同样的话说上了几十遍,也都得急眼,这年纪轻轻的太太已经相当有耐性了。 探查到这样的情形,太太团如实回去复命了。 而日本关东军方面则大失所望:宁老帅居然运气这么好,这么大当量的炸o药,也只是让他受了伤而没死。 而为了能够使老帅更快地回复健康,及出于人身安全起见,不相干的各色人等自然要被挡在门外,没什么可说的。 这就是戎马倥偬一生的老帅的威力了:即使受了伤,也是猛虎,余威犹在,各方势力均不敢乱说乱动。 到了晚上九点,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小规模的骚动,一个人,披星戴月,大步而来…… 奉九的眼睛忽然就蓄满了泪水。 宁铮接到电话时,正好是宁军各高级将领齐聚中南海万字廊给他庆生,大家也都知道,只怕这是最后一次在这个中国权力的中心之地给他庆祝了。 没想到一纸奉天密电如晴天霹雳,瞬间把热闹的生日宴变成满座哀戚。 宁铮及军团部必须立即撤离,于是当晚动身,他们迅速撤到了冀东滦县,将军团部设在滦县师范学校院内,他们则住在北山上的一座寺庙里。 待宁军北撤、收束事宜大体就绪后,宁铮准备秘密返奉。 能平安归来,其实也颇费心思:印雅格亲自开了一辆运送宁军士兵的机车,他毕竟是美国人,万一日本人突然产生怀疑上兵车挨个检查,有一个实力强大的美国的公民在车上,会更能保障宁铮的安全。 待到一路有惊无险地到达奉天火车站,头戴鸭舌帽的印雅格摘下帽子,这才发现已经被汗浸得精透。 一脸脏污的宁铮一身灰色卫队骑兵连军士装扮,胸口佩戴着“王德胜”的假名鉴,径直走到她的跟前,脱了军帽,露出青虚虚的头皮。 即便如此,即便为了掩人耳目伪装成满面黝黑的锅炉工,杂坐于卫队骑兵连的闷罐车里才从冀东脱身而回,这种装扮反而让他看起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粗糙的男性魅力。 他不语,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直视着她,忽然伸出手在她眼睛上从左到右轻轻一揩:“抱歉,没带手帕。” 奉九想笑,还是没笑出来,她扯出手帕擦擦眼泪,一声不语地拉着宁铮的手进了大青楼。 在东北,给长辈服丧,百日内是不允许剃头的,但宁铮临行前在幕僚的强烈建议下,还是剃了头,就是怕万一半道被日本人截住,还可以骗他们一骗;果然,一路上他们被日本关东军以安全为藉口,上车盘问了两次。 宁铮归来,说明自从老帅被炸后紧锣密鼓布置的宁系军队北撤已经有序进行,同时,对于老帅继承人的宁军内部的明争暗斗各方角力也已经到了尾声。 第二天上午,奉天各法团会议,在毫无异议的情况下,公推宁铮继任“奉天军务督办”,并以老帅名义给奉天省长公署发告咨文,同时通告驻奉各国领事,于是官商各界纷纷前往拜谒,全城悬旗庆贺。 终于,在宁铮回到奉天的第五天下午,奉天军务督办正式公布了宁老帅因伤重逝世的消息,同时公布了治丧委员会名单。 奉九低声对正换着麻衣丧服的宁铮说:“父亲临走时有话……” 宁铮默然不语,父亲的话里,有对自己的担心:他一走,那些一直不甘居人之下的下属,会不会趁机壮大? 父亲也许想说,他才不过二十四岁,就手握天下大权。“福兮祸所依”,这并不是福气,而更可能是祸事。 他没有读懂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不懂他。 原本,他们都不急,时间还充裕着呢:老帅春秋鼎盛,至少还可再战十几年;宁铮自可慢慢成熟,直到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千山龙海寺的澄观大师曾批过他们的命格,说:前世冤家,今生父子。 有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有的,是来讨债的。他与父亲关系一直不是很融洽,那他是不是个讨债的儿子呢? 他慢慢戴上了灰白色的孝帽,门外唢呐特有的凄厉已经响起,这样的声音要持续整整一个月,他微微笑着:“奉九,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了。” 他身材一向高大挺拔,此刻,却也有点塌了肩膀,骄傲如斯的天之骄子,居然也可以如此失魂落魄。 一句话,奉九已经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上,老帅也居然真就在少帅生日当天去世,不得不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62章 欲与少年期 宁老帅的葬礼,宁家本想操办得低调,当然,这不可能,毕竟人到了这个地位,很多事情已经是身不由己,即便成了死人也一样。 丧礼从六月二十七日起,首七家祭,直到五七家典结束,八月二日会开始公祭。 虽已是盛夏,但整个奉天城一片雪白:很多奉天老百姓自发在家门口挂了灵幡,表达哀思。 出殡队伍高达十万人,奉天百姓很是悲痛,毕竟是老帅让大家过上了比以前安稳了许多,富足了许多的生活。 奉天省长公署政务厅规定,出殡当日起,奉天停止娱乐七日,停戏三日;学校停课一日;文官左臂缠黑纱七日,武官士兵左臂及刀柄缠黑纱七日。 象征北洋政府治下中华民国国旗的五色旗降半旗致哀。 各方势力前来吊唁。宁铖、宁诤、鸿司及小的男孩子们个个披麻戴孝,宁铮摔盆打幡,热孝百日。 日军间谍密布。日本首相田中义一送来花圈,对于老帅被炸,他毫不知情,形势发展已让其极其被动。 宁家男人对于装模作样赶来吊唁的日本关东军总司令松冈长太郎,真是咬碎了牙齿和血吞地才能忍住不拔枪相向。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的实力连强悍的俄国人都不得不退让三分,而此时的中国军队,还需要继续发展壮大自己。 同样被炸身亡的黑龙江督军吴秀峰嫡子吴幼权,也就是宁铮身边“四大公子”之一的侍卫官,哀痛得无以复加,天天叫嚷着要找日本人报仇,宁铮怕他绷不住,早就命另一位侍卫官朱铁黎把他看管起来了。 宁铮选定了萨尔浒一处依山临水的地方作为父亲的安身之所,修建陵园需要三年的工期,此间老帅的灵柩暂停于东边门株林寺。 因天气炎热,自老帅故去,遗体一直以布匹沾桐油缠裹数层,且棺椁外放置几十块大冰块镇凉,还得不停更换。 老帅遇袭身亡,东北群龙无首,所以早日选出主理人至关重要。 虽然宁军内各有各的支持者,但大家心存一个共识,就是日本关东军虎视眈眈于侧,自己人说什么也不能打起来,团结为重。 东北准备选出继任者,不但中国国内万众瞩目,连西方各列强也在焦急等待结果,都想早一点尘埃落定,再来盘算自己的既得利益是否可以得到保障。 终于,在六月二十四日,不恋栈不贪权的老帅把兄弟——张辅忱联合一批少壮派军官一力推举,宁铮接过东三省议会公推书和印信,正式主政东北,就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兼任奉天保安司令一职。 自古以来,权力交接最容易酿成腥风血雨,但在张辅忱和宁铮的惺惺相惜、互相推让下,终于毫无波澜地顺利解决,日本参谋看好的图宇霆则毫无机会。 至此,宁铮成为中国政坛最受瞩目的新星。 消息传来,奉九心头一片茫然。 前几天听说“老把叔”张辅忱被宁铮等人推举为老帅继任者,她心里是由衷的高兴:她打心眼里不想自己的丈夫坐上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表面风光、实则举步维艰。 “皇姑屯事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因为这是日本陆军背着政府做出的独立行为,所以实施者河本大佐被勒令回东京受审。 同时首相田中义一因为未能有效操控军队行为,被裕仁天皇解除职务,一年后,郁郁而终。 虽然炸死了眼中钉宁老帅,但东北并没有内讧,没有乱,关东军几次挑衅也未成功,甚至对着奉天高唱“南满是我们的家乡”这种鸠占鹊巢的歌也没有成功。 可以说,宁军迅速解决了继任问题,让日本人师出无名,他们的一大目标因此落空。 奉天这边,刚刚解决继承者就任问题,第二个紧迫的问题就接踵而至。 与国内各军阀的关系,到底应该如何处理?到底要不要接受南京政府的管辖? 自老帅出关,以宁军为主的安国军与北伐军的态势就进入了一个混沌期:南京政府虽然于五月底派出代表与宁军方面代表接洽,“愿以停战友好方式”解决东三省问题,但奉命北撤的宁军仍时不时遭到北伐军痛击。 奉天方虽表示愿意接受此种方法,但也一面撤退一面不忘布防以备长期对峙。 麻秆打狼,两头害怕。 双方缺乏基本的信任。 这种状态一直延续至今。另外,无论是奉天方还是南京政府,直到现在,双方内部对于下一步的行动都还没有达成共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对于向对方靠拢的主和派都是占了上风的。 东北与南京政府的频繁接洽及日益明显的统一迹象,终于引起日本方面的恐慌。 从七月十九日开始,日本方面先后派出了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前驻华公使林权助,不顾基本的礼仪教养,在老帅丧礼三七家典期间,频繁上门从劝说到威胁,极力阻止东北易帜,否则就要兵戎相见。 同时,日本驻奉天军队出现在奉天火车站展示武力,耀武扬威。是否并入南京政府管辖,东北易帜一事陷入巨大的两难境地。 宁军很多高级将领由此担忧日本人真的要发动军事侵略;而且,他们原本就对归南京政府管辖心存疑虑:南京政府在东北口碑并不好,往往口惠而实不至,担心自己老家东北第一个与日本关东军对战,而南京政府却无增援。 鉴于易帜带来的巨大潜在危机,宁军内部甚至对是否易帜都产生了巨大分歧,决断不下,干脆暂缓了易帜的脚步。 期间六月二十六日,是奉九的十九周岁生日。那天早上,吴妈照例给奉九煮了两个鸡蛋准备滚运,煮俩是防备有裂缝的。 没想到一夜未归的宁铮正好从灵堂回来了,他倒是一身清爽,看来已在别处沐浴过;随手接过吴妈手里的鸡蛋,端着托盘上的一碗长寿面上了楼。吴妈心里很安慰,这是记着姑娘的生辰,特意回来的。 宁铮本就是掐点儿回到小红楼的,奉九正好醒了。宁铮让奉九先去洗漱,接着就给她浑身上下前前后后地滚运,嘴里照旧说着吉祥话,只是不像去年,两人脸上都没什么笑容;接着,宁铮拿起另一个鸡蛋,轻轻说:“奉九,父亲在我生辰那日去世……从今往后,我跟你一天过生日,记住了么?” 一听这话,奉九回想起四日一早,她还想着要不要煮鸡蛋干脆给自己滚运,以代替给他滚呢,毕竟他说了回来要检查。这个堂堂宁少帅,在某些事儿上可是小心眼儿得紧。 随后老帅出了事,这事儿自然就算了。 “……好。”奉九接过鸡蛋,给宁铮也滚了运;两人用着同一副筷子,同吃一碗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 宁铮把托盘放到一旁,静静地凝视着奉九,哑声说:“我只有你了……答应我,别离开我。” 奉九心里叹息:明明还有出嫁的大姐、巧稚,还有那么多兄弟姊妹,但也只能伸手摸摸他憔悴却仍不失俊秀的脸庞,“嗯,有我……答应你了。” 宁铮浮出一个淡淡的笑,俯头过去,恋恋吮吻她的双唇,接着向前搂紧她的身子,撬开齿关,与她深深缠吻。这是自宁铮回来后,两人的第一个吻。 各方势力按兵不动,看似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奉天已经成了一个大闷锅。奉天这个大戏台上的各色人物,如同湖面上游弋的天鹅,看起来优雅从容,不疾不徐;水面下实则都在激烈划水,暗中角逐。 东北到底何去何从,这底下的柴火徐徐焚之,不知是否等得到一个爆破点。 宁铮从回来到丧礼进行期间,一直没有机会与奉九好好相处、说说话,那天奉九生辰,夫妻俩也不过就一大清早说了那么几句而已。 宁铮当然知道奉九在自己未归期间坐镇帅府的颇有大将风度的表现,赢得了宁军及东三省所有官员上下一致的褒扬。 连被她忽悠惨的日本人,也不得不讪讪然地承认被这个不到二十岁,从容淡然的奉天小女子摆了一道,话语间却还是透露着尊敬——日本人只尊重强者。 宁铮每每得在帅府二进门院内设置的高大灵堂内,和二哥、鸿司及老帅其他的几个小儿子、孙子一起,陪着来吊丧的来宾跪拜行礼,同时还得处理政务、军务。 小孩子们可以换着来,但宁铮他们除非有极特殊情况,否则每天必得守在灵堂几个时辰。 奉九有一次实在不放心宁铮,偷偷去灵堂瞧瞧,正看到徐庸拍着他的后背,低声说着什么宽慰的话,最后两人抱了一抱,脸上都有星星点点的泪光——他们互相扶持了半辈子,又斗了一辈子的父亲,在泉下相见,会说些什么呢? 待出了家典期,宁铮越发忙碌起来,几天不回来也是常事。 府里已渐渐恢复如常,最初的哀痛已经过去,人人神色平静,连宁老夫人情绪都很稳定——人活到仗朝之年,许许多多的亲人都已经离她而去,死着死着,也就习惯了不断的别离。 不过姨太太们不再聚堆儿打麻将——当初强忍惊痛打了半个月,已经耗尽了她们余生对这项原本最热衷的娱乐活动的所有热情,现在一提打麻将,有人都要吐了。 其实哀痛对于亲人而言,又怎么会真正过去呢。它只会在丧礼的混乱过去后,平淡的日子再次来临时,一点点,一丝丝,执拗地沁入人的骨髓。 让人在一个不经意的回首,尝到一道特定的菜肴,听到一句熟悉的口头禅和海城土话时,倏然如大棒迎头而至,瞬间痛彻心扉。 由于奉天局势不稳,所以一开始家里并没有通知巧稚老帅的死讯,直到定下了丧礼的日期,巧稚才赶在头七的第五天回到了家里,她的神情也很平静,去灵堂拜祭时没有眼泪。但奉九知道,虽然她对父亲有诸多埋怨和不满,但父女连心,她的悲伤只是不在面上。 一向与巧稚默契无比的巧心也是一样。 大姐首芳也已经和丈夫带着最大的儿子赶了回来,哭得不能自已,先去灵堂强挺着磕了头,忽然喊了一声,“爹!我对不起你啊!”一头就攮到了地上,昏迷不醒,鼻子也磕出了血。 首芳的大儿子,八岁的德善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大家赶忙把她抬出去,问起急得慢脑瓜子汗的大姐夫才知道,大姐自得知老帅噩耗,已经几天粒米未进了,眼睛就那么瞪着,怎么也闭不上。 奉九心里悲凉:听说因为恨着老帅对不起含恨死去的母亲,大姑子对老帅一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上次回娘家,也是没多久就言语起了争执,结果这位大姑奶奶气鼓鼓地扭头就走了。 谁都没当回事儿,反正这对父女见了面不吵的时候少,总想着,没关系,来日方长;谁成想,这个彪悍的、老帅最喜欢、最看重的女儿,今生今世,就这么着与自己的亲生父亲,吵着架地永别了。 奉九建议大姐夫赶紧带着大姐和孩子回去,大姐的精神状态太不稳定,再在府里待下去,只怕受的刺激更大。 大姐夫温雅俊秀,脾气好得不像话,看着大姐这个样子,心疼得不得了,更怕在这儿忙帮不上倒给人找麻烦,于是听劝地带着他们离开了。 奉九已放了暑假;前一阵子老帅一出事,她就跟学校请了假;待宁铮归来,她一直忙于丧礼的准备工作;等到忙完,本学期已经结束,奉九的很多课只能下学期期初去补考,巧稚、巧心也一样。 距离头七已有一个月的时间,漫长的家祭即将结束,过几天就是公祭日。 经宁老夫人同意,由毕大同开车护送,到了傍晚,奉九拉着一直心情郁郁的巧稚巧心去位于沈阳西北部的塔湾舍利塔散心。 这个地方之所以叫“塔湾”,是因为这里有塔有河湾:始建于辽代的无垢净光舍利塔,供奉着一千多颗舍利子;塔的北方有一泓自然形成的滩地,塔身倒映其间,型色兼美,仙妙无比,这也是著名的盛京八景之一——“塔湾夕照”。 旁边就是皇太极修建的回龙寺,香火极旺;乾隆皇帝东巡时,曾为回龙寺题词“万福之原”。 奉九默默地牵着左边巧心右边巧稚的手,她们走到塔前,举头仰望这座十三层高的八角密檐砖塔,八面塔身刻着八位坐佛:宝生,等观,平等,惠华,大慈,普济,慈悲,阿闪…… 从小被信佛的母亲灌输得满口佛经的巧稚和巧心双手合十,默默地开始诵经,奉九忽然觉得,人能有个信仰,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塔刹有八瓣仰莲,托出的刹杆最高处穿着一颗宝葫芦珠,各层翘角塔檐则悬挂了好多铜质风铎,夏日清风不知愁,随意拂过,风铎纷纷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旁边的回龙寺里也传出了笃笃的木鱼声。 正中央的空地上,是睡过了长长的午觉有精神头儿出来玩儿的小把戏,有的已经开始牙牙学语,有的还在蹒跚学步,旁边笑得舒心的孩子的家人,都大声呼唤着,小心翼翼地看护着;有人在练扭秧歌、踩高跷、唱大戏,河湾里有人垂钓,热热闹闹,充满了人世间的烟火气。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风铎和木鱼、人声混成了清彻深满的梵音,哪只驱邪驱鸟雀,还可以涤荡心扉,让人学着放下……她们三个不发一言,默默地望着眼前的佛塔和人群,都已静静地流下了眼泪。 ………… 奉九正在用早餐,宁诤忽然走了进来,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回来,没想到今天这么早倒是回来了。 奉九看着宁诤,想起回来取换洗衣物、顺便送信的支长胜说,他仍是头脑清醒、斩钉截铁地发布宁军北撤命令,同时每天跟高级幕僚和宁军将官们商讨最新形势:有没有明确证据证明是日本人干的;如果没有到底还要不要向日本人报复,如何报复;与日本人开战会不会导致灾难性后果;要不要接受易帜?以何种方式加入国民革命军?南京政府的诚意有多少? 宁系高级将领们也是因此吵成了一锅粥,长时间不回家就是在军部吵。 不过终是要有个决断的。 虽说他每天饭量如常,虽然睡眠严重不足,但人没有变瘦,整个人看起来除了略显憔悴,还是很精神的。 可奉九就是知道,这一次,他是哀毁过半了:越长大,他与老帅的矛盾越严重。他不主张将宁军势力扩大到全中国,曾被老帅痛批为没出息;第一次陆宁大战,宁军势如破竹一路打到热河,他就曾痛心疾首地跟老帅说:“打下来那么多地方有什么用?连个能说上几句正经话的县长都派不出来。” 老帅原本是当过兵,后来上山当过一段时间胡子,又摇身一变成了保安队长,其实就是收保护费;当时的奉天指挥使需要外援时,他不听命令逮着机会趁虚而入,一举洗白自己和手下,奠定军队地位,一步步发展壮大。 因着自己文化程度不高,手下也大多是农民出身的铁哥们,为了让宁军军官素质看起来过得去,并为宁军提供军官后备力量,他重开东北讲武堂,把文盲弟兄都送进去镀金。 随着军队的装备和战术升级,很显然这群老人不够用了,所以,老帅也不得不同意儿子大刀阔斧改革军队的做法,当然其中父子因意见不一产生的矛盾就更多了。 但父子毕竟连心…… 宁诤看着正坐在桌边吃早餐的奉九,奉九赶紧把嘴里的粥咽下去:“回来啦?没吃呢吧?”一边吩咐秋声和吴妈给宁诤端碗粥上来。 宁诤摇摇头,黑漆漆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就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奉九心里莫名地有点不安:“我在军部吃过了,先去洗个澡,几天没睡了,我要上去睡一会儿。” “……那好,我找换洗衣物。”奉九急忙跟着宁诤上去,秋声和吴妈各端着一个托盘,担心地在后面看着。 宁诤进了卧室,旁若无人的开始脱衣服,回头就这么赤条条地进了浴室;奉九赶紧转头,匆匆走到装着宁诤衣物的柜子,拉开抽屉,找出一件深蓝色的浴袍。 她走过去捡起宁诤扔在地板上的军装,举到鼻端轻轻嗅了嗅,呃——果然又是一股浓重的烟臭味,连日开会,与会的只怕都是大烟枪。她又回身拿出一件灰色的亚麻长衫和米白色长裤,备着换。 没一会儿宁诤围着一块大大的海岛棉大白浴巾出来,奉九赶紧往外走:“浴袍在床上,换洗衣物放在脚踏上了,我先出去看会书,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宁诤的脸色很平静,他径直走上来,伸手拉住她:“别走,陪我一起睡。” “……”奉九哭笑不得,“我昨晚睡得很早,这才起来不久,青天白日的哪能睡得着?” 宁诤放开她,转身走到窗前,把落地窗帘先拉上了一层纱帘,又拉上一层厚帘,于是明亮的卧室立刻阴暗下来;他又随手打开了床头的落地台灯,整个屋子瞬间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营造出一室昏黄。 奉九从刚刚一看到他就开始萌生的强烈的不安感达到了顶峰,她悄摸儿地往门口蹩去。 “站住。”宁诤的眼角早瞄着她了。他紧紧地盯着奉九,眼光满是沉重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过于强大,以至于以往早跑了的奉九硬是没敢动。 宁诤慢悠悠地晃过来,扔掉浴巾,奉九“啊”的一声捂住了眼睛,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围拢过来,一把抱起她放到床上,又几下扯掉了她的长衫,接着赤裸的胸膛紧紧压住了她的,他直视着她漆黑的眼眸,如梅花鹿般纯真懵懂又惶惶不安,慢慢地、坚定地说:“今天,就现在,我要。” 奉九脑子里嗡地一声,“宁诤,你,你……” “你这是埋怨我这个做丈夫的,都两年了还没碰你是么?我错了,这就弥补。”他淡然地论述,好像事情果真如此一样。 “正在热孝期,这于理不合……”奉九想起一处,赶紧申明。 “……亏你还自称饱读诗书—百天内,成亲都是可以的,更何况圆房?再说了,谁家成亲两年了还不圆房的?”宁铮唇角勾起一抹笑,但寒意瘆人。 “我以为我们有共识的,我还没准备好,你再多给我些时间,哈?你又不缺女人,你要是想养几个外室或抬进几个姨娘我都没话说,甚至于,我可以——”奉九急不择言,只要先把目前的困境对付过去,平日里的一切原则都可以放弃。 宁诤忽地低下头,重重吻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你什么你?”宁诤松开嘴巴,“我知道你嫁过来不情不愿,我给你尊重,想等你点头,想水到渠成,但两年过去了……奉九,你不能要求枝头的果子永远是绿的而不变红。况且——”他忽然笑了,笑得两眼一片冰凉,“我现在这里,空洞洞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反手又覆在奉九的左胸上,轻轻一按,“要不,你进来帮我填满?”话音刚落,不等奉九反应,他又低头噙住了奉九的嘴唇。 “唔,唔——”奉九再能讲,再能狡辩,也说不出话了。 宁诤的动作急迫,带着毁天灭地的声势,奉九觉得他是想把她揉碎了揪成片儿撕扯到嘴里吞下肚子去,他的唇和舌无处不在,他的手哪儿都去得,奉九奋力挣扎:这事儿太突然,她都没个准备,她还是没放弃希望,总想着先让宁诤停下来,他们好好谈一谈。 没什么是不能谈的,是吧? 忽然宁铮的唇停留在了一处,好似有潺潺流水之声,奉九年轻敏感的身子忽然颤抖起来,她咬着牙与袭遍全身的酥软酸麻抗衡,可这从未有过的感觉到底击败了她,在一阵痉挛之后,奉九小死了一回。 宁铮抬起头,注视着她微微张开、急速喘息的红唇,上下起伏的胸脯,和被不知不觉淌出来的眼泪沾湿了的面庞。待这阵销魂蚀骨过去,奉九雪白的糯米牙忽然上下一合,死死地咬住了自己鲜红的唇,宁铮眼眸一暗,上去又□□她的唇。 奉九猛地挥开他的脸:“恶心!你真让我恶心!” 宁铮的表情凝固了,半晌才轻轻地笑了:“你以为,我也会这么‘伺候’别的女人么?” 奉九不明所以,眼里带着货真价实的困惑和固执,仍然是愤恨不已地瞪着他,“别把你那套堂子里的手段用到我身上!” 宁诤从不逛堂子,明明告诉过她,她也不信。 宁铮知道跟奉九说不明白,在这一方面,跟自己比起来,她实在太无知。 她是无知,而跟她比起来还算得上是经验丰富的宁铮……对于如何跟处子度过初夜,也无知。 毕竟,以往他交往过的女性,都是上赶着来的,个个都是风月好手,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哪用得着他操心…… 当然,太太无知得很好:闺房里的知识,只有他亲自做她的独家西席,一点点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又或者跟着他一起学习,共同进步,才不枉自与她相识那日起,等了她这三年,素了这三年。 他俯下身子,双手有点控制不住力道地□□着奉九的身子:跟以前比,到底是长大了,身量也跟着又长开了些,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时节。 十九岁的年纪,孕育子嗣也合适。 此时奉九清丽的面庞因为又羞又恼而染上了醉人的酡红,纤秾适度的身子也因为挣扎而透出了桃花色,她就像一块粉红色的上好鱼生,在诱惑着宁诤去大快朵颐。 奉九又气急败坏地去掰着宁铮的手,“你知道我嫌弃你的!” 宁铮忽然把头垂在她耳边,重重地呼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这才翻身而起,大喇喇地裸着身子走进浴室,翻弄着自己脱下来的军装口袋,掏出一个信封,又走回床边,塞进刚刚斟酌斗争半天,还是有点良心,没敢趁空溜走的奉九手里:“看看吧。” 奉九自他翻身下床就一直侧着身子没敢看他,感受到手里的东西,这才狐疑地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打开信封,抽出一张纸。 她仔细一看,眼睛瞬间因为震惊而瞪得老大,这居然是一张,体检报告?! 上面的落款日期是前天,最底下的结论处写着:未发现梅毒、淋病等性病病毒。 奉九目瞪口呆:他是怎么好意思去医院要求做这个检查的?再说了他不是很忙的么,怎么还有时间去查这么个不着调的东西? 一张热乎乎的脸庞贴了上来,“这下放心了吧?” 趁着她神思迷茫之际,顺势将她扑倒,又柔着声音诱哄着,“你可知道,伦敦最新的医学研究成果说,除了神经细胞,其他的人体细胞每三年完成一次新陈代谢,也就是说,我已经是个全新的人了,里里外外,干干净净,你没有理由再嫌弃我。” 一向求知欲强的奉九果然停止了挣扎,被吸引住了,喃喃道:“我怎么没听说……我要去验证一下。” “下次吧。”宁铮轻轻一笑,七年硬生生被他改成三年,奉九如果知道了会不会更生气了。 他向下微微探了探,知道奉九即使心理没有准备好,但身体已经可以容纳他了。至于心理,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甚至于还能不能有那么一天都不好说。 他不失时机地沉下了身子,极速推进,眼睁睁地看着奉九的脸痛到变形,修长的天鹅般的脖颈引吭般向上拱起,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痛呼,又赶紧忍住了。宁诤心疼得厉害,但也知道不如此只会更糟糕,他低声说:“痛得厉害?咬着我吧。”奉九正气着他,根本不想听他的话,只是又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唇,她怎么能允许自己发出这么孱弱的声音? 宁诤眼里慢慢蕴出一股怒气,他猛地低头含住奉九的嘴唇,不出所料地尝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儿。 本来他还勉强做得到怜惜,但现在?不需要了。 奉九是个女战士,一向如此,她不是金丝雀,而是翱翔的小鹰,看似柔弱实则刚强,与自己无与伦比的匹敌。 对于即将到来的□□,她,受得住。 宁铮笑了,这血腥气彻底引发了他作为一个雄性的嗜血本能,让他周身都叫嚣着去攻城拔寨、去征服伐挞。 奉九看得出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子痛快淋漓,粼光熠熠,复杂难言,好像积蓄了许久的怒气、憋闷和经年形成的奢念,都得到了宣泄。 这一下如猛虎出闸,龙入深渊,有着职业军人强悍体质的宁铮即使劳累多日,也还是精力充沛…… 昏天黑地中不知过了许久,宁诤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伸手拂开瘫软在床的奉九脸上被汗水粘住的头发,轻轻吻了吻她水漾的眼睛,这轻柔的举动,倒是比严丝合缝的亲近和凶狠的接吻来得让人心动。 奉九虽然累极,但还是勉力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宁铮笑了,“怎么,不认识我了?” 是挺不想认识你的。 奉九想起两人的初次快要结束时,宁铮脸上的神情,莫名其妙地让她联想起在最烈的夏日骄阳下,正在迅速融化的奶油冰棍。他居然热烈地低声喘息着说:“即使我现在马上死了,也是高兴到极点的。” 就这事儿?就这滋味?被人用什么在身体里来回拉锯似的……呸。 奉九觉得还是活着好。 宁诤看着奉九一张鲜嫩光洁的脸,耳边忽然响起曾有朋友转述退帝胞弟,就是那位奉九也见过还一起吃了一顿饭、精于书画的艾俊之曾对他说:“东北宁少帅的夫人,是奉天土生土长的女子,但居然比江南女子还要清雅,如同雨后清荷一般,秀丽娇妍,美不胜收。”这大概是去年他带着奉九去了一趟北戴河后这位退帝胞弟发出的感慨吧。 雨后清荷?现在这样子,才真正是映着霞光、沾着雨露的清荷的模样吧? 一股难以抑制的热力又自体内升腾而起,他墨黑的眼睛又渐渐闪出几丝红色,这燃烧着的血色让奉九害怕,她不安地勉力往旁边躲了躲,警惕地瞪着他,宁诤笑了,“加上订婚,都三年多了,才开荤,你多担待。” 奉九眼里有一丝茫然,什么意思?这么久了,在奉天时似乎的确没什么桃色新闻传出来,但去北平和天津时,每每都会有绯闻流传全国,她这么想着,眼里就带出了不信的样子。 宁诤珍惜地抚了抚她汗湿的脸,“看来,我还得身体力行地让你相信才好。”身子随即又覆了上去,奉九连个声都没出来,就又被直接吞进了肚子里……整整一天,奉九都没出得了屋。 第二天一早,奉九感到有温热的啄吻落在自己脸上,痒痒热热的,很是恼人。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宁铮侧躺在她身边,他们盖着同一床单薄的夏凉被,他正一手拄头,对她微笑。 她忽然有种错觉,好像又是成亲后第二天早上的情形。 早已把陪嫁的拔步床换成了宽大的席梦思大床上,透明的帷幔早已拉开,白窗纱还掩着落地窗,遮住了些许清晨的阳光,卧室里半明半暗,奉九此时静静地被他拥在怀里,心里,居然也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稳——按照本世纪初奥地利的病理学家兰德施泰纳发现的血型论,宁诤是O型血,也就是公认的不折不扣的食肉动物。 成婚两年,她原本就总在怀疑,宁诤怎么可能就这么放着自己这个他嘴里的“奖赏”不动,改吃斋这么久? 所以以往他每每在床上冲她一笑,奉九心里都会一哆嗦。 这回好了,不用猜了,不用防了,这样提心吊胆观望的日子,结束了…… 奉九发现自己身上穿了一件短袖珍珠白的丝质睡袍,再瞧瞧才发现,连身下原本薰衣草色的亚麻床单都换成了一条豆绿色的丝绸的,看来是宁诤做了清理。 宁铮侧头看着她愈显娇艳的脸色,倒没有什么萎靡之意。果然,娶太太就得娶身体好的,经折腾。 不过,还是得交流,毕竟新妇不大可能一开始就能从中得趣,总不好自己一个人享福,最好是夫妻一起达到“宇宙中的大和谐”。 作者有话要说:啊宇宙中的大和谐!写完这几个字我老开心了! 当年读了梁羽生先生所有的小说,一看到写男女主角实现了“生命中的大和谐”就笑得打跌哈哈! —————————————————————— 不过,真的,每次与父母告别,都要好好说话,他们年岁渐长,明天与意外到底哪个先来临,谁都不敢说。 别留遗憾。 曾看到过一位亲戚,就是吵着架与自己的父亲诀别,十五年过去了,仍然痛彻心扉、无法原谅自己。 第63章 清荷 “你还好么?”宁铮轻声问。 奉九脸一热,昨天的情景如数回笼……什么破问题,让人怎么回答? 如果说不好,他自然要让自己说出怎么个不好法儿来;如果说好——那还不得再来个“好上加好”。 奉九其实是很想装个晕倒之类的,只可惜身体底子太好,怎么也晕不过去。况且在装晕方面实在没什么经验,只怕再来个弄巧成拙。 奉九看看窗外,天光已大亮,她清清嗓子,故意打岔,“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不去军部?” 宁铮伸手拧拧她的鼻尖儿,“给我放了两天假,一直到明天早上再去接着开会就可以。” 奉九有点无措,这可真不是好消息。 “别想着混过去,告诉我,你还好么?” “也好也不好。”奉九含含混混地想打马虎眼,觉得这么回答大概是安全的。 宁铮笑了,俯身过来,“那可不行,我怎么也得让太太觉得就是个好——才行。” 于是他藏进被子里去,继续在奉九身上煽风点火,到处使坏,把她当成冬天鲜红诱人的糖梨膏一般又嗦又咬。奉九恨得想抓住他头发不让他如此放肆,结果一把抓了个空,这才想起来,他的头发都剃光了,还没长长。 到底是又闹了一场,奉九把头埋进软趴趴的鹅毛枕里,摇着一根纤白的食指,“休战,我要求休战……” 宁铮大笑,还好,他本担心奉九对此事还是抗拒得厉害,没想到即使被搓磨得惨了,也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还算是顺利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起身,再次抱着变得光溜溜的奉九去了浴室,好一会儿才出来,当然免不了连脸上都挨了几脚。 宁铮倒是没奢望一口吃成个胖子,但好歹也得先来个七分饱。 宁铮开了窗子,让清凉的晨风涌入,吹散了屋子里原本的靡丽之气。 两人回到床上,奉九着急下床,她怕还有一天假的宁铮要把剩下的时间都浪费在床上。 宁铮伸手又箍住奉九的身子,不让她动,一只手在她扁平到凹陷的滑腻腻的小腹上来回摩挲,流连不去,“父亲天天早上一碗燕菜粥,从明早开始我们也要吃这个。父亲爱吃的,错不了。” 奉九的早餐可是丰富多彩,像老帅那样十几年如一日地光吃一种粥,她一听就想抗议。 没成想宁铮又说:“说不定,这里都怀了我们的孩子了。”也许是前景太美,宁铮实在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的头发只长出了短短一寸,大概是因为夙愿达成,整个人看起来都是神清气爽。他的头型非常漂亮,现在裸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配合着无一处不清隽的五官,好似正通过开得大大的窗子透进来的清朗晨风。 只可惜这么一尊美得跟希腊人阿格桑德罗斯于公元前一世纪创作的,《特洛伊战争中的拉奥孔》中拉奥孔一样壮硕的身躯,再配上无与伦比的上等男色,却根本无人欣赏。 奉九一听就急了,昨天她一天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后续发展的可能性,刚挺起身子想起来,又被宁铮往怀里紧了紧,低头亲亲她的脸蛋儿,又伸手按按她的小腹,柔声说:“我要把你这块好田,犁得绿油油的……要孕育孩子,你的身体更是得好好调养——从今天开始,不许吃冰的了。” 听听,这叫什么话?好田?绿油油?还犁? 奉九忍无可忍,一把把他作怪的手扒拉下去,“你怎么这么多破事儿呢?人冰心先生在伦敦医院生孩子,刚生完医生就给她端了一盘子冰激凌吃,也没见人家有什么不健康的。你可好,我这还没怎么样呢,你就连冰都不让我吃了。” 宁铮一默,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得陇望蜀要不得,还是四个字:徐徐图之。 “不过,那‘燕菜粥’,是怎么做的?”奉九也是心大,可能也是等圆房这只靴子落地等得够久,一旦事情发展不可逆,也就释然了。 现在反倒是对这闻名遐迩的燕菜粥的关心,比哀悼自己一去不回的女儿身来得多。 当然她也就随口问问,没指望君子远庖厨的宁铮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没想到宁铮倒是神通了:“先把江米煮熟,再加鸡汤炖开;加一钱左右的燕菜,两个鸽子蛋,那味道,咸淡相宜,鲜香味浓。”北方地区把糯米称为江米。 “嚯——”奉九可对他刮目相看了,“你对厨艺也不大在意,除了‘错菜’,这可能是你说得出来的第二道美食了。” “谁说的,‘四绝菜’我也能说点道道出来。不过,这锅粥,我是惦记很多年了——当年,我母亲和我们兄妹刚过来这边,就看到父亲和二姨娘在吃这粥,没我们的份儿。” 他说话的语调轻松,看起来似是满不在乎,但奉九知道,年幼的宁铮有多为此耿耿于怀,才会记得这么清楚。 不过,现在吃这“燕菜粥”,意思又变了,变成了一种缅怀。 “奉九,一个人的一生中,总有些人对自己非常重要,如果让你排个顺序:自己、伴侣、孩子、父母,你会怎么排呢?” 奉九想了想,“我会是‘自己——父母——伴侣——孩子’”。 “为什么?”宁铮真没想到,自家太太的排序如此与众不同。 这是他们前一阵子几个美国军校同学聚会时,有个刚刚从美国进修回来的人提出来的,说是现在西方社会非常流行的一种心理自我剖析。 一般中国男人会是‘父母——自己——孩子——伴侣”,而中国女人更是要极端一些,再把伴侣和自己颠倒一下,把自己排在最后。 奉九笑了一下,“因为我致力于做一位‘独立女性’。” “哦?愿闻其详。” 奉九笑了,“对于我来说,在人世间走一遭不容易,那我来,是做什么的呢?做人女儿?做人妻子?做人母亲?也是,也都不是。我来,是为了发现自己、找到自己、实现自己,所以,我最重要。我不会做任何人的附庸,也不要以谁谁的什么人的身份活在这世上;我就是我。”说完,她坦然地看向宁铮——别以为终于真的做了夫妻就想着用孩子、家族那一套圈拢自己,不上当。 其实这真的是奉九有点小人之心了,宁铮纯粹是想更深地了解自己的太太才问的。 如果还没有圆房,宁铮听到奉九这一番“独立宣言”,心里可能会略有不安,但现在,他很平和。 他双手捧住奉九的脸颊,看进她的眼睛,“会的,我保证,让你成为你自己……还有,多谢你前一阵子在家主持大局。” 奉九听了,审视着他海水一样深邃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心无旁骛地凝视着自己,好像自己真的是他的珍宝一样。 没有人会不喜欢赞美,还有这样的承诺,她随即向前,贴近他的身躯,这是她第二次主动依偎进他的怀里——对的,成为自己。 不管怎么样,他没有嘲弄或打击自己,这已经比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中国男性强太多了吧。 宁铮又接着问她,“为什么把孩子排在最后?” 奉九干脆都解释给他听,“父母年纪大,终究会离开我们,所以尽孝要趁早,要优先考虑他们的要求;不过孩子?终究是要长大的,父母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他们总会有自己的生活,到时候,不去打扰最好;只有伴侣,才是能够陪伴自己到生命的尽头的,”奉九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如果运气好的话。” 宁铮本是含笑听着奉九井井有条地罗列着如此排序的理由,心里是欢喜的:对于她的排序,他也很赞成,不过听到后来……这最后加的一句是几个意思? 他不免又压到奉九身上,开始呵她痒痒,“什么运气好运气差,生则同寝死同穴,不许你又算计什么弯弯绕绕。” 奉九最是怕痒,被咯吱得直淌眼泪,只能双手作揖告饶道:“军爷饶命!看在我们‘同被之谊’的份儿上!” 宁铮哈哈大笑,狠狠亲了亲她的脸蛋儿,“你怎么就能瞎造词儿呢。”还是饶过了她。 奉九按了床头铃,秋声进来给奉九梳头:昨天这么反常,主人都不出来,吴妈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没让秋声动手,而是亲自上来把做好的午餐晚餐放在与卧室相连的起居室的茶几上,然后就把门一关,赶紧下楼,装着没听到卧室里的动静儿。 其实作为奉九的奶娘,她对于两人并未真正在一起一直心知肚明:每每收拾两人的床单,都是干干净净的,怎么可能?不过,她并没有想劝自己的姑娘。 跟唐府里其他人的看法保持一致,在吴妈看来,自家姑娘这一辈子本可过得无比逍遥,现在却深陷火中取栗之境地,本来就是亏大发了。既然不愿意做小妇人,那就不做,以姑娘宽心为要旨,其他的都可以一边凉快去。 至于现在,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通过他们成亲两年多这么看下来,姑爷还是不错的。 秋声则是半大不大似懂非懂,但很明智地保持不闻不问。 奉九想了想,还是让她给自己梳了一个双蝶髻,并告诉秋声,以后不要再给自己梳双辫子了。毕竟真的不是闺女了,还是不好意思再梳这种姑娘头了。 宁铮在一旁看着,脸上含笑:这丫头,不,这个小妇人,终于是安心要做一个已婚女子了。以往,她上学都还梳着姑娘家才梳的发式;这以后,终是接受现实了吧。 他在一旁看着她,发觉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才真的是张新妇的脸。不免想着,眼神毒辣的杨立人要是再看到奉九,也不会再笑话他了。 宁铮没想到自己才是够可笑的,这就开始自欺欺人了。 其实杨立人也不过是连蒙带猜:要真那么神,都可以去天宝班做个专门替老鸨小李妈鉴定黄花闺女的大茶壶去了。 接下来的一天,奉九还是不得不跟假期充裕的宁铮混在一起,两人一会儿聊聊最新的国际国内局势,一会儿一起鉴赏上次去北平宁铮特意给她搜罗的一箱子南田先生的画儿,一会儿下楼去花园里走走,后来还到镜湖上划了一会儿船,其实这样的时光也是非常闲适的,毕竟出事至今,这还是头一次两个人可以如此逍遥度日。 此时天气晴好,在阳光的直射下显得有点燥热。不过水面上吹来阵阵荷风: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偌大的镜湖被装点得美不胜收。 宁铮想起订婚前去唐府,看到奉九和韦元化在一起划菱桶的情形,韦元化还紧紧地抱住了差点栽进水里的奉九,心头忽地有点不熨贴,于是伸头过去在奉九脸上一吻,奉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宁铮微微一笑。 此时忽然下起雨来,奉天的夏天也是任性的,说下就下,明明阳光炽烈,白云朵朵,还能下起了太阳雨。 他们的小船一头带着雨篷,正是奉九坐的地方,她反而钻出来,仰脸接着这轻轻巧巧的雨滴。 雨滴由小到大,连成线成了雨丝,落到开了半湖的粉色红色白色的荷花上,映着日光,看到此等美景,奉九笑了。菡萏与美人相互映衬,美人也不输半分,宁铮想着,小艾先生不愧是书画名手,他把奉九比喻成雨后清荷,相当传神了。 “嗬,彩虹!”太阳雨下不长,很快就停了,远处的天边出现了一道弯弓一样的彩虹,横跨了整个天空,奉九坐在船头,着迷地仰头望着。 看了好半天,奉九才收回视线,这才发现宁铮不知何时凑到她眼前,一手托腮也正着迷地看着自己。 佳人赏美景,我自赏佳人。 此情此景,奉九本是心满意足的,但且慢…… 奉九忽然伸出两只手揪住他的双颊,“你说你当什么东三省总司令呢啊?怎么就当上了?老把叔让你当你倒是更坚决点把他给拒了啊!” 奉九咬牙切齿,一想到以后他们二人的责任义务都得大幅度增加,心头忽然烦闷不已,这阵子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宁铮有点无言以对。他是诚心诚意希望老把叔接过这副重担的,论资历论军功论名望,老把叔都是头号人选;即使仅仅是为了奉九,他也一点不想成为这样一个坐在火山口上的人。 当初他下定决心执意娶奉九时,心里的设想是即便奉九以后不得不跟随自己,成为宁军统帅夫人,她也可以先逍逍遥遥过上十几年的好日子的。 不过,这个身份的转变大幅度提前了。政权、人脉、军队、折衷、嫡传……这里面的事情有多复杂,宁铮相信,即使不说,奉九也是懂的,她又不是那等无知妇人。 “对不住卿卿,对不住……”他真心实意地为局势的不可掌控而道歉,为把她拉进权力的漩涡而心存愧疚,他单膝跪在船底板上,轻吻她的发顶,倾身把面前这朵姣妍的雨后清荷纳入怀中。 回去后,刚刚解禁的宁铮自是不能白白放过奉九,又是一夜缠绵,奉九不免抱怨宁铮在镜湖上的愧疚都是骗人的。第二天一早,宁诤起来后用过早餐,告诉吴妈奉九还在睡着,不用叫醒她,自己则直接去了军部。 宁诤到了军部,各宁军高级将领也悉数到会:近两个月以来,支持东北自治,和东北易帜的两派争也争了,吵也吵了,互不相让谁都不占上风。两条路已摆在眼前,东北未来走势到底如何定夺,全仰赖宁铮这位中国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接下来的决策。 过了两天舒心日子,解决了盘踞心头两年之久的大问题,宁铮看起来气定神闲。 与会者都觉得少帅的情绪平静冲和,不象自奔丧以来,那种隐忍不发的淡然里,却蕴含着某种困兽斗一般的激烈和绝望,好像再有一点风吹草动,整个人都能爆炸了。不禁都暗暗点头——老把叔张辅忱提议给少帅放两天假放松一下,还是英明的。 大家都等着他一锤定音。 宁诤的眼睛环顾四周,看到了父亲的拜把子兄弟,热河省省长汤阁臣、吉林省省长张辅忱、总参谋长图宇霆,奉天军署参谋长臧式毅,奉天省长刘尚清,自己的好兄弟第四军团长吉松龄、四大公子之二的两位侍卫官吴幼权、柯卫礼……宁军及东三省政坛的所有头面人物,悉数到场,尘埃,该落定了…… 宁铮缓缓地说:“各位父执、兄弟、同仁们,根据近两个月东北奉天议会决议的商讨结果,作为东三省安保总司令,经过缜密思索,我宣布,承认南京政府的合法性,东北易帜,维护中国统一。” 立刻,原本安静得如同黑夜里的鸽群一般的在座各位宁军将领及东三省政坛领袖发出了巨大的骚动,关系好的都在互相交换着对此事的意见和看法,宁铮逐一望去,还是面带喜悦的人多。 会后发出的“东三省和平易帜通电”,不出意外地令举国哗然,举世瞩目。 宁铮这位中国最年轻的将星,通过父亲为他铺陈的巨大实力,和自己谦和冲淡的个人魅力、过硬的军事指挥才能累积出来的名望,甫一接任东三省帅印,就做出了消除内战、维护中国统一这个决定,这是属于他的高光时刻。 他在国内的个人声望迅速达到顶峰,同时也为自己在中国历史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苦难的中国近代史的历程中,如何褒扬一九二八年奉方的“东北易帜”的重要性也不为过:纵观我国历史,统一则国家兴;分裂则国家衰。 东北决定接受南京政府领导,重新实现国家统一,这既是人心之依归,也是抵御外敌、共赴国难的治国圭臬。 但史书上只有几个字的一行话,怎么能记录当时宁铮发出易帜通电之艰难,及真正实现易帜之凶险? 虽然宁铮做出了决定,但鉴于日方的气急败坏步步相逼,在实力上确实有差距的宁军和南京政府也不得不考虑到日本方面的看法,推迟正式易帜至少三个月。 第64章 燕尔 以宁铮为首的宁系虽已做出了三个月后易帜的决定,但由此产生的具体工作实际上还有很多。 其中最棘手最容易引起骚动的,就是宁军的裁军问题:由于老帅的穷兵黩武和连年征战,军费开支极大,前奉天省省长王永江通过十多年的苦心经营铸就了殷实的家底,也消耗殆尽,民生亟待休养生息;而现在,退回关外的宁军就高达四十五万人,经过与幕僚的集体协商,宁铮做出决定,裁军十五万。 自古以来,裁军都是最招人恨的活儿,许多兵油子就指望着打仗以供其吃喝嫖赌抽,所以宁铮就从自己一手带起的第三、四军团裁起,由第四军团长吉松龄密切配合,说服教育外加增加安抚金的投入,再加上宁铮讲武堂毕业后直接兼任校长,与许多宁军军官有了师生之谊,校长发话,自然也是有用的。 其他原本心存不满的军人一看总司令的亲兵都这么不发一言地接受了派遣,自然也就没了话,要么痛痛快快地带着丰厚的遣散费,卷铺盖回家;要么跟着老上司去了兴安岭垦军;要么去警察署当警察;资质上乘的则进了讲武堂继续深造以备差遣。 宁军裁军之顺利,出乎许多人的想象,也令很多人对宁铮在宁军中的巨大号召力印象深刻。 …… 又是一个八月的清晨,奉九一早醒来,先想着昨天刚刚得到消息,奉灵顺利考上了南开大学电子工程专业就一阵高兴——一个小姑娘,就喜欢搞电子电路,也真是够能耐的了。 接着笑容一收,就开始扳着指头算还有多少天开学,她已经受够了——宁铮这是觉着他吃了三年的闲亏还是怎么的,这事儿也有往前找补的么? 待起来后看到吴妈应宁铮要求准备的一碗燕菜粥时,就更是皱了眉头。 吃了几口,味道还是不错,但架不住天天吃;还有,一想到宁铮非让自己吃的目的,哼哼。 待到傍晚时分,因为军务政务接手顺利,处理顺当,宁铮又回来了,这可好,越回越早…… 奉九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她虽然不是无知妇孺,对男女知识有所好奇也有所学习,但理论和实践是两码事;而且,她觉得自己孤立无援——虽说民国风气日渐开放,但奉九自问还没有开放到可以和闺蜜们讨论房事的地步,虽然她有两个已经结婚的闺蜜——媚兰和郑漓。 她也承认,虽然毫无经验,但宁诤在此事上,除了头一次带着怒气略有点粗暴外,随后的每一次都应该说是不可谓不体贴,不可谓不隐忍。 即使他的身体绷成了一张弓,但他总是能耐心地诱哄,温情地抚慰,直到确定她软成一团泥,化成一摊水儿,这才开始强悍地攻城略地。 而且,天底下只怕没有几个丈夫能忍受成婚两年而不和自己的妻子圆房:既然奉九不觉得这是对自己这个做妻子的羞辱,那么,这势必是对做丈夫的一种羞辱。 尤其是从前以风流著称的宁三,虽然事实证明,传闻中的一大半都是街头小报记者臆想出来的,但他居然能忠诚地守着太太长达两年,不再与其他任何女子纠缠,这在上层社会男女感情相处颇有点疯狂放浪的民国时期,本身就是个个例。 特别是现在,宁铮在政坛的地位这么高,包括大哥大嫂和一干闺蜜都恨不得耳提面醒地告诫她要提防有心的女人故意接近宁铮,不过奉九倒没有很放在心上。 她很笃定,宁铮现阶段不可能在外面有什么事儿:每天的行程在那儿摆着呢。 再说了,真要是有什么事儿,防得住么? 另外,就冲宁铮现在这个癞皮狗一样死缠烂打的劲儿,她倒是觉得,有人来分分他的心也未尝不是好事。 不过,她又不愿意与人共用一个丈夫:自第一次的房事,她才知道,这种能带来繁衍后代的男女间的行为,是能亲密到何等地步——别的先不说,首先与个人卫生息息相关:本来用别人用过的牙刷就够不顺心的了,自己从此以后勉强用了,如果还有人动不动就来借,用完再还回来,自己还得接着用……不可想象。 再有,她还在念书,万一怀了孕——毕竟宁铮这一段时间以来,可是诚心诚意地想要孩子的,所以每次都不会在外面…… 奉九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果然,一有了这种事儿,生活变得好麻烦。 何况,现在夫妻俩的房事也太频密了,宁铮一回来见到奉九,真的就像熊瞎子见了蜂蜜,花痴子见了大姑娘一般,一脸春情荡漾地往上凑。 奉九都有点怀疑以前他之所以回不了家不是因为军务政务太过繁忙,而是因为知道回家对着太太也只能光看不吃这个势利的理由。 不过,每每看到他激情勃发时额头蹦出的青筋,额头冒出的硕大的汗珠子,及黑里透着血色的火热的眸子,那种隐忍和耐心,奉九也不是没有感觉的,但还不足以让她全身心地去感受他包容他。 她甚至在第一次同床时因为他把汗水滴在自己的身上而惊叫连连,非常不高兴,所以从此后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在枕下时刻备着一条手帕,一到看他汗出欲滴,就赶紧先把他的汗水给擦掉。 第一次看到她掏出一条小帕子时,宁铮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哭笑不得:他这边每每箭在弦上、激情万丈,结果太太不投入也就罢了,反而扫兴地皱着小眉头,举着小手绢,忙忙活活地给他从左到右擦拭额头,简直就像医生正全神贯注给病人开刀,病人可好,也不昏迷着配合领情,反而很不合时宜地抢了护士的活计,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几次下来奉九再想掏手绢,宁铮就提前把覆在她身上的上半身退后一点,顺便把满头汗水甩落在她一身的雪软酥香上,要么干脆头一低在她身上轻轻抹过…… 奉九气得要发疯,脏死了,她不客气地推开他,要自己擦掉,随即就被宁铮死死压住,低喘着说:“也不差这点儿了,你就忍会儿吧。” 就这么着,宁铮很快治好了奉九的臭毛病,当然也只能说,他在床上太霸道了,奉九只有招架的份儿…… 他像一团火在燃烧,只不过还烧不起来奉九罢了,不过他也不大在意,好日子才开头不是么,总会开窍的。 现在他最盼望夜晚的到来:两个人没事儿就赖在床上,没一会儿就在奉九身上挑个地方下嘴。奉九的口感,就好像到了夏天才有的那银白色的羊角蜜,咬在嘴里酥酥脆脆的,却又清甜清甜的,不知不觉间,吃撑了都没察觉。 …… 奉九正在书房临摹“天下第一楷书”的《九成宫醴泉铭》,她其实并没有很喜欢这个如雷贯耳的碑帖,但练练体会一下还是有好处的。 临了两张纸,也没什么感觉了,她放下笔,细看摆在书桌上的几个相框里的相片,其中一张是媚兰儿子的百岁照:这个明明出生在兔年却被起了个小名叫“龙生”的孩子长得极好看,也像父亲似的不那么爱笑,但架不住“生生照相馆”专门给小婴孩儿照相的摄影师会逗,照片里小龙生满脸是笑,胖出了双下颌,吐着小舌头,这个纯真无邪的宁馨儿,可爱极了。 据媚兰讲,给孩子批八字儿,命里带煞不大好,得起个小名改命蒙混鬼神,所以才故意把生肖属性往后串了一年起的小名。 宁铮把自己的好兄弟,孩子的父亲吉松龄提拔为副总参谋长,就在奉天军部任职;媚兰从快生产就一直住在了奉天,她们现在见面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秋声这两年也变成大姑娘了,人也沉稳了不少,刚好敲门进来,看了一眼说:“姑娘,我刚还纳闷儿呢,走廊里三少那张照片怎么没有了?” 秋声说的是原本挂在走廊里的宁铮的三十六寸黑白半身免冠照,这张照片是民国十五年被当时的北洋政府授予上将军衔后拍摄的:笔挺的灰蓝色军装上别着两枚大绶,分别是一等嘉禾勋章和白虎勋章,还有其他四枚勋章,一条五指宽的绶带斜跨而过,腰间别着醒狮勋刀,雄姿英发,光耀迫人。 刚一看到这张照片,奉九就遥想着,要是在三国时期,神采飞扬的宁铮如果羽扇纶巾,只怕与周瑜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奉九笑了,“前几天,王宝田师傅来辞工,临走前对着这张照片看了又看,我就问他是不是想要这张照片,他说是,我就送给他咯。” “做‘错菜’做得特别好那位师傅嘛,他是不是自己要开饭馆了?”秋声问。 “是啊,可出息了,饭馆叫‘宝春居’,还请我们去捧场呢。”厨艺精湛的王宝田终于能独立门户,奉九也很为他高兴。 “他是不是要挂在饭馆里招揽生意啊?”秋声捂着嘴乐。 “有可能吧,王师傅手艺好,人还本分,能给他拉生意,也是好事一桩。”秋声点点头。 “你手里是什么?”奉九早就看见秋声手里的一个包裹了。 “咳,光顾着扯闲篇儿了。”秋声赶紧把手里的包裹递上来,“从美国来的呢。” 奉九有点儿纳闷,美国来的? 秋声小声说:“会不会是……” 奉九蓦然想起来……是虎头?奉九看了看包裹上的收信和发信地址,那熟悉的笔迹已说明一切。 奉九忽然发觉,原来虎头已经离开她的生活这么久了,久到她已如此熟悉没有他的日子。 他去美国整整三年了,除了刚到时给自己来过一封简短的信报平安,还有后来一封夸奖她画画有进益的回信,就再也没有其他音信了,连二婶儿也没接到他的其他消息;只偶尔由洪福在美国替唐家打理产业的儿子回来跟大哥汇报工作的时候,才会偶尔谈一下他,但美国如此之大,唐家产业在西海岸,虎头在波士顿读书,两人各有事情要忙,联系也是少得可怜。 奉九随口问了句,“秋声,你说唐知恺在美国时会不会跟虎头一起过个圣诞啊?” 唐知恺就是唐府大管家唐大风的大儿子,在美国兢兢业业打理唐家产业那位。 秋声知根知底地说:“没有过,他俩不大合得来,唐知恺是去唐人街跟老乡吃顿饭就算。” 奉九吃了一惊,抬头看了秋声一眼。秋声自知失言,只是有眼色地递过一把银色裁纸刀,奉九原本急于拆包裹,但现在被秋声的话引出别的兴趣,自然不急了,只是把裁纸刀接过往茶几上一放。 秋声只好老老实实招供道:“姑娘,你别疑神疑鬼的,我跟他什么事儿都没有;今年过年时,你不是曾派我回唐家,给老夫人送过一次新收上来的长白山人参嘛,正好碰到了唐知恺,是他主动跟我说话的,我本来都不想理他的。” 就这么不想理都能知道圣诞是怎么过的?那要是想理,还不得把唐知恺套个底儿掉啊。 秋声一边说,一边用手揉搓着衣角,脸色渐红。 奉九仔细打量秋声,依然是红红的一张苹果脸,一边垂着一根麻花辫子,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狡黠地转悠着,俏皮可喜。 到底长大了,是个很看得过去的漂亮小姑娘了,还知道瞒着事儿,护着人了。 行,这脸色和话语已经说明了一切,奉九对自己最亲密的身边人比自己在“情”之一字上开窍得早,感到很满意,同时觉得也可以告诉宁铮,他最亲密的副官支长胜前几天求娶秋声的事儿,可以消停了。 奉九不再追问,又拿过剪刀,匆匆剪开了缝得密密麻麻的针线,里面是一个层层包裹的油纸包,再打开,入眼的居然是一件浅米色元宝针织法的毛衣,小小的青果领,奉九抖落开细看,版型略收身,配着原木色带花纹的大纽扣,下摆处左右两个不大的口袋,其中一个口袋的上缘露出一方枫红色的东西,奉九抽出来一看,是一条白色底带着几片红色枫叶图案的真丝颈巾,秋声低呼一声:“真好看!虎头少爷眼光真好!” 奉九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在毛衣下摆的右口袋里找到一封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只有一张纸,正反两面写满,上面是熟悉的虎头的字迹,只不过是用钢笔写的,秋声识趣地说:“我先下去了。” 奉九没功夫回应她,先把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接着又细细从头到尾看了几遍:虎头一直在麻理读土木建筑,下学期就升入大四了。至于要不要继续攻读硕士博士学位,他还没有想好。学业很忙,但现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很舒心。 信的开头有点客套,大概也是两人久不通音信的原因,但到了后面,从小培养出来的熟稔又冒了出来:也不知你做人家太太做得怎么样,估计好不了,一向懒懒散散的,只怕宁三少也被欺负得够呛吧。 大学校园里来自中国的消息不多,很想念家乡,特意手打了一件毛衣给她,作为她十九岁的生日贺礼。 是不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也学会了打毛衣?其实欧洲和美国的很多男人闲暇之余都会用打毛衣作为消遣,各种级别的编织大赛也是举办得如火如荼,这种爱好,总比酗酒赌博强吧哈哈。 奉九又看了看落款的日期,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了,三个月前啊…… 奉九把颈巾塞到毛衣的口袋里,正打算把毛衣收到大衣柜里,到了九月天凉些了,穿上照几张照片给虎头邮过去;忽然发现纽扣上好像别有文章,她仔细端详,这才发现,每一颗纽扣上都烙印着一个小女孩儿——或坐或站,或打秋千或跳舞;表情也是,或哭或笑,或扮鬼脸或高傲,一望而知正是小女孩时期的自己,精细的笔触入木三分,栩栩如生,把奉九蓬勃的朝气和灵气毫无保留地刻画出来了。 奉九捏着每颗扣子看了良久,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泪,把毛衣收进柜子。 她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书桌上的信夹里,里面的信已经不少,媚兰的、秀薇的、萝莉的、郑漓的……奉九想着虎头的信可来之不易,可能今后的几天,每天都少不得要拿出来看一看。 奉九夜里睡得不安稳,直到她被轻轻地摇醒,一睁眼,宁铮正满脸焦急地看着她,另一只手力道适中地摩挲着她的后背,柔声问道:“怎么了卿卿?做噩梦了?” 奉九这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哭了出来,即使现在醒过来,心脏也在怦怦跳——刚才她又梦到老帅遇刺的那个清晨,只不过,这一次,她打开门,看到被炸碎了大半个身子,浑身是血站在外面的,是宁铮;而宁铮身后另一个惨不忍睹的身影,是虎头…… 奉九满脸眼泪,收也收不住,她恍恍惚惚地看着面前这张俊秀无匹的脸庞,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她这才知道,原来老帅遇刺,并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惨象,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对自己的心理没有产生任何影响;正相反,这种深深的恐惧——对接过父亲的帅印执掌东北、位高权重的宁铮的担忧,及对独自一人身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的虎头的牵挂,早就秘密地、深深地印刻在了心里。 宁铮顺手拿起枕巾揩干净她的眼泪,静静地看着她:“做噩梦了?”奉九点点头,刚想开口,宁铮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中央:“不能说。‘恶’梦,只能当天的太阳下山了再说。” 奉九瞬间不哭了,瞪着他,宁铮笑了:“我给你念点《普贤行愿品》,驱邪消灾最是有效。” 奉九一愣,简直要笑了:“你不是经常去基督教的教堂做礼拜,怎么还信佛信菩萨?”可实际上,他并未正式皈依任何宗教。 宁铮长叹一声,一本正经地说:“哪只啊?漫天神佛都不能怠慢,战场上刀枪无眼,当兵的不信不行啊。” 奉九“咭”地一声笑了出来,宁铮又告诉奉九,这《普贤行愿品》,是信佛的母亲要求他背会的,用来哄小时候经常睡不安稳的妹妹巧稚。 他抱着她躺下:“再睡会儿,天还早。” 奉九乖顺地躺在他胳膊上,脸也贴在他的胸膛上,侧耳倾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记得你的小名,除了晨钟儿,还有一个叫‘小六子’?” 宁铮还在坚持不懈摩挲她后背的手不禁一顿,奉九忍着笑,说:“父亲还说因为这个,我和你有缘呢。” 宁铮“嗯”了一声,奉九又接着说:“可我还听说,你刚生下来的小名是叫‘双喜’的,因为你刚一出生,父亲就打了好几个胜仗。但后来为什么又改名叫小六子了呢?” “想听古儿?” “嗯,想听。”奉九的确已经好奇了很久了。 宁铮也乐得奉九再也想不起做的恶梦,就把自己的小名的来历娓娓道来:宁铮生下来就白净清秀,聪明伶俐,老帅当时的官职可没高不可攀,不过是一个新民府巡防营管带,军职将将也就是个营长的水平,虽当时已有两个庶子一个嫡女,但对这个唯一的嫡子还是青眼有加,甚是喜欢,清末时,中国人对于嫡庶的理念还是非常看重的。 待长到三岁,宁铮一直身体孱弱,老帅不免担惊受怕,毕竟自古以来,婴幼儿的死亡率实在是太高了,哪家不得夭折个把小儿,老帅战战兢兢,生怕他的家业继承人有个三长两短。 于是有一天自己抱了儿子到奉天天后宫,找了当时风头最盛的空山老和尚算命,以图趋吉避凶;老和尚掐指一算,说:“这位公子命格大富大贵,年纪轻轻就会一飞冲天,名满全国,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在一旁紧张期待着的老帅自然是喜上眉梢,忽听得空山话锋一转,皱着眉说,“只是,小公子天生是天德命,虽其人恺悌慈祥,待人至诚,明敏果决,食伤带天月德,秀慧而仁厚。虽自家可平步青云,但命还是太硬,恐怕要克父克母克兄弟。” 只念过一年私塾的老帅耐着性子听空山老和尚掉书袋,这也就是闻名遐迩的高僧,但凡换一个老帅都能赏他一顿老拳。 虽然老和尚前面说的一大段文绉绉的根本听不懂,但最后一句还是明白的,立时被唬了一跳,忙问可有破解之法?老和尚是干嘛的,人家可是专门干这个的,沉吟了好半天又掐算了一阵才说:“法子倒是有,不过,公子要到庙里跳墙,拜寄给和尚,还要换个名字,这样才能消灾灭祸。” 从小在迷信堆儿里长大的老帅哪有不从的胆子,再说这破解之法听起来难度也不大,这才如释重负,给天后宫大手笔地添了一笔香火钱。 空山老和尚看着,眼里露出满意的笑容,又殷殷叮嘱说不用非到天后宫里来跳墙,在家附近找一个小庙足矣,效果更佳。 老帅本来就怕如果把现住在离奉天足有大半天车程的新民府八角台的宁铮抱到天后宫会让儿子再着凉,一听还有这善解人意的破解法,自然忙不迭答应。 于是几天后,正值春暖花开,老帅特地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让人挑上干鲜果品,带上香烛,抱着小宁铮,来到了八角台镇南的庙里。 到了庙里以后,随从在佛像前摆上供品,至于是什么佛……随缘;又点上香烛,老帅领着小双喜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向佛像磕了三个响头。 每磕一次,站在边上的和尚就敲一下铜盂。参拜过后,住持吩咐小双喜背对着佛像站着,自己则一面念经,一面用手摩挲小双喜的脑袋。最后,又在他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这样,小双喜的灾就算是破了第一步,命也算留住了。 待这一套仪式完成,就是破灾之法的重头戏了:老帅最得力的随从邹明清,得替三岁的宁铮从庙后墙跳出去。 老帅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随从第一个能听到什么名字,要是个难听的,比如狗剩儿、土疙瘩什么的,也得受着。 邹明清很机灵,一跳出去,就听得有个人大喊:“小六子!小六子!”。 他一听立马大喜:本来他也犯愁,万一听了个很难听的名儿,回来到底要不要实话实说。 这下赶紧回来报告,正捏把汗的老帅一听就乐了,连连说:“小六子好!小六子就是‘小留子’,我这儿子算是留住了!” 于是按照空山老和尚的说法,从此以后,不再以“双喜”的小名称呼宁铮,而是改叫他“小六子”。 再后来,宁铮越长越壮实,老帅觉得这个小名起了很大的作用,弥足珍贵,所以,当着人的面儿,他只叫嫡妻给他取的另一个小名——晨钟儿,因为他降生时,正好听到八角台的寺里敲钟,雄浑绵长,也是好兆头。 奉九听完,若有所思,看到宁铮沉默的样子,知道他又想起了父亲,又思索着摊在他面前这一桩桩一件件没完没了的事儿。 奉九就想着逗逗他,故意说:“瑞卿,好险呐。” 宁铮抬眼,深幽幽的眼睛盯着她,不明所以,奉九忍了笑,小声说:“是不是跳出墙,听到什么名字,小名就得叫什么?” “自然。”宁铮答道,这个故事,从小到母亲去世,给他讲了无数遍,他早已烂熟于心,听到什么就叫什么,才是这次免灾的重点。 “那要是第一个听到喊的是‘王八蛋’呢?你的小名就得叫‘王八蛋’了吧?”奉九吃吃地笑起来。 宁铮:“……” 他咬了咬牙:“你个小丫头,这是大家闺秀该说的话么?逮着机会不笑话我你就难受是吧?” 奉九自知理亏,赶紧说软话求饶,宁铮这才大度地不跟她一般计较,真的轻声念起《普贤行愿品》:“尔时普贤菩萨摩诃萨,称叹如来胜功德已。告诸菩萨及善财言。善男子,如来功德,假使十方一切诸佛,经不可说。不可说佛刹极微尘数劫,相续演说不可穷尽。若欲成就此功德门,应修十种广大行愿。何等为十。一者礼敬诸佛。二者称赞如来……” 宁铮清亮的嗓音不疾不徐,如山间小溪淙淙流过,熨帖着奉九的耳朵和神经,她的心跳渐渐舒缓起来,眼皮变沉,又小小打了个呵欠,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巧稚都长这么大了,这经文还能张口就来,此等营生儿操练得如此纯熟,没荒废,难得……声音也好听……奉九终于又栽进了黑甜乡。 宁铮听着奉九变得匀长的呼吸,慢慢地停止了念经,借着夜里也不减半分的眼力,凝视着她重新变得恬淡的睡颜:看她一直镇定自若地处理家事,还以为父亲的事儿对她没多大影响。却忘记了,她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都不到的小姑娘而已。 他轻轻缓缓吁出口气,低头在她光滑洁净的额头中央印上一吻,里面含着千万种珍惜。 第65章 伤 又过了好一会儿,天色渐亮,他动作极轻地起身,下楼找到已经起身等候的毕大同,问了问昨天少奶奶是不是有什么事。 毕大同仔细回忆了一下门房和听差的跟他汇报的有关少奶奶的行踪,忽然想起来,只有一件事称得上值得关注:少奶奶接到了一个从美国来的包裹,软乎乎的,侍卫队的检视过了,应该是衣物,具体哪里的,看不懂。 宁铮在院子里和毕大同对练了一会儿防身之术,又在院子里的双杠上练了会臂力,这才回去洗澡换衣。 他在楼下的浴室冲了澡,擦着头发,走到衣帽间,顿了一下,走到奉九的大衣柜前,缓缓拉开…… 几天后,奉九看着满床的毛衣直发蒙:“怎么买了这么多毛衣,还都是舶来品?” 现在不过是八月下旬,虽然已经立秋,但奉天的秋老虎还是厉害得很,早晚虽然已经有了凉意,可正午和下午的温度还是非常高。 而真正的秋天,至少也得一个月后才能到来。 宁铮从军部一回来就夹着一大堆的纸盒子上楼,说都是给她买的衣服。 宁铮抱着胳膊坐在一旁,欣赏着奉九挨个拆着包装的样子。 于是很快地,阔大的席梦思床上铺满了十几件五颜六色各种款式各种长短各种厚度的毛衣。 奉九不禁想起刚订婚时,他的衣橱里就堆满了他擅作主张给她定做的各式衣裳。 “现在的天儿还有点儿热吧?那就先别试了,不过,肯定合身。喜欢么?”宁铮看着奉九为难的表情,终于善解人意地劝着。 奉九哭笑不得,觉得宁铮在打扮自己方面真是有瘾。 奉九惊讶地发现里面有好几件颜色式样花色一模一样的毛衣:她最喜欢的是冰蓝色小V领,上面有铁锈红色麋鹿、白色小雪花和棕黄色树叶图案的费尔岛提花毛衣。奉九知道这个,是因为以前看过杂志上说,当时的英国储君威尔士亲王,也就是后来著名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爱德华八世,去苏格兰北部的费尔岛打猎时,岛上的居民送了他一件极具岛上传统提花毛衣风格的针织背心,从那以后费尔岛图案就在全世界开始流行起来。 还有两件深咖开襟外套式西服翻领棒针毛衣,及两件堆领白色开司米套头毛衣,都是一大一小,很显然是自己和宁铮的尺码。 奉九不解地看向他,宁铮双臂抱胸,不满地说:“早就让你给我做几件跟你一样的衣服,你也没放心上,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奉九无力,“你一天天的不是穿军装,就是穿西装的,哪有机会穿什么跟我一样的?”的确,以奉九跟宁铮婚后聚少离多,相处有限的经验来看,他不是在军部在军队,就是在各种会议、宴会上,回了家就是宽松的长衫、或衬衫西裤,的确没什么机会穿很闲适的服装。 “找机会呗,找机会穿。” 宁铮走过来坐在床边问,“喜欢么?”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热切。 “喜欢,都好看。这是托谁买的?”奉九问道,拿起毛衣挨件欣赏着。 别说,买衣服的人眼光真不错,每一件的材质都很上乘,样式和花纹都很别致有风格。 宁铮又没出差,再说现在还没有易帜,为了安全考虑,他也不能随意出入关。 “杨立人的太太。”奉九想起来了,杨立人就是那个长得还不错,娶了个好太太还不知足那位。 他太太段明礼奉九也见过,就是去普赖德夫妇家“百乐餐”那次,她们俩还一起跟一位美国的史密斯太太学戚风蛋糕怎么做来着。 她勾勾手指,宁铮眉头微皱,他不大习惯奉九这个很强势很男性化的手势,但还是勉强往前凑了凑。 “你是不是特别想当女孩子啊?又是衣裳又是首饰的,眼馋吧?……要不,以后你在我面前随便穿女装,我肯定给你保密?”奉九悄声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似正经实则这个促狭,像是在分享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宁铮脸一虎,前倾的身躯往后一缩,咬着牙从牙缝挤出一句话:“狗咬吕洞宾。我看你就是养不熟的小白眼儿狼。该打!” 宁铮心里暗想:要不是看到明显就是阴魂不散的韦元化寄来的手编毛衣,还有那扣子上面的烙画儿,嗬把他给能的,一个大男人,是不是除了生孩子就没他不会的了……自己至于想出来买这么多毛衣以图从数量上压倒他的主意么。 宁铮沉着脸把撩了闲又逃跑未遂的奉九按在腿上,不轻不重地打了几板子,可打板子的部位手感实在太好,他忍不住用手揉了揉,这一揉就免不了揉出些火来,他把毛衣胡乱往床的另一边一堆,就开始动手剥手下这具馨香身子上的衣服,奉九尖叫、求饶,全被彻底地无视了…… 忽然一个压抑的男声微颤着说:“真想把你,都吃下去……骨头渣儿也不给你剩下。” 一个女声惊呼一声,“别的别的!你又不是属狗的!”很快,卧室里只剩下了暧昧的低吟…… 在秋声拉了两次铃,楼上的主人也没有任何反应后,吴妈制止了她:“先放着吧,可能是不饿,饿了就下来了。” 秋声莫名其妙地“嗯”了声,吴妈抿嘴儿低头一笑。 …… 七月下旬,第九届奥运会在阿姆斯特丹召开,继四年前派出三名网球手赴巴黎奥运会表演后,中国南京政府首次派出一位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以观察员身份出席了这届奥运会。 本届奥运会上,美国又在金牌榜总数上拔得头筹,而日本则有人获得三级跳远冠军,实现了亚洲运动员奥运会金牌零的突破,一时间名声大噪。 受此感召,奉大也决定秋季学期开学后,承办一届女子排球赛。 …… 终于开学了,奉九此心甚慰。 巧稚返回了北平,奉灵则去了天津。 回到熟悉的校园,好学生奉九又过起了标准的大学生活,可惜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大一时,宁铮在外带兵打仗,她呢,因为学校不让大一新生在外住宿,所以客观条件不允许也就罢了;现在宁铮已回奉,奉九也升入了大二,所以,下了课回喂鹰胡同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了。 奉九大失所望,本以为一开学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甩掉宁铮独自清净,没想到他把奉大宿舍管理条例背得比自己还熟,严正指出,她现已是大二生,在外住宿合情合理,不接受任何反驳。 看来糊弄是糊弄不过去了。不但她得回喂鹰胡同的小公馆,连吴妈和秋声都跟着来了。 不过奉九还是在学校宿舍保留了一个床铺,偶尔天气不好,或者宁铮几天不在奉天,而是去了东三省其他地方视察,奉九就会在宿舍住上几宿,只是被子长时间无人用,容易有股子潮气,奉九也就凑合忍了。 其实出去住的学生还是少数,毕竟在校园里,费用便宜不说,安全、方便都是看得见的。 奉九一开学就投入了东三省高等学校女子排球联赛的赛事中,经过几轮苦战,她们终于进入了决赛,其中有实力,也有东道主的天然优势和运气。 为了集训方便,所以奉九近半个月时不时住校。 不过有一天大晚上的出了件事:彼时已过午夜,绝大多数人已经入睡,隔了两个房间的宿舍里的四个法学专业女生违规私自使用小酒精炉煮苞米吃,没控制好引起了火灾。 酒精炉翻倒后,一旁散落的书本很快被燃烧起来,引发的烟雾没一忽就漫出了房间,四个女生刚开始还想捂着盖着拿被子扑腾了着灭火,一看火势要失控,这才慌慌张张地端着脸盆从公共水房接水一趟趟地泼水扑救。 四个惊魂失魄的女孩子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跑,还不忘大声地互相喊话,这动静大得死人也惊醒了。 女生宿舍里的全体人员都被惊动了,一个个赶紧爬了起来,穿着睡衣冲到门口观察动静。 好在火势很小,七八盆凉水下去后也就灭了,四个女生瘫软在地,蔫头耷脑地被闻声赶来的宿管和其他宿舍的同学大声训斥。 等一看都没什么事儿了,大家这才打算各回各屋接着睡觉,忽然有人看到奉九现在的模样,“咦”了一声后,大家把目光都转移到她的身上,随即都哈哈大笑起来。 只见奉大女神云鹿微披散着长发,一身朴素的棉布睡衣,脚上一双绣花拖鞋,肩上很不搭调地斜背着黑色皮书包,手里还捂着两本教材,一双大眼轱辘乱转,对大家的狂笑满含疑惑。 “鹿微,你这都是什么呀?”同寝室与她关系不错的中文系的林庆棉要笑死了:别人都是把手表、首饰或现金什么的贵重物品往兜里揣,预备一会儿万一火真着大发了带着一起跑,谁成想她居然背着书包抱着书。 奉九不好意思地说:“明天有两科收作业,也不能白做不是?”另一个女同学黄爱丽也笑得弯了腰,“鹿薇,你是一天不给我们找点乐子都不行啊。” 奉九外表恬淡,内里皮得不行,跟她已经住了一年多同寝的室友自然知晓。 从此以后,大美人云鹿微酷爱学习,火灾不忘抢救书包一时传为笑谈,啊不,美谈。 四名馋嘴女生则理所当然地受到了罚款和扣减学分的处分,她们自己心里都有数——毕竟都是法学专业的学生,却还知法犯法,也是让奉大师生笑了好一阵子。 当天下午是东三省高等学校女子排球联赛的决赛,全校兴奋莫名:在这所男女比例差不多达到悬殊的一百比一的几乎纯和尚大学里,想一下子看到很多女生的机会实在稀缺。 奉天大学在建校之初,就提出加强学生身体素质教育,增强体魄的办学方针,所以对体育运动这一块特别重视。 奉大男子篮球、足球一向都是强队,曾经去大连打败前来访问的日本东京轻工大学男蓝队,也曾远赴日本打败过很多大学校队。 本项赛事已延续好几年,奉大因为去年招了女生,所以也组织了女子排球队参加比赛,今年也是他们主动承接东道。 奉九是校队的。其实她在高中时就热衷于打排球,尤其是秋季:几个同好的女同学围成一圈,在奉天群青色的天空下,一只雪白的排球飞舞其中,怦怦的击球声响彻云霄,那滋味怎么想怎么美。 到了下午,奉九换好了运动衣,精神头十足地来到排球场地。 场地两边已经围得是人山人海,一听是女生比赛,全校的男生只要没课的,恨不得都飞奔过来了。一双双巴掌都举了起来,就准备给场上的女孩子们鼓掌叫好了。 奉九也看到了葛萝莉,奉大的留学生不多,只有个位数,所以美貌的萝莉非常乍眼,吸引了好多爱慕的眼光;她高兴地冲着奉九挥手,奉九也咧嘴笑着跟她打招呼。 虽说奉天大学去年才开始招女学生,也不过才招了七十人,但东北女孩子身高还是很有优势的,而像奉九这样运动天赋突出、在中学时就酷爱排球运动的自然就成了主力。 这个时候的排球赛规则是三局两胜,她们的对手是吉林女子师范专科学校的女生,去年的冠军得主,实力不容小觑。 比赛一开始,队员们配合默契,打得顺风顺水,很快拿下一局;到了第二局,对方回过神来,充分发挥既有实力,经过艰苦的拉锯战,奉大小比分输掉了这场比赛;第三场,奉九刚才救球扑倒在地,蹭破了膝盖到下面处理伤势,等一切处置停当回来,就这么六七分钟的功夫,球场上的比分已经到了二比十二。 决胜局就是谁先打到十五分谁赢;也就是说,还有三分,奉大就会输掉这场比赛。 刚刚萝莉在场下看到她受伤就凑了过来,还担心地劝告她别再上场了。 奉九一看这还得了——通常她的胜负心并不强,但也分什么事,比如这场比赛,她就特别想赢。 奉九刚刚在底下观察,问题主要出在队友发球水平不行,太菜,刚发过去就被一个重扣回来,毫无还手之力。奉九是个发球好手,发出的球,又重又高又飘,让对手摸不到规律。刚刚的推拉战中并没有轮到她发过球。 此时己方士气已泄,大家都知道回天乏力,奉九忍着疼要求上场,谁劝也不听,教练无奈,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刚好发球权转到她们这边,奉九一瘸一拐上场站好,深吸一口气,一手托球,一手举高,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发球,对方还击,“怦怦”的击球声不绝于耳,于是,现场围观的奉大和闻风赶来的其他学校的师生,很有运气地一起见证了一场堪称魔幻的女子排球决赛局。 奉九几乎没挪地方,连发了十三个球,而对方居然一个也没接住,发球权始终牢牢掌握在奉大队手中:要么打手出界,要么角度太刁钻根本来不及接,要么好容易打过来也被这边受到鼓舞有如神助的奉九队友吊、扣、送、抹了过去。 到了后来,对方干脆被奉九沉稳如山的气势彻底压制了,有的一见球飞过来干脆抱头躲避,剩下的几位好手也无可奈何。奉大方比分直线上升,直到最后率先到达十五分,神奇地实现大逆转,取得决赛局胜利。 现场围得人山人海的奉大师生激动得手舞足蹈,巴掌都拍红了,萝莉兴奋地又蹦又跳,奉大解说员更是嗓子都喊劈了岔,全场振奋:不放弃、有韧劲,体育精神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 赛后,奉九还被颁发了最佳风格运动员奖,她还是一如既往表面不显地笑着,把奖杯捧在手上,其实心里也是乐开了花。 不熟悉奉九的外校师生自然要打听这位表现如此耀眼的美女是谁,只可惜没几个人说得清楚,只是说成绩极好,是奉大女神级人物,已婚,看她比赛后从运动裤裤兜里掏出来又重新戴到无名指上的凤凰婚戒就知道了。 大家不免惋惜,为什么这么出色的人物如此想不开会英年早婚,但同时也很好奇得何等出色的男子才配得上这样的女性。 其实新学期伊始,奉九戴在无名指上的凤凰戒指就引起了同学们的关注,在有的同学小心翼翼询问时,她已经大方地承认了已婚身份,虽然很多男生心碎,但不耽误同学们还是把她当成女神来膜拜。 不过常言道从来“赖汉配好妻”,她丈夫,只怕不能怎么样就是了。 …… 几天后,奉大校长室。 一个大学的教学校长,也就是Provost,从来都是一堆大学副校长中最重要的一个职位,其重要性堪比校长。 即使到了今天,很多世界名校的教学校长也和校长一样,要经过全球海选。 奉大教学校长汪克宪是弃武从文的原讲武堂学员,军官,也是曾经留学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留美派,数学专业,学识渊博,温文儒雅,与宁铮相熟,奉大的理工学院的设置全是按照美国麻省理工而来,就是听从了汪校长的建议。 汪克宪望着坐在校长办公室里的宁铮,这是他八月中旬接替第二任老校长、曾任东北官银号总办的刘尚卿,兼任奉天大学校长以来,第二次来学校。 宁铮穿着一身普通的浅灰色凡立丁隐竖纹西装,白色领带,看上去很是闲适。 他这位名誉校长不会干涉大学日常事务,只会提供帮助。新学期伊始,他曾来过学校一次,总共捐出了两百万银元,继续资助奉天大学和东三省其他各地各种层次的学校的教学投入。 “你这位太太,故事可真不少。”汪克宪打趣地说,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奉九真实身份的奉大官员。 宁铮忍着笑听完了奉九在火灾时的表现——为了安全起见,奉九宿舍人到中年的佟美玉舍监其实也是个有功夫的女人,她的胞兄正是前清廷禁卫军武术教官、奉天天兴镖局的二老板佟忠义,也就是与虎头一见如故,招为徒弟的那位兼任正骨大夫的佟大夫。 宁铮是特意把她请来坐镇奉大女生宿舍以护奉九安全,直接由汪副校长管辖,当然奉九毫不知情。 出了火灾这档子事儿,尽职尽责的她怎么能不向顶头上司汪克宪汇报?那可是把当时的情形事无巨细地全说了遍。 宁铮一点也不意外她会做这样的事儿,时间久了,他早就发现,奉九其实就是个小书呆。 “再给你看篇报道。”宁铮接过来,迎头映入眼帘的,就是奉九的一张大照片,她梳着蜈蚣辫,穿着白T恤和到膝盖的运动裤,一双即使是不那么清晰的黑白照片也看得出清澈如秋水般的明眸平视前方,正一手平托球一手举高,准备发球。 再仔细一看,她的右膝盖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为了避免碰到,右裤腿自然向上挽起到接近大腿根处,露出一截莹白大腿。 宁铮一看,不禁脸一沉。 汪克宪还能不明白,这个时代,运动中的女大学生的装扮的确在传统国人眼光看来是相当惊世骇俗,没想到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宁铮也没好哪儿去。 “你先别急着生气,她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膝盖摔破一块皮儿,不过,你这太太可真不得了,她的心理稳定到让人瞠目结舌。”汪克宪装着不明白宁铮除了生气于奉九受伤,还有就是对于自己太太大庭广众之下居然露大腿而很不满意,虽说事出有因。 宁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转眼接着看报道,这校报记者明显也是亢奋到无以复加,把力挽狂澜实现惊人逆转的奉九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还说她“如此瘦弱的纤巧身躯,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那只雪白的排球好像听得懂她的心声,每每与她发球的右手依依吻别后,就乖乖地飞上天空,祈望着博得佳人一笑”;还说发球时“两只莹莹纤手一翻,就好像开出一朵美丽的花儿来。” 宁铮:“……”到底是专业靠写文混饭吃的,这口灿莲花之能,不得不佩服。 不过,宁铮转念一想,也好,最近他正好要把一件事交给奉九让她帮自己做,而奉九宁总司令夫人的身份,也随着父亲的惊逝,不得不提前公之于众了。 本来宁铮就纳闷,怎么排球赛都结束了三天了她还不回喂鹰胡同,看来是知道看到她受伤自己会生气,才躲着不敢朝面吧。 作者有话要说: 66章有点小危险,还是及早看哦。 不过如果被锁了我还会发微博的。 第66章 蚀 其实除了这个考虑,奉九还有一个原因几天不归:学校的“秋季艺术节”快开始了。 奉九倒是没打算上场:角色扮演,那是中学时玩儿的把戏,大学课程里虽然也有一些按照戏剧里的角色的课堂即兴表演,但那是为了学业,不同的。 既然成了亲,她并不愿意还去公开地出演什么角色,就像风头正盛的“南唐北陆”——也就是上海唐瑛和北京陆小曼那两位名媛那样,在舞台上曼妙着身段,博得满堂喝彩。 奉九不反对别人做,但自己,是再做不来的。 她纯粹是作为特聘顾问,被艺术社的同学们要求去的,因为奉九每每在课堂上表现出来的对西方戏剧的理解和出色的舞台表达能力都得到了广泛的认可。 下午四点半,火红的夕阳已垂到了林梢,奉九上完今天最后一堂课,正由同学陪同,打算去医务所换药。 这一阵子上课,一向即使有时不得不容忍授课老师唾沫星子洗礼,为了与老师讨论方便也要坐第一排的奉九,很自觉地坐到了最后一排,这样,她就可以把受伤的右腿搁到旁边的座位上:因为如果一直垂着的话,受伤的膝盖部分慢慢长出来的新皮肤会胀痛得厉害。 她身边的正是同宿舍的林庆锦和黄爱丽,可巧她们下午的通识课都在一起上,这几天也都是她们扶着奉九去换药的。 萝莉本想来照顾她,奈何两人的课表重合度极低,也不能天天请假;再说奉九也没就此摔残,所以还是温柔但坚决地婉拒了。 再有,什么事儿都恨不得自己解决的奉九,踮着脚尖跛着腿也不是不能将就走。 但室友们觉得,奉九受伤是为了集体荣誉,那天真真是为势单力薄、为数不多的奉大女同学大大争了脸,所以一力坚持,奉九根本推拒不过。 民国时期,即使是碘酒纱布,也来得不寻常,做不到什么家家必备,所以奉九只能去医务所。 她们刚一出教学楼大门,眼尖的林庆锦就注意到,一个高高帅帅的年轻男人正朝她们走来,边走边摘下了头上米白色的草帽,露出一张清朗俊逸的脸庞…… 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有瞎子才认不出这张在全中国只怕也是尽人皆识,属于东三省总司令宁铮的脸吧?!而且同时他也是他们的新校长啊。 自她入学以来,倒是从未在学校见过这位新校长,但他是经常出现在各大报纸上的头版人物,作为一个新时代的新女性,怎么会连这种基本常识都不具备。 林庆锦不禁目瞪口呆加面红耳赤,这是要,找谁? 她转头一看,另一边搀着奉九胳膊的黄爱丽也已经呈现痴呆状态,不过黄爱丽很有自知之明——虽说宁司令据传已婚,但以前好像生性风流,不会是,连他都听说了我们大美人鹿微的名声,打算来个强取豪夺?! 宁铮走到她们面前停下,看了奉九一眼,俩姑娘这才发现“鹿微”病美人早已低了头,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儿。 宁铮礼貌地跟两位女同学问好,微笑着说:“辛苦两位同学帮我太太的忙了。” 然后就客客气气地把奉九从两位已经彻底傻眼,只能木呆呆地松手的女同学手里接了过来,奉九只好抬头,勉力笑着跟两位同学道别,接着就用眼神锁住宁铮,要不是她扔出来的一把把眼刀都能把他戳得满身窟窿,宁铮早就把她打横抱起了。 他右手扶住奉九的胳膊,左手绕过去挽住她的腰,一边低声问,“这能得劲儿么?”那意思就是你要是能忍住不急眼,我现在就抱着你走多好? 鉴于身后两位同学热切的眼神明显还一直凝在他们身上,奉九也只能勉强说了句“没事儿”就跟着他一起走了。 此时两位女大学生激动得心脏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等等!让她们俩好好捋捋这事儿:来的这位俊秀绝伦的年轻男人,是东北安保总司令宁铮无疑;而他说的“我太太”,就是她们的室友云鹿微。 黄爱丽更是眼尖地发现这位东三省总司令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是一枚精巧的虎头,与鹿微手上那枚醒目的凤凰戒指一看就是一对儿。 换句话说,平时总有人议论起云大美人的丈夫只怕会是个“赖汉”“赖汉”的,搞了半天,居然会是奉大现任校长,当今中国政坛举足轻重的宁总司令?! 而此刻正好从宁铮和奉九身边路过的其他奉大学生,乍然间见到了宁铮那张标识度极高的脸,及他搀扶着的那位前几天刚刚在女子排球决赛中再一次引起轰动的云鹿微,这组合……啧啧,怎能不让人心情激荡浮想联翩? 他们无不发出一声声的低呼,奉九则心里大叹,宁静的校园生活,到此为止……全毁了! 这事儿信息量太大,而且很明显的,宁校长没打算背人。 于是,虽然奉九的两位室友只有两张嘴,但架不住没一会儿她们身边就聚集起了一小堆儿求知若渴的同学,窃窃私语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地,奉大学生尽职尽责地用以幂级数增长的嘴做的小喇叭帮着往外飞速广播;等到了晚间,几乎所有奉大师生都知道了一个大秘密:云鹿微,啊不,真名叫唐奉九的奉大女神,就是本校校长夫人…… 宁铮把奉九带到离他们不过几十米远的车里,发动了车子,奉九为了安全起见,也没有什么动作。 待到进了公馆大门,还没等下车,奉九前后看看,外面没人,这才放心地冲他大声喊,“谁让你自作主张去学校接我的?!你知不知道你这张脸现在谁都认识?这下可好,全暴露了!” 本来奉九把自己弄伤,宁铮是很可以理直气壮生气的;不过鉴于他未经许可私自露脸,两下比较,明显还是自己错儿大。 他也早就做好了回家就得挨骂挨揍的准备,完全没当回事儿,施施然地先下了车,绕过去打开车门一把抱起奉九就往里走,一边心情愉快地听她数落。 待进了门,奉九还在历数他的几宗罪,宁铮自然而然地插话问道:“要不要洗澡?” 奉九这几天在学校一直都没办法淋浴,只调了温水擦了擦身子,正难受得紧,一听就顺嘴儿说,“要的。泡澡。” 宁铮一听,正好,她的腿可以翘到浴缸外面,不会沾水。 他沿着客厅的螺旋楼梯拾级而上,把奉九往二楼起居室的沙发上一放,就去浴室给浴缸放水,顺便下楼去车里取什么东西。 奉九这才反应过来,刚刚的话还没说完呢,好容易憋到看他上来,奉九立刻接着说: “那什么,你怎么想的啊?怎么大白天突然跑去吓人呢?” 宁铮又过来跟她说:“我这也有急救箱,现在就给你换药。” “哦好。”奉九还是爱惜身体的,到点该换药就换。 一顿气急败坏的训斥就这么被揪了个七零八落, 宁铮把奉九的外衫撩起,脱下穿在里面的长裤,露出还泛着鲜红肉色的伤口,宁铮不禁皱起了眉头:好么干脆蹭掉了一层油皮儿,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结痂。 这还叫没什么事儿?看来汪克宪的容忍度太高。 虽说学校校医院处置得当,但架不住她一天天的动来动去,所以每每刚要崩紧的皮儿就又松泛了,并起了一层褶皱。 刚刚还斗志昂扬的奉九立马闭嘴了,终于想起来自己也有错。 宁铮到底还是用脱脂棉沾着自己刚刚从车里取来的常备外伤药给奉九上了药,这是他派人从佟家天兴镖局买来的,效果神验。 待上完药,水也放好了,奉九进了浴室,把死皮赖脸不打算走的宁铮硬打出去,自己脱了全身衣服,费力地跨进浴缸,再把伤着的右腿翘着躺下,这才意识到,刚刚他还是什么都没解释。 接着门一响,奉九惊恐地看着又走进来的宁铮,吓得差点没出溜进水里去。 宁铮赶紧上来拽了一把,一不小心就蹭到了她的两枚红果儿。 奉九骑虎难下,也不敢随便躲,毕竟膝盖带伤不能沾水,再有什么闪失,她自己也受不了了:本来这个位置有伤就很不容易好,因为膝盖这个关节太容易被牵动。 宁铮面色平淡,一本正经的,就跟看他手下的士兵一样看着赤着身子曲着膝,一手遮上、一手遮下,其实什么都没遮全的奉九,“我就是进来帮你洗头发,你可别小人之心。” 于是宁铮在奉九狐疑警惕的目光中,先给她打散了辫子,梳透了长发,拿过一盒茶花味儿的“冷香洗发粉”,用白瓷小钵儿兑了水,洗发粉变成了糊糊状的洗发膏,在奉九丰泽的长发上抹匀,然后两手拢着发丝轻轻摩擦,顺带着按摩头皮,十来分钟后,这才把莲蓬头拿下来,细细地冲净了头发。 宁铮眼睁睁地看着奉九要睡——她就是这样,天生对亲近的人不设防,以往秋声要是给她梳头梳得时间长了,手指在她发丝、头皮上轻柔地来回拂过那么几下,她就跟被摩挲得舒服了的泰山大脸猫一样,双眼迷离,眼皮半张半合的,眼见着就要会周公去也。 可不行,身上还没洗呢,他正想着该怎么给她好好洗洗,奉九一激灵,醒了。 一看头发洗完了,立刻又让宁铮出去,态度极其坚决。宁铮一看她的俩鼻孔鼓起来的圆形程度,就知道还是乖乖出去比较好。 奉九自然是有办法的,她先把浴缸里的水放净,再拿莲蓬头冲干净上半身,小心翼翼避开了膝盖,接着再把膝盖下面冲洗干净了,待她一身清爽地爬起来,宁铮又及时地出现了。 奉九已经没力气再跟他争辩了,只好让宁铮拿了素白的大浴袍把她裹着抱了出去,又拿过同色大浴巾给她擦头发——这些都是葡萄牙产的“特蕾莎”牌浴巾浴袍,用西印度海岛棉花做的毛圈儿制品,吸湿性特别好,不一会儿的功夫,奉九原本湿漉漉的长发就被吸了个八分干。 宁铮也不知道奉九是否注意到了,这大浴巾的右下角还绣着她的字“鹿微”,用的是中文行书。当初因为绣中文名字而不是简单易绣的英文字母,可把这家店的西班牙绣工难为坏了,这还是加了不少钱费了不少力,才照着宁铮的行书,跟画画似的完成的。 宁铮之所以盯上这个牌子,是因为在美国读书时,有一次借用一位大学同学的浴巾,一上身,他才蓦然发现,原来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柔软紧实吸水性极佳的浴巾,所以就把名字记了下来,他自己倒是没急着买来用。 等到定下了婚期,他一想到奉九那一身吹弹得破的柔腻肌肤,和海藻一样丰美的长发,立刻觉得这是个事儿,赶紧找人去跟葡萄牙有贸易往来的洋行,订制了一大堆足足够普通人家用上五六年的各种毛巾制品,其实帅府里的毛巾浴巾浴袍也都是,不过奉九没注意罢了。 直到现在,看着奉九如常的神情,宁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奉九也是富豪之家出身,自然也是好东西用了个遍;看唐家美不胜收的武陵源就知道,他们家极注重生活品质,哪会觉得这浴巾如何特别好用?不禁自嘲地一笑。 “九儿,有件事我得请你帮忙。”宁铮边给她擦头发边说。 嗬,这么郑重其事。 奉九转头看着他。 宁铮说:“我现在已经兼任了校长,但根本没多少时间参与学校事务,所以,以后如果有需要校长出席的场合,无论是董事会投票,还是其他什么事务,你代我去好不好?” 奉九一听,眼睛瞪大了,“啊?可我现在还是学生啊。”奉九眼睛一转,“怪不得今天你去学校都不遮着掩着了。”奉九前后一联系,就把这事儿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禁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宁铮笑了,不置可否地掐了掐她因为吸饱了水蒸汽而越发显得鲜妍透亮的脸蛋儿。 “不过这样不合适吧?”奉九心里没底儿地问。 “怎么不合适?你本身就是奉大学生,更了解学校情况,更能从学生角度出发,去考虑如何把大学办得更好,让大家都受益。当然这样的话,你的身份也藏不住了,所以我今天下午才会公开去了奉大,故意让你同学认出来——消息需要慢慢渗透,这样就不会显得太突然。” 奉九一听,行吧,下午的事儿也就不用争论了。 “还有,夫妇本就是一体,你代表我,天经地义……”宁铮把大浴巾一扔,神情暧昧,脸越凑越近,声音越来越低。 奉九一把推开他的脸。 宁铮一点被拒绝的羞恼都没有,只是熟门熟路地又凑上来,“不过,我太太能给我讲讲,怎么能连发十三个球还不失手的么?”的确厉害,宁铮是真心佩服:因为排球发球非常耗力,而且发球权事关是否能落地得分,责任重大,再加上发球者往往心情紧张,所以经常有人屡屡失误。 就算是男排比赛,发球权在对垒双方之间来回折腾也是常事儿。 更何况连发这么多球,普通人手臂都得抖成筛糠了吧。 奉九一楞,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知道啦?” “我不但知道,我还看到你露大腿了。” 一提起这个事儿,宁铮可就气儿不顺了,那么美的大腿,难道不是只有自己才看得的么?上次在北戴河他就够后悔的了,下定决心以后去海边一定要找一处背人的地方才行。 奉九可没打算搭理他这个茬儿,而是随意摆了摆手,然后声音很轻地说:“我还真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宁铮看着奉九,“你知道么,当我发到第三个球的时候,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无我之境’——我明明能听到人声鼎沸,看到队友涌过来跟我击掌、鼓劲儿,拍我肩膀,我也能回应,说咱们一定要坚持下来,可是,我的所作所为,好像都是一种无心的本能;真正的我,冷静地在我自己上方俯视着这一切。心里,平静极了,长这么大,从未这么平静过。那感觉,真的太神妙了。” 宁铮凝视着奉九发光的眼睛和满脸欢愉幸福的神色,忽然伸手搂住她,跟她紧紧贴着脸,“我知道,这是强大的实力加上内心。极少有人能进入这种境界,你很幸运。” 其实,奉九的这种感觉,有人称之为佛家的“空明界”,真正的抛了自我,与万物须臾间共生共存共呼吸。 奉九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强大什么啊,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不过就是运气罢了,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 宁铮扳过她的脸,轻轻地吻着她的眼睛:何其幸运,眼前这个如此出色的女子是自己选的太太,这是自己的好眼光,更是逃不开的宿命。 随后他也去了浴室淋浴,出来一看,奉九早已自力更生地拿出留在此地的衣物换上了居家的衣服,宁铮颇觉遗憾。 因为奉九很久没有回这边,所以宁铮早放了吴妈秋声回了帅府,公馆里只剩下粗使下人。 宁铮明显没有老帅对安全那么戒备,他看到一楼客厅放电话的小几上,放着附近几家馆子的订餐电话,想着已到了晚上,于是挑了一家顺德海鲜粥馆子,让送几个易克化的饭菜过来,没一会儿有饭馆听差挑着食盒上门,收了丰厚的赏银,乐呵呵地去了。 两人喝了滑嫩鲜香的生滚鱼片粥,配着鱼皮角、凤巢三丝和酿节瓜。 奉九尝了尝,惊喜地说:“居然煲得出这么正宗的顺德海鲜粥的味儿,这家饭馆挺地道。” 宁铮一听,脸上的笑容好像淡了那么一点点,只是随意地说:“你喜欢就好。” 饭后,宁铮看着奉九踮着右脚,跛着腿径直进了书房,开始忙忙活活地查留在此地的一厚摞书和资料,撰写两门课程的报告,不禁纳闷地问:“你们专业大二开设的课程就这么多了?” 奉九张了张嘴,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的确很多。” 她不想在拿到本科学位证前告诉宁铮自己打算提前修满学分的事儿,这是个事情做成前不爱声张的性子。 临睡前,宁铮又给奉九上了一遍药,佟家的伤药果然是一等一的,把干效果惊人,原本这几天被奉九不停地走动和上下楼梯弄得收口困难的伤处眼见着大有起色。 其实今天正是周末,本来奉九也打算回家的。 现在一切收拾停当,头发皮肤都清爽,奉九觉得舒心顺意,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剩下宁铮干瞪眼:伤在膝盖上,其实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 不过,谁让自己摊上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呢。 他叹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躁意,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腿,把她半搂进怀里,轻嗅她头发上茶花香气,半明半寐间,到底也是睡了。 奉九到了早上就醒了,不过,这回醒的方式可是前所未有,另加上毛骨悚然:她是在睡梦中突然间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涨满了,所以才惊醒过来。 她发现自己的双腿之间被一条强健的大腿硬挤进来无法合拢,伤着的右腿被自然顶高;再低头一看,几根修长的手指也不忘从肋下穿出,正在轻拢慢拈她的雪软,身后紧贴着一具高热的精壮身躯,耳畔还有男性粗重的喘息声。 忽然耳垂又被卷进了一腔湿热,不轻不重地噬咬着,随即听到身后宁铮低哑的声音,“醒了?” 这种姿势很奇特,宁铮并没有压到她身上,伤到她的膝盖。 这也行?奉九觉得自己是在被逼着加速学习闺阁秘笈。 奉九低声尖叫,开始挣扎,宁铮一把定住她的腰,压抑地说:“卿卿,别乱动,跟着我……” 在这种事情上,没什么知识储备的奉九是没什么发言权的,她被压制着,只能跟从已经明显亢奋到极点却又强自抑制的宁铮,他的动作不能太大,劲道也是深深浅浅,奉九只觉得自己一会儿被甩下深渊,一会儿又飘上了高空…… 但这次的感受,跟以往不同,因着不能被宁铮看到脸上的表情,她好像没以往那么害羞了,而身体的感触似乎也更加强烈。 今早刚醒来时是胆战心惊,现在可真是魂飞魄散了。 到后来,两个人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此时天色已大亮。宁铮到底如了愿,嘴角含笑,一回生二回熟,抱着奉九放浴缸里那手法也是相当熟练,只可惜还是被缓过神儿的奉九打出去了,两人一起洗浴这种事,太过亲密,奉九还是接受不了。 公馆里没有厨子,宁铮又要带奉九出去吃。 奉九忽然想自己下厨,其实长到这么大,她还从未给自己正经八百地做过一顿饭,或者说是没有机会自己做。 她一点一颠地下楼,进了楼下厨房,打开橱柜,检视一下剩余的食材,看到里面有鸡蛋、面粉,还有一根意大利萨拉米火腿,一罐祁门红茶,一罐恒仁荆条蜜;一旁立着一台体积不大、最新式样的原木色美国伊莱克斯单门电冰箱,里面放着一把小细葱、一碗剥好的豌豆和几根胡萝卜。 这座小公馆只有一间厨房,自然不能像帅府那样,四个厨房到底给谁用分得明明白白,幸好下人们也在这里开火,所以也带了点自己的蔬菜放在这里,奉九很惊喜地看到有水灵灵的蔬菜。 这伊莱克斯家用电冰箱刚刚发明生产出来就已经传到了中国,喜欢时髦的宁铮自然不会放过,他在国外的宿舍,都是带冰箱的,但不是通电的冰箱;现在电冰箱在中国也已经是豪族标配,并不稀奇。 奉九左右看看,开了头上方的橱柜门,够着了吴妈的紫蓝色全身围裙穿上,又让宁铮把他的礼帽拿过来勉勉强强扣上,还得把帽沿往后推,省得完全遮住眼睛:奉九爱做饭不假,但不包括沾一身油烟子味儿。 这两样一上身,造型真是怪异透顶,滑稽透顶,宁铮不免含笑多看了几眼,奉九可管不了这么多了。 她拿过砧板把食材切丁,用几大勺面粉和鸡蛋加了一点水和成面糊,随后把火腿丁、豌豆、胡萝卜丁、小葱碎撒进去搅匀,舀起面糊,用一把一看就是吴妈带过来的,已经养好完全不沾底的圆形平底铁锅,煎了三个蔬菜火腿鸡蛋饼;又指使宁铮烧水,泡了一壶红茶;此时正好听到外面街上有人喊着卖牛乳,又把他打发出去买了一斤牛乳,回来煮开了,倒进沏好的红茶水里,待温度降下来,加了几勺荆条蜜,拿一个大托盘装了,让宁铮端到餐桌上去。 对做菜能说上几句,但真正下厨则一窍不通的宁铮一直乖乖地跟在她身边,兴致盎然地观摩能干的太太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内就搞定了一顿还很像样的早餐。 奉九摘了做饭时的一身行头,跟宁铮对面而坐,早餐虽简单,但有肉有菜有主食——这五彩蔬菜鸡蛋饼颜色o诱人,酥鲜清香,肉食动物宁铮吃得心满意足,“明天我来做早餐吧,我也学会了。” 他信心满满地跟奉九表态,一提这个,奉九不免也纳闷,“你在国外那么多年,一直吃得惯西餐?怎么不想着自己学做饭?” 宁铮一听觉得有点羞愧,讪讪道:“那个时候,不是信奉‘君子远庖厨’嘛。” 能吃饱不就行了。以后,那是给自己太太做饭,能一样么? 果然不挑,奉九笑了,“是不是给你吃的好东西都白瞎了?你也尝不出味儿啊。” “那不可能。我是‘有条件就讲究讲究,没条件就将就将就’。” 奉九大笑,“高,实在是高。” 随遇而安也是奉九的生存之道,不矫情不造作,但也从不会刻意亏待自己。 奉九忽然意识到,她和宁铮,本质上真的很合拍,这大概就是中国人常说的——“相得”。 第67章 鱼皮豆 吃过了饭,奉九打算去恩德堂院看看孩子们——前几个月都在忙老帅的丧事,她已经很久没去那里了。 宁铮难得有时间可以陪着太太去,奉九想着,说不定可以遇到家里其他人。 真被她说着了,奉九一进去就看到了媚兰和她家的小龙生,还有自家大嫂,宁铮二嫂颜乐龄和二哥宁铖,他家的一对宝贝鸿允和雁英,再往后一看,哈,居然还有宁老夫人。 老人家自从最有出息的大儿子老帅离世,来恩德堂院反而来得更勤了。 今天也是巧了,唐宁两家人还有自己闺蜜居然都凑到一起了。 宁铮、奉九忙给大家挨个问好,他们也是刚到,不免都是惊喜。 小辈们先陪着宁老夫人说了会儿话,老夫人言笑晏晏,精神头不错。 她转头又跟刚才闻声迎出来的恩德堂院院长黄美仙唠了起来。 这位黄女士人到中年、衣着朴素、身材瘦小,本是宁军第三军一位战死沙场的中校军官的遗孀,人极能干,这也是宁铮当初特意派来替奉九坐镇的。 奉九又轻轻扭了扭鸿允和雁英的小耳朵,一转头看到媚兰怀里的龙生,眉花眼笑地拍着手让他到自己怀里来,宁铮则过去跟二哥说话。 她是十个月大的龙生的干妈,孩子自生下来就与她很亲近,也经常见面。 这小娃娃有着一双窄窄的丹凤眼,眼线极长,挺瘦的鼻子,抿紧的嘴巴,跟吉松龄一模一样,秀致清绝,奉九赞叹着,就这小模样,长大了也不知得迷倒多少姑娘。 小家伙很给面子的一笑,双手一张,倾身就要到她怀里来,这孩子天生性子冷些,能这样已是难得。 奉九亲亲爱爱地把他接过来抱在怀里,柔柔吻了吻他的小胖脸蛋儿;媚兰在一旁看着,不经意间看到正跟宁铖聊天的宁铮闭了嘴,一脸温情地看着自己太太,不禁抿嘴儿笑了起来。 此时正是奉天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没有多少风,秋阳高照,到处金红棕黄,树木都在换装,西府海棠开到了最后。 奉九跟干儿子亲近了一会,就又还给了他妈妈,找不苦去了。 刚刚奉九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在外面玩耍的恩德堂院里的小把戏们没象以往那样,一看到他们来了就兴高采烈地拥上来,而是一排排地把头扎在草丛里,屁股撅得高高,专心致志地在找“天天儿”吃,连他们进来了都没发现。 这个时节,低低矮矮、开着小百花,酸酸甜甜的紫黑色天天果儿正结得到处都是,奉九光从后面观察摇来摇去的一瓣瓣的屁股蛋儿的形状,就精准地一把揪出了不苦,还有他身边的小弟不咸。 奉九先贴了贴小哥俩的脸蛋儿,又挨个掐了掐;不咸不像哥哥长得那么俊秀,而是虎头虎脑的,也不知道像谁了,但更活泼,也更会争宠;虽然只会站着,说话还不利索,但也不耽误他揪着姑姑的褂子让她把自己抱起,然后就在奉九怀里一拱一拱的得意非凡。 不苦虽然特别喜欢二姑姑,但对吃天天儿的感情也很深。他略有些轻蔑地看了一眼赖在姑姑怀里的弟弟,又低头尖着眼睛去找天天儿,忽然一道狭缝里紫光一闪,他赶紧弯腰拨开一看,又发现了一大把紫莹莹的天天儿,赶紧很义气地喊了弟弟一声,不咸立刻又闹着下地,他这个年纪,很把大自己几岁的哥哥当回事儿。 不苦很尽责地充当小弟领路人,兢兢业业教他如何淘气,誓要把二姑姑亲身传授的淘气绝学传承下去。 奉九拎着耳根子告诫不许他们太淘气,就让他们跟堂院里的孩子们接着玩儿去了。 二哥宁铖正跟老夫人说着美食的事儿——宁铖是一位全中国都有名的美食家,因为常年在平津一带驻扎,所以对那一带的餐馆也是了如指掌:口味刁钻不说,手上也真有功夫。 奉九望着宁铖一说起招牌菜式满眼冒光的架势,心里想着,如果能选择,二哥可能更倾向于做个餐馆老板吧。 他为了给老人家解闷,也是挺卖力气,可惜他常年不在家,对宁老夫人的喜好也不大了解,对吃什么,老太太还真没多大兴趣,只听了几句,就有点意兴阑珊的。刚刚跟黄院长唠得挺好的,但黄院长一看宁铖凑过来,就知趣地退了。 奉九其实站在一旁听了有一会儿了,她不动声色地捅咕宁铮,让他过去陪老人家在偌大的堂院里溜达溜达,顺便再找黄院长唠唠,自己则凑过去细听二哥的美食评鉴宝典。 最重要的听众走了,只剩下老婆孩子和一个奶娃妈妈,一个抱在怀里的奶娃子,二哥也有点讪讪然,一看奉九过来,立刻又来了神儿,他知道三弟妹是喜欢厨艺的,难得,真难得。 “三弟妹,你来得正好,我考考你,考校厨师功力,做什么菜最合适,还省时?” 奉九茫然地“啊”了一声,“这个我还真不懂,二哥。” 宁铖一听得了意,伸出两根手指:“不用多,就两道菜——炒掐菜,和醋椒鱼,一个以汤带味儿,一个不能多出汤,结了。” 曾有一次,他去登瀛楼吃饭,主灶看到宁二爷,都知道他的喜好,于是做了一道著名的鲁菜——帅府醋椒鱼助兴;宁铖一吃之下,说这菜味儿不对:胡椒拍碎炝锅,再加葱姜煨鱼;调汁要吊鲥鱼汤而不是鸡汤;最后的最后,别忘了鱼嘴里要塞上一颗鲜豌豆才大功告成。 后来登瀛楼醋椒鱼以汤醇味酽脱颖而出,都是因为主灶得了宁二爷的面授机宜。 奉九也听过这位二哥的传奇:平津地区各个大小饭馆拿手菜的主副料配比、调味品的投量和操作工艺,他比大厨还明白。 二哥在天津的住所曾有一位叫丁洪俊的厨子,后成为天津玉华台大饭庄的主灶,他曾说过一句话:“论宁二爷的手艺,那可是我们的师父。” 一看奉九颇为感兴趣的样儿,宁铖立刻引为知己,殷殷嘱咐着:“三弟妹,你要是去天津,要么登瀛楼,要么天一坊的扒野鸭、文华斋的坛子肉、东门脸的羊肉包,这些吃下来,就足够了,其他的,都没什么吃头。” 旁边的雁英和鸿允很少能见到父亲,宁铖英俊温和,容易亲近,所以只要他在家,孩子们都乐意贴上来,此时倒是听得一嘴口水,跳着脚地要父亲带他们去品尝。 三嫂颜乐龄在一旁注视着丈夫,还有一脸雀跃的孩子,满心满眼都是知足。 奉九在一旁看着,心里倒也有些触动:长期不在家的一家之主回来了,像块磁石一样吸引着亲人,妻子、孩子都依恋他。 是不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了,说什么都是有趣的? 奉九没有这样的体验,她印象之中,母亲在父亲面前总是默默无言,父亲即使在一旁陪着,也总有手足无措,小心翼翼赔罪之感。大哥、大姐和自己,也被这沉闷的气氛压制,所以记忆里想不起有什么很畅快的时候。 她的眼光里自然带出了点羡慕,在一旁兢兢业业陪着自己奶奶和黄院长绕圈儿的宁铮看了,眼睛一柔。 既然都碰到了,于是在恩德堂院消磨了小半天后,宁铮和奉九还是陪着宁老夫人回了帅府,又把休息日在那过了。回去了自然有人伺候,于是宁铮要做早饭的事儿也就此泡汤了。 到了星期一一早,宁铮还是陪着奉九回了喂鹰胡同,顺便把吴妈和秋声带了回去。排球赛既然已经结束,预期奉九也没什么其他要参加的学校活动,所以她很乖觉地决定还是天天回小公馆住宿;同行的还有泰山猫,主人相继不在帅府,它这一年其实也寂寞得很。 刚刚在堂院,宁铮看着龙生的样儿,奉九其实心里是明白的,尤其最后离开前,媚兰还不忘偷偷掐她,告诫她差不多行了,也‘该’给宁司令生一个了。 什么叫该?奉九倒是没觉着自己有什么好亏欠宁铮的,她原本舒坦悠长的睡眠还动不动就被宁铮一顿胡闹给缩短了,自己还冤着呢。 好在宁铮什么也没说。其实对于孩子,宁铮也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有了更好,没有……也不错,毕竟他这三年饿得有点狠了,现在不过是才吃上而已,离吃得舒心和美,还远着呢。 他们一行刚进了小公馆大门,下了车,忽听到一声呼哨,只见一道迅疾的身影猛地俯冲下来,再一闪,又腾空扶摇直上地飞远了。 奉九以为不过是海东青又冲下来吓唬人了,看了一眼没当回事儿;却紧接着听到秋声一声低叫,这才发现,刚刚跟着主人下车,正转着大脑袋四处打量看新鲜的泰山怎么不见了。 奉九大惊之下转过味儿来,原来泰山被它薅天上去了。 宁铮一看,见怪不怪地把左手拇指和食指圈出来一个空圈儿放进嘴里,随即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电光火石之间,海东青抓着到天上一游的泰山飞下来了,尖利的钩爪一松,低低地把它往地上一扔,又桀骜不驯地飞走了。 奉九赶忙过去查看大脸猫的情形,一向得意洋洋的泰山四脚朝天,眼睛紧闭,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四爪僵直地伸向天空,一动也不动;宁铮跟着她蹲在地上,伸手在泰山身上到处按了按,转头安慰她,“别担心,只是吓昏了。” 奉九松了口气,吴妈目瞪口呆,秋声忍了笑,不用奉九吩咐,抱起放挺儿的泰山,跟着大家进了公馆。 泰山从此有点恹恹的,连小公馆的门儿都不敢出,生怕再撞上那位彪悍的煞星坐地户。 过了一个星期,奉九的腿终于慢慢好了,她的皮肤愈合能力很强,不过,主要还是佟师傅的伤药太好。 当然,到了学校后,老师同学们看她的眼光也的确不大一样了,奉九有心理准备,早知道随着老帅的辞世,自己的生活早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既来之则安之。 奉九还不得不根据宁铮的请求,在每周一没课的三四节课时间,尽职尽责地去校长办公室坐上一阵,以防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 这天进门一看,有小半年没见的徐庸靠坐在对着办公桌的沙发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怎么是你啊弟妹?”徐庸一抬眼,也很惊讶地看着她。徐庸比宁铮大上几个月,自头一次两人见面相识,他们也经常在各个场合碰上,早就很熟悉了。 “瑞卿他有别的事,来不了,有什么事可以效劳?”奉九刚刚听了校长秘书杨铁林报告,知道他在里面。 “嗐,我就是想来谈谈跟你们学校一起,联合申请与德国远东学术交流中心搞一个本科生交换协议的事情。” “嗯我听说了,挺好的想法,支持。” 学生交换项目,有助于学生对不同国家专业知识体系的适应和认知,还有,也算是避免学术近亲繁殖的一种手段,更有助于提高学校国际知名度,拓展学生未来的求学之路,不管对学生还是对学校的长远发展,都大有裨益。 两人就对两边学生资格申报、及成立一个交换生资格评审委员会等大致的要求商讨了一阵,最终达成了初步意向,具体的落实,就等着学校里相关部门筹划和学术委员会、校董会审批了。 “对了,听说你们也招了女生?一年了吧,怎么样?” 奉九知道徐庸什么事儿都爱跟宁铮摽,办大学这事儿自然也不例外:去年徐庸一听说奉大要招五十名女生,立刻跟进,而且一下招了八十名,步子比奉大迈得大,毕竟他们学校学生总数跟公立的奉大无法相提并论。 “还不错。挺好。”徐庸说到这儿,黧黑的脸忽然闪过一片可疑的红云,神色也变得愉悦而又有点忸怩,奉九一看……呦呵,像是有点什么情况。 但毕竟不关自己的事,她甩开心头感觉到的异样。 “你天天早上开着飞机去撒代餐券儿,挺辛苦啊。”奉九憋着笑说。 初初听宁铮回来说起发小的壮举,整个帅府也是要笑炸了。 自与徐庸熟识,奉九发现他其实就是个满满赤子之心的大男孩儿,人很可交:为了督促早上不爱起床锻炼身体的学生们,干脆天天早上开着自己的私人飞机,飞到操场上空,打开驾驶舱盖,呼啦呼啦一把一把地往下撒自制代餐券,上面还钤印着徐大校长红彤彤的私章。 早起在操场上苦哈哈晨练的学生捡到后,可以去学校的小卖部兑换酸奶、山楂片、鱼皮豆什么的小食。那鱼皮豆据说是徐庸的最爱,是他自己府里一位老师傅特制的,从小吃到大,勾人无数,但必须以代金券才能淘换出来。 这做派这力度,如果有人写本《奉天奇闻怪异志》之类的书,那是完全够格可以写进去的,也是当今奉天不可不看的一景儿,可惜听说对于促进学生运动效果还是不佳。 徐庸大学是私立公益性大学,学杂费全免,但对七百名在校学生要求也高,别的不说,即使在冬日,也要求男学生们抱冰卧雪地操练,运动之艰苦,已成功让奉天老百姓把徐庸大学与宁军的“北大营”、“东大营”两个军营并列,称之为“西大营”了。 时间一长,难免有各种理由逃避锻炼的,也让校方大为头痛。 奉九笑着说,“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用你开飞机撒代金券,学生们也能自觉锻炼。毕竟你这飞机天天飞上天,自己辛苦不说,也挺费油,要不要试试?” 徐庸挠挠脑袋,这倒是,他摸着下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儿。 奉九说:“你们学校这运动强度是有点问题——毕竟是大学生,又不是职业军人。你们学校女生没要求运动吧?这是为什么?莫不如把运动强度降低些,让女生也参加,男生运动的时候身边有女同学,怎么可能会不乐意?” 奉九早就发现,以前她们冬天在同泽参加冬季长跑时,只要她们一出现,那些原本懒洋洋的男校学生立刻各个龙精虎猛、精神抖擞的,不但能痛快儿跑完一千五百米,还带自我加码的。 后世给这种工作模式精辟地总结为——“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徐庸精神一振,有道理,当即表示要回去如法炮制一番;如有疗效,对宁太太的仗义相助必有重谢。 奉九赶紧摆了摆手,笑着拒绝。 她想起徐庸太太江锦涛,虽然长相平平,但人还是很不错的。 忽然徐庸想起一件事,略有些忸怩地抓了抓手里的草帽,“弟妹啊,我到时候从我们学校派一个学生过来,协助一起跑这件事儿。你别客气,只管用TA。” 奉九刚刚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徐庸,看着他比刚才更红的脸,和不安的神情,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好,叫什么?我记下来。” 徐庸吭哧两声,颇有点磨磨唧唧的,“姓文,叫文冰兰。” 正拿着钢笔记在自己小本子上的奉九的手停了,“听名字,是个女生?” “嗯,嗯嗯。” 奉九简直不想说话了,一向直爽到破马张飞、舞舞扎扎地步的徐庸,何曾有过如此腼腆情态? 她抬头直视着徐庸,在这么一双似乎看破一切的剪水双瞳面前,徐庸功力也不够,只跟奉九对视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奉九想起宁铮对自己说的话:鉴于她跟徐庸私交也算不错了,如果有机会,劝他跟嫂子好好过,毕竟,也是已经有两个女儿的人了。 奉九缓缓吸口气,还是不要过于杞人忧天了,既来之则安之,先观察观察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徐庸原型冯庸公子真是个妙人儿,也非常让人敬重。 PS:今天临时出差北京,大概得五天左右,如果有回复不及时,见谅哦。 第68章 杨四 东北在加速向易帜的方向调整,进展顺利,局势日渐明朗,在北伐军痛击了无论如何不同意统一的直鲁军阀、“三不知”将军张效坤,宁铮强硬地拒绝了他率残部出关的请求后,宁军和北伐军终于彻底偃旗息鼓,为易帜提供了一个温和的环境。 宁铮仍然在安抚日本人,毕竟,虽无实据,但日本关东军能做出偷袭老帅的行为,已经证明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是不受控的。 而与日本人辗转腾挪,也是一门大学问;刀头舔血拼杀搏命闯出一片天的父亲曾精于此道,所以在日俄两大帝国的夹击下安稳地发展了东北二十年,但一路安稳长大、年纪轻轻的宁铮,并没有环境和土壤去长出这种本事。 经过不停地磋商,有时闭门会议甚至长达五小时,日本人终于勉强同意东北回归中国;南京政府则立刻派谈判代表去日本,取得谅解。“弱国无外交”,一个国家的内政,却需要外国势力的认可,听着让人气愤,但当时的国情即是如此。 不过,到目前为止,宁铮自主政以来,做了以下几件事:在军事上处理干净了对易帜心存不满的张效坤残部;在外交上取得日本人的不干预保证;通过“分治共管”与南京政府会商成功;内政上裁军顺利,使得宁军官兵各得其所。 这四项工作的完成,可以说基本扫清了东北易帜道路上的主要障碍。 宁铮也恢复了可以平安地乘专列或驾机去北平、天津、上海和南京的出行方式。他又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出差十来天,奉九无可无不可,不过每每回来他那找补的方式还是让她头痛。 也不能因为自己身体好就这么可劲儿地折腾自己吧?奉九也试过装个病或不方便什么的,不过一两次下来,宁铮就不上当了,非要身体力行地检查,真真羞煞人也。 奉九在这方面的表现,的确是弱项,大概从小到大实诚惯了,总不大自然,漏洞多多,于是自己气先怯了一大半,到底还是算了。 可恶的是宁铮运气倒好,经常她的小日子一走,他就心怀绮念地回来了,什么也不耽误,奉九不免暗恨自己身子不听话。 奉九还与闺蜜们保持着频繁的通信。郑漓虽忙着带孩子、念书,但还是能挤出时间给她们写些简短的信函,从信里看,一贯风流的二堂哥似乎收了心,除了拍电影偶尔打牌,文艺圈里的事儿跟着掺和得少多了。 而据已经升入大四的文秀薇的信里讲,柯卫礼最近可是挺舒心:自从六月老帅遇难,关外基本就断了与关内的通路,宁军一伺全部撤回,根本没有再往北平去的可能。柯卫礼人虽沉稳冷静,但实际上对终于勉强答应做他女友的秀薇极为上心;原本至少一个月两次的见面,曾因为局势而彻底中断了,而秀薇暑假期间又回了四川。 好在到了十月份,随着各方面的准备工作就绪,宁军与关内往来的道路又畅通了。最近又没有什么仗可打,终于又过上了需要去平津冀的差事一律都归他的日子。 除了她们,还有新去天津的奉灵和在协和的巧稚,奉九也都与她们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 奉九继续上着学,她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就可以修够四年本科学分,拿到梦寐以求的大学学位证书。也就是说,她可以与秀薇一起毕业了。郑漓到底还是休学了一年,反而要比自己晚一年,人生的际遇,真的说不准到底谁快了,谁慢了;谁得了,谁亏了。 她照例住在喂鹰胡同,有吴妈和秋声伺候,支长胜因为心细如发,沉稳干练,继续担任近卫队队长;但连毕大同都升了职,到刚刚裁完军的第三军当炮兵连连长去了,正好鸿司也要下部队,跟着去了。 要说支队长心里没有想法,那也是不可能的。 宁铮怎么可能让他吃亏,九月里直接提升了两级,从少校变成了上校军衔。奉九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支队长虽表面上没什么变化,但进进出出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奉九还发现英俊儒雅的支上校的眼睛越来越爱绕着秋声转,秋声也成了大姑娘了。在自家姑娘多年毫不松懈的鞭策下,识文断字,写写算算,至少也达到了初中的学业水平,再加上容貌艳丽,个子也抽长得不比奉九矮多少,独当一面,非常能干,已经有不少人上她这探听口风了。 奉九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成就感,但据她观察,秋声对支队长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正她才十六,不急,慢慢来。 可喜的是,奉九跟海东青终于相处融洽了,奉九还跟宁铮学会了打唿哨的本事,有时兴致来了撮唇而啸,这头猎鹰就会从天而降,从她戴着皮护手的掌心里叼走几条新鲜的牛肉。 忽然有那么一天,连续四天,奉九发现家里每早都会放在餐桌上供她阅读的、标榜“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大公报》不见了。 这份报纸和《奉天时报》,及京津冀地区发行量最大的报纸《顺天时报》一样,都是奉九喜欢看的,不过即使是当天印刷的外地报纸,也得乘着火车经过一天才能运到奉天,所以肯定要晚上一天了。 奉九有点纳闷,找来了替代毕大同的近卫官胡建学问询。 这胡建学是已经下部队的毕大同临走前推荐的自己的老乡,性子也找自己这样的,耿直得可以,但这次解释起来很是费了一番功夫,他吭哧瘪肚地往外蹦字儿,“三少奶奶,听说……听说是这家报纸不知道因为啥,被北平市政府查封了,所以才几天没出报,不过,从后天开始应该就能恢复正常了。” 奉九那双通透的眼睛细细打量着胡建学的黑红脸膛,看得他一脑门子的汗,奉九沉吟着,心里已经有了差不多的确定。 她忽地一笑,“干嘛这么紧张啊胡副官,这又不是你的错。” 她态度温和地让他下去,转身进了书房,心里忽然有种那天被宁铮强迫着圆房后,一清早醒来时的心安感: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么? ……好哇。 秋声在一旁看着,心里发急,她刚刚回了一趟府里,已经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正要给姑娘汇报。 奉九站在书桌后面,铺纸、研墨、调色,准备画画。泰山不声不响跟了进来,伏在桌下。 她赶紧跟进来,“姑娘,府里下人们说,三少这次去北平,带回来一个人……”秋声顿住了,从眉毛底下不安地用眼睛试探着奉九。 奉九听了,正忙着选其他需用的国画颜料,按颜料材质不同分类,加温水稀释或用鹿胶调制,有的还要用乳钵研细,不禁微微笑了,“女人呗,年纪轻,还得是个美人儿。” 秋声一看自家姑娘浑不在意的样儿,急得直跳脚,“听说姓杨,才十六岁,说是,到奉天来读大学。” 奉九没说话,手指在书桌上轻敲了几下,“这就奇了,北平、天津难道还缺好大学?” 至于非得到奉天来上大学?她是真心纳闷了,就算想攀龙附凤,也应该费点心力找个好点的借口吧。 “三少回来时,要不要问问?” “不用,如果他觉得有必要,自然会说。”奉九镇定自若,刚想拿狼毫叶筋笔勾勒线条,又放下了,她虽然头一次画鹰,但也还是想用南田先生的“没骨法”:不设稿本,覆上云母笺熟宣后,直接随类敷色,层层渲染。 秋声叹了口气,自家姑娘就这点不好,什么事也不上心。 奉九刚刚站在书桌后一扭头,正好看到公馆一楼窗外的梧桐树树干上,栖息着那只海东青,歪着脑袋盯着她看。 别说,这位仁兄东一处西一处带着褐斑、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精细入微的白色、褐红色、灰色的羽毛,本身就长得很工笔。 奉九加快速度,勾麟和干笔丝画法齐上——到哪儿找这么听话一动不动还不要钱的模特儿去?赶紧画。 它的明黄色铁喙坚硬如钩,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锐利无比,直刺人心。奉九又没做亏心事,由它打量。 就这么一人一鹰,隔窗而望,配合默契,秋声在一旁早看痴了,她最喜欢看姑娘画画了,特带样儿。 待她大功告成,满意地抻直胳膊放远了端详端详,不免有点自得,她盯着画随口问一旁的秋声,“怎么样?你姑娘我画得如何?” 秋声看着这只不怒自威的猎鹰,一对银白铁爪更是勾画得彪悍无比,简直要穿破画纸直接抓到人的面前来,不由自主真心实意地赞叹道:“有劲!真有劲!” 奉九:“……”,无力地以手拄头,哑然失笑,“我的好秋声啊,我们中国形容人画画好的词语那么丰富,你就只能用有劲来夸我么?白教你那么久了。” 在语言表达方面的资质的确略逊一筹的秋声两手一摊,嘻嘻一笑,出去干活去了。 奉九画完了画,开始拾掇毛笔、笔洗、砚台、一堆瓷碟、梅花盘、水丞之类的用具,这些个活计,她从不假手他人。 收拾停当,她出去溜达了一圈儿,疏散疏散筋骨,泰山跟着她到了门口,伸头往外看了一眼,海东青正在振翅遨游,一忽儿又飞下来绕着奉九画圈圈,泰山扭头就跑进去了。 奉九一笑,心想着要不干脆把泰山送堂院去,那里小孩子多,泰山应该能喜欢。 她回身上楼去卧房里抹珍珠霜:一入了秋,她的皮肤就有点干,刚刚洗了手就更干了;帅府的卧室,宁铮是在婚前就开辟了一弯鱼池,几条金鱼在里面自自在在地游来游去,这是自然增加湿度的最有效办法。 喂鹰胡同这里,也养了一缸鱼,但面积没那么大,所以空气湿度还是差了点。 到了晚上,宁铮也没回来,只是打来电话说不回来吃饭,晚上也不会回来住,语气轻松自然,奉九也就像往常那样应了,临挂电话前,宁铮忽然让她等等,停顿了一会儿,久到奉九都恨不得睡着了,他才加了一句,“你——没什么要问我的么?” 奉九默了一下,跟往常一样例行公事地说:“没有啊,你注意休息,别太劳累了。” 宁铮没出声,奉九心里说今天怎么这么磨叽,她还有事儿要做,不等那边回音,直接把电话撂了。 宁铮自从前天回奉,就一直没回过大帅府,也没回喂鹰胡同,听毕大同说,是天天去军部,太晚了就歇在那里;有时还会去北陵别墅歇息。 不过,偶尔还是会陪一些到访的各方官员去北陵打高尔夫,或者是网球,奉九听了有时会讽刺地想,这是不是也都是生意? 奉九照样该做什么做什么,没受丝毫影响,有时宁铮还会派支长胜或毕大同回来取不常用的印信、拿几套换洗衣服,还添了送去些吴妈做的糕点的奇特要求,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奉九稍微纳罕了一下,也都一一照办。 第二天奉九下了课,直奔学校图书馆,因为其中的报刊阅览室是收集中国外国发行量最大或其他有独特见解的报刊最集中之地。 大学里倒底风气清明,一路遇到的奉大学生很多都认出了她,但只是微笑着行注目礼,极少有人上前扰人清净。 奉九拿起统一装订在一根方木棍上的一挂《大公报》报纸,从最新的开始翻起,乍一看上面的消息都没什么出奇,无碍乎南京东北关系、国际政经局势……但翻到第四版,她看到了一则启事,内容则是一位杨姓绅士登报与四女脱离宗族关系的声明,而且,接连四天都是同样的内容…… 她慢慢放下报纸,不知不觉抿紧了双唇。 秋声骇然发现,自家姑娘从大学回来后,又有了最新的学习目标,希腊文。 她在纸上勾勾画画的,是比原来的英文字母看起来更复杂、更弯弯曲曲,往往头上还戴着一顶“小帽子”的蝌蚪文。 至于她为什么会开始学习这样一门冷僻的语言,其实也非常偶然:上学期葛萝莉特意为她推荐了一个人,姓帕帕佐普洛斯,听姓氏就知道是个希腊后裔的美国人,同时也是美国芝加哥大学的希腊文教授,萝莉说他是自己在美国的好友塔琳的父亲,到中国来旅游和访友。 他要拜访的好友正好身在小西关教堂,居然就是林沫神父,原来这位帕帕佐普洛斯是林神父的大学同学,这可真是巧了。 几天后,奉九在小西关教堂见到了帕帕佐普洛斯,这是个蓄着大胡子,身材魁梧高大英气勃勃的中年人,两个人友好地握手,他长着一双非常温和的灰色眼睛。 林沫神父笑着说:“奥黛丽,这就是萝莉最要好的美国同学西尔维亚的父亲,帕帕佐普洛斯先生,唉,他的姓很难念的,跟希腊文一样难,以后我们就管你叫巴先生吧。” 奥黛丽是奉九的英文名字,奉九初遇林沫神父时,他给起的,其实说到底,这是个法语名:因为林沫神父见到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奉九时,觉得她年纪虽小,但整个人看起来优雅高贵,所以才把这个美好的名字给了她。 奉九和新上任的巴先生一起笑了。 巴先生对奉九说:“林神父说你的语言能力非常强,我是教希腊文的,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挑战一下号称拉丁语系里最难的希腊文?” 奉九有点呆住了,她在奉大导师步教授的指导下已经开始了德语的学习,大约有了半年的时间,她照例入门很快;未来她觉得还要学习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 经过大学一年多的学习,她的职业目标日渐清晰:就是以后要做一个语言学家。但她还真没想过要学习希腊语。 奉九当时没有给巴先生回复,只说要回去考虑几天。 但在去图书馆查证到了《大公报》上那则声明后,奉九想了想,还是到了小西关教堂来找巴先生。 巴先生几天没见奉九,正自担心唯一中意的学生再跑了,一见她就故意说:“奥黛丽,偌大的中国,四万万人口,居然没有一个能说希腊语的,我有点伤心,毕竟中国和希腊都是伟大的古代文明;但我也承认,希腊文真的很难。” 奉九明知道巴先生有点激将法的意思,但什么是年轻?年轻就是气盛,就是受不得激。 再有,巴先生说到目前为止,中国还没有一个人系统学习过希腊文,这种开拓□□成为拓荒者和先锋的使命感、成就感攫住了她,她忽然觉得,与林神父、葛萝莉、巴先生的相遇,好象都是冥冥中的宿命,而她打算接受,并甘之如饴。 至于为什么突然就下定了决心,她自己也不大明了,反正就是心头好像有股怒气,不得而发,有点憋屈,想借着学习一门新语言,可以自虐似的把多余的精力发泄出来,并转移某些让自己感到不快的注意力。 这就是奉九的解压方式了:对于排遣压力,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方式——有人暴饮暴食、有人抽烟喝酒、有人淫靡放荡、有人暴力相向,自然也有像奉九这样,用读书、画画、学习等正向方式来解决问题的。 巴先生对奉九的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和德语水平进行了测试,结果令他惊喜,他对着林神父点点头:“你说得对,这个中国小姑娘是个语言天才。”林神父笑了,很欣慰奉九的天赋没有被埋没,看看,在国际语言界有崇高地位的巴先生也认可了奉九的天赋。 就这样,奉九现在处于高强度的语言学习进程中:每天下午没有课后,巴先生给她授课一个小时,然后她回小公馆做老师留下的作业,及日常练习。 这饱满的日常安排和学习量把吴妈和秋声都吓着了,她们每天看到奉九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都怕奉九累坏了,因为她现在除了处理一些五夫人拿不定主意的日常帅府的事宜、恩德堂院的日常事务、奉大的管理业务,提前修大三大四的课程,其他时间基本都用来学习各种语言了,更别提她居然还要写字抚琴作画,天天忙得像个陀螺一般,但她的精神头,却是极其飞扬的。 五夫人听了去小公馆查看情况的下人的汇报后,默然不语,四夫人捅咕捅咕她:“哎你说咱这三少奶奶,到底是要干嘛啊?好好的少帅夫人当着,难道不应该四处横着晃让奉天人都知道她现在才是数一数二的贵人?这可好,掉书窝里去了,这是要当女博士啊?” 五夫人敲敲长长的水烟袋杆,从老帅去世她就吸上这个了:“这哪是女博士挡得住的,这必须是个女教授了,还得是什么,终身教职那种的。”别说,五夫人的确有眼力,奉九后来可不就是做了终身教授。 直来直去有话藏不住的四夫人一歪嘴:“我就想不通,女人家一不裁新衣裳二不看戏打麻将三不攒珠宝首饰,天天看那什么狗屁勾勾文,是能生儿子,还是能让自己男人更稀罕自己啊?念书?我看她脑子念出坑了,难道是为了让瑞卿高看她几眼?傻丫头,想不开。” 五夫人无奈地看了认识她这么多年就没拿过书看一眼的四夫人一眼:“可闭嘴吧你!大字儿不识一筐自己坐火车都能坐反的,还好意思对人家评头品足。别忘了,我们少帅夫人,那可是同泽女中鼎鼎有名的才女,跟咱们这种你唱河北梆子我唱京韵大鼓的能一样么?” 四太太以前是唱过河北梆子,七姨太拿手的则是唱京韵大鼓。不过自从老帅去世,她们这起子姨太太也没了争风吃醋的对象,原本就少有的小打小闹的斗气,更是早已绝迹,大家都心平气和地相处。 寿夫人看看一旁陪坐的七姨太牛晶清,跟个木雕泥塑一般,两眼一贯地发直,不免叹了口气:在皇姑屯事件里,七姨太被炸掉了右脚的三个脚趾头,养好了伤后,倒也没耽误走路,不过人是彻底毁了。 尤其后来听说那个金东珍,居然是日本间谍,而老帅的死跟这个间谍绝对脱不了干系后,她就一直木呆呆的,再没了以前的机灵劲儿。 宁铮倒是没想追究她的责任,因为即使是历史上很多明睁眼露的大事件,到头来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实;再者说,即使可以证实的确是牛晶清泄露了老帅的行踪,才导致日本人发难成事,又能如何?老帅再也活不过来了。 她现在跟寿夫人住在一起,离不得人,一看不到寿夫人,就开始嗬嗬大叫。寿夫人原本对她的专宠有点在意,现在呢,只看着她可怜。 寿夫人说的虽然难听,但四夫人可不生气,她悻悻地说:“我这不是替她着急么?不趁着现在新鲜劲儿还没过,赶紧生几个儿子傍身,你不也听说北陵别墅里那个了么?才十六,啧啧,长得跟朵花儿似的……” “跟朵花儿似的?”五夫人冷笑一声:“有我们三少奶奶像花儿?” “那应该没有。”四夫人嘟哝一句,毕竟,奉九容貌之美,极少遇到对手,“但这事儿,跟长相有多大关系?老帅当年一个一个往家抬,要我看咱们都没老三漂亮呢。” 四夫人嘴里的老三,就是三姨太方琳芝,当初是个女学生,老帅一眼相中,好说歹说娶了进门,也没生孩子,后来老帅因为她亲弟弟赌输了喝醉了酒,为了泄愤把一整条街的电灯泡都开枪打碎了,严重扰民而拖到帅府后胡同里给毙了。 没过多久她就进了尼姑庵带发清修,老帅去劝了几次,她干脆剃光了头做了姑子,也就随她去了。那容貌,将将能和奉九打个平手。 “‘癞□□不长毛,随根儿。’我话儿撂这儿,不信看着。我们这少帅,我看早晚也是往家抬的主儿,一旦开了头,那后头的不得跟下饺子似的踢里扑腾地进家门啊。”四夫人一副手拿把掐的笃定样,毕竟她还没见过位高权重的男人不偷腥的。 说到这个五夫人也皱起了眉,“听北陵别墅卫队旅的说,这小丫头倒是规矩,天天除了找人打网球、遛狗,再就是在屋里呆着了,晨钟儿也没进过她的屋,去了也真是陪着各方人马交际……” “不是说有时瑞卿就歇在那儿了么?” “歇是歇了,可什么事儿都没有。”五夫人摆摆手:“别墅里面经常住着外地的各方代表呢,好意思吗?还要不要脸了?在这当口儿?” 五夫人进门多年,掌管中馈,自然到处都有靠得住的心腹向她报告府里发生的林林总总的事情。 宁铮这阵子住在北陵别墅时,负责收拾房间的仆妇丫鬟怎么可能不认真检查床单、被褥等这些最容易透露细节的东西。 “那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看就是晨钟儿生闷气的意思,可惜人家不上道儿。”五夫人好笑地摇了摇头,留下参悟不透的四夫人瞪着眼使劲儿想。 五夫人是个有悟性的,奉九和宁铮这对小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她没见几次心里就明镜儿似的,说来俗套的很,还不就是男追女——隔层山的关系,而这位三少奶奶别看年纪小又一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样儿,实际上人却是极通透,极有主见的,对着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三少,倒不会摆冷脸子抗拒,而是笑意盈盈地虚与委蛇,但就是没多少真心,可宁铮这个孩子,啧啧,据她了解,其实也是个执拗的,偏偏就跟她杠上了,以后?这才哪儿到哪儿,两人还有的磨呢。 说到这,又想起了过世的老帅,虽然对她也没有多好,但的确也不差,要不,她们这帮姨太太怎么没一个愿意离开的。 她叹了口气,发现自己不用象前一阵子那样,一想到老帅,就必须拽条手绢擦眼泪了,看来到底还是适应了。 就好像这傻乎乎的老七一样,不也见好了么? 第69章 北陵别墅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十来天,已到了奉天的仲秋时节。 明天恰好就是中秋,再加上随后的星期日,奉九可以连休两天,但宁铮还没有回来,挂电话说是去了黑龙江视察。 南京政府主管□□门的都是留洋派,在制定法定假日方面言必称“万事遵从西洋历法”,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是恨不得统统摒弃,毫无文化自信,由此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从去年开始正式实施“对于旧历节令,一律不准循俗放假”,最盛大隆重春节尚且不能幸免,更何况区区中秋节。 全国人民怨声载道,毕竟脑筋僵化缺心眼儿的中国人还是少数,大家私下里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市面上也还是按照旧历各个节令生产应节商品,搞得南京政府尴尬不已。 东北易帜后,奉天政府经过认真评估,一致认为这种做法非常欠妥,于是决定不予理睬,而是仍按照传统,在东三省范围内遵循传统节日法定公休的旧历。 不过即便如此,帅府的男丁们也都不在府里:不但是宁铮,连二哥宁铖和成年孙辈里的鸿司,都不在奉天,而是在外地公干。 奉九带着吴妈和秋声回了帅府。刚好五夫人派人过来通知她,说是宁老夫人明儿要去昭陵里拜拜神树,顺便去北陵这个被称作“天然疗养院”的好地方松乏松乏肺子:这个时代肺结核流行,治疗肺结核的链霉素还需要十多年才能被分离出来,目前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各地方只好纷纷在森林里建立疗养院,试图利用其中丰富清新的氧气帮助病人恢复健康。 宁府人也是谈肺结核色变,所以各个严格遵从家庭黄医生的医嘱,从丰富的食物里摄取营养和经常晒太阳自不必提,去空气极其清新养人的北陵里走一走逛一逛也是应该的。 更何况这个时节的昭陵,各种树木渐次变色、美不胜收,去散个心也是好的。 奉九自是应了。 帅府汽车班派出三部汽车,载着宁老夫人、四位夫人、大嫂、二嫂和奉九,一路畅通无阻,车子开进了昭陵大门,一路向西行了十几公里,终于在一片松林处停下。 奉九赶紧下去搀扶宁老夫人,她们慢慢走进去,直到看到一株高耸阔达的古树才停了下来,树杈上系满了红绸,这棵古树枝繁叶茂,清风吹来,松涛阵阵、松针微颤、红绸款摆,鼻端送来松林特有的清香。 奉九耸耸鼻子,她很喜欢宁铮熏衣服的那种甘松香,这里松林的味道,与甘松香颇有些相似之处。 这棵所谓的“神树”,其实是一棵树龄七百余年的古油松,位于昭陵陵寝“红墙”北偏东处,高可两丈许,有着巨大的树冠,六枝齐生,几可等长。这样的古树,在昭陵几千棵古树中仅此一处,又因长了六个枝杈,被视为吉利之兆,所以自古以来,都是奉天人寻求神灵庇佑的首选,甚至比那些香火鼎盛的寺庙还甚。 一群女眷也个个默然祷告,不知都祈愿着什么样的美梦成真。 拜过了神树,大家都看出老夫人有些疲乏:到底是经过了大儿子的伤逝,年岁已高的老太太还是不免毁心伤肝了,身体明显不如以往硬朗。 五夫人于是提议大家到宁家在北陵里的别墅休息一会儿,奉九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劝,于是一行人复又上了车,掉头往回开,几分钟后,就到了一处被茂密的枫树林掩盖着的建筑物前。 楼前大台阶有坡形汽车道,汽车夫顺着开了上去。 北陵别墅的管家是洪福指派的,叫鲍喜来,是个个子不高,一脸忠厚的中年人,他听到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早殷勤地迎了出来。 这幢建筑物一看就是新修的,三层砖混结构,坡顶红瓦、硫缸砖墙,巨大的罗马柱,是典型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风格,左为二层宾客楼;右为三层主人楼,前面突出的部分是覆碗穹顶,看起来颇为秀丽,里面大大小小共有几十个房间。 正在这时,从后面的小花园里传来“汪汪”几声犬吠,一位个子小小、纤细苗条的女子分花拂柳地出现在她们眼前,手里牵着一条皮质狗绳,一条活泼淘气的雪白哈巴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短粗的脖子底下挂着几个银质铃铛,正发出欢快的叮当声。 一看就是刚遛狗回来。 她原本正咧嘴而笑,不时回头跟小狗说话,猛地注意到前方地面上的几双女鞋,顺势抬头,乍然间见到几位服饰华贵、涵盖了老中青三代的女子,不禁低呼了一声,硬生生地站住了。 这个女孩子年纪极轻,雪白的瓜子脸,菱形的红唇,一双迷蒙如雾的黑眼睛,姿色上乘,浑身上下一股子楚楚可怜的意思。 奉九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笃定了她的身份,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乎。” 东晋桓温夫人南康公主听说丈夫偷藏了蜀国李势的妹妹做妾,本来气势汹汹带人过去想杀了这个亡国奴战利品,但在见到这位“徐徐结发”,国破家亡只盼速死,容貌端丽的小妾时,不禁大为赞赏说出了这句话。 她忽然觉得好笑:如果才二十四岁的宁铮知道被自己称呼为老奴,不知会作何感想。 奉九心底里不正经了一会儿,还是转过头来厘清自己的思路:无关乎这个女孩子可能的尴尬处境,其实她天生排斥这样的女孩儿,被公认的“大女人”唐奉琳养大的奉九,尊崇的是独立自主,从身到心,而不是这种神情上就是一副四下邀宠,博人怜爱的模样。 奉九觉察到了自己的心思,不免心里也叹息:明明自己已经尽量做到客观了,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类,她好像还是避免不了一见面就对陌生人下判断贴标签,这毛病得改。 她再不动声色地留神观察一旁的宁老夫人和五夫人:宁老夫人稳如泰山,看不出异样,反倒是五夫人隐隐的一脸嫌弃。 奉九心里明白:五夫人虽说是姨太太,但老帅的每一个姨太太都是过了明路,禀明了老夫人,明媒下聘、一顶小轿偏门抬进来的。 不管哪个时代,女孩子跟人私奔,都是要不得的:“聘则为妻奔则妾”,还没怎样,自己已经把自己降格了。 “文君夜走,私奔相如”,这个勇敢的女性的悲剧结局也是尽人皆知,更何况要不是卓文君的大笔私房钱,司马相如会不会一开始就露出本来面目更是难说。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一种自轻自贱,甚至这种观感会来自她时间一长,不但不心存感激,反而越来越轻忽怠慢的情人。 现下这个情形,只能奉九亲自下场,她只好清了清嗓子,温和地一笑,“杨四小姐么?” 北陵别墅毕竟是宁铮送给自己的新婚礼物,奉九是名副其实的主人,虽然这位不请自来的女子已经住了进去。 这小女子一看这些女子尤其是奉九的年纪、模样,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她先是一脸惊慌失措,接着强自镇定下来,乖乖地开口:“老太太好,各位夫人好,”接着转向奉九,低声问候道:“姐姐好。” 此话一出,别说奉九皱起了眉头,宁老夫人脸色一沉,大嫂二嫂眼睛都是一眯,连五姨太都一脸不忿。 平日里女人们交往,叫个姐姐不算什么,可当下这种情形,姐姐可就有了别样意味。 奉九四下里一看,整个人也是醍醐灌顶。看来,家里女眷都已经知晓了这位的存在,自己不着急不着慌的,她们这是替自己着急上了,今天这么大阵仗地出动,只怕就是给自己壮胆来了。 奉九心下里又是感激又是好笑,自己有这么脆弱么,值得大家抱团给自己撑腰? 奉九哪里知道,她嫁进来这几年,宁府上下都对她非常满意,早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哪能没有偏爱;再有也是考虑到她年纪轻,从未遇过此等事情,生怕她受了委屈。 不过此中有人的想法不同,比如七窍玲珑心的五姨太寿夫人…… 奉九向前一步,轻声一笑,“不敢当,还是叫我,宁三太太吧。” 她也不给这个不识相或者是太识相的杨四具体介绍介绍家里其他女眷,只是含笑看了她一眼,接着就当她不存在一般,搀着老太太,举步向里走去。 其他女眷也是眼含深意地依次看了看她,都挺着肩膀昂着头从她身边走过,一点想跟她交谈的意思都没有。 杨之荻就这么被晒在了台阶下,鲍喜来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赶紧跟着一大队女眷进去伺候。 只剩她孤零零一人,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秋风拂过她的麻花辫梢,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懂事的叭儿狗早停止了吠叫,乖乖伏在她脚边,同情地抬头注视着自己的主人。 奉九一行在管家殷勤的带领下,在主人楼上上下下走了走,宁老夫人很喜欢这里,当天就决定要住下。 其他几位也跟着住下了。老太太坚决拒绝了奉九要把主人房让出来的打算,住到了次卧,其他几位也含笑拒绝了,谁会这么没眼色地住到宁三特意为妻子建造的别墅的主人房间里去呢? 去年老帅带领大家过中秋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哪成想今年就已物是人非了。 换个地方过节也未尝不好。 奉九赶紧吩咐鲍喜来打电话去帅府调人,把为了中秋节赏月准备的那些个东西,搬到这里来;再把在家的那些个小孩子,送到别墅来。 到了晚间,一大家子女眷和年幼的孩子们热热闹闹地聚在宽敞的大厅里,她们刚刚在庭院里拜了月,吃过了月饼,进来开始讲古、说今,追忆一下这么多孩子自小积攒起来的典故,一会儿就满堂欢笑;偶尔讲到老帅,就一起掉掉眼泪。 客厅里听了奉九的主意,没点灯,只有皎洁如珠的月光倾斜进来,亮如白昼。 没一会儿,擅长弹钢琴的二嫂坐到客厅靠窗处巨大的红棕色斯坦威柚木三角钢琴前,给大家依次弹了门德尔松的《无词歌》、勃拉姆斯的《梦幻曲》……舒缓的音乐让大家的心情都是松松快快的,连不懂西方音乐的宁老夫人和闹腾腾的小孩子们都心平气和静静地聆听…… 杨四悄悄地从宾客楼住的客房,通过游廊走到这边的客厅,无声地伫立在门外,尽力听着里面“他”的亲人们亲昵的聊天,她注意到,那个清甜的嗓音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听到她活泼风趣的挑起话头,机灵地起承转合,也听到了其他人对她话语间流露出的宠爱与呵护,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是满脸艳羡:生命中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比此时的自己更感到孤单,除了大哥找来的小狗,此处没一个生灵肯亲近她…… 鲍喜来和身后紧跟着的两个听差,手里各端着一个硕大的黑漆圆形果盘,正打算亲自给极少莅临此处的主子们送去,里面装满了各种时令水果:翠绿、鲜红、嫩黄、艳紫交错纷杂,以乌黑发亮的果盘为背景,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他从后面厨房一拐弯走过来,就看到了杨之荻站立在客厅门外伶仃的身影,脚下一顿,又撇了撇嘴:这位转眼都在客房住了一个月了,三少虽然同意她住在此处,但除了偶尔来此陪其他客人,对她是连个眼风都未曾赠与;一旦住下,也只在主人房安歇,一到就寝时间,还会锁上主人楼大厅的门,隔绝与宾客楼的联系。 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家小姐,也不读书,也不好好嫁人,如此轻浮放浪,果然不愧是姨太太生的;若真是私奔,好歹还得有个对象不是?这算什么? 自取其辱。 第二天下午,宁府女眷和孩子们尽兴而归。 奉九在临上车前,又回身看了看这个结婚礼物,心里还是有些触动的:虽然当初并没有给出任何意见和建议,但宁铮的装修装饰风格,恰到好处地搔到了自己的痒处——一切都是刚刚好,看来宁铮对自己的喜好已经把控得很准确。 对于被枕边人看穿,奉九并不大乐意。 而卧室那张四柱大床对面的大照片,更是让她大吃一惊。 她从不知道他们还曾经这样被人拍到过,拍照片的人除了当时也在北陵里的支长胜,不作他想。 那样的宁铮,在她身边时其实已经见过无数遍,可似乎只有被定格到照片里,直让瞬间凝成了永恒,她才不得不承认,宁铮对自己不可错认的深情。 鲍喜来和其他听差下人们一起忙忙活活送主人们上车:就算只住了一晚,但贴身等其他换洗衣物、小孩子的吃食、玩具、美容护肤品等女人孩子只要出行就会跟着走的大堆物品,也让后续的事情显得相当繁琐。 大家都在忙着,没人注意到,这两天一直安安静静不出来讨人嫌的杨之荻,脚不点地如同一缕轻烟,飘过两座泾渭分明的主宾楼之间的游廊,鸟悄儿地进入了位于主人楼二楼的主卧套房,静默片刻,轻轻一推,门开了,果然如她所料,就在这忙乱的此刻,这门终于没有上锁了。 她推开门急匆匆迈步而入,又迅速回身轻轻关上,接着,她不自觉地双臂抱胸,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间直通卧室、南北通透的起居室。 这是一间以美式乡村风格为主的房间,因着到了秋季,房间里到处都是米白、卡其、焦糖、棕红、豆绿等颜色,这些温暖又容易亲近的大地色系涵盖了长短沙发上的罩子、摇椅垫、床罩、窗帘、地毯,甚至是灯罩。 整个起居室里到处堆着各种尺寸的条纹和绣花的鹅绒靠垫,布置得自然温暖舒适,又有格调。 她的目光又转至里面的卧室,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轻轻推开了漆成明黄色的黄花梨木门。 其实能进主人家卧室的客人,都得是关系极其亲近的亲戚朋友,还得是因为探病或什么其他不得已的原因,这是起码的教养:这次宁家家眷虽然来了这么多人,但大家都只是在起居室观赏坐了一会儿,没一个进卧室的。 甫一进去,她的目光立刻被墙上正对着大床的一幅彩色大照片吸引。 现在不过是一九二八年,柯达公司的彩色胶卷问世还需要两年的时间。所有的彩色照片,都是摄影师手工着色实现的,虽然色调还不够逼真,但效果还是很惊人的。 这张照片一看就是几年前的旧照了。宁铮穿着石青色军装,挺拔如松,俊美无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背上趴着一个女孩,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男式一口钟斗篷,应该是宁铮脱下来给她穿上的,一看就是他那个有着惊人美貌的太太唐奉九,垂着一条油松大辫儿,辫梢垂下一条红绳,发结处缀着颗圆润的珍珠,闭着眼睛,羽睫如扇,像是睡着了。 宁铮手往后,穿过她的腿弯,不过,最刺心的却是宁铮扭头看着唐奉九的目光,他微抿着唇,专注的目光如海样深沉,如天般广阔,那是无法错认的深情,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那天初初一见面,唐奉九的美貌的确震惊了她,即使京津冀地区社交圈儿里对她的传言一直没有停歇过,其中不乏夸张之语,但对她容貌之美之灵气的形容,见了真人才知道,还不及其十一。 她的美,毫无侵略性,可以说是老少咸宜,让人一望即感舒心畅意。 她穿着南红玛瑙色的丝绸长衫,身前身后,到处满绣着十几只白羽黑尾朱红顶冠的仙鹤,每只仙鹤的眼睛都嵌着黑曜石,尾羽还是凸出的,甚至在秋风中微微颤动,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胸前只挂着一串透亮的白砗磲镶南红珠串,与满身的仙鹤和长衫的颜色互相呼应,除此之外别无他饰,却已经显得整个人灵秀贵气到了极点。 不过,杨四很快从沮丧中反过神来:这有什么关系?再好吃的东西,正头太太再美再出色,也有吃腻、看腻的一天,要不自己的母亲怎么进的杨家门的呢?他们俩这不已经都两年了么? 再说了,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他的父亲、自己的父亲,现如今中国位高权重的男人,哪有几个不是妻妾环绕? 虽然最开始她对于父亲把她逐出家门感到震惊和痛苦,但很快就开解自己,即使父亲不做如此决定,她也是已经认定了宁铮的,也有信心让他的眼睛里有她。就算宁铮现在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也没什么,最终他会注意到自己的,只要自己痴情一片。 况且自己并不贪心,只想拥有一小部分的他,这就足够了。 她平复了心情,又走到阔大的四柱床前,看了看玫瑰灰色的亚麻床单,终于稳稳地躺了下去,深深吸了几口气,只可惜入肺的,是一种清新的类似柠檬橘子的淡水果香。 她皱皱鼻子,不再执着于想从中嗅到心上人的气息,从床一边连着打了几个滚儿,滚到另一边,这才从容起身:早晚有一天,她会和心上人一起躺在这间卧室的这张大床上的。 她捋了捋略微凌乱的头发,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在的,当初查史料,得知赵四父亲的所作所为,极为震惊:真真切切的卖女求荣。 第70章 脏 过了中秋,这一天奉九从学校回来,跟往常相比,人稍显沉默。 前一阵子,她的真实身份曝光,随之而来的各种不便,她和宁铮都心里有数,想着大概热闹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事情最开始的确是按照他们的预测趋势发展的。 没成想,近日里奉大又多了一种流言,说宁司令、宁校长夫人唐奉九当初入学考试的文科第一名,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考出来的? 虽然奉九在专业上的实力有目共睹,但入学考试毕竟还包括了几科理科科目,谁知道是不是这位贵太太利用了特权,先搞到题目做熟了练会了,再装模做样参加统一考试以欺骗世人呢? 葛萝莉是率先听到这个流言的,气够呛,当场就与嘀嘀咕咕说这话的人撕了起来,只可惜她的中文水平虽然在印雅格的督促下有了长足的进步,但那是听力,表达水平么,则是如果想跟一个地道的中国人好好吵上一架,那还是不够看的。 她更怕闺蜜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干脆找了奉九全盘告知。 奉九一听也有点生气和无奈,难道要当着全体奉大师生的面儿再考一次?可存心挑刺儿的人,肯定会找出各种理由认为出题的人还不是接受了上峰指示,无论如何不敢难为这位宁太太,于是自证清白变得很难。 奉九本来就具有招人妒忌的一切条件,所以这流言传播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范围也是越来越大,实难控制,所以奉九听了后,没有做任何反击。 她总认为,清者自清,懒得理会。 只是这流言很快就超出奉大范围,已经扩散到了整个奉天了。 奉九还是不理不睬,倒是把了解奉九的一干奉大教授、职员及同泽女中校长、老师和老同学们气得够呛。 奉九的大哥唐奉先很快了解了内情。 唐家大哥向来是个狠角色,尤其事关自己妹妹的时候。 他也没知会奉九一声,指示秘书直接买下了奉天发行量最大的《奉天日报》接连三天的社会版头版,刊登了奉九当初接到的哈佛和韦斯利两所顶级世界名校的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底下无一行翻译、解释性文字,但效果是惊人的,真正做到了无声胜有声。 只要有心于此事后续发展的,当然主要是整个奉天知识界,都被唐家抛出的货真价实的两张美国录取通知书给砸懵了。 更有好事者不怕费钱费功夫地拍了电报去美国两所名校求证,而哈佛、韦斯利的国际教育学院招生办也非常痛快地回了电文,证实三年前的确录取了这名威妥玛拼音的英文名字为“T’ang Feng-chiu”的中国奉天省奉天市同泽中学的女学生,但此人并没有前来报道。 所有质疑者都震惊于唐奉九还曾经得到过美国两所顶尖名校的同时认可,纷纷扰扰的流言由此迅速平息。 中国自清朝后期以来,一直到现在,就是这么可悲,鲁迅先生讥讽的“言必称希腊”的知识界人士,比比皆是,洋人说话就是比自己国家的人说话管用。 被卷入风暴中心的奉九本来还没太把招人非议当回事儿,可当她自己也看到了《奉天日报》上的通知书后,却是一度陷入了呆滞的境地,萝莉善解人意的开解也不管用。 而她的大哥唐奉先,也早没了指使秘书去报社发声明时鼻孔朝天的不可一世,一直惶惶不可终日地等着一向有些任性的小妹打上门。 谁知等了一天也没动静,日理万机的大哥只好亲自到奉大找奉九,为了不至于弄得太僵,怀里还抱着不苦不咸两兄弟。 他是赶在奉九下午下了最后一节课来的,奉九一出教学楼门,就看到了一手牵着一个苹果脸蛋儿侄儿,这辈子在自己面前也没笑得这么一脸谄媚的大哥。 其实这一日她心里早已捋清了思路,也非常明白大哥这么做的原因,暗叹一声,笑着迎了上去。 他们到底找了一家位于奉大旁边的法国西点店,主厨是欧洲法芙娜厨艺学校毕业的,奉九给两个侄子点了小孩子最爱喝的希腊酸奶,又给不苦点了小孩子都爱吃的布朗宁栗子蛋糕、给不咸点了金黄酥脆的阿拉棒当磨牙棒啃,她和大哥则是分食一份圣诺黑香缇泡芙塔,两个小淘气闷声吃甜品,她和大哥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又能如何呢,毕竟当初大哥的出发点也是好的,说多了也都是无奈。 她笑眯眯地收下了大哥迟了三年才转交给她的两封录取通知书,郑重地放进书包,又安慰着大哥说,“知道自己不是能力不够没被录取,那就行了。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 大哥虽说心细如发,但到底是个男人,察言观色了好一会儿,看到美丽的二妹神色如常,依然亲切可爱,赶紧松了口气,满面笑容地抱着俩儿子上了汽车,把奉九送回喂鹰胡同,父子三人依依不舍地跟奉九道别后回去了。 奉九笑容可掬地挥手,直到他们的汽车驶出喂鹰胡同,一张芙蓉面这才呱嗒一下撂了下来,转过身,心事重重地背着书包,慢悠悠走进了公馆。 秋声迎上来,微微一惊,随即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家姑娘,很明显姑娘的状态不大对。 秋声在奉九的教导下早已识字,所以当她跟着姑娘进了书房,看她坐到书桌后,从书包里掏出两封满是勾勾文的外国信看起来没完没了时,到底忍不住还是问了问。 待听到姑娘轻描淡写地说是被大少爷藏起来的三年前的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秋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很小就进了府,与小姐一起长大,当然知道这对小姐意味着什么。 忽然奉九把两封信胡乱往信封里一塞,打开抽屉丢了进去,拍拍手笑着对秋声说,“没关系,以后有机会了再争取便是。” 秋声不语,只是颇有些感同身受地望着她。奉九往外轰她,“你姑娘我要用功了,快去把我给你留的作业做完呈上来;做得不好,老师要打手板子的!” 秋声这才想起姑娘前天给自己留了二十道代数题,一敲脑袋,赶紧出去算题了。她可不敢跟姑娘一屋坐着做题,这个老师气场太强大,往往把她吓得什么都不会了。 奉九不可避免地叹口气,慢吞吞地从案头拿过一本英文版的《希腊文中级精读》,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用双掌“啪啪”地拍了拍自己白腻的脸,“放下……放下……专注……” 很快,奉九自创的这套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力的不二法起了作用,她又沉入了自己熟悉又心安的境界里。 不过,怎么会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巴先生不会主要就是为了在中国找个学生才来一趟的吧?搞语言研究的人,使命感都特别强,总怕自己母国语言得不到传播的机会。 她连读带写,直到几声敲桌子声响起,她吓了一跳,这才抬头看,至少十来天没见面的宁铮正站在书桌前,微沉着脸,俯着身子注视着她。 奉九冲他一笑,随口就蹦出一句问候,“回来啦?”脑子却是还沉浸在刚才希腊语的世界里,她机械地先从左前方的笔筒里拈出一枚精巧的拓着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的铜质书签夹在书里,把书合上,轻放在桌子上,又摩挲了一下封面,这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眼睛转了两转,硬把自己拽回到了现实世界:“吃饭了么?没有的话我吩咐厨房让他们准备。” “别忙了,我不饿。”奉九这才发现他现在穿着一件浆洗过的雪白的衬衫,下面是一条西裤,看来已经回来了有一会儿,甚至都沐浴过了,连头发都是湿的。 他走到书桌对面的长沙发坐下,拍拍旁边的空位,“过来,让我看看。” 奉九看着他轻松随意的神色,刚才沉着的脸也不见了。 她迟疑了一下,就这么一下,就让宁铮的脸色又见了暗沉。 奉九慢吞吞走过去,离着他一臂之遥坐了下来。 “近着点儿。”宁铮又拍拍沙发。 ……这是在招呼泰山么? 奉九不为所动,坚持坐在原位。 山不来就我,我就山,宁铮的脾气在奉九这能剩下两分已经算是他刚强,马上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就要抱她。 奉九从刚才见到宁铮那一刻,就一直刻意忽略的念头冒了出来,前些天,据说宁铮没少在北陵别墅过夜…… 她忽然站了起来,刚想往外迈步,就被宁铮眼疾手快地挡住了,“这是往哪儿走?” 你——都不想我的么? 他强硬地把奉九抱进怀里,双臂使力勒紧,奉九身子一僵,联想力太丰富也不是好事,饶是如此,她仍然满身抗拒地挣着。 “怎么?这么久没见,我还碰不得我明媒正娶的太太了?”宁铮近在咫尺的眼眸里清寒一片,声音里也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和威吓。 “我嫌你脏。”奉九可不怕他,她清凌凌的眸子直视宁铮。 “我怎么就脏了?”宁铮一时没反应过来,奇道。 “别人碰过了的,就是脏了。”奉九斩钉截铁,清亮的嗓音里透着厌恶和笃定。 宁铮记得奉九曾经在自己托人给她找来古董缂丝扇却拒用时说过:“别人用过的,我不要。”自那以后,这脆生生的一句话一直如黄钟大吕般在他耳边回响,让他每每在一些酒席交际场合保持自持,不为声色犬马所动。 现在听到这句话,他先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就那么笑了起来,而且一下子就笑到开怀,这跨度不可谓不大:登时如艳阳出乌云,雨后逢霁月,明亮到了极点,盛到了极点,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咧嘴而笑。 一个男人,也能笑得如此祸国殃民,真是造孽。 奉九扭了身子把脸冲门,拒绝再受他蛊惑,宁诤欺身上来,从背后抱住她,低低在她耳边说:“这是醋上了?真是稀奇。”奉九挠挠被他呼出的热气熏得痒痒的耳朵,于是细白的手指头也被含进嘴里裹了一裹,含含混混的声音传来:“没脏,都是你的。” 奉九身子发软,不由自主向后靠进了他的怀里。 宁铮上上下下摩挲奉九的手臂,意带安抚,心下却是暗暗气闷:杨四这事儿,搞得被动了点儿。 这位杨立人刚刚进入交际圈的庶妹,自从上半年在天津一个舞会上与自己共舞一曲后,就有些绮念,宁铮有所察觉,不过她岁数小,宁铮完全没放在心上。 这次他去北平与父亲政府的遗老商谈东北独立后其他原直系军队该何去何从的问题,毕竟还是有不想跟南京政府一起走的。 他住在北平的香山饭店,是杨立人父亲的产业;杨四高中毕业后,没有选择继续升学,而是说要吃喝玩乐一年后再做决定,其实就是现在欧美高中和大学毕业生中间流行的“Gap Year”——间隔年。 宁铮喜欢运动,所以在闲暇之际也会去饭店的羽毛球、网球场约人打球,几次下来,球友就笑眯眯地提醒他,有一位小佳人已经巴巴地看了他好几天了。 宁铮又不是奉九,有脸盲症,他一眼认出那个正扭捏地坐在场边一脸羞怯、满眼爱意的小巧玲珑的女孩,就是杨立人的四妹杨之荻。 宁铮还是不以为意,自从进入发育期,他就是浸淫在女人们这种目光中长起来的,所以只是礼节性地过去跟她打了个招呼,接着就该干嘛干嘛去了。 等他结束了这边的使命,坐着专列回到奉天,这才知道,这个外表腼腆羞怯的女孩,居然胆大包天女扮男装地上了宁家专列,一路跟着来了。 杨四到了奉天,人生地不熟,他大感头痛,赶紧给她哥哥打电话。杨立人说你给她随便安排个地方住,第二天就把她送上火车让她回天津吧。 宁铮于是让人安排她住到了一家旅店,但大失所望的杨四第二天不肯走,非要在奉天玩儿几天。 宁铮木无表情地听无可奈何的毕大同汇报完毕,不禁想起这要是他的奉九,再有几辈子也干不出这么没羞没臊的事儿来。难道是姨太太养的都这样?不过宁铮也真没空再搭理她,于是将此事交代给毕大同,让她玩够了赶紧走人。 可没想到,杨立人和杨之荻的父亲,北洋政府时期曾任津浦、沪杭甬、广九等铁路局局长,后任交通部次长的杨庆华,却抢先在《大公报》上刊登了一则声明并连续四天公开刊发启事,声明自家四女与人私奔,败坏门庭,从此刻起,开出杨氏宗祠,断绝一切往来,并因自己家风不清而发誓从此不再为官。 这事儿一出,自是轰动全国。圈子里的有心人一打听,自然知道杨四小姐的私奔对象就是奉天宁少帅。 宁铮一听,这才觉得上了当,他马上打电话找杨四父亲,已然拒接;又找杨立人,杨立人也早傻眼了。 这事稍微一思量,还用说么:杨庆华到底是老狐狸,眼看着宁铮作为东北执掌帅印之人,未来势必前途无量;自古以来,大家族对着位高权重者都要两头下注,他们正犯愁不知如何与炙手可热的宁少帅搭上更亲密的关系,正好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四女儿痴迷于这位少帅,那莫不如就来个生米煮成熟饭;没有条件,那就创造条件也要上,硬生生造个既成事实,又有何不可? 退一万步讲,即使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的,不就是个姨太太养的庶女么,本来在与高门大阀结亲时也是不受待见的,这多好,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宁铮大怒之下,连对着杨立人都不待见了,杨立人一边肚子里把老爹骂个半死,一边赶紧求见宁铮加以安抚。 宁铮这事儿可真是骑虎难下了,难不成他也要发表一个声明,说杨四是自己跟来的,与己无关? 那杨四完全可以跳奉天人的家乡河——巨流河去死一死了。 再说了本来杨老狐狸声明里根本没提自己这茬,难道自己还要哭着喊着对号入座不成?那可真是此地无银了,不是正投人家下怀? 正纠结着,杨立人陪着笑地提了个小小建议:您老不是总不清楚自己在太太心目中的分量么?还对着自家太太患得患失。 这次要不要拿自家不着调的庶妹,当块试金石用用,看看宁太太会不会来个醋海生波? 宁铮一听,沉吟片刻,倒也默许了;杨立人再接再厉,继续出主意,莫不如让杨四住到北陵别墅去,这样是不是更逼真些? 宁铮摸着下巴寻思半天——准。 至于杨立人的馊主意和杨四起的作用……虽然是一步险棋,但现在看么,还是有效果的,自相识以来,奉九不是第二次表现出了明显的醋意?更是比起北戴河那个恶心人的小艾太太那次不是强了许多? 当然奉九可不是小姑娘了,好歹也懂了一点,一阵酥软过后,还是强挺着又坐直了身子,冷笑道:“这又不能检查,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怎么不能?小傻子,你以为呢?来,我教你……慢慢学,咱不着急……”所有的抗议都被宁铮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一个学文的,跟一个带兵的斗?怎么看都是输。 等到几个时辰过去,奉九才被吃饱喝足的宁诤放开,气急败坏头晕眼花地爬起来:刚刚在书房,宁铮很快就发了出来,他拿了奉九放在书房长沙发上的毯子兜头把她包住,门边的毕大同和秋声就看到自家三少如一阵轻风似的抱着三少奶奶,龙行虎步三步一个台阶地上了楼梯就不见了,不禁面面相觑,又尴尬地同时转头。 奉九看着一片狼藉的床单,实在忍不了,披衣下床,赶紧撤了下来扔到浴室的浴缸里,宁诤则袒露着坚实的腹肌,半躺在脚踏上看着她忙活。 “如何啊夫人?这回可还相信自己亲亲夫君的话?存货太多,我这还有没出清的呢……”声音低哑,语调缠绵入骨。 ……太肉麻了,太恶心了,混账东西! 奉九甩了甩手,从浴室出来气急败坏地扑上去,奈何本就是腰酸腿软,要不是宁诤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她早就脸朝下跌在脚踏上了。 “好了好了不气了,你歇着,我换。”宁诤横抱着奉九把她放在床上,原本陪嫁的拔步床早换成了西式的席梦思床,奉九也可惜父亲替她寻的好木材攒了很多年才打的大床,但她就是受不得中式架子床的拘,只能忍痛挪到库房去了。 宁铮熟门熟路地从床对面的五斗柜最上格抽屉里拿出一条浅焦糖色丝绸床单抻抻拽拽,再抖抖,接着向前凌空一展,那么大的床单,一下子就换好了。旁边奉九努力睁着困乏的眼睛,心想看来他说下到卫队旅时,自己亲手做一切杂务也不是吹牛,不过在卧室里,奉九觉得他唯一知道和想知道的,就是干净床单在哪儿。 奉九有心再吵几句,宁诤复又上得床来,抱着入怀又抬腿压住她,“睡觉!” 奉九浑身粘腻怎么睡得下,挣着要起,又被宁铮脱下了刚刚随意披上的睡袍,冲着她的娇软呵了口气,酥酥麻麻的,又不那么客气地捏捏揉揉,“还不睏?要不要我再给夫人交点公粮?” 奉九简直要崩溃了,今晚是荤话大全么。 “你过分,父亲才去世多长时间,只要逮着机会,你就恨不得时时刻刻地鬼混……你,你这是不忠不义不尊不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这正是孝顺我爹的做派。”宁铮理直气壮,毫无愧色。 个留学党果然没学问,“无后为大是这么讲的么?你懂个鬼。”奉九刚要给他好好掰扯掰扯这个可能是孟老夫子最被误解的话,宁诤捂住了她的嘴:“好了,宁老师,明天再讲,好不?明天再讲……” 什么宁老师,要真是老师那也应该是唐老师! 奉九虽然气愤愤地,但拗不过几番激烈运动后汹涌来袭的滔滔睡意,只还不忘嘟哝着:“还没洗澡……” 宁铮轻笑着,“先别洗了,明早再……”忽听得清浅的呼吸声传来,再一看,她还是没几秒就睡着了,一直伸着胳膊让她枕着的宁诤唇边笑容倏地扩大,“真是个小话痨,就爱教训人,我可还是你的宁大哥呢,嗯?” 他含住奉九微微撅着的嘴巴,那嘴巴好像还在生气似的,亲了又亲,“明天有力气了,再给我上课,让你上个够,好不?” 奉九睡得沉沉,只可惜半夜又被闹醒,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不给两人清理…… 有了这样的事儿,黑甜乡里居然连梦都没做一个,一觉到了天亮。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又有点悬啊,及早抓紧哈。 第71章 贪 奉九醒了过来,宁铮其实在一旁早醒了,马上抱着她进了浴室,结果洗着洗着又不免擦枪走火,奉九说什么不让,这才免了又挨一顿磋磨。 奉九暗自磨牙:别人的休息日是休息,她可好,每每就是超负荷工作,亏大发了。 宁铮把奉九放到床上,奉九要下地,宁铮不准,对着她又亲亲抱抱了一番,奉九翻了个身儿,背对着他。 宁铮不以为忤,只是从后面把手绕到前面,捏□□弄;奉九被他揉得冒火,使力要拨开他作祟的手,两人免不了又是一阵争斗。 宁铮忽然想起一事,于是一边跟太太玩闹,一边随口提起,“对了,你现在代行校长之职,看看能不能让杨立人的妹妹插班学习,进个什么文科专业?” 奉九忽然放弃了一切挣扎的动作,瞬间安静下来,没吭声。 他以为奉九还在因为她是杨四而闹别扭,又自作聪明地加了一句:“她也够可怜的,年纪轻轻就被父亲赶出家门,成了弃子;再不上个学,真就成了废物了。” 宁铮等了一会儿,背对着他的奉九还是没说话,这可奇怪,他伸头一看,这才震惊地发现,奉九正在无声地哭泣,大颗大颗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就这么一会儿,已经泪流满面了。 宁铮慌了手脚,自打两人相识,除了父亲去世、做噩梦,哦不还有她出嫁回门那次看到侄子不苦,何曾看到过她落过泪? 更何况那几次,她的眼泪哪有这么多?看着这么委屈?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次数太多,疼着了?”宁铮一急之下,就要掀开被子查看奉九的情况,奉九当然不从,更加并紧了双腿。 宁铮无法,也不敢用蛮力,只好把她抱着坐起来搂进怀里,两人都光裸着,壮硕与娇弱紧紧相抵,宁铮一条胳膊使力箍紧她,空着的左手又去揩拭她的眼泪。 奉九不耐地打掉他的手,自己在脸上胡乱抹了把,寒声说:“我们奉大的学生,哪个不是通过熬夜苦读、精心备考才得以考入大学;这个杨之荻什么的,却想着不劳而获,就问你,凭什么?” 宁铮一噎。 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有人说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了。 在宁铮看来,这个杨之荻,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而她入学这件事,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儿。 她年纪小小就被别有用心的父亲顺势赶出宗族,真真正正地上演了一出“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的拙劣戏码,想引诱自己上当;不过他可从没打算即使是出于怜惜而干脆当下家儿,接过这个杨四,就让杨家自己演个痛快好了。 事已至此,杨庆华不免恼羞成怒,也只能维持原来的声明,省得打脸,再让全中国人看一次笑话;自作孽的杨四也真的变成有家不能回了。 所以他觉得力所能及地帮一下,也是看在老友杨立人的面子上。 但宁铮没有意识到的是,其实他对杨之荻已经有了一点点的怜惜之情了,而男女之间,怜惜之情往往会导致更加亲密的关系。 他是没这个意识,而奉九作为女人,却是天生就具有这样的觉悟。 “怜爱怜爱,因怜生爱”,这样的事情自古以来就一直上演着:男人之所以能从对女人的同情里感受到爱情,只是因为:一、这女人不丑;二、可以发扬他们英雄救美的大男子主义,使男性固有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如此而已。 奉九的眼泪终于让异星人宁铮明白爱人所想,不禁暗暗懊恼: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居然惹了自己的太太大哭,这可真是,本末倒置了。 他把奉九抱起来,坐到自己盘着的腿上,一双唇瓣在她圆润的肩头和修长的脖颈上来回游走,刻意温存,带着歉意道:“是我考虑不周了。我这就让杨立人把他妹妹带走,离开奉天,不许再回来。” 他一边安慰奉九,一边轻抚她背上那两片精致纤巧的蝴蝶骨,免不了又沉迷于她一身的清媚,原本明澈的眼睛也不自觉地起了迷雾,“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 自结识了奉九,宁铮的自尊心算是彻底喂进了狗肚子里,原本傲气的贵公子恨不得天天道歉日日检讨。 也行,熟能生巧,现在已经做到了张口就来,而且诚意十足。 人就是这么奇怪,要说换了一个人,宁铮还能不能做到这一点,真的很难讲;但对着奉九,每每低头低得心甘情愿。 奉九早不哭了,刚刚她听到宁铮用如此轻松的语气说到杨四的事情,忽然间心里就是一片死寂:所以到底是如同亲人和闺蜜们替自己担心的那样,随着宁铮的声势愈隆,地位高显,杨四这样的事情,只怕仅仅是个开头而已。 要说奉九这个姑娘,还真有一个大毛病,那就是——无与伦比的高傲。 因为从小被亲生母亲的经历所刺激,再加上周遭绝大多数传统中国男人对婚姻的普遍态度,导致她对男女之爱本就没什么信心;所以她早早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底线,那就是,世界上没有任何男人,值得她牺牲自尊、屈尊俯就去获得,去拥有。 宁铮也不例外……什么男人都不允许例外。 其实换一个角度讲就是,奉九开始害怕了——虽然万般不肯承认——怕自己对宁铮动了心,怕自己守不住自己的底线,更怕自己受不住宁铮的变心。 对别人狠得下心,对自己更不在话下的奉九,冷硬刚强地想,那莫不如就由自己,来亲手打破这琴瑟和谐的假象。 要是换成任何一个其他女人,只怕都不会这么做:曲意逢迎、温柔小意,与丈夫无休止的新欢斗到底,这不都是高门大阀嫡妻的必修课么? 但谁让她是高傲的唐奉九呢?成为这么多优秀男人梦里人的她,高傲不也是她最吸引人的特质之一么? 而奉九自看到那两张录取通知书带来的冲击,还是久久回荡在心中:三年前她尚且能顺利被哈佛录取,三年后她的学力又提高了一大截,那么……她忽然有种冲动,想把自己这几天被最近的事情搅和在一起而生出的一个原本模模糊糊的想法,跟宁铮和盘托出,“瑞卿,你听我说。” 奉九极少叫宁铮的字,只有两人在床第之间,宁铮要得狠了,奉九为了让他早点放过自己,才会无师自通、语带娇媚地故意这么喊他,每每这时,宁铮就会激动得发狂,也会不出所料地早点结束对她的侵占。 不过现在这两个字,清清冷冷,倒像是大冬天没生地龙却非要吃冻秋梨,让人胸口都跟着拔凉拔凉的,“什么?你说。”宁铮不动声色地应道,一边不自觉地沉了眼睛,静静等着。 “今年夏天,也就是下学期结束,如果不出意料,我就会拿到本科学位证书。” 宁铮听了一怔,接着不免一脸欣喜,真没想到,自家太太果然厉害,只用一半的时间就修完了别人需要四年才能修完的本科课程,“我们家九儿真是厉害。”他赞赏地撩起她的长发,吻向她娇嫩的耳背,奉九一动不动任他亲,身体僵硬,没了以往软成一滩水儿的反应。 宁铮放下她丰厚的长发,坐直了身子,双手还是搂抱着她,但奉九感受到了他手上在慢慢使力。 宁铮的心开始往下沉,他有不详的预感,两人今天的对话,无法善终。 “我昨天才知道,三年前我不是没考上哈佛,而是我大哥把录取通知书藏了起来。既然这样,我想……” 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宁铮一拳重重地打在旁边的床柱上,整张席梦思大床都跟着颤了几颤。 他的指节处立刻破了皮,没一会儿,几丝血迹渗了出来,很快就汇集成流,滴滴答答垂落在象牙白的埃及棉床单上,血红配着雪白,蜿蜒爬行,血腥可怖。 奉九被那一声巨响吓得不自觉地唊了几下眼睛,丹顶鹤黑色尾羽般疏密有致的扇睫,在褶皱深深的双眼皮儿上受惊地跳着舞。 嗬,她可真美,宁铮冷冷地想着,不管何时,她都能美到自己的眼里心里,让人一望就痴了去。 宁铮一直以为,他已经得到了完整的奉九,应该满足了;自结识以来,对奉九那种一直勉力压抑的暴烈的贪欲,应该平息了;但随后他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他比以往更加贪婪,就好像奉九的小金算盘上拴着的那头只进不出的玉貔貅一般,恨不得把她连人带心一起吞进肚子里,这才能彻底安了他一颗躁动的心。 宁铮轻笑着,用沾着血的手扳正她的鹅蛋脸,“想什么,你打算怎么做?” 奉九本想让他去包扎一下伤口,但看了看他的神情,觉得说了也白说,那还是先忽略这一点。 奉九有点害怕宁铮这个样子,但这个想法不说出来,她也会憋得很难受:几件事情叠加在一起,已经折磨了她有一阵子了,自己纯粹是无辜受累,这又是凭什么。 “我想申请去哈佛念硕士。” “……念完硕士,不接着念博士了?几年?还回来么?” 奉九犹豫了一下,硕士本来就是为博士的深入长期的研究工作做学力上的准备的,尤其这个时代的人,念硕士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就是为了读博士。 几年?大概得五六年吧。如果速度足够快,也得三年半。回来不?当然回来,这是她的国家,她的家乡,怎么可能不回来。 可奉九看着眼前的宁铮,还是选择了没说话,因为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的神态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死死地盯着奉九的眼睛,一向清澈的眼白已染上了几丝血红,浑身上下紧绷,连刚才说的话都是忍了又忍,才勉强挤出来的,充满了阴冷的味道。 “怎么,又想离开?我哪里做的不好?如果杨四的事儿让你烦心了,我道歉。以后再也不会了。我承认,一开始我的确是想用她来试试你对我的感情……没想到,我对你的好,还是都喂了猫。卿卿,你真的伤了我的心。” 他微微笑着,用伤着的手拿起奉九的手放到自己的心上,接着把她的小手团握成拳,拿着她的拳头一下一下捶着,越来越重,连奉九都感到了疼痛。 宁铮出血的手把她的手也染上了血色,并沾湿了他胸口的皮肤。 她抿紧了唇,拼命往回缩手。 她看得出,宁铮处于失控的边缘,其实奉九早发现他是个很矛盾的人:外表看起来俊秀无匹、清雅知礼,实际上,他对自己的感情浓烈到偶尔会有些暴戾,看他对自己的那些亲密的举动就知道了,也许他的骨子里带了点施虐和受虐的倾向,熟读弗洛伊德《性学三论》的奉九审慎地评估着。 宁铮看着赤着身子,不动声色暗暗往后缩的奉九,看着她像个玉雕的美观音一般,明明慈眉善目,却不肯施一点仁慈于自己,心里忽然大痛:捂不热,喂不熟,这就是这个小白眼狼给自己的回报。 他把她紧张得又攥起的小拳头举到唇边吻了吻,接着在她的脑门中央轻轻一点,他点的地方很有说道,奉九身不由己毫无抵抗力地向后径直倒下,宁铮随之重重地覆上了她。 原本,他还想着今天好容易清静,要带她去棋盘山骑马,现在秋高气爽,骑马正当时;再去北陵的四里河划船,两人还可以带些冷食甜点来个野餐;今晚,就在北陵别墅住下,明天一大早再送她回奉大上课,多好的安排,不是么?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想去,也不是不行……那就从现在开始,咒我死掉吧,死在战场上,或者像我爹那样……到时候,你想去哪儿,都随你,可好?” 奉九一听,清润的眼睛在惊恐之下倏地睁大了,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呜咽,好像光是听到这样的话都是可怕的。 她马上举手捂住他百无禁忌的嘴巴:如果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得到出去读书的自由,进而摆脱他,不再是许多攀龙附凤女人的众矢之的,她宁可不要…… 宁铮冷静地拨开她的小手,毫无顾忌地身子一沉就冲了进来,奉九痛得一缩,却又被强行打开,他禁锢着她,揉磨着她,无休无止,不眠不休…… 整整一天,两人都没有出屋,宁铮把自己和奉九锁在这张大床上,帷幔落下,隔绝成一座孤岛。 他反反复复在奉九的身子里沉沦、销魂、狂喜,却每每刚刚攀上巅峰,又充满了让人窒息的虚无。 已经是周一的早上,天已大亮,宁铮起身,抱着奉九去了浴室,她被细心地清理过后,又被安置在了大床上。 宁铮分开她的双腿,毫无顾忌地察看着,即使奉九想并拢双腿,都已有心无力。 他随即俯下头去,像匹温柔的雄兽一样,用最原始的方法,给自己的配偶疗伤,好像这样就能让被他狂野的动作弄得细嫩红肿之处快快好起来:奉九甫一接触情欲,就被宁铮施以最高阶的全面的享受,所以对于他这样的举动,早已习以为常,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羞恼。 好半天他才站起身,换了衣服,无声地出去了。奉九也想起身,却马上倒回了床上:除了三年前生病那次,她还没有过这么无力的感觉,她悲哀地想着,只怕今天走路都不能了。 奉九这才知道以前的他即使总是性致勃勃,让她误以为那已经是他的极限,可从昨天的经历看来,这才意识到,其实他一直都在节制着澎湃的欲望,而且很照顾她的感受,动作也是尽量温存克制,并没有恣意。 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撩开被子,不带什么情绪地分开奉九的双腿,清凉的感觉随着他深入的手指弥漫开来,几乎是立刻地,原本火辣辣的感觉消褪了不少。 宁铮轻轻说,“我给你请了假,今天就好好休息休息。”奉九不语,拒绝与他有任何交流。 宁铮伸手摸摸她的脸,低头轻吻她的面颊,“可我说的话,还算数。想自由自在,那就加把劲儿,咒我死吧。” 奉九的眼泪又下来了,她最是个良善之人,宁铮明知这一点,却故意抓住她的痛处大加利用,果然是个……混账东西! 忽听得一声轻叹,宁铮已经甩脱了外衣上床,伸手要抱奉九,奉九吓得一哆嗦,赶紧费力地往里挪,不让他碰。 宁铮顿了一下,还是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别想着躲开我……除此之外,其他的都好说。你就是为了我,才出生到这个世上的,知道么?”奉九一听,抬头对他怒目而视,这还能再往自己脸上多贴层金么? 宁铮一看笑了,抚着她的长发,在她发心印下一吻,停了半晌,才又语带愧疚地低声说:“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你要学着相信我。我值得你的信任。知道么卿卿?” 被他贴身搂着的奉九忽然咬着牙伸出两只手,抓住他的白衬衫使力向两边一拽,珠贝纽扣纷纷掉落,奉九何曾有过如此悍蛮的行为?宁铮怔愣间,奉九已经一口咬了上去。 宁铮一直勤于运动,浑身肌肉厚硕,乍然被攻击下,自然起了防御反应,变得坚硬如铁;奉九一咬不中,气得哐哐猛捶他的胸口;宁铮哭笑不得之下,赶紧放松身体,肌肉变软,奉九到底如愿。 没一会儿,奉九就尝到了口中的血腥之气,用尽全力下,她的腮帮子都咬酸了,只能恨恨抬头,一双大眼死死瞪着宁铮。 宁铮被咬得不免又起了反应,但再怎么样今天也是万万不能了,他深吸气,压下欲求,含笑看着她,就好像壮硕的胸肌上出现的一个完整的圆形牙印,正往外丝丝冒血珠的不是他一样。 宁铮又猛地低头吻住她的嘴巴,两人交换、吞咽着铁锈味的唾液,奉九刚刚已经耗尽了力气,只能被动地承受着。 好半天两人的唇舌终于分开,宁铮深深地凝视着眼前这张不屈的娇颜,又把她平放到床上,搂紧了她的身子,“好好休息,我知道你缺觉,睡吧。” 奉九倔着性子不肯闭眼睛,宁铮伸舌在她眼睫上一舔,又把身子紧紧贴向她,让她感受自己的坚硬,“我觉得还不够……你想陪我么?” 那还是算了,奉九赶紧闭眼。宁铮一笑,两人很快又睡了过去。 而周一当天,在奉大和宁军军部,对于两位一向是模范满勤人员的缺席,也令不少人大感意外。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宁铮恢复了以往的体贴,奉九也不再提出国读书之事。夫妻俩很有默契地不再回顾当天火车脱轨一般的情形,毕竟那种感觉并不好,到目前为止两人相处还是第一次闹到那个地步。 绝大多数时候,婚姻生活就是如此:家,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 如果真的什么事情都要讲得清清楚楚,算得明明白白,那家早已不成为家。 只一件事奉九觉得很是碍眼:明明手上有最好的伤药,可那天被怒火万丈的自己咬到差点掉肉的宁铮,却并没有及时上药;等到一星期后,两人又恢复了正常的房事,床笫之间,奉九才发现,他的伤口虽已结痂,但咬痕深深,眼见得已经错过了最佳去疤痕的时机。 奉九一眼看过去,就赶紧移开眼睛,作为一个与人为善的好孩子,奉九从小到大何曾在身体上这么伤害过一个人?这倒成了奉九此后把控情绪的警世钟。 从那以后,一旦奉九不想陪兴致高涨的宁铮共赴巫山,他动辄赤裸着上身,往她眼前凑,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睛就那么静静又带点悲伤地看着她,直到看得她错开眼睛,无处安放的眼神正好落到他胸口这伤疤上,看着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仍然显得森然可怖的疤痕,奉九往往还是低了头,进而让他得了逞。 而北陵别墅的管家鲍喜来,倒是见证另一场了一场哭哭啼啼、恨不得把着门框不肯走的闹剧。杨四到底被她听了宁铮的训诫后面有愧色的大哥生拉硬拽地拖走了。她被径直送到上海,在那进了一间不出名的私立大学读书。 至于她对宁军少帅的念想是否就此打住,还不得而知。毕竟,她觉得她还没来得及充分发挥自己弱质纤纤、小鸟依人,外加活泼娇俏的优势就被硬生生喊停了,怎么会不生出壮志未酬的感慨。 第72章 重逢 宁铮虽然夫妻之间闹点别扭,但与南京政府的沟通工作却是进展顺利:十月间,为了让宁铮更加放心地同意易帜,江先生力排众议,吸纳宁铮成为南京政府中央常务委员会委员。 经过了几个月的推迟和准备,终于到了公历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宁铮联合其他五位宁军高官发表联合通电: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南京国民政府,改易旗帜。 凌晨,东北正式宣布易帜,降北洋政府五色旗,升青天白日旗,“飘扬东北,万众欢腾。” 东北易帜,结束了中国长期以来分崩离析的混乱局面,促成了形式上的统一;挫败了日本分裂中国的阴谋,是中国外交上的一大胜利;并且是第一次通过政治而不是军事手段协商达成统一,为后世提供了借鉴意义。 由此,宁铮也完成了从旧式军阀向爱国主义者的转变,并以区区二十四岁的年纪,成为中国政坛屈指可数的强权人物。 …… 奉九已经度过了考期,就等着放寒假了,今天上街回来的很早,因为本来和媚兰定好了上街约会,到了之后,发现媚兰不大舒服,强挺着来的;奉九怎么能看着老友带病陪自己逛街,只好把她送回了家,顺便逗了逗媚兰漂亮的儿子龙生,接着自己也就兴致缺缺地回府了;要按着原本她们俩逛街的劲头,至少多半天才够本。 奉九回来后,忽然想起宁铮说大青楼楼下原本是大帅现在成了他的大书房里,有一幅很少见的南田先生的画,不知真伪,希望她有时间去辨一辨,现在左右无事,就想着去看看。 她不想惊动大青楼一楼的守卫,于是从秋声手里拿了全府只有两副的钥匙开了大青楼一楼的后门,进去后,这扇门直通书房小侧门,她又轻轻推了门进去,正门门口的卫兵笔挺肃立,浑然不觉。 她进去后仔细看了看那幅题跋为南田先生的《枯荷鹡鸰图》,可却大失所望,这明明就是恽寿平之前最出名的明代“没骨画”画家孙隆之作。 二人画风的确有相似之处,毕竟都是“没骨画”圣手。 但孙隆生活在明宣德皇帝朱瞻基的时代,执政较为开放,刚健豪放的浙派画风恰逢其时渐渐形成,所以孙隆偏向于用“落墨法”来表现其潇洒的写意没骨法。 而南田先生则已是清初人士,清朝异族治国,心有惴惴,执政不自信不开放,南田先生又是主动放弃荣华甘于清寒的前朝遗族,更收敛了心性,没骨画笔触只愈见细腻温婉,注重补色关系,哪来的如此雄浑强劲?可见传闻不靠谱。 说到鉴定南田先生画作,当今中国,舍我其谁?奉九不免洋洋得意地暗暗自夸了一句。 正打算转身出去,忽然听到两道脚步声,其中一道是熟悉的宁铮的军靴声,想着只怕是宁铮带部下来此谈工作,一般时间都很短,奉九不耐烦跟他的部下打招呼,于是一闪身,躲进了后面高高的书架后面。 两个人进了书房,半天都没吭声儿,书房里静悄悄的,奉九觉得纳闷,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呼之欲出。她心跳得厉害,手心也沁满了汗,这是何苦来哉?奉九想着自己果然不适合做坏事,刚想心一横干脆走出去,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只不过原本温婉动人,现在听起来却冷硬尖锐。 “我好容易找到这个机会,才能跟你宁总司令当面谈。当初,你算计我也就罢了,居然还把我妹妹给算计进去了。不对,反了,就是为了算计我妹妹,你才把我们整个唐家当傻子耍!明明是你自己想悔婚,却逼得我不得不逃跑,好赖到我头上,让我们唐家觉得是亏欠你们宁家了,真是好手段!” 另一道熟悉的男声轻轻松松说道:“大姐,这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怎么,难道现在你倒想告诉奉九,离间我们夫妻感情么?” 奉九没出去也能感到他们二人之间气氛的剑拔弩张,隔了一会儿,又听到那道强忍着怒气的女声道:“我之所以捡今天这个时间上门拜访,自然就是考虑到这一点。不过,你得向我保证,永远不会再做对不起她的事!她是我最心疼的小妹……你自己也知道,你一个军阀的儿子,配不上她!” 那道男声带上了清浅的笑意:“果然是大姐您最心爱的妹妹。我不用向你保证,我已经跟岳父保证过了。” 奉九又听到皮靴声响,宁铮似乎走到了窗前,“大姐,你也知道,奉九就像朵稀世名花,为了能摘下这朵花,我不得已才伤了她。还有,能配得上她的男人,这世间,只有我宁铮一个。” “我们奉九,打十二岁起就立志要当大学教授,她是个小书呆子,还说以后不想结婚,想读一辈子书;就算结婚,也要嫁个知识分子……”,那道女声还在喃喃自语。 宁铮清润的男声不急不徐响起:“大姐,奉九天生就是来给我做太太的,在这个乱世,嫁个知识分子,就她那等容貌身家,搞学问的羸弱书生保得住她么?还有,我提醒你,这次你顺顺当当地搞到这批你们亟需的药物,那我们之间以往的烂账也就此结清,我不再欠你什么。下次如果再撞到枪口上,我只怕不能再坐视不理——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很好,希望你记住你的承诺。” “自然。还是住在金叶旅社么?” “宁司令又何必明知故问……” 伴随着两个人之间互相冷嘲热讽的谈话声,两道脚步声又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剩下奉九顺着书架慢慢滑落下去,瘫软在地,一只手也早已塞进嘴巴里,在细白的手背上咬出了深深的伤痕…… 离家三年的奉琳住在一家叫“金叶旅社”的小旅馆里,房间逼仄得不得了,但隐在胭脂胡同里,距离唐家很近。自去年她从莫斯科归来,已经成为了进步力量的高级成员,这几日,为了来奉筹措远在陕北的军队亟需的药物,她也是筹谋了好久。 住在金叶旅社也是这个考量:虽然还是有家不能回——她生怕一回家自己就得被强势的父亲和大哥强行扣留下来,但能在唐家大门口看到进进出出的父亲、大哥和上学去的不苦,抱在奶妈怀里跟不苦哥哥道别的小弟不咸,也是乐意的。 父亲老了,两鬓冒出了白发;大哥更加沉稳,小不苦长大了,不咸长得真爱人,至于九儿…… 她抹抹眼角,快速地收拾着行李,他们马上就要启程了。手里有宁总司令开的路条,这一路上都会顺风顺水。 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奉琳停下手,仔细听了听。 “姐,是我……”奉琳一愣,直起身,不可置信地瞪向房门:这清甜的声音,不正是她的小九儿? 奉琳心头乱跳,快步走到门口,犹豫片刻,一把拉开了房门,门外立着一个高挑的小妇人,比之三年前,个子又长了不少;一件品蓝色掐腰长旗袍,外罩一件酒红开司米披肩,衬得人越发亭亭玉立,容颜如玉,鸦发坠坠,在脖颈处结成一个凤凰髻,但浑身上下,还是十足的少女风情。 “九儿!”奉琳一把把奉九抱进怀里,只可惜她的个子差了奉九一头,只好勉力踮着脚尖搂着她的肩膀,奉九则矮着身子,柔顺地把头凑合垂在亲如母亲的大姐的肩头,到底还是不大得劲儿,两人调整了半天,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扑哧”一声都笑了。 “过得一向还好么姐?”姐俩到底还是在窄小的床铺边儿上坐下,双手交握,唠起了体己嗑。 奉琳无意间垂了眼,这才发现妹妹的右手上有伤,虽已上了药,但看起来还是很明显,“呀!这是……” 奉九不在意地把手背翻过去压在奉琳腿上,“小事儿,姐,说说呀。” “挺好的,我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儿,觉得很是心安,你不要替姐操心。”奉琳只好放过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捏着她肉嘟嘟的耳垂儿,奉九怕痒地“嘻”了一声,身子一倒,横躺在姐姐腿上。 奉琳掐掐她滑不留手的脸蛋,轻叹道:“哎,再也不肥嘟嘟的了。”奉九以前是有些婴儿肥的,几年一过,这点儿水膘儿早没了。 “你来这里,妹夫……知道么?”奉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奉九闭了嘴巴,不说话。奉琳心里一声叹息,“九儿,你不要和他置气儿,当初的事情,也是各有不得已的苦衷。” 一说到这个,奉九的眼泪下来了,她侧转身,把脸埋在姐姐的小腹处,闷声说道:“他太坏了,不是个好东西。” 奉琳一听这孩子气的话,笑了出来,“不过他对你很好,我知道。这么些年,他也还是很把你放在心上,你千万别为了过去的事儿,再跟他闹什么不愉快。再说了,我还得多谢他几次三番的帮忙呢。” “姐——”奉九坐起身,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姐姐,虽然三年没见,但姐姐还是自己最亲爱的亲人,时光造成的隔阂是不存在的。 她拿过身边的黑色皮包,掏出一只大信封,里面有十张支票——这是她刚刚去自己的银庄找吕蒙图拿的,她一直没有养成把支票簿随身携带的习惯,递给姐姐道:“我知道你的事业,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和老百姓;虽然,我不是完全明白,但这是我的心意,请你一定要收下。” 奉琳打开一看,加起来一共是一百万之巨,她很震惊,抬头直视着奉九。 奉九坚决地把姐姐的手推过去,“我很富有,姐你也知道。‘这么多钱,归一个人所有,是一种罪过。’”奉琳听了奉九这句自己从小就经常对她说的话,无奈地笑了。 奉琳不能久呆,她的同志还在火车站等她,奉九离开前,抱着姐姐说:“谢谢姐姐亲手为我画的那组套娃,我真喜欢……对了,姐,你成亲了么?” “嗯,成亲了,在去年。”奉琳拍拍她的脸蛋儿。 “姐夫怎么样,人好么?多大?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的人?读过大学么?”奉九急切地问。 “对我很好,比我长四岁,叫郝长青,是个北平人,毕业于清华,是个非常优秀、与我志同道合的人。”奉琳一说到这个,脸上就焕发出了光彩,可见她的丈夫的确是她心里的人。 奉九一听,觉得能入优秀的大姐法眼的姐夫,人肯定错不了:大姐在外漂泊,不是孤单一人,而是有人照顾关怀,奉九一听心里很是安慰。 奉琳替她擦干不知不觉又流出来的眼泪,踮起脚亲了亲她的脑门,“好九儿,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想见面就见面了。” “真的么?”奉九急切地问。 “当然,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奉琳强颜欢笑,安抚着妹妹。 “那,希望那一天很快到来。”奉九兴冲冲地说,又摇了摇姐姐的胳膊。 奉琳坚决拒绝了奉九要送她去火车站的请求,说奉天只怕很多人都认识她,不能给她凭添麻烦,更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看见,再做出什么文章来,毕竟奉琳已经是上了很多地方政府赤匪黑名单的人。 于是三年不见的姐妹俩,在相聚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后,就这么又洒泪惜别。 她离开了大姐,慢吞吞地上了黄包车,打算回趟娘家——她来金叶旅社见姐姐,怎么可能放心坐帅府的汽车,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回到唐府,得知大哥在家,立刻直奔大哥书房。 她心头郁郁,藏不住话地跟大哥说了大姐的事,但宁铮为了跟自己订婚所做的事,她还是没法说出口。唐奉先得知奉琳已经坐上火车返程,颇感震惊,只能失落地道:“这就是她的选择,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转头又劝上了奉九,“至于当初妹夫所做的事,父亲和我也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你以为你能那么痛快地去广东,还一呆两个多月?不过,毕竟事过境迁,妹夫这几年来对你的好,对唐家的好,我们也都看在眼里,你也别再把陈年旧事放在心上,徒增烦恼。” 奉九一听,这才知道合着除了自己,当年的实情已是人人知晓。 她不免气泄,亲人们都劝她不要把宁铮罪大恶极的坏事儿当回事儿,难道他当初的所作所为就都可以轻轻放过了么? 她失望地跟大哥道别,大哥好笑地把她送出大门,眼见着她坐上了唐府的汽车。 一伺回到了帅府,刚进小红楼,秋声就赶紧跟她报告说:“才刚儿姑爷一回来就找姑娘,我跟他说姑娘和吉夫人逛街去了还没回来,我怎么看着姑爷还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儿。” 奉九慢吞吞地上了楼,宁铮正坐在起居室里,双手抱胸,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了奉九和秋声在楼下说话的声音,转头看到上楼来的奉九,忽然满面笑容,“今天不是去逛街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奉九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从沙发边经过,就要进浴室洗漱。她从外面回来如果不再出去,总是要先洗漱才安心。 宁铮站起身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腕,“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不记得又有哪里得罪了我太太?”他还是嬉皮笑脸的,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危机来临。 他忽然注意到正扯着的奉九的右手背上有深深的牙印,已经破皮儿,虽上了药,但又被不小心蹭掉了一些。 他赶紧捧起她柔细的手,一脸紧张地问:“这是怎么了?” 奉九挣开,退后几步,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问:“我大姐当年的事,是你设计的?” 宁铮一听,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了,“……是我。”他顿了顿,还是承认了。 奉九听不出他有什么愧疚,只有坦然,气得呼吸一窒。 奉九瞪着他,无法理解这样的人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就是凭着一腔不要脸么? ……宁铮补充,“她是革命党,对我、对履行婚约都不感兴趣,所以可说是一拍即合。” “……不对,没这么简单,没有一拍即合。”奉九咬着牙慢慢地说:“我了解我大姐,她哪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违抗我爷爷的遗愿和我父亲的意愿。你一定逼迫她了,用了什么法子,让她自觉地走了私奔这条路。”奉九不上当,眼如利剑,刺向对面的宁铮。 宁诤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奉九忽然想起姐姐说的在车站等着她的“同志”来,“是不是,你抓了她的哪个同志……” “她的联络人郝长青,是赤匪的重要人物,当时北洋政府朝我要人,我没给。” “所以你就让我大姐领了这个人情,远走他乡……”奉九的右手紧紧握了起来,眼睛里有火星子淬出,小小的鼻翼气得一翕一张,握成拳的手指节直攥出五个白玉小结。 “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姐的同志不用坐牢不用掉脑袋,你姐也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侣,我从头到尾并没伤害到她,还帮你姐成就了一段好姻缘。”宁铮坦言道,这也的确是他心里所想。 如果说有遗憾和懊恼,也只在于,唐奉琳选择走上了一条充满荆棘、与中国各地的几乎所有当权者都为敌的道路,因为身份敏感、处境危险而不能与奉九时时见面,所以一想起来就让自己的太太伤心。 同时心里也在不停地反省,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才让奉九全盘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他们前一阵子刚闹过杨四和哈佛通知书的事儿,现在又来个奉九大姐逃婚的陈芝麻烂谷子,真是火上浇油…… 奉九气得眼前发黑,不得不死死扶住身前的茶几。宁铮紧走几步要过来抱她,被她立马举起胳膊挡开。 “合着我还得敲锣打鼓给你送匾额?你设计她,就是为了,为了……”她有点不好意思说出来,好象显得自己自作多情、自卖自夸似的。 “我要被在这个位置上钉上好多年,娶个自己中意的,难道不应该么?”宁铮轻声说,这也是他以前就对奉九说过的话。 奉九猛然抬头:“轻浮放荡的人,就是这样,你那个时候会中意我?鬼才相信!我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儿,你不过就是,不过就是想应付父亲给你的差事罢了!” 奉九口不择言,似乎眼前的宁铮不是那个已然和自己成婚两年多、所有亲密事情做尽的丈夫,而是又退回到了当年那个她极其厌恶,对于她而言仅仅是一个以不断流的桃色新闻飨全国人民茶余饭后谈资的军阀儿子。 可奉九没意识到,即使两人正在争吵,可刚刚说的话里,她还是把老帅称之为父亲,而不是别的。 宁铮心里由是安稳了一点。 “九儿,如果没有大姐的事儿,比如我和她好好商谈后,大家都同意退婚……你就会同意嫁给我了么?”对于她的诛心之论没有反驳,宁铮只是轻轻问出一句话,就好像刚刚奉九的如刀言辞根本没伤了他半分似的。 奉九一听马上用看疯子一样的眼光看着他,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都懒得奉上了。 宁铮默默地注视着眼前明显处于暴怒中的奉九,忽然提步向她走去,奉九觉得不妙,但仍然强挺着不肯示弱,硬邦邦地责问道:“你要干什么?!” “真是被宠坏了的小丫头,”唐家、奉九母亲娘家、同泽女中、同泽男中、韦虎头、包不屈、宁鸿司、自己的父亲、祖母、大嫂二嫂、奉大……从来都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宠爱着她,他皱了眉,强硬地捏住她的下巴:“以后,不要在丈夫面前大呼小叫,不成体统。” “这是终于开始摆丈夫的谱儿了么?”奉九根本不想被他触碰,恶狠狠地把下巴从他的手里甩开。 “我们完全不应该这样。”宁铮改为捧住她的鹅蛋脸,如炬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逡巡,掌下的雪肤花貌如解语花一般照亮他身不由己的生命,此刻却是写满了对自己的嫌恶,扎得他几乎捧不住她的如玉容颜。 但他的眼光却只有愈见炽热。 奉九曾从其他男人眼里看到过类似的目光,只不过,他的目光更有侵略性,并带有一种毁天灭地的声势。 “奉九,有没有人说你是个狠心的人?”宁铮忽然低声问道。 “不恰当的善良比毒药还毒。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当然,也得对方听得懂。”奉九冷着脸,针锋相对。 宁铮再伸手,奉九警觉地向旁边躲闪,宁铮的手顿了一下,还是坚持摸了摸她的下巴,奉九皮肤娇嫩,已经开始泛着淤青。 宁铮微微皱了眉,走到起居室沙发对面,打开原木色家用电冰箱,取了几块冰块,又包了毛巾,打算给她敷上;茶几上放着一瓶他前几天用剩的外伤药,他一并拿了过来。 “你得多捂一会儿才行,知道么?”宁铮拿出以前和稀泥的架势,试图把这个问题就此轻轻揭过。 奉九接过冰包和伤药,也不搭话,起身进了卧室,迅速地把门一关,还破天荒地插了门销,宁诤从她一站起身,眼睛就跟着她转,直到她进了屋,视线被阻断,这才垂下眼睛,微翘的嘴角向下抿得死紧。 这是两人自成婚以来,头一次人都在家里却不在一个屋里过夜。宁铮去了以前从来没用上过的斜对面的客房,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他去推了推卧室的门,还关着;奉九本学期的课都已经结束,也不急去学校,这要是不想见他,还真可以就不出来了。 但他不行,他还有政务军务需要处理,更不巧的是,他还得出差去外地;所以他只是斟酌着力道,在门上敲了敲,低声说:“九儿,别生气了,当年是我做得不对。不过,从那以后,我可再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侧耳倾听,屋里静悄悄的,毫无声响。他叹了口气,“我要去吉林出差,大概四五天才能回来,你自己要好好吃饭、休息,可好?” 照例是毫无回响,宁铮轻叹一声,对于头一次不能深吻与她告别,到底意难平。 他手里忽然多了一把奇形怪状的类似钩挠似的工具,小心地顺着极小的窄缝伸了进去,只听得细微的喀剌声响起,他伸手一拧门把手,到底打开了来。 他推开门,举步走到大床前坐下,垂头凝视奉九的睡颜。 还真的是没醒?他伸手挠她痒痒,本来就是在装睡的奉九一下子就绷不住了,不争气地闷笑出了声。 她只能不情不愿张开了眼睛,宁铮俯头吻了下去,同时两手很有先见之明地压制住她的双手,小心地避开了她受伤的右手,身子也沉下来压在她身上,一个缠绵的吻过后,奉九急促地喘着气。 宁铮柔情满溢,心里不再空空荡荡,终于觉得圆满了,柔声说:“好了,我不打扰你了,接着睡吧。” 奉九又闭上眼睛不理他,他一笑,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没想到宁铮这么一走,就走了快一个月,不是有这样的突发状况,就是有那样亟需处理的军务险情,他还不得不直接从黑龙江出发,过奉天家门而不入,抽空去了一趟南京,聆听江先生冗长乏味的教诲。 晋系阎百川和冯焕章对江先生上台非常不满,原本粉饰一新的太平假象又要被打破。 待他回来,虽然第一件事还是夫妻敦伦,但他似乎缺乏“睡服”太太的本事,这当然不是宁铮“不行”,他要是更行点奉九只怕命都得搭给他了;而是因为奉九在这一点上倒是跟不少男人一样,是个即使床笫之间销魂沉醉,但下了床就能翻脸不认人的主儿。 因着她大姐的事儿、杨四及哈佛的事儿,奉九对他还是爱理不理的,似乎这些个陈年旧事掺杂着新怨乍恨,到底让他们的夫妻感情又倒退了不少。 宁铮偏还不识趣地询问奉九为什么把一头人人称羡的鸦发剪短了不少,其实他这次一回来就注意到了,奉九白他一眼,没搭茬儿,宁铮讪讪地住了嘴。 心里也不是没有感慨的:自宣布易帜以来,周围许多人对他的态度都发生了改变,有的越发毕恭毕敬、谄媚逢迎,有的则深恨自己没个好爹,逮着机会就冷嘲热讽、敷衍搪塞,只有自己的太太,对自己还是该打打该骂骂该不待见仍然不待见,看来谁变了她都不能变,让他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安心,这多好,舒坦。 随后夫妻俩带着巧稚巧心一起去参加美国领事馆的年尾舞会,但宁铮曾经的老情人、上海电影明星云歌又出来搅局,让原本就心气儿不顺的奉九更是对宁铮心生不满。 …… 作者有话要说: 艾马,总算把文章扯回到本文开头了。 第73章 又见衣香鬓影 “鹿微——嘿,鹿微!”眼前绅士的柔声呼唤,叫回了奉九飘飘荡荡、心不在焉的魂魄,她定定神,收回与场边那个一身藏蓝色西装、俊美无俦的男人交缠的视线,把眼波凝驻在眼前男人英俊的脸上,她仍随着他步伐优雅地起舞,不会错半分,“佑安,我没事儿。你还没告诉我,怎么突然到奉天了?” 自广东两个多月的日渐亲密后,以后只要二人独处,包不屈就会用“鹿微”这个奉九的字来称呼她,这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商人重利,逐利而居呗。”已经很久不见的包不屈轻描淡写地说。 奉九笑了,“那我就祝你成为比肩陶朱、张謇的名商巨贾。”陶朱公自然就是越王勾践复仇成功后功成身退的范蠡;而张謇则是自古以来第一位弃官从商的翰林,主张“实业救国”,他的棉纺织业养活了几百万国人,福泽一方,是中国轻工业的祖师爷。 奉九很是细心,自古以来巨富大商自然不少,但没几个得善终的,所以她只挑有好名声、好命运的说,这也是她为人体贴之处。 包不屈开心地笑纳了,不为这讨喜的言语,只为她这份心。 吉音入耳,一股从未停歇的热流激荡心间,他凝视着眼前时时入梦、陪伴多年的清媚玉容,无法抑制地俯头对奉九附耳低语道:“我包佑安,此生愿为挚友鹿微,聊效犬马之劳。” 奉九听了,原本坦荡的神情一下子怔楞了,她的笑容凝在脸上,进而显出一点点局促;包不屈失笑,摇摇头,“别有负担,那可不是我的本意,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鹿微就是鹿微:辰宿列张,宇宙洪荒,佑安此生,唯有一个鹿微。 宁铮还在场边凝视着他们,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婉拒了好几位女士的邀约,也不管场内外越来越多肆无忌惮探究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巧稚巧心也看出三哥今晚的情绪不对,爱跳舞的巧心更是连舞都不跳了,担心地注视着他们。 包不屈和奉九都不是宁铮那种不管不顾的性子,正好一曲终了,宁铮毫不掩饰心急地迈步上前,包不屈挽着奉九的臂膊也往下走,两方相遇,包不屈看了看一直把目光凝在自己太太脸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宁铮,无奈地一笑,轻轻拍了拍奉九的胳膊,到底还是把奉九珍而重之地还给了他,随后就提前离开了宴会。 包不屈走后,宁铮带着奉九继续去应酬,被人劝了不少酒,不过如果一向酒力很弱的他自己不想喝,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谁能强迫他? 但今晚的他来者不拒,没一会儿已是满面通红。他的肤色白皙,染上了一层酒红后愈发明显,脚步也有些踉踉跄跄,待与其他客人告别后,他吩咐支长胜驾车带两个妹妹离开,自己则要带太太回喂鹰胡同。 两个明显为刚才他们三人之间的暗涌感到担忧的妹妹坐进车里,不发一语,只能跟奉九招了招手道晚安。 喝醉了的人最是不听劝告,奉九已经注意到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于此,只能让支长胜服从命令,自己则豁出去了似的坐在宁铮身边。 好在大冬日的路上无人,宁铮的车开得歪歪斜斜,奉九不免心惊肉跳连声低呼。 后来宁铮自己也注意到了,干脆停了车,让奉九与自己互换位置,心血来潮笑嘻嘻地非要教奉九开车。 奉九看了看后面缀着的几辆卫队旅的车,宁铮的手下一个个噤若寒蝉,没一个敢上来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向稳重的上司在自己太太面前撒酒疯。 奉九只好把心一横,干脆坐上驾驶位,在宁铮半醉的指导下,又回忆着他平时开车的动作,居然也顺顺当当把车开走了,他们去的是喂鹰胡同,没有多远。 宁铮一路上告诉着奉九这是什么部件那是什么用处的,一谈起车经倒是滔滔不绝,还在奉九开歪了时上手把把方向盘替她调整方向,以至于奉九怀疑他喝醉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少;等奉九顺风顺水地把车开进小公馆,连奉九带后面的卫兵都齐齐松了口气。 奉九下车,都不想理会旁边坐着的醉鬼,心想干脆冻死他算了。 没想到她一踏出车门,旁边原本烂醉如泥的宁铮居然也动如脱兔地跟着蹿出去,追上她一把把她抱起,连转了好几个圈儿,哈哈大笑,声如洪钟地说:“我太太就是能耐,第一次开车就能开得这么稳,还能把车停得正正好好!” 后面的卫兵集体傻眼,奉九无言以对,只能恨恨地捶着他肩头。 宁铮不以为意,还是抱着奉九想直接上楼去,没想到蛰伏了一路的酒意彻底袭来,宁铮咕咚一声倒在楼梯处,只是倒之前还不忘把奉九尽力托起,让她顺势滑落,最终缓缓横躺在第一级楼梯上。 奉九望天,哭笑不得,试着拖了拖宁铮,还行,拖得动,她把他顺着地毯拖到一楼客厅的沙发旁,又让闻声出来的下人上楼去卧室拿几床被子下来,随后婉拒了下人要来帮忙的意图,在地毯上铺好一床被子,一使力把因为熟睡而变得死沉的他轱辘着推了上去。 一整套动作下来,她自己也背靠着沙发腿儿坐在地毯上,累得直喘粗气。 待喘匀了气,又给他盖好被子,去厨房调了一杯蜂蜜水放在茶几上,以防他半夜口渴;后来想了想,这不是还闹着别扭呢么,凭什么还对他如此体贴?于是起身端着杯子到厨房倒掉;转念又一想,还是绷着脸又调了一杯蜂蜜水拿过来放下。 在这个过程当中,奉九因为自己的反复无常、心慈手软而气恼不已,咬痛了自己的下唇都不解恨。 终于奉九下了决心不再折腾,看也不看躺在地上兀自酣眠的醉鬼一眼,上楼自行安歇去了。 待到天明,她又一次被那种体内涨得满满的独特的叫醒方式扰醒了…… 锁门有什么用?根本防不住身怀鸡鸣狗盗绝技的枕边人。 随着宁铮动作的加剧,身后传来的他身上无处不在的清冽柠檬香气也越来越浓:一大早不忘又洗澡又刷牙,看把他勤快的,果真是无利不起早的贪婪之辈。 只可惜奉九再想开什么小差儿也是不能了,宁铮又重又急的鞭挞如期而至,唇舌和双手无所不包,奉九很快双眼迷离,面颊如火,细碎的□□和模糊的嗔怪声也断断续续地逸出,伴随着宁铮的粗喘,回荡在他们阔大的卧室中。 第三天晚上,他们两口子在宝发园宴请包不屈,席间还有包不屈的发小儿柯卫礼作陪,四人度过了一个轻松愉快的夜晚。 奉九看着高大英俊的混血儿柯卫礼眉间的舒心顺意,心里想着,她早从原本一向大大咧咧的文秀薇却在信里变得扭扭捏捏的得知,二人一年来进展还算顺利,看来也是好事将近。 不过,奉九抬眼看看坐在对面,正与宁铮专注交谈的包不屈,言辞恳切,举止越发沉稳端方,还时不时与旁边的老友柯卫礼默契地相视一笑,心下微微一叹,包兄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的意中人呢? 不,应该说,佑安什么时候才肯寻找自己的意中人呢? 当然,借此机缘,宁铮和包不屈也算是正式恢复了往来,即便也许种种情势已物是人非。 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 虽然宁铮还是信奉“床头打架床尾和”,但自舞会归来的几天后,奉九依然觉得心头不舒坦,她忽然很想去上海太外祖母家呆一阵子。 年后,老夫人和几位姨太太一时兴起,大年初二去了千山龙海寺找澄观老和尚礼佛:虽说和尚道士骗人的居多,但这位老和尚还真是难得的佛门高僧。 因为经常有达官贵人的亲属上山来,所以当年老帅还在世时,干脆把庙里的客舍修得很是精雅便捷,不但有席梦思床、暖气,甚至还有二十四小时热水。 因为在山上住得舒坦,她们的归期一延再延。巧稚这个寒假根本没回奉天过年,她去了上海同学家,还说打算在那边多住些日子。反正宁家全国各地都有产业,奉九拜托了在上海的二姨家的表姐,请她帮忙照看自己这个年少有为的小姑子。 鸿司过完年就去了自家兵工厂实习,说是好好研究一下军械,增长见闻,平日里也不回来。 二嫂今年也和二哥回了上海娘家过年,年后陪父母去南京苏杭走一圈儿,尽尽孝心。 巧心在家倒是能自得其乐,她从小性子绵软,颇有点与世无争的劲儿,与她欠登儿一样的母亲简直是天渊之别,奉九对这个小姑子也很是疼爱。 其实自打老帅过世,家里就再也没有了以往过年时那种热闹、和美的气氛:宁铮如此年轻,而老帅的四个姨太太也都不老,更别提七姨太甚至比奉九还小,嫡子与庶母的关系自古就是尴尬,宁铮为了避嫌,自然不好与之有任何往来,就算有需要与他们商量的,也都是奉九代劳,他不会去小青楼半步。 整个府里空荡荡的,最近因为和谈的缘故,里外都很安全,奉九也呆不住了,打算带着秋声向外走一走。 她从小就乖巧听话,最不喜欢给人添麻烦,嫁了人也是公认的识大体重礼节,是整个奉天交口称赞的好太太、好媳妇儿。 可奉九对于这样的标签很是厌烦,凭什么宁铮想走就走,她就得原地囚着坐镇家中?她想出去散散心,但跟宁铮报备肯定不被允许,只怕又会小肚鸡肠地以为自己借机与包不屈相会,或什么其他上不得台面的阴暗念头。 所以奉九打算来个声东击西,不告而别。 奉九给了吴妈假期,让她回乡下住些日子,待都安排妥当了,奉九又跟洪福说去娘家住一些时日,大管家自恭恭敬敬地说知道了。奉九回娘家看了一眼,就说已经跟婆家说好了,要带秋声去上海看看太外祖母。 就这样宁家、唐家都不疑有它,奉九顺利出发。 但奉九却低估了宁铮对她行踪的掌控,等宁诤得到确切消息,意识到太太一个不高兴不是回娘家,而是离家出走时,奉九已经出发了。 奉九带着秋声,买的是卧铺票,经过一天一夜到了天津,停车时间是五分钟。 车站上有狗不理包子的分号,专门供给乘车的旅客买来食用。 奉九阻住了秋声,自己下了车,顺便舒散舒散筋骨,买了几个狗不理包子,用油纸包着;还有天津十八街桂发祥的脆麻花——这种传统美食很是特别,长度也就是奉天卖的□□花的三分之一长,口感是酥脆而不是软绵的,用黑龙江大豆油炸得透透的,有的夹了豆沙,有的撒了青丝玫瑰,有的撒了糖桂花,别有风味。 眼看着要开车了,奉九赶紧上了车,但差不多一两分钟后就应该开的火车,又过了一会儿了还是没有启动,奉九刚才是走过了整整一节车厢才下的车,这会儿一边往回走着,一边纳罕。 及至到了自己那节车厢,忽然看到有两个持枪的卫兵站在门口,石青色的笔挺军装,明明看到了奉九也目不斜视,更不说话,奉九心里忽然浮出一种很复杂很陌生的感觉…… “姑娘……”,秋声在士兵一旁缩手缩脚地杵着,她在某人面前惯是没有气焰的。也是,一般人谁能在他面前有什么声势呢。 奉九已经镇定下来,安抚地拍了拍矮自己一点的小丫头:“你留在外面。” 奉九把手放到包厢的把手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扭开了门。 背对着她,有个挺拔修长的年轻男人面对着车窗一动不动,一身戎装,一个背影已经是气势迫人。 听得声响,男子缓缓地转过身,奉九于是毫无意外地对上了一双黑黝黝的眸子。 敌不动,我不动。 见宁诤不说话,奉九也闭着嘴。 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宁铮也没等来奉九一个字。 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伸手托起奉九的下巴,让她的目光仰视着自己,接着猛然收紧手指一捏,奉九终于“呀”了一声,接着就双手齐上阵地开始自救。 “松手!你快松手!”双手不得劲儿,奉九干脆上腿踢,用脚踹。 宁诤上前一步用双腿紧紧夹住奉九的大腿,姿势暧昧尴尬到立刻红了奉九的脸儿。 “一个有夫之妇,说谎骗人,不告而别,这是要往哪里奔?” 等了好一阵,刚才还叫得欢的奉九也没动静,“不是一向巧舌如簧的么?这时候给你机会了,也不替自己遮掩遮掩?” “你不是都给我定罪了么?还要我说什么?”奉九咕哝着。 宁诤干脆从旁边衣挂上摘下奉九的长长的大毛斗篷把她迎头一罩,不顾她又踢又打,拦腰将她抱起,紧紧箍进怀里,一脚踹开包厢的门,头也不回地吩咐着:“秋声,进去收拾一下。” 秋声吓得只剩下眼珠子能滴溜乱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宁诤抱着一个大活人也没有影响他走路的速度,奉九倒是安静了下来:在外人面前上演全武行是很没家教的事情,她多少年也学不来做不来。 宁诤大踏步地直奔停在对面的火车,这是一列专列,长度很短,只有四节车厢:为了安全起见,从老帅遇袭以后,宁家专列早就撤掉了以前那些突出的特征。 等两下都忙活完了,南下的火车上倒霉的乘客才能继续前行。 奉九被宁诤一路抱上了专列,直到进了卧铺包厢,才把她扔到沙发上。 “你怎么这么冒失地出来,不怕危险么?”奉九挣扎着坐起身,还不忘瞪他,也是气他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不到一年前老帅遇难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戳心刺骨。 虽然现在局势平稳,但保不齐就有什么事端发生。宁铮出行,一般都会有大批卫队旅兵士全副武装跟随,哪有现在这么少的人就出来的。 不过这个时期军线上的人还算讲究,没有因此绑架家眷妇孺勒索权势的,所以军阀们的家眷的旅行往来倒是不受影响。 “你还知道关心我啊?”宁诤不咸不淡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一摸兜儿,空的,手又放下了。 “我就想出来走走,没别的意思,我怕直接说你也不会答应。” 宁铮本想疾言厉色地对着她,可……这是有多难,已经几天没见的鲜妍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被打断的行程不能再停滞不前,回去后的安排满满当当,再绷着脸,只会浪费时间。 他走过去坐下,把她抱起,紧紧地拥在怀里,半晌才抬起头,脸对着脸,额头抵着额头,“不许再这样了,如果还有这样的事……” 你会怎么样?奉九不禁歪了头,拿眼角瞄他,眼睛里没有畏惧,只有好奇。 宁铮觉得自己这个丈夫做得相当失败,现今有几个女子会不惧怕自己的丈夫呢?时代进步了,又如何?丈夫还是女人的天,不过,这可从来不包括自己。 “我就把你锁起来,不让你出房门半步。”他低声说着,眼里却带着笑意,狡猾的小女子细细地观察他的眼睛,立马松了口气。 宁铮则暗地里一叹,“等过一阵子得空了,我会陪你去上海看望太姥姥和二姨三姨她们的,嗯?咱以前不是说了还要去见见张大千的么?” 奉九还是不吱声,懒得理他,但眼神已见柔和。 “想我了么?”宁铮状似无意地轻轻问了一句。 平时宁铮说话,总是如山泉泠泠,如佩玉锵锵,清清冷冷的,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是个让人有距离感的贵公子,好似谦恭有礼容易接近,但一旦凑得近了,就会发现他周遭好象有孙悟空画的金刚圈一样,“砰”地一下就把人弹回来了。 但此时他的声音,带着一股暗哑,藏着一丝不大可能存在的胆怯,却比平时更加入耳。 奉九的心忽然不合拍地跳了一下,她有些奇怪,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看着宁铮,略微迟疑,刚想张口,宁铮却猛地俯过头来吻住了她,直吻得她忘记了他的问题,忘记了身在何处,心在何方。 宁铮知道,他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眼前这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没有相思;即使有,也被她藏得很深,他是没看到一分一毫。 回来后的几天,宁诤缩短行程,紧赶慢赶,终于比预期早了几天回了奉天,正好是周日,而奉九已经开学,照理儿,奉九应该还在帅府。 一回家进了书房,却没看到奉九。他略微奇怪,以往这个时间,奉九应该在书房用功才是。 他转身上楼,忽然听到从楼上传来脚步声,他抬头一看,奉九身上穿了找媚兰家成衣铺里最会制作复古服装的沃先生做的宋制汉服,里面是白色的挖领小袄和浅藕色襦裙,外面披了一件深藕色长褙子,头上让巧手秋声梳了用真人头发做的假发美人髻,后面插了一支赤金点翠鸟架步摇,走路时鸟架里的小鸟一摇一晃活灵活现的很是跳脱爱人,还另有两支景泰蓝发簪。 整个人清丽飘逸,她提着裙摆,款款而下,如果把现在的白日换成月色溶溶之际,简直就是家里宋代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人物了。 宁铮就知道自家太太今天这是要复古着过一天了。 奉九很以自己是汉族人为傲,本来就不大喜欢穿旗袍,平日里穿的,大部分是直身大袍子;而现在改良的旗袍,腰身要掐越细、裙衩越开越高,夏日里更是要露出一大截大白腿来,惹得很多老夫子大骂世风不古。奉九虽不是老夫子,可也不大喜欢。 “今天可是要弹筝?” 奉九看到宁铮这么上道,满意地一点头,“可不,所以,我得焚香、净手。” 奉九不喜欢古琴的声音,总觉得有种嘶哑、凄婉和孤芳自赏,音量也小;她更喜欢古筝的声音,圆润低沉,带着股和光同尘的意思。 有人说:“琴悦己,筝悦人。”以奉九的性子,她宁可同时悦己悦人才好。 虽说古琴的历史比古筝足足早了一千年,但自古以来,名琴有的是,比如宋代“凤鸣”,明代“奔雷”,著名的琴谱也是数不胜数;但就没谁听说过名筝的名字,究其原因,大概就像有的人说的,中国知识分子孤高自赏的毛病罢了;比如比起猫和狗来说,知识分子们总更偏爱自有其独立意志的猫,一样的道理。 奉九本也不大喜欢香料的气味儿,但为了能完整复制古人风雅的情景,她也只能忍了,焚的香料都是香里味道最清浅的。 奉九往案头的宋介休窑香炉里投放了一把甘松香,介休香炉釉色白中泛黄,细腻光滑,开片细细密密,显得古朴高雅,这还是奉九在宁家后面专门放古董的大库房里翻到的。 奉九喜爱它的造型和开片后形成的细纹,就拿出来用了;甘松香香气凛冽而微苦,不是那种甜香型的,夏日用来提神醒脑,闻之清凉。 宁铮的常服上经常有甘松香气,奉九自嫁了过来一闻到就很是喜欢,合了缘,所以自此以后弹古筝也一贯只焚此香。 宁铮看着奉九极其认真地在旁边的一只陶钵里洗了手,用旁边雪白的毛巾擦拭干净,宁铮仔细一看那左下角印着的圆圈加内三角的商标,是中国第一国产品牌“三角牌”毛巾,心里想奉九能用国产的都用的是国产,也是有心了。 随后坐到古筝后面,古琴与古筝孰高孰低固然争执不下,但完全不耽误奉九把古时流传至今专为古琴写的曲谱拿过来用古筝弹奏:她从小先学的钢琴,所以对西方的五线谱很熟稔,而现在的琴谱也都是用五线谱重新写过的;否则,不管是古琴的减字谱,还是古筝的公尺谱,她一律不认得。 奉九先弹了一曲《高山流水》,又弹了一曲《平沙落雁》,一曲洋洋悠悠,一曲丰满流畅。 奉九指法娴熟——轻重急徐,卷舒自如,两首曲子都是意境悠扬,立意高远,听在怎么听怎么欣赏的宁铮的耳朵里,也是大大的享受。 弦音终了,奉九一双象牙白色、戴着极其考究昂贵的鹿角义甲的双手,轻抚在紫檀制成的古筝之上,茄紫色的绫罗广袖半覆着她的双臂,雁阵排列的二十一柱筝马森然罗列,带来余韵未歇,两人四目相望,眼神已交缠在一起,绵绵情意如丝如缕,无法割舍。 奉九心里忽然想,就这么的吧——过去的事情终究已经过去,还是好好过眼前的日子吧。 宁铮看着奉九眼里的情绪千变万化,心里忽然一松,凝着她的如水双眸,缓缓地说:“唐大师的技艺如此高超,得赏。” 奉九的钢琴技艺虽说乏善可陈,主因还是功夫不到,但古筝一门,的确值得大大褒扬。 奉九一笑:“不敢不敢,赏什么?轻了我可不干。” 宁铮笑着说:“包你满意。”一边走到书房后面,从一个大牛皮箱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一边招手让奉九过来:“认识这是什么吗?” 奉九好奇地观看,这是一块黄色的轮形物件,一面的上面刻着如意头云纹,又有双龙腾跃其间,背面则刻着“如意宝轮”四个篆字。 奉九凑近了闻闻,还有股幽幽的麝香和几不可闻的微臭…… 奉九眼睛一眯,笑了起来:“居然是一块墨?这么精美,我可从未见过。” 即使在新旧思想激烈碰撞、中西方文化斗得你死我活的民国年代,稍微像样点的家庭对孩子的传统书法教育也是毫不懈怠的。书法是一个人的门面,所以奉九和宁铮也逃不过这样的历练,从小就每天写字至少一个小时,所以对文房四宝怎么可能不熟悉? “不过墨锭这么香,而且这墨黑亮如漆,但透着青紫色,应该是最高等级的墨了。” “你还真有眼力,这块是麝墨,据我们典当行的老板说是宋代墨工潘谷制的,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宁铮接着说,“你闻到的香是麝香——在油烟墨里加一点麝香,作画写字都芳香清幽,而且不腐不蚀。” 奉九听了,大为惊讶:“麝香的麝?” “嗯。”宁铮看着奉九,怎么她这么惊讶的样儿? “不是说,麝香会……”奉九忽然不说话了,脸也微微见红。 “麝香会让女子不孕?”宁铮的话语里含着一丝笑意,“我倒是没想到我们九儿也这么着急想当母亲了,”他放下墨锭,猛地抱起奉九,“是我的疏忽,现在我就身体力行加以改正。” 奉九被他抱在臂弯里,急得双脚乱踢,“少顺杆爬了,我就是求知欲强,懂不懂?!” 宁铮本来也就是逗逗她,自然还是把她放下:“麝香的确容易导致小产,但没那么严重,你以后要是真怀了,倒是应该注意些,还有香水也不能用,再有就是很多贴骨痛的膏药,那里面的麝香也不少。” 奉九斜睨他一眼,心里想如果他没有肩上这副担子,倒真算得上是个兴趣爱好极为广泛的人,于是半真半假地夸赞道:“没想到我们三少懂的还真不少,莫不是原本志向学医?” 宁铮拧拧她的脸,“我倒是想当医生的,不过父亲不同意;我自己读了些古代医书,也研究过人体,家里医生来时我也总跟着他去瞧病,望闻问切也学了一些,还曾经到家里的中药铺子帮过一年呢,别忘了,老帅就是中药铺学徒出身,相马也是相当有名……” 奉九瞪圆了眼睛:“父亲不是一开始就当了绿林响马?” 宁铮气结,弹了奉九一个脑崩儿:“你怎么不说他一生下来就落草为寇?” 倒也是,奉九意思意思地赔了个笑。 “你看你嫁了我捡了多少便宜,相当于同时有了半个郎中、一个司机、一个飞行员、一个马术教练、一个滑雪教练、一个专门鉴定石涛的鉴赏家……”。 奉九笑眯眯地双手托腮看着他,宁铮:“……”。 “怎么不说了?” “没了,暂时的。”宁铮直了直身子。 “你怎么不说娶了我,你同时娶了一个厨子、一个美食家、一个琴师、一个古玩鉴赏家、一个账房先生……呢?” “没了,也是暂时的。”奉九挺了挺胸脯,于是宁铮的眼睛就粘在上面转了几转,然后大笑,把她搂近自己,盯着她清澈明媚的眼睛:“你漏说了一个最最要紧的……不过,我不告诉你……” 低下头深深地吻住她,听着她原本平稳的呼吸变得急促,看着她白玉般的两颊热气升腾如火,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原本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安稳。 奉九推拒不得,只能由着他了。 秋声在门外听到了两人刚才的对话,笑得直捂嘴,偷偷转身去厨房告诉吴妈,让她也乐一乐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就只有一个阿朱。” 看过《天龙八部》的人,大概没有谁会不被这一句情话打动吧? 莫不如说,我觉得所有深切的爱情表达,都抵不过这一句的自然流露。 如果加一个时限,那就是降维打击下的宇宙坍缩、咫尺亿万年…… 又想起《三体》了,神一样的大刘…… 我在这章也写了一句,当然,只能是对金老爷子拙劣的模仿。 第74章 有珠 奉九跟宁铮说着话,慢慢觉得屋子里的气味儿越来越难以忍受,甘松香和隐隐的麝香交织在一起,原本并不至于使她厌烦,但现在,她愕然地感到一阵头晕恶心。 其实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几天了,只不过奉九一直装着视而不见…… 虽然没什么经验可遵循,但奉九就是知道,她终究是躲不过了。 具体说来是十天前,就那一天,一大早起来,奉九开始觉得不对:长到这么大,头一次有这么哪儿哪儿都不对的感觉——她看看窗外湖青色的天空,想吐;闻到吴妈给她端过盛着早餐的托盘,手上残留的做菜时爆锅的葱姜蒜花椒味儿,想吐;一早的报纸上飘出新鲜油墨的气味儿,想吐…… 她压了压返到嗓子眼儿的恶心感,勉勉强强地对吴妈说:“奶娘,我还是先不吃了,今早没什么胃口。” 吴妈赶紧在围裙上摱了摱双手,颇有点慌张地问:“这是咋地了,姑娘你可从来没这样啊。” 这话不夸张,奉九从小到大吃不下饭的时候,细细想来,好像除了她母亲去世那一阵子就没再有过,即便因着订婚不如意,她也没有饮食不振过,该吃吃该喝喝,更别提在女孩子里算是很惊人的胃口了。 曾有一次,奉九还在读高中,几个女同学们约着休息日去逛万泉动物园,到了中午都嚷嚷着饿了,正好看到门口开了一家朝鲜冷面店,正值夏日,都想吃点凉快的,所以大家毫无异议同意吃冷面。 待进了店,自然一人先点了一碗,不过,冷面分成大中小碗三种,奉天的冷面都是玉米面做的,加了碱,焦黄的面条又长又筋道,酸甜儿的冷面汤是精华。 待进了店,自然一人先点了一碗,不过,冷面分成大中小碗三种,奉天的冷面都是玉米面做的,加了碱,焦黄的面条又长又筋道,酸甜儿的冷面汤是精华。 六个女同学,一半点了小碗,两个点了中碗,只有奉九一个,大碗。 女孩子么,自然一个个都秀秀气气慢慢挑着吃,结果没到五分钟,别人才吃了不过三分之一,她们转眼一看,奉九正没什么事儿地坐在那看着她们,面前的大号面碗已经空了,真空,连冷面汤都没剩下。 女同学们瞬间对奉九的食量惊为天人。 不过,大家吃得真慢啊,为了显得“不那么不合群”,奉九只好又叫了一中碗,吓得大家都劝她别吃了。 别的女同学一小碗冷面,几片酱牛腱子、半个鸡蛋、一小堆白梨苹果丝和辣白菜,已经撑得慌了,她可好,能吃下人家的好几倍。 奉九笑了笑,止住了吴妈想请大夫的想法,安慰她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结果接连几天都是这样,奉九虽然在吴妈面前尽量装着正常,吴妈还真被她蒙过去了,但她心里隐隐有了点想法。 五天后,她进了书房,拿过刚刚邮过来的一本新出版的法文书,上面浓重的油墨味儿终于让奉九坚持不下去了,“哇”的一口酸水吐到了她赶紧解下来的手绢上。 奉九心里颇为慌张,特意看了看书房门口:宁铮出门在外,秋声和吴妈都没有跟进来,这才放了心。她刚把那本惹祸的法文书发配到离得老远的书架上,重又在书桌后坐下,无意间一低头,正好看到放假后就跟着回帅府的泰山正用一双洞察世事的鸳鸯眼凝视着她,就好像没什么它不知道的似的。 奉九心里颇为慌张,特意看了看书房门口:宁铮出门在外,秋声和吴妈都没有跟进来,这才放了心。她刚把那本惹祸的法文书发配到离得老远的书架上,重又在书桌后坐下,无意间一低头,正好看到放假后就跟着回帅府的泰山正用一双洞察世事的鸳鸯眼凝视着她,就好像没什么它不知道的似的。 奉九吓了一跳,很想给它起个外号叫“泰大明白”,她低下身子,伸手摸摸它毛绒绒的脑袋,“嘘……给我保密,知道不?”泰山喵呜一声,伏在她脚下,很是应景地龙瞠虎视,警惕非常地巡视四周。 奉九笑了,从案头一只盖子盖得很严的小铁桶里抓出一把小鱼干,撒进地上放着的一只木头猫碗里,泰山眯着眼睛看了看,从喉咙后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满意,身子往前凑了凑,低头吃了起来。 唔,真乖。 奉九托腮,心不在焉、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忙忙活活大吃二喝的泰山,觉得现在的自己,真有点可笑:她就像那把头扎进沙子里,“只露尻尾”不肯面对现实的鸵鸟一样,好像只要她不去查证,她就还不是双身子的人一样。 当然,拖到今时今日是混不下去了,早晚要现原形。 宁铮就在身边,本就是时时刻刻把注意力凝在她身上,早看出她原本一到冬天烧了地龙就蒸腾得粉糯糯的小脸变得苍白,急忙伸手抱住她,“这是怎么了?”一不留神,还被奉九头上支出来的的发簪扎了一下腮帮子。 他疼惜地贴着她的脸,好像有点烫,这是发烧了么? 他按铃,一叠声地叫人去请黄医生。奉九没有阻拦,十天了,差不多了。她推开宁铮,安抚地冲他笑笑,上楼换了家常穿的宽袍,又轻松自在地走了下来。 他按铃,一叠声地叫人去请黄医生。奉九没有阻拦,十天了,差不多了。她推开宁铮,安抚地冲他笑笑,上楼换了家常穿的宽袍,又轻松自在地走了下来。 宁铮看着奉九不慌不忙的样儿,不觉心里一动。 黄医生本就是宁府的驻府私人家庭医生,按时上班,平日里就在他自己的医官室,所以很快地带着听诊器和小药箱就来了。 上次老帅遇害,黄医生的表现颇有大将之风,沉稳果断,颇得宁铮赏识,所以原本只是给老帅和宁老夫人看诊,现在也转而让他负责自己和奉九的健康了。 黄医生精通西医,但对于女人怀孕那是完全没辙,仔仔细细看了半天,又问了奉九几个问题,到底没看出什么来,只说可能是着了凉,注意休息别伤风也就罢了。 只是,他犹豫片刻,又一脸严肃地问了问奉九的小日子。在两个大男人面前谈起这个,奉九到底还是有点羞郝,但还是低声说了——奉九的月经每个月都会往后窜几天,这个月已经晚了十天了。 自同床至今已半年有余,只要宁铮回奉,二人房事一直频密,又都这么年轻,虽说宁铮请教过老中医,又咨询过西医,知道奉九每个月危险的那些日子,都不会释放在她体内,但其他的保护措施他们从来没有过,那么…… 黄医生建议明早去奉天医院再做个检查,虽然西医无法检查早孕,但去西医院看看妇产科,听听西医对怀孕的各种建议也是个好的。 不过此时此刻,黄大夫倒是诚心提出应该请中医:毕竟在判断孕事方面,中医的优势是相当明显的。 不过此时此刻,黄大夫倒是诚心提出应该请中医:毕竟在判断孕事方面,中医的优势是相当明显的。 宁铮马上打了电话给唐府的吴大夫,此人医术甚佳,一直在唐府请脉,奉九即使出嫁了,也还是由他负责,本人也是吴妈的堂兄,知根知底,没有比这更安全更合适的人选了。 奉九和宁铮终于圆了房,这事儿别人不知道,家里的吴大夫却是门儿清:毕竟从奉九落地,他就一直给她看病来着。 当然,中医也没那么神奇——能通过诊脉诊出一个人是否还保有童贞,但架不住吴大夫肯研究、爱思考、善观察,所以他先是从外在表征上查看,再结合自己总结出来的前后脉象上的细微不同,基本就可以判定病人是否还是在室男或在室女;换言之,他跟听言观风的杨立人有那么点儿相似,不过比他高明。 当然,说给奉九看病这话也不是很准确,因为奉九是这个年代女子中少有的身康体健之人,一年到头伤风都极少,每年也就是随大流地开春、盛夏和入冬前诊几次平安脉罢了。 所以奉九成婚后在入冬前第一次在帅府请脉,他一眼扫过去,不动声色地打量奉九的做派,再伸指一探……心下就是一惊。 怎么这声名赫赫的宁少帅,居然忍得住对自己如花似玉的太太不下嘴?难道是,“不行”? 他随即在心里就连连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宁少帅花名在外,全中国老百姓都知道啊。 所以等到去年夏日老帅出事后,他又一次被请来给奉九诊脉,这次再一看,接着三根手指搭上去,立刻心下一松,哎呦喂两年了终于…… 当然,他聪明地没有跟除了堂妹以外的任何人提及此事,尤其是自己的老婆:嘴太快,更不能说了。 当然,他聪明地没有跟除了堂妹以外的任何人提及此事,尤其是自己的老婆:嘴太快,更不能说了。 吴妈天天进来收拾夫妻俩的床褥——此等夫妻私密之事,她从未让未出阁的秋声来做,这是一种体贴——自然是知道实情的,所以对夫妻俩的现状心里有数。 此时此刻,年迈的吴大夫闭着眼睛,手指平搭于奉九的右手腕,宁铮在一旁坐着,不知不觉手握成拳,只几息的时间,吴大夫心里已经笃定:手下的脉象平稳欢快,流利如走珠,月份虽浅,可也很明显了。 他马上站起身,微微笑着,还保留着老派的习惯两手一拱:“恭喜三少,恭喜三少奶奶,是喜脉。” 奉九和宁铮齐齐转头,互相凝视,默默无言。 吴大夫只当小两口是乐傻了,又说了些饮食和作息上的避忌,拱手告辞。 宁铮这才反应过来,追着送出门去。 待到了门外,犹豫了好一会儿,又不让人走又张不开嘴的,才由心里明镜儿似的善解人意的吴大夫,主动低声告知了宁司令那些个他非常想知道的又重要又实在的问题答案,真正做到了急人之所急,不愧是能游走大户人家几十年之久的中医老人精儿。 原本表情纠结的宁铮脸上随之一松,翘着唇角吩咐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老管家洪福拿赏银送吴大夫。 等他一回到屋里,奉九略有些阴郁地看着明显比刚才复杂难辨的表情轻松许多的宁铮。 等他一回到屋里,奉九略有些阴郁地看着明显比刚才复杂难辨的表情轻松许多的宁铮。 他对闻风而来、神情欢喜的秋声说:“把剪刀都收到你们屋里去,别让少奶奶看到。” 奉天老规矩,初诊出有身子的妇人,不能见剪刀、斧头、菜刀等“凶器”,这简直就是富人家的无聊瞎讲究,也不想想普通老百姓家的女人怀了孕,不见菜刀剪刀的,那还做不做饭、缝缝补补不了。 他回转身,看了看身材依然纤细如少女的奉九,不免有些嫌弃地问道:“你说你这几年都吃什么了,怎么还这么瘦?要不要天天多喝几杯牛奶?” 奉九听完,知道他肯定是想起他自己那“十八镶”奶娘的话来了,当时她那双利眼上上下下跟探照灯似的打量自己,一脸苛责的样儿可是让人记忆犹新。 奉九也不废话,就是张口一顿干呕。 宁铮眼里闪过一阵慌乱:“不提这个不提这个,那喝豆浆也是一样的。”奉九还真想了想,没有恶心想吐的意思,看来豆浆的豆腥味和牛奶的腥甜味儿还是不一样。 “你给我出去,烦都要被你烦死了。”奉九毫不领情,这才刚发现如果这位保持着这么个蝎蝎蛰蛰的劲儿,真要是快生了,还不定什么德性呢。 “嘘……”宁铮把手指比在嘴唇中央,示意奉九别说话。 可不说话那就不是奉九了:“又怎么了?”自打生下来胃口就没不好过的奉九正郁闷着呢,没好气儿地说。 “怀着孩子,不要说什么不吉利的字眼儿,老老实实呆着;还有,动一动都要想一想,乖——”什么死不死的,太刺耳。 奉九:“……”真不想认识你啊。 “我看人家美国的妈妈临产了还在打棒球呢,你居然现在就不让我动弹了。”奉九开始挑刺儿,故意挑事儿。 “……我哪能不让你动弹,我是希望你运动得‘有度’。” 这倒是对,奉九有个优点,从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开玩笑,折磨自己折磨别人,自虐的事她可不会做——谁能跟自己一辈子啊?父母?丈夫?孩子?可别逗了,都靠不住,只有自己的身体!可得好好爱惜着呢。 “我明天就去奉天医院找几个妇产科专家来给你看看,制定一下详细的运动计划和饮食,好好问问都有些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奉九点头,忽然又摇头,“还是去医院吧,毕竟那里的仪器设备齐全。” 宁铮觉得奉九说得在理,中医看的肯定是准的,但西医在妇幼保健方面,比此时的中医来得简洁科学也是事实。 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如果真的怀孕了,奉九的学业该怎么办。 这一夜宁铮很安静,不象平时那样总要撩拨她,把她气着了或是哭笑不得,他沉默地把她松松地搂在怀里,不象以往那么紧,在他以为她已经沉睡后,悄悄地把手贴到她的肚子上,感受着什么,好象还不够,又滑了下去,把头贴在肚子上,好象他能听到什么似的。 这一夜宁铮很安静,不象平时那样总要撩拨她,把她气着了或是哭笑不得,他沉默地把她松松地搂在怀里,不象以往那么紧,在他以为她已经沉睡后,悄悄地把手贴到她的肚子上,感受着什么,好象还不够,又滑了下去,把头贴在肚子上,好象他能听到什么似的。 虽说奉九在同房半年多就怀了孩子算是挺正常的,但宁铮其实一直很是矛盾:他亟盼奉九怀上他的孩子,省得自己总有抓不住这股清新的风的危机感,所以乍听之下是狂喜;可细一想,又怕她很快怀上——这不就不能再享受这世上最美好的事了么? 这可是他心心念念盼了三年多、严格禁欲才争取到的,没想到才吃了一年不到的满汉全席,就又要改回茹素,不能随心所欲至少一年? 如果还没开荤,他也能接着忍;可机缘巧合下,他不但一偿夙愿,还和奉九有了如此频繁的鱼水之欢……猝然间被断粮,要人老命了。 宁铮要当父亲,对他而言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对这种事情想也知道肯定不那么懂;好在吴大夫告诉他只要忍过孕期头三个月就好,他一听,立刻跟霜打的茄子又缓过来了一样,精神焕发地忙活起来,觉得生活又有了盼头。 奉九也是睏了,再没管他,直接睡了过去。 第二天奉九下午才有课,一早,宁铮难得陪奉九躺到七点才起来,奉九没有吃饭,怕有抽血的检查项目。宁铮草草用了两片吐司和几片火腿一杯牛乳,夫妻俩坐了支长胜开的车去了奉天医院。 他们没有惊动其他人,因为昨天预约了挂号,所以很快就排到了她,奉九用的名字是唐夫人。 结果还真没抽血,因为西医并没有什么好办法来检查怀孕,现代人熟悉的“人类绒毛膜促性腺激素验孕法”,也就是检查HCG水平来测试早孕,还得有三十年才能被发明出来。 一位蓝姓妇科女大夫和颜悦色地告知奉九作为一个孕妇应该注意的事项,宁铮在一旁也听得很认真。 一位蓝姓妇科女大夫和颜悦色地告知奉九作为一个孕妇应该注意的事项,宁铮在一旁也听得很认真。 夫妻俩出了医院的门,向汽车走去,奉九看了宁铮一眼,宁铮感觉到她的目光,也转过头与她对视,于是奉九从昨晚到现在一直萦绕心头,现下里憋在嘴里的话,眼瞅着就要跑出来了。 宁铮忽然直视前方:“你要想念书就接着念吧,毕竟你的专业,不象化学物理,不用做什么危险实验;也不象历史地理,需要野外考察或作现场调查的,安全得很。” 奉九一听立刻笑了,一颗心也放到了肚子里,笑得开怀,露出了满口整整齐齐的糯米牙,宁铮于是也跟着笑了。 宁铮忽然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很低,不是英语,也不是日语,奉九的笑容微微一滞,她垂了眼,唇角含了笑意,静静地走着。 宁铮本不想说,但转念一想,有点惊异:“听懂了?” 如果奉九真的不懂,她不会有这样的表情。奉九的聪慧他心里有数,去年她跟小西关教堂里一个俄国来的修女相处融洽,直到半年后修女才结束了在东北的布道,又到上海去了;有几次看到她们相谈甚欢,宁铮就知道太太只怕是又学起了一门新语言。 奉九不回答。 “твойулыбка так дорожит.”宁铮又慢慢地说了一遍——这句是俄语,他在美国时修的二外,但只是初级水平——自从在大一通识文艺鉴赏课上,听讲师讲解了一首俄罗斯情诗,虽然当时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但猛然觉得其中只有这句话,发音尤其优美,莫名其妙地就记了这么些年,“你的笑容,弥足珍贵。” “твойулыбка так дорожит.”宁铮又慢慢地说了一遍——这句是俄语,他在美国时修的二外,但只是初级水平——自从在大一通识文艺鉴赏课上,听讲师讲解了一首俄罗斯情诗,虽然当时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但猛然觉得其中只有这句话,发音尤其优美,莫名其妙地就记了这么些年,“你的笑容,弥足珍贵。” 没想到,今天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我不是总笑着的么?‘物以稀为贵’,怎么还称得上珍贵?”奉九到底没憋住,不可避免地脸红,但还不忘故意抬杠。 “你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为了让我自己赏心悦目,我也得让你总这么笑着。”宁铮笑着灌迷魂汤,层层加码。 油嘴滑舌,奉九轻哼一声。 等在车里的支长胜看到慢慢向汽车走来的夫妻俩,刚想打开车门下车,就看到三少把娇怯怯的少奶奶揽进怀里,低头在她鬓角处吻了一下,他已经伸出去的手赶紧又缩了回来。 好一会儿他们才上了车,看看时间,宁铮觉得还是送奉九去奉大准备下午上课比较好,再说,他还有其他安排。 喂鹰胡同设施齐全,居住环境也很是安谧,但现在奉九是双身子了,宁铮觉着人手明显不足。 他把奉九一直送到英文系的教学楼前,亲眼见得她进了教室,这才和支长胜直奔喂鹰胡同,仔细查看还缺什么东西,想来看去,还是专门从帅府调来了两个专门的汽车夫兼保镖和两台汽车,供奉九差遣。 至于唐家和帅府里的各位亲属听说了嫁过来两年多的奉九终于有孕的消息,无不松了口气,宁老夫人更是喜上眉梢,连老帅去世以来一直未得真正放下的愁绪都暂时丢到了一边,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滋补品流水价涌到了喂鹰胡同,更别提还有不少女眷纷纷上阵,想劝奉九休学的,幸亏都被宁铮给挡回去了。 至于唐家和帅府里的各位亲属听说了嫁过来两年多的奉九终于有孕的消息,无不松了口气,宁老夫人更是喜上眉梢,连老帅去世以来一直未得真正放下的愁绪都暂时丢到了一边,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滋补品流水价涌到了喂鹰胡同,更别提还有不少女眷纷纷上阵,想劝奉九休学的,幸亏都被宁铮给挡回去了。 闺蜜们自也是喜不自胜,郑漓信誓旦旦地说奉九的头生子肯定也是男娃儿,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从上海邮来了她家大儿子刚出生时穿的贴身衣物,说穿健康男婴的内衣物吉利,也会保佑新生儿的健康;媚兰离得近,更是把龙生小哥的衣物早早拿了来,待到后来听说郑漓也邮了,霸道劲儿立刻又上来了,威逼奉九得选她家龙生的,因为摆明了她家龙生跟奉九更亲,要不就跟她断交。 别说,媚兰的醋劲儿一直不小,只要跟她关系亲近的,她都要在“跟谁最好”这个问题上拔个头筹,奉九好笑地掐掐她当了人娘也没见成熟多少的脸蛋儿,痛快地应下了。 奉九很快度过了头三个月的孕期,肚子还是看不出有多少变化,顶多不像以往那样陷下去,而是见平。 又憋了两个来月的宁铮盼星星盼月亮地恨不得掰着手指头算天数,一看吉时已到,马上一刻也不肯耽搁地讨要自己的福利。 奉九也是奇怪,原本她对于房事都是可有可无的,但现在不知是不是体内激素水平发生了变化,她居然有点喜欢宁铮抚弄她的身子了,这种水乳交融,让她变得有些神思迷荡。 宁铮还是小心地从后面抱她,而当初奉九因为打排球受伤时两人用了好一阵子的侧后位的姿势,倒是让夫妻俩都很受用,感觉相当舒服得劲儿,宁铮没想到有了身子的奉九反倒比以往积极投入了几分,不禁感到惊喜。 这种事情,两情相悦肯定比独角戏来得更舒爽,尤其宁铮一想到吴大夫说到了后期直至孩子两个月,又都不能再动,越发觉得这时间比黄金还珍贵了。 这种事情,两情相悦肯定比独角戏来得更舒爽,尤其宁铮一想到吴大夫说到了后期直至孩子两个月,又都不能再动,越发觉得这时间比黄金还珍贵了。 奉九的孕吐终于有所缓解,胃口渐开,但有些毛病却是终生留下了:比如再也闻不得新书的墨香,再也不喜欢做菜爆锅,甚至于从夏天换季到秋天的头几日都要略感不适…… 第75章 光华 夏日的气息越发浓厚,马上要到学期末了,也就是说,奉九要参加毕业答辩了。 奉九的毕业论文题目是《汤显祖与莎士比亚之文学比较》,这个题目非常大胆,其灵感来自于某次读《奉天日报》的文学专栏时,一位从英国留学回来的编辑注意到了两位东西方喜剧泰斗的出生和逝世年份几乎完全重叠,都是一五五零年和一六一六年。 本来就恨不得无时无刻寻找适合自己论文选题的奉九,当时就像被点醒了一样,一下子激动莫名:因为她马上联想到,如果把两位身处同一时代、身在东西方,而且都是在文学和戏剧上拥有不可撼动的至高地位的人物的作品进行一个横向比较,找出其异同,包括民族特点、社会背景、戏剧主题、人文思想……会不会碰撞出前所未有的思想火花?奉九笃定,这个研究,肯定是前无古人的。 当她把这个意向跟步教授一说,教授当即非常兴奋——奉九的选题方向,其实就是产生于十九世纪,兴于二十世纪中后期的“比较文学”的雏形。比较文学的始祖是歌德,其使命则是通过比较国与国、民族与民族的文学之间的关系,致力于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并希望能够相互尊重和包容。 如果按照当今比较文学两大学派法、美的分类法,奉九很明显是倾向于美式,也就是不那么带有殖民意味的比较文学研究方式。 得到导师的首肯,奉九立刻着手搜集资料,细细研究两位巨匠的作品本身及时代背景,恶补历史知识;当发现有关汤显祖的资料明显不够用时,导师还发动自己的弟子和同事在全国范围内的史料馆乃至美国哈佛、英国剑桥这两大欧美中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帮她找用得上的古籍补充材料。 在此过程中,奉九还不忘抽空将汤显祖的戏剧《青莲阁记》,翻译成了英文和法文,这让步教授大加赞赏,称赞她拥有不遗余力推广自己母语优秀作品的使命感。 当然,也只有奉九这种母语和英、法语都很有底蕴的人,才能把汤显祖飘逸清丽、符合音律的唱词,翻译得莎翁味儿十足,两厢比较,相映成趣,极其雅致。 奉九沉迷于自己的学位论文的撰写之中,而更让她高兴的是,宁铮给她买了一台打字机。 宁铮也没想到,在他这几年来陆陆续续送给奉九的礼物中,她最喜欢的,居然是这架机械式英文打字机,这是他托普赖德先生从纽约直接订购的:闪闪发亮的黑色机身,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和二十六个其他标点符号的白色按键,到了一行结尾就得手动扳一下的换行卡子,不间断地发出枯燥又美妙的声音,她喜欢用这架打字机打出一段段的论文初稿,一首首自己作的英文诗,或把很多唐朝的古诗意译成英文。 她在这架新打字机上用了太多的时间,恨不得形影不离。结果没用到一个月,就被人给没收了。 有那么一天,宁铮回来后,二话不说就让人把打字机收入了库房,还是那个奉九没有钥匙的闲置物品库房。 奉九跟心爱的打字机刚刚培养出来的“分离焦虑症”立刻发作了,她有点生气:“这又是为什么?”她抱着胳膊忍住怒气,这几年的相处,她也很是收敛了自己的脾气。 “今天有人告诉我,打字机的铅字含铅,会让人铅中毒;如果有了身子,还会让胎儿的智力受到影响。”宁铮很郑重地解释。 奉九一听愣住了,还有这种考虑?不过,听起来像是有道理。 奉九一听愣住了,还有这种考虑?不过,听起来像是有道理。 奉九其实最开始是想有一架中文打字机的,但宁铮托人一打听,说有倒是有——其实几十年前就有一个在中国的美国传教士人发明了中文打字机,再后来一个中国留美学生和文豪林语堂先生,也都分别发明了自己的中文打字机,但都因为成本过高、使用体验不好、无法批量生产而未流行开来。 奉九感到遗憾,不禁对宁铮说:“你连那么复杂的汽车都能造,一个小小的中文打字机应该不在话下吧?” 奉九说这话,是因为她知道宁铮已经让提出“中国人应该造自己汽车”的奉天迫击炮厂长李宜春着手制造国产汽车,聘请美籍技师麦尔斯为总工程师,组成技术团队,通过反复拆装、分解、复原福特和通用汽车,再加上外购瑞雪牌载货汽车零部件,夜以继日地研究。 这样的投入,在两年后结出了硕果,中国历史上第一辆自主生产、百分之七十五国产的“民生牌”七五型六缸冷载货汽车诞生于奉天迫击炮厂。 宁铮笑了:“要造的东西太多了,等把这些要紧的都造出来,再想想造打字机的事吧。”奉九觉得有理,就点点头。宁铮笑了,没想到不让她用打字机,她能这么痛快地就被说动了。 奉九其实一直是个通情达理的,于是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 奉九忽然发现宁铮长了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不对,不光是眼睛,鼻子也是挺秀得完全可以入画了。 他的眼睛,可以让人忽略到底是大是小,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甚至瞳孔的颜色是深褐色还是纯黑色,因为一望他的双眼,就让人只觉得,漫天的星子都落入其中了,这是两汪星星海,任谁只要用心地看上一眼,都会不知不觉地沉溺其中。 他的眼睛,可以让人忽略到底是大是小,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甚至瞳孔的颜色是深褐色还是纯黑色,因为一望他的双眼,就让人只觉得,漫天的星子都落入其中了,这是两汪星星海,任谁只要用心地看上一眼,都会不知不觉地沉溺其中。 但奉九这话可是冤枉了,也只有在她面前,宁铮的眼睛才会柔成星星海,在其他人面前尤其是心思诡异的女子面前,这些年来的历练,早已让他的双眼冻成了两潭死水,古井无波。 而鼻子也是,不象西方白人那么高大得过分,也没有常见的显得阴险的鹰勾突起,更不像亚洲人普遍的宽大扁平。他的鼻子,侧面看是个完美的三角,鼻翼也不那么明显,配着其他五官,只觉得挺秀非常。 毕竟,鼻子这个五官最特殊,突兀地立于脸庞正中央,如果不能好看,那也不能太丑,而宁铮的鼻子,完美地契合了脸上的其他物件儿,只显出一种清雅贵气来。 奉九看的时间长了点,宁铮不禁微微笑了:“才发现我好看吗?” 奉九一听,伸出一根手指刮刮自己的脸庞:“羞不羞,还带‘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 宁铮大笑着走过来把她抱进怀里:“你忘了你也是么?说我图你的美色……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奉九坐在他腿上,却又不禁挺挺胸脯:“我是好看啊。你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宁铮微微一晒:“小没良心的,我可不是那么肤浅之人……我一直珍惜你,你呢?” 我怎么了?奉九狡猾地说,“别自作多情,我只是想着,孩子总是要像父亲或母亲的,我还一直没记住你到底长的什么样罢了——你忘了,我不记人脸的。” 宁铮无奈地敲敲她的头:“你就继续气我吧。” 没了打字机,也不过是几天的功夫,奉九就又适应了,这不会影响她对自己论文撰写的热情。 不过,她这么跟打了鸡血似的高歌猛进,可把宁铮吓坏了,尤其有一天他回来得早,看到太太居然一边抹着泪,一边写着论文,心疼之下不禁又很有些光火。 后来他明令禁止奉九“带泪作业”,真遇到悲惨的情节,也不要感怀男女主角的身世,要不然,干脆就别想着今年参加答辩了。 奉九不免抬头对着宁铮察言观色了一番,看得出他是来真的,也只好听从。毕竟是怀着孩子,母亲情绪低落有可能会对胎儿产生不好的影响。 汤显祖一生狷介,不睦权贵,自称“偏州浪士,盛世遗民”,又是一位晚年清寒、身后名盛的大家,奉九在学习的过程中,对汤显祖也是越来越敬佩;而宁铮则要求替太太抄写多达一百多页的论文终稿,还自诩只有自己才看得清、猜得明白太太勾勾画画、涂涂抹抹的初稿。 快到六月中旬,奉九准备参加毕业答辩,因为正常招生的学生的学业进度不过才到二年级,所以本次答辩学生只有奉九一人。 为了不影响正常教学安排,学院特意把她的答辩放到了周三教学例会的后面。 待奉九主笔、宁铮抄写的论文一上交给答辩委员会,答辩委员会的秘书在把奉九的论文交给一位教授时随便翻了一翻,然后已经预感到,她的答辩时间会很长;而审稿人先吃了一惊——从页数上看,至少早已超越了本科阶段,而至少是个硕士学位答辩的水平了。 不管哪个国家的知识分子,绝大部分其实都有个孤傲劲儿,宁铮尚且因为是老帅儿子的身份而在讲武堂的同学中遭到非议和刁难,那么知识分子扎堆儿的大学,更是别指望心气儿比天高的教授们会因为奉九的特殊身份,而对她的提前毕业答辩轻轻放过。 大部分奉大师生对于奉九已经耳熟能详,也都想掂量掂量这位少帅、现任校长夫人,声名在外的奉大女神的真实斤两。毕竟还是有些人以自己一贯的苛刻之心,本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理念,表示想来亲眼见证一下她能提前毕业是否那么名副其实,而大多数人则只是为了看看热闹也好。 奉九的导师步多马为了避嫌,并没有出现在答辩委员会里。 六月十六日,是奉九的二十周岁阴历生日,也是宁铮从老帅去世后给自己选定的生日。 一早起来,奉九就和宁铮互相拿吴妈准备好的鸡蛋滚了运,吃了长寿面,互祝生辰快乐。 宁铮低头看了看她的小腹,又上手揉了一揉,忽然就笑了。 夫妻二人下楼又用了点带蔬菜和肉类的早餐,宁铮把奉九送到了奉大,说好了下午答完辩就早点回来。 宁铮吻了吻她的鼻尖儿,把她放下了车。 下午两点刚过,由五位知名教授组成的阵容强大的答辩委员会端坐于第一排,许多本学院各个年级前来观摩的学生则在后面或坐或站,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闻风而来的外学院的师生旁听,把偌大的阶梯教室占得满满当当,还有不少人来晚了只能站着。 因为是英文系成立以来的首次毕业答辩,所以系里非常重视,即使只有一个毕业生,也还是在黑板上方悬挂了一条横幅,上书“奉天大学文学院英文系毕业答辩会”的字样。 两点半,答辩正式开始…… 直到过了几十年,奉大英文专业的老毕业生们聚会,忆往昔峥嵘青春岁月,也还是会不厌其烦地追想起女神云鹿微的摄人光彩,而频频被提起的两件事,一是排球赛,另一就是她的本科毕业答辩。 这的确是奉九在天底下最喜欢做的事儿:与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志同道合的教授们一起讨论自己最感兴趣的论题,她得强抑住自己的眉花眼笑而是摆出一副心平气和之象,但整个人还是止不住的神采飞扬。 待说到得意处,她还止不住地单手背在身后,在阶梯教室讲台上短距离地来回走动,用粉笔在黑板上,以各种语言,书写出优美的台词和佐证的诗句,板书工整、笔法甜润婉畅、布局合理,结果本来平均每人最多四十分钟的本科答辩,被奉九和底下一班兴味盎然的教授们足足抻长到了三个小时。 到得后来,奉九的答辩已经彻底质变成为一场有关比较文学的研讨会,主讲是奉九,听众则集齐了外语学院所有顶级教授和感兴趣的本系及外系的奉大同学,几位教授中有人对奉九并不熟悉,但在答辩过半时,即使与她毫不熟稔的教授眼里,也闪着兴奋和激赏的光芒:这样的语言及文学分析奇才,是可遇不可求的;做人导师的,谁不希望一辈子能遇上一个这么杰出的弟子以光大门楣,继承衣钵呢? 没想到此等好事让这个步多马教授给赶上了。 没想到此等好事让这个步多马教授给赶上了。 ………… 宁铮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了喂鹰胡同,发现早该答完辩回到家的太太居然逾期不归,心里想这一帮子老学究加上小学究,不会研究姓汤的和姓莎的上了瘾刹不住闸了吧? 他给奉九用毛笔誊写了那么多页的论文,对于奉九提出的观点也倍感新奇,他一纯理工男加职业军人都能感兴趣得很,想必那些专业人文学科的教授们应该个个会眼前一亮吧。 不过,这都几点了,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别再累个好歹的,本来准备论文的这个过程中她就拼得够呛。 越想越坐不住,宁铮急匆匆开车到奉大外语学院大阶梯教室找人,远远地就听到了奉九扬着已经有些嘶哑的清甜嗓音,一会儿英语一会儿法语一会儿意大利语地从容应对国籍不同的答辩导师提出的各种问题,他们也是想趁机考察一下奉九的多国语言能力,看看是否与传闻相符。 而且到了后来,因为奉九在中国戏剧史上的深入研究与投入,教授们已经不是“考校”,而是“请教”了。毕竟,这些以外籍和留学欧美人士为主组成的答辩组成员,对华丽丰满、宏大有风骨的中国戏剧知之甚少,而奉九的侃侃而谈,果然如宁铮所料,已经激起了他们这些专业人士的极大兴趣。 答辩进行到这个阶段,这里已经成了奉九一个人的舞台,宁铮缓步走上阶梯教室后门的台阶,远远地凝视着他心上的姑娘:结得松松的鱼骨辫儿盘起一个西洋花苞头,上面散落着十几粒圆润的珍珠,不用刻意就是满身的少女气;一身柠黄折枝花的嫩绿地儿杭绸旗袍,盈盈流淌着初夏的气息,要不是侧面看小腹已稍有些微凸起,谁能想得到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呢。 宁铮心里涌起满满的自豪,这个气质出尘、才华满腹的无双女子,是他心爱的妻。 宁铮看了一小会儿,感觉奉九也有点累了,于是忍住继续听下去的欲望,又拐出去,低声麻烦也是闻声赶来观摩的汪克宪去提示一下。 汪克宪作为教学校长走到前面去,很是名正言顺地提议答辩委员会主席,云鹿微同学的答辩要不就到这儿吧。 几位教授也看出奉九有点劳累,毕竟他们是坐着,而奉九全程站着,只喝了几口水而已。 当然在座的没人知道奉九怀孕一事。 有教授给奉九带头鼓起了掌,随后其他教授和坚持留下来的外语系学生也热烈地响应,这是他们有生之年都难以忘怀的一场高水平的学术研讨而不是答辩,云鹿微表现出的强大的专业素养让所有人心折不已,而原本的些微怀疑和讥讽,也早已随着她出色的表现而烟消云散。 毕业答辩成绩会在第二天张榜公布,奉九给几位老师鞠躬致谢,一抬头就看到了倚在后面墙上的宁铮,毕竟是大学,前面有这么多老师学生,宁铮还是不得不摘下了帽子;不过幸好太太争气,牢牢吸引了室内其他人的目光,没人注意到他。 奉九赶紧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从前门出去,宁铮则已经下了楼梯出了教室门迎了上来。 今天的答辩,太痛快淋漓,而奉九的所有课程都已经结束,宁铮干脆带着她回了帅府,先期回来的吴妈也跟着舒了一口气,用过了她精心准备的清淡又养人的晚餐,奉九的神经还是很兴奋,宁铮陪她去小花园转了一会儿消消食。忽然奉九想起来,今天是他们的生日,可还没做戚风蛋糕,去年就没做上,今年怎么也不能再少了。 今天的答辩,太痛快淋漓,而奉九的所有课程都已经结束,宁铮干脆带着她回了帅府,先期回来的吴妈也跟着舒了一口气,用过了她精心准备的清淡又养人的晚餐,奉九的神经还是很兴奋,宁铮陪她去小花园转了一会儿消消食。忽然奉九想起来,今天是他们的生日,可还没做戚风蛋糕,去年就没做上,今年怎么也不能再少了。 宁铮一听,只能舍命陪太太,去了第四厨房。 其实,自老帅去年过世,府里已经慢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就是伺候的人变少了,包括原本的四大厨房,现在只剩下了俩。 宁铮是留学回来的,属于西洋派,人际交往的风格自然与干胡匪起家的老帅不同。 原本帅府一天天跟唱戏一样的热闹,迎来送往的除了高官豪士,就是宁军兵将。 宁铮当家以来,借着去年夏天开始的裁军行动,一样样地改变了原本的规矩:送军情的直接去军部,除了极特殊需要在府里宴请以示拉拢亲近之意的官员或军队将领,绝大多数到奉天办事的外地官员或其他派系的高官都是直接去了奉天四大馆,所以原来那些轮流到帅府主灶的四大馆头把主厨们也都回了各自的地盘,有的甚至亲赴平津开了分店。 西厨厨房的温主厨更是如此,他拿了丰厚的遣散费,乐滋滋地在四平街开了自己的西点店,可以说是各得其所。 他们进了四厨房,奉九掏出记着自己搜罗的二十几种西点方子的小本本看了看,指挥着宁铮去贮藏室拿六个新鲜的鸡蛋,自己则按着密斯特温临走前留下的记录得非常认真的烘焙用具存放清单,找出做蛋糕需要的各种工具,然后自己动手将鸡蛋的蛋清蛋黄分离,接着指导宁铮用打蛋器对蛋白进行打发,时不时地让他停下来,观察蛋打出来的泡沫的形态,再加入适量的白糖。 这可真是个力气活,奉九每每刚搅打到粗粗的鱼眼泡一节就胳膊酸痛得不行,宁铮却是轻松自若,一直到最后蛋白在打蛋器上刚刚好能提起一个倒立的小三角。 “行了!”奉九赶紧让他住手,接着又忙忙活活地晒面粉,搅和蛋黄,加植物油…… 一小时后,两人颇有成就感地吃上了裸蛋糕,虽然奉九没有再抹搅打后的奶油,但光是这戚风蛋糕体已经很绵软丝滑了。 奉九看看宁铮,暗暗下决心,以后如果再想做什么需要打发蛋白的蛋糕,一定也要觑着宁铮在家才可以,这个人形打蛋器太好用。 宁铮看着太太笑靥如花,心满意足,原本因今天答辩时间过长而产生的担心,也烟消云散了。 回来后,夫妻俩又品评了几幅蔺如蓝新搜罗到的石涛和恽寿平的画作,就洗洗打算睡了。 宁铮看着太太明显比往日还要明亮的双眸,听着她连珠炮一样的话,知道她还是处于亢奋状态,担心她睡不着,于是试探地提议:“给你唱歌哄你觉觉吧,好不?” 自从奉九怀孕,宁铮说话中的叠字越来越多,他自己不觉得,奉九可是动不动一身鸡皮疙瘩。 奉九抖了抖身子,眼神不善地看着他,“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啊?” “你可不就是我的小孩子,娶了你跟多个闺女似的,来吧,乖孩子好好睡吧。”宁铮笑得一脸甜蜜。 “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要听着歌才能睡觉?”奉九坚决不认。 宁铮只好说,“那我拍拍你。” 奉九没有拒绝,她的确是喜欢有人拍着入睡,为此还曾设想要是有个能自动拍人入睡的机器就好了。 可惜过了好一会儿了,宁铮怎么轻柔地拍她的后背,奉九也还是,“睡不着。” “那你要怎样?”宁铮的手顿了一顿。 “要不,还是唱支歌?不知道你唱得好不好。” “……想听什么呢?”宁铮看着被当场打脸的太太毫无愧意的清澈眼睛。 “都行。”奉九一副不挑的样儿。 宁铮清清喉咙,也就给她随便一唱,“我要变一只绣鞋儿,在你金莲上套;变一领汗衫儿,与你贴肉相交;变一个竹夫人,在你怀儿里抱;变一个主腰儿,拘束着你;变一管玉萧儿,在你指上调;再变上一块香茶,也不离你樱桃小。” 奉九一听,睡意全消,“你这是,这是进了堂子学的吧?”奉九不敢置信瞪着宁铮,难道他…… 宁铮一看太太要发飙,赶紧解释:“怎么可能,要不你现在就摸摸,我这儿是不是都满着的……这不是前些天跟你一起看那本《明乐府吴调》里学的嘛。” “还能有这种淫词艳曲儿?”奉九刚刚奋力把自己被宁铮硬拽着往他裤子里塞的手抢救出来,就听到他后面这句话,觉得不可思议。那本书她根本没功夫看几页,倒是看到宁铮拿在手里好几天。 宁铮笑了,“你以为呢?老百姓一天天过得苦哈哈的,哪还有精神头欣赏你那些阳春白雪,自然是怎么带劲儿怎么来。” 宁铮笑了,“你以为呢?老百姓一天天过得苦哈哈的,哪还有精神头欣赏你那些阳春白雪,自然是怎么带劲儿怎么来。” 奉九一噎,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既然嫌上不得台面……你爱吃陕西小吃,是不是也爱听陕西小调儿呢?” 奉九也觉得怀孕的自己变得古怪,从胃口到性情,比如现在她好像很喜欢偶尔折腾折腾宁铮,看他为难着急的样儿,心里就很舒服。 后来她才意识到,这纯粹是因为自己不爽这孩子在自己而不是他肚子里才在这儿找补。 奉九也知道自己对男女平权较真儿得有点过分了——违背天性,无视男女天生差异,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女权运动不成功的原因。 奉九在头三个月的孕期里,胃口极差,孕吐明显,基本上吃一半吐一半;后来发现有一样东西没事儿,就是吴妈偶然做的一回陕西岐山凉皮,酸辣咸香,配着黄瓜丝和花生碎,极为爽口,奉九难得吃了没吐,于是吴妈撸胳膊挽袖子地做起来没完,奉九也吃起来没完了。 幸好三个月后孕吐不再,胃口已开,各种有营养的好东西这才能被享用,要不宁铮都发愁要生出一个一出生就满肚子凉皮的小可怜了。 宁铮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摩挲她的后背,清润的嗓音响起:“ 高山上盖庙还嫌低 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哥在那山头妹在那沟 说不上知心话你就招一招手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软 拿起那筷子端不起碗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见不到妹 泪蛋蛋本是心上油 谁不难活谁不流 面朝黄土背朝天 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其实宁铮记错了,这是晋北民歌,而不是陕西的。不过这不怪他,毕竟当初教他唱这歌的同学就是这么说的。 夜色中,宁铮的嗓音如月色下琮琮作响的银质风铎,又像夏风里连绵不绝、让人心情平静的松涛,奉九被摩挲得浑身舒泰,耳朵听得也舒服,丝丝绵绵的睡意终于来袭,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地咕哝着,“‘面对面坐下还想你’,那还要怎样嘛?肉麻死了,噫……是不是记错了?” 夜色中,宁铮的嗓音如月色下琮琮作响的银质风铎,又像夏风里连绵不绝、让人心情平静的松涛,奉九被摩挲得浑身舒泰,耳朵听得也舒服,丝丝绵绵的睡意终于来袭,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地咕哝着,“‘面对面坐下还想你’,那还要怎样嘛?肉麻死了,噫……是不是记错了?” 宁铮原本摩挲奉九后背的手拿到前面,改为轻揉她微隆的小腹:回国四处游历时,曾在席间听过一位立志到处搜集民歌的同学唱过几首西北地区的信天游,听到这首《小曲儿一唱解心宽》里的这句话时,也觉得夸赞到不可思议:心上人就在眼前,怎么还要‘想’,还要“思念”,这是胡说八道吧? 可现在发出同样疑问的奉九就睡在他的怀里,看着她鹿眼轻合,水润润的嘴巴半闭着,嘴角微垂,终于又恢复了好血色的两颊红润饱满,整个人如朵收拢了花瓣的洋桔梗般俏皮可喜,他俯头轻嘬她的唇瓣,随后把她贴得更紧,恨不得就此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喃喃低语道:“怎么会错呢,没法再对了,不过,你怎么可能懂得,个小白眼狼儿……生辰快乐。” 终于放暑假了,奉九也拿到了心心念念的本科学位证书,看着自己这两年埋头苦读的成果,怎能不心满意足——当初因为订婚、结婚而耽误的两年功夫,终于追平了。 北京,文秀薇也从燕京大学毕业了,她终于扛不住严肃有礼的柯卫礼的死缠烂打,两人已于四月份订婚,只等着她毕业就结婚。 郑漓因为生孩子而暂停的学业,没想到还要继续停下,因为她又怀上了第二个宝宝,算算预产期,应该比奉九晚两个多月。 谁能想得到呢,当初奉九曾如此艳羡同学们能够在高水平的高校里继续求学,哀叹自己的运气不济;但现在看来,自己也是迅速地弥补了这个遗憾。 当然,好像应该稍微感谢一下宁铮——要不是他坚持在奉大设立了文学院,自己只怕也不会这么快地就一偿夙愿。 不过要是没他非逼着结婚,自己还不是早就去哈佛读书了,所以这么一想,两下抵消,宁铮无功无过。 第76章 婚礼(一) 既然怀了孕,奉九只能暂停了她步履匆匆的求学之路,安心养胎,静待瓜熟蒂落。 至于原本想继续攻读硕士学位一事,只能随缘。 盛夏里,帅府的知了大军照样气势不减地鸣叫着,此起彼伏、交相呼应,叫得人很是烦心,奉九还没说什么,宁铮倒是先发话了:“要不把知了都粘了?叫得你睡不好觉吧?” “没。”奉九白了他一眼:“没有知了和西瓜的夏天,还能叫夏天么?我喜欢着呢。” 自从怀了孕,只要宁铮回了家,总是不请自来地一顿指手画脚,就好像他曾怀过胎一样,其实也不过是到处瞎打听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避讳和规矩。 西瓜因为性凉都不让多吃了,一天只能一小片,自称为了吃西瓜才在夏天出生的奉九已经是一肚子气了,还要再把知了粘光?干脆当成过冬天算了。 奉九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月,胎坐稳了,饮食开始规律起来,不过脸上身上倒也看不出长肉,即使吴大夫极力保证奉九这样很正常,但没经验的宁铮还是不免杞人忧天,一会儿怕孩子饿着了,一会怕孩子妈饿着了。 奉九看着他忙忙碌碌净做无用功,不免想幸亏肚子里就一个,要是象人家一举得几个的,还不得把他累个好歹的。 宁铮其实平日里已经是忙碌异常:上台执政之初,除了显而易见的军事、外交方面的诸多棘手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发展经济,增加内生力。 去年宁军大举撤回关内时,军费开支已爬升至天价,物价飞涨,而奉票对现大洋一落千丈,极速贬值,宁系财政金融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当中。 去年宁军大举撤回关内时,军费开支已爬升至天价,物价飞涨,而奉票对现大洋一落千丈,极速贬值,宁系财政金融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当中。 日人借着这股混乱,大量向外抵借;东三省的城市居民,比如奉天城里的无论是商人还是百姓,几乎到了人人向日人借商票的地步,坐落于奉天浪速广场附近的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奉天支行因此名声大噪。 长此以往,东三省金融命脉尽操控于日人之手,也只是时间问题。 宁铮于去年年底成立了奉天财政整理委员会,专门主理东三省财政金融问题,并决定由东三省官银号、边业银行、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四行共同管理东北财政,严格执行“自给自足、量入为出、收支平衡、略有结余”的财政方针。 同时决定由工商联合会和社会团体,定期对各行各业的财务情况实行检查。 在此方针指导下,宁铮的裁军行动进行得轰轰烈烈,对军队进行缩编的同时还大幅度削减军费预算至原来的十分之一,同时还提倡各部队自己种菜,生产毛巾、牙粉等商品向社会售卖;节流的同时还得开源:通过大连、安东(丹东)、营口三个海关,一年内累计出口了八亿吨的粮食,换取了大量现洋。 为了盘活经济,委员会还废除了诸多不合理的恶税。 种种措施应对得当,经过一年多的休养生息后,东北财政迅速趋于收支平衡,奉票升值约一百倍,这是年轻的宁铮独当一面后做出的了不起的政绩。 当然一九二九年的此时,财政整顿计划实施不过才半年,虽然局面依旧艰难,但好在未来的发展充满了希望。 当然一九二九年的此时,财政整顿计划实施不过才半年,虽然局面依旧艰难,但好在未来的发展充满了希望。 到了七月下旬,整个奉天政府都开始休假,宁铮马上带奉九去了北戴河,巧稚、巧心、奉灵等几个未出阁的大姑娘都跟着来了。 二哥二嫂则带着两个孩子也一起过来了,不过他们是从天津过来的,自从宣布易帜,二哥一家现在也常住平津一带了,但时不时地还是会回帅府。 鸿司所在的炮兵连去了黑龙江齐齐哈尔拉练,他和毕大同一起,主抓炮兵连日常训练工作。 唐家其他人不爱远走,也嫌北戴河过于喧嚣,所以还跟往常一样,留在奉天省境内度过炎热的暑期,唐老爷子带着夫人和大儿子一家,再加上这些年往来亲密的宁老夫人、奉九大嫂、四位姨太太及她们的孩子们,相亲相爱地一起去了一处叫长兴岛的不知名海岛,临近大连,风景极美,海产极富,因为偏远所以声名不显,唐家在那里也有度假别墅。 几个妹妹和小姑子虽然跟着他们两口子而来,但只要宁铮和奉九在一起,几个妹妹都不会没眼色地往上凑;当然她们也体谅宁铮与奉九自成婚以来,好容易最近才能多在一起的不易,总会走得远远的,到海滩上的公共区域游泳嬉戏,那里年轻人多,也更热闹些。 二哥一家则经常去其他的别墅转悠交际,因为二嫂的娘家人和出嫁前的闺蜜也有几个来到了这里度假。 因着前年的经验,宁铮到底在去年找了一片人迹罕至的私人海滩,盖了他们自己的两层白色海边别墅,装饰装潢都是参照梁维均家的,风格相似,但并不相同:毕竟奉九这两年来事情太多,宁铮想着看她上次对着王蕙兰王夫人的审美是喜欢的,那就这么装错不了。 奉九倒是很高兴宁铮这次能运用特权,找到这么好的一处海滩,毕竟,她觉得自己现在怀孕的样子丑极了,穿上泳衣就更丑得无以复加,也腼腆得很,除非万不得已,实在不想把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展示给什么其他不相干的人看。 奉九倒是很高兴宁铮这次能运用特权,找到这么好的一处海滩,毕竟,她觉得自己现在怀孕的样子丑极了,穿上泳衣就更丑得无以复加,也腼腆得很,除非万不得已,实在不想把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展示给什么其他不相干的人看。 奉九的肚子自从满了四个月,就开始不一般起来:从后面看,她的腰肢仍不盈一握,双腿纤长,好像还是一位苗条轻盈的少女;不过一旦绕到她身侧看,冷不丁肯定吓人一跳——她的腹部从侧面观,就好像一个巨大的皮球一股劲儿地向外猛冲,只不过是被阻住了才没掉出去,鼓出来一大包,现在已经快满六个月,看起来更是骇人。 要不是每个有名的中医大夫都说了,只有母亲和一个孩子的脉象,肯定不是双胞胎,奉九都要怀疑自己这里真的不止一个宝宝了。 宁铮的想法自然不一样,只要奉九像只大肥鹅一样从他面前挺着肚子翩翩走过,他就会忍不住的满脸笑意,似乎在说,看,这个肚子,是我弄大的……那种骄傲和自得,奉九很是不忍心看,因为看了手就会痒,就很想打人。 她穿着鹅黄色的分体泳衣,主要是怕连体的勒着肚子,而且穿脱也费劲;奉九的游泳技术在专职宁教练的精心教导下,已经很像样了,她游泳时,宁铮自然伴随左右:奉九最喜欢仰泳,宁铮在一旁瞧着,奉九挺着一个朝天的鼓肚皮游泳的模样,倒像是一头他在美国阿拉斯加冰河湾附近见过的白鲸般在海里游弋,实在有趣。 没几次奉九就发现,仰泳实在太晒脸皮,于是又改成蛙泳,奉九在海里交替滑动着依然纤细的四肢,一游动起来,她的上半截泳衣就会不自觉地向上翻卷,露出了雪白的向外凸起的肚子,在蓝水晶般的海水里,更显得皮肤像是半透明的。 在北戴河和奉九一起游泳的时日里,宁铮最喜欢深深地潜入海底,再冲着在他斜上方游弋的奉九游过去,伸出双手把住她再也无法一手掌握的浑圆的腰肢,在清澈的海水里,轻轻把唇贴在她连狭长的肚脐都变得非常明显的肚皮上;甚至有时还会把她拖到海底,在奉九急得忍不住冒出一串串儿的气泡时猛地封住她的双唇,把自己宝贵的氧气一口口渡给她,如果有人拍电影,这样做看起来自然极罗曼蒂克,不过对于一个孕妇而言却是有点冒险,所以没几次奉九就因为宁铮不顾孩子安危而要锤死他,宁铮只好作罢。 在北戴河和奉九一起游泳的时日里,宁铮最喜欢深深地潜入海底,再冲着在他斜上方游弋的奉九游过去,伸出双手把住她再也无法一手掌握的浑圆的腰肢,在清澈的海水里,轻轻把唇贴在她连狭长的肚脐都变得非常明显的肚皮上;甚至有时还会把她拖到海底,在奉九急得忍不住冒出一串串儿的气泡时猛地封住她的双唇,把自己宝贵的氧气一口口渡给她,如果有人拍电影,这样做看起来自然极罗曼蒂克,不过对于一个孕妇而言却是有点冒险,所以没几次奉九就因为宁铮不顾孩子安危而要锤死他,宁铮只好作罢。 宁铮曾问过奉九,为什么素日里穿衣颜色清淡,但一到海边就爱穿颜色这么艳丽的泳衣,奉九很奇怪地看着他,“这还用问?万一沉底儿了好捞啊。” “……”宁铮抚头,自己的太太,一方面浪漫到无以复加,另一方面实用主义得可怕。 宁铮出来度假,自然是亲信警卫大队人马跟来,再加上一到夏季就会从全国各地涌来的达官贵人们,所以民国十八年的北戴河海滩上,照样熙来攘往,热闹得无以复加。 虽说奉九不愿意展览自己的肚子,不过,很多事情她说了也不算。 来海边度假,也不能总呆在自己的私人领地不出去,总是要出去走走的;只要走出自家海滩范围,由宁铮陪着散散步,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人见了奉九的肚子都恨不得要评头品足一番,就好像他们都见过成百上千的肚子一样;而且个个很有经验地肯定是儿子:大概是因为奉九步履依然轻盈,后面依旧是条细腰,前面肚子带尖儿,皮肤变得越发鲜妍,人也更美了,这简直就是公认的标准怀男相了。 奉九一听表面不显,心里可是老大不乐意:她费了这么大劲,还是想生个女儿的——打扮长得粉嫩柔软的小女儿的乐趣,小女儿长成大女儿陪自己逛街的乐趣,不管多大也可以搂她入怀肆意亲吻小脸蛋的乐趣……她可一样也不想少。 奉九一听表面不显,心里可是老大不乐意:她费了这么大劲,还是想生个女儿的——打扮长得粉嫩柔软的小女儿的乐趣,小女儿长成大女儿陪自己逛街的乐趣,不管多大也可以搂她入怀肆意亲吻小脸蛋的乐趣……她可一样也不想少。 所以后来他们的大女儿一出生,也不知有多少当初自信满满、铁口直断的人的昂贵水晶眼镜碎了满地。 其实奉九赶来此地,除了度假,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为了参加柯卫礼、文秀薇及印雅格、葛萝莉这两对新人在这里举办的海滩婚礼。 原来葛萝莉也没顶住印雅格的攻势,在美国驻北平公使父亲的劝说下,接受了印雅格的求婚。 柯卫礼和印雅格也是朋友,私下里互有来往,一得知都要在夏天结婚,干脆决定凑一起举办结婚典礼,也省得让他们的朋友多跑一趟,岂不两全其美。 而且文绣薇和葛萝莉又都是奉九的闺蜜,两对新人更都是因为宁铮奉九夫妻俩而相识结缘,所以一起办婚礼真是怎么看怎么合情合理。 两对新人除了文秀薇家世略弱些,其他三位都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名门望族,来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自然也大多声名显赫,为了安全起见,宁铮除了安排警卫队住在原德国营房区内,还从宁军军港葫芦岛调来了“海折”、“海琛”和“海豫”三艘军舰担任海上警戒。 婚礼大多相似,这一场也不例外。一大清早,柯家的私人海滩内,很多柯家和印雅格雇来的下人已经开始忙碌:临着大海扎起了飘扬着蓝色清透纱幔的四白柱仪式亭,对面摆放着二百多把供来宾就坐的靠背椅,分列两侧,都蒙着白色椅套,橘黄色丝带扎成蝴蝶结套在椅背上;空出中间一条狭长的过道,撒着橘黄色的百合花瓣;远处几十张供婚礼后客人用餐的蒙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上,罗列着橘色和白色的绣球、洋桔梗、芍药等鲜花,为了呼应海滩婚礼的特点,还点缀着洁白的贝壳、及处理得干干净净随意摆放的橘色、黄色和红色的五腕海星。 接近十点钟,来宾已经陆续到达:大多是京津冀沪欧美留学圈里相互熟识的各位公子小姐,他们本来也是一到夏日就来北戴河度假,这里就是一个钱权并重的豪门聚会。 因着是出席在海边的夏日婚礼,绝大多数的男男女女都穿着浅蓝色、米白色、浅栗色、淡鸭黄等清爽柔和颜色的服装。 奉九经过一晚上的充分休息,此时由宁铮陪着,悠悠闲闲散着步地来了。 他们正与一身浅蓝色无尾燕尾服,扎着白色卡马邦德的印雅格闲聊,这位“英俊得像一幅画”一样,最接近奉九心目中的“弗吉尼亚人”的新郎官自从跟在老帅和宁铮身边,什么场面没见过,但今天大概是头一次做新郎,所以举止看起来颇有点局促,宁铮低声笑话他。 印雅格的父母住在美国加州的庄园里,生他时年岁已不小,现在更是年事已高,身体抱恙,无法坚持坐长时间的飞机或轮船来中国参加儿子的婚礼;而当初带着他来到中国的叔叔也已经功成名就,早回去跟老哥哥一起养老了。 彼时的中国,是充满了冒险精神的各国年轻人的天下。 所以印雅格打算这边婚礼一结束,就带着太太回美国一趟,再在那边宴请美国的亲朋。 奉九照例表达了对他别出心裁的新郎礼服的赞美,看看,如此出挑优雅,就是不一般。 紧接着宁铮的“四大公子”悉数到场:最先到来的当然是今天的另一位新郎官柯卫礼,一身白色燕尾服,别了一朵红色的玫瑰胸花,一向沉肃到有些古板的脸上挂着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容,笑得像个太阳神一样耀眼,能抱得体力如此之好、活泼淘气的吃货美人归,这可能是他这个香港人在北地最大的收获了。 紧接着宁铮的“四大公子”悉数到场:最先到来的当然是今天的另一位新郎官柯卫礼,一身白色燕尾服,别了一朵红色的玫瑰胸花,一向沉肃到有些古板的脸上挂着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容,笑得像个太阳神一样耀眼,能抱得体力如此之好、活泼淘气的吃货美人归,这可能是他这个香港人在北地最大的收获了。 第二个是朱铁黎,宁铮的少尉副官:个子高大,面容狂放不羁,他穿着白色隐细灰条纹亚麻薄西装,头戴白色巴拿马草帽,手拄文明棍;他的父亲朱启钤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实业家,更是杰出的收藏家,尤其在缂丝工艺品收藏方面,成绩骄人,号称“缂丝收藏第一人”。 宁铮曾在新婚后不久,花费二十万银元,从老朱先生手里买了很多珍贵的清朝缂丝礼服、常服及团扇、屏扇给奉九赏玩,奉九继而照着这些精美的绣活,找苏州一带的绣娘化用在自己的衣服、手袋、香囊等物品上,也当成礼物送了不少给自己的闺蜜和女性亲属们;当她觉得有的丝织品看不大明白时,就会打电话给老朱先生请教,所以奉九跟朱铁黎的父亲反而更熟稔些。 前几天,他刚刚陪着宁铮,在北戴河的赤土山飞机场附近试飞了印雅格半个月前刚刚从法国购进的“施莱克”新型水上飞机,随行的有奉九、朱铁黎的几个漂亮妹妹和宁铮的随从们,女眷们看到飞机居然可以在海上起飞、降落和停泊,都觉得很是新奇。 其实早在三年前,宁铮就已经引进了八架“施莱克”FBA-19型水上飞机,组成了水上飞机队,并以“镇海号”为母舰,可以说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艘航空母舰。 在此过程中,居然还成全了两段姻缘:朱铁黎的四妹朱沪筠与一马当先试飞的少校飞行员李靖安一见钟情,而五妹朱鲁筠也与另一位少校秘书林光沐看对了眼儿,今天他们当然也都来了。 待这次海滩婚礼结束后不到一年,朱氏姊妹也双双一同出嫁。 因着奉九也跟去了飞机场看热闹,所以宁铮又把这种成全人姻缘的好事儿算到了自己太太头上,硬说她就是月老转世。 奉九早看出来了,宁铮身边都是少壮派军官,而且大多数有留学背景,家世不俗,怎么可能不让妙龄的小姐们芳心萌动?所以这才是“月老”的真相,要说月老,在她看来,宁铮倒是当仁不让。 奉九早看出来了,宁铮身边都是少壮派军官,而且大多数有留学背景,家世不俗,怎么可能不让妙龄的小姐们芳心萌动?所以这才是“月老”的真相,要说月老,在她看来,宁铮倒是当仁不让。 朱铁黎的臂弯里勾着苗条高挑的太太王柔嘉,正是当初在“德迪翁”聚餐时那位绿裙女郎,第一次见到了奉九后,就赶紧给自己的表妹邵紫萍摇电话,告诫曾对宁铮痴心一片的她彻底死心。 接着到场的是穿着蓝色西装和同色西式连衣裙的第三位公子——曹朴和他的妻子平若凝。 曹朴人如其名,一身亚麻色西装质朴无华,但他本人就是闪着光芒的谦谦君子,曹朴曾因父亲在“火烧赵家楼”事件里的名声而备受排挤,但为人不改其志,也算难得;他与柯卫礼和印雅格同时交好,而且口才便给,说话声音清越,所以也被委以重任,做今天的婚礼司仪。 夫人平若凝是一位温婉闺秀,毕业于由西方传教士设立的私立华西协合大学的医科,也是一九二四年招收的第一批女生,毕业后来到北平,协助前北洋政府总理、老公公曹儒林成立了中央医院,免费为平民百姓治病,奉九听后甚为感动,很快开了一张十万元的支票捐赠给这所平民医院聊表心意。 当时宁铮笑着说,原来我娶了一个手松松的“散财童女”,哦不对,“散财太太”。 因为就在几天前,奉九还给自己的母校奉大捐助了两百万银元,同一天又给把父亲的遗产用到几乎见底儿,眼见着已经捉襟见肘的徐庸大学捐赠了九十五万银元,甚至给刚刚成立的吉林大学又捐了八十万银元,这都是她指示吕龟图,也就是父亲指定给自己的财富管理人,卖了早年母亲给她囤积在黑龙江和蒙古的大片土地得来的,频频出动的大手笔也是震动了中国社会。 当然也把劝说无果连连叹气的父亲和大哥震得够呛。 奉九莞尔一笑,直视着宁铮的眼睛,“我乐意。” 奉九莞尔一笑,直视着宁铮的眼睛,“我乐意。” “乐意就好,有钱难买您乐意。”宁铮狗腿地说,还不忘把奉九怎么看都看不出来有什么浮肿的双腿架到自己腿上,卖力地按着。 宁铮当然知道,奉九的行动,也是对自己的支持:虽然东三省财务吃紧,军费、行政开支钧大幅下降,但财政委员会各位委员却达成共识,一致决定对教育的投入不但不能有丝毫减少,还要加大拨款力度,东三省境内,几乎所有的大中小学的财政经费由此不降反升了百分之五十以上,奉九对丈夫治下如此有远见有担当的做法也是赞赏的。 坚定发展教育才是切实提高国力的不二法门。 感动之余,富贵小姐奉九忍不住砸钱以示支援,反过来又让宁铮心存感激。 再一会儿,与老帅一道遇难的前黑龙江督军吴秀峰的儿子,第四位公子——吴幼权和太太何英也到了,吴幼权这一年以来变化极大:因着被比自己能力出众、拥护者众的过继哥哥夺了黑龙江督军继任者的位子,仍然只能在宁铮身边做一个侍卫官,虽然实际上早在十六岁时,吴幼权已被自己的父亲授为少将,可惜命运不济,愧对亡父为自己铺路的一番苦心。 去年至今他做了两件事,为逝去的父亲和吴家赢得了美名:一是以父亲的名义,在沈阳创办兴权中学堂,学堂的经费以及学生的学费,全由吴家承担;二是在宁铮的授意下,组建一支新的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公署卫队团,担任宁铮的护卫工作,下辖四个连,并主动出资购买暂编骑兵队所需马匹,并坚决要求宁铮把他的军衔,由当年他父亲亲授的少将,直降为中校。 他落落寡欢,好像什么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只有转头与青梅竹马、小巧玲珑的妻子交谈时,才得露出一点笑意。 又怀了二胎的郑漓也由奉九的堂哥——电影明星唐奉允陪着到了,他们先期到达了奉天,住回了老宅,与奉九他们已经见过几次了,她的月份比奉九要小一些。 奉九敏感地觉得,堂哥和漓漓之间存在问题,两个人之间,好像是漓漓对二哥爱答不理的。 但不像是什么常见的男人搞七捻三,而是更深刻更本质的观念上的分歧,偶尔和他们夫妇闲谈几句都听得出来,好像漓漓对于二哥没什么人生追求感到失望,甚至忍不住当面讥讽;一向眼高于顶的堂哥倒一反常态地沉默寡言,不与太太论短长。 奉九深知婚姻这门学问莫测高深,外人不能随便插手,只能暗暗挂心。 媚兰抱着龙生也来了,旁边是没一会儿就非要把孩子接过抱到自己怀里,生怕太太累着的完美丈夫、副总参谋长吉松龄,他极少穿浅色西装,一穿上效果惊人,真好像一杆风流蕴藉的翠竹一般,恨不能飒飒带风。 他唇边的浅浅笑意,简直能把一旁看了他好几年也没看够的媚兰融化,奉九不禁暗掐她做了人娘几年仍然不盈一握的小腰,示意她矜持点,都老夫老妻的了,还能行不? 小小的龙生,金童一般秀雅,对于这个他从一出生就很熟悉的高个唐姨姨的变化很有些震惊。吉松龄把他放下来,矮矮胖胖一个,安安静静地站在奉九旁边,奉九摸着他的发顶,手感润滑,发质极佳。 他抿着水润的小嘴儿,紧紧盯着旁边干妈冲出去老远的肚子:这也太大了,龙生默默地把自己的大脑袋往肚子边上凑凑,跟干妈的肚子比了比——甘拜下风,比自己吃了很多好吃的西瓜后的肚子还大那么些。 他现在快两岁了,是个早慧的,话说得很早,但就是不爱说。 瞅了一会儿后,小家伙自己开始行动起来解惑了。他把小耳朵贴在奉九肚皮上,专注地听着,围着的大人一直都面带笑意看着他,看到他这举动,都很纳闷到底在干什么,没成想龙生贴了一会后,时不时地还点点头。 奉九奇道:“你能听到什么啊龙生?” 小家伙人不大,倒挺有章法。 龙生小小年纪气定神闲,颇得乃父风采,等着大人们七嘴八舌地都收了声,这才抬了长睫毛,口齿清楚地说:“妹妹着急了,要出来跟我玩儿。” 众人大笑,奉九和宁铮更是大喜:都说年纪小的孩子能通神,看看,这个小神算说了,肚子里的是女儿。 正热闹着,奉九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轻轻呼唤她的字“鹿微”,她惊喜回身,果然是又有时日没见的包不屈——作为柯卫礼的老友,他怎么可能不来参加发小的婚礼呢?何况他还是保管结婚戒指的第一伴郎。 奉九惊喜地小跑上前,垂坠在珍珠白烟霞绸无袖宽身长袍双肩处的海蓝色长轻罗,随着海风飘荡起来,吓得包不屈紧跑几步扶住了她:此时她的腰身已如此明显,包不屈的眼里不免闪过复杂的光芒,正正对上了奉九身后从他一出现就注视着他的宁铮。 奉九嘻嘻笑着,尽是喜悦。说来奇怪,她对自己的大肚子暴露于众人面前经常感到难堪,但这其中不包括包不屈。 奉九嘻嘻笑着,尽是喜悦。说来奇怪,她对自己的大肚子暴露于众人面前经常感到难堪,但这其中不包括包不屈。 她的一口珍珠糯米牙在海边的烈日下闪着白光,自月份渐长,她的头发剪成了现在非常流行的齐耳短发,也就是“华斯王子式”,不看她臃肿的腹部,倒又成了一位俏丽灵气的少女,包不屈神情有些恍惚,好像奉九又重返十六岁一般,淘气可爱。 宁铮缓步上前,习惯性地伸手围拢住奉九的腰身。老友之间淡淡地互致问候,闲聊了几句,接着,想聊也不能了。 此时,南京政府高官、几大西方主要国家驻华公使、各大洋行买办及家眷……加起来也有七八十人,已经陆续到来。 最后,迎来一位远道而来的老绅士——柯卫礼的父亲柯东爵士。 自己最心爱最有抱负的儿子的婚礼,他怎么可能不来参加,虽然柯卫礼还会带着文秀薇回香港再举办一场婚礼,但这是在离中国政治中心最近的地方,所以于情于理,柯东爵士还是来了。 奉九向他身后一望,柯先生由柯卫礼的两位姐姐一位妹妹陪同而来,没看到柯卫礼那位事佛茹素的母亲。 待宁铮与奉九上前与之问候后,柯先生就与看到他紧走几步赶上来与之交谈的朱启钤、葛大卫及其他老绅士们热络地交谈起来了。 今天的场合,中年人、年老者不到二三,大多数都是年轻人。 所以待仪式一结束,年长者都很快离开了,自去找个清静所在,喝茶畅谈。 不过此时现场已是人声鼎沸,呼朋唤友、各种寒喧之声不绝于耳。 巧稚巧心和奉灵三个顽皮的姑娘也高高兴兴地坐在最后一排,穿着一起找裁缝做的式样相似的蓝绿色乔其纱过膝裙,还不忘跟回头找她们的奉九挥手示意——这也就是年纪小,要是大姑娘了,给钱让她们跟闺蜜穿得一样都不干。 接近上午十一点钟,两位身穿黑色牧师服的西洋牧师已经在仪式亭的罗幔下站好,正等待着两对新人完成他们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仪式。 两位新郎一沉稳一略带激动地站好,等着迎接自己的新娘。 所有来宾已经就位,大家都热切期盼着婚礼的举行。 第77章 婚礼(二) 宁铮作为东三省第一号实权人物,被安排在第一排右侧的中间位置就坐,奉九自然就在他身边,不得不接收来自四面八方若有似无的各种意义不明的目光,奉九觉得大家好像都在盯着她的肚子瞧,不禁有些着恼。 宁铮本就时时留意自己的太太,一看她习惯性地又用雪白的糯米牙不自觉地咬上了红唇,平日里他最是看不得奉九糟蹋自己才有资格肆意蹂躏的两片娇柔,立刻什么都忘了,想也不想地伸出大拇指把她濡湿的下唇向下轻轻一拉,“啵”地一声,一片绯红立刻从她的贝齿间被解救出来,宁铮于是心满意足。 奉九楞了楞神儿,对于宁铮的多此一举,难免嘴巴就是一嘟。 奉九自己都没发现,在宁铮面前,她是越来越爱发娇嗔了,宁铮笑了,有点忍不住地倾身上前,想要吻那片红唇一下;这么多年下来,奉九也早已习惯了他的吻——他有需求,她就配合,于是也抬高了脸儿往他那边儿凑了凑。 四片唇瓣宛转欲接时,夫妻俩忽然同时察觉到现场变得一片肃静,除了海浪的声音,原本的人声都消失了。 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宁铮的身份决定了两人只要在公共场合出现,势必成为焦点,刚刚他们的举动虽然自以为低调,但在意犹未尽中还是凸显出了亲密和默契,而丈夫和怀孕妻子的形象也太过美好、太过耀眼,所以现在婚礼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们二人身上。 奉九脸一热,赶紧正襟危坐,同时捅捅旁边始作俑者的宁铮坐好。 众人正围观当今中国最年轻、漂亮、有权势的一对儿小夫妻的打情骂俏来劲儿,忽然停住了,只能颇为遗憾、意犹未尽地散了眼神。 众人正围观当今中国最年轻、漂亮、有权势的一对儿小夫妻的打情骂俏来劲儿,忽然停住了,只能颇为遗憾、意犹未尽地散了眼神。 不过刚刚宁司令对着太太柔情缱绻的表情,还是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宁司令本人年纪就轻,为了增加威严感,这一年多来不得不总端着,非贴身同僚,就没见过他有刚刚这么生动的表情。 但宁铮毕竟位高权重,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只好齐齐收了目光,转而注视着正前方的新郎和牧师、伴郎。 站在仪式亭右侧,手拿盛着两对新人结婚戒指的托盘,一身蓝白细格子薄西装的包不屈本就没办法不把目光凝在奉九身上,此时看到了两人不经意崭露的亲密无间,眼睛一垂,低下了头。 忽然有人往后看了一眼,眼睛一亮,好像发现了什么,立刻告诉旁边的人,一个告诉一个,奉九发现来宾们又都海浪般齐刷刷地扭头往后瞧,她也赶紧跟着扭头,这才看到身后离得几十米远的地方,站着两位待嫁的新娘,都穿着白缎子的礼服,一个手里捧了一束球形的白色铃兰,一个捧了一束垂着绿色藤蔓的酒红色的马蹄莲,原来她们都已经从各自的别墅到达了这里。 这个时代还不流行带有巨大拖尾裙摆的婚纱,两位美丽新娘的婚纱款式不同,但风格都是优雅华贵兼具,秀薇和萝莉的婚纱也是两人商量着一起定做的:荷叶边、蝴蝶结、钟形褶皱、珍珠、蕾丝……,半透明的分别绣满了忍冬和祥云纹的轻罗头纱,衬托出两张极具东西方美的脸庞来,真是各有千秋。 西式婚礼上新娘身穿白色婚纱的历史其实并不长,不过始于一八四零年维多利亚女王出嫁而已。 两位新娘挽着身穿黑色日礼服的父亲的手臂,等待着仪式开始;文秀薇的父亲自不必提,葛萝莉的父亲——仪表堂堂的美国驻华公使葛大卫也是神情有些落寞,等着把宝贝女儿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 两位新娘挽着身穿黑色日礼服的父亲的手臂,等待着仪式开始;文秀薇的父亲自不必提,葛萝莉的父亲——仪表堂堂的美国驻华公使葛大卫也是神情有些落寞,等着把宝贝女儿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 他和站在身旁的文先生时不时地交换着感受,待看到中美两位父亲一齐低头叹气,奉九不禁笑了起来。 一架昨晚就被运到沙滩上,调好了音的白色三角钢琴开始奏出庄严的《结婚进行曲》,这是德国作曲家瓦格纳为自己的歌剧《罗恩格林》所做的;紧接着两男两女四个小花童出现在视野里,其中两个梳着二八分小油头、一身小白西装特带样儿的三四岁小男孩,分别是柯卫礼大姐和二姐的孩子。 两个身穿洁白缎子花朵型礼服裙的小女孩儿,一个是朱铁黎的女儿,另一个则是曹朴的女儿。 刚刚奉九没见到她们,是因为四个小花童都被带走打扮去了。 他们一人手里拎着一个小竹编花篮,里面盛满了橘黄色白色的花瓣,被大人从后面鼓励着、催促着,迈着小短腿,漫不经心地一路走一路撒着,有的还动不动就定在哪里不动了发会儿呆,有的一屁股坐地上开始扬沙子挖洞埋花瓣儿,最小最胖的小姑娘则勉力走到了最前面,忽然看到奉九,觉得这个姨姨最好看,立刻花篮一扔小手一张让奉九抱抱。 全场大笑,宁铮怕她踹到奉九的肚子,赶紧主动蹲下抱起了这个胖娃娃。小姑娘一看这个叔叔也好看得紧,立刻乖乖地呆在他怀里,然后伸手玩上了奉九肩上的蓝色轻罗。 小姑娘的母亲平若凝急得够呛,赶紧从后面猫着腰一路小跑过来,一边低声跟奉九宁铮道歉,一边要把死活赖在宁铮怀里的亲闺女薅走。 小姑娘气急败坏,张嘴就要开嚎,带娃儿经验不可谓不多的奉九赶紧用自己做活是不行,但玩个没什么用的把戏从来难不倒的十根手指,比上了手指剪影逗弄她。 她的纤纤细指灵活得不像真的,就着天上的太阳,在沙滩上一会儿比出一只吐舌子的小狗,一会比出鼓动翅膀飞翔的海鸥,小娃娃立刻被吸引了,凝着大黑眼珠的眼睛仔细看,早忘了哭这茬儿了。 一旁杵着不动的婚礼司仪,也就是曹朴,一看包括自家女儿在内的花童是废了,也不指望了,赶紧指挥两位岳丈陪着新娘向前走。 两位父亲挽着女儿,在让做父亲的听了复杂难言的结婚进行曲中,步履缓缓地走到了两位同样英俊高大的新郎面前。一旦把心爱的女儿交给了新郎,文先生和葛大卫马上互相搭着对方的肩膀,又欣慰又心酸地回头往后走,好像不这样都不足以支撑他们走下去,反倒是头排坐在另一侧的文秀薇和葛萝莉的母亲淡定许多。 是啊,不管多大,即使道理都懂得,但哪有疼爱女儿的父亲舍得把女儿嫁出去呢?除了自己,搁哪个男人的手里都不放心。 趁着大家都在看新娘、新娘父亲和继续淘气不听劝的小花童,脖子都在往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地扭,一只修长的手也不失时机地放到了奉九的腹部,轻轻揉摸了几下,一道温润的嗓音在她耳边柔柔响起,“我们的女儿以后要是出嫁,我说不定都能哭出来。” “……”奉九转头对上宁铮海样深邃、充满爱意的双眼,“……那我就不让你挽着她出席婚礼。” 宁铮跟奉九一样,迫切希望头一胎是个女儿。自看过了奉九闺房里她从小到大的照片,宁铮就一直梦想着生个小奉九:粉雕玉琢糯米团子一般,倔强稚气灵动的小模样,招人爱到了让人心醉的地步。 宁铮跟奉九一样,迫切希望头一胎是个女儿。自看过了奉九闺房里她从小到大的照片,宁铮就一直梦想着生个小奉九:粉雕玉琢糯米团子一般,倔强稚气灵动的小模样,招人爱到了让人心醉的地步。 宁铮好笑地收回手,轻弹她一个脑崩儿,“你都不为我的慈父深情感动的么?” “不许作妖儿!”奉九低喝一声,充满优越感地觉得自己比年龄大一巴掌的宁铮成熟多了。 “你可喜欢这样的西式婚礼?要不要我们再举办一次婚礼?”宁铮低声问,不顾奉九的反对,与她的左手十指交缠。 他总想把最好的给她,看到同僚们的婚礼,宁铮才惊觉当初跟奉九的中式婚礼,是不是其实她心里并不满意呢。 毕竟现如今中国时髦的知识女性们,结婚几乎都是选择了西式婚礼。 奉九不可置信地回头瞪他,“那我不是成了二婚头子了吗?” “胡说,那怎么一样,反正嫁来嫁去,都是嫁给我。”宁铮笑了,一点不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何不妥,反而自觉很贴心。 “才不要,其实我喜欢看别人的婚礼是不假,但到自己这儿,就嫌麻烦了。”奉九嘿嘿一笑,宁铮一想,可不,这才是自家太太的做派,于是放了心。 此时,由两位神父引领着,新人们宣读誓言,互换戒指,并相互亲吻,现场气氛马上达到了顶点,各种叫好声、口哨声、掌声交织在一起,连在旁边飞来飞去的大群的海鸥都被吓得振翅高飞了。 此时,由两位神父引领着,新人们宣读誓言,互换戒指,并相互亲吻,现场气氛马上达到了顶点,各种叫好声、口哨声、掌声交织在一起,连在旁边飞来飞去的大群的海鸥都被吓得振翅高飞了。 此时,钢琴师又奏起了门德尔松为《仲夏夜之梦》所作的《婚礼进行曲》,这也代表着这场西式婚礼上所有仪式的终结。 文秀薇和柯卫礼对视一眼,薇薇这个淘气新娘故意对个眼儿,逗得一向严整的柯卫礼哈哈大笑;而印雅格和葛萝莉这一对儿岁数相差有点大的则相拥在一起,久久不肯松手,激动得泪流满面……一笑一哭,相映成趣,让所有来宾忍俊不禁。 随后未婚的小姐们站到一起,打算抢两位已转过身的新娘从头顶扔过来的捧花,沾沾喜气,争取下一个出嫁的就是自己,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都诚心,比如宁家两位小姐和唐家奉灵,纯属都是被推着过来打酱油的。 一阵惊呼和欢快的哄笑声过后,王柔嘉的一位漂亮表妹和巧心分别抢到了葛萝莉和文秀薇的捧花,王柔嘉赶紧恭喜自己的表妹,而巧稚和奉灵则打趣着巧心,悄声笑话她这是恨嫁了,弄得本就是无意被花砸中的巧心哭笑不得。 一支穿着钉有金色铜纽扣的白色演出服的法国海滩乐队趁着刚才的仪式也来到了现场,配合着钢琴师,奏出了让人心情欢快、舒适放松的乐曲。 婚宴随之开始。 这次双新人的婚宴采用的是被称作“薄肥”(buffet)的客人自取的就餐形式,其实就是发源于北欧海盗、流行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今的自助餐。 不过在这个时代,自助餐还没有推广开来,所以很多见多识广的客人也觉得这种就餐方式很是稀奇:几十条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上面,早已摆好漂亮的西式骨盘和银质刀叉,而在一旁的五大长条桌子上,已经摆了很多适合夏天食用的西式菜品和甜品、饮品。 不过在这个时代,自助餐还没有推广开来,所以很多见多识广的客人也觉得这种就餐方式很是稀奇:几十条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上面,早已摆好漂亮的西式骨盘和银质刀叉,而在一旁的五大长条桌子上,已经摆了很多适合夏天食用的西式菜品和甜品、饮品。 婚宴部分,两位新郎也是有志一同地找了宁铮二哥宁铖负责,这位著名的美食家听了婚礼举办的形式,和主宾的身份后,略一思量就指定了京城两家西餐厅来负责此事,菜牌更是他和两家主厨反复推敲商定的。 宁二爷这位享誉全国的美食家一出手,两家西餐厅如临大敌,主厨加西点师傅各个撸胳膊挽袖子地大干一场,务必要把席面整治得漂漂亮亮,尤其对面还是同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就较上了劲儿,生怕丢了份儿。 这两家西餐厅分别是哈尔滨华梅西餐厅北平分店和天津起士林,以俄式和德式风味为主,兼具法意餐点西餐,这两家西餐厅可以说占据了当时民国西餐的半壁江山,极富盛名。 此时,各位参加婚礼的来宾已经陆续起身,拿过一个个盘子,盛着自己挑选的食物,再三三两两地坐到长条桌旁,一边吃喝一边谈笑。 两对新郎新娘也端着酒杯走过来,笑着跟亲朋好友打招呼,接受大家的祝福。 两对新人的朋友略有重叠,正好提供了一个认识新朋友的机会,所以整个海滩上觥筹交错、寒暄声不绝于耳。悠悠的弦乐和着海涛,不时传来水晶杯子相撞的清脆碰杯声。 奉九挺着大肚站在一旁,手里端着一杯“荷兰水”,只可惜连块从北平的“义和冰窖”拉来的碎冰都掺不得,真是遗憾;跟宁铮一起接受大家或探究、或欣赏的目光,时不时有人上前介绍自己和家眷,奉九应对得体,好在大家也都识情识趣,早看出一旁的宁司令脸色淡淡的,揣测下大概是生怕把自己月份已不小的太太累着,所以没一会儿这样的人也都消失不见了。 此时正好柯东爵士来找宁铮说话,柯先生是老帅的老友,去年老帅遇难,他还不远千里奔赴奉天吊唁,属于世叔世侄的关系。 奉九含笑听了一会他们的谈话,眼睛就忍不住偷偷溜到一旁的餐桌上:别人都去吃了,只有她除了一杯汽水在手,还一直不得动弹呢。 宁铮一边说话一边分心注意她的需求,看到她灵动的眼波向旁边一瞟,宁铮哪能不知她所想,立刻伸手在她腰上一按,示意她赶快去。 奉九于是冲着柯爵士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柯先生一脸明了地笑了,“我还没谢谢你帮我那个木头疙瘩儿子找了个好媳妇儿……快去吧,有身子的人就是容易饿。” 奉九赶紧摆手表示这不算什么,然后就乐呵呵地直奔餐桌而去。 柯东爵士感慨地看着奉九的背影:“瑞卿,你是找了个称心的,Robbie也是,你们都是赶上了好时候啊。”Robbie就是柯卫礼的英文名字。 他自己的正妻是父母之命,又不生育,自然不大如意,但也无法休弃。 而柯卫礼的生母是正妻的表妹,嫁过来做了平妻,与自己情投意合,共生了三男七女,只是还有表姐正妻在那杵着,所以总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最近更是干脆出了家,柯东爵士一叹:缘来缘散,人来人去,都是命。 宁铮对于世叔家里的事儿自然明白,只能出言安慰,柯东转念一想,宁铮父亡,年纪轻轻坐在这么个位置上,比自己可不易多了,又转过头来给他打气鼓劲儿。 奉九自然不知道他们后面的谈话,她早一路溜达到餐桌这边打算大快朵颐了。 奉九现在的食欲,很是惊人,甚至到了宁铮不得不限制她的地步,生怕胎儿太大不好生产;并暗自思量,肚子里的肯定是个馋丫头,嗯,也可能是个馋小子。 天津起士林的德式西餐自不必说,奉九已经很熟悉了,也不大感兴趣;她是奔着头一次在北平开店的哈尔滨华梅西餐厅的著名俄式大菜来的。 这俄式大菜看上去至少就没让人失望:各色佳肴小山一样堆在巨大的光可鉴人的椭圆形银质餐盘里,有奶油鸡脯、烤奶汁鳜鱼、炸板虾、铁扒鸡等等,汤品有罗宋汤、奶油蘑菇浓汤,颜色红亮,香味扑鼻,引人食指大动。 特色主食则是俄式槽子面包,还有各式甜点甜品,据一旁站着有会儿功夫、专等着给同好三弟妹介绍的宁铖说,槽子面包是用特制的啤酒花工艺发酵的,而且必须用黑龙江柞木炭烘烤,这样的话面包里会有种很少有的清香浓郁之感;特色饮品则是格瓦斯,是用面包干发酵酿制而成的,颜色类似于红啤,酸甜适度,是一种无酒精的发酵饮料,夏天饮一口最是清凉。 宁铖特意给奉九倒了一杯,说孕妇也可以喝,在饮食方面一向勇于接受新鲜事物的奉九于是喜滋滋地端过来就喝了两口,杯子一撂下,刚想发表点“饮后感”,斜剌一只手已经伸过来虎口夺食。 宁铮拿走她的杯子,对着日头照了照,蹙眉道:“看着还是太像酒,万一有什么不知道的成分,对你对孩子不好呢?喝两口得了,知道什么味儿就可以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格瓦斯一饮而尽,这家饭店自酿的味道出奇地好,他颇有意犹未尽之意,但看着一旁气得要跳脚的太太,只能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拉着奉九要去吃点更安全无害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格瓦斯一饮而尽,这家饭店自酿的味道出奇地好,他颇有意犹未尽之意,但看着一旁气得要跳脚的太太,只能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拉着奉九要去吃点更安全无害的东西。 奉九不想走,暗暗伸手扭他腰上的肉,宁铮忍着疼又忍着笑地搂住她的腰,顺手把她作乱的手摁住。 一旁的宁铖无奈地揉揉额角,“三弟,你也太紧张了。” 谁家没怀过孩子似的,就你事儿多! 此时又有宁铮以前在欧洲的旧识找宁铮说话,宁铮做了简单的介绍,两人就站着闲叙了。奉九微笑着致意,马上抓紧机会脚底抹油地再次溜走。 北戴河的海蟹极有名,奉九看着桌子上摆着的一壳壳剥好的蟹肉,知道这种海蟹才最对她胃口,肉质鲜美紧实,相比之下,阳澄湖大闸蟹还是差点意思。 不过,蟹肉性寒,对孕妇只怕也是不好的。 奉九想着,只吃一点点,应该无事,她仔细地左右看看,宁铮还在不远处跟人闲聊,应该看不到她。 她背对着宁铮,遮住面前的海蟹,慢慢伸长了手,拿起一壳蟹肉,放到自己餐盘里,动作迅速地拈起一只小勺,挖出一点,刚往嘴边一送打算享用时,一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指节处有疤痕的修长的手伸过来坚决地盖住了小勺,又顺势要拿走蟹壳。 奉九叹了口气:这家伙是后背也长眼睛了么? 她随即堆起一个笑,把小勺往他嘴边一伸,“呶,你吃,你吃。” 宁铮本来绷着脸,气她自怀了身子在饮食上总有些任性,没想到她来这么一手儿,随即笑了开来,无奈地说:“淘气。” 但还是伸舌把一勺蟹肉一卷而尽。 接着对奉九说:“再忍三个月,我们就挺过来了,好不?我也忍着不吃,你吃什么我吃什么,行不?” 奉九没想到,自怀了孕,居然是在吃的方面受到的局限最大,真是没辙。 奉九赌气地说:“这辈子,我就生这一个,以后再也不生了。” 宁铮一听急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嘴,“不许乱说。我们怎么着也得有三个孩子才行吧?” 奉九一听,觉得宁铮真是令人发指:敢情你老是不用忌口,不用天天负重前进了是吧?站着说话腰是不疼哈? 刚想给他两句听听,宁铮就很有先见之明地似笑非笑地说:“你要是敢说让我找别人生的话,你就试试。” 奉九一想到昨天晚上被宁铮闹着,到底不得不替他纾解了一次才罢手的事儿,只好悻悻地闭了嘴。 因着愤愤不平,这回可懒得粉饰太平,也不怕别人看了。 因着愤愤不平,这回可懒得粉饰太平,也不怕别人看了。 宁铮看着她撅起来的嘴巴高得都能拴头小叫驴了,又梳着齐刘海的发式,满满的小女孩娇憨情态,反倒比几年前更可爱,到底忍不住侧头过去,啄了啄她水润的唇瓣儿。 奉九推开他的脸,又看上了一旁的烟熏三文鱼蛋白菠菜卷儿——这是地道的北欧餐点,奉九自己就曾经做过,其中用到的抽打到硬性发泡的蛋白,还是宁铮甩开膀子帮她的。 不过既然有了身子,烟熏三文鱼毕竟属于盐分高容易造成浮肿的,那还是别吃了,宁铮诚心诚意地规劝着。 奉九被跟在身旁亦步亦趋的宁铮搞得没了脾气,只好他递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 奉九很快发现,蜂蜜莲覆盆子慕斯很好吃,奶油茴香小龙虾也不错,她跟宁铮拉拉扯扯,讨价还价,到底一样吃了小半份。 随即宁铮接过她吃剩的餐盘把剩下的全都吃下去了,俩人不是浪费食物的人,夫妻配合得很是默契。 忽然一位柔媚的黄衣女郎走上前来,恰恰就是刚刚和巧心一起抢得捧花的那位,一双妙目看着奉九,满眼欣慰,“宁太太您好。我是王柔嘉的表妹邵紫萍,近来听说了您很多事……我对您的义举很钦佩、很赞赏。” 奉九一愣,接着想大概是指她频频捐款办学和资助平民医院的事吧?这位女郎如此亲切温和,奉九对她也是心生好感,但一旁的宁铮已经走上来,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而且手指微微用力,奉九立刻心下了然,这位只怕又是丈夫的“婚前好友”。 宁铮在紧张,生怕这位旧相识会让怀孕后明显没以前稳定的太太的情绪再起了什么波澜。 不过这位女郎其实还真的是实心实意来祝福的,她看着与宁铮站在一起、般配得无以复加的奉九,想想刚刚婚礼上亲眼所见,再看看奉九夸张的肚子,还有什么不能释然的。 她当然注意到了宁铮稍微有点紧绷的神情,微微一笑,随即知趣地告辞了。 宁铮偷眼瞧着奉九,生怕太太发脾气,没想到奉九只是叹息一声,真心实意地说:“你说你当初怎么就非赖上我不可了呢,我看着这些年轻女郎,哪一个配你,也都是好的。” 宁铮一听,一股火儿顺着裤腿儿就往上飙,但瞧瞧太太的大腹便便,只能“咕咚”一声,把气硬咽了下去。 “这是嫌我没夸够你么?”宁铮只能另辟蹊径讨好太太。 奉九眨眨眼,不以为意。 宁铮忽然拉着奉九到了一旁,附耳轻轻道:“没见到你时,我从没想过结婚;见了你,我只想跟你结婚。” 丝丝热气熨贴着她的耳朵,奉九忽然就被取悦了,其实她心里哪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度,她忽地粲然一笑,偷眼看看左右无人注意,踮起脚尖,迅速地亲了宁铮的双唇一下。 这可真是喜从天降,宁铮有点傻了,恨不得马上带奉九回去找个背人的地方好好亲个够。 很快到了下午,婚宴进入尾声,众人有的在沙滩上和着乐队奏出的乐曲跳起了舞,更多的人则是三三两两端着酒杯跟新交旧识攀谈着。 很快到了下午,婚宴进入尾声,众人有的在沙滩上和着乐队奏出的乐曲跳起了舞,更多的人则是三三两两端着酒杯跟新交旧识攀谈着。 没一会儿,两对新人要退场了,他们特意又找到奉九和宁铮跟他们热切地道了别,随后,印雅格和葛萝莉开着敞篷汽车,在沙滩上一路向东飞驰而去;文秀薇和柯卫礼则利落地骑着侍从牵过来的高头大马向西走,分别回去准备回美国和香港的行程去了。 近一年来,因为东北易帜,局势太平,两对新人都可以好好度个漫长又甜蜜的蜜月了。 柯卫礼早就恳求宁铮约束下属放过他们,不要闹洞房;再说本来就是西式婚礼,所以爱玩爱闹的来宾们也只能听从上司的命令,放过这两对新人了。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年轻的来客们纷纷离开海滩,去了西边别墅群里的“霞飞馆”,接着宴饮跳舞:这是朱铁黎在此地的产业,木架结构,以茅草盖顶,装修古朴典雅,在北戴河四百多座以西式为主的别墅群里相当别具一格,也极富盛名。 奉九一个孕妇,跳舞的事儿就不跟着掺和了,刚刚她被宁铮带着回去睡了一个简短的午觉,现在两人又出来跟海滩上的亲朋好友相聚,精神奕奕的。 奉九和奉灵、巧稚、巧心正在沙滩上散步,她们几个刚刚也去霞飞馆跳了几圈舞,又回到沙滩上找奉九,姊妹、姑嫂聊些各自大学里的见闻,她们当然也知道奉九突飞猛进地提前修完本科学位的事儿,自然表示了由衷的敬意,大家互相开着玩笑,也很是得趣。 没一会儿,奉灵和巧心去一边挖沙子,手里拿了从别墅里带出来的小铲子和水桶一起做沙堡,她和巧稚则继续散步。 忽然有人喊巧稚的名字,她们不明所以齐齐转身,眼前站着一个有着一头显眼的丰厚头发的男生,一身白衣白裤,年纪虽不大,但从容雅致,很是吸人注意。 忽然有人喊巧稚的名字,她们不明所以齐齐转身,眼前站着一个有着一头显眼的丰厚头发的男生,一身白衣白裤,年纪虽不大,但从容雅致,很是吸人注意。 奉九觉得面善,巧稚则是一脸明显的错愕,低声对奉九说:“这是我大学同年级其他专业的同学。” 这个人已经上前来,对着巧稚一笑,接着先跟奉九问好,并说:“宁夫人,又见面了。” 奉九一楞,他接着解释道,“去年您曾去协和看过宁巧稚同学,我正巧跟她上同一堂课。”随即自我介绍,说叫霍凯行,北平人。 奉九恍然大悟,原来就是那个坐在巧稚身后,明显心有波澜的男生。 奉九识趣地给他们让地方,“你们同学好好聊聊,我去找你哥。” 巧稚本想拉住奉九,但看着特意过来的霍凯行,又没好意思,只能点点头。 霍凯行也是跟着家人来此度假,没想到这么巧,碰到了巧稚,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转过身,沿着金黄的沙滩,一路向着落到海里的半个橘红色的夕阳慢慢行去。 奉九走了几步,又停住,转过身注视着这一对连背影都充满了朝气的年轻人,忽然腰上伸来一条臂膀,随即她整个人都被圈进了一个略带酒气的怀抱。 “又打什么鬼主意?”宁铮俯头低声说,他刚刚被几个同僚拉去小酌了几杯。 看看左右无人,轻轻咬了咬她肉头的耳垂儿,口感上佳,又忍不住用牙磨了磨。 奉九狠拧他的劲腰,拧得宁铮也不得不叫饶。 “好狠心的婆娘。是不是想掐死我,赶紧再找个年轻的男大学生?”宁铮今天明显很兴奋,刚刚喝了点酒,所以什么话都敢往外冒:他兴头头地才捡了几枚漂亮贝壳,打算给太太献宝,没想到正看到她满眼艳羡又惆怅地望着妹妹和一个明显是追求者的背影瞧。 宁铮的醋坛子立刻被打翻了,不依不饶非要跟奉九掰扯个明白。 奉九头大,宁铮已经很久滴酒未沾了,酒量本就不行,现在这是要出丑么?奉九赶紧给不敢离开太远的支队长和胡副官打眼色,两人马上一左一右把宁铮架走。 奉九不远不近慢悠悠地跟着,包不屈适时地出现,两位老友相视一笑,干脆在海滩上悠闲地聊了起来,夕阳西下,此景正好。 过了有一阵子,包不屈生怕奉九累着,到底还是把她送回了宁家别墅,忙于做生意的他也不得趁夜不马不停蹄地赶回上海。 他定定地凝望着那抹亲爱的身影消失在别墅门口,心里虽有惆怅,但还是知足的,即使她现在腰身臃肿,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 奉九进了别墅,宁铮在客房里睡得正香,奉九看了看他,打湿了一条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自去洗漱,又看了会儿书,就回主卧睡了。 她照旧是很快进入了梦乡。没多一会儿,清爽宜人的柠檬气息萦绕在身边,卧室天花板上的吊扇开着,凉风习习,席梦思床垫下沉,随即一副坚硬温暖的臂膀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即使已经在睡梦中,奉九也不忘一笑,拱了两拱,放心地给自己在他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继续不管不顾地睡去。 她照旧是很快进入了梦乡。没多一会儿,清爽宜人的柠檬气息萦绕在身边,卧室天花板上的吊扇开着,凉风习习,席梦思床垫下沉,随即一副坚硬温暖的臂膀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即使已经在睡梦中,奉九也不忘一笑,拱了两拱,放心地给自己在他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继续不管不顾地睡去。 待到半夜,奉九忽然醒了,一摸身边,床位是空的。 奉九纳闷,忽然听到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走了进来,挟带来一股清新的海风的气息,奉九静静等着。 然后就听到宁铮轻柔的嗓音低低喊着:“卿卿,卿卿……” 奉九不得不睁开眼,正对上宁铮兴奋的目光,“外面的海滩上,有好多萤火虫,要不要去看?” 奉九睡得早,本就有点睡不着了,大半夜的不睡觉去看萤火虫,想想就好玩儿,她立刻坐起来点头。 宁铮笑了,给她披上了一件中等厚度的黑织锦缎长风衣,又蹲下给她穿好了芭蕾鞋,他们俩静悄悄地出了门,门口陆陆续续有值夜的卫兵给他们敬军礼,随后继续警觉地守卫着这片海滩。 奉九出了门抬眼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离着几十米外的海滩上,不但能看到空中浮动着一大片璀璨的荧光盛景,下面还沉着一片蓝色的星河。 奉九急急向前,宁铮笑着拉住她让她慢行。 奉九着迷地接近那片“荧光海滩”,瞧瞧瞧瞧,这是什么仙境让自己给赶上了? 海滩上方,是无数小小的萤火虫,提着自己的那盏小灯笼,散发着黄色、橙色、绿色和蓝色的微光,它们迎着海风,缓缓地团团飞舞,画着不规则的圈儿;下面则是不知怎么就突然间形成的蓝幽幽的海面,闪着粼粼的波光,像是海底的龙宫映像到了此处,神秘、幽深,让人移不开眼;又像是整条星河掉进了海里,斑斑点点,细细碎碎,天上地下,莫测难言。 海滩上方,是无数小小的萤火虫,提着自己的那盏小灯笼,散发着黄色、橙色、绿色和蓝色的微光,它们迎着海风,缓缓地团团飞舞,画着不规则的圈儿;下面则是不知怎么就突然间形成的蓝幽幽的海面,闪着粼粼的波光,像是海底的龙宫映像到了此处,神秘、幽深,让人移不开眼;又像是整条星河掉进了海里,斑斑点点,细细碎碎,天上地下,莫测难言。 是不是哪位天上的神仙也想让人间的凡人观赏到此等美景,所以才特意做了这个大阵仗呢? 宁铮紧紧搂着奉九,他只看了这美景几眼就罢了,然后一双眼睛整颗心,都挂在旁边的人的身上了。 奉九着迷地观赏了好一会儿,宁铮担心夜晚的海风会让奉九感冒,就搂着她往西走,奉九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海边已经搭起了一个白色帐篷,开口处正冲着这片海滩。 奉九稍加思索就知道,一定是宁铮半夜醒来,走到海滩上,看到此等美景,赶紧吩咐警卫搭帐篷,然后回身去叫自己,就知道自己肯定喜欢。 宁铮扶着她走进去,里面早摆好了一张不算太宽的床,寝具俱全。宁铮给她脱掉外衣,拥着奉九一起上了床,在她身后躺下,给两人细心地盖好了丝绒毯子,温和地问:“听着海浪,看着这海面入睡,喜不喜欢?” 奉九完全没想到,刚刚她还在惋惜,毕竟太晚了,一个孕妇还是得回屋睡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周到的安排,自然高兴地抿着嘴儿连连点头。 夫妻俩躺下后一边观赏奇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猜是有透明的水母才形成这么蓝汪汪的海面。” 奉九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呵欠,不过乌漆嘛黑的,她可不敢让宁铮下手去抓抓看,毕竟有的水母能蜇人致死的事情并不鲜见。 奉九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呵欠,不过乌漆嘛黑的,她可不敢让宁铮下手去抓抓看,毕竟有的水母能蜇人致死的事情并不鲜见。 宁铮说:“我觉着可能是什么浮游生物,或是什么藻类。”这已经相当接近正确答案了。 “嗯也有可能……”奉九附和,于是在北戴河夏季的后半夜,奉九就是在阵阵舒缓的海浪声中,在虽然咸腥却让人莫名喜欢的空气里,看着那片蓝汪汪亮澄澄的海水,和空中舞团团的萤火虫大军睡去的。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奉九忽然觉得有温热的啄吻接二连三地落在脸上,如玉锵锵的美好音色里,倒掺杂了些咬牙切齿之意:“以后,不许你见了佑安,就跑得那么快,笑得那么好看……气得我……” 第78章 芽芽 度完了暑假,宁铮回到奉天照样繁忙不已,还动不动就要在东三省跑来跑去,协调各个省官僚之间的明争暗斗,并继续埋头建设东北。 鸿司早在六月初参见了大学入学考试,选了一六十三招,最后上了清华的电子工程系,跟在南开的奉灵倒是一个专业。 都是亲戚,两人一个在北平,一个在天津,距离实在不算远,也因此有了些往来。 奉九注意到奉灵给自己的来信里,提到鸿司的次数可有点多,看得出来,奉灵似乎对人中龙凤的鸿司很是中意,鸿司这边倒是不知道怎么样。 奉九觉着满意,于是忍不住得空时跟宁铮一提;宁铮沉吟了一下,免不了提醒自家太太,这都差着辈儿啦:鸿司应该管奉灵叫小婶姨才对。 “一孕傻三年”的奉九这才注意到这个令人尴尬的事实,但还是没什么底气地强辩着,“这个,没事儿吧?都这个时代了,世道早变了……” 宁铮扶额,“再变,天理人伦也不会变啊。” 奉九叹口气,要不要提醒奉灵呢?这事儿说出去,的确不好听。任何一个时代,兄妹俩娶嫁另一对兄妹的,也就是换亲,都被认为是极不得体的无奈之举,更别提这种差着辈儿的。 所以她还是委婉地提点了妹子两句,奉灵也是个鬼精鬼灵的,从此以后的来信中,绝口不提鸿司二字,倒让孕期变得颇有些多愁善感的奉九愧疚不已。 宁铮看着好笑,搂着她安慰道:“我看我侄子也是个挑剔的,所以不见得你妹子喜欢,他就能投桃报李。” 宁铮看着好笑,搂着她安慰道:“我看我侄子也是个挑剔的,所以不见得你妹子喜欢,他就能投桃报李。” 听听,这还是人话么,奉九立刻翻了脸,“怎么着,我这么出色的妹妹到你这就成了你侄子挑剩下的了?做梦去吧。我们家奉灵可从不缺男同学追求,那家伙大队排的,从黄崖关长城都能一直排到居庸关长城去……” 宁铮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大队排的,“我错了我错了,不过我也不是那意思啊,净故意歪派我……话说回来,当初我太太的追求者——那还不得从黄崖关一路排到玉门关啊?” 奉九一听,掸掸袖子,微咳一声,喜滋滋当仁不让地说:“那——是!” 宁铮大笑,狠狠地亲了亲她的脸蛋,忽然觉得自家太太要是去说单口相声,没准儿也能火遍全国。 到了十月份,奉九的肚子更加惊人,宁铮尽量地减少了工作,即便偶尔不得不出差,也是几天行程尽量缩短地往回赶。 到了十一月份,按照预产期推算,奉九还有不到半个月就应该生了。 一天晚上,小红楼起居室。 “那你想吃什么?”宁铮略显无奈地问。 “我就想吃冻秋梨。”跟宁铮一起坐在沙发上的奉九小声说,不出意外地看到宁铮皱起了眉头。他们俩刚刚吃过晚饭去小花园散了步消了食。 “都快生了,不能吃凉的,这是常识。”那个年代的中国,还是认为孕产妇尽量不要吃生冷食物。 “可我这心里,火烧火燎的,就想吃点冰的、凉的。” 宁铮搓搓额头。 “就吃一口还不成么,就一口。”奉九可怜巴巴地竖起一根细长的手指头。 宁铮瞪她,接下来一低头“啊呜”一声就把这根手指含进了嘴里,狠狠地吮了几下。“磨人精。”他含混不清地说。 奉九嘻嘻一笑。 奉九到底还是吃了一口,啊不,两口冻秋梨。她暂时满足了,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宁铮接过碗去,就着她刚吃过的勺子,接着吃。 冻秋梨是东北最受欢迎的冬季小甜品了:秋天的时候,选海城鞍山一带长的花盖梨,放在外面冻起来,一直冻到果皮发黑,硬邦邦的,这就得了;等到要吃了,湃在水里化冻,又酸又甜又冰,在因为生了地龙或暖炉子而让空气变得更干燥的房子里,去火消渴生津别提多惬意了。 奉九托着下巴,眼馋地看着宁铮大口吃着。宁铮抬头看她一眼,把碗放下,木无表情地按铃。 秋声进来,宁铮喯儿都不带打地说:“赶紧端走。” 秋声看了眼旁边眼巴巴的奉九一眼,忍着笑端了托盘就要出去。 走到门口,秋声忽然一回头,好心地指点着:“姑爷,姑娘从小不爱吃苹果,老爷就拿个勺子,一层层地给她刮出雪泥吃。”奉九一听立刻瞪了她一眼,秋声也不理他,直接等着宁铮发话。 宁铮笑了,这可真是惯得不知道怎么好了:想想号称“东北财神爷”、日理万机的岳父,居然为了让从小身娇肉贵的奉九多吃几口水果,还能用他那双日过万金的尊贵双手,细致板牙给扎着俩羊角辫儿的小丫头刮苹果泥,也是令人赞叹父爱细致如斯了。 不过,正愁到了冬天不知给奉九吃什么水果合适,这不正好。 宁铮一点头,秋声立刻出去拿苹果了:她怎么劝,姑娘也改了性儿似的,不爱吃明明以前很爱吃的营养丰富性平养人的苹果,这回找姑爷治她,看她还敢不敢不吃了。 一会儿功夫,秋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两个红通通的盖县苹果,都是从秋天起就贮藏在东北家家都有的地窖里的。 宁铮拿水果刀削皮,还不忘问秋声是不是这样,接着拿着一把银匙开始刮,刮几层就喂给坐在一旁的奉九一口,奉九不情不愿地张嘴,总不好拂了他的一番好意。 秋声早识趣地退出去了,宁铮眉眼含笑,望着眼前奉九的小脸日渐圆润,眉目如画,跟尊佛心佛性的水月观音一般,宝相庄严……不过已经禁欲快三个月的色坯子宁铮却仍能升起如炽欲念,心里嘀咕着:好芽芽拜托你到点儿就乖乖地出来吧,为父等不及要对你的母亲,行那亵渎一事。 越临近产期,奉九越嗜睡。 宁铮不免心焦,他看着动不动就一声不吭睡过去的奉九,一颗心总是一颤一颤的。 这一年,奉天的冬天来得分外的早,他披霜挂雪地回到家,一上楼就看到奉九斜靠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她的肚子越发地大了,不能平躺,一平躺肚子就立刻绷紧,随即人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的身后靠着几个海蓝色的靠垫,托着她疲乏臃肿的腰身。 一盆放在茶几上的小苍兰已经开出了鹅黄色的小花,细细地散发着幽香。 奉九醒了,懒懒地冲他唊唊眼睛,“你回来啦?” 宁铮换好了衣裳,上前来轻轻嗅嗅这盆花,轻声说:“多美多香的花儿啊。” 奉九也轻轻耸了耸鼻子,是很好闻。 宁铮单膝跪在她身边,轻嗅她微带波弯发丝,吻了又吻,“不过,最美最香的花儿,在这里。” 奉九莞尔,很是受用。 宁铮暗暗叹口气,没想到越到后面,怀胎越是辛苦,不免想着,要不真如奉九所言,只生这一个就罢了。 宁铮坐下来把她拥入怀里,下巴轻点她的发顶,“我们家小芽芽,今天可有很乖?有没有闹她娘亲?” 奉九舒心地笑了。 芽芽这个小名是从孩子坐胎满三个月开始叫开的。 彼时奉九去找吴妈,正好看到她要把一盆已经清洗过的老荞麦皮装进一个新的老布枕头瓤里。 虽然唐府和帅府给的工钱都高得惊人,但苦出身的吴妈还是非常节俭,这还是当年她从普兰店老家出门讨生活前,她的母亲给她做的枕头,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了。 吴妈惊讶地对奉九说:“姑娘你看看,这可真是……” 她把几粒荞麦壳托在手心给奉九看,奉九惊讶地发现,这二十几年的老荞麦壳,居然在被水洗过了晒干的过程中,又生出了几苗嫩生生的绿芽,此等旺盛到令人发指的生命力,让正孕育着新生命的奉九感动又感慨。 她当即拍板,肚子里的小宝宝,宁铮和自己的头生子,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小名就叫芽芽。 宁铮回来听奉九一说,觉得不错——好听、顺口,比自己的小六子是强多了。不过,他忽然又蝎蝎蜇蜇地说,“那土豆、地瓜发芽不也是这个‘芽’,那可都是毒芽啊。” 奉九一窒,没好气儿地瞪他一眼,“绝大多数的芽儿都是好的就得了呗,哪儿那么多穷讲究。” 宁铮一想也是,转脸儿就笑了,围着奉九打转儿,从此以后“芽芽、芽芽”地叫个不停。 忽然奉九动了一下身子,纤白的手熟门熟路地放到自己穿了被白色开司米薄衫覆盖的肚子上轻轻拍了拍,宁铮跟着看到肚皮上鼓起一个小包,这个包顺顺溜溜地从左边游到右边,又从右边游到左边,还不忘在中间停下来,拱拱奉九的手,活泼淘气得厉害,像是在响应母亲的撩拨。 宁铮已经很有进步,不像几个月前刚看到时,眼珠子都要掉地上的惊讶了。 他也笑着把手放到肚子上,夫妻俩一起体会着这个泼辣辣的胎儿的游走。 “乖得很呢。”奉九自豪地说,这个小东西大概是怕父母担心,一天总会在肚子里游走几遍,生怕大家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时不时地展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的确,除了最初的孕吐,奉九整个孕期还算顺利。预产期在十一月,一九二九年是己巳蛇年,按宁铮的说法,大冬天的小蛇已经冬眠了,所以他们的孩子肯定一生衣食无忧,富贵吉祥,不用为生活奔波,是个天生富贵命。 为人父母的,大概最怕孩子们一生勤苦了吧。 离预产期还有十天,奉九提前发动了;她只觉得肚子里传来温柔的“啵”的一声,随后,大片暖暖的水就从身体里涌出,顺着大腿往下淌。 她赶忙叫吴妈,吴妈自然按照前天刚不得不去北平出差的宁铮的吩咐,打电话叫人。 奉九很快被支长胜送进奉天医院待产,同时进去的还有奉天城里最负盛名的俩稳婆,及一直负责奉九健康的中医吴大夫。 支长胜全权负责奉九生产一事——前天他被宁铮留了下来,生怕有什么事府里的人处理不得当,再耽误事儿。 看着宁司令这万无一失、中西合璧的安排,奉天医院里在德国、法国、英国留过学的中外妇产科西医和助产士们,吴中医及两个稳婆都很无奈。 看着宁司令这万无一失、中西合璧的安排,奉天医院里在德国、法国、英国留过学的中外妇产科西医和助产士们,吴中医及两个稳婆都很无奈。 自打废清被西洋人的枪炮强迫着打开了大门,中西医之间的争斗,就没停歇过。 无碍乎你瞧不起我,我看不上你的:一个就知道验血、照X光片,另一个只能模棱两可、含糊其辞,啥都敢给煮了。 但事实却是,大哥别说二哥,中西医都还能治病,但都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中西医从来都是两看两相厌,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现在可好,还得在一起共个事,还不能打起来,于是左边俩稳婆和吴大夫,右边奉天妇产科主任汪医生和俩助产士,皮笑肉不笑地分列在产床两侧,专等着有什么动静再行动。 奉九没见红,而是破了水,也就是说胎儿赖以生存的子宫里的羊水先于产道分泌的颜色发红的液体而淌了出来,俗称“干生”。 这样生孩子就会困难一些,产妇也会更遭罪些。 奉九进了医院,支长胜这才倒开空儿赶紧打电话给北平的宁铮。宁铮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不禁想着这个淘气的芽芽,怎么非趁亲爹不在家就着急出来。 一边心虚地想,闺女不会是自己给催出来的吧,毕竟他是暗暗地说过让她按点儿出来的话,可也没让她提前这么多天就往外钻啊。 他手忙脚乱地开车去了北平南苑军用机场,直接驾驶战机往回赶,中间加了一次油,三个小时后已飞回了奉天。 他手忙脚乱地开车去了北平南苑军用机场,直接驾驶战机往回赶,中间加了一次油,三个小时后已飞回了奉天。 这几个小时的功夫,自觉已经知道封建王朝的酷刑之一——腰斩是什么滋味的奉九,又被发现胎位不正:西医没什么好的对策,汪大夫已经默默地吩咐手术室准备剖腹产;而两个稳婆中明显更胆大、神情笃定的段姓稳婆,则把她那双已经消毒过,出名的白嫩小巧细软的手,心狠手辣地伸进去奉九的子宫,很有技巧地转了几次胎位。 随着她的动作,不知什么红的白的淌出来一大堆,奉九觉得自己快死了。但奇怪的是,只要段婆子把手一拿出来,她立刻跟好人一样,甚至连腰都暂时不疼了。 好在转了两次后,小芽芽已经乖觉地把头冲下,胎位已正,不枉她娘刚刚痛不欲生。 此时宫口已开到十指,汪医生松了口气——虽然中西医互不待见,但在希望产妇能自然生产,而不是剖宫产上,观点倒是一致的。 宁铮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产房外的人一见即将上任的新手父亲驾到,各个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然后,他也只能遵从传统,跟着神色紧张坐都坐不下的岳父和大舅子一起,在产房外来回踱步;而神色淡定许多、坐在一旁的卢夫人则颇能起到安抚的作用,他们在她偶尔响起的刻意放得舒缓的话语声中,静候佳音。 奉九发动,帅府自然阖府皆知,但宁老夫人年事已高,所以宁铮早就发话,请寿夫人和大嫂好好陪护奶奶即可,千万别着急去医院看奉九。 汪医生时不时过来跟他耳语报告,进进出出的其他医生护士面容轻松,他们知道奉九的生产还算顺利。 毕竟她后来的营养和运动都很跟得上。 这个时代,无论中外都没有丈夫陪产一说。 按说女人生孩子,血赤呼啦产道大开的,因为极度痛楚还面目狰狞,披头散发,实在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如果非让丈夫陪着,倒是能让他因此体悟妻子的不易,但若由此给吓萎了,是不是也得不偿失? 奉九昏昏沉沉的,时时袭来的剧痛会让她一阵清明一阵蒙昧,汪大夫急匆匆走过来大声告诉她,说宁司令已经赶回来了,就在门外,坚持住。 明明他在不在的,都得自己生,毕竟谁也替代不了自己干这活儿,但奉九就是觉得,自己身上好像多了点力气。 她忽然想起,法国大革命期间和丈夫路易十六一起被砍头的安托瓦内特皇后,她当初的生产过程必须全公开,所有有权利出入宫廷的贵族——不论男女——都可以围观她的整个生产过程,而她生了四个孩子,也就是说,如此血统高贵的女士,也不得不将最大的隐私暴露给各个男男女女,怪不得人说欧洲的文明史如此短暂,实在野蛮。 这么说起来,也是个可怜的……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股大力向下推着,奉九随即觉得身上一松…… 外面的人正忐忑着,忽然听到里面有人放声大笑,声音清脆,这笑声不可错认;大家不知所以,个个面面相觑,接着就听到奉九唱着歌似的高喊着:“可算生完了!”接着就没了声响。 老岳父和大舅子不方便,宁铮可没什么顾忌,终于挣开一看不对就上来握住他手臂的支长胜的钳制,转身往里冲。 老岳父和大舅子不方便,宁铮可没什么顾忌,终于挣开一看不对就上来握住他手臂的支长胜的钳制,转身往里冲。 一旁的妇产科主任汪大夫一把拉住他,让护士给他穿上了消毒过的手术服,戴上了医生帽,这才让他进去了。 进去一看,宁铮也是一愣:几位助产士和稳婆、医生都笑得要直不起腰来,这几位都是经验丰富的,尤其这两位稳婆,经她们手出生了多少个娃儿,可没见过一个产妇像宁夫人这样的,生孩子也能生得豪气万丈。 不过躺在产床上的奉九却是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头发都被汗水浸透了,露着一张白生生的脸,宁铮两眼发直,一下子扑到产床边,握住奉九的手都在发抖,一叠声地催问:“怎么了怎么了?!我太太怎么不睁眼不说话了?” 在此过程中原本一直不大对付的助产士和稳婆对视了一眼,前嫌尽释,只能忍着笑纷纷解释道,夫人只不过是力竭了,刚刚生完,忽地坐起喊了一句后,孩子都来不及看,“咣当”一声躺倒就昏睡了过去,没事的,放心。 稳婆接着催促宁铮赶紧离开:老话讲上战场的人,最不应该进入产房——女人生产,最是污秽,怕有血光之灾;刚刚跟稳婆休战的助产士在一旁一听立刻不干了,质疑说母亲生孩子难道不是天底下最神圣最圣洁的事情么?怎么还污秽上了?这也太不把女人当人了,妇女要解放! 两位手上都有无数命案的女士硝烟再起,一旁的汪大夫啼笑皆非,转头说宁司令您先出去吧,母女平安,一会儿小小姐洗好了,再观察观察夫人的状况,就可以送到产房了。到时候,您爱看多久,就看多久。 宁铮只好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奉九,捋捋她头发,等迈步走出来,这才发现忙中忘事儿,都忘了看助产士手里的女儿一眼。 精疲力竭的奉九是被一阵低低的哼唧声和偶尔的呱呱哭声给惊醒的,睁眼就看到笨手笨脚的宁铮正勉力抱着一个小婴儿,忽然一转头看到奉九,立刻灿烂地一笑,把孩子往旁边吴妈手里小心地一放,疾步走过来,蹲在床边,伸手轻抚她的头发,低声说:“辛苦我家九儿了,你还好么?” 奉九小睡了一小会儿,此时精神头已经恢复了不少,到底还是惦记着自己费劲巴力生了个什么出来,也顾不上回答宁铮的话,只是眼睛往旁边一扫,宁铮心领神会,赶紧又过去从吴妈手里把孩子接过来,奉九迅速地上下查看了孩子的手脚,宁铮轻声说,“放心吧,健康着呢。” 奉九没伸手接过孩子,宁铮也没放手,这个早产了十天的小婴儿全须全尾,红通通,胖乎乎,完全没有其他刚出生的小婴儿皱巴巴的模样,已是眉目舒展,黑亮的胎发更长过耳丫儿。 看着她,奉九心里涌起了近十个月来前所未有的轻松遂意之感:好歹是卸货了,终于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 又回忆着,觉得小芽芽跟当初她抱在手上刚刚出世的侄子不苦那样儿倒是挺像。 她还没说什么,宁铮已经喜笑颜开地说:“九儿你瞧,我看我们的闺女,能比我们俩都好看。” 奉九:“……” 此时唐度和太太、唐奉先也正好走了进来,听到这话,不禁都笑了出来。 卢夫人看着芽芽的满头乌发,点点头说:“这就是九丫头一怀上就恶心的原因了。”原来奉天有这样的说法:如果孕妇一开始孕吐明显,说明怀的孩子头发会非常丰茂。 卢夫人看着芽芽的满头乌发,点点头说:“这就是九丫头一怀上就恶心的原因了。”原来奉天有这样的说法:如果孕妇一开始孕吐明显,说明怀的孩子头发会非常丰茂。 看着奉九平安生产,大家都很欣慰,各种伺候的人员也都预备好了,看过后为了不添麻烦,其他人很快地都散去了。 汪大夫说,产妇一般很快就会分泌初乳,最是有营养,可以增强孩子抵抗力。 宁铮一听,赶紧把芽芽往她怀里轻轻一放,这小东西也奇怪,眼睛都睁不开,但就知道晃着小脑袋张着没牙的小嘴儿找乳汁。 奉九抱着这软趴趴的小东西,心里竟然有点怕,但她很明智地忍住了要把她放到床上的冲动,若果真如此做了,只怕得被人笑话一辈子吧? 正在此时,她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胸口缓缓地泌了出来…… 因为是顺产,奉九没几天就出了院回了家。 芽芽很快转了肤色,变得玉雪可爱起来,尤其一双占了半张小脸的黑葡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好奇、天真又灵气,完全得了母亲的真传,把宁铮稀罕得恨不得时时不离姑娘身边。 宁老夫人也稀罕得够呛,毕竟这是最得意的孙儿的头生子,所以老太太也没少给好东西。 寿夫人自然识情识趣,几位姨太太由她带着,看过了芽芽,送了一堆礼物,好听的话儿说了一箩筐。 再往后,不苦、不咸兄弟俩,大嫂,其他小孩子们,接踵而至,这倒让奉九有点疲乏起来。后来宁铮脸一板,拒绝了其他下属的太太们要来看望的请求,总算让奉九喘了口气。 再往后,不苦、不咸兄弟俩,大嫂,其他小孩子们,接踵而至,这倒让奉九有点疲乏起来。后来宁铮脸一板,拒绝了其他下属的太太们要来看望的请求,总算让奉九喘了口气。 小姑娘皮实得很,到点儿就睡,只不过天不亮就醒,精力充沛,喝起奶来咕咚咕咚的。 奉九还是坚持给芽芽亲自喂奶,而不是像自己的母亲那样,找吴妈那样的奶妈代为哺育。这主要也是因为她的奶水太好了,自从找了有经验的妇人给揉了奶,再加上“某人”助力,奉九的奶水跟自来水一样,只要喝点牛奶和豆浆,说来就来,吴妈啧啧称奇,说跟过世的太太完全不一样。 奉九不免脸红,其实自己的奶水,芽芽根本吃不完,所以她那个无耻的爹就好意思说,既然闺女吃不了,那也别浪费了,毕竟太太产回奶也不易。 就这样,奉九除了需要喂饱女儿,居然还时不时地要额外喂养一个巨婴,芽芽从此后白白胖胖自不必提,连着她爹都跟着有些白胖起来,真是够够的。 可奶水过多也有弊端,的确容易堵塞乳腺,一到这时,身边这个活奶抽子倒是好用的很,奉九由此躲过了得乳腺炎的风险,所以奉九对芽芽爹起到的作用,倒也不好完全否定。 奶水过于丰沛,还带来一个烦心事儿,就是如果宁铮偶尔去外地出了差,多余的奶水不能及时挤出来,而芽芽又吃不了,那每隔一阵子,就会自动地往外溢,浸透了奉九的外袍,因为即使是冬日,她在室内也穿得很少。 吴妈和秋声想到一个好办法:就是把奉九的一块西班牙海岛棉大浴巾裁成很多小方块儿,垫在特意用帆布做成的防止哺乳和产后变形、有托举效果的胸衣里面,时不时地换一块儿。 因为喂奶的事儿,还曾惹了宁铮不高兴:一次宁铮回来时,正好看到媚兰带着她家小龙生来看奉九娘俩。 因为喂奶的事儿,还曾惹了宁铮不高兴:一次宁铮回来时,正好看到媚兰带着她家小龙生来看奉九娘俩。 奉九刚喂完芽芽,胸口还是鼓胀胀的,看着龙生眼巴巴的样儿,干脆让龙生也跟着吃回奶。 媚兰奶水不好,龙生一直不够喝;为人颇有点刻板的吉松龄对于家里请乳娘喂奶一事也颇有微词,总觉得男孩子喝不是母亲的人的奶并不好,所以勉强喂到两岁也就不喂了,改喝特意从日本购回的森永罐装婴儿配方奶粉,这也让一向痛恨日本人的吉松龄深感无奈。 龙生刚刚看着小妹妹喝奶就很羡慕,他特别喜欢自己的干妈,所以美滋滋闭着眼睛喝起了奶。 宁铮回自己地方,自然没有人通报,所以他挂着一脸笑地进来,却看到他和闺女专属的领地,居然被一个臭小子鹊占鸠巢上了,脸色不由得就是一沉。 媚兰多机灵的人,一下子就看出一向对自家太太把得死紧的宁铮的心思,暗地里大笑一声,赶紧把用小手捧着甘泉喝得正美的龙生抱了起来。 正好龙生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媚兰带着儿子,也不用他们送,干干脆脆地跟这两口子告辞了。 卧室的门一关上,奉九就很难得地被脸黑得跟锅底一般的宁铮数落了一顿,恨不得提溜着耳根子告诫她:此种不成体统之事,绝不可再有第二次。 奉九气闷,装做不在意地抱起小芽芽晃了晃,冷哼一声:连个小孩子的醋也要喝,你宁司令是越活越回去了啊。 那不管,宁铮也耍起了横,反正这是自己和女儿的口粮,其他人断不可染指,不许觊觎。 说完进了浴室,打湿了一块毛巾出来,恨恨地把龙生吮过的那一方天地擦了个干净。 说完进了浴室,打湿了一块毛巾出来,恨恨地把龙生吮过的那一方天地擦了个干净。 然后俯下头,在芽芽妈和芽芽诧异的眼光中,自己又吮上几口,这才美了,舒心地一笑。 奉九:“……” 芽芽:“……哇——” 宁铮慌了手脚,赶紧又拿毛巾擦了擦,自觉闪一边去,讨好地把地方让给闺女,芽芽这才收了哭声,虽然不饿,也还是咕嘟咕嘟裹了几口以宣誓主权。 奉九简直要捂脸了,这爷俩儿! 芽芽的小名取得很是顺利,取个大名却是屡屡难产。 芽芽这一辈,男孩子犯“鸿”字,女孩子犯“雁”字,所以才有鸿司、鸿允、雁英这几个名字。 彼时芽芽已快满月,奉九没有听从那些月子里不能看书写字洗澡之类的规矩,还是在十来天后冲了澡洗了头,要不她能疯。 今年不过十月,他们的小红楼里已开始生起了地龙,现在已经到了年尾,楼上楼下温暖如春,自然也不会有着凉招风之虞。 宁铮已在书房闭关几天,成效为零,到底还是灰头土脸地出来找太太求救了。 奉九被他拉进来有一阵子了,她挑了很多字,写满了好几篇子大纸,每说一个字,宁铮的长手指头就会快速地在裤子上划拉一遍,随后摇头说:“不好。” 待到几百个字一个也没有被肯定后,奉九怒了,干脆把纸张一团,“宁半仙,您来,您做主,芽芽的大名我不管了。” 正半闭着眼睛冥思苦想的半吊子算命先生立刻急了,小跑过来往她身边一坐:“那怎么行?闺女娘亲不掺和,这名可不能叫。” “那你一会儿这个字笔画太多,一会儿那个太少,这个单数、那个双数的,请问还得有多少字备选,才能入您法眼呐?” 宁铮一看太太急眼了,立刻坐军姿一般,原本胡乱划拉的双手也垂下来,贴在两条笔直的裤线上,卡巴卡巴眼,一脸委屈地望向奉九,奉九深吸口气,“术业有专攻。我看您就别抢算命先生的活儿了,还是去龙泉寺找澄观大师起名吧。” 宁铮只能恋恋不舍地从上任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宁半仙的位子上退下,郑重地用毛笔写了芽芽的生辰八字,另起拜帖,让人送千山找得道高僧定夺去了。 澄观最后给起的名字是“宁雁乔”,宁铮犹豫了半天,总算拍板定下来了。 等到芽芽刚满一个月,即使外面已经是天寒地冻,他也不怕,正好这个阶段无事,干脆抱着芽芽,带着刚出月子的奉九,一家子裹得暖暖呼呼的,乘着专列,去了上海给太姥姥和二姨三姨献宝;当然,也避免不了跟郑漓和大伯一家见面。 郑漓跟堂哥唐奉允的大儿子也是偶尔会跟着爷爷奶奶回奉天的,所以他们一直是很熟稔的。 郑漓还有一个月生产,看着奉九又恢复了身轻如燕的体态,不免也着急起来。 奉九留心观察,郑漓跟堂哥的关系好像还是淡淡的,但人前维系得尚可,不免又替他们捏了把汗。 宁铮还给了奉九一个惊喜,他到底找了正在上海盘桓的张大千一起吃饭,奉九惊喜地与这位书画奇人交谈许久,张大千浓重的四川话完全不会影响两人的交流,毕竟奉九跟着文秀薇同窗许久,已经把四川话说得很地道。 张大千幽默风趣,见多识广,敏锐通达,尤其在古画造假方面,是集大成的人物,说他是继往开来的第一人,只怕也不为过,一席推心置腹的交谈下来,奉九自觉对于提升自己鉴定古品的能力,已是大有裨益。 第79章 老虎 两岁多的龙生穿着一套薄薄的蓝点府绸棉袄棉裤,看着躺在大床上熟睡的又有一个月没见的小妹妹,悄眯地也不说话,不过每隔一会儿就扑上去,想掀开被子看看她的小手小脚,是不是长大了些。 媚兰生怕一向稳当的儿子闯祸,不停地把扑出去的龙生强行抱回来,但龙生不言不语地铁了心地往上扑,娘俩一来一往地忙得很,奉九可是不乐意了。 “干嘛总拦我们龙生?我们小心着呢。”一边接过龙生把他放到芽芽身边,掀开被子让他随便看个够。 龙生看到了芽芽玉雕一样的小手小脚,透着充足的血色,粉嘟嘟的,很是惊讶地放到自己的小手掌里比了又比,然后学着妈妈的样儿,亲了亲她的小脚,又放了回去,还不忘盖好了被角。 这可把围观的大人逗坏了,如此体贴暖心的小家伙儿,三岁看老,龙生一看就是长大能疼老婆的。 当然,苦熬了快六个月,跟心心念念盼着冰封的巨流河开春儿解冻的渔夫一样的宁铮,也迎来了他的收获季节。 如果几年前有人说他会有和奉九如此享受鱼水之欢,他只怕连想都不敢想。 奉九在房事上虽然还是有些羞怯,但毕竟做了母亲,再加上怀孕期带来的激素水平变化的余威犹在,对男欢女爱也有了些不一样的欢喜,宁铮当然敏感地觉察到了。 这种羞怯也是刚刚好,宁铮毕竟霸道惯了,和奉九在床上时尤其喜欢主导一切,觉得这份含羞带怯衬得他的奉九更加可怜可爱。 这种羞怯也是刚刚好,宁铮毕竟霸道惯了,和奉九在床上时尤其喜欢主导一切,觉得这份含羞带怯衬得他的奉九更加可怜可爱。 其实绝大多数的中国丈夫,并不喜欢妻子在房事上太过放得开,因为这会引起他们不好的联想,并因此而缺乏安全感。 所以说,不管做了多长时间的夫妻也一样——适度的羞色最美。 宁铮于对奉九比以往更积极的态度,也不失时机地善加利用:往往在关键时刻,会使坏地故意空着她,花样百出地就是不给一个痛快。 每每这时,被他缠磨到了极点,奉九会用一双白腻紧实的长腿勾着他的腰,一对鹿眼空濛濛的,尽是如雾如丝的迷离,娇娇地说:“瑞卿——人家要……” 一听到这话,再望着她的神情,宁铮只觉得一股战栗立刻从尾椎骨一路击打到太阳穴,往往让他七魂去了六魄——只要她要,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再加上奉九奶水如此之好,汪大夫说,母亲持续哺乳,几乎可以肯定就不会排卵,也就自然地起了避孕的作用。 其实自古以来,世界上很多游牧民族就是靠持续不断地哺乳来避孕,有的可以长达四五年。 这可真是惊喜了,宁铮现在每每都可以不用强自压抑、东算西想,而是痛快淋漓地享受和奉九的厮磨,不免觉得通体舒泰。 宁铮家庭和美,与奉九越来越融洽,小芽芽更是把他的心都融化了。 但俗话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他在政治生涯的大赌局中,正逐步被某些人牢牢牵制。 但俗话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他在政治生涯的大赌局中,正逐步被某些人牢牢牵制。 宁铮专心于东北建设,务必要让经济生活回到正轨,他已决定把葫芦岛这个天然不冻军港改造成民用港,作为东三省的出海口,同时继续大力规划发展铁路,与日本人的满铁争夺路权。 但当时反对东北易帜的一批日本军官学校毕业的中年将领,及绿林出身的一些将官,对于宁铮把东北越搞越好,反而很有些不高兴。 ——这不说明当初他们错了么。 再说,宁铮有什么,还不是借着老帅的余荫,没有强大的背景,他能上去?一到此时,宁铮以前立下的赫赫战功好像都冰消雪融、不算数了一样。 在这些不满的老人儿当中,跳得最高的就是图宇霆和段荫槐二人。 图宇霆对宁铮很不服气,这个人,心气儿很高,也算足智多谋,人称“小诸葛”。 但在某些事上眼高手低,比如打仗。 他原本是老帅亲信,在老帅遇难后,曾被列为第三号接班人,以擅长与日本人打交道著称——其实宁铮接替老帅位子出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后,日本人虽然无奈,但也打过要与宁铮发展出与当年老帅一样关系的主意,但宁铮怎么可能同意? 而第二次宁陆大战胜利后,老帅任命其出任江苏省督办,虽然他出身保定军校,但打仗却没什么好办法,更因骄横自恃,还未等站稳脚跟,即被孙馨远的五省联军击溃,逃回奉天,沦为笑柄。 但回奉后,一向赏识他的老帅仍委任他为宁军总参议兼兵工厂督办,从此成为军队中代表老派的领军人物。 但回奉后,一向赏识他的老帅仍委任他为宁军总参议兼兵工厂督办,从此成为军队中代表老派的领军人物。 随着宁铮主政东北,各项工作铺陈开来,他眼见着进展顺利,不免有怀才不遇之感。各种场合,大宁铮不过十岁的他总以父执辈自居,动不动在各种重大场合直呼宁铮的小名“小六子”,每每引起老派军官的一阵哄笑,年轻一派军官尴尬莫名,宁铮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难免心下愤愤。 此人在军队建设方面极具手腕和眼光,但他对自己的不恭不敬,却也让熟读史书的宁铮心生警惕:自古以来,取后主而代之的诰命大臣,从来不缺。 远有武庚鼓动管、蔡二叔杀周成王,近有丰臣秀吉遗子丰臣秀赖及其子被妻子的外祖父德川家康所杀。 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大家子,当然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经有了芽芽,而未来,奉九还会为自己生下更多的子嗣。 小红楼里,奉九刚刚送走了突然前来拜访的文秀薇:她此次来,其实是转达柯卫礼等一干少壮派军官对宁铮的担忧,考虑到奉九对宁铮的影响力,希望能够劝说一二。 奉九听完,心中不免惴惴。看来,眼前的形势已经非常危急。她仔细回想一下,近来,宁铮在自己和女儿面前的精神状态倒看不出什么不正常来,不过听了文秀薇的话再一想,也许那只是他强按捺下去焦躁而已,不想让自己担忧罢了。 奉九又回想起更多的细节,想起他经常看着女儿出神,眼里神情复杂;有时他刚一转身就能变得一脸清寒,还有的时候双眉紧锁,只是一见她才放晴。 奉九不禁暗暗自责,自从芽芽出生,她的母亲的身份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分给丈夫的,实在太少了。 虽然到了晚间,她总能配合着他沉浸于肉身的欢娱,但他的精神世界,她就没怎么关心过问过。 宁铮正坐在大青楼书房里的沙发上,交叠着双腿沉默不语,一只手揉着印堂,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份密电,大致意思是图宇霆动用私产,刚刚从瑞典购买了八万条枪,不走账面,根本查不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已经运进了奉天…… “瑞卿,芽芽想爹了,让我带她来找你玩儿。”听到这熟悉的清甜的话语声,宁铮猛地转头,看到穿着一身玫瑰粉色梅花横袢倒大袖和珍珠灰色简版马面裙的太太抱着女儿站在书房门口,神情立刻一松。 他马上把电报揣兜里,站起身走过来,拍拍手要抱芽芽。 过了百日已经四个多月的芽芽在母亲怀里睁着黑亮的大眼睛,严肃地看着父亲。 宁铮忍不住笑了,接过女儿抱在怀里,甚至怕嘴里的热气喷到娇贵的闺女,还不忘侧了侧头,顺势在奉九头发上一吻。 芽芽认出了这个个子高高、一头乌发、清隽端雅的年轻男人是熟人儿,咧着没牙的小嘴儿,露出红红的牙床,无声地乐了。 宁铮扶住她的脖颈,让她软软的小脖子伏在自己肩头,带着她慢慢在书房里走,柔声细气地说:“我们芽芽知道这是什么呀?这是米元晖的《云山图》;这个呢,是新罗山人的《花鸟》大横轴,你说好不好看啊?” 宁铮扶住她的脖颈,让她软软的小脖子伏在自己肩头,带着她慢慢在书房里走,柔声细气地说:“我们芽芽知道这是什么呀?这是米元晖的《云山图》;这个呢,是新罗山人的《花鸟》大横轴,你说好不好看啊?” 芽芽莫名其妙地看着挂在墙上又老又旧、底色发黄的奇珍异宝,又勉强抬起还不大硬实的小脖子,双手拄着父亲的胸膛,费力地往后拉开距离,抿着胖下巴,叠出两道褶儿来,很不赞同似地看了不着调的父亲一眼,顺便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 宁铮不禁哈哈大笑,笑声大了点,又把怀里的芽芽吓了一跳,小身子一激灵,小胖脸上的肉都跟着哆嗦了一下。宁铮觉得自家闺女实在可爱,尖起嘴巴,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胖脸蛋上左右对称地印上几个吻。 芽芽从不流哈喇子,总是干干净净的。 奉九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宁铮还有这么可乐的一面。 父女俩亲香了好一阵儿,秋声已经跟着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了,这会儿微咳了一声,奉九抬眼看去,示意她可以进来了。 秋声笑着走上前来抱走了芽芽,芽芽知道是到了该吃好吃的苹果泥的时间了——四个月的婴儿可以添加一些辅食,所以不哭不闹乖乖跟着走了。 “是为了图宇霆的事情在烦恼么?”奉九忽然问了一句,宁铮自上位以来变得越发犀利的眼神一下子看过来。 奉九暗暗叹口气,“还想瞒我?兜里东西给我。” 等了好一会儿,宁铮才慢吞吞地掏出那份密电。 奉九盯着皱皱巴巴的密电看了老半天,这才抬头,轻轻问道:“怎么打算的?” “实在不行,杀——”宁铮仔细地审视着奉九的面部表情,慢慢地说。 奉九倒抽一口冷气。宁铮当然杀人,那是他作为一个职业军人的不得已而为之。 但杀同僚,杀老帅遗留的重臣,这…… “不至于吧?也许你们有什么误会呢?摊开了说,会不会就好了呢?”奉九勉强笑道,也知道自己不明就里,这样说话一点也没有说服力。 宁铮不说话,黑黝黝的眸子静静地盯着她。 奉九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他们刚刚升级做了父母,对十月怀胎的芽芽疼爱得无以复加,心境也跟以前没有孩子时的无牵无挂而无所畏惧,完全不一样了。 宁铮忽然一笑,随随便便地张开了双臂,奉九毫不犹豫地快步向他走去,宁铮随即把她紧紧地箍进怀里,低头重重地吻着她的唇: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夫妻,从对方的气息中,他们都感受到了浓烈的不安。 他们的宝贝芽芽,必须得到一个绝对安全的生长环境。 宁铮随后抱着奉九坐到沙发上,奉九侧着身子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两人轻声商量着。 奉九一边回应他的话,一边用手轻轻捋着他乌黑发亮、稍嫌粗硬的头发,商量来商量去,夫妻俩还是决定:为表尊重,极少出席宁铮下属家宴的奉九亲自出马,后天陪宁铮去给图宇霆的老父亲祝贺八十大寿,顺便一探究竟。 奉九一边回应他的话,一边用手轻轻捋着他乌黑发亮、稍嫌粗硬的头发,商量来商量去,夫妻俩还是决定:为表尊重,极少出席宁铮下属家宴的奉九亲自出马,后天陪宁铮去给图宇霆的老父亲祝贺八十大寿,顺便一探究竟。 到了正日子,她特意穿上了老人家都喜欢的有着浓艳翠绿色的掐腰旗袍,外面罩着黑灰鼠皮的大毛衣裳,一团喜庆,挽了镶金缀玉的刺绣小包,挎着宁铮的胳膊,到了位于魁星楼路六号的图公馆,下了车,往里面一路迤逦而去。 他们进去时,里面高挑的会客大厅已经坐满了图宇庭的亲信,大多是绿林出身的老字辈的将领。宁铮没看到老把叔张辅忱。 他们看到总司令夫妇进来,原本人声鼎沸的客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大部分人虽然也慢慢起身,但没有几个认真敬礼的,有几个还故意敬得歪歪斜斜的,而且不等宁铮发话,又都坐下了。 见此情景,宁铮不动声色,奉九心里一沉。 正在这时,中等身材,光头,身着金黄色长袍的图宇霆扶着一身大红松鹤织锦缎的八十岁老父亲从里面走了出来,奉九忽然就听到一阵椅子被挪开的刮地板的刺耳声响,刚刚还懈懈怠怠的图宇霆亲信们精神饱满、整齐划一地高喊着祝图总参谋长家老爷子“福如东海”的口号,并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声势、这号召力…… 宁铮忽然扭头看了奉九一眼,奉九也快速地回了他一眼,夫妻俩的心中,不用说话,已经有了共识。奉九紧紧地挽住了宁铮的臂膀,心里蓦地一阵刺痛。 她的丈夫,居然在下属面前,被轻忽怠慢到这个地步。 “小六子来啦?”图宇霆笑眯眯地跟宁铮打招呼,浑不在意地当众唤着东三省安保总司令的小名。 反倒是他八十岁的老父亲紧张又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恭恭敬敬地打躬作揖,哑着嗓子恭谨地称一声“总司令好,总司令夫人好。” 底下图宇霆的亲信们,一个个似笑非笑,显见得很乐意看到年轻的统帅吃瘪。 图长官,这才爷们! 回来之后,夫妻俩默默地坐在书房,相顾无言。 奉九再也说不出什么误会、放下之类的话——这一次图家之行,她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危机,甚至是,杀机。 对于宁铮的最后决定,不管是什么,她都能理解,能支持。 宁铮忽然从军装兜里掏出一枚银元,走过来对奉九说:“九儿,三次,听天由命。我选‘字’。” 奉九交握着双手,攥得手背都出了白印子,张张合合了几次,“好。”她决然地说。 宁铮从兜里摸出一枚银元,蹲下,郑重其事开始掷银元,沉重的银色袁大头轻快地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飞速旋舞,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儿,这才慢慢停下,倒掉,露出…… 前前后后三次,次次字朝上。 夫妻俩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奉九看着他,刚想说点什么,宁铮忽然一把抓起地上的银元,迅速地说:“很多袁大头成色不好,不准,换一枚。”他站起身,又从兜里掏出一枚银元,“这次,选人头。” 奉九只能机械地再次表示赞同:“好。” 宁铮又是三次掷出去……次次人头朝上。 宁铮和奉九互相看着,莫名地感受到了胆寒,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天意么? 宁铮稳稳地伸手捡起这枚银元,顺手揣进兜里,慢慢直起身,向前迈一步,猛地抱起奉九,直接出了书房门,快步上了楼梯,一路径直进了卧室。 奉九一直柔顺地由着他。 就在刚刚这个下定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决心的极度痛苦时刻,他亟需与自己心爱的人长久地结合在一起,从她身上汲取他迫切需要的源源不绝的力量和勇气。 这几天图宇霆和已经从吴幼权哥哥手中夺得黑龙江省省长大权的兄弟段荫槐,天天忙于逼迫宁铮成立东北铁路督办公署,要他在任命段荫槐为督办的便笺,而不是正式公文上签字。 宁铮提出异议,说现在正是日本人因为满铁运营情况每况愈下而拼命找茬的时候,这么明目张胆对着干,合适么? “你哪懂这个?这么些年来,天天都在战场上干架了。听你图叔的,签吧。” 宁铮放在书桌底下的手死死地攥了起来。 宁铮放在书桌底下的手死死地攥了起来。 他发了狠劲儿,才能压制住当场爆发的情绪,“这样吧,我找几个幕僚碰碰,再做决定。” “小六子,你今天不给我签,我们哥俩还就不走了!”图宇霆拿出一副破裤子缠腿死缠烂打的立棍儿样,段荫槐有样学样,恨不得捉了宁铮放在地下的手直接签字画押,任命立刻生效。 “那两位中饭也没用,一直跟我耗,这也不是办法。这样吧,你们去老虎厅歇息一会儿,我有结果了就通知你们。” “那你可快着点儿,耽误了东三省的铁路建设管理,你可就成了罪人了。”图宇霆一听见亮儿,原本油亮亮生着气的脸立刻开了晴,一甩头,两人大模大样地出去了。 竖子,跟我斗! 门一开,支长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肃立在宁铮书桌前。 宁铮捂住了眼睛,低声吩咐着,“等他们吃完了这顿饭的……多找几个人,他们有枪。” “是。”支长胜受命,又静静地退了出去。 宁铮低头看着玻璃板底下压着的奉九抱着芽芽的百岁照,照片里芽芽已经开始展露她继承自父母两边的好基因来,眉目秀美,还颇含英气。 这女娃上半张脸像极了奉九——那象征着长寿好命的长眉、鹿眼和挺翘的鼻子与母亲如出一辙,而不笑也上翘的元宝嘴,及微微带个美人坑的下巴,则跟父亲一模一样,如假包换。 他就这么盯盯地看了半晌,直到听到西边传来沉闷的枪响,“砰,砰,砰,砰……” 四枪。 他静静地等着。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支长胜又进来了,身上有着不可错认的血腥气息,“任务顺利完成,请总司令放心。” “很好。”宁铮平静无波地说,“注意安抚好遗属,不要再节外生枝。” …………………… 图宇霆死后,宁铮得知其家产被其亲信李景明、王子明私吞后,马上下令将二人逮捕扣压,令于珍、陈兴亚、臧士毅等人组成遗产清理委员会,立案清查。 他在德国留学的大儿子接到宁铮电报后,没有什么顾忌,直接赶回来奔丧;清理委员会将清查出来的六十万银元加房产执照等物,一并归还给了杨家。 年纪轻轻的宁铮,未经任何公开审判,就以雷霆手段,血腥处置了心怀二心的老帅的左膀右臂,此事极大地震动了宁军。 原本那些见了宁铮,仗着与老帅的交情而不恭不敬的老资历的将领们,已变得恭敬有加。 宁铮终于在东三省总司令的位子上坐得更稳当了——杀人立威,是非常野蛮、残暴的古老办法。 但,好用。 奉九知道,宁铮并没有因此而得意,他给图段二人后来写的表示哀痛的挽联也都是内心的真实想法:这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不能冒险,他已经输不起。 奉九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养育芽芽,其他的活动基本都暂停了,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憋闷,但对于她而言倒不是个问题:因为她天性喜静,只要有书读,一切都不是问题。 不过这一天,奉九还是不得不出去一趟,因为几个月前就开始布局的一件事,可以收尾了。 她坐车去了徐庸大学,连上三层楼,直奔校长室,找到了正坐在宽大的座椅里咬着烟斗发呆的徐庸,满脸憔悴,瞅见她来,“腾”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让她坐到办公桌的沙发上,又高声吩咐秘书给她端来一杯咖啡,哦不,一杯热可可来。 奉九一抬手让他别忙活了,她呆一会儿就走,徐庸又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子瘫在椅子里不动了。 奉九看着这个已成为好友的男人,别的事情精明,一到感情上就混沌不清,真真让人“哀其不幸,怒其太争”。 她冷冷地问:“怎么,后悔了?” 徐庸怯怯抬眼,“没,就是……” “就是什么?”奉九一股火往上冒,“就算想换太太,也得眼睛看准了再换不是?什么样的都往家里领,你也不怕对不住你的两个女儿!” “就是什么?”奉九一股火往上冒,“就算想换太太,也得眼睛看准了再换不是?什么样的都往家里领,你也不怕对不住你的两个女儿!” 徐庸把嘴里的烟嘴拿下来,放到桌子上,没说话。 奉九说:“你这位美女学生,到底为的是人,还是别的什么,马上见分晓。” 正在此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没有徐庸的秘书引进,来人已不请自来地推门而入,可见与徐庸的关系匪浅。 来人正是前一阵子一直担任徐大与奉大合作项目联络人的徐大学生——文冰兰,是个体育生,但学习成绩也非常优异,高挑健美、生机勃勃、五官艳丽摄人,真真是个尤物。 她一进来看到奉九,很明显吃了一惊,眼睛随即看向徐庸。 徐庸已经站起,刚刚嗫嚅着想说话,奉九抢先一步开口了:“文同学,有日子没见了。” “啊,嗯是,宁夫人好。”女学生骤然间礼貌周全地给奉九行礼,奉九矜持地一点头,缓缓道:“今儿,我是来徐大预先处理一下后天要办理的接收手续的,怕再有什么步骤不清,所以今天坐下来和徐校长商讨一下;啊,不对,很快就是前徐校长了。呵呵,瑞卿,我这么说,你可别不高兴啊。” 徐庸看了看一下子脸色立刻变得毫无血色的小情人,转头向窗外茫然地看了一眼,还是顺着奉九的话说下去,“是,我们一会儿就能商讨完毕,你先在一旁坐一会儿。” “怎么回事儿?这大学不是你的么?!怎么宁夫人要来接管?!”文冰兰又气又急,出色的面孔都变得有些丑陋,“那你,你还剩什么?还有什么?!” 1 “冰兰,你也知道,我们徐大完全靠我父亲的遗产支撑,上次宁夫人赠了一大笔钱,但我徐家其他的产业,各个无以为继,所以,为了我们徐大能正常运营下去,我不得不……” “窝囊废!我早就说过,那就收费啊!徐大现在名气这么大,对学生收费也有的是要来上学的!只要学费收上来,不就……” “你胡说什么?!”徐庸动了怒,“徐大立校宗旨,就是为了让寒门子弟有学上,就是为国培养人才,连你也是这样才能免费上大学,现在你居然让我收钱?!” “可你没钱了呀,还打肿脸充什么胖子!人家奉大也没说不收费,没钱还学人家大富豪办什么大学!以为自己还是大财主的公子啊?愚昧透顶!”跟徐庸秘密谈了两年恋爱,脾气骄纵得可以的女学生一看徐庸居然敢吼她,立马不干了,憋了许久的心里话都喊出来了。 奉九一看,得,都不用她再推波助澜,这一对比翼鸟只怕就要劳燕分飞了——原则上的分歧,无可弥补。 “正好,我也趁此机会跟你说清楚,我提前选修了三四年级的课,学位证也已经到手了,我家在上海的亲戚也喊我过去做事。本来我还拿不定主意,这样也不错,我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奉天了。”文冰兰对徐大的日常运作已经参与得很深,自然知道徐大的财政问题有多严重。 可一个贫苦家庭出身的人,永远没有机会懂得一件事,什么叫权贵圈里的“同气连枝”,什么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这女学生也是个狠角色,决心下得快,执行起来更快,她细细看了看一脸惨淡的徐庸,又看看奉九,深深一鞠躬,“宁夫人,徐校长,山高水长,日后有缘再见。”随后一转身,施施然地离开了办公室,绝不拖泥带水,奉九倒有点佩服她了。 这女学生也是个狠角色,决心下得快,执行起来更快,她细细看了看一脸惨淡的徐庸,又看看奉九,深深一鞠躬,“宁夫人,徐校长,山高水长,日后有缘再见。”随后一转身,施施然地离开了办公室,绝不拖泥带水,奉九倒有点佩服她了。 奉九感慨了一会儿,一回头,徐庸的眼睛还痴痴地凝在那抹高挑的身影消失的办公室门口,奉九一叹,“你是不是该跟姜大姐好好修复关系了?” 徐庸的太太姜锦涛是个贤惠的妻子,即使这几年徐庸对不起她,但她还是固守在这段冰冷的婚姻中,悉心打理家事,养育两个女儿。 徐庸重创之下有点回不过神儿,自家太太完全不在心上,兀自还在那磨叽文冰兰那点事儿,“那她,她跟我都已经……” 奉九气结,冷笑道:“你还替人家操什么心?你现在兜儿比脸都干净,她要是愿意跟你,江大姐立刻腾地方。问题是,没了学校没了大洋的你,人家还看得上眼儿么?” 徐庸自头一次与奉九见面,就吃了一个暗戳戳的榧子,自此见了她总有些矮一截的意思。 现下一看,奉九站起身,一手叉腰,眼睛冒火,徐庸都怕她再生气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赶紧软和了声音:“好好好,都听弟妹的。” 奉九顺利完成任务,心里放下一块大石,“痛快点儿就对了。瑞卿,这不是坏事儿,由此看清一个人,消除了多少有可能引起纷争的隐患啊。” 奉九自然不会要徐庸的大学,这只不过是她眼看着徐庸跟这个女学生越陷越深,大有离婚另娶之势,才不得不走的一步险棋。 奉九与这个女学生打过几回交道,觉得这个女子很不一般,对钱财对权势都有野心,生怕在女人方面很有点拎不清的徐庸着了她的道儿,这才跟徐庸提前说好,要这么试一下,看看她的诚意到底如何。 徐庸虽说胆战心惊,但内心深处也的确非常在意这个女子对自己的真实心意,毕竟当初他是以大学校长的身份与自己的学生相恋的,两人地位的不匹配自不必提,所以也就同意了。 没想到他万般放低标准,心上人还是这么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个如此绝情绝性的回答。 他的情伤,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们来提供最好的慰藉,奉九倒是毫不担心。 过了有一阵子,宁铮才知道这件事,不禁有点生气:气太太天天都这么多事儿了,还不忘管别人家的闲事;又一想,还不是因为事关自己的发小,就又美上了。 但宁铮还是找到徐庸一顿敲打,告诫他管好自己的下半身,再敢因为这个给自己太太添堵,他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 徐庸本来就心里气苦,这是他人生第一场彻底投入的恋爱,却以如此不堪的情形收场,不免死死抱住兄弟大哭一场。 宁铮看着被蹭得满身的鼻涕眼泪万般无奈,只得答应徐庸每年再给他的大学多拨些款,权当是奉天当局对私人办教育的大力支持。 徐庸掏出手绢擤擤鼻子,再擦擦眼泪,觉得总算得到了点补偿,这才作罢 第80章 足球赛 清除了心腹大患,东三省的建设继续顺利推进,宁铮虽然很忙,但忙得意气风发,忙得心里有奔头。 奉九除了照顾芽芽,也恢复代理奉大校长一职。 当然,她的学习计划也排出来了,作为一个骨子里热爱学习语言的人,她不可能因为做了母亲就在学业上停滞不前。任何一个专业,都是学无止境,而且,越是学习,越觉得自己无知。 所以才有“无知者无畏”这样的话。 这种迫切感,驱赶着奉九只要得空,就无法停止学习新知识的脚步。 这一天,奉九睡了一个长长的春日午觉,惬意无比,正处于慢慢苏醒的状态。 她抻抻懒腰,刚想低头看看身边的宝贝儿,忽然听到有轻微的衣物摩擦的声音,她转过身来一看——不知何时已回到家的宁铮换了家居长衫,正抱着芽芽转圈圈儿。 每天中午,她都会带着芽芽午睡,这也是芽芽最喜欢的时候。 她看到胖芽芽乐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而宁铮则在转了十几圈后,迅速地把芽芽往他们的大床上一放,只见芽芽躺倒在大床上,两丸黑水银一般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在眼眶里上下咣荡了几圈,随即摆动着大脑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观察着,好像不知自己此时身在何方。 奉九笑着摇摇头,这爷俩不知怎么的就喜欢这个玩法儿,芽芽只要一上了她爹的身,就会揪着她爹的脸皮,让他抱自己转圈儿玩儿。 宁铮看着芽芽,满脸笑容:明明手上还有那么多事儿要处理,可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想着家里的娘俩,他还是坐不住地回了府。 “你这是要培养芽芽开飞机么?”奉九纳闷地问。飞行员训练里,空间定向能力直接关系到飞行安全和水平,固定滚轮是最基本的器械,奉九在宁军的北大营里见过,曾上去试了一下,三四圈转下来,已经想吐了。 宁铮这才发现太太醒了,马上走过来往她身边一坐,掐掐她鲜嫩水润的脸蛋儿,“可不是,我闺女,自然得样样在行。” 奉九叹气——芽芽身强体壮,精力充沛,性子也是个淘气的;再看看她这个野心勃勃的爹,若说是就此培养个女飞行员出来,一点也不稀奇。 此时芽芽已经神识归位,马上爬过来又让爹接着转圈圈儿,那可不行,宁铮也知道芽芽还小,所以每次顶多转个几回也就罢了。 宁铮一边忙着和不依不饶的闺女搏斗,把她撕扯自己脸皮的小手往下扒拉,一边告诉奉九,明晚有一场很不一般的足球赛,在新落成的奉天体育场举行,要不要去看? 在芽芽咿咿呀呀奶声奶气的抗议声中,奉九还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兴趣骤起,连忙点头要去。 其实这奉天体育场,与宁铮和奉九颇有渊源:第十四届“华北运动会”马上就要在奉天召开,这是宁铮特意争取来的——为了扩大奉天的知名度,为了招揽客商到东北投资,发展东北经济,宁铮斥资三十万银元,在奉大北侧和昭陵东侧修建了一所现代化的体育场,命名为“奉天体育场”,原本就是打算开完运动会给奉大学生锻炼用的。 宁铮自己热衷于运动健身,作为奉大校长,他也把这种理念应用到了学校的实际管理中,他曾在奉大开学典礼上讲话,说“用健全的身体,好求精妙的学问,所以,体育是不可轻视的”。 体育场主看台区为罗马式建筑风格,呈马蹄形,可容纳三万人,在设计建造过程当中,宁铮全权委托给了奉九。 奉九听取了运动会建筑委员会各位委员的汇报,又扩大调研面,仔细研究了多份投标方案,最后选定了著名建筑家杨廷宝先生主持设计,由天津基泰工程公司承建。 体育场有四百米跑道的田径场,两个篮球场,两个排球场和两个网球场。 体育场的看台从东向西分为三、二、三层,以钢筋混凝土和砖混结构构成,正门主要入口是三座高大的拱形门,周边入口各门为了标记和做序号,分别以《千字文》的头两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分别镶嵌在各门的上方,中国老百姓对此莫不熟悉,更衬托得这座现代化的体育场古朴典雅、气势宏大。 看台下面的内里设有专供运动员淋浴的浴池、休息室等等,其建造水平堪称世界一流,成为当时全中国最大、设施最先进的体育场。 为了预热场地,预估举办大型赛事可能出现的各种紧急突发情况,并做出预案,奉天体育场率先承办了一场比赛,这也就是宁铮向奉九建议去现场观看的这场足球赛。 这场赛事不一般,未开始已轰动,因为对垒双方是东北最赫赫有名的“隆华队”,和从日本东京都远道而来的去年全日本大学足球联赛冠军——拓殖大学队。 “隆华队”其实是徐庸徐公子组建的一支男子足球队,以自己的徐大里的男大学生为主,经过几年的发展,也涌现出了一批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的球星。 “隆华队”其实是徐庸徐公子组建的一支男子足球队,以自己的徐大里的男大学生为主,经过几年的发展,也涌现出了一批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的球星。 徐庸作为出名的爱玩爱闹之人,紧追当时的潮流,组建了自己的男足队,这在当时一点也不稀奇。 徐庸已经从失恋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其中踢球这个发泄型的消遣功不可没。 因为自己热衷于踢球,一星期不踢几次就脚痒痒,所以他很知道些足球队里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当时为了赢球,有些人不吝于使些下三滥的伎俩。 宁铮热爱运动,足球自然也在涉猎范围,徐庸的球伴里他也得算一个。每每踢完球后,他们兄弟也总会坐在一起讨论怎么做才能净化足球赛,时间一长,徐庸心里自然形成了毕竟完备的想法。 所以球队甫一建设,徐庸就提出了约法三章——一曰:凡入隆华队者,不得再入他队;二曰:参赛严禁动作粗野;三曰:尊重当时称之为referee、审判员即今日之裁判也。 此次邀请赛的广告一炮打响:彼时中国人正被“东亚病夫”这个称号刺激得坐立不安,尤其是在知识界,不论男女,热爱运动、强身健体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跟今天的中小学恨不得挤掉体育课音乐课手工课,争分夺秒用来刷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徐庸还特意为本次比赛出资铸造了一个巨大的银质奖杯,事先声明,哪个队赢了,就会把那个队的名字,镌刻在奖杯之上。 当天下午五点,足球赛还未开始,已经涌进了三万左右的现场观众,称得上是人山人海,把偌大的奉天体育场挤得是满满当当。 虽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但运动场边高大的照明杆上的大号照明灯已经亮起,照得整个体育场更是亮亮堂堂。 徐大、奉大的学生还组织了啦啦队,带着洋号和大鼓、铙钹,此时已经奏起了欢腾的乐曲,他们穿着鲜艳的服装,造型有媒婆、有渔夫、有小二哥、有道姑子,还有和尚,踩着四尺高的木制高跷,有的头上还戴着大个儿娃娃头,在场边蹦来蹿去,鼓乐助兴。 奉九和宁铮不想惊动旁人,身上穿着以前托杨立人太太买的白色毛衣,分别戴着流行的软呢帽和钟型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安静地在开场前大队人马入场时,从“宙”字门,被兴奋得大声嚷嚷的汹涌人群裹挟着进了场,径直坐到最后一排的看台上。 宁铮自觉很有先见之明地带了一只军用望远镜,时不时地举到奉九眼前,让奉九把场上的战况看个仔细。 奉九来回比较了几下,发现看不看望远镜,其实没什么区别,主要是奉九有点远视眼。 奉九是第一次观看这么大型的赛事,而且男足比赛的速度和对抗性都很强,虽然对足球不感兴趣,但也不耽误她立刻跟着满场观众一起,全情投入,为隆华队激动地呐喊助威——进了球跟着大声叫好,拍红了巴掌;差点进球就会发出惋惜的声音,再接着给他们鼓劲儿;日本队攻入隆华禁区则紧张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儿,生怕一张嘴都能吐出来。 还要听从啦啦队队长的要求,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地排着人浪,玩儿得不亦乐乎。 奉九自怀孕生子,再加上已经大学毕业,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安安分分地呆在帅府里,除了偶尔去奉大处理公事,去恩德堂院照顾小孩子们,已经很久没参与过这么热闹的事情了。 宁铮看着她格外明亮的眼,就像夜空中熠熠的星,偏头过去吻了她吻肉头头的耳垂儿,接着在她耳边大声地问:“高兴?” 奉九朝他扭脸儿过去,重重一点头,露出一口贝齿,“高兴!”投桃报李地顺势在他干净削薄的双唇上响亮地啵了一下。 宁铮呆了一下,随后弯唇而笑,不由分说地将越来越识情识趣的太太搂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身前的台阶上,反正已经是最后一排,也没人看他们。 他的双臂从后面圈住她,两人手臂交叠,听从啦啦队长的指挥,一起跟着全场观众整齐划一地鼓掌、举手做造型,为主队加油,更时不时相视大笑。 宁铮的心里如同翻滚着一条蜂蜜牛奶河,美得时不时咕嘟咕嘟地冒泡;奉九感受到他热烈的呼吸在自己耳边,还不时地被他偷亲几下,索性把后背往后一靠,懒懒地贴在他胸膛上。 这是一场绝对精彩的赛事:隆华队前锋、当时东北地区的头号球星郭义达,即使在争顶中,被对方阴险狠辣的前卫——萨摩和郎踢得头破血流的情况下,仍拒绝下场,匆匆包扎过后,继续顽强地带球突入禁区,先拔头寨领先一球。 没一会儿,萨摩和郎扳回一球。 双方随即展开了高烈度的强攻对战,你来我往互不示弱,一只白色的足球一会儿飞到主队球门一会儿又被快速带回客队球门,满场观众的眼睛都快不够用了,眼球叽里咕噜地跟着滚来滚去,有些人紧张得坐都坐不住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站起来,挡了后面观众的视线,直到抗议的声音四起,这才如梦初醒,赶忙道歉着复又坐了下去。 后来比分升到了四比四平就僵持不下了,双方对攻策略不变,但比分保持胶着状态,都未再得分。 奉九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交握着,变得冰凉凉的,忽然一双温暖的大手包住她细长的手,“不用紧张,隆华稳赢。” “哈?”奉九不解地以眼神询问。 宁铮贴着她耳朵告诉她,“拓殖队已经心浮气躁了,你看,他们的动作越粗野,越容易变形。原本的水平,只能发挥出十之六七,也就这样了。” 奉九将信将疑,待看主力十号平野宗南和七号高桥力三果然如宁铮所说,自乱阵脚,不但传球时容易被截,连带球都能丢,到后来俩人恨不得在场上就吵起来,觉得宁铮还真懂球。 奉九真心实意地夸了他,宁铮不免得意,“我踢球时,你个小丫头还不知在哪儿光知道啃冰棍儿呢。” 奉九哑然,真能顺杆爬。 到后来大势已去,拓殖队教练急眼了,十几分钟内,连换了三个守门员,但到最后还是无法挽救颓势。 隆华队抓住优势顺势而为,最终以七比四获胜,捧得了奖杯。 奉九大喜,转过头来,微微撅着嘴巴。宁铮一看大乐,这么多年的默契让他第一时间俯头下来,两人接了一个响亮的吻,对视一眼,接着喜笑颜开地跳起来为隆华队热烈鼓掌。 奉九大喜,转过头来,微微撅着嘴巴。宁铮一看大乐,这么多年的默契让他第一时间俯头下来,两人接了一个响亮的吻,对视一眼,接着喜笑颜开地跳起来为隆华队热烈鼓掌。 此时此刻,他们不是东三省第一号人物,而只是一对欣赏了一场精彩赛事的年轻的恩爱夫妻。 东三省的人们,迫切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涨涨长期以来被压迫的元气,这场足球赛令国人扬眉吐气,弹冠相庆。 很多老百姓瞬间变成了隆华队的拥趸,他们打起鼓奏起乐沿街游行,欢笑声劈开了已经沉沉落下的夜幕,其盛况也让老奉天们此后津津乐道了好久。 而徐庸的记忆要更具体、更深刻些:隆华队的球迷啦啦队队长叫王永盛,他会吹号,赛后兴奋之下,建议捧杯游行。 于是徐庸捧着沉甸甸的大奖杯在前,队员、球迷列队其后,一路叫着笑着唱着,身后的红漆牛皮大鼓被“嘭嘭嘭”地擂个不停,洋号吹出嘹亮奋进的调子,从运动场出来后,跟随的球迷热热闹闹的足有几千人,后来走着走着,队伍越见短小,他们一路经过东关街、新开路,来到了大龙街的一家饭店,爱好足球的老华美经理——成衍文先生特意在此为隆华队设宴祝捷。 成先生特别偏爱隆华队,因为他们不但技艺高超,而且踢球踢得堂堂正正——这当然归功于徐庸自设立球队之初就定下的约法三章。 球队主要人员和成先生觥筹交错,不醉不归,极其尽兴。 奉九和宁铮目送着他们离去,心里的喜悦自不待言。时间不早了,于是开始往场外走。 忽然一个原本坐在他们侧前方正准备离去的奉大男学生转眼看到这对身材高大、神采过人的年轻情侣,猛地一愣,狐疑地注视着宁铮俊秀的侧脸和奉九无意间露出来的一双明眸,“呀,这不是……哎,哥们!”他马上转头拉扯旁边的哥们儿,兴奋地想跟一起来的同学分享这个难得的发现。 忽然一个原本坐在他们侧前方正准备离去的奉大男学生转眼看到这对身材高大、神采过人的年轻情侣,猛地一愣,狐疑地注视着宁铮俊秀的侧脸和奉九无意间露出来的一双明眸,“呀,这不是……哎,哥们!”他马上转头拉扯旁边的哥们儿,兴奋地想跟一起来的同学分享这个难得的发现。 “嘘……”奉九很快竖起食指挡在唇间,然后把不知何时已经顶上去的帽檐又拉下来遮住大半边脸,轻声说,“时间够晚的了,快回去休息吧同学。” 这个男生立刻明白过味儿,不好意思地给奉九和宁铮一鞠躬。 这时他的同学才反应过来,纳闷地问他什么事儿,他微笑着说,“没什么,我们快走吧,一会儿宿舍该关门了。” 宁铮和奉九回了帅府,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奉九洗漱完毕,就迫不及待地去了芽芽的房间;宁铮也快速地进去冲了个澡,然后也进了他们卧室对面芽芽的房间——自怀孕,夫妻俩商量过后,就把这间客房改造成了婴儿室。 如果两人晚上有应酬,回来后临睡前一定要一起去看看女儿,这也是两人的习惯。 芽芽从生下来长到四个月,夜里不再醒来吃奶,就开始睡自己的小婴儿床:这床由桃心木打造,带摇篮功能,上面悬挂着一架吊铃,缀着狮子、老虎、小鸟之类的小玩意儿,都是用柔软的棉布做的,五彩斑斓、手工精细,还缝着铜铃铛——白日里芽芽虽然还不能站,但最是喜欢被人抱着伸手抓着玩儿。 奉九没给芽芽找奶娘,所以家里只雇了一个三十多岁、手脚利落、脾气温和的保姆,晚间会陪她睡在婴儿室里,此时听到声响早已醒了过来,奉九摆手止住了她要起来的动作,但保姆还是很恭敬地起身在床旁站着了。 奉九走过去看了看熟睡中的芽芽: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芽芽的卧室也习惯性地不拉窗帘,此时她的小胖脸正沐浴在银白色柔和的月光里,奉九低头轻吻她光洁馨香的小脸蛋。 屋里睡着保姆,如果晚归,为了避嫌,宁铮从不会进来;不过今天不一样,他也跟着奉九亲了亲女儿,端详了好一会儿,夫妻俩低低地交谈了几句,这才跟保姆打了招呼,迅速地离开了房间。 就回到卧室的床上这几步道儿,他们还不忘交换着意见,“睡得真实沉我们这闺女……你看她小手又举到头顶了,跟投降似的。” “小孩子都这样。” “不苦也是?” “也这样。” “哦……” 两人回到自己的卧室,宁铮看着仍沉浸在那场酣畅淋漓的足球赛带来的刺激中的奉九,她的双眼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睡不着?” 奉九白他一眼,知道前方有陷阱,很明智地不接话。 宁铮低低一笑,“那我们来做点能让你快点睡着的事儿,好不好?” 说完不顾奉九又好气又好笑的抗议,翻身覆了上来…… 五月二十九日,第十四届华北运动会正式举行,当天阳光晴好,运动场内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军乐队奏着昂扬的乐曲,三万名从东三省各地赶来的观众参加了开幕式。 也就是在这次运动会上,著名的长跑健将、几年前由宁铮特意招揽进奉天大学的大学生刘长春,一举打破一百米、二百米和四百米三个短跑项目的全国纪录。 开幕式马上开始,没想到大会司仪别出心裁,盛情邀请东三省总司令偕夫人带头,领着其他各省市运动队绕场一周。 此话一出,立刻全场欢呼——谁不想好好瞻仰一下被传得神乎其神、大涨东三省志气的宁夫人的风采呢? 一身白色西装的宁铮一听,歪头看向身畔同样一身白裙装的奉九,温煦的眼神好似在说,如果不想去,没关系的。 在几万人面前,奉九怎可能让宁铮丢面子?她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把戴着丝质珍珠白长手套的手插到宁铮的臂弯里,冲着宁铮点头示意,宁铮虽然明知道以太太不服输顾大局的个性,不会不接受这个挑战,但还是高兴地把小臂往自己腰侧紧了紧,在前面队列司仪的引领下,带着奉九迈步开始游行。 一身钴蓝色军装,拿着各种不同乐器的奉大军乐队奏出激昂的进行曲,亮晶晶的银纽扣在日光下闪着光:小号长号圆号、长笛短笛、黑管萨克斯、大军鼓小军鼓…… 最前面还有一位神气的指挥,穿着漂亮的白色西装和同色百褶裙,头上戴着高高的赤羽冠,袖口有四道金黄的袖纹,手里娴熟地上下飞舞着飘扬红色长流苏的指挥杆,杆顶一颗大五角星在日头照射下,熠熠生辉。 最前面还有一位神气的指挥,穿着漂亮的白色西装和同色百褶裙,头上戴着高高的赤羽冠,袖口有四道金黄的袖纹,手里娴熟地上下飞舞着飘扬红色长流苏的指挥杆,杆顶一颗大五角星在日头照射下,熠熠生辉。 奉九仔细一看,这才认出来,居然是已经嫁了印雅格的葛萝莉。 萝莉自去年夏天在北戴河的海滩上嫁给印雅格后,两口子回了趟美国,然后又回来,萝莉还继续在奉大的学业,她通过努力提前修课,也有望在今年夏天提前一年毕业。 奉九没想到萝莉居然也上场了,高兴得不得了,经常走走就忍不住回身冲闺蜜甜甜地笑,弄得宁铮不得不倒回来拉着她往前走。 萝莉在美国念中学时,就是学校军乐队的指挥,所以当这次华北运动会组委会决定军乐队部分工作由奉大出面承担时,她义不容辞地担任了指挥工作,并帮着招募、考核、训练乐团成员,把工作整治得井井有条,充分显露了她娴熟高超的管理能力。 宁铮夫妇都是通身的白西装白裙装,他们走在庞大的各省运动员队伍的最前面,带领着绕场一周,并时不时摘下头上同款的黑丝带白色拉菲草帽,向四周起身欢呼的人群致意。 观众中绝大部分都是东三省的百姓,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地看到双双公开露面的总司令夫妇,如此年轻、高大、美丽、耀眼,于是在整个过程当中,欢呼声喝彩声一直响彻云霄。 奉九被一旁紧紧挎着她胳膊的宁铮带着,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招手示意的,倒是没想象中那么遭罪:以奉九的天性,这种抛头露面的事儿,刚开始自然是不乐意的;但若是为了配合丈夫,那就勉为其难地做了吧。 夫妇一体,要上自然一起上。 宁铮的嘴角翘得高高的,其实他也不是没有虚荣心的:这么“带劲”的太太,宁铮也早就想显摆显摆了;当然也是想借此告诫那些没事儿就要往上扑的女人们,先照比着宁夫人的模样,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够不够倒贴。 此时,从西边传来轰隆隆的引擎声:几架宁军的最新法国战斗机呈雁阵排列,快速地划过蓝天,并拖着长长的彩色烟幕助兴,观众纷纷仰头注目,体育场内的气氛瞬间达到了最高潮。 在几万观众如痴如醉的喝彩声中,沐浴在即使是上午,已经非常刺眼的阳光里,纷纷扬扬的彩纸碎屑飘飘洒洒,迷离了双目,奉九忽然觉得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她恍恍惚惚地想起不那么吉利的几句话:盛极则衰,月满则亏,强极则辱…… 第81章 中原大战 奉九与宁铮的几张合照,头一次地刊登在了报纸上:就算前一阵子奉九陪同宁铮去南京,他们都没有合照刊载在报纸上。 除了东北有影响的《奉天时报》,连北平的《顺天时报》、《华北晨报》、《北平晨报》和远在上海的《申报》都刊登了他们夫妇二人一起出席华北运动会开幕式的照片。 拍照的都是林燕来——这位大公子终于想干点正事儿了,把他爹感动得够呛,所以不管干啥都支持。 他的正事儿就是办一份报纸——《北方时报》,所以作为发小的宁铮也很痛快地把给他们两口子拍照的任务派给了他。 于是当天运动会上,被允许在场内拍照的,只有林燕来和他的助手团队。 这就为他办好报纸开了一个好头,果然,此次运动会后,《北方时报》的发行量激增;宁铮也答应了,以后有什么独家新闻和他们夫妇的合照,都会在他的报纸上首发。 一天,林燕来派来的人照旧到了宁军军部,给宁铮留下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大牛皮纸信封,没说什么就走了。 勤务兵赶紧给司令递上来,宁铮随意打开一看,正在喝的一口茶喷了出来…… 里面是几张上星期在北平,奉九和他出席为各国新任驻华公使举办的履新晚宴的照片,其实第二天已经在报纸上登出一张了,至于选择刊出哪一张,宁铮和奉九从不过问,都是作为主编的林燕来自己拿主意。 以往林燕来也会把剩余未刊发的照片给他送来,这不足为奇,奇的是这回未刊登的几张——宁铮依稀记得他们夫妇二人当时站在六国饭店里面宴客厅旁边的吸烟室里照相,林燕来当时很是迅速地给他们连拍了几张。 他们身后是一面巨大的金色框边、雕着花纹的落地镜,旁边横放着一蒙着雪白蕾丝绣花桌布的长桌案,上面错落地摆放着几罐硕大的时令花束,整个环境展示出一种奢华高贵的社交气息。 宁铮穿着颇为正式的黑色燕尾服,银色领结;一旁的奉九挽着他的胳膊,穿着一袭同色满绣了银丝星空的鱼尾裙式露肩晚礼服,小露一抹香肩。 临出门时因为时间来不及了,还惹得宁铮颇为不满,觉得有阵子忽略了太太在北平寓所的衣橱,还下决心回家后务必要好好检查。 两人神色如常,淡定从容,就像以前的照片一样,看起来还是那么相配,颇为养眼。尤其奉九,浅浅含笑的模样完全可以入选当代最美丽端庄优雅女士的行列。 可这张照片上引人注目的却是宁铮的手,因着后面的大全身镜,虽然只是黑白照片,但也可以从镜子里看出他的右手,正非常瓷实地粘在自己太太的臀部,而且是五指张开,接下来的几张,甚至看得出他的右手在微微用力抓捏…… 夫妻俩原以为背人的小官司,是说不出的亲密,和……粘腻,引得看照片的人会心一笑。 真是想也想不到,这样的小动作也会被拍下来,估计当时一门心思想赶紧完成任务的摄影师林燕来也没看这么仔细。 这样的照片自然是不能被刊发的,可洗好了巴巴给自己送来……林燕来这个家伙,也是个促狭鬼。 这样的照片自然是不能被刊发的,可洗好了巴巴给自己送来……林燕来这个家伙,也是个促狭鬼。 宁铮的记忆瞬间回炉:他当时纯粹是因为太太的臀部摸上去手感太好,滑腻又有弹性,这才忍不住捏了又捏。 从左胸口袋里掏出奉九天天出门前塞进来的一条白蓝细纹绸条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去嘴边的茶渍,以手拄头,把照片看了又看,宁铮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 关外如此平静,但实际上,关内国民党的派系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这真是一个为了权力内部争斗不死不休的政党。 宁系于前年年底刚刚宣布效忠南京政府,维护祖国统一。 而名义上统一中国的江先生,则利用去年元旦召开的全国编遣会议的决议精神,开始收编地方军阀势力,加强自己的统治。 在此过程中,南京政府与其他三派实力做大的地方军阀间的矛盾日渐激化,一场规模空前的新军阀混战,近在眼前。 三月二十六日,江先生发出《讨伐令》,命各路大军直指武汉,因为主战区在中原地区,所以史称“中原大战”的新一轮军阀大战正式开打。 中央军气势如虹,率先端掉了不可一世的桂系军阀们。 一直对南京江先生心怀不满、不服气的晋军首领阎百川感到了唇亡齿寒,誓言自己才是孙先生的衣钵继承人,早已联合了退让无果、同样不忿的原直系军阀冯焕章,抢先于三月十五日,联合了除中央军外几乎所有的地方势力,共五十七位将领,发出反江通电,一致拥护阎百川为“中华民国陆海空军总司令”,同时将并未出席的宁铮,连同冯焕章、桂系李德邻一起,任命为副总司令,直让身在奉天却从三月一日起一直表态中立,但仍被拖进一潭浑水的宁铮大呼无奈。 一直对南京江先生心怀不满、不服气的晋军首领阎百川感到了唇亡齿寒,誓言自己才是孙先生的衣钵继承人,早已联合了退让无果、同样不忿的原直系军阀冯焕章,抢先于三月十五日,联合了除中央军外几乎所有的地方势力,共五十七位将领,发出反江通电,一致拥护阎百川为“中华民国陆海空军总司令”,同时将并未出席的宁铮,连同冯焕章、桂系李德邻一起,任命为副总司令,直让身在奉天却从三月一日起一直表态中立,但仍被拖进一潭浑水的宁铮大呼无奈。 有学者断言,这是“南京政府十年内面临的最血腥的内部残杀”。 战争开始阶段的的主战场在河南,双方均伤亡惨重:阎与冯伤亡近十五万人,中央军大约伤亡九万人。拥兵四十万、武器先进的宁军,早已成为这场残酷内战里敌对双方摇摇欲坠的天平究竟倒向何方的唯一决定力量,所以从三月份开始,双方都在积极游说争取身在东北的宁铮的助力。 宁铮其实在三月一日的《劝和通电》里已明确表态,说两位“总司令”都是“党国柱石”,建议“不同政见无妨磋议,而不可为意气之争,武力有时必须而不可为箕豆相煎之具。” 不过这种苦口婆心的劝和声明对于已经打红了眼的两边人马完全是不痛不痒,为了拉拢宁铮,双方人马走马灯一般轮番到奉天进行游说。 仅阎百川一派,从三月至七月间,已先后派出了十五位代表;想想也知道,南京方面怎么肯落敌方之后,一时间,奉天宁军军部简直比奉天最喧嚣的大观茶园还热闹。 到了六月份,战局已呈胶着状态,争取宁军支持已成当务之急:阎百川方断然将宁铮列入七人政府要员之列,江方面则在二十一日单方面宣布宁铮为民国中央军陆海空军副司令。 奉九听着丈夫骤然间同时成为两个敌对阵营的副总司令,不禁哭笑不得,连连摇头,也越发为他担心。 此时,南京方面派来重量级人物张岳军,此人是众多宁军将领留学日本军校时的同窗好友,与宁铮一见如故,经过多次谈判,宁铮心中的天平似乎有逐渐向南京方面倾斜的意思。 此时,南京方面派来重量级人物张岳军,此人是众多宁军将领留学日本军校时的同窗好友,与宁铮一见如故,经过多次谈判,宁铮心中的天平似乎有逐渐向南京方面倾斜的意思。 但宁军方面并不应该急于做出选择,为了避开众多聒噪不休的双方游说代表,宁铮干脆在七月份带着奉九和芽芽去了北戴河避暑。 没想到,代表们十分敬业地如影随形而至,宁铮照样不得清闲,到后来甚至不得不封闭宁家私人海滩,派众多卫队亲兵严防死守,这才得以和太太女儿度过了清闲的几日。 这一天上午八九点,海水的温度刚刚好。 宁铮抱着芽芽,奉九跟在身边,他们一家三口都没在齐奉九腰深的海水里。宁铮轻轻放手,随即沉入水里,身穿鲜红分体小泳衣的芽芽不畏不惧地跟着父亲一起下沉,马上睁开了看起来蓝汪汪的大眼睛,紧着扑腾着藕节一般的小胖胳膊小胖腿儿,没一会儿又自自在在地漂了上去,愣是不沉底儿不呛水。 宁铮和奉九不禁大乐,这孩子胆子大得很,夫妻俩抱着芽芽,一会儿让她翻着小胖肚皮仰颏游,一会儿又教她分别摆动手脚地游,乱七八糟地瞎教了一顿。 芽芽后来不耐烦了,绷着小胖脸,从父亲的手里挣脱,一猛子扎进了海里,慌得宁铮奉九赶紧跟着扎进去,却看到水下的芽芽抿嘴直乐,小嘴边咕嘟咕嘟的气泡一串串直升上去,于是夫妻俩也憋着笑,一边一个,牵着她的小手在蔚蓝色纯净如水晶般的海水里憋着气,悠悠闲闲地游了好一会儿,才冒出头来。 不过,最先憋不住冒头的居然是奉九而不是芽芽,这可把宁铮得意坏了——看看,不服不行吧,自己的运动基因就是这么强大。 如此悠闲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天不从人愿。 民国十九年阳历八月二日,奉天省西部突降暴雨,持续了整整四天四夜,导致整个辽西地区发生了百年未遇的洪灾。 辽西地势低洼,雨水导致山洪爆发,河流泛滥,堤防溃决。 据奉天水灾急赈会统计,灾民逾四十五万名,淹毙人口达两千六百多名,这还是水灾发生后的初步统计,不包括灾后因疫病和饥饿死亡之灾民人数。被水冲过的田地,高粱、谷豆等作物绝收。 更糟糕的是,洪水过后,上万亩良田被厚厚的泥沙覆盖,几年内无法耕种,灾民几无生存之本。 大雨冲垮了铁轨,京奉铁路冲断,诸多奉方高级官员都滞留外地,无法回来主持赈灾工作。 恰好在暴雨开始之前,奉九不得不离开宁铮,带着芽芽返回奉天一趟,给父亲祝六十七周岁的小寿——宁铮是不能随便回奉了,他现在一动,身后跟着的几十号双方代表也跟着动,实在受不住。 原本奉九想着给父亲过完寿辰,立刻就返回北戴河,但谁想到“下雨天,留客天”,虽然奉九不是客,但此时能在奉天能主持大局的,真还就只剩她一个了。 于是奉九在与宁铮通过电话商量后,决定坐镇家中,代夫召集各机关团体首脑、工商金融界人士及社会文化名流,专门成立辽西水灾协赈会,利用多种手段报灾募捐。协赈会迅速为广大民众所认知,奉天省各地民众对募捐有了充分了解,大家开始自发捐款捐物,救助灾民。 会上推举正好也在奉天的二哥宁铖为总干事,朱秀卿、邹希古等为干事,拟定简章,下设庶务、交际、文牍等股,同时聘请吴幼权、柯卫礼等十一人为常务干事。 会上推举正好也在奉天的二哥宁铖为总干事,朱秀卿、邹希古等为干事,拟定简章,下设庶务、交际、文牍等股,同时聘请吴幼权、柯卫礼等十一人为常务干事。 拉这么多人入会,当然是有“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干活”的考量。 作为协赈会的发起人,奉九先表示捐款十万元,接着承担了所有会内筹办的一切开支。 奉九忙完协会成立事宜,转念又一想,去年年底,她随宁铮去过一次南京,南京政府的江夫人曾把她请到了自己母亲的家——也就是出了著名的“宋氏三姐妹”的宋家。 宋夫人一见举止娴雅、年轻貌美、学识渊博的奉九就非常中意,好说歹说,奉九到底不好意思,只能破了自己的例,到底认了宋夫人做干妈。 中国当时最富权势的江夫人也就成了奉九的干姐姐,顺带的,江夫人的大姐——号称中国头号财神爷的财务部长孔先生的夫人,二姐——孙先生遗孀孙夫人,也都对她赞誉有加,奉九由此在全国的知名度也进一步扩大,那次南京之行,着实结交了不少权贵夫人。 奉九琢磨着,这些位夫人,都是有能力有影响力的,时不时也可以试着请她们帮忙捐款呢?于是她又开始向各地通电乞赈。 全国各地的权贵夫人收到东三省宁司令夫人的通电,自然不能怠慢,纷纷慷慨解囊向辽西水灾协赈会捐款:除了江夫人、孔夫人和孙夫人还有何成夫人、孙科夫人、梁维钧夫人……都捐献了不菲的救灾款。 奉九也不是光出钱,她没告诉宁铮一声,就自作主张地坐着汽车一路颠簸地去了辽西,遇到前面无路可走时,她干脆换了坐骑——骑着毛驴接着视察下面村落的受灾情况。 这个举动大大地感染了东三省的百姓,当林燕来的《北方时报》刊登出一身朴素服装的奉九站在毛驴旁,握着一位受灾的老太太的手的大照片时,无数人被感动了,捐款数目又一次迎来了高峰。 奉九从辽西回来,想起在途中受到的启发,决定办一个国宝展:府里向来不缺代表中国古代文化最高水平的宋元明清书画,再加上自己收藏的众多缂丝作品,办个品类齐全的文化展览,一来奉天百姓可以欣赏这些难得一见的上乘之作,二来可以用卖门票的款项赈灾,一举两得。 经过一段时间的周密筹划,奉九选在自己的母校——同泽女中篮球室办起了“宁氏家藏宋明清书画展暨明清缂丝展”。 这次赈灾展,未办已是先轰动:彼时中国并没有什么博物馆,所有的名人字画基本都是私人收藏,能有这么一个机会,一次性地亲眼观赏到这么多文化瑰宝——虽说普通门票一元钱和学生军人四毛钱的价格不低——但看到宣传海报上说有宁司令收藏的《王大令舍内帖》、滕昌佑的《花蝶禽鱼图》和宋刻《孟子》,只此三样稀世奇珍,已经勾得识有眼界之士雀跃不已。 赈灾展一开展,就以每天吸引千人的速度造成轰动,可以说是民国时期前所未有的盛事,所以很快就达成了“售票万张、筹款万金”这个预期目标。 奉九还在听很多人说没看够后,开始每天换展,务必让观众看到更多的书画精品。 再后来,奉九看报纸了解到,全国已经不只是辽西发了水灾,统计江淮共有十六省都遭了灾。奉九已经有了辽西的赈灾筹款经验,干脆把之前的措施略加修改向全国推广,各地权贵夫人纷纷效仿。 奉九又打算请著名的戏班子就近上天津演出,并把门票钱捐给南方省份赈灾。 演出的都是当时全中国的顶级京剧演员,包括梅兰芳、杨小楼和余叔岩等名角儿,演出分文不取:这些戏剧名家除了一心为灾民赈灾外,对东三省宁总司令以往对自己的礼遇之情的回报也是一个主因。 其实一开始事情并不顺利:奉九出面邀请梅兰芳遭拒,后跟宁铮一说,远在北戴河被缠锝不得脱身的宁铮立刻给梅兰芳打了电话。 梅先生一反前态,马上痛快地接受了邀约,并拍胸脯打包票还会再请上几位名角儿。奉九由此才了解到,自己丈夫的交际圈子有多广、多杂。 因为杨梅二人鲜有合作,所以吸引了大批津门人士赴现场观看演出,门票钱也很快达到了万金。 至于奉九通过举办游艺会、跳舞会来筹款赈灾,发行印有“宁唐奉九主办江淮水灾协赈会江淮赈灾奖券”字样的彩票,面值一元,共计发行五万张之类的举措,那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简言之,东北宁司令夫人在民国十九年的全国性的水灾赈灾活动中的表现,真是出人意表,由此更是声名大噪。 身在距离奉天四百多公里的北戴河的宁铮,天天听下属汇报,自然对太太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心里的滋味自不待言。只能说,他从不知道他可以爱一个人爱到这个地步,而且好似还没有尽头。 经过长达半年的慎重考虑,汇集宁军主要将领的意见,尤其是与他一直信赖的驻华英国公使蓝浦生爵士的一席深谈,再加上宁铮虽然对江先生的为人处事有诸多不能认同之处,但心里始终以南京政府为正统,终于在民国十九年九月十八日,宁铮做出了最终决定:代表奉方发出息争通电,虽未明言,但“凡我袍泽,均宜静候中央处置”,已表明了奉方拥护南京国民党中央的态度。 经过长达半年的慎重考虑,汇集宁军主要将领的意见,尤其是与他一直信赖的驻华英国公使蓝浦生爵士的一席深谈,再加上宁铮虽然对江先生的为人处事有诸多不能认同之处,但心里始终以南京政府为正统,终于在民国十九年九月十八日,宁铮做出了最终决定:代表奉方发出息争通电,虽未明言,但“凡我袍泽,均宜静候中央处置”,已表明了奉方拥护南京国民党中央的态度。 “九一八”通电,震惊全国,江先生欣喜若狂,阎冯哀叹大势已去。 随后宁铮亲率十万东北军出关助江先生,仅仅十天就已经从晋军手里夺回平津、河北,原本胶着几个月的平衡局势瞬间被打破,反江联盟迅速瓦解。 十一月四日,随着冯焕章、阎百川相继通电下野,中原大战以江先生为首的南京国民政府大获全胜而告终。 宁铮看着下野通电,心里想着的却是刚刚从北戴河回到奉天却又要出征,临走的前一夜,奉九心里不安,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她长眉微蹙,语带离愁,“非得你亲自去么?” 宁铮捏着两根手指展了展她秀气的眉头,打趣地问:“怎么,不舍得我走啊?”心里却是颇为惊喜,这可真真是头一遭儿,奉九对他的离开表示了不舍。 奉九眼波荡漾,低头往他怀里一扎,也不说话,只是手上把他缠得更紧了。 “好啦好啦,都当娘的人了……” 宁铮正打算伸手轻捋她长发,忽然觉得光裸着的胸脯上传来一阵刺痒,奉九气他笑话自己,干脆抬头轻咬他的一边茱萸。 宁铮猝不及防,忍不住遍体酥麻,不由得低吟了一声,“你个小妖精,胆子越来越大了……” 忽然想起一事,他强挺着抬起她正在他身上忙活的小嘴巴,“看看你现在,整天都忙够呛,还都是芽芽的事儿,你还有空搭理我吗?” 奉九早看出宁铮偶尔会吃女儿的醋,但没想到他还能说出口,不禁哈哈一笑,“你可真好意思,还跟女儿争宠。” 宁铮可没什么不好意思,低头吻她,“该争就得争,‘会闹的孩子有奶吃’。”话说到这,还不忘坏心地把嘴换个地方,吻向一个更好的去处,嘴里含含混混地说:“这次出差时间长,正好借机会看看小坏蛋能不能知道想她爹……你要是还涨奶,没有我可怎么办?” 奉九也气息不稳地说:“不是有奶抽子么?不过,没你好用……”奉九骑着毛驴去辽西赈灾时,自然不能带着芽芽,期间因为着急上火犯了两次乳腺炎,喝了很多疏通乳腺的中药才熬下去了,宁铮回来后知道实情,自然心疼得要命。 那橡胶皮做的奶抽子,的确没家里两个活人好用。 一声得意的轻笑,夜风吹过庭院里的树木,哗啦啦地响个不停,期间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夫妻间的絮语,交织出一副美好的秋夜图。 第82章 风流子孙如意袋 宁铮去关内征战,奉九留守家中。 转眼间已过一月余。宁铮打电话回来说今日归家。 奉九自产下芽芽,心态上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头一次,她觉得自己跟宁铮有了深深的羁绊——这样一个雪泥铸就的小女娃儿,紧紧地牵制住了她的心。 她忽然间意识到,孩童都是极其敏感的,如果孩子能有一对情投意合、恩爱有加的父母,有一个气氛舒适宽松的家庭,这才是一个孩子一生最大的财富,最坚硬的铠甲。 有多少人倾尽一生,去修复因为不幸的童年带来的心里创伤,与那个因为年幼而软弱,而自卑,而怯懦的自己和解。 很多事情,以前她看到了,也未必放在心上;而现在,既然上了心,那就尽一尽做人家太太的本分。 宁铮刚刚进屋。 奉九想了想,从手边来看,最容易增强夫妻亲密关系的,应该就是给丈夫整理收拾行装了吧。 她马上去浴室里拿出几个柳条篮来,这是奉九看到美国家居杂志上介绍的方法,所以就找人编了几个,当作自家的脏衣篮。 宁铮这次在火车上也不得闲,居然抽不出时间沐浴,只能捱到家里才能洗上澡。 他照旧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奉九面前脱光了衣服,好在奉九做了他几年太太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猛地转过身子,再加上面红耳赤;现下里只把脸微微扭向一边,装着要去整理刚刚被支长胜提上来放到起居室,而宁铮又自己拎进来卧室的赭色铜钉小牛皮行李箱。 他照旧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奉九面前脱光了衣服,好在奉九做了他几年太太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猛地转过身子,再加上面红耳赤;现下里只把脸微微扭向一边,装着要去整理刚刚被支长胜提上来放到起居室,而宁铮又自己拎进来卧室的赭色铜钉小牛皮行李箱。 宁铮一看心头一喜,一刻也不舍得耽误地过来,搂着她的腰把她往浴室里带,奉九一看,这纯属耽误她干正事儿,于是抬手噼里啪啦地打他的手臂,说什么也不同意。 宁铮感觉到她使的力气越来越大,知道太太是认真地拒绝,只好歪头囫囵地嘬了几下她水润润的唇瓣,这才恋恋不舍地暂时放开已到了嘴边的肉,识趣地进了浴室去洗个战斗澡。 奉九暗笑,又想着扮贤惠,于是打开行李箱,翻出里面团成团的脏马裤、领子已经有了一道黑线的白衬衫、脏袜子脏内裤,都胡乱地搅和在一起,奉九嫌弃地捏着鼻子,用毛巾隔着手,把一堆脏衣服,分门别类地放到几个不同用途的脏衣篮里。 一边心里说,奉天有句老话叫“马粪蛋儿,外面光”,说的可不就是自家丈夫这种人? 外表看起来清清爽爽整洁优雅,实则极能凑合,私下里如果没人帮着打点,更是能邋遢就邋遢。 奉九从上到下认真地翻着,一条平角内裤被挤在一堆衣物之间,她使了点劲儿往外一抽……一个长方形的纸盒随着飞了出来,“啪嗒”一声闷闷地落到了地毯上。 奉九狐疑地看着这个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同时注意到上面还印有一个英文商标——“Durex”。 她把盒子翻过来,盒底面印着的一个英文单词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让她大吃一惊,“Condom”?! 这不是那什么,在中国被称作“风流子孙袋”,也叫“如意袋”、“肾衣”的东西么? 其实这就是避孕套了,而杜蕾斯也已于一九二九年在伦敦设厂开卖,彼时虽还没有大规模地进入中国,但已有很多有心于此的富裕男人在使用。 她的脸立刻愤怒地烧了起来,难道…… 奉九的阅读量极大,这是稍微熟悉她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她曾看过一套奉天省铁岭人、光绪帝曾经的外语老师、前清外交官张德彝写的日记,叫做《航海述奇》,前前后后、洋洋洒洒,共几百万字之巨,讲述了他被清廷委派出国,在海外游历了二十七年的所见所闻,殊为生动鲜活。 张德彝是个奇人,见证了东西方文化交流众多的“第一次”,称得上是中国社会接受西方文化冲击的引路人——“句读勾勒”(标点符号)是他引介的,“自行车”、“电报”、“缝纫机”、“升降机”甚至“巧克力”之类的时髦词汇都是他首译的,是那个时代的国人当中难得一见,具有国际视野的人。 日记里大多在讲述新奇怪趣之事——有风俗、有异邦饮食文化、有节日、有众多他本人亲历的重大历史事件,有新发明、新创造……让奉九印象深刻的非常多。 比如他曾经亲眼见证了轰轰烈烈的巴黎公社运动在他面前展开,也曾于上世纪末进入过埃及的胡夫金字塔一探究竟。 不过,哪样记述也没有“肾衣”给她的冲击来得大。 那个时候,她才十一岁,还没在同泽女中上过生理卫生课,对于男女身体结构的差别也是懵懵懂懂。 那个时候,她才十一岁,还没在同泽女中上过生理卫生课,对于男女身体结构的差别也是懵懵懂懂。 彼时,小不苦还没有出生,五岁时奉九曾见过虎头的小鸟应该不算,所以当她看到张德彝在日记里大篇幅地讲述这个东西,又画着如何使用的示意图,完全是一头雾水——这长条形的东西为什么要套在一根棍子上,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书上没有进一步解释,奉九心头疑惑,萦绕不去,又无人可问,于是深埋于心底。 直到后来上了中学,奉天医院的女医生奉老校长之命,乐呵呵地夹了一张人体结构挂图往黑板上方的钉子上一挂,细细给她们女生讲人类生命的来源、男女之大不同。 电光火石之间,奉九猛然明了,那个“肾衣”到底是套在什么东西上了,又到底有什么用了…… 张德彝还贴心地告诉读者,肾衣的英文名叫“Condom”,这是因为肾衣是十七世纪后期,根据发明了用羊肠做避孕工具的英国国王查理二世的御医——康德姆医生,也就是Mr. Condom的名字命名的,因为当时他制作的肾衣薄至零点零三八毫米,是那个时代实际上最薄最有韧性的避孕工具,所以一举轰动世界。 当然,人类在欲望面前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奉九看到张德彝于日记中还提到,在发明出现代的乳胶制成的肾衣前,过去的人们还曾用过兔子粪、猪膀胱、鱼肠、丝绸、亚麻、牛角……等稀奇古怪的东西来避孕和避免感染病毒,为了一逞人伦之大欲,祖先们还真是拼尽全力……让后人叹为观止。 所以,奉九对这东西并不陌生,但这是她头一次看到实物。 不过,宁铮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他们可从未用想过借助外力避孕,而现在,她还在哺乳期,就更用不上…… 不过,宁铮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他们可从未用想过借助外力避孕,而现在,她还在哺乳期,就更用不上…… 洗澡跟脱衣服一样神速的宁铮很快就出来了,看到太太静静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不免有些诧异。 他惦记着重逢的福利,嬉皮笑脸地走过来,刚想把身娇腰软的太太推倒在床上,忽然眼睁睁地看着奉九冲着他诡秘地一笑,举起手里一个半透明的软趴趴的东西冲他摇了摇,甜甜蜜蜜地问:“这是什么?你怎么会用得上这个?” 奉九虽然笑着,但那眼睛却是冷冷的。 宁铮一看到她手里的的东西,想起这盒东西的来历,不免笑了笑,忽然想起在他眼里一向纯净如水晶的太太,怎么居然会认得这个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不可能认识的东西,毕竟这东西在当前的中国完全是个新鲜事物,而奉九还从未出过国。 他莫名有了不好的联想,脸一沉,马上就是一脸肃杀。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东西的?”他赤裸着上身,只一条白色浴巾遮住了腰部以下,站在奉九面前,仍然气势迫人。 奉九当然没被他的气势吓到,只是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想到这东西唯一的用途,脑子里马上像是有几百只蜜蜂齐齐兜着圈子乱飞,嗡嗡作响,飞得她烦躁不堪。 于是互有猜忌的小夫妻跟两只乌眼鸡似的,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恶狠狠地瞪住对方,谁也不甘心示弱。 奉九跟他比赛了一会儿瞪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顿觉没意思起来,讥讽地一笑,手一松,这盒儿后来在中国被普遍称作“投奈克”的避孕套就掉到了地上。 她起身往门外走。 宁铮当然不能让她离开,上前一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沉声说:“我问的话你还没回答。” “难道不是我先问的么?”奉九冷静地回道。 宁铮暂时丧失的理智悉数回笼,干脆抱住她向后退,很快就把奉九推倒在床上,喃喃自语:“不许你这么笑,我最怕你这么笑……” 奉九一铆足了劲儿讥讽起人来,不论是神态还是语言,准能让被讥讽对象恨不得从未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颇有让人万念俱灰之感。 还管起我怎么笑了,奉九趁着宁铮还没压下来就地打个滚儿,想从床的另一面下床,宁铮动作迅猛地扑住了她。 宁铮看着她刚刚像个小猴子一般灵活的动作,忽然间那股闷气就此烟消云散了——他总让奉九相信他,可他怎么又怀疑起她了呢? 为了弥补,他心平气和地开始解释:“我在美国大学时的一个同学——莱斯利.霍华德来了上海开洋行,说这个英国肾衣是他新代理的产品,想在国内打开销路,知道我朋友多,就给了我一大堆,让我发给大家试用;这是剩下没发出去的,就剩下这么一盒了。怎么样,还有什么疑问?” 宁铮自然不是头一次看过这东西,当初他在美国和欧洲游历时,可从不敢冒险,只不过,这是新产品,看来是又改进了。 宁铮自然不是头一次看过这东西,当初他在美国和欧洲游历时,可从不敢冒险,只不过,这是新产品,看来是又改进了。 奉九撅了撅嘴,里面就含了些讪讪然的意思:她有个直觉,即使刚才没忍住一直浮想联翩,但她就是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他,因为细细回想自交往以来他说出口的话,就算是事关带着算计的订婚,只要前后对照,他的确从没有骗过她。 当然奉九还没时间去查证有关人体“三年一自我更新”的话,这句话应该是宁铮唯一骗过她的话了。 也许是对她的一片真诚,也许是高傲导致的不屑。 宁铮看看奉九不自觉娇嗔的样子,放了心,旋即想起她的官司,“我的好太太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你怎么会认识这东西的?” 他现在纯粹是好奇了,毕竟冷静下来后,有关太太的纯洁问题,他才是最有发言权的不是? 奉九一噎,不尴不尬地笑了,小声说是从张德彝的日记里看来的——当初张德彝这部日记,奉九也是从大哥的书房里偷拿出来的;如果让老古板大哥知道自己年纪小小求知欲却如此旺盛的妹妹,居然曾惦记过“肾衣”的用途,估计他能羞愧难当下,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宁铮大吃一惊,“这是我父亲以前的旧识啊,我小时候还见过他呢。” 奉九一算年纪,可不,作为从奉天出去的为数不多能在清廷做外交官的奉天省人,执掌东北多年的老帅认识此等人物合情合理。 宁铮低声说:“我也想着,看你生芽芽这么辛苦,以后还要读书,要是这东西真有效果,留着也是有备无患……” 宁铮低声说:“我也想着,看你生芽芽这么辛苦,以后还要读书,要是这东西真有效果,留着也是有备无患……” 话说开了,夫妻俩对视一眼,不觉都有点不好意思,但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于是宁铮搂着太太坐在自己腿上,一起认真地研究了一番这种新型的避孕工具应该如何使用。 说明书就读了半天,当然,随后,作为与奉大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两人——一位是奉大现任校长,一位是奉大毕业生和代理校长——本着时刻自觉遵从“知行合一、实践出真知”的奉大校训准则,一丝不苟地试用肾衣缠绵了一次,虽说现在还是天光大亮,结论是—— “你可还好?”宁铮顾及太太的感受,不得不时时发问。 “唔——不怎么好……”奉九低声说。 “怎么个不好法?”宁铮当然不会觉得好,一听太太也觉得不好,心里高兴,赶忙追问。 “……感觉不到你。”奉九羞涩地报告。 “我觉得也是……”宁铮一听心跳都停了半拍,马上激动万分地粗嘎回应,于是一个不受待见的最新款肾衣就这么被抛到了地上,两道身影重又搂抱到一起,叠成一个人。 奉九舒服地低吟了一声,又叹息着道:“怪不得张先生在书里总结说——‘总不如赤身痛快’。” 张德彝对这肾衣可是没有什么好感受,他更是认为这是违背祖宗“多子多福”祖训的恶毒东西,却忘了除了避孕之外,主要是还可以防止花柳病的传播。 这句话像是捅了马蜂窝,宁铮被激得大动,连连向前,咬着牙说道:“你个小精怪,不许再说话了……哦不,再多说两句……” 这句话像是捅了马蜂窝,宁铮被激得大动,连连向前,咬着牙说道:“你个小精怪,不许再说话了……哦不,再多说两句……” 芽芽才满十一个月,已出落得越发可人,就像一匹溜光水滑的上等小马,迫不及待地下地走路了,而且走得那叫一个气宇轩昂、大模大样,奉九乍然发现时,激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这个小东西一旦被抱出小红楼,放到小花园的地上,一迈开小胖腿就停不下来。她的上半身被奉九拘着,两条小腿可没闲着,眉眼弯弯,露着下牙床上俩、上牙床四颗萌出来的小白牙,步伐坚定,一步步往外踢腾出去,没一会儿就走了十来米。 奉九笑着弯腰扶着她跟着走,也没顾上抬头,忽然发现前方地面上出现一双黑皮鞋,这才和姑娘一起停了下来。 芽芽穿着湖绿色的松江布斜襟小褂子和小裤,一双小兔儿鞋,头顶扎着一根绑了蓝绸带的朝天冲儿,绸带尾端缀着两颗圆润的南珠,胖得一节一节的小腿儿的尽头还戴着两个金铃铛,随着她走路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动。 她被阻了道,颇有点诧异地费力抬起大脑袋看向面前的人,这个人正张开手臂等着她,芽芽可不像她娘,有脸盲症,她的记忆深处已经牢牢地记住了这个人,赶紧冲着父亲咯咯一笑,然后这可就停不下来了。 算起来,这还是芽芽头一次能笑出声,以往她的笑都是无声地咧着小嘴的。 宁铮本就蹲了下来,张着胳膊等着姑娘扑过来,一看她这样不免好奇,这是在干嘛? 芽芽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发出了与以往只能嚎哭、大叫和跟娘亲撒娇哼哼唧唧不一样的声音,而这个声音很是有趣,于是她就继续笑下去。 芽芽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发出了与以往只能嚎哭、大叫和跟娘亲撒娇哼哼唧唧不一样的声音,而这个声音很是有趣,于是她就继续笑下去。 笑声含带着节奏,带动小肚皮、小肩膀都跟着一耸一耸的。奉九看着一旁看热闹的宁铮,瞪了他一眼,赶忙解下芽芽身上斜挂着的做了个布袋包着的玻璃奶瓶,让芽芽吸溜几口清水。 芽芽乖乖地喝水,喝完后,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咧着小嘴儿,照样还是有节奏地笑个没完没了。 奉九看着芽芽因为喝了水而越发红润的小嘴巴,就那么保持着一个同样的弧度,咯咯咯地笑得天翻地覆的,忽然一阵胆寒,赶紧捅捅宁铮,“瑞卿瑞卿——” 宁铮好笑地回看她,“瞧你那小胆儿。没事儿,这就是开心了呗,芽芽又掌握一门新技能。” 奉九仔细看看,知道姑娘这不是武侠小说里被点了笑穴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忽然想起刚刚她和姑娘正忙活的事儿,忙问宁铮,“看到我们芽芽会走路了吧?” 宁铮笑着点头。 “那你耳边有没有响起一首《拉德茨基进行曲》?”奉九热切地问。 拉德茨基进行曲是奥地利作曲家老约翰·斯特劳斯所作,曲调欢激昂,最是畅快淋漓、催人奋进,在一起这么些年,宁铮当然懂自己通感极强的太太所想——奉九善于将各种感觉挪移转换、融汇贯通至一炉,看着喂养得如此健壮、走路如此之早的胖闺女,不免也是自得,嘿嘿一乐,点头附议。 宁诤接了芽芽到怀里,捞起她别在胸前精致的蝴蝶袢儿上的白色棉纱小手帕,给她已经出汗的大脑门儿上擦了擦,又“叭”地响亮地亲了一下。 芽芽不乐意了,微皱着简直不似这么小的孩子能有的两道浓黑漂亮的小眉头,小手拽着刚刚被父亲放下的手帕,勉勉强强擦了擦父亲刚刚亲过的额头。 哈?宁铮傻眼,立刻瘪着嘴儿委屈巴巴地问胖闺女:“芽芽,你怎么能嫌弃我呢?我可是你亲生之父啊……” 奉九在一旁扑哧一笑,炫耀似的搂过芽芽,“叭叭叭叭”,在她的小胖脸蛋上下左右四个方位,各亲了一下。芽芽大乐,咧着小嘴儿,扑进娘亲怀里,拱着小身子跟香香软软的母亲亲香。 宁铮感受到了娘俩有志一同的排斥,不免看得眼睛冒火,“好你个坏芽芽,不让我亲,那我就亲你娘。”宁铮示威似的偏头过去,在奉九的唇上跟啄木鸟似的闪电般连啄了七八下才解恨,随后得意洋洋地看着芽芽。 芽芽被父亲的无赖行径惊着了,想了好一会儿,倒也不哭不闹,扭着小身子,乖乖巧巧地又回到父亲怀里。 宁铮心下畅快,伸手搂住她,谁知芽芽的小胖手已伸了出来,抓住了他的两只耳朵,宁铮还不明白她要干什么,芽芽已经使劲一捏,再胡乱揉成一团…… 啊哟,还真疼。 这丫头怎么这么有劲儿。 宁铮也不客气了,抓着姑娘在她脸上随处下嘴,亲个没完,芽芽摇晃着小身子,被他亲得无处躲无处藏,不禁咯咯地又笑开了。 离得远远的吴妈和秋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玩闹,也跟着笑得舒心适意。 芽芽看了看父亲脸上,忽然发现点从未见过的东西——这是宁铮这几天没来得及刮掉的胡子,于是一双小胖手齐上阵,又指指戳戳个没完了。 自从为人父,宁铮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就此蓄点胡须,充一下稳重成熟了,可他稍稍一问,就知道还是得接着剃掉——奉九对此的意见是,无论一个男人蓄了胡须有多威武多伟岸多撩人,可她就是不喜欢。 她自己强辩,说是因为小时候曾被一个满脸胡渣的不着调的远房亲戚吓到过,所以才这么排斥。 宁铮的胡须本不重,但几天不刮也不行,这次因为军情紧急,足有半个多月没刮胡子,长出来的青虚虚的一圈儿胡须,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曾经包不屈第一次见他一身戎装时的模样吃了一惊,摸着下巴半天不语,好一会儿才说:“看你这样,我才明白,那个‘貌柔心壮、音容兼美’的兰陵王为什么要戴上面具上战场了——太过俊美,所以威武不足。” 宁诤一听,觉得忠言逆耳,为了在外形上变得硬朗些,明明很整洁的一个人,也故意在军队里经常弄得满面尘灰,胡子也不刮了,很快就变得粗糙惫懒;后又苦练身型,曾一度壮硕到像是可以参加世界大力士比赛,两块胸大肌饱满得让人垂涎,而壁垒分明的腹肌也让人有把手放上去反复摩挲的冲动。 可这一切到娶了奉九后就戛然而止了,只要没有公务需要离开奉天,宁诤的胡子每天都会刮得干干净净,连一点胡茬都不会留下,以前每天恨不得超负荷猛练胸肌和腹肌的事情也变得节制,虽然身材依然壮硕,但可不像以前都到了夸张的地步了。 可这一切到娶了奉九后就戛然而止了,只要没有公务需要离开奉天,宁诤的胡子每天都会刮得干干净净,连一点胡茬都不会留下,以前每天恨不得超负荷猛练胸肌和腹肌的事情也变得节制,虽然身材依然壮硕,但可不像以前都到了夸张的地步了。 之所以刮胡子,是因为宁铮早就发现自己的太太是个挑剔的,不论是婚前对他的诸多为难还是婚后又冒出来的一些怪癖,他都觉得有趣——比如有一次他从上海回来,明明在火车上已经洗漱完毕,但进门才贴上她的脸,她就疼得叫了一声,硬说有胡茬伤了她。 他捧着她的脸凑近了看,滑腻的脸蛋的确被蹭红了一大片,他摸摸刚刚因为不大认真而未刮干净的胡茬,这才信了自家夫人的肌肤的确称得上“吹弹得破”,为了能继续一亲芳泽,他也不得不把脸刮得更仔细,所以有的时候匆忙之下甚至免不了刮出了几个细口,被奉九察觉,又是一顿埋怨。 熟悉他的兄弟打趣他:“您现在的一切喜好都是以尊夫人和闺女为标准了吧?真没出息,啧啧,以前好歹也是全中国头号钻石王老五呢,丢我们男人的脸。” 宁铮慢条斯理地扣紧刚才因为开会而解开的风纪扣,轻轻巧巧地回道:“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又不是给你们看的。” 随后把军帽往头上一扣,左右调整紧了紧,眼睛傲慢地俯视了一圈儿,这才从容迈步出了会议室,气得身后坐着的一干王老五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同时却又是艳羡不已。 此时一看芽芽玩他的胡渣上了瘾,宁铮这才想起来这茬,干脆把芽芽往奉九怀里一推,自己赶紧上楼剃胡子去了。 第83章 永别奉天(第二卷完) 宁铮入关调停中原大战,迅速平息了一场已经打成民国史上最血腥的军阀混斗,南京政府和全国甚至是世界舆论,都对宁铮大为赞赏。 十月九日,宁铮在奉天省大礼堂正式就任“中华民国海陆空副总司令”一职,各国公使、机关、社团八百多人到场,由张岳军代表南京国民政府致训词,宁铮作答词。 十一月八日,宁铮偕太太奉九和芽芽抵达北平,组建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接着从天津乘花车前往南京,列席国民党三届四中全会。 一路上,无论大小车站,都贴着标语,写着类似“宁副司令是和平息戈的使者”,“宁副司令是国家统一的表率”之类的话语。 宁铮和奉九沉默地看着,心里有欣慰,也有说不出的滋味。 倒是宁铮怀里小小的芽芽跟着看足了热闹,还经常出人意表地蹦出几个字儿来,小手指指点点,让父亲给她解释解释。 于是宁铮煞有介事地认真讲解条幅、标语及遇到的一切中文字儿,芽芽肃着一张小胖脸,一动不动地听着,偶尔还应景地点一下头,小手一挥——这个过,好像她真明白了一样,这倒成了旅程中让夫妻俩时不时展颜的重要因素。 到了南京,他们换乘了“威胜”号军舰,小小的芽芽在听到停泊于江心的“通济”号军舰奏上将乐曲,鸣礼炮十九响时,居然毫不畏惧,只是瞪着眼睛看得很仔细,倒是把宁铮喜得够呛,觉得芽芽颇有大将之风。 其他停泊在江中、岸边的各国军舰、商船皆悬旗,并一起拉响长笛向宁铮致敬。从南京城到国府门,到处是举着纸旗的欢迎的人群,这种热情,宁铮还是在出了东三省的地界外头一次遇到。 其他停泊在江中、岸边的各国军舰、商船皆悬旗,并一起拉响长笛向宁铮致敬。从南京城到国府门,到处是举着纸旗的欢迎的人群,这种热情,宁铮还是在出了东三省的地界外头一次遇到。 第二天刊载在报纸上的南京舆论认为,东三省总司令、中华民国海陆空副总司令一家三口,就连小女儿也一样,仪表不凡、神采卓然,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过宁铮和奉九倒是觉得,自家闺女在各种场合淡定自若的表现,倒是比南京方面给出的出人意表的礼遇带来的喜悦,来得实在多了。 但无论如何,宁铮还是以二十五岁的年龄,真正成为中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主理东北、华北、西北军,共计八省三市,几乎是中国半壁江山的政务军务。 消息传来,远在东北的奉方却反应冷静,鲜少有人欢呼雀跃: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看似显赫无匹,实在暗藏祸心。 宁铮为了调停中原大战,不得不率宁军精锐尽数入关,致使东北防务空虚,是不是由此勾起了觊觎东北多年的日本人的垂涎呢? 宁铮原本打算把一年中三分之二的时间放在奉天,精心打理东三省的庶务,他与同僚商量火候,已决定把葫芦岛这个天人不冻的军港改造成民用港,继续大力发展铁路,与日本人的满铁争夺路权。 但现在他不得不经常滞留北平,积极处理被收编的华北军队,而这,又是最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江先生乐得手一松,全权推给他,要钱没有,不干也得干。 转年已经是民国二十年春天。宁铮回奉天呆了一个月后,又不得不继续坐镇北平,与难缠的阎百川旧部周旋。 转年已经是民国二十年春天。宁铮回奉天呆了一个月后,又不得不继续坐镇北平,与难缠的阎百川旧部周旋。 临走前才知道,奉九带着芽芽去了喂鹰胡同,他马上坐着车转到那里,打算跟太太和女儿告别。 一想到奉九和芽芽,宁铮虽然被一堆破裤子缠腿般的烂事儿搅得不得安宁,但还是嘴角上扬,没想到一进门,却看到一出奇景:自打四个月后几乎从来不哭,一向总是抿着小嘴眯眯笑的芽芽,居然破天荒地正在哇哇大哭;一旁的奉九更是稀奇,居然也在那里眼圈儿发红,一双一对儿地掉眼泪,娘俩一个脸儿冲东,一个脸儿冲西,互不理睬,看得出来,是在很认真地生着气。 这可是从未见过,毕竟芽芽从生下来就跟她娘亲得不得了。 宁老夫人总说,亲自喂养孩子的母亲,母子关系比不喂养的要来得更亲。原本看的确如此,不过现在这情形,倒让人怀疑起这句话的真实性了。 宁铮赶紧几步走上前去,先搂了搂奉九的肩,温声问她怎么了。 奉九早看到他进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脸一侧也不答话;宁铮又过去蹲下身子抱住闺女,小丫头大概是哭累了,叹了口气,不哭了。 现在肉乎乎的小身子更是紧紧偎进了唯一可依靠的父亲的怀里,奶声奶气叫了声“爹爹”,然后用两只小胖手捂着眼睛,偷偷透过分开的指缝,暗中观察娘亲的动向,一看奉九连个头都没回,毫无与她和好的迹象,自觉下不来台,不禁“哇”的一声哭得更嘹亮了。 宁铮抬头看看太太,又低头看看女儿,不禁哭笑不得地揉揉额角,无奈地说:“原来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奉九一听,立马眼泪瓣儿也不掉了,微微发红的眼睛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你们姓宁的没一个好东西。” 宁铮愣了,真是想不到,他这位最爱讲大道理,一向理智到令人发指的太太,居然也说得出这么孩子气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你呢,你不也姓宁么,宁唐氏?” 奉九看了看仰起小胖脸,懵懵懂懂围观父母斗嘴的芽芽,一个已经到了嘴边的“呸”字还是不得不咽了下去。 宁铮早看到一边憋笑的秋声了,赶紧把她叫过来,让她说个明白。 秋声自然乐于给宁司令解惑:原来奉九想着,喂鹰胡同有大白鹅、有海东青,虽说都凶猛了些,但还挺好玩的,就想着带芽芽来开开眼界。 没想到初生牛犊不畏虎,芽芽一落地,看到摇摇摆摆走过来的神气活现的一队大白鹅,也不知怎么想的,上去一把就捏住了头鹅的脖颈。 她年纪虽小,但出手快若闪电,谁都没想到她能一抓即中;头鹅大概也没想到,估计也觉得很窝火,更没面子——毕竟它在此地已逍遥快活了三四年,还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 头鹅一急眼,来了个白鹤亮翅,大翅膀一抖,这就是信号。 其他的鹅自然是“唯鹅首是瞻”,马上跟进,各个跃跃欲试地要上来把这个矮墩墩的两头身小胖妞斩落马下,啊不,用嘴把她的胖屁股拧紫。 原本一旁担任警卫工作的侍卫和干杂活的下人自然大惊失色,赶紧扑上来,一人一头,很快就把一队平日里训练有素、队型排列整齐紧密的大白鹅扑得东倒西歪,生怕真的伤到了宁司令的宝贝闺女没法交差。 原本一旁担任警卫工作的侍卫和干杂活的下人自然大惊失色,赶紧扑上来,一人一头,很快就把一队平日里训练有素、队型排列整齐紧密的大白鹅扑得东倒西歪,生怕真的伤到了宁司令的宝贝闺女没法交差。 原本在大白鹅队伍上方低低盘旋,打算伺机吓唬吓唬小把戏的海东青一看这阵势,马上识相地一个鹞子翻身,遨游九天去也,不蹚这趟浑水了。 奉九气坏了,她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的闺女胆子比院子里摆的荷花缸还大——一般孩子的正常反应,不是应该害怕的么?怎么芽芽见了比她高一头还多的大白鹅,居然没有一点预知风险的能力? 生平头一次,奉九“啪啪”地打了胆儿肥的芽芽几屁股板子。 从小被宠着长大,除了出生时被接生的汪大夫拍了几下,再没被打过的芽芽可不干了,立刻把嘴咧得老大,哭得嗓子眼里的小舌头都看得清清楚楚。 奉九一打完就后悔了,屏息静气地等着姑娘嚎了会儿,顺便数了数她长了几颗小牙,满意地觉得姑娘肯定不缺钙,想着过一会儿就哄哄她。 没想到人家毫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奉九只好厚着脸皮伸手要抱她;没想到小丫头很不给面子,一撅哒一撅哒地扭着身子就是不让抱。 奉九伤心了,她从十二岁开始带不苦,以前也带过妹妹奉灵,哪个不是特别把她当回事儿,恨不得打板儿供起来似的崇拜着,还敢给她甩脸子?从小也是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奉九完全不能接受亲生女儿的嫌弃。 于是乎悲从中来,本来她到现在体内的激素水平还是不稳定——从怀胎不易开始,在心底里跟自己痛诉家史,孕吐、破水、转胎位……一样样细想起来,女人到底为了什么要生孩子呢?就为了生出一个气自己的么,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于是乎悲从中来,本来她到现在体内的激素水平还是不稳定——从怀胎不易开始,在心底里跟自己痛诉家史,孕吐、破水、转胎位……一样样细想起来,女人到底为了什么要生孩子呢?就为了生出一个气自己的么,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所以说奉九这样刚做母亲的也真够呛:自己就没受过屈,也不懂得退让;到底是一岁多的芽芽不懂事,还是二十一岁的她不懂事,这可真是见仁见智了。 宁铮听完秋声的叙述,颇感无奈。 他看了看气鼓鼓的奉九,再一看把脸蛋贴在自己胳膊上,总用一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偷瞧她娘亲的芽芽,知道还是闺女是先缓过这个劲儿了,有门儿。 于是低声跟芽芽说:“看看,芽芽都惹娘亲生气了,她都哭了……娘亲带你多辛苦啊是不?快去哄哄她。” 芽芽已经开始蹦词儿,还说不成句儿,但其实大人说什么她都懂。 哭也是个力气活儿,所以又哭了会儿后,早就不干这傻事儿了。 小人精心里权衡一番,决定可不能再得罪爹爹了,于是重重地点点大脑袋,离开父亲的怀抱,颤巍巍地向母亲走去。 芽芽拉拉背对着他们站着的娘亲的长裙角儿,奉九拗了拗,还是转过头低头瞧她,她不失时机地露出自己所有的小白牙,冲母亲谄媚地一笑,接着就把小胖脸贴到奉九腿上,嘴里哼唧着“娘、娘”,蹭啊蹭的没完没了了。 宁铮在后面看笑了,赶紧过来做和事佬,柔声劝着奉九。 宁铮在后面看笑了,赶紧过来做和事佬,柔声劝着奉九。 奉九不搭理他,蹲下身子,把住芽芽的两条小胳膊,直视芽芽清澈的大眼睛,严肃地对她说:“以后可不能再这么上手掐大白鹅了,听到没有?” 芽芽卡巴卡巴大眼,点点头。 “以后得听娘的话,不许闹脾气。”芽芽心里想什么不得而知,反正犹豫了一下后,终于无奈地点了头。奉九马上喜笑颜开,变脸一样,啄了啄宝贝闺女的胖脸蛋儿,娘俩又相亲相爱地搂在一处,早把一旁张着胳膊,等着抱抱的宁铮晾脖子后头去了。 宁铮哑然失笑,得,自己又成多余的人了。 他有预感,奉九的急脾气,早晚得被芽芽给磨个精光。 临走前,他从娘俩那收获了很多很甜蜜的吻,足够撑着他过完随后没有她们娘俩的个把月。 不过宁铮可没想到,家里的娘俩不用他操心,反倒是他自己,成了让人操心的对象——他病倒了,而且很重。 他是在五月份中旬离开北平赴南京召开国民会议期间感染的伤寒。 在此次行程中,他不仅会见了江先生等一干政要,还与南方、中南、盐业等四大银行商谈来东北投资兴办实业之事;在此期间,他也频频接受媒体采访,或当众发表演说,多次表达了他对国家“和平”、“统一”的热望。 五月二十日离开南京时,江先生亲临机场,欢送宁铮这位“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仅次于自己的二号人物。几天后,宁铮说到做到,借给南京军政府继续讨伐广东“叛军”的二十架飞机已飞抵北平。 五月二十日离开南京时,江先生亲临机场,欢送宁铮这位“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仅次于自己的二号人物。几天后,宁铮说到做到,借给南京军政府继续讨伐广东“叛军”的二十架飞机已飞抵北平。 过于紧密的行程、巨量的工作,终于让宁铮积劳成疾,返回北平后就病倒了,随行黄医生诊治后,建议入院治疗。 六月一日凌晨,发烧并已陷于昏迷的宁铮离开了在北平西城区寓所,住进了协和医院那座绿色琉璃瓦覆盖的老五楼。 因为宁铮的病情,江先生原本想联合宁铮发表联电,宣布对广东方面不安分的军阀——“南天王”陈济棠的讨伐,也不得不延期了。 虽然伤寒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但在那个医疗还不发达的年代,一个感冒都可能要人命,而这次昏迷,也让他不得不收了原本轻忽的心思,认真配合治疗。 这次南京之行,奉九并没有陪同,直到支长胜来电告知宁铮住院,惊惧之下,她马上带着芽芽启程前往北平。 由于预感这次呆在那里的时间会很长,应该不少于四个月,而且宁铮现在也是不得不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先用来处理华北地区遗留的晋军整编等棘手问题,所以奉九带了很多生活用品前往。 很快,北平的住所都被她和芽芽的物品填满了。 即使是卧病期间,一伺病情稍见好转,找宁铮汇报工作的下属也是源源不绝;需要做出决策的也是大小事情不断,根本无法像奉九期望的那样,完全彻底地抛开杂务。 这样的现状直接导致宁铮病情反复,也可以说这是自他上任东北总司令一职以来,三年多积累的辛劳困苦的一个总爆发,所以来病急、起势猛,颇有点积重难返的意思。 待到病情稳定,已经是七月底的事情了,算起来宁铮足足缠绵病榻了两月余,可把奉九和其他宁军军官吓得够呛。 宁铮不过二十六岁,正值壮年,精力异常充沛,除了刚回国去察哈尔剿匪那次伤了肺气,但很快将养过来,从未病倒过—— 民国十六年,老帅遇难,宁铮受命于危难之时,接连一个月的守孝,来自各方各面的威逼和压力,日本妄图趁乱吞并东北,以年轻的臂膀,硬撑起了东北,他没有被击倒; 民国十七年,东北易帜,各地军阀纷纷施压,日本政府气急败坏大加谴责,宁铮深陷各方势力的夹击漩涡之中,食不甘味,夜不能眠,他没有被击倒; 民国十八年,图段两位老帅左膀右臂,包藏祸心,意图取而代之,勾结老旧势力,大厦将倾,痛苦煎熬许久,终于以雷霆手段,血腥处置,他没有被击倒; 国仇家恨耐他不得,中外反对势力拿他没办法,但没想到,华北的烂摊子将他击倒了,江先生“以夷制夷”、“捧杀”的策略,初见成效。 几年的婚姻生活下来,离权力的漩涡中心越近,奉九越懂宁铮,越心疼他。 他实在太难了。 这次临走前,她一大早抱着芽芽,坐着汽车前往火车站的途中,一路贪看着故乡的街景——巍峨华美、明黄琉璃瓦绿剪边的凤凰楼、三十二个大圆黄铜门钉镶嵌在朱红大清门上的奉天故宫、四平街上巍峨的左右相对的钟楼、鼓楼,心里忽然有了些极为不舍的情绪,就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样,虽然她恨不得长出翅膀马上飞到生病的丈夫身边去照顾他。 这次临走前,她一大早抱着芽芽,坐着汽车前往火车站的途中,一路贪看着故乡的街景——巍峨华美、明黄琉璃瓦绿剪边的凤凰楼、三十二个大圆黄铜门钉镶嵌在朱红大清门上的奉天故宫、四平街上巍峨的左右相对的钟楼、鼓楼,心里忽然有了些极为不舍的情绪,就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样,虽然她恨不得长出翅膀马上飞到生病的丈夫身边去照顾他。 她转头跟秋声说了心中的离愁别绪,秋声不禁笑了,“姑娘,顶多半年就回了,您可别伤春悲秋了。” 自从生了芽芽,原本生性颇有些刚烈的奉九的确变得柔软了许多,还添了个眼窝子浅的毛病,弄得秋声时不时地笑话她。 是啊,顶多半年。芽芽爸的病情一旦见好,再将养将养,他们就可以回来了。 毕竟,奉天这边这么多事情,还等着他回来处理。 不过,自出生以来,自己还从未离开过家乡这么长时间呢。 此时刚刚五更,天色已亮,如纱似练的白色薄雾弥漫在天地之间。 四平街的钟鼓楼传来了亮更已到的鼓声和钟声——时辰香想必已经烧完,悬挂的小金球已掉入盘中;更鼓随即先被擂响,快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重复两遍,共一百零八响;随后钟声响起,在晨雾里听起来,更显得悠扬绵长。 后来活到九十几岁的秋声也偶尔会回想起这个时刻:姑娘的预感怎么就这么准呢,北平、奉天,她们也是常来常往的,谁能想得到,这是奉九一生中,也是自己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生她们养她们的奉天。 第三卷 永世卿卿 第84章 探病 奉九带着芽芽到了北平,直接从车站驱车去位于东单校尉胡同的协和医院住院部看望宁铮。 头一次到北平的芽芽一路上看着不同于老家的老北平街景,很是惊奇,眼睛睁得大大的,也不出声,就那么认真地瞧着。 奉九心思沉重,也没什么心情像往常那样逗弄她,同车的秋声很识趣地保持沉默,而吴妈则带着她的小女儿宝瓶,已经早她们几天到达了西单太仆寺的寓所,准备她们娘俩到来的一应生活事宜。 到了医院,在时任院长王锡炽的陪同下,一行人坐着电梯上了顶楼,一路上王院长跟奉九简要地介绍着宁铮的病情,并请宁夫人放心,宁副司令已无大碍。 到了特别病房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外向里望去,奉九一下子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宁铮。 昨天才度过肠热症副伤寒危险期的宁铮,神智还在慢慢恢复当中,整个人有脱水迹象,全身无力,脸上有明显的鲜红色圆形玫瑰疹,脉象趋于缓弱,且有肝脾肿大的症状。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了芽芽的哭声,疑惑间费力地睁开双眼扭头望出去,这才看到,已经一个月不见的奉九抱着他们的芽芽,隔着一层玻璃窗,正目露焦虑地盯着自己。 虽然很少与宁铮在一起,但芽芽早已记住了父亲,一看一向英姿勃发的父亲隔着一层窗户,穿着蓝白条的衣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见了自己也不像以前那样马上走过来抱抱自己,这个生下来就脾气急躁的小家伙焦急地伸出小短手,想着摸摸他就好了;也许再亲亲,父亲就会坐起来陪她玩儿了。 谁知娘亲却不让她进去,她怎么也触不到他,手指头被眼前的窗玻璃挡住了,这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宁铮看着穿了一身淡紫色南京紫花棉布做的小裤褂的芽芽,和抱着她恨不得马上进来,但为了女儿着想还不得不留在外面的奉九,心头一震,这一阵子一直被政事军事填得满满当当的脑子总算匀出点空,心头涌上了一股股的愧疚,第一次给自己下了命令:再不能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健康当回事儿了。 奉九眼圈儿泛红,还是忍住了眼泪。她想把芽芽放下进去好好看看他,但刚到了一个陌生环境,又看到一大群穿白大褂的人的芽芽却是说什么也不放手——奉九也明白,小孩子哪有几个不怕医院那股消毒水味儿,不怕医生护士手里那支针的——一向爽快的芽芽变得缠磨母亲,哼哼唧唧地说什么也不放手,就跟长在了奉九身上一样;她小小的心里总觉得这群人对她不怀好意。 宁铮的病情虽然已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但传染性还是存在的,奉九总不能就这么抱着她进去。 正纠结着,幸好随行的秋声解了燃眉之急:她马上找到一个护士,要了针线,当场就把一个崭新的消毒纱布口罩改小了好几号,往芽芽的小胖脸一戴,正合适,严丝合缝。 这一次,娘俩都戴了口罩,又在外面穿了罩衣进了去。 奉九刚把芽芽放下,她就“吧嗒吧嗒”迈着小步伐走到病床前,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伸手摸了摸眼前这个瘦到脱相,以至于变得有点陌生的父亲的脸。奉九跟着走在后面,眼神凝在他的脸上。 宁铮从刚刚就眼也不眨地凝视着她们,此时他的目光与奉九的交缠在一起,绵绵情丝,不绝如缕。 此时闺女已到了眼前,他好像忽然想起现在自己这样子应该是非常不堪的才是,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朵,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勉力抬起胳膊,抚了抚芽芽带着肉坑儿的小手,又马上缩回,遗憾着不能像往常一样,好好亲亲她红苹果似的胖脸蛋儿。 不过芽芽还是笑了,露在口罩外面一双刚哭过的大眼也眯缝起来,跟她娘亲笑时弯起来的鹿眼一模一样,宁铮的心情马上如雨后初霁,变得轻快了许多。 这娘俩,真是他最神奇的特效药。 芽芽刚刚戴上口罩觉得新奇,也没什么意见;这会儿觉得闷了,小舌头一舔一舔地顶着纱布,眼见着都要舔湿了。奉九看到了,马上想辙转移她的注意力,一转头看到一旁的白色床头柜上,有北平人特别喜欢的一篮专门供着闻香的海棠木瓜,伸手取了一只塞到她手里说:“芽芽乖,这个只能闻,不能吃哈。”芽芽点点头,扭动身子很是自立自强地勉强爬上了正对着病床的长沙发上玩儿去了。 奉九坐在宁铮身旁,一双剪水双瞳默默地看着他。 宁铮半垂着因持续不断高烧而残留着红血丝的眼睛,抓着她的手按到自己脸上,眷恋地上下摩挲了几下,闭上了眼。 奉九眼睛有点湿润,俯身隔着口罩布亲了亲他的眼睛——她倒是不怕传染,但总得考虑芽芽,毕竟,她还在哺乳期。宁铮形状极美的黑眼睛猛地睁开,亮了亮,弯唇一笑。 没一会儿,有护士端着温水盆进来,说要给宁副司令擦身:因为刚刚退了烧,又出了一身汗,别再着凉。宁铮眼睁睁地看着奉九原本就大得不像话的眼睛瞬间瞪成了牛脖子底下挂着的铜铃。 这还了得?!那就是说,这一阵子,都是女护士给宁铮清理个人卫生的? 宁铮昏迷了几天,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她的眼睛随即忿忿地瞪上了一旁的支长胜。 支长胜无辜地回望,卡巴卡巴眼儿,意思是自己也没想到,夫人您还在意这种事情。 奉九这个人其实很有些小怪癖:一旦把宁铮划入自己的领地范围,那就是自己的私人物品,绝不许他人染指……女护士也不行。 她笑着谢过了这位女护士,然后说既然她这个做太太的人都来了,这种事情就由她——自己——来做好了。 待笑眯眯地请出了虽然减少了工作量,但却很奇怪地并不那么愉悦的漂亮女护士,奉九一边撸胳膊挽袖子地准备动手,一边在心里当即拍板,要给芽芽断奶:一来此时的宁铮需要她的贴身照顾;二来自己近来的奶水质量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三来,才是最关键的——芽芽越来越恋奶。 民间有个词叫“看奶”,意思是说,哺乳期的小孩子出于动物本能,对自己的口粮把得特别紧,等到大些,甚至会因此产生焦虑:明明喝饱了,也在那玩儿个没完,时不时还轻拍几下,小嘴儿被塞得满满的,也不喝,眼睛狡黠地偷溜着母亲,很是得意,其实这就是一种资源霸占。 奉九有时被她缠得烦了,干脆把她往旁边一推,背过身去说:“饭馆打烊了。” 芽芽立刻哇哇大哭,奉九哪里扛得住,只能告饶。 可再这么看守着她,奉九真的是被这个小东西拴得动弹不得,想好好做点事都没办法。 到了夜晚,芽芽表现得更极端,早就跑到母亲床上就近看奶了,这把她不放心的;甚至要每每从睡梦中惊醒过过来,以确认母亲这个“粮仓”是否还触手可及;而因为半夜醒来,迷迷糊糊中顺嘴就又喝上了奶,没几次到底超过她的食量,在奉天时曾直接导致了一次很严重的肠绞痛,所以奉九也觉得,必须下这个决心了。 原本她这汹涌的乳汁,喂孩子喂到三四岁也不成问题——母乳对孩子健康有益,这是全世界的共识。但她这大半年来的糟心事儿实在不少,所以母乳的质量也是大受影响,宁老夫人有一次曾担忧地说她这奶“火大”,对芽芽未见得就是好。 奉九一边给宁铮擦身一边思虑;宁铮看着奉九的脸,心满意足,但心头也开始升起绮思,不免盘算着等出院了,要这样那样……忽然听到一声欢快的“三哥,三嫂!”,一抬头,正是奉九有几个月没见的巧稚。 巧稚在协和进入到了第四年的学习,得知哥哥入院,当然早就跑了来,后来要不是宁铮指示手下人硬把她轰走,不定还要来多少回呢;鸿司也是,跑来至少两趟了;刚刚听支长胜说,在天津读书的奉灵也费劲巴力地来过一趟看望姐夫;还有在天津担任警察局局长的二哥,也带着二嫂和鸿允、雁英来过一次了。 巧稚这次听教课的老师随口说宁副司令夫人和女儿来了,哪里还坐得住,趁着课间先请假,又赶紧跑到了住院部,此时恰好进了病房。 奉九正好完成了任务,把薄被给宁铮又盖好,不免欣喜地抬头跟巧稚打招呼。巧稚刚要跟嫂子好好说说话,一眼看到正拿小手指聚精会神抠弄海棠木瓜的芽芽,全副心思立刻被如年画上大娃娃一样俏皮可喜的胖侄女吸引了去,一把抱起芽芽开始转圈儿;芽芽最喜欢转圈儿这个游戏,咧着小嘴儿开心得哈哈笑,宁铮和奉九看着都露出了笑容。 不过,病房里毕竟空气不好,不能久留,芽芽很快被姑姑抱着出去玩了——有了巧稚姑姑,没有娘陪着也行了,再说还可以把闷热的口罩摘下。 现在病房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其他人都识趣地没有进来,散了开去。奉九到底忍不住要摘下口罩,宁铮坚决不许,不过,再过两天应该就可以了,奉九也只好这样了。 宁铮望着奉九,听着太太清甜的嗓音絮絮地诉说着这一个月以来的新鲜事儿,其实有很多事儿没什么值得说的,细小又琐碎,可奉九就是有本事把最普通的家长里短描述得妙趣横生,引得宁铮时不时发笑。 这最甜美的声音就在耳边,最魅惑的明眸就在眼前,体力衰弱的宁铮唇边含笑,在这美妙的助眠声中睡了过去。 奉九止了声,看了看,起身用棉签蘸水,给他润了润干燥起皮的双唇,随后走出了病房,坐在走廊沙发上的支长胜告诉她,巧稚小姐带着芽芽去了外面的九曲长廊。 奉九坐电梯下楼,顺着汉白玉台阶拾阶而下:宁铮病势好转,她也有心情欣赏协和这号称是当今世界上最漂亮的建筑群了。 美国建筑设计师柯立芝的确很有眼光,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原豫亲王府的绿瓦灰墙、重檐庑顶、吞脊龙吻和琉璃小跑,添加的西式建筑与老建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西辉映,和谐异常。 奉九不能不联想到:豫亲王府跟现在属于老宁家的顺城郡王府一样,都是大清倒台,原主人日子过不下去才把祖宅卖了的。 北平老百姓最是促狭,因着这府邸卖给了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家族,用来建协和医学院和医院,所以老百姓干脆顺着原主儿的叫法,管协和医院叫“油王府”。 她正顺着把十几栋建筑勾连起来的廊道往前走着,忽然听到前面有说话声,如黄莺般清脆鸣啭:在挺拔的雪松、香柏和大片白玉兰花的掩映下,一道淡紫色的小身影正急急地跑来跑去,后面穿着淡绿色竹节布衫子的巧稚好整以暇地追着她玩儿,两侧短短的发尾像蝴蝶一样扑扇着她的双颊。 芽芽从一生下来就很喜欢活泼的巧稚姑姑,两人很是合拍。奉九笑着走上前去,把满头大汗的芽芽抱起圈在怀里,掏出手帕给她擦掉了汗,又不见外地顺手给也出了点汗的巧稚擦了擦,巧稚闭着眼睛往上凑,一脸美滋滋。 三个人一起坐在廊道里的木制长凳上,奉九和小姑子说着贴心话。 奉九望着已经有了“协和脸”的巧稚,伸手摸了摸她的鸡心脸,不免心疼——“协和脸”指的是协和住院医师和学生因为紧张的生活节奏,即使校方供应了最好的一次三餐和两顿甜点,也没有胃口享用;且没时间出去运动晒太阳,久而久之,个个面色苍白,看起来相当不健康。 “你还挺得住么?是不是太辛苦了?” 协和八年制的“宝塔尖”式培养制度,注定了学习生活的残酷,淘汰率惊人;巧稚扛过了淘汰率最高的第一年,到现在已经进入了医本科也就是基础科的第一年,可以说是成功了一大半。 巧稚的发式早改了华伦王子式,人更显娇媚清新,她往一向亲密的嫂子身上一靠,顺着话头撒着娇,“辛苦啊,辛苦极了,要死了哼唧……” “那你还继续读?要不咱……”奉九一听当了真,急了,那还不如重新选所大学呢。 “可我喜欢啊,真喜欢。”巧稚嘿嘿一笑,又搂了搂奉九,往她怀里挤了挤。 奉九怀里的芽芽被姑姑挤住了,以为是跟她玩儿,赶紧也挤过来,巧稚唱着自己瞎编的童谣:“挤,挤,挤香油儿,挤出来的香油不给老母鸡,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管他三七二十一……”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姑侄俩在奉九这个战场上你争我夺,弄得尊贵的宁夫人一身昂贵的云霞绸旗袍起满了褶皱。 奉九不以为意,一边努力维持着平衡,一边高兴地说:“那就好。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到后来,奉九趁着芽芽赖在她怀里直喘气,抓紧间隙又问巧稚:“你哥哥春节时还操心你的婚姻大事呢……那位很帅的男同学叫霍凯行吧,怎么样了?” 巧稚闻言一呆,微微低了头,一向直爽的她面带羞赧,奉九一看有门儿。 奉九笑着搂住她的肩膀,“你啊,就别矜持了,我看那个男孩子不错,我再托人打听打听他的品性,要是差不多……” “嫂子!”巧稚急了,赶紧让奉九打住,“我还有四年才毕业,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 奉九自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婚,所以对于同学间产生感情总有一种小小不言的向往,她一看巧稚羞得满面通红,不禁哑然失笑,“怪我怪我,是我思虑不周了。你们要是有了默契,自然最好。” 巧稚没接茬儿,看着已经自己蹦到地上,跟花花草草玩得不亦乐乎的芽芽,半晌儿才细着嗓音说:“上次我们学校组织大家去西山玩儿,中午在山涧里休息,那儿流淌着一道小溪,我正坐在溪边看书,忽然顺着水飘过来一艘小红纸船;捞起来一看,船帆上写着‘同业同志,共生共死’,那个家伙,正在上游冲着我笑……” 有共同的职业,共同的志向,这样的恋情很靠谱,这表白很罗曼蒂克,奉九本来就直觉霍凯行不错,老母亲般满意地点点头,又打趣道:“小妮子,春心动矣。” 巧稚忍着羞涩,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哪对夫妻,整天腻腻歪歪地不自觉,碍了人的眼还不自知呢。” 自宁铮与奉九成婚以来,两人越来越甜蜜,这也是有目共睹的,更是让宁家人喜闻乐见的。他们那些自以为没人关注的小亲昵、小情趣,其实早就落进了别人的眼,就好像上次参加那场声势浩大的海滩婚礼时一样。 巧稚作为宁铮一奶同胞的亲妹妹,跟大姐首芳一样,对此极为欣慰的同时,又替哥哥觉得庆幸——幸好哥哥遇到了嫂子,要不照着他以前那做派,妥妥一浪荡子,时至今日,只怕小老婆也早塞满了几个院子了。 奉九的嘴巴惊成了一个圆圈儿——啊哟,好么小丫头片子居然还敢打趣起嫂子来了,胆量见长啊。奉九决定摆摆“长嫂如母”的款儿,跳起来就挠巧稚的痒;巧稚很不幸跟奉九一样也是满身痒痒肉,失了先机,被咯吱得咭咭而笑;正在一旁撅着小胖屁掐草掐野花的芽芽一看还有这热闹可凑,赶紧扑上来助纣为虐。 巧稚腹背受敌,处于劣势,但输人不输阵,嘴巴上还不忘揭奉九的短儿:“好嫂子,看在几年前我们大冷天儿去喇嘛庙照相,白挨冻照废一大胶卷的份儿上,饶了我吧。” 这个理由嘛,还可以接受,奉九做过不着调的事里,这个也是相当过分的了,一提起来就胆气不足,讪不搭地住了手,把正跟着揩油的小坏蛋也按住了,不免又笑成一团。 姑嫂聊得开心,一看到了饭点儿,又一起去协和著名的营养餐厅用了餐;奉九随后让巧稚赶紧回去准备上下节课,请会儿假就得了,别再上楼看哥哥了,以后再看吧。 等巧稚的身影消失在与教学楼连接的小西门外,奉九才想起来,好像把宁铮晾得时间长了些,他是不是已经醒了? 等她颇有点不好意思地带着芽芽回到病房,宁铮可不是已经醒了,正用着清淡宜人的午餐,毕竟协和拥有当前全国最好的营养师。 他似笑非笑地倒是没说什么——怎么也不能说哥哥倒跟妹妹争上太太的宠不是?再说看着穿了一身绣着大朵蓝色绣球花的莲灰色云霞绸的奉九,和可爱到不得了的胖闺女,心里已是如春水般,温暖舒润了。 第85章 前奏 奉九和芽芽又呆了没多一会儿,宁铮就轰她们赶快回去。 奉九看看他现在的确没什么大碍,就打算把芽芽先送回去,自己晚上再过来。不过,她没跟宁铮说就是了。 回去后,奉九见到了吴妈,心里不禁一阵安稳;接着又在电话里挨个地告诉宁铖一家子、奉灵和鸿司,安心读书、过日子,反正宁铮病情已稳定,他们现在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这边不缺人手,而两位大学生则是马上进入考期,等放假了,再来不迟。 宁铮身体好转得很快,两天后奉九就可以不用戴口罩地贴身照顾他了。虽然明知道协和的病号餐还是不错的,但她还是向先期到达北平的吴大夫咨询了一下,做了些清淡的滋补汤,又变着花样做粥给宁铮吃。 在有关食疗养生方面,奉九还是信老祖宗的话——在古代能活到八十五的大诗人陆游曾有首诗,主要意思就是“食粥致神仙”—— 吃粥,可解脏腑燥渴、畅脾胃、生津液,据说大诗人到了晚年顿顿喝粥。宁铮太年轻倒用不着,但现阶段内脏虚软,亟需将养,所以多吃粥未尝不可。 她按着吴大夫给开的食疗方子,亲自下厨,接连几天,来回做了猪肝粥、南瓜小米粥、鱼片粥、山药百合莲子粥、瑶柱海鲜粥…… 有时快到饭点儿在府里忙不开,就会让听差先送去,但自己肯定是一天至少去两次的;芽芽也是两三天就带过去一次。 宁铮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甜到心里:太太的粥,哪里是稀松平常的协和病号饭能相提并论的——香甜柔腻,就像奉九的人一样。 老话讲“病去如抽丝”,光是想着这粥是谁做的,这抽丝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芽芽隔天在太仆寺公馆外小树林的空地上,发现了很多叫不上来名字的野花,五颜六色的非常清新,她薅了十几朵,跑到奉九身边献宝,含糊不清地比划着要给爹爹;奉九听了很高兴,找了一根蓝色丝带扎成漂亮的花束。 等她们一进病房,一路上小心翼翼捧着花的芽芽就跑过去把花束塞到父亲怀里。 宁铮差点老泪纵横——东北人都爱说“闺女是贴身小棉袄”,看看芽芽,这才多大,就知道跟父亲贴心了。 就这么天天忙碌着,奉九也渐渐地适应了在北平的生活。 她小时候就来过北平,对这座城市很偏爱,向来喜欢这座城市的大气、沉稳、包容,欣赏其六百年帝都沉淀下来的厚重文化。 过几日到了端午,奉九因着肠热病人吃不得黏食,也没有以往那种认真准备的心思,只想着家里厨娘们少做些罢了。 当然她也没忘吩咐着在两处府邸的各扇门上,挂了药香浓郁的艾蒿,正门贴了朱砂钟馗像,两侧摆上了菖蒲和艾蒿盆景;还亲手给芽芽搓了五彩丝线,系在她的小胖手腕、胖脚踝上,脖子上挂了一个做成老虎和葫芦形状的驱邪小荷包,也就是了。 异乡人要入乡随俗,奉九听府里仆役中的老北平人说,立夏后喝点中药茵陈苗泡制的茵陈酒,“清热、祛湿”,而现在都快夏至了,她马上派人到据说是做茵陈酒最好的同仁堂药铺,买了十斤绿茵陈,按着一人二两的人头发了下去,让在此处和寓所里当差的大家伙儿都喝一喝,强身健体。 宁铮还在病房里,一听奉九说起,乐了,告诉她,他的好友梅先生最爱去陕西巷恩承居里要碗素炒豌豆苗,再配上这同仁堂的绿茵陈来享用。名人嘛,很快就吃出了名堂——因着两样东西都绿意沉沉,所以恩承居也顺势推出了夏日招牌套餐,起名“翡翠双绝”,听起来就遍体生凉,端上来更是见之忘俗,一时间生意大好。 奉九回家也如法照做了,然后发现,清炒豌豆苗倒是清香宜口,可这茵陈酒,还是算了,毕竟是高度白酒加了至少一斤的冰糖,喝酒不行的奉九实在喝不来。 不过,宁铮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怎么太太和闺女都明显见瘦了,难道是水土不服?好么,一个北平这是要把他们一家三口都撂倒么? 她们俩的精神头看着可都还不错,虽然有时芽芽觑着娘亲的表情颇有些哀怨,难道是个性强烈的“两个女儿”又发生了战争? 宁铮很是乖觉,芽芽在跟前儿他可没敢问——那小丫头精得很,如果是父亲主动询问,只怕就得顺势搏同情装可怜——反正总有奉九自己来的时候。 奉九今天的确是独自前来,正给宁铮擦身。 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的,奉九也很习惯了,不过,她还是不会掀开被子给他大擦特擦,有点遮掩,更自在点儿。 宁铮没为难她,奉九绝大多数时候,还是那么羞怯,他最知道了。 他瘦了很多,原本不长的头发在病中长长了,也没有理发,看起来更显憔悴,脸看起来倒更像个少年,瘦成了一条,原本壮硕的胸肌因为近两个月没时间好好运动,也变得没那么厚实了。 不过,爱逗弄奉九的秉性那可是一点也没变,“所以我们俩这是一起变平了么?”奉九刚把毛巾放回温水盆,宁铮忽然伸手摸了摸奉九说了句。 “……”奉九瞪了他一眼——都这当口了,还不忘关心这个,“也算是同进同退、有难同当了。”随即轻描淡写地说。 “这可是关乎到我们爷俩的福利。”宁铮厚颜无耻地说,还不忘扯上芽芽。 奉九一听,刚想发飙,忽然嫣然一笑,笑得宁铮眼前一片光芒,正心神迷醉着,就听着眼前的美少妇傲慢地说,“那只怕是要让您失望了——你闺女的福利算是没了。” 啊?!这是给断奶了么? “……那芽芽,不得哭个好歹的啊?”宁铮这回可是发自内心地担忧了,连太太的便宜都顾不上占了。 “……还好,不都得有这么一关么。”奉九尽量轻松地说。“再说了,这样也有好处啊,这样我就能申请去燕大读硕士了。” 这也是奉九临时想到的——现在给芽芽断奶,虽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却是最恰当的时机;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是有得有失。 奉九说得云淡风轻,宁铮作为一个男人更是想不到,女人回奶还会遭罪——尤其奉九这种奶水足的——他还以为跟自来水龙头似的,关上就没了。 的确,大部分女人回奶都很容易,但像奉九这种奶水太好的,历程却是相当艰难:毕竟自古以来,需要下奶的才是常态,硬往回憋的并不多见。 吴大夫给奉九开了熟麦芽加山楂煎服的方子,从这之后整整两个星期,奉九足足喝了吴妈炒了三十斤的麦芽煮水,汹涌的奶水才算彻底没了。至于胸部硬成了石头连连敷白矾软化,不可避免地发了几回到了天亮才退去的高烧,这都是不足为宁铮道的。 但宁铮出院后,最是心疼奉九的吴妈还是私下里找机会告诉了他:吴妈是个心思通透的,在她看来,姑娘是怕大病初愈的女婿听了再跟着心疼上火,但女人可不就是让男人心疼的么?你不说,他怎么知道你遭的罪,吃的苦?姑娘可不能太委屈自己。 在这个过程中,芽芽也是极可怜的。 奉九就没打算再给她找乳母,因为看龙生一直喝奶粉也挺不错,所以就开始试探性地给她添加美国克宁代乳粉,也就是奶粉——奉九经过一番调研,无奈地只能选了洋代乳粉;因为国产的代乳粉,价格居然能卖到比同量的面粉还便宜,现阶段也没什么技术手段来检验那里面到底添加或替代了些什么——芽芽喝不惯,只吧嗒几口就放下,还是嬉皮笑脸地往奉九怀里揉。 奉九狠下心,把她抱到她自己的房间,让保姆陪着她;芽芽看着脸色严肃的母亲,倒是不敢往外跑,但奉九也睡不安宁,时不时在门外偷听;芽芽知道这次母亲态度坚决,断断续续地一会儿哭一阵的,声儿不大,但听着伤心极了。 虽然接下来的几天还是不大爱喝奶粉,但辅食吃得还行;早起一看到娘亲先是笑,然后才想起来粮仓被一窝端了,母亲大饭店彻底歇业的事实,于是再一次勾起伤心事,呜咽着掉俩小猫崽儿;有时候忘了,到了饭点儿,又虎虎生风地跑过来,讨好地看着奉九笑,小手熟门熟路地去撩奉九的衣襟儿。 奉九早有准备,学着吴妈教的招数,早在胸部涂了甲紫药水儿,那紫嚎嚎的颜色很是怕人,芽芽一哆嗦,把衣襟儿一撂,赶紧回身逃了。 几次下来长了记性,奉九有时故意要撩衣襟给她喂奶,小丫头吓得连连摇头摆手,“不要不要……” 既然饿了,那就不得不喝奶粉。只不过喝着喝着,再看看一旁的母亲,不免悲从中来,拍拍玻璃奶瓶,再摸摸母亲胸口,总要滚下来几滴大眼泪瓣儿,悲鸣几声,这才抽抽搭搭接着喝。 这一顿下来,本就苗条的奉九又瘦了不少,而原本圆滚滚的芽芽则是瘦了两圈儿,那点儿奶膘儿都快折腾没了。 等芽芽彻底断了奶,奉九回了奶,宁铮也终于熬到出院了。 宁治疗得很是彻底,恢复良好,看起来精神抖擞的;再理了发,又成了那个享誉全国的翩翩美男子。 本来夫妻俩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宁铮在病房里也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回府软香温玉抱满怀,但回了家从吴妈处才知道奉九这段时间遭的罪,登时难受得无以复加:男人想事情就是简单,自己怎么就想不到奉九因为回奶又饱受折磨呢?那还没耽误天天给自己煮粥、去医院照顾? 宁铮懊悔自不必提,待到晚间上了床也只是轻轻拢着她,细细查看,再替她揉揉,温声细气地问她现在还疼不疼,一改以往的急色,只想着让她再好好休息养一养。 奉九抿嘴儿一笑,心里却是满意的。 不过,“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既然那个阶段已经过去,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没问题的,于是她轻声地在宁铮耳边嘀咕了几句,又轻咬了他的耳垂儿一下。 奉九只觉得黑夜里宁铮的眼睛忽然亮得跟两把火炬似的,他猛地掀掉了两人身上的被子,搂紧了她,劈头盖脸地亲吻着。 纱幔摇动,月影朦胧,晚风轻送,夏虫呢哝。他们,终于成了最契合的一对佳偶。 奉九一看回去奉天暂时无望,干脆在七月份申请了导师:奉九原本想继续在奉大求学,但本科时的导师布多马则建议她换一所学校,这也是为了防止一直一脉相承的学术体系桎梏住了鲜活的思想,造成“学术近亲繁殖”。 于是,奉九正式成为燕京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的英美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师从英文系主任——英国人谢迪柯,这位教授学贯东西,知识渊博,言语风趣,主要研究文学批评理论。 奉九这种学生,走到哪里都很吃香——毕竟能同时熟练掌握多种语言的天才学生,打着灯笼也难寻;谢迪柯接了老友,现在奉大任教的布多马的电话后,与奉九约了时间,对谈了很久,随即兴奋地收下了这个布多马的得意弟子。 奉九申请入学成功,也很是欣慰,觉得自己的学术人生,并没有多少波折。 至于哈佛?现在回想起来,倒像是一个遥远又模糊的梦了。 好容易这边宁铮出了院回家静养,连同在奉天的家人都因此喜气洋洋。宁铮除了昏迷那几日,即使在医院也没有停止工作,而现在,又渐渐地几乎恢复了全部的工作作息,当然,奉九在,他的工作强度还是比以前减弱了些。 谁知没过多少时日,挠头的事儿却是一桩桩一件件又纷至沓来:七月十五日,那个即使在盛产“倒戈将军”的民国众同侪里,也毫无疑问能拔得头筹的原直系军阀石汉章,联络了晋军阎百川,结盟兄弟韩向方等几部分军队,总人数加一起高达二十五万,大大高于宁铮率领入关的十万宁军,觑着机会,五年来第六次背主;“口血未干”,即“复生反倒”,发出“讨宁檄文”,准备取宁铮而代之,痴心妄想做名正言顺的东北王。 在他看来,天底下没有比宁家老三还傻的人了——放着好好的东北王不做,又逍遥又自在,非要臣服于什么“南京正统”,这不是缺心眼儿是什么?不就是觉得日本人早晚要打过来么?想举全国之力一起抗日么?那又如何,就跟日本人合作呗。亡国奴又如何,傀儡又如何,总之,自己当头,那才叫痛快。 所以,此次他明目张胆的大动作,背后则是无孔不入、时刻惦记征服世界的日本人在指使,主谋则是土肥原贤二,也就是奉九曾在北京怀仁堂外见到过的日本在华最大情报头子,而石则欣然从命。 日本人的算盘,是安排关东军参谋步兵少佐新井匡夫和航空大连分所长麦田平雄护送与南京对抗的晋军首脑阎百川回山西,统帅军队,与石汉章夹击宁铮—— 日本人与宁铮之间的仇恨,已经多到了数不胜数的地步,尤其是两年前在国际上引起轩然大波的《田中奏折》的曝光。 后世称之为《田中奏折》的报告,实际上是日本参谋本部铃木贞一少佐,应外务省次官森恪要求所写的关于如何入侵中国问题的备忘录——《帝国对满蒙之积极根本政策》。 此文件率先由南京《时事月报》于两年前的七月初披露。 由于原作者铃木贞一当时并没有什么名气,还没有成为日本战后二十八个甲级战犯之一;为了引起更多人的重视,所以报社编辑干脆把它安到在中国更有名气的曾经的日本首相——田中义一头上。 说曾经,是因为田中首相已经作为炸死老帅的“皇姑屯事件”的替罪羊,被裕仁免职,并于“田中奏折”曝光后的两个月悄然离世。 报社托词田中义一于民国十六年,召开了旨在研究积极侵华政策的内阁会议——“东方会议”后不久,总结会议成果,向裕仁天皇呈递了一封秘密奏折,即《田中奏折》,全面阐述了日本大陆政策的计划步骤。 臭名昭著的《田中奏折》的核心内容为:“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 此报告一出,举世哗然。其实美、苏、英等国情报机构早就意识到东方会议的重要性,两年来一直派出大批人马苦心积虑打听详情,未果。 日本当局当即否认有此奏折存在,并对外声称《时事月报》所刊载文件为伪物,旨在污蔑大日本帝国。 但日本方面在奏折公开的第二天的紧急行动,即已旁证了报道的真实性:除了将当时丢失奏折的日本皇宫书库的官员全部免职外,誊写者——中国台湾省爱国人士蔡智堪也遭到拘捕,身陷囹圄。 而日本在随后采取的一系列侵略扩张行为,则与《田中奏折》中所作的战略规划没有任何不同。 当年奉九得知蔡智堪出事后,曾担心地问:“他会牺牲么?” 宁铮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放心:在当时国际强大的舆论压力下,为了不落人以口实,日本当局不得不将蔡智堪释放,只是也折腾得他家财散尽,受尽折磨。 奉九会担心蔡智堪,是因为她已经知道,这次报纸上刊登的《田中奏折》,正是宁铮的机要秘书之一——王家桢受命于宁铮密令后,经过多方探查,终于辗转委托给了好友蔡智堪;而蔡先生则当机立断决定混入日本皇宫书库,担任补册工人一职。 经历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波折后,王家桢终于拿到了蔡智堪分两夜誊写的长达六十七页的《帝国对满蒙之积极根本政策》原稿。王家桢亲自动笔翻译,与宁铮反复商量,选定时机,这才有了在报上率先刊登一事,可以说是最早揭发了日本侵略中国野心的报道。 奈何,虽然《田中奏折》耸人听闻,令人胆寒,但当时国内军阀混战还在内斗不休,当权者都没太把这本“奏折”当真,只是惊醒了一少部分国人罢了,也让宁铮仰天长叹。 宁铮当然明白日本人对东北的野心,他改革东北政界、军界的决心也更加坚定,动作也更加急迫,但老帅留下来的东北军积重难返,全面改革困难重重,当时的东北经济更是陷入逆境,真是顾得了头顾不了尾。 但他心里总想着,还是要动起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总还是会变好的,好到足以抵抗日本人的侵略,看看,几年的功夫,东北不是在财政上已经大有起色了么? 宁铮之所以在今年年中先后爆发的朝鲜移民与吉林本地移民争夺土地权的“万宝山事件”,及在小兴安岭抓获的刺探情报的“中村事件”中都如此低调隐忍,都是出于这个考量,然而,日本人和身为同胞的中国军阀们,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 ……………… 宁铮当初收下劣迹斑斑的石汉章也是无奈之举——不当友军就只能是敌人,所以对此种品性之人,一直有着天然的警醒和防备——他飞鸽传书,先从关外再次抽调五个精锐步兵旅及三个炮兵团紧急入关,并于五日后发出“讨石通电”,历陈其罪,号召华北将士共除祸害。 通电一出,中央军、西北军、晋军纷纷响应,齐心讨伐叛逆。 宁军势如破竹,通过佯败运用口袋战术,不出三日即已捣毁石军顺德老巢。 石汉章急了,他没想到其它大多数歃血为盟的“兄弟”军队居然一看势头不妙,掉转头来跟着宁铮收拾自己;他自己背主背得技艺娴熟,不知怎么的就想不到,别人也一样会轻易背叛自己——原本跟他称兄道弟的阎百川忽然翻了脸,溜溜达达直接打道回府不说,还顺手截了他的粮草。 石汉章威威风风起势,灰头土脸下台,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六万军队已经全军覆没,苟延残喘逃进山东,托庇于唯一没有背叛他的臭味相投的韩向方麾下,伺机东山再起。 宁军看似大获全胜,但宁军精锐因此尽数入关已经说明了一个问题:东北军忽视了总愿意“猛干一票”的日本关东军的胆量和决心,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即已证明,什么叫福祸相依,什么叫因小失大—— 大和民族,从来都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更何况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虽然日本国内也许并不赞同,但于三年前成功策划了皇姑屯事变的土肥原贤二,已经下定决心,铤而走险。 此次石汉章讨宁,土肥原当然提前预测到了结果——这个毫无自知之明的,脑袋笨得像块石头的蠢蛋全无胜算;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压根儿没指望过石能消灭宁铮,而是,只要把宁军精锐牵制于关内,东三省大后方空虚即已达到目的。 这,才是土肥原这个老谋深算的裕仁能臣、日本第二代情报头子坂西利八郎的得意弟子真正想要的。 战报传来,回国述职的他正坐在东京的寓所里,愉快地搓了搓手指,端起一盏琥珀色的茶,慢慢地品了起来——支那人的茶,真好喝。 宁铮生命中最大的劫数,正向他袭来。 而此时的宁铮还毫不知情。顺承郡王府的手下都看到了自家总司令唇边含笑,如沐春风,一反这半个月以来石汉章作乱时的面色凝重,精神焕发。 他心里正暗暗盘算着,可算是能消停一阵了,他已经半个月没见到她们了,实在太想念自己的奉九和芽芽了,是啊,他低笑一声,都是他的。 第86章 训女 乌媚兰上个月就跟着吉松龄来到了北平,一家三口平日里住在景山西陟山门大街的小公馆里,宁铮住院时,两口子也是没少探望。 宁铮一出院,就派吉松龄去热河督军:热河一直由宁军高级将领、热河省主席汤阁臣驻扎,作为老帅的拜把兄弟,一无大志二无大才,军纪涣散,官声极差,且向来不服管教;宁铮碍于过世的老帅颜面,不大好开口,干脆派了脸黑嘴黑的好兄弟去替他唱红脸。 吉松龄一走,那不争气的媚兰早就没了魂儿;待到丈夫走了一星期,她忍了又忍,干脆坐着车过来,把一身蓝灰色小西装、梳着二八开小分头的龙生往奉九怀里一塞,“叭叭”亲了两下,又对奉九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接着留下一个安静本分的保姆,自己则利利索索地回了车上,关门,一溜烟儿地跑去相对于北平条件艰苦许多的承德随夫驻军去也。 奉九恨不得跌倒——这夫妻俩,成婚这么多年,感情依旧好得蜜里调油,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亲生儿子也不能例外:奉九低头看看一脸无辜,正揪着她衣襟微微笑的龙生,哎,这如同观音座前小金童一般俊秀乖觉的龙生哟,可怜的娃儿。 媚兰带孩子是真不行,她大小姐就没那个耐性,也不上心,奉九经常怀疑压根儿是龙生带着她。 她不禁把他往怀里搂了搂,在那对夫妻眼里,龙生纯属买一个绕一个里那个不值钱的搭货。 龙生在小公馆住了下来,平日里跟着他的保姆住在芽芽房间的隔壁,每天醒了就找妹妹玩儿。龙生很有哥哥样儿,俩小人儿经常坐在一起安静地玩儿,趣味无穷地交谈,说着他们自己才懂的语言,奉九很是欣慰。 这个小家伙没有弟弟妹妹,平日里身边也没什么要好的小伙伴,自生下来就与芽芽极为亲近,两人也很投缘:不像大部分的孩子都要经过几次战斗,才能决定谁强谁弱,谁居领导地位,他已是一劳本神儿地认定了芽芽,是需要他照顾和领着玩的妹妹。 要说芽芽的爱人肉,都长在她那一对儿垂垂欲坠的粉嘟嘟的胖脸蛋儿上了,虽然断奶那几天瘦了好些,但架不住被奉九的母乳养得嘴壮,微量元素肯定是啥啥不缺分毫,胃口那叫一个好,没几日就以惊人的速度把自己流失的小胖肉补了回来。 那脸蛋儿绝对是数得着的上等脸蛋儿,谁见了都恨不得亲两口,亲完一抬嘴,脸蛋还会自动回弹到人的嘴巴上——“当……”余味悠长、回味无穷,那口感,谁说不是天堂呢? 只可惜奉九好意思得很,除了自己和少数几个经她仔细甄别,相当有分寸的亲朋好友,根本就不给亲。 芽芽算是胖出了名——宁司令家的千金是个胖闺女,那在全国政军两界都是出了名的。 北平人常说,住四合院的人的最大享受,就是: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小姐胖丫头。 奉九虽不居于此,但总免不了带着芽芽过来。 虽与这句描写北平人惬意四合院生活的意思两拧,但她深觉“胖丫头”三个字,倒是挺应景,恰如其分。 此时奉九正坐在栽在花盆里的石榴树下看书,胖丫头正靠在她身边聚精会神地玩儿一个小拨浪鼓,一对墨色双耳弹丸“扑棱扑棱”地轮流敲打到绘着《五子夺莲》主题杨柳青风格的羊皮鼓面上,倒是不烦心;龙生在一旁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一个鲁班凳:这个两千多年前祖师爷鲁班流传下来的铁楸木凳子极其神奇,周身不见一个榫卯和铁钉,却能开合自如——用一整块木板连刨再凿,就能得到这么一个神奇的物件儿,算得上是中国传统木匠必习的技艺。这个接近黑色的凳子是从府里库房拿出来的,平日里人坐着也好,很舒适。 忽然听不到拨浪鼓的动静了,奉九转头一看,芽芽已经把拨浪鼓的黑色髹漆鼓柄塞进嘴里,正摇头晃脑地使劲儿咬着;龙生赶紧把鼓柄解救出来,但上面的漆皮已经被啃掉了一小片儿了。 奉九无奈地伸手指抠她小舌,芽芽的大眼睛与妈妈对视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吐出一片漆皮,奉九好笑地掐掐她的胖脸蛋;龙生把芽芽拉过来,给她展示如何玩儿鲁班凳,刚开合了两次,芽芽“啊呜”一声又咬了上去,龙生都看傻了。 芽芽正在出牙,倒是没像有的小孩儿到了发烧的地步,但牙根儿总是痒痒的,想咬点什么解解痒;奉九当然经常给她做专门磨牙用的硬硬的手指饼干,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是让她咬什么,她就会乖乖听话的。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阵阵清越的“滴溜溜”的哨声,还夹杂着“叮铃铃”的响动,丰富悦耳得很。她们仰头望去,一大群鸽子正绕着王府上空轻快地飞行;当鸽群向左向右大幅度回旋时,它们尾羽上绑着的鸽哨迎着风,发出一高一低的和声,混在一起,何等美妙动听。 龙生看呆了眼,芽芽松开了嘴。奉九不知道王府里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一大群鸽子;一旁的听差识相地上前告诉太太:新来了一个看门人,姓秦,是他养的鸽子。 奉九见龙生和芽芽还仰着小脖儿,眼睛跟着鸽群转来转去的,一看就是纳闷儿鸽群怎么这么听话,还能发出这么优美的声音。 奉九心里一动,就让听差的把门房请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看门人急匆匆地走进了后院,手里握着一杆红旗,恭谨地给主人们问安。 奉九笑着点头,请老人给俩孩子讲讲鸽群美妙的声音从何而来。 老秦头笑了,他生平最得意的就是他的鸽群了——他是本地人,很善谈,说话简洁明了,这训鸽子的本事是他爹传给他的,做鸽哨则是自己琢磨的,在北平养鸽界也算个中翘楚,总有人向他请教。 从此以后,奉九她们回王府明显变勤,两个小娃娃一下了车就找跟秦老伯,进了院儿就蹲在一处,不是细致板牙地学做鸽哨,就是手舞红旗学着训练控制鸽群。 奉九回想到上次辽西赈灾,她曾请梅兰芳梅先生吃饭,先生说过,他在表演的闲暇时间里,总要回家逗逗他养的一群鸽子,连沐浴带收拾鸽房,不嫌脏不嫌累的。 因为他刚开始唱戏时,曾被师傅嫌弃眼神锈滞,不够妩媚惑人,毕竟唱戏讲究“一身之戏在于眼”;有次他无意中仰望天空中翱翔的鸽群,眼睛追着它们飞,一会儿的功夫下来,眼睛莫名地舒畅。他受了启发,从此后经常盯着飞翔的鸽子看,很快,眼神变得灵活生动起来,师傅也对他放心了。 奉九想着,孩子们以后的视力保护也是个问题,所以让他们没事儿看看鸽子,应该是个好主意。 宁铮出院后没隔几天,奉九去了趟协和,要了份宁铮的病例副本回来,顺便又找宁铮的主治主治徐采医生聊了聊,并送上一盒她亲手窨了鲜茉莉花儿的半掺绿茶,也就是半六安瓜片、半西湖龙井以表示感谢:几年前她曾有一次就这么随意配出茶来,给到她院里的女眷们品尝,府里的老夫人、大嫂二嫂和姨太太们都说好喝——馥郁与苦清互相中和,又多了茉莉的无上素馨,真真清味。 刚走到二进门回廊处,就听到两个本地的仆妇在笑嘻嘻地议论,说前天芽芽小姐把吴妈给咬了,今天又把秋声给咬了;奉九待要细听,已经被人家发现。 一看太太来了,她们哪还能再说下去,一个个一脸的讳莫如深;奉九是大户人家长起来的,但她并不想像过去的阀阅华族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那样,严禁仆人背后议论主人——论人长短本就是人类天性,根本无从管理,难不成你还能天天看着她们不成?只要不出格,奉九不会追究。 她自然也不会就着这个事儿追问下去,心里却是有了气,强忍着到后面找到吴妈和秋声,查看伤势,安慰她们,了解情况。 两个人都对奉九母女疼爱有加,自然笑着推托没事儿,再说了芽芽才多大,能有什么力气。 奉九看了她们手腕子的伤,各有一道浅浅的牙印儿,倒是没出血,但也有点破皮儿;正在这时,刚好龙生的保姆慌慌张张跑过来,说龙生少爷被芽芽小姐给咬了,没提防太太也在眼前,不免有点懵怔,奉九终于勃然大怒。 这小家伙倒是挺会看人下菜碟,咬这个咬那个的,倒是记得不咬娘了。 芽芽其实刚刚出牙时就在吃奶时咬过她,而且不止一次,但奉九能拿这么小的婴孩儿怎么办,只是几次下来到底脸一沉,面无表情的很是严肃,芽芽天然地知道娘亲的分量——那是大粮仓、大饭店,所以怕得一点点地缩到父亲怀里去了。 奉九也懒得理她,任由宁铮把她抱到保姆那里去。过了一会儿,奉九正在屋里拿本卢梭的法文版《爱弥儿》看着,一旁还摊着一本德文版的《卡尔威特的教育》——虽然小胖丫儿有事没事儿咬她,但作为亲妈,育子大计该研究还是得研究。 当看到“为人父母者,必谨言慎行,收起脸上的狂躁,抑制自己的兴奋,做出表率”时,奉九不禁反省了一下刚刚自己的表现,又“嘶”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只怕又出血了。谁说孩子小就没有破坏性,芽芽发育良好钙质十足硬硬的小牙床那也是钝刀子能磨肉呢。 正在这时宁铮进来了,手里拿着外伤药,奉九对这小蓝瓷瓶已经很熟悉了,她脸一红:“我自己来。” 宁铮避过奉九的手,坚持说,还是我来。 宁铮小心翼翼解开奉九衣襟一看,原本雪地红梅一般嫩娇娇的顶端果然遭了殃,还渗出了血丝,“这个坏芽芽。”宁铮再溺爱闺女,这回也来了气。 后来还是奉九劝得他消了气——虽然过后一寻思,她怀疑宁铮是怕她更生气,干脆先把姑娘骂一顿表明立场,让她觉得自己是有人理解同情的,她的郁卒就找到了一个发泄口,芽芽就躲过去了。 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她都是“大孩子”了。 奉九脚踩风火轮似的杀了过去,一眼看到白白净净的龙生正微微皱着眉,好生好气地劝着用牙把自己挂在人胳膊上的芽芽,说:“好啦好啦,咬会儿得了呗,再这么着,干娘回来非罚你不可。” 奉九二话不说,一把薅住正闭着眼睛嬉皮笑脸作恶的小坏蛋,照着屁股就是两巴掌。 打完奉九才感觉到,这小屁股弹性真好,震得她手都疼了。 其实芽芽哪里会不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只不过看着挨咬的这几位亲近的人都不当回事儿,这就胜脸起来了。 芽芽一呆,随后觉得在最喜欢的来来哥面前挨了打很是没面子,干脆往地上一趴,捂着脸哇哇大哭,龙生拽都拽不起来。 奉九站在一旁冷冷地俯视着她。 刚刚就知道事情不妙立马跟着过来的吴妈和秋声可不敢上来劝,姑娘的脾气,她们最知道了,劝了就是火上浇油。 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宁铮回来了。 一看趴在地上撅着小屁股嚎啕大哭的芽芽,和一旁两手叉腰跟个茶壶似的太太,一愣之下,差点儿笑出声来。 闺女嚎、太太闹,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酸甜苦辣咸,充满了人世间的烟火气。 宁铮一条胳膊搂上去,背对着二道垂花门的奉九才察觉。 奉九赶紧把自己叉腰的手撂下来,一边暗自回想着刚刚是不是有点类泼妇状。 奉九表情严肃地跟他讲述了芽芽的表现,宁铮心里说今天这又是“坏芽芽”了——芽芽只几个月时,宁铮一从外面回来抱上女儿,就会询问奉九,芽芽今天表现如何:如果很乖,他就会叫她“春芽芽”;如果很作人,就叫“坏芽芽”,可即使是坏芽、毒芽,那也是威力巨大的芽不是?做爹的还很是得意。 虽然觉得奉九这纯属是没必要的以小见大和初为人母常见的操之过急——宁铮当然跟同僚们议论过,大家都这感觉,在教育孩子上,母亲往往比父亲来得焦虑——但鉴于太太现在气头上,不是讲道理的时候,所以还是先抚了抚龙生的头,蹲下身子跟他说了几句话,接着就把地上已经趴不住,正一边偷偷张望形势,一边滚来滚去的芽芽抱了起来,跟奉九打了个眼色,就往外走去。 芽芽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随即熟门熟路地从父亲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蓝色细棉布手帕,开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擦自己的脸。 待视线恢复了,也上了头号大靠山父亲的身儿,立刻又得意起来,趴在父亲肩头,抖着胖胳膊上的小肉肉,凌空一拳拳地虚挥着离得越来越远的娘亲,过着干瘾。龙生和吴妈他们忍着笑,不敢出声,生怕助长芽芽的嚣张气焰。 接过秋声递过来的外伤药,正忙着给龙生敷药的奉九感受到了,抬头瞪她一眼。 两双几乎是一样大的眼睛隔空相遇,欺软怕硬、虚有其表的芽芽瞬间垂下大脑袋,用一根白嫩嫩的小手指全神贯注、尽心尽力地在父亲后背画来画去,好像刚刚跟母亲隔空互怼的不是她一样。 宁铮身形一顿,转头看了看奉九,又拍拍闺女的背,闷笑了一声。 芽芽装够了象,把小脸蛋枕到父亲肩头,依依不舍地望着根本不稀得看自己一眼的娘亲,黑葡萄大眼里泪光莹莹的——别看刚打过她屁股,可她还是依恋着自己的娘亲。 这就是东北人说的“亲娘打上怀”——越打越要上,赖着也要上。 后来七十多岁的宁雁乔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说过:“别人家里,母亲是家慈,父亲是家严,我家正好反过来。” 奉九从小带着不苦,很习惯对着男孩子不娇惯那一套;再说芽芽生下来就是个大块头——这还早产了十天,要是没早产,以后期平均一天二两的速度长下去,绝对是个可记录在案的巨婴。 所以她总觉得芽芽很“扛造”,就没那么娇嗲嗲地养育她。她认为,在现代这个社会,女孩子更应该能独立于天地间生存才行。 后来芽芽被宁铮哄好了,又送过来跟母亲道歉,给来来哥道歉,虽然就几个字儿,连不成句儿,但态度是很诚恳的,大脑袋还一点一点地帮着加重语气。龙生自不必说,奉九也就原谅了她,芽芽果然以后再也没咬过人了。 不过,宁铮还是尽量委婉地跟奉九交流了一下:虽理解她急迫的育儿心理,但还是希望她能慢一点,再慢一点,不要用大孩子的标准去要求两岁不到的女儿;奉九从来善于反省自己,她也觉得今天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就虚心接受了这个建议。 宁铮看着一点“不轴”的奉九,心里很是为她的“讲理”而欣慰,毕竟,他听了太多同僚们的太太在家里蛮不讲理、胡搅蛮缠的事情了。 当然,意识到了问题只是第一步,也不代表很快就能彻底改正,这也需要一个过程,奉九急迫的心也不是那么容易安稳下来,从此往后,宁铮可是没少与奉九苦口婆心。 第87章 夏日悠闲 北平比奉天热了不少,树也多,一到夏天,每棵树上都栖息着数量庞大的知了,个个真心实意,叫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一个“滋——”大长声儿地一通到底,气儿都不喘一下,马上又是下一个大长声,都跟不想好了似的。 哪像奉天那些偷奸耍滑的同侪,叫一声歇几声,生怕把自己累着。奉九由此寻思着两地知了肯定不是一个品种。这单调乏味的声音,让原本一向喜爱夏日蝉鸣的奉九都有点受不住,有时午后被吵醒了,真想拿了竹竿把它们粘下来,好在其他人大多没什么感受,也就随它们去了。 奉九带着孩子们一早就到了王府,这里毕竟宽敞,而且花园、荷花塘、鱼缸一个不少,孩子们有得玩儿,也跑得开;库房里也有很多老物件儿和字画古籍让奉九得以细细赏玩,两个小把戏有时也会跟着卖会呆儿,奉九状似无意地偶尔讲几句,但不是很热切——“上赶着不是买卖”,她就这么潜移默化地熏陶着,希望孩子们从小就浸淫在这些奇珍异宝的美妙之中,那品味、见识和鉴赏力自然而然地就有了,跟自己小时候,及鸿司当初在海城老家的偏得一样。 一日午后,奉九让听差的去北海买来大把的荷叶,现正领着俩个小娃娃在剥莲蓬——北海那地方出售的莲叶肥大、厚实、清香,自家荷塘里的还真比不上。 芽芽穿着一身莲叶状的绿绸短裤卦,露着白生生的小胖胳膊小胖腿儿,秋声给在脑袋两边扎了两个包包髻,垂着绿色丝带,看着就一身清凉,脱脱脱一个绿衣小仙儿。 龙生算是长奉九家了,此时也是一身白绸儿对襟儿短裤褂,凉快得很。 奉九给了他们一人一个脆嫩嫩、碧莹莹的饱满莲蓬头,两个小东西费力地想抠出密密麻麻的莲子,芽芽是破坏性地抠,龙生则干得像模像样,没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剥出了好几个。 奉九有个绝技——徒手刨莲蓬面,觉得此时正是倾囊相授的好时机。 她先把莲蓬头朝下,露出背面,轻轻剥掉下面的圆锥部分,剩下一个鼓囊囊的莲蓬面,再把里面露着小圆脑袋的一个个莲子小心地抠出来。 很快小桌上掉了一堆莲子,奉九手里则有了一张规规整整、毫无破损的莹润润的翡翠莲蓬面儿,露着十几个小圆洞,衬着她纤白的手,煞是好看。 芽芽很自觉地伸手要,奉九把莲蓬面放到她摊开的小手掌上,芽芽用自己的小手指挨个捅了一遍莲子洞,抬眼瞅瞅娘亲。 奉九很是明了,马上把莲蓬面扣到她头上,歪在左侧,顺手从自己头上拔下几个细米卡子,于是芽芽头上就戴了一顶绿色的小圆帽子,配着她身上水绿的双绉小肚兜和小短裤,又应景儿又可爱,还把她抱到一旁盛水用的水缸旁,照照影儿,芽芽伸手碰碰,乐滋滋的。 奉九看看一旁的龙生,正一脸艳羡地看着芽芽,于是迅速地给龙生又剥了一个,同样地戴到他头上,龙生是西装头,所以用卡子卡住也不在话下。 恰好宁铮回来,一看到娘仨玩儿得正高兴,也跟着心情愉悦起来,转眼才注意到龙生头上的小绿帽子,不禁哑然失笑,摇摇头才对奉九说:“你这个做人干娘的,哪有给男孩儿戴这个颜色的帽子的。” 他走过去把龙生头上的绿莲蓬叶摘掉,然后顺手接过一见他就张着小手偎过来的芽芽,在她脸蛋上轻吻了数下,这才对龙生说:“龙生啊,记住了,我们中国男人,一辈子都不能戴绿色的帽子,嗯?” 龙生对干爹向来是服气的,马上点头。奉九暗暗撇嘴,净整没用的。 奉九想起北爱尔兰的传统色就是三叶草的绿色,所以一到各种节日,那简直就是人脑袋一顶绿帽子,家家必备,男女不忌,老少咸宜,所以说各地的风俗人情是有多不同。 她冲宁铮招招手,宁铮把芽芽放鲁班凳上坐好,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奉九冲他一笑,站起身把一张绿油油的大荷叶不由分说地扣到他头上,解气地看着他。 龙生和芽芽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宁铮狼狈的样子看起来好玩极了。 宁铮虎着脸抓下来,凑到她耳边咬着牙小声说:“你就得意吧,等晚上再收拾你。” 说完手绕到她身后,轻轻掐了掐她早又变得纤纤一握的腰;奉九跟没听见似的——任谁总被这么毫无新意地威胁,也不会当回事儿。 奉九拍拍手,又把一张不算大的荷叶擎起来,在叶嘴也就是叶子中心开了一个小洞,随即仰头把荷叶柄对准嘴巴,又顺手拿过旁边一玻璃杯里的酸梅汤顺着荷叶倒了下去,很快,俩孩子都看到有紫黑色的汁液从荷叶上滚下去,又从叶柄底端溜进了奉九嘴巴里。 宁铮也看得兴致盎然,奉九解释说,她在书上看过,古人用荷叶做酒杯,极是风雅,因为荷叶柄本来就是中空多孔的。 奉九又让龙生和芽芽分别试了试,俩孩子就此玩儿得不亦乐乎。 一旁宁铮早搂着她的肩,看上西洋景儿了。 “哎多亏了龙生,能带着芽芽玩儿,要不,这小东西太能折腾了。”奉九深有感触地说,满眼欢喜地地看着他们。 宁铮深表赞同,不但如此,他们有时好笑又无奈地瞎想,芽芽大概上辈子是睡梦中遭遇了点什么,所以跟睡觉有仇似的,近来更是,即使到了接近子时,也是精神抖擞的。 保姆几经交手败下阵来,彻底没辙。 奉九当然不得不接过哄她入睡的重任。 可她也没好哪里去,几天下来就人困马乏。 宁铮知道后,留神观察,发现芽芽只要家里有一个人杵着活动的,她就觉得,那自己也可以醒着不睡。 宁铮决定治本,定下的基本策略就是:宁宅上下,不管干嘛的,到了晚上九点正,务必都放下手上的活计,就地卧倒。 全家上下当然严格执行副总司令的命令。 彼时宁铮就会抱着瞪大眼睛的芽芽挨屋检查,“看,来来哥睡了吧……娘亲睡了吧……吴姥姥睡了吧……秋姨睡了吧……”芽芽睁着黑眼睛,小脖子灵活地扭着,不错漏一处地检视着,待到楼上楼下地那么转了一圈儿,终于无奈地确认,这乌漆嘛黑的屋子里,只有父亲和自己是醒着的,连汽车夫连叔叔都鼾声四起了。 芽芽这才觉得没趣,小嘴儿张得老大地打个哈欠,大脑袋丧气地往父亲肩头一垂,马上就能酣酣入眠了。 宁铮抱回她自己的房间,放进她的小床里,又轻柔地拍了几拍,确认芽芽睡得很沉后,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来。 接着,就看到刚刚还一片漆黑的宁宅,转眼间鬼影憧憧地起来一批人——奉九、秋声、支长胜、汽车夫连力文……个个谨慎地收着声爬将起来,各屋的灯也陆续地打开了,于是,该做活儿的接着做活,该看书的看书,该打毛衣的打毛衣,真是各得其所。 当然,吴妈是起不来了,她一向都有早睡的习惯,龙生也是真睡了。 奉九忽然想起一事,让龙生带着芽芽去找秋姨,把宁铮的护目镜找出来。 宁铮纳闷地问她要干什么,奉九说哄他们玩呗。 她也抓紧去厨房取了一堆家伙什儿出来,有捣药用的大钵儿、杵子,有从冰窖买回来的冰块儿、夏季的各种河鲜儿和核桃仁什么的。 宁铮不忘抓紧时机偷了个香,真亲下去,不可避免地发现一个哪儿够,又把她粉白的脸从上到下亲了个透,直到把听到咕咚咕咚匆忙的小脚步正冲着这儿而来的奉九急得出了一脸汗,他也毫不嫌弃地继续吻,奉九不得不使出撒手锏——下死手狠掐他的腰肉,才把这块牛皮糖扯开。 奉九戴上护目镜,让两个小家伙离得远些,接着就用石杵在石罐儿里“笃笃”地捣冰块,做了几下示范,摘下护目镜给宁铮戴上,示意他接着干完自己的活儿。 贵为“中华民国陆海空副总司令”的宁铮一点儿没脾气地接了过去,没一会儿就弄了一大钵。 奉九已经趁这个时间,给一人弄了一个冰碗,当然每个人都有任务:龙生和芽芽也没闲着,把大荷叶撕成小块,铺在两大两小的水晶玻璃碗底,又舀进去一些刚刚砸出来的碎冰渣子。 冰碴儿有点化了,上面漂着已经蒸熟的白花藕片儿、菱角儿、鸡头米、去芯儿莲子、水蜜桃片和鲜核桃仁儿;奉九不喜欢白砂糖,又浇了两勺儿椴树蜂蜜。 香、脆、鲜、冰,这些特色一个也不少,再加上颜色上有红有绿,又养眼又沁凉,正是北平人最喜欢的夏日消暑佳品,奉九尝了一次就爱上了,但又怕孩子们贪凉,所以只是偶尔才弄来吃一次。 一家人一人捧着一碗,舒心地用着,宁铮吃东西速度快,碗第一个见了底儿;芽芽和龙生也很快吃完了自己袖珍小碗里的河鲜儿,眼巴巴地瞅着奉九碗里的。 奉九特意凑到他俩跟前,拿银汤匙舀起一勺,两个没吃够冰的小家伙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碗里剩余的河鲜儿。 奉九手里的汤匙在他俩面前,就那么缓缓地一过,四颗乌亮的瞳仁儿跟粘在上面了一样,目送着勺子里的美味……“啊呜”一声,全进了眼前这个明目张胆欺负小孩的女人的嘴巴里。 芽芽大脑袋一垂,叹了口气;龙生见怪不怪——干娘一点没正形儿,他早料到了。 宁铮笑了起来,眼前三个娃娃都这么可爱;不过孩儿她娘打着“犹太人挫折教育”的旗号,行逗弄孩子之实,还真是上瘾了。 日子静幽幽地流逝着,这是奉九的感受;对于宁铮而言,当然不大一样——很多来自东北老家的密电,没几样让他舒心的,但他也只是尽量地把工作在前院或怀仁堂完成,而且不会把情绪带到王府后院来。 日子很快进入了阴历七月,没几日就到了七夕,奉九和宁铮都是受西式教育的,本来对传统节日不那么当回事,但有了孩子却不一样了。 七夕也就是乞巧节,“乞巧乞巧”,其主旨就是向上天乞求家里的女孩子心灵手巧。 在女工上向来差劲得出人意料的奉九别看自己不咋样,但到了女儿身上,却是上心得很。 大姐曾说过,乞巧的关键在于女孩子小时候那几年,大约从两岁到八岁之间;如果拜织女牛郎双星时态度恭敬诚恳,长大了,没有不灵巧的。 奉九虽深深怀疑大姐这是故作神秘、摆大姐款儿,但自打记事起,母亲领着她们姐妹俩连同族里其他的堂姐妹一起过乞巧节时,的确只有她,从来都是要么躲在供桌底下偷吃,要么跟着虎头蔫不唧儿地偷摸去园子里爬树摘花、无事生非,总之态度非常不端正,所以纵观整个族里,长大后也只有自己一个闺女家横针拈不了、竖线拿不动的。 奉九低头看了看自己勉强分瓣儿的纤白的手,乱舞了舞,下了决心。 去年芽芽还不到一周岁,今年她已经是快两岁的“大”姑娘了。 甭管灵不灵,做母亲的得尽到心不是? 奉九一早就吩咐下人很是应景地在垂花门里的葡萄架下摆好了供桌,到了天一煞黑,带着府里不多的几位女眷,第一个虔诚地拜了双星,心里默默祝祷:芽芽,你也不小了,可要争点儿气,以后好歹能出个像样的绣活儿来,再不济打个毛衣,实在不行就围巾,也凑和。 奉九喃喃自语后,心安了不少。 一回头,正好看到自家胖丫头不大乐意地勉强跪在案桌前,下意识地揉了揉小鼻子,整个人儿小小一坨,垂着胖出来的双下颌,一双大眼正偷偷盯着供桌上的各色精致巧果,垂涎三尺的。 刚刚还雄心万丈,妄想借着闺女一雪前耻的奉九一下子泄了气——瞅着真不是那块料,这个得认。难得有时间早点回家在一旁观礼的宁铮不禁笑了起来,上前搂了搂她的身子,低声说:“瞎操什么心?看看她娘,就那——水平,不也没耽误找了一个好丈夫么?” 说完抬抬下巴,一副“快夸我快夸我”的样儿。 嚯,真是剜窟窿盗洞地找机会夸自己,奉九免不了一脸鄙夷。 不过奉九想想自己绣得疙瘩溜秋的绣品,织得大窟窿小眼子的围巾,穿不上脚的婴儿袜,和不收口的帽子,想想人家的确没有流露出过丝毫嫌弃之意,可能还时不时地娱乐了他。 接着,吴妈笑着发给小丫头们一人一根针、一根搓得细细的五彩丝线,让大家在明亮如昼的月光下穿针引线,如果在月下穿成了,就算是乞到了“灵巧”和“智慧”。 速度就别比了,整个府里年纪小的小丫头,勉勉强强算起来,也只有宝瓶和芽芽两个,秋声看了一下,不感兴趣地倨傲地走了——她简直就是织女本仙下凡,一双手简直被织女开过光,别提多心灵手巧了。 芽芽的小胖手也拿着针费力地穿着线,一双大眼睛都快瞪成斗鸡眼儿了也没穿上,旁边跟着凑热闹非要玩儿的龙生倒是早就穿完了。 宁铮心疼闺女,上来接过芽芽手里的针递给奉九,又亲了一口她莹白的大脑门,这才发现,已经一脑门子汗了,宁铮不免怪奉九心急。芽芽被父亲赦免了苦工,高兴至极,马上捅咕着她的来来哥,龙生心领神会,到底和奉九说了声,奉九还能说什么,只能答应,两人就跑到后面院子捉蛐蛐儿去了,龙生的保姆紧跟着他们。 临走前,芽芽还谄媚地抱着娘亲的胳膊,左摇右晃着小胖身儿,那意思是相信她肯定能把叫得最动听的蛐蛐儿给她捉回来。 奉九一副随她吧的样儿,望着他们的小小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过了八天就是阴历七月十五,道教的中元节,也是俗称的鬼节——前几日龙生的姥姥姥爷移居到了天津租界,媚兰这才赶来接走了儿子,给父母献宝去了。 这一日,宁铮特意安排了很少的公务,因为奉九说,要带着芽芽去放河灯。 用罢晚饭,趁着夜色,两人带着芽芽,从后门溜了出来。 一出门就看到不远处,府里的几个听差正聚拢在一起,给家里逝去的亲人烧纸钱。 很多人管中元节叫“七月半”,佛教的和尚们,也选在今天给信徒们已然离世的亲人们,举行一年一度盛大的超度仪式。 夜色渐深。原本即使到了晚上也熙来攘往的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打了烊,闭了店门,把道路让给在今日回家的鬼魂。 京城各个大小路口、胡同口,已经设了施孤台和法师座:不少人蹲在地上,用捡来的树枝、木棍儿捅着泥火盆,里面黄黄白白的纸都做成圆形方孔的铜钱形状,分别印着“泉台上宝”和“冥游亚宝”。 纸铜钱被点着了,不时地冒起尺把高的一道道火光,映照出一张张或悲伤、或平静、或麻木的面庞,黑色蝴蝶般的纸灰丝丝连连地飘飘洒洒,顺着夜晚的夏风,四散飞扬。 宁铮开着车,带着奉九和芽芽先沿着什刹海兜了一圈儿;前海有一处火德真君庙,此时设了道场,正在普渡十方孤魂。 车行至后海,广化寺有住持在此做口诵《盂兰盆经》,善男信女随行诵经,济度六道苦难;聚集的信众各个口中念念有词,虔诚祭拜,祈祷着过世的亲人在九泉也别闲着,帮着在世的活人实现求而不得的那些个心愿。 后海清波摇曳,岸边已站了许多人,都是来此地放河灯的。 没有几家选用特地用蜡光纸做的荷花造型的灯:因着是夏季,瓜果蔬菜正当时,价钱也便宜,所以很多人的河灯,就是把紫莹莹的长条茄子、金红色的南瓜、翠绿的西瓜掏个半空,用莲花状的纸瓣围拢一圈儿,当中间儿插了蜡烛,也就是那个意思了。 芽芽的眼睛简直不够看了,东张西望,奉九从后面看她短到几乎没有的小脖颈跟旋转木马的中轴似的,可见眼前这情景让她觉得多新奇。 此时后海边上的人已称得上是密密麻麻,宁铮一直抱着芽芽,奉九手里擎着几只荷花灯,生怕刚才人挤人的再撞坏了。 宁铮把芽芽放到地上,歪头看了看自家这几盏河灯:有的是给老帅的,有的是给芽芽奶奶、姥姥、大伯的……然后从后面抱牢蹲在岸边的芽芽的小粗腰,看着奉九细心地指导芽芽倾着身子,亲手把小船放到河里,再轻轻一推,又从后面撩一撩水,这河灯走出去几步远,就晃悠悠地汇入了其他人放的河灯阵里。 每放一盏,奉九就擦着火柴点亮上面的蜡烛。灯壁用纸很是节省,都不过是窄窄的一小条,昏黄的火光映出其上奉九用小号字体写的祝祷语——“严父如生 命有安宁”、“慈母喜乐 护佑吾辈”……一盏不大起眼的灯壁上写着“夫妇同心 家好月圆”,宁铮看得分明,不禁抬了黑幽幽的眸子看定了她。 奉九这才意识到宁铮的眼神即使在黑夜也不减锐利,只好装着不知道地快速推走了这盏灯,宁铮哑然失笑。 此时满河道里已是红光点点,灿若繁星,就如同水面上同时盛开了几千朵灿烂的夜莲花般,慢悠悠地一起漂向了远方。 就这么着连放了五六盏河灯,芽芽已由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的跃跃欲试,到后来扭着小身子,居然想挣脱父亲的钳制,迈腿下河里把已经漂远的河灯再捞回来。 宁铮好笑地牢牢把住她,奉九拧拧她的小耳朵尖儿,嗔怪道:“不够你淘的了。” 奉九把最后一盏写着“保佑爱女心康体健,神思敏捷”的河灯推入河中,谁知芽芽舍不得起来,拖住河灯不松手,“唔——唔——”地发出拐着弯儿的不乐意的长调儿,眼巴巴地瞅着娘亲;奉九也不着急,伸手在她咯吱窝一挠——遗传了一身痒痒肉的芽芽咯咯出声,只能恋恋不舍地让奉九顺顺当当地把河灯放走了。 一道清波,隔出人世间和往生界,宁铮从没象此刻这样笃定,他是有多幸运。伸展双臂,他心怀感激地将母女俩紧紧搂进怀里,奉九顺势把头歪在他肩膀上,反手揽住了他的腰;淘气的芽芽也难得地没出声,三人一起注视着满河盈盈点点的烛火,越漂越远,直至黯淡到接近虚无,沾染上了晚间河上升起的水气。 第88章 生趣 顺承郡王府已经成了宁军在北平的办事处;宁铮偶尔也会去怀仁堂办公,接待各国使节——毕竟那里才是正式的办公场所,但日常公务,他还是习惯在此地办理。 因为地方够大,所以偶尔奉天家里来人,也会安排在府里居住:虽然住起来还是不大方便,但短暂停留还是够用的。 院子里有几个大陶缸,种着各色碗莲;缸的釉色无碍乎“蛇皮绿”和“蟹甲青”,都是与清艳的荷花极其相配的,里面还养了不少金鱼,金鱼的排泄物养荷花正好,也算得上是互相成全。 如果宁铮没有去外地出差,每次奉九带着俩孩子来找宁铮,他都会一手抱一个,让他们好好俯看这缸里的景致——芽芽还太矮,不过龙生踮着脚倒是可以看到了——现在已是八月末,缸里也凌空开出了杏黄、玫粉、珊瑚红的荷花,王府花匠特意从苏州选的开得不那么大的碗莲来种,清幽扑鼻。 几条橙、赤、紫、蓝、银白、五花的金鱼摆着轻纱尾巴快活地穿梭在莲叶间,叫什么“鹅头”、“玳瑁”、“丹凤”、“七星”、“八卦”……据说都是些常见的品种。 家里没有人对养鱼有什么研究,自然送鱼的人说什么是什么。 虽比“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的美景有点差距,但小小一方天地,也是别有意趣。 过了几日,已随非要把自己下放到炮兵连的柯卫礼定居北平,婚后对养鱼变得非常执着且因此而颇有研究的文秀薇来看过后大吃一惊,说这些品种都是绝顶珍品,有的价格甚至不输一部福特汽车,随即涎皮涎脸地要几条走。 两口子面面相觑,这才想起缸里的鱼都是南京政府驻北平公署办事处处长吕布先送给芽芽玩的,当时还一再说不值钱不值钱…… 这一天午后,睡罢了午觉,奉九带着俩孩子来了这里,她让人找来俩五寸高的四腿木头板凳,俩孩子蹬上去,奉九就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把他们低得过分的脑袋抬上来,生怕一不留神两个大头娃娃再朝下栽进去,就不知剩下那个有没有那聪明劲儿,能上演个“司马光砸缸”的典故了。 宁铮今天去了怀仁堂接待法国一个贸易代表团,夫妻俩说好了在这里汇合。 没一会儿,二进门那里,三个人都耳尖地听到了清脆绵长的虫声。 芽芽和龙生瞪大了眼睛,看着刚刚走进来的宁铮,他手里拎着两只淡黄色秫秸杆编制的小笼子,里面各有一只碧莹莹的活物儿跳来蹦去——宁铮给俩孩子一人买了一只蝈蝈,这东西奉九小时候也逮过,不过很费时。 宁铮知道北平人可是玩蝈蝈的行家,几百年的帝都文化沉淀下来,“份”蝈蝈,也就是人工培育的高手,数得着的就有好几十位——润瘸子、杂合面父子、怯郭、寇双堂…… 宁铮自知现时地位更不一般,心有所想都不敢事先声张:前一阵子曾在病床上随口说了句,想着太太今年的生日就要因自己病着而错过了,结果立刻被有心人记在心上,到奉九生日那天,有人订了丰泽园的头等生辰席面,给送到了协和老五楼的病房里,那可是饭馆伙计带着全套家伙什儿来的:成套的甜白瓷、银羹匙、乌木银头筷子、一张相当不小的大红布桌面。 除了一个足足用了四磅奶油的生日蛋糕,菜式则是鲁菜和淮扬菜的结合,以清单易克化为主,外加据说宁司令夫人特别喜欢的烩鸭腰、水晶虾球、狮子头……也不知是从哪儿得到的不准确的情报;还不忘给病中的宁司令来一份小米海参粥,非要请司令和夫人共享,弄得夫妻俩哭笑不得。 这么大阵仗,不出所料又被报社记者给逮住了,说“宁副司令病中仍不弃奢华,为讨夫人欢心,一掷千金”。 要是嘴上稍微叨咕几句,只怕连夜就有好事之徒把品相最佳的给送来。这蝈蝈不过是给女儿和干儿子解闷儿用的,他可不想闹个兴师动众。 手里这俩,是他今儿早上上班途中特意绕到天桥的鸟市儿,看到路边有人在叫卖,直接下车买了就走,已经在怀仁堂听了一天了,叫声称得上清越嘹亮:冲着这半个大洋一对儿的价钱,也说明了两只蝈蝈都是“本调儿”,也就是说,天生就这动静—— 据说,京城里“份”蝈蝈的人,都有非常精准地用朱砂铜渣和松香等东西,在蝈蝈翅膀上下关键部位点药的本事,经过这样改良的蝈蝈的声音就更加宽宏醇厚,价格自然也越高。 芽芽和龙生互相看了一眼,龙生马上下了小板凳,然后很贴心地知道扶着腿脚还不那么灵活的芽芽也下来,俩人撒腿就跑到宁铮面前,紧盯着宁铮手里的两个小笼子。 这是两只碧绿色的蝈蝈,全须全尾,漂亮极了,泼辣辣的在不大的小笼子里蹦来蹦去,叫的那真是美妙动听。 “养好了,能一直养到立冬呢。”宁铮也是听了卖蝈蝈的人的话,所以认真地转述给俩孩子。 皇城根下,最是不缺各种奇人异手,能把各种玩意儿琢磨到极致的,付出的也不是一般心力。 盛蝈蝈用的这种小秫秸杆笼子是最普通的,讲究一点的用各种小葫芦,还会动用掐花工艺来装饰葫芦表面;而葫芦箍儿更是有用赤金、象牙这种高级材质的,来搭配不同的葫芦皮色,其细致奢靡的程度,完全可以写本书出来。 宁铮吩咐听差去厨房切了点红萝卜丝、嫩黄豆芽,剥了几个毛豆粒儿送过来,两个孩子一人拿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顺着秫秸杆的缝隙伸进去,看着俩蝈蝈的锯齿形的膛腔极快地一会儿切掉一根,一会儿又来了一粒儿,都觉得新奇得不得了;待玩了好一阵子,宁铮这才把俩笼子挂在了一旁他们够不到的石榴树枝杈上,和奉九一起,领着他们进去饭厅吃晚饭。 俩孩子吃饭都省心,没一会儿大家都吃得了,此时又听到外面簌簌地下起雨来。 可天还是亮的,并没有怎么见阴——现在已经是夏末秋初,雨一会儿一段的,也不稀奇。 俩孩子想起了新宠,都担心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去石榴树,够够地想把蝈蝈笼子摘下来。 宁铮和奉九一人撑着一把下人递过来的黑色长柄雨伞跟了出去,宁铮把两只笼子都摘下来,塞给俩孩子一人一个,接着就带着他们在雨中王府的后花园里转转,打算消消食,再带着孩子们回去。 这个季节,后花园里靠着假山栽种的玉簪已开到了尾声,雨中横着一根根发簪样的花苞,又像是白鹤飘逸的空灵身,显得越发舒展,底下扇形的绿叶,像是生怕这一柄柄价值连城的白玉簪掉下来,小心翼翼地展开,准备托住。 花朵散着清冽的甜香,因着沾染了丝丝缕缕的雾气,变得润润的,有了点份量,更容易钻进人的心底,于是一颗心也被这细细的香气窨了似的,少了些许俗气,多了几丝恬淡。 眼前大片的玉簪,雪白如玉,水灵灵的,明明素到了极点,却也艳到了极点;奉九和芽芽去摘花,到了晚间,她和芽芽颈间一人多了一串用棉线串起来的玉簪。奉九穿着象牙白的隐着仙鹤纹样的素绉缎睡衣,即使沐浴后仍是一身的玉簪幽香,比什么法兰西香水都来得魅惑,当然不可避免地,也更让宁铮动情…… 他们接着往前,看到了品类繁多的菊花很多已经盛开,奉九摘了朵“金背大红”,又摘了朵雪青的,分别给俩孩子戴上,他们互相看看对方,都哈哈笑了起来。 奉九看看四下除了他们一家,再无旁人,又摘了一朵泥金的给宁铮簪在耳边,宁铮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可耳朵里听着俩个小把戏的笑声都变了形,再一看,可不已经东倒西歪了。 “你就磋磨我吧。” 他打着伞,拉着芽芽,又空不出手来把花扔掉,奉九弹着手指打量他,忍着笑接着调侃他, “在宋朝,男人簪花多正常的。不信看看《水浒》里描写的燕青、阮小七,再想想咱府里李唐那副《春社醉归图》。连宋徽宗都要簪花呢,这不稀奇;到了冬日,只有皇帝和宠臣才簪得起真花,其他人,有朵象生花,那就正经不错了——假花也分等级的,大内侍卫是翠叶金花,臣子们则是罗帛花、滴粉缕金花。再说了,不是总有人说你好看么,我倒要看看你能好看到哪里去。” “……那好看么?”没想到宁铮听了半天没吱声,原本想把花拿下来的动作也停了,憋了半天倒是羞答答地问了一句,眼睛瞟了奉九一眼,又很快垂下。 奉九大笑,接着歪派他,“好看,好看得不得了。这要是在魏晋,你出去晃一圈儿,我们家都不用买花儿和水果了。” 宁铮的脸红了半边:这么说来,自己比得上“掷果盈车”的潘安了?虽然大男人以色事人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不过能被太太看在眼里,也还是不免窃喜。 奉九拉着龙生,宁铮怕芽芽湿了鞋袜干脆把她单手抱在怀里,经过鱼缸时,才发现因为下雨,金鱼都在尽力地往上跳,它们张大了嘴巴,本就凸出的眼睛瞪着,弯着身子跳离了水面,再无奈地落回去,发出了很大的响动,配着的白亮亮的丝丝细雨,活泼泼地甚是生动。 宁铮的眼睛从鱼缸里的金鱼,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奉九胸前的金鱼押襟儿上:自做了母亲,她一改以往浅淡清雅的颜色和服饰,倒是更鲜亮、孩童化了些:以往垂着珍珠、翡翠的押襟,渐渐地就变成了小兔子、小鸟之类颇有童趣的动物金银饰品,往往出席一场晚宴后,第二天照片登载在报纸上,就能在全国掀起一股风潮,跟著名外交家梁维钧的夫人王蕙兰女士一样,成为妇女们争抢效仿的对象。 如果说王蕙兰女士代表的是雍容华贵的中年太太,那么宁夫人代表的则是清新可喜的年轻母亲。 宁铮注意到了奉九的变化,更知道她也成了时尚潮流的引领者。就在前几日,他的好友——南京江先生的妻弟宋文成还曾为此打趣地问他,尊夫人于今天晚宴上,要戴什么新式样的饰品啊?能不能提前告知?自己的夫人可是很喜欢哩。 宁铮乐呵呵地说这倒是促进了国民消费——的确,她这些式样新巧的金银饰品比起以前传统老套的龙凤之类的造型新颖了不少,也开拓了许多珠宝设计师傅的思路。 说话间,他刚刚用毛笔写了一封很正式的公文信函给江先生,不小心在手掌边蹭上了墨,于是起身到洗脸架那洗手;洗完手随意掏出手绢擦手,擦两下觉得不对劲儿,这才发现是一条粉绒绒的口水巾,而不是自己一贯使用的传统蓝白灰色为主的男士手帕。 这一看就是低龄小女娃儿用的,宁铮看着眼熟:这不是奉九给芽芽用安全别针别在衣襟上垂下来的小手帕么。 一定是早晨的时候,奉九忙中出错,把女儿的手帕放进自己的兜里了。 一旁的宋文成抱着胳膊连连摇头,调侃着曾经声名在外的风流公子宁三,终于成了满口儿女经彻头彻尾的女儿奴了。 宁铮不以为意地甩开搁在桌上的扇子扇风,宋文成眼尖地发现,这素白扇面上的图画也是相当不同凡响,如果不带感情地评价,称得上相当诡异——一道道或粗或细或飞白的墨痕横贯整个扇面,夹杂着大小不一、或圆或扁的圈圈儿,还有看似阿拉伯数字的“3”、“2”和“7”。 宋文成叉着腰,谨慎开口:“宁老弟,这不会是,令女公子的墨宝吧?” “嚯,可以啊,真有眼力。” 宋文成哑然失笑,“你就这么带身上到处展览?” “嗯怎么了?这可是再好用不过的试金石了——只要昧着良心说‘笔力虬劲’、‘构图有巧思’的,一律不用,你说多省心?” 宋文成一呆,接着哈哈大笑。 又过了几天,已接近中秋,宁铮要去怀仁堂督办一件公务,时间很短,没有其他的行程,然后就可以回去了。 他答应了孩子们,今日要去爬西山,所以一早一家子就跟着他出了门,陪同前往。 奉九往怀仁堂窗外的树林望了望,今年日气很盛,果树结果都早,窗外的几株海棠树,已经硕果累累,压得老褐色的枝桠弯弯,红红黄黄的圆果子,个个小灯笼一般,煞是好看。 原本鲜亮的花朵都已不见,叶子变成老绿色,浓浓的秋意,就这么弥漫了开来。 “瑞卿你看,今年这果子,结得真好。” 宁铮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搂住她,俯头亲了她一口,笑着问她:“怎么?想吃海棠果了?”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贪吃么,奉九不满地捏了正围在她腰间的手一把,“父亲还在时,不是曾有一次把我叫到这儿么?他当时还惆怅着,说当年的海棠果,他是吃不上了……那是,民国十六年暮春的事儿了。” 宁铮沉默了,绕到她身后,双臂缠绕在她的腰间,顺势把下巴杵在她的右肩头,两人一起望向窗外。 正在这时,视野里出现了两个小娃娃的身影:龙生和芽芽刚刚一下车就跑了进去,现下里正在小花园的树林里划着圈儿没个正形地乱跑着。没一会儿功夫,龙生把脚上的小黑皮鞋一甩,又左右脚互蹭地脱了袜子,像只灵巧的小猴子般“蹭蹭”地爬上了夫妻俩正对着的海棠树。 穿着一身黄底儿红叶娃娃领上衣下裤的芽芽在树下拍着手跳着脚地给树上的哥哥鼓劲儿,龙生就得意地摘了几只离得近结得低的果子,比量比量,小心翼翼地避开妹妹,扔到了她面前的地上。 侍卫们都是年轻活泼又沉稳的小伙子们,刚刚估摸一下:即使龙生跌下,也没什么危险,毕竟花园里的土地很是松软,于是围成半个圆儿,就这么抄着手笑嘻嘻看热闹。 宁铮低声问道:“那你是怎么回应的?” 奉九摸摸他的双手,手背微凉,于是伸手覆住,“我说,奉天帅府里的海棠树,也会结很多海棠果啊,味道一点不差呢……父亲很是开怀。”至今,奉九还记得老帅随即爆发出的笑声,像是胸中的郁结一扫而空。 奉九只觉得耳背被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滑过,她在宁铮怀里缩了缩,把后背更往身后的胸膛靠了靠,宁铮笃定侍卫们不敢随便往屋里瞧,便大胆地叼着她的耳垂儿,含含混混地说:“我的九儿总是这么善解人意……谢谢你。” “我想家了,想奉天了。”奉九声音低低的,就刚刚这么一刹那,她才发觉,此次在北平已经三个多月了,原来自己也会这么想家。 “对不住……再忙过这一阵子,我们一定回家过年。” “嗯,好……”剩下的话,被把她轻轻转过身来的宁铮吞进了肚子里。 照样是情潮涌动、目眩神迷,奉九胡乱地想着,虽然身在异乡,但能与他在一起,能常常见到面,也算是一种补偿,称得上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了吧。 没一会儿,两个孩子跑了回来,宁铮和奉九随即带着他们开着车,一起去了位于北平西郊的香山——与其他几座山同属于西山山脉。此时的香山,漫山遍野的百年黄栌还没有多少变红,五角枫也还绿着;备受称赞的香山红叶,还没到展现其最美的一面的那个时节。 但在这初秋,能登高远望,本身就是让人惬意的事情。 宁铮一家进了东门,先看见了“青未了”亭子,接着爬过驯鹿坡,过了静翠湖,直奔公认的观北平城全貌最佳地点——森玉笏而去。 爬到半山腰,芽芽到底太小,累了,于是原地跑一般地顿着小脚张着小手让爸爸抱;宁铮笑着蹲下,把她背到了背上,原本有点打蔫的芽芽立刻恢复了神气活现,小胳膊一甩一甩地指挥父亲向前进,宁铮哈哈大笑;龙生仰头看了妹妹一眼,毫不动心,拒绝了奉九让后面跟着的侍卫背的提议,精神抖擞地一直坚持自己爬。 这香山曾是前朝的皇家园林、避暑胜地,从七十年前到本世纪初,总计被八国联军抢了两次,毁了两次——不过话说回来,北平又有哪个好地方没被这帮夕阳强盗糟蹋过呢? 奉九想起了东北的“关东州”——已经被日本人长期霸占了三十余年,堂堂中国人想去大连、金州和旅顺,居然还要用护照才行。 她在心里微叹口气,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侵略者都赶出中国呢?她的叹息,只能在心里,她知道,这是宁铮难得的清心时光,他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国内局势没有变好,表面上暂时统一了的国民政府里手握各地兵权的将军们,照样你不信我,我不信你;你不服我,我不服你…… 内部尚且纷纷扰扰,内斗不息,什么时候才能同心协力,共敌外侮? 到了森玉笏,又蹬了二百多级台阶,一座八角小亭出现在眼前,他们汗水津津地进了小亭坐下,芽芽也早下来拉着父亲的手爬了这最后的台阶,这时欢呼一声跟龙生趴在栏杆上,四个人都贪婪地居高鸟瞰着脚下的北平城,发现这座城市的设计如此奇妙:对称、庄严、华美。 这么美丽的属于中国人的京城,真希望它能千万年地宏大、昌茂下去。 奉九挨个给擦了满头汗,忽然想起一事,扭头对宁铮说:“过几天该过中秋了,奶奶、大嫂和五夫人她们,都说要来一起过节呢。” 宁铮听了舒心地一笑:“好啊,大家可以过个团圆节了。”因为近几年的事情太多,家里人已经很久没有聚一起过节了。 奉九笑着说,“嗯,想她们了,到时候得多热闹呢。” 宁铮抱紧了她,他们一起向远处望去,心里充满了就要与家里人相聚的欣喜。 然而,今年的中秋,宁家人还是没能聚成。 第89章 国难 今天是阴历八月初七,阳历九月十八日,还有八天过中秋节,而现在,已接近午夜子时。 去年的今天,宁铮发表了振奋全国的“调停中原大战通电”,全国军阀混战局势立刻明朗,偃旗息鼓,宁铮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今天呢,今天,大概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日子吧。 奉九已经开学半个月了,需要上课的科目并不多,因为差不多一半的硕士研究生课程经过测试成绩优秀,学院已经同意她办理了免修。 导师谢迪柯教授给她开列了长长的书单,希望她能在文学理论方面加大阅读量,增强专业素养,奉九自然恭敬从命。 一周里,只三个白天有课,所以往往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奉九就能回来陪龙生和芽芽;龙生已经开蒙,一天上一个时辰的传统文化课,也开始习字;芽芽跟着凑数,挂着俩胖脸蛋跟着装模作样。 讲课的老先生请的是已移居北平的前奉天举人崔骏声,崔先生很是和气,对这一个半学生也很满意。 奉九自己给龙生上数学课,也会拿出自己的小金算盘逗逗他;课间休息会拿着一本《北方植物图鉴》到园子里看着各种花花草草按图索骥,教他些自然方面的小常识,还约定了要在干爹闲暇时间再次远征到西山去的计划;芽芽当然跟着龙生混,跟着比着小手指数数,数不够了,还要脱鞋脱袜子把胖脚丫儿举上来凑数救急,奉九觉得闺女似乎在算术上有点灵性,一堂课上得妙趣横生,师生其乐融融。 奉九还给龙生请了已到北平开天兴镖局分店的佟忠义,也就是以前曾当过虎头的那位做过大内侍卫的武术师傅,教授龙生形意拳法;龙生对练武很感兴趣,芽芽也跟着乱扎个马步什么的,奉九每每看着俩小家伙一板一眼地练武,就总想笑;佟师傅认真地对奉九说,等宁小姐再大些,倒是可以考虑学“咏春拳”,利用巧劲儿攻击敌人而自保,更适合女孩子。 奉九此时正坐在书房里的转椅上,双手搭成拱形,从上到下又检视了一遍书桌上那张长长的清单,上面罗列着过中秋需准备的各项事宜——七天后,身在奉天的帅府女眷们,就会坐着宁家专列入关,到达顺承王府,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过中秋节——奉九为此已忙活了有一阵子了;她微微点着头,一桩桩一件件地确认着:毕竟是一大家子人来这儿过节,细节上可不得有半点差池。 奉九虽生性喜静,但偶尔的热热闹闹的家庭聚会,她也是向往的:就像朱先生在《荷塘月色》里说的那样——“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奉九觉得先生真是知己,忍不得心里思量着,能不能寻个机会去清华园找先生一叙;忽又想起八月间报上刊出的消息——先生已去了欧洲游历,不禁暗笑自己的糊涂。 肃了心神,很快清点完毕,她放了心,站起身,伸伸懒腰——自宁铮出院,只要不出差,还没有回来得这么晚的,奉九也跟着睡不安宁。 自她生了芽芽,睡眠明显地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前一阵子宁铮的一病,着实让她心下震动,进而平添烦忧——原本健壮如牛的人,怎么也能说倒就倒了呢? 以前他显得脆弱,也只有偶尔醉酒时,那种倒下只让人觉得滑稽;当然,他左摇右晃的身姿,迷离的双眸,和仿若掺杂了缕缕红丝的和田美玉一般的面色,也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句“颓唐若玉山将倾”来。 可见心火真是伤人。 今晚宁铮在前门外的中和戏院宴请西北军将领宋明轩将军一行,还有几位与宁铮交好的西方外交人员,及刚刚到达北平的柯卫礼的父亲柯东爵士,当晚的戏本是由梅先生唱全本的《宇宙锋》。 梅先生的戏那还用说么,去年刚刚去美国公演,也受到了极大的欢迎——戏剧大师卓别林听说了,甚至连自己拍电影的戏服都来不及换,就跑来与梅先生结交;演出至深夜,华盛顿的观众也久久不肯散去,就那么长时间地鼓着掌,不遗余力地表达着对梅先生日臻化境的京剧艺术的赞叹;美国总统胡佛也因当时未在华府而特意给先生写信表达遗憾和再次邀约之意。 听宁铮说这几位欧美公使,就是因为听说了梅先生这次是极难得地演出全本,所以才特意托宁副司令给订了位置特别好的包厢,想一睹为快的。 奉九当然也爱梅先生的戏,但对于一个年轻母亲来说,这种需要一整晚的观赏和顺带的应酬的事情,按他们夫妇的标准,奉九是可以不去的。 奉九正胡思乱想着,突然一阵尖细的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在夜深人静时分显得尤为刺耳,奉九一惊,连忙接了电话,居然是支长胜。 他语速极快地报告,说三少奶奶别等了,今晚有紧急军情,副司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至于到底什么事,等明天就知道了。 奉九艰难地挤出一个“好”字,抖着手挂了电话,一颗心就那么无尽地往下沉——这是出了天大的事了。 几天后,他们夫妇二人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谈起“九一八”当晚发生的事,宁铮低声说,正是梅先生饰演的赵女在演到这出戏最高潮的“金殿装疯”一折时,奉天北大营的电话打了过来。 梅先生这出他自己承认是下了最深功夫的戏,奉九早就观赏过了,而且是两遍——虽然并不是全本——自然是极好的。 奉九听着宁铮的话,不免想着,当时在舞台上,梅先生应该已念过了引子“杜鸽枝头泣,血泪暗淋漓”,他拿捏着身段,在“扎多依”的密集鼓点儿声里,从最优美的梅派双抖袖的故作欢喜,到了“凤冠歪戴,罗衣半解”的豁出去装疯卖傻,正唱出滑稽的戏词儿“上面坐的是皇帝老官么?恭喜你发财!贺喜你万福呀!有道是这大人不下位,生员我么,偌偌!是不跪的哟呵呵!……” 这是极精彩的桥段,热闹非凡又痛快淋漓……戏台上的梅先生正全情投入,忽然看到包厢里的宁铮等宁军高级军官十多人,呼啦啦地起身,转眼间就走得一个不剩,不知心里作何感想?有没有影响到他后面的发挥? 这成为奉九心里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人在大事件面前,在巨大的震惊和悲痛面前,关注的,反而都是些相比之下细枝末节的东西。 奉九后来找机会辅修了一直很感兴趣的心理学专业,这才知道,自己这些跑偏的关注点,只能说明自己当时是有多想逃避回想那极度痛苦的一幕。 到了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但北平街头已经被大批报童慌乱的叫卖声所覆盖,这号外让举世震惊——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晚二十二时三十分,日本关东军独立守备队第二大队第三中队队副河本末守中尉,带了几个士兵,引爆了位于奉天北大营西南八百米处,柳条湖南满铁路的铁轨上的四十二包黄色炸药。 爆炸过后,关东军司令本庄繁迅速下令,本就埋伏在四公里外的第二大队第三中队队长川岛正大尉借口中国军队炸毁日方实际控制的南满铁路,率部攻入北大营,宁军未作抵抗,全线撤退;今晨,奉天陷落,东三省危殆…… 可不,什么都知道了。 奉九心急如焚,幸好,赖以为希望的民用电话线还没有被掐断,所以陆陆续续地得知奉天的亲人们已开始出逃——一天后,父亲和大哥带着家人,帅府的宁老夫人、大嫂、四个姨太太和她们的孩子,都由侍卫护送着,顺利地坐上了开往南边的火车;到了天津他们都下了车,住进了法租界各自的公馆里。 奉九先是松了口气,忽然间就悲从中来,她的家庭,宁铮的家人,这些奉天的达官贵人们都可以顺利逃出来,但其他的奉天百姓呢?恩德堂院的老师和孩子们呢?奉大、徐大及其他大学、中学、小学的学生们呢? 憋了两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作为东北最高统帅的夫人,作为对国难需要负直接责任的领导人的夫人,她觉得要被巨大的愧疚感压倒了。 奉九直到国难日后的第五天才见到宁铮。 不出所料,宁铮胡子拉碴、容颜憔悴,衣服都是皱巴巴的。奉九上前接了他的军帽挂到衣帽架上,夫妻俩在客厅的同一张沙发上坐下,默默对视,相顾无言。 奉九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宁铮头一偏,闭了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抬手盖在奉九的手上,让自己的脸更紧地贴住她柔腻的手心。 奉九张开嘴,刚要说点什么,忽然听到有人喊着“鸿司,鸿司你慢点!”两道急匆匆的身影一前一后走进来,夫妻俩抬头一看,先进来的是鸿司,而紧跟着的,是跑得满头汗的二哥宁铖。 奉九微挣,撤了手,马上站了起来,宁铮骤然失去了手心里的温度,慢慢睁开的黑沉沉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惆怅。 鸿司仍然在清华读工科,宁铮出院后赶上他放暑假,早就过府来看望过他们,还陪着芽芽和龙生玩了好一阵子,对奉九要在新学期接着去燕大读研究生也表示了赞赏。 只见一向沉稳得不像个年轻人的鸿司大踏步地进了客厅,冷峻的眼鄙夷地直直望向宁铮。宁铮则还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回望,宁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这位二哥一向不精于言辞,此时更是不知说什么好。 奉九看着鸿司一起一伏的胸膛和翕张的鼻翼——自结识以来,她还从未见过鸿司有如此激烈的表情。 他身上穿着一件米色风衣,此时他沉着脸把风衣一脱,也不言语,僵硬着肩膀转过身去,奉九和宁铮立刻同时看到了他的白衬衫后面,被写上了几个墨汁淋漓的大字:“不抵抗将军之侄”。 奉九扭头看了宁铮一眼,马上伸手轻轻地按在他的手背上,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宁铮死死地盯着这几个充满了愤怒的大字,好一会儿,才像是惊醒过来似的说:“委屈你了,鸿司。” “三叔,为什么不下令抵抗?”鸿司过了刚开始那股劲儿,苦恼地发问,“是江先生的命令么?他是个什么东西,中国人都知道,但现在,可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他并不相信三叔在报纸发表的那些话,除了认为这只是日本军队挑衅、相信国联会斡旋处理外,还有什么? 他也知道,宁铮做出这种决定,是广泛听取了梁维钧、汤尔和等资深外交官的意见,其中汤尔和刚从东京回来,他告诉宁铮,日本内阁对关东军不听命令的举动极为不满,正在极力压制,他们不会听之任之,所以,等待国联才是出路。 国联,指的是当时的“国际联盟”,也是今日之联合国的前身:几乎当时世界上所有的主要国家都加入其中,巅峰时期有五十八个会员,一致同意遵守《凡尔赛公约》,旨在调节会员国纷争、促进会员国合作、发展经济,厌恶战争所以热衷于消灭武器,曾乐观地认为一战是“结束了所有战争的战争”。 “……你忘了去年的‘中东路’了么?”宁铮苦涩地问。 说起来,中东路又是东北的一块顽疾,而且其历史形成原因极其漫长复杂。 截止到一九零三年,沙俄修建了纵横东北全长达两千八百余公里的东省铁路,使沙俄的势力伸向东北。第二年日俄战争爆发,以沙俄战败而告终;日本取得了长春至大连的“南满铁路”的使用权;而从满洲里至绥芬河、哈尔滨至长春的中东铁路,则仍控制在沙俄手中。 后来沙俄由苏俄替代,宁铮有了想一劳永逸武力收回苏俄中东路路权的决心,南京政府也表态支持;奈何形势比人强,宁军惨败,而南京政府原本许诺的支持到后来也被证实不过是空头支票一张;此次行动,更直接导致苏俄与中国断交。 宁铮与江先生相差十四岁,人生阅历自是不同;他们的关系,也非常奇特:亦师亦父亦友亦敌——跟在党内血雨腥风的权力斗争中杀出重围的善于玩弄权术的江先生比起来,宁铮的政治敏感度和有效手段则是少得可怜。 宁铮最痛恨的是日本军国主义,而江先生最痛恨的,则是一切要取他而代之的人,威胁到他“中华民国政府主席”地位的人,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当年的东北易帜,除了宁铮厌恶中国人打中国人外,想举全国力量共御外敌也是结盟主因;但从去年的中东路事件,宁铮已经看出,当东北的危机到来时,南京政府并未如先前承诺的那样,迅速派兵支援,给钱给人,而只是虚张声势,在后面摇旗呐喊……全是虚的。 中东路事件,套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让宁铮“理想的头撞了一个大包”。 而此时此刻,南京政府和江先生在干什么?从五月开始,有粤系军阀揭竿而起,讨伐南京政府,江先生当然不能坐视,立刻全力反击;此事刚刚告一段落,他又挥师中央军三十万兵力,进入西北进行“剿匪行动”。 这“匪”,并不是西北常见的如臭名昭著的党跛子那种——其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胆大包天到破坏周秦文化,从而成为千古罪人的传统意义上的土匪——而是由进步力量组成、深得人心的“共匪”军队。 他把这“匪”看得如此之重,以至于怕出现任何其他突发事件来打扰,就在“九一八”前七天,江先生即将亲自出马去江西“剿匪”,还不忘在石家庄与宁铮会面,并谆谆嘱咐道:“如果日本人‘挑衅’,一律不准抵抗,还击了事情就不好办了,与日本人打交道的事情,交给中央。” 这几天,是宁铮生命当中最痛苦、最漫长的时间:他马不停蹄地接见中外各路记者,发表声明;召开闭门会议,紧急磋商东北问题,广泛听取了国民党高官、政界知名政客、东北高级官员等共二十七人的意见和建议,与会人士均认可“听命中央处理东北事件为上策”的意见。 而被寄予厚望的江先生,则在明知当前形势的情形下,还是坚持在南昌坐镇,亲自监军围剿共军军队,直到三天后国内舆论已达到沸点,他不得不先行处理九一八事件,才不紧不慢地回到南京,成立了一个“特种外交委员会”,主管向国联告状和等待斡旋联络之事宜,消极姿态已摆个十足十。 “九一八”事件后的第五天,宁军情报部门截获江先生发给割据胶东的军阀刘儒席的密电:如果日军借机侵略烟台,不得抵抗;这可真是体贴周到到了家了,幸好此刻的关东军还真没这心思:如果日本人截获了这条情报,会不会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想让宁军独力抵挡兵力强悍的日本关东军,白白送死?在此时的宁铮看来,这根本就是个伪命题。 不得不承认,日本关东军战力强大到连不可一世的俄国人都发怵,要不然,也不会舍得吐出物产丰富地理位置优越的大连和旅顺、金州。 “你是要我因为不服从命令,先跟江先生的中央军再来一次‘中原大战’么?你是要把你爷爷留给我们宁家的家底儿都打光么?” 鸿司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发出声来,他抿紧了唇角,头却是不知不觉地低下了。 宁铮也低下了头。 两张七分相似的男性脸庞,偏偏出现了一样的表情,不得不让人感叹于血缘的神奇。 已就任天津警察局局长的二哥宁铖终于找到时机走过来打圆场,“这个事情,真得从长计议。鸿司啊,你三叔和幕僚们已商量过了,觉得这还是小日本关东军惯用的挑衅手段,咱不能上当;再说了,不是还有国联呢么?” 鸿司将信将疑,宁铮紧皱着眉头看着侄儿,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鸿司,松龄倒是曾出过主意,说要不干脆就牺牲掉几个团,打上一打,以堵国人悠悠之口……可真要如此,这可都是吃我们老宁家饭的亲兵啊。父亲和我,从来不克扣军饷,连这种兵血都不喝,你现在让我下令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么?!” 鸿司低头,不发一言,满屋寂静无声。 不过,他们这些身在北平的东三省最高首脑的家人,也没有时间再来思考这么复杂的局势了:陆陆续续地,东北大学的学生已经在老师们的带领下,向关内集结到了北平——当天夜里,学生们听到了枪炮声,立刻背起书包,拾掇了能拿走的珍贵文献,个别的还把不那么沉重、易碎的实验器材、专业设备背在了身上,拉着车,带着书,一路到了北平。 宁铮马上特地将北平西直门崇元观五号的前陆军大学校舍这一处院落,拨给奉大师生用于教学和住宿,所以奉大很快就复课了。 随后,还有年纪尚小不甘心做亡国奴的东三省中学生甚至小学生及教职人员陆续抵达北平,人数也多达几百人,奉九干脆劝宁铮成立一所中学,接收所有的关外学生。 很快地,东北中学于西单皮库胡同的难民收容所原址成立了,对学生免收一切费用;每月十八日,全体师生都会默哀、敲响警钟、饮黄连水,誓要一雪前耻。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实弹训练,着浅黄色军装,打绑腿;很多抗日义士也经常被请来给学生们做报告,学生们备受鼓舞;直到十年后学校解散,共培养出约一千五百余名学生,大部分都成为抗日的中坚力量。 办学校,最需要钱;东三省的银行系统,除了关内的,都已经被日本人控制,但奉九还是有部分私产可以动用,她毫不迟疑地拿出了剩下的绝大部分资产,用于贴补奉大和东北中学的日常开销,并积极参与到学校的各项筹备和管理工作中去,再加上她坚持不肯疏于自己在燕大的课程,于是骤然间忙得不可开交。。 令人欣慰的是,奉大除了极少一部分教授怕受牵连,委婉请辞外,绝大多数的教授和讲师们都留了下来,与学校共渡时艰。 奉九还担心着徐庸:坚持留在奉天的徐庸,名义上由于拒绝按照日本人颁布的新课纲上课而在第四天被捕,先是被掳到大和旅馆监禁起来,后又由大连押解到了东京,并被严密看管起来。 徐庸秘密递出纸条,要求徐大学生“速到北平”,于是全体徐大学生开始向关内大撤退。 偶尔有消息传来,说本庄繁本想以利诱之,让徐庸取代宁铮接管东北军政大权,做日本人傀儡,但徐庸怎么可能答应;本庄繁原本打算一杀了之,但考虑到他的名声和大学校长身份,还是暂时作罢。 直到两个月后,才在一位对他一直抱有钦佩和同情的原徐大日籍教师的帮助下得以逃脱,偷偷坐船回到上海,又辗转回到了北平,接着主持流亡中的徐大的日常事务管理,平日里也帮助管理奉大,并于两年后家财散尽时,干脆把徐大彻底并入了奉大。 十一月一日,徐庸成立了著名的“徐庸大学义勇军”,从此后带领徐大师生,热诚投入到随后发生的淞沪、热河、长城抗战,其中许多人都立下了赫赫战功。 同时,他为国家培养的诸多徐大毕业生,纷纷加入了中央军的空军部队,成为中国空军的中坚力量,当然,这都是后话。 后来还听说当年那个跟徐峥没名没份地厮混在一起,差点让他净身出户的市侩的原徐大女学生文冰兰,明明早就在上海英租界里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也有了一个英籍买办的情人,有了安稳的生活,居然也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抗日东北义勇军,巾帼不让须眉,与众多东北老乡一起,奋战在抗日前线。 奉九听说后,沉默了许久,她忽然意识到,有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过于自以为是了:其实每个人都是多面的,不能因为某一件事就轻易地否定一个人,有的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得透;有的,不经过一些重大的事件,真的无法公平公正地评价。 -------------- “月亮东 圆似灯 一层一层往上升 多烧香 多供酒 一家大小庆一宵 月亮斜 中秋节 又吃月饼又供兔儿爷 穿新袜 换新鞋 也跟奶也跟姐 上趟前门逛趟街” 龙生正在哄芽芽睡觉——芽芽的保姆病了,在偏厦住着,哄芽芽睡觉的任务就落到了奉九身上。 一到晚间,工作总会告一段落的疲惫的奉九不客气地把干儿子叫来:敏感的龙生早就察觉到了府里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低沉,干爹干妈虽然在自己面前极力遮掩,但他们的情绪很不对劲儿,于是天性乖巧的他就越发地懂事了,奉九暗叹口气,亲了亲龙生的脑门儿。 芽芽一向最听龙生的话,不过今晚月儿明,月光可不管人间事,照样明晃晃地照进来,让她精神百倍,翻来覆去地不肯睡,奉九无奈拉了半拉窗帘,到后来干脆也不管了,自顾自地出去跟回家找他们团聚的巧稚说话,结果就听到龙生轻轻哼着刚刚那首八月十五的北平儿歌给芽芽听,奶声奶气的,还带着奉天口音,可爱极了;没一会儿,俩孩子都没声了,奉九悄悄进去一看,都睡着了。 她拉了巧稚出了门,开车绕到了西苑一带,车行缓缓,几个侍卫开车默默地跟随护卫。一路上看不到几家开门做生意的店铺,四下里更是人迹罕见,到处是一片肃静、阴冷。 巧稚轻声说:“要是在以往,后海、北海的湖面上都会有不少人来赏月、划船,大多是青年学生,大家一起赏月、作诗、谈理想、谈报国……” 在她沉缓的话语声中,奉九难免想着,就在这个大劫难前,她还只是一个心无旁骛的家庭主妇,心里只一味喜滋滋地盘算着:今儿得买两个骑着麒麟、老虎,手执金杵的兔儿爷——芽芽好歹大了一岁,应该知道喜欢这全中国的小孩子都得意的小玩意儿了;再在顺承王府的庭院里,摆上供桌,供上北平特有的月光马和鸡冠子花、欧李、切成一朵大莲花的莲瓣儿西瓜,让芽芽跪下给太阴星君磕个头,自己则立着祝祷一下就够了;宁铮和龙生呢,就在一旁瞧着,毕竟,全中国都讲究“男不拜月”。 如果不耐烦去什刹海、北海泛舟赏月,那院子里空闲的大水缸也是够用了;蓄满了水,天上的月亮就会欢欢快快地跳进来,一漾一漾的托出一个大玉盘给大家看,围着的人一边咬着致美斋不拘哪种的月饼,一边心里想必也都是欢喜吧? 那种轻松惬意的心情,怎么一眨眼间,就恍如隔世了呢? 她一边开车,一边扭头望着被垂柳的浓荫覆盖了的黑漆漆的水面,仿佛又看到了往年在什刹海的碧波之上,一艘艘轻快不重雕饰的简朴小船,在岸边璀璨的灯影与大片繁茂的荷花间轻轻摇曳,上面坐满了兴高采烈的大学生,他们大声谈笑、神采飞扬、直抒胸臆,就好像为国出力就在眼前,兴之所至还会集体高歌一曲,连天上的明月都会格外明亮地照拂着他们。 而今年这个中秋,什刹海变成了死海,没有人有心情庆祝——三千万东北同胞的九一八,只怕过不了多久,也就是北平人,甚至全中国人的九一八了。 奉天沦陷,还带来了一个极其严重的后果:关东军从帅府书房的保险柜中,搜出了五十三张日本政界要人的收款单。 其中数额最大的,是政友会主要干部——床次竹二郎的五十万元。 日本政界要人的腐败受贿丑闻传回国内,引起了日本国民的极大反感,军界借机会发起了清除腐败政党政治的“军人夺权运动”。 由此,日本社会舆论开始倾斜于军界,并由主要报纸《朝日新闻》打出这样的口号——“宁要清廉的军人,不要腐败的政治家”,日本开始加速向军国主义转化。 九一八事件也极大地鼓舞了日本军人的冒险行动,而这五十三张行贿单,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日本的政策走向,是日本彻底走向军国主义的开始。 即使有稍微清醒的政界人士一再重申,中国国土太大,日本根本不可能完全占领,只能慢慢来,但这种声音,已经越来越如微弱,如萤火之光,引不起任何重视。 时任首相若槻礼次郎,早已无法控制越来越狂妄的军方,相比之下温和理性的一派,逐渐式微;他的前任滨口雄幸因此遇刺身亡,而他的前前任田中义一也曾在“皇姑屯事件”后叹息着说:如此急功冒进,大日本帝国的末日,不远了;未几,作为皇姑屯事件的替罪羊,被罢免,后悄然离世。 十一月下旬的某一天,奉九忽然找不到府里任何的报纸,看着听差们、仆役们躲闪的目光,她心里有数。在去燕大的路上,她开始听到所有的报童都在吟着同一首诗,后来奉九才知道,这是当时颇有影响力的政治家、诗人马君武最先刊登于上海的《时事新报》上的打油诗: “杨四风流朱五狂 翩翩胡蝶最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 哪管东师入沈阳” 奉九捏着报纸一下子站住了——“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这首诗已于一夜之间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恨不得人人会吟。 奉九折了报纸,慢慢地继续往燕大走去,一路上,是她这两个月已经熟悉的鄙夷的目光——在燕大,她的身份尽人皆知,但她顾不得这些;如果她因此而痛苦,进而埋怨,那么宁铮的心里又会如何呢? 文人的笔,向来是杀人不见血。 这首打油诗里所涉及到的几个女人:杨四本与宁铮毫无瓜葛,而且早就被赶到了上海,朱五小姐是实业家朱启钤的女儿,宁铮四大侍卫之一朱铁黎的五妹,从小就与宁铮相识,两人只是跳过几次舞,近期更是正准备嫁给宁铮一位即将升任北平绥靖公署总务处处长的林姓机要秘书。 民国时期最著名的影后胡蝶虽此刻就在北平,但她与宁铮连面都没见过,此时她正与剧组一起为三部电影——《啼笑姻缘》、《旧时京华》、《自由花》一起取外景,“为时几近两月,每值摄片,同出同归,演员中更未尝有一人独自出游者。初到及归前数日或出购买物件,亦必三五成群,往返与偕,故各人行动无不尽知。”哪里来的翩跹起舞? 胡蝶随即连发两则辟谣启事,痛陈马先生也是受日本共同社发出的故意诋毁宁铮的新闻蛊惑,其诗“造谣生事,设想之奇,造事之巧,目的盖欲毁副司令之名誉,冀阻止其反攻。愿我国人悉烛其奸,而毋遂其借刀杀人之计也。” 但伤害已经造成,而且是永久性的,虽然马君武先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于翌年“一?二八”事件后刊载了一封《致汪、江电》,此次目标直指“不抵抗”政策的始作俑者——江先生,其中有“国事败坏至此……乃江兄坚持‘对内不妥协,对外不抵抗’之主张”,是“对内面狞如鬼,对外则胆小如鼠……东三省之沦亡,上海、吴淞等处之丧失,与其说是被日本侵略,无宁说是被军政当局所断送。”但他那首威力巨大的打油诗给国人留下的最初的印象已无法磨灭。 甚至时至今日,一提起这起历史事件,多少人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不都还是这首诗么? 但奉九也意识到,即使这些人都发表了声明,又能如何,作为守土有责的东北军统帅,宁铮的做法,难辞其咎;而他的私心,也是无法宣之于口的。 奉九想起老帅临终前还说,只要自己在,宁铮就不会犯浑;可是她真的做到了么? 易地而处,她有决心让战斗力明显有差距的宁军官兵去与日本人血战到底么? 奉九的心下,一片悲苦。 第90章 衣带断 国土沦陷,宁铮没有放弃奢望,仍然在等待国联介入;国联在“九一八”第二日的确发表了紧急通告,可要求的却是“双方保持克制,两国立即撤兵”,几天后的闭门会议上,倒是有不少国家提议要对“无端侵犯中国国土”的日本进行经济制裁。 严重依赖从几大西方国家进口战略物资的日本当局一时间惶恐不已,但很快就提出一个相当狡猾的建议,要求国联派调查团到中国东北进行实地调查,这个缓兵之计果然奏效——不但为自己留出充足的时间准备即将到来的大规模侵略战争的时间,更是一举麻痹了宁铮和南京政府,失去了将立足不稳的日本侵略者赶出东北的最佳战机。 在宁铮焦急地等待国联调查团到来的时候,东北老家传来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好的是——紧急时期接任黑龙江省主席一职的奉系高级将领马占山将军,率部打响了江桥决战,可以说是自“九一八事变”以来东北军有组织、有领导地抗击日本侵略而发出的第一枪。虽然很快就因为战线拉长后无接应而以失败告终,但还是以接近一比一的敌我伤亡比例,及打下一架日军军机的战绩,而让全国人民情绪为之一振。 坏的消息则是:有一个小丑跳了出来,给宁铮本已千疮百孔的名声雪上加霜;这个人就是宁铮的五堂弟——宁锋。 宁锋的父亲宁作孚,忠厚老实,对弟弟宁作相也就是老帅感情极深,一肩扛起报杀父之仇的重任,几经周折,差点死在狱中。 后来又不得不出来与他一起剿匪挣身家,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他们歼灭了辽南巨匪杜立三,后在追杀另一匪首“杨花子”时,为了掩护老帅,不幸身亡。 老帅大恸下,把二哥的五个孩子都接来一起养育,同时把几百亩良田转让给寡嫂收租,更是为宁铮和与他年龄最接近的宁锋,专门聘请了杨景镇、白永贞等前朝大儒为西席。 他们一起学习了众多儒家经典,年龄稍长,又一起到基督教青年会学英文;为了不落后于时代,掌握现代教育体系的知识,老帅又给他们延请了当时的奉天测量局局长陈蕙生学习数学、物理、化学等理工科基础课程。 宁铮的学习能力傲人,入门极快,各位老师不用看老帅面子,只要如实汇报即可,都免不了对这个天资聪颖、勤勉上进的学生赞誉有加;而宁锋则虽资质同样出色,但欠缺在勤奋与韧性上,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宁铮。 但他不这么认为,只一味觉得各位老师势利眼,都想拍老帅马屁,于是心里这口气儿就没顺过。 学业上斗不过,心思越长越歪,加之生性顽劣,打娘胎里就带着股邪性,所以没少惹祸。 但每次即使是他带头作妖,被各位苦他久矣的教师告到老帅处,也只有宁铮挨打受罚的份儿,而老帅则从未责骂过他。 彼时宁铮到底还是个孩子,有一次挨罚后,实在气不过,终于放声大哭,痛诉父亲太偏心。 老帅看着从小骂不吭气儿、打不落泪的三儿头一次哭成这样,只能撇了往常的冷硬,大概是生平第一次,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把他抱在怀里,安慰道:“爹知道你冤,可我一想起你二大爷……我还能对那个孩子下得去手么!” 只可惜,老帅的心思,宁锋从未懂过,反倒是颇为不平:在他看来,老帅不过是连教训都不稀得教训他罢了。 每每这时,他总要揽镜自照,阴柔秀美的脸上一团阴翳:“嘿,到底人家才是亲儿子啊。” 后来宁铮早早出国留学,其实与宁锋关系不睦也有一定的关系。 当宁锋得知老帅要把他和自己弟弟宁钧一同送到日本陆军大学留学深造时,先是高兴了一下,可后来一听说宁铮去了美国,而自己只能去日本,心理马上又失衡了,又是长叹一声:“呵呵,到底人家是亲儿子啊!” 留日期间,他还是不思进取、混沌度日,每日里与结交的中国浪荡子和日本浪人酩酊大醉、眠花宿柳,倒是在位于东京吉原大大小小的各个妓院里混出了美名,以至于一提起中国奉天的宁公子,连老鸨儿带大茶壶和女校书们无人不晓得。 等宁铮归国,在讲武堂短暂进修后进入宁军,经过第二次宁陆战争,不过几年的时间,宁铮已被北洋政府授与少将军衔,成为当时全中国最年轻的将军。 宁锋自己虽早已被老帅提拔为旅长,不过,只是个“旅长”而已,跟宁铮这个“军团长”还是差了一截子。 他觉着,这次自己想不喝到烂醉如泥都不正常,这个自恋到骨子里的人,躺在奉天皇寺日本妓院的榻榻米上,揽着相好的流莺的镜子,又习以为常地自怨自艾道:“你是谁?这么英俊……是宁铮么?哦,不是啊,只差一点,啧啧……你说你为什么不是他,嗯?” 当时正躺在底下当枕头,费力地给他摩挲胸口的女人的手就顿了一下。 很快,他的身份和语气中的心有不甘引起了日本军界的注意,从那时起,日后成为日本关东军头目的本庄繁已经开始把他视为日后可用的一个马前卒。 没过多久,觉得在宁铮身边怎么呆怎么不舒坦的宁锋借口“出去历练一下”,到底离开奉天,来到臭名昭著的“三不知”狗肉将军张效坤手下出任第七十师师长。 在其后的军阀混战中,宁锋率部途经临渝县千沟镇时,因为纵容士兵肆意祸害乡民、烧杀抢掠,激起民愤,被当地老百姓一纸诉状告到当时的第三军团长宁铮那里,宁铮怒极,当即将其撤职。 宁锋这种人,从来都只有别人错,自己是不会有错的;如果自己有错?请参看第一条。 他的自我反省能力为零,指望他躬身自省、痛改前非就是做梦,他由此认为宁铮既然从小就没看上自己,长大后又嫉妒自己能力出众,所以这次肯定是抓着自己一点点错处,伺机报复。 民国十七年,老帅遇袭离世,宁铮主政东北,曾托人带信给他,让他回奉天,宁锋冷冷一笑,不予回应。这年夏天,狗肉将军的部队被北伐军击溃,张效坤逃往大连。 失去依靠的宁锋并不懂得就坡下驴的道理,在自己老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下,照样心如磐石,又转身投靠了“倒戈将军”中的个中翘楚、声名狼藉更甚于狗肉将军的军阀石汉章。 民国二十年春天,石汉章亲赴奉天谒见宁铮,痛哭流涕表达归顺之意。宁铮本着多一个帮手就是少一个敌人的原则,无奈地收编其万余人部队为第十三路军,驻防河北顺德。 同年五月,汪季新等人在广州另组国民政府,与南京政府抗衡,委任石汉章为第五集团军总司令。六月间,石汉章密电宁锋去大连与日本关东军联系,以取得日本人的秘密协助。 七月初,石汉章以宁铮军费发放迟滞缩水为由,发出讨伐通电,联合偷挖清东陵的掘墓者孙魁元等部沿平汉路北进攻宁军,以最了解宁铮自居的宁锋任参谋,为石汉章出谋划策。 七月末,石汉章受到南北两面夹击,以失败告终。宁锋再一次出逃,往天津日租界隐居。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绝大部分宁家人,包括宁锋的母亲,也就是宁铮的二大娘及其他亲属都逃离奉天,逃进了天津法租界;只有他觉得时机已到,反其道行之,从天津跑回奉天,特意找到昔日的日本浪人朋友,说自己虽是宁氏宗族、宁铮堂弟,但愿与日本人一道来收拾东北残局。 彼时,大汉奸、由日本人力主成立的“东北民众自卫军”司令凌印清刚刚被东北义勇军歼灭,日本关东军正焦头烂额地在物色其继任者,宁锋的表态让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如获至宝,也想起了他与宁铮的不合由来已久,更加放心,于是马上任命他为继任“东北自卫军总司令”。 宁锋喜从天降,将司令部设在黑山县高山子附近,同时收编其他胡匪及汉奸凌印清残部,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在与义勇军的交战中,他冲杀在前,扯脖子高喊:“我是宁锋,你们谁敢杀我?!”气焰极其嚣张。 东北义勇军多是原东北军的官兵,都知道他是老帅侄子、宁铮堂弟,自认吃的是老宁家饭的奉军,谁也不敢动他,只能任由他来回冲杀,义勇军伤亡惨重,几次败北。 当时控卫锦州的荣至秦等人大感头痛,遂派部下赴北平,向宁铮当面请示如何处置此人。 宁铮一听之下,颇感为难——他和宁锋从小到大,一起生活了十来年;二大爷当初是为了救老帅而死的;宁锋还是家中长子,一旦被按汉奸罪处置,如何面对刚刚逃到天津租界里的二大娘一家人? 可是,这几年来,出了多少不堪回首的事——父亲被日本关东军刺杀,他们共同的家乡又刚刚被日寇侵占,宁锋身为宁家子弟、宁军一员,不思为亲人报仇雪恨,反而卖身求荣,与仇人沆瀣一气,助纣为虐,这又如何向东北父老乡亲、向全体国人交代? 奉九看着这几日越发愁苦悲愤的宁铮,于是缠磨着他问明了原因,随即握紧了他的手,直视着他焦虑不安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我看,还是召开一个家庭会议为好,正好宁钧也在北平,再把大嫂、二哥二嫂、鸿司、寿姨、巧稚、巧心和二大娘家其他两个妹妹接来,让大家来评评理,这事儿该如何处置……奶奶和二大娘还是别参加了,年岁大了,又是这种糟心事儿……” 宁铮微松了口气,反握住她柔软的手,牢牢盯住她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平日里总是如春水般明媚,到了此时,却也能如暗夜里的寒星般,刚硬又璀璨,让人充满敬畏;每每到了关键时刻,她钢铁般的坚定意志,总能给自己极大的信心。 第二天下午,由北平各处和天津租界赶来的宁家家庭会议如期召开——中秋节都没办成的家庭聚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倒是差不多聚齐了——由大家共同决定如何处置这个宁家叛徒,当代汉奸。 会上,宁铮端坐于会议室椭圆形圆桌前,语带沉痛地说:“父亲在世时,曾多次叮嘱我,一定照顾好五弟,不能让我二大爷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多次拆台、投敌,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从未与他计较,而是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说到这,宁铮停了下来,可以听到他在深深地吸气,强抑着自己的愤怒——只要一回想起这个堂弟这么些年的所作所为,泥人也得被他激出三分土性儿。 一旁的奉九暗暗握了握他放在桌面下的手,他的手心满是冷汗。宁铮一把反握住奉九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宁锋的亲弟弟宁钧灰头土脸,作声不得,两个妹妹满面通红,其他人一脸愤怒。 寿夫人忽然说:“六子,你说的没错,这老五到底是怎么作的死,我们这么些年一直都看在眼里。” 宁铮点点头,接着说:“可是,投桃没有换来报李,万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大逆不道,背弃了作为一个中国人基本的良知,认贼作父,成为国家公敌。我想,大家应都已经意识到,这已不仅仅是我们宁家的一家事了。所以,恳请大家发表意见,我们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 宁铮话音刚落,鸿司肃然接道:“三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想,”他刻意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宁钧和两个妹妹,“六叔、二姑三姑,都是深明大义之人,断不会有什么其他想法。” 偌大的客厅里静悄悄的,人人皱着眉头,表情各异——此次因为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宁家、宁军已饱受诟病,没想到再加个宁锋火上浇油,他们老宁家现在在中国的名声,都快要和自古以来第一号大汉奸秦桧划等号了。 在北平,在天津,宁家连主子带仆役,人人都恨不得把脑袋揣怀里闷头走路,省得看到、听到熟识他们的旧识、老师、同学、好友的戳戳点点和窃窃私语。 宁钧虽如丧考妣,但还是涩声开口说:“三哥,各位哥哥嫂嫂、寿姨,我虽人微言轻,但孰轻孰重,我和妹妹们分得出来——我大哥的行为不可饶恕,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底背叛了宁家,背叛了国家,对这样让祖辈蒙羞的逆子,一定要施以极刑,才能告慰老帅和其他先人的在天之灵。” 宁铮缓缓点头,其他人也对宁钧的大义灭亲表示了赞赏。 奉九暗暗松了口气,抬起手,偷偷绕到后面,轻轻摩挲着宁铮一直僵直着的后背,于是他倏忽间放松下来,甚至能冲着奉九微微翘起一点唇角。 正坐在他们旁边的鸿司用眼角看到了他们不可言说的充满默契的小动作,眸光先是一黯,接着,又浮现出一丝释然,最后,是退而求其次的心安和畅然;一旁的大嫂、鸿司的母亲看到了,嘴角慢慢露出些微舒心的微笑。 身在热河的吉松龄接到了宁铮的密电,马上动身前往关外,集中锦州的公安骑兵部队,于十一月中旬前往高山子围剿宁锋的汉奸部队。手中有最高统帅密令的的骑兵部队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可言,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的战力,又岂是“自卫队”这种乌合之众可以相比的,很快,高山子一战,宁锋部队悉数被歼,只留下他一个光杆司令了。 吉松龄一脚踢翻了一身带青茶褐色“昭五式”日本关东军军装、站着没动的宁锋,随即一把擦拭得锃亮,来自宁铮馈赠的美国柯尔特生产的勃朗宁 M1911 手枪就死死地抵到了他的太阳穴上,“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宁锋“呸”地吐了一口刚刚和骑兵队肉搏时被打出来的血水,忽地一笑:“愿赌服输。我投靠小日本,也是想着能光复我们老宁家的荣光——我三叔一手打下来的家业,不能就这么完了。宁铮做人,都不懂得转圜,一味的光明磊落;就不能先按兵不动,虚与委蛇?小日本多少次想拉拢他,他可好,一点面子都不给。” “你可知道你旁边就是你爹的葬身之所?只不过,他是为了杀胡匪,杀祸害奉天百姓的恶霸,你呢?!” 宁锋回头看了看那片即使是在白天也显得黑森森的树林,“哟,那我们父子,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了。我这辈子,值了。” 吉松龄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个死不悔改的人的大言不惭,“你跟你爹这算哪门子的殊途同归?!” 他把枪更往他的脑门上顶了一顶。 宁锋恍若未闻,伸手在胸兜里翻了一下,掏出一支一看就是用了多年的黑色钢笔,摩挲了一下,轻轻往雪地上一扔,“劳烦吉参谋长,把这支钢笔交给我三哥。” ……反正人是要死了,要不吉松龄还真想说,还叫三哥?你也配? “没别的了?” 宁锋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扭头看着西边正快速坠落的黯淡的夕阳,那种敷衍的红,像是被稀释了的血色,透着苍茫和悲戚,就好像他活成笑话的一生。 他轻轻道:“告诉他,小时候总替我挨打,对不住了;这辈子欠他的,下辈子再还吧。” 说完,他精神一振,挺直了腰,声调又上来了,傲慢地扫了吉松龄一眼,一昂头,“动手吧。” 一声清脆的枪响,一个身影重重地倒地,太阳穴迸射出一注细细的血花,倏然间喷洒在洁白的东北大地上。 吉松龄手刃宁军最大的叛徒,心里蓦然涌起一股轻松之感,只是,他皱着眉纳闷地想着,这个让全天下耻笑的汉奸的血,怎么也可以是红色的呢? 北平顺承王府。 府里人这几天都噤若寒蝉。宁铮跪在“九一八”当晚,寿夫人不管不顾地从奉天帅府抢出来一路上抱在怀里的老帅的牌位前,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奉九进去瞧了好几眼,只见他穿着黄色军装,还维持着腰身板正,手里捏着一管黑色钢笔,只一味的低头不语。 奉九扶了扶他的肩,一开口声音里已是带了泪,“瑞卿……”,她很心疼这样的他,非常非常心疼。 宁铮低声道:“我二叔为我爹而死,我呢,又杀了他儿子……这父子俩,你说是不是倒了血霉了,是不是前世欠了我们爷俩,这辈子来还了?我爹,在九泉之下,能不能挨我二大爷老大耳刮子?” 奉九暗自咬牙——自与宁锋结识,她就对他一百个看不上,这等祸国殃民的渣滓,死了正好。 只不过,此时此刻,她只得昧着良心顺着他说了点因果轮回的瞎话,还说即使二大爷还在,按着他老人家一辈子不做亏心事的做人准则,肯定也会对他的处置别无二意。 安抚了他好一阵,宁铮此次不像以往那么好哄,还是淡淡的。 他的眼睛慢慢地一张一合,奉九忽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她看得入了神,宁铮抬头看她一眼,“我的睫毛很长,是么?” 奉九觉得奇怪,随口答是。 宁铮闭了眼,“从小我老家就有句话——“睫毛长,不认亲”。你看是不是应到我身上了?我如今可真是六亲不认了。”他自嘲道。 奉九知道,有时候,肉体上的磨难,反而能带来精神上的解脱,她无言地揉揉他的肩膀,又低头在他额上一吻,起身走了出去。 临出门前,她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低叹:“铸卿,来生,不要再进一家门,再做一家人……” 奉九心神不宁地在客厅看着龙生带着芽芽玩儿,龙生很会玩儿,带着妹妹玩打仗游戏,他手里端着把吉松龄给他做的小木枪,“巴地彼油”地拟着音,一会儿“嘘”一下让芽芽噤声,一会卧倒匍匐前进,一会儿冲锋陷阵,芽芽手里拿着杆小小红缨枪,跟着耍得意兴盎然,也不时地“哟呵哟呵”地凑趣儿,小脸红扑扑的净是汗。 客厅里到处都是被从各个沙发拽到地上的靠垫、长枕、抱枕,垒成了碉堡、围成了战壕,四条小腿儿忙得不亦乐乎,蹿来跳去,奉九羡慕地看着他们——小孩子可真好,吃饱了睡足了,就剩玩儿了,哪有什么烦心事儿。 好一会儿,支长胜走进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奉九马上站起来,吩咐龙生,到点了就和妹妹乖乖跟着保姆去洗澡,然后上床睡觉。龙生懂事地点点头,只要有龙生在,芽芽是不大缠着自己母亲的。 奉九分别亲亲俩孩子汗津津的小脸蛋儿,匆匆走了出去。 下到了一楼最左边的小屋里,奉九才发现宁铮居然还是保持着那个半小时前她离开时的姿势,低着头,一动不动。 她暗自叹气,心里又有火——自从惊天剧变后,宁铮本就整夜无法入睡,奉九眼见着他的手起起落落多少次,可就是发不出不顾一起让宁军奋力抵抗的命令。 四个月前刚好利索的伤寒如果再次复发,可就难以收拾了,但这一阵子因着宁锋的事儿,他的焦灼愤怒又达到了一个顶峰,再这么折腾下去,人又该垮了。 她手里拿着他的黄将校呢子大衣进了屋关了门,跟着跪下去,扶住了他的肩膀:“瑞卿……” 她刚想再劝慰几句,想着还是不行就来硬的,让门外的支长胜叫上几个侍卫一起把他强行拖走,没想到宁铮忽然把她反手一拦就那么揽入怀中,随后头重重地垂在了她的右肩上。 奉九闭了嘴,静静地等着他下一个动作:或许他有什么话想说。 没一会儿,奉九感觉身子一动,宁铮带着她倒了下去,两人一起躺倒在牌位前厚厚的鸽灰色剪绒万寿菊花地毯上。宁铮一直闭着眼,让她枕在自己伸着的左臂上,后又调整了一下姿势,侧卧着把奉九紧紧地压在自己胸前,头也埋进了她的脖颈处,这么一来,奉九的身子几乎离开了地毯,都压在他身上。 他温润的鼻息喷在她纤细的脖颈处,带来一阵酥麻,奉九强忍着,左手稳稳地一下下抚着他略硬的乌发,又顺手把军大衣盖在两人身上;明明是他搂着她,却又像是他依偎在她的怀里,像个担惊受怕的孩子,亟需母亲的温暖的怀抱来安慰。 门外的支长胜支楞着耳朵,听了好半天壁角,直到原本有的一点点细小的声音都消失了,才舒了口气,抹身走开。 第91章 旧衣 任何一个中国人,好像对看医生都有所抵触——毕竟谁也不会因为舒坦才去找大夫;而见了医生后,西医大部分会从头到脚地做检查拍片子,中医则会一口气开出一个至少包含十味以上中药的大药方,喝起来苦得要死,弄得个个愁眉苦脸的。 所以北平人有句话:“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国人一般都是先用各种偏方积极自救,实在不行了再去中西医处报道。 奉九则是自救未果——因陪着宁铮在地上睡了一下午,明明她还躺在宁铮身上,可病了的,却是她,先风寒再风热,连淌鼻涕带咽喉肿痛,吴大夫一探便知主因是内火,于是给开了专治“寒包火”型伤风的汤药;按说这种感冒是夏日特产,没想到大冬天的奉九倒是得上了。 这副药方子苦得别具一格,奉九喝得眼泪汪汪,正好宁铮进来,看到奉九苦着脸,半张着嘴巴,下意识地舞着长了几个火泡的赤红小舌头,像是要借着凉凉的空气把苦气散掉,那顽皮的模样真是可怜又讨喜。 自国难以来,宁铮的心情就一直没有好过,可现在看到太太这副滑稽的样子,到底还是笑了一下,接着走过来,出其不意地嘬了嘬她细细的舌尖儿,又咂嘴儿品了品;奉九秀气的长眉一拧,宁铮赶在她要教训他前一本正经地说:“是真苦,要不我一半你一半?反正我也有火。” 奉九赶紧把桌子上的药碗端起来咕嘟咕嘟地喝个精光,生怕宁铮跟她抢似的,宁铮笑了,掐掐她的鼻尖儿,“这么小气?苦药都不舍得分我?不是说好了同甘共苦的么?”故作的轻松,让人心里反倒愈发沉重。 奉九又忙不迭地喝了口清水漱了口,这才清清嗓子说:“你够苦的了,我……”忽然头一低,含了半句吞进肚子里,她还是不习惯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舍不得啊,真的舍不得。 宁铮蓦然收了笑,一脸动容,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就那么凄清地望着她,接着轻叹一声,搂她入怀。 这几个月以来,宁铮一颗心就像被揉皱了的一团破布,又像是被缚住了的蚕茧,总是郁郁不得舒展;这会儿,她没说出来的话,倒像柄熨斗,把他的心熨帖得溜光水滑,不留一丝儿褶皱;或者是那巧手,终于从蚕茧上拉出细细透亮的丝…… 夫妻二人静静偎在一起,奉九攀住他的脖颈,将双脚从拖鞋里解放出来,很自然地踩上他的脚背,低声说:“以后,可不能再躺地上睡觉了,门缝会进风,得邪病。” “……好。”宁铮轻声答道。 “窗子开了小缝儿对着也不行……你说多悬,”奉九想起吴妈得知他俩在地上睡了一下午后,很是后怕地告诉她的事儿,“吴妈说,她有个亲戚,曾因为干活太累,躺地上来了一觉,也就一炷香的时间,起来就嘴歪眼斜的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完全恢复。” 的确,越是从缝隙溜进来的貌似无害的小风歪着吹人,邪寒才最易入体;有的人浑不在意,因而患上面瘫之类不容易医治彻底的病。 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无需什么山盟海誓,他们已经同生共命。 奉九继续着在燕大的学业:跟着吴宓先生学习“中西诗的比较”,跟着叶公超先生学“文艺理论”,她最喜欢的则是温德先生主讲的法国文学课:有司汤达的《红与黑》、波德赖尔的《恶之花》和梵乐希的《幻美集》等。 这些教授没有因为她丈夫的缘故,而对奉九恶语相向,还保持着知识分子应有的不卑不亢的品格——燕大里的确不缺敢当面给她难堪的人,虽然极少;但奉九早就学会了不受影响,毕竟,生活还要继续,而她从嫁给宁铮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身上压上来的分量不可能轻松。 求学的时光总是让她留恋,也不缺笑料:比如一位著名的黄姓语言学家,语言幽默诙谐、知识面涉猎极广,只可惜有一怪癖,每每渐入佳境,便毫无征兆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不道德地戛然而止,一副惫懒相道:“这里呢,有个要紧处,不过仅仅靠燕大这几百块的薪水,还不能讲;你们要我讲,得另外请我吃饭才行。”弄得底下一片叹息,然后同学们轮流坐庄请他去名馆子吃饭,于是饭桌上又变成了趣味盎然的课堂——要是搁现代,这教授能被学生告到解聘。 再比如奉九非常喜欢的一位邱姓教授,坚持认为考试是对青年学生的摧残,所以自创“面相打分”,也就是说,根本不需要考试,而只是凭借他惊人的记忆力,通过在课堂上对学生进行提问,及旁听学生们针对某一文学主题的思辨式讨论,就已评估出了学生的学业水平;等到期末学生们看到自己这门课的得分,没有不心悦诚服的;而不是像有的课程,学生还有去找教务处长甚至校长告状的。 很快,到了芽芽的生日,前一日正好是小雪。从昨天半夜开始,北平很是应景地飘起了雪,而且是鹅毛大雪,到今早才刚刚停歇。 一早,迷迷瞪瞪小兔子样的芽芽就被娘亲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拎了出来,披上一条雪白的羊毛毯,但芽芽这一点可比奉九强——没有起床气,只要一醒过来,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即使小嘴唇在北方略显干燥的空气中已变得有些干巴巴的,但一睁眼就能瞧见爹爹和娘亲在眼前,很好哄的芽芽已经无声地咧嘴而笑了。 奉九先拿消过毒的细纱布沾了温水,给她挨颗蹭了蹭小牙;又和宁铮一人拿了一只红皮鸡蛋给她全身上下滚运,一阵阵的潮热麻痒把芽芽逗得咭咭笑。 奉九喂她喝了点温开水,接着敲开两只蛋,微微沾了点酱油和麻油,芽芽每只都吃了点蛋清蛋黄,剩下的爹娘一人一口地替她代劳了。 前天,一直在丈夫身边乐不思儿的媚兰总算找回了点良心,回来一趟,把儿子接走了,所以此时龙生不在家里。 奉九瞧着,两个月前刚刚过了四岁生日的龙生虽然嘴里不说,面上不显,但心里是高兴的,一双静幽幽的眸子里神采更甚平日。 奉九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恨不得给闺蜜几拳——他们两口子怎么就这么好意思,也算得上是老夫老妻的了不是?还这么黏糊。不过这话又不那么好说,好像自己嫌了龙生似的。实际上,她可是跟自己闺女一样,爱龙生爱得不行;芽芽每天一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她的“来来哥”。 芽芽去年冬天还太小,奉九只是用大木头盆盛了外面的新雪,让她蹲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拿着小铲子小桶地玩了一会儿,所以她还没有切身体会过下雪的感觉,也早没了玩雪的记忆。 今年大了一岁,自然可以,两口子领着芽芽到了庭院里,芽芽一出去就震惊了,看着满地的白雪,有种无从下脚的感觉,转身又用她特有的原地跑的动作张着双臂向父亲求救,宁铮无奈地一刮她的小鼻子,把她抱起来走进雪里。 芽芽搂着父亲的脖子,垂着胖脸蛋,从宁铮的肩膀望过去,认真地观察着父亲和母亲留在洁白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大大小小,一串一串的。 宁铮微侧头,一看有门儿,弯腰作势要把芽芽放到雪地上,芽芽大概觉得自己还没有研究透这满地白花花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害处,于是忙不迭地蜷起小脚,尽量缩成一个球儿,还不忘抻着小短脖儿用眼睛瞄着自己离地面还有多高,小小的人儿那没必要的操心劲儿让奉九大笑,宁铮也淡淡地笑了出来,奉九心里不由得一叹。 这么着几个来回,一向把自己照顾得挺周到的芽芽终于放下戒心,穿着两只牛皮靴子的小脚落到了雪里,松软如白糖一般的新雪立刻埋住了她的脚面、脚踝,直到小腿中间的高度才停住;她低着头,惊讶地看着瞬间消失的脚,忍住害怕,动了动左脚,向上一抬,立刻,一只小红靴子又出现了,这下芽芽高兴了,终于放心大胆地在雪地上撒着欢儿地疯跑起来。 新雪很黏,适合搓雪球,宁铮连续搓了好多雪球发给娘俩,夫妻俩又陪着芽芽打雪仗:虽然芽芽屡打不中,但看在她今天是寿星佬的面子上,奉九到后来干脆乖乖站着不动,让闺女撇了好几个雪团到自己身上;宁铮更会做戏,干脆装着体力不支倒在雪地上,让芽芽骑身上往自己脖领子里塞了一个,宁铮夸张地大声喊冷,求芽芽饶命,这下芽芽可美了,尖着小嗓子兴奋地叫个没完。 到了傍晚,奉九没什么心思亲自做蛋糕,所以早就从西点店订了一个最普通的小小的白色圆形奶油蛋糕,大概只有六寸,上面有几朵最简单的同色奶油裱出来的玫瑰花;到底是地道的中国人,对着这纯粹的白色,心里还是有点不熨贴:她干脆先把裱花用餐刀刮掉,接着把半块巧克力隔热水化开,随即拿勺子背儿随意在光滑的奶油面上,画出一棵蜿蜒带枝桠的树干;又用水调了点红曲粉,拿画工笔用的染色笔小白云蘸了,画了朵朵红梅上去。 一家人就这么在客厅的地毯上随意一坐,奉九又按照西方习俗在蛋糕上插了两根小小的彩色蜡烛,宁铮掏出火柴点亮;奉九告诉芽芽,先许个愿,再把蜡烛吹灭了,愿望就会实现。 芽芽听了娘亲的话,倒是闭上眼睛大声许了愿,而不是默默地不出声;虽因年纪小,说得语焉不详的,但早就精通“婴语”的奉九还是听得出来:她希望父亲能总像上午时那样,多多陪自己玩儿;奉九低声告知了宁铮,芽芽可顾不得父亲瞬间变得伤感的神色,鼓起腮帮子,瞪着大眼开始“噗噗”地使劲儿吹蜡烛;可惜吹出来的气儿既短又弱,还跑偏,于是两个小火苗虽被吹得颤颤巍巍、歪歪矮矮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支楞拔翘地接着挺立在那儿了。 奉九眼瞅着小小的芽芽把自己吹成了颊囊里塞满松子的小松鼠,上气不接下气的,连大眼睛都因为紧盯着蜡烛变成对眼儿了:芽芽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睖睖眼珠,把已跑到鼻梁中间的黑葡萄眼球再调回来,这才摇摇大脑袋,松了口气,奉九免不得哈哈一笑。 扭头一看,宁铮也正展颜而笑,伸手揉揉闺女的脸蛋儿,温声告诉她爹娘会帮忙,于是“一二三”,三口人一起吹蜡烛,这才终于成功了,芽芽拍着手咧着小嘴笑开了花,奉九看着宁铮好不容易维持得久了些的笑容,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 到了年底,江先生到底因为丢失东三省难辞其咎,顺应汹涌民意,下野回奉化老家避风头;当然,这老奸巨猾的政客自有他的考量;果然,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在妻兄宋文成这位民国财长的保驾护航下,顺利起复。 民国二十一年甫一开年,隆隆的炮声响起在黄浦江,第一次“淞沪会战”,也就是“一二八事变”又爆发了。 这是一次日本精心策划的预想中的“假战役”——因为中国政府已将日本非法占领中国东北而告到了国联,日本压力骤然增大,而他们全面占领东北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所以就想出这么个李代桃僵的主意来:佯攻上海,制造压力,从而达到丢车保帅的目的。 但日本政客没想到这次玩砸了——刚刚按套路着唱了双簧,即按照特务金碧辉的设计,顺利挑起事端,而南京政府的代表吴子增也已完全接受了日本命令驻沪中国军队撤出上海的无理要求后,没想到日军得意之下再次变卦,炮轰闸北,驻沪第十九军随即开始英勇抵抗。 “假打”变成了“真打”,日方不得不迅速从本土增兵,并从海上炮轰南京;一向行动迟缓的国联连调查“九一八事变”的调查团还没组团成功,这又出来这么一出事儿,更是挠头;但列强在上海的利益比在东北多得多,所以这一次的态度明显变得积极。 虽然十九军与驰援的第五军奋不顾身地抗击敌寇,但日军增援军队的人数很快超过了中国军队,并从浏河偷偷登陆一举占领上海南翔地区,随即早就觉得事态超出控制的日方立刻要求停战——毕竟双方伤亡人数都已超过一万人——于是在众多列强和稀泥一般的调停下,双方终于签订了自满清以来第一个既无割地又无赔款的停战协议。 虽然装备落后,但在全国人民的大力支持下,中国军队的英勇表现,极大地震撼了身在战区的西方人,也改变了他们自满清以来一贯轻视中国人的心态,从而提升了中国的国际形象。 但在此次迎战前期,南京政府因战略误判,曾几次电令十九路军撤退“避敌锋芒”,引起相当多广东籍将士的不满,也为日后的“两广事变”埋下了种子。 ………… 奉九当然跟全中国人一样,密切关注着淞沪会战,而且她知道,徐庸带着他的“徐大义勇军”也去上海参加了战斗。她不免想着,如果日寇再次来袭,希望东北军也能有这样的表现。 此时接近年关,北平的“御河”——金水河已上冻很久,原本的河水会向东沿着银锭桥,流入什刹海,于是全北平的大大小小的河面、湖面就都已冻好了。 宁铮一家三口难得有空出来转悠——自上次芽芽生日许愿说希望爹爹能多陪陪她,宁铮就千方百计地挤出时间陪她玩儿。 他们在天安门前下了车,宁铮抱着芽芽,芽芽咕噜着大眼睛,新奇地瞧着街景。他们走过冬日里显得静悄悄的广场,然后站在广场中央四顾:这里,有洁白如玉的华表,有九丈九高的前门楼子,有长了许多“眼睛”的壮美箭楼,有丹朱的城墙,有精雅的角楼。 接着往西走,过了金鳖玉蝀桥,桥左右各有一个巨大的冰场,有年轻人和小孩子在溜冰,白塔没有夏日看起来那么婉秀,显得孤零零的,没精打采地站立在冷风里。 忽然芽芽扯扯父亲的领子,宁铮停下了脚步,奉九一抬头,看到两个头戴猴帽儿,身穿大灰棉袄、肥筒儿黑棉裤,脚上一双宽脸千层底布鞋,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的黄包车夫正在互相打着招呼, “来来王老弟,歇歇脚,抽根‘别野’再赶命!” “巧了,兄弟我刚买了三两白干儿,六个大子儿的落花生,老兄也来点儿!” “看来生意还过得去?” “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嗐。” 于是两人各自把身后那辆车圈擦得锃亮、带着黄铜喇叭的车把子往地上一搁,齐齐蹲下,一个递烟盒,一个递过用牛膀胱覆了一层牛皮做成的酒囊盛着的酒,和牛皮纸袋的花生,你一口烟我一口酒的,就这么当街叙起旧来;那烟盒上画着一幢别墅,奉九知道,从“别墅牌香烟”上市那天起,这香烟就被车夫们改名了。 芽芽看了会儿热闹,觉得没意思起来,开始在父亲身上呆不住了,于是他们又带着芽芽绕去了后海。今年天冷得出奇,冰面冻得特别瓷实。宁铮先抱着芽芽来来回回打了几个“滑刺溜”,随后把她放到冰面上站着。 她一低头,看到一条尺把长的青灰色鲢子鱼被冻在晶莹剔透的厚厚的冰层下——估计也是条糊涂鱼,一觉醒来才发现睡的不是地方,只可惜已经回不去了,眼睛闭着,神态倒是悠闲的——穿得像个小火球一样的芽芽马上稀奇地趴到冰面上,伸着小手去够,却一下子被冰面拦住了;她纳闷地“啪啪”拍着冰面,好像有点想不明白,那抿紧了嘴巴一脸懵懂的样子,让宁铮一下子笑出了声,弯腰把宝贝闺女抱了起来。 奉九看着即使被抱起来还不忘弯着胖身子够够地去看那条可怜的鱼的芽芽,和实在忍不住正专心致志轻吻可爱闺女脸蛋儿的宁铮,嫣然一笑;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冰面——有些人滑得真不错,像灵动的燕子掠过冰面,忽然有些神思迷茫:随着年岁渐长,有的时候,她也不得不相信命运—— 就好比当年如果不是兴之所至,非要去万柳塘滑冰,会不会就没有与宁铮的邂逅?就不至于嫁了这个人呢?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她现在应该在哪里呢? 可要问她是否后悔,她倒也能马上回道:不悔。 奉九盯着滑冰的年轻人看了许久,一回头,正好与默默注视着她的宁铮的眼神对上;芽芽正忙着研究父亲头上的黑色厚呢子软呢帽,她把帽子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研究。 夫妻俩眼神交汇,都带着陷入回忆的恍惚——那么,此时此刻,他也是想起了那一天么? 他会如何评价那一天呢? 对于宁铮而言,那一天,当然是他的幸运日,是他生命中的大日子,是他得到了来自上天的眷顾。 不过,也许,奉九的观感与自己并不同…… 宁铮忽然发问道:“这是那件你跟我去‘大观园’听戏时穿的大衣么?” 奉九一愣,低头一看,此时她身上正穿着一件浅蟹灰西装领单排圆黑扣粗花呢大衣,肩上松松拢着一条鲜红的开司米大围巾,可不正是婚前奉九不待见宁铮,还不得不奉父命邀他去看戏时穿的那件大衣么。 奉九自国难后,服饰日趋简朴,基本不做新衣裳,能穿旧的就穿旧的——尤其是去燕大上课和去奉大、东北中学处理庶务时——浑身上下往往除了一副耳饰,不会再佩戴其他的首饰,因为正是民族危难之际,作为宁铮太太的她更不适宜衣饰华美,虽然她原本的穿衣风格也不过是低调的奢华。 这件大衣出自媚兰家的成衣铺,衣料厚实软糯,直身略收腰的设计简洁大方,经典不过时,奉九一直很是喜爱,所以就算生了芽芽后身材变化甚巨,也没舍得扔掉,而是又带了过来,对于断奶后的自己还能重新穿回去旧衣,奉九也挺得意—— 如果说婚前她拥有的是少女的“鸽胸”,那婚后就是初具规模,怀孕时升级到了饱满,哺乳时则是壮观;而到了现在,终于缩到了圆润不夸张的状态,又有了些成熟妇人的韵致,很适度。 原本这长达一年多的大尺码,的确折损了她的一部分气质:身为女性她不得不承认,没有哪个气质卓然的美女是大胸脯的,那简直就是气质的死敌。 再实际点说,女性胸部尺寸如果过于雄伟,不管是运动,还是穿衣——尤其是晚礼服——都很不方便,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束缚。 对于宁铮来说,太太胸部缩水也算是个小小的噩耗,不能不说是有些遗憾的,但归根结底,什么样的奉九他都喜欢,所以很快就释然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是宁老夫人的七十九岁寿辰,宁铮一家三口低调地去了天津法租界三十二号路的公馆,给奶奶庆九。奉九早早地在天津的中点铺子定了一只大寿桃,点了红嘴儿,上面插了面塑的“八仙人”,神态都是参照着杨柳青画“八仙过海”里的模样;与另八个小些的寿桃层层叠叠堆成宝塔状,外一圈儿堆了大小差不多的红苹果,寓意平安增寿,也就这样了——国难当头,一切从简。 这要是以往,那必须是扎了暖棚,上面带着玻璃格扇,绘着些麻姑拜寿、松鹤祥瑞之类的吉祥画儿,还得有绣花的红椅套,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毡子,再唱个几天的堂会,请天津的几个有名饭庄比如“正阳春”、“登瀛楼”之类的来做流水席才行。 奶奶一向识大体,对于他们的到来喜笑颜开,尤其是见到讨喜的芽芽,更是搂着“心肝儿肉”地叫个没完;宁老夫人一向极有分寸,从不亲小孩子,生怕过了自己身上的“老人气”,倒把奉九弄得心里不好受起来。 既然到了天津,那就再去看看唐家。 家乡沦陷,国难如山,唐家产业毁去大半,老爷子这半年来明显老得很快,精神头也大不如前,只有见到了芽芽,这才一下子焕发了神采,抱着芽芽不肯撒手,又把她们娘俩带到书房,从书桌深处掏出一个温润的金镶玉的和田白玉小葫芦,拿条金链子穿了,给她戴上,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奉九知道,父亲是想说,本给最心爱的外孙女留了很多好东西,但现在,都没有了。 唐度对芽芽这个外孙女向来最为疼爱,一来芽芽本身是女娃儿里少有的活泼淘气,一天天的都淘出来花儿来了,实在惹人爱;二来奉九本就是他最喜欢的女儿,最心爱的女儿的孩子,自然要偏疼些;三来么,是因为芽芽连老帅爷爷的面儿都没见过,实在可怜,所以唐度总想着要给她补上缺失的那一份。 正在这时,原本在客厅里坐着的宁铮低着头跟了进来,略局促地站在一旁,唐度一瞧,干脆把奉九娘俩轰了出去,关起门来,翁婿密谈了好一会儿,等到两人出来,脸上都有泪痕,但奉九瞧着,宁铮心头的大石好像轻了一些。 不苦和不咸两兄弟可是很出息了,一路跟着长辈颠到了天津,一直适应良好;尤其是大点的不苦,进了由张伯苓先生创办的南开小学,天天早早起来跟着卫镧认真练拳,说是要快快长大,杀回东北老家去,奉九连连点头。 第92章 池鱼 春节刚过,噩耗传来,日本人挟持傀儡——前朝废帝,在吉林长春建立了伪满洲国,其“国土”囊括了不包括关东州的东三省,蒙东及承德的大片中国疆土。 当年参与“皇姑屯事件”的满清遗族、日本在华最大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的得意弟子、设计日本僧侣被假中国工人打死从而挑起“一?二八事变”的特务金碧辉,已经升任了伪满洲国安国军总司令,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她施巧计偷龙转凤,把废后婉容用一口棺材从天津平安地运到了长春,这下“帝后齐备”,伪满洲国的戏码终于可以鸣锣开场了。 正在日本军校学习的小艾先生迅速回国,亟待回到兄长身边辅佐他;思前想后,他还是特意到北平求见宁铮,想向曾经的好友痛陈自己的不得已。 宁铮没有见他——何必?立场已经不同,见了又能谈什么?谈什么都是尴尬,都是死局。 宁铮曾在风闻废帝要“再登基”后,给居于天津日租界协昌里“静园”的他送去了一篮子水果,里面放着两颗拆去引信的小型炸弹以示警告;但废帝铁了心要“复国”,虽心惊胆战但还是听从了日本人的调遣。 小艾先生对兄长自小维护,兄长做出了决定,他就只能服从,那作为新青年曾经的一腔热血,终于在天然的亲情面前,冷了下去,直至寂寂无声,终于付诸东流。 ………… 转年开了春儿,万物欣欣向荣,北平呈现出了北方初春那种美妙的气息,因着与肃杀单调的冬天的对比太过明显,所以染上了轻绿浅黄的春景,才这么让人喜爱。 奉九渐渐喜欢上了在闲暇的时间里,带着又被媚兰扔回来的龙生和芽芽,在俩孩子最喜欢的王府看门人——老吴头儿这个老北平的指引下,随意四处溜达,发现哪个胡同有趣儿、听说哪个地方好玩儿,就会去看个究竟。 北平人有一爱好,开春儿了都喜欢买点金鱼,赏赏活儿物,应个春景。 于是街头巷尾开始出现担着用柳木刻成的多格鱼盆挑子的小商贩,被一听到吆喝就赶紧跑出来的街坊邻居团团围住:有买几尾金鱼的,还有那为人父母爱子心切的人专买那一小盆的蛤蟆骨朵儿,也就是黑乎乎的小蝌蚪,据说开春儿时节若是给家里的小儿喝了,能明目清心解毒,一整夏都不生病。 奈何小孩子哪里能领会父母的苦心,一看这黑乎乎哧溜溜在水里四下游走的小东西,没有一个不被骇得哇哇大哭起来,嘴也张得老大;此时往往是父亲先软了心肠,惶惶立于一旁,张着手儿毫无办法;而惯来心狠手辣的母亲则不失时机地立刻把小盆往孩子门户洞开的嘴巴里一灌,再伸手把嘴巴一合…… 好一会儿约摸着这盆小蝌蚪已经游到了小儿胃部,再也上不来了,这才满意地赏小儿几块糖吃;孩子既然已经吃了这个哑巴亏,还能如何,只好欢欢喜喜地接过糖块吃了,难得的甘甜滋味,似乎倒也能抚慰他们受伤的幼小心灵。 奉九有一次正在胡同里领着龙生和芽芽闲逛,正好围观到了这个场景,仨人都不由自主地瞪凸了眼睛,还咧了咧嘴,奉九觉着这怎么跟闹自杀也差不多了呢——就北平那养金鱼蝌蚪田螺……的水里,得有多少病菌啊? 芽芽害怕地往母亲怀里偎了偎,抬眼讨好地看了看她,心里却是想着,总以为自己娘亲够凶的了,这么一看,可比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小孩儿娘好太多了。 她把胖脸蛋往奉九脸上蹭了蹭,扭了小身子,哼哼唧唧撒起娇来;俊秀的龙生在一旁看了,偷偷伸手捅捅妹妹的小胖肚,心知肚明地抿嘴一笑。 奉九为此事特意咨询了巧稚,果然,西医体系下培养起来的巧稚对此等民间偏方、传统民习痛批有加,气得声儿都哆嗦了。 从外面回来后,早早脱了帽子的龙生有点微咳,奉九想起春天小儿容易肺子燥热,于是吩咐厨房做了点杏仁豆腐,给龙生吃了两碗,果然见好;芽芽这只小馋猫怎么可能会不跟着吃,虽然杏仁的味道很是特别,有种不容易让人吃得惯的油腻怪异和微苦,但她看着来来哥都吃下去了,也就忍着都吃了。 又过了一阵子,春意已浓,娘仨儿又出来当“胡同串子”,走在颜色位于黄绿之间的成排的柳树下,一边听着坐在树下喝茶的茶客们说,因为小日本,今年是不可能有从关外来的骆驼了,一边摇头叹息;又说幸好京西的八里庄、北辛安都有人养骆驼,平日里如果不拉脚,就站在道边,做点驮着小孩子走一圈儿玩儿的生意。 正听着呢,奉九一抬头就看到了两头高高大大的骆驼,一到春天就开始脱毛的骆驼看起来不大精神,身上一块皮一块毛的,变成了花骆驼,倒有点像癞皮狗了;它们大声甩着鼻涕,从两个大大的鼻孔里淌下来,扯得老长,芽芽一点不觉得脏,稀罕地看着。 奉九照顾了骆驼们的生意,驼主赶忙让一头骆驼跪下来,随后托着龙生和芽芽坐在两个驼峰之间,龙生抱着芽芽的小粗腰;刚坐稳当,骆驼就“虎”地站了起来,一下子变得老高,芽芽尖叫,接着大笑,龙生的小白牙也齐刷刷地露了出来:小孩子往往喜欢刺激,越害怕越高兴,这骆驼的主人是很懂小孩子心理的,慢吞吞地走了两圈,俩孩子才意犹未尽地下了来。 芽芽抬头看到母亲身边正好走过一人,臂上蹲着一只黑老鹰——那鹰精气神儿十足,一看就是伺候得相当精心,眼神锐利无比,看谁都瞪着眼,好像都欠它至少八百吊似的,倒是让娘儿仨一下子想起了奉天那只海东青;不过奉九知道,海东青平安无事。 芽芽本就淘气,比那小猴子还要多两手儿,于是扯了扯奉九的衣角,领着俩孩子跟着就走了。那人进了一个叫“龙海轩”的大茶馆,他们跟着进去,发现罩栅上挂着好多竹篾、铜架、镀金的鸟笼子,里面红蓝靛颌、暗绿绣眼儿、红嘴绿观音、凤头……应有尽有。 “提笼架鸟”,本就是八旗子弟的嗜好,这些鸟儿在主人不动声色间已较上了劲儿,正一套一套地比划着,看谁会叫的花口多,谁的鸣叫声更清脆悠扬。龙生和芽芽都没见过这架势,满脸惊讶地看着;奉九找了一张空桌子,拉着他们坐下,跑堂的过来,奉九要了一壶“珠兰茶”。 跑堂的赶紧介绍说现在珠兰花还没到最好的季节,有用特等老竹大方加了漳州米兰窨制的“米兰大方”,可还行? 自然不错,跟珠兰稍显寡淡的气味儿比起来,奉九更喜米兰细细幽幽的香气。 一会儿茶水上来,跑堂的用娴熟的技艺提起茶壶,让茶水从高处缓缓冲入奉九面前的薄胎团鹤茶杯中。奉九瞧了瞧,吹了吹,品了品:汤色明亮,鲜醇爽口,花蕾细如米珠,茶叶光滑深绿,混杂着顶谷大方特有的板栗香气和清雅的米兰香,端的是好茶。 她一抬头,这才发现俩娃娃这时鸟也不看了,都想着要品品奉九喝的东西——无他,只要是大人喝的,他们都想试试。 奉九笑了,让跑堂的上了半壶“玻璃”,也就是热水,把茶水冲淡了一倍,这才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跑堂的一直纳闷这位虽一身素朴,但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出身富贵的太太到底要干嘛,待到旁观完这暴殄天物的喝法,再想想刚刚这壶“米兰大方”的价钱,不免摇了摇头。 这是龙生和芽芽头一次喝茶,他们像小鸟似的尖着嘴巴小心翼翼地啄着茶水,试探地品尝着,芽芽一喝之下皱了眉头,立刻不喝了——对于两岁的芽芽来说,茶水苦而回甘的滋味太复杂,她还无福消受;龙生则是品出了滋味,干脆都喝了下去,奉九满脸欢颜,越发觉得这个干儿子真是哪哪儿都合心意。 奉九是很喜欢自己家乡奉天的茶馆的,尤其是北市场的那些个,她可是常客;不过,故乡一时半会儿的是回不去了,如果时不时地让两个小奉天体会一下茶馆文化,也是好的。 这家茶馆属于北平茶馆里的“红炉馆”,还可带卖些饽饽类的咸甜吃食;此时临近晌午,很多老客的桌子已经上了午膳,俩孩子一看之下,又跟着饿了。 奉九一看邻桌有褡裢火烧、青梅盒子、三仙饼、懒龙,也依样叫了;龙生和芽芽胃口都好,饽饽一上来,奉九又叫了热手巾给他们把手擦净了,这才一人拿了一个褡裢火烧闭口细嚼;奉九自己要了一碗拨鱼儿,这浇头极讲究,微辣带酸,很是入味。 难得这个点儿了还有豆浆,就又要了两碗;北平最出名的豆汁儿,他们这三个奉天人是喝不来的—— 奉九曾在早餐时喝过一次,纯粹是因着餐桌礼仪才忍住没吐出来,她觉得像是在喝泔水;正想着要不要出去吐掉,坐在她对面用餐的宁铮看出来了,探过身子直接吻上来,把她嘴巴里的豆汁儿吸了一半儿过去;奉九吃了这一吓,“咕咚”一声,另一半自己倒咽下去了。 奉九想着想着就差点笑出来,忽然又回想起前几天糊涂媚兰送龙生来时才想起来的,觉得早该告诉自己的那个消息,不禁又沉了沉脸;这几日宁铮实在太忙,夫妻俩也就每天早晨才能说上几句话,她还没时间找他算账呢。 她忽然发现对面的芽芽嘴里咬着一块火烧皮,正呆呆地看着变脸一样的娘亲,赶紧正正脸色作慈爱状,又把夹着喷香猪肉馅的懒龙掰了一个小角递过去,芽芽不明所以地张嘴接住。 吃罢了饭,待要结账,机灵的跑堂早过来问了句,接着就把剩下的几个饽饽用印花油纸包好,最上面覆一块带茶馆名号的正方形红纸,一根麻绳儿三下五除二,十字花一打再一提;奉九摸摸手腕子,才想起没挂钱袋——她极少自己带孩子们出门,连需要带钱的事儿都忘了;她又不是老客,干不出赊账的事儿;这又赶紧让跑堂的出去看看门口有没有一个高高大大戴着黑礼帽的年轻人,跑堂的应声而去;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孔武有力的小伙子,隶属于卫队旅,这是宁铮给奉九外出时特意配的侍卫,这才把账结了,免了出丑。 待到回了家很久,宁铮才从同仁堂办公回来——今天接见了来北平调查“九一八事变”的国联调查团一行,看似可以谨慎乐观,他的心情也稍微轻松了一些。 此时孩子们已经睡了,奉九正在书房用打字机写论文初稿,准备年底答辩——跟本科时一样,她的硕士研究生答辩打算提前一年进行,此时开始准备,正是时候。 宁铮一进门,门口侍卫敬礼问好的声音就传了来,奉九起身去迎接他,但想了想,脚步又慢了下来,到底还是慢吞吞地挨到了二楼楼梯口。 宁铮穿过一楼大厅正要上二楼,一抬头看到太太,先是一笑,接着也跟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皱了眉,就那么顿在那里。 夫妻俩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宁铮没话找话,“龙生和芽芽睡了?” 这都几点了,能不睡么。奉九腹诽,但还是点点头。 宁铮走上来到了奉九跟前,把手伸向她,穿着轻轻浅浅的象牙白双绉睡袍的奉九略往后退了退。宁铮嗅了嗅自己身上还未换下的军装,闻到了浓浓的烟味,以为奉九又是嫌他了,于是笑了笑,“我去洗洗。” 两人进了起居室,宁铮摘下军帽和武装带,把军装脱在沙发上,裸着身子进了浴室;哼言行无状!奉九微垂了眼,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这才进去卧室,拿了他的一套睡袍,走到里面的浴室门前,意思意思地敲了敲门,递了进去。 一只湿漉漉的手蓦地伸出来,握住奉九的手腕;奉九低呼一声,连睡袍带人地都被扯了进去,而且是被拽到了莲蓬头下。 银色的莲蓬头吐出细细密密的雨丝,像一道珠帘,横在奉九和宁铮之间;奉九瞬间浑身湿透,不禁怒了,抬头瞪着宁铮,小声呵斥道:“大晚上的,发什么疯?!” 宁铮想着白天柯卫礼对自己说的话,觉得这颗心倒像块海绵,白日里吸饱了苦水,现在一挤,就开始吐苦汁儿,弄得整个人都苦涩涩的。 “文秀薇和柯卫礼在闹别扭,你可知道?”宁铮低声问。 唔?她怎么会知道?大概知道奉九现在事情太多太忙,文秀薇除了偶尔登门拜访,或打电话闲聊,倒是没听说有别的事情;一问起来,夫妇二人应该是一派琴瑟和谐。闹别扭?哪家夫妻不会闹别扭,这稀罕么? 宁铮盯着奉九的眼睛,缓缓伸手握住她的肩头,“柯卫礼因为文秀薇说近几年不想要孩子,很生气,大概说了点过火的话;没想到文秀薇却说……” 说什么了?奉九用眼睛提出疑问。 “她说你曾经说过,你们这样‘不普通’的女孩子,‘有知识、有学历、有家世、有钱财傍身’,如果婚姻不如意,左右不过‘一拍两散这条路’。你们,‘承受得起。’”。 ……嗯,听着耳熟,应该是说过:就是那次被老帅要求进京,陪宁铮主持在六国饭店的答谢晚宴那次,第二天她顺便陪着柯卫礼去燕大看望秀薇,就是在那一次,他们两人定了情。 那个时候,她和宁铮还没有圆房;那个时候,他们远没有现在这么亲密…… 奉九转念又一想,不是这两口子,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 ——她说给薇薇的话,薇薇转身儿就告诉了她丈夫;她丈夫呢,又转身儿告诉了自己丈夫……嘿,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不过,这话听着是有点薄情,甚至,绝情。可话糙理不糙啊——不管什么事时候,未雨绸缪有什么错? 奉九胆气一壮,刚想辩驳几句,嘶!宁铮的手劲儿越来越大,终于捏疼了她,奉九抬眼皱眉睃他以示不满。 宁铮放松了手劲儿,替她揉了揉肩头,声音变得暧昧低沉,喃喃道:“疼么?让我瞧瞧……” 他开始动手剥她身上的睡袍,象牙白的睡袍早已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一身初为人母的妖娆,像朵北平人最喜欢的晚香玉,白璧无瑕既香且媚;又像是用西洋的湿纱技法雕出来的绝顶美人,每一丝褶皱都是灵动的;奉九看着宁铮瞬间变得黯黣的眼睛,心里的些许不满忽然烟消云散了,却也只是拢着领口咬着牙与他争夺手里所剩不多的布料。 没一会儿,两人都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轻叹,随即浴室里又响起了喑哑的男声和沉重的喘息, “你这吃干抹净我一大活人,就想着始乱终弃的小丫头!打的什么好主意,你想一拍两散?散哪儿去啊,说说看,嗯?” 这个“嗯”字一出来,原本咬牙切齿的气势立刻弱了不少,还很不争气地添上了丝丝缕缕的缠绵之意。 “冤枉冤枉,我才没有……再说那不是从前么……唔,我不想在这,不舒服……” 一声轻笑,浴室门“咚”地一下被踹开,一道强壮的身影里裹着一具纤柔的娇躯,急速回了卧室——自国难以来,两人很少有这种兴致能共享鱼水之欢,今晚的小吵终于变成了刺激欲情的小情小趣,而春日北平的夜,还很长。 天光大亮,昨夜倦极而眠,才醒过来的两人搂在一起,喁喁细语,说着心里话:宁铮让奉九发誓,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自己;尤其现在有了芽芽,更不能想着一不高兴带着女儿就那么跑了。 奉九看宁铮虽然笑着,但那眼睛里的笑意却很浅,好像一阵风就能给吹没了;他的心头还是一片灰暗,她怎么能让他再为此忧心呢?当然是满口答应了。 她又替文秀薇辩解:肯定是秀薇觉得自己还年轻,左不过才二十二三岁而已;虽年纪不算小,但心性就像个孩子,还没玩够,等她再大几岁,不用催,自己就想当母亲了。 到底是文秀薇的闺蜜,奉九不用问,就把心理年龄还得小上几岁的薇薇的心思猜了个十足十。 宁铮点了点头,不过奉九又撅了嘴,不乐意地问,“你住院的时候,是不是杨之荻曾经去过?” 宁铮一愣,昨天他一见到奉九就急着跟她掰扯以前的话,没想到奉九对自己还有不满。不过,他笑了,“好像是,我也没在意。”这么一说他想起来,应该是跟朱五她们一大群人一起来的,朱五就是他的侍卫官朱铁黎的妹妹,好像跟杨四是在天津读中学时的同学。 杨四在上海过了几年“流放”生活,终于被知道与宁铮攀关系无望的父亲杨庆华拾了回去。 奉九一副好像没听见的样子似的,抬手轻轻抚了抚他有些散开的睡袍领口,忽然又恶狠狠地一揪他的衣领,“你都没保护好自己,让别的女人钻了空子,该当何罪?” 宁铮听了这话,呆了一下,马上放声大笑。 奉九一怔,这段时日,她想了很多办法逗他开心,刚刚可以说长句子的芽芽也懂得父亲的变化,时不时地缠着他陪自己玩儿,每每这时,奉九看着,好像他的笑容能多一些;但那种朗声大笑,是再也没有过了;他的笑容总是很短暂地出现一下,就又收回去了。 没想到,假装醋一醋,倒能让他这么开怀。男人这种生物,也挺奇怪,奉九从来不觉得宁铮因为自己吃别的男人的醋有什么好受的,他可好,生怕自己不嫉妒。不管如何,记下来,以后再看他不开心得紧了,可试上一试。 不过,她一边抵挡着又压上来歪缠的宁铮,一边恨恨地盘算着:起床后,最要紧的事儿,就是找薇薇这个大嘴巴好好聊聊…… 第93章 下野 宁铮对形势的判断仍没变:还是期冀于国联介入。 但东北老百姓的抗日斗争其实一直没有停歇过,而且逐渐形成了统称为“东北义勇军”的抗日武装力量。 其中,各个地方抗日武装的领导成分极其多元:有共产党、国民党、致公党……无党派爱国人士、“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等等。 而直到一九三三年与日寇彻底撕破脸之前,对抗日力量支持最多的,是宁铮及东北军。 早在民国十八年,宁铮就已经认识到,对日战争不能只用正规军队,明面战斗,还需要成立民间组织,与正规军一明一暗,互为补充,遂于当年十月秘密颁布了《国民义勇军组织条例》:凡属中华民国国民或团体,以歼除侵占我国土、压迫我民族之强敌为宗旨,且具有为国牺牲效命疆场之志愿者,授为“义勇军”。 可以说,宁铮一直是东北义勇军的创议者、支持者和指挥者——截止到民国二十一年二月,东北抗日力量共五十万人,其中三十万人直接或间接由宁铮领导。 直至今日,每一个中国人一听就会热泪盈眶的国歌,就来源于当时的《辽宁义勇军军歌》:民国二十二年,音乐家聂耳在慰问驻守建平的辽宁抗日义勇军骑兵队时,亲眼目睹了义勇军血战突围、英勇无畏的战斗场景,心情激荡,回来后改编了这首荡气回肠的战歌,直到建国前被指定为国歌。 宁铮通过在白绸子上书写无署名手谕的方法,由他组建的“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发送出去,对义勇军的抗日行动给予物资及军事上的支持和指导。 救国会组织严密,办事人员每月都会从宁铮处领薪水,各司其职。军事部长王化一的记事簿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宁铮每一次接见从抗日前线来北平汇报工作、接受嘉奖的义勇军将士,提供活动经费金额、枪支弹药和药品的品种和数量,安排部队整编,指挥官任免等具体事宜。 宁铮如此小心翼翼地支持义勇军,抗日的比做汉奸的都要谨慎,在今天看来殊为可笑,但在那个复杂特殊的年代,却是满腹苦衷,不得已而为之:既怕让日寇抓到把柄,又怕被南京政府说不听命于中央,违抗委座命令。 宁铮暗中发动抗日斗争,没想到此时无孔不入的日本人又干出了一档子事儿:民国二十一年是奥运年,他们小动作不断,件件都指向要让“伪满洲国”这个怪胎得到国际认可,因此打上了奥运的主意,想让来自“伪满洲国”的运动员出现于国际赛场上。 这一次,他们盯上的,是宁铮一直钟爱有加的奉大毕业生——当前中国最顶尖的运动员,刘长春。 这个自小就在跟日本孩子打架中长起来的大连苦孩子,极早地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运动天赋,所以一到中学毕业就被奉天大学招致麾下,在几次全国体育赛事中都拔得头筹,可以说是民国短跑第一人。 日本人觉得,依照目前刘长春的短跑成绩,有很大概率可以获得奥运奖牌,取得世人瞩目,这不就进一步坐实了伪满洲国的合法性么? 日本人随即不顾刘长春几次三番明确的反对,直接在伪满各报上公布了刘长春和另一位运动员即将代表伪满洲国去参加奥运会的新闻。 日本人做事,从来都是这种套路:先造出舆论,从而把握先机,牢牢掌控话语权,掌握主动。 但刘长春随即在《体育周报》及《大公报》上接连发表文章,表明“苟余之良心尚在,而为傀儡伪国作马牛”的态度,日本人只得作罢。 在六月份北平新奉大的毕业典礼上,宁铮亲自宣布刘长春为中华民国奥运代表团运动员,代表国家出席第十届洛杉矶奥运会。 宁铮慷慨解囊,负担了他和教练员的所有开销。虽然刘长春因在海上飘了二十三天,在没时间调整时差,也未作任何赛前训练的情况下,直接上场参加一百米和二百米预赛,导致他未能取得好成绩,让人惋惜——毕竟他去年的最好成绩与本次一百米决赛冠军美国星卜森只有零点一秒之差——但他顶着日本军国主义的巨大压力,忍受着艰苦的训练条件,终于成为中国参加现代奥运会的第一人,这种壮举本身就足以青史留名,并极大地鼓舞了中华体育界;而其中一直有着关心中华体育事业的宁铮的鼎力相助。 体育届这边在抗日,已经流亡到北京高达五六万的东北青年学生的抗争更是一直没有停止;十一月,六百名东北学生代表打算坐上南下的火车去南京请愿,被他们声泪俱下的抗日宣传感动得无以复加的乘客们纷纷主动下车让座,欢送请愿团去南京,要求国民政府全面抗日。 想想也知道,此次请愿活动不可能如愿,但即便如此,此次活动仍在江沪浙一带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给南京政府增加了巨大的舆论压力。 同时,奉九在养育孩子,管理奉大及东北中学的繁重间隙中,出色地完成了在燕大的硕士研究生学业,顺利毕业。她的导师谢迪柯教授极力劝说她去哈佛读博士,不管是比较文学还是美学与文化研究、文学史、文学批评,哪个方向她都很适合;但奉九只是笑着感谢,并未做出任何决定。 转眼到了民国二十二年的阳历新年,距离九一八事变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宁铮终于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国联调查团终于做出了要求日本必须立刻退出武力侵占的中国东北领土的决议,但狡诈无赖的日本随即表示退出国联——准备工作已就绪,羽翼已丰满,还要这劳什子的绊脚石做什么? 开年第一日,日军对垂涎已久的山海关发起了总攻。 “九一八”后的第四百六十九天,东北军首脑宁铮终于发出了开战的指令,“长城保卫战”由此打响。 虽然经过苦战,山海关失守,但镇守东北军的英勇表现,与在东三省的弃城而走的军队判若两样,战斗之激烈,也是让野炮、飞机大队轮番上阵的日本军队颇为挠头。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热河保卫战的大崩溃:宁铮命令不动据守热河的汤阁臣——去年他曾派心腹吉松龄去监军,但越老越混账的汤阁臣根本不买吉松龄的帐,吉松龄软硬兼施最后也是无功而返。 他现在除了万贯家财,什么都不在乎;因为常年克扣军饷,钱粮预征,早已将士离心、百姓唾弃。他更急的,是将自己的古玩字画、金银珠宝运进天津法租界妥善安置,而不是调兵遣将、做好部署,可以说汤阁臣这种军事素养低下、德行有亏的老一代东北军将领,是老帅给儿子留下的祸根。 宁铮虽号称是北方地区的统治者,但北路的孙魁元正在观望保存实力,一旁的晋军阎百川更是岿然不动,连宁铮要求调遣两个骑兵旅都不配合,概因曾与宁军几次对上的阎百川,此时此刻,觉得自己不落井下石已是仁至义尽,遑论还要接应支援…… 这就是一九三三年三月,强敌当前,中国北方军阀的现状。 而在热河抗战前,正坐镇南昌“剿共”第一线的江先生只是派出了代理行政院长兼财政部长、妻兄宋文成和澳籍顾问端纳来北平给宁铮捎口信:“……但求于心无愧……只心安理得即可。”听着实不象鼓励下属浴血奋战的最高长官说出的话。 虽然宋文成发表的《守土词》令人热血沸腾,但鉴于同时任财政部长的他才拨了二十万军饷给东北军,原来答应支援六个师的中央军更是没影儿,东北军的很多人不免嘀咕他除了给自己挣政治资本,给江先生装点门面外,到底有多少真心诚意在。 热河全线失守,全国舆情再次震怒,而这一次,怒火指向了源头:一门心思在南昌进行第四次“剿共”,对热河之战全不上心的江先生。 老谋深算的江先生心里却一派安然,毫无惧色,甚至可以说,政治形势的走向完全符合他的预期。 只有年轻的宁铮浑然不觉,当他听到江先生派何敬之、黄季宽这些著名的亲日派前来时,还以为这是打算增强支援,全国一起投入到下一步更激烈的抗击当中去,直到宋文成委婉地点明江先生的打算,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前的抵抗命令,不过是烟雾弹,真正的意图已图穷匕见,这些亲日派的到来,已是铁证——江先生再一次欲与日本妥协。 现在事情的走向几无悬念,端看江先生和宁铮谈得怎么样。 江先生生性多疑,他总提防着手握重兵的宁铮,生怕谈不拢,谈不通。 他不想去宁铮的地盘,毕竟这位东北军最高统帅手里还有二十多万军队,于是几次三番地更改见面地点;每改一次,支长胜当然会如实报告。宁铮听着最得力的手下略带鄙夷的转述,只是一笑,请江先生随意。 终于,在最后约定的保定车站,两个因国内局势的急转直下而同样面容清矍的男人见了面,江先生一脸沉痛,慢慢开口:“瑞卿,一条独木舟上,载不得两人,太重,船会沉的。” 宁铮慢慢抬起了头,轻声回应:“明白。” 于是,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方领袖,就这么被释了兵权,从掌管中国半壁江山的权臣,瞬间变成一介平民。难怪第三天的《大公报》社论也慨叹着宁铮不恋栈、不贪权的罕有品质,顺便又对责任更大的罪魁祸首加以抨击。 …………………… 奉九等了好一会儿,宁铮才从南京来的专列上下来,上了自己的列车。 “九儿,我们去兜兜风吧?”他坐在奉九的对面,望着窗外刚有点影儿的春意,不经意地随口说道——这几日,奉九连芽芽都顾不上了,连着龙生都交给了不大靠谱的媚兰,而把全副精力都放到了宁铮的身上——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段时日的情绪起伏不定:从长城会战开始的坚决果断,到调兵遣将的诸事不顺,到遭遇失败的极度痛苦,后又转为愤怒憋屈、茫然无助,直到现在的云淡风轻。 奉九早有预感他和江先生谈的是什么,也猜得出此时他心里正狂风大作、怒涛激荡——如果宁铮开口说想要天上的月亮,她只怕都能变成孙猴子想方设法给他摘下来。 列车到了天津,他们下车,又上了卫队旅专人开到火车站站台上的别克 Century 汽车,宁铮打开右边车门,看着奉九坐好,这才上车,开到了塘沽口,两人一起下了车,沉默地并肩站立在海边,望向微有波澜、水天一色的远方。 此时仍是春寒料峭,靠近岸边的海面上还漂着大片浮冰;天色微冷,净似琉璃,在此过冬的顶着一头泛着孔雀石荧光的绿头鸭,和一身赭红色羽毛的赤麻鸭随着波涛起起伏伏着,一颗颗小脑袋不时机灵地钻进海水里,啄出一条条倒霉的小鱼小虾,艰难地觅食求生。 宁铮好半天才开口道:“九儿你说,这渤海,也有从我们巨流河过来的河水么?” “……有啊,当然有,我记得我们巨流河的水,是从盘山县注入渤海的。” “连巨流河的水都能流过来,我呢,我怎么就回不去了?……我真的回不去奉天了么?”宁铮语调平缓,却让奉九一下子转身搂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按捺了一下情绪,才语带轻快地嗔怪着,“瞎说什么,你要有信心,我们一定回得去,一定要打回去!” “……你说得对,卿卿,我要有信心……对了,新婚时,我们只去北戴河玩了几天,也没尽兴;这次可有时间了,你想不想去欧洲看看?” 奉九心头一痛,同时却又是一松,“好哇,我很想去,你陪我?” “自然。” 宁铮低头,伸手抬起她的脸,柔柔细细地吻住她,这个吻,清浅、小心翼翼,有种如释重负和不甘不愿的混乱。 奉九反客为主,踮起脚尖,伸手搂住他的后脖颈,与他贴得更紧,更深地与他缠吻;良久,宁铮才依依不舍地放开被他噙住的红唇,蹭蹭奉九已经发凉的鼻尖儿,无言地重新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讨教, “九儿,林肯有句话,说什么‘欺骗一时一世’的,你记性好,这话怎么说来着?” 奉九低声说:“It is true that you may fool all the people some of the time; you can even fool some of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but you can't fool all of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你可以欺骗全体人民于一时,也可欺骗部分人民于一世,但不可欺骗全体人民于一世。 宁铮松开了奉九的身子,随即又把她变得微凉的右手揣进自己兜儿里,“我们回去吧。” 他们去了天津法租界的公馆,郑重跟宁老夫人及其他宁家人、还有唐府的亲人们告别,请各位亲人保重。宁铮和奉九一起跪下,给宁老夫人磕了头。 老太太哀伤地注视着这个一直被宿命裹挟着前进,身不由己的孙儿,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说:“晨钟儿,奉九,你们照顾好自己……还有我芽芽……不用挂着我们。” 他们当晚即回转北平。 是夜,宁铮发出辞职通电,阐明“引咎辞职……本心只知为国,余皆不复自计也。”的初衷,同时召集东北军主要将领开会,把尚在手里的河北省,交给了最信任的铁哥们儿吉松龄掌管,并希望东北军能照顾好流亡关内的人数众多的东北父老乡亲。 他更告知部下:“我出国是为了寻求救国之道,不日便归;诸位务必各司其职,切莫心生悲愤,团结为重,以绝倭寇挑拨离间之意”。 他任内发出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安排柯卫礼去美国堪萨斯州参谋大学继续深造,着重研习步炮兵及装甲兵大规模协同作战技术。文秀薇也可以跟着丈夫暂时离开当前让人窒息的国内政治环境,好好享受一下少忧少虑的生活,这也是前些日子特意打电话给宁铮的柯东先生的意思——儿子不听自己的,有什么办法,只能曲线通过他的长官来发号施令。 柯卫礼个性至刚易折,一向与某些散漫无度的东北军将领不大合得来;接下来的时日他不在国内,宁铮真怕他们再起了什么无法调解的冲突——“九一八”当晚,柯卫礼恰好在北大营,被上面强令着不得开枪,这让他嚎啕大哭,痛苦万分——他可是一直想着报国才来到东北的啊。 两天后,他们收拾停当,准备坐火车去上海。夫妻俩并排坐于汽车后座,宁铮腿上坐着身穿粉蓝色小大衣,露着奶白拉夫领的芽芽,这个小淘气好像也感受到了父母少见的沉默,于是老老实实坐在父亲膝上扮乖巧,只不过一双小手不安分地在车窗上挠呀挠。 支长胜开着车,奉九忽想起一事,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于是让他开车去琉璃厂一趟;宁铮伸臂圈住她穿着肉桂色掐腰大衣的身子,这颜色温暖可亲,他的胳膊绕过的纤腰不盈一握,于是左手就顺势覆在了她的小腹上,轻声说你舍不得是么?我也舍不得,那我们就在北平好好绕一圈,跟这个你长住了两年的城市从容告别;奉九没说话,只是更往他那边挨了挨。 到了琉璃厂,奉九亲自下车取了前几日在“五柳居”订购的宋刻本《王右丞年集》,被纸包纸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是北平城里她最喜爱的地界儿——多少次,两个兴头头的孩儿,陪着更加兴头头的自己,在众多旧书肆和老古玩铺子里流连忘返。 北平人有个大优点:做生意和气又大气,想得开,买与不买都是同一副面孔;她还不忘得意地告诉龙生,他的干爹曾凭借靠自己历练出的眼力,在这里淘出为数不少的蒙尘明珠般的书画珍品。 他们全家也曾齐齐出城,在重阳时节去朝阳门外,那里有从早春开到初秋的野茶馆:搭个芦箔棚子,黄沙粗陶的茶具也不精美,土砖垒砌的桌椅更是粗陋;不过,天际有白云,四面有大片芦苇摇曳在飒飒秋风里,又轻又暖的毛茸茸的白色芦花瑟瑟抖着,衬着夕阳,宛若漫天秋雪,旁边慢悠悠地走过扛着鱼杆收获颇丰的钓叟垂客……这等盎然的野趣,难道还不够么? 奉九还曾带着龙生、芽芽去天桥的“福海轩”听评书:有“活猴”之称的李有源说的《西游》,果真精彩万分,把个孙行者演绎得活灵活现;听了几日后,奉九才发现芽芽居然有模有样地学起了李有源的尖爪睃眼、抓耳挠腮,直把宁铮惊得瞠目结舌,把吴妈气得一门劲儿埋怨奉九;奉九这个当娘的才后知后觉这事儿办得有多不妥。 春日里去已面向公众开放的紫禁城——旧主离去,殿宇已空,游人得以细细琢磨太和殿口衔轩辕镜的藻井,天一门前长着独角、鬣毛像火焰般飘起的代表公正的獬豸,宁寿宫畅音阁里能冒出四朵大荷花的“地涌金莲”。 至于爬过的香山,塞满了珍禽异兽的万牲园,八达岭……又是多让人流连忘返。 车行至天安门,奉九默默地注视着这座巍峨华美的城门,她知道,这城墙底下,净是新生婴儿的胞衣——老北平人习惯于把刚出生的婴孩儿的胞衣埋在皇城根下,就好像南方人要选定一座山作祖山,把孩子的胞衣放在悬挂于树上的小筐里一样。 祖山佑护着后辈,延续着香火,生生不息,延绵不绝;这天安城门,可不就是北平人共同的祖山么? 奉九只希望这座祖山,能够一直巍峨矗立,保佑北平的老百姓,免遭日寇荼毒。 他们一家乘火车到达上海,落脚于法租界高乃依路的公馆,当晚就去奉九的二姨家探望长辈们。奉九的太姥姥年纪已过百,但还是很精神,一双眼睛像孩童一般天真,有着雨过天晴般的眼白,一双缠过的粽子小脚居然还能不停地踢腾椅子腿儿。 芽芽对满脸褶子的抽巴太太姥姥一见称心,坚持要和她唠家常;其实芽芽刚满月就曾到过上海,但她哪里还能记得。太太姥姥一口语带商量的吴侬软语,芽芽则是说一不二的奉天话掺杂着滑不溜丢的北平口音,一老一小连蒙带猜也能聊得有声有色,小芽芽把老人家哄得很是开怀。 第二天宁铮收到了一封夹了一颗黄铜子弹的死亡威胁信,信上要求宁铮——要么打回东北老家去,要么自杀以谢国人,落款是当时公认的亚洲顶尖杀手王亚樵,宁铮看完默然不语。 奉九如受重创,生平头一次觉得丈夫的生命处于如此危急的时刻,额头也冒了一层细汗;宁铮本不想理会——这样的威胁,自国难日以来,已经太多了——但看着太太的脸色,生怕她再急出个好歹的,只好给上海第一帮会头子杜月笙先生打了电话。 杜先生不像那位杀手那样偏激,深知当前的复杂形势哪里是宁铮一人能够造成的,直接出手摆平了这件事。 大概是有点水土不服,没几日,芽芽就患上了肺热咳嗽,生平头一次“吭吭”地苦着小脸咳起来。奉九学着上海人烧了清火的冰糖橘子酪给她,没两日已见好。 江夫人特意秘密从南京来见宁铮夫妇——她本就是宁铮的好友,又是奉九名义上的结拜姐妹——以她特有的中英文夹杂着说话的习惯,表达了对宁铮毅然放权的钦佩和赞赏,又叮嘱奉九到了欧洲更要好好照顾宁铮——奉承话谁不会说,便宜占尽再来做个姿态,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容易做到的事情了。 江夫人与宁铮相识于他从国外回来的那一年,从此一直很欣赏宁铮身上那种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难得一见的坦荡达观的风度,曾在与他的来往信件中称他为“莱茵河畔的骑士”。 奉九敷衍着,还时不时地冲着这位虽然六岁就去美国留学,但自嫁给江先生后从来只穿一身顶级旗袍的江夫人一笑;八面玲珑的江夫人看了,心里只能一叹:若易地而处,自己只怕还真没有这位干妹妹的涵养,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始作俑者的太太说话了。 奉九自然没那么天真,以为宁铮真的是单单要补蜜月给自己:她知道,这次去欧洲,照样要会见很多政客名流,所以她得去南京路的百货商圈买些具有中国特色的礼品带过去送人。 先施、永安、新新、大新这四家由华侨开办的赫赫有名的华资百货商店,经过多年苦心经营,其销售额早已超过了外资商店,占据了上海零售业的大半壁江山。 虽一年前刚刚经过了“一二八事变”,但号称“远东第一大都市”的上海滩又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模样。 奉九注意到很多商场、咖啡店的留声机都放着同一首歌:《毛毛雨》,这是音乐家黎锦晖专门给女儿、歌星影星黎明辉创作的,应该说是现代中国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流行歌曲——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 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 你的心” 曲调婉媚,女声娇嗲,曲意坦荡……奉九一点也不喜欢。 她请了二姨家对购物最有心得的三表姐陪同,两人在南京路口下了车,身后几个侍卫不动声色地跟随着。 霓灯初上,南京西路也就是静安寺这段的街道上百货商场林立,每个商场的橱窗布置都别致有新意,吸睛异常,它们彼此间都是竞争对手,当然要铆足了劲儿赛着来,生怕顾客印象不深刻。 一个个烫着“手推蛋卷”发型的摩登女郎的窈窕身段挽在翩翩绅士的臂弯里,沿着长街一路旖旎而去;衣冠楚楚的各地权贵,各色头发和眼睛的西洋人,普通的本地百姓,都惬意地游荡在这处处泛着繁华奢靡意味的纸醉金迷之地。 各大商场内,有英俊的男售货先生彬彬有礼地请女客试喷巴黎最新款香水的,有教顾客做手工香皂的,有说一口流利英文的女售货小姐,楼上有溜冰场、电台、电影院、说书场,还有面容姣好的商场女职员从楼梯迤逦而下,展示最新款的欧洲时装…… 费时不多,奉九已在品味颇高的表姐的协助下挑好了礼品,同时留下了高乃依路的公馆地址,让商场把她刚刚购买的大批丝巾、丝绸布料、团扇、押襟、手帕、福州漆盒等礼品给送去后,她和表姐出了商场,一路走一路闲聊。 奉九在北平过了一年多极其压抑封闭的日子,对于此地的热闹繁华和灯红酒绿颇有些不适;举目四顾,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脸上俱是一派安泰,她的心里却是联想起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场景:小时候的她曾因为好事儿,跟着吴妈去过菜市场看吴妈买鸡。 当吴妈隔着大竹笼子挑好一只肥硕的老母鸡,跟鸡农谈好了价钱,鸡农打开鸡笼伸手去抓时,那情形让她印象深刻,多年不忘—— 里面原本挨挨挤挤还忙着抢夺鸡食的七八只鸡,忽然一起抻长脖子“哦哦昂昂”凄厉地叫了起来,小小圆圆的黑亮眼珠里满是绝望和惊恐,齐齐把身子往鸡笼的一角拼命缩进去,即使你蹬我踩、互相倾轧也在所不惜;而一旦那只倒霉的老母鸡被眼疾手快的鸡农捉出去,笼门一关,刚刚还一副大难临头模样的鸡群瞬间安静下来,意态悠闲,溜溜达达,梳毛啄虫,该干嘛干嘛,就好像几秒钟前那生不如死的样儿不是它们似的。 而万物之灵的人类,此时的中国人,跟小时候看过的鸡笼里的鸡群,又有多大区别,又高明了几何?没有,一点都没有。 目前的中国,根本没有在强大日寇的全面入侵前做好准备,所有的地方,都在得过且过,就像寓言里那只躲在崖缝里“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做窝”的寒号鸟一般,不见棺材不落泪。 薄暮压城,天色欲晚,外滩的海关大楼忽然传来了悠扬的威斯敏斯特钟声,奉九蓦然回首,心头弥漫上来的,却是一片灰暗。 姐俩此时刚好路过老凤祥银楼,二表姐忽然来了兴致想挑点金饰,奉九陪着进去,顺便浏览各式各样精巧的时兴首饰。 一进去才想起来,当初在涿州,宁铮曾给她打了一只凤凰戒指,她一直戴着,直到有了芽芽,生怕这略有些长的戒指刮着硌着她,这才摘了收起来——只要跟芽芽在一起,她的服饰都会简单到了极点,不提供给她随便抓住什么塞嘴里的任何机会;不过,他不是说还要给自己打一只“皇后镯”的么,这么几年过去,她居然给忘了…… 看来,他也忘了。 第94章 出海 转眼又过了快一个月,奉九在上海过得很好,她的闺蜜们听闻她要出国,临行前当然要好好聚聚,这也是奉九的闺蜜小圈子——乌媚兰、文秀薇、郑漓和葛萝莉几个人在相继结婚后,头一次能聚得这么全。 郑漓与二堂哥唐奉允已于一年前离婚。 当时全国的报纸上也是大肆报道,毕竟二堂哥作为“影星春山”的名号还是很响的。好在两人好离好散——没有互相揭短,没有法庭争产争子,双方很平静地签署了一份都能接受的协议,写明了他们的两个男孩儿还是由两人共同抚养,这倒让想看热闹的文艺和新闻界颇感失落。 但广大民众倒是觉得这一对儿处理得很是体面,毕竟这几年比较轰动的离婚案——前有徐志摩,后有阮玲玉,都离得一塌糊涂,难看至极,所以饱受诟病。 当然,对于这一对金童玉女的分手,奉九是毫不意外的:没有移情别恋,真的就是个性不合,他们夫妻的不睦,已经很有些时日了。 这次聚会后,奉九曾去看望早已移居上海的大伯和大伯母,大儿子的离婚对老派的他们来说算是个不小的打击,两人为此都现了老态,不过两个男孩儿都还主要养在他们身边,好歹让他们心情平复了不少;一向英俊潇洒的二堂哥见了奉九咧了咧嘴,强笑着跟她逗闷子,“六妹,这事儿你可不能怪我,是她,不要我的……” 奉九还能说什么:真没想到,居然不是身处花花世界的二堂哥,而是一向古典仕女般的郑漓觉得忍不下去了。她只能拍拍二哥这么些年来已没那么直溜的肩,聊表安慰了。 马上要跟随丈夫去美国的文秀薇乐呵呵地表示,这次去美国心情舒畅,两人打算借机要个孩子,几个闺蜜听了,都替她高兴。 葛萝莉这几年跟着印雅格满世界跑,继续为宁军购买装备,顺便打理自己在中国做得有声有色的代理进口燃料的生意,时不时地还得回美国看望已卸任回国的父亲。她已经生了一个小女娃儿,名叫伊娃,但因为他们夫妻行踪不定,所以孩子一生下来,一直养在自己父亲身边。 当然,还有媚兰。在出发来上海前,奉九忽然打起一个主意,想向媚兰借龙生。龙生这个小哥哥有多好,奉九最有发言权;此次路途遥远,她家芽芽又是个“情感需求强烈”的宝宝,看似很好哄,实则神经敏感纤细;奉九想着,要是龙生在,是不是就好很多? 奉九这想法,跟现代人流行的“借个孩子去旅行”的做法非常相似。 媚兰一听,很高兴,虽也有不舍,但说句心里话,她还正发愁奉九一家子走了,她又得自己教育孩子了:媚兰行事一贯粗枝大叶,不爱学习;而有了孩子后,总觉得自己在教育方面非常笨拙,既无思想又无手段,比之满脑子被各种古代现代育儿理念武装起来,外加一口流利外语的奉九差太远,儿子这么好的天赋,没的再被自己这个当娘的给耽误了。 再说了,这机会很难得——龙生早慧,如果能趁这个机会跟着宁铮去欧洲走上一圈,小小年纪就能开拓眼界,以后自然见多识广,这当然好,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机缘。 虽旅欧费用不菲,但媚兰可不至于拿不出这份钱——虽然东北沦陷,娘家生意大受影响,但媚兰照样还是个巨富。作为全国各地众多大商号的大股东,她每年还是可以入账大笔分红;只不过,她哪有这精力带儿子去国外游历呢?她还得陪在吉松龄的身边。 只不过,奉九怎么可能会要她一分钱呢。 龙生听了,也没有任何不高兴的——在不着调的母亲的陪衬下,他早就很习惯跟又有趣又和气的干爹干娘一家子过日子了,尤其还有那么好玩儿的芽芽妹妹可以陪他一起淘气。 在离开上海前,奉九还了了一个心愿,她本想自己偷偷去看一眼心目中的大师——周先生,没想到一出门,还是被宁铮发现了。奉九觉着她是崇拜大先生,但不代表人人都如此,所以她只想着自己能远远地看上一眼这位文学巨擘,也就足够了。 但在宁铮的坚持下,还是由他开车陪着去了大先生最新的住所——位于施高塔路的一幢三层新式里弄砖木小楼:丹朱墙、绛色框玻璃窗、墨绿色阳台,前院一个小花园,整洁又舒适。 到了地方,两人没下车,就那么把车停在一旁种满了白杨的林荫道旁,直到下午三点——正是奉九打听来的习惯熬夜的大先生出门活动的时间——宁铮看着奉九一脸崇敬地目送着身材矮小、面容冷峻、一头板刷发丝、一身灰棉布大褂的先生左胳膊底下夹了一叠厚厚的文稿,右手发黄的两指间夹着一支燃着青烟的纸烟,时不时地吸上两口,步履轻快地直奔离得不远的“内山书店”而去。 奉九这个合格的仰慕者一边猜测着“这烟大概是‘品海’牌的——他把好烟都给别人了”,一边叹息着“大先生的烟卷儿抽得太凶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诉宁铮可以离开了。 回来后,奉九好像才想起什么,于是对着宁铮生出些尴尬之意:其实只要稍微深思一下,就应该想得到,怼天怼地的大先生,怎么肯对着曾是北方最大军阀头子的宁铮轻轻放过——大先生曾批判他是“毁坏国家民族的中坚力量”,宁铮手下那么多天天看报纸读周刊啃书本的智囊顾问,怎么可能不上报这种言论,所以想来也知道,宁铮对大先生的感觉也好不了才对。 奉九一边暗骂自己糊涂,一边亡羊补牢牵强地安慰他,“大先生还骂胡适之‘日本帝国主义的狗头军师’,骂梁先生‘资本家的乏走狗’呢。大先生能骂你,说明你入了他的眼,在我国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的确,在周先生生活的那个时代,要是没被他骂过,那只能说明这人根本不够分量;当然了,也没听说过哪个挨骂的人为此感激涕零的。 “你怎么不干脆说这是我的荣幸呢?要不要我再写个谢帖以示感激?”宁铮故意虎着脸,一点儿不肯放晴。 ……奉九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她甚至都有点羡慕宁铮了,哎,先生哪里能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呢?要是能把我也骂上一骂…… 奉九只能谄媚地替他捏肩捶背,沏茶倒水,忙个不停;宁铮看着她轱辘转的大眼,就知道她腹诽着什么,终于绷不住地笑了一下,虽然如轻雪遇骄阳,很快就不剩一丝踪迹。 没几日,奉九发现宁铮捧了一本大先生的书在认真苦读,直到奉九走到他桌前,轻轻敲了敲书脊才察觉;看着奉九似笑非笑地扫一眼书,再瞄自己一眼,不免讪讪然,“我总得知道人是怎么骂我的吧?” 宁铮却又忍不住赞叹着,“先生的文章,我看晚了,果然是国人的‘药’,虽栗栗不愿食,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不是那麻痹人的‘芙蓉膏’,而是真正治病的苦口良药;既让人脸皮发热,又热血升腾;为了想救大众‘出水火,登衽席’,句句戳心呐……” 忽复悻悻道:“哎九儿,你也别一副‘与有荣焉,恨不得以身相代’的模样了,要真被骂了,你就知道什么滋味了——反正谁难受谁知道。” 他又肃着脸拿起奉九的手,往自己左胸口“啪”地一按,“快给你夫君捂捂——正滋滋冒血筋儿呢。”一边又说,“不过,你没发现么,先生骂遍了大江南北,怎么从不骂江先生呢?” 奉九一愣,刚想思索一下这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宁铮又是一笑,涎皮涎脸地拿着她的手往自己衬衫里塞,喃喃道:“你手上有最好的伤药,快点儿,要出人命了……”奉九被搅了思路,看着他此时的惫懒样儿,忍不住大笑——真是个能顺杆爬的。 不过如果就此认为宁铮已把被迫下野的事儿就此揭过,那可就错得离谱了——她望着宁铮此刻的眼睛,里面有戏谑、有痴缠,就是没有她最想看到的,轻松。他墨黑的眸子,自辞职通电发出以来,总掩着一层薄霜。 宁铮的好友梅兰芳先生早于“九一八”后就搬到了上海马斯南路居住——概因有好友担忧地说若日寇顺势占了北平,老兄只怕又会成为古代宫廷里那种供侵略者取乐的伶人了。 梅先生深受刺激,干脆南下。现在他也知道宁铮夫妻到了上海,但只打了一个电话,却都默契地不提见面相聚的事情——也许是那个晚上对两人的刺激都太大了,如此,争如不见。 ………… 四月十一日,黄浦码头。 彼时在欧洲和中国之间,运营着很多邮轮,其中最豪华的,自然是意大利萨巴多船社的“康特罗索”和“康特梵迪”号,中文名字分别是“红伯爵”和“绿伯爵”,取自意大利萨伏伊王朝两位创立者的绰号。 宁铮他们选择的“红伯爵号”——不得不说,中国人对红色,就是有异常的偏爱。 这艘邮轮的航线是从上海出发,通过南海,途经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在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时长预计二十五天。 实际上,全国都心知肚明,这就是政治流放————民国期间,一方军阀一旦下野,“出国考察”是个很多人都会选择的,既说得过去,听着也体面的下台方式。 多长时间?不明。当然,宁铮选择去欧洲游历,也是受了好友、前意大利驻华公使齐亚诺的影响,还有就是江先生的外交顾问端纳先生,也极力劝说他趁此机会去发达国家学习一下先进的治国理念,研究财政机构如何运营,同时还可以考察科学技术在军事、民生等各个领域的发展。 随行人员除了正好也要去欧洲会友的端纳先生外,还包括外事组组长沈祖国夫妇、秘书李应超夫妇及其他工作人员。 奉九最贴心的秋声早十天被她强逼着派去了美国,找唐家大管家的儿子唐知恺完婚去了——她年纪也不小了,再不出嫁,奉九怕误了她。 吴妈和女儿宝瓶则跟着一起动身——两年前东北沦陷,她在海城乡下的丈夫一直杳无音讯,到底是死是活,谁都说不准;吴妈虽说与丈夫多年婚姻一直不睦,也极少联系,但还是沉默了许多;宝瓶长大了,被吴妈和秋声一手调教出来的小姑娘,非常机灵能干。 随行的还有支长胜和太太温秀芝——支长胜自知与秋声婚事无望,早已老老实实娶了老家这个知书达理、知根知底的姑娘,婚后过得很是称心。 此去路途遥远,宁铮一家和端纳先生包了头等舱,其他随从则住在下一层的二等舱里。 吉松龄特意请的假,陪着先期到达上海的太太,一起把儿子送到了奉九手里;他们跟着上了邮轮,参观了这艘豪华游轮的公共设施及奉九的舱房——船体分为三层,属于巨型邮轮,但不像三十年前那艘首航即沉、让人大跌眼镜的“铁达尼”号搭载那么多的乘客,为了保持其豪华的高标准,萨巴多船社改造了轮船,拆除了多余的舱位,乘客人数也直降到了六百人。 每一层都有些特别的用处:有的是高挑的宴客大厅,有的是游泳池,有的是健身房,最多的则是各种餐厅和酒吧、咖啡厅,连粤菜都有。 媚兰看完很是满意,下船前,孩子气地从小挎包里掏出一团团的纸彩带,高高兴兴地给每人发了一团,又弯腰亲了亲儿子的脸蛋,搂了搂芽芽,和奉九两闺蜜拥抱告别;吉松龄很严肃地跟儿子握了握手,龙生抿着小嘴跟父母亲挥手再见。 奉九忽然想起来,虎头多年前离开中国时虽然是坐火车走的,但他也是塞了一团本该是轮船送行时用的彩带到她手里。 其实到底在哪里用,又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一种意思,奉九不禁微微一笑。 长长的汽笛鸣响,冒着白烟的“康特罗索”号缓缓出港,意气风发地打算乘风破浪;站在船舷边上的旅客,和站在岸边的送别的亲朋好友手里的彩带都越拉越长,直到绷断,无数的帽子在挥舞,无数条丝巾在飞扬,大群的海鸥尖叫着盘旋在港口的碧波之上,这别离的场景一点也称不上凄凉。 直到轮船没了影,吉松龄才掏出手帕替太太抹了抹刚刚流出来的眼泪,笑叹道:“看看,早说了你会后悔。” “没有!”媚兰嘴硬道:“我只是有一点点不舍,只有一点。” “对,我家太太最刚强了,那你还是要跟我回北平,不留在上海找朋友叙旧了?” “不了,我还是跟你回去。” 夫妻俩依偎着,上了一旁停着的汽车,媚兰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苍茫无迹的大海:他们的龙生,一定会过得快快活活的。 此时,在天津唐度的公馆门前,走来一个挺拔俊秀的年轻人,一身美式卡其色风衣,提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行李袋,犹豫片刻,终于缓缓伸手,按响了唐公馆大门的门铃。 正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抱着胳膊迷迷糊糊打盹儿的门房赶紧出来,见到来人的风采肚里先赞了一声,恭谨地询问这位先生有何贵干,这位年轻人微笑着说:“麻烦通报唐先生,韦元化回来了。” ………… 轮船上,此时已接近中午——奉九很有先见之明地带了不少东西,早就让宝瓶带着龙生和芽芽,还有两个侍卫,一起去二层的游泳池游泳了。 龙生跟芽芽换了泳衣,扑腾着进了游泳池:一身鲜红泳衣的芽芽不费吹灰之力就会换气,连胳膊也不动,紧贴着两条小腿正游得欢实;大概因为还是个婴儿时,芽芽就总是被父母放进水里嬉戏,所以她并没有忘了人类这项与生具备的古老技能;机灵又胆大的龙生眼热地看了妹妹几眼,马上跟侍卫认真地学了一会儿,很快也能游出去几米了,于是时不时跟妹妹抱在一起一会儿沉底儿一会儿冒头的,故意吓唬人。 宁铮花了很多时间与端纳先生呆在一起,两人都是中国政坛的重要人物,所以他们很有得谈:端纳这位澳洲人于本世纪初到达中国,从《纽约时报》记者开始,逐渐深度介入中国政坛,历经了几乎所有的政治风暴,为各个权谋人物出谋划策,提供外交建议,从而奠定了“中国第一洋顾问”的地位;虽拒绝一切中式生活习惯,拒学中文,但他是一个坚定的“中国主义者”,同时颇有些基督徒悲天悯人的心肠。 待到他们谈完,年事已高的端纳先生就回舱睡午觉了——虽坚拒吃中餐拒说中文,但中国人午睡这个习惯,他可是学了个十足十——奉九则过来陪着宁铮躺在甲板上的白色躺椅上,用巨大的白色遮阳伞一挡,恰好隔绝了下面那些好奇的窥伺的目光。 两人也不用说话,有时一人看一本书,时不时再交谈几句,两个小家伙游过了泳睡好了午觉,也会来找他们,于是逗弄着孩子,吹着海风,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宁铮偶尔也会起身,找到专门负责他们舱房的私人管家,或干脆下到二层去,找那些端着银盘在甲板上走动的侍者,给他们端几杯清凉的饮料来。 他们就这样看海、看天、看云、看浪花……几天过后,似乎每个人都慢慢放松了下来。 这一天,夫妻俩站在船尾的甲板处,胳膊拄在围栏上,向下望着被邮轮巨大的推力激起的白色海浪。 “我让你蒙羞了吧?” 宁铮忽然毫无征兆地冒出这么一句,他半侧着身子,脸冲着早已消失不见的上海的方向,没一会儿又用手半遮住了自己的脸,像是再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无。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到有关下野的事情,奉九心里想着,他终于决定不再折磨他自己了。 奉九把他的手拉下来,故作轻松地问:“怎么?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事么?” 宁铮转头略看了看她,马上又调转了目光,但俊逸的脸还是红了。 奉九啧啧两声,故作轻薄地伸手托起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过来,“想当年,你也算得上是个‘轩轩如朝霞举,肃肃如松下风’的玉郎,没想到跟了我,还有了芽芽,这行情就此一落千丈了。得,好在我也不是那等始乱终弃之辈,放——心,我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宁铮早被自家太太流里流气的举动震惊了,再听她的话,更是目瞪口呆;到得后来,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又收了笑容,俯头过去,轻吻着她,万分珍惜。 奉九在他的唇又爬到了耳后时,搂紧他的脖颈,忍着浑身的战栗,踮起脚跟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始终是我男人,是我孩子的父亲,切记,切记……” 宁铮的身体轻颤了一下,呼吸变得越发急促,他停止了亲吻,而是猛地搂紧了怀里的她,像是要把两个人合二为一。 一直站在二层甲板上,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宁铮的支长胜看着夫妻俩紧紧相拥,不免松了口气——还得是夫人,无时无刻,都能神奇地安抚司令那颗无法得到平静的心。 未经几日,这艘一千八百吨位的邮轮就进入了印度洋。 一路上天公作美,风平浪静。两个结实的孩子比大人更快适应了海上生活,他们一天到晚精力旺盛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与船长、船员搭讪,和各国旅伴热情地打招呼,再时不时很有分寸地去比自己还小的小孩子那里撩个闲,再一天天换着花样地吃着法餐、意餐,实在吃腻了就换成中餐,一天天过得逍遥快活。 一天,芽芽和龙生开心地跑过来,说是跟别的乘客学会了一首歌,要唱给他们听,宁铮和奉九立刻正襟危坐,摆出一份洗耳恭听的模样,于是稚嫩的童声兴高采烈地大声唱起来:“ “来是 come,去是 go, 二十四是 twenty-four, 山芋就是 potato, Yes yes no. 妈了个巴子,统统抓来砍狗头。” 唱完两人都背着小手,一脸真诚地等着父母表扬。 奉九从小对着芽芽就是中英文一起说,后来很快又加上了法文;等龙生经常跟他们一起生活后,她对龙生当然也是如此。 她早就请教过自己的导师——布多马和谢迪柯,这两位杰出的语言学家也都认同这样一个观点:即使是不同的语系,但因为小孩子的学习语言的能力是最强的,所以几种语言搀着说,不但不会让孩子混淆,反而会有互相促进的作用。 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地处德国西北部,被法国、德国和比利时包围的欧洲小国卢森堡的孩子们,从小就浸润在至少三种语言的语境里,所以长大后卢森堡语、法语和德语都非常流利。 平时龙生、芽芽,无论是和大人,还是他们自己,或是和宁铮那些西方朋友的孩子们在一起交流,都可以做到中英法文切换自如。 他们的词汇都算得上丰富了,那么这首歌里如此浅显的英文单词肯定不是吸引他们的主因,看来他们喜欢唱的,主要是最后一句——人类很有趣,无论是哪国人、哪里人,对于骂人的脏话都学得特别快,概因骂人话的语调就带着天然的情绪宣泄,流露着一种豁出去的痛快,与人类某些阴暗本性异常相合。 果然,听到最后那句实在不能重复的话,原本满脸慈爱、笑容满面的夫妻俩的表情渐渐凝固,忽然默契地转头对视,直到终于忍不住偷笑了出来。 “唱得很好,鼓掌!”奉九提议,随后两口子意思意思地呱唧了几声,接着奉九发话了,“最后一句可不能再唱了,这是骂人话,听到没?” “再说了,你们两个英文这么好,怎么能再唱这么简单的歌儿呢?太不配你们了。”宁铮顺手就给他们戴了两顶高帽,两个小家伙互瞅了一眼,喜滋滋地答应了。 芽芽闹着要奖励,刚刚给父母唱了这么好玩儿的歌,难道不应该奖赏么? 宁铮顺手就从兜里掏出了泡泡糖——这次要陪着闺女、干儿子在海上漂一个月,他怎能不提早做些准备——这比当年他在美国吃的那种老式泡泡糖已改良了许多,口味上也有改善;六岁的龙生和四岁的芽芽都惊喜地接过来,不用怎么教,芽芽就知道怎样小心翼翼地吹出一个比她脸还几号的半透明的圆球,越吹越大,颤巍巍地,直到“啪”地一声爆裂,糊住她整张小脸。 龙生还没吹成,扭脸看到被一大团白色胶基糊满脸懵住的芽芽,立刻哈哈大笑起来,不明所以的芽芽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天中午,宁铮带着芽芽在船头吃消化面包:她这几天有点吃撑了,总打嗝;随行的黄姓医官建议管餐厅要点消化面包来吃吃看。 有大鱼儿和海豚跟着船游得飞快,一会儿就蹿出水面,像是也要跟着享用他们手里的食物。 芽芽学着父亲的样儿,把面包掰成一块块地往海里扔,大鱼争先抢食,芽芽乐得拍手笑,猛然发觉不对,一只贼忒兮兮的海鸥从她手上把举着的一大块面包叼走了,正展翅欲逃,已被芽芽稳准狠地一把卡住不算长的脖子,恨恨地对海鸥说:“还我!”忽然眼珠儿一转,又用英语、法语各重复了一遍。 宁铮看到芽芽对着即使是败在手里的外国海鸥也是如此体贴,生怕听不懂中文还给翻译,不禁朗声大笑:这情形,马上让人联想到芽芽小时候第一次挨奉九打,不就是因为她掐了喂鹰胡同那只头鹅的脖子么。 海鸥自然没遇到过这样的,被掐得直翻白眼外加乱扑棱一气儿翅膀,好鸟儿不吃眼前亏地赶紧吐了贼赃掉到甲板上,头也不回地迅速飞走了。 芽芽嘎嘎一笑,宁铮满意地看着女儿,心里想着,自家女儿,怎么看怎么勇敢无畏。 做爹的得意得很,后面刚跟过来的奉九这个做母亲的脸儿又青了:就这么纵容下去,芽芽将来能做个梁红玉似的女将军。 不过,自他们成婚以来,聚少离多才是常态;而现在,他们居然可以日日夜夜在一起,奉九和宁铮有时都有点不敢相信,每天早上一醒来,就可以见到爱人的脸。他们本以为夫妻之间已经够亲密的了,没想到快一个月的旅程下来,他们还能更加亲密。 这是最好的治疗心病的药了吧,等到达了欧洲之旅第一站的意大利时,一年多以来备受煎熬的宁铮,已经有点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第95章 双城 五月四日,宁铮一行到达布林迪西港口。 他们下了船后,倒很有些长期漂泊在海上的人的后遗症,走起路来发飘,身子甚至不由自主地轻轻摇摆。 幸好在陆地行走了一会儿后,人人恢复如常。 他们在港口受到了热烈欢迎,带头迎接的是齐亚诺伯爵和夫人埃达,五年前奉九第一次在六国饭店见到了他们,以后也曾互有来往。 宁铮对老朋友表示感谢:他之所以旅欧第一站就到达意大利,考察军队是一个重要考量;谁知交谈中偶一抬头,猛然看到了刚刚被其他船只遮挡住的港口另一侧停泊的几艘轻型巡洋舰,不那么整洁的甲板上陈列着上限为六点一英寸的火炮,可炮筒上挂着的都是什么东西? 细细分辨下,没看错,真的是一条条风骚的艳色男式内裤……不愧是以风流轻佻著称的意大利男人,宁铮有点傻眼;奉九无奈一笑:这情形,怎么倒是有点像当年饱受诟病的北洋水师在锈迹斑斑的炮筒上晒衣服呢,这样的军队,真的有强大的战斗力么? 端纳先生打算去米兰见久未联系的朋友,在这就与他们告别了。 当晚宁铮一行与齐亚诺夫妇一起乘火车到达罗马,婉拒了齐亚诺的盛情邀请,投宿于早就订好的古兰特宾馆;第二天他们将一起去拜见意大利总理——埃达的父亲,齐亚诺的岳父,墨索里尼。 自一九二九年起,这位意大利的统治者就搬进了位于威尼斯广场上的威尼斯宫,并把这里的二楼变成了政府工作地点。 宁铮在国内时,就一直很想见见这位意大利的头号人物,因为一直以来,他的思想都是茫然的——对于如何救中国有信念,但一无指导思想,二无治国良策。 而墨索里尼则正是意气风发之际,作为法西斯主义的创立者,他连德国的统帅希特勒都没有放在眼里,而希特勒仍然对他尊敬有加,称他为“师长”。 第二天,在齐亚诺的引荐下,墨索里尼热情地接见了宁铮一家,身材矮小、精力充沛的他对于宁铮这个年轻的中国政坛重量级人物很欣赏,但同时也坦诚地告诉宁铮:“腐朽的老欧洲已自顾不暇,指望不上;中国的事情,还得靠中国人自己。” 奉九发现墨索里尼对唯一的女婿非常疼爱,两人亲如父子,虽然明知道齐亚诺在外面寻花问柳,对自己的女儿并不好——不过到了二战后期,二人因政治理念分歧而分道扬镳,那都是后话了。 奉九没有看见墨索里尼的太太,据说这位乡下大妈一样的意大利第一夫人雷切尔从不陪同丈夫参与政事:不过墨索里尼虽然情妇众多,但对太太的中宫地位还是非常尊重的,对亲戚也照顾有加——怪不得说意大利是与中国最相似的国家,意大利人的家庭观念也很强。 在旅欧期间,宁铮陆陆续续与他见了五次面,但随着对法西斯主义了解的深入,宁铮却是越听越不对劲儿:法西斯主义自有其鼓舞人心的一面,要不也不会和当时的共产主义一起,成为席卷全球的两大思想体系;不过其核心思想——通过武力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夺取政权,却让一向最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宁铮失望了。 原以为可以振聋发聩施以当头棒喝的思想,剥开内里却还是江先生“攘外必先安内”的老一套,他明亮的双眸再一次地黯淡了,但奉九却松了口气。 奉九在一旁做翻译时早就发现端倪,但她还是忠实地翻译了墨索里尼的原话,没有一点删减和故意曲解,因为她相信自己丈夫的判断能力。 会见完毕,他们与墨索里尼一家分坐于威尼斯宫二层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长长的桌子两旁,墨索里尼笑着说:“感谢贵国教会了马可波罗做披萨饼,我们意大利人才有了这种美味。” ——的确,一直有传闻说马可波罗是从中国学会了烙馅饼的手艺,只不过学了个囫囵,所以意大利的披萨饼最上面少了一层皮儿。 用过了丰盛又冗长的午餐后,两家人亲切道别;接着,奉九笑着告诉随行的三对夫妇随意去逛他们感兴趣的地方,他们夫妻则打算带着孩子,还有宝瓶和几个侍卫,顺带去罗马旁边那个号称拥有世界上最小国土面积的国家——梵蒂冈看看。 支长胜的太太读书不多,但一直是“形于色,言于表”,立刻表现出了她的欢喜,不象另两位太太还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高兴,她乐呵呵地和这两位矜持的太太一起道了谢,接着三位在来意大利的路上已建立起良好伙伴关系的女人,就一起挎着胳膊去逛街了,想采买点罗马的稀罕物;三位先生互相看看,只能摇了摇头——可以预见,女人的购物瘾一犯起来,男人都招架不住,好在同病相怜,他们只能联袂硬着头皮相陪了。 梵蒂冈这个小国就在罗马西北角的高地上,今天是周日,正是教宗庇护十一世会在自己的住所——圣彼得教堂旁的使徒宫阳台上,向能容纳五十万人的圣彼得广场上的教徒布道的日子:这位天主教历史上的第二百五十七位教宗,于四年前与墨索里尼签订了协议,正式让梵蒂冈成为一个主权国家。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这个新兴国家与意大利有着天然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巨大的广场由二百多根多利安柱拱卫着,中央矗立着一座美轮美奂的方尖碑,据说是一千多年前的罗马暴君卡利古拉——绰号“小军靴”的那个一无是处的皇帝——不惜成本劳民伤财地从埃及运来的。 宁铮用肩膀碰碰奉九,“跟华盛顿的那座很像。” 奉九点头,“嗯,美国和欧洲毕竟算得上同宗同源,所以品味也差不多。” 教皇面前摆着一个麦克风,旁边和楼下到处环绕着或头戴莫里安头盔、身穿银色铠甲,或一身橙蓝红色竖条裂纹传统服装的瑞士雇佣卫队;从世界各地来的信徒众多,汇聚成白茫茫的一片海洋,奉九目测至少有上万人,大多和教宗一样,穿着白色的衣裙或衬衫,大多数人心情激荡,眼含热泪,有的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把双手合拢,对着阳台上的教皇高举过头,以示五体投地的虔诚。 非教徒的游客也有一些,宁铮一家甚至被让到很靠前的位置坐下。奉九无宗教信仰,但她看到眼前教徒的狂热,再次觉得中国自古至今,始终没能成为一个宗教国家,也就是说,没有政教合一,真是幸运。 龙生和芽芽觉着新奇,两个孩子家教极好,从不会无缘无故地大喊大叫,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也只是睁着好奇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 教宗布道从不会禁止非教徒聆听,正相反,他们相当欢迎。 教皇的嗓音醇厚,有金属的质感,布道轻松随意,各种圣经片段信手拈来,再结合当今引发热议的社会形态,显得既亲民又富有感染力。 奉九认真地听着,忽然察觉到有那么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正窥伺着她;心头一悚,她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快速地回头扫视了一眼,后面是一片长着黑色、金色、棕色、白色等各色头发的脑袋,奉九这一回头,有些不那么专心听布道的教众和游客的百无聊赖的目光可算有了可以歇脚的地方,于是齐刷刷地把眼睛盯到她脸上。 得,奉九无功而返地回了头,但她知道有什么事儿不大对劲儿。 大半个小时后,教宗尽职尽责地结束了布道,接着是全体教众起立唱圣歌。 就在刚刚,奉九和宁铮的手里都被一位和气的黑衣神父塞了一本圣歌小册子,上面居然很贴心地写了至少五种语言,不过没有中文,但他好像很笃定:能从遥远的东方来到意大利的人,肯定至少会一种欧洲语言。 广场中心安放的留声机播放着恢弘的管风琴曲,流淌出宏大的乐章,几万人一起合唱宗教歌曲,奉九他们不会唱,只是跟着站起来,一脸肃穆地聆听。 她想起有一次跟宁铮去奉天的基督教青年会的普莱德牧师家里享用百乐餐,最后也是一起唱了一首《青年本是世界光》,倒也佩服西方宗教在传教方面形式的多种多样。 没一会儿,身穿白色法衣、身披长至手肘的猩红色丝绒肩衣的教宗好像往他们这边看了看,又对旁边的红衣主教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位红衣主教立刻拨开身前聚集的教众,向他们走来。 “请问,是来自中国的宁将军么?教皇有请。”他说的是英语,虽然不够标准,但宁铮和奉九都听明白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对于他们的到来,意大利的主流报纸上也做了报道,毕竟,古老的东方大国发生的事情,也属于全世界关注点之一。 教宗与意大利总统墨索里尼交好,而天主教在中国教区也有众多信众,对于宁铮这位前中国第二号人物,他想结交,也不难理解。 两人只好带着俩孩子上前去,已经七十四岁的庇护十一世头戴白色便帽,像个小白盘一样牢牢扣在后脑上,龙生和芽芽直勾勾地盯着这顶小帽子,纳闷着怎么就掉不下来,又看不到母亲给他们偶尔用的那种发夹子来固定。 教宗为人和蔼又幽默,极富人格魅力,他弯腰逗了逗两个孩子,随后他们一起去了他的使徒宫住所,在他的客厅消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龙生和芽芽不受拘束地在里面四处看热闹,又被人带着去了那个有着著名的螺旋楼梯的图书馆里转了转,期间还用了点甜品,有意式杏仁脆饼、柠檬酱口味的提拉米苏和焦糖意式鲜奶冻。 两个孩子补充了能量,越发精神头十足地上上下下绕着螺旋楼梯奔跑,这楼梯巨大高耸,很费腿力;几位年事已高的红衣主教跟着跑得气喘吁吁,还不忘叮嘱他们小心点;虽然明知这两个中国孩子根本听不懂意大利语,他们也没谁想到换一种语言可能就听懂了呢。跟在身后的宝瓶丫头和其他几位侍卫不禁抿嘴而笑。 这边,教宗真诚地赞扬了宁铮当年在奉天时,给予因和美国总部失去联系而身处困境的基督教青年会提供了免费活动场所的义举,还有长年对他们日常工作的大力协助,云云。 等到例行的寒暄、互相吹捧结束,大人们终于顺理成章地聊到了天主教在中国的发展现状和趋势——所有的宗教领袖,都很注重自己的宗教在世界上的传播,教众自然是越多越好;宁铮对基督教不反感,毕竟他遇到的在北方的基督教神职人员,大部分都是恪守本分,做了很多善事的;奉九差不多一样的态度。 不过随着交谈的深入,奉九越发觉得,这位教宗,更像是一位成熟得体、优雅不凡、老谋深算的政客;看他今天主动邀请宁铮这位虽暂时下野,但未来谁说得准会不会再度掌权的潜在实力人物会谈,就说明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自己的宗教在中国继续发扬光大的机会。 待两人带着孩子从使徒宫出来,并又一次婉拒了教皇一起用晚餐的邀约,与他握手告别后,奉九忽然汗毛倒竖,刚刚听布道时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可以确定,有人在盯他们的梢儿。 好在马上要回去睡午觉,奉九保持着浑然不觉的样儿回到了宾馆,两个孩子已经睏了,睡了好一会儿,等起来时已是下午四点,他们复又出门找了一家搭着墨绿色凉棚、生意兴隆的路边咖啡馆,打算在罗马的艳阳下用个悠闲的下午茶。 宁铮一撩眼皮儿,猛然看到奉九在用眼神向他示意,又往后努了努嘴,让他留神斜后方隔了四排座位那两个身穿乍眼的黑西装,戴着压得低低的礼帽的矮个子东方人,宁铮心里微叹——自己的太太,实在太敏锐了。 “你也发现了?” “日本人?”奉九用口型示意——龙生已经懂了很多事情,奉九不想吓到他。 宁铮微微点头。 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日本特高课的:这群阴魂不散的宵小之辈,他们的总头目土肥原贤二总怕宁铮在旅欧期间与西方人有什么不必要的接触,再妨碍到他们继续侵略中国的大计,居然连宁铮这已经下野的旧统领也不放过,就这么又跟来了欧洲。 宁铮让奉九放松,等到实在烦了,就耍了点小手段,让支长胜把他们引到了其他的地方,而实际上,他们一家已经坐上了火车,来到了欧洲文艺复兴的第二大中心——翡冷翠。 在来到翡冷翠之前,宁铮主要的行程是参观意大利的军火厂、菲亚特汽车厂和中小学校、军校,整个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除了军火厂奉九实在不感兴趣,其他的地方,奉九基本都会带着孩子跟着去参观。 这种日程其实也很消耗体力和精力,所以待到集中在大罗马地区的这些地方都参观完毕,他们离开罗马,住进了位于翡冷翠阿诺河旁的一幢私人别墅——这是人还在罗马的齐亚诺子爵的私人别墅,中国的好友来了,自然要出借给他们。 宁铮和奉九婉拒了齐亚诺要带他们游览的提议,打算自己四处随便转转。 自罗马开始,他们一行已经定下了规矩:除了与各界人士的正式会见,其他场合,那三对夫妻都可以自行安排活动,这下两厢都便宜。 他们一家子第二天起来后,悠闲地带着孩子们在这座充满了文艺气息的美丽城市闲逛。宁铮手里拎着一架灰色 keystone 手提式摄像机,分量不轻,给太太和两个孩子、侍卫们录制一段一段的小电影。 翡冷翠触目可见的,是深红的屋顶、带有彩色墙壁的房屋围成的狭窄街道,和覆着青绿色大理石的教堂顶,大概就是后者这特别的颜色,才启发徐志摩将英文名更接近“佛罗伦斯”的城市名字,翻译成这个美到极致的“翡冷翠”吧。 这个意大利的文化中心到处都是美第奇这个一手发起和赞助了欧洲文艺复兴,保护了众多大艺术家的家族的痕迹;他们信步来到圣方广场,走了一圈儿后,随机选了一个小商铺进去,里面的货架被很多极富宗教故事色彩的上色照片、微缩复制的著名的小雕像塞得满满的,雕像倒称得上精巧细腻。 奉九只对其中一个爱不释手,这是意大利新古典主义雕塑大师卡诺瓦的一座大理石雕像杰作,名字叫做《被爱神吻醒的普赛克》。 一位身材修长、背长双翅、身背箭筒的英俊卷发少年,正弯腰搂住一位横躺在地上的神色懵懂的绝色少女,低头欲吻。 爱神指的当然就是那个在中国也很有名的拿箭乱射的丘比特,见天儿瞎配对乱牵线的意大利月老,乱点鸳鸯谱的瞎眼红娘。 在希腊神话中,丘比特则被叫做厄洛斯。 奉九是知道这个神话故事的:丘比特遇到了自己的姻缘——人间绝色普赛克,运气倒好,成了一对儿;只不过小姑娘好奇心太重,终于在坏姐姐的怂恿下,未经允许偷偷用烛火窥视了他,到底破坏了规矩,不得不离开,后来她经过了重重考验,这才夫妻团圆。 这座雕塑表现的,就是她又一次出于好奇,放出了地府里的僵死鬼,浑身僵硬地昏睡过去,丘比特找到了妻子,心里也早就原谅了她,刚刚把她吻醒。 奉九看了丘比特的脸就“咦”了一声,觉得很是眼熟,她拿起小雕塑,放到宁铮脸边比比,抿嘴儿乐了。 宁铮接过来看了看,奉九悄声在他耳边说:“挺像你的。” 宁铮笑了,付了钱,用一个盒子装了,拉着太太出了商铺,外面龙生和芽芽正在玩儿“脸对脸绷住不笑谁就赢”的游戏,都抱着胳膊板着脸儿虎视眈眈着对方,两只鼻尖都顶上了;一旁宝瓶丫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时不时做个鬼脸逗引;俩孩子经验丰富,不动如松。 奉九看了看,走到一旁的“gelato”店买了两个铺满了坚果的意大利冰淇淋,往俩孩子眼前那么一凑:就见四颗黑亮的眼珠立刻都滚了过来,要没眼框拦着,都能掉地上;又憋了一会儿,他俩忽然默契地咭咭一笑,大喊着“不玩儿了!”,从奉九手里夺走了冰淇淋,一边喊着“谢谢妈妈!”一边坐到摆在人行道上的铁椅子上吃起来。 自到了欧洲,龙生和芽芽渐渐地不再喊他们“爹娘”,而是全世界都更通用的“爸爸、妈妈”。 待孩子们吃过了冰淇淋,他们又继续漫游,忽然宁铮伸手抓住一个似乎是无意间撞了奉九肩膀一下的深色皮肤满头卷发的男孩儿,沉声说:“交出来。” 奉九没吱声——宁铮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为难一个孩子。 这男孩还想狡辩,宁铮手下微微用力,他已经猫哭子鬼叫起来。一旁的其他游客和小商贩都向这边看过来,一看这个男孩子的样貌,已经把是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这个属于拥有偷遍全世界的响亮名头的波西米亚男孩不情不愿地从褴褛的旧衫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发簪,正是奉九今早别在头上的那只透雕双福石榴翡翠簪,因着盘起来的长发都用细米卡子固定住了,即使簪子被拔掉,头发也丝毫没散。 加之这孩子的手法轻且快,所以奉九毫无察觉。 不过宁铮的眼神极其锐利,此地人多,他自是时时注意太太和孩子,所以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孩子轻风一样的动作,再加上他当年在欧洲游历时也没少被偷,所以也算得上是经验丰富了。 这孩子无奈地交还了簪子,“呸”了一声就跑得没影没踪的了,脸都不带红一个的,可以认定是个惯犯。 奉九回想着罗姆人这个又可怜又有点可恨的民族的苦难史,不禁叹息了一声,随即搂紧了两个孩子。 宁铮自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干脆环住她和孩子们,柔柔地摇了摇,一家子就这么静静地相拥在翡冷翠极具托斯卡纳特色的青蓝色的晴空下。 第96章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在市区转了两天,领着孩子们参观了大大小小无数的博物馆,还不忘凭吊了伽利略被逼认罪的受刑地,奉九又盘算着要去距离翡冷翠东北部八公里的一处度假胜地——菲耶索莱。 盯梢的那几个日本特务又换了一班:平日里宁铮要是心情好,就随他们跟着;要是不耐烦了,就告诉支长胜让他们消失几天,反正在欧洲的地界儿,这帮日本特务可没了在中国的得瑟劲儿,吃了暗亏也只能忍着。这次他们全家要去菲耶索莱,宁铮可不想让这些“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但恶心人”的低等生物出来败坏心情,所以,这些特务莫名其妙地又挨了一顿揍,等醒过来才发现身处某个不知名的小镇。 “看,这就是‘A Room With a View’的作者 E?M?Forster 到过的地方。”奉九兴致勃勃地告诉宁铮——这本英文小说她是在大学期间读的,作者福斯特虽然不属于任何一个文学流派,但他提出“联系即真理”,本人偏向于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奉九对他没有随波逐流,采用风行了有些年头的意识流那种琐碎无当的表达方式的做法也很欣赏。 宁铮毫不意外地一脸茫然。 奉九摇摇头,又挑挑眉。 身为一个标准的工科毕业生和职业军人,宁铮从来不是一个文学青年,即使身在美国时,他总共也没读过几本西方文学——还不如直接看电影看戏剧来得痛快——中文书除了经史子集,他读得也不多:除了中国男孩从小都看过的《西游记》、《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外,在刚刚进入青春期时,他倒是破天荒头一遭儿很积极主动地拜读过诸如《金瓶梅》、《十段锦》之类著名的艳情小说。 第二天一早,他们雇了两辆四轮马车,一路颠颠簸簸到了菲耶索莱高地的山岬下,大家分好了队,下了车后开始爬左边的山;小山并不高,接近中午时分,他们一起到达了山顶。 山顶是大片郁郁葱葱的草地,偶尔有几棵高大的橄榄树;现在俩孩子正由宝瓶领着,侍卫护着,在远处摘花、爬树,玩得很是痛快,童稚的笑声悦耳,一阵阵地冲过来。 奉九看到下面阿诺河河谷的美景,又往前走了几步:这个时节,紫罗兰正在盛开,她站在齐腰高的紫罗兰花丛中,大大的花朵上薄薄的花片几乎透着光,简直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天空还是花瓣;蓝色的花儿簇拥在一起,形成了一望无际的花海,一丛丛的花梗随风轻摆,像海浪一样,在荷月之初的轻风里,冲击着她白色的大裙摆。 宝瓶无意间看过来一眼,觉得奉九真像传说中的美人鱼公主,就那么亭亭地立于这蓝色大海中。 奉九心里想着的,却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这本小说里那个著名的场景,因为恰好发生在这个地方:英国上层社会的年轻小姐露西到意大利度假,遇到了劳动阶层的年轻人爱默森,两个人感受到了强烈的异性吸引;但露西因为爱默森低微的社会地位而无法接受他,他们强自压抑着各自的情感。后来,在这如诗如画的景色里,她头一次忘乎所以,接受了他带着强烈爱意的不由自主的亲吻…… 她喜欢这部小说的根本原因在于:即使爱人就在自己的怀里,那个男主角爱默森,也希望她能拥有自己的思想,是个独立的“人”。 自她知道今天要来爬菲耶索莱的小山,她就特意挑选了一条高领大散摆的白色丝质连衣裙,束了一条宽宽的海蓝色腰封,最近大概是因为一直在旅行,她瘦了些,肩头部分略松,灯笼飞袖时不时会出溜下来,露出圆润的肩头,就像那莹白的南珠。 她把一头蓬松的长发编成松散的蜈蚣辫儿垂于后腰处,辫梢绑着一块茄紫色的丝织手帕,头上戴着一顶米白色巨大的宽檐草帽,恰好遮住了她偶尔会裸露的肩膀。 从山顶向下,是舒缓的草坡,长满了各色野花,这里,是让眼睛舒服,让忧思搁下,让脑袋放空的无尽美景;山脚下,还有托斯卡纳的母亲河——阿诺河淙淙流过。 奉九沉浸在喜爱的小说的情境里,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沙沙的响动,扭头一看,头戴白色草帽,一身白西装的宁铮正拿着一根登山杖,拨开高挺的紫罗兰花梗向她走来,眉眼俊秀,气宇轩昂,奉九不由自主地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朝他渴求地伸出了手。 被迫离开了压抑的祖国,来到浪漫的老欧洲,奉九越来越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人应该有的样子;其实她身上一直有着一种浓郁的浪漫女青年的风韵;只不过,罗曼蒂克应该是两个人的事儿,对着宁铮伸手,也只是希望他过来静静地陪着自己罢了——对于另一半是工科男人加军人的身份,她可没敢抱什么希望。 宁铮快步走到她面前,无声地凝视着她;奉九很自然地把手搭到他的肩膀上,宁铮把手杖往旁一扔,一把搂过她的纤腰,深深地吻了下去。 奉九的瞳孔忽地张大,满眼、满心里,都是宁铮那张英俊到无以复加的脸庞,和他因吻得用力而发出的咻咻鼻息。她的心里敲起了小鼓,耳边响起了激荡的琴音:就在这一刹那,她那休眠了多年的少女之心,好像“嘭”地一声苏醒了过来,欢快地跳动着。 宁铮一吻终了,低头审视奉九的眼睛,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不可置信的狂喜:其实他早就发现,奉九这次到了菲耶索莱,一直表现得极为兴奋。 宁铮有些纳闷:奉九有一种神奇的特质,在国内时,不管身处什么重要的场合,她都能够与中国漫长历史积淀出来的厚重幽深相得益彰;没想到来了欧洲,她原本纯中国式的古典清丽的气息也能为之一变,整个人展现出来的飘洒风姿,又能与这纯西方的典丽丰华相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拥有无与伦比的优雅气质。 就像刚刚,她站在离自己十多米远的花从里,穿着紧箍着上身的裙子,更显得纤腰一掌,只不过,生育后变得饱满的胸脯,倒让她有了点欧洲油画上女人惯有的丰腴体态;而偶尔露出来的浑圆肩头,就像他曾把玩良久的美人肩茶壶一般,器型优美,丰腴与清瘦融为一体,“花海风起美人来”,恁的动人心弦。 他拿下头上的帽子,拨开花从,向她走去,越走越快,直到他蛮横地拦腰搂住她,贴着脸压向她,直到她的腰向后弯得发梢都垂到了花从上,而她头上的帽子也早掉到了地上。他猛烈地印上她的双唇,两个人都感到了巨大的眩晕,好一会儿他才把唇又移到从刚刚就一直贪恋着想印上去的肩头,吻了又吻,这才低哑着嗓子道:“宁某人甘愿臣服于你,我的公主……” 奉九心情激荡,双靥泛红,眼睛里好像也被这大片的紫罗兰染了色,变得蓝汪汪的,有些站立不稳——嗬,他怎么就知道自己喜欢这样呢? 这也真是奇怪,这一对明明都已经到了七年之痒的伴侣,不管搁哪儿都算得上是老夫老妻了,怎么到了翡冷翠,反倒有了恋爱中人的初初感觉? 奉九和宁铮,没有好好恋爱过就成了婚,对于自由恋爱这一块,始终是缺失的,而这种缺失,并不是通过刻意营造就可以弥补。 那么是神奇的意大利才有这种魔力么? 当然不是。宁铮心里想着的,却是——还好,这两天快速读完了那本奉九曾提起过的小说所花的功夫,没白费。 自奉九一说出那本小说的名字,宁铮就已径自到阿诺河别墅的藏书室里寻找那本他连听都没听过的书了。 幸好齐亚诺这高挑巨大、需要蹬着梯子才能够到顶部文献的图书室所藏颇丰,不管哪种语言的书,都是按照拉丁字母排序的,所以他很顺利地找到了这位在欧洲名气也不算小的作家福斯特的书。 书相当薄,他紧赶慢赶的抽空看完了,对男女主角在这片紫罗兰山顶发生的重要情节,没法不印象深刻;所以今晨看着奉九开始不动声色地按着书里女主人公的穿着打扮精心装扮自己,他已经有所觉悟,隐隐约约明了了太太秘而不宣的意图。 奉九生性如此羞涩,不可能直接提出什么要求来;所以他在奉九冲着他灿烂一笑时,福至心灵、莽莽撞撞地吻了上去。从后面奉九的反应来看,相信是圆了太太内心深处隐藏着的,原本一直颇多惆怅的有关青春爱恋的旧梦。 这对夫妻,虽然已成婚七年,却一直没有痒起来,一来是因为两情相悦得实在有点晚;再来就是聚少离多,根本没机会痒。不过最重要的,当然是两人的人品也已经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他们就这么一路渐行渐近,终于弥补了当初因为恋爱不足而留下的遗憾。 这也是一种“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了吧。 不过,关于他已经读过这本小说的事儿,宁铮可不打算对着奉九和盘托出,这个奉九眼中的惊喜,会是他自己永久的秘密。 他们刚刚分开,还在相视而笑,两个玩得高兴的孩子就叽叽哇哇地跑过来了,小脸通红地一人一个扑进了父母的怀抱。 宁铮一把举起了龙生,龙生得意地冲天挥出了小拳头;奉九也想有样学样地举起芽芽,只可惜刚举到半道就气衰力竭,娘俩猝不及防地一起倒在柔软的草地上;芽芽一点没有沮丧,反而被妈妈这举动逗得哈哈大笑,压在奉九身上,顺势抱住她的脖子,扯着小嗓门喊着,“真是个可怜的小妈妈呀!” 宁铮和龙生也跟着笑,宁铮干脆单臂抱住龙生,又弯腰把芽芽也抱了起来,一边一个地坐在他强健的手臂上;奉九懒懒地坐在地上,双臂向后撑着地,望着眼前笑成花的爷仨儿,心里忽然涌上来一句大苏的诗: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们又和宝瓶汇合,拿出大块的防潮胶布铺在草地上,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坐下,享用了一顿满满意式风情的野餐:薄底海鲜披萨是奉九亲自烤的,还有别墅里的意大利厨师烘焙的各种小甜品,和清凉的饮料。 在回程的马车上,听着说起高亢的意大利语如洪流奔腾般的车夫说,他们居住的城堡附近有大片的田埂,在这个季节到了晚上,正是无边无际的萤火虫漫天飞舞的美好时节,夫妻俩一听,当即决定晚上带孩子们出来捕萤火虫。 晚上除了萤火虫,自然还有其他的飞虫、蚊子之类的,所以他们都换上了长衣长裤,把裤腿儿袖口都扎紧了,有的手里拿着捕萤网,城堡里的听差看他们高兴,干脆拿来一把用庭院里拔下来的杂草做的扫帚,告诉这一行人里面唯一懂意大利语的奉九,把这个挥动起来,捉萤火虫的效果一样好。 到了天一抹黑的时候,熟门熟路的意大利听差在前面提着拧暗了的马灯,宁铮抱着芽芽,单手打着手电,奉九领着龙生,后面跟着兴致勃勃的宝瓶,来到了距离城堡不到三百米的田野里。大家互相招呼着,生怕有人落了单,再掉进水渠。 前面的听差引领着他们,顺着田野里熟悉的小路走,他们怕惊走了胆小的虫儿,一直小心翼翼地低声说话。 这个季节,万木葱茏,到处都涌动着无尽的活力,空气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水汽,这是旁边阿诺河起的夕雾,越往里走,越不用那么谨慎了——他们已经进入了萤火虫王国。 天上地下,草里、树枝间、花丛里……到处都是,这里的萤火虫,比芽芽还在奉九肚子里那次看到的还要壮观。这已不止是成群结队,而是规模庞大到一会儿能连成一片片的火网,一会儿又组成了长长的星河,孩子们用手扣、用网兜罩,没一会儿,宁铮和奉九看芽芽和龙生已经捉够了晚上照亮用的,就不让他们再捉了。 回去后,萤火虫被放进用透气的纱布缝起来的小袋子里,两个孩子睡一个房间,望着用绳子绑在四角床柱上的那一片忽明忽暗的幽光,不知又说了多少童稚的傻话,惹得坐在一旁的宁铮和奉九笑得不能自已。 虽然一转头就看到了宁铮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也格外闪亮的眼睛,但奉九还是不失时机地起头编了一个有关萤火虫族的一对兄妹千方百计保护领地和族人的童话故事,让两个孩子接着往下编——这是娘仨经常进行的游戏,奉九觉得对于拓宽孩子的想象力和强化孩子的表达能力都非常有益——就这么嘻嘻哈哈地又说了好一会儿话,两个小东西的眼皮总算有了些重量,这才沉沉睡去了。 宁铮和奉九轻手轻脚地回了他们的房间——白天在山上时那个炽热的吻的余威犹在,他们总是看对方一眼,再不自觉地笑一下,后来连芽芽都发现了,不乐意地跺着小脚质问父母,他们为什么总是看着对方一副看不够的样儿,是不是有什么好玩儿的事要瞒着她“宁雁乔女士”,奉九宁铮听了都是一怔,宝瓶偷偷地笑了起来,龙生伸手掐掐妹妹依然很胖的小脸蛋,羞她这么大了还跟爸妈争宠。 四目相对,已经等得很是辛苦的宁铮再没有多余的话,他们很快纠缠在一起,在喘息与汗水中,奉九还不忘抽空看一眼床对面的柜子,那上面摆着前几天买的《丘比特与普塞克》的大理石雕像,宁铮吃味地咬了她一口,以为她是被那个少年感满满的俊美爱神吸引了,“在看什么?” 奉九拧了他的耳朵作为回击,低声说:“我觉得,我比这个普赛克美……” 宁铮这才想起来,偶尔端详这对俊男美女时,他看普赛克的时间有点长,不禁一笑,“当然,谁能有你这么美……” 奉九满意了,虔诚了奉上自己,自然有人狂喜着照单全收。 夜风细细,吹来城堡前盛开的香椽树上白色小花的清幽香气,成片的橄榄树叶发出响声,阿诺河清澈的河水,汩汩不休,继续向前。 夫妻俩都睡不着,餍足后又起身去了浴室,随后一身清爽地相互依偎着坐在朝阳的露台上的一张双人藤椅上,翡冷翠的夜晚,如此静谧,到处暗香浮动,清幽宜人。 奉九轻轻打了个呵欠,头歪在宁铮的肩膀上,“这味道,怎么倒像是奉天的暮春……” 宁铮没说话,好一会儿低头一看,奉九已经睡着了。 他抱起她回到了卧室,没有关窗,任由雪白的窗帘在夜风中飘荡:河景、山色,一一入梦来,忽然又变成军马场、四平街、故宫、昭陵,巨流河……在宁铮和奉九的梦里,生机勃勃地奔流着。 第97章 面具 第二天一起床,他们又遭受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国内有消息传来,中日签订了《塘沽停战协议》——简言之,中华民国政府不但承认了以长城为“国界”的日本扶持的伪满洲国的合法性,而且同时把绥东、察北和冀东拱手让给了日本,并要求东北军撤出相关地区。 宁铮大发雷霆,马上拍电报给国内的江先生、宋文成、江夫人、吉松龄,及其他东北军将领,并表明要回国的打算。 然而,这些都没有用,协定既成,江先生铁了心要腾出手发动第五次围剿行动,誓要把红军消灭干净,只回电“旅欧行程尚短,瑞卿弟但安无妨,一切尽在兄掌握之中。”还说自己对日是佯退实攻,希望他能了解自己的苦衷……这到底是在骗谁呢? 更别提几天后,又一个噩耗传来——东北海军渤海舰队发生了分裂,海圻、海琛等巡洋舰军官,因与东北海军司令沈鸿烈长久的矛盾愈演愈烈,终于在主帅缺席的当口,南下投奔了广州的“南天王”陈济棠。 宁铮鞭长莫及,想着父亲与自己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海军就此分崩离析,免不了痛彻心扉。就在几天前,他还给吉松龄等将领发去密电,勉励大家“武要保存东北军实力,文要发展奉天大学。”现在看来,大学无恙,大军已缺了一角。 奉九看宁铮情绪不对,终日郁郁寡欢,干脆硬拖着他离开了翡冷翠,去了其他的意大利城市,伙同龙生和芽芽,天天缠着他到处转悠。 有家回不得,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宁铮渐渐地想明白了,尤其是这个卖国的所谓《塘沽停战协定》的签订,根本就是他们出国前就已预期会发生的事,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对当前的国内情势反反复复来回推演,几天后,他的情绪已经明显好转。 意大利那些个美好的城市各有千秋,都很值得细细品味。 他们先去了威尼斯,正赶上双年展,去年还刚刚设立了首届“威尼斯电影节”,从此以后构成了双年展的一个重要部分。在参观遍了各国精心挑选前来参赛的当代先锋艺术后,夫妻俩跟俩孩子请假——龙生和芽芽大度地同意了——于是他们补看了在国内都没精神头去看的去年电影节的“最佳影片奖”——好莱坞电影《化身博士》,这部惊悚讽刺影片也赢得了一九三二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奖。 第二天他们又坐上了威尼斯特有的首尾翘起、线条流畅的黑色狭长的冈朵拉,船行至总督宫附近时,上面是一座拱廊桥,这就是拜伦写下著名诗篇“太息桥”的地方。 划船的船夫介绍说在威尼斯有这样的传说——在太息桥下接吻,一对恋人就会地久天长。 宁铮听了奉九的翻译后嗤之以鼻:太息桥的尽头,就是关押死刑犯的地牢,在这么血腥的地方接吻,会保佑爱情?真是笑话。 奉九表示赞同,没想到宁铮毫无征兆地压过来就吻住了她的红唇,对面的芽芽和龙生看呆了,奉九挣开他,脸变得通红,没什么威力地瞪了一眼口是心非的家伙,宁铮好像没事儿人似的,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中国客人如此从善如流,威尼斯船夫也哈哈大笑起来,奉九更不好意思了。 即使到了这里,宁铮也不忘去了在中世纪曾经是欧洲最强大的威尼斯兵工厂参观,这座最早采用了工人生产线的海上工厂,曾有力地支撑了威尼斯的海上霸权,其骇人激烈的工作场面,尤其是滚烫的沥青无孔不入地浇灌着船舶的缝隙,曾启发大诗人但丁在《神曲》里描述出了他想象中的地狱里熔浆翻滚层叠的可怕场景;而一顿饭的功夫就能造出一艘桨帆船,也曾让来访的法国亨利三世叹为观止,心生畏惧。 威尼斯跟其他意大利的城市一样,有几百座教堂和修道院,其中很多教堂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和壁画中,都镶嵌着明显具有土耳其特色的珠宝,宁铮说这都是当初十字军第四次东征时抢劫君士坦丁堡得来的,奉九一听,不免觉着这些美轮美奂的宗教壁画变得索然寡味。 欧洲的发家史,不但是一部奋斗史,更是对异族血腥残暴的掠夺史。 在造访玻璃制品工厂时,一家人还体验了一下吹玻璃的活计,相比之下,只有龙生一次性地吹出了一个非常规则的水滴型花瓶。 其他人的包括宁铮的作品,都有点惨不忍睹。 奉九很高兴,好好地夸了夸颇有慧根的龙生;还买了一大堆代表威尼斯玻璃制品最高水准的刻花玻璃器皿,包括花瓶、相框、果盘、手串、胸针等小物件,随后掏出随身带的备忘录,分门别类地把闺蜜们的地址留下,告诉店主,都邮到中国去,分别送给媚兰、秀薇、漓漓等几个闺蜜。 店主做成了好大一笔生意,欣喜不已,自然从命。 等她这边处理完了,一抬头才发现宁铮和俩孩子都不见了,只剩下宝瓶陪在一旁;宝瓶笑着说刚刚宁铮跟她说了好几遍,她连买东西再邮寄,只怕花费时间不短,那他就先带孩子们去外面玩了。 她俩赶紧出来,奉九手里托着一个包裹得很严实的小盒子,找到正在外面练习吹口哨的爷仨——龙生已经吹得像模像样,芽芽两个胖脸蛋儿鼓着,皱着秀气的长眉,嘴巴嘬成一个小圆圈儿,时不时溜出点不成调的哨声。 奉九以手抚额:芽芽已经够淘气的,这又学上了吹口哨?奉九都能想象她再大点,戴着报童帽,骑着自行车,冲着别的小姑娘打口哨的样子了。 宁铮一看奉九出来了,赶紧为时已晚地阻止了两个孩子继续练习的举动。 奉九轻哼一声,和颜悦色地对龙生说:“这盒子里面是你刚刚亲手做的小花瓶,等你回国了,再亲手送给妈妈,好不?”龙生虽然相对于同年龄的孩子显得冷情老成,但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对母亲媚兰充满了孺慕之情,听到这话高兴得蹦了蹦,还不忘踮脚在奉九脸上亲了一下——自从到了意大利,孩子们的举止真是越来越像外向的欧洲孩子了。 宁铮和芽芽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芽芽虽然做不出个像样的花瓶,可来来哥做出来了,那还不就跟她自己做出来是一样的?她也跟着与有荣焉起来。 两个孩子在前面跑着,宝瓶在后面看着他们,奉九和宁铮跟在后面,轻声交换着感受:意大利的旅游业已经非常成熟且成规模,管理系统又科学,真不知道有比意大利多那么多美景,和精美工艺的祖国,什么时候也能靠着大规模的观光业,养活一部分国民。 在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座幽深的大隐修院,金色的塔尖上是圣母玛利亚雕像;正是整点敲钟的时间,从修道院大门鱼贯而出一队白衣修女,从她们普遍的年纪看,奉九怀疑她们都是发了终身愿的。 芽芽从母亲处得知,这些穿着一身雪白法衣,包着头,腰间扎着绳带的修女们一辈子不能结婚,不能有小孩,不免替这些漂亮的阿姨们惋惜——芽芽一向觉得自己这么可爱,如果这些修女们不结婚,不就没法有自己这样的小宝宝管她们叫妈妈了么。 她跟奉九一说,奉九不免觉得逗趣,转述给宁铮,宁铮自得地一笑,觉得闺女说得对极了,又低声说,你说你要是生在这里做了修女,那可不光是我的损失,那称得上是世界的损失啊。 奉九哭笑不得地瞄了宁铮一眼——这溜须功力居然又精进了。 他们来到了圣马可广场,巨大的广场上有喷泉,有飞翔的群鸽,有小孩子在戏水,夕阳西下,他们找了一家露天咖啡馆,用了餐点。 芽芽率先发现有几个兼卖面具的街头画家的摊子,跟奉九说了一声,跑过去挑了一只猫形面具,龙生自然跟随,看了看,对长着两只角的小丑面具很是中意;跟过去的宁铮则什么都不想要,奉九自己动手挑选,挑了半天,没有特别入眼的,一看画家手边有调色板和若干只画笔,干脆先声明买下几个空白的陶瓷面具,自己在一旁的空椅子上坐下,动笔画了起来。 宁铮和孩子们及卖面具的街头画家都饶有兴致地看着。 奉九先画了一只身着虎皮裙精神抖擞的孙行者,又画了一个劈山救母、有两道很显眼的粗眉毛的小沉香,芽芽和龙生很是喜欢,新买的面具都不爱要了。 威尼斯画家对于这种明显异于西方的中国风面具非常感兴趣,奉九干脆又画了一只工笔翠鸟,大方地送给了他。 画家震惊于奉九娴熟的笔法和灵动的笔触,立刻起身郑重致谢,奉九洒脱地一拱手,学中国爷们儿还礼。 等刚画好的面具彻底干到不沾不花还得有一会儿,于是他们又坐到了一旁的露天咖啡馆里。 前面就是万神殿门前的两个喷泉——只要有喷泉,就不缺往里扔硬币的人。 虽然这儿的喷泉不像罗马那个三岔路喷泉那么有名,但还是有人在背对着喷泉许愿,然后扔硬币。 芽芽和龙生脖子后面各背着一顶草帽:奉九可受不了威尼斯这绝对不逊于闻名于世的托斯卡纳的艳阳了,生怕把孩子们再晒出个紫外线过敏什么的,所以早早就给一人买了一顶淡黄色草帽戴着,只不过他们时不时嫌热,只要太阳不那么照眼睛,就把草帽推下去垂在背上,黑色的宽草帽带松松地围着他们的脖子。 宁铮和奉九勉为其难地喝着咖啡,欣慰地看两个孩子在火红的夕阳里与水、与蓝天上盘旋的鸽群和广场上其他小孩子一起嬉戏。 奉九看着芽芽和龙生喃喃自语,背对着喷泉,各扔了一枚五里拉的硬币在泉水里,又像模像样地双手交握,对视一眼,一起用中文大声喊着:“我们一定要再回来!”,两个人许完愿,咧着小嘴,相视而笑。 一刹那,奉九觉得他们的芽芽和龙生长大了,成长为一对俊秀的少女和少年,她有预感,他们一定会实现他们童稚的誓言。 待乘船到了米兰,他们再一次跟孩子们请假,去了斯卡拉大剧院听意大利歌剧。 奉九和宁铮在国内当然也听过歌剧,但都是从欧美留学主修声乐的中国人演出的。 既然有机会来到了米兰,他们决定还是去听听正宗的意大利歌剧,尤其米兰,正是意大利歌剧的发源地。 他们坐在三楼的包厢里,顶层是普通观众座位,坐着的,却是具有高度鉴赏力的歌剧迷,一旦歌唱家们失误,那喝倒彩的本事,也是最有名气的。 今晚演出的是吉利,一位四十多岁的男高音歌唱家,剧目是《梅菲斯托勒菲斯的浮士德》,音乐总监是德萨巴塔,指挥则是享誉世界的托斯卡尼尼。 因为这近几年难得一见的强大演出阵容,所以偌大的剧院上上下下坐得满满当当,可以说整个欧洲的歌剧爱好者都倾巢而出,一睹这强强联手的精彩表演。 剧情跌宕起伏,吉利把重返青春的浮士德玩世不恭、洋洋自得、厚颜无耻的角色诠释得丰满立体,嗓音甜润坚实,转音漂亮华美,充满了色彩的变化。 当唱到恨不得人人都会唱的咏叹调——《纯洁的小屋,向你致敬》时,宁铮忽然觉得奉九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什么反应了,不像十几分钟前,还时不时举起手里的双筒望远镜,细细揣摩角色表情了,他扭头一看,果不其然,小觉包儿奉九又睡着了…… 这出歌剧当然很精彩,不过委实太过冗长了些,奉九天天跟俩精力充沛的孩子混在一起指导学习、陪着玩闹,难免体力不济,她的眼皮越来越沉,直到…… 宁铮其实刚刚一直在发呆:他对于意大利歌剧、芭蕾这种纯欧洲的艺术不大欣赏得来——在他听来,比梅先生的京剧差远了。 不过太太想来,他自然作陪。 从小打底儿的良好家教,让奉九即使睡着了,倒还是能保持着板正的坐姿,只不过后背轻靠着椅背,从表面看,还以为她在闭目欣赏优美嘹亮的歌声……这也是一种本事啊。 宁铮赞叹一声,又低低笑了一下——他们的包厢里,是一张双人巴洛克风格的华丽米白色长沙发,宁铮干脆把太太慢慢放倒,让她躺在自己腿上,并贴心地拉上了少半边包厢前面的猩红色丝绒帘子。 奉九是被如暴风雨一般的掌声惊醒的,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椅子上了。 她赶紧起身坐直,跟着一起鼓掌,还显得非常热情。宁铮看着她毫无阻滞的动作,笑着凑过去在她耳边恶作剧地说:“你刚刚还打上小呼噜了。” 奉九大惊失色,啊?!这还得了?自己才多大就开始打呼噜?再说了,在这地方看歌剧能睡着还打呼噜,这不是丢脸丢到了国外么? 宁铮哈哈一笑,赶紧辟谣,“没有没有,我胡说的。” 奉九:“……” 等到第二天早上,比龙生还早下楼打算用早餐的芽芽看到父亲不知怎的,雪白衬衫领口露出来的修长脖颈上红了一块,一看就是牙印。芽芽仔细观察 了一下那细小的半圈儿痕迹,觉得跟母亲一口雪白的贝壳牙齿对得上,于是开口问:“妈妈为什么咬爸爸?” 奉九本就懊恼于昨天咬得不是地方,闻言一呆,宁铮哈哈一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爹胡说八道,所以被你娘给收拾了,你看她多厉害,芽芽可得躲着点儿。” 芽芽很是赞同地点头:妈妈厉害,这是毋庸置疑的。 奉九觉得自己的慈母形象都被这个时不时在闺女面前毁谤自己、搞不正当竞争的破爸爸给败光了,她微笑着拉过宁铮,背对着芽芽,暗暗拧着一点点他上臂内侧的软肉,一边咬着牙笑着说:“不拆我台能死不?啊能死不?” “能疯。”宁铮大言不惭,他眼睛里发着光,一边拉下奉九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一边微笑着注视着她。 芽芽虽然不懂什么叫赏心悦目,但就是觉得,整天腻腻歪歪的父母看起来,比圣马可广场商店里卖的意大利新郎新娘的图片还好看。 奉九到底还是拿出一条自己的浅蓝色没有图案的软绸颈巾给宁铮系上了,遮遮羞,姑且看成是沾染了意大利的花花公子穿衣风格吧。毕竟这牙印儿连芽芽这样的小东西都看得出来,再不遮掩一下,还不得被下属们笑死。 临行前,他们收到了一个惊喜:打响了抗日战争第一枪的黑龙江省省长马占山将军在诈降又二次起兵失败后,度过了黑河,在苏联呆了半年有余,又辗转来到了欧洲避难。苏联对于他们的态度是模棱两可,毕竟,苏联刚刚建国,自己的内部事务还没有理顺,所以并不想直接介入中日战争从而被迫选边站。 宁铮非常欣喜,赶紧相约在罗马会面,于是他马不停蹄地回去了罗马,而奉九带着孩子们暂时留在了威尼斯。 马将军也是惊喜异常,没想到能跟自己的司令在异国他乡见上一面,而且他还顺便带来了刘长春。 他们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奉九觉得宁铮回来后精神为之一振。 自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失利后,刘长春辗转到了意大利,生病花光了盘缠,不得不流浪此地,有家不能回。宁铮很高兴再次见到自己的得意门生,勉励他不要因一点挫折而沉沦,还是应该坚持下去,奋起直追,又给了他一大笔旅费。刘长春眼含泪花,这可能是自奥运会后,唯一一个还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大人物了。 校长就是校长,不管何时,没有抱怨,从不势利,总是坚定地站在自己一边。 第98章 东方快车 宁铮回来后,与奉九他们汇合,下一站打算去法国,他们乘坐的是著名的“辛普伦——东方快车”号,这也是当前世界上最豪华的跨越欧亚的列车之一,目的地巴黎,他们一行人会在车上度过两天两夜,这也是奉九指名要体会一下的。 辛普伦是一条单线准轨铁路山岭隧道的名字,从瑞士的布瑞格起,穿越阿尔卑斯山,直至意大利的乔阿索边境,横贯大半个欧洲。 她在国内时早已久闻这趟列车的大名,这个线路已经开通了几十年,在列车上曾发生过很多传奇事件,比如一战停战协议就是在二四一九号车厢签署的,所以奉九一直心向往之;原本想着还不知得多少年才能有机会来欧洲亲身体验,没想到世事难料…… 等到第二年年初,侦探小说泰斗——英国的阿加莎?克里斯蒂首次出版了她著名的小说《东方快车谋杀案》后,奉九也买了一本,一边忍着新书特有的油墨气味儿细细地读,一边随着情节的推进,不时回想对照着初初乘坐这趟列车的情形,甚至免不了时有错觉,以为自己还身在那辆豪华的列车上呢。 普蓝色铁皮火车的车厢、菜单和毛巾浴巾等物品上,到处都有绣着 ”VENICE SIMPLON -OREENT EXPRESS”商标的醒目的黄色字样。 他们定了两间头等车厢,里面有宽敞舒适的豪华客厅,铺着厚实的勃良艮酒红色丝质床单和鹅绒被的双人床,及带浴室的独立更衣间;一晚上的费用接近二百美元。 其他随从人员则在二等车厢,区别就是地方小,另外白天的单人长沙发在夜晚会经由列车员一顿操作后变为上下铺的单人床。 宁铮脱下外衣,一侧头,看到床头上方有一个形状特别的挂钩,“这是什么?” 龙生个子已经不矮,踮脚勉强能够到,伸手摸了摸;芽芽学着也踮了脚,可还是太矮;她立刻转过头,哼唧唧地望着龙生;龙生笑眯眯地就等着妹妹求他呢,马上抱起她让她凑近了看,芽芽还是不知道。 龙生又仔细辨认了一下,“干爹,我觉着,是给人挂怀表用的。” 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只正圆形的敞开式小怀表,可以用特制的扣眼固定在他的小西装外套上:这是吉松龄在他三岁时特意为他定制的铜质小怀表,一打开,下表盖儿里藏着一幅母子俩生日前特意去照相馆摄的小照,手工上了色;他把表链子往挂钩上一挂,特别合适。 宁铮一直戴手表,就没有过怀表,看了一挑眉,觉得靠谱。 奉九特意询问了跟着他们过来的豪华车厢专属的法国管家。管家听了奉九的话,立刻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叽叽咕咕讲解了一顿,奉九点点头,说龙生猜得对。 宁铮对于龙生敏锐的洞察力很惊讶,赞赏地拍了拍他的小肩膀。 上车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他们安顿下来后,就去餐车用餐。餐车离得不远,四壁都装饰着红木壁板,烫印着极具翡冷翠古典韵味的大片丛生风铃草花,镶嵌着长条形的半透明琉璃镶板,有的还刻蚀着“酒神”巴斯克和环绕成群的美貌侍女的图画,充满了十八世纪洛可可典雅精致的气韵。 每一张桌子都铺着雪白的桌布,挨窗立着一盏橘粉色郁金香型台灯,这也是所有东方快车后来流传于世的传统象征;临窗垂着红棕色丝绒短帘,水晶窄口花瓶里插着一支黄蕊奶白马蹄莲,清雅沁人,挨着过道的桌沿上放着一个银冰桶,里面斜躺着一支细长的香槟酒瓶。 来用餐的贵妇人们都换上了前露后露的晚礼服,新式布料丝丝粼粼的,戴着夸张的闪亮头饰,每个人都很盛大。 奉九与她们擦肩而过,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这些穿着最时兴晚礼服的欧洲贵妇们——这几年,露出大片后背的女士礼服是越来越流行了。不过如果近距离观察就会发现,白种人皮肤上的缺点因此而暴露无遗:看似雪白的后背上毛孔粗大,还有厚厚的金色体毛,和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大片棕色斑点,不过在她们的观念里,好像并不以此为丑。 两个孩子在前面走,宁铮一直留意着他们别被撞到,这时刚好把眼神转到太太身上,一见奉九的神色,一时间会错了意,一把握紧她的腰,低声说:“你可不许穿成这样!”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太太,确保她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奉九穿着一件高领银灰色上肩长袖高腰裙,没有什么蕾丝之类的,简单地盘着头,几点猩红色的小朵玫瑰点缀其间,胸前垂着层层叠叠长长短短的珍珠项链,只露出一张脸,颗颗莹润剔透的圆珠甚至映得出她娇媚的脸庞,宁铮满意地点点头,“穿这样最合适。” 奉九没好气儿地一扭身子;宁铮自然也看到了这些白种女人身上浓厚的毛发,不免回味起昨夜他的双唇还在自己太太柔滑细腻的背上肆意地游走过…… 奉九同时注意到迎面几位衣冠楚楚的绅士一看到宁铮,眼睛倏然瞪得老大:看来关心时事的消息灵通人士已经猜出了他们是谁。 有的人回身就想趁机接近他们,但夫妻俩已被吉亚诺夫妇拉着参加过意大利国内几场重要的社交聚会了,此时并没有与其他人结交的意思,所以几位秘书和侍卫已很是机警地隔开了这些人;一家人径直走到餐车最尽头的座位坐了下来。 龙生和芽芽跟连体婴似的在包着红丝绒的真皮扶手椅上并排坐下,对印着辛普伦标志的欧式银餐具很是好奇,挨样仔细看着,小声嘀咕着,好像是在跟北平偶尔坐席时用到的那些纯中式餐具比较不同,一会儿还咭咭笑出声来。 身着地中海蓝制服的白头发列车长特意过来问候他们一家,并介绍说主厨是个专门做法国菜的普罗旺斯人,本趟列车的早午餐都是法式龙虾餐,特别受欢迎,希望他们能好好享受这一趟旅行。 奉九一听,心里瘪了瘪嘴:她还是地道的中国胃,不管西餐有多好吃,一天下来,她就会怀念那些可以温和滋润空了一夜的身体的各色粥食——中式早餐和气血,养脾胃,吃完人是极舒坦的。 宁铮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一搂她的肩,“再忍忍,到了巴黎,我们就找点米来做粥吃。”奉九“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又不是真的不能吃西式早餐,只不过偶尔矫情一下罢了。 奉九一边用着晚餐,一边快速地扫了一眼餐车里这些时不时直直望过来或回过头来窥伺他们的形形色色的西洋乘客,淘气地问:“你猜,这里面有多少人是间谍?” 的确,“东方快车”有个“雅号”——“间谍列车”,一战期间,这趟列车也不知承载了多少往来穿梭于欧洲各国的间谍,当然也包括更加神秘高超、多头捞好处的多面间谍,他们手段繁多,隐藏起军事政治机密花样翻新:一个名叫鲍威尔的英国间谍,曾冒充昆虫学家到巴尔干地区采集标本,他画的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有关蝴蝶翅膀形状和颜色的草图,暗藏的则是达尔马提亚海岸的防御工事编码,从而为英国海军提供了巨大的帮助。 日本特高课的苍蝇们没跟着上来,毕竟这趟火车乘客太少,而他们的东亚音容明显,很容易暴露。 宁铮捏了她的腿一下,低声回应,“那你看哪些是高级交际花、巨骗、贵族、国王和走私犯呢?”夫妻俩一边用餐一边谈笑,两个孩子则自有他们的乐趣。用过了晚餐,他们在其他故意拖着不走的乘客的热情目送下,陪着孩子们回到了车厢,带着他们在客厅的茶几上拼了会儿一张不大的罗马喷泉的拼图;到了晚上九点钟,孩子们该上床睡觉了。 他们怕俩孩子们头一次在这里睡觉不习惯,于是说好了,宁铮带着龙生睡一间,奉九带着芽芽睡另一间;谁知到了夜里,宁铮一看龙生睡得挺好,心里就算盘开了,虽然明知道奉九就睡在隔壁,也感觉甚是想念,干脆悄儿眯地出去,用“神技”开了隔壁车厢门,动作迅捷地把睡得沉沉的胖芽芽抱过去放在龙生旁边,再锁好门,自己则美滋滋地躺到了奉九身边。 辗转反侧半宿的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把一身馨香的奉九抱进怀里睡了,惹得迷迷糊糊醒来的奉九低声骂他不知道心疼孩子。 宁铮理直气壮地哼哼道:“还要怎么心疼啊?我从小都没人抱没人疼呢,可怜不?你快点抱抱我……”说着就揉身上来,夫妻俩笑着腻在一起。 奉九听着火车车轮在轨道上发出有规律的“哐啷哐啷”声,还有司机偶尔拉动汽笛发出的时长时短的悠长笛声,在欧洲大陆宁静的夜色中,在绵延不绝的阿尔卑斯山脉间回响,一切都显得是那样安宁静谧,让人放下一切心防。 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样的日子,如果就这么过下去,是不是……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像夏日的晴天雨,刚落到地上,倏忽间就蒸腾不见了,她又往宁铮怀里拱了拱,轻声说:“……这床垫真舒服。” 宁铮从刚刚就一直看着她,借着床脚橘黄色微弱的地灯,看出她有话说,就一直耐心地等着她,没想到,却等来这么一句。 不过两人之间早已有的默契,让他怎会不知道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他仰起她的鹅蛋脸,目光灼灼地在她的脸上逡巡,“卿卿,我向你保证,只要从小日本手里夺回东北,把他们赶出中国,我就卸甲归田,从此后,天天陪着你,和孩子们,悠闲度日。” 奉九先是闭着眼睛憧憬了一下,那可太好了吧,可是—— “……会有那么一天么?”她没信心地问。现阶段看,太难了。 “当然,必须有。”宁铮寻到了她的唇瓣,含进嘴里,细细地描摹着,最后轻轻一吮。 “嗯,我信你。”此时夫妻俩早顾不上隔壁的俩孩子了,又轻声絮语乐良久,到底还是相拥着坠入梦乡。 直到第二天一早传来阵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夫妻俩被气急败坏的芽芽给吵醒了。 “叛变了,我娘叛变了。” 小小的芽芽一头冲了进来,跟母亲酷似的微卷的齐肩长发披散在肩头,两个圆溜溜的小鼻孔喷着气儿,学着姥爷偶尔发怒时的样子叉着腰,在床前厚厚的波斯地毯上赤着脚儿来回地走着,一会又改为双臂抱胸,那架势还真有点唬人。 床上父母都睡眼朦胧地看着她,在紧跟着芽芽进来的龙生看来,倒有点可怜巴巴的。 不过龙生倒是挺高兴的,其实昨儿半夜干爹一起身他就醒了,只是不出声,静静地看着干爹到底要干嘛;没想到干爹出去转一圈儿倒是把妹妹给送过来了:干爹换妹妹,这好事儿谁不乐意,所以他也是轻轻亲了亲妹妹一如既往的胖脸蛋儿,这才头挨着头,心满意足睡过去的。 本来芽芽一醒来就能看到哥哥的脸也是高兴的,可随即想起不对啊,她昨晚又不是跟哥哥睡的,那就是娘又被爹爹给抢走了,哼说话不算数,爹娘也不像话。 奉九和宁铮哄了好一会儿,这才让小丫头破涕为笑,又甜腻腻地叫上了“爸爸,妈妈”,而不是人一急眼就会冒出来的家乡话。 宁铮兴致来了,一跃而起,要给龙生芽芽表演俯卧撑。 龙生认真地给干爹数着,等到他数到一百时,已经是满脸惊讶了。 奉九在一旁看着,连连说差不多行了吧,别再显摆过度,小心老腰。 宁铮不怀好意地冲她一笑:他腰好不好,她不是最知道?昨天夜里不是还检查过了么。 奉九看着他的笑就气儿不打一处来,干脆把龙生拉到浴室洗漱,宁铮还不忘在后面喊着,说龙生你爹才叫厉害呢,一次能做到一百五。 龙生笑了,亲爹干爹都挺能耐……这么一说,倒好像有点想父母亲和姥姥姥爷他们了。 吃过了早餐,龙生留在座位上看风景,爸爸妈妈还在看报纸顺便聊天,芽芽自己在已经无人的餐车过道上跑来跑去,随即被他们所在的第一餐车门口一面竖着的大镜子吸引了注意力——她好像第一次发现了镜子的妙用:吐吐舌头,扒着眼角和嘴角露出红色的眼睑和口腔,无声地咧嘴哈哈笑,又立马虎起脸;镜子里的小人儿忠实地照做,芽芽觉得自己变脸得很本事,于是被自己逗得咯咯笑,很是能自得其乐。 忽然飘来“嗤嗤”的笑声,芽芽扭脖子看了看,发现一个满头怒张白发的老爷爷,正在车厢不远处看着她,脸上长了两撇奇怪的胖大的白胡子,一边一撮,别提多对称了。 很显然是被她刚才的样子逗乐了。 芽芽看着他,老头儿眨眨眼,把车窗“哗啦”一声往上一提,一股清新的晨风吹了进来。 他把两撇原本朝下的胡子熟练地一拨,尖儿朝上,接着从身上穿的白色晨礼服的里兜掏出一个银色方形小锡壶,扭开盖儿迅速地往嘴里倒了一口,又一口,从瓶口散发出来一股浓烈的酒气,芽芽跟着耸了耸小鼻子,老头儿咂嘴儿美美地品了品,这才恋恋不舍地拧上盖子揣回怀里。 接着拿过每张餐桌上都有的造型流畅优美的透明玻璃矿泉水瓶子,拧开喝了两口,“咯咯噜噜”仰着脖儿把水含在嘴里漱漱口,又“咕咚”一声咽下去。 然后,把两撇朝上的小胡子利落地往下一抚,恢复了原状,又冲着芽芽舌头碰牙响亮地“嗒”了一声,很明显是让她替他保密。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芽芽眼睛瞪得都快比车厢壁板上嵌着的壁灯里的灯泡大了。 紧接着一位高胖的红衣红发老奶奶出现了,满头火红色的小卷儿跟着她脸上的胖肉一起愤怒地哆嗦着,她大声嚷嚷着芽芽听不懂的语言,好像是在抱怨老爷爷一大早就破戒喝酒:芽芽觉着像是妈妈说的“鹅语”,要不就是“发语”,老爷爷好脾气地敷衍着她,从兜里掏出一串玫瑰念珠,没什么诚意地亲了一下上面的十字架,又亲了亲老太太鬓边发光的钻饰,还不忘顽皮地冲芽芽唊唊眼,这才连哄带劝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两人一起消失不见了。 芽芽觉得自己的确是大孩子了,居然还能知道别人的秘密。这事儿不小,她觉得自己小小的心脏盛不下这么大的秘密,所以她赶忙找餐车另一头的来来哥去了。 父母已经不在,只有龙生在这等着她。等她团握着小手,揪着小嘴儿,把事儿一说,一向清冷的龙生扑哧儿一声笑了,已经看出未来个头肯定相当可观的小小少年弯腰捏捏芽芽的小胖脸儿,一口地道的奉天话笑话着她:“你呀,就没你不知道的事儿,道儿了去了,你个小欠儿灯。” 这好像不是夸自己呢,芽芽抿抿嘴儿,狐疑地瞪着哥哥。 忽然芽芽的眼角闪过一道金光,她赶忙张望,发现一颗金色的小脑袋在不远处冒了出来,一双清澈的灰眼睛正在离着他们两排的桌子后窥伺,不一会儿又低了头,不知在干什么。 芽芽矮着身子溜过去,只见一个像天使一样的金发小男孩正握着一枝铅笔,在一个皮质的素描簿上勾勾画画,他猛一抬头,立刻与芽芽的大黑眼睛对上了,芽芽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被吸进了一个灰色的漩涡。 大概是没怎么见过东方娃娃,小男孩直勾勾地望着芽芽,他穿着一件与眼睛颜色相配的银灰色格纹猎装上衣,底下是橄榄黑的齐膝灯芯绒短裤,下面是中统黑袜和系带黑皮鞋,露着一截小腿。 刚刚离开两个孩子,走到车厢连接处一起欣赏窗外欧洲夏日日景致的奉九和宁铮亲亲热热地回来,正好看到,对视一眼后,都觉得儿童期的丘比特应该就是长这个样儿。 奉九还没开口,芽芽先大声地用英语问上了:“你是谁,请问?” “我是塞西尔?蓝蒲生。”小男孩略带腼腆地回答。 “我叫杰玛?宁。”芽芽很是正式地伸出手来,与小男孩握了握手,一边觉得这西洋人真是别扭,非得把姓氏颠倒了说。 接着还不忘了自己的来来哥,“他是塞西尔?吉”,忽又一拍手,“也叫塞西尔。”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两个人。 龙生没吭声,虽然他对这个小男孩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但也不能失了体面,马上走上前去跟这个塞西尔握了握手。 宁铮搂着奉九,两人相视而笑:小丫头可算用上渐渐学来的这一套现代礼仪了,三个小家伙还挺煞有介事的。 Gemma 这个名字,是奉九到了意大利才想起来给芽芽取的,在意大利语里,是“宝石”的意思;而在英语里,就是“芽儿”的意思,跟芽芽这个中文小名倒是配得刚刚好;龙生叫塞西尔,Cecil,也是奉九给取的,纯粹是因为发音好听。 这回倒是巧了,才在欧洲多长时间,就遇上了一个塞西尔。 芽芽又问上了:“你多大了?” 小男孩这次积极回说自己五岁了,比芽芽大了一岁,比六岁的龙生小,于是芽芽很上道地立刻管他叫“小塞西尔”,而管龙生叫上了“大塞西尔”。 一听完,两个男孩的表情各不相同,一愁一喜:大概男孩子都希望自己各方面都是“大”,大哥、大个儿、大嗓门、大力士……总之“大”才是好的。 不过刚刚这个欧洲男孩特别的姓氏倒是引起了宁铮的注意:宁铮在北平曾有一位知心好友,忘年交,就是当年的英国驻北平公使——蓝蒲生爵士。 他刚要上前一步问个究竟,正好发现儿子不见的小男孩的母亲从他们用餐的第二节餐车急急赶了过来:这是一位高挑的金发女士,娴静优雅,墨绿色丝绸长裙上一朵鸽血红宝石罂粟花胸针非常打眼。 她乍见了宁铮一家不免一愣,宁铮微笑着与之攀谈,果然,真的是蓝蒲生爵士的二儿媳,刚带着儿子从土耳其游览归来:她的丈夫在英国照顾已瘫痪在床的父亲,顺道打理家族产业,所以此次没有陪同她们母子二人去土耳其。 这几年忙得焦头烂额的宁铮这才得知蓝蒲生爵士的近况,甚为惋惜,随之表示到了英国,一定前去拜访。 小塞西尔这就与芽芽玩到了一起。芽芽的英语口语很纯熟,与五岁英国孩子的水平相当,所以与他交流起来毫无隔阂。 两个人互相交换着各种玩具及玩法儿,这就够有的忙了,比如现在两人正头碰头玩着鲁班锁,这个看似简单、实则奥妙无穷的神奇的中国传统玩具吸引了小塞西尔的全部注意力,芽芽也觉得这个母亲刚刚从自己的包厢拿过来的已经玩腻了的玩具,忽然间焕发了新的吸引力。 他们玩得倒是不亦乐乎,难免忽略了“旧人”。 到了后来,连正与小塞西尔母亲闲聊的宁铮和奉九都发现了,龙生可是变得沉默了。 奉九抱歉了一声,过去抱了抱龙生,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九连环,然后把他往芽芽和塞西尔那里带。 龙生玩儿这些益智玩具也是高手,他也憋了一口气,存心在塞西尔面前展示,果然让这个英国小男孩儿惊讶又佩服。 由是三个孩子玩儿得很投缘,接着又约了一起午餐。三个孩子坐一桌,宁铮夫妇和塞西尔母亲坐一桌,忽然听到小塞西尔跟芽芽说:“洁玛,你怎么刚喝了热汤,又吃冰淇淋?我妈妈说这样会闹肚子的。” 小塞西尔也是养得很娇贵,他一看到对面的芽芽一口热汤一口冰淇淋的,不免替新朋友的健康担心上了。 芽芽一听,勉强放下汤匙,咚地跳到了地板上,左摇摇右晃晃的;小塞西尔纳闷,“你在做什么?” “把我自己摇匀啊。”芽芽得意地说:“这下儿就不会一会儿冷一热了呀。” 童趣的稚语让众人无不绝倒。 小塞西尔的母亲放声大笑,这个老公公中国旧交的小女儿实在太可爱了。 奉九哭笑不得,赶紧起身过来告诉芽芽,刚吃了饭,可不能这么使劲儿扭身子,容易扭到肠子呢;再说了小塞西尔说得没错,这么吃肠胃不舒服不说,牙齿也受不了。 芽芽听了点点头,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怕牙疼,去年她因为不好好刷牙有了虫牙,可是遭了好大的罪。 芽芽小屁股一扭又坐上了椅子,细致板牙地用起了冰淇淋,也不掺着来了。 用过了午餐,他们仨又玩起了塞西尔母亲特意拿过来的桥牌:三个孩子碰巧都没打过,对她介绍的规则也是一知半解,但什么也不耽误,他们早就忙不迭地就开战了,你出一个 J,我敢出个 3 灭了你;你出两个 5,那我出三个 5 就算赢…… 牌打得一塌糊涂,偏偏神情都是相当严肃认真,小把戏个个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一本正经地胡做非为,真是要笑死人。 车行速度不慢,很快到了瑞士的洛桑,塞西尔娘俩与宁铮一家热情道别,连同仆人一起下了车——他们还要再换车去罗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而距离布加勒斯特一百多公里,位于多瑙河地区巴空尼山东南麓的巴拉顿湖区疗养院,住着塞西尔身体孱弱的外祖母,他们此行正是要去看望她。 宁铮望着正光着雪白袜底儿跪在临窗的餐车沙发上,恋恋不舍地与新朋友挥手道别的芽芽,旁边的龙生微微嘟着嘴巴皱着眉头看着她,而车下一身清贵逼人的小塞西尔也是一步一回头,右手里刚从头顶抓下来的猎人帽一挥一挥的,不免装着感慨万千道:“唉,这小丫头,喜新厌旧之做派,颇有乃母之风啊。” 奉九正咧着嘴旁观三个小不点的官司,莫名其妙就被点了名,不禁眼神不善地瞟着他,“哎哎,你说谁呢?居然敢信口开河?信不信回去我就休了你?” 不就是刚刚遇到一个长相极其英俊的中年德国男人,因着其翩翩风度实在罕见,奉九不免心里遐想了一下:她的丈夫若是到了这个年纪,是不是也会这么吸引人呢? 还没等跟他交流一下想法,宁铮就不乐意上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都冷嘲热讽了好几次了。 ……宁铮还真信能太太休了他。 刚刚那个高大强壮表面严谨端方的典型日耳曼长相的中年男人,那放在自家太太身上的眼光是不是太炽热了些:这次欧洲溜达了不过两个来月,他算是看出来了,太太的行情,不管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一律看好。 尤其是意大利,他都快呆不下去了,意大利男人本就天生多情,要不是自己眼睛里经常冒出点凶光,再加上后面总跟着的侍卫,那些黑头发黑眼睛的热情意大利男人的口哨,都能吹上一整天;再看看那夸张的表情,那摇动不休表示倾慕的手,那躬鞠的,那头顶小帽子甩的,那飞吻飞的,简直让人闹眼睛。 第99章 我思故我在 火车继续以每小时三十英里的速度前行,快到维也纳时,忽然白头发的列车长过来传话,说柏林有人等着要见他们一家,宁铮和幕僚们商量了一下,回来通知奉九,他们得改变旅行计划,多加一站,到柏林见一见当前德国的实权人物。 奉九很喜欢东方快车,这还没坐够呢,不免流露出些微的留恋之意,宁铮察觉到了,轻声在她耳边说,这还不简单,等德国的事儿了了,我们再来坐啊;只要在欧洲,想坐多少回就坐多少回,奉九笑了。果然,这次欧洲之行,她又坐了不知多少次的东方快车。 很快他们从维也纳下车,换乘普通列车,到达柏林。此时,德国的二号人物、纳粹秘密警察“盖世太保”缔造者、国会议长赫尔曼·威廉·戈林已率众守候在火车站,纳粹党卫军头目希姆莱也赫然在列。 一见到宁铮,大块头的戈林立刻冲上来与他来了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活似他们结交已久,而实际上,两人也不过是头一次见面而已。 相比之下,看起来苍白矮小、戴着眼镜、穿着一身党卫军夏季白色制服的希姆莱就内敛得多,这位著名的素食主义者、动物保护主义者很有眼色地上前来先跟奉九问好,接着按照传统礼仪轻吻了吻奉九的手背。 奉九知道,在西方的外交家培训课程里,有一项就是吻女士的手背,结业考时会发给每个外交官一块木板,如果木板被吻得很湿,就会被判为不及格。 奉九心里很是庆幸预料到了这一点——在国内,西方人顾忌着中国保守的传统,对着女士极少行吻手礼,一般就是握手罢了;在意大利接连被齐亚诺和墨索里尼吻了手背后,她已经预料到了在其他国家可能会遭遇到的事情,所以早早地在包厢里戴好了浅紫色丝织长手套,与她紫罗兰色的连衣裙很是相配,弄得芽芽还直追问妈妈为什么忽然戴起了手套。 奉九总不能说是嫌脏——一提到这个,奉九就觉得她有话讲:能不能把中国的作揖问好方式介绍到全世界,而不是用西方式的握手、甚至贴面吻手背呢?作揖多文明,多卫生啊。 宁铮是那个年代国人中少有的高个头和健壮体魄,但在更加身高体胖像头大灰熊一样的戈林面前,被对比得就像个小男孩——奉九保守估计戈林体重应该接近一百二十公斤——惊得宁铮身后小小的芽芽直卡巴眼。 龙生看着一受惊就爱做这个小动作的妹妹,偷偷笑了笑,不知怎的也把她的小手拿到唇边吻了一下,攥得更紧了。 人一胖,就容易显得蠢,但眼前这位,任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戈林曾在一战中击落二十二架敌机,因此获颁德国最高级别军事勋章——“大铁十字勋章”,是当之无愧的 Ace 级飞行员;击落八十架敌机的“红男爵”——曼弗雷德·冯·里希特霍芬也不过是他的属下。 年轻时的戈林身材修长,容貌俊美,要不是战后加入纳粹党从而参与了发生在民国十二年的“啤酒馆政变”,中枪后一直靠打吗啡来减缓肉体上的痛苦导致药物上瘾,这位原本以俊帅闻名于世的模范军人也不至于变得如此臃肿不堪。 戈林的热情是有缘由的——作为极有可能成为德国下一任元首的人,他很明白来自中国的这位东北军首领虽然目前处于下野状态,但在不远的将来极有可能起复,这样一位重要人物,很值得自己费心交往。 他们一起去了戈林的办公室,并在晚上一起用了晚餐。 宁铮此行没有见到德国元首——希特勒,据说是回自己的家乡——位于劳瑙的乡间别墅度假去了。这也是这次宁铮的欧洲之旅唯一一个没有见到的国家元首,但希特勒通过戈林转达了他的歉意和问候。 攀谈良久后,戈林邀请宁铮一家第二天去他的乡间别墅游玩。戈林早就打听明了宁铮唯一女儿的年纪,所以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的女儿比芽芽大了两岁,又一个叫埃达的;他知道宁铮六岁的干儿子龙生也来了,于是又向相熟的德累斯顿步兵学院教官隆美尔借了他家五岁的曼弗雷德出来作陪。 埃达是个金色卷发的小美人,长相颇有点像好莱坞的秀兰邓波儿,就是嘴巴大了点,五官细看更是跟她的父亲非常相似;曼弗雷德年纪虽小,但很是英俊,可以预见长大后必然是标准的日耳曼美男子,也是纳粹党卫军最爱招收的那种模样:金发碧眼,健壮白皙,军事和人文素质一流;当然,对元首的盲目忠诚才是最被看重的。 四个孩子一见面,很快就熟悉起来,也是巧了,他们都是各自父母唯一的孩子,也都会说英语法语,而芽芽和龙生也因此又开始学习德语,所以沟通上不用大人帮忙,没有问题。曼弗雷德指着自己头上一块还有些新鲜的伤疤说:“你们的爸爸怕妈妈么?这是一个月前爸爸非要我去军事学院学骑马掉下后摔的,他偷偷塞给我一块钱,让我骗妈妈,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滚楼梯磕破的。” 几个孩子一听,都开始争先恐后地汇报自己家里爸爸怕妈妈的各种情况,一时间场面热闹非凡。 后面跟着的奉九听了,肚子里笑得要死,多年后她再想起这一段,不禁都要感叹着,二战中大名鼎鼎的“沙漠之狐”,未来的隆美尔元帅在夫人面前还有这么气怯的一面;想想也知道,五岁的曼弗雷德才多大,腿这么短,脚都够不到马镫,只怕只能把双脚塞进皮带里吧?坐得不稳当,马再不老实,摔下来可不就是必然的事儿。 著名的女演员、人到中年的戈林夫人艾米看奉九觉得有趣,又主动告诉奉九,说隆美尔少校也曾逼着夫人学游泳,结果船翻了,夫人差点就此香消玉殒。奉九闻之咂舌,虽说隆美尔现阶段职务不高,但据宁铮说也是个人尽称颂的战术天才,怎么到了生活中处理起一桩桩一件件的日常小事,却是连最简单的后果也预测不到呢? 此时戈林已与宁铮谈上了政事——纳粹德国与中国关系一直不错,因为亟需从中国进口大量用于制造穿甲弹等武器的稀有金属钨砂矿。 宁铮对于戈林领导的政府很感兴趣,戈林也洋洋得意地介绍起了自己的执政经验,此时的纳粹还没有露出反犹太反人类的真面目,整个国家看起来蒸蒸日上,自然让来自千疮百孔的祖国的宁铮艳羡非常。 但戈林的主要政绩是刚刚创建了秘密警察部队——盖世太保,将警察纳粹化,并借着“国会纵火案”逮捕了大量共产党员。宁铮听着极耳熟,这一套,跟江先生乐此不疲打击异己玩弄权术很有旗鼓相当之意,不免觉得有些乏味。与戈林胖大的体格相比,他的心思缜密到连女人都相形见绌,立刻揣摩着中国客人的心思,换向了生产建设方面的话题。 与此同时,太太们则带着孩子们在戈林的私人官邸好好地玩了一下午,戈林夫人也很骄傲于有机会给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展现他们奢靡的生活——戈林给中年好不容易得来的独生爱女埃达,修建了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著名的 “无忧宫”的复制品,连希特勒都对这位小姑娘宠爱有加,经常在开会时任由小姑娘在会议桌上到处爬;每年一到她的生日,从德国各地都会涌来各式各样珍贵罕见的礼物,这位德国的埃达,比意大利的埃达过得可奢华多了;所以她在新闻界有个饱含讽刺的称号——“纳粹公主”。 埃达自己倒是个并不骄矜的孩子,大概天性使然,在这么不恰当的家庭教育下也没长歪,她一见芽芽,就对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娃娃很是着迷,亲热地牵着她的小手,拉着她在自己的领地到处参观。 奉九这才发现,就在这座私人宅邸里,居然还隐藏着一座私人动物园,芽芽一眼看到了珍稀的白孔雀——这是她在北平万牲园都没看到过的,据说是从印度运过来的。大概知道自己的稀有,这头白孔雀极其吝啬,并不肯展开它美丽的雀屏,任凭几个孩子和一旁的工作人员千方百计连拍手带打唿哨地逗弄也无济于事。 芽芽跟着逗了半天,来了脾气,干脆用小手拉起两边的裙摆,左腿向前右腿向后地交叉着微微一蹲,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只不过,没配合着该有的浅浅颔首,反而不服气地冲着白孔雀扬了扬骄傲的小下巴。 芽芽今天恰好穿了一条上面缀满了一个个用细丝线手工结成的红樱桃的白地儿泡泡袖连衣裙,一走动起来,满身的樱桃都跟着蹦蹦跳跳;底下一双漆皮小白鞋,露着两条小胖腿,再衬着她水蜜桃一般的好肤色,显得鲜活无比,十足十的一个小樱桃果儿仙。 这可把旁边围着的一圈儿人都逗乐了;一直傲慢无礼的白孔雀像是也受不了这明晃晃的挑衅,居然破天荒地“扑啦啦”展开了它无与伦比的尾羽。蓬松松的雀屏上,缀着一颗颗的眼斑,既像一把欧洲宫廷贵妇手里的白羽扇,又像是一条撑着鲸骨架的大散摆羽毛裙,颗颗如智慧眼的斑纹幽深,在阳光下莫测地反射着七彩的光。 自从这头白孔雀去年秋天到了这里,还是头一次给面子开了屏,所以连埃达也是首次看到这样的奇景;她看得入了迷,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捧着芽芽的胖脸蛋连亲了几下。 芽芽也奇怪,虽然从不喜除了父母、龙生和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他人的亲吻,但这个刚见过一次面的埃达亲她,她就老老实实垂着眼让人家亲,好像还美滋滋的,倒让奉九暗呼意外。 埃达又领着他们去了无忧宫里她最喜欢的“中国楼”,奉九他们也很感兴趣,想看看西洋人眼中的中国风格到底是什么样儿;一看之下,这群纯粹的中国人心里都说果然不出所料,这不伦不类的金色配着绿松石色的,还有外面这许多三五成群的金色人像,到底哪里带有中国风格了?这就能叫做“中国茶楼”了? 进去后,埃达像模像样地请他们喝茶,一整套珍贵的景德镇“御制洪宪瓷”粉彩茶具倒是货真价实,看来又是哪个爱拍马屁的下属不远万里从中国进口的。 埃达看着佣人沏好了茶水,拿起小得可爱的茶壶给芽芽斟了半杯茶,接着用奶缸到了半杯奶,又放了不少方糖进去,拿小银匙搅了搅…… 奉九看着都替闺女齁得慌,西洋人这喝茶法,奉九一向觉得还不如喝咖啡算了。好在芽芽喝了几口也就不喝了,自己端起一杯双层蛋黄色和白色奶油做成的威尔芬布丁吃了起来。埃达一直笑眯眯的,做主人招待自己的小客人的感觉真好。 两个小男孩没跟着进屋,在外面绿茵茵的草地来回走着,嘀嘀咕咕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艾米喊他们进来用些餐点,人倒是好容易进来了,没一会儿就趴在地毯上比赛做起了俯卧撑,龙生很知道给半个主人的德国小男孩留面子,做到一样多时看体质有些孱弱的曼弗雷德已经有些气喘,就善解人意地喊了停,两人握手言欢;龙生又教了曼弗雷德半套形意拳拳法——龙生习武很早,师从形意拳大师佟忠义,自习拳法后,他父亲不放松,宁铮也没闲着,一直不忘检查他的进度;龙生这孩子自觉得很,根本不用督促的,所以虽然不过六岁,但已经是有模有样。 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小男孩一见到中国拳法都会眼冒星星一样,曼弗雷德简直是惊喜交集了,一脸与龙生相见恨晚的样儿,两人勾肩搭背,俨然成了多年老友。 直到日落西山,他们才回到前面戈林的宴客厅,一起用过晚餐,又礼貌地拒绝了主人家的挽留,一家回到了旅馆;临分别前,戈林告诉宁铮,说五天后会有纳粹党代会,届时在纳粹党成立地——纽伦堡会有盛大的游行仪式,戈林非常自豪地建议他们看过再走。 几个刚玩熟的孩子恋恋不舍地告别,埃达与芽芽一见如故,送了好几个自己心爱的玩具做礼物;等到后来他们在英国住下来的时候,埃达还几次会上曼弗雷德一起,坐着火车再倒轮渡地去找芽芽和龙生玩儿。 等几十年后,这位纳粹小公主终于成为一个为自己的战犯父亲辩护,极力鼓吹法西斯思想的顽固分子后,隔着宽阔的大西洋的芽芽还为此深深惋惜过,因为在曾经幼小的她的美好童年回忆里,埃达就是一位可亲的美丽小姐姐。 第二天,宁铮在戈林安排的官员的陪同下,就近参观了柏林附近的军工厂、军校,后来又去了其他的学校、工厂和农场参观,很受震撼——虽然这两个国家都奉行法西斯主义,但德国与意大利比较,还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三天后,他们一家到达了纽伦堡,而一年一度的纳粹党代会也如约召开了。几年后,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反犹太法案》也因为在此地通过而得名。 今年,至少有五十万纳粹党员云集于此。在三天的会议期间,除了代表大会,还会有阅兵仪式,集体舞,青年义务劳动日,军人竞赛日等等内容。欧洲各国甚至美国、日本、中国,都会派出代表来观摩。 宁铮就碰上了中华民国驻德大使程天放,两人也算旧识,但没什么私交,就互相淡淡地打了一个招呼。 他们正赶上阅兵仪式开始:纳粹军队军容肃整,军服可以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笔挺帅气的——不可否认,希特勒不但是最有煽动性的演说家之一,同时还是一个杰出的美学大师——他亲自监督设计的军服,由 Hugo 公司制作,涵盖了党卫军的纯黑,步兵的铅灰色,青年团的肉桂色,冲锋队的赭黄色,春夏秋冬、常服礼服应有尽有……统统配着红袖标,上面是纳粹的万字符标志,显示出一种强硬的有秩序的威权感。 据说很多年轻男孩为了得到一套漂亮的军服而参军,而这些纳粹军人,大多修长挺拔,英俊不凡。 当这样的军队出现在齐柏林阅兵场上时,阅兵场四周早已聚集了无数的德国老百姓,他们被这盛大的场景所迷惑,拼命拍手给他们鼓劲儿;军队目不斜视,迈着整齐的步伐,扛着最新式的武器,展现出了摧毁一切的可怕力量。 随后,一个蓄着奇特的牙刷胡的小个子军装男人在高台上出现了,立刻,全场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于是宁铮和奉九终于有机会远距离地见到了前些天未曾见到过的德国国家元首。 随着他铿锵有力、极具煽动性的演讲,下面群众的情绪很快开始升温,越来越热烈狂暴,甚至有前排的妇女因为过于激动昏了过去而被抬出场外急救。几乎所有人都流着泪,齐刷刷地伸直手臂,行着举世闻名的纳粹军礼。奉九也是生平头一次,有机会见识了什么叫做“万众的情绪都在歇斯底里般地沸腾”,不免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她觉得眼前的一切,太可怕了;这个一看就是深谙人心,每个动作都要精心设计,手臂和躯干摆动幅度极大,甚至连着脑门上的一撮黑发都疯狂地一甩一甩的德国“元首”,他究竟要把这些狂热的德意志的百姓和军队带向何方? 奉九扭头看向自己的丈夫,与自己觉得不祥的心情完全不同,奉九居然从宁铮的眼中看到了激动和羡慕,他宽宽的肩膀上端坐着芽芽,和旁边坐在另一位侍卫肩膀上的龙生一起,正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宁铮的德语还不够好,听不大懂希特勒的演讲,但他除了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挽紧了自己的手外,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台上的希特勒;她再看看离得不远的程天放,不出意料地,从他眼中也看到了和宁铮非常相似的神情。 所以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样…… 从纽伦堡回来后,为了感谢戈林夫妇的盛情款待,奉九从随身行李里找了画笔和国画颜料出来,精心画了一幅工笔花鸟画送给戈林夫人,画的就是那头白孔雀。戈林夫人的艺术鉴赏力很高,收到这幅与西洋技法完全不同的中国工笔画后,很是惊喜和赞赏。 宁铮则写了一幅“一笔虎”,用来送给军人出身的戈林再合适不过了——这“一笔虎”也有上千年的年头了。自晚清以来,北平琉璃厂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唐伯虎的美人儿,米元章的山水,郑板桥的竹子,刘石庵的扇面儿,铁宝的对子,松中堂的一笔虎。” 松中堂指的就是乾隆时期的大学士松筠,最擅长一笔写出一个“虎”字来;光绪帝师翁同龢也喜欢写,但名气还差一些:人不同,字的气韵都不同。 有眼神不好的,会误以为这是“佛”字。宁铮写一笔虎,奉九也是头一回见:只见他屏息静气,神态端凝,顿了一下后,运势而发,一气呵成。初初一看,只觉得笔力虬劲、天骨开张,很是恣意大气,颇合她的品味;尤其笔触用了飞白,墨迹半枯半润的,每个笔画看起来都毛茸茸的,让人很容易就联想起故乡东北虎那深一道浅一道花纹相间的毛皮了。 不过英气纵横之中,若细细分辨,又隐着无法忽视的跃跃欲试和不甘,她心里忽地了然,芽芽爹,在受了希特勒那盛大的阅兵式蛊惑后,更是急着要回国去。 字画是送出去了,宁铮却有点后悔了:因为从这以后在欧洲,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人通过各种渠道求字。 奉九知道后,哪能放过这样开玩笑的机会,笑眯眯地说:“哎这下我们可饿不死了——要实在不行了,我们就卖字画,估计收入也能不错。” 宁铮笑了,附和着这主意好哇,如果街上摆摊,像那些威尼斯的街头画家似的,想想也能挺乐呵的。 他们本打算去巴黎,后又改了主意,想着去瑞士随便玩一玩,爬个山,也就罢了。 晚饭后,他们正收拾着行李——这段时间的东奔西走,让奉九练就了熟练打理行装 的本事,她正叠着芽芽的一件薄薄的奶白色开司米对襟小毛衣,忽然手顿住了,抬头看向宁铮,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思故我在?“ 宁铮一愣,垂头想了一会儿,抬眼看向她,坚定地说:”我思故我在。“ 奉九笑了,有些无奈,又很快转而释怀,她放下手里的活计,伸头过去,轻轻吻上了宁铮的唇。 第100章 回荡 时间已经很晚了,龙生和芽芽早已入睡,夫妻俩收拾完毕,正打算就寝,忽然支长胜进来报告:宋文成来访。 宁铮一听之下,面露喜色,奉九知道,他大概觉得这位江先生的特使能带来让他高兴的好消息。 奉九也跟着出去见了一面:这位宋先生气质奇特——既有中国的温文尔雅,又有西方的虎虎生气,曾被一位英国老爵士评价为“世所罕见”,是亲美的宋氏家族的重要成员,比起宋氏姐妹中大姐的丈夫孔庸之,更受江先生信赖;他很早就追随妹夫,主管行政、财政、外交等事物,也因此被多方势力刺杀过多次,惊险至极,本人有点理想主义。奉九对他的印象一向还不错。 不过宋文成的神色非常不对,强压着一脸恼怒与奉九寒暄,奉九与他打过招呼后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宁铮与之彻夜长谈,奉九撑不住睡去了;宋文成在黎明时分离开了他们的旅馆——他不得不按原计划去参加国联在巴黎举办的国际经济会议。 支长胜偷偷告诉早起的奉九说,宋先生一脸歉然兼黯然地上车走了,而三少则是双手插兜目送友人离去,沉默不语,然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时间尚早,餐厅还没有正式营业,奉九去了旅馆后厨,亲自给宁铮端来了满满一托盘的传统德式早餐——有热茶、黑麦和八字扭结碱水面包、煮鸡蛋、草莓果酱、纽伦堡煎香肠和看起来有点吓人的巴伐利亚蓝纹奶酪。奉九伸手,用了点力气,把他紧紧环胸的双臂拉下来,哄着他吃了早餐。 奉九一边给他往面包里加各种配料,一边随口问着,于是她知道了宋文成在美国顺利获得棉麦借款后高高兴兴回国复命,这才发现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在大姐夫的把持下,政府财政变得越来越糟糕;而辛辛苦苦借来的要发展西北经济的专款,又要被江先生理直气壮地全部拿去“剿共”——在这个问题上,宋文成与宁铮看法一致,均认为外侮比内敌重要得多,抗日比消灭异己来得紧迫。 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对江先生表达了不满,而江先生叶毫不让步,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宋文成当场表达了参加完巴黎的国联国际会议后,会立刻回国请辞一切职务的打算,江先生也顺水推舟马上接受了他的口头辞呈;至于宁铮回国一事,宋文成说,江先生根本没有点头的意思。 他忿忿地说,我这个妹夫就是这样,用到你了,恨不得把你打板供起来;用不到了,一脚踢开,无情无义。我宋文成不是他的一条狗,你宁铮更不是。 奉九无言以对,只能一遍遍地摩挲着越说越生气的宁铮宽阔的后背,终于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用唇抵着他激烈跳动的颈动脉,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你昨晚没回卧室,我都没睡好;我们再去睡会好不好?今天不走了,少妇峰就在那里,又跑不掉。” 他们早就说好了,要去瑞士最著名的少妇峰看看——彼时,以“少妇峰”闻名于中国的阿尔卑斯山脉在瑞士境内的这座山峰,谁能想得到几十年后,又被改名为“少女峰”了呢,女性的婚后婚前?难说哪种更吸引游客,还真是滑稽。 宁铮早在她偎过来时就搂紧了她,听到这话,终于将她抱起回了卧室,夫妻俩一上午都没再出来;没一会儿,睡得饱饱的想跑进来跟父母捣蛋的芽芽也被支长胜夫妇和宝瓶带着,旁边自然跟着她的来来哥,接着昨天去看纳粹党代会的其他表演节目,以消耗掉小丫头的旺盛精力。 两天后,瑞士少妇峰脚下——他们是坐了二十年前开通的齿轨铁路上的登山小火车上来的,山峰得名是因其如同安分守己的贞静少妇一般,终年隐藏于云雾与冰雪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奉九偷偷跟宁铮说,“这位少妇是不是因为嫌自己丑才这么羞答答呢?”奉九想着,要是个丑的,捂着盖着,然后突然一揭盖头,吓人一跳,也是好玩,专治人类对神秘女子偏向于抱有一厢情愿美化的想法。 “嗯,有可能是无盐女之类的。”宁铮附和着太太。 奉九却又抬杠,“‘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宁子,您着相了。” 宁铮哭笑不得,“宁唐子,正话反话您全包了,不地道吧?” 他们花了足足五十分钟,路上还在老台勃鲁和小夏代格换了两次带不同齿轮和钩子的爬山电车,经过了一段长达七千多米的穿山隧道才能到达少妇峰前头。 在漆黑一片里,龙生担心芽芽会害怕,早早地把她的小手握到了自己手里;宁铮摸过去,发现闺女的手已被龙生握住了,不免一笑,放心地双手包住了奉九柔腻的小手。 奉九趁此功夫,给他们讲了讲连夜啃来的有关修建这条齿轨铁路的轶事,毫无疑问,花费了十四年才修成的这处高山工程,是人类史的杰作。火车到了地方,此地海拔已达三千多米,离少妇峰顶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带着俩孩子,生怕再登高会犯山晕症,所以就没象其他游客一样继续登顶。 远远望去,少妇峰秀拔脱俗,超然云外。下了小火车,在有着粗大拱门般的窗洞看廊向上细细看,少妇峰云遮烟笼,雪雾漫空;而山腰往下,则是郁郁葱葱,一派景明夏深,两种不同季节的奇景共存于一山之上,瑞士果然格外受造物主的垂青。 他们还看到了闪闪发光如同一串晶莹珠链的壮丽的阿莱奇冰河,更远处则是黑压压一片的德国条顿森林。 宁铮觉得没爬山不甘心,于是第二天一早,一家四口又从南坡开始,宁铮用宽宽的绑带缚住芽芽背在背上,奉九拉着龙生,全家都是穿着轻便的衣服,艰难地爬了一千多米,歇了几歇,终于到达了半山腰的格林德瓦德小镇。大家都呼呼喘着气,只有芽芽气定神闲,不忘翻着自己胸前的小挂包,一会儿就有眼色地给一人嘴里塞一块孟特罗出产的果子可可糖补充体力。到了地方,还知道一本正经地感谢累出一身汗的爸爸,又掏出自己的棉纱小手帕认真地给爸爸抹汗。 他们一家就这么坐下来,四下里静得狠了,连随处可见挂在悬崖上的瀑布也是静悄悄的;两个年幼的孩子也受到了这份难得的安谧的感染,不出声地俯瞰着山下因着夏季而显得深绿的草地,从瀑布流下来汇成泛着白沫的溪流,依山而建窄窄的小路上有飞驰而过的马车,稀稀落落的几幢原木色农舍,草地上色彩浓丽的丛丛野花,像极了奉九刚嫁过来过十八岁生日时,他们去棋盘山骑马那次的景致。 他们的故乡…… 宁铮看了看奉九,正好看到奉九望着他,一切都无需赘言。 宁铮转头对龙生说,“干爹想喊一嗓子,你要不要也喊喊?” “好哇!喊什么?”龙生很感兴趣,芽芽则感觉诧异地皱起了小眉头,爸爸和哥哥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居然不想带她宁雁乔? 宁铮一笑,觉得应该先给干儿子打个样儿,他霍然起身,张嘴就来,“妈了个巴子的小日本儿!” 宁铮平日里在运动上从未懈怠过,即使这一阵子总在火车上,也不忘因陋就简地坚持伏地挺身,还总拉着侍卫和龙生他们一起,以前在察哈尔剿匪被冻伤的肺部旧伤早好了,肺活量惊人,气从丹田而出,带着嘶吼,声如裂帛。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 “……?!”奉九听了,抬头讶异又不赞同地看着宁铮。 宁铮头一次挑衅地回望她,眼白微微见红。 奉九苦笑了一下,对正仰头看她,一向都特把她的意见当回事儿的龙生说:“跟着干爹喊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龙生高兴了,扯了扯宁铮的手,宁铮笑了,他们一起又对着群山喊了起来:“妈了个巴子的小日本儿!”连喊了几遍,成年男性激越的呼喊夹杂着小小少年清脆的童声,听起来异常的和谐,不知不觉就让人感受到了一种传承和延续。 半山腰向下和缓的草坡上有正在放牧的瑞士农人,好像听到了什么,惊讶地抬头向上望着,奉九隐隐约约听到了他身边棕白花的奶牛脖子上的牛铃在清灵灵地作响。 连喊了几嗓子,宁铮和龙生都有些微喘,不过还是相视而笑,眼里光芒大盛,显见得很是过瘾。 奉九也跟着笑了,因为她听出了这声音中宣泄的愤懑和痛快,这就好嘛。 她刚刚非常及时地捂住了一张小鸟嘴儿,属于那个一直尖着眼睛察言观色,兴头头不请自来,打算加入爹爹和来来哥的队伍一起骂脏话的小丫头。 奉九把闺女搂进怀里,“乖芽芽,咱这回不能跟着喊——有些事儿啊,男孩子能做,可女孩子不能做;当然,还有些事儿呢,女孩子能做,男孩子不能做……对,是不公平,可这世界上哪有‘公平’二字?都是骗人的……” 要是直到现在,饱受东西方教育多年,同时又有强大思辨能力的奉九还相信“人人生而平等”这句话,把西方这个最具煽动性和蒙骗性的口号灌输给女儿,那可真真是白活了——中国受列强欺侮这么多年,难道中国人曾欠了他们一分一厘?不过是“落后就要挨打”罢了。 想让西方人平等地对待中国人,首要条件是他们得把中国人当成同一物种的“人”来看待;然而,“高明”如爱因斯坦那样的西方人,也认为中国大众都是麻木肮脏的“类畜民族,非人类”的,这样的西方人才是绝大多数,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个人如此,国与国之间,亦如是。 爬了山,发泄了因宋文成来访而郁积的情绪,宁铮看起来愉悦多了。 他们下了山,换了一次火车,又坐上了开往巴黎的东方快车。宁铮看着奉九拿出几不离身的小金算盘,正在教龙生打算盘的技法,顺便教算术,芽芽在一旁围观。 龙生很聪慧,教了两遍口诀都记住了。奉九又让龙生做了几道多位数四则运算题,芽芽眼睛一直紧盯着看,一声不吱,也没像以往有的时候那样跟着捣乱。奉九觉得她还是太小,所以压根没想教她。 上完了算术,奉九又拿出一本自己翻译自法文版《苦儿流浪记》的译稿:她每天一大早或晚上都会找空儿在一架新买的越生产越小巧的打字机上翻译个二十几页,装订成册,临睡前给孩子们讲上一会儿。 奉九给孩子讲故事是经过筛选的,像那种《格林童话》里的“灰姑娘”、“小美人鱼”、“睡美人”和“白雪公主”那种故事,奉九从不喜欢,只是给龙生和芽芽讲过一遍,同时也告诉他们,这些故事里的女主角,不是等着别人来救,就是靠牺牲亲人和自己去救别人,这样实不可取;让奉九惊喜的是,芽芽能举一反三地批评小美人鱼只想着自己喜欢的王子,而把姐姐们和父亲忘在脑后;奉九赞许地点点她的大脑门。 《苦儿流浪记》讲述的是一个被恶毒的亲戚从小偷走并抛弃的贵族苦孩子,经历了重重磨难,终于又找回了自己亲人的故事。在这个漫长的艰辛过程中,仍能保持着善良高贵的天性;而那些曾无私帮助过他的同样苦命的人们,除了他悲惨死去的“师父”,也都与他一起,最终得到了圆满的幸福。 它的中译本在国内早已发行过,但对内容压缩得太厉害——连译者自己都承认五十几万字只剩了几万;奉九当时在国内看了缩写本就已感动莫名,此次更是在小镇上的书店里发现了原版,由此才意识到,很多省略掉的细节非常可惜,所以就想着干脆趁此机会出个全译本。 每当她开口读这个故事,两个孩子总是会立刻安静下来,认真聆听。宁铮也跟着听得来神;不过奉九很有经验,每次给孩子讲故事前都事先说好今晚读多少页,要不然那可是没完没了了。 今晚已念了二十页,奉九笑着坚拒了两个小家伙面带恳求的脸,挨个亲了亲,又抱了抱穿着一身纯白睡衣,像两个小天使一样馨香的小身子,道了晚安。 第二天上午顺利到达了巴黎,法国总统勒布伦派出航空部长柯本及海军大臣雷格迎接,陪同接站的还有中国驻法大使梁维钧和王蕙兰夫妻。 自婚后曾借了他们家北戴河别墅度假开始,奉九与“爪哇糖王”之女王蕙兰始有交往,直至节日也算是老熟人了。宁铮与梁维钧更是交情匪浅——“九一八”前梁维钧对东北和国际形势的解读,可以说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宁铮的判断力,当然,现在看来是负面的。不过宁铮从来不是委过之人。 宁铮一家进入了充斥着奢华的水晶灯和珍贵壁画、壁毯的凡尔赛宫,与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六十出头、工程师出身的勒布伦及其主要内阁成员会晤,又一起用了午餐。 午宴期间,觉得无聊的芽芽偷偷钻进餐桌底下,身上搭着雪白的桌布,又淘气地露出头来的俏皮模样,被进入总统府进行新闻报道的记者拍下来,第二天一早就跟父母一起登上了法国《费加罗报》、《鸭鸣报》和《回声报》的社会版头条,这个美丽尊贵的东方小女孩儿由此轰动一时。 盛情难却下,宁铮一家及随从还是放弃了早就定好的旅馆,下榻于大使馆。奉九早听说这座大使馆曾经残破不堪,但梁夫人毫不吝啬地拿出大笔金钱,用她高超的品味完美地修葺了这座使馆,使之一跃成为全巴黎最豪华、最受欢迎的驻外使馆。 梁维钧夫妇请了很多宁铮的旧识一起来给他接风洗尘,有与宁军有大笔军火交易的大军火商小包克书、前驻北平大使克里巴等人。晚宴极尽奢华,宾主尽欢,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奉九看得出,梁夫人非常享受大家对她操持的晚宴的各种赞美,而梁先生的态度很是奇怪,又得意又烦恼。 奉九对于梁先生没怎么间断过的风流韵事时有耳闻,有时甚至不顾体面地与女下属有所牵扯。奉九曾很认真地想过,如果她是梁夫人,还会这么兢兢业业地为支持丈夫事业而拿出大笔资金么?怎么想怎么都是不可能。 晚宴后半段是舞会时间,梁夫人看了很明显有心事,欲言又止的奉九一眼,掸了掸手上的烟灰,拉着她坐到一个角落里,直言不讳地问:“Audrey,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明知道他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还这么维护着他的体面?” 奉九不好意思地笑了,平日里她不会这么藏不住情绪的:王蕙兰从不掩饰对奉九的欣赏和喜爱,晚宴前特意替她装扮,给她梳了繁复的羽扇髻,又拿出一件早已按奉九尺码做好的精致绝伦的枣红色织锦缎旗袍给她穿上,上面绣着中式秀丽的飞檐斗拱和嬉戏的总角童子,因奉九一直在旅途上,首饰带得极少,所以她又给奉九戴上了自己标志性的双翡翠镯子——说实话奉九真的不大欣赏这种由王女士才风行起来的双手镯时尚,不过人家一番好意,奉九还是听从了;王女士自己则选了一件低调的烟灰色方领背心式晚礼服,额上照样戴了一条印花发带——虽说以奉九的眼光看来颇有点像宁老夫人戴的抹额,不知不觉就增了年纪——极有眼色地不抢宁太太的风头,虽然她也知道奉九根本不在意。 奉九对梁夫人奢华的生活品味大部分是认同的,不过更赞赏的,是她作为印尼华侨对母国的热爱,所以将心换心地觉得,她不应该遭受这些。 “达令你知道么?”王蕙兰深吸了口烟,又轻轻巧巧地吐出来,“当初我和他在伦敦第一次约会时,坐的是挂着外交牌照的汽车;去看戏,有专门的大使包厢。” 哦,然后呢?奉九很不懂,这有什么要紧么? 王蕙兰笑了,“你出身清贵,又备受宁先生宠爱,根本不在乎这一切;但我不一样,我家穷的只剩下钱了;这种特权和荣耀,我父亲一辈子也办不到。” 奉九在听到她毫无顾忌地说出有关宁铮的时候略忸怩了一下,王蕙兰轻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替我不值,但不管如何,别人都得尊称我一声‘马丹’!” “马丹”,”Madame”的译音,法文意为“高贵的夫人”,王蕙兰想起了送得起三岁的自己八十克拉美钻的母亲,即使穷其一生,也无资格被称呼哪怕一声……她原本平平无奇的细长脸庞一下子涨得通红,高傲自得和愤怒隐忍,同时表露无疑。 求仁得仁,这就是她甘愿做这个撑起了民国外交半边天的男人太太的原因了吧,即使这个男人已经结过两次婚了,前头还有两个孩子。 晚宴结束后,与梁氏夫妇一起送走了客人,奉九与宁铮想去塞纳河边走走,王蕙兰知道他们夫妇想自己静一静,于是和丈夫一起道过晚安后就转身回去了;龙生和芽芽早就在大使馆楼上的客房里睡了。 他们刚走到了没几步,迎头遇到一个准备夜晚收工的马车夫闲闲地坐在座位上,拿出烟斗正要抽烟,一眼看到了奉九,他像是受了惊,蓦地跳下来,手足无措地把头上的帽子抓到手里,又深深鞠了一个躬,眼神痴迷地落在奉九身上,嘴里叽里咕噜地叹息着一句什么。 宁铮听不懂法文,只看到奉九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下意识地抬手半捂住脸,冲着马车夫微微一笑,就快速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宁铮不乐意了,这个法国男人说了什么?此时只恨没让法语秘书作陪,后面跟着的都是侍卫。 奉九拒绝作答,宁铮不满地回头瞪向那个马车夫,而那个人早忘了自己要干嘛,还是立于原地,痴痴望着奉九袅娜的背影,宁铮故意落在太太身后,挡了个严实。 过了几天,夫妻俩参观了位于王政广场东南角的雨果故居:红白相间的砖墙,黑色屋顶,斜面高书桌,一个墙壁上镶满了中国瓷器、在作家眼里颇有中国风格的房间,用过的鹅毛笔、走过的楼梯,满头银发、穿着绿丝绒大礼服、打着富丽亚白绸领带的老年雨果画像……这都是奉九想看的。 奉九最看重的文学作品,就是雨果于流放盖纳西海岛期间完成的那本《海上劳工》了——因为在这本小说里,雨果抛弃了大师们都喜欢的长篇累牍的说教,而是直面人心和人性,既坦白,又浪漫;除了膜拜雨果如狂风暴雨般的激情和厚重的文化底蕴,她更爱的,是八国联军野蛮焚烧圆明园时,作为一位在世界上有巨大影响力的文学巨匠的仗义执言。 不过也是在这里,奉九才知道,即使已经八十多岁的文学泰斗,居然还有心思抛下相伴大半生的忠实伴侣尤丽叶,从临去世前居住的克利希街二十一号,颤巍巍地追赶“巴提尼奥-植物园”线路的公共马车,或“明星广场-御座广场”的电车,去找年纪是他四分之一的小情人布兰丝或玛丽?梅赛幽会,此等异乎寻常的旺盛精力,不免令人咋舌;宁铮一看,坏笑着在奉九耳边低语一番,奉九气得要死,这个坏东西想得还挺远,看看四下无人,跺了几下他的脚出气。 宁铮顺势抱住她,这几天里不知第多少次地缠着奉九盘问,那个塞纳河边的马车夫到底说了什么。也许是这屋子里充盈着的幽雅浪漫感染了她,奉九终于不再羞涩,踮起脚尖儿把嘴巴覆在宁铮耳边,故意呵出热气烫着他,弄得他心里丝丝痒痒的,清甜的嗓音喁喁细语,“他说,‘夫人,您的眼睛点燃了我的烟斗……’” 时至今日,奉九听过不知多少以各种语言说出来的有关她容貌和气质的恭维话,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早已波澜不惊;但塞纳河畔的马车夫那句毫无雕饰的生动赞美,还是让挑剔的她耳目一新,胜过所有刻意写就的华丽颂歌。 宁铮听了先是放心一笑,心有戚戚焉地吻住近在眼前的鲜红唇瓣,紧接着脸一绷,只觉得这法国跟意大利似的,也不便久留。 第101章 找零 巴黎左岸圣米歇尔大街的“双叟”咖啡馆一度很吸引奉九,因为这里是众多欧美连同游历欧洲的中国知识分子频繁出没的地方——乔伊斯曾在这酝酿过他晦涩难懂的作品,王尔德曾因他的美少年不再爱他而痛苦不堪,徐志摩曾在此为了纠结的情感而徘徊…… 她也曾在宁铮的陪伴下,坐在店外夏日里搭就的乳白色凉棚下,一边啜饮着不那么称心的咖啡,一边静静地望着店里靠窗而坐,誓要打破一切西方绘画传统,年过半百的艺术巨匠毕加索,小老头正双手托腮愁眉苦脸地发着呆,连店里那两尊看起来颇为瘆人的同时也是咖啡馆名字由来的清朝买办木偶也居高临下怜悯地俯视着他。 奉九不免猜想着,大概情人和太太又打起来了。她跟宁铮一嘀咕,宁铮就自得地绽开一个微笑,在她耳边轻声说:“还是我好,是不?一心一意守着你。”顺便拿起奉九的手,吮了吮她从来不往指甲上涂颜色的粉嫩指尖,极尽缠绵。 奉九连耳朵都红了,生怕他再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举动,虽然这里是浪漫的巴黎,她只好顺势夸了他几句。宁铮这就更高兴了,连着几天一有空闲就陪她来喝咖啡,把对咖啡一向不喜欢的奉九都要喝吐了。宁铮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说别的,直到最后一天决定要离开时才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告诉她,这咖啡馆还可以点他们的招牌饮品——非洲热可可啊……那你还每次都抢餐牌?!奉九气急败坏。 不就是前几天夸他时不大诚心被他看出来了么?小人,小心眼儿。奉九这才惊觉自己过去这几天难道是傻的么,反正自从生了芽芽,这记性和智商好像双双下降…… 她也曾去过位于康朋街二十一号,以大胆革新女装,创造出简洁利落风格闻名于世的香奈儿店里,购置过一些难得一见的女士裤装、夹克和没有累赘的花边、花朵装饰的女帽;更曾在巴黎十六区的吉美博物馆不忍离去,一遍遍哀叹着祖国那么多珍贵的圆明园瑰宝被无耻的法国强盗堂而皇之、不知羞耻地陈列于此,顺便想起在“九一八”后被掳到东京的自家的那些珍宝,其中最为珍贵的就是王献之的行书名迹《舍内帖》…… 她也和宁铮带着孩子们一起,去了位于法国东北部的“一战”遗址——凡尔登要塞,看到了密密麻麻足足有二十五万之多的战死者的大理石墓碑,耳边响起了在巴黎时那些法国政客无不热切期盼着欧洲不要再发生战争的轻巧话语,与她在纽伦堡亲眼见到的那数不胜数,具有毁天灭地般钢铁意志的德国纳粹们相比,是有多天真…… 但他们还是要按照计划,继续旅行去英国:那里,已有人安排好了宁铮与英国首相的会面。 告别了法国的友人,宁铮一行离开巴黎,坐东方快车一路向北,到达南延线尽头的海滨城市加莱,隔着一道浅浅的多佛海峡,对面就是英国。 他们换乘轮渡,到达多佛港,又乘火车到达英国首都伦敦。 时任英国首相麦克唐纳立刻接见了宁铮一家,作陪的除了几位内阁成员,还有回国度假的凯自威,也就是现任怡和洋行总经理,同时也是英国托拉斯维克斯军火厂驻华代表,还不忘邀约宁铮去他们的军火厂参观——他们刚刚生产出了一款比 K31 卡宾枪还要好用的步枪。 第二日宁铮带了大部分的随从一早就出发去军火厂参观,奉九则在午后才出了门,打算去蓝蒲生爵士家看望故人,她带着俩孩子上了出租车,支长胜和另一名年轻侍卫亦步亦趋地跟着护卫。 这种前脸圆滚滚的黑色出租车一直是伦敦街道的特色,虽然一到英国,宁铮已经租了几辆宾利和奥斯汀汽车,但奉九发现,伦敦的出租车业务很发达,想要出门,打个电话定个时间,就有汽车开到公寓门口待命,所以她觉得在宁铮去参观她不怎么感兴趣的军工厂、军校和农场时,她完全可以使用这些出租车代步了。 伦敦出租车享誉世界,价格也高:因为从业门槛高,考试通过率低,所以汽车夫也跟着水涨船高,一向以态度古怪闻名于世。不过眼前这个一身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中年司机看着一身华贵的奉九和两个孩子,及一旁英气勃勃一看就是军人的支长胜和侍卫,到底还是收了以往的傲慢态度,摘了头上的格子帽,毕恭毕敬地下来给他们开了车门。 泰晤士河从西向东,慢悠悠地横穿整个伦敦,将伦敦分为南北两区,蓝蒲生的别墅位于南岸,俩孩子开着车窗,津津有味地观赏两岸风光,可这漫天不透亮的空气却是让她有几分忧心。 一九三三年伦敦的空气,虽还未达到十九年后能致大批居民于死地的那种可怕地步,但对于习惯了洁净空气的中国人来说,也是相当无法容忍了。概因此时的人类都不具有空气污染和环保的概念,所以对于正处在高度工业化进程中的伦敦来说,到处都是吐着黑烟的厂房和烟囱,空气中漂浮着大大小小的颗粒物,整天雾蒙蒙的才是常态。 奉九不免担心起大家尤其是两个孩子的健康来,当即决定即使不得不滞留英国,也不能在伦敦久住。 每到一处新地方,奉九总喜欢与当地人聊天,以期快速了解新环境:她与汽车夫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奉九从他的谈话中得知,经过一战的摧残,出租车这个行业现在总算恢复到战前的水平了,他很自豪地说自己每月的收入足以养活一家六口人。 他们刚刚驶过了白金汉宫路,他又指指路边一闪而过的一座比老式马车大不了太多的漆成绿色的橡木小屋,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段矗立着,很是有些突兀。汽车夫说,这是一百多年前几位好心的贵族特意给当时还是出租马车夫修建的休憩小屋,省得天气不好时他们只能去酒吧鬼混,耽误工作,影响驾驶安全。 奉九跟着他的话想着,一个汽车夫就可以养活一大家子,这生活水平,是比国内普通民众的要强很多,也不知道中国老百姓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但奉九此时还不知道,像伦敦出租车司机这样收入丰厚的行业,在英国也不多见。 他们到了地方,汽车夫伸手出去拉了一下置于汽车左侧后视镜旁边的卡式计价表,恭谨地说车费是两磅五先令三便士,奉九递过去三个金磅,汽车夫挠挠头,算不开这账:以往的本国客人,绝大多数都是不找零,直接当小费给了,但这是中国客人,他拿不准人家是怎么想的,也不能给英国人丢脸不是。 奉九本也想如此,忽然看了看龙生,心里想着考考他:奉九也有一个中国母亲普遍有的毛病,就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教育孩子,马上用英文告诉龙生让他算算账,随后自己也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起来。 其实直到一九七一年以前,英国的货币面值都是令人费解的——明明全民的算术水平都不高,但偏偏搞出一套麻烦无比的换算制度:一英镑等于二十先令,一先令偏偏又等于十二便士,除了一英镑,还有半英镑、两先令六便士这种面值的硬币出现。 所以几十年后,英国终于不得不改革了这套货币体制吧。 那应该找汽车夫多少钱?龙生迅速地开始心算:三磅是七百二十便士,车费两磅五先令三便士是五百四十三便士,两两一减,找零应该是—— “十四先令九便士”。声音清脆,答案正确无比,不过,让奉九吃惊的是,给出答案的,不是六岁的龙生,而是还不到四岁的芽芽。 龙生笑了一下,得,虽然跟自己的答案一样,但妹妹既然先说了,那就算她先算出来的好了。 伦敦出租车的副驾驶位置是行李架,不能坐人,跟着他们一起坐在奉九对面的支长胜不懂英文,但看着少奶奶惊喜的脸色,知道芽芽小姐说的对了。 奉九到底还是把三个金磅都给了汽车夫,笑眯眯地带着俩孩子下了车,心里想着今晚一定好好跟宁铮说说自家闺女在算术方面的天赋。 谁知芽芽还没完了,管奉九要了她的小零钱包,找出一枚极具英国特色的两先令六便士的硬币,又拿出一个十先令的,两个一先令的,和三个一便士的,叹了口气,用中文说,“真要是找钱,刚刚那个伯伯得给我们这么一大把。” 大家笑了起来,支长胜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是怕了,怎么这么麻烦。 支长胜拉了门铃,一个戴着白手套的标准的英国管家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把他们让了进去。兰蒲生爵士已是六十五岁高龄,身体欠佳,早已瘫痪在床。 他们刚刚进入大厅,就看到那位曾在东方快车上相遇的蓝爵士二儿媳伊莲娜一袭鹅黄色长裙顺着楼梯飘然而下,比她更快的是一个金发小男孩,穿着米白衬衫和藏蓝色短裤,光着小腿;他下了楼梯后,却又反身跑了回去,躲在长沙发椅扶手后面,露出一只灰眼睛偷看龙生和芽芽。 芽芽一声欢呼,甩开看到来人就展开满脸笑容的母亲的手,不见外地跑上去,抱住小男孩的手臂摇了摇,“小塞西尔!” 生性羞怯的塞西尔于是知道新朋友没忘了他,很是高兴,赶紧拖着芽芽走出来,跟龙生聚到了一起。龙生看到他也笑了,仨孩子叽叽咕咕一阵,塞西尔跑过来跟已与奉九亲热地攀谈上的伊莲娜说要带自己的中国朋友去玩具室玩,这当然好,此时奉九才注意到,还有一位打扮朴素,人到中年的矮个子女士静静立于一旁,塞西尔母亲介绍说这是儿子的家庭教师,于是三个孩子在她的看护下,乐哈哈连跑带颠地去西边的玩具室玩了。 奉九拿出送人的礼物——一套大红漆器首饰盒,及一把象牙骨扇,都盛放在一个漂亮的大盒子里,伊莲娜惊喜地接过,刚要按照西方礼节当面打开观赏赞叹,此时门铃再响,参观完军火厂的宁铮到了。 刚按完门铃,就在门外遇到了刚刚归家的塞西尔的父亲乔治?蓝蒲生,两人虽是初次见面,但对于对方都早有耳闻,于是携手走了进来。 已站起身迎了出来的伊莲娜和奉九与他们相遇,四个人再一次寒暄,随后一起上楼看望蓝爵士。宁铮看到几年不见就已经卧床不起、亦师亦友的蓝蒲生爵士,蓝爵士望着曾叱咤风云如今却被政治流放的宁铮,两人都颇有些伤感。 奉九又拿出体贴周到的驻法大使夫人王蕙兰女士准备好的两斤安徽雀舌,这是蓝蒲生驻华几年养成的奢侈习惯,他早已不习惯英国下午茶加奶加糖那种半吊子喝法,而是非中国名茶不饮,其中雀舌是他心头好,茶经也是他与宁铮交谈的一大乐事。 蓝蒲生虽行动不便,但依旧思维敏捷,他鼓励自己的小友,要给国家、国民以信心、耐心和诚心。大人们谈完了话,不知不觉天色已晚,马上要共进晚餐。奉九和伊莲娜刚刚谈得起劲,两人说到了孩子的教育问题——碰巧伊莲娜也为伦敦越来越糟糕的空气发愁,意识到这样非常不利于一家老小的健康,正有意愿把家迁到外地,与奉九一拍即合。她比较看好布莱顿,离伦敦不过八十公里,是个海滨城市,空气好,教育也是一流的。 奉九很高兴,这可真是想瞌睡就来了枕头,她们说说笑笑,一起去游乐室找孩子们,轻轻推门开了一道缝儿才发现,他们正在里面演小剧。 游乐室光亮的地板上,立着几个用彩色硬纸板搭成的玩具房间,有墙壁、窗户、小床、沙发、桌子,甚至还有窗帘、壁灯和火炉,做工相当传神,伊莲娜告诉奉九,这都是从广州进口的;还遗憾地说可惜十三行烧毁了,要不,以前那个时候,广州向英国出口了多少好东西啊。奉九这才意识到,原来伊莲娜对中国也是了如指掌,询问下得知他们夫妇曾在广州住了五年,伊莲娜笑着说,你仔细看看我家的壁纸和古董摆设,绝大多数都是我们家族的先辈从十三行买来的,直到今天还在用着呢。 奉九一听,这才细细端详了一下走廊过道两旁满铺的蛋壳青色壁纸,上面到处描绘着一身清朝服饰的男男女女的国人在劳作的场景,造纸的、打磨银器的、铸唐刀的、蒸酒的、纺纱的……神态生动,意趣盎然,的确是几十年前因曾入选英国皇家美术展而盛极一时的著名水粉外销画家林呱的笔法。伊莲娜说,广州产的壁纸,在英国卖得特别贵,价格是普通英国产壁纸的十几倍;至于欧洲贵族女子都为之疯狂的象牙扇、漆器、织金彩瓷茶具、广缎、玉雕牙雕……更是数不胜数。 好东西谁不爱?奉九跟着与有荣焉,点头称是,心里想着今天送的礼物可是送对了人了。 三个孩子看来都是波特小姐所作的漫画书——《彼得兔的故事》忠实的拥趸者,他们正在上演的是很滑稽的一幕:彼得兔太太因为彼得兔的爸爸老彼得兔贪嘴弄丢了三个儿孙而大光其火,把老兔子揪着长耳朵狠揍了一顿。 老兔子吓得赶忙把自己塞进墙角,还不忘在面前用木板子搪起一座三角堡垒,用来抵挡儿媳的滔天怒火。 没想到小塞西尔很有戏剧天赋,他把老兔子的纸板戳到墙角,自己缩在一旁惟妙惟肖地给老兔子配音,那种战战兢兢和色厉内荏表达得非常到位,不但龙生和芽芽笑得前仰后合,门口偷听的两位妈妈也笑得合不拢嘴。 伊莲娜不好意思地告诉奉九,演戏是小塞西尔的最爱,家族里现在都担心他长大后要去当个莎翁剧演员可怎么得了——对于贵族出身的欧洲人来说,长大了当戏剧演员的确称得上是一种堕落。 当天晚上芽芽和小塞西尔依依惜别,约好了要经常见面后,他们一家回到公寓,奉九还是没忘了今天上午坐出租车算账那茬儿,不肯轻易放过龙生,待孩子们洗完了澡,又拿出一大把英国硬币一顿考,还不忘拿手捂着明显总想抢答的小欠儿登芽芽的嘴巴,顺便又给他们讲了讲各种硬币上镌刻的英国各种徽章、勋章、植物及建筑,当然这也是她右手里对照着一本《英国硬币图解大全》才知道的。 待觉得今天差不多了,这才去洗了手又过来看看孩子们的奉九忍不住盯着胖闺女瞧,嘿你个小东西——虽然没正式让芽芽开始接受教育,但奉九也挨样试探过,发现闺女弹琴不爱弹、画画不爱画、背书不爱背,没想到,也没教她,算帐倒是挺在行。 临睡前,夫妻俩先是对亲闺女的算术天赋洋洋自得了一番,接着,窝在宁铮怀里的奉九把今天在蓝爵士家里孩子们演剧的事儿告诉了宁铮,又感慨地说:“东西方文化差异真是巨大,看看孩子们今天演的那个——儿媳妇居然敢殴打老公公,真是不像话。” 宁铮忍不住哈哈大笑,“这要是在我们国家,儿媳妇有可能被浸猪笼,至少也得被休回娘家。” 可不,奉九点点头,她是接受不了这个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此忤逆长辈都是不应该的,归根结底,奉九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中国女性。 没几日,宁铮一家率先在布莱顿一幢号称有浓郁中国风的别墅安顿了下来,一星期后蓝蒲生一家也如约而至,两家离得很近。这里离伦敦不算远,空气可是好太多,这里有众多英国贵族的住宅,也是乔治四世作皇太子时钦定的度假圣地。 没几天奉九接到一个大惊喜:已经在美国与唐知恺顺利完婚的秋声,根本没知会奉九一声,就这么如天兵天将一般地来到了她的身边。这下儿别说奉九和孩子们高兴,连宁铮都暗暗觉得心安,毕竟,秋声这么能干的好帮手打着灯笼也难找。 初来乍到的秋声马上展示了她的绝活——奉九觉得现在既然安顿下来了,那么芽芽的教育也该提上议事日程了。龙生娃娃勤勤恳恳的,虽人一直在路上,但学业可是没断过;芽芽也该学写毛笔字了,别非得等过了四岁生日;择日不如撞日,就后天吧。异国他乡的,奉九也不忘给她举行一个开笔破蒙仪式,秋声一听,急急施展巧手赶出两套琉璃蓝色的汉式小长袍,虽身在国外条件有限,但也还是硬生生做出虽没了如意头做装饰,但脑后还是垂了有明显象征意义的两根飘带的黑色文生巾便帽,不但正主儿芽芽有,连见习司礼官龙生都有一套。 两个汉家小娃娃一穿上汉家衣,那钟灵毓秀、粉雕玉琢的模样真真爱人,奉九立刻很没原则地觉得就算芽芽写不好字都可以原谅了。 夫妻俩笑逐颜开地看着龙生郑重地提笔点了个朱砂红点在芽芽眉心,又万分认真地用万里迢迢背来的周虎臣狼毫毛笔,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给妹妹做示范;用力过猛之下,半熟宣纸都快捅咕破了。 龙生在书法上颇有悟性,笔体上隐隐有了清瘦卓绝之意。芽芽瞪着自己胖乎乎堪比蹄膀的小手里不听话扭来拐去的笔,再看看哥哥那怎么写怎么好的字,揉揉小鼻子,一脸艳羡。 奉九忍着笑趁机告诉她,多加练习,就可以像来来哥写字那么好看。 他们写得正欢,小塞西尔由家庭教师领着到访。一看到龙生和芽芽都在写毛笔字,他哪见过这个,一下子来了兴致,也要跟着写。于是奉九也给他煞有介事地开了蒙,又劳烦秋声得空了给他也做一套汉服穿上;两天后塞西尔就美滋滋地穿上了,不过西洋孩子脸上颜色太多,所以穿起汉服来,就是没中国孩子那股子浑然天成的气韵,没那么相得益彰。 从此后塞西尔来得更勤了,一星期必定到访至少三次,奉九简直就是开起了小小的私塾做起了西席先生,自己倒也是挺高兴的。 龙生其实来这儿没几天就上了学,跟塞西尔一起上的是当地历史悠久的汉德克罗斯学校,每天下午很早就能放学,所以芽芽也没闹着非要跟到这个只招收男孩子的学校去。 第102章 狩猎 宁铮这些年来,一直处于政治漩涡的中心,无暇顾及其他;但实际上,自民国一八年起发源于美国,长达十年的经济大萧条,早已席卷了世界,进入了中场阶段。 影响深远的大萧条爆发的根本原因,一言以蔽之,就是“生产过剩和市场需求的不匹配”造成的,美国有近两千万人失业,自杀者不计其数。 吊诡的是,自杀者以原本的中产阶级居多:因为富人即使穷了,日子也还过得去;而穷人原本就靠领救济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早习惯了,生活也没多大变化;只有支撑一个国家稳定的中坚力量——中产阶级,变成了除了钱什么都有的“穷人”,往往无法容忍跟以往不屑为伍的赤贫一起排队领救济,因克服不了巨大的心理落差而自寻短见。 这样的新闻不胜枚举,甚至起到了启发他人的坏作用:家里早已失业的顶梁柱一早起来,衣冠楚楚地打扮好,挨个跟家人亲吻道别,说是去找根本不存在的工作,从此一去不回,留下一笔还算不少的保险金以养活悲伤的亲人。 当时流行于纽约的儿歌是这样说的——“梅隆拉响汽笛,胡佛敲起钟。华尔街发出信号,美国向地狱冲。”淋漓尽致地说明白了在财政部长梅隆和总统胡佛一意孤行继续执行放任自由市场经济的政策后,给美国社会造成的灾难性后果。 当然,把所有的灾难归咎于个人,这是人类自古以来的通病,且有失公允——毕竟,长期经济发展积累的不合理,哪里是几个人能够造成的。 美国的大萧条逐渐向外扩散,直至席卷了全世界,更深深影响了当时所有主要的资本主义国家,可以说,意德日法西斯主义的崛起和大行其道都是受益于此:大萧条加速了极右翼思潮的扩散,并在数年后最终引爆了二战。 唐家早年就开始把一部分家族资产转移至美国,本是大家族分散风险,避国内战事不断的常规做法,没想到运气不济,看走了眼——自建国以来国力一直蒸蒸日上的美国居然也能有这么大的变故。 唐度一度哀叹自己倒霉到家了:“九一八”已让他在国内的身家缩水一大半,没想到接踵而至的是,他最信任的长子,奉九大哥唐奉先原本看好而在美国投资的几个产业,比如农业、地产、金融,几无例外,都遭到了灭顶之灾。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唐家老管家唐大风的长子唐知恺绝非等闲之辈,他一直呆在美国,通过认真研究当前经济形势和各行业表现后发现,有几个行业并没有跟着经济大势走,而是逆流而上,焕发了勃勃生机。 在排除了贩私酒、组织帮派等不法勾当后,他斟酌着选择了广告业:因为大萧条,大家对一打开就能有播音员充满抚慰的温暖声音传出来的无线广播越来越喜爱和依赖,于是广播这种新兴媒介开始大行其道;而借着这股东风,原本只能靠投递邮件和塞门缝等传统方式发放广告的模式被打破,而通过广播这种新媒体投放的方式逐渐流行起来。 于是他另辟蹊径成立了广告公司,不出所料生意日渐红火;一击即中后,他又举一反三、慧眼独到地投资了《读者文摘》这本创刊不久、订阅量还不大的月刊。与广播同理,因为百姓心情苦闷,所以杂志这种能提供心理安慰价格又便宜的休闲方式可以预见也会越来越受欢迎;当然还有能源,他大胆地以最低价攫取了石油股并成立了一个新的石油公司,经营已上正轨。 唐度和唐奉先感叹“后生可畏”下,一致决定把眼光独到精准的唐知恺升做了合伙人。 幸好从今年开始,富兰克林?罗斯福接替胡佛,成为新一任美国总统,开始实施“3R”新政,引入了“凯恩斯主义”,加强了国家对资本的管控。新型疗法逐渐展示威力,开始慢慢治疗美国病入膏肓的经济,唐家在美国的生意由此才逐步好转。当然,这都是题外话。 今天一早,宁铮和奉九决定去西敏宫旁听下议会开会,旁听席在二楼。不同于上议院代表贵族的红色,下议院里代表平民的标志性绿色长椅分两侧呈阶梯状升起,两军对垒般坐着执政党和反对派议员,中间空地是负责维持秩序的议长方桌。 现场正在为新一年的财政预算是否可以通过吵成一锅粥。麦克唐纳内阁属于弱势内阁:本人被工党开除,是乔治五世硬让他自组内阁,才勉强搭起台子唱起戏的;本身底气不硬,所以反对派的保守党越发嚣张,几乎每一条预算都引来质疑;穿着传统黑色长袍、戴着白色假发的枢密院院长兼下议院议长鲍德温正在声嘶力竭一遍遍吼着“Or——der——!”,试图保持住相对和谐的气氛,却是徒劳无功;财政大臣张伯伦目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场景让宁铮大开眼界,哭笑不得。 这种西式民主,太奢侈了,贫穷的中国消耗不起,一向讲究礼仪的中国也接受不了如此无礼的场面,再说了老百姓也不能让。 奉九来时路过一家书店,买了一本 ”My early life”,她听着辩论已没什么新意——有人开始靠说车轱辘话拖延时间通过本条预算——翻了几页书,又合上,抬眼望望四周:位于西敏宫二楼的旁听席空落落的,没几个人,正因为如此,与他们同排隔着几个座位坐着的一个宽脑门,短胖的脖颈上打着一个考究的白色波点黑缎子领结的胖老头儿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奉九稍加回忆,这不是…… 一旁的宁铮看着底下的执政党议员为了占时间又拿出一本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开始抑扬顿挫地念台词,反对派议员忍不住更使劲地嘘他,不禁啼笑皆非地摇着头,奉九拽拽他袖口,嘴巴向右一努,“看到那位老先生了么?” 宁铮依言抬头,奉九靠近他,捂着嘴巴轻轻说:“丘吉尔,这本书的作者。”又冲宁铮扬扬自己手里的书。 宁铮恍然,仔细看了看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他手里异常粗大的古巴雪茄很是惹眼。宁铮忽然想起以前美国军校同学贺竹林回国看望他时,曾送过他雪茄,随后闲谈时还曾说起过,英国有个老牌政客丘吉尔,特别喜欢大号雪茄,在哈瓦那的雪茄界也是出了名的。 要不然宁铮对这个名字也不陌生——在美国读书时,宁铮曾读过他所著的反思一战的《世界危机》的第一卷,回国后又断断续续把直到民国二十年才全部出版的剩余四卷也都读完了,“我记得他是一个老资格的议员,出身贵族,怎么现在在旁听席了?” 正在这时,底下又一条预算的讨论开始了,议员们表示赞同的”Aye”几乎没几声,表示反对的”Nah”满天飞,宁铮和奉九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忍不住窃窃私语,一致认为这些议员虽然在吵架,但好像各个乐在其中,似乎觉得既然拿了俸禄,就不能白拿,好歹得干点什么,让国民觉得他们很卖力气,这才能值回票价。 “没选上,改行当作家了,而且很受欢迎,版税收入颇丰,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隅。”奉九对于自己喜欢的作家的近况一向很关注,所以说得明明白白的,“他早年在印度、古巴和南非都呆过,还做过记者,阅历丰富,笔杆子功夫了得。不过前年可倒了霉了,去美国一趟还出了车祸。” “从政这么多年,就这么被踢出来了?”宁铮有点纳闷,“还不服老么?这么大岁数了,还能东山再起么?”声音很轻。 奉九虽然也认为丘吉尔的政治生涯业已结束,但问话的是宁铮,所以还真不能这么说,只是鼓劲儿道:“当然能。你看他的眼神多坚定,嘴角抿得多紧,他会再次入阁的。” 宁铮半信半疑地盯着丘吉尔看,从老人昏黯的眼里,宁铮看到了他对前同事们争论不休的议题满满的不屑,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奉九也想不到,这位已年过六旬,早被政坛边缘化的老人,居然真的被自己说中了,在后后任首相张伯伦与法西斯德国绥靖失败后,力挽狂澜,最终成为二战三巨头之一。 丘吉尔敏感地发现有人在看他,不失锐利的眼神马上扫了过来,首先一眼认出了奉九手里自己的书,立刻挪动宽厚的身躯走了过来,夫妻俩只能双双起身致意,“女士,请问您是想找我签名么?”他和气地问。 ……奉九可没有找人签名的习惯。不过,明知道会错了意,当场拂人面子的事儿她更干不出来,只好干笑着站起身,恭敬地从命;丘吉尔确认了奉九的中国人身份,又问过了她的威妥玛拼音名字后,掏出上衣兜里的钢笔,一气呵成地用他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夸奖的独特花体字写了一句祝福语,又签了名;随即目光一转,落到这位平生仅见的中国美妇人身边气宇轩昂的男人身上,很快眼睛发出了光,“请问,您是中国的宁将军么?” 宁铮倒是不惊讶于被认出来,毕竟每到一国,主流报纸都会报道。 “我们谈谈。”与宁铮握手后,他毫不客气地要求着,接着很自来熟地挤过夫妻俩,坐到了宁铮的另一侧;宁铮和奉九只好重又坐下,丘吉尔开口问道:“您刚刚从德国和法国到这里来,请问您对这两个国家的军备都作何感想?” 宁铮一听这个议题,当即觉得颇为投契:丘吉尔这么问,自然是有所指。 正好他也觉得整个欧洲除了德国和意大利,都弥漫着一种厌战的氛围;当然,宽泛地讲,爱好和平是好的,可就怕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想——在德国的所见所闻让他震撼且警惕,而法国政界过于乐观地认为战争不会再来,也着实让人心生不安。 丘吉尔一听,简直是遇到了知音,这位著名的演说家立刻滔滔不绝地阐述了自己与宁铮相当接近的观点,并解释说前一年他刚刚去德国考察过,虽然希特勒拒绝接见他,但从德国空军的产能已看出,几年之后,这个一战战败国的军力就会与自认为是世界最强的英国空军并驾齐驱。 他早已向政界呼吁,不但英国要加强军备,连同法国都应该及早准备,毕竟备战才能止战;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也有急剧向希特勒靠拢的迹象,他们的法西斯独裁统治有可能将欧洲文明毁于一旦。 他们攀谈良久,直到下议院都要关门了;丘吉尔意犹未尽,再次邀约,但奉九在后面偷偷掐宁铮的手臂,宁铮察觉到了,于是答应得模棱两可。丘吉尔微微一笑,也不强求,略施一礼,戴上他黑色的洪堡帽离开了。 出了门后,奉九赶紧向困惑的宁铮解释说:“你不知道,我一向很欣赏丘吉尔的行文风格是不假,毕竟他是号称掌握了十二万英语词汇唯一的英国人;但我读过他的好几本著作,总觉得他在字里行间表露出来的,是对印度、南非这些非欧美殖民地国家根深蒂固的歧视、蔑视和提防。我觉得,他与我们中国人不是同道中人。” 宁铮很惊讶,“居然会这样?” 奉九点点头,“不信你瞧着。” 果然,在二战后期,以铁血首相闻名于世的丘吉尔曾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演讲,大意是德国法西斯已被打败,遥远的中国,等着我们英国人从日本侵略者手里把你们解救吧。 一句话,就抹杀了中国四万万同胞浴血奋战十四年的抗战成果,浑似中国人只能等着西方人救世主的恩赐一般,也不想想不争气的英军在缅甸被日本人收拾得有多惨,只能靠中国同盟军冲锋在前,他们才能顺利地逃到印度以求活命。 更别提战后他又强硬拒绝同为二战战胜国的中国成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及拒绝归还香港等种种无赖行径。 时间很快来到了十月下旬,没几日就是英国传统的狩猎季了,今年的狩猎场照旧选在了英格兰东北部的诺福克郡。 乔治?蓝蒲生热情邀请他们夫妇参加,宁铮征求太太的意见:奉九还没见过英国人狩猎的场景,于是很高兴地答应了。 吻别了两个孩子,把一应事项交代给秋声和吴妈、支长胜他们后,夫妻俩提前一天到达了诺福克,住进了蓝爵士家的一处庄园里,毗邻皇家私人宅邸桑德林厄姆庄园。 奉九特意做了一身朱红色的骑马装,大气端庄,让人一眼就能联想到紫禁城无处不在的美丽围墙,很中国味儿,完全有别于英国人穿的英伦红那种鲜红的颜色。 一身黑色骑马装的宁铮盯着马上要出门的奉九,看着她纤长有力的大腿裹在雪白的马裤里,头上戴着黑色德比帽,束着鱼骨辫儿,清新甜美又朝气蓬勃,暗自琢磨这样儿是不是太打眼了些?正犹豫着想让她换条裙子,但一想那样只能侧骑,可她又没练过这个姿势,岂不是危险?正犹豫着,奉九嗔怪着都快迟到了还磨蹭什么,这个守时守得令人发指的“时间老人”急急走了出去,宁铮只好跟上。 小蓝蒲生夫妇也出门了,四个人在马厩会和后随意说笑着,挑选着称心的马匹。他们夫妻平日里忙着打理蓝家庶务,心里早有些无聊焦躁之感,就盼着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狩猎活动。 空气清新,天高云淡,是个难得的好天,大家的心情都很舒畅。奉九选的是蓝家马场里的极品亨特马,她手里拿了麦草和糖块逗着马,一人一马很快熟悉了起来,一行人出了庄园门向隔壁的桑德林厄姆行去。 没一会儿,大批贵族都到齐了。他们看到英王和王后——乔治五世和玛丽王后也出现了,众多随从紧紧相随。 几十条三花猎犬也被从狗场放了出来,驯服地原地打转,汪汪地吠着;长满了苏格兰石楠的草地上寒风瑟瑟,原本夏天涌出大片紫红色花朵的灌木丛早已变成了褐色,但仍保持着干花一般的形态,不凋不谢。 看着这在各本英国小说里见过了千万遍的熟悉场景,奉九忽然凑近宁铮,压低嗓子抖抖嗦嗦地说,“我总觉得要发生点儿什么凶杀案。” ……宁铮闻言一噎,看看四下里无人注意,伸过头去狠狠嘬了她白生生的耳垂一口,“什么时候也不忘淘气……你福尔摩斯看多了。” 奉九捂住耳朵,不满地看向宁铮,她很认真的好不好? 她又转头看向乔治五世,这位英王蓄着老式的海豹胡,奉九忽然觉得这张脸很眼熟,又偷偷问宁铮,“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宁铮笑了,轻声说:“他和前沙皇尼古拉斯二世是表兄弟。”怪不得,这两张脸,相似到了九成。 年近七旬的乔治五世垂垂老矣,但兴致不减,一听说有尊贵的中国客人在场,立刻让人把宁铮连同小蓝蒲生夫妇一起请了过去,和气地问起了宁铮和奉九对英国的感受,又顺带着问了问蓝蒲生爵士的近况,对于蓝爵士无法出门打猎表示了惋惜之意;一向严肃的玛丽王后也挤出了点笑容,奉九知道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太太是英王一生的精神支柱。 奉九注意到不远处一匹溜光水滑的高头大黑马上,端坐着一位时髦女郎,她没穿传统的英伦红猎装,而是一身样式别致的黑色骑装,腰间系着宽宽的皮带,更显得蜂腰翘臀;德比帽垂下半截面纱,露出一管带点驼峰的狮子鼻和长着美人窝的娇俏下巴,几乎与黑色骏马融为一体,整个人神秘莫测,说不出来的媚人。她正专心致志地听着国王讲话。 乔治五世问宁铮,“宁将军在中国时也打猎么?” 宁铮回答说是。英王来了兴致,“打什么?” 宁铮告诉他,打过东北虎,也打过黑熊。乔治王立刻引为知己,“那很有意思。我在欧洲的国度里,就没这么大型的猎物。二十二年前,还记得么玛丽,我们去印度那次?”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妻子,正神游天外的玛丽王后突然被点名,条件反射似的“嗯嗯”两声,英王满意地接着说:“一共打了三十九头孟加拉虎、十八头犀牛和四头熊,那才真叫打猎呢!是吧?”他寻求宁铮的认同。 奉九看到宁铮听到如此巨大的猎物数目后勉强附议的模样,心里想着,太过分了,打猎也要适度,这么多头大型野兽,是不是要把人家的老虎犀牛都给灭绝了? 在中国,即使撒网捕鱼也是要讲规矩的,网眼特细的不行:如果连耳朵眼儿大小的小鱼都不放过,那以后还打什么?这种网叫“绝户网”,损阴德,最为邻里乡亲所不耻。 忽然奉九看到那个漂亮的女孩掀起了面纱,露出一对紫莹莹的紫罗兰眼睛,鬓边露出一缕白金色卷曲秀发,专注地望着宁铮,秋波荡漾的,大概是刚刚宁铮说猎过老虎引起了她的注意。 跟着他们一起觐见英王的伊莲娜也早注意到了这个女郎,在一旁语带讽刺地低声说:“呵呵,又找上猎物了。” 奉九不解,伊莲娜解释给她听,“她叫桃乐丝?坎贝尔,今年二十二岁,未婚,女继承人。父亲是阿盖尔公爵,非常富有;猎色方面家学渊源,曾曾曾祖母曾是某任英王的情妇,至于具体是谁咱们就不提了,总之很受男人欢迎。”又用手推推奉九,“你当心点儿,她好像又盯上宁将军了。” 奉九听了免不得一笑,这样的事儿,从国内跟到国外,无休无止,她早习惯了。 此时玛丽王后身边忽然多了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子,玛丽王后看到他后立刻发自内心地展颜而笑,可接着又看到了他身后跟着的一位面相刚硬、相貌平平的中年女人,刚刚露出的笑容倏忽间就不见了。 两人都穿着狩猎场合就没见有人穿过的咖啡、浅黄格子交织而成的“威尔士亲王格”猎装,戴着一般认为上不得台面的报童帽,奉九注意到很有几位四五十岁的贵族不屑的目光射了过来。 伊莲娜刚想接着给奉九扫盲,没想到这个原本心不在焉听国王说话的男子,眼神漫无目的地扫视一圈儿后,一下子就落到了奉九身上,一双天生含情目马上有了神采,慢悠悠地策马过来,彬彬有礼地跟奉九行吻手礼,又与伊莲娜问好。伊莲娜的小喇叭只好歇着了。 宁铮面色不虞,礼貌而生疏地介绍说这是威尔士亲王;奉九其实一看到他的脸就对上号了,这就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本人醉心于研究男子服饰,品味好到动不动带起全球流行风潮的英国王储。 她和宁铮还各有一件由他始穿才风靡世界的费尔班岛毛衣呢。 几乎是马上地,那个中年女人也跟着过来,笑着央求王储介绍这位难得一见的东方美人是谁,与长相相配的是,说话声也是烟嗓。不过虽然她脸上带笑,但女人的直觉告诉奉九,她对于出现在王储身边的女人防范得很紧。 好在这时英王已经不耐烦了,大声宣布狩猎开始。当然如果留心的话,就会发现英王的不耐烦是从看到那个美国女人开始的。 一声令下,一时间犬吠马嘶,于是原本围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子闲聊的贵族们都忙不迭地驱马追逐猎物去了。 大家都策马上前,奋力逐猎,踩倒了不少的小灌木丛和石楠丛,伊莲娜和乔治慌慌张张打了个招呼也紧紧跟了上去;漂亮的松鸡、野兔、红狐,野猪……大大小小的猎物都在狩猎名单上。 宁铮两口子落在后面。宁铮松了口气,告诉奉九说,王储名声不好,性喜渔色,尤其对已婚女人感兴趣。奉九一阵恶寒,这都什么癖好? 不过后来那个女人是谁?宁铮说,那是他的情妇之一,美国的辛普森夫人。 之一?嗯,还有沃德夫人和福奈斯夫人,不过以目前看,辛普森夫人明显占据优势。 ……奉九觉得这个美国女人肯定不一般:既然没有容貌上的优势,那就是性情喜人了吧? 奉九一说,宁铮嗤笑了一声,唔?有什么隐情?宁铮让奉九附耳过来,轻轻说了一句,奉九的眼睛马上张大了,“这你都知道?!” 宁铮笑笑说:“他求医问药多少年了,欧美上层圈子里早不是秘密;据说只有这位已结过两次婚的辛普森夫人才能让他重振雄风,还有人说辛普森夫人在香港习得了东方秘术……不过,连这也耽误不了他到处留情。” 奉九刚想说他就不能韬光养晦歇着点么,宁铮又坏笑道:“不比不知道,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多幸福了吧?” 奉九大怒,白了他一眼,故意多跑几步到宁铮马前,指使自己温顺的马儿尥了几下蹶子,把地上的土蹶得老高,宁铮大乐:隔段时间不逗逗爱害羞的太太,换来她的白眼和娇嗔,那不是白活了?只可惜人太多,要是再挨上一顿捶就更好了。 奉九本就擅长骑马,虽好久不骑,但没一会儿也就适应了,夫妻俩没跟着其他人热血沸腾,只想悠闲地度过这难得的狩猎时光。 他们是这么想的,只可惜别人没这份闲心,没一会儿气急败坏的乔治就跑回来,邀约宁铮与他一起围猎狡猾的红狐,还说伊莲娜也不知跑哪里去了,根本指望不上;宁铮为难地看着奉九,客随主便,奉九不以为意地让他快去,自己也开始纵马驰骋。 奉九知道要来打猎,早提前半个月练习过射陶土飞碟,宁铮还夸赞她的反应能力和准头都相当不错;不过真正举枪对准枪口下的那些个野物时,她还是不忍心,毕竟是个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杀过的人,怎么可能毫不留情地扣动扳机呢?而且她也的确不喜欢开枪后那强大的后座力。 她一面笑自己真是菩萨心肠,一面不停地瞄准、收枪,两手空空地向前;忽然一阵马蹄声从侧方位传来,一个长着一双海蓝色眼睛的年轻人赶了过来,与她并驾齐驱,一边温朗地自我介绍说是蓝蒲生爵士夫人的外甥西泽尔,奉九放下戒心,跟他一路闲谈,由此发现这个人年纪虽轻,只有二十六岁,但阅历不凡,居然还去过北非和南极,言谈举止也是诙谐有度;虽一路遇到了很多猎物,但两人都没有打猎的意图,直到天色将晚,这才一起回到了驻地。 半路还曾碰到了威尔士亲王和辛普森夫人及另一位德国人——亲王介绍说这位是德国驻英大使里宾特洛甫,一位高帅的中年德国男人——他们看到奉九空手而回,不免讶异:奉九解释说看到松鸡没打,是因为太漂亮;野兔没打,是因为想起了彼得兔;狐狸太狡猾打不着;野猪太凶打不过,得,就这样吧。 西泽尔、王储、辛普森夫人和德国大使忍俊不禁,仰天大笑,随后两伙人暂别。奉九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刚刚她好像看到里宾特洛甫摸了摸辛普森夫人的脸,而她也把脸靠紧了他的手,电光火石间,两人又迅速分开。 这动作,太亲密了。 西泽尔冷不丁地问:“奥黛丽你看到了?” 奉九唬了一跳,西泽尔笑了,“你们中国人太保守,在英国的贵族圈子里,这都不是秘密,这位德国大使,也是辛普森夫人的情人,王储也知道的。” 啊?奉九目瞪口呆;西泽尔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话题实在尴尬,奉九迅速转化了话题,两人又愉快地聊了起来。 回到了驻地,奉九发现宁铮还没回来,不免有点瞎操心:不会是不长眼的日本特高课又跟上了吧?应该不至于,他们接连被削了几顿后,最近一直很是老实。 正在这时,奉九看到宁铮了,她马上笑了出来,忽然又一蹙眉,怎么居然是跟一个黑衣女郎并驾而行,而且是笑着在闲聊,远远望去,简直像一幅水粉画一般养眼——帅气的男人,妩媚的女人,连宁铮今天穿的黑色上装,都好像是专门为了跟这个女郎相配才故意这么穿的一样。 奉九的心忽地急跳了几下,眼睛胀胀地有些酸涩,赶紧定定心神,暗骂自己真是越来越不争气。 其实奉九这纯属歪派宁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配合着乔治射杀了两头野猪和十几只野兔后,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奉九赶上来,于是拨马一路上来来回回都在急寻自己太太,根本无暇交际;乔治看得分明,桃乐丝一直暗暗缀着宁铮的踪迹,所以趁机上前跟在旁边故作关心,宁铮只是碍于礼节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付她。 奉九静静地等在原地,宁铮此时也发现了她,面露喜色,话也来不及说一句就把女郎丢在身后,急急策马赶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看她完好无恙,这才松口气微微埋怨道:“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我逆着方向横找竖找都没找到你。” 打猎毕竟不是过家家,还是带有一定的危险性的,就这么一会儿,一瘸一拐一身泥回来的贵族可真是不少。 宁铮脸上挂着笑,但奉九看得出他面色微愠。你还好意思说我?!奉九很有点想暴力相向的冲动,但只能忍着。 宁铮见奉九没说话,又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陪在奉九身边的西泽尔,西泽尔客气地脱帽致意,解释了一下,说他自小在此长大,很熟悉地形,所以是他建议宁夫人在行程刚开始时,抄近道拐向了一条隐蔽的林间小路,这才导致他们错过了。 宁铮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时那位黑衣女郎也过来了,摘了帽子,露着淡金色的头发,在夕阳的映衬下,倒像又换上了一顶金帽子,一双紫罗兰眼睛笑意盈盈,“宁夫人刚刚可是让宁将军担心极了……咦,你的猎物呢?” 生人在前,奉九还能如何,只能推脱着说:“我技术不行,没打到。” 从今天一见到奉九就被她迷住,但没安什么坏心眼儿的西泽尔可见不得这位美人如此贬低自己,连忙澄清说他们俩都是动物保护主义者;不过他们在路上曾比试射过松树树尖上一颗在风里摇来荡去的松果,宁夫人可是一枪即中。 宁铮一听太太居然和这个俊秀的小伙子一路同行,还展开了“友谊比赛”,恨不得把脸呱嗒一声撂下。 桃乐丝“扑哧”一声笑了,“宁夫人太自谦了,只怕是心肠过于仁慈了吧。铁石心肠的宁将军可配不上您这样的淑女。”宁铮一愣,奉九却是大怒,这话男人听不出什么,可女人是天生的对手,这话,自然得反着听,她是在暗讽自己妇人之仁,不配军人出身的宁铮。 “哪里?”奉九打点精神应对,淡淡地说,“我们中国的传统,杀生就是造杀业,他在战场上杀敌是情非得已,我呢,自然能少就少。就好像你们的《旧约》、《以赛亚书》、《以西结书》里,主耶和华不也说要‘尊重、善待、仁爱一切生命’的么?” 奉九掉起书袋,平生罕遇敌手。宁铮一向最佩服太太的急智,此时忍不住直直望着奉九,眼里满满的都是欣赏。 “宁太太好口才,受教了。”这位坎贝尔夫人的曾曾曾孙女意味深长地看了宁铮一眼,复又把目光转到奉九脸上,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告辞。 晚宴时间,应英王邀请他们和小蓝蒲生夫妇及其他贵族一起,进入桑德林厄姆庄园的宴会厅用餐,不出意外地品尝到了众多的猎物;奉九刚刚在路上听宁铮解释了一番,早不气了。此时看了一眼满桌的烤鹿肉、烤野猪肉、烤兔肉……不禁颇有点自怜自艾。 若是在国内,单单一头鹿,就可以有多少种吃法呢:清代老饕袁枚研究出来的“茶香蒸鹿尾”、鹿茸鸡片冬笋海参羹、莳萝葱丝九制鹿脯……至于鹿鞭、鹿血、鹿肝、鹿肠,皆可入菜,哪至于单单吃一点肉就心满意足了?暴殄天物。 怪不得英国人的食物和他们的天气一样出名的糟糕。宁铮知道她不爱吃,他也不爱吃啊,但只能劝她再忍忍,等回去让吴妈好好做几个菜,犒劳犒劳中国胃——本次欧洲之旅,要是没有吴妈,人人只怕都得瘦一大圈儿。彼时地道的中国餐馆极少开在海外,想解馋都没地方。 幸好吴妈手艺高超,经常能创造性地把欧洲本地食材做成大家都能接受的中国菜来吃,要不然人在国外生活,光这嘴巴就亏得受不了。 宁铮又悄声问,没发生凶杀案,是不是有点遗憾?奉九不满地撅嘴:我是那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么? 宁铮认真思考后说:“嗯,是。”气得奉九又要扑过去咬他。 到了晚间,宁铮很明显地与以往不同,大概是头一次孩子们不在身边,也可能是白天的狩猎刺激了他,但宁铮知道,是桃乐丝?坎贝尔让奉九醋了醋,而西泽尔又让他醋了醋,对他而言,已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又酸又涩又甜蜜的感觉了。 就好像几种不搭的调味品,原本是酸甜苦辣咸,各有各的味道,单单哪一种都乏善可陈;可有时随手一调,再加上点天时地利,还真就能调出一碗恰到妙处的好汁水来,让人食指大动,滋味越品越丰盈。 “哎你轻点……轻点……”晚间,在温暖舒适阔大的卧室里,两道身影正在缠绵,奉九气喘吁吁地抵抗着带了几分兽性的宁铮,这样的他有点陌生,又有点新奇,好像也更吸引人…… 他极为亢奋,柔声安慰着,诱哄着,一双深幽幽的眼睛倒像是两口深潭勾着了苍穹,燃起了连天大火,火中央困着的,是愈发瘫软的自己;终于,奉九还是放弃了,难得他这么高兴,那就,随他吧。 第103章 暂别 持续几天的狩猎结束,奉九松了口气,打算明早就和宁铮一起回布莱顿:这几天她白日里跟着恨不得把她拴腰带上的宁铮到处看景、骑马,在野外炙烤野鸡野兔,晚上则是参加宁铮的老友们举办的各种晚宴:除了怡和洋行行长凯自威、前驻华武官桑希尔爵士,还有前驻大连总领事德宁、前驻亚洲舰队司令凯利等,她已经倍感无聊了。 他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出发去离得不远的桑希尔爵士庄园里的体育馆做做运动。 虽然天气寒冷,但这里的室内运动场可是热火朝天。不少来自全英各地的男男女女都在打羽毛球、网球和排球,还有人不畏冷,在外面打马球。 当奉九和宁铮分开,去女士更衣室换好网球服进入体育场时,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个紫目美人正站在宁铮身边,一双紫水晶般的明眸欲语还休地粘在他身上,就像含了蜜桃水一般甜蜜。 奉九暗暗叹口气:加上前几天的晚宴,奉九已不知这是第几次连着遇到这个桃乐丝了。虽说她非常信任自己的丈夫,但总有这么个女人在一旁虎视眈眈,任哪个做妻子的心里也不能好受。好在明天就要离开了。 一袭白色运动衣裙的桃乐丝也看到了奉九,轻轻巧巧地走过来与奉九打招呼,“伸手不打笑脸人”,奉九笑着回礼。 桃乐丝提议,听说宁夫人网球打得好,不如比一场?正在这时伊莲娜和乔治也到了,刚好走过来听到,乔治马上乐呵呵地建议那不如来个女子双打。 桃乐丝顿了一下,说也好,于是又去一边拉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过来。 桃乐丝这几日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只可惜这个来自神秘中国的年轻男人像根木头一样不解风情,无论是状似无意的巧遇,还是眼神的勾缠,乃至递过红酒杯时暧昧的小指,他一律不接招,白长了一张对她来说有莫大吸引力的东方脸了——到目前为止,她无往不利的情场经历里,还缺一款这样的男人。 就在刚才,她不死心地又邀约了一次今晚一起去看歌剧,宁铮照例淡淡地拒绝了。她知道他们明早就要离开,心里更是发堵,看着他刚刚进来的个子虽高但估计除了一张脸什么都没有的美丽太太,忽然冒出了一个恶念。 都说中国贵族女子从小缠足、不事运动,她瞧着这位宁太太虽未缠足,骑术还算精良——这是她不得不承认的——但连打个猎物都推三阻四的,估计其他运动也不行,那就拿她出出气吧。 被骄纵惯了的女人经常很不可理喻,一不遂心就要找同为女人的麻烦:女人为了男人而互相为难,真是难看又难堪。 一旁的伊莲娜心细如发,桃乐丝连着几日的歪缠早让她看出来意不善,奉九当然也看出来了,她感激地拍拍伊莲娜的胳膊,表示她没问题;宁铮和一旁的乔治照旧什么都看不出——男人们对于女人间的暗流涌动总是迟钝的——他们商量了一下,跟太太打过招呼后就到旁边的羽毛球场地打球去了。 运动开始:这边自然是奉九和伊莲娜,对阵的是桃乐丝和西尔维亚?斯宾塞——刚刚那位被拉过来的姑娘是斯宾塞家族的漂亮女孩。 西尔维亚跟桃乐丝还算交好,毕竟年纪相仿,而且丝丝连连的都有亲戚关系;她也跟其他来到此地的贵族一样,很欣赏奉九和宁铮这对来自中国的漂亮夫妻,所以抱着非常纯粹的想好好一起运动一下的念头,没想到几个回合下来,连她都觉得不对劲了:这桃乐丝是发了疯么,上来就打得这么凶狠,好像对面是她的世仇一样。 在英国,体育一向备受重视,连皇室成员都以热爱运动为荣,甚至几位公主都是享誉欧洲的马术高手。 不过奉九也不是白给的,几个回合下来,桃乐丝摸出奉九的底细,立马收了轻视之心,改了一味横冲直撞的打法,而是刁钻地使绊子,下手稳准狠地就想给奉九留点纪念。 奉九从来都是秉持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理念的人,也不客气,她的体能一向不错,在强度越来越大的对抗下,力气不见小反而愈发丰沛。伊莲娜和西尔维亚渐渐都被忽略了,一只那个时代还是羊毛白色的网球听话地只在桃乐丝和奉九间飞来飞去,她俩傻傻地站在一旁,被迫旁观两位女士激烈的较量。 奉九几次躲过桃乐丝强有力的扣杀,瞅准机会回身,使劲了浑身力气奋力一击,长长的裙摆旋出一朵白色的繁花,露出漂亮的大腿,正落在不知何时站在场边围观的西泽尔的眼中。 网球呼啸着划过球网上空;桃乐丝见势不妙想迅速闪过,但来球气势汹汹速度太快,根本无从闪躲,“砰”地一声,桃乐丝也跟着闷哼一声,网球挟着大力狠狠地击中了她的右手臂。 奉九一呆,立刻小跑过去,满面歉疚,“哎呀哎呀,抱歉抱歉,这可如何是好?都怪我,这手也没个准头。” 宁铮和乔治正你来我往打得起劲,忽然听到另一边的场地传来惊呼,有声音喊着说有人受伤了;他俩扭头一看,正是自家太太的场地,对视一眼,把手里的拍子一扔,飞快地跑过去,先要紧着是不是自己的妻子出了什么事。 待看到桃乐丝委顿在地,西尔维亚正在安慰她,奉九正蹲在一旁连声抱歉,伊莲娜则似笑非笑,宁铮立刻明白是太太闯了祸,不过没受伤就好,其他的有什么要紧?他赶忙上去拉起奉九上下看了看,还不放心,又把她转了个圈儿,奉九好笑地轻轻掐了掐他的腰肉。 疼出眼泪的桃乐丝无可奈何,这个彪悍的宁太太能有什么事儿?有事儿的是自己才对。 宁铮这才替太太道歉,此时桑希尔的家庭医生也到了,试探着微微一碰,桃乐丝就痛得叫了起来。医生严肃地说,怕是骨折了,建议立刻去医院拍个 X 光。 于是奉九和宁铮一路陪着桃乐丝去了不远处的医院做了检查,还好,只是轻微骨裂,但外科医生还是尽责地给她覆上了石膏,并说不影响她明天的返程之旅。 夫妻俩把她送回了坎贝尔家族的庄园。待回到蓝蒲生家,正好西泽尔也在,他笑着摇摇头,对宁铮说:“真没看出来,您太太网球打得好,涵养更好;要是我,可忍不了这么明显的挑衅……坎贝尔小姐太不像话,也不知为什么,那球一门劲儿地往您太太身上招呼,宁太太是迫于自卫才反击的。” 宁铮笑了,谢过西泽尔的仗义执言,其实当时场内的人谁又没看清楚呢?毕竟桃乐丝的名声相当坏了,多少贵太太恨不得当场笑出声来。 第二日夫妻俩先行离开了诺福克,临行前又去找到桃乐丝当面再次致歉,并送上了几样礼品赔罪。这桃乐丝也是个有趣的,被奉九一顿收拾下,却对这位中国美女产生了好感,觉得她外表的贞静娴雅下暗藏的彪悍气概很合她的口味,不免生出点“不打不相识”的惺惺相惜之感。 她玩笑地请奉九留下中国的地址,说过几日就要去南非看望朋友,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以后如果去中国,免不得要叨扰一餐才行。 奉九是个大气的,事情都过去了,也不以为忤,再说人家毕竟是病人,于是很是干脆地提笔唰唰就写。只不过她还是很淘气,没写在女仆拿过来的带着坎贝尔家族徽章的考究信笺上,而是在覆着桃乐丝胳膊的雪白石膏上,用中文写下了自己的大名和在上海的住址,说只要人到了这里,彼时她在哪里,自然一问便知。 桃乐丝大笑,这位宁太太,实在是个妙人儿。她看着石膏上秀媚舒朗的字迹,越看越心爱,以至于后来拆石膏时都嘱咐医生务必小心,千万别破坏了这画一样美丽的汉字。 今晚是在诺福克的最后一晚,他们还是去看了戏剧。回来后洗漱完毕,夫妻俩坐在蓝蒲生爵士庄园客卧的沙发上,喝着仆人送上来的热茶。奉九抓起热水壶添了水,把原本的浓茶冲淡些,省得一会儿睡不着。 屋外不时传来树林里野狼和红狐的嚎叫声,还有不甘寂寞的夜莺在鸣叫,夹杂着呜咽的风声,荒凉又寂寞,静谧又美好。 奉九横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法文小说,两条纤长的腿随意搁在他膝上,一会儿又迅速竖起来踩住他的大腿,宁铮看着她一会儿就闲不住一变的姿势,无声地笑开了,捏捏她的脸:“把我九儿忙坏了,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 奉九其实正回想着这几日的事,很有点哭笑不得的意思,觉着还是要借题发挥一下,干脆把书一扔,一把薅住宁铮睡袍的敞口领子,恶狠狠地往前一提溜,另一只手上去拍他的脸,“我跟你讲,以后再要是惹到桃乐丝这种花蝴蝶,我就……” “你就怎样?”宁铮毫不反抗,由着她发威,头一侧,眷恋地把脸贴上她柔腻的手心,闭了闭眼,随即又睁开,一双潋滟的眸子静静地盯牢了她看。 奉九的心忽然没规律地一跳,再一跳,心想是啊,能怎样,打一顿再好好养着呗,毕竟还有给芽芽添个弟弟妹妹之“小”用,不过嘴里却向来是“输人不输阵”的,“我就把你……变成‘铁面人’。” 他们今晚刚刚看了大仲马的小说《铁面人》改编的舞台剧,别说,奉九觉得被逼戴上面罩的“路易十四”还挺动人心魄的。 宁铮把右手按在她的后脑上,微一用力向下压去,两人交叠着倒在长沙发上,宁铮喃喃道:“你不舍得的……那样,我就没法儿好好亲你了……”最后一个尾音消失在他们互相啃噬着对方的唇瓣间。 英格兰夜晚湿冷的寒风在窗外吹过,早早升起的壁炉里的火光稳定而温和,不时有一两个火星子跳出来,“哔哔剥剥”地作响,映出铺在米色壁纸的墙壁上起起伏伏的身影,道不尽的温柔缱绻。 宁铮已决心在欧洲好好呆一段时间,明年中旬可能去美国,继续考察。没想到一个消息打乱了一切计划:闽南事变爆发了。 十一月下旬,粤军第十九路军将领蒋景然、蔡贤初联合国民党创始人之一——李任潮、民革创始人之一——陈真如等人在福建宣布成立革命政府,明确提出“反江抗日”之主张。江先生慌了手脚,他最担心的,是十九路军已对最痛恨日本帝国主义、最对南京政府对日妥协政策不满的宁军发出倡议,希望拉其入伙新政府,国内国外敌人一起打。 一年多前上海的“一?二八”事变,已让很多粤籍士兵认清了南京政府缩头缩尾,不真心抗战的本质。 江先生这时候又把他想起来了,毕竟,宁铮“一到关键时刻,哪好用就往哪儿粘”的万能胶特质实在不可替代。结果,几个月前还不忘派大舅哥宋文成劝说宁铮继续留在海外的话言犹在耳,这又开始一封接一封的加急电报,急召宁铮回国。 宁铮在接到第五封电报后,思索了片刻,就去找了奉九。夫妻俩关起门,在书房里说了一下午的话;第二天一早,宁铮接受了特意来到他们布莱顿寓所的路透社记者的采访,表明了自己“从不属于任何党派,抗日、统一、救国,我从来只有这几件事”的一贯主张。 随后和奉九一起,带着孩子们去郊外的树林打了好一阵子的野兔和松鸡,来了一场小型狩猎,痛快地玩了一场;第三天一早,吻别了奉九,抱了抱龙生,最后又抱着对父亲一脸依恋的芽芽,良久不愿松手,这才动身回国,并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用的侍卫,及照顾生活起居的李应超夫妇。 奉九和孩子们不舍得宁铮离开自不待言,不过比他们还不愿意宁铮回国的,却是日本特高课的特务们:他们在欧洲呆得舒舒服服的,除了日常监视,也没别的事儿,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不像在中国,动不动就被革命党和军统特务赏了各种死法。 宁铮响应江先生召唤先期回国,却并不是像江先生所想,回去后拉着宁军与闽军抗衡,而是不想让宁军再次卷入国内新一轮的政权纷争。 回去后到底是不是接着统领宁军,是否在国民政府中任职,都还没有定下来,所以思虑再三后,夫妻俩还是决定奉九带着芽芽在英国再呆一段时间,等尘埃落定了再回去。 宁铮于十二月初回到罗马,向墨索里尼辞行。这个越发自大的意大利独裁者对宁铮这位中国小友非常上心,特意安排了“昆特帕尔特”邮轮,从威尼斯出发,经由埃及赛德诺港、香港,直抵上海。 上一次出国时,送行的人冷冷清清的没几个;而如今八个月的旅欧之行结束时,前来迎接的却足足汇集了五千人:从香港开始,到黄浦江江心,宁军将领、故知新交、上海最大帮派头子杜先生、宋文成代表、江先生代表……其中当然不乏肝胆相照的好友和部下比如吉松龄和徐庸,也有新结交的知心好友比如端纳,但也有很多人是知道他一回来,作为宁军首领又会被江先生委以重任,这才如此热情;更别提有人一路跟随,就是为了要官要权。 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暂且不提宁铮回国的酸甜苦辣,这边宁铮才走了不到半个月,还在海上,奉九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奉九因为月事一向很准,所以才能这么快发现孕事;但这次跟上一次怀芽芽不同——不是几乎第一天就感觉不对——这回肚子里的小胚胎安安静静的,不急不恼,看来是个脾气平和的小家伙吧? 她没急着想方设法告诉宁铮,因为猜也猜得到他又高兴又烦恼的心情。狩猎回来后,他们还曾一起去了瑞典,拜望了瑞典国王,他们一家都很喜欢这个国家。不过现在既然怀孕了,原本还想带着孩子们去其他北欧国家游玩的计划只能就此搁浅。 既然还要在英国待上一段时间,奉九不得不去添置点行头,毕竟不时地还要代宁铮出席一些不得不去的宴会,首饰太少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由秋声陪同着,去了位于巴黎西区和平街十三号的卡地亚珠宝店。 店里面正有一群人到中年、衣着朴素的太太们在欣赏珠宝,偶尔有人怯怯地要求柜员把珠宝拿出来试戴。这里到底是卡地亚的总店,漂亮专业的柜员训练有素,个个笑容满面,明知这群顾客极有可能买不起,但还是非常热心地给她们挨个试戴,并对上面的各种宝石的特色加以讲解,还不忘夸赞自家店闻名于世的先进工艺;太太们互相赞美着,又都依依不舍地放下这些华贵的饰品。 她们很快注意到进来的两位东方美人。 更美的这位进来后挨个隔间粗粗扫视了一圈,随即坐在她们所在隔间的一张圆桌旁,等着殷勤的店员给她拿过看着还入眼的几套首饰。这位美人购物是个快手,不出十分钟已相中了两套,但只拿起两条项链对着镜子比了比,又偏头问问旁边女伴的意见,两人轻声议论几句,也不像别人似的反反复复地试戴,轻飘飘地就这么打算买下了,免不得都是一脸艳羡。 奉九走进来后其实也注意到了这群人,于是一边挑选着首饰,一边留心听了几耳朵这些中年女人之间的闲聊,得知这是一群少年时的玩伴已好久不见,所以这个时间相约在巴黎聚会。看着她们之间亲昵的举动,毫无嫌隙的表情,不由得想起在北平的媚兰,在美国的秀薇,在上海的漓漓和世界各地到处跑的萝莉,心里也跟着一暖。 对于卡地亚珠宝,奉九并不陌生,因为在时尚方面很有研究的王蕙兰就特别喜欢卡地亚,在巴黎时还借了自己好几次。她经常拿着自己购置的大颗顶级宝石要求卡地亚定制:其中最著名的一颗是从清廷流出的翡翠青椒,被她好胜地拿出来与一位犹太富商“斗石”,结果大获全胜,其水头、色泽之好,让见惯了顶级珠宝的第三代卡地亚掌门人路易?卡地亚也赞叹不已,以至于亲自动手制成了一枚钻石吊坠扣,甚至在工作时要求旁人一律不得进入,以防生出意外。 奉九看好的两套首饰分别是缅甸翡翠和南非钻石作为主材的:第一套包括了垂着鸽血红宝石丝穗的珠链、鸽蛋面戒指、耳饰和两串手链,这也是现今非常流行的款式;翡翠的色泽虽也不错,属于偏暖的“金丝绿”,但比起自己留在国内的号称”非铁不买“的翡翠大师铁宝亨出品的极品“蓝水绿”可就差远了,只能说是中规中矩,这也是她选手链而不是手镯的原因。 不过,在一个根本没有翡翠文化的国家实在无法挑剔,况且奉九在这些方面也没有很多贵妇都有的执念,觉得看得过眼就可以了。 另一套是用卡地亚引以为傲自行开发的铂金工艺做底托,镶嵌着一颗颗纯净度极高但克拉数不大的南非钻石,做成了三层月桂叶套链,时不时地还有几颗水滴状的垂饰加以衬托,设计华贵又素净,奉九选这套是因为比较容易搭配服饰。 这两套首饰价格不菲,但也不至于像王蕙兰女士那些个顶级珠宝一样令人咋舌。 奉九向来不喜欢戴全套首饰,因为太过隆重,与她本人娴雅端丽的风格不搭,还容易带着种耀武扬威之感。整套首饰如果拆开戴,倒能做出好几个造型——自国难后,她更加谨言慎行,生怕被宁铮的政敌们抓住把柄,拖了他的后腿。 秋声现在是唐知恺的太太了,夫妻感情和美,唐知恺是商业奇才,账面上宽裕得很,这次她到英国来,本着“穷家富路”的原则,唐知恺给太太准备了大笔资金供她支配,所以秋声刚刚也挑了几样稀罕的。 奉九理解她的心思——这是有丈夫疼爱的女人——因此并没打算非要替她付帐。 秋声的品味一向不错,一再坚持下,又做主美滋滋地给奉九买了一只铂金蓝宝石手镯表:按动小小的把的,就可以弹开蓝宝石表蒙看时间,省得宴会无聊还不能失礼地戴表看看几点钟了。秋声低声说这么多年了,净是姑娘给她买贵重礼物了——国难之后,奉九虽损失惨重,但她还是送了秋声一大笔嫁妆,并再三叮嘱她不用在丈夫面前低声下气,她是个有底气的女人——她也要送姑娘一件礼物才好,奉九握着秋声的手,心里不合时宜地涌上一句“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和感慨,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在这时大门又被推开,一位身材挺拔的高个子男人陪同一位中年女士走了进来,女人胸前别着一枚显眼的美洲豹蓝宝石胸针,看到奉九,脚下就是一顿;男人则是一脸惊喜,马上放开挽着女人的手臂,快步走过来,彬彬有礼地问好。 此时总店经理也出现了,殷勤地迎上那位貌不惊人的中年女士。 奉九的脸盲症又犯了,压根不知道这是哪位。男人察觉到奉九的些微茫然,适时地自我介绍说他是里宾特洛甫,德国驻英大使。 奉九虽不大记人,可联想能力很强,一旦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那他身边这个女人是谁她也就跟着想起来了——王储情妇之一,沃丽丝?辛普森夫人。 看经理对辛普森夫人的热络劲儿,应该是卡地亚的重要客户。 奉九早已从西泽尔,再加上后来又问过伊莲娜和宁铮,知道了这位德国大使的底细,心里想着:这两个人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游荡到了巴黎这个世界中心来了?能与辛普森夫人以这种方式混在一起的,怎么可能是什么品行端正之人,奉九淡淡地问了好。 里宾特洛甫可不想这样:那天在诺福克打猎时邂逅,他就对这位中国的宁太太惊为天人,只可惜当时时机不对,不免一直耿耿于怀;老天垂怜,让他碰巧今天又邂逅佳人,而且她那个英俊冷淡、很有威慑力的丈夫也不在,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么? 至于他和辛普森的关系,那本就是各取所需,毫无约束力,根本不用在意。 他有心讨好佳人,又想展示男性气概,立刻慷慨地表示不管宁太太买什么,都由他来付帐。 以往他这招儿可是屡试不爽,毕竟世界上哪有不爱珠宝的女人?反正他没见过。 奉九不但知道这两人称得上是狼狈为奸,更知道各国外交官基本上都是间谍,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向秋声使了个眼色。秋声立刻心领神会地起身,独自去付帐。 奉九扫视到此时已走到自己身边,围着钻饰柜台旁的圆桌坐了一圈儿足有六位的中年太太闺蜜团,更注意到她们面前很快摆满了各色美丽钻饰,于是露出一个格外妩媚的笑容,转身询问里宾特洛甫,“真的是什么都可以么?” 里宾特洛甫还没有过与中国美人约会的经验,被奉九这清甜又带着特有的东方神秘气息的笑容搅得三魂七魄都飘荡起来,豪气地一甩头,“当然。”辛普森夫人看着他的样子,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这轻哼里,当然也不缺奉九那份儿。 奉九立刻兴高采烈地走到太太团那里,冲着看她忽然过来一脸懵的太太们宣布:“各位女士,你们今天运气真好!看到那位先生了么?他刚刚说了,不管选什么,都由他来付帐!所以你们放心地选吧,大家一起为这位先生的慷慨鼓掌!” 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鼓起掌来,几位不知所措的太太很快缓过神来,跟着奉九使劲儿鼓掌,这意外之喜让她们兴奋得脸都红了。 里宾特洛甫脸一白,辛普森夫人先是惊讶万分,接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情形平生仅见,千金难买,实在是太有趣了。这一次的笑声里,却是带着对奉九的欣赏。 奉九一看差不多了,马上跟接待自己的柜员、辛普森太太和里宾特洛甫点头道别,又冲着那群太太笑笑,跟着已走到店门口,提着包装好的首饰盒的秋声一起离开了,徒留下还在笑个不停的辛普森夫人,和被一群中年妇女团团围住不停表示感谢的里宾特洛甫。 门外两个侍卫立刻跟随上来。秋声促狭地说:“姑娘,你走得太快了,那个洋鬼子的脸色太好看了,我还没看够呢。” 奉九一本正经头也不回地一边往前走,一边光动嘴皮子不扯动一丝面皮地说:“见好就收懂不?再说了再呆下去,你姑娘我都要绷不住劲了,就让那个老色鬼头疼去吧!” 第104章 归国 过了几天,奉九忽然发现有关德国驻英大使里宾特洛甫致力于“英德亲善”,慷慨解囊,在巴黎为几位素不相识的英国中年妇女购买卡地亚珠宝的新闻上了报纸。 这是秋声出门购物时在报摊上看到的:最受英国老百姓欢迎的通俗小报——《世界新闻报》为此在头版特意刊登了非常醒目的标题。秋声差点没笑死,赶紧买了回来给奉九看热闹。 奉九暗忖着,上次在中国驻伦敦使馆召开的“品茗午宴”上,又见到了里宾特洛甫,以前见了奉九就往上粘的德国男人,这次连个笑容都欠奉:看来间谍活动经费虽充裕,但也架不住这么嚯嚯吧。 倒是照例梳着被西方人称为”印第安女人“发型,戴着美洲豹橄榄石卡地亚项链的的辛普森夫人见了她笑逐颜开,她对于没有兴趣成为她竞争对手的聪慧女人总是抱有好感,尤其是她现在与王储的感情更进一步,王储已答应当上国王后就与她完婚,那么到时候她就是名正言顺的英国王后,虽然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与她的第二任丈夫,美国商人厄尼斯特?辛普森离婚。 不过众所周知,最终她还是棋差一着,并没有登上梦寐以求的那个宝座——“命中七寸,难求一尺”,当民国二十五年年底,曾经的威尔士亲王,现在的爱德华八世,未来的温莎公爵宣布退位,震惊世界时,奉九想到的,就是这句古话。 现在已是一年中最后一个月,自宁铮离去,时间过得飞快,此时已接近圣诞节,节日气氛越发浓厚;奉九带着孩子们回了伦敦去了牛津街进行了大采购,顺便买了很多送人的礼物;又去奥林匹亚中心看了精彩的“伦敦奥林匹亚国际马展”,其中,盛装舞步和障碍赛是最有趣的,身穿为了便于骑马、后片开衩的燕尾服的优雅骑手们惊险地越过高高的障碍横木,看得龙生、芽芽和后去蓝蒲生公馆接出来的塞西尔一阵阵地惊呼,小鼻尖都沁出了汗;而盛装舞步时来自世界各地血统优良的高头骏马们在主人的指挥下乖乖听话,依次做着圆形、蛇形和八字形的快慢跑横步,更是让人眼界大开。 鉴于这一天孩子们玩儿得很高兴,所以第二天晚上,她又带着他们去了只有临近圣诞节才开放的溜冰场去溜冰;围着冰场一圈的华灯璀璨,映得冰面一片晶莹,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像春燕一般飞着,笑着,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也不嫌冷;小小的芽芽脚上穿着一双小号的白色羊皮溜冰鞋,宝瓶紧张地护着她,生怕她被大人撞到了;芽芽跟爸妈一样,很有运动天赋,没几下就能滑走了,于是小精灵一般地窜来窜去,一忽儿还故意淘气地溜到宝瓶身后,把本就爱紧张的宝瓶吓得更不知如何是好了,直到被在休息区监控的奉九拉过来温声责备了几句才老实,因为她知道如果再不改正,严厉的妈妈可不会这么轻易饶了自己了。 玩儿也不能忘了学习:奉九又带着孩子们去了别有天地的伦敦科学博物馆,里面一座蒸汽机车一样的庞然大物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这是按照大数学家巴贝奇的遗作图纸制造的差分机二号,同时也是世界上第一台手摇式机械计算机,主要用于多项式数学函数的计算。 听了讲解员的进一步讲解,奉九才知道,大诗人拜伦唯一的婚生女儿埃达——好嘛又一个埃达——曾在短暂的生命里不遗余力地为巴贝奇出资制造差分机,并撰写了一本有自己独到创见的有关计算机萌芽的著作,因此”Ada”这个名字,始终在人类的新兴学科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听到这里,奉九发现芽芽的眼睛格外地明亮。 到了圣诞节,奉九是跟蓝蒲生家族人在他们伦敦的大宅子里度过:除了乔治一家,还有经常跑外的大儿子,爵士的三位堂兄弟及其家人,加起来足足二十几口,男士穿着笔挺的晚礼服,女士大多是飘逸的下摆像水藻一样散开的薄纱裙,只有一位蓝蒲生爵士的堂嫂穿着过时却很适合她的玫瑰紫色鲸须架式简筒裙。 这一大堆亲戚里,奉九只认识一个,就是狩猎时一路同行的西泽尔了;而蓝家第三代的孩子里,还有三个小男孩儿和一个小女孩儿,比龙生大不到两岁,看来蓝蒲生家族的遗传里男孩血脉甚强。 圣诞大餐和晚会照样是伊莲娜操办的,这也是这些年来的惯例,所以伊莲娜称得上驾轻就熟:巨大的圣诞树早已在大厅一角高高竖起,树上缠着一圈圈发光的小电灯泡,树下摆满了扎着彩带的礼物盒子;穿着小西装和公主裙的蓝家孩子,和一照面就玩到一起的一身朱红长袍的龙生,及一身梅红袄褂,头上扎了两个红绸带包包头像个无锡大阿福的芽芽,一面小声尖叫着从树下一趟趟跑过,一面童声稚语地猜测着大大小小的礼物盒里到底藏的是什么,由是对明早充满了期待;不一会儿又掏出大人给的各种包着金银色锡箔纸的巧克力硬币,比较着,交换着;免不了有后悔再往回要的,一时间唧唧哝哝的带了哭腔,于是又是一场官司。 长长的餐桌上,水晶瓶里还插着冬青和昂贵的红玫瑰,散发着幽香,银色的烛台上红烛闪烁,和大厅天花板正中央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交相辉映。 壁炉上方吊着几束枝繁叶茂的槲寄生,结着一串串珠白色饱满的浆果——这跟冬青一样四季常绿的植物在中国被称作寄生草,明代还曾有“北窗洗盏悠然酌,扶上台阶试屐痕”这样的闲雅之句,看来这东西能泡酒。 除了传统的英国圣诞食物包括火鸡、烤鱼、蓝莓司康、星星状的百果馅饼、圣诞布丁、圣诞蛋糕、木桩蛋糕和肉饼,饮品是蛋奶酒、冬日特有的热红酒和孩子们的热可可外,还有吴妈做的拔丝苹果,和四喜丸子:闪着亮光的一窝糖丝和醇厚赤浓的大个肉圆,让大部分没吃过地道中餐的蓝家人直呼这是艺术品,笑得吴妈合不拢嘴。 到了晚上,圣诞树最顶端的那颗星星已经点亮,别墅里服务了至少十几年的仆人们都装扮成大象、狮子、犀牛、丑角、哈萨克骑兵和拜占庭女人之类的各种角色,用软木炭画了黑胡子和眉毛,羞涩地让大家猜他们的名字;客人们厚道地装作猜不出,于是又被罚唱歌又被罚跳轮舞的,没一会儿又玩上了“音乐停止抢椅子”、抢气球的游戏,大家都乐呵呵地参与。 蓝府女管家同时也是附近教堂唱诗班的领唱,给大家唱了一首圣诞赞歌,西泽尔钢琴伴奏,很是悦耳。 奉九手拿一杯加了肉桂和苹果汁的热红酒——她是个对没吃过的食物接受程度极高的人,所以一尝之下就很能欣赏这跟冬天搭调的味道——正在与西泽尔的堂兄,三十多岁的奥弗雷对谈。此人在印度呆过几年,热衷于植物研究。说话有点结巴,也很爱紧张,但他与奉九打招呼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握手或行吻手礼,倒让奉九有点意外:毕竟在欧洲呆时间长了,她对于西式礼仪也不得不认同了。 一会儿西泽尔拿了一杯蛋奶酒也过来了,笑着问奉九发现没有,奥弗雷有洁癖,奉九略不安地抬眼看了看奥弗雷,没想到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怪癖被客人知道,还主动说深以为苦,现已治疗了很久,最近才有了些起色,还需要继续治疗。 奉九是觉得奥弗雷有点不一样,不过还是安慰他说,一般来说,有洁癖的人,都有出众的才能,如此才能创造出一丝不苟、洁净出尘的艺术作品。奥弗雷一听之下大为感动,他自己也醉心于绘画,对此颇有认同之感。 奉九又给他们讲了中国史上最有洁癖的元代画家倪瓒的事儿:此人出身极富之家,最擅长山水和墨竹,连家里的如厕之地都是用檀香木盖起的楼阁,下面铺鹅毛;庭院里的梧桐树都给洗死了;他的画,构图简拔留白,明秀清冷,孤绝出尘,尽显天地悠然之境地,不沾惹一丝俗媚。 奥弗雷一听,不禁对中国这位同道古人心向往之。 不过奉九很是善解人意地不再接着往下讲的是,此人一生因此癖而不近女色;后来家道中落又被奸人陷害,进了牢房还不忘摆谱,要求狱卒送饭时“举案齐眉”,以免过了口气;狱卒一见一个囚犯居然还敢如此挑三拣四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大怒之下干脆把他锁到恭桶旁过活,倒也没死,出了狱后还算坚强地活到了古稀之年。 刚刚圣诞午宴上,蓝蒲生爵士因为身体情况有所好转,已能坐着轮椅跟大家吃一顿圣诞大餐了,奉九看着伊莲娜亲亲热热地招呼着一大家子人,心底里不乏羡慕——毕竟不管是宁家,还是唐家,因为国难的缘故,这些年都不再举办大型家宴了。 曾经那么热闹的帅府春节,现在想起来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乔治一直很喜欢活泼的芽芽,饭后带着她和几个小孩子楼上楼下地跑着捉迷藏,倒是把小丫头乐够呛。 快到十点钟时,奉九看到蓝家族分不清是哪位的年轻先生从大厅壁炉上方拿下一束和冬青一样常绿的槲寄生,举过太太的头顶,专心地盯着她,于是一旁开始有人会意地起哄;年轻的太太羞红了脸,往前上了一步闭着眼,丈夫就在口哨和掌声中轻吻了太太的嘴唇。 奉九知道,这是西洋人的传统:圣诞夜晚,从槲寄生下面走过的女孩子必须同意和男孩亲吻;当然,男孩子也必须摘掉槲寄生上的一颗浆果。 是不是又是“从此后恋情到永久”的保证啊,奉九心里一笑,哪儿来那么多传说,牵强附会的。 正在这时,正跑过壁炉前面红彤彤的芽芽被同样红彤彤的龙生拉住了,他的手里居然也拿了一束不知何时去摘下来的,原本寄生于苹果树上的槲寄生,先是捧着她的小胖脸看了半天,随后就学着刚才的年轻人,举起来后,悬在瞪着一双乌黑大眼,一脸懵懂的芽芽头顶,小心翼翼地在她水润的小嘴巴上轻轻啄了一下。 奉九不禁怔住了。 此时满头是汗的塞西尔也跑了过来,满头金发一甩一甩的,他没看到龙生的举动,只是兴冲冲地跟着大人有样学样,刚想拉过芽芽亲一下,目标看来是脸颊,但就连这也被表情立即变得有点严肃的龙生抓住胳膊制止了。 奉九这个当娘的,难得地彻底呆住了。 宁铮于新年伊始终于回到了国内,可以想见地忙得不可开交:在归国途中,原本火急火燎要求他赶紧回来帮忙镇压叛乱、稳住国内局势的江先生,由于闽军内部发生意见分歧,成立不过百日的新政府即告瓦解。江先生又一次运气很好地躲过了动摇其统治根基的祸事,那么宁铮是否能及时赶回来帮他也由此变得没那么重要。 所以他又没那么着急见他了。 宁铮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大统领”到底是怎么好意思如此的,但也只能按捺住情绪,与参谋长吉松龄、发小徐庸先来了一席彻夜长谈,两位知心好友在听取了他的旅欧见闻和意见后,都觉得宁铮的想法很对。 世上几乎任何事,都只有适合不合适,而没有好与不好之说。 任何一个中国人谁都知道江先生不是最好的领袖,但对照欧洲强国——德国和意大利,它们无一例外都拥有一位强有力的独裁统治者,这是他们能迅速发展经济,进而发展国防的重要原因。中国由此得到的经验是,必须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才有可能驱逐日寇,光复东北。也就是说,他们宁军不得不继续拥护江先生:因为在目前的中国,再想找出一位比他“正统”、更能服众、同时具有丰富政治资历的,还真没这样的人。 “矬子里拔大个儿”,也就这个意思了。 宁铮这边又接见了宁军其他重要军官及各界领袖,当然包括东北抗日救国会的核心成员,听取了近一个月的工作汇报,心里对如何继续支持义勇军抗日已有了盘算。 接下来,就是与江先生的会面了,虽不情愿,但不得不提上议事日程——江先生觉得已经把宁铮晾得够久的了,这拿一把的劲儿也差不多到了火候了;再有,宁铮回来后对新闻界的讲话,表明了继续拥护自己的立场,这让正遭受着内忧外患,甚至连忠心耿耿的大舅子宋文成都与自己决裂的江先生,还是生出了几分感激之意。 因为上一次的保定会面不欢而散,所以在杭州澄庐的再次见面让两个久经大场面的人也都有些讪讪然。握手言欢后,江先生趁势提出要求宁军继续进行“剿共大业”,除掉自己心腹大患的主张后,宁铮并不想一见面再起冲突,只能听从。 从欧洲回来,他痛感到,宁军作为一支有鲜明封建宗族特征的现代军队,如果再碍于情面,不整顿涣散的军纪,不但无法打回老家去,连战斗力都无法得到继续更新和提高。尤其以前宁军某些将领在跟着老帅出省占地盘时,他们身上浓重的旧军阀习气的确非常耽误事儿。 宁铮整顿军纪,夜以继日地给高级将领开会、统一思想,会后下军营视察,每当夜深了才能回到住所,最盼望的自然是英国的来信,他又体会到了当年奉九离家两个月去广东时盼着收信的心情: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他最大的慰藉,就是把奉九和芽芽的信一封封地拿出来细细读;偶尔地,龙生也会给他亲自写封信,报告一下妹妹的可爱与淘气。 芽芽的信向来都是最厚的,一大沓,看日期是天天写,积攒到一周,奉九就会连同其他人的信一起发出来。芽芽的信是每天一句:时刻不忘育儿的奉九觉得这个机会挺好,不能放过,于是天天让芽芽写下当天她觉得最值得记下的事情,不会的字就用画画代替,画不出的就找来来哥。 于是有一天宁铮就收到这样一封信: “自从爸爸走了以后 Sky 也不蓝了 Clouds 也不白了 Dog 也不叫了 Ice cream 发苦 荷兰水跑汽儿 Gemma 连吃饭都不香了。” 其中“汽”字画了几点雨点似的飘在上方。宁铮接到信后感动得够呛:真是亲闺女,跟爸爸感情就是深,他觉得自己都要热泪盈眶了,不免又担心着胖闺女会不会都饿瘦了?吉松龄正好进来,问了一句,“我们家龙生来信没?” 宁铮无精打采地把龙生写给父亲的信递给他,吉松龄一目十行地看完,舒口气,重又低头在最后一句上来回看了两遍,不禁笑了起来,转头对宁铮说:“瞧你这沉不住气的劲儿,是不是芽芽又在那儿说想爸爸想得紧,都饿瘦了?” 宁铮早看过奉九的信了,这会儿都快能背下来了,信里除了照常汇报娘仨的日常起居和学习、交际情况,甚至连塞西尔写汉字写得大有进步都提到了,就是没提到芽芽不爱吃饭。 吉松龄抿着嘴把龙生的信递给他,特意指了指信结尾处,宁铮这才发现龙生已体贴地请父亲转告干爹,别担心妹妹,她这个月又胖了三磅,云云……原来如此。 读信再加上回信,大概是宁铮目前最高兴的事情,他大大地安慰了闺女一番,又给奉九写了一封长信,除了委婉地指出芽芽怕是嫌汉字难写,所以中英文掺杂着写的坏处外,又充满委屈地写下这样的话:“都两封信了,我一直等着,可你还是没提有没有想我……” 奉九接到信,翻了个白眼儿,他知不知道自己多大了?要奉九在信上倾诉对他的思念,真不习惯。但既然芽芽爹明确提出来了,奉九又在心里说了一百遍“男人不管多大,都是小孩儿”后,还是从善如流地在信的一开头就写到,“你哪里知道?那天,你还没动身,我就开始想你了……” 宁铮于三月份到达武汉就任豫鄂皖“剿匪”副总司令,刚刚开始宁军第二次整编工作,进行得颇不顺利,每每到了夜晚带着一肚子气回来。接到奉九的信,他看了一遍,再一遍,这才轻轻吻了吻,往简陋的单人行军床上一躺,把信捂在胸前,舒心地笑了起来。 待接到第六封信,闻讯赶来的吉松龄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表情从呆滞到狂喜,宁铮一把抓住吉松龄的胳膊,“老吉,奉九又有了!” 吉松龄也替他高兴,虽然自己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他和媚兰感情这么好,夫妻总腻在一起,不知为何,老天爷就是没赏给他们第二个孩子。 宁铮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一会说要赶到英国去,一会儿又想起来这边如何走得开,正抓耳挠腮之际,深知奉九脾性的吉松龄冷静地建议宁铮赶紧再读读信,刚刚没看几句光顾着激动了。 宁铮知道奉九是个有主意的,一读之下果然看到奉九说,既然他在国内整顿宁军这么紧张,那还不如等自己生完这胎再回国。 宁铮虽舍不得,但也觉得怀着身孕坐二十几天的邮轮太过辛苦,于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求奉九保重自己;想想还是不放心,又重金聘请了一位优秀的妇科医生和一位助产士派到英国去,守在奉九身边。 奉九其实另有打算:她并没有真打算生下孩子再回国,但如果不这么说,就怕宁铮寝食难安。这一看可好,又呼啦啦来了两位“守护神”,简直是啼笑皆非。 春天来了,奉九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胎象平稳,医生也建议她多出去走走。上星期乔治就说要带他们去猎犬场玩玩儿,着也是他们家的生意之一。 黄金猎犬又名寻回犬,特别适用于爱打猎的英国贵族,蓝家的都是纯种黄金猎犬:西方人其实相当重视血统的纯正,对于串子往往没多大兴趣。 奉九和小蓝蒲生夫妇坐在外面草地上的小桌椅旁用着下午茶,伊莲娜说着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王室趣闻,几个孩子在离他们十几米的草地上正在看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金毛儿。 没人注意到,一道篱笆没有扎紧,一群小金毛欢实地跳了出来,也是怪了,这些小东西不理另两个,单单盯上了芽芽,芽芽尖叫一声开始逃跑。 奉九一看急了,刚要上前,乔治轻轻一摆手阻止了她,笑着安慰她说:“奥黛丽,没事的,黄金猎犬是最温顺的犬类,尤其这些刚出生三个月的小奶狗娃,它们不会伤害洁玛的。” 奉九这才放了心,和刚刚被小塞西尔拦下来,现在才安心的龙生一起,看着前面芽芽跌跌撞撞地拐着弯儿四处跑着,身后淡黄毛色的小金毛们汇成一条河流,跟着灵巧地向左、向右、再回头……架不住狗多力量大,它们到底把芽芽成功扑倒在地,伸着淡红色的舌头亲亲热热地舔着芽芽的脸。 芽芽早就从一开始的些微害怕,到现在喘不过气似的嘻嘻而笑,一旁的小塞西尔早呆住了,他觉得洁玛的笑声,真好像自家小舅舅从澳洲带回来的绣眼鸟那般甜稚脆朗,在空旷的牧场上传出去,应和着附近小树林里金翅雀的叫声,竟说不清哪一个更动听些。 他看看一旁的龙生,发现龙生也呆住了,大概是从未见过一人十狗地滚成一团。 三个小孩相处融洽,待用过了中饭,他们坐在一起,正看着龙生给塞西尔做的几个鸽哨,忽然有孩童惊喜的清脆叫声响起,奉九抬头一看,原来是戈林的女儿埃玛和隆美尔的儿子曼弗雷德第四次坐着火车来找杰玛小妹妹玩了。 隆美尔的儿子带来了逼真精巧的最新的潜水艇玩具,埃达带来了大家都爱吃的各种新鲜糖果,他们四个小孩儿在池塘边玩了许久。为了感谢曼弗雷德给他们玩了这么先进的潜水艇玩具,塞西尔当即决定把这几个鸽哨先给他当谢礼。 这是鸽哨里最简单的二筒,当初顺承郡王府的看门人老杨头就教了他这么一种。 龙生是用一块南瓜皮抠出来的,薄薄的,轻轻巧巧不占分量,虽简陋,但也发得出一高一低的和声,塞西尔给两只头鸽的尾羽装上了,他们着迷地听着略显单调但仍不失悠扬悦耳的哨声,芽芽忽然叹口气,“我想家了,我想回中国了。” 小塞西尔一听,一张天使脸立刻露出不舍的表情;曼弗雷德和埃达也是,芽芽看着大家的脸色,爽快地一挥小胖手,“嗐,你们可以去中国找我玩儿呀!” 埃达默不作声地把圆滚滚的小妹妹抱在怀里——她年纪大一点,更知道离别到底意味着什么。 五月中旬,举世瞩目的世界杯足球赛已经开赛。宁铮去年还曾玩笑地说,实在不能回国,就等着去意大利看世界杯吧——宁铮算得上是个狂热的足球迷。 奉九看了报纸,上面一幅大照片极其惹眼:本次世界杯揭幕战是东道主意大利对阵美国队,意大利国家元首墨索里尼不出意料地出现在看台上,所有意大利球员立刻在场地中央伸直右手臂,向他行法西斯军礼;这个军礼很刺眼,奉九不禁皱了皱眉头。最终意大利队以七比一大胜美国队,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元首亲自临场的鼓舞。 很快到了六月七号,奉九一行告别了已相处得如同亲人一般的蓝蒲生一家,启程去罗马:墨索里尼的女儿埃达给她邮寄了很多世界杯门票,于是他们一行决定顺便去看看足球赛。 奉九再一次坐上了东方快车,对于这趟坐了不下十次的火车,奉九都坐出感情来了。她正啜饮着一杯牛乳,忽听到从身边走过的一对衣冠楚楚的夫妻,操着一口浓重的美国东部口音说,“姗沫,这趟欧洲之旅是不是很有意思?想想是谁替我们支付的这笔费用呢?” “费尔南德子爵的盲肠啊。” “去年我们去卡萨布兰卡呢?” “那得感谢杰拉德先生的胰腺。” “前年去上海那趟呢?” “归功于赫顿太太的胃溃疡。” 奉九忍俊不禁,看来这是一对收入不菲的内科医生夫妇。她不免想起了巧稚,她最喜欢的小姑子漫长的八年协和医学院学生生涯还剩不到两年,终于见了曙光。 可是她知道,即使毕业后执照从业,巧稚也不可能像这对夫妻这样以收富人的高诊费来实现环球旅行的理想,因为巧稚要做的是解救穷苦中国母亲于厄运的妇产科医生。 人各有志,选择过怎样的生活,只要收入来源正当,无所谓对错;但不得不承认,做人的境界是有高下之分的。 巧稚已与霍凯行秘密订婚,因为以基督教起家的协和医院有规定,如果毕业后想留院,就必须发誓不能结婚。但巧稚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而她的未婚夫又是那么地爱她。 奉九还知道,她的小妹妹奉灵,到底是跟鸿司走到一起了:自从国难后,奉九和宁铮都觉得,正统的伦理束缚已经不重要了,既然两情相悦,又没有血缘关系,那么两个有情人真的不应该因着他们夫妻俩的缘故而无法在一起。就在五月份,已经毕业的他们也成了婚,考虑到就业前景及称呼上的为难,干脆离开北平、天津,双双去了上海,住在大嫂给鸿司的一座位于高乃依路,毗邻宁铮住宅的小公馆,唐度也送给小女儿一座小公馆做陪嫁,看来除了称呼上捋不顺,大家对这门亲事还是乐见其成的。 秀薇在美国怀了身孕,喜得柯东爵士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地催促她回香港待产;虽然不乐意,但孝顺的柯卫礼还是架不住父亲的深情厚谊,到底把秀薇送回了香港,自己则留在美国继续进修军事课程。 奉九一听就觉得更加理直气壮:人家秀薇可以怀着身孕横渡太平洋,怎么自己想横渡个印度洋就不行?不都是人么?更何况秀薇还是头胎。 但宁铮左想右想,找了不少妇科专家商量,虽然大家的意见接近一致,就是没什么大碍,可宁铮还是不放心。 奉九放弃和宁铮的争论,心里早打定了主意。 三天后就是第二届世界杯决赛。奉九坐在罗马国家体育场的贵宾包厢里,兴致盎然地全程观看了意大利先失一球的情况下,顽强顶住了捷克队疯狂的进攻,并冷静地组织起反击,最终以二比一击败了捷克斯洛伐克队,获得了冠军。这个时代还是咖啡色皮革材质做成的足球飞来飞去,整场比赛称得上精彩绝伦。 奉九客观地比较了一下以前跟宁铮一起在奉天看过的足球赛,觉得这场比赛的激烈程度还是稍胜一筹,又想着回去后,要好好地在宁铮这个地道的球迷面前显摆一下。 东道主意大利队如愿以偿捧回了“雷米特杯”,这胜利者的奖杯小小一只,墨索里尼嫌不够气派,特意下令定制了一个有正主儿六倍大的仿制品,上面嵌满了璀璨的各色宝石,华贵无比,光彩夺目。 奉九正拍着手给东道主叫好,没想到一旁跟她一起看决赛的埃达却叹了口气,奉九不解地看着她,埃达略带尴尬地说:“奥黛丽,你哪里知道,我父亲在赛前居然给队员们下了死命令——要么夺冠,要么,死……” ?!奉九忽然觉得眼前绿草如茵的现代足球场,倏忽间就变成了古罗马那血腥狂暴,充满了你死我活的残酷杀戮的斗兽场——这些意大利足球队员,跟古时那些不取得胜利就得被女祭司手指冲下发出命令杀死的角斗士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运动员在场上时一个个一脸让人不解的悲壮,比分零比一后更是状若疯癫,以至于捷克队队员到后来缩手缩脚,只在自家后场加强防守,都不敢冲出来跟他们正面对抗了。 奉九和埃达一起,大摇其头——果然不管古今中外,都是伴君如伴虎么? 四年后,墨索里尼变本加厉,给不被允许穿意大利传统蓝色队服,而是清一色法西斯黑色队服的队员下了同样的命令,以致于最后以四比二输掉决赛的匈牙利队门将司扎波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我丢了四个球,但我救了一整支足球队的命。” 奉九一行如期在威尼斯上了邮轮,与特意跟随送行的埃达依依惜别。船已开,大家一想到久别的家乡都颇为亢奋。 芽芽这几天很奇怪,一直对一本无意间在蓝家大书房里找到的书感兴趣,伊莲娜看她喜欢,干脆送给了她:这正是拜伦女儿埃达撰写的那本有关分析机——初级计算机的书,里面的英文单词,芽芽还有不少不认识;更难的,是那种一解解了好几页的数学证明大式子。不过,她还是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一副被迷住了的样儿。 奉九走到甲板上,看到猫在遮阳伞下的龙生和芽芽正一人一本地认真看书。 奉九走到他们身边,摸摸龙生的头,龙生歪头对着干娘笑笑;芽芽忽然没头没脑地对奉九说:“妈妈,这些公式真漂亮,”她爱慕地用手摸摸印刷着大段数学公式的纸张,想了想又说出一个词:“很——‘优雅’”。 奉九大吃一惊,能把枯燥复杂的数学公式看出优雅,估计离看出“诗意”也不远了,这个小丫头的数学天赋真的很惊人。 奉九笑着附和她,接着把她抱进怀里,抬眼望着滚滚海浪,忽然想起一事,低头笑着问芽芽,“我们芽芽还记不记得爹爹长什么样啊?” 四岁半的芽芽懵懵懂懂,大脑袋不自觉地一点。 “什么样?”奉九来了兴致,很想听听小小的芽芽到底会怎么形容自己的父亲。“熊样儿。”芽芽言简意赅地给出了答案。 ……“熊样儿”是个在东北出现频率很高的词儿,经常用于关系亲密的人们之间的相互打趣,大意是“窝囊、懦弱”的意思。 芽芽大概是经常听身边年轻的侍卫小伙子们互相开玩笑这么说,于是就记住了,没想到这个时候拿出来形容宁铮了。 这时候怎么不说“优雅”了?奉九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她微肃着脸教育着孩子,“芽芽,可不能这么说爸爸,啊不,不能这么说任何人。这话不好听——知不知道?” 芽芽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奉九笑了,在宝贝闺女的胖脸蛋上叭叭亲了几下,一边把她揉进怀里,一边想着,等见到宁铮,一定要跟他说说闺女是如何说形容他的;再顺便告诉他,芽芽要有一个小弟弟了,嗯,这次应该是个男孩儿…… 第105章 武汉 有一阵子没接到一直很有规律的英国来信了,宁铮有点纳闷,想着奉九可能是事情多,忘了;结果二十多天过去了,还是不见鸿雁传书。宁铮开始不安,不再犹豫地调动起各方渠道打探消息。宁铮在欧洲人脉之广,是对此没上过心的奉九想不到的,她还以为只要不许留在自己身边的这些宁铮的亲信发电报就够了。 各方各面的消息立刻如潮水般涌来,宁铮这才知道,奉九一行居然已早半个多月就从威尼斯出发回国了,接着,她从英国一路过来,在哪几个城市停留,做了些什么,都被一一详述;其中来自乔治?蓝蒲生的电报里还说,大概尊夫人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宁铮无奈地叹口气。当然,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早知道她自作主张回国,他这心是得一直提溜着。 他马上派人查实奉九的船会于三天后到达香港,然后再有三天就会回到上海,毕竟她乘坐的都是速度最大节的邮轮。可他怎么坐得住?正好最近武汉方面没有多少事儿,当然就算有他也不管了,都推给了吉松龄等一干亲信。他急忙忙地先驾机飞到上海,再乘坐最早一班邮轮到达香港。 怀着七个多月的身孕,大腹便便的奉九正坐在客舱的阳台上看一本在新加坡短暂上岸时买的新书——夏丏尊和叶圣陶先生所著、开明出版社出版的《文心》,这本被誉为“在国文教育上划了一个时代”的书详细地讲解了“国文的全部知识”,奉九觉得自己得好好看看,这才能教孩子们如何写作,此时龙生和芽芽则刚刚被宝瓶领出去到甲板上的游泳池游泳。 忽然客舱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清新的海风随之灌了进来。奉九不禁微皱了眉:她这间客舱,是由专门的管家负责的,外人根本进不来;而自己人都会敲门,包括孩子们。 她略带不满地一抬头,这才看到一身月白长袍的宁铮刚刚拿下头上的巴拿马草帽,露出一双热烈的眼睛来;只不过往日里总如同两泓清泉的黑眸,这会儿倒像是冒着热气,又氤氲着雾气的温泉,秀木竹节般挺拔的身躯整个向她卷了过来,直到站在她的面前。 奉九神情呆滞,嘴巴微张,一副犹不可置信的模样。 惊喜难道变成了惊吓?宁铮有点不知所措,“怎么,不认识我了?”打量了一下她惹眼的肚子,随即小心翼翼地搂她入怀,一双手带着清冽的香皂气息。 奉九立刻缠上了他的脖颈。宁铮这才放下心来,想想奉九刚刚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奉九很少在他面前露出这种呆样儿。 他满意地说,“没想到我会赶来么?” “……可不,我本来要给你一个惊喜的。”奉九嘟嘟哝哝地说,又咬了咬他的耳垂儿,宁铮遍体一阵酥麻,但看看奉九的肚子,只能强自压抑着。 “这回是我给你惊喜了。你给我,还是我给你,不都一样?” 现在才有了真实感的奉九没开腔儿,只是捶了他的肩膀一下。宁铮握住她的肩膀向后退,看也看不够似地端详着她比他离开时圆润了些许的脸庞,这张亲爱的容颜还是那么端雅明丽,他低声说:“一旦知道你要回来,我就真没法子再多等三天了。” 奉九听着脸就红了,干脆冲他龇牙一乐,露出满口的小白牙。宁铮扑哧一笑,就着她张开的嘴巴,深深地与她亲吻。唇齿交缠间,宁铮用微颤的嗓音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这七个月过得有多不幸,简直就是身在地狱……” 有点夸张。不过奉九还是摸着他后项的硬发,上上下下捋着发脚问,“那现在呢?” “当然是天堂……” 正在这时,门再一次被猛地推开了,一个圆滚滚的火球叽里咕噜滚动着前进,一边大喊着:“是不是我爸爸来了?来接我们啦?” 到得面前,宁铮刚好放开奉九,来得及看清眼前这个穿着一身鲜红连体泳衣,露着胖胳膊胖腿儿,一头齐肩乌发湿漉漉地往下淌着水,瞪着一双水清墨玉大眼仰望着他的小女娃儿,正是他的芽芽。 后面跟着的同样穿着红色泳装的,当然是芽芽“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好伙伴龙生,见了宁铮先亲亲热热脆生生地问了好——半年不见,小家伙长高了一头。 宁铮喜笑颜开,回了龙生一声,刚要毫不嫌弃地弯腰抱起湿漉漉的芽芽,没想到小丫头却忽然害了羞,一下子躲到来来哥的后面去了。 宁铮蹲下身子,歪着头,耐心地哄着女儿,“芽芽,快出来……再不出来,爸爸要先抱你来来哥咯。” 那可不行,芽芽不用说第二遍地跑出来蹿进宁铮怀里,宁铮大笑着举起她,一边心里想着,闺女不但没瘦,从这沉甸甸直打手的份量来看,还没少长;当然,个子也长了。 芽芽忽然摆正爸爸的脸,仔细地看了看,又点点头,怎么了?宁铮疑惑地盯着女儿,芽芽扭捏地对奉九说:“妈妈!爸爸,挺——英俊的。” 嚯嚯,居然还知道英俊这个词儿了。宁铮不明所以地看向太太,奉九只好憋着笑微微摇了摇头:等晚上再告诉这位爸爸,他女儿说他“熊样儿”这个事儿吧。 到了晚上,兴奋的孩子们都睡了,夫妻俩还在絮絮地自叙别情。奉九早换了一身薄软白绸睡袍,上面用蜀绣里最著名的“羊毛细绣”法勾勒出一串串紫葡萄和停在上面偷啄果实的明黄色小太平鸟,宁铮撩开她的睡袍,看着雪白肚皮上一会儿就有一个小鼓包滑来滑去的样儿,颇有点“一回生二回熟”的骄傲感,自觉也算是个老手爹爹了,低头轻轻亲了亲,又试图抓住这肚子里不知是小手还是小脚,笑着问:“芽芽真要有个小弟弟了?” 奉九点点头,“我预感是男孩儿”,忽又面色不渝,“怎么,如果是个女孩儿呢?难道你嫌弃女孩儿么?” 眼瞅着就要发飙——孕妇本来情绪就不大稳定,尤其这回是都要生了才见到丈夫,自怀二胎以来强自克制而积攒的一身拧吧劲儿好算找到对的人发作发作了。 “唉唉,哪里哪里,你可别瞎想……我只是觉得,要是个男孩儿,以后能保护我们芽芽的就多了一个人。”宁铮急了,赶紧澄清太太这谬论。 这么说还有些道理,奉九满意地点点头,不过接着又摇摇头,“我看你闺女这破马张飞的劲儿,倒有点她大姑的神采。”奉九捂着嘴嗤嗤笑——她指的是宁铮大姐,老帅嫡女宁首芳——接着说:“还欺负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奉九已经打定主意,回国了芽芽还得接着练咏春——这乱世,谁有本事也不如自己有本事才好。 宁铮哈哈大笑,不以为忤,反倒万分得意,“将门虎女,应该的,应该的。” 奉九绝倒。 奉九又拿出一张芽芽和龙生在英国时的照片,这可把宁铮笑坏了:小小的芽芽和龙生穿着厚实的灯芯绒工装裤,手拿小号羊毛剪正一脸认真地给一头绵羊剪羊毛,那姿势像模像样的。 奉九说:“可爱吧?这是暮春时候的事了……”奉九象是忽然陷入了回忆,用清甜的嗓音轻柔地诉说着:“蓝家花园里满是蓝铃花和从咱们福建传过去的‘美人茶’茶花,黄水仙长着硕大的金色花冠,还有来自喜马拉雅山的番红花……布莱顿那段白色断崖的草地上长满了蕨菜和紫色的风信子,柳莺在鸣叫,橡树林搭成了长长的拱门,让大英帝国挣到第一桶金的科茨沃尔德长毛羊群在草丛里来回溜达……” 宁铮能想象得到那个情景:羊群披着厚厚的羊毛,啄食着蕨菜、紫云英和刚刚露头的黄花苜蓿,“咩咩”地叫个不停。 “九儿,你不想回国么?”宁铮忽然发问。 是不是傻?奉九没好气儿地说:“我当然想回来,要不也不会提前回来了。我只是……” “你不要替我担心,我这次和江先生达成了共识,一旦完成剿匪任务,我们就打回东北去,到时候,他必须支持我。”宁铮一说起要打回老家,双眼立刻灼灼起来。 会么?奉九怀疑地看着他,宁铮肯定地点了点头,奉九低叹一声,偎依进他的怀里,宁铮随即搂紧了她。 宁铮接着兴致勃勃地告诉奉九,说宁军和江先生的黄埔系共同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四维会”,旨在消除两军间的分歧与隔阂,融合两军体系中所有核心干部,江为实际领袖,宁铮领导对方七、己方八的共十五人的理事会,组织主旨以复兴民族大业为己任。 之所以秘密,是因为这个“党中党”实在无法见诸青天白日:江先生作为堂堂国民党党魁,居然还要另起炉灶,正说明此时国民党内黄埔系与政学系、CC 系(陈氏两兄弟)的内斗已激烈到了何等程度。 但愿如此吧,奉九模模糊糊地想着:在欧洲的日子,一家人在一起,是安逸的、平静的,但却是不能长久的,大家心知肚明。自己的丈夫,终将回到他的战场,这是他的宿命;那么他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半夜奉九稀里糊涂间醒了一次,似乎看到身边人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怎么不睡?” 于是一双丰润的唇啄了啄她的唇瓣儿,暗哑的声音喃喃道:“不敢相信你已在我身边……我怕是个梦,所以得醒着才行。” “傻瓜……”奉九太睏了,无暇再理他,转头就睡了过去。 “嗯我是傻瓜……”喁喁细语连绵不绝,像是要用一夜才能倾诉完他攒起来的相思。 到了上海,早在岸上望眼欲穿的媚兰不敢使力地抱了抱奉九,嗔怪着她大着肚子就敢搭船满世界跑,然后就和丈夫亟不可待地接走了自家儿子。龙生只来得及跟干爹干娘说了声“回头见”就被拽走了,不过他满脸笑容,一会儿一抬眼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和父亲,手里紧紧地抱着那个他在威尼斯亲手制作做的水晶花瓶的盒子。 宁铮陪奉九回到上海的寓所,照例是很多人前来探望。宁铮怕她累着,只同意唐家、宁家和奉九的闺蜜们与她见面,其他人都挡驾了。 唐度是知道了奉九要回来的消息,所以与大儿子一家赶到了上海。再次见到女儿和心爱的外孙女他也很是激动——宁铮刚回国时就已拜访了岳父,不过也是唐度到的上海,以宁铮的身份,北方暂时是无法回去了——看到女儿马上要产二胎更高兴了。 十二岁的不苦早已长成一位英俊少年,人都说“侄子肖姑”,他现在的容貌的确越来越像奉九,行为举止也颇稳重,看到奉九给他和弟弟带的大批礼物虽然喜在心里,但面上可不显,只是礼貌地道谢,克制着自己而不会当面拆开,不过转眼看到肥嘟嘟的小妹妹芽芽,立刻笑开了,和弟弟不咸一起,带着她在一边玩上了。 奉九大摇其头,轻声埋怨哥哥把一个活泼泼的小不苦都管成小老头了,想当初她这个做姑姑的给打了多好的底儿呢;宁铮一听,对太太过于良好的自我感觉哭笑不得;唐奉先不服,说明明是自己的真传终于发威了。早对丈夫管教儿子过严而不满的大嫂在一旁帮小姑子的腔,一时间客厅里热闹非凡。 正在这时,一对衣着得体又不过分时髦的夫妻出现了,奉九挺着肚子惊喜地迎了出去——宁鸿司和唐奉灵到了。 奉灵见了二姐,一把甩开丈夫的胳膊,本想钻到她怀里撒个娇,结果到了眼前才发现姐姐的肚子可没给她留下什么空余的地方,不免啼笑皆非。 奉九看着梳着华斯王子发式的奉灵,与一身西装英气勃勃的鸿司如此般配,心里真是满意极了。 鸿司和奉灵于去年成婚,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但两人看起来仍然很是甜蜜。不过刚刚跟两位表哥一起玩儿的芽芽跟过来拽拽母亲袖口——她以前就跟这两位一直在外读书的亲人没见过几次面,不象见姥爷、大舅机会那么多,而两家这样的亲戚又多,再加上这又一年多没见,早忘了谁是谁了——那芽芽应该叫他们什么呢?是“小姨、小姨夫”,还是“大哥、大嫂”呢?奉九看着宁铮,宁铮看着奉九,都有点忍俊不禁。 老派的唐度也挺尴尬,干脆告诉芽芽,这个叫小姨,那个叫小姨夫,就这么定了。宁铮听着岳父霸道地拍板,连连点头称是。 宁家其他亲人还在天津,老的老小的小,所以奉九打算生产完了再过去拜望宁老夫人和大嫂、二哥二嫂及已结下深厚情谊的寿夫人她们。 唐度忽想起一事,赶紧告诉她,去年他们刚刚离开中国,虎头就回来了。奉九一听,脸变得通红,急急问他现在何处,宁铮看着她按捺不住激动的样子,面色几不可察的一黯。 唐度瞥了女婿一眼,笑着让她放心,说虎头回来后就进了南京中央军的空军部队,说是要参军,打回东北去;去年底又被派到德国学习新的飞行技术去了,学多久也没个准信儿。 奉九默然良久,才又问道,怎么不让他去唐氏家族旗下的产业上班? 其实唐度当初也不过是接了宁铮的电话才不得不把虎头调走,如此而已;哪里是真的非要逼着虎头去自己的公司做事呢? 再说了,唐度对虎头也有一份从小看到大的情谊在,觉得这孩子既然这么出色,那还是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又过了两天,知道奉九好不容易休息过来,家人也见得差不多的闺蜜们适时地联袂出现了,四个好友见了面,免不了又是一阵笑闹,并竞相猜测奉九这一胎是不是男孩儿。郑漓虽离了婚,但照样过得不错,还开起了一家贸易公司,自己做起了经理,主营跨洋贸易,她身穿一身面料考究、由红帮裁缝亲手制作的顶级浅米西装套裙,与以往的古典美人形象大为不同,整个人显得非常干练,气色也更好了,奉九很是欣赏。 与奉九同岁的葛萝莉还没怀孕,奉九这都快俩了,相比之下不免有些心急,大家都安慰她,又七嘴八舌地从各自经验出发给出不少办法。 媚兰说龙生现在天津姥爷家,因为乌老爷想他想得紧;又说到一件趣事:秀薇还在香港待产,她父母亲去看望,柯东爵士非常高兴。盛宴款待后,微醺的他拿出一把整筒老红木蟒皮胡琴儿,说是昭君出塞时怀里抱着的,他花了大价钱才拿下;薇薇父亲大为赞叹,然后才反应过来,昭君抱的不是琵琶么? 已经喝多的柯爵士反正是不管了,拉着他非要给亲家亲自演奏一曲他拿手的《苏州将军令》…… 人胡琴名手是“行若风云,颤指微拢”,这位英国女王亲授爵位的柯先生可好,据薇薇父亲初步判定,他的演奏技艺,离胡琴名手也就差个十万八千里,那可真叫一个喑哑难听;不过碍着情面,薇薇父亲还是不顾文太太已僵住的脸,暗暗搓了搓遭了不少罪的耳朵,昧着良心夸赞了亲家几句。 没想到精明一世,只在自己嗜好上毫无自知之明的柯东还当了真,这个高兴,天天满哪儿逮躲他都来不及的亲家听他拉琴。 几日下来,原本想多住些时日的薇薇父亲跟闺女强烈要求回上海,等她快生了再过来:这几日听你公公锯琴弦锯得牙都苏苏的,再过几天只怕满口牙都不保,此等天籁你娘和你爹实在无福消受,就此告辞。 活泼的媚兰口才便给,一席文家的四川话学得是惟妙惟肖,听得闺蜜们快要笑破肚皮,奉九更是直揉肚子,生怕再把孩子提前给笑出来。 不过很显然大家都多虑了,因为直到九月初,过了预产期足足八天,这个只怕是个慢性子的孩子,才不疾不徐地发出了他要降生到这个世上的信号。 生产过程倒是比生芽芽痛快,奉九顺利产下一个过于足月的漂亮男婴,而且甫一出生身高就破了中国自有妇产科记载以来的记录,足有五十五厘米,相貌据等不及从天津坐着火车赶来的宁老夫人讲,像极了他的父亲,好看着呢。 一女一子就此凑成一个“好”字,宁铮兴奋之下甚至说出让奉九就此封肚的话,被宁老夫人打了几巴掌,其他跟来的宁家女眷跟着偷笑。 全家上下喜气洋洋,只有刚刚做姐姐的芽芽一反常态,有点不知所措。 奉九看一向笑得跟朵太阳花的闺女这个神态——她自己也当过姐姐的,马上明了了芽芽这个原本的独生女对父母另有一个孩子那种矛盾的小心思——一刻也不耽误地抱着她好好地安慰着;宁铮听了几句明白了,这就心疼上了,赶紧把白白胖胖的儿子往边上一放,过来搂住闺女亲亲爱爱地半天不撒手,一下一下地亲着她的小胖脸蛋儿。 芽芽立刻高兴起来,父母亲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没少多少,这就好了,她又感受到了那种强大的安全感。奉九此时又有了一个念头:让芽芽给小弟起个小名,不管起什么,都由她定。反正从此以后,小弟就叫这个名儿了。 芽芽一听眼睛瞪得大大的,顿觉重任在肩,憋了好几天,终于起了一个乍一听颇有点怪里怪气的名字——“坦步尔”。 这是所从何来?奉九觉得耳熟,芽芽解释说,在火车上听到你们说了好几遍,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奉九这才想起来,他们回来时从法国加莱坐火车到的罗马,行驶过程中她和宁铮的秘书李应超,这个学识渊博的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毕业的社会科学系高材生,净讨论因为欧洲各国毗邻的位置而闹出来的各种历史事件了,其中不可避免地谈到了“东方快车”这趟车最开始设置的终点——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 既然答应了孩子,那什么名都得用,大家于是就一口一个“坦步尔”地叫起来了,芽芽为此有点小骄傲,还不忘特意说明,是步伐的‘步’,不是布匹的‘布’,也就是希望小弟一辈子平平坦坦。 多懂事的孩子,姐弟情深,宁铮感动得差点掉眼泪,奉九觉得丈夫越发回去了。 等奉九出了月子,没几天就全家一股脑地搬到了宁铮现在任职的武汉。 奉九在武汉照样以宁铮夫人的名义,做着在奉天和北平都做的那些关乎慈善、妇女和其他社会事宜。不过工作之余奉九还是不忘考校芽芽的功课,由此发现芽芽掌握的知识尤其是算术,成绩出乎意料地好,免不了夸了两句,于是芽芽更骄傲了。 芽芽的确对算术有着浓厚的兴趣,平日里玩儿个弹子跳棋,也不忘计算星形棋盘的各个角是多少度;看到太阳下旗杆的影子,还要思考着能不能算出旗杆的高度。 旁人听了自然惊叹,连带着一顿猛夸:这不过是才刚满四岁的孩子而已。芽芽更加骄傲起来,一边算术这门学科学力突飞猛进,另一方面,不听话、撩闲、各种淘气也越来越严重。 奉九看着近来骨头变得没三两重,趾高气扬走路都带风的女儿,不免谆谆告诫她,做人最不可取的就是骄傲自大,“骄傲必败。” 芽芽听了觉得有道理,点点头,但眼珠儿一转发现了问题,“妈妈,你还说过,‘失败乃成功之母’,这么说,‘骄傲’就是‘成功’的奶奶呗?成功、失败、骄傲原来都是一家人啊哈哈哈……” 从三段论的“大前提”、“小前提”、“结论”这三要素及其关系看,芽芽逻辑严谨,没问题。 奉九被将住了;龙生在一旁听得想笑又不敢。 奉九深吸一口气:“芽芽,我看你最近有点犯‘焦躁症’,这样吧,妈妈知道一个法子屡试不爽,要不要试试?” “那是什么呀?”还不知危险降临的芽芽果然上套,热切地问;龙生看着干娘眼里大炽的光就觉得不妙。 “让爸爸砍根桃木,做成一柄‘驱躁杖’,每天照三顿饭给你治疗,方案可参照菜谱‘竹笋烤肉’的做法,你看怎么样? “好吃不?”芽芽完全没听懂妈妈的话,倒是对“竹笋烤肉”挺上心,真诚地问。 龙生在一旁恨不得跌倒:妹妹太贪吃了,这都要打上身了还惦记着吃呢。 奉九冷着脸说:“等你再这么不老实,就知道好吃不好吃了。” 可没等奉九再抓到女儿犯错,此时已有一项运动来势汹汹地席卷了全国,奉九也不得不被卷了进去,这就是江夫人发起的“新生活运动”。 奉九一旦了解了这场运动的主旨,不但不反感,反而很高兴于执政者终于要实实在在做点事了——这场由江先生提出,很快由江夫人补充并主导,以江夫人自任指导长的“新生活运动妇女指导委员会”为依托,自上而下开展的运动,其主旨在于使国民“提倡‘礼义廉耻’(四维)之规律生活,以四维之素行,习之于衣食住行四事之中,达到‘生活艺术化、生活生产化、生活军事化’的目的”。 这么听起来还是很靠谱的,提高国民身体和心理、科学、道德素养,重视健康,提升国民荣誉感、道德感,的确都是很重要的事情。她本来对这位干姐姐一向不冷不热,但作为宁铮夫人,她现在不得不隔三差五地去南京汇报工作,参与工作会议,并与其他高官夫人一起,在全国范围内发起号召,回到地方后则组织与新生活运动相关的各种活动:比如鼓励国民接种疫苗,消灭苍蝇蚊子老鼠,讲个人和家庭卫生等具体而微的工作。 公平地说,这个运动的初衷是好的,只可惜大部分地区都没有可以实施的土壤:因为各地军队在老百姓中间都没有建立起什么有效的组织,以国民党中央军为代表的军官一向高高在上,没有可以把工作做下去的任何渠道。到后来,这场持续了整整十五年轰轰烈烈的运动终究变成了形而上,地方各派势力越发敷衍搪塞,只在“扣好纽扣,不吐痰”的前半句上有所突破。 不过此时运动伊始,各参与人包括奉九,都还是干劲十足的。 奉九觉得此次南京会议的意外之喜,就是能与廖夫人这位中国革命先驱、妇女运动倡导者一起共事;满腹才华的廖夫人同时还是一位声名远播的画家,她的画风出自岭南却不局限于岭南,立意深远,笔触大气磅礴,带着一种即使是当代中国男性画家作品中也难得一见的雄健自信和觉醒,奉九乍见就喜爱不已。 廖夫人见了年纪虽轻但一身素朴、踏实肯干、同样才华横溢的奉九也很是喜爱,颇有惺惺惜惺惺之感,在会议结束奉九回转武汉前,送了她好几幅自己的得意之作,包括《梅雀图》、《狮》和《独立寒江》,奉九如获至宝,一辈子都善加收藏。 此时已是民国二十四年的初夏,自奉九生了坦布尔后,武汉的工作越发忙碌,所以奉九早把芽芽送进专门成立的宁军军官子弟小学;坦布尔快到一岁了,奉九打算到时候就给他断奶。 又到了周末下午,武汉的中小学例行放假,一大群小孩儿都聚在奉九于今年年初新成立的孤儿院前一起玩儿。 芽芽领着一群小把戏,正起劲地不知说着什么,很快,小孩子们乖乖地排好了长队,芽芽说句话,就有一个小孩子上前,从书包里掏出一板巧克力递给她。刚刚结束孤儿院的工作,由院长送出来的奉九偏头看了看,芽芽脚边那个布袋子里,已经装了七八板巧克力了。 奉九与同样一头雾水但不好意思问的院长道别,心里纳罕,走近些才听到,芽芽正挨个儿给大大小小的孩子起俄文名字:这年头有个英文名不稀奇,可俄文名?那可是稀罕物,就图它那个长劲儿。 芽芽绷着小胖脸,一根小手指煞有介事地点兵点将:“大虎,你叫阿列克谢?彼得罗夫?阿斯姆斯。”这是中校机要秘书潘裕文的儿子。 她又指指绥靖委员会副委员长黎铭深的儿子,“瑞元,你叫……叫安德烈?尼古拉托维奇?乌里扬诺夫。” 五十七军一零九师师长段庆阳的女儿妞妞?“那你就叫克拉拉?博尔孔斯卡娅?科察洛夫斯基。” ……得亏这起名的记性好,有些孩子没法一下子记住这个在奉九听起来更像是当场瞎编的长名字时,她还能再重复地说上几遍,而且保证次次一致。 奉九悄悄询问排在队尾的小孩子,才知道她这宝贝闺女是把每个俄文名字以一大板巧克力的价格卖出去的……奉九以手抚额——这小丫头,太不好管了。 芽芽正来劲儿,忽然被一脸不善的娘亲拉着就走。生意做不下去了,后面还没得到名字的小孩子都不乐意地嚷嚷了起来。 芽芽直到回到家里还不服气,振振有词地说:“妈妈,我起名字也是费了脑筋的,再说他们也挺高兴的呀;这样还能给福利院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攒巧克力,到底哪里不好了?” 奉九一听芽芽还有后面这主张,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这还真个问题:她自身是有知识分子的清高劲儿的,总觉得帮人点忙就提报酬,太俗,尤其对象还都是认识的同学。 芽芽见母亲不作声,又交握着小手解释说,前天他们在孤儿院门外吃巧克力,好一会儿才发现围墙上露出一排小脑袋,眼巴巴地瞅着他们,很可怜,所以我才想出这个法子的。是啊,孤儿院的孩子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巧克力这种非必需品,的确不在政府采购清单上。芽芽用脚尖儿在地上划圈儿,不安地拿眼角偷瞄着母亲:刚刚被拉回来,母亲又半天不讲话,她渐渐地也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芽芽,这么做也好也不好。”今天公务不忙,能早回来一阵子的宁铮已猫着听了半天壁角,觉得该出面和稀泥了。他接着肯定了闺女的善举,及更加珍贵地利用知识(也有可能只是瞎编乱造)做生意的天赋;又指出另一点,如果有付不起巧克力的小朋友,可以等过一阵子,再帮他们免费起名字,以示与付了报酬的同学的区别。 行吧,这个做法也不错,奉九和芽芽对此都表示可以接受。不过等孩子们长大成人后再相聚,奉九才发现,当初芽芽给小朋友们起的俄国名字,还真有很多人一用就用了一生:他们说,懒得换了,再说毕竟也是花“钱”买的…… 宁铮晚间照例与早恢复了苗条身材的太太缠绵了一番,临睡前,还不忘欣慰地说,他这个姑娘,长大了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才,经商、数学,都有可能。奉九也觉得姑娘不错,不过还是抿着嘴儿笑着说,你可真是偏心,欺负人家坦布尔小,一天天地提都不带提一句的。 一天忙得蒙头转向的宁铮好像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儿子似的,歉疚地笑了笑,说明早我就去抱抱他。 第106章 故人来 宁铮坐镇武汉,不得不直面“剿共”事宜。其实他对于这个对手是非常陌生的,除了知道太太的亲姐姐唐奉琳是共产党员,还有就是去年被江夫人不惜行贿,亲自派人到天津租界抓出来杀害的抗日名将吉鸿昌将军外,可以说他对共产党的了解,还不如故去的老帅多。 不过,这个自创立以来就一穷二白却顽强有韧性,终发展成为江先生头号心腹大患的政党和军队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宁铮开始起了强烈的探究之心。 宁军想剿匪,却找不到人,因为鄂豫皖只有三四千红军游击队,又最擅长打游击战,飘忽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搞得宁军上下都颇有些尴尬。 趁着这段时间,宁铮除了日常整顿军纪,还是想多多了解对手,争取做到知己知彼。宁铮一家住在武昌徐家棚的杨园,办公地点则在汉口望门山原两湖总督衙门。 他每天早起与家人用过早餐,随即进入书房批阅公文,除了每隔几日渡江赴总部处理公务外,总是在不断地读书,并继续研究有关近世两大潮流——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书籍,其中马克思列宁的书籍他是越看越感兴趣。奉九如果也不出门,就会时不时地给他送杯清茶和茶点进去,再和他一起讨论一下书中阐述的观点,看着他废寝忘食的样儿,就好像看到了学生时代好学的他一般。 经一段时间的了解,宁铮现在对于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历程和现状更感兴趣了,并经常与他的上校机要秘书黎田野和曾留学苏联的中校机要秘书潘逸庐一起讨论《资本论》、《左派幼稚病》和《共产主义 ABC》等著作。 在了解了资本的生产、流通及剩余价值的分配过程后,宁铮颇受触动地说,“这么说,我看欧洲很快就得打起来。”的确,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均衡引起了大萧条,大萧条又引发了贸易战,连锁反应下,德国意大利很快就踏上了对外扩张侵略的不归路。 潘逸庐后来又托人给他弄来了刚刚牺牲在南昌的方志敏烈士在狱中所写的《可爱的中国》和《清贫》两篇遗作,宁铮整整看了不下五遍,每次看完都摩挲着纸张,久久不语,他头一次被共产党人在遗作中流露出的对中国无极的爱恋和毫不畏惧生死的气魄深深打动。 七月,长江洪水泛滥,继民国二十年淹死武汉六万余民众的大洪水后,江水再一次蔓延武汉。八日,宁铮组织成立了武汉各界救灾救济联合会,分工明确,任务层层下达,落实到位;奉九曾在辽西水灾赈灾中积攒了很多宝贵的经验,于是组织起各界妇女组织与联合会并肩工作,互为补充。 宁铮亲自驾驶自己的“薄云”号飞机飞临荆州上空视察水位,立刻发现了张公堤、武金堤有溃坝危险的堤段,驱车现场勘探后,马上调拨宁军一零五师抢险,又将高射炮部队所有载重汽车调往抗洪前线。百姓是最容易满足的,他们看到冒雨烧饭饭抢险的宁军官兵,与四年前大灾时根本无人管顾的情形完全不一样,打心里感激,纷纷送水送饭以示慰问,当地报纸也感慨地说:“‘兵工政策’的效果是惊人的,宁司令这样关心我们地方,亲自指挥防洪抗洪,这是从未有过的,证明我们以前的看法,错了。” 抗洪顺利结束一个月后,宁铮又举办了“武汉防空展览会”,展出了众多的防空炮、机关枪、气球、面具等武器和用品,同时发出《告武汉同胞书》,要求武汉市民“至少参加一次展览会,切切实实学到‘救死’的本领。” 到了晚上,他还不顾奉九的反对,亲自驾机做飞行表演,隔一会儿就发射一颗白蓝红三色信号弹,指引此时飞机所在的高度和位置,让下面围观的熙熙攘攘的百姓看个清楚,引得民众一阵阵地欢呼。观看的武汉市民都觉得开了眼界,毕竟在中华民国历史上,还从未有一位上将级军官,能亲自驾机给百姓做飞行表演。 几件事累积下来,宁军在鄂的声望大有好转。宁铮也深受启发,觉得不管什么事,只要想好好做,总还是有机会的。 时间很快到了中秋时节,奉九照例亲了亲芽芽和坦步尔的脸蛋,去南京向江夫人汇报这一阶段“新生活运动”的工作成果,恰好葛萝莉这段时间也在南京,她们约好了要见面。 两个孩子已习惯了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出趟差,胖乎乎的坦布尔也能跟在姐姐后面跑着玩儿了,他跟妈妈摇着小手道别后,就惦着小脚儿张着手儿让姐姐抱,快六岁的芽芽面上一副无奈的样儿,其实心里高兴得很,豁着两颗门牙的小嘴一直合不拢地咧着,两膀一较力就把胖弟弟抱了起来——她回来后又跟追随他们到了武汉的师傅佟忠义练起了咏春,身体结实得很。 见了面后,萝莉兴冲冲地邀请她去南京大校场空军基地观看印雅格试飞为宁军采购的最新德国飞机。 这是一架“台风”BF-108 型飞机,单翼可收回主起落架,细细长长的外观看起来倒像只奉天夏日里偶尔一见的钴蓝色蜻蜓,由德国梅寒施密特公司生产,因性能优异而被印雅格看中。 她们迎上去,印雅格热情高涨,兴致勃勃地夸赞着新飞机的各种性能,又说德国女飞行家艾利?本霍恩特别喜欢这款飞机,就是从她开始昵称飞机为”Taifun”,这才启发梅寒施密特公司把所有同型号飞机都改了名字叫“台风”。两位女士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地听着,但看着兴头头的印雅格,一个不舍得,一个不好意思打断他。 正在这时,几十米外一架机尾漆着朵蓝色铃兰的美制霍克三双翼战斗机呼啸着回航,缓缓滑行,直到稳稳当当地落在停机坪上。驾驶舱盖一打开,一位英挺飒爽的飞行员两臂一撑,轻松地跳了下来。他戴着飞行帽,把飞行眼镜往上一推,露出一双明澈的眼眸。旁边一位在飞行员中算是非常矮小的少校军官已站了很久,立刻迎了上去,两人亲亲热热地说起了话,互相捶打着胸膛玩闹,随即并肩往回走。 那位刚下飞机的飞行员双手插兜,散散漫漫地向前走来,腮边两根飞行帽的系带懈懈怠怠地随风乱飘。奉九无意中看了一眼,不在意地转过头去,可马上又回头瞪着那个飞行员:是不是见了鬼了,这居然是——虎头?!奉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 可即使化成灰她也认得,这就是她的虎头哥! 那他这是,终于从德国回来了么? 她再也忍不住地大声喊道:“虎头!”清脆的嗓音在大风里有一丝破碎。 远处的飞行员困惑地转头,旁边的少校军官也跟着朝声音处望过来,飞行员的眼睛马上张得大大的,“……奉九!” 他飞奔过来,奉九也使尽全力跑了过去,衣袂翩跹,像只初秋的蝴蝶。 没想到那个少校军官也跟着跑了起来。 奉九和韦元化两人越跑越近,待要撞上了,这才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愣愣地对视着,忽然,一个灿烂的笑容弯曲了这个年轻飞行员的嘴角,身材变得更加高大结实的虎头随即张开了双臂,奉九马上大笑着扑进他的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后面的葛萝莉和印雅格傻眼了,这是怎么个情况? 韦元化很快反应过来,他轻轻松开了奉九,缓缓地把她推到半臂之外。 奉九没有察觉,只是热泪盈眶地望着儿时的玩伴儿,现在的虎头,是个结实俊秀的成年男人了。 她忍不住手痒地使劲儿打了他几下。韦元化好脾气地任她出气,一动不动。 “所以你回来了,还不打算告诉我。”奉九过了激动劲儿,自然是要找他讨不告而回的说法的。奉九鼓起嘴巴,两个鼓囊囊的脸蛋跟小时候生气时一模一样,虎头不禁笑了。 他脱下手套,伸出手想戳戳她的脸,眼看着要摸到时,又缩了回来。 他把双手插进衣兜,“哪里,我刚回来一星期,还在做一些培训工作,然后就要跟你联系的。”他本以为至少还得再过几个月,他有了假,才能去看望奉九,却怎么也想不到,在南京的军用机场,两个已分开十年之久的老友居然久别重逢了。 正在这时,那个少校军官已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等了好久,眼看着他们俩叙旧告一段落,立刻抓紧时间走过来,“啪”地一个标准军礼,铿锵有力地说:“宁司令夫人好!前东北航空教育班少校教官高志航向您报道!” 奉九闻言一惊,紧紧地盯着面前这张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老乡的脸:高志航也是东北人,曾于宁军扩建空军时报考赴法飞行班,但因身高不够标准而落选;他没有放弃,特意用法语给宁铮写了一封信,并把曾用名“铭久”改为“志航”以示决心。 宁铮感动之下特批他去法国牟拉纳和伊斯特陆军航空学校学习驱逐专业,高志航不负所望,飞行成绩非常优异,毕业后又去了位于南锡的法国陆军航空队第二十三驱逐团见习,回国后随即被宁铮任命为东北航空处飞鹰队队长。两年后曾经被意外弹出的操作杆打断了右腿,但他凭着惊人的毅力和过硬的飞行技术重返天空,是个让宁军上下都非常敬佩的人物。 国难后,由于宁军几乎所有飞机都被日军侵占,他当即决定投奔南京军政部航空署。这次跟虎头差不多,是刚刚从意大利学习最新飞行驱逐技术,并购买了先进战机回来,现任第四大队大队长。 “高队长,你的身体还好吧?”奉九一直记得他的腿做了两次手术的事儿,导致左右腿长短不一。她体贴地问,同时目光只停驻在他的脸上。 “挺好的,没什么事儿。好久没见司令了,甚是想念。”他爽快地笑着,跟以前奉九偶尔出席宁军军官聚餐会,以茶代酒与他碰杯时一个模样。 “我知道你在意大利做特技飞行表演精彩极了,连墨索里尼都盛情邀请你留下呢,真是给我们中国人露脸。”奉九赞赏地冲他一竖大拇哥,宁铮前些天刚刚告诉她,高志航高超的飞行技术让观看航空特技表演的墨索里尼大为折服,特意出言挽留,但高志航拒绝了。 “哪里哪里,夫人谬赞了。”高志航一听之下稍显羞涩,猛地后脚跟一磕,“感谢以前司令的精心爱护和全力栽培,志航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奉九双目一潮。 高志航忽又面露凄然,“夫人,我自加入南京航空署,日夜等着的,就是能打回东北老家去,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请相信你们的司令官,很快就会有那么一天的。” 高志航点点头。 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这时候才走过来的印雅格夫妇与熟识的高志航打过招呼后,葛萝莉对着虎头含笑伸出手,她的丈夫也等着与他相识。 韦元化赶紧把手拿出来跟她握手:“你好。”奉九给他们做了介绍。 下午四个人一起吃了饭,奉九在席间也知道了虎头这几年的很多事情。十年过去,当年总是略显阴郁的小伙伴,终于变成一个明亮开朗的男人。 在餐厅门口一别时,韦元化听说明天下午奉九就会动身回武汉,沉吟了一下,说:“奉九,明早我去你住的地方接你,带你去个地方。” 奉九不明所以地答应了,随即跟着印雅格夫妻回到了他们位于中山北路萨里湾的寓所。 第二天一大早,奉九出了寓所门,抬头就看到虎头一身帅气的飞行员夹克,静静地倚在福特汽车上。 奉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虎头也笑了,绅士地打开车门,请奉九上车,奉九在副驾驶坐好,一边问:“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虎头没正面回答,沿着中山北路开出了城。 奉九看着这路,虽然她天生路痴,但也看出点端倪,“这好像是去大校场的路啊?” “不得了,我们小迷糊居然也能认路了。” “少歪派我啊,昨天才走过的,想忘都忘不了。” 虎头嘿嘿地乐了。 到了机场,两人下车,一起走到那架上面漆着一朵铃兰的战机前,奉九不解地看向虎头。 虎头深吸口气,,转头看着奉九:“敢跟我飞么?” 奉九看了看这架漂亮神气的飞机一眼,“好哇,现在么?” “现在。”韦元化微微笑着,伸手拉起奉九,带她进入了飞机驾驶舱,又给她和自己都戴上了飞行帽和飞行眼镜,拿出预备好的另一件自己的带羊驼毛里衬的皮夹克式飞行服给她穿上,再扣好安全带。 奉九昨天跟印雅格夫妇一桌吃饭,净听印雅格净滔滔不绝地夸赞这两位奉天老乡了——印雅格一直以奉天人和宁铮发小儿自居。 奉九这才知道,虎头和高志航一样,也是掌握了“夜间不打灯起飞”、“倒飞”和“弧形飞”等飞行绝技的超级飞行员,现在能掌握这些高难度飞行技术的飞行员,即使放眼全世界也是屈指可数,虎头、高志航和其他两位飞行员并称为空军"四大金刚"。 奉九听着一点也不意外,她的虎头哥聪明着呢。 “出发!”奉九大嗓门地喊着,笑成一朵花,韦元化也笑了,斜着身子冲奉九行了个军礼,“遵命,长官!”他冲着机场塔台一挥手,示意他们要起飞了,那边也摇旗呼应。 飞机的螺旋桨迅速转动起来,发动机一声轰鸣,机身瞬间加速,冲出跑道,飞上天空,飞行轨迹在早晨微蓝泛白的天色里画出漂亮的弧线,扇动着翅膀开始自由地翱翔。 因为飞行高度只有七百米,所以并不冷,驾驶舱盖一直开着。奉九也不说话,只顾着贪看下面的景致,她看到了钟山,看到了中山陵,看到了秦淮河……奉九也坐过几次飞机,但都是客机,从未坐过战斗机,即使她的丈夫就是一个出色的战斗机飞行员;坐在大敞着的战机的机舱里,视野极其开阔,这让她感觉很新鲜;尤其现在驾驶这架庞然大物的,又是她曾经最亲近的人。 她忽然冲着虎头大喊:“干嘛漆朵铃兰?”语气中充满了好奇。 虎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歪着嘴,蔫儿坏蔫儿坏的,也扯着脖子喊道:“你猜!” 奉九扭过头去悻悻地不说话了,哼小气鬼,又朝他笑了起来——哎,虎头哥长成大人了,也有秘密喽。 虎头时不时扭头看看她,始终扬着唇角:如此惬意的飞行,给人一种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的错觉;轰鸣的战机,好像有一下子带着他们回到小时候一起爬树翻墙头的童年时光的神奇魔法;而十年光阴形成的鸿沟,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时速三百零五公里的战斗机加满了油,可以飞行一千公里,但虎头绕着南京很快地飞了一圈后还是回了机场。奉九有点腿软,韦元化憋着笑把她抱出驾驶舱,又让她蹬着梯子下来,奉九摘了飞行眼镜,脸蛋红扑扑的,看得出刚才的飞行让她很兴奋。 地面的服务人员也聪明地装作没看见:对于这些在国家危急关头,能舍弃国外舒适的生活,共赴国难的人,他们只有敬意,所以,只要不过分,他们都会照样服务,而且帮着遮掩,尤其是韦元化这样的王牌飞行员——这还是他第一次带一位女士上天。 地面检修人员过来检查飞机的状态,做日常维护,其中一人无意间看到了奉九飞行帽遮住的半边脸,瞬间一愣…… 奉九由虎头送回了萝莉家的寓所,再过几个小时,奉九就会从这里出发回武汉。 此时天色已慢慢转为明亮的蔚蓝色,看来,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韦元化下车,走过去替奉九开了车门,奉九看着已经对西方礼仪和先进事物如此熟稔的虎头,心里很是安慰:她的虎头哥,到底没有在什么学徒铺子里虚度一生。 相比于刚才在天空中的兴奋和一路上的滔滔不绝,现在的两个人沉默着相对无言。 非常时期,到处人心惶惶,不知再见会是何期。 “奉九,你保重。”韦元化到底伸出手来,轻轻地把她跑到脸上的一绺碎发别回右耳。他轻轻碰了碰奉九白生生的耳垂儿,又厚又韧,从小就知道这姑娘的性子不是一味和软的。 “你也是。虎头,我们保持联系。”奉九记下了虎头在飞行队宿舍的电话,约定好了一星期打一次电话报平安。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韦元化直视着奉九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 奉九点了点头,招一招手,转身往里走。 韦元化沉默地看着她一如往昔婀娜的背影,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后越发显得曼妙,忽然张口喊道:“奉九!” 他慢慢吞吞走上前来,忽然间越走越快,到了奉九面前,忽地伸臂将她兜头搂住,低声说:”你不知道,我见了你有多高兴。“ 说着奉九只觉得有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了贴自己的脑门,韦元化费力地放开了她,张了张嘴:“奉九,如果你……生活得不如意了,记得,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 “……都在?以后娶了嫂子,也行么?”奉九打趣地问。 她当然关心过他的婚事,毕竟他已经二十七岁了,自己说恋爱谈过几段,但都没什么结果。 “当然。”虎头一笑,斩钉截铁地说。 “我可是记住了。”奉九笑着点头,两人依依道别。 奉九正在里面收拾行李,忽听到有人在客厅里说话,很是耳熟,再仔细辨别,居然是宁铮的声音。她知道宁铮会到南京找江先生商谈下一步的军队动向安排,但不是还有两天么,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没一会儿,果然是宁铮推门进来了。萝莉起身笑着跟他打招呼,随即走了出去,顺手关了门,她怎么觉得这位宁司令面色不虞呢? 奉九笑吟吟地向他走过来,宁铮却是没有回以笑容,反而很有点郁怒。 还么等奉九开口,宁铮先问上了:“你刚刚去哪里了?” “嗯……”奉九本能地不想告诉他,但转念一想,到处都是宁铮的耳报神,只怕他已经知道了,再说其实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于是她坦然地说:“我昨天遇到了虎头,哦就是韦元化,今早他接我跟他到天上飞了一圈。” 宁铮看着她坦荡的表情,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你是觉着还有理了么?韦元化想干什么?他居然敢带着你飞上天!”这要不是徐庸正好去机场看望从军的徐大学生,顺便想试试新飞机,而徐大学生以前见过奉九,这才报告给正好提前动身来南京的自己,他还被蒙在鼓里呢。 “虎头的飞行技术不比你差,”奉九不服气地争辩,“再说了,他可是我发小儿,我认识他的时间,比认识你可长多了。”奉九撇着嘴,心里暗自唾弃着宁铮的小家子气。 宁铮一提起韦元化简直满脑门官司,只要一想起奉九原本一心一意要嫁的就是这个英挺俊秀、才气横溢的男子,心里可想而知是什么感觉。他其实早就知道韦元化成为中国空军王牌飞行员的事儿,但……既然太太没问,那他不说也不算错。 “你是我太太,如果你真的想坐战斗机,告诉我啊!” “谁有多想坐战斗机上天啊?我不过就是看虎头那么高兴,不想……”看着眼前变得越发难看的宁铮的脸色,奉九只能不说了。 宁铮闭了闭眼睛,额角闪出几根青筋,“我生怕你有闪失,所以一直都不舍得带你飞上天,你可好,居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徐庸以前可是没少带着他那个女学生一起飞,但宁铮连想都没想过。 奉九腹诽着宁铮那句“不相干”:要是韦元化都成了不相干的外人,那你宁铮对我而言也是外人。 宁铮看着奉九弯弯如新月般的眉毛向上挑起,配合着满是不服气的漆黑眼眸,忽然想到当年他们感情不睦时的情形,心里一紧。 本来他是想早点过来让奉九多留几天陪他的,看现在这情形,也只能就此打住了。 奉九还是准时回了武汉,徒留下宁铮空叹奈何。 等过了几天他也回了武汉,奉九劈头就问:“瑞卿,你给巧心安排了一门婚事?” 前天一直住在天津的巧心忽然来了,呆了两天,奉九带她在武汉到处走走,姑嫂两人谈了很久。 宁铮微怔,一问之下才知道巧心来过了,“是啊,她都多大了,再不出嫁就成老姑娘了。她娘都急上房了,自己还不上心。” “可她并不中意这个段雨豪。”奉九自回国以来,其实也一直操心着二十四岁的巧心的婚事,给她介绍过几位靠谱的青年才俊,但大概是缘分没到,不是巧心没看上别人,就是别人没看上她。既然这次都求上门请自己这个做三嫂的开面求情,她当然得设法完成小姑子所托。“再说她还想继续求学。” “可得了,我这个妹妹书读得怎么样,我还不知道么?以前怎么没见她这么用功过,大学也是勉强毕业而已。现在倒想继续学业了?” 奉九知道宁铮对于四姨太这个女儿一向不大待见,大概也有对她那个不着调的娘的厌恶。但她很体谅性格绵软但骨子里却是艮皮腊肉的巧心——从小就不得重要的亲人的待见,包括父母,得不到认同和肯定,能不长歪已经不错了。 宁铮接着说:“她那是一听说要嫁人才想出来的借口。她那学,不上也罢。” 巧心的学业水平的确平平,从来也不热衷上学,宁铮一提起就大摇其头,他身边优秀的女子太多了。 “巧心没什么远大志向,一向也就是随遇而安。这段雨豪人不丑,也是奉天人,保定军校毕业,家境尚可,生活习惯上也不需要相互适应;年貌也相当,人品不错,至于‘花花公子’之称,大多也是夸大其词;配她绰绰有余。她只是一时闹闹脾气罢了,你别跟着瞎搅和。”宁铮一鼓作气地把段雨豪的基本情况都说出来再加以分析,同时堵奉九的嘴。 奉九不乐意了,“哎哎,你这当哥哥的把妹妹看得太低了吧。有你这么胳膊肘往外拐的么?”巧稚的确耀眼,但巧心也是很有可取之处的。宁铮叹口气,太太今天急躁得很,“怎么看高啊?你让她出去试试,看看能不能堂堂正正地养活自己?” 奉九生气了,“主观臆断,信口雌黄,不试试怎么知道?女人难道天生就靠男人养么?你这是根深蒂固地不尊重女性的观念在作怪!” 奉九这是想起了当初他们刚刚谈到婚事时,自己曾提到他有过的那些女人,宁铮当时轻蔑的态度可是让人气愤不已。 “我没有。”宁铮一听觉得太太这帽子扣得有点大,赶紧严正声明,“我这么年早改了,你看我向来多尊重你?顶多也就是在床上时做个主罢了……”宁铮觉得这机会不错,一阵坏笑,以为风平浪静了,于是开始往奉九身边凑。 以往他们偶尔有什么意见不合时,往往他故意打个岔,说句荤话,奉九就光顾着揪他轻薄的罪过了。就这么着打个马虎眼,估计巧心的亲事再加上南京闹的不愉快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这次没成功,只换来奉九一阵冷笑,“呵呵,果然是同类相护。” “……你什么意思?”曾被太太嫌弃过两年之久的宁诤一听额角立刻有青筋隐隐浮现,想见得心绪不佳。 奉九忽然注意到他揉眉头的右手手指节上有新伤,“啊?你这是?” 宁铮赶紧把手放下揣兜里,微低着头瞪着奉九,“你把刚刚那句话说清楚。” 奉九立刻把他莫名其妙的伤忘到脑后去了,接着说:“巧心都探听清楚了,段雨豪未成亲却已置办小公馆包养外室,还生了个儿子出来,巧心过去就当后娘,搁谁谁乐意?!” 宁诤换左手揉揉太阳穴:“这是胡扯,那个男孩儿,是他外室跟前夫生的。” “啊?!还是个嫁过人的?”奉九咂舌,“那这个女人真是有能耐,就巧心这样跟面团捏似的性子还能镇得住?” “段雨豪又不会把她接进段府,两人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再说了,段雨豪已经答应了成亲前肯定把她打发了。” 奉九冷笑:“死死活活都是他在说,他说你就信啊?再说了你们都是男人,你还是他长官,来来回回都会为他说话……” 宁诤打断她:“巧心是我妹妹!”声音里加了一层份量。 奉九不语,直直盯着他看,清亮的眼光如同刀子利剑,戳入他的眼他的心。 这目光到底伤了他,看来不管他如何做,一直以来,在她眼里,他跟段雨豪这种包养外室的男人还是没什么区别吧?即使有,也不过是五十步还是百步的区别,哪怕都是婚前的荒唐。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轻飘飘的,慢悠悠的,“……倒是你,你这到底是为巧心抱不平,还是替自己抱不平?” 奉九一楞,这是怎么个意思? 宁铮话甫一出口就懊悔不已,这不是特意提醒着奉九,当初他们的婚姻是有多不堪,而她那个青梅竹马有多完美了么? 在南京时,他已特意找到韦元化,与这个长期以来潜在的最大情敌过了明路——本来光听徐庸转述他们一起开着战斗机飞上天就够让人恼火的了,没想到他们道别时的情景被印雅格看到了,印雅格哪能不给好哥们儿提个醒儿,经他一描述,宁铮这火儿就说什么也没压住…… 等两人“沟通”结束,他到底还是费了些功夫,找人连美国带南京、德国地一通查,随后各种语言写成的电文飞来一大沓子,直到今早驾机离开南京前,他还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看完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韦元化,的确是个优秀、专情到让人嫉妒的人。 不过幸好,今时不同往日,他与奉九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底气还是有了些。 奉九这才反应过来,免不了勃然大怒:好哇,他自己以往的烂账都不稀得跟他算,他倒还好意思计较自己这连个影儿都没有的事儿……我呸! 原本在南京匆匆见面时两人就为了韦元化而不睦,再加上回来为了巧心的事儿起争执,话赶话的结果就是,他们之间原本一直热辣辣好似没有尽头的感情,迅速冷掉了许多。 其实古人一直有句话,叫“情到浓时情转薄”,这话很有嚼头——跟“餍足”、“物极必反”,“至刚易折”,或“情深不寿”……说来说去,都是一个道理。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不可能永远处于顶峰;因为顶峰,本就是个最不稳定、不可持续的状态;一旦到了顶峰,势必会衰落,不管是事业,还是感情;而感情里,不管是友情、爱情,甚至包括亲情,无一例外。 所以人世间经常能看到千辛万苦冲破重重阻碍才修得正果的夫妻,没几年就有了外心;年轻时一起艰苦创业,有过命交情的好友,一旦事业稳定发展壮大,也就到了散伙的时候;父母偏心疼爱得如珠如宝的那个孩子,到了晚年却是最让父母痛骂的,所以东北才有一句老话说”偏儿不得偏儿济“。 婚姻当中,如果一方或两人都是平和的性子,感情细水长流,那么他们的婚姻基本可以肯定,比炽烈的富有戏剧性和话题性甚至表演性的爱情,能来得更加隽永和长久。 别的不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对中外著名的情侣当中,祝英台和罗密欧的感情都是炽热难当,如炽火、如烈酒;这样的人,爱得坦荡,毫无保留,要得也贪婪;一旦情感上得到了充分满足,他们的抽身,只怕也就是下一个动作了。 反正奉九是不大信得过即使他们终成眷属,到底又能走多远。总体而言,奉九在婚姻和感情上是个悲观主义者。 宁铮和奉九陷入了冷战,这是这对结婚九年的夫妻的头一遭长时间冷战,周围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以往好得蜜里调油的两人怎么一夕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两人在孩子面前还是挺能装的,也没分屋睡,照样是该带着玩儿带着玩儿,该说话说话;可等孩子们一出去,奉九就跟锯嘴葫芦似的不发一声了。 要是照着以往,宁铮肯定会耍无赖似的歪缠上去,闹到后面奉九也就随了他了,不过这次奉九痛斥他不尊重女性,所以他还真不敢再象以往那么对她。 对着鲜妍娇嫩的太太,宁铮看得吃不得,憋得一肚子火,也只敢在奉九睡熟了后轻轻搂着她,略带满意地舒口气;没几天一早起来发现鼻头起了一个大红闷头儿,也就是疖子,圆鼓鼓地还汪着一泡水儿。 扎着两根羊角辫儿的芽芽托着圆滚滚的腮帮子,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端详半天,点点头,声称爸爸现在看起来就像是那头替圣克劳斯拉雪橇的红鼻子驯鹿,然后就开始叫上了“鲁道夫爸爸”;自己立立正正坐着,胸前围着小围嘴儿,一向唯姐姐马首是瞻的坦步尔赶紧把手里正喝粥的小银匙放下,抖着俩胖脸蛋,清澈的眼睛笑得眯成两道缝,啪啪拍手以示对姐姐的赞赏,“驽……爸爸!",费力地发声跟着凑趣,弄得宁铮一脸尴尬,先瞪了儿子一眼,再好好声好气地说:“芽芽,怎么又给爸爸起外号哇?” 他偷偷看一眼奉九,奉九还是端着脸,跟没听见似的;他暗叹口气,过去亲亲俩孩子,跟奉九说了一声“我去办公室了“,就离开了寓所。 他一关上门,奉九先跑到墙角背对着饭桌笑了个够,这才转身走过去,拿起手帕替儿子擦了擦嘴角的粥渍,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芽芽,不许在外人面前瞎叫爸爸外号,芽芽乖乖听话。 眼瞅着又要出差,宁铮赶紧找黄医官做了处理,这才看起来体面些。 奉九遵守着承诺,每星期给虎头打电话,头一次他接电话时,奉九听着声音不对。虎头支支吾吾地说,平日里训练时不小心碰到了嘴,磕伤了,所以说话有点不大方便。奉九虽略觉蹊跷,但也没往心里去。 此时已到了十月末,宁铮准备动身去南京参加国民党第四届六中全会,临行前主动问奉九要不要去南京看看,想不想坐自己的飞机去,奉九都冷冷地拒绝了。 宁铮灰头土脸地驾着他的“薄云号”走了——原本他想着要是奉九能开晴,那他就开那架印雅格新购进的台风,上面漆了三个大字——“鹿微号”,这是奉九的字,正好带着她去南京散散心——连个来自太太的吻都没得着,这可是成婚多年头一次,他心底一片冰寒,幸好还有早看出来父母不大对劲的芽芽赠予的安慰之吻。 不过,两人冷战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巧心的亲事黄了。不过奉九是直到今天巧心喜滋滋地给她打电话才知道的。宁铮到底还是屈服了。 奉九照样每天忙忙活活,吴妈心疼她,劝她去上海找闺蜜们散散心——她最倚重的秋声在她们离开英国时就被她直接打发回美国了,哪有长时间霸着别人家太太不还的道理,奉九可不是那么不识相的人。 奉九一想也好。 第107章 仙乐斯 奉九先是到了苏州,原来今年一开春,唐度就和唐奉先一家搬到了苏州,一直以来,他们父子并不喜欢上海的繁华热闹,反而中意苏州的宁静清雅;再说这里离无锡那么近,唐度的好友——上海福新面粉厂总经理王尧臣就在此地颇负盛名的“蠡园”里居住。后来,连早已在上海安家的大爷大娘一家也搬去了苏州,与唐度毗邻而居。 到了苏州,奉九才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奉灵和鸿司这夫妻俩早在半个月前去了肤施——也就是后来的延安——十有八九是加入了共产党。 她有点震惊,又有种释然:鸿司毕业后曾去南京中央军校第十期预备班学习,后又在宁军第五十三军任上尉参谋,她看得出,老宁家的男人,只怕都得从军,当然从哪里的军就不一定了;而奉灵对鸿司的爱,也是纯粹的、炽热的。两人志同道合,这样也好。 奉九在临行前就已打电话给葛萝莉和郑漓,三个人约在永安百货的天韵楼茶室见面——萝莉正在上海探望自己的表妹艾比盖尔,她嫁了一个毕业于苏黎世大学的德国犹太裔物理学博士,妹婿因为德国国内越来越压抑的气氛和执政的法西斯党对犹太人毫不掩饰的仇视而不得不离开了任职的德国大学,受聘到上海圣约翰大学任教;郑漓则一边经营公司,一边与前夫共同抚养孩子,还与一位小她五岁的旅法留学生谈起了恋爱,日子很是逍遥。 这间茶室奉九自上次来过后就很是喜欢——进入三十年代,粤式茶室开始在上海大行其道,这间也不例外,一进去就是满眼的岭南风情:迎面是一架精细繁复、鬆漆贴金的“荷塘秋色”潮州木雕,墙壁上装着的,是光影轮转、嵌着大朵妍丽木棉花套色玻璃的满洲窗,几案上,是漆黑发亮、明如秋水的福州茶盘……见了面,奉九拿出一卷宣纸展开,上面已画好了一丛三叶墨兰,秀挺雅逸,笑着提议:“咱们也玩个‘劈兰’吧!” 劈兰是民国时期流行的一种游戏:聚餐前,画一丛兰草,在每一茎底部写上一会儿抽到后需付的聚餐费用;如果运气好,抽到“白吃”二字,那可是让人相当欣喜的事儿了。 一身银红羊毛连衣裙,特意把今天空出来的郑漓笑道:“现在我可是上海坐地户,还是永安的‘折子户’,你可别寒碜我了。” “折子户”跟现代商场的 VIP 客户差不多:尊贵的客人可以挂账,优惠也多,年底再一并结清。 奉九看着神色恬静、容颜不改的郑漓,虽然她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二堂嫂,但她们的闺蜜情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尤其是还有两个堂侄儿在,所以郑漓还是跟她们唐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奉九想起昨天在苏州还见到了这两年迅速见老的二堂哥——唐奉允是男人里少有的白皙,但皮子白的人,大部分都有个缺点,就是不经老。他们在一起夫妻六年,已有了两个孩子,唐奉允觉得自己一不赌二不嫖三不抽,简直是已婚中国男人中的楷模——毕竟现今这世道,就连当世大儒胡先生,也不能免俗地频逛风月之地,虽每每事后忏悔,但每新到一处地方,又必“去看看 XX 地的窑子如何”地勇往直前——却还能惨遭太太退货,任谁的身心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巨大打击。 奉九忽然意识到,其实她们几个闺蜜当中,最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忠实于自己的,居然是这个看上去最传统、最柔顺的郑漓——二堂哥是她主动出击结识的,也是她主动抛弃的;都以为会闹出绯闻、最终理亏的是二堂哥,谁能想到……所以直到现在,两边父母都骂郑漓。 这是一位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新女性,就是有失厚道,但又能如何?用来挽救夫妻关系的第二个孩子都生了,他们是真的努力过了,但两人的矛盾是本质上的,不可调和的:人生路漫漫,如果夫妻俩一个原地踏步,一个奋力向前,那往日的平衡必然无法再维系。 唔?郑漓见奉九望着自己久久不语,眉毛一挑,“好玩儿嘛……”奉九反应过来,干脆拖着长声儿撒着娇,郑漓故意抖了抖,萝莉笑着弹了弹她的耳垂儿。 两人拗不过她,到底“劈”了一把,结果还是郑漓运气好,抓了大头,奉九小头,萝莉“白吃”,把她乐得哈哈大笑,浑似占了多大便宜。她兴奋地说这么着真有意思,等她见了自己那些美国朋友,也要跟他们这么玩儿。 各种广式茶点及三人都爱的甘露茶已上齐,三个闺蜜开始闲聊,她们先是讨论了一会儿三月服毒离世的民国头号女星阮玲玉:三人意见一致地认为,阮小姐的不幸身世造成了她软弱自卑、易受感动的性格,所以才没有识人的本事,导致遇人不淑,直至被流言所累,香消玉殒。 奉九颇有感触,觉得她们都是幸运的,不过既然谈到丈夫,她也就把他们夫妻二人因虎头带自己飞,及宁铮对巧心婚事横加干涉而生了龃龉的事儿告诉了她们,一边说一边气血上涌。 萝莉的汉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一听奉九这么说,误以为奉九已知道,于是和稀泥地规劝着:“瑞卿只是太在乎你罢了,毕竟韦先生是你感情那么深厚的朋友;我听 Jager 说,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看到瑞卿居然还能跟别的男人动手。” 奉九一听,眼睛立刻瞪圆了,“你说什么?!跟谁?为了什么?!”冷静下来略一思索,宁铮手上的伤,还有虎头电话里不利索的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萝莉一看她的神情,这才意识到奉九原来还不知道有这么一遭儿,心里不免暗暗叫苦,只能说虎头没什么大碍,也就是脸上挨了几下子而已,不过宁铮也挨了几脚踹。 要不是考虑到今天南京正在开党代会,奉九都想杀过去找宁铮理论了。她一脸怒气,郑漓和萝莉哭笑不得地劝慰着她,正在这时,萝莉的表妹艾比盖尔到了。 她一进来就发现茶室里的气氛颇有点沉闷。她是个自来熟的,也是个革新派,奉九当初那条惹得宁铮很不高兴的牛仔裤就是她送的。与三位女士打过招呼后兴头头地提议说正巧,她接到了请柬——今晚在静安寺路著名的仙乐斯舞宫,有一个舞宫经理主办的万圣节私人假面舞会,只有老板的熟人朋友才能拿到这请柬,所以千金难求,要不要去玩玩儿? 奉九听了不置可否,勉强笑了笑。 自国难后,她这个宁军首领夫人头上的压力足有千斤重,做闺蜜的自然明了。郑漓和萝莉都力劝她放宽心,还是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点,比如,去见识一下假面舞会到底是什么样儿的,跳跳舞,喝喝酒,心情就能好起来。 奉九出嫁早,读大学又是缩短时长读完的,很多大学生参加的活动,她自矜身份,从未去过。若没有此次吵架,以她保守的性格而言,肯定还是不会去的——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不过这次不一样,她从善如流地决定去了。 离舞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她们又一起去永安百货的女装部各自挑选了适合舞会气氛的晚礼服,又买了些空白面具。奉九选了一件她从未尝试过的复古舞裙,从颜色到样式对她而言,都颇有些大胆;她略带犹豫,但其他三位女性都力劝她勇敢尝试,再说了,反正都戴着面具,怕什么?奉九一听之下释然。 她又问柜台小姐要了画笔和颜料,一一问过三位女士,依着大家的喜好,欣然提笔画了三只面具:萝莉最爱京剧,所以给她的是穆桂英挂帅的京剧脸谱,郑漓的是一只红底儿大朵白栀子,艾比盖尔的则是圣女贞德;到了她自己,奉九歪头想了想,还是画了一只她最喜欢的孙猴子。 到了晚上六点,舞会正式开始,她们四个年轻女子已经穿戴整齐,戴好了面具,嘻嘻哈哈地到达了仙乐斯私人俱乐部。 这家气派不输对面威震上海滩的“百乐门”的俱乐部,据说是因为上海犹太裔商人“跛脚沙逊”想要个最好的位置却被百乐门经理坚拒,一气之下才在对面开业打起了擂台。 一身黑西装的男侍者温文有礼地替她们推开舞宫金色的雕花大门,进去后她们在挂衣间存好了外套,紧接着进了舞厅。舞厅装饰得金碧辉煌,已经聚集了很多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一大半是西方人,估计上海滩有头有脸的驻沪外国代表、使领馆人员都来了。要不是乐队演奏着《玫瑰玫瑰我爱你》和《毛毛雨》之类的流行歌曲,都要以为这不是中国的领土了。 这是奉九第一次自发参加的舞会:以往无一例外,都是作为宁司令夫人参加各种各样的政治晚宴,举手投足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穿着打扮都是第二天的报道焦点和街头巷尾的谈资,极少有让人感到愉快的。 今晚则不一样:从体态就看得出,参与者差不多都是年轻人,在这里没人知道自己是谁,大家都面具覆脸,带着一种充满禁忌的新奇感,对于最近跟丈夫冷战的奉九来说,很有吸引力——她需要喘气。 奉九拿过侍者托盘里金黄色的香槟,“咕嘟咕嘟”喝下满满一杯,她的酒量照样很不东北,只一杯,人已微醺,面泛酡红,眼睛更加明亮,唇色也鲜红欲滴。奉九有点喜欢这种微微失控的感觉,很新鲜——一直以来,她都活得太规矩了。 她的脚步并没有踉跄,只是说话的声音变得高了些,话也多了些。 葛萝莉拍拍她的肩,奉九的情绪明显变好,她这个做闺蜜的也很高兴。她们相继下场去,和几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跳了几支舞。 奉九跳了两支舞后,再也不想跳了,接下来的时间,她手拿一杯荷兰水跟闺蜜们聊着天。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请郑漓跳舞,她看了奉九一眼,怕她醉了再出意外,奉九笑着在她胳膊上轻拧了下,于是郑漓放心地去跳她最喜欢的恰恰。 此时,一个被普普通通的黑色面具推高遮住了半拉额头,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脸惊喜地走了过来,萝莉也很感意外地与他贴面问好,接着给他们做了介绍:这是法国电灯电车贸易公司驻华代表埃布尔,印雅格的亲密朋友。这位法国男人一身黄褐色的格子纹西装,深咖啡色领结,蓄着漂亮的小胡子,褐色头发向后梳得锃亮,铅灰色的眼睛流转多情。 奉九立刻切换到了法语。埃布尔在贝桑松大学里学的是商务专业,毕业后应聘了一个贸易公司,顺理成章地来到上海,又换过两家公司,现在是电灯电车贸易公司代表,人很风趣,学识也渊博,一肚子欧洲文学史倒背如流,奉九很快与之相谈甚欢。 埃布尔来自盛产葡萄酒的阿尔萨斯省,口音很是优雅,喉音更是带着驰名世界的阿尔萨斯甜白葡萄酒般的清芳。奉九正愁原来的法语翻译李应朝两个月前被宁铮派到南京去当常驻代表了,在她武汉的生活圈里,实在没什么能正经八百说法语的人了,而语言又是最鲜活的,几天不练就会生疏,这下来了个机会,奉九于是抓紧与之攀谈。 正在这时,舞厅的门又被推开了,进来了三位男士,都有着高高的个子和健壮的身材,举止潇洒随意,很是惹眼。立刻,几个漂亮的西洋女郎迎了上来。 其中一个略有发福迹象,穿着黑色燕尾服,戴着一只精致繁复的俄罗斯面具的男人立马浑似湖南人见了辣椒似的粘上去,还不忘回头跟同伴说,“瑞卿,佑安,你们俩来都来了,倒是给点活气儿啊。” 身穿海蓝色天鹅绒晚礼服,戴着堕天使路西法面具的,正是刚刚从南京过来的宁铮;而坚持穿着一身中式古铜色织锦缎长袍,戴红脸关公脸谱面具的,则是闻名全国的粤商包不屈,后者看着前面花蝴蝶一般准备展翅满场飞的已婚男人杨立人,无奈地摇摇头。 宁铮根本没理会他们的官司,幽深的眼眸懒懒地扫视全场,看着卖力演奏的乐队,穿梭的侍者,戴着花里胡哨、稀奇古怪的面具的人们……十年之前,这曾是多熟悉的场景,不过,他早已远离了这样的生活,现在再浸淫其中,陡然间只感到一阵阵的空虚乏味。 宁铮这次开会太忙,每每挂电话回家,争先恐后接电话的,都是小欠儿蹬芽芽和只能蹦几个字儿的坦步尔,待到他吞吞吐吐地问妈妈在哪里,才知道奉九居然去撇下俩孩子到了苏州,看望岳父和大舅子一家去了。 宁铮气结:居然也不告诉自己一声就回娘家了,难道她觉得与在南京的自己联系不上么?自己在南京寓所的电话号码早就写在杨园客厅电话旁的备忘录上了。 今天开会时出了一件大事,明天报纸上肯定又是沸沸扬扬。他似乎做错了,不过回过头来看,他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了。 他无法带着这样混乱的情绪登门拜见老丈人,更无法面对已冷战许久的太太。 出了事后,现场一片混乱,会也暂时开不成了。他干脆驾机飞到了上海,因为他知道久未谋面的好友包不屈最近一直在上海做生意。他们谈了很久的话,接着又遇到了前来找包不屈谈生意的杨立人。杨立人见他面色不虞,于是硬拉着他来这儿散心。 此时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懊悔: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万一奉九那个小醋缸知道了,能不能更生气了?自婚后两年才跟心上的这个人有了夫妻之实后,他的心里总是满当当的,只要跟她在一起,即使各做各的事,也是浑身舒坦的。 他喜欢温厚的家庭生活氛围,因为这是他从小就欠缺的;而太太是位高明的生活家,这些年不管走到哪里,她总有本事把即便是一个临时的住所也布置得舒适温馨,充满了安稳的味道,让所有人都能甘其食,安其居;而有了孩子后,他更愿意把所有的闲暇,都用在跟他们在一起,哪怕只是读一本书,或是教女儿骑马射击,或是弯着腰陪儿子学习走路。 这里的音乐太喧嚣,烟气太重,空气太稀薄,看来到底年龄大了,他已经不适合这里了,今晚真的来错了,他要马上离开。 他刚要把散漫的目光收回来,却无意间滑过宽敞的舞厅最里面角落处的一只银白面具,上面独出心裁地画着一只正抡着金箍棒大闹天宫的——美猴王?! 宁铮目瞪口呆,这极具特色的笔法如此熟悉,只有一个人用吴门画派的笔触才勾画得出来,前年他还在威尼斯的广场上好好地欣赏过……他的目光马上盯紧面具后一双点漆般的眼,这双眼属于一位正与一个法国男人相谈甚欢的女人,毫无疑问她是个出色的高挑美人:身穿满场难得一见的猩红色大散摆复古舞裙,胸口和双肩都镶着厚重繁复的金色蕾丝,猩红色与金色相配,衬托出一副尊贵无匹、威势赫赫的气派,但裸露双肩的设计又显出活泼清丽之气;胸脯鼓囊囊的却并不夸张,向下露出一小道自然的沟壑;两个白皙圆润的肩头,与几不可见的锁骨形成一道柔媚的弧线。骨架极纤细,处处圆润却处处不见骨,这样的骨相,着实少见。 这女子头上还戴着一顶轻巧的金色月桂花冠,一头微弯鸦发披散到后面,巧妙地遮挡住裸露了一半的后背,她正好回身从侍者的托盘上换过一杯荷兰水,随着她的动作,发丝轻摆,两片精巧的蝴蝶骨一闪而现。 离她不远处,已聚集起了不少的华服男子,皆有心上来与这位神秘的魅惑女子攀谈,但很显然,她显得毫无兴致。 这次前来,能认识这个博学有见解的埃布尔,已是意外之喜,这就足够了,她自觉心情好了不少,也不耐烦再结交更多的人——奉九不是那种喜欢结交新友的人,所以埃布尔心领神会地当起了护花使者,把这些男人统统推拒开了。 沮丧的年轻男士们立刻窃窃私语起来:今天的假面舞会,要的就是个神秘的调调——能不能猜出对方是什么人,自然靠熟悉程度,或是熟人介绍了。沙逊经理可没这好心眼儿给挨个介绍;知根知底发出去的请柬,也让他坚信,他的朋友能带到此处的朋友,都差不了。 正与西洋美人说笑的杨立人,和对他婚后坚持拈花惹草一直不大理解的包不屈忽然觉得身旁的宁铮身上散发出一股子寒气,他们微怔,扭头一看,他眼见着到了暴怒的边缘。 包不屈顺着宁铮的目光望过去,一眼看到了那个一身惹眼红裙的女人,他敏锐地认出来,这是,奉九?! 宁铮以为奉九还在苏州,而奉九以为宁铮还在南京,夫妻俩都不知道对方到了上海。 奉九正跟埃布尔诉说着去年她去巴黎先贤祠的经历——那里埋葬着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人、哲人及科学家——蓦然间发现对面的埃布尔面色一凝,正疑惑着,忽然惊觉自己腰上围过来一条坚硬的臂膀,随即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我太太这么高兴。” 奉九骇然回头,居然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宁铮。夫妻俩面面相觑,都想指责对方,又怕当众闹笑话,幸好都戴着面具,不过就这么一会儿,也交换了好几把嗖嗖飞的眼刀了。 原本想上前的埃布尔一听到宁铮的话就退了回去,刚刚跳得一身汗下来的葛萝莉抬眼望到这一幕,依着她跟宁铮熟悉的程度,自然是一眼认了出来。 她是知道宁铮对奉九的紧张程度的,不禁以手扶额:这是什么见鬼的缘分,八百年不参加一次舞会的奉九还能被丈夫抓包,真是倒霉透顶。 “鹿微!”一声轻喊在身后响起,奉九觉得腰上的力度放松了些,于是将将地转过身去,正好看到阔步走过来,已经把面具推了上去的包不屈,两人刚刚对着对面的老友露出一个惊喜的笑脸,奉九只觉眼前一黑——她被不知什么的东西劈头盖脸地蒙住了。 这边动静不小,已经在一直关注着奉九的年轻男士堆儿里引起了一小波骚动,犹豫着要不要冲过来英雄救美。奉九更不敢挣扎,生怕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宁铮脱下礼服兜头兜脸地包住奉九,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他又把礼服给奉九胡乱套上,期间还小心着不碰到面具,接着对包不屈沉声道:“抱歉了佑安,我们先回去了。”又冷冷地扫了一眼正面露苦笑的葛萝莉,回头看了看已注意到此处的动静,推开舞伴和面具匆匆往这儿赶的郑漓,牢牢地搂住奉九,大步向门外走去。 一直被无视的杨立人双眼闪着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很舍不得这出戏就此结束,但借他几个胆儿也不敢造次,只能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宁铮和明显就是他太太的奉九一起离去。 他们一出门,门口的听差已机灵地去把车开了过来。等车期间,宁铮一直紧紧地箍着奉九,两人都没说话,即使上了车,一路上也没人主动开口。 宁铮半搂半抱着奉九回了他们在高乃依路的寓所。虽然他们家不在此地居住,但平日里还是有两名仆役在此打扫和照看,所以一按铃就有人来迎门,仆役只来得及问了一声安,就看到主人夫妇都微一点头,然后面色怪异一阵风似的卷进了二楼的卧房。 因为根本没打算拿下面具,所以奉九压根儿没化妆。宁铮重重地关上了起居室的门,奉九看着他的气势觉得不妙,不动声色地打算往后退,宁铮上前一步截住了她的去路。 夫妻俩默不作声地开始绕着沙发前的茶几绕圈子,没两圈儿下来,宁铮就觉得这情形很熟悉:当年刚刚拜堂成亲,作为新娘子的奉九不也是绕着八仙桌转来转去,不想让他抓到的么? 他失了耐性,干脆迈开长腿一步就从矮墩墩的茶几上跨了过去,一把勒住她的腰。 奉九大呼:“耍赖!你也不按套路出牌?横跨茶几算犯规!”也不知道是谁一技不如人就开始胡搅蛮缠上了。 宁铮托起她的下巴,低头逼视她:“宁唐奉九,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算让我想个一千遍,我也不敢想你怎么会出现在那样一个地方!”他又扫视一下她的上半身,“还穿成这样!” 他拿手指在她裸露的胸口一戳,指下肌肤依旧滑嫩,手指头就这么站不住地向下滑落,他憋了一路的气都恨不得喷薄而出:一想到一舞厅的男人都看到了原本除了自己从不示人的碎玉琼脂,更要命的是其中还有包不屈,他简直要悲痛欲绝了。 “那地方怎么了?正派得很;再说这裙子也没什么问题啊,不就是稍微,稍微露了点……”奉九嘟哝着,顺便往上拉拉被他一路攥着胳膊出溜下去半截的飞袖。这样的衣服她的确也不习惯,不过,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找宁铮理论,“你还好意思追究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问你,你是不是找虎头打架了?” ……就知道瞒不住,宁铮的气焰到底低了几分,“……那是因为他说话不好听。” 韦元化居然说什么,如果奉九在他身边呆得不开心,他永远都等着她;以前他是无能为力,现在的他有足够的本事让奉九幸福。 听听,这是人话么?人家夫妻俩好好的,他这安的什么心?自从见了这个韦元化,他们俩就没顺过,可见这姓韦的天生就是他宁铮的克星。 奉九还真有点担心宁铮对韦元化做些什么,毕竟两人的社会地位、军衔和职务都相去甚远。 她瞬间积了满脸寒霜,“瑞卿,我警告你,要是敢再对他出手,我绝不原谅你。” 宁铮忽然觉得心底一片寒凉,缓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九儿,你这么关心你的虎头哥,你可知道你丈夫今天遭遇了什么吗?” 奉九一愣,今天是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开会的第一天,不就是开会么?不过,他怎么能有空儿到上海呢?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宁铮,“怎么,出什么事了?” 宁铮慢悠悠地说:“今早在会场门口摄影留念时,‘晨光通讯社’的记者孙凤鸣连发数枪,行刺汪兆铭,当时,我就在他身旁……消息暂时被江先生封闭了,但明早还是会发出来的。” 其实后来的史料证实,这是亚洲暗杀大王王亚樵安排的——就是“九一八”后曾想暗杀宁铮,但后来被老前辈杜先生劝住的那位上海帮会头目之一——这一次他原本的刺杀目标是江先生;但因其并未出现,这才临时改为刺杀行政院院长兼外交部长汪兆铭。 毕竟,这两位“亲日”派的名头是不分伯仲的——就在今年二月,江先生曾就“中日亲善”答中央社记者问时,居然说:“我全国同胞亦当以堂堂正正之态度,与理智道义之指示,制裁一时冲动及反日行为,以示信谊。”几日后又在庐山答日本《朝日新闻》记者问时称:“中国不但无排日之行动思想,亦无排日之必要。” 以媚日、恐日出名,为了一己私利,屁股早坐到日本人一边的汪兆铭立刻跟着溜缝,并于月底与江先生联名发布“严禁排日运动命令”,不允许各地商联抵制日货,尤其不允许知识分子在报纸上发表反日文章,否则报社关张,执笔人抓进去。 胡适先生曾于六月痛心地在《大公报》上发表署名文章,说“‘不着一字’有两解,不能着,与不必着……中国报纸,快作无字碑了。”邹韬奋先生因此避走国外,杜重远先生因文获罪,正在坐牢…… 此举理所当然地招致举国愤慨,各阶层都对此大为反感,也开始让宁铮对江先生到底能不能履行他的承诺,光复东北变得日渐疑虑。 奉九闻言捂住了嘴,这会儿什么都忘了,赶紧几步跑过来拉住他,从头到脚地检查,一双纤白柔腻的手细细摸着、按着,不忘抬头观察他的神色,还要蹲下去摸摸他的腿——毕竟子弹不长眼,是不是有被打断的地方她都没看出来…… 人一急,就容易犯糊涂,奉九也不想想,真要是受了伤,宁铮还能去舞厅么? 不过,宁铮看着她忙忙活活的样儿,心底冻起来的大片冰原好像瞬间就冰消雪融了一般,只余鸟语花香。一边暗骂自己不争气,一边一把将她拽起,还不忘揶揄着,“现在知道关心我了?那刚刚还说绝不原谅我。” 奉九一呆,马上抬眼瞪他。 宁铮马上柔声说:“好了好了,我没事。万幸今天他要刺杀的目标不是我,要不然,说不定我现在已经……” “不许说,不许说……”这话奉九听都不能听,一下子急出了眼泪,踮起脚尖捂住他的嘴。 宁铮轻啄她的手心,趁机求和,“别再跟我闹别扭了,你不知道这么些天下来,我这心里有多难受……” 奉九柔顺地依在他怀里。宁铮垂下头去,将唇重重地印在她鲸脂一般的胸口上,来回吮咂,又嘬出一个个的红痕,眷恋又贪婪,一边喃喃道:“这里,还有这里,都是我的,除了我谁都不能看……” 奉九被他吻得头向后仰,修长的脖颈弯出惊心动魄的美丽弧度,喘息着“嗯”了一声;宁铮继续向下,遇到衣料的阻挡时,他慢慢睁开眼,意识到正是这件金红色浪漫又“浪荡”的衣裙,才让他太太那美丽的肌肤饱了别人的眼福,禁不住双手用力一扯,裂帛之声响起,结实又昂贵的衣裙应声破裂成两半。 奉九低呼一声,双臂抱胸——这样的衣裙,自然不能在里面穿上“义乳”,也就是西洋式胸罩。 好好的华贵舞裙一大半已委顿在地,宁铮将半袖从奉九圆润的肩头拨下,把她莹白的身子抱了出来,就好像从坚硬枯老的赭铜色冬笋叶里剥出一截嫩生生的笋尖儿来,他横抱着她径直进了卧室,把她扔到床上,随即压了上去。 于是已旷了快半个月,其实一直都在渴望着对方的夫妻俩终如愿以偿,不可避免地同时发出了满意的喟叹…… 奉九终于从迷醉中清醒过来,抬头看到正目光炯炯含笑望着她的宁铮,先就是来个没好气儿的眼风,只可惜对于吃饱喝足、老脸皮厚的宁铮完全没什么影响,“小没良心的,你也不说句,‘您辛苦了,以后再接再厉。’的话来听听,嗯?” “……嗯,我肯定再接再厉,接着闹。”奉九故意拧巴着说。 宁铮大笑,声音忽又转成低柔,“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对那个,韦——元化做什么了,如果他想见你,也可以来我们家。”反正要对太太低头,那就不如趁早;还有,要见面还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 “对嘛,他就是我哥哥一样的人,你有什么好小家子气的?还有,你早就取消了巧心的婚约,干嘛不在走之前告诉我?”奉九一听这话高兴起来,啧啧有声地亲着他的唇。 还哥哥?也就你看不出来吧,宁铮一边享受,一边腹诽着。不过,他当然不会挑明。 但对于奉九后半截的话,他还是有的说,故意低了声音说:“我也有心的,看你为了别人都不顾我,我也会伤心。” 他合了眼,浓密的睫毛交错着,五指箕张,不用看就准确地抓过她的手与之交缠,随后一起捂到自己的胸口上,让她感受自己沉重的心跳。 奉九又往他怀里靠了靠,把脸蛋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我那不也是因为巧心是你妹妹才替她着急的么……你就是个笨蛋。”对于太太时不时地骂自己傻瓜笨蛋,宁铮笑纳了,这事儿也就这么着算了。当然,正在广州替宁铮卖命的印雅格第二天就接到了宁铮的电话,严厉斥责他不好好管教自己太太,以至于带坏别人太太,早接到萝莉电话了解了情况的印雅格哭笑不得。 至于郑漓,宁铮是拿她没辙了,对于一个忍心“抛夫弃子”的女人,宁铮怎么可能对她有什么好感,只是盘算着以后少让太太跟她接触就好了。 他现在心情极好,终于觉得可以把昨天的事儿拿出来跟太太谈谈了,毕竟奉九的通透和达观,及对自己巨大的安抚作用,哪里是别人能比的。 于是奉九听宁铮细细讲述了孙凤鸣刺杀汪兆铭时的情形:原来照相时,宁铮正好在汪兆铭右手边,而伪装成记者的原十九路军排长孙凤鸣开枪时,现场是一片混乱,平时风光无限的国民党和各地方大佬纷纷作鸟兽散,跑的跑,爬的爬,丑态百出;只有年过半百的国民党元老张溥泉胆子够大,拦腰抱住刺客阻了一阻,而宁铮则趁机一脚踢飞了他的手枪,这才救下了汪兆铭。奉九感觉到他一面叙述一面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起来,说完更是重重叹气,于是默然片刻后问道:“瑞卿,你后悔了么?” “……后悔。九儿,我真后悔,我应该让刺客直接杀了这个狗贼!” “这不怪你,不怪你……你的第一反应,才最能说明你的为人。大家都知道你们是死对头,但你一直就这么仁义,侠义心肠,不藏奸,不使坏,这就是你的人品,无法改变。”宁铮不吭声,筋肉还是绷得紧紧的。 “而且你刚刚不是说,汪兆铭脊柱严重受损了么?只怕他也活不了多少年。还有,你可知道,”奉九摸摸他的脸,“我一直中意这样的你……” 宁铮这才倏忽间卸了全身的力道,身体不再那么硬邦邦的,也不说话,只是重重地把她一抱,接着用唇在她头顶摩来挲去,复又低头把她的两片红润含进嘴里,吮噬了好久,这才轻吁了口气,夫妻俩静静地相依相偎。 窗外金黄色的银杏叶在寒风中簌簌而落,小扇子般铺满了整个庭院,银白的秋霜点染着桂花树,有细悠悠、清灵灵的香气顺着窗缝飘了进来,斑驳的月影穿过枝桠映在窗玻璃上,一漾一漾的。 宁铮也不急着返回南京了,还好,夜里没有扰人清梦的夜枭和寒鸦,因为他只想与怀里的玉人,一夜共枕到天明。 第108章 豹变 鉴于昨天在仙乐斯闹得有点丢人现眼,于是夫妻俩起来后还是给当事的几位朋友打了电话,午间约在新雅粤菜馆一聚。 萝莉欣然前往,郑漓很敏感,早看出宁铮对自己有看法,干脆婉拒了;包不屈默然片刻,答应出席,杨立人则是屁颠屁颠地来了。 几位好友再次见面,都相视一笑,宁铮率先举杯致歉,称昨晚自己过于冲动,搅了大家的好时光,自罚一杯赔罪;但一会儿要驾机陪太太回武汉,所以还是不饮酒比较安全。谁能跟他如何,自然都是笑着揭过。 包不屈一双幽深的眸子盯牢了对面而坐的奉九看,奉九能有机会和老友叙旧也是畅然,言笑晏晏地跟他闲聊,她知道这么些年以来,“小巷包家”的产业在他大哥和他的手里不断壮大,横跨了金融、运输业、矿业和各种实业,能与他们一较高下的,只有江夫人大姐夫孔家了。 但包家的名声却比孔家好太多,概因包家做生意的原则是自己发财,但也不会绝了别人的路;孔家则是公认的贪婪——在江先生的庇护下经过不到十年的发展,已绞杀了不计其数的民营资本,而且大钱小钱都要攥在手里,连洋火、中药材,甚至收购中原和西北地区的猪鬃出口欧美这种小生意都不放过。 席间奉九一看在座的各位除了包不屈都是已婚人士,不免问起他的婚事;宁铮一听,不免舒坦,桌底下早勾了太太的小手捏在掌心揉捏着,奉九掐了他大腿一把,让他消停点儿。杨立人嬉皮笑脸地说:“单身有什么不好,多自在。男人又不怕老,老包身边花团锦簇的,再多挑几年。” 包不屈一听这话,生怕奉九误会,赶紧摆手,“别听他胡说,我可是正正当当地恋爱。” “有目标了?”萝莉好奇地问。 “嗯……是。”包不屈最怕因为这种事儿成为众人焦点,胡乱应付着。 奉九一听放宽了心,只要正常恋爱就好,别像杨立人似的结了婚还一直不消停勾三搭四就行。包不屈脸色一黯,又很快释然。 老友相聚让人愉快,回了寓所后稍事休息,宁铮就驾机送奉九回了武汉。他在驾驶舱里还颇有些遗憾地说,“你说你要是不跟我闹别扭,我是不就可以开新的‘鹿微号’了?” 奉九可没什么可惋惜的,就好像对名车和名马一样,她对飞机也是既不感兴趣又完全不想懂,所以坐什么样的都无所谓,她也不大喜欢宁铮把自己的字漆到飞机上的做法。但这一次宁铮很坚持,说本来就是私款买的,用了太太的字,正展示出太太在自己心里的地位,旁人有什么好指摘的?再说还能避免某些女人找机会想坐坐,一听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奉九只能作罢。 忽想起虎头飞机上的铃兰来,奉九估摸着也是跟他心爱的姑娘有关吧? 宁铮一看太太肯坐自己开的飞机,又美了,一路平平稳稳地带着她回了武汉。 经此一事,宁铮倒是对婚姻生出不少感悟,在召开宁军少壮军官会议的间隙,教育已婚的下属说:“你们要记着——太太欢喜时,你要跟着欢喜;太太生气时,你可不要跟着生气;少说一句,比多一句好;如果干脆闭嘴,更好。” 这时有的下属怯怯地举手报告说,自家太太与众不同,要是不说话,能一直掐到他说出话为止。 ……宁铮无言以对,只好说我这个,只适用于太太是文官的,不适合武将;还有,家里要文斗,不要武斗。 众下属大乐。但这样轻松的时光,已所剩不多了。 党代会开始前,江先生已命令宁军开拔到西北继续“剿匪”,因为从去年十月开始,几路红军已陆续突破各处天险及追兵围堵,进入陕南陕北地区。为防中国工农红军继续北上与苏联红军联手,江任命自己为“南京政府西北剿匪司令部总司令”,而宁铮为副总司令,总部设在西安,节制陕甘宁青四省军政事务。 所以宁铮这边仍在南京开会,那边宁军大军早已按计划开拔,从鄂豫皖地区进入西北地区。奉九也早已收拾好行装,离开这个住了一年多的武汉杨园,准备去西安的一干事宜。 一到西安,她们就住进了宁铮事先租住的原西北通济信托公司建的一处公馆里,离久负盛名的碑林很近。 奉九喜欢西安,这个十三朝古都的古老都市,凝聚了厚重的中华文化,奉九简直是怀着朝圣的心情来到这里。除了汇集了历朝历代各大家书法大全的碑林,奉九还特意去陕西博物馆看了昭陵六骏中的四骏,听说了西安附近的农民虽然有可能大字不识一斗,但对于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一直怀有敬畏守护之心,所以当有美国文物贩子要求国内同行盗凿昭陵六骏石刻后,礼泉民众一路警惕跟随,为此文物贩子不得不把其中被唐太宗誉为“紫燕超然,威凌八阵”的“飒露紫”和“月精鞍辔,天肆横行”的“卷毛騧”推下悬崖摔成碎片。 奈何当时的地方军阀利欲熏心,到底还是以安全为由将散片收集起来,七年后这六骏中最有价值的二骏居然诡异地出现在万里之外的美国宾大博物馆。 这情形与当今中国的形势何其相似,“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窃国的汉奸才是最大的问题,所以跟宁铮一样,奉九对于内战是非常反感的。 安顿下来后,她已经熟门熟路地跟业已存在的西安妇女委员会合作,继续开展新生活运动,孤儿院、大中小学校和幼儿园照样是她关照的重点,因为积累了不少经验,所以工作照旧进行得非常出色。 但宁铮那边从南京开会回来后,心情就非常沉重:国民党还是那个国民党——党内纷争多为私少为公,无人热衷抗日,而亲日者大有人在,甚至包围了江先生;行刺汪的刺客孙凤鸣死前留下的话也深深刺激了他:我是个江苏人,但一家人在奉天生活了几年,日子一直过得平淡幸福;“九一八”后,什么都没有了,我就剩我自己了,我为什么不能抗日,不能报仇? 这一席话让原东三省领袖宁铮羞愧到无地自容。 而终于与红军如愿以偿交手的宁军也发现了大问题,“剿匪”行动更是非常不顺:仅几个月的功夫,宁军精锐已折损了两个师的兵力,原本想速战速决,完成对江的诺言,返回东北的计划眼见得不能实现了:绝大部分的红军士兵都是扛过两万五千里长征,九死一生才存活下来的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单兵战斗力得可怕到什么地步,而他们既有理论武装,又有灵活游击战经验的长官,就更是让人心生敬畏。 但更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则来自身后:江的嫡系中央军,以百万之众,四年发起五次围剿行动,却不见多少成效,但所有部队的折损,南京政府都会及时补充;而宁军此次损失的两个主力师的番号都被拒绝恢复,只有来自江的一味责骂,更别提拨发两个或战死或自杀的师长的十万元抚恤金了。 宁铮掏出私款补给家属,但宁军上下已是悲愤一片:千里迢迢地不打回老家,却跑到西北,人家坐地户西北军怎么能没想法,怎么的自己没本事丢了东北老家,跑这儿抢地盘儿?所以一旦有了军事异动,原本应有的西北军只是冷眼旁观,根本不积极配合,再说西北军早知道了红军的厉害,就这么看着宁军瞎折腾。 更别提善于弄权的江从来都是要么分而化之、拉一个打一个的策略了,他是不乐见地方军阀抱团的,太危险,此次坐镇洛阳时,他召见宁铮时说的是一番话,对着西北军统帅杨钟祥说的又是另一番话。 西北军和宁军关系不洽,再加上和红军互相消耗,正合他意——他受够了闽南事变那样的地方军阀另立山头。如果地方军阀势力无法同化进自己的黄浦嫡系,那就让他们分散掉、消化掉,直至灭亡。 几场硬仗下来损兵折将,宁铮已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中国工农红军,根本消灭不了。 因为他们虽穷得要死,可他们的精神顽强得要命。江先生对自己的许诺,只怕就是画大饼一样的空中楼阁。 红军军官和战士,一不为升官二不为发财,只为了抗日,只为了自由的中国。这样的政党绝无仅有,这样的人无所畏惧。他自读了烈士方志敏的遗作后已深刻意识到了这一政党与其他政党最大区别,在于老百姓基础深厚,所以他们的兵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原因却只有一个,中国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实在太多了。 宁铮的思想于去年年中已开始发生变化,但那个时候的转变是缓慢的;现在,几件事叠加在一起,他的转变明显变得急剧,在飞到上海拜访了正在坐牢的老部下、因文获罪的著名爱国人士杜重远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退出内战,执行杜重远提出的“西北大联合共同抗日”策略。 策略第一条就是跟西北军搞好关系,所以回到西安后他马上找到杨将军,率先表明立场:宁军势必要回东北老家,绝不觊觎西北,杨将军半信半疑;宁铮又跟了一句,我东北,不比你西北富庶多了么? 杨钟祥听了一怔,马上哈哈大笑,是这么个理儿。两个人都是直爽不藏奸的性子,有都对内战深恶痛绝,所以很快就抛弃前嫌,握手言欢。 第二条就是他的老部下,虽名为“边防督办”,但实际上统领新疆的盛世才,这个也不难,因为新疆与苏联接壤,盛世才一直暗中与苏联保持联络,苏联明确表示,如果中国不打内战,可以提供帮助共同应对日寇。 第三条,与共产党联合。正苦于无门路时,他的心腹爱将,被红军在榆林桥战役中俘虏的原六十七军任团长高绍卿意外地回来了:原来被俘后,原北大未毕业即投笔从戎的他在肤施的战俘军官学习班呆了了一段时间,亲眼目睹了红军的学习、训练等场景,并与彭大将军单独讨论了国内形势及抗日战争趋势长达两天,一段时间过去后,他深受启发和鼓舞,主动要求担任两军之间的联络官。 宁铮与之交谈后,很是振奋——高绍卿告诉长官,他坚信,红军是中国比任何一支部队都要强百倍的最有前途的军队——宁铮已打算停止与红军的内战,正需要有人能够与红军牵线,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从而实现“西北大联合”的抗日统一战线。 进入十二月,国内局势又是为之一变:九日,北平大中学生数千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反对丧权辱国的华北自治,停止内战。 示威群体逐渐向天津、杭州、广州、武汉、上海等地蔓延,得到了各社会阶层的响应和支援,鲁迅先生更是写下了“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的文章大加鼓励,南京政府为此焦头烂额,即使出动警察镇压也无济于事。 奉九默默关注着西安城内跟随宁军迁来的奉大学生发起的游行,心里也是百感杂陈。 时间很快来到了民国二十五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三六年,注定是多事之秋。 甫一开年,平津学生南下宣传抗日,一时间全国声援;奉九崇拜的廖夫人和国母孙夫人响应去年八月中国共产党提出的《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及“一二?九运动”,成立了“抗日救国会”。 这时奉九接到报告,说是有一位四川人告状告到了自己这里。 原来有一位黄铺四期生,正同在川陕围剿红军的国民党上将胡琴斋的嫡系,第一师团长张钟麟,不知何故竟然将第二任妻子杀害于西安老家后院的田地里,并自行离开,任由尸体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消息传到死去女子的老家四川,她的亲哥哥吴正元不服,千里奔波来到西安,接连告状讨要说法。但法院说这事儿归军事法庭管,而张的顶头上司胡琴斋则不予受理,后来他受人指点,写了控告信递给西安妇女委员会,终于让与委员会过从甚密,以正直良善、纯厚端素著称的“西北剿匪副司令”宁夫人得知了此事。 奉九看完死者吴海兰的哥哥的诉状,天灵盖儿都跟着憋屈得疼:何等薄情寡义的男人,就算这女人有天大的罪过,至于连个薄殓都做不到么?!这可是给他生了头生女的枕边人。 她回去跟宁铮一说,宁铮也颇为难:这个自去年九月开始任职“西北剿匪第一路军第二纵队司令”的江先生老乡、黄埔一期的胡琴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护犊子得很,他要非说吴海兰是共产党,张钟麟这行为算“剿匪”,反正死无对证,怎么办? 那也不能不经审讯动用私刑吧?奉九不满地哼哼。忽又想起一招,正好又到了去南京向干姐姐汇报工作的日子,她干脆把这封信交给她,让一直主持轰轰烈烈的“新生活运动”,旨在教化国民遵守“礼义廉耻”的江夫人给个说法。 宁铮一听,觉得这个法子不错,赶紧抱抱太太,又笑着说你看你为这事儿都气得跟小马驹儿似的刨蹄子了,再哼哼几声儿鼻孔都能冒白烟。 奉九一听,立刻扯住他的脸,“你说这男人怎么这么不是人啊?怎么能干出这么令人发指的恶行呢?……听有人说是吴海兰趁他开拔不在家,与别人有勾缠,所以他才这么黑心狠手的……你说我要是在外面有了男朋友,你会这样么?” 宁铮一听,那笑真跟飞雪入荷塘一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手下一个没忍住就把她的腰掐得死紧,奉九觉出痛来,嗔怪着挣扎。 宁铮面如寒霜,“别跟我开这种玩笑。真要是有这样的事儿……”他呼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气,好象只有这样才能有足够的空气说下去:“我怎么会舍得杀你……不过我想我会自杀……” 一身凄然,两洞幽泉,他一向最惑人的眸子霎那间失了焦距,整个人现出一股颓唐,就好像好端端一个多彩的人一下子褪成了灰色。 啊哟还挺入戏。惹了祸的奉九只能踮着脚尖胡乱地亲在他脸上,到后来更是连连亲他的眼睛,各种保证张口就来自不必提,还说就算是用玻璃盖(膝盖)想也知道,她宁唐奉九怎么可能会是那——种人。 终于,那无波的两湾深潭又泛起阵阵涟漪,很快又恢复了昔日的潋滟。 宁铮开始咬着牙反客为主地噬咬她,还气咻咻地说:“再也别说这种话,你知道的,我受不得……” 被咬得哇哇叫的奉九此时只能追悔莫及,不过就是随口一问,看来好奇心强是个容易吃亏的坏毛病;还有,是谁说东北宁司令一向都大气爽朗的?明明就是个小气鬼。 奉九一到南京,果然一刻也不耽误地把控告信递给了江夫人,江夫人大怒,江先生的黄浦嫡系军官居然做得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江先生也觉得颜面无存,对他积极倡导的“新生活运动”主旨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于是要求严办,有了江先生的口谕和江夫人的干预,张钟麟很快就被判了死刑,等待执行。 由于全国上下都知道是宁副司令的夫人仗义执言,冤死的吴海兰这才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奉九由此名声大噪,一时间找她伸冤的全国各地的妇女络绎不绝地朝西安赶来,弄得奉九简直无力招架,只能又掏出所剩不多的私款开设了一个办公室,专门接待这些妇女,如果冤情属实,她就帮着递状子,通人情,倒真解决了不少问题。 奉九后来在报上卡看到了这个张钟麟的照片,倒是一表人才,履历也颇辉煌——从北大投笔从戎,誓要报效国家,称得上文武双全,也颇有惋惜之感。 没想到奉九多虑了:这个人运气很好,第二年“七七事变”后抗战全面爆发,他戴罪立功,官复原职不说,还立下战功,军衔一路上升。 奉九原本以为,即使他侥幸活命,但应该不会再娶妻了吧?毕竟能亲手杀妻的男人哪个女人还敢嫁?不过让奉九大跌眼镜的是,他后来不但娶了第三个老婆,后又因夫妻感情不睦,离婚后又娶了第四个老婆…… 听说还都是张钟麟挑挑拣拣才选的这二位,这些女人是有多怕自己嫁不出去才如此拼命啊? 女人啊女人,是不是都觉得自己在心爱的男人那里,是特别的那一个? 奉九这边把妇女工作开展得风风火火,宁铮那边也在按既定方针行动,他很快发现宁军内有的军官对于宁军的走向和前途还是模棱两可,所以拨私款办了一份《西京日报》,主题就是“打回老家,复我中华”,注重统一思想,办报的也都是从全国各地请来的既有文笔又有思想的青年知识分子。 他斟酌着将大部分由北平和天津参加“一二?九”运动到达西安的大学生组织成一个学兵队,隶属于卫队二营,本意是为了革新宁军风气,但却不想,这个他非常看重的学兵队最后捅出了祸事。 到了四月份,宁铮有好几天没回来,对外的公开说法是在黄土高原上练兵,但奉九知道,他驾机去了一个秘密的地方。 奉九对于宁铮的事情,只要他不说,她从不抠着挠着问,也是怕知道得多,万一哪一天跟别人说话时说漏了嘴,再坏了他的事。 等他几天后终于回来,奉九觉着他好像瘦了。临睡前宁铮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春月,奉九好奇地捏捏他的肩膀,宁铮回过头来,把奉九横着抱在腿上,语调很轻地说:“九儿,你不知道,我见到了一个人,伟大的人。我曾以为如此完美的人,这世上应该不存在,就好像三国时的诸葛孔明一样……没想到,真的有。” 奉九摸摸他醒目的喉结,又爬上去轻轻一咬,宁铮“唔”了一声,已经迫不及待地压下,奉九抽冷子淘气地一骨碌翻到床的另一边,用一根青葱玉指慢慢绞缠着自己长长的睡袍衣带说:“你这么说,我可要醋了——他有我完美么?” 宁铮忍俊不禁,“你个小坏蛋,明知道我说的是男人……” “男人也不行!只要比我完美,他就有罪!”奉九恶狠狠地胡搅蛮缠。 宁铮朗声大笑,把她拖过来又压住,奉九赶紧提议,“这么完美的男人,要不下回让我看看?” 这回换宁铮恶狠狠了,“门儿都没有!” 于是夫妻俩没营养的话戛然而止,只余满室如火的激情——他们已几日没在一起,觉得甚是想念。完美的男人?还是留待天明再说。 宁铮还是经常南京、上海及其他各地到处跑,于是很刻意的,虎头会趁着宁铮不在时休假,然后飞过来看望奉九——作为国军王牌飞行员,他是有这个特权的。 头一次看到芽芽,他免不得吃了一惊:第一眼望过去,六岁的芽芽跟当年的奉九实在太像了——芽芽从今年夏天开始变瘦了,还瘦出一个人人称道的灵气极了的小下巴,就好像她的一身胖肉都一股脑儿无偿地转给了弟弟一样,坦步尔倒是越发胖起来了,这让再也见不到她那圆滚滚模样的奉九觉得颇为惋惜——神奇的是,明明再端详一下,就会发现两个人的五官除了眼睛,其余的并没有那么像,但一举手一投足的神态,真像了个十足十,不能不让虎头感叹遗传的力量。 作为心灵手巧的叔叔,虎头给芽芽的见面礼是一组俄罗斯套娃,奉九一见,眼睛就有点湿润了——当年大姐送给她的特意请俄罗斯手艺人按着她从小到大的模样做的那一套新婚贺礼,早就在国难后遗失在奉天的帅府了;现在这一套九个大大小小的杨柳青年画娃娃一般的套娃,倒是跟芽芽小时候的样子很像。芽芽很喜欢,喜滋滋地谢过虎头叔叔后,当时就又拆又套地折腾个没完。 虎头知道坦步尔还小,所以特意做了一只“拖拉兔”:这只木雕小兔子有两只可以动的长耳朵,眼珠特意涂成了红宝石色,前后四条腿做成了团团的两个圆轱辘,可以拽着绳子在地上滚动着走,动一步还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小小的坦步尔穿着婴蓝色绒线毛衣,米白色灯芯绒背带裤,一只小手背在身后,扯着绳子拖着小兔子摇摇摆摆地走,奶声奶气地喊着“妈妈妈妈”,那副小模样真是人见人爱。 虎头看着奉九的两个孩子,眼里有无尽的疼爱,他亲眼看过了奉九的生活,放了心,这才驾机回了南京。 现在已接近晌午,从小就跟着父母到处换地方生活的芽芽早已与西安孤儿院里的孩子们熟悉起来,她跟在武汉时一样,一星期过来孤儿院至少两次,象妈妈教她那样,教孩子们算数、写字、读书。孤儿院谢院长特意给她发了封手写聘书,还用一烫金硬纸壳装帧起来,里面写着“特聘小老师宁雁乔女士”,芽芽宝贝一样捂在怀里,咧着小嘴乐得够呛。 其实这哪里是孤儿院院长的主意,正是她亲妈奉九想出来的,为的是让女儿热爱慈善,而且名正则言顺,果然芽芽从此以后更加卖力,还不忘在完成自己学业的课余时间认真备课,遇到不知道如何解决的地方,就向妈妈请教,喜得宁铮连连亲吻,觉得闺女太懂事了。 当然,芽芽还是对各种数学书很是痴迷,自己总拿着铅笔算啊算的。奉九看着小小的芽芽那个认真的劲头,感慨地对宁铮说:“人必有痴,然后有成。我们家芽芽,天生吃数学这碗饭的。” 宁铮一本正经地说:“可不,我对你有痴,果然有成,那芽芽也错不了。” 奉九捂脸而笑,笑他怎么这么好意思,这比说“我爱你”可好听多了,宁铮拉下她的手,珍惜地亲了上去——他的心情日趋明朗,越与红军领袖接触,越意识到红军是一支多么精锐的部队,他的心里就越敞亮。 芽芽这日午后正在孤儿院的厅堂领着小孩子们一起包饺子。为了能教别人,她先在家特意跟吴姥姥学了几手,不过,等她带着醒发好的面团来到这里,跟小孩子们一起包饺子,才发现很快地,大部分人包的饺子都比她的好看,看起来象一头头养得肥肥白白等待出栏的小肥猪;她自己的呢,瞎瞎瘪瘪全跟营养不良似的,不免讪讪然起来,对一旁拿着面团搓弄得起劲的弟弟叹口气说:“坦步尔,你姐错了,还不如教他们算术呢。” 奉九正好迈步进来,听到女儿的话笑了,走过来摸摸芽芽的脸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擅长的事儿。” 芽芽于是又高兴起来,奉九一笑,又献宝似地说:“芽芽,看看是谁来了?”随即把身子往边上一让,立刻,一张天使脸露了出来:金色头发,灰色眼睛,还穿着一套背带短裤,正微低着头,对芽芽露出羞怯的笑。 “小塞西尔!”芽芽的黑葡萄大眼瞬间又大了一号,一声欢呼扑了上去,抱住这个从英国来的不速之客。后面正迈步进来的塞西尔的父亲乔治?蓝蒲生笑得够呛,奉九劝芽芽快松手,已经沾了塞西尔满身白色的面粉了。 芽芽这才松了手,一对小友拉着手摇啊摇的,芽芽又冲着乔治叔叔问了好,接着告诉塞西尔洗手,她要教塞西尔学包饺子。 塞西尔在英国还真吃过两次吴妈包的饺子。看到一屋子的中国小孩,都用好奇的眼光张望他,不免又害羞起来。芽芽可不管这一套,硬拖着他上前,塞西尔洗完了手往桌边一站,看着芽芽给他做示范,塞西尔觉得很有意思,聚精会神之下害羞都忘了,只可惜成绩不佳,不是露馅儿就是太丑,芽芽一看还有比自己差的,也乐了,更加尽心尽力地教。 奉九陪着乔治在一旁谈话,原来乔治是到上海处理家族生意的,塞西尔知道父亲要来中国后,立刻软磨硬泡地想到中国找芽芽玩儿,乔治无法,只好先把他送到西安来,拜托奉九替自己照管孩子,下午又飞去上海了。 第二天一早,芽芽在练拳,正是“以肘取中线”的咏春,她最近练得比以前认真多了。昨天半夜才回家的宁铮看在眼里,有点纳闷,他的小淘气儿对练拳没多大兴趣,有时不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从不象做数学题和琢磨吃食那么上心,所以问她怎么突然知道用功了? 芽芽扭捏一会儿,还是坦诚地告诉爸爸:“坦步尔越来越有劲儿了,再不抓紧练拳,我以后都没法整他了。”哦——宁铮想起来,前几天坦步尔一使劲儿,居然把长他快五岁的姐姐推个跟头。看来为了在年纪虽小但力气很大的小弟面前保住大姐的威严,芽芽不得不卖力气练武了。 她正在一板一眼地打拳,刚起床还迷迷糊糊的塞西尔看到了,立刻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莫名,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中国功夫么?小男孩哪有不喜欢功夫的,马上要拜了芽芽为师,还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大概是道听途说在中国这种仪式最表诚意。 芽芽心下高兴,看着还穿着一身灰白条睡衣,怀里抱着安慰红毛衣玩具小熊的塞西尔,假意推脱几下,也就收下了大自己一岁的徒弟。 宁铮生怕芽芽误人子弟,不过在一旁瞧着,打得还挺像模像样的,这个师傅合格,不至于把一心向武的英国小男孩带沟里去。 没两天回天津姥爷家呆了一年多的龙生回来了,看到在英国结识的老友也很高兴,从此后三个半小朋友经常得空在一起喝喝“英式下午茶”——那半个当然是跟不上大孩子的步伐,但执意凑趣的坦步尔。 这一天,芽芽正在给他们讲故事。 奉九发现芽芽的确很有讲故事的天赋。不过越是长大,芽芽偏爱的故事类型越明显,自上个月开始睡前给他们读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海底两万里》,这可真把芽芽迷住了,以至于自己认字速度飞快,现在基本都能读了。 她不满足于只听别人的故事,还要自己编,此刻她正举着小手指戳戳点点,一脸的高深莫测,为了照顾听不懂汉语的塞西尔,一律说英文,“天上的云彩一下子都冻成了地毯,金星人一跳一跳踩着走的,是一块块白云地毯;火星人踩的是红色的火烧云地毯。可不能乱踩,要不然,他们脚下的云彩都得融化,都得摔到地面上去……” 编,啊不讲到这儿时,奉九就看着芽芽挠了挠她越来越卷的卷毛头,大黑眼珠定定的,一动不动;连她一欠屁股都知道她要干嘛的奉九立马权威断定,这是没词儿了。 底下龙生和塞西尔正听得入神,忽然没下文了,不免心急地催了起来, “后来呢,芽芽?” “杰玛,杰玛?” 坦步尔虽然听不懂,但是跟着姐姐和哥哥们凑趣就有意思啊,也跟着问:“后奶呢?姐姐?” 被人一催,芽芽好像才清醒过来,她叹口气,摆摆手,“唉,这故事太吓人了,我都讲不下去了……我去看看吴姥姥的糕点蒸好了没,先走了呀?”说话间就像只轻盈的小燕子似的飞走了。 龙生和塞西尔面面相觑,“这是杰玛讲半道儿就不再讲的第几个故事啦?” “数不清了。”两个不知道下文抓心挠肝的没记性男孩儿于是有志一同地起誓,再也不听杰玛瞎白话了,害人精。 当然,这样的誓他们已经发过不下三遍,芽芽心里笃定得很,可不怕没听众。 到了第二天一早,塞西尔跟师傅练完拳还没洗完澡——英国人就这样,非得一大早洗澡不可——芽芽正拿着新鲜出炉的白糖饽饽逗小弟,“想吃不?” 坦步尔跟姐姐似的被养育得很好,大概各种维生素什么的都不缺,所以胃口也是相当好,赶紧点头,一双跟父亲极为相似的下垂眼晶亮地盯住姐姐手里莹白似玉的饽饽。 “想吃呀?来,给姐姐耍趟拳。”芽芽举高糕点,浑似她面前的小弟成了一条小狗狗。 不过,平日里练拳的是她,又不是两岁不到的坦步尔,但人在屋檐下,坦步尔为了口吃的只能竭尽全力,小胳膊小腿儿胡乱比划着,脸上的肉都跟着哆嗦起来,嘴里还不忘“嘿嘿”地配着节奏,动作之大,连裤子里包着的尿布都要掉下来了。 待呼哧呼哧地应付完,芽芽满意地亲了亲小弟的胖脸蛋,掰了一小口,等弟弟喘匀了气儿才细心地塞进弟弟嘴里,还不忘把掉下来的渣儿给他拍掉。 奉九从外面进来一直没出声地看着这情形,笑了起来,她其实挺理解女儿的做法,因为她当年不也是这么教育(戏弄)奉灵和小不苦的么? 两个月后,塞西尔的父亲麻烦宁铮来上海处理公务时把塞西尔带给他,他们要从上海回英国了。芽芽、大小赛西尔只能洒泪而别。 到了九月,宁铮的宁军、西北军和红军抗日联合战线构建得比较顺利,心情放松,恰好白日里下了一场雨,于是他们带着孩子们去了临潼附近的灞桥,据说这里是看“关中八景”之一的“骊山晚照”最佳地点,早已立了秋,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空气中似乎还凝着小雨珠,湿漉漉的,但寒冷暂时还没有感受到。 到了傍晚时分,渭水浩浩汤汤,显出秋日里特有的白色;满山松柏长青不败,壮丽秀翠,忽然夕照漫天,猝然间就升腾而起,在对面骊山的深谷崖壁和千百年来遍布此间的楼台庙宇间来回折射,映出奇异的漫山金红,有如披霞流丹,原本青色的松柏都看不到了,呈现出一种包罗万物、宝相庄严的琉璃胜景来。 宁铮看看两个张大了嘴巴的孩子,碰碰奉九的肩头,“要不要去骊山脚下的华清池泡个香汤?说是可葆容颜不老。” 对于这种牵强附会的传说,奉九天生免疫,她笑了,“还是不要了,我对杨贵妃的洗澡水没什么兴趣。” 宁铮搂紧了她,“嗯,你天生丽质,用不到……不过,你对跟我一起泡个汤可有什么想法?” 奉九“嘘”了一声,生怕孩子听到,抬头瞪了他一眼,宁铮一脸正经八百,浑似刚才那话不是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似的。 他们晚上到底住进了华清宫,这是民国十九年时任的陕西政府为了增加政府收入而出资修葺的,委托中国旅行社经营管理,恢复了盛唐时著名的十八汤泉,很是有生意头脑。 但奉九除了在奉天老家附近自己家的汤岗子泡温泉觉得不错,对别处的公共汤泉总觉膈应;她不喜欢,宁铮自然也不喜欢,于是全家还是统统沐浴了一下,好在莲蓬头喷洒出来的倒是滑腻的骊山温泉水,也就是了。 华清宫周围栽满了临潼特有的石榴树、柿子树和枣树。这两千多年前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石榴树和以成熟时如火景般盛大而闻名的柿子、相枣正是结果的时节,芽芽和坦步尔可乐疯了,石榴树被沉甸甸的果子压弯了腰,宁铮一手拉住枝桠,坦步尔踮着脚尖儿用小胖手摘了几个,挨个送给妈妈姐姐和爸爸,宁铮高兴地摸摸他的小脑袋;芽芽非要摘高处的,于是就看她下了柿子树,又爬石榴树,最后还不忘挥着竹竿打枣子,地下的坦步尔离得远远地蹦着高给姐姐加油。 不过坦布尔不肯在姐姐行凶时上前,惜命地护着头,笑得一旁的父母亲肩膀直抖。 活动了这么一大会儿,孩子们很快就熟睡了。夜半时分,夫妻俩被西秀岭石鱼崖的千尺瀑布震得双双醒了过来,悄悄说了会儿话,就披衣而起,一起走到东秀岭的一处荒地停住,宁铮指了指说:“这大约就是‘集灵台’了。” “长生殿?”奉九立刻联想起了少年时翻过的《旧唐书》,反问道。 “是,就是玄宗和杨玉环约定生生世世做夫妻的地方。” 奉九听了后,思绪开始信马由缰:一个鸡皮鹤发、年近古稀的长髯抽巴老头,一个三十多岁的丰腴绝世美人,并肩而立,仰望牵牛织女星牵,执手发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一点美感没有不说,她还一直怀疑杨玉环压根儿不是自愿的。 而且抛开年龄差距不谈,这可是一对翁媳,家翁对儿媳产生违背人之伦常的感情并公然从儿子手里抢人,难道后世还要继续讳莫如深地撇开这层身份,被某些恨不得以身相代的文人骚客拿出来做爱情表率接着意淫么? 奉九不由得作一个欲呕状,微皱着眉头说了自己的想法,而且对杨贵妃深表同情——中国自古以来最擅长把败坏朝纲之罪往倾城美人身上扣,令人不齿。 宁铮大乐,狠狠亲了亲正派到不会表象轻易迷惑的太太,说你说得对,的确太不像话了。 不过这骊山是真美,即使西秀岭那个千百年前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的烽火台,“文体优等生”唐玄宗的独特发明——“舞马台”,及“大小球场”、“弘文馆”……都早化作一抔轻烟,可这美好的秦岭夜色,却更能让人发思古之幽情。 第109章 欲来 奉九早就发现了,如果宁铮去南京、上海开会,就会驾着“鹿微号”;如果是去其他地方,他往往只会开一驾没有任何标识的军用运输机,或让两个去年雇佣的美国飞行员替他开。 奉九正坐在书房整理账目,算算还有多少私产可以拿出来给正在西安已经复学的东北流亡学生们贴补日常开销之用,宁铮风尘仆仆地回来,脸上带笑,一脸邀功的模样,“九儿,看看是谁来看你了?”奉九疑惑地回头,立刻变得木呆呆的,她没看错吧?眼前这个穿着宁军蓝灰色军服,梳着齐耳短发的小个子战士,居然是她五年未见的姐姐唐奉琳! 她“呼”地站起身跑上前去,一把抱住姐姐。宁铮咧嘴而笑,满意地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姐俩抱了好久,这才分开,奉九打量着姐姐:她头上的军帽压得低低的,素着脸,当她挽着姐姐向沙发走去时,发现她走路的步伐也变了,更加飒爽利落。 这样的姐姐,只怕迎面走在大街上也很难一眼认得出来。与五年前相比,她黑了,更瘦了,但那双秋水般明澈笃定的眼眸,和蓬勃雍容的气度却是丝毫没有走样。 奉九知道姐姐这样穿着的意图:西安看似是宁军和西北军的地盘,但实际上江对哪支地方武装放过心呢?直属于南京政府的山西省省部特务队、中央宪兵队,由军统控制的警察队……明的暗的,到处都是。 尤其随着“一二?九”运动的学生在全国遭到打压,只有在西北这一块握有军事实权的宁军将领宁铮对学生“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呼声表示了同情,并公开提供庇护,所以西安成为了当时广大爱国学生的避难所。因此,从南京派过来的苍蝇蚊子就更多了。 奉九没有与姐姐直接通信的渠道,但她一直通过宁铮了解姐姐的动向,此刻,听着大姐轻描淡写地说她参加了长征,和姐夫都熬过来了,不禁攥紧了她的手:长征路上极度艰苦和危险,更别提还得躲避中央军疯狂的围剿。 奉琳忽然提到:“真得感谢妹夫,要不然,姐都不知道此时还有没有命坐在你面前。”奉九一愣,奉琳接着解释道:“这大半年来,多亏了妹夫,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的军需物资和现金,才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尤其是有钱也买不到、运不了的‘盘尼西林’,就是它,救了姐姐的命。” 奉九大惊,连连追问下才知道,今年春天,姐姐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身体被摧残的很厉害,又患上了严重的肺炎,而根据地缺医少药,众人束手无策,她差点因此而死去;幸亏宁铮及时慷慨解囊,将宁军已调入西北地区的药品、医疗设备和无线电器材等物资优先赠与处于极度困境中的红军,奉琳也因此捡回一条命。 奉九拍拍胸口,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早对宁铮私下里与红军接触有所察觉——当然,这也是奉九头一次听到姐姐提起宁铮心平气和,而且充满感激。 受不得姐姐的语气,奉九不好意思地摆手说那是他当妹夫的应该做的。奉琳刮刮她的鼻梁,说哪有什么应该应份——宁铮没有象大多数的军事将领那样,因为信仰不同而对红军白眼相待,反而伸出援手,这太难得了,“患难见真情”,红军全体上下,铭记于心。 奉琳又夸赞道:“九儿,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出色——从辽西赈灾,到你在奉天、武汉、西安做的这些慈善工作,就算在保安,大家也都对你大加赞赏呢,姐都跟着脸上有光。” 奉九更不好意思了:与能抛弃人上人的优渥生活,投身民族独立解放的姐姐相比,她觉得自己很渺小。 奉琳接着说:“这次是妹夫让我来的——见见我的妹妹,见见妹夫提了一百多遍的那两个‘并列天下第一可爱’的外甥、外甥女。”奉琳打趣儿地说。 奉九一听就知道宁铮自卖自夸自家孩子的老毛病在姐姐面前又犯了,不禁捂着脸“嗐”了一声;当然,原本一直水火不容的两人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如此融洽,她还没有适应过来。 “姐,你和姐夫也有孩子了吧?” “……夭折了,才四岁……脑膜炎。” “……姐,我很难过。等安定下来,和姐夫再要一个吧。”奉九憋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她也是母亲,实在无法想象如果芽芽和坦步尔出了事,她会如何自处。 奉琳微笑着摸摸妹妹的脸:长征路上她曾因流产而大出血,做手术摘除了子宫,再也无法生育了,但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正强忍着眼泪的妹妹吧。 “姐,要不你别走了,跟我们在一起吧,在这也能给抗日做贡献啊。爸爸和大哥他们都很想念你,每次我过去苏州,他们都要念叨起你。对了,还有奉灵!奉灵和鸿司好么?” “他们都很好,各有各的忙,奉灵怀孕了,快生产了。” “那可真好。”奉九高兴地说,忽又局促地看了一眼姐姐,无缘的小外甥她连见都没见过,奉九替姐姐难过,又替自己难过。 奉琳哈哈一笑,“你们的孩子,不都是我的孩子?还有不苦和不咸。可别这么小心翼翼的了,看着难受。” 奉九一看姐姐不领情,还笑话自己,立刻哼唧一声又往她身上赖,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那速度和响动,一听就不是属于大人的。 脚步声停下的同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门随即被推开,一高一矮两个孩子如风般卷了进来,“大姨!是不是我大姨来了?” 芽芽一马当先地冲到奉琳面前,看了妈妈一眼,先规规矩矩地给奉琳、妈妈分别问了好,接着就往奉琳身边一坐,好奇地托腮望着她。 奉琳一叠声“是是是”地应着,一边喜得把她抱起坐在膝上。 奉九注意到一向身小力大的姐姐的手臂颤抖了一下,才勉强把芽芽抱起来。 随后跟着的坦步尔没姐姐那么大胆,过来后跟着叫了一声不太标准的“大姨”,就绕妈妈那儿抱大腿去了。 奉琳见了坦步尔又是稀罕得够呛,想马上抱起他,又舍不得芽芽,正踌躇着,奉九赶紧把儿子抱起来,让他坐在奉琳身边。 奉琳仔细地描摹着两个孩子的眉眼儿,夸了又夸,说一个像妈妈和爸爸的混合体,一个完全像爸爸,看来还是老宁家的基因更强势,奉九哈哈一笑表示赞同。 姐姐抱着芽芽,又亲亲坦步尔,姐弟俩一个玉雪灵透,一个稚子娇憨,奉琳看着看着,忽然微微发怔,奉九小心地问:“姐?” 奉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原本在眼里打转的泪花不见了,“看着我们芽芽和坦步尔养得这么好,姐真高兴。” 又逗弄了好一阵儿,她才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保安,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的见面礼给孩子们,所以我就只能带点今年刚下的大枣儿了。”说着把刚刚进门时就拎着的一个布袋子放在茶几上。 曾经,大姐的嫁妆不比自己少啊,泼天的富贵,说弃就弃了……奉九一下子垂了眼睛,耳边芽芽正好奇地发表感想:“大姨,你跟我妈妈长得不太像。” 奉琳爽快的笑声立刻又响起,过了好一会儿,奉九才按铃让宝瓶把孩子们带出去。 她拉过姐姐的手:这双即使在女人堆儿里也算娇小的手,以前也曾是柔细的,滑腻的,现在可好,树皮一样粗糙,黑铁一般刚硬,这不再是弹琴、画画、品茗的手,而是巾帼不让须眉,操枪,勒马,样样精通,但还是能写出锦绣文章。 奉九早就听宁铮说起过,姐姐于民国二十二年即开始担任中共中央局妇女部部长,主持全党妇女工作。她的大姐,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令人瞩目的那一个。 不顾奉琳的一再挣扎,她缓缓撸起姐姐右臂的袖管,看看,她现在比姐姐的力气大了。 一条斑驳的手臂露了出来,果然,接近手肘处,有一处明显的弹孔,曾穿透了她纤弱的小臂,缝针手艺很差,好得也不彻底,赖赖疤疤的。 她一下子把脸覆了上去,一动不动,只余奉琳哭笑不得地一遍遍摩挲她的头发:“早好啦,一点都不疼……是有点使不上劲儿,不过我也用不着使那么大劲儿,我又不举重……啧啧,熊样儿,跟小时候一个德性……啊哟不哭了哈,乖……” 宁铮通过秘密渠道送走了对自己满载而归倍感羞愧的奉琳——连说自己这样连吃带拿的太不像话,奉九虎着脸说我这是给奉灵鸿司和姐夫的,你赶紧都带走——一回屋,毫不意外地看到太太满脸泪痕。 他径直走上去拥住她,奉九反应过来后立刻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瑞卿,我都不知道……我真的很感激你。” 宁铮无声地笑了,把她抱起走到漆成赭色的窗边,放到窗台上坐好,点点她的鼻尖儿,促狭地说:“咱俩谁跟谁啊,客气。”奉九捶了他一下,瞪了他一眼——没正行。 这时走廊传来芽芽和坦步尔的声音,可她的心情还没有平复,这几年来头一次不想在此刻见到自己的孩子们:那个她永不会相见的小外甥,姐姐说,聪明伶俐极了,小名叫“米多”。姐姐怀表里嵌着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说是两岁时照的,他小小一个人儿,就只占了那么小小一块地方,奉九尽力地瞧:他梳着油光水滑的二八分西装头,一双黑葡萄大眼像极了芽芽,直占了半张小脸,鼻梁挺直,唇角天生向上翘着,如果能长大成人,不知该如何颠倒众生…… 陕北土大,一见父母回家,就知道巴巴儿地投手巾给他们擦脸,别提多懂事听话了,会自己洗衣服,还会按短萧铙歌原汁原味的汉乐府军乐调儿,用稚嫩的嗓音唱一曲豪迈的《将进酒》,在保安,一提起米多,谁不喜欢他…… 层层叠叠的落地白纱帘和绣着鸢尾的酒红色丝绒厚帘将两人密密实实地笼罩其间。不用一词,宁铮早已明了奉九此刻心中所想,于是陪着她默不作声。奉九垂着两条小腿,静静地将脸贴在宁铮坚实的胸膛上,虔诚地聆听着里面传来的笃定沉稳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宁铮的下巴顶着她的发心,闭着眼,时不时在她散着栀子花香的乌发上一吻,默默享受着太太罕有的对自己全然的依赖。 窗外,几千只寒鸦“呱呱”叫着,如乌云般从结着一簇簇鲜红球果的火棘林升腾而起,又背着如血的夕阳缓缓飞过,遮天蔽日,宛如修罗场一般,似乎预期着血色将至;芽芽领着弟弟进来,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稀奇地“咦”了一声,揸着小手没辙地转了几转,就又拉着坦步尔叽叽喳喳地出去了,说妈妈是不是又去厨房和吴姥姥一起琢磨给咱们做私房菜去了?可得瞧瞧去。 两道凌乱的小脚步声渐行渐远,宁铮抱着奉九从窗边转出来,径直上楼回了卧室,锁了门,今晚所幸别无它事,宁铮只想好好抚慰一下格外脆弱的爱人。 昨天和奉琳的见面,及晚上与宁铮的推心置腹,奉九才知道,从今年四月起,宁铮已经与那位传说中“最接近完人”的中共周先生在肤施见了几次面了。 当然,最开始要来的是红军的灵魂人物——毛先生,但几经思量,还是由最擅长谈判的周先生出面,与最有可能停止内战的宁军首领宁铮会面。 作为黄埔军校最优秀的第一期和第四期学生最崇拜的人物,曾任政治处教导主任的周先生,凭借文武双全的卓越能力和敏锐的洞察力,让人一见难忘的浓密长眉和睿智深秀的眼睛,及春风化雨般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在血雨腥风的中国政坛及战场上纵横捭阖,早已成为传奇中的传奇。 多少人见了他与之畅谈后,开始以他为信仰,而不再是佛祖和上帝。 每一次宁铮与周先生见面都要彻夜长谈,通过周先生推心置腹的娓娓诉说,宁铮的联共抗日思想越来越坚定:之所以积极接触红军方面领导人,最主要的原因,是宁铮自己的判断,现在国内政治形势发展的势头让他有一个越来越深的恐惧——他看不出江真的会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剿共最后五分钟”的任务完成后,一心抗日。 毕竟,就在今年六月间,“两广事件”又爆发了——“南天王”陈济棠、广西军阀李德邻、白健生拒绝交还广东军政两权给南京,举兵反江。 此次闹了足足三个月的事变,最后虽被江以买通两广军政府内部一部分军官的手段而瓦解,但差一点又大打出手的局面让宁铮不得不得出一个让人丧气的结论:只要有内部动乱在,江的矛头,肯定是要优先指向妨碍他实现权力大一统的内部势力。 “宁赠友邦,毋予家奴”,“攘外安内”的主旨不可能改变。即使到了现在,地方军阀也照样熙来攘往,那么集结起全国力量一致对外全力抗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 通过“肤施会谈”,宁铮深深为周先生和他身后的共产党人的集体智慧而折服:的确,只要对抗日战争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就不怕无法胜利;而如果再不全面抗日,伪政权会越来越多,情况会越来越难以收拾。 宁铮记得谈判的最后,“美髯公”周先生忽然握住他的手,说:“毛先生让我转达对你的谢意。” 宁铮不解,周先生解释说:“还记得今年春天你出资从上海送到苏联的三个孤儿么?其中两个,就是主席的儿子。” 宁铮一听,爽快地笑了起来,“无心插柳,可见有缘。” 宁铮变得越来越忙,经常一星期才回一次家,其余时间,经常是在位于西安郊外的王曲镇,那里,他办起了“长安宁军军官训练营”,第一期选出无恶习、军事文化素质高的一百零八名年轻军官,和吉松龄一起,与大家同吃同住在砖房和窑洞,生活素朴到了极点,为培养抗日军官积聚有生力量。 宁铮号召大家一起畅所欲言,并发言说,希望大家对抗日有信心,我们很快就会打回去,中国必定胜,就像当年他曾受到南开校长张伯苓的演讲启迪一样,因为——“有我在,中国不会亡!” 被赶到西北“剿共”第一线的东北军士兵,有仇不能报,有家归不得,愤懑难当,郁结于心;听了司令的表态,都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宁铮这个人,“言而有信”是其性格中最显著的特点,这是即使他的政敌也无法挑剔的宝贵品质。 八月二十九日晚,西安“西北剿总”情报处处长江雄风密电江先生,通报宁铮通过自己办的报纸宣传抗日,吸收平津学生成立军练团等情报的批复回来了,他立刻逮捕了在宁铮身边工作的北平学联代表宋黎。 宁铮毫不迟疑派出卫队营抢回宋黎,遵守了他当初对赶来西安的平津学生做出的保证其安全的承诺,并于当晚派兵包围陕西省国民党党部,查抄了全部特务档案。 因当晚电报代码为“艳”,又发生在晚间,所以被称作“艳晚事件”。三个月后,又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大事件,人们这才回想起来,“艳晚事件”倒像是一场惊天事变的预演。 彼时江正亲自坐镇武汉处理“两广事变”,无暇分心,所以对宁铮的所作所为除了电报申饬,并未有其他动作。但待广东那边的事情一解决,他打算立刻飞赴西安,与宁铮摊牌。 其实,宁铮这边联合同样想保卫家园抗日求生的西北军与红军止戈休战,对着南京虚与委蛇,政治嗅觉异常敏锐的江早觉出不对劲,他遍布西安的“军统”、“中统”两大特务队和宪兵队更不是吃素的。 刚刚消除了原本有可能爆发的一场大战的他志得意满,于十月中旬威风赫赫降临西安,当面训诫宁铮和杨钟祥,给他们两条路,要么全力以赴剿共,要么离开西北,把地方让出来:宁军和西北军,福建和广东,两个新去处。 自己决定。 形势急转直下。宁铮和杨钟祥分别出门后又秘密会面于郊外一处僻静的破庙里,两人都沉默了许久,也争论了许久。 宁铮回家后,神色间颇多了几分沉重和悲痛:长久以来压在他心底里的某些最坏的打算,此时终于不得不浮出水面。有些事,必须得动手做了…… 奉九此时刚刚从上海归来:中华民族的“民族魂”鲁迅先生去世了,她得去送敬爱的大先生最后一程。她亲眼看到了巴金、肖乾、张天翼、萧军等十六位文坛顶尖作家抬棺,孙夫人、蔡元培、大先生挚友内山完造、矛盾、胡风等人扶灵。从殡仪馆到万国公墓,自发前来送别的人群绵延十几公里,挤得水泄不通,在国统区强压各方舆论,对抗日不置一词的氛围下,越发让人感慨。 媚兰早就跟着吉松龄到了西安,两家走动愈见亲密。刚进入十一月,西安已经很冷了,媚兰带着龙生过来,娘俩都穿得不少,早就等着来来哥的芽芽立刻一个眼神儿,于是兄妹俩就一起跑去带坦步尔玩儿了,三个孩子一天到晚乐呵呵的。 不过一向爽快的媚兰却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事儿?说。”奉九也不看她,正翻看着手里的几份补品单子,上次听大姐说奉灵有点瘦弱,她已怀了身孕,奉九就琢磨着怎么运些又补人、又方便食用的好东西给送去。 “我怎么听说,宁司令最近不怎么回来呢?” “是,他忙。” “你可长点心吧,毕竟年轻有为,位高权重,别再被人勾走了。” 奉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们早过了那个阶段了,我信他。再说了,他现在还年轻?老帮菜了都,也就我凑和他吧。” 媚兰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和她说起了娃娃经,这个话题就这么揭了过去。 一向健壮活泼的坦步尔在咳了几日,发了几天低烧后,被奉九带到医院看病来了——吴大夫正好去了苏州给唐度一家子诊脉去了,奉九觉着看个西医也行,虽说西安的医疗设施肯定比不得上海,但坦步尔这毛病也不像什么疑难杂症,所以奉九预约了医生,想给他拍个肺片看看,先排除肺炎再说。 奉九没走什么特殊渠道,和宝瓶一起老老实实按着约定的时间来了,她身后隔着几个人的地方站着一对母子,一个跟坦步尔差不多大的男孩咳嗽得比他可厉害多了,两眼无神,小脸通红,一看就是发着高烧,而且没有预约,在年轻的妈妈怀里病歪歪的,也是巧了,这位妈妈穿着一件跟奉九很相似的梅红色呢子大衣,身量也差不多,也梳着年轻母亲常见的发式,满脸焦急之色。 奉九没有犹豫地把自己的预约号让了出来,说他们先进去看,待娘俩感激地进去后,又让宝瓶等在她们原来排队的位置。抬起手腕看看表,估计好歹还得有三十分钟才能看上,她又嫌这个地方的消毒药水味道太浓,干脆抱着儿子走到后面与住院部相通的连廊处,隔着一层玻璃窗,指给他看冬天树枝上的小鸟。这些颜色黯淡的小鸟缩着脖子,好像很怕冷的样子,但照样啾鸣不已,活泼喜兴,坦步尔一双黑眼珠跟着溜来溜去的,看得直乐。 忽然里面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动,奉九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两耳跟着嗡嗡作响,坦步尔惊恐地举起小手捂住了耳朵,哇哇大哭起来,奉九赶忙把他紧紧护在怀里。 接着,很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都慌慌张张地跑起来,有的向外跑,有的往里跑,乱成一团,奉九心里甚至想着,难道是日本人打过来了?! 正在这时,从住院部和内科诊区两个方向迅速冲进来几个宁家侍卫。他们原本想着,夫人在里面带着小公子看病,他们在外面守着就行,哪成想里面还能出了事。 他们正满头大汗地到处寻找,忽然看到一身红衣服很显眼的夫人正冲他们挥手,大喜之下三个人赶紧冲了过来,剩下的一个去了爆炸发生处探听消息。 没一会儿,这个侍卫搀着浑身直哆嗦的宝瓶一起回来了,奉九赶忙拉过她检查,所幸毫发无损。宝瓶哆嗦着嘴唇低声说,刚刚里面的 X 光机突然爆炸,正在作肺部检查的那个小男孩,被炸死了…… 奉九听后略一思索,突然变得面无人色,随即更紧地抱住了儿子,不由自主地抖成一团,宝瓶赶紧伸臂护住她们娘俩。宁军侍卫个个神情紧张,其中的王副官头一摆,四人立刻护卫在奉九和坦步尔周围,王副官低声说:“夫人,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宁铮听说了此事,大为震怒,立即责令西安警察局长彻查此事:医院关张,当值的日本医生已被抓了起来……整个宁军和西北军都听说了此事,不免人心惶惶,难道小日本的手已经伸到抗日军人的家眷身上了么? 原本正常上学的芽芽和龙生也无限期休学了,平日里由专门请的各科目的老师教学——因为没有切实的证据,当时操作机器的日本医生没几日就被遣送回国,调查也随之不了了之;死去的小男孩的家里得了医院的巨额赔偿,也无声无息了。但奉九还是派人又送去了一笔巨款,好在他们家没有拒绝。她知道,这么做于事无补,只是,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她对这个无辜的小男孩,和他的母亲的愧疚之情。 坦步尔也是奇怪,大概那天的爆炸声实在太大了,把他的咳嗽都吓回去了,精神也是见好。宁铮还是找来西安一位久负盛名的儿科圣手给他看病,连喝了几副一点都不苦的中药后,就又是精精神神的样子了。 只有奉九,从那天起,一直让坦步尔睡在自己身边。宁铮偶尔回来,就看到她会在半夜遽然无声坐起,强迫自己瞬间清醒,接着一脸惊恐地低头下去,借着地灯的微弱灯光,审视枕畔的坦步尔是否安好;在颤抖着的手指触摸到了小孩子特有的湿润的呼吸后,这才颓然地躺了下去,这样的情形,足足持续了半个月,才恢复正常。 宁铮很想想亲亲抱抱这样让人心疼的她,但每每伸出手去,却还是又缩了回来。 第110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前年宁铮旅欧归来后,曾发表了一篇极具前瞻性的名为《国际局势与中国前途》的演讲,根据他的旅欧见闻及与欧洲主要国家领导人和高层人士的会晤,断言第二次世界大战必然爆发,或日美、或日俄、或德法,总之,无可避免。 如果中国认为割让了东三省给日本,就能满足它的狼子野心,委实过于天真。这些年日本在中国的侵略轨迹,扎扎实实按照他们拒不承认的《田中奏折》进行,所以可以预见,日本必定会侵占全中国,并作为他们进攻整个亚洲、进而统治整个亚洲的基地。 果不其然,刚进入十一月,眉来眼去多时的德意两国就迫不及待地签订了统一协调外交政策的同盟协议——这两个国家的统治者一个是法西斯主义的设计者,一个是亲传弟子,一脉相承,并将之奉为治国圭臬。它们已联合起来,成为事实上的军事同盟,更因柏林与罗马处同一经度线上,所以墨索里尼一语双关地宣称“柏林和罗马的垂直线不是壁垒,而是轴心”,后秉持着相同治国理念的日本也积极加入,终于形成了即将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法西斯同盟,即三“轴心国”。 宁铮看到这条新闻,不免忧心如焚:世界局势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德意日结盟态势日益明显,势必会对中国抗战形势产生重大影响——别的不说,中国一直从德国进口大量军火用于武装军队,如果日本这个轴心国的盟友提出不让德国出口军火,中国怎么办?但在还全力“攘外安内”的中国国内,这件事并未产生多大的水花,宁铮深感无奈和彷徨。 近来,一首由流落到西安,在西安二中教书的原东北籍老师张寒发作词作曲的歌曲《松花江上》传遍了西安的大街小巷,直至以星火燎原的趋势,传唱至了全中国。 张寒发用他从小耳熟能详的东北妇女上坟哭坟的曲调,将一句话迂回萦绕,反复咏唱,到结尾处愈见激烈,让人肝肠寸断的同时,又孕育着催人抗争的强烈诉求和悲壮到拼死一搏的情感。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那天,奉九正要去孤儿院查看日常工作,路上遇到的青年学生都在传唱这首歌,奉九愣愣地驻足聆听,一曲未完,她早已泪流满面。而就在此时,离得不远的洛阳,中华民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江先生,正在庆祝自己的六十岁生日。他听说了西安流亡学生时不时的骚动,不屑地特意电令宁铮,好自为之。 奉九这天刚刚收拾完行装,打算去上海参加由廖夫人和孙夫人带头于五月份成立的“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召开的例行会议,说句老实话,参加这样的会议,比去南京给江夫人汇报工作让人愉快多了。 她手上收拾着行李,却不免顿了一下:宁铮最近半个月的态度有些怪异,忽冷忽热的,往往经过几天的疏远和冷淡后,又像是忍不了的炽热如火,而第二天早上,则恢复了刻意的冷漠,似乎对于没能忍住与她彻夜缠绵而懊悔,追问他却又一副不耐烦解释的样儿,这是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的情形,以至于奉九都觉得他是不是神经不正常了。 但奉九还是体谅着他,毕竟他身上的压力够大的了。 不过媚兰的话也开始时不时地浮上心头,但她又甩甩头,总觉得荒诞不经——如果真的那样,那宁铮他……难道是铁打的?她脸红地嗤笑了一下,又低头细看要带的发言稿。 正在这时,为了在特务遍布的西安保证安全而于一年前雇佣的美国管家巴恩斯进来通报,说埃德加?斯诺来了。 美国记者斯诺是交游甚广的宁铮在民国十八年于奉天接受采访时结识的朋友,此时丈夫还没到家,自然由奉九负责接待。 斯诺早听说过宁铮这位有着惊人美貌的夫人的赫赫才名,畅谈之下,即对奉九深厚的英文造诣深感折服,并因奉九对保安红色政权的理解、同情而颇感投契。斯诺自述,他曾在民国十八年考察过西北地区的大饥荒,那种饿殍千里,甚至找不到有力气的人掩埋无数死尸的地狱般的场景吓到了他,从此后,他对国民党政权的无能和腐败深恶痛绝。 六月份时奉九曾听宁铮随意说起过,因受孙夫人委托,所以他开了一张特别通行证,派人用宁军“道奇”军用卡车,经宁军管控地肤施,秘密护送受雇于《纽约太阳报》和《每日先驱报》的斯诺,及一位美国医生马海德去了中共根据地保安进行采访,以满足西方人对这个刚刚历经了两万五千里长征,并在高压下顽强生存了十年的中国红色政权的兴趣。奉九对于他这四个月的经历很感兴趣,两人恳谈了很久。 奉九听到斯诺称赞毛先生是中国的灵魂,刚刚结束的长征是一部现代史上的英雄史诗,并断言“活的中国,在质朴勤劳却又勇敢无畏的亿万中国农民手里”时,很受触动;在翻看斯诺带回来的照片时,她意外地发现了奉灵和鸿司的身影,看着他们正在跳舞,虽穿着朴素但神情饱满昂扬,不禁惊喜地笑了起来。 斯诺还说,宁铮曾表示很想和毛先生见一面,虽然他们已经通过很多次密电,但还没见过面,不过,依目前形势看,这个愿望只怕暂时无法实现了;他这一次采访了很多中共领导人,取得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等明年出了书,一定要请宁夫人观览,书名初步定为《红星照耀中国》,奉九郑重答应,说届时务必拜读。 正在这时,宁铮回来了,奉九给他们换了凉掉的茶水和咖啡,随后知趣地退了出来,斯诺略微奇怪地看了一眼对着自己热情洋溢,但对着太太立刻神情变得冷冰冰的宁军首领,奉九不以为意地冲他一笑,关上了门。 第二天上午,奉九正打算出发去上海,一向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的宁铮差人让她去书房找他。 “找我干嘛?”她一进门就向正坐在沙发上的他走去。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养成了习惯,两个人说话,要么面对面坐着,拉着手;要么她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颈,他揽着她的腰,就那么没完没了地说着话,不管多无聊的话题,他们总能找出乐趣来,不得不说,宁铮对着她和孩子们,似乎总有无尽的耐心。 “九儿,你——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就好。”坐在三人沙发正中间的宁铮一见她进来,还是马上站了起来,略微迟疑,伸手示意了下正对着自己的那张两人沙发。 ……奉九心底微微发沉,还是顺了他意地坐了下来。 “……你再不说话我走啦,芽芽和坦步尔还等我带他们出去玩儿呢。”然后她就该去上海了。从她坐下起,宁铮的眼睛就紧紧盯在她脸上,片刻没有离开,可就是不说话。 “……九儿,我想告诉你我最近的决定——我们离婚。”宁铮轻轻地开口了,但听在对此毫无防备的奉九耳中,却是石破天惊。 宁铮凄然地望着他心爱的人:现在全中国都知道他宁铮是力主抗日的军队首领……爆炸的 X 光机,日本医生,特高课……承诺两年就打回东北去,结果两年,两年又两年的委座…… “……什么?”奉九的声音也变得很小,似是配着他的音量。 “我,有了别人……她怀孕了,我得对她负责。” 奉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她稳稳神儿,讽刺地挑起嘴角,“谁啊?别告诉我是杨之荻。” “你知道了?是她。” “……所以这段时间来的传闻都是真的了?”最近以来,奉九的确曾在西安最好的西北饭店见过杨四出入,她们曾打过两次照面,但都很默契地没有打招呼,也就那么着擦身而过了。她也知道杨四的哥哥杨立人一向与宁铮过从甚密,所以并未当回事儿。 “抱歉。”宁铮没有正面回答,“上海的会议不用去了,我已经给孙夫人打电话说明了理由……西北生活艰苦,收拾一下,五日后,你带着孩子们离开这里去美国吧,那边……” “好,”奉九很快地接嘴,“那我出去了,时间有点紧,现在就得开始收拾东西。” 她翩然起身出了书房,还不忘轻轻把门关好。 宁铮看着很快恢复了血色,神情甚至称得上风平浪静的奉九,坐在当场半天动弹不得,心里“四”味杂陈——苦辣酸咸都全乎,独独缺了一味甜。 她从来都是这样,一遇大事就冷静得过分,往往超出了她的年纪,超出了她的阅历;他的奉九,从不会像其他同僚夫人那样,通过发疯似地摔东西来发泄愤怒——因为她曾说过,家里富贵,到处都是古董珍品,摔哪个不心疼、不造孽?最后不还得自己收拾?何苦来哉。 接下来的两天,奉九按着连夜拉出来的长长的单子,开始有条不紊地和吴妈、宝瓶一起,把孩子们和她的衣物、各种生活用品,分门别类地打包收拾,甚至没忘带上大摞的传统中文读物和笔墨纸砚等书法用具。 宁铮旁观着奉九指挥若定的样儿,酸楚难言,有心想说两句,但奉九又不理他,他也只能抓紧时间,天天和芽芽坦步尔腻在一起,要是不得不去军部,那就把芽芽也带着。奉九倒也不管,随他折腾。 此时已到了十一月下旬,西安终于下了第一场大雪,把这座美丽古城建筑里鲜明的秦中特色掩盖起来,石灰色的古城墙拱卫着皇宫、钟楼、鼓楼、主街、数不清的寺庙……这么看起来,倒像极了他已经五年不得相见的故乡奉天。 他出去四处走了一圈儿,看了看雪景,回来就把正在一旁的一张小书桌上,一人一张纸一摹本,难得安安静静临字的俩孩子放了出去,随后扭过转椅,透过书房的玻璃窗,怔怔地望着后院正在雪地上疯玩的芽芽和龙生。 芽芽就跟个雪娃娃一样,一身关中特有的大襟红绸棉袄一穿,胳膊都快打不过弯儿来了,眉眼盈盈如画,咧着小嘴露出满口保护得当的雪白小牙,就像一株长在雪地里不畏严寒、战天斗地的梅花树一般;而眉眼俊秀的龙生,则心满意足地跟在她一旁,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可再小心也架不住有的小孩儿存心想在这松软的雪地上摔上一跤,还不忘拖着一旁的小伙伴一并摔倒,于是厚厚的白雪马上扑侵上了两张苹果脸,他们也不着恼,只是争先恐后地发出清脆的咯咯笑声,即使透过厚厚的玻璃窗也能听到。 这情形似曾相识,宁铮忽忽想起,婚后有一个冬天,奉天曾下了一场罕见的雨凇,帅府花园里的地都变得滑不留,她也不管不顾就这样出去玩儿,摔了也只是笑着,笑着…… 忽然西安“剿匪”司令部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身黑呢子大衣的奉九披霜挂雪地走了进来,她穿着长筒皮靴,身姿飒爽,气势迫人,一进来就眼神不善地直视着他,慢慢地摘着手上的白色羊皮手套。 宁铮转过椅子,也没起身,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半天没吭声。 奉九径直走过来,“乓”地一拳砸在他坚硬的花梨木办公桌上,桌上分量轻巧的笔筒、几刀道林纸和牛皮纸信封跟着跳了一跳,宁铮的眼皮也没挺住,跟着跳了跳,随后不免心疼地看向她明显见红的小拳头,忍了又忍,还是没有伸出手去。 “说!你到底瞒着我在策动什么?!你那天的话,我一个字儿都不信!太拙劣了!我又不是傻瓜!” 奉九是被宁铮的宠爱惯坏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很少争执;即使有,哪一次不是他服软,他求和?所以这次如此反常举动背后的深意,奉九只要稍微一思及,就根本不敢再深究,因为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宁铮心里忽然一阵轻松,眼角却是一热,酸软得简直要含不住泪,他很快站起身,转脸对着屋外萧索的冬天,只有两个小孩子玩得兴高采烈。 海东青又在外面自在地翱翔——这只海东青在奉天沦陷的当晚就机灵地飞了出来,沿着往南的铁轨一路有惊无险地飞到了北平,虽饿够呛,但还是凶猛异常,无人敢捕;后来因为嘴太叼,不食小田鼠之类的食物,到底饿昏了。 驻守北平的宁军士兵拾到后,看到了它的脚爪上缚着的那个刻着一个篆体“宁”字的的精铁腿箍,知道是自家总司令那只著名的家养猛禽,于是就给送了来,后来又这么一路跟到了西安。 至于它的老冤家泰山,则早在那天晚上跟着不想离开故乡的宁家其他下人一起撤到了恩德堂院,和孤儿院里坚守的校长、老师和孩子们,深陷于敌占区,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命运如何。 身后脚步声响起,奉九绕过书桌来到他身后,硬生生地把他挺拔的身子转过来,清冷地命令道:“看着我。” 雪地上两个孩子玩得欢实,也顾不上看近在咫尺的这对夫妻不同寻常的神态,没一会儿,就被最会看眉眼高低的侍卫长猫着身子比了个“嘘”,静悄悄地领着走了。 宁铮费了最大的力气,才能逼迫自己直视她的眼睛——面对着这双世间最晴明、最通透的墨瞳,这双不论何时他一见就想吻上去的灵眸,说谎变成了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 不如不说。 “父帅去世那个时候,我曾答应过你,永远不会离开你,但现在,是你食言了……怪不得最近都胖了,原来这就叫‘食言而肥’,古人诚不欺我。”奉九讥诮地问:“‘谎言’好吃么?”。 奉九一气起来,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不小——宁铮这些时日来,明摆着是日渐消瘦。 宁铮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被动地看着她。 “还不说实话?好。我答应你,明天我就走,先带着三个孩子去上海,然后去美国。”宁铮神情明显一松,奉九暗暗咬牙。 自从得知奉九几天后真的要带着孩子们离开西安,震惊的媚兰回过神儿后,马上想到让奉九再象上次去欧洲那样,也带着他们家龙生一起走,奉九自然求之不得。 “你放心,我们肯定会过得好好的。我想,我还会再嫁,而且很快。”奉九轻松地说,宁铮的神色立刻变得狰狞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奉九,奉九冲他点点头,“这次,我一定要找个称心如意的,跟我差不多大的,最好是同岁,或比我小的也行。不信?”奉九一笑,“看看漓漓,她现在跟容先生过得不知有多好,还跟我说——早知道第二次婚姻会如此幸福,应该更早点跟我二堂哥离婚才是。” 郑漓于今年六月嫁给了广东豪门之后,上海一家大保险公司总经理容协元,比她小了两岁,两人恋爱一年。 他们志趣相同,她和唐奉允的两个儿子也时不时被接过来与她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容协元对两个男孩子也很好,带着他们一起去看电影,逛动物园,生活得很是惬意,甚至与大爷大娘的关系也变得比以前融洽起来。 “你敢——?!”宁铮的眼底蓦地腾起一片血雾,以至于面前微微笑着的奉九的脸都变得有点模糊。 “为什么不敢?都离婚了,你管我?你凭什么管我?”奉九自顾自地说着,这个狠心的小女子,向来不惮于向他最柔软的胸口插刀子。 “会是,韦元化么?”宁铮强忍着问出来,这个时候,他的脑子,全乱了。 “……可以啊,可以考虑——他比你年轻,人那么好,长得不比你差,到现在还未婚,还……”奉九忽然想起虎头那个猝不及防的吻,不禁呆了一呆,闭了嘴。 宁铮见此情形立刻妒火中烧:和韦元化打架那次,就是因为觉得他已经和奉九发生了些什么,倒不至于非常过分,即使他坚决不承认,但总之不会是水过了无痕。 “你们到底做过什么?!” 宁铮一把掐住奉九的腰。 “……他只是吻了我的额头而已,不过是趁我不注意,算不得什么的。”奉九声调低了不少,一边挣扎着。她的腰都要断了,宁铮的力气大得吓人。 不过一想到宁铮的话,奉九原本的心虚立刻烟消云散。“这你就受不了了?等我嫁了他,我还要给他生几个孩子呢。可怜的虎头,等了我这么多年,如果我能跟他结婚,也算是对得起我们从小到大的一片情谊。” 奉九其实并不知道韦元化对自己的感情,只不过,话赶话的,现在成了她支撑颜面的救命稻草。 宁铮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只要稍微一想,心口就像要裂开了一样,痛不欲生。 奉九却还是不肯罢休,“王尔德虽然经常说混账话,但有一句还挺有意思的,想不想听?” 他默默地凝视着她,奉九自顾自地往下说:“‘婚姻走到尽头,软弱者哭个不停,坚强者马上去找下一个,而聪明者……聪明者早给自己预备了一个’。我们俩不错,都是聪明人。” 宁铮的手猛地上移到她的双肩,狠狠攥住,一双深幽幽的眸子忽然带出了一股子可怜来,好像在恳求她不要再往他心口插刀子了。 可奉九是什么样的女人,被惹急了时最是个心狠的,“我唐奉九,如果下定决心对一个人,从来都不会——三心二意。你以后,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 宁铮的手无力地松开,垂下来——他是她的丈夫,曾经,她用这张他亲吻过无数次的嫣红双唇在意乱情迷时柔声倾诉,说他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说他和孩子们是她的全部;可现在她却用同一张漂亮的小嘴儿告诉他,他以后什么都不是。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一股腥甜蓦地涌到喉头,他呕了一下,又呕一下,迅疾强咽下去,但还是有一丝血迹来不及下咽,渗出了嘴角,缓缓淌了下来。 奉九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再也说不下去。 “怎么不接着说了,不是说得挺痛快的么?”宁铮意识到奉九已经看到了,也就不再遮掩,掏出手帕,慢悠悠地擦掉了血渍。他的手微抖,唇瓣张合间,雪白牙齿上沾染的血渍隐约可见,望之惊心。 宁铮到底把手帕塞回了口袋,淡淡地说:“好了,就这样吧。至于离婚声明——” 他边说边转身想回到座位坐下,奉九忽然快步上前,猛地搂住他的肩,毫不嫌弃紧紧地吻住了他。 宁铮强装的镇定立刻如泥牛入海、雪遇骄阳——他向来连她一个浅浅的微笑都抵挡不了,更何况是一个从未有过的炽烈的吻? 他条件反射似地搂紧了她纤细的腰,两人紧贴在一起,喘息相接,唇齿缠绵。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上一个血腥的吻,那是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 那一次,宁铮虽然肉体上痛极,但内心是欢愉的;这一次,正相反,他的心,好像已经痛到碎裂成几瓣,也懒得用针线补补掇掇,反正不知还有多长的余生,只能是将就用了。 他们相拥着,跌跌撞撞地进了与办公室相连的小休息室,急切地撕扯着对方的衣服,急迫地想立刻感受到那个一身光润,熟悉到了极点、美好到了极点的,爱人…… 一对成婚已经十年的夫妻,好像又回到了初初圆房的情形:耳鬓厮磨、缠绵不休…… 再也不知是否来日可期,再也不知是否还能重逢,就如他们在布莱顿分开那次一样,还未分别,就已想念,入骨相思,即使刮骨疗毒,也早已无药可医。 天已大亮。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进来打扰。 奉九后来累极,仍在沉沉昏睡,忽然一下子就醒了过来,伸手一摸,旁边空无一人。 她翻身坐起,颇有头晕目眩之感,却好像仍有一个甜蜜到让人窒息,卑微到令人心碎的声音在她耳边絮语着:“卿卿……别忘了我……” 门一开,穿戴整齐的宁铮已经走了进来,他坐在床沿,拿住奉九正抚在额角的手,轻轻一吻。 奉九这才发觉,她的手腕上,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只从未见过的金镯子:一只凤凰,柔媚着身躯,奋力昂起的脖颈却又透出一味倔强和骄傲,静静地栖息在她莹润的手腕上。 奉九当然记得这是什么:那次在涿州城外的破庙里,宁铮就说过,要给她再打一只镯子,曾经,她以为他忘了的。 终于,这只凤凰来了,只不过,是在这种时候。宁铮随后摘下了她无名指上的凤戒,又摘下了自己手指上的那只虎戒,郑而重之地用手帕包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随即俯身亲了过来。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回来。”好半天,一直眷恋地啄吻她的红唇的宁铮才艰难地开口。 奉九伸手,以指尖细细品读他的眉眼,十年过去了,长眉如剑,墨眸如渊,还是清俊如斯,“岁月不曾败美人”,原来对美男子也是适用的。 不过,他的眉心还是出现了两道深深的纹线,面相上说叫“双阙纹”,说明这个人个性刚硬耿直,做事不达目的不罢休;也叫“抗上纹”,自来不喜欢被人管束。 这十年间战场上的南征北战、征伐杀戮,政坛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虽慢慢风化了他原本少年般的俊秀,但同时也给他周身增添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就好像这“双阙纹”一样,是来自十年沧桑额外的慷慨馈赠。 奉九垂下手,好一会儿才说:“……好,我答应你。” 她坐起身,平视着宁铮,“瑞卿,我知道,你是遇上了天大的难事……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做,我不会让你有所顾虑。你放心,孩子们我会照顾得好好的。以前,总是我在家里等着你,等你回来。但这一次,是我离开你……至于我还会不会一直等着你……再说吧。” 宁铮一怔,接着苦笑起来,这才是他爱得巴心巴肺的女人,她是如此的独一无二,不可作伪——从没有人百分百地掌控她,她的精神始终是独立的,自由的。失落感瞬间消失不见,他的心头反而涌出一股骄傲。 “九儿,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如果事情顺利,天涯海角我都会去找你……还记得吉将军被处决前作的那首诗么?” “记得。” 原国民党高官,后秘密加入共产党的吉鸿昌将军在南昌被杀害前,曾作两诗曰:“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渴饮美龄血,饥餐介石头。 归来报命日,恢复我神州。”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简简单单十个字,已能够解释宁铮接下来震惊中国的举动。 奉九被宁铮载回府邸,待穿戴停当下得楼来,芽芽特有的黄鹂般动听的小嗓音就传进了她的耳朵。她站在楼梯最底一阶,看到坐在餐桌前的芽芽正叽叽呱呱地跟爸爸说着昨天如何行使大姐权力教育弟弟,宁铮一身戎装站在芽芽身后,弯着身子,正细心地给芽芽梳辫子;一旁赭红色丝绒靠背椅子上乖乖坐着的坦步尔丢荡着小腿儿,正拿着小银匙吃爸爸刚给他刮的一小钵苹果泥,时不时看爸爸和姐姐一眼——其实坦步尔的一口小牙有力得很,但宁铮有时还是忍不住拿出娇惯他母亲和姐姐的劲儿,给他刮些绵甜的果泥吃。 奉九默默看着宁铮熟练地编着辫子,一双男人修长有力的大手却轻柔得很,不会扯痛了一向怕疼的芽芽的头皮。 当初宁铮看她梳了几次都差强人意的双小辫儿,干脆自告奋勇接了手。果然,学机械的就是不一样,也没怎么费劲,就梳出一对儿高度一致,粗细均匀,中缝笔直的漂亮羊角辫,奉九艳羡地递过去一对儿配着芽芽身上穿的鸽灰色公主袖连衣裙的鹅黄色绫子,讪讪地“嘿”了一声,宁铮笑着看她一眼,打趣道:“芽芽娘的眼睛说——会了会了!手呢,不好意思地说——可我,我还没学会,要不,你行你来……” 他捏着嗓子学奉九清甜俏皮的嗓音,居然也惟妙惟肖,逗得芽芽哈哈大笑起来,气得奉九掐了他一把又一把。 也不过就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怎么居然也有了恍如隔世的样子? 从昨天开始,东西都收拾好了,一车车地托运走了,辗转之后的目的地是美国东海岸的波士顿,这是奉九的选择,她说过,要继续读哈佛的。 宁铮已经给芽芽梳完了辫子,芽芽谢过爸爸,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宁铮抱抱宝贝闺女,转身看到奉九,问她要不要用早餐,奉九摇了摇头。 “不行,‘出门饺子进门面’,必须得吃。”这是奉天的老规矩,出远门前,必须得吃饺子,无他,保平安。 他夹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馅水饺,放到奉九面前的甜白瓷碟里,又倒了一点陈醋,加了点芝麻油——这是奉九吃饺子的习惯,只蘸这些佐料。 奉九却不过,只好勉强吃了一个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宁铮夹起她剩下的半个,细细嚼了咽下去,奉九抿了一口茶,忽然很想流泪。 宁铮按铃让巴恩斯进来,客厅里已放着一架美国革兰福莱克斯公司生产的大画幅相机,奉九这才意识到,宁铮是想照一张全家福:他们和芽芽一家三口的时候,曾照了很多全家福,但自坦步尔出生以来,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儿耽搁了,所以这还是四口人正经八百头一次,齐齐整整地照像。 被幽默的巴恩斯一逗,芽芽和坦步尔很轻易地笑了出来,不过主人夫妇却是表情严肃,管家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也只能这样了。 随着巴恩斯的手利落地一捏胶皮气囊,镁光灯冒出一股白烟,把从没见过这种照相方式的坦步尔吓了一跳,一双下垂眼直卡巴,胖胖的小下巴往脖子里一缩,更明显了,宁铮忍不住亲了亲他。 看看手表,约好出发的时间已经临近了,奉九把宁铮推到客厅的沙发中间坐好,又叫过芽芽和坦步尔,让他们给爸爸磕头。 芽芽有点纳闷,非年非节的,怎么还要给爹爹磕头?不过,还是照做了。 芽芽一跪下,一向唯姐姐马首是瞻的坦步尔也挤着姐姐跪下。两人淘气地竞相磕了几个响头,甫一抬头,“砰”地一声,两个大脑袋撞到一起,姐弟俩都没事儿,只是各自揉着被撞疼的地方,指着对方,嘻嘻笑着,宁铮猛然起身疾步走到他们跟前,单膝跪地,展开双臂将闺女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半天也没撒开。 宁铮亲自开车把母子三人送到了机场,后面跟着另两辆汽车,里面是吴妈、宝瓶、吴大夫、巴恩斯,和精挑细选的四名贴身侍卫。此时,吉松龄一家已经在此等候了,旁边则站着一人,大衣礼帽,一身的挺拔倜傥,奉九下车一看吃了一惊,居然包不屈,正含笑看着她——宁铮要把自己最重要的三位亲人送出国,在这种紧要关头,他能信得过的,只有有着过命交情的包佑安。 龙生今早也与父母亲好好道过了别。对于奉九能把龙生也带到美国的决定,媚兰和吉松龄是感激的:媚兰可能还没意识到,但吉松龄明白,接下来的局势有可能不是他们能控制的,更何况日本人已不停地到处敲打,搡动绥东,他们对吞下全中国的野心从未掩饰过,内地城市只怕也会一个个沦陷,他们的独子,如果能去安全的地方呆上一段时间,那可是求之不得的。 他也力劝媚兰跟着一起走,接下来国内局势会变得愈发危险,但就像以往一样,媚兰还是毫不动摇地坚持留在他身边。 龙生懂事地说:“爸爸,您还是让妈妈留下吧,她没了您,不成的。” 媚兰一下蹲下身子抱住儿子,愧疚地连连亲吻他俊秀的脸蛋儿,龙生自认已是八岁的大男孩了,求救地仰脸看向父亲;吉松龄围拢双臂,欣赏了好一会儿一向云淡风轻的儿子难得一见的窘态,这才把太太拉了起来。 媚兰把一个不算小的精致漆盒放进他的军用背包,说这是老吉家的传家宝,给未来儿媳妇儿的,现在国内乱,她怕到时候不知道跟着爸爸到哪里去,居无定所,干脆把这些个宝贝带到美国去存放吧,安全点儿。 龙生抗议说我才多大啊,吉松龄也是眉头一皱,觉得不祥:怎么好像全家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似的,可媚兰坚持的事儿,谁能改得了她的主意,也只好如此了。 宁铮看着妻子和两个孩子在座位上安顿好,芽芽笑着跟爸爸挥手道别,说“爸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再见了,对吧?” 宁铮俯身轻搂她,亲了又亲,又过来抱抱奉九和她怀里的坦步尔,勉强对着龙生露出一个笑容,摆了摆手,又跟包不屈一抱拳,跟其他随行人员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个“是”,随即猛地转身,“一口钟”的斗篷跟着旋出一片黑色的波浪,步伐坚定地下机而去。 芽芽失望地嘟囔:“爸爸都没有跟我们好好说再见就走了。”奉九头一次没心思照顾女儿的情绪,一直发着呆。 专机腾空而起,呼啸着冲向蓝天,奉九闭着眼,缓解着突然仰角飞行带来的强烈的眩晕感,头一次坐飞机的小坦步尔背对着妈妈而坐,手里抱着奶瓶,乖巧听话地咽着牛奶以减轻耳朵的不适,同时稀奇地东看西看,一点也不讨厌机舱里巨大的鸣响。 忽然,坐在她们前排的芽芽从座位隙缝伸过一根小手指捅咕奉九,压低嗓门儿兴奋地说:“妈妈!快看外面,是爸爸!” 奉九悚然一惊,赶忙睁眼,透过舷窗,她看到那架熟悉的如夏日里奉天钴蓝色蜻蜓般的德国台风飞机正伴飞在专机不远处,机身上“鹿微号”几个飘逸的行书分外惹眼。奉九说不出话来,芽芽则一脸骄傲地紧盯着这架飞机,还热烈地挥手;那架飞机忽地左右扇动翅膀,好像一个人在跟他们挥手告别一样,就这样又平稳地飞了一段时间,终于向下一沉,不见了踪影。 奉九还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直到一条婴儿蓝的棉纱小手帕被塞过来擦上了脸,奉九才听到芽芽叹息着说:“唉我这个妈妈呀,还不如小弟呢,又掉小猫崽儿了。” 奉九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已回到地面上的宁铮正默默地凝视着钴蓝色机身上“鹿微号”三个字,他伸手一个个地摸过去,指尖缠绵来回摩挲,一旁的侍卫长大气儿也不敢出,直看到副座下定了决心似的松开手,转头对他说:“去找一桶蓝油漆来。”宁铮终于还是把这亲爱的名字,一字字亲手涂掉。 三天后,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六日,西北“剿匪”副总司令,民国一级上将宁铮,于《大公报》等几大报纸登载与原配宁唐奉九的离婚声明,这对民国史上最有权势、最年轻、最耀眼的夫妻十年的婚姻生活终于走到了尽头,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舆论哗然和众多猜测。 报社记者蜂拥而至,才发现主角之一已经出海,而另一主角则根本无从接近,不免大失所望;幸好还有点蛛丝马迹可寻——他们发现了多年前曾引起轩然大波的另一女主角杨之荻频繁现身西安,立刻兴奋异常,又是好一阵大肆报道。 正在西安的江自然也知道了,忍不住给夫人打电话,“看看这个宁瑞卿,就是靠不住,不是还说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么?这可好。” 他是知道夫人和宁铮的交情,也知道夫人对这位东北年轻统帅的微妙情感的,心下向来有点不服气,所以堂堂国民党党魁、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居然也忍不住八卦了一下。电话那头的江夫人也很纳闷,这事儿,实在不像是她自觉知之甚深的宁瑞卿做得出来的——这一对儿夫妻感情之好,宁铮对奉九的痴迷,简直是平生仅见,怎么突然就走到这个地步了?那个杨之荻什么玩意儿,拍马也赶不上唐奉九一分一毫。 不会是别有所图吧?性格狐疑的江说着说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想起来又有个杨之荻掺乎进来了,这就可以理解了,毕竟,再美丽的容颜,也架不住天天对着,情史丰富、荒唐过甚久的江觉得同为男人,他倒是有点理解宁铮。 江夫人觉得作为前宁夫人的干姐姐,她需要过问一下此事。夫妻俩又议论了一会儿,也就不太放在心上了。 此时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看似无关紧要的孤立事件,居然是几日后惊天事变的一个重要铺垫。 第111章 春休 奉九走后的第五天,恰逢“一二九”运动一周年纪念日,一大早,西安各校爱国学生一万多人集结到“西北剿总”司令部所在地南院门广场,刚要开始请愿集会,一则让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东关竞存小学队伍出校门时,被中央直属宪兵二团阻拦,宪警马志超更开枪打伤一位十二岁的小学生。 人群随即骚动起来,流亡学生此时已知晓江委员长入住临潼华清宫,于是迅速向着骊山进发,并一路上宣传“停止内战,积极抗日”的理念和口号,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请愿队伍。为了保护学生安全,宁铮马上派出卫队营沿途保护。 黑压压的人群高唱《松花江上》,已从东关竞存小学赶来追上学生队伍的宪兵队对于宁铮保护学生的行动大为不满,立即告状;江马上挂电话给宁铮,警告说“如果学生闹到我面前来,后果由你负责。我已指示宪兵二团、省公安局和军警联合督察处,如果学生不听劝,可武力制止。” 宁铮接到江的电话立即驱车赶上游行队伍,上午枪击小学生的事件令他胆寒:看来一直以来对平津上海爱国学生要求抗日游行的血腥镇压,有可能要在自己眼皮底下再次重演。 宁铮赶到游行队伍前面,拿过扩音器,苦劝大家回去,否则势必会发生流血冲突,但学生们义愤填膺之下根本不听,只高喊着:“拥护东北军打回老家去!” 宁铮伸出双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人群安静下来,朗声说道:“各位同学,请相信我,我从未忘记自己的家乡,忘记祖宗庐墓。我的枪,不打自己人!你们的心愿,也就是我的心愿,绝不辜负。作为东北军总司令,一星期内,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若逾期未实现,你们可随意处死我。” 听了这一番表态,游行队伍才将信将疑地慢慢散去,毕竟这是全国范围内,对他们这些青年学生最友善的军队领袖了。没一会儿,宁铮会同杨钟祥,一起走进了华清宫这座临时府邸,他仰望着后面的骊山,想象着盛唐时节,那个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绚烂盛大的母国;然而,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最后一次劝谏的结果不出意外,江照例是油盐不进,同时宣布马上要发布任命嫡系蒋铭三为“西北剿匪军前敌总司令”、卫俊如为“晋陕绥宁四省边区总指挥”,派遣中央军接替宁军和西北军的换将文书,并再一次拒绝了宁铮将宁军调回华北抗战的请求。 宁铮这一阶段以来,所有与江的协商,无一例外,全部失败,包括九天前去洛阳请求释放于半个月前被捕的抗日救国会的“七君子”。 一次大吵,两次苦谏,全无用处,宁铮与结拜兄弟的关系已走入死胡同。 灰头土脸的宁铮和杨钟祥出来后,相视一眼,均摇头苦笑——事已至此,他们二人在江的眼里早成了消极剿共的共犯,于是他们一起去了宁铮的办公室。 为了避嫌,这还是杨钟祥第一次来到他的办公地点。一进门,他一眼就看到了临墙放置的一把军刀——这是一把接近一米长的纯钢“虎威”军刀,刀身细长秀丽,鲨皮刀鞘,白玉刀柄,抽出来一看,亮光湛湛,盈盈若秋水,刀身刻着七个字,洒脱雄壮——“事到临头须放胆”。 他问,“这是宁老帅送的吧?” 宁铮走上前来,凝视着这一行字,又想起了他矮小机警、胆大包天的父亲,想起他的棺椁直至今日还停放在奉天帅府后面的珍珠寺内,不得入土为安,低声说:“是。” 他转头看了看办公桌上银质相框里新放进去的他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前排芽芽和坦步尔穿着准备外出的一式一样的格子斗篷大衣,调皮地歪着头,发心顶在一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后排他和奉九并肩而坐,各伸出一只胳膊松松围拢住前面的芽芽和坦步尔,而没照到的两只手,宁铮知道,则在下面紧紧交握在一起。 他举目四顾,这间办公室,他心爱的女儿常来,活泼泼地像匹欢快的小马驹儿,到处泼洒她盛不下的快活;里间的小卧室,他和他的奉九度过了让人心碎的一晚。 宁铮转过身,斩钉截铁地对杨钟祥说:“杨兄,是时候了。若出了什么意外,请杨兄记得,一切后果,由我宁瑞卿一力承担。” 杨钟祥的目光透过圆形眼镜与宁铮对视良久,缓缓伸出手,两双同属于沙场武将的手紧紧地握到了一起。 ……………… 奉九此时早已飘荡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向着美国东海岸的纽约进发。 她现在二十七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马上还会有第三个——在启程时就有苗头,到达巴拿马暂时停泊时愈发严重,她的身体又开始出现看什么什么恶心的情况,甚至比刚怀芽芽那个时候还厉害,算算时间,应该就是离开前的那一段时间。 虽然她的中华民国护照上还是“Ning T’ang-feng-chiu”这四个威妥玛拼音拼出来的名字,但她已是中华民国宁军总司令宁铮的下堂妻。奉九甚至还很实际地想着,这第三个宝宝,算不算是私生子? 此时已是午后,奉九正在甲板上晒太阳,暖阳温情,涛声阵阵,如小时候来自母亲和姐姐的抚慰;她昨夜又是一夜未得好眠,没一会居然睡了过去。 包不屈坐在一旁,沉默地望着她,坐在她身畔替她挡住寒风的同时,又顺手掖了掖往下出溜的厚厚的毛毯;这个时间的海风不大,太平洋显出冬天特有的冰蓝色,一头有着庞大身躯的蓝鲸在船舷右边出现,费力地高高跃起,又把自己砸进水里,激起漫天的水花。不远处的芽芽和坦步尔的眼睛都看直了,抻长脖子“哟哟”地都把小嘴张成一个“O”,龙生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 这种静美的时刻,他自己原本想都不敢想——此生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机会,陪在她身旁。包不屈想起宁铮说的话:“我的妻儿就托付给你了。我一直知道你对奉九的心思,如果我真的遭遇不测……请你替我好好保护他们。” 他的心中顿时一片苦涩:兄弟,你已身陷囹圄,我又怎能夺人所好——包不屈花了大价钱,经常去船长室收听各地发来的无线电广播:西安事变惊天动地,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那里,这种国际大事,各国新闻怎么可能不跟踪报道? 幸好,自出发以来,奉九似乎自觉地屏蔽了以往喜欢畅谈国内国际局势的爱好,不闻不问,这才让他松了口气。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想找过其他的女人,奈何,唐奉九就这么一个,先被好兄弟得了去,即使遍寻全世界,也再没第二个,气不气人?况且,他也老了,都三十三了,再没精神和小姑娘们嬉笑追逐了,饶了这个老叔叔老伯伯吧。 再者,叫他伯伯的,难道不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更可爱? 这个自上了船就拒绝别人给她扎辫子,说要自己来的小姑娘偶尔也会懒得给自己扎出一头带毛刺儿的歪歪扭扭的小辫子,所以有时干脆披散着一头乌亮的长发到处跑,此刻她已经挨过来,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包不屈马上龇出一口白牙回应,心里想着,芽芽是不是特别喜欢自己,嘿,比她娘有眼光, “包伯伯,我观察了一个月,现在我可以说了——您是个好人。” 看看,有识货的,奉九哪哪儿都好,就是眼光差,还真对着宁三死心塌地上了。 他的嘴咧得更大了些,想听听兄弟这爱逾性命的宝贝女儿还有什么漂亮话要讲,没想到芽芽接下来说的话,差点没把他吓一跟头,“不过,我妈妈是我爸爸的,您可别忘了。” 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么?包不屈四下看了看,还好没有旁人,要不然,他的脸都快被个小丫头羞成火烧云了。 他立刻整肃了脸色,郑重其事地说:“你父亲在保家卫国,伯伯是替你爸爸守护你妈妈,如此而已,以后肯定要还他的。不信?我们拉钩。” 芽芽一听,立刻放了心,伸出小手指来与这个极有趣,就是有时看她妈妈的眼光让人不大放心的包伯伯拉钩上吊,而且是一百年不许变。 奉九还在睡着,无知无识的样儿,包不屈很想将她抱起,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她轻轻推醒,劝她回舱睡,别再着凉了。 过了新年,民国三十六年一月十日,轮船终于驶入了哈德孙河口,站在甲板上的人已能望见那尊高大威严,头戴七道星芒冠冕的青绿色古希腊风格的雕像。 “妈妈,纽约到了!自由女神像!”芽芽跳着脚地指给妈妈看,奉九笑了一下:十年前,她是多么盼望着,也曾惋惜着,更曾痛恨着,而现在,她居然能不带一丝感情地看向那举着火炬的伟岸雕像,就跟看到一根路灯柱一样平常。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西安,停在那架钴蓝色的台风飞机身上,她的心她的眼,只知道向西盈望,里面盛得满满的,都是跟这太平洋一样宽广的不舍和思念。 秋声和唐知恺夫妇特意赶来迎接,双方见面自叙别情。她们还意外地受到了前美国驻华公使,肯尼迪家族的詹森?肯尼迪夫妇的热烈欢迎,奉九知道,这又是宁铮安排的,他怕自己在美国遇到什么难事,所以要借用肯尼迪家族的人脉,保她们平安。 包不屈一直密切关注着国内局势,幸好,于上个月十二日由宁铮和杨钟祥发动的“西安事变”已过了高潮期,正处于相持阶段,这个震惊中外的事件已被其他热点所覆盖,从各大报纸头条撤了下来,只要不刻意寻找,就不会看到;而所到之处包括书报亭、建筑物的外墙上,到处都张贴着即将上映的电影“Good Earth”的巨型海报,这是根据著名作家赛珍珠获得普利策文学奖改编而成的作品,应该会引起巨大轰动。 奉九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秋声夫妇和肯尼迪夫妇的神色,感觉至少,宁铮性命无虞,要不,他们的神色应该不至于这么平静。 她自感这次怀孕不同寻常——在船上时就见了点红,斟酌片刻告诉了包不屈后,他震惊之下焦急地直接请船长查阅了旅客名单,非常幸运地从几百名旅客里找到了一位有名的妇产科医生,当场就聘任下来,为奉九剩余行程里的健康保驾护航。 奉九和包不屈与肯尼迪夫妇告别后,一行人由秋声夫妇引导,又坐上了火车,经过一天多的奔波来到了波士顿:她不想在有很多华人的纽约停留,所以马不停蹄地直接来到了目的地。 他们住进了唐家在此地的房子,但包不屈发现,这里也不行:这座房子位于剑桥镇,走几步就能进入两所大学——一个哈佛一个麻理,聚满了天生热衷于政治的知识分子,保不齐奉九就能听到有关宁铮或真或假的新闻,他马上询问秋声夫妇,有没有偏僻的乡下房子可住。 秋声一听就明白了包不屈的苦心,说当年唐奉先来波士顿时,特意去乡下看了一趟,很喜欢那里的土地和风光,所以买了一所大庄园搁在那里。 包不屈看着奉九和孩子们经过一夜的休整已经恢复了精神,当机立断去乡下的庄园安顿下来,奉九听了后略思量了一下,表示赞同。到目前为止,奉九还是对于国内发生的事情不置一词,那大家自然乐不得地对此不发一语。真是你防我我防你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奉九也没间断地给自己做心里疏导,而且主动拒绝了报纸和广播,每日除了带孩子们学习、讲故事、玩闹,就是看各种语言、各方面的书,不过这次害喜严重,她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 刚一到庄园,包不屈先给美国仆人们训话,告诫大家不要让宅子里出现任何报纸,平日里也不要议论政治,仆人们听到新主人奇怪的要求,互相看了一眼,都顺从地接受了。 安顿下来后,唐知恺留下秋声后就离开了:唐家连同他自己的生意,离不得人。 奉九神色如常,但有一天却突然昏倒了,这大概是生平头一次,吴妈急够呛,包不屈也大吃一惊,赶紧抱起她塞进汽车,平稳地开去了剑桥镇的哈佛大学附属医院,好在经过一番检查,医生说她无大碍,只是有点神经衰弱而已。 既然现在已有两个月的身孕,那更是受不得任何刺激;还顺嘴抱怨包不屈这个做丈夫的不够体贴,让太太神经这么紧张。 包不屈默然不语,奉九尴尬得厉害,赶紧澄清,美国医生不好意思地道歉。包不屈顺便聘请了一位家庭医生,能保证随时出诊。 波士顿乡下这处地方人迹罕至,风景宜人。只是,从此完全没有广播也让人为难,于是包不屈发挥工科男的强项,把几台收音机都改造了一下,变成只能接收几个儿童台,并严肃地跟奉九说,一定要放松精神,一切等孩子平安出生再说。 奉九看着他忙里忙外,心里感激,领情地答应了。 孩子们平日里去乡下小学上课,坦步尔由宝瓶带着;十天半个月的,会由包不屈带去波士顿等大城市游玩一番。 奉九安静地过着日子,但她没有意识到,她跟以前还是不一样了。 吴妈使出浑身解数,变着花样地使用麻省本地贫乏的食材,尽量做出具有奉天特色的美食来给奉九滋补身体。 大家都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她,连龙生和芽芽、坦布尔也是越来越懂事,总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甚至她偶尔皱个眉头,他们都要揣摩半天。 这不是孩子该有的表情,该有的生活,奉九这才反省自己是不是不太对头:不得不让他们离开父亲,已让奉九痛彻心扉,如果再这么借着怀孕颓唐下去,那自己可真就成了曾经最不能释怀的母亲那样的人了。 好在小镇有个漂亮的设施齐备的图书馆,里面还有字体非常巨大的专门给老年读者印刷的大字书,这里很快就成了奉九最喜欢的地方,虽然报刊杂志近在咫尺,她却能忍住不去看,也很难得。 远离了曾经的声色犬马和浮华的名利场,又恢复到了曾经习惯的生活,奉九一颗心倒也慢慢安定下来。 一天,奉九正在书房看书,忽听到敲门声,一抬头,包不屈不大乐意地杵在门口,“奉九,看看谁来看你了?” 奉九吃了一惊,包不屈身后闪出来的面带笑容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居然是虎头,她眨了眨眼,赶紧站起来,颇有点迟钝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大半年没见的虎头晒得更黑了,一身飞行员夹克帅气无比,利落地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她,看了她微微凸起的孕肚一眼,又马上移到她的眼睛上,“南京派我来美国买飞机,刚忙完了公事,就过来看看你。” 他忽然发现了什么,舒心地笑了起来,点点头称赞道:“穿得很好看。” 奉九低头审视自己,这才发现身上穿的这件米色开襟毛衣,正是虎头当年亲手织给她的,她一下子笑起来——这件毛衣已经穿了八九年了,但奉九还是很喜欢,走到哪里都不忘带着。 这时,那种老友久别重逢的感觉才有了真实感,她笑盈盈地伸出手去,虎头马上握住;包不屈看看他们交握的手,神色有些异动,虎头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只好说:“你们好好聊。”随即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他和虎头当然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可奉九这段时间的消沉他也是看在眼里的,所以能有个从国内来的老友看望,包不屈其实很感激。 虎头大概是被包不屈警告过,所以和奉九聊的,都是小时候的往事,及他们各自的大学生涯里的趣事,两人很默契地谁都不提宁铮的事儿。 临走前,虎头忽然握住奉九的手说:“我还是那句话,奉九,只要我活着,就永远在。” 奉九忽然泪盈于睫——第三次怀孕,她变得很感性,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总想流泪——虎头抬起她的下巴,用手背拭去了她的泪,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低下头来,虔诚地吻在她沾湿的眼睫上,又侧过脸,吻住了她的双唇。 这个吻,轻浅又缠绵,像是晴空上鸽群掠过时带起的清越鸽哨,像是少年的他们一直玩耍的武陵园里荷花瓣上滚落下来的露珠,又像是,他漆在战机尾部的那朵铃兰,纯美清甜。 奉九的脑子里有一瞬间的放空,震惊之下竟忘了推开他,或者,她大概永远也不会舍得推开她自小最好的朋友。 良久,虎头才红晕满面地睁开眼,他注视着眼前一直没闭上眼睛的心上人,她看透世情的眼眸里有着一丝悲悯和容忍,不禁苦笑了一下,又不管不顾地把她搂在怀里,“你现在是自由身,我也是,如果我能够活着回来,如果他再也照顾不了你……我一定要陪在你身边。” 说完了这些,他好像如释负重般地大松了一口气,直起身微笑地看着她,又在她脸颊上一吻,这才转身走出了客厅。 良久,奉九才掏出手帕擦了擦唇,心里对自己一遍遍地说着,这是虎头啊,可是……哎。 日子就这么流水一般地过下去,到了一九三七年的九月十五日,虽然比预产期晚了整整十天,但奉九还是顺利产下了她和宁铮的第三子,这是个明明在妈妈肚子里呆的时间最长,却莫名其妙份量最轻的一个,搞得包不屈一脸愧疚,就好像他没照顾好兄弟的太太一般。 起小名的任务照例交给了芽芽,这大半年来迅速变得懂事许多的芽芽慎重地想了半天,又闷头跟龙生商量了许久,这才给二弟起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叫——安安。 奉九这次不比从前,身体虚弱,所以格外认真地做了月子;没想到好容易挨完三十天,吴大夫诊脉后,说她脉象不稳,内亏得厉害,还得再来一个月,奉九听了都想拔头发了。 但她现在是三个,不,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身体不是她自己的,所以她不得不听劝地又坐了一个月子。 双月子自然度日如年,虽然她总想从吴妈、秋声和包不屈的眼里先看出点什么来,但他们好像都集体去俄罗斯进修了“演员的自我修养”课程似的,硬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终于把双月子坐完,她清清爽爽地打理好了自己——装鸵鸟整整一年,她已忍无可忍。 奉九打算去找包不屈,却被秋声告之他飞去了美国西海岸。奉九沮丧地回屋,路过客厅,看到坐在茶几前的芽芽正在给坦步尔演示一个新玩具,芽芽很懂事,总知道领着弟弟玩儿——一块光滑的长圆形花梨木木板上,竖着三根细细的圆柱,最左边的套着四片从小到大不等的同心木圆环,芽芽让坦步尔把这四片木环依次换到最右边的圆柱上去。 坦步尔听话地挪着,芽芽又纠正他说:“不行不行,你不能放一边,只能借助中间的柱子,而且大的永远不能压小的,知道了么?” 奉九看着有趣,走上前问这是什么。芽芽看到妈妈,立刻欢呼一声冲过来抱住她,扭了好一会儿,才告诉妈妈说:“这叫‘汉诺塔’,是古印度一种有趣的数学游戏。虎头叔叔上次来送我的,他知道我喜欢数学。” 芽芽又指指桌子上堆着的其他十来片木片,“虎头叔叔说可惜时间不够了,要不然,他能给我做一整套六十四片的呢。” 奉九这才知道,原来虎头又送了芽芽礼物,芽芽又说,“虎头叔叔吓唬人,说六十四片木环挪完那一天,宇宙就会毁灭了。” 奉九笑了,问你怎么知道他骗人?芽芽筋筋小鼻子,“我算了一下——就算手够快,挪一片只用一秒,想挪完三十二片,也得需要一百三十六年;那六十四片,一定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差不多,几千亿年吧。” 说完,得意洋洋地看着母亲,奉九赞赏地亲亲她的小脸蛋说:“芽芽这样就对了,不盲目相信别人的话,而是通过学知识去验证,有自己的见解。” 芽芽眼睛发亮,抿着小嘴一脸荣耀,她最在乎来自妈妈的评价了,忽又眼睛一黯,“可如果是爸爸说的,我就都信呢——因为爸爸从来不骗我。”猛地想到了什么,她又小声嘀咕着加了一句,“这次不算。” 芽芽刚到美国时,总问奉九爸爸什么时候来看他们,渐渐地,就再也不问了。奉九现在也只能把女儿抱进怀里,左摇右晃地安慰着,说爸爸太忙了,有空了一定会过来看他的宝贝芽芽的;被母亲和姐姐忽视了很久,一直在一旁忠实执行姐姐指令的坦步尔终于叽哩咕咚地跑过来,努力把自己塞进母女之间,仰着大脑袋献宝地说;“妈妈!姐姐!我完成了!” 奉九和芽芽一起转过头去,看到那座漂亮的汉诺塔上的四片木环,果然已经齐齐整整、从小到大地排列在右边的圆柱上了。 过了足有小半个月,奉九总算把包不屈等回来了——这段时间,她明明可以向秋声询问,但她觉得,只有包不屈才能知道宁铮确切的消息,一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一回来,她就会来找她,连门都是敞开着的,“佑安,我忍了这么久,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所以,今天,就现在,你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他到底怎么样了?还活着对吧?” 刚下船时,奉九确信宁铮还活着,但又过了这么久,她早就开始动摇了。 她的声音变得微小、怯懦。 包不屈心里一痛,骄傲的鹿微,也有如此卑微之时,他赶忙点头,“放心,他还活着。” 奉九长舒了一口气,忽然间摇摇欲坠。 包不屈大骇,赶忙过来紧紧搀住面色瞬间苍白,又变得潮红的她,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 “太好了,太好了,只要人活着,就……”奉九说不下去,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包不屈掏出手帕给她擦了眼泪。 “佑安,现在,给我从头到尾讲一讲,瑞卿都做了些什么,现在他,身在何处,什么境地……” “……好。” 包不屈说了他们离开后的几天内,宁铮连同杨钟祥软禁了江先生,逼他签订了联共抗日保证书的事情;又说了在中共周先生的斡旋之下,宁铮和杨钟祥同意释放江回南京;但随后,宁铮为了表示诚意,不落南京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妄图再次挑起内战以口实,亲自护送疑神疑鬼的江回去,没想到江卑鄙无耻出尔反尔地囚禁了宁铮,后经军事法庭宣判,十年徒刑。 “外界一直非常愤慨,因为当时在西安兵谏的情形,瑞卿就是杀了他也不在话下,没想到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言而无信,瑞卿是做了巨大的自我牺牲了。” 奉九沉默不语。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奉九想,这一定就是宁铮当时护送江回去时,耳边反复响起的这句林则徐的誓言。 “还有什么事,都跟我说了吧。” 现在已经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上旬,抗日战争已于“七七事变”时全面爆发,随后,北平、天津失守; 八月,“淞沪会战”开始,激战三个月,上海陷落,南京政府不得不迁都重庆。 “那瑞卿呢?!”奉九一听,目龇欲裂,浑身发抖。包不屈吓得赶紧告诉他,“被老江转移到他老家奉化的雪窦山了,安全无虞,莫急莫急。” 奉九这才平静下来,当然,他们此时还对中国军队抱有充足的信心,他们还想象不到,半个月后,南京将变成人间地狱。 奉九一边听包不屈诉说,一边想,宁铮此时被囚禁在雪窦山,大概如困兽斗,她似乎能听到宁铮激愤的呼喊,“把我送到前线去!我宁可战死,也不愿受这种屈辱!” 心似滚油煎,她垂着眼,外表如老僧入定般沉静。包不屈见她如此镇定,“还有一个消息……”包不屈的声音彻底低沉了,久久无法继续下去。 “我能挺住,你说吧。”奉九的心再一次激烈地跳动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带着心悸,吸进来的每一口空气,仿佛都变成了折磨,她恨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 “韦元化先生,壮烈殉国了……上个月十二号,日寇偷袭周家口机场,他驾驶着伊尔十五飞机,与日寇同归于尽,同时遇难的,还有他的大队长,老乡高志航。” 奉九的心里如惊涛骇浪一般,面上却是一点不显,包不屈递过来一个小小的包裹,“这是他留给你的东西,他的同僚打听了我在国内的地址,让听差邮寄过来的。” 这是一封家书,和一座小小的木雕。 奉九平静地展开了书信,虽早已用上了钢笔,但这是一封用古老的毛笔,以行书书写的诀别信——接近十年的异国生涯,虎头从未荒废他的笔力,一如往昔,高霞明月般亭亭皎皎,凤吹薪歌般清寂悠然。 “我最爱的奉九: 原谅我再不能等你了。” 奉九倏地咬住拳头,眼泪悚然落下,包不屈拿过手帕替她擦干模糊的双眼,她深吸口气,继续往下读: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那么,只有一种情形发生了。 我既高兴,又惆怅。 这封信,我写了撕,撕了写,墨已所剩不多。 战争已全面开始,我早发誓言以身许国,抗击日寇,只恨还没来得及打回东北老家去。 不过我相信,同袍必将实现大家之心愿,对此我充满信心。 能埋骨于母国,为她而捐躯,不做异国的孤魂野鬼,已是人生之大幸。 多少人终其一生,无缘找到心爱之人;而我从五岁始,即与心上人朝夕相处十一载,幸甚至哉,足以慰平生。 两种幸运加持,此生无憾矣。 当年,直至身在彼岸孤身求学,少年如我才终明了,失去了何等珍宝。 不要为我难过——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娘亲还在世时,五岁稚子从外归家,怀抱伊所爱的糖炒栗子。屋外大雪滔滔,屋内暖意融融。伊坐炉火旁做针黹,偶拿绣花针在发间滑动,回首冲我莞尔一笑。 这小像,答应我,从此后带在身边可好?即使你的丈夫不欢喜看到。 虽不想承认,目前虽有困境,但,你们终将还会再在一起。 宁将军是位伟大的爱国者,我由衷地钦佩他。 他跟我一样,爱你如珠如宝。 我想,我这个没有信仰的人,现在祈祷是否还来得及?飘荡的魂灵,一半将永远跟我母亲在一起,而另一半,切盼它能有个安息之所,所以,请允许我以这种方式,永远地陪伴你。 为我哭半天即可,不可多,我会不安。 我也要象当初去美国你嘱咐我一样地嘱咐你,努力加餐,开阔心胸,做个强壮的好母亲。 笔已秃,墨已枯,纸短情长,与卿暂别,来世再会。 虎头绝笔 双十节于周家口” 奉九无言地拿起小小的木雕:这是一架霍克三双翼军机,里面坐着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容长脸,眉目俊挺,唇角含笑;女的戴着飞行帽,鹅蛋脸儿,拢着一根油松大辫儿,没有五官。 一旁的包不屈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奉九还未出嫁时的模样。 “还有什么消息么?佑安,不要瞒我。”奉九缓缓地摩挲着手下的雕像,平静地问。 “宁老夫人于五月份去世了……” “奶奶……”奉九喃喃一声。“还有么?”她神情恬淡,包不屈细心观察,觉得她的心理承受力很强大,那不如就…… “吉松龄先生、乌媚兰女士,过身了。” “……”奉九不可置信猛地站起身瞪着包不屈,手里的塑像都掉到了沙发上,“怎么会?!” 包不屈一咬牙,干脆和盘托出,“今年一月底,吉参谋长一直压制宁军少壮派强行救出瑞卿的计划,被他们半夜摸进卧室,枪杀了;吉太太挡在他前面,先被杀的。” 宁军已失去了主帅宁铮,又失去了另一位灵魂人物吉松龄,叱咤大半个民国时代的宁军,从此后分崩离析。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包不屈眼睁睁地看着原本一团平静的奉九的变化,立刻懊悔了起来:只一瞬间,她就开始抖着唇,面无人色,久久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小女孩般的悲鸣,早已偷偷躲在书房外以防不测的吴妈和秋声听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动静,是只有十岁的奉九跟奄奄一息的唐夫人诀别时才发出来过的。 奉九只觉得天旋地转,人声嘈杂,许多人人来来去去乱成一团,她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手臂上传来一阵刺痛,奉九迷迷糊糊地醒来,耳边有人在絮絮地争吵, “包先生,您怎么就不知道匀着点跟我家姑娘透露这一个接一个的噩耗呢?” “我光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一次交代个清楚,真没想到……抱歉了,秋声。” 也就是说,她晕倒前听到的那些个比晴天霹雳还要可怕的噩耗,都是真的。 人为什么要长大?那个时候,她和最要好的媚兰,过得多幸福——四平街、雪酥酪、盘山、红海滩、仙鹤、落水、飞蟹…… 她们这对生死之交,曾有过那么美好的少女时光。那个时候,她的虎头哥也只有轻愁,没有国恨。 都怪自己,如果不是嫁给了宁铮,媚兰是不是就不会认识吉松龄,就不会嫁给他,就不会年纪轻轻丢了性命,小小的龙生就不会没了爹,也没了娘。 他们夫妻的感情深沉如海,奉九可以想见,媚兰临去时挡在丈夫身前无所畏惧的神情,一定是,无怨无悔。 她不愿醒来,不想醒来,虎头、媚兰、吉松龄,还有,被囚禁的她的爱人……在那一刻,连芽芽、坦布尔、甚至刚出生的安安都被她置之脑后了。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妄图沉进虚无海、忘忧乡,永远脱离这让人窒息的现实。 忽然,她听到了一声声的悲切的呼喊,“干娘,干娘……你不能丢下我们啊!” 是谁在呜咽?带着清凉的少年的嗓音?是平日里最是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龙生么? 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不能逃避,绝对不行,这样怎么对得起龙生呢?怎么对得起他冤死的爹娘呢?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奉九昏迷了两天,包不屈他们第三天见到的,已经是一个与精神上与几年前毫无二致的奉九,她万分配合,积极进食、运动,好言好语地亲昵着长得像极了自家大哥的第三子,对芽芽和坦布尔越发慈爱,但对着龙生,她清澈的眼底往往瞬间就失了晴空一般的蓝色,而是飘起了几多红丝。 又过了一阵子,从苏州仓皇逃进上海租界躲避战火,但很快也呆不住的唐度、唐奉先父子一家先期抵美,随后龙生的姥姥姥爷也被受了奉九所托的印雅格找到,和太太葛萝莉一起,带着老两口到了波士顿,于是宁宅这座乡下庄园,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姥姥姥爷来了,芽芽坦步尔乐疯了,龙生也乐坏了,更何况还有舅舅,还有不苦不咸两个哥哥——印雅格夫妇把人送到后,就回到了芝加哥,葛萝莉的父亲带着他们的小女儿住在那里,幸好他们都在东海岸,所以时不时地走动走动。 家里从此后人声鼎沸,小孩子们跑来跑去,整座庄园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前一阵子个个谨慎做人的仆人们都轻松了许多,被逼再次逃亡甚至逃出了国的唐度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只是奉九没事儿就爱搂着龙生,直到有一次芽芽悄声跟她说:“妈妈,你可别总搂着来来哥了,他是大人了,觉得挺别扭的呢。” 奉九一愣,随即哑然失笑,是啊,龙生已经十岁了,是个大男孩了。 “龙生,我要跟你谈谈你爹和你娘的事情。”终于有一天,她觉得到时候了。她捋捋龙生的头发,发质不软不硬,正如他越来越冷热适度的性格。 “他们都走了,对么?”龙生轻声问。 他是个敏感的孩子,早就觉察到干娘情绪不对劲儿。 奉九一哽,缓缓点了点头,“是。” “他们在一起么?” “……是。” 龙生忽然吁了口气,“我娘,只要有我爹就够了,那我就放心了。” 奉九痛楚难当,双膝跪地,把懂事的孩子抱进怀里,泪流满面,简略地转述了当时的情形。 “干娘,我还有您,还有芽芽,还有坦步尔,还有安安,还有姥姥姥爷,还有吴姥姥、秋姨,还有包叔叔……您看,我还有很多很多亲人。” 龙生把她拉起来,按到沙发上坐好,自己在一旁拉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我爹是为了爱国而死,我娘,是为了我爹而死,他们都死得其所。我爹能一直陪着我娘,这已经很好了……”说完,面前十岁男孩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龙生……”奉九抱着龙生大哭一场,宣泄了一年来郁结于心的几乎所有忧愤。 第112章 盼归 一年前安顿下来后,孩子们已经上了当地的格罗顿小学:不苦很快到了十六岁,可以上大学了;不咸则进入了龙生和芽芽就读的小学。 不苦这个奉九最爱的侄子,与小姑还是很亲昵,对芽芽这几个姑姑的孩子也是爱屋及乌、疼爱有加。 小家伙除了个头见长,脑子也没闲着,挺有想法:虽家门口就有两所世界顶级大学,但就象所有的孩子都想离开家去外面读书,远离父母的管束一样,他申请了位于康涅狄格的耶鲁,对大儿子极为疼爱的唐奉先不得不答应。 去了耶鲁后,不苦很快就因为出色的身体素质引起了棒球队教练安德森的注意而入选耶鲁棒球队,唐家的运动天分在那里得到充分发挥,他迅速成为校队的著名投手,并因身材颀长、长相英俊、性情温文而有了一大批的爱慕者,连大名鼎鼎的世界冠军,职棒“波士顿红袜队”都找上门来,希望他毕业后能加盟。 不苦的新爱好很快带回了家里,只要放假回家,他肯定是拿着一根球棒在父亲特意给他开辟出来的场地上练习。自到了美国,稳重温厚的不苦已成为龙生、芽芽和坦步尔心服口服的魁首,他们对不苦大哥一脸崇拜,唯命是从。 奉九很快发现不管什么事儿,如果她跟几个陆续处于不同叛逆期的小孩子说不通时,就找不苦去,没两句,几个小家伙就都乖乖点头了。 看着大哥练球这么起劲儿,他们自然有样学样,一人要了一根球棒,认真学习棒球规则和技法,刻苦练习,坦步尔虽小,也拿着一根短不少的球棒跟着装模作样。 很快,不咸和龙生都被格罗顿小学的棒球教练吸收进了校队,不咸是捕手,龙生是投手。 奉九最是赞成小孩子进行体育运动。 诗人席勒曾说过——“只有当人充分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完全是人。” 体育运动能让压力得到排空,让天性得到释放,让性灵得到陶冶。而这种有身体接触、对抗性强的集体运动,非常适合培养孩子的合作精神,也有很强的示范效应。 不咸和龙生在学校练习棒球时,芽芽也不甘示弱跟着跑得虎虎生风。因为跑位机灵,速度又快,不苦大方送出英文绰号“Hurricane”——美国东部的确非常容易发生飓风——中文外号“小旋风”,他们的小学并没有女子棒球队,但她因此被慧眼识珠的教练看中,也吸收进了棒球队,帽子一戴,谁也看不出她是女孩儿。 到了春天,格罗顿小学棒球队参加了麻省小学校际棒球联赛,谁也没有想到,居然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取得了冠军,龙生还获得了当之无愧的“最佳投手”称号,当地记者得知队里还有一位年仅七岁的中国小女生捕手时,就更加惊讶了。 决赛是在哈佛大学附近的麦迪逊小学举办的,颁奖仪式结束,他们没着急上车回家,而是一路游游逛逛,走进了哈佛校园。 奉九刚才就没少给在场上积极奔跑的孩子们照相,现在更是要求几个孩子站到根本不是哈佛创始人的“创始人雕像”旁拍照。芽芽不像不咸和龙生那样乖乖听话,而是拒绝了妈妈让她入乡随俗地去摸这座坐像已被摸得发亮的靴子尖,以保佑自己更聪明的提议,漫不经心地说自己已经够聪明的了,奉九免不了揪了揪她为了打球方便而自己偷偷剪短的头发,让她谦虚点。 当然,芽芽自己乱七八糟剪的鸡窝头,后来还是巧手的秋姨善了后,给她修出柔和圆润的发尾,要不真跟狗啃的一样了。 趁着春假回家,正好陪着来看比赛的不苦看着小姑颇有点挫败的表情,忍不住抱着胳膊大笑,又拉过小表妹搂了搂,芽芽立刻欺上了表哥的身,象只树袋熊一样扒着不放——谁都知道哈佛和耶鲁之间“既生瑜何生亮”的情结,不苦这耶鲁学生怎能不对拒受蛊惑的小表妹感到欣喜? 他们斜穿过一片树林,这里长满了典型的北美植物,伴生着火炬松的鹅掌楸、糖槭、枫香树气势汹汹地疯长着,高大的山毛榉败下阵来,委委屈屈缩进一小块领地里。走了两百多米,奉九发现,他们正在穿越一片墓地——美国人的生死观很豁达,死人往往与活人比邻而居。 墓地空旷,只有一位白发老太太跪坐于一方白色的墓碑前,正用带来的水壶里的清水细细擦拭墓碑,动作轻缓,充满眷恋,埋在墓碑前的陶瓮里还插着一束耀眼的明黄色玫瑰。 奉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墓碑,不免吃了一惊:墓主是典型的中国名字,似乎是“石锦堂”,根据生卒年,应该是于一八八六年二十六岁时殁,那个时代来到美国的有知识的中国人可极为罕见,所以,这不就是那批……? 身穿莲灰色旧式长裙的老太太一回头,正好看到奉九他们,一双依然清澈的绿色眼睛里忽地闪出了急切,开口说道:“我刚刚去看这几个小孩子打棒球了,打得真好。你们,是中国人吧?”奉九点头称是,芽芽好奇地看着老奶奶。 老太太神情大盛,激动不已,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要发生似的,她急匆匆地起身自我介绍,说她叫苏西?米勒?施,“我的丈夫,也是中国人,叫施锦堂。”她又特意用广东白话说了一遍,奉九听得懂,所以确认是“施”而不是“石”。 奉九心下更加笃定,小心翼翼地问:“您的丈夫,是‘留美幼童’么?” 老奶奶惊喜地望着她:“女士,你猜得没错,他是第二批。” “留美幼童”,不同于后来美国政府于本世纪十年开始,用庚子赔款选拔派遣的留学生,这些于一八七二年开始送往美国留学的年龄从十到十五岁不等的男童,都是从开明的沿海经商家庭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原定留学十五年,但清朝官员听信谣言,认为孩子们在蛮夷之邦学得一身“粗鄙之气,终日游戏,行为乖戾,数典忘祖”,遂于第九年断然中断了留学项目,任凭对这群耀眼的中国幼童抱有极大好感的美国各方面求情也无济于事,并要求他们马上回国。 当时的美国耶鲁大学波特校长痛心地将当时的情形比作“精心浇灌的小树正要开花结果,却被强行停止生长,何其痛哉。” 奉九对于这段历史耳熟能详:幼童们回国后很是捱过了一段里外不得好的痛苦岁月,但这九十六人中也还是产生了众多的杰出人物,比如“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民国第一任总理唐绍仪,清华奠基人唐国安,及一力促成退还因故意算错帐,而让满清政府一年多掏不少冤大头钱的“庚子赔款”的驻美公使梁城等。 即使胆大妄为偷偷留下的寥寥几人中,比如容揆,这位著名的“中国留学生之父”容闳的族弟,后来也是成就斐然。 当初这群以如此幼龄跨越万水千山,引起极大轰动的孩童们,人人一身官家统一置办的不合身的拖地长袍马褂,脑后倒拖一根长辫,以至于《纽约时报》报道他们抵达的消息时连性别也分不清,堂堂主流大报居然刊出“欢迎这群来自古老中国的年幼的女士和先生们”这样滑稽的新闻来。 “当初,他一来就被安排住到了我们家,五年后,我们恋爱了。”年逾古稀的苏西的双眼晶亮起来,双颊也泛起了红晕,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青春年少的岁月。 “他的棒球打得特别好,挥棒姿势洒脱极了,很像这个漂亮小伙子。”她指了指龙生,芽芽跟着一乐,龙生瞅她一眼,垂眸向老夫人微微鞠躬致谢,顺手上去揉芽芽肉头头的耳垂儿。 苏西的神情很亢奋:“只不过,头几年,他还不敢剪掉发辫,所以挥棒时辫子跟着乱飞,形成各种怪异的角度,很是有趣,还有体育记者因为抓拍到辫子和球棒完全平行的神奇画面而获了摄影大奖。”大家听到这儿,都笑了起来。幼童里第一个剪发辫的,就是极富反抗精神的容揆。 看这群中国人对她丈夫的故事这么感兴趣,苏西也很高兴,越讲越来劲,“就跟几乎每一个留美幼童一样,他也非常优秀,不论是各门功课、运动,还是跳舞。可是后来,清朝要求他回国,他舍不得我,也舍不得美国未完成的学业,所以我的家庭和朋友们,就帮着偷偷把他留下来,躲躲藏藏好几年……终于,他从哈佛毕业了,我们也结婚了。”奉九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上的素净的黄金婚戒,看来…… “我们说好了,等中国的风声不那么紧了,他的学业也完成了,我们就一起回到中国去。只可惜,上帝没有听到我的祈祷,我们的幸福日子没过几年,他就因为拼命学习和工作而得了肝病,没熬多久就过世了。”老太太的声音低了下去,连坦步尔都静静地望着她,忽然走过去,揪着衣襟上别的小手帕替她擦去了眼泪。 苏西感激地亲了亲坦步尔的小手,“临去世前,他反反复复地提起,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回国工作,辜负了国家;还有,路途遥远,魂魄无法归乡,他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最大的惩罚。这是真的么?” 看来,施夫人从此之后,并没有再遇到其他能谈得来的中国人——也是,施先生毕竟是私自留美的。 不过大概还有别的原因:自一八八二年开始,美国,这个自称是全世界民主自由灯塔的国家,居然通过了一条臭名昭著的只针对中国人的《排华法案》,禁止绝大部分的中国人进入美国。 究其原因,脱不开帮助美国修建了西部铁路的普通中国人,在工程实施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勤奋、坚韧及高智商,使骨子里优越感十足的白人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这是典型的吃饱了骂厨子,狭隘自卑,完全忘记了在每一根枕木下,都有一个因为修建铁路而劳累死去的中国劳工的遗体。 她抬头望着奉九,眼里露出恳切和哀求,奉九赶紧安慰她:“当然不是,我们有办法的,正好我们这边有人近期要回中国去,如果在坟墓前呼唤施先生的名字,再把他的一套旧衣物带回国,安葬于他的家乡,这样,他的魂魄自然就能回去了。”奉九打定主意,要请包不屈这个广东人帮忙实现施先生这个老乡的遗愿。 “天呐,能这样就太好了。”苏西惊喜异常,连连道谢——让她愁眉不展多年的难题有望得到解决,她都要落泪了,“他的家乡,我一直记得的,就在广东香山黄梁镇龙眼村。”这个地名,她也是用非常标准的广东白话说出来的,奉九听了更觉凄然:看样子,苏西没有再嫁,孤儿寡母,生活已是不易,哪能有多余的精力再实现亡夫这个本也不易实现的愿望,毕竟,中美之间隔着广阔的大洋。 此时只剩她们在轻声交谈,小孩子们已走出墓地,自顾自地爬树、摘花薅草地玩儿起来了,只有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的不苦跟在身边静静地聆听。 “当年度蜜月时,我们曾坐火车去了费城、纽约、华盛顿,后来还去过黄石,连看了好几天老忠实泉喷发,还很幸运地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灰熊,还有大角麋鹿,一点不怕人,跟着我们走;我们还偷偷下去用温泉水煮了鸡蛋,其实,游客是不被允许这么做的。那个时候,我们象在梦里一样幸福……”回忆起与亡夫的青春往事,苏西满脸的褶皱都舒展开来,一双纯净的翡翠眼睛,让人依稀得见少女苏西的迷人风采。 渐渐地,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原本变得高亢的声音也转向切切,“不过,自从我丈夫去世,我就再没出过这个镇子了。” 正在这时,她们身后传来一声佯装的抱怨,“妈妈,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一位五十多岁的黑发妇人出现了,她的五官有非常明显的华人血统特征,穿着典雅考究。看到在一旁玩耍的孩子们,立刻很热切地跟奉九打了个招呼,起劲地夸赞着他们的出色表现。 看着苏西眼有泪痕,这位苏西刚刚脱口而出称之为“囡囡”的女儿一脸心疼的模样,搀起母亲就要匆匆离开;老太太急了,奉九赶忙上去,跟“囡囡”说明了情况,黑发太太大为感动,一再感谢他们对亡父的挂念,他们互换了地址,苏西这才笑容满面地由女儿搀着回去了。 不苦大为感慨,说起了自己在耶鲁棒球队的事儿:原来,慧眼识巨的安德森对不苦这个中国孩子寄予厚望是有原因的——他毕业于耶鲁的爷爷常常提起,六十年前,曾有一支由中国留美幼童组成的耶鲁留学生棒球队,风头无两地打遍美国大学无敌手,并在不得不提前回国途经旧金山时,打败了主动邀战的当地著名职业棒球队奥克兰,轰动一时,让当地华侨欣喜若狂——毕竟,棒球是美国的国球;还有一位留美幼童作为耶鲁划艇队舵手,率领队员连败老冤家哈佛划艇队。 英文名为弗兰基的不苦很快成为著名投手,蜚声耶鲁校园之际,安德森教练曾得意地告诉他说,“虽然最开始你不为所动,我可没着急,直接带你去了校史馆一趟,看了看以前你们的‘铁路之父’詹天佑率领‘东方人’棒球队挥棒的英姿,不是因此大受触动,立刻答应入队了么?” 奉九听了很是惊讶:没想到留美幼童们还有这样一段经历。 都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但为什么中国孩童到了美国,玩起由西方人制定规则的各种运动却能毫不逊色呢? 自宋代以来,中国朝堂之上越来越重武轻文,教育孩子们从小就循规蹈矩,“修身养性”,就好比给初生的小马驹套上了缰绳,钉上了铁掌,在该玩的年纪成日与书本为伍,这样歧视体育运动的教育观念,真的是陈旧落后,奉九深有感触地总结到。 不苦忽然红着脸说:“小姑,我觉得,这位施先生也很幸运,毕竟,能有这么一位长情的太太,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福气。” 正在这时,芽芽在前面喊着她饿了,要吃饭,于是不苦腼腆地抿嘴儿一笑,快步追上前面的弟弟妹妹,一起迈步向前。芽芽和不咸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今天的比赛,龙生照例不骄不躁,坦步尔羡慕地望着前面的哥哥姐姐们,小短腿儿跟着紧倒腾,意气风发的芽芽忽然意识到了,倒退了几步,拉住小弟的手。 独留奉九,欣慰地感叹着她的小不苦终于长大成人了,笑着笑着,又回过头望着这一方莹白的墓碑,安然矗立在清风和花香之中,午后斜照的阳光温情地拥抱着它,黄玫瑰上晶莹的水珠点点,树林里寂静空旷,身处异国的孤魂,此时沐浴在一派安适温暖之中。 她想,这位施姓同胞生命的最后一刻,应该是对爱妻爱女放心不下,会觉得满腹才学空付流水,不过,最耿耿于怀怀的,大概还是第一批留美幼童中后来以身殉国的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的那段临行感言: “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奋然以身——终无悔。奉九深深鞠了一个躬,向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同胞致敬,同时想起了万里之外身陷囹圄的亲爱的他……前面坦步尔“咯咯”的笑声提醒着她迅速回到现实中来,于是暂且放下心中翻滚的思绪,转身追上孩子们,奉九与他们一起说着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奉九早让包不屈恢复了所有收音机的频道,天天收听时事新闻,虽关于宁铮的消息只有片言只语,但她知道他暂时还是安全的,而她,只能耐心等待。 此时已是一九三八年的仲夏,中华大地早已山河变色—— 二月,历时三个月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终于结束,三十万亡魂凄凄惶惶;三月,日本扶持的汉奸政府——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于南京成立。 也不是没有由原桂系军阀李德邻指挥第五战区军队进行的“台儿庄战役”这样的大胜利,只是,太少了。 同样在三月,希特勒终于按捺不住宣布进军奥地利,露出侵略者的本来面目,开始了在欧洲闪电般的征伐。 奉九正在看毛先生于五月发表的《论持久战》的演讲英译本,看着看着,原本有点灰心的她觉得对抗战又充满了信心。 她想起去年时包不屈告诉她的消息: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和十月,江政府不得不根据与宁铮、周先生和杨钟祥达成的协议,在日本大举进攻的背景下,与中共展开“第二次国共合作”,将各路红军队伍分别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和“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从此,自抗战以来,中国人终于第一次枪口一致对外。 包不屈感慨地说:我的宁三老弟,完成了从凡人到英雄的转变。 奉九默然:也不知道南冠楚囚的他,能不能得知这样令人振奋的消息?他要知道,他的牺牲,是值得的。 六月九日,为了阻止日军西进,江委员长下令炸开了郑州北郊黄河南岸的渡口——花园口,虽一定程度上阻滞了日军的侵略步伐,但同时也造成了豫皖苏三省十年间高达八、九十万居民的死亡,贻害无穷。 奉九心急如焚,立刻把自己带来美国所剩不多的钱财拿出一大半汇回国内赈灾,接收方就是廖夫人孙夫人的“全国各界抗日救国联合会”,唐度、唐奉先和唐知恺、印雅格夫妇都积极响应。 平日里,于波士顿靠股票,也有人背后说是靠贩卖私酒发家的肯尼迪家族的诸多成员对他们都颇有照拂,一天,一位长相具有典型爱尔兰血统特征的帅气年轻人受叔父委托前来拜访,奉九与这位还在哈佛求学的男大学生深谈后颇有点惊讶,在他走后对包不屈说,“这个年轻人,有不可忽视的突出的领袖气质,前途不可限量。” 这就是二十三年后,成为美国第三十五任总统的约翰?肯尼迪。 安安已经一岁了,奉九卡着点儿地给他断了奶,这个长相偏向端方大哥唐奉先的第三子,可惜却没个与相貌相配的稳当性子,正因为断奶而大哭大嚎,把奉九搞得一个头两个大;芽芽心疼母亲,拿出当初哄断奶坦步尔的劲头和招术来哄小弟,没想到安安还没意识到大姐的威严,居然毫不领情;芽芽觉得没面子,偷偷掐了他肥屁股两把,还声称当初给他起名起错了,货不对板,应该叫“闹人精”才是。 安安好像听懂了,先看了看地方,觉得够施展,耍赖地躺倒在地开始满地打滚儿,瘪着嘴哭得更邪乎了,奉九哭笑不得,稍稍训斥了芽芽不应该欺负小弟,芽芽在一旁拉着妈妈,不让她上去抱这个讨厌的安安。 只有三岁的生性敏感的坦步尔,自觉作为夹在受宠的老大,和任性的老三的夹缝里艰难求生的第二子,趁机会赶紧上妈妈这儿来献媚,给奉九捶背,又急慌慌地拿着犀牛角梳子给奉九梳她那一头乌亮的长发。 三个孩子断奶,三种情形,所以说,每个孩子的天性都不一样,也许,孩子都自带风水而来,只要不过分,做父母的,就不要干涉过多,而是坦然接受。 奉九还是抱起了打滚的安安,觉得找回面子的安安瞬间不哭了,安静又眷恋地嗅着妈妈身上熟悉的奶香。 奉九第三次艰难地捱过了断奶后涨奶的时期,一边喝着麦芽水,一边不免愈发怀念起当初哺育芽芽和坦步尔时,身边那个总是非常有眼色地动用他身为人夫的特权,理直气壮替她纾解的孩子爸爸。 到了十一月,奉九郑重其事地让仆人请平日里住在顶楼的包不屈到一楼书房来一趟,恰巧包不屈昨天刚刚拿到了他托人办事的复信:一位受托人回广东香山找到了留美幼童施锦堂的家族墓地,下落不明多年的施家子弟的命运尘埃落定,施家现任族长把他的牌位供进了祠堂,并用他的衣服做了衣冠冢,受托人很是细心地将这个过程拍了不少照片。 他抓起这封信下楼进了书房,看到不管何时都一身整洁雅致的奉九正坐在书桌后写信,她抬头看向包不屈,安静地说:“佑安,我要回国去找他——安安已经一岁了,连个大名还没有呢。” 包不屈心里的一角瞬间塌陷了,这一刻,他早知道会来,但同时,就好像久等不至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他的心奇特地跟着变得无比安稳。 只一点,“可老江那个人……”江委座的翻脸无情不讲信用,那是出了名的——他以可回国参加抗战为名,诱捕了已出国的与宁铮一同发起西安事变的西北军首领杨钟祥及他的几名家人,杨将军一身铁胆,忠心报国,未了却落得如此下场,连他的小女儿都是出生在监牢里,待遇甚至比不上宁铮,奉九此次回去,会不会凶多吉少? “不会的,他自己无耻透顶,江夫人还要脸呢。” 西安事变后,因江出尔反尔扣押宁铮与三妹夫闹翻的宋文成也再次辞职不干,曾写信给奉九,让她放心,说江夫人力保宁铮,曾为此不惜与江大吵,对夫人一往情深的江不得不答应不杀宁铮。 包不屈随即把广东来信递给奉九,奉九高兴极了,没想到,临行前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她把信迅速翻译成英文,然后吩咐一个美国听差马上去苏西家走一趟。 直到临近午夜时分,听差才踏着夜色兴高采烈地回来报告说,施夫人和女儿看了照片,又看了翻译的信,都感动得痛哭流涕,并表示明日定登门致谢,我说这几日夫人要回中国,临行前事情繁杂,她们听了觉得很惋惜,说以后一定要找机会表示感谢。 奉九接过听差送上的苏西手写的谢函,和一篮子散发着温暖香气的姜饼,心里蓦地一片轻松:这是一个好兆头,也许,芽芽爸的事情,也能这样顺顺利利地解决吧? 三日后的一早,奉九低头望着浑然不知世事的第三子,日渐懂事的第二子,一双与母亲一模一样的鹿眸里含云带雾的大女儿,干脆俯身把他们都拢进怀里,挨个吻了吻,低声嘱咐他们要听大舅、大舅妈、秋姨和萝莉姨、不苦哥哥的话——唐度和吴妈上了年纪,思想也旧,很多话真不能听了。 芽芽抿着唇,一脸郑重地说,“妈妈您放心,这里有我呢,还有姥爷,大舅舅妈,来来哥,不咸哥,还有大弟,还有很多很多家里人,您就放宽心,陪着爸爸就好。对吧?”她转头,一旁的龙生和不咸、坦步尔赶紧点点头。 芽芽没有提到唐度的续弦卢夫人——早在上海沦陷前,她已因日夜忧心她心爱的女儿奉灵,女婿鸿司及他们的头生子,心力衰竭而亡,葬在了苏州。 芽芽已十岁了,虽然她不太懂政治,但她只知道一点,她们姐弟三人的父亲,是为了国家,为了中国老百姓才受罪的,她为此而万分骄傲。 她那么孺慕的母亲,就要离开她了,也许,这将是她们母女之间最长的一次别离。她宁雁乔向来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当然不能跟可敬又可怜的父亲抢妈妈。 不过,毕竟没那么坚强,十岁小女孩眼里的云雾终究化成了雨,丝丝点点地飘洒下来,芽芽抹了把眼泪,一字一顿地说:“妈妈,我知道,爸爸没有你,不成的。” 一旁唐度、唐奉先都面露哀戚,他们无法阻止最亲的人回去日渐沦陷的祖国,去陪在她最爱的人的身边,他们能做的,就是保重自己,并照顾好他们的三个宝贝孩子。昨日赶来的萝莉也上前拥抱她,说出让她心生慰藉的话语。 奉九望着这些亲人,再一次觉得,出嫁的女人有个可靠的娘家,是多么的重要。 她冲着着他们深深一鞠躬,奉九大嫂马上捂住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奉九嫣然一笑,转身走了出去,身后的包不屈和跟萝莉一起赶来的印雅格也对着大家点头致意,紧跟着离开。 奉九没有听到她女儿的哭声,想想也知道,刚刚一直面露不忍的龙生肯定又上前安慰她了,他一定已把芽芽抱进怀里,轻轻摇晃着,这也是这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来最常见的样子。 作为一个母亲,她真的很幸运了。 奉九和包不屈坐的是印雅格开的飞机——说起来,这架二四七型客机还是事变前宁铮在波音公司订购的,听说当时的波音公司老板知道了买主被囚,无法及时提货的事,曾力劝印雅格干脆吞下款项,他则可以把飞机卖给别的买家,反正谁都不亏;但宁铮的发小怎么可能会做如此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之事,他还是设法通过宋文成与宁铮联系上,并听从宁铮的指示,现在正打算把这架价值连城的飞机交给江,以期换得江的谅解。 现在,这架最大载客人数为十人的客机的首批客人正好是发小的夫人和他的好友,作为飞行员的印雅格怎能不感慨万千。 其实,自去年开始,已有从美国旧金山直飞香港的洲际客机,但奉九还是坚持坐这架飞机,并打算与印雅格一起飞到战时陪都重庆,先找干姐姐江夫人周旋:根据她得到的消息,江和夫人于十月份武汉沦陷前,差点无法离开,因为他们的道格拉斯 DC-2 飞机很破旧,所以她想,不知江见到了这架全新的先进客机,是否会因此而对宁铮的释放起到一些作用。 此时她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着舷窗外漂浮的镶着金边的大片云朵,东想西想,沉寂了很久的心,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奉九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于是忆起曾于几个月前到艾默斯特小镇,参观过与惠特曼齐名的女诗人艾米莉?迪金森黄墙绿窗的故居,窥视了一点点这位虽自我封闭但并不孤寂,享尽了身后荣耀的白衣女诗人的生活。 奉九闭上眼,眼前仿佛还是她家花园里那条美不胜收的鹅黄风信子与紫藤色三色堇织就的花之地毯;篱笆上栽得满满当当的,都是开得盛美绚烂到不亚于他们曾经的家——北平顺承王府里的各色芍药;清馨的黄水仙像是从地底下的幽泉里冒出来的一样,拉着同色的金盏菊,合奏出一首热烈的春之乐章。 ……她的思绪,又转回来了——每向前飞一点,我就离你更近一点。 奉九无法,只能开始默念狄金森的一首诗,她太亢奋了,需要催眠自己: “我一直在爱 我可以向你证明 直到我开始爱 我从未活得充分—— 我将永远爱下去 也可以向你论证 爱,就是生命……” 坐在过道另一边的包不屈安静地以手支颐,贪看她秀丽的侧颜,这个他爱了这许多年,春月般的女人。这样只有她和他在一起的时日,与她朝夕相处的时日,已进入倒计时,因为稀缺,所以弥足珍贵,他看着她的头渐渐无意识地歪向一边,于是起身走过去,拉起她身上厚厚的羊毛毯,细心地盖到她的肩上,随后就坐在她的身旁,哀而不伤的目光,如月华清浅,早已将她小心地淹没。 很快,外面下起了雨,伴着电闪雷鸣,印雅格夜航能力跟宁铮一样高超,他技巧地躲避着一块块带着闪电的乌黑云彩,波音二四七飞机轰鸣,决然地向着遥远的东方飞去。 第113章 曲阑深处(上) 浙江奉化雪窦山。 杨之荻跟刘丙岸软磨硬泡,到底进了这幢二层楼,她轻快地拾级而上,心里想着,今晚也许会一偿夙愿。 宁铮现在居住的雪窦山原是中国旅行社所在地,现在人员全部被遣散,只接受军统头目戴笠管辖的军统特务队负责看管宁铮,队长刘丙岸,对外名头则是宁铮秘书。 他规定白日里负责内勤警戒任务的人员须站在宁铮所在地十丈开外;夜晚则移至卧室窗外和门口,一防逃脱二防自杀。 整幢房屋里,只有刘丙岸和队副赵建林可入住,其他特务都住在离着很有一段距离的寺庙里。 山上山下,到处是宪兵把守,团团围绕成一个圆环。 曾经宁军、西北军和中共或单独或联合营救的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宁铮插翅难飞。 明明全国都在抗战,人员奇缺,老江却还是拨出这么一大批人专门看管这么一个囚徒,可见江的用心。 看守刘丙岸毕业于将星云集的黄铺四期,别人战场杀敌建功立业,这位戴笠的门生却只在这里看守委座的叛变者。平日里还是有不少人要求探望宁铮,他虽按规定挡了不少访客,但位高权重的那一批,哪个他也得罪不起: 比如因江回到南京后没有履诺释放宁铮,大吵之下再次与江闹翻的宋文成,就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不按规定打报告请示;江夫人;宁铮旧识、现任江的军事顾问的端纳;江的大妹夫,财政部长孔庸之;中统头目双陈兄弟;现已被拆分到各处军队的东北军旧部;已从美国学成归来却发现上司身陷囹圄的文秀薇丈夫柯卫礼;甚至还有被宁铮救过命的汪兆铭……让人哭笑不得。 最让他紧张的就是已加入中共的宁铮侄子宁鸿司,一直积极在武汉、南京、长沙、重庆奔走,到处联络各界人士,试图救出他的三叔。 好在,随着战事吃紧,很多道路都被炸断,空域沦陷,导致交通不便,以往熙来攘往探望的高官终于见少了。 但宁铮的情绪却是见坏了,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身边早已没一个自己人,就好像被关起来折断了羽翼的鹰隼一般,情绪日渐阴沉。刘丙岸这段时日正暗暗叫苦,在宁铮出门去山里打猎时,看着他拿的猎枪都直哆嗦,生怕他一个想不开枪口调转,或杀人,或自杀。 如果让杨小姐得逞也不错,至少也能让他近日剧烈震荡的心绪稳定一些,委座夫人及各位来访高官可都说了,一定要照顾好副座的精神状态,如果出了意外,你可别想好。 周丙岸推己及人地想着,要是自己两年都没有女人,那可受不了。宁少帅婚前也曾花名满天下,估计会顺水推舟收了吧。他摆摆手,很有道德感地让原本杵在窗外的特务下去,自己也退到离得更远的地方暗暗观察着。 宁铮今晚难得喝了点烈酒:两年了,他知道奉九已生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可一想到这次从怀孕到生产,他全程缺席,心里这个难受的劲儿就过不去;更别提现在抗战已全面开展,江明知他要的是什么,却故意囚着他,让他壮志不得酬。 酒劲儿很快上来了,他酣然入睡,黑甜乡里,似乎又回到了奉天,回到了帅府:那是个下雪天,大片的雪花轻又软,鹅毛般蓬蓬松松、飘飘洒洒,花园里一片银白。芽芽那时才一岁,他抱着她,要把她放到雪地上,小丫头吓得一声不吭,一双鹿眼瞪得溜圆,紧紧搂着自己的脖颈,还不忘把小脚缩起来;奉九在一旁看着他们父女,笑得开怀…… 杨之荻已经多少年没有私下里见到过宁铮了——几年以来,她曾找到过几次机会,远远地看了他几眼,这么多年过去了,犹是她的春闺梦里人。 她痴痴地凝视着他虽有些憔悴,但仍俊雅无匹的脸庞,闻到了浓浓的酒气,她想着,这可真是个机会…… 她终于颤颤地伸出手去,一点点抚着他两道不带一丝杂乱的浓眉,挺秀的鼻梁,略有些尖削的下巴,胸脯起伏得厉害,如小鹿撞怀,慢慢向下…… 是啊,这么些年过去了,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十六岁的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了。 宁铮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热,像是有火在烧,他口渴,想喝水,破碎的呻吟终于不受控地逸出了口,很快,一杯带着甜香的蜂蜜水抵在他唇上。 他啜了一口,立刻微微皱起眉头,拒绝再喝。 他本不嗜甜,以前偶尔醉酒时,也只喝蜂蜜水,而且就那么一种——有着东北荆条蜜特有的细瘦清甜的味道,又杂着微酸,用来解宿醉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他中意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荆条蜜,而是知道他去赴宴,总不忘用一双纤纤素手冲了蜂蜜水,置于案头的那个人…… 他忽地惊醒坐起,揉搓着额头,这才暂时恢复了清明。双眼聚焦下,借着月光,视野里现出一张小巧精致的美人面,上面的错愕和失望郁郁,不可错认,却也有着掩饰不住的期盼。 他“啪”地打开了床头台灯,灯光大炽,他闭了闭眼。 “……怎么又是你?”宁铮皱了眉头,双手向后撑在床上,心里却是觉得厌烦至极,这已经不是杨四第一次摸到这里来了,远远的他就曾望见过两次,只不过公然出现在他的卧室,还是头一回。 “宁铮,我是特意来陪你的。”她垂眼瞄了瞄,欺身上前。 宁铮冷漠地往旁边一避,随即打算下床,谁知头痛欲裂,天旋地转下,他又跌回了床铺,还不忘躲过杨之荻伸过来的手臂,好在口齿还是清楚的,“我不需要。” “你们已经离婚了不是么?她一看到你落难就抛弃了你,你还要等她么?”杨之荻对心上人对自己避之如蛇蝎的表现很是难受,心里话脱口而出。 “我没等谁。我只是不需要你。”这话够伤人的。 “何必呢?我知道你,你很寂寞,你知道我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在乎。杨小姐,两年前你帮的忙,我很感谢,但我已与令兄两清了。请你回去。” “我不想走。现在我们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不能试试呢?” “是啊,为什么呢?”宁铮忽然喃喃自语。 杨四一看见亮,一颗心都要从瞳仁里跳出来了。 “因为我,我早就被她给阉了,你不知道么?”宁铮忽地一笑,露出多年不见的玩世不恭的样儿。 杨四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是心神迷醉:他这副模样,不正是自己最为着迷的么?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身下的某个部位——他要是太监了,那世界上就没男人了。 宁铮忽地又是一声嗤笑:“还不明白?不是她,我就不要。她一向那么小气,如果知道我碰了别人,她就再不会要我了。” 杨四颓然变色,这人是疯魔了么?从来只有男人嫌弃女人,哪里有女人嫌弃男人一说? 杨四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庶女,有这种想法一点也不稀奇。 “可我听说,她在美国,与包不屈极为亲密,有不少人遇到他们一起看电影、喝咖啡,还有滑冰和跳舞。” 宁铮胸口一窒,这是他头一次听人说起奉九平日里具体的行动——自从他被监禁,通信自由当然是第一项被剥夺的权利,任何能出现在他面前的信件、电报,甚至是书籍杂志,都要经过特务处一一过目才行。 宋文成倒是想方设法给他送来书籍和杂志及其他解闷的物品,但他也早告诉了宋文成,不用奉九给他写信,一想到他太太写给他的信,还要让这帮一天天净干没用事儿的军统特务审查完,才能决定是不是转交给他,他就觉得无法容忍。 虽然明知道她说的话完全不可相信,但宁铮还是一下子心灰意懒,轻声道:“我不在乎……万一,她回头了呢?” 杨四脸白如纸,这是怎样的情深,才能如此卑微? 再懒得与杨四废话,宁铮正了脸色,“今天的话未免太多了些,杨小姐,自重,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如果再敢在我身上动手动脚,别怪我不给令兄留情面。请吧。” 神智已全部回笼,他想起床头有个按铃。本想有美人缠着不用彻夜监视能睡个好觉,甚至能让宁铮平复情绪的企图还是失败了,刘丙岸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进来,怏怏地把低头不语的杨四带下去了。 宁铮抹了一把脸,低头看了看已恢复平静的身体,苦笑着想,嗬——果然是旷得太久了么?忽然一惊,如果奉九知道杨四曾这样对待自己,会不会又气得发狠咬他? 对于成年男女而言,久无床笫之事,的确是一种折磨,但如果知道她或他也没有,也在隐忍,那滋味儿,倒是又不一样:每次宋文成来,他都要目光急切,甚至带着丝怯意地盯着他,宋文成则叹息一声,安慰他道:“没嫁人,放心——” 他总要舒口气,心里暗笑自己实在太没胆了,他明知他必须信任他的好兄弟,更应信任他的太太,毕竟,最不可能改变的两人真金淬炼过的人品在那儿摆着。可,人一旦被拘着,看不到出头的希望,那日子,就不是一天天过的,而是一秒秒捱的。 所以明明世人过着同样的时间,有的人的时间如白驹过隙,有的人则度日如年,心里的不安全感甚至与秒俱增。 宁铮看看床头的座钟,已是凌晨一点,经杨四这么一折腾,他感觉头痛欲裂,而且睡意全消,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白水,看来今晚的睡眠之神又逃到萤火森林去了。 宁铮第无数遍地打开放在枕边的几本相册,低声对自己咕哝着,“先看芽芽的,还是卿卿的呢?”深吸口气,“难受得有点厉害,那就从卿卿的看起吧。” 他慢慢翻开一本有些年头的古铜色贴纸相簿,把奉九的照片一张张珍爱地抚过去——说来讽刺,七年前九一八后两个月,侵占东北的关东军总司令本庄繁居然把从帅府搜出的金银细软和其他物品装了几个大箱子,通过日本驻华使馆一并送到了宁铮面前,让他收下。 本庄繁认为自己作为老帅曾经的幕僚,与宁家没有私仇。 宁铮当时的神情,是个人就忘不了——既羞愧到不想再存活于这世界,又悲愤到恨不得插翅飞回奉天与侵略自己家乡的日本鬼子拼命。 但最后,宁铮还是只能忍住,告诉等着回话的日本公使,“真要还,就把整个东三省还给我!要不就滚!” 其他的东西他都没要,可是,里面还有奉九的相册——从出生到出嫁前,各种年纪,各种神态,姝颜美好,他能忍受自己太太的照片流落于日本人之手么?还是只能收下。 他自欺欺人地把粘在上面的照片都硬生生起了下来,扔掉了相册,另贴了两大本。 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会让奉九知道? 这是被囚后,军统特务问他有什么要拿来的私人物品,他口授了私信,特务让西安的侍卫收拾了给送过来的。 有时看着看着,还免不了要贴上去亲亲,看完一本,又一本,不过最后,却总是要停在他们临分别时的那张全家福,他们的两个孩子,多漂亮多可爱,他和奉九真严肃,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又有一个安安,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此时天已大亮,宁铮终于睡了过去,怀里抱着相册,唇边挂着微笑,而他的世界,似乎与昨天没有什么不同。 醒来后,他还是强迫自己起来,去书房读今日份的《明史》,他给自己规定,上午读五篇;吃过午饭,再去爬山,回来睡个午觉,起来读旧报纸——山路难行,到这儿的报纸都是过期的;吃过晚饭后出去走走,回来接着再读五篇《明史》,他读得专心,很快天色已晚。 有奇奇怪怪的声音不消停地持续着,宁铮自顾自地写读书心得,对挂在门口那只一年半前,由宋文成亲自送来给他解闷的白鹦鹉的聒噪充耳不闻。 白鹦鹉浑不在意,抖着头上一撮毛,独角戏唱得正欢,一会儿用广东白话“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地吟个半调子残诗,一会蹦出几句英国民谣,再模仿一对上海租界里洋主中仆的对话,听起来是主人让听差的去买什么紧俏物品,而听差的没买到所以正在解释: “Man mountain man sea, Today no tomorrow has, Same has.” 大意如下:“今天去一看,人山人海的,东西抢光没买到,不过今天没有明天有,一样有。” 这就是著名的洋泾滨英语了,也称“别琴语”(pidgin),属于临时混合语,不同族群间因语言不通凑合交流使用的语言,都属于此类。 位于上海公共租界和外国租界处的买办、听差、裁缝、理发师、瘪三甚至小孩子都能来上几句,这种语言充分体现了中西方思维的不同,洋人为了跟仆人沟通,也很快接受了这种稀奇古怪的表达方式,日后大名鼎鼎的 Chinglish,就是由此发扬光大。 白鹦鹉拽完英文,又咕哝起了顺口溜:“ ………… ‘雪堂雪堂’(Sit down)请侬坐, 一元洋钿‘万得拉’(one dollar), 爹要‘发茶’(father)娘‘卖茶’(mother), 兄弟兄弟‘布拉茶’(brother), …………” 概因前主人是个宁波人,所以如果用宁波甬音一读还挺朗朗上口;没一会儿又学特务间聊天,磕磕巴巴哑着嗓子用四川话问:“队——队座没罚你个哈撮撮?” 接着一个粗犷的厚嗓儿用陕西方言自问自答道:“罚了五个刀拉呢,蛮得太!” 一人一鸟,一静一动,倒也互不打扰。 忽然走廊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宁铮的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了,立刻竖了起来:这脚步声,虽已两年不闻,但极熟悉,是他断不会认错的,可是,不会吧? 容不得细想,门上响起剥啄之声,不待回应已被推开。 宁铮慢慢抬头,从门外阴影处走进一个女郎:外披解开扣子的群青色掐腰散摆大衣,里面是一件熟悉的费尔班岛毛衣,内衬莲灰色娃娃领丝质衬衫,微敞着领口,修长的颈间缠绕着波尔多色丝质方巾,与她嫣红的唇色很相配;齐耳短发,发缝偏分,垂顺于两边,露着饱满的额头,眉目清雅,般般入画。 此时窗外一弯明月高悬,她正如那新月佳人,带着蓬勃的朝气,唇角噙笑,步伐轻快地向他走来。 这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又在用那双眼睛在看着他了,不出意料的,虽已接近而立,但眼白还是如孩童般清澈的晴蓝,眼神还是那么纯真又魅惑人心。 宁铮缓缓站起身,从书桌后走出来。 宁铮只认识一个这样的女人:即使不用特意做发型,只要剪成短发,发尾就会自动往里扣,烘托出一张清丽无俦的面庞;如果再留了齐刘海,年纪就会生生被减掉八九岁,立时像个女大学生,可以去蛊惑涉世未深的男孩子了。 她加快了脚步,轻巧得小鹿一般的步伐,完全不像一个已经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 她径直扑进了他的怀里,宁铮没一刻也耽误地立时搂紧了她,闭上了眼睛。 心中一忽儿上弦月,一忽儿下弦月,缺失了足有两年的那轮明月,此刻,终于圆满了。两人都没有说话,门口那只白鹦鹉都识相地闭了嘴,大概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戏。 一室寂静,只有如鼓的心跳,贴紧的胸膛,才让人知道,此刻,怀里盈满的扎实才是要紧的。 但几息之后,宁铮又推开了她,握紧她的双肩,气急败坏地责问道:“你怎么能回来?!” 奉九也不回答,只一味盯着他看,待从上到下看出他除了精神略显颓唐,人还是全须全尾后,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精神也重新振作起来,调侃道:“我只是路过。” “……”宁铮一噎。 “那就好。我,我最近正打算再婚呢……”宁铮艰难地信口开河。 奉九一哂,“没想到,行情还这么好。我知道,你一点都不想我。”话是这么说,眼里却满是戏谑,手从他的脖颈滑到他的腰间,随手一捏,仍然是窄窄的,柔韧的,充满了力量。 宁铮被她掐得打了个激灵,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那只刚刚瞪着俩眼珠子看饱了好戏的欠嘴鸟大概受了什么词儿的启示,忽然用奉九熟悉到骨子里的清朗男声缓缓道:“九儿,我天天想你……你也会想我么?”声调低沉,缠绵入骨,语带凄然。 宁铮脸一红,虽不舍但也还是挣开奉九的手臂,快步走过去,取下鸟笼子把它拿出去放到走廊里,关上门,这才转身回来,说:“这东西向来爱胡说八道。” 宁铮此时听到门外有人在不断地上下楼忙活着,疑惑地蹙起眉头,奉九好心地替他解惑,“他们在搬我的行李。” ……这得有多少行李?这是路过的样儿么? “我带了留声机,带了唱片,想不想听听芽芽、坦步尔还有,安安的声音?” 宁铮猛地抬头看向奉九,眼里晶亮,奉九笑了,“这里冷,我们一起上楼去听,好不?” 宁铮还能说什么,只能任由奉九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出了门。 一向负责任到刻板的“秘书”刘丙岸即使大晚上的也正腰杆笔直地站在离书房门老远的地方,遥遥望着他们,眼里带着困惑,不知副座跟这位手持委座和委座夫人两份亲笔手谕的“前妻”谈得如何了。 奉九冲他一笑,善解人意地说:“刘秘书,晚上就不劳你操心了。这两年来你也辛苦了,看你把我丈夫照顾得这么好,我很感激。快回去睡个好觉吧。我带了不少这里紧缺的物品,明天给大家分一分。” 刘丙岸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严肃地冲奉九一磕脚后跟,敬了个军礼,答了声“是”,却又递过一张纸条,说这是刚刚送夫人过来的包不屈先生留下来的,还说“不必追,以后自会再见”,又冲宁铮行礼,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偷偷乐出了声——真是想着瞌睡来了枕头,从此副座的情绪就不用担心了,阿弥陀佛。 宁铮一怔,展开纸条,上面写着四个钢笔字,字迹超然飘逸,洒脱不凡——“还君明珠“。 奉九看过来,这才恍然想起:刚才她一门心思要见宁铮,早把包不屈的存在抛诸脑后了,不禁“呀”了一声,懊恼地说:“怎么把包兄给忘了?” 他们还不死心,又拉开一楼的大门,门外执勤的两个特务诧异地回过头来,宁铮急急问:“是不是有位包先生来过又走了?” 特务们敬礼后恭敬地答道:“副座,队座刚刚是送走了一位先生,他是开着自己的汽车回去的。” 夫妻俩面面相觑,又关了门,奉九颓然道:“佑安可是陪了我们整整两年,又把我送到这里来的……怎么都不跟你说句话就走了?”宁铮遥望着山中的夜色,包不屈和自己钟情于同一人,所以,包不屈的所思所想,他完全能明了,却也只能是一声叹息。 第114章 曲阑深处(下) 两人只能把包不屈的事情暂且放下,一同回到宁铮的卧室,奉九自顾自地走过去打开一个行李,宁铮刚想张嘴说什么,奉九及时地说:“过来帮忙,把留声机放好。”又拿出一叠唱片,“就是这些,你听吧,我去洗澡。” 她又取了睡衣和浴巾,翩然进了相邻的浴室,留下宁铮不知所措。 宁铮稳稳神,听话地把留声机安置好,顺手拿起一张唱片,上面写着“民国二十七年,孩子们”,将唱针放好,几乎同时,处于不同年龄的大大小小的孩童的声音倾泻了出来,“ “爸爸爸爸!坦步尔,跟爸爸说话!”宁铮的眼角立刻湿润了,这是他的心头肉,他的芽芽小乖乖的声音,几乎跟小时候一样的清甜透亮,像极了她的母亲。 “爸爸好,我是坦步尔,三岁了……”这怯怯的小桑门,就是他生性羞涩的二子了,离开时,他还说不成句。 “没啦这就?嗐,安安,安安来两句!”活泼泼的芽芽又发话了。 “……哼——”里面一个不屑的小奶声传来,宁铮乐了,看来,还有不服芽芽大姐的。 “啊呀个破孩子……等着!来来哥,该你啦。”芽芽顾忌着在爸爸面前的形像,估计是暂时忍了,又催促着。 “干爹好,您放心,我们都很好,在这呆得自在快活,也都,很想您。”宁铮呆住了,这是他的好兄弟,亦兄亦父又为了他而死的吉松龄的唯一骨血的声音。 “爹爹,您都听到了吧,我们都好,所以,您就安心地让妈妈陪着您吧,我们这,人一大堆呢,有姥爷、秋姨、大舅大舅妈、萝莉姨……” 宁铮可以想见他闺女此时的神情,肯定是微拢着小眉头,扳起小手指一个个地数着她身边那些亲人…… 奉九正泡在木桶里,这里的生活条件普通,没有莲蓬头,幸好还有热水,所以她放水泡澡。 进了浴桶好一会儿待要出来,她才想起来,浴巾离得远了,空气冰凉,她正伸出手去够,一只修长的手已抢先拿起搁在浴桶边架子上的雪白浴巾,展开对着她。 浴巾下角绣着她的字,正是他们用了多年的葡萄牙“特蕾莎”牌海岛棉浴巾,公司早已熟悉这家中国客户,绣汉字行书字体的名字对于他们而言早已驾轻就熟,除了最开始的“鹿微”,后来还陆陆续续添加了“瑞卿”、“芽”、“坦”这样的名字。 隔着氤氲的水汽,一对前夫妇相对而望,奉九双臂环胸:即使做了多年夫妻,她还是不习惯这样裸身示人,即使面前的就是她的丈夫。 宁铮笑了,抖了抖手,催促她快点,奉九只好站起身,露出一身的鲸脂乳膏,瞬间宁铮的眼睛如被点燃了一般,亮得怕人,但很快抑制住了——事已至此,重温鸳梦不可避免,但,他可不想在这么不像样的地方。 宁铮先用浴巾细细地擦拭她的长发,再把她纤秾适度的身子一裹,奉九只觉身子一轻,被他抱起送到了床上。宁铮又返身进了浴室,就着太太这一桶水再冲冲。 奉九面向窗户,耳听着浴室里的响动,撩水声重重的,很急切,她把被子蒙在头上,偷偷笑了起来。 身边床铺下陷,宁铮已躺在她身边,他轻轻扳过身边散发着檀香气的身子,两年未见的夫妻俩再次裸裎相对,都有点羞郝。奉九凝视着他的眼眸,这双原本如星子般的双眸,在岁月不断的打磨下,早已沉静如海,而现在,那里又燃起了两簇小火苗,正渐渐被撩拨成冲天大火。 到底是宁铮欺上来,伸手搂住她,一双手因强自压抑而微微发抖,低头找寻她的唇,原本轻浅的喘息也变得热烈起来。 宁铮忽然强行停住,额角青筋暴起,一遍遍抚着她的肌肤,眼里带着询问,他刚想问出声,就被奉九迎上去咬住了双唇,辗转吮吻好一会儿,才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我要……” 这又娇又媚的心上人,叫他怎么抵挡得住? 对于宁铮而言,唐奉九就是王羲之的字,石涛的画儿,柴世宗那“雨过天青云破处”的绝世钧瓷。 世上名花千千万,她才是能入他眼,入他心的唯一的那一朵。 两具渴切着对方的身躯严丝合缝完美契合的瞬间,就好像两个注定纠缠于前世今生的灵魂相通,他们不知疲倦贪婪地索要着,又慷慨地给予着。宁铮心里一遍遍地说:是了,就是如此,不是你,我就不要;只有你,才能让我如此满足,如此激狂。 奉九认床,半夜悠悠转醒,才发现宁铮眼也不眨地凝着她,眼里满是红血丝,大概昨夜睡了不多会儿就又醒了过来。 奉九眨眨眼,宁铮用指尖触了触她蝴蝶般急速扑闪的睫毛,忽又俯上去,对着她眨动自己不遑多让的浓密睫毛,奉九的眼皮上立时麻麻痒痒,从来最不耐一个“痒”字的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宁铮也跟着笑了起来,顺手拿过床头的保温杯,喂她喝了几口温水,接着自己也润了嗓子,奉九忽然傻傻地问了句,“瑞卿,我们这样,是不是阿拉上海人说的‘轧姘头’啊?” 宁铮差点没呛死,他瞪着她,奉九往被子里缩了缩,“要不,叫‘姘居’?” 宁铮忽然觉得奉九这个大女儿需要好好教育教育了,“胡说。我们本来就是夫妻,你看你这次回来,谁敢拦你?” “不对,当时可是登了报的……你可好,生怕有人不知道似的,连登了十几家。”奉九气哼哼地用力咬了唇,很苦恼的样子,借着地灯看,血色上涌,红唇诱人。 宁铮眸光一黯,俯身上前用唇把她咬着的唇吸出来,一个忍不住地用力吮了吮,“这还不容易?再登报发个复婚启事不就结了,我让刘丙岸天亮就去办。再说了,婚书一本也没撕,都在呢,合法婚姻,板上钉钉。” 奉九满意了,“行吧,那我们现在这样,就先叫‘苟且’吧。” 宁铮差点没气死,刚想再教育太太这词儿不是这么用的,忽听身边的佳人绵绵道:“瑞卿,我还想跟你‘苟且’一回……” ……好像也没那么难听了,他乐不得地从命。天色依然晦暗,足以让人心安理得地续写爱之书,此书名为《缠绵入骨》,归类于“两情缱绻”,读起来,自是长乐未央。 天色终于见亮,又过了好一会儿,宁铮才轻声问道:“九儿,生安安时,很疼么?” 奉九生坦步尔时,很是顺利,但没成想生安安时费了点劲儿,但也比头胎时强,于是老老实实地说:“还行,比生芽芽时好些。” 宁铮又摸摸她的耳垂儿,“喂奶、断奶时呢?” 芽芽给坦步尔喂奶、断奶的过程都很顺利,但安安,的确是最费劲的,比芽芽还费力,她脑子里转了转,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接着说实话? 有人说好女人就是要让丈夫没有后顾之忧,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自己扛着。这话不对—— 人性其实很是奇特,如果一个人什么都能干,那一方面的确会得到广泛的尊重,但另一方面却是没人会珍惜你,反而越来越加码,反正“能干、扛造”的名声是打出去了。 女人更是如此,太能干太隐忍,男人往往会把她当作一个粗瓷大碗,而不是需要精心呵护的汝窑茶碗。有很多女人搞错了方向,一味地能干,生生把自己这个“细瓷器”磨成丈夫“用着揪心,搁着放心,看着恶心”的“三心女人”,相当可悲。 所以,不要跟人性作对。 奉九想得明白,于是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一靠,嘤嘤道:“可难受了,你看你多重要,就因为你不在,这回遭老罪了哼唧……” 宁铮哑然失笑,又心疼地把她忘怀里揉,“九儿受苦了,都是我的错。” “对,你要弥补。”奉九打蛇随棍上地说。 “怎么才好?”宁铮认真地问。 “唔……让我拿你练练剪头发?” 宁铮看奉九冥思苦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个办法,觉得好笑,自然应了。 奉九是看到宁铮头发已经长过了耳朵,才想着要给他理发。她觉着,女子的头发可能不好打理,男人的应该很简单,无外乎剪短、打薄,齐活儿。 宁铮的确很懒得理发,或者是,就这两年,他做什么都懒洋洋地提不起劲儿来。现在自然不一样了。 宁铮又问道:“我看安安长得既不像你,又不像我。” 奉九感叹道:“谁说不是呢?像我大哥——白忙活了。” 宁铮大笑,“像大舅哥有什么不好?他也是眉目清秀。” 奉九厚颜道:“没有你我好看。” 宁铮又是一阵大笑,点点她的鼻头,“这可真是我的九儿回来了,这么自卖自夸的话都说出来了。” 奉九筋筋鼻子,“还不是你这个师父教得好。” 宁铮喃喃道:“我还有秘而不传的招法,想不想学?” 奉九脸一红,也不答话,只是钻进被子里去。宁铮轻笑着,跟着钻了进去…… 早早起来观察形势正站在二楼卧室外的刘丙岸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听到了副座的两声大笑,这可是他自两年前上任以来的头一遭,惊讶后就是惊喜,他又暗暗地往后退着出了楼,走到几百米开外的雪窦寺。 此时恰逢寒冬,空气清冽,呵气成霜,不过他的情绪一点没受影响,倒背着手,一板一眼地踱着方步。 早起的队副赵建林一见觉得稀奇,打趣道:“队座,昨晚是副座重做新郎,可现在我怎么觉着倒像是您也重入了洞房呢?” “不得胡言,小心祸从口出。”刘丙岸心情好,随意训了两句,自己倒是连小曲儿都哼上了。队副暗想,这位宁夫人挺有威力,看看,连对人严苛一向有“德国人”之称的老古板都乐成这样了。 天色大亮,奉九忍着疲惫起来,和宁铮一起,把几个大箱子里的香皂、手电筒、美国糖果、皮带、皮手套之类的东西拿给刘丙岸,让他分给手下,特务和宪兵们觉得宁夫人很尊重他们,刘丙岸也更高兴了。 吃完早饭,履行诺言的时候也到了。 ……等奉九东一剪子,西一推子的,到底把宁铮原本发量相当不少的头发剪出完全不亚于芽芽给她自己剪的鸡窝头效果时,奉九变得木呆呆的,宁铮倒是一脸“我早料到”的笃定,忍着笑,干脆让奉九擎着镜子,自己拿过推子,很顺利地自己动手理了一个板寸头。 这是宁铮第一次留这样的发式,特别考验脸型和长相。他五官生得好,所以立时展露出纯男性的英武硬朗之气,奉九看得镜子里的他,入迷了,虽然宁铮也有点怀疑她是故意的,好让自己忽视她手艺太差没法交差的事实。 宁铮本落落大方任她看,只是这时间未免长了点,宁铮在奉九面前,很容易害羞,于是凶狠狠地转头问:“这么好看?” “嗯嗯,好看得紧。”奉九眼睛放光,坦坦荡荡地承认,连连点头,再一看,宁铮连耳朵都红了。 到了午睡时间,她又将他按在客厅不动,自己跑回卧室拿了相机回来给他连拍了几张照片,说是要给美国寄过去,宁铮一听,立刻走过来抱住了奉九,沉沉地在她耳边说:“打算呆多久?孩子们还等着你呢。” 奉九一听不干了,胡搅蛮缠地说一定是他嫌弃自己了,想把自己扔回去,好再找个新的;别以为自己不知道,杨四都逡巡几回了,像个偷腥的猫儿准备钻空子呢。 这一顿插科打诨倒把宁铮闹得忘了原来的想法,到底被她逼着发了誓,再不主动提这个茬儿,奉九这才心满意足地缩进他怀里,两人又一起蜷在客厅的沙发上,奉九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她昨夜委实累着了。 宁铮笑着叹气,到底还是亲在她的脑门儿上,搂着怀里失而复得的珍宝进入了梦乡。 几天功夫,宁铮已带着奉九走遍了雪窦山的角角落落,夫妻俩镇日里喁喁细语,谈论着他们的四个宝贝的各种趣事,再把奉九带来的一大本在美国生活的照片一张张看过去,宁铮看着球场上轻灵如跃动的小鹿的芽芽,又听奉九说已有麻省理工的教授找上门,要亲自教导芽芽研究拓扑学,因为芽芽曾在尝试解决“歌尼斯堡七桥问题”上显示出了惊人的天赋。宁铮一听之下自豪得不得了,复又伤感得不得了,奉九温言软语地安慰着,鼓励着,夫妻俩复又抱在一起。 眼瞅着被囚禁的“副座”的情绪时时有人照拂,无时无处不在的特务们都觉得身上担子轻了许多。 生活慢慢地安定下来,雪窦山中常有的一景就是宁铮坐在一条破木船头钓鱼,宁夫人坐在他身后打毛衣——奉九手艺是很差,但打毛衣胜在安静,还不大累眼睛——毕竟不能成日价看书。 一个月后,江夫人来访,她来时一向下榻于老江龙潜时在雪窦山上修建的妙高台庄子,此次在这里款待夫妇二人,陪同她前来的还有端纳先生。 奉九现在对着江夫人可是打心眼儿里热情了许多,初初回国去探望江夫人时,她曾满面愧疚地说:“我和大哥都食言了,我们一起打的包票,说保证瑞卿回南京的安全……我和中正吵了好多次,请不要怀疑我的真心,只是,政治,毕竟不是我们女人能做得了主的。” 看着与宁铮相谈甚欢的江夫人,和一旁时不时插话的端纳,她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从此后,每隔几个月,奉九就会借口呆着憋屈而出去一趟,宁铮心疼她得紧,自然不疑有它地同意她离开。奉九根据事先探听到的江委座确切的行踪,跟踪而至,笑容满面地在他空闲的时间里坚持要和他见面,借助她宁夫人和现江夫人干妹妹的名头,再加上暗地里同情宁铮的人一向不在少数,她总是能顺利地见到江先生。 一见面,翻来覆去无碍乎一件事:按照当初的特赦令,释放宁铮。 江先生敷衍搪塞,藉口单一,这次说是这几位国民党元老不同意,下次又是那几位不同意。 可一次奉九就已学乖,干脆把老江拿出来当挡箭牌的位高权重的上层人士,或打电话,或提前约见个遍,挨个探听意见,顺利拿到好几份重量级人士的背书。其实不管怎样,现在是国难当头,毕竟你国民党连以前斗得你死我活的共党都能合作成八路军和新四军了,单扣着一个宁铮有什么意思? 其实民国时代,各派大佬之间昨天你我不死不休,今天把手言欢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别的不说,指挥台儿庄大胜的李德邻不也如此,当初跟老江没少互派刺客,到头来还不是合作得不亦乐乎。 所以老江时隔几个月又硬着头皮跟奉九见面,看到她有备而来拿来的几份背书,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忽然大声说:“唐女士,你现在都已不是瑞卿的夫人了,还管这等闲事,有何立场可言?” 奉九心里大怒,暗说还不是为了防你个缺德东西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你还有脸提?! 奉九压了压火,皮笑肉不笑地说:“看您说的,我们本就是原配夫妻,当初也不过是以防万一的权宜之计。”老江想了想自己扣押在监牢里的杨钟祥的大儿子和小女儿,不吱声了。 奉九接着道:“再说了,婚书都在的,一式两份,我们根本就没离婚,登个报给人看而已,闹着玩儿的。” 老江一听差点没气厥过去:宁铮是谁,又不是那些整天闹情变的文艺青年,酸唧唧地今天发个同居、结婚声明,后天来个分居、离婚启事的,有这么高地位的领袖闹着玩儿这种事儿的么?看着睁眼说瞎话的奉九,他又的确无话可辩。 但他对宁瑞卿的这位夫人,可真是愈发头疼起来了,真不好对付: 自己就是个人物,学历一流,口才便给,美人一个,还笑眯眯的,就是说出来的话一点不美,经常春风拂面地气死人;而且后面撑腰的人还不少,除了自己夫人,还有大舅哥、大妹夫,各地方派系的实权人物,当然,哼,还有共党。 虽然还未成功,但奉九感觉老江的态度已有所松动。她一身轻松地到了机场,打算乘坐宋夫人专机辗转回去,她看着这架漆着“美龄号”的专机,自然想起那架“鹿微号”……似乎和她今生再无缘得见的虎头哥一起,早成云烟。 正在这时,有人高声喊着“宁夫人”,奉九回头,看到一个有着一头显眼浓密黑发的年轻飞行员正向她大步跑来,奉九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巧稚的未婚夫——霍凯行。 两人都感到惊喜,霍凯行还有飞行任务,只能匆匆聊几句。奉九这才得知,霍凯行居然认识虎头:原来他曾在读书时到美国旅行,结识了当时也在读书的韦元化,随即结为莫逆。为了追随他敬重的空中英雄和兄长的脚步,他也于今年年初加入了空军,并于五月二十日冒着巨大风险飞抵日本长崎、佐世保市上空散发传单,宣传止戈休战的道理。 此次奉九回来到现在为止还没看到她的小姑子巧稚,霍凯行说巧稚还坚持在上海行医,给沦陷区的穷人看病——果然,巧稚不愧是巧稚,遵守了她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他们还没有成婚,霍凯行说他认为“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要等到抗战胜利了再结婚。 奉九心里一沉,看来,霍凯行是想到了自己随时可能象前辈韦元化一样以身殒国,舍不得让心爱的巧稚背上一个寡妇的名头。 他离去时,战机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圈,倾斜着翅膀向跟他招手致意的未婚妻最敬重的三嫂道别,奉九这才注意到,机尾漆着的显眼的图案,正是巧稚的大幅毕业照,由此可见他对未婚妻的心爱与自豪:巧稚于三年前读完了协和,直接获得博士学位,身穿博士服的巧稚俏皮优雅,是天空中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奉九回来后与宁铮认真地探讨了当前的抗日局势,并颇有感触地谈论起了当年斯诺承诺要出的那本书——《西行漫记》,这本书去年十月在英国首次出版,奉九在美国买到了,又给宁铮带了来——书中描绘的中共,是个让人看得到希望的政党,奉九深深为书中描写的苏区的工作生活场景所打动,进而理解了大姐和小妹、鸿司无怨无悔的选择。 奉九忽然想起说:“你还记得那个枪杀太太的张钟麟么?他早被释放上了战场;可类似的罪犯,中共的黄克功,就被判了死刑,那可是一员虎将,战功赫赫啊。从这两件事的对比,我就觉得,国民党这样坐不稳,没前途。” 宁铮沉默半晌,“虽形势不利,但我对抗战还是充满信心。不过,我担心一旦外敌被驱逐出去,老江还得剿共。”夫妻俩头一次对坐而静默无言。 宁铮虽继续坐困愁城,但有了太太的陪伴,再加上抗日形势的巨变,囚禁的日子终究过得不一样了—— 他们可以接到从美国来的家书,看着他们的四个孩子,慢慢长大; 他们见证了德国终于把奥地利变成了一个省,随后接连闪电进攻斯洛伐克、波兰,公元一九三九年,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一日,英法被逼无奈对德宣战,宁铮曾于五年前断言必然爆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 他们目瞪口呆地见证了一个曾一腔热血,作出“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诗句的进步青年汪兆铭彻底投靠日本人,进而在南京成立汪伪政权,成为近代史上最著名的汉奸; 他们还痛心地看到了国民党还没有彻底抗日,时不时地在中共军队背后捅刀子。 为了避开日寇对中国各地的扫荡,在拘禁地附近的大城市接连沦陷后,他们不得不被特务队押送着,辗转迁徙十几次,此时已到了贵阳修文。 光阴荏苒,从奉九回国到现在,转眼间两年过去了。 此时已是民国二十九年初春,奉九的织毛衣技法就跟宁铮的钓鱼技能一样,比翼齐飞,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宁铮能在任何一条溪水中钓起一条六斤以上的大鱼,奉九也可以织出一件两只胳膊都能塞进去,脑袋也能钻出来的米色圆领棒针毛衣,中规中矩是必然的,但胸口还是能别出心裁地绣出几杆青绿凤竹。那活灵活现的风中翠竹,倒是颇能体现出宁夫人出名的好品味。宁铮差点没热泪盈眶,一穿上就不想脱下来。 奉九已无法再见到江先生,毕竟连陪都重庆都遭到了大规模轰炸,中国抗战已全面进入防御阶段。 宁铮的释放难道终成泡影?奉九不甘心,还在积极寻找着机会。而这个时机,却是在一种根本无人想得到的时候,到来了。 第115章 八福客栈(上) 一九四一年,阳春三月。 奉九瞪着面前对着自己笑意盈盈的秋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秋声一身孤勇,居然舍得离开她自己刚一岁的儿子,冒着隆隆炮火,行过被日军空袭炸得破破烂烂的贵阳,跑到修文来陪他们了。 任凭奉九磨破嘴皮子,秋声嬉皮笑脸地就是不同意回去,说一想起姑娘姑爷在此地受苦,而她和唐知恺却在美国享福,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还说别担心唐知恺,他也是唐家人,坚决支持她的决定。 唐度的老管家唐大风也于去年处理完唐家在国内的全部产业后,辗转到了美国,一看秋声这个他早就相中的儿媳给生了个白胖孙子,立刻喜上眉梢,对于她想回到姑娘身边陪伴的打算,也只是叹了口气,说,人呐,是得知恩图报,那就去吧。 世界不太平,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世界上已发生了无数令人震惊的事件: 因日本侵略他国而被褫夺举办资格的第十二届奥运会的主办地虽由东京转至赫尔辛基,但最终还是因战争而停办——主办国芬兰早在一九三九年年底苏俄对其发起的苏芬战争中败北而被迫割让土地给苏俄,这个北欧小国早已变成一片废墟——由是,于一八九六年才恢复的,为了让人类相互之间保持和平、友爱、平等而举办的现代奥运会,到底在漫天蔽野倾洒而下的炮弹中,败给了战争狂人们的野心。 丹麦、挪威、比利时、罗马尼亚、卢森堡等西欧国家接连被德军占领,这支高度机械化部队接着于六月从荷兰绕过著名的“马奇诺防线”——设计者法国陆军部长贝当将军自以为固若金汤,实际上却只修到了与德国的边界而已,与荷兰比利时的边界则是门户大开,而且整体造价昂贵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因此占用大量军备开支和士兵津贴而导致军队士气低迷——如钢铁洪流般横扫法国,并将英法联军切为两段,盟军不得不进行规模庞大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一个月后,当奉九在报纸上看到报道说“短短十天之内,这支前所未有的‘敦刻尔克舰队’就把高达三十四万人的英法大军从绝境中拯救出来,行动中各位盟军军官和士兵的英勇表现感人肺腑,定将为日后反攻德寇保存巨大的有生力量”的话后,不禁嗤笑了一声,坐在她身边的宁铮刚好在读过期的《时代周刊》,他盯着去年年底出的那期封面上的斯大林的照片在沉思——斯大林当选“一九三九年《时代》年度人物”——听到太太不是好笑,于是扭头看向她。 奉九身子一侧,两条长腿很自觉地往他身上一压,还踢踏了两下,这才说:“唉唉,我就服气一点,不管古今中外,‘丧事喜办’的都不少——明明死了这么多人,偏要敲锣打鼓地硬着头皮说这是好事儿,大好事儿。人这话啊,就看怎么说。” 宁铮听了后,看看报纸上的内容,啼笑皆非,把她整个抱起放到腿上坐着,又用鼻尖儿轻轻去摩梭她的,随意道:“不这么说还能怎么办?总得鼓舞士气。” 奉九摇摇头,“伤亡如此惨重啊……我可搞不了政治,太虚伪了。”奉九对世界各国波云诡谲的政坛真是无话可说。 宁铮已听不知第多少次来访的宋文成说了奉九前几回出去偷偷约见老江,跟他讨价还价自己释放的事儿——他的太太明明如此厌恶政客,却不得不与他们周旋,他这个为人夫的,真是…… 宁铮心头五味杂陈,只能手下使力,将她抱得更紧,又脸贴脸亲昵地沿着她光洁的面庞上下滑动,“九儿,我不许你以后再去找老江。” 奉九一听,就知道这个原本就没觉着能保住的秘密到底被知晓了,只能故作轻快地说:“其实没什么的,都是顺路。再说了,一段时间不见江先生,我就想会会他,嗯,顺便气气他……” 奉九想起上一次在几股势力的帮助下,自己出其不意见到老江时,他那一副生吞了一只活青蛙的样儿,大概是实在搞不明白明明他的行踪如此隐秘,甚至连自己的夫人都瞒过去了,怎么还能被这个小女子逮到,用宁波甬音咆哮着:“宁夫人是不是把我这里当成你们北方胡同子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 奉九看着眼前鼻孔翕张,眼睛冒火的委座,直替他担心假牙再喷出来,估计要不是顾忌她到底是位女士,连“乃阿母希匹”这种奉化标准国骂都能出来了。 哟,说我是胡同串子呢。奉九可不着恼,照旧笑眯眯地和他打太极,说在贵阳修文阳明小洞天里,您的干弟弟宁铮已经“悟道”了,修身养性得相当不错,不信?那就履行承诺放出来试试看嘛,不行再关回去,江先生您也会添个心胸开阔、不计前嫌的美名,何乐而不为乎? 老江都不能再多看她一眼,能气死——他早已发现,虽然罗斯福总统派来的史迪威将军因自己对他的建议从不当面回绝,但屡屡拖而不动,不得不悻悻地“夸奖”自己是个太极高手,可没想到宁铮太太也是个中翘楚,比起自己来不遑多让。 宁铮看着奉九的神情,就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去,好在老江再不堪,也不至于对自己太太下手,只能温情地吻着她;他到底还是没有让刘丙岸去报上刊载两人复合的启事,非常时期,还是谨慎些为妙,于是,两人就一直这么“苟且”着过下去了。 奉九闭着眼,被宁铮热热的鼻息和偶尔没刮干净的胡茬激得不时泄出一声细细的嗔笑:到了贵阳,他们就一直住在栖霞山的龙岗书院的厢房里——这是明代思想家王阳明当年被贬谪时期用来修身立学之所。 此地人迹罕至,空山寂寥,偶有飞鸟掠过,满室简陋至极,再也没有舒适的卧榻与考究的陈设,但他们毫不在意——透过陈旧却古意盎然的海棠六角花窗向远处望,有青山,上有成片的梅林,有大错和尚的知非寺,溶洞里有满壁的石刻题咏,有一天三涌的“三潮水”,有雾气蒸腾的水田,有农人的茅舍,有屹立百年的石桥…… 因未被日寇空袭过,所以此间还保留着乡野原始的美妙风貌。贵州多雨,此时雨珠正顺着屋檐滴滴而下,如珠玑串串,垂荡眼帘,在这样的乱世,他们还能在一起,那这居住地,何陋之有? 更何况宁铮虽被江拘于此地“反省”,但他还是没有按照江的意图“改造”自己,他对奉九说:“我通过对比,发现只有辩证法唯物论才是说得通的。像我这样的出身,布尔乔亚的胎子是脱不掉了,其实很容易就被机械唯物论带着跑了,康德和黑格尔的错误都是显而易见的,我必须将旧习气极力克服,才能脱胎换骨。” 奉九听了赞赏地亲亲他的额头,拍着手说:“不得了,我家瑞卿,悟了……不过,江先生可要大失所望了唷。” 自从奉九来了,只要他们在屋子里,特务们都会知趣地躲得远远的,偌大的天地间,好象只有他们一样,夫妻二人相依为命,这也让他们原本就牢不可破的关系更加紧密,奉九依稀窥到了,与另一个人“同生共命”的法门。 刘丙岸其实更是希望奉九能离开这里多出去走走:白日里每每在山间溜达时,她总会跟随行的特务们聊天,宁夫人口才了得,更善于劝导人,不管什么人、怎么起的话头,没一会儿,她总能巧妙地将谈话绕到抗日这个永恒的话题上去。 她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婉转美妙的嗓音,和真实贴切的事例,温文亲切的态度,有理有据、不动声色地劝说,一顿爱国教育下来,总能把身边这些从未有机会与奉九这样优雅高贵的夫人近距离交谈的年轻特务们讲得羞惭不已——哪个特务没有家乡?没有几个的家乡没有沦陷于日寇铁蹄之下,国仇家恨一起兜上心来,有扛不住的当场涕泪横流,一回来就坚决要求调到前线去,跟死敌拼个你死我活,再也不在这儿看管这位爱国将领了。 接连失去几位得力下属,让刘丙岸头痛不已,他是怕了这位言笑晏晏的佳人了,不过,他又能对宁夫人如何呢? 一九四零年已经席卷了大半个世界的大战接下来的发展态势,更是如洪流滚滚直下,让人瞠目结舌:法国临时总统贝当很快投降,希特勒志得意满,视察新国土巴黎;“自由法国”戴高乐将军组织起抵抗力量;他们夫妻俩旅欧时在伦敦下议院遇到的老牌议员温斯顿?丘吉尔临危受命,出任英国首相一职,随后,德军开始“不列颠空战”;九月,德国、日本、意大利法西斯轴心三国正式结盟。 十月,日本占领法属印度支那,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设想进一步实现。 接近年尾时,历时三个半月的由八路军发起的“百团大战”基本结束,重创日军在华北的主要铁路、公路和煤矿,有力地阻碍了日军“以战养战”政策的实施,但也让冈村宁次等日军将领由此将“剿共”作为主要目标。 同时,奉九接到美国大哥来信,说乔治?蓝蒲生一家已在空袭后幸运逃出英国,在瑞士躲了一段时日后,辗转抵达美国波士顿,并已在唐家安顿下来。信里还说芽芽和龙生再次见到好友塞西尔,俱欢呼雀跃,三个孩子相亲相爱,勿念云云。 而在亚洲最主要的中国战场,战争形势已经发生了转变:从一九三八年的武汉会战开始,国内军队以伤亡四十万的惨重代价,换来了从初期的节节败退,慢慢过渡到现在的战略相持阶段。 宁铮曾告诉奉九一件往事:他在被囚一年后才看到一份旧报纸,上面说中共在“延安”欢迎南洋侨领陈嘉庚先生一行到访,等他搞清楚后,还曾纳闷地问到访的柯卫礼:“肤施改名为延安了?” 奉九当时一听,就心疼得不得了:肤施,这是一个对宁铮而言,有着多么重大意义的地点,宁铮在那里,为危机重重几入绝境的红军提供了亟需的军需物资,并在与周先生的彻夜长谈中,完成了向一位舍身忘我的爱国者的彻底转变,而如今,奉九也只是希望有着大姐,奉灵,及和奉灵和鸿司的宝宝的这块中共根据地,能象它的新名字一样,延续平安,永保太平。 一九四一年的新年,当奉九又一次去重庆找寻与老江见面的机会时,在到访的美国政府特派员、著名文学家海明威及妻子,荷兰导演乔伊斯,及八路军驻渝办事处负责人王炳南的德籍夫人王安娜的安排下,费尽周折,甩开了只要一到重庆就会紧盯着她不放的军统和中统特务们,与心目中遥慕已久的周先生见了一面。 见了面之后,奉九才体会到,为什么宁铮说周先生是“不世出的完人”,周先生见到奉九非常高兴,却又满面心痛和愧疚,马上手书字条一张,为安全起见,既无称谓又无落款,只有寥寥十六个字,托她转交给宁铮——“为国珍重,善自养心;前途有望,后会可期。” 宁铮看过后紧紧攥着,不发一言,奉九把头放在他肩上,轻声说:“就好像所有见过周先生的人都被他迷住了一样,海明威夫妇说,周的寥寥几语,胜过江的丰盛午宴和特意没戴假牙以示亲近的嘴巴。一个周,抵得过万千说客。他们一定会把‘皖南事变’的真相,及中共希望与国民党共同抗日,不要再起内战纠葛的决心如实转达给罗斯福总统。” 海明威还不解地说,中国国土已沦陷大半,可中国战时最高领袖居然还不忘指使手下人对敌对政党的军队进行打压,这种做法不可理喻。他评价周先生:是他“在重庆遇到的唯一一个真正的好人”,可见他对执政的国民党及其政府溢于言表的失望之情。 奉九说完,却又难过不已,偷偷揩了揩眼泪,不小心带到了宁铮的耳轮上——她曾经叱咤政坛十几年的丈夫,年未至不惑,却已被折了双翅,与近在咫尺的日寇不得交手,不得报仇——就连原停放在珠林寺的老帅遗体,居然还是在“皇姑屯事件”六年后,由已投靠日本人做了“伪满洲国务总理大臣”的汉奸,老帅拜把子兄弟张叙五安葬的,这又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宁铮觉得耳畔略有湿意,心里一声轻叹,他的太太又因疼惜他而哭了,还不愿意让他看到,于是他也不拆穿,只是故意插科打诨道:“看看,我原来就不让你去肤施见周先生有多英明——就知道我太太见了人家的美姿容就得被迷住,就得把你丈夫忘脑后头了,是不是吧?” 奉九一听来了气,立刻不哭了,瞪着眼睛捶他肩膀,又跺了他一脚,宁铮一笑,干脆一并抓了她的花拳绣腿,“小胳膊小腿的,还跟我斗?” 嘻嘻哈哈之下,伤感的气氛消失了,宁铮轻声问,想跳舞么?奉九点头。 他们卧室里的盒式留声机,是奉九回国后到重庆找江夫人要手谕时,江夫人送给她的,要不原本她也想买一台:这是当时北方地区大名鼎鼎的天津中原百货公司向美国哥伦比亚公司定制生产的第十一届柏林奥运会限量版留声机。 当然,直到二战爆发,后知后觉的人们才注意到,柏林奥运会会徽上面,奥运五环在跋扈的普鲁士鹰的利爪之下已微微扭曲,而柏林奥运会,注定作为耻辱的一届而载入奥运史册。 虽然这会徽看着别扭,但物件无罪,宁铮放好唱针,奉九走过来缠住了他的脖颈,宁铮很享受奉九对他越来越明显的依恋,她扶住她的纤腰,把她往上轻轻一提,就让她的双脚脱开了绣花拖鞋,转而踩在自己的脚面上。 一首弥漫着淡淡哀愁的加拿大民歌《红河谷》已经慢慢流淌出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不要离别得如此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窗外潺潺雨声早已停歇,两人在将将出来的清冷山月的照耀下,一圈圈地旋着,转着,好像都披上了薄如轻纱的月华做成的衣裳,时不时交颈而谈,怅惘地倾诉着为人父、为人母的他们对万里之外的孩子们浓烈而又飘渺的思念之情。 ………… 奉九拗不过秋声,到底容忍她留了下来。 没几天,宁铮接到了刘丙岸转交的一封请柬:位于山西运城的一位老帅旧识,曾割据一方长达三十七年的山西军阀阎百川邀请宁铮偕夫人参加婚礼。 其实早在抗战初期,日军虽在华北势不可挡,但山西这个地方却让日军头疼——概因山西跟四川很象,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只要守住南北几处谷地,就不容易被攻占。四年前的“太原会战”,是在这位民国政坛著名“不倒翁”的老家进行的大战,两个多月后,虽以失败告终,但日军是以伤亡近三万人的代价才得以入侵太原,这也是华北战场战况最惨烈、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战。 虽付出沉重代价,但日军始终未能完全占领山西,而且即使打下了一个新据点,没几日也会因各种原因而撤退;这个阶段,日军兵源不足,“攻而不占”的新特点也逐渐显露出来。 山西同时也是八路军最重要的抗日根据地之一,只可惜阎老西跟他的老冤家江委座一样,越来越忌惮在自己老巢取得老百姓衷心拥护的八路军的势力,于是将与八路合作取得“平型关大捷”的往事忘个一干二净,即使自己已惨不忍睹,还不忘“剿共”,这倒是大大合了日本人的心思。 即使当年太原会战死伤惨烈,赖以维战的兵工厂也丢了,但大约是看到了亦敌亦友的宁铮丢了东三省的下场,阎老西抱着“宁在山西成仁,不到他乡流亡”的念头,始终在黄河两岸游荡。 为了鼓舞士气,表现出中国人“该过日子过日子”的从容,盛情邀请各路好友到还在他治下的山西运城参加孙子的婚礼。 此次给宁铮发请柬,其实也有试探和买好之意——毕竟宁军已四分五裂不足为惧,宁铮又为阶下囚,昔日中原大战的敌手如今落得如此田地,阎老西倒是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刘丙岸已给委座秘书挂了电话,把请柬一事告知,并问,宁副座是否可去?江让秘书代为转达,不同意,并称,宁夫人既在,可代夫参加。刘丙岸暗想,能把这位太太支出去几天,也挺好,太善于策反了。 奉九听了江的决定后气够呛,但宁铮早已料到,还劝她说,“我希望你能出去走走,别总往重庆、庐山这些地方跑了;如果时间宽裕,再回西安看看,不也不错?” 西安,是奉九一提起来就心痛的地方,奉九默默观察宁铮说话时神色平静,就好像他生命中最大的劫数不是在那里发生的一样,只能听从。 秋声自是要跟随,奉九别无二话。宁铮又说,多呆些时日也好,现在全国抗战,他被困在这里自是无能为力,但她没有,如果能为抗日做些事,也是好的。 奉九听了,精神为之一振。 去年年中,江先生在江夫人的一力应承下,终于允许宁铮有自己的侍卫,于是早被调到其他部队不得重用,曾长期跟随宁铮的支长胜和太太又来到了宁铮身边,还有几个原卫队营的侍卫。 这一次奉九出行,宁铮不放心,特意让最精锐的两名侍卫寸步不离夫人。 不知为什么,此次临别前,奉九只觉得分外地依恋宁铮,可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对着宁铮说了一句“别荒废功课,回来我要检查你莫泊桑的那篇《归来》是否背熟了”,就往外走。 奉九早就开始教宁铮学习法文,只可惜这个学生志不在此,进步缓慢,把个法文老师气得连连哀叹“孺子不可教也”。 她慢慢数着,二十步了,此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宁铮追过来,从后面把她搂进怀里,奉九在他怀里转身,跺着脚地指责道:“我都数了二十步了,你才想起来追,太不像话了!” 宁铮一呆,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好好,那下回,五步行不行?” “那是‘五步笑二十步’。两步,不能再多了。”奉九傲慢地拿鼻孔看他。 宁铮收了笑,猛地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低声说:“要不,真不去了?”就在此刻,他感受到了强烈的不舍,和不安,就好像她再也回不来了一样,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奉九一边仰头承受他炽热的吻,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还是不行:阎老西势力庞大,不管真假,就连老江也要礼让他三分,万一宁铮获得自由的转机就在他手里呢?她再一次觉得,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一个冗长的吻结束,奉九轻轻推开宁铮,替他理了理白衬衫的领口,“我还是去吧,都说好了的。你要好好等着我,我和你,还没过够。” 说着,嫣然一笑,在宁铮难舍的目光中,翩跹而去。 第116章 八福客栈(中) 奉九没想到,在山西运城这偏僻的地界儿居然见到了多年未曾谋面的宁铮的二哥宁铖和二嫂颜乐龄:“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天津驻屯军司令香椎浩平收买了流氓赌棍两千多人组成天津便衣队,在当年的十一月连续制造了两次暴乱,意图提早趁隙而入,史称“天津事变”。 宁铖彼时任职天津市市长兼警察局局长,对此早有警觉,曾特意到北平向宁铮汇报过情况,并得出结论说“不打不行”,得到宁铮的首肯后,宁铖遵照宁铮指示,会同河北省主席兼宁军第二军军长王树常提前布防。 两次暴乱中,便衣队加上日本兵以坦克、装甲车为前导,架设大炮,袭击天津市政府、公安局、电话局等处,战况激烈。由于宁铖早有部署,指挥得当,便衣队死伤六百余人,狼狈逃窜。 宁铖成功粉碎了日伪暴乱,南京政府马上授予二等四维勋章,一时间宁铖名声大噪。没想到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马上向南京政府抗议,颠倒黑白,反而诬蔑宁铖。结果原本还大张旗鼓表彰宁铖的南京政府立刻妥协退让,并逼迫宁铖辞职,宁铖不得不携家眷避退上海,后又转至香港,并于民国二十六年“七七事变”爆发后将大嫂、老帅的几位姨太太和老宁家其他孩子们都接了过去。 这次,是因为阎百川的喜帖发到了他那里,宁铖想着是不是有可能宁铮已经秘密获释,所以带着太太巴巴地赶来,虽然未见到三弟,但能见到三弟妹,也已是让人惊喜了。 婚礼很简朴,但很热闹,全国不少与阎家有交情的各地军阀都派了家眷来参加,老江也派了第一战区司令兼晋察冀总司令卫俊如来参加,还有宁铮不打不相识的阎老西得力部下傅宜生。 人人都很高兴,似乎跟以往参加世交子侄的婚礼一样没什么不同,婚宴只有乡亲酿制的最便宜的腊酒,菜式则有新钓上来的黄河大鲤鱼、阳城卤肉、北相羊肉胡卜、羊杂汤、解州羊肉泡馍等。到底是面食大省,各种各样的面食可让奉九开了眼,只恨胃袋太少。 一向以美食家之名享誉全国的二哥也大加赞赏,说此地小麦品质好,食材新鲜地道,浇头菜码小料都有晋南特色,味道纯粹,这才是领悟了美食的真谛。 山西的地方小戏非常活跃,跟奉九见惯了的声势浩大满台花团锦簇的大戏不同,小戏出场人数都不多,阎家这次婚礼请的就有罗罗腔、永济道情、平遥鼓书、晋南眉户等很多小戏团,不过一天下来,奉九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耍孩儿”——演员发声一律用后嗓儿,声音浑厚不事雕琢,乍听不习惯,却是越听越上瘾,奉九连跟秋声说话都不自觉地用上了这种发声发式,把秋声乐得够呛。 奉九看着眼前张张笑脸和川流不息的场景,受到了很大的鼓舞:虽然日本人把中国践踏得不成样子,但我们中国人,该结婚结婚,该繁衍繁衍,我们还是要安稳地栖息在祖先留给我们的这片大地上。 奉九在此停留的两天,除了与阎百川交谈许久外,又与其他军队将领如卫俊如就释放宁铮密谈——奉九对卫俊如一直抱有好感:这位江先生的五虎将之一不但战场上是员猛将,而且思想通达,曾拒绝驰援对太行山区八路军进行围剿的友军,情感上偏于中共,也因此受到江的猜疑。 未几,卫俊如跟阎百川、傅以生及其他高级将领一样,痛快地在奉九新近偷偷起草的恳求江委座释放宁铮的联名信上署名,奉九感激非常,同时也感到此行大有收获,当然,她不能贸然再去找江理论,并马上拿出这封信——正如昨天她刚与之攀谈过的粤系李任潮所说的那样,端看现在有没有一个契机。毕竟,谁都知道当年的军事法庭当庭判了十年监禁,老江旋即又签发了特赦令,可又不放人,而是交由军事行刑处管理,这根本就是非法监禁。 奉九了了一桩心事,心情倍感轻松,正琢磨着要不再去西安一趟,就被偶尔听到的一则消息打动了。 奉九其实早就听说过艾伟德女士——这位出身低微、受教育不多、笃信基督教的英国小妇人在山西阳城开客栈,办孤儿院,做了非常多的慈善工作,是一位扎扎实实埋头做事的传教士。奉九很为她潜心帮助中国人的义举而感动,一直想见见她。 婚宴期间,这些年来精力一直用在丈夫和孩子身上,早已忘了这位艾嬷嬷的奉九与本地人闲聊时,才意识到,原来艾伟德女士所在的阳城,离运城不过二百公里。 婚宴结束,宾客们纷纷打道回府,二哥二嫂也是刚刚回到内地,此时提出想去贵州看看三弟。奉九略思索了一下,说最近刘看守的态度明显松动,作为家人,他们去看宁铮不会受到阻碍。 宁铖夫妇这才得知奉九不会马上离开山西,而是打算去拜访艾伟德女士,于是两拨人马就此分开。 奉九谢过了阎百川要增加兵力护送他们的美意,现在晋南还是安全的,于是他们决定马上出发。 随行的两个侍卫一个叫洪昌利,一个叫居德生,都是功夫了得,很有眼色的人,一路上居德生开着汽车,沿着颠簸的道路,后又改为坐骡车和轿子,一行人终于抵达位于晋东南的阳城。 到了地方,不用过多询问,奉九一打听其大名鼎鼎的艾伟德女士,很快就有人争先恐后地告诉她艾女士的确切位置。 艾女士是一位极富传奇色彩的英国卫理公会传教士,早已加入了中国国籍。据说二十八岁的她本想到中国东北传教,但彼时苏联日本正在对峙,所以她辗转从伦敦到海牙,接着到了莫斯科,在西伯利亚的冰原上徒步走了一天才到了海参崴,又接着辗转到了日本神户,这才到达了天津——从伦敦到天津,历时两个月,行程一万公里,这种坚忍的精神令人折服。 奉九终于在东关村后巷见到了艾伟德:这是一位瘦小的三十出头的妇人,还不到奉九的肩头,而他们正坐下来谈话的这座院落,据说原本是谣传闹鬼的被人遗弃的空屋子,被她和一位现已去世的老迈的女传教士改造成了一间客栈,专门接待往来的骡夫住宿,除了她们二人,还有一个名叫老杨的当地厨子帮衬。 作为传教士,客栈取名当然要跟她们的精神支柱《圣经》有所联系,于是“八福客栈”(The Inn of Eight Happinesses)的牌匾就这么挂了起来。 耶稣有一篇《登山宝训》,里面包含有“训导八福”,即指爱、德、恭、忍、忠、真、美、信。笃信八福的信徒,会成为天国之子,其实在奉九看来,跟中国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差不多,反正都是教人向善。 在艾伟德和老珍妮这两位传教士看来,开客栈是个好主意——既可向当地人传福音,不忘传教士就应该走遍世界,把主的旨意播撒到四方的使命,同时还能赚钱为教会筹措经费,何乐而不为? 后来的八福客栈经营得极其成功,更经过包括《时代》等主流杂志的传播,轰动了西方社会,这种影响力甚至为中国的抗日战争提供了重要的物质资源,不过最开始的经营却是相当不顺。 此刻这位小妇人就坐在奉九面前,微微含笑,轻声细语地说着客栈的发展史,因为她的中国话里阳城口音很重,奉九听不太懂,不得不频频以英语相问,两人相视一笑,艾伟德干脆用英语说起了八福客栈的故事。 “最开始生意惨淡,无人住宿。老珍妮,就是去年去世的我的老伙伴,和我坐一起分析,只怕还是中西方文化隔膜造成的——阳城当地人对我们这些外来者不理解甚至有些仇视,这种隔阂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解决的。” 奉九点点头:欺生,这是人类的通病之一,搁哪儿都一个样—— 穿得破破烂烂、满身泥垢的骡夫,露着一口里出外进、焦黄发黑的牙齿,在经过客栈门口时,高声喊着“死洋鬼子!”,再呸上一呸,说什么也不肯进客栈的门儿。此地偏僻,西方人本就罕见。他们觉着,这些“洋尼姑”黄头发蓝眼睛的看着阴气就重,再加上居然还是两个女人开的客栈——老杨这个勇敢接受西方传教士聘任的唯一的本地男性被自动忽略,再说他在后堂很少露面——所以阴气加倍,重得会要了人的命。 奉九摇头叹息,不禁替她们着急起来。 艾伟德抿嘴儿笑了:“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天,后来宁夫人您猜怎么着?老珍妮倒是想出一个办法——让我站在客栈门口,看到有过路的骡队,就想方设法把他们拉进来。可我并不美,年纪也不算轻,所以我真是没信心。” 艾伟德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开店时艰难的岁月,大大的蓝眼睛里也有一瞬间的失神,“我勉为其难去做了,那个时候,就会几句阳城话——‘住店便宜,饭好吃、房间干净、有马棚’。好话说尽,累得口干舌燥,人家也不买我的账。” 骡夫们嘲弄着,吐着口水,喷着污言秽语,摔着响鞭,扬长而去,那情形,真是让人难过又难堪。 不过,渐渐地,偶尔也有不那么挑剔、好奇心重的骡夫下车,等进去一看——客店整洁、饮食可口,而且收费便宜,哪能不动心呢? 为了养家糊口镇日价奔波在这崎岖险峻临着深渊的太行山路上,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不可知,哪还能顾虑那么多? 当时,偶尔有人住宿,她们必定竭诚招待,年老的珍妮也是出出进进,忙上忙下;艾伟德则是里外关照,还试着与他们学习本地方言。 到了晚上,她们又想出一个办法是——让受教育虽不多,但学语言很有天赋,阳城话已经很流利的珍妮给旅客讲圣经故事听。骡夫们对此倒是不反感,他们也不关心细节,只是将其当成从没听过的开心有趣的神话故事来听。 就这样,天长日久,客栈人气愈来愈旺,生意愈来愈好。过了一段,客栈常常爆满了,连骡棚里也是骡子满员。 再过了不到一年,经常投店住宿的山野村夫们起了明显的变化,他们不再只知道吸食烟酒,不再大声说脏话,不再哼唱下流猥琐的小调,而是学唱西方圣歌,他们并不能完全理解圣歌的意思,但不知怎的,这明显与家乡小戏完全不同的唱腔一唱起来,他们就觉得自己与外面的那什么“文明”挂上了钩,好像自己不再是那么可有可无、卑微渺小,而是,“活得像了个人”。 这,就是被教化出来的文明的力量。 这个新情况,被一位《时代》周刊驻中国的美国记者偶尔间发现了,敏锐的新闻嗅觉驱使他快马加鞭地专程赶到客栈投宿了一星期,亲身体验后,他被深深地感动了,毕竟基督教在中国传教,不成功的事例比比皆是。 他对艾伟德和珍妮这一对传教士中最底层的两个女人,能扎根中国偏僻乡土,踏实做事,造福一方的做法大加赞赏,迅速赶出一篇稿件,很快就刊登在出生在中国,一直把中国当成母国的《时代》周刊老板卢斯的杂志上。 经过大部分都是虔诚基督徒的美国中产阶级精英的杂志订户的传播,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主的仁爱之心居然在遥远贫穷的中国山区结出了累累硕果,各个热泪盈眶,从此后“八福客栈”在西方社会有了名气。 话说到现在,忽然从外面跑进来一大堆孩子,身上的衣服看起来虽布料低劣,做工粗糙,但都浆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整整齐齐,见到厅堂里坐着几位陌生的客人,立刻停下来规规矩矩地问好,教养可不差。 “怎么,怎么这么多小娃娃?”奉九结结巴巴地问。 她一眼罩过去,怕不是快一百个了,坐在一旁的秋声也大吃一惊:她们何尝想到在这么个贫困的山区,居然会有这么多小孤儿。 “是啊,真不少,都是苦命的孩子——这个曾经叫‘九毛’”,她指了指一个笑得灿烂正忙着给孩子们穿衣喂饭的小女孩,动作麻利轻柔,“我只花了九毛钱就从她亲生母亲手里买下了她,后来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美恩’,是我最得力的小助手。” 她又接连指了指几个孩子,说:“这个高高大大的男娃儿,当年八岁,叫‘少少’;这个女娃儿,叫‘宝宝’;那个一瘸一拐的小可怜,叫‘兰香’”。 这些,都是她最开始收留的孤儿,后来,她收留的儿童、难民愈来愈多,直至她不得不建立了一个难民收容站。 奉九的心被触动了,心中一阵激荡——她望着这个伦敦女佣出身的毫不起眼的瘦小英国女人,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想向她靠拢,从她身上汲取精神力量的冲动。 “艾女士,请问,您发的是终身愿么?” “是的,我早已嫁给了上帝。”艾伟德调皮地挤挤眼。 奉九觉得修女的生活虽然物质上是辛苦,但精神上极其富足,不拘泥于自身的遭遇,又崇高又单纯,于是眼光里就带出了艳羡。 “不过您可不行,这么美,又这么优雅、有学识,宁夫人,您天生是做人家太太的。” 奉九不好意思地一笑。冲动过去,奉九立刻把刚刚一瞬间抛诸脑后的丈夫和孩子们记了起来——其实,每个人的机缘不同,造化就不同,真用不着羡慕着谁,或怜悯着谁,各有各的缘法罢了。 她们接下来又谈了很多,虽文化层次差异巨大,但她们的本性是一样的,所以对于如何同时经营客栈及孤儿院,照顾好挑剔的客人,和这么多的小孩子,两个人有得聊了。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今天结识了艾修女,她才相信了这句话。两个女人由此迅速地亲厚起来。 艾伟德如此勤勉,不求回报,怎么会不得淳朴的阳城人的心呢? 行言至此,奉九也没听到艾修女一句夸赞她自己的话——她的性格低调,不事张扬——但奉九还是知道因受她的感召,越来越多的本地人皈依了基督教,她的顶头上司,一直立足泽州传教的“剑桥八贤”之一的司米德夫人对她大加赞赏。 两天过去了,奉九天天来到客栈,抓紧机会与艾伟德谈话,顺便和秋声一起,帮着作点活计,当然她作活的水平,那就是见仁见智了,反正秋声皱着眉头看过后,一把夺过她正在纳的鞋底子,转而塞给她孩子们的写字作业让她帮着批改,奉九也很满意,这活儿她行。 艾修女轻声问奉九,“你有没有发现,现在放脚的女人越来越多了?” 是啊,这么一说,奉九想起来,她们因为八福客栈已满而另外投宿的房东家的小女儿,刚来时哭哭啼啼的,今天开始又蹦蹦跳跳活活泼泼的,一打听才知道,原本房东太太卫嫂子给闺女缠脚缠得鬼哭狼嚎的,昨天晚上才放开了。 她眼睛一亮,“怎么,这事儿与嬷嬷有关?” 艾修女腼腆地说:“是县长托我一直推行‘天足运动’,我就跟我们的教众说了几次,又去几家顽固的走了走,现在看来,成效还不错。” 奉九这才知道昨晚卫嫂子家来的客人,就是艾女士。 奉九看着已入乡随俗穿惯了中式高领倒大袖的衣服,更入乡随俗地学会了中国人传统的谦恭态度的艾修女,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嬷嬷,您真了不起!我怎么听说,前几天县监狱突发暴动,典狱长找您居中调停,骚乱也是很快就平息了呢。” 艾伟德羞涩一笑,并未作答,此时院落里传来帮佣正在用辘轳打水的锵然之声,秋声在跟小孩子们游戏,她也想念自己的宝宝了吧;远处有寺庙传来了沉闷的鼓声,向外望去,能看到陪伴康熙三十五年的经筵官、文渊阁大学士陈廷敬连绵层叠、巍峨壮丽的旧居“午亭山村”,横亘晋南的中条山东段历山的主峰舜王坪摩天碍日,云遮雾绕。 目前还算平静的山区生活,很适合艾修女平和的性子,奉九打算再住几天,就与她告别,她们的内心都为此感到了惋惜。当然,此时两人谁也没想到,接下来,她们不但没有马上分别,反而会联手完成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创举,并因此对他们今后的人生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第117章 八福客栈(下) 奉九和秋声在两位侍卫的陪护下,离开了“八福客栈”,回到了他们的客居之所。 吃过了简单的晚饭,奉九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回想着艾嬷嬷后来的话:她说其实基督教神职人员都有严格的戒律,不得持有明确的政治立场。可从去年开始,她就破戒了—— 她曾在阳城遭遇日军轰炸时避走离此地不远的泽州,并将卫斯理泽州宣教站改为临时医务站,救助那些从太行山脉遭轰炸的各镇撤到此地的受伤难民。彼时第一战区兼晋察冀总司令卫俊如将军的中央军希望进入她的医务站接受救治,但艾伟德以教会规定需要严守中立为由拒绝。 没想到隔天就有一支走错了路的日军小分队突然蹿进宣教站,大概是人单势孤,虽有枪但没有大肆杀戮,可照例还是洗劫了一番,并喝下大量抢来的酒直到酩酊大醉,又把忍无可忍前来理论的艾伟德一枪托打得昏了过去,趁着夜色偷偷溜走了。 闻讯赶来的中国军队也没有逮到他们,直到现在她还时不时莫名其妙地头疼。 泥人也有个土性,更何况这已不是艾伟德第一次挨日本人的打了:更早些时,她曾在骑着骡子去偏远山区宣传“天足运动”时,被头顶飞过的日军军机上的飞行员一梭子扫过来,子弹擦肩而过,伤不严重,但强大的冲击力还是让她连同骡子一起滚下山,差点没摔断了脖子。 幸好日军飞行员此次只是顺手拿行走在太行山区小路上的中国老百姓开枪取乐,要不然,艾伟德早丢了性命。 新仇旧恨一起兜上心头,她的中立立场已发生了明显的动摇。第二天,一位卫将军手下的情报上校军官前来拜访。 这位三十多岁的晋军上校姓包,英文流利,谈吐有礼,艾修女对他印象良好——他们很自然地探讨起“善恶”,包上校不客气地说日军毫无疑问是恶鬼,而中国人的抵抗是为了善,劝她不要拘泥于教规,非常时期就应该有非常应对,助善而拒恶,这才是基督徒的本分。 他还举例说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雷将军”——雷鸣远,原本是位加入了中国国籍的比利时天主教神职人员,但日军灭绝人性的暴行终于让他抛弃了中庸之道,率领教友扛起了抢,组织起了战地服务队、救护队,在太行山一带救治伤兵、救济难民,声名赫赫。 艾伟德的最后一丝顾虑也被与她有类似背景的雷将军的所作所为消除了,她终于同意了卫将军的请求,打开大门,让中国军队进入了宣教站。 奉九听了也很为艾伟德的审时度势而感到高兴。 此时回到客房的她不知怎的又再度想起这段话,清新的山风顺着大开的窗子扑进来,带来初春时节草木萌发特有的甘醇温润的气息,不免胡思乱想着,这位上校姓包?三十多岁?不会是包不屈吧?她马上摇了摇头——虽然这两年抗战形势越来越紧张,他们夫妻在修文与包不屈的通信早就中断了,但她觉得,包不屈应该是在广东或香港、南洋一带,而不是还留在北方。 她打开院门,打算出去走走,这里的夜晚非常宁静,古道犹存,人心淳善。 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到了客栈,忽然看到艾伟德正在和一个身着中央军军服的高个子男人站在客栈门口的马灯下说着话。 她走上前去,轻轻喊了声:“嬷嬷!” 艾伟德一探身子看向她,高兴地“哎”了一声,又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刚要给他们介绍,忽然发现面前的包上校迅速地转过身去,不可置信地瞪住了对面的女人。 “奉九?!” “包,包兄?!”奉九受到的惊吓一点不比包不屈少。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两人异口同声,呆了一下,又都哈哈大笑起来。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果然是人生一大惊喜。这是包不屈送奉九回到宁铮身边后两年多以来两人的头一次会面。 艾修女笑了,原来是两个老朋友的久别重逢,她正好与包不屈谈完了话,马上跟他们道了别,放心地进了客栈。 包不屈和奉九相视一笑,颇有默契地顺着阳城不宽的马道向外走去。 “我就租住在那边的羊肚儿客栈。”奉九抬手一指。 “秋声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瑞卿也放心?”久别重逢的喜悦甫一过去,包不屈立刻担心起她的安危,皱起了漂亮的眉头。 “秋声爱睏,早睡下了,还有两位侍卫呢,”奉九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两个小伙子只要奉九一出门,不用想,肯定尽职尽责不远不近地跟着。包不屈看到这两个人,心才算放了一半。 奉九笑嘻嘻地逗他,“哎,你可别把我给卖了。倒是你,到底还是从军了?” 包不屈站下了,穿着蓝灰色国民军装的他显得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也衬得他有了一种罕见的英武刚劲。 “你怎么还这么任性?”他不客气地说。 “什么?我任性?还什么,‘还’?!”奉九很惊讶,她这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当面这么评价自己,尤其是自结识以来一直对自己言笑晏晏的包兄。 包不屈对她的没有自知之明感到无奈,“你呢——如果跟女子在一起,就是最善解人意的那一个;可如果跟男子在一起,那就经常任性妄为。” 我呸!奉九一听不干了,作势撸撸袖子,打算好好跟这个她以为早已改邪归正,没想到还是一肚子迂腐的老朋友好好掰扯掰扯她怎么就任性妄为了。 包不屈眼里只见到月华下那一段雪腕凝霜,其上箍着一抹金色,荧荧晶晶,勾魂夺魄,正是她从“双十二事变”前离开西安后从未离过身的那只凤镯,在美国时,他偶尔会看到她珍爱地擦拭,从不让它的光华有机会变得黯淡半分。 奉九略作回想,好像是有几次没听他们“两位好兄弟”的话,“那是因为你们不懂得尊重女性,总想做我的主,就问你们,凭什么啊!”其实宁铮还是改了不少的,奉九表示满意。 包不屈一看奉九这架势,鼓着嘴巴,星眸闪亮,立刻没出息地服了软,一种不那么陌生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就好像小时候因嗜糖而牙痛,所以好一段时间都被大人严禁接触糖果,而当他费劲巴力瞅着空子偷出一小坨闪着亮光的棕红色麦芽糖,“啊呜”张大嘴巴准备美美享用时,却因为太过急切而把整团掉到了地上,沾了泥沙,眼见得不能入口了,霎时间就难过得不得了。 他垂下头,粗黑卷曲的睫毛在深深的眼窝里不停扇动,努力平复着即使再多年也无法挥去的失落。 “我说的对么?”事关女性尊严,奉九捍卫到底,扬着下巴双臂抱胸,诘问着。 “你说的对,都对——不过你怎么还不回去,瑞卿还不得急死了?” “他现在应该知道我在这的,”奉九嘿嘿一笑——按时间算,二哥二嫂应该早到了贵阳,也告知了宁铮她去了阳城看望艾修女的事。 她又简略地交代了此次的行程安排,“也是他劝我趁着参加婚礼出来走走,给国家,为抗日多做点事的,顺便把他那份儿也带出来。”奉九忽然收了笑,神色沉静下来。包不屈当然明白,看着她有点难过的样儿,赶紧转移话题,“来,帮我看看,我这一身戎装,是不是也不比瑞卿差?” 奉九“咕唧”一声笑出来,强忍着拍他马屁:“公瑾转世,雄姿英发。” “不能有那么倜傥吧?”包不屈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别的不说,生于庐江的周瑜应该没他这么黑。 两人打趣了一会儿,包不屈正色道:“说正经的,日本人去年因为冬天撤回太原后,最近有情报说可能又会杀回来,你还是赶紧撤了吧。” “嗯,我不会扯后腿的。”到了大事上,奉九当然拎得清。 奉九又好奇他怎么从军了,包不屈不好意思地说大家都在为救国做事情,他怎么能落后?捐了家产再捐人呗。奉九赞赏地拍拍他的肩,又调侃着说:“行啊,我们几个以前都是富可敌国,现在可好,一个赛一个的穷了吧?” 包不屈哈哈大笑,“如果你想吃顿好的,我还是请得起的。” 刚刚光顾着盯着她的脸,现在谈话告一段落,包不屈这才得空上下打量奉九,旋即发现,奉九穿得跟当地妇女无异——枣红色小白花平绒斜襟上衣,肥肥大大的黑色扎脚裤,手里还抓着一方蓝底碎花头巾,土气得不得了。 包不屈笑了,“你可真够入乡随俗的。” “那是。我很喜欢山西这个地方,喜欢太行山这一带——民风淳朴,乐天知命,不过,最喜欢的,还是艾嬷嬷,真是个了不起的女性。” “你们关系很好么?”包不屈停下脚步,看着奉九。 奉九点点头,“一见如故,我们很谈得来。” 包不屈说:“艾女士是你能乐于结交的那类人。人很通达,从去年开始,不但让我们的军队进医护站,还经常给我们递情报呢。你说她这转变有多大。” 奉九想着刚刚在客舍还瞎猜这“包上校”不会是包不屈吧,没想到还真的是,这种意外之喜让人能分外领略旅行的可爱。 “奉九,我虽然鼻子高了点,但我首先是个中国人。”奉九想起艾伟德的话,她这种觉悟,即使某些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也不见得有,奉九心内无限感慨。 包不屈是特意来对嬷嬷表示感谢的,并带来了卫司令对她的褒奖状,马上就得离开,他把奉九送回客舍门口,冷不丁地把奉九搂进怀里,闭着眼睛轻轻嗅了一口怀里这具柔软的身躯上白玉兰般清新的气息,暖声道:“明天就走。一路小心。” “好,你放心。也请你珍重。”奉九感受着老朋友的关爱,心里暖暖的。 包不屈放开奉九,后退两步,缓缓举手,给奉九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是奉九第一次看到包不屈如此一板一眼,与他多年来给她留下的洒脱不羁的模样反差太大,这又把奉九给逗笑了,他们挥手告别。 没想到,半夜出了事儿——洪昌利忽然得了急病,疼得无法忍受,死死捂着右下腹,额头上渗满了汗珠,居德生在一旁扎着手六神无主。 早被叫起来的奉九赶过来一看他的症状,初步判断是急性阑尾炎。她和秋声商量一下,一致决定让居德生马上带着洪昌利去泽州救治。他们几个连艾伟德都算上,只会些包扎换药之类的小手段,哪里能对付得了这种需要马上手术的危急情况? 居德生还不想走——他受司令重托,要保护夫人周全;可同伴在一旁再不赶紧医治,只怕会肠穿孔、腹膜炎、败血症……个个能要人命,他咬着牙,陷入两难境地。 奉九可没再给他机时间纠结,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出门去。她明确告诉他,明天一早她们俩就去找县长表明身份,自然会有人管。 说话间秋声早利利索索替他们收拾好了一个包袱,牵出马棚里现成的两匹吃饱喝得、膘肥体壮的青口大驴骡。奉九看着居德生把洪昌利扶到骡子上,扬手在一头骡子屁股上轻轻一拍,轻声喝道:“别废话,走着!” 洪昌利伏在骡背上,眼含泪光,遥遥给夫人做了个揖。 奉九和秋声这才都松了口气,对视一眼,暗暗祈祷他们能顺顺利利到达泽州,转危为安。 第二天一早,奉九和秋声退了房,直奔县政府,路过客栈时进去看了一眼,没想到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连艾伟德带孩子们都在收拾东西,小孩子们在大孩子的示范下,把自己的小铺盖打成一个可以背在背上的行李卷,老杨则忙着把粮食、馍馍、咸菜和一摞粗陶瓷碗放到驼筐里。 “嬷嬷,这是怎么了?”奉九直发懵。 艾修女抬头看到奉九,也是一惊,“哎,我这刚得到信儿,都忙疯了,也没顾上你……不是,你怎么还没走?” “一个侍卫突然病了,情况危殆,我请另一个侍卫把他送到泽州的医院去医治了。” “泽州……也不安全了。奉九,你也得赶紧离开这里,我也是,我的一百个孩子都得马上带走——日本人很有可能马上扫荡,孩子们得去西安才行。” 奉九的心往下沉,这才知道今天一大清早,就有太行山上与艾修女交好的山民送信儿,说是观察到了日军的异动,看情形马上就要出动地面部队扫荡泽州,下一站肯定是阳城,告诫她马上离开。 艾伟德一边急慌慌地收拾东西,一边说,她现在唯一的安慰:前一阵子在泽州时,出于安全考虑,她已派教会给她配的助理晋本光率领一百余名孤儿转移到了卫斯理西安救助站,并遣散了一千多名难民,而无法带走留在阳城的孩子,只有原来的一半。 奉九也不废话,“嬷嬷,就你和老杨领着这么多孩子走么?”从阳城到西安,大约需走五百公里的山路。而孩子们,绝大部分都是十岁以下。 艾修女点点头说:“刚才我提前去找贺县长告别了,他真是好人,很关切我们的行程,说路上口粮得带足,所以派了几个常年在县政府旁边拉脚扛活的人,拉来骡子,驮着小米——老杨把锅背上了,路上能熬粥喝——说是能把我们送到黄河边上。” 这一百多个老弱病残,这么少的人手,可以想见一路上的波折,一股自结识修女以来的冲动终于漫过头顶:“嬷嬷,我和秋声跟你一起护送孩子们去西安!” 她都不用抬眼看秋声征求她的意见,就知道与自己情同姐妹的她肯定是同一个想法。 嬷嬷愕然,然后泛起一个温柔的笑意:“奉九,谢谢你的好意,我虽不完全明白你的来历,但我知道你在中国是位很有地位的女士。我们这一路要翻越中条山,所以不得不穿越日军占领区。山路难走,食物短缺,更别提还有可能被日本人发现——这支残暴的军队,他们杀人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你真的没必要受我和孩子们拖累。” 奉九闻言抬头看了看眼前这群正在院子里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的孩子们,他们年纪虽小,但几乎个个懂事得让人心疼——最大的素兰十二岁,正是她的大女儿芽芽的年纪;那个耳朵上长了个“拴马桩”的七岁小男孩叫五十八,按照山西的传统,应该是他父亲在五十八岁上得的他,与坦步尔同岁;还有一个被日军炸弹崩起来的石块破了相的四岁小男孩,跟他们的老三安安同岁。 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孩子们虽被迫与父母分别,但他们不会缺衣少穿,不会不知道下一秒还能不能活着。 而眼前这些孩子,也曾是有母亲的,是已不幸逝去的妈妈们的心头宝。扔下这样一群幼童,亮明自己的身份,让县政府派人护送着安全撤离……她真的做不到。 奉九抓住艾修女的手:“嬷嬷,我是中国人,救助自己的同胞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事,怎么反而这么生分起来了?您也是我的同胞,国难当头,就让我们尽份心吧!” 艾修女看着奉九恳切的眼睛,又移到后面秋声的脸上,秋声的脸激动得变红了,她使劲地点点头。艾修女的蓝眼睛里是满满的感动,缓缓地握住了奉九的手。 为了早日脱离险境,他们需要马上出发。 他们再一次清点了人数,并按照事先规定好的,一个半大孩子带七到八个小孩子,前后由成年人压阵,至于最小的四五个,只能由几个大人先用箩筐抬着,等后面再背到身上。 艾伟德负责整个队伍的巡视,奉九和秋声负责机动,一旦有什么突发情况要马上到达现场,协助嬷嬷处理。 一出了门,才发现四十多岁、身材中等、黑黑瘦瘦的贺县长已带着几个骡夫等候在此了,他转过身,微笑着看了看这支主要是由妇女和儿童组成的队伍,一抱拳:“嬷嬷,从此以后,我每天都会为你祷告。” 他的目光经过奉九,吃了一惊,奉九微笑点头致意,县长抱拳回礼,情况紧急,他不便开口询问奉九的身份。 贺县长虽是头一次见到奉九,仍不免诧异于如此穷乡僻壤,居然也能有这样一位穿着虽朴素,但掩不住一身卓然高华气质的女士出现。毕竟,艾伟德在此做慈善多年,前来探望的除了基督教的神职人员,某些好奇的中西方报社记者,县政府工作人员及军人外,从未有过达官贵人到访。 艾伟德肃然抱拳回应:“贺兄弟,我也为你祝福。” 全体人员向县长鞠躬致谢,县长摘下礼帽,同样躬身还礼。很快,这支特殊的队伍行进于中条山中了。 她们要穿越中条山,到达垣曲,横渡黄河,再坐火车到达西安,理论上的直线路程只有一百八十公里,但这只是理论上。 中条山的军事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是屏护中原大地的最后屏障,被称作“东方马奇诺”,日军为了拿下西安,势必要先拿下中条山。 为了避开日军,大路自然是不能走的,在一位熟悉地形的热心的山民王小山的带领下,这一行人只能在崇山峻岭间踽踽而行。 走累了,就集体休息,到了吃饭的时间,就从随队的几匹骡子上取下些小米,就着山泉水,用带着的大锅,生火熬粥,就着咸菜疙瘩下饭,一只只粗碗传来传去;偶尔遇到挑货的骡夫和上山打猎的山民,也会看他们实在可怜,给些吃食,就这么着,饥一顿饱一顿地凑合着。 到了晚上,只能就地宿营,幸好现在是仲春,天气不冷不热,晚上山里的温度也并不低,但为了怕孩子们受寒,一到晚上,孩子们铺好自己的小行李,再用背着的破布、旧毯子把年纪最小的孩子包裹起来,大家紧紧靠在一起睡觉;为了防止野兽侵袭,又生起一个篝火堆,有火光的映照,大家心里安稳了许多。 秋声跟奉九背靠背躺在一块羊毛毡子上,这是临行前秋声没理奉九坚决要带上的,照秋声的意思,还要带遮阳帽,奉九无奈,都什么时候了还摆大小姐的谱儿,那还不得被小孩子们笑死啊,她把遮阳帽扔在客舍,戴了顶本地人戴的尖顶草帽。一天的疲乏涌来,酸痛不已的腰和疲软的胳膊都再再提醒着她们,艾修女平时做的,是多么繁琐累人而又伟大的工作。 就这样走了两三天,孩子们都是孤儿,知道如果没有艾嬷嬷和宁姨姨、秋姨姨的庇护,他们早成了一缕亡魂,所以表现得异乎寻常的懂事,但偶尔还是有三四岁的小孩子哭着要大小便,这时,队伍就必须停下来等着,要不一旦掉队就跟不上了,行路变得时断时续起来。 慢慢地,有孩子的鞋磨破了,脚也磨肿了,行走艰难,实在不能忍受,就免不了一边哭着一边走,血肉模糊的小脚掌看得奉九和秋声也忍不住落泪,奉九就把背着的包袱里的干净棉花扯一团,再撕一块布垫好,给孩子绑在脚上,就这么凑合着救急;还有的小孩子实在不爱走了,奉九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松子糖,逗引着他们,说再走到那棵油松,再走到那座山峰就可以歇一歇了。看在糖果的份儿上,孩子们这才能坚持着,走一段是一段,艾嬷嬷已经疲乏得没有多余的力气说感谢的话,只能用她那双温和的蓝眼睛表达谢意。 饶是如此,行路也是越来越慢了。 这天正是晌午,整支队伍没精打采地向前走着,忽然迎头看到一支军队在向他们走来,打头走在队伍前头的秋声不禁一惊,冷汗也冒出来了。走在秋声旁边的王小山,就跟其他在山里长大的人一样,眼睛锐如鹰隼,远远一看,就高兴地大声说:“大家不用害怕,是自己人!” 很快,这支几十人的游击队来到了跟前——他们穿着蓝色的苏俄“弗伦奇”式军服,神情疲乏不堪,领头的年轻军官肩上扛着两杠一星,看来是位少校,他走过来给奉九敬了个礼,然后惊讶地看了看这支奇形怪状的队伍。 奉九赶紧给他讲了一下他们现在的处境,“少校”深表同情和敬佩,这时修女也从队伍后头赶过来,望着这位在晋陕冀声名赫赫的艾伟德修女,“少校”原有的一点戒心全消,郑重地给修女行军礼致敬,并做了自我介绍,隶属刘伯坚、邓希贤领导的第十八集团军也就是八路军第一二九师,奉九有点疑惑,这军服对不上啊,眼睛里立刻闪出了警觉。 “少校”察觉到了,赶紧解释说这身军服是卫俊如将军分拨的,他们的军费太紧张了。 因为时间紧迫,他不容推拒地留下一些食物就带着队伍离开了。 修女和奉九一起查看,居然有四五十个牛肉罐头和几十袋压缩饼干,这意外之喜让小孩子门也是欢呼雀跃。 唯一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遇到日寇,但他们有种可怕的预感,因而不敢有一丝懈怠。在这种强烈的危机感的驱使下,他们常常连疲累也忘记了,一天睡不到四小时,有点亮就赶路。 秋声一边走一边轻声说:“姑娘,你说,这么多天了,姑爷要是发现你没回到西安,能不能急疯了啊?” “不能。”奉九心里一痛,斩钉截铁地说,拒绝去想任何与宁诤有关的事情,秋声看着明显在给自己壮胆的姑娘,暗暗叹了口气。 此刻在贵州修文龙岗书院,早已沸反盈天。别人还不知道,反正刘丙岸已经要疯了。 幸好如此艰苦的行程也不是一点优点都没有的:中条山山景极美,有飞流瀑布,溶洞里有千奇百怪形态各异的钟乳,有奔跑的青羊、林麝,树上有荡着秋千、冲着孩子们“吱吱”怪叫的淘气猕猴,泉水里有呆呆瞪着大眼睛,能发出婴儿哭声的娃娃鱼,有拖家带口一起向南飞的白鹳黑鹳,还有自由地划过天际的玉带金雕。 这些山野精灵时时引起孩子们的小声欢呼,这才分散着注意力,让他们暂时忘记了这个年纪本无法承受的苦累。 在走了十二天,又一次艰难地攀上一座高山后,前面的孩子忽然都站住了,呆呆地看着山下。 奉九发现情形不对,心里一沉,以为好运用完遇到了日寇,赶紧从队尾赶上前去,忽然孩子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声音虽嘶哑但非常清晰:“黄河!嬷嬷!姨姨!黄河!” 艾伟德马上上前,和奉九并肩站在一处,山下那气势恢宏,浊浪滔滔的大河,可不正是黄河? 这些孤儿,哪里看过大山外面的世界,想走远都没那体力。贺县长派遣的山民们也非常高兴,觉得胜利在望了。 孩子们听话地坐在山顶,山民们把剩下的军需罐头都打开,还有十几袋压缩饼干,喝了点山泉水,好好地休整了一番后,这才兴奋地往山下走。 山路看着近,实则远。又是半天的时间,她们才抵近了黄河。 从阳城到黄河岸边,骡子都需走五天,而这有一百个孩子的队伍走了十二天,居然没有碰到日寇,没有孩子生病,个个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艾嬷嬷怎能不胸前划着十字,低声感谢主的庇护。 正在这时,王小山带着其他山民跟她们告别,拱手说道:“嬷嬷,宁太太,你们已经达到黄河边上了,我们也完成了贺县长的托付,现下也得赶紧回去转移我们自己的家眷了,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告辞。” 看得出他们对家里的牵挂,艾伟德如何敢耽搁。 奉九、秋声齐声对他们连声感谢,郑重抱拳致意,山民们留下一匹拉粮食的骡子就沿原路返回了。 见了黄河,马上又能有火车坐,孩子们被新奇的旅程鼓动着,早忘了这些天的辛苦。 没想到,到了黄河却是一条断头路——没有船,怎么过河?以往来回摆渡讨生活的艄公们因战事吃紧,害怕日军,早就躲起来了。 奉九和艾伟德虽经常聚在一起讨论出路,但很显然的,这种地方没有什么可发挥的。 慢慢地,两天过去了,孩子们越来越焦躁了,奉九她们再给他们唱歌、讲故事,做游戏,也不起作用了。 他们很想渡过黄河,坐上火车,可现在,他们大家都被困在这个前进不得退后不得的地方,宽阔的垣曲黄河岸边,成了囚禁一百零四个人的牢笼。此地荒无人烟,只剩下一些咸菜疙瘩和小米,连能吃的野菜野果都被采摘一空。 难道只剩下祈祷了吗? 秋声无精打采地看着河对岸,虽然距离太远看不太清,但她还是希望能出现奇迹,能有一艘船把她们带过去。 忽然,秋声发现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她心里一动,赶紧站起身来使劲儿揉揉眼睛,慢慢地,小黑点越来越大,已能看出是一只木船,秋声惊喜得说不出话来,缓了一会,才大叫出声:“姑娘!嬷嬷!有船!有船!” 正在逗小孩子开心的奉九几日来的焦虑一扫而空,和同样惊喜万分的艾伟德冲到河边,孩子们也是欢呼雀跃,都乱舞着双手大叫起来。 很快地,船到了岸边,下来的第一个人,是一位英气迫人的军官,奉九看着眼熟,居然又是,包不屈?! 包不屈看起来仍然气宇轩昂,但眼里闪着愤怒又急切的光,“奉九!”他亟不可待地跑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瘦弱的肩膀:“你个死丫头又骗我!你没走!” 奉九原本的惊喜立刻被心虚取代,讪讪地抬头对他笑了一下,又自知有罪地马上低头,一副做错事被抓个现行的窝囊样儿。包不屈叉着腰,对着才半个月不见就已变得又黑又瘦的她生闷气:“反了你了,瑞卿要是知道还不得气死!”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渡河?”她试图转移话题。 包不屈没好气儿地说:“我今天才到这代长官视察工作,士兵们告诉我对岸有一群小难民,已经有好几天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们也不敢贸然过来,怕是日寇的苦肉计。我刚才拿望远镜一看,居然看到了秋声。”说到这他又狠狠地瞪了奉九一眼,奉九刚抬起的头马上又低下了。 “所以我赶紧先过来看个究竟。你们等着,马上有大船过来接你们。”包不屈从斜挎的军用包里取出一面大镜子,借着阳光向对岸闪照了几下;对面也马上用相同方式回应。 很快,就有一艘很大的木壳渡船驶来。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在士兵的指挥和协助下有秩序地上船,而艾伟德却是呆坐在地,连欢呼的劲也没了。奉九赶紧跑过去扶起了她。 借助这艘大木壳船,这百十人分三次渡过了几百米宽的黄河,等到艾伟德和奉九最后一批上岸,她们才如释重负:现在已进入国军第一战区的防区,他们终于暂时脱离险境了。 包不屈很焦虑:他想让奉九留下,找人送她去西安,但奉九坚决不同意——做事要有始有终,她要帮着艾伟德把孩子们送到可以让他们彻底安定下来的地方。 包不屈叹息,他太知道奉九执拗的本性了,而他本人也是军命难违,毕竟军令如山。 于是他只能留下两名机灵的士兵,让他们协助这些妇孺接下来的路程。 两个老友只相聚了几个小时又要分开了。包不屈深深地凝望着她,即使十几天没洗澡,头发打绺,脸庞也被强烈的日光晒出了斑,嘴唇爆皮,穿着土里土气的山野农妇的衣服,她也还是那么美丽。 在包不屈的安排下,艾伟德和奉九带着孩子们在豫西搭上了运货的火车,可由陇海线直抵大后方西安。因为是第一次坐火车,所以孩子们都十分兴奋,竟然忘记了疲劳和恐惧,再加上又吃上了半个月以来第一顿像样的饭,饱受折磨的孩子们精神很振奋,叽叽喳喳地攀谈着,对着窗外的风景指指点点,一会儿发出一声惊呼。 火车走走停停,速度很慢,他们也会按照随行士兵的指点,到相应的难民救济站吃饭。没想到在挨近中条山脉的一个小村落外,他们再一次遇到了大麻烦——因桥梁被炸毁,火车不能再前进了,西去西安的路,只能是继续徒步。 而在这条唯一的通道上,还有一个大麻烦——潼关。 他们必须像古代的士兵翻越潼关小径这条传说中的山路,才能直抵西安,可是这条秘径,连当地山民都没走过。 这崤山与函谷关并称为"崤函"之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山峰险陡,深谷如函,加之山体巨大,要怎么才能找到这条秘不示人的小径呢? 孩子们望着无穷无尽的山峦,一听说又要爬山,都失去信心了,却又懂事地不说出来,只是互相用眼神交流着。艾伟德也没想到又会节外生枝,连这么坚定的女人,都产生了动摇。 两名士兵则不知所措。 奉九望着瘫软的孩子们,心里也是一阵绝望。 但很快,她就站了起来:“嬷嬷,孩子们,我们已经走了半个月,现在只剩最后一程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发,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艾伟德心力交瘁,“刚听山民说,他们都没有穿过崤山到达潼关,我们带着孩子们,如何才能横穿过去呢?” 奉九露出一个微笑:“我刚刚仔细研究过地图,领路的事情交给我,我在学校地理这一科就是学得最好的,听我的,就一个也不能掉队!” 艾伟德精神一振,她从奉九因为消瘦而显得愈大的眼睛里,挺得笔直的脊梁中,看到了不输于自己的坚韧力量。 “孩儿们,看宁姨姨这里还有什么?” 她掏出一大把淡红、淡黄色,围棋子大小的糖果,这是包不屈与她分别前匆匆塞给她的莫尔登糖,其实就是朗姆酒渍香草糖浆栗子,味道醇香浓郁,又极其饱腹,是有“糖僧”雅号的大才子苏曼殊宁愿敲掉金牙也要去换的极品糖果,更是《茶花女》里的玛格丽特总要备着的零食。“这叫‘莫尔登糖’,味道可好了,从法国来的,一会儿还是老规矩,谁不耍赖听姨姨的话,就有一颗糖吃,看,姨姨这儿有一大袋子呢。” 孩子们都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摩登的舶来品,卖相又是如此诱人,绝望灰暗的小脸儿都亮了一亮,精神头也振奋起来了。奉九和艾伟德互望一眼,心下安慰,感叹着小孩子的容易满足。 奉九沉吟了一下,打量着面前的崤山,看起来似乎连绵不绝,但潼关必在其西方。崤山分为盘崤、石崤和千崤三座山,而三座山峰组成了近乎等腰的三角形,主峰是青冈峰,高约两千米,所以,只要望着主峰走,尽量走直线,就一定不会错的。 整支队伍又打点起精神上路了,跟中条山比起来,崤山的山路陡峭并多处坍塌,惊险之处无法言说,包不屈留下的两名陕籍士兵帮了大忙:到处都是松动的岩石和陡峭的山坡,一到这样的地方,他们就会耐心又仔细地挨个扶着孩子们走过去,有时还得帮助三个女性,老杨一直尽忠职守地背着他的家伙什儿——双耳大锅,不掉下去就很了不起了。 在这样的行军过了两天后,眼前的山势渐渐开朗起来,他们又费力地下了山,终于,他们发现前边有大片密集的房屋建筑,其中一名士兵惊呼:潼关!奉九对照着地图,振臂一呼:“孩子们,嬷嬷!我们到达潼关了!” 两名士兵又像当初帮助他们的中条山山民一样,向他们敬礼,随后离去向包上校复命。 奉九望着他们疲惫又坚忍的背影,这些天积聚于心的沸腾情绪达到了顶点,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中国是什么,中国就是这些默默无闻却又勇于奉献的同胞。只要有他们在,中国就在。 潼关就在黄河拐弯处,距离西安还有一百多公里。 河边有一排平房,里面有驻军,有铁路工作人员。他们好说歹说,才被允许再次扒上了运煤的火车,一百多人在狭小的货车车厢里紧紧地挤成一团,个个默不作声,孩子们再也没了头一次坐火车时的兴奋劲儿,待又转乘几次短途客车,过了五六天,这才终于抵达了西安城墙根儿脚下。 等他们发现怎么也敲不开到处城门紧闭的西安城时,每个人都木无表情——这一路上太多不顺,加上越来越严重的营养不良和体力的严重透支,这一行人已经麻木得不知道什么叫绝望了。 奉九让孩子们和嬷嬷、老杨呆在城门口,自己则和秋声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儿,等到终于遇上巡逻的士兵告诉他们,为了防范奸细,守军是不可能给他们开城门了,还是快去一百多公里外的扶风,那里有江夫人创办的一所孤儿院,肯定可以接收这么多孩子。 ……还有一百多公里啊。她们义无反顾地带着孩子又上路了。 她们一路上察看着路牌,照顾着孩子们的饮食,沿途乞讨吃食,给孩子们破烂成条的裤腿儿修修剪剪,能搭段军车就再搭车,就这么着,又是七天过去了,这一天,她们正慢慢走着,奉九忽地一抬头,看到不远处一座几十米高的佛塔,她快速地数了一下,十三层、八棱,这不就是扶风那座著名的千年宝塔——据说有佛祖真身舍利的法门寺宝塔么?也就是说,她们抵达了扶风? 她马上告诉了嬷嬷,又转头看看身上背了两个娃娃的秋声——秋声实在舍不得奉九,于是从前天开始把她身上的小娃娃背到自己身上了,奉九没有推辞,她有预感,自己快不行了——嬷嬷一外国人哪懂得这个,一听立刻高兴地喊起来,“孩子们,再快点儿,我们到了!” 等到她们终于到达一座外面挂着块牌匾,上面白底黑字写着“扶风灾童教养院”的一排平房建筑时,突然从里面呼啦啦跑出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中国人有外国人,还有的举着照相机,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支疲乏不堪奇形怪状的队伍。 奉九知道,她们安全抵达了。她呆呆地转过头,喃喃地问:“嬷嬷,孩子们,一百个,都在么?” 艾伟德原本虚弱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尖利亢奋,“我清点一下,别急。一,二,三……一百。哈,一个也不少,奉九!一百个孩子,一个也没少!” 在总计经过了一千多公里,翻过中条山和崤山这两座大山,行程长达一个月后,这一百个孤儿,被她们安全地带出了日据区,一个也没少,一个,也不能少。 奉九咧开干裂起皮的嘴巴,虚弱地冲着艾伟德笑了一下,这时似乎有白光一闪,好像有人在拍照,但她已顾不得了,只听到艾嬷嬷大喊着:“奉九!哦不奉九——”好像还有秋声喊着“姑娘!”,接着在一大片的惊呼声中,继三年前在美国昏厥那次后,奉九再一次直挺挺地倒下。 世界变得安静,混沌,就好像鸿蒙始劈,天地之初,她好像终于能从这具疲累到极点的肉身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只剩下魂灵,分外轻盈,漂浮在空中,不管不顾,只想沉睡。 接下来的时间已没有任何意义,什么都是浑浑噩噩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有清明的瞬间,也是稍纵即逝。 偶尔地,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着什么“病情危殆”,什么“肺炎,伤寒,心衰力竭,营养不良……太棘手了。” 不知从哪天起,她开始听到有人喊“副座”,有人喊“宁将军”,有人哀求着“三少”,更有人咬牙切齿地吼着“瑞卿,你别这样!”,她辨别出了很多人的声音:有江夫人,有江委座特聘军事顾问端纳先生,有刘丙岸,有支长胜,有包不屈,有薇薇,居然还有,大姐?!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种声音,亲切又悲痛,是她最想听到的——听了就想笑,笑了又想哭的,那是谁?她挣扎了一下,还是算了,管不了,不管了。她只想着睡下去,一直睡下去,这一路上,她其实怕得要死,焦虑到要发疯,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有人抱着自己,时而轻柔,时而野蛮,耳边总有湿润的呼吸,有苦痛又缠绵的嗓音,反反复复倾诉的,似乎只有一句话:“九儿……别丢下我……” 第118章 汉家儿郎侠骨香(上) 奉九虽昏睡着,但她依然饱满的耳力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簌簌的声音,就如同奉天昭陵里随处可见的红松鼠抖着颊囊啃啮松果一般,那是,他们的宝贝芽芽淘气地压低嗓门偷偷讲话时特有的动静啊?奉九一惊,刚试着睁开眼睛;忽又“刺啦”一声轻响,随即有强烈的阳光刺到眼皮上,她微皱了一下眉头,表达不满的“啧”声清晰地响起,随即有一片荫凉替她遮住了这片光亮。 一道女声怯怯地报告:“宁将军,非常抱歉。” 奉九松开了眉头,终于慢慢睁开沉沉的眼皮,入眼的,是一张越发瘦削憔悴的容长脸,原本总是整洁如刀裁的鬓角如今长长的漫过了耳际,唯有一双眼睛仍深沉如海,见她睁眼,平静的海面忽因惊喜到不敢置信而幻化为午夜星空,漫天星子瞬间熠熠辉辉,未几,粗黑的眼睫轻眨,成串的泪珠随之滚滚而下。 她的右手一直被包在他的双手里,他颤抖的唇始终紧贴在她的手背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奉九微挣了一下,宁铮犹豫片刻,松开了手。奉九慢慢地把手伸向他的脸,宁铮往前凑了凑,直到自发地贴紧奉九的手心,她一字一字虚弱地说:“不高兴你这样,我要你好看……” 宁铮一怔,又连忙点头,这下眼泪落得更凶了。 “妈妈妈妈!是不是妈妈醒了?!”刚刚那簌簌的声音马上停了,芽芽熟悉的小甜嗓蓦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向这边移来,奉九大吃一惊,挣扎着要坐起,宁铮马上擦了把眼泪,自己坐到床头,让奉九结结实实地靠进自己怀里,旋即搂紧了她的肩膀。 天,她看到了谁? 是两年多不得相见的亲亲芽芽,还是一张苹果脸,红润灵气;俊秀沉稳的龙生,一双狭长凤目满是惊喜,还有旁边那个,个子很不矮的,是塞西尔?!——她是有八年未见这个英国男孩了,可他的脸还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现在是个中号天使了。 她欣喜地叫道:“龙生,芽芽,塞西尔,你们……” 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们的孩子们明明安全地呆在美国,怎么会跑回战火纷飞的祖国? 她马上把满眼激动换成狐疑的目光瞪向身后之人,宁铮吓一跳,赶紧摆手辩白,这事儿说来话长,九儿别生气。 紧接着又有脚步声传来,一位戴着眼镜的医生和两名护士赶了过来,一脸如释负重地看着奉九,医生又上来拿小手电筒照了照她的眼底,高兴地宣布,宁夫人在昏迷了三个月后,终于清醒了,今早的检查结果也显示,宁夫人的各项身体指标也正在逐步恢复正常。 三个月……原来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了,奉九瞬间又恍惚了,眼睛发直,吓得已经缠住她脖子的芽芽赶紧松了手,和宁铮一起大声喊她,龙生和塞西尔也紧张不安。 蝎蝎蛰蛰的,成何体统,奉九没好气地制止了他们,怀里的馨软到底让她没忍住地先在芽芽光洁的小脸蛋上亲了几下,不过,她以为还象以往一样恶狠狠的吻,芽芽的感受,却不过是叮人了无痕的蚊子的水平。“妈妈……”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穆桂英”芽芽都泫然欲泣了。 奉九正纳闷芽芽怎么了,忽然想起来低头审视自己身上——还好,一向讲究体面示人的她衣饰整洁,指甲光亮,头发……也有一种白栀子的香气,芽芽赶紧抹抹眼睛,殷勤地说:“妈妈,这是我和爸爸合作给你洗的头发呢。”奉九思绪回笼,眼神不善地看她,芽芽接着讨好道:“妈妈头发香香的,我选的是栀子花味儿的洗发粉,喜欢不?” 奉九一拍床,“啪”地一声,虽手臂仍绵绵软软没什么力道,但手感也不对,低头一看,原来拍的是宁铮的大腿,宁铮没忍住低笑了一声。 奉九瞪着她,“就你们仨?”芽芽往后一退,两只小手指对着逗逗飞的,就好像她忽然听不见了一样。 奉九又抬头柔和地看了塞西尔一眼,塞西尔赶紧尴尬地对着 Audrey 姨龇牙一笑,活像《阿丽斯漫游奇境记》里那只讪不搭的柴郡猫。奉九明明在信里听说塞西尔已经会说中文了,这会儿又装着听不懂了。 “龙生,你来说说看,怎么回事儿?” 一直没插上话的龙生被干娘点名,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您别生气。我们偷听到了舅舅和姥爷说您出了事儿,都担心您,所以就坐飞机先到旧金山,然后乘坐泛美航空直飞到了香港,又转道缅甸到了云南,再,再到的西安……” 龙生发现每说一个地名,干娘的眼睛就瞪大一分,到后来,已经大得象他们在阿尔卑斯山脉看到的奶牛脖子底下系着的牛铃了。 宁铮一看及时接过话茬,另外再和稀泥,“芽芽,龙生,塞西尔,赶紧过来,抱抱妈妈、干娘、姨姨,然后都给我出去——净添乱。” 芽芽“吧嗒吧嗒”又跑过来,尖着小嘴巴在妈妈脸上乱啄了几下,“妈妈不生芽芽的气,您看我不是已经‘囫囵吞枣’地站在您面前了么?” ……这才两年多,她宝贝闺女的中文就退化到如此难以入耳的地步了?奉九觉得头又开始疼了。 唔?不过头疼也不是没好处的,奉九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也有短处捏在谁手里,她也怕面对来自某人疾言厉色的责难。 等孩子们都出去,奉九顺势往下一倒,以手揉着印堂,声音微弱地说:“瑞卿,你可不能训我,我头疼。” 半晌,奉九才听到宁铮微叹了口气,床铺一陷,他已经躺到她身边,伸出胳膊垫着她的头,另一条胳膊圈住她,说好好好,我哪里敢教训你,只要你醒了,别的都好说。 都好说啊,那就说说,宁铮无奈,只好轻声细语地告诉这个不知道经过誓不罢休的母亲:这三个胆大妄为的孩子(主要是芽芽,她敢出主意,她手下两个兵就敢听),偷偷拿了不少钱,留了封信,偷开家里的车到波士顿机场,飞到旧金山后,波士顿这边才发觉,大哥随后一路追来,但一直没追上;他们到了香港倒是机灵,直接找到民国政府驻香港办事处,表明身份,请求把他们送到西安来看望妈妈。幸好,当时也有不少中国人如此大费周章地借道转向陪都重庆,所以这一路上虽艰辛,但有几位军统特务的陪伴,还算顺畅。 此时已是一九四一年的八月份,抗战史上损失最惨烈的晋南战役,也就是中条山战役早已结束,也就是说,在奉九一行侥幸在开战前脱困到达潼关后,这场历时一个多月的战役正式打响,以中方第一战区国军阵亡四万两千人,被俘三万五千人而告终。 奉九一听完就要发火,宁铮赶紧给她胸口顺气,“可别气了,这才刚醒,身子要紧。” 奉九一想也是,还能怎么办,不过这仨都什么孩子啊?奉九欲哭无泪。 从刚才的话里,她才知道,自己现在西安,难道这意味着……“瑞卿,老江放了你了?”奉九兴奋地问。 宁铮点头,吻了她一下,“多亏了你,是,自由了。” 他从兜里摸出一方手帕,展开,露出只镯子,给她套上。奉九这才发现,赫然就是自己那只凤镯,她抬眼疑惑地望着宁铮,宁铮吻了吻她的唇角,“你呀,到达扶风时瘦得都脱了相——过几天再给你看看你当时登在报上的样子——又马上昏厥了,连镯子掉地上了都没意识到。福利院的人捡起来后还了回来。” 哦,这事可以先放一边;“多亏了你”是什么意思,也先放过。 她已被这盼望多年的意外之喜给砸懵了,原本就被见到孩子们激起的兴奋之情塞得满满当当,又被他们气得鼓鼓的一颗心立刻撒了气,怔怔地盯了眼前的男人半天,这些年来的心酸忽地一起涌上心头,免不得泪盈于睫,“瑞卿——” 宁铮猛地勒紧她,连连亲吻她的头发,却又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你是不是疯了?你可知道当我听逃回来的居德生说夫人不见了时,差点杀了他!” 奉九一听,慈爱之心又起,巴巴地问洪昌利的阑尾炎手术可及时做上了?日寇攻到了泽州,他可顺利脱险了?宁铮没好气地说他们两人运气好得很,倒是你,还有闲心护着别人,你不是应该首先关心自己的么,临走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呃,怨气很大嘛。她拽上了宁铮的袖子,刚想撒个娇让他讲讲老江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儿,正在这时,支长胜敲门报告说宋文成到访,夫妻俩对视一眼,宁铮不得不出去招待这位老朋友,支长胜站在门口,背对着门,高声说:“三少奶奶,这回要是派我去,断不会让您出事儿的,这些毛头小伙子,就是让人信不着,您说是吧?”说罢,不等奉九回答,嘻嘻一笑,转身出去了。 奉九一想,嗐,这回这事儿,谁也不能埋怨,都是赶上了。 这时,秋声瞅着空子赶紧进来了,一见奉九果然恢复了神智,又是一顿流泪,奉九笑着安慰她,“我都好了,真都好了……吓着你了吧?对不住对不住。” 秋声最是善解人意,知道姑娘最想听什么,解惑道:“艾嬷嬷和姑娘领着一百个孩儿‘千里大迁徙’的事儿,经那天扶风那些中外记者们一报道,马上就在欧美国家都传遍了,国际上大为轰动,对你们大加赞赏的同时,也注意到了‘宁夫人被非法监禁的丈夫——宁将军’,我看报上原话就是这么说的,西方社会要求释放‘伟大的宁夫人’的丈夫的呼声越来越强烈,老江才不得不签署了立即释放姑爷的手令。” 奉九听后一呆,忽然眉眼弯弯,忍不住笑出声来——划算,真划算,这可真是因祸得福,孩子们也得救了,宁铮也是放了,两全其美。可见只要人有慈悲之心,有自救的决心,“天助自助者”。 秋声看着一脸释然的姑娘,心里却是回想着姑爷刚刚到达西安,见到姑娘时比现在怕人得多的样儿,就好像他也要跟着姑娘一起去了似的。 刘丙岸心有余悸地对她说,当知道宁夫人于中条山中失去踪迹了后,宁副座急得根本呆不下,非要去阳城找奉九,但彼时阳城早已落入敌手;宁铮狂躁异常,为了怕他自残,刘丙岸不得不给他打了巴比妥;但这东西也不能多打,打了几天后,他手都哆嗦了;宁铮清醒过来后又开始绝食,刘丙岸绝望,赶紧请示上峰。 事态严重,戴笠硬着头皮请示一直力保宁铮的江夫人,正好这时奉九一行到达了扶风的消息传到了江夫人这里——奉九和后来也昏厥过去的艾嬷嬷病情危急,当地福利部门不得不将她们二人紧急送回西安浸会红十字医院救治——江夫人命令刘丙岸赶快将宁铮从贵阳送到西安。 刘丙岸不敢怠慢,马上想方设法将宁铮送了过来。夫妻俩这就再没分开过,无论奉九做何种抢救性治疗,还是转危为安后恢复期的日常清洁打理。 宁铮一手包办了奉九大大小小的需求,连秋声都插手不得,不过他还是很细心地跟秋声学了些要点。 现在好了,都好了,姑爷一度穷途末路困兽般的状态,还是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吧。 奉九得知隶属于十八集团军也就是俗称的八路军,在太行山打游击的大姐曾来看过她,陪了她两天,忍不住又是满眼的泪。 半个月后,奉九与艾嬷嬷告别,她的体质羸弱,常年的操劳和千里迁徙更是严重损害了她的健康,直到现在还是只能卧床静养。 艾嬷嬷拉着奉九的手,两人都泪流不止——患难之情,足以铭记一生。 艾嬷嬷温情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奉九,你是个多么幸福的女人——你的丈夫,原本的无神论者,为了祈祷我主的恩赐降临于你而入教,你和宁兄弟一定会白首偕老。” 奉九听得目瞪口呆,秋声赶紧把她拉出来,又低声给她解释了当初她一直昏迷不醒之下,宁铮病笃乱投医,干脆去这家医院的小教堂找个神父举行了皈依仪式,从此后天天早晚祷告。 怪不得她生病期间好像总能听到絮絮的祈祷之声…… 秋声看着越来越爱湿眼角的姑娘,无奈地摇摇头,又欢欣道:“姑娘你和姑爷俩呀,你为了我,我为了你的,都能豁出命去。从此后,就都太太平平的啦。” 奉九不好意思地抿唇而笑,点了点头。 …………………… 民国三十四年的重庆——这座于民国二十八年升格为永久直辖市的战时首都,虽历经了五年时不时的日军大轰炸,但破坏的速度还是没有建设快,这座原本不过中等规模的山城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大了。 身穿白色斜襟短上衣,黑百褶裙,黑长筒袜和黑皮鞋的宁雁乔催动身下的小马,让它爬上重庆随处可见,让膝盖不好的人一看就胆寒的多级台阶,然后加速向歌乐山跑去。后面是紧追不舍的龙生和塞西尔,他们一人一匹小川马,都奋力向前跑去——这是他们三个人的老规矩,休息日做完慈善工作后,骑马比赛看谁先到家。 他们的家于四年前安在了歌乐山一幢两层的中式别墅里,隐于林中,环境清幽——刚来到此地时,江夫人让他们一家住黄山官邸附近的“云峰楼”,这本是江夫人为自己的二姐孙夫人准备的,但孙夫人住了几次后就婉拒了,自己找了两路口的一处德式房子;宁铮一家也拒绝了,说早就托人找好了房子。 秋声姨早被妈妈轰回美国了,妈妈说秋声姨的丈夫还有孩子都想她得紧。 芽芽其实也想自己乖巧的二弟坦步尔,还有安安,芽芽不情不愿地承认,也挺想他,不知道现在长什么样了,是不是还是那么招人烦。 重庆的防空洞、避火巷已经修得很是完善,而且到处都有,一旦尖锐的警笛响起,两个红灯笼高高升起,重庆市民马上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儿,熟练地跑动起来,到了防空洞口,掏出“避难证”,进入自己隶属的防空洞避难。 初到重庆时,他们就被熟人告诫,就在两个月前,由于日军空袭长达五个小时,被困于防空洞中的人因为缺氧和踩踏,造成上万人死亡。奉九从此以后跑去避难时,总担心着孩子们。 现在大家躲空袭的经验越来越丰富,即使在防空洞里一呆几个小时,也可以做很多事,有的摆龙门阵、有的泡茶、有的看书、有的做作业。大家越来越从容,除了那些最高层有专属防空洞的高官和家眷,其他人都不分彼此地呆在一个地方,形成一个融洽的社会。 到今年十月就年满十六的宁雁乔在重庆——生活已小三年了,现在也可以半个重庆人而自居,重庆已成为一座移民城市,高达一百二十万的常住人口中,八十万都是各省为了躲避战乱迁移而来的“下江人”—— 她能骑着个头矮小的川马一步一步上下海棠溪对面储奇门的三百四十四级台阶而气定神闲,再不象刚从江轮下来初初骑马时身子斜出四十五度角后的惊叫连连; 她习惯了和龙生、塞西尔享用那种中间放着井字木格,鸡汤、羊汤、蟹汁儿,麻辣口味儿,不辣口味皆具备的毛肚铜火锅,不管哪个季节都吃得一身热汗,一旁还有店家的小儿子拉动头顶垂下来的布横档代替电风扇给他们扇风。最开始芽芽不忍心,可店家说了,不用的话就打娃儿,芽芽没脾气了,只好结账时多给餐费,于是皆大欢喜; 芽芽喜欢吃“能仁寺”的素全聚德烤鸭,味道上乘,而据爸爸评价,几可乱真;对此芽芽无权置喙——她没机会吃地道的北平烤鸭,也可能小时候吃过后来忘了。芽芽也喜欢吃油炸灰水粑、担担面和小酥肉;最爱吃的,还是那道著名的抗战菜——无锡虾仁浇锅巴的“轰炸东京”。 芽芽既喜欢“小洞天”的川菜,又喜欢“状元楼”的苏菜,还能对粤菜馆“大三元”也中意,可妈妈说,奉天人还是觉得辽菜最对路子,只可惜此地一家也没有,“同庆楼”的北平菜,“龙海楼”的天津菜,勉强有点那个味道。 当然,到声名赫赫深受社会名流和飞虎队美国飞行员喜爱的“心心咖啡馆”去“闹洋派”,他们是看不上的——江先生提倡新生活运动,还莫名其妙地不允许政府官员们喝茶,因为他自己本就不喝茶。可自古以来,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们从此改喝咖啡,倒是把这家高档咖啡馆给成全了;更别提财政部长孔庸之的二女儿,声名狼藉的孔二小姐经常被撞见在咖啡馆里举止飞扬跋扈,跟别人大起冲突——以至于到后来无人敢娶,包括一位适龄的战区司令长官——可她的姨妈如此溺爱这个梳着男人头,一身西装,叼着烟卷,双手插兜的外甥女,以至于从不会加以管教。 她也喜欢偶尔找大渡口九宫庙的老师傅用他的一勺一刷一铲,一拉一捏一弹地“采”个耳朵,当然,这些事都是不能被天天把“卫生”挂在嘴边的妈妈发现的。 他们一起去国泰剧院,虽然大部分年轻人都是去看电影,只有他们是去看灯影戏,还有川剧,尤其是“变脸”,精彩极了。 他们也去看川东特有的“起歌堂”——这是瑶族传过来的婚嫁仪式——因是战时,所以集体婚礼盛行。芽芽觉得这些新人们穿着虽然破旧,但脸上的喜气洋洋可一点不差。瑶族人成亲,是要两情相悦的。 不过她回家吃饭时跟爸爸妈妈一说,马上发现爸爸脸色有点不好看,而妈妈则是憋着笑,龙生更是在桌子底下捅了她一下。等下了桌,龙生才给她和塞西尔解惑,说你不知道干爹干娘当初也是父母之命么?芽芽稀奇道,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看他们两位谁也不象是能屈服的人啊。龙生听了哈哈一笑,刮刮她的鼻梁,反正他们感情如何你也看到了。这倒是,看来,是否自由恋爱并不重要,唉,看来婚姻也是个复杂的课题。 鸿司和塞西尔也赶了上来——塞西尔早取了个中文名字,叫宁若愚。当初要把他送回去,可塞西尔铁了心要呆在中国,拿出各种叛逆手段反抗,蓝蒲生家族无法,再加上也遭遇了一些动荡,无力到中国来接人——当初奉九大哥到了香港后,也只能打道回府了——只好嘱托宁铮夫妇代为抚养,毕竟,陪都还算安全。 而远在美国波士顿的唐氏和宁氏家族则越来越庞大了:就在奉九和艾嬷嬷的千里迁徙后半年,香港沦陷,宁家一家除了二哥二嫂,基本都被他们转道送去了美国;印雅格现在绝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美国,和葛萝莉、秋声夫妇、唐度、唐奉先一起,精心地抚养着一群孩子们,偶尔还会通过回国休假的飞虎队队员,甚至是陈纳德将军、史迪威将军及其他往来穿梭中美之间的人,给身在重庆的他们捎点消息和孩子们的照片,有时甚至还有录影,这让这对不得不对两个儿子不负养育责任的父母心酸又欣慰了。 鸿司已十八岁了,早已长成一个比他父亲还要俊秀挺拔的青年。他去年就进入位于沙坪坝松林坡的国立中央大学学习,塞西尔则打算明年也上这所大学。 芽芽其实早就可以跳级升入大学,但她不,她愿意做喜欢的事情,比如帮着父亲拍摄如何防毒的宣传片——日寇不遵守国际公约,在侵华战争中大肆使用毒气,所以教会老百姓使用防毒面具很有必要。但老百姓对怪模怪样的防毒面具无法接受,而做示范的士兵一戴上,个个像不怀好意的燕巴虎,老百姓认为这模样比毒气还要命,最后宁铮灵机一动,干脆拉来自家姑娘亲身示范。 芽芽长得灵秀非凡,天性爱笑,看着就可爱亲切,所以改由她做示范,效果不知好了多少,芽芽在山城也由此声名大噪。 妈妈照例很忙,她与居住在两路口的孙夫人走得很近——孙夫人气质卓然,对芽芽一见就喜欢上了,所以总让奉九带着芽芽去她那里玩儿,还教她弹钢琴,也是怪了,奉九怎么要求她学琴她都不学,可孙奶奶一说,她就同意了,学了一段时间后,弹得还相当不错。 当初他们按照江的意思,抵达重庆去黄山官邸拜会这一对拥有中国最高权力的夫妇时,两个快五年未见的昔日拜把子兄弟敷衍地握手后,半天都没说话,幸好有八面玲珑的江夫人和不得不展现良好家教的奉九救场,一唱一搭的,化解了一些尴尬。 江夫人和委员长没有孩子,她见到宁家这三个孩子后,不禁连连惊叹于孩子们的漂亮:一会儿夸芽芽灵气十足,一会儿夸龙生颀秀,看到塞西尔更是好奇地打听了两家的交情,无限感叹,扯了好一顿。不过,到后来他们起身道别时,奉九都觉得幸亏黄山官邸没有留饭的意思,要不大家都得消化不良。 主人将客人送到门口,江夫人捅咕老江一下,他才不情不愿地说:“瑞卿,你是真有个好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奉九一眼后,又道:“你想上战场,那是不行的——我总得保你周全。再说,宁军各部也早已并入各个战区的集团军,你再去领导他们,我怕会引起各大战区司令长官们的不安。” 说白了就是:我不得不在国际舆论的压力下,放你出来,但别得寸进尺——宁军好不容易拆散了,就别再想着重整旗鼓;再让你手握兵权,我不放心,我的嫡系也不会答应。 宁铮沉默半晌,轻声说好,接受了作为军需部防毒处长的职务,这也是一个创举了——堂堂中华民国一级上将,加上追授的也不过十七位而已;即使是抗战开始后第三次重新划定的十一大战区司令,绝大多数也不过是二级上将。可现如今,这位一级上将,却只能担任处长的职务。 他们一家出来时已是彩霞满天,此时正是夏日,西边的天空如着了火一般壮美,山下的长江江面打着无数的小漩涡,就好像无数个汉字被一笔一划写出,又被新冒出来的水涡给抹掉,如此循环反复,倒让人联想起流传了千百年的巴渝巫术。三个孩子自在地去一边玩耍了,他们知趣地意识到,大人们有事要谈。 奉九轻声道:“瑞卿,要不,我们去美国?我真的很想坦步尔和安安。” 她替他的丈夫委屈,她在乎的不是职务,但,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羞辱人。 宁铮沉默半晌,才道:“奉九,我被关了快五年,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现在,我还是很高兴自己有机会能为抗战做些事。” “……好。其实,我也想为我们的国家做些事。” 宁铮搂住她,“现在,苏俄和德国已经打起来了,斯大林已援助了我们很多军火,也组织了志愿队帮助我们的空军。我有预感,下一个就是美国,它快参战了。现在,战争早已进入相持阶段,离反攻不远了,只要再坚持一下。还有,”他替奉九紧了紧领口,生怕山风吹了她还是没太恢复好的喉咙。 “一旦日寇被驱逐,只怕……”宁铮沉吟着。 “只怕延安和重庆还会打起来。”奉九接着说。 “是。若果真如此,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暂时离开去美国。你知道的……”宁铮喃喃道。 我最恨打内战。 不用说,到时候真又打起来,肯定还是老江挑头,非要灭绝延安力量。 这个话题太沉重,充满了血腥、苦涩和悲凉的味道,奉九赶紧扯出个话头,“我今天才知道一件事,真是,哎……” 宁铮懒懒地配合着太太,勉强表现出一点兴趣。 “还记得那位坐飞机撞山遇难的大诗人么?不是都说他的前夫人很不容易,离了婚还赡养着前夫的父母?” “记得,这样的女人的确难得。” “是。”奉九也点头,“可我今天听了一位‘保卫中国同盟’的同事说,她和她的哥哥们囤积居奇,大发战争财。” 现在国难当头,很多人都捐光了身家,可是,还是有这样的人,将军服布料等军需物资囤积起来,卖出十倍甚至百倍的价格。 奉九不无感慨地想着,当初,这位大诗人的离婚一事闹得极不体面,舆论沸沸扬扬,大部分人都站到了原配一边。可到了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奉九才意识到,也许二人早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打心眼儿里鄙弃这个唯利是图、一身铜臭的商人。 奉九早已加入了孙夫人成立的泛民主人士组成的爱国联盟,积极从国际范围内募款筹款,平日里去医院、福利院、学校等地,并负责管理位于相国寺的“伤兵医院”和歌乐山的“战时儿童保育院”。 江夫人对此表示赞成,她知道,丈夫现在并不希望自己与奉九这个干妹妹过于接近,而知情知趣的奉九也早就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同时江夫人也明白,自己可以放心地把医院和保育院交给她管理。 江夫人有时也纳闷,原本她这位干妹妹可是中国第二号人物的夫人,但自“双十二事变”后,早已跌落神坛,可观其人,仍一如既往——不疾不徐,从容自若。 这份定力,倒是跟她视权力如粪土的丈夫如出一辙,两人都称得上是“赤子”,这样的人在中国政坛极度稀缺,而这,正是对权力一向有着强烈欲望的她如此欣赏这对夫妻的原因。 第119章 汉家儿郎侠骨香(下) 奉九完成工作回了家,张罗了晚饭,就等着大家陆续回来一起吃。 没想到第一个回来的,居然是难得能在傍晚准时回家的巧稚。 自从在重庆机场偶遇霍凯行后不久,巧稚也辗转到达了重庆,这位毕业于协和并有丰富临床经验的医生受到了热烈欢迎,日常轮流在重庆各个妇婴医院巡诊,做得风生水起,与霍凯行一直情深意笃。 但很快,重庆大空战爆发了,因负责瞭望的农民无法认出日军此后一战成名的最新战机——零式战机机腹挂的是副油箱还是炸弹,导致空军误判其强大的续航能力。 霍凯行驾驶伊-16 飞机,在璧山奉命与飞行大队的同事们一起迎击敌寇,由于飞机性能的巨大差异,终于将璧山空战打成了抗战史上最惨烈的空战。 霍凯行在飞机被击落后跳伞,但在空中就已被追踪而至的日本飞行员的机关枪扫得血肉模糊。他双臂悬荡,垂着头,身上绑着降落伞,在空中逐渐坠落的样子,悲壮异常,地面上偷偷观看的老百姓当场哭成一片。 巧稚被通知去认领他的遗体。她掏出手绢,想擦干净他的脸,却发现,只剩左脸是完整的,看起来依然安静美好,就好像他们还在协和读书时,他总是固执地守在她的身后,等她终于按捺不住佯装不满回头瞪他时,他就会茫然不觉地冲她灿然一笑,眉眼生动耀眼,衬着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金色余晖,一头丰美的黑发似乎也在粼粼闪光,是青春的模样,以至于给人一种错觉,他能不朽。 巧稚从那以后变得安静,绝不多说一句话,让周围的同事和朋友们倍感担心——他们始终没有公开结婚,但其实,他们私下里早已举行了两个人的婚礼,这也是霍凯行的意思。 直到她看到了三嫂,这才哭了出来,从此以后,巧稚就住进了一奶同胞的哥哥在歌乐山的家。 她是奉九的闺中密友,芽芽的知心姑姑,龙生和塞西尔生活及学业上的好导师。 早上,跟嫂子一起张罗着早餐,姑嫂再亲亲热热地挽着胳膊一起出门,闲暇时偶尔一起去喝茶看电影,她们如此亲密,以至于宁铮有时都免不了要吃妹妹的醋。 奉九毫不客气地说:“这你可嫉妒不来,谁让你不是女人的。”宁铮气结。 奉九其实正有点生气,看到巧稚回来,赶忙跟她诉苦:孔庸之居然托江夫人替大儿向芽芽提亲。这位连罗斯福政府拨给中国的抗战专款也敢往自己兜里揣的前财政部长,他家那三个孩子,就一个小女儿还算靠谱,大儿二女都是不知道什么转世的:儿子贪婪专横,专爱找有夫之妇,二女儿声名狼藉,身边总是美女环绕,看着就像是跟古希腊女诗人萨福脱不了干系。 巧稚笑着说,这还不简单,让三哥把枪往他桌子上一拍,他就老实了。奉九想了想孔财神的蓝缎袍子小坎肩,也笑了起来,说,我当场就回绝了,江夫人也毫不意外,大概也是被她大姐逼的。只是纳闷,他们家怎么张得开这张嘴。 她接着说,孔庸之是山西人,却总想往山东孔家靠,曾为此专门托人找到精于家谱研究的潘光旦,请他证明自己是孔家后代。不过,潘教授可没卖他面子,断然否认道:“山西就没一家是仲尼后人。”把中间人都臊得无地自容。 不过,奉九同时还是肯定了孔财神行政、财政一肩挑十一年,统筹收支,充实饷粮的工作,还是有一定功绩的,只不过同时也没忘了中饱私囊罢了,所以当时才有笑话流传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霍凯行殉国后两年,奉九曾张罗着要给她介绍新的男朋友,但巧稚拒绝了。她说:“我这辈子,有过凯行,已经知足了……我们曾有过一个女儿,但流掉了。”巧稚淡然道,“我有丈夫的,我要为他守节,为我们的女儿哀悼。” 奉九很震惊,即使巧稚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她表现出的固执甚至称得上是迂腐,不知从何而来。 “嫂子,别为我难过,你看,就昨天一天,我就迎接了足足九个小天使到这个世界上。” 巧稚一谈起新生儿,立刻满脸笑容,奉九知道,她的心里,是充盈的。 此时始于“九一八事变”的十四年抗战已接近尾声:日本为了宝贵的石油资源脑子一热于民国三十年末偷袭珍珠港,将美国拖下水后,不得不在太平洋疲于应付美国这部强大的国家机器全力运转起来的可怕后果;而中国这个主战场更是以巨大的人力和物力消耗,死死拖住了一百万日军使其无法从中脱身,使得美国军队在太平洋战场得以喘息。 不过奉九并不认为美国无辜,毕竟,日军侵华这么多年,光是“七七事变”爆发后的三年间,美国出口到日本的物资总额已接近十亿美元,约合现在的二百五十五亿美元,其中军用物资比如生铁、废钢、石油、航空机油、白糖、军用罐头、工兵手套……等总值占比高达百分之七十二。从来自恃孤悬海外,一直奉行孤立主义的美国,难道不知道日本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么,当然不是,只不过是利益熏心、漠不关心、冷酷无情罢了。在奉九看来,美国至少要对中国军民的苦难负上一部分责任。 这也是奉九并没有对美国后期积极的援华策略有什么感激之情的原因,不过是自救罢了:难道还要等着日本把东南亚全部拿下,再与德国和意大利胜利会师,最后联合起来全力对付硕果仅存的自己么。 反倒是苏联,因为担心日本北上到远东地区与自己开战,在“七七事变”后的四年中,成为唯一对中国直接提供军事援助的国家,并先后派出三千多人的苏联空军志愿队到中国各地参加空战,直到苏德战争打响。不过苏联在与日本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后,也中断了对中国的援助,所以说,靠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但奉九和广大的中国老百姓一样,对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充满了感激:陈纳德将军于民国二十六年来到中国,一直帮助训练中国空军飞行员,并多次游说罗斯福政府,希望美国国会能通过法案支持中国抗战,但并未成功,直到罗斯福总统秘密签署法令,同意他的请求。陈纳德将军随后招募美国飞行员到中国参战——飞机上那头闻名于世的神气乐观的飞虎,是由“米老鼠之父”沃尔特?迪士尼亲手设计的——他们随后在轰炸日军河内空军基地,昆明空战中都取得了骄人的战绩,并史无前例地开辟了世界上海拔最高、最凶险的驼峰航线,有力地支持了抗战军用物资的运输。 重庆的空袭警报已经很久不再响起了,原本总塞得满满的防空洞,也早就没有再进去的必要了——概因投入太大,效果不佳,敌机早在两年前就停止了对重庆的轰炸,所以现在的重庆是安全的。 奉九发现,孩子们很有意思,虽到了重庆后一人住一屋,彼此就住在隔壁,但他们在三个屋子的窗户上都绑了几根细细的绳子,上面垂一小水桶,又悬一小铃铛,把要说的话写到纸条上滑过去,回覆完再“叮铃”一声拉回来,青春期的孩子就这么传递着他们特有的秘密和小心思。 龙生虽已上了大学,但只要休假在家,还是乐此不疲地陪着芽芽和塞西尔玩这个游戏。 奉九如果恰好坐在书房里,而且开着窗,有时头顶会“叮铃叮铃”响个没完,闹得她手直痒痒,恨不得拿竹竿把水桶勾下来,看看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就在她跃跃欲试之际,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又要使什么坏?” 她回头,宁铮含笑的脸出现在眼前。 她的男人已过了不惑之年,但仍双肩挺直,修长秀拔,一双黑眸牢牢地盯着她看,直到她 讪讪地把手缩回来,掩饰地“嘿嘿”了几声。宁铮低下头来,奉九自觉地凑上去吻他,好一会才得空问道:“你就不好奇他们天天在那儿说些什么?” “……不好奇,我更关心我太太今天过得怎么样。”觉得太太吻得不合他意,早就反客为主地重新吻了一遍,宁铮这才心满意足地回答她的问题。自重逢以来,宁铮一直很珍惜与太太在一起的时光,哪稀得理会几个半大孩子在干什么。 “很好啊……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孔庸之他家……”夫妻俩絮絮地说起话来,偶尔夹杂着因为事关宝贝闺女早变得一惊一乍的男声。 窗外嘉陵江汩汩流过,歌乐山颠云顶寺那口青铜华钟不知为何忽被撞响,悠远清扬的钟声,和着挂在庙檐下被风吹过的十二个铜铃,再加上十里松林泛涛,不经意间合奏出一曲钧天之乐,清越涤荡,让人如闻天籁。这声音与在奉天老家时常听到的钟铃松涛颇为相似,怎能不蓦地又勾起了远方游子的思乡别情?夫妻俩早就停止了交谈,静静地拥抱着,细细聆听这来自异乡的蒲牢华鲸之音。 过了几天就是周日,芽芽他们一早就按着老规矩,跟着妈妈去了保育院,奉九离开后,他们又按照教学进度,教孩子们学数学、国文,又带着上了山去辨别各种植物,回来的路上下了马,此时正在歌乐山上闲逛。 芽芽在唱歌: “吹起小喇叭,哒嘀哒嘀哒。 打起小铜鼓,得龙得龙咚。 手拿小刀枪呀,冲锋到战场哈哈! 一刀斩汉奸呀,一枪打东洋嘿嘿! 不怕年纪小哟吼,只怕不抵抗哼哼!” ……龙生和塞西尔都乐得前仰后合,这里一切的语气助词,都是芽芽自己加的,能把不管什么歌都唱出奉天落子味道的,也只有芽芽了。 “你嗓子刚见好,消停会儿。”龙生怕她前几天就开始发炎的嗓子再加重了,所以听差不多了就提醒她。 前一阵子,芽芽贪吃麻辣火锅,这地道的东北娃儿起了满脸小红疙瘩不说,连嗓子都快说不出话了。奉九赶紧带她找中医开方子,熬中药。 大概是从小被爸妈带着满世界地跑,到处品赏美味,味蕾得以全面开发,所以芽芽的食谱精且杂,对美味来者不拒,当然,得是真美味才行。也就是说,她对食材是否精纯,厨艺是否过硬,又敏感又挑剔。 背着妈妈常去吃毛肚火锅的事儿到底瞒不住了,因为上火暴露了她:老中医望闻问切一顿后,就断言她是吃麻辣火锅才上火的。 芽芽敬畏地看着面前明明岁数不小,但仍红光满面、乌发黑须的老中医——简简单单看了几眼,居然就比风靡民国的程小青笔下的霍桑侦探还准? 老中医得意地一捋长髯,嘿嘿一乐,促狭地一挤眼,“你爱去‘一四一’吃火锅,老夫可是连遇你个小幺妹儿整三天。” ……芽芽一听,大脑袋丧气地一耷拉,奉九哈哈大笑。 芽芽很怕中药的苦气,但妈妈信这个,坚持要她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每次喝苦哈哈的中药,芽芽浑身都打哆嗦。 于是,两个好伙伴就一边一个,按着老规矩:芽芽喝一口中药,给她报一道菜名,让她就着菜名下药: “‘蟹黄鸡翼球’!”,龙生用字正腔圆的广东白话朗声通报。这是粤菜馆“大三元”的招牌菜式,芽芽闭着眼睛喝了一小口浓黑的药汁。 “‘开水白菜’!”,塞西尔用地道的川音兴高采烈地喊着,这名听着上不得台面,实际上却是道极繁极简,妙不可言的典型上河帮川菜。芽芽眼前仿佛出现了这道菜那明澈如水、鲜美至极的汤汁来,咬着牙又来了一口。 ……就这么连报了十来道菜名,这才把一小碗中药送下了肚。为了药效,奉九从来就没那习惯给芽芽吃个蜜饯甜甜嘴儿,塞西尔有眼色地递过一杯清水。 “要不,咱们现在就去吃开水白菜呀?”芽芽咯噜咯噜地漱口,咽下去,然后一刻也不耽误地晶亮着一双鹿眼,讨好地问着龙生,还不忘用双手托住一张粉莹莹、润光光的讨喜孩儿面,往他面前凑,故作可爱状。 这模样的杀伤力是强大的,龙生移开眼,生怕自己顶不住。 他早被干娘钦定为塞西尔和芽芽的“贴身训导主任”——虽他们三个从美国一路逃回来一事曾让奉九彻底傻眼,但好歹是平安到了,且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对于十五岁的龙生一路上的筹划和应变能力,奉九在震惊之余,也赞叹不已,当然是私下里跟宁铮嘀咕的。 虽说到了重庆后,奉九还是罚了无肉不欢的罪魁祸首芽芽连吃了一个月的竹笋,龙生和塞西尔半个月,顺便教育她说“蔬食以遨游,无为而清静”,说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可怎么得了,赶紧吃点素的败败野气。 一个月的竹笋大餐吃得芽芽苦着小脸说自己都快成北碚平民公园里养着的那几只黑眼圈,憨态可喜的“中华白熊”——大熊猫了,只可惜即使往自己脸上捂块大手帕装哭也还是失败了,未能博得母亲半点同情。 但芽芽由此长了记性,知道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是谁,当然,有事儿该求谁更好用也得到了进一步证实。一想到这,芽芽不免对着爸爸在妈妈面前的各种谄媚行为嗤之以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一番。他都意识不到自己有时很像一只讨主人欢心的小狗么,就差摇尾巴了啧啧。 龙生留意到芽芽嘴边挂着一缕黑乎乎的药汁,伸出食指随意抹掉,一旁的塞西尔慢了一拍,这个遗憾。 喝中药禁荤腥,这是常识。 “去华岩寺喝个兰花粥,吃个罗汉菜还成。”龙生来个折衷,芽芽小馋猫已清淡饮食了好几天,虽未好利索,但吃点镂云裁月般既有巧思,又悦目生趣的素斋还是可以的,心情好了,病自然好得快。 塞西尔举双手赞成,“那我要加个‘二冬白雪’!”自从五岁结识了洁玛一家,他就经常赖在他们家里吃吴妈做的各种中餐,早就被好滋味养刁了脾胃,“二冬白雪”就是冬菇冬笋加白菜。 “那也行。我还要个‘三色芙蓉’。”退而求其次从来都是芽芽的手段,能吃个用蛋清、木耳和青菜做的素菜也不错。他们牵出小马,兴头头地向华岩寺奔去。 吃过了素斋,他们又往回赶。 “这是——‘辛夷’!”芽芽看到一棵三四米高的辛夷花树,辛夷又叫紫玉兰,这个时节正开得满满当当,云蒸霞蔚的,花骨朵则如赤狐的毛发做成的笔头。龙生和塞西尔也站住脚,饶有兴趣地欣赏着。 芽芽摘下盛开的花儿,托在手上大大一朵,淡红色的花瓣几近透明,娇娇弱弱,像覆在美人面上的轻纱,芽芽自觉风雅地说:“王摩诘曾有诗云——‘木末芙蓉花,纷纷开且落’,好诗,好诗。”又耸起小鼻子闻了又闻,“真香。” 塞西尔笑着说:“中间还有两句——‘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呢,被你吃啦?”他塞西尔经过多年刻苦学习,中文造诣可是不同凡响得很,看到学问最好的龙生也连连点头,塞西尔越发洋洋自得。 “呃——”芽芽刚才吟诗时就发现好像是落了点什么,此时不免有点自叹学艺不精——芽芽的注意力,就没在妈妈硬逼她学的古文上过——但她还是能硬拗出一句,“关注重点诗句嘛,哈哈,嘿嘿,呃……” 龙生一直看着芽芽,他曾经的小胖妹妹,现在是个过于打眼的灵秀小佳人了;他又看了一眼塞西尔,英俊的塞西尔回他心照不宣的一个眼神——这对亦敌亦友的小兄弟早已达成了默契,不管芽芽将来选择谁,反正不能选除了他们二人以外的男子。 幸好芽芽跟干爹说的干娘一样,在感情上很是迟钝、晚熟,所以她从来不觉得这两个伙伴有意无意地表现出来对其他试图接近自己的男孩子的排斥有什么不对。 塞西尔发现芽芽跟一般小姑娘看到美丽的花朵时那种纯然的激赏不同,她的大眼里放射出的,是贪婪的目光,果然,芽芽下一句话就是:“油炸辛夷,应该很好吃——裹上层薄面衣,起锅热油,六成热,开炸。” 龙生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塞西尔朗声大笑,心里却是记住了,以后给芽芽送花,光中看不行,还得好吃才算数。 怪道 Audrey 姨总是感叹着说,要是身在南京沦陷区的二伯听到你的话,一定引以为知己。 “呀,这是棠棣!”芽芽恋恋不舍地摸了几下辛夷树,又看到前面一株开满了明黄色花朵的矮树,花朵明艳动人。芽芽转着眼珠地看,一副很懂的样儿。龙生和塞西尔也凑近了看,龙生更仔细,观察完刚想说话,芽芽又开口了,“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引完诗经,芽芽自觉古汉语有所进益,再看看塞西尔的表情,看来没错。 如果妈妈听到了,应该不至于象几年前一听到她用“囫囵吞枣”来形容自己时那差点厥过去的样儿,得意地一点头,“常棣,也就是这花儿,棠棣。宁若愚,听不懂是不?我给你解释一下,也就是说亲兄弟,就应该象这棠棣花一样,互相帮衬。比如我和来来哥,我们俩就是兄弟”,说完,她发现点问题,伸手抚抚眼前“棠棣”一片片明黄色的花瓣,“哎不对呀,棠棣应该一朵挨一朵紧贴在花枝上串成串才对,这怎么彼此都单着?” “那我是什么?”一双晶亮深邃的灰眸越发夺魂摄魄的塞西尔兴味盎然地问着,顺便看了眼听过“兄弟论”后就蓦然沉了脸不语的龙生。 “你呀,你是我朋友。”芽芽轻快地说。 听在龙生耳朵里,这话可不对味儿了: 一个是朋友——朋友就分男朋友、女朋友; 一个是兄弟——兄弟是什么,同性别,等同于手足。 芽芽其实也气着呢:一星期前的傍晚时分,她没告诉塞西尔,独自骑着她的小川马去中央大学找龙生,想让他请自己去“四海春”吃宵夜,碰巧看到他站在他们学校那座著名的位于山坡上居高临下的图书馆门前,正在跟一个女同学“欢畅地谈笑”——其实不过是敷衍地笑了一下而已——那个女孩子一身乳白色的西式连衣裙,清雅文秀,一脸崇拜地抬头望着她的来来哥,两人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头上是一株开在初春里的樱花树,花瓣在山风中簌簌而落,那情景……反正芽芽再不想看第二眼,转身就回家了,然后连着几天都不理周末回家的龙生。 这是今天好容易才开晴,三个人归途中一起来这歌乐山上赏个春景,没想到又闹了不愉快。 记忆中这好像是龙生头一次对着芽芽冷着脸地说:“首先,我没有兄弟,你也知道我是独子;其次,这不是棠棣花,这是‘棣棠’。棠棣花只有粉色和白色,没有黄色。” 说完,一骑绝尘而去,把个小川马赶得上气不接下气。 留下芽芽一脸莫名其妙加委屈,而塞西尔也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待一起出去的三人分成两拨回了家,奉九就知道这是接着闹别扭呢——她当然早就观察到了芽芽对龙生的冷淡,心里明白着呢。 宁铮其实早在四年前就提过要给龙生和芽芽定亲一事——吉松龄与他亦师亦友,夫妻俩又是因为他而惨遭毒手,于情于理,都应该让芽芽嫁给他们的独子,以示对故人的歉疚和安慰之情——但奉九是坚决反对的,为此宁铮的脸色很不好看,但奉九耐心地说服了他:这个新时代,他们别再好心办坏事,虽然龙生对芽芽的爱慕已很明显,但芽芽还是懵懵懂懂,万一她对龙生除了手足之情再无其他,那强行绑到一起,只会同时害了两个人。 芽芽回来后,看了一眼妈妈又变得突出的肚子,心里有很异样的感觉——在她看来,妈妈爸爸都是没有性别的人,就好像来来哥,也是没有性别的,可最近,他们一个一个的,都显露出他们的性别来。 小时候,妈妈说过,她是白鹳送来的,是妈妈爸爸向上天祈祷,要一个又可爱又聪明的好宝宝来到他们家,所以送子娘娘就把躺在军用挎包里的她给送了来。 还军用挎包……宁铮听着奉九硬是把东西方传说,再加上不知如何形容的寄送用具结合起来乱说一气,而小芽芽则一脸信任地看着妈妈,忍不住在后面直拽她袖子。奉九面不改色,头也不回地把他胳膊一扒拉,拒绝做爸爸的横插一杠子——没看到正给孩子科普呢么。 宁铮啼笑皆非,也不知是谁在捣乱。 虽然十六岁的芽芽早已上过了生物课,知道小娃娃肯定跟送子鹤和送子娘娘没任何关系,但……那是别人,不是自己的父母,即使她小时候也见过妈妈的肚子鼓起来两次,可那时懂什么,自然不会多想,现在不一样…… 一想到手足一般的爸妈居然有如此“过火”的行为才又有了小宝宝,她心里不知怎的,有点不晓得如何面对他们才好。 来来哥也是,就在那棵中央大学的樱花树下,她好像头一次意识到,来来哥是个男人了,而且是个充满魅力的男人——除了那个隔壁国立重庆大学的姐姐,还有很多很多漂亮不漂亮、时髦不时髦的姐姐、妹妹、甚至阿姨喜欢他。 一向觉得生活很简单的芽芽被这种突然的“觉醒”弄得无所适从,只要一想起这些,她都不想多看他们几个一眼,幸好,塞西尔好像还和以前一样。 可当她充满感激地抬头向塞西尔望去,却发现这个如天使一般的西方男孩看着她的眼光,怎么跟爸爸经常看着妈妈的那么像?或者说,怎么跟来来哥看自己也很像?哎哟,生活啊,你怎么就意志不坚,突然变得面目全非了? 芽芽在一旁看着,心里感叹着青春,也并不在意,过几天大概适应了新的变化,也就正常了:这是孩子们生命中最甜美时光的必修课,谁也替代不得。他们都还年轻,总有漫长的时间可以学习。 宁铮正在招待他前年开始被派到中国做重庆驻华使馆武官的美国军校同学卡尔逊,也就是当初不打不相识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 两人随意坐在宁铮的办公室里,喝着咖啡聊着天,“宁,我挺纳闷,你怎么就守得住你太太?重庆这地方,漂亮的姑娘太多了。”刚刚宁铮第三次拒绝了陪他去寻欢的请求。 宁铮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中国有句古话,‘宁吃仙桃一口,不啃烂杏一筐’,我太太,就是那仙桃。” 卡尔逊哈哈大笑,“哦,原来是胃口提升了,可不见得就找不到其他的仙桃啊。” 宁铮无奈地摇头,“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怎么到了国外就敢背叛婚姻誓言?” 卡尔逊不以为意地说:“真男人就是拒绝不了美女的诱惑。” 宁铮似笑非笑地讥讽道:“象你们麦克阿瑟将军那样,真男人到都得了梅毒了?” 卡尔逊一口咖啡差点没呛着,“怎么的你也知道了?” 宁铮慢条斯理地说:“公开的秘密。还有,我告诉你,死心吧——我感兴趣的猎物,就在我的床上,谁还会费心再去追逐别的猎物,嗯?” 卡尔逊对着他无可奈何地举杯,“来,敬情圣西哈诺。” 宁铮不以为忤,把这讽刺的赞美坦然收下,转头向窗外望去。 此时接近初夏,嘉陵江水转为碧绿,而长江水依然黄中带褐,两道江水在朝天门相遇后,一个携着奔袭千里后的如虹气势,另一道则有自秦岭发源的洒脱从容,两道水势激烈碰撞后,互不相让,你顶住了我,我不让着你,千百万个漩涡在交界处上上下下翻腾着,从山上往下望去,左清右浊,一绿一黄,泾渭分明,如野马分鬃般烈烈而行,壮观非凡。 芽芽是来采蘑菇的。果然,没几日后,龙生与她已和好如初。 芽芽手里拿着的,是爸爸给画的一张地图:重庆地形地势复杂,又不像东北那地界,东西南北的很是简单明了,这里简直就是弯弯绕。宁铮从一位已提前打道回府的同僚手里继承了一张“重庆最美味蘑菇分布地图”,无毒安全美味,所以就送给了爱吃蘑菇的芽芽。 芽芽每次都会按图索骥,绕过七棵树六块大石三块草地一所寺庙外加一座道观,七拐八绕的,成功采到很多好吃的蘑菇,回家就让妈妈和姑姑给做小鸡炖蘑菇,和奶油蘑菇浓汤。 采完蘑菇出来,芽芽看到了对面南岸大佛段那里三面临江的吊脚楼,错落有致、高低起伏,杂而有序,她远远望着,总觉得美极了,尤其是到了晚上,点起了美孚灯,虽这灯是欠缺了些美感,但如果凑合着当成符合明代美学的传统灯具,也是可以的。 龙生恰好有同学家住在南岸,他跟同学联系好,让芽芽进去吊脚楼里看个究竟。没想到芽芽其实是个“叶公”,嘴上说着喜欢,实际上真进了吊脚楼,正摸着桐油浸泡过的柏木地板,忽地床底蹿出来一个巴蜀特产大个黑老鼠,把她吓得要命,“嗷”地一声蹿上了龙生的身,紧紧地箍住了龙生的脖子。 龙生老道地一把托住她,还不忘颠了两颠,他们这种默契是从芽芽降生就开始培养了。 一旁的塞西尔深邃的珍珠灰眼睛每到这种时候就黯淡了下去——明明他离得更近,可他就是赢不过他们的“襁褓之交”么? 第120章 魂归奉天(最终章) 山城南岸有一排伸出到江面上的石梁,形若龙门,将奔腾而来的长江一劈两半。石梁外的那一半依然急湍浩荡,雪浪翻涌;石梁内的水脉则横涌江心,于寂静无声中回旋圆转,状似弦月,平整如镜。内外一静一动,好不神奇。 每每夕阳西下,因日寇军机绝迹而重归旧貌的渔舟载着唱着歌子的渔夫打渔归来,又可泊于湾内,此时空中一轮皓月,江面则倒映着渔火星星点点,一明一暗间,又是一天。 奉九已进入临产期,巧稚高兴地说,总算有机会给自己的亲侄儿或亲侄女接生了。奉九和宁铮当然是盼着再有个女儿的,两儿两女,多好,势均力敌,但奉九自己有个预感,只怕又是个秃小子——在老宁家,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算上,各房的女孩数量都少得可怜。 今天是八月十日下午,应该是个平常的日子,但有眼睛的人都不会怀疑,多年的抗战格局早已彻底改变,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奉九家隔壁去年搬来了一位从北平偷偷跑出来应聘国立中央大学教习的教授,他说日本军队知道覆灭在即,士气极其低迷,再加上军需供应不上,又一再被活跃于华北的八路军、新四军追着打,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残暴了。 甚至有些日本兵,类似于著名的“大日本皇军第一窝囊废师团”——以擅长做生意而闻名的大阪人组成的第四师团里那些“随时装病,干说不听”的日本同僚那样,因吃不饱饭,争着给河北京郊地主家做农活换顿饭吃,这样的奇事随着战事趋于结束而时有耳闻。 没想到,奉九也是经由此人,意外地得知了吴妈失踪已久的丈夫的下落:当年这个老实巴交但性格执拗的海城乡下人逃到北平时,吴妈和女儿宝瓶早已随着宁铮一家迁走,他就在北平打短工讨生活,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亡国奴的日子,其中有一段时间就是给这位教授一家做点粗活,自我介绍说媳妇儿是宁司令夫人的奶妈,所以他一见奉九就想起了这个人。 后因战事吃紧,日本侵略者和中国老百姓都吃不上饭了,中国人就只能吃日本人统一发放的混着泥土、老鼠屎和石子儿等其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的陈年杂粮,年老年幼等体衰者无不上吐下泻,昏倒街头者比比皆是,很快被害怕形成瘟疫沿街搜罗病人的日本兵发现,于是和其他成百上千有这种病症的人一起,拉到城外活埋了;最让人惨不忍闻的,是连那个坑还是被日本人逼着用尽了最后一把力气,自己挖的…… 奉九不知道如何把这样的消息告诉其实一直惦记着自己丈夫和父亲的吴妈和宝瓶。 已生产过三个孩子的奉九并没有因为临产而取消一切活动,今天下午更是拒绝了比往日早些回家的宁铮的陪伴,照样下了歌乐山,去到渝中主城区的银行办事——最近一段时间物价飞涨,宁铮的薪水要应付这么一大家子早已捉襟见肘,奉九也不得不向远在美国的父亲和大哥求救,她可不想让宁铮知道这事儿。 物价可以涨到什么程度?有人笑言进面馆吃面,一定要先付帐才行,要不等吃完结账,会发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嚯,又涨价了。 她办完了事,老远就看到几个美国大兵忽然从一家咖啡馆里冲了出来,大喊大叫,还比着在二战期间由英国首相丘吉尔普及到全世界的表示胜利的手势“V”;街道上的人群里有银行职员、有大学生……很快就听明白了,立刻自觉地替他们翻译给大家:“美国大兵说——‘仗打完了!我们胜利了!’” 人群一片死寂,几个美国大兵纳闷地看着满街的中国人,忽然,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劈了叉的嘶吼,很快,整个街道上的人群开始像波浪一般涌来涌去,每个人都兴奋地高喊着,草帽、礼帽、学生帽、军帽……统统飞上了天,有的人在大笑,有的在大哭,很多饭馆、茶肆、咖啡厅当场宣布今天全部免费,奉九怔了下,马上拦了一辆“三涌”出租车公司的车,向家里驰去。 一到了家门口,她急急下了车,心跳得扑腾扑腾的,已足月的便便大腹也不能阻挡她的脚步。宁铮刚好被歌乐山上下越来越大的动静惊扰,此时正走出来在房前观望,忽然看到快步跑进来的奉九,吓得赶紧迎上去,一边蹙着眉埋怨着她。 可听完奉九语无伦次地告诉他的消息后,宁铮也没法镇定了,夫妻俩先是紧紧地抱在一起,宁铮觉得不过瘾,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慢悠悠地原地转了几圈儿,奉九头向后仰,发出多年来已难得听到的畅快笑声。 很快,二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三个朝气勃勃的脑袋露了出来,好奇地张望着下面的他们;支长胜夫妇也走了出来……紧接着,整个公馆已变成了一个乐园。而对于他们这些东北人而言,从“九一八”算起,已经憋屈了整整十四年。在大吵大嚷的孩子们的身后,夫妻俩环抱着对方,对视着,微笑着,时不时地亲吻,静静地流下了喜悦的泪水。 当晚公馆里大排筵宴,不分上下,男士们都喝了不少酒,宁铮和支长胜这对老长官和老部下都喝得醉醺醺的,勾肩搭背陈芝麻烂谷子地诉说着宁军过去的辉煌和最后的风流云散,说到伤心处,两人抱头痛哭。 赛西尔更是喝得眼珠子都不会动了,直眉楞眼地抓着芽芽东一句西一句地倾诉着绵绵情意,毫无心里准备的芽芽倒是不尴尬——她的酒量随了母亲,一杯果酒已经上头,根本听不懂这英国男孩在说些什么;龙生酒量深不可测倒是毫无二致,干脆一脚把好兄弟踢到了墙角,还不忘拿条薄被给盖上省得着凉。 奉九虽不能饮酒,但也有些醉了,隐隐约约间,她似乎看到龙生盯着芽芽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吻上了她因为喝了葡萄酒而格外红润的唇。 不过,胜利的消息到底过于刺激,凌晨时分奉九还是发动了,幸好赶上巧稚在家,奉九在她的帮助下顺利地生下了他们的第四个孩子,果不其然又是个男孩,夫妻俩虽然也很高兴,但那相视一眼里,还是有藏不住的点滴遗憾。 巧稚可是个剔透玲珑人儿,一眼看出兄嫂二人的隐思,抱着新生儿笑着说:“看我们长得多漂亮……以后芽芽可不得了,大姐走前头,后面跟着一溜儿亲卫队,多气派!” 也是,俩人就又兴奋了起来。 一向拥有给弟弟们取名权的芽芽这次可是超水平发挥,取了个极其好听又富含传统文化底蕴的名字——“屠苏”,这种古时于正月初一饮用的药酒,有驱寒、辟邪的功效,惟愿从此后,中华再无鞑虏肆意践踏、永葆浩荡风华。 八月十五日,日本最大的战犯裕仁天皇于正午发表讲话,表示遵守《波茨坦公告》,正式宣布投降。 中国人民于民国二十年即已开始的十一年抗战终于以胜利告终。 然而,和平并未从此降临,内战的阴影再度笼罩苦难的中国,雾都重庆不负其名,浓雾弥漫,其中,有人形如鬼魅,往来穿梭,定下一条条计策,誓要将最大的对头趁热打铁消灭干净,浓烈到无法忽视的滚滚硝烟终于再起。 八月二十五日,奉九的月子刚坐到一半,宁铮正在房里和她一起逗弄着屠苏,其他家人恰好都不在房里,忽然门口传来敲门声。一直与他们住在一起的支长胜太太温秀芝去应门,一见到来人,瞬间惊骇莫名,满脸的笑都收了起来,马上拨电话请楼上的宁铮下去。 此人身后跟着几个人,一身的黑拷绸衣裤,大热天的也戴着黑礼帽,看着都闷。 刘丙岸见了宁铮,脸上似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儿,简单地请安后,就说奉委座之命,请副座和太太去成都暂时呆一段时间。 宁铮从刚刚下楼来看到他曾经的看守时,就知道一直在心中盘算着的事终无望,内心一片凄凉,但只是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只有我们夫妇么?”刘丙岸局促地说:“是,令千金、吉将军公子和那位英国小公子,还有令妹,都可留在此地。但,暂时不要通信了。” “还有我们新出生的儿子,也不要跟我们去了。”奉九意态娴雅地走过来,刚刚她已经听出了温秀芝声音中的骇然,马上起身在楼梯口听了有一阵子了。 宁铮转头向她看去,奉九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温煦——别为我担心,大风大浪,这些年我们不都过来了么? 宁铮莫名其妙地计算了一下:眼前这个女人嫁给自己已有十九年了,他眼见着那个在万柳塘的冰面上如疾风般团团旋转的红衣少女,终于在自己带给她的几乎从未间断过的惊涛骇浪中,长成了今日这般宠辱不惊、淡定从容的模样。 初相识时,她的心思很浅,就像块透明的水晶,即使再顽皮狡黠,也不过都是些小姑娘的手段;而现在,她就像块中国人千百年来最喜爱的翡翠一样,积存了多年的温润,又如丝绸般柔滑,翠色不浓不淡,入了手端详,其品相也经得住最严苛的品鉴。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五日,成都三桥南路白家公馆。 奉九从二楼下来进了书房,看到宁铮把书桌掉过来,正当窗作画,窗外阴沉沉的,自从他们近两个月前来到成都,这里的天儿就没怎么晴过。在重庆的这些年,他在闲暇之余,也跟着奉九学着画起了中国画,奉九觉着,人聪明可能做什么都顺当,没几年,他的画也很有些自己的风骨了。 此时他聚精会神勾勒着的,是一片水草丰美的山野,其上,有五头牛正在吃草;后四头大概是吃美了,所以神情磊落、怡然舒展;惟最前边一头,明明体格硕大、骨撑皮涨,鼻子上却被勒着难堪的鼻环,瞠目虎视,怒张的鼻孔似乎都在喷着愤懑的热气儿。 这是唐代韩滉那副称得上是中国传统画作中的天球赤刀之作——《五牛图》,宁铮单挑了这幅来仿,可见此时的心境。 奉九从后面张臂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愈见宽厚的背上,低语着:“瑞卿,很快,就会有结果了,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在一起。” 宁铮解开她的手臂,转过身来,死死地搂住了她,一呼一吸间,尽是郁郁。 奉九的话就好像被听到了一样,第二天中午,刘丙岸恭敬地请宁副座夫妇回重庆。奉九知道,国共两党长达四十三天的重庆谈判,有结果了。军统局不用担心重庆的中共头面人物试图与前东北主政人物宁铮的会面,所以,他们可以回去了。 其实早在一九四一年宁铮一家刚刚到达重庆后不久,《时代批评》及《大众生活》杂志就借着“九·一八事变”十周年之际连续发文,呼吁蒋委员长响应晋系阎百川、桂系白健生及其他国民党元老的呼吁,让宁铮出来担任重要军职,为抗战发挥更大作用,而不是仅仅做个无足轻重的军需部防毒处处长。没想到老江接受记者采访时,居然轻描淡写地推说这是宁铮自己的意思,而宁铮在记者找到他时,只能缄默不语。 宁铮和奉九回到歌乐山公馆,孩子们见到了多日未见的父亲母亲,都欢呼着冲了上来。奉九疾步上楼去看望可怜的小儿子屠苏,出生才半个月就不得不与母亲分离,巧稚高兴地抱住她,连声说屠苏很好,请她放心。 他们曾又被秘密监禁的事情,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宁铮一家还是按部就班地上班、上学、生活,但他们都知道,他们再一次地被监视了,所到之处,都有便衣跟随,芽芽还说她曾想去孙奶奶家学钢琴,立刻被一个便衣拦住了,毕恭毕敬地请“宁小姐回家去,以后也不要再来”。 奉九知道,此次重庆谈判,更多的是给希望国共两党和平共处的美国和苏联看的,毕竟亚洲战场刚刚平息,谁也不想再次看到烽火连天。 但按照她对江委座的了解,内战是不可避免的,中共试图与国民党组成联合政府,即使他们已经退了又退,不得不承认了江的“部分独裁统治”,也是徒劳的。即使在抗战期间,江连打日本人都没有剿灭新四军、八路军那么上心,而现在,他腾出手了,可想而知他会如何。 他们的家乡东北,势必再一次成为焦点之地——东北生产了占全国一半的煤炭、钢铁,又有最大的兵工厂,当年日寇为了进攻全中国,对东北没有大肆破坏,而是作为以战养战的大后方,如果拿下东北,就占据了源源不断提供后勤补给最有利条件。 当年伟人曾说过,别的地方都可以失去,但只要有了东北,我们就有了强大的根据地,就可以支撑我们的军队不被吞噬殆尽。 很快,抗战胜利已经过了四个月,《申报》、《文萃》等主流报纸接连发表类似《尊重东北人民意志,支持宁将军主政东北》这样的文章。 奉九明显觉得宁铮的精神状态有所不同,虽强行压抑,但雀跃之情还是有所表露。其实自抗战胜利那一刻起,他们这些东北人,哪个没有暗暗想过,也许终于可以回到阔别十四年的家乡了呢? 宁铮的老朋友周先生在《重庆政治协商会议第三次会议》上,为了避免内战,代表中共向重庆政府明确提出的三项要求及八项附带要求中,就包括放宁铮回东北主政,并提出“若无作为抗战推行者的两位将军的‘鲁莽’,就没有今日全国欢庆的民族复兴节”。 这句话也许瞬间让江提高了警惕。 随后,一大批有影响的报刊杂志比如《文汇周报》、《中外春秋》、《七日谈》等纷纷刊文,要求让宁铮率兵回东北,并释放杨将军一家人。然而,虽舆情汹汹,终究是曲流云散,没了下文。宁铮的心思也渐渐沉淀下来,终于又恢复如初。 奉九对他说:“‘无欲则刚’,我们不求他。” 宁铮笑了,说太太说的是,无欲无求,看他还能做什么文章。 一九四六年元月,宁铮接受召唤,到黄山官邸与江委员长密谈。 “抗战业已结束,但你也看得出,跟中共的战争即将开始。这次的谈判不过是个缓兵之计。最近,国内舆论呼声很高,要求你回去主政东北。但我倒是希望你可以统帅一支军队,将已扎根东北的中共驱逐出去,怎么样,做得到么?” 宁铮眉头深锁,好半天才抬头坦然看向面前这个算计了一辈子的当前中国最高统帅——抗战胜利后,他的国际声望达到了顶峰,正是志得意满之际,“做不到。我还是那句话,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哼哼,这么多年过去了,端纳变了,离开了中国;张文白变了,李德邻变了,他们越来越倾向共党。只有你宁瑞卿,愚且真,还是一根筋。行,不敷衍,这也正是你的优点。我听你的。那么,我希望你离开中国,去欧洲、美国……随你,总之,不要在此地,我不希望他们挟你以号令诸侯。” 宁铮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这句话,如果他真的接受了江的要求,那他才会大惊失色,继而敷衍搪塞,直到自己明确拒绝。 其实江的意思,却是害怕已分崩离析的东北军在他的号召下再次集结起来,与中共合作,从而阻碍他的内战大计。 “还有,万一……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要跟中共合作。别忘了,这是你欠我的。” 宁铮早就料到:“那杨钟祥呢?委座可以释放他了么?” 江勃然变色,“你还敢提他?!要不是他,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决心反我?!他死不足惜,罪有应得!” 宁铮能做的,真的很少。他与江冷淡地握手告别,终生未再相见。 据说,晚年在台湾的江曾非常后悔没有把宁铮送回东北主政,也许,那时的情形又完全不同——他的彻底溃败,是从丢失了东北开始的。但以他的心性,又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如此大方之举?也许,这样心胸、格局、眼界的人,命中注定无法主政万里江山。 曾经热闹非常的陪都渐渐变得清静,绝大多数的“下江人”一伺时局稳定,都思乡心切、携家带口地离开了。原本熙来攘往的街道变得空空荡荡,饭馆、舞厅、电影院……倒了一大批,吴侬软语、难懂的闽南话、叠字频出的晋陕话、幽默的东北话……各地方言渐稀,越来越难以听到,但还是有一部分异乡人就此留了下来,将这座在残酷的战争中为他们提供了多年庇护的重庆当做了家乡。 民国三十五年春节刚过,宁铮一家人提了简单的行李,宁铮怀里抱着屠苏,他们正站在储奇门的江岸上,望着对面的海棠溪。四年半前,他们就是从这里,踏上了这座山城的重重台阶。 溪水蜿蜒而行,向北注入长江。此时正下着蒙蒙细雨,轻烟夹杂着迷雾,蒸腾而起,层层叠叠、似梦似真,不疾不徐地笼罩了曲折交错的沟壑、拱桥、漫长的石阶,和几多吊脚楼上的人家。 溪边植了大片海棠,其中也栽有奉天老家常见的西府海棠,一株株开在这漫天烟雨里,如同一个个笼着轻薄烟纱,含羞带怯初试新妆的佳人,端妙的身姿映照于溪水之上,道不尽的娟秀工媚,幽清善藏。 这著名的“海棠烟雨”也是山城南岸著名的美景,在离开前还能再次见到,也算了无遗憾了。他们坐渡轮过了海棠溪,到江北机场乘飞机,与执意留下来的巧稚含泪拥抱互道珍重。 飞机因为天气缘故,能见度低,在重庆上空打了几个转,这才向西飞去,好像在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别了,我们的祖国。希望这只是暂时的。 三年后,重庆解放前夕十天,杨钟祥将军、幼子、幼女及秘书宋绮云一家共八人,被老江下令秘密杀害于歌乐山渣滓洞外的野地里,尖刀从脊柱刺入,连年仅八岁的“小萝卜头”宋振中都没有放过。 “西北山高水又长,男儿岂能老故乡……” 这位陕西刀客出身的爱国将领,终究没能看到他切盼的中国的黎明。 …………………… 宁铮一家到达美国,生活日上正轨。 本来刚到美时,宁铮奉九夫妇都是囊中羞涩,因为钱财基本都捐了抗日了。宁铮原打算硬着头皮向老丈人和大舅子借点钱去股市搏杀一番,印雅格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原来,当初西安事变前,一直负责采买军火的他手里还有一笔军火款项未动,一直存在银行里,印雅格也没敢给奉九,就怕这位太太又给捐了。 待屠苏刚满一周岁时,奉九到底还是进了哈佛读博士,不过没有继续比较文学的研究,却转而师从著名汉学家费正清,在其领导下的东亚文化研究中心做课题——概因宁铮被监禁的那些年,她也陪着一起读《明史》、《唐史》来着,而人到中年,正是一个人从“外视到内省”的转折点,奉九开始对自己国家的历史越来越感兴趣。 宁铮对于太太的执着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最终还是实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梦想,言出必行。 奉九毕业后应聘到哥大先做了讲师,因为在汉学研究方面取得的杰出成就,不过六年的功夫,已被破格聘为终身教授。随后她开始在美国各地著名大学的汉学研究所或东亚研究中心担任客座教授,飞来飞去。 奉九之所以婉拒了导师的邀请留在哈佛任教,是因为他们之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学术分歧——费教授认为,正是西方白人的入侵,才迫使老中华不得不一点点现代化,这种充满了西方种族优越感和为迫害者推脱罪责之辞,及有意无意割裂近代与前古代之间天然的“亲子”联系,使得近代中国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泉的学术导向,终于让这一对原本关系良好的师生不得不分道扬镳。 进入五十年代,美国开始盛行反共、反左派的“麦卡锡主义”,压制异己、告密成风、栽赃陷害……对与中国、苏联和东欧沾边的一切都疑神疑鬼,奉九曾为此退出学术界多年。后来此种歪风渐渐退散,她才又继续中国史的研究。 奉九很推崇第一位正式在哈佛开班授徒的前清五品官员戈鲲化先生的做法,每次上课都穿着既符合授课主题,又贴合自己身份和年龄的中国各个历史时期的服装——当然,这些精美的服饰,都是秋声给她做的——对具有厚重底蕴的中华文化的浓浓自信,再加上丰富细致的授课内容和娴熟技巧,奉九的课一经推出,就成了各个大学备受欢迎的推荐课程。 奉九利用自己中国人的先天优势,很快在人才辈出的美国汉学界闯出了一片天。每每来自世界各地的汉学家们开年会时,宁唐奉九女士往往非常安静,大家都知道,这是因为没有让她感兴趣的议题。 如果某个人的问题恰巧激起了宁女士的斗志,她那双美丽到可以“点燃马车夫的烟斗”的眼睛立刻为之一亮,随后就会将脖子上系着的标志性小方巾解开,顺势绑到自己细白的手腕上,配着她那只同样著名的凤镯,和准备战斗的气势,于是围观的其他汉学家就会兴奋莫名——他们马上就可以听到一场精彩绝伦的学术辩论了。 有崇拜她的博士生曾这样评价他的导师:她是如此美丽,以致于本不需要如此博学;她是如此博学,以致于如此美丽似乎成了一种浪费。 名人多怪癖,宁夫人在汉学界还有一个非常出名的癖好,就是她的助教:在她任教职的二十一年里,别的教授不定得换多少位助手了;可她从来只有固定的一个人,年纪比她还大,碰巧也是中国人,碰巧也姓宁,后来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即使上了年纪,身材还是修长挺拔,一身军人气概的美男子,就是她的先生。 据说,宁夫人刚开始是很不情愿地给校方打报告,申请将自己丈夫作为助手的,本来大学的东亚研究院并没有答应,但后来有对中国非常了解的教职人员惊讶地发现,这位宁先生在《明史》上很有研究不说,居然还曾是在中国政坛叱咤风云十几年的第二号人物,那么他一定身负中国近代史的诸多秘密。 这个鱼饵可把研究院的教授们勾得心痒痒,于是二话不说地通过了宁助教的资格审查。 宁铮执意屈尊做太太的助教,当然是有原因的——他就跟着来上了那么一次课,马上发现绝大多数的男生眼神痴迷地绕着他太太转。一向被传是个醋缸转世的宁铮哪里受得了这个,奉九虽人到中年,可那种风韵气度却更胜从前。 这还了得,宁铮原本跟着包不屈炒股的事儿马上放下了——包不屈是在奉九博士刚毕业那年出现在他们家门口的,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从此后,包伯伯就又是他们家的常客了——宁铮从此后恨不得天天背着书包上学堂,别提多上进了。 即使有什么别的事情,但他从来不会缺席的肯定是每学期的第一堂课,并且很好意思地占据头一排。他最喜欢看着自己依旧一身书卷气,清雅端方的太太踩着轻快的步伐往讲台上一站,不动声色地先剜自己一眼,再用她人到中年依然清甜的嗓音自我介绍说:“各位早上好!我是,宁唐奉九。” 宁唐奉九,啧啧,多好听,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好听的名字了,对吧?对吧! ………………………… 唐氏是个大家族,在战乱期间很多人都跑到了美国,相互之间的往来日益增多。到了七十年代,有在美西的长辈提议举办一次“唐氏宗亲大会”,经过一番筹备,在旧金山能容纳几百人的“富春馆”召开了本次大会,来自世界各地的与会者足足有五百余人。 唐家毕竟是诗书传世,而奉九贵为世界名校文理学院具有终身教职的教授,自然最有代表性,所以被宗老们公推上去,让她好好地“抚今追昔”一番,大大宣扬一下自古以来唐氏一族的荣光,让小辈瞧瞧唐氏一族那叫一个人才济济、豪杰辈出,所以后辈更需端方自持、修身齐家治天下。 奉九作为一名学者,见天儿浸淫于知识的浩瀚汪洋之中,越学越觉得自己无知——人对自己和世界的认知,共有四种:第一种,知道自己知道;第二种,知道自己不知道;第三种,不知道自己知道;第四种,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第四种,自然会造就出“无知者无畏”的芸芸众生,而奉九,自认是在第二种。 绝大多数学者自有其谦卑的本质,很不喜欢吹牛拍马,这也是知识界的共识。 但宗老都提了,奉九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她一边往上走一边揣摩着该说点什么才得体,忽然想起了某位学贯东西的大家也曾在某个公开场合俏皮又不失恰当的讲话,于是乎语气舒缓地娓娓道来:“我们唐氏,”说到这儿,她先分神照顾了一下左手边先生的情绪——宁铮的“中华民国一级上将”头衔的确很吓人,所以就算他不情愿,也早被请到了台上就坐——毕竟她在哥大的员工证上都是写着“宁唐奉九”的,但为了应景,只好先把头一个姓去掉,宁铮虽略略有不快,但只得按捺着听太太胡扯: “盛唐以我们的姓氏命名;海外华人聚居地一向被称作‘唐人街’;英勇无敌的唐氏祖先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略略提及,就有——‘上古五帝唐尧’,宋代出了五位刚正不阿御史的‘五豸唐门’,书画圣手唐寅,洋务运动领军人物唐廷枢……”,听着很是那么回事儿,对于奉九没出什么幺蛾子,而是紧扣主题,唐家大伯、唐度、唐家大哥都满意地点头,再看看左右唐家宗老,更是捋须含笑,洋洋自得,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儿。 可很快话锋一转,接下来的就不那么对劲儿了,“还有念起紧箍咒,就能把神通广大的美猴王治得服服帖帖的‘唐僧’,在西班牙大战风车的骑士‘唐吉可德’…………另外还有受到全世界欢迎的迪士尼‘唐老鸭’…………我们唐氏家族可说是轩轩朗朗、品质高洁、人才辈出、光宗耀祖啊呵呵呵呵,呃……” 底下几百号宗亲先是一呆,接着哄堂大笑。 半真半假,半正经半诙谐,既没有撅提议的宗老面子,又照顾了自己作为一名理应恭谨做人的学者身份,不虚荣,自谦卑,照顾了方方面面,宗老也不好跟她真生气……这倒成了一个流传多年的佳话。 出了富春馆,宁铮笑着看她,伸手刮她鼻梁,“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能如此顽皮?” 奉九把头往他肩上一靠,“还不是你惯的。” 跟着出来的四个人受不了了,“老夫老妻的,一天天的别这么演了好不好啊?” 说话的正是已经年近不惑的芽芽,她早从麻省理工攻读完博士学位,读的是需要一个绝对出色的数学头脑的计算机专业。毕业后没到十年,就开办了自己的公司,售卖的是计算机加密算法、数字签名方案等与信息安全相关的产品,面对的客户是各大银行和其他对通信信息保密度要求高的公司。 自从小时候在英国见到了那架差分机,随后又读了计算机祖母埃达的著作,谁能想到,那么小的她,就会对那复杂笨拙的自动计算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并打算为之奋斗终生呢? 走在她旁边的一长得很像奉九大哥唐奉先的高个子男人两手扯着嘴角笑话她:“好像大姐好哪儿去似的,你在你的来哥哥面前,不也一样?”旁边一个俊秀的男人跟着起哄,另一个一身明星气质的男人拉了拉他的脖领,让他消停点,省得一会儿挨揍。 说话的正是从小就跟她不对付的安安,另两位,自然是屠苏和坦步尔,屠苏像巧稚,而坦步尔很像宁铮的翻版,不过宁铮瞪了他一眼,坦步尔赶紧缩回了头。“嘿你姐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说两句好听的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歪派我?”她点点头,“让你们这么放肆,是我这个做大姐的教养无方……”芽芽随即灵活地杀到两个男人中间,伸手扭住了他俩一人一边的耳朵,动作经过千锤百炼,熟门熟路,直扭得他们齐刷刷弯了腰,一门劲儿叫饶。 “好了,差不多行了。”一道温和的嗓音插进来,正是一直没怎么吱声的龙生。他是太太的财务总监,兼公司总经理,毕业于斯坦福沃顿商学院,奉九从未想到自己的养子居然对做生意感兴趣,后来龙生才告诉她说,芽芽的性子硬朗,不像是屈居人下的样儿,只怕只能自己当老板了;那他就不得不学做生意,省得她再被人给骗了。 当初因为来到美国后,芽芽执意不跟随他的脚步去斯坦福,两人还闹了好一阵子别扭。等到芽芽耐心地跟他讲述了自己想去麻理的理由后,他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 没想到后来后悔的倒是芽芽,总想着给龙生打电话,而且一打就是半天不放,动不动就吃醋的反而是她,反观龙生适应良好。 至于他们俩那原以为水到渠成,实际却波澜不断的情史,就又是另一段让人听了会心一笑的回忆了。 塞西尔又在美国呆了两年,到底失落地回了英国。这位贵族子弟后来成为一位闻名遐迩的莎翁剧演员,并有了自己的剧团,满世界地演出,也是第一批到与西方恢复外交关系后的中国演出的剧团。 谁也想不到,羞怯的坦步尔居然喜欢演戏,勉强念完电子专业的大学后,到底去了英国,投奔他的若愚哥去了,两人一起把剧团经营得风生水起,后来还娶了塞西尔妻子的妹妹,两人成了连襟儿,这可把一身铁血的宁铮气到了,好几年不让他进家门,有了孙子才缓和了点关系,什么叫世事难料…… 安安成为一名航天专家,进入美国宇航局 NASA 工作,但宁铮告诫他,不要碰与军事相关的项目,他乖乖听从。 宁铮即使身在美国,也时刻关注着国内的局势。 当他看到刚刚打完了内战,疲乏不堪、破衣烂衫、装备五花八门的解放军,在“朝鲜战争”中,与兵强马壮的联合国军对上毫不示弱,打得总司令麦克阿瑟一世英名尽毁,黯然下台后,对着奉九点点头,指着美国报纸上对英勇悲壮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长津湖战役”的报道说:“看看,还得是‘红军’,老江还不服气么?这才叫战无不胜。” 宁铮总愿意管中共的军队叫“红军”,这代表着他对曾经的敌手的尊敬。 奉九看着报道,想象着在零下三十度的咸镜南道,志愿军小战士穿着破烂不堪的菲薄棉衣,提着枪快速奔跑的身影,直到最后被冻成冰雕的照片,忍不住痛哭失声。 ………………………… 光阴荏苒,又是快二十年过去了。 当年的几个姨太太当中,寿夫人和最小的六姨太去了台湾,四姨太留在大陆,都杳无音讯,算算年纪,只怕都已寂寂而终。 性格倔强的宁鸿司作为新中国海军奠基人,没能熬过那场尽人皆知的浩劫,于七零年含恨辞世。 他的妻子奉灵成为新中国杰出的电子科技专家,保密级别极高,所以直年退休多年彻底脱密后,才得以去美国与姐姐姐夫一家见面。她一直与婆母,也就是奉九的大嫂一起,精心抚育三个孩子,都成为很有出息的人。 巧稚成为著名的妇产科医生,蜚声国际,到八十年代后经常能借到美国开会之际与兄嫂相会。 巧心让人大跌眼镜地嫁给了曾被拒婚的段雨豪,一直生活和美,子孙满堂。 一九七五年,江委员长于台湾去世,棺椁始终暂厝于桃园慈湖陵寝,且未着地,此处风景甚似于他的老家浙江奉化。 奉九知道宁铮心里又有了希望,但他更不想自己成为对立的两岸再起争端的引爆点。未几,多年杳无音讯的小江好似听到了他的心声,马上给宁铮拍来一纸电文:“先生是打算着手写回忆录了么?故人之愿,可否成真?” 终究还是放下。 宁铮没有送任何挽联,奉九只看到他在书房自写了一幅,正是仿着当初某个争议极大的文人送给大先生的那幅著名的挽联—— “敌乎?友乎?余惟自问。” “囚我,罪我,公已无言。” 细细从上到下看过后,年过古稀的宁铮从容地把挽联撕掉,扔进了脚下的废纸篓里。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一代伟人周先生因病逝世,他用布满了繁重工作的一生,实现了其为了中国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承诺。噩耗传来,奉九和宁铮领着孩子们向着东方遥遥祭拜,悼念这位一直牵挂着他们的老朋友。 二哥宁铖死于一九八三年,彼时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起长途旅行,宁铖空等三弟四十年,终憾然而逝。与他交好多年的梅先生二子绍武送来挽联: “承青眼长者蔼然示谠论, 最伤心雁行犹有未归人。” 知己,都懂得他内心无限的遗憾。 幸好孩子们是幸运的,一大群堂、表兄弟姐妹之间关系融洽,芽芽、龙生与唐奉先的不苦和不咸、二哥宁铖家的鸿允、雁英尤其亲密,他们频繁地穿梭于中美之间,投资、助学、讲学,尽心力为祖国做些事情。 包不屈早在七十年代即开始回国探亲,并在改革开放后成为第一批投巨资于家乡的著名侨商。 他于五十五岁时拉着行李箱正式入住宁铮和奉九的家,宁铮没好气地问:“怎么的,不去祸祸寡妇了?” 包不屈也是奇怪,返美后谈了几次恋爱,都是跟富有的寡妇谈的,有一个甚至订了婚,没几天却意外去世了,这导致包不屈再未起结婚的念头。 包不屈毫不在意,得意洋洋地说:“寡妇好啊,比小姑娘省心,不用哄。” 不过,自与他们夫妇二人住在一起,他再未谈过恋爱了。 他曾带着宁铮进入华尔街,意兴风发地宣布要“挣美国佬的钱”,他做到了。 宁铮闲暇时的乐趣之一,就是驾着包不屈的私人飞机载着太太和老友上天,奉九和包不屈只能舍命陪君子,直到七十岁时飞机一头栽到沙滩上,吓得赶来的芽芽坐地大哭,要爸爸当场发誓,再不许开飞机了。宁铮看看划破了膝盖和手臂的太太,还有掉了一颗牙的老友,只能乖乖投降。 …………………… 包不屈八十三岁时被一块年糕差点给噎死了。 奉九到底是小了几岁,头脑还是比他清醒,动作也更敏捷些,她当机立断,开动吸尘器,把吸尘器的长嘴儿塞到他喉咙深处,开了三档,那块惹祸的年糕立刻被吸了出来,免了包不屈因窒息时间过长导致的痴呆、脑死亡,甚至死亡。 当然事急从权,免不了同时把喉咙也弄破了,让他遭了不小的罪。 后来到了九十一岁,这次可没躲过去,他死于糖尿病并发症:坏疽,双脚已溃烂得不大像样子,奉九又生气又心疼地瞪着他:为什么就不能听自己的话,少吃点,控制好血糖呢? 他则气愤愤地瞪着宁铮:虽已口不能言,但气鼓鼓的眼睛里好像仍然在质问着——为什么你就不能死在我前面,你都快九十了,活得也够长远的了,差不多就行了,你这是要霸着她到何时?! 已经添了植物神经紊乱毛病的宁铮抖着手,长叹一声,无奈地说:“下辈子,我们公平竞争,我肯定不耍手段。” 包不屈浑浊的老眼终于闪出光辉:熬了一辈子,总算听你个老东西亲口说出了这句话。小样儿,真要当面锣对面鼓真刀真枪地比,我可不见得就比不过你,你给我记住了小贼! 宁铮看懂了,郑重点头。 奉九上前,轻吻他的眉心。 包不屈轻嗬一声,眷恋地看了这个他爱了快七十年的女人,再无遗憾。他这一辈子,外人看来似乎孑然一身,即使财富倾城又如何,又留了遗嘱都捐给家乡办教育,真没什么意思;可他觉得内心饱满充盈——他自己觉得值,那就是值,不相干的外人,无权置喙。 由此,安然长逝。 广州老包家来了人,要把他的骨灰带回祖坟安葬,包不屈临去世前没有交代自己的后事该如何办理,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这还用说?自然还是与那两口子比邻而居。 这倒是被奉九钻了空子。奉九有她的想法,她不忍心背井离乡大半辈子的包不屈最终还是埋骨他乡,于是同意了包家人的请求,一代爱国巨贾包不屈,到底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一九八八年,比他小几岁的小江没熬过他,逝于台北,这位在乃父即使临死前也不忘告诫他不能放松对宁铮的监视,小心放虎归山的父亲指令忠心的执行者的离世,终于让宁铮彻底自由了。但他和奉九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们再回到远隔万里的家乡了,尤其是奉九,当年在中条山长达一个月的千里迁徙,其实还是损坏了她的健康。 他开始在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中心的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留下有关自己亲历的这部分中国历史的真相。哥大亚洲研究中心负责人因为能颇有远见地抢到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备受赞赏。 曾有工作人员好奇地问他:“您最希望以怎样的形象留在世人心中呢?” “爱国狂!”宁铮斩钉截铁地说。 “喜欢大家称呼您什么?” “奉大校长!”宁铮声若洪钟地回答。 “最讨厌的呢?” “少帅。”宁铮皱着眉头,好像连自己都不爱说出口来,奉九在一旁偷笑。 时至今日,哥大口述历史中心只接受每天十人对这些录音带和口述整理材料进行原地借阅,而且不允许拍照、复印和录音。 九四年,宁铮办了九十大寿。 从世界各地赶来的亲朋好友,东北讲武堂和奉大学生、东北军老部下将个偌大的宴会厅塞得满满当当。 当他扶着夫人的手,迟缓地步入宴会厅时,此起彼伏的“校长好!司令好!长官好!副座好!”的声音,让人恍惚又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 他看到了每两年就会来美看望自己的老部下柯卫礼、文秀薇夫妇,这位香港的太平绅士在自己的老上司面前,一辈子都是毕恭毕敬的。 他豪情顿起,随口吟了几句: “不怕死,不贪钱,丈夫绝不受人怜。 顶天立地男儿汉,磊落光明度余年。” 奉九自己,则是在九十五岁时,安然离世。 到了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们夫妻两人都变得有点糊涂,对周遭的世界变得漠不关心,反而越活越回去,终于活在了他们自己的旧世界里,说的,也都是奉天土话,都是他们年轻时的往事,分不清子丑寅卯,只有对方被他们看在彼此的眼里。 “九”是极阳之数,差一求得圆满。 “九九加一九哇,耕牛遍地走哇。九儿,可还记得我们东北的‘数九歌’?这破地方可好,连个四季都没有。”宁铮咕哝着,一再表达着对夏威夷这种四季极其不分明的地方的不满,其实要不是他高血压太过严重,他们也不是非得搬到这个地方来住;当然,也是为了夏威夷华人不多——他们不想总是面对好奇的同胞。 奉九的身体越发地不好了,她心里有数,趁着清醒时对着老伴费力地说:“唉,不中用了,本来想凑个整儿,活到一百的,也省得孩子们想不起来太姥姥太奶奶活了多大年纪……我要是先走了,咱可不作兴寻短见——你是信上帝的,得等着他召唤,才行。” 刚过了一百岁生日的宁铮照例被她逗笑了,很快笑容一敛,似笑非笑地回应她:“我是为了你,才信的上帝;你走了,我还要他做什么?” 奉九没回答,又昏睡了过去。这两天,她一直都是这种状态,医生对芽芽说,也就是这会儿的事儿了。 宁铮不死心地继续唠唠叨叨——谁能想得到,越老越唠叨的,不是她,而是他呢。不过,有件事,他还是得问明白,虽然开口很难,“九儿,下辈子,如果我又托生成了一个军阀的儿子,我就不会再去打扰你;要不然,我还会找到你,还要和你过一辈子,可好?” “不好。”已不省人事很久的老太太忽然醒来,神智清明,费力地咧嘴,冲他顽皮地一笑,眼底仍如孩童般清澈湛蓝,宁铮好像又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家乡昭陵里那四里河的粼粼波光,“即便你又托生成了军阀的儿子,我也还是要嫁给你。” 宁铮不可抑制地浑身抖了起来,“真的么,卿卿?真的可以么?”他雪白的长眉毛抖成一团,握着奉九那双干枯的手也弹起了琵琶。 “当——然,我宁唐奉九是谁啊,我可是君子——君子一诺,重如千金。”说完了这句话,她又看了一眼杵在一旁,眼带询问,也已经快八十岁的大女儿芽芽满眼泪光,毫不迟疑地点一点头。 奉九的心放下了,他们的芽芽,那么聪明,那么出色,总会实现父母的愿望的。 她心满意足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唇边含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奉天九里风物妍,出落个神仙’……卿卿,别丢下我,没你,我不成的……”宁铮木着脸,慢慢把脸埋进她尚有余温的双手,小声嘟哝着。 围绕着他们的大女儿、女婿、小儿子、儿媳,从世界各地赶回来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重孙、重孙女儿早已泪流满面。 他们的两个儿子——坦步尔和安安已分别于十年和四年前病逝。 一个月后,热闹的夏威夷街头,一个满脸老年斑的枯瘦老人坐在轮椅上,忽然抬头对推着他的看护说:“这是哪儿?走错了!我要回东北!那是我老家……九儿回去了,她都不等我的!” 忽然又说:“错了,当年,真的错了……九儿你说,东北的父老乡亲,原谅我了么?”复又低了头,认错的小孩子一般来回慢慢绕着两根干柴般的大拇指,无意识地划着圈儿,又悄声嘀咕着:“父帅,会原谅我么?” “当然,您后来全都弥补了,您的所作所为,东北老百姓都会明白的。”四十多岁的华裔看护早就由吉夫人交代过如何应对,略显不耐烦,歇了一脚,很职业化千篇一律地应付着。夫人去给父亲换新药去了。 “……我要回东北,我要找九儿……老包那个老东西先走一步,他可比我年轻了好多岁,肯定比我跑得快……还有那个韦元化,更年轻,长得可俊了……我急,我真急……” 活成世纪老人的宁铮,在自主拒绝进食,拒绝输液的情况下,于两天后,神智清醒地离开了人世。 宁铮作为东北军的首脑,作为接替宁老帅的东北主政者,他的身上,浓缩了半部民国史。他波澜壮阔的一生,活出了普通人几十倍的高度、广度和厚度,他的功过是非,风沙俱下,自留待后人评说。 曾有一位著名的台湾史学家、批评家、作家评论道:“宁将军是民族英雄。他的最伟大之处,在于他本可做东北王,但他热爱中国——东北有独立的本钱,那是比台湾大了整整三十六倍的疆土,却不肯独立。他的父亲为此而死。他自己为了中国的主权独立尊严,主动舍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包括军队、家产,及一切荣华富贵。” 第二年,七十六岁的宁雁乔和丈夫吉泰来,第二次回到东北,他们先从广州入境,去西安再一次拜祭了龙生父母的坟墓,与当地政府相关负责人商议了下次来迁坟的一干事宜,接着在看护的陪同下,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东北。 他们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没有兴师动众地惊动当地政府,而是静悄悄地回到了沈阳。 头一天,两人不顾旅途疲乏,吉泰来背着一个双肩背书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他们径直去了大帅府,象两个普通游客一样,买了门票进去参观。 他们一进去就看到新增了一尊将军立像,“像么?”芽芽问。 “还挺像的,有点父亲的神采。”龙生肯定地点点头。 “我看也挺像,还挺有心的。”芽芽高兴地点点头。 他们随着人流,仔仔细细地到处看着,有时再听听一旁好几个声音甜美,都穿着五四时期银白色倒大袖上衣,下着黑色百褶裙的年轻女讲解员的讲解,与母亲给他们从小讲到大的话一一对照,他们非常满意地确认,帅府博物馆的文献收集整理工作相当翔实。 他们窃窃私语,“这就是娘说的我刚出生时住的地方,哎这,是不就是你非要看我手脚的那张床啊?” “早换啦,小日本把这儿祸祸够呛,说是要破坏老宁家的风水,这都是复原的……不过,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应该就是在这间卧室。” “哦对,是这么回事儿。” “这就是老虎厅?怪不得娘说她一进来就害怕,我也觉得瘆得慌。”芽芽缩缩脖子。 “当年那两头老虎,一头被父亲送给了同泽中学,另一头不知所踪,后来帅府博物馆开馆时,曾公开向社会征集,到底杳无音信……” 芽芽和龙生看着当年父亲处决了两位爷爷亲信的地方,心里到底是不得劲儿——他们已经在和平中生活得太久了。 想着父亲曾经历过那么多的腥风血雨、雷霆场景,心里不由得替他感到难过;但想到绝大多数时候,都有母亲在一旁抚慰,又替父亲感到庆幸。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没让看护陪着,一起出了宾馆大门。 芽芽虽然已经如此高龄,但在美国还是一直由她来开车,所以在沈阳,开车也是不在话下。 她提前租好了一辆普通的黑色中华轿车,一路驱车来到了浑河南岸附近,抱出从万里之外带回来的白色陶制骨灰罐,说了句:“昨天带你们回了你们的家,高兴么?” 接着打开盖子,把早已混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两位老人的骨灰,一小把一小把,慢慢洒进了那条在父母亲的口中一直被称作“巨流河”的辽宁人的母亲河中,就好像他们总是要把“沈阳”,称作“奉天”。 这就是为什么奉九活着时,同意广州包家来人把包不屈的骨灰带回去,因为她和宁铮早就打算好了,要在这里安眠。 他们还知道,八十年代即已作古的徐庸伯伯,已于去年从台湾回到了故乡,就安葬在龙泉古园。 可母亲和父亲,他们不愿意有陵墓供后人瞻仰;他们的生死观,更为豁达。除了惦记着如果真的有来生,他们还要在一起外,其他的,真的并无什么。 龙生从后面抱着她,顺便帮她撑住手里的陶罐。 灰白色的骨灰在晨风中飘荡,有些飘落在草叶上,有些沾在野花的花瓣上,更多的则是慢慢飘落在河面上——和着露水,混着泥土,或很快与河水相溶,忽忽间不见了踪影。 芽芽的耳边响起最后的那段岁月里母亲梦呓般地说出的话:“芽芽,回到那儿,就把我们随意地抛洒……落松果上的,就会被松鼠啃了吧?沾草梗上的,野兔会嚼了吧?扬在小虫身上的,会被野鸡啄了吧?落在巨流河里的,鱼会吞了吧?这就好了,这多好啊……” 九万里……九千里……九百里……九里,直到没有距离——即便跨越千山万水,险流急滩,远方的游子,终究还是要回家。 芽芽和龙生对视着——他们相守了一辈子,相爱了一辈子——恍惚间,芽芽和龙生好像又变回了两个小娃娃,而他们,仿佛又听到了年轻的父母亲那熟悉又轻快的笑声。 俱往矣。 宁铮和唐奉九,这对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奉天夫妻,终于在阔别家乡接近八十年后,以这种最为中国的方式,落叶归根,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 他们夙愿得偿,终与无数为了饱受欺凌的祖国的独立解放而牺牲的铁骨铮铮的英灵融汇为一体,护佑着我的家乡我的国,巍巍苍苍,永屹东方。 而岁月这条巨流河,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依然奔腾不息,永远向前。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