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将 作者:张佳音 简介:突厥入侵,家园将破,中原儿女皆不屈。 裴君弃笔从戎,征战数年,战功赫赫,终成邺朝名将。 然世人不知,裴君,名为君,实为女子身。 战事休,裴君的下一步计划,便是解甲归田,彻底远离朝堂。 然而身在局中,无法抽身,裴君便要手握重权,教人再不敢怠慢她分毫。 PS:1.女主会做假驸马,不喜勿入 2.女主有一点感情纠葛,结局无cp。 3.古代架空,借鉴一点唐制,大多是杂糅,人物没有原型,理性讨论。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君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将军为何妻贤妾美 立意: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第1章 楔子·国泰民安 “突厥求和了——” “大邺赢了!” 士兵携带捷报,一路从北境快马加鞭往南,进一座城便喊,喊了一路,终于进了都城。 不出一日,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喜讯,百姓们都过年似的喜气洋洋,竞相贺喜。 廖大是个狱卒,在御史台的监狱里当差,平生见得最多的就是倒霉的大人物。 不管曾经多了不得的人物,凡进了御史台的监狱,囫囵个儿进,囫囵个儿出的极少,为廖大添了不少谈姿。 廖大住在西边儿的永平坊里,在坊北门儿有一家常去的茶馆,好多附近的茶客都爱赶着他下职的时辰来听他讲故事,还称他一声“先生”。 这些年,他说过邺朝开国的天启帝和两公四侯;说过盛名已久的五大门阀;说过当朝宰辅求学做官的传奇经历…… 而说的更多的,自然还是那些犯事后进御史台监狱的官员。 今儿廖大一进门儿,茶客们便吆喝起来,“廖先生,你可知道咱们大邺战神的故事?” “我还真知道一些。”廖大捋胡须,故弄玄虚地问,“你们可是想知道?” “想!” “廖先生,别卖关子了。” “大家伙都想听!” 茶馆中间的台子上,单独放了一张圆桌,圆桌上摆着不该出现在茶馆的下酒菜和酒壶,都是茶馆和茶客们准备的。 廖大熟门熟路地走上去,慢悠悠地坐下,眼皮一抬,见台下茶客们焦急的脸,这才开口道:“咱们中原大地,自古便受外族侵扰不断,邺朝立国百年,自然也是如此。北有突厥,西有大蕃,如狼在侧,那是卧不安枕、食不甘味。” “廖先生,不是说战神吗?” 廖大右手擎着酒壶,慢腾腾道:“急什么,且听我慢慢道来。” “明帝登基,改国号为“天和”,天和十四年,突厥来犯,其势汹汹,不出一月便连下北境十八州。”廖大左手一拍桌子,悲愤道,“那些突厥人凶悍非常,一入我关门,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北境州城的地都染成了血色,何其可恨!” 台下诸茶客闻言皆怒目,有些更是叱骂起来,仿佛突厥人在跟前,便要啖其血食其肉。 廖大长叹,“边城失守,匈奴铁蹄势如破竹,中原各地人人自危,京中也传言,皇上和朝廷意欲迁都以南。” “我记得,那时候我爹娘在家里哭,还偷偷收拾东西。” “我那婆娘舅家,当时怕地搬走了,已经几年没见。” “这茶楼的茶,那段时间也是浓淡不一,都要关门儿喽。” 茶馆老板也不否认,双手插袖,叹道:“我也六神无主呢……” 廖大嘬了一口酒,然后用壶底轻轻磕了磕桌子,待众人全都安静下来,这才继续道:“这若是没有咱们大邺的六皇子殿下和战神裴将军,诸位还真就不能在此闲谈,听我讲古了。” “说起这六皇子殿下,乃是先皇后的嫡二子,也是当今太子殿下的亲弟弟,不过与温文儒雅的太子殿下十分不同,六皇子殿下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 “当初这位年轻的六皇子殿下逆而北上,满京闲言碎语,都说六皇子殿下不识高低。” “可跌破人眼的是,六皇子殿下颇有统帅之才、识人之明,不拘一格提拔大批年轻的将领,这就说到了咱们大邺的战神——裴君裴将军。” 茶客们一见终于切入正题,连忙正襟危坐,越发专心致志。 “裴将军乃是晋州襄陵人,这晋州,我从前与诸位讲过,乃是十来年前败落的五大门阀之一——柳家的祖籍,而晋州以北的并州,便是本朝开国皇帝起兵之地。” “当年突厥进犯突然,并州与东西两州成为北境阻挡突厥的防线,若踏破,其后几州必沦陷,晋州也在其中。” “裴将军祖上曾封候拜将,今朝没落后依旧不改祖制,供子弟读书明礼,满族皆是读书人,裴将军已逝先父便是举人之身,而裴将军少时聪慧,十岁便考取童生,若无意外,想必也是志在科举,为官造福一方百姓的。” “然而边防兵士匮乏,朝中紧急征兵,唇亡齿寒,原本正在准备次年院试的裴将军,毅然决然地弃笔从戎,参军入伍,正好入了六皇子麾下。” “咱们大邺与突厥的第一场胜仗,便是六皇子殿下带兵打下的,当时的裴将军刚进军营,却不似其他新兵一样在战场上束手束脚,反而奋勇杀敌,并且颇懂游击之策,立即便入了六皇子殿下的眼,提拔为掌两百人的先锋校尉。” “其后几场小战役,裴将军献策,六殿下指挥,竟是接连取得胜利,并在数月后,艰难收复银州。” 百姓们对战中的种种了解其实有限,廖大比寻常人知道的多些,随后又讲了六皇子军中夺权,以及战神裴君、信国公世子鲁肇、虎将曹申、先锋将郝得志等几位猛将扬名的几场左右战局的重要战役。 当然,最不可少的便是与突厥的最后一战——丰州决战。 “最后一战,两军于阴山脚下集结,从午后拼杀至傍晚,皆死伤惨重,但我大邺军士气更盛,胜利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时突厥大将阿史那提出由两军之将于阵前决一死战,突厥若输便迅速退兵至阴山以北,而且点名裴将军参战。”廖大咬牙切齿,“突厥人个个牛高马大,咱们裴将军身长仅七尺五寸,分明是用心险恶。” 茶客中有一人道:“裴将军枪法以灵巧著称,也不见得就会输吧?且既然早晚会胜,拒绝便是。” 立时便有另一茶客反驳:“两军阵前,拒绝便有损士气,怎能退却?” “可若是主将败退,士气更损啊。” “此言也有理……” 廖大深谙讲故事之道,容茶客们讨论完,纷纷期待地看向他,催促后续,这才边喝着小酒边骄傲道:“尔等能想到之事,六皇子殿下和将军们自然也能想到,然战事拖得越久,伤亡越重,劳民伤财,诸多考虑,六皇子殿下最终应允,不过……” “不过什么?” “你快说啊!” “到底如何?” “不过六殿下言道:这规矩,必须由大邺定。是以最后两军各点三将,混战决胜。” “咱们大邺哪三位将军出战?” “定有裴将军吧?” 廖大喊着酒壶嘴儿点头,一口酒下肚,美滋滋地说:“裴将军灵活机变,这一马当先之人,自然是裴将军;第二位,则是鲁小公爷,鲁小公爷骁勇,战场上一柄重矛无人扛得住;而这第三位嘛……” 廖大稍稍停顿,卖了个小关,也不等大家催促,便道:“正是六殿下。” 裴君未曾在京中活动过,另外两位却在京中有不少传闻,茶客们当即便热闹地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知道的事儿。 一丁点儿小事儿,都能成为战场上神勇的征兆。 茶馆老板着急听后续,赶忙出言将众人拉回来,提醒大家继续听。 “突厥出战的阿史那大将和另外两个猛士,足有十尺高,往阵前这么一站,威慑力便非同一般。” “然咱们大邺的三位将军分毫不惧,以战术配合对战,数个回合皆不落下风。这时,鲁小公爷一记重矛下去,压制住一敌,裴将军左右开弓暂时缠住两敌,六殿下趁势而攻,与鲁小公爷配合,重伤一人,大邺军中霎时一片叫好之声。” 这段话,廖大说的又急促又激昂,气氛带动起来,台下纷纷跟着抚掌叫好,也不在乎他所说是否是战场上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不过下一刻,廖大却怒目起来,“却不知这突厥阴险至极,忽然从敌军之中接连射出数支箭,箭箭直奔裴将军!” “原来突厥名为邀战,实则孤注一掷,只为诛杀裴将军,挫我大邺军心,试图扭转战局。” 茶客们愤慨至极,连那酸腐书生都忍不住咒骂起来。 “然后呢?” “突厥求和,裴将军肯定安然无恙吧?” “对对对,定是这样……” 一壶酒见底,廖大瞥向茶馆外,忽然急躁道:“诶呦,天色不早了,可不能再待了。” 茶客们不干了,自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走,闹闹哄哄地阻拦,好些个强忍着没拿手里的果子砸出去。 廖大瞧见,咕哝了一句什么,除他自个儿,无人听清,然后急匆匆道:“有六殿下和鲁小公爷护佑,裴将军自然无事,只不过六殿下重伤摔下马,应是未伤及性命,但具体伤情如何,廖某可不知。” 他一股脑儿说完,便跳下台子,走前还不忘顺走一碟没怎么动的卤鸭掌。 茶客们纷纷笑骂,催着他明日再来细说。 廖大可不管,急步出了茶馆,进坊后才慢下步子,晃晃悠悠地往家走,穿过人间烟火。 坊口摆字画摊儿的书生面白嘴滑,不经事的小娘子娇羞地站在摊前与书生说话; 铁匠铺的瘸腿汉子赤膊坐在小酒馆外,一碗酒接着一碗酒,喝得豪迈; 胭脂摊前,吃肥丢瘦的婆子一根指头挖了一大块儿胭脂,不要钱似的抹在她家小娘子脸蛋儿上; 卖货郎走街串巷,招呼路过的人,想赶在收摊回家前再赚个几文钱; 廖大走进自家所在的巷子,迎面便有几个小娃娃手里举着小木兵器追跑过来。 娃娃们见到廖大也不怕,绕着他转圈圈,嘴上“嘿!”“哈!”地胡乱呼喝。 廖大护住怀里的卤鸭掌,“你们几个混娃子,慢些跑。” 小娃娃们理也不理,跑的更欢。 廖大从碟子里拿出几个鸭掌,分给他们,叮嘱:“莫拿那些木头橛子招呼人。” 打发了孩子们,廖大这才瞧见家门口的妻,连忙走过去,还来不及说话,便被揪着耳朵提进院里。 “好你个廖大,下职不回家,又去喝酒?” 廖大忙献佛道:“我白蹭了一盘鸭掌,给佩娘下酒吃。” “有甚喜事要喝酒?” “突厥求和喽!” 第2章 京中来使 “门下: 皇之六子秦珣幼甚敏,读书时勉勤,精骑射,数年前从军北上,战功累累,护国卫民,朕心甚慰,封燕亲王,食邑万户。 另,冠军大将军裴君、怀化将军鲁肇等将士皆有不世之功,譬兹梁栋,有若盐梅,待大军班师回朝,皇宫设宴,以酒相迎,论功行赏。 天和二十二年四月二十六日。 特使兵部侍郎姜时维宣。” 众将士列队听旨,居于首位的裴君双手举过头顶,“叩谢君恩。”接过敕旨,方才捧着敕旨起身。 兵部侍郎姜时维笑容温和不失尊敬道:“裴将军,鲁将军,还有诸位将军们,自我邺朝大军屡屡战胜,陛下便对诸位皆赞不绝口,此番因燕王殿下的伤,陛下匆忙遣姜某前来,未及晋封诸位,亲下口谕:待诸位回京之后重赏。” 裴君率众将再次行礼,谢恩。 姜侍郎亲自扶起前方的几位将领,视线扫向他们身后的营帐,关心地问:“裴将军,殿下的伤……” “是我等护卫不力。”裴君垂眸,掩住眼中情绪,冷静客观道:“殿下中箭后坠马,右肩有箭伤,肋骨断裂,手脚亦有伤处,因此才不良于行,不能亲自接旨。” “不过皆未伤及要害,休养数月即可痊愈。” 姜侍郎松一口气,冲着南边儿京城的方向拱手,道:“如此,陛下和百姓们也能宽心一二了。” 裴君颔首,“战事休,殿下也能安心休养。” “裴将军所言极是。” 裴君问道:“姜侍郎,我等何时归京?” “姜某离京之时,陛下已钦点镇北侯暂任驻边将军,届时与主持议和的官员一并到代州,交接后诸位便可班师回朝。” “嗤——” 兵部侍郎姜时维闻声,抬眼望过去,见是那位,丝毫不意外,笑容不变。 裴君回头,视线对上身后的年轻武将——鲁肇身上。 鲁肇满脸桀骜,见她看过来,也不收敛,反而嘲讽地冷笑后,敷衍地抱拳道:“姜侍郎勿怪,鲁某换药的时辰已到,需得去医所了。” 姜侍郎客气回礼,“换药要紧,鲁将军请便。” 上官在此,姜侍郎所说自然不算数,鲁肇便又看向裴君。 裴君颔首,准许他离开。 而他身后几个将领一听,立即捂胳膊的捂胳膊,捂腿的捂腿,粗着嗓子嚎叫—— “是嘞,是嘞,末将腿伤也得换药……” “末将有箭伤……” “末将手臂上剌了个口儿……”被人一搥,迅速改口,“不是,是刀伤。” “末将、末将……”夹在他们中间的小将没受伤,又脸皮薄,慌张地看着这些老油条们,挤出一句,“末将拉肚子!” 武将们纷纷笑起来,臊得小将脸越发红。 裴君都快听不下去了,她身后一位较众人稍年长些,满脸络腮胡子的武将更是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喝骂道:“小兔崽子,别在这儿给殿下和将军丢人了,赶紧滚蛋!” 年轻小将怕地缩脖子,几个老油条可不怕,嬉皮笑脸地拉着他,赶紧行礼走人。 鲁肇慢几人一步,神情倨傲、不疾不徐地踱步离开此地。 裴君心中无奈,面上不显,重新面向姜侍郎,替这一帮人解释道:“我等皆是武将,又常年在北地,比不得京中大人们文雅有礼,姜侍郎莫介怀。” 姜侍郎摇头,笑道:“将士们皆是我大邺的功臣,乃是真性情,姜某怎会介意。” 守卫疆土,驱逐外敌这样的大功面前,这些确实是无伤大雅之事。 裴君也能看出他是否真的不介意,便转口道:“姜侍郎远道而来,殿下特命我等代他设宴款待姜侍郎,还望几位赏光。” 姜时维推脱,“下官不敢在军中劳烦。” 裴君抬手,“左右打了胜仗也要庆功,姜侍郎莫推辞。” 姜时维闻言,嘴角微微一扬,拱手道:“既如此,下官便恭敬不如从命,也沾一沾将士们的喜气。” “同喜。” “姜侍郎想必担忧殿下,这便派人领你去殿下帐中探望。”裴君侧头,在她的卫兵中点了一个人,带姜侍郎去见燕王。 卫兵带走姜侍郎等京中来使,其余人顿时浑身一松,夸张地好似他们糟了多大罪似的。 裴君早就习惯这群武将的脾性,直接吩咐道:“郝得志,你带他们几个去安排傍晚的宴席,再给将士们排值,一拨人参加今日的庆功宴,另一拨人守卫,不可放松警惕。” 名叫郝得志的粗壮武将顿时面有难色,吞吐道:“将军,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老郝就是个粗莽汉,干不来精细活……” 裴君瞪向郝得志,“这算什么精细活?” 郝得志挠头,一脸苦相,“老郝我当兵才跟着将军学了几个大字,战场杀敌我成,那些麻烦的事儿,求您吩咐别个吧。” “以后若没有战事,你们上哪儿打打杀杀去,还想不想升官取媳妇儿了?” 娶媳妇儿也激不起郝得志的斗志,“将军……” “上阵杀敌都不怕,怂什么?”裴君嫌他一个大老爷们磨叽,抬起脚便踹过去,“老子让你们去就去,废什么话!” 郝得志反应敏捷,一下子跳远,仍旧没有眼力见儿地叨叨:“将军,您可是咱们边城最受小娘子们仰慕的郎君,哪能像我们这些大老粗一样粗鲁?” 胡子像野兽一样狂野的武将推了他一把,不正经地起哄:“将军可不在乎边城那些小娘子们,将军有阿酒姑娘呢。” 郝得志蒲扇似的巴掌“啪”地拍在脑门儿上,“瞧老郝这记性,对对对,阿酒姑娘那么好,将军可不在乎是不是受小娘子们的仰慕。” 假郎君裴君环胸,面无表情,“哦?你又知道了?” 郝得志丝毫没感觉到危险,傻笑中带着一丝荡漾道:“将军,您别瞧老郝没学问,可也听过不少话本故事,这男人若是遇到钟情之人,万千人里一眼就能瞧见那一人,也只能瞧见一人,日也思夜也思,酒肉都吃不香,您就说,您和阿酒姑娘,是不是这样儿?” “老郝,你对哪家娘子日思夜想了?”那武将又用肩膀撞他,“跟兄弟们说说,现在咱们打了胜仗,一起去给你提亲啊。” 军营的男人们聚在一块儿,厚脸皮是常事,郝得志一点儿不臊,大喇喇地说:“好你个曹老虎,说将军和阿酒姑娘呢,扯我老郝做什么?” “将军和阿酒姑娘,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曹老虎曹申老家里有婆娘,荤素不忌,嘿嘿笑了两声,“这么些年,阿酒姑娘对将军一心一意,没准儿早就定终生了呢。” “诶!”裴君打断提醒,“注意些分寸,我和阿酒没有丝毫越矩之举,别败坏了姑娘家的名声。” 众武将都没有恶意,连忙收起调侃,正经了点儿。 曹申道:“在军营里,大家伙都瞧着呢,您是最守礼的读书人,不过阿酒姑娘极好,如今打了胜仗,这婚事您可有想法?” 她怎么可能娶媳妇? 裴君心中叹气,面不改色道:“我与阿酒,不是你们想的那般,兄妹之情岂可以男女情|爱玷污?” 她说着,一顿,又道:“当然,她毕竟因我名声有碍,要是没有意中人,我是极愿意照顾她一辈子的。” 几个武将面面相觑,搞不懂读书人的婉约、复杂。 郝得志抓脑袋,“要是我老郝,觉着哪个姑娘好,肯定直接求亲,将军您这实在不爽快。” “你将来遇到中意的姑娘,最好像你说的一样爽快。”裴君瞪他一眼,随后直接命令道:“曹申,郝得志,听令!” 几人刷地站直,严肃地应道:“末将在!” “干活去!别给我磨磨唧唧。” “是!”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声音浑厚又响亮地应着,抱拳告辞后勾肩搭背地撤离。 一行人走出去好远,还能听见他们的争论声—— “我老郝今日守卫,可不爱跟那些文绉绉的文官待着。” “那不行,我守卫。” “曹老虎你是副将,非你莫属。” “招待京官儿,肯定有好酒,你不就好那口?” “……” 裴君站在原地目送几人,他们的左手始终紧握腰刀,保持着警惕。 这军营里每位将士皆是如此,战争即便暂时地胜利,他们却还没那么容易从战争的阴影里走出来。 第3章 英魂不灭 北境抗突厥的军营里,因为燕王秦珣掌权,军营上层大多是年轻将领,老将多在军营中任指挥、调度或者后勤之职。 军营里也不乏争权夺势,只是较别处更为简单纯粹一些,裴君如今在军中一人之下,全赖于这七年来几乎场场作战都身前士卒,实打实的战功。 她跟郝得志一行分开,去主军帐中处理完军务,忙完,时辰已经不早,便起身回她的营帐中换衣服。 一路上遇到巡逻的士兵,脸上全都带着轻松和笑意,没有从前时刻备战的紧绷与阴郁。 士兵们停下向她行礼,裴君也都驻足回礼,无一例外。 “将军!”守帐的两名卫兵抱拳行礼。 裴君颔首,掀开门帘,便见一个姑娘笑盈盈的脸,她皮肤不算娇嫩,甚至因为常年随军,有些许黑,她是阿酒,木军医的女儿,是全军称颂的好姑娘,好军医。 阿酒只着了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胸前后背绑着皮甲,冲着裴君微微福身,优雅地不像是个军医的女儿。 “阿酒,你何时回来的?” 阿酒走过来替她解甲,柔声道:“回将军,近来休战,受伤的将士们皆活泛,比平时不听话些,才从医所回来没多久。” 裴君自个儿拎着家挂在架上,随口问道:“鲁肇他们过去了?可有找你麻烦?” 阿酒听到这个人名,眼神淡漠,回避地摇头,“先前那次是我粗心,不小心扯到鲁将军的伤口,否则鲁将军哪会与我这样的小人物计较。” 鲁肇那人,虽盛气凌人,确实也不是那种仗势欺辱的人。 裴君放下心,让阿酒将她的轻甲找出来。 “将军,都没有战事了,您还着甲吗?” 裴君看向手边的腰刀,淡淡道:“一日不离北境,一日不解甲。” 阿酒拿起轻甲的手一顿,随后沉默地捧过去。 裴君没让她帮忙,自己穿轻甲,问道:“阿酒,班师回朝之后,你有何打算?” 阿酒眉眼温柔,没有犹豫地说:“当然是随您一同回京了。” “你与我同岁,今年也二十一了,可有想过婚事?或者,你可有意中人?你的名声因我受影响,我总归是希望你能幸福的。” 阿酒摇头,“我并无意中人,能一直跟着将军,就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自从裴君积累战功,地位迅速上升,得燕王殿下恩准单独住一间帐篷,阿酒便与她同住一帐,一张巨大的屏风隔出两间,她在左,阿酒在右。 从前没有阿酒这个自小随父从军的女军医,军中只有一种女人——军妓。 裴君上位后也不能对抗规则,能做的,只是约束这些粗鲁汉子不要太凶蛮,再让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稍稍改善生活环境的同时得到些许尊重。 这在军营中已是极不容易,毕竟连年征战,连裴君自己都不能说她没有问题。 裴君和阿酒,算是相互照顾,裴君护着阿酒,阿酒帮她遮掩,因为战争,频繁的受伤和不规律的月事…… 其实,阿酒对裴君的帮助更多一些。 她们之间有极深厚的情谊。 因此,裴君邀请道:“你要跟我回乡吗?我准备入京后便请求解甲归田,回乡过平静的生活。” “您要回乡?”阿酒惊讶极了,“您不留在京城?” 裴君点头,认真地说:“你若是跟着我,看你的意愿,无论是做裴家的媳妇还是结拜为义兄妹皆可,若你将来有了意中人,我也都会为你送嫁。” 阿酒下意识地摇头,手指绞在一起,不平静道:“是了,您……回乡更好些,我……我……” “不急,我都尊重你。” 裴君看出她的为难,善解人意道:“差不多到庆功宴的时辰了,我先去主帐,可能会闹到很晚,你早些休息。” 阿酒点点头,一直送她到营帐外。 主帐前便是校场,裴君到时已经点起巨大的篝火,篝火旁已有士兵在烤肉,而主帐内,早已摞起一坛坛的酒。 “将军。”众人纷纷起身,抱拳行礼,而京官们则是行的拱手礼。 鲁肇、曹老虎不在,腿伤和剌道口的也都不在。 裴君压压手,示意他们坐下继续,随后走到主座落座,和姜侍郎寒暄。 她也不是个爱应酬的人,只是身在其位,必须要担起责任。 不过裴君的应酬也很单一粗糙—— “诸位,尝尝北境的吃食,跟京城定然大有不同。” “还有这酒,烧刀子,酒如其名,一口下去,火从嗓子烧到肚子,兄弟们就靠这一口酒熬冬。” “来来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将士们喝烧刀子,要么提壶要么上碗,郝得志那些武将就给京官儿们也都上了大碗。 酒一倒上,光味儿就刺鼻极了,姜侍郎等京官儿们便面露难色。 偏偏武将们大口喝完碗里的酒,还起哄,“喝!” 裴君听燕王殿下说过,姜侍郎不是外人,便出言解围道:“诸位尝尝便好,不必饮尽,我初时也喝不惯此酒,没少让他们笑话。” 几个京官儿端起来尝了一口,反应轻的呛了几口,反应重的,整张脸都红透了。 武将们看他们狼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热聊起来,气氛热烈,根本没人在意姜侍郎等人,丝毫没有先前说得那般不适。 “老郝我跟将军一块儿入营的,将军瘦胳膊瘦腿儿的,还是个童生!我当时就寻思着,还不得上了战场就丢命,没想到是个狠起来不要命的,啧。” “老子也没想到,老子有一天会服一个读书的。” “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个阿史那将军,几次对上咱们将军都大败,当初气焰多嚣张,哈哈……还不是被咱们将军一柄红缨枪取首级。” “现在他亲兄长向咱们大邺俯首求和,痛快!” “哈哈哈……” 武将们越喝酒嗓门儿越大,裴君无奈地对姜侍郎等人道:“武将性直,诸位莫见怪。” 姜侍郎举碗敬道:“下官听诸位将军们所言,实在敬佩,敬您和诸位将军。” 裴君没说什么“不敢当”的话,端起碗,一饮而尽,豪迈地抹去流到下巴的酒水,起身道:“姜侍郎自便,裴某去敬兄弟们酒。” “您请。” 裴君走下去,聚在一块儿的就一起敬,单独喝酒的就单独敬,一直走到帐外。 老油条们经历的多,早习惯了有酒有肉,过一日便是赚一日的生活,入伍时间短的将士们却是一喝酒便控制不住情绪。 裴君一碗酒敬下去,好几个激动地红了眼眶,以拉肚子那位小将为首,竟是还哭起了鼻子。 “呜……” “将军,末将没做梦吧?我们真的打胜仗了吗?” “呜呜……将军,一个通铺睡的士兵,只剩下我了,我整夜噩梦睡不着觉……” “将军,我想我爹,想我娘,呜呜呜……” 哭泣也会传染,呜咽声连绵,没多久,帐内的人也都安静下来。 因为这场长达七年的战争,往年邺朝征兵时繁复的审查简化,年龄要求降低,军队中充斥着年轻的脸庞。 裴君看着火光中,他们的脸,想起她离家时祖母和妹妹的脸,想起她第一次杀敌时鲜红的颜色沾满衣衫,想起熟悉的脸消失,陌生的脸孔又出现…… 她也曾经夜夜惊醒,耳边听着别人压抑的啜泣,入不得眠。 裴君拎起一坛酒,一一看过每一个人,记住他们的模样,扬声道:“当年突厥入侵,北境十八州沦陷,我大邺边境百姓水深火热,覆巢之下无完卵,你我、还有死去的兄弟们背后皆有亲友,我们若有丝毫退缩,身后的人便无法安眠。” 所以她,和他们不顾危险走上一条极有可能不归的路。 主帐内的人闻声走出来,鲁肇等人也站在不远处,静默地看着篝火前的裴将军,月色寒光,热血无双。 裴君举起酒坛,“今日之宴为庆功,这一坛酒,我先敬诸位,可喜可贺,我们赢了!我们戍卫疆土,守卫百姓,我们能回家,能和亲人团聚了!” 坛口一倾,裴君灌了一大口酒,酒水沾湿了袍子和轻甲。 将士们闻言,纷纷举起碗,向身边的战友大声道“恭喜”,碗口一碰,豪迈地饮下。 裴君再次举起酒坛,静默须臾,道:“这第二敬,敬死去的将士们。” “他们虽死,然功勋卓著,英魂不灭。”一直未曾哭过的战神裴将军,声音一瞬地哽咽,“而你们,是活着的英雄。每一个士兵,我都会带回去,满身荣光归故里。” 英雄也是人,英雄喝着掺着泪的酒,哭的好大声。 情到深处,一碗酒饮尽,纷纷摔起碗,氛围达到高处。 裴君没阻止,等他们都消停了,才道:“军纪如山,摔碗的都自觉些,明日记得去账房那儿赔钱。” “将军——” 控诉一片,连最年轻的士兵都忘了尊卑。 裴君捡起良心,装作极勉强道:“行行行,算在我账上,我替你们赔,可满意了?” 众将士喜笑颜开,嬉笑道谢:“谢将军!” 裴君轻笑,再次提起酒坛,畅快地大口喝酒。 今晚的庆功宴,裴君喝得有些醉,回帐便醉倒在床榻上。 这是第一次,她竟是十分享受这种微醺薄醉的感觉,多好啊。 “阿酒,边疆的月亮又大又圆,可我真的再也不想见了……” 第4章 横戈马上千万里,悔教铁马…… 营中已响起士兵们的操练声,裴君靠在床榻上,抽出压在食盒下的纸条。 “将军,醒酒汤已准备好,您记得用。——阿酒” 裴君酒量颇好,昨日又未烂醉,身体并无不适,不过阿酒一番心意,她不愿浪费,便端出醒酒汤饮下。 今日要穿的军袍和轻甲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干净的水和洗漱用具备在角落,新的发带也放在显眼处,没有战事的早晨,出门前的步骤总是格外的多。 裴君初时还不适应阿酒的细致周到,如今却习以为常,起身收拾妥当,右手抽出武器架上的红缨枪,左手拿起腰刀,走出营帐。 士兵们一队一队分列在军营各处训练,校场上,武将们在两两交手,裴君将腰刀递给亲卫,便提着红缨枪走入校场。 “谁愿与我对战?” 校场边两个武将悄悄说:“瞧着吧,肯定是鲁将军。” 果然,下一刻,鲁肇便走上校场,站在裴君对面,持长矛抱拳,“裴将军,鲁肇应战。” “你的伤……” 鲁肇依旧没有退开之意,“战场上,只要还能动,就能战。” 裴君闻言,抱拳回礼,起势。 鲁肇的武器,就像他这个人一般,霸道刚猛,疾步冲至裴君近处,手中长矛迅疾地刺向裴君,头、颈、左、右…… 裴君双手持红缨枪格挡,接连不断地“当当”声,每次两柄长兵器每每一触即离,然后迅速变招,寻找下一个突破口。 裴君并不一味防守,寻个间隙,逼退鲁肇些许,然后迅速反攻,接连刺向鲁肇腰间。 鲁肇闪身躲避,一个转身间挑开红缨枪,长矛自上砸下。 他手中的矛如重千钧,裴君力有不敌,自不会以弱势强迎,枪头相触,以力卸力,拉了一个半弧,及至鲁肇腰身处时,猛地刺出。 “好!” 回合之间,你来我往,不相上下,金石声之间,甚至能听到破风声,武将们看得激动,纷纷叫好。 两人打了百来回合,切磋非下死手,始终不分上下,旁边儿有人喊“吃饭了”,这才收势。 裴君随手从腰间掏出帕子,边擦汗边问:“鲁肇,没扯开伤口吧?” 鲁肇视线在她手中的帕子上定了定,面无表情地说:“区区比试,怎能伤我?”说完便扬长而去。 “嘿~” 郝得志气得不行,“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狗……” “脾气”二字还没说出来,一柄红缨枪飞来,砸在他怀里,打断他的话。 裴君走过去,从亲卫手里拿回腰刀,教训道:“你这驴脾气,趁早改了,今儿罚你举枪一个时辰。” 郝得志一点儿不介意,反而垂涎地摩挲着枪杆,嘿嘿傻笑:“这可是杀突厥大将的长|枪,别说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也举得。” 裴君决定满足他:“那就举两个时辰。”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今日郝得志一定学会了。 裴君回营帐吃完早饭,在营帐内转着圈儿地踱步,踱了几圈儿,方才缓步走向燕王秦珣的营帐。 秦珣无疑是极好看的,不带文气的好看,即便半靠在床榻上,手执一卷书安静地看着,依旧满身的刀锋锐意。 裴君躬身抱拳,“元帅。” 秦珣放下书,眼神缓和许多,锐利藏进鞘中,温声道:“坐。” 裴君余光一扫,坐在距离燕王不远不近的凳子上,态度尊敬地问:“元帅可有用早膳?” 秦珣颔首,“姜侍郎来拜见,我请他一同用的。” 裴君又问候了他的身体,得到“尚可”的回复,便开始汇报军务。 秦珣打断她,“你的能力,军中皆有目共睹,今日不必汇报,与我随便聊聊吧。” 裴君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声音如常道:“元帅请说。” 秦珣无奈,“裴君,你与我,一定要这么生疏吗?” “您是边军统帅,末将自当敬您重您。”稍作停顿,裴君又道,“与突厥最后一战,若非您救我,此时受伤的恐怕就是末将了……” 秦珣抬手,“突厥孤注一掷要击杀你,为大局,我和鲁肇也要奋不顾身救你,不必挂怀。” “难道我和鲁肇遇险,你便不救了吗?” 裴君眉眼坚毅,毫不犹豫地说:“自然要救。” “那便是了。”秦珣朗声大笑,“横戈马上千万里,悔教铁马踏神州!死有何惧?若能以身捍国,万死不辞。” 裴君一瞬间的失神,心口火热酸胀,复杂至极。 世人称她为“战神”,然在裴君心里,眼前这个人才是成就“战神”之名的人。 若非有燕王殿下为后盾,前后周旋,边军不能一心抵御敌虏,她也不可能一展所长,扬名军中…… 裴君起身,拜下,“元帅大义。” 秦珣的伤处因激动而隐隐作痛,暗自平复,目光却不离她,见她神情变化,忽而话音一转,问道:“从前今夕明夕不保,不知何时便身首异处,未曾问过,你可曾想过如寻常女子一般瑶钗罗裳?” 裴君眼神一闪,虽自那年受伤,阿酒到她身边,便猜到是燕王殿下替她遮掩,可忽听他直白地问出来,仍有些许恍惚。 但恍惚过后,裴君便摇头,“末将既已如此,便从未想过回头。” “若是给你选择的机会呢?”秦珣目光炯炯,似有深意。 裴君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动,手紧紧握住刀柄,缓缓移开视线,浅淡地说:“末将有无数次选择的机会,只是末将不愿意。” 出生即被生母扮作男婴并非裴君所想,然而在长大的日子里,她从未有一刻想要在这个世道做一个女儿家,所以一直主动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从军说来是计划之外的,也有想过可能的后果,可她从来不后悔。 “便是辛苦些,末将此生也愿意以男子之身活下去,绝不仰人鼻息。” 她的话十分果决,明确地表明,所言便是所想所愿,不留转圜的余地。 秦珣眼微阖,未受伤的左手扶额,原该心中不平静才对,他却忍不住轻笑出声,“裴君你生当为人杰,本就不该拘于出身,我竟是丝毫不意外……” “元帅过誉。” 先前的话已经超出同僚之间的界限,裴君不想继续聊下去,便起身提刀抱拳道:“末将自知已冒天下之大不韪,班师回朝后便会请辞,解甲归乡,再不问军事。” “元帅的知遇之恩,末将没齿难忘,必会朝暮为殿下祈福,望元帅福寿安康,一生顺遂。” 沉默的气氛教人呼吸都不自觉轻下来,良久,秦珣才道:“裴君,你还未入京,不知朝堂事,不要急着定论。” 裴君未答,只是躬了躬身,以作回应。 秦珣也不忍教她为难,转而道:“姜侍郎传陛下口谕,命我先行回京,你们则是等镇北侯一行抵达之后再班师回朝。” 裴君微微蹙眉,“您的伤势怎经得起奔波劳碌?” 秦珣不在意道:“以我的伤势,便是等议和官员来了,也不宜动身,与其耽误大军行进的进度,不如提前启程,走慢些,兴许还会与将士们一同抵达都城。” 裴君问:“是否要带一军医随行?” 秦珣点头,“便选木军医吧,免得阿酒姑娘随你离开,他们父女分别。” 裴君替阿酒道谢后,便不再耽误燕王休息,出言告辞。 秦珣定在三日后启程回京,期间两人除军务外,便没有机会再闲话他事。 不过众人于营外送行时,秦珣深深地看了裴君一眼,方才上马车。 那一眼旁人不会多想,阿酒却是心有所感,跟着裴君回营,忍不住便一直瞧她。 武将们走在后头,瞧见这一幕,互相挤眉弄眼。 鲁肇冷着脸,冷笑,“难不成你们真以为一朝功成名就的人,还会娶一个医女吗?” 郝得志第一个便不满地争辩:“将军最是重情重义,怎么会嫌贫爱富、喜新厌旧?” 郝得志嗓门儿大,话一出便引得前头的裴君和阿酒回头看过来。 裴君的眼神很平常,倒是阿酒,顺着郝得志的视线看向鲁肇,一对视,立即便移开,仿佛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鲁肇心中烦躁,语气便不好,“呵,京城和边疆可不是一个世界,你们这样的脑子,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别天真太过。” 说完,鲁肇看了一眼裴君,拂袖而去。 一贯与鲁肇交好的武将们匆匆向裴君抱拳后,也跟着他的脚步离开。 “他什么意思!” 郝得志一副要追上去问个究竟的架势,曹申连忙制住他,劝道:“管他什么意思,咱们将军有成算,听旁人说那些又是何必。” 裴君望着鲁肇的背影,微微眯眼,不知为何,又想到燕王先前说得话,京城……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他们如今还没回去,怎么有些人就已经变了? 第5章 大邺的公主,不和亲 将士们依旧照常操练,然精神状态较突厥刚求和时,亢奋转为空虚,好些士兵甚至表现出几分散漫来。 裴君看在眼里,并未立即严责,而是下令,要在城堑前十里为牺牲的将士们立碑,一为祭奠英魂,二为震慑外敌,三则是为让众人不忘旧耻。 这个军令一出,将领们皆赞同,立时便公布下去,士兵们的心神顿时都被立碑吸引,整个军营都在讨论此事。 正好六月初六便是吉日,议和官员也差不多该到了,届时有旁的事情分心,也不必担心士兵们好不容易打胜仗还犯军纪。 这七年,大邺和突厥进行了大大小小百多场战役,每一场都有许多伤亡,基本都有记录。 裴君命人整理出来,然后找了几个文采不错的人润笔,要求尽可能真实地还原出每一场大小战役,也不要落下任何一个牺牲士兵的名字。 前者尚还算简单,寥寥数语便可道尽,但后者实在太多,统计出来,恐怕要数十块石碑不止。 裴君便道:“用坚硬的巨石作碑,兴许可保数百年不毁。” 因为这个命令,曹申特地派一支小队去丰州境内的采石场挖巨石运回来,来回就耗费了数日,待到巨石一一运回来,石碑上要刻的碑文才全部写好。 之所以耗费这么长时间,是因为裴君让人重新改了内容,突出战争的惨烈和逝去的将士们,而不是某一个人的英明神勇。 军营里找的操笔之人,或许文采上比不得诗人大家,但是亲身经历使得他们的文字简短却极震撼。 裴君拿到修改好的碑文后,看着看着便沉浸在其中,思绪跟着文字回到了那些年的每一场战役之中。 而牺牲名单上,有许多她熟悉的名字,很多人的脸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不由自主地,眼睛也模糊起来。 以前没有功夫想太多,都快忘了身上还有女子的柔软。 裴君摇摇头,认认真真地看完所有碑文,提笔,在丰州一役的碑文之下,写下燕王殿下那日说过的那句诗—— 横戈马上千万里,悔教铁马踏神州。 不过原定的六月初六立碑,最后因为工程量实在大,当日没能完工,只得推迟,选下一个最近的吉日。 这时,镇北侯和一众议和官员抵达丰州城了。 说起镇北侯,不得不提及大邺的两公四侯,几家祖上随开国皇帝南征北战,战功起家,皆是百年勋贵。 而如今镇北侯熊巍乃是四侯之首,家世显赫,又是大驸马,自身也有军事才能,早年在西南领兵,归京后先是任金吾卫大将军,随后兼任羽林军大将军,守卫京城。 当年突厥入侵,原本的边军主将守城不力,死于边境,在燕王上位之前,便是镇北侯率军在并州抵御突厥。 而后,也是镇北侯跟燕王在军中争权。 镇北侯此人,能力确实不俗,但是任人唯亲、独断专行且好大喜功,打仗时依旧不忘排除异己,自然为燕王所不容。 裴君当然也不喜这人,是以并不准备入州城相迎,正好勋贵表面上同气连枝,鲁肇这个信国公世子应该与镇北侯相熟,便直接派他去迎接。 勋贵之间确实利益关系要紧密一些,但鲁肇厌烦打赢了仗便来摘桃子的人,是以初见到镇北侯之后,态度客气生疏,并无多少亲近。 镇北侯只当他是多年未见才如此,依旧亲热道:“世侄,你这些年做的好啊,信国公、贵妃娘娘和大皇子极为欣慰,就等着你回去呢。” 贵妃娘娘姓鲁,就出自信国公府,是鲁肇的亲姑姑,也就是说,大皇子是鲁肇的亲表兄。 皇子成年,本就为夺嫡争斗不断,更何况大皇子和太子如今虽都是而立之年,但太子的身体不甚硬朗,更容易助长野心。 鲁肇……天然就是大皇子一系。 打仗时有燕王强硬地挡在军营前,不允许任何情况影响战事,现在战胜,还没出军营就必须划出派系了…… 面上,鲁肇则是因为镇北侯提起亲人,软和几分,笑道:“肇也极想念亲人,迫不及待想要回京了。” 两人寒暄一阵儿,生疏渐消。忽而,镇北侯问道:“大皇子殿下想要拉拢裴君,你父亲与你传信说了吧?” 鲁肇面无表情,心知该来的一定会来,一副对裴君大有意见的语气道:“裴君乃是燕王一手提拔起来的,燕王又是太子的亲弟弟,孰近孰远,我与他向来不合,如何拉拢?” “诶——世侄不是也在丰州之战上救过那裴君吗?难道这世人称颂的裴将军还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吗?”镇北侯拍拍鲁肇的肩,意味深长道,“大皇子殿下自有安排,大局为上,世侄也不要意气用事……” 鲁肇心中厌烦他说教的语气,却不能发作,勉强地扯动嘴角,道:“肇会勉励一试。” “世侄不愧是勋贵家族年轻一辈的第一人,知进退,便是那谢家的谢涟,也比不得世侄。” 鲁肇淡淡道:“世叔过誉,且不说燕王,便是在裴将军面前,肇也逊色些许。” 鲁肇自傲,莫说“世家第一公子”的谢涟,便是燕王也敢相提并论。 镇北侯也没觉得有问题,还道:“回京后,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还得劳世侄指点一二。” “世叔言过,肇多年未归京,也需要两位世弟关照。” 镇北侯不欲在丰州城多停留,几番寒暄后便提出前往军营,急于交接。 两人率众出城,没多久便见到了丰州城外未完成的石碑,镇北侯得知这是裴君命人弄得,都未看碑文,便道:“这裴将军还未入京,竟也开始为自个儿造势了……” 鲁肇本不想替裴君说话,可心中忍了又忍,还是道:“世叔且瞧一瞧碑文。” 镇北侯闻言,定睛细看那碑文,一怔,皆因那牺牲名单的碑文上第一行字便是——英魂在此戍卫,后面跟着一个又一个人名。 再看正在上漆的那一块巨石,上书:天和十九年,两军于朔州对垒,突厥骑兵剽悍,战事焦灼,然我军将士以死志卫疆土,奋勇杀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无一退,终惨胜,望后世铭记。 镇北侯又看了两块石碑,皆是这样的内容,沉默半晌,没有再说任何自以为是的评价。 其他随行官员看着石碑上的一字一句,亦是默然。 一行人抵达军营外,早已接到报信儿的裴君出营迎接,又是一通寒暄,皆言笑晏晏,但内里如何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第一次与突厥议和的时间,是在六月初十,地点便定在军营三十里外新搭建的一座帐篷之中。 帐内极宽敞,一张长桌摆于正中央,两侧各有几把椅子,乃是为议和官员准备。 裴君也想听听这议和究竟是怎样一个议法儿,当初准备这间帐子时,便让人在两侧又放了数把椅子。 不过突厥来使与大邺不同,官阶高的都坐在议和席位上,其余人等少有人有资格入座,大多站在后头。 所以其实这旁观议和的席位,大邺利用的更高,全都坐满了。 议和的时辰到,两国使臣依次入座。 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染过战死士兵们的血,大邺的将士们看到突厥人,全都是仇恨刻骨的眼神,生生抑制住上前杀死对方的欲望。 而突厥人见到裴君、鲁肇等武将,眼中的情绪要更复杂的多…… 倒是前来议和的官员们,神情都控制的极好,尤其是大邺的官员,与突厥议和的官员彼此问礼,颇有礼仪之邦的风范。 两方友好的就议和内容商议,因为大邺军驱逐突厥处境,无需就侵占国土争论,此次议和主要为停战,以便休养生息。 大邺这边只要能停战,对赔偿设定的底线并不高,镇北侯为了谈判进行的顺利,直接便将标准落在一个比较低的界限,突厥一方简单争了几句,神情看起来并不十分抵触。 因此,镇北侯坐在大邺一方的议和主位,手便频频捋胡须,心情颇好的样子。 然而边军武将们瞧着他们的样子,却个个都有些憋火。 郝得志知道分寸,但实在憋不住,便倾身凑近裴君,气愤地说:“将军,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胜仗,他们凭什么这样儿?” 鲁肇侧头扫了一眼斜后方的郝得志等人,眼神深沉地重新看向议和桌。 裴君没动没回头,淡淡地说了一句:“稍安勿躁,大局为重。” 从武将的立场,见证过那么多的生死,确实十分不满意这样的议和,但是七年的战事,劳民伤财,不止军队,朝廷和百姓也支持地艰难。 现在最好的结果,就是结束战争,所以裴君能够理解朝廷的迫切。 郝得志狠狠地瞪了谈判桌那头一眼,压下火,重重地坐回椅子上。 不过有些人,贯来爱得寸进尺。 议和方才“和谐”地进行大半,突厥议和的大公阿史那·禄勒忽然道:“听闻邺皇帝有两位适龄公主未婚?” 谈判桌上忽然提起公主,敏锐的人已经意识到什么,“是有两位公主……” 阿史那大公笑道:“天赐缘分!大汗希望与邺朝建立更紧密的关系,为表议和的诚意,不知邺朝可愿与我部和亲,将一位公主嫁到我部?” 大邺这边的议和官员顿时议论纷纷,最后镇北侯道:“此事需得禀报陛下……” “大邺的公主,不和亲。” 镇北侯的话被突然打断,两方使臣纷纷向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裴君握着腰刀,刀鞘尖插在地面上,缓缓抬眼。 那一眼,仿佛和她手中的刀融为一体,锋利无比。 “我的刀,名为无刃,然刀锋向外,刀尖向前,护我大邺每一寸土,每一个人。” “大邺的公主,不和亲。” “大邺军的刀,没看见诚意。” 第6章 “带将士们回家!”…… 裴君的话一出,帐内静极了,但很快,武将们纷纷激动地附和: “对,我们大邺的公主不和亲!” “拿出你们的诚意来!” “怎么不送你们的公主来我们大邺和亲?” 帐内的武将们能当上将官,多少还有些头脑,声援也还算克制,没有直接说出“仗打输了就给老子爬”之类的话。 但即便这样,突厥使臣们的脸色也难看至极。 鲁小公爷身份贵重,又碍于镇北侯,自然不在声援的武将之列,不过他看着突厥使臣们的脸色,嘴角十分不明显地微微上翘。 这时,突厥大公阿史那·禄勒语气尖锐而充满恶意地质问: “裴将军,你如此嚣张的态度,是不想与我部议和吗?” “而且,你也不是议和官员吧?用你们中原的话说,是在越俎代庖吗?” 而镇北侯熊巍也确实脸色不甚好,只是关起门如何,也不能在外人面前争吵。 是以,镇北侯硬是扯起笑脸,对突厥大公皮笑肉不笑道:“裴将军只是一时情急,大公若是斤斤计较,有失风范。” 随后又看向裴君,语气温和,但在外人看不见之时,眼中满是警告:“裴将军,陛下对议和极为看重,本侯会处理好的,将士们皆可放心。” 裴君与镇北侯对视,起身,告了一声罪,随后道:“那我就先离开了,诸位继续。” 不过她走到谈判桌边时,驻足,语气淡漠地说:“不过诸位务必要记得,中原人的脊梁,宁折不弯,这一战……是大邺赢了。” 说完,裴君提着刀,昂首阔步而去。 曹申、郝得志等武将们终于有了笑脸,故意将腰刀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地随后走出去。 鲁肇手指在刀柄上摸索了一瞬,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握着刀鞘,起身抱拳,对镇北侯礼貌道:“侯爷,末将也先出去了,不打扰议和的进程了。” 镇北侯绷着脸颔首,待他也出去,继续谈判。 帐外,裴君无视大邺和突厥士兵们的目光,走到百步外的草地上,遥望远处的山脉。 一众武将出了议和帐,大摇大摆地走到她身边。 曹申略有几分担心地问:“将军,咱们方才打乱议和,是否不妥?” 裴君还未说话,郝得志便骂道:“老子坐在那儿一身煞气,还想着给大邺的议和官仗声势,他娘的,傻柱子似的,屁用没有。” 曹申一蒲扇呼在他背上,“文雅点儿,别让那些京官儿觉得咱们武将粗鲁不堪。” “粗鲁?老子这是勇猛。” 曹申又给了他一下子,“将军面前,你是谁老子呢?” 郝得志连忙改口,“那不敢,将军才是老子。” 裴君听两人越说越歪,无语地制止,“好了,还有外人在呢。” 曹申和郝得志等人不自觉地看向刚到的鲁小公爷,见他眼神凶狠,又一同转向那边儿的突厥士兵。 鲁肇狠狠瞪向几人,然后才转向裴君,“你的所作所为,对谈判毫无作用。” 裴君淡淡地瞥向议和帐,“我本也不是为了掺和进议和,只是说出我的态度,不想兄弟们的血白流,让将士们寒心。” 所以鲁肇也很讨厌朝廷派来的议和官员,哪怕来的人跟他家里站在同一阵营。 武将不知道大局吗? 他们打了胜仗,凭什么不能强势,否则国威何在?将士和百姓们如何继续相信他们? 如果是燕王和裴君主持议和……鲁肇觉得,起码不会像输了一样憋屈。 这一日的谈判暂且结束,很多细则还需要继续谈,而关于是否和亲,需得京中决议。 镇北侯并未就议和帐中发生的事儿对裴君说什么,只是笑容满面又强势地要求尽快交接边军军权军务,让裴君等人早日班师回朝。 镇北侯分明是在赶裴君,可这是皇命,裴君自然不能拖拉,只能加快交接,并于六月十八整兵,率鲁肇、曹申等三千将士先行班师回朝。 还有很多士兵要回原来军营继续服兵役或是卸甲归乡,不过得等到议和彻底结束,再由朝廷和军营安排。 仅三千余人,却有百余辆马车,而且每一辆马车都有巨大的木箱,从车辙印便可看出,重量也不轻。 几日前交接时,裴君便已向镇北侯说明马车的用处,是以镇北侯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马车一辆接着一辆从军营驶出,三千士兵守在马车两侧,镇北侯率所有继续驻守的边军来到营外,列队送行。 祭祀就安排在他们离开这一日,一行人带着祭品来到巨石碑林前,等着士兵们安置祭台,调整马车列队的功夫,丰州太守率一众地方官员赶来。 现在的丰州太守,是他们夺回丰州之后,朝廷派过来的,当初来赴任的时候还拜见过燕王,偶尔也和军队有一些公务上的交流,是以还算熟悉。 丰州太守陈情,想要与军队一同祭祀英烈,裴君没理由拒绝,直接让士兵给这些地方官分出一排站位,甚至还请丰州太守来主持祭祀。 丰州太守推辞再三,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接下这个任务,走到巨石碑前,却见碑后的马车并没有像另一批马车停在军队后,不解地问:“裴将军,这是……” 裴君神情温柔而悲伤,“这是我大邺的英雄们,战时简陋,只能让他们的骨灰暂居于盒中。” 战时大军行进,很多东西容易丢失,裴君为了不让将士们走丢,还有许多将士们的骨灰留在当地封存,沿途会一并汇合。 丰州太守闻言,凛然,拱手一拜,方才正式开始祭祀礼,“焚香奏乐——” 郝得志嗓门儿大,嘶哑着嗓子喊道:“列队——” 从裴君开始,所有将士将腰刀放下,立在地面上,笔直地站立。 地方官员们亦是肃立,阿酒这个女军医,也下了马车站在队伍的最后,她也是军营的一员。 丰州太守神情肃穆地诵读祭文,“夫少年人,生于旧乡,长于四方,宜婚生子,一生朗朗。 然山河破碎,危在旦夕,少年束发,拂手别亲,栗手持刀向敌虏,热血飞溅,满目惶惶。 鸣金退去,抬眼望,骨肉筑墙,其情其景,惟死能忘。 …… 恍惚间,旧梦里,垂髫小童三五,迎风跦跦,风筝趋随,似有绿草芬芳。 幸非独行踽踽,万千相伴,世人敬仰……” 祭文是裴君所撰,简白易懂,偏丰州太守诵出,悲壮而激昂,众将士和丰州官员不少泪洒当场。 祭祀流程一丝不苟地进行,差不多走完后,郝得志又喊道:“跪——” 将士们握着刀柄,单膝跪地,地方官员们对视后,一抖前摆,也跟着跪下来。 “拜——” 众人垂首。 “再拜——” 众人抬头,再次躬身。 “三拜——” 众人重复动作,默哀一炷香的时间。 众人起身,一同在巨石碑前喝完一碗酒,裴君都没有说过话,直到上马欲行,方才振臂一挥,“带将士们回家!” 队伍渐行渐远,裴君回头遥望,巨石碑已小如巴掌,他们今日就要离开,希望再也不会回来。 他们未入丰州城,反而从西边绕过,不想依旧有闻讯而来的百姓,在丰州城西北等候,而他们也不打扰将士们回家,只在彼此离得最近时,跪地哭别。 还有百姓准备了冥纸,点燃后迎风挥洒。 将士们早已习惯生死,可离开许久,仿若依旧没有从余韵之中脱离,油布不够用,偶尔风沙或是细雨后,都要第一时间将装满骨灰盒的木箱擦干净。 骨灰是按照将士们的原籍分载,一路南下,有汇合而来的马车,也有离开的马车,及至靠近都城,车队的马车数量,竟才减少半数。 而马车中装着骨灰,不好进京,裴君便命人在都城百里时便停下,先派人进都城请示,然后顺便安排人原地驻扎。 此时众将士们的心情已经重新亢奋起来,好些个人大晚上睡不着觉,就在营地外自以为很小声的闲聊。 裴君敏锐地察觉到,但是体谅他们的心情,当作没听见。 稍晚些,裴君听到曹申出来,吩咐士兵们:“不愿意睡觉,就去营帐外值夜,别打扰到将军。” 后来,营帐内就只能听到夜晚的虫鸣声了,裴君还是没睡着。 第二天,裴君照旧天一亮便早起晨练。 阿酒见她眼中有红血丝,关心地问:“将军,您没睡好吗?” 裴君点点头,穿好里衣外袍,提着皮腕甲回头,“阿酒,你帮我……”绑一下…… 话刚说到一半儿,便被眼前泛着寒光的银针卡住,“阿酒,你拿针干什么?” 阿酒纤细的手指捏着细长尖锐地银针,又往前走了一步,见她往后仰,忍不住笑,“将军您在战场上受的伤哪次不比这小小的银针疼,怎么偏偏怕它?” “我不是怕……”裴君嘴上硬,右手却去推阿酒的手腕,等到银针远离,方才继续道,“就是头皮麻,你收起来吧。” 阿酒没收,反而建议道:“您从前一睡不好就头疼,我给您扎几针,很快就会缓解。” 裴君依旧拒绝,“今日不用,你要是不忙,一会儿帮我熬点儿安神药,我今晚睡个好觉,便好了。” “喝药要很久呢。” 裴君认真地说:“我扛得住。” 阿酒无奈,却也不能强逼着她针灸,只能放弃。 裴君也不敢请阿酒帮她帮皮腕甲了,费力地单手操作。 阿酒收好针回来,接手过来,三下两下便麻利地绑好。 裴君低头看她没有任何钗饰的发髻,问:“阿酒,马上就要入京,我先前跟你说的事,你想好了吗?” 阿酒的手渐渐停下,头越压越低,“我真的很想跟将军回乡,但是……” 一个“但是”,裴君便知道阿酒的答案了,有些许遗憾,却也理解,“无妨,毕竟木军医就在都城,你留在京城,燕王殿下、那些武将都能照拂你。” 一滴泪落在腕甲上。 裴君看到,忙安慰:“阿酒,你别哭啊,我只是回乡,晋州离京城也不算远,还能见的。” 阿酒靠进裴君怀中,压抑着哭声。 裴君叹了一声,摸摸她的头发,“你我如亲人一般,我亦舍不得你,如果你愿意,便与我正式结作兄妹,日后你无论身处何方,我的家都欢迎你回来。” 阿酒哽咽,抱紧她,“我真的很愿意,可是我不能,真的不能……” 兄妹还有什么顾忌,裴君不解,可再问她也不说,只能作罢。 阿酒寻常是个极温柔细致的人,情绪并不很外放,今日忽然落泪,裴君竟也有些无措。 她耐心地哄了好一会儿,还许诺回京后要带阿酒去街上玩儿,给她买漂亮的簪子,总算将阿酒哄好。 第7章 将军是想割掉你下头 裴君要去晨练,阿酒暂时无事,便说要去看她练武。 两人一起到了帐前的空地上,裴君抽出腰刀,将刀鞘放在阿酒那儿,便在空地上舞起刀来。 劈、砍、挥……寻常的动作因为有了特别的观者,裴君的动作渐渐便花哨起来。 一刀挥过去,忽然一个后空翻或者侧翻,便能引得阿酒小声惊呼,裴君忍不住就更卖力一点。 一套刀法下来,人看起来精神抖擞了,好像也比往常更累一些,停下来时,裴君自己都有些好笑。 阿酒见她停下,立即便过来给她擦汗,激动地夸赞:“将军,您比前几年进步了许多!” 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嗤声,“花拳绣腿。” 裴君和阿酒看过去,而阿酒一对上鲁肇的视线,脸上笑意霎时全无,收回帕子,退到裴君身后。 鲁肇脸色一变,隐隐有几分怒气显现。 裴君……不瞎,她一个大活人站在这儿,鲁肇的眼睛里却根本没她的存在,这就有点儿奇怪了。 明明刚才他还在嘲讽她…… 这种时候,好奇心旺盛的人会双眼疑惑地来回看两人,有点儿眼力见儿的人则会选择适时退出。 裴君是活动了一下手脚,邀战:“鲁肇,要对几招吗?” 鲁肇冷笑,“裴将军盛情,肇不敢不从。” 对于鲁肇的阴阳怪气,裴君向来是无视的,她喜欢真刀真枪地回敬。 两人来到空地中间,互相抱拳行了个礼,鲁肇便率先冲向裴君。 周围渐渐围上来不少将士观战,两人打的激烈,将士们叫好声连连。 曹申手里握着一把南瓜子,分一半儿给郝得志,“啧,今儿鲁小公爷打的有点儿凶啊。” 郝得志一对儿浓眉皱起,“将军不会输吧?” 刀都是开刃杀过人的刀,阿酒看得心惊胆战,闻言,紧张地盯着曹申。 “没事儿,阿酒姑娘你别担心。”曹申兴致勃勃地看戏,“将军和鲁小公爷对战,输赢参半,输了也不意外。” 阿酒不自觉地撕扯帕子,“我希望将军赢……” 而场中,鲁肇疯牛一样野蛮,裴君的火气也被打出来了,原还留了三分力,此时也释放出来,只避开要害,尽全力回击。 一时间场中刀快地竟似有虚影,刀刃相击,甚至擦出火花,足见激烈。 数十回合之后,裴君不敌其力,被击飞了无刃,胜负分晓。 “我输了。” 裴君爽快地认输。 鲁肇嘴角上扬,握着豁口的刀,抱拳:“承让。” 然而瞧见阿酒一脸紧张地盯着裴君后,他脸上那一丝得意消失的无影无踪,冷下脸转身就走。 这人是生怕别人看不出问题。 裴君微微摇头,捡起无刃,仔细打量,发现刀刃上一排细小的豁口之中,果然多了一个突兀的大一点的豁口。 鲁肇的力气,确非常人。 “将军,您这刀快变成锯了,跟皮肉一触,肯定挂肉沫,要不换一把吧?” “回头打磨打磨,只要锋利不减,无刃面对敌人时就是凶器。”裴君回答着郝得志的话,一抬头看见郝得志身边儿的人,忽然语塞,良久才试探地问,“曹申?” “哈哈哈哈……”郝得志捧腹大笑,“将军您也看见曹老虎这嘴边无毛的瓜蛋样子了吗?” 曹申推开他,一点儿不臊,反而得意洋洋地说:“你们这些没成亲的人懂什么?我走之前就是这样,可不能邋里邋遢地见媳妇儿。” 曹申一脸络腮胡时,人极粗犷,现下剃了胡子,属实不一般起来,不看他身上遒劲有力的肌肉,竟是真有几分他说的“文雅”。 不过他这般直白地说是为了家中妻子,裴君嘴角上翘,鼓励道:“曹老虎对嫂子这般用心,嫂子定也感动,郝得志,你们这些光棍儿,还有脸嘲笑他,都学学。” 郝得志嘟嘟囔囔,“小娘子肯定更喜欢勇猛的男人,没胡子怎么成?” 从来没有过胡子的裴君挑眉,要说这世上谁最了解女子们的喜好,必定还是女子,勇猛是喜欢,胡子拉碴就是误解了。 只是想到这年代男人都爱留美髯,管人家审美实在没道理,但是形象还是要注意一些的。 是以,裴君边收刀回鞘边劝道:“入京时好歹捋一捋,这是命令。” 也不知道他怎么睡得,总有那么一些胡子有自己的主意,憨傻的很。 阿酒微微低眉忍笑。 裴君走出比试场地,准备回去吃早饭,阿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说道:“将军,您出了好些汗,换洗的衣服就放在帐中,您记得换。有几个士兵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不知今日可有好转,我就不陪您回去了。” 战场上多少天只能穿脏衣服也是常事儿,这一身衣服,今天才穿的,出汗就换,阿酒洗起来也辛苦,穿一天再换多省事儿,裴君不想换。 可阿酒似乎早就猜到她要做什么反应,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福了福身,迅速离开。 阿酒那一双手,若为给她洗衣打扫而日渐粗糙,实在受之有愧,想要对她好些,可对方明显意愿不同。 “阿酒,你记得吃早饭。”裴君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阿酒回身,又福了福身,笑着应道:“知道了,将军。” 两人的互动,听在曹申和郝得志等人眼里,却是暧昧非常。 曹申说:“阿酒姑娘持家,一定是个贤妻良母。” 郝得志却说:“就是太讲究了些,跟鲁小公爷似的,将军您不别扭吗?” 裴君摇头,“有人对你好,是福气,更何况那个人还极有分寸,从不打扰你。” “话是这么说。”郝得志挠头,“将军您以前是读书人,我这个大老粗肯定是受不了。” 裴君轻笑,“总有一个人,是你甘之如饴的,只是还没出现而已。” 郝得志满脸痛苦,“咋又说这些文绉绉的词儿呢。” 裴君没再解释,有些事情,总要亲身体会才知道。 抬头望向都城的方向,对两人道:“我先回去换身衣服,一会儿一起吃早饭吧,我有些事跟你们说。” 一刻钟后,三人重新聚到一起。 曹申问:“将军,您要说什么?” 裴君招呼两人坐,“边吃边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入京后给将士们求完抚恤银,我就准备辞官回乡了。” “什么?!” “什么?!” 郝得志嘴快,噼里啪啦便问:“将军您都是将军了,咋要辞官呢?您辞官了,兄弟们咋办啊?我还咋跟着您啊?” “跟着我干什么?娶个妻子,好好对人家,日后有了孩子,教养好子孙,该当差当差,差事之外的事儿捋不清楚就别掺和。前半生波澜壮阔,后半生若能安逸过完,也是福气。” “还有,从前大家在军营里如何别苗头,战场上依旧是能给后背的兄弟,以后在官场,你们且收一收性子,尤其是你,郝得志,有些人便是不喜欢,也莫得罪了。” 曹申:“将军,您真的就想好了吗?” 裴君点头,“如今战事已歇,我想回去侍奉祖母,我还有一个妹妹,不知道定没定人家,我走得太久了,该停下陪一陪家人了。” “不能接到您身边来吗?我家小早年就都安置在京中了,这次回去便能团聚,您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放弃岂不可惜?” 裴君微笑不答,眼神中的坚决已经明确表示,这是她已经决定的事。 曹申叹气,手里拿着饼,食不下咽。 郝得志筷子一撂,驴脾气上来,“那我也辞官,将军回乡,我也去!反正我老郝光棍儿一个,没爹没娘,我就跟着将军。” “我提前跟你们说,就是当你们是兄弟,不想等我辞官的折子递上去你们才知道。”裴君耐心地劝道,“郝得志,你别意气用事。” 然而郝得志越想越觉得很是可以,甚至灵光一闪,兴冲冲地提议:“要不,要不我给将军家当上门女婿吧?我肯定对咱妹妹好。” 裴君的脸一下子全无笑意,凉飕飕地看着郝得志,“你小子再说一遍?” 郝得志眼睛锃亮,“要是成了,将军就是我老郝的亲舅兄,将军您带我一起回乡吧?” 将军身形高挑,容貌俊逸,家里妹妹想必也不会差了,再一瞧郝得志,跟个熊一样,还腆着脸说“舅兄”。 没看见将军的脸都黑了吗? 曹申没眼看,低头,一只手扶额遮脸,一只手专心塞饼。 裴君对这个胆敢惦记她妹妹的家伙,耐心耗尽,冷笑道:“早上和鲁肇比试,还未尽兴,半个时辰后,你在空地上等我。” 郝得志呆住,“将军?” 裴君从盘子里拿起一个饼,起身后,刀鞘尖敲了敲桌案,“你今日要是输了……” “如、如何?” 裴君拇指一弹护手,刀出鞘,“我就用无为给你剃头。” 郝得志吓得捂住脑袋,“将、将军,我哪能打得过您,您这就是想剃我头啊!” 裴君睨了他一眼,“别误了时辰。”说完出帐去。 郝得志如丧考妣,看向曹申,“曹老虎,你还吃,快给我想想办法,将军要剃我头!” 曹申又咬一口饼,视线从他的脑瓜顶儿缓缓向下,幸灾乐祸道:“胆子不小啊,还敢肖想将军的妹妹,你以为将军是想剃你头吗?” 郝得志吓得夹紧腿,突然悲伤。 第8章 佳人慕英雄 议和中,突厥大公提出想要大邺公主和亲的折子比大邺凯旋的将士们更早入京,顿时便在朝中和民间引起一片议论。 朝臣中有反对的人,但也有很多官员认为,公主和亲乃是为两国邦交,其意义深远,公主有责任为大邺的安定和大邺百姓的安宁作出牺牲。 就是民间,也不乏类似的言论:公主享受着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生活,在大邺和大邺的百姓需要时,她们理所应当去和亲。 明帝秦砀子女缘还算深厚,有八位皇子五位公主,前三位公主皆已成亲,唯有四公主秦珈和五公主秦琳,是皇室中唯二的两个适龄未婚公主,和亲的消息一出,两人立时便成为焦点,饱受目光的侵扰。 以突厥和大邺的血海深仇,和亲很难有好日子过,无论是四公主秦珈还是五公主秦琳,全都不想要成为和亲的人选。 她们二人年纪相仿,自小相争,谁的母妃更受父皇宠,谁是最受宠的公主,谁的容貌更美,谁更受各家公子追捧…… 这些五公主都比不过四公主,但四公主母妃没福气,去的早,五公主的母妃淑妃却仍在妃位,还有一个亲兄长——四皇子秦瑜。 五公主自认为以前不算什么,赢到最后才是赢,因此这两年对待四公主颇有几分优越。 而四公主是姐姐,论理来说,真要和亲,首当其冲便是她,但凡事皆有意外的可能,是以这一段时间,两位公主之间气氛尤为紧绷,公主院里两处相邻的院子住着,也毫无交流。 但今日有些奇怪,四公主处的宫女竟然入内禀报说:“公主,五公主来了。” 贵妃榻上,着红色襦裙的明艳女子仿若未闻,一双含情的眼专注于手中的诗集,纹丝不动。 倒是五公主秦琳,见通报的宫女进去,随后便跟着踏进内室,娇声埋怨:“四姐姐的架子好生大,可是不欢迎妹妹?” 四公主秦珈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来便来了,难道还要我这个姐姐出去迎你不成?你倒是好大的面子。” 五公主挖苦不成反被讽,面上有些不愉,只是今个儿来是有旁的事,便忍下没有回嘴,而是姐妹好似的凑过去。 这一凑近,就瞧见她手中诗集,一眼便认出作者,浮夸地掩住嘴,好心地劝道:“四姐姐还看那谢春和的诗呢?满京城都知道四姐姐钦慕谢公子,父皇若属意谢公子做驸马,早就指婚了,四姐姐还是及早收心吧,好歹顾忌一下皇家颜面。” 秦珈向来不惯着她,放下诗集,便回敬道:“我钦慕谁,与皇家颜面有何干系?我倒是觉得五妹妹该改一改你这一身的小家子气,丝毫没有皇家公主的风范。” “你!”五公主气恼,可随后便又笑起来,“世家门阀第一公子又如何,若真要与突厥和亲,他能为四姐姐仗义执言吗?不像裴将军……” 五公主眼中满是仰慕,压低声音,铿锵有力地学道:“我的刀,名为无刃,刀锋向外,刀尖向前,护我大邺每一寸土,每一个人。大邺的公主,不和亲!” “裴将军这样的大英雄,才能保护大邺的百姓,保护我们。” 秦珈攥紧手里的诗集,嘴上依旧反驳:“五妹妹目光短浅,裴将军固然是英雄,然国士无双,大邺也需要谢涟这样的人才造福百姓,各司其职,怎能论长短?” “他就算是国士,他也护不了你。” 秦珈猛地起身,俏脸寒气森森。 五公主吓得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一跺脚,转身小跑出去,碧色襦裙泛起涟漪。 而秦珈虽然将人赶走,心情却极差,恼怒地问:“她到底来做什么?” 贴身宫女阑梦略一思索,答道:“公主,明日裴将军率军入城,五公主许是为这个来的。” 秦珈受明帝宠爱,有一枚可以自由出入皇城的令牌,想起明日是什么日子,了然,“怪不得,秦琳对裴将军溢美之词无数,肯定不想错过班师回朝的盛景。” 阑梦问:“公主,您可要去看咱们大邺的将士们班师回朝?” 秦珈微微失神,不自觉地想起秦琳方才说得话。 世人都只会想公主应该去牺牲,没人在意公主去了突厥会面临何种困境,牺牲很有可能不是表面的牺牲,是真的用血泪为大邺和大邺的百姓换安定和安宁。 可是凭什么?! 享受荣华富贵的只有她们吗? 裘马声色、钟鸣鼎食的人,只是她们吗?! 凭什么只让她们去牺牲? 如果真的只是为了百姓,也就罢了,可牺牲她们是为了百姓吗? 是为了某些人的荣华富贵和自私。 大邺和大邺的百姓不过是借口罢了。 而她钦慕的人,光风霁月,举世无双,可那个人心中最在意的是天下大义,是家族,不是她。 只有真的守卫住大邺国门的裴将军,会告诉世人,公主也是大邺的一份子,大邺军不同意大邺的公主和亲。 哪怕此时此刻,朝中依旧为是否遣公主和亲而争论,父皇的态度也未明,但秦珈心中隐隐有一种直觉,她不会成为牺牲品。 秦琳约莫也是这样想。 “阑梦,你拿着我的令牌,出宫到金风玉露楼定一间雅间。” “是,公主。” 至于五公主秦琳,秦珈没管,左右以她对裴将军的崇拜痴迷,肯定会想办法自己去的。 不过秦珈低估了战神和军队班师回朝的火热,阑梦根本没有订到金风玉露楼的雅间,正要再去别处订雅间时,恰巧碰到了燕王秦珣的人,这才没有再费力另寻他处。 “燕王殿下伤势未愈,不能和太子殿下以及朝臣们一同迎将士们,便在金风玉露楼订了雅间,想要亲眼看将士们回朝。” “燕王府的人得知您也想要看,便请示了燕王殿下,燕王殿下邀请您明日到他的雅间。” “阑梦知道燕王殿下的邀约不便推拒,便代您应下了。” 秦珈平时无事都是手不离诗集,此时诗集却端端正正地躺在旁边的小几上,闻言,点点头,“就去六哥的雅间,明日我再亲自道谢。” 第二日,秦珈依旧着了一身丝毫不低调的红色襦裙,预备出宫,不想和五公主在宫门口偶遇。 五公主在前,听说四公主在后面,停也未停,招呼都不打,径直出宫门。 秦珈也懒得搭理她,吩咐人该如何便如何,不必理会五公主。 但出宫门之后,两人一前一后,初时还有些距离,渐渐却走到一处,偏偏最后还都停在了金风玉露楼前,外人看来恐怕都以为她们是一起出来的。 两人前后脚下马车,对视,五公主秦琳率先扭开头,提着襦裙踏进楼中,秦珈则是从她身上收回视线后,便看向所处这条百稚宽的主街。 人来人往,摩肩擦踵,这样的盛况,寻常也就上元节才有,而今全都是为了大邺的凯旋之师。 “娘子,街上人太多,可能会冲撞您,咱们进去吧?” 秦珈回头,提着裙摆踏入楼中。 楼梯上,一位蒙着面纱的妖娆女子袅娜地走下来,轻薄地面纱隐隐能透出右脸颊上的一抹嫣红,轮廓像是一朵艳丽的花,诱惑非常,教人想要一探究竟。 偶尔有小二侍女路过,都要停下来让路,再尊称一声“楼主”。 这便是金风玉露楼的管事了。 阑梦拦住她,询问:“这位娘子,问一下,申字一号雅间如何走?” 女子一双媚眼上下扫了一眼秦珈,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打量,声音娇滴滴似是能挤出水来,“呦,又来了一位贵人。” 阑梦皱眉,立时便当在公主身前,喝道:“对我家娘子放尊重些。” 那女子娇笑起来,也不在意阑梦的脸色越来越冷,染着红指甲的玉手微微一抬,手中的团扇指向二楼,“申字一号在二楼往南第三间,贵人可要云娘带路?” 阑梦冷硬地回道:“不必了。” 云娘丝毫不觉难看,眉眼笑意始终不减,微微侧身让开路。 秦珈目不斜视地踏上楼梯,随侍皆随在身后,派头便大的很。 云娘站在台阶下,轻摇团扇,一直瞧着她们的身影隐没在二楼申字一号雅间,眼神渐渐幽深。 而秦珈进入申字一号雅间,与燕王六哥躬身行礼,“六哥,几日不见,您的伤势可有好转?” “不妨事,带着大夫呢。” 燕王秦珣今日着了一身玄色长袍,腰间挂着一块玉佩,靠在窗边侧坐,手里把玩一枚铜钱。 他身边有一瘦小的中年男子,面容平和,秦珣介绍道:“这是木军医。” 秦珈看向向她行礼的老大夫,客气地颔首回礼,随后向燕王道谢。 “小事罢了,不必太过在意。”秦珣侧头看她,问,“大公主和二公主也来了金风玉露楼,你可见过了?” 原来秦琳是托了大公主和二公主出宫的。 秦珈摇头,“先前不知两位姐姐也来了,我这便去问好。” 燕王点头,“那便去吧。”说罢,重新看向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秦珈退出雅间,询问了一下位置,便往楼梯北的卯字一号雅间去,路过旁边的辰字雅间,注意到门口守卫身上绣着“姬”字。 这里面,是四大门阀之一——颍川姬氏的人。 姬氏的人最爱装模作样,尤其是某个人,秦珈没什么好感,直接越过,站定在卯字雅间门口,待侍从通报后,便走进去。 雅间内有三位公主,大公主秦珮、二公主秦玥和五公主。 大公主的驸马便是镇北侯熊巍,二公主的驸马则是明帝生母母家宋国舅之子,还有一位三公主,所嫁乃是先皇后崔氏兄长的二子,并未在场。 秦珈与大公主和二公主皆年龄相差甚远,懂事时两人皆已出嫁,关系不算亲近,问好时有礼却显得有几分客气。 大公主雍容华贵,作为长姐,对年轻的妹妹十分和气,“四妹妹,只你一人来吗?若是一人无趣,大可到我这里坐坐,也可闲聊打发时间。” “谢过大姐姐,不过我的侍女昨日来此定雅间时,正巧碰到六哥,今日便借了他的雅间。” “秦珣?”大公主的神情自然,似是完全不在意驸马和这个弟弟之间发生过的矛盾,“来时我遇到了他,原来你是与他一起,这我倒是不好再强邀你了。” 秦珈知道她应该说些更让人舒适的话,但她并不想,便只笑而不语。 倒是五公主,得知她竟是和燕王六哥同一个雅间,忽然意动,起身冲两位姐姐道:“琳儿还不知道六哥也在这儿,竟是失礼了,得随四姐姐去问声好。” 大公主慈和地说:“去吧。” 五公主立时转头,笑着对秦珈道:“四姐姐,咱们快过去吧,早去早回。” 秦珈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五公主,没说什么,起身告辞。 而二公主自始至终都只在最开始问好时说了句话,其他时候皆冷着一张脸,沉默寡言。 秦珈和五公主出了大公主的雅间,气氛顿时便冷下来,皆一言不发。 重新回到申字一号雅间,燕王对于五公主的出现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五公主有些怕燕王,却还是在行礼后,鼓起勇气问:“六哥,您能跟我说说裴将军吗?裴将军真的未曾婚配吗?” 燕王剑眉微微上挑,“不能,本王看起来很闲吗?随意与妹妹议论下官?” 秦珈忍不住笑意,嘴角上扬。 而五公主:“……” 好在,楼下的百姓将她从尴尬之中解救出来。 “来了!来了!” “将士们到城门口了!” “快看!” “裴将军!” 五公主连忙告辞,走之前还狠狠瞪了秦珈一眼。 秦珈这次真的是无辜的,不过她也不在意被多记恨一次,抬脚便走向窗边。 所有铺子二楼的雅间之中,客人们皆是如此,纷纷出现在窗边,翘首以盼。 若有人抬头望去,便会发现,多是些大家女眷,尤以年轻金贵的小娘子们居多,而金风玉露楼的二楼窗边,甚至有京城极负盛名双姝——四公主秦珈和姬氏女姬朝云。 第9章 长大后,我想成为你 裴君的请示折子,是以臣子的身份直接呈给了宫中的明帝,并未递交给燕王秦珣,再由燕王代为转达。 这是她身为臣子的自觉。 而明帝对于裴君的请示之举,显然是满意的,也可能,不管他如何想,是否在意这样的细节,只凭裴君在战场上屡建奇功,只凭这些骨灰来自戍卫大邺的将士们,朝廷就一定会妥善安排。 是以,明帝亲下口谕,让裴君直接带将士们入京,届时会有专门的官员指引,英烈们的骨灰将直接入慈恩寺,由寺中高僧领僧人们诵经超度,然后再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另外,各州也专门为将士们设军庙供奉,享世人香火。 死后尊荣,这个年代的人们尤为重视,是能够福荫子孙的荣耀。 明帝的旨意,将士们皆为死去的将士们高兴。 今日一早拔营起行,队伍匀速前进,众将骑在马上,还有闲情闲聊。 昨天,郝得志被狠狠收拾了一顿,到底没有失去他的头发,深觉将军爱护他,过后还是那个德性,“早知道,先前那些兄弟们也一并带入京中了,有得道高僧超度,下辈子兴许富贵荣华一生呢。” 曹申整日与郝得志焦不离孟的,一听他这话,直接一巴掌拍过去,“最重要的是送将士们的英魂归故里,折腾来折腾去,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找不到回乡的路!” 他跟郝得志说完,又微微加大音量,好让其他人也能听到:“虽说先回乡的将士们没能被高僧超度,是有几分可惜,不过好歹先回乡了。” 曹申的话,倒是提醒了裴君,确实得派人看顾一二,然而回头望向身后的将领们,官阶高的武将们恐怕入京后都没有空闲,官阶稍低的…… “束安年,上前来!” 束安年,也就是借口拉肚子,庆功宴上率先哭鼻子那个小将,一听将军招呼,连忙驱马上前来。 裴君行在队首,其后便是鲁肇、曹申等一众大将,束安年不敢跟将军并排而行,也不敢抢到其他将军们前头去,最后战战兢兢地离老远回话。 “将军,末将到。” 鲁肇瞥了一眼他,面无表情道:“靠近些,怂什么?” 束安年立即双腿一夹马肚子,勒缰绳,靠近鲁小公爷。 郝得志驱马凑近曹申,倾身道:“也是奇了,鲁小公爷那脾气,手底下竟然还有束安年这样儿的小子。” 曹申推开他的脑袋,“鲁小公爷骂他怂,就是骂骂而已,真怂战场上早就死了。” 裴君为将,自然了解手底下将领们的性格,束安年入营晚,性子也安静腼腆,加上也细皮嫩肉,刚入营时没少受老兵们笑话。 但就是这个十九岁的少年,一手箭术精绝,百步穿杨,两年前在战场上一箭射杀过突厥一个先锋将,救鲁肇一命,所以鲁肇对他十分提携。 他这人怕生,战场之外,总是躲在人后,想是不愿意进宫的。 “入京后,你带着兄弟们的骨灰去慈恩寺,看好了,别出乱子。” 束安年果然不想入宫,一双眼睛霎时一亮,响亮地应下来。 裴君又扫了一眼后头阿酒的马车,吩咐:“阿酒还有那几个生病的士兵也跟着你们,回头有其他安排,我会派人通知你们。” “是,将军。” 裴君挥挥手,让他退回去。 凌晨天一亮,将士们便起来收整了,巳时初,远远地看到都城高大的城墙,待走得近了,便看见城外有一群人,皆着大邺官服,显然是在迎他们。 “下官大理寺少卿谢涟,尊陛下命迎裴将军、鲁将军以及诸位将士们入城。” 郝得志面上绷着气势,嘴上却是小声惊叹:“京城里的郎君,真是……真是……” 他是个粗人,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但这份惊叹,将士们几乎都有。 将士们在军营里,见过最俊的郎君,也就是燕王秦珣、主将裴君,鲁小公爷也是俊的,可跟这位谢少卿完全不同。 谢涟为从四品大理寺少卿,一身深绯色官服称得人越发金相玉质,丰神俊逸,站在那里,便让人如见月神一般,浑身似有玉一般的光泽,气质卓然,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鲁小公爷是认识这位谢少卿的,随口道:“这是广陵谢氏的麒麟子,天纵之姿,十六岁高中状元,六年便官居从四品,世家门阀中无人能出其右。” 郝得志好奇,“那鲁小公爷你呢?” 鲁肇嗤笑一声,“本将如今官拜三品怀化将军。” 郝得志闻言,得意起来,“那咱们将军更厉害,没有家世,就成了大将军呢。” 裴君虽也是正三品,但冠军大将军比鲁肇高半级,而且战时一军主将权力最高,郝得志这么说,也没有不对。 鲁肇没有反驳。 而他们说话时,裴君已驱马向前,随后下马,与谢涟问礼,“谢少卿有礼。” 然后又冲他身后的官员们拱手示意,随即问:“不知牺牲将士们入慈恩寺一事,如何安排?” 谢涟道:“入城后,便由下官带路前往慈恩寺。” 裴君颔首,点了束安年的名与谢涟认,便道了一声“请”,重新上马,继续入城。 军队中间,是阿酒所乘的马车,听到“谢涟”的名字,掀开帘子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便又放下来,思绪渐渐飘散。 将士们尚未入城门时,便已从城门瞧见城中盛况,人头攒动,需得金吾卫维持秩序才行。 一向自诩“英勇”的郝得志也紧张起来,手不自觉地揪胡子,“京城咋这么多人?” 裴君面容沉静,“若非将士们浴血奋战,这些人中不知有多少要流离失所,他们是敬你们,无需想太多,只管向前行便是。” 其实不止郝得志一个近乡情怯,将士们七年来脑子里想得除了打仗还是打仗,赢、活下去和见到亲人们,是他们唯一的期盼。 可哪怕只有三千军士,他们也是威名赫赫的大邺边军。 不需要旁人说什么,踏入城门,礼炮轰鸣的那一刻,他们每一步皆踏得雄赳赳气昂昂,满身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仿佛有千军万马之势。 军旗猎猎,铠甲披身,每一个将士们都满身荣光,昂首挺胸、面无表情向前行,接受大邺百姓们的目光洗礼。 百姓们疯狂地喊着将士们,即便不知道大多数将士们的名字,也依旧在他们走过时给予最热烈的敬意。 便是从前颇受追捧的谢涟谢春和,此时也引不起百姓们的注意。 此情此景,凡经历之人,永世难忘。 将士们心中豪情万丈,热泪盈眶,只愿这盛世长存,山河永固,他们做的一切,便值得。 “爹!” “爹——” “曹郎!” 这几声特别的呼唤几乎淹没在百姓们的欢呼之中,可仿佛有所感应一般,曹申侧目,只见人群中一个小童坐在小厮颈上,高声喊他“爹”。 曹申并不认识这孩子,但旁边那女子,他绝不会认错,就是他将近八年未见的妻子。 而他们见他看过去,越发激动地挥手,跟着军队往前挤。 裴君等人注意到,纷纷看过去,见一位娘子眉目柔婉,而那孩童八九岁大,长得极像曹申,还有何不明白的。 那边的百姓一见他们望过来,越发激动,金吾卫们便更加努力地维护秩序。 裴君见他们被挤的站不稳,而那小童紧紧抱住小厮的脖子,便侧头对一士兵说:“将孩子抱过来吧,劝嫂夫人先回去。” 士兵领命,走到人群边,伸手举着那小童过来,按照将军的交代匆匆说了一句话,便抱着孩子追上去。 曹申弯下腰,抱着孩子坐在马前,又回头望了一眼妻子,摆手示意她先回去。 然后才低头看向怀中的儿子,眼眶微红,“石头?” 大名曹磊小名儿石头的小童崇拜地看着爹爹,“爹!” 曹申紧紧抱住儿子,忍着泪应,“诶!” 小石头跟父亲亲昵一会儿,便激动地看着周围,小脸上满是兴奋,看那模样,回家后是一定会和玩伴们炫耀的。 有那家中有妻小的将士们,看着他,眼中亦是露出思念之色。 队伍又向前行了一条横街,谢涟冲裴君拱手,袖子划出一个弧度,指向右侧横街,道:“裴将军,慈恩寺从此街走。” 裴君回头冲束安年微微点头,束安年便一勒缰绳,行至谢涟身后,请他先行。 谢涟骑马在前,束安年在后,而后马车一辆一辆井然有序地分离出队伍。 就在第一辆马车调转走到路口时,郝得志喊道:“众将士听令!下马!” 将士们纷纷下马,肃立于马侧,目送马车离开。 百姓们初时不明所以,随后交头接耳一番,这才知道为何这条街特地留出一条路来,渐渐便安静下来。 小石头也被抱下了马,学着将士们的样子站直,天真又坚定地说:“我长大后,也要像爹和大将军一样,做大英雄,保卫大邺。” 第10章 但求好走 京城的主街极为宽阔,笔直的大道从外城门直通皇城门,而从将士们入城到目送骨灰前往慈恩寺时,明帝和皇子、朝臣们全都在皇城墙上注视着这一幕。 明帝感慨:“我大邺的城防皆是将士们以血肉铸就,我等需得铭记。” 脸色略显苍白的太子秦珩站在明帝左侧,温文道:“父皇说的是,将士们为国捐躯,都是我大邺的英雄儿郎。” 其他皇子和大臣亦是附和,纷纷称颂大邺军的威猛。 这时,大皇子秦琨道:“鲁肇年少时,万万想不到他会为大邺立下汗马功劳,信国公虎父无犬子。” 信国公鲁源骄傲地笑,嘴上却是谦虚道:“犬子年少轻狂,当不得郑王殿下盛赞。” “信国公就不要谦虚了。”大皇子转向明帝,“父皇,儿子记得,您从前便夸赞过鲁肇虽年幼却有猛虎之势,还是您慧眼识人。” 后头的朝臣们暗中交换眼神,大皇子也太急了些。 明帝余光向右瞥了一眼,略显随意地颔首,“鲁肇确实不负朕之所望。” 说完,明帝微微侧头,笑道:“如今大邺朝堂上多青年才俊,其中以春和为最,朕特命他出城前迎,便是因为从他们身上看到我大邺的盛世光景。” “不过谢卿,今日春和是比不得咱们大邺的将士们风光了。” 谢策,吏部尚书,四大门阀之一——广陵谢氏家主,也是大理寺少卿谢涟之父。 当朝,父子皆在京中居要职的,从前也只有谢家父子,如今信国公之子鲁肇回来,在京中上层多少抢了些谢涟的风头。 不过谢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谢氏只在子孙上进上高调,其他时候皆行事低调,是以十分谦逊道:“裴将军、鲁将军等将士们为大邺立下汗马功劳,犬子微末虚名,自是不及,日后理当更加谦勉。” “谢卿过谦了。” 而太子始终从容地笑,并不在此时插言。 两相对比,高下立现。 朝臣们不着痕迹地看向大皇子和信国公,到底还是谦逊有礼之人,更易教人心生好感。 鲁小公爷也是一脉相承的张扬性子,不过他在战场上神勇,又有大皇子和信国公府倚仗,无需想便知道,回朝后必定要居高位。 至于裴君,一个毫无背景的战神将军,离了战场,在百姓眼中,依旧是英雄,可在某些朝臣看来,衡量过价值之后,裴君自是及不上谢氏门阀的公子和鲁小公爷。 不过裴君如此年轻便能走到如今的地位,能力必定不俗,军中民间皆有威望,日后如何还未可知,当然也是各方想要极力拉拢的对象。 街上,裴君骑马走在整个队伍最前方,耳边是最热烈的欢呼,偶尔还要躲避小娘子们投掷过来的小玩意儿。 第一次入京城,裴君平静地打量这座都城的模样。 城门恢弘大气,人站在下面仰望只觉渺小;城内街道整齐,南北东西贯通,一坊一市都规整中又显露着特色。 而街两侧的百姓,也不止是汉人模样,这是一座极包容的城。 遥望前方的皇城,隐约能瞧见皇城上站满了人,即便看不清人脸,瞧着衣服的颜色,也能知道,定是陛下和京城的官员们。 裴君猜不到那些人会想什么,自然也不知道她正被某些人放在待价而沽的位置,心中只是有些莫名的迫切,想要早些回到家乡,想要见到家人,家人的平安比功成名就更让她荣耀。 金风玉露楼是朱雀大街上极为显眼的一座建筑,雕梁画柱精致昂贵,牌匾都比周围要更大更有气势,极引人注目。 行得近了,裴君便瞧见那二楼上几位小娘子容貌气质皆不似凡人,未免失礼,一扫而过,忽然瞧见窗边一人,正是燕王秦珣。 数日未见,燕王看起来像个贵公子了…… 裴君有些许闪神,立即于马上抱拳,微微躬身,行礼。 楼上有些小娘子一见裴将军看向这个方向,皆以为是在看她们,一时间兴奋上头,连小娘子的矜持都忘了,纷纷喊“裴将军”,冲她挥帕子,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力。 就连五公主秦琳也是如此,只不过此时此刻的她在一众小娘子中并不显眼。 可大公主和二公主与她同一雅间,见到她这模样,对视一眼,皆好笑不已。 燕王笑意变大,手指一弹,一枚铜钱射向裴君。 裴君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低头看了看,抬头又对上燕王带着笑意的眼。 而这一枚铜钱,打破了小娘子们仅剩的矜持。 忽然有一方裹着珠子的帕子,从二楼飞下来,极有准头,正中裴君怀中,滑下后便稳稳地躺在马背上,裴君躲归躲,无论如何也不好捡起来扔掉,便放任它。 这仿佛是个开关,小娘子们一见,先前准备好一直不好意思扔的花、帕子、荷包纷纷热情地掷向裴君。 只是一瞬间,左右一大堆物件儿飞向裴君,几乎看不到缝隙,裴君躲无可躲,被砸到好几下,马儿更惨些,头上身上挂满了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物件儿。 裴君实在无奈,不过并不恼,只是再不敢东张西望,手心里握着铜钱,双腿夹了一下马腹,赶紧逃离此处。 还以为都城的小娘子矜持,是她想当然了。 而其他将士们因为方才这一出,也全都看见了楼上的燕王殿下,纷纷抱拳行礼后,跟着将军继续前行。 能在金风玉露楼订到雅间,都不是普通人家,小娘子们之间大多也都互相认识,瞧着裴君等人渐渐走远,便趴在窗口与旁边的人说话。 内容还是班师回朝的将士们。 “裴将军可真俊啊~” “脾气也好,一点儿不像其他武将,浑身的煞气,瞧着便怕人。” “你是说燕王殿下和鲁小公爷呢吧?” 一个小娘子掩唇笑,娇羞地问:“听说裴将军未曾婚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五公主秦琳听到周围小娘子们都在讨论裴将军,心里既得意又有些不高兴,心道:未曾婚配,也轮不到她们。 大公主瞧见她的神色,忍不住调侃:“若真喜欢,便与你母妃说一说,那裴君一个三品将军,十分不俗了。” 五公主扭捏起来,脸颊泛起娇羞的红晕,眼中神采,显然是心动的。 二公主一张严肃的脸上,却是显出几分不赞同之色,只是五公主的模样,想必也不是旁人能阻挠的,便低头拨弄手中佛珠,闭眼念佛。 申字雅间,将士们走远,秦珣也不欲再多留,嘱咐人送四公主回宫后,便打道回府。 秦珈先送走他,上马车绕路回宫,路上人多,马车走得极慢,到皇城东的延喜门,又和五公主碰到了一处。 两人依旧不搭理对方,各自回去。 另一边,裴君派一个士兵先带走了小石头,率众到达皇城前,下马,撩袍子叩行大礼,“臣裴君率众将向陛下恭献大捷。” 明帝在皇城墙上微微抬手,道:“众将士平身。” 裴君等一同起身,恭敬而立,聆听圣训。 明帝深深地看着每一个将士的脸,激声道:“七年!边关数十万将士用七年的奋勇才收回失地,护卫我大邺百姓的安危,我大邺能有诸位这样的忠将悍将,是大邺的福气,是朕的福气!” 将士们受陛下感染,单膝跪地,高声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朕口谕,犒赏三军!” 随后,明帝单独点名裴君,道:“赐冠军大将军裴君将军府一座,黄金万两,裴君,你可有其他想要的?朕今日金口玉言,只要合情合理,皆可满足你。” 明帝此言一出,皇子、朝臣们皆震惊不已,纷纷看向裴君。 裴君也未曾想到明帝会对她有这样的恩宠,立即便推辞起来。 明帝却是一副不会收回的模样,让她说。 裴君推辞不了,第一时间便想到她的身份,求一免死金牌是最好的,或者直接辞官…… 但念头闪过后,裴君便想到那些并肩作战、交付过生死的将士们,实在无法自私地只为自己,游移许久,一咬牙,抱拳道:“陛下隆恩,臣惶恐,想为所有牺牲的将士们求一笔战死抚恤银。” 她这一言,明帝实在没想到,确认道:“裴君,你确定要求此事?朝廷本就对有功将士有抚恤的律法规定,不需要额外再求。” 不需要吗? 裴君其实不太喜欢下跪,但是,她这一次跪得心甘情愿,“陛下容禀,我军七年间大小战役百余场,伤亡共计二十二万七千八百九十二人次,便是二十二万七千八百九十二户家庭破碎,伤痛已不可避免,可有资格得到足够抚恤银的将士寥寥,臣……不忍将士们尸骨未寒,家人却无以为继,恳请陛下,为牺牲的将士们发放抚恤银,以慰民心。” “臣愿献赏金回朝,望陛下恩准。” 裴君深深拜下,但求将士们好走。 第11章 敢有来犯,召必战!…… 所有人,都看着这位跪在大邺皇帝面前的将军,她在为曾经跟她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求一个无后顾之忧。 而裴君身后,三千军士也在看着他们的将军,红了眼眶,暖了心。 他们可以永远信任将军,将军哪怕叫不出每一个士兵的名字,但她会带所有人回家,会记着将士们的身后事。 三千军士,连鲁肇也不例外,跪地请求,“求陛下恩准!” 朝臣们面面相觑,有些人感动,有些人觉得这群武将天真可笑,有些人则是看好戏,毕竟此情此景,陛下若不同意,很难下的来台,说不准心里要生芥蒂。 还有一些人,则是直观地看到裴君在军中的影响力,大概正是这种将心比心的考虑,才让裴君后来居上,超过燕王成为军中的定海神针吧。 那么裴君的价值,就要重新衡量了…… 没有亲身经历过战场的人,大概永远也不能理解将士们之间的情谊。 这些人心思极多,明帝看着裴君的眼神也极为复杂,是跟其他大臣都不一样的复杂,谁都参不透他的思绪。 “此事,朕准了。” 明帝召户部尚书上前,“俞巍然,此事便交由户部拟定。” 户部尚书俞巍然恭敬应答:“是,陛下。” 明帝又看向裴君,道:“此事乃是国事,并不在朕的允诺之中,裴君,你可另行再选一事,朕相信你的分寸。” 裴君心跳忽然快了几分,有一种一直想要的事即将达成的紧张。 她向来是个想好便绝对不犹豫的人,微微抿了一下嘴唇,声音有些紧道:“臣……请求陛下恩准,允臣辞官,解甲归田。” 顿时,朝臣、将士们一片哗然,将士们甚至急得忘了陛下在前,纷纷叫“将军”,意外和挽留之意尽在这一声声唤之中。 郝得志和曹申早就得知了此事,原还以为要再晚些,没想到入京的第一日,将军便说了。 鲁肇是完全没想到裴君会请辞的,皱眉紧紧盯着前方的人,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轻易地放弃。 明帝目光幽深,看了裴君许久,忽然笑道:“裴卿起身吧,今日朕在宫中为众将设宴接风洗尘,不谈其他。宴已备好,随朕入皇城吧。” 明帝不直接说同意,也不说其他,谁都摸不住他的想法,众大臣只能按下种种心思,笑容满面地随驾入内。 裴君未能立即达成目的,心中多少有些遗憾,不过神情始终沉静。 普通士兵进不了皇城,裴君询问了一下对他们的安排,让人领众士兵离开,也没管他们眼巴巴的眼神,转身解下腰刀给守卫。 皇城守卫双手捧着她的刀,克制着激动,道:“裴将军放心,您的刀下官一定保管好。” 裴君颔首示意,踏进皇城门。 鲁肇随后入内,也没去寻信国公,走到裴君身侧,追问:“你真的要辞官?” 周围人皆竖起耳朵听,裴君扫了一眼,点点头,“是。” “为何?”鲁肇的问话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带着些许怒气,“你如此年轻便要辞官,志气呢?还是说入朝为官,你怕了?” “我出身平常,按部就班地读书科举,恐怕数十年也不见得有今日的官级。”铜钱在手心翻转,裴君淡淡地说:“在战场时,我已经尽我所能,现在想要停下来休息地久一些,不可以吗?” 鲁肇依旧不平,冷笑道:“那你便停吧,我会走到你遥不可及的地方,日后让裴将军向我行礼!” “随意。”裴君语气中带着几分惫懒,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会累的。 宫宴开始,众人便是还有些分神,此时也都得收心。 众人落座,在场边军武将全都是第一次见皇宫夜宴,秀丽的宫女鱼贯而入,为他们上菜上酒,每每走过,皆会留香。 这些大老粗们不拘小节惯了,瞧着来往宫女如一个模子打造的礼仪,一时间束手束脚,拘谨非常,便纷纷用余光去瞧裴君。 裴君很淡定,侧头对身后的宫女温声道:“劳烦,我等常年在边境,对京中礼仪不甚了解,能稍微提点一二吗?” 宫女羞涩地点头,轻声细语道:“是,裴将军。” 郝得志和曹申坐一桌,悄悄碰曹申胳膊,“将军就是将军,临危不乱。” 曹申一边侧耳仔细听,一边道:“将军是读书人出身,就是不了解宫中礼仪,也不见得会出差错,你当是为谁问得,还不仔细听着。” 郝得志赶紧正襟危坐,其他边军武将们也都瞧着将军的样子,大大方方地询问身边的太监或者宫女,并不露怯。 裴君和鲁肇官职高,得以坐在第一排,一眼望过去,朝臣中只有他们二人如此年轻,十分显眼。 裴君号令三军时,场面不比这逊色,自然没有什么好怕的,面不改色,拎起酒壶便自斟自饮,浑身舒展地仿佛不是在皇宫中一般。 而鲁肇自小见惯京都的种种,不是第一次面圣,面上也很平静。 户部尚书俞巍然正对他们二人,微微侧身,对吏部尚书谢源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俞某第一次入宫面圣,可没有这般泰然。” 谢源抬眼,目露赞赏,“这裴将军熟读兵法,融会贯通,战场上屡有奇招,极为神勇,如今亲眼见到,行止有度,且不慕权贵,实属难得。” “谢大人对他评价颇高。” 谢源道:“裴将军当得。” 俞巍然叹道:“可惜竟要辞官……” “陛下尚未恩准,还未可知。” 不止他们二人,也有其他人在关注着裴君、鲁肇及众将,见他们豪气却不粗鄙,心里那点轻视到底降了些许。 不过文臣武将之间,自古便多有不合,更遑论大邺朝堂派系复杂,实非一群刚下战场的武将能迅速摸清门道的。 今日的衡量还只是个开始。 明帝坐在高台龙椅之上,只在开宴时说了些祝贺欢迎的辞令,之后便以让众将放松些,并不随意发言,实则也在观察着诸人的反应。 他这个位置,居高临下,每一个人的神色变化,都能一目了然。 裴君和鲁肇的出现,确实如一块石子投入朝堂这片湖中,激起了涟漪,虽则目前还看不真切,但明帝并不愿就此放裴君离开。 再没有比她更合他心意的人了…… 明帝拿起酒杯,面向裴君,笑道:“裴卿。”神色和蔼,完全看不出他也曾踏过兄弟们的尸身才走上帝位。 裴君立时放下酒杯,起身行礼,“陛下。” 其他人也是一肃,全都看向明帝。 明帝举杯,又叫了鲁肇以及其他边军武将的名字,“来,与朕痛饮一杯。” 众武将皆荣幸至极,恭敬举杯,向明帝一敬,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明帝忽而问:“裴卿在议和帐中言,大邺公主不和亲,因何?” 今日,明帝的言行屡屡突破裴君的想象,先是在皇城是,此时宴上忽然提及和亲,亦是。 但裴君既然敢在议和帐中当着突厥人说,此时也敢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再说一遍。 “陛下容禀,臣以为,我中原之地,礼仪之邦,最重气节,是以千百年外族侵扰,皆有忠良无数,宁死不屈,以身守国门,以血肉筑城墙。” “七年前,突厥铁蹄踏破北境,七年间,我大邺儿郎前赴后继,北境连孩童都知道敌虏来了,要拿起棍棒护卫家园。如今我们赢了,赢得艰难,可总归是赢了,安定绝不是低头便能换来的,是我大邺数十万将士们驱逐敌虏,一刀一枪打回来的!” “若要和亲、割地、赔款才能换来安定,便是我等无能。” 裴君目光划过在场大邺的一众股肱之臣,最后看向明帝。 她不知道这些朝臣中究竟是谁支持和亲,可最终决定之人,是高台上这位帝王。 “陛下,只要大邺不屈,中原的脊梁不断,敢有来犯,召必战!我大邺的将士们便誓死守卫,绝不退缩!” 武将们纷纷响应,“誓死守卫,绝不退缩。” “好!好啊!” 明帝大手一挥,豪迈道:“裴卿所言,深得朕心,我大邺立国百余年,皇室自先祖时便没有软骨头,朕今日便在此宣告,我大邺绝不和亲。” 众臣面向明帝,拜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2章 热烈与温柔 “公主!公主!” 阑梦走出来,斥道:“还有没有规矩?嚷嚷什么?” 小太监讨饶,兴奋不减:“姐姐,有大喜事儿,陛下在宫宴上宣布,咱们大邺不跟突厥和亲了!公主不用和亲了!” 阑梦一喜,“当真?!” 小太监连连点头,“千真万确,宫中都传遍了,方才我还瞧见淑妃娘娘的宫女喜气洋洋去五公主院里呢,肯定也是为这事儿。” 阑梦也不骂他没规矩了,扯着人便进去,一进屋便贺喜道:“公主,您听到了吗?咱们不用担心和亲远嫁了!” 四公主秦珈眼中亦有喜意,抓着谢涟的诗集抱在怀中,嘴角上扬。 阑梦眼神转为担忧,“公主……您……” 秦珈权当未见,转向那小太监,细问道:“宫宴上发生了何事?为何父皇忽然便作出决定?” 小太监欢快地答道:“是裴将军!陛下在宫宴上问起裴将军和亲的事,裴将军说,大邺的安定有大邺军守卫,不需要大邺低下头颅去和亲!” 他打听的也不甚清楚,记得不全,连蒙带猜说出这么一句,便没有可说的了。 阑梦又说了他几句,也没罚他,便让人走了。 转过身瞧见公主还宝贝似的抱着谢涟的诗集,劝道:“公主,五公主有一句话说得不无道理,您喜欢谢大人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陛下若真有意,早就给您和谢大人指婚了,您还是放弃吧。” 秦珈满脸倔强,“我只是钟情一人,又没有错,为何要放弃?” “可是公主,谢大人对您并无此意……” 秦珈立即反驳:“我能看出来,他看我和旁人不同,否则为何迟迟不成亲?” “那谢大人又为何什么都不做?”阑梦语重心长道,“公主,或许您只是想多了,而且……而且谢大人是君子,君子信守诺言,他幼时曾和柳家那位大小姐议过亲,虽说后来柳家没人了,可是京中都传,他是为了柳家大小姐才没再议亲。” 阑梦比四公主大几岁,身处局外看的也更清楚,“公主,您已经十八岁了,这次和亲未成,您的婚事便快了,万一未来驸马心存芥蒂,您怎么办啊?” 秦珈低头看手中的诗集,咬嘴唇,“我不甘心如此轻易地放弃……” “公主……” 然而四公主秦珈若真是一个理智的人,便不会让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对谢涟的爱慕,她就是一个喜欢便喜欢的热烈直白的人,即便世人皆不认可。 而另一边,宴上明帝亦对其他将士们大力赏赐,大多数都是不菲的钱物,像裴君这样得到一座大宅的只有鲁肇。 宫宴在皇城落锁之前结束,众人离宫时,明帝特地派人为裴君等人领路,其他人的职位也还未重新指派,所以都是临时安置,裴君干脆便招呼他们去明帝赏给她的宅子住。 鲁肇和曹申在京城有家,告辞后直接离开,其他人不好意思打扰裴君,便推辞起来。 裴君故意语气不耐烦道:“让你们去就去,又不是长住,过几日新差事下来,买好房子,都得给我收拾东西走人。” 她这么一说,众将反倒自在,嬉笑着便答应下来,一行人骑马晃晃悠悠地往她的宅子走。 那宅子就在皇城东北的胜业坊,跟皇城中间只隔了一个坊,南边儿便是东市,是个绝佳的好地段。 带路的人领着他们从胜业坊西门儿进去,一直走到快要到东门儿的地方才停下,指着北边儿一座气派的大门道:“裴将军,这便是陛下赏给您的宅子。” 裴君看过去,就见大门上方的牌匾上,写着两个大字——裴宅。 守门的一听见动静,便从门房走出来,恭敬地行礼,“将军,您回来了,小的贾三儿,见过您。” 带路的人立即告辞:“裴将军,下官便送到这儿了,告辞。” 天色已晚,裴君便没有留他做客,带着众将踏进宅子里。 这是一座狭长的四进宅子,一进门先是一个窄院,入目便是一座影壁,上面有书法雕刻,不过没人细看其上内容。 从西边屏门进去,再穿过一座垂花门,便是这处宅子的庭院,院中假山花草错落有致,灯火通明之下,一草一木皆别有意致。 而且这庭院虽说没有北境的大宅宽敞,但风格跟他们在北境见到的极为不同,就像他们这些武将和京城官员的区别,一个粗犷,一个文雅。 郝得志眼睛都不够用了,“将军,这宅子可真雅致,要不您别辞官了,您一辞官,这宅子多可惜。” 他这么一提,其他人也顾不上看宅子,全都想起裴君要辞官的事儿。 “将军,您真要辞官吗?” “为什么啊?” “能不能不辞官?一想到您不在这儿,末将们心里空落落的。” “就是啊将军,您别辞官了……” 裴君摇头,“我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在劝,日后若有机会,随时皆可去晋州见我,我必定好酒好菜招待诸位。” 众人心里颇为难受,唯独一人老神在在的极不合群,就是郝得志。 郝得志假惺惺地劝他们:“将军有自己的打算,你们就别多劝了,免得给将军添烦忧。” 其他人稀奇不已。 “老郝,你怎么回事儿?不像你啊……” “你老郝知道将军要走,竟然没闹起来?” 有一人伸手去摸郝得志脑门儿,“不热啊,怎么糊涂了?” “你们才糊涂呢?”郝得志抬起腰刀扛在肩膀上,得意的不行,“我都想好了,将军辞官,我老郝就辞官跟将军回乡,以后争取当将军家的上门女婿。” 裴君本来走在前面,闻言回身,腰刀出鞘,刀鞘抽向郝得志。 郝得志提刀挡住,讨好道:“将军,一家有女百家求,我老郝虽然是个大老粗,可人品绝对没的说,您就让我跟您回去吧?” 裴君白了他一眼,冲着其他人道:“揍他!我请你们去京城最好的酒楼吃酒。” 其他人一听,嘻嘻哈哈地应下来,一起冲向郝得志。 郝得志一个人哪里是他们一群人的对手,当即四处逃窜起来。 裴君担心被误伤,收回刀走进回廊,靠在柱子上看他们闹。 阿酒听到动静过来,就看到打成一团的几位将领,找了一圈儿,在回廊下看到裴君,“将军,这是……? ” 裴君低头,对她轻轻一笑,“没事儿,玩儿呢,你何时到这儿的?” 阿酒好笑地看了一眼这些大男人,走过去,对裴君道:“将士们的骨灰安置好,那位谢少卿的小厮告知阿酒,陛下赏您一座宅院,阿酒便拿着您的私信进来了。” “没先去燕王殿下府上见木军医?” 阿酒摇头,“想着您定也要去拜见燕王殿下,便等您同去。” “也好,明日便让人递拜帖去燕王府。”裴君转头,看向那几个人,道,“我对这院子不了解,你安置他们吧。” 那边厮打的一行人听到将军的话,有人喊道:“阿酒姑娘,一卷铺盖就行,咱们这些人不讲究。” 阿酒笑,“将军们终于回京,定要好好休息,怎能那样打发?” 然后转头对裴君认真地应承:“将军,您的正寝我都整理好了,稍后让人送水进去,您先盥洗,我安排好几位将军给您送安神汤。” 裴君向她道谢,抬脚从游廊东侧的垂花门进入后院,也没细看第三进院的庭院,直接回正房。 而裴君前脚一走,一群大老爷们儿也打不下去,蹲在院子里唉声叹气。 “将军真要走吗?” 郝得志点头,“咱们将军决定的事儿,还用说吗?” 又有人问他,“你真要跟将军回乡,还当上门女婿?” 郝得志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回乡是回乡,上门女婿只是说说,将军家也是书香之家,我这样的大老粗哪配得上,我就是怕将军不带着我。” “你真辞了官,将军也不能赶你,就是得想好,别后悔,也别给将军添麻烦……” 郝得志肯定,“想好了。” 阿酒一直在旁边含笑听他们说完,才走上前去,领着几人去偏房。全都安排好后,才去膳房端出一碗安神汤,回到裴君的正寝。 敲了敲房门,“将军,阿酒能进来吗?” 裴君已经洗完澡,穿着寝衣坐在榻上把玩燕王扔给她的那枚铜钱,听到阿酒的声音,道:“进来吧。” 阿酒走进来,将安神汤放在桌上,“将军,您趁热喝,免得失眠。” 裴君端起碗,尝了一口温度,然后一饮而尽。 阿酒站在一旁看她,“将军,您今日替战死的将士们求抚恤银的事儿,京城已经传遍了,尽是称颂您的话。” “我也不是大公无私之人,只是想到那些信任我的将士们,便无法不管。”裴君抬头,“阿酒,我这不还当着百官向陛下请辞了吗,别将我看得太高,你知道的,我也只是会受伤会痛的寻常人。” 阿酒接过药碗,摇头,“不是,您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温柔,若非有幸见到您,阿酒也不是现在的阿酒。” 如果没有裴将军在战场上横空出世,大邺恐怕也不是如今的大邺,她已经改变了很多人,只是不知有多少人会念着她的好。 第13章 握紧刀,不动摇 裴君等将士们班师回朝,裴君为战死将士们求抚恤银,裴君向明帝辞官,一桩桩一件件,都引起极大的反响。 裴君成了所有人口中必会提及的人物。 但是不说旁的,单说裴君辞官这一件事,便打乱了不少人的计划,虽说明帝未允,原本要拉拢她的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决定先观望。 其中便有信国公鲁源。 鲁肇随父亲回到国公府后,只匆匆拜见了祖母、母亲以及二房的叔婶,便与父亲、叔叔鲁泽还有堂弟鲁阳一同进入书房。 “肇儿出息,咱们家今日才能如此风光,大皇子殿下和宫里的贵妃娘娘这些年也没少因为你面上有光,信国公府有你,祖宗们泉下有知也能放心了。” 信国公府二房的当家人鲁泽和信国公鲁源乃是一母同胞,对这个出息的侄子也是极为骄傲,夸赞个没完,惹得旁边儿的亲生儿子鲁阳一直在撇嘴。 信国公捋胡子笑,笑容比白日里在陛下和众人面前时张扬不少。 而后,二房鲁泽又道:“可惜今日还有那裴君抢风头,否则咱们肇儿必定是万众瞩目。” 鲁肇抬眼看他,认真道:“二叔,此言差矣,若风头全在我一人身上,陛下恐怕要更加忌惮信国公府,如今这般倒是正好。” 他说到这里时,信国公赞许地点头,然后鲁肇又说道:“而且……侄儿自认没有裴君的领兵之才,如若真没有裴君,侄儿如今有没有机会领功回朝也不一定。” 这时,堂弟鲁阳道:“大哥你太谦虚了,那裴君一人能打仗吗?还不是你们这些将领共同的功劳,要我说,肯定是吹嘘太过,说不准就是六皇子故意推上来压你一头的。” 他前面的话还算合理,后面简直就是没脑子,以信国公府的地位,燕王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挡住鲁肇的功劳。 信国公都有些听不下去,不好直接出言教训侄子,看向弟弟。 二老爷这个当爹立即呵斥他:“让你进金吾卫,你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一句话惹来一顿劈头盖脸的骂,鲁阳不服气,然当着大伯的面儿,不敢放肆,便抱着手臂坐在那儿兀自生闷气。 其他人也不管他,继续说正事。 信国公道:“原本大皇子殿下想要让咱们跟裴君联姻,以此来拉拢他,没想到他竟然要辞官。” “联姻?”鲁肇皱眉,“父亲的人选是?” “咱们府里,只有云儿和素儿年龄合适,只能从二人中选一个。” 鲁云是鲁肇的庶妹,鲁素则是二房的嫡女,二叔如今是从四品的宗正寺少卿。 不过鲁肇没提二叔的官职比裴君低,只说他们大房的事儿,“庶女不妥吧,裴君可是正三品。而且裴君在军中与一女军医感情极深,有可能谈婚论嫁。” 说起“谈婚论嫁”,他眼中有一丝异样,并未被人察觉。 鲁泽却不以为意道:“她裴君不过是个没家世的小子,咱们国公府的门第,便是庶女,也不辱没他了。至于一个医女,那裴君若真喜欢,养在后院里做个妾,又有何妨?” 鲁肇倏地握紧拳头,勉强抑制住升腾的怒火,没有言语。 鲁泽又道:“只是她若真辞官了,咱们家的女儿是万万不能下嫁的。” 他这话说出来,信国公也没反驳,显然是认可的。 鲁肇忽然有些可怜裴君,任他在军中如何有威望,到了这京中,也不过是个“小子”罢了。 …… 第二日,还不等裴君先往燕王府送拜帖,燕王便先送来了一封请帖。于是裴君派人去曹申家通知他去燕王府汇合,然后便拿着这请帖带阿酒、郝得志等人一起前往燕王府。 燕王的府邸,比裴君那个宅子更大气,占地也广,进了府门便能从洞窗瞧见东边有一座不小的花园。那花园可不是裴君那庭院能比,但郝得志等人却丝毫没有在裴君那儿那般随意,全都极守礼,连东张西望都没有。 侍从一直引众人到燕王府的中堂,便恭敬退下。 裴君等人立即向堂中燕王行礼,“燕王殿下。” 秦珣让他们起身,笑道:“昨日你们班师回朝,京中约莫十数万人来迎,便是本王想要定一间雅间一观,都费了些力气。” 武将们纷纷笑起来,曹申更有话说,“我儿昨日被将军接到队伍中,回去后满街串门,生怕少一个人羡慕他。” 那孩子虎头虎脑,着实可爱,裴君也忍不住笑,忽然感受到视线,一抬头,正对上满眼笑意的燕王。 下意识地,裴君缓缓收起笑容,目光向下,避开与他对视。 秦珣心下一叹,转而看向其他人,道:“你们要在京城安家,燕王府的长史对京中极熟悉,可让他帮你们办。” 武将们也没多想,直接便要应下来,却被裴君开口打断,“谢过殿下,不过他们日后要在京中为官,许多事都要通晓,还是先让他们独自处理,若实在力有不逮,再来求您,还望您别嫌麻烦。” 武将们一听,又连忙附和:“正是,王爷您伤势未愈,我等暂且先不麻烦您。” 曹申脑子转的快些,见将军忽然对燕王殿下这么客气,心里有所猜测,之后便时不时地主动引导着众将说话,只闲谈不涉及其他。 秦珣并非迟钝之人,从裴君忽然插言便察觉到她的意图,面上平静,心中却有些许惆怅。 “我有些话想与裴君聊聊,曹申,我在花园设了宴,你们先过去吧。” 曹申看向将军,随后和众将一同起身,随侍从出去。 秦珣挥手,让侍从全都下去,这才看向裴君,某些情绪更加露骨,“裴君,你这是不信我吗?” 裴君起身,抱拳赔礼,并无隐瞒,“殿下,末将并非不相信您,只是将士们初入京城,尚不知京城水深水浅,末将希望他们慢慢看,慢慢走。” 如果因为与燕王的紧密联系,直接被划到太子一系,必将得罪大皇子一脉,这并非裴君所愿,如果可以,他们只做大邺的忠臣,做陛下的忠臣,才是最好的。 秦珣理解了她话中涵义,闭上眼,良久方才道:“回京后,我常想念在边关与你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可若百姓担惊受怕,我又不愿真的再过回那样的生活了。” 裴君低眸,掩住眼中的触动,轻声道:“殿下仁慈。” “裴君,你总是说我好,我都不敢不好了……” 裴君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殿下……” 秦珣还算了解她,抬手,没让她说下去,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问道:“昨日我扔给你的铜钱,可还收着?” 那枚铜钱,裴君晨起后顺手塞进了腰带之中,但她此时则是说:“那枚铜钱,末将完好地放在府里,只是末将愚钝,不知殿下何意?” 秦珣看着她,眼神有几分无奈,“裴君,你太过刚直,官场上会为人所不容,我希望你外圆内方。” “殿下用心良苦,末将感激不尽。”裴君抱拳,拜下,起身回视时,眼睛中满是执着,“末将并非不懂,只是有些事情不想妥协。若人人皆随波逐流,我战死的兄弟们谁来管,殿下能为他们声言吗?” 不能。 若是有人站出来,秦珣或可声援一二,但他不能做那个第一人。 秦珣还有一母同胞的太子,他的言行皆有可能影响太子,兄长一直极支持他,为他在军中掌权而抵住巨大压力,他不能弃兄长的立场和处境于不顾。 可是…… “裴君,我希望你自私一些,否则……你会将自己推入困境。” 裴君拜道:“谢殿下提点,裴君记下。” 只是到今时今日为止,她对自己的每一个决定,每一句话,都不曾后悔过。 裴君不是不懂,只是不愿。 “你这样的性子……”秦珣叹了一声,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指腹的厚茧,道,“能回乡兴许是好事,过几日我进宫向父皇请安,会替你说情。” 裴君长到这么大,经历的最多的情绪,是生母的小心翼翼和许多人的期望、依赖,只有燕王试图成为她的依靠。 裴君习惯性地握紧刀,每当心中有波动时,她都会下意识地这么做,因为手里的刀代表着她的坚持和无所畏惧。 裴君缓缓举起刀,再次抱拳,依旧道谢:“谢殿下。” 战场上雷厉风行的燕王殿下从不知儿女情长是这么让人无从下手的事情,还是说只有面对裴君才会这样无力? 应该是因为,她是裴君吧。 秦珣没让裴君看到他的苦笑,轻声道:“你先去花园吧,我稍后便到。” 裴君即刻告退,转身时一如往常那样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第14章 “将军,我长大能嫁给你…… 燕王府的花园景致极好,不过武将们初时喝得极拘谨,后头喝起兴了,才忘了先前极力保持的文雅有礼,嗓门儿越来越大不说,仪态也不克制了。 燕王秦珣含笑看着,并不约束,裴君也坐在那儿专心地喝酒吃肉,不管他们。 而这场宴席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众人吃了差不多后便告辞离开,不打扰燕王养病。 阿酒是个姑娘家,不可能和他们一群人一起宴饮,是以单独和木军医在小院儿里一起用的饭。 木军医提出要搬离燕王府,开个小小的医馆,安顿下来。 阿酒赞同,“将军们也要买宅子,我这里还有一些积蓄,不如和他们买在一块儿,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木军医摇头,“我哪能用你的钱,你那些钱财留着傍身才是。” 阿酒劝他:“我日后也是要住的,您就别跟我客气了。” 木军医闻言,反劝她:“将军要辞官,你不跟将军回乡?阿酒,听阿爹一句劝,别留在京中了,就跟着将军回乡安安稳稳地生活吧。” “那您为何没打算回晋州开个小医馆?” 木军医无言,叹道:“我是放不下……” “我也放不下。”阿酒眼中泪珠滚落,“既然咱们都放不下,您就听我的。” “唉……” 买宅子的事儿就这么定下了,阿酒也不想气氛一直低落,便说:“等医馆开起来,我就做医馆的女大夫,没准儿日后还能给达官显贵家的夫人小姐们看病,赚得比您还多呢。” “我倒是希望安安稳稳地养着你,日后帮你找个好人家。” 阿酒顿时哭笑不得,说了几遍暂时没有这个打算,也没有打消木军医劝说的念头,正好有小厮替将军来传话,要回去,她赶忙就走了。 裴君见到她的时候,已经看不出她哭过,只关心了两句,便打道回府。 他们一行人出了坊就要分开,曹申邀请众人:“将军,明日带他们来我家中做客吧,我家阿施说是要好好谢谢将军还有兄弟们,石头也想再见你们。” 裴君想了想,答应下来,“那就叨扰嫂夫人了,不过我有些事,午后才能到,郝得志你们没事儿就先去。” 郝得志等人答应下来,曹申又邀请阿酒去做客,阿酒也答应了。 第二日,裴君用完早膳,便换上一身较正式的常服,坐马车来到皇城外,步行入内,来到户部的大门外。 这个守卫不认识裴君的脸,但又隐隐有所猜测,拦住她,例行公事地询问:“您是何人?” 裴君还没有贴身小厮,也没带亲卫,便自己上前道:“在下裴君……” 她刚报了名讳,两个守卫立即便激动地行礼,“原来是裴将军!” 裴君抬手回礼,道:“我有事求见俞大人,劳烦通报。” “您稍等,小的立即便去通报。” 裴君点头,耐心地等待。 那守卫回来的很快,不过神情有些歉疚,“裴将军,方才小的见您太过激动,忘记陛下召俞大人入内廷了。” 另一个护卫眼中闪过诧异,去通报的守卫给他使了个眼色,然后继续道:“都是小的的错,劳您等候许久。” 便是没看见两个守卫的神色异样,裴君也能察觉到问题,若是俞尚书真的出去了,必定是走正门,守卫怎么可能忘记,还进去通报。 只能是俞尚书并不想见她。 裴君面不改色,有礼道:“那我明日再来,劳烦等俞大人回来,通报一声,就说裴君来过。” “裴将军!”通报的守卫急急地说,“明日恐怕也不行,这……陛下近来一直在为江南水患担忧,日日召俞大人入宫,恐怕您会白来,不若等俞大人不忙了,给您送信儿。” 裴君眼中锐利一闪而过,声音依旧温和道:“左右我如今空闲,权当走动了。” 那守卫干笑,赔着笑脸送她离开。 裴君的身影走远之后,另一个守卫这才出声:“大人不是在吗?你怎么说入宫了?” “那是我能随便说的吗?我还得进去汇报,你别说走了嘴。” 他又匆匆进去,留下另一个守卫摸不着头脑。 另一边,裴君提着刀慢慢走慢慢思考,究竟俞尚书为何避而不见。 然而她不了解俞尚书为人,他们之间又没有利害关系,按理来说避而不见完全没有必要。 “裴将军?” 裴君听到声音,回身,便看见一个“熟人”,正是兵部侍郎姜时维。 “姜侍郎。”裴君问好,“幸会,你怎么会在这儿?” 姜侍郎笑着指向一侧,道:“这是兵部。” 裴君看过去,失笑,“原是走到这儿了,方才竟是未注意。” “下官看裴将军似乎是有心事?” 裴君摇头,顿了顿,又问:“我入京才知晓江南有水患,不知可严重?” 姜侍郎轻叹,“暴雨连连,有几州发了洪水,陛下担心有瘟疫,这些日子,也就裴将军率军回朝,才让陛下有些许展颜。” 裴君若有所思地点头。 姜侍郎见状,复又笑道:“其实近来频频有好消息,裴将军不必担忧。” 裴君亦展颜,“如此便好。” 两人又聊了几句,姜侍郎邀请裴君到姜家做客,裴君以近来事忙为由,暂时推脱,并且表示日后有机会定请姜侍郎到府赔罪,然后才分开。 不过裴君通过姜侍郎确定,户部最近确实忙。上到马车上之后,便暂且不再去想此事,吩咐车夫往曹申家去。 曹申家原来也是北边儿的,打仗后匆匆搬入京中,当时是租的宅子暂时安置一家老小,还准备若有个不好,搬走也方便。 后来战事渐渐扭转,曹家这才决定买宅子定居,那时候因为打仗,京城不少人家卖宅子,是以曹家以一个不算高的价格在东南的升平坊买到一个三进的宅子,一家人住也是极宽敞。 如今要是再想以同样的价钱在京城买一个三进宅院,便不可能了。 裴君在马车上打量着升平坊,这里似乎住着的人都有些家底,来往的人衣着打扮都要光鲜一些,是以她一下马车,便对迎过来的曹申道:“郝得志他们几个也得置办家业,我瞧升平坊也不错,你家人住在这儿,消息应是灵通些,可否让他们帮忙留意一二,是否有合适的宅子。” 曹申豪爽地答应:“包在末将身上。” “我也会再着人打听,附近几个坊都行,你们离得近,走动也方便。” “将军说的是,我们方才也在说,若能住的近些,再好不过。” “将军!” 裴君以踏进曹家门,小石头便冲过来,然而走到裴君面前,却又扭捏起来,“将军……” 裴君笑容变大,蹲下来平视他,“石头不是要做大英雄吗?怎么才一日未见,胆子就小了?” 小孩子受不得激,立即挺起胸膛,大声回道:“我胆子最大,我的伙伴们都没有我胆子大!我还会舞剑!” “这么厉害?” 小石头猛点头,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问:“将军,我的兄弟们也都崇拜你,我能不能让他们来见你啊?” 裴君好笑,怪不得她下马车的时候,见到一群小孩子在远处观望,她一看过去,又赶忙躲起来。 “将军,可以吗?” “石头!”曹申的妻子施娘子走过来,“不要在将军面前失礼。” 小石头顿时蔫了,低下头。 裴君摸摸石头的脑袋,起身对施娘子道:“无妨,我与曹申乃是过命的交情,嫂子切莫见外,让小石头去吧。” 小石头一听,兴奋地跳起来,“将军答应了!”也不等她娘再说话,一溜烟儿跑出去。 曹申如今对儿子可以说是无甚原则,自然附和。 施娘子嗔了他一眼,又对裴君道了几句歉,言语间尊敬极了。 这时,曹申的爹娘也走过来,一见到裴君便要下跪,泪流满面地感激道:“将军,曹申说您多次救过他的命,这是救了我们全家啊,我们给您磕头了……” “您二老万莫如此。”裴君给曹申眼神,示意他赶紧制止。 曹申连忙扶双亲起来,“爹,娘,你们这是做什么,日后将军不敢来府上做客了。” 两老抑制不住情绪,却也赶忙起身,生怕给裴君负担。 “您二老和嫂子这些年定也极辛苦,如今都过去了,往前看便是。” 裴君救过太多人,也有太多人救过裴君,可同时,她也亲眼看着很多年轻的生命倒下,若不往前看,她恐怕也会扛不住。 所以,必须向前看,不能回头。 裴君弯起嘴角,平和道:“几位别顾着招待我,且去忙,我等等小石头。” 曹家人还担心失礼,曹申则是直接催他们回中堂,然后嘱咐带着一帮小伙伴回来的儿子好好招待将军。 “是!” 小石头立正大声地应,然后指挥其他小伙伴也都列队站成一排。 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小童像模像样地列队,看起来其实有点儿可笑,不过裴君将笑意藏在眼里,一本正经地道:“今日你们皆是士卒,报上姓名!” 小童们激动地报自己的名,一一报完,全都看着裴君,等她发号施令。 唯有一个一起来的小姑娘,五六岁大小,是一个叫程柏的男童的妹妹,在一旁儿左右瞧了瞧裴君和这些小哥哥们,走到更威风的裴君身边儿,踮起脚扯着裴君的袖子,晃了晃,害羞地问:“将军,我长大能嫁给你吗?” 裴君低头,一时有些懵。 第15章 年轻气盛 “哈哈哈哈……” 裴君回头,看是谁笑得那么大声,瞪过去。 确实是郝得志笑得最大声,可其他人也不遑多让,被她瞪也不害怕,反而满眼都是看好戏。 裴君复又低下头,看着扯着她的袖子,仰头望她的小姑娘,蹲下来,耐心地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将军,我叫程琇。” 她的哥哥,八岁的程柏蹭过来,期待地问:“将军,要换庚帖吗?我娘说成亲得换庚帖。” 裴君无奈,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小程柏脑门儿上,轻轻推开,“别胡闹,去站好。” 程柏乖乖“哦”了一声,回队伍中站好。 裴君又转向小姑娘,柔声道:“程小娘子,为什么想嫁给我?” 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将军是大英雄,琇儿想要嫁给大英雄。” 裴君笑,“可是等程小娘子长大,会有新的英雄,我就不是大英雄了。” 小姑娘哪能想到那么多,眼神懵懂,“为什么?” “我会老啊,人都会老的。”裴君回答完,道,“我的年纪应该不比你爹娘小多少,算是长辈,提前给你一件添妆礼吧。” 她边说边摸向腰间,荷包里只有银钱,不适合做添妆礼,便又看向阿酒。 阿酒立即拔下手腕上的镯子,递过去,“这是三年前将军送我的生辰礼物,也算是出自将军,转送给程小娘子。” 裴君接过来,“回头我再给阿酒补一个。” 阿酒不客气地点头,“我等着将军。” 裴君看向小姑娘,郑重地递给她,“这是我三年前在朔州买的,送给程小娘子做添妆,希望你以后嫁个如意郎君。” 小姑娘家教颇好,背着手不敢收,施娘子便对她说:“阿程,收下吧,长者赐不可辞。” 程小娘子想要嫁给裴君这件事儿,就这么被裴君一本正经地绕了过去,没有直接拒绝惹哭小姑娘。 不过裴君对女娃娃温柔,对这些小子们可就随意多了。 既然他们兴致勃勃地当自己是士兵,她就真的操练起小小兵们,扎马步,绕圈跑,打拳……折腾地一群小童满头大汗,还乐呵呵的。 武将们看得兴致盎然,都觉得将军逗小孩子有趣,还在旁边儿指手画脚。 女人们看来却不然。 “将军可真是好脾气,耐性也好。”施娘子握着阿酒的手,道,“阿酒姑娘有福气。” 阿酒只笑笑,没多解释。 申时中,曹家准备好宴席,请裴君等人入座,又派小厮去左右邻居告知,留孩子们在府里用晚膳,没多久,各家便送了不少好酒来。 这群武将,哪个不好酒,一见这么多酒,全都声称要“不醉不归”,不过众人喝了一口,都咂嘴,念叨着“寡淡”。 “昨日殿下那儿的酒也是,香是香,可这酒不烈,喝着真是没劲儿。” “好酒招待你,你还嫌弃上了,将军,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说得就是老郝这种人。” 裴君道:“牛嚼牡丹。” “对对对,牛嚼牡丹!老郝你就是个蛮牛,喝不了好东西。” “对什么啊对,说的好像只有我老郝是边境的牛,你就是京城牛似的。”郝得志又喝了几口那好酒,不尽兴,问曹申,“我说曹老虎,有没有别的酒,越辣越好,这好酒你自个儿留着喝吧。” 曹申招呼小厮,抱来他今早刚让人打回来的酒。 “昨日我说要买这酒,阿施还跟我不高兴,觉得我亏待你们,幸亏我坚持。” 郝得志提着酒坛倒满碗,喝了一大口,终于舒服了点儿,“虽说还差了点儿北境的劲儿,不过聊胜于无。” “老郝你装什么文雅人儿。” “哈哈哈哈……” “老子哪儿装了,喝酒都堵不上你们的嘴。” 裴君喝那淡酒倒还好,烈有烈的滋味儿,淡有淡的滋味儿,也不掺和他们的闹腾,慢慢悠悠地喝。 曹申敬了她一杯,然后问:“将军,您今日的事儿办得如何?可还顺利?” 裴君随意地点点头。 曹申又问:“昨日您在燕王殿下那儿的意思是……” 裴君看了眼没心没肺喝酒地一群武将,对曹申道:“从前燕王殿下是元帅,大邺军听令于燕王殿下,如今回了京城,不是任何人的私军,我们只听陛下差遣,寻常走动无妨,某些事情稍稍避嫌,对彼此都好。” 她也不在意这话传出去,传出去就算是表明立场。 明帝不是昏君,甚至裴君一直认为,大邺战胜,燕王秦珣居功至伟之外,京中的支持亦是极为重要的,而这其中明帝的态度又是重中之重。 裴君还不甚了解京城,可明帝对朝堂的掌控力,显然非同一般,什么样的立场最安全,显而易见。 “以后的事谁都无法预料,只是眼前这一步,尽量别踏错。” 曹申点头,见郝得志他们还在没心没肺地行酒令,忽然有点儿冒火,气冲冲地走过去,吵嚷片刻,没多久便同流合污,一起玩儿起来。 裴君看起来没想加入,武将们如何玩闹,也有分寸的不打扰她。 耳边听着众人的呼喝声,裴君一只脚踏在椅子一角,支着下巴望向天际那一弯白色的月亮,拎起酒壶,仰头,酒顺着壶嘴入口,意兴阑珊。 小孩子们吃饭快,没多久便跑出来,又凑到裴君身边儿。 裴君便让他们坐好,随便讲一些不知何时在军营听人说起的奇人异事,孩子们乖巧极了 酉时中,阿酒出来,提醒道:“将军,天色晚了,咱们该回了。” 曹申还挽留,说是要继续喝,醉了就在他这儿休息。施娘子也说让他们随意,当自己家一样。 裴君不管其他人,“你们想留下继续喝便留下,我就先和阿酒回去了。” 郝得志他们确实还没尽兴,便都留下来了。 裴君要离开,孩子们依依不舍,追问他什么时候再来。 裴君也不骗他们,“我也不知道,不用惦记。” 他走后,孩子们各自回家。 而程家兄妹俩不止在外头吃饱喝足,程小妹还带回去一只镯子,惹得程家人惊讶不已。 待到程家长辈们听说这镯子是裴将军送给他们家小娘添妆的,小心地将镯子捧到手里,舍不得松手。 “这……这可真是,咱们留在家里当传家宝吧。” “这是裴将军给咱们琇儿的添妆,不准你昧下。”程母瞪男人一眼,抢过镯子,“将来咱们女儿有这镯子陪嫁,得多风光啊。” 程家男人满脸遗憾,程小娘子则是一直懵懂,此时已经睡得香甜。 镯子本身或许并不如何值钱,有价值的是它的意义,“裴将军送的呢……” 裴君只是不希望一个小姑娘失望伤心,但这样一个小事儿,很快便被孩子们传到各自家长那里,没多久又传遍整个升平坊。 所有人都在说:“程家女儿好有福气,有裴将军添妆……” 还有人说裴将军随和,甚至快忘了,裴将军是从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 裴君其实没有表现的那么安然。 她头一次去户部没能见到户部尚书俞巍然,顾念着对方或许真的忙,并没有如她对守卫说的那般第二日又去,可抚恤银的事儿,一日不落到实处,她便一日无法无法安心。 于是第三日,她让人送了一封帖子去俞家,俞尚书倒是回帖了,措辞十分客气,只是不提抚恤银只言片字,并且依旧推辞不见。 裴君无法,这一日天不亮便来到皇城外,让车夫帮她盯着来往的人,她坐在马车里等俞尚书,顺便闭目养神。 她近来晚间都睡得不好,喝安神汤也无用,白日里难免精神不济。 “将军,俞尚书的马车来了。” 裴君立即睁开眼,走下马车,待到那辆马车走近,方才扬声道:“俞尚书,裴君可否与您一叙。” 俞家的小厮回头冲马车里小声说了什么,马车缓缓停下,俞尚书走下马车,客气道:“裴将军,实在是俞某的不是,竟劳你特地在此等候。” 裴君的语气没有任何负面情绪,“俞尚书事忙,裴君不敢耽误您处理公事,便早些过来,还望您见谅。” 俞尚书摆手,正好此地离户部也不远了,便邀请裴君步行。 “俞某知道裴将军所为何事,唉——这些年国库的钱半数都拨给边军了,如今虽是停战,可各处皆要用钱,二十多万将士的抚恤银也不少,总得有个轻重缓急。” 裴君控制着语气道:“俞尚书,这是陛下金口玉言应允过的,您这样,不妥吧?” “裴将军也要理解户部的难处,若不然,你就再等等,等到秋季税收后,兴许能腾出钱来发放抚恤银。” “俞尚书,有些将士的亲人过活艰难,可能等不了那么久。” 俞尚书捋着胡须,不以为意道:“这也不成,就减少些,每人二两,也能解燃眉之急嘛。” 裴君倏地握紧刀,几乎要压不住火气。 不能意气用事。 裴君停下脚步,忍耐着再次问道:“俞尚书,二两属实太少,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俞尚书断然道:“俞某也有难处。” 裴君更加握紧刀,忽而生硬告辞:“俞尚书,裴君就不随您去户部了。”说完,迅速地抱拳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俞尚书站在后头,摇摇头,“年轻人,可真是气盛。” 第16章 遇冷 裴君一想到俞尚书口中轻飘飘的“二两”,胸中便涌起一腔悲愤,无论如何无法平复。 她用尽了所有的涵养,回到陛下赏赐的宅子,才抽出刀,在前院的庭院里劈砍,发泄心中的怒火! 那些人……怎么敢……怎么敢! 那是誓死守卫过大邺的将士们!他们拿将士们当什么! 二两…… 一条命就值二两吗! 裴君眼神凶悍,一刀劈在树干,树干断裂,泪水涌上眼眶,她整个人却丝毫没有任何软弱,越发凶残地挥刀。 等她停下来,院中已如狂风过境一般,花草奇石尽数散落,无一处完好。 裴君的动静,惹来阿酒和郝得志等人,皆担心地看着她不敢打扰,她一停下来,便关心道:“将军,您怎么了?” 裴君闭上眼,良久方才抬头,眼中已无泪意,只眼眶眼尾还有些红,淡淡道:“是些杂事,你们的宅子,有消息了吗?” 她不愿意说,旁人也没有办法。 郝得志脸上没一点儿笑,认真地回答:“升平坊只有一处小宅子在卖,升平坊周围几个坊在卖的宅子比较多。” “宣平坊有一个五进的宅子,是一个商人的,家业败落准备搬回江南去,卖的不便宜,不过据说宅子十分好;其他坊大大小小的宅子都有,但是有的太小,大家很难在一个坊里。” 裴君道:“太小日后你们成婚生子住不下,太大也没有必要,看看是两人一起买一个宅子,还是买两个临近的拆墙扩大些,自己决定,若是不凑手,我这里还有一点俸银,先拿去用。” “都在城东南,不在一个坊也无妨。” “还有,谈价格之前别跟宅子主人说是你们买,让我知道你们拿捏百姓低价买,回头军法伺候。” 郝得志等人连忙道: “将军,您放心,我们不会的。” “对对对,刚班师回京,我们哪有脸顶着边军的名头跟宅子主人讨价还价啊。” “将军您赏钱都没要,您的俸银留着用,我们自己倒腾倒腾就够了。” 裴君没要赏钱,钱就真没给,其他将领也准备献银回朝来着,被她拦住了。 她是她,他们是他们,日后他们还得养家小,没必要被她的所作所为裹挟。 是以众将手里的钱置办房产应该是不难,裴君便没再多说,只让他们有事就开口。 几人应下,推推攘攘,郝得志上前来,又问道:“将军,您真的没事儿吗?极少见到您如此……” 裴君神情平静,“暂且无事,如果真的需要,我不会瞒着你们。” 几人一听,这才静下来,看看周围,催促她回去休息,他们则是带着府里仅有的几个仆人收拾庭院。 阿酒随裴君回到正寝,方才问道:“将军,您去等俞尚书,可是没得到好结果?” 裴君没立即回答她,而是道:“阿酒,给我拿一本折子来。” 阿酒去取来,平铺在桌案上,自发地磨墨,“将军,可是俞尚书违抗圣意不发抚恤银?” “他若是直接不发,我还能参他一本。”裴君冷笑,将俞尚书当时说的话说给阿酒听。 “二两?!有些人家随手给下人的赏银都不止二两,他怎么说得出口!”阿酒气得胸脯起伏,“他是不是看您要辞官,不将您放在眼里了?” 裴君又不是俞尚书,怎么可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她知道,对方绝对没他说的那般无辜。 “将军,您打算怎么办?” 裴君提笔蘸墨,“先求见陛下。” 京城不是裴君曾经做主的边境,她不能不顾后果的行事,既然如此,就先按照京城的规矩做事。 写完,折子放在书案上晾干,裴君嘱咐道:“暂且别跟他们说,万一冲动,后果不堪设想。” 阿酒点头,“我明白的。” 折子干后,裴君召来府中小厮,命人将折子送入宫。 与此同时,燕王秦珣也入宫向明帝请安。 “珣儿,你身体如何了?” 秦珣回道:“儿子身体大有好转,请父皇宽心。” 曾经有很长的时间,秦珣作为先皇后的嫡幼子,十分手明帝宠爱,便是如今十一岁的幼弟秦瑞也比不得。 后来秦珣上战场,明帝也时不时就要亲自写信派人送到北境,似乎确实对他的宠爱比旁的兄弟要更纯粹一些。 但这不妨碍秦珣厌恶京城的尔虞我诈。 在突厥入侵之前,京中争权夺势极其激烈,先是盛极一时的柳家一朝倒塌,随后是与大皇子一方亲近的重臣屡屡被参,那几年朝中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秦珣是太子秦珩的亲弟弟,深受其扰,突厥入侵不止让秦珣孤注一掷,也打破了当时朝堂上的局势,明帝雷霆之势压制朝堂,让太子一党和大皇子一系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 如今回来,明帝越发老迈,夺嫡之争只会越加残酷。 秦珣掩住心中思绪,对明帝关心道:“父皇,您别太劳累,龙体为重。” 明帝笑得慈蔼,“我儿有心,朕等你养好身体,早日入朝帮朕分担一二。” “儿臣也希望能早日痊愈。” 明帝又道:“你这些年在战场上旧伤沉疴不少,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养,太医随时诊看,休想糊弄朕。” 秦珣笑道:“儿子万不敢蒙骗父皇,定要休养个三年五载才行。” “几个月还不够,你还要三年五载?难道也要学那裴君年纪轻轻便致仕不成?” 秦珣原还准备循序渐进,慢慢提及裴君辞官一事,此时明帝提起,他便顺势道:“父皇,儿子也听说裴君辞官了,想替她说几句情。她这些年为大邺鞠躬尽瘁,如今想回去尽孝,还望父皇恩准。” 明帝嘴角噙着笑,道:“此事朕自有打算,珣儿你只管安心养伤便是。” “父皇……” 明帝抬手,“不必再说。” 秦珣不得不住口,心中为裴君叹息。 而裴君将折子送上去后,便在府中等待,奈何等了一日,没等到召见,第二日便又送了一封折子入宫,依旧没有回信,第三日她便再送,终于等来了一个內侍。 內侍与裴君客气地问好,随后便转达明帝口谕:“陛下体谅裴将军征战多年不得闲,让裴将军您多休息些时日,不必急着进宫觐见,另外,辞官的事儿也让您仔细考虑,过些日子,陛下会召见您。” 裴君强撑笑容,“劳烦公公替我向陛下进言,裴君还是想求见陛下,望陛下恩准。” 內侍态度极佳,全都应承下来,回宫后也一一禀报,然明帝并未如裴君所愿召见她。 裴君的失眠症越发严重,安神药也不管用,便每晚饮些酒,以此来入睡。 这期间,明帝下达旨意,陆续发放调令,将士们有了新的差事。 鲁肇入千牛卫为大将军,正三品,乃是皇帝亲军,贴身护卫;郝得志和曹申入金吾卫,分别任左右中郎将,正四品,负责都城内的巡警、治安;束安年入羽林军,任郎将,正五品,有保卫都城之责;其他人则是打散分派进其他卫军。 明帝给了众人回乡探亲的时间,根据路途,一月至两月不等,众将并未第一时间回去,而是抓紧买下新宅,然后将宅子修整之事托付给不出京的曹申和郝得志,这才接连踏上回乡的路途。 众人选宅子时,裴君替阿酒和木军医买下了升平坊那个小宅子,曹申比其他人更有成算些,阿酒与施娘子相处也不错,互相照应十分合适。 木军医已经打算搬进去,尽早修整好宅子,然后寻一处铺面,将医馆开起来。 裴君不能接受俞尚书的“二两”抚恤银,也不愿继续拖下去,让抚恤银成为空想,便准备亲自去皇城前,求见陛下,陛下何时召见她便何时罢休,拉着俞尚书在御前对峙,绝不容他敷衍将士们。 阿酒心疼她,“我也听说江南水灾了,若是国库中果真没钱……” 裴君整理领口,面无表情道:“便是先发放一部分,其余慢慢发放也好,但是绝对不能二两银子全打发。” “不然……咱们请燕王殿下帮忙吧。” 裴君眼神过去,制止她的念头,严肃道:“我若事事仰赖旁人,还有什么资格为将士们仗义执言,阿酒,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 阿酒咬住嘴唇,低下头,“是,将军。” 裴君摸了摸她的发,“阿酒,不是逞强,而是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自己去做。” 阿酒缓缓点头,握着裴君的手,“将军,我陪您一起去吧。”她也不等裴君拒绝,立即又道,“我只是在马车上看着您。” “那好吧。” 裴君和阿酒踏出正寝,刚走到前院,便见郝得志百无聊赖地靠坐在回廊下。 而郝得志一见她们,马上站起来,“将军,我也去!” 裴君无奈,“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你就要一起去。” 郝得志满脸无所畏惧,“不管将军去哪儿,我老郝都奉陪,您赶不走我。” 裴君叹气,“那就一起去吧。” 然而三人的马车还未到皇城门,便被曹申派来的士兵追上,“将军,金吾卫衙门里,边军的将士们和其他金吾卫打起来了!现在要军法处置他们!” 第17章 (捉虫) “你是个什么东…… 曹申的新差事下来,朝廷也给了他休息的时间,可以晚一些再入职,但是曹申习惯了战场上无时无刻紧绷的生活,待在家中和亲人团聚,一日两日还罢了,时日久了,常常无所适从。 曹家人每日都能见到他,并不像从前那样生死不知,对他想要提前入职的事并不抵触,好商好量之后,曹申便提前进入金吾卫。 金吾卫乃是负责皇城外庭以及京城的巡警治安事务,曹申是左中郎将,并不需要亲自巡逻,是以不算多忙碌。 不过金吾卫这样的衙门,普通士兵巡防,另还有许多京城官宦子弟被安置进来,可和全都是贵族精英子弟的千牛卫相比,金吾卫多纨绔。 镇北侯走后接任的金吾卫将军万江,知道金吾卫有些人背景太深无法管束,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太大几乎不管事。 曹申等人全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战场上刚下来,和原来的金吾卫格格不入,渐生摩擦。 曹申是新来的中郎将,哪怕相对圆滑,也没办法扼制矛盾,而且他只在边军这一批人中有威信,原来的金吾卫们根本不将他看在眼里,时时在底下挑衅普通士兵。 今日边军这边的十来个士兵控制不住,在校场上动了手,失手伤了几个人。 曹申反应及时,当即便带人拉开了两方人,虽伤但还未伤及要害,若是在金吾卫中小惩大诫,其实也可以大事化小,可受伤的几个人家里都有点儿势力,这边一受伤,当即就有人去报信,几家人自然不能善罢甘休,闹着要将动手的那些人严惩。 他们好不容易从战场上下来,能过上安稳的生活,如果真的被严惩,一辈子就毁了…… 曹申想护却力有不逮,现在只扛着先不让人处置动手的边军士兵,然后打发人赶紧去找将军。 裴君在路上得知前因后果,目光透着冷意,一事赶着一事,她再是沉得住气,也快要爆发了。 郝得志更不是个好耐性的,当即便在马车上破口大骂,“咱们这些精兵在军营里最守军法,无缘无故,怎么会动手打人!” 还有些脏话,实在不堪入耳,裴君严厉地喝斥:“闭嘴。” 郝得志倏地闭嘴,眼睛里还盛满怒意。 无刃平躺在裴君的腿上,裴君一只手紧紧握着无刃的刀鞘,闭上眼,平复汹涌的火气。 阿酒担忧地看着她,“将军……” 只有她知道这些日子将军有多煎熬,这么好的将军,为什么不能让她安安稳稳地退出呢? 裴君的马车赶到金吾卫衙门前,郝得志第一时间跳下马车,随后裴君和阿酒才走下来。 衙门口来回踱步的士兵见人一喜,“将军!您来了!” 裴君问他:“情况如何?” “那些金吾卫还在闹腾,非要将咱们十来个士兵重重杖责赶出金吾卫,现在两方对峙,曹将军在说和。” 他们说话的功夫,郝得志就要闯进去,却不想被门口的守卫拦住,“金吾卫衙门,外人不得擅闯!” 郝得志怒火高涨,当即扯着那守卫的衣领质问:“你说什么?!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老子是陛下亲封的金吾卫右中郎将。” 那守卫被扯着衣领,面上也有些许惧色,却扔坚持道:“未曾正式入职,便不是金吾卫的人。” “你!” 裴君皱眉,揪住横冲直撞地郝得志,命令:“郝得志,松手。” 郝得志抓得更紧,随后又狠狠地松开,站到一边去。 裴君瞄了一眼大门内,能看到校场上两方人在对峙,另一方人多,曹申这边势单力薄,见到她过来,曹申等人都眼冒惊喜。 裴君收回视线,问那守卫:“可否入内向万将军通报一声。” 守卫对裴君十分恭敬,歉道:“裴将军,万将军并不在衙内。” 裴君又问:“那谁能做主?曹申这个中郎将也不行吗?” 守卫为难,“裴将军,我们都敬重您,可这是上头的命令,非金吾卫之人不得随意进入金吾卫。” 裴君看向衙门内,金吾卫一方有个领头人,正冲她这里笑得极其嚣张,显然有恃无恐。 而那人还撇下校场上的人,吊儿郎当地走过来,讥讽道:“裴将军,金吾卫衙门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还是说……”那人一双狭长眼上挑,不怀好意地问,“裴将军当初在边关,军营是可以随便进出的吗?那这些没规矩的士兵会动手打人,也算是有根源了。” 他边说,还跟旁边的人互动,一群站没站相还穿着金吾卫军服的人,便哈哈大笑着起哄。 曹申等人过来,听见他们这些人如此不将将军放在眼里,一个个眼睛气得发红。 他们习惯有事找将军,没想到将军可能会受到难堪,连先前还算晓得分寸的士兵也都躁动起来。 裴君目光沉沉,面无表情地说:“不懂尊卑吗?本将官居正三品,尔等不自报姓名,先行行礼,难道是官级高过本将吗?” 先前放肆取笑的一些人,多少还是有些忌讳,渐渐收敛些许。 然而他们中挑头的那人却是态度越发恶劣,“裴将军你都辞官了,还在我等面前称什么将军?” 说着,眼神转向裴君身后的阿酒,故意别有意味地打量,“裴将军可真是风流多情,听说在军营里一直有个女军医贴身照顾?女人能进军营吗?还女军医?是暖床的妓|女吧?” 他这话一出,郝得志、曹申以及边军士兵们全都怒火中烧,然而比他们反应更快的是裴君。 裴君动手向来干净利落,那人话音刚落,她已经动起来,在所有人都未反应之时,几步跨到那人面前,右手一抓,拽住他的衣领,再一使力,将人拉出来。 “你干什么?!” 裴君充耳不闻,无刃重且快地击在他腿窝上,让他正面跪在阿酒面前,随后也不等他反应,一脚踹在他后背,狠狠踩下。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么跟我说话!” 那人趴在地上,想脱身而不能,侧头用力去看裴君,大骂:“姓裴的!你敢对我动手!信国公府不会放过你!” “信国公府?”裴君神色一丁点儿变化都没有,缓缓抬头看向曹申。 曹申点头,飞速答道:“他是信国公府二房的嫡子,鲁阳,是鲁将军的亲堂弟。” 裴君淡淡地“哦”了一声,语气没什么起伏。 那鲁阳却是叫嚣起来,“你最好赶紧放了我,给我赔礼认罪,否则我一定要告诉大伯,让我大伯到御前参你一本!” 阿酒怕裴君得罪人,劝道:“将军,几句闲言碎语,阿酒不放在心上,您放开他吧。” 裴君却是脚下微微一用力,将刚要爬起来的鲁阳又狠狠踩下去,然后瞥向那些方才捧鲁阳烂脚的人,冷笑道:“老子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你们毛都还没长齐呢!” 裴君拿刀鞘尖敲了敲鲁阳的脑袋,漫不经心地问:“知道这些边军将士们见过多少血吗?他们哪个不是提着脑袋上战场,当自个儿有去无回一样拼杀?你们以为他们是怕你们才退让吗?” 裴君嘴角的笑容越发阴森,声音也透着森森寒意,看着那些金吾卫,轻声问:“你们的骨头,有突厥人的硬吗?经得住他们几刀,想过吗?” 一群纨绔子弟下意识后退一步,纷纷避开她的眼睛,也离曹申等边军远一些。 有些人,总以为天下的规矩都是他们在定,目中无人,肆无忌惮地轻贱任何他们瞧不上的人,直到真的意识到有些人若真的不管不顾,能够轻易取走他们的性命,才会升起敬畏。 裴君重新低头,眼里毫无感情地看着鲁阳,“赔罪道歉,我就放你起来。” “休想!” 鲁阳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或者说他的家世让他可以横行霸道,是以他依旧不服软,“裴君!我就不信你敢对我动手!” “敢伤了我,信国公府绝对不会放过你!还有你这些走狗!一个都别想有好下场!” “呵,骨头还真挺硬。”玩笑似的语气骤然一收,“那你就看看我敢不敢!” 刀出鞘,裴君反手握刀,举起,然后狠狠向下。 众金吾卫:“啊!” 郝得志等人:“将军!” 阿酒:“将军不要!” 匆匆赶来的兵部侍郎姜时维:“裴将军,且慢!” 然而裴君的刀一出,绝对不会收回。 无刃在众人的呼喊声中,在鲁阳惊恐的目光之中,迅速落下,插进地砖缝隙之中,与鲁阳的脖子只有寸余。 鲁阳身下,一滩水渍蔓延开。 姜侍郎心有余悸,“裴将军,您……” 裴君面无表情地说:“当年本将当着数万大军说过,大邺将士的刀剑不能刺向自己人,否则军法处置,决不容情。” 裴君回头看了一眼出自边军的士兵们,“你们做得很好,本将自然也会遵守。” 说完,裴君连多看鲁阳一眼都嫌弃,轻轻拔起刀,走向姜侍郎,问:“姜侍郎,此番赶来,与裴君可有关?” 姜侍郎拱手道:“正是来寻裴将军,陛下召见,还请裴将军随姜某入宫觐见。” 第18章 对质 裴君让阿酒和郝得志先回去,便随姜侍郎上了他的马车。 他们走后,鲁阳被人扶了起来,愤恨至地甩开人便离开金吾卫衙门,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余下他那一伙人面面相觑,安静地躲开来,只剩下曹申等一群士兵。 “曹将军,将军不会有事吧?” 曹申安抚道:“将军有分寸,并未伤鲁阳分毫,不会有事的。”然而看向将军离去的方向,目光中是散不去的担忧。 而另一边儿,郝得志坐在马车外头,越想越是放心不下,便回头冲着马车内道:“阿酒姑娘,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去皇城外等将军。” 阿酒默了一瞬,道:“一起去吧,我也静不下心。” “得嘞。” 郝得志当即吩咐车夫,调头往皇城方向去。 裴君和姜侍郎一路穿过皇城,进入内廷,在太极殿外看见了恭敬而立的一众人,立即便行礼问好。 “臣裴君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郑王殿下、燕王殿下。” 太子温和地命她起来,裴君又转向一侧的信国公和鲁肇,抱拳,神色如常地问好。 诸人面上神色皆平静,看不出是否知道金吾卫衙门发生的事儿,唯有燕王秦珣,看向裴君目露关切,裴君点点头示意,便垂眸安静地等候陛下召见。 片刻,內侍走出来,“太子殿下,两位殿下,还有诸位大人,陛下召见。” 众人依次入内,裴君一眼便注意到里头有一位着金吾卫军服的武将,另还有两位大臣,先前见过,暂不知是何身份。 不过有今日金吾卫发生的事儿在先,那两位大臣又隐有怒意,想来是与受伤金吾卫相关之人。 心中思绪翻转,裴君掩下神色,随众人一起向明帝行礼。 “都来了,万江,将方才禀报之事的来龙去脉再与他们说说。”明帝微抬手,淡淡地说,“太子、老大、珣儿,你们也听听。” 太子应后,走向左侧站定,大皇子则是瞥了一眼秦珣,方才走到另一侧。 秦珣理所应当地,走到太子下首,眼神滑过裴君,最后落在金吾卫将军万江身上。 万江在众人的视线之中,躬身道:“今日,金吾卫点卯交接后,剩余金吾卫将士便在衙门校场内操练,有一金吾卫操练时不慎将兵器脱手,甩至边军士兵处,边军士兵误以为对方乃是故意为之,言语激烈之下,便动起手来,边军士兵下手重,伤了几个金吾卫。” 他明明言语间有偏颇,偏偏说完又假模假式地说:“陛下,臣以为,此事因误会而生,解释清楚,小惩大诫便可。” 而他话音一落,先前殿中的另外两个大臣便面露不忿,其中一位立即上前道:“陛下,臣长子受此重伤,怎能轻罚他们。” 另一位紧接着附和:“正是,陛下,如此无视军纪,当众殴斗,轻罚断不能服众。” 这两位语气强势,一定要重责,秦珣眉间轻皱,鲁肇则是看向前方的大皇子和父亲,垂眸。 明帝听完几人所言,并未立即表态,而是道:“裴君,你有何话说,可畅所欲言。” 裴君向明帝抱拳一礼,转向万江,质疑道:“万将军,你说今日乃是因误会而起,可为何裴君听说,金吾卫有人故意挑衅,而且是屡屡行之?” 万江应答如流,“裴将军亦曾统帅大军,该知士兵们之间有些摩擦在所难免,时日久了自会消弭,挑衅之事,恐怕是边军士兵们误会了。” “哦?”裴君再次质疑,“方才听万将军所言,金吾卫与边军士兵,一直未曾将两者合而视之,我是不是可以怀疑,上行下效,万将军身为金吾卫将军,首先便未一视同仁?” 万江不愉,“裴将军这是何意?我身为上官,自然是一视同仁、秉公处理的,今日是边军调入的士兵有违军纪在先,裴将军莫要曲解事实。” 裴君点头,“确实是要查明事实,那裴君便要问万将军,你说挑衅之事子虚乌有,今日殴斗之事所有参与的士兵,可有一一提审?” 万江眸光一闪,依旧理直气壮道:“本将自是询问了校尉。” “询问的是哪一个校尉,可有边军调入金吾卫的校尉?或者中郎将曹申可有对万将军提出异议?签字画押的文书在何处?” 万江语塞,随即态度一转,似是极沉痛道,“裴将军恐怕不知,边军将士们自调入金吾卫以来,时有暴躁之举,且不止金吾卫如此,其他军中亦有流言,我等已是极体谅他们。” 裴君心中一紧,面上不露分毫,冷笑,“若有违纪之举,裴君无话可说,若无违纪,性情如何,不是万将军凭一面之词便给人定罪的理由!” “裴将军,你不要污蔑我!” 先前说话的大臣听裴君如此说,更不满了,“裴君,你这话是何意?难道依你之意,反倒是我儿等受伤的金吾卫有错在先吗?你便是想要维护边军士兵,也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强词夺理。” 裴君抱拳,客气地询问:“敢问这位大人是……” 那位大臣冷着脸道:“安平侯宋承望,受伤的乃是我的长子宋乾。” 裴君又看向另外一位,那人哼了一声,道:“定西侯罗兴贤,幼子罗康裕在金吾卫任职。” 大邺开国两公四侯,两公乃是信国公鲁氏、忠国公齐氏,四侯则是镇北侯熊氏、平南侯朱氏、定西侯罗氏、安东侯韦氏,而大邺皇室除这几家外十分吝啬于封外姓爵位,便是分封也非世袭。 安平侯是个例外,因为其是明帝生母嫡亲的侄子,老安平侯逝后,如今的安平侯得明帝亲封,依旧继承侯爵,还尚了二公主,且二公主乃是大皇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可见帝王对宋家的荣宠。 这两家竟都有子弟在金吾卫…… 裴君得知了两人的身份,却没对两人作何解释,而是依旧指向万江,“万将军,金吾卫中可有明令法规规定,如有金吾卫殴斗发生,查明缘由,确定伤情大小之后,该如何处置?” 万江冷硬道:“自然是有的,按照军法,理应视罪责轻重杖责十至五十不等,行径恶劣者逐出金吾卫,再不得录用。” “既是如此,还请万将军先行查明事情的起因经过。” 万江早已生恼,便说:“这乃是金吾卫份内之事,裴将军没有权力插手,望裴将军知晓。” 裴君闻言,立即便道:“既然万将军如此公正,为何还有旁人要左右金吾卫如何处置?两位侯爷之子身份贵重,可也要知道,金吾卫乃是公门,公门自有公门的律条。” 秦珣嘴角微扬,他确实不需要担心裴君应付不来。 太子看向裴君的眼神,亦是目露欣赏。 这时,安平侯恼羞成怒,忽然指责道:“裴将军说的大公无私,又为何在金吾卫衙门前动手打信国公府的曹阳?” 这事儿方才有人入殿内禀报过,但太子、大皇子、信国公等人候在殿外,还未得知,是以他话一出,众人纷纷看向裴君。 大皇子和信国公则是审视着裴君,眼神中露出些许不满。 裴君却是十分从容,“裴君虽动手,不过未曾伤鲁二公子分毫,倒是裴君想问信国公,我与鲁肇共事多年,鲁肇的为人裴君十分敬重,为何鲁二公子这般教养,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出言不逊?” “难道是因为裴君向陛下辞官,便入不得鲁二公子的眼了吗?” 鲁阳是个多混不吝的德性,信国公怎会不知,听裴君如此质问,深觉面上无光。 若真如裴君所说,乃是鲁阳的过错,信国公心思飞转,忍下对这个鲁莽侄子的怒意,立即向陛下请罪道:“臣尚不知侄子做了什么,不过若果真冒犯裴将军,臣一定不会包庇。” 明帝颔首,“鲁卿的为人,朕是知道的,不过家中晚辈,确实不能宠溺太过,便是不能像鲁肇这样立下赫赫战功,也要教养好,免得辱了信国公府的门风。” 信国公拜下,“臣定当约束好族中子弟。”鲁肇随父亲拜下。 明帝转向万江,严肃道:“未曾查明便盖棺定论,确是失职,朕念在你初犯,此次便只罚三月月俸,以儆效尤。” 万江无从反驳,“臣愿受罚。” 明帝又转向安平侯和定西侯,道:“此事待到查明清楚之后,必定会给你们交代,不过若你们两家的孩子不无辜,这件事,还需得另算。” 两人对视一眼,便是有不服,也不敢再陛下发话后再质疑。 最后,明帝看向裴君,问:“裴卿,朕如此处置,你可满意?” 裴君立即拜下,“陛下圣明,臣无异议。” 明帝颔首,又问她:“你前日上折子求见朕,可有重要之事?” 自然是为了抚恤银,然而今日,裴君终于做了另外一个决定。 “臣确有事请奏。” 裴君心下轻叹一口气,闭了闭眼,抱拳再次拜下,“臣,裴君,愿继续为陛下效力,为大邺尽忠,请陛下恩准。” 秦珣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看向裴君,满目震惊。 然而裴君面上全是坚决,没有给他,给任何人一点点眼神。 明帝将众人的神色收归眼底,尤其是秦珣的不可置信,忽而大笑道:“好!好啊!裴卿乃是将才,朕也不舍裴卿辞官,如今裴卿改变决定,正和朕意。” “朕就封你为从二品金吾卫上将军,日后金吾卫和都城的治安,便交给裴卿了。” 这个调令一出,数人色变。 第19章 必须去 历来,京城各卫的官阶都是从二品上将军最高,其次是正三品大将军,再其次是从三品将军,上将军极少有人晋封,一般只封正三品大将军,所以本朝正三品大将军便是各卫的最高长官。 偏偏现在裴君封了,二十一岁的从二品……绝对是圣心正隆。 大皇子和信国公眼神交换,又起拉拢之意。 然而安平侯和定西侯四目相对,却是震惊又担忧,万江呢,他不过是从三品,镇北侯北上,才暂代金吾卫长官之职,一个殴斗,忽然头顶上就多了一位上官,还是一位刚得罪的上官,心情霎时颓丧。 他们都没想到裴君会不辞官了,不辞官不说还进了金吾卫,或是为自家倒霉的孩子,或是为自个儿,这一刻,他们都希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但是不可能…… 裴君也意外明帝的指派,但很快又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安排,嘴角微微上扬,高声道:“臣,遵旨。” 明帝饶有趣味地看遍众臣色变,施施然道:“原该先让裴卿回乡祭祖的,不过金吾卫发生这样的事,裴卿便先行料理好金吾卫之事,朕相信裴卿必定能秉公处理。” 安平侯、定西又是一变,连信国公眼中也有几分思虑。 裴君越发从容,“臣遵旨,必不负陛下信赖。” 明帝满意地点头,又让裴君接手金吾卫并且安排好各处之后便可来请旨回乡,然后便挥手教众人全都退下。 众人退出大殿,太子和大皇子皆第一次主动与裴君攀谈,恭喜她升官。 裴君对两位殿下皆十分有礼,并不因为燕王便对太子表现出更亲近的态度,带着公事公办的恭敬。 两人也不以为意,很是和善。 秦珣从裴君表示不辞官之后便沉默着,此时见裴君应对太子和大皇子时颇得心应手的模样,胸中烦闷难抑,忽然出声道:“裴君,今日难得遇见,稍后可要一聚?未想到你会改变主意,想与你聊聊。” 裴君抬眼对他对视,随即垂眸,“燕王殿下有所邀,裴君自然奉陪。” 他们二人说的光明正大,秦珣也没有邀请其他人的意思,太子看了眼弟弟,笑道:“原本还想邀请你去我宫中坐坐,既然你要与裴将军小聚,我便不拉你去我那儿了。” 说罢,太子便冲其他人微微颔首示意,先行离开。 太子走了,大皇子自然也没有久留,只是临走前看了鲁肇一眼。 鲁肇领会了他的意思,握了握拳,还是在分开前邀请裴君:“我在战场上生死不知,家中便对唯一的男丁放纵几分,这次曹阳失礼,我想在家中设宴替他赔罪,不知你可愿赏脸。” 他这人,向来自傲,难得对裴君说几句和软话,裴君却没有得意,只想要叹息。 不过她虽然不准备拒绝,却也没打算去信国公府,只说何时在酒楼设宴,到时众将一块儿聚一聚。 鲁肇点头,神情放松些许,道:“那晚些我在金风玉露楼设宴请大家喝酒。” “好。” 鲁肇也没忘记邀请燕王,秦珣对此也没有拒绝,答应下来。 一行人出了皇城便要分开,安平侯和定西侯到底没法儿放下脸面去跟裴君说话,告礼后又瞧了瞧裴君,还是径直离开。 信国公和鲁肇也上了自家马车,不过鲁肇上去前,瞧见阿酒紧张地奔向裴君,眼神一黯,心绪难言。 “将军,您没事儿吧?”阿酒仔细打量着她,见她安然无恙,展开笑颜,“无事便好。” 裴君笑,“不是让你们回去吗?怎么等在这儿?” “我和郝将军放心不下,回去也不安心,便过来了。”她这时才注意到燕王,连忙行礼问好。 秦珣让她不必多礼。 裴君告诉阿酒:“我请燕王殿下到府里做客,咱们回吧。” 阿酒立即点头,欢喜道:“好,我回去便备酒菜。” 秦珣客气地道谢,“劳烦。” 阿酒不在意地笑笑,“请殿下先上马车。” 秦珣先上王府马车,随后裴君三人才上了他们的马车。 马车动身,裴君便对二人道:“我不走了。” 阿酒和郝得志一时没明白,不解地看着她。 裴君看向马车外,眼神渐渐放空,轻声道:“我与陛下说,愿意继续为大邺尽忠,陛下封我为金吾卫上将军,明日便上任。第一件公务便是处理金吾卫殴斗。” 一阵静默,忽而,郝得志抚掌大笑起来,“太好了!将军成了金吾卫上将军,咱们那些兄弟就可以安心了。” 裴君淡淡地说:“我为上官,便会秉公处理,不会包庇偏袒任何一人。” 郝得志仍然笑容不改,“犯错就该罚,他们肯定不会有怨言。” 随后,郝得志看向马车外,道:“将军,我得去告诉曹老虎这个好消息,就从前面下马车。” 裴君点头,马车一停下,郝得志便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往金吾卫衙门走时,脚步极其轻快。 阿酒从郝得志的背影上收回视线,看向裴君,眼中泛起泪光,“将军,您不是要回乡吗?为何还要改主意?” 裴君抬手,为她擦泪,“阿酒,我只是想明白了,我从一开始便有些想当然,以为只要我辞官,我便能毫无负担地走,可是我放不下,我没法儿一走了之。” “我既是曾经允诺,便该一生一世遵守诺言。” 她若是走了,无官无职,只凭军功,得到些许尊重,可除此之外呢?她想要为战死的将士们做些事都会被推三阻四,想要给将士们撑腰都会被人轻视…… 京城是个复杂的地方,战功不能用一辈子,利益、权力、金钱美人……无数人为其生为其死,将士们一头扎进去,还没适应就开始被排斥。 裴君没走便已经这般,若是走了,无根无萍的人,有多少人能站住脚,又有多少人会莫名其妙地被踢出去。 人们很快就会在安逸中遗忘,这些人曾经是英雄。 “阿酒,我不能走,起码不能就这么走。” 阿酒心疼地泪如雨下,搂着裴君的腰,啜泣道:“将军不走,阿酒也陪着将军,照顾将军。” 裴君笑得温柔,轻声答应,“好。” 另一边,郝得志越走越快,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到金吾卫衙门口,他也不用守卫拦,就站在门口,冲着里头喊:“曹老虎!曹老虎!快出来!” 曹申听到动静,从堂中出来,见到郝得志嘴快咧到耳根的笑容,顿时心一松,笑着问:“怎么?将军进宫,有好事?” 郝得志嘚瑟地瞥了眼两个守卫,故意大嗓门儿喊道:“是有个大喜事儿,将军不辞官了,陛下亲封将军为金吾卫上将军,明日我便和将军一起来赴任!” “当啷!” 校场上好几个金吾卫手中的兵器都掉在了地砖上,惊惶不已。 两个守卫亦是惊异非常,对视后皆在回忆他们先前可有对裴将军不敬。 曹申回过神来,几个大步走过来,追问:“当真?” 郝得志啪啪拍他的肩,“这话还能假?将军出宫后亲口说的!” 曹申喜不自胜,“太好了,太好了!” 郝得志故作遗憾道:“原还想着将军若是辞官回乡,我老郝也辞官跟去,如今是不成了。” 曹申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少说这些屁话,还有事吗?没事儿闲杂人等少在金吾卫门前大吵大嚷。” “你卸磨杀驴!”郝得志不服,“是谁说要文雅些的,诶诶诶——你别推老子!” 然而他们这里欢欣极了,别处却是完全相反。 信国公府—— 鲁阳大发脾气,砸了一通瓷器,仍旧难消心头愤怒,他院中下人个个噤若寒蝉。 正院来人找鲁阳过去,被引进屋内,还未来得及说话,便飞来一只茶盏,随后便是喝骂:“滚出去!” 来人自然不能走,快速禀报道:“二公子,国公爷请您到正院。” 许久后,满面寒霜的鲁阳走出来,一言不发地往大伯的正院去。 该说父子不愧是父子,鲁阳一露面,一只茶碗便迎面而来,若非鲁阳躲得快,便要正中额头。 然而躲过茶碗也躲不过叱骂:“混账东西,还不跪下!” 鲁阳自是不服,“我今日挨了打,爹问也不问,只打骂于我,我不服!” “你还敢狡辩?”二老爷鲁泽撸起袖子便要打人,被信国公喝止住,一甩袖子,重重坐在椅子上。 信国公严肃地看向鲁阳,“你可知你今日犯了多大的错?那裴君再如何也是大邺的功臣,当众挑衅,若陛下怪罪,你以为信国公府保得住你吗?” 鲁阳眼神游移,却还是梗着脖子道:“我又没说错!一个带着女人打仗的将军,谁知道内里什么样儿?” 鲁肇倏地抬头,目光如剑,“你提阿酒了?你当着裴君的面言语轻贱那个姑娘了?” 鲁阳喉结接连上下动,反问:“大哥你激动什么?” 鲁肇也不想父亲怀疑,语气越发严厉道:“我是否说过,裴君可能要与那女军医谈婚论嫁,若真成了,那就是裴家主母!要是我信国公府的主母受辱,打死你也不为过!” 鲁阳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那裴君都要辞官了,哪还是什么主母,不过是平头百姓家的娘子罢了……” 鲁肇冷笑,“那你没法儿如意了,裴君不辞官了,陛下还亲封他为金吾卫上将军,日后就是你的上官。” 鲁阳吓得一抖,险些又要失禁,连忙求道:“大伯,爹,那裴君肯定要公报私仇的,我不去金吾卫了。” 二老爷气骂:“你若是出息,能进千牛卫,你兄长也能照拂你,不去?不去是让所有人都说你理屈,说信国公府怕他裴君吗?信国公府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鲁阳还是求,可惜无人松口,脑中闪过刀插进眼前的画面,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安平侯府—— 安平侯在儿子床前背着手来回踱步,满腹愁肠,半晌道:“公主,不如让咱们乾儿多养些时日的伤,不必急着去金吾卫。” 二公主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缓缓拨动手中佛珠,冷淡地说:“干脆离开金吾卫算了,” 安平侯一喜,“公主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乾儿可是咱们的嫡长子,也不必非要留在金吾卫……” “爹!”浑身缠着绷带的少年倏地坐起来,气不顺道,“不是说要整治那些打伤我的人吗?凭什么要我躲?” 安平侯赶紧将他按回去,“你现在是受重伤的人,得卧床不能动,否则不是被发现了吗?” 宋乾生气,躺在那儿四肢并用,拍床蹬腿,扑腾地像条刚上岸的鱼,“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烦死了!” “儿子,忍忍,忍忍,爹又淘来一颗东珠,稍后让人给你送过来。” 宋乾一下子被安抚好,反问:“真的?” “爹还能骗你不成。” 二公主一把握紧佛珠,无法平息因这两个蠢货而起的怒火,未免自己被蠢死,她立即起身,快步往外走。 “公主,你怎么走了?乾儿的事儿还没解决呢?” 二公主倏地站定,冷着脸道:“明天必须去金吾卫,还有,给我将身上那些破布拆掉!” 她也不等安平侯说什么蠢话,劈头盖脸道:“我早就说过,脑子不好就安分守己,那些人是大邺的功臣,你们就是这么对功臣的?父皇命裴君入金吾卫,还不能说明他的态度吗?你们看看,明日谁敢不去?就是断腿,也得爬去金吾卫!” 父子俩如鹌鹑一般不敢吭声,待到二公主离开,宋乾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边扒身上的绷带边小心地问:“爹,东珠还给我吗?” 安平侯立即反口,“祸是你闯的,爹陪你挨了骂,得留着压惊。” 这样的场景,发生在数个府邸里。 纨绔们直视过裴君说动手就动手的狠劲儿,根本不想去金吾卫,然而家长们只想向陛下表明态度,任是谁阻拦,都只一句话:必须去。 第20章 万事不如一口酒 裴君的四进宅子里,下人极少,目前只有一个车夫、两个看门的、三个洒扫的、还有两个在膳房干活的,她先前确实打算辞官,是以并没有再添人进来。 秦珣一踏进宅中,便感觉十分安静空旷,可想到很快这宅子便要宾客盈门,他的心更旷,旷的他伏天里仍觉荒凉。 裴君似是感觉不到他那复杂的情绪一般,自下了马车,便亲自向第一次到府上做客的燕王介绍各处,末了还玩笑道:“虽说末将这宅子比不得燕王府,不过若真放弃,还是有几分不舍的。” 秦珣淡淡道:“你于国有功,配得上。” 这么说便有些认真了,裴君微微摇头,招呼燕王入书房,然后请阿酒去沏茶。 她这里只有阿酒一个能帮忙料理这些事,原先只打算暂住,如今要留下,却是不能这么继续操劳阿酒了。 是以裴君在阿酒离开前,道:“过些日子我便多寻些人来帮忙,阿酒你就能抽出空来继续学医了。” 阿酒故作得意道:“那阿酒就威风了,要管好大一个宅子,好多人呢。” 裴君轻点她的额头,“在府里,连我都听阿酒的,阿酒自然是最威风的。” 阿酒莞尔一笑,福了福身,“您和殿下谈,我去沏茶。” 秦珣在书房内瞧见两人亲密自然的相处,心中泛起酸意,面上越发紧绷。 裴君回身,抬手道:“殿下请坐,末将这里简陋,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您见谅。” 秦珣一见她与他说话,瞬间便客气起来,忍不住便道:“你若是知晓我为人,便知我并非那等小气的,但你偏偏只对我如此客气疏远,可有半分顾及我的心情?” 裴君沉默。 她对秦珣的心情,其实是颇为复杂的,可既然打定主意不纠缠,自然要划清界限。 裴君原以为大家对此心知肚明,未想到秦珣竟是心中有气,这让她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应答。 而秦珣见她如此,苦笑,认定裴君对他的心意不及他对她的万分之一,否则绝不会如此果决。 秦珣长舒一口气,收拾起心情,面上冷静下来,回归正题:“裴君,彻底离开京城,对你才是最好的,你为何要改变主意?你不是这样会随意改变决定的人。” 他主动略过先前的话,裴君也轻松,且如今已再无犹豫的余地,她便坦然道:“末将只是忽然明白,权力于人,不可或缺。” “你若是遇到难处,大可与我开口,我总不会眼睁睁看你为难。” 裴君看向秦珣,“末将难道能事事求人吗?” 秦珣笃定,“只要你张口,千难万难,我也会尽力帮你。” “那不是末将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秦珣平复好的情绪再次起伏,“你为何非要如此固执?你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 “末将心中难安,该如何平安?”裴君问得极认真,似乎真的想要求一个答案。 秦珣胸中似有一团火,烧着他的理智,对裴君的在意变成烈酒,一次又一次浇上去,火势渐大,直至喷薄而出,“你已经不是一军主将,将士们不是你永远的责任,将这一切都抛掉,隐姓埋名,换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开始,不好吗?” “只要你愿意,我就能立即为你安排,若是回归女子身份,没有人会想到她和裴将军的关系,我们之间……” 或许也有机会…… “凭什么?” 裴君毫不犹豫地打断,“女子之身又如何,我活到今时今日,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亲手所得,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黎民百姓,凭什么放弃?” 她原来想解甲归田,这样她身份有可能带来的麻烦就迎刃而解,但这不代表裴君就愿意隐姓埋名或者回归女子身份。 谁去指责一个女子不该如何如何,裴君都不会否定自己做过的事,这是她的荣耀,绝对不是耻辱。 秦珣一定是好意,但这个好意,将她看轻了。 “裴君明白殿下的好意,只是裴君既已作出决定,便是无善终,也绝对不会回头。” 阿酒捧着茶壶走到书房外,便听到两人这一段话,欲敲门的手缓缓垂下,静静地站在原地片刻,回身坐在台阶上出神。 书房内,秦珣眼中的无力再无掩饰,“裴君,你真的无愧于任何人吗?” 那目光几乎灼烧到她,裴君只能撇开眼回避。 秦珣极想逼她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可有人在她心中是特别的,但答案已经显而易见,有很多,不是他。 “抱歉,是我口不择言了。”秦珣声音极轻,“茶我就不喝了,希望你……坚守如初,长命百岁。” 裴君眼中霎时涌起泪意,用尽力气,才没有失态。 到这一刻,秦珣都心存期望,可他注定要失望。 秦珣起身,“无论如何,如果你真的需要帮助,来找我。”说完,径直推门出去。 阿酒听到开门声,立即起身,“殿下……” 秦珣没有看她,大步离开。 阿酒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书房内,到底没有打扰将军,而是放下托盘,跟上燕王,代将军送人。 送走燕王后,阿酒取了把扫帚,在庭院中漫无目的地划拉,时不时便要抬头看向书房,猜测将军在里面做什么,会不会伤心…… 裴君从书房出来,便看见阿酒在扫院子,不赞同道:“阿酒,各司其职,打扫的事不需要你做。” 阿酒心虚地左右看,“我这不是闲来无事吗?” 裴君又说了她一句,才道:“正好你在这儿,我有些事情请你帮忙。” 阿酒立即放下扫帚,跟她进书房,“将军,您要阿酒做什么?” 裴君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给俞尚书的帖子,另还有一沓书信,递给阿酒,“帮我送出去,另外,派人去金吾卫叫曹申下职后到我这儿来。” 阿酒捧着这一堆东西,惊讶,“您在书房里,就写这些了?” “自然,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阿酒连连摇头,翻了翻怀里的信封,“这些信是……?” “既然要请人,自然要找信得过的自己人。” 她说的轻描淡写,可阿酒记得这些人好些都是在战场上落下残疾的将士,不过想到将军的为人,也不奇怪,便道:“阿酒这便去办。” 傍晚,郝得志和曹申一同回到裴宅,裴君让厨房准备了些酒菜,边吃边问曹申一些金吾卫的情况。 郝得志和曹申两人看起来是真的高兴,喝了不少酒,裴君不想曹申回家还被施娘子埋怨,便及时叫停,让人送曹申回去。 阿酒叫人送郝得志回房,再回到中堂,没看见将军,便来到后院。 然而后院前后都找遍了,依旧没看见人,正奇怪,忽然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寻着声音过去,便看到正寝前的房檐下,散落着碎裂的酒瓶。 阿酒一直走到庭院中,抬头,就看见将军正躺在房顶上喝酒,左右一瞧,西边儿房檐下立着一个梯子,便走过去,顺着梯子爬上房顶。 裴君听见动静,侧头,瞧见她在房檐上走得东倒西歪,吓人的很,便放下酒瓶,起身几步走向她,伸出手。 阿酒见了,笑着搭上去,借着将军的力,稳稳地走到放酒瓶的地方,坐下。 “要喝吗?”裴君拿起一瓶酒,递向阿酒。 阿酒点点头,接过来,拔下瓶塞,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 裴君笑,开了另一瓶,在她瓶身上轻轻碰了一下,“不愧是阿酒,爽快。” 阿酒又喝了一大口,抱着酒瓶看夜空,“将军,其实京城的月亮和北境也没什么区别嘛。” 裴君躺下,左手手臂搁在头下,单膝曲起,望着头顶的月亮,良久,从腰带中拿出一枚铜钱,举起来,透过方孔看那小小的月,“还是有区别的,更远一些……” 月其实只有一个,不同的是人的心境。 阿酒侧头看她,“将军,阿酒会一直留在您身边的。” 裴君将铜钱收进手心,嘴角上扬,玩笑道:“那我不是要养你一辈子?我看不好,还是早些找个好人家将你嫁出去才是,否则木军医不是急坏了?” 阿酒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身去,“将军休想甩开我。我以后可是府里的管家、大夫,将军若是惹我不高兴,您且瞧我如何治您,头一个便是休想再喝酒。” 裴君闻言,朗声大笑,“我可不敢惹阿酒,没酒还有什么快活?” 皓月当空,只这房顶上有二人,裴将军为了一口酒,伏低做小,阿酒姑娘“勉为其难”被哄好,似乎有什么难事,在此时此刻,也比不得一口酒重要。 第二日,裴君照旧是天刚亮便起身。她的金吾卫制服还未缝制好,便穿上阿酒为她缝制的衣服,这衣服制式仿照胡服,颜色却是半襟红半襟黑,腕上再绑上黑色皮腕甲,端的是又潇洒又威风。 郝得志老早就在等着了,将军一出现便扛起腰刀,大摇大摆地跟在她身后,气势汹汹,仿佛要去干架一样。 第21章 (捉虫) 杖十 今日的金吾卫衙门,与旁日十分不同,点卯换职的时间,金吾卫们却都在校场和衙门外的空地上列队,少见的大部分都正襟肃立,没有吊儿郎当不像样子。 其实金吾卫初建之时,并非如此,也同其他京城卫军一样,个个都是精兵。不过先帝亲勋贵,京中大半卫军都被勋贵把持,许多勋贵以及勋贵一系的子弟都在各卫当差,以至于各卫皆乌烟瘴气。 明帝以铁血手段登基,壮年时十分霸道强势,虽说并未直接打击勋贵,却是先重用世家削弱勋贵的势力,后又提拔以丞相颜淳为首的寒门官员,形成官场三足鼎立之势。 各卫亦是重新选拔,其他卫皆肃清,唯独这金吾卫将官之中,半数以上皆是各家不成器的纨绔子,而剩下的半数,才是正经当差的人。 因此,金吾卫的人数也是极多,是先帝时的一倍。 昨日裴君教训鲁阳的凶悍劲儿以及各家长辈的叮嘱,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不过仅限于震慑那些家世稍弱的。 宋乾和鲁阳,一个是大皇子的亲侄子,一个是大皇子的表弟,按理来说应是沆瀣一气,可俩人既同流合污又别苗头。 宋乾得知鲁阳被裴君吓得尿了裤子,今儿一来,便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看得鲁阳恼怒不已,才贱兮兮地瞄他的下摆,问:“今儿你这裤子干爽了?” 鲁阳哪是个好脾气的,当即便拎着他的领子,举起拳头。宋乾也不甘示弱,一手抓着鲁阳的手腕,另一只手挥向鲁阳。 不过他们两个半斤八两,再有人上来拉架,半天没真正碰到对方一根指头,弱鸡互啄,不外如是,偏偏两人还都极来劲儿。 “鲁阳,来啊!” “宋乾有种你别躲!” “谁躲了?” “谁应声说的是谁!” 万江和曹申坐在中堂之中,一听外头的声音,便知是谁吵闹,万江装作没听见低头喝茶,曹申则是瞥了他一眼,起身出去。 “吵什么?成何体统!” 然而两人根本不理会他,眼里依旧只有对方。 堂内的万江嘲讽一笑,忽听衙门外骚动起来,有人喊道:“裴将军到了!” 校场上,鲁阳下意识地松手,可宋乾还没收手,一脚便踹在他大腿内侧,差一点点就踢到命根子。鲁阳顿时大怒:“宋乾!” 宋乾也没想到会真的踢到,但让他承认错误是不可能的,不止不承认错误,反而还洋洋得意地抬起下巴。 鲁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顾不上再跟他计较,转头望向衙门外。 衙门外,原本列队的一众金吾卫一分为二,让出一条路来,不多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中间。 “将军,到了。” 车夫对马车内禀报一声,不过先一步出马车的是郝得志,他见衙门里外都列队站满金吾卫,便昂首挺胸、装模作样地站在马车边。 其实骑马要更威风一些,不过裴君和郝得志在京城百姓之中恐怕会引起骚动,便没有以此出行。 裴君走下马车,便见到万江、曹申等一众人迎面过来。 “裴将军,您来了。” 万江的态度与昨日在朝堂上可以说是天翻地覆,只因为裴君授官金吾卫上将军。 辞官的裴君只是一个不慕名利的英雄,有威望无权力,可不辞官的裴君,军中威望、百姓拥戴以及权力,尽握于手。 众金吾卫纷纷抱拳行礼,裴君对万江等将官以及左右的普通金吾卫皆颔首示意,简单认识了一下几位高阶将官,随后便手握腰刀,光明正大地踏进金吾卫衙门的大门。 这一次,无人敢拦。 曹申和郝得志跟在她身后,和众边军将士们一样,目光始终不离将军,眼神敬仰而骄傲。 裴君在众人的视线中径直走到最前方,然后回身面对众金吾卫,第一眼便瞧见了鲁阳以及他身边的宋乾。 两人的领子歪七扭八,袖子上翻,衣襟也都皱巴巴地,鲁阳的下摆处还有一个脚印。 裴君皱眉,严厉道:“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整理好!” 她眼神一过来,鲁阳便想躲闪,可头刚一偏便反应过来,胸腔一股火霎时烧上来,怒气冲冲的瞪回去,然而眼睛刚对上裴君冷淡的眼,仿佛一下子一盆水浇下来。 “整就整,神气什么。” 裴君的气量,不至于为他的语气而生波动,平静地转向宋乾。 宋乾没动,他身侧的罗康裕扯了他一下,见宋乾还是一副“我没听见”的架势,赶紧冲身后的一个跟班儿命令道:“还不帮宋世子整理。” 那跟班儿连忙上前,笨手笨脚地为宋乾整理军服。 裴君视线落在罗康裕吊着的左臂上,又瞧了瞧后头几个鼻青脸肿的年轻金吾卫,目之所及,所有人都站得越发挺直。 而边军调入的那些犯错士兵,脸上仅有些小青肿,显然是在殴斗中占了上风。 先前曹申便已经跟她说过正经金吾卫与这群纨绔金吾卫之间的差距,更别说与边军这些真的杀过人的士兵们比。 只一个照面,裴君便对纨绔里的最大的几个刺头的性格有了大致认识,军营里的刺头从来都不少,收拾刺头,她有的是耐心。 等所有人都正好衣冠,裴君扫了一圈儿,意有所指道:“看来你们运气不佳,竟是到了我手底下。” 昨日当着裴君的面儿嚣张的,诸如鲁阳等纨绔,霎时便联想到裴君公报私仇的种种可能,如临大敌。 其他老实当差的金吾卫也都隐晦地看向他们这一行人。至于宋乾,依旧是满脸桀骜,天不怕地不怕的熊样儿。 裴君扔下一句教人莫名其妙的话,便对一旁的长史孙休道:“点名吧,先点今日当值的金吾卫。” “是,裴将军。” 孙长史捧着名册上前,一一点名,被点到名的金吾卫便会站出来,然后再退回去,待到今日当值的金吾卫全部点完名,裴君点头,让他们离开金吾卫衙门去当差。 之后点的是昨夜当值的金吾卫,大部分都是站在衙门外的,后来慢慢点到校场上,随着官级和人名对上,裴君的手指忍不住敲刀柄。 在边军,向来都是能者居之,只要才能,无论是燕王还是她,从来都不吝于提拔,可这金吾卫里,五品的郎将和七品的校尉,竟是以纨绔巨多,正经做事的反倒都被压的出不了头。 孙长史点完所有人,侧身拱手道:“裴将军,金吾卫在册两千六百五十人,悉数到场。” “嗯。” 一声轻轻的“嗯”之后,便没有下文,将一众金吾卫晾在那儿,但也没人敢动。 半晌,裴君才出声:“将参与殴斗的金吾卫名单给我。” 来了! 所有人立时打起精神,皆想知道她预备如何偏袒边军士兵们。 裴君看了眼名单,让他们上前来。 边军的士兵极听话,乖乖地上前一步,而参与殴斗的其他金吾卫犹豫片刻,看向宋乾和罗康裕,宋乾满脸都是“能耐我何”,吊儿郎当地走上前,罗康裕等人这才上前站成一排。 裴君随意看向众人,确定人齐,便随手将名单扔在身后的桌案上,淡淡地说:“全都杖十。” “将军?!” 所有人皆是一惊,郝得志更是不甚理解,倒是曹申,虽有疑虑,却并没有出声。 而其他人认准了裴君定要找茬,可她这样一句不问,先全都打十大板的路数,实在出乎意料。 不过满心莫名其妙也不耽误宋乾不平,“凭什么!” 裴君环臂,手中腰刀竖在身前,叫出一个人的名字,“鲁阳,告诉他们。” 鲁阳被她的忽然点名吓得一激灵,想起昨日裴君收刀时说的话,眼神一闪,又想起自己耻辱地趴在地上,不愿意说话。 这时,后头一个金吾卫大胆地说:“将军说,大邺将士不准将武器刺向自己人!” 众人恍然大悟。 边军士兵们其实对将军的责罚也有些委屈,只是习惯服从将军的命令,所以保持沉默。如今有人道出将军的真意,以校尉郭响为首的犯错士兵们,刷地全都跪在地上。 十来个人纷纷解衣,然后将脱下的金吾卫制服小心地放在身前,领罚,“末将知错,请将军责罚。” 所有金吾卫的目光紧紧定在他们身上,有些还忍不住小声惊呼起来,皆因他们衣服一脱,没有一个细皮嫩肉的好皮子,个个身上都不止一道疤,郭响胸前甚至有一条一指宽贯穿整个上身的刀疤。 宋乾等纨绔侧目,瞧见的一瞬,瞳孔皆是一缩。 这样的勋章,几乎每个边军将士都有,裴君也不例外。 他们见得太多,习以为常。 “打。” 裴君的声音毫无波动,淡漠的教人发寒。 宋乾心里一凉,色厉内荏地喊:“你敢打我?!我是安平侯世子!我娘是二公主!” “陛下将金吾卫交给我,金吾卫便由我裴君说了算,要么领罚,要么滚出金吾卫。” 第22章 只以实力论英雄 十来个参与殴斗的边军士兵已经在受罚,一棍一棍实打实地打在他们背上,却连一声痛呼都没有,皆咬牙挺着,汗如雨下时顶多一声闷哼。 裴君面向宋乾等人,眼神锐利,“还有异议?” 一众纨绔耳边听着旁边棍棒打在身上的闷响,看出她是真的不将他们的家世背景放在眼里,心生惧怕,可又实在不想挨打。 他们不像这些边军皮糙肉厚,别说杖十,手上割破个皮都要哭天抹泪一番,再用昂贵的药仔细包扎。 纨绔们向来以鲁阳、宋乾、罗康裕三人马首是瞻,是以纷纷躲到宋乾和罗康裕后头,等着他们出头。 定西侯府已走下坡路多年,外强中干,一直在寻求新的发展。 罗康裕表面上是侯府小公子,实际说是宋乾的大跟班也不为过,不过定西侯府与信国公府是多年的交情,因此他跟鲁阳也不错,没人真的敢说他是跟班。 其他人指望宋乾和他出头,罗康裕却不愿意出这个头,便凑到宋乾耳边,“怎么办?要不服个软?” 宋乾呢,自小便没吃过亏,更受不得激,让他服软就是削他面子,当即更加暴躁道:“我就不走!” “有种你就动我试试,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安平侯府不会放过你!” 鲁阳:“……”怪耳熟的。 昨日他说完差不多的话,就受到了羞辱,信国公府没对她做什么不说,裴君还成了金吾卫上将军。 也确如鲁阳所想,裴君脸上一丝惧意也没有,还走近宋乾,嗤笑道:“小子,你当我不敢吗?” 宋乾扬起脖子,鼻孔朝天,“昨日殴斗,是边军仗着功劳便不将我等放在眼里,你不查明事实,上来就要杖责,我不服!” 他说着,还扯过罗康裕,指着他的断臂道:“凭什么受害之人还要受罚?我就是不服。” “不服是吧?” 裴君一把抓住宋乾的衣领,将人拉到面前,左手抬起,无刃的刀柄戳在他的下巴上,戳得宋乾不得不抬起下巴。 “我就喜欢嘴硬的,今儿就让你们心服口服。” “最讨厌别人拽我衣领!”宋乾恼怒,抬起手就想冲她挥拳头。 裴君左手随意一抬,无刃便将他的拳头格开,刹那间又击向他手臂上的麻筋,然后嫌弃地推开他,看着被人接住的宋乾冷笑,“本将也讨厌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惹是生非的人。” “你说谁呢!” 裴君可不会回答他如此幼稚的问题,边在他们面前踱步边道:“昨日曹中郎将问询目睹前因后果的金吾卫,记录了一份口供。口供中说:卯时末,众金吾卫于校场操练,校尉娄至手中腰刀脱手,险刺中队正洪全的小腿,随后,边军调入的士兵认为你们是故意为之,进而发生言语冲突,这期间,两方皆激愤,尤其是你们中,有人言语尖酸刻薄,激怒郭响等人,边军动了手。” “本将如此说,可有偏颇之处?” 纨绔们当然不承认,立即便在宋乾二人身后喊冤: “我们可没有刻薄。” “裴将军你不能冤枉我们啊。” “谁说我们故意激怒了?有种站出来。” “就是,明明刀不是故意脱手的,他们还找茬,他们才是故意的。” “对,诬陷我们的人站出来!对峙!” 他们那嘴脸,就像是在暗示谁敢站出来,别想有好果子吃。 裴君提刀环臂,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当着她的面儿就敢使这些下三滥的威胁,可见平时有多目中无人。 而纨绔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完,有一个瞧着两腮凹陷,眼睛微微凸起的纨绔怀疑地看向裴君,一副害怕却又有些阴阳怪气地挑事儿道:“裴将军曾经是边军主将,若是偏袒维护边军来的,我们往后一定小心些避着……” “娄至,是吗?” 娄至没想到裴君能一口叫出他的名字,微微诧异道:“下官是娄至。” 裴君平静地问:“入金吾卫多久了?任校尉多久?” 娄至下意识瞥向鲁阳,然后回答:“下官入金吾卫四年,任校尉两年半。” 裴君轻轻点头,似乎极平常地说了一句:“拔刀。” “啊?” “拔刀。” 娄至迟疑地拔刀,刀一出鞘,裴君忽然手腕翻转,无刃的刀鞘便劈在他的刀上,刀身震动,只见娄至手一颤,刀霎时落地。 “看来娄校尉的刀确实极容易脱手。” 裴君眼中的不满毫不掩饰,冷冷地说:“金吾卫不需要刀都拿不稳的校尉,撤职。” “凭什么!”娄正慌张起来,先看向宋乾,又看向鲁阳,急急地说,“这是裴将军突袭,我措手不及才会如此,若我有准备,断不会脱手。” 鲁阳一听,暗自骂了一句:“蠢货。” 罗康裕亦是忍不住低头翻了个白眼,死死拉住宋乾,不让他傻乎乎地去出头。 而娄正说完才意识到他失言,懊恼不已。 裴君瞥了一眼宋乾,义正言辞道:“七品校尉,本将便有任免之权,不过本将一贯让人心服口服,既然你不服,就拿起刀,再比一次。” 娄正弯腰捡起刀,动作极缓慢,他如今实在不知,自己该握住好还是握不住好,握住便代表他是故意脱手,握不住他的校尉一职就没了。 进退两难…… 裴君却是不给他机会权衡利弊,问他:“准备好了吗?”随后便起势,无刃以一个不逊于先前的速度和力道击向娄正。 娄正左手下意识地握上刀柄,两手用力,举刀格挡。 “当”地一声,娄正的心也跟着一颤,再想松手已经来不及,裴君已经收回刀。 裴君冷声道:“校尉娄正,攻击同僚,故意引起事端,拒不承认,还煽风点火,杖三十,撤校尉一职。” 娄正手中的刀落地,早知握不握得住刀皆要撤职,他方才一定会松手。 现下他都不敢看鲁二公子和宋世子的脸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鲁阳的脸色确实难看,不过他并不是殴斗的直接参与人,是以直接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置身事外。 宋乾是个楞直的,被家里惯得无法无天,耳边听多了这些北境边军来的“乡下人”如何如何,自然越发看不惯边军,所以昨日事儿一出,他理所当然的以为就是对方故意找茬,他要是忍,他世子爷的面子搁哪儿。 现在看明白了,傻愣愣地看向罗康裕,满眼质疑:你小子不是脑子转的快吗?昨日没看出来? 罗康裕费力地举起断手,苦笑,意思是他要是知道,哪能伤的最重。 宋乾一下子便相信了,再次转向裴君,不过这一次,那桀骜气儿稍稍收了收。 裴君尽收眼底,扬声道:“你们往日的所作所为,孰是孰非,有目共睹,不是你们不承认便能掩盖的,从前如何,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日后再有类似事件发生,罪加一等。” 还不等纨绔们松一口气,裴君又道:“既在我麾下,我便一视同仁,把刚才那十杖给他们补上,以儆效尤。” 宋乾、罗康裕等人:“……”既往不咎是这样的吗? 郝得志和曹申在后头,皆露出得意的笑,心道他们将军在军营里收拾过的刺头比金吾卫都多,这些个纨绔除了家世,不堪一击。 这时郭响等人的十杖早就打完了,宋乾等人看着他们带着血痕的背,更是抗拒。 宋乾看着执杖的金吾卫越靠越近,后退,被纨绔们挡住退路,抬起手阻挡,色厉内荏道:“我、我爹是安平侯,我娘是二公主,我爹娘都没打过我,你们别过来!” 罗康裕则是连忙举起左手,博取同情:“我手臂都骨折了……” 裴君挑眉,“本将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既是伤重,你的十杖便免了,不过罚俸银五个月。” 别说是五个月,只要能不挨打,十个月罗康裕都没意见,立即便答应道:“是是是,下官领罚,谢裴将军。” 宋乾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罗康裕!” 罗康裕托着断臂,迅速退至一侧,根本不瞧他们。 裴君可没心情看他们之间的纠葛,不耐烦地催促道:“按住,快点儿打完。” 曹申应声,转身就有招呼了几个人,按住宋乾等人,直接下手打,一时间,校场上全都是这些人此起彼伏的痛叫声和骂声。 但事实上行刑的金吾卫根本没下死手,不过宋乾等人确实身娇肉贵的,一点皮肉伤也够他们受的,裴君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鲁阳、罗康裕等侥幸逃过一劫的,随着他们棍棍到肉,脸也不自觉地跟着扭曲。 人都有一个毛病,看见别人过得不好,他们就会舒服很多。 鲁阳便是如此,他看着宋乾挨打,脑袋里再闪过昨日难堪的画面,竟然不觉得多难堪了,反正丢人的不是他一个。 待到其他人的十杖打完,校场上的惨叫声便只剩下娄正的,其他人则是转为呻|吟。 万江在旁边冷眼看下来,见宋乾真的挨了打,假意好心实则嘲讽道:“裴将军果真是一鸣惊人,希望等裴将军被诸位大人状告到陛下面前时,也能想好对策。” 裴君闻言,意有所指道:“本将秉公处理,不畏人言。” 万江轻蔑地扯了扯嘴角,继续当透明人。 裴君今日就是来震慑金吾卫的,还有敲山震虎之意,以此告诉大邺朝堂上这些人,她裴君从来就不是个软柿子,想要随便捏,都得掂量掂量。 因此,这入金吾卫第一日,当然不会打几个人杀鸡儆猴便罢休。 娄正的杖三十也打完之后,裴君站在众金吾卫前方,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铿锵有力道:“我为将,金吾卫必须是猛虎之军,威武之师。” “九月初开始,每月一次校场比武,守擂者便是金吾卫的十八校尉,所有校尉以下金吾卫皆可挑战,只要赢得最终的胜利便可取代他的位置,成为新的校尉。” 金吾卫间一片哗然,连挨打的一众纨绔也惊得顾不上疼,纷纷看向裴君。 至于校尉们,有实力的虽惊却并不惧怕,而诸如鲁阳、宋乾、罗康裕这样靠家世成为金吾卫校尉的,听着身后跃跃欲试的声音,脸色都难看起来。 裴君不理会众人的惊讶,继续说道:“连续一年守住校尉一职并且在比武中获得校尉第一的金吾卫,任校尉长,按照六品发放俸银。” “任校尉一职超过十八个月,并且屡建功劳的,本将亲自上书为其请封五品郎将。” “我裴君在金吾卫一日,金吾卫便能者居之,以实力论英雄,浑水摸鱼之人,绝不姑息。” “言尽于此,望诸位警醒。” 第23章 三合一 裴君入金吾卫第一日, 便杖责数人,又宣布日后金吾卫校尉实行挑战制,整个金吾卫都处于震撼之中, 短时间内恐怕都没办法回神。 宋乾等人细皮嫩肉,挨了打, 回家自然要告状, 好几家长辈都义愤填膺, 互通有无, 商量着明日一定要入宫弹劾裴君。 裴君敢动手,自然是考虑了后果,按部就班地接手金吾卫,下职后则是带着郝得志一起去看今日受杖责的郭响等人。 当初郝得志等人找房子时,也顺带帮着其他将士们打听了一下, 郭响等人调入金吾卫后, 便在同一个坊一起买了宅子, 郭响和其中几个人一起买了两座相邻的小三进宅院, 重新砌墙,做了邻居。 裴君忽然到访, 惊到了郭响等人,郭响不知所措地邀请她入内,郭响家的娘子则是手忙脚乱地端茶倒水。 “不用忙了,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的伤。”裴君摆手示意众人坐下, “可看过大夫了?” 郭响答道:“末将等一起去木军医那儿包扎好,也拿了药,请将军放心,只是小伤,用不了几日便会痊愈。” “好好休养, 别耽误下个月的比试。” 郭响立即大力拍胸膛,“绝对不会给将军您丢脸。” “这是你们自己的机会,把握住便是。” “是,将军。” 裴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打量着郭响家的堂屋,随意地问:“到京城后,可有不习惯之处?” “没有,好着呢。” “是啊将军,京城繁华,可比边境舒服多了。” “吃食也多,饼子就有许多种,还没尝尽呢。” “是啊是啊……” “情绪呢?” “啊?”众人不解。 裴君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耐心地问:“会时有不好的心情生出吗?易怒吗?可有控制不住想要动手的时候?” 郭响仿佛被刺伤一样,猛地站起,“将军,您是不相信我们吗?若不是那些公子哥儿无事挑衅,我们怎么会动手?” 郝得志立即叱骂道:“嚷嚷什么!坐下!” 郭响呼哧喘气,良久方才重重地坐下,他的妻子端着茶杯站在门外,担忧不已。 裴君眼神平静,轻轻叹道:“自离开北境,我夜里便常失眠,全靠阿酒开得安神汤养神,是以在御前时听万将军说边军将士们行事暴躁,我便担忧你们也未习惯如今的日子,只是在人前竭力粉饰太平。” 她更担心的是,将士们会有战后创伤难以抚平,最终行差踏错,误了终身。 这时代无人重视这样的问题,更忌讳被人视若疯癫,裴君便也只以“不习惯”说事儿,还拿自己举例:“前几日我发火,使刀砍坏了庭院里的珍贵花草,还被阿酒骂了败家,说要将院子改成练武场,一棵草都不留。” 郭响等人忍不住笑起来,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有一个士兵挠挠头,率先开口关心地问:“原来将军也不适应,您如今好了吗?” 裴君轻笑,轻描淡写地说:“咱们刚入军营时,不也适应了许久才习惯军营的生活?不必太忌讳,睡不好便去木军医那儿开些安神药,火气旺便喝些降火的,多和兄弟们说说,慢慢来总会适应的。” 她说得越是轻松,其他人越是放松,郭响也没方才那般激动了,只是看起来颇有心事。 郭响妻子姓祝,祝娘子给众人上完茶,咬了咬嘴唇,挣扎片刻,还是开口道:“将军,郭郎……” 她一开口,郭响便喝道:“你一个妇人,别在将军面前失礼!” 裴君眉头微微一皱,为祝娘子说话:“咱们只是话家常,没有女人不能插话的讲究,嫂夫人有话说,请她说便是。” 郭响抬头看了一眼妻子,又低下头,整个人显得有些颓丧。 祝娘子也确实担心夫君,便继续道:“郭郎每晚都要将刀放在枕边,夜里一惊醒,便要拔刀乱挥一气,他怕伤到我,后来便不在主屋里睡了……” “下职之后,若是其他将士们不找他,他从来不出门,也不爱说话……” 她接连说了好些事儿,眼里噙着泪,哽咽道:“我一直很担心,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将军特地来宽慰。” 郭响抓头发,“末将……被激怒后,就像回到了战场上,眼前一片红,只想杀了敌人……” “若不是曹将军阻止,恐怕会犯下大错,将军,是末将的错,末将没控制好自己。” 他看起来痛苦极了。 “我已经罚过你们了。” 外头忽然传来小孩子吵架的尖叫声,墙头枝上的鸟儿被惊起,裴君侧头看着,露出一抹笑意,“慢慢你就会发现,见过战火硝烟,是不忍破坏这人间烟火一片祥和的。” “不急,我们都要适应。” 朝堂上风云变幻,很多时候是牵扯不到下头普通的官吏百姓的,裴君选择回来,只是希望,有她撑在上头,有更多的人能够过得安心些,哪怕他们的日子实际上不会有太大变化。 …… 从郭响家离开,裴君在马车上对郝得志道:“回京后,我倒是瞧不出你有任何不适。” 郝得志不在意,“只要将军在,我老郝天不怕地不怕。” 裴君沉默,然后问郝得志:“你的宅子也买了,准备何时搬走?” 郝得志厚脸皮,“将军,我老郝孤身一人,就想在您府上蹭一间屋子住,我给阿酒姑娘交租,您别赶我走了。” “我差你一点租子吗?”裴君无奈,“你不是我的家将,常住下去,不担心旁人说嘴吗?” “我老郝吃将军的喝将军的,可没沾旁人一点东西,听他们乱吠,有种拿拳头说话。” 裴君无奈地摇头,“想住便住吧,待你想要成家,想必不用我说也要搬走的。” 郝得志嬉皮笑脸,“将军若让我做您妹婿,倒插门儿就更不用搬走了。” 裴君一脚便踹过去,笑骂:“美得你,我妹妹才十六,你一个大老粗,没门儿。” 郝得志嘿嘿笑了两声,“反正只要将军不让我走,不做妹婿做兄长也成,谁要是欺负咱妹妹,我带人打烂他的头。” 裴君瞪他,没好气道:“我这个亲兄长在,就不劳烦你了。” 两人说着话回到家中,阿酒便迎上来,和郝得志问了声好,便对裴君道:“将军,今日咱们府里接到不少帖子,还有您老家的来信。” 郝得志挤眉弄眼,裴君踢了他一脚,带着阿酒到主院书房,先拿过家信。 信有两封,一封是她妹妹裴婵手书,一封出自裴氏族长。 裴君先撕开妹妹的信—— “阿兄惠鉴: 阿兄可安好? 听闻阿兄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祖母和婵儿喜极而泣,盼着阿兄归来,只是许久未闻阿兄只言片语,心焦不已,幸得族长爷爷提点,便书信一封寄到京城衙门。 母亲也几次回村,询问你何时归乡,我们皆思念心切,不知何时能见到阿兄……” 后面简单写了这七年来家中的情况,祖母在裴君入伍后病了几场,为了照顾年幼的裴婵才强撑着好起来,她参军的前两年家中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她们都寝食难安,待到后来大邺打得胜仗越来越多,她的名声渐响,家里才安心些许。 至于她的生母…… 生母刘氏在她爹病故后改嫁,祖母极其反对,是裴君劝通的,她还想带裴婵走,也是裴君阻挠的,为此,刘氏还怨怪过她。 后来刘氏改嫁,新夫家有一个女儿,她又生了一女一子,如今都不小了。 裴君与生母的关系,并不亲近,其中诸多原因,有些复杂,不过算不得深仇大恨。 她想必也是真心关心裴君,只是生母的性子…… 婵儿信上没说太多生母家的事儿,裴君叹了一口气,便也不再去想。 族长在信中也关心问候了她几句,然后便说了两件事,一是问她是否回乡祭祖,说要给她立碑,选黄道吉日提前准备。 宗族中若有出息之人,通常都会在族谱上记录,极出息之人,便会立碑。裴氏祖上有状元高官,也曾立过,裴君如今的功绩,族中想要立碑,裴君也不意外。 而另一件事,则是关于妹妹裴婵的婚事。 老族长说,自她在军中步步高升,裴氏整个宗族受益,连带村子也跟着受益。 裴婵渐渐长大,便有无数人上门做媒,地方高官富商皆有,甚至找到她生母那儿去,就为了攀上裴君的关系。 有些人家手笔大,着实看花了人眼,老族长请族中几位年长的叔公和裴君祖母一同商量,怕他们接错亲误了裴君,又觉得以裴君的官职,裴婵便是岁数大些也不愁人家,便一律推了,只说裴君这个兄长会为妹妹的婚事做主。 不过依旧有人妄图走旁门左道,族中便让裴婵尽量少出门,平时也有族人看顾她家。 也是因此,裴家年轻一辈儿的亲事都是精挑细选,老族长亲自过目,不求多富贵,只求不带累裴君。 这就是宗族。 裴君长长叹了一口气,虽是一人但绝非一人之事。 “将军,可是家中有事?” 裴君摇头,放下信,“只是看到家信,有些感慨罢了。” 她在路上并没有寄信回乡,是到京中之后才寄的,估计过些日子才能到,不过如今她留京任职,也得重新为祖母和妹妹打算…… “阿酒,帮我找些可靠的丫鬟婆子,我回乡祭祖后,会带祖母和妹妹进京。” 阿酒点头,“好,您放心,回头我便仔细挑选。” “谢谢阿酒。” “您与我客气什么?”阿酒细心,又问道,“可要请一位女先生,好教导妹妹京中的规矩?” 裴君拿起一旁的请帖,淡淡地说:“只教些礼仪便是,我裴君的妹妹,自有我为她撑腰。” 阿酒笑起来,“您说的是~” 那一叠请柬,阿酒整理过,将重要的放在最上面,是以裴君打开的第一封请帖便是丞相颜淳府上送来的。 “颜丞相怎会给我下帖子?” 裴君是真的惊讶,她便是决定留京之后才开始认真了解朝中势力,也听说过颜丞相之名。 丞相颜淳并非世家大族出身,先帝时高中状元,乃是大邺立国以来唯二的寒门状元,但是并不受重用,一直便流转于各地任职。 明帝登基之后,重用颜淳,如今官居丞相之位,是百官之首,更是本朝世家、勋贵、寒门三足鼎立中寒门一系举足轻重的人物,提拔众多寒门子弟。 最重要的是,这位丞相大人为官清正,一生为民。只可惜独子十来年前病死在任上,儿媳也早产去世,颜家只剩下他和一个孙女一个孙子。 大军回朝时,颜丞相因病卧床,裴君并未见过对方真面,这位老大人……为何邀她入府? 阿酒也不知道,只说:“丞相府来送请帖的人极客气,不过丞相府在京中向来风评极好,看不出来什么,不见得是因为将军您如今的官职。” 裴君微微点头,“究竟为何,见面后自会知晓。” 她又拿起另一封帖子。 这帖子颜色和花样比方才丞相府那封花哨许多,而阿酒立时便掩嘴笑起来,“这是芙蓉园赏花宴的帖子,如今这时节,正是百花盛开之际,京里每年这时都要举办赏花宴,邀请京中各家年轻的郎君娘子赏花。” 裴君打开帖子的手一顿,更懵,“邀请我一个武将,赏花?” 阿酒欢快地点头,不掩骄傲地说:“您不知道,这赏花宴的帖子极难得,京城中皆以收到这帖子为荣,您这一入金吾卫,立时便收到帖子,可见您多出色。” “而且每年赏花宴之后,京中便会有好些个人家定亲,比一年中其他时候都多呢。” “所以这是……”相亲宴? 阿酒忍笑快速点头。 裴君无甚兴趣,也不想再继续看下去,随手放置在一旁,准备冷置。 不想,阿酒道:“将军,这是京中多年留下的传统,一直是皇室公主主持,只给未有婚约的适龄郎君娘子下帖,若无重要之事,通常不会有人拒绝,听说今年燕王殿下和两位公主都会去。” 裴君:“……” 这种情况,对裴君来说比颜丞相邀请她一事还要复杂,偏偏阿酒的意思,以人情世故来说,最好不拒绝。 而阿酒还兴致勃勃道:“我今日拿到帖子,就去为您买了一身成衣,花了三十两银子呢,极好看,稍后您试试,不合身我抓紧时间给您改改。” “三十两?!什么衣服这么值钱?”裴君在心里算了算她这些年攒下的家底,虽说不少,可三十两一件衣服,够普通百姓家好几年的嚼用了。 “三十两不算多啦,有些料子的衣服,要上百两呢,再请个好绣娘刺绣,价钱更高。”阿酒说着,猛地拍手,“忘记跟您说了,今儿宫里来人,送来一张百亩良田契,说是您将赏银献回朝,陛下重新赏您的。” 阿酒替她高兴,“虽说没了那黄金万两,但这京郊的良田也是轻易买不到的,日后咱们府里除了您的俸银,就又有了别的营收,所以三十两的衣服,还是穿得的。” 裴君见她笑靥如花,笑道:“我往后穿金吾卫军服更多,平常时候练武易磨损,棉布袍子便可,你给自己多买几件好衣裳好首饰,还有我祖母和妹妹。” 说到这里,裴君笑道:“我先前答应要赔你镯子,待我忙过这段时日,回乡前一定与你一道去西市转转,正好也给老家亲人准备些礼物。” 东市离得近,阿酒要给府里采买,去过许多次了,倒是西市,她们都没去过,听说有许多卖番邦物件儿的铺子。 “将军有空自然好。” 阿酒很开心,脸上一直带着笑,“不过我们的衣服不必买成衣,买好的缎子回来做便是,能省些钱。您这身衣服是穿的急,否则我也给您做了。” 裴君又老生常谈,让她别太辛苦,阿酒也只是笑,并不应承什么。 而后,裴君看完剩下的帖子,阿酒磨墨,她手写回帖。 除了颜丞相和赏花宴的帖子不好推掉,其他全都借口事忙暂时推到了她回乡之后,到那时她也差不多摸清楚这朝中的利害关系,明晰与谁能交往,与谁不能交往。 处理好这些,裴君便和阿酒回房试衣服。 这是一件玄色长袍,绣着些祥云图案,阿酒特地选了束袖的款式,十分利落。 “腰身处稍稍有些大,不过改起来不费事。”阿酒比量了一下尺寸,笑道,“将军,明日我便给您改好。” “不急,还有几日呢,你多休息,晚些起也无妨。” 阿酒不答,小心收好她脱下来的衣服,笑着福了福身,退出去。 第二日,裴君起床,阿酒已经准备好早膳。 裴君心中无奈,便打算日后府里找好丫鬟,定要先给阿酒分去两个。 早膳后,裴君没和郝得志去金吾卫,而是再次来到户部,照例让守卫通报,不过这次,裴君告知守卫:“我先前已与俞尚书约好,今日在户部会面。” 巧合的是,今日的守卫便是上次的守卫,行礼后马上进入户部通报。 片刻后,守卫出来回话:“裴将军,俞大人请您进去。” 裴君提前预想过,再次见到俞尚书,对方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对她。 是像其他人一样态度迅速翻转,还是依旧端着官威敷衍她……但她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好像无事发生的平静模样。 “裴将军,请喝茶。”俞尚书抬手邀请,“这是扬州今年的春茶,我先前在颜相那儿尝到,便求了一些,裴将军尝尝。” 裴君轻轻啜了一口,简单赞了一句便放下茶杯,开门见山道:“俞尚书,我今日来,还是为抚恤银一事。” 俞尚书神色并不意外,笑道:“裴将军,俞某先前与你说户部有难处并非虚言,大邺与突厥征战数年,朝中勉力支持,确实艰难,如今战胜和谈,才能够喘|息几分。” 裴君默然,战时军中花销多大,她自然清楚,但有些事情,必须要争取。 是以她今日来,就是想要心平气和地说出她的意见:“裴君并非不通情理,只是抚恤银确实关乎千家万户,既然朝中实在为难,不妨定下合适的数额分期发放,或者以减免税收代替抚恤银。”“若能成,日后大邺再招兵服役,想必也比从前更容易一些。” 俞尚书沉思,良久之后,方才展颜道:“常说文武不相通,裴将军却是二者兼之,此策极好,明日俞某便整理成折子呈给陛下。” 裴君闻言,心中的一颗石头霎时放下些许。 抚恤银一事,折腾许久,总算是有进展了。 俞尚书见裴君脸上虽不显,眼中却是亮了几分,笑问道:“若今日裴将军见俞某,再无结果,裴将军预备如何?” 自然是去御前状告俞尚书,彻底撕破脸。 不过裴君并未说出实话,只是弯起嘴角笑了笑,再次端起茶杯喝茶,称赞这茶“回味无穷”,顾左右而言他。 俞尚书并未拆穿。 朝堂上,有些事情其实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因为不会有多少人是真的会明明白白地展露自己。 裴君喝完一盏茶便向俞尚书告辞,还未出皇城门,便被一从外头进来的小太监拦住。 “裴将军,可算寻到您了,陛下召见。” 裴君一问方知,这位公公奉旨出宫召她觐见,赶到金吾卫衙门发现她不在,知道她去处的曹申和郝得志又出去巡视了,他就又跑到裴宅,阿酒告知他裴君去了户部,这才匆匆赶回来。 赶巧就在皇城门碰见了,若是错过,恐怕还要再追。 至于陛下召见的原因,小太监想卖裴君一个好,悄声告诉她:“您被安平侯、定西侯等几位大人弹劾了。” 具体因为什么弹劾,小太监不清楚,不过裴君听到安平侯和定西侯等人的名字,便猜到,准是因为她昨日杖责宋乾等人。 而她到达太极殿之后,明帝还是那个态度,问裴君有何想说的,让她自己和众位官员对质。 裴君并不了解这位帝王,可若是对她在金吾卫所做之事不满意,应该先责问一二才是,但明帝并没有。 而且又是对质…… 目前看来,明帝都表现的对她十分信重,如此一来,似乎是乐见其成,乐见她不畏权贵的刚直。 那么陛下……希望她做一个什么样的臣子? 裴君若有所思,猜测明帝之意,侧身面向众人,问道:“裴君才上任一日,不知诸位大人弹劾裴君的理由为何?” 安平侯率先指责道:“我儿宋乾乃是安平侯府世子,是陛下的亲外孙,你怎可随意杖责,可有将我安平侯府放在眼里?” 其他人亦是附和,一个个提起自家孩子被打便满脸心疼。 裴君反问:“诸位家的公子,皆是金吾卫吗?” 众人点头。 裴君又问:“既然是金吾卫,在金吾卫衙门里,是否该遵守金吾卫的规矩?” 安平侯等知道她极擅狡辩,对视一眼,方才不情不愿地再次点头,但随后安平侯便道:“即便如此,我儿身份也非一般金吾卫,若伤了根骨,你可担待的起?” “裴君在金吾卫衙门杖责犯错的金吾卫校尉,并无任何偏颇之处。” 裴君看向他们,十分无畏,“且我当着一众金吾卫亲口告知过,要么离开金吾卫,要么遵守金吾卫的规矩,诸位家的公子皆未表明要离开,那么裴君便认为他们是心服口服,愿意遵守金吾卫规矩的,怎么如今几位大人却来指责裴君?” “你、你、你强词夺理!”安平侯不知道如何反驳,气得呼哧带喘,看起来便不甚聪明的样子。 这时,安平侯和定西侯身后一官员出声,正是娄正的父亲,京兆府尹娄子平,“裴将军,这以比武决定校尉一职,儿戏了些吧?” 安平侯闻言,立即道:“对,你当金吾卫是什么?校尉也能随便任命吗?” 裴君故作不解,“裴君身为金吾卫上将军,本就有权任免校尉一职,何来儿戏一说?” “且若我没会错意,诸位大人是又想对金吾卫内务指手画脚吗?” 定西侯连忙冲明帝行礼道:“陛下,我等并无此意,只是想要在陛下面前问询清楚,毕竟金吾卫事关都城巡防,非同小可。” 裴君则是行礼道:“陛下,臣知诸位大人爱子心切,然臣为金吾卫上将军,自然一心为金吾卫,为都城的巡防考虑。” “臣在边军为将多年,统率数万大军,军中最容易服众的便是实力,以比武选校尉,就是希望他们成为更出色的金吾卫,并无任何私心,还望陛下明鉴。” 明帝微微颔首,温和地笑,“朕自然相信裴卿是秉公处理,只是行事手段亦可婉转些,免得惹来误会。” 裴君心念一转,便又道:“陛下容禀,这比武选校尉一事,臣也是另有深意。” “哦?”明帝面上显出些许兴趣。 裴君便顺势转向娄府尹,道:“我试令郎身手时发现,他底盘极稳,可是幼时功底打得牢?” 娄府尹先是诧异,随后忙点头道:“正是,正儿少时随我在地方任上,练武极刻苦,回京后……祖母宠溺太过,才懈怠下来。” “这便是了。” 裴君十分认真地点头,“娄正确实有错在先,我虽撤其校尉一职,但既然昨日在金吾卫衙门言明,了结殴斗之事,日后便既往不咎,自然也要对娄正一视同仁。” “军中每日操练,金吾卫日后亦会如此,娄正本就功底扎实,相较于其他金吾卫,精进速度肯定会更快。”裴君一本正经地向娄府尹描绘娄正美好的前途,“若他吃得苦,娄府尹也给予支持,娄正极有可能很快在比武中再次晋升校尉。” “果真?!” 没有人不希望孩子出息。 娄正养成这纨绔性子,娄府尹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但都没用,以至于娄府尹对他的期望一再降低,好不容易将儿子送进金吾卫,也没指望他作出多大成就,只要安安稳稳地待下去,别闯大祸就行。 这次金吾卫殴斗,娄府尹没想到娄正不止被打,还丢了校尉的职位,原本娄府尹以为儿子完了,这才心存怨愤,但此时听裴君一言,又忍不住升起希望来。 万一裴君的人品就像传言的那般大度宽广,他儿子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再争得校尉之职,他面上岂不是更光彩? 是以,娄府尹一改先前的咄咄逼人,瞬间春暖花开,“裴将军统军多年,到底更懂得调|教将士,下官羞愧,羞愧……” 裴君又看向定西侯,明帝满眼兴味。 “罗侯,令郎颇善交际,且审时度势、灵活机变,从前或许是松散了些,加以约束培养,兴许大有作为。” 裴君对罗康裕的称赞毫不吝啬,“不知令郎书读得如何,说来以令郎的表现,只做一个金吾卫校尉,实在屈才。” 明帝眉头微微一动,眼神中略有深思。 而定西侯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裴君这样一番称赞,十分混乱,这说得是他那个混账小儿子吗? 可裴君动手起来毫不顾忌家世背景,或许……是他没发现? “罗侯?” 定西侯回神,略显犹疑道:“康裕顽劣,不爱读书……” 裴君猜到了,否则罗康裕为何与一群纨绔为伍,不过她依旧十分笃定道:“正因如此,更该严格约束。”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 定西侯总觉得他要是答应了,他儿子日后便要水深火热了…… 不过他们答不答应,金吾卫都是裴君说了算,她只是应明帝所说,婉转了些而已。 但这效果对纨绔们的长辈似乎出奇的好,她一转头,眼神正对上目光灼灼的安平侯,一顿,勉强夸赞道:“宋乾……为人直率。” 没了? 安平侯等了又等,依旧没有下文,忽然火大,直接冲裴君翻了个白眼。 “呵呵……”敢在太极殿这样笑得,也就只有明帝一人。 明帝起身,招呼众人随他去御园赏景,闲话家常似的说,“儿女在长辈跟前,永远是孩子,可这出了家门当公差,便不能以孩子看待了。” 他就像个寻常人家的父亲一样,却是轻易地揭过弹劾一事。 “朕记得裴卿写过一篇祭文,其中一言为‘少年束发,拂手别亲’,朕便想到当初朕的珣儿北上参军,朕亦是心疼不已,却也只能放手。” “想必信国公和裴卿的长辈亦是不舍心痛至极,还有诸多年轻的将士们,若无他们离乡背井,如何能有大邺如今的安定?” 定西侯等人在朝多年,面对帝王的圆滑拿捏的都炉火纯青,一下子完全忘了方才太极殿之事,这个说“是极是极”,那个说“为人父不易”,还有跟着明帝剖析自个儿挣扎的内心的。 裴君则是在明帝看过来时谦虚了几句,顺便提起回乡祭祖之事,日期就选在赏花宴之后。 明帝直接应允了,听闻她家中有一祖母,年事已高,当即封为二品诰命夫人,命人拟旨,届时由裴君直接带回乡宣旨。 裴君立即谢恩:“谢陛下恩典。” “你是有功之臣,你祖母抚育你有恩,自然也有恩。” 而后,明帝忽然话音一转,笑问:“裴卿还未订婚吧?” 裴君抬头,对于帝王的突然关心有些迟疑和猜测。 她曾经想过自己的婚事会被关注,若是阿酒愿意为她遮掩,当然是再好不过,可裴君问过一次,阿酒似乎有难言之隐,她自然不会擅自将两人绑在一起,这对阿酒不公平。 她的选择,合该她自己面对才是。 是以,裴君最终还是选择诚实,“是,臣尚未订婚。” 而明帝听到裴君的话,笑得越发和蔼,“裴卿这样的少年英才,朕都想招为驸马了。” 裴君瞳孔一缩,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略显僵硬道:“陛下垂爱,臣……” “诶——”明帝抬手,阻止了她未出口的婉拒,“朕也是从裴卿这样的年纪过来的,知晓少年人的心思,赏花宴在即,不妨先与各家的年轻娘子接触一二,若裴卿有中意之人,朕亲自为裴卿赐婚。” 其他悄悄对视,再一次刷新了陛下对裴君看重程度的认知,竟然透露出想要招裴君做驸马之意,这是何等恩宠。 虽未直接赐婚,还让裴君自个儿相看,可这不更说明陛下对裴君看重非常吗? 众人一边交换眼神,一边像个过来人一样笑着看裴君,劝她放宽心,去芙蓉园好好玩儿,不必太拘谨。 裴君从来没这么无语过,但明帝和其他官员一副君臣相宜、谈笑尽欢的模样,她想要说什么也过了最好的时机,只能暂时放弃。 大不了到时再借口没有中意的人或者身体不行,婉拒明帝的好心便是。 这时,明帝又提起燕王的婚事,“珣儿这岁数还未成婚,他七弟小他三岁,嫡子都已经四岁了。” 安平侯马上笑道:“臣听说芙蓉园的赏花宴也邀请了燕王,燕王若有中意的人选,就能了了陛下一桩心事。” 明帝含笑点头。 裴君听两人说秦珣的婚事,微微垂眸,若说心中毫无波澜,定是骗人的。 不过她不是犹豫不决还藕断丝连的人,早就已经猜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是以心中泛起的一点涟漪并不能打破她的平静,影响她的决定。 只是……有些怅然罢了。 第24章 (捉虫) 万人迷 这一日, 总归好事儿多过于不太好的事儿,裴君从皇城离开后,让车夫替她去酒坊买了几坛酒, 又买了些下酒的卤菜,回府后便招呼阿酒与她同饮。 郝得志傍晚下职回来, 见到中堂散落的酒坛, 还念叨了几句, 转身又出去打了酒, 喝了尽兴,这才罢休。 不过裴君私心里以为,他就是想喝酒了,跟她们没等他一起喝酒没半分关系。 而明帝想要招裴君为驸马一事,宫里宫外很快便传遍了。 旁人如何想且不说, 两位公主院里却是都起了波澜。 四公主秦珈心有所属, 听说这个消息, 烦躁居多。 五公主秦琳却是一会儿喜一会儿忧, 脸上全是女儿家的忧思。 喜的是裴君有可能做她的驸马,忧的是四公主比她年长, 父皇很有可能先给四公主赐婚。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赏花宴的机会…… 此事裴君并没有跟阿酒说,她更在意的是抚恤银。 翌日, 裴君稍稍关注了一下皇城, 俞尚书果真向陛下呈上折子,只是暂时还未有定论。 裴君一方面耐心地等待,一方面专心地整顿金吾卫。 原先金吾卫的轮值十分不合理,有一部分金吾卫几乎日日当差,另一部分家世不错的却是两三日甚至更久才参与一次巡防轮值。 裴君正式接手金吾卫后首要的一件事便是打乱所有金吾卫重新排值, 每四个时辰一轮值,十七个校尉也一分为三进行轮值。 裴君原想吩咐万江做事,但万江此人,表面上对她尊重,实际上阳奉阴违,常常故意拖延,询问时还振振有词。 裴君做主将多年,无论私事上有何矛盾,公事上向来不对下属区别对待,而是按才能调兵遣将。 但她没有义务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任何人。 是以裴君便干脆越过他直接吩咐曹申和郝得志,连带着孙长史也忙碌起来。 如果他始终不收敛,裴君就会彻底架空他,真到了那一日,也是他自己愚蠢的选择,并非裴君不给机会。 而宋乾等纨绔皆回家养伤,鲁阳一人独木难支,因此还算安分,这也让裴君的很多安排少了不少阻碍,接手金吾卫十分顺利。 …… 去丞相府拜见的前一日,丞相府的管家忽然来裴君府上道歉,为的便是暂时取消明日的邀约。 这位管家态度十分谦恭,“裴将军恕罪,我家相爷今日病情忽然加重,起不得床,小姐便命我来与您告罪一声,待到相爷身体好转,再请您过府。” 颜丞相已病了多时,且以对方的为人,也不会故意耍弄她,裴君自然表示理解,问候过颜丞相的身体之后,道:“丞相大人的身体要紧,府中事忙,裴君日后再拜访。” 简单寒暄了几句,送走丞相府的管家后,阿酒建议裴君道:“如今知道了丞相大人的病,不好不做表示,我让人去阿爹那儿取一根上些年头的参,明日送到相府,聊表心意。” 裴君好笑,“木军医这医馆才开起来多久,将士们去治病拿药本就比旁人便宜许多,你这个女儿又胳膊肘往外拐,这医馆不会亏本吧?” 阿酒理所当然道:“我阿爹住的宅子还是将军送的呢,我取一根参又有何妨?” “一码归一码,拿参可以,要给钱。你也别想含糊了事,若是我在账上瞧不见这笔支出,回头我也会补上。” 阿酒抿嘴,无奈,“是是是,我一定付钱给阿爹。” 原定明日去丞相府拜见,现下取消了,裴君便道:“不如明日咱们便去西市逛一逛吧。” 阿酒欢喜,“好啊,那我这就去准备。” 转过天,裴君和阿酒坐马车来到西市,直接在街市大门处下了马车,瞧见哪家铺子有兴趣,便进去看看,有时空手出来,有时满载而出。 幸亏出来时多带了两个下人,否则她们两双手恐怕是没法儿拿的。 裴君这张脸,在百姓间并不陌生,初时几人进入西市时,还只是时不时有人侧目,待到从几家店走出来,他们便明显感觉到周围路过的人似乎变得更多了。 若只是人多也就罢了,偏他们自以为隐藏的极好,实际上举手投足都透着不自然,连阿酒都看出来了。 “将军,是不是认出您了?” 裴君略显无奈地笑,“无妨,百姓们也无恶意,那里有家首饰铺子,我们进去吧,答应过给你买簪子和镯子。” “嗯。” 这个首饰铺子是她们走到此处,最大的一间,单正门便有四开间,一入内,便有一位装扮得宜的娘子过来招呼。 裴君的眼睛迅速扫过便发现,但凡有女客的,都是这样梳着发髻的娘子接待客人。 “两位贵客,是想买什么样儿的首饰,我们这儿东南西北的都有,还有番外来的宝石饰品呢。” 阿酒看向裴君,“您看呢?” 那娘子也看向裴君。 裴君打量了一眼架子上摆的饰品,确实品类繁多,教人眼花缭乱,让她来说,她也不甚清楚,只能道:“是准备带回乡送亲人的,家中人不少,可有雅间,我们慢慢挑选?” 那娘子脸上笑意更盛,“有,您二位二楼请!” 一行人转去二楼雅间,那娘子又问了几句都是什么年纪的女眷,随后便给他们上了茶,暂时退出去拿首饰。 而她一下楼来,便被人团团围住。 “你们这是作甚?” “芳娘,你可知道方才那位郎君是谁?” 芳娘茫然,“是谁?” “那是裴将军!” “裴将军?”芳娘一惊,“那位裴将军?!” “可不是,裴将军班师回朝那日,我亲眼见到的,绝对没认错,街上也有人说呢。” 芳娘回望楼梯,“诶呦,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呢,看起来可真不像武将,原来裴将军这么俊吗?” “芳娘,要不我替你招待裴将军吧?” 这人刚说出意图,芳娘便一瞪眼,“去去去,这是我的客人。”说完她连忙去后头库房,准备亲自为裴将军精挑细选一批首饰拿上去。 雅间里,裴君则是在跟阿酒说裴家的事儿。 裴家有三房,裴君生在二房。 其他两房都是独支,唯独二房在裴君爷爷一辈儿有两兄弟,裴君爷爷居二房长,在族中则是行二,他去的早,她生父身体亦是不甚康健,裴君几岁的时候也走了。 相比较,三爷爷倒是生了三子一女,子又生孙,人丁兴旺。 “我父亲身体不好,我母亲嫁过来之后,几年未有孕,偏巧裴家这一辈儿,前头各家都是女儿,待我母亲生下我,序齿里我反倒成了长兄。” 当时长房的伯母也怀了孕,若非裴君生母将她扮作儿郎,老族长的孙子裴司才该是这一辈儿的长兄。 “裴家在村里还算富裕,但供儿孙读书也是倾尽全族之力,当初我和长房的裴司一同在县里读书,都会抄书赚些钱,回家时给族中姊妹弟弟买些小玩意儿。” 裴君说起旧事,嘴角泛起笑意,颇为怀念那时的日子。 若非后来起了战事,她应是会在考中秀才后回乡当一个教书先生,继续教导裴家的子孙。 阿酒托着下巴,专注地望着她,“郎君中少有像将军这样细心的,您的姊妹们都很喜欢您吧?” “族中便是有些小矛盾,对外依旧同气连枝,我既为长,自然要担起这个责任。” “再说女子不易,亦对家族付出良多,合该感激在心,不过是一些小事,若能让她们安心欢喜,自觉背后永远有倚靠,往后在婆家,想必也能底气更足,过得好些。” “我入伍前,我们二房的二爷爷家,有两位堂姐成婚,都是我背着送上花轿的。” “这七年我不在,应是裴司接替我。” 裴君陷入回忆,“不过我也不是一味惯着,若有行事不妥的,都会直言,偶尔也会惹得姊妹们不高兴。” “真好。”阿酒感叹,“若是大家族,枝繁叶茂,总有些人只为自己的利益,弃家族安危于不顾,兄弟姊妹之间也不如您家这样感情深厚。” 裴君喝了一口茶,清醒道:“越是发达,宗族之中越是要拎得清,否则早晚有灾祸上身。” 阿酒出神,“是啊……” “咚、咚、咚。” 芳娘在外面报了一声,打断两人的交谈,得到裴君的准许之后,推门进来。 她身后跟着好几个端着托盘的人,激动又克制地看着裴君。 裴君当作没瞧见,如常说话,“劳烦先给我看一下簪子和镯子吧。” 京城里的首饰,比北境华贵许多,裴君瞧着都好,但她又不甚了解首饰的品类,瞧了半天,挑了最亮的一支簪子,拿给阿酒看,“如何?可喜欢?” 阿酒笑盈盈地接过,“您送的,阿酒都喜欢。” 裴君一见,更添自信,又为她选了一支镯子,亦是相同的风格,金闪闪亮晶晶的。 芳娘在一旁,瞧向素雅秀丽的阿酒,再看看裴将军所选镶嵌宝石的金镯金簪,面上欲言又止。 而裴君给家人选礼物时,不管年龄大小,几乎都是金饰为主。 芳娘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问道:“可是您家中比较喜欢金饰?” 裴君一顿,放下手中的金钗,笑道:“瞧我,险些忘了,如今大邺无战事,该是选些新式样送给女眷才对。” 战时,金饰更容易交易,她在北境耳濡目染,下意识便去瞧金饰,长辈也就罢了,恐怕姊妹们还是更喜欢京城的款式。 “劳烦娘子推荐一二。” 芳娘便尽心尽力地推荐起来,而且还根据裴君要送礼的人的年龄细细说明。 有她的帮助,裴君很快便挑好,然后问阿酒可要重新挑选。 阿酒摇头,“您亲自挑的,我最喜欢。” 既然如此,裴君便让人包起来,结账时阿酒拿出五百两,原本想着可能还需要再添一些,可账房算出来,才二百两。 阿酒立时便问:“这钱没算错吗?” 掌柜笑道:“没算错没算错,就是二百两。” 阿酒看向裴君,裴君原本在一旁等阿酒付账,见到阿酒神色,便猜到有些问题,走过来。 “将军,咱们选的那些首饰,恐怕五百两不止。” 裴君便对掌柜道:“该多少钱便多少钱,如若不然,这些首饰便收回去吧。” 掌柜忙解释道:“裴将军,我们东家说您打了胜仗,救了那么多人,区区百两银子而已,您千万别客气。” 裴君瞥了眼外头渐渐走近围观的百姓,斩钉截铁道:“阿酒,放下东西,咱们走吧。” “裴将军,裴将军,您别急着走啊。”掌柜急切地拦住他们,“五百两,给五百两便是,您公务繁忙,为家人挑选这么久,去别处再选反倒麻烦,五百两不少了,寻常熟客也都是这样优惠的。” 阿酒瞧了将军一眼,匆匆将五百两放下,让下人抱着首饰盒回马车上去。 从首饰铺子出去,他们迅速离开这条街,好歹人少了些,没想到寻了一个馆子吃饭,又有人先替他们结了账。 裴君问,店主说不认识付钱的人,他们只能作罢。 再逛下去,不知道是否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行人便只能打道回府。 可即便这样,还是被忽然跑过来的阿婆塞了一个油纸包。 回到马车上,阿酒打开油纸,看着躺在中间的两只卤猪蹄,忽然笑不可遏,马车内都是她清脆的笑声。 裴君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你适可而止一些。” 阿酒笑着将猪蹄捧到她面前,“将军,要吃一个吗?” 裴君低头看了一眼,忍俊不禁地摇头,“在外面抱着猪蹄啃像什么样子,回去剁开,叫老郝一起吃吧,免得他又以为咱们吃独食。” “那还得打点酒。”阿酒笑眯眯地说,“两个猪蹄,够你们下几坛酒了。” 傍晚郝得志巡防回来,瞧见饭桌上又有下酒菜,美滋滋地赶紧给自个儿倒了一碗酒,还谴责道:“将军,这整日酒肉伺候,我老郝堕落了可咋办。” “吃你的吧,得了便宜还卖乖。” 晚间,阿酒回房休息前,将裴君明日赏花宴要穿的衣服放在她床头。 早上裴君起来,穿好新衣服出门,郝得志一见到她,便夸张地说:“将军,您今儿肯定是赏花宴上最俊的郎君,小心京城的小娘子们宴上捉婿,抢您回去做新郎。” 阿酒嗔道:“郝将军说什么呢,京城官家的小娘子最是矜持,哪会如此。” 郝得志却不信,“阿酒姑娘从前还说,北境的小娘子不喜欢文弱的,可每次大军路过,她们叫将军都叫的最欢。” 阿酒更有理,“将军只是文雅,可不弱。” 郝得志一听,嘀咕:“将军称老子时,你是没瞧见,还文雅……” 裴君手一拨刀柄,刀鞘拐了郝得志一下,“走了。” 郝得志立时跟在她身后,离老远都还能听到他大嗓门儿说话:“将军,老郝护送您去那芙蓉园,免得您真被抢走。” 裴君嫌弃不已,“滚去当差,一天天尽是胡言乱语。” 郝得志不干,应是蹭到了她的马车上,一起去了芙蓉园。 而马车一到芙蓉园,裴君刚走下去,守门的便惊喜地喊了一声,“裴将军!您来了!” 这一嗓子,还没下马车的小娘子,立即掀开窗帘,探头向外看; 已经下马车还没来得及进去的,纷纷停下脚步,眼中刹那间似有星光闪烁; 就连已经进园的几个小娘子,方才还袅袅而行,优雅非常,一瞬间仿佛听到什么指令似的,齐刷刷地回头看裴君。 裴君:“……”忽然不敢动。 而口口声声说要护送裴君免得她被抢走的郝得志,二话不说便溜,临走时脸上笑,快乐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第25章 情深不如凉薄 “裴将军。” 一个圆脸, 大眼睛的小娘子胆子最大,靠近,停在距裴君两步外, 福身一礼,随后双颊绯红, 激动地说, “没想到竟是真能见到您……” 旁人见礼, 裴君若视而不见, 实在失礼,便冲她微一颔首。 而两人这一对视,裴君忽觉她这一双眼睛莫名有几分熟悉,下意识便多瞧了一眼。 稍显圆润的小娘子脚下不自觉地蹭,害羞地说:“裴将军, 那日您班师回朝, 我在金风玉露楼给您扔了一方帕子, 裹着珠子扔到您马上了。” 原来是她。 裴君一下子想起来, 笑道:“准头不错。” 小娘子见她竟是记得,满眼欢喜, 一时激动,便问道:“您可留着?” 不过她问完,便发觉不妥, 慌忙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君眼神温和, “不知如何称呼?” 小娘子红着脸道:“我姓姜。” 姓姜,裴君第一时间便想到一人,不过也没细问,而是有礼道:“大军班师回朝,得诸位与京城百姓礼遇, 乃是我等荣幸。” “那日挂在马上的一应物件儿,我府中皆已妥善保存,裴君在此谢过姜小娘子。” 她实在太有风度,态度上又无一丝暧昧,姜小娘子稍稍平静下来,崇拜地望着裴君,“您这样的大将军,得到怎样的礼遇都不为过。” 他们二人的对话,周遭人几乎听得清清楚楚,也是有姜小娘子开头,又有两三位小娘子向他们走近,一个个含羞带怯、崇拜的眼神,全都落在裴君身上。 应付一个也就罢了,裴君并不想再多应付几个,便客气地告辞,准备脱身,而小娘子们都出自官家,家教森严,举止有度,自然便有分寸地驻足,不再打扰。 但是十分巧合的,信国公府的马车就在此时到达,鲁肇一下马车便瞧见裴君在一众小娘子中间,再一瞧那几个小娘子羞红脸的模样,面色骤冷。 他连个招呼都不打,径直从一行人身边走过。 鲁肇也十分英俊,而且比裴君家世更显赫,是很多人眼中的乘龙快婿,但他就像是人们一贯想象的那种杀神武将,浑身都煞气十足,小娘子们瞧见他,都下意识后退一步。 裴君趁机向诸人抱拳礼别,随在鲁肇身后大步步入芙蓉园。 因为他们都要先去向主办赏花宴的大公主问好,是以一直同路。 鲁肇那性子,变幻莫测,有时确实极招人嫌。 他上一次见面还邀请裴君赴宴,这一次就冷着脸不理人。裴君也不是个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人,便背着手,随意地赏着园景,不远不近地走着。 两人先后来到大公主所在的百花阁阁中,大公主对他们分别进来没有任何言语,笑容满面地说话:“两位将军一来,这百花阁都亮堂了,你们说是不是?” 阁中不止大公主一人,二公主、三公主、四公主、五公主都在,前面三位公主皆已成婚,二公主面冷,是三公主秦珞附和的。 “大姐说的是,听说裴将军还有个雅称,玉面将军,我今儿见着,果真是与传言中一点儿不差。” 玉面将军…… 裴君头一次听到这称呼,心中升起几分尴尬,表面上却是依旧正襟危坐,不露分毫。 四公主秦珈只在最初时与两人问礼,然后便再也未对两人投以关注。 五公主不似她,与裴君问礼时声音便柔的像是快要能掐出水来,当大公主、三公主和裴君、鲁肇说话时,她又低眸敛眉,用余光悄悄地瞄裴君。 五公主的小动作并不明显,是以无人发现。 这时,门口侍女再次入内禀报:“公主,谢少卿到了。” 秦珈仿佛一下子醒过来一样,一扫先前的兴致缺缺,整个人鲜活起来,专注地望向门的方向。 她丝毫没有遮掩,在场的人都注意到了。 裴君目露惊讶,便是方才在园门前,小娘子们看起来有些激动,也还是带着大家闺秀的克制,像四公主这样直白地表现出对一个人的区别对待,她只在北境见到过。 而等到谢涟入内,四公主的眼神始终落在谢涟身上,仿佛其他人都入不得她的眼。 裴君因为心中生出的些许好奇,对进来的谢涟稍稍关注。 谢涟脱下官服,着一身白色宽袖长衫,更称得他如玉一般清透,裴君都想要赞一句“白衣君子,世间难得”。 但她另有一个发现,更有趣。 裴君向来耳聪目明,虽然极细微,可裴君清清楚楚地瞧见,谢涟在踏进阁中时,眼睛向左偏移了一瞬,只是很快就控制住,然后才一直保持目不斜视的端方模样。 四公主和五公主都坐在那个方向,可以传闻来看,大半不是为了五公主,那么或许……并非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 终于有了点打发时间的事情,裴君坐在那儿,一边听众人说话,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公主和谢涟。 这两人看起来一火一水,明珠与君子,十分般配。 而且谢涟出自世家门阀谢氏,家世才能都配得上四公主,两人年龄也都不小了,陛下为何不成人之美,给二人赐婚呢? 京中的事情,似乎都不能简单地看,裴君忍不住便思考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究竟是为何呢? 五公主一直在悄悄观察着裴君,自然发现她看向四公主的眼神,然后自动忽略了她也看过旁人,只觉得满心都是酸意,忍不住便瞪了四公主一眼。 然而四公主眼里根本没她,她白瞪了一眼,还要立即看向裴君,生怕被她瞧出她不好的模样,可惜裴君也没瞧她,一下子,五公主更气了。 今日赏花宴的主角,是这些未婚的郎君娘子,大公主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不再留裴君三人。 而后,又侧头对四公主和五公主道:“你们也别待在姐姐们身边,且出去玩儿吧。” 四公主起身,冲三位姐姐一礼,然后便与裴君三人一起往出走。 五公主一急,行完礼,冲四公主故作亲密地喊道:“四姐姐,我们一起。”然后稍稍加快速度,挽住四公主的手臂。 四公主懒得理她,一出了室内便欲去寻谢涟。 可是还未靠近,便听谢涟对裴君道:“裴将军,下官有一事想要请教,不知可否借一步。” 四公主顿住,手在袖中攥成拳头,面上不改骄傲之色。 裴君的视线在四公主身上稍作停留,随后对谢涟颔首,“自然,谢少卿请。” 两人离开,一直走到僻静处,谢涟方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裴君:“裴将军,大理寺最近在办一宗案子,这是下官偶然发现的图腾,查而无果,但是看起来有些像外族之物,便想请教一下裴将军是否识得。” 裴君没想到他还真的有事,接过来,展开一看,越看眉头越皱,“似乎确实有些眼熟……” 谢涟追问:“裴将军可能想起从何处见过?它可能是案子的关键之处。” 裴君将纸摊在掌心,变换角度查看,想不起是从何处看到过,只是推测道:“我若是真的看见过,恐怕也是在这七年与突厥打仗时,谢少卿不若往突厥查一查。” 谢涟虽有几分遗憾,不过裴君一言,到底还是有帮助的,便向裴君道谢:“谢过裴将军,下官回大理寺后便去翻阅卷宗。” “谢少卿客气了。”裴君伸手欲要将纸还给谢涟,伸到一半,停住,询问道,“这图腾,谢少卿可有备份?我想拿回去瞧瞧,兴许能想起什么。” 谢涟请道:“下官已记下,回去便可重新画一份,裴将军留下便是。” 这位可是天纵之才,裴君猜他或许有过目不忘之能,想起幼时读书的辛苦,便是裴将军也忍不住有几分羡慕。 谢涟走后,裴君又展开纸,看着上头的图腾,皱眉。 她便是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觉得熟悉,一定见过,可究竟是在哪儿呢? “裴将军……” 身后响起年轻女子娇怯的声音,裴君将纸对折,妥善塞入腰间,转身。 小径入口处立着一位不认识的年轻姑娘,人如其声,娇美可人,裴君能够欣赏,但不会心动。 是以她就像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一般,疑惑地问:“这位娘子,有事?” 年轻女子轻咬嘴唇,红晕一点点漫上脸颊,声音越发小,“裴将军与兄长并肩作战多年,云儿方才瞧见裴将军,便、便想……” 她似乎羞极了,白嫩如葱的手指绞在一起。 裴君却只想问:“你兄长?” 叫云儿的小娘子道:“我兄长是信国公府世子。” “鲁肇?”她若是鲁肇的妹妹,先前许是和鲁肇一起来的,但是裴君并未注意到她。 裴君也不算迟钝,当然意识到这姑娘可能、也许是对她有奇怪的意图,便委婉道:“我与鲁肇关系不佳,鲁小娘子若是想借我与你兄长亲近,恐怕是不成的?” 鲁云有些茫然,开口解释:“裴将军,云儿……” 裴君不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当即拱手告辞,迅速离开 “裴……”鲁云抬手,理所当然什么也抓不住,顿时丧气。 这时,不远处假山后绕出一人,正是鲁肇,冷淡道:“既然碰壁,便收心吧,父亲本就是异想天开。” 鲁云不甘心,“可这是云儿最好的选择了……” “选择?”鲁肇嗤笑,“你倒是心比天高,还真被信国公府的名头蒙了眼不成?选择一个从二品上将军?你也配。” 鲁云羞愤,口无遮拦道:“云儿就算只是一个庶女,也强过那个无媒而居的医女吧?” 鲁肇瞬间冷下脸,鲁云吓得一哆嗦,再不敢说一个字。 到底是亲妹妹,且鲁肇也不屑于欺负一个女子,只是抬头看向裴君离去的方向,眼中隐隐有怒意。 裴君,你不是最重情义吗?为何让一个女子无名无分地跟着你! 另一边,裴君拦住芙蓉园的侍女,向她要了两壶酒,又询问这园中清净无人之地,便提着酒找过去。 她也是怕了京城的小娘子们,一对上她便轻声细语地,裴君是轻不得重不得,与其应对疲累,还不如寻个没人的地方独酌。 芙蓉园处处皆景,这没人的地方,也有幽静之美。 裴君打量了一圈儿,还是觉得房顶上最适合赏景,也绝对不会被人打扰,便一掀前摆塞在腰间,借力几下爬上房顶。 碧空如洗,日头却不晒人,裴君将一壶酒放在屋脊上,拎着另一壶酒躺在房檐上慢慢品,准备两壶酒混到日斜归家。 不知过了多久,下头传来脚步声,裴君听脚步声猜到是位女子,不过对方十分安静,她便没有动,也没有去看是谁,自顾自地喝酒。 但是很快,裴君便知道下方是谁了。 因为这幽静之地又有一位来客,还是位郎君,如温玉一般的郎君。 “不知公主请臣到此,所为何事?” 四公主秦珈原本侧坐在石凳上,听到谢涟的声音,缓缓抬头,起身,一步步走向他。 谢涟在她快要步入过分亲密的距离之时,退了一步。 秦珈唇角微掀,逼近,“怎么?谢少卿也会怕我一个女子吗?” 谢涟面色不变,微微垂眸,语气疏离守礼:“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带累公主的名声。” “名声?我若在乎名声,便不会见你一眼,眼里便再没有旁人。” 她的心意永远都这样热烈。 这世上人们愿意引相似的灵魂为知己,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哪怕不愿意承认,视线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四公主秦珈于谢涟,便是如此。 但他们,没有未来。 谢涟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身为谢氏门阀寄予厚望的下一代家主,背负着整个家族传承的重任,不合时宜的儿女情长,就该锁在暗处。 他不会回应。 谢涟又退了一步,恭敬道:“请公主慎言。” “谢涟!”秦珈喊了他的名字,又放下骄傲,软下声音,“我不想别人做我的驸马……” 谢涟却是漠然道:“公主召见,臣不能违抗,但是臣希望日后不要再单独见面,免得传扬出去……” “免得传扬出去影响你谢少卿的名声吗?”秦珈红了眼眶,语气尖锐地刺人,“我一个公主低三下四求谢少卿垂帘,不该是你的风流韵事吗?你怕什么?” 谢涟却在此时提出告辞。 秦珈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谢涟,今晚我在我城外的庄子等你,最后一次,我们彻底说清楚,你若是不来,我便去父皇面前,告诉他我已经委身于你,没了清白!” “公主!”谢涟眼中尽是不赞同,“切莫玩笑太过。” “你可以试一试,我到底是不是玩笑。”秦珈倔强地看着他,“谢涟,你可以试一试……” 谢涟眼中难得对她生出些许怜惜,但还不等秦珈欢喜,下一瞬,他便轻轻拂开她的手,“公主,你根本不了解谢涟,真正高洁的君子,怎么会在朝堂追名逐利?” “我会赴约,为了不让你毁了我。” 一把刀子,忽然插进秦珈的心口,狼狈至极。 可她一定要个答案,非要个答案不可,还是没有捡起骄傲,洒脱地收回那些话。 而在谢涟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四公主秦珈才终于落了泪,可她就是哭,也扬着头,离开的时候背影看不出一丝狼狈。 裴君坐在房顶上,抱着两个酒壶,她从方才两人说话就这么一直抱着,不想有任何意外地打扰。 不过她呀,大概有些凉薄,理解不了。 第26章 听话的棋子 芙蓉园在都城的东南隅, 正门在都城内,众宾客皆是从此入园赏玩。 园内有一池,名为曲池, 位于芙蓉园西侧,乃是活水, 由都城中流入, 再从芙蓉园东南流出。 裴君躲清闲时, 便是沿池向西北行, 过桥找到这么一处僻静之地,未曾想就碰见了另外两个“私会”的男女。 先前在阁中,裴君以为四公主和谢涟是般配的,可瞧见方才那一幕,便像是看到了现实——般配不等同于合适。 一个飞蛾扑火, 无论如何都要拼尽全力试一试;一个独善其身, 永远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虽不知今晚他们会发生什么, 但大概是没有可能了。 可惜局内之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裴君摇摇头, 拎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酒, 重新躺下,轻笑,不过追名逐利, 怎么就不能是君子了? 好在她是清醒的。 这里再没有人来打扰, 暖阳之下,裴君昏昏欲睡,她也顺从着这一刻的倦意,闭上了眼睛。 裴君没有投入进赏花宴,园中其他的男男女女却在上演着一场又一场一眼误终生的戏码。 五公主秦琳目的明确, 从裴君和谢涟离开,就也和四公主秦珈分开,明明是顺着裴君离开的方向走得,可是总也见不到人。 她本就是个娇蛮的性子,耐心有限,走到桥边,气得一脚踹向桥柱,然后便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嘶——” 侍女连忙过来扶,“公主,您没事儿吧?” 五公主眼角有泪花,骂道:“你看我像没事儿的样子吗?” “公主,这儿没人,要不奴婢给您看看是否伤到?” 五公主抓着她的手臂,单腿跳,跳了两步,忽然瞧见前面的人影,“那不是四公主吗?” 侍女望过去,又在附近找了找,“四公主怎么一个人?” 五公主眼睛一转,“有鬼。” 这一下五公主也顾不上娇气了,小碎步飞快过桥,挡住四公主秦珈,刚要挑衅,发现她眼圈儿竟然有些红,惊讶地声音都变调了,“你哭了?!” 秦珈面无表情,优雅高贵地拨开她,踩着台阶上桥。 五公主扯住她的手腕,追问:“你是不是为了那个谢春和?” 秦珈冷着脸,“松开。” “你有没有出息?还是公主呢!”五公主拿腔拿调地教训道,“我方才看见谢春和和那个装模作样的姬朝云相携而行,他根本没将你放在心上,你还为他哭,自轻自贱。” 一句“自轻自贱”,刺激到了秦珈的自尊心,她向来知道怎么让五公主不开心,便故意刺道:“父皇想招裴君做驸马,我不要谢涟,难道要裴君吗?” 五公主一听,果然变色,“不准!” 秦珈冲她挑衅地勾起嘴角,然后甩开她的手,径直向前。 五公主追上去,气急败坏地说:“你不准跟我抢!你听见没有!” 秦珈并不理会她,不过经五公主这一番闹腾,她倒是稍稍从那些难堪的情绪之中抽出些许。 两人走得不慢,五公主又为了扳回一城故意引她往谢涟二人的方向走,很快便瞧见那一白一蓝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 谢涟便如仙人一般,能够与秦珈颜色齐名的姬朝云更是宛如仙女,那二人并行,只看背影,都仿佛是一对璧人。 秦珈眼中闪过酸楚。 五公主立即便撺掇道:“姬家的女儿,就爱装出一副清纯不染尘的样子,勾得各家郎君都惦记,姬家再从中拿好处。先前还听说姬家想让姬朝云入东宫做太子哥哥的侧妃,现在又和谢春和走近,肯定不安好心!” 秦珈定定地看着那二人的背影,一动未动,直到两人不见,方才脚下一转,从另一条路离开。 五公主莫名,“她今日好生奇怪,竟然避让……” 侍女不解,“公主,四公主平时也不会跟姬小娘子争锋啊?” “你知道什么。”五公主故作高深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城不容二姝,肯定暗自较劲。” “可是……”侍女悄悄瞧了五公主一眼,没敢说出来,她觉得四公主除了对谢少卿,可没将其他任何人放在眼里过,包括五公主。 也幸好她没说出来,免了一场风暴。 未时末,众人陆陆续续开始离开芙蓉园,裴君也终于在园门处现身,然后也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迅速上马车离开。 五公主又没能和她说上话,气得直跺脚。 四公主则是早就从芙蓉园西门去她的庄子,她提前跟明帝请示过,今日不回宫。 裴君本打算先到金吾卫处理今日的公务,但马车刚行过一坊,便听到军中报信的哨声。 她掀开马车帘看过去,就见到一个着常服的金吾卫和她对视之后,进入旁边的巷子中。 “左转。” “是,将军。” 马车停在那条巷子口,裴君下马车走进去,边走边看,然后停在一座院门前,敲门。 门立即从里头打开,果然是那金吾卫,而院中不止他一人,还有郝得志等二十来个金吾卫。 郝得志大笑,“我就知道将军肯定能找到这里。” 裴君踏进去,平静地指出来,“你画的那些个记号,每个都丑的出类拔萃。” 郝得志不以为耻,“将军能认出来就行,好看有什么用。” 裴君问他:“你们这一出,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郝得志神色马上正经些许,说道:“将军,今日好几个府来人报案,说是有飞贼团伙作案,所以我和曹老虎带人出来埋伏。” 裴君看了眼周遭,“在这儿埋伏?” 郝得志解释:“曹老虎在飞贼出没的坊区附近,我打算天色再暗些便去城外埋伏,若是飞贼今晚再犯事,我们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城外?”裴君询问,“一次说清楚。这夜间偷盗,城门落锁,都城四面皆是高墙,还有羽林军巡逻,躲藏在都城之内便极不易搜寻,为何要费力出城?又如何能出城?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郝得志答道:“是一个更夫,昨夜瞧见有几人在芙蓉园外入水,他过去探看,却什么都没发现,觉得不对,今日便来金吾卫衙门禀报。” “我和曹老虎根据各府说明的飞贼奔逃方向,猜测可能有些关系。” 芙蓉园是皇家园林,不过主要却是京中达官贵人借此宴饮赏玩,白日里喧闹非凡,夜间人皆散去,确实极有可能藏污纳垢。 入金吾卫有几日了,平常巡防都是些普通治安事件,虽说是好事,可难得出了个大事儿,裴君也有些手痒,便道:“是得摸清楚,万一芙蓉园真的有漏洞,也好及早修正。晚些我再进到芙蓉园守株待兔,你们去城外接应。” “是,将军。” 正事儿说完,郝得志一改正经之色,忽而促狭一笑,“将军,宴上可有好事发生?” 其他金吾卫纷纷忍笑,胆子大的还小声起哄。 裴君早上便想揍他了,也不说一声,一拳便击向郝得志,而郝得志脑子还没跟上,身体已经躲开并且回击。 金吾卫们看得兴奋,却不敢大声呼喊,只能控制着声音用气音喝彩。 两人在小院儿里比划了一通,裴君微微出了点汗,松了松筋骨,天色微暗后,便与郝得志等人分开,带着两个金吾卫悄悄回到芙蓉园。 裴君白日里对这园林留意过,直接在西南渠水入池处寻了隐蔽的掩体蹲守,这一等,就从日沉等到夜阑人静,周围一片漆黑,只闻虫声窸窣。 但她一点儿也不着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隐没在黑暗中,几乎融为一体。 “哗——” 裴君耳朵一动,鹰隼一般,瞬间锁定池中,果然见月光照应下,微微泛着银光的水面上有几道人影游过。 裴君三人按兵不动,等着他们爬上岸,迅速向北移动,这才悄悄跟在后面。 飞贼有四个人,似乎对芙蓉园极为熟悉,一路潜行,几乎未作停顿,而且完全没碰上芙蓉园巡逻的守卫。 裴君跟着他们左绕右绕,终于来到芙蓉园尽头,见四个飞贼停在墙边,互相踩着膝盖便翻越出园。 一金吾卫捂嘴,做虫鸣口技,接连四声提点外头埋伏的金吾卫有四个飞贼。 他们的计划,是一路跟着这群飞贼找到他们的老巢,郝得志等人在芙蓉园外蹲守,发现人出来便继续跟踪。 裴君三人则暂时等在墙内,约莫四个贼人应该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方才攀上墙头,继续追上去。 然而他们根据郝得志等人留下的印记才追踪了一盏茶左右的时间,便听到前面有打斗声,三人迅速疾驰过去支援。 人多有时候不见得是优势,配合不当就会束手束脚,十来个金吾卫围攻四人,正常应该占上风才对,可他们或许是担心黑漆漆地伤到自己人,根本不敢硬上。 这就导致那四个飞贼滑不溜手的,始终没有被抓住。 但就算如此,普通的飞贼,怎么可能跟郝得志等人缠斗许久? 裴君心下奇怪,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而是等到眼睛分辨清楚四个飞贼的身形,这才提刀飞身而上。 她这一加入战局,其他金吾卫便稍稍让出战场,裴君和郝得志配合默契,几招便开始压制飞贼。 飞贼们见势不妙,便欲遁走,可更教人奇怪的是,他们并非慌不择路地逃走,反而三人上前阻挡,另外一人边打边退,期间并无一句交流,却十分默契。 裴君自然不能让他们从她手里溜走,攻势越猛,一刀挥过去便打破三人的防线,郝得志立即逮住落单的一人,一个重劈,砍断了对方的刀,随后将人踹到其他金吾卫那儿,再转身去帮裴君。 裴君此时一对二也得心应手,不过有郝得志接手,她便迅速脱离战局,一跃而起,阻截即将跑出去的飞贼。 她对自己的刀极自信,这是多年苦练和实战得来的自信,每一刀挥出去,裴君的心里就已经开始预判对方的下一刀甚至很多刀。 可正是因为这种自信,以及对对方的预判,裴君心中怪异之感越甚。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飞贼。 裴君挥刀越发凌厉,一定要留下此人带回去审问。 她是想要活口的,不想那飞贼忽然撤刀,竟是以胸膛迎向裴君,主动撞向她的刀尖。 那一瞬间,裴君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一个被活捉的突厥大将疯狂大笑后忽然冲向她的刀尖,她收刀时划破了对方的领口,但刀还是插进了他的胸膛。 血如泉涌,但锁骨上似乎露出一个黑色图腾的一角…… 而她这一下的停顿,飞贼抓住了逃跑的时机,胸膛擦着刀尖,转身便跑。 裴君来不及继续想下去,回过神迅速向逃走的飞贼追去。 那飞贼跑得极快,裴君紧紧跟在后面,两人原本间隔着一丈左右的距离,因为裴君不熟悉地形,距离渐渐拉大。 二人追赶着穿过一片树林,前面出现一个庄子,那庄子建的极大,院墙便有八尺多高,里面恐怕房屋众多,若是教这飞贼跑进去,定是极难抓住人了。 是以裴君拼劲力气提速飞驰,未成想此人竟还有余力,速度更快地奔向那庄子院墙,脚踏墙边,三步便攀上院墙,然后跃下去。 裴君紧跟而上,眼瞅着此飞贼逃向后院方向,追至后院却四下无人。 偌大的庄子竟然没人守卫,像是故意为谁空出来一般…… 裴君握紧刀,视线搜寻,两侧耳房和偏房之间的角落皆可藏人,最后,她缓缓走向东侧。 忽然,正屋中似有声响,裴君一顿,立刻小心地向正屋走去,手覆在门上的一瞬,里面响起男子清越而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公主竟然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谢涟实在叹为观止。” 裴君一怔,即将推门的手顿住,怎么是他们?这么巧? 屋内,四公主秦珈点起床头的蜡烛,柔荑捡起散落在地面上的衣衫,一点点地穿上身,肩膀微颤,竟是渐渐笑出声来。 谢涟皱眉,眼中难掩对她的失望,“公主竟还能笑出来……” “我当然能笑,为什么不能笑?”秦珈衣衫未整,转过身来,见谢涟撇开眼,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故意,“谢涟,那酒里根本没下药,只是普通的鹿血酒,我是骗你的。” 谢涟倏地抬眼,不敢置信。 秦珈笑得越发快意,“你看,我只不过随便一句话,你就信了,我往你怀里一扑,你就抱住了我,你就是喜欢我,如今你还怎么骗自己?” 谢涟一贯的淡然从容终于出现裂缝,良久,依旧决绝,“谢涟不值得公主如此轻贱自己,污了公主的清白,我愿意以死谢罪。” 他没有否认,可还是不愿意和她在一起。 心中的悲伤快要淹没秦珈,她只能倔强道:“我就是要证明,我不是天生犯贱,是你谢涟懦弱,你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谢涟默然,“公主,我们不可能的……” 头一次,还是在刚坦诚相见之后,谢涟终于和她开诚布公,“陛下制衡朝堂各方势力,绝不准许任何一方独大,如今的局面,无论是两位公主的婚事,还是燕王殿下的婚事,都不可能选世家或者勋贵。” “我不能弃家族于不顾。” “好像只有你们男人才懂朝堂一样,你休想用那些家族大义来搪塞我。” 秦珈眼角忍不住滑下一滴泪,没法儿自欺欺人,他就是爱旁的胜过她罢了,多简单。 女人的心思总是很难测,他来了,秦珈就忍不住幻想,是不是他们之间有可能…… 但她又忍不住难过,“你要是不来就好了……” 起码那样她也还能骗自己,谢涟相信她的为人,相信她不会真地想要毁了他,或许还能继续抱有期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明白,他们之间,彻底完了。 谢涟悲哀地闭上眼,“若公主怨怪谢涟,能有些许宽慰,谢涟绝无二话。” “只是,谢涟仍有一问。” “如果……不是现在这般局面,而是突厥强势,大邺将危,非要公主和亲才能为大邺换得短暂的喘|息,公主会如何?” 秦珈深深地看着他,哪怕衣衫不整也挺直背脊,微微扬起下巴,说道:“我会去。” “我是大邺的公主,可以为大邺的百姓牺牲,但大邺的无能,将永远无法抹去。” 谢涟……躬身拜下,“我已负公主,不能再负家族。” “谢涟,你太可怜了。” “起码我极力争取过,既然说是最后一次找你,就一定是最后一次,以后绝对不会再回头。我不需要你以死谢罪,谢涟,你这样的人,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门外,裴君耳朵听进两人的对话,猜到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也并无多大触动。 她始终警觉地注意着周围,不放过一丝一毫地动静,心中则是在思索,她和屋内的两人会出现怎样的牵连。 裴君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巧合。 那么此时此刻,躲在暗处的飞贼,或许在谋划着什么…… 有人想要利用她,还有屋里那两个人,达成某种目的,可她就甘愿做别人的棋子吗? 裴君重新回忆起那时闪过的画面,那是天和十七年,大邺和突厥争夺幽州,大邺打了一场鼓舞士气之战,活捉当时的突厥大将罗喀。 原本燕王想借此人狠挫突厥的锐气,可两军再次对垒之时,罗喀忽然大喊:“誓死效忠大汗。”以死向阿史那汗王宣誓。 如今突厥的图腾出现在大邺…… 忽地,西北角传来破风声,一颗石子击向窗棂。 裴君根本不管那石子,迅速锁定那里,扔出腰刀,击中即将翻上屋顶的飞贼,随后,裴君赶至,拔起腰刀,毫不留情地划破了飞贼的脖子。 几息之间,石子击中窗棂的声音,人摔落的声音和尖叫的声音,几乎同时传进屋中。 谢涟瞬间挡在秦珈身前,“你躲起来,我去看看。” 秦珈想要说什么,被他向后一推,便退进了床侧角落。 而谢涟走到窗边,透过窗上的破洞望出去,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咔吱——” 门应声而开,谢涟和角落的秦珈一同看过去。 月光下,一袭黑衣的裴君提着一把带血的刀,血沿着刀尖一滴滴落在地面,她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浅浅的血脚印,而她的眼,是带笑的。 谢涟和秦珈瞳孔霎时一缩,皆惊,“裴将军?!” 裴君心中生出了一个刺激的念头,想起来便忍不住浑身战栗,目光灼灼地看向秦珈,“四公主,愿意让我做你的驸马吗?” 她就先做个听话的棋子,总有求到她的那一日。 第27章 好自为之 “裴将军?!” 谢涟和秦珈见到裴君, 已经很是震惊,她竟然又说想做秦珈的驸马,两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 谢涟先行冷静下来,问:“裴将军为何在此?” 既然已经进来, 就没必要矫情了。 裴君顺手从旁边盥洗的架子上拿了一块儿棉布, 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 边擦刀边解释道:“金吾卫抓贼, 我追捕一个毛贼到这儿的。” 谢涟视线下移,落在她脚下以及刀上,“贼,死了?” 裴君随意地点头,“我想今日这种场景, 二位也不希望他活着多嘴。” 当然, 裴君本意并不是为了他们两个杀人灭口, 他们两个可不值得她费心, 她就是单纯地想让人瞧一瞧,来她面前挑衅有什么后果。 “对了。”裴君看向谢涟, 道,“白日里谢少卿与我说得事情,我又想起来些许, 就是突厥。” 谢涟眉头拢起, 沉思。 裴君见状,问道:“谢少卿是从何处发现那图腾的?” 谢涟向四公主的方向瞥了一眼,道:“案情未破,不能随便泄露。” 各个衙门有各个衙门的规矩,裴君理解, 便不再问。 而谢涟又看向裴君闲适擦刀的模样,问:“裴将军,那贼人……” 裴君微微一笑,“大理寺管查案,金吾卫管抓贼,抓贼的事,金吾卫会看着办的。” 谢涟无言。 秦珈很是崩溃,不理解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本正经地讨论公事。 她也不敢看那些血迹,隐在角落里,手抓紧衣襟,有些恼道:“裴将军何时来的?你……究竟听到了多少?” 裴君淡定地说:“不算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秦珈呼吸重了几分,显然情绪波动十分大。 裴君放下沾满血的棉布,拎起桌上的茶壶,微微浇在另一只手上,洗掉不小心沾染的血迹。 她现在心情不错,便成了此时三人中唯一自在的人,就好像只是与友人闲谈一般,轻描淡写地说:“方才裴君的提议,还请四公主仔细考虑,陛下本就有意裴君做驸马,今日又这般凑巧碰见二位,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秦珈:“……”哪里不错?分明荒唐至极。 裴君猜测,或许谢涟在场,四公主不好意思考虑。 而且这两个人虽然看起来已经掰了,但到底关系不一般,她这么直接当着谢涟的面“求婚”,可能有些不地道。 是以,裴君又看向谢涟,笑道:“不知谢少卿可否先行回避,我想与公主谈一谈,不过为了公主的名声,谢少卿可以在庭院之中看着我。” 谢涟侧头,见四公主并未出声,眼中一黯,冲着裴君一拱手,转身出去。 但裴君并未急着说婚事,反而询问道:“公主这庄子里,为何没人?” 秦珈心里难堪,语气便极冲,“我们这样不光彩的事情,自然要将人都放回去。裴将军这么问,是要故意羞辱我吗?” “公主误会,裴君只是例行公事,毕竟贼人跑进了您的庄子,而且熟门熟路。” “你这话何意?”秦珈不愉,“难不成裴将军怀疑我?” “公主息怒,您太过激动,有失冷静。”裴君安抚道,“您是金枝玉叶,自然没道理驱使贼人,只是若不查清楚,公主日后再来此,恐怕也无法安心。” 秦珈沉默片刻,压着情绪问道:“裴将军还想问什么?” “这庄子,公主从何处得来?” “这庄子上的侍从护卫近来可有异常?” “庄子附近可有奇怪的人出没?” “还有,公主约见谢少卿一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秦珈一一答道:“庄子是我十六岁生辰时,父皇送给我的,侍从护卫也都是庄子原来的人,至于庄子附近可有奇怪的人出没,我并不清楚。” 第四个问题,秦珈停了一瞬,方才继续道:“今日之事我只交代了我的宫女阑梦,她是我的亲信,做事一向小心,绝不会泄露。” 说到这里,秦珈有所察觉,反问:“裴将军不是偶然闯入吗?为何如此问?” 裴君依旧只道是“例行公事”,让四公主不必太过多虑。 而后,终于说起“驸马”一事,“陛下必定要为公主赐婚,即便不是裴君,也是旁人,总归不会是谢少卿了。既然如此,公主不妨与我合作,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挡去不必要的纷扰。” “那五公主呢?” 裴君莫名,“跟五公主有何干系?” 不过她还是认真地说:“若以谢少卿所说,陛下在制衡朝堂,那么我若真做驸马,一定是四公主。五公主身后有淑妃和四皇子,陛下若是赐婚五公主与我,恐怕很难再重用我。” 四公主听她的分析,冷笑,“你们这些男人,永远都是名利为重,女子不过是棋子、摆设罢了。” “公主此言,有失公允。” 裴君虽然不是男人,也确有不甘心,可战场上跟她出生入死的将士们,都是男人。 其实军营里有很多事情她看不惯,看不惯军妓的存在,看不惯有些将士打胜仗后欺辱敌方女眷,看不惯有些将士明明有家小却还在外玩弄女人…… 后来所有人都说她麾下军纪严明,可当初将士们问她,那些突厥军欺辱我大邺女人怎么算?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为什么不能快活一天是一天? 裴君不是圣人,也有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所以她学着以一个主将的身份去考量,而不是单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去质疑。 像四公主,虽有几分偏激,可相比起大多数女子随波逐流,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相夫教子,要安于室……她是超前的。 这样极有可能痛苦、愤怒…… 裴君心平气和地说:“虽不否认朝中多争名夺利之辈,可并非为官之人皆如此,也并非争名夺利就一定为官奸恶,公主,您本就站在许多人站不到的高度,理应眼光更宽广一些。” 至于棋子、摆设,总归裴君是不认的。 寻常人说教或许惹人厌烦,可裴君这样的人,秦珈竟是无论如何也生不起嫌恶来,只是……“听说裴将军府上住着一位军医娘子,裴将军若做驸马,那位娘子又何去何从?” 裴君淡淡地说:“阿酒若是愿意做裴府的主母,我今日自然不会与公主商谈此事。” 秦珈闻言,误会了,以为裴君有意,可是那个女军医并不中意裴将军,然后一瞬间想了许多情|爱纠葛,便对裴君生出几分知己之感。 “唉……裴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竟也受情|爱之苦……” 裴君:“……” 她受过很多苦,但就是没受过情|爱之苦,也不可能让自己受情|爱之苦。 裴君有自己的志向和追求,男欢女爱并不在她的考虑之中,不过她尊重人的差异,就不评价四公主对爱情的看重了。 裴君起身,提刀抱拳,“我即将离京,离京前需得进宫一趟,陛下恐怕会再提及赐婚一事,还请公主给我答复,不愿意也无妨。” 做驸马于她来说能少些婚事上的麻烦,不过也只能算是锦上添花,非是必要。 秦珈……没怎么犹豫,答应了。 不是谢涟,其他的人都无妨,而裴君,显然是最好的。 裴君又冲她一礼,道:“既然公主答应,此事便定下了。公主可先移步至别处,我招人将血迹打扫干净。” 她说完,便暂时退出室内,走向谢涟。 裴君并没有说她和公主商量的决定,而是客气道:“谢少卿,那贼人尸体和血迹需得叫人来处理……” 谢涟会意,“谢家有庄子在附近,我今日就是住在谢家的庄子。”临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主屋,可惜窗上连人影都没有。 他走后,秦珈才衣衫完整地走出来,冲裴君一点头,转身走入东偏房。 裴君拿出哨子,接连吹响几次,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听到有哨声回应,裴君便又短促地吹了两下,叫人进来。 郝得志带着几个金吾卫翻墙进来,“将军。” 裴君指向西北角,“血迹清洗干净,尸体带回金吾卫衙门。” 郝得志挥手指挥其他人做事,随后禀报道:“那三个小贼全都擒住了,带回去连夜审问吗?” “不用审问了,明天一早送去京兆尹吧。”裴君压低声音,道,“找几个咱们的人,让他们盯着,看看是否被人带走,带去哪里,别的不用做。” 郝得志什么都不问,只管应下。 随后,裴君亲自清洗了主屋内的血迹,清洗完后让其他人先带着尸体离开,她专门走到东偏房向四公主小声告辞,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大半夜跑出城抓贼,裴君等人原本以为入城还要折腾一番,好在曹申追踪毛贼一路到芙蓉园后便来到城门处等候,已经跟守门的守卫沟通好,直接将裴君等人放进城。 裴君对这三个毛贼表现得不甚上心,郝得志将她的交代转达给曹申好,两人便乘着夜色赶回府。 阿酒竟然还没睡,一听到动静,便从后罩房过来,见她身上有血迹,立即关心道:“将军,可有受伤?” “没有。”裴君站在门口脱掉外衫和鞋子,“就是可惜了这三十两买的衣服。” 阿酒捏着衣服干净的一角,提起来瞧了瞧,“明日我让人先洗干净,幸好买了黑色,并不明显。” 裴君催她赶紧回去休息,阿酒却是先叫人送了洗脚水来,还专门给她放了药材。 裴君泡着脚,看阿酒又要去收拾她脱下来的衣服,忽然道:“你听说陛下想要招我做驸马的事了吗?” “听说了啊。”阿酒专心致志地忙活,随口应道,“您打算如何拒绝?” 裴君手中摆弄着铜钱,笑道:“阿酒,我不打算拒绝了。” “不拒绝?!”阿酒猛地看过来,神色震惊,“是不是您有麻烦,若是……若是实在为难,阿酒一定愿意帮您的。” 裴君安抚她,“不是,陛下赐婚,定是信重我,想要重用我。你知道我的为人,既然留下来,必然不会敷衍了事,权力握在手中,才更好行事。” 阿酒担忧,“可是您的身份……” “四公主心属谢少卿,我与她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便是。”况且,裴君也没打算一直瞒着四公主。 阿酒还是担心,可将军的样子,分明是已经决定,她再劝,想必也无用。 而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您若是成婚,阿酒就不便再留在府里,以后有您祖母和妹妹操持家务,我便搬回阿爹那儿。” 阿酒说完,一叹:“想到要离开将军,心里头便空落落的。” 裴君想到她要离开,心下也有些不适应,不过这样是最好的,“到时我与公主说,让你多到公主府走动,免得有人诋毁你的名声。” “你不是想做个好大夫吗?以后不用照顾我,便专心钻研医术。” 阿酒弯起嘴角,轻轻点头。 她出去后,裴君拿着铜钱轻轻敲击榻几,思考她以后要如何走…… 第二日,裴君照常去金吾卫衙门,询问了一句“人送去京兆尹了吗”,得到肯定答复便不再关心。 而后问起宋乾等人的伤好得如何了。 曹申回答:“几个府派人来,几乎都说要养到月底。” 以那些公子哥儿的娇气,并不意外。 裴君道:“我回乡祭祖,恐怕赶不上第一次校尉比武了,到时便由你主持,任何人使用违规的手段参与比武,就取消他的资格。” “谁不服,我回来亲自给他解释。” 她说“亲自”和“解释”时,特地加重了语气,显然不是普通的解释。 一旁郝得志坏笑,“真期待有人犯禁。” 年纪不轻的孙长史默默低头,嘴角上翘,胡子一动一动的。 下午,明帝召见裴君,果真再次提起赐婚,而这一次,裴君并未表现出任何婉拒之意。 明帝似是十分满意,当场便下旨,赐婚裴君和四公主。 裴君一出太极殿,好些个官员纷纷向她道喜。 回到金吾卫后,众金吾卫亦向她道喜,裴君处变不惊,始终如一。 傍晚,裴君下职回到府里,阿酒递过来一封信,是燕王秦珣的。 信上只有八个字:量力而行,好自为之。 裴君看完,平静地折上信纸,若无其事地问阿酒:“阿酒,回乡的行囊和礼物,你都帮我准备好了吗?” 阿酒将单子递给她,“您要轻车简行,我便列好单子,路上用什么,只管照着单子寻便是。” “还有礼单,也在这儿。” 裴君看着,嘴角上扬,“终于要回去了……” 七年了…… 第28章 反杀 裴君离京回乡那日, 风和日丽,在府外与阿酒和郝得志等人告别,便坐上马车启程。 这一趟回乡祭祖, 只有两辆马车,六个护卫, 护卫们轮流赶马车, 等到出城后, 裴君便会上马与护卫们一同疾行, 这样至少能提前两日抵达晋州。 马车行到宣平坊东门,曹申正等在那儿,待到马车停了,便上了裴君的马车。 “昨日不是提前送行了吗?怎么今日还特地等在这儿?” 曹申放下手中的包裹,笑道:“将军上次在我家说羊肉馅饼好吃, 我娘和阿施便给您烙了些, 您和护卫在路上吃。” 裴君笑着接过来, 道谢:“替我谢谢她们, 这么多,定是一大早便起来忙活, 辛苦了。” “为将军,她们乐意呢。” 裴君道:“待我回来,给你们带晋州的土仪。” “我娘和阿施一定极高兴, 我先代她们提前谢过将军。” 两人闲聊几句, 曹申方才微微靠近她,掩唇低声道:“将军,昨日傍晚,那三个毛贼被人带出了大牢,然后很快便分开。毛贼们直接出了城, 不知去向,而将他们带出去的人,跟踪后消失在金风玉露楼后门。” “金风玉露楼?”裴君眉头微微锁起,若有所思。 曹申点头,继续道:“我查过,金风玉露楼是姬家的产业,姬家近来一直想将女儿嫁入东宫做侧妃,您说,金风玉露楼背后真正的主人会不会是太子?” “只是太子殿下风评颇佳,传闻极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想不到会这样鬼祟行事。” “从来看人都不能只看表面,便是真的表里不一,也不奇怪。不过……” 裴君向来认为,除非是那种极个别的不按牌理出牌之人,否则人的行为皆有缘由,以太子的立场,借毛贼之手想要达成某种目的或许有可能,那引她去四公主的庄子,是为什么? 如果想要抓住谢涟的把柄拿捏谢家,应该不需要她来见证…… “将军,不过什么?” 裴君思考时,手总是会下意识地摩挲什么东西,此时便摩挲着刀鞘上的花纹,轻声道:“也不见得就是太子殿下,如今所知太少,皆是推测,不必急着下定论。” 曹申点头,又问道:“可要继续派人盯着?” 裴君沉思片刻,还是摇头道:“不用盯了,金风玉露楼多达官显贵出入,恐怕很难锁定,若是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你再跟我说说都是谁家来报案的,还有,你们埋伏那日,毛贼们是从哪家的宅子出来的?” “来报案的,都是丰邑坊的,官职最高的便是国子监祭酒吕梁吕大人家,其他几家,有两家是家资颇丰的商户,一个姓何,一个姓柴;还有一个御史台主簿,姓隋。” 裴君心生好奇,“国子监祭酒的官职不低了,还住在平民区吗?都丢了什么?” 曹申道:“就是些寻常的金银珠宝。” 而说起国子监祭酒吕大人,曹申也听说过一些事情,“吕大人出身平平,一直在国子监任职,国子监油水不丰,现在住的宅子最初只有一进,后来买下后面一个二进宅子打通,这才有些官家宅邸的样子。” “对了,吕大人的嫡长女是七皇子妃,陛下赐婚的,不过听说,七皇子对这位嫡妻不甚看重。” 大皇子妃是出身平南侯府朱家,太子妃出自四大世家之一的姜氏,七皇子妃却只是个没什么势力的国子监祭酒之女…… 其他三位已婚的皇子,裴君记得三皇子妃是礼部尚书梅繁之女,四皇子和五皇子的妻族好像也都有些势力,裴君对此知道的不多,便问了问曹申。 曹申也不甚了解,两人互相一沟通,然后整合起来。 四皇子妃杨氏的父亲是鸿胪寺卿杨鹏翼,杨家在丹州也是个大家族,只是势力较谢姜崔姬四姓差不少; 而五皇子妃乃是忠国公的小孙女,虽然忠国公府如今空有国公的名头,子孙并不出息,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表面风光。 到七皇子这里,落差这般大,恐怕由不平衡生出的怨气便会落在无辜的七皇子妃身上。 不知道燕王的婚事,陛下会如何安排,应该不会太低,可若是太好,恐怕也要惹人猜忌…… 裴君正想着,马车外护卫禀报道:“将军,到城门口了。” 曹申作势要下马车,裴君叫住他,“留意一下,丰邑坊近来有什么别的事儿发生,也许不止报案的几家遭贼,也或许毛贼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内里还有别的事。” “是,将军。” 曹申跳下马车,告辞时,忽然想起一事,凑到车窗低声道:“将军,丰邑坊前几日死了一位奉车都尉,大理寺在查办,还未有结果。” 裴君眼前立即闪过那个图腾,吩咐道:“打听打听,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随后,她恢复正常音量道:“之前我答应请你们吃顿好的,等我回来,咱们就去金风玉露楼。” 曹申爽朗地应道:“好嘞,我们等将军回来。” 裴君轻轻拍了拍曹申的肩膀,命护卫驱车出城。 而一出城,裴君便走下马车,欲要换成骑马,刚踩着马镫跨上去,身后忽然有人叫她“裴将军”。 裴君回头,惊讶,“鲁肇?”鲁肇会来送她? 鲁肇面无表情,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语气冷硬地问:“找个地方谈谈?” 裴君看了一眼不远处城门口进出的百姓,点点头,领着他一路向北,待到无人处方才停下。 她将马交给护卫,然后和鲁肇一起走到旁边,甫一站定,便觉得耳侧有杀气袭来,下意识地后仰,一只拳头刮着她的鼻头挥过去。 裴君只觉得鼻头一痛,然后便有什么流下来,抬手捂住,血迹从指缝流出。 “鲁肇你发什么疯!” 然而鲁肇根本不回她,紧接着又一拳便挥过来。 以他的力气,若是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脸上,牙恐怕都要打碎。 裴君捂着鼻子躲了两拳,见他还不罢休,怒意上涌,也不管还在流的鼻血,举起拳头便回击过去。 她动作更快,拳拳照着鲁肇的脸打,虽然身上也挨了两下,可鲁肇伤的绝对更重。 护卫们离得不远,听到这边的动静,觉得不对,急忙赶过来,一见两□□肉相交,急急地喊了一声:“将军!” 然后立即便冲过来阻止鲁肇,费了一番力气,四个人才将将制住他。 “将军。”侍卫递给她一方帕子。 裴君接过来,动作豪放地擦了擦鼻子,感觉到丝丝疼痛,怒意消不下去,带血的帕子甩在他的脸上,骂道:“老子没少流血,被自己人打出血还是头一次,你他娘的可真有种。” 鲁肇冷笑,“我可比不得你裴君,背信弃义的小人。” 护卫们不干了,一个个皆愤怒不已,“你说什么!” 鲁肇“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水沫,嘲讽,“怎么敢做不敢认吗?” “裴君,阿酒跟你那么多年,你现在要当驸马了,风光了,可你置她于何地?” 裴君正仰着头止血,听到他的话,一怔,摆摆手让护卫松开他。 护卫们放开鲁肇,只是依旧防备地看着他。 鲁肇恢复自由,没有一点收敛,不屑地看裴君,“你这种人,不配世人的敬重。” 裴君知道他今日发疯的缘由,怒意稍稍平息,却并不接受他的指责,“我配不配,天下人说了算,阿酒说了算,轮不到你来说。” “你倒是振振有词。” 鲁肇冷冷地看着裴君,走向她,一字一句道:“裴君,你背弃她在先,以后你做你的驸马,你最好离阿酒远一些,别东食西宿,我会保护她,不会让你作践她。” 护卫抬手拦,裴君摆手让护卫退开,任由鲁肇走到她面前。 她明明没有鲁肇高,可她站在鲁肇面前,并无一丝势弱,“你保护她?信国公府会允许你和阿酒纠缠吗?” “你指责我的时候,为何不想想你会给阿酒带来什么。”裴君警告他,“阿酒志在行医救人,不是被谁圈在后院里当金丝雀。鲁小公爷只会给阿酒的生活带来麻烦。” “你若是害得她不得安宁,我不会轻饶你。” 鲁肇并不退却,“我今时今日的地位,是我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我想要做什么,谁都不能阻拦。” “裴君,从前你和阿酒有关系,道义在前我不能做什么,如今你管不了我和阿酒的事。” 裴君皱眉,“鲁肇,别太自以为是,阿酒不喜欢你。” 鲁肇不在乎,“那就不劳裴将军操心了。” 他说完,便扬长而去。 “将军,这……?” 裴君摸了摸鼻子,已经不流血了,只是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肿,但是想起鲁肇明天鼻青脸肿的模样,她勉强能够平衡。 至于鲁肇方才所言…… 鲁肇在她面前这么莽,在阿酒面前却是另一个模样,且以鲁肇的为人,也不会伤害阿酒。 最重要的,始终是阿酒的心意,看从前阿酒见到或是提起鲁肇的态度,裴君可不相信鲁肇的豪言能够迅速开花结果。 更何况阿酒还在她府里住着,她回乡这一个月,也不会发生什么。 裴君实在气难消,若非她要回乡,一定要去阿酒面前搬弄几句“是非”不可,反正她是小人。 现下,赶路更重要,裴君让护卫帮她弄了点水来,洗干净脸,又去马车上换了件干净的衣服,这才吩咐护卫们重新启程。 第二日,鲁肇脸上嘴角皆是乌青,不得不向宫中请了病休,然后待在他自己的宅子里,数日后青肿消退,方才现于人前。 第29章 回乡 “老夫人, 又在等您孙子啊?” 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笑吟吟地点头,“我孙子信上说想我了,我得在村口等他, 让他一回来就看到我。” 一旁,年轻的小娘子忙前忙后, 给老太太盖腿倒茶赶蚊子, 又贴心又孝顺。 还有一个少年, 人高马大的, 靠在老树干上,嘴里咬着根草,瞧着有些吊儿郎当,但是一直老老实实地守在一老一小两个女人身边儿。 老太太和小娘子,正是裴君的祖母老郭氏和亲妹妹裴婵, 少年则是二房三太爷家的二孙子 裴吉, 今年十五岁。 裴吉读不进书, 反倒爱武, 最崇拜的人便是裴君,因而其他人没时间时, 都是他自告奋勇地照看老郭氏和裴婵。 十来日前,裴君凯旋后的第一封信送回来,信上说了她会回乡, 但没说具体时间。 前几日, 第二封信又送来了,信上标明了确切的回乡日期,而信到老郭氏手里时,裴君已经在路上。 老郭氏思孙心切,明明知道孙子不可能这么快到, 还是每日都要去村口等,谁劝都不行。 而她头一日过来等,裴君要回乡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村子,谁经过,都要跟老太太搭几句话。 方才说话的婆子姓孙,跟老郭氏差不多的岁数,儿孙都是土里刨食儿的普通农户,就住在村口,每次从村外干活回来,她都要第一个到老郭氏面前来说话,且次次都是那些羡慕讨好的话。 “您可真有福,孙子都是大将军了,以后在京城里当官,还不得接你们一起去京城享福啊。” 老郭氏极乐意听村里人说她孙子如何如何出息的话,每次一听,脸上这笑容,好长时间都下不去。 这次亦是如此,她听孙婆子一提起裴君,便笑得又骄傲又得意,根本不掩饰,嘴上也不谦虚,“我家大郎,从小就不一般,不过我当祖母的,只要他平安回来,旁的不求。” 这时,村里牛家的媳妇路过,听到老郭氏这话,附和了一句:“可不是,战场那是多危险的地方,前几日我去镇上,见到隔壁村的大海娘,这大海没了一只胳膊,回来两年了,还没娶妻呢。” 老郭氏闻言,叹了一口气,“那是个好孩子,说是以前在大郎麾下当兵,大郎救过他,逢年过节都要来送礼,放下东西就走,啥也不说。” “谁不说是呢,听说就一只手,家里家外干活也不耽误,从来不用大海娘操心,也有人家不在意,咋就不成亲呢?” 那牛家媳妇又问老郭氏:“您家大郎这次回来,也该成婚了吧?” 老郭氏笑容满面地点头,“是得成婚,都二十一了,他大弟裴司膝下两个娃娃,大娘子都四岁了。” 孙婆子抢话:“肯定要娶大官家的娘子嘞,那么大的官儿,也得像别的贵人似的,三妻四妾,到时候老夫人您家人丁就兴旺了。” 方才被牛家媳妇抢走风头,孙婆子便存了气,此时抢回老郭氏的注意,一张嘴便打不住,又看向裴婵,语气夸张,“诶呦!以后七娘子也是官家千金了,跟你阿兄进京,也要嫁到大户人家去的,到时候十个八个丫鬟伺候着,再不用干乡下这些粗活了。” “哪像我家这赔钱丫头。”孙婆子嫌弃地推了一把杵在她身后的孙女,“一看就是没好命的。” 裴婵乖巧善良,听到孙婆子的话,便看向孙小娘子,目露安慰,可惜只对上她的头顶。 裴吉自诩是个大男人,不爱掺和女人们说话,原先一直盯着村口唯一一条道瞅,可越听孙婆子说话越烦,便吐掉嘴里的草,呛道:“那还不是你们家的男人没本事,怪什么丫头没好命。” “而且,我们裴家的娘子,可从来不下地干粗活。” 裴家的女儿个个认得字,家务事要做,可从来不下地。 上一辈儿的三个姑姑,因为裴家那时还不算好,闺中并不如何轻松,绣花卖钱所得皆要交到家中。但这一辈儿的,长大后绣花卖得钱基本都留在自己手里,所以寻常出门,手头都比较松。 受不受宠,从脸和手就能看出来。 皮肤有些黑的孙小娘子抬头看了一眼裴婵,又深深地低下头,将常年干活而粗糙的手蜷起来。 她更想将手缩进袖子,可乡下人家为了干活方便,几乎没有宽袖的衣服,她……没有裴婵那样漂亮的袖子藏手…… 而老郭氏斥了裴吉一句“不要无礼”,便罢了。 偏偏孙婆子不会看人眼色,忽然扯过孙女,热情地谄笑,“老夫人,那些大家千金肯定瞧不起人,您看我孙女,好生养,您看……” 老郭氏道:“我们家不兴三妻四妾那一套,这是裴家老太爷定下的规矩。” 孙婆子还不甘心,“您家老太爷那时,哪能跟现在一样……” 裴吉看了一眼天色,打断道:“二奶奶,日头都落山了,阿兄今日应该不能回来了,咱们回去吧。” 老郭氏瞧向村外,又没等到孙子,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又一眼,还是起身和牛家媳妇、孙婆子告别,带着裴婵裴吉回家。 孙婆子瞧着郭氏的背影,还是羡慕地不行,“怎么裴家就能养出那么有出息的孙子呢?” 孙小娘子也抬头看向裴婵,虽未说话,眼里也是深深的羡慕和嫉妒。 牛家媳妇瞥了祖孙两人一眼,提着锄头回家,跟家里人说起孙婆子:“也不撒泡尿照照她自个儿,还想送孙女给裴家大郎做妾?可真可笑。” 牛家男人是个闷汉子,听着妻子的话,只管点头。 牛家媳妇忽又感叹:“还是裴家有见识,瞧瞧他们那些年为了供子弟读书,个个都勒紧裤腰带过活,再看看现在……” 然后她又摸摸两个儿子的头,“裴四郎可没说错,男人有本事,家里人才全都好命,你们在裴家族学一定要用功读书,就是考不上功名,像裴家四爷一样,做个账房先生,也比种田出息。” 这个村子,位于晋州襄陵县北,叫南望村。原只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村子,村子里几十户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多不晓得外面的世界有多广阔,有多繁华,也不晓得努力走出去看看。 七十年前,裴家十几口子人带着六七辆牛车搬到南望村安家落户,整个南望村的村民都出来围观,却不敢上前,而且第一次知道了“书香门第”。 现在南望村年纪稍长的,个个都听家里长辈说起过裴家来时的场面,说他们一落户,就盖起阔气的砖房,还有漂亮的瓦盖,衣服也都是长衫长袍,没有一个补丁。 是以最开始,裴氏先祖声称自己是“书香门第”,在当时的南望村村民看来,定是极了不得的。 但一年两年……十几年过去,这种敬畏就变了。 因为裴家人与他们这些农户一样要男耕女织,偏偏还都肩不能抗手不能挑,头些年地里根本赚不到什么钱,后来渐渐转好,也比不得村里好的庄稼把式。 后来三房分家,比起当初第一座阔气的烧砖房,分出去的两房在村中自建的房屋都只是普通的土房了。 裴家人也不穿长衫了,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一样饭都吃不饱。 可即便这样,裴家还要供家里子弟读书。 村民们大字都不识一个,说不出“虚有其表”这样的形容,聚在一起说来说去,就是一句“穷讲究”。 后来,裴家举全族之力,终于培养出第一位童生,就是如今裴氏一族的老族长。 老族长当时已经年过而立,天赋有限,又考了几次都没能中秀才,他便放弃继续考下去,也没在县里找活做,而是留在村中培养裴家子弟。 也是那时开始,南望村的裴家像模像样的办起了族学。 半大的少年,早就是家里的劳动力了,可裴家的子弟,还要一边干活一边读书,村民们全都在看笑话。 读书?读书能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待在村子里,家都败光了。 牛家夫妻俩幼时,都听长辈们用那样嘲笑的语气说过裴家,可仅仅十来年,又变了。 裴家分家后,族里也都是按照序齿一起排序,裴家搬到南望村的第四代,有六个郎君,裴君父亲裴南之在族里行二,当时都称一声“二郎”,天赋最好。 裴南之十几岁考上童生,没几年又考上秀才。 那可是秀才老爷! 南望村从来没考出过秀才,裴家有了。 南望村也从来没出过举人,裴南之也考上了,可惜他身体不好,早早便没了,可南望村村民都在说,如果他康健,兴许裴家上一辈儿就能出一个官老爷。 裴南之病故后,同辈之中,裴家二房的四爷裴闻之做了账房,娶了铺子老板的女儿高氏,留在了县里; 二房的五爷裴庆之也终于考上秀才,托妻子马氏娘家的关系在县衙谋了一个书吏的差事。 这个时候,下一代的裴君和裴司也开始读书了。 当一个家族资源有限的时候,往往要进行资源倾斜,以此来达到最优获益。 裴君、裴司以及当时三房他们最小的叔叔裴定之,获得了家族最大的资源倾斜。 村里人不懂什么“资源倾斜”,但是优先供给最优秀的孩子这个道理,没人不明白。 而当裴家人提起裴君时的骄傲和期待丝毫不逊于当年的裴南之时,村里人便隐隐感觉到,裴家几代人的努力,终于要有结果了…… 待到裴君再一次更新了裴家考上童生的年纪之后,村里人早就已经不再说什么“读书无用”的话,甚至等到裴家长房的裴英之因为天赋不佳,勉强考上童生然后回到村中继续教导裴家的孩子时,开始有村民们求裴家老族长,送自家的孩子去读书。 到现在,南望村因为出了一个战神裴君,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子,在整个晋州都极富盛名。 附近几个村子也有家境相对殷实的人家送孩子到裴家族学念书,牛家并不是唯一一家送两个孩子都读书的人家。 裴家的例子就在身边,他们让南望村和周围的百姓知道,王侯将相,并非生来便是王侯将相,寻常百姓家也有可能养出麒麟子。 一代没有结果,就继续努力,下一代,再下一代,总会有鱼跃龙门的那一日,否则,他们世世代代都只能是农户。 裴君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的七年,南望村的村民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她此时已经进了襄陵县境内,到达县城后也没有进城,归心似箭,乘着夜色,快马加鞭地赶回南望村。 他们一行七人,在凌晨到达南望村村口,整个村子都安静地睡着,归家的游子却是近乡情怯,胸口满是涨意。 “将军?” 裴君应了一声,轻声道:“还得让你们随我辛苦两个时辰,我祖母年岁大了,夜半惊醒见到我,恐怕会睡不着,身体不适,我们在我家院外等到日出吧,你们可以在马车上稍事休息。” “将军的心情属下们都懂,属下们陪您一起等老夫人醒。” 于是,他们留下两个人在村外守着马车和马,另外四个护卫随裴君悄悄地来到一处院外。 那院子,跟裴君记忆中已经不同,从前低矮的篱笆墙变成如今高高的泥墙,泥墙上插满尖利的碎瓷片,泥墙外,种满了芍药花。 小的时候,裴婵极喜欢艳丽的花儿,裴君就会去野外挖漂亮的野花回来,每一次,裴婵都会抱着她欢喜地说:“阿兄最好了!” 祖母那时还埋怨她:“金贵人才有闲心养花,不能吃不能喝的。” 没想到现在,她的家已经被鲜花包围,裴君嘴角上扬,这大概就是他们这些将士们在前线奋勇杀敌的意义——希望回首之时,鲜花着锦。 天空破晓,露色渐消,南望村第一声鸡鸣响起,便有勤劳的村民起床农作。 裴君家旁边就是三太爷家,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拎着篮子走出来,看到几个人的一瞬间,篮子落地,篮子里还有镰刀,刀头朝下便要扎在老人脚边儿。 裴君一急,“三爷爷,您小心些。” 三太爷错脚,跨过镰刀,紧紧抓着裴君的手臂,哽咽不已:“回来了!回来了!” 没多久,他家院里,又跑出几个人,是裴君的叔婶和裴吉—— “真是大郎!” “大郎回来了!” “阿兄!” 这时,她身前的门匆匆打开,老太太还光着一只脚,一见到裴君,一把抱住她,大哭:“我的孙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第30章 族人 “我的孙儿啊, 你可算是回来了……” 老郭氏泪洒衣襟,搂着裴君泣不成声,“你咋才回来呢?” 三太爷擦了擦眼角, 退至一侧,让祖孙两个好好说话。 裴君扶着祖母, 看着老太太添了满头的银丝, 皱纹多了, 背也弯了, 鼻头泛酸,握着她的手臂缓缓跪下,“祖母,裴君不孝,回来晚了。” 一旁的裴家人都是泪眼婆娑的模样, 裴婵提着祖母的绣鞋, 一只手紧握着院门, 只想多看阿兄几眼, 偏又不争气,眼泪如水似的往下流, 总是遮住视线。 老郭氏弯腰抱紧裴君,像是生怕手一松她就又不见了似的,哭道:“大郎, 你是不是不走了?” “你不能再走了, 祖母太老了,活不到再等你七年了……” 裴君靠在她的怀里,心痛极了,连连点头,哽咽道:“不走了, 我带祖母一起进京,让您住大宅子,日日见到孙儿。” “您一定会长命百岁。” 老郭氏抱着裴君依旧哭个不停,声音都嘶哑起来。 三太爷一家收拾好心情,劝了几句,也没劝住老太太,三太爷便对裴君道:“大郎,快劝劝你祖母,别哭坏了身体。” 祖母向来最疼她,裴君仰起头,只轻声说了一句:“祖母,孙儿一整夜未合眼了,饭也没吃……” 老郭氏一听她这么说,立即便心疼起来,拉着裴君起来,“祖母就在这儿呢,急什么赶路呢,快进家,祖母亲手给你做饭。” 裴婵赶忙将鞋放在祖母面前,待为祖母提上,这才道:“祖母,我给阿兄做早饭吧,您多和阿兄说说话。” 裴君才有心神看她,欣慰道:“婵儿长大了,阿兄都快认不出你了。” 裴婵本来都止住哭了,裴君一对她说话,心里莫名委屈,哭腔便又上来:“阿兄……” 哭相太狼狈,裴婵不想阿兄瞧见她的丑样子,连忙抬手擦眼泪,可这眼泪越擦越多,就是止不住,她就忍不住气自己,“我太没出息了。” Ding ding 裴君轻轻拍拍她的头,温柔道:“婵儿照顾祖母辛苦,阿兄回来了,不哭了。” “呜呜……”她不哄还好,一哄,裴婵更想哭,轻轻靠在阿兄肩头抽噎,“我想阿兄。” 裴君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咱们进去吧,我给你们都带了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她说完,看了护卫一眼,护卫立即转身向村口去,叫他们的马车进来。 裴君耐心地安抚好祖母和妹妹,不忘请三太爷一家进来。 裴吉一直满眼崇拜地注视着阿兄,抬脚便要跟进去。 三太爷拽住他,“你快去通知你大爷爷、四爷爷一家。” 裴吉失落地看了一眼阿兄,转身风似的跑去通知老族长,看那架势就是要跑着去跑着回来。 三太爷无奈地瞪了孙子一眼,对裴君道:“四郎教我们惯坏了,没定性。” 裴君抬手请他们入内,笑道:“四弟双眼澄澈,秉性率真,可不算被惯坏。” 三太爷的长子,裴君的三叔裴言之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捋胡须,摇头道:“你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在战场上闯出名头,他还在村子里无所事事呢。” 裴君笑言:“国泰民安,亲人皆在,他们这些年轻人,才是有福气的。” 她明明也年纪轻轻,可语气已经像是长辈,饱经风霜,老太太一下子又忍不住流泪,别人都崇拜裴君英雄了得,只有亲人难过她受得苦。 裴君便打住了话,对她柔声道:“祖母,我想吃您做的汤面,一会儿孙儿给您烧火吧。” 老郭氏不让,“你去休息,你房间的被子都是新的,快去睡,饭做好了祖母叫你。” “吃完再睡也不迟,现下我可睡不着。”裴君扶着祖母的手,“我想与您多待片刻,您就别赶我了。” 老郭氏很容易满足,孙儿对她表现出依赖亲近,她的高兴就全在脸上,当即什么都答应下来,十足一个溺爱孩子的长辈。 三太爷家的三奶奶和三叔母表示要帮着一起为裴君一行人准备早饭,转身就回家去准备。 稍后另外两房也得过来,人太多,堂屋内坐不下,护卫们便和三太爷、裴三叔一起搬了桌子到小院里,茶水也都自力更生,全不用裴家人客气。 就连裴君真进了厨房坐在灶前烧火,也有护卫过来想要代劳,被裴君直接撵出去,“喝你们的茶去,不用你们。” 老郭氏知道他们是孙儿的护卫,十分慈蔼,“快去坐吧,乡下地方,没什么讲究。” 护卫们无法,只得在院子里坐立不安,好在很快马车便赶过来,他们又都忙活着搬东西进屋。 裴家这个小院,堂屋偏房加起来统共有六间屋子,裴君拥有一间屋子,还有一间朝阳的书房,老郭氏和裴婵各住一间,另外两间,其中一间曾经是裴君父母的房间,后来都成了杂物房。 裴三叔为护卫们指了书房所在,他们便将马车上的东西暂时全都搬进书房中。 而护卫们这些日子则安置在隔壁三太爷家中,他们家人口多,屋子建的也多,到时裴吉住到裴君家里,正好护卫们两人一间。 裴君都没有意见,由着三太爷和三叔安排,她则是老老实实坐在小木凳上,往灶坑里添柴,偶尔拿蒲扇扇一扇,调整火势。 老郭氏和裴婵一个揉面,一个切菜,时不时都要抬头看向她,确认她在,便会轻轻一笑。 裴君拿着扇子,十分无奈,叮嘱:“婵儿,别切到手。” 裴婵不好意思地笑,低下头继续麻利地切菜,但稍过片刻,她又忍不住抬头看裴君。 裴君实在担心她一个不留神切掉手指头,便起身拿过她手里的刀,又将扇子塞给她,“我来吧。” 裴婵哪能让好不容易回来的兄长切菜,忙想要回刀,可裴君只是伸手一隔,她就怎么也越不过去了。 最后,变成老郭氏坐在了灶坑前看火,裴君和裴婵做饭。 厨房的门开着,搬东西的护卫们瞥见将军在切菜,眼神对视间激动不已,能吃到将军亲手做的菜,他们说出去,定要羡慕死其他人。 这时,老族长一家和四太爷一家赶到,老族长一进来便急急地问:“大郎呢?大郎在哪儿?” 三太爷指向厨房,裴大伯扶着老族长,立刻便往厨房走。 裴君听到声音,放下刀走到门口,正好碰见长辈们,立即躬身行礼。 老族长托住她的手腕,仔细打量着她,一连说了几个“好”字,眼眶微红道:“平安回来便好,平安回来便好……” 大伯向厨房瞧了一眼,问道:“大郎,你怎么在厨房?” 裴君随意道:“帮祖母和妹妹做些活……” 她这么一说,大伯母立时一惊,不赞同道:“厨房里的活哪里用你来做,大郎你快出去,我来。”说着,大伯母就推她出去,然后进入厨房。 裴君只能邀请老族长去堂屋中说话。 裴家如今还留在南望村的男人们便都来到堂屋,老族长招呼裴君坐上座,裴君没坐,反而请三太爷坐上去,她挨着裴吉坐。 裴吉压抑不住地激动,“阿兄,我……” “四郎。”老族长叫裴吉,“你去县里跑一趟,通知各家一声,大郎回来了。” 裴吉:“……是。” 裴君好笑,问他:“会骑马吗?若是会,你可以骑马去县城,脚程快一些。” 马在乡下地方可是极金贵的,裴吉喜上眉梢,刚要答应下来,便被裴三叔打断:“骑什么马,你从来没骑过,再伤到大郎的马,赶牛车去!” 裴吉霎时耷拉下脑袋,落差极大,心情极差。 护卫得知他要进城,主动提出要送他去县城,裴吉马上推辞:“不用不用,你们随我阿兄赶路辛苦了,我赶牛车就行,也不慢。” 裴吉说完就跑出去套牛车,裴君安抚地压压手,对护卫们道:“你们休息吧,不必拘谨。” 老族长问裴君:“大郎,你外家和母亲那里,可要通知?” 裴君微顿,随即道:“没有为人子还让长辈颠簸的道理,我明日亲自去县里拜见吧。” 不过她并不打算去生母如今的夫家拜见,只准备到外祖家与生母见面。 老族长见她有数,便没有再多说,而是关心地问起她在战场上的这些年以及京城的差事。 裴君一一答了,其中有多少苦楚为难,她都简单地带过,然后告诉长辈们,陛下封她祖母为二品诰命夫人,也说了陛下赐婚她与四公主,回京后便完婚。 诰命夫人一事,裴家众人皆喜不自胜,待到得知裴君要成为驸马,众人面面相觑,既喜且忧:“陛下如此看重你,族中却帮不上你半分,实在有愧,你在京中可艰难?” 裴君沉默片刻,道:“初回朝堂,我也尚在摸索之中,不过风云变幻,常只在一刹之间,是以我这次回来,也有个请求。” 老族长闻言,认真地点头,“你说。” “我祖父和三爷爷在成婚后便分家,这些年同在二房,但到我已经是第三代,我想是否可以让我这一脉另立一房,若是我在朝中有个万一,也不至于拖累族中太多。” “这……” 老族长和三太爷、四太爷对视一眼,便表态道:“你的为人,我们相信你不会为官作恶,若只是担心官场上寻常的起伏,家族因你受益,理应承担相应的后果。” 三太爷和四太爷附和:“族长说的正是。” 其实,裴君极有信心,只要不是造反通敌,以她的功绩,即便她出了什么事,也只在她一人,不会牵连族人。 但事无绝对,提前应对才是上策,且她也并非要脱离裴氏一族,只是另立一房,算起来,不过是族谱上与三太爷一家远了一些,并无旁的影响。 是以,裴君依旧坚持道:“防患未然也是为了长久计,而且……” 裴君其实这样打算,主要是因为她的身份。 秘密只有无人知道才是秘密,她不可能心狠手辣解决掉每一个知道她秘密的人,那么这个秘密可能随时会成为她的弱点。 束手待毙,不是裴君。 裴君也……着实不甘心。 只是此时这般多的人,也不是说话的时机,裴君便暂时搁置下来,道:“大爷爷,裴君还要在南望村待上些时日,日后我们再详谈吧,我总不会无缘无故想要这么做。” 老族长瞧她神色,点头应道:“你随时去寻我,慢慢商议。” 又过了两刻钟,祖母和三位伯母叔母并婵儿准备好早膳,裴君并裴家其他长辈们坐在堂屋,护卫们也坐在外头,女人们则是在老郭氏屋里单开了一桌。 用过早饭,裴吉出发去县里,其他长辈们也都让裴君他们赶紧休息,然后便离开裴君家里。 裴君一夜未睡,反倒没有那么想睡,不过连祖母也催着她回房,她就乖乖换了寝衣躺到床上,没想到十分好眠,比她在京中时睡得更香更沉。 她再醒过来时,窗外还是大亮,裴君穿上外袍,走出屋子,看看天色,才意识到已经是第二日。 而她这门一开,堂屋里立时便走出一串儿人,小叔裴定之和他的大儿子裴和、二弟裴司、三弟裴向、四弟裴吉。 小叔和裴司,除了年纪长了,面容更加成熟,还是从前的书生模样,从前小叔总是刻意表现出长辈模样,显得古板一些,如今竟是有几分儒雅。 裴司倒还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一把折扇在手里晃啊晃,不过相比从前自制的普通扇子,现下他手里这把扇子,明显更精致值钱一些。 三弟裴向和裴吉都是三太爷的孙子,裴吉是三叔的儿子,裴向则是四叔的儿子,她走时,两人都还是少年,再见皆已长大,变化颇大,但裴向读书,比裴吉多了几分文气。 他们几人,裴君都还认得出,唯独小堂弟裴和,裴君在跟其他人招呼过后,一本正经地跟他互相认识了一下。 裴和七岁,是在裴君走之后出生的,见到裴君这个传说中的阿兄,腼腆极了。 裴吉揉裴和的脑袋,调侃他:“还是阿兄厉害,你在小叔面前,都没这么安静过。” 裴和推开他的手,狠狠瞪了一眼,然后再抬眼看向裴君时,又是那种崇拜、拘谨的眼神。 “大郎,饿了吧?来吃饭。” 裴婵端饭菜进堂屋,老郭氏招呼裴君。 裴君坐下,问小叔他们:“你们吃过了吗?” 裴司摇摇扇子,道:“都辰时末了,自然已经用过早膳。” 裴君便没有再请他们一起吃,拿起筷子便大口吃起来,她饭量不小,昨日一整日又只吃了一顿早饭,胃里空,吃了三碗饭才放下筷子。 “我今日要去县里拜见外祖一家,也要见见我母亲,恐怕暂时不能与你们叙旧了。” 裴向裴吉兄弟面对长兄还有些放不开手脚。 裴定之年纪虽然只比裴君和裴司大三岁,启蒙早,但少年时却是跟裴君和裴司一起读书的,既比不上裴君,又不如裴司,偏他又是长辈,颇受打击。 唯有裴司和裴君自小一块儿读书玩耍,因此说话随意些:“我们昨日来的匆忙,家里的妻儿并未来得及赶过来,我与你一道回县里,再一并回乡,好让孩子们正式拜见大伯。” 裴定之是全家一起回来的,妻子和幼子还在三房家中,并未一起陪他过来等裴君醒过来。 倒是裴向,因为家中儿子才出生,妻子也尚在坐月子,不好奔波,特地向裴君道歉。 裴君自然不会介意,想着天色不早,需得早点出发,便暂时没有将带给他们的礼物拿出来。 她也不跟他们多客气,直接叫护卫驾好马车,和裴司一起上了马车,往襄陵县去。 第31章 不愿屈就 他们临出门前, 老郭氏给裴君塞了一碟糕点,还有她晒得野果脯。 马车上,裴君抓了几枚野果脯, 碟子推到裴司面前,笑着说道:“听老族长说, 你和小叔都考中秀才了, 恭喜。” 裴司是前年初考中的秀才, 裴定之考了三次, 去年才考中,且裴司成绩好一些,名列前茅,裴定之则是排在桂榜后段,不过好在都是考上了。 读书科举是极辛苦的, 寒来暑往, 皆不可懈怠, 裴君得知后, 真心为两人高兴。 而裴司如今已经挥去刚考中秀才时的浮躁,因此对裴君的恭喜, 他欣喜却也保持着理智:“阿兄若是未入伍,恐怕也考上了,不过, 寒窗苦读数载, 也不见得能在阿兄的年纪有如今的高位。” 裴君塞了一枚野果脯入口,嘴角微抿,口内生津。 “当初阿兄你一心要入伍,长辈们皆担心你,我亦是担心, 却也相信阿兄定不是空有一腔意气。” 只有日日相处,才会知道阿兄有多不同。 裴司自诩天赋不差,只是相比某些学子家学渊源,裴家能够给予他们的支持有限,他们只能靠自己埋头刻苦。 但是小孩子不懂这些,裴司幼时瞧见村里别家的孩子疯玩儿,他们却要坐在家中读书,心里难免会有不满的情绪,便常会腻烦读书。 他偶尔撺掇阿兄一起偷跑出去玩儿,阿兄也会陪着,然后玩着玩着裴司就会莫名其妙地产生愧疚,回去读书就会努力专心许多。 也是阿兄走后,裴司才知道,之所以他们每次出去玩儿都没被发现,是因为阿兄跟老族长请了假。然后他再一回想,便会想起,每次他心生愧疚,都是因为阿兄先做了或是说了什么,偏他那时无知无觉。 明明都是孩童,阿兄却好像永远可以心无旁骛。 裴司见到的人越是多,越是觉得,他的阿兄,生来便与众不同。 “阿兄,自小我便信服你。”裴司合上扇子,握在手心,“也终归是不如你……” 裴君动了动嘴,没说话,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野果脯,随手递了一枚野果脯给裴司。 裴司接过来,没什么防备地一口全都吃到嘴里,瞬间酸的眯起眼。 裴君笑眯眯,“想得多的人,未见得快活,祖母的野果脯生津止渴,多吃些。” 她边说,还将整碟果脯都塞到裴司手里。 裴司端着碟子,却抬不起手去拿,只好埋怨起无辜的弟弟,“裴吉怎么给二奶奶摘了这样的果子,回去定要好生教训他。” 裴君什么难吃的东西没吃过,神情平静地继续吃,“可以入口,莫要浪费。” 她吃的那般轻松,裴司尝试地又拿起一枚,入口又酸又涩,直冲头顶,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二奶奶给阿兄准备的吗?为何要我不浪费?” 裴君挑眉,“我是长兄,自然要比你们厉害些,你们听我的话,为我分担,也是应当的。” 裴司:“……”还是哄骗他的吧?就像小时候一样。 那些客套地显得生疏的话过去,裴君倒了一杯茶,漱掉口中的酸味儿,问他:“明年春闱,你可要参加?” 裴司立即放下碟子,一本正经道:“先前与先生、老族长皆商议过,以我如今的学问,有可能会落榜,但也该下场一试,权当阅历。” 裴君又问:“小叔呢?” 裴司道:“小叔的岳父王先生与老族长说,想让小叔下一科再下场。” 襄陵县只有两位举人先生,裴定之的岳父便是其中一位,正是对方精心教导,裴定之才终于在去年考中秀才。 裴司的妻子,则是本县县丞的女儿。 两人的学业,岳家都给予了十分大的帮助。 而裴家年轻子弟婚事越来越好,便是因为子弟出息,有兴家之兆。 裴君点头,“你当初考中秀才,怎么没去晋州书院读书?” 裴司道:“去过,只是学子间交际太多,而且很多人知道我是你族弟之后,总是邀请我宴饮,有些人我无法拒绝,老族长便叫我回来闭门读书了。” “我也认为,若是分心而无法读书,不如回来。” 裴君瞧他神色没什么不满,嘴角上扬,“待我走时,你与我一起入京,我想办法为你找个先生。若是明年不中,我再作其他安排。” “入京后,你住在我府上,除非文会,其他全都拒绝,不必瞻前顾后。” 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为裴家子弟请一位好先生,裴家底蕴不够,子弟读书上多有吃亏,若能有一个好先生在族学中教导,对他们才更为有利。 不过合适的先生,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也不见得愿意住到襄陵县或是南望村,需得慢慢找。 裴司却是有些担忧,“是否会得罪人?” 裴君不以为意:“若连这点小事都扛不住,我何必还留在官场中?你只管努力读书考得功名,旁的事情,有我这个阿兄担着。” 裴司闻言,坚定地应道:“我定会尽力。” 裴君在战场上,有闲暇时间也是读兵书,很久没有沉下心读过经史子集,后面的路程,便与裴司随便聊聊,当是彼此学习。 待到马车进入襄陵县城,先送裴司回到他家所在的外街,随后便赶至外祖刘家。 刘家还是住在原来的宅子,裴君在马车中,掀开车帘,看着熟悉的街巷,听着街口与多年前相差无几的叫卖声,思绪渐渐飘远…… 她和裴司在县里求学时,外祖父常让她过来,每次都要外祖母和舅母做许多菜,还生怕她手中没钱,想要给她钱花。 这里每一家吃食店,她都在外祖家吃过,就是父亲去世,外祖一家对她和裴婵也依旧很好。 但裴君许多时候宁愿回南望村,不只是因为自尊,还有外祖母偶尔看向她时愧疚难过的眼神…… “将军,到了。” 裴君缓缓收回视线,起身走下马车。 今日四个侍卫随行,两个侍卫骑马,两个侍卫赶车。 到达刘家后,一个护卫上前去敲门,其他护卫看马的看马,搬东西的自主搬东西。 刘家的门打开,一个老仆人疑惑地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护卫,再看向其他人时眼中有几分忐忑,“你们是……” 裴君走上前,道:“徐伯,您可还认得出我?” 七年的时间能改变一个人许多,可裴君脸上依旧有少年时的模样,老仆只迟疑一瞬便认出裴君,立即敞开门,声音颤抖地喊她:“郎君,是您回来了吗?” 裴君顺手扶了他一下,笑问:“徐伯,祖父祖母可在家中?” “在、在,都在。”徐伯连忙请她进去,激动道,“今日大娘子和姑爷一家也回来了……” 他说完,忽然顿住,悄悄觑裴君的脸色。 裴君神情并无变化,淡淡地笑道:“那我今日来得正巧,无需外祖再使人去通知母亲了。” 徐伯这才放松下来。 今日刘家男人们都在前院堂屋招待姑爷,听到动静,从堂屋走出来,瞧见裴君,皆惊喜不已。 “大郎!” 裴君拱手向诸人问好:“外祖父,舅舅,裴君回乡祭祖,特来探望。” 随后,裴君又转向他们身后,母亲如今的夫婿赵经武,客气地叫了一声:“赵叔。” 赵经武没想到裴君这样大的官职了,对他依旧如此有礼,偏他面对继室这个先头的儿子,一直便有些硬气不起来,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应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寒暄。 所幸刘家老太爷和舅舅足够热情,招呼裴君的同时,还不忘叫家里的婆子去后边儿通知其他人。 裴君随外祖父和舅舅走进堂屋,坐下时随意地扫了一眼,记忆里刘家是两进的宅子,如今再瞧,好似更宽敞了些。 舅舅刘文茂对她说:“家里三年前翻修了一次,又买下了隔壁的院子,君儿看着,可是陌生了?” 裴君摇头,笑着说:“方才我在马车上,瞧着巷子里处处都熟悉,站在外祖家门外,亦是诸多记忆涌上心头,倒是没感觉陌生。” 舅舅感叹,“其实家里早就该修整了,只是那时战事吃紧,担惊受怕不知何时便要逃走,便一直没有修。” “这附近好些人家也都是近几年才开始心中安定,君儿,他们都说,是因为你赶走了突厥,我和你外祖父皆引以为傲。” 裴君笑笑,并不居功自傲,“这是大邺所有将士的功劳。” “君儿!” “君、君儿……” 先后两声不同的女声在门外响起,裴君转头,便看见外祖母、生母刘巧女、舅母并几个年轻辈儿站在那儿。 外祖母喜极而泣,生母……眼里亦有惊喜,只是那惊喜一闪而过,只余踌躇和生分。 裴君心下轻叹,面上并无一丝异样,再次起身拱手问好,“外祖母,母亲,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外祖母一把搂住裴君,感情外露,眼泪宣泄着她的情绪,“君儿,君儿……” 裴君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轻声安抚,“外祖母,您别哭了,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她这两天一直在面对亲人的激烈情绪,竟是已经熟练起来,接连哄了几句,见外祖母还是情绪不稳,便侧头求助外祖父和舅舅。 刘老太爷开口,叫儿子拉开老妻,裴君这才得以自由。 随后,其他人上前来向裴君问礼。 外祖母想要女儿和外孙亲近,当即便对刘巧女道:“快让几个小的见过阿兄。” 刘巧女看了裴君一眼,招呼身后三个孩子上前来,对他们道:“过来拜见你们兄长。” 赵家的大女儿赵宝儿,是原配所生,今年十六岁了,走上前,冲裴君一福身,楚楚动人地抬眼看他,娇声叫她“裴阿兄”。 裴君平淡地应了一声,让护卫将她提前准备好的礼物送给诸人。给赵宝儿的那份,裴君让护卫呈给她生母。 赵家另外另个同母异父的妹妹赵迎和弟弟赵迅随后向裴君行礼。 他们很小的时候,裴君都抱过哄过,可若说亲近,定是比不上裴婵的,不过不耽误裴君亲和地关心几句。 赵迎十二岁,赵迅九岁,估摸也是从小听阿兄的故事长大,与裴君说话时甚至有些紧张,磕磕巴巴的。 裴君十分耐心地听着,没有一丝不耐烦。 外祖一家十分见此情此景十分高兴,赵宝儿脸上却是显露出几分不高兴,只因裴君对她极冷淡。 赵父知晓女儿被宠的任性,却也不想她在刘家丢人,暗自瞪了她一眼。 刘家人全都关注着裴君,全都没瞧见这对父女的小动作。 而裴君与两个异父弟妹说完话,便转向另外的母子三人。 舅舅有两个儿子,长子刘明智比裴君年长三岁,去晋州府城采买未归,次子刘明哲比裴君小两岁,也在府城读书。 他们都已经成婚,表嫂何氏留在家中料理家务,表弟媳则是陪表弟去府城照料。 表嫂何氏与裴君见礼后,招呼两个儿子过来,让他们向裴君行大礼。 裴君送了礼物,就让他们起来了。 刘老太爷留裴君在家中用饭,让儿媳孙媳去准备,众人一道说了会儿话,外祖母忽然提出让裴君母子单独说说话,“去西院儿,西院没人,正方便你们母子好生说话。” 刘巧女看看裴君,神情看起来有几分矛盾。 外祖母见状,干笑着圆场:“我也想跟君儿说说话,那就咱们祖孙三个一起去西院儿坐坐。” 裴君从容地喝了一口茶,并不教她们难堪,笑着答应:“好啊。” 祖孙三人移步向西院,而裴君一动,四个护卫立即便起身,就站在院中守着。 刘老太爷还想招呼他们坐,但四人只听裴君的,并不应承。 裴君呢,猜到外祖母她们会说到什么,便也不让护卫们离开。 三人进入西院主屋内,外祖母叫裴君坐,裴君便自在地坐在凳子上。 然后屋内便是一阵沉默,老太太这么大岁数,还要为女儿操心,未免气氛过于尴尬,一直拉着裴君说话。 裴君脸上始终淡定,外祖母与她说什么,都平和地回答。 突然,刘巧女消沉地问:“你是不是在怪我?可若不是你祖母一直逼我……” “母亲。”裴君平静地反问,“有了真正的儿子,您如今过得安心了吗?” 刘巧女仿佛一下子被戳中逆鳞,整个人情绪变得怨愤起来,“你果然在怪我!我不想的,是你祖母逼得,是她非要个孙子,是她……” 裴君叹气,“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自己折磨自己。” 裴君并非是个完全无知无觉地孩童,自然也就对母亲和裴家的是非看得清清楚楚。 外祖刘家在襄陵县有好几家铺子,算是十分殷实的人家,若非父亲裴南之年少时在襄陵县颇有几分才名,且舅舅刘文茂又是父亲的同窗,刘家也不会看中父亲。 但士农工商,若父亲身体康健,哪怕裴家家境不富裕,世人恐怕也会认为是刘家高攀,毕竟父亲议婚时已经是秀才公。 而她祖母之所以选择答应刘家的这门婚事,一个极重要的原因便是刘家给女儿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读书费钱,养身体也费钱,当时的母子二人哪怕有族中些许支持,亦是捉襟见肘。 所以父亲娶了娘家殷实的母亲,这是个极现实的选择。 外祖家后来确实对父亲多有照拂,父亲对外祖家也很是尊敬,课业上常帮助指点舅兄,后来父亲年及而立便考中举人,对岳家的态度也并无变化。 外人眼里,这就是一桩良缘,可内里如何,只能他们自己体味。 她祖母如今瞧着慈祥,早年却因为年轻守寡,颇有几分泼辣之气,也就是裴家族里还算和谐,老族长公道,这才没让她吃尽苦头。 而且祖母确实对香火传承几乎执念,从母亲嫁入裴家,便一直催生,父亲身体不好,她就更怕不能给父亲留下香火,如此,倒霉地便成了母亲。 母亲大概只在初嫁进裴家时过了一段甜蜜快乐的日子,后来因为久无身孕,常有忧愁,又和婆母时有不睦,多年积压之下,才会在裴君出生之后,一念之差,做了一个改变裴君一生的决定…… 而当初帮着母亲接生并且瞒天过海的人,就是外祖母。 裴君确实从来没怪过她们,只是她们做了又后悔,后悔又犹豫不决,反倒自苦。 “这么多年了,母亲,您也该学会释怀了吧?” 她的语气,过于冷静,以至于刘巧女无法接受,言语不自觉便尖利起来,“谁能像你一样?你从小就不像个普通孩子,你怎么可以对我那么冷漠!” “我想带你们走的,我想带你们重新开始的,可是你心里只有你祖母,你还不准婵儿跟我走,我这个母亲在你们裴家就是个外人,白眼狼!” 外祖母扯了她一下,气道:“你看你,在说些什么?” 然后又转向裴君,解释道:“你母亲不是这个意思……” 裴君并不生气,依旧冷静地说:“你想离开裴家,我说了,我可以做你的娘家,你的靠山,但婵儿跟你去寄人篱下,绝无可能。” 刘巧女张嘴要说什么,外祖母又大力拉她的手腕,让她住嘴,继而对裴君和蔼道:“君儿,我和你母亲一时糊涂,害得你受了许多苦,其实她心里一直心疼你,没能让你像个寻常女子一样长大嫁人……” “可是……我为什么要屈就一个不如我的男人?我能做的,比你们想象的要多。” 第32章 底气 裴君问, 她为何要屈就一个不如她的男人? 老太太从未听过这般离经叛道的话,但她心里,裴君之所以离经叛道, 全都是她们两个长辈的错,她们害了裴君。 老太太慌乱, 语无伦次, “女子……女子自古以来便是要相夫教子的, 都是外祖母的错, 外祖母怎么就猪油蒙了心……” 刘巧女因为母亲的话,稍稍从失控中抽离,痛苦不已,只是她跟裴君隔阂太久,根本说不出任何请求原谅的话。 裴君看两人只陷在自己的情绪里, 无法理解也不去理解她和她的野心, 不知是该同情她们, 还是同情自己。 外祖母和母亲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所认为的正常的生活, 平凡且不易出错,但那是她们的人生。 而有一条路, 裴君注定要一个人走,没有人同行。 裴君原本还想告诉她们陛下赐婚的事,但以两人此时的情绪, 很有可能会崩溃, 是以,她决定暂时掩下此事,徐徐告之。 现下,裴君想再跟母亲敞开心扉,谈一谈当年不许婵儿跟她改嫁的事。 这一次, 裴君放柔了声音。 “母亲,或许我从前做决定过于果绝,也未能跟您开诚布公地谈清楚,伤了您的心,您看在我战场上九死一生的份儿上,且原谅我吧。” 大多数人吃软不吃硬,裴君若还是冷静地像是没心肝一样,刘巧女自然火气旺,可她此时轻声细语,刘巧女恼不起来,却依旧满腹委屈,便扭过头去不吭声。 裴君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母亲,我既然已经是裴家的长子长兄,受裴家尽心栽培,便要承担起我的责任,不可能随您重新开始。” “至于婵儿……我当然相信您不会亏待她。” 刘巧女立即面向裴君,质问:“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要阻挠,婵儿还那般小,便要离开我的身边,你怎么这么狠心?” “可若是按照您和外祖母所想,女子便该出嫁从夫,若是赵叔不喜欢婵儿或者您的继女不喜欢婵儿,您该如何自处?婵儿又该如何自处?” 刘巧女欲言又止,无法反驳。 裴君为她挽起垂下的鬓发,轻声道:“母亲,我不是偏心祖母,您觉得在裴家不开心,我支持您离开,只是无论祖母在您心里如何不好,她对我和婵儿一定是掏心掏肺的。” “母亲,您重新嫁人之后,难道就真的没有庆幸过,没带婵儿到赵家吗?” 当然有。 刘巧女双手攥紧襦裙,闭上眼。 赵经武同样是父母为她精心挑选的夫君,可即便对方人品不错,婚后生活也并非是一帆风顺。 夫君的父母双亡,白手起家,十分有上进心,可是他的原配娘家常常生出事端,继女赵宝儿被宠得任性,处处与她作对,还偷偷欺负弟妹。 赵经武心疼长女出生便丧母,也常教他们忍让,若是婵儿真的到赵家,定然要受委屈。 这些刘巧女都知道,可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 她已经错过一次,已经害过一个女儿的一生,若是裴君没有阻挠,她可能还会害了另一个女儿,每每这样想,刘巧女便痛苦不堪。 裴君抬手,擦掉她的眼泪, 可刘巧女感受到她手指上的粗糙滑过脸颊,更是忍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外祖母心疼女儿,揽住女儿的肩,两人抱头大哭。 裴君想要安慰,但是两人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只管哭她们的。 这下,裴君真是手足无措了,实在是女人哭起来,太可怕了…… 就在她绞尽脑汁时,救星来了。 院中护卫大声禀报道:“将军,襄陵县县令携县衙官吏前来拜见您。” 刘家、赵家都只是普通商户,何时有过县令莅临,外祖母和刘巧女哭声顿时一停,眼中皆是惊异。 裴君见状,忽然意识到,她和外祖母、母亲之间的心结,仅凭言语是说不通的,唯有事实才能告诉她们,她一个女子,究竟做到了什么。 遂,裴君起身,先请两人整理仪容,随后对护卫轻描淡写地吩咐道:“让他们稍等,我们这便出去。” 护卫领命,回到前院,向襄陵县县官转达将军的话。 县令等人脸上无任何不满,与护卫说话客气极了,然后便恭敬地等在堂屋中。 刘家人和赵家人则恭敬地站在一侧,便是在自家也不敢出声。 而西院儿的外祖母和刘巧女,慌里慌张地彼此整理,急得不行,生怕怠慢县令老爷。 裴君老神在在地坐在凳子上,随手拿了个杯子把玩,劝两人宽心:“外祖母、母亲,你们不必急,让他们等着便是。” “你这孩子……”外祖母下意识想要数落裴君一句,然而话才出口,方想起,她的外孙,好像是个大官? 老太太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下些许,只是依旧有些不确定。 裴君耐心地等,等两人收拾妥当,方才起身,扶着外祖母的手臂,回到前院。 她一露面,县令等官吏立时便双手举过头顶,大拜道:“下官襄陵县县令关敬,拜见裴将军。” 他身侧几个在县衙官级稍高的官吏,也纷纷自报姓名。 老太太走在女儿和外孙中间,瞧见襄陵县最大的官儿向她们这里拜过来,霎时僵直。 裴君侧头看了一眼,不单外祖母,连她母亲亦是不知所措,额头上都浮起一层薄汗了。 裴君转回头,面向襄陵县县令,平淡地开口:“不必多礼,起来吧。” 她倒也没有刻意地摆官威,只是她名声在外,官职亦是实实在在的金吾卫上将军,不怒自威。 而县令等官吏起身,态度依旧恭谨。 裴君扶外祖母走到上首,老太太却看着站在堂中的县令等人不敢坐。 裴君也不勉强她,右手背向身后,问关县令:“本将低调回乡,不知诸位从何得知我在刘家的?” 县丞周学名立即躬身答道:“回禀裴将军,下官的女婿便是裴家二郎,昨日女婿匆匆回乡,今日下官才知,竟是裴将军回乡了。” “原来如此。”裴君语气稍缓和几分,“若论辈分,我也要称周县丞一声世叔。” 周县丞一脸惶恐,恭敬道:“下官不敢当。” 刘家人面面相觑,裴君一出现,态度仿佛还像是从前一般,这让他们产生了错觉,几乎忘了裴君已经不单纯是一个晚辈,如今平时皆要尊敬的县官们对她毕恭毕敬,刘家众人才终于有了真实感,也突然产生了距离感。 尤其是外祖母和刘巧女,她们是在场中唯二知道裴君真实身份的人,方才还在为裴君的离经叛道而难过,现在的局面,却让她们不知如何反应。 不过在场有一人,心里的想法与众人皆不同,那便是赵宝儿。 她看裴君和县官们交谈寒暄,眼神越来越热烈,还有毫不掩饰地爱慕,当然,她慕的是裴君的权势和地位。 以至于回程时,赵宝儿对继母刘巧女格外殷勤讨好,教其他人十分奇怪。 而她也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一回家便求到父亲面前,撒娇卖痴一番,然后就像从前一般,直接地索要:“爹,我想嫁给裴将军,您跟母亲说说嘛~” 赵经武能创下如今的家业,也不是没脑子的,当即便否定道:“裴家大郎那样的官职,怎么可能娶你?你少异想天开。” 赵宝儿却不觉得她在异想天开,拉下脸,任性地说:“为何不可?他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母亲若是发话,他就是天大的官,也得尊孝道。” “爹~”赵宝儿抱住父亲的手臂,“我想做将军夫人嘛,您就不想有个做将军的女婿吗?您就去与母亲说说,您可是她的夫君,她还敢不听您的话吗?” 赵经武依旧觉得不妥,可他耐不住女儿求,又觉得跟妻子说说也无妨,便回房与刘巧女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阿巧,你是裴家大郎的母亲,他的婚事,你可有打算?” 刘巧女尚未从县令带给她的震惊之中回神,含糊地答道:“我有什么打算……” “你怎么能没有打算。”赵经武搂住她的肩膀,觑着她的神色,低声道,“大郎一直不在你身边,这儿媳若是不再找个知根知底地,定要更与你生分,你也为咱们迅儿想想。” 刘巧女疑惑地抬头,“你究竟想说什么?” 赵经武犹豫片刻,还是道:“你看咱们宝儿怎么样?她是你看着长大的,乖巧懂事……” 刘巧女当即便掀翻了桌上的茶盘,冷冷地看着他,问:“这是你的主意?” 赵经武皱眉,“是不是我的主意,也不该砸东西,吓着孩子们怎么办?” “看来不是了。”刘巧女冷笑一声,转身便走出屋子,径直走向除主屋外最好的一间屋子。 赵宝儿正在美滋滋地描眉,见继母推门进来,还不待高兴,便被一巴掌打蒙了。 “你干什么?!”赵经武心疼地看大女儿的脸,转头质问刘巧女,“你怎么能打宝儿?” 刘巧女掐腰,一点儿颜面不留地骂道:“我打她没脸没皮,不知天高地厚!” “刘氏!你怎么说话呢!” 刘巧女下巴抬高,底气十足,“我就这么说话!你还好意思说她乖巧懂事,平素就欺负迎儿迅儿,还想嫁给大郎?呵!别说大郎当上大将军,她就是还在读书科举,也不是赵宝儿配得上的!” 赵宝儿气疯了,“爹!你看她!” 赵经武恼羞成怒,喝道:“刘氏!” 赵迎和赵迅躲在门外,吓得一缩。 刘巧女却是以更大的嗓门儿回应:“喊什么!你敢跟我喊!我家大郎可是大将军!” 第33章 (捉虫) 祭祖告己 是的, 裴君是大将军,连县令都要行礼拜见。 刘巧女余光瞥见一双儿女,招手叫他们过来, 然后一左一右揽着两个孩子,“我的君儿心胸宽广岂是凡俗人能比, 她当初若不准我改嫁, 我根本不会为你赵家生儿育女。” “什么母子生分, 为迅儿考虑,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父女,我从来就不需要倚靠你们赵家生活,我有娘家,我有靠山。” 男人,尤其是像赵经武这样自食其力地养育家庭的男人, 虽然已经比那些不事生产的混账强上百倍, 但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认为他们拥有一家之主的权威, 不能被人反驳质疑, 也不容人看低他们,尤其是看低他们的是女人。 赵经武便是这样的性子, 他们夫妻平素和谐,刘巧女也十分贤惠,她此时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 让他的面子大为受损, 脸气得涨红。 赵迎和赵迅有些害怕,凑近母亲。 刘巧女却是半分怕也没有,拍拍两个孩子的肩安抚:“怕什么?你们如此幸运,生来便有大郎那样的阿兄,只要你们明礼守善, 何须怕?” “日后无论是受人欺辱,还是出嫁了婆家苛待,你们阿兄都能为你们撑腰。” 她说后一句话时,看向了赵宝儿,分明是直指她欺辱弟妹。 赵宝儿任性惯了,哪容得继母弟妹骑在她头上,当即便拉着父亲哭闹起来,“爹,您就忍心看着女儿被打吗?我要回外祖家,让他们为我做主。” 赵经武脸色不好,压抑着怒火。 刘巧女冷笑一声,讽刺继女:“他们若真为你好,怎么会教的你是非不分?我今日话就放在这儿,休想妄想我家大郎。你的婚事,我也不会管,我倒要看看你的外祖家能为你寻个什么样的好前程。” 以赵经武的出身,能在襄陵县有第一家铺子,已经是极不容易,后来的第二家却是有刘家帮扶。这样的情况,他的原配能有什么好家世,之所以一直表现的极重视赵宝儿,不过是不想断了这门亲罢了。 这些,赵经武不明白吗?他只是一味地觉得亏欠大女儿,所以就委屈了别人。 可是没有刘巧女,赵宝儿能有什么好婚事。 赵经武行商多年,能屈能伸,立时压下怒火,好言道:“阿巧,别说气话,你是宝儿的母亲,哪能不管女儿的婚事?” “她可没将我当作母亲孝顺,我也懒得多事了。”刘巧女如今不想再容忍,拉着一双儿女便要出门,“走,我们回你们外祖家。” 赵经武哪能让妻儿就这么走了,连忙扔下大女儿,去拦,“阿巧,宝儿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她置气。” 他当着儿女的面,说不出服软的话,便只道:“我们回屋去说,宝儿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我让她与你赔礼道歉。” “爹!”赵宝儿不敢置信,“凭什么我道歉?我不!” “你给我闭嘴!”女儿这么拖后腿,赵经武也生出几分后悔,从前不该太过纵容。 刘巧女懒得理他们父女两个,伸手去推赵经武,见赵经武不让开,她便道:“裴家要为君儿立碑,我本也要去,没打算告状。但你要是管不好你这个心比天高的女儿,还有她的外祖一家,给君儿惹出什么麻烦,我就跟你和离。” 赵经武慌了,他怎么会想要和离,“阿巧……” “你要是处理好,过几日就一个人去刘家跟我们一起汇合,处理不好,就不要去了。”刘巧女说完,领着儿女绕过他。 “爹,她怎么能这么说女儿……” 赵宝儿又有使出她惯用的伎俩,但这一次,注定起不了效果,因为赵经武怒了,“我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惯着你!从今往后,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直到出嫁前都不准再去你外祖家。” “爹?!连你也要磋磨我吗?”赵宝儿不干,“我要外祖母和舅舅给我做主……” 赵经武见她不见棺材不掉泪,越发生气,“那就去,我跟你一起去,我看你外祖母和舅舅怎么为你做主!” 屋里,正在收拾包裹的刘巧女听到父女俩的对话,毫无反应。 姐弟俩从没见过父亲母亲这般争吵,见母亲真的要收拾东西带他们回外祖家,没了平时的兴高采烈,只有忐忑,“娘,您真的要和爹和离吗?” 刘巧女眼神一黯,安抚地摸摸两个孩子的头,“只要你们爹管好赵宝儿,她不能再欺负你们,娘不会和离的。” 姐弟俩一听,终于放下心里。 刘巧女边叠衣服边微微出神,明明循规蹈矩才是她的人生,她当初,怎么就敢那样大胆…… 另一边,裴君婉拒了刘家的留宿的邀请,坐上马车回南望村,在县城大门外与裴司一家还有姑姑姊妹们一家汇合。 他们都是为了裴君去南望村的,不过此时此地不适合叙旧,裴君只与他们问声好,然后将她的马车让给几个女眷,便和裴司一起坐上一辆牛车。 这牛车大概平时就常拉客,竟还有一个简单地棚子,裴君坐在其中,笑道:“我记得咱们年少时,从来舍不得花两文钱做牛车,都是步行回村子。” 二十多里地,他们每次都要走一个时辰,后来走得多了,她又带着裴司和六叔小跑,才稍稍快起来。 裴司怀里抱着两岁的小儿子裴景元,也想起那时候的事,忍俊不禁,“那时我娘心疼咱们,还常骂我,磨破鞋子难道不要花钱吗?可是次次做牛车,不知要做几双鞋子了。” 裴君看向对面虎头虎脑的小娃娃,弯起嘴角,“是啊,长辈们也很辛苦。都是为了下一代过得更好。” 裴司也低头看向儿子,见他满眼好奇地盯着裴君,干脆将孩子塞到裴君怀里。 小孩儿也不怕生,瞅瞅他爹,再瞅瞅裴君,“啊啊吧……”喊了几声,就注意到裴君腰上的玉佩,伸手去够。 裴君调整他的姿势,让孩子侧坐在她腿上,左手扶在他身后,右手解下玉佩,拿给他玩儿。 裴司见她看起来颇为自如,完全没有他第一次抱女儿时的慌张,忍不住笑道:“阿兄果然是阿兄,无论何事皆游刃有余。” “那是因为我抱过孩子。”裴君手指轻轻碰了碰景元肉肉的脸颊,“北境有许多乞儿,父母丧命,他们就躲在荒郊野外,有一个孩子,四岁了,还没景元看起来大。” 当了父母的人,最听不得这样的事情,裴司一时无言,良久才出声问:“那,那些孩子们现在如何了?” “有的病死了,有的妥善地安置在夺回来的城中,年纪大的兴许已经成婚了。” 裴君故意从裴景元手里抢走玉佩,看小孩子急急地追玉佩,小身子都倾过去,笑得温柔。 所有的孩子,都是大邺的未来,代表着汉人的延续和无限可能。 裴司看着,忽然道:“阿兄定是一位极好的父亲。” 裴君一怔,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逗弄小孩儿。 她这辈子注定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她并不在意,因为她会守护很多孩子。 裴君也不需要人养老送终,不打算过继,只是难免有些愧疚,她的祖母那么在意为祖父和父亲留下香火,几乎成了执念,却还是在她这里断了…… 下车前,裴君将那枚玉佩送给了小景元。 裴司见玉佩贵重,想要推辞。 “又不是送给你的,你推辞什么?”裴君拿回玉佩,重新放在小景元手中,“他是裴家的长房长子,也是裴家以后的族长,肩上责任极重,不过是一枚玉佩,受之无愧。” 裴司不好再拒绝,便在将儿子抱回给妻子时,让妻子给玉佩穿一根结实的红绳,“这是阿兄送给景元的,让景元贴身戴着。” 他的妻子周氏担心儿子弄丢,“不然先收起来吧,等景元大些再给他。” “戴着吧,阿兄的心意,咱们平时仔细些便是。” “好吧……” …… 南望村的村民们一开始得知裴家大郎回来,两天都没能见到人,都在私下里讨论—— “有两辆大马车,好几匹大马呢,可威风了。” “听说马车上装的满满的,都是礼物,裴家大郎发达了。” “还有护卫呢,一个个可有气势了,我都不敢靠近。” “不知道裴家大郎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是不是也凶神恶煞的?” “应该不会吧……?” 确实不会。 裴君难得回乡,只想安静地享受一段宁静的时光,安静地陪陪祖母亲人,于是婉拒了一切宴饮邀请,除了那一日去拜见外祖一家,再没出过南望村,有事也都是让护卫去。 她早上会早早起来练武,练完武回去,便陪外祖母去村外散步,通常都会走村口那条路,然后就会遇见去农作的村人。 她都是一身普通的棉布袍子,在村子里时也不会随身带刀,身上看不出一丝煞气,但村民们依旧不敢在裴君在的时候靠近老郭氏,他们往往比亲人更容易感觉到莫名的压力,即便裴君看起来像个普通书生一样。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这般有敏锐,村里的孙婆子便像是感觉不到似的,每次裴君陪老郭氏出来,她都要带着孙女往前凑,说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话。 裴君其实能看出来这老太太十分势力,还有些可笑的心思,但到她如今的地位,若是与百姓计较,实在有失风度。 男子的身份是极便利的,只要裴君不愿意,孙婆子想得那些事儿,无论如何也影响不到她,顶天了就是一句“风流韵事”,对孙家小娘子来说却不一样。 裴君既然见着,也不希望一个姑娘名声坏了,后半生凄苦,是以,她私下里跟祖母说了一声,请她提点几句。 老郭氏还嫌孙婆子影响她孙子的名声呢,颇有几分不想掺和,只想任他们自生自灭。 那时裴君对老太太笑得从容,“权当是日行一善,旁人是否领情,与咱们无关,而且,寻常百姓也伤不得我。” 老郭氏如今确实平和许多,也愿意为了孙子与人为善,因此她再见到孙婆子带着她家打扮一新的孙女凑上来时,便十分骄傲道:“我孙儿可是配得上公主的。” 孙婆子笑,“诶呦,老夫人,您家大郎是好人才,可这话也不好随便说吧?” “已经被陛下赐婚,回京就要当驸马了!”老郭氏得意地扬起下巴,“我孙儿还给我请了诰命呢,二品诰命夫人,那都是我孙儿有本事。” 原先这些事儿,只有裴家自家人知道,并未宣扬出去,村人忽然听见,皆是呆住。 “二品诰命夫人是个什么官职啊?” “那你家大郎,日后不就是皇亲国戚了?” 在他们心里,大将军已经是很了不得的官儿了,公主驸马,那都是话本子里的人物。 几个村人甚至忘了对裴君的怕,纷纷围到老郭氏身边,连孙婆子祖孙都挤到外边去了。 裴君在一旁听到,实在好笑,她原想老太太委婉一些提点提点便是,没想到她老人家这般直截了当,不过看来,效果也达到了。 当然,也有坏处,那就是消息很快传扬开,无论是欢喜羡慕还是旁的什么想法,对裴君的关注都一下子更高,本就极多想要与她拉关系的人,现在来送礼的人几乎要踩平村口的地。 裴君不需要什么人都见,命护卫全都替她挡回去,便是一些借其他关系找过来的,她也都拒之门外。 至于很多人结交裴家族人,她跟老族长沟通过,不必全都拒绝。 早在战事越发稳定,裴君在军中起势,南望村的裴家人在襄陵县便水涨船高起来,等裴君成为大邺的战神将军,一场接着一场胜仗打下来,想要结交裴家乃至于裴家相关之人的人便越来越多,且越来越有势力。 这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一个人成功的时候,身边所有人都是善良的模样。 但善良也有可能只是表象,善良之下也可能藏着恶意。 老族长之前便废了许多力气稳住裴家众人,立下规矩,严格约束。 如今裴君本人一回来,还得陛下赐婚成了准驸马,老族长更是三令五申,借势结交一些人品名声不错的人家可以,不过不能忘乎所以,不能影响裴君和整个家族的前程。 毕竟裴家日后还要在晋州生活,人脉不可少,且送礼的人中也有为数不少的一部分并非想要从裴君这儿获取什么,而是不想得罪她。 索性裴氏族人还不多,老族长话说得狠,大家也都听从。 可即便这样,老族长私下里还与裴君说:“定要多活几年,看着族人,不能让裴家兴家之路在半路折了。” 裴君听他老人家如此说,默然,因为她想做的事情若是失败,很有可能对裴家是个极大的打击…… 而也不止裴家人为踏破门槛的人烦恼,裴君的生母刘巧女在听说驸马的事儿,好不容易平静的情绪一下子又挑起来了,第一时间便找了马车,赶到南望村。 裴君不意外她会来,见祖母瞧见母亲便扭身回屋里去,她就邀请母亲出去走走,顺便说话。 刘巧女心事重重,一到无人处,便问她:“你、你真的要做驸马了?” “我为何不能做驸马?” “你当然不能……万一被发现……”刘巧女心惊胆战,满脑子都是不好的联想。 “母亲。”裴君打断她,“您可以当它是一场联姻,我和皇室的联姻。然后将那些事情烂在肚子里,不要想也不要提,只管待在襄陵县安心过你的日子,教养好迎儿和迅儿,我自然不会牵连你们。” 刘巧女情绪激动,声音不自觉地加大,“我是怕你牵连吗?!” 裴君微微使力按住她的肩膀,“母亲,您太紧张了。” 刘巧女捂住头,“我怎么能不紧张?” 忽然,刘巧女抬起头,一把抓住她的手,“要不,要不你回来吧,不做驸马,也不做官了,好不好?君儿,娘求你了,都是娘的错,娘错了,娘真的错了……” 远处田间有人在劳作,似乎注意到他们,向这里看过来。 更远处,绵延的山,碧空如洗,一望无际,和这世间相比,人是如此的渺小。 可裴君身处此间,胸中却是豪情万丈,“母亲,我终有一日会成长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步,让人动不了我,也不敢轻易动我。” “您阻止不了我,不如祝福我,祝福我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风动,裴君的发带迎风飘扬,那一刻,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刘巧女不懂的东西。 她们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那儿,直到劳作的村人过来跟他们问好,裴君含笑与他说了两句话,然后带着母亲回村。 这个村子,是裴君自小长大的村子,刘巧女也在这里度过了最难忘的十年。 几乎每一处都有回忆,裴君闲适地随便提起一些,有些刘巧女知道,更多的是刘巧女不知道或是没能参与的。 “我记得这家,住着附近两个村子唯一的稳婆,村里不少人都是她接生的,如今怎么萧条了?” 刘巧女瞥了一眼,沉默地点点头,“婵儿也是李阿婆接生的,听说她已经病故了。” 裴君背手而行,状似不经意地问:“那我怎么是外祖母接生的?” 刘巧女情绪不高,随口答道:“我生你那日,赶巧下了大雨,李阿婆去隔壁村探亲赶不回来,那时你外祖母从县里来看我,住在咱们……住在裴家,且懂些接生之法,就亲自帮我接生了。” 看来是天时地利人和,老天都不想她在一方后宅蹉跎。 裴君弯起嘴角,“既然病故,那我也是这位稳婆接生的,您和外祖母就放宽心,安度余生便是。” 刘巧女莫名,不知道她为何这样说,是谁接生又能有什么不同。 但前方来人,她没法儿多问,只能咽回去,等到回到裴家,再见到老郭氏,她全副心神都放在老郭氏身上,就没心思想旁的了。 裴君想让两人解开心结,主动邀请母亲留宿,刘巧女留下了,老郭氏也没说什么。 刘巧女改嫁之后,便再没来过南望村,都是裴君的舅舅刘文茂来接裴婵去刘家小住,让母女相见。 大邺打胜仗之后,刘巧女按捺不住,终于踏足过两次,和老郭氏却是连句话都没有。现在也是,只要两人在一块儿,气氛便凝结起来,连最爱凑在裴君身边的裴吉都不爱来了。 但裴君瞧着,也没有剑拔弩张,这或许代表,她们其实早就放下那些年的矛盾,只是还别扭着放不开。 这么看来,这对前婆媳之间,也颇有意思。 第二日,裴君让护卫去县里将赵迎和赵迅也接到南望村。 赵迎和赵迅知道他们的身份出现在裴家有点儿奇怪,站在老郭氏面前时十分拘谨,都不敢随便动。 而老郭氏看着前儿媳跟别人生的两个孩子,心情也有几分复杂,对于两个孩子的问好,生硬地点点头便转身去厨房准备晚膳。 刘巧女沉默地跟去帮忙,裴婵也领着赵迎跟上去。 护卫们跟裴君待在南望村,会帮忙做一些拎水劈柴的力气活,是以院里就只剩下裴君和赵迅无所事事。 赵迅眨眼都小心翼翼地,只敢用余光去瞄阿兄。 裴君想了想,对赵迅道:“跟我走吧。” 赵迅连忙跟在她身后,连句“去哪儿”都不好意思开口问。 最后,裴君停在族学外,院子里大概有二十几个孩子正在跟大伯裴英之读书。 裴家这一代男丁算上裴君只有五个,只有裴和在族学里读书,小叔的小儿子才三岁,还在小叔身边启蒙,再晚些才能到族学来。 剩下跟裴家有关系的,只有三叔的两个外孙子,其他都是附近的小孩儿,说是族学,更像是私塾了。 裴大伯抬眼时注意到裴君,让孩子们先读书,走出来,问:“大郎,你今儿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裴君提溜出赵迅,“给您送个学生。” 裴大伯捋胡须,看向赵迅,直接开口考较他。 没有人不害怕先生,赵迅两眼发懵,磕磕巴巴地回答,还那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瞧阿兄,满是祈求之意。 裴君无情地置之不理,转身就走。 赵迅:“……” 裴君安置好同母异父的弟弟,轻松地回到家,路过厨房,见她们沉默地做饭,气氛还是那么尴尬,脚下一轻,悄悄地回到书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看书。 晚上,赵迎也跟母亲裴婵睡在一起,赵迅则是被裴君扔给裴吉,大家一起度过了几天“愉快”的日子,终于到了裴家祭祖立碑的日子。 裴家所有的族人都赶回来,裴家的女儿们也都嫁的不远,提前得到消息回来为裴家的大事儿准备席面,再加上裴家的姻亲以及其他想要看立碑的客人,南望村裴家头一次宾客盈门。 赵经武一个人跟刘家人来到南望村,一见到妻儿便走过去,刘巧女没给他多好的脸色,却也没有在外人面前让他难堪。 关县令也携一众县衙官吏前来,裴君只是露了个面,并没有坐下来招呼这些客人,因着周县丞是裴司岳父,便由裴司招待众人。 无人不满,甚至县官们坐在一起说话,对周县丞还颇为羡慕。 “周县丞真是好眼力,早早得了个好女婿。” 周县丞笑得像个弥勒佛,“哪里,哪里。” “周县丞可知裴将军的亲妹妹是否定了人家?” 周县丞笑容不变,“听我那女婿说,裴将军准备带老夫人和妹妹进京,婚事想必也是在京中寻的。” 县官们一时大为遗憾,但这事儿也不意外,毕竟从二品将军的妹妹,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能攀上的,于是又将目光转向裴家其他人。 这一划拉,才发现裴家只有一个适龄的男丁未婚,但他无功名不说,也颇不爱读书,看起来不甚上进。 倒是女孩儿有年龄合适的,正是裴家五爷的长女和次女。 他们都在暗自琢磨自家是否有合适的郎君好跟裴家做亲家,至于那些裴家结亲挑剔的话,全然没放在心上。 时人的心态,越是挑剔,才越证明这是一门好婚事。 …… 今日是老族长精挑细选的吉日,这一日,要完成祭祖,改族谱,立碑三项大事。 吉时到,第一项祭祖活动便开始,裴家所有的男人全都集中在家庙,老族长亲自主祭,老族长的身后便是裴家三太爷和四太爷。 裴大伯是裴家的下一任族长,带领他这一代的裴家男丁站在三位长辈之后,裴君则是带着弟弟们站在叔伯们后面,而他们身后,是裴家第六代唯一的男孩儿——裴景元。 供桌上摆着三牲饭菜,三茶五酒,老族长举着香,站在前方诵读祝文:“祖先在上,裴氏子弟,会聚家庙……” “……焚香叩拜,恭祭祖先!” 裴君擎着香,随着族长和长辈们叩拜,心中亦有对裴氏先人以及她祖父、父亲的话。 她以女子之身踏入家庙,若以宗族传统言,乃是对祖先不敬,惹宗族蒙羞,但她至今时今日,从未做过半分辱没裴家门风之事,反倒戍卫家国,扬裴氏之名于天下。 这世间英雄好汉皆男儿,与其指着她说恨不能是男儿身,不如泉下有知看着她,看着她如何为自己铺就一条青云之路,如何为世间女子劈开一条与相夫教子截然不同的路。 第34章 (捉虫) 归 立碑对裴君来说, 是一件颇为奇妙的事情。 虽然裴家立碑和朝中立得功勋碑并不相同,只是书写记录宗族中出息族人的事迹,传给后人铭记, 但她还活着,却要亲眼看着族人为她立碑, 这样的体验, 裴君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 而且老族长还说, 她尚且年轻, 前途无量,日后这碑还要酌情换新或者继续雕刻。 这是老族长对裴君的期望,亦是对裴氏一族寄予厚望。 这世间总是不乏无私之人,老族长便是一心为裴氏宗族呕心沥血,裴君想, 她大概也是投了个好胎, 否则若是投生在一个人皆私心极盛的宗族里, 大概生活里的磨难和阴暗就会磨掉她的志气和锐气。 裴家这些长辈, 实实在在教会她许多东西,她和裴家也可以相互成就。 …… 立完碑, 今日裴家宗族的大事便全都结束,裴家为回馈乡邻,准备了丰盛的席面, 今天的南望村比新年还要热闹几分。 裴君不想参宴, 便与老族长说想要借族谱一观,老族长应允后,她便单独留在家庙翻看族谱。 从最新的一页往前翻,停在裴南之的名字那里,她父亲的名字后写着他的生平, 何时考中童生,何时考中秀才,何时又考中举人,然后最终永远地停留在二十六岁。 裴君对父亲的记忆也永远停留在他清隽苍白的年轻模样,她一直没有忘记父亲考中举人时的踌躇满志以及他病重时的不甘和眷恋。 而翻到她祖父的名字时,没有生平记录,只有一句死亡年龄,同样没到三十岁…… 裴君单挑一房,裴家三房变四房,他们这一房成为新的二房,祖孙三代三人便是二房的全部谱系。 以后也不会再有别人…… 裴君轻轻一叹,合上族谱,将族谱端正地放回到供桌上,背手而立,抬头看向祖先们的牌位,许久,方才转身踏出家庙。 她没寻着喧闹声去摆宴处,而是提了一坛酒,走到村外不远一条小河边,随便找了一块儿干净的大石头,盘坐在上,独自躲清静。 约莫日侧之时,裴君才拎着空酒坛回村里,此时普通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她回去正好跟裴家众人一起送走县衙一众官员以及一些裴家的姻亲。 刘家人也要离开,可刘巧女却没有走得意思,赵经武心里不安定,一直在她身边来回踱步。 裴君跟外祖一家道别,余光瞥见,虽不知他们夫妻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母亲留在南望村多日,总归要解释一二。 她也不在意是否多此一举,借着与外祖一家说话,便道:“重阳节给祖父、父亲扫墓之后,裴君就打算启程回京了,届时我会带婵儿去襄陵县道别。” 离别仿佛突然近在眼前,刘家人极不舍,尤其是裴君的外祖母,眼泪一下子便涌上眼眶,抓着裴君的手舍不得放。 那边赵经武听到裴君的话,立即心里一松,忙对刘巧女善解人意地说:“裴家大郎就要回京,这一走不知何时再回来,你带着孩子们在这儿多留些时日,家里一切安好,只管放心。” 刘巧女看一眼裴君,情绪低落,敷衍道:“我本就是如此打算的。” 赵经武也不敢恼,好言好语地找话说:“我听迅儿说,他这几日都在裴家族学读书,咱们不如日后便将他送到南望村读书吧?” 刘巧女闻此言,当真思索起来。 他们彼此之间离得不远,因而能听到对方的话,裴君便侧过头劝道:“母亲,大伯教书严厉,迅儿这几日颇有进益,留在南望村也无妨。” 倒是外祖母有些不放心,声音里的哭腔还没消下去,便说道:“若是每日往返,是否辛苦了些?” “读书本就辛苦。”裴君扶着外祖母往马车走,不想让她老人家因为疼爱孙辈儿影响母亲的判断。 刘老太爷不像老妻那般溺爱孩子,肯定道:“大郎说的是,马车接送,哪还算辛苦。” 这事儿裴君建议一句便罢了,究竟如何还是母亲一家自己决定,也不多言,转而叮嘱道:“我回京后要当差,恐怕轻易难再回来。若是家里有什么事,或是直接寄信到我府上,或是找裴家的人,皆可,不必担心麻烦我。” 裴君这话,并非只对刘家人说,也是对母亲说,当然,同样是对赵经武说。 而有些提醒警告的话,裴君已经转达给老族长,若是刘家借势欺人或做什么不妥的事,裴家会盯着,届时再作计较。 她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伤情分。 送走刘家人和赵经武后,这里再不需要裴君做什么,她便回到家。 老郭氏年岁大了,有些活计也不会请她老人家做,已经提前回来许久。 裴君敲门后进入祖母的屋子,叮嘱道:“祖母,之后几日便不忙了,您教婵儿早些开始帮您收拾行礼,免得临时收拾慌乱。” 老郭氏先前挺乐于跟孙儿进京,可临到跟前,她却是胡思乱想起来,“君儿,祖母就是乡下老妇人,进京一定会给你丢人,不然祖母还是留在村里吧?” “你带婵儿去,给她找个好人家。” 裴君听她说完,方才笑道:“孙儿也是乡下出身,您还嫌孙儿丢人吗?” “那哪能,你都是大将军了。” 裴君蹲在老太太面前,“您也是二品诰命夫人,京里可不是每个官家夫人都有您这样的诰命的。” 老郭氏还是踌躇,“我什么都不懂,担心给你惹麻烦。” 裴君不以为意,“您若是不放心,孙儿教您一招,如何?” “是什么?” 裴君笑着说:“若在咱家自家待客,少有人得罪主人,自不必担心;若有人邀请您赴宴,也只管大大方方地去,不知道怎么应对您就当自个儿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冲人笑一笑,保准没人敢追问您。” 老郭氏仍有些怀疑,“真的?” 裴君点头,“您入京后一试便知道孙儿没骗您,其实京里的交际跟您在村里没什么区别,一样地看不惯您也要捧着您。” 教她这么一说,老郭氏忍不住笑了起来,触类旁通道:“如此,那些身份地位更高的,我就像对老族长似的,敬着听着便是了?” “是也不是,该敬着,不过不必听从。若碰着了,您就像我说的,笑而不语,或是全推到孙儿身上,京城里甚少像孙阿婆那般执着的,都端着体面呢。” 老郭氏一琢磨,若是真如孙儿说的这般,京里也没什么好怕的。 而这一想开,她便急起来,也不等裴婵回来,就开始翻箱倒柜,看看要收拾什么带走。 裴君站到一旁,随口建议:“器具除了您路上要用的,皆不必带;衣服您挑些好的,其他送给村里人便是,府中库房好些布匹,够咱们一家做几年的衣裳;被子只带一床便可,府里有……” 老郭氏走到哪儿,裴君就说一句“不用多带”,很快便惹得老太太烦,“照你说,全不用带了,那我还收拾什么?” 裴君绝对是客观建议,不过当她被撵出屋子之后,她反省了一下,可能祖母不需要她的客观,遂痛快决定不再多管,只是过后提醒裴婵,他们只有两辆马车。 裴婵呢,确实比裴君更懂现在的祖母,轻声细语有商有量地便将祖母安抚好,一点不费力。 裴君瞧着,又学到了。 而在重阳节前,裴君在本地还有一个重要的行程,那便是见见大海。 她已经听祖母说过,大海逢年过节常来探望,可如今她回来,他倒是不来了,裴君便打算亲自走一趟。 这一日,裴君带了礼物乘马车来到隔壁村,护卫向村人打听了一下大海家的位置,然后便架着马车来到一户村户家门前。 “将军,到了。” 裴君走下马车,见院中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年老这位,如果她没猜错,应该就是大海的母亲,至于这位年轻的娘子…… 据裴君所知,大海并未成亲。 大海娘瞧见他们这一行衣着不俗、气势逼人,面上直白地表现出几分局促,“你们是……?” 裴君掩下心中那一丝疑惑,拱手问好道:“大娘,我是大海曾经在军中的上官,姓裴。不知大海可在家中?” “裴……”大海娘默默念叨,忽而惊道,“裴将军?!您是裴将军?” 裴君点头,见她要行礼,连忙扶住,道:“您不必多礼,我今日来,乃是以故交的身份,想要探望您和大海。” “这、这该是我们去拜见才是,还劳烦您到我们这破屋。”大海娘既不好意思,又激动不已,“大海去山上砍柴了,我这就去找!” 她说着话就要跑出去,风风火火的,裴君赶忙拦住她,“我们不急,等他会来便是,您不用去寻。” 大海娘似是也想起将客人扔在家中不妥,便停下来,赶忙招呼裴君他们坐。 这时,旁边的年轻娘子终于找到时机,手攥得紧紧的,赶忙对大海娘道:“婶子,我家里还有活,我先走了。” 她说话的声音极小,脸也臊得通红,匆匆向裴君等人行了一礼,便小跑离开。 “秀娘!你的箩筐……”大海娘追了两步,见姑娘也不回头,只得停下,对裴君抱歉道,“裴将军,您看我一个村妇,不懂礼,刚刚太紧张,忘记向您介绍她了。” “无妨。”裴君不介意地笑笑,低头看那箩筐中新鲜的蘑菇,问道:“这位娘子与大海是否……?” 大海娘叹了一口气,“忒好的姑娘,上山时被大海救了,时不时便送些东西来感谢,但我看得出她是瞧上我家大海了,可那个木头愣子,硬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护卫们忍不住笑起来,裴君心思细腻一些,猜想大海许是有顾虑。 “我也不是没说过,可他就是埋头不理。”大海娘忧愁,也有些猜测,便求道,“将军,您是大海的恩人,您能不能替我劝劝他,他要是不娶妻生子,我哪能放心闭眼啊。” 裴君没拒绝,“我只能试一试,不过若他真没有想法,您也放宽心,别强逼他。” “是是是,谢谢您了。”大海娘感激极了。 裴君确实不着急,便和护卫坐在大海家的小院儿里等大海砍柴回来。 大海娘忙前忙后,又给他们倒水又给他们拿家里的其他东西招待,嘴上还请他们见谅,说是没什么好东西。 “您且坐吧,我们和大海的交情,也不算是外人。” 裴君给了护卫一个眼神,护卫立即将礼物拿进来。然后裴君对大海娘道:“您跟我说说大海回来之后的事儿,先前朝廷的抚恤银,你们领到了吗?” “领到了领到了,都是托了将军的福。”大海娘笑眯眯地点头,“我们家只能领一次,可只要大海活着回来,没有抚恤银我也没有怨言。” 裴君点头,“正该这样想才是,战场上多少将士没了性命,他能活着回来,便是有后福的。” 裴君这样的身份,当她想要散发善意时,多数人便是不受宠若惊,也是会放下防备。 大海娘初初坐下时还有些放不开,待后来裴君态度温和地与她说了几句话,她就自然许多了,等到裴君闲聊似的问起南望村稳婆在这村里的亲戚时,她连那家有几个男娃女娃都说出来了。 一股脑喋喋不休地说完,见裴将军一直都没说话,大海娘忽然打了一下自个儿的嘴巴,“您看我,净说这些废话,您不爱听了吧?” 裴君笑着摇摇头,“没有,我们战场上待得久了,最爱听到百姓安居乐业。” 大海娘手不自觉地在围裙上蹭,“您可真是个好官。” 这是个好评价,裴君道谢。 大海娘又要说话,一抬头,见到不远处路口的人,惊喜道:“将军,大海回来了。” 裴君回头,果然见到有一个独臂的壮汉呆站在那儿,便扬声道:“怎么?你自己家都不认得了?” 大海回神,几个大步便走过来,进到院中便将柴火一扔,扑通跪在地上,哽咽:“将军!” 裴君起身扶他起来,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笑道:“瞧着竟是比从前白了些许,你这模样如此英武,怎地还未成婚呢?” 大海没想到一见到将军,她便先说了成婚的事,颇为羞窘,“将军,您莫取笑属下了。” “可不是取笑。”裴君反客为主,招呼他坐下,“我方才一到,便见一极清秀的娘子在与大娘说话,那位娘子的神情,可瞒不过我的眼。” 大海垂头,叹气道:“将军,我一个残废,怎么好耽误好人家的娘子?” 大海娘想要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又咽回去,期望地看着裴将军。 裴君不赞同道:“你若是对人家无心,拒绝便拒绝了,可若是因为少了一只手臂而退却,我非要骂你几句。” “你若不良于行,全靠人照顾,便是大娘托我劝说,我也不会让你祸害人家姑娘,可你少了这一只手臂,也不耽误做活,何必妄自菲薄?” “难得有情人,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理应有些担当,断手臂又如何,若能宠爱她更甚闺中,想必那位娘子也不会后悔选错人。” 从大海说出那话便能看出来,他对那位娘子并非无情,现下有裴君这个将军一言,他倒也听进去了。 大海娘见状,一喜,连忙对裴君道:“裴将军,您今日一定要留在家里用饭,我这就杀鸡,您千万要留下来。” 农家一只鸡,下蛋也是可以卖钱的,她这般舍得,裴君也没有推辞,爽快地应下来。 不过随后,裴君便对大海道:“你要是成婚,我恐怕是赶不上了,不过这个喜气,我便先沾一沾。” 她说完,就让护卫去车上,取了十贯钱,放在桌子上,“这是我的礼钱。” 两个护卫也纷纷出了一份礼钱,比裴君少一些,各五贯。 大海推辞不收,伸手便要推回去,“将军,使不得,这还没着落的事儿呢……” 裴君按住他的手腕,“诶——这是我们一片心意,钱又不多,推辞什么,且我也不是没有需要你帮忙的。” 大海推钱的动作缓下来,立即道:“将军您若有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裴君好笑地摇头,“没那么严重,也不是什么大事,届时我会与你通信。” 大海迟疑,十分怀疑将军只是敷衍他,毕竟他如今一个村夫,又能为将军做什么。 而裴君也不容他再拒绝,直接转开此事,说起旁的,反正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收回的。 中午,裴君和护卫们在大海家吃了农家炖鸡,便告辞回去。 没两日便是重阳节,裴君为祖父、父亲扫墓祭祀后,特地又去祭拜了那位李阿婆,然后才带着祖母和妹妹踏上归途。 第35章 校尉比武 京城—— 第一次校尉比武定在九月, 在这之前,裴君定下大概的规则便回乡了,剩下的细节交给曹申、郝得志和孙长史补充。 郝得志最烦这些细碎繁琐的事情, 商讨的时候全程在浑水摸鱼。 将军常讲要因才而用,曹申便也不拘着他一定坐在衙门里, 让他带人去街上巡逻。这个郝得志乐意, 日日到金吾卫衙门点个卯便满京城溜达, 连曹申那一份儿巡防的差事也都揽下了。 为让金吾卫们有所准备, 中秋后,金吾卫衙门内便贴出一份告示,告示称: 校尉以下所有金吾卫先进行比武,为求公平,定五场三胜制, 率先获得三场胜利者晋级, 同理, 三败者淘汰。 第一轮比过后, 晋级金吾卫再比武,此次为三场两胜制, 直到决出最强的十八个金吾卫,然后自行选择要挑战的校尉,一对一, 一场决胜负。 这种规则, 其实不算多公平,不过当惟实力至上时,武力上的巨大差别很快便会淘汰弱者,能够走到最后的人,实力总不会太差。 而这样直白的晋升机制在京中绝对是绝无仅有的, 因而告示一出,瞬间便从金吾卫飞出,不止武将或者京城其他卫军在讨论,连民间也有人在议论。 金吾卫中各家的纨绔子弟,若是在以前,第一反应便是:量那些人也不敢冒犯他们。就算是真的有人胆大,他们也可以想些别的手段让那些挑战者退却。 当然,以前的金吾卫也不会有这样的规矩。 现在,因为裴君的霸道,出现了这样一个规矩,很多纨绔不能反抗,只能习惯性地瞧向他们的领头人。 可惜宋乾和罗康裕借养伤待在家里偷偷练武,他们根本见不着。 娄至呢,他爹娄府尹被裴君画得饼迷了眼,严厉督促他捡起武艺,必须在比武中取得不错的成绩,便是这一次没拿回校尉的职位,也要争取尽快拿回来。 娄至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出不了门。 至于鲁阳,他倒是想借信国公府的势施压,让人不敢赢他,可他有一个方方面面都不想输给裴君的兄长。 鲁阳是最惨的,鲁肇的力气,一根棍子砸下来,他手都要麻好久,每天都在挨打或者挨打的边缘,没有一天例外。 他还不能抱怨,因为一抱怨,全都在说:“你兄长已经很照顾你,否则一棍子能砸烂你的骨头。” 他还能怎么办呢? 就这样终于入了九月,第一轮比武便正式开始,按照轮值抽签,非当值的金吾卫先比武,十组同时进行,曹申、郝得志带着校尉们在一旁监督,孙长史则是和几个书吏作记录。 金吾卫们实力差距不小,十组人里,往往只有一两组才势均力敌颇有看头,都是男人,热血上头,每当瞧见这种打得激烈好看的,便会拥过去,叫好喝彩不断。 这对其他组就相当打击了,不过曹申也都没制止,若能激起血性,日后更加努力上进,也是好事。 鲁阳、宋乾、罗康裕等校尉站在各自比武的组旁,不能走过去看,余光却一直在观察着场中比武的金吾卫们,这里面很有可能会有他们的对手。 每当有实力不错的金吾卫出现,有些校尉的脸色便会沉重几分。也有十分淡定的,甚至还因为实力强悍,隐隐有几分兴奋,头一个便是郭响,另外两个,一个叫丁高义,一个叫雷兴业。 万江听到校场上的喧闹声,从室内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场中热闹的场景。 曹申得裴君信重,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能控制住情绪,并不意气用事,是以注意到万江出现后,便和郝得志说了一声,走到万江身边,抱拳,“万将军。” 万江高傲地微微点头,“嗯。” 曹申神色不变,客气道:“将军不在,万将军可要来观战?想必有万将军在场外坐镇,此次比武也能更加公正。” “不必了。”万江并不给面子,又瞥了一眼校场上的热闹场面,转身回去。 郝得志走过来,先是看向紧闭的门,随后“啧啧”两声,拍拍曹申的肩膀,“曹老虎,你何必呢?” 曹申挥开他的手,“你老实当差就得了,其他的,少说话少操心。” “嗤。”郝得志撇嘴,“你还瞧不起我老郝,我可是将军的得力干将。” 曹申一把将他推回去,“看你的场子,别乱跑,哪个上头打出事儿,看你怎么跟将军交代。” 郝得志霎时闭嘴,抱着腰刀盯紧场中比武的金吾卫。 第一轮比武,一直进行了五日方才结束。第二轮比武,又进行了五日,终于决出十八个金吾卫——其中来自边军的金吾卫有五个,剩下的全都是原来的金吾卫。 曹申看着这十八人的名单,当他跟着将军真正融入金吾卫,并且一视同仁地看待所有金吾卫后,并没有觉得边军这方的金吾卫少,反倒因为金吾卫这边选出的人比他想象的多而心情颇好。 他相信将军若是在这儿,也会是一样的心情,否则大邺皇城的治安都在一群酒囊饭袋手里,其实挺悲哀的。 曹申这份好心情,也准确地传达给众人。 在今天金吾卫正式挑战校尉之前,曹申先着重点名表扬了一批非常出众的金吾卫,对他们的实力给予肯定并鼓励,其中就包括娄至和几个纨绔子弟。 他们虽然没能成为这十八个金吾卫之一,但在第二轮比武之中也表现的相当亮眼。 而被他点名表扬的人,本来还有几分沮丧,此时却是下意识地挺起胸膛。 没错,他们就算不是能够挑战校尉的十八个金吾卫之一,可他们也比很多金吾卫强啊,这是实实在在的实力。 曹申看底下金吾卫斗志昂扬,嘴角上扬。 郝得志凑到他耳边调侃:“行啊曹老虎,将军那一套全都学到了啊。” 曹申挑眉,含笑哼了一声,重新回归正题,继续激发他们的斗志:“七品校尉,不需要上报兵部,将军便有权力任免。五品郎将一职,若没有将军给的这个机会,你们中许多人可能这辈子都升不上去。” 曹申一一看过去,尤其是那些出身比较平常的金吾卫,诱惑道:“时不我待,现在,你们十八个人就可以选择你们想要挑战的校尉,站到他的面前。” “注意,选择谁,也有可能成为你获胜的有利因素。” 校尉们皆凛然,注视着这些揍他们还想要抢他们位置的人。 功名利禄最易引人折腰,然而世上大多数人甚至还没有机会去折腰,只是为了生活疲于奔命,谁都想要活得更好更光鲜一些。 而且,凭什么追求功名利禄便要受人指摘呢? 所以十八个金吾卫犹豫片刻,终于有第一个金吾卫率先出列,径直走向罗康裕,站在他面前。 罗康裕顿时嘴角一抽,心道:这是拿他当软柿子捏呢。 随后,一众挑战者陆陆续续走到想挑战的校尉身后,曹阳、宋乾等纨绔面前也都是优先站上了人,唯有郭响、丁高义、雷兴业三人面前无人敢站。 还剩下四个金吾卫没选,四人对视之后,有一人举手问道:“曹将军,可以选择已经有人选的校尉吗?” 郝得志闻言,立即便嘲讽:“还没挑战,就认输了?北境的小娘子都比你们有胆气。” 其他人脸色涨红,活像受了多大的屈辱一样,怒目而视。 那个发问的金吾卫却是十分冷静且有条理的回答:“禀报将军,这不是怕,是基于实力的合理考量。若是战场杀敌,就是死我等也不会退缩!” 另外三个金吾卫听他如此说,纷纷附和,“说得对,我们不是怂,明知打不过还要硬打吗?” 曹申看了那个有理有据的金吾卫一眼,低头用笔在他名字下面画了一条线标注,这个叫蔡齐的金吾卫,将军许是会喜欢。 而后,曹申重新抬起头,应允道:“可以选择已有人选的校尉,不过你们要车轮战决胜。” 郝得志又凑到曹申耳边,“不是说一对一吗?这多没意思。” 曹申瞥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将军早就设想过会有这种情况,咱们一起讨论的时候,你没听吗?” 郝得志不信,弯腰问孙长史:“咱们三个讨论过这种情况吗?” 孙长史捋胡须,点头。 曹申白了他一眼,对四个金吾卫道:“一起选吧,别耽误时间。” 蔡齐四人便一同迈开步子,最后竟然两个人停在宋乾面前,两个人停在罗康裕面前。 罗康裕嘴角抽动地更加厉害,而宋乾险些气炸,一把拎起蔡齐的领子,“你瞧不起谁呢?” 蔡齐无辜,眼睛左右瞥另外两个选择宋乾的人,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选,为什么单独拎他领子? 不过他既然过来,自然是想到宋乾会不爽,抬手轻轻拍打宋乾的手,“那个,宋世子,金吾卫不准私斗,您若是不高兴,不如场上光明正大地胜了我们,否则您就是勒死我,也不解气,还会被将军赶出金吾卫的。” 蔡齐竟然敢挑衅宋乾! 众金吾卫眼里纷纷闪现惊讶和兴奋的光。 对宋乾比较了解的罗康裕则是露出看好戏的眼神。 宋乾的性子丝毫受不得激,冲蔡齐冷笑一声,又愤怒地扫过另外两个人,松开蔡齐的领子,气冲冲地大步走向场中。 “本世子第一个。” 宋乾指着蔡齐三人,“你们三个谁先来?” 蔡齐三人面面相觑,最后一同看向曹中郎将。 曹申也不多说,就让宋乾第一个,将无人选的三个金吾卫叫回到身边,然后吩咐比武开始。 郭响三人的眼睛先前还盛满战意,此时都有些扫兴。 场中宋乾却是催促道:“到底打不打?不打就认输。” 当然不可能认输,蔡齐第一个走上校场中央,抱拳,“宋世子,请多指教。” 宋乾抱拳回礼后,擎着刀劈向蔡齐,蔡齐回挡,挥刀反击,两人皆没有丝毫留手,竟是走了数个来回。 莫说蔡齐本人惊讶,就是其他人亦是惊讶不已,他们原先的预想,宋乾肯定不敌蔡齐,没想到宋乾竟是还有些本事。 “呦呵~”郝得志拿刀鞘敲了敲肩膀,兴奋道,“又有点儿意思了。” 曹申边提笔记录边道:“莽撞有余凌厉不足,功底也差了些,不过挥刀时有一股子一往无前的劲儿,勇气可嘉。” 他这明显说的是宋乾,郝得志听着,评价起蔡齐:“这小子打得有章法,实力应该在宋乾之上,不过怎么看起来畏首畏尾的?” 曹申抬头看了一眼,“没杀过敌见过血,难免束手束脚。” 可宋乾应该也是没杀过人的,曹申摇摇头,已经看到结果,在蔡齐名字后面添了几笔:尚需磨练。 果然,又过了几十个回合,以蔡齐颈上被架刀结束。 曹申冷静地宣布:“宋乾胜,下一个。” 第一场胜利,宋乾的气势上来,乘胜追击,攻势越发凌厉,弥补了些许不足,接二连三取得胜利。 当他赢了第三个人的那一刻,宋乾直接在场中一蹦三尺高,落地后大声呼喊,“不服来啊!来啊!” 就像一头嚣张的狮子,虽然还没长大,但起码是狮子。 曹申宣布宋乾得到第一个校尉名额,让第二组自行上场。 宋乾的胜利鼓舞了校尉们,当即便有第二个校尉主动上场,然而可惜的是,并没有延续宋乾的胜利。 第三组,比较自信的金吾卫站到场中,主动挑战他选择的校尉,再次成功,随后第四组第五组第六组,无论是校尉主动上还是被动上,全都以挑战者成功收场。 一时间,场上气氛略微凝滞。 曹申做完记录,见还没有主动上,在未上场的十来组扫了一圈儿,“怂了?” 他话音一落,罗康裕举手边往里走边道:“我,我应战。” 宋乾大人大量摒弃前嫌,拉住他的手臂,问:“你能赢吧?” “六|四。”罗康裕指向自己,“放心,准备充分,我六。” 宋乾还真就放心了,抱着手臂神情安然。 曹申和郝得志听到两人的对话,对视一眼,留心了一分。 场上,罗康裕和第一个对手冲向对方,刚开始,罗康裕且战且退,躲避防守居多,等到四五十个回合之后,才尝试着反击,盯准对手的弱点,抓住时机便会一击即中。 第二个第三个对手,罗康裕皆是这样的策略,若是一击未中,他就会继续缠斗,直到找到下一个时机。 最终获得了不算轻松的胜利。 郝得志看得满脸烦躁:“最烦这种,打个架黏黏糊糊的。” “确实难缠,怪不得将军称赞他,大家族教育子孙,确实远胜常人。” “将军称赞他?”郝得志泛酸,“将军不是说一力降十会吗?他是没跟我打,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些小心思不堪一击。而且他要是真能耐,先前殴斗的时候怎么会折了一只胳膊?” 曹申很客观地说:“同伴太弱,对手太强。” 郝得志瞧了一眼罗康裕和宋乾,这俩人跟其他金吾卫比确实还算不错,对上郭响……好吧,挨揍是正常的。 毕竟郭响是将军麾下的精兵,不是京里这些养尊处优的金吾卫比得了的。 就是不知道那两个没人敢选的校尉有多强,郝得志手痒,忍不住念叨:“光看他们打了,我也想打两场。” 场上又上了一组,曹申仔细观察着他们,随口回郝得志:“有机会的。” 后面几组的比试,实力差距相对较小,打斗更激烈,观赏性更强。 校场外叫好声不断,曹申和郝得志边看边作出评价,然后记录下来,准备等将军回来给她看。 待到比武进行到尾声,只剩下鲁阳一个校尉还没有上场,目前成功守住位置的校尉有五个,加上先前无人挑战的三人,总共八个人。 郝得志没怎么将鲁阳放在心上,看着曹申册子上的人数,道:“八个人,也算不错了。” 曹申点头。 鲁阳自己其实也没什么信心,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场中,拉长一张脸,举起刀,连比武前的行礼都没有,直接硬邦邦地招呼开始。 “啊——”鲁阳大喊着冲向对手,一记重砍,又一记重砍,刀刀都使劲力气劈砍。 他的对手每一招都接住了,但还击时明显有些软绵无力,只能双手握刀进行反击。 “哦豁~”郝得志意外不已,瞧着那两人,问曹申,“可要叫停?” 曹申又看了片刻,点头。 两人就这么一句对话的功夫,鲁阳一刀砸下去,直接砸断了对手的刀,眼瞅着刀收不住就要砍到人,郝得志已经箭似的冲进去,刀鞘横插进两人之间,压着另一个金吾卫肩膀上,生生接住鲁阳的刀。 有惊无险。 曹申圈起鲁阳的名字,宣布道,“这一场,鲁阳胜。” 鲁阳看着自己的手和刀发懵,实在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赢了。 而另一个金吾卫额上留下冷汗,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看向鲁阳的眼神极复杂,他的手是方才与鲁阳打斗所致,不止是因为后怕。 十七个校尉已经决出,郝得志扛着刀回到曹申身边儿,问:“不是十八个吗?剩下一个怎么办?” 曹申嘴角上扬,“将军知道你耐不住,第十八个校尉,让你亲自选,就刚才这些人,应该能尽兴吧?” 瞬间,郝得志看向那些金吾卫的眼神就像是狼看见了羊,猎手看见了猎物,亮的渗人。 他明显已经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还跟曹申讲条件:“要尽兴,得加上丁高义和雷兴业。” 曹申看向丁、雷二人,见他们也是战意熊熊,无奈道:“行吧行吧,先选好校尉,点到为止。” “好嘞!”郝得志上场,嫌火烧的不够似的,兴致勃勃道:“最后一个校尉名额,谁在我手里过得招多,就是谁的,可有人敢挑战?认输也可以,我好早点儿见识见识丁校尉和雷校尉的本事。” 其实到此时此刻,众人对彼此之间的实力已经有了大致的认知,就算认输也是像蔡齐说的,是基于实力的合理考量。 可不知道是受到最后一个名额的刺激,亦或是被郝得志话里的轻视激起了血性,竟然没有一个人退出。 不过实力的差距在这儿,郝得志欣赏他们的骨气,却不耽误他对这些金吾卫进行各个层面上的打击。 偌大的校场,郝得志几乎碾压式的一个个淘汰掉那些金吾卫,最后一脚将稍微长进点儿的蔡齐踹出去后,兴奋地转向丁高义和雷兴业,抬抬下巴,“你们两个一起上!” 丁、高二人对视一眼,交换过眼神之后,并未拒绝,一同走到郝得志对面。 他们两人的实力,确实远在其他金吾卫之上,两人合力,与郝得志势均力敌,甚至还因为合作默契隐隐占上风。 郝得志是越打越兴奋,打到后来,直呼:“爽快!” 天色已经不早,曹申眼瞅着他们要没完没了,可能耽误正事,便出声打断道:“郝得志,点到为止。” 三人不得不收手,不过郝得志打爽了,也没因为中途被打断而不愉,丁、高二人亦是打得双目发亮,边喘气边问:“裴将军是不是更强?” 郝得志想也不想地点头,“那是当然。” 曹申却是道:“将军真正强的,并非是武艺。” 他们全都向曹申看来,曹申却并没有继续为他们解惑,转而宣布:“最后一个校尉,蔡齐。” 第36章 追凶 老郭氏和裴婵随裴君一起回京, 回程时便只能慢行。 裴君路上有很多时间思考,盘算着,比武应该结束了。 她并不清楚具体某个人实力如何, 谁会成为新的校尉,但是校尉一定会大换血。 这只是第一步, 裴君打算花时间将这两千多人的金吾卫调|教成一支精英卫队, 让京城的宵小闻之色变。 纨绔有纨绔的好处, 端看如何利用…… 他们一行人白日里赶路, 晚间在驿馆休息,裴君便会将她的所思所想记录下来,留待回京后整理。 老郭氏和裴婵皆是第一次出远门,尤其是老郭氏,年纪大了, 长途跋涉, 恐怕会折腾出病。 裴君担心两人怕麻烦她, 有事也不说, 每日停下修整,都要仔仔细细问一遍两人的身体情况, 若是瞧见她们脸色不好,马上就会让护卫去请大夫来看。 老郭氏嫌她大动干戈:“我们又不是什么金贵人,哪里就需要总请大夫, 多少家底够这么花的?” 裴君当然是不会改, 可祖母还是要哄的,“这路上请十个大夫,价钱也比不上京城请一个大夫贵,您想想,你们若是生病了, 孰重孰轻呢?” 老郭氏却不上她的当,“谁说我就一定会生病?” “那是我照顾得当,请大夫请得好。”裴君振振有词,“本就十来日的路程,如若有个小病小灾耽误赶路,孙儿没能按时复职,轻则罚俸禄,重则被弹劾,您说孰重孰轻?” 老郭氏语塞,“说不过你。” 裴婵低头忍笑。 裴君的笑就没作掩饰了,惹得老郭氏直生气,气着气着忍不住又笑起来。 祖孙三个只要能在一块儿,便是拌拌嘴,他们也都觉得高兴。 一行人一路顺畅地进入京城地界,以他们的行进速度,肯定无法在宵禁之前赶到京城,是以过了未时便没继续赶路,在路过的县城里落脚。 老郭氏和裴婵赶路累了,裴君便让她们先回房间休息,她则是带着裴司和两个护卫去外头找一家味道好的馆子,打算吃完再给祖母两人还有留在客栈的四个护卫带一份回去。 京城附近的县城,比襄陵县要大上许多,人口也更密集,护卫跟路人打听过后,四人选了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的炖鸡是招牌菜,据那路人说鸡汤鲜美,味道一绝,不少常来常往的客商路过此地必去。而且他们家的酒也好,南来北往的客人,无论是烈酒还是绵软香醇的口味,这家酒楼全都有。 裴君四人寻了位子坐下,先给祖母和裴婵点了一份老鸡汤焖在灶上,然后才点他们的酒菜。 “酒先上来。” 店里待客的小郎始终笑脸迎人,乐呵呵地应下,很快便将他们的酒送上来。 护卫为裴君满上,裴君端起酒碗尝了一口,“还真有三分北境的味道,不算名不副实。” 两个护卫一听,纷纷端起碗,饮下一大口,勉强解了一路上的酒馋。 裴司瞧他们的模样,笑道:“阿兄你从前滴酒不沾,没想到如今也像个酒虫了。” 裴君爱酒却不嗜酒,指向旁边两个护卫,“他们才是酒虫,估计京城里哪家酒馆的酒好喝,早就摸清楚了。” 两个护卫也不跟将军假装,笑着说:“寻常的酒馆自然摸清楚了,不过大家都说,大邺各地最好的酒都能在金风玉露楼喝到,可惜属下们那些俸禄,万不敢进那种地方。” “金风玉露楼?”裴司眼露好奇。 其中一个护卫向往道:“听闻那金风玉露楼雕梁画柱,似是人间仙境一般,里面有世间最好的一切,美酒、美食、美人……” 裴司反问:“世间最好的一切,难道不在皇宫吗?” “呃……”护卫顿住,随即无所谓道,“反正大家皆这般说,那这金风玉露楼一定无一处不好。” 小郎端卤肉上来,听到他们说金风玉露楼,热情地攀谈:“几位贵客是京城来的?这金风玉露楼的大名,小的在酒馆里听不少客人谈起过呢。” 裴司遥遥折扇,“若果真如此,定要见识一番。” 裴君低眸,眼神微沉,又是金风玉露楼…… 也不知这金风玉露楼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三番两次听到它。 他们隔壁桌有两个男人对坐吃酒,说话的声音稍大些,引起了两个护卫的注意。 其中青衫男子调侃另一个玄衣男子:“霍三,你这满脸倦色是怎么回事儿?该不是让哪家楼里的小娘子给榨干了吧?” 两个护卫皆暧昧一笑。 军营的男人多,荤素不忌的话常说,裴君神色不变,安静地喝酒。 裴家家教颇严,裴司为人倜傥,实则极守礼,亦是如若未闻。 而隔壁桌那玄衣男子却是摇头道:“哪是什么小娘子,女鬼还差不多。” “女鬼?”青衫男子越发感兴趣,戏谑道,“什么女鬼?你霍三风流,难不成遇到艳鬼了?” “唉——” 玄衣男子叹气,丝毫没有玩笑的心情,“别提了,我家隔壁这些日子不知为何,总有奇奇怪怪的声音,有时是女子的哭声,有时又像是小孩儿哭闹,有时有叮叮咣咣的,直吵得人夜不能寐,偏偏那屋子荒废多年,敲门也无人应,你说奇不奇怪?” “那是有些怪异。”青衫男子建议,“你没想过夜里去瞧瞧?” 他话一出口,叫霍三的玄衣男子还未答话,酒楼的小郎便作出一副夸张的惊恐神情,道:“霍三爷,可不能去,咱们县里以前也有过这样的鬼宅,可是会死人的!” 他那煞有介事的神态,不止隔壁桌,连裴君他们也都忍不住好奇起来。 青衫男子问:“什么死人?怎么回事儿?” 小郎道:“好像是两年前,也是酒楼的一位熟客,一夜之间便失踪了,家里人找了许久,在院墙边儿闻到臭味儿,四处找皆没找到缘由,觉得奇怪爬梯子往隔壁这么一瞧,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小郎像是亲眼见到过似的,一脸的不忍直视,“这家人久寻不见的人,就躺在那宅院里,面目全非,浑身溃烂,仵作验尸,都已经死了好些日子了!” “啊?”青衫男子和玄衣男子对视,皆后怕不已。 裴君却问:“可这跟鬼哭有何关系?” “贵客您有所不知。”小郎神秘兮兮地说,“这死了人,县衙自然要查明真相,可将那宅子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查到,就是一座荒废许久的宅子。” “不过后来,县衙审问附近的百姓,好多人皆说,常听到那处宅子里有呜呜声,可不就是跟霍三爷听到的一样吗?” “所以,是如何结案的?”裴君仍有疑惑。 小郎道:“已经成了一桩悬案,而且听说,时隔一年后,县里又出现过两三次这样的声音,县令还特地派差役去突袭过,证实了,那些奇怪的声音只是风声和破旧窗门呼扇的声音。” 玄衣男子提起的一口气,忽的卸掉,气骂道:“好你个贾六,吓唬起你三爷来了。” 正好有人招小郎上菜,小郎嬉皮笑脸地退下,临走前还坚持:“真的死过人,小的可不是吓唬您。” 他走后,护卫摇摇头,“这小郎讲故事的本事,属实了得,我险些就信了他。” 裴司有些不同看法,“恐怕不全是讲故事,三分真,再东拼西凑一番,便很能唬人了。” 就是隔壁桌,也在说那小郎是危言耸听,还讨论要不要去瞧一瞧。 老话有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是说人不能没有谨慎之心。 这世上总有些人自诩胆大,惯爱以身犯险,裴君作为一个官员,出于责任心,便出言劝道:“二位若觉不妥,可去县衙报官。” 那两人瞧瞧他们一行人,视线落在裴君三人的刀上,收起神情中的不以为然,客气地应下来。 他们皆是彼此的过客,裴君尽过人事,便不再理会,专心喝酒吃菜。 这家酒楼确实味道不错,四人用的尽兴,将他们吃着不错的菜都点了两份,带回到客栈中。 老郭氏对这家酒楼的鸡汤赞不绝口,于是第二日众人打包上路前,又到这家酒楼用了早饭,点了他们家的鸡汤面。 酒楼的小郎热情地招呼裴君一行人,闲聊时,他随口提了一句:“霍三爷昨日给家中娘子带鸡汤,还说今日来还汤罐,此时还未来,也不知是否睡迟了。” 护卫随口调侃:“兴许夜里又教鬼吓着了呢。” 众人皆未当回事儿,裴君等人用完早膳,便直接启程,直接出县城往京城方向赶。 今日天清气爽,路上不耽搁,约莫午时便能入京回府,思归心切,马车便驾得快了些,一路不停踢地往京城赶。 都城通四方,往往越是靠近都城,路上行人越多,他们跑了半个时辰左右,往来数辆货商的牛车、马车。 前面又迎来两辆,和裴君他们的马车错开,向北行。 裴君骑马跑了十来丈,忽然勒住缰绳,回头望向那两辆飞驰的马车。 护卫疑惑地问:“怎么了将军?” “寻常坐人的马车,会跑那样快吗?” 护卫向后望了一眼,猜测道:“兴许是有急事吧?也可能马车上没人,将军您回乡时,马车不就赶得飞快?” 裴君还是有怀疑,“那马车压下的车辙印,可不像是没人。” 既然怀疑,便要验证一二,宁可确认她多想,也不能就这么错过。 因此裴君直接调转马头,又叫了两个护卫,当即便追上去。 裴司和老郭氏祖孙瞧见裴君突然掉头,有些不放心,探出头去瞧。 留守的护卫便安抚道:“老夫人,将军不会有事的,咱们去前头等一等。” 另一边,裴君等人的马皆是好马,奔跑起来很快便再次追上那两辆马车,可前面马车外坐着的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眼中闪过慌乱,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驱使马车跑得更快,不要命似的飞奔。 若原先可能是裴君想多,如此一来,裴君已经认定对方心虚,当即便一夹马腹,加速冲过去。 她直接越过后一辆马车,直奔前一辆,靠近后一跃而起,飞扑上马车,同时一脚将马夫踹下马车。 右手扶住马车厢,左手紧勒缰绳,逼停马车后,第二辆马车正好越过她,飞速向前。 裴君飞跃而起,堪堪抓住马车边缘,手指用力过度霎时便冒出血迹。她也顾不上,马车跑的太快,一直在颠簸,随时能将她甩下去。 单保持不掉下去已经不容易,裴君动弹不得,没有办法,只得喊人:“过来接应!” 她的护卫听到呼喊,前头赶车的人亦能听到,将车赶得越发不稳当,左右摇晃,东拐西拐,就是想将裴君甩下去。 裴君快要抓不住时,忽然听到马车内有小孩儿的痛呼声,还有哭声,顿时一凛,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只手稳住,另一只手抓住车檐,一个用力,便翻身到车顶。 此时一个护卫也追上来,刀鞘刺向坐在马车前方的两个男人。 那两人会些武艺,却不敌护卫的攻势,不得不松开手抵抗,然后被忽然从车顶翻下的裴君踹下马车。 马失去控制,裴君废了些力气将马车停下,然后一脚踹开马车门,就见马车内七八个三五岁大小的小孩儿,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一起,又延伸出四根绳子绑在马车四角。 方才马车跑得快,他们身上的绳子便勒得更紧,有两个都快要喘不上气了。 裴君当即抽刀,割开他们身上的绳子。 护卫扔下两个昏迷的男人,走过来一看,顿时怒了,“恶棍。” 裴君上前查看孩子的情况,冷声道:“捆起来,堵住他们的嘴,带回去严加审问。” 第37章 审问 这辆马车上, 总共有七个孩子,六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基本都昏迷过去, 只有两个稍大些的孩子,许是疼痛所使, 睁不开眼睛, 嘴里却带着哭腔含糊地发出细小的声音, 看起来极可怜。 裴君只懂一些简单的外伤处理之法, 只能检查检查他们的外伤,没法儿查看是否有其他内里的问题。 孩子都还小,她动作十分小心,简单地检查完一遍,护卫也搜完那两个歹徒的身, 捧着些东西过来。 他指着其中一个纸包道:“将军, 这些孩子许是中了迷药。” 裴君走出来, 半蹲在马车上, 查看他手里的东西,装着药粉的纸包、匕首、各种小瓶罐……还有一枚玉佩。 那枚玉佩, 看起来品质不俗,裴君拿起来,触手温润, 她便重新回到车厢去瞧那些孩子的领子里, 果然有一个四岁大小的孩子皮肤十分细腻,已经被粗糙的麻衣磨出了红印。 “将军,可是有发现?” “嗯。”裴君再次弯腰出来,将玉佩递给护卫,跃上她的马, 道,“先去汇合,稍后再说。” “是,将军。” 护卫随手从马车厢内抽了两根麻绳,将那两个歹徒捆起来扔到马车上,随后又将他自己的马拴在马车后,这才坐上马车驾车掉头,跟上将军。 另一个护卫也已检查好第一辆被裴君制住的马车,待她一过来,立即便禀报道:“将军,是五个年轻的娘子,属下只给她们解了绑,没有查看。” 裴君点头,“先带过去,请我祖母和妹妹瞧一瞧有没有受伤。” 老郭氏等人就等在前方三里外的林边,就在官道下边儿一条小路边,没什么行人经过,且宽阔平坦,十分适宜暂时修整。 裴君他们走到岔路口时,瞧见了记号,便打马找过来。 老郭氏、裴婵、裴司等人全都在马车下等,一瞧见他们过来,连忙向前迎了几步。 裴君翻身下马,眼神安抚祖母妹妹后,对裴司和几个护卫道:“将马车上的孩子抱下来处理一下伤口。” 随后,她又跟裴婵道:“婵儿,另一辆马车上还有五个娘子,我想你去看看,你会害怕吗?” 裴婵摇头,“我不怕,婵儿很高兴能帮上阿兄。” 老郭氏立即道:“我跟婵儿一起去。” 裴君跟着她们一起过去,又让护卫将另一辆马车上的小女娃一并抱过来。 老郭氏和裴婵一上马车,见到昏迷的五个姑娘,顿时满眼心疼,“造孽呦,这是不是碰到拐子了?” 裴君靠在马车厢外,“许是吧。祖母,看看她们的伤情如何。” 老郭氏挨个瞧了瞧,道:“没有血,有些淤青,诶呦!都勒的黑紫了,那些杀千刀的拐子,怎么这么坏!” 今日他们碰见的只是冰山一角,还有许多他们没见到的,黑暗永不会消弭。 裴君微微侧头,淡淡地说:“祖母,没有重伤,咱们便抓紧赶路,将人送到京兆府衙去,由京兆尹安顿。” “好,我和婵儿给她们整理一下衣服。”老郭氏冲着马车外的孙儿道,“你不用陪着我们。” 裴君瞧那辆马车的孩子一一被抱出来,招手叫一个护卫过来,然后走过去,上到马车仔细查看各处。 这马车里面空间不大,且因为封得过于严密,味道并不好闻。 裴君微微掩住口鼻,蹲在那儿,仔细打量着四角的铁环和绳结,绳结就是很普通的打法,铁环看起来也很容易打,看不出出处。 她又弯起食指,轻敲车厢板…… 裴司不会处理伤口,帮忙抱下孩子,便走到马车外向里面打量,“阿兄,能看出什么吗?” “马车专门改装过,箱板也很结实。”裴君跳下马车,看向那三个被打晕的歹人,有些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打草惊蛇了。” 只有三个人赶路,车上这么多人,显然还有接应的团伙,这三个人只负责运送。 他们只拦住了这两辆马车,还不知道能从这三个人口中问出什么,马车上线和下线是什么人皆不得而知,而现在比较紧要的情况是,马车没能准时到达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接应他们的人发现不对,肯定要躲起来。 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裴君皱眉,救人确实不宜迟,这没什么好说的,可若是什么都不做让那些恶人就这么躲过去,实在教人意难平。 “裴司。” 裴司应声,“阿兄,你吩咐。” 裴君拍拍裴司的肩膀,“我这边还要耽搁一段时间,你我也不是外人,护卫知道我府邸在哪儿,我就不亲自送你和祖母她们回府了。” “阿兄,是要抓拐子吗?正事要紧,我们无妨。”裴司有些担心地问,“你们只有几个人,会有危险吗?” 裴君神色很淡,“还能比战场上危险吗?安全不必担忧,只是我要在这儿审问一下,不好让祖母和婵儿听见。” 裴司一怔,瞥向那三个拐子,微微抿唇,点头。 “我去看看祖母她们怎么还没出来。” 她过来已经有一会儿,便是给那几个姑娘整理衣服,也该整理完了。 裴君抬脚过去,刚走了几步,忽然车厢里响起一声尖利的叫声:“啊——走开!” 紧接着,便是裴婵一声不甚清晰的痛呼。 裴君连忙跑过去,只见一个神情慌张的女子推开马车门,跳下来,一见到她,眼睛一亮,踉踉跄跄地扑过来,“裴将军,救我!” 她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径直往裴君怀里扑。 一个弱女子扑向一个男人怀中,大多数男人其实都能躲开,端看他想不想躲。 裴君救人,却不是个真正怜香惜玉的男人,是以她脚下一转,任由那小娘子扑空。 裴司听到动静也不放心,紧随裴君过来,正好在裴君身后,一见阿兄躲,他也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错,下一瞬,那小娘子便直直地摔在两人身边。 “裴将军?!”小娘子满眼皆是不可置信,还有一丝委屈和控诉。 裴君看了她一眼,大步走向马车,敲敲马车门,问:“婵儿,你还好吗?” 裴婵立即应道,“阿兄,我没事。” 裴君没亲眼看见,并不放心,“祖母,婵儿,你们整理好便出来吧,该走了。” 那小娘子呆怔地坐在地上,眼泪珠子似的滚下来。 只是可惜,无论是裴君还是裴司,都不关注她,护卫们亦是各司其职,她只能一个人在那儿伤怀。 马车上,老郭氏一脸心疼地扶着孙女儿出来,裴君瞧裴婵强装无事的心虚样子,视线在她不敢踩实的右脚上一停,什么也没说,先扶祖母下马车,随后转过身背对裴婵,“上来,我背你。” “阿兄,我没事……” “上来。”裴君的语气不容置疑。 裴婵只能乖巧地趴在她肩膀上,搂着她的脖子,小声问:“阿兄,我沉不沉?” “不沉。”裴君轻松地迈开步子。 裴婵趴在她的背上,嘴角偷偷地上扬,窃喜。 裴君背着妹妹,路过那小娘子时,停下脚步,并无怪罪之意,平静道:“这位娘子,既然你认识我,便不必再害怕,方才我祖母和妹妹只是帮你们检查伤口。” 小娘子微微咬住嘴唇,撑着地站起来,期期艾艾地问:“是,是裴将军您救了我吗?” “是我和我的护卫,一起救下你们。” 她看起来没有道歉的意思,裴君颇冷淡道:“稍后侍卫会问你些事情,希望你如实回答。” 不远处,正在给小孩儿擦药的一个护卫,举起手冲那小娘子挥了挥,吊儿郎当道:“这位娘子,我就是将军口中的护卫之一,我们暂且腾不开手,你若是能自行走动,可否过来这边,告知我经过。” 那小娘子眼巴巴地看着裴君的背影,见裴君始终把只顾着她的妹妹,默默低头垂泪,缓缓走到方才与她说话的护卫那儿。 裴君将妹妹背到马车上,然后交代她们:“我派四个护卫先送你们回京,让孩子们跟你们一个马车挤一挤,那几个姑娘上咱们另外一辆马车,将他们送到京兆府衙后,你们只管回府休息便是,其他事情我会交代好。” 老郭氏虽是担忧,却也知道这是正事儿,是以只叮嘱她千万小心。 裴君全都应下。 那边护卫询问完,过来禀报。 那小娘子名叫谭小霜,乃是皇商之女,家里主要为皇室供应一种十分名贵的锦,昨日她随家人到京郊踏秋,赏景时被迷晕,之后迷迷糊糊醒过,期间一次没感觉到摇晃,后来才有颠簸之感,但是并没有任何关于歹人的记忆。 京城出入,皆要进行盘查,只不过出城时较入城时松泛一些。 可按照那马车中的情况,若是经过检查,一定会被发现异常,那么很有可能另外几个姑娘和孩子们就都是在城外上了这两辆马车。 而在城外上这两辆马车,并不意味着他们全都是在城外被拐,很有可能歹人钻空子出城后,在城外某处有一个据点藏人…… 这是裴君的猜测,等到他们全都醒了之后,再找到家人便可知,而这些,并非金吾卫职责所在,到时候需要问过京兆尹方可知。 裴君不想再耽误时间,交代护卫让他们抓紧启程。 其他人皆动作麻利,唯有那谭娘子,临上马车前还两眼含泪地看裴君,“裴将军,我能不能不去京兆尹?若是被人知道,我的名声就全没了。” 她既然有这样的诉求,裴君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便交代护卫,让他们直接将这位谭娘子送回到她家中去。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便是不送你到京兆府衙,若京兆尹查案需要你的口供,也一样要找到贵府。” “裴将军,能不能……” 裴君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要瞒下她被拐的事,但她显然没想过,她已经失踪一日,她家中一定会四处寻找,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与其遮遮掩掩也免不了背后的说三道四,还不如大大方方的。 可从这姑娘表现出的性情来看,很难大方起来,她便道:“护卫会跟京兆府衙的官员沟通,低调一些。” 谭小娘子仍旧满脸失望。 裴君却不再理会她,她带的还是先前与她一起追凶的两个护卫,待到护送祖母他们的两辆马车离开,便命两人弄醒这三个歹人。 附近就有一条小河,两个护卫去端了两盆水,泼在三个歹人身上,三人被冷水一激,打了个哆嗦,陆陆续续醒过来。 三人意识慢慢清醒,一看清楚裴君他们,立时便开始挣扎,“唔唔!” 赶马车的车夫应该是听从不赶马车的那个人……裴君却故意走到其中一个车夫面前,半蹲下来。 护卫立即解开他嘴里绑着的绳子。 那个人嘴一得空,立即便凶狠地咬向裴君。 裴君一拳击在他面部,看着他倒在地上呻|吟,轻轻活动手指,冷酷地问:“说,去哪儿接应。” 倒在地上的男人从疼痛中缓过神来,作出张嘴咬下的动作。 裴君一看,右手一把掐住他的嘴侧,“想死?没那么轻松。” 护卫重新绑上绳子,让他不能咬舌,随后,裴君扯着男人的头发,狠狠砸在地上。 她控制着力道,男人只是疼昏过去,头上流了点血,实际并不严重。 手脏了。 裴君抽出一方帕子,缓慢地擦拭,冷淡地说:“弄醒他。” 护卫又一盆冷水浇上去。 男人再次从昏迷中醒过来,裴君看了看鞋子边缘沾上的一点血迹,嫌恶道:“脏了我的眼,拉到树林里去。” 护卫听令,拖着那个男人便进入树林,随后,里面便响起此起彼伏的痛叫声。 裴君扔掉手帕,又走到一个车夫面前,轻声问:“真的不愿意告诉我,你们的同伙在哪儿接应你们吗?” 那个车夫恐惧不已,不住地摇头,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大邺律法,拐卖孩童女子者,处以绞刑。你们是不是以为,反正都是死,被抓了自尽便可以一了百了?” 裴君出其不意,又一拳狠狠击在他的脸上,声音阴冷,“不可能的,你们这种人,进了大牢里,连犯人都瞧不起你们,死之前一定会受尽折磨……” 他们耳边,不只是裴君的声音,还有林子里同伙的尖叫声,再是亡命之徒,也不想生不如死,满眼惊惧,可即便这样,他们也不敢说,只能趴在那儿瑟瑟发抖。 裴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脚踹在唯一没挨打的那个人胸口,然后踩着他的胸膛,居高邻下道:“不说是吧?我们刚从新丰县出来,这个方向,你们以为不说,我就猜不到吗?” 她脚下的人,瞳孔霎时一张。 真是新丰县。 裴君和身边的护卫交换了一个眼神。 划定出一个范围,裴君猜测起来便有了方向。 “不管你们接下来要转去何地出手,那些人现在就是不在县城里,也一定在附近没走吧?” 裴君仔细看着他们的神色,“你们倒霉碰到了我手里,你说我现在派人去县衙严守城门,调差役,在县城附近搜索可疑之人,能不能堵住你们的同伙呢?” 被她踩在脚下的人看着裴君,眼中的神色似是疑惑,不知道她是谁,是否有这样的能力。 这时,护卫出声配合道:“我们将军班师回朝任金吾卫上将军,抓你们一群拐子,岂是难事?今日你们若是实话实说,省了我们几分力气,兴许还能祸不及家人,否则……” 那两人反应了片刻,陡然睁大双眼,其后颓然。 第38章 (捉虫) 迷雾 裴君的名头, 震慑歹徒颇有奇效。 那三个负责运送的拐子坦白,他们确实约在新丰县西北的密林之中汇合,若是他们没有在午时之前到达, 他们的同伙就会立即逃走。 此时已经过了巳时中,不到半个时辰了, 裴君不想那些人跑掉, 便命护卫们扒掉其中两个拐子的衣服, 穿在身上, 假装是拐子快马加鞭赶至他们的接应之地。 裴君还让三个拐子亲身体验被绑在马车里,马车奔驰颠簸,绳子越勒越紧,几乎勒进肉中的感觉。 而这一切,一定要他们清醒地感受。 马车行得飞快, 终于赶在午时之前到达目的地, 护卫之一按照拐子们约好的对暗号方式, 学了三声乌鸦叫, 前后两声高,中间一声带着转音。 片刻后, 密林中传出窸窣的声音,先后钻出五个壮汉,而他们全都作相似的打扮, 看起来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丁。 “冯大, 这次怎么来得这么晚?”其中一个壮汉质问道,“又去吃酒了?下次再耽搁正事儿,你就去老大面前磕头请罪吧。” 冯大,也就是负责护送的三个拐子里主事的人,坐在马车前不敢抬头。 那壮汉皱眉, 走过来,不耐烦地问:“人都带来了?”说着,狠狠扒拉冯大一下,伸手去推马车门。 冯大浑身抖得越发厉害,若非护卫抓着他的手臂,恐怕要栽到地上去。 马车门敞开的一刹那,两个五花大绑、满身血迹的男人暴露在壮汉眼前,壮汉慑地后退一步,然后迅速抽出刀,喝道:“冯大!你疯了!” 冯大抱住头向后缩,他身边的护卫一把掀开草帽,抽刀砍去。 后一辆马车上的护卫也过来帮忙,与那五个壮汉缠斗。 裴君从后一辆马车中跳下,并未管打斗中的一行人,提着刀便冲进密林之中,循着人走出来的印迹,穿过密林,果然见到那里停着三辆马车,旁边还守着七八个人。 那些人原本闲适地说话,一见到裴君,霎时变色,纷纷从马车上抽出刀,围攻上来。 先是四个人四把刀同时砍向裴君,裴君抽刀,一手握刀鞘格挡住左侧两把刀,一手挥刀迅速拨开右侧两把凶刃。 此时又有人举刀砍过来,裴君转守为攻,攻势极快地逼退几人后,瞅准空隙,飞起一脚便踹开左手边一人。 同时她手腕下沉,刀身微倾,反手握刀自右向左横扫,刀尖霎时便划破三人的腹部。 三人倒地,刀身一晃映出人影,裴君腰身一侧,躲过后方偷袭的一刀,刀锋一转便向背后偷袭那人的手腕削去,刀刃见血的一瞬,那人尖叫一声,手中的刀脱手落地。 转瞬间,四人便再无还手之力,另外三人见状,心生退却,慌忙想跑。裴君眼神一厉,刀鞘出手,旋转着击向一人的后脑勺,“梆”的一声,那人便向前扑倒。 裴君的无刃,饮过许多人的血,她对恶人,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是以她紧接着便将无刃掷出去,随后脚尖一挑,挑起方才歹人掉落的刀,手握住刀柄,再次向另一个歹徒掷出。 两把刀先后插进他们的背,穿过胸膛,然后推着两人向前,将两人钉在前方的马车上。 “啊——” 马车内响起两声尖叫,皆是女声,一苍老一年轻。 很快,又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再无动静。 “将军!” 裴君依旧用余光注意着马车上,侧身问道:“都拿下了?” 护卫点头,“那五个人属下们全都留下活口捆起来了。” 地上,有一个人挣扎着想要去拿刀,裴君要去取回自己的刀,路过时一脚踩在他的手上。 “这几个人,也都捆起来,别让他们死了。” “是,将军。” 裴君捡起刀鞘,走到已经毙命的一人身侧,弯腰抽出无刃,刀身在那人身上左右擦拭,擦掉血迹,插回到刀鞘中。 此处的三辆马车,只有一辆有车厢,另外两辆皆是板车,每个板车上都摞着八口巨大的木箱。 裴君走到马车厢边,刀鞘敲了两下外厢板,冷淡地说:“下来。” 马车上毫无动静。 裴君声音更沉,裹着冰碴一般,“下来。” 马车上传出细碎的声音,片刻后,一个苍老的妇人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娘子小心翼翼地爬出来。 老妇人畏缩着不敢抬头不敢说话,年轻娘子颤着声音,害怕地问:“你、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你们也是被拐来的?”护卫询问,“被拐多久了?可有受伤?这些拐子……” 年轻娘子似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捂着脸哽咽,摇头说不出话来,似是不愿意回忆。 那老妇人则是越发埋下头,紧紧依在年轻娘子身后。 护卫瞧见这对老弱的样子,不忍继续追问下去,含着同情道:“皆过去了,你们现下已经安全……” 裴君的视线定在年轻女子的领口,随着她的动作,粗布衣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浅浅的一点光滑的布料。 那年轻娘子似是察觉到,梨花带雨地抬眼,与裴君视线相触的一瞬间,仿佛烫到一般,立即垂头,而她像是不经意地,微微侧身,露出纤弱白皙的颈子,娇柔中隐隐透着一股引诱。 护卫瞧见裴君看那女子领口的目光,十分诧异,迟疑片刻,撇开眼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裴君缓步走向那一老一少,看着年轻娘子似羞似怯地攥着那老妇人的手臂,躲到老妇人身后,忽然手腕翻转,刀鞘尖向两人刺过去。 她的动作突然,年轻娘子反应不及,吓得一动不动,那老妇人却是下意识地躲闪,躲避的动作分明是练家子。 裴君再没有什么犹豫,刀出鞘,招招紧逼。 而那老妇人似乎也知道无法再遮掩,退至马车,从马车下抽出两把刀,手舞双刀,攻向裴君。 裴君的突然发难以及那老妇人的反应,让护卫意识到这两人根本不是被拐的女人,而是那些拐子的同伙,当即冲向另一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人袖中滑出一支匕首,刺向护卫的动作毫不犹豫,但护卫三两下便打掉她的匕首,扭着她的手臂,将人按在地上。 此时,裴君也已经卸掉那老妇人的双刀,一脚将人踹出一丈有余,老妇人直接吐出一口血,昏死在地。 护卫捆好人,为他的放松警惕以及方才对将军的误会感到愧疚,“将军……” 很多人在看起来柔弱的人面前,很容易放松警惕,尤其是这两个女人的脸看起来极其老实善良,若是在街上偶遇,谁都会当作是普通的良家妇女。 护卫会心软是人之常情。 是以裴君提醒他“不要再犯”之后,让他将那老妇人捆好,便抬脚走到马车厢前,确认里面空无一人,这才又来到另外两辆马车边。 裴君抬手敲了敲上下两个木箱,上面的声音很闷,下面则是有些清脆。 她绕着一个箱子,边走边观察,终于在草帘遮盖的地方发现了两个手指粗细的洞,每一辆马车下面的四个箱子上皆有这样的洞。 裴君怀疑里面也有人。 “过来帮忙抬一下。” 护卫听令过来帮忙,然而两人合力,却只挪动分毫。 “什么东西这么沉?”护卫抬手去掀盖子,一看到里面的东西,“瓷器?” 裴君扫了一眼,皆是品相很普通的碗碟,拿起一个掂了掂,道:“一箱瓷器恐怕没有这样的重量,搬出来看看吧。” 她想要快一些,便没让护卫一个人搬,而是让他在下方接着,她上马车递给他。 两人一起,很快便将瓷器搬空,而这层空间却只占了箱子的三分之一。 “竟然是双层。”护卫拿着刀在边沿撬,撬开这一层木板,下方满满的石子便露出来,“为何装这么多石子?” 裴君猜测:“恐怕是为了应付城门守卫,很多地方盘查并不严格,拿不下来上面压的箱子,可能就直接放人了。” 若是遇上再难缠些的城门守卫,想必悄悄塞一点钱,也能够过去,大邺各处皆不乏这样的现象。 裴君无奈地摇头,指向马车边绑着的铁锹,道:“尽快吧,下面可能有人,憋久了恐怕不好。” 护卫点头,解下铁锹,开始做力气活。 裴君看向两辆马车上十六口大木箱,他们人太少,这样下去不知要弄到何时何地,便交代一声,重新从来路穿过树林出去,让另一个护卫去县里找人来帮忙。 护卫赶走一辆马车,马车上捆着先前那五个壮汉,打算先带回县里关押起来。 裴君赶着剩下一辆马车,沿着地上的车辙印一直向前,直到车辙消失在一堆树枝下方才停下。 说是树枝,基本都有手腕粗,裴君在自己动手干和支使别人干活中,立马选择让别人干,把车上两个轻伤的拐子叫下来,盯着他们搬。 从密林中这条小路出去后,裴君就能瞧见她的护卫和那三辆马车了。 裴君也不捆那两个拐子,命令他们过去干活,她则是将散落的刀全都收拢起来,放得远一些,免得这些人万一不死心,还得再费力去制服他们。 然而那两人看到死人和满地的血迹时,已经吓破了胆,根本兴不起反抗的念头。 裴君此举虽是以防万一,却也是多此一举。 第一个箱子搬下来,护卫马上将下面封得严实的箱子打开。 “将军!有两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昏迷着蜷在一个木箱里,护卫连忙扶起他们,让他们靠坐在木箱中。 后面,他们陆陆续续又开了几个箱子,有小孩儿有女人,成年女子单独弓在一个箱子里,而有一个箱子里,孩子年纪小,竟然挤下三个。 这些拐子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些孩子得死活…… 护卫压不住气,揪着旁边儿的冯大,按着他的头磕在木箱上,“你们有孩子吗?啊?!你们这些畜生!就该断子绝孙,全都遭报应!” 他按着这一个拐子头咣咣磕在木箱上,仍旧难消胸中怒火,又跳下马车,对着另外几个拐子拳打脚踢,连那两个女人都没放过。 男人哀嚎,女人求饶。 尤其是那老妇人,先时与裴君对打时刀刀狠辣,此时竟然可怜兮兮地哭求:“我孙子还小,只有我一个长辈,放过我吧……” 一群人,为钱为利铤而走险去作恶,而他们竟然也有家人,多可笑。 裴君初时并未管护卫的举动,抱出木箱中的孩子检查,过了一会儿才叫护卫回来,“先把人放出来才是要紧的,放心,他们不会得善终。” 此地离新丰县城不远,两刻钟左右,离开的护卫便带着十来个县衙差役赶来。 不止差役,新丰县县令也一并到来,连个视线都没给拐子和那些孩子、年轻女子,绕过地上的血迹,径直走向裴君。 “下官新丰县县令史越山,拜见裴将军。” “不必多礼。” 裴君的视线从这位史县令移到他身后的一众差役身上,好几个看到地上喷溅的大片血迹都忍不住干呕,还有些连看都不敢看。 这新丰县的县令,心智不俗。 “让差役赶紧帮忙,将那辆马车上的箱子都搬开。” 史县令恭敬地应下,立刻吩咐差役们做事。 裴君不必再亲自上手,便站到那些个拐子身边,思索,忽而感觉到一丝杀气,立时便回头看去。 她身后不远,史县令站在那里,脚边便是她丢过去的一堆刀,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杀意。 史县令见她看过来,愤恨道:“这些拐子,实在太可恶!多亏裴将军抓住他们,救下无辜的孩子,否则不知要害了多少百姓。” 裴君神情未变,注视着史县令的脸,问道:“史县令,这些拐子显然不是第一次作案,新丰县就一直没有发现过异常吗?” 史县令满脸愧疚,“下官失职,实在是下官失职……” “你若要请罪,去找你的上官,我不想听你是否失职,我只想知道,百姓来县衙报案有孩子或是女子失踪的时候,新丰县是否有过异常,诸如奇怪的人往来,或是有怪事发生……” 史县令仔细思考,然而并无结果。 这时,旁边一个差役忽然叫了一声,然后试探地说:“裴、裴将军,小的想到一事,不知是否算是您说得异常……” 史县令眼神一暗,随即催促道:“既然想到,赶紧说,莫要在裴将军面前卖关子。” 那差役赶紧说:“裴将军,县里一直有鬼宅的传闻,刚才听您询问,小的忽然想起,每次鬼宅在县里出现,近期都有人失踪,今早上县里一个霍姓人家还来报案,说他们家的三爷晚上失踪了……” “霍?三爷?”护卫看向裴君,“将军,是不是昨日酒楼那个……” 裴君也想到那人,看那些拐子一眼,而后继续问差役:“那个霍家,旁边可是也出了鬼宅的传闻?” 差役点头,“是,晨间我们还在讨论呢,许是那霍家三爷让鬼索去命了。” 其他差役也附和,都说听说过这个传闻。 裴君便问史县令,“史县令可有派人去查探?” 史县令微微躬身,极无奈道:“裴将军有所不知,县衙每年会接到不少百姓的报案,多是些细微小事,其中也不乏类似的失踪寻人。可县衙查探,多是眠花宿柳或者与人私奔,县衙多经此类事后,便会让事主再回去寻一寻,若实在找不见,再来报案。” “而且鬼宅一事,县衙专门派人查探后向百姓澄清过,乃是百姓以讹传讹,若是县衙大张旗鼓再去查探,亦引起百姓恐慌。” 他这般说,倒也合理。 只是裴君不信巧合,便道:“如今牵连拐子一案,既没有旁的线索,稍后回县城,不妨去那鬼宅查探一二。” 史县令自然无二话,答应地十分痛快。 待到裴君的护卫和县衙差役们将被拐的孩子和年轻女子全都从木箱中解救出来,众人便一同返回新丰县。 拐子的事情还未查清楚,也不宜大张旗鼓,因而拐子们无论生死全都被塞进那些木箱里,那些昏迷的孩子和娘子们则是躺在马车中进到县衙,并未露面于县城百姓眼前。 不过即便这样,他们这样多的人出城进城,百姓们亦是多有讨论。 裴君身上有不少血迹,坐史县令的马车进入县衙,又坐他的马车去那霍家旁边的空宅,中途都没有现身吓人。 差役撞开那空置的宅子,进去查看,片刻后匆匆跑出来,惊慌道:“裴将军!大人!里面有两个死人!” 裴君和史县令这才下了马车,一同进入空宅之中。 护卫进屋辨认,出来后对裴君道:“将军,是昨日酒楼那两个人。” 裴君站在那柴房外向里探了一眼,那两人皆死状可怖,再看墙上的痕迹,很有可能是翻墙进来,随后被宅子内的人灭口了。 裴君退出宅子,发现附近围了些百姓,有些人瞧见她身上的血恐惧,也要看这个热闹。 史县令瞧见,命令差役去驱赶。 有些时候,人的好奇心过剩,不见得是好事。 裴君不再看那些百姓,踏上马车,对随后上来的史县令道:“我先前审问过,这些拐子在京城亦有同伙,我回京后还要继续追查,需要史县令配合。” 史县令马上说道:“下官一定配合,只是不知该如何配合?” 他这个人,给裴君的感觉,真的十分矛盾。 裴君眼底藏着审视,道:“仵作验尸后或可证实杀死这二人的凶器是否与那些拐子的武器相关,若能证实,本官要查阅这几年关于鬼宅的所有卷宗。” 裴君轻声质疑:“应该不会走水丢失吧?史县令?” 史县令快速摇头,“当然不会,县衙严禁明火,绝不会丢失卷宗。” “那便好。” 裴君再次回到县衙,耐心地等待县衙审问以及仵作验尸的结果。 黄昏时,仵作来回禀,证实那两人伤口的凶器与他们今日带回的三把刀极其吻合,基本可以确定,凶手便是那些拐子。 裴君便让护卫去找史县令,取得新丰县关于鬼宅的卷宗,护卫们在一旁誊抄,她则是拿了其他的卷宗翻阅。 卷宗关于鬼宅的判定,就像史县令所说,所有皆是百姓以讹传讹,并非鬼宅。 单看倒是也有理有据,可她再拿今日那空宅的探勘记录对比,对某些场景的措辞描述十分相似,若非今日这空宅确实死了人,估计还能以“想太多”结案。 是这县衙官吏敷衍了事吗? 裴君按太阳穴,她只是个武将,这种追根究底的事情,应该扔给京兆尹和大理寺…… 第39章 潮涌 裴君一直在等拐子们的供词, 等到天色暗下来,差役才来报,说是史县令命人严刑拷打, 依旧审问无果。 而且还有两个拐子经不住大刑,自绝性命。 “个个都骨头硬不开口?” 差役恭敬回道:“也有受不住疼招了的, 但是所知甚少, 并无用处。” 裴君便起身, “带我去看看。” 护卫问:“将军, 可要属下陪同?” 裴君边走边冲身后两个护卫摆摆手,“不用,你们继续抄。” “是,将军。” 各地的大牢,不管大小, 都是相似的阴森潮湿, 新□□尤甚, 且不知是通风不畅还是旁的原因, 裴君随差役一走进来,便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气味儿中既夹杂着腐味儿、潮味儿, 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 手帕已经扔掉,裴君只能微微屏住呼吸,面无表情地走进刑房。 刑房内, 四个犯人被绑在架子上, 头无力地耷拉下来,浑身血迹斑斑,若非胸膛还有微微起伏,都要让人以为他们已经死去。 史县令立即恭敬行礼,“裴将军, 您金贵之躯怎么来大牢这样的污秽之地了?” “肉|体凡胎,谈何金贵。”裴君径直走到正中间的椅子上,一抖下摆,坐下,“将其他人全都带过来。” 狱卒皆已听说拐子是裴将军抓的,此时一听她吩咐,都没想起来再请示一下县令,连忙去牢房提人。 裴君看向一侧书案上的纸张,问:“那是供词吗?” “回裴将军,正是。”书案后的书吏立刻拿起所有供词,绕过书案,双手呈给她。 裴君想知道的是,拐子在京城以及其他各地的同伙,还有被拐卖之人去往何处了。 但是她一目十行扫完,供词上都是一些不甚有用的内容,根本毫无帮助。 “别磨蹭!” “快点儿!” 狱卒推搡着几个拐子走进刑房,然后压着他们跪在裴君和史县令面前。 裴君放下供词,视线在这些人身上扫过,最后定在那老妇人苍老的脸上。 “你说你有个孙儿,他只有你一个亲人,他的父亲母亲呢?” 老妇人微微抬头,与裴君对视,眼里只有死寂,并不回答。 裴君手臂搭在扶手上,上半身微微向这侧倾斜,懒散地问:“不在了吗?难道是子代母过,替你遭了报应?” “没有!你胡说!”老妇人疯了似的想要爬起来冲向裴君,“我儿子不是遭报应!不是!” “这么激动……”裴君继续刺激她,“不是报应是什么?不止你儿子,你孙儿恐怕也要遭报应的。” “不知道你的孙儿年龄几何,想想他没了最后一个亲人,定会受尽欺凌。我若是再让人将你们的画像贴到大邺各处,你说会不会有人认出你来?到时世人会戳着你孙儿的脊梁骨说,瞧,他是拐子的孙子,他跟你们一样,罪该万死。” 老妇人拼命挣扎,凄厉地喊:“我孙子什么都不知道,跟他没关系!” 裴君冷笑,“你说没关系便没关系吗?你们做下恶事就该想到会祸及家人,否则那些受害百姓的痛苦如何抚慰?” “不能,你们不能这么做,会害死他的……”老妇人头发凌乱,涕泗横流,狼狈极了。 “害死他的人怎么会是我?”裴君语气轻的像是在与亲密的人耳语,偏偏又极冷漠,“是你自己啊…… ” “谁让你们做什么不好,偏要做拐子呢?” 裴君低下头不看他们,欣赏着无刃的刀鞘,淡淡地说:“你们这些人一个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大牢,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你们的家人还有机会平静地生活,否则你们忽然落入官府手中的消息传出去,不妨猜一猜你们的同伙会怎么对你们的家人。” 裴君积极地帮他们猜测:“会不会怀疑你们跟县衙说了什么,心存报复,斩草除根?或者也卖掉你们的家人,好出一口气?” 周围狱卒闻言,解气道:“卖掉才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几个清醒的拐子因为这个可能浑身发颤,老妇人心中的防线率先崩溃,双手被狱卒制住,还努力作出磕头状,“我招,我什么都招,救救我孙子,求你救救他……” 有个壮汉尚且留有理智,“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是裴君。” “就凭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裴君”两个字,便是在这些作奸犯科之人心中,也有些分量。 几个拐子很轻易地,便相信了她,垂头招认。 不想说的人就是死也不会说,而审问嘴硬的人就要攻心。 若这些人都是真正的亡命之徒,只认利益,置生死于度外,裴君也毫无办法,偏偏这些拐子走歪门邪道赚钱,还想要家人,还想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可惜侥幸要不得,业报早晚会到。 而在场的狱卒差役见裴将军三言两语便能说服拒不招认的拐子们,皆仰慕不已。 书吏则是赶紧提笔,进行口供记录。 裴君招来一个狱卒,吩咐他去叫她的一个护卫过来。 护卫到达时,拐子们已经交代好他们的亲人所在,正在交代他们所知道的京城以及附近州府的所有同伙,同时也交代,他们手下的孩子并非全都是拐来的,也有人主动联系他们,“送”孩子给他们。 一个“送”字……裴君不禁想到那枚玉佩,不知道里面是否牵扯了一些内宅阴司。 她询问了一句,这些拐子们全都不知道有玉佩的孩子是谁家的,恐怕只有回到京城才能知道。 未免耽搁太久走漏风声,裴君当即吩咐护卫:“你拿着我的令牌快马加鞭赶回京里,让曹申和郝得志立即点金吾卫拿下京城的拐子同伙,再让曹申请令调兵将他们的家人保护起来。” 护卫漠然厌恶地看了拐子们一眼,领命转身出去。 护卫出去之后,拐子们招认更加详实,且越发自觉。 裴君听着他们的说话声以及书吏书写的刷刷声,支着头双眼微阖。 她已经稍稍习惯了这大牢里的味道,而更让她心中安然的是,这一遭之后,会有很多百姓得到救赎。 拐子们说了很久,刑房里点满油灯和蜡烛,照的灯火通明让人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能通过外头的敲更声确认时间,审讯结束前一刻,刚敲完一慢三快四声更声。 众人皆已满脸疲惫,裴君打算连夜带供词回京城,对县衙众人表示过谢意后,便跨上护卫牵过来的马,冲他们一抱拳,扬鞭策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护卫骑马跟在她身侧,大声问:“将军,真的要帮那些拐子的家人吗?”话里是咽不下的不平。 裴君并未回头,直接反问他:“大邺律法可有亲人拐卖便罪及家人这一则?” 护卫沉默片刻,道:“并无。” “如果他们真的无辜,我们没有资格给他们定罪。”裴君也没有资格替受害者说原谅,她只能尽力抓住更多的拐子,减少伤害。 以及……“保护只是其一,其二是钓鱼,但凡真的有贼人起报复之心,便是主动送上门去,尽数拿下便是。” 京中—— 夜半之时,郝得志和曹申各率一众金吾卫奔行于夜色之中,于某条十字路口分开。 郝得志继续向城外前行,曹申则是悄无声息地赶到平民区一处不起眼的宅院,撬开房门,潜入其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院中所有人。 另一边,郝得志出城后一路向东北而行,赶至拐子在城外接应的据点后,不给茅屋内的人丝毫反应之机,迅速扣下,然后进行搜索。 裴君二人赶回到京城时,已现天光,他们一入城,便与守候的金吾卫碰面,然后一同赶回家中。 郝得志和曹申都在外院等候,见她回来,起身行礼,“将军,您回来了。” 裴君颔首,问道:“抓到了吗?” 曹申回答:“尽皆抓捕归案,已送至京兆府衙大牢中。” 裴君让人安置随她奔波许久的护卫先去休息,随后继续问:“可有问出什么?” 郝得志神秘兮兮地说:“将军,您可知咱们昨夜逮人,问出个多让人震惊的事儿吗?” 裴君眉头一动,“昨日送回来的孩子中,有京里哪个大户人家丢的孩子?其中有隐情?” “将军您这也猜得太快了。”郝得志有些泄气,随后又嘚瑟起来,“不过您肯定猜不到是哪家。” “哪家?” 明明在家,郝得志还压低声音,“是三公主的独子崔阜,您知道那孩子是怎么丢的吗?” 裴君无语,作势要踹人,“我怎会知道?莫要再卖关子,赶紧说。” 郝得志憨笑,不再卖关子,“前日三公主报案,说是三驸马带孩子去街上玩儿,转眼孩子就不见了,咱们金吾卫和京兆尹满京城搜查,也没找到,听说三公主哭晕过去好几次。” “谁想到昨日咱家老夫人和妹子回京,就把孩子带回来了。当时在京兆府衙,三公主抱着失而复得的小郎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咱们老夫人也是谢了又谢,还说要备厚礼来专门道谢。” 裴君更想知道隐情是什么,问他后续。 郝得志越发眉飞色舞,“后续之精彩,叹为观止!” “昨夜逮捕那些拐子同伙之后,京兆府衙连夜审问,那拐子却说三公主的孩子并非他们拐走,乃是有人送给他们。” “待到狱官问明经过,抓回来才知道,三公主家的小郎君根本不是在街上丢的,而是三驸马趁小郎君睡着,密会他养在外头的外室,那外室心生歹意,故意送走小郎君的。” 裴君问:“三驸马的外室又是如何认识拐子的?” 这个问题,由曹申回答:“据查问得知,藏在京城的这个拐子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之处,与三驸马的外室相识乃是因为那外室想要买些助兴之物,以使三驸马离不得她,屡次交易之后,两人便开始背着三驸马行苟且之事。” “害三公主的儿子是为何?” 曹申道:“三驸马的外室怀孕了,起了野心。” 裴君皱眉,“外室子入不得大家之门,谁给她的野心?” 曹申道:“那外室招认,若是三驸马没了儿子,她腹中的孩子就是三驸马唯一的孩子,她不是想让腹中孩子入崔家,只是想要借此多得些好处。而且……三公主生母品级低,便是察觉,也很大可能会忍下。” 而三驸马,虽没什么本事,却出身四大门阀之一崔氏,先皇后便出身崔氏,崔家还是太子和燕王的外家。 如今崔氏子失德…… 第40章 百姓会感激你 邺朝的开国皇帝秦正乃是前朝地方官员, 靠他在地方经营的势力起家,如今的两公四侯自开国皇帝起兵便跟随他打天下,而世家是在开国皇帝逐鹿中原, 于群雄中显露优势之时选择了秦氏。 晋州平阳的柳氏率先投靠,随后陆陆续续有大小世家倒戈, 而秦氏一族能够更快更有力地攻入皇城, 很大原因便是有邺朝后来的五大世家鼎力相助。 邺朝开国后, 各方势力洗牌, 世家不如勋贵武将受开国皇帝重视,却也各有发展。 历经几位帝王,朝堂风云变幻莫测,各方势力皆此起彼伏,待到明帝登基, 五大世家更是五去其一, 只剩下四大世家。 而他们各自的家风亦影响着家族的命数。 已经陨落的平阳柳氏, 最煊赫之时极尽奢华, 柳氏后人为了维持奢华的生活和体面,便做下许多触犯大邺律法之事。 日积月累, 有恃无恐。 柳氏落败,是从家仆欺压百姓致死,被人弹劾开始的。后来拔出萝卜带出泥, 竟然列出柳氏一族七十二条罪状, 数条大罪,以至于当时柳氏嫡支的几个男丁全都处以死刑,女眷也或死刑或流放极北之地。 大厦倾颓,只在一夕之间。 柳家倒塌有当时大皇子和太子两党互相倾轧之因,但也着实不冤。 柳家的下场, 如同警示,却也并非所有人皆能一直保持警醒。 广陵谢氏一直便家规森严,子孙教养亦是严格,常出惊才绝艳之子; 陈留姜氏学风浓郁,族中虽不常有天赋卓绝、出类拔萃之人,但一直稳扎稳打,考取功名者甚多,在士林之中颇富盛名; 颍川姬氏好名,但不知为何,男丁多平庸,反倒是女儿极其出众,是以姬氏姻亲势力最是盘根错节,近来还想将这一辈儿最出色的女儿嫁入东宫。 与这三家不同,清河崔氏原先行事也还算谨慎低调,但先是崔氏女成为皇后,随后生下太子,近几年六皇子又立下赫赫战功,虽则皇后早逝,可作为这两位皇子的外家,崔氏隐隐有世家之首的气势,只是可惜子孙不甚成器,似乎没让崔氏有世家之首的实力。 三驸马崔远鸿并非崔家长房长子,乃是崔家嫡支二房的长子。 明帝为皇子女赐婚,皆有考量,选择崔远鸿成为三驸马,也并未重用。三驸马只做着个闲差,朝中对他客气,更多的是为他崔氏子的身份,以及看在太子和燕王的面子上。 如果没有拐子的事儿,裴君正儿八经地认识三驸马,该是以未来连襟的身份。 现在她抓拐子,间接捅出三驸马的丑事,定是要引起轩然大波,三驸马乃至于崔家很有可能会对她生出怨恨。 得罪这样的势力,裴君扪心自问,怕吗? 但她仔仔细细地想,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无所谓。 她问心无愧。 思绪万千,却心如止水。 裴君看向曹申、郝得志二人脸上的倦色,关心道:“你们两个昨夜皆未休息好,今日不必去当差了,回去休息吧。” 她一说没休息好,郝得志便打了个大哈欠,“将军,您也早些休息。” 裴君摇头,“我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得进宫,出宫后再去金吾卫一趟。” 曹申劝道:“将军,您刚回来,明日再入宫觐见也不迟,金吾卫也没什么大事……” 裴君直言:“先做事,做完再一并休息。”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穿了两日,沾染了血迹,在大牢里走了一圈儿又风尘仆仆地赶路,味道十分难闻。 裴君不想再忍受,起身,“我去换洗,你们自便。” 她走后,曹申看向郝得志,“我与你挤一挤,小憩片刻便去金吾卫。” 郝得志一脸嫌弃,推搡他,“与我挤作甚,去客房!” …… “将军,我就猜到您会忙完尽快赶回来,一直让灶上给您温着水呢。” 阿酒昨日接老郭氏和裴婵入府,便惦念着裴君,所以一直睡得不实,听到前院的动静,便立即起床,叫下人为裴君准备热水,好洗去疲乏。 裴君坐在浴桶中,热气蒸腾,熏得她有些昏昏欲睡,便打起精神问阿酒:“我不在府里这些日子,可有发生什么事儿?” 阿酒在外间为她准备入宫要穿的朝服,回道:“陛下口谕,您和四公主的婚事就在这个月底举行,礼部官员来了几次,郝将军代您招待,我这些日子则是在为您操办婚事。” 室内就她们二人,阿酒轻声道:“时间太紧了些,幸亏您先前送出去的信都有了回音,他们一来,府里也有了得用的帮手。” 裴君回府时注意到府里多了不少人,方才在前院已经简单打过招呼。她点点头,对阿酒谢道:“阿酒,辛苦你了。” 阿酒笑靥如花,“您莫与阿酒客气,我心甘情愿帮您料理。” “你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裴君信任阿酒,便没问祖母和婵儿安顿的如何,因为阿酒一定会做得比她想得还要妥当。 不过有一个事儿……裴君偏头,问道:“我离开这段时间,你可有遇见鲁肇?” “鲁小公爷?”阿酒语气不甚热络,并不想谈他,“并未见过,您为何忽然这般问?” 鲁肇竟然没找阿酒吗? 裴君想到她离京时的狼狈,还以为鲁肇会直接冲到阿酒面前,对她表白心意呢。 不过既然鲁肇没来,裴君便也不多嘴,只道:“无事,忽然想起罢了。” 阿酒自然也不会问鲁肇的事,又说起婚事:“陛下赐给四公主的公主府就在隔壁,先前四公主的侍女阑梦还来问过您的喜好,我告诉她了。” 裴君并不在意,“左右也不打算常在公主府留宿,离得近倒也方便,日后不必来回奔波。” 府里还有些旁的事儿,阿酒也都趁着裴君洗澡的功夫说给她听。 裴君不想要丫鬟贴身伺候,阿酒便只给主院选了四个做杂事的丫鬟,然后为老郭氏和裴婵各选了四个贴身丫鬟以及在后院做洒扫等事的丫鬟婆子。 这些下人,阿酒这段时间全都带在身边亲自调|教,耳提面命再三告诫她们裴君的忌讳,如今都还算得用。 还有管家,乃是裴君找回来的一个下属,叫宋有,战场上被突厥打断了腿,养好后走路也一瘸一拐的,不过并不影响行动。 …… 大大小小的事儿,阿酒慢慢说,裴君强撑着精神听完,从浴桶中出来,凉意一激,待到擦干净身体穿好衣服,从屏风后绕出来时,已是精神抖擞看不出一丝疲惫。 “将军,我为您梳头吧。” “好。” 裴君坐下,阿酒拿起梳子,为她梳起发髻,戴上官帽。 全都妥当之后,裴君请阿酒稍后帮她与祖母妹妹说一声,便离府入宫。 太极宫外,太监入内通报,并未让裴君等多久,便出来恭敬道:“裴将军,陛下召见。” 裴君冲他一拱手,踏入太极殿内。 邺朝每三日一临朝,今日并非明帝听政的日子,然而宽阔的宫殿内,数位皇子朝臣列在两侧,而正中有一御史,手持玉板,似乎在她来之前在禀报什么。 裴君匆匆扫一眼,太子神色有些严肃,大皇子眼中则有得意和幸灾乐祸,大臣们神情各异。 她此时入内,众人皆看向她。 裴君最后与燕王秦珣对视一眼后便双双收回视线,垂眸心念转动,一边躬身行礼一边猜测众人聚在此的可能。 “臣裴君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明帝是最不受气氛影响的人,对裴君十分和蔼,“裴卿,回乡这一路可还顺利?” 裴君恭敬道:“回禀陛下,臣路上皆顺利。” 明帝含笑点头,称赞道:“你抓拐子救下数人之事,朕已知晓,裴卿果然是我朝之栋梁。” 他这般夸,裴君却不能直接受,躬身谦虚道:“臣不敢当,臣得陛下看重,若遇歹人作恶却坐视不理,愧对陛下。” 明帝赞许地颔首,随后又说起裴君和四公主的婚事,语气就像是长辈与晚辈闲话家常一般。 这已经不是明帝第一次这般对待裴君,可众人看向裴君的眼神依旧带着审视和意味深长,而其中有一人,眼中之色越发复杂。 裴君全都不关注,只一心应对明帝。 明帝与裴君闲话几句后,便教裴君入列。 裴君归于武将之列,她前面,是信国公等有爵位的勋贵武将,后面便是鲁肇。 明帝命那御史继续。 裴君便听御史列项弹劾三驸马持身不正,养外室还纵容外室谋害亲子,甚至还怀疑三驸马勾结拐子,其间以三驸马从前种种荒唐之举佐证,听他所说,三驸马简直罪大恶极。 其后,御史又弹劾崔家内帷不修,教子不严,极尽愤慨之词。 御史果然是朝堂上特别的存在,若他们再偏颇些,便能以口舌教人生教人死了。 崔家的家主崔绍任光禄大夫一职,也在殿中,听着御史的弹劾咬牙忍耐,却并未出言辩解。 但文官中立时便有几位官员替崔家说话,只说三驸马乃是一时糊涂养下外室,全是外室恶毒,绝不认同三驸马谋害亲子和勾结拐子这两则罪状。 而他们这边辩解之言说出口,又有别的官员反驳,各个引经据典,吵得极凶,乍一听又让人觉得都说得有道理。 裴君保持清明,不受这些官员的话术影响,只站在那里从说话官员的话来分辨他们的立场。 这时,鲁肇忽然道:“三公主和三驸马之子能够平安归来,裴将军居功至伟,关于三驸马,裴将军有何看法?” 裴君和太子并无关系,与崔家更是毫无交情,但她与燕王战场上多年并肩作战,世人默认两人必定关系匪浅。 但三驸马被弹劾,又是裴君抓拐子间接而起…… 一时间争论停止,所有人皆看向裴君,等着看裴君的回答。 就连明帝也道:“裴卿不妨说说看。” 裴君……面无表情地出列,躬身道:“回禀陛下,臣以为,万事讲求证据,三驸马是否谋害亲子,是否与拐子勾连皆未查证清楚,无法定论,应当查明之后再做计较。” 鲁肇又问:“裴将军,三驸马私养外室,毋庸置疑吧?” 裴君并未回答,而是反讽道:“我凌晨方才进京,不如鲁将军清楚。” 而在两人对话的间隙,太子递给崔家主一个眼神。 崔家主上前,愧疚地向明帝请罪,“都是三驸马糊涂,险些害了孩子,臣亦未尽到教养族中子弟之责,愧对陛下,愧对三公主,请陛下责罚。” 以退为进。 裴君看向崔家主,不再搭理鲁肇。 大皇子一系想要抓住三驸马一事打击崔家和太子,实际上应该也心知肚明,三驸马便是养外室,也不至于糊涂到谋害亲子,勾结拐子。 但有些错处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因此崔家主认错,便是吃了这个亏,以保全崔家不会伤筋动骨。 明帝似是并不责怪崔绍,道:“子孙不肖也并非崔卿一人之责,三驸马一事,确需查明,着……” 他的目光扫过众朝臣,知道有些人不愿揽这个差事,最后落在大理寺卿身上,“着大理寺查明真相。” 大理寺卿硬着头皮接下。 而京兆尹只需继续审问拐子。 娄府尹有对照之人,自觉抓拐子可不得罪人,甚至还是大功一件,离开太极殿后还与裴君搭话,向她询问一些抓拐子的经过。 其他人对裴君就没这般好兴致了,装模作样地告别之后,各自离去。 燕王秦珣走得慢些,到裴君身边驻足片刻,认真地说:“裴君,百姓会感激你。”随后离开。 裴君对着他的背影,拱手礼送他先行。 第41章 偷偷上进 都城众多部门汇聚在皇城外城办公, 许多大臣从内城出来,便在外城各自分开。京兆府衙和金吾卫衙门皆在皇城外,裴君便和娄府尹一同离开皇城。 论理, 无论是拐子还是三驸马的事儿,到此就与裴君无关了。 裴君入宫之前也是打算出宫后便去金吾卫, 但她和娄府尹交流之后, 心中仍然在意, 便与娄府尹说想看看那几个在京城抓到的拐子的供词。 娄府尹并未拒绝, 将裴君带到京兆府衙后,十分爽快地命人取卷宗来。 裴君拿到卷宗,便对娄府尹道:“我随便看看,若有收获便与娄府尹说,您想必还有事忙, 无需在此陪同。” 娄府尹确实还有公务, 便着一小吏在此候着, 他则是暂时离开。 小吏为裴君上茶, 恭敬道:“裴将军,有什么事您就直接吩咐小的。” 裴君颔首, 翻开卷宗。 前面一份全都是拐子们的供词,还有搜查的记录,地址、宅内情况、摆设以及搜查到什么东西, 全都如实记录在案。 无论是城内的拐子家还是城外的据点, 记录皆十分详实。 裴君再想起新□□的卷宗,所有的描述全都是荒宅的特征,就连曾经发生过命案的那处宅子也是一样的,处处皆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 是否证明新□□县衙或许有人与拐子勾结? 可无论是新□□逮到的拐子,还是京城逮到的拐子, 无一人口供中招认与县衙官吏勾连。 京兆府大牢的审讯官手段非普通县衙可比,连三驸马的外室都能查出来,应该不会遗漏一个县衙的问题…… 如此,其实懒政怠政,为官不作为更有可能,但裴君始终觉着新□□衙有些奇怪之处,无法这般容易地放下怀疑。 没有证据便只是妄加揣测,裴君双眼注视着手中卷宗,视线的焦点却没有集中在卷宗之上,而是微微出神。 得寻个合适的时间再去新□□探一探…… 裴君思量片刻,只有月底有合适的机会,且不会惹人注意,此时只能稍放一放。 她放下这份卷宗,拿起三驸马外室害三驸马和三公主嫡子的卷宗,刚一打开,一眼便瞧见“丰邑坊”三个字,眉头立时一皱。 这丰邑坊,不正是当初频繁遭贼的地方吗? 裴君记得曹申还说过,她离京前大理寺在查的一个命案,也发生在丰邑坊。 这份卷宗并不多,仅几张纸,裴君很快便翻阅完,心存疑惑,便找到娄府尹,问起三驸马外室的详细经历。 然而娄府尹道:“这些便是昨夜审问出的所有结果,如今三驸马之子走失的案子交由大理寺,裴将军若是想知道其他的,最好是去大理寺问询。”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裴君听到的一瞬仍有几分无语。 可既然她在此处已经不能得到其他有用的信息,裴君便向娄府尹告辞。 娄府尹周到地送她出京兆府衙,临别之前,叫住裴君,“裴将军。” 裴君停下脚步,不解,“娄府尹还有事?” 娄府尹面上有些许惭愧,“下官先前弹劾裴将军,乃是一时情急,脑子糊涂,还请裴将军见谅。” 裴君淡淡地说:“大家同朝为官,有些分歧实属常事,往后金吾卫还要与京兆府衙一同护卫都城治安,从前的误会,我并未介怀。” “裴将军海量,下官惭愧。”娄府尹冲裴君一礼,随后又叹了一声,道,“裴将军,下官那儿子顽劣,然本性不坏,还请裴将军严加管教,下官必不会再不管不顾地护着他。” “日后金吾卫再有差事,尽可遣他去办差,他绝不敢有二话。” 娄府尹一片慈父爱子之心,为了娄至主动向她示好,裴君自然要收下这份示好,便故意提道:“我才回京,尚不知道校尉比武的结果,不知娄至比武如何?” 娄府尹遗憾道:“金吾卫卧虎藏龙,娄至于第二轮比武最后败给了如今金吾卫的一位校尉。” 裴君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赞许道:“娄至的实力果然不错,我先前竟是还低估他了,日后若是知晓努力,前途不可限量。” 娄府尹笑道:“还请裴将军多指点提携。” “自然。” 两人在这儿寒暄,金吾卫衙门里,一众金吾卫也在讨论昨夜曹申和郝得志带当值的金吾卫去抓拐子的事情。 男人,少有没有建功立业之心的,尤其这一群金吾卫听说竟然还牵扯出三驸马的事,这样大的风头,大多遗憾不已,抓着昨夜参与抓捕的金吾卫追问不休。 曹申和郝得志一到金吾卫衙门,立即就有机灵的金吾卫主动申请:“曹将军,郝将军,下次再抓贼,叫属下去吧,属下家就在附近。” “你小子太贼了,这就开始抢功了?”有人谴责。 那金吾卫理直气壮,“就抢了,怎么着?” 能怎么着? 金吾卫们自然是一哄而上,凑到曹将军和郝将军跟前,纷纷自荐,为自个儿挣个脸熟。 “曹将军,再有差事,属下愿意打头阵!” “属下也愿意,甭管是半夜还是休沐,随叫随到。” “属下家住在城门口,出城方便!” “属下……” 他们一个个自告奋勇,身为上官的曹申当然不会打击他们的上进心,出言鼓励几句,没专门给谁准话,又好像全都答应了。 郝得志就直接多了,揪着跳得最欢的几个小子道:“就你们那花拳绣腿,还得多练练,老子正好困着呢,跟你们比划比划,醒醒神儿。” 顿时,这些金吾卫全都哭丧起脸,普通金吾卫哪是郝得志的对手,说是比划,挨揍还差不多。 只是再不愿,却也只能被提溜到校场中间,拉开架势。 边儿上,鲁阳懒散地坐在长凳上,鄙视道:“没事找事,一群傻子,有那个功夫不如吃酒去。” 宋乾听到他的话,赞同道:“你难得说点儿中听的话,本世子可不在乎那微末功劳,鲁阳,下值一起去金风玉露楼啊。” 他边说着边拍向鲁阳的肩,巴掌落下的一瞬,鲁阳疼得龇牙咧嘴,跳起来,“宋乾,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宋乾一脸“力气也没多大”的无辜神情,刚要讽刺他几句,罗康裕拉过他,在他耳边道:“听我父亲说,鲁阳一直在跟鲁将军练武,是不是受伤了?” “我爹也说了……”宋乾忽然愤怒,“竟然是真的?!鲁阳,你太虚伪了!自个儿偷偷上进竟然还引着我们去吃酒!” 他这嗓门儿不低,周围不少金吾卫全都听见了,就连在比武的郝得志也望过来。 鲁阳像是被人扯了遮羞布似的,恼怒,“你胡说什么?谁偷偷了?谁引诱你了?你当老子乐意,要不是我堂哥逼着我,我根本不会练!” 宋乾不相信,他现在认准了鲁阳“虚伪”,便只往那个方向想,神情比鲁阳方才还要更加鄙夷,“我以前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鲁阳又冤枉又气愤,“宋乾,你给我说清楚!” 宋乾一脚跨远些,跟鲁阳划清界限,满脸的嫌弃。 鲁阳快要气疯了,一脚踹在长凳上,长凳飞出去撞倒武器架,长凳的一条腿直接断掉。 他还不解气,指着宋乾,“有种上校场,我今日不收拾你就不姓鲁!” 宋乾瞥一眼断掉的蹬腿儿,扬起头作出更加嫌弃的样子,“谁要跟你较量,本世子不屑。” 他说完,立即转向那头校场边上观战的金吾卫,指着其中一个,道:“不是练武吗?你跟本世子比试比试。” 那金吾卫突然遭无妄之灾,有心拒绝,又不敢拒绝。 这时,郝得志走到金吾卫身后,大手扒拉开他,站在宋乾手指正前方,兴致勃勃道:“既然宋世子这么上进,老郝我指点指点你。” 宋乾表情霎时僵硬,头一次感受到进退两难的滋味儿,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鲁阳立刻笑了,重新提了条长凳过来,一脚踩在上头,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 罗康裕则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走向,低下头,以表示他的无辜。 …… 裴君的马车停在金吾卫衙门外,裴君一下马车便从大门瞧见校场内一众金吾卫正在老老实实地操练。 郝得志站在前头,一招一招地带着他们反反复复地做挥刀练习。 裴君稍显诧异,这些金吾卫的精气神着实出乎她的意料,按照她原来的预想,起码要调|教些时日,竟然一个月就大变样…… 再一瞧那边瘫着的鲁阳,这位看起来就正常多了。 不过她可能确实低估了这些金吾卫,遂在心中决定将她先前想好的训练计划再稍稍加重一些。 而金吾卫们注意到她,纷纷停下行礼。 裴君踏进去后,在鲁阳、宋乾和罗康裕的校尉军服上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冲他们微微颔首示意,让他们继续操练。 郝得志叫金吾卫们挥刀三百下,然后随裴君进厅内。 裴君吩咐道:“第一次校尉比武的获胜名单给我。” 曹申早就准备好,连同他们做的记录一并拿给她。 裴君翻阅,随口问曹申:“我离京前交代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末将在大理寺没有相熟的人,没法儿打听那个凶案的内情。至于丰邑坊内,这一个月没有其他异常,不过先前属下禀报有人将那些小贼从大牢带出去,那个人在丰邑坊出没过一次。” 曹申拿了一份丰邑坊坊内的地图,递给裴君,图纸上,有黑色和红色的位置标注。 “遭贼报案的几家位置比较分散,丰邑坊东南西北皆有,红色标注,西边那一家是被杀的奉车都尉家,东边一家则是那人出没的地方。” 裴君在两个红点之间轻点,思索:两处在图上看着是离得不算远,但中间画了好几处院子,也并不紧挨着…… 曹申继续汇报:“那里……住着几个女子,年纪在三十岁左右,风韵犹存,坊内百姓有些人提起她们都说她们‘搔首弄姿’,言语暗示是暗娼,但末将派人盯着,除了那个人去过一次,一直都只是这几个女人在出入,并无其他男人。” “身份呢?可查到了?” 曹申道:“是从金风玉露楼的赎身的侍女。金风玉露楼有内外楼之分,内楼有许多美貌的侍女侍奉客人,据说有一些侍女年纪大了,金风玉露楼的掌柜云娘便会做主让她们赎身。” 又是金风玉露楼…… 裴君问:“还查到其他东西了吗?” 曹申摇头,“暂时只有这些。” 裴君便道:“我方才在京兆府衙看见卷宗,三驸马的外室也住在丰邑坊,去查查在什么位置。” 郝得志在一旁听了半天,迷糊道:“怎么都在丰邑坊?” 这也是曹申所惊讶的,只是郝得志先问了,他便只道:“回头我就让人去查,明日便禀报给您。” 裴君点头,她其实也很想知道,为什么都在丰邑坊,这里面是否有什么关联。 而后,裴君专心看校尉比武的记录,期间孙长史过来拜见,万将军却一直没出现。 裴君不免问起:“万将军不在衙门内吗?” 曹申和郝得志对视一眼,道:“万将军府上来人,说是染恙,有七日没来了。” “你们可有去看过?” 郝得志撇嘴,曹申神色自然道:“去了,不过并未见到人。” 裴君便道:“我明日让人送份礼过去,万将军年纪也大了,咱们体谅体谅,不必拿金吾卫的事情劳烦他了。” 郝得志笑得舒坦,“既然年纪大了,多养些日子也好,定能体谅。” 裴君好笑,却也没说他,重新埋头在记录中,待到全都看完,方才按着眉心道:“我大致了解了,日后再细看,今日且先回去休息吧。” 曹申看看时辰,道:“将军您一夜未睡,早些回去。” 不说还好,说起来,裴君便觉出倦意,拿着那卷记录,准备带回府里。 校场上,众金吾卫还在挥刀,只是上官不在,有些人吊儿郎当地,嘴上玩笑不断。 裴君三人一出来,众金吾卫立即便端正起态度,认认真真地挥刀。 裴君随意走过,瞧见谁姿势不够标准,便用无刃的刀鞘敲上去提醒。 她走到哪儿,那一块儿的金吾卫挥刀便会更加有力,背也挺得更直,连宋乾和罗康裕也不例外。 裴君站定在宋乾面前,方才她出来时恰巧听到有人叫宋乾“宋世子”,这毛病以前郝得志也总犯,总是“鲁小公爷”“鲁小公爷”的叫鲁肇,后来才在裴君的要求下稍稍改过来,也没全改,正事儿上是称呼官职,私下里还是叫“鲁小公爷”。 “世子”、“小公爷”听起来确实尊贵,可尊重却并非只在身份地位。 裴君知道了他们确有一定的实力,有所改观,其他人也不应该再用从前的眼光看他们。 于是便道:“既然是凭本事守住的校尉,在外如何称呼皆随意,在金吾卫不得再称呼‘宋世子’。” 裴君看着宋乾,“宋校尉,希望你能继续守住这个位置。” 宋乾极力表现得无所谓,可不知为何,脸慢慢便红起来,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得意和神气,挥刀越发卖力。 一旁的罗康裕啧啧两声,故意道:“宋校尉,下值后还去不去金风玉露楼了?” 宋乾抿起嘴努力克制嘴角的笑,“去,本世子……本校尉请客。” 金吾卫衙门外,裴君也在跟曹申说:“明日我请你们去金风玉露楼吃酒,你跟嫂夫人提前知会一声。” 曹申应道:“好。” 裴君问他:“我从晋州带回来的土仪,可给你拿上了?” 曹申点头,“阿酒姑娘给我了。” 裴君便没有其他事情,与曹申道别,和郝得志一起上了马车回府。 此时已经将近傍晚,老郭氏和裴婵一直在等她,一得知她回来,老郭氏就要去见裴君,经人提醒才想起吩咐侍女去请裴君。 裴君一到后院,老郭氏招呼她到身边来,直接拍了她一下,气问:“府里那个阿酒姑娘是怎么回事?” 裴婵因祖母这一下子,微微睁大眼睛,紧张地看两人。 老郭氏急慌慌地问:“你马上就要娶公主,怎么府里竟有个与你关系匪浅的年轻娘子?你还与我说是军医,模样那般俊的军医,你当我老糊涂就骗我吗?” 裴君解释:“阿酒确是军医,跟着大军战场上奔波的军医,救过许多受伤的将士,您莫要以寻常内在女子瞧她。” 她的神情坦荡,看不出有任何私情,但老郭氏还是不放心,“名不正言不顺地,在这府里管事,你教旁人如何想,教公主如何想?” 裴君为祖母倒了一杯茶,双手端给她老人家,安抚道:“我身边没个得用的人,都是阿酒照顾我,进京后又料理这么大一个府邸,她这名声也因为受到妨碍,我对她确有愧疚。” “我们之间并无私情,我当阿酒是亲妹子,您不必多想,日后常来常往,您也当她是亲孙女便是。” “真的?” 裴君点头,“再真不过,否则我回京后便会娶阿酒,何必公主下嫁。” 老郭氏这才放下心来,埋怨道:“你也不说得清楚些,我们到这样繁华的京城,走进这么大的府邸,本就慌,看见那姑娘,我真是怕你得罪公主。” 裴君道:“您不必慌乱,这是咱们自己府里,您是府里的老夫人,您最大,所有人都要听您的。” 老郭氏笑得合不拢嘴,瞧见孙儿眼底的青黑,心疼不已,连忙催促:“快去睡,你都多久没合眼了。” 裴君轻轻打了个哈欠,让她们有事找阿酒或者管家宋有,然后便回到主院。 阿酒见她疲惫,也不忍耽误她休息,只是有些正事,需得报给她。 “将军,颜府今日派人来送请帖,说是颜丞相病情有所好转,请您去做客。” 裴君在屏风后换寝衣,闻言道:“准备笔墨,我写一封回帖,交给宋有,让他明日一早派人送去颜府。” “好。”阿酒应下,继续道,“三公主府也派人送拜帖来了,说是要带小郎君登门道谢。” 裴君走出来,径直向书案后,“让婵儿写回帖,你稍微教导她几句,她心思细腻,许是要紧张不安。” 阿酒为她磨墨,“您放心,七娘子瞧着便是个聪慧的,只是初来乍到不适应,见一次客,便不会慌了。” 裴君也相信裴婵的韧性,这么多年她单独照顾祖母,若心性不行,便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了。 裴君提笔写好回帖,今日才算事了,终于躺下。 第42章 金风玉露楼 军中多年养成的习惯, 无论身体怎样疲惫,前一日睡得多晚,一到卯时, 裴君便会醒过来,今日亦是如此。 阿酒自回京后为她准备许多新衣, 连短服也都件件不重, 一套一套叠好整齐地放在柜中。 裴君拿了件黑色短服, 抖开才发现里衣是红色的, 腰封袖封虽是黑色皮甲,却也有金色花纹。 多少有些华而不实。 不过裴君还是换上了,穿戴好来到前院的练武场,已经有其他人在那儿活动身体。 郝得志停下,抱拳, “将军。” “嗯。”裴君从武器架上抽出跟棍子, 道, “练练?” 郝得志应下, 也取了跟长棍,摆开架势。 裴君的力气经过多年锤炼, 比大多数普通男子要强上许多,在军中也不算逊色,加之她对自身有清晰的认知, 明白她的优势, 因此会着重锻炼反应能力和出招速度,并且有意识地熟悉各种常见兵器的招数,通过反复的对打积累经验,这才有了她如今的实力。 郝得志武艺不俗,但是他打斗之时全凭武力和身体反应, 做不到同时进行思考,诱敌入圈套。 裴君和他比试,大多是裴君胜,郝得志偶有神来一招,她才有可能会败阵。 此时两人对打,手中长棍舞得极快,撞击声几乎连在一起,短时间完全看不出胜负。 府中新来的护卫们从前也都是裴君麾下士兵,对两人的实力一清二楚,可站在练武场边儿上观战,还是惊叹连连。 裴司住在外院偏房,听到动静出来,就见到场中两人招式凌厉的比试,他站得在练武场边缘,甚至隐隐能感觉到长棍挥舞出的风。 “先前在村子里瞧见过阿兄练武,当时的威势已经让人不敢靠近,未曾想竟还只是九牛一毛。” 管家宋有跟裴君一同入伍,亲眼见着她一点点变得更强,语气敬佩地说:“将军在战场上的威势才教人生畏,将军只要还能动,就不会放弃一丝反杀敌人的机会,所以大邺边军才会扭转战局。” 裴司看着他眼中几近狂热的崇敬,再看向其他的护卫,皆是如此。 他发现这些上过战场的将士们对他阿兄的崇拜和百姓的崇拜十分不同,如同信仰一般…… …… 在北境时,他们但凡无事,每日练武都不会间断,寒冬腊月也要练到浑身热起来,汗流浃背才停下。 京城的生活较之边境,安逸、奢侈……可众人依旧无一日懈怠。 一个多时辰,裴君和郝得志才收势。郝得志直接抬手用袖子擦汗,裴君也懒得再拿帕子,将棍子随手丢给护卫,抬起手臂便在脸上随意地擦拭。 她简单擦掉汗水,走到裴司身边,问:“吵醒你了吗?” 裴司摇头,“我本也要晨起读书,并非被吵醒。” 裴君跟郝得志摆摆手,随后叫裴司一起去后院陪祖母用早膳,行走间道:“白日里护卫们也要在练武场操练,影响你读书,郝得志买了处院子还空着,你可以先去那儿读书,其他的待我寻到先生再说。” 裴司道:“全凭阿兄安排。” 两人来到后院,得知老郭氏和裴婵都起了,便进入屋内。 裴婵瞧见裴君的打扮,夸赞道:“阿兄真好看,二堂兄也俊俏。” 裴司笑道:“七娘大可不必如此面面俱到,阿兄最好看。” 裴婵不好意思地笑,辩解:“我可没说假话。” 他们二人,若单论长相,裴君要更秀气一些,而裴君身上又有武将的气质,行走坐卧洒脱大气,两人站在一起,难免要更引人注目。 老郭氏心里,亲孙儿更是千好万好,谁都比不上,不过面上却是笑盈盈地说:“都好,都好,咱们裴家的儿郎都出挑。” 裴君大大方方地受了祖母和妹妹的夸赞,招呼裴司入座。 裴家没有大家族晨昏定省的规矩,一家人围坐在一桌上用膳,也没讲究“食不言寝不欲”,随意地说话。 裴君先说了今日的安排,“晚膳我做东,请曹申和郝得志去金风玉露楼吃酒,你们与我一道去吧,也叫着阿酒。” 老郭氏和裴婵不知道金风玉露楼有何特别,只是问道:“我们这些女眷去,妥当吗?” “皆不是外人。”裴君为祖母夹菜,道,“金风玉露楼常有女眷往来,我们班师回朝那日,楼上好些女眷。而且听闻金风玉露楼的菜品味道极佳,咱们一道去见识见识。” 只要裴君说没问题,老郭氏便不再顾虑,问起如何穿戴妥当。 裴君耐心地回复,随后自然地转移话题,让裴婵给老族长写一封信送回乡。 他们皆未想到婚事会这样紧,阿酒估计也事忙,没想起通信,如今只能快马加鞭送信回去。长辈们恐怕经不起匆忙赶路,若来不了也没办法。 裴君又让裴婵好好跟阿酒学习,“也不单是学管家,你若是有旁的喜欢的,阿兄也都支持。就是日后你成婚,只要不是德行有失,皆不必在意旁人如何说嘴。” 裴婵一一点头,乖巧地答应。 老郭氏听着不对,忍不住埋怨,“女儿家贤惠柔顺就好,你莫要惯坏七娘。” “失德恶毒,才是坏;不贤惠不柔顺,不能算作坏。” 人的观念皆是由经历所致,裴君并不想与老人家争辩,迫使她认同,便只摸摸裴婵的头,“你阿酒姐姐外柔内刚,与她多相处对你不是坏事。” 至于四公主……也有她的优点,可在不知道妹妹是否学会了分辨的时候,裴君不会主动推她去四公主身边。 吃过早膳,裴君跟祖母、妹妹、裴司道别离府。 曹阳、宋乾、罗康裕等金吾卫今日在街上巡防,金吾卫衙门中是另一批金吾卫。裴君让郝得志带着他们操练,她站在廊下观察了一个时辰,方才回到厅内。 就这一批金吾卫来说,他们的个人素质,其实比普通士兵强,只是他们懒散太久,不止四肢无力,脑子里也只想安逸,如果真的对上穷凶极恶的歹徒或者训练有素的军队,莫说普通金吾卫,连比武获胜的校尉们恐怕也要全军覆没。 便是不为了打造一支强兵,只为了减少无畏的牺牲,也要好好操练操练这些金吾卫。 裴君重新调整好练兵计划,叫来曹申。 “将军,末将在。” 裴君将计划递给他,“从明日开始执行,另外搜罗一些兵书放在金吾卫衙门,你和孙长史带着他们读。” “是。”曹申应完,又有些疑问,“金吾卫里恐怕有不少像老郝一样读不进书的……” “不指望他们全都通读兵书,好歹认识字,看得懂书信指令。” 裴君知道寻常百姓读书不易,大多都不识字,可金吾卫大多有些出身,竟然还有不少认字不多的,虽然边军转入的金吾卫确实拉高了这部分人的比例,依旧在她意料之外。 数十万大军,裴君无法如此要求,可她现在只管这区区两千多金吾卫,自然要修理好他们。 …… 未时末,裴君和曹申、郝得志约在金风玉露楼见面,随后便乘马车回府,一是接祖母他们,二是换下金吾卫军服。 老郭氏三人对金风玉露楼之行十分期待,早早就准备好等着裴君。反倒是阿酒,看起来有几分沉默。 裴君换好衣服出来,瞧见阿酒的模样,关心地问:“可是身体不适?若不适,下次再带你去便是。” 阿酒摇头,“并无不适,我也想去金风玉露楼见识一二,您不必担心。” 裴君又问了一句,见她面上并无病气,这才不再耽搁,直接带他们坐上马车,往金风玉露楼去。 这金风玉露楼,在丰乐坊之中,而丰乐坊便坐落在都城主街西侧。曹申和郝得志等在丰乐坊东门外,裴君和他们汇合后,众人一并入内。 金风玉露楼的正门在丰乐坊坊内,但只站在东门便能瞧见金风玉露楼气派的门头以及牌匾。 裴司仰头看着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赞叹:“不知是哪位大家之作,笔锋如此豪迈飞扬。” 阿酒看着牌匾发怔,低语:“这是先帝亲书……” 裴君听到,问:“阿酒怎么知道的?” 阿酒收回视线,笑道:“我也是听人提起过,估计京城许多人都知道吧。” 裴君看她依旧有几分奇怪,面上若无其事道:“原来是这样吗?难怪金风玉露楼在京中如此显贵。” 众人一同步入楼中,这金风玉露楼并非只是一座楼,乃是四方合围、互相连通的两层楼,院中有一方荷花池,池上架着一座十字桥,通向东南西北四方,皆可上楼。 而他们一行一踏进,立即便有人来招呼,“几位贵客,可有订雅间儿?” 裴君的护卫上前,道:“订了两间,未字一号和申字一号雅间,我们主家姓裴。” 那人一听,连忙热情地引着他们沿楼梯上东二楼,往南走第二间未字一号雅间,安排给老郭氏三个女眷,裴君等人则是进入第三间——申字一号雅间。 裴君让郝得志他们随意点菜,然后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东侧的二楼沿主街,视角绝佳,而这个位置,裴君摸向腰间,想起来,似乎班师回朝那日,燕王就是站在这个位置,扔给她一枚铜钱。 还说希望她“外圆内方”…… 外圆内方是否做到且不说,但裴君靠在窗边,看街上往来百姓的神态,竟有一种闹市之中饮烟火,生出几分惬意来。 这时候若是饮一杯真正的酒,再有几分微醺陶醉,美哉…… 这时,郝得志拿着酒单问:“将军,您想喝什么酒?” 裴君回身,笑道:“全都来一壶,尝过才知道。” 第43章 一见钟情 裴君一句话, 那就是军令,郝得志当即便乐呵呵地点了金风玉露楼所有的酒,还对人说:“菜不着急, 先上酒。” 且他这人,十分欠打, 点完了才假模假样地问:“将军, 这么多酒, 不会吃光您的俸禄吧?” 一枚铜钱, 在裴君指尖跳跃。 裴君依旧看着楼下,从容道:“若是没钱付账,就留你在金风玉露楼做苦力,何时还完钱何时再回金吾卫。” “那岂不是大材小用?”郝得志嬉皮笑脸,“我老郝怎么也得是第一护卫, 往门前一站, 诸邪不侵……”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郝得志后面的话, 随后响起一女子娇媚的声音, “奴家云娘,是这金风玉露楼的掌柜, 来给几位贵客送酒。” 裴君与曹申对视一眼,随后曹申看向门口,扬声道:“进。” 门缓缓打开, 一蒙着面纱的娘子出现在门口, 身姿婀娜,左手擎着三壶酒,右手轻扶托盘,摇曳而入。 她下半张脸朦胧地掩在面纱后,只一双眼睛露在面纱外, 可即便如此,她瞧人的时候,一双含情目眼尾微挑,眼珠如黑珍珠一般,似是能将人吸进眼眸,抓进她的心里。 三个男人看见她的瞬间全都一怔。 尤其是郝得志,五大三粗一个汉子,满脸的大胡子也遮不住他充血一样红的脸,不敢多看,又忍不住想要看,眼珠颤动,内心的挣扎十分明显。 而裴司稍一回神,立即便移开视线;曹申怔神儿片刻,便恢复如常,客气道:“劳云掌柜亲自送酒。” 云娘眼睛微弯,笑意浮于眼,“曹将军太客气了,今日裴将军、曹将军、郝将军还有这位公子能到我们金风玉露楼来,金风玉露楼蓬荜生辉,云娘也是不胜荣幸。” “云娘特意过来问好,再送上三壶不外售的好酒,请诸位品尝。” 她边说边行至桌前,将酒壶放在桌边,然后优雅地斟酒,一一送至曹申三人面前。 曹申没问她为何知道他们的身份,和裴司皆礼貌道谢。 郝得志只感觉随着云娘的一动一行,阵阵香风袭来,熏得他脑子一片空白,直愣愣地接酒,傻呆呆地道谢。 云娘低眸轻笑,郝得志越发呆住,石头似的杵在凳子上。 曹申没眼看,无语地举杯,碰在郝得志的杯上,“来,尝尝这好酒。” 郝得志讷讷地应下,举起小酒杯倒进嘴里,都没咂吧出味儿就全进肚子了。 而云娘端起一杯酒,莲步轻移至窗前,对裴君柔声道:“裴将军,您入京那日,风采卓绝,奴家着实仰慕,这一杯酒敬您。” 裴君大大方方地看着云娘,须臾后接过这一杯酒,在鼻尖轻嗅酒香,而后一饮而尽,“好酒!” 云娘道:“裴将军若是喜欢,走时便带几壶。” 裴君缓缓转动空酒杯,淡淡地说:“无功不受禄,谢过云掌柜了。” “能与您相识,几壶酒算什么。”云娘一双眸子注视着裴君,柔情似水,“您若是能多来几次,奴家心里更是不胜欢喜。” 裴君嘴角上扬,玩味,“是吗?能教云掌柜惦记,也是裴君的荣幸。” 郝得志看见两个人相谈甚欢,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胡子都好像没什么神采了。 曹申冲着他无声的啧啧,拿起一壶酒放在他面前,拍拍郝得志的肩。 在场只有裴司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看看郝得志,又看看阿兄和那位云掌柜,举起酒杯遮住嘴角的兴味。 云娘并未在他们的雅间多逗留,趁着楼里几个小郎端酒过来,顺势便告辞。她冲着众人微一福身,直接便退出去,走得毫不留恋。 郝得志傻傻地看着门口,待到没有外人后,喃喃:“将军,我乐意在这儿做苦力,要不您把老郝留下吧……” 曹申一脚踢向他的凳子,没好气道:“瞧你这见色起意的样儿,丢将军的人!” 郝得志扭捏,“她看我一眼,我的手脚都没了。” 那一股子娇羞的味儿,裴司一口酒险些喷出去,但紧急关头想起这玉露琼浆昂贵至极,强忍着咽下去,咳嗽不止。 曹申更是受不了,右臂勒住他的脖子,左手在他脸上揉,“是不是没睡醒?还是一口酒给你喝醉了?” 郝得志嘴快要咧到耳后根,嘿嘿傻笑,“好像是醉了。” 曹申嫌弃地一下子弹开,感觉手掌都沾上他的口水了,一边擦手一边戳破他的美梦,“没瞧见方才那云掌柜对咱们将军的态度吗,人家都没正眼儿瞧你。” 郝得志的笑一下子又落下,垂头丧气,偏又不甘心,“那,那她刚才还对我笑了……” “她是对你笑吗?她是在笑话一头蠢笨的黑熊。” 郝得志霎时枯萎。 另一边,云娘离开申字一号雅间,下楼后没多久,又端着两碟点心来到未字一号雅间外,驻足片刻,方才教侍女敲响门。 门打开的一瞬,云娘笑盈盈地走进去,“给老夫人和裴娘子请安,奴家是金风玉露楼的掌柜,三位头一遭到这儿,这两碟点心送给三位品尝,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老郭氏和裴婵尚拘谨,只能由阿酒代为向云娘道谢。 而阿酒收下点心后,径直将两碟点心全都放在老郭氏和裴婵面前,笑道:“老夫人,七娘,你们尝尝。” 云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地不悦,说出口的话却半点没透出来,“是啊,奴家敢说,这满京城的甑糕都没有金风玉露楼做得好,还有这奶酪樱桃糕,好些府里都会特地派下人来买,您若是尝着喜欢,随时来订。” 她就像是一位尽责的掌柜,热情地向老郭氏他们推销着自家的吃食,老郭氏没多想,阿酒看这两道她爱吃的点心,也并没有多想。 云娘站在雅间里,与她们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妙语连珠,逗得老郭氏十分开怀。 片刻后,侍女随上菜的人进来,对云娘道:“楼主,二爷来了,请您过去。” 云娘眼中骤然冷淡下来,下意识看向阿酒,而后冲侍女点点头,与老郭氏客气道:“老夫人,奴家这楼里还有事,就此告退。” 老郭氏和蔼道:“快去,你这点心我们吃着好,你这掌柜也好,日后定会常来。” 云娘微一欠身,临转身前又看向阿酒,见她看过来,微微点头示意,方才离开。 阿酒同样点头回礼,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总有些奇怪的感觉散不去,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娘子似的。 …… 金风玉露楼奢华气派,金风玉露楼的酒菜也名副其实,众人用的十分尽兴。 食过半,曹申对裴君道:“将军,属下喝了一肚子酒,回家阿施闻到我这浑身的酒气,要念叨的,出去散散。” 裴君摆手,教他去。 而曹申一动,郝得志立即便跟着起身,“我也去。” 裴司摇了摇扇子,戏谑地笑道:“曹将军散酒气是为妻子,郝将军是为何啊?” 郝得志眼神游移,“我酒喝多了,尿急不行?” 裴司哈哈大笑,“行,当然行。” 再没有比他更明显的,这个愣头青。 君无奈地摇头,“去吧。” 曹申不得不带上一只蠢熊,在金风玉露楼里大摇大摆地闲逛散酒气。 不过郝得志边走边东张西望,倒是让曹申的打量变得没那么显眼。 两人这粗犷、不拘小节的气质,很快便引起注意,立时便有楼里的小郎来询问:“两位贵客,可是有何需要?” 曹申手搭在栏杆上,随意道:“我喝多了,散散酒气,至于他……”曹申卖兄弟卖得痛快,“他说他尿急。” 郝得志一本正经地点头,见对方满眼不信,清了清嗓子,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小郎疑惑地凑近。 郝得志低声问:“那个,你们掌柜在哪儿啊?” 像他这样迷上云娘的人不在少数,小郎的怀疑霎时散去,笑道:“回您,我们东家来了,楼主在内楼招待。” 郝得志失望不已。 曹申瞧郝得志这没出息的样子,翻了个白眼,起身问那小郎,“我们能去内楼吗?正好我们要离开了,想跟云掌柜道个别。” “这……”小郎犹豫,“小的得先请示楼主,不知您二位是……” 曹申便道:“你就说我们是申字一号雅间的客人,云掌柜知道的。” 小郎请两人稍后,转身走入通往内楼的门廊去通报。 曹申抬脚,不紧不慢地走到那门廊不远处,坐下来,边打量周围边招呼郝得志,“这池景在不同的地方看竟是完全不同,坐下看看。” 郝得志坐到他身边,完全没有赏景的心情,“你咋就说要去道别了呢?我、我见着云掌柜,我不知道说啥……” “瞧你这出息。”曹申转了个身,背对他,“你不知道说啥就闭嘴,当根柱子!” 郝得志傻傻地“哦”了一声。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小郎走出来,请两人入内楼。 “劳烦带路。” 小郎走在前,曹申领着郝得志跟上,这一绕过影壁,就发现内楼之中别有洞天,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京城这地界儿,寸土寸金,郝得志他们买宅子,积攒多年的身家几乎都花光,而这金风玉露楼的外楼已是那般大,里面竟还有一座不小的花园。 影壁后,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竹林,穿过竹林中间蜿蜒的石板路,便是小桥流水,走下桥便是当季的各色鲜花,一步一景,步步不同。 曹申感叹:“原来金风玉露楼真正的好处全都在这内楼之中。” 小郎骄傲道:“您别瞧有些花草好似寻常,可都是我们东家花大价钱移来的,有好几个花匠打理呢。” 曹申是个武将,却也不是完全不懂欣赏,这内楼之景,确实别致,夸赞不绝。 而他跟着将军久了,也不觉得不认识某种花草树木丢人,四下观赏时,看见什么奇异的便要问一问,一直问到三人走到了一处名为“集文阁”的房子前,方才停下。 郝得志看着小郎敲门禀报,身体忽然僵直,待到云娘迎出来请他们入内,他何止像一根直挺挺的柱子,手脚都仿佛被木头绑住了,走动间完全不会回弯。 曹申瞧见了,却像是没瞧见一般,而且还走在郝得志身后,希望郝得志将所有人的注意全都吸引到他身上去,没人关注他才好。 可惜不可能,因为郝得志就像他自己说的,在云娘面前根本说不出话来,曹申只能担起与人寒暄的责任。 屋内还有一华服男子,约莫三十岁左右,看起来极儒雅,可是与曹申两人说话的语气却带着一股骄矜的味道。 “两位将军到金风玉露楼来,可还尽兴?” 曹申先前听楼里小郎说云掌柜在招待东家,估摸着此人的年轻,能猜出大概是谁,可他还是故意客气地问道:“不知您是?” 华服男子头微微扬起,自矜道:“在下姬荣。” “原来是姬二爷。”曹申一拱手,“听闻您在御前当差,幸会,幸会。” 说起御前,全都体面极了,但姬荣不过当着奉车都尉的职,体面不如鲁肇统领的皇帝亲卫,从五品的官级也不如曹申和郝得志的中郎将。 姬荣这般倨傲,只能是因为他的姓氏,可有些人没了姓氏,一无是处。 曹申心中瞧不上此人的虚有其表,保持着礼数却不甚热情,夸赞几句内楼景致以及金风玉露楼的酒菜,便与姬荣和云娘道谢并且告辞。 郝得志被曹申叫着离开,心里着实有几分依依不舍,脚下步子却并不比曹申慢,没有在那个姬荣面前失了仪态。 但这只是他以为的,他的眼神背叛了他的身体,全程看向云娘都十分灼热。 是以他们一离开,姬荣便别有意味地打量着云娘的身体,道:“五娘遮住脸还能引得那郝将军倾心,若是露脸不知还要搅乱多少春水。”他说着,还抬手去碰云娘的面纱。 云娘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冷漠道:“小心扎了你的手。”说完,转身就出去,连个眼神都不再看姬荣。 姬荣冷嗤,“不过一条丧家之犬,没有姬家,还不知道死在哪个男人床上呢!” …… 曹申和郝得志原路返回,裴君已经结完账,一行人便离开金风玉露楼。 一路上,郝得志都魂不守舍的,到达裴府后才注意到曹申竟然没回家,“你咋不回府?” “我有正事儿,哪像你……”曹申瞧他那害相思的模样不顺眼,打击道:“你若是想娶妻,找个良家女子才是正经,那位云掌柜见多了达官显贵,见人便三分媚笑,根本不是对你有情,亦不会待你真心,你少自作多情。” 郝得志还没反驳,前头扶着老郭氏的阿酒听见,不知为何,心里不是滋味儿,便回头道:“曹将军,兴许那云掌柜有自个儿的难处,否则寻常女子,谁愿意平白无故教人指指点点呢。” 老郭氏对那个女掌柜印象也好,不过她老人家听着他们的意思,却是赞同曹申的,“成婚生子,是得选良家女子。” 郝得志初见云娘,便如见到神女一般,眼里心里都是这个人,虽不了解她,可听老夫人和曹申这般说,心下十分不舒服。 “我现在就瞧着她再好不过,不想娶什么良家女子。而且、而且我一厢情愿,跟云掌柜有什么关系,何必要对一个女子评头论足。” 曹申语塞,看着他置气离开,转向裴君,“将军,您知道的,我是担心……” 裴君知道曹申对金风玉露楼和云娘存疑,她也如此,只是郝得志这话不无道理,便对曹申和老郭氏道:“以后还是注意些吧。” 她还不忘安抚老郭氏,“您不必放在心上,郝得志不是气您,回头孙儿与他说说便没事了。” 裴君叮嘱裴婵带祖母回去休息,然后叫曹申去书房,问他:“怎么样?” 曹申答道:“末将看过,整个金风玉露楼无论是外楼还是内楼,各处皆有护卫把守,基本十步一人,稍有异常,便会引人注意,而且金风玉露楼彻夜如白昼,人来人往,夜探极难。” 裴君轻轻敲击书案,“可有看见那个人?” 曹申摇头,“没瞧见。” 裴君靠在椅背上,轻叹,“那就只能多去几次看看了……” “对了。”裴君问,“你先前怎么没说先帝还给金风玉露楼提过名?” 曹申歉道:“是末将的错,不够仔细。” “无妨,再查清楚些便是。” 曹申应下,继续禀报道:“已经查到三驸马外室的地址了,就在那两家之间,三家呈品字状。” 果然,没有接二连三的巧合。 裴君若有所思,“如此,那个外室的身份想必也有些意思……” 曹申便道:“只要些许时间,末将一定会让人查清楚。” 裴君回神,道:“这个不用你查,人在大理寺,我直接寻个人问便是。” 这不是有现成的人吗?有谁比大理寺少卿更便利的,而且不止这外室,那个死去的奉车都尉,或者还有些旁的,裴君都能通过谢少卿了解到。 至于是否有拿捏把柄的嫌疑…… 裴君勾起嘴角,大家同朝为官,她又不会逼谢少卿做什么,谢少卿定然是自愿告诉她的。 “我明日拜见过颜相就约谢少卿吃酒,你让人继续打听金风玉露楼和那个云娘,不过也不必本末倒置,咱们的重心还是在金吾卫和都城治安上,旁的都是捎带的。” “是,将军。” 第44章 君子之交 大邺的读书人, 尤其是寒门之子,无不以颜公为表率。 裴君少年时读书,也常从先生口中听到其对颜丞相的溢美之词, 是以她如今要赴颜丞相的约,甚至比寻常上朝还要重视几分。 时人皆爱花哨的颜色和花纹, 唯独裴君惯爱不容易被人看出血色的黑衣。 长榻上, 平铺着两件黑色长袍, 只是一件整个长袍上都是连珠暗纹, 一件只在前襟手绣了缠枝纹。 “阿酒,这两身长袍,哪一件更郑重些?” 阿酒认认真真地比较,最后指向那件连珠暗纹的黑袍,道:“另一件还是素净了些, 这件好, 郑重也不失稳重。” 裴君既然问了, 就相信阿酒的眼光, 立即便换上这一件衣服。她出门前下意识地想拿刀,但转念一想, 今日乃是登门拜访,不宜带刀,便又放下来。 阿酒跟她走了几步, 道:“今日三公主会带着小郎君来做客, 老夫人打算留他们在府里用膳,您可要回来?” 裴君无法给她准话儿,便道:“不必管我,我若回来,随便吃些便可。” “好。” 裴君离府前, 特意转去后院与祖母、裴婵道了一声别,然后便坐上马车径直往颜相府去。 陛下赐给裴君的府邸,位于都城东南,达官显贵聚居于此。而颜相的府邸在城西,往南些,就是那些清贵有底蕴的人家,北边儿便是平民区,与西市也只隔了一条街。 这里住着不少官员,别看占地不如东南、西南两处,但是官邸加起来比那两处都多,也是都城官员变动最多的城区。 邺朝的官邸制式不能超过官级,裴君坐在车里,从马车窗望出去,从门上牌匾和大门的尺寸、形制等就能猜出府上的大致官级。 但是颜丞相的府邸,与颜丞相的身份极不匹配,竟是朴素简单极了。不过想到颜丞相为官两袖清风,裴君又不那么奇怪了。 相府管家亲自迎裴君,“裴将军,请,我家相公已经在正堂等您了。” “劳烦。”裴君随他向正堂走,目不斜视,并不随处打量。 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从正堂内快步走出,瞧见裴君,眼一亮,“裴将军!” 然后他的步子更大,快步走到裴君面前,抬手抱拳,刻意表现出豪爽大气,连少年人清朗的声音也故意压低,“在下颜向阳,见过裴将军!” 相府管家对裴君介绍道:“裴将军,这是我们相公的孙子。” 以裴君的视角,能看见他走过来时宽袖的摆动幅度比刚出现时大了三寸不止,少年人的跳脱和率真根本藏不住。 裴君嘴角的笑意也藏不住,抱拳回礼,“颜小郎君,幸会。” 颜向阳激动,迫不及待地表明心迹:“裴将军,我从几年前就听您打仗的故事,一直刻苦练武,就想去您麾下,跟您一起上阵杀敌,您能指点指点我的武艺吗?” 裴君看着他这双眼睛,看着他眼中的期待,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便颔首道:“好,稍后若有空闲,我便指点颜小郎君一二。” 霎时,颜向阳快活地像一只得到巨大松子的松鼠,浑身散发着雀跃的气息,“谢过裴将军。” 裴君笑道:“无妨,难得看见如颜小郎君这般面善的。” 而后,颜向阳一直跟裴君走进正堂内,裴君向颜丞相问礼后,他便急匆匆地告辞:“祖父,裴将军,我去换身衣服,去去就来。” “向阳。” 颜丞相即将古稀之年,两侧鬓角已经花白,胡须也已褪去年轻的颜色,但他即便满脸病气地靠在长榻上不能起身,周身的气度和优雅也丝毫不曾褪色。 此时他叫住颜向阳,语调不疾不徐地问:“你为何要换衣服?” 颜向阳虽率直,但在祖父面前并不敢放肆,乖巧地回答:“祖父,孙儿请裴将军指点孙儿的武艺。” “原是如此。”颜丞相搁在身侧的手轻轻摆手,颔首,“去吧。” 颜向阳这才转身出去。 颜丞相目送孙子离开,又转向裴君,“裴将军,坐。” 裴君方才坐下,平时略显豪放的坐姿收敛许多,随后问候道:“颜公身体如何?” 颜丞相笑得豁达,“虽是行将就木之身,不过人活七十古来稀,老夫活至今日,依旧在为大邺为陛下鞠躬尽瘁,有憾无悔,已是知足。” 裴君敬道:“颜公乃是我辈楷模,裴君万分敬佩。” “裴将军的功绩,大邺也会铭记。” 颜丞相看着裴君的眼神温和而包容,问道:“裴将军如何看文官武将之别?” “文能安|邦,武能卫国,殊途同归,皆是为大邺和百姓。”这是裴君真实的想法,她从来不认为文官或武官谁更高贵。 颜丞相并未表明是否赞同,只是微微颔首,道:“我这孙儿在读书上颇有几分聪慧,但他好武,想做武将。” “文武皆能建功立业,老夫无心阻挠,只是他少不更事,一心崇拜武将能以刀枪定乾坤,不知武将非是武夫,若真教他上了战场,殒命事小,带累其他将士事大。” 裴君于军队之事,另有见解。 “战局之中,一军只能有一个主将,其他将士或可因其才能有不同的作用,但最重要的是谨记‘军令如山,听令行事’。” “裴将军所言在理,若得遇一良将,自有良兵,是本官一叶障目。”颜丞相是真正洞明之人,言失便改,“如此,老夫便更没有理由左右向阳的路了。” 裴君只是直抒己见,并非不尊重颜丞相或是自傲,便又道:“您是有大智慧之人,裴君尚且年轻,仍有许多不足、不周之处,还需谦逊学习。” “如你这般清明,已胜过世间许多人。” 裴君拱手,“颜公过誉,裴君不敢当。” 这时,颜向阳换好短服兴冲冲地回来,也不敢打扰祖父和裴君说话,坐在椅子上直直地盯着裴君。 颜丞相轻斥:“向阳,不可失礼。” 颜向阳便端正坐好,只是眼睛里的光依旧在跳跃,显然是一个备受宠爱长大的少年。 裴君看着颜向阳单纯无畏的模样,眼中带笑,笑中尽是温柔。 她曾经也像颜向阳这般过,也曾经见过许多像他一样的少年人,战场让那些十三四岁的少年有的永远留在单纯无畏的年纪,有的变得硬朗刚强。 战场也让裴君的单纯留在了单纯的年纪,她的心变得冷硬,却也拥有了更开阔的胸怀和温柔。而更万幸的是,无畏还在,她如今依旧能够一腔赤诚、热忱地去做一件事。 今日寒暄地也够久了,裴君想知道颜丞相找她来,到底所为何事,便直截了当地问:“颜公,您邀裴君前来,若有事,但说无妨,若是无事,我答应了颜小郎君指点他。” 颜丞相笑意渐深,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直接,拿起帕子掩住嘴,轻轻咳了几声,方才道:“若说有事,老夫对裴将军颇为欣赏,极想与裴将军结交;若说无事,老夫的确只是欣赏裴将军,亦可君子之交淡如水。” 颜向阳茫然地看祖父,不明白他又是想要“结交”,又是“淡如水”,到底是想结交还是不想接交。 而裴君低眸,若有所思,并没有轻易地应下。 颜丞相喉咙痒意越甚,面上露出几分不适,边咳边道:“听闻裴将军有一堂弟,明年要参加春闱,咳咳……” “祖父……”颜向阳担心不已,立即为他倒了一杯温水。 裴君亦是担忧,“颜公,您可要休息?” 颜丞相喝了,咳意稍止,顺畅道:“老夫有一好友,学识渊博,桃李天下,若裴将军有需要,大可与老夫说。” “老夫身体不适,今日不能再招待裴将军了。”颜丞相看向孙子,道,“向阳,裴将军事忙,稍加指点便可,不可纠缠,记得替祖父亲送裴将军出府。” 颜向阳应道:“是,祖父。” 裴君起身,对颜丞相恭敬地一礼,随后便告辞,与颜向阳出去。 他们走后,里间走出一人,正是户部尚书俞巍然。 俞巍然亲扶颜丞相起身回卧房,忧虑道:“颜公,您的身体可还好?” 颜丞相摆摆手,握紧的手心隐隐能瞧见帕子上的一丝血色,然他的心情却不错,“我的身体我知晓,还能撑住,倒是今日终于见到咱们大邺的这位战神将军,也算是又了了一桩心愿。” 俞尚书瞧向前院的方向,道:“我先前枉做恶人,教她主动留下,您如今见了,可是满意?” “二十一岁的从二品,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老夫当年也比不得他,还有何不满意的?”颜丞相眼中带着深切地期望,“大邺人才辈出,乃是盛世之兆,若是能安然度过皇权交替之年,我大邺的盛世便到了。” “老夫能为这盛世之象锦上添花,便再无遗憾。” “颜公……” 颜丞相握紧俞尚书的手腕,“若真有那一日,定要去我灵前告诉我。” 俞尚书沉重地点头,“颜公且放心。” 颜丞相靠在床榻上,眼神中忽然又涌现出浓浓的愧意,“只是我为人祖父,却未尽祖父之责,惟愿我为官一生的好名声,能够护佑屏儿的后半生。” 颜屏,便是颜丞相唯一的孙女,已经年十七,却还未订婚。 俞尚书立即道:“颜公,我日后定会照拂您的一双孙子孙女,您若是愿意,我收他们为义子义女亦可。” 颜丞相却是摇头,“你的好意,我已心领,只是他们的命数如何,已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了……” 第45章 无稽之谈 裴府—— 老郭氏想在府里宴请三公主, 阿酒便带着裴婵准备,顺带还跟祖孙二人讲一讲待客之道。 老太太头一日到京城,就见到三公主这样高贵的人物, 如今还要在府里招待三公主,即便她再信服裴君不过, 一直记着孙儿跟她说得话, 心里还是有些落不着地。 她穿着一身华服, 坐立不安, 一会儿问阿酒一句: “阿酒,你看我的头发,妥当吗?” “阿酒,我的坐姿可端正?” “阿酒,三公主会不会不喜欢咱们府里准备的宴席?” “阿酒……” “阿酒……” 老郭氏和裴婵刚来京城, 还没能彻底转变她们对自己身份的认知, 他们如今已经不是普通的村妇村女, 而是二品诰命夫人和官家千金。 而阿酒是个大夫, 最不缺的便是耐心,老郭氏问她什么, 她都认认真真地回答,还告诉她:“到时我就站在您身后,随时提醒您, 您只管安心便是。” 这种时候, 祖孙两个只能依赖阿酒,老郭氏握着她的手,“幸亏有你,不然我们祖孙定是应付不来的。” 阿酒笑道:“您是没经历过,今日过后, 您和七娘就知道了,将军的官职,足以让您在京中大多数官家女眷前自在随意。” 这时,后院守门的婆子进来,禀报道:“老夫人,府外来了一家人,带了拜帖和谢礼,说是要谢将军、老夫人的救女之恩,还说他家女儿先前冲撞了七娘子,也要向七娘子道歉。” 侍女接过来,呈给老郭氏。老郭氏看完,顺手又递给阿酒。 阿酒站在她身后,方才已经看见拜帖内容,并未再打开看,而是问道:“老夫人,这是让七娘扭伤的人吗?” 老郭氏点头:“是,那日她报家门,确说是姓谭。” 阿酒便道:“老夫人,这家人的拜帖,直接拒了便是。” 裴婵心善,不想阿酒为她迁怒,便设身处地道:“阿酒姐姐,若是我经了谭小娘子那样的事,一醒来瞧见旁边有人,恐怕也会慌张无措,她肯定不是故意推我的。” “且不说是否故意。”阿酒举起拜帖,道,“有礼数的人家,万没有拿着一封拜帖突然登门的道理,三公主那样的身份,还提前送拜帖来呢。” 老郭氏和裴婵一听,都觉着有道理。她们有一个极大的好处,那就是不懂也不会莽撞,也听得进去旁人的话。 因此老郭氏立即便让婆子将拜帖还回去。 阿酒没有提醒,其实拜帖不还也可以,不过不还就代表着接受对方再次上门。好歹是皇商,这样不知礼,不如不交。 于是,婆子将拜帖交给宋管家,宋管家得了话,来到宅门外,先还拜帖,后对谭家人客气道:“我们老夫人今日有客,不便招待诸位,请见谅。” “另外,我们老夫人命我转告,将军救人乃是职责所在,我们府上也并不介意您家娘子的慌乱之举,不必携礼相谢。” 谭家来了三人,谭小娘子、谭小娘子的兄嫂——谭家大爷和谭家大嫂武氏。 谭家大爷便是皇商之子,在朝中高官府前,也丝毫不敢张狂,恭敬道:“裴将军高义,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叨扰府上了。” 他还想将礼物留下,但宋管家坚持不收,他们只得带走。 谭家马车驶离裴府门前,谭家大嫂才道:“还想借此搭上如今京城炙手可热的裴将军,走通门路,没想到连门都没进去。” 谭家大爷倒是习以为常,“若真那般容易,这门路便是走了,也顶不上用。” “还是你这丫头没出息。”谭家大嫂戳谭小霜的头,“那日那般好的机会,你也不知道抓住。” 谭小霜泫然欲泣地看向兄长,眼泪珠子似的一滴一滴落下来。 谭家大爷立即便斥道:“武氏,小霜当时刚脱离虎口,怎能顾得上那许多,你这个长嫂不知疼惜她,还言语刻薄,哪还有长嫂的样子!” 谭家大嫂瞪了谭小霜一眼,更加有理道:“你们男人不是最受不得娇娘子哭吗?她现在的能耐若是使到裴将军面前去,咱们如今都成裴府的座上客了。” 谭小霜头垂得越发低,她如何没哭,是裴将军不知怜香惜玉。 谭家大爷却是听进了妻子的话,对妹妹道:“这次未能进裴府,你却不能失了这个机会,日后常去金吾卫前头那条街口等着,瞧见裴府的马车,便迎上去送汤送点心。” “可是阿兄……”谭小霜怯怯地抬头,“那般抛投露面,我的名声坏了怎么办?” 谭家大嫂阴阳怪气道:“都让拐子拐走了,你还哪有好名声?能攀上裴将军,还要那名声作甚?” “你嫂子说得不无道理。”谭家大爷一副为妹妹着想的模样,劝道,“小霜,只要你能抓住裴将军,不比嫁给那些小官的儿子风光吗?” 谭小霜的手一点点抓紧襦裙,并未出言反驳。 谭家大嫂面露嘲讽,随后与谭家大爷道:“这裴将军可真是奇怪,府上的管家,怎么是个瘸子啊?” 一辆马车与谭家的马车交汇,马车上三公主秦珞恰巧听到这么一句,微微侧头。 过了一会儿,三公主的马车停在裴府门前,三公主领着儿子走下来。宋管家出来迎接,客气地请她和小郎君入内。 三公主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他不甚利索地左腿,问道:“方才府上,是有旁的客人吗?” 宋管家不卑不亢地说:“是有一位,也是先前我们将军从拐子手中救下的,突然来道谢,老夫人已经应了您的约,不便再招待旁人,便婉拒了。” 三公主颔首,不再关注宋管家的腿,随他一道入府。 他们穿过二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前院的练武场,练武场上护卫们正在操练,见到贵客登门,纷纷停下见礼,待到三公主一行走过,方才继续练武。 三公主的儿子崔阜今年才三岁多,坐在三公主怀中,抱着母亲的脖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悄悄看向那些挥舞刀枪的人。 有一个护卫先前和将军一起救过他,练刀时瞧见崔小郎君看过来,故意做了一个略显滑稽的刀砍动作,想要逗他。 崔阜害羞,立即搂紧母亲的脖子。 三公主感觉到,低下头轻声问:“阜儿,怎么了?” 崔阜不吭声,却又悄悄探出头,去瞧那些护卫。 只是他们很快便走进门厅,瞧不见了,小孩儿顿时失落,趴在三公主肩头。 他被救回来的这两天,头一天一直昏昏沉沉,第二天虽是清醒了,却很沉默。三公主一直跟着难过,终于瞧见他活泼些的举动,连忙问:“你想去练武场玩儿吗?” 崔阜低头,小手指勾啊勾,不说话。 三公主便又道:“阜儿,你若是想去,等你跟老夫人行过礼再去,好吗?老夫人你还记得吗?救你的裴将军的祖母。” 崔阜缓慢地、极小幅度地点头。 三公主立即抱紧他,泪水氤氲,她不知道他是回应哪句话,可只要儿子好好的,她便再无所求。 三公主到府的消息,已经有人先来后院禀报,是以阿酒陪着裴婵亲自到主院中连接门厅的游廊中等候。 一见三公主过来,阿酒递给裴婵一个鼓励的眼神,裴婵便走上前,按照昨日所学行礼,并向三公主问好。 阿酒并侍女们也随她向三公主行礼。 裴婵的礼还算标准,却不够行云流水,显得略有些生硬拘谨。 反倒是三公主这个客人,很是热情,单手抱住儿子,另一只手扶起裴婵。 “先前我只顾着阜儿,都没好好跟裴娘子说过话,以后我四妹妹跟你兄长成亲,咱们就是一家人,千万莫要客气。” 裴婵略有些受宠若惊,但很快,这种热情便让她确信,阿兄和阿酒姐姐说得都是真的,渐渐放松下来,笑得越发自然。 她们一同沿着游廊穿过主院往后院走,宋管家则是止步于门厅外,转身重新回前院。 老郭氏早就等得心焦,一听到声音,连忙迎向门口,“三公主,快请进。” 三公主放下儿子,笑容满面地与老郭氏问好,随后又对儿子轻柔道:“阜儿,快跟老夫人问好。” 崔阜握紧母亲的手,片刻后,缓缓松开,小手举在前,小小的身子躬下,奶声奶气道:“老夫人安。” “诶呦~”老郭氏一颗心都要化了,“快进来快进来,我给你准备了好些点心。” 崔阜却是看向母亲,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三公主便与老郭氏歉道:“方才路过前院的练武场,这孩子喜欢的不行,我便答应他过去玩儿,未经主人家同意,实在失礼。” 老郭氏一听,全不在意,“这有什么,让他去便是,小孩子万万不能拘着。” 于是,一行人还未在屋中落座,又一起亲送崔阜去前院。 护卫们瞧见老夫人,自然又要停下行礼。 老郭氏冲他们挥挥手示意,然后慈爱地看着崔阜,轻声催促:“快去玩儿吧。” 崔阜看向护卫们,又看了看母亲,缓缓松开母亲的手,迈着迟疑的步子走向侍卫们。 而奇怪的是,他那日明明没见过护卫们的脸,却能准确地走到抱过他的护卫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 先前逗他的护卫蹲下身还比崔阜高出几寸,干脆坐在他面前,问:“崔小郎君,你似乎瘦了?没好好用饭吗?” 崔阜下意识护住脸颊,摇头。 游廊下,老郭氏听到,立即便让侍女回去取点心,然后叮嘱护卫:“放到正堂去,崔小郎君饿了便带他去吃。” 那护卫应下了,然后转头问崔阜:“崔小郎君,蹴鞠吗?” 他们这儿只有蹴鞠是小孩子能玩儿的,他这话音一落,立即便有护卫跑开,随后拿着一只球回来,放到崔阜脚下。 十来个强壮的护卫不远不近地围成一个半圈,兴头十足地喊: “崔小郎君,踢啊。” “往这儿踢。” “踢过来!” 崔阜竟也不怕他们,试探地踢了一脚,球缓缓滚动,最后停在不远处。 护卫们便一阵儿叫好,轻手轻脚地跟他玩儿起蹴鞠。 三公主看着,忽然就流下眼泪,“阜儿好不容易回来,我是片刻都不敢离眼,也舍不得放下他,生怕一放下他就不见了。” “如今看他玩耍,我这一颗心,总算是能放下了……” 当过母亲的,完全能够感同身受,老郭氏一见她哭起来,跟着也开始抹眼泪,哭她早逝的儿子,哭裴君战场上生死不知,又七年不归。 阿酒一直在后面充当侍女的角色,见状,看向裴婵。 所幸裴婵孝顺又聪慧,立即便上前安抚两人的情绪,随后又请两人回后院去坐下聊。 阿酒莫名欣慰。 …… 裴君昨日决定去询问谢少卿时,便交代护卫在她进入颜府之后,直接转去大理寺礼貌询问谢少卿是否能见面。 她从颜府出来,护卫已经回来,告知她谢少卿答应见面。 此时已经临近隅中,裴君刚婉拒了颜向阳热烈的留膳,自然不能再在午膳时到大理寺去,所以一行人便去西市随便找了家馆子,吃完又喝了点差,这才赶至大理寺。 裴君见到谢涟后,发现他周身的气质变得清冷许多,像是温玉沁进冷水,变成了冷玉,不过光泽依旧。 “谢少卿,忽然来访,还请见谅。” 谢涟请她入座,开门见山地问:“裴将军来此,是否为了三驸马外室行凶一案?” 裴君回应地同样直接,“正是,我与谢少卿没有可谈的私事。” 谢涟微微皱眉,“我实在不懂裴将军。” “谢少卿大可不必懂。”裴君今日未拿刀,手里总觉着少些什么,手指起伏,最后放在方几上,轻轻敲击,“我向来认为,人活一世,做出选择便要为这个选择承担后果。我坚定不移,谢少卿似乎还未定心。” “裴将军分明是局外人,为何要主动走进来?” “谢少卿少年便才名动京城,为何看不清?哪有局外?”裴君轻笑,“便是真的有人想站在局外……我进来了,自然不喜欢一个人进。” 裴君的所作所为,和谢涟自小受到的教育背道而驰,谢涟无法理解。 而他虽然不能理解,但并不否定自己一直以来的信条,依旧十分坚持,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裴君所说的“坚定不移”吧…… 谢涟心中的迷雾似乎消散些许,头脑变得越发清明。 他暂时放下那些裹挟他前行的纠结,转而问道:“听闻裴将军今日去拜见了颜公,不知颜公身体如何?” 裴君淡定地回答:“尚可。” 谢涟别有意味道:“颜丞相自从闭门养病,甚少见客,却独独见了裴将军,定是极欣赏裴将军。” “哪里,谢少卿过誉。”裴君并不是送上门来让谢涟探听她的,拉回正题,问道,“关于三驸马外室的案子,不知裴君可否了解一二?” 谢涟抬手请道:“裴将军并非案件不相干之人,自然可问。” 裴君便问道:“那外室可有背景?” 谢涟道:“据三驸马的外室交代,她从前是金风玉露楼的侍女,三驸马与她几见生情,姬家二爷姬荣便做主将她送给了三驸马,随后三驸马将其安置在丰邑坊。” 金风玉露楼…… 裴君听到这个名字的次数太多,竟是已经不再意外,平静地说:“听闻这金风玉露楼的牌匾,乃是先帝所书,颍川姬氏之名,裴君叹服。” 然而谢涟听闻她此言,却道:“这金风玉露楼的牌匾,乃是先帝赐给平阳柳家的,因着柳家犯事被诛,京城诸人讳莫如深,时日久了,便只当金风玉露楼一开始便是姬家的。” 裴君微讶,实在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这些并非隐秘之事,谢涟见她有兴趣,便多说了些,“柳家当时的家主豪爽,为结交天下饱学之士建了这一座金风玉露楼,据说最盛世,天下才子尽聚于金风玉露楼论学。” “颜公未中状元前,也曾屡次参与金风玉露楼的论学,并且名声大噪。颜公的至交好友,当世大儒春山居士亦是在金风玉露楼论学扬名。” 春山居士之名,裴君自然听说过,想起颜丞相所说之事,那位好友……难道就是春山居士? 若果真是这位,颜丞相的结交,实在过于重了…… 裴君心中思绪万千,更加不解道:“既是如此,为何如今的金风玉露楼纸醉金迷?” 谢涟冷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柳家早就变了,那位家主反倒是柳家的意外,他年迈后,其子一心借金风玉露楼敛财享乐,渐渐就成了达官显贵常出入的场所。” “可笑金风玉露楼扬名用了数十年,名声败尽,却只用了区区几年。” 良久,谢涟恢复平静,道:“后来柳家败落,姬家买下这金风玉露楼,便是裴将军看到的模样。” “如三驸马外室那般的侍女,姬家二爷送了不少出去,想必裴将军若在金风玉露楼瞧中哪个侍女,不必开口,第二日便到府上了。” 裴君:“……要教谢少卿失望了,裴君家底不够丰厚,置不了外室。” 这并非谢涟想要的答案,他再没了与裴君谈古的兴致,冷淡地问:“裴将军可还有想问的?” “先前谢少卿问我的图腾,可是在那奉车都尉凶案中找到的?” 谢涟道:“图腾确是从中搜到的。” “凶手查清了?” 谢涟点头,“乃是仇杀,那奉车都尉常在赌坊赌钱,凶手与他在赌坊因钱财结仇,事后不忿,行凶杀人,已认罪画押。” 裴君眉头紧锁,“与那图腾毫不相干?” “证据显示,确不相干。” 裴君又道:“谢少卿不觉得巧合吗?而且三驸马的外室也在丰邑坊,与她有染之人亦是常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其中或许有关联。” “裴将军,没有证据,强行巧合,过于牵强。”谢涟郑重地说,“大理寺办案,只看证据,不凭空臆测。” 他们二人之间所知的信息并不对等,谢涟认为牵强,裴君并不意外。她在考虑是否向谢涟透露其他事时,几乎未作犹豫,便选择了不透露。 而谢涟见她沉默,又问道:“裴将军还有疑问吗?” “还有一问。” 裴君的神情极认真,问出的话却并不多正经。 “听闻谢少卿曾经与那柳家女议亲?” 谢涟:“……” “裴将军也听坊间是非?” 裴君微微一笑,“人之常情,若冒犯谢少卿,谢少卿大可不回答。” 谢涟面无表情道:“议婚之说,全是无稽之谈。” 第46章 野心勃勃 大理寺确实以证据断案, 但是合理的推理有助于激发对案件的新的解读,亲自查看现场,则有利于发现遗漏。 裴君强烈邀请谢涟一起去那个奉车都尉和三驸马安置外室的宅子看看, 谢涟没有拒绝,见天色还早, 他们便直接前往。 一行人先去的是受害的奉车都尉的宅子, 因为出现凶杀案, 宅子已经封锁。 大理寺的差役上前撕开封条, 然后推开门,久未打开的门上散落一片灰尘,呛得众人喉咙发痒,纷纷用手在面前扇动,拂开灰尘。 谢涟对大理寺差役道:“再去仔细搜搜, 一片纸, 一个印记, 全都不要落下。” 差役们应“是”, 各自散开。 裴君也让护卫们去搜查,她则是在这庭院里四下闲逛, 随口问道:“谢少卿,凶手是如何进来的?” 谢涟走到东侧墙边,道:“凶手乃是攀墙而入, 墙上的脚印便是证据。” 裴君贴近墙, 确有脚印,其中一个脚印只有上半截,旁边则是一个宽两寸左右滑下的痕迹。 她大概比划了一下,然后将前摆塞进腰间,按照凶手脚踩的位置, 蹬着墙从旁边爬上墙头,蹲在那儿观察周围环境。 谢涟站在墙下,微微仰头,道:“大理寺已经反复查看过,证实凶手确实从此处闯入,但是凶手没有裴将军利落。” “从脚印可以看得出来。”裴君往北眺望,道,“这坊中家家户户的院墙离得如此近,若是贼人攀上一户墙头,岂不是附近几家皆如入无人之地?” 就像死者家与东边的邻居家,两堵墙中间紧能容一人正身穿过,往北,有几户甚至共用一堵墙。 裴君环胸,忽然问道:“京兆府衙有都城地图,但应该没细化到家家户户吧?” 谢涟虽是任职于大理寺,但是博闻强识,即便裴君所问非大理寺管辖,他也能够从容对答:“都城每年从各地往来之人众多,人口常有变动,极难一一登记在册,不过京兆府衙对京都的户籍管理十分严格,房契变更亦要经过官府。” 裴君自然知道房契变更要在官府登记,当初郝得志他们一行武将购置房产时,都专门到京兆府衙登记过。 事实上,买房子定居的人通常不会给都城治安造成问题,反倒是那些流窜于京中,居无定所的人中,有不少隐患…… 一刻钟后,大理寺差役过来回禀:“少卿,并无发现。” 不多时,裴君的护卫也从仓库出来,递给她两块儿细小轻薄的竹片,“将军,您看,这是在仓库外墙发现的,仓库的屋檐下还有些禽类粪便,似乎是近些日子留下的。” 裴君将竹片拼起来,赫然是一个筒状,通常这种形状,要么是做哨子的,要么是绑在禽鸟腿上,用来送信的。 而这两片,应该是信鸽上的。 “谢少卿,看来这座宅子被封期间,来过客人。”裴君跃下墙头,将两片竹片递给谢涟,“而且非常谨慎。” 没留下任何足迹。 谢涟端详竹片,皱眉,“信鸽?” 大理寺差役闻言,立即道:“少卿,属下们日夜守候,再有信鸽飞进来,立即缴下通信。” “晚了。”谢涟合上掌心,握紧竹片,“以后恐怕不会再有信鸽飞到此处。” 差役迟疑,“那……不守了?” 裴君背手从两人身边走过,漫不经心道:“或许也可以期待逮到一只迷路的鸽子,人尚且粗心,更何况鸽子呢。” 差役们以为裴将军在讽刺他们粗心大意,先前没有注意到这宅子里有信鸽,一个个全都涨红脸。 谢涟却是赞同道:“这也是一个线索,派人守着,若真有迷路的鸽子飞进来,便跟上去,瞧瞧飞去何处。” “再去问问周围邻居,可有注意到这家有信鸽飞入,是从哪个方向飞入。若问出来,便沿着那个方向打听一二。” 差役领命,立即便出门去询问。 这是最笨的法子,但在目前毫无其他线索时,只能这般。 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并非单纯为了这个奉车都尉的凶杀案,而是因为那个跟突厥有关的图腾。 中原深受突厥之害,如今的大邺又刚结束战火,他们不能放过任何有可能扰乱大邺太平之事。 鉴于此,裴君和谢涟亲自进入屋中,再仔仔细细地查探一番,别处皆一无所获后,聚在书房中唯一的一个简陋书架前。 裴君问:“死者如此谨慎,那图腾又是从何处发现的?” “仵作验尸时,在那奉车都尉的锁骨上发现的。”谢涟见她手伸向书,又道,“这屋中几本书籍,我全都看过,文章典籍并无一丝错处,而且从书籍簇新的纸张便可看出,并不常翻阅,极大可能是作摆设之用。” 裴君便住手,抬脚去蹭书架旁边的积灰,见没有任何拖动痕迹,她又从护卫手中要来刀,用刀鞘敲击书架后的墙,全都是实心,并无松动。 其他人受她启发,纷纷找了工具,不放过每一块儿砖,连地砖都不放过,若还什么都找不到,下一步便准备掘地三尺了。 好在有一个差役敲到床头下方,终于找到了一块儿松动的地砖,撬开来后,便兴奋道:“少卿!找到了!” 随后,差役搬出一个普通的木制盒子,木盒长十寸,宽六寸。 裴君和谢涟对视一眼,忙走过去,一同查看盒中之物。 木盒中除了一些金银,只有一把短刀,短刀刀身弯曲,刀鞘、刀柄皆无任何花纹,看不出出处。 裴君颇为失望,放下刀,“果然谨慎,竟是没有只言片语。” 谢涟一双拿笔的手,拿起短刀,拔出刀,仔细打量着刀鞘:“刀鞘乃是皮制,看样子似是狼皮,略显陈旧,但并无一丝灰尘,显然主人十分爱惜,而这刀鞘的缝制,十分细密,并非粗糙之物。” 他又举起短刀,问裴君:“裴将军,这刀应是一把好刀吧?” 裴君点头,“包钢工艺,刃口淬火,这是大邺才有的制刀技艺。” 但这并无用处,虽说工艺是大邺的,但是已并非大邺独有。此技艺早已传至四方,只不过有些国家,无法大量打造罢了。 无法从一把短刀上发现得到什么线索,裴君只能根据这个奉车都尉不一般的身份进行推测,“如果这是大邺制造,很有可能是从某个大邺人手中得到的商品或者‘战利品’,如果不是大邺制造,那么以这把短刀工艺精良的程度,并非一般人可以拥有。” 谢涟补充,“无论是否为大邺制造,都极可能是某个重要人物送给死者的,所以他才如此重视。” 裴君眼前再次闪过那个突厥大将罗喀曾经说过的话,微微点头,赞同谢涟的推测。 他们二人,并无交情,也无默契,但往往对方说了一句话,另一个人便能极快地领会。 谢涟与裴君四目相对,又分开来,将刀放回到木盒中,嘱咐差役带回大理寺。 “应该搜不出来什么了,裴将军,我们去三驸马安置外室的宅子吧。” 裴君则是心下感慨,这就是与聪明人共事的好处。 而且这位谢少卿,在聪明人里更加难得的一点是,他们都明白,无论是立场不同或是私事上有何矛盾,当涉及到国家大义时,都要撇开,一致对外。 一行人转去下一处,在三驸马的私宅之中,他们搜了许久都未能搜查到任何与凶杀案有关的证据,倒是在床上的小抽屉里发现了一些助兴的小玩意儿。 差役护卫们交换暧昧的眼神。 谢涟守礼,非礼勿视,当即走出寝居。 而最应该害臊的裴君,反倒稳坐如山,挑了挑眉,警告道:“莫在外嚼舌根,否则得罪了人,倒了霉,只能怪你们自己。” 众人自然不敢得罪三驸马和崔家,纷纷收敛,合上抽屉,专心做正事。 到最后,众人只搜到一些那外室与人传情的淫言秽语,另外就是一小罐迷药。 这罐迷药,样子与先前裴君从拐子身上所得的迷药几乎一样,从何处而来,显而易见,想来外室能够顺畅地送出崔小郎君,便与这药有关。 临离开前,谢涟对裴君道:“裴将军,世上并非没有巧合之事。且没有关联,或许是一件好事。” 裴君不言,只是临走之前,往东南边儿那个住着几个女人的院子看了一眼。 众人分开后,裴君径直回到家中。 阿酒一见到她的模样,立吃惊地问:“将军,您这是去了何处?怎么衣服都脏了?您这也太费衣服了。” 她说完,转身就出去帮裴君叫水。 裴君穿着脏衣服不敢随便坐,站在原地等阿酒回来,才道:“所以给我做几件外出见客的好衣裳便是,平时穿普通布衣最好。” 阿酒闲不下来,又去给她拿干净衣服,嘴上还念叨:“您如今好歹是从二品,若穿得不体面,教人瞧去,岂不是失了身份。” 裴君一动不动地反驳她:“我的体面,是因为我裴君这个人,不是因为锦衣华服。” “可这世上,就是有许多以貌取人的人。” 不过阿酒转念一想,满京城,大概也没有人敢借此取笑她家将军,便道:“京城里人情往来花销巨大,您除了那百亩良田和俸禄,又没有旁的营生,要养这么大一家子人,还要给七娘准备嫁妆,是该俭省些。” 裴君摸摸鼻子,教阿酒这么一说,她属实不够富裕。 阿酒想到这里,又问她:“将军,您可要盘几个铺子,赚些钱?” 裴君稍想了想,便摇头道:“不必,我并不想在这些事情上分心,我的积蓄去了给七娘做嫁妆的,剩下的足够我和祖母用,俸禄和那百亩良田养府里的人也绰绰有余。” 她连陛下赏赐的万两黄金都能毫不犹豫地献回去,吃喝不愁,也不需要为子孙后代筹谋,要更多的钱有何用呢?如今这样便正好。 裴君换洗完,去后院陪祖母和妹妹一起用了晚膳,然后回到书房,略加思考便提笔疾书。 临睡前,裴君想起白日颜丞相与她的交谈,一句一句,反复琢磨。 第二日,她晨间起来练完武便将裴司叫到她的院子里,聊起颜丞相说可以为裴司引荐先生之事。 如今裴君算是裴家这一代的领头人,旁人不可能将她和裴家分割来看,她的很多选择都会左右裴家日后的前程,裴司便有权力跟她一起做决定。 “大邺朝堂,世家、勋贵、寒门三足鼎立,寒门始终势弱,原先有颜公做领头之人,如今颜公年迈病弱,寒门官员中便无在朝堂、民间皆名望威势极高之人。” “颜公说要与我结交,便是想我站入寒门一派。” “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说这话时,裴君的眼中,有野心。 而裴司读书科举,自然也有抱负,若能得一大儒教导,结交更优秀的人,他怎么有理由拒绝。 “阿兄,我也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两人相视一笑,胸中皆有豪情。 裴君赶在上朝之前,给颜丞相写了一封回帖,言明还想再次拜访,但是并未急着送出,而是先去上朝。 朝上,裴君第一次正式进言,想要与京兆府衙合作建立一份京城档案,绘制整个京城的精细地图,并且详细记录每家每户居住人口,所有外来长居京城一月以上的人员,亦要备案。 而她想要的“精细”还不止于此,更细致的内容,裴君昨日皆已写成奏折,呈给明帝。 此举确实为两个部门增添了巨大的工作量,但好处也是可以想象的,起码这个网结成之后,他们查案追凶的效率便会更高,有些暗地里的勾当也会无所遁形。 但与此同时,过于透明,也会触及一些人的利益,立即便有官员进行质疑。 裴君认出,质疑她的人多出自勋贵或是世家,勋贵那几家的拥趸都有,而世家之中,则是以姬家和崔家为首,当然,世家向来婉转,并非两家家主亲自提出质疑。 吏部尚书谢策和姜家的当家人、太子少傅姜时绎并未出言。 裴君一个人面对众官员,岿然不动,只等明帝的决定,她有很大的把握,明帝会同意。 同时,她的心里也越发坚定,她可以坚持自己所坚持的,但孤木难成林,她需要在这样的时候,也有人拥护她的主张。 而明帝看完裴君的奏折,听完众官员的辩论,终于开口:“裴卿所进之策,朕以为于京城治安极有利,准。” 裴君勾起嘴角,拜下,“陛下圣明。” 第47章 (捉虫) 欣赏 这两日, 大皇子一系的官员一直在弹劾崔家,弹劾起于三驸马失德,但崔家很多其他的事儿也都被翻出来攻讦。 世家尾大不掉, 几乎没有哪家底下是完全干净的,便是家规森严如谢氏也不例外, 只看程度轻重而已。 因为弹劾崔家的那些罪名, 并未莫须有, 明帝也出言训斥了崔家主和三驸马, 亦有些许责罚。是以崔家近来颇为烦恼,当然,也仅是烦恼而已,并不足以让崔家伤筋动骨。 崔家人眼里,大皇子一系固然可恶, 裴君这个始作俑者, 也有如肉中刺一般扎在那儿, 只是碍于为太子拉拢裴君的好处, 碍于燕王,他们便是看不顺眼仍要忍着。 裴君要建这个京城档案, 崔家强烈反对,除了自身利益,确有出气之心, 可惜朝上众官员还未让裴君受到教训, 明帝便准许了裴君的献策…… 不止崔家,好些个官员都有些色变,估计已经打算好如何搪塞。 裴君却是早就设想过即将面临的为难,又躬身奏道:“陛下,此举乃是为都城治安, 都城的每一个角落越是于陛下和官府面前透明,为非作歹之人便越是不敢肆意妄为,都城中陛下、诸位大臣以及百姓的安危才越是有所保障,是以,臣请陛下恩准,如若各坊间有任何不明晰之地,皆标明备注,日后加重巡察。” 此言一出,先前变色的官员脸色更是难看,若是如此,岂不是他们前脚搪塞,后脚他们那些私底下的产业便会成为特殊标注,重点巡察? 大皇子看向裴君的眼神意味不明,太子倒是满眼欣赏。 户部尚书俞巍然则是目露赞叹与期待,只是隐隐又有一丝担忧,因为裴君行事过于方正,不够圆滑。 至于燕王秦珣,与裴君共事多年,了解她的才能,欣赏的同时,又有几分骄傲,但很快,他眼中的笑意便收起,沉默地垂眸。 裴君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他如此为她骄傲,却也难以释怀。 明帝坐在龙椅上,台下所有人的神情皆映入眼帘,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准了裴卿所言。 散朝后,裴君知道她如今颇不招人待见,与太子等人恭敬地告辞之后,便扬长而去。 太子邀请燕王去东宫小坐,对他道:“以裴将军之才,若能助我,必定如虎添翼。阿珣,你与他共事多年,可知如何能让他为我所用?” 秦珣看向兄长,目光中带着几分涩意,“阿兄,正是因为我与她共事过,我才更清楚,裴君心中自有一杆称,她不会带着曾经跟她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助你,亦不会助郑王。” 太子似是并不意外弟弟如此说,转而道:“阿珣,你可知昨日裴将军去探望了颜公?” 秦珣眉头微动,然后便归于平静。 朝堂之中,很多时候一个极寻常的举动都带着巨大的深意。 太子多次表达过对裴君的欣赏,大皇子自然也想拉拢裴君,但裴君入职金吾卫后没多久便回乡,他们皆未来得及与裴君接触。现下裴君才归京便掀起波澜,但她谁都未曾亲近,反而只去了颜丞相那儿…… 如果这是她的选择,秦珣只有一句话:“裴君效忠于父皇,日后阿兄走上那个位置,她也会效忠阿兄。” 太子闻言,笑道:“阿珣,你少年时总是独行,如今看来,也交到了知己好友。” 秦珣低眸,看着手中摆弄的茶杯,无言以对。 太子见状,微叹,“阿珣,你自回京大多时候皆闭门不出,唯独发生与裴将军有关之事才出府,你骗得了旁人,却是骗不了我。” “裴将军的为人,经了这几次事,我也有所了解,你既然更了解他,便该知道,他纵是碍于立场不便与你多接触,想必心中也视你如初。” 太子年幼时便被立为太子,多年来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连与父皇,都要小心应对,唯有秦珣,两人相差六岁,秦珣几乎算是太子带大的,他只有在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面前,才能展露心扉。 “阿珣,我如今身处这样的漩涡之中,已是无能为力,但希望你能开怀些。” 秦珣闻言,马上抬头,扯起嘴角宽慰道:“阿兄,我与裴君也称得上一句‘生死之交’,情分不是假的,我不常在外走动只是为了养伤,并非阿兄以为的……” “阿珣。”太子抬手,道,“你不必与我解释,你自己清楚便是。” 秦珣止住先前的话,片刻后,轻轻点头。 而太子忽然一笑,问道:“你也年纪不小,既然回来,婚事也该打算起来,你心中可有想法?” 秦珣脑中闪过裴君的身影,随即摇头道:“阿兄,好不容易回京,我暂时没有成婚的想法,只想多清净两年。” 太子一直看着他,未曾落下他神色里的每一丝变化,忽然问道:“你莫不是有意中人了?” 秦珣一顿,很快便否认道:“没有,我只是累了。” 太子将信将疑,道:“便是真的有也无妨,以你的人品相貌,难道还有女子不喜欢你吗?” 怎么没有?秦珣无奈,不想和兄长纠缠在这样的话题上,便道:“阿兄对姬家女如何打算?我并不希望阿兄真的纳姬家女进门。” 太子甚至不用询问便知道他如此说的缘由,但仍然道:“郑王一系步步紧逼,我若什么都不做,随时有可能坠入深渊。” 秦珣当初毅然北上,是因为救国之心,但也必须承认,离开京城让他轻松下来,而离开之后,当他每一场战争都抱有必死之心时,他不再只着眼于京城这一方天地,自然开阔许多。 如今再看这朝堂,更觉无趣。 可他走不脱了…… “阿兄可想过,抛开立场利益,为大邺做过什么?为百姓做过什么?又为自己做过什么?” 这一次,轮到太子无言。 …… 裴君从皇城离开,便乘马车回金吾卫。 马车一入金吾卫所在的街道,便缓缓慢下来,坐在外头的护卫禀报道:“将军,有一位娘子拦马车。” 裴君挑开马车帘,向前看去,见是前几日从拐子手中救下的谭小娘子,并不想理会,可是瞧见不远处金吾卫衙门探头出来看的一群好事之徒,便道:“停车。” 马车应声停下,谭小霜上前,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盒点心,道:“裴将军,您救我一命,小霜无以为报,只能做些点心,感谢您。” 裴君未接,神色淡淡,直截了当地问道:“谭小娘子那般在意名声,为何还要孤身拦车,可知若传扬出去,你的名声会如何?” 谭小霜手指紧紧抠着点心盒,难堪地低下头。 裴君侧头,冷眼瞪向那些躲在门后望过来的金吾卫,待到他们缩回去,方才重新看向谭小霜,语气平和道:“昨日贵府欲道谢之事,管家已经告知我,你若真在意名声,便不该来此。” 谭小霜啜泣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脚前的地面,哽咽道:“将军是英雄豪杰,自然瞧不上我这样的做派,可我的名声已经坏了,我能有何办法?” “所以呢?你明日还会来吗?” 谭小霜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一言不发。 裴君无奈,瞧着谭小霜的脸,一顿,忽然问道:“你多大了?” 谭小霜惊讶地抬头,磕磕绊绊道:“十、十六。” “军中有不少未成婚的将士,有些家世虽然平常,但是人品不错,我可以让我祖母替你做媒,有我作保,这些人都不会拿你被拐说事。” 谭小霜越听越茫然,这不在她想象之内,根本不知道作何反应。 便是裴君身后的护卫和车夫,亦是对这个走向生出满心荒唐之感,而后便是盲目地赞叹,将军不愧是将军,找上门的小娘子亦能轻松妥善地应对。 而裴君虽认为她的提议皆大欢喜,但依旧尊重谭小霜的意愿道:“我祖母是二品诰命,为你做媒,你家人想必不会反对,当然,我并非强逼你同意,拒绝也无妨,你可以回去想一想。” 谭小霜呆呆地点头,依旧反应不过来。 而后,裴君目送谭小霜上马车离开后,方才步行回到金吾卫。她记忆好,方才趴门的金吾卫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拎出来教训一番才罢休。 第二日,谭小霜再次按照兄长的要求,带着食盒等在金吾卫所在的街口。 等到裴君后,犹豫一番后,一咬牙对她道:“裴将军,我、我不想嫁给武将,我想问,您家中可还有旁的未婚兄弟,是您家的话,我能带去丰厚的嫁妆。” 这倒是让裴君有些意外,但她还真是有一位族弟,但有些话,她也得说清楚:“我确实还有个比你小一岁的族弟,不过目前没有功名,可能在世人看来不算出息。” 谭小霜急急道:“我不介意!” 裴君先前忽然那般提议,并未想到堂弟裴吉,毕竟她虽然居高位,可堂弟确实只是普通人。 但现在谭小霜主动表态,裴君思考再三,觉得此事也不是不能成,于是她傍晚回家,便将此事与祖母说了。 老郭氏不像裴婵,需要学管家学很多礼仪,在府里待得无聊,乍一得知有做媒的事儿,兴趣盎然。 而裴家又不是没与商户结果亲,她自然不在意什么“商户低贱”的话,只觉得裴吉若是能有这样一门婚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原来老太太觉得应该先给老家寄一封信回去的,但是裴君并不希望谭小娘子继续无止境地出现在那条街口,对她的名声极坏,便催着祖母给谭家下帖子,先提一提婚事。 而裴君则是再次踏足颜府,替裴司落实了先生一事,颜丞相所说之人,就是春山居士。 春山居士住在京城外,单独开辟了一处幽静之所,裴君拿到颜丞相亲笔所书的书信,带着裴司去到春山居士的隐居之所,见到了这位名声斐然的春山居士。 裴君和裴司原来想象的春山居士的模样,就是一直以来印象中那种博学的大儒形象,没想到亲眼见到,却是一位狂放不羁的老者,一身布衣,头上戴着草帽,手里拿着鱼竿,赤脚躺在河边昏昏欲睡。 “客既来,不如一同垂钓?” 声音传来,老人的姿势却是丝毫未变。 裴君与裴司对视一眼,一动走到河边,各自选了一支鱼竿,坐下。 裴司的心情无法平静,强压着专心与钓鱼之上。 裴君则是拿起鱼竿,注视着水面,初时脑子里还有些纷乱繁杂地情绪,渐渐地便沉浸在其中。 春山居士睁开一只眼,瞥向两人,越是小事,越能看出性情,裴家两子,裴君专注,裴司自制,如此教养,家族怎会不兴。 片刻后,复又闭上眼。 第48章 亲力亲为 裴君这几日, 头脑始终处于思考之中,不免让她本就不甚好的睡眠状况雪上加霜。 此时她坐在河边,垂钓时静静地看着水面, 暖意融融的日光照在身上,放空脑子, 渐渐身体也跟着放松。 裴君打了一个哈欠, 将腰刀放在腿上, 支着头, 缓缓合上双眼。 半个时辰过去,裴君那根鱼竿始终没有动静,而裴司接连钓上几条鱼后,渐渐得了趣味,打算多钓几条, 带回去给二奶奶和七娘吃。 两根鱼竿肯定钓的更多, 他瞧着阿兄睡着, 便起身想去将师兄的鱼竿拿过来钓鱼。 “莫要靠近他。” 裴司听到春山居士的声音, 转头看向老人,不解, “居士,为何?” “刀藏于鞘,也是伤人的凶器。”春山居士拾起一块石子, 精准地击向裴君的鱼竿。 石子和鱼竿碰撞发出声音的一瞬间, 沉睡中的裴君还未清醒过来,手已经动了,右手抽出刀,迅速劈断鱼竿。 春山居士又扔出一枚石子,这一次直击裴君面中。 裴君倏地睁眼, 身体后仰,躲过石子后,手臂撑着地面,一个侧翻,跃起,弓步而立,刀擎于胸前,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刀一般锋利。 而这时,她才注意到并无敌人,只有满眼兴味的老人和呆立的裴司。 “如何?”春山居士对裴司兴味盎然地说,“你若是靠近,那刀便要劈在你身上了。” 裴司收起惊讶,立即辩解道:“我阿兄的刀只伤敌,不会伤及无辜,是居士您挑衅在先。” 春山居士颇觉无趣,收起鱼竿,“不钓了!” 裴君已经彻底醒过神,听见两人的对话,无奈地收刀入鞘,走向春山居士,“居士,我们兄弟得颜公引荐,特地来拜见您,不知您此时可有空看一看颜公的信?” 裴司立即从绣中取出信,双手奉给春山居士。 春山居士接过来,却没有马上打开看,“跟老夫来吧。”然后抬步走向他的居所——风庐。 裴君二人随后,行至竹林间的木屋,落座后,先前引裴君和裴司去溪边的书童便取了茶叶和泉水煮茶。 茶水煮好,春山居士也看完了信,放下信,对二人道:“尝尝刚取的山泉煮出来的茶。” 裴君端起茶碗尝了一口,“这是扬州的新茶?” “裴将军还懂茶?” “居士叫我名讳便是。”裴君态度尊敬,解释道,“我曾在颜府和俞尚书处喝过,仍记得味道。” 春山居士闻言,哈哈一笑,“你日后与这些寒门官员走动的多了,都是这样的茶,姓颜的吝啬,送礼回礼全都是家乡的茶,偏那些人因为他是丞相,每每如获至宝一般,一有客人便拿出来炫耀。” 刚被颜丞相送茶并且打算好好珍藏的裴君:“……” 春山居士一瞧裴君的神色,笑容更肆无忌惮,笑得最开怀时,连拍几下大腿,“原来这还有一个好骗的。” 受到调侃,裴君也不以为意,反而一副吸取到经验的样子,含笑道:“颜公此法甚好,送礼之人比送什么礼更为重要,裴君家资不丰,日后效仿颜公,也算是节流之法。” “……”春山居士是经历过世事的大智慧之人,此时也教裴君的厚脸皮塞住了口。 而裴司见这位如顽童一样的名士哑口无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颇有几分隐秘地爽快之感。 春山居士瞪向裴君,又重重瞪了裴司一眼,哼了一声,道:“想要拜我为师,便是有姓颜的引荐,学问也要考较。” 他起身走到书案后,提笔挥毫,刷刷写下几个题目,然后叫裴司过来,“答吧。” 裴司走过去,看着题目许久方才落笔,期间每每要斟酌许久,渐渐额头便浮起细汗。 春山居士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露出“大仇得报”的得意笑容,走到方才裴司所坐的椅子上,坐下,懒散地晃脚,也不管裴司听到是否会受影响,直接问裴君:“以他如今的功底,便是上榜,恐怕名次也较为靠后,若下一科再考,结果便会大为不同,你们如何打算的?” 裴君确定地问:“明年春闱,居士有把握教他榜上有名吗?” 春山居士面上极自信,口中却是谦虚道:“还要看他的慧心。” 以裴司的年纪能够考中秀才,聪慧刻苦自然皆不缺。 如此,裴君便道:“我希望他明年考,只要能中进士,名次不重要。” 春山居士直白地表现出不喜,“进学怎能如此急功近利?便是裴将军迫切希望裴家子弟能够入朝帮你,也不必急于三年五载吧?” “我不需要裴家人入朝帮我。”裴君面不改色,“他若考中,我会让他外放,让他历练,为百姓做些实绩,靠他自己升官。” 春山居士讶然,更加郑重地审视裴君,“裴将军着实教老夫意外……” 裴君微微一笑,继而望向庐外,有些出神。 裴家乃是新起之家,未免家族浮躁,最好压着族人稳步发展才好。顺着这个想法,确实不应该急于三年五载,可裴君心中,她是那个最不稳定的因素,因此势必要为裴家尽快扶起一个不需要她也能撑起裴家的人。 同辈之中,三郎裴向参加春闱还得几年,未来如何尚无法确准,四郎裴吉……无心科举,只能由她另作安排。 唯有裴司,无论性情还是能力,最是合适。 裴君和颜丞相已经谈好,是以春山居士对裴司的考较,其实并不影响他教导裴司。只要明年春闱裴司考中,裴君便会安排他离京。 日后六叔裴定之和裴向若是考中,她也是如此安排,这样一来,能留在晋州的年轻一辈儿,只有裴吉…… …… 京城裴府,老郭氏得了孙子的话,昨日给皇商谭家下了帖子,邀请他们今日来家中做客。 谭家的家主早在接到儿子的信,便匆匆从外地赶回来,这一次接到裴家的请帖,没让儿子儿媳再来,而是由他亲自带夫人和女儿谭小霜一起登门。 老郭氏按照孙子的要求,寒暄过后,先让裴婵带谭小娘子去她屋里玩儿,随后才提起保媒的事儿,“我们跟谭小娘子有缘分,不忍见她因被拐便名声有损影响婚嫁,我这孙儿呢也算是有几分声望,有我老太婆做媒,对方定不会拿被拐一事说嘴。” 谭家夫妻皆惊讶不已,随后便表现出喜意,竟像是并不知道裴家要做媒这件事。 老郭氏想起孙儿先前跟她说得话,“我日后会在晋州为裴吉谋一份差事,找一门嫁妆丰厚的婚事,于他和南望村的裴家皆有利。谭家想要巴结我,轻易不敢得罪我,也影响不到我,但是谭小娘子的性子若不好,定会影响裴家,得再仔细看看。” 孙儿还说,是谭小娘子主动说想要嫁给裴家子弟,可谭家人看起来竟然像是不知道,难道是谭小娘子自己的主意? 若是老郭氏,定然是更喜欢乖巧懂事的孙媳,但先前谭小娘子那般柔弱的样子,孙儿都说要再看看,她也咬不准孙儿认为什么样的性子算好,言谈时便始终没对谭家夫妻表明是为裴家族中子弟保媒,只等裴君回来再说。 而另一边,裴婵带谭小霜来到她屋里,请她入坐。 谭小霜没坐,颇为愧疚地看着她,“裴娘子,先前在马车上,我不小心推了你,实在抱歉,你的脚可好了?” 裴婵伸出扭伤那只脚,自如地动了动,笑道:“本就伤得不重,回府后用药揉了揉,第二日便好了,谭娘子不必挂怀。” 谭小霜依旧满脸愧疚,从腰间拿出一方帕子,打开帕子,里面有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送到裴婵面前,道:“裴娘子,裴将军救了我,我却伤了你,这只镯子是我自己的心意,希望你能收下。” 裴婵推辞,谭小霜却让她一定要收下。 两人始终僵持不下,最后谭小霜眼眶倏地一红,泪水盈在眼底,要落不落,惹人怜惜地说:“裴娘子,我与你实话实说吧,我确实想要道歉,可也存了交好你的心思,想请你替我向裴将军美言几句。” 裴婵一怔,“什么?” 谭小霜捏着帕子,在眼底轻拭,柔柔弱弱地哭道:“商户人家,本就是末流,我一直担心我父兄不在意我是否幸福,用我的婚事巴结达官显贵。如今我险些被拐,便是未宣扬开来,在我家里也成了不值钱的,先前还想让我、让我勾引裴将军……” “什么?!”裴婵根本不知道这一茬,俏脸生怒,“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谭小霜手一紧,复又哀哀戚戚地哭得更厉害,然而哭声却没影响她清晰的吐字,引人同情道:“裴将军说愿意为我做媒,我心里感激不尽,可寻常人家,我父兄定是看不中的,但裴将军家的兄弟不同,所以我才不顾女儿家的羞耻,主动与裴将军说了那样不害臊的话。” “裴娘子,你就收下吧,只求你替我跟裴将军说几句情,我后半辈子都感激裴将军和裴娘子的恩情。” 单纯的裴婵哪应付得了谭小霜的哭诉,忙道:“谭娘子,你别哭啊,我阿兄本就让我与你开门见山地说清楚,你且先听一听,可好?” 谭小霜哭声变小,一边抽噎一边抬头,泪眼朦胧地看她,“裴、裴娘子,请说。” “我阿兄让我与你说,我们裴家的教养不错,不过我家四郎不喜读书,没有功名,日后是要留在晋州生活的,谭小娘子要先想清楚是否愿意离京远嫁。” “其二,我们裴家的规矩应是跟你家中不同。裴家祖居南望村,只有四房,而四郎所在的三房人丁最多,但这一辈儿也只有两个男丁。长辈们还算明礼,不过难免有些矛盾,且多出身寻常,你可能会受不了。” “其三,裴氏族人皆要以族中为重,不可肆意妄为,无论是谁,坑害拖累裴家便会被逐出族去。” “裴家的教养,男人皆靠自身立足于世,谭小娘子若真嫁到裴家,无论多丰厚的嫁妆,裴家也不会觊觎。但有一点,裴氏族人,尤其是男丁,族中倾尽全力培养,亦要回报族中一二。” “我阿兄回乡后便为族中添了族田,四郎将来也要回馈,不过视能力而定,不必比照我阿兄。” 裴婵一口气儿说完,末了道:“这些,谭娘子都想好,这门婚事才做得。” 谭小霜从她开始说,泪便渐渐止了,认真听认真想,嘴唇都咬得泛白。 裴婵见她不哭了,阿兄交代的话也都传达到,心里忍不住泛起雀跃,由内而外散发出高兴,“你慢慢想,过些日子我阿兄的婚礼完成,我会请你过来做客,到时再告诉我便是。” 傍晚,裴君独自带着几条小鱼回府,吩咐厨房将裴司的心意炖了,又让宋管家替裴司收拾东西送去春山居士的风庐,然后才来到后院。 老郭氏和裴婵将今日见谭家人交谈的内容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 而后,裴婵问:“阿兄,谭娘子可怜极了,这婚事,会成吗?” “你就瞧见她可怜了,寻常人家的娘子,哪会跑到外男面前说婚事?”老郭氏的话中表现出她的喜恶,“一看就不像是个安分的。” 安分,有时候便是坐以待毙。 裴君若是安分,就不该参军不该入朝,更不该去掺和那些党派争端。 “祖母,那谭小娘子若是这样还愿意嫁给四郎,我们总归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只要大事上清楚,德行上没有问题,裴君不怕人有小心思。 她全都安排好,便是有一日她败了,裴家也不会败,依旧可以重新开始,却不用从零开始。 …… 婚事在即,但府里祖母和阿酒将婚事全都揽下,裴君便一心放在建档一事上。 金吾卫比从前忙碌许多,诸如鲁阳、宋乾、罗康裕等人,全都被裴君派去接洽朝中与他们各自家中有关联的官员。 这些纨绔们自然是满心不乐意,他们不止要把自家的老底全都挖出来放在明面上,还要去挖交好人家的底,再没有比这更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人的差事了。 裴君详细列出了所有需要备案的内容,若有哪项事后有出入,他们全都要被裴君以“比试”之名教训,所以一时之间,这些纨绔在京城官宦人家这儿越发没个好话,几乎到了人嫌狗憎的地步。 当然,纨绔们也不是没有抗议,这一日裴君便被一个纨绔堵在了金吾卫厅堂外,哭天抢地地扯嗓子嚎:“将军啊——属下昨日被未来岳父赶出了门,属下的婚事要是没了,属下就不活了……” 裴君挑眉,戳穿道:“你被赶出来,难道不是因为吃酒狎妓吗?” 那纨绔哭声一顿,随即哭声更大,“属下未来岳父也狎妓,肯定不是因为狎妓!” 裴君真替他未来岳父难过,谁摊上这么个未来女婿,都想扫地出门吧? 这时,声援他的人也出现了—— “将军,好歹换一换,凭什么我们要一直去官家,其他金吾卫只去百姓家?” “将军不是说要一视同仁吗?所有金吾卫都是一样的!” “将军,属下还没定亲,说不准哪家就是属下未来的岳家,这么下去,属下们真要娶不上妻了……” 裴君听着他们一句接着一句,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仿佛事不关己的鲁阳三人,微一挑眉。 而三人一对上他的视线,立即望天望地,就是不看她。 “好啊,就让你们换。” 裴君爽快地同意,一群纨绔们轻易地达成目的,竟然还有些恍惚和不安。 既然这些人要换,裴君就让他们换,而且她亲自点了鲁阳、宋乾和罗康裕三人跟着她,又让郝得志和曹申点了几个咋呼得最凶的,一起出发。 这次重新建档,金吾卫和京兆府衙合作进行,通常都是一个金吾卫和一个京兆府差役搭配,因为京都过大,人员繁杂,一个坊区一个坊区的进行,恐怕要忙到明年年中去。 人手不够,裴君无事时也会亲自去,也正是因为她,除了一些心里有鬼的人,京城的普通百姓们都十分配合。 今日正好是查录丰邑坊,曹申分区域时,特地将十字街东南分到了裴君手里,随后各自带着几个纨绔,去做事。 原来这些纨绔们出去当差,都带着不少下人小厮,代劳之人甚多,如今在裴君这个上官面前,便没有那样的好事了。 量尺,三人亲自动手,有时候钻来钻去,身上的金吾卫军服很快便全是脏污。 对宅子内房屋进行记录时,偶尔进到茅房,闻到味道,三个人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再去下一家时,互相推搡着谁都不愿去。 裴君用刀鞘戳三人,“快去,这是你们自个儿要求换得。” 鲁阳不承认,“不是我,是那些金吾卫要换的,跟我没关系。” 宋乾和罗康裕也纷纷否认,一副他们再无辜不过的样子。 裴君会信他们?自然是不可能的。当即不留情地踹过去,“赶紧去!今日不好好做,你们以后再去查录,全都不准带下人。” 宋乾嘀咕:“你还能管到本世子带下人了?” 裴君轻轻一笑,道:“待我和四公主成婚,金吾卫衙门外宋校尉也该称我一声‘姑父’,我若与二公主说,乃是为了历练你,你觉得二公主会如何?” 宋乾想到娄至,瞬间吃了黄连似的,有苦难言。 裴君又看向另外两个,轻声道:“还不快去。” 算她狠!鲁阳愤恨地继续钻墙缝。 罗康裕也只能拉着宋乾跟上去。 第49章 婚礼 京城共有一百零八坊, 统归于京兆府衙管辖,同时各坊亦有坊长,每每查录到一个坊前, 坊长都会通知坊内百姓至少留一人在家中。 但每次金吾卫和京兆府差役出现在坊内办差,基本各家没事的人全都在, 还有不少百姓出来围观, 东一嘴西一嘴, 有时好像比正在查录的主人家还清楚他们家的事情一样。 这种情况, 好处便是有人想隐瞒也隐瞒不了,坏处便是,容易误导继而影响办差效率。 裴君不知道旁的金吾卫当差时具体如何,但她出现在坊间之后,百姓总是会越来越多, 若非每当这时百姓们会变得格外配合, 她都想将自己剔除办差的行列了。 而且百姓见她见得多了, 便不像一开始那样稀奇, 裴君觉得,时日久了, 京城的百姓兴许就会习惯她出没,这也是她这依旧坚持亲力亲为的一大原因。 这一户人家全都登记完,裴君便领着三人往下一户去, 而那户正是曹申派人跟踪时发现的几个女子的居所。 罗康裕上前敲门, 鲁阳和宋乾站在围墙边满脸嫌弃地抖身上的灰。 这时,不远处围观的百姓里,忽然传出一个中年女声,声音里满是厌恶道:“裴将军,这家的女人脏死了, 您进去会脏脚的。” 恰巧宅门打开,一个三十来岁衣着朴素的女子出现在门内,听到这句话,一脸的麻木冷漠。而她身后,也有四个女子,有的与她神情差不多,有的则是悲愤欲绝。 罗康裕站在门前,一时间迈脚也不是,不迈也不是。鲁阳和宋乾则是向人群看去,只是根本瞧不出方才说话的人是哪个。 裴君神色自如,对三人斥道:“愣着作甚,赶紧干活。” 三人对视一眼,不敢违抗,闷声做事。 百姓中间还在窸窸窣窣地议论,有人用“妓子”这样的词对宅子内的女人指指点点;有人煞有介事地说看见她们跟哪个男人走得近,间或暧昧地笑;有人想要为她们辩解一句,很快便被打成“恩客”或是“同伙”…… 这些日子走访在百姓间,已经不止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身材凹凸有致、描眉打扮的女子便是“不安于室”;贫穷的少年家里不能有任何除贫穷以外的东西,否则便是“偷鸡摸狗”了;还有些人什么都没做,便要被指责“晦气”…… 口舌之中分明没有刀,却能伤人至遍体鳞伤。 裴君提刀不疾不徐地走到台阶上,随后面向围观的百姓们。 她的视线压迫十足,划过哪个方向,那里的百姓们便纷纷噤声,不敢便随便议论。 街上终于安静下来,门外的裴君等人便能听到里头罗康裕和那女子问答的声音—— 罗康裕:“籍册记录,房契的名字是郭月荷,是你吗?家中|共几口人?她们都是什么人?” “回大人,是我,家里共五口,就是我们姊妹五个,我们住在一起作伴。” 罗康裕:“原先是奴籍?在何处当差?” “回大人,我们原先都是金风玉露楼做洒扫的侍女。” 罗康裕记录过后,又问:“如今以何为营生?” “回大人,我们纺布绣花制衣为生。”女子也不待他询问,便主动答道,“大多是为金风玉露楼做衣服,其余卖去西市一家叫宝衣楼的铺子。” 安静片刻,罗康裕道:“皆未成婚吗?日后若要成婚生子,需得再报至坊长处。” 女子声音冷淡,“我们姊妹相互扶持,并无成婚的打算。” 她稍一停顿,又道:“日后若是家里添人,一定去坊长那儿登记。” 裴君听到这里,方才对面前众人道:“本官身为朝廷官员,责在护卫都城内治安,所有都城内百姓的安危皆在金吾卫职责之内,本官一视同仁。” “若有杀人放火,抢劫偷盗,淫辱女子等不法之事,无论大小皆可至官府报案,由官府判刑定罪,寻常百姓可举报,但并无判决之权,人言可畏,谨言慎行。” 她没有针对某一个人指责什么,然而围观的百姓们却是下意识地低头避开视线,日后有可能还会故态复萌,但此刻,他们在裴君面前皆是羞愧的。 院内,宋乾三人表面上在做事,实则都在悄悄关注着裴君。 正在量尺标注的宋乾见她威风极了,忍不住撇嘴,小声道:“怎么每次她都能出风头?” 鲁阳抬头,刚要搭话,一见裴君跨进院中,连忙装作认真的样子。 宋乾“嗤”了一声,一抬头对上裴君的视线,马上为自己辩解道:“我可没说你坏话!” 像他这般不打自招的人是极少有的,罗康裕忍着嘴角的抽动,一本正经地继续记录相貌特征。 裴君懒得搭理宋乾,在院中随意地走动,路过开着的门窗,便会打量一眼。 处处皆是女子生活的痕迹,没有任何男子相关的物件儿,再加上这些女子除开一开始时听到旁人的恶语时愤慨、激动,之后面对他们几人只有恭谨,没有一丝心虚。 许是真的不知情。 也许确实是她想多了,都在丰邑坊可能只是因为有不少相熟的人住在这儿,主要症结还是在金风玉露楼,或者她应该换个方向,比如那位云娘。 也可以更耐心些,有些马脚,早晚都会露出来…… …… 丰邑坊后,裴君依旧会亲自去查录,只不过减少了去平民区,而是多和宋乾等人前往达官显贵之家。 裴君这样的官职,有时都免不了受到几句阴阳怪气的话,有些金吾卫说会娶不上妻恐怕真的可能发生,估计也就宋乾三人那样的家世,能扛得住。 所以裴君说,纨绔有纨绔的好处,这就显出他们的优势了。 而裴君想要建详细的档案籍册,非从前那种只报户籍土地的手实,京城那些大商户也是一个不小的障碍,不过“恰巧”谭家想要巴结她,裴君打算以谭家为始,不用太激烈的手段,柔缓地达成目的便可。 她每天忙得早出晚归,不止折腾自己,金吾卫和京兆府衙也折腾的够呛。 娄府尹与她接触得多了,有了几分交情,甚至忍不住对她抱怨:“裴将军,满京城这么多衙门,您也不要看准一个京兆府衙使劲儿折腾。” 他们两个衙门,本就联系较多,裴君也只能心中对娄府尹表示几分歉意,然后该如何继续如何。 忙碌也几乎让裴君快要忘了她是要“娶”公主的人,但府里渐渐张灯结彩,老家的族人也赶到了京城,无不提醒着裴君,她要成亲了。 裴君对这个有名无实的亲事的概念,就是一桩联姻,各取所得罢了,因此心情很平静,以至于她十分不理解阿酒兴高采烈操办婚礼的兴头。 阿酒却振振有词,“陛下赐婚,是您的荣耀,无论是否有内情,总归是您的喜事,我自然要上心些。” “而且您瞧,我这般高兴地替您的婚事忙活,郝将军还有外头一些人,都相信咱们并无私情了,日后我与您走动,也不必太避讳了。” 裴君闻听她此言,颇有几分怅然,却也没说什么惹人伤感的话,只希望阿酒离她而去之后,能够平安顺遂。 其实阿酒说得确有道理,裴家的族人们刚到京城看见阿酒,也跟老郭氏当初一样,各种情绪在心头,不知如何看待她。 后来老郭氏与他们说清楚,她们又瞧见阿酒这般用心地操办婚礼,这才渐渐放下那些怀疑。 而这次,因为时间太过匆忙,老族长只选了几个有空闲的族人过来,大房的大伯裴英之,三房的三叔裴言之,四房的六叔裴定之,然后便是裴吉、裴向两个弟弟。 老族长的意思是让他们帮忙,但裴定之和裴向两个读书的,裴君全都送去了风庐,请春山居士教导裴司之外,再多赶两只羊。 其他人留在府里,裴吉总想跟着裴君去金吾卫衙门见识见识,裴君便带他去了,还让他跟金吾卫过了招。 裴吉的武艺,裴君在南望村时便试过,年轻经验不足,然而凭着一股子喜爱,即便跟大部分金吾卫比还差上几分,日后刻苦练习,实力相当也并非没可能。 当然,他的实力进入晋州地方的军队,绰绰有余。 裴君就趁着裴大伯、裴三叔都在京城,与他们谈了裴吉的将来,也说了谭家这门婚事。 裴三叔是裴吉的亲爹,读书不成待在南望村侍奉父母,听裴君简单说了些谭家和谭小娘子的情况,自然没有意见。 裴大伯问得多些,主要看跟这样一家结亲对裴君和裴家的影响。 裴君这样跟他说:“届时我会说清楚,谭家生意场上的事情,我皆不会掺和,但若是有人故意欺压,我在能力范围内会照拂一二。” 如此,两位长辈一商量,皆认同了这门婚事,准备裴君的婚礼后,晚些回乡,看看婚事是否能够定下来。 又过了两日,便到了婚礼当天,裴君晨间起来,习惯性地去练武,却被阿酒拦下换喜服,她这才醒将过来,今日就是她的婚礼了。 裴君前些日子已经试过礼服,但今日新郎的行头全都上身,再看周围人全都喜气洋洋的模样,她又有些晃神,原来她真的要“成亲”了…… 迎亲是在午后,上午,以前在裴君麾下,如今还留在京城的将士们以及今日不当值的金吾卫们陆陆续续来到裴君府邸。 金吾卫们全都穿着统一的金吾卫军服,从前的边军将士们则皆穿着黑色衣衫,数百人全都骑着马等在府外的街上,神情肃穆,气势磅礴。 接亲的吉时一到,裴君从府内走出来,看见宅门外黑压压的一片,一瞬间无言极了,这么多人出现在皇城,究竟是接亲还是逼宫? “诸位,且笑一笑。” 她话音一落,众人再绷不住严肃的表情,笑得一脸喜气,大声贺喜—— “将军,恭喜!” “将军与公主白头偕老!” “将军早生贵子!” 裴君谢过他们,眼一转便瞧见众人中间的颜向阳,看着他这一身似曾相识的打扮,“颜小郎君?你这是……?” 郝得志哈哈大笑,“将军,这颜小郎君是学您呢。” 裴君身后,阿酒和老郭氏、裴婵站在一起,一看这颜小郎君衣服上的连珠暗纹,忍俊不禁。 颜向阳不知为何,一眼便瞧见了她的神情,不好意思地挠头笑,“我想早些来观礼,诸位将军说我这衣服穿得好,让我一起去迎亲,裴将军,您不介意吧?” 裴君好笑地摇头,随后踩着马镫一跃上马,抬手向前一挥,领着迎亲队伍向皇城出发。 这些武将,铆足了劲儿要给裴君撑场面,迎亲队列一动,霎时又敛起笑意,威风凛凛,气势汹汹地行进。 胜业坊离皇城不算远,裴君等人一刻钟便到了皇城外,然后大队人留在皇城外,只有裴君的三个族弟,一些像郝得志、曹申等官阶高或者像宋乾、鲁阳等家世好的,得以跟裴君进入皇宫。 大邺皇室公主下嫁的婚礼习俗,驸马要先去太极宫拜见陛下,随后再去公主院迎公主,接公主上婚车后,不必再叩别陛下。 裴君拜见时,明帝如寻常父亲一般,感慨了几句女儿离开身边的难过,又嘱咐裴君日后好生待四公主秦珈,随后便放他们去迎亲。 公主院里,亦是热火朝天,太子妃等几位皇子妃,其他几位公主皆在,还有些诰命夫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 裴君一行结亲队伍一到公主院,几位皇子妃和年长的公主走进四公主的闺房,其余女眷们则是在庭院中,热热闹闹地看喜娘引导裴君进行迎亲礼。 五公主秦琳踌躇片刻,还是留在了院中。 迎亲礼最后一项,新郎需得射三支箭射中门框上方,方可接新娘出府。 太监奉上弓箭,裴君一手持弓,一手直接拿起三支箭,弯弓射出,三支箭齐刷刷地钉在门上方。 周遭一片叫好声,女眷们聚在一起,也都在称赞裴君这位四驸马“身手不凡”。 唯有五公主,越听众人称赞越不是滋味儿,连表面上的笑脸都撑不住了,只能躲在人后,好不教人看出异样。 而室内,太子妃等人听着外头的唱礼和喝彩,太子妃亲手将团扇递给四公主,笑容如春风一般和煦道:“四妹妹,吉时到,该出去了。” 始终静坐在床上,无波无澜的秦珈站起身,两手持着团扇,缓缓抬起,遮住面容,也遮住满眼的红…… 第50章 (捉虫) 礼成 迎亲队伍的路线是从皇宫出来, 绕皇城半周,途径朱雀大街中段,最后绕回到胜业坊。 皇城里都是各部门当差的官员, 大部分官员皆老成持重,只有少许年轻的官吏们会出来瞧瞧喜事, 是以迎亲队伍出皇宫走过皇城北这段路, 十分安静。 皇城西离许多世家府邸较近, 有些府里会带着小辈儿们出来瞧热闹, 也有些各家的小娘子,有的一直瞧裴君,有的瞧迎亲队伍中的英武青年们羞闹嬉笑。 每当这时,鲁阳、宋乾等金吾卫便会挺起胸膛,把自己更英俊的一面展现给小娘子们, 如同孔雀开屏一般。 裴君骑马走在整个迎亲队伍的最前方, 时不时向道路两旁贺喜的人拱手道谢, 偶有稍面熟的人, 她便会在对视后颔首示意。 她眼神好,几乎不会落下哪位, 也因此便瞧见了站在角落里一袭深绯色官服的谢涟。 谢涟面上并无表情,悲寂的目光落在婚车上,随着婚车一点点移动, 旁的人、事全没落入他眼中。 裴君回头, 看向婚车,从见到四公主秦珈起,她的脸便始终挡在团扇之后,裴君始终没有见到过她的神情,但没能嫁给心中喜爱的人, 总归是欢喜不起来的。 这两人之间,四公主迈了九十九步,最终折在谢涟的最后一步。 但感情里的对错,能说得清楚吗? 裴君如今看这朝堂,隐约也明白了谢家的如履薄冰。 说是世家亲太子,崔家是自太子出生便被绑在太子身上,姜家则是在陛下赐婚,出了一个太子妃之后,被动地成为太子一系,如今姬家因为燕王得势,也开始倾向太子。 谢家想做纯臣,又无法走出世家的圈子,而偏偏朝堂上最不能得罪的,是明帝,最难摸清楚心思的,也是明帝。 谢涟是谢家下一代的当家人,他做什么,都要以谢家为先。 就连裴君,她已是极果决洒脱的人,做自己的事前,依旧要安排好族人, 多少人活着能够真正做到孑然一身呢? 迎亲队伍缓缓前行,行至朱雀大街,仿佛忽然进入了另一个喧闹至极的世界,百姓们纷纷大声向裴君贺喜,还有人向裴君和婚车扬花瓣。 漫天的花雨,引得众人抬头,就连婚车中也飘进些许,落在四公主秦珈的裙摆上。 秦珈微微移开团扇,捡起一片花瓣,怔神:是因为大邺的英雄吧,而她可能是英雄的污点…… 金风玉露楼二楼的一间雅间,两个女子站在窗边看着远处渐行渐近的迎亲队伍,其中一位容貌清丽绝绝的年轻女子嘴角弯起一个最优美的弧度,“十里红妆,郎才女貌,可惜了……” 另一个女子蒙着面纱,正是云娘,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裴君,“世人皆慕权势,女子总是最先被放弃的一个,裴将军这样英雄了得,一样俗不可耐。” 清丽女子,也就是姬朝云,举起团扇挡住下半张脸,眼睛微弯,含笑道:“五娘,你是话本瞧多了,还是在这金风玉露楼里见多了悲欢离合,想左了?这世上不都是俗人吗?最俗的便在你我两家。” 云娘看了她一眼,垂眸,她只是心疼一个姑娘。 迎亲队伍终于走到金风玉露楼下,队伍中有些人注意到楼上的姬朝云,互相交耳,更多的人看向二楼。 姬朝云使团扇遮脸,眉眼温柔,似乎在回望每一个人。 而迎亲队伍中的郝得志还未靠近金风玉露楼便已经在暗暗地寻找,靠近之后一看清云娘,却又生出几分羞涩,想看又不敢直视。 他还特地剃了胡子,摸着胡子胡思乱想: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他,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这瓜蛋样儿…… 姬朝云瞧见迎亲队伍中有这么一个壮汉,没有看她,反倒只扭捏地看着蒙面的云娘,终于不再是眼笑唇未弯的模样,柔声道:“看来这有一位不贪慕容颜的人。” 云娘冷淡的眉眼毫无波动,转身消失在窗口。 郝得志失落地垂下肩,跟着迎亲队伍,离开金风玉露楼前。 迎亲队伍转弯之后,金风玉露楼申字一号雅间的窗前,燕王秦珣的身影露出来,默然地看着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远走,喧闹和色彩在他眼中褪去,唯有裴君一人红衣似血。 少年慕艾,总有一个人会惊艳年轻的时光,也会惊艳往后的岁月。 “王爷,何时出发去向裴将军贺礼?” 秦珣轻声道:“晚些吧。” 迎亲队伍回到裴府,裴君先行下马,接过护卫送上的弓箭,又是三箭齐射,三箭齐中婚车门边,箭尾颤动,尽皆叫好。 裴君交还弓箭,行至婚车前,伸出手,平静道:“四公主,请下车。” 两个侍女打开马车门,又拉开车帘,四公主躬身走出,一手举着团扇,一手慢慢搭在裴君手中,一步一步走下马车。 鞭炮声,敲锣声,还有宾客们的说笑声不绝于耳,这场婚礼的两位主角却全都平静至极,周围的喧闹仿佛与她们二人毫不相干,按照礼官的唱念而行,跨火盆、马鞍保平安顺遂,跨米袋布匹保衣食无忧。 两人相携步入正堂之中,老郭氏作为裴君在场唯一一个直系长辈,坐在堂上左侧,另一边,裴君请了裴大伯代老族长坐在祖母旁边。 “一拜天地!” 裴君和四公主一同转向门外,一同拜下。 “二拜君王!” 两人微微调整方向,向皇宫方向拜下。 “三拜尊长!” 两人转向正堂,缓缓拜下。 老郭氏既激动又欣慰,眼泪含着泪:“好,好……” “夫妻对拜!” 裴君和四公主相对而立,四公主先拜下,随后裴君回礼,四公主又一拜,裴君再还礼,如是者四,方才结束拜堂礼。 拜堂礼毕,便要将公主送入洞房。大邺礼法来说,公主乃是下嫁,婚后久居公主府,但有的驸马家会提出请公主第一晚在夫家下榻,前几代帝王偶尔也会特许,久而久之便成了一个比较弹性的礼节。 当初礼官来问过裴君,裴君并不想另外一个人侵入她的私人居室,便以公主府就在裴府隔壁为由,将洞房定在公主府。 至此,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裴府和公主府的喜灯全都亮起来,灯火通明,裴君留在府内宴客。 裴君的客人太多,光是金吾卫和从前的下属便近百桌,裴君连公主府的前院和花园都借用来摆酒,这才将将摆下。 这群男人,最爱起哄,全都叫嚣着要灌醉裴君这个“新郎”。 裴君面对他们,亦是笑得开怀,提起一坛酒“咣”地放在桌上,“一桌一碗酒,谁都不能跑,我倒要看看,究竟谁先趴下!” 鲁阳、宋乾等纨绔们摩拳擦掌,想要在这上头扳回一城,立时便开始言语相激,都说要让裴君被抬进洞房。 裴君哈哈大笑,豪爽道:“上酒!” 于是裴君便从第一桌开始,一桌一碗酒,她喝一碗,众人便喝一碗,有些酒量差的,三五桌便开始认输,再往后,每一大碗酒喝完,都有人退出战场。 喝到三五十桌时,裴君还站着,有些人已经开始往桌下滑。 宋乾是个憨子,酒品也不好,坐在桌下便开始大哭:“打不过,喝酒也喝不过,我娘生我出来作甚?呜呜呜……” 他在底下哭,还拉着罗康裕,罗康裕只能一起蹲在桌子下,还得捂紧脸,否则他仅剩的颜面都要被宋乾丢尽了。 鲁肇与裴君虽有私怨,但今日也来了,只是全程都十分沉默,直到此时方才像较劲儿似的,一碗接着一碗的喝。 剩余酒量好的人渐渐凑到一块儿,裴君喝了一肚子酒水,跟众人说了一声,便回主院去如厕。 燕王秦珣便是此时到的裴府,一踏进来便瞧见一桌桌醉酒的武将,好在众人理智尚在,倒也未曾出现什么失礼的德性。 而众人见燕王来了,纷纷起身行礼,一个个皆摇摇晃晃地。 秦珣摆手,示意他们坐下,随后问道:“裴将军呢?” 宋管家穿过众人,回禀道:“回王爷,将军方才回主院了,稍后便归,您请坐。” 秦珣婉拒了宋管家要为他重新安排一桌席面的话,走到外院与主院连接的穿堂外的回廊下,安静等候。 裴君如厕回来,便看见燕王高大的身影,他正靠在柱子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秦珣听到声音,抬头,眼里带着极浅淡的笑意,“裴君,可要喝几杯?” 裴君先看向外院众人,然后借着酒意,指向身后的房顶,笑着邀请他:“殿下,末将新发现一个适合小酌的绝佳之处,可要试试?” 秦珣顺着她的指尖,抬头望去,屋檐遮住了视线,也不以为意,点点头,轻轻应道:“好。” 房檐下的梯子一直没有挪动,裴君命侍女取了四壶酒来,与秦珣一人两壶,一只手擎着,另一只手扶着梯子,迅速爬到房顶。 她到底喝了许多酒,虽则精神还清醒,身体却受了些影响,一站在屋脊上,便忍不住晃了晃。 秦珣随后上来,一见她身体打晃,忙伸手去扶。 但裴君已经靠自己稳住了,低头看向秦珣的手,微微扯起嘴角,然后推开,往前走了几步,坐下来。 秦珣看着他空荡荡的手心,良久,方才放下手。 “啵。” 裴君拔下酒壶塞子,举起酒壶,对燕王道:“殿下,不是要喝酒吗?” 秦珣走到她身边一步左右的距离,坐下,一条腿曲起,拿着酒壶的手搭在膝盖上,饮了一口酒,劝道:“裴君,你少喝点儿。” 裴君不以为意,仰头又喝了一大口,“这两壶酒,裴君还是能陪殿下饮的。” 入秋天凉,人坐在房顶上更是丝丝凉意入怀。 秦珣侧头看她,须臾后抬头看向夜空,星辰浩瀚,看着看着……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摇头道:“我幼时长在宫中,常觉得厌烦无趣,如今年岁渐长,才发现年少时稚嫩的可笑。” “那时怎会知道……人活得久了,什么荒唐事儿都能见到……” 裴君握着酒壶,无语,“末将觉得殿下是在讽刺末将。” “我虽然不是……但是我活的顶天立地,称一声‘大丈夫’不为过吧?” 秦珣朗声大笑,声音大的引起前院中宾客们的注意,他便举起酒壶,遥敬众人。 而后,他才又看向裴君,酒壶在裴君的酒壶上轻轻一撞,笑道:“也敬你,裴将军。” 裴君仰头灌了一大口,一壶酒就这么空了。 她拿着酒壶倒了倒,几滴酒液飞溅到衣摆,再倒不出了,便又去拿另一壶。 秦珣按住壶口,手指没有碰到裴君的手,“酒虽好,不要贪杯,这一壶也留给我吧。” 裴君无所谓,爽快地松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他随意。 而手里没了酒,裴君便枕着手臂躺下来,望着夜空道:“分明才过了几月,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秦珣放下手里的空酒壶,拿起另一壶,淡淡道:“你醉了。” 裴君:“……” “殿下您今日属实扫兴。” 秦珣点头,“嗯,往日你便是这般扫兴的。” 裴君:“……” “不止扫兴,心眼还颇小。” 秦珣也认了,“裴将军且说说,若换做你是我,从前的生死之交忽然变了副面孔,该当如何?” 裴君无言以对,只能狡辩道:“我怎会换做是殿下,这样大不敬的事情,想都不能想的,殿下莫要害我。” 她是真的有些醉了。 秦珣温柔地笑起来,学着裴君的样子,躺下来,问:“裴君,你与我多久没这样说过话了?” 裴君阖上眼,声音含糊道:“人生在世,不可太计较。” 秦珣轻笑,亦闭上眼,默念:“青庐结发,白首不离。” 晚间有宵禁,众宾客们需得离去,主人家不能全不出面,而且裴君还要去公主府完成整个婚礼的最后一步。 阿酒走到院中,仰头喊道:“将军,戌时了。” 裴君听到阿酒的声音,便坐起身,应了她一声,便对秦珣道:“殿下,我们下去吧。” 秦珣缓缓睁开眼,优雅坐起,将最后一壶酒一饮而尽,直接翻身跳下去。 裴君还是老老实实走得梯子,下来后走到秦珣身边,歉道:“殿下见谅,尚有合卺合髻之礼未成,不能再招待。” 秦珣未言语,抬步向前院走,行至穿堂前,驻足,转头对裴君道:“裴君,白日里我瞧见你穿喜服打马而过了,很好看,是英姿勃发那般的好看。” 裴君……缓缓退了一步,拱手拜下,“谢殿下夸赞。” 秦珣静静地看她片刻,方才转身,大步离去。 裴君送走燕王,随后又与郝得志、裴家人一起陆陆续续地送走宾客们。 鲁肇临走前,看向裴家宅门,并无阿酒的身影,对裴君道:“想必裴将军也无需我的祝福,止步于此吧。” “嘿!”郝得志喝了酒,这暴脾气越发收不住。 裴君按住他,叫来两个护卫,“送郝将军回房休息。” “是,将军。” 众宾客离开,裴君站在空荡荡地宅门前片刻,方才在宋管家的小声提醒中抬脚往隔壁公主府去。 公主府早就有侍女在等着,四公主的贴身侍女阑梦亲自引着裴君往主院走,待来到主屋,阑梦轻轻敲敲门,随后推开门。 “将军,请进。” 四公主端正地坐在床榻上,双手擎着团扇,遮在面前。 裴君径直走过去,在喜娘的提醒下,抽走团扇,正式见到四公主的脸。 四公主乃是绝色之姿,裴君一直便知道,这有些浓重的新娘妆容也丝毫不减四公主的风采,额头上一抹花钿有如点睛之笔,反倒更添几分精美。 就像是开在皇宫花园里一朵最美最珍贵的牡丹,以她的横冲直撞,竟然越开越艳,也是一件奇事。 可惜她没能移栽进她期望的土里…… 而四公主秦珈与裴君面对面,眼前有一瞬间的恍惚,须臾后方才回神。 喜娘道:“请公主与驸马饮合卺酒。” 裴君从侍女托盘中拿起两杯酒,一杯递给四公主,“公主,请。” 秦珈放在腿上的手攥紧,而后又缓缓松开,接过合卺酒,迟钝地拿着。 裴君微微叹息,右手臂主动勾住她的手,一饮而尽。 秦珈随着裴君的动作,也仰头喝完杯中的酒,但一瞬间的辛辣苦涩,让她皱起了眉头。 喜娘还在兢兢业业地报流程:“婚成。” 裴君将杯子倒放在托盘中。 接下来便是最后一礼,合髻。 喜娘从两人发间各挑出一缕头发,减下来,合二为一,挽一个结,一边念“结发不离”一边放进荷包中,塞到枕下,待到明日收起。 至此才算是礼成,喜娘等人退下,留裴君和四公主相顾无言。 裴君今日必须留在新房中睡,干坐着总归不合适,便对四公主道:“公主,我回府沐浴更衣,稍后再过来,您可以先躺下休息。” 秦珈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裴君离开后,阑梦和侍女一起帮四公主拆发。 头发解开,喜服也脱掉,秦珈只穿着里衣走进浴室,坐在浴桶中默默出神。 阑梦命侍女们下去,亲手为她擦背,犹豫许久,问道:“公主,您还念着谢少卿吗?” 秦珈倏地冷下脸,“你还说他作甚?” “公主恕罪。”阑梦跪下请罪。 秦珈深呼吸几次,平复下翻腾的情绪,生硬道:“你起来吧。” 阑梦再不敢说些惹公主厌烦的话,垂着头专心伺候。 秦珈靠在浴桶上,许久之后,一滴泪滑下,“阑梦,莫要再提他,我不能连最后的尊严也丢了……” 裴君洗澡快,换好衣服再来到公主府时,四公主还没洗完。她便坐在榻上,拄着头闭目养神,无刃就立在榻边。 脚步声传来,裴君睁开眼,看见四公主眼角的泪红,心下了然,当作没看见,如常地说话,“公主。” 阑梦顺势便告退。 这下子,新房内彻底只有裴君和四公主二人了。 裴君直接搬走榻上的小几,道:“公主,就寝吧,我今日睡榻上。” 四公主默默地看她从床上搬了一床被子,许久,才吐出一句极低的话:“裴将军,谢谢你。” 裴君脱掉布鞋,躺在踏上,随意道:“我也得谢过公主,还要提前向公主道一句歉。” 四公主莫名,“何意?” 但裴君不打算继续说下去,而是闭上眼,道:“我是臣子,论理不该约束公主,不过我向来喜欢丑话说在前头,我对公主没什么期望,只有两点,其一希望您能对我祖母、妹妹稍客气些,其二便是谢少卿。” 谢少卿如何,她没说明白,可秦珈懂了。 她一瞬间有一种受到屈辱的感觉,呼吸都重了几分。 裴君本意不是想要侮辱公主,就像是她话中所说,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而已。 “我不算了解公主,没法儿轻易地说相信公主的骄傲。不过我丑话说完,也能向公主保证,除了身份变更,你的生活依旧像您闺中时一般,甚至更自在。” “言尽于此,公主,天色已晚,早些睡吧,” 秦珈依旧有些难堪,熄灯后和衣躺下,依然辗转反侧。 裴君呼吸很轻,听着四公主翻来覆去的声音,忽然出声问:“睡不着吗?” 秦珈不动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硬邦邦地“嗯”了一声。 “公主,我易惊醒,身边睡不得人,公主起夜时需得离榻远些,免得伤到您。” 其实没这般严重,裴君不过没话找话罢了。 秦珈冷硬道:“裴将军放心,我不会污了裴将军的。” 裴君按了按头,她想要直接地交流,可这样似乎确实惹人不快,便又道:“我若是言语冒犯公主,公主可直言,我日后会注意。” 秦珈缄默片刻,问道:“裴将军,我事后想起,总觉得虚幻,你为何要求娶我?你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是什么呢?” 昏暗之中,裴君勾起嘴角,笑却不达眼底,这就是她的选择。 裴君不再说此事,转而道:“我得了三日婚假,明日见过裴家人,不如去公主城外的庄子小住几日。” 秦珈如今对那庄子有些抗拒,并不吭声。 裴君领会,顺势便改口道:“若公主不嫌累,陛下赐我的田产旁也有一处庄子,只是稍简陋些,一个时辰便可到。” 她的百亩良田,在京城西北,算起来比公主的庄子离新□□还要近些。 秦珈对忽然转变的新婚生活和身份还没适应,皆无所谓,便答应了。 第51章 夜探 裴君一夜浅眠, 天将亮便起身,轻手轻脚地将小几搬回到榻上,然后便离开公主府, 回到裴府。 除了值夜的人,她是整个府里起得最早的一个人, 没有惊动任何人, 在练武场练了两套枪法, 郝得志等人才陆陆续续起来。 郝得志刮了胡子, 越发践行“嘴上无毛,说话没边儿”的作风,一见裴君,便大惊小怪道:“将军,新婚头一日, 您就将公主扔在新房, 传出去会不会教人以为武将都不知道怜香惜玉?我还想娶妻呢!” 裴君看他一夜过去便泛起青茬的脸, 直接挑起一根长|枪扔过去, “少废话,来打一场。” 他刚一接过长|枪, 裴君便箭似的冲过去,一套强刺,逼得郝得志不得不边后退边格挡, 颇有几分狼狈。 “你是武将, 任何时候都要所有防备,最快地发起反攻。”裴君没给他一丝喘息的余地,长|枪横扫。 郝得志双手握长|枪,立起的长|枪挡住裴君的攻势,长|枪一掀, 迅速反击。 势均力敌的比试才酣畅淋漓,而一次又一次地挑战强者,才能飞速进步。 裴君自回京后,虽每日不间断地练武,但她自我审视,已经停滞许久,不进则退,这让她心中升起几分紧迫感。 郝得志的感觉,便是她越打越强势,几乎让他应接不暇,难以招架。 结束时,裴君的长|枪擦着他的颈侧直插过去,郝得志出了一身汗,后背全都湿透,用长|枪支着身体,边喘气边道:“将军,老郝我说错话,您也不用这么吓唬我啊。” 裴君举起长|枪,手臂一甩,扔向武器架,长|枪落进武器架后,道:“郝得志,你不够强。” 郝得志不反抗,“比不过将军,老郝我服气。” 裴君却并不满意,面无表情地转身。 郝得志摸不着头脑,看着她的背影问道:“将军,您不与公主一起拜见老夫人吗?” 裴君脚步一顿,再次转身,走向宅门,转回到公主府。 “驸马。” 一路上,公主府的所有侍从全都恭敬地行礼,裴君心里想着事情,皆随意点点头便过了。 四公主秦珈已经起了,正在梳妆。 裴君出现后,秦珈的贴身侍女们也全都在行礼时喊得“驸马”。 秦珈莫名觉得“驸马”这个称呼有些不配裴君,便吩咐道:“以后都叫将军。” 侍女们立时应下来。 裴君从思绪中抬起头,看向四公主。 秦珈别开视线,转头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并不与裴君交谈。 阑梦想起晨间进入公主寝居之后,在榻上瞧见的被子,眼神一转,拿起两支钗,问道:“公主,这两支,您觉得哪支好?” 也不等公主回答,她又转向裴君,期待地问:“将军,您看这两支钗,哪支更配公主今日的装扮?” 秦珈没回头,在镜中瞪阑梦。 裴君则是看了一眼秦珈的背影,随后认真地打量那两支钗,都是极华丽的钗,做工精美,并非普通手艺的钗,也都很适合四公主一贯的风格,便随意地指向阑梦右手那支,“这支吧。” 阑梦立即举起右手那支钗,问公主:“您看将军选的这支如何?” 秦珈像是并不如何在意似的,点点头,“那就这支吧。” 阑梦笑容满面地为她插上。 待到秦珈收拾妥当,裴君便与她一起往裴府去,从公主府的正门步行出去,走了十几步便是裴府正门。 秦珈走到宅门不远,停下,“裴将军只管放心,我会做好你要求的事。”随即才走进裴府大门。 护卫们皆在外院的练武场上,纷纷向公主行礼。 裴君先前交代过众人对四公主恭敬有礼,不过并没有让他们将四公主视作她一般,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公主还不如阿酒在她的府里有话语权。 而这些,四公主秦珈并不清楚,她只瞧见裴府的侍卫,下人皆对她恭敬有加,客气有礼。 老郭氏等人已经坐在正堂等候。两人走进二门,径直走进正堂。 公主千金之躯,不可能像寻常新嫁娘一般向夫家长辈跪下敬茶,这些老郭氏等人皆清楚,也不会在意,只瞧着四公主对裴君并无颐指气使地态度,便都知足极了。 “老夫人,请喝茶。”秦珈在裴君向她介绍完祖母后,端起茶杯客气地微微躬身。 “好,好。”老郭氏马上接过来,笑呵呵地喝了一口,“以后便是一家人了,公主若在府里待得无趣,便来这边儿串门儿。” 秦珈弯起嘴角微笑,“是。”像是个极孝顺乖巧的新嫁娘,除了一丝不苟的礼仪和由内而外散发的尊贵,没有任何公主的倨傲。 裴君因着她先前的话倒是并不意外,继续为四公主介绍裴大伯、裴三叔、裴六叔。 他们不是裴君的直系长辈,不过秦珈也都客气地问了好。 待到裴君介绍同辈的裴婵以及三个堂弟,侍女们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拿上来,秦珈一一送出去。 因为裴君居长,四公主便是长嫂,是以众人皆爽快地收下来。 接下来便是祭告祖先。 来往后院要经过一个小小的角院,裴君便在角院东侧安置了一间小小的灵堂,隔了一个角院门,既方便祭拜,也不打扰后院。 裴家人少,灵堂中摆的灵位不多,很快便祭拜完。 新婚头一日的早膳,裴君一家三口并四公主一起在后院用,而裴大伯等人在前院用,是以他们直接在角院里分开。 秦珈就在后院第一次见到了阿酒。 阿酒走过来,率先向四公主行礼后,随后对老夫人熟稔地说话:“老夫人,早膳已经备好。” 老郭氏既亲近又埋怨地说她:“你辛苦好些日子了,早膳这样的小事儿,有下人呢,哪用你操劳。” 秦珈早就听说过裴将军府里的这位女军医,好奇地看着她。 实在想知道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竟然拒绝了大邺的战神将军。 阿酒自然不能拉着老郭氏一直说话,再将四公主晾在一边儿,便道:“阿酒不辛苦,不打扰您用膳了,这便告退了。” 老郭氏这才想起四公主来,等阿酒一走,便对四公主解释道:“我待阿酒就像是亲孙女一样疼,可这孩子太闲不住,大郎身边的事儿都要亲力亲为。” 她说完,反应过来这话不对劲儿,忙又道:“原先大郎府里没有个主事的人,大郎只能求阿酒帮忙,如今公主和大郎成婚了,阿酒就打算搬出府去了。” 秦珈极大度地说:“为何要搬出去?您与阿酒姑娘这般亲近,留在将军府中也不妨碍什么,只管留下便是。” 裴君安静地喝茶,并不掺和她们交谈。老郭氏瞧了一眼孙子,笑道:“阿酒不像我太婆,就只是寻常的后宅妇人,她是正正经经刀山火海走过来的,在战场上救了无数将士的军医,以后也要救死扶伤呢,哪能一直拘在这后院里。” 秦珈一怔,笑容有些勉强道:“阿酒姑娘非寻常女子,是我想差了。” 裴君抬头看她,“公主也知国家大义,若不嫌弃阿酒一介女子之身行医,可常与她走动,婵儿也极喜欢阿酒这个姐姐。” 裴婵听到她的名字,乖巧地点头,“是,我可以为公主和阿酒姐姐引见。” 秦珈瞧着裴君坦荡的姿态,实在摸不清她和那个女军医之间的关系,有些糊涂地点头。 裴君又对老郭氏和裴婵说起想要趁着三日婚假去家里田庄住两日的事儿。 她的意思,是全家一起去。 但老郭氏一听她说完,便煞有介事地说:“宾客们送了许多贺礼,家里有一摊子事儿要处理,你和公主去便是,我和七娘留在家里。” 裴君问:“真不去?您不是早就想看看咱家的百亩良田了吗?” 老郭氏斩钉截铁道:“不去,不去,你们去。” 裴婵也在一旁附和:“阿兄,我和祖母下次再一起去吧。” 裴君不强求,膳后请四公主去收拾,稍作安排之后便出发。 这次为了保护公主的安危,她带了府中一半的护卫,不快不慢地赶路,用了一个时辰又两刻钟方才到达田庄。 秦珈长到十八岁,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她自己的庄子,一路上皆探出马车窗打量沿途的景色,便是些寻常花草,她也不腻烦。 阑梦等几个侍女也与她差不多的神情。 裴君并不管,只中间问问四公主可需要下马车休息。 秦珈摇头,问她:“将军,你的田庄如何?可有趣?” 裴君道:“我并未去过,不知。” 秦珈不以为意,继续看车窗外。 裴君骑马重新走到前头,召来一个护卫,嘱咐道:“一会儿到了田庄,你便带个人悄悄潜进新□□,探好,我明日过去。” 护卫低声应道:“是,将军。” 裴君新得这个田庄,曾经是某个被抄家大臣的田产,这个田庄乃是当时的田庄管事所修,因为管事贪昧,所以在良田边修了一个三进的宅院。 后来归公,田庄管事便是由皇室指派,如今赏给裴君,连同管事一家的身契一并给了裴君。 早前裴君便已经打算好,因此提前派人过来通知过,田庄内早就已经收拾妥当。 裴君也打算趁着这个功夫查一下这块儿地从前的产出,请公主先去安置之后,便教管事拿了账本过来。 田庄管事早已准备好,立即便奉上,然后恭敬地立在一旁,等候询问。 百亩良田的账本,产出收入并不复杂,裴君很快便翻阅完,放在一侧,对田庄的管事道:“这账本我瞧了,做的不算严谨。” 田庄管事立马跪下来喊冤:“将军……” 裴君抬手打断,“从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你日后莫要再妄想能拿这样的东西蒙骗我。” 田庄管事磕头,“将军,小的绝不敢蒙骗将军。” 裴君冲护卫勾勾手指,护卫立即便为她铺纸磨墨。而后,裴君对管事道:“你大概不知道,我府上并无其他产业,只有这一处田产,我从前十万大军都管得,如今再忙,抽空看看田庄账本的时间也是有的。” 田庄管事顿时不敢说话了。 “我不是个嗜杀的人,可也确实杀过不少敌虏,惩处过不少犯军法的将士,你们一家的身契皆在我手中,该如何做,你自个儿想清楚,我不想将太多精力浪费在这样的小事上。” 裴君拿起镇纸捋平纸张,道:“出去吧,公主带了厨子,你跟那位大厨说说都有什么乡间的新鲜菜。” 田庄管事讷讷地答应,起身后擦了擦额角的汗,恭敬地退出去。 墨磨好,裴君提笔蘸墨,边在纸上书写,边问身边护卫:“你们觉着,如今大邺武将中,最强之人是谁?” 护卫们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将军。” 她都不敢称自己“最强”。 裴君微微摇头,“比过才知道,有比较才不会退步。” 她说完,收笔,只见纸上赫然是五个大字:“全军大比武”。 傍晚,裴君来到主院用晚膳,见桌上有鱼有鸡,且还有诸多菜品,精致程度皆不下京中。 秦珈等裴君坐下,方才拿起筷子,道:“鸡是田庄里养的,鱼是佃户从河里刚捞上来的,听说是活鱼现杀,我让厨房做了清蒸。” 裴君对吃食并不挑剔,且胃口一直很好,直接大口吃起来。 秦珈平时哪见过这样吃得这样又快又多的人,而且裴君并不粗鲁,引得旁人胃口也好起来,她便跟着吃了不少。 晚间裴君睡在书房,躺下后没多久便听到外头有些动静,披着外衫出去,一问方知四公主胃有些不舒服。 裴君来到公主寝处,问:“如何不舒服?可要去寻个大夫?” 秦珈瞪了阑梦一眼,方才对裴君道:“许是吃多了,有些胀,并无大碍,是她们太过小题大做。” 裴君见她神色确实不像是极难受的样子,便招人去问管事可有红果,得知田庄附近便有红果树,就让人去摘了些。 做开胃汤还要再耽误许久,裴君便直接让人洗净拿给四公主。 秦珈半信半疑地吃了一个,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是感觉舒服了些,便又去拿着吃。 裴君面上有倦意,道:“天色不早,公主适量食用,我先回去了。” 秦珈歉道:“麻烦将军了。” 阑梦则是看着两人,欲言又止。 第二日,裴君再见到四公主,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不适,还向护卫询问那红果树的位置。 裴君见她喜欢,便让护卫再去摘来,可四公主兴致勃勃地想亲自去,裴君只得陪同。 一上午的时间,基本都耗在了摘红果上,午后,裴君假借忽然有公务,跟四公主说要离开半日,晚间会晚些回来,让四公主不必等她用晚膳。 “护卫我都会留下,公主不必担心安全。” 秦珈不怎么在意,让她不必急着回来。 裴君当然不能将公主一人留在这田庄太久,只道:“明日公主起来,我一定在田庄里。” 裴君暂时辞别四公主,便迅速赶往新□□,中间还稍稍乔装打扮一番,然后低调进入新□□。 先前抵达的护卫已经安排好,他们寻了出不起眼的酒楼,用了晚膳,天黑下来之后,两个护卫便偷偷潜入县衙后宅,用迷药将所有人全都迷晕。 这迷药还是先前从拐子手里缴下来的,阿酒查看过后尝试配了一样的,现在倒是方便了他们做事。 裴君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入县衙后宅,直奔书房。 她不想打草惊蛇,并未一进去便立时翻找,而是先大概记下位置,方便翻找后复原。 且她为了不受打扰,能够有足够的时间查看,准备充分,两个护卫也都留在外头探风。 裴君仔仔细细将书房中搜了个遍,最后在书案下找到一个夹层,打开夹层后,里面有一个账本。 不过账本却并非与拐子相关,反而记录着一些对朝中官员的孝敬,其中姬家二爷的名字出现过极多次,数额皆十分巨大,其他官员也都不少。 据她所知,这新□□并未传出太大的贪腐之事,新□□的百姓们脸上也并无受到县官剥削的苦相。 而正是因此,裴君便更加疑惑,疑惑这大笔钱财是从何处来的,拐卖些女子孩童定然赚不到。 可惜她翻到后面,也都是些出帐,并无钱财来源的记录。 裴君仗着后宅众人皆浑水,解下身上的包裹,拿出一根蜡烛点燃,又铺上纸,迅速用炭笔抄写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她才抄完,随后用布垫着,将账本原样放回到夹层中,并且收拾好周围,这才出了书房。 护卫见她出来,小声问:“将军,可离开?” 此时已经子时,再晚便来不及天亮之前赶回田庄,但裴君仍有些疑虑,便问道:“新□□令今日睡在后院吗?” 护卫答道:“是,独自一人睡在他的屋子里。” 裴君便进了新□□令的屋子。 她轻手轻脚地翻了一遍,并无所获,最后来到床榻前,正要在周围翻找,可看着床上的人,忽然起了个念头,便用刀鞘拨开他的里衣。 里衣敞开之时,领口露出一个极显眼的黑色刺青。 裴君眼神一厉,左手握住刀鞘,拔出刀,刀尖刺向新□□令的颈项,最后将将在不足一寸的距离停下。 她不能杀他,否则说不清楚,而且容易打草惊蛇。 裴君眼中的杀气未尽,缓缓收回刀,低语:“非我族类,鬼祟行径,其心必异。我就再容你多活些时日……” 第52章 月事 裴君和两个护卫, 乘着夜色快马加鞭赶回田庄,到达田庄正是日夜交替之时,田庄中人皆在沉睡之中。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 裴君让两个护卫回去休息,她回到书房换掉身上的衣服, 没有再睡, 而是坐到书案后, 拿出先前匆匆抄写的账本, 重新誊抄。 先前只看到账本,可以勉强当作是单纯的贿赂,但当那个图腾出现之后,涉及到大邺和突厥两国,裴君便不能不重新审视。 这个新□□令, 是普通的突厥探子吗?还是说这只是冰山一角? 死去的奉车都尉, 到底是不是单纯的凶杀? 账本上这些大邺官员, 是否知道这背后潜藏的阴谋? 所有相关的人, 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 仿佛卷进一个巨大的漩涡…… 裴君没有答案,她只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其中的关联。 第一声鸡鸣, 叫醒整个田庄,裴君放下笔,将誊抄好的账本叠放整齐, 连同先前凌乱的抄本一起, 贴身放好。 白日里来回奔波,一夜未睡,时刻处于思考之中,身上不舒坦,头更是隐隐作痛, 裴君用力按揉太阳穴,依旧无法缓解。 裴君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头脑稍清醒些许。 她无法面面俱到,不能逞强妄想做一个孤胆英雄,她需要甄别,找到合适的盟友…… 这账本暂时也不能拿出去,她得按兵不动,对,不能急躁…… 裴君走出书房,站在檐下闭上眼,吐纳冥想,慢慢平静下来。 “将军,您回来了?” 裴君缓缓睁开眼,目光平和,对垂门下的阑梦微微颔首,“公主醒了?” 阑梦屈膝行礼,笑着答道:“回将军,公主还未醒,奴婢提前去厨房交代早膳。” 裴君随意地点头,又问她:“我走后,公主身体没有不适吧?” “没有,而且吃了许多红果,胃口大开呢,不过奴婢们可不敢让公主多吃。”阑梦笑容满面道,“将军您早膳想吃什么,奴婢一并交代了。” 裴君道:“清淡些便是。” “是,将军。”阑梦也不多留,恭敬告退。 早膳时,裴君方才来到后院,四公主秦珈见到她只问了声好,两人便坐在一桌安静地吃完整顿早膳。 今日是裴君婚假的最后一日,他们午后便要回京,因此还有一上午的时间供四公主游玩。 裴君问了她的想法,得知四公主想去瞧佃户捞鱼,膳后休息一刻钟,便骑马乘车一同来到河边。 这是一条小河,他们目之所及最宽的地方约莫有一丈宽,窄的地方则是要缩减三分之一左右,河水清澈见底,站在河岸边便能瞧见河中鱼儿游过。 听闻附近的村庄便有渔民以此河为生,每年渔季裴君庄子的佃户也会捕鱼贴补家用。 而裴君听到这些,第一反应却是问:“往年可有洪涝发生?” 管事恭敬地回答:“偶尔年节不好,暴雨频发,河水便会漫上田地,只是较旁的地方少许多。” 因为这条小河,裴君这块儿地十分肥沃,加之雨涝也少,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田。 “我回京之后从账上支些银钱给你,回头请人在田地北边儿再打两口井,河上游也请人挖个大的蓄水池。” 裴君是未雨绸缪,便又道:“蓄水池围上栅栏,别让百姓溺水。” “是,将军。” 他们一直在说这些田地里的事,秦珈听着无趣,便往河边走去。 裴君余光瞧见,眼神示意护卫跟上去保护。 随后,裴君还特地跟佃户们聊了几句,再回到四公主身边时,四公主正在岸边亲手抛网捞鱼。 挺大个网,她只扔出去四五尺远,拉回来还得靠其他人帮忙,运气好才能网住两条小鱼。 “我来吧。” 裴君接手过来,学着佃户撒网的姿势,开始还有些不标准,试了两次便像模像样起来,网也全都散开来。 自然是比不得熟手,但总算没有空网,多撒几次,也能收获不少鱼。 裴君让人都装在桶里,“多网些,带回去给府里尝尝,也送亲朋好友们一些。” 不远处的佃户听见,便要将他们网到的鱼皆送给裴君。 裴君当然不能占他们的便宜,便道:“我们若没捞够,免不得要向你们买一些,白拿是万万不能的。” 秦珈在一旁看着裴君与这些普通农户说话的神情语气,越发意识到,裴君与京中那些权贵是不一样的。 她有威严,却会与下属们大方说笑,会体恤百姓,会宽容…… “公主,有鱼竿,可要亲自钓两条鱼送到宫中孝敬陛下?” 秦珈回神,点点头,接过裴君手中的鱼竿,坐在河边钓鱼。 裴君又一网撒出去,觉得呼吸有些憋闷,抬头望向天空,召来一个佃户,问他:“看这天,是不是要下雨了?” 佃户点头,拘谨道:“回将军,今日鱼多,想是有大雨。” 裴君便招呼众人收拾收拾,准备回去。 秦珈第一次钓鱼便运气颇好,钓上不少鱼,感受到钓鱼的乐趣,有些忘乎所以,忽然听说要走,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裴君见状,便对她道:“明日我与公主还要进宫,必须得走,待到日后闲了,公主带足了护卫,随时可过来小住。” 秦珈的任性只体现在某些事情上,是以并不为难裴君,很快便收起恋恋不舍,干脆地放下鱼竿。 裴君让人将装着四公主钓的鱼的桶单独放好,一行人便赶回田庄,稍作停留,就启程回京。 他们走了大半路程,豆大的雨点便落下来,好在这阵急雨下得快,停得也快,稍稍加快脚程,就算一到京城便是大雨倾盆,一行人也没有淋到太多雨。 而阿酒自京城上空黑云压城,便教人烧水熬药,等到他们一回来,她立即就让人抬水进主屋的浴间。 待裴君一进来,她便催促道:“将军,您身上又疼了吧?药浴已经备好,您快去泡。” 裴君脱掉衣服,坐进浴桶之中,霎时便感觉到身上一片暖意,神情舒展开来。 阿酒先前熬好药便放在放在屋里温着,出去少许时间,而后端药进来,放在浴桶旁边的小几上晾着。 然后她又出去,拿了针包进来。 裴君在闭目养神,十分敏锐地感觉到右后方有些不对劲儿,忙回头,就见阿酒在擦拭她的银针。 她立时浑身一凛,“你摆弄它们作甚?” 阿酒走过来,绷起脸,道:“自然是治病。您这脸色,一看昨日便又未睡,我给您扎几针,再按一按,喝了安神汤,您今晚才能睡个好觉。” “真要扎?”银针靠近,裴君的半边身体不自觉地紧绷。 阿酒认真地点头。 裴君只得认命地闭上眼睛,“扎吧。” 其实针灸的疼痛比不得刀砍剑刺,但是针即将扎进皮肤的那一刻,那种感觉上的紧张是无法控制的。 等全都扎完,便也就不害怕了,当然,还是不敢随便动。 阿酒端起药碗,坐在裴君身侧,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 裴君挺直头背,一碗药慢腾腾地喝完,方才对阿酒道:“我带回来的鱼都是我亲手网的,稍后派人往颜相府、曹申他们那儿都送一些,木军医也别落下。” 阿酒低低地答应下来,手轻轻触碰她肩颈手臂上的疤痕。 裴君在战场上受过大大小小的伤,而其中最重的一道掩在水下,几乎要了她的命,也将她的身份暴露在木军医和燕王面前。 而这一身伤,在北境没机会好好调养,以至于裴君一到阴天下雨就浑身疼。 裴君有些痒,微微动了一下躲避,“阿酒,已经不那么疼了。” “嗯。”哽咽声一出,阿酒忙收回手擦眼泪,转移话题道,“将军,您的月事快一年未来了,可要开些药调理?” “调什么,还得费心遮掩,你若是有药,帮我直接停掉最好。” 阿酒不赞成,“月事不调,本就是病,再用药停掉,极伤身的,绝对不行。” 裴君不甚在意,“那就随它去,左右也不常有。” 可有些事就是经不起叨咕,裴君睡前还都一切如常,不想半夜小腹绞痛,生生将她疼醒。 这是突然来了月事。 雪上加霜不外如是。 裴君强忍到晨间阿酒过来,苦笑:“还不如停掉。” 她今日还得进宫,哪怕肚子里像有一把刀在搅,疼得浑身无力也得爬起来。 阿酒心疼不已,忙出去配药拿进屋中熬,然后抽空为她收拾残局。 也是幸好裴君月事极少,不至于血流成河,用她特制的药香熏一熏就能遮盖住血腥味儿。 裴君费力地下床,拿起一身药味儿的官服,就这样简单的动作已经一身的冷汗。 阿酒连忙帮她穿,又帮她束发,看裴君坐在那儿直不起腰,担心道:“将军,实在不行,托病吧?” 裴君反复深呼吸,伸出右手,有气无力道:“药给我。” 阿酒马上把药端过来,送到她手上,“将军,小心烫。” 裴君死死握住药碗,顾不上烫,抿了一口试过温度,一饮而尽。 阿酒接过碗,咬了咬唇,“将军,您这样,我没法儿放心地走。” 裴君说实话,这种时候也发现,她是极需要阿酒的。 但她不能太自私,便摇摇头,道:“你的屋子给你留着,时常回来住便是,你也得有些自己的生活。” 话毕,裴君深吸一口气,站直,拿起床边的刀紧紧地握在手里,踏出房门的一瞬间,除了面色苍白,看不出任何异常。 依旧是无坚不摧的裴将军。 第53章 (捉虫) 惊雷 大雨倾盆而下, 人走在连廊里依然会溅湿衣摆。 “你别往外走了。”裴君接过伞,转身对阿酒道,“我就不去后院了, 你替我与祖母说一声,我直接去公主府接公主进宫。” 她声音一停, 轻声道:“别说我身体不适。” 阿酒走上前, 为她整理好披风, 劝道:“将军, 您从宫里出来,就直接回府,别再去衙门了。” “嗯,你回吧。”裴君说完,转身走入雨中。 她走得极慢, 步伐却没有一丝滞涩, 背脊也依旧挺直, 若非面色苍白, 实在看不出有任何不适。 阿酒看着,却是忍不住咬嘴唇, 恨不能以身代之。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将军吃了多少苦…… 风雨极大,丝丝凉意侵袭身体, 肩膀腿脚全都在隐隐作痛, 裴君无法再走到公主府亲自接四公主,直接上了马车。 她一进入到马车中,温差便让她打了个冷颤。 过了一会儿,护卫敲响马车窗,“将军, 阿酒姑娘命人给您送了手炉来。” 裴君推开马车窗,接过木盒,一打开便有一股烧炭味儿散出来。手炉搂在怀中,她才终于感受到一丝暖意。 卯时中,四公主秦珈裹着披风上来,见裴君一脸病容,问道:“裴将军身体不适?” “一到阴雨天旧伤风湿便会犯,不是大病。”裴君看四公主面上亦有倦色,关心道,“公主昨夜未睡好?” 秦珈点头,“近些日子,总是乏累。” “是我考虑不周。”裴君将手炉递过去,“从宫中回来,公主好生休息几日。” 她们两个,裴君看起来才是那个需要特殊照顾的人,是以秦珈推回手炉,道:“裴将军自用便是,我不冷。” 她不要,裴君便收回来,手炉搁在腿上,不明显地贴紧腹部,手覆在炉身,身体靠在马车厢上,闭眼不再说话。 马车内只有她们二人,秦珈在马车里东张西望,目光最终又落回到裴君身上。 若非秦珈亲眼瞧见过她铠甲披身、刀尖淌血的模样,裴君其实更像个文人,身材瘦削,面容俊秀,此时一身紫色官服,更是说不出的好看。 “公主在看什么?”裴君并未睁眼。 秦珈一顿,问道:“裴将军,北境是什么样子的?” 北境啊…… 裴君眼前闪过千里冰封,一片苍茫的景象,幽幽道:“北境一年中有半年都是冷的,我只记得血洒在雪地上比其他时候都要红,要活下去,要打胜仗,是所有人唯一的念想。” 裴君一身伤病,燕王秦珣、鲁肇、曹申郝得志以及众多的将士们,哪一个不是如此? 所以她即便受病痛折磨,也并无抱怨。 秦珈沉默,许久之后才再开口:“如若裴将军生在世家,也会如谢少卿一般吗?” “或许。”裴君并未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事实上她们都清楚,没有如果。 马车停在皇宫外,裴君和秦珈下马车步行。 雨较刚出门时小了一些,寒意依旧不减,裴君看似行得从容,实则步步皆艰难。 一场秋雨一场寒,太极殿中,已经烧起炭火,整个大殿皆笼罩着暖意。 裴君一踏入,便觉浑身一暖,疼痛虽未减轻,但好歹也不会继续加重。 “臣裴君叩见陛下。” “儿臣叩见父皇。” 裴君与四公主秦珈一同拜下。 “平身吧。”明帝含笑叫两人起来,继而对裴君关心道,“裴卿,可是身体不适?” 裴君回复相同的说辞:“回禀陛下,只是些许沉疴旧疾,阴雨天便会复发,并无大碍。” 明帝并不深究,只颔首道:“裴卿年纪轻轻,切莫讳疾忌医,若身疾难忍,便请太医去你府里看诊。” 裴君自然不能请太医诊治,但她面上没有显露分毫,“谢陛下,臣定然谨记于心。” “朕原还想留你们在宫中用膳,裴卿既然身体有恙,便早些回府休养吧。” “谢陛下体恤,臣的身体无碍,能留在宫中用膳是臣的福分。”裴君躬身道,“且臣有一事上奏,请陛下决议。” 明帝闻言,便道:“既然如此,裴卿留下吧。” 随后,明帝又看向四公主秦珈,和蔼道:“珈儿,你且先回公主院休息,午膳前再过来便是。” 秦珈含笑应下,语气亲近道:“父皇,昨日我在驸马庄上亲手钓了几条鱼,一并带进了宫,想要孝敬父皇,您不嫌弃吧?” 明帝哈哈大笑,“珈儿亲手所钓,父皇怎会嫌弃?这便叫御膳房做出来,朕要亲自尝尝。” 秦珈离开后,明帝笑问:“你们还去庄上了?” “是。”裴君面色如常,答道,“臣出生于农户,陛下赏赐良田,臣祖母极重视,念叨多时,便想借着婚假前去看看,也带公主游玩一番。” 明帝颔首,摆摆手,“坐下说吧。” “谢陛下。” 小太监搬来凳子,裴君坐在,随即奏道:“陛下,臣自归京后日日练武,仍觉久无进益,长此以往恐会懈怠,臣已是如此,十分担忧其他军士们于安乐中磨掉血性,失了大邺军骁勇善战的威名。”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裴卿所虑亦是朕所虑。”明帝乃是一国之君,思虑自然要更加长远,“裴卿可有计策?” 裴君禀报道:“回禀陛下,臣于金吾卫中设立比武,以武艺决校尉一职,初次比武之后,众金吾卫面貌皆有改变,且臣亦是于金吾卫之中发现意外之喜。” “为将者,定军心,立于大军之后决策千里之外,对麾下将士有更清晰的了解,方能作出更好的决策。” “是以臣建议,设立全军大比武,列各项比试,教京城各卫军皆选拔武艺高强的将士参加比武,以此激励将士们上进。” 届时各卫军为了取胜,定会尽力选出有才能的将士,一定程度上也能挖掘出埋没的人才。 明帝沉吟,问:“除武艺外,裴卿认为还应设立何种比试?” 裴君:“各兵种皆可比试,诸如骑射、斥候,亦可以卫军为阵营进行实战讲武。” 明帝闻言,忽而笑道:“若真拟战场实战,裴卿想必是各军之大敌,必要被针对。” 裴君平静道:“臣不惧挑战,若能多些能胜过臣的出色将领,也是大邺之福,是陛下圣明之治。” “好!”明帝朗声大笑,“朕就欣赏裴卿这样的武将。明日早朝,裴卿在家中休养,下次早朝,朝议此事。” 裴君起身,拜下,“臣遵旨。” “正好大邺与突厥的议和已进行到尾声,前日镇北侯送信回京,明年春突厥汗王将派使臣进京为朕祝寿,若此事定下,便可在朕千秋之时教各国一睹我大邺军之威。” 裴君这才知道突厥使臣要进京的事,到时各国来贺,京中必定纷乱,需得加快速度完成京城档案的统计。 于是裴君又陈明情况,请示陛下,是否可以通过吏部对京城官员建档,以此来提高效率。 明帝亦准了,命她直接去寻吏部尚书谢策便是。 君臣相得,裴君受好心情的影响,竟然觉得身体的疼痛都减弱了些许。 午膳时,裴君和四公主得明帝恩准,与明帝同桌而食。 膳房特地将四公主钓的几条鱼烹饪出几道菜,单看菜色摆盘,根本看不出是河里普通的鲤鱼草鱼。 明帝十分赏脸,直接叫侍膳侍女为他夹鱼,还大方称赞。 帝王轻易不会表露出喜好,这是明帝为数不多的直接夸赞,但并非因为鱼本身,而是因为送鱼的两个人。 秦珈见父皇喜欢,亦高兴起来,也教侍女为她夹鱼。 然而鱼一入口,她便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不过这样的场合,绝不能失仪,因此呕意一上来,她便强忍着咽下口中的鱼,神色不免有些狰狞。 她的异样,自然引起明帝和裴君的注意。 裴君心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忙倒了一杯茶喂四公主喝下去,顺便拿走装鱼的碟子,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掩饰道:“是臣考虑不周,带着公主来回奔波,昨日还教公主淋了雨,以至于公主染恙,请陛下降罪。” 明帝眼中探究一闪而过,而后便如常道:“裴卿特地带珈儿出城游玩,未曾料到会遇到大雨,自然不怪裴卿。” 裴君一脸感激,担心明帝下一句便是召太医,赶紧道:“谢陛下恕罪,我府上有大夫,待回府后,便为公主仔细诊治。” 明帝缓缓点头,“嗯,如此,用膳后你们二人便早些回去。” 之后裴君便像是极担忧四公主一般,全程招呼侍女布菜,所有荤的腥的全都不选,只要清淡的。 不知情的,只当四公主和四驸马感情好,四驸马紧张公主。 离宫后的马车上,裴君才稍稍显露出来,略显深沉地看着四公主,一言不发。 秦珈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心中莫名忐忑。 回到胜业坊,裴君没有在裴府下马车,而是跟四公主一起进入公主府,并且让人去隔壁叫阿酒过来。 一盏茶的时间,阿酒过来,将滴水的伞递给侍女,行礼后问道:“将军,您叫阿酒来有何事?” 裴君面无表情地教其他人全都下去,然后对阿酒道:“为公主诊脉。” 阿酒观四公主面色,确实有些许虚弱,恭敬道:“公主,请您伸手。” 秦珈右手攥紧左手腕,久久没有伸出去。 阿酒奇怪,又说了一遍,“公主,请您伸手,我为您把脉。” 裴君不确定她是否意识到了,出言催促:“公主,拖延无意义,不如干脆些。” 秦珈闭上眼,这才缓缓伸出手腕。 阿酒覆在她的手腕,三指按住寸口脉,仔细感觉,渐渐眉头便越皱越紧。 阿酒还不信,咬紧牙关看了四公主一眼,又让四公主伸出另一只手,重新附上去,仔细感受,确实跳如滚珠,滑脉之象。 阿酒只觉一股怒气冲头,根本不管四公主的身份,刷地起身,喝问:“你为什么会有孕?!” 秦珈怔住,呆呆地摸向平坦的腹部。 裴君深吸一口气,按住眉心,良久,问阿酒:“确定是有孕吗?” 阿酒愤恨地瞪着四公主,回道:“初时确实容易误诊,多复诊几次兴许更准确。” 但算算时间,也将近两月了,想必这个误诊的几率不算大,所以阿酒才这般生气。 而事情大致落准,裴君反倒平静下来,对阿酒心平气和道:“阿酒,你先回府,我与公主谈谈,此事不要声张。” “将军,这孩子绝不能生下来!” 裴君抬手打断她,“我心中有数,乖,你先回去。” 阿酒难得失态,重重地一跺脚,方才出去。 裴君这才看向兀自出神的四公主,问:“如果真的有孕,公主打算留下吗?” 四公主一激灵,抓紧腹部的襦裙,眼中既恨又复杂,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 她这样,裴君便知道她一时做不了决定。 沉默片刻后,裴君开诚布公道:“我与公主绝对不可能有孩子,如若公主真的有孕,无论是否留下,这都有可能是公主唯一的孩子。” “当然,公主若有朝一日与我和离改嫁,另算。” 裴君见她并无反应,继续道:“我当初求娶公主,便不在意公主与谢少卿的关系,孩子留下,日后教人瞧出问题,于我的名声有碍,但影响有限,公主和谢少卿的私情才是最教人说三道四的。” “可最可怜最无辜的,是这个孩子。哪怕他家世出身论理远超世间大多数人,单是‘私生子’便是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阴影,还有可能被指为‘污点’……” 秦珈默默留下眼泪,痛苦地抱紧腿,第一次,心中竟是生出些后悔来。 裴君看着她,话音一转,“但世家尾大不掉,谢家已知危机,或许断尾方能求生,这个孩子,既会成为谢少卿的把柄,也有可能会成为谢少卿的平安符。” 秦珈抬头,她不知道裴君的意思,但她迫切希望,能有个“答案”。 裴君却有些无情道:“我必须得诚实地告知公主,我并不建议公主留下孩子,单纯只是觉得大人的错,没必要伤害无辜的孩子,但是最后如何决定,还是在公主。” 这个孩子,注定要承受许多,四公主、谢少卿,还有她都是可能伤害它的人。 可裴君再想到当初庄子里见到谢少卿和四公主,想到白日在宫中用膳时的场景,陛下真的不会察觉到吗? 或许,四公主也根本没有决定孩子去留的权利…… 第54章 前路犹长 阿酒回裴府后, 依旧怒气难消,为裴君煮药时,加了好几味极苦的药材, 熬得时候也在对着药锅念念有词地施法。 裴君回来后,她听到动静也不理, 蒲扇快速扇风, 扇得火苗都要窜上来了。 裴君从后头看, 阿酒的背影都在散发着不高兴, 然而她的心情却不算差。 她走到阿酒身后站定,眼睛里含着笑意,嘴上则是故意博取同情地说话:“阿酒,我身上还疼,你别为了外人与我生气, 好吗?” 阿酒还想继续坚持, 可蒲扇扇了几下, 便一把甩到地上, 气冲冲地站起来,面对裴君:“将军, 您好心,肯定不会强求她,可她自己犯的错, 凭什么要您受牵连?” 裴君捡起蒲扇, 对着她轻轻扇动,哄道:“好啦,我没有想到会这样巧,我也有责任,莫气。” “您有何责任……”阿酒话说到一半, 忽然察觉到不对,“您知道四公主与人有染?!否则您为何这样说?” 裴君没想到她生着气也这样敏锐,故意作出懊恼的表情,“总之这事儿还没有定论,且放宽心便是。” 阿酒无法放宽心,追问:“四公主那样的金枝玉叶,定然不会随意委身于人,是不是谢涟?” 话都教她说尽了,裴君还能否认吗?只能默认。 阿酒更气,口不择言道:“亏他谢涟还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竟然也与人苟且!他既然做下这样的事儿,连后果都不愿意承担吗?” 裴君无奈,眼睛一转,注意到药锅,忙道:“阿酒,药煎好了吗?火要熄了。” 阿酒一听,忙抽走蒲扇,蹲下扇风加大火势,嘴上还不忘道:“将军您本该一生光明,谁也不能害得您背上污点,您若张不开口,我去。” 火旺起来,炉子周围比别处都要暖和,裴君拖过凳子,坐在路边,惫懒道:“我也不是你口中那般光明的人,虽还未成型,毕竟是一条命,我已与四公主说清楚后果,选择由她自己做,与我们不相干。” “这样,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也怪不得我们了吧?而且于我,也不见得全都是坏处……” 她说到后来,声音极轻极淡,似乎真的是个冷漠的人。 阿酒却是眼神一暗,咬紧下嘴唇,另有打算。 一刻钟后,药熬好,阿酒端给裴君,“将军,喝药了。” 裴君等药凉一凉,本想一饮而尽,可这药汤方一入口,苦涩立即便在口中迸发,难以下咽。 她哪还不知道阿酒是故意的,皱着脸诉苦:“阿酒,我分明是无辜的,你何必惩罚我?” 阿酒哼了一声,“若先前您是无辜的,知道您竟清楚他们苟且还主动牵扯进去,您便不无辜了。” 裴君能如何,只得认栽,屏住一口气,直接灌下去。 阿酒做了坏事,又不忍心,将藏起的蜜饯拿出来,粗鲁地塞给她,踩着重重的步子出去。 裴君不爱吃甜的,倒是少年时常给家中弟妹们带糖,如今吃了一颗,意外的不腻。 至于四公主……随便吧,她的迁就也就到此为止。 …… 傍晚裴君原还打算假装身体康健正常去陪祖母和妹妹吃晚膳,但阿酒说什么都不许,还让人去告诉老郭氏,裴君风湿痛。 老郭氏和裴婵一得知这事儿,立即便赶来主院看裴君,一进门一屋子的药味儿,老郭氏的眼泪刷地就流下来,“大郎,你这是吃了多少苦啊……” 裴君躺靠在床榻上,瞧着祖母妹妹的泪眼,叹气,就知道会这样。 可这是自家祖母妹妹,能怎么办,只能哄啊。 第二日,裴君没出府,只教人与郝得志说,金吾卫有什么事儿随时来禀报她。 转过天,大雨转为细雨,裴君的腹痛和风湿痛经过一日的休养,都缓解了不少。 裴君闲不住,便打算带人去吏部一趟。 老郭氏得知她要出门,非让她穿上薄棉衣,否则不准她出去。裴君没办法推辞,也不想推辞,就在早秋率先穿上夹棉的衣衫。 裴君是武将,自从留京,除了上朝以及必要之事,几乎很少接触朝中官员。 吏部尚书谢策,与他的儿子谢涟绝伦的年轻风姿不同,身上是岁月积淀的沉稳和儒雅,但同时又有与谢涟身上类似的矜贵。 许是明帝的口谕已经传达至谢尚书处,他对裴君的到来并不意外,寒暄几句,便教吏部官员引她去籍册房。 裴君让金吾卫的书吏随礼部官员去登记,她状似随意地四处走走,找到京城辖内县衙,拿起来翻阅,锁定在新丰县。 新丰县县令,史宏,字越山,沧州景城郡人,于天和十一年中进士,初任冀州武邑县县令,天和十七年,因在任期屡次剿匪且多次抓捕突厥探子,官员考绩评优,升调至新丰县任县令。 “史宏,史越山,越山……” 二十加冠取字,贼喊捉贼,裴君冷笑,还真是野心勃勃,可惜未能成功,定然失望极了吧? 以后他们也会继续失望下去。 裴君啪地合上籍册,放回到书架上,交代书吏继续登记便转身离开此处。 “裴将军,你要离开了?”谢尚书见裴君来告辞,放下笔,起身准备亲送。 裴君没急着走,反是转过来与谢尚书寒暄,“谢尚书不必客气,我与谢少卿先前公事上有交集,十分默契,我对谢少卿亦是十分欣赏,极想与其交为知己。” 谢尚书并不显骄傲,一言一行皆十分有涵养,更显真诚,“能得裴将军此言,是春和的荣幸,春和能力自是有的,只是各处皆未满,心性便不够通达,若能从裴将军处习得一二,他定会受益无穷。” “谢尚书谦虚了。” 裴君言语客气,但稍一想,却觉得谢尚书这个父亲对谢涟实在了解。 谢涟这个人,心性确实如谢尚书所言,不够圆满。 从他与四公主的事上便可看出,他这人有情,却算不上至情至性;重视家族胜过其他,偏又不够决绝,是以行事便有些拖泥带水,不够干脆,甚至教人生出“伪君子”之感。 可真以伪君子视之,谢涟又没那么坏,实在不上不下。 但谢涟的才能毋庸置疑。 裴君便对谢尚书道:“人皆可为师,谢少卿亦有我所不及之处,共勉便是。” 跟谢尚书告辞,裴君刚从吏部大门出去,便被人叫住,是俞尚书的小厮。 小厮恭敬行礼,道:“裴将军,我们大人听说您到皇城来,特地命小的在此等您,想请您一同去探望颜丞相。” 裴君问:“俞尚书现下何处?” 小厮答道:“回裴将军,大人在户部等候,小的方才已经请侍卫入内通报,大人即刻便至。” 如此,裴君也就不急着走了,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便见到俞尚书以及大理寺卿杨献。 大理寺卿与鸿胪寺卿杨鹏冀虽皆姓杨,但并不相干,大理寺卿乃是寒门出身,已经将近五十岁,须发微白。 两人向裴君拱手问好,裴君也向二人还礼。 俞尚书与裴君初时接触虽不算愉快,不过较大理寺卿跟裴君更熟稔,主动问候道:“听闻裴将军身体不适,此时看起来面色仍旧苍白,怎未多休养几日?” 裴君笑道:“不怕教俞尚书笑话,我是个武将,些许小病,在府中待不住,自然要出来折腾。” 俞尚书闻言,朗声一笑,“本官亦有年轻之时,当年也曾与三五好友彻夜对饮,可惜如今身体撑不住了。” “俞尚书少年时定是意气风发,未能得见实乃憾事。” 说到此,俞尚书和大理寺卿皆面有感慨,花无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啊…… 而感慨过,俞尚书便问裴君可有时间,一同往颜府去。 裴君原计划是要去金吾卫衙门,并无大事,因此便答应下来。 到达颜府,颜丞相整个人比裴君上一次见面更憔悴几分,但他的眼睛里依旧透着平和,与他们说话亦是温和舒缓。 也正是因为颜丞相这般,裴君他们的关注点并未全都集中在他的病情上,气氛不会太过低沉。 “昨日裴将军府上送过来的鱼,老夫尝了,很是鲜美,裴将军有心了。” “颜公,您直呼我姓名便是。”裴君诚恳道,“我受颜公照拂,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您喜欢便好。” 颜丞相靠在软塌上,冲裴君随和一笑,微微摆手,“这是老夫对裴将军的尊重。” 随后,他转向对俞尚书和大理寺卿杨献,道:“你们不是有事跟裴将军探讨吗?” 裴君看向两人,“俞尚书,杨寺卿,不妨直言。” 俞尚书便道:“听闻裴将军向陛下进言,欲设全军讲武?” 裴君点头,“是。” 俞尚书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随即道:“自大邺与突厥开战,直至战胜,京中风气便越发尚武,裴将军又如此进言,长此以往,武风盛文风弱,恐会再生矛盾。此事,裴将军如何看?” 裴君道:“此消彼长,乃是常态,但并不会有任何一方就此消弭。” 大理寺卿皱眉,“下官不敢苟同。” 裴君理解,解释道:“杨寺卿请听我一言,文武各司其职,武将之能多在武事上方能体现,如今无战事,不意味未来无战事,若将士们懈怠,恐难御敌,是以居安思危方为上。” “而安|邦治国多是文人,我未入伍之前志向亦在科举,自然没有打压文风之意,只是世态如此,此时讲武利大于弊。” 颜丞相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方才道:“裴将军此言不虚。”直接表示支持裴君。 俞尚书和大理寺卿闻言,皆默认下来。 裴君深知,她尚且不能服众,前路犹长。 第55章 选择 裴府—— 裴君一走, 阿酒便进入药房,抓药熬药,全都不假手他人。 待到药熬好, 阿酒盛了一碗放进食盒中,拎着食盒前往公主府。 公主府的下人皆知道她是大夫, 听说是来给公主送药, 立即便进去通报, 通报后便领她入内。 阑梦亲在主院垂门处迎接, 一见她,便不掩担忧地问:“木大夫,不知公主到底生了什么病,这两日公主食不下咽不说,夜里也常惊梦, 肉眼瞧着一日比一日憔悴。” 阿酒没什么表情, 淡淡地说:“我做大夫的, 自然不能随意透露病患的病情, 你是四公主的贴身侍女,四公主若想与你说, 自然会说。” 不过恐怕她也羞于启齿吧,呵。 阑梦通报之后,阿酒得以进入四公主的寝居内。 而她一进去, 寝居门便严实地关上, 窗子也全都封着,灯也没点起,屋内颇为昏暗。 四公主秦珈抱腿坐在床上,头埋进腿间,低声道:“阑梦, 你先出去吧。” 阑梦一听,目露担忧,一步三回头地退出门去。 阿酒走到床边,丝毫没有同情之心,冷淡地说:“四公主,我带了药来,您喝了吧。” 秦珈抬起头,“是什么药?” 阿酒将药碗拿出来,递向四公主,沉默半响,到底也没有骗她,“是落胎药。” 秦珈下意识地往后躲,露出抗拒之色。 她下意识的动作完全显露出她的内心,阿酒脸色一沉,冷声质问:“你还犹豫什么?你想它背着父母的脏污出生吗?” 今日阿酒必须逼她作出决定,也顾不上是否会得罪四公主,药碗强硬地塞到四公主的手里,逼迫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喝了!喝了才能相安无事。” 秦珈端着药,内心地挣扎让她的手一直在抖,却也难进分毫。 “既然公主下不了决心,我帮你。”阿酒半跪在床上,扶着四公主的手往她嘴边送。 药碗已经贴上四公主的嘴唇,只要她嘴微微一张,药便会流进她的口中,一切都会平息。 可秦珈忽然一把推开药碗,碗跌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药汤也洒得满床都是,然后她便抱着头崩溃大哭。 阿酒定在原处,手缓缓落下,冷冷地看着她,“看来这就是公主的决定,既然如此,往后发生什么,都怨不得将军。” “是你活该。” 阿酒从没说过这般刻薄的话,可此时说出来,全都是她真实的念头。 喜欢谢涟已经耗光了秦珈所有的自尊,再如何假装平静她也才十八岁而已,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只能双手撑住身体,不哭倒在床上。 阿酒再待不下去,起身要走,她刚一转身,秦珈便面露痛苦,一手抓住她的袖子,另一只手捂着肚子,“疼~我肚子疼……” 阿酒一动不动,极想放她自生自灭。 秦珈痛的蜷缩身体,嘴唇咬得发白,死死拽住阿酒的袖子,艰难道:“你不是大夫吗?救它……” 阿酒倏地攥紧拳头,一咬牙,挥开她的手。 秦珈眼中的光渐渐暗下去,但似乎又隐隐有一丝解脱。 而阿酒打开门,却并没有踏出去,而是对门外守着的阑梦硬邦邦道:“赶紧叫人去裴府药房取我的银针来,快些。” 阑梦方才只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只是她不敢耽搁,应了一声,赶忙招呼人去隔壁取。 屋里的秦珈听见,眼里涌出一串泪。 阿酒重新走回去,对四公主依旧没有任何好脸色,面无表情地拉过她的手腕把脉。 阑梦回来的很快,拿着针包进来,看见公主腿间的血,顿时大惊失色。 “解开她的衣服。” 阿酒拿过针包,打开,擦拭过后拿到烛火上烤了烤,迅速下针。 秦珈痛苦的神色随着她的针渐渐舒缓,但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阑梦拿着帕子为她轻轻擦拭,担忧不已,“公主,您好些了吗?” 秦珈虚弱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对阿酒道:“谢谢你。” “我是个大夫,不是为了你。”阿酒收起针包,起身道,“留针一刻,不要动 ,我回去配药,一会儿过来取针。” 她走后,阑梦看着四公主苍白的脸,流着泪问:“公主,您到底怎么了?” 秦珈眼角滑下一滴泪,低喃:“我怀孕了……” 阑梦一下子跌坐在脚踏上,颤着唇问:“是、是赏花宴那晚……?” 秦珈闭上眼,并未否认。 “那、那公主,木大夫知道了,将军是不是也知道了?”阑梦紧张地吞咽,期望地看着公主,希望不是那个答案。 但她注定要失望,秦珈即便没出声,神色也告诉她,裴君是知道的。 阑梦没撑住,直接软在脚踏上,然后又迅速爬起来,求道:“公主,您就是打死奴婢,奴婢也得劝您,这个孩子不能留,真的不能留,万一被人发现,您的名声就全毁了!” “连你也觉得我不该留下它是吗?”秦珈苦笑,眼泪如珠子似的滚落,“可我没杀过人……” 一句话,教阑梦泣不成声,紧紧握着公主的手,“公主,将军那样好的人,您为何一定要让自己陷在沼泽之中无法自拔?您为何这样傻?” 秦珈无力地摇头,“我跟裴将军,不过是交易罢了……” 阑梦不明白,只能呆坐在床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一刻多钟后,阿酒再次回到公主府,将配好的药包扔在桌子上,走到床边,一边替四公主取针一边冷言冷语道:“如果担心我会掺堕胎药,你也可以不喝,不过我估计你也不敢找别的大夫了。” 阑梦声音哽咽,出言维护自家公主:“木大夫,请您注意言辞。” 阿酒嗤了一声,没再说难听的话,收针径直离开,徒留主仆二人兀自伤神。 …… 裴君从颜相府邸离开,又转去金吾卫衙门处理公务,直到下值的时辰方才回到裴府。 她这几日要么不出屋,要么早出晚归,都没怎么碰到过裴家人,此时回来,正好在练武场看见裴吉跟护卫们练武,便去问了裴三叔打算何时与谭家人见一面。 裴三叔告诉她:“你一回府便病了,我们就没打扰你,其实二伯母已经请谭家人来过,说了吉儿的事儿,也请他们回去考虑了。” 裴君了解了,又问:“可有说好何时回复?” “五日,刚才听宋管家说,谭家送了请帖来,想要邀请我和你大伯去谭家做客,估计就是答应了。” 裴君颔首,“我不便去谭家,到时您和大伯带宋有一起去,确准了,就直接定下,婚礼在我府上办吧。” “不行。”裴大伯过来听见他们的对话,反对道,“怎么能在将军府办?回头族里在京城置办个宅子,就在那处宅子办,日后族里来人也好安置,总不能一直在你府上住着,再纵出些坏毛病。” 裴大伯是裴家下一代的族长,他的话必定是在为整个裴家考虑。 裴君便也没说些客气话,直接道:“京城地贵,族里恐怕捉襟见肘,到时我添些钱,起码买个两进的宅子。” 她这话,裴大伯没推拒,“族里承你的情,待到裴司考上,手中宽裕,便多给七娘添些嫁妆。” 裴三叔也紧忙附和:“裴吉和裴向也没少麻烦你,到时都添给七娘。” 而说到裴婵的嫁妆,裴大伯便问:“七娘的婚事,你是如何打算的?明年她就十七了,婚事可以晚些办,但一定要早些定下人,免得再拖下去没有好的人选。” “总要找个能让她托付终身的人,我得慢慢看。” 以裴君的官职,裴婵定然不愁嫁,只是她还未正式在京中露面,所以暂且没人上门提亲。 但裴君的打算,家世无妨,得找个知根知底、人品可靠的人交托,因此更要仔细看。 她心里其实有个还不错的人选,年龄也相当,不过一直没抽出时间细细了解。 此时谈及,裴君便记在心里,准备抽空去问问,万一这半年的时间,他婚事已经定了,或者发现有什么不合适之处,她也好再做打算。 裴大伯知道她心中有成算,便没再耽搁她的时间,催促道:“大郎 ,你的身体还未好,快些回去休息。” 裴君离开,却也没直接休息,而是回到主院,召来宋管家,问了问公主府那边儿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想到宋有告诉她,阿酒白日去过公主府,来回折腾许久。 裴君听他说阿酒在药房待了许久,然后主动去的公主府,便猜到阿酒肯定要做什么。 此时已经过去半日,就是真做了什么,也已经来不及,她便没着急,吩咐宋管家出去时,顺便叫一下阿酒。 过了一会儿,阿酒绷着一张脸进来,也不说话,就那么立在书房中间。 裴君看见她这模样,忍俊不禁:“怎么?没如意?” 阿酒气恼地瞪她,“您还笑得出来?四公主都要教您凭空当爹了!” 裴君敛起笑容,平静地问:“她已经决定好了?” 阿酒坐下,语气不甚好道:“是啊,我本想让四公主将堕胎药喝了,可她掀翻了药碗,她动胎气,我还得治她。” 裴君温柔地夸赞:“我们阿酒是个好大夫。” 阿酒白了她一眼,最后还是没控制住内心的喜意,嘴角微微上翘。 裴君轻笑,拜托道:“那往后还请阿酒帮她遮掩一二。” 阿酒便是不乐意,却也没有办法,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 裴君则是看着她,忽然问道:“阿酒,你会接生吗?” 阿酒:“……您觉得我会吗?就算我真的能接生,宫里会让我给公主接生吗?” 裴君摸摸鼻子,“是我考虑欠妥当了,也没有哪家会让未婚的女子进产房。” 阿酒叹气,“足月的孩子,可怎么瞒呢?原先还预备过几日就搬回家,现下只能等四公主胎坐稳了。” 裴君道:“辛苦你了。” 这是四公主的决定,裴君能够承担主动“求娶”的后果,其他的,都得四公主自己承担。 …… 又过了一日,便是朝议之日。 阴雨停歇,裴君的病痛也消失无踪,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早朝上,与众大臣客气地寒暄。 崔家主对裴君态度平平,裴君一个从二品,也不必对他谄媚,做到不失礼便足够了。 太子和燕王秦珣单独站在一处,见此,不免感慨:“论起养气功夫,舅舅竟还比不得一个年轻的裴君。” 秦珣看了裴君一眼,道:“她回京后成长不少。” 太子微微一笑,想起一事,笑容又落下,转而问道:“听说上次早朝,裴将军乃是因风湿病痛而未能来,阿珣你也在北境多年,若有些沉疴,定要教太医为你好好调养。” 秦珣点头,同样关心道:“阿兄也是,天又凉了,教人好生照料,别染上风寒。” 太子不以为意,“年年皆如此,已是习以为常,无碍的。” 秦珣不赞同道:“阿兄的身体万不可轻忽大意。” 他还要再说,早朝的时辰已到,众大臣纷纷入列。 今日头一件朝议之事,便是全军大比武。 有些朝臣已经听到了风声,有些没有,但这不妨碍他们发表意见。 而勋贵之中,武将较多,信国公鲁源一开口,鲁肇也表示赞同之后,大多数武将皆赞同此事。 文臣的态度则与俞尚书和大理寺卿杨献类似,皆是不愿见武盛文弱。 不过他们不愿意,不会直白地说担心文官势低,而是能够引经据典地说明各种劣处。 待到明帝说要在千秋之时对各国使者扬大邺军威,文官们又改口,一次讲武无妨,但没必要频繁举办。 其中,以崔家主反对的最为激烈。 明明裴君只是抓了一群拐子,崔家却像是她冒犯到他们一样,无论裴君进言什么,崔家一定是最先反对的,气量实在小,全没有世家的气度。 裴君冷眼看着,心下觉得十分可笑。 她不否认她的一言一行也皆是想要达成她的目的,可也没像某些人那般直白,实在没水准。 但这一次,裴君并非孤身一人。 俞尚书是文官,也是寒门官员的中流砥柱,率先表示支持,随后,大理寺卿杨献等寒门官员纷纷响应。 原先一直老神在在的太子、大皇子、燕王秦珣等人纷纷侧目,虽在裴君屡次进出颜相府时,众人便有所预料,但真正见到时,方才确准,裴君的选择。 而上首的明帝,泰然一笑,肯定道:“既然朝中支持者众,此事便落定,从明年开始,每三年一次大比。” 第56章 欠教训 全军大比的消息在早朝后便传开来, 在京城各卫军之间掀起大浪,将士们议论纷纷,虽则规则还未正式发布, 众人已经开始激烈地讨论,究竟哪一个卫军更强。 从前金吾卫被一群纨绔子弟拖了后腿, 实力和风评无论是在军中还是民间, 皆十分一般。 如今裴君成为金吾卫上将军, 还有曹申和郝得志任中郎将, 众人话语间也不认为金吾卫整体实力大幅提高,相反,大多数人言谈之间,皆认为金吾卫拖累了裴君,否则裴君个人的能力绝对在各军之上。 “可惜裴将军再英雄了得, 也挡不住金吾卫拖后腿, 总不能他一人参加所有的比试吧?” 金风玉露楼一楼大堂里, 几个千牛卫坐在一块儿喝酒, 其中一人哈哈笑道,“这次肯定是咱们千牛卫拔得头筹。” 宋乾、罗康裕等人一进来便听到他们大放厥词, 宋乾的暴脾气哪受得了,直接几个大步冲上去,拍桌子, “你说什么?谁拖后腿!” 那几个金吾卫猛地吓一跳, 回过神来,方才说话的人便怒而起身,“宋乾,你的教养呢?” “本世子的教养可不是给你们这种人的。”宋乾瞪回去,“江永言, 你给本世子再说一遍,谁拖后腿?” “宋乾,你当我怕你啊!” 江永言,兵部尚书江鸿信之子,母亲是舒阳县主,家里既有实权又算是皇亲国戚。 他有资本与宋乾硬刚,“我没指名道姓,你自己应的,怨我喽?” 宋乾一把拽住他的领子,暴躁:“你还敢讽刺本世子?” 江永言两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扭一推,便将宋乾推出去,边整理领口边嗤道:“宋世子也就这点儿本事。” 宋乾更气,当即又要冲过去,拳头都挥起来了,忽然颈后伸出一只手臂,勒住他的脖子。 向前的冲劲儿和脖子上向后的拉扯,一瞬间勒得他喘不上气儿。 这时,罗康裕的另一只手也伸出去,紧紧箍住他,一边儿往后拖一边儿劝道:“别在外头惹事儿。” “罗康裕,你放开我!”宋乾仍然想往前冲,冲不破罗康裕的桎梏,便踹向江永言等人,然而距离让他只能揣个空。 他这时候就像头横冲直撞地牛犊子,罗康裕拦得费劲,招呼其他人,“快来拉住他。” 其他人也气愤,但没宋乾那么冲动,听到罗康裕的话,连忙过来拉住宋乾。 宋乾生气,“你们放开我!本世子今天一定要给他们点儿教训!” 罗康裕摆手,催促:“今天不喝酒了,先带他出去。” 一群人便不顾宋乾的挣扎和呵斥,拥着他赶忙往外走。 江永言身后的几个千牛卫纷纷嘲笑起来,估计当他们是认怂了。 罗康裕见了,有礼地抱拳,随后才道:“诸位话也别说太早,免得大比之上未能拔得头筹,惹人笑话。” 江永言等人却是极自信,“那就大比上见真章。” 罗康裕毫不犹豫地应下,“逞几句口舌之快可帮不了你们获胜,我们金吾卫亦是人才济济,就大比上见。” 二楼,裴君提着刀抱胸靠在围栏上,鲁肇站在她身边,二人将一楼大堂的争端全都看在眼里。 今日下朝后,因为朝堂上裴君的进言十分合勋贵以及大皇子的心意,鲁肇便提出履约,做东请裴君等一众从前边军的武将们,在金风玉露楼完成许久之前未完成的酒局。 裴君私下里与鲁肇有些不合,已经答应过的事儿也不会反悔,便来了。 方才酒过三巡她出来透气,便看见了那一幕。 “裴将军认为,金吾卫与千牛卫,孰胜孰败?” 裴君侧头,反问:“鲁将军以为呢?” 鲁肇一张冷脸,眼神中是势在必得,“我自然要赢。” “甚巧。”裴君勾起嘴角,“我也没打算输。” 郝得志从雅间中出来,见俩人剑拔弩张地相对而立,立时警惕起来,走到裴君身后,为她仗声势。 鲁肇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进雅间。 郝得志一副牙疼的样子,无语地问:“将军,你俩刚才干什么呢?” 裴君重新看向楼下,淡淡道:“他向我邀战,我应战。” “嘿!这教他能耐的。”郝得志拍胸膛,“将军你放心,我老郝肯定竭尽全力帮您赢。” 裴君刀鞘啪地抽了他一下,“你一个中郎将,眼界放宽些,大比难道是为我一人的输赢吗?” “强军、扬威……我都知道。”郝得志烦躁地挠头,“不过老郝我就是一个粗人,混到这个份儿上都是将军您提拔,也没什么大志向了,就想帮将军做事。” 裴君看了眼“粗人”来之前刚刮光溜的下巴,明知故问:“你出来做什么?” 郝得志瞬间心虚,左顾右盼,“尿急,嘿嘿……” 裴君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尿急还不快去!”撒谎都不会! 郝得志傻笑,快步走开。 裴君瞧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头,转身进去雅间。 她坐下后,曹申便低声问:“将军,老郝又去寻那云掌柜了?” 裴君点头。 曹申皱眉,“怎么听不进去人劝呢?” 裴君倒酒,随意道:“他见不着。” “可他们根本不可能,总不能眼睁睁看他越陷越深吧?” 裴君边喝酒边道:“情爱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咱们可以劝,但左右不了。” 曹申无言。 裴君转动酒杯,转而道:“金吾卫还是操练的轻,还有精力在外头丢人,从明日开始,全都加练。” 曹申先答应下来,然后询问发生了什么。 裴君与他简单说了一遍,闻着杯子里的酒香,轻声道:“罗康裕显然还是能拦住宋乾的,他们那一群人干的一些事儿,估计他没少在背后出谋划策,往后多瞧瞧他。” “是。” “曹老虎,你是不借着将军躲酒呢,快过来喝酒!” 那头的武将们叫曹申,曹申便与裴君说了一声,走过去。 裴君自斟自饮,眼神一扫,落在那头待在一群武将中间像只鹌鹑的束安年,冲他招手。 束安年立即走过来,“将军,您叫我?” “坐。” 束安年坐下。 裴君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笑言:“这一群武将,你年纪最小,但也不必硬勉强自己迎合他们。” 束安年腼腆地笑:“没有迎合,将军们一直都很照顾我。” 确实照顾,好些人都能生束安年了。 裴君关心地问:“你在羽林军如何?家里人如何安顿的?” 束安年道:“末将初入羽林军尚有些生疏,近来已经好许多。末将的寡母和幼弟皆已从老家进京,不久前才送弟弟入学。” 裴君点头,问他:“你的婚事呢?你年纪也不小了,你母亲进京,没着急吗?” 束安年不甚会掩饰,苦笑后,道:“我娘确实常念叨,也有媒人上门,只是我托词上官要做媒,一直拖着。” 裴君挑眉,问他住在哪儿,一听在曹申家北边儿的修政坊,便道:“你既然不好意思麻烦他们,散席后,让曹申与你一道,顺路去你家中走一趟,回头若有合适的,让施嫂子为你做媒。” 束安年闻言,有些脸红,连忙道谢。 结束后,裴君交代曹申,其他武将们听见,这才想起束安年这年纪也该成亲了,纷纷说也会替他留意。 而说起未成亲,鲁肇和郝得志两个年纪更大,众人便起哄问什么时候能喝到他们的喜酒。 郝得志果然没见到云娘,正垂头丧气,当即不耐烦道:“老子孤独终老!” 众武将们全都拱火,“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孤独终老,就孤独终老,老郝,你可别出尔反尔。” “烦不烦!赶紧走人,几泡黄汤还来调理起我了!” 众人嬉笑着道别。 至于鲁肇,无人敢开他的玩笑,他便径直离开,临走前因为这个话题,脸色变得极黑。 裴君已经先一步上马车,见郝得志还在那儿跟众人插科打诨,便催促他回府。 郝得志顺利脱身,上马后走出去,又忍不住回头看向金风玉露楼,自然什么也看不到。 第二日,裴君和郝得志早早便到了金吾卫衙门。 曹申家来得稍晚些,一进来便对裴君道:“将军,束安年的寡母和弟弟皆不好相与,虽然当着末将的面极力掩饰,可还是能看得出来,为人有些刻薄,而且偏心太过。” 裴君一听,顿时便放弃了她先前的打算,束安年确实不错,可性子软的姑娘嫁过去容易吃亏。 “既然如此,问问安年的意见,是否愿意找个性子强势厉害些的妻子,如果愿意,你们再帮着留意。” “好。” 他们在厅内说话,外头校场也渐渐热闹起来,不过今日的热闹与平常有些许不同,似乎有争吵声。 裴君便起身出去。 校场上,宋乾还记着昨天的气,不止不搭理罗康裕,还与鲁阳杠上,“你堂兄是千牛卫大将军,千牛卫个个都不将咱们金吾卫放在眼里,不得了啊。” 鲁阳莫名其妙,“宋乾你有病吧。” 宋乾就是故意找茬,他这么一说,他立马便有了由头,挑衅道:“有种打一场,本校尉让你看看谁有病。” “打就打,上校场。” “看见你们这么上进,我这个上官甚是欣慰。” 围成一圈的金吾卫们全都回头,中间的宋乾和鲁阳也不例外。 裴君靠在门上,笑道:“正好,为了大比,我打算加强训练,就从今日开始吧。” “尤其是你,宋乾。”裴君站直,抱臂而立,“现在就去扎马步拉弓一个时辰。” “为什么只有我?!不公平!” 宋乾不服气,还要拉一个人下水,指向曹阳,“他!他也跟我吵了!” 鲁阳前一刻还在幸灾乐祸,一下子恼火,辩解:“要不要脸,你先找茬的,再说又不是私斗,关我什么事儿?” 两人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裴君用刀柄轻敲门框,道:“其他人准备准备,两刻钟后跟我出城,我带你们去爬山。” 说完便转身进去。 曹申这才对宋乾道:“昨日我们都在金风玉露楼。” 宋乾脸色霎时一变,这些年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但显然他本人不是不知道太冲动不妥当。 曹申见他无话可说,转向其他人,“准备吧。” 他走后,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准备什么,最后看向罗康裕。 罗康裕也不知道要准备什么啊,但他不相信只是单纯爬山,便道:“贵重物件儿全都留在金吾卫衙门吧,再带些吃的用的。” 众人便各自散去准备,鲁阳路过宋乾时还故意挑衅一笑。 宋乾气疯了,但他可不想再冲动被罚,又不想看到这些人在眼前晃,便挪动着面对墙扎马步。 两刻钟后,裴君走出来,看见宋乾受气似的姿势,什么也没说,招呼这些不当值的金吾卫们便出了金吾卫衙门,从都城西门出去后,骑马一路向北,直到一片绵延山峰脚下才停下来。 而她打量了一眼众金吾卫带的东西,指着前面三座山,道:“就这三座山,明日午后方可出来,身上不准带任何吃食,就地取材,点火不能烧山。” “啊——”众人哀鸣。 裴君不理会,继续道:“稍后一人一支鸣镝,发生危险便射出,其他人立即去援救。还有问题吗?” “有!” 裴君充耳不闻,“没有就开始上交。” 她一贯这般霸道,众金吾卫无法,只得一一上交。 至于他们偷偷藏得一些吃食,只要不是太明显,裴君等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即便这样,鲁阳也忍不住嘀咕:“还不如扎马步呢。” 第57章 寄予厚望 “将军, 我和老郝也带人进去了。” 裴君点头,“去吧。” 那些金吾卫都没有野外行军的经验,以防万一, 曹申和郝得志也得进去看顾。 就像是老母鸡看顾小鸡一样,得亲眼看着小鸡们学会吃饭的本事。 说来可笑, 可他们就是这样幸运, 比当初的边军幸运太多。 “将军, 这些吃食怎么办?”护卫撑开布袋, 问道。 裴君低头,看着两个大布袋里满满的各种食物,竟然还有烧鸡烤鸭、瓜果点心…… “真当是秋游吗?”裴君失笑,在油纸包里挑挑拣拣,找出一包卤鸭掌, 又去马上解下酒袋, 随便找了块圆滑的石头, 坐下喝酒。 其他护卫也都挑了几样儿可以打发时间的吃食, 三三两两或站或坐守在她周围,便于保护。 他们都不问待在这儿是为了什么, 只尽他们应尽的职责。 一个半时辰后,裴君的姿势已经从单腿曲坐变成了跷二郎腿仰躺,身底下还垫了一件披风。 她酒都快喝完了, “还没来?” 护卫遥望京城方向, 摇头,“没见着宋校尉的影子。” 他们从京城快马加鞭到这片山,用了一个半时辰。 论理,如果宋乾扎完马步就赶过来,半个时辰前就该快到了, 可他现在还没到。 裴君坐起,饮尽酒袋中最后一点酒,递给一个护卫,“去给我到附近村子里买点酒,回来咱们就进去。” 护卫接过酒袋,骑上马便朝南边儿他们刚路过的一个村子去。 过了两刻钟,打酒的护卫回来,宋乾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裴君便不再等。 心情说不上失望还是遗憾,裴君平静地吩咐几个护卫在山下守着,看是否有提前跑出来的金吾卫,她则是和另外两个护卫进山。 路已经被先前进去的金吾卫们蹚出来,裴君三人便沿着他们走过的路往里走。 一个护卫拿着一根长棍走在前,边打草丛边开路,另一个护卫走在裴君身后,仔细观望着周围。 他们有过多年野外行军的经验,脚程不慢,半个时辰便爬到了这座低矮山峰的半山腰。 “呜——” 后面的护卫侧耳听,“将军,好像有声音。” 裴君和另外一个护卫停下脚步,认真听。 “等——等——我——” 还真有声音。 裴君循着声音回头,猜到是谁,嘴角上扬。 不过等到气喘吁吁的人影出现,裴君立即便板起脸,“晚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明日回京,扎马步补回来。” 宋乾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气,闻言,不敢置信地抬头:“你也没说要我来啊?为什么又罚我?” “如果这点觉悟都没有,你也就只能止步于校尉一职了。” 宋乾忽然机灵,喜滋滋地笑,语气也变得尊敬,“将军是觉得我有前途?” 裴君:“……”真开朗。 宋乾还在追问:“将军,是真的吗?” 裴君抬脚,“就算我对你们寄予厚望,但也不能抹消你让我等了一个半时辰。” 宋乾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不就扎一个半时辰马步吗?本校尉回去就补上,还送你半个时辰,凑足两个时辰。” 裴君算是瞧出来了,他就是蹬鼻子上脸的类型,驻足,待宋乾走到她身边,扬扬下巴示意他向前走。 宋乾迷迷糊糊地走到前面。 裴君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赶紧走,明天上午之前三座山翻不完,就扔你在这儿喂狼。” 宋乾踉跄着扑在护卫身上,一只手护着屁股,这才想起来问:“明天上午?为什么?” 方才被他扑到的护卫笑得吊儿郎当,“宋校尉,您进来之前怎么都不问清楚?不怕被卖了吗?” 宋乾不屑地“呵”了一声,“本校尉也是凭本事守住校尉的,我会怕?” 裴君催促:“行了,赶紧赶路。” 一行人继续翻山越岭,护卫跟宋乾讲了何谓“野外行军”,也说明今日要做的事儿。 宋乾担忧,“要到明天呢,吃什么?” 护卫指指周围,“这不是漫山遍野的吃食吗?啃草皮也饿不死。” “那是能吃的东西吗?!”宋乾不相信,复又退到裴君身边,“你们真的啃草皮吗?” 裴君看了一眼故意吓唬人的护卫,半真半假道:“先锋军埋伏时,难免有干粮不够的情况发生……” 宋乾长到这么大,从来没饿过肚子,无法想象草皮的味道。 裴君看他盯着地面出神,正巧路过一棵野果树,便停下脚步,提醒道:“这果子能吃。” 宋乾一凛,双眼渴望地盯着果子,为了不吃草皮,手脚并用地爬树摘果子。 他站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摘了几个果子,慷慨地扔下来,“接着啊,这么多果子呢。” 两个护卫忍笑,收下了他的馈赠。 裴君一个没拿,宋乾下来后,递给她一把野果,“将军,别客气,看在您这么赏识我的份儿上,前头的恩怨一笔勾销。” 裴君冲他微微一笑,耳朵听到前方草丛哗啦啦的声音,抽箭弯弓便射出一箭。 护卫立即过去,拎起一只山鸡,“将军,晚间的烤鸡有了!” 裴君拍拍宋乾的肩膀,拿走他献上的野果,“宋校尉的心意,本将领了。” 宋乾“……”烤鸡和野果一对比,他简直寒碜地可怜。 但让宋乾低头求裴君,他世子爷的尊严也不允许。 傍晚,裴君四人在第二座山和第三座山中间追上了行军的大队人。 那是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坳,还有一汪山泉,正适合修整,不止那些金吾卫们,曹申郝得志等人也都在这儿。 裴君几人的出现,尤其是宋乾的出现,十分教众金吾卫惊讶。 罗康裕忙起身走到宋乾身边儿,“你怎么来了?” 宋乾明明累得已经快要站不直,还得意洋洋道:“将军对我寄予厚望,我若是不来,岂不是愧对他?” 罗康裕一脸“你累傻了吗”的表情。 裴君亦是无言,径直走向曹申二人。 那头,郭响等人立即便打水的打水,捡柴火的捡柴火,还专门分了几个人去收拾猎物,根本不用人吩咐。 宋乾啧啧:“可真自觉。” 其他金吾卫也不是没有猎到猎物,几个校尉见状,立即教人跟着做。 罗康裕也顾不上许多,拉着宋乾便要跟上去。 宋乾不止累,此时一停下,脚也疼,根本不想动,“去哪儿啊?” 罗康裕道:“曹将军说,届时大比可能还要实战,这些恐怕都用得到。” 宋乾一听,不得不动起来。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勤快,还有一些人既没亲手猎到猎物,也不愿意主动学习,比如鲁阳。 鲁阳直接躺倒在手底下那些金吾卫身后,吃着手下人先前藏好的点心,心里还在嘲笑罗康裕他们傻。 裴君提着刀闲晃,眼瞅着就要走到他们这里。 金吾卫们赶紧小声提醒他:“鲁校尉,快起来。” 鲁阳嘴角还挂着点心渣,已经累得昏昏欲睡,“少打扰小爷!” 裴君站在他旁边儿,居高临下地看着,轻声问:“累吗?” 鲁阳翻了个身,不耐烦道:“废话!” 裴君踢了踢他的腿,“起来,去学学怎么清理猎物,怎么弄熟食物。” 鲁阳脑子混沌还没听出是谁,一下子坐起,骂道:“是哪个……”一看请是谁,后面的话瞬间说不出了。 裴君挑眉,“什么?” 鲁阳噎住,不情愿,“学这些有什么用?这些难道还用我亲自做吗?” “你不过是国公府二房的公子。”裴君环臂,平静地叙述,“你们信国公府的小公爷冰天雪地跟着大军长途跋涉,靴子拔下来带出血,从没叫过一句苦一句累,你算什么。” 鲁阳难堪,问道:“我堂兄真的……” 裴君背手,借着昏黄的日光,看着一众金吾卫,“莫说鲁将军,便是燕王殿下,当年在边关,也都是这般过得,你们如今不过是儿戏一般,不要让我三催四请,我的耐心有限。” 她从来不会颐指气使,可若是惹到她,她也不会优柔寡断。是以瘫在地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爬起来。 宋乾庆幸,“康裕,还是你机灵,否则我也要被嘲讽了……” 罗康裕没有打到猎物,眼神落在他兜着野果上,“这果子,能吃?” 宋乾点头,大方地分给他,“吃!将军说能吃。” 罗康裕拿过一个,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咬一口,俊颜色变,“你都没尝尝吗?” “很难吃?”宋乾拿起一个,不拘小节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就是有些酸,至于吗?” 罗康裕照着他手中那个鲜红的果子,又拿了一个,果然好很多。 但是他将宋乾军服衣摆里果子全都扒拉一遍,也只有八九个熟透的,无奈:“你好歹挑一挑。” 宋乾不接受批评,狡辩:“怎么也比草皮强吧?” 这时,裴君他们那边儿砸开泥,烤鸡的香味儿霎时飘过来,好些人的肚子全都咕噜咕噜叫起来。 野果瞬间不香了。 宋乾嗅嗅味道,又看看手里的半个野果,立即放下尊严,道:“将军对我寄予厚望,我去问问,肯定给我。” “诶——”罗康裕手抓了个空,对他的自信一言难尽。 而宋乾走到裴君身边后,直接蹲下,大剌剌地问:“将军,我都分给你们野果了,你看这烤鸡能不能……” 曹申和郝得志等人纷纷看过来,惊讶他的胆量。 裴君则是微微挑眉,问:“想吃?” 宋乾点头。 裴君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当然可以。” 宋乾喜上眉梢,“那……” “不过……”裴君打断他,温和地说,“古来各家兵书共计七百九十篇,图四十三卷,两个月,抄完交给我,不止今日的鸡,明日你也可以与我们一起吃,两个时辰的马步也可以免了。” 宋乾呆住。 顿时,裴君周围一众人全都笑起来,郝得志笑得最大声,且前仰后合。 宋乾刚在罗康裕面前说过大话,进退不得。 裴君拍拍他的肩膀,认真道:“宋校尉,本将对你寄予厚望。” 宋乾犹犹豫豫,最终问了一句:“那……我能让罗康裕跟我一起抄……不是,一起吃吗?” 裴君忍俊不禁,点头,“当然。” 宋乾磨磨蹭蹭地回到罗康裕身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片刻后便将罗康裕带了过来。 郝得志非常大度的,直接扯下两个前腿递给两人。 罗康裕受宠若惊,依旧觉得梦幻,难道宋乾说将军对他寄予厚望是真的? 宋乾还不住地劝他:“快吃吧。” 罗康裕半信半疑地咬上去,还未咬下来肉,宋乾便道:“吃完以后咱们一起抄兵书。” “什么兵书?”罗康裕怔住。 宋乾无辜地笑,“将军说抄兵书才能吃。” 他伸出两根手指,“两个月,七百九十篇,图四十三卷,应该很容易吧?” 罗康裕手痒,直想一只鸡腿砸到宋乾脸上,皮笑肉不笑,“你可真是我的至交好友。” 宋乾嘿嘿一笑,大快朵颐起来。 裴君侧头问曹申:“你们打的猎物还够多少人吃?” “十个左右。” 裴君颔首,对罗康裕道:“听见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十个人,可以陪你们一起乐。” 罗康裕……可耻地被诱惑到,举着鸡腿便走向鲁阳。 裴君饶有趣味地看着罗康裕,看他们交谈片几句后,鲁阳等人看过来,她便举起酒袋一敬。 随后,罗康裕又走向丁高义、蔡齐等几个校尉。 过了一会儿,七八个人一起走过来。 而这边郭响等人已经忙活开来,开始烤剩下的猎物。 郝得志等人极其友善,直接将他们还没怎么动的烤鸡让给他们。 宋乾边大口吃边劝:“味道别有一番风味,都来尝尝。” 丁高义和蔡齐等人是让吃就吃,鲁阳则是嫌弃地瞥了一眼宋乾,这才开始动手。 而他们全都动手之后,宋乾边忍不住嚣张地大笑,“有难同当,以后大家一起抄兵书,哈哈哈哈……” 众人不约而同地冻住,经过郭响的解释,方才明白过来他们是上了罗康裕的当。 不过丁高义和蔡齐几人对此反应不算激烈,唯有鲁阳,立即便反抗道:“我不想抄!我不吃了!” 裴君笑盈盈地开口:“不抄也无妨,两个月,每日与我和郝得志各比试一场,每场一个时辰。” 郝得志拍拍自个儿胸膛,冲众人抱拳。 鲁阳:“……” 挨揍还是抄书,最终鲁阳还是选择了抄书。 裴君吃饱,靠在树上含笑看着他们,啜一口酒,心想这些人还是单纯,难道抄书,便能免了对练吗? 众人皆吃饱喝足后,曹申、郝得志、郭响等人便开始手把手教导众人如何防虫蛇鼠蚁,如何搭建简单地夜宿之处,等等。 第二日,他们又直接带着众金吾卫在山林里辨别能吃的食物,以及各种草药的用处。 裴君懒散地跟着,偶尔才补充一句。 原定中午便出去,但是他们一直到日侧之时方才离开山林,赶回京城。 他们昨日走得突然,大多数人都没来得及跟家里知会一声,各家晚间没见到人回来,都是派人到金吾卫问过才知道他们临时出京当差。 再问是什么事儿,金吾卫衙门的守卫皆说不知道,各家只得无功而返。 今日众人一回家,一身的狼狈,各家皆反应激烈。 安平侯府—— 安平侯一向视宋乾这个儿子如眼珠子,又惊又心疼,“这是去做什么了?这衣服都破了,还有你这眼底的青黑……” 二公主也心疼,可看安平侯这大惊小怪的样子便不顺眼,“乾儿当差做正事儿,又没受伤,你何必?” 安平侯依旧不舒服,“咱们乾儿什么时候吃过这个苦头,不行,乾儿,要不爹求陛下给你换个差事吧?” 二公主气极,“人常说‘慈母多败儿’,我看乾儿就是教你给惯坏了!” 宋乾被两人拦住,也不耐烦,“我今夜还要去金吾卫当值呢,你们别挡着我。” 他说完,绕过两人就回自个儿院去。 安平侯回不过神,“这是我儿子吗?竟然这般积极……” 二公主倒是极高兴儿子上进,不过她的高兴表现得十分内敛,只是眼睛里的光闪了闪,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信国公府—— 鲁阳当差一夜未归,第二日傍晚才回来,几乎也是差不多的待遇,但也有些不同。 鲁二老爷担心他,都折腾到信国公和鲁肇面前了,但全没温情,嘴上依旧没个好话,见到鲁阳便全都是指责,指责他不知道提前知会家里,猜测他定又不务正业…… 鲁阳反感,梗着脖子不回话。 信国公听不下去,阻止道:“老二,阳儿是当差,少说两句。” 鲁肇则是问鲁阳:“听说你们出城了?” 鲁阳眼神一动,想赢堂兄的心情占上风,没说他们出城干什么,只说:“金吾卫之事,不可随便声张。” 鲁二老爷又要发火:“你个里外不分的……” 鲁肇却是并不认为鲁阳此言有错,打断道:“军中便该如此,鲁阳做得没错。” 随后他便对鲁阳道:“裴君这个人,执拗,可他确是十分公平之人,不会因为你先前冒犯于他或者出自信国公府便区别对待于你,你好好当差做事便是。” 鲁阳敷衍地点点头,良久,问道:“堂兄,你……你们打仗,很辛苦吧?辛苦了。” 鲁肇一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鲁阳又问:“真的吃草皮了吗?” 鲁肇无语,“我怎会吃草皮?” 鲁阳闻言,顿时便低骂一声:“宋乾又骗我!” 定西侯府—— 罗康裕上头有两个兄长,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两个兄长都被定西侯寄予厚望,唯有他,全家人眼里都是吊儿郎当的纨绔。 两个兄长年长,与他感情不深,且近几年为了争家产更是与他不亲近。定西侯倒是对罗康裕这个幼子十分宠爱,可也并不多关心他。 而在定西侯眼里,金吾卫撑死也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差事儿,简单询问了一句,便关心起旁的事儿:“你这婚事也拖了两年,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无所事事了。” 罗康裕垂眸,而后满不在乎道:“我若成婚,一定要分家出去单过,爹你要是想赶我走,就早点儿让我成婚。” “你胡说什么!”定西侯只当他是玩笑,“父母尚在,分家作甚?徒增笑话!”随即赶他出去。 罗康裕扯了扯嘴角,并不在此时争辩,眼神中却是十足地认真。 第58章 自己撕自己捡 裴君在外时, 裴吉和谭小霜的婚事已经经由双方长辈敲定下来,下一步便是正式请媒婆登门提亲、交换庚帖。 这些事儿长辈们都有经验,就是在京城人生地不熟, 裴君不准备插手,只让宋管家帮忙料理。 老郭氏闲着没事儿, 也乐意操心, 张罗裴吉的婚事十分上心。 而裴婵比裴吉还大一岁呢, 婚事还没有着落, 老人家便惦念着,裴君一回来,便将裴婵撵出去,拉着裴君说裴婵的事儿。 裴君方才进来之前,刚从宋管家口中得知, 今日又送来好几封请帖, 其中三公主府和俞尚书家的请帖也邀请了老郭氏和裴婵。 两家都是生辰宴, 不过俞尚书家是为他们家的老夫人六十六岁大寿, 三公主府的宴席则是崔阜的生日宴。 之所以要给崔阜一个小儿办生辰宴,是因为三公主想要给崔阜冲喜压惊, 除邀请几家亲近的人家之外,只邀请了裴家人。 正巧有这个机会,裴君便道:“您带婵儿多出去走走, 有人瞧见婵儿好, 自然便会请人做媒,实在不必担忧着急。” 老郭氏知道是这个理,但心里还是发虚:“只我和七娘去吗?万一出了差错……” “三公主您是认识的,而且到时我亲自接送你们。俞尚书家的寿宴我与你们同去,更不需要担心。” 崔阜一个小孩子的生辰宴, 裴君只准备打个招呼,不会留在那儿参加宴席。 俞尚书家的老夫人则不同,到时一定会大办,估计半个朝堂的官员都不会缺席。 但老郭氏听她这般说,却并未展颜,反而追问道:“自你和四公主从咱家庄子回来,我一直没见过四公主,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我说要去看看她,那边也推辞,三公主亲下的帖子,她也不去?” 四公主秦珈也收到了请帖,但她身体状态不佳,已经派人跟宋管家说过,无法赴宴。 裴君神色自然地安抚道:“公主回京时淋到雨,这病去如抽丝,许是不想过了病气给您,您别在意。” “我怎么能不在意。”老郭氏拉过裴君的手,认真地问,“你跟祖母说,你和四公主是不是相处的不好?” “祖母,没有这回事。” 老郭氏不相信,“那你为何日日都待在府里,从不去看望四公主?” “不是说婵儿的事吗?”裴君面上没露出任何心虚之色,一本正经地解释,“再说也没有日日,我病了几日,积了不少公事,昨日又出城,实在是忙。” “你这就是借口,住的这般近,再忙难道连说句关心话的功夫都没有吗?” 老郭氏戳裴君的额头,气道:“婵儿可不能找你这样的夫君,与守活寡有何区别?” 这世上还有谁能戳裴将军的头,裴君怔愣片刻便是失笑,“您放心,婵儿的婚事我一定仔细挑选。” 老郭氏无语,“我说得是你和四公主。” “是~”裴君点头,“稍后我便去探望四公主。” “现在便去。” 裴君拗不过老人家,只能马上离开后院,她倒是可以让府里的人瞒过祖母,但还是亲自去隔壁走了一趟。 公主府无人拦她,通报一声,裴君便进入四公主的寝居。 几日不见,四公主便瘦了不少,眼神也十分忧郁,半躺在床上的样子,十分像个病人。 她也确实是个病人,只是病在哪里,有待商榷。 裴君自顾自地寻了张椅子坐下,闲聊道:“公主看起来,似乎不太好。” 秦珈勉强牵起嘴角,“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我不止对不起这个孩子,其实也对不起谢涟,更对不起裴将军……” 裴君手搭在扶手上,为这意料之中的话感到遗憾,“既然已经决定留下,我以为公主会想弥补的法子,没想到竟然还在自怨自艾……“ “认识公主之初,还以为公主是个颇有决断之人,如今看来,是我走眼。” 秦珈垂着头,默然无言,她也是到这种时候才知道,她真的又自私又无用。 四公主自己不想清楚,旁人多说无益。 裴君便只说她目前的打算:“两个月后,阿酒会对两府公布你怀孕两月的消息,这期间如无必要,便不要出公主府了。吩咐好阑梦,教绣娘多做些宽松不显怀的襦裙,待到你生产时,便对外宣布你是早产。” “稳婆是极关键的一环,届时我打算直接请宫里的稳婆。” 秦珈倏地抬头,“不、不行的,万一被发现……” 裴君反问:“足月生产,哪个经验丰富的稳婆不会发现?所以才要找嘴严的。” 秦珈无法反驳。 裴君话也说了几句,算是探望够了,便起身道:“想想能做些什么吧,免得被发现之日,你和这个孩子无力反抗。” 四公主的孤注一掷,裴君勉强能够理解,却不认同她坐以待毙的模样。 如果裴君像四公主一般,已经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她是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扭转局势的,哪怕最终依旧会失败,起码她做过努力,不会遗憾。 …… 十月初,又是校尉比武,有了上个月的经验,这次操办起来更加游刃有余,而且金吾卫们对彼此的实力有了更清楚的认知之后,便开始针对选择对手。 裴君为了压榨他们,和曹申、孙长史等人细致地调整每一场比武,既不耽误建册又不耽误当值,同时曹申的一些教导课程也没落下。 连最是精力充沛的郝得志偶尔都觉得忙得头昏脑涨,底下那些金吾卫们更是过得今夕不知明夕。 当然,最惨的还是宋乾、罗康裕、鲁阳等人,已经这样忙的情况,还要抄兵书,定时上交。 最可恶的是,明明裴君只划了个大期限,没有要求他们每次上交时要写多少,可就是有罗康裕这样的人,每次都要超过其他人一大截,逼得他们不得不放弃懒惰,拼命追赶。 为此,宋乾又不知道第多少次和罗康裕“绝交”。 罗康裕往往会冷笑一声,“我本来不用抄书的。” 每当这时,宋乾便会理亏地偃旗息鼓,转而念叨:“金吾卫实在待不下去了……” 鲁阳最是跋扈的一个人,也贯来没耐心,小楷抄兵书抄着抄着就会暴躁,字体从工整变得潦草,且有时还会耍滑头。 裴君没有过目不忘的才能,但她兵书读得滚瓜烂熟,检查时一目十行,谁少抄一行,全都能揪出来。 “少几句,这一篇重抄。” “字体潦草,重抄。” “错字,重抄……” “重抄、重抄、重抄!”鲁阳气得一把撕烂裴君甩出来的纸,双手砰地拍在桌子上,“爷不伺候了!” 裴君吹开落在肩上的纸片,淡淡地说:“不想待在金吾卫就走,我不拦着,我也不想要这么点事儿都受不住的废物。” 她抬眼,又抽出几张不过关的抄写,对其他人道:“一样,坚持不住就走人,否则就给我老老实实地重抄。” 宋乾、罗康裕等人面面相觑,皆无言。 而鲁阳嗤了一声,转身就走。 “你要是甘心一辈子都活在鲁肇的阴影下,出了金吾卫的门就不要再想轻易地进来。” 鲁阳脚步一顿,攥紧拳头,还是走出了金吾卫。 裴君神情平静地继续翻阅,时不时挑出一张纸甩出去,随口问道:“宋校尉,你不想走吗?” 宋乾高傲地扬起头,“我不可能走!”完全忘了他先前说过的话。 裴君将书案上的一沓纸直接拍在他身上,“那就给我耐心地抄!下次再试图蒙混过关,就滚出去扎马步!” 宋乾抱着他抄的兵书,觉得丢脸,但狠话刚放出去,反悔更丢脸,只能愤愤地瞪……地面。 其他几人也都或多或少有些问题,裴君基本都没留情面,全都打回去。 唯有罗康裕抄的,工整,无一丝错处漏处。 裴君走到罗康裕面前,停住脚步,在他抄过的兵书里随便挑了一句问出来,罗康裕很快便答出下一句。 直到她问得越发生僻,罗康裕才渐渐答不上来。 裴君依旧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他:“你很用心,做的也很好,待全都背熟之后,若有不懂,便来问我。” “另外,你的武艺还需要再精进,若是折在校尉比武中,所做便是徒劳。” 罗康裕眼里是抑制不住地激动,“是,将军。” 一行人离开厅堂中,宋乾忍不住泛酸道:“你莫要太得意,我才是被寄予厚望的人。” 罗康裕不与他争辩,笑吟吟地说:。"要打一场吗?我得精进武艺。。" 宋乾暗骂一声,随即恶狠狠道:“打!走!” 另一边,鲁阳离开金吾卫,在街上打转许久,最终来到金风玉露楼,要了个雅间,一个人喝酒。 云娘听到底下人来报,他难得一个人来,便亲自端着酒送入雅间。 鲁阳瞥了她一眼,根本没放在心上,继续喝他的酒。 云娘却是坐在了他身侧,一边为他倒酒一边问道:“鲁二公子怎么独自一人买醉?” “鲁校尉。” 云娘多玲珑一个人,一听,立即改口道:“鲁校尉,您若是有什么心事,不妨与奴家说说,奴家愿做您的解语花。” 她的声音温柔包容,鲁阳又确实一腔不忿,当即便道:“他裴君是大邺战神,是金吾卫上将,就能肆意耍弄人了?抄兵书……谁爱抄谁抄去,爷我不伺候了!” “金吾卫爷也不稀罕!” 他嘴上说“不稀罕”,眼里可不像是不稀罕的样子。 云娘善解人意地问:“鲁校尉,无缘无故,为何抄兵书?” 鲁阳想也不想道:“我怎么知道?定是故意找茬!” “裴将军可不像是那般心胸狭窄之人。”云娘也不等鲁阳发火,紧接着道,“金吾卫是武职,您是武将,不是就该读兵书吗?会不会……裴将军其实是对您寄予厚望?” 鲁阳放下酒杯,眼神闪烁。 云娘适可而止,又为他倒了一杯酒,便起身柔柔地一福身,告辞:“鲁校尉,奴家便不打扰您静思了。” 她走后,鲁阳一个人越想越是焦躁,干脆便结账回家。 傍晚,鲁二老爷一回府就听说他早早回来,顿时便一股火涌起,冲到他的书房便喝骂道:“你是不是又闯祸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你……” 鲁阳本来躲在书房偷偷抄兵书,他爹进来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顿时点燃了他的不平,一把挥掉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所有东西皆四分五裂,地面一片狼藉。 鲁二老爷初时一惊,而后更加怒意高涨,“你这个畜生!竟然敢对你爹砸东西,你是不是还想对我动手?!”说着伸手便要打他。 鲁阳抬手挡住他甩过来的巴掌。 鲁二老爷一见,瞪眼,“你还敢躲?” 掌握成拳,一手抓着鲁阳的手腕,一手打向他得肩、背、甚至头。 鲁阳拳头紧握,一直在躲避,忍无可忍,怒吼道:“够了!”随即毫不费力地推开父亲。 鲁二老爷呆住,从没想过儿子已经能够轻而易举地反抗他。 鲁阳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咬紧牙关看着父亲,随后一脚踹开碍事的椅子,咣当摔上门,留鲁二老爷扶着书案回不过神。 而鲁阳离开国公府后,也没让随从跟着,漫步目的地在街上晃荡,眼瞅着就要到宵禁的时间,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金吾卫衙门外。 金吾卫的大门已经关上,但鲁阳知道,他只要轻轻敲响,门便会打开。 鲁阳却迈不开腿,坐在台阶上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出神。 “嘎吱——” “鲁校尉?” 鲁阳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道:“我路过。”然后就要走。 那金吾卫立即叫住他:“将军说了,您要是还想进金吾卫,得把厅堂里撕碎的纸全都捡起来,还得再罚多抄一遍兵书。” 鲁阳站在原地不动,眼神挣扎。 那金吾卫冷得很,如今也不怕他,直接走出大门,拉扯着鲁阳进去。 鲁阳半推半就地,也就踏进了金吾卫大门。 那金吾卫拉他进去,就不再管他,转身回到值夜房里,钻进被窝。 其他人听到外头的动静,问他:“是鲁校尉吗?” 开门的金吾卫点头,“可不是,将军可真是料事如神,我出去一瞧,鲁校尉就在门外,我伸手拉他,鲁校尉也没抗拒。” 几个人一听,全都笑起来。 门外,“路过”的鲁校尉脸涨得通红:“……” 但是进都进来了,脸已经丢没,让他再走是不可能的。 鲁阳只得离开值夜房外,去厅堂捡纸片。 第59章 英雄“救”美 崔阜生日当日, 裴君亲自送祖母和妹妹到三公主府。 过门不入有些失礼,裴君便进入公主府内与三公主问好,顺便解释他们来得早的原因:“我们家老夫人和七娘到京城后头一遭出门做客, 我本该陪同的,不过金吾卫月初事忙, 只能劳三公主照料了。” “裴将军客气, 在我府里, 只管放心老夫人和七娘子。”三公主对裴君的态度极其友善, “而且老夫人真性情,上次我去府上拜访,与老夫人相谈甚欢,阜儿与府上护卫也玩儿的好。” 老郭氏与三公主对视,含笑点头。 三公主又拉过躲在她身后的崔阜, 笑着催促:“阜儿, 快拜见裴将军, 裴将军还有正事, 稍后就走了。” 崔阜害羞极了,根本不敢抬头。 三公主无奈, “他性子是有些腼腆,裴将军莫见怪。” 裴君微微一笑,不在意地说:“小郎君健康平安便好。” 这也是三公主的期望, 三公主摸摸儿子的头, 不再逼着他,转而问道:“我听说四妹妹生病了,不知她如今身体如何?若四妹妹身体无碍,有她陪同老夫人和七娘子,裴将军便不必如此挂念了。” 裴君道:“怨不得四公主, 是我未曾照顾好她。” 三公主笑道:“我已经听说了,恰巧你们出门游玩儿,回京时赶上大雨,也怨不得裴将军,裴将军莫要自责。” 这是裴君广而告之的托词,裴君弯了弯嘴角,敷衍过去,便提出告辞。 三公主自然不拦,只是又低头对崔阜道:“阜儿,裴将军要走了,跟裴将军行礼告别。” 崔阜抬头悄悄看了一眼裴君,视线与她对上,马上便害羞地收回来。然后小手举起,躬身行礼,只是声音十分小,听不清他说什么。 不过小孩子奶声奶气、乖巧的模样便足够可爱,裴君温和地应声,与祖母、妹妹告别后,便离开正堂。 她走到外院时,正好撞见了三驸马。 三驸马如今气质阴郁,不见先前的意气风发,看见裴君便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阴阳怪气道:“这不是裴将军吗?竟然能见到裴将军这样的大英雄,真是蓬荜生辉。” 人与我为善,我与人为善。 若有人态度恶劣,裴君也没必要笑脸相迎,遂冷淡地看向三驸马,“三驸马过奖。” 三驸马忍不住嘲讽:“裴将军一向这么嚣张吗?” 裴君的时间不是用来跟无谓之人争长短的,径直绕开,走到三驸马身边时稍稍停顿,道:“若这便是嚣张……是,我一向如此嚣张。” 三驸马闻言,瞪着裴君离去的背影,眼神变得极阴沉。 今日是本月金吾卫校尉比武最后一天的比武,上个月裴君没能亲眼目睹,这一次全程都看着。 丁高义、雷兴业、郭响三人实力强劲,但并没有出现上一次比武时无人选择的情况,反倒有金吾卫明知不敌,依旧上前讨教。 裴君乐见于此,观战结束后会亲自叫输掉的金吾卫到跟前来指点,让他们有目的地训练自己,也让其他跟他们有类似问题的金吾卫能够借鉴。 待到本月的比武彻底结束,只有两个人挑战成功,换下两个校尉。 而鲁阳、宋乾、罗康裕三人依旧守住了校尉一职,娄至则是在第三轮时挑战失败。 能够走到这一步的金吾卫,离校尉或许只有一步或者半步之遥,但就是这一步、半步,那十八个校尉也有可能像是无法跨越的大山一样立在他们面前。 当所有人都在努力的时候,突破变得极难,他们可能又会渐渐丧失动力…… 裴君站在众人之前,背手而立,道:“成为金吾卫校尉,只是一个开始,代表你们有实力、有可能更上一层楼,但金吾卫不是你们所有人的终点,全军大比便是我给你们力争上游的另一个机会。” 当时提出大比,因为明帝的态度以及文官的强烈反对,勋贵、武将们几乎是未作多想便据理力争,但此时估计也该回过味儿了。 当给了更多人机会时,上层那一小部分人所掌握的资源便会减少,以后会如何,连裴君也无法保证。 所以,第一次大比,至关重要。 金吾卫们可能想不到这么多,裴君便告诉他们。 “大比于我,不过是锦上添花。而你们中的很多人,或是家世寻常,或是家族之中不受重视,便是实力强劲,若无大机遇,恐怕也极难出头。” “如今大比的规则还在商议,但我不妨告诉你们,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参加。如果想要在大比之中崭露头角,前提便是拥有挑战校尉的实力,因此你们必须更努力。” 一众金吾卫皆神情变换,大多斗志昂扬,也有人垂头丧气…… 裴君看着,不容他们多虑,大声喝道:“还在等什么!” 众人立即散去,各自操练起来。 裴君满意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鲁阳身上,“鲁阳,你跟我进来。” 鲁阳挥舞长|枪的手一顿,左右望了一眼,跟在裴君身后走入厅堂。 裴君坐在书案后,手指敲击书案上的一摞纸,问:“听说你这几日都住在金吾卫衙门?” 鲁阳不自觉地盯着她的手,色厉内荏道:“是……金吾卫的规矩也没有说不能住在衙门里吧?” “紧张什么?”裴君瞥了一眼手下的纸张,第一张就是鲁阳的笔迹,“你这次交的抄本,还算工整。” 鲁阳立即支棱起来,“谁紧张了?呵~” 裴君面无表情,“这是你对上官的尊敬吗?端正你的态度。” 鲁阳……能屈能伸,微微收了收下巴,嘴唇张合,“是……将军。” 裴君这才问道:“你的路数,与鲁肇有些像,武师傅是同一人吗?” 鲁阳答道:“是。” 裴君点头,问他:“鲁肇强吗?” 无需迟疑,鲁阳点头。 “向他学,他是你的捷径。” 鲁阳缓缓点头,“是。” “叫宋乾进来。” 鲁阳出去,叫了宋乾进来。 裴君一样,一针见血地指点他几句,又让他叫下一个人进来。 中途,郝得志进来,提醒:“将军,不早了,您不是还要去接老夫人和七娘子吗?” 裴君这才注意到天色,答应过的事儿不能失约,她便暂时中断,骑马赶去三公主府接人。 老郭氏和裴婵还在等她。 裴君到时,其他客人也才刚离开,她在三公主府同时见到了三公主和三驸马,只是两人隔得有些远,看起来并不亲近,而且三公主还将崔阜护在远离三驸马的一侧。 裴君与三公主告辞时寒暄了几句,便带祖母和妹妹离开。 三驸马的视线从裴君身上转到裴家的马车上,眼里潜藏着恶意。 而她们祖孙三人一离开,三公主便冷淡地驱赶三驸马:“你走吧。” 三驸马冷着脸,转身便走。 …… 裴吉和谭小霜的婚事定在明年春闱后的三月十二,宋管家也找到了合适的宅子,裴大伯和裴三叔一起去看过。 那是坐落于京城东门新昌坊的一户二进的宅子,前院很宽敞,日后有需要可以再隔出一进院落,虽然不够宽敞,但是三房皆可拥有单独院落居住。 不过现下是用不到的,裴吉要在这宅子里成婚,有个宽敞的院子才方便。 正好裴家其他三房都有人在,大家一起商量后将身上的钱全都拿出来,凑出大头,裴君再补上剩下的钱。 而裴吉成婚聘礼要用的钱,也是从裴君手中暂借,裴三叔与裴君说好,待到三房从老家过来,再还给她。 这笔开销不小,估计三房那边儿还得有一番折腾,裴君清楚,却没再提出不用还,宅子和婚礼钱,本就不能混为一谈,这是三房应该承担的。 但裴大伯等人送信回南望村时,裴君给晋州的旧部下写了一封信,一起送出去,为的是安排裴吉未来的差事。 然后便到了俞尚书家老夫人的寿宴。 四公主依旧不能出席,裴君带着祖母和妹妹一同去贺寿。 民间六十六大寿乃是老人的一个坎,颇为重视,俞尚书为了老夫人的大寿,特地向宫里租借了芙蓉园办寿宴。 裴君知道京中很多达官显贵都会在芙蓉园举办宴会,此时一了解才知道,一日租金便要上千两银子,如此昂贵,竟然满京城竞相租用,何等的奢靡。 然而换个角度思考,陛下行事着实别具一格,大邺前几位帝王都没收过钱,唯独明帝租园子赚钱。 裴君对芙蓉园还算熟悉,她先送祖母和妹妹去女眷们所在的百花阁,亲自向俞家老夫人贺寿。 俞家老夫人精神矍铄,比老郭氏年长,看起来却比老郭氏年轻许多,想来是多年养尊处优的结果。 裴君每当看到这样的老人家,便会对祖母,甚至生母都有些许愧疚,她作为儿孙,一走多年,确实未尽到孝。 俞老夫人很是慈蔼,没几句话便与老郭氏“老姐姐老妹妹”地叫起来,还当场给了裴婵见面礼。 裴婵不知道该不该收,便看向兄长。 “长者赐不可辞,老夫人的心意,你收下便是。” 兄长让收下来,裴婵才收下。 她模样性子都乖巧可人,礼仪也没有差错,在场好几家夫人都对她颇为关注。 而俞家的客人中也有姜家人,还有那位性格和善的姜小娘子。 众人互相介绍认识时,裴君才知道那位看起来知书达礼的夫人,是太子少傅姜时绎的夫人,另一位年纪稍轻些的,是兵部侍郎姜时维的夫人。 姜小娘子则是太子少傅的嫡次女,身份不俗。 这位小娘子见到裴君,还是一副崇拜的神情,当着众家女眷长辈们的面,略显激动却落落大方地问好。 少傅夫人嗔道:“你这孩子,何时能稳重些?” 裴君年纪不大,却有些长辈的包容心态,温和地回复姜小娘子的问好,又介绍裴婵给她:“我家七娘刚进京,尚未有交好的小娘子,烦请姜小娘子照拂一二。” 姜小娘子十分爽朗,一口答应下来,极亲近地走到裴婵身边儿,拉着她的手,“回头我请你到我家里做客。” 裴婵高兴地点头,看看祖母、兄长,也主动邀请道:“我也请你去我家做客。” 姜小娘子霎时兴奋,“你一定要邀请我!” 少傅夫人似是无奈,实则宠溺道:“贪玩。” 老郭氏如今见识到诸家贵夫人对她的和善态度,放松许多,笑道:“花儿似的年纪,活泼些好,我就希望我们家七娘能这样呢。” 定西侯夫人也在,闻言,也笑着说:“我只生了三个儿子,最喜欢这些鲜活的姑娘,万不能拘着。” 裴君瞧众人不管立场如何,坐在一块儿皆言笑晏晏,祖母和裴婵也适应的不错,便回到前园与人应酬。 中途还碰到了姬家人,裴君对姬朝云的脸有些印象,但无人特意引见,且都是女眷,便稍稍颔首示意,走在路边缘错身过去。 一路上,她还碰见了不少年轻男女,大多瞧见她只是远远行礼,不会主动上前攀谈。 直到裴君又遇见罗康裕。 罗康裕行礼:“将军。” 裴君颔首,随口道:“原来你家也与俞家有交情,怎么一个人在园中游玩?” “末将舅家与俞家有亲,便同母亲前来贺寿。”至于为何独自一人,罗康裕面上微微窘迫,“我母亲教我多与各家年轻辈儿交际……” 裴君想起园中见到的年轻男女,了然。 每当这样的大宴席,都是各家相看的好时机,她也有这样打算。 是以,裴君作为没有烦恼的已婚之人,拍拍罗康裕的肩膀,戏谑道:“别辜负定西侯夫人一番期许,我就不耽误下属的人生大事了。” “将军……”罗康裕无奈,然而裴君已经扬长而去,他无处辩驳,只能找地方躲清净。 另一边百花阁中—— 姬家女眷一入阁中,率先为俞老夫人贺寿,而后便是与各家问好。 姬家大夫人是个能言善道的,且极爱抬高自家,尤其是带着女儿姬朝云的时候。 姜小娘子她熟悉,便着重打量一眼裴婵,一贺完寿,便将话题引向裴婵,“裴娘子瞧着就是娴静的性子,模样也俊。” 老郭氏自然要谦虚,“哪里,姬小娘子才是不俗,甫一进来,我瞧着都挪不开眼了。” 女眷中对姬家行事风格有所了解的,听老郭氏一说完,便知道又要来了。 果然,下一刻姬夫人便状似谦虚道:“裴老夫人过奖,我也常犯愁我家三娘,若非我教她随我出来,平日里就爱待在家里看书,多像别家娘子似的出来玩耍多好。” 老郭氏听着不对味儿,又觉得不像,便随意地笑笑,并不搭茬。 初时她还担心过于敷衍,紧接着发现姬夫人即便有些意犹未尽,也不会逮着她说话,顿时便在心里夸赞孙儿的先见之明。 姬夫人却不会就此放弃,又对裴婵和姜小娘子两个姑娘慈祥道:“跟我们这些长辈在一处可是无聊?教你们朝云姐姐带你们出去玩儿吧。” “不好麻烦姬娘子吧?”姜小娘子一副不好意思麻烦的神情,转向母亲。 少傅夫人便道:“也不必教姬娘子特意作陪,皆轻松些便是。”她说完又转向老郭氏,笑道:“您说是吧?” 老郭氏说话更浅白些,直接道:“你们姑娘家的事儿,我这老太太不掺和,自去玩儿吧。” 姬夫人不甚如意,脸上的神情有些许不爽快。 倒是姬朝云始终面带笑容,语气正常道:“朝云心中对裴将军亦是敬佩有加,方才过来时,遇见裴将军,只是可惜未能拜见,如今能和裴妹妹亲近,我心里十分欢喜。” 今日是俞老夫人的寿宴,俞尚书夫人作为主家,当然不希望发生什么败兴之事,便笑着出言:“这各家的孩子,全都崇拜裴将军极了,我家那小儿子也是,非要跟着我家大人在前头,就想多见见裴将军呢。” “是啊,我这个老祖母都要靠后了。”俞老夫人玩笑着说完,随之道:“你们三个姑娘快去玩儿吧,省得这些没正行的夫人们调侃你们。” 裴婵、姬朝云、姜小娘子三人便起身行礼,打算暂时告退。 这时,厅外来报,说是颜丞相家的孙子孙女来祝寿,俞尚书夫人连忙教人请他们进来,裴婵三人只得又停下来。 片刻后,门外走进一男一女,颜向阳还是那般少年模样,而颜娘子年长,容貌亦是秀丽,浑身带着清雅书香之气,看起来不如姬朝云耀眼,一举一动却似乎更加清爽舒服。 他们姊弟二人,乃是以颜娘子为主,颜娘子言行间极稳重,且面面俱到,向俞老夫人祝寿后,又向在场诸人全都一一问安。 Ding ding 她甚至都不需要人介绍,便能认出老郭氏,惹得老郭氏禁不住感慨:“这京城的水,就是养人,你们各家的姑娘教我瞧着,是个个都出挑极了。” 老郭氏这称赞的话,通俗的很,可众家夫人听了,纷纷笑起来。 俞老夫人笑过,与颜娘子问候几句颜丞相的身体,随后便教她与裴婵三人出去玩儿。 颜娘子痛快应下,四个姑娘并颜向阳便一同出去。 颜向阳想去寻裴君,一出去便跟颜娘子告别,与她们分开,只剩下四个姑娘。 颜娘子和姬朝云都是周全之人,且年纪教裴婵和姜小娘子年纪稍长,说话时都会带上裴婵和姜小娘子。 姜小娘子却觉得她们无趣,牵着裴婵的手,刻意走得慢些,慢慢便落在两人后头。 而稍一落后,姜小娘子便对颜、姬二人喊道:“颜娘子,姬娘子,我和七娘想去池边走走,便不与你们同行了。” 颜娘子、姬朝云对视一眼,皆没阻拦,放两人离开。 待到离得远了,姜小娘子才松一口气似的说道:“跟她们一起多累,走,我带你各处转转。” 裴婵不想给兄长惹出麻烦,虽有些好奇,却谨言慎行,并未问出来,只随着姜小娘子游玩。 芙蓉园极大,两人一路走好皆能碰到人,直到走到曲池北边儿,才清净下来。两个姑娘带着侍女,沿着曲池,走到桥上赏景。 这个时节,牡丹还开着,且池边垂柳远远望去,景致也十分不错,至少裴婵便从未看过这样的美景。 “盛夏时,园内郁郁葱葱,百花争艳才美呢,明年我们再同游。” 裴婵轻轻靠在桥上,微笑着点头,“好。” 两个人也算熟悉了,姜小娘子眼睛一转,好奇地问:“七娘,你与我说说裴将军吧。” 裴婵眨眨眼,“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好,我并非想知道私密之事,就是好奇裴将军这样的大英雄平时是什么样子,可会发怒?” 裴婵一听,笑道:“我阿兄在家中也不过是寻常人,对祖母和我,还有府里所有人都极温和。” 姜小娘子想象一下,认真地点头:“裴将军确实看起来极温柔,真难想象裴将军在战场的模样。” 裴婵也不知道,但是她见过阿兄与人比武,便道:“我阿兄很厉害的。” 姜小娘子也认同,再次认真地点头。 “呵……” 桥边一棵巨大的柳树后,罗康裕听着两个小娘子的对话,低笑,心道:她们没见过在金吾卫的裴将军,否则定不会用“温柔”二字。 他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大的“噗通”声,然后是混乱的喊声。 “七娘!” “七娘子!” 罗康裕一跃而起,从柳树后出来,便看见裴将军的妹妹裴娘子在水中扑腾,桥上,姜家小娘子和几个侍女一脸焦急、不知所措。 而岸边,出现几个小子,其中一个跳下池,向裴娘子游去,他定睛一看,便认出是京里极荒唐的几个纨绔之一。 吃喝嫖赌、欺男霸女的人,他们会好心救人? 罗康裕来不及再多想,三两步跑上桥,跃下,一入水便游向裴婵,拽住她后迅速制住她的手臂,往另一侧岸边游。 池水太凉,裴婵入水的一瞬间便脚抽筋,所以只能在水里扑腾。 但她幼时学会泅水,很快便开始想法子自救,双手拍打水面的同时活动双腿,渐渐腿便适应过来,可正准备向岸边游时,忽然被勒住了双臂,上半身便无法动弹了。 裴婵:“……”有人要害她! 但下一瞬她便反应过来,这人是在救她,遂扔掉从腰间抽出的针,踢腿助力,很快便回到岸上。 第60章 蛇鼠一窝 两人上岸后, 姜小娘子和侍女们立即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情况。 姜小娘子还脱下自己的披风裹在裴婵身上,关心地问:“七娘, 你没事儿吧?” 裴婵瑟瑟发抖地抱紧自己,一边摇头一边抬头去看救她的人。 她见过罗康裕, 当初兄长去迎亲, 他就在队伍之中, 也知道他是谁。 而罗康裕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那儿, 正向池对岸看。 那头,方才要下水“救”裴婵的人已经游回到岸上,几个纨绔向这里张望,与罗康裕眼神对上后,迅速移开, 然后匆匆避走。 罗康裕皱眉, 低头看向裴婵, 问:“裴娘子, 你为何会落水?” “方才谢过罗校尉。”裴婵被扶起来,没有正面回答, 嘴唇颤抖道,“今日是俞老夫人的寿宴,不好扫兴, 劳烦罗校尉暂且别问了, 我得先寻个地方整理。” 罗康裕微讶,却也知道,这才是妥当之法,便沉默下来。 这时,众人后方传来一个清越的男声, “这边的春溪阁没有宾客,裴娘子和罗校尉可以先去休整。” 众人闻声回头,见是谢涟,皆惊讶,但秋水寒凉,他们也顾不上许多,便随谢涟过去。 姜小娘子着人低调去取衣物。 裴婵担心告知祖母会闹腾起来,便教侍女去寻兄长,还特意嘱咐不要声张。 裴君正在与众官员应酬时瞧见裴婵的侍女出现,且神色有些紧张,意识到可能有事,便暂时告离,走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 侍女小声禀报,声音带着哭腔:“将军,七娘子落水了!” “什么?!”裴君马上便迈开步子往外走,低声询问,“怎么会落水?怎么回事?婵儿现在如何?” 侍女碎步跟在她身后,回答:“奴婢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七娘子好好地走在桥上,忽然便歪下桥,是罗校尉下水救的七娘子,现在谢少卿带七娘子和罗校尉去春溪阁休整了。” 又是罗康裕,又是谢涟……裴君见她真的不清楚的样子,便不再追问,而是吩咐两个护卫,一个去园外通知车夫赶马车去芙蓉园西门等着,一个代她跟俞尚书告罪一声,要暂离一会儿。 裴君也选择暂时不声张,先见到裴婵再说。 春溪阁位于芙蓉园西北,裴君也熟,上一次她就在春溪阁房顶上喝酒听了一场痴男怨女的纠葛。 所以她不用侍女带路,直接一路穿小路过曲池,最快的速度来到春溪阁。 裴君并没有见到谢涟,但是看见了罗康裕,她急着知道裴婵的情况,便只与罗康裕颔首示意,随后匆匆走进裴婵所在的屋子。 裴婵已经换下湿衣服,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一见到兄长便道:“阿兄,我没事。” 姜小娘子则是颇为愧疚,见到她便眼眶翻红,忍不住哽咽,“裴将军,我没照顾好七娘……” “姜小娘子无需自责,并非你的错。”裴君宽慰她,同时手背贴在裴婵额头上,不热,反倒还有些凉。 虽然看起来似乎没有大碍,裴君仍旧担心妹妹会生病,对她说:“我让马车赶去西门,过会儿你就先回府,让你阿酒姐姐给你熬药驱寒,不过阿兄和祖母得晚些,免得走太急教人注意。” 裴婵极善解人意,点头,“阿兄你放心,我一人回去便是。” 裴君摸摸她濡湿的头发,“婵儿,我虽然骄傲你做得极妥善,但是你就算不周全,也无妨,有阿兄在。” 裴婵依赖地笑,“我不想阿兄辛苦……” 裴君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算是回应,然后转向姜小娘子,“姜小娘子是否吓到了?剩下的事,我会处理,姜小娘子不必再挂心。” 姜小娘子摇摇头,道:“七娘才是受惊吓了,裴将军与七娘说话,我先出去坐一会儿。” 裴君向她道谢,待她走后,才问裴婵:“怎么会落水?” “我和姜娘子正要下桥,忽然膝盖一痛,我没扶稳,就落水了。”裴婵此时方才露出些许惶惶,“阿兄,刚才我换衣服时,发现膝盖侧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青紫,像是……像是……” 像是有人故意击打她的腿,促使她摔倒。 裴君眼中闪过厉色,右手轻拂妹妹的背,柔声安抚:“你放心,不会再有下一次,阿兄向你保证。” 裴婵孺慕地抬头看她,“我相信阿兄。” 裴君又问:“除了膝盖上的青紫,可还注意到旁的异常?” 裴婵先是摇头,而后又道:“还有别的人下水想要救我,罗校尉好像认识。” 裴君听后,对她说要出去跟罗康裕聊聊,出了屋子后,请姜小娘子再进去陪一陪裴婵,这才叫罗康裕进另一件屋子说话。 罗康裕不用她问,便报道:“下水的人是成郡王的独子,秦环,另外几个,都是他常来往的几家子弟。” 裴君自从开始建档,对京城越来越了如指掌。 成郡王的父亲,乃是先帝的异母弟弟,当初因为性子懦弱平安活过先帝登基清算,封为郡王。 明帝登基后,将自己一辈儿的亲兄弟全都清算,为了表明仁慈,让现在的成郡王不降爵袭其父亲的爵位,后来还给成郡王的妹妹赐婚,也就是现在兵部尚书江鸿信的夫人舒阳县主。 但是成郡王本人只挂着个闲差,没有舒阳县主,说是毫无权势也不为过。 秦环虽是庶出,却是成郡王的独苗,宠的厉害,使得他顽劣不堪、一事无成,至今连个差事都没有,成日里各处鬼混。 他身边常厮混的一群狐朋狗友,与他沆瀣一气,而这些人也被叫纨绔,但和鲁阳、宋乾他们身后这一群家里皆有权有势的纨绔不一样,三教九流皆有,层次也低许多。 裴君只听罗康裕说秦环个名字,同样认为他主动救人这件事就没安好心,更不要说还有裴婵受伤的事情。 若是真教那秦环碰到裴婵,再宣扬开来,就算裴君不会将裴婵嫁给这种人,裴婵的名声也坏了。 裴君面色一寒,生生掰断了椅子扶手。 罗康裕当作没看见,问道:“将军打算如何,可要末将做什么?” “不用。”裴君扔掉那一块木头,“这事儿与你无关,我自会料理。” 罗康裕听到“与你无关”几个字,眼神游移片刻,咳了一声,尴尬道:“将军,末将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了裴娘子,此事……” 裴君霎时黑脸,瞪他:“胡说!何来众目睽睽?” 罗康裕只得闭上嘴,以示无辜。 裴君又瞪他一眼,转身出去,待见到裴婵后,立即柔声细语起来。 罗康裕在后头看得牙疼,却也知道为什么两位小娘子说她“温柔”了,态度实在天差地别。 马车已经到达西门,裴君亲自送裴婵出去,看着她上马车,方才回去和罗康裕一起送姜小娘子回到百花阁。 两人并未进去,若无其事地回到前园,待到寿宴接近尾声,她第一时间接祖母先行回府。 老郭氏在马车上才知道孙女出了这样的事情,气急地埋怨:“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婵儿现下如何了?” “方才护卫来报,阿酒已经为她熬药了,并无大碍。” 老郭氏松了一口气,才回过味儿来,“婵儿会游水啊。” 裴君惊讶,“婵儿怎么会……” “你走第二年,晋州暴雨,险些山洪,咱家那几个孩子担心万一再有水灾,只能等着淹死,就闹着要学游水,老族长支持,婵儿和八娘也一起学了。” 裴君听着,心中酸涩,她在战场杀敌时,她的亲人们也在跨越艰难,她的妹妹也在学着保护自己…… 而老郭氏前面说完,此时又想起裴婵的闺誉来,“那个罗校尉和咱们婵儿在水里湿淋淋地搂在一处,还教旁人瞧见了,婵儿的名声可怎么办啊?” “大郎,罗校尉娶妻了吗?若是没娶妻……” “祖母,娶没娶妻,也不能因为名声便将婵儿嫁出去。”裴君实在高兴不起来,绷着脸道,“婵儿的婚事我记着呢,若有人拿婵儿的名声说嘴,也要想想得罪我的代价。” 所以,敢算计裴婵,裴君也不会善了。 祖孙二人回到府里,便先去探望裴婵,裴婵喝了药便睡下了,稍稍有些低热,不过并不严重。 阿酒对她们说:“七娘底子好,是有些寒气入体,好好照料些时日便会无事。” 老郭氏非要在裴婵床边陪她一会儿,裴君交代阿酒一句,便离开后院。 她召来宋管家,命他派人去查秦环此时的位置,得到回信儿后便带着护卫过去。 那是城西一处妓馆,叫兰月馆。 大邺狎妓之风颇盛,京城众多青楼妓馆,甚至许多官员都会狎妓。 裴君无法事事都管,但按照大邺律法行事便是理所应当了,因此金吾卫建档时到妓馆皆会严厉警告不准拐卖女子。 是以裴君过来,兰月馆的人皆十分惶恐,老鸨更是亲自过来招待。 裴君也不跟她卖关子,直接问道:“秦环等人在此处?” 老鸨立即答道:“是,裴将军,秦世子确实在我们馆里,若烟还有几个姑娘在陪着。” 裴君面无表情道:“教她们灌醉秦环等人,我要问些话。” 老鸨一听,得知不是馆里犯事,神色瞬间松快许多,连连应道:“是是是,裴将军放心,小的保管只醉不昏。” 裴君挥挥手,“去吧。” 老鸨点头哈腰,告退前,讨好地问:“裴将军,可要招我们馆里最好的姑娘来伺候您?” 裴君洁身自好,在军营里也从不招军妓,因而都不用她回答,护卫们便凶神恶煞地瞪视老鸨。 老鸨吓得一哆嗦,连忙跌跌撞撞地退出去。 等待的时间,裴君拿着帕子轻轻擦拭刀身。 秦环等人毫无防备,只用了两刻钟,姑娘们便完成任务,老鸨回来禀报,一开门就看见裴君手里锃光瓦亮的刀,腿一软,直接跪在了门口。 裴君收起刀,起身道:“放心,本将不会在你这馆里动刀。” 老鸨还没缓过来,跪在那儿连连道谢:“谢过裴将军,谢过裴将军……” “前头带路。” 老鸨东倒西歪地爬起来,引着裴君来到一间屋子前,恭敬地请他们进去。 裴君等人踏进屋内,便站在门口不再向里走。 屋里,几个妓馆的姑娘见到裴君等人,亦是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 裴君视线从醉倒在榻的秦环等人身上划过,落在最漂亮的一个姑娘身上,问道:“你是若烟?” “回裴将军。”若烟立即躬身道,“奴家是若烟。” 裴君颔首,让兰月馆其他人先出去,只留下若烟一人,让她问秦环话。 若烟当着几人的面,走到秦环身边,不甚自然地、娇滴滴地叫道:“世子爷~” 秦环哼唧两声,醉眼朦胧没注意到门口的人,淫|笑着揽过若烟,一张厚嘴唇便去寻若烟的唇。 若烟挣了挣,羞窘地看向门口的裴君等人,微微推开秦环,问道:“世子爷~奴家问您,您为何要跳水救人啊?” “唔……”秦环干呕,手撕扯若烟的襦裙,嘿嘿笑道,“当然、当然是要英雄救美啊,那小娘子被我摸了,还不得嫁到我家去!嘿嘿……” 裴君以及几个护卫顿时煞气四溢,若烟吓得抖了抖,吞了吞口水,继续娇声问:“世子爷,这是您自个儿想的,还是、是谁指使您的?” “还能是谁……”秦环醉的手软,几次伸手都扯不到,便要爬起来,嘴上还得意道,“得罪崔家,那就是得罪太子殿下,她裴君就是战神,也得像条虫子一样趴着!嘿嘿……三驸马给我支了个好招,就裴家那个村、村姑,能嫁到郡王府是她的荣幸……” 若烟没想到会听到“崔家”、“太子殿下”、“三驸马”……顿时吓得不敢动,缩肩紧闭双眼。 而秦环眼瞅着就要翻身压在她身上时,一把刀鞘插进他和若烟中间,贴着若烟的肩头,挡住他的动作。 若烟悄悄睁开一只眼,下一瞬就看见裴将军一脚将秦环踹开,秦环滚了两圈儿,彻底昏过去。 “裴、裴将军……” 裴君像看死人一样看着秦环,对她说:“你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闭紧嘴,以后他没机会再来了。” 她若想要取走人的性命,只需轻轻一刀,可大邺有大邺的秩序,秩序之内,便不能轻易拔刀,而是要用别的手段。 而且死,算什么惩罚。 裴君跨过秦环走出去,护卫们冷冷地看秦环一眼,随她离开。 第61章 弹劾 兰月馆的人不想惹上麻烦, 因此裴君说让他们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便全都闭紧嘴,保证绝对不会向外宣扬。 这些三教九流的地方, 消息最是灵通,秦环常来兰月馆, 他又不是谨慎的人, 是以兰月馆诸人, 尤其是若烟, 对秦环做过的一些事情颇为了解,为裴君提供了不少帮助。 裴君命人付给若烟报酬若干,没有白用她一场。 而她回到府里之后,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不在祖母和妹妹面前提及分毫, 只让裴婵好好养病。 俞家人回到府里后, 俞尚书夫人瞒住俞老夫人, 对俞尚书说起白日里裴婵落水的事儿。 “裴娘子落水后, 着人寻干净衣服,特意教人悄悄告诉我, 就是不想打扰母亲的寿宴,幸好裴娘子没有大碍。” 俞尚书豁然开朗:“怪不得中途裴将军出去许久,原来是为这事, 他再回到宴上, 竟然也无人察觉到。” 俞尚书夫人庆幸,“亏得裴将军和裴娘子年纪轻轻却如此识大体,否则母亲的寿宴定要混乱收场。” “裴将军向来沉稳大气。”俞尚书捋胡子,赞道,“只是没想到那裴娘子也这般担得住事儿。” 俞尚书夫人点头, “确实,虽是平民出身,到底是裴将军亲妹妹,单这份儿心性就不逊于官家千金,您没瞧见,这裴娘子在众家夫人面前,规矩礼仪也不差。” “听闻裴将军几个族弟品性也都不错,有一个拜入春山居士门下,明年参加春闱。” 俞尚书夫人一听,叹道:“可惜咱们家幺儿年纪差得有些大,否则若能与裴将军做亲,也是一桩好事。” 俞家的小儿子今年才十二岁,年龄与裴婵实在不般配。 而且……俞尚书夫人低声道:“今日救了裴娘子的人,是定西侯的小公子,还是裴将军金吾卫的校尉呢,不知两家会否结亲……” 俞尚书不甚看好,“裴将军与寒门亲近,便是不想参与进两个皇子的争端。且定西侯虽是勋贵高门,他家那个小儿子配裴将军唯一的亲妹妹,属实有些配不上。” “看您说的。”俞尚书夫人不赞同,“这事儿看见的人不少,可瞒不住,兴许为了裴娘子的名声,裴将军会同意这门婚事呢?” 俞尚书摇头,“你不了解裴将军的为人。” 俞尚书夫人确实不了解,只道:“我得给裴家准备一份儿礼,发生这种事儿,得压压惊。” 他们并不清楚裴婵落水的内情,只当是意外,但裴家兄妹的处事,极让俞尚书夫人欣赏,当即便去拟礼单。 而他们话中的另一个主人公——罗康裕碍于裴君的态度,并没有将此事告知父母,但因为当时在场的还有另外一批人,“裴婵落水,罗康裕救了她”这件事儿,还是在京城上层传扬开来。 裴君府邸没有任何动静,众人又不敢大肆宣扬,便有悄悄问到定西侯夫人跟前的,可定西侯夫人完全不知道,初听到时十分茫然,还不相信呢。 “我家三郎没说过,你可莫要胡说,那裴将军是三郎的上官,若坏了他妹妹的名声,定要针对三郎的。” “怎会是胡说呢。”那位夫人信誓旦旦,“兴许就是为了那裴娘子的名声,这才都瞒下来,你想想,寿宴之后,那裴娘子是不是出去就再没露过面?” 定西侯夫人一想,可不是吗?便再坐不住,立即就派人催罗康裕回来一趟。 罗康裕今日负责建档,正好在西市,西市人员杂乱,店铺众多,又费事又费心,走不开,便没马上回去。 定西侯夫人坐立不安地等在家里,先等到定西侯回来,夫妻俩一说,定西侯也听说了这件事儿,顿时便觉得此事八九不离十。 待到酉时中,罗康裕终于疲累地回到家中,还未来得及坐下休息,便被父母叫到屋中,直问他有没有救人一事。 “父亲母亲如何知道的?”罗康裕皱眉,“将军三令五申,不可声张。” “竟然是真的?!”定西侯夫人一急,忍不住拍打他,“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跟我说?你不知道我从外人口中听说,多惊讶!” 定西侯亦是责备:“我便是从朝中同僚那儿听得的,否则你以为我们如何能知道。” 罗康裕神情一紧,道:“传遍了?” 定西侯夫人没好气道:“你若是早与我们说,我和你爹也能早作安排,提前与裴家商定好,将你和那裴娘子的婚事定下,也不至于传得风风雨雨的。” “那裴娘子我瞧了,虽说是乡下长大的,却不算小家子气,她兄长又本事,能得这样一门婚事,以后对你的前程也有利。” 罗康裕禁不住好笑,“裴将军在军中那样的威望,又官居从二品金吾卫上将军,他妹妹嫁给燕王都使得,您还真以为能瞧上我呢?” 他这话,定西侯夫妇全都不乐意听,可一时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最后,定西侯夫人置气道:“还瞧不上你?那就随他裴家的娘子名声烂掉,关咱们定西侯府何事!” 罗康裕见母亲如此神色,担心她在外说些惹怒裴君的话,便劝道:“父亲,母亲,裴娘子落水一事,里头兴许还有些内情,咱们暂且别跟着掺和。” 定西侯一下子联想诸多,追问:“什么内情?你是说并非意外落水?那这事儿宣扬开来,是有人故意为之?故意坏裴将军妹妹的名声?那咱们家……” “父亲——”罗康裕打断父亲的问话,“裴将军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明日我去金吾卫衙门问问他,咱家先不要掺和就是了。” “我忙活一天,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诶……”定西侯夫人没叫住他,气道,“他忙得什么,爹娘话都不耐烦听了吗?” 定西侯却欣慰居多,“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三郎如今知道上进,再不出去鬼混,整日里正经当差,这不是好事吗?” 定西侯夫人气平了些,问他:“那裴将军先前还打过不少人,他真能心无芥蒂地重用三郎还有宋乾他们?” 定西侯感叹:“我原也不相信……” 但事实就摆在众人面前,不止罗康裕,连其他家那些寻常不干正事儿的儿孙近来也都上进了,还能说出什么质疑的话? 这也是裴君屡次触及各方利益,风评依旧不算差的一大原因吧。 第二日,罗康裕到金吾卫衙门后,便敲门进入裴君办公的厅堂,他甚至都不用问,便知道裴君一定在,因为裴君若无他事,向来都来的极早。 而裴君确实在,从手中卷宗中抬头,问:“罗校尉,有事?” 罗康裕答道:“将军,裴娘子落水的事儿,已经传扬开了。” 裴君神色平静,“嗯,我知道了。” 罗康裕见状,认真道:“将军,您若是需要末将为裴娘子负责,末将一定不会推脱,您随时可以吩咐。” 裴君坐直,严肃地看他,“我对你本人没有意见,甚至你应该也能看得出来,我对你很看好。” 她又一次直白地表示肯定,这是从前父母都没有给过他的赏识,罗康裕胸中激动,点头。 “但是……”裴君反问,“你能给七娘带来什么?我可以不在乎家世背景,但我不希望七娘婚后要面临复杂的家庭环境。” 罗康裕的激动冷却下来,并不意外于将军的再次拒绝。 裴君已经知道阿酒给了妹妹防身之物,但她依旧要谢谢罗康裕当时的出手相救。 “我十分感谢你救了七娘,也欣赏你的担当,但是罗校尉,七娘是我的妹妹,我想给她最好的安排,你不是不优秀,只是不合适。” 罗康裕有些许遗憾,但也能够理解,便点头道:“末将明白了,但裴娘子成婚之前,末将暂时不会议婚,您若有需要末将之处,请直言。” 裴君眼神更加欣赏,也有些可惜,但定西侯府,确实不符合她的要求。 这一日之后,罗康裕救过裴婵,和裴婵肌肤相亲的传闻愈演愈烈,不过定西侯府和裴君皆未表态,各家皆摸不清头脑。 而就在所有人以为,裴君是打算冷处理此事避风头,并且某些人暗自得意之时,裴君在朝堂上忽然弹劾成郡王以及成郡王之子秦环三十二宗罪名。 “臣弹劾成郡王世子秦环嫡母孝期狎妓饮酒,不孝之罪。” “臣弹劾成郡王世子秦环欺男霸女,害七条无辜性命,毫无悔改之心,变本加厉,杀人残暴,不道之罪。” “臣弹劾成郡王与世子秦环强占人财,霸占民田,致百姓流离失所,奸贪无德之罪。” “臣弹劾成郡王府奢靡无度,违郡王规制,口无遮拦,冒犯天威,僭越、大不敬之罪。” “臣弹劾成郡王……” “臣弹劾成郡王世子……” 裴君这三十二宗罪名,足足念了一刻钟,且还在最后表明,所有罪名皆有充足罪证,可一并呈给陛下,便是连喊冤反驳的机会都不给成郡王父子。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大多不知道成郡王府如何惹到了裴君,而和成郡王府有姻亲的兵部尚书江鸿信,从裴君弹劾开始便脸色极难看。 便是明帝,亦是惊讶不已,说道:“证据呈上来。” 总管太监走下去取来厚厚的证据,恭敬地呈给明帝。 明帝一张一张翻阅,越看越是阴沉,及至后来,脸色沉如墨,重重地拍向桌案,手中纸张散落在桌案周围,喝道:“招成郡王和秦环入宫!” 下头众官员暗自交换神色,落在裴君身上的眼神越发慎重。 稍稍知情的定西侯则是猜测裴君妹妹落水一事与成郡王府相关,若真相关,成郡王府这心便太野了,但同时又忍不住在心里埋怨儿子不肯多与他说些,教他即便有准备依旧如此震惊。 半个时辰后,成郡王父子略显狼狈地出现在朝堂,一现身便跪伏在地,连声喊冤。 明帝此时已经看完所有证据,怒斥:“这一桩桩一件件,写得清清楚楚,你们还敢在朕面前喊冤?!” 成郡王父子浑身抖得如同筛子一样,又开始求:“陛下饶命!” 明帝根本没有理由饶了两人,直接降罪,“成郡王贬为庶人,抄家还于民,成郡王之子秦环流放北境。” 明帝甚至都没经御史台再审查,当场定下裴君所奏父子二人的罪名,并且命裴君负责抄家。 成郡王父子求饶,但明帝对二人已经没有耐心,命人将他们逐出去。 侍卫进来拉他们下去,成郡王绝望之下,愤而指向裴君,吼道:“裴君!我郡王府何时得罪过你,你要如此害我们?” 裴君看向秦环,见他心虚地发抖,不屑地收回视线。 而今日早朝,有裴君弹劾成郡王父子在先,其他官员没了奏报的心情,明帝便宣布退朝。 裴君领了旨意,直接派人回金吾卫招人围住成郡王府。 待她不疾不徐地赶到时,成郡王府已经被金吾卫围的水泄不通。 成郡王父子此时关押在御史台大牢,郡王府内只有成郡王的两个女儿、秦环吃奶的庶子庶女以及几个郡王侧妃是主子,剩下的全都是侍妾下人。 这些人全都已经被先行到达的郝得志和罗康裕、丁高义分别拘押,惊慌无措地哭哭啼啼。 裴君一到,金吾卫们便一分为二让出一条路。 下人便开始求饶,有的人磕头磕得额头都破了。 从前抄家,常有差役凌|辱犯官家人,裴君约束金吾卫甚严,因此金吾卫到达郡王府后虽然威严吓人,但并未对郡王府众人欺辱。 裴君也不是那等盛气凌人一杆子打死的人,便吩咐道:“审问清楚,有罪的论罪处置,无罪的待到事毕之后按规处理。” 郝得志不爱干这种活,领着丁高义等金吾卫去抄家,剩下罗康裕,便带着另一批人开始审问。 裴君坐在正堂的主位上,约莫半个时辰左右,终于迎来了“客人”。 “将军,舒阳县主在郡王府外。” 裴君微微勾起嘴角,“让她进来。” 金吾卫领命,片刻后,领着焦急不已的舒阳县主来到正堂。 舒阳县主,也就是兵部尚书夫人,也是养尊处优多年,即便神色焦急,眼神之中也有对裴君的情绪,依旧浑身的雍容华贵。 裴君起身,客气地问礼,随后道:“江夫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舒阳县主笑不出来,却要强撑出好态度,“裴将军说笑,郡王府乃是我娘家,如今娘家遭难,我自然要过来。” 裴君了然,真诚道:“江夫人只管放心,本将向来公事公办,按律法行事,绝不会苛待无辜之人。” 舒阳县主实在没有心力分辩,放弃客套,似有控诉道:“裴将军,不知成郡王府如何得罪了你?” 裴君嘴角落下,冷漠道:“这些罪名皆非莫须有,以成郡王府行事,早晚会有这一天。不过既然江夫人有疑问,何不去问问你的好侄儿,问问他为何起了歹念,也顺便帮我带句话:到北境,一定要好好活着。” 竟然真的得罪了裴君。 江夫人沉下脸,很快又客气地问:“裴将军,不知我能否见见郡王府的几个孩子?” “当然。”裴君召来一个金吾卫,让她带江夫人过去,还对她温和地说,“待到抄家结束,本将会派人知会江夫人的。” 江夫人生硬地道谢,然后进入内院。 裴君把玩腰刀,轻笑,“可还没完呢……” 第62章 钝刀子割肉 舒阳县主去后院看成郡王府的几个孩子, 发现金吾卫抄家、搜查、审问皆有章法,几个孩子确实只是些许受惊,便离开成郡王府, 前往御史台监狱。 她是兵部尚书夫人,御史台给面子, 并未为难, 直接允许她进御史台大牢见成郡王父子。 带路的狱卒姓廖, 熟悉他的人都叫他“廖大”, 引着舒阳县主拐进大牢最里面一间脏乱的牢房,便招呼旁边巡逻的几个狱卒暂且离开。 廖大走得远了,轻轻“呸”了一声,才走过拐角,回班房去。 几个狱卒职责所在, 不能走远, 就站在拐角这边, 一边悄悄看舒阳县主那边儿, 一边儿小声说话。 “舒阳县主是兵部尚书江大人的夫人,亲自跑到大牢里, 是不是要想办法救那个秦环?” “那么多罪名,要是能救,早朝上陛下就不会直接定罪了。” “也是……” 而成郡王父子绝望地蹲在牢房里, 一见舒阳县主过来, 立即便扑过来,隔着牢柱求舒阳县主救他们。 大牢里又脏又臭,舒阳县主难以忍受,拿起帕子掩住口鼻,斥道:“我早就让你们收敛, 你们现在就是自食恶果!” 如今她说什么,成郡王再没有不耐烦,全都认错:“妹妹,阿兄知道错了,你帮帮我。” 秦环也急迫地求道:“姑母,您救救侄儿,我不想去北境!” 舒阳县主看向秦环,严厉地问:“我还要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得罪裴将军!” 秦环眼神游移,一脸心虚,“姑母,我、我什么都没做……” “你还不承认!”舒阳县主发火,“你若是什么都没做,他裴君为何让我来问你?” 成郡王一听,捶打秦环,怒道:“原来是你得罪人!” 秦环连滚带爬地躲,不敢承认:“没有,我真的没有……” 舒阳县主本就不喜欢这个侄子,便冷漠道:“你不说实话,我这个做姑母的,也不知道该从何处救你了,你就去北境好好服罪吧。” 成郡王就秦环一个儿子,不疼爱不能将他纵成这个样子,忙住手求舒阳县主:“妹妹,我如今只能靠你了,你可就这一个侄儿。” “姑母,我不想去北境!我说!我说……” 秦环不敢看两人,缩着脖子道:“那日俞家寿宴,我让侍卫用石子打裴将军妹妹的腿,教她掉进曲池里,本来我想英雄救美,和裴将军妹妹有了肌肤之亲,就能白得一门婚事,没想到定西侯府那个罗康裕横插一脚,先救了裴将军妹妹。” 舒阳县主震惊地无以复加,说不出话来,实在没想到秦环竟然能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成郡王亦是呆住,回过神来便更加狠地拳打脚踹,“你个祸害!混账!你祸害些平民百姓家的姑娘也就算了,裴君那个煞神也敢招惹!我打死你!” 秦环呼痛躲避,嘴上辩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的主意,是三驸马!是三驸马给我支招,还说他可以帮我闹大,坏了裴将军妹妹的名声,她就只能嫁给我了,咱们府里就能拉拢裴将军!” 他此时脑子忽然灵光,急急地说:“罗康裕救了裴将军妹妹的事儿,一定是三驸马宣扬出去的,对,裴君之前害得他丢脸,一定是他想坏裴家的名声,是他利用我!” “没准儿也是他让我背罪名,害了成郡王府!” 成郡王渐渐停下打人的动作,咬牙切齿,“三驸马,崔家!” 舒阳县主没想到其中还有三驸马的背后撺掇,想起裴君的话,猜测起她是否知道三驸马在其中的手脚。 秦环爬到牢柱前,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求:“姑母,您救救我,求您了,我真的不能去北境,裴君在北境那么多年,他一定会折磨死我的!” 舒阳县主冷冷地说:“他让你好好活着,你以为你能死吗?” 秦环想到未来生不如死的日子,瘫坐在地上,整个人呆傻了。 成郡王也不想过庶民的日子,讨好道:“妹妹,你帮帮阿兄,妹夫不是兵部尚书吗?他一定有办法的……” “谁来帮我?啊?!”舒阳县主看着永远只会拖后腿的娘家人,恨极,“我是顶着老爷的不满过来的,若是老爷知道秦环做了这样的事,我还要不管不顾地帮你们,我日后如何在江家立足?” 成郡王一听,急了,“妹妹,妹妹,你不能不管啊……” 舒阳县主狠下心,道:“你只是被贬为庶民,还能留一条命,抄家完几个孩子我也可以暂时安置,等你出来,也会给你们一笔钱生活。”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们。” 至于秦环,她连提都没提,任成郡王父子俩如何呼喊,依旧转身匆匆离开。 狱卒们眼见她冷漠地疾步走人,互相使眼色,看吧,果然不管了。 而舒阳县主离开御史台大牢后,即便对裴君仍然有怨,可想起三驸马在背后的推波助澜,更是怨恨。 她回到府里,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没经过江尚书,直接一封信送到崔家,说明前因后果,言辞激烈,直指三驸马挑拨,若崔家不给她一个交代,定要闹将开来。 崔家主初初收到舒阳县主的信,还以为舒阳县主是想求崔家帮忙,万万没想到成郡王府的事儿竟然还跟儿子有关,饶是见惯各种场面,也是气得肺疼。 “来人!给我将三驸马叫回来!” 三驸马自儿子险些被拐事发之后,也不遮掩了,除了偶尔回崔家一趟,几乎都在他的宅子里饮酒作乐,三公主府更是去都不去。 他这几日自觉教训裴君,心情舒畅,昨日便用了点儿助兴的药彻夜折腾,今日一直未醒,是以还不知道朝中发生的事儿。 崔家主派来的护卫找到这宅子,也不管三驸马小厮的阻拦,砰砰敲房门,得不到回应,干脆踹开了门。 屋子里一股子荒唐的味道,几个护卫走进去就看见三驸马搂着两个女子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而三驸马一脸纵欲过度,睡的是人事不知。 那几个护卫得了崔家主的吩咐,不管他在干什么,不管用什么手段,要立即将三驸马带回府去,因此发现叫不醒人之后,直接打了一盆井水,浇在三驸马头上。 三驸马以及两个女子一激灵,慢慢醒转过来。 两个女子一见床榻前站了这么多男人,齐声尖叫,抓着被子裹身体。 三驸马吵得耳朵疼,皱眉,一抬手摸了一把水,睁开眼见到这些人,顿时气极,叱骂:“谁准你们闯我的屋子的?滚出去!” 护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三驸马,家主请您立刻回府。” 三驸马还是畏惧父亲的,虽则依旧没有好脸色,却也准备起身,不想一起身,腰膝一软,又坐在一个女子身上,压的那女子叫了一声。 那女子叫的媚软,三驸马即便身体已经没有气力,嘴上还调笑:“爷又不是没压过,你不是就喜欢爷压你吗?” 护卫出言提醒:“三驸马,家主有令,请您莫要耽误时间。” 三驸马扫兴,烦躁地驱赶他们:“出去!出去!你们敢冒犯主子,回府我一定要重罚你们。” 护卫们退至门外等候。 两刻钟后,三驸马才终于穿戴好,跟随护卫们回府。 崔家主已经等得怒火高涨,他一出现,便一巴掌狠狠地扇过去,“混账!你干了什么事儿!” 他打得极狠,三驸马的嘴角直接流了血,耳朵也是嗡嗡作响。 三驸马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不敢置信地看向父亲:“儿子做什么了?教您下这样的狠手?” 崔家主怒目而视,旁边的崔家大爷崔修贤道:“今日早朝,裴将军弹劾成郡王父子三十二宗罪状,现在裴将军就在成郡王府抄家,成郡王父子皆下了大牢。” 三驸马眼神一闪,装作无辜道:“那又与我何干?” 崔家主一把抓起身后书案上的信,扔到他脸上,“舒阳县主若闹起来,你还说与你没有干系吗?” 三驸马展开信,迅速看完后,当即狡辩道:“这是他们想拉我下水!我与那秦环向来不亲近,如何会做这样的事?” 崔家主不能说十分了解这个二儿子,但也有七八分了解,他干得出这事儿。而且成郡王府已经到了那个地步,若非事实绝对不敢攀扯崔家。 “真的是冤枉你吗?”崔家主冷声质问,“你最好想清楚,你能确保,绝对不会教人查出证据,再跟我撒谎。” 三驸马迟疑,而他这一迟疑,崔家主又是一巴掌扇过来,三驸马眼前一黑,直接倒在地上。 “没用的东西!”崔家主怒不可遏。 崔家大爷扶住父亲的手臂,劝道:“父亲,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责备二郎,而是如何处理此事。” 崔家主气得胸膛起伏,一甩袖子坐到书案后。 事实上,崔家主根本不在意二儿子做了什么,他不满的是,二儿子做的不干净,且一而再教人抓住把柄。 “大郎,你有何看法?” 崔家大爷道:“裴将军或许还不知道二郎跟他妹妹落水有关,便是裴将军知道,难道还能完全不顾及他妹妹的名声吗?咱们需得先堵住成郡王父子和舒阳县主的嘴,将这件事压下去。” 崔家主颔首,“宜早不宜迟,你立即就派人去大牢里吩咐成郡王父子闭嘴,再给舒阳县主送一份厚礼。” 崔家大爷应下,马上去安排。 而崔家主随即瞪向二儿子,喝道:“这些日子,你给我待在府里,哪儿也不准去!” …… 裴君在忙抄家的事,也没忘记教人盯着舒阳县主和崔家,得知两家来往,只冷笑一声,便专心安排用抄家所得补偿百姓之事。 她亲自督促,负责抄家的金吾卫们无人敢从中抽油水,因此抄家结束后,曾经受成郡王府欺凌的百姓,全都得到了一笔不小的补偿。 可即便如此,有一户彻底家破人亡的百姓也等不到这笔赔偿了。裴君便教人用这笔赔偿金为那户人家修坟立碑,好歹死后体面。 民间皆呼“大快人心”,百姓们谈及裴君的所作所为,全都称颂有加,裴君就是百姓们眼中的好官。 从前建档在民间便不算困难,如今金吾卫去建档,更是顺畅不已。 裴君耐心地等,等到崔家似乎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这件事过去了,放松下来,等到三驸马重新出来走动,这才到金风玉露楼“偶遇”三驸马。 今日是姬家二爷邀请三驸马在金风玉露楼吃酒。 有些世家子弟,颇有几分世间一切皆随他们所戏的傲慢,三驸马屡屡有惊无险,出府后依旧没有任何悔改。 而两人酒酣之时,不知为何便提及云娘,姬家二爷非要人叫云娘过来陪酒。 云娘起初根本不搭理,后来姬二爷便教人来硬拉,完全不理会她的意愿。 就在即将闹腾起来时,天降一人,三下五除二便解决掉那两个男人。 “你是何人!竟然敢管我们楼里的事儿!” “老子见不得你们欺负女子!”来人正是郝得志,往云娘面前一站,两眼一瞪,凶悍道,“有种冲我来!” “郝将军?”云娘看向面前的人,睫毛一颤,笑着上前打圆场,“诶呦~郝将军,您误会了,我们闹着玩儿呢。” 然后又对周围围观的客人笑道:“散了吧,散了吧,没事儿。” 郝得志皱眉,正要开口说话,“你……” “郝得志,回来。” 郝得志不甘心地看了云娘一眼,抬脚走回到裴君身后。 裴君走上前,并未询问方才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儿,而是客气地说:“云掌柜,劳烦给我们安排一间雅间。” 云娘立即言笑晏晏地领着裴君等人去二楼雅间。 郝得志点了酒菜,仍然不放心云娘,便邀请道:“云掌柜若无事,坐下一起喝几杯?” 裴君附和,“本将邀请云掌柜,想必东家应该不会拒绝吧?” 云娘是不惧姬二爷,但两人既然替她解围,她顺势便坐下来,妙语连珠地陪两人说话,为两人斟酒。 她确实是个妙人,连裴君听她说话都觉得心情舒畅,不过裴君多是在喝酒,不打扰郝得志笨拙地搭讪。 而云娘到底是掌柜,在此陪了两刻钟,便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护卫进来,在裴君耳边禀报:“将军,三驸马出来了。” 裴君出去,正好在金风玉露楼门口见到三驸马要上马车,便扬声道:“三驸马,幸会。” 三驸马回身,见是裴君,下意识地心一缩,紧接着便装作若无其事一样,对裴君笑道:“裴将军,真巧。” 裴君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微笑道:“数日未见三驸马,不知三驸马可安好?” 三驸马扫了眼周围来往的人,骄矜地点点头,“自然。” “真的?”裴君意有所指道,“我以为三驸马会不安呢?” 三驸马顿时拉下脸,色厉内荏地问:“裴将军这是何意?” 裴君勾起一侧嘴角,身体微微前倾,刀柄轻轻敲着他的胸膛,声音含着笑意,“因为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啊。” “三驸马难道以为,我一无所知,或者畏惧崔家的权势,就会放过你吗?” 她的声音在三驸马耳朵里,阴森地像是要钻进他的骨头里啃噬,让三驸马情不自禁地发寒。 但世家的骄傲,不允许他在裴君面前示弱。 三驸马咬紧牙关,道:“裴将军在说什么,你难道是在故意挑衅崔家吗?” 裴君站直,笑容像是见到熟人一样温和亲切,嘴里却是说道:“我做事,力求一击必中,沉寂只是在收集证据,你逃不掉的。” “提前预告……”裴君抬手,替三驸马轻轻掸了掸他肩头不存在的灰尘,眼里都是笑意,“就在五天后的早朝,好好准备,崔家如果没有本事让我彻底闭嘴,你就只能被牺牲了。” 三驸马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裴君,你就是个疯子。” 裴君挑眉,“可惜你醒悟的不够早。” 她说完,便笑着越过三驸马,步伐都透着轻巧,看在三驸马眼里嚣张至极。 郝得志跟在裴君身后,回头看了一眼三驸马,问:“将军,为何是五日?” 裴君反问:“你觉得什么刀伤人最疼?” “哪有刀子伤人不疼?” “我倒觉得,钝刀伤人最疼。”裴君笑意不达眼底,“这刀越是不利索,疼得便越久,也越教人长记性。” 无论是勋贵还是世家,都太高高在上了,所以才肆意妄为。 她偏就要他们低头。 第63章 和离 再横的人也怕“疯子”。 三驸马不想慌张, 但他控制不住情绪和联想,不得不冒着触怒父亲的风险,赶回家中, 向父亲求救。 “爹,裴君五天后要弹劾我!您帮帮儿子, 阻止他……” 崔家主胸膛剧烈起伏, 气得抄起镇纸便砸过去, “崔家怎么生出你这么孽障!有本事惹事怎么不收拾干净?” 三驸马怕地躲了一下, 镇纸砸在他肩头,他也不敢叫痛,连连求饶:“爹,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您想想办法……” “一事无成, 拖累家族, 还得家里给你托底。”崔家主怒斥, “我想什么办法?他铁了心要给你教训,还能杀了他不成?!” 三驸马如今无头苍蝇一般, 脑子根本分辨不出崔家主的话,还问道:“杀了他,能让他闭嘴吗?” 崔家主气得眼前一黑, 抓起砚台又要去砸他:“我打死你算了, 你个没脑子的蠢货!” 崔家大爷立即走过来拍抚父亲的胸口,随后又斥责弟弟:“你就是想想也该知道,杀人不可能,要是真的在京城杀一个朝廷重臣,崔家也完了。” 三驸马回过味儿来也知道他犯蠢了, 讷讷道:“大哥,我糊涂了,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崔家大爷给父亲倒了一杯茶,服侍父亲喝下去,才道:“父亲,咱们先找人说和一二吧,也抓紧时间找找裴将军的弱点,万一说和不了,便以备不时之需。” 崔家主喝了凉茶,气顺了些,看着大儿子的眼神满意道:“幸好还有你让我放心,你去办吧。” “至于说和……”崔家主看向不争气的二儿子,“三公主与四公主关系亲近,与裴家相处也不错,你立刻给我去求三公主!” 三驸马即便不情愿,也只得麻溜地赶往三公主府。 三公主生母只是个婕妤,位份低,向来不敢在崔家面前摆公主的谱,但自从儿子崔阜出事,三公主对三驸马便彻底冷下来。 三驸马也不是真的没有脑子,深知此时决不能态度高傲,是以见到三公主后便低声下气地求,还拿年幼的儿子崔阜说事儿。 “阜儿还那般小,若是我出了什么事,阜儿该如何自处?公主,您便是怨我,也该为阜儿考虑考虑。” 三公主冷笑,“你但凡为阜儿考虑一分,也不会险些害了阜儿。” 三驸马赔笑脸,赔不是,“公主,我往后定然改过自新,您就为了阜儿,帮我这一次。” 三公主是不愿意的,可她没有底气拒绝,无论如何,都只能走一遭,否则没法跟崔家交代。 而三驸马见三公主松口,心情大好,还想要留下来与三公主亲近,被三公主嫌弃后,心生不满,却还得强笑讨好。 第二日,三公主担心四公主托病不见,带着拜帖直接上门,见到了四公主秦珈。 秦珈躲在公主府里,根本不关注外面发生的事,自然也就不知道裴婵的事还有内情,见到三公主突然到访,颇为诧异。 三公主见到四公主,也有些惊诧,“四妹妹,你怎么瘦了这么多?病还没好吗?” 秦珈摇头,神情平静道:“近几日胃口大好,想必很快便会恢复,三姐姐不必担心。” 三公主打量她的面色,放心地点点头,而后面露踌躇。 秦珈问道:“三姐姐可是有事?直言便是。” 三公主苦笑,“不瞒你说,确实有事求裴将军,不敢贸然登门,只能请四妹妹在中间说和一二。” “事关裴将军?”秦珈为难,“三姐姐,裴将军的事,我插不了手。” 三公主叹道:“我并不想你为难,四妹妹只帮我问问裴将军,可否方便去拜见,无论结果如何,总要见一面。” 秦珈迟疑,一边叫阑梦去裴府一趟,一边询问:“三姐姐,究竟是何事?” 三公主难以启齿,但还是跟她说了来龙去脉。 秦珈听后,愤怒,“无耻之徒!这种人就该付出代价,三姐姐又何必帮他!” 三公主无奈,“我又能怎么办呢?” 秦珈默然,“总归是我们女子活得艰难……” 裴君今日正巧休沐,听说三公主在隔壁,想要来拜见,并不意外,还主动道:“正好,我去探望四公主。” 阑梦如今也不敢随便撮合公主和将军了,更不敢随便说话,恭敬地跟在裴君身后,回到公主府。 三公主没想到裴君会亲自过来,赶紧站起来迎,笑容略显尴尬。 裴君见状,平和地安抚道:“三公主不必如此,本就与三公主不相干。” 三公主苦笑。 裴君问候了一句四公主的身体。 她们偶尔见面一次,开场都是这样的话,秦珈习以为常,平静地答道:“谢过将军关心,阿酒姑娘说已经稳定了,过些日子便可出门。” 裴君微微颔首,“也好,公主若再不出门,外头该说我待公主不好了。” “已经应下几家邀请,到时我带七娘同去。”秦珈一顿,道,“我会照看好她。” 裴君道谢:“多谢公主。” 她们二人说着只有彼此明白的哑谜,没有浪费这一次见面,向对方传递着信息。 而三公主看来,便是这对新婚夫妻格外客气生疏,但她如今也没有精力关心这些。 裴君的注意力很快便转回到三公主身上,问:“三公主是为三驸马来的?” “是。”三公主像是完成任务一般,公事公办地转述,“崔家得知驸马冒犯了裴娘子,深感愧疚,想与裴将军私下和解,希望不要闹到陛下面前,毕竟闹大了对裴娘子的名声也不好。” 裴君不置可否,反而看着三公主问道:“三驸马并非良配,三公主可想和离?” 屋内两位公主全都震惊地看向裴君,虽说大邺朝也不是没有和离或者丧夫改嫁的公主,可到底不甚体面。 而且……三公主有些磕磕绊绊道:“三驸马、三驸马是崔家子,哪能和离……” 裴君轻笑,“事在人为,如今三公主的驸马,也不见得就一定要是崔家子。” 明帝为几位公主选驸马的时机和对象也是颇有趣,论理来说,以崔家的权势以及和皇室的紧密联系,出一位太子妃或是王妃不难,可偏偏就选择了母族不显的三公主嫁给崔家二子。 以三驸马的平庸,成为驸马,属实是一个好出路,毕竟若靠他的能力,这辈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出身世家”这一条。 这确实是帝王恩宠,可恩宠是有限的。 不管几年前明帝有何考量,如今燕王秦珣回来,局势便不同了,燕王在军中的威望对太子加持太甚,朝中势力明显失衡,必然要削弱…… 裴君支着下巴看三公主,笑道:“我是不会放过三驸马的,三公主难道愿意与三驸马共沉沦?” 三公主眼神发沉,问:“真的能和离?” “我说了,事在人为。”裴君姿态轻松,“毕竟三驸马若不是三驸马,他这样不止没用还惹是生非的子弟,也就只能成为弃子了。” 嫡出?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利益所驱,一个给家族蒙羞的嫡出之子,又算什么呢? 崔家是庞然大物,裴君动不了,也没打算去动,可一个三驸马,她怕什么?她要逼着崔家放弃他。 享受过荣华富贵、众人追捧,跌入尘埃的滋味儿可不好受。 “如果三公主愿意……” 三公主紧张,“便如何?” 裴君笑,“我可以收崔阜做学生,教他武艺。” 三公主倏地站起身,“当真?!” 裴君挑眉,“自然。” 三公主无法抗拒,“裴将军希望我如何做?” “明日早朝后,公主入宫,求陛下让你和离,回府后闭门不见客便可。” 三公主心跳如雷,“我、我回去想想……” 裴君抬手,请她随意。 三公主走后,秦珈惊疑地看着裴君,“裴将军,你到底想做什么?不怕得罪崔家吗?” 裴君起身,淡淡道:“我要他们日后都怕得罪我。” 而三公主心绪不宁地回到府里,三驸马已经等在那儿。 她看到三驸马便心生厌恶,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心中快意,道:“我见到裴将军了,他不愿意和解。” 三驸马眼里霎时灰暗,暴虐地踹了一脚椅子,便匆匆忙忙跑出去。 三公主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坚定起来。 三驸马赶回府里,迫切地追问崔家大爷:“兄长,可找到裴君的把柄?三公主说和不动裴君。” 崔家大爷语气不耐,“那裴君既不贪钱也不贪色,回京才半年多,这才一日,怎么抓把柄?” 三驸马急得打转,焦躁道:“没有把柄,就制造把柄啊!难道兄长要眼睁睁看着我被弹劾吗?” “若非你惹祸,何来今日?”崔家大爷对弟弟难掩不满,“崔家也不会教他一个乡下出身的武将骑在头上!” 若是寻常,三驸马仗着受宠定不会客气,但此时他气短,不得不低三下四地求道:“兄长,你一定得想想办法。” 崔家大爷能不想办法吗?三驸马是崔家子弟,有任何不妥崔家都会受牵连,他必须维护。 而弟弟所说,也是个办法,于是崔家大爷便召来随从,细细吩咐。 裴家三个读书人都在春山居士的风庐,裴大伯和裴三叔则是在筹备聘礼,整日脚不沾地地忙碌。 唯有裴吉,年纪小,除了偶尔跑腿,基本都在裴府的练武场上跟护卫们练武,早晨来,傍晚再回到新昌坊的宅子。 他今日也如往常一般按时回去,不过刚出了胜业坊,便在东市东门碰见了几个人,热情地招呼他。 “呦,这不是裴四少吗?幸会幸会。” 这几个人都是跟谭家议亲后认识的,据裴吉未来大舅兄谭家大爷介绍,和谭家有些生意往来,不过只见过一面。 裴吉了解阿兄对他将来的安排,知道他不用特意应付谭家相关的人,因此只是客气地回礼,并不如何热情。 那几人却是十分热络地邀请道:“我等约好要一起去吃酒,裴四少不如同往?” 有人暧昧地挤眉弄眼,“我知道有一家莳花馆,那里的小娘子和小郎,个个都身娇体软,善解人意,裴四少若错过,实在可惜。” “而且馆里还能赌几把,裴四少去了,输赢皆算在下的。” “走吧……” 他们说着,就要上来拉裴吉。但裴吉的性子,冲的很,当即便躲开来,不喜道:“什么莳花馆,那种脏的臭的莫要挨我。” 他还用嫌弃的眼神看几人,“真不洁身自好,要搁在我们裴家,轻则挨打,重则是要逐出族去的。”说完,便退了一大步,走前还记得不能失礼,敷衍地拱拱手。 那几人面面相觑,又不甘心放弃,抬脚便要去追。 而裴吉身边有一个满脸刀疤的随从,也是裴君从前的部下,平时都以布巾遮面,见状,拉下布巾,冲几人一笑。 那样一张可怖的脸,露出可怖的笑容,几个人吓得惊叫,拔腿就跑。 刀疤脸冷笑,这才跟上裴吉的脚步。 转过天,裴君上朝前听刀疤脸汇报了昨日的事情,波澜不惊,“裴吉年轻,你多看顾,新昌坊那边儿,也提点着些。” 刀疤脸恭顺道:“是,将军。” 早朝时,裴君见到崔家主,笑容略带深意地冲崔家主拱手。 崔家主见他一个毛头小子如此猖狂,暗恨,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风度。 太子注意到崔家主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裴君,与裴君颔首示意后,问道:“舅舅,你与裴将军之间发生了何事?” 崔家主不好说,只道无事。 今日难得来上朝的燕王秦珣却是看着裴君和崔家主微微皱眉,以他对裴君的了解,绝对不会“无事”…… 早朝平静无波地过去,但早朝后,三公主忽然求见明帝,跪在御前指责三驸马无义无德,求明帝准许她与三驸马和离。 消息传开,石破天惊! 三驸马可是崔家子!整个京城上层全都震惊的无以复加,不知道三公主究竟哪来的胆量与崔家子和离。 就算三驸马失德在先,就算陛下还未准,可向来低调的三公主忽然发难,教众人都惊掉了下巴。 三驸马更是气急败坏,直接冲到三公主府,但三公主一回府便关上了大门,谢绝任何客人。 三驸马砰砰砸门,叫人给他开门,可里头始终无人应声,反倒周围一些人家听着声音,都在悄悄瞧热闹。 府内,三公主抱着儿子,听下人禀报,冷漠道:“不用搭理,崔家不会允许他丢人现眼。” 她终于不用忍受那个恶心的玩意儿了。 随后,她温柔地看向儿子,“阜儿,你爹害你险些被拐时便不是你爹了,日后有裴将军做先生,没人能轻视你……” 府外,果然没多久便有崔家护卫赶过来,将三驸马强制带回府去。 “崔家的脸都教你丢尽了!”崔家主书案上的东西又全都砸在三驸马身上,这一次,他没躲过去,额头砸破了血。 三驸马满腔的恼怒被惧怕取代,爬到父亲面前,求道:“爹,爹……三公主一定是受裴君蛊惑,否则怎会忽然要和离?裴君他根本没将崔家放在眼里,您不能这么放过他啊!” “兴许……兴许他早就想对付崔家。”三驸马为了不让父亲放弃他,努力找借口,“对,一定是的,否则他为何故意挑衅我!爹,儿子是有错,可崔家难道就任由他裴君嚣张吗?” 崔家主一脚踹开他,“你还是先保住你的驸马吧!” 三驸马爬起来,继续苦求:“爹,还有太子殿下,您替我向太子殿下求求情,绝对不能和离,否则儿子和崔家都会变成笑柄的。” 崔家主恨得咬牙切齿,然而他说得是事实,崔家必须要管。 “你倒不如死了了事!省得崔家有个被公主要求和离的儿子!” 三驸马吓得瘫软在地,磕头求道:“爹,儿子知错了,儿子知错了,您饶了我吧。” 崔家主恨恨地瞪他一眼,厌恶地绕过他,吩咐道:“备车,去东宫。” 崔家大爷亦是嫌恶地看弟弟,然后招人进来,“将三驸马关回他的院子。” 第64章 世人皆谓我‘裴将军’,…… 东宫更快收到了三公主请求和离的消息, 太子今日邀请燕王秦珣留在东宫用膳,两人也在讨论此事。 崔家主急匆匆赶到,二人皆不算意外, 崔家是一定不希望三驸马和三公主和离的,只是没想到他会来的这样急。 太子与秦珣对视一眼, 随后温和地问:“舅舅是为三公主和三驸马之事来的?此事还未定, 明日再过来也不迟。” “臣教子不严, 实在有愧于殿下。”崔家主惭愧地拜下, 重重地叹道,“只是三公主若真与二郎和离,崔家的颜面定要受损,臣不得不求见太子殿下……” 太子温声道:“舅舅可问过表弟,为何三公主会忽然请求和离?知晓症结才好对症下药。” “三公主定是因为阜儿险些被拐怨怪, 都是儿郎的错。不过……”崔家主实在难以启齿, 可再难以启齿也不能隐瞒, 便垂下头颓丧道, “臣以为,想必还与裴将军有关。” 秦珣原本漠不关心, 闻言抬头。 崔家主道:“不知太子殿下和燕王殿下可否听过近日裴将军妹妹落水的事?” 太子并未听说过,便看向弟弟。 秦珣眉头皱起,问:“这件事, 跟三驸马和三公主和离有甚关系?” 于是崔家主便从俞尚书寿宴上成郡王之子秦环让护卫用石头击打裴将军妹妹膝盖, 想要制造英雄救美,却被定西侯府罗康裕抢先一步救下裴娘子开始说起。 “裴君弹劾成郡王父子,起因便在此,只是臣没想到,这背后竟然还有臣那混账儿子掺和其中。” 崔家主作出既愤怒又无奈的样子, “臣也是收到舒阳县主的质问信方才知道他竟然如此糊涂,立即便叫他会来询问,训斥,可事已至此,为了崔家的名声,臣也得想办法遮掩,没想到裴将军还是知道了。” “如今裴将军预备报复,说是要在后日早朝弹劾儿郎,昨日二郎请三公主去向裴将军说和未成,没想到今日三公主便求陛下和离,臣想,许是两人说了什么才使三公主生出此念……” 太子看向他,难得沉着脸,声音虽不高,却透着严厉,“舅舅,你太教我失望了。” 崔家主忙请罪:“臣知错,殿下恕罪。” 太子冷声道:“三驸马的性子绝非一日养成,先前的事情已经压下,这次竟然还祸及重臣家眷,若不管教,日后岂不是要闯更大的祸事?” 秦珣直接冷嗤一声,撇开眼不想再去瞧崔家这位舅舅。 崔家主亦觉得无颜见人,难堪道:“臣知错,往后也绝不会再纵容二郎,只是此事事关崔家颜面,恐也会教大皇子一系攻讦殿下……” “如何惩罚二郎,臣绝无二言,可万万不能牵连殿下。”崔家主担忧、愧疚地看向太子,“裴将军油盐不进,臣只能来求见太子殿下。” 这些人拥簇在太子身边,说是支持太子,可为的都是自己的利益,还要太子为他们收拾残局。 秦珣不满,一针见血道:“成郡王府本身便有大问题,如今的下场乃是罪有应得。若三驸马能够问心无愧,以裴君的为人,她也不可能栽赃陷害,如此,对三驸马小惩大诫未尝不是件好事。。” 崔家主苦笑,哪个世家也不敢保证家族里干净无垢,若是能够问心无愧,他们也不必紧张了。 这就是秦珣厌烦京城的原因,不止烦与太子争斗的大皇子一系,也不喜世家的张狂,他甚至连舅舅都不愿意叫。 太子处于漩涡之中,受人掣肘,不能不顾及舅家,秦珣却是只在乎太子,直想拔掉所有吸太子血的人。 “既然三驸马还做了其他可能影响崔家和太子的祸事。”秦珣面无表情地建议,“不如放弃他,保全崔家。” 秦珣盯着他的眼睛,“先前舅舅不是做的很好吗?腐肉剃掉,才会痊愈。” 这还是客气的话,若真教秦珣直言不讳,三驸马一而再地做蠢事,被裴君报复是他活该。 而崔家主面色一变,犹豫不决。 与此同时,太极殿里,明帝召见了裴君,却只看着下首的裴君,并不说话。 裴君微微垂头,躬身立在大殿中,泰然自若。 良久,明帝开口,“三公主忽然提出和离,可与裴卿有关?” 裴君并不否认,“是,臣与三驸马有些过节,三公主想要说和,臣却不忍三公主为三驸马这样的人品所苦,便劝其分离。” 明帝眉头一动,问:“过节?” “是。”裴君坦荡地回答,“兴许是先前臣抓拐子救了崔小郎君,间接误伤了三驸马,三驸马便对臣怀恨在心,俞尚书寿宴那日,指使人故意害臣妹妹落水,想要坏她名声,让裴家不得不与成郡王府结亲。” 成郡王父子确实品行不端,可裴君无缘无故忽然弹劾成郡王父子,明帝也有些好奇,自然派人查探过,只是当时崔家已经堵住了各方的嘴,他此时方才知道竟然还与三驸马相关。 如此心胸狭窄之人,还牵连妇孺,明帝亦是不喜,心中已经打算好允许三公主和离,面上却不显,而是问道:“裴卿只打算劝分吗?还是也要像弹劾成郡王父子一般弹劾三驸马?” 裴君沉声道:“是,臣打算后日上朝时弹劾崔家。” 三公主请和离后,明帝召见他,裴君便将弹劾折子带了过来,因此说完,直接从袖中取出,双手呈上。 明帝着人取走,打开奏折慢慢看起来。 裴君注意到,他的神色,始终没有变化。 崔家势大,且与太子密切,崔家出现任何情况,都会关联太子。她本就只准备针对三驸马一人,但故意在折子上弹劾了崔家其他人。 这些罪名,不比成郡王父子轻,只不过崔家人多,分在了各个人身上,便显得这封奏折格外长。 然而明帝的态度过于平静了…… 这是一个试探,试探明帝的态度。 裴君低眸掩住情绪,心中已然有底。 许久后,明帝平静地合上奏折,扔进桌案一侧的火盆中,道:“裴卿直率,但朝堂之中切忌横冲直撞,债既然是三驸马一人所欠,自然该他一人还,裴卿便重写一封弹劾折子吧。” 裴君刻意停顿须臾,才应道:“是。” 明帝满意地笑,“裴卿聪明、果断、知进退,前途不可限量。”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裴卿当得。”明帝的欣赏并不掩饰,意味深长道,“裴卿整顿金吾卫,又一力主持建新档,如今看来,搜集罪证比大理寺和京兆府衙也不逊色。” 裴君斟酌着答道:“臣蒙陛下信赖任职金吾卫上将军,只希望金吾卫一出,为非作歹之人便闻风丧胆,京城内治安清明,百姓安居,以此报效陛下之恩。” “裴卿乃是我大邺股肱之臣,朕自然信任裴卿。”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裴君拜下,眼神清明。 明帝绝不会希望她利用金吾卫在朝中排除异己,这是在暗示她警醒,莫要越界。 “退下吧。” “是,陛下。” 裴君退出太极殿,走到宫门口,从守门侍卫手中接过她的刀,正欲离开,便看见不远处的马车中,燕王在车窗中看着她。 秦珣冲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裴君便走过去,抱拳问好:“燕王殿下。” 秦珣邀请:“裴君,可有空闲,一起喝几杯?” 裴君未答应,反而问道:“我记得早朝后,太子殿下邀请您在东宫用膳……” “不错。”秦珣点头,“不过刚刚崔大人为了三公主与三驸马和离之事拜见太子,我便提前离开,听闻父皇召你入宫,就在此等候你。” 裴君一顿,问:“殿下也是来当说客的?” 秦珣否认:“不是,只是想请你喝酒。” 裴君拒绝了,“请殿下见谅,金吾卫衙门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无暇宴饮。” 秦珣不好再拦,便放她离去,只是在她走前,告诉她:“裴君,我建议崔家主主动放弃三驸马。” 裴君勾起唇角,未作表示,行礼后离开。 而秦珣愧疚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才轻轻一叹,吩咐道:“走吧。” 两日后,早朝前。 众朝臣陆陆续续来到太极殿外候着,相熟的聚在一起说话。 昨日阴天,裴君身体有些不适,晚间没睡好,便一个人环胸靠在圆柱上闭目养神。 这是一个必经之地,每个参加早朝都有从她身后走过,不过她浑身散发着“勿扰”的气息,官员们即便看见也不会打扰她。 崔家主过来时,也是一眼便看见她,他黑着脸,原本是不想搭理她的,可是一走近便瞧见她手里捏着一张折子,那折子可能写着要弹劾的罪名。 这几天,整个崔家都因为她寝食不安,崔家主活了四十余年,从没受过这样的羞辱,即便做好了取舍,仍旧恼怒不已。 于是便靠近裴君,声音阴冷道:“裴君,你得意了?” 裴君微微睁开眼,装模作样地惊讶了一下,拱手道:“崔大人!方才未见到您,失礼失礼。” 崔家主冷笑,“装模作样。” 裴君笑,轻声道:“这算什么装模作样呢?崔大人年长我许多,应该比我熟练吧?” “你……放肆!” “小声些,教人听见,我这个岁数便是不稳重也情有可原,崔大人可不成。” 此时该来的朝臣都到齐,裴君不需要顾忌,瞧他气得瞪眼睛,倒是一点儿不怕,反倒两根指头夹着奏折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想必崔大人知道我今日要做什么,崔家可想好应对之法了?” “子不教,父之过,啧,言过了,成年的儿子犯错,与父亲有何关系呢?还得家族为其受累,辛苦崔大人了。” 崔家主的涵养几乎要绷不住,脖子上甚至暴起青筋。 裴君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适可而止,直截了当道:“燕王殿下找我说和,我可以不弹劾,但是我要崔家将他逐出嫡支,否则我能让他像秦环一样流放北境。” “崔大人只能考虑到上朝前。”裴君拿着奏折一拱手,“朝上见。” 这时,总管太监走出太极殿,喊道:“请诸位大人觐见——” 崔家主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跟随众臣进入太极殿。 朝议开始,总管太监站在前方,喊道:“有事起奏。” 裴君看向右侧,正好与崔家主目光相对,冲对方微微一笑,脚尖一转,刚要踏出去,就见对方抢先一步踏出。 “臣有事启奏。” 裴君挑眉,收回脚,老神在在地听。 而崔家主出列之后便扑通跪下,掩面泣道:“陛下,犬子愧对三公主,还枉为人父,都是臣教子无方,臣不敢教那逆子再耽误三公主,若陛下准许三公主和离,臣绝无任何异议。” 明帝意味不明地看了裴君一眼,迅速又转到崔家主身上,“哦?崔卿是如何打算的?” 崔家主闭了闭眼,咬牙道:“若三公主和离,臣会将那逆子逐出嫡支,并且提前分家,将原属于那逆子的一份财产提前分给孙儿崔阜,以此表示对三公主的歉意。” 这是要只逐儿子不逐孙子。 这么快便想到应对之策,裴君略显遗憾地看向崔家主,可惜了,谁让她是个重诺的人呢。 朝上众官员也没想到崔家主会这么狠,说放弃儿子就放弃儿子。 太子和燕王秦珣亦是颇为意外,但秦珣想起早朝前裴君和舅舅说了几句话,便瞥向裴君,正好看到她一脸的遗憾。 秦珣收回视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上首,明帝正在感念崔家主的慈爱之心,感慨完,叹了一声,道:“既然崔卿如此说,朕也不便再勉强两个孩子,择日交还庚帖和婚书,准许三公主和三驸马和离,三公主之子崔阜由三公主教养。” 崔家主仿佛瞬间便抽掉力气,无力地拜下。 下朝后,裴君觉得她的身影应该颇为刺激崔家主,便快速离开皇宫,上了马车后,便将奏折随手扔在小几上。 而奏折摊开,上面一片空白,没有一个字。 崔家主回到崔府,便宣告府里所有人,“交还庚帖和婚书,从即日起,崔修哲便不再是嫡支的二公子。” 三驸马如雷轰顶,不当三驸马没什么,可没有嫡支的身份,他能享有的尊荣便荡然无存。 他立即跪下来,哭着求道:“爹,爹您别赶我走,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不要做旁支……” 崔家主现在已经不想再打骂他,漠然道:“我会给你一座宅院,再分你一些财产,日后你好自为之。” 三驸马痛哭流涕,“爹,求您了,求求您……” “你让家族蒙羞,家族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他越是冷漠,三驸马越是害怕,连磕头带求饶,可是依旧无法改变父亲的决定。 崔夫人听说,匆匆赶过来,一见儿子可怜的模样,当即便落下泪来,哭求道:“老爷,您怎么能这般狠心,二郎可是您的儿子啊!” 三驸马一见母亲来了,马上去求母亲,“娘,娘您帮我求求爹,我绝对不会在犯错了。” 崔夫人心疼,转头看向崔家主,“老爷……” “莫要再说了。” 崔家主冷着脸,“你若不干那么多蠢事,怎会教人抓住把柄威胁我?我何时受过如此羞辱?这全都是拜你这个逆子所赐!” “威胁?”三驸马愤慨,“是不是那个裴君!他非要跟崔家作对吗!” “孽障!你还在执迷不悟!无论那裴君如何,你自己的错你真的醒悟了吗?成为普通的崔家子,也好过流放北境,你想清楚吧。” 崔家主背过身,“你回你的院子吧,你院子里的东西,全都可以带走。” 三驸马怨恨的情绪无法平息,冲昏了理智,突然爬起来,跑出去。 “二郎!二郎!你要去哪儿?”崔夫人追了两步,叫人,“赶紧去追,别让三驸马做傻事。” 崔家主转过身,瞪着门口,喝道:“追什么!让他去!都到了这个地步,还不知所谓!” 崔夫人泪如雨下,求道:“老爷,真就要赶二郎出嫡支吗?日后让他如何做人?咱们崔家难道连一个裴君都没办法吗?” “他战胜回朝不足一年,威望正高,陛下也信重他,崔家能如何?”崔家主眼神阴郁,“但我不信他裴君能一直嚣张……” 金吾卫衙门—— 今日又是几人交抄写的时候,罗康裕十分拉仇恨地提前完成了所有抄写,最后一叠交给裴君时,宋乾、鲁阳等人愤怒的眼神几乎如果能杀人,罗康裕现在已经碎尸万段。 但罗康裕无视了他们,只期待地看着裴君。 裴君低头专心地检查他们的作业,耳边听到细微的咯吱咯吱声,头也不抬道:“别咬坏了牙,有火气稍后去校场上发。” 声音立刻消失,但那一声极轻的“哼”,裴君依旧能够分辨出,就是宋乾。 这小子能养出这样的性子,他爹娘哪一个都不无辜。 裴君摇摇头。 而她这一摇头,几个人的心马上提起来,紧张地看着她的手。 裴君看完手中这一份,没有挑出一张,放在一侧,冲罗康裕点点头,“不错,待到全都背诵下来,再来找我。” 罗康裕站地笔直,响亮地答应,“是,将军。” 其他人瞪他一眼,继续紧张地看着裴君。 这些兵书,裴君默背如流,检查的速度很快,其他人的抄写也都很快看完,这一次每个人皆比上一次重抄的更少。 她看几人紧张的模样,好笑道:“我有这般可怕吗?纵观大邺的武将,我定是最和善可亲的。” 罗康裕、宋乾、鲁阳等人:“……呵呵。” 但罗康裕脑子转得快,迅速佩服道:“将军最是公正,末将若能学得将军几分,必会受益终生。” 其他人愤怒的眼神再次射向罗康裕,可教他们说这样的话,他们又说不出口,气闷不已。 裴君心情不错,决定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行了,都出去吧。” 她这一发话,众人前一刻还板板正正地行礼告退,下一刻宋乾和鲁阳便勒住罗康裕的脖子,咬牙切齿道:“走,去校场!” 罗康裕挣扎不得,只能被他们胁迫去校场。 曹申在门口瞧见他们打闹,进来后含笑道:“难得他们从您这儿出去没有垂头丧气。” 裴君含笑道:“也不能总是训斥。” 曹申呈给她一张纸,道:“将军,先前带走那些贼人的人查到了。” 裴君接过来,打开,刚看了个开头,便听到外头一阵喧闹声,似乎还有人的叫嚷声。 “末将去看看。”曹申立即走出去。 裴君侧耳,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便收好纸,起身出去。 金吾卫衙门外,三驸马被守门的金吾卫拦住,仍然要往里闯,嘴上还叫嚣道:“裴君!你给我出来!” 校场上,一众金吾卫皆停下操练。 宋乾无语,“这三驸马疯癫了吗?” 鲁阳呵了一声,“什么三驸马,早朝上陛下都判三公主与他和离了。” 罗康裕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三驸马。 裴君走出厅堂,见到大门外的三驸马,平静无波。 曹申皱眉,随即对金吾卫们道:“继续操练,没你们的事儿。” 众人纷纷又动起来,只是眼角余光分明还瞄着大门方向。 而三驸马见到裴君,神情更加激动,仇恨地瞪着她,“裴君!你公报私仇!” 他动作激烈,守门的侍卫死死拦住他,不让他闯进金吾卫。 裴君走过去,冲侍卫们颔首,教他们放开。 侍卫放手的一瞬,三驸马拳头便挥向裴君。 裴君抬刀轻松拨开,然后横刀一推,便将人推至几步外,又在他再次要冲过来时,嘲讽道:“三驸马一向这般不自量力吗?” 三驸马停住,握紧拳头,恨声道:“若不是你,我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裴君,你别想好过。” 裴君冷笑,“看来是崔家的煊赫蒙了三驸马的眼,跋扈太久,忘了这世间自有天理,并非围着你一人转。” 三驸马阴狠道:“裴君,你不会一直得意下去的,你以为你算什么?” 裴君漫不经意道:“我是不算什么,可世人皆谓我‘裴将军’,无人叫我‘四驸马’。” “倒是三驸马,没有崔家,你又算什么?” 裴君扫了一眼远处向这里张望的人,那些人一对上她的视线,马上便躲起来。 她悠然地收回视线,重新落在三驸马身上,笑道:“想必日后三驸马,不,崔大人,一定会知道的。” 第65章 …… 从前的三驸马都折在裴君手下, 如今他不再是三驸马,而且就要被移出嫡支,自然更无法撼动裴君, 叫嚣也不过是叫嚣罢了。 裴君出面嘲讽几句,不过是给这件事落下帷幕, 并不是给他面子, 是以说完话, 直接便将人扔在金吾卫衙门外。 裴君知道, 她和崔家的怨彻底结下了,但就像她暂时动不了崔家一样,崔家也对她毫无办法。 不过相比起来,崔家人看裴君肯定更加如鲠在喉,只要她好好地杵在朝堂上, 就足够让他们难受的, 她若是再混得风生水起, 防线脆弱些的恐怕还要怄出病来。 裴君自诩不是个坏心眼的人, 可在这朝堂上见识了些时日,竟然还有几分期待了。 “将军。”曹申担心地跟着她回到厅堂, 问,“三、崔大人会不会再使些偏激的手段伤害老夫人和七娘子?” 裴君靠在书案上,想起裴婵身边几个侍女柔弱的模样, 便道:“去信到北境, 问问先前在云州跟大军一起抗击突厥的那一支娘子军,是否愿意进京做护卫。” 突厥入侵后,北境的百姓有不少忠烈之人,宁死不屈,拿起武器奋起反抗, 不分男女。 裴君所说的云州这支娘子军,人数不多,百来人罢了,大邺抢回云州之后,云州百废待兴,她们便选了一个村落定居,收养了不少孤儿。 那里是裴君所知,唯一一个女子做村长的村子,也是因为她们和北境那些英勇的女子,大邺将士们提起北境的娘子们才那般高看。 “不过京城到底不比北境自在,你在信上写得清楚些,莫要强求。” 曹申点头,“您放心,末将会如实转达的。” 裴君交代完,才想起那张纸,拿出来展开。 “柳平?” 这柳平,其他倒是平平无奇,可只一条,竟是曾经败落的五大世家之一的平阳柳氏的旧奴,教裴君不得不在意。 “柳家的仆人,该是都被发卖了吧?” 曹申道:“毕竟是十来年前的事儿,太过久远,能查到这柳平也是因为建档到怀远坊时,有几户老人记得当年坊里住过柳家几个得脸的管事。” “连管事都有宅子?”裴君感叹,“柳家可真是豪富。” 曹申却摇头,“听说其实柳家败落前已经入不敷出,倒是有些奴仆养得脑满肠肥,抄家时抄出许多财产。” 裴君看着纸上写着,柳平之父乃是柳家大夫人手下的管事,当年柳家事发之后,一家人被官兵带走,但是没两年,柳平便重新出现在怀远坊,只是并不频繁。 上面还有一个地址,其他信息便没有了。 “没问到其他的吗?有没有旁人出没?” 曹申摇头,“没有,这柳平也是许久才出现一次,只是据周围邻居说,他家原来的宅子只有一个老人家看宅子,偶尔买菜买粮才会出入。末将叫人留意着了,若有其他发现,立即来汇报。” 丰邑坊那边便没等到结果,这边又要等,太过被动…… 裴君若有所思,“还是得看看当年柳家的卷宗……”但她忽然关心柳家的事,恐怕会引人注意,还得寻个合适的时机。 …… 三公主和离这事儿确实闹得不小,老郭氏在府里也听说了,她问不着别人,裴君回府便向她打听,一副好奇极了的模样。 裴君没说她在其中的作用,只说三公主是因为原谅不了三驸马害崔阜险些被拐。 老郭氏完全没有怀疑,反而心疼道:“这当公主也有可能所嫁非人,三公主多好啊,一点架子都没有。” 裴君知道祖母不需要她的回复,便没有说话。 不想,老郭氏又将话带到她身上,语重深长道:“大郎你定然不会做那样的糊涂事,可也要对公主上心些,别整日里忙,轻慢了四公主。” “我何时轻慢过公主。”裴君很是从容,“您也知道我公务繁忙,却也没忘了关心公主的身体,正好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阿酒说公主的身体已经大好,再过几日便能出府了。” “我前两日过去,她还说接了几家的帖子,到时她亲自带婵儿去,一定会照顾好婵儿的。” 老郭氏十分高兴,“有公主带着最好,婵儿的婚事也能早些定下来。” 她这一说裴婵的婚事,又忍不住叹气,“我便是没出府,都听说婵儿和罗校尉的风言风语了,你说罗校尉不合适,可旁人若是有芥蒂,对婵儿也不好。” 这也是裴君要考量的,只是她的考量不止这些,只能暂且安抚老太太:“您放心,我一直记着呢,定给婵儿找个好夫君。” 她从祖母屋子出去,又去看了裴婵,裴婵落水后到底小病了一场,但有阿酒调养,没有落下病根。 裴君考虑再三之后,还是告诉了裴婵她落水的内情,可能她会害怕,但裴君听过裴婵落水之后的种种应对,相信妹妹是个经得住事儿的姑娘。 而裴婵确实有些害怕,可听兄长说了那些想要坏她名声的人的下场之后,她便不怕了。 “有阿兄在,婵儿什么都不怕。” 裴君揉揉她的头,“无论何时阿兄都会为你撑腰,可你也要自己能立起来。” 裴婵认真地点头,还从头上拔下一支钗,稍微一拧,便拔出一根细长的针来,“阿兄放心,阿酒姐姐给我防身的,浸了迷药,能迷倒几个大活人的。” 裴君让她收起来,调侃道:“我如今倒是有些同情未来妹夫了……” 裴婵一听,羞道:“阿兄~” “好好好,阿兄不说了。” 裴府里在说裴婵的婚事,定西侯府夫妻也拉着幼子说裴家。 他们原先觉得裴家是门挺不错的婚事,如今却有别的想法:“这裴将军实在太过强势,不与他们家结亲也好,否则你定要受舅兄的气。” 罗康裕为裴君说话:“裴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定西侯夫人却不理会他,自顾自地与定西侯说道:“咱们儿子上进之后,想要结亲的人家多了不少,咱们尽快挑一家,早定下早安心。” 定西侯不置可否。 罗康裕忙道:“爹,娘,你们千万别为我定亲,我已经与裴将军保证过,裴娘子不定亲,我是不会定亲的。” 定西侯夫人一听,急道:“你要气死我吗!人家都瞧不上你,你还非要巴巴地送上去!” 她狐疑地看着幼子,“你莫不是瞧上那裴家娘子了吧?” 罗康裕眼神一闪,忽然觉得若是爹娘如此以为,也不是坏事,便没有否认。 而定西侯夫人一见他如此,顿时捂住胸口,“你、你……” 定西侯此时却道:“京中想要与裴将军交好结亲之人甚多,咱们三郎若非恰巧救下裴家娘子,定然不会有这个机会,不若试一试。” 定西侯夫人又开始捂头,满心不乐意。 罗康裕故意垂下头,沮丧道:“我如今努力在将军面前表现,将军也确实对我十分赏识,只是我两次说起愿意负责,将军都不愿意,说……说……” 定西侯问道:“说什么?” 定西侯夫人也看过来,不愉道:“难道他还嫌弃你不成?” 罗康裕叹气,“将军说想要为裴娘子寻一户家世简单的郎君,定西侯府……” 他未尽之意,定西侯夫妻也都明白,他们家三个嫡子,前头两个亲兄弟为了利益一点儿兄弟情分都不顾,所以他们夫妻便忍不住对幼子更疼爱几分。 更别说定西侯府还有没分出去的二房,那也是一堆烂账。 但自家如何,最是不愿意旁人来说,因此都有些不高兴。 罗康裕告诉自己不能太急躁,便装作颓丧的样子,告退。 第66章 自省 四公主秦珈的胎坐稳三个月, 她终于从公主府里踏出来,第一件事便是到隔壁拜见老郭氏这个长辈。 老郭氏一见她竟然比刚成亲时瘦了不少,心疼道:“遭罪了吧?可得好好补补。” 秦珈笑着回道:“前些日子胃口确实有些不好, 一定听您的话补回来。”她的语气算不上多亲近,但很是尊敬。 “明年让人在咱家庄子上多养些鸡, 喝鸡汤最补身子, 你和大郎都得补。”老郭氏活到这个岁数, 旁人对她如何, 还是能感觉到的,因而看四公主的眼神是越看越喜欢。 秦珈也灵慧,主动说起老太太应该爱听的话:“您也该多喝些补汤,不如今日就到隔壁尝尝我那儿厨子的手艺,我还给您和七娘专门收拾了屋子, 若不是我生病, 早就想请您过去住呢。” 老郭氏喜笑颜开, “公主有心了, 咱们这么近,那还用特地收拾屋子呢?” “应当的, 而且公主府的小花园里有一株梅花,您若是有雅兴,待到冬日里梅花盛开, 也可以去赏梅。” 老郭氏可不是有雅兴的人, 但四公主如此说,她便爽快地应下来。 秦珈也没忽略文静的裴婵,“妹妹,过几日我要出门赴宴,想带你一同去, 也为你选了些首饰。”她说着,冲侍女阑梦招招手。 阑梦抱着一个妆奁走到裴婵跟前,打开,恭敬地送上。 裴婵一看里面满满当当的名贵首饰,不好意思地推辞,“公主,这太贵重了。” 秦珈给阑梦使了个眼色,随后笑道:“我与将军成亲,便是你的嫂嫂,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你还与我见外不成?” 老郭氏对裴婵道:“婵儿,既是公主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如此,裴婵便不再推拒,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句谢。 秦珈陪着老郭氏说了好一会儿话,与她们约好晚膳在公主府用,便提出回府准备。 老郭氏是长辈,便由裴婵送她到外院。 傍晚裴君回来,老郭氏亲自与她说了四公主的邀约,让她换一身衣服便一同过去。 “四公主原也邀请了阿酒,不过阿酒说她不想打扰咱们一家人,你稍后劝劝她,她跟咱们就是一家人,实在不必太过外道。” 裴君听后,沉吟片刻,道:“祖母,我想请几个见证人,正式认阿酒为义妹。” 老郭氏一喜,“这是好事啊,阿酒是个好姑娘,你早就该这么做,没得白白耽误人家名声。” 当初在战场上,确实同住更稳妥,但是阿酒的名声受损是事实,所以裴君才提出那两个建议。 当时阿酒拒绝,明显是有难言之隐。裴君考虑过,以阿酒的性子,约莫是有什么麻烦之处不想她为难。 当初她打算解甲归田,因此提过便罢,如今她们都留在京城,必须对阿酒有个妥善的交代。 是以裴君换下金吾卫军服之后,并没有立即去公主府,而是来到药房。 阿酒正在交代侍女如何照顾这些药材,见到她过来,挥挥手教侍女离开,笑着问:“您怎么还在府里?” 裴君瞧她说着话,抓药的动作丝毫不乱,便寻了个不碍事的地方站定,问道:“阿酒,你要走了吗?” 阿酒手一顿,随即笑道:“我爹知道我要回他的医馆,一直盼着呢,如今公主的身体大好,我便该搬出去了。” 裴君早就有准备,沉默片刻,道:“待我休沐,摆几桌酒,请木军医、曹老虎他们过来,你我正式结为义兄妹吧。” “将军?!”阿酒急急道,“不行的。” 裴君问:“为何?” “我……”阿酒想说,可话到嘴边又止住。 “阿酒,如若你是有所担忧,其实不必。” 裴君走近她,拿起帕子为她擦拭额头上的细汗,柔声道:“阿酒,我想做你义兄,想照顾你,你只要不怕我的身份有一日会连累你,所有的一切,皆交给我便是。” 阿酒连忙摇头,“将军,我怎么会怕您连累我?只是……” 只是她不想将军什么都不知道便做此决定,可说出压在心底多年的事,她还没准备好。 于是阿酒道:“将军,您再给我些时间,我将我的决定告诉你。” 裴君笑道:“好,不过你要记得,我有能力庇护你。我护着的人,便是我的弱点,也没人敢随便动。” 裴将军是一个强大的人,无关性别。 可她又温柔之极…… 阿酒仰慕地看着她:“将军,遇见您,是阿酒最大的幸运。” 她又如何不幸运呢? 裴君笑着摇头,转而道:“你不愿意去公主府赴宴,我不勉强你,可不许是因为与我们见外,知道吗?” 阿酒轻轻哼了一声,“我只与您说,我讨厌四公主,不想与她同席。” “即便讨厌还如此用心地医治?” “我只是为了将军。” 裴君轻笑,食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那是因为阿酒你善良,有医德。” 阿酒别扭、不好意思地扭开脸,“您快走吧,莫要再药房里耽搁了。” 裴君确实该过去了,便与她道别出去。 裴君确实耽搁了一点时间,到公主府后与公主、祖母歉道:“与阿酒说了会儿话,来晚了。” 秦珈在她面前,并不如只在老郭氏和裴婵面前时从容,略显沉静地表示不介意。 老郭氏更是不会在其他人面前说孙子什么,只问道:“你没劝阿酒过来?” 裴君没回答,反而道:“祖母,阿酒要搬出府了。” 老郭氏一听,哪还记着一席饭菜的事儿,紧张道:“这,你答应了?” 一句话便转移了老郭氏的注意力。 裴君入席,坐在四公主对面,提起茶壶亲手为她们倒茶。 老郭氏见她如此,心急道:“你还有心思喝茶!” “祖母,这不是你我早就有数的吗?而且阿酒也有家人,她已经为我辛苦多年,我实在不能再束着她。” 老郭氏叹了一声,“也是,就是舍不得。” 秦珈看着老郭氏不舍的神情,劝道:“老夫人,听说医馆离咱们府邸也不远,天暖和,您也该多走动走动,时不时过去瞧瞧便是。” 老郭氏点头,随即又摇头道:“我总去,定然耽误医馆诊治病人。” 秦珈笑道:“您又不是外人,有病人诊治便是,不必顾忌您,而且您多去医馆走动,外人便不敢随便欺负她了。” “正是。”老郭氏慈蔼地看向四公主,“得亏公主开解我。” “我若是闲来无事,也能陪您去呢。” 老郭氏更高兴了,连连答应下来,“好好好。” 裴婵在一旁听着,悄悄凑到裴君身边,故意用不大不小地声音说道:“如今祖母这里,我这个孙女是排到后面去了,再不是当初在南望村的时候了……” 老郭氏嗔她:“多大的人了?你嫂嫂的醋也吃不成?” “嫂嫂送了我一盒子首饰,我自是和嫂嫂亲近的。” “难不成也要祖母收买你吗?”老郭氏虚空点了她两下,笑骂道,“你是属貔貅的吗?” 秦珈见祖孙两个说笑,忍不住眼睛里也泛上笑意,但与裴君的视线相触后,她的笑容便稍稍收了收。 裴君想,她或许该检讨,是否苛刻了些,四公主也才十八岁而已。 且不止四公主,毕竟谁也不是生来就通透,都是经了世事的从容。当她站在一个高度时,不应该去俯视别人,给予一些于她并不为难的尊重、鼓励、引导,否则终有一日会迷失,变成像世家那些人一样“高高在上”。 第67章 双姝 四公主秦珈“痊愈”后的第一场露面, 是姜家老太爷七十大寿的寿宴,而姜家老太爷同时也是京城久负盛名的鹤山书院的山长,当世读书人皆向往的大儒。 他的寿宴, 京城大半文官全都亲至贺寿,更别说还有一些各地赶过来的文人以及赶不过来但却送贺礼到姜家的马车, 使得姜家门前人声鼎沸, 热闹非常。 裴君一个武将, 本跟姜家没多大关联, 但她和兵部侍郎姜时维相熟,加之太子妃是姜家女,因此她便和四公主一起带着裴婵前往姜家贺寿。 贺寿礼是裴君和四公主共同准备的,她在北境打仗时,得了一幅前朝大家的书法, 恰巧公主有一套这位大家所著的手写珍本, 两人便合二为一, 一同送上, 也不算失礼。 姜家老太爷育有三子,长子姜时绎乃是从二品的太子少傅;次子姜时绪在外任职, 乃是一方大员,未归;三子姜时维是正四品的兵部侍郎。 三个儿子个个都是高官,五个孙子也都出类拔萃, 从长到幼随长辈们迎客, 谁人见了,都要夸赞一句姜家家学渊源,子孙出息。 裴君跟四公主、裴婵分开,见到姜家人,听姜家人介绍这五个孙辈儿, 最小的便是姜时维的幼子,十三岁,已经考上秀才。 长房长孙今年二十有八,是从六品的秘书郎;二房三个孙子,一个二十三,一个二十一,皆在上一科考中进士,如今都在翰林院任职,最小的十八岁,据说明年也要参加春闱。 裴君与姜少傅、姜侍郎寒暄时忍不住看向这五个郎君,赞道:“我寻常见得都是舞刀弄枪的武将,如今见了姜家几位郎君,可真是斯文俊秀。” 姜少傅只是谦虚地回应,姜侍郎却是直接道:“裴将军才是年轻一辈儿的佼佼者。” “姜侍郎过誉。”裴君视线在二房的幼子身上一顿,随即笑道,“我就不耽搁诸位迎客了,先进去拜见老太爷。” 姜少傅要亲自请裴君进去。 裴君摆手婉拒,然后笑着指了姜家最小的两位郎君,请他们带路。 姜少傅便交代两个侄子带她入内,还强调“莫要失礼”。 一路上,裴君与姜家这两位随意闲聊几句,便发现姜家的教养确实非一般人家可比,而且也确实与崔家、姬家完全不同。 他们身上有世家大族的风度和修养,但又带着几分文人的洒脱随性。 裴君又想到谢涟,谢家是矜贵在骨血之中,外在并不傲慢,而且极其严谨。 家风迥异。 不过裴君在见到姜家老太爷之后,便觉得相比于姜侍郎这一辈儿,孙辈儿的郎君们显然受姜家老太爷影响更深。 这位老太爷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声如洪钟,见着裴君便要考较她学问。 姜家两个小郎君忙给给姜老太爷解释裴君的身份,老人家听了,可还是要考较。 姜家二房幼子姜侪立即不好意思地对裴君解释:“裴将军,我祖父年纪大了,性子有些执拗……” “无妨。”裴君并不介意。 而姜老太爷开始考较裴君,初时还算简单,裴君能够脱口而答,渐渐便越来越深,裴君便需要思考再作答。 来祝寿的宾客听说,渐渐围拢过来观看。 有人去外院通知姜少傅和姜侍郎,正好太子和燕王秦珣到了,姜少傅便和两人一同来到主院。 此时,姜老太爷所问已经脱离裴君的阅读范围,她不知出处,无法随便回答,作答便停滞下来。 周围许多人皆看着,裴君倒也坦然,直接承认她没读过,又向姜老太爷请教。 姜老太爷许是教书育人多年,颇好讲书,好好的寿宴,便开始讲起学,偏偏裴君听得认真,旁人受她影响,也都十分专注。 太子、燕王、姜少傅到正堂时,见到的便是姜老太爷侃侃而谈、众人认真听的场面。 姜少傅颇无语,太子却是笑起来,“见此景,想起幼时也曾随姜老太爷读过书,老太爷每每讲学必定旁征博引,极博学。” 秦珣没跟姜老太爷读过书,眼神不自觉地落在裴君身上,见她十分专注,看她片刻,便也转向姜老太爷。 姜老太爷足足讲了两刻钟,众人便或站或立听了两刻钟,结束时许多人皆有几分意犹未尽。 姜少傅一见父亲还有继续的意思,忙引着太子和燕王走上前去,打断道:“父亲,太子殿下和燕王殿下到了。” 裴君随着众人一起行礼,然后在姜老太爷与太子、燕王说话时,顺势退到外围。 “将军。” “裴将军。” 裴君一回头,便见是宋乾和罗康裕,还有颜向阳。 “你们何时到的?” 罗康裕回答:“我和宋乾来的早,您来之前便到了。” 颜向阳亦是提前到的,“我是晚辈,自然要早些到。” “裴将军,您好厉害!”颜向阳见到裴君,总是一副崇拜非常的神情,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她,“没想到您除了打仗厉害,读书也这般厉害。” 裴君看到他这双眼睛,便觉得亲近,好笑道:“我好歹也曾正儿八经为科举读过十年书,顶多也就是秀才的学识,这算什么厉害?” 颜向阳不管,坚持认为她厉害。 宋乾在一旁看他围着裴君奉承,偏偏裴君看起来对他态度颇好,撇嘴,“嗤!” “莫酸了,咱们也去陪将军说话。”罗康裕扯着宋乾便凑近。 宋乾满脸不乐意,半推半就道:“我就是看不惯那颜小郎抢风头……” 另一侧,正与安平侯闲谈的定西侯注意到儿子巴巴地凑到裴君身边,心中酸涩不已。 安平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是看到自家儿子围着裴君转,直接不高兴起来,“记吃不记打,这才多久,就忘记挨过的棍子了?” 定西侯闻言,撺掇道:“毕竟是两个孩子的上官,我们去寒暄一二?” 安平侯当即迈开步子,向裴君几人走去。 裴君先注意到这两位侯爷过来,客气地拱手道:“罗侯,宋侯。” 安平侯憨直,像是来找茬一样,说话又酸又冲:“裴将军辛苦教导犬子了,本侯都没见过他这乖巧的模样。” 宋乾立马不乐意,“爹,您说什么呢?”说着就要拉他走。 定西侯不像安平侯,给幼子使了个眼色,待罗康裕拉走颜向阳,这才对裴君笑呵呵道:“裴将军,幸会幸会,先前裴府送来谢礼,我们便觉得你太客气,康裕是你的下属,见裴娘子落水自然不能不救。” 裴君客气地笑,“罗校尉到底救舍妹一场,无论是否是下属,礼数不能少。” 定西侯像是看不见裴君的客套一样,主动道:“之前康裕拦着,未能去裴府拜见老夫人,不知寿宴后可方便?” 裴君猜到定西侯是想说婚事,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用的还是拜见祖母的借口,她也不好在这样的场合拒绝,便答应下来。 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到时定西侯若真提了,她再拒绝便是。 不过裴君看罗康裕的眼神,不免挑剔起来,毕竟这是惦记她妹妹的人,军营里混久了,男人的德性,她还是知道几分的。 罗康裕这些日子没少在家故意表现出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知道父亲找将军说什么,余光一直在关注着,一见将军的眼神,下意识露出个斯文的笑。 裴君面无表情地撇开眼,心里已经盘算起回头如何操练这小子。 后院里,女眷们瞧见四公主对小姑子态度亲近,便更看重裴婵几分。 定西侯夫人嘴上确实不高兴裴君瞧不上儿子,也不高兴儿子被小娘子勾去魂儿,可她也心知肚明,裴将军唯一的嫡亲妹妹,公主的小姑子,真要嫁给侯府没有爵位的儿子,确实是低嫁。 落水救人这事儿,对裴家娘子身份有影响,可架不住裴将军官职地位高,观望的人多见裴婵几次,肯定会开始登门提亲。 裴娘子看起来娴静乖巧,幼子罗康裕可能也找不到比裴家更好的婚事,是以定西侯夫人对四公主和裴婵表现的热络又亲近,甚至拉着裴婵的手许久不放,还拔下手腕上的镯子直接套在她腕子上。 裴婵不能使劲儿挣,只能轻声推辞道:“侯夫人,这太贵重了,七娘受不起的。” “我上次见你便喜欢极了,只是没来得及,这是我这个长辈的心意,莫要推辞。”她说着,拉起裴婵的手,笑道,“到底是年轻姑娘的细腕子戴镯子好看。” 定西侯府的大奶奶和二奶奶站在婆婆身后,瞧着裴婵的手腕,眼神不明。 秦珈承诺过照顾好裴婵,自不能看着她窘迫,笑着解围道:“七娘,侯夫人可不差这一个镯子,还不道谢?” 裴婵闻言,作势要行礼,定西侯夫人扶她起来,这才松开了她的手。 其他府的女眷们见到定西侯夫人这姿态,互相交换眼神,哪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打算。 有那也有心的,也便主动与四公主说起话。 今日来了不少未婚的小娘子,秦珈知道裴婵跟姜家的小娘子关系不错,便让裴婵跟姜娘子去玩儿。 姜娘子是主人,领着一众小娘子便去她的院子玩儿。 姬朝云是个颇有几分尴尬的存在,她跟四公主同龄,这个岁数的女子大多都成亲了,偏偏她连婚事都未定。 而姜娘子这些小娘子个个都比小,她几乎都不熟悉,正在犹豫是否与她们走时,秦珈出声道:“我也随小娘子们出去转转,这些日子生病,筋骨都硬了。” 太子妃也在,与四公主关系不错,便笑道:“去吧去吧,知道你坐不住。” 秦珈大大方方起来冲太子妃行个礼,便跟着姜小娘子等人出去,而有她,姬朝云倒也不用跟那些年纪小的娘子们凑一处了。 她们是京城双姝,走在一块儿养眼极了,众家夫人们感叹了两句。 太子妃目光极冷淡,看都不看姬朝云。 姜小娘子一行走在前头,虽不敢回头,却忍不住小声嘀咕:“不会吵架吧?” 裴婵不明就里,“为什么?” 姜小娘子张口欲说,随后想起四公主和裴将军成亲了,又改口道:“没什么。” 但落在后头并行的秦珈和姬朝云,并没有她们想象的那般剑拔弩张。 秦珈以前是不喜欢姬朝云,但并不是因为谢涟,只是不喜欢装模作样的人。事实上即便姬朝云跟谢涟熟识,她和谢涟之间的事跟旁人也没有关系。 她们从前交流不多,秦珈也不知道该与她说什么,就是那一刻看透姬朝云的难堪,忽然起意罢了。 “谢谢。” “嗯?”秦珈反应过来,若无其事道,“谢我作甚?莫名其妙。” 姬朝云看着她,嘴角上扬。 秦珈莫名有些耳热。 第68章 敏锐 四公主秦珈和姬朝云不是可以交心的关系, 之后一直到姜小娘子的院子里,两人都没再交谈。 她们也不掺和到小娘子们中间,两个人单独坐在偏间里安安静静地喝茶, 依旧甚少交谈。 那些小姑娘们原还好奇地偷偷听动静,发现什么都听不到, 这才自顾自地说笑起来。 裴婵有姜小娘子照顾, 慢慢能够插进话题之中, 而且她发现, 大多数小娘子说起她阿兄,都跟姜小娘子一样双眼晶亮,她引以为傲的同时就更自在了。 毕竟这么厉害的“裴将军”是她的阿兄。 因为这种骄傲,当见到众位小娘子们谈论起琴棋书画时高谈论阔的模样,即便裴婵见识到她们个个都比她厉害, 她也并不自卑怯懦。 没学过就是没学过, 不会就是不会, 并不丢人。 人常用“小家子气”来形容那些出身低微、没见过世面的人, 但若这个人对自己的出身和经历皆从容坦荡,旁人便也不会随意轻视。 小娘子们对裴婵便是这样, 哪怕有些人心底仍然在审视轻看,当大多数人都表现得和善时,她们也就不会直接表现出来。 所以裴婵第一次跟众多小娘子们的交际, 还算和谐。 待到寿宴要开席, 众人准备回到主院,四公主秦珈看到裴婵在一众小娘子中间颇为自如,主动发出邀请:“七娘,若交到好友,回头也可下帖子请到府里玩, 便是你阿兄那儿不方便,公主府也是极宽敞的。” 她这话一出,好些个小姑娘皆期待地看向裴婵。 裴婵道谢后,便对小娘子们客气道:“若有机会,我下帖子请你们。” 众小娘子们纷纷应下,姜小娘子从俞老夫人寿宴回来,去裴府探过一次病,自觉比众人都与裴婵亲近,也比她们跟裴将军更熟,忍不住便有些得意。 秦珈不过才虚长她们两三岁,可看着她们,竟有几分感慨,仿佛她像这些女孩儿一般模样时,已经是许久之前。 实在是这半年来,她经历了太多,心境发生极大变化。 不止她,姬朝云也跟她之前所见有些变化,似乎更清冷几分,不知道是否跟姬家想要她进东宫的传言有关。 秦珈看向姬朝云,碍于她如今的身体,到底没说出邀请的话。 众人回到主院,秦珈身份高,得以跟太子妃、姜家老夫人等人同席。 秦珈的身体不同以往,因此席间她十分小心,有些有可能会引得她孕吐的食物全都避开。 她是刻意如此,以至于注意到太子妃也会避开味道较重的食物时,忍不住便留意几分,越是留意越是怀疑。 太子身体较弱,子嗣不丰,东宫至今只有三个女人怀过孕,除了太子妃所生的嫡长女健康长到七岁,一子一女都早夭。 三个月前,东宫终于又有一个侍妾有孕,但无论男女,始终不是嫡子。 如果太子妃在这个时候有孕…… 秦珈心里存了事儿,便生出些许急迫,想要早点儿回去。 她甚至忘了姜老太爷的寿宴,谢家也会来,以至于在外院见到谢涟那一刻,直接怔住。 谢涟自然也看到她,即便克制不住地想要仔细打量她,看她是否过得好,还是生生地止住,冷淡地移开目光。 秦珈立时反应过来,也忍着胸腔中的异样,别开眼神,去搜寻裴君的身影。 裴君正好跟姜家人以及相熟的官员们道别,见到四公主和妹妹出来,便冲众人一抱拳,走过来。 “公主,七娘,走吧。” 裴君瞧四公主脸色不好,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扶了一把,一直到扶她上了马车才松开。 谢涟情不自禁地用余光关注,与裴君的视线撞上之后,若无其事地拱手行礼。 吏部尚书谢尚书与裴君遥遥颔首示意,临上马车前,对儿子淡漠道:“慎行。” 谢涟目不斜视,“是。”随父亲上马车。 裴君没选择骑马,也上了马车,关心道:“在姜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裴婵先看向公主,见她不言,这才笑着答道:“阿兄,一切皆好,我认识了几家小娘子,十分聊得来。” 裴君点头,“若有想要交好的,可邀请到府里做客。” “公主也是这样说的。”裴婵眼神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笑道,“阿兄和公主真是默契。” 裴君好笑不已,敲了一下妹妹的额头。 秦珈脑子里不自觉地闪出谢涟的身影,她不想放任,便抬头看向裴君,迟疑道:“裴将军,方才宴上,我似乎发现一件事……” 裴君疑问地看向她。 秦珈压低声音,“我怀疑太子妃有孕了。” 裴君眉头一跳,立即叮嘱:“当作不知道,婵儿,你也是,不要乱说,知道吗?” 裴婵忙点头,“阿兄放心。” 秦珈亦是点头,“我也不确准,只是发现席间太子妃用膳有些……” 裴君打断她,“与我们不相干,今日公主也累了,回去只管好好休息便是。” 秦珈止住话,应道:“好。” 而裴君不让四公主继续说这件事,心里却在思考。 太子和大皇子的争锋从来没有断过,只是前几年明帝发火发落两方不少人之后,收敛起来,但随着燕王回京,打破平衡,冲突一触即发。 太子没有子嗣,一直以来都受人诟病,那么太子妃若真有孕,太子一系气焰定然高涨。 相对应的,大皇子一系肯定要作出应对来扼制太子一系的强势。 兴许又要起波澜…… 裴君环胸,靠在马车厢上,忽然问道:“先前听说,姬家有意送女入东宫,已有些时日了吧?公主可知道些什么?” 秦珈一怔,随后道:“这传闻有些日子了,但是我听三姐姐说,近些日子姬家又在颇殷勤地接触六皇兄……” 燕王? 裴君若有所思,如若太子那里不成,姬家转向燕王也不奇怪,毕竟燕王虽然暂时还没有正式的官职,但他毕竟曾任边军之帅,入朝任重职毋庸置疑。 可照她看来,姬家这个打算恐怕也不能成。 不过说来,如今朝中能够配得上燕王的适龄贵女,除姬家娘子之外,姜小娘子的身份也相当,但她亲姐姐是太子妃,恐怕陛下不会再赐婚她与燕王。 裴婵的身份或许也配得上…… 裴君看向裴婵,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她的婚事越是耽搁,恐怕越是不稳定。 裴婵注意到阿兄的视线,眨眨眼,疑惑地问:“阿兄,怎么了?” 裴君安抚一笑,“忽然想起一事,婵儿,阿兄一直未曾问过,你喜欢什么样子的郎君?” 秦珈闻裴君之言,也侧头看向裴婵。 裴婵的脸刷地通红,垂下头,许久之后小声道:“婵儿全凭阿兄安排。” “真的全凭我安排?”裴君问,“不必害羞,男婚女嫁乃是世俗,你是更喜文还是更喜武,皆可告诉阿兄。” 秦珈看得有趣,露出一抹笑意,随即眼神一黯,劝道:“七娘,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想要什么,当有选择的余地时,千万莫要浪费。” 裴婵捂脸害羞,片刻后,平复好心情,抬头对兄长道:“阿兄,文武皆无妨,但,但我不想嫁太过粗鲁之人,也不想嫁规矩太多的人家。” 裴君记下,在今日刚刚注意到的姜四郎身后,打了个问好。 她回府之后,让宋管家着人打听姜四郎是否婚配,第二日宋管家便告诉她那姜四郎还未订婚。 “想与姜家结亲之人众多,但是姜家不着急,放出话打算等明年春闱后再订。” 但裴君想到姜家的家世以及跟太子的牵扯,便暂时生不出主动接触的心。 正好此时三公主与崔修哲已经正式和离,派人到裴府询问何时带崔阜拜她为先生,裴君便将姜四郎暂且放在一边,安排崔阜上门。 裴君休沐那日,三公主备上厚厚的拜师礼,带着崔阜来到裴府。 三公主的动作算不上大张旗鼓,可也不算低调,崔阜正式跪拜过裴君之后,便开始日日到裴府来上课。 这事儿在京城上层传开,崔家也得知,才知道裴君为何能说动三公主提出和离。 这是攀上了裴将军府的关系。 崔家暗恨,同时又免不得不甘,若三公主与三驸马没有和离,裴君成了崔阜的先生,才是崔家的好处,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稍微有眼力的人都知道,裴君和崔家不对付。 而裴君事忙,没有时间日日亲自教导崔阜,见他与府里的护卫们相处颇好,便交由护卫们为他打基础,偶尔有空时亲自指点武艺。 不过即便如此,三公主也并无任何不满。 第69章 婉拒 崔阜翻过年才四岁, 既乖巧又喜人,而且对救过他的裴家人极亲近,老郭氏极其喜欢他, 每日一睁开眼便盼着崔阜过来,他走得时候更是依依不舍。 日日都有这么个小娃娃在眼前晃, 老人家便忍不住催促起裴君, 让她多跟四公主亲近, 好过含饴弄孙的好日子。 不过她大概是吃了裴君生母的教训, 只在裴君跟前念叨几句,在四公主面前分毫不露,从不提孩子的事情。 裴君每听祖母唠叨,想起四公主腹中的孩子日后能够抚慰祖母的心,便觉得这个孩子的存在又多了一个好处。 而因为祖母的督促, 裴君出入四公主府便频繁了些, 但她请四公主在主院为她收拾了一间屋子, 仅仅忙完公务去住一晚。 两个人见面见得多了, 裴君先前又自省过,对四公主的态度便越加平和, 有时空闲,会推荐她一些游记、杂记,偶尔被祖母要求与四公主一道用膳, 也会讲一讲她在北境所见的山川风貌。 人困囿于一方天地之时, 自然只能想这一方天地之事。 开阔的视野需要读书万卷、识人万遍、行路万里,此间于女子来说,最容易的是读书万卷,最难的便是行路万里。 秦珈许是如今真的困顿,茫然不知前路, 对裴君推荐给她的书都反复阅读,甚至遍观周围的人,选择了老郭氏和阿酒深入接触。 老郭氏年老,阅历深厚,即便只是普通村妇,亦有其人生智慧;阿酒则是因其曾随大邺军跋涉数年的经历,世间女子少有。 老郭氏本就对她亲近,当秦珈问起旧事时,对她几乎知无不言。 阿酒态度冷淡,可她希望四公主明白裴君和大邺这些年经历过什么,那些战场上沉痛的往事,那些年北境百姓的艰难、耻辱,她毫无保留地揭开来。 “当都城里享受着奢靡、安稳的生活时,每一天,大邺军中都有将士痛苦地死去,北境的百姓都在苦苦挣扎。” “四公主定然没见过战火后的荒凉,没见过瘦弱的孩子为了一口吃的跪趴在地上争抢,也没见过浑身发抖还要举起武器冲向敌人的北境女子。” “我不知道四公主如何有的腹中孩子,或许你很感动,可这些男欢女爱有时实在不值一提。” 秦珈听着这些话,每每无言以对,可她就像自虐一般,总会主动去了解。 这是她自己选的疗伤方法,裴君听说后,并未插手。 …… 进入十一月份后,气温便骤降,十五这晚,京城下起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一早起来,整个京城披上银装。 裴君得知颜相病情加重,今日打算去探望颜相,便换上一身锦缎长袍。 阿酒为她拿出新做好的貂毛大氅,一边抖开一边道:“将军,您今日回来,我想与您说些事情。” “好。”裴君没问是什么事,系上大氅带子,道,“这场大雪不知何时停,百姓出行减少,衙门事少,我从颜府离开,去一趟金吾卫便归。” 冬日寒冷,崔阜年幼,门裴君昨日已经吩咐宋管家派人转告三公主府,先暂停每日的上。 三公主本也打算开口提此事,裴君先一步通知,她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反而还感谢裴君的周到。 裴君出府之前去拜别祖母,老郭氏还因为崔阜不能来有些失落,“好不容易来个崔小郎君在眼前,没热闹几日又不能来了,这京城是富贵,可教我说,还不如南望村。” 人老了,确实容易寂寞,但裴婵还未出嫁,日日陪着祖母,她还如此说,便是意有所指了。 也确实不出裴君所料,老郭氏下一句便是,“你和公主早些生个一儿半女,也省得我总眼馋人家的孩子。” “祖母,子女缘分急不得。” 裴君披着大氅在屋子里,热得微微出汗,借口道:“孙儿要去探望颜相,不能再耽搁了。” 她说完便行礼告退。 “诶——”老郭氏抬手,裴君人影已经不见了,“这孩子!” 裴婵倒了一杯茶,推到祖母面前,轻声劝道:“祖母,阿兄最有成算,您莫要急。” 老郭氏叹气,“这都多大岁数了,裴司都两个孩子了。” “可是……”裴婵难得提出反对意见,“阿兄决定的事,您也动摇不了,否则当初阿兄也不能入伍。” ”祖母,阿兄是孝顺您,才不愿意当面说出违背您的话,而且阿兄这样厉害的人,为何非要像寻常人一样为了生儿育女耗费精力?” 老郭氏讶然地看向孙女,“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夫妻敦伦,绵延后代,怎教你说的好像没用一般?” 裴婵忙解释道:“孙女是说,阿兄平常很是辛苦,早起晚归,精力有限,所以心疼阿兄。” 老郭氏不再多想,叹道:“难道我不心疼他吗?可早些有个孩子,我也对你早去的祖父、父亲有个交代。” 裴婵垂眸,并不接话。 另一边,裴君到达颜府,颜向阳亲自出来接待。 “裴将军!您来了!” 裴君抬手,轻轻抖掉大氅上的雪,“雪这般大,何必亲自出来接?” 颜向阳高兴地看着她,“我想早点儿见到将军。” 裴君调侃:“听闻你这几日在苦读,确定不是为了偷懒吗?” 颜向阳苦下脸,“将军,我实在不喜欢读书,不若您帮我劝劝祖父吧?” “你该知道,如今没有战事,从军晋升极慢。”裴君冷静地说,“你在读书上比在武艺上更有天赋,日后你若科举出仕,有颜相在官场的人脉,总会走得顺些。” “我……我不在乎……” “你也不在乎你姐姐吗?”裴君一针见血地问,“颜相的身体,恐怕不能为你们筹谋更多,你姐姐只有一个倚靠,难道日后嫁人了,还要来照拂你吗?” 颜向阳语塞,垂头丧气。 裴君其实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也支持人追求自己的喜好。 但是颜向阳心性未定,被那些战场上的英雄热血迷了心神,总以为打仗的武将才是应该追求的,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有几个愿意再起战火呢? 裴君轻拍他的肩膀,“文武皆无妨,但责任,得担起来,今日是为己为家,他日便是为国为民。” 颜向阳停下,低声道:“裴将军,我在外头冷静一下,您先进去。” 裴君冲他点头,踏进屋内。 颜相的孙女颜屏颜小娘子站在门内,听到方才两人在外的对话,冲裴君福身问好后道谢:“裴将军,谢谢您点拨向阳。” 裴君今日第一次正式见到颜相的孙女,眼神在她身上一顿,随后不在意地摇头,随她进入内室。 侍女掀起厚厚的门帘,裴君踏入后便站在门口,抱拳道:“颜公。” 颜相展颜,缓慢道:“裴将军,请坐。” 裴君拂了一下袖子,感觉不甚凉之后,方才走到距离床榻一步外的凳子上坐下。 颜小娘子教人奉茶,颜相等到侍女上茶后,微微抬手,对孙女道:“你带人下去吧。” “是,祖父。”颜小娘子担忧地看了祖父一眼,带侍女们退出去。 裴君目光随着颜小娘子的身影一动又迅速收回,若有所思。 颜相一直瞧着裴君,注意到她方才的视线,见她眼神清明,并未怀疑她对孙女有企图,而是问:“裴将军,可是我这孙女有何问题?” 裴君没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问:“颜公,裴君听闻京城有双姝,也有幸见到过姬家那位娘子,方才见颜娘子,丝毫不逊色,可为何还未订人家?” 就算有人顾忌她无父无母,可这般品貌,还有颜相的地位,也该不愁嫁才对,没道理硬拖到大龄。 除非……这其中有隐情…… “不过裴君并无打探隐私之意,您不必为难。” 颜相摇头,“我也不瞒你,她之所以一直未订人家,是因为那位暗示过老夫。” 他说“那位”时,手指指向天上。 裴君惊讶,随即默然。 原来陛下属意的燕王妃,竟然是颜娘子…… 其实细想,也不意外。 这时,颜相深深叹道:“以我的身体,必然无法等到两个孩子成婚了。” 颜相看着裴君,请求道:”裴将军,此事我未曾与他人言过,若最终那位未选择我这孙女,还烦请你照拂一二,夫家不必多显贵,平安顺遂足矣。” 裴君立即答应下来,忽然脑中闪过一念,便直接问道:“颜公,我观颜小郎君虽单纯但品性极佳,我有一妹,长颜小郎君一岁,性情温良,不知这门婚事,您看如何?” 颜相一怔,而后道:“以裴将军之能,裴将军的妹妹应是能寻到更好的人家。” 裴君点头,诚恳道:“但是我想为她寻一个家世简单、品性上佳的郎君,颜小郎君极符合。” 颜相却没有马上答应下来,而是道:“裴将军乃是重臣,日后必定牵一发而动全身,向阳……亦是牵扯甚深,恐怕不妥,老夫也想为向阳寻一个家世简单的妻子。” 颜向阳虽然心性还未长成,但两家的孩子其实十分合适,裴君没想到会被拒绝。 然而颜相的顾忌,裴君仔细想想,也有道理,若是颜娘子果真是未来的燕王妃,裴婵再与颜小郎君结亲,确实有些过于亲密了。 而她如今即便还不能完全代表寒门,也得考虑寒门一系和两方的关系,若与燕王联系更深,确实不妥。 如果颜娘子不是燕王妃倒是正好…… 可惜此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裴婵不能拖到那时再定亲,祖母绝不会同意。 裴君心中遗憾,“如此,颜公便当裴君未曾说过吧。” 第70章 过往 裴君找妹夫, 有她的标准,并不刻意端着女方的矜持。 颜向阳是她第一个开口向对方家长提出结亲的人,只是颜相婉拒了, 她也只能收回前言。 不过颜相也并未说死,在最后对裴君道:“我离世前不会给向阳定亲, 两个孩子父母皆早逝, 需得守孝三年, 若裴将军期间依旧属意向阳, 大可与向阳直接私下商定,相信裴将军定会料理好一切。” 裴君回家的路上想起她考量过的四个人,各有各的优点,姜四郎姜侪综合条件最优,但颜向阳最适合裴婵。 而且颜向阳要守孝, 裴婵就还能在娘家多待三年, 她能多自在三年。 这个想法, 裴君暂时不能跟祖母说, 回府后见到阿酒,便与她说了些。 阿酒对颜向阳的印象也颇好, 十分赞同:“虽说若那颜娘子真的成为燕王妃确实有些麻烦,可事关七娘一辈子的幸福,您肯定不会无的放矢。” “不过既然颜小郎君不会早早定下婚事, 您大可再多瞧瞧, 兴许还有更合适的呢。” 裴君颔首,转而问道:“你晨间与我说,有事要告知我,是何事?” 阿酒眼神一闪,沉寂下来, 幽幽地叹道:“将军,我是想与您说我的身世,您想要与阿酒结为义兄妹,我总不能教您不明不白的。” 但凡说到身世,总要有些过往。 裴君招呼她坐下,轻声道:“阿酒,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身世,可既然已经过去,你大可不必揭开来,我只与你相交,不在意你的身世。” 阿酒笑起来,“我便是知道将军不会以我的身世衡量我,才更不愿意瞒着将军,将军是这世上最值得信任的人。” 裴君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我不过是俗人一个,自然也会有私心,你们莫要架着我只能做圣人。” 阿酒闻言,神色一整,道:“我只希望将军顺遂,万万不想将军束手束脚,若那般,宁愿将军做个恶人。” “你倒好,不是白便是黑。”裴君笑得无奈,“且罢,不说此事,我总归不会坏到残害忠良百姓的地步。” “阿酒相信将军。” 阿酒攥在一起的两只手松开,认真地看着裴君,道:“将军,我不是阿爹的女儿,我是平阳柳氏嫡支的后人。” 说完,她的眼角眉梢具是轻松。 裴君惊讶,“柳氏嫡支?不是说全都没了吗?”怪不得她一直觉得阿酒不像个寻常女子…… 阿酒眼中闪过痛楚,点头道:“是,我重病一场,被扔到乱葬岗,阿爹为我收尸时发现我还活着,尽力救下的,他跟我说,柳家其他人受不住,全都没了……” “木军医和柳家……也有关系?”裴君心一跳,追问,“方便与我说说吗?” 阿酒对她没有防备,点头,“阿爹以前是柳家的府医,跟我父亲交好,所以才会一直关注着柳家人的情况。” 木军医是知道裴君身份的,她那年战场上重伤昏迷,便是木军医救治的,所以他是第一个发现裴君身份的人。 然后木军医报给燕王,燕王秦珣又调阿酒来到她的身边。 燕王曾经说过,她在军中屡次带领士兵抗击突厥获胜,军心振奋,绝不容有失,严厉要求过木军医和阿酒封口。 这些年,她的身份隐瞒的很好,再没有其他人发现。 但她没想到,木军医竟然也不简单。 裴君相信阿酒,可对木军医,仍有疑虑,“你的身份是什么?木军医是一人发现你的吗?他可有说过柳家其他情况?你确定柳家的人全都没了吗?你们是如何入边军的?” 她入伍时,木军医已经是边军的军医,据说已经做了很多年,当初燕王肯定会打听木军医和阿酒的情况,他都没查出问题。 若是阿酒不说,裴君也不会怀疑他们父女有任何异常…… “阿酒,你们的身份,木军医又是如何掩藏的?” 阿酒咬唇,“将军,您怀疑阿爹吗?阿爹是个好人。” 裴君宽她的心,“你知道我的情况,若是不询问清楚,难免不放心。” 阿酒对木军医感情深厚,并不想裴君怀疑他,便答道:“我在家中行九,是柳家三房之女,闺名柳云霜。” “阿爹说他不是柳家仆人,御史台查明他的身份后就放了他,然后他便一直在柳府外徘徊,见有差役卷着席子抬出府,便跟上去救下我。” “我当时病得人事不知,什么都不知道,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五天后。我追问过阿爹柳家其他人的情况,他告诉我……” 阿酒哽咽了一声,“他告诉我,大伯二伯已经斩首,父亲在狱中急病去了,其余人皆已流放北境。” 裴君沉默地递了一方帕子给她。 阿酒接过帕子,边流泪边道:“我的病缠绵数月才好,我不知阿爹想了什么办法为我改名字,之后就带着我一路赶至柳家族人流放之地。” “那时我年幼,身体不好,抵达流放地时已经又过了一年,阿爹出去打听,我们这才知道……” 阿酒难过地说不下去,闭紧眼睛流泪。 裴君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抱住她,“都不在了吗?” 阿酒搂着她的腰,哭道:“是,有的路上生病走得,有的女眷们是不堪受辱,自尽了,有的到了北境熬不住苦力去的……” 裴君轻轻拍抚她的背,“阿酒,都过去了。” 阿酒抱紧她泣不成声,“将军,我的亲人都没有了,父亲母亲,姐姐,弟弟,都没了……” “你还有木军医,如今也有我。”裴君柔声道,“阿酒,我是真心想要做你的兄长照拂你的。” 阿酒头埋进她的怀里,许久之后才平复些许,“将军,谢谢您。” 裴君看她头发凌乱,模样狼狈,抬手为她整理。 阿酒不好意思地擦擦脸,吸着鼻子道:“后来阿爹为了带我在北境生活,便当起大夫,赶巧边军需要军医,阿爹医术高明,我们就进了边军。” 裴君为她倒了一杯茶水,放到她手中,看着她喝完,才问:“阿酒,柳家的事,你记恨吗?” 阿酒沉默地低下头,又一滴眼泪滴在襦裙上,“怨恨过的。” “我小时候恨弹劾柳家的人,恨大伯他们作恶,也恨父亲害了我娘,害了我姐姐和弟弟,恨我我什么生在柳家。可是……” 阿酒握紧茶杯,“我什么都做不了,阿爹也让我忘记柳家,只做一个叫‘阿酒’的医女,可我没办法忘记。” 裴君只安静地握紧她的手,陪着她。 阿酒抬头冲她扯起嘴角,眼睛因为泪水的冲刷水润着。 “后来突厥打进北境,我和阿爹跟着大军退离,见到战争的残酷,亲自去为将士们治伤包扎,活着已经很不容易,身边都是绝望的情绪,我就没工夫想了。” 这时,阿酒嘴角的笑容大了些,看着裴君的眼神也带上敬慕。 “将军,您和燕王殿下出现后,我亲眼见着将士们眼里一点点有了光,等到知道您的身份,你不知道我有多震惊。” “您竟然是女子,女子竟然可以做到这一切,每一日,我都更加尊敬您,看着您,看着那些战场上拼杀的将士们,我便不恨了。” 阿酒仰头专注地看着她,“因为将军,我知道前尘已不可追,但我并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我的亲人在天有灵,他们会知道,我才是拥有百年前平阳柳氏遗风的后人,女子名声又何妨,罪臣之后又何妨,我这双手救治过无数人,我是堂堂正正活着的。” 裴君眼神温柔,“阿酒,我引你为傲。” 第71章 搬家 裴君与阿酒真正交心一番之后, 结义之事便定下来。 老郭氏知道后,极高兴,直接把一应事宜全都揽去, 完全不用裴君操心。 裴君仍有些疑虑,没有瞒着阿酒, 教人去查柳家的事情。 阿酒心里亦有些奢望, 求裴君若查到什么, 一定要告诉她。 裴君和阿酒结义的酒席摆在十一月底, 特意请来燕王秦珣、木军医、曹申等人作为见证。 这是一件喜事,众人都带了贺礼,真心祝贺裴君和阿酒。 四公主秦珈作为裴君名正言顺的妻子,自然也要出席,她的的肚子如今已经开始显怀, 不过好在冬天衣服厚, 看不出来。 不需要旁人叮嘱, 四公主的侍女阑梦便时刻紧盯着四公主, 以防她出现意外。 裴君和阿酒由众人见证,执晚辈礼正式拜见老郭氏和木军医, 又喝了结义酒,这义兄妹便做实了。 因为都是熟人,直接在前院和后院摆了四桌酒, 前院三桌, 后院女眷们一桌。 他们这些武将,多年的习惯,天越冷越爱喝烈酒。 裴君为武将们准备的酒,都是特地买的烧刀子,合武将们的口味儿, 大家在她这儿也没有拘谨,大碗大碗地饮,好不痛快。 裴家人为了裴吉的婚事,都留在京里没走,今日连裴司、裴向、裴六叔都特地从城外回来参加裴君和阿酒的结义宴。 裴吉好奇心盛,见着武将们大碗喝酒地爽快劲儿,忍不住偷偷倒了一碗烧刀子,闻着鼻尖的辛辣酒味儿,试探地尝了一口,不想这一口酒咽下去,烧的肠子都火辣起来。 “咳!咳咳!” 裴吉剧烈地咳起来,碗端不稳,酒水溅出来。 众人听到动静看向他,见他脸通红,纷纷大笑起来。 “哈哈哈……” “裴四郎酒量稍逊啊!” “男人不会喝酒怎么成?多喝点儿,练练酒量。” “就这烧刀子,阿酒姑娘都能喝两碗呢!” “哈哈哈哈……” 少年人激不得,裴吉一听阿酒都能喝两碗,便又端起碗,视死如归地仰头喝下去。 可惜勇气虽然可嘉,酒量着实不行,一碗酒全喝下去,脸更红不说,眼睛都直了。 裴君失笑,端起酒碗敬燕王:“殿下,请。” 两只碗相触,秦珣眼眸一深,笑道:“你我少年意气皆已不在……”随即一饮而尽。 裴君默默饮下碗中酒,而后闲聊地问:“殿下何时正式入朝?” 秦珣看着侍从倒满酒,轻声道:“不急,明年大比之后再说吧。” 他晚些入朝,也能多清净些时日。 裴君还算了解燕王,知他不愿掺和朝堂倾轧却不得不深入其中的疲累,便道:“殿下多休养身体才是。” 秦珣侧头看她,“你回京后,气色好了许多。” 裴君点头,“毕竟没有战事,亲人又皆在身边,心情舒畅,自然要好几分。” “你若是再少思少虑,恐怕更好。” 裴君微微一笑,不作回应。 结义宴之后,阿酒便要搬出裴府,裴君亲自送她到宣平坊。 木军医所开的医馆名为仁心医馆,这半年,初时多是从前边军的将士们极其家人来看诊,近来才开始有百姓踏入。 木军医还收养了两个医童,一男一女,皆十岁出头。 医馆只有木军医一位大夫,轻易脱不开身,是以并未亲自去裴府接阿酒。 裴君他们到时,医馆内有几位患者在等候,其中两位看起来还是急症。 阿酒顾不上搬行礼,直接进去看诊。 患者亲人见她一个秀丽的女子过来把脉,忙伸手挡住,质疑地问:“你是什么人?” 木军医抬头,道:“这是我女儿,已尽数传承我的衣钵。” 患者亲人仍不信任,“女子行医?不行不行。” 护卫抱着箱子进来,见到阿酒被人否定,便要为她正名,“这是……” 裴君抬手制止,“日后阿酒还要面临众多相同的质疑,她能处理。” 于是他们便自顾自地搬行李去后院放好,裴君放下阿酒的包裹,顺便打量了一眼后院以及屋内的环境。 定然是比不上裴府的,不过这小院儿中归置的十分整洁,阿酒的屋子也还算宽敞,还有个专门打扫做饭的婆子,并不算差。 她再回到前堂时,阿酒正在耐心地跟患者亲人解释:“病人如此痛苦,需得尽早医治,你若不信任我,稍后再请我阿爹为他把脉便是。” 患者亲人确实担心患者,便半信半疑地让开。 阿酒自小随木军医学医,又在军中千锤百炼过,比寻常这个岁数的年轻大夫医术都要强。 她十分从容地为患者把脉,边把脉边询问一些症状,全都对得上,患者亲人渐渐便信任几分。 裴君站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 阿酒治病救人时,比为她管家,照顾她时都要耀眼,她不强留阿酒在身边,是对的。 阿酒有属于她的志向。 半个时辰后,病人减少,木军医终于闲下来,邀请裴君道:“我让煮饭婆子买了肉菜,晚间备一桌席面,裴将军和郝将军用完再回吧?” 裴君答应下来,“我和阿酒去曹家走一趟便回金吾卫衙门办公,申时再过来。” 木军医一听,嘱咐阿酒:“那便请曹家人一同来吃酒,住在一个坊里,曹家没少照应我。” 于是裴君带着阿酒去曹家认门,阿酒带了一份礼郑重向曹家道谢,然后邀请曹家人晚间去她家吃酒。 曹家人满口答应,还说会提前过去帮忙。 晚间还能再见,裴君和阿酒便没多留,在曹家门外分开,各自回去做事。 先前裴君让罗康裕、宋乾、鲁阳等人抄兵书的任务,因为有罗康裕在前头刺激,其他人皆提前抄完所有兵书,只有鲁阳,还得继续抄第二遍。 不过裴君也没让他感受到孤单,给剩下的校尉、八品参军也安排了相同的抄书任务,用的便是罗康裕等人的抄本,由罗康裕等人检查。 罗康裕在校尉中,武艺虽不是最强,但是脑子转的最快,裴君对他很是看好,将金吾卫们学习兵法这个任务交由罗康裕统筹。 而今日裴君一到金吾卫,便宣布十二月初将进行第二场野外行兵,打算让金吾卫们感受一下野外雪地跋涉。 她如今在金吾卫说一不二,众金吾卫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命令一下,便纷纷聚在一起讨论届时要做什么准备。 裴君不作说明,就是希望他们自行思考。目的算是达到,便离开校场回她办公的厅堂。 曹申跟在她身后,进入厅堂内方才禀报道:“将军,末将查到,当初柳家覆灭,罪名属实,不过主导的乃是大皇子一系,想必是为打击世家。” 裴君环胸靠在椅子上,心念一动,问:“信国公府可是出了力?” 曹申点头,“是,便是信国公率先弹劾的。” 难怪…… 阿酒向来是个温和的,唯独对鲁肇不假辞色,如果是因为家族覆灭与信国公府有关,便不奇怪了。 只是摸摸鼻子,想起鲁肇对阿酒的心意,裴君忍不住叹了一声,有缘无分。阿酒的性子,注定不会给鲁肇机会的。 与此同时,仁心医馆外,出现一位贵客。 阿酒跟木军医熟悉医馆内的物件儿和药品,医童见有人进来,招呼起来,“这位郎君,看诊吗?” 来人声音冷漠,“不看诊,寻人。” 木军医掀开通后宅的门帘,惊讶:“鲁将军?” 阿酒就在他身后,微微侧头,从缝隙中看出去,微微皱眉,鲁肇? 鲁肇也看见了阿酒,眼神缓和些许,道:“阿酒,可否聊几句?” 阿酒看向阿爹,随后冷淡道:“去后院吧。” 两人一同来到后院堂屋,阿酒更加冷淡地质问:“鲁将军为何知道我在医馆?” 鲁肇面上没有神色波动,眼中却闪过一丝落寞,“若是裴君,你也会如此质问吗?” 阿酒不言,但她的神情已经说明,裴君不同。 鲁肇握紧腰刀,力道大的指节都微微泛白。 阿酒不关心他的情绪,只冷漠道:“鲁将军要与我聊什么?我刚搬回医馆,尚有许多事要做。” 鲁肇是堂堂信国公府世子,一身骄傲,即便来之前已经预想过她的冷漠态度,依旧难堪。 “是否在你心中,我永远都比不上裴君?” 阿酒没有犹豫地点头。 鲁肇更加用力地握紧腰刀,另一只手也紧紧攥成拳头。 但他几年来一直克制着,直到今日阿酒从裴君府里离开,才走到她面前争取,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 “他千好万好,只坏你名声却未娶你这一点,便是人品有瑕。” “我与将军只是兄妹之谊。”阿酒本不必与他解释,但她不想有人误会裴君,“将军曾说过想要照顾我,是我拒绝了将军。” 鲁肇双眼惊喜,“你不钟情他?阿酒,给我个机会,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 阿酒下意识退后一步,“我誓不为妾。” “我怎会教你做妾?” “鲁将军贵为国公府世子,国公府怎会允许一个名声有碍的医女为世子妃?”阿酒面无表情,“恕我高攀不起信国公府,我也不打算高攀,请鲁将军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她并不想纠缠于此,直接抬手道:“鲁将军,恕不远送。” 鲁肇深深地看着她,“我鲁肇便是受过家族蒙荫,今时今日的地位也都是战场上打下来的,我若想娶谁,国公府管不了。” “我不会就此放弃。” 阿酒想要说些打消他念头的话,但鲁肇说完就走,根本不给她回绝的机会。 以鲁肇的性子,说不放弃必定要频繁出现在她面前,阿酒不免有些烦躁。 申时,裴君准时来到医馆,听说鲁肇竟然来找阿酒,不用多问便知道是为什么。 她忍不住又是一叹,却没有插手两人之间的事,只对阿酒道:“随心而为,莫要入了迷障。” 阿酒答应,“我省得的,拒绝只是因为不喜欢,不是因为那些旧事。” 曹申的儿子石头也来医馆做客,早就想去缠裴君,但是不敢打扰两人,看见他们像是说完话了,连忙跑到裴君身边来。 裴君搭着他的肩,与他一起进屋,边走边问他学堂的事。 石头崇拜裴君,乖乖答着,还会主动说他学过的字,背过的文章,仰着头看裴君想要表扬又不直接说。 裴君意会,毫不吝啬地夸赞。石头高兴地发带一跳一跳地。 曹申父母见了,笑着说:“裴将军定是位好父亲,您家老夫人着急了吧?早些生下子嗣便能安老夫人的心了。” 裴君淡笑,“也快了。” 木军医惊讶地看向她,裴君回视,眼神平静。 第72章 成长 裴君在离开医馆之前, 单独和木军医聊了一会儿,谁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回府后,裴君面对没有阿酒的府邸, 静静在院中立了片刻,方才回到书房看卷宗。 金吾卫和京兆府衙已经很努力地建档, 如今也不过才登记完整个京城的三分之一。 开年后, 各国来祝寿的使臣便要陆陆续续抵达, 届时各部门皆要戒严, 以免出现乱子。 那时如果建档未完成,一定会暂停,所以还得再快些…… 第二日,金吾卫衙门办公的厅堂内,裴君召集曹申、郝得志、孙长史议事。 “还加快?!”郝得志声音都变了调。 曹申亦有些为难, “将军, 大半金吾卫已经数月未休沐了, 且每日天亮便到衙门, 天黑才回家中,恐怕吃不消。” 孙长史忍不住抚了抚越来越秃的脑门儿, 他一把岁数,已经开始吃不消了。 “现在辛苦些,将来就少些麻烦。” 裴君当然知道大家都不轻松, 她也是日日奔波, 只是金吾卫辖京城治安,京城的安定和百姓的安危便是他们的职责。 “我看过卷宗,京城每次庙会或者节日期间,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人祸,待到年后, 各国来使,期间若是发生什么事情,必然要使我大邺在各国面前国威受损。” “届时我们都没法儿向陛下交代。” 大邺经七年战乱,京城的商贸亦受到冲击,近两年才渐渐恢复到盛时,宵禁时各坊内有些商铺开着,百姓稍许走动并不严格约束,只是不许出坊。 远的且不说,只说正月十五京城不宵禁,若有走水,偷盗、女子孩童被拐等事发生,金吾卫便是巡防不力,负首要责任。 往年出事,那些有背景的金吾卫自然不会受到重责,普通金吾卫却常常要受到鞭笞之刑。 裴君身为上官,一视同仁,自然要为他们负责。 是以她坚持道:“吩咐下去,以后从宵禁解禁开始干活,到宵禁鼓声敲响,再结束。” 曹申和郝得志对视一眼,两人再没有异议,异口同声地应下:“是,将军。” 孙长史试探地问:“将军,金吾卫的档案越来越多,书吏人手不足,日后也要人巡视看守,您看是否需要再招些人手进来?” 裴君沉吟片刻,道:“我记得新建的籍册中记录,京中有一批老举人,统计出来,我教人打听过人品,招几个进来做事。” 年轻的举人还有上进的心思,屡试不中的恐怕早就放弃春闱的打算,只是有些有门路的人早早托人求了一官半职,有些没权没势的便只能做教书先生或者其他一些营生。 金吾卫的普通书吏虽说品级低微,到底是官差,一定有人愿意做。 孙长史已经很高兴,当即便道:“下官今日便找出来。” 裴君点头,让他们各自去忙,随后抽出一本空奏折,请求陛下为金吾卫衙门和京兆府衙多批几个月的俸银,以犒劳众人的辛苦。 她如今已经意识到,明帝对她刻意的扶持,所以一些无伤大雅的请求,她都能够达成目的。 果然,裴君的折子递上去之后,直接便到了明帝手中,并且直接御批准许。 裴君拿到后,和娄府尹一合计,打算两个衙门皆从本月发俸开始,每个月给众人多发一点,待到明年陛下千秋之前,正好发完。 裴君那一份多的俸禄,她没留下,也都添进其他金吾卫的俸禄里。 为此,曹申还劝了几句:“将军,您府里如今养着那么多人,连老郝也在您府上,衣食住行全不用自个儿花用,这些钱您不用分给大家。” 裴君无所谓,“我的俸禄足够府里花销,这些年也攒下些积蓄,无妨。” “可您没少拿从前的积蓄接济困难的将士们,还要给您家七娘备嫁妆。”曹申劝她,“您总要为子嗣考虑……” “公主自会照料孩子。” 裴君认真地看向曹申,“曹申,我如今已经算是富足,不需要奢靡的生活,也不能有。” 曹申默然,“末将只是认为,将军您值得更好的。” 裴君淡然一笑,“我心中有数,不会亏待自己。” …… 雪地野外行军那日,裴君早早便出府,带着一众金吾卫赶至京城北那片绵延的山峰。 今日不用翻过三座山,只需要翻过一座便可返程。 但众金吾卫瞧着满山覆盖的白雪,个个脸上都写着:这山今日真的能翻过去吗? 一国都城所建之地,必定不会是在崎岖山岭之上,所以京城周边大多都是平坦天地,便是有山,最高也不过三、四百丈,而他们如今要爬的这一座,目测不超过三百丈,且并不陡峭。 裴君自然要考虑到众人的安危,便道:“猎户入山打猎,百姓来山中砍柴,定会留下痕迹,跟着走便是。” 至于众人带的吃食,她没让人收,今日的主要任务是爬山,他们不嫌累愿意背,背便是。 “进山吧。” 一众金吾卫步履艰难地行走在雪中,也有叫苦连天、唉声叹气的,但只要他们不停,裴君便当没听到。 待到走了半个时辰,裴君方才煞有介事地叹道:“既知道是要雪地行军,什么都带了,为何不带些工具?” 她周围的一众金吾卫皆是一怔,随即全都哀嚎起来。 前后离得远的金吾卫听到动静,纷纷看过来,一问得知缘由,也跟着嚎叫起来。 显然他们都没想到要带清雪的工具。 不过也不奇怪,这些人大多家世不错,估计从来没清过雪,有些便是想到了,也不敢随意说话,所以才会这般。 裴君看了眼众人的神色,催促他们继续前行。 终于翻过山顶,已经过了晌午,众人皆不想在野外过夜,便是裴君询问是否休整,他们也都没敢休整太久。 下到半山腰时,队列前方忽然骚动起来,然后喊道:“将军!前面有个人!” 裴君所站的位置瞧不见下头的情况,便抬手命众人停下,就让前面的金吾卫去查看。 那人看打扮像是个猎户,似乎是摔下去时撞到了树,被树挡住身体所以没有落下山,现在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 郝得志带人在前头开路,他记得将军的交代,没亲自安排,而是让金吾卫们自行下去查看情况。 宋乾跃跃欲试,郝得志没阻止。 于是宋乾便在腰上绑了一根绳子,小心地爬下去,靠近那个猎户之后,寻到稳当地落脚处,随即伸手贴在猎户的颈侧。 片刻后,宋乾抬头激动地喊道:“还活着!再扔下一根绳子,我们拉他上去!” 裴君听后,微微摇头。 这时,罗康裕提醒道:“你再看看,有没有别的伤处,免得咱们拉人上来时伤上加伤。” 宋乾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查看猎户的头骨、肋骨以及四肢。 只有头侧有肿块,其他地方皆没有问题,绳子扔下来,他绑人时便刻意用衣物护住猎户的头。 金吾卫人多,拉人上去十分顺畅。 郭响等人有雪地行军的经验,知道这种严重冻伤该如何急救,便主动开始安排。 有的人去砍树,用绳子临时绑一个抬人的担架;有的人按照郭响所说揉搓那猎户身体,还脱下大氅为他取暖。 人命为先,因为这个受伤的猎户,裴君提前结束这次行军,教众人立刻返回。 他们本来都已经疲惫不已,不过此时全都加快了速度,竟然赶在日头西斜之前重新返回到另一侧的山脚下。 众人不敢耽搁,迅速赶到最近的村子里,直接找到第一户人家询问。 村户何时见过这么一群士兵,吓得不行,得知是救了一人才进村询问,这才探头去看。 “这不是罗猎户吗?” 金吾卫们一听这猎户就是村子里的人,一面赶紧送到猎户家中,一面快马加鞭去请大夫。 这些都是校尉们自行安排的,裴君和曹申、郝得志完全没有插手。 好些人明日还要当值,需得在关城门之前回到京城,曹申便吩咐大队人先回京。 宋乾明日也要当差,他头一次救人,犹豫着不想走。 罗康裕见状,便道:“你若不放心,我明日替你当差。” 于是宋乾便和几个金吾卫留下来,其他人离开。 北方的偏方,百姓家中冬日会留些茄子秧煮水治冻伤,猎户是独居,裴君从猎户家中出来前,告知宋乾等人找出来煮水泡脚。 宋乾等人才知道还有这样的偏方,连忙在猎户家中翻找,竟然真的在一个箩筐里找到了一筐奇奇怪怪的枝秧。 然而他们并不认识,还是去村里请教了村人,才确定下来。 炕烧的热腾腾,猎户呼吸渐渐大了些,但他却烧了起来。 大夫还没来,宋乾急得踱步,想起之前听课时,讲过酒擦拭身体可退热,连忙解下酒囊叫其他人给猎户擦拭。 一直擦到大夫过来,诊脉后开了药,他们又去买药,折腾一番,夜已经深了。 但是万幸的是,猎户身体强健,第二日便退了烧,病情稳定下来。 宋乾等人拖村长照顾,这才回京。 而他们回京第一件事不是回去休息,反而是拿着从猎户家带出来的茄子秧,碰着一个金吾卫便得意洋洋地教他们认。 这还不止,宋乾还拎着一根茄子秧回家,跟他的公主娘和侯爷爹滔滔不绝地说他救了一个人,说这茄子秧的用处…… 二公主和安平侯看他那一脸“你们没见识”的神情,无语:“……” 第73章 宣布怀孕 十二月初的雪地行军之后, 金吾卫所有人再没有空闲时间,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忙碌起来。 各家皆发现, 家里的孩子连晨昏定省都瞧不见人,一问就是当差。 他们早早出去, 即将宵禁才回来, 回家吃口饭, 倒头就睡, 家里长辈们心疼极了。 偏偏他们没时间饮酒作乐之后,虽瘦了些,可一个个穿着金吾卫军服昂首挺胸地出门,精气神今非昔比,让人想要闹一闹都师出无名。 宋乾从前最是娇贵, 如今早出晚归, 比亲爹安平侯都忙碌。 安平侯心疼儿子表现的比二公主明显, 看不得儿子吃苦, 便要替他去讨说法:“一个金吾卫,成日里不落闲, 这差事不做也罢,爹再去求陛下重新为你安排。” 宋乾不高兴,“您没个实权, 难道还见不得儿子好吗?我可是要争郎将的, 我若是走了,岂不是白白便宜其他人?” 说得好像你能争上似的。 安平侯对自家儿子的自信持怀疑态度,面上却不显,“我再没实权,也无人敢小瞧咱家, 有爹和你娘,哪用你吃苦?” “若教你们这么教养子孙,全都要养废了!”宋乾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前程我自个儿会挣的,你们就别管了。” 安平侯只听到了“教养子孙”四个字,眼睛一亮,兴冲冲道:“你是该成亲生子了,我和你娘膝下只你一个孩子,就需要几个孙儿承欢膝下。” 宋乾敬谢不敏,“别!我年前都忙极了,年后还要准备大比,可没时间成亲!” 安平侯不满,“怎会没时间?早日成亲身边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爹你要是再逼我,我也像鲁阳似的搬出去!” 安平侯发火,“你爹我何时动过你一个指头?” 然而宋乾“威胁”完就脚底抹油逃走,他的火气根本无人搭理。 鲁阳当初跟亲爹闹得厉害,在金吾卫衙门住了些时日,受裴君指点,便死皮赖脸地搬进了堂兄鲁肇的宅子。 没有人管教的日子实在舒爽,鲁阳根本没有搬回国公府的打算。 他甚至还惦记着自己买一处房产,这样他既可以向堂兄“偷师”,堂兄又管不到他。 他这话没少当着宋乾、罗康裕等人的面说,宋乾其实没太多想法,但罗康裕是羡慕的。 他不是没有私房,可先前一直顾忌着没分家便独自搬出去住不妥,如今听着鲁阳随性地说辞,不免起了心思。 罗康裕借着金吾卫建档的便利,知道了金吾卫衙门附近都有哪家在卖房,其中不乏符合他和鲁阳标准的宅子,便撺掇着鲁阳一起,购置了房产。 等到宅子买下来,信国公府和定西侯府才知道。 鲁阳脾气臭,谁说他什么便要顶回去。 罗康裕的情况要更复杂一些,他不止要面对父母,还要面对两个兄长的审视。 借口自然是现成的,公务繁忙,想要减少奔波的时间,但罗康裕没这么说,他直接地说:“矛盾都是因为住在一起,若是早些分家,爹娘也不必如此为难了。” 他这话一说,罗家两子皆惊得站起,定西侯亦是皱眉喝道:“康裕!住口!你若再说这样的话,便滚去祠堂罚跪。” 罗康裕漠然,“父亲非要儿子们彻底反目成仇才不再固执吗?” “混账!”定西侯捂着胸口,抄起茶杯便扔向幼子。 罗家长子和次子纷纷扶着父亲的一只手,一边安抚,一边虚伪地指责幼弟“不懂事”。 罗康裕站在原地,忍不住嗤笑。 定西侯一见他这态度,更是气怒:“滚!滚去祠堂!” 罗康裕滚去祠堂受罚了,但他是纨绔,又不是乖巧的儿子,当然不会冬日里乖乖地罚跪,落下病来坑害自己。 于是便寻了个蒲团,盘腿坐在上面,盯着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面无表情地出神。 定西侯夫人听说后,夜里抱着一床被子来到祠堂,见他没有真的跪着,放心些许。 不过随后便埋怨道:“父母在不分家,你从前便时不时说要分家,我们只当你不懂事,怎地如今还说那样不孝的话?” “不孝吗?”罗康裕认真地问,“难道不是事实吗?始终不请封世子,两位兄长怎会不争?怎会和睦?” “明明是亲兄弟不是吗?” 定西侯夫人眼中闪过痛惜,无言以对。 罗康裕平静地说:“我愿意分出去,若差事不忙,我一样会日日回侯府拜见您和父亲。” “你这不是戳娘的心吗?”定西侯夫人含着泪与他分说,“若分了家,你就不是侯府三公子,哪还能有如今的体面,日后府里的资源定然也会减少,你的前程不要了吗?” “裴将军毫无根基,尚且能够以弱冠之年官拜上将军一职。” “那是拿命拼出来的!”定西侯夫人控制着语气,尽量缓和道,“不说前程,你的婚事呢?若你只是普通的金吾卫校尉,只得一成半的家产,如何找好的妻子?” “就说那裴家,我和你爹亲自为你登门拜访,也是丝毫不松口,你若不是侯府三公子,人家更瞧不上你。” 罗康裕闭上眼,叹道:“母亲,兄友弟恭、守望相助才是兴家之兆。我若无能,娶妻也是害人。” “与你说不通!” 定西侯夫人找不到辩驳他的话,扔下被子,转身便出去。 罗康裕扯过被子裹在身上,疲惫地垂下头。 第二日,定西侯府派人到金吾卫衙门替罗康裕请几日假,说是罗康裕染了风寒,要在家中养病。 裴君关心地问了两句,宋乾在旁边儿张罗着要去探望,也要请半日假。 他们平时吵吵闹闹,实际感情颇好,裴君便允了。 不想一个时辰后,宋乾便回到金吾卫衙门,悄悄对裴君道:“将军,罗校尉没生病,他是跟定西侯争吵,关祠堂了。” “厅堂里只你我二人,莫要如此作态。”裴君用笔杆推开宋乾的头,随后问,“你如何知道的?” 宋乾回答:“是他交代小厮跟我说的。” “既然是侯府内的事,外人便不要管了。”说完,裴君低头绘制京城舆图,无声地赶人。 宋乾没走,看向书案上未完成的舆图,“将军,您还会画舆图吗?为何不让孙长史他们画?” 裴君抬头,“如果你是想学画舆图,本将很欣慰。” 宋乾立即站直,一躬身,“末将告退。” 他逃也似的匆匆退出去,出门时险些撞上裴府的护卫。 宋乾一见护卫脸上喜气洋洋的神色,便觉出有事儿,好奇地看过去,然后就听护卫激动道:“将军,老夫人让属下来给您送信儿,公主有喜了!” 这是早就算好的时间,阿酒今日给四公主诊脉便会公布消息。 因此裴君的反应很平淡,对护卫道:“我下值后便回府,让人照顾好公主。” 护卫心中怪异,仍旧恭敬地应下。 宋乾等护卫离开,奇怪地问:“您看起来没多少欢喜,不喜欢孩子吗?” 裴君好笑,“难道要跳起来不成?你眼里,本将是那种不稳重的?” “不是不是。”宋乾想象一番她所说的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护卫不会乱说,宋乾却不一定,裴君便道:“半月前我义妹给公主诊脉,便说有可能怀孕,只是月份尚小,无法准确把出来,就没告诉老太太。” 宋乾恍然大悟,所以她早已知道。 裴君声音温和地问:“还有事吗?” 宋乾摇头,“没有啊。” 裴君忽然变脸,“那还不去做事!” 宋乾一听,赶忙退出去。 堂内只剩下裴君一人,重新投入到舆图绘制之中。 已经决定好如何应对的事情,她不会再反复纠结,因为还有旁的事情更重要。 裴君说下值就回去,还是忙到傍晚才离开金吾卫衙门。 老郭氏对她的“不上心”十分不满,她一回府,便叫到跟前来,“公主怀孕可是阖府的大事,你便是不立即回来看望,也该早点儿回来才是。” 裴君将对宋乾说的话又对祖母重复了一遍。 老郭氏得知她早就知道了,火气稍降,话锋一转,“那你们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裴君有理有据,“万一并未有喜,您就要空欢喜一场了。” 老郭氏所有的话都被她堵住,气闷。 裴婵在一旁偷笑完,出声打圆场:“咱们府里就要添丁,这可是好事,祖母,您不如想想给阿兄的孩子起什么名字。” 老郭氏笑得合不拢嘴,口是心非道:“自有孩子的爹娘起名,哪轮得到我。” 若真是裴君的孩子,她便直接交出起名权了,可这孩子只是四公主的,她没有权力代公主决定,便没有附和。 老郭氏有些失望,不过有曾孙的喜悦盖过了那点失望。 裴婵是个有眼色的,见状,连忙又欢喜道:“阿兄,今日还有一喜。” 裴君顺势问道:“哦?何事?” “老家的信寄来了,三爷爷一家,还有娘,已经在路上,年前便能到京城。” “母亲也来了?” 这个时候……裴君心中一叹,嘴上依旧笑道:“正好,若是你定人家,母亲也能早些瞧见未来女婿。” 裴婵嗔道:“阿兄~”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裴君微微收起笑脸,“阿兄不笑你,不过长辈们过来,府里定要提前准备好,不能慢待,还有节礼、年货,都要提前备好。” 裴婵点头,“阿兄放心,我会和宋管家安排好的。” 老郭氏在一旁听孙女儿说起“当家”的话,没有任何不喜,反倒极骄傲孙女能干。 第74章 两拨来客 四公主没怀孕之前, 老郭氏总催着裴君去隔壁跟四公主“生”孩子;四公主怀孕之后,老郭氏又催着裴君去隔壁陪四公主。 裴君并不与祖母争辩,但她去公主府有固定的频率, 平均每五天去一次,去两次留宿一次。 如果期间祖母催的厉害, 她当天就会临时去留宿一晚, 但是并不与四公主同床。 今晚老郭氏又催裴君过去陪四公主, 她心里, 四公主怀的是裴君的孩子,那就是裴家的功臣,自然要善待。 裴君今日回来的早,左右无事,便顺了祖母的意, 来到四公主府。 四公主秦珈正在书房看账本, 见到裴君, 便道:“裴将军, 我准备买一批药材放在仁心医馆,请木军医和阿酒姑娘在我城郊的庄子上义诊。” 裴君不置可否, 只说:“若公主需要人手,便跟婵儿说,宋管家自会安排。钱财上, 裴府账上的钱正够花销, 无法支持公主的义举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自然不用裴将军出钱。”只是,秦珈不免有些好奇,“不是说打仗容易得钱吗?” 裴君道:“打突厥人得来的钱财宝物,都是他们抢咱们大邺百姓的, 自然要还给百姓,否则如何重建家园。” 七年仗已经已经掏空了国库,朝廷便是有心也无力,只能靠百姓自己。 大邺军当时打下一州,军中都要在朝廷指派太守之前暂理州事,而料理百姓的衣食住行全都要钱,军需不能动,自然只能用这些战利品。 所以燕王和裴君统率的边军,约摸是获得战利品最少的军队。 秦珈听了她的解释,忍不住摸向肚子。 裴将军真的很了不起,阿酒说她腹中的孩子会是裴将军的污点,其实没有错,她确实自私。 “我……”秦珈攥紧襦裙,认真地说,“我日后会积善行德的,裴将军,可否宽容我这一次。” 裴君笑道:“行善事,自有善报,公主无需我宽容。” 秦珈看着她,绽开一个小小的笑容,“谢谢您。” …… 十二月底,前后只差一日,裴君迎来了两拨客人。 第一拨便是云州红缨村的十位娘子,这些娘子,年龄从十七八岁到三十岁不等,全都是曾经抗击过突厥的巾帼英雄。 她们找到金吾卫衙门的时候,裴君的京城舆图正绘制到宣平坊。 裴君一听到禀报,立即便放下笔,亲自迎到衙门外,极客气地抱拳问好:“厉娘子,还有诸位娘子,路上辛苦。” 厉娘子等人纷纷抱拳回礼,恭敬又激动道:“裴将军!” 裴君请道:“快请进。” 这十位娘子全都是北境的利落打扮,一举一动皆带着大气和洒脱,与京城女子的娇贵完全不同。 裴君领着人进入大堂后,驻守在衙门的金吾卫们还在悄悄讨论,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得他们将军这样重视。 裴君何止是重视,她对这些娘子们皆是敬佩的,还亲自为众娘子沏茶。 厉娘子是这十个人里的话事人,连忙阻止道:“裴将军,不可,我们自己来便是。” “无妨。”裴君抬手制止厉娘子的动作,笑道,“当年在云州,我便亲自敬过厉大当家与诸位一碗酒,如今虽在京城,这一杯茶,厉娘子亦当得。” 厉大当家与这厉娘子,乃是亲姐妹。她们的父亲当年乃是驻扎云州的武将,因此两姐妹与男儿一般习武,成婚后嫁的也都是军中武将。 然而战事爆发,他们的父亲、丈夫全都死于战场,国仇家恨,两姐妹便招起一群与她们经历相似的女子,奋起反抗。 从刚开始的姐妹二人,到几十、几百个女子组成娘子军,待到几场大战之后,又只剩下一百来人。 英雄不问出处,不过是敬一碗酒、一杯茶罢了,她们当得。 “诸位请用。” 厉娘子等人也都是爽利的性子,便不再推辞,纷纷端起茶杯。 待她们喝完一杯茶,裴君方才道:“舍妹先前落水,我本只是想为舍妹请几个女护卫,未曾想厉娘子竟然亲自进京。” 厉娘子笑道:“我们当家的一接到信,便召集大家询问,好些个年轻的娘子都想进京,我也想瞧瞧京城是何种光景,便挑了她们这些武艺好的。” 厉大当家三十岁了,厉娘子今年也已经二十六岁,她们丈夫去世后,都没有再嫁,一心放在新建的红缨村上。 而厉娘子进京,不止是因为好奇,“您向来公私分明,能亲自教曹将军写信请我们进京,定然不是小事,我领着她们来,也好约束一二。” “劳烦厉娘子了。”裴君又转向另外九个娘子,再次道谢。 一群娘子见裴君与她们道谢,忙道“不用”,但一个个的神情又都是掩不住地喜意。 裴君轻笑,随后与她们简单说了裴婵落水乃是有人陷害,并未说出是崔家和成郡王府。 “我入京后几次行事皆触及京中其他势力的利益,针对我一人倒是无妨,但若有人将手段使向我祖母或是妹妹,我担心防不胜防,便想请诸位护佑我家人。” “我雇佣诸位,酬劳与我府上其他护卫相当。” “您太过客气,给我们个住处,供饭便足够,不必付酬劳。” 厉娘子说完,其他娘子亦是纷纷道:“我们不是为酬劳来的。” “府里其他护卫皆有酬劳,没道理白用诸位娘子。”裴君笑道,“并非客气,乃是理所应当,娘子们切莫再推辞。” 其他娘子皆看向厉娘子,厉娘子便道:“既如此,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 裴君教护卫回府去通知裴婵和宋管家,准备晚间在府里为她们接风洗尘。 然后便与厉娘子商量,哪几位在府里,哪几位去仁心医馆照看。 她们也都认识阿酒,听说阿酒和木军医竟然在京城开了医馆,皆好奇不已。 厉娘子选了两个最年轻的娘子,对裴君道:“不瞒您说,我们当家也想求阿酒姑娘教她们些医术,以后回村子里可以为大家看诊。” “您是知道的,我们村子里多是女子,难免有些不便之处。” 裴君知道阿酒医者仁心,必定不会拒绝,便直接代她答应下来。 厉娘子极高兴,坚持道:“学艺向来要先交钱,更遑论学医,她们两个的报酬您莫给了,我的报酬,便当作她们学医的束脩。” 裴君没想到她还能这般算,失笑,却也没有勉强,便是不给报酬,日后在别处补回来便是。 而裴君要为厉娘子她们接风洗尘,难得地提前下值,带着她们回府,顺道瞧一瞧京城。 众娘子们刚入京时已经惊叹过京城的繁华,跟着裴君一路走主街,再到权贵们所在的坊区,见着一个个高门大户,更是惊叹连连。 裴君的耐心分人,对她们没有任何不耐烦,随走随讲一些京城的规矩习惯。 众娘子们听得极认真。 她们一行人回府,老郭氏和裴婵亲自出来接,又在正堂为她们设宴接风洗尘。 这些北境来的娘子,跟边军众人一样,喝起京城的酒,全都觉得不够劲儿,换了烧刀子,才喝得舒坦。 四公主秦珈听说裴府来了这样一群“娇客”,心生好奇,也来凑热闹。 她和裴婵两人,见阿酒已是极了不得的女子,听说这些娘子个个武艺高强,还都上战场杀过突厥人,就像先前厉娘子等人进京城时一样的惊奇。 待到听说云州有个大半是女子的红缨村,还有位厉害的厉大当家当村长,越发稀奇、向往。 人皆慕强,有些女子或许会瞧不上厉娘子等人粗鲁,但更多的女子,会敬佩她们,崇拜她们…… 裴君在旁作陪,被女子们忽视了也不以为意,含笑喝酒。 厉娘子却道:“当初我们怀着仇恨,宁可死在战场上也想多杀一个敌虏,是裴将军劝大当家在云州建村子,休养生息。” “红缨村的村名便是裴将军为我们起的,别看我们红缨村多是女子,整个云州没有比得过我们村子的!” 裴君淡笑,“不过是个名字,不足挂齿。” 厉娘子摇头,“不只是名字,是肯定。” 裴婵发亮的眼睛转向兄长,满是崇拜。 裴君举起酒杯,一敬,无需言语。 时势造英雄,前无古人的红缨村,也只有战后的北境能够出现。 为什么不推一把呢? 这一日,一向懂事的裴婵饮了好几杯酒,面颊通红,眼神迷离,但眼中的光亮耀眼极了。 第二日,众娘子们记得她们来此的任务,早早便起来与府中护卫们一起操练。 不过她们起来后,便有侍女送来整齐统一的护卫服,与府中护卫们一样的制式,不同的是,黑色护卫服的下摆和衣襟皆绣有红色的火焰花纹,十分好看。 娘子们极其喜欢,便是有些护卫服穿在身上不甚合身,也都一齐换上,整整齐齐地出现在练武场上,自觉威风凛凛。 裴君府上的护卫们,从前都是裴君麾下的士兵,皆见过云州的娘子军,并不轻视,交谈起来,十分自然。 裴君是真的忙,亲自带两个要学医的女护卫到仁心医馆,交给阿酒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回金吾卫衙门。 然后办公不到两个时辰,府里护卫又来报,说是她母亲一家和三爷爷一家到府里了。 她只能暂停忙碌,赶回府。 而裴府里,老郭氏迎众人进来,问候几句,便高兴地宣告公主有喜。 三房众人皆欢喜,唯有刘巧女,一个手不稳,打翻了茶杯。 她的脸色也毫无喜意,老郭氏心中扫兴,却也没有发作,而是生硬地问:“刘氏,可是路上累了?” 刘巧女笑不出,紧紧握住襦裙方才没有失控,但她已经分不出精神应付老郭氏,态度便有些敷衍。 老郭氏见状,不愉,看在孙儿的面子上,才没与她计较。 裴氏一族呢,早年对老郭氏和刘巧女那些矛盾,多是两边安抚为主,毕竟婆媳之间有个磕碰实在常见,两人也都不是那等心思恶毒的人。 而且单论刘巧女生下一个裴君,便足够裴家善待她。 因此此时,三房众人二观鼻鼻观心,皆不掺和这对旧婆媳的不对付。 倒是刘巧女的夫婿赵经武和两个孩子,颇为拘谨不安。 昨日厉娘子等人来,四公主秦珈都过来了,今日裴君生母以及裴氏族人来,秦珈更不能不来。 刘巧女看到公主,除一开始做了冷淡地回应,始终低着头,态度不冷不热。 秦珈有些奇怪,却没当回事儿,只是也不主动与她寒暄了。 赵经武不知道妻子今日怎么了,进城时还欢喜着,到儿子府里,反倒还冷起脸来。 他心里担心妻子得罪公主,可这时又不能问不能劝,只能兀自害怕,祈祷妻子正常些。 裴君回来时,众人纷纷起身,又是只有刘巧女神态有异。 裴君扫过,没有错过母亲的异常,神态如常地与众人问好,在与母亲问好时,意有所指道:“母亲,三月未见,我有许多话想与您一叙,膳后我们母子单独叙叙旧,可好?” 刘巧女看着她,缓慢地点点头。 裴君知道母亲这些年压抑着太多情绪,担心她一直看着四公主情绪崩溃,便劝四公主不必陪着,让她先回公主府休息。 老郭氏也是,催着她快些回去,态度之温和,让刘巧女心下一堵。 秦珈怀着孕,确实辛苦,便告辞离开。 晚膳后,裴君让人安置好众人,便请母亲一同到正院。 刘巧女忍了半日,等到没人,终于爆发,歇斯底里道:“那根本不是你的孩子!公主就能不守妇道吗!她凭什么!怀着孽种凭什么要你照顾,你祖母也一副好长辈的模样嘴脸!” 她的不忿,不知道是因为孩子不是裴君的更多,还是因为老郭氏和裴君对四公主好更多。 裴君知道她来,便猜到她会这般,平和道:“母亲,我知道不是我的孩子,我也知道公主的孩子是谁的,可那些都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 刘巧女不敢大声,以至于她崩溃的情绪都表现在几近扭曲的神情和剧烈的动作上,“那不是你的血脉,我绝对不认它是我和你爹的孙子!” “就算是裴家过继来的孩子,也比一个孽种强!” “可是母亲,那孩子的出生与我无关,我将来做事,便可不必顾忌它。若过继裴家的孩子,且不说我要护他周全,祖母又怎会有如今的欢喜?” “而且,我没打算让那孩子上裴家族谱。” 第75章 天和十一年 “我不懂你为何要这么做……” 刘巧女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 见识从来便不多,她不明白,裴君为什么能毫不在意。 “你爹那样才貌双全, 怎能教旁人混淆血脉……” 裴君听她此言,微怔。 母亲应该是真心爱慕过父亲的吧?否则当年母亲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掏空嫁妆调理父亲的身体, 只是她记忆里的父亲, 一心功名, 每有好转便钻进书房苦读, 生生耗尽心力,才英年早逝。 如今母亲会这般多愁善感、精神脆弱,祖母、父亲、她,甚至母亲自己,都不无辜。 她尚且能对素不相识的人报以善意, 对亲人, 更该多一丝包容。 裴君柔声道:“母亲, 正因为父亲是那样隽拔的人物, 所以到此为止,不好吗?” “我不会留下孩子, 也不会过继裴家其他房的孩子。我会让您看见,即便没有子嗣,父亲的香火, 也不会断绝。” 刘巧女摇头, 不信,“人怎么能没有孩子?两代三代,裴家宗族还记得你们,数代之后呢?” “母亲,我是裴君啊……便是裴家不记得我, 百姓也会记得我。” 裴君语气中透出一丝丝无奈,“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记住,我不是普通人家的娘子,我是大邺的裴将军。” “更何况数代之后,裴氏一族是盛是衰,你我又怎能知道呢?” “我是记不住,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没见识的妇人。”刘巧女忍不住使气,“可我不懂也尽力不去给你添乱了,你能不能别吓娘?” 裴君拍抚她的背,安抚道:“我知道我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切决定都是三思而后行的。” 刘巧女的情绪在裴君的安抚下渐渐稳定下来,只是神情依旧恹恹。 裴君也不问她为何会与三房一同进京,只让她好好在府里住着,等裴婵成亲再回晋州也不急。 刘巧女却道:“我只是想瞧瞧你和婵儿在京城过得好不好,她将来的夫君必定不是普通人家,我一个改嫁的生母出现在婚礼上,教人如何看她?” “裴吉成婚后,我们就跟裴家人一道回晋州。” 裴君劝她不必在意,可刘巧女坚持,裴君体谅她的慈母之心,便顺了她的意。没再强求。 而刘巧女又道:“我们搬出去,不住你府上。” 裴君问:“这是为何?您觉得我府里住着不舒坦?” 刘巧女呵了一声,“我如今已经改嫁,才不愿意在你祖母眼皮子底下住着,我也不想瞧见四公主的肚子。” “……好吧,我会安排,您暂且忍耐两日。” 裴君所谓的安排,自然是借用郝得志的宅子,郝得志没有二话,她便让宋管家派人去收拾,顺便烧屋子。 然后,裴君才告诉祖母。 老郭氏听后就一副生气的模样,直说刘巧女这是故意给她脸色看。 如今不用裴君说话,裴婵便会安抚老太太的情绪。不过此时,裴君倒觉得分开住也是好事。 …… 刘巧女一家四口和三房众人皆是到京后第三日搬出裴君府邸的。 郝得志的宅子所在的宣平坊和裴家买宅子的新昌坊相邻,裴君和裴婵送众人时,特地带他们认路,方便他们这段时间互相走动。 裴家其他人和刘巧女关系尚可,刘巧女还主动说要帮忙操持婚事,三房众人都没有推辞。 郝得志的宅子里只有一对看门的老夫妻,裴君特地派了两个护卫过去,方便母亲出行或者有其他吩咐。 一应事宜全都交代好,裴君和裴婵才离开。 年底时,处处皆忙,裴君抽不开身管家里,只列了礼单交给裴婵,让她在年前务必将节礼挨家送出去。 先前裴君去信回乡,托族人采购大量的晋州土仪,随三房一同进京。 都是京城较为新鲜的东西,且量大实惠,裴君以此为节礼,也是跟颜相学的。这样其他人家回礼时,大多也不会回太过昂贵的东西。 当然,裴君也提醒裴婵,她这般做是因为她如今的官级,大多数人都不会也不敢心存不满,但裴婵若是出嫁,还要就事论事。 裴婵将兄长的话全都记在心上,和宋管家一起仔细地料理年底诸事。 她自进京以来,便飞速成长,裴君看着亦是欣慰不已,不过欣慰完,还是要专心于金吾卫的公务上。 年节民间有各种活动,春节尤甚,百姓们都要走街串巷、访亲问友。 其他人可以松散过节,金吾卫却要更加谨慎,而且在金吾卫和京兆府衙的加班加点之下,建档终于接近尾声。 曹申刻意安排众人先建档城东城西的坊区,最后才是主街两侧的坊区,于是并不巧合的,直到除夕前两日,金吾卫才踏入金风玉露楼。 郝得志早早就张罗着要亲自过去,曹申虽觉得他那殷勤的样子丢人,却也没有跟他争。 但是曹申另外指派罗康裕同往,还明晃晃地告诉他,别耽误罗康裕等人做正事。 半年多的忙碌终于快要告一段落,裴君坐在厅堂里,暂时也没什么心情绘制舆图,便坐在炉子边儿煮茶。 曹申作陪,与她随意地闲聊。 “这段时间大家都没忘了给束安年那小子看婚事,但教鲁小公爷截了胡,要将国公府的庶出千金嫁给束安年。” 裴君挑眉,“便是庶出,也是国公府的千金,信国公会同意?” 曹申道:“听说是鲁小公爷一力主张,想必信国公信得过鲁小公爷。再说束安年未加冠便官至羽林军正五品郎将,前途不可限量。” 裴君点头,忆起鲁肇那位庶妹,容貌有些模糊了,但是个看起来柔弱,实则颇有些小心思的女子。 鲁肇为庶妹选这样一门婚事,想必是有几分爱护的,就是不知道,那鲁小娘子是否能应付的来束安年的母亲。 裴君想到这儿,轻轻吹开茶碗里的茶叶,无奈,哪有四角俱全的人家,婵儿的婚事也没着落呢。 曹申在旁边儿喝了一口茶,叹道:“这时候喝一口酒才暖全身,可惜当差不能饮酒。” 裴君微抿唇,口中生津,“下值一起去喝几碗吧,我跟祖母、婵儿用膳,都不准我多喝。” 曹申一叹:“我家阿施也管着我。” 两人对视,皆忍俊不禁,其实教人管着的滋味儿,甚好。 未时末,郝得志和罗康裕等金吾卫回来,曹申直接将他们登记的籍册取走,呈给裴君。 金风玉露楼上上下下,管事、侍女、小郎、乐师、舞女、护卫……加起来竟然有四百余人,属实是京城中的“大户”。 裴君先拿起云掌柜的那页纸,上头清楚地写着:天和二年十月十二生,扬州人士,天和十二年三月入金风玉露楼,被当时的掌柜收为义女,天和十八年,前任掌柜卸任,云娘受东家信赖,任掌柜至今。 经历十分简单,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她为何从扬州到京城,又为何入金风玉露楼,全都不明。 裴君一张一张地翻阅金风玉露楼其他人的记录,边看边挑出两份,放置在桌案上。 曹申看着,问道:“将军,可有问题?” 裴君还没看完全部,随手点了点左侧的,道:“这是姬家接手金风玉露楼前的老人。” 随后又点了点右侧这一摞,道:“这些,都是天和十二年入金风玉露楼的人。” 曹申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试探地问:“您是认为,他们和云掌柜同年入金风玉露楼,可能有关系?” “或者,是与天和十二年前,发生的什么事情,有关。”裴君边翻阅边轻声道,“一定是大事……” 曹申忽地问道:“将军,会不会是柳家?末将记得柳家便是天和十一年八月被弹劾的,金风玉露楼曾经又是柳家的产业……” 裴君手一顿,手下这张正好写着柳平的名字,也是天河十二年入的金风玉露楼。 她又重新拿过右侧那摞纸,没有记录跟柳家相关。 裴君若有所思,天和十一年……柳家……金风玉露楼……云娘…… “天和十一年……似乎还在别处见过……” 曹申闻言,问道:“将军,可要属下去京兆府衙借京兆府志一阅?” 裴君回神,摇头道:“不急,年后再说吧。” “是,将军。” 至于云娘…… 裴君拿起云娘那张记录,道:“今日这酒,不如在仁心医馆喝吧?自木军医和阿酒去义诊,好些日子未见了。” 曹申不知为何忽然转到木军医和阿酒那儿去,却还是点头道:“好,末将稍后跟老郝说一声。” 裴君点头,继续看剩下的记录。 第76章 柳云雾 裴君和郝得志、曹申忽然决定去仁心医馆, 没有知会任何人,路上买了酒和下酒菜,便出现在升平坊。 曹申提及升平坊有一家店烤羊腿做的极好, 郝得志馋病犯了,非要尝一尝, 店离仁心医馆不远, 他们便亲自下马车到店中去订。 店主显然认识曹申, 一见他们进来, 视线便落在曹申身上,热情地招呼:“曹将军,您来了!” 郝得志一听,信了这家店味道极好,抢先道:“店主, 来一只羊腿。” 他又嗅了嗅店里的羊汤味儿, 馋道:“羊汤也卖吗?闻着真够味儿。” 卖吃食的铺子, 最喜欢欣赏铺子吃食的食客, 店主乐呵呵道:“卖,卖。贵客要几碗?” 郝得志是个大方的, 数了数人数,豪爽道:“来一盆,直接算钱。” 店主更喜欢豪爽大方的客人, 忙招呼妻子来盛汤, 他则是张罗着要给他们挑选一只最肥的羊腿。 裴君取出钱袋要付钱,郝得志拦住她的动作,“将军,今儿我请。” 曹申一副宰大户的神情,附和道:“将军, 老郝吃住都在您家,让他请便是,把他养得膘肥体壮的,正该宰来吃。” “嘿——好你个曹老虎,你当我是猪吗?”郝得志瞪眼,半分不好意思都没有,得意洋洋道,“我和将军岂是外人,就你小人之心。” 他说完,又跟店主点了一只羊腿,让送去曹申府上。 店主应了,只是时不时偷偷瞧裴君。 店主妻子也听到几人对话,不着急收钱,反倒站在当家的身边,用胳膊悄悄杵他。 店主踌躇,片刻后,才看向裴君,小心翼翼地问:“您、您是裴将军吗?” 裴君注意力本在斗嘴的曹申和郝得志身上,闻言,看向店主和他的妻子,见两人小心又期待地看着她,没有否认,“是,我是裴君。” “诶呦!”店主妻子激动地叫了一声,搓着手无措道,“这、这这……裴将军竟然来我们店关顾,真是、是……” 店主接道:“是小店的荣幸,不能收您钱。” “对对对。”店主妻子赶忙道,“我们请您吃,您千万别付钱。” 郝得志大手握着钱袋,掏钱也不是,不掏也不是。 还是曹申,一把扯过他的钱袋,数出钱来,放在桌上,道:“我们将军不占百姓的便宜,二位若是不收,我们便不能要了。” 裴君亦点头道:“两位的心意,我领了,钱一定要收。” 郝得志仍摊开的手掌转而挠头,诚心诚意道:“不是我们将军付钱,是我付。” “您肯定也是一位将军。”店主见贵客们满脸都是不容置疑,也不敢再坚持,退而求其次道,“汤不值几个钱,汤算作小的请的,行吗?” 这次,裴君没有反对,颔首答应下来。 店主夫妻霎时高兴起来,店主数出汤钱还给曹申,店主妻子更是拎着个大勺子,使劲儿往锅底下捞。 裴君等人好笑不已,却也没说什么,留下两个护卫在店里等着,便离开小店,步行前往仁心医馆。 郝得志调侃:“将军若是个贪心地,恐怕衣食住行都不用花钱了。” 曹申反驳他:“将军若是个贪心地,也不能得百姓拥戴。” 裴君没理会两人的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一辆马车。 曹申注意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皱眉,“那是云掌柜吗?” 郝得志立即扭头,“在哪儿?” 仁心医馆斜对面,一辆马车里,马车窗的窗帘打开,一个带着面纱也不掩姿容的女子,正眼神复杂地看着医馆方向。 郝得志不解,“云掌柜为什么在这儿?” 曹申看向裴君,亦有所怀疑,但他猜测,或许将军知道什么。 郝得志一副要过去问问的模样,裴君拉住他,冷静道:“装作不知道,别看那个方向。” 郝得志不明白,但是听从,头生硬地扭向另一侧。 曹申无语,走到他头转向的方向,与他说话,为他僵硬的动作进行着补。 而且曹申还故意挑衅似的一巴掌拍在郝得志后脑勺,放大声音道:“自己的钱袋不收好!” 郝得志捂着后脑勺,一下子怒了,“那是你抢老子的好吗!” 那头,云娘听见动静看过来,迅速放下帘子,随后,马车缓缓掉头,背向驶离。 曹申见马车走了,便将钱袋扔还给郝得志。 郝得志手忙脚乱地接住,一扭头发现马车走了,气道:“说话就说话,曹老虎你下次再对老子动手动脚,就给我在校场上等着!” “不过,云掌柜到底为什么在这儿啊?” 曹申没回答他,快走几步落下他。 郝得志狐疑地看向裴君,“将军,您肯定知道吧?” 裴君瞥了他一眼,“重要吗?” 郝得志的神情从犹豫变成果决,“若是于将军有害……我日后便再不去金风玉露楼了。” 裴君嘴角上扬,“既然你清醒,何须顾忌?” 郝得志眼睛一转,复又乐呵起来,“我就说,将军运筹帷幄,何人能影响将军。” 裴君背手前行,人不能影响她,大义、公理、责任……以及她心中的秩序能。 前方,曹申掀开医馆厚重的门帘,却并未立时走进,反而定在门外。 裴君和郝得志走近,郝得志大嗓门儿地问:“曹老虎,不进去是想当门神吗?” 曹申白他一眼,轻声对裴君道:“将军,鲁小公爷。” 裴君眉头一跳,就着曹申掀开的帘子,微微低头进入医馆,然后就见鲁肇挺高大一人,黑面神一样站在角落里,手里还握着腰刀。 而医馆内有一个病人,吓得瑟缩,木军医则是把着脉一脸无奈地安抚。 堂内并不见阿酒。 裴君径直走向鲁肇,抱拳道:“鲁将军,幸会。” 曹申和郝得志跟在她身后,郝得志惊讶又防备地看着鲁肇。 鲁肇见到他们,面上没有一丝窘迫,如常地回应:“裴将军。”又冲曹、郝二人微微颔首示意。 裴君知道鲁肇为何在此,转而看向木军医,问:“木军医,阿酒呢?” 木军医指向后院,道:“后头取药材呢,您自便。” 他说着“自便”,偏还暗示地看了一眼鲁肇。 裴君便冲鲁肇请道:“鲁将军,不妨一同到后院,我们带了酒菜,共饮几杯?” 鲁肇应是看不惯裴君的,但她如今是阿酒的义兄,又似主人一般,他便沉默地点点头,随她进入后院。 阿酒和两个娘子各抱着一个装着药材的簸箕要往前堂走,见到裴君,惊喜,“将军!您怎么有空过来?” 裴君笑道:“正好都馋酒了,去别处喝不如来这儿,还能瞧瞧你,气色不错。” 阿酒十分欣喜,“您几位先去正堂,我稍后便过来。” 不想,鲁肇走过来,拿过她手里的簸箕,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前堂去。 两个娘子对视一眼,冲裴君三人微微屈膝后,抱着簸箕去前堂。 郝得志吃惊,指指阿酒,又指向同往前堂的门,结巴道:“阿、阿酒……鲁、鲁小公爷……?” 阿酒不想多说,面无表情地转身,领裴君三人进正堂。 曹申按下郝得志的手,没好气地低声道:“大惊小怪。” 郝得志指向自己,“我大惊小怪?” 他此时也意识到姑娘家可能脸皮薄,便小声向曹申控诉:“你们这样,是都知道了?为何我不知道?” “那是你傻。”曹申说完,甩开他进入正堂。 这时,鲁肇重新出现在后院,从郝得志身边无声地路过。 郝得志一向看他不顺眼,可此时实在忍不住,亦步亦趋地跟进正堂,一直看他,实在想不到这鲁小公爷何时存了这样的心思。 阿酒并不理会鲁肇,裴君不会去指摘她的行为,却不能与她一般无视鲁肇。 鲁肇与她争斗,从来都是直接的,直接挑衅,直接对立,直接打一架,但他在战场上,在大是大非上,从未阴谋暗害过裴君。 “鲁将军,千牛卫近来可忙?”裴君寒暄道。 鲁肇道:“陛下不出行,比不得金吾卫繁忙。” “听闻往年上元节,陛下皆会登上皇城,赏灯,与民同庆,不知今年如何。” 其实不止在皇城上赏灯,据说早些年,明帝每年都会微服出巡,后来大邺和突厥打仗,京城内也不安定,明帝才不再出巡。 若是明帝心血来潮,非要出巡,千牛卫和金吾卫定要如临大敌,私心里,裴君当然希望这位陛下能够安安分分的。 鲁肇掌千牛卫,以陛下安危为责,自然不能随意透露,只摇头道:“尚不知陛下打算,不过我定会时刻护卫在陛下左右。” 在朝为官,表忠心的话裴君也会说,当即便附和了几句。 而这个话题,确实不宜多说,二人默契地转向其他。 裴君主动提及鲁阳,两人就鲁阳的进益、心性|交流了几句,两个护卫便带着烤羊腿和其他酒菜进来。 木军医也关了医馆的门,回到后院,招待众人。 酒要温,有些下酒菜也要热一热,医馆里做菜的婆子回家过节了,阿酒便要亲自去热。 裴君正好有话与她说,便没让护卫们帮忙,她单独和阿酒一块儿去厨房。 医馆的厨房有些逼仄,去了灶台,也就余一丈长半仗宽的空地。 裴君坐在灶台前烧火,状似随意地问:“你回京后可有祭祀家人?先前重阳节我不在京中,除夕祭祀完祖先,我就得去衙门当值守夜,你在医馆不方便吧?可要借四公主的庄子过除夕,在城外祭祀?” 阿酒认真思考后,摇头道:“初一去寺中祭拜便是,我为家人在寺中点了长明灯。虽不能写明,可我的心意已到,想必家人在天有灵,不会在意。” “写得生辰八字吗?”裴君添了一点柴,道,“祖母打算请大师诵经祈福,不若你将你双亲和姐弟的生辰八字给我,一道放在佛前祈福吧。” 阿酒也没推辞,表示稍后便写来交给她。 裴君又道:“祖母让人为你做的新衣服可试了?婵儿就盼着上元灯会和你一道去玩儿呢。” 阿酒笑着点头,“正合身,我也多年未参加灯会了。” “那便好好玩,有金吾卫在,不必担心。” “我相信将军。” 菜热好后,裴君和阿酒便回到正堂,阿酒与他们同席喝了几杯。 酒罢,阿酒去写了几位至亲的生辰八字,交给裴君。 裴君直到上马车后,方才打开,从左到右看过,最终定在第三列的人名和生辰上—— 姊柳云雾,天和二年十月十二辰时三刻。 第77章 元日 大邺的除夕元正假与前朝一般, 有七日,除夕前三日、除夕、正月的头三天。 金吾卫不得闲,裴君这个最高长官自然要以身作则。 所以除夕夜, 在京城的所有裴家族人全都聚集在裴君的府邸,一同守夜, 裴君却要去金吾卫衙门当差。 她其实可以不用这么做, 但身在其位谋其政, 责任使然, 一定要尽心尽力。 旁人觉得裴君辛苦,刘巧女这个生母知道她年夜里还要做事,更是心疼又愧疚。 裴君并不觉得辛苦,她只是尽责,并非苛待自己。 今晚, 当值的金吾卫全都驻守在各个坊的武侯铺, 金吾卫衙门里算上裴君和郝得志, 只有十个人。 这么冷的天, 自然不能干坐着,裴君命府里准备了三个铜锅, 架在炉子上煮汤锅。 正堂亮堂堂地,汤锅里肉片翻腾,羊汤的味道极浓郁, 散在整个正堂内, 没喝也觉得暖和。 郝得志双手插在袖中,和裴君单独守着一个铜锅,边吞咽口中的津液边道:“就差一口酒。” “当值不能饮酒。”裴君夹起一片肉,“今日也不是你当值,谁教你非要过来。” 郝得志也是个无肉不欢的, 长筷一夹,一大团肉入碗,美美地吃了一口,喟叹一声,才道:“您明日还要早早进宫,我在这儿守着,您晚间便可小睡两个时辰。” 裴君轻笑,“难得你这般体贴。” 郝得志半分谦虚没有,得意地嘿嘿一笑,绝口不提是曹申提醒的。 老郭氏自从来京城,别的事没多做,囤菜却是十分有执念。 裴府厨房库下有一座地窖,堆满了各种菜,上头的库房,也全都是干菜、粮食。 而且她仗着裴君告诉她有钱,也跟隔壁四公主一样,在裴府烧了一间温室,专门种菜。 平时这些新鲜菜她轻易舍不得吃,直到过年了,才教人拔下大半,还慷慨地送到金吾卫衙门满满一簸箕。 裴君知道郝得志不爱吃青菜,便只留了一小碟,剩下的全都给其他金吾卫了。 郝得志下筷子时,精准地避开那些绿色的菜叶子,却还是不小心夹了一块儿蘑菇,咬在嘴里有些嫌弃,却也没有矫情地吐出来,毕竟在战场上饥一顿饱一顿过来的,不喜欢和吃下去,并不妨碍。 裴君慢条斯理地吃完,放下筷子,煮了一壶茶,看着咕嘟咕嘟从壶嘴壶盖挤出来的热气,微微出神。 前日拿到阿酒至亲的生辰八字,她没着急让人去查,而是若无其事地如常做事。 但她心里,已经有七八分的感觉,那个云娘,可能就是阿酒的姐姐。 当时阿酒说起父亲母亲,皆有去处,唯有一姐一弟,十分含糊,只知道没了,但具体是如何没得,只有猜测没有确准儿的音信。 那时裴君是不怀疑的,毕竟这时代,信息不准确是常事,柳家还是以罪臣的身份流放,路上有个什么,也根本没人在意。 如今种种“巧合”放在一起,便不能再视作巧合。 可如果真的确定云娘就是这样的身份,那她为何出现在金风玉露楼?姬家……是在其中图谋什么呢?云娘……又是否想要做什么? 裴君不得其解。 “将军,咱们在北境过了这么些年除夕,老郝我今日才晓得阖家欢乐是什么样儿的,可惜我爹娘都没福。” 裴君侧头看他,见他一边儿说,还一边儿喷香地吃肉,看起来没有多少伤感。 她早年听郝得志提起过,他是十四岁为了混口饭吃,主动服兵役的,那时候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了。 他一向就是个粗犷的人,从内到外的粗犷。 应该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裴君问:“现在的日子,你知足了?” “有什么不知足的?”郝得志咽下嘴里的肉,理所当然道,“老郝我现在是个官儿,有宅子,吃喝不愁,还跟着将军,为啥不知足?” 是啊,为什么不知足呢? 裴君为自个儿倒了一盏茶,慢慢啜着,已经很好,更坏地也有所预料,不急。 一入亥时,裴君承郝得志的情,在她办公的厅堂小憩了三个时辰,第二日被元日的第一声炮仗声吵醒。 此时外头刚刚泛起微光,裴君搓了搓冰凉的脸和耳朵,披上大氅,骑马回府。 元月一日,宫中有大朝会,需得着朝服入宫拜见陛下。 如今中宫无主,明帝不要求外命妇进宫请安,是以老郭氏无需拖着老迈的身体进宫。 他们昨夜皆守夜的午夜方才睡下,裴君到府里梳洗更衣时,裴家一众尚无人起来。 待到裴君出府时,侍从们已经开始打扫,皆从外往内扫,寓意是家财不外流。 裴君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爆竹声声,邻里互相以饮食相邀,处处皆喜气洋洋,她的嘴角也始终扬着。 元日的朝会,极隆重,原本应该由太子和颜相率众臣向陛下拜贺,但颜相以起不来床,便只由太子殿下引领。 裴君位高,离太子不远,清晰地瞧见太子苍白至极的脸色,燕王秦珣时不时目露担忧地看向太子,而有些人的目光则意味不明。 太子诵读贺年骈文时,初时听起来中气挺足,待到末段,便开始透着些许虚。 裴君垂眸肃立,心中有何想法皆一丝不露。 之后便是各地未能进京的官员以及周边国家送上朝贺礼,以及接受他们的贺表。 每年元日一直有高官写朝表并在太极殿选一宣读的习俗,裴君也写了一份,然后很“意外”地被选中。 裴君的文采只算寻常,辞藻也并不华丽,但这一篇贺表宣读出来,一样是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这是极荣幸的一件事,不过裴君并无任何倨傲自满之意,朝会结束后十分寻常地与同僚们告辞,直接回府接裴婵一同前往郝得志的宅子,给生母拜年。 刘巧女没见到四公主,只面对裴君和裴婵,十分欢喜。 赵经武对二人则是有几分讨好,可他又不敢惹刘巧女不快,只能略显尴尬地站在旁边,存在感极低。 不过裴君对他是客气的。 “大郎,今日该休息了吧?” 裴君点头,没说的是,她晚上打算带人在街上巡防。 而刘巧女听她一说,立即高兴道:“你们留在这儿吃饭吧,娘亲自给你们下厨。” 裴君没答应,反而看向同母异父的一对弟妹,笑道:“正月初一,主街上都极热闹,您不妨和赵叔、迎儿、迅儿去街上转转。” 她说着看向裴婵,“你也一起去玩吧。” 裴婵问:“阿兄呢?” 裴君道:“我去探望颜相,探望过便回去休息。” 裴婵当然不想兄长辛苦许久还陪着他们去街上玩儿,便催着她早些回去休息,随后跟生母弟妹商量去哪儿。 裴君将护卫和马车留给他们,便骑着马前往颜府。 颜相的身体更差了,裴君到的时候,颜家上下皆面带悲郁之色。 颜相谢绝宾客来探病,唯二见的人便是裴君和俞尚书,极巧合的,裴君在颜相的卧房也见到了俞尚书。 据颜府管家说,俞尚书也是才到没多久。 颜屏颜向阳姐弟皆眼圈泛红,众人互相见礼后,裴君方才知道,昨夜颜相的情况有些危急,姐弟二人彻夜照顾,一直未曾休息。 颜相的情况现下虽稳定下来,但他们都知道,颜相已经快要油尽灯枯。 裴君和俞尚书并姐弟二人,安静地在床边陪了许久,颜相始终未醒。 眼瞅着天色有些暗了,两人便向姐弟二人告辞,俞尚书让他们有事便去俞府,裴君也告诉他们,她大多时间皆在金吾卫,不要怕麻烦她。 姐弟二人向两人道谢,亲送他们出府。 俞尚书教两个孩子回去,便问裴君:“裴将军可有事?若无事,不妨到我府上稍坐片刻。” 裴君答应了,随俞尚书步行到俞府。 俞尚书的书房,约莫是读书人都向往的书房,宽敞,书极多,便是裴君不愿失礼地随意打量,也忍不住扫了两眼。 俞尚书道:“本官就好收书,裴将军莫见怪。” 裴君笑了笑,“人之常情,我还有几分羡慕。” 俞尚书闻言,看向裴君,“倒是一直未听说裴将军有何特别的喜好,先前诸人送节礼与裴将军,皆言不知如何投裴将军所好。” 裴君笑而不语,揭过此事。 俞尚书对此也不执着,转而请裴君喝茶,然后问道:“裴将军今日可瞧见太子殿下的脸色了?” 裴君点头,“确实瞧见了,太子殿下似乎身体有恙。” “裴将军近来忙碌,或许不知,太子殿下月前染了一场风寒,一直未曾痊愈,原以为出席朝会是大好了,但是看起来似乎不是。” 俞尚书沉默片刻,又道:“太子殿下这病,不知何时能好。” 裴君垂眸,无声叹息。 其实作为储君,大邺这位太子殿下十分优秀,也十分宽仁。但短处也确实极明显,体弱,无子,任何一项都意味着不稳定。 但是相对于太子的对手——大皇子,哪怕裴君不喜欢世家,依旧更希望太子将储君之位稳稳当当地坐下去,顺顺利利地接任明帝的位置。 这时,俞尚书又道:“本官听闻,燕王殿下打算上元节后便正式入朝了。” 裴君微怔,燕王分明说过,要晚些入朝的…… 不过细一想想,也合常理,太子和燕王乃是亲兄弟,如今太子身体不好,燕王势必要出来帮太子主持大局,不能教大皇子一系势盛。 谁教他身在局中,再不喜欢,也得做…… 第78章 示好 都城繁华, 襄陵县与之相比,自是天差地别。 刘巧女入京这些天,从城东门进入, 先到胜业坊裴府,再从裴府到宣平坊, 走得最远便是新昌坊裴家的宅子, 其他时候只带着两个孩子在宣平坊内走动过。 倒是赵经武, 他是个商人, 知道妻子打算好的归期,便日日出门去打听京城时兴的玩意儿,想要带回去卖。 然而京城的东西,精致是真的精致,贵也是真的贵, 即便赵经武已经带了所有现银进京, 能够买下的货物也极有限, 不免有些泄气, 可又不甘心。 他想借裴君的势,又不敢说出口, 眼睁睁看着裴君离开,便将主意打到裴婵身上。 赵经武能够白手起家,自然是圆滑的, 没有直白地表现什么, 而是交代女儿赵迎,让她好好跟姐姐相处,不能惹姐姐不高兴。 赵迎当然不会惹姐姐不高兴,可她从前见到裴婵这个异父姐姐,还不太有实感, 如今再见,却觉得只半年的时间,她已经大不一样,教人站在旁边便心生自卑。 相形见绌,明明是同一个母亲生的…… 刘巧女不觉得丈夫说的有问题,还催着小女儿去裴婵身边坐,“你们姐妹许久未见,一起说说话。” 赵迅是男孩子,胆子更大,也没赵迎想得多,一听母亲说的,也嚷嚷着要跟大姐姐坐。 裴婵好性儿,笑着招招手,叫赵迅到她另一边坐下。 赵迅一坐过来,便缠着她问京城的事情,嘴巴一刻不停歇。 刘巧女笑呵呵地嗔他:“你好歹歇歇,别闹你大姐姐。” 赵迅自然地撒娇,兴致勃勃地说回襄陵县要如何与同窗们说。 裴婵看着母子二人这温情的一幕,心中却意外地平静。 她从前见到生母与小儿子相处的场景,即便面上控制着,心里却是酸涩的。她的生母,有了更亲近更疼爱的孩子,她的出现每每都像是格格不入的外人。 阿兄走后的七年,除非推脱不掉,否则裴婵极少去外祖家,借口是照顾祖母,实际上是不愿意看见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但是奇怪的是,明明是一样的画面,她如今却毫无波澜。 裴婵想或许是因为阿兄,或许是因为她长大了,但总归是一件好事。 就像是释然了一般,裴婵的笑容越发从容温柔,轻声跟他们说元日京城的热闹。 她也不刻意作出什么都懂的姿态,十分坦然地说:“我也没见过,都是我到京城认识的朋友与我说的,正好咱们一起瞧瞧。” 主街人极多,马车便停在主街旁的横街一侧。 裴婵叫母亲、弟妹穿戴好,下马车后引着他们走进主街。 街上人来人外,吆喝声不断,还有些杂耍、表演,每处都引得不少行人停下观看。 而刘巧女母子三人从未见过这般场景,又见时不时有衣着光鲜的人路过侧目看他们,心中皆有些忐忑。 这时,他们便会靠近看起来极从容可靠的裴婵。 裴婵虽也是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多的人,但男男女女十来个护卫在身边儿,没什么好怕的,她便主动对母亲他们道:“咱们便从这儿往北走吧,前面好像有杂耍。” 其他人都没意见,一行人便往北移动。 裴婵大大方方地表现她的好奇,看见什么,就叫他们来看,慢慢的刘巧女、赵迎赵迅姐弟也都被这些新奇的东西吸引,顾不上无措了。 她还一下子买了十几根糖葫芦,连同护卫们都人手一个。 刘巧女这个岁数,举着个糖葫芦实在不好意思,便要递给小儿子。 赵迅一路走,有大姐姐付钱,他见什么都想尝一尝,手里早就拿满了,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说什么都不接。 刘巧女又想递给小女儿,赵迎看向裴婵,期期艾艾地说:“娘,这是姐姐买给您的……” 裴婵看向生母,劝道:“母亲,外祖母不说您幼时最喜欢糖葫芦吗?”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刘巧女过来人一般道,“我如今都生四个孩子了,哪还能像小孩子似的。” 裴婵不赞同,“糖葫芦又未写年龄,想吃便吃了,何必在意?” 刘巧女知道有护卫在左右十分安全,便不再一直看顾着两个更小的孩子,走到裴婵身边儿,问道:“你如今是官家小姐了,咱们在街上这般,会不会失礼?” “阿兄说了,行的端做得正,便问心无愧。”裴婵坚信兄长是对的,践行着兄长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刘巧女即便无法控制不去想裴君的身份,可心里也认为她比他们都要有见识有本事,沉默片刻,举起糖葫芦咬了一口。 味道似乎跟幼时没有区别,可她就是觉得,好像没有那时候好吃。 裴婵没有负担地吃着冰糖葫芦,偶尔停步看看,看中喜欢的东西,便买下来。 她并不是那种贞静娴雅到步摇丝毫不晃的贵女,但没人用异样的眼神去审视她,实在是太过坦荡。 一路走走停停,便到晌午。 裴婵记得郝将军提过附近有一家南丰酒楼,菜做的极美味,便提议一同去那间酒楼吃午饭。 刘巧女随她安排。 一个护卫先行去订位子,裴婵等人慢慢过去。 年初一,即便家家团圆,酒楼里食客依旧不少。 护卫对裴婵道:“七娘子,没有雅间了,属下订了二楼的两桌,人少,稍安静些。” “好。”裴婵并不在意。 护卫并非裴府的下人,都是裴君当初的部下,因此男人一桌,女人一桌落座。 酒楼的小郎热情地过来请他们点菜,裴婵没来过,只有两个护卫之前随裴君吃过,她便问了他们的意见,点了两桌菜。 小郎离开,走到楼梯时,站住脚,极恭敬地退后两步,殷勤道:“宋世子,罗校尉,您二位来了!” 裴婵听到,侧头看过去,就见罗康裕和宋乾出现在楼梯口。 罗康裕也一眼便瞧见他们,脚步一顿,没去提前订好的雅间,反而向他们走来。 宋乾没注意,还往另一个方向的雅间走呢,一回头发现他不见了,忙抬头去寻,这才看见裴婵。 他们当然都认识裴将军的妹妹,见到一定要见礼,但罗康裕连声招呼都不打,宋乾不高兴。 他快走几步赶上罗康裕,抱怨道:“你这人真是没义气,竟然不提醒我!” 随后又小声嘀咕:“万一教将军知道,岂不是以为我对他妹妹失礼。” 罗康裕没理他,径直走到裴婵一步外站定,拱手道:“裴娘子,幸会。” 宋乾也是相同的动作和问好。 裴婵冲他们二人一福身,“罗校尉、宋校尉,幸会。”然后抬手指向母亲和弟妹以及继父,向他们介绍。 裴君异军突起之后,她的很多事都不是秘密,京中上层几乎都知道裴将军的生母改嫁一事。 罗康裕和宋乾一听竟是裴君的母亲,连忙一齐行礼。 刘巧女拘谨极了,一边求助地看向裴婵一边慌张道:“快请起。” 裴婵对二人道:“正是,两位校尉莫要太客气。” 宋乾本就是因为裴君才如此客气,见裴将军的生母及她的家人都一副极放不开的样子,便转向裴婵。 而罗康裕面对裴婵后,道:“裴娘子,我和宋乾订了一间雅间,让给你们吧。” 宋乾看了他一眼,完全没多想,附和道:“是啊,你们这些女眷坐在大堂用膳,不甚方便。” 裴婵推辞,“谢过二位好意,二楼人也不多,我们在此无妨的。” 宋乾想到裴君,便越发坚持:“既然见到,便不能视而不见,裴娘子,莫要与我们客气了。” 裴婵不好拂了他们的好意,便应下来,并且向二人道谢。 宋乾大喇喇地摆手,直接招了个小厮,带她们去雅间。 罗康裕则是又叫另一个小厮去告知酒楼,还叮嘱将裴婵他们两桌记在他的账上。 而刘巧女一等宋乾的小厮走,立即便追问裴婵他们的身份。 裴婵告诉她了。 刘巧女惊道:“竟然是侯府的郎君?!这这这……我刚才一定丢人了吧?” 赵迎亦是惊讶不已,可看到母亲的神情,再想到姐姐能够认识那样的贵人,她却只会一惊一乍,便自惭地低下头。 裴婵与她们解释:“他们是金吾卫的校尉,都是阿兄的部下,母亲不必担心。” “真的吗?”刘巧女放松些许,眼神一转,又问道,“那他们可成婚了?” 裴婵选择了个能够阻断话题的答案,“我并不清楚。” 刘巧女闻言,果然失望地止住话。 饭后,裴婵教护卫去付钱,护卫回来告知她,已经付过。 裴婵便猜到许是罗、宋二人,离开前特意去向两人道谢,不过她没提出还,而是打算回去跟兄长说,请兄长还请。 不过,当宋乾说钱不是他付的时,裴婵下意识看向罗康裕,对上他的眼睛,立即又移开来。 然后她向罗康裕和宋乾一福身,便告辞离开。 罗康裕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方才重新坐下来。 宋乾有些狐疑地盯着他,“罗三,你奇怪啊……” 罗康裕有些心虚,对裴娘子,若说多爱慕,肯定不至于,但确实有好感,毕竟她既聪慧坚强又识大体,若是能娶她,他是极乐意的。 不过罗康裕不想这么容易被看破,便装作茫然地问:“你在说什么?” “别想骗我!” 宋乾一脸“抓住把柄”的神情,怒视,“说!你是不是要讨好将军!” 罗康裕:“……”以为宋乾察觉了什么的他,可真是傻。 第79章 反向纵容 裴婵先送母亲一家回宣平坊, 然后才回府,一问得知兄长竟然与她出去后再未回来过,不免有些生气。 老郭氏见着她不高兴, 还以为是跟刘巧女见面发生了什么,便面露不满。 裴婵不想祖母和母亲矛盾加深, 忙解释:“不是因为母亲, 是阿兄。” “你阿兄?他怎么了?” 裴婵道:“阿兄说探望过颜相便回来休息的, 总这般, 身体哪能吃得消?” 老郭氏一听,气道:“我还当他与你们在一起,一定又去金吾卫了,回来我定要好好说说他。” 然而祖孙两个等到晚膳,只等到裴君派了个护卫回来告知她们“不回来”的消息。 老郭氏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临到就寝前还念叨:“难道金吾卫离了他就不行吗?一个金吾卫都这样, 也不知道打仗时熬成什么样儿……” 人一到晚上便容易想多, 这一念叨, 再一联想,眼眶越来越红, 躺在床上便抹起眼泪。 守夜的侍女发现后,劝了好久也没能劝好,只能去请裴婵。 裴婵没想到她竟然惹得祖母多愁善感起来, 千说万说安慰好, 还是不放心,便留在祖母屋里睡。 第二日,两人还是在平时起床的时辰起来,可一问,裴君竟然还没回来, 两人便忍不住有些着急了。 老郭氏催宋管家派人去金吾卫问,宋管家安排护卫去了,不过半路上正好遇见了府里的马车,便又随着一同回府。 等到裴君从马车上下来,众人才瞧见她擦了但是没擦干净的黑脸和脏污的衣服。 “将军,您这是怎么了?”练武场上的护卫们全都围过来,紧张地打量她。 宋管家立即赶他们:“别围着将军,散开,都散开。” 众护卫又连忙让出路来。 裴君笑道:“无事,夜里长寿坊一户民宅走水,火势太大,已经开始向周围蔓延,金吾卫便和坊吏一起去扑救了。” 一起灭火的还有长寿坊的百姓,大家已经尽可能地提着能用的盛具去灭火,效率却不高,一直折腾到天亮才灭掉火。 她说完便摆摆手,回主院。 众人不敢拦她,便又围住更狼狈郝得志追问细节。 老郭氏和裴婵得到信儿,来到主院儿,就看见裴君这样子,全忘了先前要说她的打算,仔仔细细看她有没有受伤。 裴君只是脸熏黑了,并没有受伤,安抚完两人,热水也送进来了,便教她们先回后院,她梳洗完就过去。 阿酒搬出去后,裴君洗澡的时候,向来都是锁了门一个人洗。 她拆开发带洗头,掉下一把断发,伸手去摸才发现右肩膀上披着的头发烤焦了,好些直接断掉,没断的也轻轻一扯就断。 不能剪头发,裴君就拿了梳子反复梳理,待到不再有发丝脱落,便迅速地洗干净。 擦干头发之后,取一根干净的发带绑好,确定看不出来,方才慢条斯理的换上干净的衣服,披上大氅,准备去后院。 不想,老郭氏安排了个侍女等在她屋外,一见她便道:“将军,老夫人让您待在屋里,她亲自过来。” “奴婢去请老夫人!”侍女说完,匆匆屈膝,生怕她还有别的话似的,提着襦裙便向后院疾步。 府里侍女向来对她恭敬,这般,估计是老太太给的勇气。 裴君摸了摸鼻子,重新合上门,回到屋里等着。 老郭氏和裴婵来的很快,进屋后又是一顿仔仔细细地检查,见她洗干净后也没有露出伤口来,才长长地舒一口气。 而老郭氏放松下来,一抬眼,就见孙子含笑看着她,十分包容的样子,先是一窘,随即想起之前的打算,不知哪来的冲动,直接伸手揪住孙子的耳朵。 裴君呆住,裴婵睁大眼睛,便是老郭氏自己,意识到她干了什么之后,也呆住了。 老郭氏一生都奉行着“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规则,所以她会为了给丈夫和儿子留下香火,逼迫刘巧女,也会将裴君看得比命都重要。 她从来没动过裴君一个指头,虽然跟裴君自小便比寻常同龄孩子懂事有关,可即便裴君不是个懂事儿的,老郭氏也不会舍得碰“孙子”一下。 但她今日,竟然揪住了孙子的耳朵…… 老郭氏一张老脸渐渐涨的通红,想要收回手,心里又有一个念头,她是祖母,咋不能教训自个儿不听话的孙子了? 就算……就算孙子出息,那也是她孙子不是? 老郭氏在心里鼓励自个儿,鼓励完,本已经要松开的手又捏住裴君的耳朵,数落道:“你爷爷、你爹身子骨都不好,好不容易生出你这么个硬实的,你不好好养着,还糟蹋,你是要气死我吗!” “别的官儿都能休沐,你也得休!明儿就休!你要是不休……”老郭氏左思右想,想了一个法子,“我这把老骨头就跟着你折腾!” 裴君一动不动地站着,还微微倾身,让祖母捏的轻松些,不必累到胳膊。 她对老太太这小小的爆发,虽然惊讶,但惊讶过后便是纵容,她纵容着她的老祖母,父亲、丈夫、儿子没有给她的,裴君希望能给她。 “祖母,我听您的话,明日一定待在家里。” 老郭氏满意极了,心情奇好,瞧着她眼底的青黑,催着她赶紧休息,随后不再打扰裴君,带着裴婵离开。 裴君送走祖母和妹妹便躺下休息,明日她确实不打算出门,因为府里要来拜年的客人,需要招待。 不过能够让祖母以为她说得话有作用,一个善意的小谎言也无伤大雅。 第80章 二十两,童叟无欺 正月初三, 第一个到裴君府上的是三公主和崔阜。 裴君是崔阜走过礼的先生,虽还没有正式教导过他什么,但是师者如父, 世人将欺师灭祖相提并论,便可知这段关系的紧密。 崔阜日后都要对裴君恭敬孝顺, 同时若他长大后德行上有何不妥, 也会影响裴君的名声, 但是总的来说, 还是对崔阜的约束更高一些,当然,他获得的好处同样也不少。 崔阜在裴君面前,颇有些拘谨,裴君并不刻意说什么缓解他的拘谨, 只端了老太太给崔阜准备的胶牙饧, 便领着他去前院。 三公主瞧着儿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裴将军身后, 对老郭氏道:“先前阜儿常来裴府跟护卫们玩耍, 性子眼见要开朗起来,这些日子拘在家里, 又缩回去了。” 老郭氏不当回事儿,“这有什么的,孩子的性子, 本就一年一个样儿, 长大都不见得能定性呢。” 三公主赞同地点头,“是这个理儿。” “其实小孩子还是要有玩伴。”老郭氏问她,“阜儿跟哪家的小郎君玩得好?” 三公主仔细想了想,面上露出一丝愧疚,“您这一说我才想起来, 我平素太过紧张阜儿,多拘着他,竟是没有玩得好的孩子。” 老郭氏没想到,惊讶地问:“亲戚也没有吗?” 三公主叹气,“原来常去崔家,跟他大伯家的三儿子倒是还算亲近,只是如今我与崔家这般,我担心崔家迁怒他,便教他去的少了。” “这……”老郭氏只知道三公主和崔家和离,不清楚更多的弯弯绕绕,不知该如何劝。 三公主笑道:“您不必担心,大家面儿上是过得去的,崔家先前将阜儿生父分出去,将他那一部分家产送到了公主府,日后无论如何,阜儿都不缺钱花。” 老郭氏听说过世家豪富,崔家绵延几百年,哪怕只能分得三成家产,定也是旁人不能想象的财富。 反正她活了六十多年,即便老了过上老夫人的享福日子,见识过真正高门大户的奢靡生活,也想象不到会是怎样的富裕。 而以老郭氏乡野出身的眼界,有钱,有极多钱,那还能有什么烦恼?整个就住在福窝里,肯定没烦恼。 是以,老郭氏便不再说崔阜,反而好奇地问三公主:“你还年轻,可还要再招驸马?” 三公主苦笑,“这事儿,我实在无权决定。” 老郭氏顿时说不出话来,又担心说多错多,再不敢随便问。 不过三公主没老太太想得那般难过,还能宽慰老太太。 知足的人才能常乐,三公主已经极庆幸,她是公主,不似世间大多女子那般无力。 她就算没和离,要忍受崔修哲那个恶心的玩意儿一辈子,也可以将他隔在公主府外。如今有这样的结果,简直是意外之喜。 至于往后,是否会有另外一个驸马,三公主也无所谓,她再没权没势,也是公主,还是跟崔家子和离成功的公主,只要她不软弱,能差到哪儿去。 裴君送走宾客们,听老太太说起此事,也是这般说的。 “从来都不是人善被人欺,是软弱可欺。” 善良、软弱都不该受人欺凌,恶因在欺人之人,但世人多欺软怕硬,与其指望旁人善良,不如自个儿强硬起来。 所以裴君表现得再如何好脾气,如今也没有人认为她可欺,她的弱点就摆在这儿,有种就试试。 …… 对整个京城建档的初步核查任务历时半年,赶在正月初彻底收尾。 第二步多是文吏的差事,先前孙长史提议再招些文吏,裴君已经派人去做,初五便正式入职金吾卫。 如今金吾卫的文吏也有百来人,裴君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便是将文吏和金吾卫武卫分开来,变成金吾卫的独立部门。 主要是为了金吾卫衙门新建的籍册,以及日后对应的工作,文吏将不再单纯服务于武卫的事宜。 不过这样一来,文吏的官位官阶也得稍稍改革。 原本正六品长史是金吾卫最高的文官品级,裴君在奏折中提出将长史提为五品,再新增几个职位,两个六品的副史,数个看管籍册库的小吏,数个记事书吏,还得有专人与其他部门对接。 需要对接的部门,包括但不限于京兆尹衙门、大理寺,以及守卫京城各城门的监门卫。 其中京兆尹衙门与金吾卫的职能有一定重合,这半年来合作已经初见默契,以后接触定然只会多不会少。 大理寺则是查案时可能会来调籍册或者需要金吾卫配合追凶。 而监门卫,裴君在奏折中表明,希望监门卫配合,日后所有进出京城的人员皆记录在案,以便金吾卫随时更新籍册记录。 这份奏折的细节,乃是裴君召集曹申、郝得志、孙长史四人一同探讨而来。她主张提级长史一职,没避讳孙长史,便是有为他升职之意。 孙长史也明白,因此这些日子都一脸的春风得意。 但事无定论,不可外扬,旁人问他皆笑而不语,只回家中与妻子倾诉喜意。 孙夫人也高兴,“原还以为老爷这辈子只能止步于六品,没想到裴将军才来半年,就能升职了!” 孙长史捋着下巴上的胡须,笑道:“你先前还对我的忙碌颇有微词,如今知道了吧?衙门中诸人做事如何,将军皆看在眼里呢。” “我那是心疼你辛苦。”孙夫人嗔了他一眼,又情不自禁地喜起来,“年前将军多发俸禄,我已是极感恩,真没想到还有好处,裴将军跟旁的上官可真是不同。” 这话若被有心人听到,就是在诋毁之前的金吾卫长官,也会给裴将军惹麻烦。孙长史严肃道:“这话,切莫在外头说。” “知道知道,我这不是高兴吗?只我们夫妻说。”孙夫人保证道,“你升职这事儿,没落准前,我也谁都不说,万一不成呢。” 孙长史点头,“你明白便好。” 孙夫人喜形于色,幻想道:“若真能升职,底下孩子的婚事,也能更好一些。” 孙长史捋胡须,频频点头。 夫妻俩瞧着对方,忍不住笑起来。 京中各卫的官阶基本相同,然而因为人数上有差别,某些官职的数量会不同,同时人比较多的部门,竞争也就更大一些。 如今金吾卫的人数在京城各卫军之中排在前列,而且裴君奏折写得合情合理,奏折送上去三日,明帝便批准了此事。 孙长史升职,越发用心地做事,不用裴君过问,也会主动督促,日日禀报籍册整理的进度。 这半年来孙长史已经向裴君证明了他的能力和态度,裴君对他很是认可,也十分放心,便专心与监门卫大将军谈日后的配合。 都城四方共十一座城门可出入,每座城门有一个城门郞主管,每日进出人数众多,登记十分繁琐,可为了京城的安全,此事极有必要。 这半年金吾卫和京兆府衙审查京城所有人员,犯罪之事较之从前,已经有所减少,显然想要犯罪的人还是有忌讳的。 此时便要说到建档的第三步,裴君上书,建议为所有京城籍百姓以及长住京城的人发一个木制身份牌,上面标明住处以及相貌特征等。 木牌一直在制作中,已经陆陆续续发放到各坊坊正,有任何问题随时可以反馈给各坊坊正,坊正会再反馈给京兆府衙。 这种身份牌肯定会有弊端,丢失、损毁或者被人仿制等皆有可能,但这是目前裴君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而京城本地百姓持身份牌出入,城门守卫审查他们的身份时,登记起来也会轻松一些,主要针对外来人员严格便可。 可能仍然免不了假冒身份,但出入皆有记录,两厢一对比,总能在需要的时候提供线索。 具体的细节,裴君还在和监门卫商讨中,正式敲定落实下去,可能要些许时日。 然而想要犯罪的人不会等他们准备好。 前日娄府尹还在上朝时向明帝奏报,说近一个月京中发生的犯罪事件比往年年末都少,今日谢涟便找上门。 他这个人,一出现便有事,而且还是案子。 而谢涟随金吾卫进入裴君办公的厅堂,一眼便瞧见一幅整面墙大的京城舆图,之精细,吸引住谢涟的心神。 “裴将军,这是何人所绘?” 裴君请他入座,随口解释道:“乃是我和金吾卫擅长绘图的文吏所画,这是第一幅,待到临摹出第二幅之后,这副便会献给陛下。” 谢涟从舆图中挪开眼,看向裴君,毫无芥蒂地称赞:“裴将军细致入微。” 裴君笑了笑,问道:“谢少卿来金吾卫衙门,不知所为何事?” 谢涟说出来意:“不知裴将军可听说,年后京中接连起了三场大火。” 裴君点头,“是,我知道。” 正月金吾卫巡防更严,三场大火皆发生在夜里,前两场金吾卫皆有参与灭火,唯独第三场,也就是昨夜这场火,因是官宦之家,府中下人便进行扑救,是以金吾卫和坊吏并未参与。 此时谢涟提起大火……“难不成昨夜的走水,并非意外?” 谢涟点头,“昨夜走水的是从五品工部郎中范郎中家,而范郎中死于书房之中,书房尽毁。” “范夫人声称是意外,说之前范大人便曾瞌睡致使烛台歪倒,这一次亦然。” “但是开年已经三次大火,皆损失不小,百姓之间有些风言,未免事态扩大,京兆府衙便前往各家查探,意外发现,范郎中家的走水,不是范夫人所言,从书案开始烧起。” 火烧的源头,定然比别出烧得更严重,稍有经验的差役便能看出来,所以这场起火,如若是人为,很有可能是蓄意谋杀。 裴君叫人去取范郎中家的籍册,然后对谢涟道:“籍册还未整理完,请谢少卿稍等片刻。” 谢涟拱手谢道:“下官不急,劳烦裴将军。” 等待之时,裴君自然不能将谢涟晾在一旁,便道:“谢少卿,我对柳家当年的事颇感兴趣,不知可否看一看柳家旧案的卷宗?” “柳家?”谢涟探究地看向她,“不知裴将军为何对柳家之事感兴趣?” 裴将军轻笑,“我其实对世家和勋贵皆感兴趣,只是好端端地,我总不好与谢少卿本人打听广陵谢氏的事吧?自然只能先了解柳家一二。” 她说得大喇喇,仿佛没有心机似的,可谢涟知道,裴将军还没入京前,各家便已经将她的过往查清楚,只是甚少有人会像她这般坦荡地说出来。 裴将军行事,与京中各家子弟皆不同…… 谢涟沉默片刻,应道:“既然裴将军有兴趣,不妨到大理寺一阅,大理寺的卷宗不便带出。” 裴君便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 谢涟没有拒绝。 不到一刻钟,书吏送来一册籍册,裴君让他递给谢少卿。 谢涟也没有要求带出,坐在厅堂内便翻阅起来。 裴君没忘记他过目不忘,也不去管他,找出她先前誊抄出来的金风玉露楼的一部分信息,自然地揣进袖中。 谢涟看完后,有礼地还册给裴君,裴君拿着册子,召来校场中一个金吾卫,命他将籍册完好的还回库中去。 随后,裴君便随谢涟前往大理寺。 到达大理寺,谢涟先引裴君见大理寺卿杨献,并未说裴君是为柳家旧案的卷宗而来,只说裴君是对昨夜的纵火案有兴趣,想要尽绵薄之力。 他自动为裴君找补,裴君也没拆穿,含笑点头,默认。 杨寺卿自然没有怀疑,谢涟便带裴君进了卷宗室,然后指明柳家旧案卷宗所在。 裴君也没着急去看,而是环胸靠在书架一侧,看着谢涟径直拐入两个书架之间翻找,便问道:“谢少卿,这范郎中还与旧案有关吗?” 谢涟暂停手中动作,看向裴君回答:“金吾卫所录籍册中说,天和十一年,工部督建后陵,然建设之时,后陵西北角不慎倒塌,当时主要负责的工部官员有二,其一便是当时刚入工部任主事的范郎中,其二是当年的工部郎中陶达。” 裴君听到“天和十一年”,眉头一跳,未说话。 谢涟重新看向书架,边翻找边道:“范郎中在工部任职期间,能力不俗,与同僚交好。唯一可能与人结怨的事,便是当年主动举报陶达渎职致使后陵倒塌,以至陶达被流放北境。” “而今年,他刚晋升至从五品郎中便被害。” 每有重大案件,皆有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大理寺审讯查案,刑部复核,再由御史台监审。 工部督建工事坍塌一角,本不算大事,但后陵倒塌,无论是与先皇后帝后相敬如宾的明帝,还是太子和当时的燕王,都不会善了,必定要严查。 所以谢涟认为大理寺会有卷宗记录。 他既然用裴君是来帮忙为借口,裴君便也走过去,帮忙找起来。 两个人确实要快一些,一本一本翻开,看一眼就放回去,一直找到裴君这侧书架第三层,裴君先看到陶达的名字。 “谢少卿,找到了。” 谢涟立即放下手中刚拿起来的卷宗,转身走向裴君。 裴君递给他,“陶达的罪名并未牵连家人,按照谢少卿所怀疑,有可能与陶家其他人有关,陶夫人,以及陶家三个孩子。” 谢涟拿着卷宗走向书案,磨墨准备记录。 裴君则是找到柳家旧案的卷宗,仔仔细细地看着。 柳家的覆灭,是墙倒众人推,墙本身是烂墙,倒得也是极快。 裴君翻到柳家三房一页,柳家倒之前,阿酒的父亲任职于水部司,而他论罪的最大一项罪名,乃是贪腐,身为水部司郎中,在江南督建水利,却大肆贪腐,致使天和十年江南水患,河堤一触即溃。 竟然也是工部的。 裴君翻到柳家三房其他人这页,柳家罪大,柳氏嫡支流放已是轻罪,父母皆未出京便故去,阿酒的姐姐柳云雾除了记录的生辰八字与金风玉露楼的云娘相同,其他倒是没有一处相同。 而阿酒的弟弟柳云晖,天和八年九月初三戌时生,裴君是知道的,前几日老太太请大师祈福,她亲手将阿酒写得生辰八字装进荷包放在香案上。 单凭这些记录,没法儿证命云娘就是柳云雾。 裴君又往后翻,看到有柳家下人的记录,便拿出她袖中的纸,边看边比对。 名字全都不同,生辰八字倒是能对应上一些,而这些人……裴君手指在卷宗上滑下,最后定在柳家三夫人的名字上。 他们都是柳家三夫人,也就是阿酒母亲的陪嫁。 又一个“巧合”…… 裴君听到衣袂摩擦的动静,收好那几张纸,空着手看剩下的卷宗。 谢涟走过来,问道:“裴将军可看完了?下官恐怕还要劳烦裴将军。” 裴君随意地合上卷宗,放回书架时,问他:“皆是为大邺和陛下效命,谢少卿有何事,不妨直言。” 谢涟便直言道:“陶达有两子一女,长子陶承嗣当年已经十岁,次子才三岁,若经历巨变,恐怕陶承嗣最有可能心生恨意。” 裴君不置可否,只问道:“谢少卿是想查陶承嗣是否进京?” 谢涟点头,“正是。” 如今的金吾卫查起来,确实容易一些。 不过她的属下,本来就已经很忙了,凭白多干活,裴君可不愿意,便伸出两根手指,道:“二十两,付给我金吾卫的文吏,明日一早,告知谢少卿结果。” 谢涟默然:“……”不是说为大邺和陛下效命吗? 但二十两于他微不足道,谢涟还是默默拿出了钱袋,取出二十两,放在裴君的手中。 裴君握上手,极和善道:“谢少卿爽快,本官替属下们谢过谢少卿。” 谢涟一顿,今日才知道,这位英雄了得的裴将军十分不拘小节。 但想想她能够在发现他和四公主有那样的私情之后,还主动求娶四公主,便知道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而裴君为下属们多赚到一点钱,心情不错,对谢涟大方道:“若真查出陶承嗣在京中,本官会再命人查清楚他进京后去过何处,算是送谢少卿的。” 本来打算再拿出十两银子查此事的谢涟,默默收回钱袋,“下官谢过裴将军。” 裴君举起握着银子的右手,晃了晃,笑道:“若谢少卿下次还需要帮忙,尽管来金吾卫,金吾卫上下都愿意帮忙。” 谢涟无言以对,只能敷衍一笑。 第81章 相认 二十两银子, 即便要跟同僚们平分,对金吾卫的文吏们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起码能给家里添上三石米。 因此, 众文吏对于这份额外的任务没有任何怨言,且效率奇高, 根本没用上一夜, 只一个时辰便从海一样的籍册中查出了陶承嗣此人。 这只是一条线索, 裴君原先也不确定陶承嗣竟然真的在京中。 而籍册之中, 明确标记着,陶承嗣进京赶考,租住在永崇坊东北隅的一家民宅之中。 他之所以能够参加科考,是因为几年前大邺军与突厥战事逆转,明帝为了给大邺军祈福, 在那年千秋之时下令大赦天下。 那工部范郎中的宅子就在永崇坊…… 这陶承嗣真的会放弃大好前程, 愤而报复吗? 猜测无用, 裴君既然还主动答应赠送谢涟更详细的调查, 便着人备马车,前往永崇坊武侯铺, 吩咐此处当值的金吾卫去打听。 她则是继续向西,前往永崇坊西的升平坊,想见阿酒一面。 裴君常常忽然到访, 木军医和阿酒皆不意外, 此时没有病人,阿酒便热情地邀请她进后院坐。 “鲁肇这几日可有再来?” 阿酒淡淡道:“没有。” 裴君瞧着她的神色,道:“他那人固执霸道,认准了什么事,旁人如何说皆不管, 但不会欺辱弱者,你若不愿意,与他直说便是。” “我自是说了,也出言赶过他,可他便是走了,隔几日还是会出现。”阿酒蹙眉,“医馆里人来人往,闹将起来不好看,索性他杵在墙边只是碍眼,并不碍事,我不搭理他便是。” 阿酒这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一点用处,鲁肇唯一能做的便是讨好阿酒。 幸亏仁心医馆里常有些将士来往,否则鲁肇这般,难免会生出些风言风语。 而他们二人之间,虽然阿酒是一个弱女子,可她才是主导的那个人,是以裴君只道:“你若需要我做什么,直接与我说。” 阿酒点头:“将军放心,我能应付得来。” “我今日过来,其实是有事找你。” 裴君说完,从袖中取出几张折起来的纸,递给阿酒,“我发现了些事情,还未有切实的证据,但太多巧合,我想我不应该瞒着你。” 阿酒疑惑地接过来,看着上面的名单,越发迷惑,“柳家的旧仆?另一份是?” 裴君道:“金风玉露楼的的人。” 金风玉露楼以前是柳家的产业,但阿酒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咬唇,“这……是我母亲身份伺候的人,我记得名字,但是……” “你也觉得奇怪吧?”裴君看着纸上她默写下来的名单,“一个人是巧合,几个人都能对上,很难是巧合了。” “可……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裴君看着阿酒的眼睛,道:“还有更意外的事,金风玉露楼的云掌柜,你可还记得?” 阿酒点头。 “还记得年前那次我们来医馆喝酒吗?” 裴君看她又点头,继续道:“那日我在医馆外,看见了云掌柜。我先前便觉得金风玉露楼有些奇怪之处,建档后拿到金风玉露楼众人的记录,和你给我的生辰八字对比……” 阿酒是个聪慧的,渐渐睁大眼睛,不等她说完,便紧张地问:“将军,是不是……?” 裴君没有含糊,直接点头,“是,和你的姐姐柳云雾,生辰八字一样。” 纸张散落在地,阿酒的眼泪一下子喷涌出来,又喜又无措,慌乱地打转。 “我阿姐……”阿酒抓住裴君的袖子,“将军,我阿姐,我阿姐还活着吗?” 裴君抱住慌乱的人,冷静地说:“阿酒,我也需要你去确认,只有你才能证明,是不是她。” 阿酒不知所措,询问她:“我,我能现在就去确认吗?” 裴君拍拍她的背,轻声道:“今日已经晚了,阿酒,明日你可以过去。” 阿酒其实已经按捺不住,可宵禁不能随便走动,她只能克制下来,但是神色依旧能看出些焦躁。 裴君放开她,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嘱咐道:“明日,你去金风玉露楼以我的名义订一间雅间,再去请云掌柜,莫说是我发现的。” “我午膳时过去。” 阿酒全都答应下来,依旧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裴君收起纸,拍拍她的肩膀,道:“我且先回府,你不必急,明日便可见分晓。” 阿酒扯了扯嘴角,“好。” 裴君回府后,重新拿出那些证据,扔进炭盆中,一瞬间,窜起一团火焰。 第二日,裴君照常去金吾卫衙门,先听到昨夜在永崇坊当值的金吾卫的禀报,然后她命护卫去大理寺向谢涟转述全部。 明日便是上元节,上元节三日,京城暂时取消宵禁,夜里将有灯会、节市。 届时百姓皆会上街游玩,每年这三日,城中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犯罪,金吾卫也常会受到责罚。 裴君提前作出安排,这三日灯会,所有金吾卫皆出,在各坊以及主街上巡防,以防出现意外和危险。 尤其是主街,裴君根据舆图划定区域,隔一段距离便安排两名金吾卫,整个京城由金吾卫结成一张网,疏而不漏。 而此时,阿酒已经带着两个护卫到达金风玉露楼,坐立不安地等在雅间里。 当门推开的同时,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紧紧盯着门口。 云娘依旧蒙着面纱,她极擅察言观色,见阿酒神色,眼睛一闪,还像寻常一般娇媚地笑道:“原来是您,我听底下人说是裴府的贵客,还以为是裴将军的妹妹。” 她是一人来的,她一进来,阿酒两个女护卫便关上门,站在门外守着。 阿酒笑不出来,泪眼婆娑,视线不离云娘的双眼,直接地问:“阿姐,是你吗?” 云娘眼睛带笑,不露分毫,放下两碟点心,作出不解状,“娘子何意?” “我瞧见了,你那日来过医馆。”阿酒肯定道,“我从将军那儿看到了你的生辰八字。” “还有这糕点。”阿酒指着两碟糕点,“我幼时极喜欢甑糕和奶酪樱桃糕,我两次来皆有,阿姐,你还要告诉我是巧合吗?” 云娘还想否认,只是看着阿酒流泪的模样,面纱下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话来,沉默以对。 阿酒见状,一下子便确定下来,一把抱住云娘,泣不成声:“阿姐,真的是你吗?你为何不来找我,我好想你……” 云娘抬起手,停顿在半空,良久方才落在她背上。 阿酒感受到,哭得越发伤心,她这些年都以为至亲皆已离世,一个人藏着苦楚,此时此刻,所有累积的情绪全都爆发出来。 “阿姐,你还在,我好高兴……” 云娘闭上眼,滑下一滴眼泪,“九娘……” “是我。”阿酒微微松开云娘,看着她的脸,哽咽道,“阿姐,是我。” 姐妹二人十一年未见,骤然相认,已是物是人非。 云娘尚且能克制住,阿酒的泪却是止也止不住,还一直抓着她的手,生怕这只是一场梦。 两人哭了一气儿,阿酒才稍稍平静下来,问道:“阿姐,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你、你为何会成为金风玉露楼的掌柜?” 云娘垂眸,随即柔声道:“九娘,我很好,没吃过什么苦,是姬家主顾念和父亲当年的交情,暗中救下我,所以我便留在了金风玉露楼。” “姬家?”阿酒对父亲与谁交好了解不多,但她回京听说过姬家的作风,根本无法相信,“他们会这般好心?” 云娘平静道:“父亲与姬家主自小相识,后来又曾在江南共事,交情颇好也是常事。” 柳家的事情已经过去十一年,阿酒不甚关心那些过往,而是满怀期望地问道:“阿姐,我那时病得不轻,病好后和阿爹一路向北,你在京城,那晖儿……” 云娘沉默片刻,还是道:“他活着,有新的家人,也不记得柳家了,为了他好,我们不去打扰,可好?” 阿酒眼里又涌出泪,欣喜道:“好,只要知道他活得好好的,我再无所求。” 她没想到今日会知道两件喜事,喜极而泣,拉着云娘的手道:“阿姐,不如你离开金风玉露楼吧?我和阿爹开了一家医馆,我会医术,我能养你。” “我不能离开。” 阿酒讷讷,“为何?如今的金风玉露楼已经不是从前的金风玉露楼了……” 云娘取出帕子,为她轻轻拭泪,眼里却闪过冷意,“我还要报仇,自然不能这么走了。” “报仇?!”阿酒攥住她的手,急切道,“阿姐,你要向谁报仇?你莫要做傻事。” 云娘却避开她的问题,反问道:“你还记得是信国公府害了柳家吗?” “……”阿酒默然,片刻后认真道,“可柳家有罪,不是吗?” “柳家便是有罪,也不能抵消信国公府为朝堂倾轧谋害柳家的错。”云娘冷声问,“那鲁小公爷对你有意,你便忘却家仇了吗?这么多年,你明明有很多机会,杀死他,必定会打击信国公府。” “阿姐若如此说,那些因柳家而苦不堪言的无辜之人,又该如何向我们报仇?” “信国公府确实与柳家有怨,可鲁将军为大邺浴血奋战,我若以私仇害他,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凭甚言坦荡?” 阿酒道:“阿姐,公平一些。” 云娘眼中冷意渐渐散去,复杂地看着她,“九娘,你长得极好。” 阿酒双手握着她的手,求道:“阿姐,过去便让它过去可好?我瞧你一直戴着面纱,想必离开金风玉露楼,摘下也无人认得。你若实在无法在京中待下去,我们回晋州可好?” “将军的老家在襄陵,我们不回平阳,定居襄陵,如何?” 她满眼是期望,云娘不忍拒绝,却只能拒绝:“九娘,你不懂,我走不了。” “为何?”阿酒急道,“是因为姬家吗?阿姐,我可以求将军帮忙,将军极厉害,无论什么事,她一定有办法!” 云娘只静静看着她。 阿酒渐渐失望,苦笑,“是啊,我们已经分别十一年,阿姐是如何过得,我根本不清楚,凭什么以我的意愿强求阿姐。” 云娘不想纠缠于此,另起一话,“我的事,你可有告诉裴将军?” 阿酒记得裴君的嘱咐,心中怀着歉意,说谎了,“没有,将军对我不设防,他在府中书房整理籍册,我那日过去为公主诊脉,便想帮一帮她,偶然看到金风玉露楼有几个熟悉的名字,再加上阿姐的生辰八字,所以……” 云娘没想过阿酒会骗她,只是有些许疑虑,“可今日你来找我,外头那两位女护卫是否会告知裴将军?” 阿酒摇头,“我、我借口约将军在金风玉露楼用午膳,提前过来的。” 云娘闻言,叮嘱道:“虽说陛下几年前大赦天下,可你我之事,最好不教旁人发现。” 阿酒心里,更加愧疚,也有几分难过,因为十一年后的今日,与失而复得的姐姐相比,她竟然更信任将军,她注定要欺骗姐姐。 姐妹俩已经单独谈了许久,云娘担心待太久教人怀疑,便提出先离开。 阿酒善解人意,没有阻拦。 雅间内只剩下阿酒一人,她便将两个护卫叫进来坐。两女护卫自不会多嘴问她什么,阿酒便珍惜地吃着糕点,默默出神。 午间,裴君和曹申、郝得志过来。 众人点完菜等候的时候,郝得志又掩耳盗铃地溜出去。 阿酒如今和阿姐相认,再看郝得志,便带上几分娘家人的审视,在心里衡量着他和姐姐是否合适。 而裴君独占一壶酒,自斟自饮时扫一眼阿酒微微泛红的眼睛,她明显哭过,那云娘的身份,基本便确定了。 就是阿酒的亲姐姐,柳云雾。 这么大的金风玉露楼,私底下还可能做着某些隐秘的事,她着实不简单…… 上菜时,云娘像从前裴君出现在金风玉露楼时一样,亲自来招呼,面上丝毫看不出和阿酒之间有任何异常。 倒是郝得志,傻熊一样跟进跟出,连句话都不会搭,云娘招呼完要离开,他还脚底下一转要跟出去。 曹申看得无语至极,出声道:“我说老郝,吃完还得回去当差,莫要耽误正事儿。” 郝得志就是下意识,反应过来,便住了脚,冲着看过来的云娘挠头傻笑。 云娘教他逗笑,不是那种媚笑,是那种自然而然散发的笑意。 郝得志一看,笑得更傻,一直跟到门口,目送云娘的身影消失,才失落地走进来。 曹申无奈地摇头,又不能干瞧着郝得志只会犯傻,便勒着他的脖子,问:“你先前来,就是这么跟着的?” 郝得志点头,“是啊。” 曹申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指点道:“这可不行,你连个好听话都不会说,好歹送些东西表情,否则如何教云掌柜另眼相看。” “送什么?”郝得志满脸求知若渴,眼巴巴地看着曹申,“曹老虎,你别卖关子,你快教我。” “当初是谁说看中就要直接提亲的?怎么到了云掌柜面前,这么束手束脚?” 曹申真想多嘲讽几句,可郝得志这五大三粗、没心没肺的,一开花就碰上一朵难摘的花,他也是同情,便道:“自然是你觉得什么好便送什么,你也就只有一片真心能拿出来讨好云掌柜了。” 郝得志若有所思地点头,摸着下巴进入思考。 阿酒见到姐姐方才的笑容,听着两人一个支招一个学习,心中乐见其成。 裴君始终没说话,边喝酒边安静地观察着几人神色。 午膳后,依旧是裴君结账,云娘再没出现。 郝得志出了金风玉露楼还回头望,阿酒也是,裴君方才道:“我送阿酒回医馆,你们二人先回金吾卫吧。” 众人分开,在马车上,裴君并没有问阿酒什么,直到回到医馆后院,单独相处之后,才问道:“相认了?” 阿酒轻轻点头,“嗯。”Ding ding 裴君看她情绪似乎有些低落,静了许久,道:“你若是不想跟我说你们交谈的内容,可以不必说,我能理解。” “不是的。”阿酒叹了一声,道,“我只是觉得,或许没有人能真的肆意,皆身不由己。” 裴君道:“若想肆意,无拘无束,必然要舍弃;而无法舍弃,是人之常情,皆不必当作是坏事。” 阿酒又是一声叹息,便与裴君讲起她们姐妹今日的交谈,几乎是事无巨细,没有遗漏。 裴君听她全都说完,率先问得是:“你是说,你父亲和姬家主曾经在江南共事?” “是,我阿姐是这般说的。”阿酒回忆道,“我有记忆以来,只柳家败落前父亲去了江南数月之久,许是那时共事过,再早便没印象了。” 裴君没再问,转而道:“你弟弟的事,云掌柜不希望你知道,兴许是担心你露出异样。你今日在金风玉露楼,看起来便有些许不同寻常,都是自己人倒无妨,若教外人察觉,难保不会引出麻烦。” “我日后会警醒的。”阿酒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如今知道弟弟还活着,我已知足。” 而阿酒更在意的其实是另一事,迟疑地问:“将军,阿姐说要报仇,我担心她走错路,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 裴君却觉得云娘对信国公府没有那么疯狂的恨意,否则她在金风玉露楼对信国公府的人下个毒,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猜测,她无法给阿酒保证,只道:“我会注意着,你莫担心。” 第82章 上元灯会(上) 上元灯会一连三日, 今日一大早金吾卫便尽皆出动,赶到他们各自需要巡防的地点。 裴君要求所有人务必警醒起来,任何异常都要查看, 宁可错了,也不要放过, 因为百姓的安危就在他们手中。 而裴君、曹申、郝得志三人商量好, 一人一日留在金吾卫驻守, 万一哪里有事, 方便随时支援。 今日是曹申留守。 临出衙门前裴君交代曹申一些事情,郝得志离开一会儿,再出现时怀里抱着个十五六寸大小的木箱。 裴君瞧见,问道:“你这是?” 郝得志拍拍木箱,憨笑, “曹老虎不是说, 要送东西吗?正巧要去主街上巡街, 末将打算瞧见什么好就买下来, 到金风玉露楼就送给云掌柜。” 他又保证道:“将军放心,末将定然警醒着, 不会耽误差事。” 裴君不担心他失职,况且他一个从四品郎将,本不必亲自巡街, 是她想要以身作则, 才这般要求。 “钱带够了吗?” “足着呢。”郝得志拍腰间的钱袋,碎银铜钱当啷当啷响,“将军若是想给四公主买什么,钱不够,也可来从末将这儿取。” 裴君本来没打算给四公主买什么, 听他这般说,便也点点头,只是没打算真从他那儿拿钱。 此时才巳时初,灯会在晚上,两人便没急着往街上去,而是出了金吾卫衙门往西市走。 路上郝得志念叨着西市哪家食肆的吃食最香,裴君只当他是自个儿想吃,偶尔插一句他没说到的吃食。 “裴将军!裴将军——” 裴君听到后头的呼喊声,回头便瞧见是御前一位公公,骑着马边往他们这儿赶边吆喝。 她穿着一件黑色皮毛斗篷,斗篷的帽子罩在头上,路过的行人本来没太注意她,因着着太监的叫声,都看了过来。 太监下马,冲裴君恭敬地拱手,道:“裴将军,陛下宣召您入宫。” 裴君微微颔首,让郝得志一个人继续,而后随这位公公入皇宫觐见。 她原先的预想是明帝要对京城这三日的巡防工作垂问,未曾想一进太极殿,先是看见鲁肇在殿中,而后便听陛下说要晚间灯会微服出巡。 “……” 最麻烦的不过如此。 陛下“任性”,不顾安危,裴君是臣子,自然要劝:“陛下龙体贵重,请陛下三思。” 明帝兴趣盎然,反倒问裴君:“朕相信裴卿和鲁卿,裴卿难道还要像那些古板的老臣一样,扫朕的兴吗?” 裴君轻轻瞥向鲁肇,两人四目相对,瞧见鲁肇眼里的无奈,收回视线,只能拜下,“臣不敢,臣必定竭尽全力保陛下安然无恙。” 明帝却摆手道:“朕有鲁卿保护便可,裴卿依旧以京城治安为重,告知裴卿,是为不时之需。” 裴君一听,便开始禀报她对金吾卫众人的安排。 鲁肇听得尤其认真,明帝出宫体验民情,最多也就是在主街灯会上走一走,可主街上人多,保护需得更小心。 而明帝召裴君入宫,真的只是知会裴君一声,听她禀报完便教她退下。 裴君的安排已经极尽金吾卫之能,无需再调整,离开皇宫后,便前往和郝得志约好的食肆,等到郝得志一同吃完午饭,继续四处巡逻,天色暗下来才回到主街。 这一整条主街,白日便已张灯结彩,如今灯笼全都亮起来,路上行人越发多,灯会的气氛也越发浓郁。 左边卖灯笼的在吆喝:“猜灯谜喽!” 右边一个卖泥人的手艺人喊道:“捏泥人!三文钱一对儿,这位郎君,捏一对送意中人啊。” 郝得志迈不动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手艺人摊子上的泥人。 裴君侧头看过去,“喜欢便去,我等你稍许。” 郝得志谢过她,立即便凑过去,跟那泥人匠道:“给我捏一对儿,一个我,一个蒙着面纱,着红色襦裙的娘子。” 裴君环抱腰刀,瞧着他跟匠人描述意中人外形时双眼全是欢喜的模样,轻轻一笑。 情最动人,无论何种情,能够不惧世俗随心而为,总归是福气。 一个卖糖葫芦的汉子举着糖葫芦棍迎面而来,身边三个小童一手灯笼一手糖葫芦,围着他你追我赶。 打头的小童边跑边回头和小伙伴大声说话,一个不注意,便撞到裴君身上。 裴君立的稳,小童撞上的一瞬间便弹坐在地上,灯笼和糖葫芦全都落地。 小童立时去看他的糖葫芦,坐在地上边吹边瘪嘴要哭,心疼地不行。 卖糖葫芦的汉子似乎认识这小童,怕裴君怪罪,赶忙低头哈腰地赔罪:“这位郎君,小郎不懂事,您莫怪,莫怪……” 裴君瞧灯笼着了,脚踩上去,几下踩灭火,这才冲那汉子道:“无妨。” 而她一低头,见那小童竟然还要张嘴去咬那脏了的糖葫芦,便半蹲下来,抓住他的手,道:“莫吃了。” 裴君顺手拉起他,对卖糖葫芦的汉子道:“再给他一支。” “好嘞!” 小童这时发现他的灯笼也烧掉了,而且根本回不来,伤心地眼泪一下子便流下来,呜呜地哭,“我的灯笼,呜呜呜……” 卖糖葫芦的汉子小心地觑了一眼裴君,轻轻拍他一下,“这是贵人心善不计较你冲撞,若不然你得吃挂落,还哭什么灯笼!” 裴君递给他一枚铜钱,随后微微躬身,温声道:“莫哭了,皴了脸回去要疼的,我再送你个灯笼。” 小童年幼,却也知道不能凭白受人馈赠,摇头不敢收,哽咽拒绝。 裴君笑了笑,先对买糖葫芦的汉子道:“请稍等片刻。” 而后,牵着小童的手,又招呼另外两个孩子,一同到灯笼摊子前,问三个孩子:“想要哪一个?” 三个小童不敢吱声,面面相觑,又回头看他们熟悉的大人。 裴君便笑着对另外两个孩子道:“我与你们交换,可好?我还没有灯笼,瞧着你们喜欢,想要换你们的灯笼。” 他们的灯笼,不过是最普通的圆形灯笼,皆小小一个,没有任何字画。 三个小童瞧着灯笼摊上高高挂起的精致漂亮的灯笼,仍然不敢说话。 倒是卖灯笼的摊主,看了裴君好几眼,对三个孩子道:“你们有福气呢,贵人送你们,快收下,带回去定要好好收着。” 他说着就去后头取灯笼。 这摊主惯常卖灯笼,最会说巧话引人买他的灯笼,今日却是一言一行都带着几分赶,取下三只画着鱼跃龙门的灯笼,恭敬地递给裴君。 “您看这三只如何?” 这是极好的寓意,裴君拿起其中一只,递向一个小童,笑道:“相逢便是有缘,可愿意与我交换?” 那孩子看着漂亮的灯笼,眼里满是渴望,挣扎了须臾,还是跟换了。 第一个孩子换了,另外两个收下灯笼,便更加顺畅,几乎是裴君递过去,他们便接下来。 而等到裴君拿出钱袋付钱时,那摊主却道:“小的愿意用这三个灯笼换您一个,不收钱。” 他应是认出了她。 “分你一只灯笼无妨,钱不可不收。”裴君依旧打开钱袋,问道:“多少钱?” “裴……” 裴君抬手,止住他的话,道:“钱照收,我还可送你一字。” 摊主极想要她题字的灯笼,便说了一个价钱。 裴君数给他,而后拿起小桌上的笔,蘸蘸墨,在灯笼上写下一个“福”字。 放下笔,裴君提起另一个无字的灯笼,转身对三个孩子道:“去吧。” 三个孩子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跑走,裴君没有拿走那根脏了的糖葫芦。平民百姓的孩子,兴许一年到头才能吃一回两回糖葫芦,现下脏了,拿回去洗洗,依旧能吃。 而她所赠,于他们是意外之喜,许是多年后还能回味,幼时曾经遇到过善意,那一日极幸福。 郝得志拿到泥人,转身过来找她,“将军,咱们走吧。” 裴君点点头,从那三个孩子身上收回视线,抬步向前。 他们走后,摊主珍惜地收起灯笼,仔仔细细放好。 那卖糖葫芦的汉子走到尽头又走回来,禁不住好奇,向卖灯笼的摊贩打听:“先前那位贵人,是谁啊?” 卖灯笼的摊主道:“那是咱们大邺的裴将军!” “嘶——”卖糖葫芦的汉子倒吸一口气,惊道,“诶呦,裴将军买了我的糖葫芦呢!” 片刻后,他又羡慕道:“那三个娃娃,可真是有福气,咱们大邺战神送的灯笼呢。” 卖灯笼的摊主回头望了一眼他收灯笼的木箱,喜气洋洋道:“谁不说是呢……” 第83章 上元灯会(下) “将军, 末将想暂时离开片刻。” 郝得志得到裴君的应允,便抱着木箱走进金风玉露楼,随便叫了一个小郎, 请他禀报。 楼里的人不是第一次见他来找楼主了,应了一声便进入内园。 过了一会儿, 小郎重新出来, 请道:“郝将军, 里面请。” 郝得志随他到集文阁, 见到了云娘。 他寻常是个极勇的人,可一到了云娘面前,话便说不利索了。 “云、云掌柜,我想着今日上元灯会,你、你应是没功夫出去逛, 便买了些吃食、物件儿, 送、送给你……” 这些年送云娘金银珠宝的不少, 这么平平无奇的木箱, 倒是极少。 云娘却不能收,“郝将军客气了, 无功不受禄……” 郝得志脑子一急,语无伦次道:“云掌柜莫与我客气,我没有别的意思, 不是, 我是有别的意思,但是我没有强求的意思。” “我、我是中意云掌柜,想娶云掌柜过门,但是不敢随便寻媒婆上门,我怕云掌柜不高兴。” “云掌柜要是愿意嫁给我, 你说什么我都听,我的钱都给你管,我一定将你养胖。” 郝得志心跳如擂鼓,耳朵里都是咚咚声,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瞧见云掌柜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他这心也掉到了谷底。 他想要回忆,但是越回忆脑子越是不听使唤,干脆放下木箱,匆忙逃走。 云娘:“……” 可无语过后,打开木箱,看见大包小包的吃食,唯独一个泥人也都是憨傻气儿,又忍俊不禁,“真是个傻子。” 而郝得志慌慌张张跑出金风玉露楼,记忆才渐渐回笼,想起他说了什么,一张黑脸又红又热,显得脸更黑了。 裴君打量他这羞窘的模样,好笑地问:“怎么送个礼物,慌成这个样子?” 郝得志满脸懊恼,“将军,怎么办,我好像唐突云掌柜了……” “唐突?”裴君自然知道他不可能调戏或者欺辱女子,可这唐突……“如何说?” 郝得志垂头丧气,“我说想娶她。” 裴君挑眉,“那云掌柜如何说?” 郝得志摇头,“我跑出来了,但她肯定觉得我奇怪。” 她若是真愿意嫁给郝得志,想必阿酒也放心些。 可惜…… 裴君拍拍郝得志的肩膀,安慰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慢慢便习惯了,左右你也孤身一人,我不会逼迫你娶妻生子的。” 郝得志:“……”并没有高兴起来。 他跟在裴君身后,求道:“将军您向来有办法,不能帮我出出主意吗?” 裴君背手而行,以态度告诉他“无能为力”。 她这张脸在百姓间太过好认,好些来往的人都能认出她的身份,驻足看她,裴君不想过于引人注意,路过一个卖面具的摊子,便停下来。 摊主热情地招呼:“您要哪张面具,小的都给您最低价。” 裴君在他身后挂着的几排面具上一扫,买了一个昆仑奴面具,付过钱,便直接扣在了脸上。 她少年时其实是白皮,那时常有小娘子为了瞧她一眼,躲在他路过的地方假装不经意地偶遇她。 后来入伍,常年练武在外打仗,脸晒得黑了些也糙了些,不过身体更精壮,个头也更高。 回京后,肤色稍稍养回来些许,她手指捏着漆黑的面具时,不看手上遍布的老茧,强烈的黑白色差,惹得周围路过行人的视线不自觉地投过来。 郝得志是个心大的,这时候已经恢复过来,周遭人注意到的他早习以为常,跟在裴君身后没心没肺道:“云掌柜只要不成亲,我偶尔能去看看她,也知足了。” 而后,瞧着他们走得方向,问道:“将军,老夫人和七娘子要来逛灯会,您是要去接吗?” “那么多护卫跟在身边,她们不用接。” 裴君目视前方,再往前走一走,便是皇城城门。 她是想要知道明帝何时出巡,好心中有数。 不过裴君并没有见到明帝从皇城出来,而是先看见了祖母和妹妹。 老太太年纪大了,裴君叮嘱她:“若是觉着累了,便早些回去,明日后日都能出来看。” 老郭氏心神都在人头攒动的灯会上,冲她随意地摆摆手,“我这儿有婵儿呢,不用你操心,你快去忙吧。” 裴君哭笑不得,放她们离开。 老郭氏和裴婵等人避着行人慢慢向前走,瞧见什么热闹都要停下来看看。 女护卫们也都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场景,跟在两人身边儿,稀奇地左顾右盼。 厉娘子尽责,提醒几人:“多顾着些老夫人和七娘子。” 老郭氏拍拍她的手,道:“不走远,若有事儿,呼喊一声便是。” 主街上,除了各处安排的固定的金吾卫,还有四个校尉并两百金吾卫两两在街上来回巡逻。 他们都穿着统一的金吾卫军服,挎着腰刀,震慑宵小。 老郭氏她们走上街不过一刻多,已经瞧见三波金吾卫,实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不,前面又走过来两个金吾卫,其一正是罗康裕。 罗康裕先看到裴婵,随后注意到她身边儿的老夫人并几个女护卫,正要上前问好时,看见横街过来的一行人。 先前裴君和郝得志走过,特地交代众金吾卫,若是见到鲁将军,便派人去通知她。 但罗康裕不止认得鲁肇,还认出他前面的人是当今天子,霎时一惊,却不敢声张,低声地身旁金吾卫道:“你去通知将军,就说瞧见鲁将军了。” “是,罗校尉。” 那金吾卫离开之后,便只剩下罗康裕一人,他看了一眼裴婵,便向明帝等人靠近,靠近后也不敢张扬,不敢称呼,只恭敬地躬身行礼。 明帝一眼便认出他,笑着问:“罗校尉在巡逻?” 罗康裕应道:“是,臣恰巧巡逻至此,不敢扰您雅兴,见礼后便离开。” 明帝满意地颔首,“金吾卫尽职尽责,京城百姓交给你们,朕、我极放心。” 罗康裕表忠心后,自然要告退,临走之前,他扫过明帝身后的人,除了鲁将军和护卫,只有燕王殿下和五公主随行。 他在原地目送明帝一行往南走,直到看不见,方才想起裴婵,她们依旧在刚才的地方,罗康裕便走过去。 厉娘子等几个女护卫率先发现他,见到他的金吾卫军服,便没有阻拦,任由他靠近裴婵。 而裴婵自己也警醒着,他一靠近,立即便感觉到,侧头看去。 罗康裕冲她一拱手,随即又向老郭氏问礼。 老郭氏一听他自报家门,霎时眼一亮,便要拉着他说话。 罗康裕还在当差,不敢闲聊,忙道:“老夫人见谅,我还要巡逻,只是恰巧瞧见几位,前来问候一声。” 老郭氏知道他是裴君的下属,常听府中管家护卫们说,孙儿平素温和,治军最严,当即便道:“既然如此,我便不耽误你正事了,有空去家里玩儿啊。” 罗康裕有礼地应下,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向裴婵。 裴婵眼带疑问地回视。 老郭氏等人见状,纷纷装作没有看见,但是余光皆在悄悄注意他们。 罗康裕从绣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镂空木制盒子,十分精致,递向裴婵。 裴婵不接,而是问道:“罗校尉,这是……?” 罗康裕从没送过哪家娘子东西,也没讨好过哪家娘子,心里也没底,忙道:“裴娘子,只是灯会上买的小玩意儿,不值钱,你就当是节礼,不必太在意。” 他这般说,裴婵便不好再推拒,伸手接下,道谢:“谢过罗校尉。” 罗康裕见她收下,嘴角上扬,一抬眼却对上不远处将军的眼睛,顿时收起笑容,拱手退出去。 待他离开,裴婵打开木盒,一瞧见里头躺着的金钗,啪地又合上,脸微微发烫。 老郭氏瞧见,跟厉娘子含笑道:“这可不是灯会能买到的东西,一准儿是早就准备好的。” 北境男女更直白,厉娘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七娘子秀丽大方,有俊俏的郎君中意,实在不意外。” 裴婵即便听不到她们说的什么,也觉得众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别有意味,一时间羞的不行。 另一边儿,裴君看见了罗康裕献殷勤的全过程,也眼尖地看见了裴婵的羞涩。 她的心情十分复杂,但是想要教训这个觊觎她妹妹的小子的心情却是清楚明白的。 裴君面无表情,腰刀刀鞘尖抽在罗康裕腰间,冷声道:“上元灯会后,在校场等我。” 罗康裕苦笑,不敢逃避,“是,将军。” 随后,罗康裕向她禀报明帝随行的人。 裴君点点头,教他自去巡逻,然后和郝得志向南“偶遇”陛下。 明帝等人走走停停,裴君则是有目的的向前,没走多远便瞧见了他们的身影。 裴君戴着面具,一靠近,明帝周围的其余护卫,举起握刀的手,警惕地看着她。 倒是燕王秦珣,即便看不见她的脸,仍然一眼便认出她,“稍安勿躁,这是裴将军。” 鲁肇闻言,一打量,最后落在她的刀上,抬手示意护卫们放下手。 五公主秦琳眼睛一亮,紧紧盯着她。 裴君将面具推上去,冲明帝躬身行礼,后请示是否能再扣上面具。 明帝准许,笑道:“若非先一步招裴卿为女婿,京城不知有多少女子痴迷裴将军。” 裴君的脸遮在面具后,无需做表情,只谦虚道:“您过誉,不知可否随行一段?” 明帝颔首,招呼她到身边,亲近地说道:“我今日出来,一是为瞧瞧灯会的盛况,二是为探望颜公。” 颜相的身体一日坏过一日,太医已经交代颜家准备后事。 裴君叹息,道:“颜相若能见到您,必定无憾,只是不知他此时是否醒着。” 说起这个,明帝也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兴致,招鲁肇上前,命他去准备马车,打算直接去颜相府。 而后,他对裴君道:“你去忙吧,不必陪着我了。” 裴君抱拳后告退。 五公主见她走了,一急,连忙对明帝求道:“父亲,女儿想再逛逛灯会……” 街上单独游灯会的女子极少,不过明帝看过街上来往巡逻的金吾卫,并不担心她的安危,便如同一个慈祥的老父亲一样纵容她去玩儿。 五公主跟他们分开,初时还克制着,慢慢便走得快了,边走边寻,走了许久,终于瞧见一个披着黑色披风,带着昆仑奴面具的男子,心中一喜,忙走过去拦住。 她怀着焦急的心情寻了一路,好不容易堵到人,想也不想地抬手掀开对面这位郎君的面具。 而面具掀开的一瞬间,五公主眼里的期待和欣喜转为失望。 即便他的面容俊秀,但不是她想找的人,也入不得她的眼。 五公主道了声歉,转身便继续去寻,独留那郎君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前面十丈左右的地方,巡逻的金吾卫捡到一个因为和亲人走散的小童,小童只有四五岁,哇哇大哭,害怕的望着周围。 那金吾卫见到裴君,将小童交到她手里,便继续去巡逻。 正月天寒地冻,小孩子哭得脸上冰凉,裴君脱下披风罩在他身上,交代郝得志跟巡逻的金吾卫说一声,若看见找孩子的人,便去旁边坊里的武侯铺寻。 她抱着孩子离开,正好与寻过来的五公主错过。 五公主一直走到灯会尽头,依旧寻不到裴君。 她再转回来时,裴君碰见了要回去的生母几人,送了一程。 而五公主再次掀开了那个郎君的面具,失望之余,忽然没了继续找下去的力气。 有的人,本就无缘,不该强求。 第84章 交友不慎 一连三日上元灯会, 金吾卫众人时刻警觉,不放过一丝一毫可疑之处,今年的灯会京城没有出现太大的犯罪行为。 至于一些小偷小摸, 只要行人察觉,一呼喊, 附近的金吾卫立即便会作出反应, 更别说往年常有的调戏、强抢女子, 拐卖幼童等事, 今年都没有接到报案。 裴君知道众人皆疲惫,灯会结束便安排众金吾卫分次休息,不过金吾卫校尉以上的将官,依旧在各处当差,等到普通金吾卫休沐过后, 才会轮到他们。 若是从前, 鲁阳、宋乾等人第一个便不会愿意, 可如今他们该当值当值, 一句二话没有。 官越大,责任越大, 裴君不认为高官厚禄只是供他们享受优越生活的。 裴君这段时间亦是累极,但她从不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分毫,反而越是累越表现的云淡风轻, 这是她多年练就的本事。 当然, 稳重不代表裴君不小心眼,罗康裕这个惦记她妹妹的小子,她是一定要教训的。 灯会后第一日,裴君在府中练武场上跟郝得志打了一场,舒展开身体, 来到金吾卫便将罗康裕叫到校场上。 “罗校尉,需要我手下留情吗?” 罗康裕提刀抱拳,以行动回答,“请将军指教。” “爽快。”裴君笑了,“你今日若是能在我手里过上十招,我就给你个说动我的机会。” 罗康裕一喜,当即便要提刀走进校场。 宋乾还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要跟裴君比试,急忙拉住他,“你疯了?好端端地鸡蛋碰石头?” 鲁阳嗤了一声,“难不成宋校尉还要代他受过?” 宋乾和他一向不对付,注意力瞬间便转向鲁阳,火道:“关你什么事儿?!” 他们两个争执起来的时候,罗康裕已经举起刀,毫不犹豫地挥向裴君。 裴君的刀,出鞘便要见血,她连刀都没□□,用刀鞘便抵住罗康裕的刀,几次格挡之后,找准机会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将人踹翻在地。 罗康裕这半年来武艺也有精进,不过他本身在武艺上的天赋比不得鲁阳,也不如宋乾和娄正,自然更比不上头部校尉的那几人。 他更出众的是心性和眼力,他的耐心和心计在金吾卫中无人能几。 但裴君今日要告诉他一力降十会的道理。 第二招,裴君的刀鞘重重打在罗康裕握刀那只手的肘窝,罗康裕死死握着刀没有松开; 于是第三招,裴君刀鞘斜劈,击在罗康裕大腿外侧,绕到他身后在他腿窝一踹,教罗康裕“咚”地半跪在地。 “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计谋都是徒劳的,你在校尉比武上的方法,于我无用。”裴君尚有余力评价他,“兵法中说谋定而后动,可太过依赖谋算忽略自身实力的提升,一定会吃亏。” “如果敌人强大可以一当十、当百,你却不堪一击,计谋再高,便是侥幸胜了,也是惨胜,损失何计?” 第四招,裴君又一脚踹飞罗康裕,问他:“认输吗?” 罗康裕不认输,爬起来再次举刀冲上去。 周围观战的金吾卫见罗康裕一次次摔在地上,还有些不忍心看。 曹阳呢,一瞧见罗康裕挨打,就想到他当初丢脸的样子,忍不住龇牙咧嘴,感同身受的疼。 宋乾看罗康裕第一次被踹飞,就开始劝他“别打了”,可等到裴君开始“教导”,他渐渐回过味儿来,不服气道:“偏心!” 鲁阳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宋乾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眼神,狠狠地瞪回去,然后指向校场中再一次被裴君扯着手臂过肩摔的罗康裕,“你才个傻子,将军肯定留后手,就是为了指点罗康裕!” 鲁阳听他这么一说,再看罗康裕,莫名就觉得裴君打他留手了,而且越看越像宋乾说的那样,忍不住沉下脸。 场上罗康裕可不知道他们两人竟然能歪曲事实到那般地步,他只觉得每一次落地都摔得结结实实,无一处不疼。 偏偏裴君每次都要问一句“认输吗”,罗康裕的骄傲不允许他在裴君面前认输,他就是想证明自己配得上。 所以罗康裕即便疼得发抖,还是要抖着腿爬起来,继续进攻。 但是裴君说好十招,就是十招,一招都不会多,最后一刀鞘抽过去便收势,冷淡道:“下值后去找我。”转身离开校场。 罗康裕狼狈地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气,又累又疼,已经说不出话来,可喘着喘着,却笑了起来。 宋乾走过来,叉腰愤怒地质问他:“罗康裕!你又背地里讨好将军了,是不是?否则他为什么单独指点你?!” 罗康裕收起笑,无语地瞪他。 这时,鲁阳也走过来站在宋乾边儿上,难得与他有几分同仇敌忾的味道,对罗康裕阴森森道:“打一场吧,罗校尉。” 罗康裕:“……”同僚都是神经病! 傍晚,罗康裕磨磨蹭蹭地想要留在最后。宋乾一直盯着他,见他如此,当即便站到他身边儿,走一步跟一步。 罗康裕无奈,“我真的没有讨好将军。”就算想讨好,也不是他以为的那个讨好。 宋乾不相信,“那你让我一起过去,没有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我不相信。” 无论罗康裕如何解释、劝说,宋乾就是胡搅蛮缠,全不顺他的意。 罗康裕无法,只能带着宋乾来到裴君的厅堂外,请示是否能让宋乾进来一听,“他一定要跟着我……” 宋乾在门口冲裴君乖巧一笑,叫道:“姑父,我又不是外人。” 他变得可真快啊…… 裴君心下感慨,招招手让两人进来。 宋乾更加乖巧,真的像是个晚辈一样,乖乖站在一旁,“你们谈,不必理会我。” 罗康裕又瞪他一眼,看向裴君,忽然有些羞窘,他实在没想过要如何当着好友的面儿表达求娶的决心。 倒是裴君,大大方方地问:“我先前与你说过,我为何不认可你和七娘的婚事,此时我还是那个意思,你又当如何说服我?” 宋乾睁大眼睛,吃惊地看向罗康裕。 罗康裕忍着羞,道:“将军,裴娘子极好,我是真心想要求娶,我、我还有旁的好处……” 裴君微微挑眉,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罗康裕扫一眼旁边看热闹的宋乾,咳了一声,道:“将军,我洁身自好,从来没有过通房,宋乾去年要带我去青楼见识,我也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宋乾震惊,罗康裕竟然为了求娶出卖他! 不对,他不承认……宋乾立即怒而指责:“罗康裕!你竟然血口喷人!我何时做过那样的事?” 他甚至还灵光一闪,转而栽赃道:“将军,我和罗康裕的心眼儿,您是知道的,我们这帮人做的一些事儿,从来都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您别相信他。” 罗康裕嘴角抽了抽,颇无力,深觉求娶无望,努力挣扎,“将军,我若是娶得裴娘子,您先前所顾虑的事,我会解决,日后定然一心一意待她,绝不纳二色。” 宋乾偏又横插一脚,兴冲冲地表态:“将军,您要为裴娘子选婿,我也可以啊,我还是世子呢!一嫁进来就是世子妃,以后是侯夫人。” 罗康裕提醒:“你方才还叫将军‘姑父’,差着辈分呢。” 宋乾故意气他,“那又何妨?四姑姑是四姑姑,裴将军是裴将军,各论各的,又不是没有先例。” 罗康裕累极了,忍无可忍,直接扯着宋乾的手臂,将他踢出屋外,啪地关上门。 而后,他才回到裴君的书案前,认真道:“将军,您给我些许时间,我会向您证明我的诚意。” 裴君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没有答应你,我也不会为了你耽搁七娘的婚事。” 罗康裕坚定道:“我明白的,将军,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我会努力让您看到,您若依旧不满意,我也绝无怨言。” “不会太久。” 裴君确实极满意罗康裕这个人,甚至愿意让步,给他机会。 “校场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继续成长吧,她想要看看。 …… 灯会后三日,裴君终于能够休沐一日。 这一日她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醒了也没着急穿衣服,靠在床头悠然地看书,直到午时才出了房门。 老郭氏见到她才起,也不怨怪,反而十分高兴地招呼:“快来喝汤,一直给你温着呢。” 裴君坐到老太太右手边,笑道:“正好孙儿饿了。” “你又瘦了……”老郭氏心疼不已,亲手为她盛了一碗汤,问,“如今灯会过了,金吾卫能稍闲些了吧?” 裴君点头,“之后各国来使,会稍忙些,却也不必整日整夜地当值。” 老郭氏没经历过灯会三日之前,觉得裴君太忙,经过灯会,标准一降再降,“夜里不当值就行,多喝些。” 裴君边喝汤边闲来无事地问:“您可问过婵儿,如何看罗校尉?” 老郭氏兴致立起,“我一问她便羞地躲走,我瞧着那罗校尉也是仪表堂堂,你到底不满意他什么?” “不满意侯府。”裴君淡淡地说,“他既有心,便看他能否消除我最后一点顾虑吧。” 老郭氏如今也不是初到京城时一知半解的时候了,点头道:“我也不忍心婵儿面对太过复杂的婆家。” “我心里有数,您放心。”裴君安抚完祖母,端起汤碗专心喝。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祖孙二人一同看过去,很快,宋管家匆匆进来。 “将军,颜相去了……” 第85章 满身痛快 颜相为官数十年, 不曾结党营私,不曾贪墨渎职,不曾残害百姓, 便是与他立场不合之人,也不得不承认, 他实乃高风亮节之师。 裴君收到讣告, 顾不得用午膳, 立即请祖母与她一同去颜府。 颜府如今只有年轻的颜娘子和颜向阳, 即便颜娘子再能干,若没个长辈坐镇,恐怕也是手忙脚乱,更遑论颜相去世,他们姐弟身为至亲, 定然悲痛难忍。 老郭氏没有任何推辞, 连忙教人为她准备素净得体的衣服。 裴君的衣服大多是黑色, 倒是不必特地准备, 不过她让人去隔壁四公主府请了一位老嬷嬷在祖母身边提点。 毕竟是去帮忙的,总不能稀里糊涂。 待到祖孙二人赶到颜府, 整个府邸已经挂上丧幡白布,一片哀戚。 他们进去,才发现俞老夫人和俞夫人已经亲自过来帮颜家姐弟操持, 而颜家姐弟两个一身缟素、一脸悲戚, 瞧着十分可怜。 裴君上前安慰姐弟二人,而后对他们道:“我请了祖母来帮忙操持丧事,这几日我若无事,都会过来,你们莫要太伤怀。” 颜向阳想要跟她说什么, 一开口却是一声哽咽,连忙用衣袖遮住泪流满面。 颜娘子一张脸苍白至极,却更加坚强,冲裴君深深福下,谢道:“谢过裴将军。” 她又转身,向老郭氏和俞老夫人一福,“谢过几位两位老夫人。” 老郭氏当即揽住她,心疼道:“好孩子,有我们呢,一定帮你将颜相的丧事看顾得妥妥帖帖。” 颜娘子自祖父病重便强撑着照料,已经数日未合眼,此时往裴老夫人怀中一靠,便晕了过去。 幸好老郭氏年轻时没少干活,力气大,扶住了她,没教人摔到。 裴君不好上手扶,颜向阳一走一动看起来也虚弱至极,更不安全,她便招来今日跟在老太太身边的两个女护卫。 颜娘子身材纤瘦,一个女护卫便能打横将她抱起,走得稳稳当当。 裴君看了她们一眼,便请祖母和俞老夫人一同去后宅,“我今日休沐,便待在灵堂前,祖母,俞老夫人且去后头照料吧。” 俞老夫人放心她,便引着老郭氏随她去后院。 剩下裴君和颜向阳,裴君拍了拍颜向阳的肩膀,随后便在来人悼唁时主动替他分担起一部分与人寒暄的事情。 因为她,颜向阳紧绷着的神经确实放松些许,脆弱和悲伤也更加无法掩饰。 以颜相在朝中的地位,来祭奠的人几乎都是朝中官员,颜向阳并不全都认得,有裴君帮忙,确实没让颜家在丧事上落人话柄。 不过很快,便有更加名正言顺的人出现了,那便是燕王秦珣。 秦珣与明帝身边的总管太监亲至颜府,太监转明帝口谕,由燕王代陛下祭奠颜相,并且让秦珣以晚辈的身份帮忙操持颜相丧事。 口谕之中全是对颜家只剩下年轻的姐弟二人的怜惜,可同时,似乎又暗示着什么。 在场的官员大多都是人精,同僚们一句话都能掰成两句话听,明帝的口谕,众人更是一字一句的体味,眼神交换。 裴君听颜相亲口说过某些事,自然更确信明帝此举有深意。 而秦珣一见到她时眼中的诧异和复杂,裴君也没有忽略,他一定知道明帝的意图。 裴君心念转动,顺势便退居其后,让位于燕王。 颜向阳依赖她,见她没有离开,躁动片刻又沉静下来。 秦珣有分寸,他的情绪波动只在乍一见到裴君时出现,其后皆认认真真地履行明帝交代的任务,并不去分神看裴君。 裴君在后头待了一会儿,便暂时走开,叫人去请阿酒过来给颜娘子把脉。 她交代完,便瞧见谢家父子到来,与两人问礼,随后一同回到灵堂。 谢家父子祭拜完颜相,谢尚书与燕王说话,谢涟则是来到裴君面前,说起范郎中家的纵火案。 “大理寺查明,陶承嗣确实在范家周围徘徊过,但他不过是一介弱质书生,他的同乡又证实他身体贯来虚弱,翻墙入府纵火,极难。” 所以,他的意思是,陶承嗣并非谋害范郎中之人。 但裴君瞧谢涟的神色,又似乎仍有疑虑,“谢少卿,可还有疑点?” 谢涟抬手,请她去僻静处。 裴君随他一同到无人的角落里,然后看向他。 谢涟道:“陶承嗣前途大好,即便心中有仇恨也不见得会狠下心弃前程于不顾,痛下杀手,且他的同乡还证实他手无缚鸡之力。” “但是……”谢涟皱眉,“有一个疑点,他两位同乡的口供之中,说陶承嗣自考中举人之后,便开始闭门不出,入京赶考时三人同行,他有些习惯也与从前大有出入……” “谢少卿怀疑,陶承嗣不是陶承嗣?”裴君深思,“可若想杀范郎中,没必要如此迂回,随便寻个亡命之徒便……” 裴君话说到一半,忽然心一跳,陶承嗣可是北境来的,除非有人故意引大理寺去怀疑陶承嗣仇杀,而掩盖那范郎中死亡的真相…… 谢涟探究地看着裴君,“裴将军想到什么?” 裴君回神,没有回答,反问道:“谢少卿需要裴某做什么?不妨直言。” 谢涟收回探究的眼神,道:“下官想请裴将军帮忙去那陶承嗣的住处探一探,他是否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习武之人的身体应是有些掩盖不了的证据。” 裴君点头,答应下来,“好,今夜我亲自去。” 谢涟向她道谢,还主动说会给报酬。 裴君是有些怀疑,想亲自验证,并没有要他的报酬,而是想了想,问道:“谢少卿可有仔仔细细查过那范郎中的生平?” 谢涟答道:“在查探,尚无异常。” 裴君微微眯起眼,忽然问道:“谢少卿,大理寺查案,应是能够查看吏部官员籍册和府志的吧?” 谢涟点头。 裴君便道:“既然如此,过几日,我与谢少卿一同去查看吧?本将也想为此案进绵薄之力。” 谢涟眼里带着疑问,“下官以为,裴将军似乎有所隐瞒……” 裴君侧头,看见太子殿下和大皇子等几位皇子皆亲至,顺势便结束话题,没有继续满足谢涟的疑惑。 两人一同向太子行礼,至于大皇子,两人的表现皆不如对太子时恭敬。 而皇子们除燕王以外,皆未久留,祭奠过后便离开。 傍晚,俞夫人请两位老夫人先回去休息,明日再来,裴君便送祖母回府,在家中陪祖母、妹妹用过晚膳,又去了范郎中家和陶承嗣所在的永崇坊。 她在武侯铺待到宵禁后,便乘着夜色来到陶承嗣所居的宅院。 这是个一进的小院儿,只有陶承嗣和他一个书童住,裴君儿翻上墙头,观察片刻,见所有屋子都黑着,这才轻轻跳下。 她为了以防万一,还带了两方浸了迷药的帕子,进入屋子后,便径直走向床榻,想要迷晕陶承嗣再检查。 可她刚走了几步,便察觉到不对劲儿,这屋子实在太冷了,正常有人住的屋子,怎会这么冷? 裴君快步走向床榻,帕子覆上陶承嗣的口鼻,随后又拿出另一方,裹着手指触向他的颈侧。 竟然真的死了…… 裴君收回手,即刻转身出去,奔向偏房,但偏房之中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 另一侧的厨房、柴房更是关得严严实实,更不可能住人。 人已经死了,自有仵作验尸,她再大半夜查探已经没有意义,裴君只得原路翻墙出去。 她是金吾卫上将军,宵禁于他约束不大,便出了永崇坊前往颜府。 燕王竟然还在。 裴君一顿,若无其事地请颜府下人为她打一盆温水,还嘱咐道:“端些醋来。” 下人立即去准备,很快便端着的温水回来,一进来便一股刺鼻的醋酸味儿。 秦珣自然不必为颜相守灵,便走到裴君身边,看着她洗手,又将醋倒在炭盆里,来回跨炭盆熏衣服。 “在外头见死人了?” 裴君没否认,却也不准备跟他说,转而道:“没想到殿下还在这儿。” 秦珣眼神一沉,道:“父皇命我如此……” 若说帮忙操持,只是暗示,燕王夜里还留在颜府,便是明示了。 自古休妻有三不出,其一便是妻为公婆守孝者不得休弃,燕王虽是男子,留在颜府便代表着明帝的态度。 明帝表态,他认同燕王和颜娘子的婚事,即便颜娘子要守孝三年,也会作数。 裴君看向灵堂中姐弟二人的身影,淡淡道:“既然殿下在此,裴君便先回金吾卫衙门了。” 秦珣抬手拦她,“裴君,可否与我谈谈?” 裴君没拒绝,和燕王一同走到颜相府外的街上。 四下无人的空旷街道上,秦珣道:“裴君,此事非我本意……” 他言语之中似乎有许多不得已,裴君能够理解他的身不由己,心里放得东西越多越是无法肆意,他们都是这样的人。 但她想得明白,那些年战场上的元帅,她敬慕也感念,或许也有某一刻心动过,不过裴君从未打算跟他沉沦在私情之中。 “殿下,裴君向来敬重您,您出身高贵却视大邺百姓为重,您是真正有仁心有大义的人。” 裴君认真地说:“世间之人皆有难处,如今您有您的立场,我有我的立场,纵是殊途同归,但到底已不同路,何必再让无可能的奢望成为贪念,伤害无辜的人?” 秦珣苦笑,他舍不下的,不止是裴君,还有从前的秦珣。 他的父皇坐拥四海,是位明君,他能利用一切所能利用的,偶尔的温情便能教人感恩戴德,可秦珣不想变成父皇那样的人。 即使他流着那样的血根本无法挣脱,他还是想要挣扎一下,但是…… “裴君,你总是这般残忍,连一丝奢念都不留给我。” 正月的夜晚,冰冷入骨。 裴君手握无为,刀鞘的寒凉透过她的手一点点向上蔓延,然后被身体的温热反噬,慢慢地手心下那一处凉意渐消。 她想,她的冷静不是因为她冷血,而是因为她心中所求始终没动摇过,她一腔热血不受侵扰。 “殿下,我常忆起从前,我以您为帅,挥军向您所指之处,您与我同为山河而战,为何如今要动摇于儿女情长?” 裴君声声叩问,于秦珣耳中,振聋发聩,心神激荡。 而裴君问过,便翻身上马,抱拳叩别,扬鞭而去。 冷风吹在面上,她却并不觉得冷,反而越发泛起一股热意,无处抒发,便从腰间拿出一枚铜钱,拇指一弹,铜钱飞转最后落在她身后的地面。 明日会有一个人因为意外之财欣喜,今日,她再无一丝迟疑,满身痛快。 第86章 协作 裴君在金吾卫睡了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便派了一个人去谢府通知谢涟陶承嗣已经死亡的消息。 昨夜黑灯瞎火,点蜡烛也查看不清楚什么,裴君便没有多看, 但她心里记挂着,派人出去之后便收拾好自个儿, 也往永崇坊去。 她中途还绕到永宁坊买了十来个胡饼做早膳, 过去时, 谢涟和大理寺差役已经在搜查。 “谢少卿, 用早膳了吗?”裴君捏着胡饼,客气地问,“我买得多,若是未用,不妨一起吃些。” 谢涟晨间急着过来, 确实还未用膳, 可在外吃饼不符合他的教养, 便张口推辞道:“谢过裴将军, 下官……” 正好差役抬着尸体出来,准备送回衙门交由仵作验尸, 从他们身边过去,而裴君还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饼。 谢涟的婉拒止于口,看她竟然还叫住搬尸的衙役, 用腰刀挑开白布, 边吃饼边用腰刀继续挑陶承嗣的衣领,一时无言。 裴君就是想瞧瞧陶承嗣锁骨下头有没有那个图腾,没有看见,便摆摆手示意衙役们走吧。 然后她又继续先前的问话,问谢涟要不要吃胡饼。 “……” 冬天天冷, 尸体并没有味道,但谢涟对于她如此自若地吃东西,仍有些……震撼,“裴将军,不会难以下咽吗?” 裴君一顿,抬眼看向他以及周围的衙役皆诧异的眼神,淡淡地说:“也不是没在死人堆里吃过干粮,没什么好讲究的。” 谢涟闻言,沉默片刻,便道:“下官确实还未用早膳,谢过裴将军。” 裴君便分了他几个胡饼,然后和谢涟两个人站在院子的西北角背风处,慢悠悠地啃饼。 谢涟并不避讳她案情,边慢条斯理地吃饼边道:“已经问过周围的百姓,最后一次见到陶承嗣和他的书童,便是三日前,仵作还未验尸,初步判断,陶承嗣死亡时间便是在那之后,到昨日之间。” 裴君点头,以她昨日进入屋子之后感受到的寒冷,可能还要提早一些。 谢涟继续道:“陶承嗣留下一封遗书,看笔迹与他的手札完全一致,不是仿造。” 裴君咽下一口饼,问:“遗书里说他是畏罪自杀?” 谢涟点头,“是。” “啧。”裴君嗤笑。 谢涟握着油纸的手微微收紧,轻声道:“裴将军高见,我去吏部查看籍册时,会提前通知裴将军。” 裴君冲他随意地一拱手,便不再多留,转身离开此处。 她都已经来到永崇坊,离升平坊极近,自然没有过而不入的道理,便提着剩下的胡饼去仁心医馆。 胡饼有些干,她还买了一碗羊汤,到了医馆,便随意地坐在角落里将剩下的饼全都吃完,顺便看阿酒给病人把脉。 阿酒离了她的府邸回到医馆,没有管家理事耽误精力,过得如鱼得水,而且又与姐姐相认,得知弟弟也好好地活着,心无负担,眉眼越发柔和。 裴君看见,病人们与她说话皆语气和善,心下十分高兴。 阿酒忙完,走到她坐得长凳另一端坐下,道:“昨日我给颜娘子把脉,她身体并没有大碍,只是太过疲累。” “颜相去世,他们姐弟二人总要撑过这段时间,不过等颜相热孝之后,他们心神一松估计要病倒。” 阿酒知道她有心照顾,便道:“我若闲了便会上门去帮他们把脉。” “钱照收便是。”裴君压低声音,道,“那位颜娘子可是未来的燕王妃,不差这点药钱。” 阿酒诧异,打量她的神色,见毫无异常,这才问道:“这……已经确定了?” 裴君道:“八九不离十。” 阿酒发怔,喃喃道:“这都是为了什么呢?回京后,我发现,许多事情都复杂了……” “唉……”阿酒侧头,遗憾道,“将军您那时若是卸甲回乡,是否会轻松许多?” 裴君轻笑着摇头,“其实我当时想的简单了,以我的性子,早晚还有重出的一日。” 阿酒又是一叹。 裴君并不可惜,反而笑道:“若我有平安致仕的一日,倒想去江南隐居,阿酒可愿意随我同往?” “阿酒自然愿意。”阿酒听她一提,便升起向往来,“咱们还没去过别处呢,日后将军真要远离京城,一定要叫着我。” 裴君含笑应下。 阿酒又道:“您的生辰正赶上春闱最后一场,昨日我见到老夫人,她还说要在家中摆一桌席面呢。” 裴君这才想起她的生辰来,她前几年根本没放在心上,今年倒有亲人记着。 阿酒掩唇笑道:“您这生辰真是巧,竟是在花朝节。” 裴君的生辰便是二月十五。 阿酒的话让她忆起旧事,她幼时也常有人感慨她生的巧,那时母亲每每听到都要胆战心惊,待到她长大些,不容易教人发现,才渐渐好些。 这次他生辰,祖母和母亲又碰到一处,她母亲那敏感的情绪,不知又要难受多久…… 裴君又坐了会儿,便与阿酒一同去了颜府。 颜府依旧是悼唁者众多,不过有燕王在,灵堂前自不会出乱子,后院有两位老夫人,更是妥帖。 裴君便没有如他先前所说那般留在颜府帮忙,只偶尔过来瞧瞧。 春闱第一科在二月初九开考,整个京城都受到举子们紧张的气氛影响,金吾卫碰到好几次书生们激烈辩驳之后大打出手的场面,回到衙门都还在嘻嘻哈哈地说“书生打架,斯文扫地”。 裴司是裴家第二个参加春闱的族人,裴家众人皆不自觉地紧张,不免影响裴司的情绪,是以他依旧还留在城外随春山居士苦读。 裴君没时间,她不止要让人看着这些躁动的读书人,还要为使团入京做准备,便没去城外看过裴司,只知道他进益飞快,越发有把握了。 而就在第一个外藩小国的使团入京时,谢涟找到裴君,邀她一同去吏部看官员籍册。 谢涟不知查到了什么,看起来颇有几分沉郁,气质越发冷凝,且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是大理寺官员的缘故,看人的时候仿佛锐利地能将人看透,旁人见到他都要先怵几分。 裴君倒是不怕,知道无论是查看吏部籍册还是查看京兆府府志,都极耗时,便有些不紧不慢,不骄不躁。 而且她要查的东西,不一定和谢涟查的东西相同,她就显得更加像个混的了。 谢涟不以为意,还主动与裴君说起案件。 他起先怀疑“陶承嗣”并非陶承嗣,可经过大理寺查证之后,基本已经确认,起码留遗书的陶承嗣跟参加秋闱的人是同一个,若不是畏罪自杀,陶承嗣的异常便可能是受人胁迫。 如此,消失不见的书童便成为可疑之人,只是茫茫人海,若有人故意躲藏,如同大海捞针,极难寻。 但案件不能就此结案,于是谢涟便决定从旁处寻找线索。 裴君耳朵里听着谢涟的讲述,眼睛看着天和十一年的江南官员籍册,这一页正是姬家主任职江南期间的政绩,其中治水赈灾以及查明贪腐都与柳三爷有关。 所谓的两家交好,如此的大公无私,大义灭亲…… 裴君低语:“姬家……” 她声音极轻,谢涟却准确地接收到姬家,道:“去年江南水患,范郎中生前曾兼代过水部司的差事,当时在江南主持修堤的官员便是姬家二爷,姬荣。” 裴君眼神一闪,莫名想起她拿到的账本,那时她便怀疑姬家有些不干净,也不知道有什么关联。 而谢涟只是听到她的话才说起,并未怀疑到姬家,又沉浸在籍册中。 裴君却放下籍册,看着他。 若与姬家不相干倒无妨,若查出姬家什么,也不知谢涟同为世家子,会如何选择…… 第87章 莫名的情绪 裴君查吏部官员的籍册, 专注于往前十数年从北境而来的官员,特别是家世平凡的,这样的出身, 更容易冒充。 不过北境不比江南文风盛,能够读书的家庭家底便是不算丰厚, 也不会太差, 若以她所想的那般谋划, 耗费的心力和精力, 绝非寻常,定然要精心挑选。 而且为了不功亏一篑,恐怕十分隐秘,轻易不会动用。 裴君没指望光从一些卷宗中便能找出潜藏在大邺或者已经背叛大邺通敌的人,但她可以一点点排查, 她有这个耐心。 至于为何没有连南边儿一起查, 是因为裴君以己度人, 将手伸去江南并非易事, 北境更便利。 各国之间互相安插探子,其实是常事, 但回京后裴君屡次看到跟突厥有关的图腾,才知道大邺并不像她以为的已经平安无事,暗处还有许多危害大邺安定的因素。 这让裴君极不爽。 她小的时候也经常不爽, 偶尔会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来缓解, 通常都很文雅,没什么坏心;战场上那七年,很苦很难,她变了很多,不爽的时候, 很直接地需要敌人的血才能稍稍平息。 她现在看起来再正直无私不过,可她不正常,她想要将那些人全都抓出来,杀光。 而杀光之后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但裴君的存在,就恪守着她自己划定的底线,和世俗中那些恶人的样子永远不会重合…… 现下,裴君除了金吾卫的差事,每日都要抽出一部分时间和谢涟一同往返于吏部或者京兆府衙门。 但不知道是受近在眼前的春闱影响,还是受突厥使团快要抵达京城的影响,她隐藏在皮囊之下的情绪不高。 没有人发现。 她身边常来常往都一些人,都如常地做事,还算熟悉实则疏远,近日走得又近的只有谢涟。 谢涟在大理寺,也不止范郎中这一个案子,一个小小工部郎中被杀的案子,在众人眼中实在微不足道,若谢涟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只要按照仇杀平掉案子便可,但他显然不是,固执地做着繁复可能没有结果的查探。 裴君很包容,她很容易为别人找到优点,无论是秦珣,还是四公主和谢涟。 谢涟的一生,原本应该是极完美的,四公主也是一样,而他们突破界限给各自的人生戴上枷锁,裴君看来又奇怪又正常。 裴君横插一脚,冷眼看着他们的挣扎,结局可能是无法自拔,也可能是慢慢释然,而以两个人的品性,最后都会感激她。 她若是想尝试,秦珣就是个现成的人选,但她总也做不到。 裴君看着卷宗,不自觉地走起神来,看起来像是定定地看着谢涟,实际上眼睛并未聚焦。 谢涟抬头,初时以为她在看她,待到发现没能与她对视,便知道她走神了。 他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裴将军,四公主……还好吗?” 一瞬间,裴君的眼神便恢复清明,平静地回答:“不错,四公主年前拿出一大笔钱义诊之后,越发喜欢做善事,前几日还说在城外布置粥棚给流民。” 大邺一直都有流民,没有灾情或者战乱便会少些,前几年总有大批北境跑过来的,大邺开始打胜仗之后越来越少,却也断绝不了。 谢涟眼里没有意外,即便他控制着忙碌着,分明还在悄悄关注。 裴君没有拆穿他的伪装,她忽然发现,女人绝情起来,竟然比男人抽身更快。 “我父亲最近提过几次,想要我成婚。”谢涟垂眸,脸上没什么情绪,手却握紧了卷宗。 裴君不拘小节地靠在低矮的桌案上,轻淡地回复:“为何不呢?” 谢涟主动提起婚事,此时听了裴君的问话,反而说起谢家,“谢家对子弟要求极高,我是谢家唯一的嫡子,一直克己守礼,从没行差踏错过一步……” 他沉默半晌,继续道:“其实我应该走过去的,谢家入我骨肉,剥离只能死去,可我不是个合格的继承人,我不够果决,破而后立,未尝不是给谢家新生。” “世家……已经影响大邺根基了。” 裴君轻笑,垂下头重新拿起她先前看得籍册,能够影响一个国家根基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存在,但身在上位,想得只会是拔出最具威胁的。 人都是这样的。 …… 裴君和谢涟查看籍册看似毫无进展,便已到了春闱第一场。 裴家有考生,自然极为重视这一日,裴君没让裴家众人大张旗鼓地护送裴司去考试,而是单独送裴司去考场。 她没有对裴司叮嘱什么,只是闲聊似的说道:“你喜欢什么地方?南边儿还是北边儿?” 裴君说着,又自问自答道:“如今北边儿好出政绩,不过民风彪悍,南边儿安全些,按部就班便可,还是南边儿吧……” “阿兄……已经可以随便安置我了吗?” 裴君看向他,脸上没有任何倨傲,淡淡地说:“只要你能考中进士,当然,我虽然说最好今年考上,若是考不上,也无妨。” 裴司却不想她失望,“我一定会中。” “那便再好不过……” 裴君又忍不住失神,微微打开马车窗,看着车窗外后退的建筑和人群。 良久,她方才回头,还是问方才的问题,问裴司想去哪儿。 裴司道:“阿兄担心北境不安全,西南如何?我想要政绩。” “也好。”裴君即刻便开始打算道,“与大蕃临近,可开商道;岭南、剑南、黔中一带山民众多,若能柔化,亦是政绩……” 裴司静静听着,全都记在心里。 而裴君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无奈地问:“你就要上考场,我说这些,是不是有些教人烦躁?” 裴司摇头,继续保证道:“阿兄,我一定会考中。” 裴君轻轻舒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没有再说什么。 裴司到达考场外脱外衣接受检查时,裴君便靠在马车上看,她当初想要得到些许功名便适可而止,便有这个原因。 她那时候是很在意自己的身份被发现的,活在这样的世道里,男子的身份太过得天独厚,女子却艰难至极。 已经有人注意到她,裴君回到马车里,等到裴司进去,这才教马车先送她去金吾卫衙门。 而她这一日夜里,腹部突如其来的绞痛,这些日子莫名其妙地情绪也终于有了源头。 裴君这一次月事和上一次月事,竟然才隔了不到三个多月,但疼痛一点儿没有消减。 她疼得睡不着,忍了几个时辰,天一亮苍白着脸收拾掉证据,便出府去找阿酒。 仁心医馆还没有开门,裴君便抱着手炉坐在马车里,一直等到周围人声变多,才让护卫敲响医馆的门。 阿酒已经起了,一见她这强撑的自然模样,便担心地迎过来,扶着她的手腕要给她把脉。 裴君没拒绝,主人似的带着她往后院去。 她打发其他人离远些,方才问阿酒:“是因为你给我开得补药和祖母让厨房熬给我的补汤吗?” 阿酒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她冰凉的手心,“想必是的,将军,我稍后去给您熬药……” “阿酒,”裴君双手握着茶杯,认真地说,“有药吗?这对我是个负担。” 阿酒沉默,许久后,涩然道:“我可以试试。” 裴君喝了一口热水,笑道:“血腥味儿太浓了,你不在,我还得自己处理,而且它会让我变弱,属实有些麻烦。” 阿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那您还让我离府?” 裴君笑,“我也不能永远陪着你。” 第88章 君子之交 以阿酒对裴君的重视程度, 她自然不会选择那种一了百了的解决方法,而是想要用更温和的方法延长裴君月事的间隔。 但这次,裴君只能忍受了。 裴君每日两顿汤药, 只能稍稍缓解疼痛,加之初春冻骨, 她不得不被动地, 在家中休息了两日。 不过说是休息, 也只是比平时晚些去衙门, 再早些回府,并没有彻底放假。 等到她的月事干净,身体恢复,春闱也到了最后一日,而今日也是裴君的生辰。 老郭氏和裴婵这些年都没为裴君过过生辰, 今年尤为重视。 两人早就悄悄地商量起来, 一大早裴君起来, 便得了一碗祖孙俩亲手做的长寿面。 裴君胃口大, 一碗满满的面她全都能吃完。 老郭氏慈爱地看着她吃面,叮嘱她:“晚间早些回来。” 裴君点头, 她们私底下的动作自然瞒不过她,她知道祖母要请人来为她贺生辰。 而老郭氏还以为瞒得好好的,送走孙子后便教厨房开始准备晚间的席面。 阿酒这几日日日到裴府走动, 今日来的也极早, 老郭氏和裴婵不用她帮忙操持席面,她便去隔壁公主府为四公主诊脉。 四公主此时已经怀孕六个月,但是要假装只有四个月,衣服穿得极宽松,也从不出公主府。 若不这样, 六个月的肚子,但凡是个生产过的妇人都能看出异常。 也幸好赶上冬天,人本来穿得便臃肿,否则极难遮掩。 阿酒如今面对四公主,态度已经能放平和,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女大夫一样,为她诊脉,提醒她需要注意的事情。 “少吃一点不会影响身体,而且在屋里也要多走动,一是为了不被发现,二是胎儿小一点也好生。” 阿酒坐在桌子边,提笔写膳食方子。 她从前跟木军医在军营里,治疗外伤最多,但也会给军妓们或是北境的百姓治一些妇科方面的隐疾,回京后又一直在钻研,对于妇科方面比很多男大夫要更得心应手。 而且因为要控制四公主的体态,阿酒的涉猎十分广泛,衣食住行全都要考虑,近来甚至隐隐在贵夫人中留下名号了。 秦珈一直没什么朋友,先前是与阿酒有些不愉快,这几个月下来,也能心平气和地闲聊几句了。 她坐到阿酒对面,看着阿酒写食谱,问道:“听我三姐姐说,最近来的几个邻国的使团,献上不少他们本地的珍贵宝物,土仪药材都有,应该也有他们国家的大夫随行使团,你要是能与他们交流,医术定然能有增益吧?” 阿酒住笔,恍然道:“公主若不提醒,阿酒都没想起来,确实不该闭门造车。” 秦珈便问:“可要我帮忙?” 阿酒摇头,“公主安心养胎便是,我自会与将军说。” 秦珈闻言,不再多言。 阿酒写完方子,交给四公主的贴身侍女阑梦,随后道:“晚间老夫人要为将军贺生辰,公主出府,小心些。” 秦珈点头,手扶着肚子,小心地起身,要送她。 阿酒抬手请她止步,然后便离开公主府。 另一边裴君到金吾卫衙门,因为她不准郝得志宣扬,金吾卫们并不知道她的生辰是今日。 但也只是普通金吾卫不知道,还有些人消息灵通,早有准备。 裴君前脚刚踏进厅堂内,后脚宋乾、罗康裕、鲁阳三人便各自捧着东西进来。 宋乾不乐意旁人抢他风头,率先开口:“将军,我从高句丽使臣手里买到一把宝刀,送予将军做生辰礼。” 他打开装刀的木盒,拿出长刀,拔出刀展示给她看。 裴君接过来,打量了几眼,最后视线落在刀柄上镶嵌的宝石上,问道:“花了不少银子吧?” 宋乾嘴角上扬,又努力控制住没有太得意,随意道:“能有多少钱,这点钱对我安平侯府不算什么。” 裴君竖起刀身,刀刃朝上,左手两根手指托着刀背滑向刀身前端,轻轻一弹,道:“钢刀锻造技艺,咱们大邺才是当世第一,他国皆是从我中原习得技艺。高句丽不过弹丸之地,打造出这样一把刀,想必贵族才能拥有。” 宋乾一听,立即吹捧起来,“将军慧眼,可不就是高句丽那个小王爷卖给我的,他还想送我,我哪是那么容易讨好的。” “少些牵扯是对的,尤其咱们是金吾卫,更要慎重。” 裴君伸手要来刀鞘,插上刀,想了想,虽然这刀比大邺的精造军刀差一些,还有些华而不实,到底是宋乾的心意,便道了声谢,没有推拒。 而另外两人一见她收了宋乾的贺礼,当即便将他们准备的生辰礼递上来。 他们也都想要投裴君所好,罗康裕是一只外观极普通实则吹毛断发的锋利匕首,鲁阳则是一件软甲。 裴君也都收下了,向三人道谢后,便邀请三人今日去她府上吃席。 三人皆答应下来,裴君没错过罗康裕眼中闪过的一道光亮,教三人去做事,然后叫了个护卫回去通知宋管家晚间多加三位客人,然后便埋头办公。 晚间,裴君带着曹申、郝得志并宋乾、罗康裕、鲁阳三人一同回裴府。 老郭氏见她带着好几个客人回来,还惊讶了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嗔道:“你既是早知道了,还看我和七娘忙活?” 裴君含笑道:“祖母一片慈爱之心,我不好扫您的兴。” 老郭氏轻轻瞪她一眼,视线一转,便瞧见孙女裴婵垂着头,而罗康裕倒是守礼的没有乱瞧。 她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若是这罗校尉极没有分寸地盯着裴婵瞧,不顾她的名声,她是决计不会允许他再登门的。 裴君还算了解罗康裕的为人,便只关注了裴婵的神态,见她不似从前那般自在,心里就有了数。 她带着男客们回到前院,一众人摆了三桌才够。 三公主也带着崔阜来了,不过先前拜见过老郭氏之后便到隔壁探望四公主,此时与四公主一同来到裴府。 裴君见到四公主过来,便迎过去虚扶了一下。 秦珈已经习惯表面上与裴将军相敬如宾的姿态,但实际上两人的距离并不亲密,只是众人皆未多想。 而裴君扶上四公主时,便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她的腹部,四公主穿的略显臃肿,完全察觉不到真实肚子的大小。 三公主还当他们夫妻俩感情好,掩唇一笑,调侃道:“到底是年轻夫妻,裴将军体贴。” 稍稍一扶便是体贴了……裴君不知该为说她们善良,还是为这时间女子所拥有的少而叹息。 秦珈骄傲,却也没想到那许多,只是不想露了痕迹,便岔开话题道:“将军,三姐姐方才说,东宫请了太医,诊出太子妃有孕呢。” 三公主只当她害羞,顺着她说道:“是,这喜事儿宫里都知道了,我也是昨日进宫看我母妃才听说的。” 太子妃有孕,裴君早先听四公主说过她的猜测,如今听到准信儿倒是不意外,但是太子妃这个孩子,这个关头来,实在是太巧了…… 不过真有什么影响,也与此时的众人无关,裴君送四公主和三公主到后院,便回到前院与众人喝酒。 酒正酣时,门房来报,说是燕王府送了生辰礼来。 裴君酒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接过那盒子,她知道燕王有分寸,是以直接当着众人的面便打开来。 里面是一只酒瓶,裴君拔下塞子,没有闻到酒味。 裴君仔细闻了闻,有所猜测,直接尝了一口,果然只是水。 他这是给她答复,让她放心吧…… 第89章 七十八名 春闱三场, 裴司在考场里足足待了九天,出来时整个人眼下青黑,瘦了不止一圈儿, 老了好几岁,而且浑身臭味儿。 他自个儿走出考场, 一见到裴君, 便眼一翻晕了过去, 裴君饶是见多识广,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也是闭气才伸手扶住他。 “将军,我们来吧。” 两个护卫屏住呼吸,从裴君手里接过人,合力抬着裴司上马车。 阿酒跟着过来, 原本是要在马车上就为裴司把脉, 此时被裴君拽住, “阿酒, 别上去了。” 随后,裴君又对两个护卫道:“将他的手拉出来, 阿酒站在马车外把脉。” 两个护卫便调转方向,让裴司的脚先进马车,头朝着马车门, 然后将他的手伸出马车外。 连手都是臭味儿, 裴君掏出个帕子,覆在裴司手腕上,阿酒这才上前。 两个护卫边闻着自个儿身上有没有沾上味儿,边道:“别的举子也没有这般,二郎该不是坐在茅房边儿上吧?” “估计是, 真惨。” 阿酒诊完脉,收回手,笑着对裴君道:“将军,没有大碍。” 裴君颔首,待护卫把裴司的手塞回去,解下披风,递给阿酒,“你先坐马车外吧。” 阿酒不接,“将军呢?我不冷的。” 裴君直接塞到她怀中,道:“我和护卫步行回去,过会儿便热了。” 她说完提步就走,阿酒“诶”了一声没叫住,只能坐上马车。 马车先回到裴府,原先裴家众人都在外院等着,一听到动静便出来,马车门一开,教那味道一熏,又退开两丈远。 裴吉直接,干呕道:“二哥这是掉茅房里了吗?” 两个护卫抬着裴司进屋,没让侍女经手,直接扒光了他,扔进浴桶里里里外外搓了一遍儿,头发也都替他拆开洗了,仍然有一股子余味儿。 期间他们动作粗鲁,裴司也没有醒过,还是阿酒熬好药,扎了他一针才迷迷糊糊地醒过片刻,强喝下药又昏睡过去。 裴司足足睡了一日两夜,十九日寅时醒的,整个府里还都静悄悄,他再睡不下,便独自起来默写考题和策论。 待到裴君过来,他便将默好的策论交给她。 裴君闲问了一句,才确认,他果真是坐在茅厕边儿上。 这运气属实是……裴君拍拍裴司的肩膀,安慰道:“你先在我府里好好休养两日,我去城外拿给居士瞧瞧,顺便探望他。” “我与阿兄一道过去吧。” 裴君道:“先养好身体,别奔波了。” 府里自会照料他,裴君又与他说了两句便离开府,径直往城外春山居士的风庐去。 春山居士上月醉酒染上风寒,病了一场,缠绵半月才有所好转,只是身体大不如前。 裴君到时,老居士裹着一件大氅,坐在路边儿悠悠喝茶,见到她还招呼道:“正好,尝尝我这好茶,比姓颜的那茶可好上数倍。” 裴君坐下,亲自提起茶壶为他满上碗,然后才给自己倒了一杯,动作间关心道:“您身体如何?” “老夫心性疏阔,身体硬朗,不似那姓颜的……还能再活几年。”春山居士饮了一口茶,道,“拿来吧。” 裴君从袖中取出裴司的默写,递过去。 春山居士展开纸张,抖了抖,认真看起来。 裴君不打扰他老人家,拿着茶碗,走到庐外,瞧着漫山的苍雪,饮着清茶,享受这难得的清净。 许久之后,庐内春山居士看完默写,叫道:“进来吧。” 裴君回去,散去一身寒凉方才重新坐在老居士对面,问道:“居士,裴司的文章如何?” “不功不过,并无惊喜。”春山居士还给她,淡淡地说,“能中,名次不高。” 如此,裴君已是极满意,脸上露出一抹笑,诚恳道谢:“谢过居士。” 春山居士不以为意,道:“老夫的身体无碍,待他养好身体,便教他继续到风庐来。” “劳烦居士了。” 春山居士有些困顿,双眼微阖,轻声问:“近来朝中所议何事?殿试题目兴许就在其中。” 裴君略一思考,便道:“千秋朝贺、苏州民乱,迁民入北境……” 朝贺且不说,苏州民乱乃是当地工匠与商户动刀戈,迁民入北境……倒是讨论有些时日了,近两年官府一直动员百姓,安置流民去北境,大军归京后讨论更频繁。 裴君心里,北境如今还未彻底安稳,然而北境荒废田地众多,迁民有利休养生息,确实极有必要…… 是以朝议时讨论从不是是否迁入,而是如何迁入以及迁入后的安置。 “我虽未科举,不过听居士如此说,待我回去便将近来朝中所议的朝政民生之事整理好送过来。” 春闱前,裴君便整理过近三年的政议,她不陌生。 春山居士点点头,转而问道:“我与姓颜的有言在先,谁先走一步都不必亲自去送,是以也未瞧见颜家的两个孩子,他们可还好?” 裴君道:“昨日我还去过,清减了些,身体无碍。” “劳你照顾。”春山居士阖上眼,神色平静,“我便不亲自派人去颜府了,裴将军替我知会颜小子,教他守孝这三年来我跟前读书。” 裴君有些好奇,“以您和颜相的关系,为何此时方才教向阳读书?” 春山居士沉默片刻,道:“原先颜小子心性不定,又有他祖父教导,如今他们姐弟再无长辈,需得他顶门立户,我自然要尽绵薄之力。” 至交密友,不外如是了。 裴君起身向老居士拱拱手行礼,以示尊敬,并且向他告辞。 春山居士微微挣开眼,看着裴君,忽然道:“听闻四公主广行善事,于民间名声愈好,每每便惠益于你。” 裴君含笑,“这是四公主想要行善积德,乃是好事,我自然不能阻挠。” 春山居士皱眉,提醒道:“你已有救大邺于水火之功,还要那更多的好名为何?过满则亏的道理,你会不明白?” 裴君笑容不变,“好名声总强过坏名声,我既问心无愧,日后但凡有一人记得我与公主的好,便不枉费我一番用心。” 春山居士看着她少许,摇摇头,“我如今老了,实在不懂你们年轻人,罢了,你好自为之便是。” 裴君又躬身一礼,“劳居士费心,裴君铭记于心。” 已经不止一人提醒她好自为之,但裴君就是这般固执,她想做的事儿一定要做,生死不惧,谁劝都无用。 …… 放榜当日,裴君在金吾卫衙门,难得有几分分心,家有考生通常应都是这样的心态,即便有数,还是担心有意外,直到一切尘埃落定才能放平心态。 她的第二幅京城舆图于近日完成,因着户宅变更,其中稍有修改,不过大体不变,第一幅从墙上撤下,准备何日进宫便呈给陛下。 而这般来回替换,属实麻烦,裴君便又有了一个新的主意,打算请匠人制作微型的京城全景,摆在她这里,再以名牌更换,更便捷。 她是想到就要去做的,左右也分神,便召来孙长史,教他着人去寻匠人,钱由她私人出。 但孙长史建议道,“将军又非私用,大可从金吾卫账上支取,而且将来将军若是调离金吾卫,也是不好带走的。” 这样的建议,裴君听得进去,便道:“那就照你的意思办。” 孙长史出去后,曹申走进来,禀报道:“将军,咱们的人瞧见罗校尉独自进宫了。” “罗校尉?”裴君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忽然盯起他?” 曹申迟疑,“不是您让我多瞧瞧罗校尉吗?难道不用?” 裴君想了想,可能是她随口说过,曹申便记在心上了。 但是,罗康裕竟然能够独自进宫…… 裴君若有所思,通常外臣无召不得入宫,恐怕定西侯年长的两个嫡子都不见得有这样的本事。 曹申见她思考,问道:“将军,罗校尉,还瞧着吗?” 裴君手指摩挲立在一旁的刀柄,思索片刻后,道:“看看吧,顺便再打听打听定西侯府的的几位主子还有姻亲。” 曹申并不多问,当即应下来。 裴君看了一眼门的方向,轻声道:“该报喜信儿了吧?” 曹申道:“以您家二郎的才学,定然能够榜上有名,将军只管耐心等待便是。” “算了,时间也不早了,我还是去新昌坊等吧。” 她既是打算好,便开始整理桌案,一炷香后,便锁上门,离开金吾卫衙门。 马车到宣平坊时,正好撞上前往裴家报喜的差役,护卫便去问他们所去何处。 差役大声答道:“小的们是去向新昌坊的裴司裴郎君报喜的。” 护卫一喜,又问:“裴郎君多少名?” “回您,裴郎君位列七十八名。” 护卫给了差役一些喜钱,忙喜气洋洋地回身向裴君报喜。 裴君在马车中已经听到了,大邺科举,前三名为一甲,四名到八十名为二甲,其后才是三甲同进士。 裴司的名次确实不高,不过他考试时运气不好,定然影响状态,殿试时若能更稳妥地发挥,想必能有进士出身,这样于他前途更好。 他们已经得到喜信儿,便也没急着往裴家族人的宅子赶,走到新昌坊门口,正好碰上要回金吾卫衙门向她报喜的护卫,两方汇合重新回到裴家宅子。 宅子外点了炮仗,还有周围的百姓围观,极热闹,裴君进去向裴大伯和裴司道喜,见到祖母和裴婵也在,便道:“今日我做东,咱们裴家人为裴司庆贺一番,待到殿试过后,在宴外客也不迟。” 裴家诸人自然听从。 第90章 裴氏族规 殿试过后, 裴司又向前进了三名,最终以第七十五名得进士出身。 裴家即便因为先祖的一些旧事不得不搬到乡间居住,但一直自诩“诗书之家”, 可几代了,直到今年才终于出了一名进士。 就算裴家所有人都相信, 如若裴君不从军, 她一定是裴家第一个进士, 可她从军了, 她走向了另一条发达的路,裴家这个书香门第直到今年才真正实至名归。 裴大伯、裴三叔得知喜报的时候终于绷不住泪洒当场,立即跟裴君说让她派人寄急信回乡。 裴君根本不用他们说,已经招护卫去送信。 南望村里,裴家其余族人翘首以盼, 等了几日, 终于等到京中的喜信儿。 整个南望村都沸腾了——“南望村出了一个进士老爷!” 裴老族长和老妻喜极而泣, 裴老族长当即便命人开祠堂, 敬告祖先。 而裴家其他人纷纷准备席面,为裴司庆祝。 好些村民到裴族长家中贺喜, 好话一句接着一句。 “诶呦!裴家的喜事也是咱们南望村的喜事!” “早就知道裴家不一般,否则哪能出一个大将军,现在又有进士老爷了!” “可真了不起!” “以后裴家就发达了!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官宦世家!” “裴老族长, 您看我女儿的孩子能送到裴家族学读书吗?” …… 所有的裴氏族人皆与有荣焉,但是有裴君出息被老族长敲打在前,他们都不敢表现出任何张狂之态,还是如从前一般对村民们。 事实上与裴君相比,不过是一个进士, 裴司这辈子有没有可能做到裴君那个品级还未可知呢,他们的高兴,很大一部分还是因为这是裴家多年所求一朝实现。 而县里来贺喜的宾客们以及南望村的村民们见到裴家这样,亦是感慨不断:裴家人可真是宠辱不惊,怪道能发家。 外人如何道,裴老族长土将没脖子的人,小心一辈子,自然不能教族里生乱。 裴家三房关起门来,他三令五申两个老族弟,一定要约束好子弟:“咱们先祖为何落到那个下场,孩子们已记不得,你们决不能忘。” 裴三太爷和裴四太爷严肃地点头,“阿兄放心,咱们裴家这一支熬了这些年才起来,定然不会功亏一篑。” 裴老族长欣慰地点头,对二人道:“先前大郎回乡时,便商议过要修订更严格的家规,正好他的护卫来送信,咱们再族议一番,便送去京城教大郎看看。” 裴三太爷和裴四太爷皆赞同。 这时,裴老族长下决心道:“大郎提过,裴家的姑娘也代表着裴家的颜面,不能因为嫁人便不再算作裴家人,届时族议,叫裴家出嫁的姑娘们也都回来,所有族人皆出席。” 老族长这些年的决定从未错过,裴三太爷和裴四太爷对视一眼,就算心里觉得这有些过了,却也异口同声地答应下来。 裴家已算是对姑娘极好的人家,裴家的姑娘个个都读书识字,即便不如男子,嫁出去夫家也都要说一句“知书达礼”。 如今裴司高中进士,姻亲们都要上门呢,就听说裴家要开宗祠议事,男丁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召外嫁的女儿参加,一时间众人皆惊诧不已。 裴家女们亦是吃惊,可旁人家的姑娘嫁出去便如泼出去的水,唯有他们裴家,家里的兄弟们出息不说,如今族里的大事,姑娘们也能参与,出门时那是个个都昂首挺胸。 而他们的婆家本就因为裴君位高权重,不敢慢待,此时心里稀奇,更是要再高看一眼。 至于担心裴家女强势,有些短视的自然会这般想,可成婚是结两姓之好,哪家不希望选一个能对自家有帮助的亲家? 就算裴家女真的强势,多得是人不在意。就裴家三房裴三爷的两个女儿,大的十五也就罢了,就是十二岁的小女儿,上门提亲的也是踩破了门。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世人皆以利往,亘古不变。 裴君的护卫被老族长好生安排在村里招待,裴家族人们便开了几日的族议。 裴君先前关于族规,提过几点,是专门对裴家女的族规,有优待之处也有约束之处。 第一个便是要裴家族谱之中有裴家女之名,其余是诸如“裴家女可改嫁”、“若无子,裴家女可立女户继承香火”、“裴家女德行有亏由族规处置”这般的族规。 除关于裴家女的种种族规,另有裴家男丁的族规,还要更严苛几分,皆因族中姑娘惹祸,影响家族女子,族中男丁惹祸,恐祸害一族。 这所有的一切,有先前裴老族长便决定加在族规中的,有族人们共同商议出来的,待到裴君和京城未归的族人们看过,便会正式放入宗祠。 由此一来,裴家是更是上下一心,以裴氏之名为荣。 …… 裴君的护卫揣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回京,裴君拿到手里时,不免也惊了一瞬。 而她听说老族长在南望村做的事之后,请裴大伯等人来府里商议时,也叫了裴婵出席。 裴婵初时还有些不安,毕竟这是男人们的事,她掺和其中实在不好,可当她听说老家出嫁的姐姐们竟然也回族里参加了族议,这族规之中也有姐姐们的二三建议,眼里的光前所未有的亮。 “阿兄!我何其有幸能生在裴家!” 裴君没说她在其中的出力,也没说最开始老族长的犹疑,只是拍拍她的头,温柔道:“能有这般多一心为裴家的族人,也是裴家的幸事。” 裴婵激动地抱住她的腰,“阿兄,我也不会辱没裴家之名的!” 裴君和在京城的裴家族人们将族规逐条读过,仔细商议过后,并未减少任何一条,反倒还另外加了几条,单独写在一张纸上,正好裴吉已经在三月十二完婚,便由裴大伯带回南望村。 裴司殿试结束,本可以先回乡祭祖,裴君会在这期间为他安排好就任之地。 裴向和裴六叔学问教裴司差上不少,春山居士不可能再继续教导他们,两人便也决定先回乡,在晋州府继续求学,两年后再来。 此时因为商议族规,又耽搁了两日,直到三月十八,裴家众人和刘巧女一家才终于踏上归途。 老郭氏年迈,越发见不得离别,便只在府里和裴家众人辞别。 裴君和裴婵则是一直送到城外,这一别,恐怕与许多人轻易难再见,一时间众人皆极伤感。 而裴家族人体贴裴君和裴婵与生母将分别,道别后便先到马车上,赵经武也带着两个孩子去他们一家的马车上,让他们母子三人说话。 裴婵对生母的感情十分复杂,她没有太小时的记忆,幼年记得最深的便是母亲疼爱两个异父弟妹。 但她终归是善良的,如今也释怀了,抱着母亲泣不成声。 刘巧女亦是痛哭不停,紧紧回抱她,“婵儿,娘对不起你,你要好好地,娘知道你好好地,便知足了。” 裴婵哽咽地答应:“娘放心,我一定会过好的。” 裴君便在旁边看着两人相拥而泣,她自然也有几分感触,可她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他们彼此不过是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分别也无需伤怀。 等到刘巧女和裴婵两个人好不容易稍稍止了泪,刘巧女再转向裴君时,又是泪流满面。 她对裴君又更多歉疚,已经快要成了魔障,无法消除。 就在几日前,刘巧女受赵经武撺掇,还来问过裴君能不能帮扶赵经武。 她就是个安于现状的小妇人,一直以父、以夫为天,当夫君反复劝说,也难免动摇。 可裴君拒绝她,她也不会怨。 裴君知道生母的为人,她自小的教养和认知决定她的眼界,她会与婆婆不和,会自私,会偏心,却也不是个品行不端的人。 是以裴君之前会耐着性子好言好语的跟她说清楚拒绝的理由,此时也会如同孝顺“儿子”一般殷殷叮嘱。 “母亲,我不扶持赵叔,他后半辈子都要仰仗您,不敢对您不好。您该强势时切莫优柔寡断,但寻常相处,您要温柔些,他才会感念您的好,而不会生怨。” 裴君见她哭得几欲岔过气去,轻轻拍抚她的后背,继续道:“好好培养迅儿和迎儿,教两个人都读书明理,莫要宠溺太过,我也是他们的兄长,自不会对他们不管不顾。” “有事便给我寄信,或者直接找裴家人,他们离得近,看在我的份儿上,能帮皆会帮你们。” 刘巧女听到这里,抱住裴君,哭嚎起来,“你要好好地,你一定要好好地……” 第91章 (捉虫) 大蕃使团 裴氏族人们全都离京, 宅子交由裴君照料。 裴君甚忙,没多少时间伤春悲秋,老郭氏和裴婵却是着实不习惯了好些日子。 这种时候, 便要让两人分一分心,正好大蕃使团不日便要进京, 裴君特地提前在金风玉露楼为两人订了位子, 教她们两个到时去瞧热闹。 老郭氏和裴婵也是进京之后才见到那般多的外族商人, 有这样的热闹, 自然乐得去看。 大蕃晚于大邺建国,但实力强横,和突厥一样都是大邺需要时刻警惕的邻国,大邺建国以来没少骚扰大邺西南部。 当初突厥入侵北境,大蕃正与西域几个小国开战, 待到大蕃回转目光, 大邺军已经扭转战局, 而且颇为强势, 大蕃错失良机。 如今明帝千秋,大蕃的使团是声势最浩大的, 不止大蕃赞普的长子亲来,使团中还有一位公主,据说是大蕃最美的公主。 大蕃使臣入京当日, 许多京城百姓都到主街上, 想要一睹公主芳容。 百姓们大多想得简单,朝中文武百官却对这一位公主的到来多有猜测。 但说到底,都是皇室的事情,裴君并不多关心,不过还是抽出些时间, 陪祖母和裴婵一起在金风玉露楼二楼瞧吐蕃使团进城。 裴婵极好奇,站在窗边遥望,“也不知道这大蕃公主有多美貌……” 老郭氏却不喜欢,“外族人,都不安好心。” 裴婵没应和,微微探出身,道:“祖母,来了。” 老太太前脚还瞧不上外族人,一听到使团到了,赶忙站起来往窗边走。 裴君见她老人家起的急,还伸手扶了一下,只是没赶上老太太矫健的速度,忍俊不禁。 裴婵回头冲她道:“阿兄,快来看。” 裴君施施然起身,拿起桌上一碟果脯,递给她们,教她们边吃边看。 大蕃使团的人数极多,她们站在二楼,只能瞧见队列首,却瞧不见队列尾。 待到大蕃使团走得近了,裴君习惯性地打量他们的马,以及随行的护卫,皆强壮至极,显然不是普通的护卫,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而使团之首,衣着最华贵,趾高气昂的人,便是大蕃赞普的长子——大王子罗追。 他后面有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两侧的窗户全都打开,能够瞧见大蕃公主的容貌,马车靠近时两侧的大邺百姓全都探头张望。 裴君站在二楼,瞧着百姓惊艳的神情,便知道这位公主的容貌名副其实、 马车缓缓行到金风玉露楼下,大蕃公主的容貌终于显露在裴君一家三口眼前。 那是一位着大蕃服饰,满头艳丽珠串头饰的美貌女子,她有着与大邺女子不同的深邃五官以及稍黑的肤色,脸上无甚表情,甚至还有几分冷傲之色,完全展现了另一种异域风情。 “哇——”裴婵轻声赞叹,“她可真美……” 老郭氏也说不出违心的话,只是瞧着那公主的马车驶过,打心眼儿里道了一句:“瞧着便不是个好相与的。” 裴君侧头看了祖母一眼,道:“听闻这位公主是大蕃赞普最宠爱的女儿,甚至能够参政,确实不好相与。” 老郭氏闻言,嘴角泛起得意,“祖母到底多活些年岁,比你们有阅历。” 裴婵掩唇轻笑,哄道:“是,孙女还要像您多学呢。” 裴君微笑,召来护卫,对两人道:“教人送你们回府吧,晚间有宫宴,不必等我回去用膳了。” 老郭氏冲她摆手,“快走吧,不必陪着我们了。” 裴君向两人道别,先回了一趟金吾卫衙门,忙到未时末,方才不慌不忙地前往皇宫。 她在宫门口偶遇了燕王秦珣,冲他一行礼,便相携入宫。 他们二人入宫,身后都未带随从,秦珣也没教宫人领路。 裴君自觉两人如今已经达成共识,行君子之交,便随意地问道:“这位大蕃公主,不知是否意在殿下……” 秦珣面色不变,颇从容道:“无论意在何人,也要看父皇的圣意。” 确实,明帝绝非人能左右的帝王。 裴君嘴角上扬,有这样一位帝王,某些时候确实憋闷,可当想到他对外族亦是这般时,就是另外一种心情了。 秦珣瞧见她脸上的笑,顿了一瞬,便若无其实地移开视线。 即便已经决定,可习惯没那么容易改变,就像很多时候,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去关注她,只是再不会有更多的期望。 两人到太极殿时,已经有许多官员到场,裴君便与秦珣分开,各自去应酬。 裴君如今在朝堂上树了些敌人,却也跟很多官员都有了交情,有自己交好的圈子,全都寒暄完,比秦珣落座的时间还晚。 当然,也有太子在前,秦珣不愿意过多结交百官有关。 裴君的座位,极靠前,前面只有皇子和一些有爵位的官员,下首还空着,按照惯例,应该是鲁肇的位子。 安平侯没有实职,位子也在四个侯爵的前列,但他没坐,特地和最末的安东侯暂时交换座位,要坐到裴君旁边,与她说话。 “裴将军,我家那小子近来没给你添麻烦吧?” 裴君颔首,“宋校尉当差十分用心,我很看重他。” 安平侯高兴溢于言表,而他也不忍着,还自夸道:“乾儿先前是有些胡闹,可他还小呢,如今可不就懂事了。” 裴君并不反驳,只瞧着他洋洋得意的样子颇为好笑。 安平侯滔滔不绝,还说到宋乾幼时如何如何聪慧,列举了一二三事。 裴君都耐心听着,也不打断。 而安平侯说到口干舌燥,喝了一口茶,终于想起他过来是有意图的,咳了一声,道:“裴将军……妹夫啊~” 这熟悉的套交情的方式,裴君微笑,应道:“宋侯请说。” 安平侯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道:“乾儿也不小了,只是他如今一心奔着升官,不愿意我和二公主为他定亲,可否请裴将军帮忙劝一劝他?” 裴君顿时哭笑不得,“我是他的上官,只是上官也没有掺和下属婚事的道理。” “裴将军,不是,妹夫你哪是普通的上官,你是乾儿的姑父啊。”安平侯毫不见外地说,“姑父为侄子的婚事操心一二,这不是应该的嘛。” 他边说还伸手想要拍裴君几下,被裴君借着为他倒茶侧身躲过。 安平侯也不以为意,仍然劝说裴君莫要与他见外。 裴君见他这不罢休的架势,当即做了一个中止这个话题的最优选择,笑道:“宋侯既然如此说,裴某便劝说几句,只是能不能劝通,实在不能保证。” 安平侯听她答应,哪还在意结果,热情地邀请她明日去家中做客。 裴君推脱了,“明日突厥使团入京,金吾卫事忙,待到日后有空,必定登门拜访。” 安平侯一听“突厥使团”,撇了撇嘴,随后道:“日后便日后吧,突厥那些人进京,是得看紧点儿。” 这样的“偏见”,估计大多数大邺人都有,裴君也没觉得他如此大喇喇说出来,有何问题,只简单地点点头,算作回应。 太子也到了,宫宴马上就要开始,安平侯说完正事,便不再占别人的位置,又回到前面去。 过了一会儿,其他国使臣陆续进来。大蕃大王子和使臣官员入殿落座后,明帝在一众威风凛凛地千牛卫护卫下,踏入殿内。 众朝臣起身,三呼万岁,行跪拜大礼。 大蕃时辰则是纷纷起身,躬身向明帝行礼。 明帝朗声一笑,教众人免礼,而后亲切地问候大王子罗追:“赞普可安好?使团一路可顺利?” 大王子起身,答道:“谢陛下关心,一切皆好。” 明帝颔首,请他入座。 大王子却要献礼,还道:“我大蕃最高贵的明珠亦随使团前来献礼,络绒仰慕大邺的男子,希望能与大邺通婚,修两国之好。” 大邺的朝臣以及各国时辰都没想到大蕃会这样直接,神色各异。 而明帝笑容不变,像是才知道大蕃公主在宫外候着一般,邀请她来到宫宴上。 大王子一躬身,坐下。 约莫两刻钟后,穿着更加华美的大蕃公主大步踏进殿内,如同大王子等男性使臣一般,右手握拳置于左心处,躬身行礼:“络绒向陛下请安。” 明帝叫她起身,笑吟吟地看着她,问道:“听大王子说公主仰慕我大邺的男儿?” “正是。”络绒公主的视线向大邺官员偏移片刻,道,“络绒仰慕裴将军神武。” 大王子的脸色霎时一变,似乎还有些咬牙切齿。 裴君瞧见,微微挑眉,深觉这大蕃使团之中,颇有趣。 第92章 (捉虫) 认错人 “哈哈哈哈……” 明帝朗声大笑, 看向络绒公主,“裴卿确是我大邺的好儿郎,幸好朕下手快, 先招为四驸马。” 在场识得裴君的人起先听了大蕃公主的话,皆暧昧地看着她和裴君, 但众人皆知裴将军已是四驸马, 顶多就是一段风流韵事, 不认为会有什么切实的事情发生。 明帝一言, 大邺这边儿的官员全都露出笑意,只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大王子罗追冰冷的视线落在妹妹身上,其中还有几分警告。 但是络绒公主并不看他,她站在殿中间,依旧镇定自若地请求道:“裴将军英勇, 络绒深知没有缘分, 只是仍想要与裴将军相交一番, 不知陛下能否允许裴将军带络绒逛一逛京中, 成全络绒的仰慕之心……” 她的神色确有仰慕,可十分浅薄, 与她话中的迫切并不对等。 裴君悠闲地坐在她的位子上,对旁人的视线视若无睹,闲适地把玩酒杯。 明帝瞥了一眼裴君, 并未直接下令, 而是笑呵呵道:“朕倒是愿意成全公主,不过裴卿是朕信赖的重臣,也是朕的女婿,朕不愿强求他,不若公主直接问问裴卿的意见, 她若是愿意,朕便放她几日假。” 裴君垂眸,微微抽动嘴角。 络绒公主躬身一礼,便转向大邺官员,缓慢地从最前方一一看过去。 大邺的官员们大多看好戏似的看向裴君的方向,等着这大蕃公主在他们大邺特立独行的裴将军面前受挫。 中原人排外,但若利益所驱,众人也不介意接纳一个大蕃公主。 然而在场的大邺官员,兴许只有少数不受重用的宗亲和勋贵中,有一些愿意家中儿孙和大蕃公主联姻,为的是在明帝面前表现,或者大蕃公主丰厚的陪嫁。 大多股肱之臣,尤其是世家出身的那些,最是高傲,根本不愿意家里子弟入这大蕃公主的眼。 仰慕裴君好啊,裴君已成婚,四公主不可能下堂,大蕃公主更不可能屈尊为妾,到后来兴许如何来就如何回去,皆大欢喜。 有那个别心思阴险的,还期望裴君真把控不住,跟这大蕃公主发生些什么,最好和骄傲的四公主闹腾一番,被陛下厌弃才好。 大邺众人心思各异,络绒公主视线定在裴君身上一瞬,又转向她右侧,认真地问:“可是裴将军?不知络绒是否有这个荣幸?” 殿内霎时一静,大邺官员们:“……” 裴君把玩酒杯的动作一顿。 就连正在喝茶的太子,也忍不住呛了一下,轻咳时亦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而和大蕃公主视线相对的人面色一沉,冷硬道:“公主认错人了,在下千牛卫大将军,鲁肇。” 他话音一落,大邺这边便有人噗地笑出声,如同水滴入油锅,霎时沸腾起来。 大蕃大王子看向络绒公主的眼神已如同利剑一般,恨不得她消失在此间。 即便大邺众人大多都控制着表情,一直表现的很是大方得体的络绒公主还是难堪地红了脸。 而且,络绒公主没有看向大蕃使团,也感受到了如芒在背的滋味儿,来自于大蕃使团。 到底不能教大蕃公主太过难堪,裴君放下酒杯,起身抱拳道:“络绒公主,在下裴君,幸会。” 她的神色极平静,没有任何嘲笑之意,络绒公主很快淡定下来,歉道:“认错裴将军,是络绒的错,实在是我心中所想的裴将军便是如鲁将军这般勇猛之人,没想到如此斯文……” 偏巧他们二人还相邻而坐…… 络绒公主不认识裴君,方才她观察大邺众人的目光投向,之所以错认鲁肇,便是因为鲁肇更像武将,高大威猛,气势外放。 没想到自作聪明了,这位确实是武将,只是不是她以为的裴将军。 但络绒公主极会说话,既夸赞了裴君,也没有贬低鲁肇,稍稍挽回了方才的错漏。 而裴君在众人的目光中,自然要体现大国风范,极豁达道:“络绒公主未曾见过本将与鲁将军,会认错也是常事,公主不必自责。” 络绒公主极感激地冲她一笑,语气较方才对鲁肇时更柔一分,询问道:“裴将军,可否带络绒领略大邺都城?” 裴君微笑,随后毫不犹豫地拒绝:“请公主见谅,本将有要职在身,不便陪同公主游玩,若公主不介意,本将可派下属带领公主。” 她说出解决办法之后,先看向上首的明帝,见他没有反对之色,更加泰然。 好臣子得维护陛下的好形象,坏人她来做便是。 况且,大国风范也是有原则的,她掌管金吾卫,有巡防都城内之责,是大邺的重臣,没有义务为一个外族公主游玩作陪。 大邺众人早见识过裴君某些时候的耿直,丝毫不意外。 而当这种耿直是对外人时,便是向来与裴君不对付的人,也难免心中觉得舒爽。 络绒公主越发感受到背后刺一样的目光,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不得不顺着裴君的话,道:“是络绒打扰裴将军了,便依照裴将军所说,劳烦。” 裴君温和地说:“明日辰时末,便会有人去驿馆见络绒公主,为公主作向导。” 她还不落下大蕃大王子,看向对方,含笑道:“大王子若是想要同行,本将必定会安排下属好生招待,一定教诸位宾至如归。” 大王子强压下对络绒的怒火,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婉拒道:“本王是男子,无需向导,便不麻烦裴将军了。” 裴君很爽快地不强求,遥敬一杯酒,重新坐下。 明帝开口,略过方才的事,宣布宫宴继续,一时间宫宴上众人觥筹交错,好似从未有过尴尬。 唯有大蕃使团这边,气氛略显紧绷,只是无人愿意在大邺面前落了下风,皆在假装无事发生。 夜,大蕃使团驿馆—— “啪!” 络绒捂着脸,眼里闪过一丝恨意。 大王子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语气阴森地质问道:“络绒,赞普要你和大邺的皇室和亲,太子或是燕王,你忘了吗?” 络绒并不挣扎,恨意早已掩藏起来,冷静道:“你若是早告诉我裴将军的容貌,我今日也不会出这样的丑。你为了压制我,不顾大局,更可笑。” 大王子眼中有狠辣之色,手掐的更紧,“络绒,你以为你还在大蕃吗?你算什么,还想对我指手画脚?” 络绒脸被掐的生疼,无法合上嘴,却仍旧冷笑道:“头一日到大邺都城,便急切表露想法的人是你,若是赞普知道你使大蕃在大邺国落了下乘,你以为你还能嚣张得了吗……” 大王子脸色一变,却不想教她得意,狠狠地甩开她的脸,居高临下看着跌坐在地上的人到:“络绒,我才是使团的主事人,你最好安分一些,不要再擅作主张。” 络绒垂着头,不言不语,而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的脸上满是杀意。 …… 第二日,裴君一早到金吾卫衙门,便将罗康裕、宋乾、鲁阳、娄正四人叫到跟前。 娄正在三月份的金吾卫校尉比武中,终于胜出,成为十八校尉之一。 为此,娄府尹喜不自胜,整个娄家都欢天喜地,还特地给裴君送了谢礼。 “我要选两人为大蕃公主作向导,你们谁自愿前去?” 宋乾率先表示抗拒:“不行不行,本校尉一表人才,万一这大蕃公主相中我,该如何是好,我不能去。” 偏偏还不止他一人如此想,鲁阳和娄正也是一脸深有此感的神情。 裴君真对他们的自信无言以对。 她看向唯一一个脑子比较好、比较正常的罗康裕,“罗校尉,你可愿意去?” 罗康裕沉吟片刻,答应下来,“末将愿意去做向导。” 宋乾吃惊道:“罗康裕,你不是……万一那公主相中你怎么办?” 他好歹还知道有些事情不能随便说,并未提及裴婵。 而罗康裕无奈地解释:“那位公主仰慕将军,怎会看重我们?” “那可不一定。”宋乾兀自相信自个儿的判断,“我们可都是京城的青年才俊。” 这下子,连鲁阳和娄正都听不下去了,他们算是从良的纨绔,可够不上青年才俊。 鲁阳跟罗康裕关系不错,知道他有些心眼,便也主动道:“将军,我和罗校尉一道吧。” 他们四人,裴君其实提前已经属意罗康裕,剩下三人谁去都行,此时鲁阳作了表示,她便叫另外两人先出去。 不过宋乾一转身,裴君便想起安平侯的请求,又叫住他,道:“下职后你来找我,有些私事与你说。” 宋乾不管有没有私事,立即扬起下巴,冲着其他三人得意一笑,然后才答应下来。 可惜无人搭理他。 裴君对络绒公主颇有兴趣,交代罗康裕和鲁阳一些事,而后对罗康裕道:“若是熟稔些,替我向公主提一提,我义妹想要与大蕃的大夫交流医术。” 罗康裕答应下来。 鲁阳则是听她说起义妹,眼神中有些许异样。 裴君注意到,交代完之后,又留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方才神色有异,为何?” 鲁阳若还是从前的鲁阳,该是幸灾乐祸、冷眼旁观的,但他此时却如实道:“堂哥推辞婚事,我大伯发现堂兄常去之处了,极不高兴。” 鲁阳觑着她的神色,小心道:“我大伯绝对不可能允许一个医女成为信国公府的世子妃,但是堂兄如今又非大伯能够左右的,而他越是固执,大伯越不喜,恐怕会闹起来……” 裴君心下一叹,道:“我知道了。” 第93章 主动出击 今日突厥使团进城, 裴君安排罗康裕和鲁阳,便带着曹申和郝得志来到金风玉露楼,一同站在二楼窗口, 面无表情地看着与昨日迥异的空荡的朱雀大街。 百姓容易健忘,他们不记得大蕃多年前对大邺的侵扰, 却忘不了突厥前几年带给他们的恐慌。 哪怕大邺和突厥议和, 他们仍然恨着突厥敌虏, 自然不可能欢天喜地地出现在街头看热闹。 是以突厥使团入京, 先是在城门处受到城门守卫名为公事公办,实则冷漠的对待;入城后,他们又见到大邺威严整齐的都城内景,以及与恢弘建筑、宽阔街道极不符合的冷清。 便是偶有行人路过,看向他们的眼神也冰冷, 然后匆匆而过。 突厥众人自然感到不适, 而此番突厥使团的主使人也非陌生之人, 正是一直跟大邺进行议和和谈的突厥大公阿史那·禄勒。 使团随行除一些突厥官员之外, 皆是突厥骑兵,个个楞眉横眼, 面对如此冷遇,浑身皆是暴虐之气,强行压制着。 突厥人残忍强横, 有些路过的百姓心生惧意, 忍不住绕路而行,不敢离得太近。 使团中有些突厥兵瞧见了,故意大笑讥讽,看向大邺百姓的眼神满是不屑和诡异。 大邺百姓又怒又羞窘,也有一些人, 恶狠狠地瞧着突厥使团。 那些突厥兵丝毫不收敛,还大声用突厥语说着什么,即便听不懂,光从他们神色也能看出羞辱之意。 而街上人少,金风玉露楼二楼的裴君三人便极显眼。 突厥使团先是注意到华贵非常的建筑,一行近,瞧见二楼那个对比突厥人并不高大的身影,便如同忽然被人掐住嗓子一般,再笑不出来。 裴君甚至没什么夸张的表情,只是居高临下,冷淡地、没有感情地看着他们。 但就像大邺百姓恐惧突厥人带来的噩梦一般,她也是突厥兵的噩梦,他们深深地畏惧着她。 这异常太过明显,原本没注意到裴君的使团中人也纷纷抬头,神色各异。 阿史那大公抬头,意味不明地与裴君对视。 两人隔着一段的距离,一个俯视一个仰视,似乎昭示着他们之间的境地。 附近的大邺百姓也发现突厥人不复先前的嚣张,一看到他们的裴将军,顿时全都精神抖擞。 还有那胆大的,故意大声冲裴君问好:“裴将军。” 一人声音落下,又有其他人的声音响起,全都叫的“裴将军”。 裴君听到,目光转过去,神色瞬间温和,微微颔首示意。 众人得到她的回应,越发激动,其实自从大军凯旋,京城百姓对裴君等大邺将士们的推崇已经稍稍平静下来,但此时此刻,他们心中又升腾起饱涨的情绪。 突厥人再凶,在裴将军面前,还不是不敢嚣张,他们怕什么! 大邺百姓多兴奋,突厥使团就有多难堪,但他们突然意识到,大邺都城不是曾经烧杀抢掠、时不时骚扰的边境,裴君在这里。 阿史那大公收回视线,感受到使团中的气氛,面色黑沉。 “就该给他们个更大的下马威。”郝得志冷笑,“到了大邺的地盘儿,还敢张狂,若不是都城律法,老子随时能杀了他们!” 曹申难得没有挑他说话的毛病,显然认同他的说法。 郝得志懒得再给突厥使团一个眼神,转向裴君,问:“将军,突厥人一向野蛮,他们在京城不会闹事吧?” 裴君随意地嗯了一声,吩咐曹申:“派人盯住他们,任何接触突厥使团的人,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大邺官员,全都记下来。” 曹申抱拳领命:“是,将军。” 晚间,皇宫设宴,款待突厥使臣,裴君依旧要出席。 前后日两场宫宴,皇宫中却丝毫不显慌乱,参加宫宴的依旧是昨日那些人,只是多了突厥使臣。 不过鉴于两国才打完仗,气氛属实算不得多好,当然也不算坏,没有昨日大蕃使团的出其不意,平平顺顺地度过,虚情假意地恰到好处。 但宫宴顺顺当当,众人离宫后,裴君却在回府的路上被信国公府的人拦住。 “裴将军,我家国公想要与您说几句话,不知可方便?” 因为宫宴,此时已经过了宵禁时间,街道坊间皆寂静非常。 裴君与信国公府的交集只有鲁肇和鲁阳,本不必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理会信国公,可猜到对方拦她的意图,她还是下了马车。 信国公府的几个侍从提着灯笼,围出一小块儿空地,信国公就背手站在其中。 裴君走过去,有所猜测也像是一无所知一般,客气地问礼,而后问道:“不知鲁国公请裴某过来,所为何事?” 信国公转身,面向裴君,昏暗的灯光下看不甚清神色,“是有一事。” 裴君道:“裴某洗耳恭听。” 信国公开门见山道:“我儿鲁肇与裴将军义妹之事,裴将军可知道?” “鲁国公是说鲁肇想要求娶我义妹吗?”裴君微微点头,平静道,“我义妹巾帼不让须眉,前些年跟大邺军风里来雨里去,军中颇多倾慕她的将士,鲁将军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我义妹曾与我言道,对鲁将军并无它意,还颇为苦恼,鲁国公不妨劝一劝鲁将军,莫要强求。” “……” 他也看不清裴君的神色,裴君的语气也没有什么其他情绪,可她越是如此,信国公越是有些憋闷。 这跟他原先以为的完全不同,裴君这意思,还是他儿子强人所难了。 他儿子年纪轻轻便官居正三品,一个医女凭什么瞧不上?简直……简直…… 裴君似是能感受到他的不满,无声地轻笑,她自家的姑娘,凭什么教人嫌弃,在她心里,阿酒即便家世不如鲁肇,可也不是旁人能随便挑剔的。 而信国公平复下胸中情绪之后,颇有“风度”道:“原是如此,既然裴将军义妹无心,我自会约束儿子。” 裴君含笑点头,又促狭地劝道:“鲁将军已非黄毛小子,身居要职行事有度,鲁国公约束时缓和些,免得伤了父子和气。” 信国公言不由衷地道谢,不再耽搁她的时间,与裴君道别。 裴君目送他离去,方才踏上自家马车,马车上,她想起鲁肇,却是默然。 最美好顺遂的是两情相悦,佳偶天成,可惜常有不圆满。 阿酒有裴君这位“义兄”撑腰,借由交流医术,在各个使团里流转起来,裴君没告诉她信国公找上来的事。 原先两人隔几日总能见一见,如今阿酒也忙起来,她们再次见面,都是突厥使臣入京的十日后。 这期间,又有几个离大邺较为偏远的国家陆陆续续到京,金吾卫加紧巡防,各个使团暂时倒也没有惹出什么事端。 便是有,金吾卫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现场,强硬的解决掉,扼制任何有可能扩大的矛盾。 裴君本质是极强硬的,从当初议和上的态度便可知,她对外就是强势的,无论对哪个国家使团,都不卑不亢,休想用什么“两国交好”拿捏她。 若是真的两国交好,安安分分不在大邺的土地上猖狂,裴将军就是和善的,否则脸皮都给他们撕下来。 朝中也有大邺的官员觉得裴君似乎有些过于严苛,有失大邺礼仪之邦的风范。 裴君懒得理某些迂腐顽固的书袋子官员,该如何做仍旧如何做,整个金吾卫在她的带领下,全都带着一股子杀伐果敢。 文人从来都只能以嘴伤人,虽说口诛笔伐也能锋利无比,但裴君握着金吾卫的兵权,几句话妄想刺伤她,绝无可能。 以至于朝中颇有些自以为是的人暗地里指责她“霸道”。 当然,拥护裴君的人也更多。 裴君没有张狂起来,外人如何揣测,裴君依旧按照自己的步骤行进。 她和阿酒见面,关上门便听阿酒说起她在各个使团的见闻,重点在大蕃使团。 “大王子罗追是大蕃赞普第一个夫人所生。络绒公主是赞普第四个夫人的女儿,她还有一个亲弟弟,今年才十二岁,据说姐弟俩曾经十分受宠,直到生母去世,大蕃赞普又娶了第五个夫人。宠爱稍有降低,但络绒公主仍然是最受宠的公主。” “听说一开始大蕃是想请大邺的公主和亲大蕃,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儿,似乎跟大王子有关,络绒公主便进了出使名单。” “大王子和络绒公主应该不和,听说两人几乎不常相处。” “大蕃赞普几年前在战场上生过重病,身体一直不佳,年长的几位王子摩擦不断。” “……” 外族人对嫡庶不如中原看重,大蕃正经的夫人生出孩子地位都差不多,但就跟大邺一样,先出生或者能力出众的孩子,总要特别一些。 大王子罗追能够担当出使的重任,起码就不是不受重视的王子。 络绒公主的话,不好说。 裴君还没有能耐到在别国安插探子,她所知道的信息有限,无法随意揣测,容易影响判断。 但她没有探子,大邺一定有,是以裴君再三思考之后,合理地列出几种可能,又引申开来,将大邺能够在其中动的手脚一一列举出来。 历来权力交替之际,最容易发生动荡,既然大邺有这个烦恼,大蕃肯定也会有,就是没有,也要让它有。 否则强敌在侧,大邺和突厥刚熄战火,正是要休养生息之时,难保不会趁虚而入。 掌握主动,才更容易掌控局势。 遂,裴君向明帝递了一封密折。 第94章 …… 明帝几天后召见了裴君, 并给她一本薄薄的册子,教她简单了解一些大蕃皇室以及大蕃各方势力的情况。 明帝没让裴君拿回去看,裴君便坐在明帝眼皮子底下认真地翻看。她翻得极慢, 偶尔还要停下来在头脑中整理。 明帝在批阅奏折的间隙抬头,看见她定定地盯着一页不动, 似乎在思考, 便教太监给她拿了纸笔。 裴君向明帝道谢后, 拿着笔开始书写。 殿内只有君臣二人书写和翻页的簌簌声。 御前伺候的人, 全都是人精,否则根本不能走到明帝跟前。他们见到陛下和裴将军如此,理所当然认为陛下信赖裴将军,自然对裴君越发小心。 裴君专注于眼前事,丝毫不分心, 但她手边的茶一直是温热的。 她全都看完, 放下笔, 呼出一口气, 拿起来茶杯,触手一碰便发现了, 便向在一旁伺候她的小太监道了一声谢。 小太监不敢受,忙道“不敢”。 明帝听到动静,也放下毛笔, 招来一个侍女, 为他按摩肩颈。 他已年老,常年伏案批阅奏折,沉疴不少,不要命却也教人难受。 一个好的臣子,一定要适时的关心陛下。 裴君本来要直接说正事, 话到嘴边一转,担忧道:“陛下为国操劳,定要保重龙体。” 明帝却笑道:“裴卿亦要保重好身体,否则到了朕这个岁数,恐怕还不如朕身体好。” 裴君回京不到一年,已经“大病”了两场,更不要说身上一些旧伤时不时就要彰显存在,教她小疼一下。 如此,裴君还真不确定她老了能有明帝硬朗。 而明帝笑容不减,悠悠地感叹:“朕这一生,眼见没多少年了,只愿能清醒些,多为大邺做些事,也好教这身后名,不沾‘昏聩’二字。” 裴君起身,躬身道:“陛下圣明,百姓爱戴,自然名垂千古,受后人敬仰。” 这是裴君的肺腑之言。 大邺开国至今,四位皇帝,开国皇帝铁血创下江山,第二任皇帝昭帝巩固江山,但到了第三任皇帝昌帝,初时不显,越老越昏庸,若非在更荒唐之前猝死,大邺的江山没准儿都要被他折腾败了。 昌帝死得突然,又未曾立储君,明帝强势上位,就连民间都悄悄流传,昌帝的死许是与明帝有关。 当年是何种境况,裴君不甚清楚,可昌帝给大邺留下的种种隐患,至今还没有消除。 明帝这些年能够肃清朝堂,大邺能够抵御住突厥入侵,而且还有愈来愈好之势,哪怕背地里确实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也是一位明君。 君和臣,臣与臣,官与民,立场皆不同,各人做各人心中所求之事,裴君不能完全认同,也只是因为她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 如此,求同存异便是。 他们都希望大邺更好,大邺的百姓更好。 裴君拿起她方才写好的一张纸,双手抬高,道:“陛下,臣以为臣之策,大有可为,请陛下过目。” 明帝教人拿过来,边看边道:“朕在大蕃安插数人,一直未曾寻到机会在大蕃有所作为,裴卿有更好的建议?” 裴君详细说道:“探子扎根艰难,不敢妄动,否则极易功亏一篑。但此番大蕃大王子和络绒公主来朝贺,臣以为,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明帝看着裴君在络绒公主名字上勾的圈,“裴卿认为这络绒公主可以利笼络?” 裴君道:“当日宫宴,便可看出那大王子与络绒公主不合,大王子对络绒公主忽然对臣表示仰慕,显得极为意外,想必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并不在臣,但是络绒公主没有遵照约定。” “她敢这般做,定然有些凭仗,只是这凭仗似乎不够强……” 所以,她才会出现在大邺。 若是换个懦弱无能的公主,裴君断不会生出此心,而络绒公主有些能力,虽不知具体能力如何,也不影响大邺操作。 “但凡这络绒公主有一丝不甘之处,大邺皆可与她合作,而且她与弟弟感情深厚,也更容易拿捏。” “只要大蕃乱上些年头,再恢复,便需要时间,到时大邺已经休养生息好,兵强马壮,外敌不敢轻易来犯,起码能保西境十年安定。” 这期间,大邺能够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内政和突厥身上。 当然,这是好的预期,也可能会出现意外状况,但此时并不需要付出太多便能做的事情,为何不做。 但明帝一直不言,裴君便问道:“陛下可是顾忌络绒公主是女子之身?” 明帝勾起嘴角,不以为意道:“若能得用,男女又有何妨?有时女子狠起来,丝毫不逊色于男儿。” 明帝抬眼,冷漠道:“朕只在意,她值不值得朕费心。” 一切皆可验证,裴君既然提出,自然要负责到底,主动揽下这个活计。 明帝听完她的所有计划,看着她退出去的身影,有一瞬间的晃神,其实裴君大可不必做多余的事,但她不得不留下来之后,便迅速调整,尽心尽力。 然而触动只存了片刻,很快,明帝便拾起帝王的冷酷,提笔拟旨,然后叫人去宣旨。 太监总管拿着圣旨,径直来到定西侯府。 定西侯府的世子一直未定下,明帝忽然下旨,册封定西侯长子为世子。 这个旨意极为突然,整个定西侯府都惊了一瞬,定西侯长子,如今的定西侯世子,大喜过望。 次子一家失魂落魄,唯有罗康裕,眼中闪过异彩。 定西侯不明就里,却不能抗旨,第二日还进宫谢恩。 然不知为何,定西侯出宫时整个人极苍老,没两日,便宣布分家,不止三个儿子,住在府中的二房也都分出去另过。 为此,府里老太太很是闹腾了一阵儿,皆没能改变他的决定。 原来定西侯府一直未立世子,各家便有些说嘴,此时立了世子不说,还直接分了家,可比各国使团的热闹还要热闹。 可惜他们无论如何打听,皆不明缘由,只是再有人为罗康裕做媒,女方的条件到底降了级。 侯府公子和一个七品校尉,那是完全不同的,即便侯府家底不俗,定西侯夫人也十分上心,她还是常常在外头为三子的婚事遇冷。 定西侯夫人心里难过,不敢教儿子知道,回家便要对着夫君唉声叹气,只是定西侯一直都没有回应。 定西侯夫人看他这般,越发难受,当即跟定西侯吵道:“咱们三郎的婚事都耽搁了,你怎能如此冷漠?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定西侯抬眼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没什么精神道:“别折腾了,回头我再跟裴将军提一下三郎和裴娘子的婚事。” “你老糊涂了?!”定西侯夫人震惊,“原来裴家都不乐意,如今三郎都分出去了,裴将军更不会中意三郎了!” 定西侯叹气,“事在人为。” 定西侯夫人还是认为他是自取其辱,不愿意他去。 定西侯微微摇头,低声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陛、陛下?” 可她再问,定西侯却什么都不说了,没什么气力地靠在榻上,闭眼休息。 裴君也知道了定西侯府分家的事,她自然便联想到罗康裕身上,对他的能力又有了新的认知。 而罗康裕利索地搬到金吾卫衙门附近的宅子,便来到裴君面前,再次向她求娶裴婵。 裴君确实答应过,如果他能够解决她担忧的问题,可以考虑给他一个机会。 她自认为还有些看人的本事,相信罗康裕的人品和担当,心里已经有些偏向对方很多,只是仍有一些顾虑。 他似乎太有本事了…… 一个纨绔,迅速改邪归正,还显露才能,这么有本事,当什么纨绔? 裴君面无表情地看着罗康裕,压迫十足,“你为何非要求娶七娘?因为我的地位?” 罗康裕挺直背,咬牙不让目光躲闪,没有用谎话搪塞,“末将不否认,末将确实想要更好的,不愿意退而求其次。” “但是,我对裴娘子并非虚情假意,我……我欣赏裴娘子,长这么大,只有裴娘子让我有成婚的念头。” 呵,是不是连孩子叫什么,生几个都想好了? 裴君腹诽,郝得志那八字没一撇呢,都幻想起儿女双全了,估计夜里也没少做些乱七八糟的梦,军营里那些将士说荤话时没少说,男人都这样。 罗康裕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神色,心中忐忑,想着要求娶应该更有诚意一些,便深呼一口气,坦诚道:“将军,末将想跟您坦白一件事……” 第95章 婚事定 裴君和罗康裕谈了许久。 罗康裕走后, 裴君支着下巴靠在椅子上出神小半日,回府后便叫来裴婵,单独与她说话。 “阿兄。” “婵儿来了, 过来做。”裴君招呼妹妹坐在她面前,笑着问, “今日都做了什么?” 裴婵乖巧地回答:“阿酒姐姐来给嫂子把脉, 祖母和我一道过去坐了半日。” 裴君想起她也有几日没见过四公主了, 便问道:“四公主身体如何?” 裴婵道:“阿酒姐姐说很好, 嫂子腹中的孩子也很健康,祖母听了极高兴。” “稍后我过去瞧瞧。” 裴婵展颜,“四公主若是瞧见阿兄,定然极欢喜。” 欢喜与否,可不好说。 裴君微微摇头, 转而道:“婵儿, 我找你来, 为的是你的婚事, 想与你谈一谈。” 裴婵霎时脸红,声音减低, “阿兄定不会为我选一个坏人,我都没有意见。” “这婚事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后半辈子到底是你在过, 也要你心甘情愿才好。” 她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 裴婵是有些害羞,却并非不知好歹,忍着羞点点头,问道:“阿兄,你可是有中意的人选?” 裴君眼神飘远一瞬, 又迅速拉回来,道:“我今日要与你说的人,是罗康裕。” 她也不等裴婵反应,便又道:“我原是不喜欢因为些‘肌肤相亲’的传闻便将一对男女绑在一起的,我是你阿兄,既有能力,自然要挡住你面前的流言蜚语,你也不必畏惧流言。” “不过这大半年,为了你的婚事,我考察过一些小子,单论人品心性,罗康裕是最符合我选择妹婿标准的人。” 裴婵微微低眸安静听着,耳朵有些泛红。 裴君看着她耳边的红晕,又跟她说了另外几个她先前认为还不错的人选,其中包括颜向阳和姜家四郎,也有一些其他大臣家的公子,算起来都是才俊,也就她这般挑挑拣拣。 “阿兄似是极看重罗校尉……”裴婵的声音很低,对其他人选并不在意,只提及罗康裕。 裴君利索地承认:“瞧着这小半年不少人家想跟咱家联姻,但罗康裕除了此时官阶低一些,家资还是相貌品性,都不差,但是我最看重的还是品性。” “阿兄得确保,无论咱家发生什么,他能扛住事儿,不至于大难临头各自飞。当然,若真有那一日,阿兄也会替你打算好。无论你作何选走,都不必有后顾之忧。” 裴婵感动地眼泛泪光,却不许她说什么以防万一的话。 裴君摸摸妹妹的头,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阿兄连自个儿的事儿都要走一步想三步,你的事儿,更要慎重。” 裴婵认真地问:“罗校尉对阿兄有用吗?” 裴君惊讶,随即反问:“婵儿中意他吗?” 裴婵绞着帕子,沉默片刻方才道:“是有些好感的,只是算不上中意,跟罗校尉成亲……我不抵触。” 那别人便是连一丝感觉也没有了。 裴君其实不想妹妹这么快嫁人,可她的年纪,也不好再耽搁,既然有了人选,婚事便该早些定下。 只是心中难免怅然。 裴君轻叹一声,“婵儿若是想好了,过些日子,阿兄便把你的婚事定下来。” 裴婵咬唇,轻轻扯住她的袖子,“阿兄,我舍不得……” “便是订婚,阿兄也压着让你晚些成婚,你可以多在娘家待些日子。”裴君说着,轻笑道,“罗康裕在金吾卫衙门附近买了宅子,日后阿兄闲来无事可以常去瞧瞧,晾他也不敢对你不好。” 说完,裴君又改主意了,“阿兄就你一个妹妹,祖母定然也舍不得你,回头阿兄教人寻摸一番,在罗康裕宅子附近买个新宅子,和祖母搬过来住。”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心情舒畅道:“到时这宅子就给你做嫁妆,谁若惹你不高兴,几步路就回娘家了。” 裴婵刚才还因为婚事而生出些许忐忑,教兄长一说,好似完全没有了问题。 而且她一想,再没有哪个姑娘出嫁还离娘家这般近了,忍不住便扯着兄长的袖子撒娇,“谢谢阿兄,阿兄是世间最好的阿兄。” 裴君点点妹妹的额头,“你也是世间最好的妹妹。” 裴婵嘴角抿不住,不过很快便有担忧道:“还是不妥,还有嫂子和未来侄儿呢。” 裴君笑容淡了淡,随意道:“四公主若是愿意,与我们同住便是,若不愿意,也无妨,左右咱们现在也是两府住着。” “祖母肯定舍不得曾孙嘛。” 裴君不在意地拍拍她的手腕,道:“这些都是小事,阿兄自然会处理妥当。” 裴婵全然信任她,当即便不再问。 而裴君问过妹妹的意见,晚间便与老太太说了这门婚事。 老郭氏十分欢喜,忙问她:“何时能定下来?” 裴君答道:“既然罗康裕有心,便会极力促成,咱们等定西侯来找我便是。” 老郭氏连连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是得矜持些。” 裴君终于松了口,老郭氏欣喜不已,自这日开始,日日都要问一问她:罗家来找她谈婚事了吗? 但裴君决定先晾罗康裕几日,瞧着他时不时焦躁的眼神看过来,这才暗示他回去跟家里商量提亲。 罗康裕想要讨好未来舅兄,将事儿办得极迅速,裴君前一日暗示,定西侯第二日便来与裴君说婚事。 裴君对罗家松口之后,隔日,定西侯和罗康裕便请了官媒,两家交换庚帖,小定;三日后,定西侯夫妻和罗康裕又带着实诚周全的的定亲礼登门,两家的亲事便算是正式确定下来。 裴君亲妹妹的婚事究竟花落谁家,京城一直都在关注着,没想到还是落在了罗康裕身上。 原先定西侯府分家,罗康裕的婚事便有些不上不下,此时裴罗两家婚事定下,且裴家这门亲比府里世子夫人也不低,定西侯夫人在外赴宴时着实扬眉吐气。 她舒坦了,便更不在意内里那些她弄不明白的弯弯绕绕,对裴婵表现的喜欢极了,三不五时便要送些东西到裴府,大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小到新鲜的吃食,毫不吝啬。 裴君和罗康裕的身份有所转变,态度便也有变化,金吾卫中还有些人暗自说她兴许要提拔罗康裕。 裴君确实大力培养了,她对一个人的重视,就表现在更加大力的压榨,争取榨出对方所有的潜力。 正好陛下千秋临近,大比在前,罗康裕忙得脚不沾地,以前偶尔还会生出些懒散的想法,如今是万万不敢有的。 裴君满意他的识相,在罗康裕面红耳赤拿了东西请她送给裴婵时,便也没有拒绝。 今日,罗康裕送来一本游记,请裴君送给裴婵。 英明神武的裴将军做起鸿雁的活计,倒也没有表现出促狭,免得妹妹羞的不敢见人。 年轻人有些好感,再多些相处,感情便会慢慢加深,他们感情更好,裴君是乐见其成的。 不过这门对裴家来说,瑕不掩瑜的婚事,也有些不再裴君预料内的后续。 明帝召见裴君议事时,也提及这婚婚事,含笑贺喜。 裴君道谢,不想,明帝随后便状似无意道:“康裕这孩子,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自小便有几分心思重,为了娶得良妻,定是没少费心。” “说来秦环跟康裕少时好似还有些交情,可谓是歪打正着,这一场落水,也算是成全了两个年轻人的缘分。” 成郡王世子和罗康裕……有交情? 裴君当着明帝的面,神情变幻。 而明帝像是随口一说般,说过便罢,转而谈及正事。 裴君拉回心神,专心应对,偶尔却有些走神,明帝似乎都没有注意到。 待到离了御前,裴君方才撤掉所有故意表现出来的神色,面无表情地忆起那日罗康裕的坦白之言。 他说,当初是他受命故意撺掇宋乾等人跟郭响等边军将士冲突,至于受谁的命,他不必直言,两人皆心知肚明。 如若没有那一日罗康裕坦白,裴君今日听明帝所言,必定要对罗康裕心生芥蒂,怀疑他是不是一早就打算好借成郡王世子牟图裴婵…… 他若真有这般谋算之能,裴君也只能道一声“自愧不如”,能教她看走了眼。 裴君不相信自己判断失误,却也要表现出受到影响的样子,按照最坏的打算想好后再作安排。 只是这位陛下,为人行事实在是矛盾至极,不计手段,事无巨细皆要掌控,不知可有心力交瘁之时。 第96章 大比(上) 裴婵和罗康裕的婚事, 定在来年六月初三,宜婚嫁的大吉之日,回门那天正好是裴婵的生辰, 可以在娘家过。 定西侯府当然希望两人能够早些成婚,但是裴君坚持要多留一年, 罗康裕也乐意, 他们夫妻两个也只得答应。 裴君问过罗康裕, 确定他婚后要在金吾卫衙门附近的那座宅子长住, 便着人开始留意宅子。 老郭氏确定裴君负担得起再买新宅,便对这个提议极赞同,对孙女即将出嫁的不舍之情也稍稍缓和一些。 裴君为了日后跟妹妹住的近些,还提高了买新宅的预算,只要能位置合适, 比市价稍贵些也无妨。 只是合适的宅子一下子寻不到, 索性裴婵婚事不是在近前, 可以慢慢找。 而她最近要忙大比之事。 明帝的千秋是四月十八, 千秋寿宴便定在当日。 因为今年多了一个京城各卫军之间的大比,明帝将千秋寿宴设在京郊的皇家猎场。 大比的规则, 也是裴君根据金吾卫校尉比武简单修改后,递折子上去,然后与各卫将军一同商议, 最后由明帝定下的。 大比一共四轮, 第一轮乃是初比,各卫军内部进行比试,分别推选出十人选; 第二轮,卫军之间初次比试,由各卫军选出一人行监督之责, 最后选出所有卫军里最强的十人; 第三轮便是单人比试最后一轮,选出优胜之人; 第四轮比的是猎场狩猎,并非普通的狩猎,而是可以互相争抢,猎物最多的卫军获胜。 第三轮和第四轮都在皇家猎场举行,是以四月十一日,明帝、朝中文武以及各国使臣会一同前往皇家猎场,十三日开始第三轮的大比。 各卫将军商议时,投票表决,为大比设了年龄限制和官阶限制,三十岁以下,四品以下的年轻将士才有资格参加。 裴君和鲁肇这样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的,直接被排除在外,不过两人也没打算在大比之中抢其他年轻将士出头的机会,自然也不会提出异议。 金吾卫里,曹申已过而立之年,郝得志年纪符合占得一个名额,其余九人皆是皆选自十八校尉,金吾卫中皆信服。 罗康裕的武艺入不得前列,没能参加单人比试,但是鲁阳和宋乾都选入其中,宋乾没少嘚瑟。 安平侯为儿子骄傲,上朝时特意到裴君面前道谢:“多亏了裴将军,我家小子出息了许多。”声音不高不低但是周围大臣都能听到。 他受帝宠,又没有掺和进哪方势力,朝臣中不少人愿意与他结交,便有人问询一句,得知世子宋乾竟然能在金吾卫中脱颖而出参加第二轮大比,纷纷恭喜。 安平侯自得,却故作谦虚地摆手,“我家那小子,还差得甚远,不足为道,不足为道。” 他那神情,就不像是不想让人称赞,众大臣心眼都不少,又说了几句好听话。 安平侯笑得见牙不见眼。 便是信国公,听到他们在说的事,也来到裴君面前。 不过他可比安平侯从容沉稳,说起话来也是自带威严,“自裴将军入职金吾卫,鲁阳亦是长进颇多。” 裴君笑而不语,实际上这些人皆还尚未烂到根儿上,否则无论如何调|教也是无用。 信国公说了两句话便走开,安平侯却还扯着裴君问:“裴将军,乾儿的婚事……” 裴君了然,摇头无奈道:“倒是与他说了,但宋乾看起来依旧无心婚事,他还年轻,许是心性未定,宋侯也不必太急。” “如何能不急啊!”安平侯唉声叹气,“他成亲生子,我和二公主才能了了一桩心事,再晚,我得何时才能有孙子承欢膝下。” 他一张微胖光滑的脸,白皮还不显老,说话时肥厚的耳垂一颤一颤,分明是个该没心没肺万事不操心的性子,此时愁起儿子不成亲生子,颇有些好笑。 裴君含笑宽慰几句,便罢了,多余的不预备再掺和。 今日,燕王秦珣正式入朝,来的稍晚些。 他一进来便先注意到裴君,却没有靠近,只与她对视后微微一点头,就走到他的位置上站定。 待到朝会时间到,明帝出现,坐上龙椅。 朝臣们有事启奏便上奏,无事者便安静听着。 大多都是些寻常的奏报,有御史弹劾一二人,也都是不伤筋动骨的错处,其余都是跟大比、猎场狩猎、陛下千秋以及各国使团有关。 明帝始终坐得笔直,每一个奏报皆认真听着,听完或多或少会作出指示。 待到朝会最后,他方才看向秦珣,命他掌管御史台,专管京官以及军队的监察事务。 至于原来的御史大夫,以至致仕之年,已多次上书乞骸骨归乡,明帝一直未允,如今正好由秦珣接替。 众朝臣看向秦珣,好些眉间有忧色。 御史在朝中,其实有些招人烦,毕竟时常弹劾来弹劾去,原先的御史大夫年迈,近两年只想安稳离朝,御史台行事便较为平和。 如今换了燕王,他在军中的作风,御史台日后定然会极难缠…… 尤其是大皇子一系,极为担心秦珣会借机为太子排除异己。 然而不管心中如何想,朝会后,众朝臣面上功夫皆做的好,纷纷上前贺喜。 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常要协作,金吾卫也与御史台有交集,裴君在一旁等了片刻,待到大理寺卿杨献跟秦珣说完话退开,这才走上前。 秦珣如今与她说话,更加自在许多,直接便玩笑道:“我这官职,倒是比裴将军低了半级,日后还望裴将军指教。” “殿下说笑。”裴君哭笑不得,“亲王爵乃是正一品,怎能如此算?” 秦珣无奈摇头,“你总是这般无趣,何必如此认真?” 裴君笑了笑,她只是习惯在燕王面前恭敬有礼了。 秦珣也没有对她不满的意思,转而闲聊起旁的事情。 裴君闲聊似的说了些,到了宫门外,便与燕王告辞,临走前对他道:“殿下日后有需要金吾卫配合的差事,直接派人吩咐便是。” 秦珣点头,而后先上了马车,独自一人在马车上时,才收起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而裴君目送他的马车起行,便毫不犹豫地离开。 …… 第二轮比试,是在京郊大营的校场上比的,头一日抽签选定对手,裴君亲自去看了。 原本郭响、丁高义、雷兴业三人是除郝得志外最强的,金吾卫众人私底下都猜,他们兴许都能闯进前十。 但金吾卫的十个人运气属实不算好,丁高义抽签抽中了郭响,反被郭响淘汰;宋乾第一场就遇上千牛卫的一个郎将,直接淘汰。 第二轮比试头一日,金吾卫淘汰了四人。 第二日,裴君没亲自去,傍晚得知又淘汰了两人。 第三日,郭响运气不好,对上郝得志;雷兴业也不敌对手;倒是鲁阳运气颇好,竟然鲁阳闯进了前十。 十个名额,金吾卫进了两人,不算差了。 郝得志的实力,毋庸置疑,但是谁都没想到,鲁阳竟然能进去。 连鲁阳自个儿都有几分懵,但懵过之后便是狂喜,回到金吾卫的时候,鼻孔朝天,快要飘起来了。 宋乾实在看不惯,偏他一轮失败,丢了面子,瞧着鲁阳在众金吾卫中间得意的模样,便打算悄悄从一旁离开。 他就快要走出金吾卫大门时,鲁阳坏笑出声,“宋校尉!哪儿去啊?我今儿要在酒楼里请几桌酒,一道去啊。” 宋乾定住,撇撇嘴方才回头,皮笑肉不笑道:“不巧,我今日家中有事,不能赴宴了。” 鲁阳闻言,笑容更大,善解人意道:“宋校尉既然有事,我就不耽误你了,且去。” 宋乾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迅速转身,重重地踏出金吾卫大门,但他没有回家,反而拐到罗康裕的宅子。 罗康裕今日休沐,正在家中看兵书,见他气冲冲地过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宋乾一屁股坐下,气道:“可教鲁阳得意坏了,不就是打进前十吗?下次大比,我定也能进!” 罗康裕才知道鲁阳竟然进了,面露惊讶,随即又赞道:“鲁阳这半年来进步神速,也不意外。” 宋乾虽气愤,却也没有反驳,只是不服气地嘟囔:“长的熊似的,谁有他那一身力气,也不会弱了。” 罗康裕好笑地摇头,不止是因为力气,他们都知道鲁阳这几个月没少被堂兄鲁肇摔打,属实勤奋。 当所有人都在努力的时候,更有天赋更得法的人,自然要强上许多。 这时,书房外侍从敲门禀报:“三郎,鲁校尉来访。” 宋乾一下子跳起来,无头苍蝇似的左右转,“阴魂不散,快给我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刚还跟鲁阳说家中有事……” 罗康裕无奈,教他待在这里,起身去前堂迎鲁阳。 不想,鲁阳早就问了门房,知道宋乾过来了。 是以他一见罗康裕,便吊儿郎当地瞧着他身后,阴阳怪气地笑道:“宋校尉躲起来了?啧,还说家中有事,不愿赴宴,看来是不愿理会我,白白同僚一场……” 他分明就是故意耍宋乾玩儿。 罗康裕想起宋乾的性子,便劝阻道:“且算了,若是惹急了他,估计要好几日不消停。” 鲁阳翘着二郎腿,抬抬下巴,笑得嚣张,“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 罗康裕弯起嘴角,向他道喜:“恭喜。” 鲁阳嘿嘿笑,一点儿不谦虚,“本校尉的本事,还没施展尽呢。” 随后,鲁阳问他去吃酒吗? 罗康裕考虑到宋乾在,便婉拒了,然后亲自送鲁阳出去。 待他回到书房,宋乾得知他拒了鲁阳的邀约,松了一口气,“幸好康裕你机警,险些又丢一次脸。” 罗康裕:“……嗯。” 第97章 大比(中) 京城共有八支卫军, 分别是作为明帝贴身侍卫的千牛卫、掌管京城内巡防的金吾卫、宿卫皇宫皇城的骁卫、掌皇宫门、皇城门的威卫、掌京城各城门的监门卫、掌宫苑御苑的领军卫、保卫都城的羽林军、皇帝亲卫龙武军。 其中千牛卫不足千人; 金吾卫两千七百人左右,下属各坊武侯铺也隶属于金吾卫,总人数五千人左右; 骁卫、威卫、监门卫、领军卫千余人到四五千人不等, 合计万余人; 羽林军和龙武军皆有一万兵马; 另还有一支京城驻军,驻扎于京郊大营, 两万人左右。 算下来, 京城就有近六万军士, 护卫京城。 大比第四轮, 乃是各卫军分营协作比拼,每一个卫军要出五十人。大比第三轮的胜出的十人,皆在各卫军五十人之列。 而这五十名将士,全都是各卫军的精英,便是好些没有上过战场, 身上没有凶煞之气, 四月十一日, 随在御驾之后, 浩浩荡荡地前往京郊行宫,亦是英姿勃勃、威风凛凛。 这便是大比放在明帝千秋之时的目的, 震慑四方,不敢轻易来犯。 几百千牛卫护卫在御驾左右,其余卫军便分散在整个仪仗行护卫之责。 裴君主动要求, 金吾卫和骁卫便在使团一首一尾。 有些国家的使团, 本就不如大邺强盛,甚至相差甚远,瞧见大邺的气势,先就弱了几分。 再瞧见颇有威名,但几次见面都穿着官服、更显文雅的裴将军, 忽然一身军服轻铠加身,连背影都透着锋利,更是乖觉。 高句丽小王爷卖过宋乾一把刀,只是后来再未有交集,不想错过这个的机会,便扯着缰绳凑过去,想要与他说话。 宋乾算是在当差,见他过来,不好随便与邻国使团闲聊,便看向裴君。 裴君微微侧头扫了一眼,手抬起,摆了摆,示意他去。 宋乾这才开口与高句丽小王爷说话,而那小王爷瞧了裴君一句,一点意见都生不出。 大蕃和突厥在使团仪仗的一二之列,离得近,又一直关注着动向,自然看到了这一幕。 大蕃近些年没和大邺军正式打过仗,当然就没跟这位大邺战神交过手,可她的名声,却没少听。 前几次见,嘴上夸赞尊敬,大王子罗追等使臣心底其实多少觉得有些名不副实。 而今也不过是觉得战神之名还是起于大邺本就兵强马壮,没有传言中那般神。 络绒公主倒是没有大王子那么傲慢,坐在马车里,就如她先前所说的那般,钦慕地看着裴君。 突厥则是跟大邺跟裴君战了七年,是敌人,自然极其了解裴君。 突厥使团无人敢轻视裴君,甚至有她在的时候,突厥使团的士兵们都一副如临大敌,不敢轻举妄动的模样。 突厥大公将两国士兵的状态看在眼里,看向裴君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狠。 …… 京城南部百里外,有一座龙榆山,山上有一座行宫,原是前朝的避暑行宫,本朝翻修后依旧名为龙榆行宫,十分宏大。 这次明帝千秋寿宴在此举行,便是文武百官并各国使臣同至,也容得下。 京郊猎场便在龙榆山南,几座山包围一块儿广阔的林地,猎场里各种野兽猎物皆有,山里也有许多物产,但是不允许外人入内,只供给皇室。 如今已是初春,草木泛绿,正适合春猎。 龙榆行宫只能包容一半的人,剩余一半,便只能住在山脚下。 明帝留各国使臣于行宫之中,各卫军轮流在行宫中巡逻,而千牛卫和金吾卫则在明帝寝殿周围,离明帝最近。 裴君和鲁肇也就住在了寝宫旁边。 此番御驾出行,后宫妃子中,明帝只带了鲁贵妃和淑妃。另外,还带了五公主秦琳,一方面是宠爱小女儿,一方面是让她和络绒公主作伴。 不过裴君没瞧见五公主和络绒公主一道,倒是一天之内先远远地看见了五公主两次。 以裴君的敏锐,很快便发觉到对方的视线是落在她身上,并且随着她的走动而动,根本没法儿当成是错觉。 她和五公主没什么交集,不知道缘由的情况下,便不再靠近五公主会出现的地方。 十三日,一众人移至猎场中,依次落座,第三轮大比即将在众目睽睽下开始。 几万将士中仅仅选出十人,这十人便代表着大邺年轻一辈儿的武将,穿着代表各自卫军的军服站在明帝、文武百官和各国使团眼下,个个都意气风发。 其他人一直便是人中龙凤,虽激动却还算克制,鲁阳这个京城都有名的纨绔子弟,摇身一变成为脱颖而出的人,激动的心情无法抑制,站得笔直,下巴高抬,眼睛的光几乎要亮煞人。 信国公府一直以来的骄傲便是世子鲁肇,与之对照的就是鲁阳。 如今鲁阳都出息到陛下面前,信国公府的人,尤其是二房,一提起鲁阳皆是满脸荣耀。可惜父子二人关系恶劣,鲁阳大多时候皆住在外头的宅子里,大比第二轮胜出都还是信国公叫他回去,才回了信国公府。 鲁二爷如今想要缓和父子关系,但无从下手,这次他本没有资格随行,也特地求信国公带他来。 如今瞧着儿子站在校场上,笑得是春风得意,频频抚须。 明帝兴致颇高,亲自抽签,定下十人的比试顺序。 不过在公布之前,明帝提议使团也派勇士切磋一二,“咱们只为切磋,点到为止,不知各位可有兴趣?” 突厥大公没说话,大蕃大王子先一口答应下来,“我大蕃的勇士迫不及待想要向大邺的勇士讨教。” 大蕃使团中的勇士们皆挺起胸膛,不畏不惧。 而明帝得了他们的话,便笑呵呵地表示,待到大邺大比第三轮结束,再切磋。 第一场便是金吾卫中郎将郝得志对阵骁卫郎将杨长。 裴君对郝得志毫无担心,但是为了表示对对手的尊重,她全程都极专注地看,旁人叫好时,她也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 第一场比试,从一开局就毫无悬念,郝得志始终压制着对手,甚至十分轻松。 当郝得志获胜的锣声一敲响,明帝率先抚掌,大笑道:“好!” 裴君身侧的官员恭喜她,裴君道谢,而后含笑看向对面的突厥使团,果然表情很内敛。 至于大蕃,还是那副自傲的模样。 郝得志和杨长下场后,第二组便走上校场,乃是龙武军校尉邹强和领军卫校尉卫闽。 前几日第二轮比试结果出来后,私下便已有人比较这十人,还有人悄悄开赌局。 这龙武军校尉邹强,只要不对上郝得志,压他胜的人都很多。 这两人比武,不像第一场那样一边倒,打得尤为激烈,也颇有看头。 台上台下,气氛极为热烈,只有金吾卫这边,关注点都在下一场要上场的鲁阳身上。 所有金吾卫都在鼓励鲁阳,希望他下一场得胜。 宋乾还有些许私怨,对正在热身的鲁阳耳提面命,“那个江永言,嚣张的很,鲁阳,一定要给他点儿教训!” 鲁阳翻了个白眼,扒拉开他,“唠唠叨叨,一直念叨,烦不烦?一边儿去。” “嘿~”宋乾不高兴,非要站在他面前,气愤道,“你这人,得意忘形了吧?本校尉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你好没教养。” 鲁阳懒得搭理他,边活动手脚边走到郝得志身边儿,问:“郝将军,下一场该是你跟那邹强对战吧?您说我是他的对手吗?” 因为只有十人,两两比武之后决出五人,下一轮便落了一个单,规则便是落败的两人需要再对决,然后胜者和落单的一人比武,再决出晋级之人。 鲁阳虽说不知道他和江永言孰强孰弱,但是他自信啊,无论结果如何,他鲁阳此刻绝对不认怂,理所当然认为他能赢。 但再下一轮的对手,众所周知的强,便不是他能随便自信的了。 而郝得志听了鲁阳的问话,也没打击他,只说了一句:“怂个屁,干就完事儿了,老子给你兜底儿呢,咱们金吾卫还能输?” 鲁阳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大伯和父亲在的位置,点点头,站到前面准备上场。 邹强果然胜了,龙武军一阵沸腾,迎邹强下场。 宋乾刚跟鲁阳吵过嘴,此时又忍不住凑上来,激他:“你要是赢了,就是咱们金吾卫的功臣,小爷我亲自给你庆贺。千万不能让那个江永言得意!” 罗康裕拉了他一把,“别给鲁校尉太大压力。” 金吾卫都听说过江永言之前瞧不起他们的话,其中免不了宋乾的夸张,但气愤都是真的。 鲁阳论亲疏肯定是跟鲁肇亲,但他是金吾卫校尉,江永言贬低金吾卫,就是贬低他,这一场比武,鲁阳绝不想输。 江永言一贯瞧不上鲁阳、宋乾他们这一路的纨绔子弟,此时和鲁阳对上,眼神里的嘲讽根本不掩饰,还挑衅:“鲁校尉运道好,竟然走到这里,可惜也就到此为止了。” 鲁阳无语,握拳拉开架势,嫌弃道:“少废话,话多显能耐吗?” 江永言一下子拉下脸,嗤笑一声,疾步冲向鲁阳。 这两人孰胜孰败,裴君也不甚清楚,稍稍坐直了些,认真地看两人对战。 能走到这一步,实力都不弱,裴君看了一会儿,便发现江永言比鲁阳要强一点,那是多年习武锤炼下来的身体反应,鲁阳反倒还有些依赖于力量,拳拳重,无法收发自如。 鲁肇更清楚鲁阳的实力,对裴君道:“这一局,看来是千牛卫胜了。” 裴君笑道:“还未到最后一刻,鲁将军就下结论,为时尚早。” 校场上,鲁阳一拳挥出去,身体随着拳头的力道前倾,而这时,江永言的肘击快要到他的胸口。 鲁阳来不及收回力道,胸口受到接连几次痛击,倒退几步,堪堪在校场边缘停下。 出界便算输,江永言紧追不舍,再次攻向鲁阳。 鲁阳一侧身躲过,右手一挡,就势向侧前方翻滚,半跪停下。耳朵一动,察觉到身后的声音,根本不敢耽搁,又向右一扑。 江永言紧迫逼人,鲁阳躲得略显狼狈,几次之后才终于得到喘息,稍稍拉回局势。 校场边,宋乾冲鲁阳激动地喊:“鲁阳!上!打他!” 其他金吾卫受他感染,也都大声声援起来,他们这场外的人气势太足,没多久,千牛卫那边也开始大喊。 裴君瞥向底下的金吾卫们,比之前郝得志上场的时候情绪激烈许多。 片刻后,她又转向校场上的鲁阳,他几次不敌,越打越生气,章法有些变乱,气势却没减弱。 “我没有问过,但鲁校尉进步显著,私底下没少努力吧?” 鲁肇环胸,抬头扫了一眼鲁阳父亲,随后道:“没少挨揍,那几下躲打的姿势,十分熟练。” 这一场打了许久,两个人都开始气喘吁吁,还没人放弃。 场边声援的人嗓子都有些哑了,喊不出话来,只能紧张地看着两人渐渐鼻青脸肿。 到此时,谁输谁赢,都不算败。 不过鲁阳在赌局之中并不被看好,若是江永言输了,多少有些亏。 这时,校场上鲁阳蹲下,右腿横扫,绊倒江永言。 裴君微微前倾,有些紧张地盯着场中。 鲁阳一个虎扑,狠狠压住江永言,双腿锁住江永言的双腿,粗壮的手臂紧紧勒着江永言的脖子。 江永言双手用力拉扯,呼吸都有些困难,依旧动弹不得。 高台上,兵部尚书江尚书倏地站起身,急道:“住手!” 校场上两人还纠缠在一块儿,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江尚书又转向信国公,“快让他松开!” 底下还在僵持,裴君从靴子中抽出匕首,拔下匕首鞘,掷向那口大锣。 “当”地一声,锣响,裴君对鲁肇道:“鲁将军,这一局,是金吾卫赢了。” 鲁肇没说话,看着鲁阳听到锣声才卸力,瘫在地上剧烈地喘息。 而江永言翻身,侧趴在地上,捂着脖子干咳。 “啊啊——鲁阳,你赢了!”宋乾猛地冲上去,金吾卫众人反应过来,一起冲过去,抬着鲁阳去场边。 宋乾又出鬼主意,“扔他!庆祝一下!” 众人便合力将鲁阳扔起来,接住,又扔起来。 鲁阳在空中失重,喊他们放下他。 宋乾给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在有一次接住鲁阳的时候,一同松手后撤。 鲁阳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激起灰尘,呛着好几个人。 宋乾坏笑。 鲁阳瞪向他,咬牙切齿,“又是你宋乾!你给老子等着。” 明帝在台上看到,哈哈大笑,“年轻人,正该如此。” 其他人纷纷附和。 鲁二爷笑得开怀,江尚书的笑容却有些敷衍,眼神时不时瞥向儿子,只是不好离开。 其后两场,分别是监门卫监门直长何勇对驻军郎将阎锐明,羽林军郎将朱修能对威卫校尉季啸坤。 京城驻军和羽林军人多,能够脱颖而出,实力皆不容小觑,阎锐明和朱修能很快便结束战局。 下一轮,还是郝得志开始,对战龙武军校尉邹强,比第一场稍久了一些,但郝得志依旧赢得轻松。 下一场鲁阳上场,对阵驻军郎将阎锐明。 边军没凯旋之前,阎锐明便是京城军中赫赫有名地武将,武力高强。 鲁阳对上江永言,都赢得艰难,对上阎锐明,结局显而易见。 金吾卫一众人意思意思喊了几声,就闲适地聊起来,宋乾还从袖子里拿出一包果脯,跟罗康裕分。 罗康裕拿了一颗果脯,边嚼边道:“一会儿便收起来,别教鲁校尉瞧见,本就输了,你还当热闹似的看。” 宋乾盯着场中,含糊道:“你放心吧。” 罗康裕没法儿放心,事实上宋乾也确认让人不放心。 鲁阳本就经过一场鏖战,又实力不济,输的极快。 宋乾呢,不收起来不说,还举着那包没剩下几颗的果脯,问他:“吃点儿吗?” 鲁阳:“……老子要不是没力气,打不死你。” 宋乾故意去他跟前晃,还又从袖子里掏出另一包果脯,嬉笑,“你还有下一场,幸好我准备了两包。” 鲁阳想起自己竟然还有下一场,累极,面无表情地看向邹强。 宋乾走到他身边儿,啧了一声,“幸亏你皮厚,否则连着挨三场揍,换个人哪受得了。” 下一场又要开始,鲁阳迈开步子的一瞬身体晃了晃,艰难地走上校场。 认输是不可能认输的,于是又挨了一顿打。 裴君在台上看着,都有些心疼他,“这可真是……” 鲁肇冷酷道:“死不了。” 邹强赢了鲁阳,紧接着又对战羽林军郎将朱修能,最后朱修能获胜。 最后一场,乃是三人混战,阎锐明和朱修能眼神一对视,便达成合作,先一同对付郝得志。 这大比的规则,其实算不上多公平,不过到这一步,三人已算是最强的年轻将士之一,已经展现了大邺军的实力。 阎锐明和朱修能确实实力不俗,若是单打独斗,两人恐怕都不是郝得志的对手,但现在两人合力,将郝得志压制地落于下风,但也没有显出巨大的差距。 郝得志就是败了,也是虽败犹荣。 裴君看向阎、朱二人,有些兴趣道:“不知你我上场,单独与二人对阵,孰胜孰败。” 鲁肇摩挲了一下刀柄,冷声道:“手痒也无用,你我在大比之外。” “也不一定……”裴君含笑看向别国使团的方向,“不能大比,还有别人……” 鲁肇看向她,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眼一闪。 场上三人越打越激烈,裴君无心去看,叹气道:“还是得自力更生。” 她自言自语的时候,郝得志竟然使了个心眼,假装被逼至校场边缘,然后猝不及防地一个拉拽,便将失察的朱修能送至校场外。 “诶?”裴君露出兴味的笑,“看来这一场,又是金吾卫赢了。” 郝得志一对二,确实吃力,但对付一个人便轻松许多,局势几乎是瞬间逆转。 两刻钟后,胜负已定。 郝得志成为比武的最终胜者。 周遭不少人都恭喜裴君,鲁肇则是直接退离。 而既然是比武,当然有奖赏,明帝赏了郝得志纹银两千两,另有可作传家宝的宝物两件。 御赐不可变卖折现,郝得志面上感恩戴德,接赏赐时却是率先向两千两纹银伸手。 明帝对十人的勇猛夸赞一番,又赞京城各卫军的尽职尽责,随后说大邺将士为国为民,朕心甚慰。 而后,他看向使团以及校场边的各卫军,话音一转,道:“既是切磋,便不必太过严肃,自愿上场便是,如何?” 大蕃大王子又抢先道:“陛下所言,甚好,我等没有意见。” 突厥大公冷眼看他,极看不上他的妄自尊大又自以为聪明。 明帝却不在意许多,只要有人应了,不管能不能代表所有使团,他都能将事情敲定。 “既如此,大蕃可要先出一人上场?权当做是热身。” 大蕃大王子极自傲,当即便点了一个高大威猛的勇士。 那勇士站在场上,嚣张道:“谁来讨教?” 五公主和络绒公主坐在一块儿,问道:“这是你们大蕃使团最强的一位吗?” 络绒公主摇头,“不是,但也在前三之列。”她一顿,又反问,“方才那位获胜的将军,是大邺最强的勇士吗?” “当然不是。”五公主骄傲地看向裴君,她方才只偷偷地瞧人,此时才正大光明,“我们大邺的强者远远不止这些人呢。” 络绒公主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裴君,点点头。 这时,场上已经上了一位大邺将士,来自于千牛卫,两人对打,那名千牛卫不敌,百来个回合之后,最终落败。 鲁肇看了裴君一眼,见她没有动作,便继续看着羽林军又走出一人挑战那大蕃勇士。 那大蕃勇士确实颇强,接连大败大邺三人,大蕃使团气氛高涨,大邺这一方则有些不服,即便大邺上场的三人,都是大比被淘汰的人。 裴君看向金吾卫的方向,眼神示意郝得志再上去。 郝得志接收到她的暗示,默默掏出两千两纹银,递给罗康裕,然后踏出一步,抱拳道:“郝某来讨教一番。” 那大蕃勇士面对郝得志,整个人谨慎许多。 郝得志已经打了三场,其实已经有些疲累,不过那大蕃勇士也差不多,是以两人的比斗尚算公平。 两人你来我往,校场周围所有将士一同为郝得志声援,大蕃那头见他们的勇士势弱,也上去呼喊。 一时间场内热火朝天。 郝得志废了些力气,终于打败对手,站在场中胸膛剧烈起伏,汗流浃背。 他也不等人再来挑战他,抱拳道了一句“力竭”,便退回到场外。 明帝便是先前大邺落败,也不曾改色,此时看向空地,笑言:“下一位,可自行上场。” 大蕃大王子因为方才的落败,有些不愉,还想再派一人,被手下人劝住,便看向突厥,笑问:“禄勒大公,可要派一人上场?” 阿史那·禄勒正要回答,面上一滞,原来是裴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校场上。 而裴君站在那儿,眉眼含笑,没有丝毫挑衅之色,也不言语,单单看着阿史那·禄勒,就想看看他们敢不敢下来。 突厥军中,好些人对裴君都有阴影,与寻常大邺人比试也就罢了,与裴君对上,很有可能会站在对面便先怯上三分。 到时候,突厥恐怕要丢脸到外邦去…… 阿史那·禄勒咬紧牙关控制住神情,一时间无法应承大蕃大王子,恨裴君的同时,更是厌恶这个大蕃大王子。 大邺众人皆面带笑容,看好戏。 就在阿史那·禄勒准备开口招一人上场时,明帝忽然开口,轻斥裴君:“胡闹,四品以上武将不得参加大比,不得以强凌弱,这规矩不是你们一同定的吗?还不回来。” 阿史那·禄勒脸一黑,大邺皇帝实在可恶,这一下子,不就盖章大邺就强过突厥了吗? 裴君也没想到明帝会突然阻止,虽然看突厥人黑脸挺爽快,但她又打不成了,多少还是有些憋闷。 可没办法,她只能附和明帝,一抱拳,转身便大步走下场。 接下来,大邺将士再上场挑战,心态平常许多,尽可能打便是,打不过也无妨,切磋而已,本就点到为止。 反正大邺便是输了也没关系,大邺为了友睦,让着邻邦呢,没看陛下都叫裴将军下场了吗? 也就只有鲁肇能理解裴君的心情了,他本来还想看裴君如何做,然后也上去松松筋骨。 可惜,没机会。 第98章 大比(中中) 裴君下场后, 直接站在众金吾卫前,没有再回到台上,近距离看完大邺将士和各国勇士的切磋。 大邺最具威名的武将——燕王秦珣、裴君、鲁肇, 无论大邺这一方是输是赢,都没有上场, 也没有人不长眼的挑战他们。 傍晚, 校场中央燃起巨大的篝火, 校场周围也都点起火, 肉的焦香弥漫、扩散,引得远山野兽嚎叫,只是不敢靠近。 众人也不惧怕,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郝得志今日得胜,实至名归, 无人不服, 各卫军接连不断来与他喝酒结交。 男人们豪迈的声音传进帐内, 明帝不觉粗俗无礼, 还教帐内众人“莫要拘着,尽兴便是。” 裴君白日没能得偿所愿, 此时便打算多喝几坛酒来弥补。 明帝让随意,她就一只腿盘起,一只腿曲着, 手臂搭在膝盖上, 端着碗大口喝。 因为有络绒公主,五公主也得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她们的位置,在裴君斜对面,一抬眼便能瞧见裴君。 五公主与络绒公主说话的间隙,火热的眼神时不时就要看向裴君, 裴君便是没有正襟危坐,她也觉着是洒脱。 络绒公主眼力不俗,注意到她偶尔的失神,低眉沉思。 而后,络绒公主遗憾道:“可惜今日没能见到裴将军在校场上的英姿……” 五公主以为她还惦记裴将军,抿抿唇,语气潜藏着不满,提醒:“裴将军是我四姐姐的驸马了……” 络绒公主似是毫不在意,憧憬道:“在我们大蕃,最英勇的勇士理应拥有更多的姑娘爱慕。” 五公主嗤了一声,却也知道分寸,硬邦邦地找补:“裴将军不是那种人。” 那种人是哪种人,络绒公主一默,仍然坚持道:“若是大邺陛下允许,我极愿意伴在裴将军左右。” 五公主便是一向跟四公主争宠,认为四公主抢走父皇许多宠爱,那也是备受宠爱的小女儿,当即一扭身,不愿意再搭理不知礼的外邦公主。 络绒公主见她如此,心中一羡,看一眼明帝,便低下头默默饮了一杯酒。 明帝并未陪足全程,便摆驾回行宫,他只召了鲁肇等千牛卫随行护卫,教裴君随太子晚些归。 裴君乐得偷闲,他一走,便去帐外寻将士们喝酒,果然比跟那些大臣更痛快。 太子代明帝招待使臣,秦珣便也陪着,瞧见裴君出去,丝毫不意外。 又过了一个时辰,众人皆尽兴,便要回去休息。 裴君一身酒气,眼神清明,立时招金吾卫五十人整队,护在太子左右返回行宫。 太子身体不好,熬至此时已是精力不济,没喝多少酒,瞧见裴君步伐丝毫不乱,对燕王随意道:“裴将军好酒量。” 秦珣抬眼看向裴君,“裴将军千杯不醉。” 事实上,她十分谨慎,虽痛饮,却从不放纵自己醉倒。 …… 十四日修整一日,十五日便是大比第四轮。 一行人再次出现在猎场之中,各卫军列队站在场下,几个千牛卫各自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装着一堆木制腰牌,一面写着所属卫军,一面写着人名,由众人自取。 众人取完腰牌,又有几个千牛卫抬着沉重的木箱上来,里面是各种木制武器,刀箭皆有,只不过刀无锋箭无镞。 不过上头有些白色粉状物,一不小心碰到便沾染到身上。 本场乃是团战,两日为限,“杀死”敌人抢夺腰牌最多的一军获胜,但死伤也会列入考量。 另外,允许每人带一只匕首或者短刀,以便生存,但不能以此伤人。 范围是整个猎场,猎场地图铺在各卫军面前,在帐内选取入场地点,半日后方可正式开始“猎杀”。 各卫军临出发前,上官皆出言鼓舞士气。 裴君站在金吾卫众人面前,来回踱了两步,随便说道:“半年的时间,领会如何,便看这两日了,今日我不多言,去吧。” 五十金吾卫抱拳一礼,随后迅速向选定的方向疾驰。 郝得志没参加这一场,站在裴君身后看着金吾卫们离开,哼道:“这十八个校尉,个个高傲,谁也不服谁,若是闹起内讧,回去我非得教训他们。” 裴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舒展肩背,道:“尽人事,听天命,走了,回去。” 猎场一下子少了五百精兵,明帝、太子的安危更得慎重,裴君需得近距离守卫。 鲁肇亦是如此,三人同路,便走到一起回皇帐,在校场不远看见来围观的突厥使团。 鲁肇高傲,郝得志不擅长与人交际,裴君便主动勾起笑,与突厥大公问礼:“大公可有见教?” 阿史那·禄勒露出一个客套的稍显虚假的笑容,“大邺兵强将勇,本王岂有资格指手画脚。” 裴君抬手,含笑邀请他同行。 鲁肇走在一侧,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突厥众人,先走一步。 他这样算是有些失礼了,裴君可以妥帖地向突厥大公解释或者道歉,但她毫无反应。 仇怨难消,彼此都心知肚明,她这点客气,可不是给突厥脸,是维护大邺礼仪之邦的颜面。 郝得志对突厥也满心恨意,但他不会给裴君拖后腿,是以全程只看着自家将军,一个眼神都没给突厥使团。 待到了皇帐不远,两方分开,修整一个时辰,明帝留了太医和一些官员在猎场,便带众人返回行宫。 与此同时,猎场西,金吾卫十八个校尉围坐在一处,其他人在不远戒备。 罗康裕提议:“需得选出一人指挥,免得意见不合,期间出岔子。” 宋乾立即附和:“对,咱们同级,听谁的是好,还是得先定好。” 其余校尉对罗康裕的这个提议并无意见,但是究竟选谁作为指挥之人,众人对视,各有想法。 罗康裕自然也有心,但是他没有立即便毛遂自荐,而是道:“谁有意,不妨先说一说预备如何指挥。” 左右半日之后才正式开始,他们也不着急,有意的校尉想了想,便各自说起来。 各卫军选择入场地点,皆避着其他卫军,但是他们有一份地图,多观察多考量,还是能够作出一些合理推测的。 比如他们一路行至此,统共见到两处延伸至林中,明显人走过的痕迹。 而没有选择走得更远再进山,很有可能是自恃实力。 “龙武军、羽林军、驻军人多,选出的五十人实力恐怕极强,兴许便会早早进山。” “千牛卫的人也有可能。” 能够提前进山,一定都是实力强横的,这一点,大家意见统一。 金吾卫也不算差,雷兴业便提议可以正面对战,抢夺先机,有两个校尉赞同地点头。 郭响反对,“找地方埋伏,出其不意,于我们损失更小。” 他还说了如何埋伏,赞成的人更多。 宋乾也觉得有道理,也跟着附和。 鲁阳前日被揍得鼻青脸肿,又擦了药,脸上根本不能看,还戴了一顶帷帽遮丑。 他本来就不甚服气雷兴业、郭响等人,没像宋乾似的随波逐流,而是转头问罗康裕:“你如何想得?” 罗康裕道:“郭校尉的计策甚好,不过还有一日半的时间,若是全用来埋伏,属实浪费。” 郭响问他:“如何不浪费?” “与人结盟。”罗康裕低声道,“我们不妨大大方方接触,结盟后共谋后事。” “若有人反叛呢?” 罗康裕反问:“为何我们要做那个信守承诺的人?结盟是为了赢,与一军结盟不如见到一军结盟一军,起码能保证我们一定时间内安全无虞,也能掌握他们的信息。” “然后,再如郭校尉所说,进行埋伏,伺机反杀。更或者,挑动他们争斗,金吾卫坐收渔翁之利。” 他这话一出,众校尉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宋乾默默吐出一句:“罗校尉,你好生阴险。” 罗康裕理直气壮,“所谓兵不厌诈,其余八军皆是金吾卫之敌,难道还要讲道义不成?” 确实不是讲道义的时候,郭响率先认可道:“我赞同罗校尉。” 若能智取,大可不必力敌。其他人思索片刻,也都认可了罗康裕的计策,是以,罗康裕理所当然地成为指挥。 这时,有人又问了一句:“可要如何取信?” 罗康裕看向宋乾、鲁阳、娄正三人,“人总是对看起来不甚精明的人防备之心更低吧?” 旁人想表现,鲁阳根本无心,揪了一根草在旁边甩来甩去,见众人看过来的眼神十分奇怪,没好声气道:“看我作甚!” 而宋乾脑袋里转了转罗康裕的话,忽然大怒:“罗康裕!你说谁蠢?!” 娄正则是缩了缩脖子,他以前就是跟班,现在重新当上校尉,也不敢冲罗康裕吼叫。 再说,他瞧了眼罗康裕,跟罗康裕这样心眼儿多的人比,他们确实不精明啊? 娄正又小心地瞧向宋乾和鲁阳,他可不像这二位那般没有自知之明。 鲁阳先前听得不甚认真,见宋乾发疯,侧头询问了一句,一得知罗康裕说了什么,气得一把扯下帷帽,气愤道:“罗康裕,你敢侮辱小爷?!” 众人:“……” 他这两日都没露过脸,现下突然看见他面目全非的样子,每个人都是一副一言难尽的神情。 罗康裕揉了揉眉心,“快遮上。” “你说遮就……”鲁阳说到一半儿,一惊,忙扣上帷帽。 罗康裕转向郭响、雷兴业、丁高义,“如何?”他们三人在金吾卫中极有威望,他们同意,其他人便不会有意见。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点头,都没理会宋乾、鲁阳的不满。 第99章 大比(中中中) 猎场不小, 若是有心躲避,走远一些轻易也不会教人发现,但这一场大比, 各军皆有野心,都想要在陛下面前露脸, 没有谁愿意避而不出, 只是头一日可能会谨慎一些。 然而金吾卫不避人, 商定好方向, 便大摇大摆地南行。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水囊,但是不够喝两日,正好趁着旁人小心谨慎的时候,摸清楚附近地形,并且找到水源。 期间, 他们亲眼看着野兔奔走、野鸡惊起, 只是苦于身上的箭没有镞, 无法狩猎。 干粮实在太过难以下咽, 宋乾眼看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扇乎翅膀飞远,舔了舔嘴唇, “野鸡吃不上,野鸡蛋应该有吧?” 前面探路的金吾卫忽然小声兴奋地喊道:“有一窝蛋!” 宋乾立即拔腿跑过去,“哪呢?” 鲁阳本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神情, 陡然想到帷帽遮着, 其他人看不到,悻悻地跟上去。 罗康裕脚下一顿,他们见过烹饪好的美味佳肴无数,原生的野鸡蛋还未见过,好奇心一起, 也走过去瞧。 与他们三人一样面露好奇的人有好几个,一群高大男人围着一窝野鸡蛋品头论足。 “这般小吗?” “这一窝恐怕不够一人吃吧?” “轻些拿,莫要碎了。” 他们身后,郭响瞧着这群不是人间疾苦的贵少爷们,嗤笑一声,走到别处警戒。 宋乾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蛋,问罗康裕:“左右咱们也想碰见人,不如多寻些野鸡蛋烤来吃?” 罗康裕看向其余人,见无人不满,便道:“你若能寻到,便随意,寻不到,总不能吃独食吧?” “怎会?”宋乾得了他的话,将野鸡蛋交给其他金吾卫,兴冲冲道,“本校尉亲自去寻!” 通常野鸡野鸭絮窝下蛋,都是在水源不远杂草丛生之处,众金吾卫稍稍散开,一同寻找,又向前寻了一引,便听到潺潺水声。 众人拍打草丛走过去,便见一湾山泉水自山上流下,足足有一步宽,而且泉水清澈见底,周围有不少野物粪便。 当即便有人想饮山泉水,郭响拦住他们,“先喝水囊中的,待水囊中的水尽了,再饮山泉水,否则若是喝不惯腹泻染病,影响大比。” 初春寒凉,那几人的手指尖刚一入水便感受到丝丝凉意,听到他的话,便收回手。 刚才众人过来时,有好几只野鸡野鸭惊起,宋乾招呼人在周围仔细搜寻,真找到几窝蛋。 全都拿回来,放在一起一数,足足有四十多只。 “好歹得一人分得一个。”宋乾言罢,还要带人继续沿着山泉找。 罗康裕和郭响、雷兴业等人对视一眼,便叫鲁阳跟着一起去,他们则是去找个平坦开阔的地方生火。 初春容易引起山火,便是在校场上点火都十分小心,罗康裕等人更是捡了许多石头垒的严严实实,确保火星不会飞出去,这才点着火。 细烟一点点升起,头盔舀满水,坐在火上,捡了十来个洗干净的野鸡蛋扔进去,慢慢煮。 一众校尉围在他们临时垒的火灶边儿上,拿着地图研究。 “咱们现下应该在此地。”丁高义指着地图上标注的山泉水的位置。 这般宽的小溪,地图中一定会有标注,距离他们入山最近的一处便是这里。 其他人点头,有人道:“咱们都要找水源,其他卫军应该也能想得到。” “论理,这附近应该有人吧?” “便是无人,瞧见烟,恐怕也要过来查看。” “宋校尉和鲁校尉……能碰见吗?” 若是碰见,他们能够说服对方结盟吗? 这才是众人目前所担忧的。 而宋乾、鲁阳等七八个金吾卫一路摸索着向上,宋乾不甘心只看着野鸡在眼皮子底下跑走,便寻了一根溜直的长树枝,将匕首绑在树枝尖端,一见到有野鸡,便掷过去。 第一次教野鸡跑走,第二次几人一同行动,还真教他们杀死了一只野鸡。 宋乾兴奋极了,连蛋都顾不上了,亲自拎着直淌血的野鸡,要带回去教其他人瞧瞧。 不远处,隐匿在粗壮树干后的几个领军卫看着这一幕极无语。 其中一个实在忍不住,嘀咕了一声,“纨绔就是纨绔,便是大比也毫无尊重……” 他话音还未落下,小溪对面的一个金吾卫便敏锐地看过来,立即捕捉到异样。 那领军卫一惊,身体下意识躲藏,过度反应之下,半个身体露在树干外。 这时,宋乾、鲁阳等人也发现了他们,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方向。 这几个领军卫只是探子,不愿与他们正面对上,当即就要逃走。然而跑了几步之后,一回头却发现鲁阳等人连动都没动,就站在原地看他们逃窜。 一股恼怒涌上头,几个领军卫渐渐停下脚步,怒目而视。 其实宋乾是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们就已经跑远。 鲁阳则是脚下刚一动,发现宋乾十分“淡定”,不想在宋乾跟前落下风,便也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 其他金吾卫自然以两个上官为准,二人不追,他们自然也不追。 于是就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待到宋乾回过神来,便想起先前定下的计策,挥动手臂,喊道:“诶——溪那边儿的兄弟——我们已经发现了你们的行踪,逃是无用的……” 他越喊声音越响亮,生怕不引来其他人。 鲁阳翻了个白眼,一把捂住宋乾的嘴,接着他的话,稍稍压低声音喊道:“合作吧,领军卫的实力不如我们金吾卫,否则……看到烟了吗?金吾卫其他人听到声音,赶过来直接对上,于你们不利。” 几个领军卫当然不愿意接受他们比金吾卫弱的说法,但这是事实,否则他们何必远远避开各军? 只是没想到金吾卫这般嚣张。 至于合作…… 几个领军卫对视一眼,回喊:“凭什么相信你们?” 鲁阳嗤了一声,不屑道:“老子求你们吗?我们就是一时抓不到你们,也能将你们追至其他卫军处,金吾卫能全身而退,你们能吗?” 宋乾扒下鲁阳的手,呸呸吐了两下口水,喊:“少废话,合作就是盟军,不合作就是敌人,先打一场再说,管他大比输赢。” 几个领军卫其实是不相信会有人不在意输赢的,可想到金吾卫又是点火又是打野鸡的行径,忍不住又觉得这些纨绔可能真的会如此任性…… 这时,南边儿密林后忽然冲出十个金吾卫,举着木刀挡住那几个领军卫的去处。 宋乾和鲁阳等人看到他们忽然出现,先是一懵,随后欢快地跑过来,宋乾还不忘提着他那只野鸡。 金吾卫人多势众,那几个领军卫背靠背警惕地看着渐渐包围过来的人。 鲁阳抢先宋乾道:“你们几人绝不是我们的对手,何为识时务,无需我多说吧?” 开场便损失惨重,还是暂时结盟保全整个领军卫,几乎不需要多犹豫,事实上他们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鲁阳一挥手,众金吾卫便举起木刀压着他们回金吾卫驻扎的地方。 宋乾扯着鲁阳落在后头,低声道:“咱们直接灭了领军卫,就能强占先机,还有必要结盟吗?” 前面最后一个领军卫身体一僵。 鲁阳瞥了他一眼,对宋乾低声道:“要想赢,只五十人如何能够?” 宋乾却嫌弃,“他们也太弱了……” 前头那个领军卫怒而回头,瞪宋乾。 宋乾瞪回去,暗自嘀咕:“敢瞪本校尉,等你们见到罗康裕,教你们被人卖了还替我们数钱,哼……” 他们回到驻扎地之后,第一头盔蛋差不多要熟了,罗康裕等人见到他们带回来的领军卫,丝毫不意外,直接教人将他们带到一片隐秘不易被发现的草丛之中捆起来。 而后,放了一个人回去交谈,为表诚意,他们没有派人偷偷跟着。 与此同时,金吾卫北边儿,驻军五十人看到烟火,悄悄围过来,被金吾卫中的斥候发现,迅速回来悄声报给罗康裕。 罗康裕勾起嘴角,叫其他人将那几个领军卫藏好,便一抖衣襟,一手扯着宋乾,一手提着煮好的野鸡蛋,主动迎过去。 正当金吾卫引人上钩,并且费尽口舌与人结盟时,行宫中,裴君正在用午膳。 今日的午膳,是最新鲜的野物,满桌之上,炒蒸烤煮,花样俱全。 而最适合下酒的,还是这烤的酥脆的鸭子。 裴君拿一把锋利的小刀,慢条斯理地片下一片薄薄的肉片,蘸一点酱,卷上薄饼,再就一口酒,好生惬意。 傍晚,罗康裕看似左右逢源,实则紧张地引着两军以包围之势翻越山岭,使两军一同对上领军卫时,裴君在用晚膳。 连着几日都吃肉,不止明帝腻了,大多数官员也有些脾胃不适,她的晚膳便换成了爽口的青菜。 郝得志不爱吃素,一人要了一只烤羊腿,直接攥着羊腿撕咬,一口羊肉一大口酒,吃完还打了个饱嗝。 夜里,山里的金吾卫们冷得睡不着,饿了只能啃干粮,郝得志躺在床榻上呼呼大睡,根本没在意山里这群小子如何。 裴君睡前倒是念了一瞬,但一瞬过后,她便合眼入睡。 不过是两日罢了,受些苦添些阅历,对他们只有好处。 山里,宋乾留了一只野鸡蛋,藏在怀中,三更半夜扛不住,终于拿出来吃。 阴森的密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其他人头皮发麻。 宋乾吃完,意犹未尽地问:“你们说,咱们出去,将军会如何犒劳咱们?” 将军睡得正香,无暇想起他们。 第100章 大比(下) “啊——” 一声尖锐的尖叫划破清晨的宁静, 随后激起一片片的飞鸟。 凌晨是人最困倦的时候,宋乾心大,躲在背风处睡得正香, 毫无准备之下,一个激灵跳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 其余人也都彻底清醒过来, 望向声音来源处, 可惜只有茂密的树木草丛, 根本看不见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确定,方才是人的尖叫声。 “可要去瞧瞧?”有人问。 一金吾卫爬到树上,远眺,道:“好像在往这边来。” 罗康裕等校尉闻言,立即整队, 准备暂时隐蔽。 鲁阳睡得沉, 尖叫声也没吵醒他, 此时被人叫醒, 也不急着起来,依旧躺在临时铺就的稻草床上醒神。 宋乾催促他快些起来。 鲁阳躺着抻了个懒腰, 忽然,他一动不动侧耳仔细听地面的声音,“好多人过来了, 你们听到了吗?” 其余人皱眉, 他们也听到了,而且感受到了脚下的震颤。 这时,树上的金吾卫喊道:“不好,野猪群!” 众金吾卫皆一惊,野猪常成群结队, 有这样的动静,不知道有多少只。 “快走!” 鲁阳一跃而起,再不敢耽搁,跟着众人飞速向东飞奔。 然而野物们能在山里来去自如,他们这些外来者不成,没跑多久便感觉到脚下越来越大的颤动,还有人的喊声。 郭响边跑边回头望,喊道:“野猪冲撞一下,要命的,不管吗?” 都是大邺将士,即便不知道是哪一支卫军这般倒霉撞上野猪群,若是不管不顾,不知道要发生多严重的后果。 有些金吾卫的脸上已经闪过迟疑,纷纷看向罗康裕。 罗康裕是临时的指挥,此时必须作出决定,他一咬牙,下令:“散开,埋伏。” 令一出,众金吾卫纷纷找了树躲避。 他们的匕首全都绑在了树枝上,树枝贴地,众人紧张地盯着震动传来的地方。 不多时,十来个羽林军疾驰过来,身后跟着看不清数量的野猪群。 野猪獠牙极长,十来个羽林军边跑边用树木做障碍,那些野猪冲撞到树木,一下子便能撞倒一棵树。 郭响瞧见一人,惊呼:“束安年!小心!” 束安年稍稍落后,眼瞅着就要被野猪顶到,一个碗大的石头从侧方砸向他身后那头野猪。 束安年得救,瞧见郭响向他招手,忙喊道:“跑过去!” 他们和金吾卫众人已经离得极近,没有束安年的声音,其余羽林军也下意识地冲向金吾卫所在之处。 众金吾卫握紧手中树干,在羽林军们跑过去的瞬间,埋伏的金吾卫准备好,后头一声“动手”,立即抬起树枝,锋利的匕首狠狠划开野猪的腿。 “嗷——” 数个野猪尖叫着,翻滚在地。 它们的身躯挡住没有受伤的野猪的去路,绊倒、踩踏……几乎都是一刹那发生的事儿。 金吾卫众人一拥而上,举着他们的武器迅速上前补刀,几息之间,十几只野猪便轰然倒地,命丧于此。 野猪统共有三十来只,一下子去了半数,金吾卫人多,羽林军十来人也返回来帮忙,众人合力与野猪搏斗,花了两刻钟,终于解决掉所有野猪。 杀死最后一只野猪的时候,众人力竭,就地瘫倒,鼻尖皆是血腥味儿。 “呼……呼……” 罗康裕抱着手臂,忍耐着痛楚,冲郭响、雷兴业等人使了个眼色。 众金吾卫暗自交换眼神,随后,突然发难,扑向身边的羽林军,木刀一划,抢走他们的腰牌。 十来个羽林军尚未反应过来,便听鲁阳道:“你们死了。” 他们面面相觑,但是这一大早的奔逃已是累极,干脆靠在一只野猪身上,彻底休息。 束安年认识郭响等边军出身的金吾卫,顽强地爬起来,走过去与他们说话,并且道谢。 郭响道:“金吾卫暂且听罗校尉的。” 束安年闻言,便又代众人向罗康裕道谢。 罗康裕摆摆手,而后一只手扶着树站起来,问道:“束郎将,羽林军其他人呢?” 束安年忽地担忧起来,急促道:“教野猪冲散了,还有人受了伤,我们得回去看看。” 罗康裕闻言,立即便道:“一道去。” 人命关天,安全为上,众人不敢耽搁,抛下这些野猪,立即便要沿着原路往回赶。 “康裕,你的伤……”宋乾看着他血淋淋的手臂,道,“需得处理一下。” 罗康裕低头看了一眼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又看向其他人,好些人都有受伤,便道:“先到前方那片空地处理伤口,再去找人。” 大比结束还有一整个白日,宋乾不放心,“我们找到人,便回校场吧,受伤不能耽搁。” 其他人还未出言,罗康裕便道:“若是在战场上,受伤便能做逃兵吗?” “这又不是战场……” “就是战场!”罗康裕视线扫过众人,严肃道,“将军能够容忍我们力不能敌,绝不能容忍我们退缩。” 郭响等边军出身的金吾卫率先响应,其余金吾卫跟着裴君这么长时间,并非一丝血性也无,更何况他们本身也是极骄傲的,自然不愿意成为罗康裕口中“逃兵”。 众金吾卫迅速动起来,按照所学,未受重伤的替受伤严重的同伴包扎伤口,包扎好后互相扶持着前行。 他们一路沿着野猪破坏出的路走,捡到不少被冲散的羽林军,与先前的束安年等人一样的待遇,一个照面便立即“杀死”他们抢走腰牌,然后再带着一群“死人”继续走。 两三次之后,“死去”的羽林军们察觉到不对,质疑道:“我们已经是死人,还用我们作诱饵,恐怕不符合规则吧?” 罗康裕失血过多,嘴唇苍白,无力回答。 宋乾跟他好,当然护着他,小聪明上来,机智地回答:“谁说战场上不能用俘虏作诱饵?” 一众羽林军无话可说,但他们不会乖乖配合,再见到其他羽林军之后,立即便呼喊道:“我们死了!” 幸存的羽林军自然拔腿就跑,试图逃走。 然而他们人数太少,不敌金吾卫人多势众,还是被拿下。 金吾卫质问羽林军为何要违反规则出言提醒。 先前说话的羽林军吊儿郎当地回道:“谁说战场上俘虏不能以死为自己人争取生机的?” 宋乾:“……” 其他金吾卫忍笑,连忙绕过这个话,催促继续走。 他们回到先前羽林军忽然受野猪冲撞的地方,又找到几个受伤严重的羽林军。 这几个人,又两个已经昏迷,有两个躺在地上呻|吟,必须得尽快让太医治疗,于是金吾卫众人又开始制作临时的担架,好让羽林军抬着他们出山。 其他人在忙活,受伤的罗康裕四下看了看,问束安年:“束郎将,为何没瞧见朱郎将?” 束安年摇头,“许是冲散了。” 罗康裕完好的手摩挲下巴,“若是安全了,想必很快会返回来……” 束安年眼神一闪,抬头看一眼他,并不言语。 待到担架做好,罗康裕对一众羽林军道:“若是中途遇到旁人,你们不能多言,这是规则。” 羽林军突遭意外,已经确定与大比第一无缘,而金吾卫好歹救了他们,便答应下来。 这些羽林军要抬着伤员下山,金吾卫们目看看彼此,又转向罗康裕,“罗校尉,接下来怎们办?咱们这一群残兵……” 昨夜借着三只卫军混战,金吾卫浑水摸鱼,偷偷拿到十三枚腰牌,今日遇到羽林军,金吾卫又得了三十九枚属于羽林军的腰牌以及十枚羽林军抢夺的威卫腰牌。 九支卫军,羽林军出局,他们亲眼见证三支卫军残了,而羽林军让威卫残了,剩余三支恐怕也多多少少交上手了,若是没交手,便没有任何战利品,肯定与第一无缘。 此时金吾卫一定掌握着巨大的优势。 罗康裕稍加琢磨,便对几个受伤颇重的金吾卫道:“附耳过来。” 他们悄悄说了许久,最后,那几个金吾卫带着他们拿到的腰牌,跟羽林军一同回校场。 宋乾目送他们离开,问罗康裕:“你不是说不能做逃兵吗?” 罗康裕一笑,“他们怎会是逃兵?他们只是提前凯旋。” 况且,那几个受伤的金吾卫也是带着任务的。 他们直接跟几个羽林军换了衣服,仗着羽林军不能开口,正大光明地出山,并且在必经之路碰到拦截的龙武军时,直接栽赃千牛卫,让龙武军认为,千牛卫拥有最多的腰牌。 他们一个个脸上又是血又是泥,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龙武军便是有些怀疑,没有在他们身上找到腰牌,也只能相信了几人的说辞,放他们离开。 羽林军众人对视,最后看向他们受伤的同僚,叹气。 他们一行,狼狈地出现在校场上,太医立即过来诊治,伤患刚一抬起,还未到木席上,好些腰牌便哗啦啦掉在地上。 太医等人看着腰牌懵了一瞬,随后看向站着的羽林军们。 羽林军们面无表情地退开,徒留几个看不清脸的家伙不顾伤处欢快地捡腰牌。 这时,听说羽林军和金吾卫皆有人回来的裴君以及羽林军大将军掀开门帘走进来,正好见到这一幕。 旁人认不出那几个金吾卫,裴君却是一眼便认出来,挑眉:“这是……?” 几个金吾卫立即抱着腰牌冲过来,“将军!我们先送回来六十二枚腰牌!在龙武军眼皮子底下!”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裴君得知发生了什么,嘴角上扬,“很好。” 他们能够群策群力,这场大比,已经赢了。 第101章 结果 酉时是大比的最后时限, 这些羽林军和金吾卫回到校场,已经是巳时中,还剩下三个半时辰。 裴君听说他们之所以受伤这般严重, 是因为误闯野猪窝,并且合力杀死三十几头野猪造成的。 三十几头野猪, 扔在山林里便宜野兽虫蚁实在浪费, 她立即便跟羽林军大将军商量, 叫了几个羽林军, 带着两百人上山,去将那三十多头猪带回来。 其实裴君颇想亲自去,但她职责所在,要保护明帝、太子,便没有将那点儿玩心表现出来。 不过她没拦着郝得志进山。 而山里, 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羽林军还剩下十一人, 郎将朱修能他们被冲散, 安全后便循着野猪蹚出来的路急匆匆去追, 只看到死了一片的野猪尸体。 朱修能不知道其他羽林军的情况,但也记得当时有人受伤, 便又带着人匆匆忙忙地回跟冲撞野猪的地方。 金吾卫前脚刚送走一群人,还在商量下一步计划,便与他们碰个正着。 众金吾卫下意识便举起武器, 想要将他们也拿下, 被罗康裕拦住。 “朱郎将,你们没事儿真是太好了!束郎将他们走之前极担心你们。” 罗康裕身上还有血迹,胳膊也吊着,而且脸色苍白分明是受了重伤的模样。他看见朱郎将等人时脸上的喜色不是假的。 金吾卫众人虽然有些奇怪,却也知道分寸, 尽量不表现出异样,还收起了武器。 而朱郎将等人本就担心其他羽林军,又自知与夺得头筹无缘,便立即问起其他羽林军的情况。 罗康裕耐心地说明,最后道:“确有几名羽林军重伤,已经送下去,很快便会得到救治。” 他说着话,脸上痛楚之色愈重,扶着手臂叹道:“我们两军合力杀死野猪,金吾卫也有几人受重伤,一同下山去了,唉……此次大比,恐怕要空手而归……” 有些金吾卫眼神闪烁,生怕教人看出异样,忙低下头掩饰。 能绷住神色的金吾卫看罗康裕的眼神,也带着几分敬畏,实在是……他太阴险了。 幸好是金吾卫的。 罗康裕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在与朱郎将攀谈,“朱郎将,还有不到半日,恐怕有一番激战,不如咱们这些残军结盟?好歹为可能会获胜的卫军增加些困阻,你们以为呢?” 朱郎将等羽林军心里感念金吾卫救过其他羽林军,且他们也没有旁的办法,便对这个提议迅速接受下来。 金吾卫提前下山几人,此时又多了十一个可靠的盟军,就算还有像罗康裕这样受伤战力减弱的,他们的整体实力却没有减弱。 罗康裕松了一口气,便将指挥之权转交给校尉郭响,他跟在后头,只保护好自己便可。 最后两个时辰,各军渐渐聚拢到山林北部,不出金吾卫所料,除了龙武军毫发无损,其他几个卫军几乎都有损伤。 时间紧促,混战不可避免,金吾卫众人经过罗康裕的洗礼,虽未交谈,但是眼神交换后便明白,他们都想要操作一二,让混战对金吾卫更有利。 此时的指挥是郭响,他跟几个校尉一商量,便派出宋乾和鲁阳,出去拉拢除龙武军和千牛卫以外的卫军。 一左一右,哪个卫军离得近便拉拢哪个。 在金吾卫左右的两支卫军,是骁卫和监门卫。 骁卫是两天来第一次正面碰到,但是监门卫,第一天晚上被金吾卫坑过,损失惨重,也只剩下十几人。 宋乾和鲁阳并不是很好的说客,但他们态度嚣张,毫不心虚,直接拿出选择逼着作出选择——各自为战还是四个盟军对五个散军。 结盟之后浑水摸鱼,比单打独斗更容易一些,是以哪怕宋乾和鲁阳的态度教人无语,他们还是答应下来,和金吾卫、羽林军汇合,共商大计。 郭响有丰富的作战经验,这种山地作战对他来说并不算难,而且这百来个人,还不如他原来在边军手底下的人多,是以调配起来十分顺畅。 其他三军听着,便是初时还因为他只是个校尉有些不服,听到后来却是越听越认真。 罗康裕靠坐在后头,也是听得认真,这方面的经验,他完全没有,仍需要学习。 羽林军朱郎将坐在罗康裕旁边,忽然感叹:“咱们大邺边军能打赢突厥,并非没有理由的,连郭校尉这样的低阶将领,都有将才。” 罗康裕稍稍收回思绪,看向朱郎将,“若无人培养,将才岂能天降。” 朱郎将沉默半晌,道:“幸亏大邺有陛下,有燕王殿下和裴将军。” 战神裴君乃是天降,可没有明帝和燕王的成全,她恐怕要几经磨难也难出头,甚至有可能早早便折了。 然后裴君又成就了边军众多将士,所以边军无人不敬她。 如今,金吾卫也开始敬她…… 他们也没有多少时间闲聊,这边联合的动静很容易被其他卫军察觉,郭响分配完任务,众人便拉开战线,主动挑起混战。 所有人一打起来,其他人都是敌人,但金吾卫、羽林军、骁卫、监门卫四军会彼此协作,自然更强势。 等到其他五个卫军反应过来进行联合的时候,罗康裕在金吾卫后头,算好抢夺到的腰牌数量,确保金吾卫一定能赢,便带着两个和他一样受伤的金吾卫,绕开战场溜下山。 这时候根本没人注意他们,便是有人注意到,其余金吾卫也会扰乱敌军,阻止他们去追赶。 罗康裕三人带着胜利回到校场,时辰便已至酉时,大比结束的号角吹响。 这时,明帝也已等在皇帐之中,得知罗康裕回来,立即便命人招他入帐。 然后见他受伤,又命他去旁边的帐篷包扎好伤口,再回到校场汇报。 混战的地点本就离校场不远了,号角声一响,众军跑着归位。罗康裕包扎好,也没比他们先出现。 明帝等大臣、各国使臣已提前知道金吾卫带回来了九十余枚腰牌,但众军全都回来,便要重新统计数量。 护卫拿着九个托盘,各军纷纷上交,同时也在看着别的卫军的腰牌数量。 龙武军、驻军、千牛卫的托盘上都有一座小小的腰牌山,其他军就少了许多,但是金吾卫众人看到其他卫军的腰牌后,立即喜形于色。 各卫军纷纷侧目,不明白他们就那么孤零零的几枚腰牌,究竟在高兴什么。 众金吾卫下巴抬得高高的,与宋乾的神情如出一辙,偏又什么都不说,故作神秘。 就连郭响他们几个亦是如此。 裴君在台上看金吾卫众人的神情,好笑不已,不过再看郭响等人,难得这般外放,忍不住笑着念叨了一声:“学坏了……” 鲁肇隐约听到,侧头看向她,只有笑意和纵容,显然对“学坏了”的人没有丝毫不满。 片刻后,宣布各卫军所得腰牌以及“伤亡”情况。 从最后一名开始宣读,直到读完所有卫军的成绩,方才宣布金吾卫乃是本次大比的第一名:“共计获得腰牌一百零六枚,淘汰五人,第一名当之无愧。” 校场上各卫军一片哗然,皆不明白为何金吾卫会拔得头筹。 明帝含笑召罗康裕上前,“金吾卫究竟如何获胜的,且说说吧。” 罗康裕站在视线中央,朗声讲述起前因后果。 他讲到先后与领军卫和驻军结盟,两军皆有不好的预感,得知领军卫和驻军对上监门卫时,金吾卫在其中浑水摸鱼拿到十三枚腰牌,最后全身而退,剩下他们三军彼此记恨。 领军卫、驻军、监门卫三军皆面色难看:阴险。 罗康裕讲到他们义无反顾救下羽林军,又义无反顾地收割羽林军三十几人,束安年等早早淘汰的羽林军面无表情。 一直坚持到最后还助金吾卫一臂之力的朱修能等羽林军:“……” 罗康裕再讲到金吾卫几人提前带着腰牌,在龙武军眼皮子底下返回校场时,龙武军众人虽有些惊讶,相比前几军,尚算平静。 毕竟跟被金吾卫卖了还替金吾卫鞍前马后的人相比,他们只是失察,不算丢人。 后来,罗康裕又讲了些大家都有所猜测的后续。 总之,金吾卫的腰牌,三分之一是羽林军贡献,三分之一得益于监门卫帮扶,剩下的各卫军皆出了一份力。 事实就是如此,各卫军只能暗道金吾卫“阴险”,却无法质疑他们的胜利。 只是任谁输了,也免不了不甘。 而金吾卫出了这样大的风头,其他几卫的大将军向裴君道喜时,难免也有些酸,“裴将军,金吾卫实在今非昔比。” 裴君笑容满面,“本就是良才,有心上进,勤奋刻苦,自然要有所得。” 她当然高兴金吾卫取胜,却也并不是只想金吾卫一枝独秀,便又道:“说来不怕诸位笑话,我是知道金吾卫这些小子有些荒废的,这半年没少教导,若是回头诸位静心练兵,下一次大比,这头筹落入谁手,裴某也说不好了。” 众位将军不用她说也打算回去要好好操练,只是,“也不知道下一次大比是何时……” 裴君看向明帝,见他心情极好,耐心地与众人说话,嘴角微微上扬,“总会有章程的。” 忽地,裴君察觉到一股带着恶意的视线,立即看过去。 那里是使团的方向,突厥大公和大蕃大王子、还有两个小国的使臣正在一处说话,那两个小国使臣面上皆带着殷勤,看不清侧对她的阿史那·禄勒的神色,那大蕃大王子倒是被捧的一脸得意洋洋。 裴君并未与任何人对上视线,但她的目光在那位突厥大公一顿,方才收回。 突厥大公不经意地挪动身体,背对裴君,耳边听着两个小国使臣吹捧大蕃大王子的话,眼中闪过警肃之色。 此番他前来大邺都城,便是有动些手脚,没成想见到了这一场军中大比。 他知道,大比最初是由裴君提议,也知道裴君任职的金吾卫曾经风评极差,如今是脱胎换骨。 当年突厥进攻大邺,本是有七成把握能够彻底攻下大邺,是裴君出现,扭转乾坤。 所以裴君做的每一件事,突厥都忍不住往对突厥不利的地方想,最不愿意看见大邺兵强马壮的便是突厥。 突厥大公脸色阴沉,又有杀意显现。 他旁边两个小国家的使臣感到不适,下意识向远离他的方向挪了稍许。 …… 大比最后一轮的奖赏,比不得先前单人比武的奖赏贵重,但明帝口谕,给金吾卫所有人加了三个月的俸禄。 实实在在的惠及整个卫军。 十七日,明帝教众人自行到猎场狩猎,裴君特地派了一个人回京去告知曹申,这个好消息。 京里的金吾卫们会如何欢喜,猎场上的金吾卫们并不知道,如今没了大比的压力,众人肆意策马狩猎,好不畅快。 五公主和络绒公主也想去猎场上跑马狩猎,明帝派裴君带人保护。 裴君十分负责,点了二十个护卫随行,便驱马跟在两位公主身边儿。 五公主一直想跟裴君离得近一点,可真的离得近了,她整个人又慌张又无措,直愣愣地坐在马上,脑袋一丝都不敢转向裴君。 络绒公主这个当着许多人表示“仰慕裴君”的人,都没像她这般严重。 裴君始终懒散地警戒着周围,目光并未失礼地落在两位公主身上,便是察觉到五公主的异样也当作未看见。 络绒公主主动扯着缰绳靠近裴君,“裴将军,虽有些晚,但是恭喜您,金吾卫赢得大比。” 裴君平淡地回应:“谢过络绒公主。” 络绒公主丝毫不嫌她冷淡,又攀谈道:“说来有些巧,我近来在使馆结交了一位木大夫,一聊才知道竟然是裴将军义妹,实在有缘。” 阿酒是得裴君授意,故意接近络绒公主的。 裴君刻意表现出神色缓和之状,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未曾想本将义妹竟与络绒公主结识……” 旁边,五公主听到她跟裴君套近乎,忽然警惕,故意骑着马插进两人中间,提高声音道:“诶呀,络绒,我们骑快些,磨磨蹭蹭实在无趣。” 络绒公主无言,只得扯了扯嘴角,双腿一夹马腹,离裴君远些。 五公主见状,得意一笑,一侧头看见裴君,意识到两人离得极近,顿时僵住,无意识地勒住了缰绳。 裴君见她停下,疑惑地问:“五公主?” 五公主耳朵嗡嗡作响,心里尖叫:啊啊啊啊——裴将军叫我了。 裴君莫名有种感觉,她离远一些,五公主会便好,于是便驱马走开一些。 五公主僵直的身体果然好了很多,但脸上又显出几分失落来。 裴君:“……” 第102章 千秋宴 五公主的异样, 原来是因为她,裴君心里好笑,也没表现出来教她窘迫。 这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呢。 没受过太多委屈的年轻小娘子, 总是傻的可爱。 裴君目光一转,看向络绒公主, 这位的眼睛, 看起来就心事颇多。 而络绒公主对上她的视线, 一顿后, 绽开一个明媚又娇羞的笑容。 裴君:“……” 有五公主作对比,这么浮于表面的娇羞,嗯……也挺好的,各花各色。 他们一行,就在山林外围打猎, 没有深入山林。 这里, 只是一些兔子山鸡之类的小野物, 没有太大的凶猛野兽, 但其实狩猎丝毫没有变得容易。 五公主兴致勃勃,但是箭术极差, 准头不好,弯弓射箭的速度也慢,若非络绒公主补箭, 肯定会放跑猎物。 五公主不服气, 胜负欲上来,“手生罢了,我肯定能亲手猎到。” 裴君回头冲几个护卫眼神示意,让他们去里头赶猎物出来。 几个护卫调转马头离开,五公主根本没注意到, 络绒公主倒是看见了,但是什么都没说。 后来,有护卫在里面驱赶猎物,他们能够碰到的猎物肉眼可见地变多。 五公主射箭射得多了,准头总算稍稍长进,终于艰难地猎中一只。 后来,络绒公主放缓射箭的频率,渐渐两人的猎物数量持平,五公主又超过她。 裴君握着弓,一直没动手,就看着五公主玩儿的开心,神情越来越兴奋。 “裴将军,您怎么不猎?不必为了照顾我们空手而归。” 五公主此时说话,语气都与先前不一样了,底气十足。 裴君一笑,视线向她左侧一移,抽箭、弯弓、射箭,一气呵成。 众人立即看过去,一支箭穿过野鸡的脖子,钉在一棵树上。 护卫跑过去拿,废了些力气才将箭拔下来,整个箭头已经全都没入了树干。 五公主满眼崇拜,“裴将军好生厉害!” 裴君失笑摇头,“手熟罢了。”说完,收起弓,不再显摆。 五公主也想明白了,裴将军的实力哪需要证明,便是果真没带回去一只猎物,也不会有人质疑。 于是便专注地收割送上门的猎物。 络绒公主故意放水,似乎闲来无事,便又勒转缰绳,来到裴君身边,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裴将军箭术高超。” “络绒公主过誉了。”裴君便是看向络绒公主,眼角余光也一直注意着五公主。 络绒公主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五公主,低喃:“五公主可真让人羡慕……” 裴君的嘴角不着痕迹地上扬一瞬,意味深长地说:“人活于世,皆有烦忧,无人能逃,全看想要什么,选择什么……” 络绒公主心一跳,复又看向裴君,迟疑地问:“不知裴将军何意?” 人多口杂,裴君随口闲话道:“络绒公主不远万里来到大邺,十分辛苦吧?听说公主还有一胞弟,若是日后在大邺定居,与亲人远离,恐怕极想念。” 络绒公主垂眸,片刻后,抬起头依旧笑容明丽,开口便是表忠心:“虽思念亲人,但责任所在,若大蕃有需要,我身为公主,自然是义不容辞。” 裴君嘴角更加上翘,“公主大义,裴某佩服。” 五公主又拎着一只野兔回来,正好听见两人这一段对话,忍不住噘了噘嘴,问:“裴将军欣赏心中有大义的女子?” 裴君平静道:“裴某敬这世间所有心中有道义之人,不拘男女,且若只言大义,到底苛刻了些。” 五公主闻言,若有所思,不多时又高兴起来,得意地瞧了络绒公主一眼,撇下两人再去打猎。 络绒公主则是看着裴君,眼中终于有了些不掺假的敬佩。 他们回到扎帐之处,其他进深山打猎的人还未回来,到此处两位公主便不再需要人保护,裴君便直接告辞。 五公主看她离开,有些依依不舍,转头就奔向裴君亲手猎到的那只山鸡,郑重道:“这只鸡膳房做好便送到我那儿去,尾羽也要收好送到我那儿。” “还有箭。”五公主双眼亮晶晶的,“也擦干净送到我那儿去。” 护卫皆应下,但又迟疑道:“公主,利器不能入宫……” 五公主满不在意,“一支箭罢了,我自有办法。” 当晚,五公主的晚膳全由这一只鸡做成,她吃不完,不舍得丢掉,宫里又不能吃第二顿,只能心疼地分给侍女们,当作是她都吃掉了。 至于那支箭和那些尾羽,她命人将箭镞和箭身分开,装进一个紫檀木雕花木盒,打算一同带回宫去。 隔日,便是明帝的千秋,行宫中一大早就有了千秋大宴的氛围。 傍晚,整个行宫灯火通明,大殿之中,乐师奏乐,舞娘跳着曼妙的舞,众人各自就座,等候开宴。 裴君独坐,自斟自饮,无人来打扰,倒也清净。 待到天色越暗,殿内几乎坐满,明帝方才出现。 皇子朝臣一一送上贺礼,裴君也有所准备,便是命人一并做的京城模型,比金吾卫那个更小,木料也更昂贵,栩栩如生,花了裴君不少家当。 这模型当然比不得其他人所送的珍宝贵重,但裴君送呈给明帝,明帝丝毫不觉得简陋,表现出的喜欢还更甚旁人所送的珍宝。 他已不是第一次表现出对裴君的看重,不过在各国使团面前如此直白却是第一次,大邺众人皆已习惯,大多面色平静。 各国使臣看向裴君的眼神却是诧异、羡慕、复杂等等情绪皆有。 裴君淡然地坐下,目光扫过对面,勾起嘴角,冲突厥使臣举杯示意,而后酒杯又划过大蕃、高句丽…… 他们君臣相宜,暂无龃龉,莫要失望。 裴君这一节翻过,大邺朝臣陆陆续续送完贺礼,便是各国使臣送上贺寿礼之时。 中原阔绰,历朝历代使团来朝,使团都能从中原带回许多先进新奇的物件儿,全都是中原皇帝赏赐,还有许多旁的好处。 是以许多小国铆足劲讨好明帝,奉上从各自国家带来的珍宝,请求大邺大开商路。 通商于大邺亦有益处,明帝虽然因为强敌在侧,几年战乱,内心对邻国的态度并不多友善,此时也并没有太过保守。 他爽快地同意了通商,但是具体事宜,诸如商道、货物品类、商税等,还得朝中议事决定。 不过对使团来说,只要明帝同意,其他事情皆好说,是以全都欣喜非常。 各小国陆陆续续送完祝寿礼,只剩下突厥和大蕃。两国是大邺邻国中实力排前二的国家,原来突厥更强,但是如今嘛…… 大蕃大王子坐在座位上,并无起身的意思,还看向突厥使团。 突厥大公为大局隐忍下来,先大蕃送上祝寿礼。 大蕃大王子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大邺这边儿,将两人之间暗藏的机锋看在眼里,不少人暗忖,大蕃大王子如此喜形于色,心计心性皆逊于这突厥大公。 裴君端着酒杯,看着他们若有所思,倒是没简单地认为他们不合,毕竟护卫盯梢,阿史那·禄勒这段时间对大蕃大王子的接触颇为主动且容忍。 而突厥在送上祝寿礼之后,也随波逐流地提了一句两国恢复通商,明帝也答应了,其他并不显眼。 等到突厥大公坐下,大蕃大王子才起身,先命人奉上大蕃的珍宝,随后又道:“我们大蕃的明珠为陛下献一支祈福舞,请陛下观赏。” 堂堂一国公主,如舞娘一般,五公主坐在席间,撇嘴,对大蕃的做派不喜。 男人们心思各异,却没有像她那样抱不平的心态,明帝更是直接表示出对这支祈福舞的期待。 片刻后,大蕃的乐师奏起大蕃特有的乐器,一群着大蕃民族服饰的女子鱼贯而入,边舞动身体边随着乐声分开来。 络绒公主一身红衣,覆着一张红色面纱,碎步踏入殿内。 大邺舞娘的舞姿偏柔,络绒公主的祈福舞动作更利落,肢体的舞动似乎都带着某种特殊的韵味和美感,引得众人皆专注于她身上,便是周围未着面纱的美貌异域女子们,也不及带着面纱的络绒公主吸引人。 只是男人的目光,难免带上一些别有意味。 裴君冷漠地看着众人之相,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上首,燕王秦珣没如其他人那般沉醉在络绒公主的舞姿之中,反倒看向裴君,又低下头默默喝酒。 还有一个鲁肇始终面无表情,旁人若是关注,定会以为这是三个极不解风情的人。 鼓点加入,一下连着一下,络绒公主脚下舞步变幻更多,每一只脚落地都踩在鼓点上,一串密集的鼓点之后,乐声戛然而止,络绒公主单脚站立,以一个类似于飞天的姿势结束祈福舞。 众人纷纷叫好,气氛热烈。 络绒公主收势,躬身向明帝贺礼:“络绒以此舞祝陛下福寿天齐。” 明帝大笑着收下她的祝福,请她落座。 此时,大蕃大王子再次起身,又重提和亲一事,“陛下,听闻大邺燕王殿下尚未娶妻,赞普有意和亲,修两国之好。” 殿内一片寂静,秦珣神色淡漠,并无异色。 “大王子有所不知。”明帝遗憾道,“我这六子早已订婚,只是暂未宣扬罢了。” 大王子不信,“未曾听说过……” 明帝叹道:“那家娘子尚在孝期,朕本不欲此时宣扬,不过未免大王子误会,便告知大王子吧。我为六子订了我大邺已故丞相的孙女,他已以晚辈之礼为颜相守过灵。” 大王子见大邺朝臣纷纷点头,皆不意外,心知此事可能是真的。 但他实在不甘,便又道:“尚未成婚……” “诶——”明帝不赞成,严肃道,“颜相为我大邺鞠躬尽瘁,只留下一双孙子孙女,朕若是出尔反尔,岂不是失信于人?” 便是没有颜家娘子,明帝也不可能让外族人做嫡子的王妃。 大王子再是不甘心,也只得放弃燕王,只是还不等他将视线放在太子身上,明帝便道:“络绒公主尊贵,可惜与朕的儿子有缘无分,莫要再提了。” 大王子不得不暂且打消打在太子身上的念头,然而坐下之前,目光扫过大邺五公主,忽然灵光一闪,转而热切道:“陛下,小王仰慕五公主,愿以正妃之位求娶五公主。” 五公主脸色一变,神情厌恶地看向他,又强制低下头,双拳紧握,控制着眼泪。 而突厥大公则是似笑非笑地看向明帝,又扫向裴君。 大王子还认为他的提议完美,喋喋不休地讲述他的诚意以及和亲对两国的好处。 明帝的笑容不变,然透着一分虚假。 裴君放下酒杯,酒杯和桌案相触,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中极清楚,大邺诸人还有突厥大公,全都看向她。 他们态度太过奇怪,大王子渐渐停下话音,也转向裴君,面露不解,“裴将军可是有何见解?” 五公主倏地抬头,含着眼泪的双眼期望地看着裴君。 裴君一介臣子,不能在明帝面前做主,便只笑道:“裴某武将出身,行事粗犷,失礼打断了大王子,还望大王子见谅。” 五公主眼中的光黯淡下来。 这时,燕王秦珣开口:“大王子有所不知,陛下曾准裴将军之言,大邺公主不和亲。大邺婉拒突厥和亲,若是又与大蕃和亲,岂不是厚此薄彼,毫无大国风范?” 五公主眼中霎时又亮起来。 一而再再而三遭拒,大王子忍不住面露不虞,便发难质问:“大蕃带着诚意而来,大邺如此,是不将两国和平看在眼里吗?” 裴君忽而一笑,在他看过来时,反问:“大邺公主不和亲,出自我口,得陛下恩准,天下皆知。大王子如此,是不将裴君放在眼里吗?” 第103章 怕死,我就不是裴君…… “大王子如此, 是不将裴君放在眼里吗?” 大蕃大王子直接发难问大邺是不是不将两国和平放在眼里,当然不全是莽而无畏,也有想要接机占上风的想法。 但大邺皇帝毫无反应, 大邺的战神却问他是不是不将她放在眼里,大王子一时语塞。 络绒公主和五公主的心情最是微妙, 一时喜一时愁, 全都系于旁人。 而突厥大公见到燕王和裴君出声, 便知他的隐秘心思落空, 再无兴趣去看大蕃蠢不自知的王子和裴君的机锋。 明帝笑容和蔼,仿佛殿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不管不言。 裴君知晓他的态度,扫过使团,越发咄咄逼人, “大邺与各国皆未有和亲, 难道诸位便不欲与大邺交好吗?” 各国使臣哪敢应, 应了岂不是要树一强敌, 纷纷否认。 裴君又看向大王子,威逼道:“大王子的意思, 裴君若未理解错,是不和亲便要两国不和吗?” 大蕃大王子神情僵硬,外强中干地辩驳:“裴将军为何曲解本王的话?本王只是心慕五公主, 想要亲上加亲, 好上加好罢了。” 裴君作出恍然大悟之态,“原是如此,不过若只是大王子心慕,何必扯上两国?大王子想要求娶,无妨, 好女自然有百家求,不过我们大邺结两姓之好,两姓皆要有所衡量……” “我们大邺的五公主正值豆蔻之年,听闻您已有正妃、侍妾和几个儿女,又年将三十……” 裴君说着,淡淡地打量他一眼,眼里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但就是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人不般配。 裴君非将两国和亲扭到单纯的两姓结亲上,还煞有介事的比较,大邺这边,好些人直接笑了出来。 五公主看着裴君的眼神,越发仰慕,果然,裴将军永远都是裴将军。 大王子脸色难看,却又无从反驳。 这时,明帝方才出声,语气亲近的斥道:“裴卿,不得无礼。” 裴君适时告罪,举杯道:“裴君心直口快,还请大王子见谅。” 大王子敷衍地举杯回她,皮笑肉不笑地说:“裴将军说得有理,是本王想得简单了,自然不怪。” “此事便就此翻过。”明帝一锤定音。 大王子一躬身,顺阶而下,就此翻过和亲一事。 而明帝忽然一笑,颇有几分宠溺似的说道,“我们大邺的双门将,战时守国门,回到京里,朕瞧他们不过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不免纵容几分,性子便越发骄傲,但少年郎,正该如此。” 燕王曾是一军元帅,这双门将,说的应是裴君与鲁肇。 他们还如此年轻,若一直君臣相宜,他们还能守卫大邺几十年…… 丝竹之声重响,殿内恢复觥筹交错的光景,一片和谐。 然掩藏在背后的暗潮,诡秘莫测。 千秋宴第二日,明帝启程回宫,众人随行。 之后,各国使团陆续向明帝辞行,准备回程。 大邺接受络绒公主,其实对大邺没有任何坏处,便是不嫁给燕王,也可以指婚旁人,但明帝还是同意了裴君的计策。 这事儿并未交给裴君或者其他亲信,而是明帝亲自处理的。 络绒公主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驿馆里,出现在皇宫之中,醒过来时整个人惊慌不已。 她的手脚并未缚住,慌张地爬起来,冲向门边,使尽力气也没能拉开门。 恐惧无法控制,络绒公主疯狂拍门,“是谁!放我出去!” 她喊了许久,外头都没有人回应,络绒公主腿软滑坐在地,片刻后,又爬起来继续敲门,“你们抓我,想要做什么?来见我!” 不见面不交谈,无论如何也无法知道对方的意图。 然而主动权并不在她手中,络绒公主喊的声音沙哑,也没有人理会,只能抱着腿坐回到正对门的椅子上。 又过了许久,门外终于响起开锁的声音。 络绒公主直起身,紧紧盯着门。 门打开,明帝出现在门口,悠然踏入。 络绒公主瞠目结舌,“陛、陛下?” 亲卫贴身保护,明帝温和道:“两日未见,公主别来无恙。” 络绒公主紧张地站起来,退后两步方才驻足,如同炸毛的猫一般警惕地看着明帝,“陛下撸络绒来此,意欲何为?” 明帝轻轻一叹,眼中颇有几分失望,“公主分明还好好地待在驿馆,何来撸?” 络绒公主想到什么,惊惧地瞳孔一缩。 明帝见状,总算有了些许满意,倒也不算太蠢笨。 “朕若是有心,换一个络绒公主回到大蕃,并非难事。” 当然,只是这般说罢了,实际并不容易。 但是络绒公主信了,她在一国帝王面前,毫无底气,识时务地直接跪在地上,“陛下想要络绒做什么?” 明帝含笑道:“朕想与络绒公主互利互惠,朕可以帮助络绒公主在大蕃得到权力,而朕只是希望大蕃不再犯我疆土。” “为何是我?” 明帝反问:“为何不能是公主?” 络绒公主咬了咬嘴唇,道:“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公主,恐怕没有能力帮助陛下完成那样的愿望……” “越是微不足道,越是出其不意。”明帝面上带笑,眼神淡漠地看着她,“朕的选择颇多,可以在朕的后宫为公主留出一个地方,亦可以取而代之,于朕和大邺皆无坏处。” “但公主今日到了这儿,便只有两个选择,合作,或者永远地保守今日的一切。” 络绒公主攥紧裙摆,虚汗湿了背。 明帝起身,知道答案一定是他想要的那个,淡淡道:“送公主回去。” 于是,络绒公主又悄无声息地回到驿馆,从始至终,大蕃使团包括她的侍女都不知道她离开过。 …… 最后一个使团离京后,曹申向裴君禀报近来所查。 突厥接触的所有大邺人的名单,全都呈到裴君书案上,“是否有关系,还得慢慢查,先前突厥使团在京中,未免打草惊蛇,末将只让人盯着。” 裴君颔首,手指拨弄纸张,没有去看,“丰邑坊的信鸽,兴许可以查到,多注意着。” “是,将军。” 曹申又道:“咱们的人还说,阿史那·禄勒几次接触那个罗追王子,此番两国使团回国,一前一后,但有很长一段路重合。” 裴君冷笑,“生就一脸奸相,不安分也不意外。当年突厥入侵中原,可没想让大蕃分一杯羹,如今情势逆转,倒是又软了。” 曹申眉间有担忧,“突厥和大蕃可会联合?” 裴君冷声道:“大邺也不会坐以待毙。” 曹申汇报完,便退出去。 裴君想了想,便递了折子请求觐见。 半个时辰后,宫里来人召裴君入宫。 裴君将今日曹申汇报的突厥和大蕃走得近一事,转而向明帝禀报。 明帝果然心中有数,还透出话来,“络绒公主只是其中一步,朕自然不能只执一棋。” 任何人在举国之力面前,都是渺小的。 此事若教裴君来做,恐怕还得数年才能见到成效,可大邺已经历四朝,明帝稳坐帝位多年,所埋暗线定是难以想象。 裴君心潮涌动,希望得见大邺盛世来临,国泰民安。 如此,她能够忍受明帝所有的算计,也不在意那些许的委屈。 离宫时,裴君在宫外遇到了燕王秦珣。 秦珣似乎早知道裴君进宫,见到裴君便请她上他的马车,说是要捎她一路,顺便说说话。 但他们,一个王爷,一个重臣,立场不同,便是不刻意避嫌,很多话也是不能说的。 而秦珣面对裴君,良久也才只说道:“裴君,我看得出,你与父皇似乎有些默契,旁人只道你受父皇信重,我却只觉你已立于危墙之下……” “你莫要走上绝路。” 裴君轻笑,“刀尖舔血的日子,我没少过,怕死,我就不是裴君。” 第104章 生产 郝得志将明帝赏赐的两千两纹银交给裴君, 他在裴府白吃白喝,衣食住行全部用操心,本意是抵他的花用。 裴君并不跟他计较这些, 收了钱便教人给他买了地,然后赁出去, 收租子赚钱。 郝得志不甚在意那钱如何用, 但是地已经到他名下, 租子钱却是说什么也不要了。 裴君便放在府帐里, 左右也都是花到郝得志身上,不必分那么清楚。 五月份,公主府里气氛渐渐紧张起来,阿酒来得也频繁许多,根据脉象计算她生产的大致日期。 裴君去看望四公主秦珈时, 告诉她已经准备好稳婆, 万事俱备, 只等她发动, 以此来安她的心。 四公主初次面临生产,孕期又一直对这个孩子心理负担极重, 先前一直压抑,近来实在压不住,脸颊都有些凹陷, 身形更是消瘦。 晚春天已暖, 她得穿极多衣衫才能掩住不符合身形的肚子。 四公主最信重的侍女是阑梦,阑梦不能时时陪着她时,便是其他侍女陪伴,不过其他侍女并不清楚她腹中孩子的隐情。 她这几日情绪不佳,甚至影响了身体, 便有一侍女劝她:“将军是咱们大邺的战神,百邪不侵,奴婢虽不知您担心什么,可有将军在府里陪着,想必您会安心些。” 四公主心中确实不安甚重,旁人皆无法信任,思虑再三,到底还是受了劝,求裴君在公主府留宿几日。 裴君听阿酒说过,四公主过几日兴许会生产,左右不妨碍什么,便答应了晚间留宿在公主府。 她也没特意跟老太太交代什么,只处理完事情,晚间便自行过去。 而老郭氏便是知道裴君夜里去了公主府,也是乐见其成,绝没有不愿意的。 今日,裴君在公主府用晚膳。 裴君并不与家里人说公事,便与四公主说起她最近刚买的宅子,“这宅子也有四进,就在罗康裕的新宅不远,步行只需一盏茶的时间,待到婵儿成婚,我打算带祖母搬过去住。” 明帝赏赐的宅子,不能买卖,却也没有规定必须住,那些约定俗成裴君不在意,是以这个决定她做的十分痛快。 四公主只是占着裴府主母的名头,没有权力管裴府的事情,但旁人并不清楚内情,老郭氏时常会与她说一些府里钱财往来之事,还有意交给她打理,只是她一直未应承。 此时听裴君说宅子已经买下,还是四进,心中一估摸都城的房价,便问道:“裴将军,您府里钱可还够用?婵儿的嫁妆在准备,若是不凑手,可从我私库中拿出些。” 裴君摇头,“不至于此。” 她拿出七成家产给裴婵做嫁妆,剩下的家产用来人情往来以及供养祖母足够,等到祖母寿终,她的花销只会更小。 若真窘迫了,对妹妹出尔反尔卖掉这四进的宅子,换个小一些的,也够生活许久的,太平盛世,京城的房价只会更贵。 想到此,裴君思索,其实此时便可买一个小宅子备着,不用时租出去,免得届时房价真的飞涨。 她这般想,便记在心里,打算明日便交代下去。 而后,对四公主道:“新宅子离公主府有些远,到时我给公主留一间屋子,公主若愿意,可常带着孩子去小住。” 四公主笑着应下来,却不打算真的带孩子去住,她哪有资格呢。 膳后,阑梦出去为裴君收拾屋子,留在公主寝居伺候的一个侍女突兀地问:“将军不留在公主屋里吗?” “月露!”四公主呵斥,“莫要多嘴。” 叫月露的侍女飞快看了一眼裴君,立即跪下请罪,解释:“奴婢实在担心殿下,一时失了分寸,请殿下恕罪。” 裴君垂眸喝茶,不打算插手公主府的事。 而四公主也没有当着裴君的面教训侍女的打算,直接罚了一月月钱,便命她下去。 月露退离前,又看向将军,见她完全没有关注她,垂下头出去。 裴君抬头,随意扫了一眼这侍女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从不当公主府是裴府那般随意,先前来此,如同客人,不随意走动,不与公主府的侍人过多接触,对这侍女自然没多少印象。 但是经了今日这一遭,她倒是有印象了,也知道她叫“月露”了。 四公主对裴君抱歉道:“裴将军,侍女不懂事,请您见谅。” 裴君不以为意,直接绕过此事,又坐了片刻,便回府去忙碌,晚间才到公主府就寝。 后两日,裴君没再与四公主一同用晚膳,只夜里过去住,没再见过那个侍女,也没有问过。 曹申查到了经手信鸽的人,已经派人悄悄盯着,发现这是一个窝点,常有各种人进出,行迹鬼祟。 多盯几日,又发现他们近来似乎有些动作。 与此同时,府中侍卫禀报:“将军,近来府外常有可疑之人流连,可要抓起来审问?” 曹申刚猜测京都内的突厥暗探有动作,她的府外便有可疑之人,裴君很难不怀疑,突厥的动作可能与她有关。 “先盯着,莫要打草惊蛇。”裴君吩咐,“隔壁公主府也一并看着。” “是,将军。” 晚间,裴君照常去公主府夜宿,公主府为她准备了夜宵,但是裴君没吃。 四公主在吃用上皆周到细致,她住的这间屋子一应用品皆是好的,每次来也都有夜宵,她只偶尔会用,不想吃的时候便一点都不会动。 她发过话,第二日侍从便会分掉,不会浪费。 裴君直接睡下,睡得不沉。 公主府的下人房—— 一间四个侍女同住的屋子,今夜一个侍女守夜,屋里只有三人。 通铺上,月露早早便躺下假装睡觉,直到另外两个人熄了蜡烛,睡得实了,她才悄悄爬起来。 她睡前换了一件水红色的肚兜,此时只松松地系上襦裙,穿上一件外衫,又从褥子下摸出一盒口脂,踹在怀里,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 期间,同屋的侍女便是睡梦中翻了个身,或者哼唧一声,她都要吓得心悸,虚汗直流。 她终于走出屋子,回身轻轻关上门,然后才拿出口脂,黑夜里红着脸,一点点抹在唇上。 她不小心添了一下唇,避着人越是靠近将军的屋子,越是口干舌燥,眼中也渐渐泛起春意。 等到月露来到将军屋外,她的腰肢已经极软,快要化成一滩春|水。 月露抚摸发烫的脸庞,眼神迷离地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轻轻推开将军的门。 她还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家,只心里有些隐秘地爱慕,近来被激发出来,此时越是靠近将军,越是有些羞人的情|动,只能夹着腿走向床榻。 来到床榻边,月露的呼吸更软更绵更热,一双手轻轻一扯,外衫和襦裙便轻松地褪下,只着了肚兜和里裤,软软地倒向床榻上的人。 那一刻,她的心和人一样酥软,期望许久的幸福只在咫尺。 然而裴君早在她推门发出那一点点响动时,便已醒过来。月露的身子刚一歪,裴君便一脚踹向她的胸腹出,直接将人踹出一丈远。 “啊——” 月露尖叫一声,疼得捂胸口,心里恐惧,又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一边爬向床榻一边娇媚地低语:“将军……奴婢伺候您吧……您这样的英雄,公主不愿意软下身姿献媚,奴婢愿意……” “将军,您要了奴婢吧……” 太荒唐了…… 裴君面无表情,若是躲了,实在有损颜面,可又实在不想教她沾身,便又一脚踢开靠近的人,然后踩在她白皙的脊背上,让她不能动弹。 偏偏月露为了脱下来容易,所有的衣物全都系得松,在裴君脚下扭动,便将肚兜的带子扭开,夜里都能瞧见她露出的大片白色肌肤。 而她还不消停,嘴里呻|吟声越发凌乱,两只腿绞在一起摩|擦,模样十分不正常。 裴君:“……” 脚下好像有火在烤,眼睛看向别处,耳朵还能听到声音,向来临危不惧的裴将军难得有些慌张了。 太荒唐了…… 而月露那一声尖叫之后,外头便陆续有了响动,院里院外听到叫声的人不少,好些屋子都亮起光。 不多时,便有人互相交流着寻到这处院子,走到将军的屋外。 他们清楚地听到里面的声音,一下子便联想到某种事。 好些侍从对四公主忠心,不会埋怨驸马,只会对那起子没皮没脸的贱人升起怒和厌,但无人敢上前打扰将军。 有那机灵的,忙去找阑梦,等公主发话。 屋里,裴君听到外头的脚步声、窸窣说话声,清了清发紧的嗓子,扬声道:“进来。” 外头的侍从面面相觑,最后急匆匆赶来的阑梦一马当先,推开门踏进去。 裴君立即收回脚,远远退开,皱眉道:“将人带下去!” 阑梦看向地上衣衫凌乱、不知羞耻的人,借着门外照进来的月光定睛一看,竟是月露,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冷声道:“拉走,莫要脏了将军的眼。” 两个粗壮的婆子走进来,一个拎起月露,一个捡起月露的裙衫盖在她身上遮丑,一同拖着她出去。 阑梦跪在裴君面前,“将军,没脏了您的身吧?” 裴君走回床榻,拿起衣服,边穿边道:“公主府的下人,需得好生管教。” 阑梦垂头,“公主有孕,精力不济,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没管好内务,请将军责罚。” “公主府里,教公主责罚吧。” 裴君系上腰带,转身往外走,刚踏出一步,脚下踩到什么东西,硌了脚。裴君低头,鞋子轻轻一踢,见是个小小的扁平瓷罐,想起那侍女的异样,便拿出帕子,隔着手拿起来。 “好好搜搜那侍女的东西,再审问清楚。”裴君一顿,“不要伤了性命。” 阑梦掩住眼中寒光,恭敬地应下来。 裴君便不再留,准备回府。 阑梦爬起来,追了一步,道:“将军,奴婢已经让人禀报公主,公主想必很快便会过来……” 裴君皱眉不赞同,“又非大事,何必夜里惊扰公主?我先回府休息,你也去劝公主明日再审吧。” 阑梦不敢拦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将军几步便翻上墙,从公主府和裴府中间的高墙翻回府去。 “阑梦姐姐,怎么办……” 阑梦回身,嫌恶道:“绑起来堵上嘴,扔在柴房里,她不是不知羞吗?就让那贱蹄子在柴房里发骚去!” 她说完,匆匆赶回到主院。 四公主已经起了,也听说了府里发生的事儿,满心羞愤,恨极了月露。 阑梦赶回来,阻了四公主外出的脚步,“公主,将军让您夜里别起来折腾,明日再处置。” “将军呢?” 阑梦答道:“回府了。” 四公主不知道具体如何,忍着气怒问:“将军可有生气?” 阑梦摇头,“看不出将军的神情,不过语气很是平静,您且宽宽心,将军见过大世面,定不会迁怒到您的。” 四公主被她扶着坐下,始终无法平息胸中的恼怒,气得一巴掌拍在案几上,“贱人!也不瞧瞧她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妄想沾裴将军的身!我的脸面全教她给丢尽了!” 阑梦劝道:“公主,气大伤身,您还怀着身孕呢,裴将军是什么样的人物,哪能教她沾到,您且先休息吧,明日再说。” 四公主光顾着生气,才想起来问她,月露如何处置的。 阑梦答了,“她不知用了什么脏东西,脑子还不清楚呢,这一晚上,兴许得去半条命。” 四公主听了,尤不解恨,“她死不足惜!” “您说的是。”阑梦又劝,“她做了这样的丑事,明日重罚便是。” 四公主扶着腰,确实有些不适,侧躺回床榻上,兀自生气地念叨:“若裴将军有意,这京里多少大家闺秀愿意委身,那大蕃公主都仰慕裴将军呢,她算什么,这样踩我的脸面!” “裴将军那样高洁的人物,她也敢想,真是恶心!” 阑梦顺着她的话说,一直哄着她。 然而四公主这气恼就是消不下去,气到后来,肚子都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阑梦一见公主肚子疼,急忙走过来,问:“公主,您没事儿吧?” 近来四公主常会肚子阵痛,阿酒说是正常的。 是以她深呼吸缓了缓,感觉有所缓和,便摆手道:“无事,许是气得。” 但没多久,她便感觉到腿下湿了,掀开被子一瞧,里裤和褥子红了一大片。 阑梦一惊,“公主,您怕是要生了!” 四公主呆住,有些无措。 阑梦比四公主年长,又早得了叮嘱,忙到门外喊了人来,将公主府的人全都叫起来,又使人赶紧去隔壁找裴将军。 裴君对公主府侍女爬床,荒唐更多,没多少气,回裴府后便脱了衣衫就寝。 自己府里比别处要安心,她睡得也安稳些,可这才睡下没多久,便被敲门声吵醒。 “何事?” “将军,公主府来报,说是公主殿下要生了!” 裴君立即起身,边穿衣服边吩咐:“去请阿酒和稳婆,暂且别打扰祖母。” “是,将军。” 裴君按了按太阳穴,迅速穿好衣服,返回到公主府。 四公主在她屋里疼得叫喊,阑梦和一个嬷嬷在她身边急得不行,又是擦汗又是好言哄劝,裴君进来,两人皆是一喜,“将军!” 裴君走过去,问道:“热水烧了吗?参汤也得煮上,还有吃食,阿酒说生产耗时,需得补充些。” 阑梦一一答了,“您放心,都在准备呢。” 裴君看向四公主,她疼得满头大汗,头发衣服全都打湿了。 过了一会儿,四公主的阵痛暂时停下来,虚弱地躺在床榻上。 裴君冲阑梦摆摆手,一只手抓住四公主的手臂,对那嬷嬷道:“扶四公主起来走走,好生产。” 这话也是阿酒说得,裴君对大夫的话十分信任。 嬷嬷点点头,两人合力,扶着四公主下地,缓慢地走动。 阑梦暂时抽开手,又有裴君在这儿,心里安定些许,便去外头专心安排生产事宜。 裴君力气大,一只手便能撑住四公主,还主动说话分她的心。 “侍卫拿着我的腰牌出去的,阿酒和稳婆很快便会到,不必急。” “女子生产皆要疼上许久,稍后公主吃些东西,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也教厨房去准备。” “一个侍女,不值当公主生气……” 她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唯一算是目的的,便是将公主发动引到月露身上,让人以为公主是被月露气得早产。 而阿酒和稳婆来的极快,两个侍卫骑马出去接人回来,稳婆一到,裴君便不能再留在公主屋内。 阿酒要进去,那稳婆瞧见她梳着未婚女子的发髻,还劝她不要进,得知她是大夫,这才不再说什么。 这稳婆,是裴君一早就进宫求的,但是对外四公主的肚子还未足月,不能将稳婆请到府里,否则就是明摆着让人怀疑公主的肚子有问题。 裴君知道,她这样经验老到的,可能看到肚子便不会相信是早产,便眼神示意阿酒。 阿酒点头,请她放心。 屋内,那稳婆上手一摸四公主的肚子,面上果然有些怀疑,慌乱地看向屋内另外两人。 阿酒蹲在床边给四公主把脉,一口咬定:“公主七月早产,将军希望母子平安,您可要上心些……” 稳婆一激灵,连忙不再多想,低头去看四公主开了几指,嘴上劝说:“公主,您省些力气生产,忍一忍。” 四公主便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也分不出精神去想,只紧紧咬住帕子,听稳婆的话省力气生产。 屋外,裴君稳坐在椅子上,又认真地嘱咐阑梦:“公主因为侍女爬床气得早产,待到公主顺利生产,再好好惩治那侍女,知道吗?” 阑梦听懂了她的暗示,咬牙切齿道:“都怪那没心肝的月露,公主这样仁慈的主子,她还不知感恩,定要好好惩治她!” 来回送热水送吃食的侍女婆子听到两人的对话,走出去一宣扬,很快,整个公主府的人都知道了,四公主是因为月露爬床动了胎气,这才早产。 一时间府里都在暗骂月露“不要脸”,毕竟若是四公主有个万一,他们这些底下人都落不着好。 众人由心底期盼公主安然无恙地生产。 裴君在外头坐了许久,一直到晨光熹微,四公主还未顺利生产。 这时,老太太也不能再瞒,她便教人等老太太起来就告诉她公主生产的消息。 约莫寅时末,老郭氏醒过来,一听说四公主竟然早产,连忙穿好衣服,都顾不上戴首饰,挽上个规整的发髻便急匆匆地赶到四公主府。 她急的不行,一见到裴君便埋怨:“您怎地不早些告知我,我也好来坐镇,你一个郎君哪懂女子生产那些事儿。” 裴君见她还想进产房,忙扯住老太太,“您可消停些,里头有稳婆呢,哪用您亲自进去。” 老郭氏不服气,“有个长辈在场,产妇心里也安稳,当初刘氏生你,你外祖母还亲自接生呢,这才顺畅地生下你。” 要是没有外祖母接生,也没有她的女扮男装…… 裴君无奈地摇头,仍拦着她,“阿酒也在呢,她是大夫,难道不比您进去更让人安心吗?” 老郭氏一听,果然不再往里走,只是又有旁的埋怨,“阿酒还是个姑娘呢,哪能进产房,再惊到她。” 裴君全都听着,一句都不反驳,但就是不让她进去。 一刻钟后,裴婵也赶过来,她让裴府的厨房准备了早膳,“我想着公主府定然忙乱,嫂子又不知何时生产,祖母和阿兄得吃早膳。” 裴君夸她,“还是你细心,你去安排人端过来吧,别在这儿守着了。” 裴婵看向产房,听着里头声嘶力竭地叫声,确实有些怕,便暂时离开了。 赶巧,她刚走出主院,四公主的喊声便停了,然后隐约听到里头喊道:“生了!生了!” 老郭氏连忙走向产房,紧张地向里张望,“生了吗?是儿子吗?” 裴君未动,听到老太太第一句问是不是儿子,心下一叹。 产房的门打开,阿酒率先走出来,没抱孩子,平静地对老太太道:“祖母,公主顺利生产,是个男孩儿,外头露重,便没抱出来,稍后清理完,您再进去看。” 老郭氏一听是男孩儿,喜形于色,“不急不急……诶呦!我们二房有后了!感谢列祖列宗,” 阿酒看向裴君,随后沉默地回到产房。 裴君稳坐如山,只安静地看着老太太高兴的模样。 第105章 (捉虫) 杀鸡儆猴…… 四公主生产后力竭, 只看了儿子一眼,便昏睡过去,身体的清洁整理全都是她的嬷嬷和阑梦亲自做的。 屋里的血腥味儿一时半会儿散不去, 也不能通风,两人收拾干净里间, 便放下里间的门帘。 稳婆检查完孩子的手脚, 为他擦拭干净身体, 又裹上襁褓, 然后将孩子抱到外间。 阿酒进来,给他把脉。 阑梦和嬷嬷站在一旁,“木大夫,小郎君的身体没问题吧?” 其实养得很好,但阿酒收回手后, 看了稳婆一眼, 平静地说:“早产, 还是有些虚的, 旁的问题倒是没有,好生养些时日便可恢复。” 稳婆始终垂着头, 当作自个儿不存在。 而阑梦和嬷嬷听到阿酒“早产”这个前提,对她的诊断之言便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孩子应是康健的。 她们二人都是四公主的亲信, 知道这孩子不是将军的, 此时对视一眼,阑梦看向阿酒,小心地询问:“木大夫,可要请老夫人和将军看看小郎君?” 阿酒将孩子放在嬷嬷怀中,道:“请吧, 老太太想见曾孙了。” 阑梦应了,领着稳婆出去,顺带请老夫人进屋。 老郭氏早就等得焦急,一听里头收拾好了,忙推门进去。 裴君则是等阑梦给稳婆拿了喜钱之后,对稳婆淡淡道:“孩子早产,幸得你经验丰富,公主和孩子才能母子平安,裴府也准备了一份喜钱,一并收下吧。” 稳婆只想赶紧离开四公主府这个是非地,点头哈腰地接下,一得了让她走的话,脚下步子又急又快地离开。 阿酒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这才走过来,低声问道:“将军,她应该不会乱说话吧?” 裴君漫不经心地说:“我也只不想老太太生气难过罢了,旁人如何说,与我又何妨碍。” 况且,上位者其实是极希望他们这些人有些污点、把柄的,这对她来说无伤大雅,反而还有好处。 “正巧你在这儿。”裴君召人去叫阑梦,对阿酒道,“昨夜我在公主府留宿,有个侍女闯进我的屋子,神情看起来有些异常,你去看看,是否用了药。” 阿酒皱眉,边打量她边担忧地问:“您可有受伤?怎会闯进您的屋子去?” 阑梦过来,听到她这般问,歉疚道:“木大夫,侍女不知羞耻,妄图爬床,都是奴婢没约束好她们。” 阿酒真没往那方面想,听她一说仿佛被敲了一棍子,脑子一懵,看向裴君。 裴君无奈地笑,而后吩咐阑梦:“那侍女的东西都搜出来了吗?一并让阿酒查看是否有问题……” “是,将军。”阑梦屈膝应下,转头请道,“木大夫,请跟奴婢来。” 阿酒木楞愣地跟她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裴君瞧着她的背影,想起昨夜的情景,忍不住失笑。 她转身进四公主屋子之前,忽然摸向腰间,拿出包裹着瓷罐的帕子,随手递给侍女,“送去木大夫那儿。” 随后,裴君才进入屋内。 老郭氏正抱着孩子夸赞:“我的曾孙儿长得可真好。” 她看裴君姗姗来迟,嗔道:“哪有你这样当人父亲的,对自个儿孩儿半分不上心。” “有您这个曾祖母疼他,哪还显得着我?” 裴君凑近,低头看向刚出生的婴孩。 又小又瘦,红彤彤皱巴巴的,看不出像谁,不过她也知道,丑归丑,长些时日便好了,当初裴婵出生,就是这般。 是以,她没像某些没眼力见儿的人,说些讨打的话。 老郭氏见她打量孩子的神色只有好奇,没有丝毫父亲的慈爱,生怕孙子跟孩子不亲,便将孩子送到孙子怀里。 裴君接住,右手臂托着孩子的头颈,左手托住孩子的腰臀,无奈道:“您好歹知会孙儿一声,万一我抱不稳呢?” 老郭氏瞪她一眼,“怎地?百姓的孩子抱得,自己的孩子抱不得?” “裴司跟您说的?”裴君瞧这孩子睡得有些不安稳,抱着他来回走动几步,道,“您实在想太多,我还能待他不好吗?我连素不相识的孤儿都能疼爱,何况这会在我眼皮子下长大的孩子。” 老郭氏也不知道方才怎么会生出那样的想法来,现下听孙子一说,也觉得她想太多,当即便抛开来不再想,专注慈爱地看曾孙子。 “裴家到他这一辈儿,是元字辈儿,你得给他起个寓意好的名字。” 裴君无所谓,顾念老太太的态度,没表现出来,只道:“不急什么,等公主醒了再说吧。” 四公主是金枝玉叶,确实不能越过她去,老郭氏便没说什么,只小声一遍又一遍地叫“三郎”。 裴家下一代,裴司的长子裴景元行一,裴向去年才出生的儿子裴绍元行二,这个孩子若在裴家排序,便是三郎。 裴君不打算明说不给这孩子上族谱,只准备使拖字诀,左右离乡甚远,年纪小的孩子好几岁再上族谱是常事。 “嘎吱——” 门打开一条缝,裴婵侧身进来,马上合上门,然后快步走过来看侄子。 她爱屋及乌,满眼都是喜欢,怕吵到人,小声说了跟老太太一样的话:“咱们家三郎长得真好。” 裴君已经抱了不短时间,便问她可要抱抱。 裴婵忙摆手,“我怕伤到他,阿兄抱便是。” 裴君便要放回到四公主身边去,“孩子生的突然,还得抓紧找奶娘。” 老郭氏不舍得曾孙子,拉着她又看了几眼,“我方才看过四公主,她身体没受太大损伤,奶娘得耐心找好的,不能含糊,实在不行,请四公主先奶几日?” “得看公主的态度,京里没有哪家夫人是亲自喂养孩子的。” 老郭氏如今见过京城那些贵人的作风,知道他们规矩多,只随口抱怨道:“旁人哪有生母精心,万一不亲生母呢?” 裴君不答话,将孩子交给四公主的嬷嬷,便道:“咱们先回去用早膳,不必端来端去折腾了。” 老郭氏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满脸都是“想留下”。 裴君当作没看见,扶着老太太往出走。 等到离了四公主的屋子,老太太突然横眉冷眼,紧紧抓着裴君的手,质问:“我怎么听说四公主早产是因为有侍女爬你的床?大郎你没有做错事吧?裴家可不兴三妻四妾的事儿。” 裴婵是个姑娘家,听到爬床,下意识慢了两步,但片刻后又跟上,认真地听。 裴君跟老太太解释了几句,重点强调她没有做错事。 老郭氏这才放下心,只骂那侍女“不安分”。 他们走到外院,正好阿酒从柴房出来,便一同回裴府。 阿酒要借裴婵的口脂一用,便随裴婵去了她的屋子。 裴君和老太太单独在她屋里,说起另一事:“祖母,外祖母接生的事,以后莫要再说了。” 老郭氏不解,“这为何不能说?”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就是母亲提过,好些人听说都想要外祖母接生,有些麻烦。”裴君面上平淡,“我就让她跟外人说,是咱们村那位故去的接生婆李阿婆为母亲接生的。” 确实是有一些人,找稳婆也会看她接手的孩子的未来前程,以期家里即将出生的孩子能沾些福气。 老郭氏便道:“祖母日后不提你外祖母了。” 阿酒和裴婵回来后,四人一起用了早膳,用完,老郭氏在家里坐不住,又和裴婵去了公主府。 裴君带阿酒去了她的书房,问起那侍女的情况。 阿酒道:“昏过去了,有些肾精亏虚,她的私物没有异常,倒是您给我那罐口脂,味道有些不对,可能掺了催情之物,具体的,我得回去验过才能确定。” “那侍女在宫中便侍奉四公主,这东西,会不会是宫中流出?” 但那侍女反应太过明显,若是宫里用,后患太大,宫里那些人真的敢用吗?至少以如今这位陛下的为人,应是不会纵容。 裴君起身,“还是得审问一番。” 公主府离裴府太近,她不能这样的危险物品出现在身边。 裴君带了两个护卫到公主府,四公主还未醒,她便只跟阑梦交代了一句,直接在柴房里审问。 护卫端一盆冷水直接浇在月露头上,将人泼醒,便开始审问。 军营里常要审问犯人或者敌虏,这些护卫自有一些纯熟的审讯手段,很容易便撬开了月露的嘴。 那口脂竟然不是从宫中带来的,而是一个管事婆子给她的。 护卫报上来,阑梦又让他们拿了那管事婆子。 这管事婆子嘴比月露更硬一些,护卫们便动了硬,柴房里一声一声的尖叫传出来,公主府的下人们吓得战战兢兢,原来做事时还要笑闹几句,现下连步子都放轻了。 裴君让人搬了一把椅子,就坐在院子里听着柴房里审讯的声音,无波无澜。 阑梦束手立在她身边,极恭敬。 又是一刻钟过后,一个护卫出来,禀报道:“将军,月露会爬床,便有这婆子在其中撺掇,是她男人指使,口脂也是这婆子的男人弄来的。” 阑梦立即便禀报这管事婆子男人的身份,乃是四公主一间脂粉铺子的管事。 裴君声音淡漠,“压回来。” “是,将军。” 裴君微微抬头看向旁边的阑梦,“我是不愿意擅自插手公主府事务的,但公主府内的问题影响到了我,绝不能姑息。” “关上公主府的门,不准人随意外出,需要采买的东西,列了单子,我府里护卫送过来。” “洗三简办,满月之前,公主府上下彻查一遍,我会派护卫过来,若有人胆敢不服管教,直接处置。” 阑梦即刻按照她的命令关门,而后,请示道:“将军,月露和那管事婆子,如何处置?” “严惩。”裴君说完,提刀走人。 她要杀鸡儆猴,就会雷厉风行地行动,绝不会等到第二日。 如今突厥在京里的暗探有异动,裴府森严,难保不会向公主府伸手,必须慎重。 阑梦本就恨月露对裴将军生出邪念,也不等四公主苏醒,当场命人将月露拉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杖责。 京里不少娘子都仰慕裴将军,公主府里也有许多侍女对裴将军有过些许绮念,只是大多不敢妄想,但不排除有和月露一样想要勾引裴君的。 现在,手腕粗的棍子一下一下打在月露背上,沉闷的击打声和月露被堵住嘴发不出来的呜咽痛叫声,入了所有人的耳,慑了她们的心。 今日过后,公主府再无人敢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第106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 因为四公主生产, 两府人早早便醒过来,护卫审问出那管事婆子的男人,并且去抓捕的时候, 也才卯时末。 官署刚开始办公,铺子刚开张, 街上只有些步履匆匆上工的行人, 护卫们根本没惊动多少人便压回了管事婆子的男人——汤来。 护卫带人回裴府审问, 裴君没闲功夫陪着, 去了金吾卫办公。 先到金吾卫的郝得志已经将四公主生产的消息广而告之,裴君一到,众人纷纷向她道喜,还问起洗三宴。 “四公主早产,孩子有些体弱, 洗三宴便不大办了, 免得着了风, 待到满月, 天暖了,孩子身体养好, 再大办一场。” 众人理解,又听她说不必送洗三礼,便要合到满月一并送了。 一个时辰后, 府里护卫来金吾卫禀报审讯结果。 汤来初还不承认, 吃了些苦头,受了疼,便开口说了实话。 他是贪钱,收了人一百两银子做下这些事,口脂也是那个收买他的人给的。再问那人是谁, 汤来也不知道,问长相,也说不出个清楚的口鼻眼。 他一会儿说是浓眉大眼,一会儿又说眼睛好像也不甚大,总之没什么显著的特征,就是看过便忘的长相。 “将军,那人恐怕不简单。” 裴君自然能想到。 暗探、斥候都是这样的长相,长得太好或者太丑都不行,越是平凡普通,越是扔在人群中不显眼,越是过目既忘,越合适。 “将军,接下来如何做?” 裴君手指轻轻敲击刀柄,“去叫曹申来,你先回府吧。” 护卫出去后,没多久曹申便进来,“将军。” “你盯着那些突厥暗探如何了?” 曹申答道:“还在盯着,那些人十分谨慎,先前险些被发现。” 裴君眼中锋芒闪现,“你和郝得志今夜悄悄召集金吾卫,全都拿下,宁可抓错也不能放过一个。” 她先前不想打草惊蛇,但此时她的想法转变,她要抓走小鬼,让大鬼不得不冒头。 引蛇出洞。 曹申应下,又问道:“将军,金吾卫没有大牢,这么多人,抓回来带去何处?” “今夜过后便有了。” 别国暗探不是能够拿到明面上说的事,现在没有,裴君进宫去要便是。 四公主产子,她进宫报喜,现成的由头。 而明帝接到裴君请求入宫的帖子,第一反应也是四公主产子一事。 给四公主接生的稳婆,便是裴君亲自向明帝求的,稳婆发现四公主产子的异常,不敢对别人声张,但绝对不敢瞒明帝。 明帝即便洞识人心,仍旧颇为好奇裴君“喜得贵子”的态度。 但是裴君入得太极殿后,根本没提四公主产子,直奔主题说起在京的突厥探子。 “臣担心他们生事端,想要将其一网打尽,再要安插探子,养成气候,总得费些时日、精力。” 她这般一心为公,明帝都忍不住生出些许惭愧来。 这一心软,便更加大方,裴君想要设一个金吾卫暗牢,明帝直接给了她一处宅院,让她随意修建,连工匠都提供了。 那宅院就在金吾卫衙门后,只一墙之隔,籍册上登记,分明属于一个在外行商的商户,竟然是明帝的…… 裴君心念转动,没有表现出来,直接谢恩,收下钥匙。 而后,明帝主动提起四公主产子,“珈儿是朕疼爱的女儿,裴卿又是朕信重的臣子,此子贵重,朕决定赐之皇姓,秦,食邑两千户。” 裴君一默,便躬身叩谢皇恩。 有些事情,两人皆心知肚明,没有明说罢了。 那孩子是姓裴也好,姓秦也罢,裴君都无所谓,不上族谱只是因为顾念她的父祖。 明帝开口赐秦姓,虽未明说赐爵位,但享两千户郡公食邑,不管内里为何,对这个孩子来说,都是一丝善意,总好过日后东窗事发,他进退失据。 待到裴君离开皇宫之后,明帝赐裴君和四公主之子皇姓的消息也跟着散出去,外人只当是陛下对裴君和四公主的宠信恩赐,嫉恨有之,羡慕有之,嘲笑亦有之…… 裴君不急着知会府里的人,径自去了金吾卫衙门后那座宅院。 院子里有两个看门的老仆和两个打扫做饭的仆人,见到她丝毫不意外,安静地行礼。主事的叫老步,领着她在宅院中查看。 老布问:“裴将军想要如何改建,直接跟小的说便是,工匠随时能够动工。” 裴君看完这普普通通的宅院,问道:“若是我想要地牢呢?要审问犯人,到底有些吵闹。” 至于上面,金吾卫的籍册库实在有些小了,正好将金吾卫衙门扩大一些,也宽敞些。 老步答应了,末了还问裴君,是否留他们继续在此。 裴君知道他们是明帝的人,金吾卫也没什么需要避着明帝的,便没有赶人走,“无妨,日后恐怕还多有劳烦。” 她暂时没有旁的吩咐,于是老步等人便安安分分地继续做他们原先的事。 傍晚,裴君将抓人的事情交给曹申和郝得志,便回了府。 老郭氏和裴婵都不在府内,裴君换下金吾卫军服,也来到四公主府。 四公主已经醒了,正躺在床榻上跟老太太和裴婵说话。 裴君进来时,小娃娃饿得哇哇大哭。 奶娘其实早就已经悄悄找好,只是明面上说是匆忙找的。 四公主此时醒着,不必担心吵到她,便没有将孩子抱去偏房,但也不能当着裴君的面儿奶孩子,奶娘就抱着孩子去屏风后。 老郭氏对裴君笑呵呵地说:“这孩子可看不出是早产的,能吃,有福气,很快便能壮实起来。” 本就是足月出生,自然看不出是早产的。四公主垂眸,掩住心虚。 裴君较之四公主,就从容极了,“如此岂不是好事,养得住。” “一定养得住。”老郭氏笑容一直就没落下去过,“方才我还与公主说,要起个好名字,马虎不得。” 裴君看她老人家满脸的笑,忽然道:“陛下赐三郎皇姓,食邑两千户。” 四公主瞳孔一缩,倏地抬头看向她。 老郭氏笑容僵住,“什、什么意思?不姓裴吗?” 裴婵亦是惊异,不过她反应快,马上小声提醒祖母:“祖母,这是陛下恩宠,大好事呢。” 老郭氏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神情越发怪异。 裴君知道她一时接受不了,便看向四公主,道:“我与祖母、婵儿先回去,府里整顿之事,我派了护卫来守卫,交给阑梦处理便是,公主好生坐月子,不必跟着操心。” 四公主看了一眼老太太,沉默地点头。 老郭氏实在控制不住情绪,突然起身,硬邦邦留下一句“我先回去”,便走了。 裴婵不放心祖母,冲四公主福身一礼,匆匆跟上去。 屋内安静下来,片刻后,奶娘抱着吃饱喝足的小娃娃出来,裴君教她把孩子抱过来,先出去。 奶娘离开后,裴君对四公主道:“我已放出消息,洗三宴不大办,满月宴再请宾客来。” 四公主明白她的好意,并无不满,还歉道:“是我给将军添麻烦了。” 裴君含笑点了点小娃娃的下巴,满含深意道:“我主动为之,便算不得麻烦,真正无辜的只有这懵懂的奶娃娃。” 小娃娃还看不清东西,胡乱地挥动两只手,推开裴君扰人的手。 裴君轻笑,故意握着他的小手晃动,“三郎再长大些,我带你去公主的庄子上玩儿可好?许是能遇到亲切的人。” 但她说完,又淡下笑,改口道:“还是莫要太快长大,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只这么几年……” 四公主偶尔会不甚明白她话中的深意,不过不懂也不会深究,她们本就不是能够随便说话的关系。 裴君逗了一会儿小娃娃,便将他放回到四公主身边,回府去应对老太太。 老郭氏在自个家的地盘,情绪更是不加掩饰,笑意全无,隐隐还有几分生气。 裴婵在旁边儿好言好语地劝她“宽心”,但裴君一出现,老太太的情绪便彻底爆发出来。 “那些招赘的绝户才让孩子跟娘姓,咱们裴家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你又是有本事的,孩子怎能不姓裴?” “你以后如何做人呐?”老郭氏说着,直接哭了起来,“陛下也不能这样没有道理啊。” 裴君默然,若依世人和老太太的观念,他们这一支,已经是绝户了。 裴婵担心,扯兄长的袖子,“阿兄,劝劝祖母……” 裴君轻叹,“祖母,莫哭了。” 老郭氏兀自哭得厉害。 裴君故作委屈地问:“祖母,孙儿在您心里已经不如曾孙重要了吗?” 老郭氏气得打她,“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裴君拿了帕子,为她擦脸,淡淡道:“您为我担惊受怕了七年,我如今好好活着,还位高权重,不缺荣华富贵,您只管安享晚年,三郎姓什么不过是小事罢了。” “只你当是小事。”老郭氏狠不下心再拍她,夺过帕子,仍然气不过,“你既然位高权重,我就不信陛下能不顾念你的想法,非要让孩子姓秦,我看就是你故意气我!” “我若是想要气您,您哪来的曾孙。” “你还能晾着公主不成。”Ding ding 裴君勾起嘴角,“那谁知道呢。” 老郭氏一听,伸出食指轻轻戳她的额头,“你爹当年对你娘多好,你瞧瞧你这冷淡的样子,得亏婵儿未婚夫不是你这样的。” 裴婵脸热,低下头。 裴君瞥她一眼,漫不经意道:“爹对娘好,您不醋吗?反正您若是让婵儿以外的人越过我去,我是要拈酸的,那奶娃娃也不成。” 老郭氏心口一堵,旁人戳她心窝子,她定是不愿意的,可这是亲孙儿,她只能闷闷地说:“那是你亲儿子……” “既是亲的,姓什么有何妨碍?”裴君越发吊儿郎当,“孙儿的家底只够奉养您,可给不了三郎食邑两千户的供养。” 老郭氏又是一噎,“哪有你这样当人爹的?” 裴君不在意地笑。 老郭氏此时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摆摆手赶人,“快去忙你的,莫要在这儿气我。” 裴君见她气消了不少,便道:“那孙儿晚膳时过来。” 老郭氏不搭理她。 裴婵跟祖母说了一声,追着兄长出去。 “阿兄……” 裴君驻足,“怎么了,婵儿?” “阿兄,你少给我备些嫁妆吧。”老太太一直说她嫁妆丰厚,裴婵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但管家时能察觉到一些,“多给三郎留些家业,他长大也得说亲呢,总不能全靠嫂子……” 裴君失笑,不轻不重地敲了她额头一下,“我今日再教你一事,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授子家业不如教子立身行己,家业不在多,在恰到好处。” 她说完便走,独留裴婵站在原地陷入思索。 而裴婵思考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晚膳时对兄长嗔道:“阿兄就会诓我,照阿兄之意,若我有本事,能够立住,少些嫁妆又何妨?” 裴君摇头,“若男子和女子境地相当,我便一分为二,可如今总归是女子势弱,我是你兄长,自然希望你有捷径可走。” “阿兄……”至亲的家人才会事事为对方考量,裴婵满心感动。 老郭氏不知道他们兄妹俩打什么哑谜,可她这样重视男嗣的人,知道孙儿想要给孙女那样多的嫁妆,也没有任何异议。 …… 宵禁后,整个京城都沉寂下来,唯有金吾卫,拿着腰牌,穿梭在京城各处,悄无声息地抓走百来人。 这些人有的是贩夫走卒,有的是商人,还有些是官署小吏。 人堵上嘴压到金吾卫后的宅子里,反抗甚至身手不俗地特殊关照,没有反抗的审讯便宽和些。 当夜,有十来人一句话不说,便自尽而亡。 裴君第二日过来时,听到曹申的禀报,冷漠道:“死便死了。” 曹申道:“人死,线索就断了。” “自尽就证明他们有问题,继续派人在他们住处附近盯着,百姓也利用起来,若有有用的情报,便给些赏金。”裴君边翻看口供边道,“咱们废了大半年时间,不是为了小打小闹。” 而百来人,有不怕死的,有嘴硬的,就有贪生怕死、胆小惜命的,稍微吃些疼便招认出他们寻常接触的人。 很多人本身就是大邺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只是一个“贪”字,一点钱色便能让他们出卖良心,出卖大邺。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心软。 裴君冷笑,“全都抓回来拷问,叫郝得志带人去,拿着我的腰牌。” 曹申迟疑稍许,问道:“有几家官家府邸的下人,还有鸿胪寺卿家的人,那是四皇子妃的娘家……” “讲明缘由,若还有人阻挠金吾卫捉拿通敌之人,恐有包庇之嫌,不必客气,我亲自上奏给陛下。” 曹申领命,“末将这就去吩咐。” 裴君又命人查看那些尸体,只有一个人身上有图腾。 曹申回来后,裴君让他派人这人的住处重点盯守。 待到这些吩咐完,裴君召来她的护卫,“回府将汤来带过来。” 昨日夜里,金吾卫出动并未惊动京中百姓,朝中大臣也不知道,但此时金吾卫再次抓捕,还进了官宅,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 京中百姓皆在讨论,而那几家官员家中有的惶然有的不满,只是碍于裴君的权势以及通敌之罪,不敢吵闹。 鸿胪寺卿杨家是此次金吾卫抓人,门楣最高的一家。 其他官家都是校尉带人去的,只有杨家,乃是郝得志亲自带着裴君的腰牌登门,逮捕那个下人。 杨寺卿在鸿胪寺坐值,杨家长子在外任职,次子亦不在府中,府内只有女眷和孩童,杨夫人不敢强力阻拦,又不愿金吾卫随便在府里拿人,便亲自出面,请郝得志等人等一等,她派人去知会家主。 郝得志粗枝大叶,却不跋扈猖狂给将军惹麻烦,客客气气地说:“夫人通知杨寺卿合情合理,但那下人,还望夫人先教人捆了,最好堵上嘴,以免在府中自尽,牵连府上。” 杨夫人生怕府里沾上通敌这样的大罪,当即便让人去将金吾卫要抓的那个下人捆起来,堵上嘴不说,还让人看管着。 鸿胪寺里,杨寺卿得知金吾卫去了府里,坐不住,一面派人去通知四皇子,一面命随从备马车回府。 这期间,别处的金吾卫已经抓捕结束,未免人心惶惶,裴君又命金吾卫在各坊的告示板上贴了告示,安抚百姓的同时,鼓励百姓举报不法之事。 “金吾卫和京兆府衙会匿名处理,查明之后若是属实,会按照举报案情大小私下奖励,不必担心受到报复。” 这可比悬赏容易多了,京中百姓先前有多忐忑,此时围在告示板前的议论就有多热烈。 若是真举报成了,是一笔意外之财呢。 一时间不少人都跃跃欲试。 另一边,鸿胪寺卿回到府里,与郝得志见礼之后,听明白缘由,立即让人将那个下人带上来。 鸿胪寺卿官级比郝得志高,又是九卿之一,郝得志便是等了许久,也没有表现出不耐,公事公办地道:“待金吾卫审讯结束,无论此人是否勾结外族,金吾卫都会给杨寺卿一个交代。” “金吾卫依律法办事,本官自然信得过。” 杨寺卿亲自送郝得志出去,返回内宅后,不等杨夫人问,便催道,“金吾卫上门直接找人,必定是查出什么,马上关门查,查清楚那个下人在府中的行事,与他走得近的,全都审问清楚!” “这可是通敌之罪,若裴将军是个不管不顾、不通人情的,阖府都得遭殃,咱们主动查清楚,有问题的主动送去金吾卫,别等金吾卫再来。” 杨夫人好歹也是个三品官夫人,纵有些许慌乱,也稳得住,立刻派人去查。 稍晚些,四皇子陪同四皇子妃回娘家,杨寺卿领着四皇子去书房谈,四皇子妃则是跟杨夫人说话。 两人问的都是一样的事儿,杨家夫妻二人的答复各有侧重。 杨寺卿担忧还有些后续,“以裴将军油盐不进的性子,便是后头还有大动作,旁人也难以左右,不知会否牵连我和殿下。” 四皇子秦瑜眉头紧锁,“听说金吾卫各处抓人,旁的官宅也没牵扯到主家,兴许没那么严重。” 杨寺卿愁眉不展地点点头,“但愿吧。” 别的府里,也都在讨论金吾卫大张旗鼓抓人的事儿,有的没当回事儿,有的暗自担忧怕受到牵连,也有如临大敌的…… 金吾卫里,裴君正拿着一张纸条看,没有如某些人担心的那般正在酝酿大动作。 这张纸条,是暗中盯着突厥窝点的人送过来的,他们截了一只信鸽,不敢耽搁,迅速送过来。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隐”、“杀”。 裴君单手拿着纸条,看着上头的字若有所思。 隐或许是隐藏,那么杀,是杀谁? 曹申禀报:“已经派人追踪信鸽,目前已出了城。” “嗯。”裴君在思考中,有些不专心地问了一句,“哪个方向?” “西北。” 西北…… 裴君率先想到新□□,“史越山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曹申回忆道:“上一次从新□□送来的信,说他好像在四处活动,想要进京。” “撒钱了?” 曹申点头,“咱们的人亲眼看见有从新□□进京的人去了两家府邸。” 他已回忆起来,回答的越发顺畅,“有姬家,还有吏部侍郎董成文府上。” 毫不犹豫自尽的人中,只有一个纹有图腾,许是暗探中有些身份的,而且一定是突厥人。 京中不知道是否有隐藏更深的突厥人,她不可能扒了所有人的衣服搜查,就得想旁的办法。 这倒是与她先前打算不谋而合。 裴君大拇指将纸条按进掌心,团成一团,随手扔在桌案上。 “既然他想进京,我就助他一臂之力,去哪儿得我说了算。” 京兆府辖区内的县令,乃是正六品,京官贵重,平级入京也是升迁。 裴君既然打算帮忙,便决定送他个大的,“官员调动,还是吏部尚书更便捷,工部郎中和水司郎中尚在空缺,正合适。” 曹申问道:“您要找谢尚书?” “我何必亲自出面?再露了痕迹。”裴君召护卫进来,“备车,本将去偶遇谢少卿,顺道向他要一份洗三礼。” 正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诸侯必从”,这点小事儿还用不到“天子”,有四公主便足够了。 第107章 (捉虫) 秦灼元 裴君离开金吾卫前, 后头宅子里的审讯又有了新的结果。 他们抓的第二批人,全都是大邺人,因为种种原因被买通, 成了别国暗探的工具,这样心志不坚的人自然也扛不住拷问。 他们又各自吐口出一些人, 都是他们发展的下线, 身份寻常的人暂时不足为惧, 也做不了什么, 但那些伸进官家宅邸的手便不同了。 贩卖消息,或者悄悄做手脚拿把柄……其他几家官家官级低,鸿胪寺卿身为四皇子的岳父,却有些不同寻常。 先前是郝得志去的鸿胪寺卿府邸,此时他拿到口供, 便来请示, 是否要再去一次。 裴君看着口供上的内容, 竟然有两页, 利用四皇子妃的陪嫁下人获得四皇子府的消息,至于具体有什么用处, 未可知。 “口供送去杨寺卿府上,让他和四皇子自己查,这里暂时容不下太多人了。” 郝得志收好口供, 抱拳离开, 亲自前往杨寺卿府。 裴君想起之前她让人将四公主的管事汤来带了过来,便又召来人询问:“可有指认出人?” 那名护卫呈上一份口供,“属下正要禀报,汤来指认了一具自尽的尸体。” 所以,公主府爬床那个侍女, 背后有突厥人的手笔。 她与突厥有深仇,纵死不休,突厥在她身边动手脚,必有恶意。 若是那侍女用的不是催情之物,而是下了剧毒,后果不堪设想…… 公主府一定要清洗一番。 裴君将口供放下,交代娄至给娄府尹带新审出来的名单,第三批抓人由京兆府衙负责。 再停留下去,便碰不上谢少卿了,裴君便不再耽搁,坐上马车直接往京城西北走。 大理寺若无案子,谢涟每日的行动轨迹几乎是固定的,裴君的马车走到皇城外那条横街,慢慢行驶,没多久谢家的马车便从后头过来。 大家皆是同僚,偶遇便要问好,尤其是谢涟官级低于裴君,他还得主动向裴君问礼。 裴君从马车窗露出脸,与谢涟寒暄,状似随意地邀请道:“裴某要去西市一家汤面馆子吃面,谢少卿可愿同去?” 谢涟不重口腹之欲,却也听说过裴将军满京城下馆子的传闻,受其邀,便应下来。 裴君笑道:“还有些距离,谢少卿到裴某马车上,手谈一局如何?” 谢涟点头,两辆马车皆停下,他转而上了裴君的马车。 裴君马车的箱笼里还真放着棋盘和棋子,一直未曾拿出来过,谢少卿是这马车上第一位与她对弈的人。 “谢少卿执黑执白?” 谢涟主动拿过黑子棋罐。 裴君见状,便捏起一枚白子,啪地落在天元。 她下的太痛快,神情也懒散,看起来就不像是要认真下棋的模样。 但谢涟神情一丝不苟地提起棋子,思考片刻,在三三落子。 两人你来我往,裴君总是不加考虑便落下棋子,谢涟每一步否走得认真也轻松。 十来手之后,裴君开启话题,“谢少卿,那工部郎中的案子,结案了吧?” 谢涟微微颔首,又落下一子,方才道:“虽还未抓到那书童,但已可作结案处理。” 裴君看出棋盘上白子落了下风,思索的时间稍长了些,落子后道:“工部司和水部司的郎中还未定下,裴某有一个人选,想请谢少卿帮个忙。” 谢涟抬头,不解,“裴将军何需下官帮忙?” 裴君勾起嘴角,“熟人好办事,好歹裴某与谢少卿缘分不浅,我不想教旁人知道我在其中出了力,自然率先想到谢少卿。” 谢涟手搁在棋罐上,摩挲棋子,须臾后放下,问道:“裴将军为何认为,下官一定会帮忙?” “裴将军光明磊落,应是不屑于以私事胁迫下官吧?” 裴君轻笑,“我如今是知道何为名声所累了,谢少卿竟认为我是个君子不成?” 谢涟沉默,神情渐渐严肃,“裴将军若非君子,下官便是伪君子了。” 裴君笑容变大,好整以暇地看着谢涟,“既然裴某在谢少卿这里,品性如此高洁,谢少卿更不必怀疑我所图,能帮便帮,不能帮直言便是。” 谢涟无言以对,但此事对他来说确实不算难,毕竟出自世家谢氏,父亲是吏部尚书。 只是就这般轻易便帮了,心里难免觉得有些亏,可让他像裴君似的明码标价,他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裴君只当他默认了,笑呵呵地捏起棋子,随便下了一处,权当是让棋。 而她嘴上,则是对谢涟道:“我说这人,是新□□县令史越山,我有些用处,工部司郎中或者水部司郎中皆可。且这史县令为升官,送礼给了吏部董侍郎,谢少卿可假此人之手。” “最好插手此人升迁之事,只天知地知,你我二人知。” “裴将军倒是信任下官。”谢涟再次拿起棋子,这一看向棋盘,发现不对,却也没说出来,只是下子更加凌厉。 裴君棋艺不精,很快便落后几目,稍稍认真了些,也只能勉强教棋局不甚难看,而谢涟的神情始终从容,显然游刃有余。 “谢少卿是否已经推演出胜负?” 谢涟抬头看了她一眼,平静道:“需要推演吗?显而易见。” 好吧…… 裴君那点认真卸去,不再执着于不擅长的事情,慵懒地靠在马车厢上,忽然漫不经心地道:“听闻谢家族谱,是以五行论字辈儿?” “是。”她不再落子,谢涟骨节分明的手指便将棋子一颗颗捡回棋罐,神色不明道,“裴将军家中下一代以何为字?裴将军刚得一子,可起名了?” 裴君笑容不变,语气敷衍道:“元字,才刚出生,过了满月再起也无妨,那孩子在裴家行三,家里都叫他三郎。” 谢涟嘴唇未动,无声地念了一句“三郎”。 裴君目光落在棋盘上一点,口中也含了一字,再看向谢涟的眼神便带着意味深长。 “将军,到了。” 裴君便请谢涟下去。 这面馆只是寻常馆子,摆了四张桌子,已有一桌食客在吃面。 裴君请谢涟坐了一张桌子,裴君的护卫和谢涟的随从另坐一张桌子。 “谢少卿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吧?” “嗯。”谢涟打量着面馆内的桌椅摆设,见桌面干净,面上没有一丝异色,听裴君介绍点了一碗肉丝汤面。 裴君有求于人,又点了几碟清爽的小菜,便示意护卫付钱。 “一碗面不过几文钱,味道却极好,谢少卿若有机会,可在京中多走走。”裴君亲自取了一双筷子,擦干净递给谢涟,“这人间烟火气,易生燥,亦生静。” 谢涟道谢,和旁边向他们看过来的食客对视,而后微微颔首示意,矜贵有礼。 那桌食客本是好奇,忽然被一个非富即贵的郎君以礼相待,立即无措地重重点了一下头。 裴君好笑,待到面端上来,见谢涟浅尝一口之后便放心吃起来,又邀请他去别的馆子,“谢少卿有了消息,便派人给我递信儿,我再带谢少卿去别处。” 这样一顿饭的价钱低得不值一提,谢涟见识过裴将军的“贪财”,有机会吃回来,自然答应下来。 但是他没想到饭后两人要在面馆外分道扬镳时,裴君又张口向他要了洗三礼。 算下来还是亏得。 谢涟脸皮不够厚,“明日送到裴将军府上。” 裴君满意而归,路过颜府,还特地叮嘱颜向阳看顾好府里,然后才回府。 老太太心里对孩子不姓裴仍然不舒服,但曾孙面前端不起架子,还是去了四公主府里看曾孙。 裴君找过去,听说四公主还没定下孩子的名字,便给了一个建议——“秦灼元”。 老太太觉得好,立即便表示赞同。 四公主也同意了。 第108章 (捉虫) 洗三后 三郎的名字定下, 就是秦灼元,不过不急着对外宣布,为了压住孩子的福气, 几人一致决定,待到满月后再说出去。 裴君瞧了眼三郎, 出去叫阑梦到跟前回话。 “没有闹事的吧?” 阑梦回道:“回将军, 并无。” 明日的洗三宴, 便是不大办, 还是要请一些亲近的客人上门。 四公主跟亲兄弟姐妹们关系一般,自小到大最长接触的只有不甚对付的五公主秦琳,但两人关系不好,无需请。 是以发请帖时,只裴君请了三公主母子和定西侯夫妻、罗康裕以及曹申一家三口、俞尚书夫妻。 请帖送出去, 这些人都表示会出席, 明日公主府只需要招待他们便可。 阑梦和四公主的嬷嬷一边忙府里的清查事宜, 一边准备洗三宴, 也是得亏有隔壁裴府的老太太和七娘照看四公主和小主子,否则真是忙不过来。 先前老郭氏还有些不乐意洗三简办, 来四公主府瞧见主院外的忙乱,又有些庆幸,若是大办, 出了什么差错反倒不美。 这些都是老太太私下跟裴君说起的, 她跟四公主没亲近到什么话都说。 裴君又道:“明日我派两个女护卫到主院,日后四公主出门,皆由她们跟着。” 阑梦不敢应承:“公主那儿……” 裴君道:“我会跟公主商量,老太太和裴婵身边儿都有女护卫跟着,皆是为了安全。” 这个想法, 并非此时才有,早在红缨村来了十个人,裴君便打算派两个到四公主身边,只是之前四公主有孕不出府,便没有提。 此时四公主府有些不安稳,提出来便顺理成章了。 她本来离开主院就要回隔壁,但既然说起护卫的事儿,便转身又回到屋内,直接跟四公主提。 她看起来极温顺…… 四公主秦珈如今这般沉静的面容,不了解的人很难想象她曾经的明艳,一场飞蛾扑火的献身之后,她变了很多。 谢涟也变了,变得内敛沉稳。 他们从前都是光芒四射的人,现在光华收敛,不再刺眼,反倒越发温润,有一种别样的吸引。 裴君切身见证了两人的这一场蜕变,这样的改变不是坏事,却也算不得好事,但说实在的,只要不妨碍到旁人,属实不算错误。 热烈如火才是极难得的,可惜了…… 不知道还能否看见从前的四公主,一个成熟的,更加洒脱的明艳女子。 …… 第二日,裴君上朝,诸位大臣皆恭喜裴君得子,裴君顺势说明她洗三宴不大办的缘由,并且邀请相熟的官员参加满月宴。 众位大人都能理解他对于孩子早产的谨慎,皆表示满月宴会去。 燕王秦珣听了她那些话,始终面无波澜,早朝结束后,也没有找裴君说此事。 他早就知道裴君对此事的态度,已经没什么好说的。 裴君下朝后回了金吾卫衙门一趟。 鸿胪寺杨寺卿和四皇子府一并送来了几个人,都是他们查出来有些问题的人,金吾卫审问过后,确定跟前两日抓的人有关联,便都扣押下来。 金吾卫衙门后这个院子,不算小,但是拘押两百多个人,管吃管喝还要看管,实在有些麻烦。索性已经审问完,裴君便干脆命人将大部分不甚重要的犯人全都送到京兆府衙大牢,让京兆府衙按罪处置。 至于剩下的,便暂时继续关押在此地。 单这点事儿,便耗费不少时间,裴君吩咐完,便赶回府里。 谢涟的洗三礼早就送到裴府,另外还有许多官员陆陆续续送过来的洗三礼,裴婵都先记在礼单上,等到洗三后会送到公主府给三郎。 四公主府那边儿也收到了洗三礼,那些是因为她而送的,多来自皇室宗室。 裴君亲自去了谢涟的洗三礼——一枚玉观音,拿给四公主。 她没告诉四公主这是谢涟送的,四公主也不会想到谢涟身上去,只说洗三后会给三郎戴上。 他们说话时,老郭氏、裴婵、三公主、定西侯夫人、曹申的夫人施娘子就在旁边。 待到裴君出去,定西侯夫人调侃道:“裴将军可比寻常郎君有心多了。” 四公主笑而不语,并不多做解释。 定西侯夫人今日能来,全是因为和裴家的姻亲,而定西侯府分家之后,有些许烦恼,但也确实和谐许多,一直担心的幼子又找了门好亲事,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见谁都先笑三分,还握着裴婵的手不放,一直夸。 她也就是刚才裴君来,才分神那么稍许,现下又专心和裴婵说话,用她跟老郭氏的话说,“都是亲戚,我就不跟诸位见外了,难得见到七娘,定要多亲香亲香。” 裴婵挺不好意思的,却也努力表现出裴将军妹妹应有的大方,并不一味逢迎定西侯夫人的话。 而她越是如此,定西侯夫人越是高看她一眼,连俞尚书夫人都有些可惜,自家没有合适的儿郎娶到这样的好姑娘。 孩子睡醒,被奶娘抱了过来,一群人围在他身边儿,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夸赞。 夸孩子“眉眼长得好”,夸孩子“不怕生”…… 四公主坐月子,女眷们留了一会儿便去前头,三公主秦珞待得稍久些,作为娘家人多陪四公主说说话。 她也夸孩子,仔仔细细打量之后,无心道:“这孩子是瘦些,不过瞧着声音响亮,可不像是早产的。” 四公主面上一僵,迅速掩过,状似自然地说:“老话说七活八不活,我胎里养得好,兴许他命里有寿数。” “也是。”三公主又用手轻轻描画小外甥的眉眼,笑道,“嘴像你,眉眼不像,也不像裴将军,鼻梁高挺,有些像裴将军……” 她在那儿一个个数着说,四公主心里虚,作出专注看儿子的姿态,不好回应。 如何回应呢?本来就不是裴将军的儿子,像她正常,不像裴将军也正常。 幸好,众人就算知道四公主曾经爱慕过谢少卿,也没人将这孩子往谢少卿那里想,最多只是觉得不像早产罢了。 这也是多亏四公主孕期时瘦,孩子养得不大,否则更难瞒过去。 到了洗三礼的时辰,众人离开四公主的屋子,转向正院。 洗三沐浴仪式由为四公主接生的稳婆进行,众人在一旁观礼,按照习俗,往沐浴的盆里添了些物件儿,以示祝福。 阿酒一开始确实对四公主不满,可她终归是个善良的性子,这个孩子又是她看着一点点显怀、出生,到现在能够哭叫,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她也给孩子准备了一份洗三礼,用她那略有几分粗糙的针线活缝了一个虎头娃娃,还做了夹层,日后有需要可以塞一些安神的药包。 所以添盆的时候,她只放了些铜钱。 裴君随大流放了点不出错的东西,不过晚间送走宾客,坐在书房里亲自给那小娃娃削了个小小的桃木剑,仔仔细细打磨好,确定不会伤到奶娃娃娇嫩的皮肤,这才串上红绳,请老太太明天去看孩子时,带过去。 洗三宴后,裴君和工匠就金吾卫地牢的图纸沟通数次,抓捕通敌之人的事情慢慢就放下来。 即便京兆府衙陆陆续续又抓了些人,可是都没牵连到朝堂,京中如临大敌的一些人瞧见她这雷声大雨点小的行事,慢慢也放下了心。 裴君唯一一次被动便是没能解甲归田,其他时候都是按照自己的步骤走,做主导之人,这次抓捕突厥暗探也是一样。 无论旁人如何想,金吾卫就是消停下来,唯有后面的宅院里每日工匠不断地建造地牢,能够透露一点金吾卫的动作。 …… 几日后,明帝在朝堂上赐婚五公主和安东侯长孙韦飞白。 裴君如今可不像刚进京时对京中各方势力毫不了解,几乎明帝赐婚的话一说出来,她心中便闪过安东侯府韦家的信息。 勋贵中,权势最煊赫的便是信国公府、镇北侯府,定西侯府、安东侯府皆次之。而安东侯府当年前几代战场上死了不少人,接连两代都是独苗,便不愿子孙再继续从武,转而开始读书科举。 两公四侯皆绵延数代,有盛有衰,但一直未倒,其底蕴可想而知,更何况安东侯府还是三代单传,每一代主母带进去的嫁妆都不少,泼天的富贵,享之不尽。 韦飞白还在今年的科举中考取进士,虽名次不甚高,于勋贵之中已是难得。 加之为了读书二十岁还未婚,且于女色上不似其父安东侯世子那般放纵,只有两个通房丫头,因此近来在京中有成年女儿的各家颇受欢迎。 勋贵之间也不是铁打的联合,面和心不和是常有,安东侯府有钱,大皇子极力拉拢,也常给大皇子献一些钱,但他们府里确实人丁稀少,男丁都养得有些娇贵,一看就不成事。 韦飞白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还能考中进士,都是老安东侯抗住家里女人们的宠溺无度,精心培养出来的,人长得高大,但是性子很软和,几近没脾气,是京里著名的冤大头…… 裴君想起五公主有些骄纵但是天真的性子,倒是很适合这样的人。 五公主身份高贵,安东侯府那些强势的长辈便做主不到她头上去,再对韦飞白用些心,管住他身边的人,应该过不差。 这些都是一瞬间出现的想法,待到有人上奏其他事,裴君便又收回思绪,不再想五公主的婚事。 下朝后,好些人去恭喜老安东侯,裴君也去祝贺了一句,没有过多交流。 谢涟的随从等在皇宫外,见到她出来便迎上前,替谢涟邀约她。 裴君跟他说了一个地方,到时在那儿汇合,然后便上马车回金吾卫。 午间,裴君提前等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到谢涟出现,便请他到她的马车上说话。 谢涟已经办好了她的事情,一上马车便直接告知裴君。 裴君一笑,问道:“谢少卿可是查了那史县令?” 谢涟并不否认,“我是谢家子,起码不能给谢家惹来麻烦。” “谢少卿若依照我说的,将对此人的安排推到旁人身上,便是有事,也不会牵连到谢家。” 谢涟敏锐地看着裴君:“此人果然有问题?裴将军应是路过新□□,偶然抓到拐子才识得此人,难不成与拐子有关?可若是与拐子有关,又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下官是否可以猜测……” 裴君轻笑,“谢少卿大可怀疑,何必说出来?裴某可不会在此时便对谢少卿毫无保留。” 谢涟认真地看了她片刻,心中衡量过后,决定适时止住,转而问道:“裴将军今日带下官去何处?” 裴君笑道:“升平坊有一家烤羊腿,火候极好,羊汤也香醇,正好请谢少卿一道去尝尝。” 马车到升平坊,但今日这家馆子人已满,裴君便询问谢涟:“我义妹家中医馆便在此坊,谢少卿若不介意,我们外带去医馆用?” “若不麻烦,下官皆无妨。” 遂,裴君便让护卫去买,他们则是先去仁心医馆。 阿酒见到谢涟,一怔,随后便自然地问好,又与谢涟颔首示意。 谢涟看见阿酒,眼中亦是闪过片刻恍惚,他这样守礼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裴君领他到后院坐下,见他神色有异,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笑问:“谢少卿,怎么了?” 谢涟摇头,“只是瞧着面善,似是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 “世间之大,有所相似也是常事,阿酒自小便长在北境,后来又在军中做了数年军医,想来也与谢少卿旧识不相干。” 谢涟也这般认为,点点头,不再纠结于此。 医童端了一壶药茶来,放在桌上,便不打扰。 裴君手刚抬起来,谢涟已经拎起茶壶,为两人斟茶,她便收回手,从善如流地接受对方的好意。 医馆后院种了些藤蔓,马上就要入夏,藤蔓已经爬满墙,上头坠着一个个小小的白色粉色的花蕾,他们坐在正院,一眼正好能看见。 两个小药童在院子里晒药材,也不怕生,嬉笑玩闹,却也没耽误正事。 而屋内,一应摆设都有条理,并非随意摆放,质朴中透着精心。 谢涟端起茶杯,尝了一口带着细微苦涩的药茶,忽然道:“这医馆,与我寻常见过的不同,颇懂生活之趣。” 阿酒提着几大包药进来,听到他的话,笑道:“小门小户,也能自得其乐,更何况我和阿爹惯常多见生死病痛,若不豁达些,添些意趣,日子实在难过。” 谢涟闻言,叹道:“豁达不易。” “前事不可追,来事尚可做,问心无愧、莫要回头便是。” 谢涟又是一怔,若有所思。 阿酒便转向裴君,道:“将军,正好您来了,便一并将药带回去,记得日日用。” 裴君习以为常地接过,放在旁边长凳上,“我日日都没落下,且放心吧。” “这都是为了您的身体好,前几日阴天,您不是没那般疼了。” 裴君点头,“是好了些。” 她到底还年轻,有些病症容易休养,虽风湿无法根治,但药浴足浴日日不断,汤药也喝了许久,确实缓解些许,让她好受了些。 这时,谢涟回过神,看向裴君,关切道:“裴将军身体无碍吧?” 裴君笑了笑,不以为意,“都是旧伤病,打仗时没工夫精心调养,近来好多了。” 谢涟看向那药包,心下一叹:“裴将军如此年轻,为大邺为百姓受难了。” 裴君刚回来时,倒是不少人对她这样感慨过,连明帝也关心过她的身体,但一年过去,她实在不想以此来博同情,便默而不语。 正好,前头医馆木军医喊了一声:“阿酒,来客了。” 阿酒眼睛一动,走过去,掀开帘子,见到来人,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那人入内。 不多时,鲁肇出现在后院。 谢涟眼中闪过些许惊讶,看向裴君,又看向阿酒。 裴君神色如常,招呼了一声,请鲁肇入座。 在此见到裴君不意外,但鲁肇没想到会见到谢涟,面容严肃地和谢涟点头示意,直白地问:“裴将军怎会将谢少卿带至此?” 裴君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故意玩世不恭地笑道:“我只阿酒一个义妹,自然希望她有个好归宿,谢少卿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两人又男未婚女未嫁……” 鲁肇霎时脸一黑,看向谢涟的眼神都带着寒光。 裴君可不怕他,嘴角的笑意还越来越大。 谢涟突遭无妄之灾,整个人无奈极了,但看着鲁将军的神色,猜到些许,又透出几分趣味来,便没有反驳。 半晌,鲁肇冷冷地扔出一句:“谢家子与阿酒绝无可能,裴将军莫要误了阿酒的名声。” “鲁将军便有可能吗?”谢涟不是搬弄是非之人,裴君便也没刻意逼着,直接道,“鲁将军才是,莫要害了阿酒的名声。” 鲁肇两腮绷紧,看向院中阿酒的眼神,固执得很,根本不理裴君所言。 谢涟瞧着两人,不好做声。 护卫带着香喷喷的烤羊腿回来,打断了他们略显之间略显僵硬的气氛。 裴君语气又恢复如常,招呼谢涟和鲁肇一起吃。 鲁肇沉默地拿起筷子,谢涟见此,更觉两人关系颇奇怪。 桌上,裴君和谢涟随意聊起京中近来的案子,鲁肇也不插言,大口快速吃完,便去院中帮阿酒整理药材,干些体力活。 谢涟不自觉地看过去。 裴君瞥了一眼,道:“寻常百姓家,男子心仪女子,才会这样上门做活,鲁将军如此,谢少卿可觉得蠢笨?” 谢涟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蠢笨也好过无望,我不如鲁将军多矣。” 他和四公主还是互相有意的,偏一个人勇往直前,另一个退离自守。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不能干脆利落地想要便争取,不想要便放弃,只能自苦。 裴君夹起一片酥脆的烤羊肉,啧了一声,“有肉无酒,到底差了些。” 吃完,裴君准备告辞回金吾卫,见鲁肇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猜到他今日应是休沐。 阿酒说过能处理好,她多嘴一句便罢了,不能插手太多,是以裴君便和谢涟直接离开。 走过医馆前堂,注意到药柜下有一份跟她手中差不多分量的药包,上面系的绳结也跟她手里这些一模一样,肯定是出自阿酒之手。 裴君本想开口问木军医一句,但嘴唇张了张,又没有问出来。 是与不是,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阿酒的态度。 第109章 刺杀 裴君和谢涟、鲁肇吃完烤羊腿之后, 没几天就得到曹申的汇报,史越山进京了。 史越山进京后安置好家人,第二日就迫不及待地去工部办理入职, 当天还花了大价钱在金风玉露楼宴请工部的官员们。 裴君的人关注着史越山所有的动向,连他们在金风玉露楼宴饮也没有放松。 几个盯梢的人就像是寻常来见识的客人一般, 楼上楼下分散着坐, 一边神态自然地吃酒一边小心地盯着工部那些人的雅间, 史越山有任何异常他们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估摸着酒过三巡, 雅间陆陆续续有人出来解手,史越山也醉醺醺地走出来,还碰到了同样解手的一个工部官员。 两人说了几句话,史越山便进了恭房,而他出来之后, 却没有立即回雅间, 反而东倒西歪地走向相反的方向。 那是另外一个雅间, 史越山在里面待了一刻钟左右方才再出来, 盯梢的人便又分了一丝心神,关注那个雅间。 那个雅间始终没有人出来, 但是掌柜云娘拿着酒进去过一盏茶的时间,其后还有金风玉露楼别的侍人进去。 等到工部官员们散席,盯梢的人也没有全部撤离, 留了一桌继续盯着。 金风玉露楼彻夜不眠, 有些客人会直接宿在楼中,两人已经做好准备,要盯一整夜。不过宵禁刚过,那雅间的门便打开,姬二爷衣衫不整、满脸餍足地拥着一个貌美女子出来, 走向内楼。 内楼两人进不去,知道雅间里是谁,便可不必再盯,但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还是待到第二日宵禁解除,方才结了账回去汇报。 裴君特地叮嘱过,史越山进京后的一举一动都要及时汇报,是以曹申一大早接到下头送上来的情报后,立即便送呈到裴君手上。 有那本账本,史越山见姬家人,裴君不意外,只是她很想知道,姬家是否清楚史越山的身份,他们又是否做了不利于大邺的事情…… 可惜她的人都是她进京后跟着进京的,在京城根基不深,从颜相那儿得到的人脉也都是明面上的寒门一系,想要私下里查账本上的官员,很难深入。 这也是她频繁找谢涟的一大原因。 但是裴君又不能完全相信谢涟,姬家是四大世家之一,世家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谢涟到底是世家出身,跟四公主的事情便可知道,他再是不够果决,也是以家族利益为先。 账本上也不止姬家,突厥野心极大,勋贵、寒门皆有腐蚀,若再过个几年,她兴许能将人埋得深些,但她不想等太久。 变数太多。 其实她一直盘算且在顺水推舟的事儿,能够帮她,但真到要利用起来的时候,又生出旁的情绪了…… 人心复杂,最是难控。 她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只是想到她和明帝,和某些不择手段的人没什么区别,自觉可笑罢了。 裴君心中存着事儿,就想要喝点儿酒,府里老太太爱操心,她就去了仁心医馆。 阿酒见到裴君过来,极高兴,得知她想要喝酒,也乐得张罗。 医馆提前关门,天一黑,酒菜便摆在医馆前堂,其他人全都待在后院,阿酒亲自陪着她。 “将军,您有烦心事儿?” 裴君敛眉,转动酒杯,应道:“你瞧出来了?” “我跟在您身边那么些年,您的衣食住行都是我照料的,总能看出一二。”阿酒为她斟酒,问道,“您若是愿意与我说,阿酒也愿意为您分忧。” 裴君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儿的人?” 阿酒斩钉截铁道:“好人。” “如若我利用你呢?” 阿酒并不犹豫,信任道:“若阿酒能帮将军,我是极愿意的。” 裴君无言,良久叹了一句:“傻姑娘……” 阿酒可不觉得自个儿傻,心甘情愿道:“将军说什么利用,您若是用得到阿酒,直接跟我说,我会去做的。” 裴君摇摇头,慵懒地靠在椅子上,弃了酒杯,直接拎起酒壶喝酒,“还说不傻,我卖了你,你还冲我笑呢。” 阿酒冲她露出一个信赖十足的软和笑容。 裴君不免心软,空着的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问她:“最近和你姐姐见过吗?” 阿酒摇头,“没有,她不方便,也不让我去金风玉露楼。” 裴君喝了一口酒,半阖着眼,道:“回头我安排,你与她见一面。” 阿酒自然乐意,“您想我做的事儿,和姐姐有关?” “不全是。”裴君轻轻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含糊,“有些事儿,你帮我试探试探你姐姐。” 阿酒答应:“好。” 宵禁的钟声敲响,裴君已经喝了不少酒,阿酒见她喝酒的频率下降,便问道:“我去给您铺床,您去休息吧。” 裴君没应声,却也没反对,阿酒便起身去后院。 过了许久,阿酒都没再回来,裴君倏地睁开眼,警觉地起身,抽出无刃,脚步极轻地慢慢靠近通往后院的门。 她停在门后,握紧刀,屏住呼吸,渐渐融进寂静之中。 外头响起细微地躁动的声音,片刻后,门帘微微掀开,有人扔进一根迷烟,迷烟落地,随着燃烧,带着奇异味道的烟慢慢扩散。 裴君屏住呼吸,拿起身后的扫把,一使力,扔向桌子。 扫把掉在桌子上,碰撞碗筷,响起一阵噼啪声,又归于寂静。 桌上的蜡烛也被裴君打灭,堂内昏暗无比。 不多时,帘子掀开,三个蒙面人疾步而入,举着寒光凛凛的刀,砍向桌子。 裴君就站在三人的背后,并不理会三人,一瞬间闪出后门。 而她出现在庭院的瞬间,破空声传来,裴君闪身躲过,随后借着对庭院的熟悉,刀尖一挑,挑起晾在庭院中的簸箕。 瞬间,簸箕被利箭穿透,箭也因为这阻隔,偏离原有的轨道。 就是这个间隙,裴君拔出靴中的匕首,甩向其中一支箭射来的方向,墙上的黑影“啊”地叫了一声,跌落下去,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裴君根本顾不上去管那人是否已经没了战斗力,攀着柱子跃上墙,一刀隔开又射过来的几支箭,下一刀劈下,一刀解决掉一人。 那刺客跌落下墙,又有数支箭射过来,裴君边用刀挡边躲避,跳下去时,肩头躲闪不急,还是被射中。 那些箭又急又凶,落地前的一瞬,裴君头皮发麻地躲过两支擦着她耳边头顶过去的箭。 脚下踩着一具尸体,裴君弯腰迅速捡起那人的弓和几支箭,一个翻滚躲进墙角的黑暗之中,顺便拔掉肩头的箭。 裴君已经很久没这么狼狈了,黑暗中,她的一双眼如狼一般阴森,墙头上一出现几个刺客的身影,瞬时手一松,几箭齐发,直直地射过去。 三个刺客跌下墙头,仍旧有数个刺客从墙头跃下,杀向裴君。 这些刺客不畏死,显然是一定要她死! 裴君暗恨,抓起刀,贴着墙出其不意地窜出去,抹了一个刺客的脖子,用另一只手揪住他的衣襟,暂作盾牌,护住身体,奋力厮杀。 她耳尖,听到这家屋子里有些动静,不想伤及无辜,便没选择更容易保全自己的方向,而是边打边退至院门,快到之时,后背狠狠撞过去,撞开门后,将手中的肉盾向前一推,闪向门外。 然后不敢有一丝停歇,立即转移,借着对升平坊各处的熟悉,边逃边与这些刺客缠斗。 她一人对数人,纵是武力高强,仍然无法避免受伤,身上已是鲜血淋漓。 可那些刺客追逐不休,她半分不敢放松,飞快地奔逃…… 仁心医馆旁的宅院中,屋子里,男人被打斗声吵醒,悄悄戳破窗户向外看去,慑地浑身发抖,不敢呼吸。 待到打斗的人从他家中院子退去,只留下院中无声无息的尸体,再没有声音,男人强撑起酸软的腿,扶着墙往外门口走去。 女人也在窗下瞧见了外头的场景,一把拉住他,低声惊惧道:“当家的,你干什么去!你不要命了!” 男人被她一拖,踉跄地跌倒,气骂道:“快撒开手!” 他喊了一声,又怕人听见似的,颤着声音道:“那好像是裴将军!那么多人追杀裴将军,我得去武侯铺搬救兵!” “裴、裴将军?”他们家就在仁心医馆旁边,自然见过裴将军,但女人怕多过旁的,“那么黑,兴许是你看错了,别去……” 他们在屋里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外头也没有动静,男人胆子大了不少,腿软也恢复过来,扒开妻子的手,“那些刺客追着裴将军跑了,我跑快些,到武侯铺就安全了,你关严门躲好。” 女人再次伸手,没能抓住男人,只能害怕地从里面插上门,然后跑回床边抱起沉睡的孩子躲到床角。 而男人飞奔出家门,便疯了似的闷头跑向武侯铺,一看见武侯铺的牌匾,便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武侯铺里,值夜的金吾卫和坊吏听到声音,昏睡中一个激灵醒过来,拎起刀便冲出来。 男人平时根本不敢往武侯铺靠近,此时也不管了,见着人便扑过去,腿一软跪倒在地,拽着打头金吾卫的军服下摆,喊道:“仁心医馆,有刺客追杀裴将军!” 两个金吾卫一听,连忙冲出去,向仁心医馆跑。 他们跑得快,眨眼间便不见了人影,坊吏们不敢耽搁,两个人提着那个报信儿的男人,也跟上去。 另一边,裴君其实也在往武侯铺跑,但是她得避着身后的冷箭,便要找些遮挡物,只能穿梭在巷子里,东拐西拐。 期间借机反杀了三个刺客,身后仍有几个人不要命地追杀。 待到她跑到武侯铺,正好和其他人错开,失血过多,裴君已经没有力气继续跑,只能拼死一搏。 血顺着手流下,裴君义无反顾地转身,双手握紧刀,杀向追赶而来的刺客。 刀刀相撞,铮铮作响,裴君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每一刀都带着凛凛杀意,势不可挡。 她身上每添一个伤口,便有一个刺客倒下。直到刀尖插进最后一个刺客的胸膛,再奋力抽出,裴君的身体晃了晃,手腕一翻,刀尖插进地面,裴君半跪下来,用刀勉强支住身体。 “阿酒……” 裴君抬头,面无血色,身体发冷,手臂发力,拄着刀站起来。 附近民宅里有百姓被吵醒,悄悄看出去,只见一个鬼魅似的人拖着刀缓慢前行,刀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地血迹,吓得根本不敢多看,倏地缩回去。 仁心医馆—— 两个金吾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到医馆,从隔壁宅院敞开的门跑进去,见满院横七竖八的尸体,心一颤,一同助跑,从墙上翻越到医馆内。 屋子里,女人听到动静,吓得浑身抖如筛子,将头埋进孩子怀中。 而那两个金吾卫冲进医馆后院的屋子里,看到毫无知觉的两个护卫,摸了一把他们的颈侧,发现人还活着,急匆匆叫了一声,见没有回应,便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地扇过去。 两个护卫头昏脑涨地醒过来,睁开的眼睛里都是惛懵。 两个金吾卫匆匆留了一句“将军出事了,快起来”,便又跑出去。 两个护卫恢复意识,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提水浇醒昏倒的阿酒和两个女护卫,然后一众人一同跑出去找人。 两个护卫跟随裴君多年,脑子清醒过后,知道将军肯定不会胡乱奔逃,便反其道而行,向武侯铺跑。 阿酒没想到她铺个床,会发生这样的事儿,跟在两个护卫身后踉踉跄跄地跑,眼泪模糊了眼睛,满心都是恐慌。 两个护卫跑在前头,刚拐过弯儿,便先后惊喜地喊道:“将军!” 阿酒跑得胸腔几欲炸裂地疼痛,一听到护卫们的声音,没有停歇缓和,反倒忍着疼加快速度,一见到前方立着的人,眼泪奔涌而出,嘶哑地喊:“将军!” 前方,走得极慢的裴君在听见阿酒声音的一刻,眼前一黑,握着刀直直地向后倒下去。 “将军——” 三个人惊吓地喊出声,两个护卫先一步赶到,看着浑身被血浸湿的将军,不敢妄动。 一个护卫回头急急地喊:“阿酒姑娘,你快看看将军!” 阿酒绊倒,连滚带爬来到裴君身边,颤抖着手摸向裴君的身体,确认了伤口的情况,又摸了摸脉,便扯起下摆撕。 可她撕了几下都没撕动,几乎要崩溃。 旁边护卫见她的动作,纷纷撕扯下摆,急切地递给阿酒。 阿酒忍住哭,尽量稳住手,拿着布条紧紧绑住裴君流血最多的两个伤口,然后催促一个护卫背起裴君,她又教另一个护卫按住裴君伤口上方,控制流血。 “快回医馆!” 三个人在不造成裴君更大的失血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的赶回医馆。 他们踏进医馆的同时,两个金吾卫也从后方追了上来,见到将军的伤情,担心地问:“将军怎么样?” 阿酒没工夫回答他们,叫护卫小心放下裴君,然后和木军医开始为裴君治伤,两个医童也都动起来,进进出出。 阿酒和木军医还记得不能教旁人知道裴君的身份,便由阿酒主治,木军医打下手,不让医童靠近。 两个金吾卫和护卫们守在外头,焦急地踱步。护卫们没能保护好将军,让将军置于险境,更是自责不已。 但是急或者自责都没有用,其中一个金吾卫想起曹申也在这个坊,便赶到曹申家中请他过来。 曹申赶到后,知道阿酒和木军医正在救治将军,他们只能干等着,便安排两个金吾卫带量坊吏,将那些刺客尸体全都抬回武侯铺。 两个金吾卫先前跟着血迹找将军,已经记住尸体的位置,是以得了令,迅速便行动起来。 一个金吾卫带着较多的一批坊吏清理医馆和两边的尸体,一个金吾卫带着几个坊吏去街上。 隔壁邻居的宅院是主战场,死人最多,那家男人跟妻子报了平安,待不住,也上前帮忙。 他不知道裴将军的情况,抬着尸体,担心地问那个金吾卫:“大人,裴将军没事儿吧?” 金吾卫摇头,像是说服自己一般道:“将军福大命大,自然无事。”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骂道:“天杀的歹人,不得好死!” 他的骂声一起,坊吏们也忍不住唾骂起来,他们检查发现那些刺客也并非全都死了,甚至恨得想要千刀万剐这些人,再鞭尸。 还是曹申听到动静,制止众人:“他们醒了,还得审问,大局为重。” 众人只能忍下。 待到他们将所有刺客全都抬回武侯铺,众人看着二十多个精壮的刺客,咋舌:“裴将军竟然一人抵御住这么多刺客……” 世人皆知裴将军强,可她究竟如何强,只有耳闻,京中少有人见过,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崇敬之心更甚。 收好尸体,众人又抬水去洗刷血迹,以防第二日造成百姓恐慌。 深更半夜,浓重血腥味儿和大片的血迹,众人想象着激烈的打斗,越发担忧也越发向往。 医馆内,随着时间的流逝,阿酒脸上疲色愈重,神色也越发轻松。 与此同时,京中某一处宅院,也有人彻夜未眠,焦躁地等待着…… 天光乍现,木军医率先走出屋子。 曹申马上迎上去,追问:“木军医,将军如何了?”其他人亦是满眼血丝、紧张地盯着他。 木军医举着两只沾满血的双手,安抚道:“将军避开了致命处,止住血便无性命之忧。” 曹申舒出一口气,不再强撑,扶住墙,脸上终于现出一丝后怕。 其他人亦是放心下来,紧绷的心情一放松,有人直接哭了出来,将军在很多人心中有如支住一般,他们都怕她出事。 曹申缓了须臾,又直起身,请木军医去看看那些还活着的刺客。 然后,又命一个金吾卫拿了他的腰牌,进宫去禀报陛下。 “老太太那儿,暂时先瞒着,等将军醒了再说。” 宫里,明帝得知竟然有刺客在京城刺杀大邺重臣,气得砸碎了好几只花瓶。 帝王震怒,宫中近身伺候陛下的侍人人人自危,生怕碍了陛下的眼,再没了命。 待到整个京城彻底醒过来,莫说消息灵通的官员们,便是一些百姓,也感觉到京中有些诡异紧张的气氛。 而升平坊里昨夜被吵醒并且看到过一些东西的百姓,有些在私底下传“闹鬼”,有些看见被金吾卫层层把守的仁心医馆,各有猜测。 史越山如常到工部坐值,听到工部的官员们悄悄讨论的事情,猜到裴君可能没死,牙几乎要咬碎。 他们孤注一掷,却未能成事,还损失惨重,而且日后裴君身边必定会加强戒备,再想动手,几无可能。 她怎么就这么命大! 京城中暗潮翻涌,知情的人皆讳莫如深。 明帝不便亲自去探望裴君,便让燕王秦珣代为探望。 阿酒守在裴君旁边,一直未曾合眼,见到秦珣也只起身行了一礼,便又坐回去,手始终搭在裴君腕上。 秦珣看着裴君毫无血色的面容,眼中闪过痛色,亦有滔天的怒意。 “曹申。”秦珣走出去,召来曹申,冷肃地问,“究竟是谁伤她,你可有猜测?” 若是将军不好,曹申自然要将他所知的全都说出来,但此时将军已没有性命之忧,他便要等将军醒过来,因此只道“不知”。 秦珣锐利地目光射向曹申,见他只恭敬地立着,态度坚定,许久,收回视线,不怒不喜道:“你是个忠心的。” 有人刺杀裴君,唯一的线索便是那些刺客,明帝命大理寺接手调查,但刺客大多死亡,活着的要么伤重而死,要么稍有神志便咬舌自尽,审问不到任何。 而他们的武器、衣物、验尸……皆没有明显线索,调查艰难地进行。 唯有曹申,加大人手紧盯史越山。 老郭氏和裴婵都不知道裴君出了事,曹申让一个护卫回去,暂时哄骗老太太,将军临时有差事。 他还怕其他人,尤其是郝得志,露了痕迹,再三叮嘱他别出现在老太太面前。老郭氏和裴婵便是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暂时瞒住了。 …… 裴君足足昏睡了两日,才苏醒过来。 阿酒趴在她床边,感觉到她的手动弹,立时惊醒过来,看见她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喜极而泣:“将军,您醒了?!” 裴君困难地眨了眨眼,眼睛转向她,嘴角一掀,虚弱地戏谑:“我又没死,倒霉的便只能是旁人了……” 阿酒哭着嗔她:“知道您厉害,您倒是欺负地旁人不敢动您啊~” “我也没那么厉害。” 裴君浑身都疼,疼得厉害,有感觉疼得麻木了。 她也不是头一回受这样重的伤,但阿酒每一回都哭成这个样子,倒教她无奈,“莫哭了,我受着伤还得哄你。” 阿酒极力想要止住泪,偏控制不住,打嗝不止,“不、嗝、不用您哄,您好生、嗝、养伤便是,我去给您拿药。” 裴君“嗯”了一声,道:“顺便叫曹申进来。” 阿酒想教她安心养伤,可又知道她的性子,气闷地转身出去,叫了曹将军进去。 外头守着的一众人得知将军醒了,纷纷挤到窗下,向里头喊话—— “将军,您怎么样?” “将军,属下能进去看看您吗?” “将军,您真的醒了吗?” “将军……” 裴君在里头,听着宋乾、鲁阳等人的喊声,吵得头疼,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 曹申按照她的原话,冲着外头喊道:“将军说死不了,让你们滚蛋!” 第110章 养伤 金吾卫众人一听, 喊话让将军好好养身体,然后嬉笑着滚蛋了。 屋内,曹申劝道:“将军, 您养伤要紧,其他事末将会盯着。” 裴君信任曹申的能力, 只道:“恨我的人不少, 但这般狠绝想置我于死地的人, 不做他想。继续盯着, 其他的……” 她缓了片刻,方才继续道:“其他的暂时不必做,我没死,便足够他们提心吊胆的了。” 曹申是裴君的亲信,知道的多, 更是深恨不已, 虽是听从她的命令, 在她面前却不掩饰道:“老郝知道您被刺杀, 恨不得劈了那些歹人,末将也断不想放过他们。” 裴君尚虚弱, 说了这些话已是累极,微微阖上眼,低声道:“早晚的, 不必急。” 先前她的人截下信鸽, 裴君猜测过其中的含义,当时并未往她自己身上想,可经了这一遭,便有了结论。 她裴君竟然让突厥忌惮至此,对她不算好事, 可对大邺来说,是好事。 旁人可能理不清头绪,但以明帝对大邺的掌控,必定有所察觉。如此猖狂,明帝会生气,却只能暂时引而不发,不可能为了她大张旗鼓地重启战事。 而她这次没死,明帝绝不会希望她再出事,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裴君只想笑,不觉得疼,这是她凭本事得来“好处”。 “嘎吱——” 门开,阿酒端着药碗进来,皱眉道:“有什么,晚些说便是,将军,您先喝药。” 曹申问:“阿酒姑娘,可要我帮忙?” 阿酒说不用,他便暂时退出去。 裴君是微微向右侧躺着的,阿酒在她后腰处垫了一个软垫,免得压倒左肩膀的伤口。 她这个姿势,不太方便喝药,裴君便想要稍微支起上半身,“药碗给我……” 阿酒挡住她的手,“我喂将军。”扯了一只枕头迅速塞到她颈后,而后舀起一勺药。 一口一口喝,太慢,裴君却出奇的安静,安静地甚至有几分乖巧。 直到最后一点药喝完,裴君抬眼看向阿酒绷着的脸,轻咳一声,问:“还生气?” 阿酒放下碗,吸了下鼻子,握着她的手,倾身,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哽咽:“我不是气将军,我就是后怕。” 指间湿润,裴君右手指动了动,然后握紧她的手,“不会有下一次,这次是我不够谨慎,只让两个护卫随行。” 阿酒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将军!” 外头忽然传来郝得志急切的声音,“将军,阿酒姑娘,老郝进来了?” 郝得志得知将军醒了,匆匆忙忙地赶过来,提前在外头喊了一声,已经是他的分寸,不等两人应,便推门进来,一看见阿酒趴在床头,下意识以为她趴在将军怀里,都没敢细看,脚下一转,便要出去。 “回来。”裴君无语。 郝得志听见,又转回来,看清阿酒满脸的泪,傻笑地挠头,“嘿嘿,将军,老郝没打扰你们吧?” 阿酒擦泪,拿起碗起身,“将军,您和郝将军聊,阿酒先出去了。” 她出去后,裴君瞪郝得志一眼,“大惊小怪什么,你方才那样子出去,教人如何想?” 郝得志心虚,“将军,老郝错了,我下次瞧清楚……不是,我下次不会误会您和阿酒姑娘了。” “也是我受伤,阿酒一时担忧太甚。” 其实平常,两人在外人面前,虽也亲近,但无任何暧昧的接触。但她们确实因为她的身份,有些放松了,得更注意一些,否则对阿酒的名声不好。 裴君呼出一口气,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越发虚弱疲累,摆摆手,道:“知道你们担心,既然瞧见了,便放心回去当差。” 这两天,郝得志脸上的胡子没收拾,觉也没怎么睡,颓废又狼狈,听了她的话,点点头,却没有转身出去,而是紧张地看着她,认真地说:“将军,以后您去哪儿都带着老郝吧,谁想伤您,得先从老郝的尸体上踏过去。” 裴君知道他们慌,便答应道:“行,我就是不带你,也带十个八个护卫。” 郝得志这才出去,但刚踏出门去,又心虚地走回来,怂道:“将军,老太太好像察觉到什么了,一直问您去哪儿了……” 裴君闭上眼睛,叹气,“明日告诉她们吧。”再养一晚上,不知道气色能不能好些…… 郝得志走后,燕王秦珣也得知她醒来的消息,过来探望。 不过裴君又昏睡过去,第二日醒来知道后,也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有些紧张地等着祖母和妹妹。 老郭氏和裴婵这三日都心神不宁,去公主府看三郎都会不自觉地走神,今日总算找到缘由。 老郭氏初初听到“刺杀”、“重伤”,眼前一黑,听说孙儿在仁心医馆养伤,立即便催着宋管家备马车。 马车上,祖孙二人相对抹泪,恨不得飞去裴君面前,马上看到她好不好。 等到她们到了裴君床前,瞧见她虚弱地冲她们笑,老郭氏反倒强忍住了泪,不想惹得孙儿伤着还担心她。 此时便显出裴婵尚年轻,情绪控制得不够好。 老郭氏也不让裴君说话,就坐在床边儿,握着她的手,细细问阿酒她的伤情。 阿酒往轻了说,还故作轻松道:“您放心,将军就是怕她昏迷着回府里,吓到您,其实不严重。” 裴君点头,表现的中气十足道:“是,祖母,我一个武将,身上哪能没点儿伤,不妨事。” 老郭氏抬手想摸她一下,可又怕碰疼她,便又收回来,含着泪,一副相信了她的神情。 她们祖孙,都在尽力体谅对方,即便心知肚明,事实没有那么轻松。 裴君的伤需要静养些时日,但她不能一直待在医馆里,便决定回府去。 阿酒怕她伤口裂开,便想让人背她,裴君拒绝了,在众人的护卫之下,自行走出医馆,踏上马车。 仁心医馆周围,不少人在暗地里看着,见她虽然面色苍白,却行动自如,各有心思。 不过有一点,乃是众人的共识,裴君在京中的为官之路,不会早早夭折。 这便是裴君撑着伤口裂开的疼痛,非要自己走的目的。 她得养伤许久,可得教人清楚,她还会回来,若有人敢趁她养伤期间做什么,要想好后果。 金吾卫里,万将军本来还有些蠢蠢欲动,发现裴君不在,金吾卫众人也各司其职,他早已插不进手,颓然之下,便龟缩起来。 而裴君回到府里之后,宫中赏赐的各种名贵药材如水一般进入裴府,明帝还大张旗鼓地亲自驾临,探望她。 “裴卿,大邺都城之中有此悍匪,朕亦不能容忍,然大局为重,朕只能秋后算账。” 这两日,明帝借着裴君被刺杀,清理了不少人,可那真正的幕后黑手,暂时却动不了。 帝王的骄傲,明帝比谁都要煎熬。 裴君理解这样的结果,并无任何怨愤,也有这个耐心等,“臣明白。” 明帝叮嘱她安心养伤,便回了宫。 但裴君被刺杀的影响却并没有就此结束,许多官员身边的护卫更加多,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在京城行凶,他们却没有自信,能够像裴君一样虎口脱险。 谁都是惜命的。 而京城中的风声鹤唳,也让一些暗地里的杀机暂时消弭,不敢再轻举妄动,间接地,影响到太子和大皇子之间的争斗。 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外如是。 裴君暂时管不了那些,她让人闭门谢客,除了曹申、俞尚书等人,只收下鲁肇和谢涟来探望的拜帖…… 第111章 满月宴 去年入夏, 大邺由南至北,连绵数日的阴雨,江南还爆发了水灾, 而今年春至入初夏,日日都是大晴天, 没想到裴君回府养伤才几日, 忽然一道惊雷之后, 京城便下起瓢泼大雨。 裴君是最受不得阴雨天的, 偏她如今又重伤,不得不躺在床上,潮湿的被褥让她十分难熬。 阿酒为了亲自照顾她,也跟着暂时搬回了裴府。 她最是清楚裴君的身体,见不得裴君受罪, 让人在空屋子里用炭火烤干被褥, 日日都给裴君更换。 裴君的屋子里有潮气, 阿酒便也让人搬了炭盆进来, 点了火烘一阵儿,再搬出去, 过一会儿,再点着,不厌其烦。 裴君瞧她领着侍女进进出出, 还取笑道:“便是三郎, 都没这般精细,想不到我比奶娃娃还精贵了。” 阿酒自顾自地支使侍女烧炭,烘衣服,见她热出汗,还给她擦汗扇风, 半分不觉得她们的行为多此一举。 老郭氏和裴婵日日过来看见裴君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极支持阿酒做这费钱费力的事儿,甚至有时候还亲力亲为。 裴君每每喝着妹妹亲手熬得药,吃着老太太喂到嘴边的蜜饯,都感觉她跟奶娃娃没什么区别。 “阿兄,张嘴。” 裴君含笑张嘴,喝下妹妹喂过来的参粥,调侃她:“婵儿,长此以往,阿兄若是被你们养得四肢不勤了,该如何是好?” 裴婵满脸认真地喂粥,答道:“那阿兄就不要当差了,也不会有危险。” 危险是只要她活着,只有仇敌还在,就不会没有。 但裴君半分不怕,反而还肆意地笑,“阿兄骨子里就不是兔子,可忍不了整日里吃草。” 伤口确实疼,但她已经很久没打得这么痛快,那种见血才能带来的舒爽快意,兔子永远也体会不到。 可裴君还没意识到,裴婵跟她流着一样的血,是一直崇拜仰慕她的妹妹,不是一只纯粹的无害的白兔。 所以,裴婵神色平静地对她说:“我只希望不要看到阿兄身上有自己的血。” 裴君一怔,随即放声大笑,笑得她好不容易有些愈合的伤口,又有些裂开。 裴婵忙放下碗,边要查看她的伤口可有渗血,边埋怨起来,“阿兄,阿酒姐姐不准你情绪太过激烈。” 裴君自然不能让妹妹看她的伤口,抬手制住她的手。 “阿兄,我担心你的伤口渗血……” 裴君摇头笑道:“无妨,阿兄有分寸,没有大碍。” 裴婵不放心,“那我去找阿酒姐姐。” “还没到换药的时辰,吃完粥。”裴君面带笑容,问她,“罗康裕来看我,你们见到了吧,可有说说话?” 裴婵捏着勺子,无意识地搅动,“我担心阿兄,哪里顾得上儿女情长,罗校尉若借着探望阿兄与我说话,我也是要不高兴的。” 所以他们两个确实打过照面,但是没走近,非常有分寸。 裴君听出来了,其实她不介意一对儿年轻人多交流些感情,但两人这般顾忌她,也是对她的尊重。 “你们都是好的,待成婚后,好生经营,莫要浪费了这好开始。” 裴婵认真地点头,“他待我好,我自然愿意温柔地待他;他若待我不好,我可是阿兄的妹妹,任凭他是什么人,也休想欺负我。” “阿兄相信你。”裴君嘴角衔着笑,听着外头哗啦啦的雨声,问道,“祖母该回来了吧?” 裴婵喂完最后一勺粥,微微侧头向外看去,“估计快了,阿兄没受伤,祖母得看三郎一整日都不腻,如今惦念阿兄,待过半日就急着回来,这又下着雨,久了实在不方便。” 裴君闻言,思索道:“若不然,在两府间开个门吧,就在后院,祖母去看三郎也容易。” 四公主秦珈还在坐月子,她受伤的消息传过去,四公主还想要过来亲自探望,便是老太太过去拦了。 日后有三郎,两府走动肯定越发多,像这样的雨天,不会少,但若是专门在后院开个门,风雨连廊两府贯通,省得淋湿生病。 她这个主意,裴婵听完觉得挺好,可光她们说不成,主要得公主同意。 裴君道:“再过几日,我能走动了,去问问公主。”正好那时候三郎该要满月了,洗三宴没大办,满月宴再不能含糊。 阿酒敲门,走进来,正好听到她这一句,道:“外头这雨不知何时停呢,您的伤口不想养好了?起码得半月,才准您下地活动。” 裴婵赞同的点头。 躺久了,筋骨都要锈住了……但这种时候,大夫最大,裴君只能听话。 阿酒拿给裴君一本书,而后道:“我跟使团的大夫交流医术,研制了对您症的药,不过您现下要养伤,得过几个月才能开始用。” 裴婵问:“是治阿兄旧伤的药吗?” 阿酒略带深意的看裴君一眼,便对她点头,“是,陛下赏赐了许多名贵药材,好些都用得上。” 府里的药房就是阿酒的专属之所,阿酒除了给裴君换药,其他时间都待在药房里,拿着明帝赏赐的名贵药材如获至宝,亲自制药。 她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研究如何在不伤身的情况下断掉月事,跟各使团的大夫交流,得到了启发,原本已经试验过,打算给裴君用了,没想到会有刺杀事件。 阿酒想起来便要生气,克制着,说道:“近来将军得多补补气血,您少动弹,免得好不容易要结痂的伤口又裂开流血。” 裴婵立即告状,“方才阿兄还大笑,阿酒姐姐瞧一瞧,可有渗血。” 阿酒不满地看向裴君,皱眉,“将军……” 裴君认输,让裴婵先回去,留阿酒为她查看伤口。 裴婵出去,两人说话就直接许多,阿酒直接说:“您恐怕要来月事,此时不养好伤口,待到疼上加疼的时候,您才难受呢。” 裴君任阿酒掀开她的衣服,平和道:“赶巧了,有受伤遮掩,一身血腥味儿也不怕人多想。” 她总是这样,从来不会沉溺在无力和困境之中,只要在这儿,哪怕是虚弱地躺在病榻上,也会让人满心安定。 …… 满月宴。 裴君终于得了阿酒的准许,可以短暂地露面,在卧房外走一走。 她养伤这段时间,清减许多,原来的衣服都要重新改小,满月宴上要穿的新衣服,穿在身上,腰身比从前又细了。 裴君不是寻常女子那般柔弱娇软的体态,她跟大邺寻常男子差不多高,骨架略大,所以常年习武、充满力量的肌肉裹在身上,从不会让人怀疑身份。 顶多就是不像武将,更像个高门大户出身的公子哥儿,或者书香之家的读书人。 现在更像了。 而且她被侍女看着,走得极慢,撑着油纸伞远远走进来,宾客们都产生了错觉,她那双手不拿刀的时候,能骗过世人。 “将军。” 公主府上前伺候的侍从声音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裴君将油纸伞随手递给侍从,缓步走向今日的宾客们,“诸位请见谅,裴君来迟了。” 众人回神,自然不会计较,或热情或平和地与她攀谈,大多都要问一句,她的身体如何。 裴君对自个儿的伤情一笔带过,视线扫过燕王秦珣、吏部尚书谢策等人,又越过信国公父子,最后落在谢涟身上,嘴角泛起笑意。 但两人视线相对,她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并未靠近说话。 洗三宴没能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裴将军的儿子”,满月宴一定要抱出来教众人瞧瞧。 先是女眷们所在的后院,后是前院。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黑红的瘦猴子长成白胖的可爱娃娃,奶娘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一出现,各家夫人们便纷纷赞叹“好相貌”。 长得好看的人似乎有相似之处,她们极力找到这孩子与裴君的相同点,然后彼此附和,煞有介事。 老郭氏十分高兴,四公主面容沉静,越发不显山露水。 等到奶娘将孩子抱到前院,男客们没那么细致的评价和对比,但也不乏称赞。 四公主确实生了一个精致至极的孩子,只观这孩子的眉眼,便能瞧出日后的风华,而且他还家世无与伦比。 谢涟本不想踏入四公主府的,那会让他感到有些窒息,要不了命,但是沉重无比。 他也不希望四公主因他难堪,可官场上的交际,容不得他喜形于色,容不得他任性妄为。 是以,谢涟远远地站在门边,远远地看着备受瞩目的孩子。 而他没跟父亲在一处,便没瞧见谢尚书在看见孩子脸时,眼里一瞬间闪过的惊异。 裴君看见了,她神色泰然地抱过孩子,没有表现出任何初为人父的与有荣焉,只是平静地笑,温文地笑。 这时,有人有人问道:“裴将军,您家小郎君起名字了吗?” 裴君笑道:“得陛下恩宠,三郎随了皇姓,我为他起名灼元,灼炙而不伤,万象归元,秦灼元。” 众宾客皆道“好”。 谢涟那却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裴君,又连忙低下头,掩饰住所有的情绪起伏。 他不是个傻的,裴君的明知故问,这个孩子的名字,一切好像都在暗示着什么,让他心惊,不敢多想。 裴君为孩子起名时,便有些计较,“炫耀”完,得到反馈,便将孩子还给奶娘,还当着众人的面,轻声叮嘱:“快些送回去吧,早产了两个月,养成这般不容易,莫要着凉。” 谢涟耳里,她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深意,心跟着沉坠入底。 第112章 谢家 谢家的马车上, 气氛沉重。 谢涟垂眸端坐,双拳紧握搁在腿上。 谢尚书神色冷凝,闭目不言。 待到马车停在谢府, 父子二人下了马车,谢尚书方才冷淡道:“跟我去祠堂。” 谢涟神色不变, 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 谢家本就家规森严, 府里的侍从看出两位主子神色不同寻常, 越发一丝不苟。 而谢家的祠堂, 只有固定的几个老仆进出打扫,旁人不能随便惊扰,随从们走到祠堂所在的小院外,便自动停下来,安静地候在原地。 “跪下。” 谢涟应声跪下, 而跪下的一瞬间, 那些积压许久、复杂的心绪竟然忽然平静下来。 他早就该跪在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剖开心扉, 面对他的错误。 谢尚书看着他的形容,已然明白, 却还是开口问道:“你跟四公主可有逾矩?” 谢涟闭上眼,“……是,儿子失德, 有愧于列祖列宗, 有愧于祖父、父亲教导。” 谢尚书转身背对儿子,轻轻拿起藤条,道:“那个孩子……与你幼时颇像……” 谢涟本就有所怀疑,闻父亲言,越发肯定, 再想起那个叫“秦灼元”的孩子,心中泛起难言的滋味儿。 谢尚书居高临下看他眼神变幻,不喜不悲,徐徐道:“春和,你自小便显露天资,阖府宠爱,少年时读书、成年后为官,皆无波折。” “你祖父、祖母回乡前,曾言你太过顺遂,恐有蹶足之忧。为父知晓,却总以为将你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不必受挫折。” “我如今倒是有些后悔,你祖父致仕时,我没放你长在祖父、祖母身边,受些磨砺。” 谢涟停止背,低垂着头,“父亲教诲不倦,是儿子之过,请父亲责罚。” “我从未打过你。”谢尚书行至谢涟身侧,举起藤条,不留情地抽在他背上,“春和,你知错吗?” 谢涟一声不吭地受下,“儿子知错。” 又是一藤条落下,“错在何处?” “……”谢涟沉默片刻,言道,“儿子错在优柔寡断。” 他如今已经想明白了,可是为时已晚。 谢尚书一下一下地抽下去,但其实怒意在第一下抽下去之时,已经散去些许,这个儿子若是一经事便一蹶不振,才教人失望。 但做错事就是做错事,还是于谢家十分不利的错事,惩罚必然不能减少,教训的话依然要说。 “皆是儿女情长,你连信国公府的鲁肇都不如。”谢尚书手下力道丝毫不减弱,唯一的宽容便是没让谢涟袒露半身挨打,“更别说那裴将军。” “一样是大邺年轻一辈儿的佼佼者,你能力无需怀疑,但论起心性,谢涟,你尚且逊色。” 世家与勋贵的龃龉根深日久,可彼此面儿上的体面皆给的足,那种撕破脸的激烈冲突,才像是稀有之物,越是拥有权力,越是装得友善。 就是如此虚伪。 若说京城这一波水何时从一阵阵涟漪变成石子“咚咚”落下,大概是从大邺军凯旋而归开始。 谢尚书说谢涟是“佼佼者”之一,不是一个父亲的自夸,而是实话实说,且这话甚至算得上谦虚。 莫看信国公因为儿子陷于一个医女而屡有争执,然而每每提起鲁肇,表面不满实则隐含骄傲,全赖于鲁肇已经有本事自立门户,有本事与他分庭抗礼。 再说裴君,一己之力撑起裴氏门楣,真正的寒门贵子。 上一个这般风头无两的还是颜相,但他走至大邺权力高处,已是不惑之年,裴君才多大,寻常都能称一句“毛头小子”的年纪。 京里很多人不喜她搅乱多年来相对稳固的局势,也有很多人恨裴君不是生在他们家。 广陵谢氏的公子谢涟,也是许多人家难求的好儿郎,世家之中,风头无出其右,他是广陵谢氏的骄傲。 但他比起战场上回来的铁血儿郎,就像是温室里精心培育的宝物,散发着耀眼的光泽,打磨、镶嵌,用最柔软的绸缎包裹,让人不自居地小心对待。 可人立于世,怎么可能永远活在温室之中,那样的幸运,与谢家这样的人家,便是不幸。 好在谢涟的磨难早早来了,好在他确实是谢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子孙,好在……裴君明晃晃地昭告,她有意图。 “你是谢家下一代的家主,做都做了,没能拎清担起,还主动送把柄去旁人手上,便是最大的错处。” 说着,谢家主高高抬起手臂,重重落下,比先前每一下都重,谢涟的背脊直接出现一道血印。 谢涟闷哼一声,跪着的身体却动都没动一下,父亲的责打全盘接受下来。 “啪!” “谢家历经数代,王朝变更都经历过,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啪!” “淫辱女子,枉读诗书,是为不义!” “啪!” “教谢家子流落在外,不能认祖归宗,是为不孝!” “啪!” “啪!” “啪……” 院外,谢夫人闻讯赶来,却不敢踏入祠堂,只在外头焦急地踱步,询问父子二人的随从,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随从们只跟从听话,如何能知道,自然一问三不知,只道:“从公主府出来,大人和郎君便如此了……” 无论是何缘由,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否则不会亲自动手。 谢夫人便是知道,才始终没有过激的反应,只心疼揪心地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祠堂门。 待到谢尚书终于出来,谢夫人立即迎过去,追问:“涟儿没事吧?可要请大夫?” 谢尚书颔首,示意小厮去请大夫,而后对谢夫人温和道:“回吧,我有分寸。” 谢夫人点点头,跟在他身后离去时,还担心地回头望祠堂。 夫妻两个回到屋内,谢夫人才问:“涟儿做错了何事?” 谢尚书到底没有选择此时便告诉她,毕竟那只是父子二人的有理猜测,并没有得到裴君亲口的肯定以及其他有力证据。 只是,谢尚书眼前恍惚一瞬,想到他离开祠堂时,儿子对他的请求。 谢涟从未受过打,数十藤条下去,虚汗淋漓,白玉似的皮肤没了血色,但他的眼神明亮坚定。 他对谢尚书请求:“父亲,我已经误了公主,不能一错再错。父亲,我不能成婚,若那孩子果真是我的,我怕有个万一,四公主和他无法自处。” 当时,谢尚书是如何回应的? 他看着自己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儿子,于狼狈之中拨开冗雾,洗涤去最后一丝杂质,浑身通透,便松口答应下来。 但谢尚书谢尚书面对相濡以沫的夫人,话说出口十分滞涩,“春和的婚事,你暂时不要管了。” 谢夫人一惊,反对的话当即出来,“这怎么行!涟儿今年已是二十有四,寻常人家的郎君早就当爹,在早些成婚的,儿女都快要能够谈婚论嫁,怎能不管。” 谢尚书在夫人面前才能放松下来,按捏眉心,不掩饰地表现出疲累,解释道:“若非有缘由,我怎会如此说,你且先按照我说的做,日后我会给你交代的。” 谢夫人想要追根究底,可瞧着他的模样,也心疼,“若有实在为难之事,不若请父亲母亲回来……” 谢尚书摇头,“不至于打扰他们的清净。” 任何新老交接,必定都带着阵痛,祖辈父辈已经在他们应当奋力时极尽可能,本就不该再为后代鞠躬尽瘁,这是他的母亲教给他的。 现在,他也这样教给儿子。 教养子孙总归不是一蹴而就的,像裴君那样人人都羡慕的好儿孙,大概也不是天生就有的。 而谢涟确实通过一顿打,在祠堂问心自省之后,发生了质的变化。 他的伤得到很好的处理,当晚在祠堂没有好好休息,稍稍有些低热,却没有大碍,谢家替他向大理寺卿请了一日假,隔日便又回归到案件之中。 谢尚书将这个对谢家极麻烦的事儿全权交给谢涟自己处理,谢涟也没有急着去找裴君,按部就班地处理完积压的公务,又查明一个小的谋杀案,这才让人送拜帖去裴府。 他来不来,何时来,裴君丝毫不着急,一连几日都跟阿酒、裴婵为着下床走动的时辰斗智斗勇,乐在其中。 她既然走出去出息满月宴,当然不可能再回床上当个瘫子,且筋骨要时常动才不会卡,她也要慢慢找回从前健全灵活肢体的感觉。 而且,她又来月事了。 这便是阿酒作为大夫的高明之处,她着实在医道之上有天赋,竟是还能调节裴君何时来月事,可见是真的大有进益。 好的是,裴君的沉疴随着雨过天晴,又躲藏起来,依旧是两处痛,嗯,比预期的好,不算难熬。 谢涟的拜帖送到府里,裴君的月事也快要走了,所以她难得的心情舒畅,有种近来都是好事的熨帖。 裴君当晚夜观星象,看着夜空中星海浩瀚,主观地认定最近几日天朗风清,适合见客,便回帖约谢涟后日到府。 府里还有当初颜相送她的茶,当时新茶,如今是陈茶,但一提是颜相所送,用来待客还是颇能显出重视的。 “也不知道谢少卿喜欢什么点心……” 阿酒道:“您这般献殷勤,若谢少卿是个女郎,外头不知会如何揣测呢。” 她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儿,便又道:“若非我知道您无心儿女情长,瞧您这上心的模样,恐怕要怀疑了……” 裴君笑呵呵道:“阿酒没觉得我近来对你也颇殷勤吗?我做的事不大磊落,当然要找补一二。” 阿酒抬头觑了她一眼,语气平常道:“那您便该听话些,少折腾您残破的躯体。” 裴君摸摸鼻子,选择避战,休养生息。 第113章 见面 谢涟要来裴府那天, 果然天晴日好。 裴君让人在院子里放了一张摇椅,一大早便从屋里出来,躺在摇椅上看书。 她也不是专为了等谁, 就是阳光好,风也好, 偷得浮生半日闲。 阿酒和裴婵两个年轻姑娘凑在一起, 鬼主意极多, 于斗智斗勇中屡屡有奇思妙想。 裴君不喜欢穿浅色衣衫, 两人一合计,偏和侍女一同缝制了好几件白色的棉布长衫,夏日衣衫薄,她若是伤口裂开,甫一走过便能瞧见。 那衣服形制、颜色, 裴君穿在身上, 刀再留在屋里, 瞧不见掌上的厚茧, 更像个书生。 侍女们来回走过瞧见院中人,总忍不住再多看几眼, 然后凑在一起悄悄说些女儿家之间的话。 裴婵趁着客人没来,拉老太太在这儿陪裴君片刻,还玩笑似的说:“从前阿兄问我喜欢什么样儿的郎君, 我说不出来, 如今看见阿兄这身打扮,倒是清楚了,若早见着个和阿兄差不多的书生,断不会说不出。” 老郭氏戳她额头,笑骂道:“你都是订婚的人了, 怎么反倒没羞没臊起来?若教康裕听见,还不得生恼。” 受宠的人总要骄纵几分。 裴婵听了祖母的话,也不虚,还有些小小的得意,“我有阿兄呢,我可不怕。” 裴君纵容地笑,抬头看了眼天色,催两人去隔壁看三郎。 裴府和隔壁公主府的门已经建好,就在后院,平时只老太太和裴婵会走,公主府的下人不经同意,从来不会越过一步。 若是礼数周到,客人登门拜访皆要先拜见一下府里的老夫人,但裴君不打算让谢涟拜见老太太。 老郭氏和裴婵回后院去之后,没多久,护卫便将谢涟带到裴君面前。 还未到仲夏,阳光不刺眼,但谢涟进来的时候,裴君微微眯了眯眼,方才笑道:“谢少卿,不介意裴某不起身迎吧?” 谢涟不以为意地摇头,坐到她手指的藤椅上。 侍女端茶和糕点过来,裴君惬意地摇,温声道:“谢少卿头一遭来我府上,尝尝我府里厨师的手艺,晋州口味儿,跟扬州不同。” 谢涟取了一块,一小块儿糕点,他分两口优雅地吃完,慢条斯理地称赞:“别有一番风味。” 他又去喝茶,品了品,问道:“这是扬州的茶?” 裴君点头,“是,颜公送的。” 茶只是寻常,但送的人特别,便显得茶有了不同寻常的好。 读书人没有不敬重德高望重的颜相的,谢涟亦是,沉默半晌,又抿了一口,方才道:“我父亲亦收到过此茶。” 裴君心头忽然有些好笑,深觉她认识颜相之后,他虽一直病在榻上,老顽童的促狭却没有减,估计年轻时也是个风流肆意的人物。 谢涟也忍不住笑起来,不远处候着的侍女,从谢涟进来,眼里便没了她们将军,又被他的清隽之姿迷了眼。 裴君侧头瞧向谢涟,视线在他眉眼上描摹,若单看三郎,没什么,可跟谢少卿摆在一处,这血脉相连的父与子,颇像。 尤其是谢家一脉相承的出色相貌,许是要不了几年,京城里听说过四公主和谢少卿之间纠葛,见过谢少卿和三郎的人,都要生出些揣测来。 而期望三郎长大后像四公主,属实是逃避。许是已经想明白,裴君再次见到这位谢少卿,他身上竟是从前未有过的从容。 谢涟没直接问裴君,四公主所生的孩子是不是他的。裴君更不会直接挑明,只闲适地聊聊朝事,聊聊民情,或是聊聊她先前在读得书。 谢涟博览群书,声音清朗,与他交流十分舒服。 直到几近晌午,谢涟告辞,两人都没提起四公主和三郎只言片语,他只从袖中沉默地取出一只木盒,放在藤桌上。 裴君什么都没说,抽出夹在书中的厚信封,推过去。 谢涟拿起,放进袖中,冲裴君一拱手,离开裴府。 阿酒这时才端着药过来,瞥了一眼藤桌上的木盒,问道:“将军,您打算怎么送过去?” 裴君单手打开盒子,瞧见里头的平安扣,随意道:“一个礼物,送便送了,何须再找个理由。” “过两日就让人送过去。”裴君扣上盒子,端起药碗,一口喝完,对阿酒道,“我安排好了,你明日和云娘见面吧。” 阿酒答应下来,坐在原先谢涟坐的藤椅上,“方才听谢少卿说,江南还在下雨,今年还会有水患吗?” “去年才修过河堤……”裴君顿了顿,道,“希望无事,否则是百姓受苦。” …… 第二日,阿酒先坐马车回医馆,而后换了身衣服,又从医馆去到金吾卫衙门附近的一处不起眼的小宅院,那里早就有人等候。 “阿姐。” 云娘一身低调装扮,迎向阿酒,关心道:“九娘,多日未见,你瘦了些,裴将军被刺杀,可是受到了惊吓?” 阿酒摇头,一顿,又点头,“当晚的刺杀,我都无知无觉,只是醒过来担心将军会出事,怕极了。” 云娘摸向阿酒的脸,一双美目闪过凛意。 阿酒以为姐姐会问一问刺客的事儿,但她没问,便微微咬住嘴唇,克制心中的不安。 为什么不问呢?阿姐,你到底在做什么…… 云娘回过神,就见妹妹眼里满是惶然,很快就要哭出来似的。 “大邺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军医阿酒,怎么到阿姐面前,这般爱哭?”云娘挽起她鬓角垂落的发丝,笑道,“幸好阿姐亲手做了你爱吃的糕点,正好哄你高兴。” 她说着,牵着阿酒的手去桌边。 阿酒跟着她,顺着两人相牵的手,看向姐姐的侧脸,忽然问:“阿姐,你不问我吗?” “问什么?”云娘笑盈盈地拉她坐下,递给她一块儿甑糕,“快尝尝。” 阿酒拿着,轻轻咬了一口,弯起嘴角,“好吃。” 云娘拿起帕子,轻柔地擦拭她的嘴角,“我做了很多,带回去吃。” 阿酒欲言又止,低下头,味同嚼蜡。 云娘叹气,“九娘,不能安生做个大夫吗?为何非要掺和进裴将军的事?” 阿酒放下手,低声道:“阿姐,将军主动和柳家女牵扯更深,我却避之若浼,能心安理得吗?” “他若真心对你好,如何会介意?” 阿酒摇头,“我与将军,情同手足,怎能算得那般清楚。” “所以,你就能为了你的将军,暴露阿姐吗?”云娘面上无波无澜,一针见血地问,“还是……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 阿酒抬头,愧疚道:“对不起,阿姐,其实是将军告诉我,你跟柳家有关系。” 云娘眼神一闪,她忽然收到信儿来此,便猜到裴君知道了她的身份,但没想到竟是她先暴露在裴君面前。 “阿姐,将军是正人君子,她不会拿柳家的事要挟你,是我,我不希望你陷在柳家旧事之中。”阿酒攥住她的手,劝道,“柳家是罪有应得,旁人做错事,早晚也会付出代价。无论你在做什么,抽身好不好?” “我们两个隐居,我们离开京城……” “你舍得?”云娘讽刺地笑,“那鲁将军钟情于你,甚至放得下身段,你舍得他?还有你情同手足的将军,你也舍得?” “我舍得。”阿酒肯定地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云娘一怔,尖锐的神色缓和下来,恢复平静。 但她还是吃味,嘲讽道:“你倒是信任裴将军,若他存心算计于你,你还能逃脱?” 阿酒信任道:“将军就算有算计,对我也没有恶意。” 云娘无言以对,良久方才道:“你今日见我,难道只是为了劝我抽身吗?那我告诉你,我走不了。” 其实早就知道的,只是还不甘心罢了。阿酒眉眼颓然,默不吭声。 好一会儿,阿酒收拾好心情,问道:“阿姐,你能跟我说说吗?为什么金风玉露楼会到姬家手中,你……是在为姬家做事吗?” 云娘探究地看她,随即撇开眼,模棱两可地说:“既然你不听我的,我又何必回答你?你的裴将军那样厉害……” “裴将军不是我的……”阿酒正儿八经地申明,“阿姐,我是敬重将军,你若与将军接触多些,也会如我一般的。” 云娘再次无言,她彻底看清了妹妹对裴将军信赖,已经到了盲从的地步。 阿酒两只手再次握紧她的手,声音放低,软和地说:“阿姐~” 云娘不太用力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哼道:“莫要冲我撒娇,你还是小姑娘吗?” “阿姐~” 云娘又心软又气愤,“我在你心里,早没裴将军重要了!” 阿酒的手攀上姐姐的腰,靠近姐姐的怀里,“阿姐和将军在我心里,都是不可替代的。” 云娘垂眼看她的头顶,下撇的嘴角渐渐上扬,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 姐妹俩亲亲密密地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依依不舍地分开,阿酒便坐马车赶回医馆,第二日才去裴府。 裴君趁她不在,早起打了一套慢拳,筋骨舒畅,见到她过来,笑着问:“回来了?听说你们昨日聊了许久,高兴吗?” 阿酒嘴角上扬,“尚可。” “口是心非。” 阿酒抿嘴,须臾,笑容展开,高兴地说:“阿姐说想为将军引见一个人,她说是将军想要的人。” 裴君眉头一动,抬眼,“哦?她如何说的?” 阿酒将她和云娘的对话,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叙述一遍,末了还回忆一番,确定没有遗漏,才点点头,问:“将军,您要去吗?” 裴君挑眉看她,反问:“不是应该问你吗?你准我出去吗?” 阿酒:“……您逗逗七娘也就算了,您若是不愿意,谁能管得了您?” “那就是说,我能出去了?” 阿酒轻瞪她一眼,“您若是做正事,我还能强硬地拦着您?注意些便是。” 裴君闻言,露出个得逞地笑,也不等阿酒反应,道:“我明日开始回金吾卫坐值。” 阿酒睁大眼睛,气道:“将军!” 裴君哈哈大笑,冲她摆摆手,大步走回书房。 阿酒下意识追了两步,停下来,反应过来啼笑皆非,也知道将军憋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便转身回了药房。 许久之后,阿酒端着药找过去,问起她:“将军,您打算如何与阿姐引见的人见面?可需要我递消息?” 裴君摇头,“你不必管了,我的人会处理。” 阿酒便真的不再关心,只说方便的话,想要私下里再跟姐姐见面。 裴君答应她会安排。 隔日,裴君穿上金吾卫军服,前往金吾卫衙门。 她来的突然,马车停在衙门外,守门的金吾卫先呆了一瞬,才惊喜地喊道:“将军!您好了?” 以前裴君都是直接利落地跳下马车,今天她老老实实地走下脚踏,冲他们颔首示意,又看向门里匆匆赶出来的人们。 郝得志日日都能见到他,曹申也每隔一两日便会到裴府汇报,其他金吾卫们倒是自她回府养伤,就没见过了。 宋乾和罗康裕都在外头巡防,校尉只有鲁阳一个在金吾卫衙门,夹在一行金吾卫中间,随着众人关心裴君,眼神既关心又带着几分别扭。 裴君扫了一眼众人,道:“没痊愈,不过能够出来走动走动。” 众金吾卫七嘴八舌地说话,鲁阳看向门外的马车和护卫,拉下脸不高兴道:“将军就带这么几个护卫?好歹是从二品的上将军,不能太寒酸。” “青天白日的,歹人不会那么嚣张。” 况且,她府里的护卫实力不俗,经了先前一次事,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谨慎极了,不会再出现之前刺杀一样的情况。 这点自信,裴君是有的。 众人的关心,裴君一起回应了,便教他们各自散去。 随后,她转向曹申,问道:“地牢建的如何了?”脚下则是直接往后头走。 曹申陪着她走到金吾卫后头的宅子。 院内已经大变样,原来的小花园消失,全都是土和砖,颇有几分荒凉。走进正屋门,便是一个深坑,延伸下去,站在边缘,能看见昏暗的灯光和一摞摞堆放的砖,还能听见里面干活的各种声音。 “将军,还未完工,您身体未愈,还是先别下去了。” 裴君俯视下方,并没有坚持下去,点点头便转身回去,随口问道:“这两日有什么事儿吗?” 曹申跟在她身后,低声回道:“将军,今日寅时末,有驿官从江南快马加鞭进城,进宫了。” “这两年多次修缮的河堤,决堤了……” 第114章 桃木手串 河堤一年一年地加固, 还是连年水患,国库负担重,百姓亦是受苦。 裴君是武将, 江南水患表面并不在她职责之内,但百姓若是流离失所, 恐有流民向京城涌来, 届时便与金吾卫有关了。 越是位居高位, 越是心怀大义, 越无法置身事外,忧天下之忧,难免显得有些多管“闲”事。 裴君便是如此。 江南水患这事儿,一日便传遍京城,裴君心忧, 便教曹申继续打探着, 随时报给她。 俞尚书知道她出府, 也约了她会面, 自然要谈及江南水患。 前几年大邺和突厥打仗,户部每年半数税收用作打仗, 剩下半数用作其他。户部捉襟见肘,最怕有人要钱。 而每年河堤修缮,也是不能少的一笔支出。 但是官场, 从古至今就不是清澈见底的一汪水, 有些事情,即便不拿到台面上讲,私底下也都心知肚明。 历朝历代,官场腐败都屡禁不止,这修缮河堤的钱从户部出去, 真正用到河堤上的部分已经经过层层盘剥。 “今年年初,修缮河堤的这笔款项,我上书反对过,缺钱之处甚多,实在不必年年修缮。” 裴君听俞尚书话里似乎有些深意,垂眸,漫不经心地说:“姬大人上书修缮河堤,也是为两岸百姓,陛下爱民如子,自然要考量。 ” 俞尚书神情平静,只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裴君知俞尚书涵养极佳,如今会这般显露不愉,也是为江南水患。 朝廷赈灾,户部有许多后续事宜要做,但她并不多就户部的事情多言,聊了几句,感觉身体疲累,便告辞离开。 云娘要给裴君引见人,地点就定在西市中心的一座石拱桥上,是对方所定,约定的时间是日沉之初。 裴君的身体仍需要多休养,不能多劳累,她隅中方才到金吾卫衙门处理公务,申时中叫了曹申、郝得志并一群校尉,一同到西市一家酒楼吃酒。 酒楼在西市南边儿,而那座石拱桥贯通南北,是必经之路。 校尉们有的还在别处当差,晚些才能过来,只有曹申、郝得志和罗康裕跟裴君一起过去。裴君说不做马车,要走一走,其他人便听从,于是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往酒楼的方向走。 周遭叫卖声不断,来往多胡人,偶尔有过路的百姓认出裴君,又开始送东西。 偏他们又不忘裴君那儿塞,所以众人在西市主街走了一段,曹申等人每个人手里都没空着,全都是些吃食。 郝得志手里拿着的是几张胡饼,他也不客气,边走边咬着吃,“用料真足,口味也好,方才应该问问那小郎君,家里的食肆在哪儿,下回好去光顾。” 曹申记性好,直接便道:“他打西边儿过来,那头统共有十二家卖吃食的,你若真想去,到时过去一转,便能找到。” “那敢情好!”郝得志看向罗康裕手里的油纸包,一边伸手去拿一边道,“将军可不爱占百姓便宜,多光顾几次,就还回去了。” 罗康裕看他一只手占着,自觉地打开油纸包,烤鸭的香味儿扑鼻而来,鼻翼不自觉地动了动。 不过他从未在大街上吃过东西,即便被香味儿引出津液,也没有放开来,像郝得志这位上官一般直接撕肉吃。 但他的神色,明显有些蠢蠢欲动。 前面便是那座桥,裴君一手提刀,一手背在身后,含笑走在众人中间,神色间没有任何异样。 她的目光落在桥上,十分平和,不急不躁。 “将军,您要尝尝吗?这炸肉丸子极香。” 裴君侧头,看了一眼郝得志手里的竹签,又看向曹申,欣然接过一根竹签,插了一颗丸子,咬了一口,点头,“挺好,稍后买些,带回去给祖母和七娘尝尝。” 罗康裕眼神一动,出声道:“将军,末将去吧,其他校尉们还未到。” 裴君咬下剩下的一半,竹签捏着手中,“嗯”了一声。 罗康裕一听,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一个护卫,转身便往回走。 “嘿~”郝得志啧啧出声,“真殷勤。” 曹申白他,没好气道:“你倒是想殷勤,也得有人乐意才是。” 郝得志瞬间食不知味,“曹老虎,你是兄弟吗?非得戳我心窝子?” 他可不是个任说的,又插了一颗肉丸子,狠狠嚼了两口,竹签扔回曹申怀里,“老子也去买。”然后大步去追罗康裕。 这是罗康裕和裴婵已经定亲,他们说起来便没那么顾忌了,而郝得志的事儿目前只是他一厢情愿,即便云娘在众人眼中算不得好,他们也不会指名道姓地提人家,这是尊重。 兵随将行,这帮大老粗跟着裴君久了,个个都沾了些她的礼数。 裴君踏上拱桥的石阶,一步一步,不急不缓,甚至还有心情瞧一瞧桥下的风景。一只小船划过来,船夫撑一根长长的船篙,在河里一撑,小船便划出去几丈远,暮光之下,金灿灿的粼粼波光。 裴君站在桥中间,驻足,侧身看向那渐行渐远的小船。 曹申等人也跟着停下脚步,静静立着。 这时,桥的另一边,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徐徐而来,身后几个婢女护卫,恭敬地随在左右。 裴君身边的人如今越发注意周围,立即便注意到气质不俗的女子,但众人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他们构不成危险。 裴君没有动,依旧专注地看着前方。 那女子娉婷地走上桥,在裴君一行人不远处驻足,“裴将军,好生巧,竟然在此地遇见您。” 她一出声,声音清润、轻缓,仿若空谷幽兰一般,清丽雅然。 原先瞧不见脸,众人只猜测她或许是个美人,可一听到声音,众人心中便肯定,她一定是个美人,还是个淡雅如兰的美人。 裴君听过这个声音,它属于一个见之难忘的女子。 裴君缓缓转过身,随后微笑着颔首示意,“姬娘子,幸会。” 这戴着帷帽的女子,正是颍川姬氏女——姬朝云。 姬朝云冲裴君一福身,帷帽上的白纱轻轻一动。 裴君与她隔着帷帽对视,笑容不变,寒暄:“姬娘子去往何处?” 姬朝云则是站在原地,柔声答道:“家中有个小妹妹即将生辰,便想去挑些珠花,送给她。” 裴君一听,问道:“这位要生辰的姬小娘子,年岁几何?” “六岁。” “六岁啊……”裴君低头在身上一扫,从腕上脱下一串桃木手串,递向姬朝云的护卫,“这是我养伤时闲来无事打磨的,既然如此巧地得知那位姬小娘子生辰,便送予小娘子。” 姬朝云的护卫先看向主子,然后恭敬地走向裴将军,双手接过,交给主子。 姬朝云则是道谢:“谢过裴将军,我那幼妹得您送的生辰礼,定然极欢喜。” “我也算是长辈,能教一个小姑娘欢喜,也是善事一件。”裴君余光扫见南边儿郝得志和罗康裕大步而来的身影,对姬朝云微微颔首,道,“我们等得人到了,便不耽搁姬娘子的事儿了。” 姬朝云也看见了那两人,闻言便退后两步,再次福身行礼。 郝得志和罗康裕踏上桥,郝得志看了一眼姬朝云便移开,跟裴君道:“将军,我们回来了。” 罗康裕倒是多瞧了两眼,但是视线是在姬朝云的侍女和护卫身上逡巡。 众人汇合,裴君抬步下桥,其他人跟从。 姬朝云站在桥上目送他们,直到人影走远了,方才低下头看手串,许久,握紧手串,轻声道:“走吧。” 第115章 大祸临门 天和二十三年六月二十八日, 太子妃姜氏诞下一女,是为太子秦珩的第二个嫡女,太子依旧未得子。 明帝、太子皆有遗憾, 然东宫依旧决定大办洗三宴,群臣及诰命夫人皆前往赴宴。 裴君和四公主秦珈一同出席洗三宴, 三郎被抱到裴府, 由老太太和裴婵看顾一日。 俩人自成婚, 这算是头一遭相携赴宴, 到达东宫宫门,下马车步行进正殿,期间碰见些朝臣及其妻女,有裴君与之相熟的,便并行一段, 闲话几句。 那些官阶不如裴君, 品级不如四公主的, 问过礼寒暄过, 便让裴君和四公主先行,两人前头渐渐便没了人。 裴君的刀留在马车上, 她便左手虚握着拳,拢在袖中,右手则背在身后, 缓步而行。 “宴后, 公主过来寻我,我们一道回去。” 四公主点头,看着前方的宫殿微微有些失神。 裴君未听到回声,侧头看向她,淡淡地问:“公主可是多日未出, 不适应了?” 四公主收回神思,神色如常地答话:“是有些,稍后多见些人,我注意着,便不会晃神了。” “其他倒也无妨,公主若是实在不适,便早些出来,我们先行告辞,左右我这身体还未痊愈。” 四公主答应下来。 两人进入正殿,先要一同到太子面前祝贺。 太子面上有喜,眼底却有散不去的沉郁,气色看起来没比裴君这个重伤未愈的人好几分。 众人皆知太子先前对这个嫡出的孩子有多期待,如今是女非子,裴君和四公主恭喜时,也都避免提到不该提的字眼儿,说过话便退开,并不多停留。 两人从太子那儿离开,便直接分开,四公主去太子妃处,裴君则是留在殿中落座。 他们来的不早不晚,裴君没有在殿中四处与人交际,而是安静地坐着,旁人也有眼色,顶多过来打个招呼,便不再打扰。 裴君得以清净片刻。 过了一会儿,宋乾一家进来。 他们向太子道喜之后便向裴君这里来,裴君起身与二公主和安平侯问礼,而后宋乾一人留下。 有宋乾在,裴君再安静不得,随便说说话时间便流逝了。 宋乾出身贵,进殿的这些文武官员全都能说上两句,唯有声音高低不同能表明他顾忌的多少。 裴君只听着,甚少回复,他也不嫌无聊,依旧自顾自地说。 “啧,姬家人来了。” 裴君抬眼轻轻扫了一眼,复又低下头,慢慢转动茶杯,似是并不关注。 宋乾微微凑近她,小声道:“每次这位姬娘子一出现,便夺目的很,我娘极不喜欢他们。” 裴君的眼睛向他的方向微微偏移,似是有些关注这个话题。 宋乾受到鼓舞,更加压低声音,“我娘说,颜娘子那般的,才是贵女典范,她不比姬娘子逊色半分,却并不张扬。” 裴君侧头,微微蹙眉,“二公主对你谈及闺阁女子?” 宋乾多机灵,一瞧她的神色,忙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爹娘急我的婚事,我娘是想提醒我,只说过一次,我们不是道人是非。” “我对那些娇弱麻烦的小娘子可没兴趣。” 裴君看出他没兴趣了。 姬家主在江南,姬家来贺礼的是姬夫人、姬二爷,姬朝云并姬家一个刚要成年的漂亮小娘子随在姬夫人身后。 姬朝云那般妍色气度,一出现在殿中,众人瞩目,尤其是年轻的郎君,好些都挪不开眼,而宋乾从头到尾只看了姬朝云一眼,显然还没开窍。 宋乾呢,生怕将军以为他对闺阁娘子态度轻慢,转而指向姬二爷,“小爷是安平侯世子,都没这姬家二爷傲。” “呦,姬家这贺礼可真是贵重。” “洗三礼便这么大的手笔,满月礼难不成要价值连城?” 裴君耳边听着宋乾喋喋不休的话,冷眼瞧着姬家出风头。 那边,姬朝云随姬夫人离开此地,转身时,视线对上裴君,一瞬又移开,不做停留。 裴君更是不动声色,除了姬朝云,没人知道两人这片刻的对视。 她不能喝酒,便拿着茶杯小口小口地饮茶,目光懒散地扫过殿中来往的人。 “那是韦飞白吗?”裴君认识安东侯,看着那老侯爷身边儿的年轻人之一问宋乾。 宋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点头,“是他。”宋乾以为她有兴趣,在她耳边小声嘀咕:“韦飞白那人,跟我们不是一路的,读书读傻了,也不知道安东侯那样老谋深算,看这个孙子愁不愁……” 裴君看安东侯满脸的笑意,私以为,他如今应是不愁的,“韦飞白马上就是驸马了。” “确实。”宋乾一副很明白的神情,摩挲下巴,“好歹是驸马,要是五公主像我娘压制住我爹一样管住韦飞白,那些不安好心的人也骗不了他。” 裴君:“……”好像知道了二公主和安平侯的私密……生个儿子像宋乾,夫妻俩真是不容易。 裴君又转向韦飞白身边的高大年轻人,问道:“另一个,你认识吗?” 那人的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瞧着有些胡人血统。 宋乾摇头,随后又上下打量着那人,猜测道:“听说韦飞白最近跟一个同科的进士走得近,那进士母亲是胡姬。” 竟然关系近到带来东宫吗?裴君的眼神在那两人身上打了个转,瞧见姬家二爷走过来,视线收回,起身。 “裴将军。”姬家二爷骄矜地拱拱手,与裴君寒暄,“听闻裴将军身体大好,何时去金风玉露楼,姬某做东,为裴将军庆祝。” 裴君回礼,温和地笑道:“姬大人不必客气。” 姬二爷坚持邀请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看向宋乾,长辈似的口吻道:“宋世子,风采更甚啊,也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何时我得了空,倒想和安平侯聊上几句。” 宋乾浑身的汗毛霎时直立,皮笑肉不笑道:“姬大人过誉。” 姬二爷摇摇扇子,笑道:“谦虚什么,早晚要成婚的。” 宋乾不想听任何关于“成婚”的话,装模作样地看向他身后,“姬大人,实在失礼,我爹叫我过去,失陪,失陪。” 他说着,不给姬二爷反应的时间,连忙迈开步子避走。 剩下裴君和姬家二爷面对面,裴君全了礼数,便不再迁就他,直接道:“姬大人想必还有应酬,本将便耽误你的时间了。” 姬二爷面上有些不愉,一瞬即逝,有礼地道一声“失陪”,离开。 裴君重新坐下,冷眼旁观那位姬家二爷不卑不亢地游走在朝臣中,片刻后,惋惜地收回眼神。 待到吉时,洗三宴正式开始,太子妃的母亲亲自抱着太子刚出生的嫡女出来,进行洗三仪式。 裴君添盆的东西极不显眼,很快便淹没在盆中。 而姬家在这时,依旧豪阔,处处张扬,连太子舅家崔家都要压过去了。 崔家自从前三驸马之事后,低调了些许,崔家主竟然也没有对姬家此举表现出任何不满。 可人啊,最怕得意忘形…… 半月后,江南灾情依旧未消,京城附近出现第一拨流民,四公主和阿酒一同在城外支棚施粥、免费诊治之时,朝中忽然一道惊雷——御史弹劾江南道节度使姬宽贪污修缮河堤与赈灾款,致使河堤决口,数万百姓罹难,损失惨重。 御史弹劾之时,举证若干,证据确凿,明帝震怒,下令罢免姬宽,即刻缉拿归京。 与此同时,御史还弹劾姬家其他数宗罪,明帝下旨,软禁姬家在京所有人于府中,待查明之后,进行处置。 金吾卫奉命,行看守之责。 第116章 姬家男儿不如女 京城人物繁阜, 雕车宝马往来于天街之上,罗袖绮裳,翠绕珠围, 比比皆是。 金风玉露楼立于繁华之中,新声巧笑, 按管调弦, 不绝于耳;放眼望去, 朱阁绮户, 雕梁画柱,繁花似锦。 然昨日还千里逢迎,高朋满座,哪想一夜之间,门可罗雀, 豹头环眼的金吾卫持刀守门, 森森冷意入楼入骨。 京城百姓大多只知道金风玉露楼彻夜不眠的繁华, 何时见过高楼倾颓萧条之象, 途经的行人不明就里,却也不敢停留, 匆匆而过。 只是人微而心兢,眼见那样的庞然大物忽然便出事,私下里不免风声鹤唳, 与人谈论起来, 都带着几分胆寒。 外人尚且如此,当事之人更是恐慌。 初时事发,宾客皆被请出, 金风玉露楼众人被禁在楼中,不得而出, 也慌乱吵闹过,然而无人为他们解惑。 云娘是楼主,常在金风玉露楼的主事人,她出面,临危不乱地安抚完众人,便又回到内楼,其余人只能聚在一处,茫然无措,互相取暖。 而金风玉露楼之外,主家姬家众多产业皆关门闭户,无一遗漏。 姬府更是高门紧闭,把守森严,姬家人困于四方之宅,满心惶然。 姬家主多年不在京城,姬家对外掌事的一直是姬二爷姬荣,家中出事,本该由他撑起来,但姬家被弹劾后,姬荣直接被缉拿送进了御史台大牢,都没能出现在府中。 金吾卫围住姬府时,府里不是女眷就是稚童,偌大的姬家,几百年的世家,祸到临头,竟是束手无策。 姬夫人将姬家所有人都叫到主院,一众老少皆愁容满面,满眼惊惧,有些经不住事儿的,直接嚎哭起来。 “哭什么!”姬夫人头痛,厉声喝道,“哭丧也要等事情有定论!” 众人吓得一颤,不敢再放声哭,便低低呜咽。 气氛本就不好,教她们这么一哭,越发压抑,姬夫人脸色更加难看,却也不能再呵斥。 而整个屋内,唯有姬朝云神色不变,低眸掩住眼中的漠然,抱着最小的妹妹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小姑娘叫姬朝露,人小胆子也小,依在姐姐怀里,含着泪小声哽咽道:“阿姐,我怕……” 姬朝云轻声哄道:“露儿不怕,阿姐在呢。” 姬朝露紧紧搂着她,手腕上一串大小并不合适的桃木手串,绕了两圈方才稳稳待在上面。 屋里只有姐妹俩的声音,姬朝云平静的声音教人极安心,姬家其余的小娘子平素皆与她好,便聚到她身边来,寻求些安慰和勇气。 姬夫人也听到了女儿的声音,紧皱的眉头稍稍松了松,欣慰道:“不愧是我的朝云,拿得住气。” 姬朝云抬头,牵了牵嘴角,并没有应承。 姬二夫人今年将将三十岁,平时只管着他们二房院里那点儿事儿,只跟院子里的妾室通房斗智斗勇,男人在外头的事丝毫不知道。 一出事儿,她就慌了神,六神无主地哭,此时见姬夫人神色缓和,大了胆子哭哭啼啼地问:“大嫂,这可怎么办啊?那些金吾卫不会欺辱咱们家女眷吧?万一……咱们家的名声就全毁了……” 姬夫人面无表情,姬朝云看了姬二夫人一眼,实事求是道:“裴将军治军严谨,金吾卫先前抄家成郡王府,并未惊辱过郡王府女眷侍女。” 姬二夫人听了,也没放心多少,兀自哭得伤心。 小小的姬朝露听到“裴将军”,举起戴着手串的小手,问:“阿姐,金吾卫是裴将军的金吾卫吗?” 姬朝云措辞严谨地回答她:“金吾卫是陛下的金吾卫,裴将军是金吾卫的统领。” 姬朝露不懂她的那些谨慎,只天真地说:“阿姐,裴将军是好人,他还送了露儿手串,他不会伤害我们的吧?” 姬朝云淡淡地说:“裴将军是奉命行事,况且裴将军也没有亲自看守咱们。” 金吾卫出面的是金吾卫中郎将郝得志,裴军根本没有过来。 但姬二夫人听到姬朝露的话,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筏子一般,目光灼灼地盯着姬朝云问:“朝云,满京里那么多郎君爱慕你,兴许金吾卫里也有,你去问问,你替婶娘问问,你二叔现在怎么样了?好不好……” 她话说得又急又快,姬夫人当即变了脸色,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 姬二夫人边哭边胡搅蛮缠,“我说什么了?她是咱们姬家的女儿,姬家好她才能好,问问怎么了?不问她二叔,亲爹总要问问吧?” 姬夫人怒火中烧,一拍桌子,“你给我住嘴!” 姬朝云眼中厌恶之色一闪而过,并没有主动承担什么姬家女儿的责任,而是放下小妹,轻声道:“母亲,我带妹妹们去偏殿休息。” 姬二夫人不许她走,紧紧扯着她的手腕,用命令的口吻说:“你必须去!姬家完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姬朝云一瞬间嫌恶地咬紧牙,而后用力拂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领着小妹妹出门去。 姬二夫人还要追,“你回来!你这个不尊长辈的!” 姬夫人冷喝:“还不拉住二夫人!” 两个侍女立即拥上前,一左一右扯住二夫人的手臂。 姬二夫人已经失智,见姬朝云并几个娘子的身影消失在屋内,回身对姬夫人满口怨言地叫嚷:“姬家多少好东西养着她,如此没用,太子不愿意要,若早能送进宫服侍陛下,此时也能帮一帮家里……” “啪!” 姬夫人一巴掌狠狠地扇过去,“混账!” 姬二夫人还要喊什么,刚发出一声“啊——”,姬夫人便喝令侍女堵了她的嘴,拘起来,森冷道:“二夫人受惊吓,疯了,莫要让她再出来吓到旁人。” 侍女捂住姬二夫人的嘴,合力将人带出正屋。 姬夫人气恨地挥手打落桌上的茶壶茶盏,瓷器碎裂一地,尤不解恨。 二房的三个孩子吓得跪在地上,满脸泪痕。 姬朝云的亲弟弟,姬朝晖今年十三岁,半大的小子,也害怕不已,走到母亲身边,小心翼翼地说:“娘,若不然,还是让阿姐想想办法吧?” 姬夫人倏地看向他,不可置信。 姬朝晖眼神游移,心虚地不敢看母亲。 可到底,丈夫儿子都重要过女儿,姬夫人最终卸力瘫坐在榻上,“叫你阿姐的侍女过来,先别让你阿姐出面……” 这边厢,姬朝云和几个妹妹亲密地靠坐在一处。 姬家男人懒惰,只想走捷径,女儿比儿子养得更精心。大房生有六个女儿,姬朝云最大,下头五个妹妹,都是嫡女一样教养的,出嫁也会记在正室夫人膝下。 刚成年的二娘子,前些日子还随姬夫人一同去东宫参加洗三宴,原本对婚事大有期待,姬家还惦记着安平侯世子宋乾的婚事,未成想家中忽然遭祸,满心满脸都是绝望,靠在姐姐肩头无声地哭。 再小些的,十二岁的双胞姐妹和十岁的五娘子都已经懂事,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很可怕,可又无能为力,也跟着哀戚地流眼泪。 而六岁的姬朝露受了惊吓,精疲力尽,靠在姐姐怀里睡着,只是睡了也不安稳,小手一直紧紧攥着姐姐的衣服。 二娘子泪眼朦胧地看姐姐,尽是期望,“阿姐,我们家会平安无事吗?” 姬朝云摸摸她的头发,柔声安抚妹妹们害怕的情绪,“莫要想太多,终会尘埃落定的。” 但不是平安无事。 姬家的事儿不少,目前最大的罪名是贪污修缮河堤的钱,姬夫人和姬二夫人还期望着家主回来能够破局,姬朝云却知道,姬家的事儿没完。 姬家早就踏入死局,如今要完了。 姬朝云心如止水,连瞧见她的侍女被叫出去,也毫无波澜。 等到母亲身边的嬷嬷过来请她,母亲满脸羞愧地看着她说不出话,姬朝云也很平静,其实早就知道了,姬家女都是这样的命运。 只是她不甘心,也更狠一些罢了。 姬朝云柔声道:“母亲,不如将府里交给女儿,您只管照顾好弟弟妹妹们,这样,女儿接触看守的金吾卫,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姬夫人本就难以启齿,见女儿这般善解人意,抱着她自责地哭起来。 姬朝云轻轻抚着母亲的后辈,宽慰:“母亲且放宽心,待父亲回京,便好了……” 姬夫人点头,即便知道这可能只是女儿的安慰之言,也宁愿相信。 姬朝云接到掌家的权柄,立即出面,命阖府下人一个不落全都到花园之中,不准他们在府中随意窜动。 然后,姬朝云才叫了一个管事,再次去请郝将军。 郝得志早得了将军的吩咐,先前无论姬家谁人要见他,都没有理会,直到姬朝云派人来,才起身,前往姬家的正院。 正院正堂,都是一府男主人用来会客的,从前姬家主不在,都是姬二爷在此,姬朝云是第一次以主事之人的身份出现在正堂。 姬家这座大厦将倾,可姬朝云坐在正常主位之时,却仿佛有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从容不迫。 怪道世人皆爱权,权力能轻易地改变一个人,实在令人着迷。 虽然……她即将一无所有,但是掌握自己人生的滋味儿,一样教她痴迷渴盼。 郝得志过来,就看见这位盛名在外的姬娘子一双明亮的眸子,她实在没有一丝狼狈、窘迫之态,似乎姬家无事发生一样。 郝得志天不怕地不怕,若他大祸临头,自认也不会怂,可姬娘子这样的,就教人有些发憷了。 “姬娘子……”郝得志语气还算客气,“不知请本将来,有什么事儿?” 姬朝云福身一礼,神态自然道:“劳烦郝将军过来,小女想要请教,不知姬家将软禁至何时,府中上下如何果腹?” 郝得志道:“陛下如今只下令我等看守姬家,尚未对姬家降罚,姬家人不得出入,若需要采买,只需将银钱和采买单交给金吾卫便可。” “金吾卫只行看管之责,不管贵府内诸项事宜,门里生乱,与门外金吾卫不相干。” 姬朝云表示理解,随后表示:“事发突然,府内慌乱,未免乱中生乱,小女已命人将府中所有人暂时安置在花园,待明日众人平静下来之后,再放众人各司其职。” 郝得志扫了一眼正院,除姬娘子和一个管事、两个侍女,再无其他下人。 姬朝云又问了些重要不重要的,便送客,郝得志一头雾水地出去,再过一个时辰到晚膳时间时,便先回裴府,打算吃完饭给其他看守的金吾卫带晚膳回去。 裴君问了几句,安排了两个武艺好的护卫跟着他去姬家,还给他们派了个差事。 郝得志得了吩咐,当天晚上轮值,姬家守门的都是他们的亲信,三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姬家。 姬家主不在京城,他们便只分了一个人在正院搜寻,郝得志则是领着另外一个护卫往二房去,一路上畅通无阻。 他们这如入无人之境,且姬府大多地方都没点灯,两人记得姬府的地图,知道花园离他们有些距离,根本没刻意躲避,正大光明地走。 郝得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上小声抱怨:“毫无深夜潜入的紧张,没趣。” 护卫嘴角抽搐,无语道:“您若是没完成将军交代的事,回去就有趣了,将军会让您紧张起来的。” 郝得志收起那点放松警惕,但眼里却满是跃跃欲试,“不知将军身体何时能好,那些小子根本算不上对手,我都手痒了。” 护卫没应,靠近二房的院子时,皱眉,“怎么有亮?” 郝得志仔细一瞧又发现烟,立即几个大步冲过去,从院子敞开的门跑进去,直奔光亮和烟的方向。 他一进去,便发现异常是在书房,且有人影晃动,这种情况,明显是有人纵火。 书房内的人也听到了外头的声音,本就鬼鬼祟祟、做贼心虚,当即便想要逃跑,不想正撞上郝得志。 郝得志不做他想,立刻与他缠斗。可这人瞧着高大,实则软弱无力,几下便被郝得志拿下。 纵火的人奋力挣扎,“你们是什么人?!” 郝得志扯着他一只手臂,一扭一按,冷笑,“老子也想知道,你是个什么人!” 护卫紧随郝得志后面进书房,第一时间去踩火,所幸火还未燃起,只烧了一小片书架,并未波及其他地方。 郝得志将人扒光,用纵火犯的里裤塞住他的嘴,用衣服捆上他的手脚,这才跟护卫一起四处翻找起来。 他们原本还不确定这屋里能找到有用处的东西,但出现一个纵火犯,便笃定这里一定有什么。 两人在火烧的地方找了一会儿,没找到。郝得志便走到那纵火犯身边儿,蹲下,“秘密藏在哪儿?将你知道的告诉我,也别喊,否则……” 郝得志抽出一截刀,恐吓道:“老子宰了你!” 纵火犯疯狂摇头,口水浸湿了里裤。 郝得志嫌弃地看了一眼,两根手指捏着里裤一角拽下来,“说吧。” 纵火犯急得哆哆嗦嗦、磕磕巴巴,“别杀我,别杀我,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今日有人在我耳边递口信,让我来放火,否则大家都得死。” 郝得志揪着他的发髻,扭向门,借着月光看见他神色确实不像撒谎,又送开来,问道:“你是什么人?府里下人不是都在花园吗?你为何在这儿?” “小的是厨房的,要给主子们做宵夜,借着出恭,溜过来的。”纵火犯求道,“求求您,放过我吧……” 这些高门大户就是讲究,这样还不忘了宵夜。郝得志冷着脸,“再问一个问题,谁让你来的?” 纵火的人忙说道:“是二爷的亲信随从。” 郝得志发现问不出别的,便抓起里裤,重新塞回去,然后继续各处搜找。 最后护卫在靠近桌案的书架后,发现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空心,两人也没找机关,直接用蛮力撬开来。 那里深有三尺,两人合力拉出一个塞得几乎严丝合缝的木箱,上面有一把锁,一样用蛮力砸开。 箱子里,有册子有信件,还有一半大小的木箱,打开来,里头有一串钥匙以及满满的看起来就珍奇的珠宝玉石。 护卫闪到眼,低声问:“郝将军,都带回去吗?” 郝得志翻看册子,咋舌,“只拿走书信,其他放回去。” 但箱子放回去,他们却没掩上,就那么明晃晃地敞着暗格,摆明不怕人知道他们取走了东西。 他们将书房搜了个遍,最终没有发现其他东西,便带着那纵火的下人一同离开。 出去后,郝得志将人拎上他的马车,叫他老实待着,熬到第二日,才带着人回到金吾卫衙门。 裴君拿到郝得志带回来的书信,仔细翻看,整合抄录了一份,然后全都送进了宫里,呈给明帝。 明帝按下不表,并无新的指令责罚发出。 裴君猜测,明帝或许是在等姬宽入京,便只叮嘱郝得志看管好姬府,至于金风玉露楼那边儿,则是罗康裕看管。 她有强调,按规行事,莫要故意为难,但罗康裕回禀时,说鲁阳对金风玉露楼十分上心。 罗康裕的神情,还有些别的意味,裴君便问道:“说清楚些,别在我这儿半遮半掩的。” “咳~”罗康裕手直接蹭蹭鼻尖,委婉道,“鲁校尉几次问,都会刻意转向金风玉露楼的云掌柜。” 裴君:“……” 她之所以让郝得志去姬家,其一是因为他孤家寡人一个,不用顾忌太多;其二便是为了让他避嫌。 没想到还有一个愣头青撞上去,瞒得倒是深。 裴君摇头,道:“别搭理鲁阳。” 罗康裕本就对鲁阳敷衍了事,遂毫不犹豫地应道:“是,末将知道了。” 另一边儿,郝得志在姬家也是不厌其烦,回来向裴君禀报是,口中皆是嘲讽:“您是不知道,这几日不少这家的爷、那家的郎君来找我,让我行方便照顾那位姬娘子,自以为有情有义,没见谁在朝堂上为姬家说话的!” “实际为了什么,当谁不知道呢。” 连他都看得清明,裴君想到近来听到的传闻,缄默。 京城里都在说姬家,男人们更是每每谈及姬家女,谈及姬朝云这位京城双姝之一的娘子,言语间带着几分可惜、暧昧,或有真心之人,但大多数从前追捧她的,如今再无尊重之意。 树倒猢狲散,姬家的事还未彻底定性,便已有人开始踩上一脚,或者想要扒下姬家的一层皮牟利。 有出嫁的姬家女,在婆家日子不好过了,也有直接被休了,形单影只送回姬家的。 裴君不是个圣人,但她是个有些爱憎分明的人。 姬家纵然有罪,那也是由陛下判处,落了个什么下场都是活该,可那些看见墙要倒便上来要推一把的背信弃义之人,又算什么好人呢? 裴君和人有约定,也算是日行一善,直接在早朝上揭开来。 “贵府是姬家的姻亲,金吾卫不管人家事,但金吾卫奉命看管姬府,你们上下嘴皮子一碰,休书一扔便万事大吉了?” “我金吾卫看守的地方,不能随意进出,不过出嫁女是泼出去的水,若夫家无情,要占人嫁妆,不顾人死活,与金吾卫可不相干。” 她这一番冷嘲热讽,谁得面子也没给,那两家休弃姬家女直接送回姬府的大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立时跪下向明帝请罪,解释他们并非强占嫁妆,只是暂时还未理清。 这话他们说说,没多少人信,但为官,尤其是在明帝面前,极重品德,明帝轻飘飘地斥责了一句,他们回去便让人将嫁妆送还。 而女子的嫁妆,衣食住行皆有,可供她们一生在夫家所用。姬家女的嫁妆更是丰厚,两个被休弃的姬家女得了嫁妆,便有了宅子居住落脚,总算没有流离失所。 姬朝云是姬府唯一跟外头有联系的人,她趁着掌事借题发挥,请郝得志帮忙带话,让那两位被休弃的姬家女代为出面,登其他京中外嫁的姬家女的夫家门。 但凡有在夫家受磋磨冷落,想要和离的,姬家都不阻拦,还会提供支持。 这些已出嫁的姬家女只当姬家还有些势力,想得多的也是觉得姬朝云有人脉,有的考虑后,主动选择和离带走嫁妆,有的坚持留在夫家。 这都是她们的选择,姬朝云只尽人事,再多的,便不管了。 裴君只让人在其中传传话,姬朝云和得自由的姬家女便做了许多事,无怪乎京中皆道:“姬家男儿不如女。” 第117章 大厦倾颓 节度使姬宽即将进京, 京中耳报多的,早早便得到了消息,就等着他回京, 姬家这一摊事儿落准。 毕竟是一个大世家,大邺建国便煊赫非常, 姻亲无数, 与朝中不少人都牵扯甚深。 这一次姬家落难, 暂时还只拘押了姬家人, 未牵连旁人,可事情没有个确定,谁都无法放心,因此这半月左右,或是为了撇清, 或是为了牟利……总之不少朝臣都在暗自活动。 裴君在京中有些人眼中, 就是个“混不吝”, “油盐不进”。她掌金吾卫, 除了自个儿的人,一个蚊子都休想钻进金吾卫竖起的藩篱。 姬府一道墙, 里外不通,没人能递消息,姬家女眷不知道外头的情况, 外头也不知道姬家是否处理掉了不该有的东西。 这也是郝得志看守姬府的好处, 他就是个孤家寡人,背后就站着裴君一人,谁都甭想教他松口,也没有亲眷来买通。 若是换了曹申,或者旁的人, 家里总有些不好推脱的关系,便是不会违抗裴君的命令,难免得罪人影响甚多。 而看守人不是个好差事,得时时刻刻盯着,不能有任何放松。 裴君私掏腰包,每日都好吃好喝地犒劳这些金吾卫,施粥施药也掺了一笔,她这样大手大脚,惹得府里的小管家娘裴婵总是担心日后她出嫁,兄长会穷困潦倒。 裴婵甚至还想要悄悄缩减她那部分的花用,但是很快就被四公主秦珈发现了。 高门大户,每季都要做许多新衣服,更甚者,几乎从不穿旧衣出门两次。 四公主瞧见裴婵这一段时间反复穿那几身衣服,便留了心,一问得知她没做新衣服,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要给她做几件。 裴婵自然推辞,却也不好意思说实话,只含糊地带过去。 四公主不好追问,转头看见裴君,便跟她说了。 裴君要更了解妹妹一些,她心细如发、重视家人,指不定就是又杞人忧天了。 “说来名义上,我是七娘的嫂嫂,给她做几件衣裳无妨,只是她太过客气了。若是裴将军不介意,我就自己做主了。” 裴君摇头,劝阻:“婵儿心思重,公主若是这时送她新衣服,以为是她让我这个兄长在公主面前丢脸,更得多想。” 裴婵想得多的小毛病,是从小养成的。 父亲早逝,母亲改嫁生子女,她又入伍多年不归,祖孙两个老的老少的少,难免影响性子。 但也算不得不好,裴君只会心疼她乖巧太过,却也不会不满什么,毕竟是为了家人才这般。 所以,她身为“兄长”,也该体谅一些。 当然,只是她和祖母这个家人体谅,日后可能再有夫君、孩子体谅,她不会要求四公主迁就。 “公主,你不需要做太多,祖母和婵儿是我的责任,不是公主的,你只要顺从本心,过你想要的日子便可。” 裴君还别有深意地提点:“公主,有人可是费尽心机地挣扎,你难得能够亲手掌控自己的人生,莫要浪费了……” 四公主沉默。 裴君转向三郎,想要逗一逗他,但她才从外面回来,身上脏,便对照看三郎的嬷嬷道:“将我先前送过来的平安扣取过来。” 嬷嬷看向四公主,得了准,便去取过来。 平安扣还好好地待在盒子里,裴君拿起来,吊在奶娃娃身体上面,轻轻晃动,逗他来抓。 小娃娃伸手,一抓一抓,小手却每每将平安扣推得晃动幅度更大。 而且他的注意力,也不在贵重的平安扣上,而是在那红绳上。 裴君便笑道:“小娃娃都喜欢艳丽的颜色,回头我让人做个支架,选些漂亮的珠子绑起来,教他抓着玩儿。” “嗯……”裴君思考,“再挂两个铃铛,一碰就清脆作响,他肯定喜欢。” 四公主一直就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有男人能够毫无障碍,哪怕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一个障眼法,可以裴君的本事,为什么不好好找一个贵女,生一个可爱的孩子? 但她的心里,裴将军才是真正冰壶秋月一般的人物,生不起任何一点恶意的揣测。 四公主挥退下人,低声道:“我和三郎也不是裴将军的责任,裴将军不必对我们太好,我们受之有愧。” 裴君没看她,拎着平安扣上上下下地逗孩子,“你想太多了,我对三郎好不好,不是因为他是四公主的孩子。” 那就只能是因为她人好。 四公主抿唇,片刻后,犹豫地问:“裴将军,姬家……” 裴君这才抬头,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公主竟然也关心姬家的事?” 四公主垂眸,睫毛颤了颤,故作无意地说:“我只是识得姬娘子,不算熟悉。” 裴君微微挑眉,随后点点头,故意表现出不在意地转回三郎。 四公主嘴唇张张合合,半晌,才又开口问:“裴将军,姬家会平安无事吗?姬娘子那样的容色,若是家里败落,恐怕……” “既有罪,自然要伏法。”裴君淡淡地说,“贪污数额巨大,证据确凿,姬家人皆有享用,遭殃也是应该的。” “但是……” 裴君没接话,等着她说。 四公主从前就算不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也是爽利胆大的,否则干不出那样的事儿,犹豫起来,她自个儿也不舒服,便张口问道:“姬娘子从前家世好,满京子弟仰慕也不敢冒犯,若是跌落谷底,恐怕有些人要起淫念,能不能帮帮她?” 她说完,又赶忙补充道:“我只是想问对裴将军有没有妨碍,若是不影响裴将军,我自己出面便是。” 她就是自己出面,裴君也撇不开。 但裴君确实不介意她帮帮姬娘子,况且四公主还要更顺理成章一些。 是以裴君直接说“没事”,让她不必顾忌,只是得等到姬家的罪名正式确定。 满京城也就只有裴君这样笃定姬家翻不了身了。 可四公主也没觉得不对,只听到她不介意,便琢磨开来,期间眼神时不时落在裴君身上,若有所思。 两天后,姬宽进京。 按照一般流程,应该是提审复核之后,再定罪名,然后明帝降罚。但是明帝也并非对姬家的事儿一无所知,只是从前不计较而已,这半个月已经足够收拢起所有证据,对姬家定罪。 绵延几百年的颍川姬氏,就这么倒了。 姬宽、姬荣皆斩立决,其他姬氏男丁全判处流放,多则三十年,少则十年,刑罚极重。 姬家的女眷们,或多或少也有些违法的行为,倒是姬家的下一代,还没来得及犯错,责罚不算重,只是再没了富贵荣华。 裴君再次奉命抄家,头一遭出现在姬家坐镇,没理会姬家一大家子的女眷,只命人按照律法,将姬家的下人都送去京兆府衙,由京兆府安排发卖等。 至于姬家人,得等她抄家结束之后才能出去。 姬二夫人跟着姬二爷,没有顾忌,手上沾的恶事还要更多一些,惊惧之下,脑子糊涂了,竟是忘了怕,冲上去拦金吾卫,不许他们动她的东西。 金吾卫年轻、有教养,却也不会任她胡闹,直接将人挥开,让姬家人自己制住她。 姬朝云最大,当起家来,姬夫人就是在这时称病躲回屋去,然后趁人不注意一根白绫吊死在姬府的衡量上。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为死了干净,教儿女们清白些。 姬家的孩子们痛哭起来,便是一直淡定的姬朝云也落了泪,哀哀戚戚,可怜极了。 金吾卫里也有听说过姬朝云名号的,时不时就像她看过去,眼中怜惜,只是当差中,不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谋私。 姬家抄家,前院的院子里摆满了金银财宝,珍奇字画,而这还没完,各个房的库房里都是满满登登的物件儿,便是下人居所,也都有寻常百姓家没有的家底。 裴君不嫌麻烦,全都让人一一登记,待京兆府衙那边审问过后,确定没有作恶的下人,贴身家当都会还给他们。 而姬家这些主子们,除了一个庶子媳妇的嫁妆,剩下的全都充公。 待到抄家结束,姬家人一身清地离开百年姬府,或是要去大牢里等待一同流放北境,或是被赶出来彻底成了无家可归的庶民。 裴君只轻轻扫了一眼姬家人,和姬朝云眼神对视一瞬,便命人封上姬府大门,率众离开。 “阿姐……” “阿姐,咱们去哪儿啊?” “怎么办啊?” 姬家所有的小辈儿们在围观之人的目光下,哀戚不止,只能依赖地靠向姬朝云。连已经可以顶门立户的姬朝晖也期望姐姐能够有办法,眼里皆是惶然无措。 姬朝云搂着小妹妹,苍白着脸,无视周围各有意味的目光,强撑道:“姑母会过来,暂时先去姑母那儿安置,再做打算。” 众人无头苍蝇一般,毫无主意,全都听她的。 围观的人里,便有京城权贵家的人,有些看向姬家的眼神带足了审视。 朝中不知为何姬家其他人的判的这样重,下一代却没有受到牵连,要知道当初柳家可是连女眷和孩童都流放北境。 他们在观望,是不是姬家还有别的筹码…… 但过了许久,姬家这些柔弱的娘子郎君依旧紧紧依靠在一起,没有任何人来接洽,终于有男人走向姬家人想要搭话…… 这时,先前和离的姬家女匆匆赶过来,暂时打断了别有用心之人。 只是没有家世、依靠的绝色美人,人生似乎注定要带上几分悲情的底色…… 第118章 念头 姬家的罪名是早已明确下来的, 明帝的态度就是雷霆震怒,不能容忍,这是旁观之人都能瞧见的。但京中也属实不懂, 为何陛下对姬家的处罚断崖式的,到下一代便戛然而止。 这使得许多人投鼠忌器, 顾虑、审视极多。 金吾卫不管查案, 只听差遣, 裴君耳聪目明, 且在其中掺了一脚,先将这大厦踹歪了,才致使它倒塌,是以知道的还要更多一些。 姬家除了明面上的罪名,还有一个勾结外族, 而无论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勾结的是外族, 这样大的家族只是贪些尚且能忍, 若是心歪了, 不除掉终会给大邺带来海啸般的影响。 明帝不想被动,恰好裴君愿意递刀。 这对君臣就是这样的奇怪, 没有明说,却心底有默契。 姬家的事儿,看似来的突然, 暗地里已经准备许久。到底是世家大族, 便是论罪,也非一时半会儿能收拾齐整的。 明帝想要掌握更多,姬家下一代与其说是宽容,不如说是“交换”更为准确。 裴君这里,在金吾卫抄家结束之后, 姬家便是她的过去式,唯一需要上些心的是阿酒的姐姐云娘。 但是金风玉露楼自姬家出事,关上门之后,直到姬家定罪,金吾卫撤走,都没有再打开。 金风玉露楼里的人,仍旧待在楼中,偶尔会有一些人被带走,但云娘始终没有跟裴君或者金吾卫的任何一个人联系过,始终安稳地待在楼中。 郝得志在姬府的差事结束,关心过云娘,没得到什么讯息,但知道她依旧好好地待在金风玉露楼,便只安静地关注着,没在做多余的事儿。 鲁阳对云娘不同寻常的态度,郝得志后来知道了,但是他毫不在意。 鲁阳家世出身确实好,可他不是世子,上头还有个鲁肇压着,而且肯定是要娶家世相当的贵女,不能娶一个世人眼中抛头露面的女人。 郝得志也不差,还能够明媒正娶,且一心一意,他有这个自信,只要云娘想要选人嫁了,起码他和鲁阳,一定是他。 当然,这只是男人的想法,云娘有没有想嫁的意愿,他们根本无法控制,唯一能做的就是讨人欢心。 郝得志讨好人是很笨拙的,所以一直以来旁人看着,几无寸进。 阿酒不想裴君为难,也一直没问过她,只私底下一直通过郝得志悄悄关注着。可裴君不放信儿,他们能得到的消息有限。 以至于她时不时就会失神,有时处理药材,定定地站在那儿许久不动一下。 鲁肇有空便会去医馆,心上人的一举一动都恨不得刻在脑海里时时回味,她的每一丝异常都逃不过他的眼。 阿酒的失神,鲁肇想要问,但对方不回答,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打听,不过云娘和阿酒的关系瞒得很深,他根本想不到那儿去,自然没有头绪。 但他想要尽可能表意,阿酒有任何麻烦的事他都乐意帮忙,是以去医馆比往常都要频繁,几乎每日下职都要走一趟。 他看起来就不是一般的人,以前仁心医馆总有些凶煞的武将出入,周围的人不会多想,如今日日报到,周遭的百姓总能瞧见他,再一想医馆女大夫的年纪相貌,不免要有些猜想。 原先还有些人跟木大夫打听阿酒的婚事,如今一下子消失,阿酒反倒还觉得清净,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困扰,只专心在自身的事儿上。 然后有一天,鲁肇再去医馆时,发现阿酒的脸上有了笑容。 鲁肇为人霸道,心上人的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是一件挺让人无力烦躁的事情,可他面对阿酒却没了脾气,依旧默默地待在阿酒身边,悄悄排除掉所有靠近阿酒的男人。 裴君从前是鲁肇最大的劲敌,如今算是舅兄,鲁肇做不出迂回讨好她的行为,便有些僵着,态度不热切,但没有针锋相对,关系算不上好。 裴君受伤后,两人私底下有些别的联通,是阿酒不知道的,更是旁人不知道的,他们也没打算表现出来,见面依旧不咸不淡的。 裴君今日过来,鲁肇也在医馆,两人颔首示意,之后鲁肇便先行离开。 裴君等他走了,和阿酒到后院堂屋,堂屋的门大敞着,两人在里面轻声说话。 姬家的贪污案,一直追溯到十来年前,便涉及到阿酒生父当年论罪的一大罪责,也是贪污修缮河堤的钱。 既然当年姬宽便不无辜,那么阿酒生父柳三爷全背下来的贪污款项便需要重新界定,细查从姬家得来的账目,再审问过姬宽,便得知当年的事儿,姬家也是主谋。 柳家不可能翻案,柳三爷也确实为官上有些不干净的地方,可罪不至当年那个地步。 明帝抬抬手,姬家那些可以说的罪名汇总公诸于世时,也没有隐瞒柳三爷的这部分冤屈。 阿酒知道父亲不是“沉冤得雪”,可总归罪名小些,心情便好了些。 裴君看她脚步轻快,笑道:“陛下曾经大赦天下,以你父亲如今的罪名,你就是光明正大以柳氏女行走,也无妨了。” 阿酒想了想,却是摇头道:“做阿酒比做柳氏女好,我没那么多奢望,只想亲近的人都好,安安稳稳地做个大夫,不想自寻烦恼。” 裴君喝着阿酒给她倒得药茶,忽然有些感叹,其实阿酒这样的心性,比谁都更容易过得好,因为阿酒在意的事情很少,想得不多,想要的也少,从来不强求。 阿酒从前放在心上的人只有裴君和木军医,如今多了个云娘,或者还要加上老郭氏和裴婵。 裴君不忍心她一直担心,便开口道:“云娘没有事,我听说金风玉露楼过些日子要修整一番,应是会重新开张。” “阿姐……还是金风玉露楼的掌柜吗?”阿酒有些茫然,还有困惑。 裴君沉默,她猜到了一些,但是还得等金风玉露楼再开门才能确定,便对阿酒道:“左右她没事,你安心便是。” 阿酒点头,笑道:“既如此,算是双喜临门,将军今日可要留下用晚膳?一同庆祝。” 裴君没拒绝,欣然答应。 但她最终没能留下用膳,因为四公主秦珈派人来请她回府。 四公主一直便想要帮姬朝云,之前姬家的事她不好掺和,如今姬朝云和一众弟妹暂时住进了先前和离的姬家女宅子里,她便派人送去帖子,打算邀请姬朝云上门做客。 她的想法是要向京中诸人表示,她和姬朝云关系不错,算是姬朝云一个小小的靠山,能够在一些小事上为姬朝云撑腰。 然而约好上门的这天,姬朝云却久久没到,四公主不认为她是会食言而肥的人,心觉不对劲儿,便备马车去了姬朝云暂居之处。 今日,姬朝云确实准备好要出门赴约,不过她并未跟家里的弟妹们说赴约的人是四公主,临出门时便出了意外。 她的亲弟弟姬朝晖,不知何时跟镇北侯世子熊和泰有了交情,竟然不顾家中众多女眷,亲自引了镇北侯世子等几个郎君入府,拦住了姬朝云出门的脚步。 镇北侯世子于女色上放纵,从前便对姬朝云有意,言语间总有几分轻佻,顾忌着姬家倒也还算克制。 不过那是从前,如今姬家倒了,旁人还在观望,镇北侯世子却等不急,直接拿些钱物笼络了姬朝晖,便登了门。 镇北侯世子堵到穿戴合宜要出门的姬朝云,轻浮的眼睛上下扫视她,嘴上还暧昧地说:“本世子竟然得姬娘子这般重视,实在是万分荣幸。” 姬朝云面上没有往常的柔和,带着寒意的眼神看向亲弟弟,当着众人的面便质问他:“你若要待客,去外头便是,为何要带回家中?你置家中姊妹们的名声于何地?” 姬朝晖心虚地移开眼,可瞧见好整以暇的镇北侯世子等人,又振振有词起来:“阿姐,熊世子这样的家世,爱慕阿姐是阿姐的福气,我也是为了阿姐好。” “你为了我好?你凭什么?”他个头还没有姬朝云高,姬朝云居高临下的眼神,满是嗤笑。 姬朝晖涨红脸,恼怒道:“在家从父,如今父亲不在,阿姐理应遵从于我,否则妇德何在?” 这一番话,教姬朝云真正嗤笑起来,“就凭你也配?你若是个有出息的,想做我的主也无妨,可你如今吃用皆靠姬家女,忒大的脸让我遵从于你。” 她说完,对弟弟的恼羞不屑于顾,转向镇北侯世子,问道:“世子可是要明媒正娶?三媒六聘呢?” 她不同以往的姿态,教镇北侯世子越发兴奋,然兴奋之下是毫不掩藏的傲慢,偏还要伪装成不得已。 “姬娘子,我是真心想要对你好,也想要照顾你,可你如今的身份,实在当不得世子妃,你那般善解人意,应是能理解的吧?” 姬朝云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可她知道此时势弱,未免激怒对方,怀柔才是上策。 于是,她并未像对弟弟那般锐利,而是放柔了声音,回道:“我自是能理解熊世子,但谁又能来理解我呢?我如今家道中落,只想寻一个知情知心可依靠的人,熊世子这般唐突,我如何能信任?” 镇北侯世子吃软不吃硬,当即作出温柔之态,连连保证会对她好,只要她原意答应进他的后院。 姬朝云周旋着,始终没有给准话。 她推脱的久了,镇北侯世子便有些不耐烦,想要直接拉扯人入怀,四公主便是在此时来的。 “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围在这儿?”四公主踏进来,打量着众人,尤其是镇北侯世子,“你们还和姬家有交情?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镇北侯世子收回手,恭敬地行礼,而后看了一眼姬朝云,阴沉道,“您怎么在此?” “怎么不叫姑姑?”四公主笑着插进两人中间,解释,“我与姬娘子有些交情,本邀请了她去我那儿做客,久未等到人,只能亲自过来,没想到是教你们绊住了。” 镇北侯世子一听,便退后一步,向她道歉,表示不知她们有约。 四公主看起来没多生气,还问起方才众人聚在一块儿在做什么。 镇北侯世子等人不好说他们的逼迫之举,姬朝晖更不敢说,甚至隐隐还有些后悔和埋怨,未能早知道姐姐和四公主有交情。 可他们不说话,一直躲在后头的姬五娘子冲动地跑出来,不顾姐姐们使得眼色,叭叭地说了方才的事,末了还气愤道:“四公主殿下,您要给我阿姐做主啊,我阿姐怎能给人做妾呢?” 镇北侯世子忽而冷笑,“不做妾,难不成好要做正头娘子吗?你们姬家半分自知之明没有。” “你!” 四公主抬抬手,打断了小姑娘的愤慨,笑道:“就算是身份不配甘愿做妾,也得是英雄了得的人物,否则不是自甘堕落吗?好女子不愿意做妾,可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和泰,你这般说,还意欲强迫,四姑姑不乐意听,需得重说。” “先前的话,四姑姑便可当作没听见。” 镇北侯世子脸色难看,知道今日的打算是不成了,不想继续跟四公主纠缠,便欲告辞,日后再说。 四公主也没阻止他离去,还笑靥如花地与他说:“帮我跟你娘带话,我何时得了空,去大公主府做客。” 镇北侯世子皮笑肉不笑地答应了,临走之前,暴戾地瞪了一眼那姬五娘,吓得姬五娘一抖,险些哭出来。 而四公主蹙了蹙眉,再看向姬朝云时,脑子里忽然有了个念头…… 第119章 不服 “你说……想抬姬娘子进门?” 裴君惊讶之后, 眼底露出几分玩味,“公主就不怕,会损害你的利益吗?” 她是断然没想到四公主的帮助, 竟然能到这个地步…… 而四公主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呆了呆, “这……我与裴将军又非真的夫妻……” 她甚至还想, 别人觉得姬家败落, 她觉得姬朝云没了姬家裹挟正好, 那个弟弟伤了姬朝云的心,可以不必再管他,一群小姑娘要依赖姬朝云,小心翼翼还来不及,也成不了什么麻烦。 如果裴君和姬朝云能好, 她好像能够心安理得一些, 可如果两人不能好, 她似乎又在给裴君添麻烦…… 裴君不是那种见色起意的人, 不见得想要一个妾室,否则没必要做她的驸马…… 四公主忽然又有些忐忑, “她这样的品貌,还有那样的经历,注定无法嫁到寻常人家, 否则恐怕要有无尽的麻烦, 今日那镇北侯世子就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 “我生出这样的念头,却也不能替裴将军做主,便想先问过你的意见再与姬娘子提,若是裴将军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 裴君没说不愿意, 而是兴味地问:“四公主可有想过,你我虽不是真的夫妻,但只要名义上如此,四公主和三郎就能享受我的权势带来的便利。如若有旁人抬进来,你们很有可能会失去这种便利。” “毕竟在我与四公主的这段关系中,我才是占主导的人,如果我是四公主,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只会趁机谋划,确保突发意外时保全更多的利益。” 公主不参政,虽然贵,却没有权势。 当初三公主和离,并不是简单的两家之事,背后还有角力,和离成功只能说是一方角力胜利,并非单纯因为她是公主。 四公主和裴君的关系,是明帝欣赏裴君,想要重用裴君,也是裴君想要表忠心,愿意接受明帝的重用。 而当君臣之间的关系已经紧密的不再需要联姻来维持,裴君如果想要甩脱驸马的身份,稍加运作便可以做到,但四公主想要在她没有重大过错的时候摆脱她,却几乎没有可能。 所以当裴君听到四公主这样提议,实在觉得她天真太过,浑身都冒着傻气。 四公主不这般认为,与她分辩道:“我若靠裴将军牟利,便要日夜担心裴将军离开的失利,与其如此,早早认清楚才更合适,免得失了得失心。” “所以,公主是打算做个纯良的好人了?”裴君唇角弯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没想到四公主还是一尊菩萨。” 四公主越发冷静清醒,“我只是尽人事,在无伤大雅的时候,宁愿纯良一些。” 裴君不置可否,只笑道:“裴某无所谓,公主若是不在意,大可与姬娘子提,不过不是抬进裴府,是抬进公主府。” 四公主默然,“裴将军真的不动心吗?姬娘子那样的天香国色,抬进来做摆设?” “左右已经有了一樽摆设,再多一个齐名的,又何妨?”裴君起身,打算告辞,临走前道,“既然是公主的提议,便由公主跟姬娘子说清楚,莫要生了误会。” 她说完,抬脚便走,似是真的完全不在意。 四公主事后考虑过,是否要放弃这个想法,可她用不算愚笨的脑袋想想,裴将军没有直接拒绝,本身就带着些奇异。 而且这只是一个提议,四公主又不是要强取豪夺,姬朝云很可能也不会愿意放下骄傲去做妾,如果她愿意接受这个“善意”,可以就此再做打算。 遂,四公主最后还是决定试探一下姬朝云的态度,成不成都没关系,她尽人事,倒也无所谓结果。 姬朝云和四公主是完全不同的人,她谋定而后动,极有心计且果断,向来不会脑子一热不顾一切地冲动行事。 四公主的提议对她来说可谓是神来一笔,初听到的时候,惊讶极了,完全不知道作何反应。 然后她回过神,反问:“公主此意,裴将军如何说?” “裴将军愿意给你些照拂,到时你就住在公主府,名义上是妾室,实际上是做三郎的启蒙先生,过几年待姬家的风头过去,你想要出府,我便会为你安排,左右对我来说也不是难事。” “你若觉得妾室的名头辱没你,只是入府做教养先生也可,先教导裴将军的妹妹七娘,过两年教导三郎。只是这样的话,恐怕不能一劳永逸,名声依旧有碍。” “四公主为何如此照拂我?”姬朝云眸光一暗,喑哑地问,“难不成是可怜我?” 四公主垂眸,淡淡道:“物伤其类罢了,何来可怜。” 姬朝云一脸无法理解的神情,“四公主可走不到朝云这一日。” “谁知道呢。”交浅言深不必,四公主直接地问,“你考虑清楚回复我便是,不用勉强。” 四公主的意思,是给她考虑的时间,姬朝云没要,当场便回复她:“我答应了,妾而已。” 明明是四公主提议,但姬朝云真的答应,四公主又有些不是滋味儿,纵然才名胜过世间无数,竟然还要委曲求全,只因为是女子 …… 姬朝云没有她这些矫情劲儿,“轻易”地答应下来,回去便安排起来。 “什么?!你赶我们走?凭什么!” 姬朝晖慌张又着恼,愤怒地瞪视亲姐姐,“娘刚死,爹还在牢里,你就不顾手足之情,你还有没有良心?” 姬家其他年纪小的都不敢吱声,害怕地看着姬朝晖发火。 先前和离的姬家女,辈分上是他们姑姑,开口想要劝说,“朝云……” 姬朝云抬眼,极冷淡的眼神,一下子便阻了她们后面的话。姬朝云这才转向亲弟弟,语气淡漠地问:“让他们回乡,就是没良心,如何算有良心?卖身养你吗?你有良心,会直接带着一群外男到家里来?” 这事儿,其他姬家女也很是不满,只是她们心里认为没有男丁顶门立户要被人欺负,所以便忍下了。 此时姬朝云再次提起,她们心里有气,便都沉默不言。 姬朝晖性子再是随了姬家男人的自私,也才十三岁,见她们都不替他说话,心里慌起来,“咱们姬家如今哪能得罪镇北侯府,他们逼着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现在是姬家最长的男丁,我也得顾全大局,为其他姑姑、姊妹考虑吧?”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姬家几位姑姑还真的有些动容了似的,神情缓和下来。 姬朝云冷眼瞧着,一针见血地问:“今日你顾全大局,牺牲我,他日是否还会顾全大局,牺牲其他姬家女?” 姬朝晖语塞,片刻后立即否认:“怎么会,阿姐,我只是一时糊涂,已经知道错了,你别赶我走。” 他也有些心眼,知道如今全靠姑姑们的嫁妆过活,而她们担心的又是什么事儿,于是紧紧抓住这点游说:“姑姑们被休弃,若是没有男丁,不知要如何受欺凌,我若走了,姑姑们怎么办?妹妹们也都年幼……” 姬家一位姑姑出声,劝姬朝云:“朝云,莫要闹了,朝晖还小,一时想差了,怎么能赶他走?” 她一开口,又有另外一位姑姑开始劝说,显然也不想姬朝晖离开,而且话里坏外,还暗示着,这宅子是她们的嫁妆,姬朝云没有权力赶人。 姬朝云一一看过去,从姑姑们到妹妹们,目光平静无波。 方才说话的两位姬家姑姑对上她视线的人,不自觉地避开,而后又有些不愉,端起长辈的架子道:“既然要回乡,一起回去便是,怎能分开?” 姬朝云问:“我的亲弟弟引狼入室,我走得了吗?” “这……” 姬朝云并不想与他门浪费口舌,直言:“我对你们已经仁至义尽,今日便开门见山,谁愿意让姬朝晖他们几个男丁照顾,自去便是,我姬朝云要另立门户。” 众人皆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姬朝云不予解释,只道:“选吧,我或是姬朝晖。” “非要如此吗?咱们姬家已然败落,便是不同心同德,也不该闹得分崩离析……” 姬朝云绝情道:“选。” 姬朝晖得到两位姑姑支持,痛心地指责她:“阿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姬朝云面容清雅,露出与往常一般的温柔笑容,轻声道:“我骨子里,就是这个样子。” 姬朝晖恶意地揣测:“阿姐该不是攀扯上哪个男人,想要甩了我们这些拖累吧?” “卖姐求荣,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姬朝云步步逼近,撕破所有的温柔表象,冷漠地说,“至少甩掉你,我问心无愧。” “你真的……” 姬朝云收回视线,惫懒地问:“选吧。” 众人面面相觑,想拿长辈的身份压她,又怕她真的找到了靠山,一时间很难抉择。 姬五娘和六娘年纪小,更依赖信任姐姐,想也不想地走到姬朝云身边,一左一右依着她,“阿姐,别扔下我们。” 年纪稍长的二、三、四三位娘子,始终踌躇着,眼里都是对未来的惶然。 倒是另一位始终不曾说话的姬家姑姑,此时站到了姬朝云身边,作出选择。 她是庶出,行五,是主动和离的,住进这宅子一直很安静,先前众人争执,也静静站在一旁不出声,谁也没想到她会如此“任性”。 姬朝云嘴角一掀,牵着两个妹妹,道:“收拾细软,我们今日便搬出去。” 其他人不知所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四个女人离开这里,便往姬五姑姑那座偏僻的小宅子去,好在姬朝云早就预料了这样的局面,提前跟四公主借了马车,她们不用步行穿过小半个京城。 马车晃晃悠悠,没多久姬六娘便靠在姐姐怀里睡着。 姬五娘面上不安,扯着姐姐的袖子,小声问:“阿姐,咱们以后怎么办啊?” 姬朝云摸摸她的头,柔声道:“莫怕,阿姐在呢。” 姬五娘轻轻点头,靠着她的胳膊小声啜泣。 姬五姑姑依然垂着头,似乎对周遭的所有一切都木然的模样。 姬朝云看了她一眼,像是安慰妹妹,又像是对姬五姑姑说:“我有打算。” 天黑之前,四人安置在久无人住的小宅子里,她们都十指不沾阳春水,面对脏兮兮的房子,皆不知如何下手。 姬朝云率先挽起袖子,姬五姑姑随后,两个小的也跟在她们身后笨手笨脚地帮忙,四人艰难地打扫起来。 “咚咚咚——” 姬五娘被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吓得一抖,颤着声音问:“阿、阿姐,是、是谁啊?” 姬朝云递给她们一个安抚的眼神,隔着院门高声问:“是谁?” 门外,一个年纪颇大的女声回道:“大娘子,奴婢们来伺候。” 这声音极耳熟,姬朝云眼神一动,打开门来,赫然是她们几人身边得用的几个婆子侍女。 姬五娘和姬六娘一见到熟悉的下人,眼泪瞬间便流下来,追问她们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姬朝云有所猜测,抬头望向门外,果然瞧见一辆马车,且与驾车的人四目相对,便转身对众人道:“我出去一趟,晚些回来。” “阿姐……”五娘和六娘不安地看着她,生怕她一去不回。 姬五姑姑默默地揽住两人,劝道:“大娘子有正事,咱们先打扫。” 姬朝云微一颔首,不再多说,踏出门,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约莫行了两刻钟,停在一处不显眼的宅院前,姬朝云走进去,一见到堂屋内背对她的人,便屈了屈膝,问礼:“裴将军。” 裴君缓缓转过身来,温和道:“姬娘子,几日未见,可好?” 姬朝云温顺道:“托裴将军的福,一切顺利。” 裴君抬手请她落座,又亲手为她倒了一盏茶,闲适道:“想也知道,姬娘子这样的人物,区区家道中落,不足以击溃姬娘子。” 姬朝云苦笑,“裴将军莫要取笑我了,若非没有办法,谁又愿意如此呢?” “裴某瞧姬娘子倒是如意的很。”裴君嘴角勾起,玩味不已,“这一步一步,我竟是不知道,姬娘子最终的目的是我。” 裴君挑眉,忽然靠近姬朝云,手指挑起她额角垂下的一缕青丝,暧昧地问:“难不成姬娘子心慕裴某?” 姬朝云先前的神情一点点收起,面无表情地看向裴君,不多时,眉目复又舒展,素手抬起,轻轻覆在裴君的手上。 裴君静静地与她对视,面不改色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覆在面前这位娘子的脸上。 姬朝云眼波流转,猫儿似的轻轻蹭了蹭裴君的手,吐气如兰,“若能得裴将军青睐,是朝云的福气~” 裴君:“……” 姬朝云,果然是真绝色。 她是第二个让裴将军认输的女子。 裴君抽回手,手指在桌下蜷缩,面上不动声色道:“按照先前的约定,姬家的罪证作为交换,保住姬家年轻的一辈儿,姬娘子大可不必再落个妾室之名。” “送佛送到西,若姬娘子需要,裴某可以送你离京。” 姬朝云也恢复林下清风的仪态举止,柔声吐出锋利的话:“我为何要逃走?我不服。” “姬家早就穷途末路,是我为他们博出一线生机,我仁至义尽,为何还要因袭姬家女的命运?” “我若回乡,宗族又会变成桎梏,任人摆布,我不服。” “我想做姬朝云,与其教旁人左右成为筹码,我自己做主不是更好?” “我偏要留下来。” 第120章 (捉虫) 磨刀霍霍 姬朝云想要借由裴君留下来, 自然要表现出诚意,也要展现她的用处。 “先前我提供给裴将军的证据,只是其一, 我还能提供些裴将军一定想要知道的东西。” “比如……我向来于人情往来上有些敏锐,自我记事, 姬家送往迎来之人, 或者京中各家的关系, 但凡朝云见过的, 便会留心……” 姬朝云知道,裴将军定然明白她所说代表什么,便点到为止,安静地等待裴将军抉择。 裴君神色不变,头微微低垂, 作出思考斟酌之态。 当时云娘为她引见的人是姬朝云, 在裴君的意料之外, 却也是情理之中。 西市相见之后, 裴君便主动派人与姬朝云接触过,私下几次传信, 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然后顺理成章地约见。 姬朝云极谨慎,那些书信中的内容, 说死了也不过是私相授受, 直到见面,才说出她的目的。 事实上,不说明帝掌握多少,便是裴君手中掌握的证据,便能置姬家于死地, 姬朝云以为的筹码其实没有那么大的作用。 但裴君还是答应考虑,甚至为此与明帝密谈,并且果真将姬家的罪责划出一道分水岭来。 原因有三,其一,姬朝云确实能够提供更多的补充,快刀斩乱麻;其二,乃是为怀柔,以示帝王宽和;其三便是姬朝云这个人有可能带来的意外之喜。 第二点乃是帝王之策,与裴君无关,可裴君没有反对四公主提议抬姬朝云进门,也是有所考量。 而姬朝云所言,确实于她有用。 答应姬朝云进门,对裴君唯一的弊处,便是得罪镇北侯世子以及其他爱慕姬朝云的人,再不济会有些流言,造成不了什么实际影响或是伤害。 裴君不怕得罪镇北侯世子,甚至巴不得勋贵找茬撞上来,省得她再处心积虑地兴风作浪。 如此,姬朝云进门,弊处也变成好处,她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裴君沉默的时间越来越久,姬朝云并非真的笃定之极,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惴惴,只不愿意落了气势,强撑着淡定从容。 裴君没有正面审视她,实际一直用余光关注着姬朝云,对她如此镇定自若十分欣赏。 纵使不愿道人是非,她私心里,这京城双姝,姬朝云远胜四公主。 “姬娘子……” 姬朝云下意识正襟危坐,不慌不忙地应道:“裴将军请说。” 裴君全看在眼里,眉眼含笑,“姬娘子不必拘谨,裴某欣赏姬娘子的心性胆识,自然愿意做一回伯乐。” 姬朝云双眼明亮,嘴角轻抿,表现淡然道:“朝云谢过裴将军。” 这件事情,由裴君和姬朝云亲自落定,裴君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当场便要敲定后续。 “先前姬娘子请我保管了一笔财物,明日送还给姬娘子,还是姬娘子另有安排?可需要裴某帮忙?” 姬朝云干脆道:“可否请裴将军帮我想办法。将其中一箱银子做成方便藏的东西,在我弟妹们回乡前送过来?” 这不难,裴君点头,答应下来。 姬朝云又道:“裴将军先前说送佛送到西,可否行些便利,让我弟妹们顺利离京回乡,再替随我出走的五姑姑和两位妹妹寻一个安稳的地方定居?” 裴君没直接答应,而是唏嘘道:“姬娘子为亲人所做甚多,他们恐怕还要怨恨你心狠。” “我本就心狠。” 姬朝云神情冷漠,“我若是心善,便要面面俱到为她们谋划考虑,而不是逼着她们选择,自己承担后果。” “姬家发于许州,便是家乡还有族田,我们这一支失势,姬朝晖又担不起事,她们回去恐怕没多少好日子,日后少不得要后悔,我若不心狠,便该提醒她们。” “但是同样生于姬家,没道理我这个阿姐要供养、负责她们一生,我已经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这些日子,姬朝云说了很多遍“仁至义尽”,但世人若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断不会认为她仁至义尽,只会口诛笔伐。 她明哲保身、大义灭亲是不孝,她不顾亲情、视同陌路是不悌,她只要没有安分守己、全心全意地奉献自己,离经叛道,便浑身都是错处。 姬朝云从始至终没有一丝动摇,“裴将军,我不后悔。” 裴君不再多言,交代人送姬朝云回去,又命人在暗中关照着,有事立即汇报,便离开此地。 又过了半个月,姬家人的审问结束,姬宽、姬荣等人于午门斩首。 姬朝云、姬朝晖两方人为了给他们收拾,终于再次碰面。 姬朝晖确实担不起事儿,身为男丁本该为长辈们收尸也完全不出头,仗着年纪小,躲在姬家两位姑姑身后。 但他见到亲姐姐,又张牙舞爪起来,教人看着实在可笑。 姬朝云懒得理他,出力办了个简单但不简陋的丧事,便要求两位姑姑带姬朝晖等人扶灵回乡。 姬朝晖不服她,也舍不得京城的繁华,还想要留在京城。 姬朝云彻底抛却涵养,第一次直白地叱骂他:“愚不可及!你除了生成个郎君,一无是处!” 姬朝晖大怒,便想要冲上来打她。 裴君给姬朝云安排了两个孔武有力的护卫,明面上是四公主府的人,姬朝晖一动,两人丝毫不费力地掀翻了他。 姬朝云对姬朝晖的狼狈不屑一顾,转身对两位姑姑和妹妹们最后一次提醒:“回乡后,有两位姑姑的嫁妆,若俭省些,相互扶持,纵使日子清贫,也安稳。” “无论是两位姑姑想改嫁,还是妹妹们婚配,不必求家世,选人品好的,余生才有保障。” “还有,姬朝晖和二房的两个男丁,不可纵容。” 姬朝云言尽于此,带着姬五娘和姬六娘,最后在父亲灵前磕了几个头,便要离开。 姬二娘、三娘和四娘这些日子见不到她,惶惶不可终日,连忙追上去,哭着喊道:“阿姐!能不能别丢下我们……” 姬家两位姑姑要拦,姬朝晖眼睛一转,拉住两位姑姑,若是没有她们,姑姑们连嫁妆都不用出,他占得的好处更多,都走了才好。 知弟莫若姐,姬朝云回头看他一眼,便直到他心里那点儿算计,心下冷笑,漠然地问三人:“你们是想跟我走吗?” 三娘、四娘这对双胞胎姐妹还未开口,姬二娘便哭道:“我们若回乡,守孝三年,哪还能有好婚事,阿姐就当可怜我们,若有前程,好歹帮帮妹妹们……” 姬朝云冷静地看着她,直看得姬二娘垂下头,避开姐姐洞悉一切的视线。 三娘、四娘也不傻,一发觉气氛不对,软弱地不敢出声。 姬朝云忽而一笑,直截了当道:“我不妨直说,五娘、六娘跟我走,我也不过是安排他们去别处隐居,一样没有你所谓的‘前程’,你们到底是我的妹妹,若想要跟着我,届时便与她们一同离京。” “我从来言出必行,你们若不想回乡,便随我走。” 姬二娘顿时踌躇起来,但她还是不相信,便回去取行囊,要跟姐姐走。 姬朝云随她,又转向三娘和四娘,见她们垂着头,也没说什么,只从马车中取出一个极普通的妆奁盒子,递给二人,“如今阿姐卖了身上的衣服首饰,给你们准备的体己,不值几个钱,你们收着吧。” 妆奁盒子里,唯有几块碎银子和铜钱,另有几个看起来成色极差的首饰,姬家未败落前,府里丫鬟的妆奁盒子都比这好看。 可如今,一无所有的姬三娘、姬四娘看着盒子,没有一丝嫌弃。 姬朝云低声道:“妆奁里做了夹层,里面有银子,你们一人一半,砸碎妆奁才能拿出来。那是你们日后的保障,谁都不能告诉,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记得吗?” 姐妹两个一怔,随即眼泪如雨似的涌出来。 等到姬二娘过来,姬朝云才将敞着的妆奁盒子塞到姐妹俩手中,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转身便走。 她带着姬二娘上了马车,回到那小宅子里,方才对五姑姑、五娘和六娘说了她先前对二娘说过的话。 姬五姑姑没有言语,五娘和六娘皆舍不得她,并不想离开阿姐。 然而姬朝云意已决,并不更改,只道:“你们的去处,我已经选好,没有大富大贵,可想要平安度日不难。” 姬二娘惊慌失色,不甘心地追问:“阿姐呢?阿姐还留在京城们?我想陪着阿姐。” 姬朝云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早就说了,跟我走便要听我安排。” 姬家这几人要去的地方,就是晋州襄陵县。 那算是裴家的地盘,当地人都会给裴家人几分薄面,是以她们在襄陵县定居,裴家私底下便可照拂几分,这对几个家道中落的女子来说,比回乡要更好几分。 她们只要不提姬家的过往,再决绝点直接改名换姓,便能摆脱姬家的影响,过平静的日子。 而姬朝云不打算做好事不留名,帮着姬五姑姑变卖完产业,送她们离开时,便明示她利用姬家的人脉,换得晋州裴家一些照拂,让她们无事自力更生,有事去求裴家。 等到整个京城只剩下姬朝云一个姬家人之后,姬朝云便被四公主大张旗鼓地带进了四公主府。 此时四公主府早就彻底清洗过,如同铁通一般,所有人都谨记教训,即便察觉到四公主对姬朝云的态度有些奇怪,也不敢随便议论,更不敢有任何妄动。 姬朝云在四公主府深居简出,每日里一部分时间开始整理她所知道的京城各家利益往来,一部分时间做裴婵的先生,倾囊相授。 然而裴府和四公主府风平浪静,京城他处却因为姬朝云进四公主府有些不平静。 有人在四公主出门做客时,问起她为何留姬朝云在府里。 四公主也不隐瞒,只说她怜惜姬朝云,打算等姬朝云出了孝期,便正式抬进门。 当时听到的人皆惊讶不已,可他们不会相信四公主所说的“怜惜”之词,只会怀疑裴君跟姬朝云早有首尾,更甚至有人揣测起四公主和姬朝云之间有磨镜之嫌、 他们更不会相信姬朝云进了四公主,会安安分分的守孝,尤其是某些对姬朝云有想法的人,自然更不吝于以龌龊心思揣测四公主和裴君。 裴君不以为意,还故意在京中煽风点火,最好引得某些人忍受不住,撞上来。 姬朝云那些爱慕者中,在姬家败落之后表现最迫不及待,性情最暴戾,家世最好的,便是镇北侯世子熊和泰。 镇北侯在京时便手握众权,镇北侯世子又是大公主的儿子,家世显赫,趋附者重,想要什么从来都是张张手便得来,几乎未曾有失。 但现在,他想要的女人,教人截胡,京里还有人拿裴君来比较,镇北侯世子当然厌恨裴君。 而且镇北侯和裴君当初在边境,还因为议和有些龃龉…… 镇北侯世子几乎要控制不住给裴君使绊子了,是大公主发现拦住了他,并且严厉斥责他不准任性妄为。 “为一个女人得罪裴君这样得君心的重臣,传出去满京只会笑话镇北侯府。” 镇北侯世子只能偃旗息鼓,但心里对裴君的不满并未消除,只会越积压越深。 然而裴君耐心等待,依旧没有等到猎物撞上刀口,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只能想办法另寻突破口,磨刀霍霍向勋贵。 自从五大世家之一的姬家也倒下,京中原本还算稳固的格局开始颤动,大皇子这一方近来也有些躁动。 帝王权衡,明帝当然不能听之任之。 第121章 任命 裴君行事, 一心为公,一心为民,便是偶有私心之举, 也都有据可循,非罗织罪名进行戕害。 明帝的制衡之术, 裴君揣测圣意, 能够领会明帝的暗示, 却不打算做一把没有脑子的刀, 没有脑子的冲锋陷阵。 否则日久岁深,恐有排除异己之嫌,与那些滥用职权、派系倾轧之人无异,必定会为人所不容。 虽然她现在已经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但裴君还是想推迟那一日的到来。 勋贵、世家之争, 由来已久, 如今主要体现在太子、大皇子夺嫡而来的利益之争。 姬家败落, 世家受挫, 便意味着太子一系受挫,进而作为对手的大皇子和勋贵便受益。 大皇子一系以勋贵为主, 但也不是所有勋贵都拥趸大皇子,会毫无保留地给予大皇子助力。 镇北侯如今在镇守北境,其实轻易动不得, 就算镇北侯世子为姬朝云昏头, 顶多也就是像三驸马那样,得些教训,实际动摇不了根基。 在镇北侯世子没有针对动作,镇北侯府没有如姬家一般极恶劣的行径之时,裴君便果断罢休。 信国公府比之镇北侯府更要势大, 跟大皇子的牵扯更深,但信国公心计深,国公府煊赫却没姬家那么肆无忌惮地张扬,且又出了个鲁肇,明帝不会动。 定西侯府三子分家,前面两子能力一般,罗康裕忠心明帝,已经兵不血刃地削弱实力。 安东侯府唯一的孙子赐婚五公主秦琳,五公主一母同胞的兄长四皇子更亲太子,以后的立场模糊。 安平侯有宠无实权,其他勋贵再有名头,较之前头几家也稍显势弱。 这都是明帝费尽心机营造出来的局面,裴君看在眼里,一直不相信大皇子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可大皇子以及一些人显然不这般认为。 大皇子府近来办了数场宴会,门前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府内丝竹管弦不绝,金迷纸醉,满京皆有耳闻。 今日上朝,大皇子亦是满面春风。 可惜他并没有高兴多久。 朝堂上,明帝当众严厉训斥大皇子奢靡无度,结党营私,甚至还喝令大皇子在府中反省几日。 大皇子当时便面露难堪,朝堂上众位大臣皆噤若寒蝉。 明帝算计颇多,甚是重视帝王颜面,在任何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副以大局为重的明君之姿,他确实不循私废公,因为他极狠,连亲生儿子都说训斥便训斥,完全不给人留颜面。 而后,明帝话锋一转,准乞骸骨的刑部尚书致仕,并且当场命大理寺卿杨献接任刑部尚书一职,与此同时,提拔原大理寺少卿谢涟为新的大理寺卿。 任命一出,朝上诸位大臣神色各异。 寒门一系,颜相过世,裴君顶上,原本领头的一尚书一寺卿,变成两位尚书,实力大增。 此消彼长,世家和勋贵两方当然会有颇多考量。 另外便是因为谢涟。 谢涟不过二十余岁,便成为九卿之一,他又出自世家,这个任命很难不让人多想,更何况还是在训斥大皇子之后。 裴君站在官员之中,听着明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心下思绪还要更繁杂几分。 明帝想要制衡,为何不选世家中的其他人,偏偏选谢涟?谢涟能力确实出众,但其中……真的没有四公主和三郎的原因吗? 纵观前朝之史,极少会出现父子、兄弟皆重臣的情况,可如今朝堂上,先有信国公府父子,又有谢氏父子,以明帝一直以来展现出来的秉性,只有在掌控之中的人,他才会放心重用。 谢涟私德有亏,那信国公府……会是什么呢? 后面的朝议很快过去,退朝后,众大臣有向杨献道贺的,也有向谢尚书道贺的。 裴君与两人都有交情,自然不能免俗,然后众人渐渐凑在一块儿,言语间便感慨起来,说大邺朝堂上,年轻官员越来越举足轻重,亦有恭维裴君之意。 裴君不爱应付这样的场面,笑笑便告辞离去。 她回金吾卫衙门,转弯之前,瞧见不远处金风玉露楼工匠进进出出,勒住缰绳,驻足片刻,随后才继续前行。 这些年,金风玉露楼为姬家敛财无数,京中眼馋金风玉露楼的人家不少,只是试探过后,便销声匿迹。 裴君猜测,能够让各家皆退,不敢争的人,恐怕只有那位陛下。 而云娘等众多金风玉露楼的人安然无事,依旧好好地待在金风玉露楼,意味着什么,便无需多言。 所以当时阿酒担心时,裴君才那般回答。 明帝对京城、对大邺的掌控,比裴君乃至更多人想象的还要深。 远在北境的他们,不就是一入京便入局吗? 裴君已经能够接受她在局中,且有一把刀悬在头上,骑着马行着行着,便信马由缰,任马儿带她在京城的街道上慢慢走。 傍晚,郝得志又要做东,请裴君和曹申一同去京城另一家颇具盛名的酒楼吃酒。 自从金风玉露楼暂时关门,这家酒楼的生意比从前又好上许多,若是不提前派人预订,临时去常出现客满而归的情况。 郝得志提早几日便预订了雅间,三人下值便赶往酒楼。 像酒楼、茶馆、青楼、赌坊这样人流众多的地方,消息流通快且多,最易生流言,当然,也最多人议论时事。 近些日子,不管是姬家败落,还是裴君坐拥双姝,都是各处极热衷讨论的话题,而今日裴君等人还未踏进酒楼,便听到内里有人在说谢少卿升任大理寺卿一事,还有人细数京城年轻有为的郎君,裴君依旧在列。 待到裴君等人出现在楼内,热火朝天的食客们纷纷一静,再说话时便压低声音,不敢惊扰到他们。 裴君并不倨傲,但郝得志和曹申皆走在她身后,后面还跟着一串护卫,这凛然之势便无论如何也消不了。 等他们消失在楼梯口,楼下的食客们忽然炸开了般,热烈地议论起来—— “裴将军可真是威风凛凛!” “自从裴将军任职金吾卫,京城里总能瞧见金吾卫的身影,宵小都少了许多。” “何止,若有行凶,金吾卫捉凶,京兆府衙破案,都比从前快。” “先前金吾卫建档,还有人私底下说多此一举,如今可不是瞧出来了,不愧是裴将军,有先见之明。” 人多嘴杂,便不会众口一词,这一片赞誉之中很快便有人提及裴君的风流韵事,对她私情上的瑕疵颇有微词。 但不管好坏之言,都在说裴君,谢涟一下子便消失在众人的口中。 第122章 下毒 酒楼后院厨房, 大厨就有三位,另有配菜、烧火的学徒、杂工,十来个人热火朝天地忙活。 传菜的伙计进进出出, 每一个伙计负责的区域不同,忙碌的程度稍有差别。 有几个伙计端了菜就走, 不做停留, 有的趁着报菜名, 没有别的事情忙, 便在厨房待上小片刻,跟厨房众人吐沫横飞地说些前堂的事儿。 有一个负责雅间儿的伙计,一个不漏地报完贵客们刚点的菜,便眉飞色舞地卖关子道:“你们可知道,今日这雅间儿来的是哪位贵客?” 有一学徒问:“是哪位贵客?” 他们说话时, 跟在大厨身边儿的一个不显眼的瘦小学徒低垂着头, 神色有些慌张, 不过无人注意他的异样。 伙计是个年轻机灵的小郎, 口齿伶俐,吊起胃口便扫了一眼众人, 欢天喜地地说:“是裴将军和金吾卫的两位将军哩!” “嘶——” “当啷!” 众人吸气,连忙得不可开交的大厨们也分了神,却被一声响震回了神, 纷纷瞧过去。 瘦小学徒抖了抖, 慌忙捡起掉在地上的水瓢,点头哈腰地道歉:“我、我、我一听裴将军,有些惊,我错了,我一定小心……” 那水瓢没碎, 只是洒了一地水,离他最近的大厨严肃地斥了他一句“上心些”,便让他赶紧做事。 瘦小学徒抖着手去水缸里舀水,右手拿着水瓢不住地颤抖,左手则是紧紧靠在身体一侧,不敢放开。 传菜的伙计见他这般,嬉笑着调侃道:“到底是裴将军呢,连前堂的食客们见了裴将军都不能平静,何况张二呢。” 被称作“张二”的瘦小学徒无神地扯起一个笑,一瓢水便要扬进锅里,还是大厨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他,才没废了一锅菜。 “你怎么做事的!”大厨喝骂,“坏了菜你赔得起吗?不想干就滚!” 张二软倒在地上,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衣襟打湿也无心去管。 他这根本不像是太过惊讶,仿佛是慑到的模样太过奇怪,众人忙,又不能放任他在这里碍事,便去请了管事来。 管事黑着脸过来,直接叫两个凶悍的护院,将人拖出去柴房。 酒楼不少人都看见了这一幕,路过皆好奇地看过去。 管事呵斥一声,众人立时装作专心地忙碌开来,全都目不斜视。 而酒楼正是忙的时候,张二一被扔到柴房里,便无人再搭理他。 张二痴呆地坐在地上许久,忽然一激灵,连滚带爬地爬到门边,从门缝儿望出去,紧张地望了一会儿,又爬回到角落,手哆哆嗦嗦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 他惊惧极了,手指无力,纸包没拿稳,掉在地上,他立即两手并用去抓,不小心抓破了纸,吓得面白如纸,疯狂在地上蹭手指。 他急着处理纸包,蹭了一手灰土之后,手掌隔着衣摆,捏起纸包,掷向墙根,然后站起来,用脚踢过去一堆土,彻底盖上之后,又踩了几脚,才松了一口气似的瘫坐在地。 雅间—— “那几盘放在将军面前。” 裴君还在喝药,忌口颇多,阿酒对郝得志耳提面命过,郝得志万不敢忘,酒也只他和曹申在喝。 裴君近来喝药满嘴都是中药的苦涩,胃口不高,随意吃了点,便以茶代酒,慢慢啜着。 郝得志和曹申也不去劝她,两个人推杯换盏,好不自在。 “我说曹老虎,你可真行,听说嫂子又怀孕了?” 曹申谦虚地笑,嘴里则得意不已,“我身板儿好,自然能让家里娘子怀孕。” 他顺带还要嘲讽郝得志一句:“你要是不撞那南墙,正儿八经娶妻,恐怕孩子都快落地了。” 郝得志饮了一大口酒,爽地长“哈”一声,充耳不闻道:“什么南墙?哪有南墙?” 曹申白他一眼,转向裴君,“将军,您说那位云掌柜有可能中意老郝吗?” 裴君侧头,见郝得志面上虽不明显,却也有期盼之意,悠悠道:“端看老郝想要什么,是成亲生子还是只想跟那一位成亲生子,不后悔就成。” 郝得志咧嘴,嘿嘿笑,“老子就不知道后悔是个啥,老子开心就行。” 曹申无奈地笑,“将军和老郝随性豁达,我是不成了,我就是个寻常人。” 所以跟从世人的观念而走,因为这样最安全,最容易。 裴君坐在窗边,目光平和地看着街上的百姓,有人神色焦急,有人神态满足,有人面带喜色,有人面有忧色…… 人的一生那么长,可又会出现极多猝不及防的意外,他们活着,什么样儿的情绪都能有,什么样的选择都能做,既然没有伤天害理,是不是循规蹈矩,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君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说:“咱们这运道已是极好,怎么过都是赚。” 她这话,郝得志听得入心顺耳,哈哈大笑,端起酒碗,又浮一大白。 “再来!” 郝得志倒了倒空了的酒壶,伸手去拿另一壶酒时,晃了晃,捂住胸口,“今日这酒,劲儿真大。” 曹申嘲笑他:“哈哈哈,老郝,你今日不行啊,一壶酒怎么就喝得脸红脖子粗的?” 郝得志不服,拎起酒壶闻了闻,“不烈啊,比烧刀子差远了,难道是后劲儿大?” 酒碗倒满,郝得志端起来要再尝一口,“京城哪家的酒我没尝过,再来,我肯定没醉,嗝——” “行了,你都喝晕了。”曹申抬手压住他的手腕,欲抢下酒碗。 郝得志不给,端着碗躲开,不想起身时浑身发颤,白眼一翻,酒碗砸碎在地,整个人也向后倒去。 “老郝!”曹申伸手去扶,没扶稳,人也跟着栽倒。 裴君听见两人的动静,回头就见两人都倒在地上,尤其是郝得志,眼神僵直,身体呆板,看起来就像是酒醉的快要不省人事。 可郝得志的酒量,一小壶酒根本不会造成这样的醉态。 “来人!”裴君扔下茶杯便快步走过去,扬声喊护卫进来,“备马车,去医馆!去找阿酒过来!” 护卫们迅速动起来,裴君皱眉,忽然敏锐地感觉到窗口有一道视线,她立即看过去,却见对面并无异常。 裴君眼皮微跳,直觉是有什么问题。 郝得志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裴君来不及细看多想,根本不敢耽搁时间,也不管有用没有,趁着众人准备的功夫,一只手用力掐住郝得志两腮,一手抄起一双筷子,压在他舌上,搅触咽弓和咽喉后壁。 一个护卫双手圈住郝得志的腰,用力按压。 两人几下动作之后,神志不清的郝得志开始呕吐。 曹申的神志还清醒,他脸色同样不好,并且察觉到身体的异常,立即按照将军的动作,抠着嗓子催吐。 “将军,可以走了。”一个护卫从桌上拿起一双筷子,接过她方才做的事情,几个人边抬着郝得志走边给他催吐。 裴君撒开手,转向曹申,担心地问:“你怎么样?” 曹申面前的地上吐出一大滩东西,舌头僵直地回道:“还能撑住。” 他眼神已经有些木然,还不忘艰难地去看裴君,问:“将军,您没事吧?” “我没事。” “那就好……”曹申眼一翻,放心地跌倒。 护卫们有条不紊地迅速抬着两人出去,裴君死死攥着筷子,“咔嚓”一声,筷子折断。 任何时候,出现任何意外,为将者都不能慌,否则下头便会慌,需得保持清醒理智…… 同桌而食,偏偏她没有问题,裴君的视线在酒菜上打量,最后落在酒上,冷静地下令:“酒带走,留两个人看住这间雅间,派人回金吾卫,叫人过来围住这里,查清之前不准任何人离开。” “是,将军。” 这酒楼离升平坊有些远,但裴君更信任阿酒,便让人先送郝得志和曹申去坊内的医馆,又派人去接阿酒过来。 而裴君踏出酒楼大门的一瞬,再次感觉到了那股视线,侧头去看依旧没能寻到人。 呵…… 裴君心头压制的怒火刷地一下涌上来,贯来温和的脸上冷若冰霜,“敢动我的人,在我面前使这些魑魅伎俩,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窥伺!去给老子查!掘地三尺,都必须找出来!” “是!将军。” 他们离开的急,动静又大,惊动了酒楼和食客,众人还在迷糊,没多久整个酒楼都被金吾卫团团围住,需得经过排查方可出入。 这下子,众人再回想被抬走的人,皆猜到是出了大事情,一时间人人自危,但是奇怪的是,大多食客没有慌不择路。 “裴将军肯定不会冤枉无辜的人。” 某个食客的这一句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渐渐也就平静下来,金吾卫审问时也都极其配合。 医馆里,老大夫轻轻抿了一口酒,然后吐掉,尝出里面确实下了某种剧毒之物,不过可能是怕被发现,量不多,分散在酒壶里,因此两人没有直接一命呜呼。 “而且裴将军催吐还算及时,这位曹将军性命无忧,郝将军要严重些……” 裴君阴沉着脸看老大夫给郝得志和曹申解毒,开口声音喑哑:“能救吗?” 老大夫点头,“能救,只是这解毒的药材难得,老夫医馆里没有。” 这时,医馆外传来马蹄声,以及护卫的呼喝声:“都让开!” 随后,阿酒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解药……呼……我带来了!” 护卫提着她的药箱跟进来,“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老大夫一喜,连忙教他拿过来。 阿酒没立即去跟他一起配解药,反而走向裴君,仔仔细细检查、询问过,确定她没有中毒,这才走向郝得志、曹申。 裴君等到阿酒也为郝得志、曹申两人检查过,听她说能救过来,这才转身出去,“去酒楼。” 几个护卫听令,随在她身后重新回到酒楼。 金吾卫已经将整个酒楼团团围住,且这一条街都有金吾卫戒严。 罗康裕和鲁阳已经命人搜查过酒楼,正在审问酒楼中的人,见裴君过来,罗康裕立即上前来禀报。 “将军,今日厨房的学徒有异状,末将等人在柴房角落搜出一包药粉。” 一个金吾卫递上一只碗,碗里一小片纸包,白色搀着土。 罗康裕道:“那学徒招认,有人花了五十两,让他下在将军所在雅间的菜里,他说那人当时说只是泻药,要教训一下雅间的人。但是今日这学徒一听说雅间是将军,吓得不敢动作,正好被捆去柴房,就趁机想要销毁掉。” 这药粉究竟是什么,他们不清楚,但总归不是好东西,是以罗康裕说起来,仍心有余悸。 万一他下在饭菜里,将军吃了,恐怕…… 罗康裕不敢细想,继续禀报:“其他接触过酒菜的人,我们也都捆起来了,打算带回金吾卫审问。” 裴君眼中寒意凛冽,“碗送去医馆,让阿酒分辨,酒楼里的人,严加审问,那些食客,查过没有问题,就放他们走。” 鲁阳过来,禀报道:“将军,雅间对面是一家茶楼,上过二楼的人全都记录下来,大部分都是常客,只有四个人是生面孔。” 说着,递上几张画像。 裴君接过来,慢慢翻看。 画像很简单很潦草,但能看出大致的五官特征,裴君看到第二张,停住。 鲁阳低头看过去,问:“将军,这个人有问题?” 在这个时间出现在那里,想干什么? 一而再,是以为这次能置她于死地,所以想亲眼见证她死吗? “不是喜欢喝茶吗?”裴君冷笑,“去,派人请工部郎中史越山到金吾卫喝茶。” 鲁阳立即应下,招呼几个金吾卫便去“请”人。 罗康裕有些顾虑,“将军,到底是朝廷官员,金吾卫直接拿人,会不会有麻烦?” 裴君握紧刀,眼神冷厉,“有什么问题,我自然会一力承担,但是有人胆敢动我的人,需得知道,他们会有多大的麻烦。” 罗康裕一顿,问道:“将军,这史郎中,跟下毒有关联吗?” 他不清楚有些内情,裴君也没打算直言,只是凉薄一笑,淡漠地说:“我就是想告诉他,谁的‘笑话’不能看。” 什么顾全大局…… 针对她一人,裴君兴许还会客气,可动她的人,都别想好过。 裴君踏上楼梯,重新进入雅间,站在窗边,看着对面茶楼紧闭的窗户,轻声自语:“下一次一定要弄死我,否则但凡我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就是你们死。” 可惜,没有下一次了。 第123章 捉拿 史越山亲眼看见裴君没有死于鸩酒之毒, 且完好地走出酒楼,便知道这次失败,必定又会打草惊蛇, 以后是真的再难以寻到机会下杀手了。 他脸色极差,担心被人瞧见他察觉到什么, 迅速离开此地, 打道回府。 史越山这些年一直很小心, 甚至娶妻生子, 今日是想到裴君要死,心潮澎湃,这才没控制住出现在现场。 但他意识到失败,立即便冷静下来,回府后便到后院与妻儿一同用晚膳。 他的妻子李氏, 出自小世家卢山李氏。 史越山进京之后, 花了些精力结交人脉, 高中之后, 入了李家眼,成了李家的女婿。 李氏的父亲当时在京中官职不高, 可即便如此,如史越山这样的寒门子弟,也是高攀。 史越山十分重视维系和岳家的关系, 在京中许多官员, 乃至于他的岳父都有侍妾的情况下,一心一意地对妻子好,夫妻鹣鲽情深,至少在李氏眼中是这般,她自然不遗余力地做个贤内助, 帮扶夫君。 而且史越山对待岳父,如同亲子一般的孝顺,岳父对他越来越倚重,倾斜了不少资源,再加上史越山本人的钻营,才能够成为京城附近县城的县令。 如今,史越山的岳父在外任刺史,史越山进入工部后,岳父在京中的人脉便落入史越山手中半数。 他为了遮掩自己的行事,表面功夫维持的越来越好,识得他的人,大多要称赞一句“品性极佳”。 李氏仰慕夫君,两人的两个儿子也濡慕父亲,一家人坐在一起用膳,其乐融融。 但鲁阳带着金吾卫上门,打断了一家人的和谐氛围。 李氏听到门房来报,不解:“老爷,金吾卫为何登门?” 史越山掩住眼中的警惕,安抚道:“许是有什么事,我去前院看看。” 李氏莫名心慌,起身随了几步,追问:“老爷,真的没事吗?” 史越山脚步一顿,拍拍妻子的肩,暗示道:“我是朝廷官员,若金吾卫无视律法,夫人大可闹将开来,自然有人参金吾卫一本……” 李氏听他这般说,神情更加不安,犹豫片刻,尾随在夫君身后,来到前院。 鲁阳认定将军“请”史越山去金吾卫喝茶,就是跟投毒有关,所以连个寒暄都没有,见到人便一挥手,“拿下。” 史越山教他不按常理弄得脑子空白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的功夫,他已经被束住双手,鲁阳又要堵他的嘴。 李氏忽然冲出来,边去推鲁阳几人边厉声质问:“你们凭什么抓人!还有没有王法!” 一个金吾卫看向鲁阳,迟疑:“鲁校尉,这……” 鲁肇手中绳子交叉一系,用力一扯,随即走到史越山面前,冰冷地看着他,对女人嘲讽道:“夫人以为,光天化日之下,都城之中,金吾卫会随意捉拿无辜之人吗?” 李氏不听,她根本不相信她的夫君会有什么罪过,只愤恨地瞪着他们:“你们胆敢随意抓人,我定要去告你们!” 鲁肇嗤笑,懒得理她,“告去吧。”转身便要带着史越山离开。 李氏命府里的下人拦,下人们不敢上前,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带走自家大人。 …… 酒楼背后的主人,是平南侯府,近来生意兴旺,日进斗金,侯府甚至希望金风玉露楼永远关门,或者金风玉露楼能够成为侯府的产业。 当然,暗地里觊觎金风玉露楼的人家太多,平南侯府在其中也排不上号,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只祈祷金风玉露楼再晚些重开,再或者错过时机就此没落。 而平南侯府绝对不会希望自家赚钱的产业像金风玉露楼一样关门大吉,所以当平南侯得知酒楼出了祸事,金吾卫已经围住了酒楼,傻了。 “什么叫‘金吾卫两位中郎将中毒’?在我的酒楼为何会中毒?裴将军没事儿吧?” 报信儿的人将他所知道的从头到尾又细细说了一遍,最后道:“金吾卫将酒楼团团围住之后,裴将军又亲自过去了,瞧着应是没有大碍,但是神情极难看。” “……” 平南侯实在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悬起心,只觉得这事儿实在难办,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摘掉平南侯府的嫌疑。 这可是毒害朝廷官员,大罪,若是牵连上,平南侯府都得完。 是以,平南侯立即命人备马车,前往酒楼。他赶到酒楼时,裴君已经离开,平南侯问过守在酒楼外的金吾卫,又赶至金吾卫衙门。 然而衙门的金吾卫告知平南侯,裴将军进宫了。 平南侯:“……”该不是告他的御状吧? 寻常金吾卫衙门有事情,基本都是曹申先出面,此时两位中郎将都不在,孙长史便过来招待平南侯。 “侯爷,我们将军说,从宫里出来,先回金吾卫衙门。”孙长史估摸了一下时辰,道:“此时将军想必已经进宫,您可要进去等?” 追去宫里还是在金吾卫衙门等,平南侯犹豫不决。 孙长史也不催促,恭敬地立在旁边,耐心等候。 衙门外,响起问好的声音:“鲁校尉回来了。” 平南侯和孙长史一同看过去,就见鲁阳大摇大摆地踏进来,身后几个金吾卫推攘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男子进来。 孙长史眼前一黑,顾不上平南侯,快步走过去,苦笑道:“我说鲁校尉,好歹是从五品的官员,未经三司论罪,怎能如此对待?” 即便地牢一设,金吾卫的职能有所变化,可这样大张声势地绑人,孙长史都能够想象明日弹劾裴将军和金吾卫的折子如同雪花一样飞进宫里的场面了。 孙长史平时对待鲁阳、宋乾这些家世极好的金吾卫皆极客气,此时脑中想象不断,忍不住捂住胸口,语气埋怨:“鲁校尉,好歹拿捏个分寸,人入了金吾卫如何对待另说,‘请’人时好歹有些请的样子。” “唉……这传出去,朝中如何看金吾卫……” 平南侯:“……”这是巧立名目还是粉饰太平?这长史模样如此厚道,真看不出来竟是个阴险的…… 鲁阳也无语了一瞬,随后稀奇地看了孙长史几眼,难得放低姿态,说明道:“郝将军和曹将军还在医馆躺着,不知情况,将军既然在此时让咱们‘请’他过来,还客气什么。” 正是因此,鲁阳当时登史越山家门,才会直接让人绑了,堵上嘴带回金吾卫的。 他不知不觉,已经信赖裴君至斯。 鲁阳说完,转向平南侯,抱拳问礼,顺口问道:“平南侯为何在此?” 但他很快便想起,今日审问过的那家酒楼,是平南侯府的产业。 如果审问出来的口供没有作假,平南侯府很大可能是遭了无妄之灾,于是又改口道:“侯爷是为酒楼发生的投毒事件来的吧?孙长史没有亲自审问,了解不多,不妨进去稍坐,待我安排好人,亲自跟侯爷说明。” 平南侯觑着他的神色,稍稍放下心来,立即答应下来。 鲁阳则是又看向孙长史,问道:“将军可有留下话,此人如何‘安置’?” 孙长史余光扫了一眼平南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请’去后头,那里都准备好了。” 鲁阳明白了,这是让直接送进地牢。 地牢还未完全建好,目前里面只囚禁几个重要的人,为了省油灯钱,除了白天工匠做工的时候,其他时间都没有点灯。 地牢里黑漆漆、阴森森的,寻常金吾卫们拿着火把都不爱下去逛。 鲁阳也不喜欢那地方,在地牢口将人交给校尉郭响,便匆匆地离开。 郭响先命人仔仔细细检查史越山的牙口和全身,没有任何凶器毒药,方才拽着他下地牢,一直走到最深处,将他结结实实地捆在柱子上,嘴上那根绳子依旧紧紧勒住,使他无法咬舌自尽。 期间,几人一句话都没说,捆好人就走,顺道也带走了此地唯一一点光源。 另一边,裴君进宫,见到明帝便先行请罪:“臣有罪,擅自命金吾卫‘请’朝廷官员入金吾卫衙门审问,请陛下责罚。” 明帝听她说抓走一个工部郎中的时候,确实有些不愉,但他也是个“爱之欲其生”的帝王,不愉很快便从心头闪过,理智地问:“裴卿并非胡作非为之人,可是有何缘由?” 裴君沉痛地讲述今日所发生之事,最后语气极其心痛道:“臣进宫之前,命人将曹将军和郝将军暂时送至臣府上,两人虽已解毒,但身体损伤严重,恐怕会留下后患,影响寿数……” “混账!”明帝怒极,一掌拍在龙椅上,震的手疼也无心管。 先是刺杀,这又有毒杀,若非裴君命大,岂不是要命丧在毒酒之下? 裴君跪在地上,背脊停止,悲愤道:“陛下,如此狠绝地毒杀,必定是外敌所做。臣愿为大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如此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明帝思绪转得极快,忽而问道:“你怎能确定那工部郎中与毒杀有关?” 裴君微微垂下头,眼中冷静,吐露道:“陛下容禀,臣去年偶然抓获拐子时,便觉那史郎中有些可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是以一直未曾表露分毫。” “臣呈姬家犯罪证据之时,发现史郎中常会有来路不明的钱财宝物孝敬姬家和其他官员,但他任职期间并无劣迹,官声亦不差……” 明帝安静地听着,神色不显。 裴君始终没有抬头,按照她早已准备好的,猜测道:“今日他偏又在那样巧合的时间出现在附近,臣听过一些大理寺、京兆府衙断案时的推测,有些穷凶极恶的凶手会出现在案发现场,以此来享受他犯案的刺激……” “臣由于伤病未愈,不能饮酒,未曾中毒,是以头脑清明。臣笃定,的的确确发现有人在酒楼对面窥视臣,而经过问询,史郎中最是可疑。” 裴君将她的怀疑尽数说出来,便止住话。 她不能让明帝知道,她早已确定史越山的身份有异,只有理有据地表示怀疑。 且她私下调查许多事情,即便明帝可能心知肚明,也不能表露出来,放在明面上告知明帝。 而明帝未马上表态,沉默不语。 殿外,一太监躬身进入,恭敬地道:“陛下,奴婢有事禀报。” 他眼神向裴君偏移了一下,明帝便道:“说吧。” 太监:“回陛下,方才宫外来报,金吾卫鲁校尉闯入工部郎中史郎中,以绳索捆绑史郎中,拿人入金吾卫,史郎中夫人欲状告金吾卫。” 明帝看向裴君,“请?” 裴君安排鲁阳,便猜到他的性子会如何,心下不意外,面上则毫不犹豫地揽责:“臣管束不力,请陛下责罚。” 她在试探…… 明帝静静地看着裴君,良久,问道:“以裴卿之见,金吾卫地牢宜存在多久?” 裴君沉着应答:“臣以为,任何衙门皆应权责分明,臣领金吾卫,虽为突厥暗探等危害大邺安危之外族设地牢,却不能权力过大,应止于外敌无力危害大邺之时。” 这是裴君真实的想法,金吾卫在她手中,她不会随意以之排除异己进而牟利,但若换了旁人,权力惑人,难保不会借此戕害朝中官员,或者生出更大的野心…… 所以,她话中之意,其实是最好到她为止,大邺能和突厥一决胜负,震慑吐蕃;大邺盛世太平,兵强马壮,凛凛不可犯。 “裴卿最好不忘初心。” 明帝威严道:“传朕口谕,驳回工部郎中家眷的状告,另罚金吾卫上将军裴君、校尉鲁阳三月月俸。” 第124章 (捉虫) 公报私仇…… 裴君带着罚俸三月的惩罚离开皇宫, 在皇城外远远地瞧见了史越山的妻子和一个八九岁大小的男童。 他们也看见了裴府马车的标志,李氏满眼怨恨,拉着儿子便要过来。 裴君没见过史越山的妻子, 本应该不知道对方的相貌,可看着那两人, 她就是确认, 他们就是史越山的妻儿。 但是裴君并没有驻足等他们过来, 只轻轻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踏上马车,“走吧。” 在李氏眼里,高高在上的裴将军对他们根本不屑于顾,傲慢至极。 李氏柔弱,原本到皇城外只是想要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明日便会有人弹劾裴君和金吾卫, 可明帝的驳回熄灭了李氏的希望, 甚至他们连靠近辩解祈求几句都不能。 本就离得不近, 李氏拉扯着长子追了几步,便被遥遥落下。 皇城周遭进出多是官宦极其家奴, 他们都在对着母子俩窃窃私语。 这种种都更加刺激了李氏的神经,脑子嗡嗡作响,不自觉地攥紧儿子的手, 便对着远去的马车凄厉地喊:“裴君!你挟势弄权, 擅自拘禁朝廷官员,佞臣可恨!” 孩子又疼又怕,哇哇大哭。 周围一片寂静,无人敢言。 裴君的护卫也听到了她的喊话,气愤至极, “竟然如此污蔑将军!若非将军,他们怎么能安享太平!” 其他护卫亦是同仇敌忾,一致言语讨伐不讲道理的人。 这些护卫都极忠心,不愿意将军受到任何诋毁。 裴君听他们越发愤慨,言语近乎刻薄,出言打断:“毕竟夫妻情深十年,感情用事,乃是人之常情,几句话罢了,于我无关痛痒,不必理会。” 不理会,也是不打算计较。 当人站在一定的高度,不再着眼于脚下,留存于心间眼底的东西会变得更大,也会更少。裴君不在乎,所以很宽容。 护卫们住口,不再言辞激烈,不过情绪很难平复。 裴君转而问道:“曹申和郝得志如何了?” 一护卫回禀:“曹将军和郝将军都在府里安置下来了,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另一护卫又道:“方才金吾卫衙门来人传话,说是平南侯在衙门,鲁校尉正接待。” 裴君闻言,便命马车转道回金吾卫衙门。 此时鲁阳已经将酒楼中所发生之事的前因后果都向平南侯说明了,平南侯知道事情严重,没想到严重到竟然有人在他的酒楼里毒杀裴将军,冷汗直流。 平南侯边擦汗边庆幸道:“万幸裴将军无事。不知曹将军和郝将军现下如何了?本侯方才急于赶至金吾卫衙门,未来得及探望两位将军……” 这个鲁阳不清楚,正好见到衙门外的身影,便道:“裴将军回来了,侯爷不妨直接问裴将军。” 平南侯侧头,忙起身,整了整袖子衣襟,迎出去,“裴将军!” 世家自诩清贵、目下无尘,勋贵也是倨傲的德性,鲁阳自小没少看,他自己以前都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反倒是如今平南侯这般极稀奇。 鲁阳从袖子里掏出一包果脯,扔了一颗到嘴里,靠在门框上津津有味地看。 裴君跟平南侯客气地寒暄,就投毒事件公私分明地说了几句:“此事事关重大,我已向陛下禀明,届时金吾卫会查明真相,若与平南侯府无关,自然不会牵连,朱侯只需配合金吾卫查案便是。” 平南侯得了她的话,更加放心,连连应道:“这是自然,裴将军公正,本侯信得过,一定配合。” 裴君扫了一眼鲁阳,又对平南侯提醒道:“裴某多言几句,如今审问的结果,确实是酒楼里的伙计被买通下毒,待到有定论,平南侯府管束不力的责任是脱不掉的。” 平南侯自然知道,叹了一声,冲裴君拱拱手,道:“日后我们侯府定会严格约束,谨记教训。” 裴君没对平南侯说教,适时结束话题,亲自送他离开。 然后转回来,看向鲁阳手里的果脯,语气平平地指出:“你这是跟宋乾学得坏毛病吗?” 鲁阳霎时恼火道:“谁跟他学了,小爷还用学人!” 裴君就是随口一说,说过便罢,撵人,“既然下值了,就家去。” “我住得近,不急。”鲁阳跟在她身后,好奇地问,“将军,那史郎中,您打算什么时候审问?” 裴君问:“怎么安置他的?” 鲁阳道:“送地牢里去了,郭校尉带人下去的,应是绑上了。” 地牢里什么情况,裴君当然知道,也不打算进去再过问,边转身往大门走边道:“那就先关着吧。” “将军您要回府?”鲁阳也跟着转身,追问,“曹将军和郝将军没有大碍吧?” “应是无事了,具体还得等我回府方能知晓。” 鲁阳又问道:“您预备何时审问?能让末将也跟着瞧瞧吗?” 裴君站在马车边,抬手止住他的脚步,“若想去看,叫着你便是,只莫要半途逃跑。” 鲁阳嗤笑一声,挺起胸膛,趾高气扬道:“笑话,小爷会逃?” “拭目以待。”裴君一甩下摆,抬步跨上马车,“回府。” 鲁阳目光灼灼地看着马车离去,满眼都是自信和不服输。 裴君回府后,先去看曹申和郝得志的情况,宋管家过来,详细说明。 两人在医馆解了毒,并没有马上清醒,不便继续待在医馆,经由阿酒许可,便带着二人回到裴府。 酒楼发生的事儿,虽然没传得人尽皆知,但是当时从酒楼抬人赶去医馆,不少行人都瞧见了,恐怕已经生出流言。 未免|流言继续扭曲,宋管家特地派人去曹家,避开曹申怀孕的妻子施娘子,委婉地告知曹申父母实情,等到明日曹申醒转过来,再由曹家两老徐徐告知施娘子。 以前曹申偶尔也会有吃酒不归宿的情况,曹家两老知道儿子没有大碍,瞒得也好,是以施娘子完全没怀疑。 “明日阿酒若确认曹申可以回家休养,便送他回去,免得曹家人见不到他胡思乱想。” 这两人都出了事,裴君要多承担一些公务让他们好生休养,明日得早早出门,便又交代道:“届时跟曹家人说,养伤期间一应入口的东西,都由府里送过去。” 宋管家记下,微微低头,他心里有一本裴府的账,这一下又划掉一笔必须支出的钱。 裴君知道他最是仔细的一个人,想到宫里的事儿,轻咳一声,有几分心虚道:“今日行事出了些差池,陛下罚了我三月月俸,莫要告诉婵儿。” 从二品官员的月俸够阖府花销,再俭省些,还能剩下,忽然少了三月……宋管家面上顿时显出些抑郁来。 裴君觑着他的神色,踏出郝得志他们的屋子,走到她的院子,见侍女在阿酒的屋子进进出出,脚下一顿,故意转移话题地问:“这是……?” 宋管家看过去,一本正经地回答:“阿酒姑娘搬回府里住了。” “……” 裴君背手,抬头望向头顶上那一方被落霞染的昏黄的天,喃喃低语:“我倒是无所畏惧,可束缚住了身边人的脚,惭愧啊……” 宋管家束手立在她身侧,神情不变,认真道:“将军焉知各人不是乐在其中?” 裴君看向他,笑了,调侃道:“宋有,你当上管家之后,越发不俗了啊~” 宋管家微微一笑,看向她身后,提醒:“将军,老夫人过来了。” 裴君回头,见祖母、妹妹皆红着眼向她走来,心下一叹,主动迎上去,“我回府,肯定要去见您,您还出来作甚?您看我,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老郭氏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出声哽咽道:“有事儿就晚了!” 裴君背对宋管家挥了挥手,命他去忙,然后和一旁的阿酒使了个眼色,扶着祖母会后院。 阿酒跟在她们后头,沉默不语。 裴君只得自个儿劝慰老太太,按理她应该已经经验丰富,可每一次仍旧很是艰难。 待到一行人回到老太太屋里,阿酒方才开尊口:“我研读医书,不说医术如何精通,但想在我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也是极难的,日后我就回府里住下,老太太放心便是,肯定不会再让人钻了空子。” 老郭氏握住阿酒的手,感激地说:“得亏有你,你这义兄实在是不省心。” 裴君承认错误:“我确实失了防备心和谨慎,孙儿反省。” 老郭氏轻轻瞪她一眼,“那以后就都在府里吃,别再去外头了。” 裴君苦笑,想劝她不必如此“如履薄冰”,可也知道老太太此时受惊吓,劝不动。 阿酒体贴她,便回握老太太的手,道:“下毒这事儿,没那么容易。今日这遭,是郝将军提前订雅间儿,歹人才筹谋出这歹毒的法子,日后盯得紧些,还是能吃的。” 老郭氏不甚乐意,可她信得过阿酒,只得不情不愿地说:“你就是偏着他,都多大的人了,府里还能亏了他不成,非得出去吃。” “在外面喝酒跟在府里能一样吗?”裴君又被瞪,摸摸鼻子,马上改口,“您放心,肯定是要减少的。” “孙儿反省,一定反省。” 老郭氏重重哼了一声,转向阿酒,问:“听说银针能试毒,不如准备了让护卫带着?” 阿酒解释:“银针不能试出所有的毒,不过带着也成,有备无患。” 老郭氏立即就让人去准备,阿酒看老太太颇有兴致,也就没提她有银针的事儿。 而老太太虽然不搭理裴君,眼睛却不错眼地时不时看她,裴君为了安老人家的心,便安安分分地留在这儿陪着祖母说话。 四公主秦珈听到了传闻,有些担心,晚膳时带着三郎到裴府来,与老太太一同用晚膳。 裴君借着她的事儿,提醒四公主,也警醒些,好生约束府里和私产的下人,就算不会发生这样的无妄之灾,也要避免刁奴借主家的势欺凌百姓。 四公主应下,还提起姬朝云:“姬家女的教养到底不同,无论是风雅之事还是这些管家的俗事,全都信手拈来,莫说婵儿与她学受益匪浅,便是我听着,也自愧不如。” 阿酒附和:“我前次过来,还以姬娘子聊过医理,听厉护卫说,她还跟公主府的几个女护卫谈及过北境风貌,未亲眼所见,似是亲临过一般。” 裴君道:“这不是姬家女的教养,是姬娘子的本事。”而且何止于此呢?真正厉害的,她们还没见到。 老郭氏对姬朝云的人没什么不满意,她对姬朝云未来要变成的身份不满意,当即勺子落碗重了些,在她们看过来时,道:“好好的家宴,说旁人做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而后乖巧地用膳,再不提姬朝云。 晚间,裴君去看过昏迷的曹申和郝得志,才回到她的屋子,躺在床上,久久不眠。 第二日一早,裴君收拾妥当预备出门,宋管家来禀报,说是平南侯府派人送来许多赔罪礼,足足有两大车。 裴君侧头问:“给裴府还是给曹申和郝得志的?” 宋管家道:“礼单上是给您和郝将军的,来送礼的人说,还会单独往曹家送一份。” 裴君接过礼单,扫了一眼,贵重之物不少,显然下了本钱。 “收起来吧,不收平南侯府不安心。” “是,将军。”宋管家接过礼单。 裴君到金吾卫衙门,照常处理公务。 期间鲁阳来过一次,问她什么时候去地牢,裴君告诉他明日。 于是这一天,史越山依旧被捆在地牢的柱子上,眼前一片漆黑,好一点的是,耳朵能听到一些工匠们做工的声音。 但他滴水未进,滴米未沾,再是冷静、忍耐,心中也萦绕着烦躁、怒火等等繁乱的情绪。 曹申已经醒过来,也送回了曹家,只是毒药伤身,仍然虚弱。他都这般,郝得志更是严重,恐怕要调养极久。 而裴君越是看两人这样的病容,越是一腔怒火亟待释放。 又过了一天,裴君又是早早出现在金吾卫衙门。 鲁阳已经等在那儿,不止他,宋乾、罗康裕、娄至、蔡齐几个不在外头当值的校尉都在,全都期待地注视着裴君。 裴君挑眉,继而轻笑,“年轻人……想去就一道去吧。” 几人连忙跟在他身后,眼神交换,都对私下审问官员这事儿极有兴趣。 “给我搬把椅子。” 几人对视一眼,最后娄至和蔡齐一起搬了一把椅子,跟在裴君身后走下地牢。 地牢呈“冂”型,最里面的地砖墙砖已经铺设完成,现在工匠们正在铺设入口处和第一个拐弯处的墙砖。 每一个拐角处,都有一扇巨型的门,所以整个地牢,地下三道门,地上一道门。 史越山和先前关押的犯人都在地牢深处,裴君等人要穿过两道门和一众正在做活的工匠们。 而一打开最后一道门,众人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裴君没叫郭响等人下来,吩咐罗康裕三人点油灯。 三人穿插着点起油灯,昏暗的通道一点点亮起来,两侧的牢房也都一点点显现出模样来。 宋乾点起靠近最深处那一间牢房外边的油灯,油灯亮起时,忽然瞧见一张被凌乱头发遮盖的脸正对着他,一双眼睛阴森恐怖,宋乾吓了一跳,放声尖叫:“啊——” 他这一喊,鲁阳等人也都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地聚在一起壮胆。 裴君站在众人中间,嫌弃地推开就要撞进她怀里的宋乾,无语道:“隔着围栏,怂什么?” 鲁阳看清了牢房里的情况,见几个精神萎靡的犯人,整了整衣襟,对宋乾嫌弃道:“你怎么这么大惊小怪!” 宋乾还心有余悸,但下意识地反驳:“鲁阳你胆小如豆,还怪起我了,哈——可笑。” 裴君瞧两人又有分出个胜负,率先踏出,走进最深处的刑房,催促道:“点灯。” 罗康裕立刻过来点油灯,鲁阳和宋乾见状,纷纷跟上去,不让罗康裕专美。 光一出现,中央柱子上绑着的人也露出了全貌。 史越山一天两页未喝水未进食,嘴唇泛白,起了一点干皮,眼窝略微有些凹陷青黑,胡子凌乱,眼神呆滞涣散,看到裴君,方才重新有了焦点。 裴君站到史越山前方,约莫三步远。 娄至和蔡齐极有眼色地抬着椅子放在她身后,“将军,请坐。” 裴君一抖军服后摆,落座,抬头对上史越山的视线,面无表情。 几人站到她身后,罗康裕微微躬身,请示道:“将军,审问的话,可要解开束口的绳子?” “审问什么?” 裴君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拔出匕首,拿在眼前打量。 她伸出左手,食指指尖在匕首窄薄的刃口轻轻触了一下,只需要和皮肉轻轻一碰,便会见血,十分锋利。 “我何时说过要审问?”裴君抬眼,匕首在掌心调转方向,随后也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直接掷出去。 “唔……” 史越山眼睛睁大,闷声痛呼,身体挣动,但越是挣动越是疼,渐渐又停下来,不过从他额头的冷汗和流血不止的伤口,都能看出他的痛苦。 而宋乾等人看着他大腿上插着的匕首,目瞪口呆。 裴君淡淡道:“取回来。” 几人吞了吞口水,鲁阳先迈出去,握住匕首柄,一把拔下来。 史越山又是一声闷哼,闷哼过后,瞪向裴君,呜呜地说着什么。 鲁阳迅速转身,小心地拿着匕首,交还给将军。 裴君捏着刀柄,刀尖在椅子扶手上轻点,思索道:“下一刀,选哪儿呢?” 鲁阳几人根本不敢应声。 第125章 算无遗策 鲁阳他们来之前, 一个个兴冲冲地,以为是什么新奇事儿,现在却全都萎了。 裴君却没打算放过他们, 手指夹着匕首柄,调转匕首尖的方向, 指向身后的人, 从身后向右一个个划过去, 定在最边上的蔡齐身上, “你说,选哪儿?” 蔡齐一激灵,紧张地舔了下嘴唇,眼神瞥向左侧的几人。 可从娄至到宋乾、罗康裕、鲁阳,生怕下一个点到他们, 要么低着头, 要么看向另一侧, 皆不与他对视。 将军还在等他回话, 蔡齐咽了一口口水,语气发虚道:“若不然……还是腿?” 柱子上, 史越山不自觉地绷紧,尤其是两条腿,昏暗中都微微颤抖。 裴君视线在他身上逡巡, 然后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慢慢地重新调转匕首,对准史越山另一条完好的腿,掷过去。 “唔!” 史越山咬紧口中麻绳,忍住痛呼,眼里的愤恨似是火焰一般, 炽烈地燃烧。 裴君左手敲了敲扶手。 整个刑房十分寂静,她手指敲击的声音十分清晰,站在她身后的几人霎时领会过来,罗康裕沉默地走出去,沉默地拔下匕首,再抵还给裴君。 这还不够。 裴君散漫地靠在椅子上,没有接过匕首,而是手指向后一指,指向宋乾。 罗康裕一顿,匕首像是变得极重,慢慢转向宋乾。 宋乾:“……”满脸抗拒。 罗康裕丝毫没有兄弟情谊,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强硬地塞到他手里。 宋乾欲哭无泪,握着匕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谁都不说话,宋乾只能缓缓抬起手,学着将军扔出去,可这匕首到了他手里,完全没有在将军手里那般听话,直接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从史越山肩上越过去,钉在他身后的墙上。 匕首即将到面前的时候,史越山瞳孔一缩,甚至忘了呼吸。等到匕首带起一阵风,从他身侧飞离,史越山方才剧烈喘|息起来。 “噗——”鲁阳率先嘲笑起来,随后其他几个人也都低头偷笑。 “呵……”裴君好笑,“教你这么多扔几次,不知道哪一次,史郎中命就没了。” “他可不能现在死。” 宋乾深感丢人,僵立在原地。 裴君翘起腿靠坐,无情道:“再来。” 宋乾艰难地迈开步子,绕过史越山,弯腰收回匕首。 扔匕首的准头不行,万一错手,就不用审问了…… 宋乾走到史越山身边,停下脚步,吞咽口水,一咬牙,举起匕首,闭眼扎向史越山的腿。 史越山上身向前挣,愤怒地看着裴君,唔唔出声。 宋乾下意识退开,离他远一些,匕首都忘在了史越山的腿上。 裴君平静地看了史越山一眼,再看向宋乾时眼里泛起一丝笑意,“他可能是想说,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匕首还不拿回来?” 宋乾醒过神,又向前一步,抓住匕首柄,一把拽回来,赶忙往回走。 他一走到裴君面前,便巴巴地提远匕首,眼巴巴地问:“将军,不是我了吧?” 裴君一点头,宋乾浑身都仿佛放松了似的,兴奋地问:“将军,匕首给谁?” 其他人脚下不动,身体或轻或重地后倾,以此来表示拒绝。 鲁阳毫无同僚之义,指向娄至,“给他!” 娄至连忙摆手摇头,“不不不……” 宋乾不管他愿不愿意,只想迅速摆脱,一手抓住他的手,将匕首塞进他的手中,嘴上还冠冕堂皇地提醒:“小心划伤啊,上面还有别人的血。” 娄至瞬间不敢动,再是抗拒也只能接下匕首。 他们这些权贵子弟,本应该算是见惯了强权冷漠的,但他们长这么大,坏是坏,但还没长到坏进根子里的时候,就遇到了裴君。 从前都是小打小闹,亲自动手顶多就是互相之间拳脚相加,再不就是使唤下人护卫欺压,真真正正对着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是第一回 。 娄至挪着步子向前,时不时看裴君,期望她能改变主意。 可惜裴君此时就是最冷酷无情的,始终面不改色。 他停在史越山面前,想到这位是正儿八经的官员,还未定罪,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匕首始终没举起来。 若是以前莽撞时,他兴许被人一激,想也不想就做了,可现在不同。 他不再是父亲口中“不争气”的儿子,家里正在给他说亲,不同以前祖母母亲刚开个话音,好多人家就会马上转开,如今有些好人家会主动提起家里的女儿。 他走在京城里不再是人人惧怕嫌恶的纨绔,是威风凛凛的金吾卫,百姓们看到他们这身金吾卫军服,都会信赖几分。 娄至手越攥越紧,终于放弃,转身苦笑地问:“将军,能不能不做?” 裴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怎么?害怕了?” 娄至默认,似是为了挽回颜面般解释道:“将军,史郎中是从五品官员,官级不低,金吾卫擅自用私刑,会不会有麻烦?” 他是想表示自个儿不是怕,而是顾忌利害关系。 他身后的史越山血染双腿,闻言眼中显出讥诮。 裴君目光轻慢地扫过史越山,勾起唇角,认真地点头,“你说的确有道理。” 娄至一喜,“那……” 裴君又道:“可这两日弹劾本将的折子不断,本将不是好好地待在这儿吗?” 娄至嘴角瞬间又落下来,犹豫是不是直接承认他就是顾忌变多,惧怕了…… 裴君没理会他的纠结,转而对着史越山补充道:“还有贵夫人,拉着你们的儿子在皇城外喊冤,还想告御状,陛下驳回了。” “史郎中每日去皇城内的工部上值,应是知道,每日下值的时辰,皇城门进出的官员众多,连我瞧着贵夫人和令郎的模样都有些怜惜,不知道京中会如何传……” “贵夫人还骂我是‘佞臣’。”裴君身体微微前倾,笑容嚣张地仿佛真的是个残害忠良的佞臣,“啧啧……偏偏我就是不痛不痒,是不是很生气?” 史越山胸膛剧烈地起伏,目瞪欲裂,又因为口中的绳子说不出话来。 鲁阳侧目,手肘杵身边的宋乾,与他耳语:“咱们那点儿纨绔做派,跟这比,小巫见大巫了……” 宋乾一肘子还回去,反驳:“你是纨绔,我不是。” 罗康裕无奈地翻白眼,蔡齐心下也觉得俩人实在没眼色。 史越山听不到两人说了什么,裴君却是听得真真的,亦是无语。 于是她侧头,没好气道:“鲁校尉,娄校尉不敢动手,你去!” 鲁阳僵住,但他可不愿意被宋乾笑话,“去就去。”说完,大步迈出去。 娄至忙双手递上匕首,鲁阳拿起来,对着史越山的身体上下比划一番,还是扎在了已经有两个窟窿的右腿上。 他很快就□□,然后回头,冲宋乾、娄至他们抬抬下巴,耀武扬威地往回走。 宋乾小声嘀咕:“当谁没看见刀刃只进去半寸吗?” 裴君支头,轻按额头,直想叹气,为何刚开始还在她的预期之内,鲁阳和宋乾一开口,就变了呢? 有这俩人在的地方,果然不能按常理估计。 裴君不想让他们继续扰乱她,便摊开掌心,收回匕首。 而后,裴君拎着匕首,一言不发地看着血顺着匕首尖滴下。 鲁阳他们见状,慢慢又安静下来,不敢再随便说话。 刑房外面,牢房里的犯人似乎精神失常一般,发出奇奇怪怪地声音,在这幽暗的环境之中,气氛重新诡异阴森起来。 待到血不再滴下,裴君拿了帕子擦拭匕首,眼睛则打量着刑具架。 那上面什么稀奇古怪地刑具都有,让她亲手来,她也有些膈应,便指了指挂在上面看起来比较正常的鞭子,道:“鞭子取过来。” 娄至特别殷勤地小跑过去,看到鞭子的一瞬,整个人变得小心,双手擎着鞭子把,慢慢走回来。 待他走得近了,几人才注意到鞭子上满是倒刺,纷纷轻吸一口气。 裴君不着痕迹地一顿,若无其事地接过来,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鞭子把轻轻磕了磕扶手。 她一动,鞭子便跟着抖动,在地砖上划出“滋啦滋啦”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裴君把玩鞭子,耳朵听到身后衣袂摩擦的声音,嘴角上扬,微微侧头,问:“不是想看审问吗?你们谁想试试?” 方才悄悄后退的几人又向后退了一步,纷纷干笑道:“将军,我们就算了。” 裴君看向还算稳得住,也没有后退的罗康裕,“你呢?” 罗康裕摇头,拒绝。 裴君起身,背手慢慢踱步,鞭子就拖在身后。 “这鞭子,每一下抽下去,都会勾破衣服,勾下碎肉。” “瞧见那罐子了吗?有一罐是盐,洒在水里,行刑之后浇在伤口上,多嘴硬的人都疼得满地打滚,血和汗再浸上土,那滋味儿,试过的人都永生难忘……” 鲁阳、宋乾几人听着她的描述,想象那画面,脸色微微泛白。 裴君走到史越山一步外,转了转鞭子把,片刻后,出其不意地抽向他的胸膛。 “啪”的一声,衣帛碎裂,鞭痕瞬间渗血,而许是第一鞭,有衣物阻隔,鞭子上并没有挂肉。 但宋乾他们依旧受不了,忍不住干呕起来。 “通敌卖国,这就是下场。” 裴君没有打第二鞭,只冷漠地看着他们,严厉道:“生在大邺,留着汉人的血,受大邺庇护,无论如何争权夺利,不忠于国,都该死。” 几人皆是一凛,神情严肃,“将军说的是,我等谨记于心。” 裴君严苛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随后掂了掂鞭子,问:“还想继续看吗?想继续看,就去打盆水。” 几人一听打水,想到她方才说水的用处,连忙表示不想再看了,提出要走,但她没说同意走,他们又不敢动。 裴君下巴冲门一扬,嗤道:“还不滚蛋!” 这时候鲁阳也不记得自个儿前日斩钉截铁说的话了,跟其他人一起匆匆逃离刑房。 他们出去后,郭响才带着人守在刑房外,以防不相干的人靠近。 而裴君看着几人离开的方向,忽然轻笑道:“史郎中瞧他们,应是还嫩吧?” 她说完,没有回应,才想起来似的,“忘了史郎中不能说话。” 裴君甩手扔掉鞭子,复又抽出匕首,举至史越山脸侧。 史越山许是以为她要划他的脸,紧紧咬住绳子,微微向另一侧躲避。 裴君又是一声轻笑,刃口在绳子上轻轻一挑,绳子断开。 史越山仿佛在对峙之中又输了一筹,脸色难看地吐掉口中绳子。 裴君退后,坐回到椅子上,笑盈盈地继续刚才的话题,“寒门极难出贵子,史郎中也是经过艰难的科举,才走到今日的地步,应是极清楚的吧?” 史越山正义凛然道:“下官寒窗苦读十余年,俯仰无愧于天地,裴将军私自□□,处以私刑,下官不服。” 裴君无视他的话,仍然说自己的,“我其实并不因自己寒门出身便嫉恨世家和勋贵,我只是不喜有些人享富贵,骄奢淫逸,还鱼肉乡里。” “我大邺,太子殿下勤勉宽和,燕王殿下有勇有谋、知人善任,朝堂中亦有谢寺卿这般矫矫不群的年轻官员,还有适才这几个年轻人,本性还算不错,只要多加调|教,日后都是大邺的中流砥柱。” “你们突厥是如何教养年轻一辈儿的?弱肉强食?还是只会觊觎、掠夺别人东西的强盗?” 史越山涨红脸,颈侧青筋凸起,受到侮辱一样气愤不已,“下官不知裴将军在说什么!” “随你如何辩解,本将抓你也不是为了审问你。”裴君坐姿越发闲适,成竹于胸道,“史郎中天和十一年中进士,天和九年便进京,太过久远的事已不可考,不过你跟姬家的接触似乎从跟贵夫人成亲便借由李家开始了,你岳家和夫人知道你是突厥人吗?” 史越山一脸正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裴君托着下巴,思索道:“李家不过是一小世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应该将他们和你一家全都抓起来审问才是……” 史越山如同被掐住脖子一般,良久才重新呼吸,质问:“裴将军如此滥用职权,就不怕遭报应吗?” 裴君颔首,坦然道:“我杀突厥兵无数,在突厥人心里,是该遭报应,但我对大邺百姓,俯仰无愧。” 两人好似一直驴唇不对马嘴的说着,史越山深呼吸,闭上嘴,不想再说话。 裴君问他:“史郎中是不是以为我在引你的话,其实没有证据?” 史越山不言不语,甚至干脆撇开脸。 “从新丰县两进两出,我就怀疑你。说来姬家会倒,你居功至伟。”裴君瞧他即便脸没有转过来,耳朵却动了一下,说道,“有所怀疑,自然要查探,我很小心,史郎中应是没发现你藏起来那本账本被人动过吧?” “而我是如何确认你突厥人身份的呢?” 史越山呼吸一滞,身体微微紧绷。 裴君没放过他这一丝神色变化,娓娓道来,“去年战胜归京,奉车都尉被杀一案,谢寺卿发现了一个图腾,他博闻强识,怀疑与外族有关,便来请教我……” 史越山不知是疼得,还是紧张,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颤抖。 裴君抬起手,两根手指点了点锁骨的位置,“我说过,我杀过很多突厥兵,死于我刀下的突厥大将也有那么几个,罗喀便是其中之一。” “那个图腾,史郎中同样的位置,有个一模一样的……” 剩下的,两人都知道,无需多说。 史越山变了脸色,再不复先前的刚直,眼神阴狠仇恨地看向裴君,“你两次都没死,不会一直这么命大。” 裴君嗤笑,“你能进京,还入了工部,我可是助了一臂之力,史郎中怎么能不知感恩呢?” 史越山脸色一变,眼神颤动,心绪起伏。 “先前我的人截到信鸽,得知你们要有所动作,我没能防备得当,是我裴君蠢。”裴君笑意全无,锐利道,“我原本不想打草惊蛇,可我不能容忍你们动我的人。” “我什么都不想从你口中知道,我就想你亲眼看着,我是如何回敬的。” “来人!” 郭响在外头应了一声,不多时,有金吾卫压着人陆陆续续走进走出,全都是私底下跟史越山有勾连的,或者是他联络的突厥暗探。 每进一个人,史越山的神情便苍白一分,及至最后一个人被推出去,他的眼神已经有些颓然。 裴君的打击还没完,“这些人都不是金吾卫抓的,是我让人扣下你之后,陛下命亲卫出动,在整个京师辖内迅速抓捕的,甚至没有惊动百姓。” “你们难道不奇怪吗?为何安插在京中的一个重要探子忽然毙命,以前应该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吧?” 裴君感叹:“我们这位陛下啊,可真是屡屡教人意外……” 史越山想得更多,当年突厥进攻大邺,本以为万无一失,定能里应外合,直捣黄龙,一举灭了大邺。 但突厥攻下数州之后,大邺忽然出了一个裴君,扭转战局,燕王任帅,又把控边军,京城里应的暗探根本起不了作用,只得隐匿起来。 若照裴君所说,难道他们其实忽略了……明帝?! 当时太子和大皇子皆年轻气盛,京城派系之争尤盛,可每次哪一派张扬起来,没多久就会出事,他们还以为是他们搅乱了大邺都城…… 难道……难道都在明帝的计算之中?! 裴君看着他神情变幻,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胡思乱想去吧,想得越多就越痛苦,也对大邺更有利。 裴君起身,“大邺和突厥,必定还有一战,我裴君死,要么马革裹尸,要么寿终正寝,绝无其他。” “而只要我活着,大邺就不会输,突厥只会让我功勋卓著!” 她说完,扔下史越山,转身就走。 裴君出了地牢,见宋乾鲁阳他们还等在地牢外,便问道:“那些人都送回去了?” 罗康裕点头,答道:“龙武军送过来,末将让人以金吾卫地牢未建好,大张旗鼓送走了。” 裴君眼中锐意一闪而过,转头吩咐郭响:“稍后再打几鞭子,我带来的药,搀在水里,浇在他伤口上。” 郭响听令,“是,属下这就去办。” 宋乾好奇,小声问:“将军,是什么药啊?” 裴君抬脚回前头,随口道:“阿酒配得,能让他生不如死。” 宋乾又问如何生不如死。 裴君道:“我又不是先生,专为你解惑,年纪轻轻,多听多看多思,少问。” 宋乾咕哝:“您也才比我们大几岁……” 裴君听见,瞥他一眼,道:“我上战场的时候,你还连小楷都写不好。” “谁说的?区区小楷……”宋乾辩解,“我三岁识千字,八岁便能七步成诗……” 罗康裕扯他,提醒:“过了,且收一收,你幼时安平侯不忍你读书练字辛苦,你自个儿字丑成什么样儿,不知道吗?” 鲁阳“嗤”了一声,娄至和蔡齐偷笑。 宋乾:“……”好生气。 裴君摇摇头,先走一步。 两日后,金吾卫照常轮值。 当晚金吾卫衙门和平常一样,文吏下值后,只剩下二十来个值守的金吾卫以及特意调到今日的宋乾和鲁阳。 入夜,京城宵禁,衙门中的一众金吾卫都回到值守的屋内躺下休息,四下寂静。 深夜时,有一行人悄悄从金吾卫衙门后院的高墙翻进来,小心翼翼地摸近地牢。 地牢旁边有一间屋子,便是地牢的班房,地牢守卫便待在里面。 打头的黑衣人捅破窗户,吹了迷烟进去,待四个守卫趴倒在桌上昏睡,冲身后的同伙一勾手,随后推门进入班房,悄悄取走地牢的钥匙。 门边未进入的一个黑衣人作出一个抹脖子的凶狠手势,示意他干脆杀掉二人。 身后,黑衣人头目摇头,低声道:“不要节外生枝。” 于是一行人便迅速分散,有人望风,有人进入地牢救人。 他们已经提前摸清楚地牢的情况,照样迷晕地牢里的犯人之后,便直奔囚禁史越山的刑房。 狼狈不堪的史越山听到开门的动静,神情并不意外,顺从地跟着离开。 他们顺畅地翻出了金吾卫衙门,然后躲进坊内一个民宅,就如同他们预期的那般,将人从金吾卫救出不难,难的是明日如何躲避开重重守卫离京。 一群人谨慎地计划着,却不知道他们刚离开金吾卫衙门,班房里的四个守卫便爬起来,对视一眼,拿出新的锁,锁上地牢,然后前往前衙。 鲁阳和宋乾正在屋里踱步,一见他们过来,马上追问:“走了吗?” 守卫点头,将钥匙交给宋乾,地牢的钥匙从来不放在守卫手里,需要进出,都得经过校尉,今日是为了放人,特地放在班房的。 “明日武侯铺那边儿当没看见,守城门的监门卫再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这事儿便成了。”宋乾收好钥匙,活动着筋骨,放松地坐下,喟叹,“比抓贼都紧张,可惜本世子没能亲眼瞧见。” 隔日,史越山一行人乔装成行商,早早带着货物出坊,然后毫不犹豫地直奔城门,拿着提前准备好的临时腰牌,头也不回地离开京城北行。 而在他们离开后,守城门的监门卫中立即有一人离开城门,走向城门不远处的馄饨摊儿,低声回禀:“裴将军,人已经放出去了。” 一身书生打扮的裴君颔首,放下筷子,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而后放下铜板,起身离开。 第126章 做戏 金吾卫衙门里, 鲁阳和宋乾算着时辰,估摸着史越山等人最慢也该到城门口,即将远走高飞, 便假模假样地“发现”地牢犯人越狱,声势浩大地开始满京城搜人。 目的是要所有人都知道, 金吾卫衙门丢了重要犯人, 着重让突厥暗探知道, 他们劫狱成功。 他们为了严谨, 还特地安排了一场在史越山宅邸的搜查戏码。 鲁阳和宋乾都想去,两人争了一晚上,谁也不让谁,最后决定两人都去,将其他地方的搜查交给别的校尉。 两人带着二十来个金吾卫赶到史家, 鲁阳抢先开口:“敲门。” 宋乾刚张开的嘴不得不合上, 暗自做起另外的准备。 一金吾卫上前, 咣咣敲大门, “有人吗?金吾卫办差!开门!” 片刻后,门里响起一声有些畏缩的应答, 然后门缓缓打开。 一个下人模样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问:“诸位将军,可是有事?” 鲁阳刚迈出一步,宋乾倏地抢到前头, 冷着脸道:“犯人逃狱, 我们要搜查府上,立即去知会主人。” “将军,犯人逃狱怎么可能……”那下人说到一半,忽地顿住,想到家里的大人正是被金吾卫带走, 该不是…… 宋乾皱眉,喝道:“莫要拖延,还不快去!否则本校尉有理由怀疑你们府里窝藏逃犯!” “小的这就去禀报,这就去。”那下人不敢耽搁,慌忙进去禀报。 在外头,且还要正经戏要做,鲁阳不跟宋乾争锋,抬手一挥,示意众金吾卫围住史家的宅子。 而后,他和宋乾两人,带着五六个金吾卫,踏进未关的宅门。 史家后院—— 史越山的夫人李氏一听门房来报,金吾卫又上门捉拿“逃犯”,当即气得砸碎了茶杯,“欺人太甚!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年幼的男童吓得哇哇大哭,这几日来成长许多的史家大郎抱住弟弟,忍着泪小声哄。 李氏听到幼子的哭声,收敛情绪,抱住两个儿子痛哭:“我们母子可怎么办啊?” 下人缩肩站在门口,余光不住地往门外瞥,“夫人,那些金吾卫还在等着呢,他们说要抓逃犯,会不会是大人……” 李氏定住,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却不愿意承认,“怎么会呢?一定是那些金吾卫故意的,我们史家怎么得罪他们了,要被这般欺凌……” 史家大郎年纪尚幼,却有几分聪慧,抱紧弟弟,不安地开口:“娘,是爹……” “不是!” 李氏瞪着眼睛喝止他,“你爹一个文官,怎么会逃狱?” 她不相信,更是找出理由来解释:“一定是你爹出了什么事儿,他们才故意折腾一出事儿,来掩盖,对,一定是这样!” 李氏这般反复念叨几次,便越发确信,带着儿子下人出现在前院鲁阳、宋乾几人面前时,十分义正词严。 “我们史家没有什么‘逃犯’,诸位擅闯民宅,可有上官的公文批示?” “若是没有手令,我家大人还是工部郎中,恕我不能让诸位搜查!” 鲁阳和宋乾对视,毕竟是做戏,他们还真没带什么手令,再说往常金吾卫抓捕搜查,也不需要专门的手令…… 史越山确实还未撤职,但他们若就这么走了,颜面何在? 两人眼神交换,都是一样的意思,不能走。 他们一个安平侯府世子,一个信国公府二公子,在京里都是横着走的,最熟悉的便是嚣张跋扈。 “史夫人,若是窝藏逃犯,乃是重罪,你若是执意阻拦我们,我等便不客气了。” 鲁阳发言,宋乾等金吾卫全都左手握腰刀,眼神凌厉地看着李氏等人。 他们瞧着十分凶悍,史家幼子吓得躲进奶娘怀里,史家大郎害怕的同时,眼中又闪过几分愤恨,瞪着他们的眼神像只凶巴巴的小狗。 李氏则是丝毫不退,坚持要手令。 金吾卫是都城巡卫,又不是强盗,是以鲁阳、宋乾等金吾卫凶归凶,也不能强闯。 一时间便僵持住。 鲁阳、宋乾甚至有些怀念从前的任意妄为,哪会顾忌那么许多。 忽然,等在堂外的金吾卫惊喜道:“将军!” 鲁阳、宋乾立即回头,李氏等人也全都向外看去,而这一瞧,皆是讶然。 裴君一身白袍,头束玉冠,一手执折扇,折扇白玉为骨,竟是称得她一只手也如白玉似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不疾不徐地走来,俨然是一位芝兰玉树的郎君。 及至堂内众人跟前,裴君拇指食指微一使力,“刷”的一声,单手收扇。 “本将亲至,应是无需手令了吧?” 李氏攥紧手,死死地瞪视她。 史家大郎突然冲到母亲身前,冲裴君大喊:“你不是大英雄吗?为什么抓我爹?!” 裴君微微低头,而后平静地挥挥扇子,“去搜查。” 鲁阳等人得令,便转身欲去搜查。 史家大郎张开双臂,拦在他们面前,含着泪喊道:“我家没有逃犯,我不许你们随便搜查!” 鲁阳冷脸,“小子,别在这儿碍事儿,妨碍公务,你担当得起吗?” 史家大郎不走,固执地继续阻拦。 而他的母亲李氏始终没有阻止,反倒垂下头,放纵儿子闹。 裴君看了一眼李氏,反客为主地坐在主位上,笑道:“史小郎君,你不想知道你爹为什么被抓吗?我可以为你解惑。” 史家大郎先看向母亲,随后又看向裴君,迟疑。 宋乾绕过他,走出正堂,方才嘟囔:“先前还跟咱们说不是先生,不为咱们解惑,如今又变了……” 鲁阳白他一样,一言不发径直去搜查。 堂内,裴君并未如她说的直接解惑,而是看着李氏,意味深长地问:“史夫人,不知史郎中身上的图腾,两个小郎君可有纹?” 李氏莫名,可想到多年前,她曾经问过夫君,那图腾有何涵义,夫君顾而言他的模样,眼神颤动。 她担心图腾有什么问题,不敢随意应答。 裴君打开折扇,轻轻摇动,无所谓道:“于我并非重要之事,然对你的两个儿子来说,却大为不同。人多口杂,史夫人希望我就这么说出来吗?” 李氏纵是不想在裴君面前落下风,然扫过堂内的下人,担心她说出来的事情,还是让下人们退出去,只余他们母子三人和裴君。 裴君慢摇折扇,这一次,看向史家大郎,淡淡地问:“你身上,有纹身吗?” 史家大郎缓缓摇头,不安地觑着母亲。 裴君轻笑,“本将如今倒是相信,史郎中并未藏在府中了……” 母子二人不解其意。 “昨夜有人入金吾卫地牢劫狱,救走了史郎中,然而史郎中丝毫未顾及妻儿,一走了之。”裴君挑眉,问,“你们猜他会去哪儿?” 李氏搂紧两个儿子,摇头:“不会的……老爷不会走……” 裴君直截了当道:“因为他是突厥暗探,很可能在突厥有些身份,所以被突厥救走,自然是回了突厥。” “不可能!”李氏悲愤填膺,“绝对不可能!” “证据确凿,你若执迷不悟,本将也没有办法,不过……”裴君复又转向史家大郎,“你这两个孩子,你的母族都还在大邺,他们忽然便和外敌扯上干系,恐怕更是惶惑。” 裴君问史家大郎:“你流着汉人的血,但你还是大邺人吗?你还想做大邺人吗?” 史家大郎攥紧拳头,“我就是大邺人!我是汉人!我爹才不是突厥人……” 他说到最后一句,已经不是很肯定,哽咽起来。 裴君合上折扇,慢慢转动,“史郎中乃是突厥人之事,论理是要牵连整府和岳家的,但陛下暂时不愿声张,你们才得以不被清算。” “可你们不要以为就此万事大吉,你们是史郎中的家眷,会有人一直盯着你们。” 李氏泪水决堤,只觉得前途无望。 裴君没看她,只对史家大郎道:“兴许过些年,你们父子还有机会想见。大邺不愧对你们,有什么怨恨质问,留待那时吧。” 她说完话,好似真的确信史越山已经逃走,并不在史家宅子里躲藏,直接叫一众金吾卫离开。 宋乾跟在她身后,打量着她的装扮,问:“将军,回金吾卫吗?罗康裕若是瞧见您,定然极惊讶。” 裴君道:“你们回,叫其他搜查的人也都回去,我要回府,郝得志醒了。” 众人一听,皆是满脸喜色,纷纷追问郝将军的身体情况。 裴君简单答了,便与他们分开,不过没有即刻回府,而是先乘马车去探望曹申。 曹申中毒不深,面上已经有了血色。 他得知将军放走了史越山,有些不解:“将军,为什么非要放他走?严加审问,揪出京城的突厥暗探亦是极重要的。” 裴君道:“他回突厥,大邺才好查出他的身份。” 况且,裴君也想借由史越山之口,给突厥传递些错误的信息,一为让突厥忌惮,大邺可以安心养精蓄锐。 二则是为了她自己,突厥越是忌惮她,越是怕她,裴君越是乐见。 她当然不想死,这样的失利,有一有二,裴君不可能允许再出现第三次。 可突厥但凡还不放弃那强盗的掠夺之心,就一定要除掉她这跟刺,久而久之,只会显得她裴君越发不可或缺。 如此,也算是牵制。 她用自己牵制突厥,突厥又能帮她牵制大邺。 折扇轻轻敲在掌心,裴君眉眼含笑。 这样一来,直到某些人忍无可忍之前,朝堂乃至这京城,岂不是任由她挥洒自如? 第127章 合作 郝得志的身体十分虚弱, 那毒酒直接伤了他的内腑,直昏迷了几日,方才清醒过来。 他自个儿对这样生死一线的状态并不陌生, 也不胆怯,只得知裴君安然无恙, 便无欲无求地躺在那儿等人伺候。 他平素粗犷, 确是个大丈夫, 醒过来一声疼没叫过, 虚弱极了,还有心情玩笑:“当初在军营重伤,可没这样好的待遇,还有侍女温柔的照料。” “那时候……”郝得志一脸嫌弃,“军医都手重, 就连阿酒姑娘也一样, 一点儿不顾及咱们受了伤。” “吃的也不好, 药也少, 能活下来,全靠命 。” “显见我的命极好, 哈哈……咳咳……” 阿酒气得,支使进来探望的护卫道:“快替我捶他一下,省得郝将军没深没浅的。” 那护卫十分听话, 嬉笑着高高举起手, 落下时速度减缓,轻轻打在郝得志肩头,“郝将军,阿酒姑娘可生气了,以后知些深浅, 否则定要喝最苦的药。” 郝得志缓了咳,冲护卫和给他喂药的侍女挤眉弄眼。 侍女忍笑,捏起勺子道:“郝将军,喝药吧。” 郝得志舒服地靠在软枕上,也不嫌慢,享受着照顾,间隙问道:“将军知道我醒了吗?” 阿酒没好气地说:“郝将军放心,第一时间便告诉将军了。” 郝得志明明想要将军的重视,嘴上偏冠冕堂皇道:“也请将军莫急着回来,我都醒了,不急于一时嘛。” 阿酒白他一眼,余光注意到门外的身影,便道:“你说晚了。” 裴君走进来,随口问:“什么说晚了?” 阿酒正要说,郝得志抢先道:“没什么,将军,金吾卫不忙吧?别为老郝我耽误了公务。” 他急急地解释完,才注意到裴君的打扮,“将军,您这花枝招展的是……” 阿酒一生气,抢过裴君手中的扇子,走到郝得志床边,一扇子敲在他头上,“什么花枝招展,下一顿药,我非要多放些黄连才是!” 裴君的手还虚握着,视线转向护卫,不解:“她今日怎地这般暴躁?” 护卫哈哈大笑,道:“郝将军可不值得同情。” 裴君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瞧着他们这般生气勃勃的模样,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 金吾卫没有对外声张抓捕的逃犯是史越山,但他们特地去史家搜查,有些聪明人依然察觉到“史越山跑了”。 史越山从前在大邺官场不过是个微末人物,很多人甚至在此之前都未曾注意过都城有这么一个官员。 金吾卫一番动作,一朝整个京城朝堂都识得了“史越山”之名。 裴君主导监门卫跟金吾卫合作放走人,做的极隐秘,两卫中都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知道。 百官皆不知史越山到底因何被捕,也不知他为何能够逃狱,而且看样子还逃出升天。 人对不在掌控之中的事情常觉不安心,便会想要追根究底,他们看不见监门卫的参与,就悄悄向金吾卫打听。 满京城的官家,很难说谁跟谁没有一点姻亲,是以这些家里有子弟在金吾卫的人家便迎来了许多的探问。 其他金吾卫都是听令行事,校尉们也只了解一点,只有切身参与的鲁阳和宋乾知晓全部计划,两人自然也都面临了家中的试探。 安平侯得了旁人的客气请问,春风满面,逮住下值回府的宋乾直接问他:“真是史越山逃狱了吗?金吾卫抓他,是不是因为投毒啊?” 宋乾不耐烦,“爹你问那么多作甚?我们金吾卫的事儿您少掺和。” 安平侯不高兴,“我是你爹,怎么能叫掺和?” 宋乾绕过他富态的爹,对二公主道:“娘,晚膳好了吗?我忙一天,早就饿了。” 二公主吩咐人准备,而后对安平侯嗔怪道:“你整日里游手好闲,莫要耽误咱们儿子的正事!” 安平侯无语,“我也是有差事的,公主你这话实在偏颇。” 二公主不听,只温和地跟儿子说话。 安平侯跟在两人身后,想要辩驳,可他说出来的话始终没有得到二公主的关注。 另一边信国公府,府里特地派人叫鲁阳回去,鲁二爷见到儿子,也是一样的问话,只是语气生硬。 鲁阳若是愿意生受亲爹的气,也不会搬出去住,自然不会回答他,只是敷衍道:“有军令,不可外传。” 鲁二爷顿时大为恼火,“我是你爹!一家人哪来的里外?我看你是翅膀硬了,连里外都分不清了!” 鲁阳嘲讽地撇了下嘴,顶撞道:“我正儿八经当差,你非要我违背裴将军的命令,还拿孝道压我,可见心里就是瞧不起我这个儿子,见不得我好!” “你胡说什么!逆子!”鲁二爷气得怒火上头,手又去拿茶盏。 鲁肇伸手压住他的手,不赞同道:“二叔,您又忘了……” 信国公亦是皱眉,不过没有当着晚辈的面斥责他,转而道:“今日乃是正经家议,阳儿以公务为重,也是应该。” 鲁阳听闻大伯如此说,神态缓和些许。 然后信国公话音一转,不甚严厉地斥道:“只你父亲便是有些不妥当,你为人子也不该句句争锋,省得吗?” 鲁阳潦草地点点头,支吾地答应:“侄儿省得了。” 信国公给了鲁二爷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时才又开口问他:“你也不必说得太清楚,只说那史郎中,对咱们信国公府可有妨碍?” “没有。”鲁阳肯定道,“和信国公府不相干。” 信国公闻言,便不再多问,转而问道:“何时搬回国公府?” 一个人在外头多自在,不想回家的鲁阳揣着手低头,以沉默表态。 鲁二爷压下去的火气倏地又升上来,被信国公轻轻一瞪,重重地放下茶盏。 信国公威严地看向鲁肇,责备道:“你这个世子都常住在外头,如何为你弟弟做表率?这么大的国公府,住不下你们两个吗?” “是啊,肇儿,国公府的姑娘都嫁出去,就你们两个儿子,住在府里不好吗?” 鲁二爷对鲁肇语气要慈爱许多,语重心长道:“你也该成亲了,不能再跟那医女纠缠不清。” 鲁阳看到父亲那个态度,厌烦地别开眼。 信国公也希望鲁肇能够早点儿“回归正道”,顺势道:“你这个兄长不成亲,阳儿也得耽搁,咱们信国公府何时能够有孙辈儿?” 然而鲁肇在阿酒的事上十分固执,“我的婚事,不必急,让鲁阳先成亲也无妨。” 每一次提及,他都是这样的态度,信国公极无奈,只能松口道:“你非要娶一个医女,就算国公府颜面上过不去,我也不阻止了,早些下定成婚,生下子嗣。” 鲁肇面上并无喜色,直接拒绝:“此时下定,阿酒不会同意婚事,父亲,您别管了,我有分寸。” “她一个医女凭什么不同意!”信国公的涵养破功,“你是信国公府世子,还是三品的大将军,她还有何不满意的,有什么资格看不上你?” 鲁二爷也不满,劝道:“肇儿,那只是个医女,若没有裴将军那个义兄,连给你做妾都不配,还是让她莫要太过拿乔。” 鲁肇听父亲叔叔说起心上人时的轻蔑和贬低,脸上的紧绷显露出他的不愉。 鲁阳在这方面,其实跟长辈们一样的想法,但他一方面是故意作对,一方面是信服堂兄,便故意道:“父亲,先给我订婚啊,我先成婚,别的不如堂兄,我比堂兄早生出侯府的下一代,也算是胜过一次啊~” “你给我住口!胡言乱语,对你兄长还有没有尊重?”鲁二爷嘴上叱骂他,然看向信国公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意动,只是不好说出口。 信国公郁陶,摆摆手,“是该早些给阳儿定亲,若有合适的人家,先成亲便先成亲吧。” 今日信国公府的家议因为鲁肇的婚事,最终不欢而散。不过鲁肇和鲁阳堂兄弟两人未免长辈们更加恼火,都没有提出离府。 鲁阳不愿意回二房面对亲爹那张脸,便跟着鲁肇,安慰道:“堂兄这么出色,早晚抱得美人归。” 鲁肇面无表情,问他:“郝得志怎么样了?” 鲁阳道:“裴将军才说已经醒了,具体还不知,不过肯定要养很久。” 鲁肇沉默下来。 鲁阳眼睛一转,自以为猜测出缘由,道:“听说那位娘子重新搬到裴府住了,堂兄你有几日未去医馆了吧?” 鲁肇默默无言,只是高大的身影在鲁阳眼里,总有几分寂寥。 鲁阳拍拍胸膛,“明日我跟裴将军说,咱们一起去他府上探望郝将军,如何?” 鲁肇大步向前,“不必。” 鲁阳落在后头,啧啧出声,“小娘子还是喜欢知情识趣的郎君,堂兄这样的,难……” 鲁肇听见了,停下脚步,冷声道:“我若想去探望,何须你出头?” 鲁阳眼睛一亮,几步跟上去,惊奇道:“裴将军受伤,堂兄就特地登门看望过,堂兄和裴将军的关系,似乎也没坊间传闻那般差啊……” 鲁肇不言语,再次大步走开。 鲁阳第二日还是跟裴君提了探望郝得志的事情,不止他,还有罗康裕、宋乾等人,校尉们为了不影响郝得志休养,都是按照轮值分批结伴去探望,之前探望曹申就是如此。 鲁肇单独给裴府递了拜帖,而后在休沐之时前往裴府探望,他是真的看在曾经同生共死的同僚之义上探望几乎丧命的郝得志,并没有问起阿酒,也没有左顾右盼地寻人。 但知情人会猜测啊,裴君不会多言,郝得志却是毫不客气地幸灾乐祸,“今儿真是不巧,阿酒姑娘有病人,一早便出去看诊了。” “郝将军生龙活虎,本将放心了。” 鲁肇漠然视之,放下探病礼,道,“如此,便不多留了。” 他从进屋到放下探病礼的时间,侍女还没沏好茶端过来,郝得志越发笃定,他就是借探望之名见阿酒。 而鲁肇从郝得志的屋里出去,便随管家去了裴君的书房。 侍女半途转道,将茶送到书房中,便退下。 鲁肇从袖中抽出两封厚厚的信封,放在手边的方几上,道:“你给我账本,让我用国公府的势力帮你查姬家,但你应该没有能力让姬家倒得如此没有波澜,是陛下属意吗?” 裴君不作回应,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方才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姬家是恶有恶报,遭了天谴。” 鲁肇道:“我以为,裴将军信奉谋事在人,不爱听天由命。” 裴君端起茶杯一敬鲁肇,勾唇笑道:“我信奉我心中的道,所有筹谋皆为此,倒是信国公府,身家性命全系于大皇子一身,不甚聪明。” 裴君从来没说过,也没有表露过分毫,但她确实没将大皇子放进眼里过,因为他一定不会成事。 明帝不会允许,大皇子也没那么出息。 裴君似是感慨道:“陛下还是喜欢识时务的人,你既然不愿意受信国公管制,其实完全可以在朝堂上划分开来,父子兄弟政见不同,乃是常事。” 鲁肇不置可否,反而突然问道:“你刻意支阿酒出去的?” “怎会?”裴君失笑,“没有人比我更理解和支持阿酒的抱负。” 鲁肇默然。 战场上裴君的每一个命令都十分干脆利落且清晰,但自从归京,且随着时间愈久,他总觉得跟裴君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深意。 而这话,是在挖苦他吧? 因着鲁肇的缄默,两人相顾无言,交谈进行不下去,只得散场。 裴君送他出去,回到书房拿起鲁肇留下的信封。 其中一封,就是当初她默写下来的账本的一部分,她重新誊抄了世家那一方的账目,给了鲁肇。 另一封,则是鲁肇返给她的,是他利用家世的便利查到的东西。 并不全是差得世家一系,还有寒门一系的官员,很多比较深的东西,以她目前的实力很难挖掘到,但勋贵出身的鲁肇可以。 为此,裴君也付出了一些作为交换,但她最主要的优势,其实是阿酒。 她利用了阿酒…… 然而,出了裴府不远就碰到阿酒的鲁肇,其实并不全是因为阿酒。 旁人以为,鲁肇来探望郝得志,是因为她,可阿酒看得明白,鲁肇重视裴君和那些一起上过战场的将士们。 这样的情谊,没一起出生入死过,永远不会懂。 是以,阿酒隔着马车,极耐心地告诉鲁肇,郝得志和曹申的身体状况,随后才彼此错开。 第128章 生意 瞧着一日一日过得不起眼, 然转眼便已入了秋。 这两三月,从一场连绵数日的暴雨开始,姬家随着江南的大堤崩溃, 也坠入了滚滚长河之中,而这长河之中, 卷走的不止姬家, 还有突厥和史越山在大邺的谋划。 因此, 京城很是安静了一段时日, 很快便到了五公主秦琳大婚之期。 三郎近来极热衷于试探着翻身,偏他头重,常常一只小脚在空中扑腾许久,也只拧到另一只腿上面,根本无法带动身体。 老郭氏爱他爱得不行, 每日里只瞧着三郎睡觉都没有一丝厌烦, 再看三郎“哼哧哼哧”使劲儿, 她笑容便慈爱的过分。 四公主秦珈对裴府的老太太再放心不过, 便撒开手,开始重新步入京城的交际圈, 不说日日有宴,也差不多了。 她是有些诉求的,想要做些什么或者想要得到些什么, 可充斥在心间, 找不到方向,只能借由忙碌驱散或者寻觅答案。 好在近来有了些头绪,她心情不错,见到五公主时也有了耐心。 五公主对四公主还是不待见,在众人面前态度尚可, 一单独和四公主待着,立马变脸,连看都不看她。 四公主从前还与她争执,现下只觉得幼稚好笑,并不与她一般见识。 偏五公主见她这般,还要故意挑衅一番:“听说四姐姐近来最爱出门赴宴,别不是另有企图吧?” 四公主冷淡地抬眼,“五妹妹倒是说说,我有何企图?” “四姐姐有什么企图,我如何知道?”五公主白了她一眼,警告,“裴将军人好,但四姐姐可不要欺善,做对不起裴将军之事……” 四公主略带嘲讽地勾起嘴角,“五妹妹不觉得操心太过吗?你开口闭口‘裴将军’,又将五驸马置于何地?” 五公主辩解:“我如何一样,我只是仰慕裴将军,不像你……” 她还知道分寸,没有再说出谢涟的名字坏四公主的名声,只是不忿地小声道:“裴将军怎么就是四姐姐的驸马?” 四公主听来,她真正想说的应该是,裴将军怎么就不是五驸马。 但再不甘愿也没有用,这就是命。 而且四公主看裴将军对她和姬朝云皆是毫无波澜的样子,估计裴将军这样心怀天下的人,根本不在意儿女情长,也不需要五公主这样的内眷,所以才是她占了好处。 五公主……兴许真与裴将军并作一家之后,反倒热情消磨,闺怨横生…… 四公主摇头叹息一声,人总是欲壑难平,恰到好处最难。 大婚之礼开始,与当初四公主和裴君大婚流程几乎没有差别。 四公主看着五公主的婚车从皇宫出去,便和裴君汇合,两人一同前往安东侯府。 安东侯府家底如同传言一般丰厚,整个府邸都在大婚之前翻新一遍,入眼全都是侯府规制之中最好的物件儿。 裴君没那么多见识,但也看得出“贵”,她的府邸对比安东侯府,确实称得上寒酸了。 富贵迷人眼,裴君若是个贪恋富贵的,就为了这些享受,也早就迷失在京城的奢靡之中,这般一想,连她自个儿都觉得她算得上是个淡泊的。 裴君和四公主一同老安东侯贺喜完,径直入席。 一刻多钟后,五公主与五驸马的迎亲队列回到公主府。 五公主下马车时,忽而瞧见迎亲队列一人,微微一怔。 五驸马疑惑地看过去,又看向五公主,问道:“公主?” 五公主连忙回神,端正地执起团扇,随五驸马一同入内。 两人行拜堂之礼,五公主与五驸马对拜,抬眼时,余光又扫见那人在对面,平静地注视她。 五公主有了准备,只一眼之后便移开,专注地行礼。 拜堂礼后,酒宴开始,罗康裕、宋乾、鲁阳都凑在裴君身边儿坐。 期间还有些旁人过来与她说话,但是都没久留。 只宋乾和鲁阳两人,便能搭起一台戏,裴君不用理会他们,自顾自地吃菜喝酒。 罗康裕在旁边儿看着她斟酒,忽然问道:“将军,您能喝酒了吗?” 裴君手一顿:“……” 罗康裕见状,了然,劝道:“将军,身体为重。” 裴君并非听不得劝的人,只是今日难得没有护卫时刻待在身侧监督,实在馋酒,这才想小酌一杯。 没想到没有护卫,罗康裕这个未来妹夫顶上了。 裴君沉默片刻,问道:“是七娘与你通信时,说了什么吗?” 罗康裕点头承认:“确实说过几次希望我们看顾您的话。” 另一侧,宋乾探头笑,“康裕也叮嘱过我们,若是裴将军不忌口,要提醒着。” 罗康裕咳了一声,面上有几分羞窘道:“末将对七娘不会有欺瞒,若七娘问起,末将会诚实回答……” 裴君看着他的眼神颇复杂,“罗校尉,未来大邺的朝堂,一定有你一席之地。” 罗康裕腼腆地笑笑,“将军过誉。” 裴君嘴角抽搐,只能放下酒杯。 罗康裕立即取走她的酒杯,又为她斟满茶。 鲁阳不以为然,“喝一口酒,难道还能旧伤复发吗?值当你们这般严防死守的。” 都不需要罗康裕与他分辩,宋乾便反驳起来,两人凑在一块儿,总是难以消停。 裴君端起茶杯,兴致缺缺地望着宴上诸人。 安平侯府全都喜气洋洋,五驸马也是喜眉笑眼,这门婚事到此,应该是各方都比较满意的,是个好开端。 不过……裴君眼神一转,落在角落,那个高大的男人,先前她在太子女儿洗三宴时就注意到他在韦飞白身边,今日迎亲,他也在迎亲队列之中, 这位,似乎在喝闷酒。 那人似乎察觉到视线,抬头精准地对上裴君的眼神。 裴君并不躲闪,端起茶杯向他示意。 那人一怔,随后双手擎着酒杯,高举至头顶,躬身一敬,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将军,那是您认识的人吗?” 裴君随口回答罗康裕:“不认识,但应该是个有意思的人。” 罗康裕若有所思地看了那人一眼。 当晚,婚房的一对新婚夫妻也说起这人。 五驸马纯质,倒是没多想,只是好奇地问:“五公主认识莫岭?” “莫岭是……?” 五驸马道:“就是公主下马车时看得那个人,他是我好友。” 五公主恍然,若无其事道:“我并不认识,只是在灯会上见过,乍然看见,有些意外而已。” 五驸马一听,不再多问,而是看着五公主渐渐红了脸。 五公主其实对五驸马没有什么想法,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和五驸马对视片刻,也忍不住羞得低下头。 五驸马红着脸一眼一眼看五公主,许久之后,终于一把握住五公主的手,小声道:“公主,我们歇下吧……” …… 曹申和郝得志在家养病,头脑灵活的罗康裕便承担了曹申一部分差事,他记得裴君对婚宴上的人关注,回头便查了一下。 然后就发现那个叫“莫岭”的新科进士忽然在京城消失了。 “消失?” 罗康裕点头,回答:“确实是消失,没有任何吏部任命,婚宴后便离开京城,不知去向,很奇怪。” 裴君看着莫岭的资料,只是小商户出身,家世寻常,祖上确实有胡人血统,苦读十余年,一朝中进士,竟然没有等选官便离京。 且他跟五驸马交好,绝不会无法选官,就这么走了,确实奇怪。 不过一个在京中牵扯不大不小的人物,消失又能又几人关注…… “将军,需要再仔细查查吗?” 裴君放下纸,摇头,“不必了,金吾卫管京城巡防,出京的人无需管。” 罗康裕应下,不再多管。 裴君再看了一眼那莫岭的资料,随手收进身后架子上一个木盒里。 罗康裕禀报完正事,神情一松,笑着问:“将军,金风玉露楼三日后重开,您可要带家人一同去坐坐?” 裴君戏谑地看他,直到看得罗康裕眼神躲闪,方才道:“我回府后问过她们再定。” 傍晚,裴君带着罗康裕的期待回府,原打算一同问祖母、裴婵和阿酒,但她一路到后院,才听祖母说裴婵和阿酒都在隔壁。 裴君问:“这几日我每次回来,她们都在公主府,是有事吗?” “阿酒做了脂粉,还研究美容养颜的药丸,她们这几日都待在一起说这些。”具体的,老郭氏不清楚。 裴君一听,便笑道:“那便不打扰她们了,等她们回来再问也不迟。” 金风玉露楼重开,裴君知道有一人肯定极上心,便暂时离了后院,来到前院。 郝得志一听说这事儿,脸上的笑霎时便展开,问起云娘来。 “目前来看,云娘比你好。” “那就好。”郝得志琢磨道,“我得送份贺礼,将军若去,帮我带给云娘吧?” 郝得志那点家当都是宋管家一并管着,裴君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茶边与他聊:“你打算送什么贺礼?直接让宋管家准备。” 郝得志试探:“陛下的赏赐?” 裴君颇无语,“你其实更想把自己送去吧?” 郝得志嘿嘿笑,不言而喻。 这时,阿酒敲门,精神奕奕地走进来,听他们说送贺礼,也要准备一份。 裴君不反对送贺礼,但送御赐的东西有些不妥,劝了回去,让郝得志再重新想。 而阿酒知道刚才将军问过她们去公主府的事儿,便主动提及:“先前我们瞧您忙,便没拿这些小事儿打扰您。其实是四公主与我一道做善事,花销颇大,长此以往有些不足,姬娘子便提议开源。” 裴君一下子便想到,“你们是打算卖些脂粉、养颜药丸?” 阿酒点头,“正是,将军觉得如何?” 裴君笑,“自然好,我极支持。” 阿酒立时笑起来,“谢过将军。” 第129章 教化 阿酒她们想要用来开源的生意, 有四公主出钱,阿酒研制,姬朝云出谋划策, 还有裴婵打下手,不需要劳烦裴君。 裴君跟她们定下三日后的金风玉露楼之行, 便也不再多关心, 只随她们去。 老郭氏有些不高兴她们都跟姬朝云凑在一起, 也不高兴四公主对三郎忽略, 但她的情绪不会跟其他人使,只悄悄对孙子抱怨。 裴君从来都耐心听,然后温声劝解。 “婵儿那丫头也是胡闹,她明年就要成婚,嫁衣全由绣娘绣, 到这时连针都没碰一下, 全都是教你宠惯坏了。” 裴君认下, “是, 是孙儿的错,不过京城这些大家小姐出嫁穿的嫁衣, 鲜少亲自全都绣下来,只最后落一两针便可,您别对婵儿太苛刻。” “我这个祖母哪还算苛刻?”老郭氏埋怨, “现在她和宋管家管着府里的内务, 我的衣食住行都由她说了算,我稍多吃些,都要唠叨,哪家老夫人像我一般?” 她这抱怨的话,偏又带着几分骄傲喜欢, 裴君看得分明,故意不满道:“这就是婵儿的不对了,怎么能这般管着您,叫她过来,我需得问问她!” 老郭氏一听,急了,上手拍她两下,“你问什么,你这兄长整日不在家,这时倒端起兄长架子,再没有比婵儿更周全的姑娘了,不准说她!” 裴君忍俊不禁,绷着的神情一下子放开,。 老郭氏见了,哪还不明白,气道:“你倒是调理起我了!” 裴君边笑边安抚老太太,伏低做小,一丝裴将军的架子都没有。 老郭氏本也不是真的生气,她到京城之后,除了担心孙子,再没有不如意的地方,且活到这个份儿上其实能想开大部分事情,就是想要跟孙子念叨念叨。 而更教她开怀的是,裴君不像别人家的儿孙,但凡长辈多说一句,便要不耐烦,更甚至顶撞。 是以,老郭氏这小性儿一使完,祖孙两个又和和乐乐起来。 三日后,金风玉露楼重开,满京都在关注。 金风玉露楼也手笔甚大,满京的权贵皆收到一份烫金的请帖,可携家眷入金风玉露楼。 金风玉露楼背后的人始终没有露头,但能够直接接手并且没有生出任何的枝节,还如此的大张旗鼓,京中众人大多都不傻,自然清楚背后的势力非同一般。 而且金风玉露楼里虽然换了一批人,但还有不少熟面孔,那位着面纱始终不曾露真容的云娘依旧是金风玉露楼的掌柜,众宾客都不是没眼色的,对云娘比从前还要客气一分。 云娘有在楼里迎客,但需要她亲自招待的客人也就那么一些,其余客人都只热情地招呼进门便罢。 裴君他们一行来时,云娘直接迎了出去,热情道:“裴将军、老夫人赏脸前来,金风玉露楼蓬荜生辉。” 她说完话,眼神在裴君身后不着痕迹地绕了绕,而后若无其事地亲自引众人进雅间。 云娘对阿酒始终态度如常,始终像是个普通客人一样,只有赠送点心酒水时,送了两碟阿酒喜欢的糕点。 阿酒瞧着桌上的糕点,抿紧嘴暗自开心。 裴君知道她想跟云娘多说话,连郝得志的贺礼也一并由她转交,此时便提醒道:“阿酒,贺礼。” 阿酒连忙起身,先送上郝得志的贺礼,“郝将军不能来,托我们转交,请云掌柜收下。” 云娘含笑接过来,顺势问道:“不知郝将军身体如何了?” “得仔细休养些时日。” 云娘语气没什么特别的,随口应道:“没有大碍便好。” 阿酒又回身从护卫手中拿出另一个木盒,送给云娘:“这是我研制的脂粉和美颜丸,送给云掌柜做贺礼。云掌柜见多识广,若能给我们些建议,感激不尽。” 云娘眼睛微微弯了弯,将郝得志的礼物递给身后的侍女,又接过阿酒的礼物,笑道:“我定会用的。” 云娘出去之后,裴婵微微有些兴奋道:“阿酒姐姐,若是云掌柜也说好,铺子就可以开起来了!” 阿酒含蓄地笑着点头,只是她的高兴比裴婵还多了点其他东西。 裴君了解内情,带着笑意的眼神扫过阿酒,拎起茶壶为祖母她们各自倒了一杯茶,然后推开朝向金风玉露楼天井的窗户,居高临下地打量焕然一新的金风玉露楼。 原先的金风玉露楼,金碧辉煌、富贵袭人,如今重整,天井中少了许多鲜明华丽的摆件灯饰,多了些奇石翠竹雅兰字画,添了几分雅致。 不止如此,金风玉露楼原先的牌匾也返璞归真,柳家那位太爷的字显得越发苍劲有力而不染尘浊。 方才云娘还提过,日后金风玉露楼每月初三都会有一场文会,诚邀天下饱学有才之士前来金风玉露楼论学,只要有一副佳作便可分文不收。 裴君没有转头便感觉到身边来人,轻声道:“这是要重回金风玉露楼当年的盛景。” 阿酒轻轻“嗯”了一声,眼睛瞧见底下的云娘迎客的场景,低语:“她应该很欢喜。” 她们姐妹,阿酒早已放开柳家当年那些事儿,一心在行医上,云娘却始终忘不了柳家,所以才一直留在金风玉露楼不愿意离开。 裴君抬起手,想要摸摸阿酒的头,但这是人前,她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放心吧,她不是个寻常女子。” “阿兄,你们再说什么?”裴婵脚步轻快地走过来,催促,“菜上来了,祖母让你们过去。” 裴君回头,笑道:“莫急,还有客人呢。” 裴婵微微歪头,“还有客人,是谁啊?” 裴君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罗康裕和宋乾敲门而入,裴婵眼神与未婚夫一对上,耳朵便有些热。 罗康裕比她脸皮厚些,眼神含笑地看她,裴婵瞪他一眼,他才收回去。 老郭氏娘家人心态,看罗康裕怎么看怎么好,热情地招呼他来身边坐。 裴君直接让开位子,让罗康裕坐下,她则是招呼宋乾坐在一起。 老郭氏拉着罗康裕聊得欢,裴君则是调侃宋乾:“你们二人,总是焦不离孟。” 宋乾抱怨:“我爹因为康裕,没少问我‘何时定亲’,若继续下去,我也想搬出来住了。” 裴君可不想管下属这些私事,端起茶杯不做表示。 宋乾控诉地看了一眼春风得意的罗康裕,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连鲁阳也要定亲了,成亲有什么好?” 裴君敷衍地“嗯”了声,心道幸好她早早选了四公主,否则也要有些烦恼。 后来宋乾又发了些旁的牢骚,裴君干脆将他也送到祖母手中,让老太太的唠叨为他提提神,她自己则是又走到窗边,安静地看楼中客来客往。 …… 阿酒对医术有追求,她研制的东西也都是极好的,且经过反复验证才会拿出来,所以这个时候基本就可以直接将铺子支起来。 四公主和姬朝云皆是见多了好东西的人,云娘也给了反馈,她们都认为好,便决定一东一西直接大手笔地开两家铺子。 前期的准备极多,她们几个女人忙碌非常,裴君看裴婵吃饭都不专心,便关心了几句,然后随口给她们提了一个建议。 她们这店,初时只卖些脂粉或者各种丸药,确实有些单调,不妨与京城有名的服饰铺子、首饰铺子合作。 她们确实有些思维局限,是以裴婵一听到兄长的建议,吃过饭便急急忙忙地去隔壁跟四公主和姬朝云说。 随后三人又请了裴君过去详谈,言谈间还打算可以自己做衣服、首饰卖。 裴君不认可,顺势便多说了几句:“你们本意既然是想要为做善事而开源,便大气一些,不要一味地与民争利。” “甚至依我之见,脂粉都不必做,只专心研制女子美容、养身、香体之类的丸药便是。当然,这一点,我并不强求。” 阿酒对做生意不懂,但她对裴君的任何言行都信任有加,当即便表示:“其实不拘于丸药,药膳、药浴皆可,我还可以坐诊,专门定制调理身体、助孕的方子,若独一份儿,应是极赚钱的。” 裴君微微蹙眉,“那你岂不是极辛苦?” 阿酒笑得毫不在意,“其实很多病症都是有理可循的,多见些病人,就不那么忙了,将军别担心。” 而姬朝云是一点就透的人,立即便转变思绪,建议改原定的两个铺子为一个铺子,还说可以效仿金风玉露楼,做一个专门招待女客之所,只要是女客们有需要,她们便都能提供的地方。 四公主是出钱之人,顺着姬朝云的话便开始考虑该换一个多大的地方,租还是买。 裴君在这儿,她们说起某些话还需要避讳,她便提出若有需要打听的,可以跟宋管家说,就不再参与几人的议事。 因此,裴君也就不知道,几个人商议到后来,他们铺子的女性调理甚至延伸到了某些私密之处。 后续的事情,裴君都没再关注,只知道十一月初的时候,她们的“琼楼”开业,且因为四公主的宣扬,每日都车马盈门,很快便成为京城的风尚,京中贵族女眷们趋之若鹜。 等到过了新年,裴君偶然看见裴婵在算账,才知道她们这家店简直一本万利,都不能简单用“赚钱”来形容,而是要用“敛财”二字。 不过这不是裴君的事业,只要她们不违犯律法,裴君都不打算过问。 但几人到了要花钱的时候,有些谈不拢。 她们都同意待京城的琼楼盈利久一些,便在江南继续开其他的店,真正不统一的是这之外的钱的支配。 姬朝云比较有野心,当四公主表示想要继续像以前一样做善事的时候,姬朝云提出建立女子学堂,甚至以后还想要支持建立一所女子书院。 四公主不是不同意,只是这事儿阻力太大,很容易落空,不如做实事。 两人说的都有道理,阿酒和裴婵提出请教裴君,听听她的意见。 于是裴君便到了四公主府。 其实两人所想都是利民之事,但裴君提出了不同意见:“四公主着眼于当前,姬娘子着眼于女子教化,皆是善事,只是四公主的打算杯水车薪,而姬娘子,四公主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我的建议,若计之深远,其一是修路,其二也是教化,只是并非教化女子,而是教化男子。” 姬朝云向来自诩“才智不逊于男子”,闻言便微微皱起眉。 裴君便道:“我大邺士子,世家占六成以上,百姓多不识字,先帝之前几届朝堂,被士族掌控,政令难以推行,阻碍重重。” “若百姓教化,届时大邺官员有更多寒门流入,便是不同心协力,也可让百鸟争鸣。” “只说浅的,一人之力有限,姬娘子所期,若有志同道合之人相伴,总要容易些。” 裴君说到此,意味深长道:“太过激进,不可取。” 几人闻言皆陷入深思。 第130章 裴婵出嫁 眼前这四个女子, 裴婵学识见识弱些,但另外三人,四公主和姬朝云接受过大邺女子能够得到的最好的教育, 不输于男子;阿酒见过盛衰、见过生死、见过民族大义,她们皆不同于普通的闺阁女子那般浑浑噩噩、与世浮沉。 也正因为如此, 她们迫切地想要改变什么, 以此来证明自己。 然百姓尚未教化, 单单谈教化女子, 说得难听些,几乎是痴人说梦。 况且她们单靠一个琼楼,如何能够长久支撑姬朝云的志向?恐怕数年之后事业崩颓,她们皆要备受打击,姬朝云就此一蹶不振也有可能。 “这本身就需要数代人为之努力, 尔等可做先驱, 却不必非要做一个殉道者。” 殉道者, 沾了一个“殉”字, 便意味着结局大多不会太好。 “你们若能成为榜样,后世自有人追崇, 便会有觉醒、变革发生,端看你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些话,裴君是在对她们说, 也是在和自己对话, “我向来以为,事事拘于男女,便如井蛙夏虫,一孔之见。” 裴君若没道理,姬朝云还可以反驳, 而她有道理,每一言听入耳,姬朝云都要更难受一分。 云端坠落,姬朝云表面上从容,实际还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所以她才会急进。 姬朝云思绪极乱,闭上眼睛深呼吸,依旧不能平复,无法思考,只能苦笑着问:“裴将军还有别的建议吗?” 裴君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打消让她们自己去想的念头,继续道:“步子不必迈得太大,可先择一县支持当地百姓子弟读书,而村中消息闭塞,便需要修出一条通达之路,届时可立指路路碑,将你们的功绩刻于其上,私塾亦可如此。” 几人听得皆极认真,裴君稍一顿,坦率道:“若你们暂时没有合适之处,我家二郎裴司正在岭南做县令,算是我的一点私心,你们可与他合作,你们顺利,他也能从中得些政绩。” 四公主当即便道:“若皆有便宜,当然是最好的。” 裴婵是裴家人,不便在此事上发言,便和阿酒一起安静的听着。 姬朝云对四公主来说,是一个军师的角色,四公主表态,她当然不会反驳,而且裴君的建议确实互利互惠,没有反驳的必要。 裴君见她们对上述所说没有意见,又道:“建女子书院暂时不成,有一照拂、庇护身无可依的苦命女子的地方,教她们些安身立命的本事,未尝不可,而且大有可为……” 姬朝云眼睛焕发出光亮,瞬间清明起来。 女子书院确实史无前例,但她们大可不必架起书院的名头,也不必非要马上教她们识文断字,能够安身立命,便能够掌握一部分生存的可能,而不是全部依附于人,已经极不容易。 是她偏激了,局限了思维。 姬朝云找回了她的敏锐,四公主也认可这样折中的方式,她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讨论起详细步骤。 裴君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暗叹姬朝云一点即通,若是在衙门里当差,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下属。 室内只有四公主和姬朝云说话的声音,偶尔阿酒才会插一句,裴婵始终认真地听着,眼睛晶亮,一看就受益匪浅。 裴君看她们大有忘了她存在的意思,便起身,拍了拍妹妹的头,弯腰轻声对她道:“阿兄先走了,你要学会分辨学什么对你适宜,莫要悉数吸收。” 裴婵轻轻“嗯”了一声,便顾不上兄长,眼睛专注地望着四公主和姬朝云。 她们商议了很久,这一日之后又反复推敲过细节,方才带着她们整理出来的计划找裴君。 裴君又召来不少曾经的部下,任她们驱使,待到扬州的琼楼开起来,她先前写得信也送到了岭南裴司手中。 裴司原本已经做好在外任的穷县里苦上几年,没想到兄长便送来了政绩,就连钱都不用他费心筹谋,一时间满腹雄心壮志,不辞辛苦地带人在县内走访,准备大展身手。 这一来一回,裴婵的婚事便近了。 她们的生意走上正轨,裴婵还埋头在琼楼有些不合宜,但裴君知道姑娘家婚前难免有些情绪,便没有催她,甚至还拦住了想要唠叨的老太太。 裴君也有合情合理的借口,那就是她在罗康裕的宅子附近买的一大一小当处宅子,也得修整起来,等裴婵回门后,她们便搬进去住。 当初裴君这般提议时,老郭氏是极赞同的,如今却舍不得三郎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实在是满腹为难。 裴君倒是极想得开,劝她:“你若是想三郎,随时可以接他过来住,或者两头皆住着,这里半月,婵儿那边半月,总归有解决的法子。” 老郭氏一想,是这个理儿,便欣然随裴君前往新宅。 两处宅子,大宅子落在裴婵名下,离罗康裕的宅子更近,届时她们祖孙先住着;小宅子就在大宅子对街,也是极近,暂时打算给阿酒做药房,随她折腾。 三人背着裴婵悄悄去新宅,老郭氏和阿酒因为各自的原因,收拾新宅时皆十分欢喜,回裴府后也没有落下笑。 裴婵是个敏感的性子,察觉到之后还有些酸涩,以为她们根本没有不舍得。 她情绪低落,众人很快便发现了,纷纷解释劝说,最后倒弄得裴婵又羞愧起来。 裴君知道后,一笑置之,但妹妹即将出嫁,有些难言的情绪,只有她自个儿体味了。 就这般,终于到了六月初三,裴婵和罗康裕大婚之日,晋州的裴家也来了一些族人贺喜。 一大早从裴婵开始梳妆,老郭氏便眼眶通红,只强忍着泪,不想给喜事添上晦气。 待到吉时到,罗康裕前来迎亲,裴婵就举起团扇的一瞬,老郭氏再忍不住,一个人背过身,默默流泪。 而新郎接新妇离府前,需得拜别新妇双亲,裴府没有双亲,便由老郭氏和裴君坐在上首。 裴君教人为祖母整理仪容,亲自扶了祖母坐到上首,看着两人跪在面前,叩首拜离。 一对新人转身时,老郭氏忍不住,不想失仪,便疾步走到偏厅去抹泪。 阿酒紧跟着过去,临走前还给了裴君一个“放心”的眼神。 裴君送妹妹出门,从扇侧窥见她的依依不舍,只能走到婚车旁,在马车窗边柔声安抚:“只这三日,待祖母与我搬去你们邻处,咱们一家人还是随时能相见。” 马车里,裴婵哽咽地应声:“阿兄,婵儿知道了。” 不能耽误吉时,裴君便退开来,让罗康裕带着迎亲队列离去。 她站在原地,一直看着迎亲队列消失,方才回府招待宾客。 老郭氏从来没跟裴婵分开过,即便知道她嫁的不远,心里始终也是空落落的难过,没有心力与人应酬。 索性她年迈,又有四公主出面代为招待女眷,也没人觉得招待不周。 晚间,宾客全都退了,府里下人都在打扫残局,喜气尽散,缺了人的府邸甚至有几分寂寥。 老郭氏郁郁,裴君便一直陪着她,祖孙两个一起聊裴婵,从幼时到成年,老太太点滴不忘,记忆出奇的好。 等到老太太疲累的睡下,裴君方才离了后院,攀上房顶,坐着出神。 阿酒提着两壶酒小心翼翼地爬上来,走到她身边,递给裴君一壶,道:“将军,今日不拘着您,喝一壶?” 裴君接过来,晃了晃酒壶,道:“这点酒,恐怕醉不了人。” “将军,饮酒伤身……” 裴君仰头喝了一大口,“若连酒都不能尽兴,实在无趣。” 阿酒就知道她如此,无奈道:“都给您准备了,就在下头,我一只手拿不上来……” 裴君闻言,霎时眉目舒展,“还是阿酒懂我。” 阿酒拔下瓶塞,抿了一小口,轻叹:“幼时姐妹们聚在一起,偶尔会说起对婚礼和未来的夫君的想象,我那时年纪小,贪吃贪玩,从没想过婚事,也没料想到如今的光景。” 裴君淡淡道:“你若是想成婚,并非不能。” “是,不是不能,只是我不想了……”阿酒又饮了一大口,“我有将军,有阿姐,能行医,再满足不过,别无所求了。” 阿酒侧头,问道:“将军呢?” “我啊……” 裴君躺下,望着唯有星辰不见月的夜空,想起上一次坐在这儿时的心情,淡淡地笑:“我已经安排好婵儿的后半生,只需要让祖母安享天年,便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了……” 人生不过区区几十年,她裴君得画下深刻的一笔,才不枉走这一遭。 第131章 后果自负 裴婵三朝回门, 在娘家过了她出嫁后的第一个生辰,才算是正式开启婚后生活。 罗康裕且不说,他们这对新婚夫妻有感情基础, 婚后琴瑟和鸣。 定西侯夫人不算是个和善的婆婆,但不住在一起, 矛盾确实少很多, 而且裴婵有底气, 性子也好, 婆媳每每相见,亲密似母女一般。 定西侯府另外两个儿媳,尤其是世子妃,对此极不满。 他们当初未分家时,一个侯府住着, 婆媳之间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 现下她在府里侍奉婆母, 受制公婆, 不能当家做主。裴婵呢?一进门便只得了好,一丝磋磨也没受过。 私心里, 世子妃自恃大家女出身,很是瞧不上裴婵这样的村女,偏她仪态处事皆不像个村女, 便是存心挤兑, 裴婵也丝毫不软弱,总是四两拨千斤地跳回去,完全没有新嫁娘的脸皮薄。 况且裴婵嫁妆丰厚,每一抬箱笼全都是扎扎实实、满满登登的,几乎压完了挑棍;有个那样位高权重的兄长, 兄长竟然还为了她搬到家附近住…… 京中上下越是津津乐道,定西侯府的两个儿媳越是满心嫉妒说不出,莫说她们,满京城哪个出嫁女能不酸呢? 还有更好运的,裴婵出嫁两月便怀了身子,稳稳当当地坐稳胎,怀相也好,且罗康裕始终没有二心。 嫉妒心盛的女眷们难免有些酸言酸语,罗康裕之所以这般,全都是碍于裴将军,根本不是因为裴家七娘子这个人。 但这个理由,并不能抚慰她们的妒意,反倒越发酸涩,谁不想有这样的底气呢? 裴君作为满京皆想求的好兄长,日子过得倒是寻常,甚至随意的有些不配她如今的地位。 她买完新宅子,又花钱修整,府里的钱便肉眼可见地少了又少,偏她供养老太太一应都是好的,自个儿不挑穿用,但爱请人下馆子吃酒,手也松,无论是旧部还是下属,谁家有个需要救急的事儿,她都要帮一帮。 但裴君又不是那种事理不明、无限制的好人,一直控制在一个限度内,非要说,那架势,就像是没有老太太,她就能挥霍一空一样的花光家财,只管今朝,丝毫不为后人考虑。 裴婵出嫁后,阿酒又担起一部分裴府后宅的内务,剩下的则由宋管家统管。 两人接触裴府账目最多,最是清楚,若照她这般的花法儿,府里的银钱顶多六七年便要散尽。 以时人积贮财富的观念来看,她这就是在坐吃山空的败家子。 宋管家对裴君忠心至极,事事以她为先,为她考量,生出担忧之后,先与阿酒私下交谈,请她劝说将军一二。 未果,便又亲自劝说:“将军便是不为三郎考虑,也要为您秩满之后的生活有所打算。” 裴君闻言,洒落一笑,全然不放在心上,“我若能安然致仕,芒鞋竹杖,闲云野鹤,岂不正好?” 她之后果然还是如从前一般,半分没有收敛。 然而时日越久,宋管家也顾不上为将军致仕后的光景忧愁了,皆因裴将军一言一行,实在不像能从朝堂全身而退、安然致仕的样子。 裴君的金吾卫地牢设立,却并不关押普通毛贼,反倒多是朝中大小官员,且通常是毫无预兆地抓捕、拘|禁,甚至朝中传言,只要进了金吾卫地牢的人,几乎没有囫囵个儿出来的,皆受了严刑拷打。 虽然用不了多少时日,便会有那人的罪证公之于众,但朝中上下依旧对裴君和金吾卫颇有微词。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众多弹劾裴君的折子出现在明帝的案前,但都被明帝压下去。 众人眼里,明帝始终如初地宠信裴君,着实令人嫉恨。 于是日甚一日,雪上加霜。 攻讦裴君的人源源不绝,有人骂裴君“狠绝”,有人骂裴君“排除异己”,甚至有人给裴君盖上“惑主”的名头。 他们不在乎天子脚下,裴君是奉命行事,陛下纵容才是根源,只一门心思将矛头对准裴君。 裴君也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她,只按照她的道前行。 她没有残害忠良,没有错杀任何一个好人,她也不是为一己私欲,便是扪心自问,也丝毫没有对不起大邺,对不起百姓。 事实上,裴君若真是个狠毒的佞臣奸臣,除了那些确实正直不畏死的官员,其他官员还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指责裴君吗?恐怕是不敢的。 他们正是知道裴君并非如此,知道裴君不会因私害公,才会在裴君触犯他们利益的时候无所顾忌地指责她。 朝堂容不下大奸大恶之人,也容不下铁面无私的异类。 好在,京城的百姓并不听之任之,他们只知道裴君和金吾卫让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安稳,并不在意流言中的种种。 裴君依旧好好地立在朝堂之上,甚至扎根愈深,难以撼动。 朝中畏她、忌惮她者众,也有众多阿谀逢迎之人,裴君越发从容,并无半分倨傲,难以打倒,也很难讨好。 以至于裴君相关的人在交际中越发水涨船高,老郭氏、裴婵是其一,四公主秦珈是其二,阿酒也算一个。 鲁阳顺利地成婚,鲁肇年龄越来越大,信国公更加着急鲁肇的婚事,他和国公夫人甚至还出了昏招,送人去鲁肇身边,背后支持侍女用各种法子勾引,反倒被鲁肇直接不留情面地扔回国公府。 信国公夫妻没有办法,阿酒的身份更不是问题,信国公还亲自跟裴君谈过婚事,信国公夫人也去跟老郭氏、四公主提婚事。 阿酒无奈,也与鲁肇开诚布公地谈过,可鲁肇不听不退,也不逼迫,就那么时不时出现在阿酒身边,杵着不动。 阿酒该说的都说清楚,鲁肇依旧固执,她也没有理由因此妥协,便埋头于研究医术,不管不问,也不松口。 这两人是这般,裴婵那儿,她不是个喜好被人追捧的性子,有些必不可少地交际应酬,有些推不掉地奉承,便想办法引入琼楼,变成银货两讫的生意。 而得到的银钱,便转入她们的宏大志向的奠基上,家里家外,裴婵实在是忙得顾不上那些攀比、勾心斗角。 四公主出席的场合规格还要更高一些,裴婵都能为琼楼获利,她办几场宴会便能得到许多捐资,依旧用到实处去。 而且由于姬朝云的举一反三,她们在扬名时很爽快地没有落下任何一个捐资的人。 事业对一个女人的改变无疑是极大的,四公主曾经的犹疑和茫然尽散,对三郎的存在也越发坦然。 孩子越来越大,不可能永远不带出来见客,而一带出来,越长越不甚像裴君的三郎,不可避免地引起一些人的怀疑。 只要一处与谢涟相像,众人便能说的活灵活现,仿佛切身见过一样,更何况三郎不止一点像谢涟,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 这背后,很难说没有故意针对裴君和谢家的人推动。 这种事情,只是给裴君的名声染上些瑕疵,为世人添些谈姿,分毫不影响裴君行事,不足以让她畏首畏尾。 但她不希望事情闹到老太太面前。 四公主了解了裴君的态度,每当有流言声势增大,便会强硬地压下。 不过她再如何强势,也避免不了有地位不逊于她的人或者跟裴君结怨的人含沙射影、阴阳怪气。 第一次被人当面说嘴,四公主便直接冷笑道:“我是大邺的四公主,我就是生下一块石头,它的娘也是金枝玉叶,轮不到外人评头论足。” 所以,无论秦灼元的爹是谁,他都是公主之子,也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若是有人到老太太面前说嘴,教我或者裴将军知晓,后果自负。” 第132章 位极人臣 老郭氏年纪越大越不爱出门, 裴府密不透风,坊间对谢涟和四公主的议论瞒住她老人家并不难。 但瞒不住裴婵。 裴婵两月前刚生下一个女儿,名叫罗芙, 三郎正是在罗芙的洗三宴上被众多人看见,因而引发后来的种种。 裴婵坐月子时, 流言还未发酵, 如今四公主秦珈既然能当面听见旁人的含沙射影, 她自然也听说了。 裴婵与四公主这位嫂子在前面相处的三年多世间里, 关系十分融洽,以至于她在家里忍了几日,方才在今日找上兄长。 裴君见到她是一点儿不意外,还笑道:“还在想你能忍到什么时候过来,耐心不错。” 裴婵闷闷不乐地坐下, “阿兄还有心情说笑, 可知外头是如何说你的?” “左不过是那些话, 我鲜有闲暇, 难不成我还要为了他们浪费吗?”裴君摇了摇蒲扇,凉风习习, 舒爽地微微眯上眼,“阿兄能护你时自然愿意无保留地护你,只是你已有了自个儿的家, 还是要再稳重些。” 裴婵气闷, “阿兄方才还夸赞我耐心好……” 裴君手臂一伸,蒲扇轻轻拍了她一下,温声教训道:“兄长说话,你只管听着便是。” 裴婵因为生产而微微有些圆润的脸上露出些许不服气,干脆直接问:“阿兄, 三郎到底是不是裴家的孩子?” 裴君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道:“我说是就是,我说不是,他就是是,也可以不是。” 这不是裴婵想要的答案,但兄长没直接给她肯定的答复似乎就表明了事实。 裴婵高兴不起来,偏偏她从兄长话里,听到了兄长掌控一切的自信,一贯对兄长的崇拜让她泄气,“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公主和那孩子了。” “嫂子”不叫了,“三郎”也不叫了…… 裴君好笑地摇头,出言教导:“婵儿,你要喜怒不形于色,不要让外人从你的情绪里看透你的弱势,在意时,言语才能如风霜刀剑般刺伤你。” “而且……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能先得意,就算是阿兄有什么事儿,你也要记得,阿兄从来就不是毫无准备的人。” 裴婵还在考虑兄长话里的意思,见她起身招人备马,问道:“阿兄要出门?” 裴君点头,勾起唇角,“我去接四公主。缔结盟约,利益与共,不能太吝啬。” 裴婵咬住嘴唇,随即闷声道:“那我过几日跟四公主……跟嫂子一起去赴宴。” 裴君走前,拍拍她的头,道:“乖。” 裴君骑马赶到四公主所在之处,在外稍等了一会儿,众家女眷才出门准备归家。 四公主在宴上刚说了那样一番话,众人之间气氛尚有些僵,一见到裴将军竟然在外等着,皆有些不可置信。 裴君和四公主从未在人前刻意营造过琴瑟和鸣的假象,裴君也像其他大多数郎君一样,甚少亲自接出门做客的妻子回家。 往常人们不会多想,流言出来后倒成了裴君和四公主不和的佐证。 如今裴君来了,她们也只愿意相信,裴君是为了降低流言的影响,不得不来。 而四公主惊讶过后,便展开笑脸,自然地迎上去,笑道:“将军今日不忙吗?我独自回去也无妨。” 裴君没有刻意表现出情意,只温和地笑道:“正好无事,祖母说想三郎了,想到公主在此,顺路过来接你。” 她说着,对熟悉的夫人颔首示意。 对方立即回礼,亲切和善。 随后,裴君转向四公主,问道:“公主可要骑马?” 四公主看向裴将军的坐骑,欣然点头。 裴君微微一笑,扶着四公主一只手臂。 四公主借力,裙摆翻飞,像是一只蝴蝶一般轻巧地落在马上。 裴君随后踩上脚蹬,脚下微微一使力,身轻如燕地跨上马,坐在四公主身后,两人的距离极近,就像是亲密依偎在一起。 这时,有一崇拜裴君已久的年轻娘子,冲动地喊道:“裴将军,她害您名声有碍,您就丝毫不介意吗?” 那年轻娘子的母亲脸色一变,用力一扯,将她扯回到身后,严厉地喝斥:“住嘴!” 裴君不觉得冒犯,坐在马上,轻轻握着缰绳,看着那泫然欲泣的年轻娘子,包容地笑道:“不必紧张,这位娘子率真,裴某若是计较,器量实在有些小。” 那年轻娘子站在母亲身后,越发仰慕地看着她。 裴君又是轻轻一笑,疏朗道:“娘子不妨听我一言,人若朗霁,方可见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否则明月高悬,譬犹盲者。” 裴君说完,拉起缰绳正欲走,又停下来,朗声道:“若有人以娘子今日之言诋毁娘子闺誉,婚事有碍,裴某愿意做媒。” 而后,她才双腿一夹马腹,驱马离开,留下那年轻娘子,双眸明亮地看着她们的身影。 这一日,裴君策马,与四公主共乘一骑,穿过京都人来人往的街道,教满京城都知道她裴君的态度。 四公主婚后并无德行败坏,而前事她不打算追究,也没必要追究。 但这只是她的态度,并不代表影响便就此消弭,人言藉藉,不能尽禁。 其实男人和女人除开身体差异,本质上并没有区别,都是人,尖酸刻薄、多嘴饶舌自然也不是女人的特性,起初一些男人许是以此来贬低、打压女人,慢慢便成了习惯,约定俗成似的。 官场上,也有人搬弄口舌,甚至这些人因为与裴君有仇有怨,更加懂得如何戳人痛处。 谢家作为另一当事之人,亦是深受其扰。 但这种事儿,就算是闹到御前,弹劾谢涟和四公主持身不正、私德有亏,裴君不计较,陛下不闻不问,也不可能按着头让谢涟承认,进而攻讦他。 反倒有可能最后得罪两家,因此流言只在京城流传,众人用各种各样□□的语气戏谈起谢涟和四公主之间的风流韵事,嘲笑裴君是个绿头巾罩顶的驸马。 即便还没有造成实质的损害,但谢家百年清正家风,毁于一旦,谢家族内众多族人也对谢涟这个下一任家主提出质疑。 谢涟没有理会那些质疑,只埋头于大理寺,继裴君之后,成了另一个刚直不阿的大理寺卿。 他审理的案件几乎都是有官身之人,原先审理虽也公正,可有时候还要顾忌世家之间的牵连,但现在世家之中也不是没有人巴望谢家出事,他们能够撕下一块肉。 于是顺势地,谢涟直接完成了一个转变,不看情面,只查真相,甭管是皇亲国戚还是世家勋贵,哪怕就是谢家人,闹出事来他也照查不误。 谢家人先前如何质疑,此时就如何难堪,偏谢涟就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无论谁来做说客,他都不理会。 其实他早就在等这一日了…… 谢涟和四公主之间的事情如何定性,全在明帝和裴君的态度,明帝如若想要以此定罪谢涟,谢涟翻身不得,但他不愿见世家势大,谢涟也有断尾求生的决断和魄力。 而且世家尾大不掉,谢家自有苦恼,不妨借此机会,重新清洗谢家。 这些全是谢涟的主意,谢尚书并不插手。 谢家的清洗进行的雷厉风行、如火如荼时,裴君却趁着谢家引走满京关注,得享几日清闲。 裴君休沐时,闲来无事,带着祖母和三郎去她的庄子上玩耍。 三郎无忧无虑,追着蝴蝶便能跑许久,此一刻追着一只,下一刻便被另一只引走。 侍女跟着他,老郭氏只远远坐在敞阔处,慈蔼地望着。 他们在庄子上住一晚,第二日去河边钓了鱼,中午厨下给三郎做了鱼丸,午后小憩片刻,方才起行,傍晚抵达四公主的庄子,打算住一晚,明日一早入京。 老郭氏疲累,早早歇下,裴君则是趁着天色尚早,带着三郎出去玩耍。 小孩子跑跑跳跳不知疲累,一草一木皆会吸引注意。 裴君瞧着他的动向,余光注意到谢涟站在远处,心念一转便想起谢家在这附近有一处庄子,至于谢涟是否故意来此,她并不在意,甚至十分大方地带着三郎过去。 谢涟不错眼地看着三郎,眼里复杂的情绪闪现。 血脉相连是很奇妙的东西,三郎仰头看谢涟时,也丝毫不带戒备,只有好奇。 裴君没称呼谢涟的官职,也没向三郎介绍谢涟,只跟他说:“这是我的同僚,执长辈礼便是。” 三郎乖巧地高举双手,交叠后大拜,小小的身子躬下,礼数周到。 谢涟蹲下,托着他的小手起来,从袖中拿出一只草编的蚂蚱,送予他。 三郎十分喜欢,冲他甜甜地笑,不住地摆弄那只草编蚂蚱,嘴上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两人都温和地看着他,裴君率先开口道:“太子殿下许久未出,这半年来都是燕王代为转达太子殿下的主张。” 谢涟眼不离三郎,回道:“裴将军与燕王殿下共事许久,想必极了解燕王殿下……” 裴君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又道:“人不会一成不变,但燕王殿下向来不喜受人掣肘。” 所以,太子殿下亲世家,燕王的作风却与明帝的一些政令不谋而合…… 谢涟无言,良久,道:“谢家不参与争立。” 裴君摸了摸三郎的头,轻声道:“裴某亦许久未与燕王殿下私面了。” 他们告别时,三郎依依不舍地挥手,回庄子后还念叨不止。 裴君不说,三郎年幼说不清,老郭氏也不知道他们见了谁,只知道是孙子的同僚。 待到回京后,裴君照常当差,其他人也是日子照旧。 但入秋后,老郭氏忽然有一日身子有些微恙,阿酒诊治后,她的病情没有减弱,反倒加重许多,直到入冬方才转好。 而这些时日,老太太始终以“过病气”为由,没让人抱三郎过来。 待到她痊愈,便又恢复如常,像从前一样疼爱三郎,只是三郎许久未接触祖母,不免有些陌生。 而老郭氏本就年迈,这一场病后,她的身体便肉眼可见的衰弱下来,时不时便要小病一场。 裴君心有所感,越发顺从迎合。 天和二十六年春,明帝擢升裴君兼任羽林军上将军,整个京城的安危皆有裴君护佑。 百官忌惮更甚,而于京城百姓之中,乃是人心归向、众望所归。 天和二十六年秋,大旱,南越叛乱,裴君受命出征平乱,与此同时,斩尸位素餐、贪赃枉法、横征暴敛、草菅人命、暴内陵外之州府长官数名,震惊朝野。 隔年春裴君告捷归京,论功行赏之时,弹劾无数,皆言她有僭越之嫌,犯陛下之尊。 然明帝依旧听而不闻,甚至还再次擢升裴君为从一品辅国大将军,凌驾于京城各卫军之上,统领京城各卫军。 若说从前裴君是位高权重,如今便是位极人臣,天和年间武将之中无人能出其右,权势煊赫。 就在当年,太子病重,明帝忧心太子成疾,稍有怠政,敕令燕王秦珣代理多半朝政,令裴君稳固京城安危。 天和二十七年冬,太子秦珩薨,燕王成为明帝唯一的嫡子,彻底登上夺嫡的舞台,有进无退。 燕王虽为嫡子,却无太子之名,不如先太子名正言顺,且他与先太子一系官员多有政见不和,一时间腹背受敌。 裴君乃是明帝亲手扶起的皇党,为与燕王避嫌,明面上越发客气。 然而大皇子越是急功近利,裴君越是不认可其有帝王之相,适逢明帝身体转好,立刻弹压大皇子,裴君私下便会对燕王松宽几分。 但她并不会做善事不留名,即便没有过多接触,也会让燕王心知肚明。 当然,没有半分私情,只是合理且有利的选择。 第133章 暮去朝来,生死往复,…… 天和二十八年冬, 岁暮天寒,京城才下了一场绵软的雪,放眼望去银装素裹, 玉树琼枝。 府里的侍从皆勤快自觉,往常主子们还未起, 他们便将雪清扫干净, 然这一次却刻意留了前院的雪没有打扫。 护卫们早起操练, 也会刻意避开庭院, 只在廊下。 卯时中,后院一间偏房有了响动,侍女们进出,不多时,两个穿戴厚实暖和的男童相继走出房门, 径直向后院正房走去。 这两个孩子, 正是三郎秦灼元和三公主的长子崔阜。 前年秋末, 明帝重新为三公主指婚, 三公主有了新的驸马。 崔阜虽是乖巧,却也有些情绪, 不愿意跟母亲闹别扭,便主动请求裴君这个先生在裴府留宿几日。 裴君自然应允,正好那时三郎开始启蒙, 年纪小坐不住, 表兄作伴,一同学习,学业感情皆突飞猛进。 那之后,每当三郎被老郭氏接过来小住,崔阜便会留宿, 待到三郎回四公主府,他才会照常回三公主府。 今年初,崔阜有了同母异父的弟弟,然而他心中有些酸涩,并不亲近胞弟,反倒更亲近三郎这个表弟几分。 三公主为此很是忧愁,有心缓和,一直想法子要兄弟二人多亲近,只是往往适得其反。 四公主爱屋及乌,更心疼崔阜,前去开解时,直言:“只要不偏心,属于阜儿的东西不被幼子得去,阜儿是好孩子,慢慢会体谅的。” 三公主自然不是那样偏心的人,只是幼子年幼,免不得分去大半心神,顾及不上长子。 她反省过后,对长子关心多了些,也不再总是频繁地念叨“兄弟帮扶”之类的话,慢慢地崔阜才对胞弟生出些喜爱,只是仍然比不得三郎。 但也是往好处发展了。 此时,三郎和崔阜一同进入正屋,站在外间,姿势规范恭敬地行礼问安。 老郭氏咳了两声,虚弱但是带着笑意的声音隔着帐幔传到外间,“你们起了?先前便念叨着要去玩雪,出去少许便可,莫要着凉。” 两个孩子乖巧地答应,随后,三郎关心地问:“曾祖母,您的身体今日可好些了?” 今年刚入冬时,老郭氏染了风寒,之后病情一直起起伏伏,咳嗽不断,近日阿酒诊脉检查,发现转成了肺病。 不过这些,孩子们并不清楚。 老郭氏对自个儿的身体有数,又咳了一声,方才平和道:“大好了,明年开春,祖母还带你们一起去庄子上玩。” 三郎今年才六岁,被长辈们保护的很好,只要答应他的事情全都会兑现,因而他完全信任曾祖母的话,欢快地做好约定,方才和崔阜一起退出去。 老郭氏在里间看不见他们的脸,但她的目光就像是亲眼看见一般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直朝向屋外的方向。 她身体不好,每一次出屋病情都会加重吗,已经半个冬天未出过屋…… 上一场大雪,一群护卫早起在院子里用雪堆起半人高的城墙,以水浇筑,十分坚硬,成人亦可上去行走。 裴君向来不拘束孩童的天性,两个孩子便跑跳着冲向前院的雪地。 “表兄!来打我啊!”三郎边邀战边捧起一捧雪,团成一个雪球,扔向崔阜。 崔阜一偏头便躲过,然后迅速弯腰,搂起一捧雪扬向三郎,但雪太轻,一半飞向三郎,一半飘散起来,还糊了他一脸。 三郎哈哈大笑。 崔阜趁机,又抓起一把雪,一攥,砸向他。 “啊呸——” 三郎不小心吃了一嘴雪,也没脾气,嬉笑着去追表兄。 崔阜让着他,跑得不快,没多久两人便扭在一起,倒在雪地上翻滚,沾了一身雪。 侍从在不远处时刻关注着两人的情况,有些不放心,却也不敢去打扰他们的兴致。 裴君在书房听到孩子们的笑闹声,裹了件略有些陈旧的黑色毛皮大氅,循声走过来,就瞧见两人在那雪墙上攀爬追赶。 “爹!”三郎站在雪墙上,冲她摆手,然后颠颠滑下来,一下子扑向裴君,抱住她的腿。 崔阜也跟着下来,濡慕地望着裴君,叫了一声“先生”。 裴君扫了眼两人红扑扑的脸,而后伸手从三郎背后摸进去,又摸了摸崔阜的背襟,发现两人的汗巾子只是微微有些湿热,汗不算多,便问道:“可要堆雪人?我陪你们。” 两个孩子眼一亮,欢呼地围着她跳。 裴君带着他们,到没被踩到的角落,抓起一把雪,双手合在一起攥雪球,攥实诚之后,放在雪地上缓缓推动,时不时捏一捏,让雪粘的更紧。 她的一双手,当年在北境糟蹋的极粗糙,这几年在京城里养尊处优,除了练武的茧子始终消不下去,越发白皙。 葱白的纤长手指握着洁白的雪,冷得手指尖微微泛着粉,周遭人的视线不自觉地便被吸引了去。 崔阜细心,盯着裴君的手指问:“先生,冻手吗?” 裴君放下大了一圈儿的雪球,食指挑起一小撮雪,抹在他鼻尖上,笑着问:“凉吗?” 崔阜也不去擦,只吃吃地傻笑,“凉。” 一旁,三郎也仰起脸,探过去,咋呼道:“爹!三郎也要!” 裴君好笑,又挑一一撮,抹在他鼻尖上,看他凉的皱起脸,问道:“还要不要了?” 三郎毫不犹豫地点头,“要!表兄有,三郎也得有,爹不能偏心!” 裴君转向崔阜,弯了眼,调侃:“阜儿,瞧你弟弟霸道的。” 崔阜看了一眼三郎,害羞地红了脸,嗫喏出声:“先生,我、我也不想先生偏心。” 裴君闻言,两只手皆沾了雪,弹向两个孩子的脸,笑道:“不偏不倚。”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三郎率先抓起一把雪,扔向她。 裴君极清楚两个孩子的性子,早在他们对视时便有了起身的动作,三郎的一把雪扔出来,只沾到她的下摆。 雪人不堆了,裴君跟两个小孩子扔起雪球,她是半分不谦让的,一砸一个准儿,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儿便成了小老头,浑身都挂满雪。 他们还想要反击,裴君估摸着已经在外面待得够久,便提着两人的后领,回堂屋去。 三郎个子小,只脚尖能微微沾地。 崔阜则是双脚踩实地面,顺从地跟着,不好意思地说:“先生,我可以自个儿走。” 裴君没理他,将两人拎进堂屋才放下。 侍女们立即一拥而上,动作麻利地为两个孩子拽下棉手套、擦汗、换汗巾子,换完后才推着他们到火炉边取暖。 随后,侍女端着厨上早就准备好的姜汤进来,倒了满满的三碗。 三郎和崔阜苦着脸不愿意靠近。 裴君已经端起其中一碗,面不改色地喝光,而后问侍女:“你们喝了吗?” 侍女笑盈盈地说:“厨房都准备了,稍后奴婢们便去喝。” 裴君侧头,见两个孩子还没摸到碗,催促道:“快些喝,还要回后院陪老太太用早膳,你们想曾祖母饿肚子吗?” 两个孩子只得拿起勺子,一口一口艰难地喝起来。 三郎愁眉苦脸,边喝还边问:“爹,你怎么都不怕辣?也不怕苦?” 裴君轻描淡写道:“生病和姜汤,哪个更难以忍受?怕不怕疼?我也可以让你们体验一二。” 三郎倏地站得笔直,飞速摇头,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故意享受地“哈——”了一声,“好喝,爽快,不用体验!” “古灵精怪。” 裴君弹了一下这小不点儿的脑门儿,另一手接过侍女端过来的蜜饯,奖赏给先喝完的崔阜,还夸赞地摸摸他的头。 三郎一见,好胜心起,又是一大口喝完,便急急地伸手,要蜜饯。 侍女得了裴君的首肯,方才又拿出一份,三郎珍惜地捧着只有几颗蜜饯的小罐子,塞了一颗到嘴里慢慢抿,脸上全都是满足。 崔阜也是差不多的神情。 他们两个的家世,按理来说不该这般,可从裴君这儿获得的奖励,永远带着几分特殊的意义。 而裴君瞧着两个朝气蓬勃的孩童,会心一笑,再想到以至风烛之年的祖母,嘴角的笑容又落下来。 “穿戴好,去后院用膳吧。” 两个孩子听话的穿戴好保暖的衣帽,跟在她身后往后院走。 老郭氏担心给孩子们过了病气,不许他们进里间,于是裴君三人以及后来的阿酒便一同坐在外间用早膳。 孩子们稚嫩的嗓音叽叽喳喳不停,老郭氏偶尔回应一句,声音也虚弱的很,反倒一顿饭的时间常能听到她的咳声。 待到孩子们吃完饭去前院读书,阿酒留下来进里间为老太太把脉,裴君也跟着进去。 老郭氏熟练地摊开手臂,不在意道:“我的身体我知道,人都会老,不可逆,别太紧张。” 阿酒手放在老太太手腕上,笑着安抚:“您也放宽心,按照我说的好好调养,肯定能延年益寿。” 老郭氏点头,“咱们阿酒医术这么好,再没有不信的。” 阿酒笑容不变,仔细把脉,把完后将老太太的手轻柔地放回被子里,柔声道:“药方还用原来的便可,剂量也不必改,只是您这咳,回头让厨房多给您煮些润肺汤喝。” “还有,您就是不能出门,也该在屋里多走动走动,松松筋骨。” 老郭氏皆应着,也没说她一动弹一呼吸,胸腔就会隐痛。 但她不说,阿酒又怎会不知道呢? 阿酒随裴君走出老太太的屋子,方才轻轻一叹,面露愁绪。 再好的大夫,能治病,却救不了命…… 裴君没问没言语,看着呼吸间白雾在面前轻轻地绕,出神片刻,拍拍阿酒的肩,轻声道:“阿酒,你已经尽力了,不必苛责。” 阿酒轻轻地“嗯”,但语气里仍然有许多不甘。 裴君背手,缓缓行于郎中,声音幽淡地说:“三郎说他跟祖母约定,明年春要去庄子上玩耍,若是不成,两人许是要遗憾了……” 阿酒咬住嘴唇,“我再研究研究医书,莫说开春,便是盛夏,许是也有法子的。” “我不是要向你施压。”裴君驻足,看向不远处那颗孤零零的雪球,“暮去朝来、生死往复,相继不绝……” 阿酒呼出一口气,暴躁地打断:“您说的再好再对,府里的家财都要教您败光了,我想要给老夫人用些好药,您这几个月俭省些才是。” 裴君无奈,“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的积蓄再是缩减,还有从一品的俸禄,难道给祖母用些好药都拿不出吗?我何曾是这般没分寸的人?” 阿酒脚踩在雪上,吱吱响,哼道:“您倒是算计的好,尽够老太太花用,之后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吗?” “你对我倒是越发没有好性儿了……”裴君嘟囔,“库房那么些物件儿,难道不值几个钱儿吗?总归到不了那个地步。” 阿酒深呼吸,缓和下情绪,“我是不知道将军您的打算,左右我也在琼楼里有三成利呢,大不了我养将军便是。” 裴君闻言,郎然一笑,“该说这世间没有比我更有本事的了,有娘子心甘情愿养我呢。” 阿酒也忍不住笑起来,嗔道:“可不止我一个娘子愿意养您,您若是放出消息,满京城的小娘子一人几钱银子,也能教您囊中丰盈。” 裴君并不收受贿赂,否则以她的地位,总不会钱财上吃紧。 阿酒方才那般说,也是心里不好受,故意发泄一通,插科打诨一番,有些低落的气氛便一扫而空。 她们见惯了尸横遍野,也见过无数年轻的生命消逝,寿终正寝其实是福气,只不过事到临头,稍难自控罢了。 第134章 (捉虫) 周详的打算 自太子去世之后, 明帝苍老极快,看起来又有几分心灰意冷之意,每三日的朝会, 他出席两三次,便会缺席一次, 交由燕王秦珣代为主持。 为此, 大皇子颇为愤恨, 行事越发偏激, 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一门心思给燕王找麻烦,根本不顾及为他费心筹谋的人。 信国公府和大皇子关系这般紧密,然这一两年大皇子行事不妥当,信国公屡次劝说, 大皇子不听取也就罢了, 还对信国公语带指责, 双方渐渐便生了些嫌隙, 疏远不少。 信国公府如此,更遑论以信国公府为首的官员们, 自然要趋利避害。 待到大皇子注意到身后有些冷清,且行事不便之后,不知反省, 反倒对信国公府乃至其他违抗他的官员都生出不满。 但他的亲娘鲁贵妃还明白些事理, 不愿儿子和信国公府离心,费劲心思的想要重新挽回关系。 自然而然地,鲁贵妃的视线便落在了一直还未成婚的侄子鲁肇身上。 但她想用婚事拉拢的想法,不止没能重修旧好,反倒还教鲁肇厌烦, 更加疏远大皇子。 于是鲁贵妃又频繁招鲁阳的妻儿入宫赏赐,想要拉拢鲁阳,但鲁阳即便收敛许多,依旧是个混不吝,因着妻子每次入宫回来都要提一些官场上的事儿,对他指手画脚,鲁阳一气之下,直接将妻子送回了娘家。 鲁阳的妻子好不容易回家,再被招入宫,说什么都不敢再按照鲁贵妃的暗示,对夫君胡乱说话,鲁贵妃说得多了,她就开始默默垂泪。 久而久之,鲁贵妃也就不再招她。 一个信国公府,两房两子,没分家,但全都在外头住着,尤其是鲁肇,久不成婚,信国公自然不高兴,但更不喜宫里的妹妹插手信国公府的事儿,惹得府里闹腾。 如今,信国公府也与鲁贵妃生分了。 今日朝议,众目睽睽之下,大皇子对信国公和鲁肇故意视而不见,便是信国公和鲁肇按照礼数问礼,大皇子也丝毫没有好脸色。 失道寡助,一众官员暗暗交换眼神,相较于大皇子,虽严厉但是公正、大气的燕王,显然更胜几筹。 而太子去世,也教其他皇子起了心思,只是明显不如燕王和大皇子强势。 但这朝堂之上,众人心思各异,更盛从前。 不过也有人不受这纷纷扰扰影响。 燕王秦珣肃然而立,双眼微阖,拒不受打扰。 裴君一身 官服,眉目间舒缓淡然,束手立在众武将之首,并不理会身后。 俞尚书正与刑部尚书杨献闲聊,神态怡然。 谢家父子并未站在一起,但谢家人的姿态风华,随便在何处都能成为视线的焦点。 待到太监出来请众人入内,一众官员列队,缓步踏入殿中,站定。 “陛下到——” 官员们凛神肃容,恭迎明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帝落座,微一抬手,“平身。” 一众官员应声而起。 明帝眼神极淡地扫了一眼众臣,道:“众卿,有事启奏。” 燕王起始,第一个迈出来,面容冷静地上奏。 先太子偏重士子,偏向世家,也顾念旧情,燕王却半分不似嫡兄,虽接下太子大部分势力,却并未事事优待世家和舅舅,反倒只要是得用,无论是世家、勋贵出身,还是寒门出身,皆不拒。 人皆有立场,并且维护自身所在的圈层的利益,燕王走到这一步非他本愿,但他有爱民之心,而民,非是只有寒民,大邺之人皆未民,一视同仁。 燕王并不顾及哪一方的利益,只愿大邺越来越好。 前些年打仗,朝中紧缺,税收加重,待到战后,朝中仿佛忽视一般,一直未曾减税,近两年大邺各地还算风调雨顺,然百姓手中依旧无存银。 这是层层盘剥的结果。 此时瞧着无事,若再有大灾发生,百姓自身无法抗压,流离失所,朝中仍需耗费巨大钱财安置流民,长久来看,并非好事。 是以,燕王便奏请降税,不止于农税,还有越发繁重的商税,以此富民。 这件事,燕王秋后便开始上奏,朝中有不少人提出异议,一直未曾决断。 但燕王固执,每一次朝议都要上奏,无果,就下次继续上奏,行动并不激烈,只是不厌其烦地提。 这一次朝会,燕王一站出来,一开口,众朝臣面上皆没有丝毫意外,因为又是减税之事。 有些人已经反驳的累了,可还是要出言反对。 然而燕王能反反复复拿出新的理由,一个细小的理由他也能放大成对大邺有大利,反对的官员们却无法提前预估并且作出准备,只能临场应对。 今日燕王直接算起账,税收合理减轻,百姓手中多一文钱,慢慢踏实,终有一日会花出去,而商税降低,成本降低,货物降价,更多人有能力购买,自然卖出去的更多。 反过来,商人卖出的货物变多,生意就会做的更大,交的税自然就会增多,国库就会充盈。 所以减税,短期看有所损失,长期看受益更多。 按照燕王所说,确实像这么回事儿,但世家门阀豪族的利益却并不能如此算计,朝上诸人反驳再三,而燕王始终不紧不慢,大有这次不行下次继续上奏之意的淡定。 反对的官员一见,便想要拉拢其他人站队,早些中断燕王的所作所为。 有问及谢尚书希望他表态的,也有问及俞尚书、杨尚书等人的。 谢尚书是广陵谢氏出身,按理应为世家张目,站在反对派一方,然他本人老谋深算,又自信对谢家的掌控,不愿得罪燕王,便只说遵从陛下的决议。 杨尚书任刑部尚书之前做了多年的大理寺卿,为人有些刚正,他也知晓,便并不应和。 俞尚书圆滑许多,口中说燕王言之有理,又说另一方亦有道理,一脸的为难,看似说了一大堆,实际话里完全没有一丝确切的偏重。 反对派不甘心,朝臣中间瞧了一圈儿,最后落在跟燕王并肩作战七年,归京后却并不亲密的裴君身上。 他们心存期望,裴君一直未曾对燕王所奏之事表态,兴许是两人不和了,会站在他们这方呢? “裴将军对此,可有看法?” 反对派中一官员话声一落,满朝文武皆看向裴君,连明帝、燕王亦然。 裴君目不斜视,跨出一步,没有和稀泥,反而冷然地说出选择:“禀陛下,臣赞同减轻民税。” 而她的直接,教殿中霎时一静,朝臣们皆是顿住,各自思量。 燕王眼中有情绪一闪而过,而后归于平静。 明帝这两年越发深沉,轻易教人看不出神色变化,此时也是一样,他仿若没看见殿中的风起云涌一般,淡淡地说:“众卿只管畅言便是,今日朕纳谏从众。” 明帝此言一出,燕王一系和反对派之间的氛围顿时更加紧绷。 裴君还站在中间,在明帝话音落下之后,又重复了一遍她支持减税的话 她本心当然是赞同减税的,但先前之所以一直没有表态,除了避嫌,还因为一点顾虑。 她自认还算了解燕王的为人,因而有些猜测,燕王的目的可能不止是减税,后面还有其他打算,只是不知具体为何…… 但燕王一向强势,在军中时便能看出来,现在他对那个位子很是有一争之力,更是强势。 人都是会变的,即便现下是为民谋利,可太过顺遂难免一意孤行,若有朝一日登上大位,其实算不得好事。 裴君若是个微末小官,这不需要她操心,但裴君不是。 不止不是,她如今举足轻重。 裴君明确表态之后,俞尚书和杨尚书一改方才的含糊不清,转而表示支持。 他们一动,其他观望的寒门官员便纷纷表示支持,一时间一边倒的赞成,力压反对派。 反对派早在裴君发言后,便觉不好,如今见局势果然倾倒,皆脸色不好。 而此时他们说什么,似乎都没有太大作用了…… 明帝双眼微眯,神色不明地看着殿中,片刻之后,方才开口,却没有如同他先前说得那般“从众纳谏”,而是推延道:“此事尚不够周详,燕王重新整理一份奏折,下次朝议再议定。” 裴君听着燕王的应答,垂眸。 这些年,明帝与裴君君臣相得,但凡裴君奏事,明帝少有不同意的。 这一次,明帝的口风听着也像是偏向燕王,但众臣听着,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其他意味。 朝臣们悄悄打量裴君,也可能是想多了…… 朝堂上,众位大臣打量的眼神还算克制,待到下朝,众臣的目光便外露许多。 裴君在众人视线之下,神色如常地颔首示意,而后和俞尚书、杨尚书一同扬长而去。 下朝之后,俞尚书和杨尚书都要回皇城的户部和刑部处理公务,裴君官阶虽变了,但还担着金吾卫的差,往常也都是先去金吾卫衙门。 今日俞尚书邀请,裴君便随二人先去了户部。 到他们这个位置,不够敏锐,说不准何时便触怒了天子,贬斥都是轻的,再有个晚节不保,恐怕都活不到寿终正寝。 两人皆察觉到明帝的态度有异,自然要与裴君商讨。 “陛下君威日重……裴将军不妨低调些……” 俞尚书说的谨慎,但裴君知道,他话中另外的深意。 明帝一直便极具威严,可如今真正让人不那么安心的是他的性情莫测,越发难以摸清圣心。 裴君神情平静依旧,轻轻嗅了嗅俞尚书这儿的新茶,已经不是当年的味道,“我倒也想效仿颜公,只是若无意外,我的官途还有几十年,避之无用。” 俞尚书和杨尚书对视一眼,皆有些复杂。 她站在胡子一把的官员之中,显得整个人越发如青葱一般年轻清隽,她确实还有大把的光阴能够虚耗,但也意味着,前程没有定数。 裴君瞥了一眼两人的神色,垂下眼轻轻喝了一口茶,而后放下茶杯,道:“两位放心,我没有向死之心,非要闷头一直撞陛下的忌讳。” 俞尚书摇头,“裴将军自来便沉稳有加,我等自然放心。” 他们先前的劝说,可不是这样的意思。 裴君看向二人,平和道:“先前俞大人之言确实有理,是该谨慎些,我与燕王殿下避嫌,两位也不必事事与我同声同气,免得有个万一,牵连到两位。” 俞尚书和杨尚书一听,连忙解释他们并没有此意。 裴君抬手,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我并非是虚情假意,只是走到这个位置,又是这样关键的时候,纵使我问心无愧,想要全身而退,也是需要点气运的。” 许多的准备再加上一点点的运气,这是裴君的赌局,她没想拉着无辜的人万劫不复,“像今日朝堂上那般支持,日后不必做得如此明显,需要时我会给两位暗示。” 两位尚书没有反驳,但面上皆有些羞愧。 当年他们与颜相同行,受颜相提携,从不曾畏首畏尾,可如今到裴君,却颇多顾忌,还不如一个年轻人无畏。 但这些年金吾卫处理不少大臣,哪怕朝堂上下皆猜测是明帝授意,可于裴将军来说,属实是个隐患。 杨尚书本是个寡言刚直的性格,此时实在惭愧,忍不住道:“裴将军乃是高风亮节之人,一心为公,我岂能胆小怕事、缩手缩脚……” 俞尚书也没有反驳,他们到如今的岁数,眼瞅着没几年便能安然致仕,确实想为后代多考量,不想在大邺权力交错的关口折了跟头,但也没到胆小怕事的地步,否则于心难安。 裴君站在他们这般年纪的立场设身处地地想,其实完全能够理解,甚至还能触类旁通。 “两位尚且有谨慎之心,不想在官途最后行差踏错,毁了半生辛苦,陛下是明君,亦是寻常人,如今年事已高,英明几十年,想必更是唯恐走错,影响大邺国运……” 两位尚书闻言,若有所思,随后纷纷点头赞同。 他们这位陛下,为帝兢兢业业几十年,用人不疑,行事算不得全然磊落,除了早年争位颇为狠绝,其后所作所为一心全为大邺。 也没有过刻意陷害臣子的小人行径…… 两人又彼此看了一眼,心安许多,“许是我二人多虑了,裴将军莫要介怀。” 裴君摇头,轻声道:“不是多虑……” 俞尚书不解:“裴将军?” 裴君抬头,扯起嘴角,意有所指道:“燕王殿下能够承陛下之志,下次朝会,燕王殿下的奏请,陛下定会准许。” 俞尚书点头,亦有所感,“陛下的态度十分直白,其实从前也有迹可循。” 俞尚书说起早年燕王在京中时之事,“当年陛下便极宠爱燕王殿下,屡次说过燕王殿下肖似他的话,只是燕王殿下更年轻气盛,日后……许就是燕王殿下了。” 杨尚书猜测:“先太子殿下身体不好,会不会陛下一开始便属意……” 他没说出来,而是比划了一个六。 裴君当即便摇头,“不会。”起码在太子殿下身体彻底坏掉之前,应是不会。 俞尚书亦道:“陛下便是打压世家,但从未对先太子殿下表示过丝毫不满之意,分明是认可先太子殿下的。” 大皇子便不同了。 信国公府等朝臣与大皇子离心,未尝没有识时务的意思,而且若是燕王秦珣登位,信国公府天然便有个好纽带,那就是鲁肇。 为了家族安稳延续,谁都不想一直在烂泥潭里沉沦。 而且裴君私心里以为,如果燕王登位,以燕王对她曾经有过的别样情愫,以及他的理智,如果她顺利度过明帝晚年的浪潮翻涌,并且把握好与燕王相处的度,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君臣相得,甚至比明帝更为默契。 她确实不想落得个糟糕的下场,所以当然希望燕王出头。 裴君微微出神,不自觉地摩挲刀柄。 明帝已经老了,她得更周详才是…… “裴将军?” 裴君回神,见俞、杨两位尚书皆看着她,笑道:“我只是想起,忽然生分有些刻意,毕竟我与两位大人交好非一日两日,打断骨头连着筋,谁发生什么事儿,都不是一人之事。” 她前后的话变得太快,但俞尚书和杨尚书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都认为裴君乃是细致仔细,他们确实利益关系紧密,牵扯甚深,撕扯断开必会伤及自身。 也正是因为他们不可能轻易剪断,所以才会劝说裴君。 俞尚书叹道:“裴将军说的是,是该三思而动,免得唇亡齿寒。” “正是如此。”裴君微微真诚道,“两位大人先前所顾虑的,乃是人之常情,为了安两位大人的心,我便做个保证,若是两位遇到些艰难之事,我定然会极力保全。” 俞尚书和杨尚书听她所言,自然要以同样之心回馈。 裴君心道:她就像个伪君子,嘴上说着没有虚情假意,实则句句冠冕堂皇。 这两位大人此时大概是真心实意,希望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不过就算他们后悔,说出口的话也不能收回了。 她当年麾下将士无数,总有一些忠心耿耿的,两人一定明白言而无信的后果。 从皇城离开,裴君前往金吾卫衙门,午后又去了一趟城外的羽林军大营,黄昏之前才回城。 她大多时间都是如此尽职尽责,许多人劝她以身体为重,莫要太过薄待自己。 她还两袖清风,唯独贪一口酒…… 裴君畏冷,路过一家酒肆,教护卫去打了几大坛酒,带回府,邀郝得志一起喝。 人嘛,做了一点不好的事,总想要用什么麻痹一下的。 郝得志虽然痊愈,但是中毒之后比较还是伤了底子,为了身体着想其实应该直接戒酒,可阿酒知道戒酒跟要了他命一样,才再三强调不许他多喝。 是以裴君只分给他一坛,让他解解馋,剩下的都是她自己的。 郝得志看看他面前这一小坛,再看看自家将军身边一圈儿的大酒坛,不满,“将军,阿酒姑娘又不是只限制末将饮酒,您这样,有些过了吧?” 裴君一脚踩在长凳上,拎起酒坛喝了一大口,袖子随意地擦了擦下巴,吊儿郎当道:“爱喝不喝,不喝就还回来。” 郝得志立即抱住酒坛,闻了口酒香,抿了一口,眼睛还在她身边儿打转,商量道:“将军,末将喝都喝了,再多分一些呗,属下难得解解馋……” 裴君戏谑地笑:“你还想骗我?我能不了解你?定是偷偷藏了酒喝。” 郝得志被看穿,挠挠头,下狠招:“将军就不怕我告诉阿酒姑娘?” 裴君挑眉,“你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郝得志不想,又喝了一小口酒,嘀咕:“万一阿酒姑娘忽然过来,自个儿发现了呢?我帮将军您喝一些,好歹消灭一些罪证。” 裴君从容道:“阿酒今日不回来。” 郝得志:“……” 原来是早就打听好了,不愧是将军。 两人插科打诨这么一会儿功夫,裴君手里这坛酒已经去了大半,咕咚咕咚喝完,又拎起另一坛。 郝得志了解将军,知道他今日在将军这儿只有这一小坛了,喝得十分珍惜。 很快,裴君又喝完了一坛酒。 郝得志见她喝得又急又快,皱眉问:“将军,您今儿心情不好吗?” 裴君提着酒坛,看着炉子里的火光,低声道:“倒也并非心情不好,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眼见征兆来临,百感交集。” 郝得志困惑,“那是料中好,还是料不中好?” “皆有好有坏……”裴君摇头,不再想那些,而是吩咐道,“你放在我府里库房的东西,哪日闲了,送回你自个儿的宅子去。” 郝得志不乐意,“我跟将军,分什么你我?” 裴君白了他一眼,半真半假道:“我祖母的身体,你是清楚的,待到以后,我打算搬到小宅子去,库房哪放得下那么些东西,打算将一些用不上的都送回御赐的宅子,留在这里也是给婵儿添麻烦。” 郝得志锁眉好半晌,问出一句:“那您的小宅子,还有老郝的住处吗?” 裴君忍俊不禁,“那是不成了,正好我小宅子旁边那户人家想卖宅子,我打算帮你买下来,让你滚回自个儿家去住。” “不止你,我府里那些护卫,你得分几间屋子给他们,否则白教我养你这么几年?” 郝得志马上拍胸膛道:“这没事儿,包在我老郝身上,只管住,随便住。” 裴君笑睨了他一眼,仰头畅快地灌酒。 正在此时,她身后的门嘎吱一声响,冷风侵入。 郝得志正对着门,睁大眼睛,结结巴巴道:“阿、阿酒、酒姑娘……” 裴君闻到阿酒身上的药香,浑身一僵,缓缓回头,扯起一个笑脸,“呵呵,阿酒,你今日不是不回来了吗?” 郝得志掩耳盗铃,将那小酒坛塞在身后,眼神不住瞥向将军,就是啊,不是说阿酒姑娘今日不回来吗? 裴君干笑,世事难料,难免有意外…… 阿酒看两人还互相使眼色,气得掐腰,横眉冷目道:“我不回来,你们就能偷偷喝酒了?” 她又看向地上放着的好几坛酒,胸脯不住地起伏,眼睛都气红了,“我就不该管你们!” 裴君一看她要掉眼泪,忙放下酒坛,道歉:“莫哭莫哭,都怪我管不住嘴,我这实在太冷了,就想热乎热乎……” 郝得志也替将军背罪,解释:“阿酒姑娘,不怪将军,将军是看我馋酒馋的可怜,要不哪能明知道你会生气还顶风而上?” 阿酒瞪他一眼,“你们半斤八两!” 郝得志又是心虚又是有些不服气,忍不住嘟囔:“喝酒还长寿的人比比皆是,只是偶尔喝一点罢了……” 阿酒冷下脸,“我是大夫,还是郝将军是大夫?” 郝得志不敢得罪,连忙老实坐好,“你是你是。” 跟他一对比,裴君这个不狡辩的,立时就显得纯良许多,而且她还十分放得下身段伏低做小,阿酒的怒火便尽像郝得志而去。 裴君站在阿酒身侧,不敢出声,但悄悄冲郝得志使眼色,满眼都是对“好兄弟,有义气”的鼓励。 郝得志一上头,更是使劲儿往身上揽责任。 裴君打心眼儿里为有这么一个实诚的下属感到庆幸,等到感觉阿酒的火出的差不多了,才道:“阿酒,我属实不该,已是认识到错处,老郝应是也知道了。” 阿酒冷笑,“我瞧郝将军嘴硬的很。” “他不是嘴硬,是粗枝大叶惯了。”裴君将她和阿酒摆在同一个立场,极其善解人意地说,“咱们说没有用,得是重要的人说才有用。” “什么重要的人……”阿酒一顿,眼神闪了下,“云娘?请云娘来劝?” 郝得志耳朵灵,霎时扭捏起来,“真、真的吗?云娘会关心我吗?” 阿酒无语:“……”看来是有用的。 郝得志一张粗犷的脸上满是期待,“阿酒姑娘,你真的让云娘来劝我吗?” 阿酒没好气道:“好啊,云娘劝你你就不喝了吗?” “当然!”郝得志迅速拿出身后藏着的酒,“只要云娘关心我,我老郝保证,绝对不喝了。” 啧~ 裴君看着郝得志那荡漾的嘴脸,腹诽:真是没出息。 阿酒一听,还真就跟他约定,“若是郝将军做不到,我就跟云娘说,你去兰月馆吃花酒。” 郝得志瞬间变色,“阿酒姑娘,你怎么能污蔑老郝的名声……” “郝将军言而有信,自然不必担忧。”阿酒还没消气,哼了一声,转身时看见裴君,又狠狠瞪她一眼,“将军也是,若是再喝,我就告诉老太太。” 裴君识时务道:“绝不在家偷偷喝酒了,我保证。” 郝得志忽然灵光,听出她的话里“在家”两个字,见阿酒没有发现将军的心机,暗自懊悔,不该说太绝。 果然是将军,老郝比不过。 隔日,阿酒就前往金风玉露楼请云娘帮忙劝说,云娘一口便答应下来,直接写了一封信交给阿酒。 阿酒揣着信回府,等郝得志下值回来,便拿着信要挟他将藏的所有酒全都交出来。 郝得志为了云娘给他的第一封信,毫不犹豫地低头,将床下、箱子里还有房梁上的酒全都上交。 阿酒实在没想到他为了一口酒,都能够藏到房梁上去,反复深呼吸才压下火气,信甩给郝得志,抱着酒就走。 郝得志接下信,捧着黄金似的,痴笑着打开看。 而阿酒从郝得志这儿离开,径直去了裴君屋里,也要查看她是否藏酒。 裴君怎么会留把柄在房里,上上下下任由她检查,还主动让阿酒检查书房。 阿酒见确实没有,又警告了一番,这才离开。 裴君站在门口,瞧着阿酒走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傻姑娘,钱收走才是正经的……” 一阵寒风吹过,裴君顿觉冷彻骨,心里又涌上一股谗意,但她忍下来,合上门进屋,走到火炉边烤了许久火,方才缓过来。 两天后,又一次朝会,明帝未缺席。 朝会上,燕王殿下呈上一本厚厚的奏折,明帝只略略扫过,便准了减税之请。 裴君在朝会上立着,始终没有发言,神色也始终淡淡,仿佛朝上群臣的喜悲皆与她无关。 下朝后,她裹紧大氅,不做停留,径直离开皇宫。 燕王秦珣在她身后看着她大步离开的背影,片刻之后,平静地收回视线,转向身边围绕、恭喜他得嫡子的朝臣。 颜相孙女出孝后,他便和颜娘子在明帝的要求下成婚了,太子薨逝,他势必要有嫡子。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 第135章 颜向阳 燕王妃颜氏平安生产, 明帝大喜,令燕王府大办洗三宴,群臣皆至燕王府道贺。 当年颜相去世, 老郭氏和俞老夫人、俞夫人对燕王妃、颜向阳姐弟二人颇为照顾,燕王妃娘家没有女眷亲戚在京城, 她出孝后便跟两家的夫人走得颇近。 连带着, 四公主、裴婵也都与她关系不错, 她怀孕后也是阿酒定期登燕王府的门为她诊脉安胎, 生产时也是阿酒全程看护。 因此,裴君大概是除燕王府以外,对燕王妃腹中孩子了解最多的人。 老郭氏身体不好无法外出,裴君便接了四公主一同到燕王府贺喜。 他们到时,罗康裕和裴婵也到了, 四公主与裴婵一起去看燕王妃, 裴君便将罗康裕带在身边, 与官员们应酬。 因为燕王曾经出征北境, 所以一部分前来贺喜的武将也是裴君的下属,只是后来裴君避嫌, 便接触的少些。 裴君与他们说话时,顺手便替罗康裕引见了。 “徐将军,这是我妹婿, 罗康裕, 康裕,见过徐将军。” 罗康裕不卑不亢地拱手,“徐将军,末将罗康裕,任职金吾卫郎将。” 接下来是韩将军、尤将军、李将军……罗康裕跟着裴君, 一一都见过。 罗康裕如今已经升至金吾卫的郎将,金吾卫校尉大比一年一年的持续下来,校尉换了一批又一批,当年的十八校尉,并未都留在金吾卫。 有的在随裴君平叛南越时留在了地方任职,有的则是调任其他卫军,基本都是升任,也算是兑现了裴君当初的承诺。 裴君已经在培养金吾卫的接班人,照常来说,曹申的官职和心性能力更合适,但他是裴君的亲信,且家世不够,调任地方任大将更容易一些。 郝得志肯定是要跟着裴君走,也无法一直留在金吾卫。 罗康裕、宋乾、鲁阳三人都不愿意离开金吾卫衙门,裴君没强求,他们家里也都放任,其实都有接任的意思。 以他们的家世背景,这时候金吾卫还容得下他们同时在,在金吾卫熬些资历,立些功劳,再升一升,必然要分开。 他们三人之中,鲁阳上头有个兄长在千牛卫任大将军,肯定要被压一压,剩下两个,各有优势,不过裴君更看重罗康裕一些,就算没有妹夫这层关系,也是如此。 宋乾有些好胜心,主要用在跟鲁阳争锋上了,本质还是随了安东侯的性子,比较随性。 罗康裕瞧着脾气更好,实际颇有些野心,也知道裴君提携他,一直很是用心、刻苦,如今前途比他两个兄长都要明朗些。 他两个兄长站在父亲身后,看着三弟跟在裴将军身后,甚至不用走动,便有源源不绝地文官武将上前拜见,人脉唾手可得,心里确实不舒服,可谁让罗康裕有个好舅兄呢? 定西侯自然也看见了,便是有些心酸幼子全靠亲家舅兄提携,却也知道不该得了便宜还卖乖,且还要加倍反馈到裴婵和孙女、孙子身上。 裴婵在生下长女两年后,又生下一子,如今是儿女双全。 京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暗里说她命好,最羡慕的当然是有个好兄长。 京里也有众多人羡慕嫉妒罗康裕,从没出息的定西侯府幼子变成辅国大将军妹夫,每每提起那场英雄救美,都恨不得以身代之。 然而只有明白人才知道,两家当初没有立即定亲,显然裴将军选择妹夫的标准根本不是一场英雄救美、肌肤相亲。 裴君为罗康裕引见完便带着他离开人群中心,躲起清静,并没有继续与众人攀谈。 “眼见着繁花似锦,但这些人少有能在落难时拉扯你一把的,莫要迷了眼。” 罗康裕看向场中众人觥筹交错、言笑晏晏,轻轻点头,“我会谨记在心。” 裴君双手踹在袖中,手炉暖着手,洞明道:“人在高位,所见皆是友善,落魄时,才能看见真实。” “但是一时的落魄,可不要踩得太快,否则容易硌脚……” 罗康裕闻言,虽觉得有些奇怪,还是按照自个儿的理解保证道:“将军放心,我不会与人刻薄、落井下石。” 裴君微微扯了扯嘴角,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对他所说的话的认可。 “裴将军!” 裴君闻声姿势没有任何变化,抬头见是颜向阳,脸上露出笑容,冲他微微颔首示意。 颜向阳行至她面前,拱手躬身一礼,起身后又对罗康裕一拱手,方才对裴君爽朗地笑道:“裴将军,近来可安好?” 裴君点头,笑着问:“颜小郎君呢?随春山居士在外游学,可辛苦?” 颜向阳笑容明朗,“虽是辛苦,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实在是不枉此行。” 颜家孝期时,颜向阳不便外出,只与春山居士通信学习。 他从前虽聪慧,可不定性,一心想当个英雄人物,还幻想上阵杀敌,祖父一去,只他与姐姐相依为命,便迅速成长起来,整日里埋头苦读。 待到颜家出孝后,颜向阳开始往返与京城内外,等到颜娘子出嫁,他便辞别姐姐,随春山居士在江南各地游学,顺便回乡考试。 他是前几日才单独赶回京的,一是为燕王妃生产,二是为参加明年的春闱。 罗康裕从未出过京,更是极有兴趣,接连追问了几句。 裴君听颜向阳讲述江南风光,亦是有些神往,“我若有机会,定要去亲自看看。” 颜向阳一听,遗憾道:“可惜不能与裴将军同行,正好我沿途写下游记,待整理后送去裴将军府上,权当我做裴将军向导了。” 裴君欣然接受,表示期待。 他们说了会儿话,燕王的人来请颜向阳,颜向阳笑容收了收,跟着离开。 裴君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随后教罗康裕也去与熟人交际,不必留在她身边。 罗康裕走后,裴君并未得闲下来,不时便有人上前攀谈,她虽是懒得应付,却也没表现出来。 不过除开一开始的问礼贺喜,裴君始终都没有和燕王多谈。 洗三宴吉时前,明帝特地派太监总管过来添盆,还给孩子取了一个“蔚”字为名,以期嫡孙“蔚然生长,盛如长林”。 洗三添盆和期许还算寻常,可在此之前,明帝没有对任何一个孙辈表示过特殊。亲自取名,燕王长子是第一个。 这仿佛是明帝属意燕王为继的另一个佐证,在场众人面上神情看起来没有变化,但眼神微动,显然没有一个是毫无杂念的。 裴君目光扫过众人,见他们轻易便被明帝牵动心神,嘴角露出一个冷然的笑。 宴后,四公主和裴婵来与裴君、罗康裕汇合。四公主说要去探望老太太,他们的目的地一致,便一同回去。 裴君和四公主一辆马车。 车上,四公主谈及颜向阳的婚事,“颜小郎君还未定亲,先前在外便有不少人家询问,还问到俞家去,六嫂其实也有些急,但还是想仔细找一个能当家的。” “这也正常。”裴君语气平静,“颜家就姐弟二人,颜向阳一个人撑起颜家,有个合适的妻子相互扶持,对他日后仕途有益。” 四公主点头,叹道:“先前京里还有人说颜家没了颜相要没落,如今这光景,多少人家赶着跟颜小郎君结亲呢。” 裴君微微侧身,手指挑开厚厚的车窗帘,淡淡地说:“趋利避害罢了。” 她们回到裴府,裴婵夫妻也没有回家,一并进来探望老太太。 老郭氏今日状态不错,见他们过来,便笑着问:“燕王府可热闹?燕王妃身子如何?” 裴君笑道:“自然是热闹的。” 裴婵接着她的话说:“燕王妃生产顺利,气色极好,我阿酒姐姐的医术,您还不知道吗?” 老郭氏笑呵呵地点头,“可不是,再没有比阿酒更厉害的女大夫了。” 四公主笑着夸赞:“不止是女大夫,满京城的大夫里数,咱们阿酒都是有名号的。” 阿酒听到她们的对话,含蓄一笑,只是瞧着老太太的病容,笑容又有几分勉强了。 她这几年专门研究妇人病,京城里好些贵夫人都特地请她去看病,比男大夫方便许多,也没那么难以启齿。 而且她为了保证隐私,脉案从来都不作任何涉及身份的标注,所以琼楼才格外受京中贵族女子喜欢。 可再如何能耐,治不了病。 众人都避免提及老太太的病,说些逗趣的话,逗老太太开心,见她脸上显出疲惫之色,便很是有眼色地告辞离开。 四公主顺便接了三郎回公主府住,阿酒留的久一些,天黑之后也回了她住的小宅子。 裴君在书房处理一些公务,就寝之前,询问侍女得知老太太已经睡着,才又去了老太太的屋子。 老郭氏白日跟众人说话耗费了她许多精力,独自一人时才会显露出更多的疲惫和痛苦。 裴君只要不是太忙,每晚都会悄悄来陪她许久,担心老太太心里难过或者有负担,从没教老太太发现。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隐约能看清人的脸,却不甚清楚,自然就模糊了病容。 裴君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祖母的脸,听着她无意识地闷咳,胸口那股憋闷压抑的情绪便会在夜晚放大。 值夜的侍女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小声道:“将军,夜色深了,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嗯。”裴君为祖母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出去。 而她一走,老郭氏便睁开眼,望着孙儿离开的方向,咳声也大了起来。 侍女立即走过去,为她顺气,“老夫人,奴婢给您倒杯水吧?” 老郭氏边咳边摇头。 侍女不忍心地劝道:“您和将军何必如此呢?” 原先侍女们是替裴君瞒着老太太,后来便是替老太太瞒着裴君。 老郭氏无奈地叹道:“我家大郎啊,已经很辛苦了,我哪能教他为我担心。” 老郭氏一开始确实没发现裴君会过来,可她常常难受地夜里睡不着觉,自然也就知道了。 她是趁着孩子们都不在,仔细练习过装睡的,就是不想让裴君看出来。 “我有时想,还不如干脆些,免得折腾他们。” “可我又答应了那孩子……”要到春天…… 侍女听到老夫人这话,忍不住垂泪。 …… 颜向阳隔了两日,便带着江南土仪亲自来裴府。 裴君休沐,今日是要陪祖母一整日,哪儿也不准备去,是以颜向阳拜见过老太太,便带他去书房小坐。 颜向阳两年多不在京中,对裴君仍旧亲近,嘴不停歇,什么都与她说,甚至还主动提起婚事。 “我一回来见到姐姐,她便跟我说好些家想要与颜家结亲,我请姐姐以春闱推拒了,只是春闱之后,便没法儿推了。” 颜向阳嗤笑,“我哪不知道他们全都是因为燕王殿下,可不是为了我。” 裴君实事求是地说:“你已是举人,便是没有燕王妃,有颜相曾经的人脉照拂,都知道你的前程不差,婚事本就不用发愁。” “但肯定要差些。”颜向阳依旧有些不甘,“姐姐随口与我提了一句,说她看望先太子妃时,先太子妃还说起过姜家女,燕王殿下本就有心照看先太子一家,说不准会让姐姐同意。” 他看起来对姜家女有些情绪,裴君微微摇头,不赞同道:“且不说燕王殿下照拂先太子一家,是否会连姜家一同爱屋及乌;单说姜家女,本就不愁嫁,就算是有所考量,也不是非你不可。” “而你能得到这么些人家的青睐,难道不该高兴吗?非得退而求其次,这是什么道理?” 这一点,颜向阳自尊太盛,实在不如罗康裕想得开。 罗康裕被人说靠她提携,其中定有一些极刺耳的话,但他就十分坦然,只会加倍对裴婵好,并不会因此质疑他本身的优秀,也不会心生隔阂。 “你若是不愿意,或者有其他中意的人家,直接与你姐姐说便是,不必担心燕王殿下会插手你的婚事,燕王殿下不会在意这样的小事。” 颜向阳闻言,有些羞愧,想要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说。 裴君自然知道他其实天性善良,可能是自幼丧父丧母,祖父又去世,心思有些敏感,才在婚事上有些别扭。 可就算不是姜家,燕王如今正炙手可热,燕王妃看中的人家,再差能差到何处去,他这样的情绪,多低的家世才不会伤到他的自尊? 裴君道:“但凡是爱护女儿的人家,没有不看重女婿人品能力的,你这些心思若是教他们听见,你猜他们会不会迟疑?” 颜向阳羞愧地不敢看她。 “肯定是有些想要借你和燕王妃攀附燕王殿下的,你已不是孩童,难道自个儿的婚事还不了解清楚吗?你这般,日后入朝为官,官场上那些踩高捧低,岂不是更要难住你?” 裴君、俞尚书、杨尚书,还有些其他与颜相有旧的人,皆会给颜向阳些许便利,可也得看他的心性,总不能硬是塞他去他不喜欢或者做不好的位置。 颜向阳面红耳赤,嗫喏:“裴将军教训的是,向阳受教了。” “你确定?”裴君确认道,“我虽严厉直白些,也是因为咱们的关系,但你要是所求不同,便也不必按照旁人之言行事。” 有人醉情山水,有人醉心权力,有人本心里不喜高门贵女,有人就是喜爱天然质朴……皆无妨,全在个人选择。 但若是受外界影响,而作出不理智的选择,太遗憾了。 颜向阳就是一时想左了,裴君一言,醍醐灌顶,起身拜道:“裴将军,向阳确实受教,待到春闱后,定会与姐姐好生商议婚事。” 裴君又认真地说:“像你今日之言,涉及女子名誉,往后莫要与外人随意谈及。” 颜向阳羞愧难言,解释:“向阳知道裴将军定然不会外传,这才……” “私密之事,只有你一人知道,才没有传出去的风险。” 颜向阳一听,立时止住他未完的辩解,应道:“是,裴将军,向阳省得了。” 裴君瞧他似有些局促,神情放柔,道:“你不怨怪我多事便好,不说此事了,今日留在我府里用膳吧。” “我裴家也有人参加明年的春闱,你若是一人读书无趣,可与他们交流学问,他们今年的把握还算大。” 上一科春闱,裴六叔裴定之和裴三郎裴向都进京赶考了,只是双双落榜,今年他们学问又扎实许多,便又来应试。 颜向阳认识他们,很是乐意与两人探讨学问,当即便约了两人去颜府小住,一同为明年春闱准备。 裴君没直接答应,只说先问两人是否方便。 府中准备午膳,阿酒颇喜欢颜向阳,还亲自问了他喜欢什么,教厨房准备。 颜向阳也不与她客气,说了两道喜欢的菜,便和她熟稔地说话。 阿酒初时不知道裴君教导了他,留意到他是不是看向自家将军时不好意思的神情,待他走后,便问了裴君。 裴君没具体说先太子妃想要姜家和颜家结亲,只说颜向阳对婚事那点儿小情绪,以及她对颜向阳说的话。 阿酒听后,好笑不已,“颜小郎君已过弱冠之年,我心里还道他比离京前又变了许多,没想到私底下如此单纯。” “不过他与将军真是亲近,竟如此推心置腹。” 裴君笑了笑,“约莫是将我当作兄长了,但这次之后,可能好些日子羞于上门。” 颜向阳挺容易相处,也很善良,他以后的妻子若能摸清楚他的性子,只要耐心些,日子不难。 第136章 想做就做 今日除夕, 裴家所在的坊里,爆竹声声,不绝于耳。 裴婵一家回定西侯府守岁, 四公主则是带着三郎来到裴府。 仁心医馆也早早关了门,木军医和裴家亲近, 便随阿酒一道在裴府过年。 老郭氏如今瘦骨嶙峋, 即便四公主再三说没关系, 她还是坚持隔着厚厚的门帘, 和三郎母子里间外间这么守岁。 三郎虽有些不满足,可新年是喜日子,不兴闹脾气,他便搬了椅子坐在门帘外边,声音清脆地对曾祖母说话。 说这几日读的书, 说这几日和表兄崔阜得了什么好玩意儿, 说他们一起练武, 没有一刻停歇。 四公主瞧他抿嘴, 兑了一杯温水,递给他, “我怎地生了你这么个话多的?歇一歇,润润嗓。” 三郎向母亲道谢,接过来没立即喝, 而是先冲着门帘喊道:“曾祖母, 三郎喝杯水,您等一等!” 老郭氏笑,“诶”了一声,答应。 三郎侧耳覆在门帘上,听到曾祖母的声音, 这才美滋滋地小口小口喝水。 裴君坐在老太太床侧,听着外间终于安静下来,失笑着按了按额头,无奈道:“太闹了些……” 老郭氏嘴角抿着笑,“有孩子闹才好,否则这么大的宅子,静悄悄地,多冷清?” “孙儿倒是更喜欢冷清。” “哪个像你似的?”老郭氏嗔她一眼,“裴司裴向他们几个幼时多顽皮,到你跟前就不许他们吵闹,偏他们日日来家找你玩,也不嫌拘束的紧。” 裴君想起幼时的事儿,忍不住笑起来,解释道:“您可是冤枉我了,我只是看顾着他们,从来未曾拘着,否则一个个哪见得着人影?” 老郭氏脑孩里闪过从前的画面,颇怀念,“是啊,都是机灵的孩子。” 她回过神来,看向裴君,停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试探地轻声问:“三郎都这么大了,你就没打算再和四公主生个孩子吗?” 裴君侧头,“您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老郭氏垂眼,语气平平地继续道:“咱们这房本就单薄,好不容易你这一辈儿有个婵儿相互扶持,三郎一个,到底少了。” “我瞧你跟四公主不甚亲近,那姬娘子在公主府住着,你若是喜欢她,不妨将人带过来,再生个一儿半女……” 裴君有些惊讶,老太太是极不喜欢妾室的,没想到竟然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老郭氏看一眼她的神色,复又低下头,叹道:“罢了,人老了,怕静,知道你有分寸,便当我没说吧。” 裴君握住老太太骨瘦如柴的手,笑道:“后日,婵儿一家回来,您听见婵儿家那两个和三郎一起叽喳,该是恨不得没说过这话了。” 老郭氏扯了扯嘴角,“你倒是能躲,苦了我老婆子无处躲。” 他们在这里就孩子吵闹说嘴几句,京城谢家的宅子里,却只有冷清。 谢夫人早几年因着谢涟不成亲的事儿,没少发愁,后来那些流言闹出来,她就质问过父子俩,知道四公主那孩子其实是谢家子,对一直以来疼爱的儿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当年若是谢涟果断些,去向陛下请罪求娶,他们谢家是有些麻烦,可也不至于她有孙子却不能看不能抱,只能悄悄地远远地看看。 好好的除夕夜,谢家偌大的宅子,就他们三个主子相对而坐。 谢夫人听着外头的爆竹声,实在忍不住,长叹一声:“我如今也没有别的期望,就想和那孩子说说话……” 谢涟面露愧疚,“今年灯会,裴将军要带孩子们去街上玩耍,母亲若是……” 谢尚书打断谢夫人还未展开的喜色,不容置疑道:“便是为孩子少受些流言,谢家也要避嫌。” 谢涟看向父亲,到底没说,这话是裴君主动透给他的。 裴府里,郝得志除夕得阿酒的话,解禁一日,拉着木军医和裴府护卫们一起喝酒。 裴君等到祖母累的睡下,请四公主带着三郎回去休息,也到前院跟他们喝酒守岁。 阿酒没煞风景地说什么“不许多喝”的话,一个人回去。 她刚走到巷口,便瞧见阴影处有一个高大身影,明明看不清样子,可不知缘由地,她就是知道那是谁。 而那人也注意到阿酒,走出阴影,沉默地看着她。 阿酒缓缓走过去,在他一步外站定,轻声问道:“鲁将军,信国公府不守岁吗?” 鲁肇简洁地回答:“守,有鲁阳,我给自己排了后半夜的宫中值夜。” 这时是戌时末,还有一个多时辰,从这里到皇宫,走快些也就两刻钟。 阿酒默然片刻,又问他:“鲁将军怎么到这儿来了?” 鲁肇目光灼灼地看着阿酒,“我来看你,给你送节礼。” 他手里一直拿着一个木盒,此时递向阿酒,道:“明日开始,家里有祭祀,十五灯会,我也要当值,只能今夜送给你。” 鲁肇霸道且固执,她就是不接,他的东西也会出现在她的院子里,任她处置。 是以阿酒即便心情复杂,也还是接了过来,道谢:“谢过鲁将军。” 鲁肇嘴角一掀,很快又落下来,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喜色。 但他的眼睛都亮了几分,阿酒微微一仰头,便能看见他的眼睛里满满地都是她。 鲁肇送出礼,见她面前呼出的白雾渐渐将帽子上的毛染上白霜,心疼她在外受寒,便催促道:“你……快回去吧。” 阿酒点头,想要绕过鲁肇,便向旁边走了两步,然后向前。 她没走几步,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又停下来,回身看向身后的人。 鲁肇也跟着驻足,面色如常地解释:“我好些日子没见到你,想多看你片刻,我送你到门口。” 阿酒没说话,只转过身时,抱着木盒的手紧了紧。 他们两人平静地走了一段儿,直到快到她住的宅子,阿酒有一次停下,回身转向鲁肇。 鲁肇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宅门,轻叹:“这般快便到了吗?” 阿酒的双手都拢在厚重的大氅里,在这静悄悄的夜里,忽然问道:“我想一直行医,鲁将军知道吗?” 鲁肇微微一诧,随即点头,“自然,现在满京城不知多少人称道你医术好。” 他的语气隐隐有些骄傲。 阿酒听着,胸口有些烦闷,又有些异样的情绪想要冲破桎梏,破土而出。 她再出口的语气便有些生硬,“我这几年出去看诊,总有人审视我,鄙夷我,我是不在乎,可本来不必如此的。” “就算鲁将军放出话去,是我不愿意与信国公府结亲,可使得信国公府变成旁人的笑柄,值得吗?” 坊间都在传,京里两个青年才俊,偏偏都熬成了大龄男子也不成婚,私生活还都让人津津乐道。 阿酒作为其中一个主人公,倒是没见到几个明目张胆在她面前说嘴的,她也确实并不将那些人放在眼里,可一想到全都是因为鲁肇而起,就想冲他发火。 这种火气只针对鲁肇,她已经忍了许久。 难道还真像将军所说,她越来越暴躁了吗? 阿酒说完那些话,理智回笼,努力从医理上思考她这火气的来源。 鲁肇自知他害得阿酒名声受损,十分愧对她,伏低做小地道歉,又哄道:“只要你能出气,打我几下也无妨……” 阿酒震惊,没想到他这种话也能说出口。 鲁肇走近一步,将手臂伸给她,一副由着她打的模样。 阿酒退后,见他又跟上来,一生气,抬脚便踢了鲁肇一脚,正好踢在他的靴子上。 她这一真的动脚,两个人都有些呆住。 鲁肇回过神,还纵容地问她要不要再踢几下,完全抛掉了他努力保持的深情又稳重的形象。 阿酒教他这模样弄得无奈,忽然升起来的火气倏地消了,绕开他就要回去。 鲁肇站在原地目送她,几年来,次次都是这般。 阿酒也不是铁石心肠,走了几步,心里不是滋味儿,又停下来,低声道:“我就是自私,只为自个儿考量,绝对不会进信国公府的门。” 她想当个纯粹的大夫,想一直陪在将军身边,但是想鲁肇想得很少。 鲁肇不以为意,“你不能喜欢旁人,只要你没有想要嫁给别人,保持现状我也无所谓。” 他当然不是毫无作为,他也有自私之心,除了裴君和他身边那些人,旁人知道阿酒跟他有牵扯,绝不敢冒着得罪他的风险求娶。 阿酒听他如此说,眼神恍惚了一瞬,咬了咬嘴唇,含糊不清道:“我没准备节礼,你若是不急,进去我给你把把脉吧。” 鲁肇吞咽口水,喉结上下动,不容她反悔,立即道:“从正门走不好,我翻墙进去!” 他说完话就闪身拐进一侧的巷子,阿酒捂住眼睛,须臾之后才敲门回家。 外人不知道鲁肇夜里进了阿酒的住处,宅子里的护卫却是知道的。 因为裴君现在住的宅子比御赐的宅子小一些,女护卫们便都住进了阿酒这个小宅子,她们察觉有人翻进来,都做好攻上去的准备了,是阿酒回来阻止了她们。 女护卫们不知道该不该跟裴将军禀报,第二日,阿酒自个儿便跟裴君坦白了。 大晚上把脉…… 裴君想要揉眉心,但看着阿酒站在她面前心虚低头的模样,到底还是保持住了平静,“你是怎么想的?” 阿酒抬头看了她一眼,小声道:“保持现状……” “坚持不谈婚论嫁?” 阿酒毫不犹豫地点头,嘴角带着讥诮的弧度,“您说奇怪不奇怪,男子的前途便是前途,女子的前途就是嫁个好人家,将军这样的人物,还得男装示人才能一展抱负。” 裴君心平气和地说:“你寻常没有这样过火的情绪,世情如此,随心而为便是。” “是。”阿酒平复了一下,有条不紊地说,“我说想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做了信国公府的宗妇,约束颇多,便是鲁将军护着我,我的抱负还能亲自实现吗?” “待到我真的进去,若是终有一日,我变了呢?兴许鲁将军再瞧那时的我,感慨唏嘘,追忆往昔一番,要另寻旧梦之人……” “所以不如保持现状,顺其自然。”阿酒洒脱道,“昨日我依照本心开口挽留,今日我便觉得浑身畅快,至于旁的,管他呢,我只是不想日后回想起来心生遗憾。” 裴君:“……” 可真是……不愧是阿酒啊。 裴君轻笑起来,指背微曲,轻敲她的额头,训道:“再如何顺应本心,也得记得人言可畏,莫要太张扬。” “若不然,我再拿些银钱,跟邻居商量,高价再买一座宅子,供你们幽会?” 阿酒瞧见她眼里的戏谑,轻咳一声,大气道:“京城地贵,将军想买还得攒俸禄,我买便是,鲁将军想见我就去我的宅子。” 裴君想到鲁肇那张冷脸没名没分地吃阿酒的软饭,忍不住发笑,笑过又有些感慨:“你我初识时,你还是个文静的性子,如今这样……” 阿酒直直地看她,骄傲不已,“我这都是随了将军,将军不承燕王殿下的情,还不是位高权重。” “我或许只是微末小医,但我年老后将我一生所医的脉案整理成册,流于后世,兴许也能教学医之人趋之若鹜呢。” 裴君自然相信她,“阿酒定然能做到。” 阿酒微微扬起头,神情是意气风发。 裴君有些关心,但既然阿酒已经做好决定,她是要全然支持的。 阿酒就算买了新宅子,也还是住在现在这个宅子里,女护卫们都是她的人,听从她的命令。 裴君将厉娘子请到书房,交代她帮阿酒遮掩一二,其他的不用管。 而厉娘子知道了她的态度,便明白日后该如何应对,回去交代其他女护卫。 她们这些女子,都不是寻常的内宅妇人,不会用异样严苛的标准去看待阿酒,且鲁肇虽是个本事出身都厉害的人,在她们眼里,住在阿酒的地方,那就跟红缨村里女人当家没什么区别。 阿酒做好决定,也不是个裹足不前的,但身边人的坦然态度,确实给了她莫大的支持,请宋管家帮着谈宅子,她便重新埋头于行医看诊,甚至比鲁肇还要忙碌。 阿酒和四公主照旧会为贫民百姓义诊,有了琼楼支持之后,阿酒便将义诊定为每个月初七,除非有意外,否则雷打不动。 鲁肇抽出些许时间,想要再跟阿酒说说话,但她完全没有心神关注他,还甩给他一串钥匙。 那时鲁肇的心情,复杂的无以复加,但他拒绝不了。 这新宅子,是用别的坊另一处更大一些的宅子置换而来。 金吾卫消息灵通,阿酒有钱,宋管家先买下另一处宅子,才去跟周围三家邻居谈,左边邻居动作最是迅速,半天就跟宋管家谈好,办完手续,只用了两天便搬出去。 空出来的屋子还凌乱、空荡,鲁肇本想派人收拾,厉娘子温和但强硬地揽了过去,“鲁将军只管空闲了来住便是,旁的不必管。” 鲁肇:“……”这是阿酒,换了别人,他都不行。 鲁肇不是藏在金屋里的娇娇,只等人临幸便可,他极忙,也不愿意浪费难得的空闲争辩这些,跟着阿酒打转了半个时辰,便匆忙离开。 过了一日,便是正月十五灯会,一连三天没有宵禁,一到夜里,整个京城的人仿佛都走了出来,街上人山人海。 如今的灯会上,比之裴君任金吾卫上将的头一个灯会,灯彩绚丽多姿,年轻的小娘子们三五结伴,孩童们追逐打闹,身边并没有成年的大人时刻紧盯,生怕被拐子拐走。 当年裴君只一个金吾卫,都能数步一岗,如今她统领京城各卫,只金吾卫和羽林军,便将京城内外看护的如同铁桶一般,水泄不通。 她用几年的时间,赢得了百姓们的信赖。 而也正是因为安全,年轻的郎君娘子们皆走出家门,每年灯会之后,都是京城定亲的高峰期,当然,也有不少所托非人的事件发生,但这便不是裴君的责任了。 今年明帝的身体,经不起他微服出巡了,是以裴君也放松许多,接了三郎、崔阜以及裴婵的长女罗芙,一同去逛灯会。 罗芙年纪小,裴君便一直将她抱在怀里,四人在灯会上玩耍。 孩子们贪玩,很容易被新奇的物件儿吸引了注意力,裴君看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也轻松,便要更纵容几分。 罗芙性子好,很耐得住,坐在裴君的怀里,看见两个哥哥跑得远了,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左右看。 若有她更喜欢的,她就会靠在裴君耳边,跟她说,然后伸出小手指过去,裴君便带她去看。 “芙儿喜欢这灯笼吗?”裴君指了指摊位上的灯笼,极温柔地问她,“喜欢的话,舅舅买给你,如何?” 罗芙看看她指的那只灯笼,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又去看别的,最后选中一只画着兔子的灯笼,“舅舅,要这个。” 护卫立即上前,付钱后拿到灯笼,递过来。 裴君接过来,含笑问她:“舅舅拿着,还是芙儿自己拿着?” 罗芙伸出小手,使劲儿提了一下,鼓着脸皱起眉头,“芙儿拿不动。” 裴君笑起来,“那舅舅帮你拿,举高些可好?芙儿能瞧见兔子。” 罗芙点点头,搂住她的脖子,依赖地靠在她怀里。 裴君便高举灯笼到胸前,慢慢地走在灯会上。 三郎拉着崔阜的手,又哒哒跑回来,看见罗芙的脸和裴君靠得很近,天真地笑:“爹,让芙儿做我亲妹妹吧,她有点儿像你哦。” 第137章 风度 四公主和谢寺卿之间的风流韵事, 满京城里,估计巷口小儿都听说了,但三郎一直被保护的很好。 他那些话只是随口一说, 并没有什么深意,可周围护卫、侍从们看过来的眼神, 一瞬间都充满深意。 三郎聪敏, 察觉到之后, 眼里露出几分迷茫。 裴君扫过众人, 眼神很淡,却教众人立即收回视线,垂下头。 四公主府的侍从们身家性命都系于四公主府,不管心中如何想,必然要维护四公主和小主子。 裴府的护卫们, 都是跟着将军出生入死的, 其实一开始流言出来之后, 他们都为将军抱不平, 对三郎也有些不满,被宋管家敲打过, 又看将军对三郎态度如常,这才慢慢恢复到从前。 三郎确实无辜,他也天真烂漫可人疼。 然而将军府的小主人, 得将军亲口说是, 他们才认。 裴君眼神警告过身边的人,再转向三郎时,含笑道:“芙儿是你姑母、姑父的女儿,跟我有一些相似很是正常,你想留她在家里, 得问过姑母、姑父是否愿意。” 三郎仰头看看安静乖巧的罗芙,撇嘴,“姑父才不会同意。” 裴君语带调侃,“真遗憾……” 三郎一脸泛酸,孩子气地改口:“我不要芙儿来家了!” 裴君见状,侧头看向怀里的小姑娘,似认真似玩笑地说:“芙儿,三郎真是善变,你说呢?” 罗芙两眼紧盯着小兔子灯,不管听没听懂,跟着认真地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三郎生气,扯着崔阜的手,扔下一句“我也不喜欢芙儿了”跑远。 裴君看着侍从护卫一群人跟上去,眨眼又不见两个孩子的身影,感叹道:“果真是小孩子……” 罗芙伸出小手拨弄灯笼上的穗,都没听见她说什么,就一本正经地附和:“嗯。” 裴君教她逗得哈哈大笑。 这样可爱的小姑娘,真是什么都想要给她,但罗芙不贪心,只疼爱这小兔子灯,裴君指了好些漂亮的玩意儿,她都没兴趣。 直到一个特别的摊位,一只只绣着小兔子的香包,才将她的心神吸引过去。 摊主是几个女子,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她们的摊位之所以特别,是因为这几个女子,都是姬朝云等人接济庇护的可怜女子。 不止这一个摊位,这条主街上还有几个摊位,同样是女摊主,就卖些亲手制作的精巧物件儿。 这几年都是这般,裴君都会让街上的金吾卫适当照拂一二。 她们也认识裴君,对她极感激,一瞧她亲手抱着个小娘子,还中意她们的小香包,当即就表示让罗芙拿去玩儿。 裴君没做表示,只转头问罗芙:“娘子们不收钱,芙儿,该当如何?” 罗芙立即放下极喜爱的香包,“不收钱,不要了。” 裴君嘴角上扬,摸摸她的头。 那几个娘子见了,忙道:“您瞧我们这记性,将军的规矩我们知道的,收钱,一定收钱。” 她们说了个数字,不算高也应也不赔钱,裴君便让护卫付钱,还多买了几只香包,才带着罗芙继续向前。 他们走了不远,三郎和崔阜又带着人跑回来,对裴君道:“爹,燕……六舅舅在前面。” 裴君听他说完,抬头就看见燕王秦珣的身影,他并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五公主秦琳,以及四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 他们一行人迎面过来,站位是燕王身边身后跟着三个,五公主牵着一个。 裴君稍一琢磨,便猜到这几个小娘子的身份,五公主身边的应是她的长女,而燕王领着的,是先太子殿下的三个女儿。 两方人一碰面,互相带着孩子见礼,一介绍,果然没有猜错。 先太子殿下薨逝,明帝越发爱屋及乌,对先太子留下的三个孩子,尤其是两个嫡女,十分宠爱,三不五时便要接到身边陪伴。 今年燕王殿下会在先太子孝期未过时带侄女出来散心,也是明帝亲口提出的。 裴君手里拿着一串儿香包,正好够分给姑娘们做见面礼,便问罗芙道:“芙儿,将香包送给姐姐们做见面礼,可好?” 小孩子都喜欢大孩子,更何况还是些漂亮的女孩儿,罗芙点头,蹬腿就要下去。 裴君半蹲放下她,空下一只手拿开灯笼,另一手一串香包送到罗芙面前。 罗芙双手接过,她穿得厚实,走起路来有妨碍,摇摇晃晃地走向最小的五公主之女,选出一个香包递给她,“给,姐姐。” 韦小娘子抬头看向母亲,见母亲在看裴将军,便接了过来,向罗芙道谢。 罗芙眯着眼睛笑,又转向另外三个,按照年纪从小到大送出去。 众人都看着小姑娘的动作,燕王更是面容柔和,在她送完香包后,解下腰上挂着的玉佩,半蹲在罗芙面前,欲送给她。 罗芙看舅舅,裴君轻声让她收下,她才道谢接过来。 燕王温柔地摸摸她的发髻,抬头对裴君道:“罗小娘子眉眼有几分你的风采。” 五公主闻言,也认真地看向罗芙,确实有那么一两分想象,但绝对没有裴将军的风采。 不过……五公主余光瞥了一眼三郎,一瞬间闪过一丝嫌恶,很快又转回到罗芙身上,也拔下手腕上的玛瑙镯子,送给罗芙做见面礼。 三郎对人的情绪是有些敏感的,五公主眼神扫过来时便被他抓住,下意识地退到父亲身后。 裴君看了看五公主,微微蹙眉,微微错步挡住三郎。 燕王的注意力大多在罗芙身上,没有注意到他们方才的动静,起身后邀请裴君与他们一同逛。 裴君没有拒绝,带着三个孩子与他们同行。 三郎以他“不跟小娘子玩儿”,一反先前的热情高涨,拉着崔阜慢慢坠在后头。 崔阜关心地问:“三郎,身体不舒服吗?我跟先生……” “别说!”三郎急急地阻止,委屈地看了一眼前面的人,“你别跟我爹说。” 崔阜更加担心,“那你跟我说,你是怎么了?” 三郎长这么大,一直过得很快乐,可也有一些憋在心里的事情,憋不住了,便想要倾诉,于是扯扯崔阜的袖子,紧紧贴着他,小声耳语:“五姨母好像很讨厌我,别人也总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崔阜眼神心虚地游移,“你想多了吧?你长得这么好,大家才想多看一眼……” “不是!”三郎低落地垂头,“喜欢的眼神不是那样的,芙儿也好看,可每个人看她的眼神跟我不一样……” 崔阜确实听到过一些流言,三公主也特地嘱咐过他不准跟三郎乱说,可他也只是个孩子,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三郎的情绪。 所以他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提高声音指向旁边,以此引走三郎的注意力,哄他忘了这些事儿。 三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兴致缺缺。 崔阜愁的直想挠头。 前面,裴君久未听到三郎欢快的声音,回头望了他们一眼,见他垂头丧气的,便走慢了几步,伸出手。 三郎眼前忽然出现一只兔子灯笼,顺着灯笼抬头,下意识露出笑脸,叫道:“爹!” 燕王和五公主发现裴君落后,纷纷回头。 不过燕王只一眼便收回视线,五公主则是有些烦躁地看了一会儿,才在女儿的喊声中回正头。 裴君只关注着三郎,对他说:“若是累了,我让人送你们先回去。” 三郎连忙摇头,扯着她的袖子道:“不要,爹,我不累,我和表哥还想看烟花呢!” 裴君垂眸淡淡地看他,“但我看你的神情,似乎是累了。” “没累,爹你看错了!”三郎霎时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十分刻意,但是重新有了活力。 “嗯。”裴君的视线轻轻划过崔阜,而后道,“你们只有今日可以出来玩耍,明日便要开始上课,珍惜吧。” 三郎一僵,哪还顾得上胡思乱想,拉着崔阜便又跑动起来,眼花缭乱,生怕落下什么没看完。 要看烟花,最佳观赏的位置,当然还是皇城墙上。 人站在高高的皇城墙上,可将整个朱雀大街一览无余,也不会被人群遮挡住视线,无需抬头便看见最美最完整的烟花。 除了去年先太子去世,正月十五沉寂,往年的每一年,明帝都会亲至,与民同乐。 今年明帝不在,便只他们一行人,走上皇城墙等候烟花燃放。 城墙宽敞平坦,且极安全,三郎起头和崔阜追逐,笑闹声惹得姑娘们都忍不住侧目。 裴君不拘着罗芙,放她去跟三郎他们玩儿。 韦小娘子也想去,请示五公主,五公主只看向罗芙,叫女儿照顾好妹妹,便松手了。 随后,燕王也教三个侄女去玩儿,便只剩下他们三个大人站在墙边看着灯火通明的京城。 风有些大,裴君扯起大氅上的帽子戴好,又拢了拢大氅,借着提醒孩子们,走得远了些。 不多时,五公主抬步,走到裴君身边站定。 裴君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侧头,问:“五公主有事?” 五公主眼角泛起红,不忿、委屈、厌烦涌上来,“凭什么她那样的人,命那般好,做了那样的丑事,总有人护着?” “以前父皇就宠爱她,她根本不尊重将军,偏偏父皇就……” “五公主,慎言。” 裴君严肃地提醒她,这话,若是教旁人听到,便是对陛下有怨言,能够参她一本。 五公主抿唇止住先前的话,情绪却无法收回去,依旧有满心的愤懑,“我就是不服,我也是金枝玉叶,我为何不能有最好的?” “他生病怪我吗?生下女儿是我的错吗?本该是我孩子的东西,凭什么要被分割……” 她眉间有愁绪,絮絮叨叨地质问,言语里有几分愤世嫉俗,可似乎又不需要裴君回答什么,只是抱怨不甘。 裴君想起安东侯府的事,五公主和五驸马的婚后感情,她不了解,不过自从一年前五驸马被友人引去妓馆吃酒,意外被醉酒打架的人砸了头,便病倒在家中。 听说时昏时醒,勉强吊着命,可是精神一直未曾清明,满京城的大夫都被安东侯府请去看诊过,就连阿酒也不例外。 安东侯府几代单传,五公主就生下两个女儿,眼见着五驸马这般,没有继承人的惶恐笼罩着整个侯府,安东侯府世子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一年疯狂请大夫,想要再尝试拼一个儿子出来。 然而他要是能生出来,兴许早就生出来了,何至于现在这般,是以这都成了京里的笑话。 至于五公主所说的“分割”,许是跟新近传出,安东侯府打算过继的事情有关。 事实上哪是分割,家里的姑娘也就是出嫁时得些丰厚的嫁妆,与家财分割是完全不相干的。 “嗖——砰!” “噼里啪啦……” “烟花!快看烟花!”孩子们停下玩闹,一同涌向墙边,扬起脑袋,不住地惊呼。 烟花的光亮划破夜空,照的人眸光中尽是璀璨之色。 裴君侧头,越过五公主看向那头的燕王,他背着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方,沉迷于其中,眼里有星光闪动,不知从这星桥铁锁尽开、千家万户出来、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之象中瞧见了什么。 是不是大邺海晏河清,一片升平? 燕王转头,与她对视,脸上的光影因为烟花刹那升起散落,明明灭灭。 他的神色平淡至极,偏眼中似乎有熊熊火焰一样的光芒,裴君明晰,那是他的野心,他对江山志在必得,他想在大邺的史册上书写他的历史。 这一次,是燕王先移开目光。 裴君再次看向前方,目光悠远,叹息一声:“五公主,你看这繁华灯会、不夜之城,只有哀怨激愤吗?” 五公主沉默不语,她是要强的,不在旁人面前垂泪,是她的骄傲。 “我们站在这样高的地方,俯瞰京城,下头百姓仰头看我们,许是羡慕,许是敬畏有加,许是也有不甘……” 裴君余光看见罗芙过来,弯腰将她抱在怀里,又用大氅裹住,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裴君宠溺一笑,问道:“芙儿若是不开心了,怎么办?” 罗芙仰头看她,奶声奶气地说:“听舅舅的,吃、睡,明天想。” “若是想不明白呢?” 罗芙动了动小脑袋,无忧无虑地说:“看别人,跟着学。” “若是没有先例呢?” 罗芙有点儿听不明白了,眨眨眼睛,搂紧她的脖子,靠在她的怀里,撒娇道:“找舅舅,芙儿有舅舅。” 裴君轻笑起来,问她还冷不冷,听她说冷,便将她整个裹紧怀里,连小脑袋也消失不见。 随后才语带笑意,继续对五公主道:“有些人实在太过弱小,就像百姓,就像这些孩童,但他们又比我们想象的坚韧、灵慧,不是吗?” “五公主想要柳暗花明,得自个儿理清楚,抱怨最是无用。” 五公主怔怔地出神,无心应答。 裴君瞥见在一旁偷听的三郎和崔阜,将两人叫到跟前,挑眉问:“听到什么了?” 三郎兴奋道:“找舅舅!” 崔阜重重扯了他一下,小声提醒:“是芙儿的舅舅。” 三郎反应过来,又改口道:“找爹!我爹是战神!无所不能!” 裴君好笑,瞧着烟花停了,叫两人一同去向燕王告辞,而后下皇城墙离开。 马车上,裴君问三郎:“说吧,先前灯会是为何。” 三郎对她痛快地吐露出来,最后自顾自地说道:“爹这般好,都有人弹劾,不喜欢我便不喜欢我,我若多搭理都是抬举他们。” 崔阜赞同地点头。 裴君弯起嘴角,“是这个理,你们两个日后继续保持,不过不可失仪失风度。” “是,爹。” “是,先生。” 第138章 熟悉的殴斗 上元节后, 京城恢复往昔,各部门按部就班忙碌起来,金吾卫则是稍稍松散下来。 三日灯会, 金吾卫众人因为要巡防当差,所以没能仔细感受上元灯会的气氛, 过节的余韵就延长到节后。 下值后, 关系好的金吾卫约着去吃酒, 宋乾也想约着罗康裕去放松, 还大手笔地定在金风玉露楼,但罗康裕觉得家里更放松,没同意,反过来约着宋乾去他府上。 宋乾以前没少去罗康裕家里,也确实每次都宾至如归, 但自从去年中他被父母压着成亲, 妻子在耳边反复念叨“不能太过打扰人家”, 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去的便少了。 这次罗康裕又是拒绝,宋乾却执拗地劝说:“我没少叨扰你, 总要我回礼一次,而且我地方都订好了,约了好些同僚一起, 你可不能扫兴……” 官场上不能太不合群, 罗康裕问他:“都请了谁?” 宋乾一听就知道他松口了,指向才从衙门出来的鲁阳一行人,道:“这不就来了吗。” 鲁阳走近,嗤了一声,道:“他倒是还想邀请将军, 可惜没那么大的面子,被拒了。” 罗康裕了然,叹道:“祖母身体日益衰败,将军想侍疾尽孝,自然没工夫与咱们一道吃酒。我家七娘近来也常在将军府陪伴祖母。” 宋乾附和,“正是,我是体谅将军,就你鲁阳阴阳怪气。” 鲁阳没好气道:“嫌我阴阳怪气,莫要请我。” “你爱……”去不去…… 宋乾想到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缓和了神色,道:“难得今日咱们三人都不当值,同僚聚会,我不与你计较。” 说完不容人质疑,转身便去安排马车。 人常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 鲁阳和宋乾争锋不是一日两日了,一看他那一反常态的样子,便对罗康裕道:“一看便是没安好心。” 罗康裕怡然道:“左不过是小打小闹,宋乾有分寸。” 这确实是事实,两人互相教对方丢脸,也都是在金吾卫内,在外还是顾及着金吾卫的颜面,并不像早些年那般混账。 一行人抵达金风玉露楼,楼内侍人一见宋乾,便引着众人到早就预留好的雅间去。 而后,七八个侍人鱼贯而入,每人手里都提着两坛酒,摞放在桌边,出去后没多久,又提着酒进来两次,这才停歇。 鲁阳看着圆桌周围一圈儿酒,不屑,“你也就这点伎俩,拼酒是吧?今日小爷话撂下,不醉不归。” 宋乾拎起一坛酒,“咣当”砸在桌上,豪气道:“来!” 两人就这么拎着酒坛豪迈地拼起酒,他们俩人喝,还不忘招呼其他人一起,罗康裕知晓他今日一定是逃不脱的,便也没推辞,只是喝得不紧不慢,好歹要留着神志回家。 他们喝完两坛酒,菜才上来,云娘随在后头进来,笑盈盈地送了他们几壶新酒:“这是酒坊送上来的新酒,入口甘醇,但是后劲儿极足,我送给诸位尝尝鲜。” 罗康裕有礼的道谢。 鲁阳与她有些交情,每次见到心口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便招呼她过来坐,“云娘,尽然过来,一起喝一杯如何?” 罗康裕知晓郝将军对这位云掌柜的痴心劲儿,不好太过不尊重,便打断道:“谢过云掌柜的酒,云掌柜不必理会他,他吃醉酒了。” 云娘眼波流转,面纱后嘴角勾起,却没有承他好意立时告退,还真就端起一杯酒,柔声道:“那我便与鲁郎将喝一杯,就试试这新酒,如何?” “还是云娘爽快!”鲁阳端起碗,与她轻轻一碰,便一饮而尽。 云娘轻轻撩起面纱,脸却是丝毫不露,举杯喝完一杯酒,放下杯子,盈盈一福身,起身时,眼中似有几分潋滟,声音也越发软媚。 “这酒确是后劲足,我这楼里还要招呼,云娘不胜酒力,也只能一杯,诸位勿怪。” 当然不怪,罗康裕立即请她自便,看着她出去之后,才对鲁阳道:“对这云掌柜,咱们日后还是庄重些,难道你还想受郝将军的切磋不成?” 鲁阳“啧啧”两声,无语,“也不知道都是什么毛病,为了儿女情长煞有介事的,哪有自个儿快活重要。” 他说的是郝得志,也有他堂兄鲁肇,两人都是为了个女子至今不成婚。 鲁阳便不会,云娘再迷人,抛头露面的身份也不能正儿八经嫁进信国公府,主要他也没有堂兄鲁肇那样的本事和硬脾气。 至于尊重不尊重的,既然云娘连郝将军那样的大丈夫都不屑一顾,非要待在金风玉露楼里,想是本身也没当回事儿的。 “还是尝尝这新酒吧。”沾情情|爱爱都是自寻烦恼,鲁阳提起酒壶,挑衅宋乾,“来继续,小爷才刚暖了胃。” 宋乾在这方面跟他是臭味相投,都是没心没肺的,完全不管罗康裕说那些,站起来与鲁阳行酒令。 新酒初入口确实甘甜,众人还觉得言过其实,可酒过三巡,这后劲儿便渐渐上来,除了罗康裕,全都醉的眼睛发直,满脸通红。 鲁阳和宋乾醉的上头,非要跟对方比试比试,其他人不阻挠,还在一旁拱火,一声高过一声。 酒品属实不好。 罗康裕起身,不小心碰掉酒壶,酒壶碎一地,也没管,只大声制止道:“好了,安分些吧,明日到校场再比试,今日便算了。” 众人不理会,簇拥着两人便要去旁边宽敞处,还真要比划似的。 罗康裕无奈,挤到宋乾和鲁阳中间,推着两人胸膛使他们远离彼此,同时呵斥其他人,“莫要再胡闹,赶紧拉开人,回去了。” 他这一发火,其他人便有稍稍恢复清明的,赶紧使力拉开宋乾和鲁阳。 罗康裕见两人虽然张牙舞爪、但有人控制着,应是闹腾不起来,便起身要去外头叫各人的随从上来。 而他才走到楼梯口,忽觉尿意,脚下一转,先去了恭房。 也就在他从雅间离开之后,旁边雅间一伙人满脸恼火地闯进了他们的雅间。 罗康裕解手的功夫,雅间里众人便起了冲突,他正提裤子,听到外头叫叫嚷嚷的声音,生怕是鲁阳、宋乾他们出事儿,匆匆系上裤带就跑出去。 等罗康裕一看见他们雅间儿外头围观的人,心头便有些不好的预感,紧接着就听到鲁阳叫嚣:“统统抓紧金吾卫地牢!” 随后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大声响,围观的人惊恐大喊:“血!打死人了!” 罗康裕心一紧,扒开人便冲进去,大声喝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 裴君正在府里好好地陪着祖母,巧话不断地哄老太太开心。 一个侍女疾步走进来,恭敬道:“将军,宋管家请您去前院儿,说是有急事。” 裴君闻言,对老太太歉道:“祖母,孙儿得先去处理些事情。” 老郭氏动了动手,催促道:“快去吧,祖母也有些累了。” 裴君便起身离开。 宋管家就候在前院,一见她出来,便上前禀报道:“将军,姑爷、鲁郎将、宋郎将他们在金风玉露楼与人起了冲突,还伤了人……” “还有康裕?”裴君皱眉,教人备马车,就穿着一身常服,披着一件大氅便打算出门。 宋乾、鲁阳等人全都被关在御史台大牢,裴君问清楚受伤之人的情况,没管惹事的下属,打算先去看受伤的人。 路上,裴君得知另一方人竟然有原先的三驸马,且受重伤的人竟是即将要参加春闱的举子,而且还是个四品官之子,便知道这事儿无法善了。 崔修哲虽然被逐出了崔家嫡支,可崔家暗地里还在照顾,只是身边儿簇拥的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些身份颇高的一群人,而是一些家世低微或者本身不足的人。 他确实落魄了很多,可这次的冲突,听说虽然是崔修哲一行人先过去理论,先动手的却是鲁阳,又下手这般重,首先便理亏…… 裴君考虑到这些,忽然想到,她若是亲自过去,便有将此事揽在身的嫌疑,且扩大了问题,难保不会有人以此大做文章。 于是裴君命人改道去金吾卫衙门,又派了人去询问。 罗康裕由于没参与殴斗过程,将他所知道的事情说明清楚,便得了自由离开御史台。 他得知将军在金吾卫衙门,便也前往衙门。 事实上,罗康裕带着一群醉鬼,根本问不出什么,而金风玉露楼那些围观的人看见的,也都是闹起来之后鲁阳等人动手的场面。 是以口风几乎是一边儿倒,就是鲁阳等人醉酒太过吵闹,崔修哲等人过来提醒,一言不合,鲁阳、宋乾等人便动了手。 “将军,信国公府和安平侯府都派人去御史台大牢打点了,所幸未伤及性命,其他的不妨等明日他们酒醒了再说。” 裴君冷静道:“人都打了,便是酒醒,能改变什么。” 罗康裕有些自责,“我若是看住他们,想必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与你何干?他们显然是忘了当年吃过的苦头,记吃不记打的人,就得受教训。”裴君这般说,就代表她其实是生气的。 她也确实该生气,毕竟是不计前嫌废了心调|教的下属,他们却醉酒闹事,这让裴君有种一番心血喂了狗的不悦。 但裴君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又觉得鲁阳和宋乾实在不像是会冲动至此的人,总觉得有些违和之处。 “你们十来人,喝了二十一坛酒,就能醉成这个德性?”金风玉露楼的酒,卖的贵,也较外头的酒坛袖珍些,二十一坛,裴君看来实在不多。 罗康裕有些羞愧,回道:“云掌柜还送了几壶后劲足的新酒,大多教宋乾和鲁阳喝了……” 他说着话,整个人一顿,“将军,会不会……” 裴君眼神一闪,随即摇头,“理由呢?云掌柜与金吾卫没有仇怨。” 而且还与她有些渊源,她们之间有私下联系的渠道,便是受人之命,也不会一丝风声也不透出来。 罗康裕不知其中还有内情,仍然怀疑道:“便是云掌柜送酒没有问题,崔修哲那一行人必定也是故意找茬,否则宋乾、鲁阳最闹腾的时候,他们不来,偏偏等我出去,只剩下一些受不得激的醉鬼的时候,才去理论。”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而且我冲进去时发现,受伤最重血流满地的人其实是摔在碎酒壶上,那是我碰掉的,可外头围观的人喊得是‘杀人’,似乎刻意闹大……” 裴君相信罗康裕的仔细,凛然道:“如若真是有意为之,总会浮出水面。今日先回府吧,省得府里担心,日后警醒些。” 罗康裕点头,两人一同离开金吾卫衙门,步行回府。 第二日,宋乾和鲁阳等人在御史台大牢醒了酒,隐约有昨日的记忆,但想起来的并不多。 受重伤那个举子并未伤及性命,但过些日子的春闱定然是无法参加的,另外还有两个进京赶考的举子,也被打得伤了筋骨,定会影响春闱,剩下的人也都有或轻或重的伤。 受伤最重的苦主父亲是光禄寺少卿,亲自到御前哭诉,要求严惩这些金吾卫。 信国公府和安平侯府则是到明帝面前请罪,表示他们愿意作出补偿,希望将此事的影响降低,小惩大诫。 明帝安抚光禄寺少卿,对信国公府和安平侯府则有些敷衍,没有立即给出他的判定,于是这件醉酒殴斗事件一直未决,竟然渐渐变了味道。 先是京中有人煽动,以至于即将春闱的举子们全都“知道”金吾卫行事霸道、暴戾,竟然打伤举子。 “物伤其类”莫名开始在满京读书人中间萦绕,渐渐竟然有失控之势。 文人闹事,最擅长口诛笔伐,言辞之锋利、之多变,教人叹为观止。 而裴君看着事件愈演愈烈,对罗康裕的怀疑自然便有了确信,绝对是有人想要借机挑事。 颜向阳和裴家两个考生,裴君特地叮嘱,让他们不要掺和此事,因为这场角力显然并非在民间。 然而颜向阳身份特殊,不断有人特地上门,想要他和举子们一同上书求果。 春闱在即,这个时候必须有人出面安抚。 论理来说,可以是燕王秦珣,可以是主持春闱的礼部,亦或者是信国公府和安平侯府,但明帝下令命裴君处理。 裴君是武将,如何能名正言顺地管文人的事。 更何况她作为鲁阳和宋乾等金吾卫的上官,出面解决,便是在明确告知,她跟他们醉酒闹事有脱不开的关系。 君令不可违抗,既然非要她承认难辞其咎,裴君便干脆上书:一请陛下撤她的职;二请陛下撤鲁阳、宋乾等人的职;三请陛下推迟春闱时间至明年,以免考生们受此事影响而落榜;四请陛下禁京都官员吃酒狎妓,以免醉酒闹事,有碍官府声望。 她的解决办法,十分简单粗暴,也确实极有用处,但折子递上去,原先吵得凶的人们,纷纷哑口。 裴君乃是如今武官之首,若因此便撤职,实在无法交代; 春闱除非有大事发生,否则轻易不可能推迟,况且考生们也并非全都愿意推迟,毕竟京城消费太高,寒门子弟极难支撑; 而禁吃酒狎妓,本朝在这方面并不严厉,由奢入俭,官员们怎能受得了,头一个反驳的便是这一请。 还有人嘲讽裴君:“裴将军是最爱吃酒的,竟然能如此大公无私,佩服。” 裴君温文有礼,“本将惭愧,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当不得夸赞。” 这时候,众人生怕陛下会同意裴君所请,鲁阳、宋乾他们醉酒之举,在只是伤人而未伤及性命的时候,似乎也没有那么严重了。 明帝自然不会同意裴君上书,直接驳回,最后,命人去繁化简,将醉酒殴斗事件的始末全都以告示展示,向士子作出说明。 同时,对参与殴斗的宋乾、鲁阳等金吾卫全都进行降职责罚,并且三年不可再升。 春闱照常举行,宋乾、鲁阳等金吾卫备受打击,灰头土脸回到金吾卫衙门。 裴君懒得看他们,将人丢给郝得志教训,便将心神转移到朝堂之上。 她得罪人的本事一向不低,这些年朝堂上没少树敌,弹劾她的折子在几年间一直保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频率,可经过这一次宋乾他们的事儿之后,朝中就像是得了信号一般,弹劾的数量忽然爆发。 裴君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确认了明帝态度的改变…… 第139章 最后的谎言 裴君有问过宋乾、鲁阳等金吾卫, 那日的殴斗的前因后果。 可惜他们醉的厉害,只记得对方挑衅,他们被激怒, 就动了手,其他的一盖不清楚, 更是没发现任何异常。 至于宋乾为何执意要邀约鲁阳一同去吃酒, 坏主意确实是有的, 可就是灌酒之类的把戏, 但他确实并非突发奇想,而是有人在他耳边说过一嘴,教他记住了。 然而那人拎出来一问,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再细问, 才说也是听到别人说的, 但具体是谁, 就说不出了。 这种种放在一处, 说没问题都不可能。 可有没有问题,查不出证据, 且殴斗是事实,陛下乃至于文武百官和民间已经定性为醉酒失德,该造成的结果已经造成, 她若是再深究, 也没有意义。 第一次金吾卫殴斗,她彻底认清,决定留在京城。 第二次金吾卫殴斗,朝堂又带给了她新的认识,所幸她已经不是当年初入京都的裴君, 能够从容应对。 春闱之后,很快便是殿试,颜向阳和裴向、裴六叔裴定之全都榜上有名。 颜向阳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风光无限,前途无量。 裴家也在为又出了两个进士而低调庆贺,裴君对他们两人的安排,依旧如同先前的裴司一般,远远地外放出去。 原本两人应该先行回乡祭祖,待到任命下来,再去赴任,但老郭氏的身体已快要油尽灯枯,因此他们商定后,便决定留下来,若真有个万一,也好帮忙料理。 其实本来可以不必让隔房的侄、孙留下,但近日,弹劾裴君“严酷”、“霸道”、“擅动私刑”“渎武”等等的折子如同雪花一般飞入宫中,明帝不似从前那般与裴君君臣相得,全都压下来,反而还训斥了裴君。 京中皆在传言裴君与陛下离心,以崔家为首的敌对官员开始使劲办法攻击裴君,十分难缠,裴君要适当地处理反击,府中难免有顾不上之时,便没有反对六叔和族弟留下。 裴定之和裴向听到外头愈演愈烈的传闻,十分担心裴君,只他们都帮不上忙,唯有尽力安抚老太太。 但老太太不知为何,还是知道了外头的事儿,直接吐了血。 裴君一得知“老夫人不好”的消息,便从衙门赶回府里。 她从来不是会迁怒的人,可进府的时候,脸上带着冰霜,一进到后院便发了大火,“到底是谁不长眼,教老太太听到外头那些有的没的?!” 侍女婆子畏惧地跪了一地,平常不发火的人发起火才格外慑人,且她是经过战场洗礼的,发怒时散发出的凶煞之气教承受的人有如刀锋刮过一样恐惧。 一众人皆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是谁?”裴君眼神锋利地扫过众人,又问了一遍。 这时,一个侍女手臂一软,险些趴在地上,又撑住身体,爬出来,颤抖着声音哭道:“将军,是奴婢的错,老夫人命奴婢将外头有关将军的消息都告诉她,奴婢不敢不从……” 裴君克制着怒火,寒意森森地问:“我是否说过,不得教外头的事情惊扰老夫人?” 侍女恐惧不已,也知道自己犯了将军的大忌,无力地伏在冰冷地地面上,啜泣道:“老夫人是奴婢的主子,奴婢不敢违背老夫人,奴婢罪该万死,请将军责罚……” 她违抗的是裴君的命令,但是遵从了老太太的命令,一个侍女夹在中间,其实左右为难。 裴君知晓,不该迁怒侍女,可她无法控制情绪…… 这时,裴婵红着眼走出来,握住她的手腕,哽咽道:“阿兄,祖母醒了,相见阿兄。” 裴君顺着妹妹的力道,走到老太太的门前,停下脚步,一瞬间有些不敢踏入,站在原地闭了闭眼,方才抬腿走进去。 老郭氏始终盯着门帘,一见到门帘,便费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裴君快步走上前,一把握住老太太的手,跪在老太太床前,低声道:“祖母,孙儿在。” 老郭氏紧紧攥住她的手,追问:“大郎,你没事儿吧?” 裴君扯起嘴角,自信道:“祖母,您还不知道孙儿吗?孙儿为官向来守德,从不为恶,朝堂上那些弹劾,只因是政见不合,伤不了孙儿。” “你还骗我……”老郭氏不相信,“你总说伤不了你,为何还会三番两次被刺杀,为何还会受伤?” 老郭氏胸腔剧烈地疼痛,虚弱地语不成句,“你……你就是看我老婆子不懂,故意瞒着我……” 她说到后来,竟是难过地落下泪来。 裴君一只手握紧老太太的手,另一只手忙去为她拭泪,略有几分慌张地解释:“祖母,孙儿真的没骗您,我很好,我一定会长命百岁,您莫要瞎想。” 老郭氏目光紧紧地锁在她的身上,手一紧,一松,忽然笑道:“祖母若是去了,我的大郎就能守孝,一切便迎刃而解……” 裴君和她身后跪着的裴婵一下子都变了脸色。 裴婵一急,忙跪挪到床榻前,抓着被褥哭泣道:“祖母,您别这样说……” 裴君亦是酸楚,严词否定道:“您这般说,岂不是教孙儿愧疚难当?孙儿早有计较,没与您说明,教您担心,是孙儿的过错,您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老郭氏一生,最在意的便是儿孙,如何能愿意裴君往后活在悔恨之中,原来松下去的心气儿霎时又提起来些,急道:“我这身体早就破败,与我的大郎有何关系,快将药端过来。” 裴婵一听,连忙扶着床起身,跌撞几步,走到门口叫人送药进来。 随后,阿酒便亲自端着药过来,喂老太太喝下去,等到老太太昏睡过去,又施针配合,好歹吊住了这口气。 裴君、裴婵一直跪在老太太床前,阿酒知道劝不住两人,使人拿了蒲团过来,让她们跪在蒲团上,免得伤了腿。 稍晚些,四公主、三郎赶到,罗康裕也带着两个女儿到裴府来。 阿酒代裴君转达,让他们照顾好孩子,也不必带着孩子到老太太面前侍疾,若是老太太醒了想要见孩子们,再过来。 晚间,整个屋内寂静无声,裴君召了那个侍女进来问话。 侍女受老夫人叮嘱,瞒下一部分事,只将这些时日老夫人装睡告知裴君:“老夫人心疼将军,又觉得她生病拖累将军,总说她在屋子里什么都不知道,心里难受,教奴婢去外头打听将军的事儿,告诉她。” “奴婢打听到您近来出京有些艰难,本不想禀报给老夫人,可府里氛围也有些奇怪,老夫人察觉,逼问奴婢,奴婢看老夫人捂着胸口呼痛,一时不忍就如实说了……” 侍女磕头,自责不已,“将军,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帮老夫人隐瞒,您责罚奴婢吧。” 裴君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无力地挥挥手,“你下去吧。” 侍女咬住嘴唇,含着泪愧疚地看着床榻上的老人。 她自打老太太进京便伺候老太太,裴婵知道她们的尽心,替裴君说完她没说的话,“这事儿不怪你,先下去吧,好好做事,这个时候府里更不能乱。” 侍女遵命,一边抹泪一边恭敬地退下。 老郭氏为了不教裴君愧疚,这一口气儿生生吊住,可裴君瞧着祖母这般模样,又有些不忍。 老太太这一生全都为了儿孙而活,裴君哪能忍心看祖母为了她连最后的生死都要受尽煎熬才解脱,便又一次说了谎话。 “祖母,我丁忧,我回晋州为您守孝三年。” 她这话一说出来,裴婵便伏在床榻上泣不成声。 而床榻上,老郭氏干枯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良久,方才艰难地睁开眼睛,一双浑浊的眼睛几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仍旧费力地望向裴君的方向,艰难地张嘴。 裴君立即凑过去,耳朵凑在祖母嘴边,“祖母,您说,孙儿听着呢。” “大、大郎,好、好地,和七娘,好、好地,只要你们好好地……” 裴君点头,右手拉过裴婵的手,两人一同挤在老太太近前,保证:“是,我和妹妹一定会好,您放心。” 裴婵悲不自胜,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只重重地点头。 老郭氏又张了张嘴。 裴君忙又凑过去。 “大郎……”老郭氏气音几若无声,神色恍惚,“替我、替我……向你母亲……道一声谢,再……再道一声歉……” 她说完,便无力地阖上眼。 “祖母——”裴婵扑到老太太身上,悲痛欲绝。 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十几年,及至裴君回来,才有了别的依靠,裴婵对祖母的感情极深,甚至远超生母、兄长。 那一声悲鸣过后,她痛哭流涕,几欲昏厥。 裴君相较于妹妹的痛哭,安静极了,只是额头贴在祖母的手背上,掩面伏在床榻上,若非肩膀微小的颤动,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屋外守着的人进来,见到这一幕,皆露出悲戚之色。 罗康裕冲上去抱住裴婵柔声安慰。 阿酒亦是第一时间搂住裴君的肩膀,抱住她,心疼道:“将军……” 裴君抬起头,神情平静,可眼圈通红,水润的眼里满是痛苦,“阿酒……” 阿酒应道:“将军,我在呢。” 裴君木然地扯动嘴角,“阿酒,我所求问心无愧,可唯独愧对祖母。” 祖母想要孙子,她不是。 祖母想要曾孙,她没给。 祖母希望她安稳,她非要走荆棘之路。 祖母最后一刻,她都说了谎,她根本无法抽身…… 第140章 身世 老郭氏风烛残年之时, 府中便已准备起丧事的用具,是以老太太一撒手人寰,阖府上下便强忍着悲痛操办起白事。 只一两刻钟, 整个裴府便一片缟素,路过的行人全都知道了裴府有白事, 讣告也一一送了出去。 裴婵悲伤难抑, 几乎站不稳, 一直靠在罗康裕怀中, 靠他支撑。 三郎受曾祖母疼爱,第一次见到亲人离世,不敢打扰裴君,便抱着四公主的腿嚎啕大哭。 罗芙眼眶上蜷着一汪泪,惶然无措地看着众人, 像是明白, 又像是没明白。 裴婵的小儿子还小, 已经先送回府去。 阿酒和宋管家便能妥善安排白事, 四公主只照看着两个孩子,并不过多打扰。 裴君只除了祖母走的前后有过外露的悲伤, 之后都表现得极为平静,甚至还能温言安慰裴婵,再抱着三郎、罗芙轻哄。 人死不能复生, 老太太便是生时有些遗憾, 也算是安享晚年,寿终正寝。 第二日,宾客开始登门吊唁,裴君有礼有节地招待。裴婵纵使悲伤,也已经收拾好情绪, 一同招待女眷们。 燕王秦珣和燕王妃颜氏携手前来,颜向阳与他们同行。燕王和颜向阳径直走向裴君,燕王妃则是去寻裴婵。 燕王妃姐弟为颜相守孝的三年,老郭氏时不时会关心姐弟二人,对姐弟俩来说是十分慈蔼的长辈。后来两姐弟出孝,也与裴府一直有来往,燕王妃与老郭氏很是有些情谊。 当燕王语带沉痛地让裴君“节哀”时,燕王妃轻轻拥住裴婵,看着老太太的灵柩红了眼眶,落了泪。 旁人劝说他们“节哀”,多是带着局外人的唏嘘,唯有亲友才能有些许感同身受。 裴婵已经收拾好的情绪,在燕王妃落泪之时,又有些绷不住,极力忍着,方才控制住。 颜向阳崇拜裴君已久,看她如兄如长,加之秉性纯直,直接表现出心疼来,“裴将军,您切莫伤怀,老夫人重视您,定不希望您为她的故去而伤怀伤身。” 裴君一身素服,称得脸色越发苍白如瓷,她冲颜向阳微微摇头,声音虚沉,“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是知晓,只是遭逢亲人死别,难免要有些伤痛,我能平复,你去照看燕王妃吧,别教燕王妃太过伤心。” 颜向阳侧头看向姐姐抱着裴婵垂泪的伤心模样,看了一眼燕王,见燕王这个姐夫并未展现多少柔情担忧,便转身向两人一礼,而后去照看姐姐。 燕王注视着裴君消瘦的脸,问道:“你上书请求丁忧了?” 裴君点头,“今日一早便呈送进宫了。” 燕王扫了一眼因为他而不敢上前,正由其他人招待的其他宾客,忽而轻声叹道:“裴君,你还执意要做吗?若能丁忧三年,于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裴君色极浅的唇轻启,淡淡道:“没人会愿意我走,我也不想以避世而避事。” 如今正值关键之机,明帝对她态度有变,她那些对手第一个就不会希望她全身而退,否则丁忧三年,变数太多。 明帝在不在不一定,若是在,会否君臣又重修旧好,若是不在,燕王登得大宝,对裴君的态度定然比较友好,倒是再想要寻得这样的机会彻底压下裴君,便不容易。 以裴君对待敌人的态度,除非另有计较,否则定然不会给他们反击机会。 旁人视她如同抢夺口中之食的猛兽,定要除她而后快,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宽容之心。 更何况,以她和那位陛下的默契,也深知,丁忧三年,实在太久了…… 既然如此,她自然要有所作为,而不是被动的承受,这些时日,裴君属实也忍耐地够久了…… 第三日,本是朝议之日,明帝没有回复裴君请求丁忧的折子,却准了裴君暂时不必参加朝议,以老夫人的白事为先。 上午来吊唁的宾客,多是些不能参加朝议的小官,有些是裴君的下属,有些与裴君未有过多少交际,可既然是前来吊唁的,也并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门房护卫便都客气地迎进来。 裴君没有一些人家那样严苛的规矩,她始终都在灵前,也允许裴婵和三郎守灵,并不是非男嗣不可,也不在意三郎只是名义上的曾孙。 就连罗芙,若有尽孝之心,裴君也允许她每日到灵前跪一跪。 不过现下白日暖和,晚间却还是春寒料峭,是以夜里都只有裴君一人守着香火不断,她却不许他们任何人在灵前,免得受寒伤了身体。 裴定之和裴向会在后半夜来替换裴君,这才教裴君每夜能稍稍休息。 但裴君本就有些失眠之症,前几年调养的还算好,这些时日因为事多以及老太太的事儿,又卷土重来,便是喝了阿酒下了重剂量的安神药,也睡得不甚好。 因此今日来客,她都只简单示意便罢,招待之事则由裴定之、裴向为主,虽是小官,也是京城的小官,二人正好能借机交些人脉。 裴君想到她连祖母的丧事,都能有些谋划,忍不住心中一嗤,她在这京城果然适应的极好。 而这些,她甚至不需要说出来,只要随便一个指示,便能够很自然地达成。 裴君起身,换了一支香,回来跪下时,对身边的三郎道:“你也跪了许久了,教人带你去姑母家里,好生休息,午后再来。” 三郎还想陪着她,可张了张嘴,知道她说出来的话不容置疑,便没有反驳,只道:“爹,您午间多用些饭,儿子晚些过来。” “嗯。” 三郎让侍女倒了一盏茶过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她,方才带着人离开。 跟裴定之、裴向交谈的官员,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神带着些别有意味的打量。 然而三郎看过去时,对方的视线已经不着痕迹地移开,并未对视。三郎已经习惯身边时不时便有各种各样的视线,很快便收回目光,径直向府外走。 此时青天白日的,因着裴府离罗府极近,三郎只简单带了些人步行过去,来吊唁的客人马车便听着裴府所在的这条街上,官员的侍从们也都留在外头。 裴府里护卫威肃,外人进来吊唁,从不敢胡乱说话,这些人离得远,却放肆许多,下人们聚在一起,各自交换着讯息。 随从护卫这些底层人物之间,别看好似足不出户,或者并不离主家很远,但消息其实是极灵通的,若是利用的好,自然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可也有可能犯口舌大忌,给主家招惹麻烦。 今日他们来裴府吊唁,不免便要提及裴家在京中的传闻。 裴君的种种能耐和权势,已不足为奇,倒是裴将军和四公主唯一的“儿子”,颇有些可谈之处。 “听说裴将军还让他妹妹的女儿也守灵,你们说其中是否……”说话的侍从挤眉弄眼,暗指里面有些猫腻。 另一家的车夫深以为然,给他回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罗家的小娘子毕竟有裴家的血脉,旁人就难说了。” 有别家的侍从不敢掺和这个话题,悄悄退出去。 那两人还说的来劲儿,先头的侍从嘿嘿笑道:“现在满京城谁不知道,四公主的儿子是三姓之子,根本不是裴将军的种,也不知道四公主是什么时候和那谢寺卿成事儿的,裴将军竟然能够忍着不发作……” 车夫也跟着意淫地嘿嘿笑…… 他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旁边忽然一声厉喝“混账!”,随后便有一只脚飞过来,正正好好落在那侍从的胸膛上,直将人踹出两丈远。 那人脚落下,不及站定,便回身一踢,脚跟踹在车夫的脸上,车夫扑倒的同时,一颗牙伴着血飞出口,好不狼狈。 周围别家的侍从探头过来瞧,一看过来的人,惧怕不已,忙缩回去庆幸,没有与他们一同胡言乱语。 原来打人的正是四公主府的护卫,专门被四公主派到三郎身边儿保护他的。 还有侍女们,也都没想到会教这些人在小郎君面前捅破这些事儿,忙低声哄道:“三郎君,莫要听他们胡吣,这就叫人禀报将军,立即将这些人赶走!” 三郎小拳头攥得死紧,小脸紧绷,牙关咬紧,浑身都在颤抖,根本听不进侍女们的安抚。 他生父是世家第一公子谢涟,生母是大邺双姝之一的四公主秦珈,不只相貌神似二人结合,聪慧头脑也像极了父母。 他三岁启蒙,不足一年便能识千字,背诵文章十数,他只是被保护的好,骄而不纵,孩子心性未损,并不是眼瞎耳聋。 三郎很聪明,早就察觉到旁人看他的眼神有异,可从未多想。 但若是世人皆知他并非爹爹亲生,唯独他一人不知,一些便如同拨云散雾一般清晰起来,那些人根本就是在嘲笑他! 三郎不想相信那两个人说的是真的,可他咬紧嘴唇,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也根本无法说出半句“不可能”的话。 护卫、侍女们都吓得办死,有人赶忙跑回将军府禀报,剩下的人则是极力安抚小郎君,希望他可以回神,别受那些人的胡话影响。 可惜三郎整个人仿佛魇住一般,只顾自地流泪,充耳不闻。 那两个挨打的人见到这一幕,连呼痛都不敢,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小郎君恕罪,小的们胡说八道地,小的们罪该万死……” 他们说着,一个人开始自扇嘴巴,另一个人也跟着扇,几下子之后,脸上便红肿起来,然而没人同情两人,他们更加不敢停下来。 这时,裴府内都知道了外头发生的事儿,那两家碎嘴下人的主子听完他们随从说得话,腿软跪在地上,求裴将军饶恕。 裴君平静地跪在蒲团上,并没有管两人的恐惧求饶,而是缓缓伸出手,要了一炷香,拜了三拜,起身,走到香案前,将香插在香炉里。 随后,裴君有些迁就地对灵位道:“祖母,是孙子的不是,教些不知分寸的人扰您灵前清净。” 至于三郎的身份,裴君没有提,心道祖母在地下有神通,应是已经知晓。 她说话时,众人全都噤声,不敢有分毫打扰。 说完,裴君缓缓转身,面向那两个跪在地上的小官,淡漠道:“治家不严,何以为天下家国为?” “裴将军,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下官……” “裴将军,下官一定严惩府里的下人,日后谨言慎行,求您恕罪……” 两人咚咚地磕头,裴君视若无睹,直接道:“全都请出去,日后除非与裴家有旧,否则裴府再不接受吊唁。” 裴定之和裴向还好言“请”正在招呼的其他官员离开,宋管家已经叫来一众护卫,客气疏离地请离所有人。 其他人是自己走出去的,唯有下人惹麻烦的那两个官员,腿软不能行,是裴府的护卫架着“送”出去。 裴君请裴六叔留下暂时替她守灵,随即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往裴府大门走。 阿酒就在府里准备午膳,一听说这事儿,急匆匆地赶上来,有些焦急道:“将军,三郎没事儿吧?您怎地半点儿也不急呢?” 裴君叹气,看向阿酒,“这不是早有预料的吗?” 就算不是此刻,也会是未来的某一刻,一定会发生,早早晚晚罢了。 阿酒沉默,随即也是一叹,“都是大人造的孽,三郎何其无辜……” 裴君无言,踏出门便看见三郎小小的身影,以及远处匆匆跑过来的四公主,“是啊,孩子何其无辜……” 这是裴君第一次就三郎身世的事儿透出口风,二人身后的护卫虽早已心中确定,此时此刻仍然心跳如擂鼓。 哪怕有半分可能,若三郎是将军的孩子,该有多好…… 四公主跑得极快,仪态都已经不顾,比裴君先一步到三郎身边,伸手便要抱他。 但是一直陷入自己情绪的三郎极其敏感,立时便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怀抱。 四公主僵住,双臂保持着张开的姿势,眼里闪过痛苦懊悔,颤抖道:“三郎,你听娘说……” 三郎捂住耳朵,摇头不听,边摇边向后倒,突然,脚踩到一个人的脚,背向后撞上一双腿,整个人向后坐倒。 裴君微微弯腰,握着他的手臂,将男童提站起来,而后改提着他的后衣襟,对四公主道:“公主,不过是些许小事,你且先整理仪容,莫要失了风度。” 四公主垂头,见儿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乖乖被裴将军提着,完全不挣扎,微一叹息,没有再返回罗府,而是跟他们一起进了裴府。 阿酒见状,进府后便又叫来侍女,命她去膳房吩咐,多准备两份饭菜。 然后,她看了一眼三郎,又命人准备好热水热帕子,这才带着灵棚的人先行退远,留出地儿给一大一小两人说话。 裴君为了她的腿,没有选择继续跪在灵前,而是一掀后摆,坐在椅子上。 她也没有让自己的手沾水,只冲面前如雷轰顶、哭哭啼啼的小童淡淡道:“自个儿洗帕子,擦擦脸。” 三郎抽噎着抬头,觑着她的脸色,不敢动,期期艾艾地问:“爹……我真的、不是您的孩子吗?” 裴君瞧他面上有惊惧,神色不变,自如地靠在椅背上,语气就像是说一顿饭一样轻松随意,“你就算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第一天不是,怎么今儿个听人几句闲言碎语,便丢了胆子?” “我先前与你说什么了?莫要失了风度……”裴君冷淡地看他,“你便是这样处变不惊的吗?” 三郎虽然小,但是敏感的神经却一下子分辨出她的话,若答案是肯定的,他就是裴家子,大可直接告知他,可父亲没有,那就说明,那些人说的真的是真的…… 三郎惶恐地大哭,小手伸出来想抓爹的手,却又不敢抓,模样十分可怜。 裴君没有伸手,只轻淡地看向他的小手,又问道:“我方才的话,你听到了什么?” 三郎哭得打嗝,泣不成声,“我……嗝……我不是爹的孩子,呜呜……” 裴君心下一叹,直接了当道:“是,你不是我亲生的孩子。” 她不想哄骗他一时,也不想模棱两可,即便这对三郎来说有些残忍。 三郎瞬间哭得更加害怕,两只手攥住腰封,慌乱地左右转,然后不住地跺脚,“诶呜……诶诶……我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爹的孩子?我不是什么‘三姓之子’!” “我不要——” 他现在不想接受现实,更想要的是一个拥抱。 裴君的心肠软下来,不再期望一个孩子能够一下子想明白,而是轻轻伸出手,将一直濡慕她的三郎搂在怀中,摸着他的头,温声叹道:“傻孩子,你若真是我的孩子,许是处境更难堪……” 三郎不懂她的意思,只是如溺在水中抓住一根浮木一般,紧紧抱着她的腰,得到些许安心。 四公主和阿酒站在不远处,四公主见到儿子那般无措的模样,心紧紧揪在一起似的疼,多年未哭过的人愧疚地看着儿子落下泪。 阿酒有些心疼,但更多的确实无奈,毕竟这一刻,确实早就预想许久了。 灵棚内,裴君慢慢地轻抚他的头,等到他的情绪缓缓平静下来,才再次出声道:“其实没有那般不堪,我早便知道你母亲另有心仪之人,也有亲密之举,可大人的世界,其实一点儿也不好,有利益,有权衡,有虚伪……” 裴君轻笑一声,看向祖母的灵位,幽幽道:“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偶尔去京郊的庄子上游玩,偶遇的那位好看的叔叔,他就姓谢,谢涟谢寺卿,他便是你的生父。” 三郎瞪大眼睛,从她怀里抬起头,小脑袋已经完全不能理解这一切。 这几年,每年他都要去庄子上玩儿许多次,经常会遇到那个好看的叔叔,有时是和爹爹一起,有时是他自己。 那个人送了他好多东西,草编的蚂蚱、笔墨纸砚、珍奇物件…… 以他的认知,他的身世应该是极不好的一件事,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裴君放下手,再次让他自己擦脸,随后轻描淡写道:“你长大就会发现,当你拥有权力和地位,便没有人再敢当着你的面随意评头论足,你的一句话,就能决定旁人的命运。” “但要一直拥有权力,是一件极难的事;拥有权力又不迷失,更难……” 三郎仍然晕头转向,可也意识到,爹不会抛下他,心里安定,便也止住了泪。 但他对母亲依旧芥蒂,面对她时绷着脸,始终不愿意软化态度。 四公主虽然难过,却也知道三郎会这般乃是因她而起,无法强求母子立即和好如初,只得暂时避开,不出现在三郎面前。 而三郎对母亲的不出现丝毫不关注,只比从前更加粘着裴君,片刻都不想离开裴府,一直跟着她,偏又不想见人,一听到有客来吊唁,便悄悄躲起来,不希望看到别人看他的眼神。 裴君瞧了,也在想她先前那般处理,会否不太妥当,对一个孩子来说要求过高,伤到了他的心。 可这个孩子生来便注定不是普通的孩子,三姓之子虽是难听,然于他来说是必须要接受的事实,他得学会和自己和解。 所幸谢家人头一日便来吊唁,那时三郎还没听到他的身世,不必这般快的面对。 至于那多嘴多舌,倒霉的恰巧被三郎听到的两家,裴君没有关注,却也知道那两个下人下场定然不会好。 而那两个小官,裴君只是一句“治家不严,何以为天下家国为?”,两人的官途便糟糕起来,所有人都远离他们,衙门里还有人为难二人。 可以预见,无论裴君是否依然伫立在朝堂之上,只要他们在官场一日,裴君的话便会伴随他们一日,此生再无升进的可能,只会一路向下而去。 这也给京城众人提了个醒,关起门来说话,才最是安全,裴将军便是知道流言不断,没有妨碍到她,也不会追究,可若是像这两家一般,教不该听到的人听到,倒霉的是自个儿。 是以,京中对裴君的议论,虽未彻底消失,却也少了许多。 裴君不免想,若她不放任,早早便以雷霆之势扼制住流言,祖母是否还能见到绿意盎然,三郎是否能晚些得知真相。 可流言本就难控,侍女兴许只是听到一点点,也会禀报老太太,这完全是个悖论。 更何况,若按照她的计划,流言只会越演越烈,乃是局势所致…… 裴君也是个寻常人,也会犹豫,可她的胡思乱想不会一直纠缠着她,很快便会跨过去,进而继续坚定地向前埋进。 她又上了一封请求丁忧的折子,明帝依旧未准,而她不在的朝堂,原本与她作对的朝臣们纷纷劝谏,请求明帝夺情,明帝也暂未表态。 裴君故意刺激他们的神经,从原来的三日一折,改成了日日上折请求丁忧,一副心意已决想要“退场”的架势。 而后,她听着满朝文武为了阻止她丁忧绞尽脑汁、费尽心力的场景,嗤笑。 她是生是死,是好是歹,是盛是衰,都由她裴君一人掌控,旁人又算什么,不过都是棋盘上的棋子。 如今这京城这棋局,有些人深陷其中还看不清,为了有可能彻底将她按死的一点机会而窃喜,殊不知裴君想要博弈的人,从来就不是棋子。 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是天下人。 第141章 就要到了…… 裴君是否丁忧还未定下, 晋州老家的裴家人便进京奔丧。 长房裴大伯和三房的三叔都来了,裴吉也跟上官告假,和长辈们一同进京。 这时, 吊唁的人已经吊唁完,裴家人一进府, 便一同到老郭氏灵前磕头上香。 一应祭祀礼结束, 长房的裴大伯也问起裴君丁忧守孝的事儿。 裴君心里有些计较, 却不便与族亲们直说, 遂只说起旁的安排:“我打算为祖母停灵四十九天,六叔和裴向得趁着就任前回乡祭祖,可先回去,月余左右归京,届时我安排好他们的任命, 直接带着家眷上任便是。” 裴大伯对两人的前程并无担忧, 可既然裴君提起, 便问道:“像裴司一般外放吗?” 裴君颔首, 解释道:“京中诡谲变幻,又恰逢权力交替之际, 我一人在京中便可,他们外放,一来我若有个不妥, 他们在外便是艰难些也能保全裴家的根基, 二来积累政绩比京中容易。” “裴司已在岭南六年,政绩皆为优,有我在京中,自然晋升顺畅,不过我暂时也没有让他进京的意思。” 事实上, 只要裴君在上头压着,裴司在京城的升迁绝不会有外任顺畅,算是朝堂的潜规则。 如谢家父子、信国公府父子那样的情况,还是少的。 更何况如今寒门一系有她,有俞尚书杨尚书,以明帝的制衡之道,暂时应是不会再提拔更多寒门高位官员。 裴大伯皱眉,垂眸思索。 裴三叔眼中满是担忧,问她:“我们在晋州都听说你被陛下厌弃了,不会出事吧?” 裴君失笑,虽是知道流言传播越久越广,极有可能变成三人成虎,去也没想到晋州那头这么快便传成她被“厌弃”…… 裴君微微摇头,反问道:“族里可有影响?” 裴大伯道:“你还是将军,自然没有人这般快就落井下石。” 裴君微微斜坐着,手肘支在扶手,手指轻轻摩挲下巴,轻描淡写地说:“裴家如今的光景,二十年前绝对无法想象,便是我落马,裴家也有足够东山再起的基础,总归是比当年一穷二白到晋州强上许多。” 裴大伯和裴三叔对视,裴定之和裴君同辈儿的裴向裴吉亦是面面相觑。 最后,成熟些许,但是仍不改风火性子的裴吉担心地问:“阿兄难道真的会……?可阿兄战功赫赫……” 裴君给了他们一个安抚的眼神,道:“朝堂确实风云变幻,复杂非常,你们任职且谨慎些,莫要犯错叫人捉住把柄,我这里……” 裴君微微勾起一侧嘴角,“想拉我下马没那么容易,我曾经的部下也不会答应。” 裴吉在晋州军中任职,就受兄长的下属照拂,想着当年大胜突厥,凯旋归京的将士们带着战功散入大邺各处,连远在岭南的裴司剿匪都能借到兄长的势,便平静许多。 “阿兄定然已有应对了吧?” 裴君不置可否,“你们莫要拖我后腿,否则我这个兄长,第一个便饶不了。” 裴吉裴向立即摇头,保证绝对不会行差踏错;裴定之论辈分是长辈,但他自小跟裴君裴司一同读书,受打击惯了,看了看裴君,也跟着摇头。 裴大伯亦是道:“晋州的族人,我会约束好,族里已经因你受益颇多,自会上进,不能指着靠你蒙荫过活。” 裴君自然放心,就是裴家枝繁叶茂,难免生出烂枝枯叶,她也不会包庇,反而修剪过后,才能越发茁壮。 裴大伯看了一眼裴三叔,顺了顺胡须,提及三郎:“大郎,你先前一直推脱给三郎上族谱,可是因为那传闻?那孩子……真的不是裴家子吗?” 裴君淡淡地道:“于我来说,是否是出于我的血脉,并不重要。” 裴大伯一听,便确定三郎确实不是裴家子,叹息一声,问道:“那日后该如何?不必上裴氏族谱吗?” 裴君垂眸,片刻后,说道:“看三郎日后的意愿吧,他若想入裴氏籍,裴家便接纳他,他若有别的去处,也无妨。” 裴大伯眉间微皱,犹豫些许,还是劝道:“二房只你一子,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打算,可若没有嗣子,便要断香火了……” 裴君抬眼,随即认真道:“我不需要嗣子,日后裴家也不必过继孩子给我,劳烦大伯交代下去。” 裴大伯欲言又止,看向其他人。然众人皆知他们做不得裴君的主,也不愿意做恶人,纷纷垂头,裴大伯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声,罢口。 他们说话时,旁人全都避开不打扰,说完话,裴君送叔伯族弟去休息,一出了灵棚便瞧见三郎垂头丧气地在墙角踢石头。 裴君叫他:“三郎,过来拜见族中长辈。” 三郎倏地抬头,小跑几步,又慢下来,规规矩矩十分有礼地行至众人跟前,按照父亲的介绍,一一拜见。 裴大伯等人几年来头一次见到三郎,因着他的身份,心里难免有些隔阂,不过碍于裴君,并没有表现出来。 而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三郎看起来确实灵慧,且相貌极出众,若是长成,必定是极出众的郎君。 只是可惜啊……不是裴家的种…… 裴君并不管他们如何感叹,送走众人,便带着三郎重新回灵棚,为老太太守灵。 裴君除开那日的温声轻哄,之后都跟从前一般对待三郎,并无任何变化,就像是从始至终没有过身世这出事儿似的。 但三郎自从知道身世之后,还是畏缩了不少,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尤其是对裴君。 他最骄傲便是有一个战神爹爹,自小濡慕裴君,太过在乎,是以无论如何无法轻易迈过去。 裴君伸手,揉揉三郎的头,提出考较他诗文。 三郎一下子紧张,整个人绷紧,眼巴巴地盯着她。 裴君丝毫没有软化,初时还按照三郎的进度提问,慢慢便有些偏离,问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难,几乎要把小孩子问哭。 三郎想了半天也回答不上,瘪嘴,绷住了没掉眼泪,但一张脸已经哭丧起来。 裴君板下脸,刻意作出冷酷的模样,“你就是太闲了,明日开始,便继续跟你的先生读书,武艺也要跟上。” 三郎委屈巴巴地点头,垂着头抹眼睛。 裴君为祖母守灵,许多公务都搬到了灵前处理,如今裴家族人来京奔丧,裴大伯强烈要求众人替换着守灵,她这才空出些时间在暖和的书房办公。 请求丁忧的折子依旧日日送进宫,明帝在朝堂上透出一丝口风,似是要夺情,留裴君在任,免除其卸职回乡守孝。 燕王秦珣成婚便是已经决定放下过往,但他对裴君仍然有些不忍,不希望她这样的人陷进尔虞我诈之中,终有一日,悔不当初,便在夺情旨意下达之前,入了宫。 “你说……”明帝的神情意味不明,反问燕王,“你请求朕准允裴卿丁忧回乡?” 燕王跪在御前,沉声应道:“是……” “父皇容禀,裴君征战七年,沉疴无数,这几年在京中任职亦是兢兢业业,如今京中流言颇多,甚至对她多有诋毁,未免功臣寒心,不如暂时允其归乡守孝,日后再召入京中继续效力……” 明帝忽然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话,而后面无表情,冷肃地看着他,“知道朕为何虽然属意你继任,却没有直接立你为太子的原因吗?” 燕王一顿,心里浮现出几个答案,却没有回答,而是道:“儿臣不知,请父皇解惑。” 明帝没有为他解惑,打开一本奏折,冷淡又带着几分故意道:“朕对裴卿,可比对你满意多了,若裴卿是秦氏子,朕定然不会选你。” 任是谁,被这般直截了当地说不如另一个人,心里都要有些芥蒂。 但燕王闭了闭眼,却是很快便想到,裴君确实比他坚定、果断、冷静……那种种优点,曾经让他欣赏,亦曾让他苦恼过。 时过境迁,那些过往的情绪压在心底,慢慢减淡,可情义仍在。 于燕王的角度,即便裴君在某些位置上不可或缺,但有些计划,完全可以选择其他的替代者去做,不必非要施加在裴君身上。 燕王向来任人唯能,但远近亲疏,人之常情,他并不认为这一点逾矩。 然而明帝看着他的神色,脸色越发阴沉,严厉地训斥:“收起你的自以为是,回府好生反省,你若是仍旧执迷不悟,朕的教训,定教你日后悔不当初!” 燕王……拜下,离开皇宫,回府禁足。 是夜,大门紧闭的燕王府悄悄送出一封信。隔日,又一封回信送进来。 燕王打开,上面只有简单的几句话—— 当初殿下与君商议之时,便已知晓不可能,今此一试,果然。 而今陛下禁足殿下,正合心意,待得君重回朝堂,一切依照计划进行,请殿下静候。 燕王折起信纸,伸向蜡烛,看着信纸一点点化为灰烬落在桌案上,些微出神。 他其实是真的希望父皇能够准许他的请求,放裴君丁忧回乡的,只是可惜……理智的推测大多时候才是最合理的走向。 …… 燕王禁足两日后,明帝亲下旨意给裴君,夺情,命其不必弃官去职,七期之后可着素服朝议当职。 裴君领旨谢恩,随后便有条不紊地安排起由族人代替扶灵回京的各项事宜。 停灵四十九日之后,裴君与裴婵亲送祖母灵柩出京数十里,方才归京。 第二日,裴君便正式回职,处理这些时日积压的繁杂公务。先前有些亟待解决批准之事,她在守灵期间便已处理,然剩余这些并不紧要的公务,她仍旧实实在在忙了几日。 裴君理清楚她分内的公务,再上朝时,忽然拿出一份奏折——奏请陛下恩准修改大邺目前的税法。 而奏折中所奏内容一经念出,朝堂上便有沉重急促地呼吸声此起彼伏,奏折一念完,强烈的反对声一片。 盖因大邺经几年战乱,为保证国家运行以及对前线的支援,在租庸调之上增加数项税收,收四季之税,另有林税、青苗税等税,还有盐铁专卖,严禁私贩。 如此种种,税收严苛,百姓艰难,有战事之时,也就罢了,如今几年过去,大邺已经缓和过来,再继续那般,便是坑百姓,饱私囊。 先前燕王提议减税,已是有许多朝臣极力反对,但减税的旨意下达,是可以设定年限的,一年两年,就已经像是恩赐一般。 所以燕王最终的目的,其实是变法,裴君与他不谋而合。 租庸调制在突厥入侵之前,便已显现出弊端,那时大邺已经历经三朝,边境虽有侵扰,然大致稳定,人口激增,能够按照人口分配的耕地越来越少。 可税依旧是按照大邺建国之时设定人口可分的亩数收取,并未考虑百姓们的处境,长此以往,早晚要激发矛盾。 事实上,突厥入侵,一定程度上减缓了矛盾的激发,大邺百姓一心系于国难,勉强扛下了种种苛税。 而北境战后出现大批的无主田地,迁徙过去的百姓得到了土地,又继续减缓了矛盾的激发。 可若是不改变此制,高官王爵依旧拥有大片不需要交税的土地,百姓分得的土地依然会越分越薄,法不变,便会生民变。 五年十年不来,几十年也会来,大邺何来盛世? 是以燕王和裴君等商议,第一次上奏,裴君直接奏请取消四季之税、人头税、青苗税等税,按照户籍下田产实际亩数收税,并且按照户籍人口设定一定比例免税田,以保证天灾人祸发生之时,百姓尤有富余应对。 与此同时,提高高官王爵土地全部免税的标准,建立更加完善的籍册制度,整个大邺推行,尽量避免瞒报田产之事发生。 诸如此类,一项一项,全都踩在贵族的利益上,如同戳了贵族的喉管,与整个贵族阶层为敌。 朝堂之中,若是以裴君为主一分为三,其一与裴君同声共气,其一与裴君政见不合,其一则是中立派。 而这一日的朝议,因为裴君一封奏折,大半朝臣都站在了裴君的对立面,言辞激烈地驳斥裴君。 明帝坐在上首,看着裴君的眼神亦是带着审视,未曾想她归朝之后便在朝堂上扔下一块巨石,竟然如此激进又天真。 几乎有些不像她…… 裴君淡然而立,无论其他朝臣说出怎样刺耳的抨击之言,也没能影响她的情绪分毫,任由她这一系的人与旁人辩驳。 一个大臣唇枪舌剑,“此制乃是开国便确立下来,裴将军妄图改祖制,岂不是认为开国陛下错了?如此大逆不道……” 裴君微微侧头,淡漠地看了那人一眼。 那大臣霎时如同辈掐住喉咙一般,片刻后涨红了脸,更加大声且猛烈地指责。 裴君漠视此人,视线收回时,扫过谢涟,与他对上眼神,而后不经意地划过。 谢涟微微垂眸,待那大臣口干舌燥也未引起裴君丝毫情绪起伏,住了口,便站出来,表示反对。 谢尚书微讶,扭头蹙眉看向他,并不赞同他这般早出面,但在这样的场合,他们父子乃是一家,他不能质疑谢涟。 而以谢家在世家的地位,一言一行都有极大的导向作用,谢涟一发言,谢尚书虽未支持也缺没有反驳,其他世家,尤其是崔家,便气焰高涨起来。 就在这时,鲁肇也踏出来,表态:“臣亦不赞成改制,请陛下驳回裴将军所奏。” 信国公如同谢尚书一般惊讶,甚至还要更加惊讶几分,可裴君的奏请确实伤害到了他们的利益,鲁肇如此也是维护勋贵和信国公府的利益,是以他自然表示出支持鲁肇之意。 明帝原先还在作壁上观,此时见世家勋贵竟然统一,全都反驳裴君,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开口阻断道:“此事事关重大,需得再议,今日暂且退朝。” 重臣皆有些悻悻,只是退朝时看向裴君的眼神,依旧有火光灼灼,敌视尽显。 裴君熟视无睹,不疾不徐地向宫门走去。 忽地,一个小太监小跑追上来,离裴君不远之后,小声喊道:“裴将军!裴将军!且慢!” 裴君驻足,回头冲那小太监微微一抱拳,客气地问:“小公公,何事?” 她一向不倨傲,待人有礼,是以宫中一些太监宫女也都极尊敬她。 小太监亦然,站定在裴君面前,极恭敬地躬身一礼,后道:“裴将军,陛下命您过去觐见。” 周围朝臣一听,交换眼色,有的还边看这里边不知小声地讨论这什么。 裴君从容地点头,随小太监又返回到太极殿。 明帝依旧坐在上首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中,看着踏入的裴君。 裴君平静地躬身拜下,“陛下万岁。” 明帝威严而直接地问:“裴卿,为何忽然上奏改制?” 裴君清冷地回道:“回禀陛下,并非忽然,臣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未有合适的时机。” “此时于你来说,便是合适的时机吗?” 裴君微顿,实话实说道:“臣只是以为,左右已经树敌众多,与其等到日后敌意减淡再激发,不如一道。” 她这个理由,实在可笑,明帝也确实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语气稍稍温和,“裴卿既然知道改制定要受阻,何必去做?” 答案早已在胸中斟酌数遍,裴君毫不犹豫道:“臣生而为汉人,是大邺之臣,理应为大邺之忧而忧。臣以为,若为大邺百年基业延续,盛世而临,改制变法势在必行。” 有些臣子只为自身的利益展露獠牙,有些臣子却深谋远见,为大邺的盛世谋划…… 明帝重新拿起裴君的奏折,一字一句地看,最后评价道:“裴卿之策,空谈颇多,再议吧。” 其后,明帝就其中几条提出一些质疑,便教裴君回去。 裴君受教,告退。 他们早就知道必定阻力重重,是以一开始就没打算完全达成这份奏折上的所有,只是要极力压低那些人的底线,以图后事。 之后,裴君的神情极平和,可是态度极强硬,一定要变法,不管反对的人怎样明里暗里使出各种手段制止,都不改志。 而她最大的依仗,并非京中这些拥护的朝臣,是军中的影响力,是兵权。 纵使诡计多端又下作,裴君居于京城各卫之首,任何有违大邺律法的行径,她都直截了当地派出金吾卫,追根究底,无论幕后之人是谁,都绝不放过,不愧“狠绝霸道”之名。 她逼人太甚,继五年前那次之后,再次受到毒杀,还有人试图针对裴婵或者其他她亲近的人,以此来逼迫裴君。 裴君早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当初祖母身边的女侍卫,全都派到了裴婵和孩子们身边。 她也遣散了侍女,带着郝得志搬到小宅子,和阿酒同住,宅子里除了阿酒,全都是护卫,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那些人无法,便想尽办法找裴君的错处攻讦她,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样可笑的弹劾理由都有。 一时间,朝堂上、民间全都是裴君相关的议论,但贵族与百姓的利益从来就不是一致的,朝堂上虽然指责颇多,然百姓却都对裴将军极支持,声援无数。 虽然百姓大多时候在权贵面前,不堪一击,可若民心所向,于权贵们仍是不小的麻烦,是以权贵对裴君的弹压越发锋锐迅疾,一击接着一击,裴君还未倒下,她这一系不少人都出了事儿。 对方自然也不好受,裴君掌控着京城,很多隐秘在她面前都不是秘密,她的每一下反击,都是一击必中,毫无抵抗之力。 朝中久违的,乌烟瘴气起来,比之突厥入侵之前太子一系和大皇子一系之间的争权夺利还要更甚几分。 若是旁人,恐怕早就抵抗不住,身败名裂,落入尘埃。唯有裴君,私德上寻不到错处,也没有贪赃枉法,便是假做证据诬陷,也很快便会击破,竟是还屹立不倒。 而就在这时,曹申密报:“将军,咱们在突厥的线人送了密信回来。” 曹申将密信呈上,上头并非文字,乃是裴君与亲信制定的传讯符号,教给了那个线人。 密信上说:突厥有异动。 裴君握拳,密信在她手心皱成一团。 许久后,裴君抽出一张纸,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塞进信封,递给曹申,“派人悄悄送去晋州。” “是,将军。” 曹申出去之后,裴君起身,站到京城舆图前,两只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攥在一起,心绪极不平静。 就要到了…… 第142章 男儿未必真豪杰,谁说…… 京城上下, 裴君的众多政敌都在打探、挖掘她的隐私和过往,希望能够抓住她的把柄,以此来痛击裴君。 一日, 崔家府门迎来一人,神色上带着掩不住的激动和震惊, 脚步匆匆地登门。 这是依附崔家的一个小官, 一直为崔家办事, 每一次上门, 都会带着些崔家想要的消息,然后换取一些利益,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一次,他在门房进去通报崔家主崔绍时,再三强调:“一定要禀报崔大人, 我带来一个极重大的消息, 能解崔大人心中所恨。” 门房进去通报, 不多时请他入内, 前往崔家主的书房。 书房内,崔家主以及崔家大爷都在, 两人神色皆寻常,并未有多少期待之色。 而那小官压抑着激动,先恭恭敬敬地行礼, 随后夸张地贺喜:“崔大人, 大喜!下官知道了那裴将军一件极了不得的大事,必定将她击沉!” “哦?”崔家主稍稍起了一丝兴趣,问道,“是何事?若确能让那裴君折了,你便是大功一件, 本官一定重赏你。” 小官喜不自胜,兴奋地说道:“谢过崔大人。” 崔大爷有些不耐他的卖关子,皱眉催促道:“究竟是何事,速速道来。” 小官一听,微微收敛兴奋之色,神秘兮兮地说:“崔大人有所不知,那裴将军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此话怎讲?” “崔大人容下官细细道来。”小官不敢惹得崔家主也生不耐,迅速说道,“下官夫人的娘家正在晋州,数日前晋州来了一房远亲,下官接待时,他谈及裴将军的祖籍襄陵县,又说起一桩笑谈。” 小官作出吞咽的动作,面上仍显露几分当时初初得知时的震惊,“他说他有一个寻常吃酒作乐的友人,居于裴氏一族所在的南望村的隔壁村,曾听过一个秘闻,来自于为裴将军接生的稳婆的侄子。” 崔家父子神情微正,稍稍认真了些听。 小官此时想起,仍然有些不可置信,“他说、他说那个稳婆的侄子醉酒时说过,裴将军、裴将军的真身乃是女子,自小瞒天过海,扮作男子!” “什么?!” “怎么可能?!” 崔家父子一同起立,皆无法相信这个说辞,实在是如同天方夜谭一般。 小官初初听到时亦是不相信,估计那个与他闲谈的远亲也根本没当真,毕竟这怎么可能呢? 裴将军幼年时便初见天赋,少年时弃文从武,又逆转战局,成为大邺战功累累、声名赫赫的战神将军,未及而立便又高居从一品大员,成为大邺武将之首,已堪称传奇。 若这一切,其实是一个女子所做,让人如何能相信? 小官心下啧啧称奇,然后收整神情,继续道:“下官亦有怀疑,担心错过为大人效力的机会,便派人去襄陵县寻得那稳婆的侄子,您猜怎么着?” 崔家父子皆紧紧盯着他,崔大爷急躁地催他:“快说。” 小官忙加快语速,道:“那稳婆的侄子极肯定,说这全是稳婆亲口告诉他的,裴将军确确实实是女儿身!” “他还说稳婆记得清清楚楚,接生一辈子,只有这一家干过女代男的事儿,永生难忘。而且裴将军的生母为了封口,还送了她五两银子。” 崔家父子皆显出激动之色来,追问:“稳婆可接到京中了?” 小官干笑道:“大人,那稳婆早已经过世了……” 崔家父子面上顿时有些悻悻。 小官哪能让到手的功劳飞了,又连忙说道:“不过下官命人将稳婆的侄子接进京了,这些都是下官亲口问过他的,完全可作人证。” “人呢?还不速速带来。” 小官周全,迅速答道:“下官一并带来了,还在府外候着呢。” 崔家主便招人去府外叫人,待到稳婆侄子进来,战战兢兢说得内容,与小官的大差不差,只额外又说了些可能的前因。 “小的是喝醉酒才没把住嘴,否则绝不敢随便说嘴裴将君的事儿,若是被裴家人知道了,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因为裴将军,县里对裴家的事儿极关注,大伙儿都知道,裴将军这一支,父祖皆体弱,子嗣不丰,是以裴家刚去世那位老夫人在为裴将军的父亲娶妻后,日日紧盯着新妇的肚子,但新妇始终没有怀孕的动静,婆媳之间因此矛盾不断。” “小的从姑婆那儿知道这样隐秘的事儿,就猜测,裴将军生母后来会让裴将军隐瞒女儿身,估计就是因为裴老夫人催生心切,才出此下策。” 崔家父子听他如此笃定,已经几乎相信这个事实。 这时,崔家大爷又道:“父亲,先前京中关于四公主和她的孩子的流言出来,京中众人便皆在讨论,寻常男子怎么能忍受妻子和别人生的孩子,还有人说裴君乃是畏惧皇室,如今看来,定然是障眼法。” “如此才说得通。” 身为男人,他们都不相信哪个男人会大度至此,但如果裴君本身是女子,并不想与旁人成亲暴露身份,那么与人有染的四公主便是一个绝佳的人选。 一时间,书房内的众人皆觉得他们抓到了真相。 但当他们彻底认定裴君的身份,再想裴君的功绩,以及她的所作所为都放在一个女子身上,霎时脸色又难堪起来,如同受到侮辱一般。 男子尚且不能容忍,他们又如何能够容忍一个女子在他们头顶上作威作福? 崔家本就深恨裴君多事,此时更是咬牙切齿地恨道:“定要揭穿她的真面目,如此大逆不道之人,怎能留她在朝堂之上玷污朝堂?” 崔家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命人将稳婆的侄子和这小官的远亲都留在了崔府,细细嘱咐小官一番,便开始收集能够作为佐证的事实。 但单看裴君的行为作风,完全不像是个女子,她爱下馆子爱吃酒,爱舞刀弄枪,动手狠辣,甚至还亲手刑讯过官员犯人…… 越是搜集证据,越是让人怀疑,裴君是女子这件事儿根本就是个笑话。 每当崔家父子有所怀疑之时,再问稳婆的侄子,对方依旧笃定至极,甚至还能替他们想出新的佐证。 像是:裴君幼时便与寻常男童不同,异常斯文;裴君生母照顾她从不假手他人;裴君容貌俊秀,细看轮廓并不刚硬,身形也过于瘦削…… 有些其实十分勉强,可确实是个思路,于是崔家父子转变方向,开始打听裴君在军中的事儿,果真打听到一些。 比如裴君从不招军妓纾解;比如裴君从不曾在外人面前宽衣,但是七年间受过数次重伤,全都是一个木军医和她的义妹为她治伤;再比如裴君和一个医女同帐多年,竟然没有收入府中,反而是结为义兄妹…… 这种种从前看来,无甚特别,如今代入“裴君是女子”这个前提再看,便带着些许其他色彩。 崔家要做完全的准备,确定万无一失,才会揭露开来,查探期间,会在朝议上见到裴君,崔家主看向她的眼神便意味深长。 崔家对待裴君,惯常如此,在裴君彻底触犯他们的利益之后,更是敌意明显,是以此时别有意味的眼神,连同裴君在内,所有人都没有往别处想。 直到这一日的朝议,文武百官在太极殿外等候。 还是那个必经之地,裴君靠在圆柱上闭目养神,四周围拢着一些官员,距离她不远不近,既能看出与她亲近,又不吵嚷到她。 还是崔家主主动走向裴君,裴君周围原本在低声说话的官员们纷纷止住话,向他疏离地行礼打招呼。 裴君听到动静,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崔家主。 崔家主站在裴君面前,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隐隐带着几分得意,“裴将军,遥想当年,裴将军寥寥数语便教本官备受羞辱,教崔家受挫,今日本官也给裴将军些预告,稍后朝议之时,本官的回敬,来了……” 崔家主眼中是胜券在握,势在必得,甚至还有几分杀意,“希望裴将军日后还有机会年少轻狂,不知进退。” 裴君站直,“呵”了一声,“本将拭目以待,崔家主切莫向前时一般,雷声大雨点儿小,徒增笑话。” “你!”崔家主冷下脸,随即又露出讥笑,“但愿你稍后还笑得出来。” 裴君很是赏他脸,直接冲他轻轻勾起嘴角,“崔大人大可试试。” 崔家主冷冷一哼,甩袖离去。 而裴君和他这一段对话,不少官员都听到了,不知为何,与从前几次弹劾不同,众人皆有些风雨欲来的预感,皆不自觉地沉默。 崔家担心此事泄露,被裴君提前察觉,一直是私下调查,上朝后,亦是崔家主亲自向明帝和世人揭露裴君的“真面目”,向裴君发难。 “陛下,臣弹劾辅国大将军裴君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罪。”崔家主站在殿中央,声色俱厉地指责裴君,“裴君以女子之身科考,入伍,为将为官,藐视纲常伦理,颠倒乾坤,欺君罔上,罪该万死!” “女子之身”四字一出,如同石破天惊,满朝文武不约而同地看向裴君,惊异、荒唐、不可置信…… 谁都没想到今日崔家的回敬,竟是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可大邺的战神裴君,怎么会是女子呢? 与裴君交好的俞尚书、杨尚书,太子少傅姜时绎、谢尚书,信国公、安平侯、定西侯等人,也都有些失态,忍不住打量裴君。 鲁肇和谢涟的吃惊之中,则又各自带着几分深思,偏他们本能的震惊左右着精神,思考难免有些迟滞。 裴君在众人的视线之下,淡淡地瞥了崔家主一眼,反应平淡,似乎是在对他所说之言表示不屑。 而她这般淡定,便有一些朝臣怀疑起崔家主为了攻讦裴君,已经无所不用其极,连这样的无稽之谈都能用来弹劾。 立时便有人反驳起来,指责崔家主“信口雌黄”。 裴君收回视线时,飞快地扫了一眼明帝,见他眼中并不似其余大臣宫侍那般震惊,了然地垂下眸子。 明帝只是在初初听得时眼神一闪,其后便目光灼灼地看着崔绍,在众人的惊诧之中率先打破紧绷,问:“崔卿何处此言?” 众臣又齐齐转向崔家主,不过看神色便知,仍未走出震惊,无法独立思考。 崔家主言之凿凿,“陛下容禀,臣有人证,乃是为裴将军接生的稳婆的侄子,他可当堂作证,裴将军的身份有异。” 随后,他道出人证口述之言,又历数他探查发现的佐证。 裴君听着,长睫掩住的眼中的讥诮,并不作回应。 朝臣们渐渐神思回归,裴君一系的官员与她乃是利益共同体,自然要维护她,当即便有人质问:“崔大人随便找了个人证,便指责裴将军,如此浅薄,岂不教人耻笑?” 其后裴君一系的官员便纷纷开口,驳斥起崔家主来。 倒是与崔家主同气连声的一批官员,对视迟疑片刻,方才出声声援,只是稍显弱气。 实在是先前崔家主并未与众臣通气,这样有些荒唐的事儿,他们一时也没法儿信任崔家主是认真弹劾的。 而崔家主眼神不离裴君,见她始终这般从容不迫的模样,火气上涌,语气越发尖刻,直接逼迫道:“人证已有,若不能取信,有一个更直接的法子,不妨为裴将军验身。” 他这话一出,维护裴君的人越发气愤,就连先前并未发言的俞尚书和杨尚书亦有几分不满。 杨尚书耿直,直接对崔家主冷嘲热讽道:“若我等指认崔家主是女子之身,要求崔家主验明正身,崔家主也同意教人验身吗?” “你眼里,大邺重臣,便可如此轻视羞辱吗?” 崔家主冷笑,“本官也不愿冤枉裴将军,也想知道裴将军是否清白,免得文武百官存疑,百姓亦对大邺官员存疑,民心动摇。” 鲁肇亦是皱眉,直接指责道:“有功名之身的士子尚且不必在公堂上下跪,裴将军乃是从一品官员,崔大人此言,过于猖狂了些。” 随后,鲁肇转向明帝,躬身道:“陛下,臣反对验身。” 崔家主今日是一定要给裴君盖稳罪名,教她无翻身之力,是以根本不理会他的质问,依旧强逼道:“若本官冤枉裴将军,本官愿意向裴将军磕头赔罪,可若本官没有冤枉裴将军,裴将军又当如何向陛下和大邺百姓交代?” 崔家主向明帝拱手拜下,依旧坚持己见,一定要辨个明白。 谢涟自小读诗书礼义,亦不赞同验身一说。 只是还不等他出言反对,其父谢尚书便开口,温和地说:“陛下,若开了此等先河,日后朝中恐怕要人人自危,不妨从长计较。” 俞尚书一直看着侧方裴君的侧脸,想要了解她的态度,但裴君从崔家主弹劾之始到此时,甚至未曾说过只言片语来为自己辩解。 他得不到任何信号,却必须得站出来维护裴君。 现在裴君是男是女,不是最重要的,她好好地立在朝堂,立在寒门官员之前,才是最重要的。 俞尚书道:“陛下容禀,臣以为,裴将军之功,若如崔大人所说验明真身,才是寒百姓之心……” 崔家主立时提出异议…… 裴君站在前方,听着众人的舌战,却有些微走神,任何一方的据理力争,都是在捍卫自己的利益。 而她的存在保证了一批人的利益,他们势必要保她…… 朝堂上激烈的争执皆由裴君而起,可她这个主角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极惹人注目。 主要争执的还是崔家等近来与裴君敌对的一系和裴君身后的朝臣,如谢尚书和鲁肇这般,表态之后便不再说话。 而众臣耳听激烈的辩驳,看着前方挺拔如松、安如磐石、矫矫不群的身影,不免心下感慨裴君的心性坚韧,处之泰然。 崔家主对这样的局面不能忍受,定然要将裴君的平静撕开,执拗地请求明帝,务必要教裴君给出一个交代。 明帝听了许久,目光也离不开裴君。 真正的圣人是不存在的,凡夫俗子不可能无所畏惧,不可能无所求,可裴君连被人弹劾欺君之罪都不怕,她到底在意什么?又真正想要什么? 明帝并不想要一个无欲无求的完美臣子,是以他听了崔绍的请示,终于就此事问裴君:“裴卿有何回应?” 殿中一静,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全都集中在裴君所在的一点。 裴君跨出一步,微微抬头,在直视天颜之前停住。 片刻后,裴君轻笑一声,挺直脊梁,昂起头,看向崔家主,胸襟坦白道:“不必验了,崔大人既然想知道,裴某告诉诸位便是。” “男儿未必真豪杰,谁说女子不丈夫?我是女子之身又如何?我裴君顶天立地,俯仰无愧于天地,敢称一句真丈夫。” 殿中霎时响起猛烈地吸气声,甚至有人一时忘了呼吸,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尚书、俞尚书忍不住闭了闭眼,为裴君的冲动承认。 鲁肇和谢涟复杂地看向裴君,其实在崔家主掀破之前,谁都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可一经揭开,便会发现,并非无迹可循。 但他们皆是磊落之人,乍然得知裴君的身世,纵使惊愕非常,亦有敬佩之心。 朝中并非只二人这般,还有其他朝臣有相同的心情。 而崔家主一众人静默之后,便是大喜过望。 以崔家主为主,与裴君争斗许久的一众官员立时便开始为裴君定罪名,请求陛下严惩裴君,以儆效尤。 明帝面容严肃,并未表态。 然裴君到这一步,岂会有所畏惧,一身素服,倏然转身,面向文武百官,以一对众,气势丝毫不若,口出狂言:“欺君之罪,裴君认了!可纵使削我官职,斩我首级,我的功绩,江山会记得,百姓会记得,子孙后代会记得!” “裴君之名注定会名流千古,而尔等,不过是芸芸众生一凡夫俗子,注定归于浩瀚,湮灭于洪流之中。” 她说得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裴君无疑是开天辟地、惊世骇俗的一个人,可就像她说的,她从前的战神之名已是青史留名,而今日之后,裴君以女子之身震破大邺,必定会掀起一场巨大的地动。 功过留待后人评说,需得先教后人记得。 众人这一辈子,为权为利,也为一个身后名。 就连先前一众极力攻讦裴君的朝臣,也忍不住想,会否他们都在成就裴君的千古留名…… 第143章 (捉虫) 英雄不分男女…… 敌人不想要成就裴君, 而朝堂上的大臣皆是男子,不满意一个女子出现在朝堂上更是大有人在。 于众臣来说,这是一种入侵, 尤其当裴君这一段话迎面击下来,许多表面上正义凛然的官员, 心中都生出恶意来, 嫉恨、厌恶, 席卷内心。 唯有想象裴君的惨状, 方能安抚些许。 为官之人,谋权利之外,谁不想名流千古?凭什么是一个女人! 这些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教裴君永世不得翻身! 是以短暂地停顿之后,一大群官员吐沫横飞, 疯狂地围攻。 那种场面, 仿佛裴君孑然一身站在悬崖之上, 所有人都在推她下去, 粉身碎骨都不够,定要她一身脏污, 遗臭万年。 谢尚书和姜太傅都是一身好风度,见到众臣这般,一言不发, 唯有叹息。 鲁肇始终看着裴君, 拳头紧攥,若是手中有个什么东西,恐怕要教他捏碎。 谢涟则是看着言语之刻薄,犹如污言秽语一般的朝臣,眼中潜藏着讽刺。 裴君冷眼旁观着众人的癫狂, 明明站在风暴中心,却超然物外一般岿然不动,丝毫不见狼狈。 她这一系的朝臣,亦有一部分人动摇,不反口便只能保持沉默。 事实未定之前,他们可以粉饰太平,坚定地认为裴将军就是男子,全都是敌对之人的污蔑之言,为她据理力争。 而裴君主动承认,于他们来说,亦是打击。 但利益的维系,并不能因为裴君是女子便霎时崩断,俞尚书、杨尚书以及一些武将为首的官员,只是几息的功夫,便重新抖擞精神,据理力争。 如今女子之身已不能更改,便要为裴君脱罪,保住她才可再图后事。 他们引经据典,历数前朝千百年的不让须眉的巾帼女子,降低她作为女子为官的不良后果,同时句句不落她不容否认的功绩,表明功大于过,最差也要功过相抵。 只是他们的人数比起另一方来说,实在太少,即便个个能言巧辩,依旧势弱。 然而不能退,退则断首,连俞尚书这样寻常事后稳如泰山,步步为营的人,亦是与崔家主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裴君本人有些话不能说不便说,他们冲锋在前,对手激烈反压,最后反倒裴君这个当事人渐渐被俞尚书等人刻意排除在外,只能袖手旁观。 两方分毫必争,仿佛忘了,真正能够定裴君生死的人,坐在上首。 裴君缓缓转身,重新面对明帝,没有抬头去看,也不需要抬头看。 而明帝作壁上观,偏偏他一贯如此,没人觉得陛下的态度有异。 争吵持续许久,无论是站在下首的朝臣还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都现出疲色。 这时,明帝提出,暂时休朝,此事容后再议。 崔家主一系不愿拖太久,生出变数,坚持上奏,请陛下下令关押裴君,令其卸除官职。 明帝态度暧昧,没说卸除官职,但似乎又是偏向要求严惩裴君的一系,言道:“今日朝议之后,将辅国大将军裴君暂时关押至御史台大牢。” 此令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崔家主等人纵使还有些不满,但明帝撂下话,修整一个时辰后重新上朝朝议他事,便起身暂时退朝,他们只能暂罢。 俞尚书等人也不希望裴君以罪身入牢,但没有定罪,尚有余地,神情之间到底松了几许。 今日早朝,只就裴君一人争论不休,还有许多朝事未议。太极殿有专为朝臣暂时休息的场所,众朝臣需得一同移步去偏殿。 明帝拂拂袖便走,留下朝臣们面对方才对骂过的同僚,气氛便怪异起来。 沉默在文武百官蔓延,众大臣站在殿中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接下来该如何,便无人动弹,僵持住。 好几个两方不掺和,一直假装不存在的官员觑着前头大人物们的神情,心中直呼“艰难”,直想原地消失。 可惜,他们没有遁地的本事,只能垂头耷肩地粘立在原地。 裴君完全不受这氛围影响,一只手背在身后,泰然地转身,跨出第一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视线随着她的身影而动,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走了几步,停在崔家主面前。 “嘶——” 列在后头一个官员一时没控制住,吸气声极大,连忙又抿住嘴,低头嘴角抽搐地降低存在感。 所幸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裴君身上,无人关注他。 而裴君没有一丝被群起而攻的狼狈窘迫,悠然地目视崔家主,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微笑,眼神轻慢地划过他们,“崔大人先前的叫嚣来势汹汹,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啊。” 崔家主等人脸色难看至极,气到及至,甚至显露出几分狰狞之意。 裴君眉目疏朗,一声大笑,大步流星而去。 俞尚书等人看她到这地步还在挑衅,皆有些不赞同,可她如此,莫名教人安定,遂极有风度地拱拱手,一众朝臣随后出了殿门。 崔家主脸色阴沉,眼神狠辣地看着裴君等人的背影。 姜太傅、谢尚书等人踏出殿门,看着裴君等人入了偏殿的一间,眼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谢尚书回头看了谢涟一眼,见他神思不属,便暂时按捺下疑惑。 一个时辰后的朝议,裴君没有参与,明帝也不知为何,没有让人押她去御史台大牢。 是以朝议之时,裴君便待在偏殿之中,独自饮茶。 与此同时,裴君是女子之身一事,在宫外流转开来,其速度之快,不同寻常,显然有人刻意散播。 而这一事实,霎时引爆京都,引起满京哗然。 女子为官,世所罕见,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因着有人恶意引导,民间大张挞伐。 很大一部分男子口径尤为统一,无论是士子还是普通百姓,便是原来追捧裴君的人,也纷纷改口沓舌,转而辱骂她“不守妇道”,甚而有人妄加揣测她在军中之时与人□□,很多将领,包括燕王都成了私底下桃色意淫中的主角。 男子如此,女子更甚,曾经如何仰慕,如今再提起从前,深恶痛绝,仿佛裴君女子的身份便是罪孽深重。 便是偶尔有人为裴君说话,也会被人群起而攻之,如同疯狗一般,撕咬着所有对裴君存善意的人。 金吾卫在京中各坊当值,几乎都碰到了这样的场景。 他们的将军是女子这件事,与众金吾卫乃至于整个京城的卫军来说,也都如同惊雷一般,震击着他们的神经。 他们也很难接受,一直崇敬的将军竟然不是男子,而是女子。 可与没接触过裴君的百姓不同,他们更深切地了解裴将军,无数将士视她为信仰,纵然别扭,也容不得旁人辱骂她至此。 郝得志午间在食肆吃饭,就听到几个着儒生长衫的郎君大放厥词,他是个暴脾气,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将军是女子”这件事,拳头已经举起来。 曹申反应迅速地制住他,警告:“别动手,别给将军再热麻烦。” 郝得志呼吸粗重,拳头握得嘎吱响,极力克制才没有闹出暴力事件。 而那几人见他们有所顾忌,竟然眼神一对有恃无恐起来,倒是不敢多嘴说什么,但是一边看他们二人一边挤眉弄眼,再结合他们方才挞伐裴君时的污蔑之言,分明是暗指两人与裴君有什么。 郝得志无法忍受,一把甩开曹申,拽住面前一人的领子,提起来,凶悍无比地喝道:“你们这些人如今的安生日子,是将军带着我们这些将士在战场上一场仗一场仗地拼杀出来的!女人怎么了?女人他娘的也是老子的将军!带我们活着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军!” “将军就是女人,也是老子出生入死的兄弟!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小人懂个屁!!!!” 没错,将军就是将军,将军是女人咋了,女人也是将军! 郝得志瞬间清明,那些听到真相的震惊、惶惑一扫而空。 食肆里还有别的食客,郝得志自然不愿意给将军惹麻烦,狠狠推开抓着的人,扫视一圈儿,“从前将军一人撑在前,但背后有大邺万千将士,绝不容许你们侮辱她!老子有的是法子治你们,有种就继续。” 他说完,连饭也不吃了,扭头就走。 曹申在后头,冷冷地瞥了众人一眼,便是出了食肆,一身金吾卫官服之下,面容严肃,教人望而生畏。 他和郝得志返回到金吾卫,见金吾卫衙门内聚集了不少金吾卫,立即命人将一众郎将和校尉召回,召集众人在校场上训话—— “记住你们的使命!金吾卫掌都城巡防,无论朝中发生何事,京城之外发生何事,城内治安有任何闪失,就是你们的失职!” “金吾卫的规矩不容触犯,尔等需得更加克己,若有人敢趁此时机生乱,或是怠职,绝不姑息。” “就算……”曹申不想说出任何不吉利的话,但他受将军之令,必须得警告金吾卫们,“就算将军获罪,处以死刑,金吾卫也不能乱!他日你们若是上战场,主帅战死,副将便顶上,谁敢乱军心,死不足惜!” 站在他旁边的郝得志脸色一变,铁青着脸,根本听不得这样的话。 而众金吾卫神色一凛,一同抱拳,郑重地大声响应:“是!末将遵令!” 曹申三令五申,务必警醒起来,不得教人钻了空子,使京城生乱。 而后,便命一众金吾卫散开,前往京城各坊跟其他金吾卫转达他的命令。 罗康裕、鲁阳、宋乾三人没走,亦步亦趋地跟在曹申身后。 他们三人对“裴君是女子”并无恶感,就是震惊、茫然,想要问曹申些什么,可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郝得志愤怒不已,跟着曹申进入房内,质问曹申:“将军现在不知安危,你怎么能说那么丧气的话?!” 曹申没理会他的质问,转头对罗康裕道:“罗郎将,将军最是重视七娘子,你今日先回府照看好七娘子和孩子们,明日再照常当值。” 罗康裕闻言,没有任何推辞,直接应下来,他也确实担心裴婵。 曹申看向宋乾和鲁阳,在两人的目光之中,淡淡地说了一句:“谨言慎行。” 两人垂头丧气,为了裴君,难得收起那点儿傲慢,老老实实地答应下来。 郝得志没有插话,憋气地坐在一旁,等到曹申又吩咐完三人“各司其职”,让三人离开,才又继续质问:“你咋能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但是经过方才的打断,语气比之前已经弱了许多。 曹申长叹一声,满脸苦涩道:“将军吩咐的。” 郝得志一怔,追问:“啥意思?你说清楚!” 曹申摇头,艰难地说:“将军似乎一直在做最坏的打算……” “将军……”郝得志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流血不流泪的人,一张嘴,竟然哽咽起来,“那一年,才十几岁的将军领着一支百人的先锋队,挫了突厥的锐气,战局才开始逆转……” 郝得志耷拉着脑袋,不愿意让曹申瞧见他眼里有泪水,“一群硬被推上去送死的新兵,是将军冲在前头,不要命地拼杀,带起士气……” “我老郝这辈子只服将军一个人,没有将军就没有今日的郝得志,没有将军就没有大邺今日的太平。”郝得志不服,“功劳怎么就抵不过过错?凭什么我们守住的江山,将军还要让朝中那些软蛋拿捏?” “这世道怎么这么不公平?!” 曹申精神消沉,是啊,凭什么呢? 欺瞒是错,凭什么女子之身是大错特错? 郝得志越想越是不服,怒气冲冲地重重拍桌,“若真是要砍了将军,我就去劫狱!” “啪!” 曹申一巴掌拍打在他后脑勺上,斥道:“你是悍匪吗?将军提拔你为将,你想给将军惹出个谋逆之罪吗?安分些!” “只在你面前说说罢了,我又不会真的去。”郝得志捂着后脑,尴尬,“我要是真的干了,将军也得收拾我……” 曹申没好气道:“你知道便好。” 郝得志揉后脑勺,想要转移话题,忽然想起一事,瞪向曹申,“你是早就知道将军的身份吗?” 曹申一顿,摇摇头,又点点头。 郝得志眉头紧锁,“你这是什么意思?” 曹申解释,摇头是因为没有很早,点头是因为确实他提前知道一些。 郝得志不甘心,“将军为啥不告诉我?我不是将军最亲近的下属吗?同吃同住……” 他寻常最爱用住在裴府表示和将军亲近,正说着忽然想起将军是女子,急忙刹住嘴,面露尴尬。 曹申看他如此,眼神直白地表示“所以你以为为什么不告诉你”。 郝得志挠头,还是不服气,“我啥时候给将军惹过麻烦?你们当我老郝是金吾卫里这些青瓜蛋子吗?他们才净教将军收拾残局。” 曹申声音低沉地说:“将军给青瓜蛋子收拾残局,也不是从金吾卫开始。”还要更早。 因为她永远对年轻一辈儿寄予厚望,不为此生,不怕费心。 …… 另一头,罗康裕三人出了金吾卫衙门,宋乾便抓着罗康裕道:“你回去向七娘子打听打听,我下值后去你府上。” 鲁阳竖着耳朵听完,也对罗康裕道:“我也去!” 罗康裕无奈,“去我府上也无用,七娘应是不知情的。” 鲁阳立即道:“你夫人不知情,那位木娘子也定然知情!” 反正就是一定要去。 罗康裕只得答应,随即问两人是否留宿。 鲁阳马上点头,“公府肯定要叫我回去问东问西,我正好躲着不回去。” 宋乾被他抢先,瞪鲁阳一眼,也忙点头。 罗康裕明白了,冲两人点点头。 他回到府里,一问才知道裴婵去了将军的宅子,孩子也都带了过去。 罗康裕先命人安排晚间宋乾和鲁阳的留宿,然后才出门前往裴君的宅邸。 裴君现在住的这间不甚大的宅子里,极其热闹。 不只裴婵,四公主和姬朝云也都在,她们也是听说裴将军竟然是女子,想到阿酒跟裴君的亲密,匆匆赶过来询问的。 事到如今,阿酒也没有什么可瞒着她们的,便承认了她很早就知道将军的身份。 但是她也没有想到一直压在心里的事儿会突然曝出来,正魂不守舍,根本无心与她们说其他。 但她不说,其他人也能想象其中的艰难。 “阿兄……一定吃了很多苦……” 裴婵捂脸,眼泪从指间流出,在今日之前,她一点都没察觉过阿兄实际上竟然是女子,谁会往那处想呢?她的阿兄那样可靠,那样强大…… 可现在刚一知道,便是阿兄要入狱之时,裴婵只觉得痛苦,“该怎么办啊……” 四公主秦珈亦是担忧,“总不能不作为,不如我进宫去求陛下。” 姬朝云在担忧之时,更加理智冷静地寻求解决的法子,“裴将军所居之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曝出是女子,也绝不可能轻易被扳倒。单只求陛下恐怕无用,我们得联合裴将军在军中的势力施压……” 这确实是个方向,但是……裴婵微微咬唇,“我们如何联系?根本就不知道谁会真心帮阿兄。” 姬朝云视线从她身上转开,移向四公主,一顿,又落在阿酒身上。 阿酒摇头,“我只是个军医,专注医术才是我的责任,将军军中的事,我不甚清楚。” 姬朝云蹙眉,“裴将军与谁交好,你总该清楚一些吧?” 阿酒苦笑,“据我所知,其他亲信都在外任职,京中最亲近的两个下属,便是郝将军和曹将军了,其余人我不清楚。而且咱们都明白的事情,曹将军如何会不知道?” 这便要说到裴君的行事作风,她向来不会将所有人都拢在一处,早早就开始着手安排当年的部下全都分散出去,旁人如何能知道几年过去,谁还是她的亲信呢? “那就没有办法了吗?”姬朝云嘴唇微抿,看着四公主和阿酒,“你们二人……谢寺卿和鲁将军那里,可能活动一二?” 四公主一怔,微微垂眸。 阿酒则是直接否定道:“鲁将军在公事上绝不会儿女情长,况且……他与将军的关系,你们不懂,他们立场虽不同,可也曾经生死相交,我若是去求,于他们是侮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姬朝云面上紧绷,胸中又涌起一股股的焦躁,如同当年姬家要出事时一样。 正在这时,罗康裕和木军医进来。 木军医一见屋内这么多人,停了一瞬,冲阿酒招手,叫她出去。 阿酒有些奇怪,但也没耽搁,起身跟了出去。 其他人都有些好奇,甚至猜测这个时候他们的单独交谈,兴许就是为裴将军的事儿。 然而裴君的人,对四公主恭敬,对裴婵维护,却不会听令于她们,在裴君没有准许之前,谁都不会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木军医不算裴君的人,却也并不给他们面子,否则直接就会当着众人开口。 而他叫阿酒出来,确实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未曾与你说。” 阿酒眼露疑惑之色。 木军医沉声道:“当年柳家事出,对我援手,帮我救你出来的人,其实是当今陛下。” 阿酒一下子震惊地睁大双眼,“陛下?!” 木军医肯定地点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叹道:“是以……我当年在北境救治裴将军,发现裴将军的身份之后……”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口,但阿酒明白了过来,重重地咬住嘴唇,难以置信,“所以阿姐……” “五娘子的事情,我也是跟你差不多时候知道的,我猜测应是这般。”木军医又是一叹,“我自然也不愿裴将军在京中举步维艰,便……将我所知皆告知了裴将军。” 木军医见她恍惚,提醒道:“以将军的算无遗策,许是有所准备,若是有需要你们之处,定会知会你们。既然没有,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弄巧成拙。” 阿酒……缓慢地点点头,知道这些,眉眼间的不安不自觉地散了些许。 他们就站在院中交谈,透过直棱窗缝隙,屋内便能瞧见木军医背对着他们,阿酒的脸则是正对着他们。 姬朝云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但看见阿酒的神色竟然转好,稍加思索,忽然眼中一亮,看向前院的方向,狂热道:“这宅子里的护卫都是裴将军的人,裴将军出事,上到宋管家,下到护卫,除了神情更加严峻,看起来更加机警,没有一丝慌乱,是不是……” 裴将军早就为她身份有可能暴露,做了周详的安排? 她的未尽之言,裴婵和四公主也想到了,纷纷露出几分欣喜之色。 而罗康裕看着她们的神情,沉默,到底没有打破她们的欣喜。 曹将军的话还如在耳边,府中的护卫们都是将军的兵,既然是将军的兵,守得自然是与曹将军一样的规矩。 主帅纵使战死,将士不乱…… …… 御史台监狱—— 裴将军是女子,裴将军将被关押在御史台监狱,整个御史台上下,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 官吏们当时全都目瞪口呆,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待到醒过神,御史台上下自然也是议论纷纷。 而监狱之中的狱卒们,作为裴将军出事之后即将离得最近的一批人,对她的到来,更是七嘴八舌,各执一词。 人多,看法不统一乃是常事。 狱卒之中,有人觉得一个女人做男人的事儿,有违礼法;有人想到她一个女人那样厉害,便嗤之以鼻,认为女人就该温婉贤淑地相夫教子;也有人觉得大人物的事情,与他们不相干…… 狱卒廖大一直便极为推崇、拥戴裴将军,即便知道裴将军是女子之身,也很快便接受下来。 他在御史台监狱见多了人情冷暖、盛衰荣辱,知道跟他们争论无用,只默默地拿了扫把抹布,往要关押裴将军的那间牢房走。 其他狱卒注意到他的动作,疑惑地问:“廖大,你这是要干什么?” 廖大平静地说:“我去打扫牢房,裴将军那样的人物不能住在脏污的牢房里。” 有狱卒不屑,“都要进监狱了,能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物?” 廖大攥紧扫把,还是无法忍耐,一回身怒目切齿道:“裴将军若是通敌卖国、贪墨、压榨百姓的坏官,我一个好脸色都不会给她,喝泔水都是活该!” “可裴将军是女子怎么了?抗敌七年,驱逐敌虏,保卫大邺疆土的人,是不是裴将军?让我们不必受战火侵扰,不必流离失所的人,是不是裴将军?让京都安宁,夜不闭户的人,是不是裴将军?!”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皆有些心虚气短,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既然如今太平全赖于裴将军,便是不感恩、不认同,也该缄口不言。” 廖大说完,便提着扫把出了班房。 牢房里通常只会做简单的打扫,有时候犯人屎尿都在牢房里解决,还有不知什么东西腐烂后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从前,廖大已经习惯了这些,可此时他一想到,裴将军要住进来,便无法忍受。 扫把清扫完,也不够,他又去外面拎水,打算整个牢房从地面到墙面,全都仔仔细细地清洗一遍。 一桶水根本不够,廖大又提着水桶去监狱外打水,再次回到牢房时,愣住。 牢房里,所有当值的狱卒都在,他们一人拿着一个刷子,不辞辛苦地刷洗。 狱卒们装作若无其事,全都不看他,廖大呆立许久,默默地提着水桶进去,一群狱卒安静地清理牢房。 傍晚,皇宫—— 长时间的朝议终于结束,明帝宣布下朝。 众臣的深思早就不在朝议上,离开太极殿正殿,纷纷慢下了脚步。 有宫侍去偏殿告知裴君已经“下朝”,裴君整理衣襟走出来,淡淡地看了一眼拉出一条漫长队列的朝臣们,大步向前。 几个骁卫负责押送她去御史台监狱,但他们根本不敢像寻常犯人一样用枷锁拘她,只跟在裴君身后,反倒像是护卫一般。 朝臣们让出一条路来,泾渭分明,亲眼看着她以昂首挺胸的姿态去御史台监狱,心情皆复杂非常。 皇宫外,从皇宫到御史台的街道上,有不少百姓闻风而来。 因为人数太多,京兆府府衙不得不派出大量衙役出来维持秩序,将百姓隔在街道两旁。 裴君的身影一出现,街道上便喧闹起来,议论纷纷。 说什么的都有,不是每个人都有见识,懂得不能太早下定论的道理,有些人心胸狭隘、嫉贤妒能,以为裴君要进大牢,就已经注定翻不了身,便站在人群之中大放厥词。 “咋就是女人呢?可真看不出来……” “不相夫教子的女人,算什么女人?” “女人像她这么残暴狠毒,肯定要绞了头发送到庙里去!” “不守女德!” “呸,真是晦气。” …… 他们好像忘了她的功绩,忘了她救过国,忘了她的所有的好…… 也有人为裴君求情,为裴君说话,只是这些恶毒的言辞,尤为尖锐,如刀锋一般,刺向裴君。 几个骁卫跟在裴君身后走了这短短的一小段路,就已经有些受不了,狠厉地瞪向两侧的百姓,然后恭敬地问裴君:“裴将军,不如稍等片刻,末将去准备马车……” “不必。”裴君步履坚定从容,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我裴君问心无愧,无惧人言。” 上位者总是以愚民称百姓,想要百姓浅愚而易摆布,这些吠影吠声,充分证明了他们的成功。 裴君要走,还要堂堂正正地走。 突然,左侧有一男子叱骂道:“女子之身为官,祸乱朝纲,怎么不自裁谢罪!” 喊声出现的同时,一颗鸡蛋飞向裴君。 裴君甚至没有去看,只一低头,那枚鸡蛋便从她头原本所在的位置飞过,啪地摔碎在地上。 几个骁卫一瞬间围住裴君,下意识地护住她。 街道两侧的百姓因为这突来的状况,有些骚动,互相推挤,衙役们一边极力向外推人一边大声呵斥,“不准挤!都走远点儿!” 裴君低头看着那枚碎裂的鸡蛋,脑子里突发奇想:一枚鸡蛋是一枚铜钱还是多少来着? 她重新抬起头,刚一迈步,余光注意到一个白发苍苍地老人被挤得左摇右晃,颤颤巍巍地几乎要摔倒,便又停下来。 “执法以严,然不可严酷、残暴。” 她的声音并不高,也并不严厉,可以她为心,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都安静下来,衙役们推攘的动作也渐渐放轻。 而裴君既然开口,自然要对方才的斥责予以回应。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方才发出“乱朝纲”的指责的一侧百姓,掷地有声道:“我裴君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为何不能为官?” “难道要我屈就一卑劣、无能之辈,相夫教子才是女德?” “若没有我裴君和数万将士浴血奋战,敌虏踏破山河,哀鸿遍野,还晦气吗?” 人头攒动的街道,鸦雀无声。 裴君嗤笑一声,昂首阔步,一往无前。 两侧,百姓们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地目送裴君远走。 皇宫门外不远,好些大臣不自觉地驻足,注视着裴君挺直的脊梁。 宫墙上,一抹黄色身影不起眼地伫立在高处,静静地眺望渐行渐远、始终挺拔的人。 无论裴君的结局如何,这一刻,一定会教人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没有人能怀疑,裴君会向她所说的那般名流千古,如果裴君这样的风采气度都不能,这世间,又还有谁能够做到呢? 皇宫门守卫双手恭敬地托着裴君的佩刀——无刃,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处理。 “刀给我吧。” 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刀鞘,直接取走长刀。 守卫反应不及,下意识地握了握空无一物的手掌,抬头跟着刀看过去,这才发现拿走刀的人竟然是鲁肇鲁将军。 守卫知道鲁将军和裴将军立场不同,不甚和睦,却不敢反驳,任由鲁将军带走了裴将军的佩刀。 御史台监狱—— 裴君被“迎”进大牢,脚踩在大牢地面的一瞬,她感觉到些微不同,微微低头。 她脚下的地面微微濡湿,沿着昏暗的牢道看过去,基本都是这样。 慢慢往里走,整个监牢异常的整洁,鼻尖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味儿潮味儿,但是并不重,与她所知的大牢相差甚远。 如果这还不算奇怪,等到裴君被狱卒们引到靠近深处一个围着帐幔的牢房,再闻到熏香的味道时,心情极难言。 而牢房里,摆放了一套桌椅,床铺被褥全都是新的,甚至还用一座简陋的屏风隔出净室。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显见是用了心。 “裴将军,您还有什么需求吗?”狱卒廖大拘谨地问,“小的会尽力满足,若是小的做不到,也会替您传信。” 裴君向他道谢,“已是极好,暂时不必了。” 廖大扯出一个僵硬局促的笑容。 裴君再看向牢房中,她方才第一反应是有人提前交代打点,便顺口一问。 然而廖大否认:“裴将军,并没有交代过小的们。” 裴君微讶,迅速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这些狱卒们的善意,那她先前的猜测便有些不妥,是以她又向狱卒们郑重地道谢。 狱卒们纷纷让她“不要客气”。 裴君来的路上,才经历了另一重天地,忍不住问他们缘由。 廖大朴实无华地说:“您是英雄,英雄不分男女。” 裴君一怔,随即背过身去,笑中带泪。 第144章 狱中 从没有见过一个人, 入狱如同迎战一般,以至于当日所有亲眼见到的人心中的余韵久久散不去。 谢氏父子一同乘马车回府,谢尚书深深地感叹了一句:“裴将军的风骨, 着实令人敬佩!” 谢涟沉默地点头,“虽未曾想到裴将军竟然是女子之身, 但以裴将军的能力和德行, 若困于后宅, 是大邺的损失。” 谢尚书颔首认同, 幽幽一叹,道:“如今已不是当初两国交战、生死攸关之际了……” 谢尚书微微摇头,“裴将军主张的变法,恐怕也要付之东流。” 谢涟一只手攥紧,低低地说:“也不一定……” 谢尚书眸光一变, 看向他。 知子莫若父, 谢涟当年和四公主之间发生的事儿, 他藏得太深, 谢尚书才没能察觉,可年来谢涟的变化, 谢尚书却是全都看在眼里。 先前裴将军朝议提出改制变法,谢尚书便发现他的态度奇怪,这其中定然有内情。 谢尚书手指轻轻敲击膝盖, 片刻后, 语重心长地提醒:“你已经而立之年,不管你要做什么,谢家这几年的难堪都应该使你得到教训,行事谨慎些,但畏首畏尾是大忌。” “父亲放心, 春和忘不了。” 谢尚书抬手落在他的肩膀,拍了两下,紧紧握住,“我们生在谢家,谢家是责任,却不是束缚。” 谢涟眼神有些许恍惚,随即苦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 另一头,曹申、郝得志也在聊裴君。 不止他们二人,罗康裕也陪同裴婵等人一起等在皇宫不远处,就想要看看裴君的情况,但她出宫之后完全没给他们眼神,众人是又失落又有点踏实。 不过好在,她看起来状态颇佳,并未受入狱影响心情。 众人不知能为裴君做些什么,便打算到御史台监狱打点一二,罗康裕送几人回去之后,便和郝得志一同去御史台。 然而明帝刚下了口谕,严禁任何人随意接触裴君,也不许任何人随意探望,整个御史台监狱戒严。 两人没想到会这般,便也就放弃进去看裴君的想法,转而拿出钱物,想要低调地打点监狱官吏。 御史台的狱官不敢收,连忙推辞,“两位将军,莫要为难下官。” 郝得志性子急,来之前两人就说好了,由罗康裕与人交涉。 罗康裕继续塞给他,好脾气道:“没有旁的意思,如今我们不方便为将军送东西,只能劳烦许大人为将军置办些用品。” 他说着叹了一声气,担忧道:“将军满身伤病,监狱里潮湿,我们担心将军旧伤复发……” 许狱官仍旧推辞,但这次多说了两句解释:“并非下官不愿意帮忙,而是御史台得到消息后,狱卒们便自发清扫过监狱,是有些潮湿,但其他都不缺。” 罗康裕和郝得志皆是一怔,无言。 许狱官犹豫了一下,又道:“若是担忧潮湿,可送些炭进来,狱卒们为裴将军烘一烘牢房。” 毕竟是明帝亲下的口谕,他也担心做的过了会触怒陛下,连忙又补充道:“旁的便莫要多做了。” 罗康裕自然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连忙答应,再三道谢,没再强求送钱物给他,不过回去后便命人包了一份礼,送到许狱官府上。 与此同时,燕王秦珣一个人在书房里静坐,神色沉重。 裴君受不住狙击从而选择避锋芒,是他们早就谋划好的,但他万万没想到,在那之前她的真实身份会先一步曝出来,身陷囹圄。 太多人恨不得她去死,陛下的态度也不明,连燕王都不确定裴君日后会何去何从。 燕王已经坐在这儿一动不动地冷静许久,其实真正酸楚的是,他即便为裴君担忧,却没有打算立即尽力解救她出来。 而是心神震荡后,第一个反应便是:事已至此,一定的牺牲是必然的,改制变法的脚步不能停。 时过境迁,所有人都变了,唯独裴君,始终如初。 燕王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苦涩的笑容,缓缓起身,招人进来,吩咐道:“按照计划行事。” 现在该他出面了。 …… 裴君在监狱的第一晚,并没有旁人担忧的那般不适应。 她即便在京城过了几年富贵日子,可刚上战场时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日子也没少过,如今待在收拾一新的监狱,她再满意不过。 手边上什么都没有,裴君便盘腿坐在木板床上闭眼冥想,放空思绪,难得的彻底放松。 她这间牢房面向过道的一侧,帐幔并未放下,是以她在里面做什么,从外面是能瞧见的。 狱卒们总是忍不住想要悄悄过来看看她,尤其廖大,崇敬她已久,想要看看她有何需要吩咐的,但见她这般,又不敢打扰。 班房里,一众狱卒啧啧称奇,“这些年咱们御史台大牢来了多少犯人,无论进来之前是什么样的人物,没一个像裴将军这般从容的。” 廖大闻言,有些自得,“裴将军见过多少生死一线的大场面,哪会那么轻易吓破胆。” 有一狱卒忍不住道:“欺君是掉脑袋的大罪,裴将军……还能出去吗?” “将军肯定没事。”廖大是对他们说,也是在暗示自己,“陛下未定裴将军的罪,肯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不确定,毕竟进来的多,完好无缺出去的少。 只是这样晦气的话,他们不好再说出来,无论如何,那样的人物都是他们这些小人物不能触犯的。 晚膳时间,狱卒们提着装满饭菜的木桶进来,然后在班房里分菜。 廖大让他们等一会儿,拿起两只大碗去外头洗了又洗,才回来盛了第一勺饭菜。 可他还是不甚满意,毕竟监狱的饭菜,炖的稀烂不说,也没有丝毫油水,他看着两碗菜都不好意思端到裴将军面前。 “这实在太委屈裴将军了。”廖大愁眉苦脸,“不知道我明日能否从外头带些饭菜进来……” 其他狱卒一听,无语,“廖大,你还要自掏腰包不成?” 廖大没回,但表情看来,分明是这个意思。 其他狱卒对他实在服气,却也不能多嘴,由他去。 廖大抢得了为裴将军送饭菜的差事,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送到裴君牢房外,轻声叫道:“裴将军,您的晚膳。” 裴君睁开眼,向他颔首示意,而后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饭菜。 廖大见她神色如常地吃,心里却不舒服,把着木栏杆,道:“裴将军,您明日想吃什么,小的给您带进来吧?” 裴君含笑摇头,“不必麻烦了,有的吃便可。” 廖大挠头,又问:“您真的没有需要小的带的东西吗?若有需要,小的明日便带进来。” 裴君捏着筷子,想了想,道:“不妨替我问问你的上官,可否给我送几本书。” 廖大赶忙大声答应下来,跟她说稍后过来取碗,便匆匆忙忙离开。 裴君慢条斯理地吃着清汤寡水的晚饭,满满两碗,她全都吃得干干净净。 第二日,廖大再来当值时,为她带来了几本书。 裴君在牢房中打了一个时辰的拳,便拖着凳子坐到透过小窗照进来的日光下看书,耐心十足,一坐便是一个时辰左右,然后再起身打拳练武。 她的拳打得虎虎生风,狱卒们在不远处听得真真切切,忍不住感叹:“怎么就是女子呢?这般厉害……” 世人眼里,女子就该是柔弱的、无知的、仰人鼻息的……总之不是裴君,也不该是裴君。 但偏偏,裴君亲自打碎了世人眼中的常态。 第145章 中毒 裴君忽然曝出真实身份, 四公主母子的处境变得有些尴尬,但对母子二人来说,也不完全是个坏事。 裴君和四公主的婚事, 是基于“裴将军是男子”这个前提,但现在裴君成了女子, 自古就没有女子与女子成婚的先例, 那他们之间的婚书便该做不得数。 如果本身婚事便不作数, 那在谢涟始终没有娶妻的情况下, 四公主提出解除婚契并且和谢涟再续前缘,三郎的身份便又名正言顺了。 京里不少人,都在私底下猜测打赌,究竟四公主什么时候会和谢涟名正言顺地走在一起,毕竟是人都知道, 此时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就连本身与二人不相干的大臣里, 也有人上折请明帝下旨取消这门荒唐的婚事, 好像如果婚事继续保持下去, 便是犯了大忌一样。 但四公主一向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子,她偏不解除, 反而积极地出面替裴君奔走,还屡次驳斥那些对裴君不善的言辞。 事发之后,她和谢涟没有任何接触, 也没有任何破镜重圆的表现意图, 一心都系在裴君、琼楼和三郎身上。 裴君出事,琼楼确实受到了很大影响,客源骤减,生意不止是差,几乎没有。 姬朝云一人便撑住了, 还能为四公主、阿酒和裴婵分析情况,出谋划策,让她们不必太过焦头烂额。 可裴君还在监狱里待着,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心慌意乱之下,难免有些疏忽孩子。 三郎懂事地不打扰长辈们,可他茫然极了,先是将军爹不是亲爹,现在将军爹又不是男人,他小小年纪实在承受了太多。 他甚至想倾诉,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表哥崔阜身边儿发呆,间或幽幽地叹一口气。 崔阜调转笔,用笔杆戳了戳他,小声道:“三郎,赶快写吧,若是抄不完,明日要打手的。” 三郎叹气,“家里出了大事,怎么还能让我照常读书?” 崔阜道:“先生不是说,要宠辱不惊吗?” 三郎看向他面前铺展的白纸,纸上的字潦草许多,分明是心神不宁。 崔阜不好意思地伸手去挡,毛笔上的墨渍不小心溅到袖子上,他连忙拿帕子擦,模样更加狼狈。 三郎又是重重一声叹,“我想我爹了……” 崔阜提醒,“先生……不能叫爹了吧?” 三郎不管,“我就想叫爹,叫别的都别扭。” 崔阜性子好,他这样说便也不多说,只督促道:“快抄写吧,若是功课落下,先生知道,定要生气的。” 三郎想到爹爹会生气,拿起笔,慢慢写起来。 两人初时还不定心,慢慢写下去,便沉浸其中,越发专心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个护卫匆匆赶过来。 三郎抬头看了眼天色,奇怪道:“还没到练武的时间吧?” 护卫神色严肃,对两人道:“宋管家命我来请两位小郎君暂时去七娘子家中,稍后要来人,两位小郎君在此有些不便。” 崔阜立即动弹,三郎却有些疑问:“什么人要来?为何我们在家不便?” 护卫沉重道:“抄家的人。” “抄家?!”两个孩子皆震惊不已。 三郎眼里刷地涌上眼泪,强忍住,扯着护卫的袖子急急地问:“怎么忽然又要抄家了?爹爹难道定罪了吗?” 护卫顾不上解释,抓着两个孩子的手腕,边往外走边道:“朝中的事儿,属下也并不清楚太多,不过还没定罪,你们可去七娘子家中问罗郎将。” 他们消息灵通,那头旨意刚出宫,就有人送消息回来。倒是不怕旁的,只是担心惊到两个孩子,因此第一时间送他们离开。 而他们刚出了门,前来抄家的官差便围住裴君的宅子。 三郎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些人闯进去,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却没有掉眼泪。 周围还有些围观的百姓,先前乍一听说裴君的事儿,他们多多少少都议论过,觉得女人上战场当官不好,可真见到裴将军的宅子被抄,不少百姓有露出不忍之色。 “裴将军……到底抵御过突厥,不能功过相抵吗?” “听说朝中许多大人日日上折请求陛下重罚裴将军。” “真的吗?这是为何?” “估计还是因为裴将军行事太过耿直强硬……” “非也,究其根本,变法才是裴将军落得此等下场的原因。” “变法也是为了百姓,裴将军是个好官,真就没办法了吗?” “唉……” “呜呜……” 护卫死死抓住两个孩子的手腕,深深看了一眼那头,然后扯着两个孩子离开。 裴府,阿酒和宋管家并立,其他护卫们也站在两人身后,冷冷地看着官差进府乱闯乱翻。 然而这宅子相当朴素,最值钱的便是阿酒的诸多药材,再就是一些裴君正用的衣物,抄家的官差搜了一圈儿,根本搜不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可差役之中有人早有准备,在书房翻找时,忽然惊呼一声:“大人,快看,这是什么?” 其他人纷纷过来查看,原是一本账本和一沓信件,上面记录着裴君贪污以及勾结外族的证据。 东西拿出去的时候,阿酒吃惊,根本不相信会有这东西,坚持认为是“伪造”的。 宋管家异常的冷静:“将军为官清正,从未贪过分毫,更不可能通敌。府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有记录在册,而这些信件,也绝不可能是将军所书。” 他看着找到账本和信件的差役,冷肃道:“胆敢诬陷将军,无论是谁,我等都不会善罢甘休。” 那差役是个小官,恼羞成怒,大声呵斥道:“如今裴将军已沦为阶下囚,你们还如此嚣张,可见平素跋扈。” 裴府的护卫们握紧手中的刀,厉目而视,凶煞之气四溢,即便一动没动,依旧吓得抄家的众差役不敢动弹。 宋管家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温文有礼道:“这位大人,说话还是要小心些,便是想要诬告,也要看看对象是谁。” 差役咬紧牙关,斥骂道:“来人!将这些人全都拿下!” 一众差役胆怯地围上来之时,护卫们立时向前跨了一步,凶悍地瞪视他们。 这时,那个一直躲着不出现的负责抄家的官员跑出来,喊道:“干什么!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快带走!带走!” 宋管家站在护卫们中间,扫过众差役,忽而笑道:“我等皆是大邺边军退役的将士,并非将军府的奴仆,这位大人有何资格逮捕我们?” 那官员一愣,来回看他们,不相信:“裴府难道没有一个下人?” 他的视线落在几个没穿护卫服的残疾男人身上,指着他们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宋管家平静地回答:“自然也是曾经的大邺军,将军怜惜,给口饭吃,可不是随意处置的奴仆。” 那官员还不相信,可是搜遍整个宅子,都没有一张身契,他想到陛下还赐了一座宅子,怀疑是在那里,便又派人去询问。 可是差役回来回复,那座宅子大,抄家确实难些,可库房里的物件儿一个个全都有记录,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挥掉账本,这些贪污叛国的罪证,便显得有些立不住。之下,也不可能挥掉账本,这些贪污叛国的罪证,便显得有些立不住。 是以这些人抄家的动作越发粗鲁,没多久,整个宅子便乱七八糟起来。 阿酒一直在旁边儿看着,心疼她那些药材之余,对宋管家的也颇有些关注。 她先前得了阿爹的嘱咐,没有做多余的事情,此时见宋官家的模样,更是深思。 而那些官差倒是想要做些什么引起冲突,教裴府的人惹怒陛下,但宋管家和阿酒在这儿,护卫们十分安静,根本不像宋乾几个那般容易挑衅。 加上没多久,郝得志便赶过来,山似的立在那儿,紧迫盯人,官差们到底不敢太过放肆。 可即便如此,裴君一系的官员也像是抓住了把柄似的,开始拿官差们抄家时的刻意诬陷反击。 没多久,敌对一方便不得不推出几人顶罪。 裴君准备充分,府里的账目明晰,一点毛病都挑不出。而这世界上谁通敌,裴君都不可能通敌,为了致裴君于死地使出这样的手段,着实教人笑话。 然而从中也可以看出,他们希望裴君彻底不能翻身的决心。 燕王秦珣已经重回朝堂,他时刻关注着这些,发现朝堂上所有的官员注意力都在裴君身上,反而忽略了先前裴君所提出的变法改制,便私底下指使人重提。 旁人还以为是裴君的手段,更加激烈地弹劾裴君,暗地里更是手段频出。 燕王按照计划做事时,也在悄悄盯着,防范有人使出更阴毒的手段。 裴君的宅子被封,宋管家等一众护卫便暂时住进隔壁阿酒的宅子里。 裴婵有提出请他们住进先前祖母阿兄住的那座大宅子里,但宋管家担心他们过去,影响到裴婵,是以婉拒了。 事实上,他们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裴婵在定西侯府确实受到了冷遇。 倒不是定西侯夫妻为难裴婵,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裴君还没彻底倒下,就算倒下,她有那么多的旧部,裴婵这个亲妹妹也不是可以随便欺凌的。 但是有些人不管这些,只图一时之快。 定西侯世子夫人前几年因为裴婵,心里压了不少不甘和火气,见着裴家如今没了风光,裴婵也霜打了似的,自然得意,想要把从前憋的气全都发出去。 起初是定西侯问裴婵:“还无法探望裴将军吗?” 裴婵摇头,“御史台守卫森严,陛下不许人随意探望,至今还未见过阿兄,也不知她如何了……” 定西侯世子夫人就在她话音落下时,掩唇一笑,状似好心道:“诶呦,弟妹还叫阿兄呢?裴将军不是女子嘛。” 定西侯夫妻看向她时,神情皆有些难看,但世子夫人瞧不见似的,继续劝裴婵:“弟妹也放宽心,毕竟是欺君的大罪,便是裴将军有个万一……也是命啊~” 裴婵霎时冷下脸,“世人还称我阿兄一声‘裴将军’以示尊重,大嫂若以为我裴家就此没落了,便可口无遮拦,恐怕错了。” 裴婵是看在公婆以及罗康裕的面子上,才没有直接一巴掌扇过去,但她的话丝毫没有客气:“我阿兄堂堂正正,我们裴家也是堂堂正正,倒是大嫂家里,还是谦逊些,免得教人抓住些短处弹劾。” 她这是明明白白地威胁。 世子夫人倏然变色,又放不下脸面,只得阴阳怪气道:“弟妹可真是听不得好话,我这个长嫂好心好意,竟是教你歪解了。” 好话赖话,当在场诸人谁听不明白呢。 定西侯夫人其实也有些担忧裴将军的事儿牵连到幼子,但她没那么傻,知道越是这个时候侯府越是得表现出善待裴婵,否则传出去对定西侯府不好。 此时见长子媳妇如此没有分寸,当即当着众人的面呵斥道:“行了!府里的事儿还不够你插手的吗?若是不会说话,便回去!” 世子夫人看着众人,窘迫地涨红脸,可若是走了,她在这府里还哪有脸了,于是应是坐住椅子,没有动弹。 定西侯夫人也不能太不给她脸,转而安抚裴婵道:“七娘,你这个嫂子贯来心直口快地,实际是个纸老虎,别跟她一般见识。” 裴婵看了一眼还有些不服气的世子夫人,并没有继续纠缠,只带着暗示道:“如今不止我,好些个人心里都记挂着阿兄,最是听不得那些晦气的话,是以方才儿媳说话冲了些,您也别见怪。” 定西侯夫人哪能跟她见怪,马上顺着说了几句担忧的话,又叮嘱裴婵照看好自个儿,“若是你实在分不出心神,两个孩子交给我照料也成,待到裴将军平安归来,再给你送回去。” 裴婵应下了,爽快道:“谢过母亲,不妨直接留下两个孩子。” 定西侯夫人没想到她这么痛快,一点儿没有不信任的意思,听着满心的舒服,不免感叹,这个儿媳妇,真是没有不好的地方。 裴婵跟罗康裕回去,不用照看孩子,干脆也不在家里住,直接住到阿酒那儿,和她同榻说话。 阿酒告诉她,她这今日来了一个人,是从晋州来的。 “大海?” 裴婵有些印象,仔细回忆一番,才想起来,“好像是在南望村隔壁村住着,我记得那年阿兄回去祭祖,还见过他……” “他当年也是将军麾下的士兵,手臂的伤还是我给包扎的。”阿酒咬唇若有所思,“我问过大海可有落脚处,他说他来了有些日子了,在永平坊有个旧识,暂时借住在那儿。” “这个节骨眼儿,你们的族人都还没到,你说他来是干什么的?” “偏偏这么巧……” 裴婵不安,“阿酒姐姐,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阿酒默了片刻,方才摇头,“可能是我想多了,将军应该不会这么疯吧……?” 她话说出来,自个儿都不确定。 可裴君,就是这么疯的人。 没两日,忽然传来裴君在狱中遭人投毒,危在旦夕,明帝震怒,下令彻查。 阿酒她们知道的时候,都跟天塌了似的,悲痛欲绝。 这时候,大海又来找阿酒,想要跟她一起去看望将军。 阿酒没法儿应承他,沙哑道:“我哪能见得到将军……” 可不到两刻钟,鲁肇便带着几个千牛卫,奉明帝命请她和木军医去救治裴君。 阿酒不敢置信又怀疑地看着大海,最终什么都没问,焦躁地赶往御史台监狱。 第146章 铺垫 御史台监狱, 阴云密布。 原本因为裴君关押在此,外围就多了一些守卫,可森严程度完全及不上此时。 五步一卫, 层层把守,无论进入的人是谁, 都要接受严格的盘查, 除非有明帝谕旨。 此番鲁肇亲自领着阿酒、木军医、大海三人进入监狱, 便是有明帝口谕, 但只许他们几人进入,其他千牛卫全都被隔绝在外围。 而且鲁肇也只能走到外监,再往里便被拦住。 “鲁将军,请止步。” 鲁肇止步,看向阿酒, 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 平静道:“我在此等你们。” 阿酒自进入御史台监狱, 发现全都是守卫, 连一个狱卒都看不见,心便又提起来, 听到鲁肇的话,只简单地点点头。 等到守卫一放下阻拦的刀,她立即便踏过去, 心神完全没放在他身上。 从前鲁肇要是见到她对裴君如此, 便是表面上不在阿酒面前表现,心里也要呷醋,可如今知道裴君是女子,他便平和许多。 不过站在原地目视阿酒的匆忙的背影,仍旧忍不住会想, 如果他出事,阿酒是否会在意他…… 阿酒三人快速走到裴君的牢房,见到她那牢房的帐幔,都顾不上惊讶,视线始终定在木板床上卧躺的身影。 裴君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看起来十分虚弱,跟阿酒先前以为的假装完全不一样。 “将军!” 三人皆忍不住惊呼,就连大海也不例外。 阿酒扶住牢门,稳了稳身体,才急步进入,扑跪在木板床边,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放上去仔细把脉。 木军医提着药箱,赶忙进来,大海走在最后。 “阿酒,如何?” 阿酒眉头皱得死紧,嘴唇咬得发白,并未出声。 忽然,裴君的手一动,随即反手握住阿酒的手。 “将军!” 阿酒立即回握,另外两人也都凑到木板床边,紧张地看着她。 裴君缓缓睁开双眼,安抚地弯了弯嘴角,“你们到了?我没事。” 阿酒眼里噙着泪,“我是大夫,您有事没事,能骗得了我吗?” “阿酒这般聪明,难道会察觉不到我的暗示吗?”裴君手指轻轻拍她的手,视线则转向大海。 阿酒一脸固执,“我就是察觉不到,我只知道您又受伤了。” 裴君无奈,“若是不真的中毒,怎能取信?你该信我,是严格控制过量的,绝对不会有意外。” “您说不会有便不会有吗?”阿酒实在气她不爱惜自个儿,干脆拉过她的手臂,隔着衣物咬下去,偏又舍不得咬重。 “脏。”裴君连忙抽手,没抽回来,便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抵在她的额头上轻推,“我这几日都只擦了擦身,衣服却没换过。” 阿酒立即松口,侧头吐了几口,回过头时却还口是心非地说:“我又不是没见过将军一身泥的狼狈模样……” 裴君现在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而且阿酒打量了一眼牢房内的布置,完全不像是牢房,也没有任何异味。 单看这些,便知道裴君关押这几日过得不差,总归比打仗时强多了。 “那也没下嘴咬过。”裴君起身,摆手拒绝阿酒扶她,手支着床板起来,同时对大海吩咐道,“桌上有茶,拿给阿酒漱漱口。” 大海立时去做,单手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单手递给她。 阿酒双手接过,向他道谢。 大海又扭身去倒了一杯,回来端给裴君,“将军,喝茶。” 裴君接过来,对他颔首以作道谢,见他又去倒茶给木军医,便道:“你自己也倒一杯,你千里迢迢进京,我在大牢里也不便招待你。” 大海完全不在意道:“我一个残废还能为将军做些事,是我的荣幸。” 裴君不赞同道:“你们能活着,便是幸事,切莫再妄自菲薄。” 大海挺高大个汉子,站在那里,沉默地点头。 阿酒放下茶杯,再次抓过裴君的手,把脉,越把越是皱眉。 裴君不想她太过担心,解释道:“御医亲自来为我看诊的,毒已经解了,我此时虚弱,并非因为中毒,而是旧伤作痛,许是天气的关系。” 至于御医解毒后看到裴君肩背、四肢上的旧伤疤痕,以及膝盖、脚上风湿的肿胀时,那震惊的神色,她没有说。 裴君其实可以等到阿酒来为她看诊,但她没等。 从前裴君顾忌着身份,只教木军医和阿酒为她诊脉看伤,如今她身份已是人尽皆知,她这一身伤痛全是为大邺所致,有什么需要遮掩的。 为善不欲人知?裴君可没有那么善良,也不怕人说她伪善,她做她的,自有她的业果,管世人如何说。 裴君再次推开阿酒的手,淡淡道:“御医已经为我诊治过,我找你们来,一是做给旁人看,二也是不想你们在外听到些流言,太过担忧。” 而她越是不愿意让人看,阿酒越是不放心,两只手抓住她的手腕,非要看。 裴君叹气,故意道:“阿酒,你这般,我如何能够放心请你帮忙?” 阿酒不松手,问她:“您想要我做什么?” 裴君看向她和木军医,道:“我没打算在大牢里一直待下去,朝堂上和百姓的愤慨情绪如今应是教我中毒之事调动起来,此时苦肉计便可要用起来。” 木军医在一旁,出声问道:“将军是想我们两人散播您‘身体不好’的流言?” 守卫离得远,裴君说话便没什么顾忌,直言:“是,越严重越好。你们出去后跟婵儿说一声我的情况,便让她称病不出吧,免得教人察觉。” 这事儿,阿酒和木军医起个头便可,剩下的都有裴君手下的人做,但让阿酒有些事情分心,也好。 木军医闻言,严肃地应下。 阿酒攥着她的手腕梗了一会儿,才在木军医的劝说下,松开了手。 裴君又柔声安抚阿酒几句,方才让他们暂时出去,她有些事情与大海说。 阿酒使脾气归使脾气,极有分寸,立即便起身,和木军医走到牢房外,确定他们的位置听不清了,才停下来。 而牢房内,大海站得笔直,郑重地问:“将军,您有何吩咐,属下定然竭尽全力。” 裴君看向大海,却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而是温和道:“我先前听廖狱卒说起,才知道还有这样的缘分,你竟然能通过他联络我。” 大海老老实实地说:“属下因伤离军时结实的兵友,一直有通信,知道他在京中开了个打铁铺子,进京后便在他那儿落脚了,没想到他竟然认识御史台的狱卒。” 裴君在监狱里,对外头也没有失了掌控,原本联络要用她的暗线,因着这一层关系 ,有些无伤大雅的消息联通,便借由廖大和大海进行,其他的再由暗线传递。 不过见一面安安心,便可到此为止了。 遂,裴君对他笑道:“你能帮我的已经做好了,还是早些回晋州吧,听说你成亲生子了,正好,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贺礼,宋管家会替我转交给你。” 大海皱紧眉头,“将军还未平安无事,属下怎么放心离京?属下还是想您亲自送属下贺礼。” 裴君拒绝,直接命令道:“回去,你妻儿需要你在身边定心。” 她想了想,又道:“估计晋州也听到了消息,你若真想帮我,便替我劝我裴家的族人们莫要进京,顺便做些准备,北境……又要乱起来了……” 大海一惊,瞬间便心神不定起来,断掉的手臂甚至都隐隐作痛似的,似乎在畏惧战乱的恐怖。 裴君摇头,笃定道:“这一次,大邺准备充分,绝不会再有天和十四年连下十八州的惨痛。只是战起,必然要人心惶惶,未免有人趁乱生事,你还是回家中看顾为好。” 每有战事,外敌烧杀抢掠,内里亦有些穷凶极恶之人趁势为恶牟利,大海深知轻重缓急,便不再要求强留,保证会将她的话完整带给裴家人。 裴君说了这么久的话,也有些累了,便没再多留三人,教他们回去。 阿酒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大牢,不知为何,得见天日的一瞬间,眼里的泪喷薄而出,当众便哭了出来。 鲁肇霎时心疼,有心想安慰,然而木军医始终在阿酒身边儿,他只能在旁边担心地看她。 阿酒就这么当众哭了一段路,便是到后来止了泪,眼圈儿也始终红通通地,一看就是哭过。 有些人知道她的身份,一见她这般,难免要怀疑是裴将军的身体果真像传得那般不太好了。 她这是歪打正着,后来木军医在医馆,又摇头叹气、欲言又止地一番作态之后,“裴将军危在旦夕”的流言便在京中彻底传开来。 阿酒回去悄悄跟裴婵沟通过,裴婵便开始装病不出,四公主那里,她也通了气儿,没让三郎听到外头那些危言耸听的流言。 民间反应激烈,朝廷也得顾忌民意,必须给百姓一个交代。 就在这期间,明帝身体微恙,交代燕王代理朝政的同时严查,是以燕王便借着裴君中毒一事,大肆镇压强力反驳变法的一批朝臣。 崔家首当其冲,嫌疑巨大,且百口莫辩。 事实上崔家也确实希望裴君死,或许有所动作,或许这一次可能是真的冤枉,可没有在意,甚至谁都不知道,背后推波助澜的人,就有燕王。 燕王逼着亲舅舅来求他,勉为其难地答应,劝说崔家主暂时偃旗息鼓,暂避锋芒。 而他们这边一退,主张变法的官员们势头立时便大涨,燕王趁机定下几条新法,并且迅速公诸于世,还在有朝臣反驳时,表示他同意之举乃是为了转移百姓注意,免得百姓们对裴君中毒一事耿耿于怀。 这一切缓慢进行,距离裴君入狱已经过去月余,每日都有裴君不行了的新说法,而且是递进的说辞,监狱外所有人都相信,裴君是真的生命垂危。 突厥的暗探将消息传回突厥,突厥汗王欣喜之余,也对近臣唏嘘:“她是个强大的敌人,可惜汉人向来最爱勾心斗角,倒是替我们亲自折了大邺一臂。” 就是敌人,也对强大的对手心存敬意。 突厥今年有旱情,边境早就有异动,如今得知裴君命若悬丝,深恐错失良机,突厥汗王当即便下令,突厥大军攻入大邺。 大邺兵强马壮,也确实准备充分,镇守边关的镇北侯得到线报,第一时间便整军,准备迎敌。 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京中一下子被拉入到当年突厥入侵大邺时的恐慌之中。 即便后来朝廷宣告大邺兵强马壮,不会如当年一般,朝中上下依旧惶惶不安,越发在意裴君的安危。 裴君适时转好,引导朝中舆论,为她重新归朝进行铺垫。 第147章 道别 裴君从来不会天真地以为, 一切都会顺利地按照她预料的那般顺利进行。 她谋划一件事时,通常会预设很多有可能发生的走向,反复推敲, 就像这次她入狱,突厥再次集结大军南下, 都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事实上, 外族一直觊觎中原的富饶, 数百年间中原和突厥爆发过数次大战, 而战争,百姓首当其冲饱受战乱之苦。 裴君一直知道突厥和大邺终有一日会再起战火,只是时间的问题。明帝以及朝中一部分有识之士,也都时刻准备着。 北境边军的这几年打造的兵强马壮,突厥入侵, 大邺绝不会再像上一次那般溃不成军。 裴君趁着民心惶惶之时, 谨慎地算计着世人的心, 操控舆论, 教世人抵触之心日降,大邺的百姓也如她所期望那般相信:只要有裴将军在, 一定不会让任何人践踏大邺的疆土。 随着两军对垒越发焦灼,各地百姓纷纷请愿,希望明帝赦免裴将军, 希望她能够重回大邺军, 再次为大邺带来胜利之音。 民间呼声越来越高,然朝堂上并不平静,针锋相对丝毫不让,有些人,不懂战场, 却极擅长争权夺利、指点江山。 他们极力压制裴君,归根结底,是裴君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裴君以寒门之身功勋卓著,偏又太过年轻,前程广阔,只要她立在朝堂之上,所有年轻的子弟都会黯然失色。 而金吾卫肆意抓捕拷问官员,即便有些人对其中的门道心知肚明,可这把剑没有握在他们手中,他们自然不能容忍重剑悬于头上。 裴君还如此不识时务地妄图变法,再加上女子之身,不止是触犯了贵族的利益,还触犯了男人的利益。 裴君的政敌们也都看得出,大邺对阵突厥,并非没有胜算,自然不愿意再送军功到裴君手中,是以越发激烈地反扑。 裴君稳坐在御史台监狱之中,冷眼看着这一切,冷静地作出更周详的安排,耐心地等待。 道不同不相为谋,裴君自有同道之人。 明帝的帝王之路已至末途,壮志未酬,还有如燕王、鲁肇、谢涟这样的一批人,他们正值壮年,意气风发。 他们不甘心短短几十载,耽于一时的享乐和满足,抱残守缺、故步自封,一生虚度。 他们的野心,并非只是变法,只是抵御突厥,他们要为大邺开盛世,要四海升平,要国威赫赫再无人敢犯。 裴君不否认她的所作所为有排除异己的嫌疑,不否认她使了手段,但她费尽心机折腾,绝非是要狭隘地与某一阶层或是男权为敌。 机遇可遇不可求,时不再来,她要的是彻底没有后顾之忧,要重新掌军,剑指突厥,永绝后患,保大邺百年太平。 她是裴君,就是有这个自信,超越性别之分,向世人豪气干云地宣告:“舍我其谁?” 然而…… 裴君先等到了明帝令鲁肇和郝得志等出征御敌的旨意,没有她。 这是她预设过但是极不希望出现的结果,守卫告诉她的那一刻,裴君面上毫无波澜,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然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 夜里,御史台监狱亲临贵客。 裴君坐在方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蜡烛上微微跳动的火苗,对来人置之不理,浑身都透着疏离。 燕王秦珣默默地走到他对面,落座,看着她,主动开口:“裴君,你可是怨我?” 裴君冷淡地扯了扯嘴角,讽刺道:“裴君不敢生怨,还得恭喜殿下学有所成。” 他们可以说算是志同道合,所以裴君才会与燕王合作,帮他的同时,也达成她想要的目标。 过程没有商量,但是结果是一样的,裴君自认已经做到该做的,可燕王失信了。 明帝对燕王的不满,一大部分与裴君有关,裴君被关押期间,燕王的冷静和理智,得到了明帝的肯定,对他越发放手, 燕王软硬兼施,已经掌握大半朝堂,就差一个名正言顺地储君之名。 裴君这段时间的作为,以他们之间的默契,燕王不可能不知道她想要的。 但是他明明有能力,却阻了她。 裴君冷着脸,质问:“旁人阻我,为利;殿下阻我,为的是什么?” “裴君,你还不够狠心。”燕王神色自诺地拎起茶壶,为裴君倒了一杯茶,“喝茶,消消火气。” 裴君一言不发。 燕王自顾自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却没喝,垂眸看着浑浊的茶汤,冷漠道:“你应该想得到,即使你没有身陷囹圄,战事一起,你的敌人怕更加没有办法撼动你,仍然会有大把的人阻你。” “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换取更大的收获。” 裴君当然想得到,可她不能接受,“所以殿下用什么来牺牲呢?战败?万千大邺将士和百姓的命?” 燕王并不退让,“便是你裴君这个战神,打仗时亦有胜有负。但凡一场战败,无论大小,京中皆可利用,那时才是最佳时机,如何是我使之牺牲?” “况且我大邺泱泱大国,耗费几年时间使得边军兵强马壮,便是没有你裴君,也该是势均力敌,而非国土安定只能系于一人。” 他说得确有道理,但裴君依旧清醒地反驳:“然而你我皆明白,我若上战场,士气必然高涨,定能够减小伤亡和损失。” 燕王默然,良久方道:“裴君,你是一个人,不是真的神。镇北侯在边军经营多年,若是教你去边境,谁为主帅?必定要经过一番争斗。” “你治军贯来强势,便是能争得兵权,恐怕也会留下后患,我只希望日后的远征风险降低,不容有失。” “鲁肇难道不强势吗?”裴君面无表情,一针见血道,“先消耗他和镇北侯,再推我出面稳定军心,一举两得,我该为陛下和殿下信重我赶到荣幸吗?” 多悲哀啊,人皆有抱负,可若无帝王信重,可能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 燕王并不为她的戳穿而赶到羞愧,只冷静道:“旨意已经下了,鲁肇甘愿奔赴战场,争论无用。你我皆是为大邺,便是有分歧,亦是殊途同归,我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裴君,旁人不信,你也不信我一腔热血为大邺吗?这一战,大邺必须教突厥再无可能犯我边境。” 裴君深刻地明白,就像她自信自己无论如何最终都能够掌控边军一般,燕王也坚信他的筹划是最有利的,并非商量,不容置疑。 说到底,未发生的事情,他们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的想法一定万无一失,若是自己的考量出现意外,他们都是最痛苦的一个。 而燕王殿下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加合格的上位者,裴君此时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妥协。 但今日便是她在燕王面前最后一次放肆,日后他们的立场便会彻底不同。 如同面对他的父亲——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一般,从这一日开始,她在燕王面前,只能是一个更加谨慎、恭敬的臣子,不能有丝毫逾矩或是怨怼。 如此,只要燕王对她还有一丝同袍之义,她就是安全的。 可是两人此时相对无言,裴君想起多年前他们在战场上的生死与共,心中不免酸楚。 燕王走后,裴君极想喝酒,躺在木板床上紧紧攥住拳头,方才能忍住那种从心底涌上来的酒瘾,无眠。 但午夜寂静之时,她又迎来两位客人——鲁肇。 鲁肇没有进裴君的牢房,提着一坛酒,静静地站在牢房外。 过道远处稀疏地点着油灯,裴君的牢房内并未点蜡烛,只有小小的四方窗户中透过一缕月光,使两人模糊地看见彼此的脸。 战争永远都不会停止,唯有这月光,亘古不变,照亮多少人的去路,却又照见多少人的归途? 裴君隔着栏杆与他对视,随后低头看向他手中的酒坛,轻轻舔了一下嘴唇,“难得鲁将军与我心有灵犀,知道我馋酒,竟然带了酒来。” 她一副玩笑的口吻说完,回身拿了两只茶杯,又从他手中拿过酒坛,亲自倒了两杯酒,一杯给鲁肇,一杯拿在手中,举起。 眼前的人,明日就要赶赴战场,裴君不愿意说出“送行”二字,唯有与他尽情地饮下一杯酒。 “鲁将军,我先敬你。” 裴君双手举杯,在心中反复向祖母告罪,仰头一饮而尽,许久,放下手。 鲁肇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没有立即饮下,而是低沉地问:“裴君,你会来吗?” 裴君毫不犹豫地应道:“会。” 鲁肇闻言,起誓:“我会守住。”随后仰头饮尽。 他留下半坛酒便离开,裴君更加没有睡意,便直接靠着栏杆坐下,望着月光,小口抿着酒,慢慢喝着,直到天光渐亮。 而鲁肇最该辞行的人是阿酒,但他却没有去见阿酒,回信国公府稍作休整,便踏着曦光出城。 郝得志也没有去找过云娘,只在马奔驰起来之前,回头遥望了一眼京城高耸的城墙。 马蹄飞驰,烟尘滚滚,京中不少百姓起了大早前来送行。 阿酒和云娘戴着帷帽站在人群后,皆看不清神色。 云娘率先转身,声音如常道:“楼里还忙,这便回了。” 阿酒跟着她转身,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阿姐,我送你回去,下次便莫要出来了。” 云娘娇声嗔道:“若非你叫我,谁要来?全是灰尘,白瞎了我的衣裳。” 阿酒低头看到她绣鞋面的鞋印,扯出一个笑脸,“好。” 第148章 以身为界,非战死不可…… 丰州地处险要, 历来都是外敌入侵中原的必争之地。 然整个北境边线极长,两军集结大军于丰州境,其余各处边城亦要有军队镇守, 是以大邺乃是从丰州以南抽调兵士支援。 而大军集结,需要一些时间。 根据大邺斥候情报, 突厥集结的大军人数也在十万人左右, 然则突厥骁勇善战, 是以鲁肇、郝得志等将率京城一万精兵, 日夜兼程赶至丰州,期间兵士汇入,抵至丰州城外边军大营时,共调集九万大军,抵御突厥的边军共计二十万余人次。 镇北侯和鲁肇同为勋贵出身, 乃是世交, 镇北侯对鲁肇等人的到来表现的尤为欢迎, 还亲设接风宴, 要为他和一众武将接风。 在他们抵达之前,两军已经进行了几场小规模的刀戈试探, 大战一触即发,因此 鲁肇从到达丰州三次推辞接风宴。 然而镇北侯执意,早已吩咐人准备好宴席, 只要求众人出席, 便教他们去暂时修整。 镇北侯只对鲁肇等几个家世出众且与他有旧的武将表示了友好的欢迎,对待其他武将态度十分寻常。 尤其是郝得志等几个武将,乃是裴君的旧部,他更是明显,连敷衍都不屑做。 镇北侯是主帅, 服从军令是军规,郝得志等人对此,也只能是面色沉沉地去营帐。 傍晚,鲁肇、郝得志等武将来到举办接风宴的营帐,营帐中珍馐美酒无数,竟然还有乐师奏乐,舞姬翩翩起舞。 教众人一时恍然,仿佛不是在阵前,而是远隔千里的京城。 这下,不止郝得志这些裴君的旧部神色有异,连其他武将也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最后众武将将视线一同转向鲁肇,此时的边军,镇北侯为主帅,鲁肇为副。 鲁肇神情冷峻,扫过舞姬,直接开口:“元帅,大敌当前,如此,欠妥吧?” 镇北侯似是被冒犯,霎时冷下脸,“本帅掌军二十年,鲁贤侄年纪轻轻,初来乍到,是在质疑我掌军的能力吗?” 下马威。 镇北侯一开口,在场众人脑中立即闪过一个念头,镇北侯在给鲁肇和他们下马威。 两家确实是世交,可在军中,也是有竞争的,显然镇北侯想要鲁肇低头,保证他的权威。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人身上,镇北侯却看着鲁肇,等着他的回应。 打仗时,军队中最忌讳争权夺利,有可能造成战事失利。 鲁肇极清楚这一点,是以当年他和裴君在军中不和,却也未曾违抗过裴君的任何军令,但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裴君治军严明,为人公平公正,亦会听取旁人的意见,且绝对不会容许军中出现舞姬。 这是对军规的藐视。 是以鲁肇并未让步,依旧坚持己见,“元帅,军规之中,便有一则,军营不许外人随意进出,不能寻欢作乐。” “元帅为我等接风,我等感激不尽,然军规为大,旁的便算了。” 镇北侯眼神锋利,随即,态度一转,放声一笑,“本帅是为了给贤侄和诸位接风,才命人准备了歌舞,以免失礼,既然贤侄不喜,本帅自然不勉强。” 说完,摆手命乐师舞女退下。 鲁肇这才就座,其他人随其后,纷纷落座。 开宴后,鲁肇等人只起初宴饮几杯,并不贪杯,时刻保持清醒。 镇北侯见状,端着酒杯,笑问:“诸位怎么连酒也不喝?” 他问完,又作出一副想起来的模样,道:“军中亦有军规,不可饮酒。不过据本帅所知但当年裴将军任主将之时,边军可是人人都有好酒量。” “也是,裴将军是个女子,治军上到底不足。” 他这话着实阴阳怪气,郝得志听得怒火中烧,若非出京前,曹申再三叮嘱他,到边关后安静低调,此时定要拍案而起。 鲁肇看了一眼郝得志等人,见他们控制得住情绪,这才对镇北侯解释道:“北境苦寒,当年众将士偶尔为了取暖提神,才会饮几口酒,若有将士醉酒误事,仍然以军法处置。” 他一顿,似是真的疑惑地问:“难道元帅掌军,更加严格?” 紧接着又自问自答道:“不过如今大邺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拨至边军的军需充足,边军饱食暖衣,军中是该彻底禁酒。” 从此时的酒宴和方才的乐师舞女便可看出,镇北侯掌军,便称不上“治军从严”。 反正郝得志等人听后,瞬间展眉,看向一直不对付的鲁肇时,眼中都温和了许多。 镇北侯则是冷笑,意有所指地道了一句:“年轻人是得更知变通。” 之后,镇北侯与鲁肇不再交锋,接风宴貌似一片和谐的过去。 这日之后,鲁肇等将士不算顺畅地被编入边军,由镇北侯统领。 大邺和突厥继续试探进攻,有胜有负,通常有经验的将军可通过这些摸清对方的战力情况,以此制定和部署战术。 而镇北侯一直表现得极有自信,主帅自信,进而也影响到将士们,大邺军的士气十分高涨,就连丰州城一部分百姓也受到了这种士气的影响,认为大邺必会胜出。 但鲁肇对他所表现出来的身为一军主帅的能力,并不十分认可。 与之对比的人,当然是燕王和裴君。 镇北侯确实有多年统军作战经验,但多是剿匪或者平乱的较小规模的战事经验,当年大邺与突厥长达七年的战争,机缘巧合之下,他没能参与。 可对燕王和裴君以及众多参战的将士来说,这七年,他们从起初的经验不足到后来的游刃有余,其中最大的一个优点,便是不自负。 这几年,大邺为了应战做准备,北境的军力确实增长极快,算得上兵强马壮,且明帝派遣二十万大军御敌,胜算确实不低。 可镇北侯一副“已经赢了”的姿态,恐得意忘形。 边军中有鲁肇的旧部,鲁肇暗地里招人来问过镇北侯这几年在边军的行事,免不得越发不放心。 一个好的将领,理应如燕王和裴君一般,掌握大权的同时,尽可能给每一个有才能的人施展抱负的机会,而不是排除异己,树置所亲。 镇北侯练兵并未耽搁,可在军中任人唯亲,顺他的人升迁迅速,逆他的人直接排挤出权力核心,得不到重用。 而且,镇北侯如今已经有了拥兵自重的苗头…… 他们这些后来者,如今在边军之中面临的困境颇多,若非鲁肇并不让步,恐怕他会被直接架空,郝得志等将士更是要被发配至边缘。 但暂时也就只能到这个地步,鲁肇不能在如此关头跟他争得太激烈,仍要以大局为重,免得影响战局。 可惜镇北侯独断专行、好大喜功,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的大局为重,还提出一计——兵分三路,两路从侧绕至突厥后方进行奇袭,中路配合,一举大挫突厥。 所分三路,他提议由鲁肇和郝得志各领两万精兵,一东一西潜行,他本人亲自指挥中路,等候烽火示警一起,大军齐出,杀突厥军一个措手不及。 且不说镇北侯想抢占先机的这个计谋如何,单单派鲁肇和郝得志各领一军作为前锋,不免教人怀疑他有刻意消耗两人实力,好坐收渔翁之利的意图。 军令如山,镇北侯不容人置疑,直接定下这个计策,并且令全军准备,鲁肇也只得听令,争取战事如镇北侯所料一般进行。 为了不引起突厥斥候的注意,鲁肇和郝得志夜里整军,藏踪蹑迹,十分小心地潜行。 根据斥候所报,突厥大军驻扎在阴山的一处宽谷之中,是以东西两支军队需得绕行至山背,进入突厥境内,从突厥大军后背突袭。 按照计划,他们要用三天时间绕至突厥军后部,并且在第四天亥时从右后和左后一同进攻,同样以烽火为信。 鲁肇和郝得志他们这些将领,皆有丰富的行军经验,且对北境的环境气候颇为熟悉,虽然第一次深入阴山,但行军还算顺利,皆在第四天亥时之前,抵达了各自的目的地。 亥时一到,鲁肇和郝得志命人吹响号角,指挥各自的两万兵士,冲向突厥的大营。 “冲啊——” 冲锋的号角声和喊声遥相呼应,同时烽火燃起,而突厥大营如他们所预料的那般,突厥兵们因为突袭慌乱地出来迎敌。 然而两方甫一短兵相接,鲁肇便察觉到不对,这些突厥士兵虽然强悍,却并无十万之众,可能都不足两万。 突厥兵有以一敌几的实力,他们四万精兵对大营中这些突厥兵,是占上风,但鲁肇心中极不安,便单骑游走于拼杀的两军将士们中间,终于发现被保护在突厥兵后的一个突厥将军。 这个突厥将军,并不是情报之中领军的突厥大公阿史那·禄勒,营中也没有情报之中突厥久负盛名的几员猛将。 这种情况,不只鲁肇,就连郝得志等将,心中也都闪过一句:“糟了!” 指挥的突厥将军一声呼喝,一队弓手于他身侧列队,弯弓射向鲁肇。 大邺兵围在鲁肇周围掩护,鲁肇冲进突厥兵的保护圈,对上突厥将军,其他大邺将士则是挥刀看向弓手以及突厥将军的亲兵,阻断弓手远程射箭。 鲁肇正值壮年,那突厥将军满脸络腮胡,但能看得出年纪比他长许多,两人搏斗,初时旗鼓相当,不多时,鲁肇便使重矛力压对方。 那突厥将军堪堪躲过,身上见了血,忽然用音调奇怪的汉话喊道:“昨日我突厥十万军,倾巢而出,此时必定已经夺下丰州城,哈哈哈哈……” 鲁肇心神剧震,却不敢有任何轻忽,反而招招更加致命,数十回合之后,锋利的矛头穿透突厥将军的胸膛,拔出时,鲜血喷出,突厥大将大口吐血,倒在地上。 将军战死,大营中的突厥兵乱了阵脚,但强壮的身体和强横的实力使得他们并未落下风太多。 鲁肇顾不上许多,又去抓另一个突厥将领,边打边将其逼至角落,威逼其回话:“突厥大军多少兵马?” 那将领死前,完全不避讳地告诉他:“十二万精兵,哈哈哈哈……” 十二万!根本不是十万! 大营之中不足两万突厥兵,十万突厥精兵攻向大邺主军…… 历朝历代的大小战争,皆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个国家的军力并不仅仅是在人数,还包括后方力量。 大邺的二十万大军,真正能够上阵拼杀的,约莫有十二余万,其余大约八万人,则是辎重和后勤士兵,虽也能上阵杀敌,然战力低微。 而十二万能够上阵的将士中,他们为了突袭带走四万人…… 从这个宽谷直行至驻军之地,以不被察觉的行军速度行进,恐怕要一日夜,但是大邺主军为了突袭,昨夜也会向突厥大营悄悄行进。 两军碰面的时间缩短,此时恐怕已经交战多时…… 那里的战局必定极惨烈,于大邺极不利,鲁肇不敢耽搁,重新上马,远远看了郝得志一眼,眼神对视,也不管根本看不清地方的脸,迅速收回视线,抄起大邺战旗,边打边喊:“西路众将士听令!迅速回援!” 郝得志也猜到他们失策了,虽没看清鲁肇的意思,但一见鲁肇举旗冲出突厥大营,立时大吼:“东路众将士听令!牵制住突厥,掩护西路撤退!” 他令声一出,周围的大邺将士们纷纷开始大喊:“牵制突厥兵!掩护西路撤退!” 以此来保证大邺将士们全都能听到将令。 与此同时,镇北侯率领的主军将士们确实遭遇了突厥十万大军,并且已经兵戈相见,大邺军即便奋勇杀敌,依旧力不能敌,败相已现,士气大减。 镇北侯在大军之后指挥,心惊不已。 有幕僚劝说镇北侯退兵,然一旦下令退兵败走,士气必然更低,大邺军必定损失惨重。 而且以此时的战况,他们想要退守丰州城都极难,很有可能会被紧随而至的突厥兵破城。 城中还有万余百姓,若是城破,整个丰州城必定生灵涂炭,他便是大邺的罪人,必定要受千夫所指…… 届时世人不会认为突厥强悍,只会知道他统二十万大军却战败…… 镇北侯不敢退。 越来越多的大邺将士倒下,尸体遍布,血染红了土地,渐渐汇成小河,向低处流去。 阴山的烽火和明亮的月色成了唯一的光亮,将军无令,大邺将士们不敢逃散,只能艰难地拼杀御敌,但仍然被突厥兵逼得不得不且战且退。 月亮西斜,天光乍现,大邺军从遇上突厥大军,已经退了数里。 忽然,一阵马蹄声响,随即突厥军后又响起冲锋的号角声,镇北侯疲惫的脸上霎时出现希望之色,立即鼓舞士气:“援兵到了!将士们,冲啊——” 将士们皆是一激灵,士气大涨,本来疲软无力的手臂像是一下子被注入了力量,重新奋勇拼杀起来。 然而先前几个时辰的战斗,大邺军死伤惨烈至极,鲁肇率领的西路援军从突厥大营出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战场,也不过万余人。 本就疲于奔袭,他们作为奇兵冲进突厥大军之中,也只是微微缓解了大邺军的压力。 这时,幕僚通过观望战旗,确定援军人数,心知不可能就此转胜,再次建议镇北侯留一部分将士殿后,其余人迅速撤退。 “元帅,大局为重,若是全军覆没,我等战死事小,丰州城破,事大!” 这时,鲁肇骑着战马,浴血冲出突厥大军重围,越过主帅,呐喊:“众将士听令!前方将士们随我杀敌,弓箭手掩护后方大军撤退!” “誓死守卫大邺!杀——” 后方,镇北侯等听到了鲁肇叫“撤退”的声音,即便镇北侯已经预见到他的下场,也再不能犹豫,下令大军撤退。 鲁肇率一众大邺将士们悍不畏死,拼死阻拦突厥大军追击。 周围的同袍越来越少,筑成肉墙,也能阻一阻突厥军追击的速度,终于为大军争得撤退的时机,也为丰州城和百姓留下喘息的可能。 鲁肇□□的马早已倒下,他手握重矛,不知疲惫地挥舞,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沿着他的手和矛杆,最后混入敌人的血,再也分不开。 突厥军中,雨一样的箭射向鲁肇等大邺军。 一支箭射中一个大邺士兵,又一支箭射中大邺士兵……一支箭射中鲁肇的肩膀、手臂、胸膛…… 一柄长|□□入鲁肇,鲁肇已经抬不起手臂,重矛重重插在血泊中,矛头朝天,直插云霄。 最后一刻,鲁肇双目圆睁,怒视前方的突厥兵,口吐鲜血,无声地喃喃:“誓、死、守、卫……大邺……” 大邺的将士们,除非身死,否则绝不容许铁蹄踏破河山,不容许敌虏侵犯我的国家,欺辱大邺的百姓。 誓死守卫大邺。 包围他的突厥兵们不懂他的话,却读懂了他的眼,读懂了他的以身许国。 不自觉地,突厥兵们停下来,刺伤他的突厥兵猛地抽出长|枪后退…… 鲁肇紧握他的重矛,仰面倒下。 天蓝如洗,白云悠远,远方的人,一个一个出现在眼前。 守住了吧? 你要来啊…… 最后,他似乎看到有人白马银枪,奔驰而来…… 镇北侯率大军退至丰州城,城门关上,城外,是林立的石碑。 这些石碑,不是功勋,是墓碑啊,那是丰州大雪连绵都盖不住的碑,战死的英魂永远留在这里,成为界碑。 以身为界,非战死不可越。 第149章 满城素雪引战魂,莫失…… 京城—— 阿酒拿着药杵, 一下一下地舂捣药材,她要为裴君做一个安神的香包,也为鲁肇做一个。 她还要多做一些药丸, 下次京中送军需去北境时,请人帮忙捎去北境给鲁肇。 也不知道北境的战事如何了, 鲁肇…… “嘶——” 阿酒手指一疼, 扔掉药杵, 右手握着左手抬起来一看, 食指侧竟然擦出一条血痕。 她低头去看捣药罐和药杵,幸好只是破皮,没有滴血,否则便要坏了这些药粉。 伤口很轻,阿酒并未在意, 洗干净这根药杵, 又去换了一根干净的药杵, 继续捣药。 第二日, 她又拿了针线,亲手缝制荷包。 鲁肇的那只荷包, 阿酒在荷包外绣了鲁肇的名字,在内里悄悄绣上她的真名,还打算放一张她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她绣最后一针时, 眼睛看着桌上的平安符, 不自觉地想到鲁肇,一时失神,针便戳到了指尖。 “嘶——” 这一下戳得有些狠,阿酒指尖上直接冒出一小颗血珠,她一动, 不小心蹭在了荷包上。 自两国又开始打仗,她这时不时就要分神,尤其是这两日,没少出些小差错。 好好的荷包蹭上了血,还恰巧蹭在刚绣好的名字上,实在不吉利,阿酒便又重新裁布,准备再缝制一只新的。 京中受“大邺兵强马壮,胜率极高”的自信心所致,即便仍牵挂着战事,有人告诉他们“安全”,大多数百姓便不受战争影响,照旧过为了生存而奔波的日子。 贵族们依旧过着对他们来说寻常的奢靡享乐生活,今日这家赏花宴,明日那家秋日宴,名目众多,一宴接着一宴。 而战事只是贵族们的谈姿,他们端着酒樽,笑饮金波玉液,说起两军交战,高谈论阔,纸上谈兵。 他们不懂边关苦寒,不知道将士们赶赴战场那一刻,心中皆抱着有去无回的死志,说起将士们时,语气极随意,轻描淡写地仿佛与他们无关一般。 信国公府的世子鲁肇上了战场,还有些别家的子孙也在战场上拼杀,他们这些家心系家里的儿郎,完全没有心思参加那些酒宴。 只有亲人才惦念着战场上的亲人,是否活着,是否能吃饱穿暖,是否想家…… 但除了亲人之外,也有一些忧国忧民的人,长夜孤眠,忽然惊梦,念及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和饱受战争苦难的边关百姓们,再无法入睡。 明帝、燕王如此,裴君亦然。 裴君在御史台监狱里,每日清晨的第一件事,入夜前的最后一件事,都是询问守卫,是否有捷报传来。 可兴许是北境战事焦灼,甚少有消息频繁地传至京城,她暂时无可做的,便整日整日的打拳练武,时刻保持着自身的状态。 除非身体不允许,十来年的时间,裴君日日都如此,从未有一日懈怠。 有旁人知晓她日复一日的如此,也曾问过是否值得,但裴君坚定如初,没有一刻怀疑过自己。 裴君身为一个曾经统帅大军的主将,即便心知燕王殿下所说的“有胜有负”才合乎常理,依旧希望大邺能够打赢每一场仗,只有捷报入京。 即便那样,她想要出去会比打了败仗更艰难一些,她仍然在心中祈愿,大邺战胜。 可惜,事与愿违…… 彼时京中盛宴正酣,一人一骑,从北境而来的噩耗传至京中,惊破了众人的心神,摔碎了酒杯。 惨败的悲讯传遍千家万户,也送到了裴君的耳中。 “什么叫‘鲁肇战死’,‘郝得志失踪’……?” “‘八万将士覆灭、突厥攻下丰州城’,又是什么意思?” 裴君不敢相信她耳朵听到的内容,这怎么可能呢?即便大邺兵士和突厥军单兵实力有差距,可怎么能惨败至此? 然而告知她战报的守卫知道的也不多,只简单地说明:“据说是因为镇北侯用兵失策,致使大军损失惨重。” 裴君握住栏杆,眼前一阵一阵地黑,片刻后立即急道:“我要求见陛下!” 守卫恭敬地退下,立即便去请示。 脚步声渐渐远去,牢房重新安静下来,裴君撑着身体转身,背靠在栏杆上,望着小窗那一方狭窄的天空,心如刀绞。 八万乍一听只是数字,可这些鲜活的生命,如今全都倒在了阴山脚下,八万人的尸首和鲜血,该是怎样一番毛骨悚然的场景…… 裴君疼啊,心疼那些大邺的将士,甚至头一遭生出些悔来,若是她不掀开她的身份,大战开启时据理力争,便是满朝阻挠,她也可以奋不顾身地奔赴站场。 或许……鲁肇就不会战死,大邺的八万将士就不会牺牲…… 裴君不敢深想,她怕窒息淹没自己。 她也不敢软弱,她还要上战场,要去兑现承诺…… …… 战败如惊雷,民间人心惶惶,京中好些失了亲人的人家,锦衣换缟素,白幡挂满堂,满城素雪引战魂,莫失归路。 信国公府阖府悲凄,哭声遍及整个府邸,然而鲁肇的尸身还在北境,无人为其收敛。 鲁阳悲戚愤怒,提出要为堂兄报仇,并且带回堂兄的尸骨。 可信国公府全不同意,信国公府的世子已经离世,他不能再有任何意外,连信国公都严厉喝斥他,“不准再提,决不许他再上战场。” 鲁阳心中悲愤难消,固执地不愿意答应。 这时,门房来报:“公爷,府外来了一位木娘子吊唁世子……” 鲁二爷当即怒道:“赶出去!她是什么身份?大郎生时牵扯也就罢了,如今大郎战死,她还来辱没他的名声吗?” 鲁阳本就压抑着情绪,闻父亲之言,当即驳道:“木大夫是堂兄心仪的女子,父亲这话,教堂兄泉下有知,该如何想?” 鲁二爷犹自不忿,但信国公看了一眼儿子的灵位,闭了闭眼,道:“请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身素衣的阿酒步履呆涩地走进灵堂,悲默地向信国公府众人见礼,随后缓缓走向灵前。 棺材里只有鲁肇的衣冠,并无尸首,但阿酒还未到蒲团出,便膝盖一软,跪在了坚硬地地砖上。 她想爬起来给鲁肇上香,可扶着地面,几次都没有站起来。 信国公夫人在一旁见了,想到她的儿子生前未曾留下一子半女,就这么英年早逝,哭得越发悲苦。 而鲁阳不忍见阿酒如此,便吩咐侍女,扶她起来。 阿酒借着侍女的力,终于站起来,接过香点燃,在灵前结结实实地再次跪下,拜了几拜,才将香交给鲁阳。 香离手,她也没急着起来,怔怔地看着灵位上“鲁肇”两字,许久才颤着手,从腰间拿出两只荷包。 两只荷包一模一样,但其中一只,鲁肇的名字上有一小块儿颜色较深,极不明显。 只有阿酒知道,那是她的血迹。 阿酒摩挲着荷包,似是不舍,似是仍然无法相信她做好的东西,那个人已经再也用不了,泪如雨下。 他们认识了足足十三年,她第一次为了鲁肇流泪,怎么是生死诀别呢?他们分别前的最后一面,甚至没有好好道别…… 阿酒的两只手攥紧两只荷包,眼前一片模糊,无声地哭伏下身。 信国公府众人看着她的模样,亦是悲痛难忍。 “鲁肇……” 阿酒闭眼流泪,手缓缓伸向面前的火盆上方,低声哽咽:“我去接你回来,好不好?” 手缓缓张开,两只荷包先后落下,瞬间被火苗席卷,随着燃烧,灵棚中渐渐散发出一股药香,教闻到的众人神经霎时一舒。 可是阿酒想要送荷包的那个人,注定已经感受不到她的用心。 第150章 出征 阿酒和鲁肇没有名正言顺的关系, 是以她祭拜过鲁肇后,便离开了信国公府。 但她不想回府,那里有她和鲁肇的回忆, 却再也迎不回那个人。 她的一颗心无处安放,裴君还在御史台监狱, 所以护卫问她去哪儿时, 阿酒答了“金风玉露楼”。 大邺战败, 八万将士战死, 为祭奠将士们,引将士们魂归故里,整个京城都挂起白幡,金风玉露楼自然也空寂许多,几乎没有客人, 楼内伙计都闲下来, 只能做些洒扫活计。 阿酒的马车一停在金风雨楼外, 便有小郎迎上去接待, 他们都有个本事,但凡来过楼里一次的客人, 第二次绝对不会忘。 那迎客的小郎一见马车上露头的人,便热情地招呼:“木娘子,您来了!” 他这话说完, 注意到她的眼睛分明是哭过的样子, 然后就看见阿酒全身,那一身素服…… 小郎眼神一转,忙又收起笑,小心道:“您请进。” 阿酒面上仍留哀色,轻声问:“云掌柜可在?” “在。”小郎伸手请她进入雅间, 而后道,“您稍坐片刻,小的这就去请掌柜。” 阿酒走到面向中庭的窗户,坐下,靠在窗边看着内园的门,等着云娘出现。 而云娘听得阿酒来,脚步微微加快,立时从内园出来。 赶巧她一出现在中庭,便有客来吃饭,还是熟客,她便停下脚步,礼数周到地招呼人。 阿酒在楼上,清楚地听见她的声音,清脆如常,就像先前迎她的小郎,似乎完全不受楼外的纷扰影响。 她原是想与姐姐倾诉一二,可此时忽然又觉得不该如此,何必将她的坏情绪转嫁给旁人,教人平添烦恼。 是以,阿酒复又起身,出了雅间,出楼离去。 这时候,云娘正亲自领着熟客进雅间,笑着说了几句话才告退。 一个熟客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雅间,语带地讥诮道:“那郝将军待云掌柜一心一意,现下人失踪了,生死不知,她倒是没事儿人一般,果真是女子无情。” 另一个人状似为云娘说话道:“云掌柜许是也有自知之明,她和郝将军到底不般配,如今也好,免了伤心一场。” 门外,云娘驻足,微微侧耳,眉眼依然带笑,弯起的弧度没有一丝变化。 她只停了片刻,原本想去找阿酒,下楼听伙计说阿酒走了,不以为意地笑笑,“可能是忽然有事,无妨。” 话毕,她便转身回内园,面上没有任何异样。 待到云娘进了闺房,眼里的笑意才消失,却也没有展露出悲伤难过的的情绪,只是进内室的时候,刻意绕开了一个柜子,也刻意不去看。 那里面装得都是这些年郝得志送给云娘的东西,最初很少,后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越来越多,柜子也打的越来越大。 一个人真心实意,没有任何杂念的对另一个人好,又怎么可能没有丝毫触动呢? 只是装聋作哑罢了,至于骗过的有没有她自己,外人如何能知道呢? …… 镇北侯决策失误,为大邺造成这样大的损失,根本瞒不下来,他现在还在边关抵御突厥,暂时无法发落,可待到有新的元帅代替他,必然要回京治罪。 而且八万人的覆灭,还有一个信国公府世子,不说信国公府彻底与镇北侯府撕破脸,若没有一个合理的交代,朝堂和民间都过不去。 镇北侯府此时在京中极不受人待见,还有失了亲人的人往他们家墙上倒泔水倒鸡血,镇北侯府的人根本不敢出门。 大公主从前因为丈夫位高权重,出门行走从来都是高傲的,昨日战败的消息一传回京,她就慌张地去皇宫请罪,想求陛下让镇北侯将功补过,好歹打胜仗挽回些颓势,就是论罪,也能轻些,不然镇北侯府就要败了。 若说谁不希望此时换新帅,便是镇北侯一家,他们心里还觉得这次只是失误,还相信镇北侯能扭转战局。 但是明帝根本没有见她,还派了人赶她回去。 至于新帅的人选,民间说得毫无顾忌,甚至不少人第一时间请愿,希望能够恕裴将军的罪,请她重掌帅印。 然而朝堂上气氛十分凝滞,老古板官员们和裴君的政敌们当初如何打压裴君,此时就多不敢轻易松口。 如果松口,就像他们认输了似的,众人如何愿意向一个女子低头? 偏偏连最不愿意承认裴君能力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若想要重拾士气,挽回战局,裴君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就是军心所在,定海神针一般。 突厥凶悍,前去北境统军,胜负难料,朝中无人敢争。 裴君一系的人自然要抓住这个机会,请明帝赦免裴君,命她重新掌军,并且裴君本人的意愿,也是希望能够立即赶赴战场。 他们当然可以痛快讽刺这些对手们,可国家在前,裴君的意愿为重,他们没有这么做。 而裴君的敌人们,即便不甘心,也没有说出反对的话,默认了。 明帝一脸病容地坐在龙椅上,他本就龙体不佳,昨日战败的消息一送进宫,悲愤之下,直接吐了一口血,今日是强撑着上朝的。 此时他看着殿中的朝臣们,终于就裴君的事儿,语气虚弱、态度强硬地说了一番话—— “朕为君,自认并不刚愎自用,裴卿纵是女子,为官为将皆于大邺有功,然众卿奏参,朕不得不纳谏,抄家监|禁裴卿。” “如今尔等又想她不念旧恶、以德报怨,还要朕纳谏下旨……这江山是朕的江山,可尔等也是大邺的股肱之臣,理应有一颗为大邺为黎民百姓的丹心。” “若尔等想让裴卿再上沙场,亲自去请她吧,朕老了,也想让众卿替朕分忧,而不是总由朕来为尔等的作为收拾残局。” 明帝这话,即便事实有些出入,可不可谓不严厉,一时间朝堂上众多官员都觉得受到了天子斥责,若非顾及颜面,恨不得要掩面遁走才是。 只是众人羞愧归羞愧,让他们亲去请裴君出御史台监狱,他们也是做不出的。 朝议就在这般气氛下暂时结束,裴君一系诸如俞尚书、杨尚书等,瞧着众人的神色扬眉吐气,扬长而去。 其余大臣磨磨蹭蹭,便求到燕王秦珣面前,期期艾艾地想要他劝明帝收回此言。 他们也极会劝:“殿下,裴将军本就极离经叛道,若是再由群臣请她出来,日后岂不是要功高盖主?” 燕王面色如霜,冷漠道:“陛下金口玉言,本王为了大邺,亲自去请裴将军又如何?尔等若不愿意,大可不去。” 似乎众官员不愿意去请裴君,就是不诚心为大邺尽忠,众人哑口无言。 而燕王扔下话便走,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步履沉重地出了皇宫,各自散去。 有官员半途瞧见燕王的马车没有回王府,反倒是去御史台监狱的方向,顿时便起了猜测:难道他今日便去请裴君? 但随后又自欺欺人地觉得,下朝时就天色已晚,应该是有他事,总归是为了不去请人找诸多借口,拖延过去,兴许就不用去了。 燕王确实是去了御史台监狱。 但他与朝臣们说得义正言辞,到了裴君面前,却是消沉黯然地沉默无言。 裴君与他相对而立,不忍责怪燕王。 即便到此刻,她也相信,燕王是不愿意见到这个结果的。 可他的自负和精明也是间接害得大邺八万将士丧命的祸因…… 燕王自责,裴君难道不自责吗? “殿下,我们或许都太过急迫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就算他们不是为了封候拜将,不是为了个人前程而战,可沙场上那些战死的将士们,最终也不过是垒筑功勋时最容易被遗忘的无名小卒。 八万战死的将士,一个数字一个统称,便没了,就是史书上也不会有姓名。 裴君嘴唇轻轻颤抖,请战道:“殿下,裴君愿为大邺远征,九死而不悔。” 非是好战,只是想要更长久的和平,却能力有限,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打服强敌,以震慑四方。 事已至此,纵死不能退。 燕王看着她的双眸,忽而道:“裴君,这八万冤魂,是我的罪孽,合该我来背负,与你不相干,你没有做错。” 裴君不置可否,只再次坚定道:“殿下,裴君请战出征。” 燕王退后一步,双手交叠一礼,请道:“明日本王亲送战袍至此,请裴将军出征。” 裴君错开一步,没有正面受他的礼。 燕王走后,裴君背手立在牢房中,没有丝毫睡意,望着小窗外的夜空出神。 她在此间,并不知道半夜又有战报入京,马不停蹄地送至皇宫。 第二日,丰州城破的消息传扬开来。 百姓们只知道丰州城破,不知道战报上写的是“镇北侯为护佑丰州百姓,在突厥攻打丰州城时,主动退守至毗邻丰州的夏州。” 可不战而败,士气如何,明帝已经无可言说,只亲自写了圣旨再点将士和军队,命他们集结准备。 京中官员们此时真的担心会再发生当年突厥势如破竹、威胁都城的险况,得知燕王大张旗鼓地前往御史台监狱,百般犹豫,还是赶往御史台监狱。 明帝朝议时所说的话也在民间小范围传扬开来,亦有一些百姓听闻后,前往御史台监狱,不过他们不能靠近,只能远远观望着。 阿酒很早便到了,一身不同以往的干练的利落装扮,在燕王出现后,默默跟上。 燕王没让人拦她,默许她一同进入御史台监狱。 裴君一夜未眠,依旧目光炯炯。 她在这间牢房里,度过了天和二十九年的盛夏,可在国家需要时,依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没有一丝拿乔的意思,直接接过新的军服,在阿酒的帮助下迅速地换上,换完后,便果断地踏出牢房门。 监狱外,百官列队而战,有俞尚书、杨尚书这般满怀期待地,也有如姜少傅、谢尚书这般为大邺为百姓心甘情愿前来的,自然也有如崔家主这样被迫出现、脸黑如墨的…… 但这般多的官员,还有众多百姓,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大牢门上。 许是过了很久,许是极短暂的时间,牢门终于缓缓打开。 燕王在前,先一步踏出牢门,而后,他身后的裴君出现在众人面前。 曹申、罗康裕、宋乾、鲁阳……还有许多武将,下意识叫道:“将军!” 也有许多人叫“裴将军”。 明明隔了许久,她又被囚与监狱之中,可似乎丝毫不见狼狈,只是站在那儿,众人便不由自主地想要感叹:这是裴将军,果然是裴将军。 而裴君乍然得见天日,刺眼的光让她微微眯起双眼,视线扫向前方的文武百官,实则并没有看清他们的脸。 待到眼睛适应些许,裴君的目光看向远处,落在更加模糊的众多百姓的脸上。 她原来想逼着天下人承认,她裴君就算是女子,也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上,也想过真到了这一日会是何种心情…… 可此时站在这里,脚下的土地,是她热爱的国;前方的人们,是她和万千将士守护的人…… “世人如何看我,与我是否奔赴站场没关系。” 裴君只留下这一句话,便驱马进宫。 明帝见到她,只幽幽道:“只要于国有用,朕便不拘一格,亦从没想过要你的命。你归京那日,便是要丹书铁卷,朕也会给。” 裴君抱拳,深深地拜下,“臣裴君,誓死守卫大邺,不破突厥,誓不还。” 明帝摆摆手,“去吧。” 裴君退离,出了宫门后,注意到人更多,除了百官,还有准备即将随她出征的将士们,以及京城的百姓。 阿酒本站在燕王身后,此时走上前,将抱在怀中的“无刃”一横,双手奉上,“将军,您的刀。” 裴君看向刀,缓缓接过,轻轻摩挲着刀鞘,就像是见到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般。 片刻后,她看向阿酒,问道:“你已经决定好了吗?” 阿酒眼中含泪,绽开笑容,“是,将军去哪儿,阿酒就去哪儿,我还想亲自带他回来。” 周遭的人注视着两人,眼神皆极为复杂,尤其是与两人皆相熟的人。 三郎站在四公主身边,想要上前,却又不知为何,迈不出步子,张张嘴,无声地喊道:“爹……” 裴君一跃上马,视线扫过所有人,眼神与许多人对视,却并未对任何人停留,只侧头看了一眼同样已经上马的阿酒,高举起刀,喝道:“众将听令,随我出征!” 将士们齐刷刷地抱拳,高声应和:“是!” 西风拂顶,披风猎猎作响,裴君一拽缰绳,马前蹄高高抬起,落下后踢踏两下,迈开步子,向城门疾驰而去。 阿酒和众将士们紧随其后,一往无前,前路虽不明,纵死,犹不悔。 第151章 千里奔赴 北境, 阴山北—— 当日大邺与突厥一场对战,郝得志率两万东路军拼死牵制突厥兵,靠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 竟也真的拦住了突厥兵,为鲁肇等人争得了救援的时间。 但郝得志虽莽, 却并非莽撞, 拖了些时间之后, 便号令还活着的千余将士边打边撤走。 他们不能往大邺撤, 便往阴山深处走,利用深山的地形来摆脱追兵。 深山密林,不见天日,根本辨不清方向,大邺众人无暇辨认方向, 只蒙头奔逃, 足足逃了三日, 突厥兵才不再追赶。 东路军彻底迷失在山中, 千余将士也只剩下四百,其他将士们, 有的死在追杀中,有的死在存在无数未知危险的山林中。 郝得志虽还是壮年,但他已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即便也没有亲身面临过这样艰难的境遇, 心里也不安,在这四百将士们面前,却从始至终都泰然自若,丝毫不见慌乱。 他一直在尽着一个将军的责任,牵制时牵制, 也尽可能多带一个将士活着回去。 四百将士,年长的三十来岁,年纪小的也才十来岁,包括郝得志,身上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 突厥兵不再追杀他们之后,众人便放慢行军速度,先处理伤口和饱腹的问题。 这时候便体现出裴君多年来培养将领的用心来,便是郝得志这样粗犷的人,懂得辨识一些治伤的药材,也能找到可以食用的东西,在山林之中需要注意些什么,他都能有条不紊地说明并且指挥。 因为他这样,剩下这四百多将士,才没有太过绝望。 只是短期内尚可,时间拖得越久,他们的生命越是没有办法保证,郝得志没有说出来,心里却希望能够尽快走出密林。 然而这只是期望,四百多将士们,随着时间越久,越来越多的将士出现状况,更是有数十人陷入昏迷之中无法前行。 谁都不想死,可也不想拖累人,有那昏迷的士兵勉强醒过来片刻,痛苦又虚弱地求道:“郝将军,扔下……属下吧……属下不想、不想拖累你们……” 一个人开口,便又有其他人附和,语气里满是壮烈和绝望,死气沉沉地气氛在众人中蔓延。 郝得志手臂上的伤口腐烂,他甚至感觉到身体发热,可依旧没有露出一丝软弱,叫了一个年纪比较长的副尉为他刮去腐肉。 那副尉杀过敌,可拿着匕首的手抬到郝得志的手臂上时,仍旧颤抖不已,久久无法剜下去。 郝得志露着半个肩膀,折了一根树枝,命令道:“老子都不怕,你抖个什么?你他娘的在自家婆娘榻上也这么怂吗?刮!” 副尉抬起另一只手握住那只手腕,平复着情绪,为了壮胆,不顾尊卑地顶撞道:“郝将军连婆娘都没有,还好意思嘲讽属下呢?” 郝得志霎时一噎,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又凶悍地扫过其他竖耳朵的将士们,带着些气用力地咬住树枝。 精神低迷的将士们发出阵阵细微的笑声,还有人忽然扯着嗓子问:“郝将军,您该不会还是童子身吧?” 郝得志拿下树枝,“呸”了一声,狡辩:“老子怎么可能是童子身!老子身经百战!” “吁——”众将士纷纷嘘他,全都不相信。 还有那消息灵通些的,戏谑道:“属下可是听说过,裴将军治军严,不喜麾下将士狎妓误事,您那么推崇裴将军,定然不敢狎妓,肯定是童子身。” 郝得志避开敏感话题,刻意转移话题:“老子这辈子就服将军一人,推崇将军咋了?” 他说完,扭头催促副尉:“别磨蹭,赶紧刮,老子得保住命,带你们活下去,再不济也得活到将军来救我们。” 将士们一听,方才的轻松又扫光,颓丧不已,“裴将军还在牢里,又远在京城,怎么可能来救咱们……” “放屁!”郝得志骂道,“老子带着你们逃命都不忘做记号,就是为了等将军,将军可是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她会想办法找到将士们,带将士们回家,绝不可能食言。” 将士们面面相觑,他的话并不能让他们相信。 郝得志见了,中气十足地大骂:“要不将军是将军,你们只能当个熊兵,屁都不懂!” 郝得志一副气得不行的样子,转头又骂副尉:“赶紧刮,再磨蹭,老子降你的职,当熊兵去!” 副尉无语,扯起他的手臂,便刮下去。 郝得志还没来得及咬树枝,一下子疼得汗都下来了,纸老虎似的,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赶紧咬住树枝。 副尉过了心里的第一关,后面刮起来动作越来越稳,越来越快,但生怕废了他的胳膊,还是废了些时间才刮完腐肉,然后赶忙又给他上药止血,又包扎。 完事儿后,郝得志就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都湿了。 他一张脸白如纸,副尉担忧不已,“郝将军,您没事儿吧?” 郝得志舌头一顶,吐掉树枝,虚张声势道:“老子好的很。” 他说完,虚弱地靠在粗壮地树干上,逞强道:“休息半日,继续找出路。” 众将士们默默答应,许久后,有一个年岁小的士兵,迷惘地问:“郝将军,裴将军……真的会来吗?” 其他人也想知道,他们需要希望。 郝得志笃定道:“会。” 他不能让他们放弃,便细致地说道:“即便不清楚此时的战况,可是先前那一仗打得惨烈,战报送到京城,将军定然会知道。” “你们不了解京中局势,将军没有倒。这种时候,将军是军心所在,她一定会赶赴战场。此时兴许已经出发,快马加鞭到北境,便是有些耽搁,也早晚回来接我们回去。” 众将士们闻言,振奋了些,待到昏迷的将士们苏醒时,又拿这话去激励他们,好歹不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而裴君日夜兼程,除了路途中有州府军队集结需要整军,争分夺秒地赶赴北境。 大邺最北的几个州,是在关外,每个州都有大片沙漠覆盖,环境恶劣。夏州境内亦有一片十分广阔的沙漠,而夏州城就位于沙漠以南。 那一仗之后,鲁肇战死,给大邺军带来了巨大的打击,后来又败走夏州,将士们士气低迷,每每与突厥对上,都是败多胜少。 恶性循环,士气更加低迷,然后连连溃败,突厥兵临城下,眼看着连夏州城都要失了。 莫说将士们,连镇北侯都觉得无力回天…… 这个时候,裴君出现了! 当夏州南门的守卫看见远处马蹄踏起的烟尘滚滚,以及大邺的旗帜时,神情皆是一震,随即大喜地吼道:“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待到裴君一勒缰绳,停在城门下,副将报上名号,守卫们几乎喜极而泣,更加大声地冲着城内吼道:“裴将军!是裴将军!” 城门上将士们欢欣鼓舞,马上下来开门不说,连城中躲在家中萧瑟恐慌的百姓也纷纷走出家门,接连相告:“裴将军!是裴将军来了……” “裴将军来救我们了……” 他们喊着喊着,声音哽咽,然后大哭。 城门大开,裴君骑马走进来,获得了夏州百姓最炽热的欢迎,没有人在意她是女子,只知道她是战神,能救他们于水火。 裴君经得多了,已经明白,不必将太多感情放在百姓身上,她行事只为问心无愧便可,是以并没有停留,扬鞭疾驰赶至夏州府衙。 她是带着任命的圣旨来的,下马后便在衙门外宣旨,取代镇北侯成为大邺军新的主帅,至于镇北侯的处置,则是立即押解回京论罪。 裴君宣完旨,合上圣旨,冷漠道:“镇北侯,接旨吧。” “臣,接旨。”镇北侯风霜满面,颓丧地跪在地上,接过圣旨,瞬间又苍老了几岁。 裴君将圣旨递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镇北侯,忽然,当着将士们的面,一巴掌狠狠甩在镇北侯脸上。 镇北侯刚刚站起,便被她打得踉跄两步,倒在副将身上。 他的副将和亲卫怒目,“裴将军!你干什么!” 其他将士们亦是震惊不已,就连远处的百姓们也是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裴君看着镇北侯那张苍老颓唐的脸,没有丝毫怜悯,冷酷地指责:“身为主帅,好大喜功,不顾将士们的性命,造成恶果,镇北侯便是以死谢罪,也不为过。” 镇北侯红肿着脸,嘴角流下血迹。 他接连战败,已经罪无可恕了,便是明知道裴君拿他立威,也无力反驳…… 第152章 战 裴君一行将士先到夏州城, 来支援的十万大军还在后头,两日后才能陆续抵达。 而先前大邺的二十万大军,第一场大战便折了八万, 后来这一个月陆陆续续又战死五万,另外还有不少受伤不能再继续参战的将士们, 是以只剩下五万人。 如今夏州城勉强算起来有十万大军, 是加上夏州城本地的驻军以及临近夏州的两个州城援军。 一场大败, 大邺边军这些年培养的精锐军尽毁, 这都是真金白银培养起来的军队,明帝如何能不痛惜震怒。 裴君知道,即便她亲至,鼓舞了些许士气,但大邺如今急需要一场胜仗来激励军心民心。 她抓紧时间整合军队的同时, 了解战场情报。 突厥亦有援军补充, 暂时无法确定具体人数, 不过肯定对大邺极不利。 那些战死的将士们还躺在沙场上, 无人收尸;鲁肇的尸首在何处尚不可知;郝得志逃走,生死不知…… 夏州城绝对不能再破, 必须守住才能为大邺的反击打开局面。 裴君自然想要尽快救郝得志他们回来,也知晓时间很紧迫,但她不能鲁莽, 耐着性子, 连夜派出众多斥候悄悄出去打探,亲自派人通知整个夏州城的百姓,做好与夏州城共存亡的准备。 所有人都不敢有丝毫耽搁,裴君统筹军队和百姓们,安排作战时的应对, 阿酒和木军医也立即投入到军医处,一边与军医们一同救治将士们,一边带领夏州百姓们整合起家中所有能够反击的东西,彻夜不眠。 突厥自然也得到了裴君赶赴战场的消息,他们恨裴君,也畏惧裴君,深知耽搁太久恐失了此时的优势,便赶在大邺援军抵达之前,发动攻城战。 突厥大军兵临城下,黑压压地看不见尽头,城墙上守城的士兵们皆紧绷不已,显然这段时间的败仗已经让他们生了畏惧之心。 裴君着铠甲,站在城墙上,目光冷厉地看着远处迅速靠近的突厥大军,冷静地命令:“摆箭阵。” 整个城墙上,霎时布满弓箭手,而他们的身后,全是酒桶、油桶。 早已有士兵拿着火种准备,只等突厥兵一攻过来,便按照元帅的吩咐,飞火而攻。 大邺将士们严阵以待,突厥军却停在百余丈外,随即,一些懂汉话的突厥兵冲着大邺叫阵—— “娘们儿领军,你们大邺的男人也都是娘们儿吗?!” “细皮嫩肉的,快点儿投降,叫咱们这些汉子教教你们娘们能干什么!” “哈哈哈哈……都尝尝待在汉子□□的滋味儿!” “投降啊!” “一群娘们儿打不赢仗!” “哈哈哈哈……” 城内,大邺军的将士们羞愤不已,纷纷怒视着突厥兵,大声叱骂回敬。 但大邺将士们不知是羞恼还是顾忌裴君,十分避讳“娘们儿”几个字,这番叫阵便有些落下风。 裴君早就预料到她的身份暴露,会面临这样的场面,面不改色地抬抬手,他身侧的副将立时擂鼓一声,示意将士们停下。 将士们声音停歇后,裴君方才声如洪钟地喊道:“女子如何?!手下败将,岂敢猖狂!” “要战便战,裴君在此,凭谁敢犯?” 而她这一开口,大邺的将士们立时便抛开元帅身份的忌讳,振奋起来,纷纷嘲笑起输给女人的突厥军—— “当年被我们元帅打得屁滚尿流,还敢来叫嚣!” “竖子!我们元帅能打得你们叫‘娘’!” “连我们大邺的女人都打不过!” “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 “……” 当年突厥已经打进关内,连下十八州,裴君都能扭转战局,战神之名甚至传遍突厥。 突厥军对裴君的畏惧,非一日之寒,甚至深入许多突厥军的骨血,忘不掉,剜不去。 裴君的到来,本就对突厥的士气大有影响,此番叫阵,突厥没能鼓舞士气,反倒适得其反,主帅阿史那·禄勒当即便叫停,一挥手,又使了另一个阴毒之计。 于是,大邺这方将士们就瞧见,突厥军忽然推出一个战车,一个巨大的木箱立在上头,箱板散开,木架上绑着一具腐烂不堪的尸首。 众将士们定睛一看,依稀能辨认的出…… 是鲁肇! 裴君手指抠进墙缝,丝丝血迹溢出,怒目切齿,“尔敢!” 鲁肇乃是为大邺战死,尸首却遭到这般对待,大邺军个个都怒火中烧,冲天的怒气几乎要撕碎了突厥。 裴君是主帅,愤怒的同时,利用将士们的怒火,为激起士气大声喊道:“我大邺的将士们纵然身陨,亦不容侮辱,将士们!随我守住夏州城,击杀敌虏!” 大邺将士们怒吼:“击杀敌虏!” 裴君:“驱逐敌虏!” 大邺将士们纷纷举起武器,大喊:“驱逐敌虏!” 裴君颈侧青筋暴起,厉声高喊:“驱逐敌虏!带将士们回家!” 大邺将士们:“驱逐敌虏!带将士们回家!” 这才是适得其反,突厥彻底激怒了大邺军,点燃了大邺的怒火。 连夏州城内的百姓都知道了突厥侮辱牺牲的大邺将军的尸首,阿酒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突厥再不敢耽搁,开始攻城,裴君拉满弓,一支箭取了突厥一个指挥的性命,又一支箭射在突厥战旗之上,开启了大邺军的回击。 火箭如雨一般射向突厥军,城墙上,连后勤兵伙头兵都搬起石头往城墙下砸,将士们的刀刃卷了,便拿起一切能够反击的东西去反击。 城门被剧烈地撞击,城内的将士们奋力抵抗。 城中的百姓们纷纷抄起家中的镐头镰刀……压制住恐惧走出家门,仇恨地望向城外。 只要城门一破,他们便全都会拿起武器,拼死一战。 一个多时辰后,城门最终还是被砸破,裴君手持一柄红缨枪跃下城墙,一马当先,冲上去奋勇杀敌。 她比当年更强,一人一枪,立在城门内,便可以一当十。 而城内的将士们和百姓们受她的强大所鼓舞,恨意冲天,不惧身死地冲上去拼杀。 没有足够的精兵,大邺的普通士兵们和百姓们便两人或者三人一组,合力杀敌,但凡有缺口,其余人便迅速补上,完全按照裴君的指令作战。 女人们也安置好家里的孩子,举起武器,与男人们并肩作战。 武器亦是千奇百怪。 镰刀绑在长棍上,躲在掩体后勾突厥士兵的腿…… 房子上,有百姓用绳子绑着石头,砸向突厥兵,再拉回来,再继续砸…… 长棍削得尖利,远远地戳突厥兵的眼睛、身体,阻挡他们的攻击…… 每当杀死一个敌人,他们便迅速抢夺一个武器,再继续杀敌。 攻城战本就对攻城的一方极为不利,大邺的将士们和百姓们又全都拧成一股绳,先前未破城时,大邺便重挫突厥军,尸体在城墙下堆成了山。 破城后,死伤越多,大邺众人的配合也越发默契,大邺伤亡极重,突厥却也不遑多让。 从白日到夜晚,突厥始终未能彻底拿下夏州城,反而随着战事越久,夏州人多的优势便渐渐显现出来,突厥久攻不下,显出劣势。 但突厥主帅阿史那·禄勒始终没有下令撤退,反倒越发喝令突厥大军加紧进攻。 就像大邺一定要守住夏州城一般,突厥也要保持士气,势如破竹,如此才对突厥有利。 可惜他们没能以最快最好的时机占领夏州城,杀死裴君这个大邺主帅,却是大邺的援军赶到,直接从夏州城两侧攻入战场。 夏州城内压力顿时一轻,裴君重新回到城墙上,敲击战鼓,鼓舞士气,以鼓声指引大邺军进攻。 “杀啊——” 城门中冲出越来越多的人,一鼓作气冲向突厥军。 裴君两只手握着鼓槌,大力地敲击,节奏越发快。 大邺士气高昂,视死如归。 突厥气势被压住,已现颓势,阿史那·禄勒在突厥大军后方,暴跳如雷,却不得不鸣金收兵,打算及时止损,下次再整军攻上。 裴君自然不能丧失此时的优势,鼓声敲击的节奏一改,指挥各将继续追击。 直到追出百里,裴君才命人发射焰火,停止追击。 夏州城内,百姓们欢呼庆贺,喜极而泣,然后看着身边的尸首和残破的城池,又转为悲伤。 裴君命人连夜收拾尸体,救治伤员,她则是和阿酒匆匆赶出城,找到突厥来不及带走的鲁肇的尸体。 那尸体早已经面目全非,甚至极为可怖,然而阿酒站在下面,仰头望着他,却没有一丝害怕。 阿酒满身血,颤抖着手抬起,摸向鲁肇残破的铠甲,泪如雨下,“鲁肇……” 裴君的佩刀在她的手中,她今日也举起刀,杀了几个突厥兵,为她的爱人报仇。可他再也不能回来了…… “鲁肇……” 裴君闭上眼,不忍看下去,良久,长|枪一立,嘶哑着喊道:“众将听令,跪——” 她喊地同时,单膝弯下,跪祭。 声音落下后,她身后的将士们齐刷刷地单膝跪下,垂下头,哀悼身死仍然守卫大邺的将军。 远处的城池静静地伫立,人影晃动,却是为收殓尸体,便更显孤寂悲凉。 昏白的月亮被一片乌云遮住,忽然,越来越多星星点点地光亮从城中涌出,百姓们举着灯笼、蜡烛纷纷走出城,祭奠战死的将士们。 一只天灯缓缓升起,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的天灯升上天,指引将士们的英魂找到归路,也为他们祈福,来世再无战乱之忧。 第153章 正文完结 大邺军连夜在夏州城百里外驻扎下来, 防线横向展开,绵延数里。 裴君和阿酒一起为鲁肇收殓尸首之后,在夏州城内放出公告, 然后跟城内一个富绅买了一副现有的最好的棺材。 其他战死的大邺将士们,由百姓们帮着收尸, 能够认出来的, 便将其祖籍姓名和私人物件放置在一处管理, 待到战事稍稍缓和之后, 送将士们回乡。 至于那些已经认不出面目的将士们,便按照丰州城外的碑林那般,记下战事和战死将士们的姓名,统一安葬在夏州城外,由当地百姓和往来行商祭奠, 好歹有个归处, 不必曝尸荒野。 而大邺百姓们恨突厥, 对突厥兵的尸首便敷衍许多, 直接在城外数里外的荒芜处挖了一个巨大的葬坑,扔下去焚烧, 然后掩埋上。 这一场攻城战,大邺和突厥的死伤人数并没有像从前那般悬殊极大,但确实是大邺获得了一场难得的胜利, 大大鼓舞了将士们的士气。 裴君心里还惦记着郝得志他们, 但她不是那等稍有胜利便自鸣得意、忘乎所以的元帅,是以并未激进,而是重新调整军队和战术,为下一场反击做准备。 她在战后动员训话时,明确表明, 战争之中,有胜有败乃是常事,牺牲亦是在所难免,她会尽到元帅的责任,谨慎、果断、尽可能降低伤亡,与将士们共进退…… 与此同时,他们也务必要勤于练兵,丝毫不能松懈。 押解镇北侯回京的人出发,裴君又多派了几人,一并送鲁肇回去。 “你可以多送他一段路。”裴君背手,目视进行渐远的车队。 阿酒神情平静,眼中一滴泪滑落,“这样已经足够,虽未能相守,但彼此拥有过,日后我还像我坚守的那般行医济世,倒也不算抱憾终身。” 是啊,现在回想,若那时候阿酒没有选择跨出那离经叛道的一步,会成为彼此的憾事。 裴君轻叹一声,道:“他的重矛,待到从突厥那儿取回,我会派人送回信国公府,鲁阳需要它,不能留给你做纪念了。” 那是一柄神兵利器,可就像鲁肇这个世子对信国公府的意义一样,它回到信国公府,到鲁阳手中,是一个传承和信念。 阿酒睫毛轻垂,遮住水眸,轻轻点头,“他留给我的,足够了……” 裴君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当着众人的面轻轻拥住阿酒,“走吧,我们得去前线了,去我们的战场。” 阿酒点头,顺着她手上的力道回州城内,在进城门前,又回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路,再回过头去,步伐坚定。 …… 阴山深处—— 四百多大邺将士们艰难地跋涉,又有一些将士永远地留在了这里,众人的心情和身体都越发疲惫,看不见前路。 他们不止要抵御自然地威胁,还要对抗时不时会出现的猛兽,只能机械性地前行,寻找着出路。 郝得志这个将军始终坚信,将军会来就他们,从来不曾露出迟疑,但每个人脸上露出的都是:裴将军真的会来吗?他们……还能活下去吗? 这几日白日里前行,山林好似不再密得见不得光,比先前亮了些,但又有几个士兵长眠,众将士心头的阴霾依旧散不去。 他们不能带着尸首走,便要就地下葬,并且立碑,留下印记,日后若有机会,再来迁坟。 身体还算健全的将士们用手中的□□、刀一点点地挖坑,动作沉重,无人出声。 郝得志没动手,只靠坐在树下,看着他们干活。 这么长时间,他们不能生火,只能吃些野果野菜,每个人都瘦了许多,自然是没有力气。 有气无力的原因肯定不止于此…… 郝得志握着刀的手收紧,眼睛扫过,视线落在一张极年轻稚嫩的脸上,忽然问道:“你多大了?” 年轻士兵初时还没反应过来是在问他,懵了一瞬,忙紧张道:“属下、属下今年十四……” “十四啊……”真是年轻。 郝得志感慨道:“将军当年上战场,也是差不多的岁数,亦是数次生死一线,方才有今日。” 年轻士兵眼中显出仰慕之色,激动道:“属下见过裴将军。” “哦?”郝得志好奇,其他将士们也分神看过来,皆是好奇不已,纷纷问他是怎么回事儿。 年轻士兵神色有些自得,傻笑道:“属下是幽州人,当年裴将军第一次率军,便是夺回幽州那一战,属下跟父母村人在山里躲藏,被裴将军解救出来,裴将军还抱过属下呢!” “真的假的?” “你不是在蒙我们吧?” “你那时多大?” “真抱你了?” “……” 将士们全都出言追问,年轻士兵颇有些气性,不服气地说:“当然是真的!我那时已经三岁,有些记忆了,而且整个村里的人都这般说呢!” 郝得志听他这般说,细一回想,“好似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 年轻士兵一听,立即扬起头,一脸“看吧,郝将军都这么说”的神情,极享受众人羡慕的眼神。 他能憋这么久,也是不容易,不过郝得志瞧众人的注意已经转移,便笑道:“你这年纪,等到大邺将突厥赶出去,也该成婚了,到时我跟将军说,定要送你一份贺礼。” 为这难得的缘分,也为传承。 …… 突厥大营—— 自从攻城战败退,突厥军中的气氛十分焦灼,士气低落。 阿史那·禄勒深恨裴君,跟下属们发了几场火,更是明显迁怒一个人——阿史那·禄山,也就是史越山。 他出身突厥王族,可却并非汗王一脉,为了出头,才主动做了暗探,埋藏进大邺。 事实上史越山能顺利通过大邺的科举成为官员,已是极出色,可惜他被裴君发现了痕迹,还暴露了突厥在京城埋下的许多暗探。 那些年史越山为了买通大邺的官员们,突厥付出不小,最终却得了这样的结局,还得费心救他出来,突厥中不少人极为不满。 这一次打仗,他出现在此,便是为了表现。 史越山对大邺确实极为熟悉,利用镇北侯的性格重挫大邺,就是他的计谋。 原本已经得到回报,这一战败,他又成了错处。 阿史那·禄勒甚至当众道:“你若是能杀了裴君,必定会重挫大邺,怎会有如今的败局……” 史越山亦是沉郁,却不愿意受这样的指责,为战败承担,“当初京城的局面是什么情况,大公想必也知道,我等已经尽力,否则怎会留她性命?” “那裴君精于算计,细心远胜旁人,两次三番刺杀都不成,可见一斑。” “现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挽回战局,并非其他……” 阿史那·禄勒黑沉着脸,“我自然知晓。” 他分明还是对史越山不喜,却没有为了排挤而排挤,议事时仍旧不避讳他,也会问询他。 待到今日军议结束,众将散去,跪坐在阿史那·禄勒身后的幕僚方才向前倾身,低声挑拨道:“大公,就放任他挑衅您吗?” 阿史那·禄勒冷哼道:“此时突厥的大业为重,便教他再猖狂些时日,日后再处理也不迟。” 那幕僚见他如此,微微垂眸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赞同道:“您说的是,确实不能因小失大。” 阿史那·禄勒点头,摊开地图,不设防地标记起布阵图。 幕僚在其后,还细细提醒,各处的地形,连一个小山包甚至小溪都没有落下,显然对夏州的地形极熟悉,已经是烂熟于心。 而他这般,甚得阿史那·禄勒之心,“莫岭,幸亏有你这样的得力干将!” 莫岭极谦虚地回道:“大公过奖,能为大公效力,是莫岭的福气。” 阿史那·禄勒慷慨承诺了些奖赏,得到莫岭的感激,方才心满意足地继续排兵布阵。 一直到傍晚,莫岭方才离开主账,回去后,便用一种特殊的符号写了慢慢一张字条,而后被阿史那·禄勒叫去议事时,与一巡逻的士兵交错时,悄无声息地交给了他。 两日后,一封旁人绝对看不懂的密信送到裴君手中,裴君细微调整了下一场对战的战术,下一场战局,她依旧要以微弱的差距险胜。 这密信,就是放在桌案上,都没有人知道写了什么,裴君连阿酒都没有透露过分毫。 利可共而不可独,谋可寡而不可众;独利则败,众谋则泄。 再信任的人,也不能完全不设防,秘密越少人知道才会越不容易泄露。 裴君这一条暗线,是她亲自埋下的,她重回大邺军,重掌兵权,才能够由她主导,主动联络到莫岭,获取到情报。 而莫岭本人在大邺军没有任何能量,全部依赖于裴君,这也是镇北侯战败他没有提供任何情报的原因之一。 之二则是突厥出兵速度极快,且他本人也没能想到镇北侯会派出两支精锐军偷袭答应。 至于裴君故意不完全依照莫岭透露的布阵图派兵,原因有三,其一是布阵有可能变动,主要还是依托于大邺对战术的安排;其二是不能暴露暗探;其三,则是为练兵。 燕王有一言其实极有道理,大邺军不能全都靠她扭转战局,必须培养磨练出更多更好的将领和更精锐的部队。 这样,大邺才不缺将才,她战死依旧能有别的将军挑起大梁,大邺军依旧强横,由此才能震慑四方。 明帝和燕王推出一个传奇的战神,裴君要为大邺打磨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让大邺军成为一个信念,传承下去,无论后世如何改朝换代,汉人只要想起他们,便有无限的勇气和决心。 正是为了这个理由,之后与突厥的战事,裴君即便有时候掌握着左右战局的情报,也耐心地一点点打。 突厥军的战力确实强悍,大邺军每一仗都打得极为艰难,也会有败仗,就像他们的元帅说的,她在保证最小的伤亡打每一场仗。 而将士们饱经战火,磨砺出最坚韧的体魄和心智。 突厥打下丰州和夏州,只用了一个月不到,裴君夺回来,用了半年。 这期间,郝得志带着他仅剩的三百残将残兵,走出了阴山,继续向前便是黄沙漫天,更难生存。 他们便在阴山脚下驻扎下来,大部分残兵原地养伤,派身体好的士兵结伴向东打探、报信儿。 彼时,裴君刚将突厥逼退至丰州北,即便知道郝得志还活着,欣喜若狂,却不能大张旗鼓地派人去迎,最后是木军医和几十个士兵随来报信的士兵急速赶往他们驻扎的地方,为他们医治伤病。 半年后,大邺军打得突厥不得不退回到阴山,裴君再次生擒了史越山,便宣布暂时修整,为攻入突厥作准备,同时派人去迎接英雄将士们回归。 他们回到大邺军营的那日,也是八万战死将士们的尸骨回来的日子,裴君率众将士们出营礼迎,最高规格的尊敬给活下来的英雄们。 马车队停在军前,一个又一个消瘦的残缺的将士走下马车,热泪盈眶地看着裴君和她身后的大邺军。 “将军!” 郝得志跪在裴君面前,哽咽汇报道:“天和二十九年八月十七日,大邺派出东西两路军突袭突厥大营,突袭之初皆顺利,突袭后我军……鲁肇将军发现异常,立即决定率西路军回援,末将率东路军牵制。” 他微顿,终于露出些软弱痛苦,道:“鏖战之后,两万东路军,几近覆灭,末将率所剩千余将士撤入阴山,幸不辱命,活着带回三百零三名将士。” 裴君已经知道,他一只左臂已经没了知觉,红着眼缓缓拍向郝得志右手臂,一下之后,才又重重拍了几下,欣慰道:“好!好!” 她又转向另外三百零三名将士,沙哑地说:“活着回来就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而那些已经战死的将士们,裴君望向绵延的车队,那是他们尽可能找回来的八万将士的尸骨,他们甚至没有条件好好收殓,只能这样带回。 “敬礼!” 所有大邺军握着武器,单膝跪下。 将士们中间留出一条路,郝得志等人亦是止步,目送收殓尸骨的马车缓缓行过,所有人全都湿了眼眶。 北境的冬日极为漫长寒冷,风雪飘零而下,将士们的眉眼全都霜白,未着素服却一身肃穆。 待到最后一辆装着尸骨的马车走过裴君的面前,裴君端起一碗酒,浇在脚下的土地上,敬向天地,也敬英魂。 众将士们一同回营,裴君终于想起史越山这个俘虏,命人将他带到了丰州城外的碑林前。 距离大邺和突厥的上一场对战,已经过去半月,史越山只靠一口水吊着命,此时已是虚弱不已。 被士兵扔在石碑前,也爬不起来,只能躺在雪上,艰难地望向裴君。 裴君蹲在第一座石碑前,亲自摆上祭品,又点了三炷香。 烟缓缓地向上,裴君面无表情地提着史越山的领子,强迫他跪在石碑前。 她知道如何让失败者更生气,放轻了声音,道:“知道我为什么死不了吗?我得谢突厥,也得谢你。你们突厥成就了裴君的战神之名,也成了我的护身符。” 裴君怕他听不清,微微靠近,冷酷道:“不日,我便会带大军打进突厥,赶、尽、杀、绝……” 史越山睁大双眼,奋力挣扎起来,“裴君!” “怕吗?”裴君抽出她的刀,轻轻弯起嘴角,冷笑,“怕也无用,犯我疆域,杀我百姓,你们死不足惜!” 史越山挣扎了一会儿,无力地瘫下,绝望地问:“我族亦是饱受天灾战乱之苦,民不聊生,所为也不过是谋生,如果你生在突厥,还会抱持着现在的正义吗?” 裴君宁愿凉薄,毫不犹豫地说:“没有如果。我生是汉将,死是汉鬼,和平之时,我才会与你们讲道义。” 对立之时,裴君只会打得敌人再无侵犯之力。 裴君松开手,扔下史越山,举起无刃,刀起刀落,一抹热血浇在雪地上,溅出点点血花。 远处,雪山连绵,而翻过那片山,便是裴君新的战场,生死不知,生死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