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的排面(快穿) 作者:青衫书生 (=^▽^=) 简介:预收:【渣男不洗白(快穿)】一个浪子回头也没用的故事,进专栏可见。 本文文案 ①掌中雀 被小皇帝毒死的长公主?毒酒还是暗恋的少年将军亲手端的? 最惨工具人女配? 搞错了,再来。 ②小郎君 喜欢男主被打脸?转粉男二被拒绝,女主还要当姐妹? 女配…好自为之? 本皇女,累了。 ③逐天光 被孽徒记恨的师叔祖?因未婚夫长眠不醒日渐暴躁的小寡妇? 这什么女配人设? 给老子,重来! ④愿附凤 女主搞事我做饭?男主搞事我做饭?男二搞事我做饭? 女配咋不叫饭桶? 打工人,心碎。 ⑤帝王侧 为你,入朝堂,为你,隐红妆,为你,做最牛逼的崽。 这是女配界楷模? 闭嘴,快打钱! ⑥花嫁错 我哥哥是权臣,我姐姐是才女,就我特么是个废物? 女配没人权是吗? 本小爷,呵呵。 ⑦金主的爱 我哥包养我爱豆,我爱豆喜欢我姐妹,我…我应该在车底? 女配的苦,无人懂。 我承认,酸了。 ⑧青铜之恋 故事要从我在王者峡谷白捡一个青铜徒弟说起,就,离谱。 女配她并不想上分。 只想虐菜,懂?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女配 快穿 一句话简介:虽然是女配,女配被偏爱。 立意: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 第1章 掌中雀① 盛世谋杀 风雪夜,阙宁死了。 皇城戒严,长公主殿前的大红宫灯被风吹得摇曳作响,似阴魂不散。有宫人遵从旨意前来灭灯,寒意吸入他鼻腔,呼出化作白雾,氤氲在眼前。 远处景象模糊,丧钟也久久未敲响,宫人联想到近几日盛传的道士作法,以及帝王家求长生的秘辛,不由打了寒颤。 要说这位长公主,原是先帝最宠爱的帝姬,先帝在时,已默许她广纳门生,参与朝政,甚至是领兵作战,后来新帝即位,她欺新帝年少,愈发不知收敛。 在覃国,朝堂瞬息万变,人命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死于这位长公主手中的更是不少,所以今日她死了,哪怕还未过十九岁生辰,也有无数人在暗中叫好。 这人在朝中横行霸道惯了,几乎揽了一大半朝权,若非摄政王一门双杰,父子两联合丞相共同抵御,以此制衡,长公主阙宁只会更加无法无天。 到底是不讨人喜欢的,是以宫中上下,朝堂内外,对阙宁“暴毙而亡”一事都没有过分深究,即便有,也都被新帝压下。 一如这场风雪,悄无声息。 连阙宁自己都不大相信,她真的死了,死在了最信任的人手里。 亲弟弟御口赐下的毒.酒,再由她年少时仰慕过的男子亲手端来,那酒甚至还带些甜意,颇合她口味。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吧。 阙宁一直以为,新帝,或者说她弟弟,心里是念着她的好的,毕竟他式微蛰伏之际,是她选择了扶持他。 从十三岁起,日日夜夜,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能坐稳那个位置,而她的私心,仅仅是希望弟弟阙离继位且朝政安定后,当一条最尊贵的咸鱼。 这些年她虽揽权,但心里明白,总是都要安安稳稳、干干净净交到他手上的。 可那个小皇帝,似乎等不及了?他借着她前几日配剑上朝,拿此发落将她拘在这宫中,没过多久,又挑了个良辰吉日,送来“温酒”问候。 看不出来啊,臭弟弟。 还挺毒? 阙宁冷笑,她死的不大情愿,要说配剑这事,还不是得到风声,有人意欲行刺,若非如此,她再招摇也不会坏了祖宗的规矩。 只记得,接过毒.酒时,她心里就两个想法,一是她那臭弟弟平常看着老实巴交的,原来这么狗。二是谢月沉这厮,长得更好看了。 阙宁很少见穿常服的谢月沉,谢小将军一贯是戎装,白衣银甲,持剑如霜雪,执弓如弯月,极其俊俏干净,却寡言少语。 谢月沉真挺淡漠的,哪怕是来给人送毒.酒,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阙宁心想,都是一个战场上的,也曾共患难,不至于吧。 她还寻思着挤出几滴眼泪,说不定这人就念着同袍之情放过她了,可她根本哭不出来,谢月沉这张脸太好看了,她也不会在他面前哭。 阙宁仰起下巴,抬头看着他,谢月沉比十五岁初遇那年身量更高了,经年不变的是…他的眼睛比旁人要生的更漂亮,瑞凤眼,尤其是眼尾的弧度,勾人得很。 也是因为这双眼睛,哪怕他高冷矜贵得不行,喜欢他的人还是前仆后继,乐此不疲,如飞蛾扑火。 这其中并不包括长公主。 阙宁想,她多骄傲一个人啊,谢月沉好是好,他好就好在是摄政王的独子,是她的政敌,还和丞相府的小姐定了亲。 她笑了笑,从从容容接过毒.酒,然后安安静静躺回床榻。 没有趁着将死耍流氓,轻薄一下谢月沉,也没有反抗,要找弟弟阙离讨个说法,她只是累了。 那狗皇帝不仅让谢月沉来送,还挑了个雷雨大作,天象有异的日子杀她,怕是要坐实祸国之名。 这……阙宁知道自己是个祸害,覃国看重方术,礼遇相士,她的父皇更是悄悄谋划着想要长生,至于她,从出生起,就被相士批命,活不过二十。 她再不信命,也得认命,她再不情愿,也得遵旨、赴死。 “再见了,谢小将军。” 阙宁闭上眼睛,比风雪更寒的,是故人的心,比毒.酒更甜的,是小皇帝阙离曾经所唤的一声声阿姐。 好吧,既然做了你的皇姐,就成全你想要的一切。 . 七日后,大雪初停。 覃国的街头巷尾传遍了长公主逝世的消息,热闹依旧热闹。 那个鲜衣怒马,一身红衣的少女没有被人记住,茶馆书舍里悄悄议论的,也只是她恃美行凶,养了多少面首,有多少风流韵事。 大家记得的…… 既不是她十五岁上战场,与谢月沉一同收复覃国失地。 也不是她以女儿身和邻国谈判,换来和平与安定。 更不是她打破士族阶层,改变为官选拔制度,为此她得罪了权贵,牺牲了他们的利益,却也给了平民中有才学之士更多的机会。 如果能从棺材里蹦出来,阙宁一定会挥舞长鞭,为自己正名:面首,不存在的。 都是门生,是她的下属。 她甚至无心风月,就连谢月沉,也不过是一个好看的敌人。 敌人,至少阙宁是这样以为的,直到她睁开眼睛,从丞相府的厢房起身,看见铜镜里另一张脸。 属于第一才女慕卿卿的脸。 这不可能! 阙宁握着铜镜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明明死了,怎么会变成这小白莲?还有,慕卿卿前些日子不还在宫中养病吗? 她揉了揉眉心,却感受到温软,这种真实愈发让人觉得玄幻。 阙宁慢慢回忆,那次配剑上朝,并不是空穴来风,是真的有人刺杀,但她没想到的是,穿着小太监衣服的慕卿卿会突然冲出来。 她替弟弟阙离挡了刺客的暗箭,也顺理成章留在宫中养病,但这和自己重生在她身上有关联吗? 阙宁不知道,她没想过再活着,更没见过这种魂魄寄于他人身体,还替代掉他人的,简直邪门。 她冷静了一会后,又看了眼铜镜,不禁腹诽,重生就重生,为什么是慕卿卿,她长得这么娘…… 还手不能扛,肩不能提。 镜子里的少女愁眉苦脸,同阙宁年纪一般大,长相却大相径庭。 若说从前的长公主,容色过于艳丽,有祸国之相,那这慕卿卿就是长了一张清丽秀致的脸,略一低眉垂眸,就能让人生怜。 简称小白莲。 阙宁深吸一口气,慕卿卿她是知道的,丞相家的小姐,靠一手好诗文成为才女,别人作诗还须想,她却是脱口而出,就跟背得滚瓜烂熟似的。 这也就罢了,阙宁虽不喜她那柔柔弱弱的性子,但也敬她有才学,一贯与慕卿卿井水不犯河水,偏她已与谢月沉有了婚约,还时不时来招惹一下她那个狗弟弟。 阙宁最是护短,尤其不喜三心二意的弟媳妇,她想着阙离年少时太苦了,走至如今很不容易,就觉得必须好好把关,得找一个真心喜欢,且能照顾好那个少年的人。 那时阙离也很听话,在赐毒酒前,年少的阿离,她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再温驯不过,如今想来,那狗崽子暗戳戳憋着大招呢。 阙宁忍不住叹息,托帝王的福,她死了,又活了,还变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人,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试着活动活动筋骨,却发现慕卿卿没有半点内力,她只好用手遮住眼睛,好吧,她哭了。 哭着哭着,她想到慕卿卿和谢月沉有婚约,想到谢小将军那张世无其二,独一份好看的脸……好吧,她没哭,她装的。 推开窗,细微的小雨扫了进来,阙宁忍不住轻咳几声,积雪虽说化了,但寒意仍在,她从前是最怕冷的,可这慕卿卿好像不怕,她房间里没有火盆,也没有手炉。 阙宁还有些不太适应,身体却远比她更诚实,她饿了。 唤来小丫鬟替她梳洗后,阙宁用了早膳,不太习惯,心思也不在这上边,直到看见当朝丞相大人,她的心才算彻底落地,真的是慕丞相之女卿卿。 她突然觉得这入口的小菜更辣了,又连连喝了几口清粥。 怎么说呢,这慕丞相平日里就喜欢倚老卖老教育她,阙宁从未服气过,可这会人家真成她爹了。 她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反倒是慕丞相先开口道:“慕卿卿,还吃?你未来夫君都要给那个女人送灵了,你不去看看?” “?”阙宁好像听懂了,世人眼中长公主已经死了,可她的送灵人也许是她府中门生,也有一丝可能是那个狗皇帝,但是谢月沉,他这算什么呢? 他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呀。 第2章 掌中雀② 抢媳妇啦 膳后,阙宁撑了把竹伞,如慕丞相的意,去寻那给“别的女人”送灵的谢小将军。 细雨绵绵,从皇宫到陵园的官道上,洒满了素白的纸钱,纷纷扬扬。 长公主的棺椁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厚不过三尺,却把她尘世的缘分斩断得一干二净。 阙宁静立在人群中,一时间有些恍惚,今日的谢月沉难得的又穿了常服,纯白、素净。 他神情淡漠,好看的眉眼却难掩疲倦,整个人显得愈发孤寂。 阙宁轻嗤,这副披麻戴孝的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她随送灵的队伍往前走了一段,本以为也就这样了,却不曾想竟有人前来劫棺,气势汹汹。 阙宁抬眸看,巧了,熟人。 那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是书生模样,却拿出了视死如归的干劲,欲上前撬动棺木,探一探究竟。 长公主死了,门生们到底还惦念着,也不信天谴那一套说辞,却苦于无法进宫,只能寻着今日来讨一个公道。 阙宁轻轻扬唇,他们有这份心意便够了,但想在谢月沉手里要人,简直痴心妄想。 果不其然,谢小将军亲自扶棺护灵,他修长白皙的指骨看似轻扣在棺椁上,却无人能撬动棺木半分。 那些门生未曾见过边关的风雪,也不知这过分好看的年轻人心底的丘壑,忽略了他的力量。 阙宁却知道,谢月沉永远淡漠,永远高傲,永远胜券在握。 她和他曾遇到过困境,共历生死,那时的谢月沉才十七,已冷静得不可思议,见她丧气,他第一次展露笑颜,说:“有我在。” 有我在,就能活。 这个人好像从来没有失误过,若非他心不在朝堂,摄政王的势力恐怕会比阙宁还要根深蒂固。 与谢月沉清贵的外表不符的,是他志在军中,明明应该在覃国国都当俊俏公子哥的人,偏要去那苦寒之地,在孤月枯树之下,一遍又一遍练剑。 阙宁还记得,行军打仗那几年,日子苦不堪言,只有谢月沉依旧从容,他对苦难和欢喜都看得很轻,却比谁都活得认真。 这样的人,大概没有什么能牵动他的心绪。然而此刻,门生们还在僵持,棺椁停滞不前……不知为何,阙宁总觉得谢月沉急了。 她见他皱眉,眼底如墨深不可测,平添几分冷意,而他嘴角微抿,是极细微的弧度。 完了。 这不仅急了,还生气了。 阙宁好歹仰慕过这厮,也多少与他同袍,并肩作战过,总归是知道些的,譬如他从不饮酒,鲜少熬夜,喜欢小猫小狗。 但这又如何呢?阙宁握紧伞柄,她还不是死了,死在他眼前,有他在,真的就能活吗? 骗子。 阙宁转过身,离开之际,她隐约听见,那一贯话少的谢小将军沉声道:“还请诸位离开,莫耽误长公主入陵。” “这最后一程,我送她走。” 谢月沉微垂眼眸,任斜风细雨打湿他额前碎发,扬手下令加快了进程,这见惯风雪的少将军,从未像此刻这样急切,急切地奔赴皇陵。 待街边热闹散尽,在阙宁看不见的地方,那年轻的送灵人只留下了亲信的部下,在阴沉的皇陵深处,毫不迟疑地掀开了棺椁。 谢月沉根本就没有封棺。 见棺中少女气色如旧,他冷漠的神情才淡去了几分,将世人眼中已逝世的长公主扶起来后,一贯铁面无私的谢小将军从怀中取出了一枚丹药,缓缓送入少女的唇内。 皇陵中的灯火明明灭灭,在这无人的角落,他才终于肯将自己的下颌轻轻抵在她的额头,耐心又安静地等着长公主的身体回暖。 这一天过的格外漫长,皇陵中阴暗冷寂,谢小将军在等一个人的心跳,他哪曾想到,没等来长公主的复苏,自己的心就慢慢冷去,只剩下死水微澜。 阙宁,真的离开了。 哪怕谢月沉调换了毒.酒,伪造成假死,也还是没能留住她。 那少年帝王的心思,当真狠毒。 谢小将军猩红着一双眼睛,额前凌乱的发丝显得脆弱又无助,怀抱里少女的躯体冰冷,比那一年行军,被围困在雪山之巅还要冷,还要让人绝望。 “有我在,就能活。” 谢月沉阖眸,热泪滚落,终究是他负了承诺,负了年少时的同袍之情,和那些他藏的太深的心思。 他的人生,一帆风顺,胜券在握,唯独在她这里,第一次输得溃不成军。 . 三日后,重见天日。 谢小将军自诩心思通透,却唯独看不懂新帝,看不懂那个跟在阙宁身后,乖乖巧巧叫阿姐的少年,他以为调换了毒.酒,哪知这调换都在帝王的算计之中。 孑然一身从皇陵走出来的时候,日光灼灼,刺得人眼疼,谢月沉风骨如旧,却清减了许多,昔年走马观花,让京都少女芳心暗许的玉面小郎君丢了骄傲,难掩哀色。 亲信部下递来佩剑的时候,谢小将军头一次握的有些费力,正如父亲所说,感情只会影响人拔剑的速度,他这一刻方才明白,刀锋一如往昔清冽,飒飒如淬冰雪,是他,配不上这剑了。 谢月沉纵身上马,他回望皇陵,忽使出长剑,斩断一角雪白的长袍,握于掌心,垂眸看了好久,才终于肯系在手臂上,寄托思念。 “驾!”晚风吹起他的衣袍和发丝,也吹红了他的鼻尖和眼尾。 月色当归,他去的地方,却是酒肆。 天光倏忽而过,谢小将军醉酒的事传遍大街小巷,已是第二日。 倒没多丢人,就是一杯倒而已。 作为准“未婚妻”,稀里糊涂重生的阙宁自然也从丞相父亲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慕老头郑重的跟她说:“谢月沉少年成名,惊才绝艳,哪醉过酒,如此失魂落魄过?慕卿卿,你好自为之。” “嗯嗯,知道了。”长公主一向难懂风月,还小小感动了一下,你瞧,谢月沉舍不得她死,他果然是有眼光的,知道本公主是难寻的能臣战将,替我惋惜。 他肯定是想,从今往后,覃国又少了个能打的。 阙宁下意识点点头,谢月沉不愧是真正的君子,她没白喜欢。 但酒品真不行,听说他喝醉了谁也近不了身,部下们只能远远看着谢小将军在城中打马好几圈后,才摸回摄政王府,他倒头就睡,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只手里紧紧拽着个什么东西,掌心沁出鲜血来。 旁人不知,但跟随谢月沉送灵的部下却清楚,那是只金钗,是他从皇陵中带出来的,唯一一点念想。 也是这一点念想,让人窥破了他的“狼子野心”。 深夜,覃国宫城。 探子来报,皇陵中一切无恙,唯独长公主的青丝上少了只陪葬的金钗。 言讫,上位之人久久未应,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宫殿晦暗,隐隐可嗅到阴雨的潮湿气息,重重帘幕掩映的桌案后,少年天子敛眸,眸色比砚台里的那股墨色还要沉。 室内未掌宫灯,削薄的月色下,他整个人更显苍白阴郁,纤长鸦羽下是一双厌世的眸,眼尾终年薄红,加之少年骨相纤薄精致,便有一种恰如琉璃的易碎感。 可这样的人,偏偏做了帝王。 还做的很好。 阙离随手合上奏章,广袖生风,掷到了探子脚下。 许是还未习惯年轻帝王的喜怒不定,久经风霜的探子也不免轻颤起来。 他不敢抬头,自然也看不见阙离唇边有一个小小的,若隐若现的笑涡。十六七岁的少年,哪怕做了天子,也和从前一般,越是生气,笑容越好看。 这样的假象,骗过了朝中老臣,也骗过了长公主。 可只有帝王自己知道,他有多厌恶谢月沉。 这人妄想打破他的毒.酒计划是其一,与慕卿卿有婚约在身又是其二,横竖都惹人嫌。 “来人,”阙离微抿薄唇,漾起了几分孩子气道:“拟旨。” “君上这是?”内侍冯吉是看着阙离长大的,情分不同,能问的话也不同。 “正如你想的那般。”阙离恹恹道:“孤要抢亲,夺臣妻。” 冯吉闻之大乱,却很快镇定下来:“老奴明白了,君上可是乏了?” 少年眨了眨眼睛,眸底水气氤氲。 他抬手枕在耳边,束发的玉冠微斜,散出几缕长发,模样全然是清纯无害。 冯吉只好替他盖上雀羽披风,由着他懒懒翻书。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寒,少年眉眼认真,许久才喃喃道:“冯吉,如今,也只有你当我是个孩子了。” 正烹茶的内侍听到这话,鼻子酸了酸,从前长公主在的时候,是从不许阙离通宵不歇的。 她待这个弟弟,真的是极好。 可惜了...... “冯吉,连你也觉得孤不该杀她吗?”阙离没有抬眸,只淡淡翻了翻染着药香的书页,却将冯吉的心思轻易看了个明白。 “老奴不敢。”冯吉跪下道:“君上做事,自有君上的道理。” “罢了,替孤把亚父唤来吧。”阙离掀起眼皮,眸中锋芒一闪而逝。 可惜吗?他觉得值呢。 第3章 掌中雀③ 深情厚谊 阙离口中的亚父是个修道之人。 着鹤纹道士青袍,一头如雪银丝,身量颀长,容貌英俊。 阙离见怪不怪,这人十年前就是这模样,除了一夜之间青丝化白发,眼底的光黯下来,也无甚差别。 小皇帝是最没有同情心的人,他道:“今宵是先皇贵妃的忌日,我知你睡不着。” “这不,特邀你来赏月。”阙离似笑非笑,抬袖举杯后一饮而尽。 “君上!那也是长公主的母亲。”亚父裴玄隔空击碎了那只茶盏,又懊悔和小儿计较,遂扯开话题道:“我听冯吉说,你欲抢亲。” “冯吉拦不住孤,就让你来相劝吗?”阙离扬了扬手,看着化为齑粉的茶盏从手中流逝,缓缓抬眸道:“亚父你知道的,孤不可能把她让给别人。” 裴玄不经意皱了皱眉,又听少年淡薄道:“孤费了那样大的力气,牺牲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求来的成全,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可她不爱你啊。”裴玄眸中隐有痛色,似想到了逝去的故人。 “是,先皇贵妃爱你,却还不是落得一个香消玉殒的命运。” 阙离把眸光落在男子固定银发的陈旧木簪上,讥讽道:“亚父,睹物思人有何用?孤所爱者,遍寻八荒,颠了皇权,也要把她留下来。” 裴玄一时无话,小皇帝疯了,病入膏肓,他不是早知道了吗?阙氏皇族从上至下,所有男丁都未能幸免的诅咒,到了阙离,更是愈演愈烈。 他长长叹气:“君上,让她如愿嫁给倾慕之人,不好吗?” “不好。”少年笑容顽劣,把手揣进广袖里,漂漂亮亮道:“她是我的。” 慕卿卿,他要定了。 . 宫中晨钟敲响的时候,帝王的旨意也如期传到了摄政王府。 冯吉到时,谢小将军着一身梨花白,正于庭院中练剑,周身尤可见边关的冷峭和孤寒。 或许人天生就有自己的宿命。谢月沉也原以为是要镇守边疆,哪知旨意南辕北辙。 鎏金的圣旨上,赐婚二字格外灼目,年轻的帝王以退为进,御笔之下,令摄政王世子与丞相之女三日后完婚,不得延误。 这无疑是促进两股势力的联盟,保皇党都觉得小皇帝更疯了,在背地里骂骂咧咧,可事实证明,没有人比阙离更清明,他整个人都如琉璃透彻。 从金钗伊始,既知晓了谢月沉的心思,少年便狠狠拿捏着这情感上的弱点,欲擒故纵,逼他抗旨,逼他心甘情愿让出慕卿卿,而后归他。 阙离太懂得人心了,一如他笃定谢月沉这样的人物,是绝不肯将就的。 他果然没让少年失望,抗了旨。 冯吉回禀时,阙离正把玩着系在腕间的红绳,红绳破旧,洗得发白,还歪歪扭扭的丑死了,是帝王全身上下最磕碜的东西。 但这件东西,是他成为天子之前,就戴着的。 “冯吉...逢吉,逢凶化吉。” 阙离这样念道,他想起皇姐阙宁把这个內侍带到他身边的时候,曾问他改什么名字好,他说冯吉。 愿你在战场上,刀光剑影之中,每一次都逢凶化吉。 只是这寓意,独他自己懂罢了。 少年不动声色将红绳拢进袖中,听着冯吉徐徐道来:“君上,谢小将军抗了旨,狠狠给了丞相府一个耳光,这盟友的小船还稳不稳固老奴不知晓,唯一探听到的是,慕姑娘不哭也不闹,与从前相比,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她当然不会哭闹。”阙离唇边漾起了笑意,带着点少年人的骄傲:“因为她呀,一直想要嫁给我。” 他说“我”,冯吉怔了怔,想起从前种种,那慕姑娘倒是待阙离真心,甚至为他挡下大殿中刺杀的暗箭,可即便如此,成为天子后,阙离也未曾对慕卿卿用过我。 独独是那个人,许是她气场大过强盛,又许是那时为了维系虚假的姐弟情,在长公主面前,少年帝王也总是乖乖巧巧的称“我”,叫人轻易就卸下心防,落得个那样的下场。 自古伴君如伴虎,尤其是阙氏一族。冯吉也曾是长公主从先皇手下救出的将死之人,恩同再造,她却将他许给了当时一无所有,备受冷眼的阙离。 在所有人都不看好这无母族依凭的皇子时,是阙宁踹开了冷宫年久失修的木门,在阳春三月的时节,对那个感染风寒,病的迷迷糊糊的孩子伸出了手。 她说:“跟我走,我带你回家。” ...... 那些年岁已经很久远了,阙离有时候会想,如果皇姐知道有今日之苦,还会不会救他。 少年转念又笑了笑,那可由不得她,他当时韬光隐晦,步步如棋,那个明亮如骄阳的女孩子,也不过是他棋局上关键的一步,苦肉计罢了,皆在阙离算计之中。 他这一生,所得皆是自己所予,就连皇姐,也不过是他偷来的珍宝。 阙离轻笑着抬眸,拢了拢单薄的掌心,置于眼前去窥天光,这样,月亮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 丞相府,距月圆之夜已经过去多日。 冬雪虽过,春寒料峭,慕卿卿的闺阁并无什么保暖之物,贴身丫环阿宝也惊奇,小姐自箭伤痊愈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惧寒,还吃不了辣。 说来奇怪,自家小姐痴傻多年,偏偏在一年前那场落水后恢复神智,一鸣惊人成为才女。如今受了箭伤后又性格大变,判若两人,小丫环便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她只管照顾好小姐。 现在的小姐也比以前好伺候多了,从前小姐但凡受了点伤,都要梨花带雨哭上好久,如今却好,眼都不眨,自己就给包扎处理了,熟练的叫人心疼。 就连被退婚,小姐也是笑嘻嘻的。 还一边嗑瓜子,一边听她说谢小将军的事。抗旨后,那风光霁月的君子亲送了一封信聊表歉意,又连夜奔赴边关,月色下他白衣银甲,一剑霜寒...... “还带了只猫儿。”阙宁接话道:“对吧?” 阿宝连连点头,再看那榻上坐姿潇洒的红衣少女,她拍了拍手,从容笑道:“我还不了解他谢月沉吗?” 嗜猫如命,温柔入骨。 能做他的妻子,会很幸福。 “可是小姐...真的不伤心吗?”阿宝小心翼翼问。 “伤心,自然是伤心的。”阙宁漫不经心,少女眉眼间神色飞扬,英姿飒爽,连柔柔弱弱的长相都多了几分大气。 她是该伤心不能把谢月沉搞到手的,可她同时又高兴,那人根本就不喜欢慕卿卿,他和她看女人的眼光出奇的一致,倒没埋没那些年并肩作战的默契。 在阙宁心里,能与谢小将军比肩的,应当是塞北的风雪,凉州的月,和连绵起伏的青山。那样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哪里会喜欢别人,他就合该永远骄傲,不近人情,让人远远望着。 她说是倾慕,不过是见色起意。 阙宁喜欢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却也只到喜欢为止,战场上朝不保夕的日子让她明白要及时行乐,也让她看淡生死,这世间,又哪有什么感情能跨越生死呢? 她已经不是长公主了,他却还是谢月沉,从不会回头看她的谢月沉。 . 亥时,丞相府歇了烛火。 阙宁缩在锦被里,提了盏小巧精致的琉璃灯。 自重生起,时光总是过的轻快,可等了很久,她也没等到像那样的月圆之夜,若是国师裴玄在此,一定会告诉她,那是双月夜,皓月当空,圆月边缘晕染开一层红环,恰似双月重叠。 这样的日子很难遇,不像她母亲的忌辰,一年有一朝。 阙宁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再过几年,又失去了父亲。 所以她未曾怀疑过道士的批命,长公主确实有祸国之相,克亲,还克自己。 尚未及冠,年纪轻轻的,就把自己克死了。 所以嫁不了谢月沉,是好事。 天大的好事。 阙宁自嘲的笑了笑,她翻了个身,躲在被子里,借着琉璃盏微弱的光亮,这才把谢小将军送来的“分手信”拆开,细细品读起来。 嗯,字很好看,就是她看不太懂。 什么叫心有所属?什么叫一眼惊鸿?就算要拒绝慕卿卿,也不用胡编乱造有了别的女人吧,他有没有,阙宁是最清楚的,战场上别说女人,女汉子也只有她一个。 长公主直的不能再直,哪里能窥见那字里行间一点点隐晦的、关于她的风月,拜读下来,只道谢月沉好家伙,不去写话本可惜了。 要真说有,谢小将军心里也只有覃国。 阙宁合上信,一点一点燃到了琉璃盏中,她的性子从不自作多情,也从不回望过去,如今她是迫不得已的慕卿卿,只能继续苟活,试图当条咸鱼。 闭上眼,她安然入睡。 窗外小风过境,月色流连皎洁,闺阁也好,军营也罢,都薄薄染上一层寒霜,隐晦而又皎洁,只是一个藏的太深,一个懂的太晚。 所有缘分的交集,已从燃成灰烬的信纸上,擦肩而过。 第4章 掌中雀④ 皇家双标 半月后,寒风瑟瑟。 宫里传来了旨意,让慕卿卿入宫为女官,任职宫学太傅。说是如此方不辱没“才女”之名,阙宁揉了揉眼睛,不想接旨。 且不说宫城里那群娇奢的贵族子弟一个比一个难缠,光是阙离,再看见这狗皇帝,阙宁难保不会上去掐死他。 顺便拧断他的狗头,挖了他的祖坟……等等,祖坟好像不能挖。 “慕姑娘?”宣旨的冯吉见迟迟没有动静,轻咳一声道:“且放心,君上说了,随便教教。” “当真?”阙宁迟疑道,阙离那小子事事力求完美,怎么待这慕卿卿,如此的宽容随性。 难道他们之间…… 长公主皱皱眉,不敢再细想,也有些害怕被那少年察觉。 她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又回闺阁卷了卷细软,带上一个阿宝,没理伤春悲秋,唠唠叨叨的慕丞相,踏上冯吉备好的马车,重回故地。 长公主的心绪很复杂。 无非是在“现在就搞死那臭弟弟”和“从长计议过几天再搞死”之间横跳,但依阙离那性子,她要敢顶着慕卿卿的壳子刺杀,他就敢诛了慕丞相九族。 阙宁虽不喜欢这老头,可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体,已经很不好意思。 她恨的牙痒痒,一半是恨自己信错了人,对那小子心存幻想,以为他会“尊老爱幼”,另一半是恨那小白眼狼太狠心。 她阙宁就是喂条狗,那也会朝她摇尾巴,何至于满腔心血付之东流,还听不到一个叮咚响。 思怵间,马车已驶过宫门,车铃在冗长的宫道中回响,她又想起从前,她领兵出征,细雨霏霏的时节,军队集结于城门外,蓄势待发。 那时,小小的少年徒步穿过宫道,雪白的衣袍随风掠起,雨水打湿他的发梢,贴在本就苍白的脸颊上,他眼尾通红,跑上了城墙。 阙离不语,就那么望着她。 前方是无边无际的旷野,身后是仿佛溶于水墨的亲人。 阙宁不忍细看,回过头来,雨天潮湿的空气吸入鼻腔,她嗓音微哑,一声令下,一往无前。 那时她以为,阙离总会这样等着她、盼着她的,可不知不觉,他就已经容不下她了。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些权势,只要他要,她就会给。 她愿意的。 阙宁深深吸了一口气,敛了敛心绪,她才领着阿宝下车。 宫墙之内,殿宇巍峨。 冯吉在前方恭恭敬敬的引路,和记忆中不同,这条曲径的两旁种满了寒梅,尚有余香,阙宁不禁问道:“是移栽的吗?” “正是,君上说姑娘喜欢。”冯吉笑道:“所以特意派人北上凉州,南下姑苏,从各地寻来的珍品。” 好家伙。 阙宁保持微笑,她知道狗皇帝狗,但没想到这么狗。 他对慕卿卿一个外人好到骨子里,却对亲姐姐要打要杀,不留余地。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 我打江山,他来撩妹? 真好啊,阙宁正在气头上,自然也没注意到身边小丫环阿宝的神情变化,错过了一些细枝末节。 待她们走到偏殿时,已是晌午。 而正殿,隔着几步之遥,不巧,就是阙离的寝宫。 阙宁已经习惯了,臭弟弟对慕卿卿是真好,好到“说一不二,你是例外”那种。 可她就不明白了,有些人怎么年纪轻轻瞎了眼,喜欢慕卿卿这种柔弱不能自理的姑娘。 倒也不是不好,只是阙宁护短,想给阙离的是最好的。 母亲也曾说过,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那她长公主阙宁,就是被弟弟阙离嫌弃的一生…… 怎么会这样? 她用手托脸,恹恹不欢,终于认清了自己是个工具人的事实。 但工具人也是有脾气的。 看着一桌子口味偏辣的午膳,长公主扔了竹箸,开始作天作地。 消息传到阙离的耳朵时,少年人唇边不禁漾起了笑意。 冯吉察言观色道:“那慕姑娘往后的膳食?” “依她。” “慕姑娘还嫌殿内有些阴冷。” “依她。” “慕姑娘……” “都依她。” 年轻的帝王头也不抬,一边批阅着奏章,一边答应着姑娘的请求。 他不是好说话的人,脾气也没有装的那样温顺,但冯吉却发现,少年是真真正正的欢喜。 真是见了鬼了。 冯吉摇摇头,心里却愈发笃定,这慕卿卿,恐怕皇后也做得。 他依着惯例去尚膳监和惜薪司打点的时候,却发现原材料早已安置妥当。尚膳监连日进了许多新鲜的食材,唯独未进辣椒,惜薪司里专供帝王使用的瑞炭,竟轻而易举就拨到了偏殿。 冯吉有些傻了眼。 这份偏爱,是请了个祖宗啊,未免太过于明目张胆。 他决定了,要抱好慕卿卿的大腿。这样的话,以后小皇帝如他的父亲一样控制不住发疯的时候,冯吉想,他还能抢救一下。 . 傍晚时分,天欲雪。 昏昏沉沉的光线透入偏殿,茶香缭绕,热气升腾,长公主小小一张脸拢在纯白的狐裘中,少女肤质光滑白皙,眼珠干净澄明,胜过茶案上玉石质地的棋子。 冯吉不敢细看,低眉顺目立在一旁,双手托着盘贡橘。 贡橘皮薄肉甜,末梢还带着枝叶,是南方特供过来给新帝的。 新帝转手就送到这里。 他对慕卿卿特别特别好。 阙宁轻轻叹息一声,放下了手中的橘子,她喜欢不假,但不想要阙离给的,给另外一个女人的。 他把她当作慕卿卿,才温柔万千,如果弟弟知道自己没死,还占了他心上人的身体,该是恨不得把她挖出来抽尸踏骸吧。 真是要了命了。 长公主又气又恼,捏起那可怜的橘子,就往门外掷去。 这具身体不比从前,阙宁狠狠用劲,也不过扔到门槛附近,没如她的意甩到阙离脸上。 往外望去,要下雪的傍晚比往常晦暗,屋檐角上挂着的风铃摇弋作响,竟有几分清脆的好听。 更好听的,是少年的声音。 “卿卿,别生气了。”由远及近的声音传到阙宁耳中,让她没骨气地抖了抖,犹如本能一般。 声音的主人,或者说新帝,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微微弯腰,捡起了那只被嫌弃的橘子。 少年的手苍白纤细,手背青筋隐现,因这动作,露出了腕上那截比橘子还要磕碜的红绳。 很快,又隐没在广袖之中。 殿内,冯吉已经跪下,高喊君上。阙离颔首,解下披风递过去,他抛着橘子,走到了阙宁面前。 一步一步,长公主的心很慌。 她目不斜视,尽可能回忆慕卿卿的性格特点,以免穿帮,同时又要克制自己,以免掐死这人模狗样的小皇帝。 不得不说,阙离生的极好看,连抛橘子这种吊儿郎当的动作都叫人赏心悦目。 她知道,还是她教的。 阙宁低下头,她心一横,尽可能温柔小意的唤道:“臣女,见过君上。” 阙离眸光微闪,牵动唇角笑弧,低声道:“卿卿,我很欢喜。” 他再次说“我”,没有用“孤”,少年人的眉眼柔如春水,就那么望着她。 阙宁这才发现他长高了许多,如雪地里新生的青竹,挺拔干净,暗藏力量。 他站在她面前,轻而易举挡住了门外洒落进来的雪子。 喜欢慕卿卿不假,还没给名分,阙离不可能闭门坏了她的名声,哪怕整个宫城他说一不二,在她面前,他也仍如从前那般谨慎小心。 就连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也克制着,让阙宁觉得舒服。 来日方长,阙离最怕吓着了她。 窗外风雪渐起,少年示意冯吉往火盆里多添些瑞炭,又亲手制好小手炉,推到阙宁手边。 “谢…谢谢。”长公主哪见过这样的献殷勤,忙端起茶杯,想掩饰一下情绪,哪知冯吉刚煮的茶烫的很,她没忍住呛了几声。 阙离闻声皱了皱眉,他黑眸沉沉,扫了一旁的内侍一眼。 冯吉吓了一跳,不敢动,又听那喜怒不定的帝王说:“去传膳吧。” 他如释重负,走出偏殿时,眼角余光看见那少年端起茶杯,放至唇边,小心翼翼吹了又吹。 “喝这个,卿卿。” 阙离神情温和如水,哪还有刚才半分的凌厉,冯吉赶忙收回目光,心思却百转千回,小皇帝这一生,只给一个人端过茶。 那个人,是已逝的长公主。 这慕卿卿,何德何能? . 冯吉走后,偏殿只剩下阿宝一个小丫鬟,大气不敢出。 在阿宝的印象里,帝王心深不可测,要说从前的小姐,从未被这样放在掌心过,从前的小姐……她所喜欢的,也不是梅花。 喜欢梅花的,是长公主。 是那个丝毫不逊色于男儿,和谢小将军并肩作战,长.枪策马平天下,满身傲骨从不服输的女子。 是帝王的姐姐。 也是阙离亲手送进皇陵的人。 对阙宁来说,她是恨他的,哪怕她现在是“慕卿卿”,他对“慕卿卿”千万般好,也改变不了他给自己赐毒.酒的事实。 这一刻,长公主的心绪很复杂,想恨又不敢恨,怕被狗皇帝发现,想装又装不好,怕同他过分亲近。 她心事多,就会无意识走神,阙离发现了,低首轻轻笑了笑,而后扬唇道:“卿卿,我同你打赌吧。” 他坐在她对面,抬起手来,在少女面前晃了晃,她愣了愣,又见少年两手握成拳,伸到她面前,说:“猜一猜,在哪个手里?” 姐姐,你猜,在哪个手里? 记忆的闸门一下被打开,阙宁又想起从前,阙离也是这样笑着,和她打赌,哄她喝药。 可她每次都猜不中,只好愿赌服输乖乖喝药,再接过他掌心里的糖,阙宁那时候就想,如果他两个手心里都有糖就好了。 她最怕苦了。 …… 少女的眸光有片刻的凝滞,她垂下眼帘,随手指了一边。 “好。”阙离笑容不变,缓缓打开掌心,微明的光便四散开来。 竟是一颗夜明珠。 此物又唤随珠,邻国进贡,珍贵非常,整个宫城里也只有两颗。 阙宁万万没想到,小皇帝为搏美人一笑,竟不惜千金。 可惜了,她只会皮笑肉不笑。 既然知道了“慕卿卿”在阙离心中的重要性,阙宁想:她敷衍就敷衍了,被偏爱的不都是这样吗? “卿卿,你看我。”小皇帝果然没有生气,反而让她看另一只手。 少年漂亮的五指张开,另一边掌心里,同样躺着一颗随珠,青杏大小,流光溢彩。 原来——阙离的两个手心,都有夜明珠。 长公主的心微微波澜,她眨了眨眼睛,看向他,阙离正细致地在剥一只橘子,他切开顶盖,挖出果肉,使果皮完好,然后把随珠放进橘皮里,吹灭了桌上的宫灯。 刹那间,四周皆暗,唯他掌心灼灼似火,一盏漂亮的小橘灯就这样捧到阙宁面前,伴随着小皇帝动人的清和嗓音,他说: “卿卿,我怎么舍得让你输。” 第5章 掌中雀⑤ 你不对劲 太会了,真的太会了。 阙宁抚了抚额角,有些头疼,因为这也是她教的。 确切的说,是她的母亲,已逝的皇贵妃在她儿时拿来哄她的。 一盏小橘灯,许一个愿望。 橘香清浅,灯火漫漫,暖意从掌心传来,长公主的心却寒了寒。 她想起许多年前,宫中上元佳节,火树银花不夜天,随处可见欢歌笑语,衣香鬓影。 所有地方都是热闹的,所有孩子手心都有一盏漂亮的宫灯,除了冷宫,除了阙离。 知道这孩子,还是因为一次狩猎,他误打误撞闯进了围场,差点就被当成猎物,千钧一发之际,是阙宁微眯双眸,一箭射出,破开了那支险些夺人性命的利箭。 说来可笑,射出这利箭的,只不过是一个陪猎的大臣,那时候父皇尚在,却没有为阙离出头。 于是,大家都知道了——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是随随便便的臣子,就可以欺辱的。 可她是他的姐姐,至少阙宁是这样以为的,她捞起了他。 在秋末泛黄的深草之中,捞起了那个满额冷汗,面色苍白的孩子,她永远记得他的眼睛,漆黑明亮,弱小无助。 阙宁不忍心,她伸出手,也捞起了她一生的磨难。 那时她不知道,这是阙离一生中第一个赌,赌她的良善。 他赢了,有了庇护。 再后来,他次次示弱,连生病都可以拿来利用,无非是为了让强者的良善始终如一,永不间断,如习惯一般。 她这一护,就再也松不开手。 所以上元佳节的时候,长公主这样一个众星捧月的人,摒弃了热闹,推开了冷宫陈旧的木门。 她手里拎着最漂亮的一盏宫灯,放在了门边,没有带进去,因为那个孩子,自尊心很强。 冷月镀在荒凉的院子里,只能看出被打理的很干净,这样一方天地,最最干净的,是阙离。 他一袭白衫,墨发如流光倾斜,简简单单用白色的发带系成高马尾,没什么特别的装饰,只是露出的那张脸,过分清秀了些。 阙离很安静,坐在藤椅上,就像一幅水墨,细水长流般耐看。 阙宁放低了脚步声,她看见他借着月光在阅览书卷,眉眼沉着,气度悠闲,一只手枕在颈后,这习惯多年未变。 怕他伤了眼睛,她从袖子里掏出一颗夜明珠,这是父皇赐给她母妃,被她拿来玩的。 可想一想,那清高的小子肯定不会要,于是一向爱上房揭瓦的长公主盯上了院里那棵年纪有些大的老橘子树。 这树虽还结果,却都苦涩不堪,孤零零挂在枝头,没人要。 就跟阙离似的。 长公主朝那孩子笑了笑,纵身跃起,摘下了最合意的那个。 见她安然无恙,阙离收回眸光,唇角微微扬起,几不可见。 再后来,他也收到了宫灯。 不是最漂亮,却是最特别的,那小小一盏橘子灯,盛不下月光,载不动心愿,却藏满了暖意。 这样的好,少年永远不会忘记,因为他真的真的很欢喜。 就好像是枯木逢春,有人推开这冷宫沉重的门,带来生机,这阴冷的院子里,也有幸漏进了太阳的光。 这束光,他想将它占为己有。 只照亮他,就好了。 . 阙宁回过神来,这小橘灯没有多重要,但也绝不是阙离可以随便拿来,去取悦别的女人的。 她很清醒,他的好是给这具身体,是给“慕卿卿”的。 该死! 如何能不恨呢? 她满腔的热忱,在他眼里,竟比不过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年的人。 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吗? 阙宁恨恨的想,表情大抵是有些狰狞的,连阿宝都查觉了。 她忙过来问:“姑娘怎么了?”想递杯茶,却被阙离挥手斥下。少年缓缓走近,来到阙宁身边。 他轻易就发现,她全身微微发抖,是惊惧,也是恨到骨子里。 少年的眉目微凉,倒不是心疼自己,而是不知所措。 第一次,阙离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于是他说:“卿卿,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这话本没什么,可从阙离这样一个冷漠凉薄的人嘴里说出来,说给阙宁这样一个直来直往的人,后果就是不堪设想。 犹如火上浇油一般,长公主终于忍不了了,她毫不犹豫地取下发髻上的玉簪,手腕发力,眨眼间就刺入了帝王的心口。 阙宁是真的带着杀心的。 可她高估了这具身体的力量,哪怕阙离没有半分反抗,她这力道也不及原来的十分之一。 根本要不了人性命,至多是让那少年心口的白衣被血染红,犹如窗外雪地里绽放的梅花,星星点点,不伤人,却灼目。 阙离的目光始终在她脸上。 仿佛是透过眼前人去看另一个人,他也疼,可不是伤口疼。 这样的皮肉伤还不及他自己带给自己的,可他的心里疼,真的疼,疼到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一句重话都舍不得,抿了抿显得苍白的唇,阙离伸出手,亲自拔出了那截玉簪,如果这是她想要的,他亦给的起。 哪怕是恨,也好过离开他身边。 少年浑不在意仍往外渗血的伤口,他低头笑了笑,讥讽道:“卿卿若是想要我的命,该好好调养身体才是。” 阙宁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她以为是幻听,可阙离又说:“卿卿,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来。” 他抬眸,在衣袖上擦干净了玉簪残留的血迹,而后小心翼翼,再次簪入少女发间,低首附在她耳边说:“尽管拿去。” 我的命,我整个人。 …… 阙宁彻底懵了,她真的搞不懂了,这就是个疯子。 看向少年,她脱口而出:“你不对劲,你睚眦必报。” “是。”他颔首。 “你还斤斤计较。” “嗯。”他轻笑。 “别笑!你就是笑里藏刀!” 阙离挑眉:“都对。” 他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呀。” “那我呢?”阙宁不解。 “你是例外。” 阙离郑重道,温柔和让步会让很多事变的理所当然。 在他这里,她是唯一底线。 阙宁琢磨了很久。 他说例外,等于很特别,约等于免死金牌。 长公主心想:那我可来劲了。 “君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阙宁措辞一番后道:“就是,慕…不是,我,”她指了指自己,继续道:“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好事……” 让你跟瞎了眼似的死心塌地?! 就这么喜欢?喜欢得连命都不要了?你是不是被下蛊了? 长公主有很多问号,最后还是选择了稍微含蓄的问法: 她说,“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好事,让你能这么喜欢我?” 闻言,阙离眨了眨眼睛,似乎有在认真想,从侧面望去,他黑如鸦羽的睫毛微垂,如覆一层浓雾,让人看不透彻。 她只好静静等,直到门外传来冯吉的脚步声。 “卿卿,该用膳了。”少年回眸,理直气壮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其实他也没有答案,他甚至不懂是不是喜欢,他只知道,这人世间若没有了她,一时一刻,他都没办法忍受。 所以他做了那样的事情,逆天而行,不计代价,罪孽深重。 亚父说,他和他的父皇一样,是草菅人命的疯子,是被诅咒的、不配得到幸福的人。 可亚父不知道,他和父皇不同的是,他更敢赌。如果没什么好失去的,那还怕什么呢? 他只知道,她回来了。 他又赌赢了。 他可不像谢月沉,逢赌必输。 阙离想,谢小将军要是再大胆一点,哪怕去看一眼他的未婚妻,也会发现,那是他朝思暮念的人。 慕卿卿,真是个好名字。 阙离一遍又一遍念着,无非是将曾经大逆不道的心思变得光明正大,这种雀跃,就像开在他漆黑心底的那朵玫瑰,终于可以见光了。 也是,曾经那样熟悉的故人,不管身在何处,不管是何模样,他都一定会认得。 何况,她如今能站在这里,是他一手促成,是他不信神佛,自己求来的成全。 往后,年年岁岁,他的卿卿,都会逢凶化吉。 第6章 掌中雀⑥ 愿赌服输 膳后,帝王离开了偏殿。 细想起来,他和她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了。 席间瓷器轻响,谁也没有多言,但每一道菜,恰好都是阙宁喜欢的。 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目送着那少年迎着风雪离去,只有冯吉在身后为他撑伞,可赶不上他的步伐。 他好似生气了,一袭白衣湛然胜雪,眸色凌厉。 阙宁想,他该生气的,哪怕他胸口的血迹已在清寒的雪夜中慢慢凝结,恰如绽放了一朵寒梅。 可伤口就是伤口,哪怕再美,就像毒.酒一样,哪怕再甜。 她黯然垂眸,原以为慕卿卿在阙离心里足够特别,他也说了不怪她,可行为上还是冷待了。 他走出这偏殿,给世人看的态度,不知不觉也让阙宁心生担忧。 长公主一时间没有想明白这变故,可她知道那乖巧少年藏的很深,判若两人。 她也是刚知道不久。 这一夜,连梦都惶惶不安。 . 夜深,正殿。 月色与雪色交相辉映,帝王的寝宫还未熄灯火。 少年衣衫松垮,胸前雪白的绷带若隐若现,他不甚在意,只微微歪头,阅览着边关急报。 下了朝,阙离的发随意梳成高马尾,这会儿马尾歪了些,浓墨般黑的发也散落在颊边一些。 他漫不经心的,迟迟没有表示,一旁的冯吉不敢说话,单膝跪在下方的镇北将军却耗不住了,急性子直言直语道:“君上,求您快下旨……” “管管我那不要命的侄儿吧。” 镇北将军长的五大三粗,很难让人相信他是那玉面郎君谢小将军的叔叔,可他所求,确是为谢月沉不假。 这人连夜逃婚到边关后,并没有消停,反而连连上战场,在那极凶极恶之地,不要命了一般的打下去。 作为叔叔,镇北将军本就大的头更大了,那小子孤身纵马,深入敌营,就差告诉别人他活腻了。 可镇北将军惋惜啊,他拦又拦不住,只能看着未及冠多久的青年向死而生,他所过之处,血染万里黄沙,风卷残骑裂甲。 怎一个惨烈了得! 好在,他只是自己发疯,也足够有发疯的实力,仅仅是长剑在手,就可以一敌百。 这种打法,无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谢月沉也是真的有血性,万箭齐发他也敢闯,哪怕最后还留着一口气,也遭不住啊。 镇北将军想起最后这一次,他是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谢月沉,那时战场萧条,枯月之下寒鸦鸣声尖锐,一行人翻了无数血肉模糊的尸.体,想找到,又怕找到。 不知过了多久,镇北将军翻到了熟悉的白衣银甲,哪怕已破损不堪,也如寒夜里亮起的孤星,给人寥寥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把人拖出来,好不容易抹干净青年脸上的血渍,借着冷月看清他的轮廓,才颤抖着去探鼻息。 谢天谢地,一息尚存。 “真是命大啊,谢月沉。”是叔叔,也是同袍的镇北将军喟叹一声,粗俗惯了的他此刻把侄儿轻手轻脚的背起,一颗心七上八下,往营地奔赴。 他本挣扎在生死之地,背后的人更是重如千钧,死生一线。 回想起来,竟有些悲怆,可或许是因为拒婚一事,又或许是因为亡母之故,谢月沉与他兄长,或者说摄政王向来不和。 哪怕兄长再未续弦,哪怕当年那没娘疼的孩子已经长大,多年如薄冰一样慢慢累积起来的隔阂,也足以让父与子之间生死不问。 倒是他这个叔叔,多管闲事。 他的小侄子有主见的很,虽然不知道回京都一趟发生了什么,但谢月沉若不想活了,他真拦不住。 镇北将军愁眉苦脸,再次央求道:“君上,您看行吗?” 这次是侥幸把谢月沉救了回来,可下次呢,镇北将军虽然是个粗人,可隐约觉得谢月沉的反常与这位新帝多少有些关联,解铃还须系铃人,再不济,军令如山。 除去赐婚,谢小将军可从未抗旨不遵过。 这也是没办法。 镇北将军就差哭出来了。 老天爷,他真的遭不住了。 外边一个谢月沉,家里还有一个祸头子,这些小辈,一个个都有自己的想法,是他不懂。 可怜的中年男人要哭不哭半天后,那年轻的帝王终于轻轻笑了。 “管。”阙离合卷,扬了扬眉眼,事关情敌,他当然要管。 倒不是可怜谢月沉那条命,只是想到了亚父裴玄,想到了他对先皇贵妃的念念不忘,这份意难平,犹如白月光一般印刻在心头。 所以谢月沉不能死,哪怕阙离再不喜欢他,可卿卿喜欢呀。 少年再明白不过,一个活人,怎么和死人争呢。 他提起御笔,轻轻抵了抵额头,沉吟片刻后挥墨而下。 殿内一时间极为安静,只有药香和墨香随着冷意沁入心脾,有人淡然自若,有人惴惴不安。 “谢将军,请回吧。”冯吉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如此说道。 镇北将军似明非明,眼巴巴望向阙离:“君上的意思是?” 少年缓缓抬眸,盖上印章落款道:“他的命,孤护定了。” 仔细看去,阙离苍白的唇色显得有些单薄,胸口的绷带随着他起身微微松动,倒让镇北将军猛地收回目光。 他人看着老实,内心却是波涛汹涌,百转千回,这这这…好大一个八卦,君上的伤,莫非真是被女子所伤? 先前,镇北将军来的路上碰到了御医,怕那喜怒不定的少年帝王发难,他特意问了问情况。 御医也不敢多嘴,只给了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镇北将军想了想,阙离继位后,所遇刺杀无数,可那些人从未近过帝王的身,这种情况,只可能是女子。 要说宫中的女子,算的上贵人的,也只有那一个。 慕卿卿。 !他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又见那少年将亲笔书信绑在鹰爪上,随着他两指轻扣于唇际,哨声起,海东青于雪夜中翱翔天际。 所去的方向,是凉州。 无论如何,谢月沉有救了,镇北将军稍稍松了口气,怀揣着一肚子弯弯绕绕,回到了自己府邸。 他心情沉重,看见家里的祸头子,没忍住关上了门。 “小鬼,过来。”他唤自己的女儿,一副要说大事的表情。 谢摘星,或者说谢月沉的堂妹,是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脸上漾起了很不屑的表情。 所幸,她未生的像父亲。 哪怕拽拽地踩在板凳上,一副欠揍的模样,也还是漂亮的。可她到底是好奇的,于是一大一小凑近到一块,细声细语。 镇北将军话罢,还道:“我只跟你说了,你别告诉别人。” “嗯嗯,知道了。”谢摘星顺手咬了口桌上的胡瓜,拍着胸脯保证,于是,第二日的时候,阙离被慕卿卿刺伤的消息,传遍了国子监的上上下下。 为此,兼任“校霸”和“校花”的谢摘星还赚了不少银子,毕竟——吃瓜,也得交钱不是? 只是这消息传着传着就变味儿了,大概就是慕卿卿表白未遂,因爱生恨意欲寻死,年轻的帝王胸襟宽广,为阻止“黎明百姓”之一的慕卿卿死在自己眼前,不惜以身试险,不幸负伤。 …… 真是“感人至深”啊。 阙宁腹诽,她听到这个版本的时候,已经是在去国子监的路上。 这大概就是吃瓜吃到了自己身上。 阙宁轻轻笑了笑,她心情其实不大好,昨天夜里还做了个噩梦,很奇怪。 梦里长公主隐隐约约看见属于自己的身体和慕卿卿摆放在一起,在诡异至极的阵法中间,她依稀听见阵阵铃铛的声音,似招魂般叫人心慌。 周遭一切都透着阴森可怖,天井上方的月亮渗着猩红的血色,她拼命想挣脱,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被死死束缚。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在恐惧和冰冷共同构建的窒息感中,听见了雪地里沙沙的脚步声,还嗅到了微甜的冷香。 这样的平静中,仿佛隐藏着惊涛骇浪。她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直到有人说:“愿赌服输”。 阙宁猛然惊醒,满额冷汗,她心脏狂跳,一切显得那样真实,梦里的药香甚至是有些熟悉的。 她大口喘气,再无睡意,半坐在床榻间,却不觉得冷。 这个身体很耐寒,阙宁恍然间垂眸,是啊,这已经不是她自己的身体很久了。 心里是觉得有些委屈的,但不该活着的长公主像小偷一样重生了,她又觉得委屈显得矫情。 阙宁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就在她矛盾挣扎之际,西窗外响起了清宁的笛声,音质干净透雪,悠悠传来抚慰心神。 她怔了怔,走至窗前。 不远处,剔透的月光下,少年人衣衫单薄,只松松垮垮披了件鹤氅,他立在正殿的屋檐下,漂亮的指尖握着一只玉笛。 殿外雪花飞扬,宫灯摇曳作响,暗红的光影镀到他苍白的脸颊上,如染了点胭脂。 风声呼啸,也吹动阙离纤长的睫毛,在漫天的清寒中,他鼻尖微红,显得脆弱又极易破碎。 可他漆黑眸底的孤傲又让人无法轻易靠近,生怕惊扰。 冯吉远远望着,望着少年人的情意,隐忍,和克制。 过了许久,等偏殿的灯火又暗了下去,他才听见年轻的帝王说:“这个身体,是委屈皇姐了。” 这句话莫名其妙,冯吉想不明白,也不敢想,他只知道,偏殿那方稍有一些动静,阙离就已经察觉。 明明北风的呼啸和连绵不绝的落雪声让深夜变得宁静,哪怕是阙离翻阅书卷的声音,在冯吉耳中也要更加分明。 可那少年,恰恰听见了偏殿的动静,这才推门而出,也不靠近,只是有意无意吹响了清笛。 他心细如尘,冯吉一贯知晓,却不知道少年这样耳聪目明。 竟隐隐胜过习武之人。 可覃国上下皆知,阙离并不会使刀剑,骑射也潦草,他能坐上君上的位置,真是出乎意料。 连冯吉都觉得,这少年多少倚靠了他的姐姐,倚靠了那位手握重兵的长公主。 这样的猜度被冯吉小心翼翼藏在心底,可还是逃不过阙离的眼睛。 少年朝这边望了过来,薄唇微弯,弧度似笑非笑,眼底的冷然似浮冰,锐利得直击人心。 “冯吉你听好了,并非耳聪目明,是孤只在意她。”阙离淡声道。 扑通一声,冯吉猛地跪了下来,低首道:“老奴知罪。” “无妨,你又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少年缓缓走近,又漾起了一贯无邪的漂亮笑容,他示意冯吉起身,待拂去内侍肩上的雪花后,阙离从容道: “你只需知道,谁,是你的君上。” 第7章 掌中雀⑦ 一颗足以 阙宁回过神来。 那笛声让人心安,悠悠伴着她再度入眠,酣睡至清晨。 她忽然有些话想问问阙离,当面问,问清楚。 打定主意,阙宁从国子监的路上折回,她想踏进帝王的正殿,却被拦在了门外。 冯吉说,是君上的意思。 真是冷漠啊。 长公主心想,她仍旧站在殿外,视线掠过冯吉往里探去。 那少年似乎正在换药,雕花的屏风后他精瘦的身躯若隐若现,心口的绷带被取了下来,结了疤。 白玉微瑕,那是阙离身上唯一明显的伤,来自于她。 算了,长公主觉得理亏,整理好微愠的情绪,离开了。 身后冯吉摇摇头,无奈地回到了殿内,通禀道:“君上,她走了。” “我知道。”阙离这才抬眸,眼底浮起零星的笑意。 “可老奴还未说是谁……”经过昨夜,胆子大了的冯吉忽然皮一下,同这清冷的少年开起玩笑。 阙离微怔,而后唇边逸出清亮的笑声,他反问道:“还是太明显了吗?” 可是卿卿,你是我的软肋不假,但我不要叫别人知晓你是我的软肋。 因着刺杀的流言传遍宫城,阙离这才刻意冷落,怕给她带来麻烦。 少年深知,作为帝王,可以宠一个女人,但不能把命双手奉上,给一个女人玩弄,这样的帝王无法服众,这个女人,处境也会很危险。 于阙离而言,服不服众没关系,重要的是那些潜在的危险,那些想利用“软肋”来对付他的人,他都必须扼杀在萌芽之中。 少年敛眸,压下眼底锋芒,再次问冯吉道:“明显吗?” 内侍叹息,答道:“君上多虑了,唯有老奴靠的近,看的清,但是老奴会誓死守护君上的秘密。” 他想,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 帝王行事,需要理由吗? 作为一名合格的近身内侍,只要永远记清楚,谁是他的君上,就足够了。 · 冬日里,总是寒风细雪。 吃完闭门羹后,就着西北风,长公主回到了偏殿。 阙离这不明摆着欺负人? 她就不该对这顽劣的小儿抱有希望,可转念一想,狗弟弟对“慕卿卿”的喜欢,也不过如此嘛。 阙宁觉得心里舒服了。 她其实很想问问阙离,用旁人的身份,问问他:“长公主,为什么会死?” 她想听见那少年亲口说出原因,哪怕稍微能逻辑自洽,或者是有难言之隐,阙宁都会原谅他。 说来说去,她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条出路罢了,一条不去恨唯一亲人的出路。 活在这世间,爱很辛苦,恨亦很累,都不是阙宁所愿。 她只是想当条咸鱼。 覃国也才刚刚稳定,目前为止,没有人比阙离更适合那个位置,长公主明白这一点,谢小将军也明白。 所以哪怕有恨,他也未对帝王下手,未谋逆,未血流成河。 只是把利刃对向了敌军,一头破阵千万,一头自伤肺腑。 这样顽固地践行着诺言。 好像使命一样。 日复一日,待收到阙离的来信时,谢小将军刚刚把伤养好了些。 圆月之下,孤窗边,海东青停驻在他的指尖,他取下信笺,阅览后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信上说:速归,事关长公主。 寥寥几句,无尽遐思。 帐篷内的烛火顾自摇摆,一如他难定的心,最终,谢月沉燃了信笺,没有选择回头,反而走向了更悲烈的前路。 其实阙离的信并不难猜。 假使阙宁还活着,那很好啊。 可他谢月沉的归宿,只可能是埋于黄沙,葬于山野。 再没有别的出路。 他笑,弯腰抚了抚依偎在脚边的猫,嗓音微哑道:“你说是吧,系统。” · 翌日,国子监早课。 阙宁吊儿郎当拎了卷书,如帝王的愿走马上任。 从集贤门走至太学门,两旁高大柏树积满了松雪,偶尔簌簌而落,宁静中穿插着报时的钟声。 奇怪的是,那群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一个也没见着,讲堂没有,藏经阁也没有,直到阙宁撑伞来到校场,才得到亲切问候。 一个接一个敦实的雪球从学子们手中向她砸来,带着“深情厚谊”。 长公主并不惊讶,她年少时,也曾是这样的孩子。 真是久违的亲切感。 “喂,小兔崽子们,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打一场了。” 阙宁高喊一声,正打算扔了书,把伞甩出去挡一挡时,有人快步走到她身前,伸出手相护。 在学子们惊呼的声音中,她看见了阙离的眼睛,漆黑清亮,灼灼中暗藏着刀光剑影。 是她看不懂的模样。 身后,雪球从帝王的披风上坠落,轻轻抖落在雪地里,无声无息。 那群以谢摘星为首的贵族子弟都慌了神,你推搡我,我推搡你,半天也没推出来一个背锅的。 反倒是阙离转过身,视线淡淡从他们身上掠过,警告道:“不尊师长者,杖五十。” 他话落,未理会哭爹喊娘的孩子们,也没有多看阙宁一眼,径直离开学堂,去上朝。 冯吉依旧追在他身后,为他撑伞,待走得远了,才小心问道:“君上何故如此?” 明明,只要冯吉过来说一声,给学子们警醒,就足够安定。 “是啊,何故如此。”阙离笑了笑,清秀的笑容里有些无奈。 “大概是…只有我能欺负她吧。”他这样说,一并抖起帽檐,加快步伐往朝堂赶去。 可怜的内侍腿不够长,只好扔了伞,小跑着跟上。 寒风从四面八方灌来。 阙离难得心疼人,他没有回头,只扬起手示意冯吉退下,换了个年轻的小内侍跟上。 这天冷的很,他的卿卿不怕冷了,可他仍旧见不得其他人露出和她从前遇雪时一样,瑟瑟发抖的神情。 她受过的苦难,他总是记得。 少年微微阖眸,敛下所有情绪,再见朝臣时,已然滴水不漏。 这边风起云涌,变化诡谲。 那边,学子们已被国子监护院架上了板凳,无人敢反抗。 因为新帝说一不二。 阙宁瞅了瞅那板子,还挺厚实,在学子们毫不遮掩的怒视中,她心情愉悦道:“打!” “往死里打。” 话落,谢摘星的愤恨又多了些,被这小姑娘梨花带雨望着,长公主的心也化软了些,她随口道: “打…打什么五十大板啊,来打雪仗啊。” 护院们尚有些懵逼。 阙宁索性道:“这个,镇北将军独女,这个,尚书府二公子,还有这个……” 她懒散地指了指,拨弄着指尖道:“我是不怕,诸位却该掂量掂量。” …… 一瞬的沉默后,所有护院都自觉扔下板子,跑路了。 开玩笑,国子监开的俸禄又不高,现下有人扛着,能让他们两边都不得罪,何乐而不为。 于是,终究扛下所有的长公主迎来了重生后的第一场雪仗,酣畅淋漓。 回想起来,自从十五岁那年,与谢月沉被敌军围困雪山后,她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格外怕冷。 不过在那种绝境中,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落点病根也正常。 只是惧寒而已,阙宁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体,该吃吃,该睡睡,除了冬日难熬,来葵水的冬日格外难熬之外,也都还好。 她这人虽是金枝玉叶的命,却在战场上习惯了粗枝大叶,变得能忍,唯一不改的是,还是爱吃糖。 很好哄,一颗足以。 · 日光渐渐升起。 因着阙宁的兴致和孩子们的不服输,这场仗干到了晌午。 阙离下朝的时候,正好瞧见她狼狈的模样,少女红白的官服湿透,发带散落,浑身上下像落水鬼一样丑极了,笑容却分外明亮。 他就这样看着,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像饮了烧酒一般熨帖,那种暖意,比炭火更加温热。 他想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愿赌服输。 阙离眨了眨眼睛,收回思绪淡声道:“诸位,既然屁股没开花,那就笔上生花,将宫训抄上百遍。” 这是宣判,不是商量。 少年话落抬眉,看向玩的最上头那个:“至于你这做太傅的,罪上加罪,随孤过来。” 他身上赤金的黑色朝服还未换下,发丝梳得整整齐齐,比平时的随意多了几分凌厉。 那些孩子被吓住了,阙宁也被唬住了,愣了好久。 她记得阙离从前常穿素白衣衫,成为天子后,黑色为尊,戴十二旒冕冠。 那时,她和诸大臣才发现,这少年眼底的浮冰,锐利锋芒。 其实黑色极衬他,显得清贵又骄矜,她找不到比阙离穿白衣更好看的人,可待他穿黑衣了,俊美更甚。 真不愧是我的弟弟。 阙宁心里这样想,行为上却老老实实跟在帝王身后,因为还不知道阙离要作什么妖。 待到无人之处,他才停下脚步,刚转过身,阙宁就战略性后退一步。 阙离觉得好笑,好笑之余又有些心酸,他忽然弯腰,一把将人抱了起来,一路抱到床榻。 这举止有些暧昧,长公主心底如平地起惊雷,万分震撼,等她反应过来要拔刀的时候,却只摸到腰间的随珠。 “不是,我刀呢?”她突口而出,惹来少年人更明显的笑声。 他声音好听,虽是嘲笑,但伤害性不高。 阙宁低下头,又羞又恼。 阙离便适可而止,随手摘下旒冕,搁置一旁,又从衣匣一侧翻出了女子的鞋袜,他半蹲到床榻前,抬起了眼睛看她。 “有我在,卿卿无需用刀。” 第8章 掌中雀⑧ 肮脏心思 ?? 谁是你卿卿? 阙宁往后缩了缩,自己动手把被雪湿透的鞋袜换下来,划清界限。 从前她与阙离亲近,是因为血溶于水,现在算什么? 是,她承认,她心底有点乱,不是有点,这一刻长公主情愿懵懂无知。 可少年眼底的情意太过直白。 她一时间竟有了摊牌的想法,这窃来的重生已经让阙宁不安,额外的喜欢更是负累。 她到底是不愿意骗他的。 “阿离,”她忽然像从前那样唤他,神色也变得凝重。 “嗯。”少年站起身,一颗心却沉入谷底,他是多聪明的人啊,已然察觉不对。 “……卿卿,我还有事。” 阙离捻了捻指尖,冷静地先发制人,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掌中生起了冷汗。 他仍旧镇定地转过身,随即,眼底的笑意不见,变成了真切的、因为害怕失去而生的恐惧。 如果,如果阿姐说开了,那他呢?他还能这样恬不知耻地试图靠近她吗? 少年往外走,绕过纱帘,天光倾泻在他身上,如赦免罪人。 “阿离!” 身后,阙宁再次唤道,“我想问你,长公主,为什么会死?” 在暴露身份之前,她还是想得到一个答案,让自己解脱。 阙离的脚步顿了顿,他推开殿门,回眸说道:“因为,她不喜欢我。” …… 怎么会? 阙宁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少年已在冬日的光影中走向了远方,从她这里望去,茫茫白雪中,只留下一个黑点,直至什么也抓不住。 这一刻长公主方才明白,站在身后被留下来的人,是什么心情。 从前她出征时,总是望着她背影的孩子,心底又该是怎样的孤寂。 她闭上眼睛。 那年的细雨声仿佛在耳边。 她想,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 那日后,一切如常。 只是很难再见到阙离,他似乎刻意在回避着什么。 阙宁有好好反思,在反思中也和学子们打成一片。 连难搞的谢摘星都可可爱爱。 她竟然会送阙宁饴糖。 虽然是强硬地,不容拒绝地塞过来,但也会偷偷回头看阙宁反应,漾起孩子气的得意。 她还说起过谢月沉。 作为小堂妹,谢摘星手里的八卦消息绝对是一手的。 她告诉阙宁,谢月沉喜欢一个姑娘。 长公主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人小鬼大的谢摘星挑挑眉,笃定道:“我爹爹说的。” “你知道吗?”她贴近阙宁的耳朵,细声细气道:“堂哥贴身藏了只金钗,钗头雕的是只金雀,玉石镶成金雀的眼睛,千真万确。” 阙宁的神情变了又变。 “嘘,我只跟你说了,你别告诉别人。”谢摘星见她愣神,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指。 阙宁一把握住,良久才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点声音:“当真?” “我从不撒谎。”谢摘星奇怪地看着她,喃喃道:“这金钗又不是你的,你着什么急?” 她听老爹说,那玩意儿可是世无其二呢。 “是啊。”阙宁缓缓松开她。 那只金雀钗不是她的了。 是属于长公主的陪葬,是长公主的母亲,先皇贵妃留给女儿的嫁妆。 知道这样的消息,在这样的情境,真是令人厌烦啊。 “慕卿卿,你怎么了?” “没什么。” “下次见到你堂哥……”她对谢摘星说:“告诉他,别等了。” 因为曾经遥不可及的人,如果在触手可得的时候也错过的话,就证明月老一刻也未曾拉起红线。 白月光的话,就让他自己在天上挂着吧,多喜庆呀。 那时的长公主还未想过,在她眼里无所不能,接近神祗的谢小将军,有一天也会陨落。 · 三月后,惠风和畅。 边关传来捷报的同时,也带回了谢月沉的猫儿。 小小一只,雪白的毛色。 它被养的很好。 连同着谢月沉的长剑,谢月沉的白衣银甲,一起被带回来。 独独没有带回来谢月沉。 听说,他战死了。 很轻飘飘的一句传言,没什么重量,落到了阙宁耳朵里。 起先她还能镇定自若,可看见小宫女们窃窃私语,面露惋惜,连她自己的小丫头阿宝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望过来时,阙宁终于相信了。 她心里的情绪很复杂,也明白久经沙场的人总是会有这一天的,可她从未设想过谢月沉。 哪怕她已经可以坦然面对年少时的仰慕,付之一笑,却根本预料不到“月亮的沉没”。 这场镜花水月,突然地就像窗外下起的大雨。 阙宁起身往外跑去。 雨打芭蕉,叮咚作响,清透的水珠顺着翠绿的新叶往下舒展,偶尔溅到那只猫儿光亮的毛皮上。 它轻轻呜咽两声,抬起小爪子抹了抹脸,看着眼前的少女。 它在等她来。 阙宁并不知晓猫儿的灵性,她只是听见了声响,寻到这里。 一人一猫相对无言,少女蹲下身,提起了芭蕉叶一角,这样雨水就完完全全淋不到它了。 谢小将军的猫,和他这个人一样,傲娇又金贵。 阙宁想起了遥远的雪山,初出茅庐的她被敌军围困得走投无路,那时透骨的寒冷比漫天的箭羽还要致命,她一边失血,一边求生。 可惜雪地里难辨方向,她身后染血的脚印也很快被淹没。 天地苍茫融为一体,过往如走马观花,前路遥遥不可期,她什么也握不住,连呼喊都显得多余,更没力气。 痛感也在漫漫消退,只能看见身上的雪越积越厚,她身子越来越沉,意识颓靡之际,有人在雪地里捞起了她,如神明一般。 漫长的绝境里,是谢月沉以剑破雪,将她从这死局背了出来。 她仰慕他,自那时起。 在天寒地冻里待久了的人,稍稍遇见一点光亮,便会念念不忘。 这种情感说不上是喜欢,更谈不上爱,用作“救赎”最合适。 她是欠他一条命的。 阙宁眨了眨眼睛,她不喜欢哭,这场雨下的正合适。 少女把头埋进臂弯里,不觉冷,也藏起了所有的难过。 直到猫儿打了个喷嚏,她想把它抱起来,带回去,可好像是听到了谁的脚步声,猫儿窜地一下就消失在草木中。 她回过头,看见有人为她撑伞,一袭白衣的少年,不知不觉已经长得很高了。 竹伞被他弯腰倾斜过来,完完全全笼罩在红衣少女的上方。 她红了眼眶,对面的少年微微伸出手,说:“阿姐,我来接你回去。” 他叫她阿姐…… 阙宁这才认真去看少年的眼睛,很漂亮,眼尾微红,眸中含泪。 是阙离的模样不假,她心弦忽断,艰涩开口道:“所以?” “我在等你。” 少年嗓音微哑,含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我在等你,等下完这场雨。 等坦白一切的时机。 他承认,本来是想一直做贼的,就这样守着自己的肮脏心思,怕她知晓,又想她知晓。 可他没有谢月沉那样大度啊,即便死了,也将喜欢深埋于心。 阙离不要这样,他甘愿有罪,罪在喜欢的人恰巧是自己的阿姐。 可就是喜欢了呀。 这已经不是他能左右和抵抗的事情,唯一一件超出掌控的事情。 他静静听着雨停,在异常安静的时候,吐露出心声。 “我知道是你。” “从来都知道。” …… 重生局,他坐庄,料算无疑 。 阙宁整个人已然麻木,仿佛再大的风浪也惊不起波澜。 她站起身,直视着弟弟的眼睛,恨铁不成钢道:“阙离,你怎么敢的呀?” “是,我包藏祸心,大逆不道。”少年扔了伞,微扣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 “可是阿姐,阙氏一族本来就是疯子呀。” 皇太.祖和自己的亲妹妹有染,这才生下高祖,高祖与同父异母的姐姐暗结珠胎,这才有了父皇。 “我身上流的都是肮脏的血,你还指望我高贵到哪里去呢?” 少年怒吼,是难得的失态。 他只是气不过,气不过谢月沉死了,永远留在她心里了。 “阿姐,你看看我。”见阙宁微微阖眸,沉默不语,阙离有些无助道:“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阿离,你冷静一点。”阙宁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后道:“你是我的弟弟,我想你迷途知返。” 少年松开手,轻轻笑了。 “可你现在是慕家女啊。” 属于长公主阙宁的身体,已经在皇陵的棺椁中长眠,他的阿姐,和他再无血缘关系。 “这也不可以吗?” 他小声问,可怜且乖巧。 这模样,难顶啊。 阙宁摇摇头,反问道:“所以,这就是你弄死我的理由?” 我还得谢谢你,爱的是我的灵魂? 第9章 掌中雀⑨ 万千秘密 此刻,阙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大意了啊。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涌至唇边却化成一句:“或许,你喜欢孩子吗?” ??? 阙宁懵了啊。 这狗弟弟不仅大逆不道,还想错上加错,延续先祖的诅咒,真是个狠人啊。 “不,我不想。”她连连摆手,边摆边往屋里跑,合上殿门,在跨服聊天中骂骂咧咧离开了直播间。 长公主心想,姐姐真是个高危职业。 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圈圈,既难过“月亮的沉没”,又惶恐“弟弟的崛起”,阙宁发誓,她慌的一批好吗? 情情爱爱什么的,真没意思。 长公主想了又想,终于合手握拳敲定:她要曲线救国。 既然臭弟弟的心思在这点小破事上,她就从政事上给他找麻烦,让他疯狂加班,别想有的没的。 人精力有限,阙离忙了,就会老实了。 帝王就该有帝王的觉悟。 很好,计划通。 阙宁唤阿宝准备热水,洗浴后换下了被大雨淋湿的红衣,她没有接过小丫头手里的华服锦衣,只从衣匣里挑了件最素净的。 荼白色,没有纹饰。 她轻轻叹息一声,用布带将袖口紧紧束起,时隔近半年,长公主再次握起了刀剑,战场上的恩怨,就该从战场上了结。 杀了谢月沉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阙离若是在这里,一定会说:阿姐,我也是这样想的。 俺也一样。 然而事实上,他离开偏殿的庭院,外边是冯吉在看守,暗处也都是他的人,护的严丝合缝。 少年天子的眼线遍布四方,连饲养的牲畜都是天然的鹰眼。 那次从他掌中飞入雪夜的海东青传信后,没有即刻返航,反而听从了主人的指令,监视在了谢小将军身边,比什么探子都管用。 如今,它才圆满飞了回来,落到了少年的肩膀上。 阙离伸出指尖抚了抚它的毛发,被驯养得聪明机警的雄鹰张开翅膀,在高空中转了一圈又一圈,看似毫无章法,可是少年眸光一亮,突然问道:“没死?” 海东青长啸一声,小鸡啄米般点头,竟有几分憨厚的可爱。 阙离忍不住笑出声。 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猎鹰,果然没让自己失望,太好了,那个人没死。 如今想来,据镇北将军所说,在最后一次两军交战时,谢月沉单枪匹马,取了敌军将领首级后被擒,三日后,敌军城池上便挂着他的尸首。 那是一具只剩下皮.囊的干尸,身上的陈年旧伤和胎记都能吻合,面容虽然有损伤,却轻易能分辨出是他侄子的模样。 镇北将军不疑有他,哭的呼天抢地,差点把自己也送走。 这消息便一路传至京都。 车马慢,路途远,刨根到底、辨别真伪的成本太高,战场上的事一旦认定,很难再更改。 讣告也是这样。 这盛世,如谢小将军所愿。 他辛辛苦苦,兢兢业业,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社会性死亡”。 原本,一切都该是按部就班的,他以死成全这场相逢,从那枝头上的白月光变成阙宁心口永恒的朱砂痣。 猫儿,或者说系统,也是这样以为的。毕竟“深情男配”锻造系统的最后一步,就是以死献祭,法力无边。 获得此成就只需要两点: 一、男配死亡。 二、女主爱过。 如果没有爱,你都不配死。 …… 谢月沉带着猫儿走过许多世界,阙宁是第一块铁板,她好就好在不按常理出牌。 战场上被擒后,谢小将军怀着必死之心,被敌方押入密牢,十八般酷刑都上了一遍。 他终于忍无可忍,抬起一贯波澜不惊的眉眼,邪气地歪了歪嘴角。 艹,怎么还没凉? 老子已经演的累了啊。 猫儿,不,后知后觉的系统也陷入了迷惑,明明它抢尽先机,给女主和男配制造机会了啊。 英雄救美,一见钟情,雪山上这出戏码,就注定谢月沉在那个人心里不同旁人的地位。 只要等时机成熟,一直扮演着深情男配的谢月沉凉凉就好了呀。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平素只会干饭的系统为了业绩,也终于肯跋山涉水来到宫城,亲自见了见那个女人。 猫儿想,它明白了。 谢月沉,她其实没那么喜欢你。 因为确切的说,阙宁对你的喜欢,就像追星一样,你是特别特别重要的人,我幻想过与你比肩,但也只是想想。 想想,不犯罪吧? 得知这一点的谢小将军,气极反笑,浑然忘了自己是阶下囚,他直接捏碎了缚住手腕的锁链,不干了。 这大概就是——忙活了大半天,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阙宁这个女人,没有心。” 猫儿撇了撇舌头,“你也没有。” 真心换真情,很公平。 “可是之前的世界明明很顺利啊。”谢月沉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所以这才是s级任务嘛。”猫儿从背上的小布兜里掏出自己珍藏了许久的小鱼干,边嚼边说。 “s级?最后一个了?”谢月沉从猫爪里抢了点下酒菜出来,不怎么耐烦地问道。 “是…是吧。”猫儿躲躲闪闪,把小鱼干往自己怀里扒了扒,护食的很。 “你最好是!”谢月沉阖上眼睛,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他本来就是个没有心的,一定是造孽太多,才要扮演深情人设。 扮演就算了,还不能太明显地展露出来,又要让对方喜欢上。 真不是人干事。 算了算了,只要能完成任务,功德圆满,他就可以从这困住他的牢笼里逃出来了。 要说这个世界,特殊就特殊在阙宁到了慕卿卿身体里,外人眼里她是工具人女配,死了就死了。 只有背后操控一切的人知道,这惊天大赌,赌的是什么。 连谢月沉都差点被阙离骗了过去,以为阙宁长眠于皇陵。 他也是真的敢呀。 灵魂互换,献祭重生,区区一个古人,却有着跨越千年的眼界和魄力。 这种人,不是天生的帝王将相,就是让时局动荡不安的祸害。 万幸,谢月沉想。 · 夜已深,宫城一片死寂。 月色下殿宇重重相接,仿佛锁在一起,没有出路。活在这偌大的“笼子”里,每个人都如履薄冰。 看不见,听不见,才安全。 冯吉始终牢记着这样的保命法则,即便正殿密室里的声音偶尔穿透出来,他也置若罔闻。 这样的麻木和自觉,是所有宫人的常态,刻进命里的习惯。 只是与旁人不同,冯吉的神情里终究是多了几分同情。 那密室里用铁链锁着的“猛兽”,也不过才十六七岁。 药也吃了,病也看了,一个月总还是会有那么几天,毫不留情地,以痛苦和折磨来提醒阙离身体里流的是什么血液。 那是阙氏一族被诅咒的命运。 冯吉永远都不会忘记,帝王头疼之症发作时,是什么人都不认的。 万幸,和他的父皇不同,阙离喜欢把疯病压制着,藏起来,他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狠到不允许旁人发现他半分弱点。 冯吉还能活着,无非是完完全全被阙离拿捏在掌中。 这是少年的秘密。 见不得光。 冯吉也有秘密。 他悄悄仰慕过先皇贵妃。 藏的很好,无人知晓。 不像那女子对她师兄裴玄的心意,连先皇都知晓。 知晓却不点破,这是先皇的秘密,那其实是个懦弱的男人,他重用裴玄,尊为国师,因为他是修道之人中的翘楚。 先皇不发病时,表面是谦谦君子,内里却时时刻刻对“长生”充满执念,痴迷到以生人为祭,即便裴玄万般阻拦,也挡不住先皇对丹药一道的求索。 最后,他亦死在了丹药上。 求仁得仁。 有秘辛说,他是因为先皇贵妃逝世,这才痴迷于丹药,想将所爱之人救回,也有秘辛说,先皇贵妃只是幌子,是为他后期暴虐无道,赋予一个情深的理由。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冯吉分辨不清,他只知道,先皇贵妃自.缢那天,先皇哭的像个孩子。 那之后,先皇加倍对长公主好,并给了许多实权。 是亏欠,还是后悔,没有人说的清楚,就像先皇贵妃和他师兄裴玄之间的事情,也是秘密一样。 好像没有人能例外。 就连国师,也深埋着一个秘密。 那是关于长公主的。 长公主又有着自己的秘密。 在这座深宫之中,好像每个人都身怀秘密。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是怕死之人,算无遗漏的少年,也被病痛折磨,国师也好,内侍也罢,都难逃风月。 每个人都以为掌握了别人,却不知皆在笼中,沦为鸟雀。 第10章 掌中雀⑩ 愿者入局 阙宁还是推开了那扇密室的门。 在海东青的引领之下,走的是宫城底下的地道。 那时她正在明知故犯地为谢月沉烧纸钱,和小丫头阿宝一起,在清明节的深夜,搞事情。 老实说阙离最近真的忙了很多,阙宁“功不可没”。她已经好久没瞧见少年在自己面前晃悠了,也慢慢放松了警惕。 人一飘,就容易遇到不好的事情,祭奠完,回去的路上,她被碰瓷了。 天空中盘旋的海东青疾速俯冲,尖喙一下叼住了她腰间的随珠,突然使力,扯了下来。 随即又飞上墨蓝的夜空。 “你有病?”长公主双手叉腰,拿出干架的气势,却发现这“小偷”没有跑路的意思,随珠的光亮在夜色中尤其分明。 阙宁觉察出了点别的意思,她让阿宝先回去,自己跟在这狗腿子后面,寻到了御花园假山后一处隐蔽的入口。 到这里时,海东青安分了。 它把夜明珠送回了阙宁掌中,径直往里飞去,至于她,该有选择的权利,这也是主人的意思。 进去,还是不进去。 . 阙宁没有犹豫。 烛火幽暗,狭长的地道终于显现出尽头,尽头处是紧锁的铁门,她看到了岩壁上的机关。 打开,还是不打开。 阙离又给了她后悔的机会。 他对她总是宽容大度,就像小时候总把最甜的橘子给她一样。 阙宁其实还是挺在乎阙离的。 就像她自己说的,哪怕是一条狗,喂久了也会有感情。 长公主只是不能接受如今的重生是阙离一手所为,为了成全他所谓的喜欢。 这让她迫切地想要逃离。 可她同时又明白,如果阙离死了,她一定会难过。 超级难过! 因为这彻底证明她是天煞孤星,克所有。 妈的,说着说着眼泪都要出来了,阙宁吸了吸鼻子,转动机关,推开了门。 她自诩心理能力超强的,可看见眼前的场景,还是走不动路了,铁门后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房间漆黑没有光。 她举起了手中的夜明珠。 前方空荡,只有一个巨型的铁笼子屹立在中央,拔地而起。 她做好心理建树,循着嘶吼的声音慢慢掀开笼子上的黑布。 她的心跳的越来越快。 然后她看见了一双猩红的眼睛,属于阙离的,漂亮的眼睛。 只是原本透亮的瞳孔被染红,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和遇见猎物才会闪现的那种光芒,她用了好久才确认,这是个人。 妈的,有点心疼怎么回事。 阙宁刚蹦出这个念头,就被这玩意儿往前扑吓了一大跳。 因着少年的动作,沉沉铁链被带起,稀里哗啦,此起彼伏地激烈作响,给她年轻的耳朵好好上了一课。 “算了,我还是心疼心疼我自己吧。”阙宁深吸一口气,她别开了眼睛,到底是于心不忍的。 其实阙家人的疯病她早有所见,母亲逝世后,父皇发作的越发频繁,动不动就会失智杀人。 她曾经还担忧过阙离会不会也继承下来,可看着自己没事,这家伙也假装没事,就以为没事了。 原来只是他不想让她看见。 一时间,阙宁竟不知道阙离到底瞒了她多少事,又独自承了多少重。 看见他这副鬼样子,正常人都会有多远跑多远,唯一还会停留下来,试图张开双臂给以拥抱的。 是亲人。 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的的确确是被克剩下的最后一个亲人了。 啊,有点心酸怎么回事。 阙宁捶了捶心口,那里涩涩的,闷得发慌。 哪怕她再不想看见,刻意回避,也还是没有错漏少年的手腕。 那纤细的腕骨上面,除了有一条洗的发白、编织丑陋的红绳,就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手抠的,牙咬的,还有……刀子划的,它们平时藏在他白色的束袖里,如今被他自己弄开,一片狼藉,就这样陈列在她眼前。 阙离说的不是玩笑话,他曾经的确有过,被痛楚折磨到屈服,赌气地想要结束生命的时候。 他也想要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于是千挑万选,让自己的阿姐成为了解药。 他想为她活下去。 好好活,活得有个人样。 这份龌龊心思可悲又可怜,无非是久困黑暗的人想抓住那束来之不易的光明罢了。 他多疑,敏感,极度缺爱,别的人走不进来他心里,他也很难走出去,身边的人,始终是她。 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阙宁,也只有她活着,他的灵魂才有栖息之所。对阙离来说,他难得的那点信任、宽宏、愿意付出,都已经透支在了她的身上。 所以…… 姐姐,是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人啊。 哪怕已然失了智,除去最初的试探,他再也没有对近在咫尺的人类发起攻击。 很奇怪呀,他就这样看着她,忍受着从头部开始,流窜到四肢百骸的痛楚,却再也没有拖动铁链,甘愿为囚。 渐渐地,猛兽安静了下来。 他头痛欲裂,却只是小声的重复:“疼,阿姐…我好疼啊。” 少年双手捂着头,蜷缩在华丽牢笼的角落,微微发着抖,只小心翼翼抬起一双含着泪的通红眼睛,去看她的反应。 这小模样,懵懂无知似稚子。 “真是麻烦。”阙宁无奈地留了下来,她伸出手,像许多年前那样,揉了揉少年柔软的发顶。 “好啦,你赢了。” 长公主扯了扯唇角,随意靠着牢笼坐下,来来回回抛着那颗随珠道:“从小到大,你看上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阿离啊,我好像跑不掉了。” 不管是不是苦肉计,她总是吃这一套的,从开始,到现在。 那就这样吧,彼此折磨,一起腐烂,不也是种浪漫? 只要不提喜欢。 不提就好。 这是阙宁的秘密,也是触及她内心深处,最难堪的回忆。 她想起幼年时,那个女人自缢在她面前,最后说的话。 她说:阿宁,不要爱上任何人。 永远不要! 可怜那时她连爱是什么都不懂,就已经先开始排斥了。 “爱”这个字眼,从那个时候开始,在她的字典里,就与死亡挂钩。 她讨厌死亡,讨厌冰冷的尸体,也讨厌自己。 连时光都无法救赎。 在长公主稍微混乱的童年记忆里,母亲是个特别漂亮的女人,温柔多情,为爱痴狂。 可她爱上的是修道之人。 就注定了如飞蛾扑火。 母亲甚至赌气嫁给了追求她的帝王,入了宫,将自己囚了起来,但心意这种事情,捂住了嘴巴,也会从眼睛里泄露出来。 她喜欢自己的师兄,很喜欢。 她以为他至少是有些喜欢她的,所以用婚嫁做筹码,可他没有来,她成了皇贵妃,他依然是国师。 在这座宫城里,君与臣,近在咫尺的距离,每见一面,折磨就多一分。 直到花光所有爱意。 她累了,也倦了,想要离开了,于是她告诉自己的女儿,死亡并不是终点,反而是新生。 阙宁信了,可她再也没见过母亲,哪怕重生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也找不回那个女人了。 日积月累,成了心结。 她看阙离多有病,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索性就互相伤害,内部消化吧。 长公主嗤笑一声,闭上了眼睛,最后对少年说道:“睡吧,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 第二日的阳光照常升起。 无论多么痛恨的曾经,都已经是回不去的昨天了。 她眯了眯眼睛,掀开了身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披风,再回头看身后铁笼子里,已经空落落了。 阙宁站起来,身上的暖意也散了些,她叠好披风,想起来阙离有一点好,不记仇。 就说那年秋猎,曾经将利箭射向阙离的大臣,日子就很好。 他早早的告老还乡,不必被剥削,回乡途上又遇上好心的悍匪,直接把他送进祖坟,安逸的很。 啧啧啧。 大概有些人的仇当场就报,所以才不记仇吧。 阙宁走出密室,她回想这不长不短的一生,不说问心无愧,但唯独对的起阙离。 她忽然就想试试看,这个人对她纵容的底限,到底在哪里。 她一贯行动迅捷,约摸是晌午时分,阙宁出了一趟宫,大摇大摆。 两件事,一是去看看她的好学生谢摘星,二是去找找她昔日的门客,重新培植培植势力。 只是她还没进镇北将军府的门,就被马车上下来的人拉到了怀里。 熟悉的药香侵入鼻尖,她抬起头,看见了帷帽下那张清秀漂亮的脸,瞬间怒目道:“跟踪我?” “只是为了确保姐姐的安全。”少年人脸皮出奇的厚,安然自若道:“要知道,最近可不太平。” “阙离,我才发现,你脸可真大。”阙宁阴阳怪气的说。 “是吗?”少年微微低首,凑近了些,闲闲的说:“总是要让姐姐多知道我一些的。” 那什么来着?直女怕缠郎,长公主此刻深切体会到这一点,她有苦说不出,狠狠抽出手腕来。 “你,是男人就别跟着我。” “好啊。” 少年轻笑,目送着她进入府中,眼底隐约有几分得意。 至少,姐姐看他是个男人了。 第11章 掌中雀(11) 寿比南山 等人影消失不见,他回到马车,问车窗旁的冯吉:“人都安排好了吧?” “回君上,无一疏漏。” 帝王的暗卫军,随着他的到来,已悄悄将镇北王府围得水泄不通。有些人想动旁的心思,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资格。 “不过冯吉,有时候孤真的想演一出英雄救美,拿命来搏她几分欢喜。” “老奴以为,也不是不可以。”冯吉多少了解阙离,他说出来的话,哪怕掺杂着玩笑,也是心里动了真格的。 “就说谢月沉,不就是得了这样的好处吗?”阙离喃喃道。 那年雪山围困,他也是去了的,只是路途遥远,哪怕刚收到讯息就即刻出发,也还是晚了些。 他看着谢月沉背着她从雪地里出来,头一次觉得自己太小了,不仅是年龄,还有力量。 阙离想,他得快点儿长大,才能成为守护阿姐的男人。 那之后,他夜间只睡几个时辰,余下时间,总是在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训练自己。 哪怕足够聪明,也总要努力些才好,如果是关于她,他愿意更加努力,事无巨细。 虽说阿姐重生归来了,可他比以前更小心,也再经不起一点点关于她的动荡,这才如此大张旗鼓。 亚父说过,机会只有一次,阙离再也赌不起了。 他派人去买了她喜欢的糕点,又拿起奏章静静翻阅,一边办公,一边等她。 阙离有耐心的很,毕竟更长的时光他也等过,直到再次听见她的脚步声,冯吉还没来得及通禀,他就已经掀开了车帘,指尖还夹着奏章。 不得不说,阿姐的人缘真好,那穿的素净的小姑娘一路送着她出来,十万分的恋恋不舍。 阙宁也不扭捏,直接张开了双臂,说:“来,到姐姐的怀里来。” 以为痛失堂哥的小姑娘揉了揉眼睛,扑进了少女香软的怀抱。 “喂,谢摘星!” 马车上的少年坐不住了,扔了奏章,大步一跃跳下车,横亘到两人之间。 “她是孤的女人。” 你有多远,离多远好吧。 长公主跟看怪物一样,把那小姑娘又拉到一边,从钱袋子里倒出来许多颗糖,塞给了她。 “乖,以后姐姐疼你。” 阙宁笑着说,她知道谢摘星一向视谢月沉是大英雄,也知道谢月沉对这小妹妹很有几分疼爱。 既然同袍已逝,他遗留下来的亲人,她总会替他照顾几分。 所以阙离是在发什么疯? 长公主嫌弃地看了一眼,径直跳上马车,既然他不放心,那就一直跟着呗。 她安稳坐好,理了理衣摆,见人半天不上来,才掀开车帘去看,好家伙,堂堂的一国之君,在和一个小姑娘抢糖吃。 真是绝了呀。 那白色帷帽下是一张最干净无邪的脸,少年有着精致的眼尾,殷红的唇,却说着最薄情的话:“小孩子家家,吃什么糖,坏牙齿。” 谢摘星哽咽了一下。 阙离抢到手后,唇角往上提了提,他转过身,看见阙宁时,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就看看。” 他说着,重新塞回小姑娘手里,伸出指尖挠了挠后脑勺。 “你最好是。” 长公主放下车帘,等少年坐到身边后,冷冷说道:“这不像你。” “是,”他乖巧地点点头,小心翼翼看着她:“可我也想要阿姐疼我,哄我,…爱我。” 少年的尾音似带着小钩子,阙宁听不得这样的话,粗暴地打断道:“闭上眼睛,伸出手来。” 帝王乖乖照做。 他以为掌心会挨戒尺,没想到是轻巧的重量,他捧到鼻尖,连空气都透着甜味儿。 “别人有的,你也会有。” 阙宁没去看那双因喜悦而落满了星星的眼睛,她偏过头不耐烦地说:“幼稚死了。” “可我看姐姐,真的很喜欢小孩子呀。”阙离剥了颗糖到嘴里,怡然的说,他心里想着慕卿卿这皮.囊虽差了些,可至少康健。 只是连阿姐自己都不知道,她原本的那个身子有多差。 他也不想叫她知道。 长公主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啊,要是知道,一定会万分难熬。 阙离眸色渐沉,他眨了眨长睫,将她喜欢的糕点递了过去。 阙宁好像有点儿晕车,她伸手接过,却没有胃口,反倒有几分恹恹欲睡。 “难受了?叫你膳后乱跑。”阙离不咸不淡说了一句,手却自觉地握了过去。 阙宁不舒服便懒得躲避,少年的手指温软,指腹有层薄茧,力道不轻不重地摁在了她虎口的穴位上。 “你这行不行呀?”她问。 “我行不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阙离一本正经的,他缓缓揉动,眼底升起了零星笑意。 “信我,合谷穴,止晕眩。” 少年人的声音清净好听,似春风拂过,阙宁好像有所缓解,她轻声道:“真奇怪,你明明不是医者。” 窗外日光正好,阙离有片刻的静默,他收回手,自嘲地笑道:“久病成医,总是会些。” 这话恰到好处,很容易引起怜惜,阙宁偏偏道:“吃亏是福。” “那我祝阿姐福如东海。”少年狡黠地眨了眨左眼,继续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后面那句,寿比南山。” 他要她好好活下去。 在这盛世里。 · 午后,过了日头最毒的时段,市井又恢复了热闹的生气。 石板路上人来人往,马车角上的撞铃声时不时清响,提醒人群避开,好一路往城东驶去,直到抵达公主府。 这是阙宁从前的宫外宅邸,被完整地保存下来,连带着她那些门客,都当家臣养着。 可以说,阙离所有的谋算中,都从未考虑过她回不来。 所幸,他和她本该拥有的一切,都没有被她抛却。 “去吧,我等你。”少年再次翻开奏章,如是说,半点没有要窥视她隐私的意思。 反倒是阙宁有些怂了。 因为她现在顶着的是慕卿卿的模样,是丞相之女的身份。 她心里明白,没有人会像阙离一样,无论她是何模样,都能一眼认出来,并无条件相信她。 ——没有说阙离好的意思。 长公主傲娇的撇了撇嘴,有些不安地站在大门前。 大概是冯吉和门童说了些什么,门童进去请来了管家。 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那位。 阙宁更加局促不安了,近乡情怯也不过如此,她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背后却传来温润的力道。 “阿姐,往前走,别回头。” 少年的声音坚定有力,一如他的掌心,分毫不差地将她往前推了推。 迈出这一步后,长公主勉力鼓起勇气,跟在了老管家身后,该面对的事,绝对不能做逃兵。 她握紧指尖,在将要转弯之际,回眸看了一眼阙离。 他还站在那里,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只要她回头,就能轻易找到。她看见他笑了,和记忆里的模样缓缓重合,烙印.心头。 这一刻她终于确认,他是重要的,是她……最最珍贵的人。 长公主想,那篡位就算了。 便宜阙离了。 她本来想拿这试试他的容忍底限,现在却觉得,已经有答案了。 身后,冯吉不解道:“君上此举,不怕放虎归山?” 他确实是做到了全心全意为帝王考虑,所以才有此一问。 少年却觉得多余了,他目光悠远,淡声道:“那也是孤愿意放的。” “至于你,不必如此避嫌,她是我阿姐,也曾救过你的命。” 言外之意是,你待她,当如我。 内侍连连颔首,他原本不信重生之说,可跟随着阙离看到现在,总归琢磨出了些旁人看不清的实情,也明白了所谓“慕卿卿”的得宠。 如果是长公主的话,那一切就说的通了。 他甚至是觉得有些欣慰的,那个女子唯一的血脉还存活于世。 真好啊。 · 府内,阙宁什么也没做。 管家年事已高,好不容易才接受“长公主”英年早逝,如今她冒冒失失认亲,终归是不合适的。 至于这些门客,虽然背地里对阙离骂骂咧咧,暗戳戳搞事,拉拢朝臣,但没有兵权,终究是难成事。 而她手下的兵权,在少年继位时就已经让度了的。 好在军中将士除了虎符外,都是认曾经主帅的,毕竟是过命的交情,阙宁真想反的话也不是不行,就是难走一些罢了。 从大局考虑,她不想再有无辜之人流血,也不想百姓遭殃,更不想……好吧,她就是懒。 想当咸鱼的心从未改变。 于是她只是喝喝茶,吃吃点心,看看自己的房产,悠闲的很,反倒是那群门客,年轻气盛,对“慕卿卿”这不速之客冷嘲热讽了一番。 毕竟她以长公主身份活的时候,就已经不喜欢这小白莲了。 害,人终究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阙宁和管家告辞,在一群还算好看的男人中间穿过,挥了挥衣袖,与过往的自己正式作别。 她走至门口,那认得脚步声的少年已如约出现,她难得愉悦轻松地朝他笑了笑。 “我问你啊,你和严伯怎么说的?”严伯是带她进去的管家。 “说你去看宅子。”阙离回以粲然笑容,她的阿姐,如他所料做出选择,他并不吃惊。 但倘若她做的是另外的选择,少年也会欣然接受。 如果她想要试探,他会用行动告诉她,她在他这里的底限,就是没有底线,随便作。 只是他终究算错了一点,他鼻子太灵,也实实在在不喜欢别的男人的气息。 “卿卿,过来。” 他唤她,一并解下了外裳,从头开始将她罩的严严实实。 “你看,这就顺眼多了。”少年满意地露出唇边笑涡,他轻轻抓起她的手腕,说:“回家吧。” 第12章 掌中雀(12) 夸夸我吧 阿西,又开始了。 这动不动撩一下是什么毛病? 阙宁踮起脚尖,一把勾住少年的脖颈,狠狠往下压后,在他耳边说道:“别逼我抽你。” 臭弟弟。 然而,阙离还有点儿高兴? 通过水镜时刻观察的猫儿叹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们谢月沉真的要完了。 作为一只系统,它并不合格,猫儿揉了揉脸颊,难搞哦。 它问谢月沉:“要不要诈尸一下?”再去争取争取。 “不要。”谢小将军很干脆利落,答道:“我死了她也就那样,我要没死,你敢想?” 没有心的人,往往更了解同类。他和阙宁也算生死之交,平淡知己,所以她拿什么来酬他这个知己的? 是极具侮辱性的钱! 纸钱!! …… 另一边,阙宁毫不知情。 阙离却高兴于皇姐和自己“相亲相爱”,他坐在马车里,指腹揉了揉后颈,唇角微扬。 从前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阙宁怕冷,却又极喜欢雪。 她总是喜欢团起一个一个雪球,冻得指尖微红,他瞧着心疼,想把她的手包在掌心,却碍于身份和尊卑。 阙宁却是完全把他当弟弟的,就像寻常人家那样。 她偶尔会恶作剧地把手伸到他后颈取暖,就那么突然地冰他一下,做完坏事就跑。 这样的情况,如果他也是完完全全把她当姐姐,那免不了要打一架,可事实上,他不觉得凉,反而怕自己不够温热,暖不了她。 那些岁月里,少年的情感复杂而又内敛,唯有他自己知道,恰如决堤春水,一发不可收拾。 刚开始,阙离也只是想要保护好她,可慢慢的,他有了私心,想要姐姐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包藏祸心,大逆不道。 如果说策划重生这件事里,他处处为她考虑,那么唯一的一点私心是,他想要光明正大的爱她。 让所有人都知道,然后只瞒着她一个人。阙离本来想装一辈子的,就让她以为他爱的是慕卿卿。 可他发现他做不到。 如果这份光明正大里没有姐姐的认可,也好像毫无意义。 阙离知道自己干的净是些惊世骇俗的事,所以从不心急,慢慢来,静静等,徐徐图之。 就像这烹茶一样。 他看了看马车内小案上的茶具,又让冯吉去临街店铺取了热水来,这才慢慢悠悠开始表演。 也不藏拙了,总是要让姐姐知道他多才多艺一些的。 可惜啊,阙宁是个不解风情的,她接过精致的茶盏,一口饮尽,末了还道:“再来一杯。” 阙离听话且顺从,给她续杯,心里有些脏话想讲,但忍住了。 倒是稳稳驾车的冯吉闻到了茶香,赞叹道:“奴才瞧这手艺,比许多老师傅还强。” 少年的眼角眉梢这才稍稍合缓,有些许得意的瞥向阙宁。 “没什么,也就学了几日。”他说,将某种精髓发挥到极致。 “哦。”阙宁重重点头,放下茶杯后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夸你?” 阙离心虚地轻咳一声。 “好,我夸你,下次直接点。”阙宁不解风情,也懒得解风情,她知道他一向聪明,学什么都快。 可她始终是长姐,弟弟可以行差踏错,她却不能任性妄为。 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果不去回应,总会散了吧。 她想,闭上了眼睛。 · 马车稳妥地行驶在长街,等暮色微沉,灯火渐明时,阙宁醒来了。 她回到了家里,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揉了揉眼睛,嗓音微哑,习惯性地喊着阿宝。 只是这次,一同前来的,还有丞相大人,她的便宜爹。 阙宁细细打量,这才后知后觉是回到了慕卿卿的闺阁。 所以,阙离就把她扔在这? 阙宁在战场上练就的敏锐直觉让她隐隐约约总觉得不对,又听阿宝说:是君上把姑娘抱回来的。 “可你不是在宫里吗?”她问,小丫头的目光有些闪躲,反倒是慕丞相开口说:“是我让阿宝回来的,慕卿卿,你可真是乐不思蜀啊。” 进宫几月有余,一次也没想过回家来,真是当代大孝女。 阙宁占了人家女儿的身子,自觉理亏,小声说道:“对不起。” 慕丞相倒是没有想到,他眸色变得复杂,看向阿宝道:“先伺候小姐用晚膳吧。” “是。”阿宝小心翼翼的。 不知道为什么,阙宁总觉得有种鸿门宴的感觉。 但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励志当咸鱼的长公主当然不会亏待自己,她想,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果然,饭后她就直接睡到了翌日天亮,再醒来的时候,迷药的后劲还有些强,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绑架了。 这是什么戏码? 阙宁双手被绑在身后,周遭是全然陌生的环境,不过还好,一间破旧茅草屋,被绑架的标配而已。唯一的区别是,她能感觉到附近风声很大,约摸是在山崖上。 很好,我不会还得跳崖吧? 阙宁本能地谋划着后路,却不觉得害怕,这大概就是重生之人的淡定吧。 又或者说,她是相信阙离的。 长公主耐心地磨着身后的绳子,直到有人进来给她送水,是小丫头阿宝。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你看吧,绑架案80%都是熟人作案。 缚在嘴上的绳子被扯下来,她问阿宝:“怎么回事?” “小姐,不,长公主,”小丫头阿宝不再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有些许冷漠道:“对不起了,是丞相的意思。” ??? 老爹绑架亲生女儿? 虽然她是冒牌的,但这个身体不假啊,何必动刀动枪呢? 阙宁好言相劝:“让那个老头子来,不是,让我爹来,我跟他好好捋捋。” “我看不必了。”声音从门外传来,正是慕丞相本人。 “你们一个两个,不过是占着我女儿的身体,倒也不必叫爹。” 中年男人说这话时,竟有着近乎绝望的无力。 一年前,他痴痴傻傻的女儿好不容易恢复正常,还一跃成为才女,他以为是上天的恩赐,哪知道不过是玩笑罢了。 那不知从哪来的灵魂占着她女儿的身体,却根本记不清小时候的事,以前的慕卿卿虽然痴傻,却乖巧可爱,总是等着他下朝。 她的女儿怕黑怕高,怕辣怕冷,不像焕然一新这个,喜欢麻辣又不惧寒。可到底是女儿的身体,慕丞相没有什么举动。 再后来,她这个女儿进了一趟宫,莫名其妙替帝王挡了暗箭后,被留在宫中将养,再送回来的时候,仿佛又变了个人。 一开始,慕丞相还是怀揣着希望的,他以为是真正的女儿回来了,因为这一次女儿的性格不再娇气,和从前一样,她还怕辣怕冷,却倔强地不肯说,也和从前一样。 慕丞相真的以为是上天垂怜。 直到阿宝按照他的吩咐慢慢观察,把她一点一滴悄悄传回来的时候,慕丞相才知道,无法骗自己了啊。 因为喜欢梅花的是长公主,仰慕谢月沉的也是长公主,一言不合舞刀弄枪的,还是长公主。 慕丞相也并非讨厌阙宁,只是她终究不是自己的女儿罢了。 又恰逢他的盟友,一向雷厉风行的摄政王痛失爱子谢月沉,两个各含心事的孤寡中年人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向帝王发起冲击。 要知道,人如果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东西,总是想从别处找补回来,权力就是最好的发泄口。 何况,他们已经没有软肋了啊。 但是帝王有。 慕丞相知道女儿身体里是长公主后,稍一琢磨就能知道她的重要性,毕竟这是那小皇帝用尽办法,也要让她重生的人。 这个筹码不可谓不重。 只是宫城戒备森严,难以成事,他近日正想寻个由头让长公主出宫回家待几日,哪知道这人自己就跑了出来。 那小皇帝似乎没想到他们已然掌握一切,把长公主送到丞相府的时候,还说:“麻烦爱卿了。” 慕丞相想了想,从丞相府到回宫还有一段距离,似乎是看她睡着了,阙离不忍车马颠簸,这才在半路停下,将人送回了相府安寝。 合情合理。 他倒不担心有诈,如果说阙离知道自己与摄政王的谋算,绝不可能那样云淡风轻。 区区小儿,怎能滴水不漏? 又怎能亲手将重要的人,置于危险之地,安然自若。 第13章 掌中雀(13) 我不是我 很快,阙离就收到了书信。 城外的青曜山细雨绵绵,溪秀潭清,用千里眼往顶峰眺望,山势险峻,谷壑纵深,天梯石栈相钩连。 阙离微眯眼睛,把手里的玩意儿扔给了冯吉,从马背上跃下。 身后是浩浩汤汤的军队,他一个不善刀剑,骑射潦草的帝王,反倒比将士还要从容不迫。 暗卫首领上前禀报,阙离没问山顶上人质的情况,反倒是多问了句旁的。 “找到谢月沉了吗?” “还没有。” 暗卫面露羞愧,愧于办事不力。 阙离颔首,谢小将军那样的人若是不想被找到,就真的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他示意亲信退下,在冯吉略显担忧的目光中踏上了石道。 登山的路崎岖不平。 慕丞相信上的意思是,让他一个人上去,然后任他们宰割。 阙离没有异议,毕竟阿姐在他们手里不是吗? 他三步一歇,十步一喘,看似千辛万苦,体力不支,如蝼蚁般轻而易举就能被人捏死。 慕丞相在顶峰视野极佳的地方观察着,越看,越觉得胜券在握。 山野风光甚好,亭子里的人一片惬意,他朝石桌对面的老朋友举了举杯,说:“谢兄,大事将成。” 摄政王不苟言笑,只冷冷回敬,他穿的是漆黑深衣,眉宇间难掩丧子之痛。 慕丞相便不再多话,他们的人埋伏在这座山中,等将小皇帝收入囊中后,对他忠心耿耿的那些兵士也不能留。 日头越来越大,草木野花上的水珠也渐渐散去,慕丞相笑着走上前,他看那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小子斜冠散发,单膝跪地,一手撑在碎石上,急促地喘息。 “真是想不到啊,我们君上也有这一天。” 中年男人得意忘形,伸手捏住了少年苍白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 可下一秒,他就后悔了。 漆黑散发下是一双锐利如寒冰的眸,笃定,沉稳,野心昭昭。 男人怔了一下,就是这一下,居于下位的少年蓄势待发,足尖点地腾空而跃,绕至他身后,掌心发力,扣住了他颈间的命门。 “爱卿,你怎么敢的呀?”身后少年的声音平静,微凉,中气十足。 慕丞相惊出一身冷汗,悔恨道:“你竟藏的如此之深。” “不然爱卿以为,孤是纸老虎吗?”阙离弯了弯唇角,闲闲道:“那一场场刺杀,你们真的以为是孤运气好吗?” “不是。是你们安寝的时候,放松警惕的时候,背地里嘲笑孤是废物的时候,孤还在拼命呀。” 他笑,眼底有淡薄一层青色,不严重,却能看出经年累月的痕迹。 大概是被小儿捉弄太没面子,慕丞相无奈地闭上了嘴,只得看向稳稳坐在亭中,岿然不动的盟友。 摄政王却好像没有终止交易的打算,他扬手,让侍卫去旁边的茅草屋把人质带出来。 然而……许是怕把自己女儿的身体绑狠了,又许是慕丞相以为稳操胜券放松了警惕,缚在长公主手上的麻绳被她轻易卸下。 她手里还多了把长剑。 长剑下是小丫头阿宝细白的颈项,一刀下去就可被杀了助助兴。 说好要为谢月沉报仇开始,阙宁就没有偷懒过一天。 晨起训练,午后巩固,连睡前都在做提高体质的五禽戏。 哪里知道,这么快就有用武之地了,还是实战训练。 她不慌不忙往外走,还抽空抬了抬下巴,和阙离打了个招呼。 看,你有人质,我也有。 到底是在炫耀什么啊? 摄政王冷眼看着,这姐弟两,没一个省油的灯。 既然如此,他目光扫过四周慢慢围拢的黑衣护卫,扬手吩咐道:“一个不留。” “谢兄?”被突然反水的慕丞相心急如焚,连忙呼喊道。 “爱卿,你被抛弃了。”阙离淡声道,这狗咬狗的戏码他太小时就看腻了。 少年松开手,弯腰避开黑衣护卫的剑锋,他身姿灵活,轻易就夺了别人的长剑,化为己用。 倒是慕丞相年纪大了无力招架,嘴却不停道:“好你个摄政王,连老夫都算计!” 此刻他算是明白了,所谓的盟友只想一人独大,既除了小皇帝,又把这罪名安到他身上,反正死人是不会过多辩驳的。 至于摄政王自己,干干净净,还能担一个前来救驾,铲除奸佞的美名,顺理成章上位。 真是好狠毒的心思。 慕丞相恨极,但明白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反倒是小皇帝活着,他更安全。 这一刻,他真的忠君爱国了。 可惜阙离从不要回头是岸的狗,他大杀一方后,提起染血的剑挡在自己阿姐面前,颇好心情的问她:“想不想洗个澡?” 阙宁点点头,一波又一波袭来的黑衣护卫属实烦人,她虽杀的动,但迟早会体力不支。 何况黏黏腻腻的血溅在脸上,实在是不舒服,她甩开刀剑,开始心安理得的吃软饭。 这就是当咸鱼的感觉吗? 真是欣慰啊。 从前总是她挡在阙离身前,挡在这个她以为的,柔柔弱弱的弟弟面前。 此刻风水轮流转,她看着少年逼退最近的一波人,又将剑尖扫向碎石沙土,划地而起,激起无数的尘埃与草木碎屑。 霎时间,空气刺眼的很。 将要袭来的杀手们迟疑了一瞬,阙离便转过身,揽住了自己姐姐的腰身,往后坠去。 “卿卿,闭上眼睛。” 他在她耳边说,嗓音喑哑,减了几分少年人的清澈,反倒像男人一样添了些说不出的安全感。 阙宁真的闭上了眼睛。 没啥,风太大。 很快,她就听见锐器刻入岩壁的声音,余光甚至瞥见了零星的火花,那是铁制的匕首顺着岩壁一路下滑产生的痕迹。 有此缓冲,他们坠落的速度越来越慢,加之阙离的轻功炉火纯青,二人便轻而易举掉到了一湖清秀的池水里。 “咚”的一声,她整个人往下沉,甚至没来得及多憋一口气。 极度缺氧的时候,脑袋里的记忆就更加分明,如潮水一般。 那些久远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奇奇怪怪的想法,好像都涌了出来。 阙宁有的时候说话很奇怪,有些字眼蹦出来仿佛是天生的。 她以前不明白,现在却知道了,原来她不属于这里。 就像她的母亲,属于另外一个时代一样。 第14章 掌中雀(14) 好喜欢她 一切仿佛有迹可循。 她想起十九年前,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是呱呱坠地的婴孩,迟迟哭不出来,更不好意思喝母乳。 宫中渐渐起了流言,她瘦瘦小小的,看着气数已尽。 直到国师裴玄过来看了看,抚了抚她的额心,又喂了点奇奇怪怪的符水,她才忘却前尘,再活了一世。 一梦十九年。 喜当长姐。 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会那样劝诫她。 永远不要爱上任何人。 因为异世之人,不该为爱作茧自缚,忘记回家的路。 死亡,也并不是终点。 她儿时找不到母亲,是因为隔着漫漫历史长河,跨越了世纪。 或许母亲已在未来的某一天,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无拘无束。 阙宁闭上了眼睛,池水钻入耳鼻,给人接近死亡的错觉,一刹那,她想就这样沉睡过去。 直到有人向她游来,伸出强有力的臂膀将她捞起,一直往上,拨开水面重见天日。 池水微澜,岸边有鸟雀惊鸣。 雨后清新的空气袭来,她重重咳嗽,狠狠呛出几口水来。 人也慢慢清醒。 见她好转,救她的人才敢紧紧抱着她,不肯撒手。 阙宁甚至不用抬起眼皮去看,因为这么想留住她的人,只会是一个,那一个。 “阿离,我很累。” 她头一次言说苦难,却以平静的口吻,也很难哭出来。 多活了十九年,阙宁只哭过三次,一次是母亲自缢,一次是父皇回天乏力,最后就是关于谢小将军,她的救命恩人。 于是在这个世界,她只剩下最后的牵绊。 坐实了相士的批命,天煞孤星,活不过桃李年华。 她苦涩地动了动唇角,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知道。”少年已然红了眼眶,一遍又一遍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能感受到他心脏强有力的跳动,那么真实,又那么惶恐。 她想,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 的的确确,少年知道。 重生之事,双月夜,他提着赤红的灯笼,和亚父一同走向了偏僻庭院中的天井。 只因裴玄推卦算出,这里是布阵最好的地方。 他看着阿姐的身体和慕卿卿躺在一起,其实是忐忑不安的。 于是亚父问他:“想好了吗?” 他说是,愿赌服输。 裴玄又问:“怎么个赌法?” 他说:“若赌赢,一世相许。若败了,生死相随。” 后来,命运始终是站在他这边的,慕卿卿这具身体的八字与命格极好,皮相虽差了些,也勉强凑合。 是委屈了皇姐。 当时情况紧急,他一时间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也没有成功的把握。 哪怕他偷偷做过许多试验。 自她从雪山回来伊始,阙离就已经在暗中筹备。 那一回,她被冻的半死不活,宫中御医束手无策,是亚父出手,用银针强行替她续命。 人是救回来了,还看着生龙活虎,可实际上呢,她的根骨已经坏了,再也无法生育。 不仅仅是这样,每过一日,她都会比前一日更加惧寒,直至生命彻底燃烧殆尽,再熬不过下一个冬日。 于是他恳求亚父,不要告诉她,所有一切后果,他来承担。 那日起,少年坏事做尽。 从前供父皇炼丹的密室被他拿来进行试验,供父皇试验的人他倒是放了,却把目光投向了天牢。 那些死刑犯,他一个都没有放过,全拿来做了换魂试验。 最后他和亚父得到结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天时是双月夜,地利是为布阵,人和是为换魂。 所谓人和,至少需要年龄,性别相近,最最重要的是,两边同样都是不稳定的魂体。 所以慕卿卿的身体很难得。 因为她体内的游魂也是刚得到这个身体不久,还不稳定。 知道这一点并不难,本来痴傻的人突然变身才女已经可疑,那蠢女人还跳的特别高,生怕阙离不知道她的特殊之处。 同样,亚父告诉他,阿姐的身体里,也是不稳定的魂体。 少年起初愣了好久好久。 原来她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 阙离很害怕,怕有一天她会像她母亲,先皇贵妃那样,突然就离开了。 所以他费尽千辛万苦,想让她也喜欢他,为他留下来。 他真的,好喜欢她。 · 夜色降临。 江边明月初升,少年人在月下吹笛,染了满身霜寒。 白日里,顺着那池水往下走,寻至源头,阙离找到了一处村庄。 三五人家散散落落,以捕鱼为生,偶尔上山采些药草贩卖。 这里宁静又安逸,他想留下来,和计划里的那样,陪阿姐过一段她口中的咸鱼日子。 换下锦衣华服,尝些粗茶淡饭,不用去批奏折,也不用去想算计,走一步看三步,只需要跟随着日升月落,和她共赏晚霞。 如果运气好的话,夜里还能看到流星,再安稳入睡,等鸡鸣自然将他唤醒,推开门,看袅袅炊烟。 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和好相处的淳朴百姓一起下地里干干活,唠唠嗑,再喝一碗自己家里人送来的凉茶,充实又幸福。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阙宁不会下厨,又爱上了下厨。 他们来这里约摸七日了,很短的时间内,长公主就把寄居人家的厨房炸了三次。 好在他用银子善后,倒也无伤大雅,那家人还客客气气的。 这人间烟火气阙离过的有滋有味,他安然淡定,反倒是阿姐有些坐不住了,怕他被人窃国。 这个人自然是摄政王。 为了安她的心,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紧闭门窗,只留了一盏微微亮的油灯,请她看了些物件。 阙宁已然咂舌。 又听少年缓缓道:“玉玺在我手里,兵符在我手里,这是财库的钥匙,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解药,要我的血当药引。” 他笑,让微凉的夜都多了几分暖色,言辞却是刻薄至极。 “阿姐,甚至有些大臣的家眷,被送到了只有我知道的地方生活,他们不敢反的。” 少年的声音干净透彻,似这山涧里的微风,那么轻,却轻易覆盖笼罩住整个村庄。 他说:“你看,是这个天下需要我,并不是我需要他们。” “就像我需要阿姐,阿姐不要我那样。” 一时间,阙宁有万千感慨。 所有感慨化为一句: “真能装。” 她没有骂人的意思,只是说这些物件全被他带在身边,牛逼! “阿离,我没得罪过你吧?” 她随手剥了颗花生,有意无意的问。 少年嗤笑一声,开始替她剥花生,边剥边道:“天下是我的,可我是你的。” “阿姐永远都不用担心。” “你就这么信任我?”阙宁莞尔一笑,继续问道:“那为何不信臣下的忠心?”她与他不同,他在朝堂运筹帷幄,她在边关出生入死。 对阙宁而言,臣下不仅仅是臣下,更是并肩作战的同袍。 她深信臣下。 少年似乎也想到了这点,摇摇头说:“你说忠心?我只能告诉阿姐,没有绝对忠诚的人,只有不得不忠心的理由。” “信任这东西如此薄弱,我为什么要给别人背叛我的机会呢。” 他缓缓打开她的掌心,将剥好的花生放上去,温柔至极。 “那你呢?”阙宁问他,“你对我忠心的理由呢?” 少年想了想,目光灼灼道:“因为我信任阿姐。” “且只信任你。” 如果是你,背叛我也没关系。 我会给你永远的忠诚,和源源不尽的,你想要的爱。 只给你。 第15章 掌中雀(15) 姐姐的心 阙宁的心起了波澜。 她在现代的时候也没活过二十岁,读的是军官学校,牢记着为人民服务。 实习期间,她跟着导师调查一起跨国走私案件,一路跟随着线索往下查,也卷入了更大的麻烦。 她还抢回了其中一件走私物,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件,不巧,是颗夜明珠,和此刻挂在她腰间的这颗,一模一样。 那群走私犯所盗的墓,就是覃天子的皇陵,震惊中外。 因为历史上,这位皇帝不仅仅开创盛世,还一统了邻国,他的墓里机关重重,连盗墓四派都不敢轻举妄动,国家更是明令禁止。 据说,墓里还有关于长生不老的法门,有数以千计的活死人俑,和年轻漂亮,容颜不变的“沉睡公主”。 这些揣测玄之又玄,给那个朝代蒙上了神秘的面纱,而历史的绮丽就在于,后世的人永远不知道那一刻的真相。 只能接近真相。 就像阙宁不知道,眼前的少年,会不会就是那个覃国天子。 她扯下腰间的随珠,放在掌心转了转,恰巧,少年也解下了属于他的那一颗。 一时间,昏暗的夜又明亮了起来,她试着向他靠近,果然发现光源越来越强烈。 而后她又分开,站起来离的远了些,两颗夜明珠的亮度也都相对黯淡了。 看来,这真的是有灵性的宝物,怪不得被后世人标出天价。 她孩子气地拍了拍随珠,暗骂道:都怪你,让我险些丢了命。 阙宁想起来,她侥幸拿到这东西的时候,真的是被一群人围追堵截,她疯狂逃命,运气不好,被迎面而来的车辆撞得失去意识。 还活不活着,也不好说。 醒来后,就是在这里了。 然后给人家当了十九年的姐姐,好不容易把弟弟养到十六七岁,又被他亲手送到慕卿卿身体里,跟他妈做梦一样。 阙宁白了状况外的阙离一眼,凶巴巴道:“都怪你。”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少年的态度很好:“怪我。” “是我让阿姐不高兴了。” “哦,怪你什么?”阙宁有恃无恐,变得越来越难伺候。 阙离认真的想了想,轻声试探道:“怪我自作主张,让阿姐重生?还是……怪我大逆不道,喜欢了阿姐?” “够了!”阙宁最见不得他这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样子,教训道:“只是喜欢,又不是欠了什么,你别这么卑微。” “非要说的话,喜欢我这样的人,真是让你辛苦了。” 我何德何能,让你喜欢我这样……我这样胆怯弱懦,自私自利,铁石心肠的人。 阙宁暗暗在心中道。 她知道,她的心彻底乱了。 自从前的记忆恢复开始,阙宁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好像也松了松,她只需要再多一点理由,就可以放纵任性了。 只要,再多一点理由。 · 日光悄然静走,山中无岁月。 半月有余的时候,阙离的那些臣下就已经按耐不住,一个个效仿那三顾茅庐,来请天子了。 至于摄政王,他野心暴露,重伤了慕丞相,又无法服众,只能领兵败逃,一路北上,投奔邻国。 也是这一遭让他明白,光有兵权是不够的,因为那些臣子,有足够忠心于阙离的理由。 他们或有亲眷在阙离手上,或自己身中蛊毒,离了阙离的血就没法活,或是清风亮节,只认正统,只看玉玺和兵符。 而财库的钥匙迟迟不见影踪,前朝大师打造的库锁没有人能撬开,经济运转也困难。 所有一切都在说明,这个天下,是那小皇帝的天下。 摄政王和他的党羽终究棋差一着,又因与丞相反目,更加失利。 不得不说,区区小儿狠起来,心思缜密起来,也足够要命。 那是一头沉睡的蛟龙。 看似疲懒懈怠,极好说话,可一旦觊觎他看守的珍宝,他就会亮出爪子,精神奕奕。 给你点颜色瞧瞧。 无论如何,哪怕是从卑贱歌姬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也是帝王的血脉。 始终有着阙氏一族的狠劲。 这场仗是他轻敌了,从阙离主动坠崖开始,就说明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摄政王不是没想过下山搜捕,也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是派下去的人通通被拦截。 被阙离留在山脚下,那浩浩汤汤的军队逼的只能折返。 如今细细回想,摄政王只能怪自己还是太心急了,稍微抓住机会就想谋逆,却不知道连这个机会,都是小皇帝刻意施舍的。 他更不知道,那武艺潦草的小子,还有那样的轻功。 比他姐姐更甚。 只因长公主珠玉在前,所有人都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都当他是靠姐姐登上那个位置,毕竟得罪人的事,也都是阙宁在做。 所以,长公主“逝世”的那几天,摄政王着实高兴了好久。 这也导致他和儿子谢月沉越走越远,彻底离心。 无非是女人祸国罢了。 摄政王这样想。 …… 猫儿收回水镜,眯了眯眼睛去看身边青年的反应。 “无所谓,一辈子都不要再见了吧。”谢小将军在荒郊的原野里生起了一堆柴火,他是任务里的人,本不该有喜怒哀乐。 可燃起的火焰炽烈逼人,滚烫的热度让人无法忽视,就像谢月沉作为母亲的儿子,无法忽视有些男人对女人的轻慢。 哪怕这个男人是父亲也不行。 他是没有心。 但有热血。 能一拳打死好几个直男癌。 烤了会火,谢月沉开始烤小鱼干,阵阵酥香四逸,他问猫儿:“我要怎么才能离开这个世界?” “两条路。”猫儿吸了吸鼻子,举起了自己的小爪子。 “说。”他把小鱼干递过去。 猫儿满意地咂咂嘴:“第一条,趁女主心意尚未明晰时,干掉她,送她回老家。” 这样的话,虽然女主没有爱过男配,但也没爱上其他人,所以谢月沉这个任务者会被判定为不输不赢,折中的结果。 然后因为女主凉了,服务于女主的深情男配自然也会凉。 就可以脱离这个世界了。 谢月沉皱了皱眉:“我选第二条路。” “继续攻略女主,让她喜欢你,你为她去死。” “对不起,我重新选。”谢月沉立刻反悔道,如果他没有道德,道德就不能绑架他。 是,他承认第一条路很没有人情味,过于残暴,但第二条路,他更加无路可走。 关于阙宁,用阙离的话来说,那就是:姐姐的心就像冰山皑皑的雪,终年不化。 他没走近,就先把自己冻死了。 谢月沉在火光中搓了搓掌心,决定不当人。 “还有你,”他对这猫儿形态的系统口出狂言:“怀里有水镜这种宝贝,早点拿出来就好了啊。” “抠抠搜搜的,跟我印象里那家伙一模一样。” 第16章 掌中雀(16) 唧唧歪歪 听他提起故人,猫儿有些慌张。 “又不是说你,你继续干你的饭就好了呀。”谢月沉皱眉,他是记得有那样一个人,可记不清那个人的模样。 就像他记得和人有过赌约,却不知道赌的是什么了。 他抬头看向月亮。 猫儿缓缓松了口气。 · 覃国,风平浪静。 除了有一个作天作地的姐姐,偶尔搞的御膳房人仰马翻之外,万事顺遂。 关于美食这件事,阙离也不是很明白她的执念。 他知道的是,阙宁喜欢荔枝泡酒,喜欢吃青梅时沾糖霜,喜欢自己捣鼓厨艺,但一言难尽。 很多时候阙离都想上去搭把手,也不管什么君子远庖厨,就怕她伤着自己,得不偿失。 但除了被姐姐轰出来,就是被赶到一边凉快,无处施展。 他只好从别的地方出击。 比如一束鲜花,犹带着晨露,清香扑鼻,是他亲手采来。 随后他满心欢喜,看着阙宁收下,用泉水清洗干净,摘下花瓣,又裹了面粉,扔进了油锅里。 炸至金黄后,他懵了。 怎么说呢? 真香。 在后天的努力下,长公主慢慢摸到了一些法门,做起菜来也像模像样了。 只是阙离还不明白她使劲折腾的原因,直到几天后。 临近夏日,夜里也慢慢变得燥热,他像往常一样处理完朝中事务,回到寝宫传膳时,冯吉久久都没有出现。 殿内也未掌灯,黑沉沉的。 他疲乏地揉了揉后颈,微阖着眼睛,倚靠在窗前。 忽然,阙离听到了窗外燃起的烟火声。他回头望去,一朵接一朵绚烂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 他愣愣看了好久。 不是烟花迷人,是夜色下燃放烟花的人,哪怕只是背影。 少年低头笑了笑。 等她燃完,他推开窗,单手撑着窗框,翻跃到了外面。 他悄悄走到阙宁身后,踩着她的影子,一步又一步追随。 直到她回头,发现了他。 漫天烟火下的光影美得不真实,少女扬起笑脸,明眸善睐,大声道: “阙离,生辰吉乐!” 少年怔在原地,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抿了抿唇。 …… 阙离不喜欢过生辰。 从前在冷宫的时候,生母为了给他一碗长寿面,要拉下脸来求御膳房里的小太监。 还免不了被奚落挖苦。 被那种人作践。 他一言不发,待人走后,狠狠掀翻了得来不易的吃食,摔到地上。 然后重重挨了母亲一巴掌。 宫里的人最是拜高踩低,他是父皇一夜荒唐种下的恶果,因为命大才留在这个世上,被施舍着活下来。 母亲劝他隐忍知足,能吃饱穿暖就行,别奢求其他。 可是在这皇宫中,连一个畜生都能吃饱穿暖啊。 他不认可母亲的话,他只知道习惯了苦难,才最是悲哀。 对阙离来说,比谩骂轻贱更可怕的是无人问津,比安贫乐道更绝望的是,母亲说吃苦是福。 这样的福气,他一点也不想要,所以他要抢夺,要去争,去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 他从来心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越是难捱,他越是孤勇。 越是能从那些人身上汲取往上攀爬的力量,再将他们踩在脚底下,狠狠碾碎。 可若是有人待他好了,他反倒不知所措了。 就像今日这场意料之外的生辰宴,他的阿姐总是让他不知所措。 也总是待他好。 无论他是弃子,还是帝王。 少年回过神来,压下眼底波澜,原来她费尽心思,只是想弥补给他这样一份圆满。 可他不觉得是遗憾呢。 有她在,即是圆满。 他曾经许过愿,唯一一次,对着他其实不怎么确信的神明说: 如果上天垂怜,我一定会想尽所有办法,让你再无病痛。 他做到了。 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奢求,少年笑了笑,吹灭了姐姐递过来的蜡烛。 蜡烛下面是奇奇怪怪的,呃,发面馒头。 她说这叫蛋糕。 阙离点点头,欣然地全盘接收,哪怕味道并不如何,姐姐的心意,他永远都不会辜负。 少年想,是不是生辰已经不重要了,既见卿卿,云胡不喜? 他用尽所有勇气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握了握她的掌心。 点到为止,即刻收回。 阙宁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看着这做贼心虚的人,有些好笑。 于是她抬起手,抹了抹那蛋糕上剩下的奶油,再伸到他面前。 “牵啊。” 你有本事就牵啊。 在阙宁的印象里,阙离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 他总是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 所以她都打算把手伸回来了,可就在她往后撤的刹那,少年的指尖握住了她的手。 沾染了一大片的奶油。 黏腻,恶心。 他却说:“夜色如此美,不忍道别离。” 如果是皇姐的话,别说什么干净不干净。 我宁折风骨,也要沾染你。 没有任何定力回避。 · 夜已深。 冯吉准时过来收场。 被人望着,阙宁很不好意思,她甩开了手。 有意无意,少年指尖的奶油就轻飘飘的甩到了冯吉脸上。 “打扰了。”内侍如此说。 他有着超强的职业素养,面不改色,专业地收拾着残局。 于是第二日,他的君上以这种那种理由,扣了他一个月俸禄。 冯吉很无语,但比起被终身幽禁的慕丞相,这就不算什么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阙宁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以阙离的性子,如果不是她占着这个身体,他有所顾忌,慕丞相早就死无全尸。 她敛敛心绪,踏进正殿,那少年正在批改奏章,握着笔,很认真。 没有了长公主的相助,小皇帝的日子过得更忙,更辛苦了。 可冯吉见他,眉眼虽显倦怠,唇边却浅浅噙着一抹笑。 阙宁也瞧见了,仿佛之间,她想起了四年前阙离说过的话。 在她生辰的那日。 他那时人微言轻,还送不出什么好东西,只等在宴客厅外面,等众星捧月的她送走所有人,往长公主府回的时候。 那少年从她身后出现,跟了一路,跟到宫门。 她停下,他踩着她的影子。 一字一句许诺道: “我会努力,不让皇姐那么辛苦。” 少年的身形还很单薄,却铿锵有力的告诉她,他会努力追赶她。 阙宁笑了笑,说:“我相信。” 那时不过一句善意的客套话,却让少年记到如今,一一实现。 好像他对她所有的承诺,没有不兑现的,他对她所有的情感,没有经不起考验的。 只要她回头,就能看见。 阙宁可以肯定的是,她从未对不住他,而他对不住的人太多了,那千千万万里,他唯独对的住她。 对的住那句“你是例外”。 这份情谊,很难不心动。 阙宁迟疑了。 留下来,还是回到自己的世界里,这个原本简单的问题,开始令她左右为难。 起初,她是想替他一一弥补遗憾,诸如生辰之类后,再离开,求一个心安理得。 现在却觉得,无论如何平缓安抚的手段,都改变不了伤害的事实。 因为被留在身后的人,是没有选择,也不被选择的弃子。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先搁置吧,时间总会给她答案。 阙宁这样想。 …… 猫儿再次收起水镜,对谢月沉说:“把小鱼干还我。” “小心眼,不要脸。”谢月沉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情况,还是信守承诺释放了人质:三条小鱼干。 “怎么办?”猫儿问他。 “动手呗。”谢月沉盯着它的眼睛说:“很多时候,你的善良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利剑罢了。” 虽然阙宁没有对不住他,可她的心动摇了,要是再明晰一点,谢月沉就彻底输了。 这些日子他迟迟下不去手,一等在等,得到的结果是自己快要完蛋了。 谢月沉拎起猫儿放到肩上,又系好蒙面的黑布,背缚弓箭,翻身上了马,疾驰在深夜里。 “好像反派啊。”猫儿边把爪子紧紧扒牢,边说风凉话。 “就你有嘴?唧唧歪歪?” 谢月沉眸光凌厉,往后扫了扫,挽尊道:“男配就该走反派的路,让反派无路可走,懂?” 而且任务规则只说了要扮演深情男配,悄悄的喜欢女主,让女主也喜欢他,但没说不能杀女主啊。 这系统的漏洞,他钻定了。 第17章 掌中雀(17) 男主祭天 五月初五,端阳节。 临近夏日的夜空星子璀璨,流光皎皎,点亮夜市的浮沉。 淡淡艾草香从临街铺子逸出,随清风卷入河岸。岸边灯火阑珊,人影绰绰,欢歌笑语此起彼伏。 河岸中央又是另一番热闹的光景,龙舟夜游,品酒赋诗。 这是高雅的上流阶层所在,多是些贵族子弟和闺阁小姐,他们会客交友,喝茶下棋,看似光鲜,其实也无趣的紧。 可若是纵马走过长街,便可看见老艺人手中活灵活现的皮影戏,嗅到摊铺上刚刚出锅的青团香气,还能折一枝粽叶,包一些热气腾腾的八宝饭。 如果喜欢甜的,再洒薄薄一层糖霜,雪白晶莹,浓香软糯。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烟火气。 阙宁咽了咽口水,又拍了拍鼓起来的钱袋,踏上了岸边。 今日是国子监的同窗聚会,她这个半吊子太傅受邀前来,既惶恐于学子们的盛情,又觉得附庸风雅太没意思,只好从龙舟夜游上逃出来。 离开水面,踩在踏踏实实的土地上,融进百姓的热闹里。 她觉得连空气都变得轻快,叫卖声、吵闹声沸沸扬扬,她一路走,一路买,哪儿都瞧瞧。 这大概就是咸鱼的快乐吧。 也不知道小皇帝加班没有?阙宁不怀好意的想,她走在长街上,抱着满满一怀小吃点心,并未察觉身后有人牵着马,默默相随。 等到人影越来越少的时候,阙宁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声音有些熟悉,但却不该出现在这里。 也不该出现在任何地方。 她警惕地转过来,看见了古树下的青年,他随意的牵着马,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在灯影里朦胧又飘逸,并不真实。 可他肩膀上趴着只雪白的猫儿,面容沉静如水,向她望来。 阙宁揉了揉眼睛,怀里的吃食散落一地,故人的眉眼从她脑海里呼之欲出,她险先喊道:谢月沉! 奈何青年的箭比她的反应更快,阙宁还没来得及辨认真假,那人就已经拉起身后的弓箭,微眯眼眸,精准地朝她射来。 “唰”,箭羽仿佛带着流光,划破了深夜里的空寂和清寒。 阙宁僵在原地,睁大了眼睛,如果这是谢月沉,他的箭不该对向同袍,如果不是,她情愿他是死而复生。 她缓缓闭上眼睛,心如明镜,觉得这就是时间给的答案。 几乎是同一秒,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纵马弯腰,自黑暗中向她伸出了手。 “卿卿,过来。” 少年的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张,一路疾驰,抓住了阙宁迟疑后抬起的手。 就是这一刹那,箭羽从阙宁身边经过,牢牢钉在了她身后的城墙上,而她被少年带到马背上,继续往前,来到了谢月沉面前。 “吁”,阙离的心沉了又沉。 如果不是他不放心,来的及时,那伤人的暗箭就得逞了。 “混账,你究竟是在做什么!”他翻身下马,质问道,对方却像变了一个人。 谢月沉抿唇不语,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再次举起了弓箭。 目标是:阙宁。 连猫儿都不忍心捂住了双眼,那身陷危险的少女却是异常安静的,或者说,她已经接受。 从前长公主觉得欠了谢月沉一条命,如今他来取,她无话可说,也不觉得害怕。 穿越、重生,一系列诡异却又真实存在的事情在阙宁身上发生,她真的有些累了,如果不是阙离百般挽留,她或许早就解脱了。 她也无数次想过,死亡的终点会不会是新生,因为在未来的世界里,还有年迈的父母啊。 阙宁是比较独立的人,唯一放不下的是责任,挺可笑的,嘴上说着想当咸鱼的人,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操心。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就站在那儿,只缓缓抬眸看向阙离。 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说什么,少年的目光通透,干净,太过于让人心疼。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放弃他了呢。 “对不起呀。” “姐姐还是背叛了你。” 阙宁尽可能淡声道,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可阙离的眼睛还是红了。 他倔强地垂眸,长长睫毛下掩盖住所有的情绪,安静又乖巧,清冷又克制,连谢月沉都有所动容。 青年收回眸光,艰难地拉弓搭箭,并没注意到少年的耳尖悄悄动了动。 他也不知道,阙离敏锐于常人,懂得听声辨位。 “唰”,熟悉的箭羽声再次响起时,垂首的少年没有半分的犹豫,他纵身跃起,挡在了阙宁的身前。 箭入骨肉,再无悬念。 在都城尚凉的春末,阙离露出了孩子气的,胜利的笑容。 如果忽略他唇边的血迹。 刺目的、鲜红的液体越涌越多,阙宁害怕到极点,她慌慌张张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因为谢月沉那支箭直直射入少年的背,穿插而过,破膛而出。 将他明晃晃的真心和宁死不活的疯魔展露在她面前。 不留一点余地。 “我说过吧,别离开我的视线。”少年用最后的气息说道。 如果阿姐背叛了我,没关系呢,只是我想要你在我身边,如果不可以,那至少永远记住我。 至少,让我这双眼睛最后看见的,是你就好了。 只要姐姐…… 别在我活着时,离开我。 · 夜已深,血腥味还迟迟未散去,人却没了余温。 尘埃落定,局面失去了控制。 谢月沉一声不吭,他这是被碰瓷了吧?是吧? “去找裴玄。”他对猫儿说:“看能不能抢救一下。” 话音刚落,一身道士青袍,鹤发童颜的男子就出现在不远处。 他掸了掸拂尘,姗姗来迟。 或许是料算到有这一劫,国师裴玄走上前,目光却是落在了心如死灰的长公主身上。 看见他时,阙宁突然握住了道袍一角,艰难道:“求你,救救他。” 裴玄摇摇头,“失血过多,气数已尽。” “那就输血!”阙宁隐了隐眸中泪光,道:“如果需要亲人献血,那就去皇陵刨出我的尸首。” 这是最后的希望。 阙氏的血脉不算多,除了长公主和小皇帝,活至成年的,还有阙离的两位兄长,只是一位在宫斗中落败丢了命,尸骨无存,一位以为胜券在握,却被阙离和阙宁釜底抽薪,反将一军,赶到了边陲。 这位在边陲做了个无权无势的诸侯王,意志消沉,又耽于享乐,没多久就死在了温柔乡里。 据说是草草下葬。 事到如今,她确实是他唯一的亲人。 也多亏了皇陵风水、墓里棺椁,还有奇珍异宝的加持,长公主的身体尚未腐朽,栩栩如生。 她握着少年渐凉的手,一字一句恳求道:“亚父,我求你。” 这是阙宁第一次唤男人为亚父,以往,她总将母亲的死或多或少怪到这个男人身上。 闻言,道者的神情稍显哀痛,他看着女孩子的眼睛,终于肯说出深埋于心底的秘密。 “可是阙宁,”裴玄痛笑道:“你和阙离,没有关系呀。”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是我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 第18章 掌中雀(18) 千年之恋 没有…关系吗? 到这一刻,阙宁心里最后的防线彻底崩塌。 他和她被困在这深宫中,连一直以为的血脉相连,如今看来都显得有些可笑。 阙离费了那样大的力气,不惜让她重生,却是多此一举。 原来,他本可以爱她,光明正大,干干净净。 阙宁痛苦地将少年抱紧,她的下巴微微抵着他额头,满脸泪痕。 裴玄便不敢再多说,也不敢把阙离设计重生的真正原因告诉她。 他怕阙宁越陷越深。 女孩子今日求他的模样,和当年阙离求他很像,都是为了让另一个人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 这又何尝不是裴玄自己。 他很清楚的知道: 对异世之人而言,哪怕此界再好,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一场梦。 所以他是希望阙宁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就像她母亲一样。 回归本位,重新开始。 关于这件事…… 裴玄很早就发现,他的师妹不属于这里,他也知道她喜欢自己。 可他不能回应,也不敢回应。 他怕自己插手,阻碍她回去的路,也怕自己丢失道心。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师父过世的那天夜里,师兄妹共处一室,喝多了些酒,没抵抗住诱惑犯了错,有了女儿。 裴玄能做的,是瞒下这件事,他篡改了师妹的记忆,就像当年篡改阙宁的记忆一样,然后将秘密封存在自己心底,无人知晓。 直到师妹彻底放下爱恨,选择了最决绝的一条路。 他亲手递上的白绫。 卦象上显示,吉。 那天是难得的七星连珠,先皇也不在宫中,天象、磁场都很合适,说来可惜,原来的他真正的师妹是自缢身亡,因此才会迎来异界的灵魂。 如果这个灵魂想要回去,最好是找到她刚来的时候,那个相似的场景。就比如是溺水后穿越,想离开这里,也最好回到那池水里。 那天,裴玄是亲眼看着她离开的。 送走异世之人后,他走出房间,撞上了尚且年幼的阙宁。 裴玄知道,长公主对他的敌意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他其实也很后悔。 以至于道心不稳,走火入魔,一夜白了发,只是看着还年轻罢了。 为了送师妹回去,裴玄道行尽毁,也无法再干涉阙宁的人生了。 只是他没想到,谢月沉是个例外,不仅如此,他还来头不小。 裴玄测算过一卦,谢月沉和他那只猫,都是有大造化的。 所以他才没有出来干涉。 · 夜里寒凉,渐渐起了风。 道者没忍住咳嗽起来,他立刻捂着嘴,还是有暗红浓稠的血液渗出。 裴玄苦笑,便是他想干涉,现在的身体也没有这个能力。 至于阙离,他不会死的。 这个世界的气运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未来的历史也与他休戚相关,无论如何,天道都会法外容情。 果然,裴玄看到那只猫动作了。 大概是谢月沉的意思。 他可能是用了先前任务攒下的所有积分,换了颗不死药。 应该是不太愿意,谢月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上前,和阙宁做交易。 他说:“你离开这里,我救活他。”这样谢月沉不至于输,阙离也不会死,是双赢。 谢月沉已经没有时间等了。 阙宁的心意越来越明显,已经快要藏不住了。 为了让她相信自己,谢月沉还让猫儿开口做说客。 一只会说人话的猫,很有信服力,阙宁没有犹豫。 她想要阙离活着,就这么简单,于是她接过猫儿手中的长生药,捏起少年清秀的下巴,喂了进去。 几乎是刹那,那只箭羽就化作流光四散,缓缓消失,与此同时,少年受损的皮肉在一点点复原,就像是枯木上重新开出了花。 阙宁的心这才死水微澜,连眸子里都有了些光亮。 她伸出手指,拭了拭他颊边的血痕,小心翼翼抹开后,又探了探少年的鼻息,这才转过身,踏进了猫儿准备的轮回水镜里。 她没敢再多看阙离一眼。 彻底要离开的时候,阙宁看了看那个被母亲留在身后,白了发的可怜道士,怜悯道:“亚父,保重。” “如果再见到母亲,我一定会告诉她,你有多喜欢她。” “谢谢你。”裴玄释然一笑:“但不要让她知道。” 被留在身后的人,最起码的修养,就是不要绊住前行之人的脚步。 他看着水镜缓缓消失,最后只剩下慕卿卿的身体,空无灵魂。 夜里格外的安静。 猫儿窜上了谢月沉的肩膀。 他们也即将离开。 谢月沉的脸色不太好看,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猫儿试图安慰,青年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没关系,我损失的只是积分,他丢掉的是爱情啊。” 谢月沉含泪道。 “走吧,去下一个世界。” · 2020年,京市。 第一军医院迎来了医学奇迹。 被诊断为终身植物人的年轻女孩突然苏醒了过来,犹如神助。 女孩是因意外车祸入院,坠入江水,抢救时仅剩一线生机。 这本来是没什么希望的事,除了女孩父母不接受事实,日复一日的照料外,所有专家都没做她会醒来的打算。 哪里知道,从入院到出院,她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 牛顿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更神奇的时候,女孩昏迷的这一年零七个月里,哪怕没有意识,掌心也紧紧握着一颗随珠,谁都掰不动,也抢不走。 这是颗价值过亿的夜明珠。 托它的福,女孩成了国家的重点保护对象,跟大熊猫似的。 连她的名字都被重点保密。 只有女孩子自己知道,她叫阙宁,二十一岁,军大毕业。 她记得很清楚。 假使昏迷的一个月是古代的一年,一年零七个月,正好十九年。 她看着掌心的随珠,微微亮,心口却不受控制地疼起来。 很疼,很疼。 痛意在她的五脏六腑里翻涌,四肢百骸里流窜,她捂着心口,连动一动都是撕心裂肺。 这种感觉,就像鱼儿失去了水,濒临死亡,却苟延残喘。 阙宁急促地喘息,她不知道的是,千年前有个少年,在同样的月色下,也承受着这样的苦楚。 他恨不得死去,却像被下了诅咒的人,无论如何将刀匕对向自己,剜心挖肉,都会复原。 阙离放弃了挣扎,彻彻底底成了怪物。他不老不死,不伤不病,只能清晰地感受到疼痛,和伴随着疼痛一起流逝的时间。 周围的一切都在变,亚父病逝了,冯吉也老了,只有他像是被时间遗弃的人,静止在原地。 直到少年终于倦了,他把帝国的版图扩张到自己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卸下了十二旒冕冠,将自己锁进了皇陵。 许是怕无聊,阙离带进去许多的奇珍异宝,其中包括亚父修道的秘诀,也包括为他战死的兵士。 他命工匠将他们做成了兵俑,立在天坑里,摆的整整齐齐。 这或许是最早出现的手办。 与此同时,他给自己打造了一具棺材,放在长公主的棺椁旁,服了药后,陷入长长的沉睡。 至此,这座从里面封锁的陵墓变的异常安静,也异常难挖掘。 它只属于一个人,覃天子。 陵墓的主人用水银和朱砂将密道封锁,又铺设了层出不穷的机关,还有见血封喉的毒·药,让人有去无回,也让自己不被打扰。 怎么说呢? 阙离有好好在做一个帝王。 只是现在退休了,想清净点。 他也不敢做的再多,怕引起蝴蝶效应,让千年后的那个国家,和国家里的她因此消失。 思虑周全后,他闭上眼睛,回顾这一生,慢慢沉睡在梦里。 梦太美。 他在期盼一个重逢。 第19章 掌中雀(19) 前尘旧梦 千年后,白云迢迢。 群山环绕,连成一片的青松碧水下,埋藏着无尽的宝藏。 总有人为此折腰。 老刘就是其一,他出身于搬山派,但被驱逐,不过习惯地穿着道士服做遮掩,也会根据指南鱼的行踪来找墓穴的出口。 他身后跟着一批人,有男有女,有国人,也有金发碧眼的洋人,但显然都是亡命之徒。 老刘是最兴奋的,他对覃天子的墓觊觎已久,这次终于能下斗摸个究竟,也算圆满。 一行人趁着夜色避开了看守的部队,又沿着细流而渡,来到了传说中的鎏金门前。 这门的机关繁复,老刘却是有几把刷子,他祖上曾是国手大师,很是懂些机关器械。 门开后,淬了毒的箭扑面而来,速度极快,好在老刘与在场的均是练家子,有惊无险。 再往里面,是长长的甬道。 甬道里同样机关重重,极细的线几近透明,却是锐利锋芒,一不小心碰上就是个死字。 老刘额头上密密麻麻起了层汗,身后也有同伴倒下,他没管,只一心想着往里去。 再往里面,又是一道沉重铁门,铁门里面危机四伏,一个不慎就会死无全尸。 老刘是知道的,他甚至通过研究揣测出,这座陵墓里有九重这样的门,每一重门后面都有可怖的东西,粽子也好,尸·僵的兽类也罢,都没打不死的兵俑可怖。 这是覃天子布在最后一重门前的禁军,也是千百年来无数盗墓者败北的关键。 可是老刘不同,他祖上参与过这座陵墓的建设,虽然没活着从墓里出来,但把诀窍缝在绢布上,藏进了鱼腹里。 并将鱼做了家族记号。 家族的人也顺流往下,找到了他最后的遗书。 遗书上还说:盗亦有道,千年之后,后人方可入内。 老刘深信不疑。 老祖宗也诚不欺他,凭借着隐秘的诀窍,他停住了千军万马。 本来如何也杀不完的兵俑,安安静静立回天坑,一动不动。 到这里时,只剩下老刘和两个年轻的后生,三个人小心翼翼进到主陵,果不其然发现了两座棺椁。 确保没有特殊气体后,老刘点燃了火折子,他来来回回研究了数十个小时,才敢开棺。 开的也是稍小一些的那具。 用祖传的手法起棺后,老刘万分谨慎地望去,那里面竟是栩栩如生的少女,手握随珠,着金缕衣,唇角微笑,美的不可方物。 老刘怔了一瞬,很快就把目光投到了少女掌心的夜明珠上。 面对这天价瑰宝,他也是看红了眼,直接就拿了起来。 这一拿,那栩栩如生的少女瞬间就飞灰湮灭,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与此同时,旁边大一些的棺木也顾自晃动起来,吓了老刘一大跳。 他直觉不妙,喊上从四处捞了不少奇珍异宝的后生,就往外逃。 也幸亏是跑的快。 哪怕再晚一秒,他就会看见,那具九龙环抱的金丝楠木棺里,手握着另一颗随珠的少年,蓦地睁开了眼睛。 那颗随珠,和旁边少女手里的是一对,因为棺椁挨着,墓里又幽暗,所以夜明珠格外的夺目。 也印照出少年灼灼的眉目。 随着老刘越跑越远,夜明珠的光亮也越来越暗,如果老刘在这里,一定会发现,少年有着活人的鼻息,体温,还有喜怒。 他生气了。 很严重 · 三日后。 老刘屁滚尿流地跑回了集团营地,也和上级交接了宝物。 这起走私正式拉开序幕。 再之后,就是国家介入,包括专家随行,辅助破案。 阙宁的导师,就是一位对覃天子墓颇有研究的大牛。 也是因为对历史感兴趣,阙宁打算沿着这个方向读研,保送申请都写好了。 所以轻而易举的,她被导师抓过去搬砖。 一开始,阙宁真没想拼命。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是有点命运在里边的。 得知失窃的除了许多极具历史价值的书画和兵刃、还有最值钱的夜明珠后,她去了趟潘家园。 这是京市著名的古玩市场。 也称旧货市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可是冥冥之中,阙宁总觉得是有人在召唤她。 于是随心往里走。 这里边不仅仅有各类古玩交易,就连花鸟鱼虫,盘核桃的,斗蛐蛐的,都应有尽有。 阙宁循着直觉走近了一个小巷子里,七拐八拐,停到了一座小院前,很不巧,正是集团窝点。 她站在门口观望,阴差阳错被当成上门·服务的小姐。 阙宁并不觉得自己风尘。 相反,她还带着一股子学生才有的,稚气未脱的清纯。 或许是因为人长得好看,又穿的朴素,才会给人她缺钱的错觉。 阙宁被一路带到了包间里。 和其他几个女孩子一起。 她心里其实是很忐忑的,可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这么将错就错。 很快,她就看见了老刘,和老刘恭恭敬敬捧着的首领。 除去他们,来的宾客也是两个人,应该是一对兄弟。 阙宁隐约觉得会有场交易。 她被安排着坐在首领旁边,一动不敢动,反倒是另外几个姑娘,热情坦荡的很。 首领却没多说什么,只有老刘调侃道:“大哥,这小姑娘恐怕是第一次,你有福气了。” 首领不屑地笑了笑,看向买家,沉声发言:“二位,这次交易,也是第一次。” “覃天子墓,陪葬随珠。” “市价估计……”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个亿。” 如果不是海关查的严,这种宝物,他绝对不会在国内就处理掉。 阙宁缓缓抬起了眼睛。 这是进贼窝了。 一般这种勾当,敢明目张胆搬上饭桌的,就证明桌上的人都可信。 买家和卖家就不说了,肯定是长期合作的熟客,那她们这些助兴的小姐……恐怕有来无回。 阙宁悄悄握紧了掌心,如果是做这种职业的女孩子,恐怕鲜少和家里联系,有的就算失踪了,也未必会有人找。 她读书的时候,就了解过好多这类案子,大多是没有下文的。 纵然内心已波涛翻涌,良好的心理素质还是让她面不改色。 阙宁小心地留意着一切。 直到交易谈妥,她看见首领的属下把随珠呈上桌面,展示在卖家眼前。 很黯淡的光亮。 珠子青杏大小,出奇的通透,表面光滑,没有一丝杂质。 和导师让她整理资料时,无意中看见的照片一模一样。 那是导师根据古籍记载,加上自己推测,尝试出来的建模。 阙宁眨了眨眼睛,仿佛能和那珠子产生共鸣一般。 她看了看守在门口的保镖,那保镖腰间有枪·支。 阙宁抿了口水,尽可能温柔小意,对首领说想去洗手间。 随后,在保镖的看守下,她如愿走出了包间,也下定决心,躲在卫生间里等候。 直到保镖按耐不住,进来查看的时候,阙宁才从他身后出现,突然袭击,猛地一下把人打晕,拿走了手·枪。 她深呼吸后,当然是想跑。 珠子不珠子的不重要,留得小命在,不怕没机会。 可那珠子好像看上了她似的。 阙宁小心翼翼摸到楼下的时候,离院门只有一步之遥。 可是见鬼了,那颗珠子从二楼包间的窗口往下掉,抛物线一样精准,滚到了她脚边。 他妈的。 阙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随着珠子而来的,还有身后的枪声。 在她假装上洗手间的时候,包间里也并不安生,起了纷争。 大概还是因为钱。 那兄弟两可能是想白·嫖,又可能是被随珠迷住了眼,将内心的欲望放大了,意欲抢夺的想法越来越明显。 于是其中一人开枪了。 另外一个也配合的默契,直接将盒子捞起来,抓住了那颗随珠。 老刘见状不妙,躲到了桌子底下,反倒是首领拿起枪和对面硬刚,把那群女孩子吓的花容失色。 混战中,子·弹是最不长眼睛的,有女孩子不幸中了枪躺在原地,另外的女孩子更加慌张了,个个开始抱头乱窜,场面一时间极为混乱。 最后就是,那抢到随珠的男人试图跳窗,却被首领一枪毙命。 珠子也从他手里脱落,往外抛出,落地翻滚后,挡了阙宁的路。 她的逃命路。 不敢再迟疑,她随手捡起这颗珠子,就着草地一个翻滚,又利落地朝身后开了几枪后,拔腿就跑。 她跑归跑,还不忘拿起手机报警,但是一心哪能两用,好巧不巧,她从这古玩市场逃出来,将要跑上大桥的时候,被迎面而来的卡车撞击。 这力道不说多大,但也是直接推着她翻过栏杆,坠进水里。 看着都是绝无生还的可能。 那群穷凶极恶的走私犯也停下了脚步,试图去找随珠。 又哪里知道,这东西握在少女掌心,莹莹发着透亮的光。 带着她,连接到了另一个世界。 阙宁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小婴儿的模样,手里紧紧握着的,是挂在她母亲、先皇贵妃腰间的随珠。 就是这该死的玩意儿。 第20章 掌中雀(20) 敬你欢喜 阙宁回过神来。 病房外传来了敲门声,她起身开门,看见了自己的导师。 导师身后跟着两位军人,穿着笔挺的制服,捧着鲜花和水果。 阙宁知道,虽说是探病,最重要的还是关于随珠。 这烫手山芋她也不想要。 交给国家的时候,阙宁觉得万分轻松,就像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等病房外的警力撤去后,她也换下了病号服,准备回家。 阙宁不喜欢鼻尖充斥着消毒水的味儿,也极讨厌生病。 她从小就是特别要强的人。 大概就是嘴上说着随遇而安,行为上却悄悄努力的人。 这样的人,往往很优秀。 阙宁也确实如此,哪怕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也没想过诉苦。 爸妈其实很关心她。 可越是这样,阙宁越不想把负面情绪带给他们,哪怕一点点。 就像小时候她生病,能扛着也总是扛着,特别的懂事。 为什么会这样呢? 大概是听到奶奶和父亲抱怨,为什么生的不是男孩吧。 那个时候起,阙宁就拿男孩子的标准要求自己,也很少再哭了。 连打架都比男孩子漂亮。 可奶奶还是没有多喜欢她。 阙宁不想承认,只是努力去做的更好,去弥补这些所谓的差距。 后来她成了亲戚嘴边最优秀的小孩,依然没能和奶奶亲近。 她心里其实是知道的。 因为生下她,母亲身子受损,不可能再要弟弟了。 “孩子”这两个字,对阙宁来说,挺敏感的。 她想起那个少年曾经问过她……或许,你喜欢孩子吗? 阙宁想,她是喜欢的。 能养一个谢摘星那样的女儿,可可爱爱,多好玩啊。 只是那个时候阙宁刻意回避了,但阙离从来不会无中生有,他这样问,她心里其实是知道些的。 只是不想承认。 不想承认是因为长公主的身子受损,生不了孩子,才会有重生一事的。 可如果仅仅是生不了孩子,阙离不至于大费周折,重生又不是大白菜,想有就有了。 所以那个时候,她潜意识里就有数了。 只是不想去深究。 她怕自己陷进去,出不来了。 于是责任全推在他身上。 是他的私心,他的喜欢。 不是她长公主的那个身体已经不行了,快要死了。 她怎么会不行呢? 阙宁轻轻笑了笑,她多骄傲一个人啊,怎么肯承认是自己快活不下去了,需要靠着别人的身体续命。 这多卑劣啊。 本来该死的人,通过抢夺别人的身体,还要活的心安理得。 阙宁有很深的负罪感,藏在内心深处,不愿意去提起。 既然阙离愿意去承担,那她躲起来就好了呀。 如果非要怪罪的话,怪他就好了呀。 阙宁自私的想。 就像曾经逃避奶奶那样。 我已经很努力了呀,你还是不满意,那我能怎么办呢? 我只能把这种心思藏起来,压下去,当做不知道。 不知道是因为生下我,母亲才损坏了身子,就像不知道是为了让我活着,阙离才“杀”了我。 这些包袱太沉重了,阙宁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她有时候甚至会恶毒的想,又不是她非要让母亲生下她,也不是她非要重生活着,这些事跟她没有一点关系,都不是她的错。 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压下这些负罪感,这种从小养成的毛病,贯穿在她遇到的所有事情里。 阙宁一边用严格的标准审判着自己,一边又习惯把自己藏到壳子里。 连心意都一藏再藏。 几乎逼疯了谢月沉。 这就是s级难度的任务吧,因为阙宁这样独特,又矛盾的人。 谢月沉以为,下个任务会好。 他问猫儿:“会吧?” 猫儿点点头,露出了职业假笑。 · 阙宁回到了家里。 脑袋里还是关于阙离,她太了解他了,这小疯子如果真的仅仅是喜欢,才不管是不是姐姐呢。 他能说的出关于曾祖父、祖父的那些禁忌,就做的出。 就像小病娇说死在她面前,就真的死在她面前一样。 阙离这样的人,是不能用道德去约束的,他要难得做了件好事,你还要记得夸夸他。 阙宁无奈地笑了笑,她打开玄关的灯,倾泻了一地的寒光。 转身看向穿衣镜,里面的女孩子高挑纤细,冷白皮,五官精致,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严肃。 她提了提略失血色的唇角,依然掩盖不了丹凤眼里的骄傲。 这份骄傲支撑着她走过许多年岁,就像今日出院,她坚定地拒绝了父母接送,回到了自己的小公寓。 阙宁不想给家里人添麻烦,又或者说从不被奶奶喜欢开始,她就先主动和别人划清界限了。 她怕父母也有和奶奶一样的想法,所以先退一步,不敢亲近。 然后用独立,坚强伪装自己。 阙宁摇了摇头,夜里情绪总是轻易释放,她走进开放式厨房,从压箱底的地方取了瓶红酒出来。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母工作忙的时候,她被送到奶奶家,家里还有比她小三岁的表弟。 那个时候老人家还是很拮据的,哪怕家庭条件好了,奶奶多年勤俭的习惯也没变。 阙宁印象最深刻的是,爸妈每个月来看她提的牛奶,有两箱,24盒,然后23盒都进了表弟的小肚子。 奶奶说,男孩子得长个。 这其实是小事,对吧,可就是因为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才让她失望到底。 阙宁晃了晃红酒杯,有些微醺,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少年,满心满眼只有她一个人的少年。 她有点想念阙离了。 “是,没有人像他一样将我困于掌心,也没有人像他一样,将我视若珍宝。” 阙宁喃喃道,眸子里隐隐有些泪光。 一个从不被偏爱的人,缺乏太多安全感,可有那样一个人,把他的全部奉上,任你把玩,还毫无怨言。 她怎么会无动于衷? 她只是不敢承认,她怕承认喜欢后,他就没这么喜欢她了。 像阙宁这样的人,关于感情,还没开始,就先想着要失去了。 她似乎也病的不轻。 看着只剩下一半的红酒,阙宁随手往外洒去,在冰冷的光线里,扬出一道猩红的弧线。 “我敬你。”她说。 “敬永不相见。” 女孩子话落,含着泪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远比现实温暖。 · 凌晨四五点。 天光蒙蒙亮的时候,阙宁被一通电话吵醒。 屏幕上显示的是未知号码,她没看,只下意识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她忍着头疼仔细想了想,随之惊起一身冷汗。 这个声音,是老刘。 是那个走私犯,下斗头子。 大概是恨阙宁的突然出现,毁了他们好几亿的项目,老刘和首领怀恨在心,已然开始报复。 阙宁此刻异常的冷静。 她甚至想立刻联系导师,报警去查ip地址,直到她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声“宁宁。” 叫她宁宁的,只有父母。 “别乱来!”她当即对老刘道:“你们想要什么?” “很简单。”老刘在首领的指示下,笑着说:“要你来陪我们下墓,找另一颗随珠。” 他可是听说,阙宁手里握着随珠时,连国家都没办法强制取出。 老刘是搬山一派,很信些风水玄学,阙宁这件事就说明,她和那随珠有缘,命里互相羁绊。 如果拿她作为下斗的引子,绝对会事半功倍。 老刘得意洋洋的挂断电话,仿佛又看见了另外一个几亿,随后他将地址发给阙宁,并威胁她一个人来,否则父母的命就没了。 阙宁深吸一口气,也并不打算再报警,她再清楚不过,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什么都能做的出。 对付这种人,她确实没太大把握,如果阙离在就好了。 她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啊,是比亡命之徒还要恐怖的疯子。 阙宁觉得有些心酸,隔着数千年的时光,她竟然在怀念一个古人,一个恐怕早已过完一生,化为尘土的古人。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发现,从导师昨晚刚传来的资料里去发现,这个她怀念的人,就是覃天子。 ——是老刘刚发过来的,地址上那座墓葬,真正的主人。 而她,是唯一的女主人。 第21章 掌中雀(21) 如何执手 夏季时节,丛林格外茂盛,下过雨后,万叶千声都是湿润的。 临近墓群的地方,夜里总是有阵阵萤火虫环绕,从远处看像是燃起的鬼火。 忽明忽暗,伴随着周遭窸窸窣窣的虫鸣声。 阙宁收回探照灯,继续沿着水源前行,溪流边卷起的风凉到人心底,也让阙宁变得格外镇静。 她一个人踏上这片泥泞的土地,循着线索,看见了老刘和首领搭建在丛林深处,又隐蔽在夜色中的帐篷。 三五成群,和今晚天穹上的星子一样稀少。 阙宁握紧背包,大步向前,她穿着一身利落的户外探险服,长发梳成高高的马尾,有备而来。 老刘将她引进了帐篷。 她看见了双手被绑在身后的父母,他们被扔在角落里,形容凌乱,嘴里还塞着白布条。 看见阙宁时,夫妇二人的情绪变得格外激烈,从嘴里咿咿呀呀的蹦出细碎音节。 她知道,是让她快跑。 阙宁摇摇头,看向一群人中间的首领,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放他们走,我替你们殉墓。” 盗墓一说,同一群人鲜少会二次下斗,因为有些墓室机关会因为第一次人为的介入变得更加复杂莫测,这种时候,想二次下斗,常常以生人为祭。 一般来说,献祭的这个人,与陵墓的缘分越深越好。 这是老刘沿袭祖上,自己琢磨出来的观点,也成功过多次。 说难听点,就是人形靶子。 如果墓室的主人卖这人形靶子几分面子,那就更好了。 听阙宁说完,首领唇边漾起了笑意:“阙小姐果然有胆色,我答应你。” 老刘一听还有些犹豫,但看这小姑娘的神情如冰似雪,带着一股宁为玉碎的决绝,就知道得放人了。 他们要是不放人,稍一走神,阙宁指不定就会自己弄死自己。 她还有大用处呢。 老刘略一掂量,上前打晕了夫妇俩,又让手下把人背出丛林,抬进了公路上的汽车里。 通过视频传回来的录像可见,阙宁的父母被锁在车里,车里备有水和食物,足够用到被发现。 这样一来,先不说敢不敢报警,就算有这个心,他们也得好一段时间才会被人发现。 等那个时候,报警也晚了。 老刘给阙宁看过视频后,又恐吓道:“别耍花招,车上安了远程炸·弹,如果你反悔,我们也随时可以。” “知道了。”阙宁点点头。 其实她能孤身一人来这里,就做好了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 在古代多活了十九年,如今面对死亡,她反而从容不迫了。 在老刘的带领下,一行人再次打开了陵墓入口——那扇隐在水源尽处、鎏金的铜门。 这一次,往外飞射的不再是箭羽,而是无数细小的银针,阙宁走在最前面,可是记忆里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仿佛从未走远,她本能地躲闪,竟是安然无恙。 连首领都露出惊羡。 老刘愈发肯定,这小姑娘与陵墓的主人有着不解之缘。 随后,她走过冗长昏暗的甬道时,原本极细的蚕丝线也不再出现,机关失灵,如入无人之境。 就连九重铁门后可怖的粽子、尸蟞、巨蛇,也纷纷给阙宁让路。 老刘看着这一切啧啧称奇,直到最后的兵俑如期出现,在幽暗的烛火中,这群活死人如八卦图般布阵,似铜墙铁壁一样,将所有人圈在阵眼。 他们步步缩进,蚕食着这十几个人为数不多的落脚空间。 老刘已然慌了,他下意识躲在阙宁身后,却被旁边的兵俑用长矛刺伤了手臂,就连躲在人群中心的首领,也被划破了衣袖。 只有阙宁,毫发无损。 惨叫声接而连三响起,一群人几乎背贴着背,快要被压缩碾碎。 阙宁抹去颊边的冷汗,以为就要交待在这里的时候,突然间听见了地面开裂的声音,她足下一空,所有人都跟随着往下坠落。 原来他们脚下的地面正是陵墓的主室,这最后一扇门打开,走下长长的,几乎看不见尽头的楼梯后,就是底下的主墓室。 这里灯火通明,暖意如春。 她真的看见了许多梅花。 簇拥在两具精雕细琢的棺椁旁,美得有些诡异,更诡异的是那具稍大一些的棺椁上,正坐着一位少年,他抬起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眼底。 阙宁的心停跳了一瞬。 她甚至忘了自己还在坠落,从极高极高的上方,离地面有几十米,是非死即伤的程度。 可她忽然就不害怕了。 她闭上眼睛,鼻尖嗅到熟悉的清冽药香时,身体也坠入了一个极柔软温暖的怀抱。 那身着古装的少年凌空跃起,用公主抱接住了她,随即足尖点地,稳稳落下,甚至没溅起墓室地面一丝的尘土。 他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鹤立鸡群一般,站在周遭或哀嚎,或濒死喘息的伤者中央,恍若画中仙。 阙宁紧紧抱着他,小心翼翼掀开眼睛去看他,却撞入少年含笑的眸子里。 这双眸子好看的过分,揽着秋水和星河,完完全全只倒影着她。 “姐姐,我好想你。” 这是时隔千年,已经成为覃天子的少年,对阙宁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清润,好听。 恍若隔世那般令人心惊。 阙宁的眼眶悄悄红了,她仿佛明白,为什么墓室里的一切都对她偏爱,明明危机四伏,她却是例外。 因为这是阙离的地盘,他拥有上帝视角掌控着一切,从入口开始,鎏金铜门那里,她的身法和招式,就已经映入少年眼帘。 这是他记了千年,小心翼翼放在心上的人,所以哪怕只一眼,哪怕阙宁与从前只有六七分相似,他也认出了她。 然后他陪着他们,好好玩了玩。 阙离轻慢的抬眸,周遭一片狼藉,这群走私犯还剩最后口气,就是他作为东道主的情谊。 少年扬起脸颊,隐隐有些骄傲,想求表扬的心昭然若揭。 阙宁让他弯下腰,少年就真的折腰,如千年前那样温驯听话。 她忍着眸中泪光,很轻很轻地揉了揉他的发顶,极尽温柔和缠绵。 这一刻,仿佛跨越千年。 笼子里的少年,和笼外的红衣少女,终于能够互相成全。 可是阙宁,又胆怯了。 她总是会从当前考虑到以后,就好比阙离还是少年的模样,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阙宁伸出手指,拭了拭他颊边的血痕,却发现抹不开。 几乎是同时,这点点血痕就自己痊愈,消失不见了。 她心内的惶恐又多了一分。 眼前的人还是当年的人,却好像变得不老不死,可她的时间,在一如往常地流逝。 如果她变老了,他还会喜欢她吗? 如果,一起经历柴米油盐,在岁月冲刷中,他厌倦了,又该怎么办呢? 第22章 掌中雀(完) 双向奔赴 阙宁低垂下了眼眸,她说到底,是对自己最没有信心的人。 最是骄傲倔强,也最是不相信自己能得到喜欢和偏爱。 很多时候,人不能把潜藏的性格归根于童年的经历,可十九年又十九年的时光,还是没抚平她心底的这道伤疤。 哪怕阙离这样信任她,可她得到过了,就太害怕失去了。 女孩子自嘲地动了动唇角,勉力扬起一个还算好看的笑容,对近在咫尺,时常思念的少年说:“阿离啊,就这样吧。” 不再近一步,也不再退一步,就过回各自既定的人生。 她正常的老去,如凋谢的花,而他安静地在这人世间浮沉,做常青不古的树,以天地为凭,互相安好。 只要知道,对方过的好就行。 少年很认真的听完她说的话,也将她的小心不安看进了眼底。 他是觉得有些委屈,也有很多话笨拙地藏在嘴边,或许是怕誓言太轻,又或许是面对她时,阙离总是会顺从,尊重,和怜爱。 于是他隐起眼底薄薄的泪光,眼睫微颤,抬起头笑道:“好。” 听姐姐的。 都好。 哪怕他想告诉她,告诉她他这一生,唯一坚持着的两件事,只是夺权和爱她。 如今千年已过,夺权的事他已经做完了,只剩下爱她这一件事。 就连千年前,他夺权有绝大部分的原因,也是为了更好的爱她。 他的心清明又笃定。 坚持着他自己的坚持: 没关系啊, 往后的时光,我都用来爱你。 像从前一样,你往前走,我踩着你的影子,也算是相拥。 · 初夏,小雨淅淅沥沥。 震惊中外的“覃天子陵墓”一案终于告破,匪首带伤下狱,嘴里还念念叨叨:有神仙。 神仙会飞呢…… 探案的特警人员只当他疯了,没有过多在意,一切按着流程上报国家,给予陵墓保护。 连事故中心的阙宁都收到了一片锦旗,鲜红灼目的颜色。 她没有带回家,挂在了导师的办公室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她自私地过着她自己的生活,在这个新世纪里如鱼得水。 直到父母打来电话,带着亲切的慰问,说:“宁宁,周末有没有空,有个朋友家的孩子人还不错,也是硕士刚毕业,学的法律,年轻有为,已经开律所了。”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然后决绝道:“很忙,没有空。” “爸妈我们下次再聊。” 相亲啊,她不需要呢。 阙宁眼底的情绪翻涌了一瞬,很快又投入到无穷无尽的工作里,她自己给自己找的工作。 导师戏称她是拼命三郎,阙宁只是笑笑,只有这样,她才没空去想那个少年,去想他过的怎么样。 她就这样刻意忽略着,可还是从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品觉到了阙离的存在,如默默无声的风。 席卷在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就好比,她从导师办公室下班的时候,夜往往已经深了。 会有那么一个人,不远不近跟在身后,踩着路灯下她的影子,一路送她回家,却从不靠近。 偶尔下雨的夜里,她办公室的门口还会多一把油纸伞。 伞上画着迎风傲雪的红梅。 又或者是回公寓必经的那条路上,如果路灯坏了,或者不够亮了,总是会有人默默换下来。 那个少年,只是想照亮她回家的路。 可她强忍着,一次也没回头。 直到有天夜里,他悄悄替她解决掉尾随者后,难免受了些伤。 匕首的利刃划破了少年白皙的颊边,往外渗着血,他微微喘息,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在角落里等着伤口慢慢复原。 可他先等来的,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他不用抬头都知道的脚步声。 天空下着细如银丝的毛毛雨,她撑着他送的伞,站在了他面前,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从墓室里走出来的古代少年,换下了精致的贵族锦衣,穿着黑色紧身裤,连帽衫,个子很高,背负着一柄价值不菲的长剑。 他抬起眼眸,又长又细碎的刘海没有好好修剪,就连漆黑如墨的发丝也笼罩在帽子里。 可那双漂亮的眼睛,真是一点也没变,微微弯,隐着零星笑意。 “还是被你发现了呢。” 他笑,笑里有自己都看不懂的紧张和羞怯,似做了什么坏事。 阙宁静静看了他好久。 她仿佛听见了巷子里流浪猫狗的叫声,让她的心再冷硬不起来。 于是她伸出了手,伸到少年小小一张脸面前,说:“跟我走。” 我带你回家。 阙离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睛,颤抖的睫毛下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为什么?”他问。 阙宁将伞往前倾了倾,难得轻松地笑了笑,说:“想喝奶茶了呀。” 下雨天,一杯热气腾腾,加满小料的褐色奶茶捧在掌心,吸一口下去,能直接暖到胃里。 阙离眨了眨眼睛,如迷茫的小鹿:“什么是……奶茶?” “就是……”阙宁握住他的指尖,转身看向灯火明亮的街道里,向往道:“买一送一的那种。” 她牵起他的手,贪恋着这一点温凉的触感,小声的说:“这个世界上买一送一的活动还有很多,以后我都带你去。” 多一个,刚刚好。 她无数次问过自己的心,最后还是抵不住诱惑,牵起了他的手。 她记得导师说过,这位总是替她指点迷津的考古大牛,意味深长的说:“活着嘛,哪能事事如意,如果因为害怕就不开始,是不会受伤,但也会错过人生中很多美丽的风景。” 阙宁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她问导师:有什么感情能跨越生死呢? 导师笑的高深莫测,他家庭美满,与妻子携手近四十年,尝尽了柴米油盐,带着人间烟火气,对她说: “有,双向奔赴。” 你朝我来,我朝你去,连生死都不足为惧。 “傻姑娘,”导师拍了拍关门小徒弟的肩膀,肯定道:“你是值得被选择的人,我和你师娘,都很喜欢你。” 相信你自己,值得被爱。 也可以好好爱别人。 …… 阙宁缓缓收回思绪,她牵起少年的手,握的特别特别紧。 从今往后,他就是她深思熟虑后也放不下的决定,是唯一的选择,将共度一生的人。 至于岁月苍老,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笑了笑,对奶茶店员说:“一杯无糖,一杯三分甜。” 无糖的给自己,减糖抗老从现在开始做起,至于阙离,她踮起脚捏了捏少年光滑如初的脸颊,羡慕道:“甜的就留给你了。” 阙宁松开手,转身去付账。 她没有发现,身后少年紧紧攥在兜里的左手,握着一把糖。 握着,又不敢拿出来。 阙离记她喜欢吃糖。 很好哄,一颗足以。 他连帽衫的兜里,没有钱,只有许多许多清甜的糖果。 是他想给她的。 可他发现,她在戒掉。 少年眸子微动,喉结上下滑动,却老实巴交的什么也没说。 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嗜甜,却想为了他,变老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非要说的话,阙离才是活了千年的老妖怪。 用他很久以后学会的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 他老牛吃嫩草。 第23章 掌中雀(番外) 我开车了,都给我看!…… 学会这个词的时候,阙离已经剪掉了长长的墨发。 他被理发师摁在那里,差点没忍住要拔剑,试探的看向一旁,女孩子摇摇头说:“不可以哦。” 阙离老实了,只是固执地让理发师留的越长越好。 最后就成了覃头,前短后长,他侧着脸,去看玻璃上的人影。 将要入冬的时节,稍微呵气就能凝成雾的玻璃上,倒映着少年优越的五官轮廓,因为这发型,还多了几分不拘小节的“野”。 阙宁满意地点点头。 她竖起大拇指,少年知道这是夸奖的意思,好不容易忍着的笑意也浮上了眼睛,骄傲又漂亮。 随后,他又被拎去了商场。 在这场“男朋友大改造”里,阙宁玩的不亦乐乎,最后她发现,阙离是真的不挑衣服。 穿西装制服清贵优雅,穿休闲潮牌清爽干净,哪怕再穿回古装,也是翩翩少年郎。 值得表扬的是,一路上许多小姐姐抛来的媚眼,阙离都视而不见,不仅如此,他还主动牵起了阙宁的手,十指紧扣,宣布主权。 指尖温度传来的时候,阙宁心底没来由一甜,她唇角弧度微弯,精致冷艳的模样就变得好亲近了。 不少小哥哥也为她回了头。 但再看她身边的男人,是他们也得承认的极品,那还是算了。 “走吧,女朋友。”阙离揽着女孩子的肩,往自己这边藏了藏,低眸问她:“你想吃什么?我回去做给你吃。” “火锅!”阙宁当即道。 冬日里,还有什么比一顿火锅更驱散寒意,宽慰人心的。 “好。” 他们一起去了超市。 期间阙宁接到了爸爸妈妈的电话,大概还是相亲的意思。 说起来这小半年,她光顾着教阙离适应生活,还没来得及报备。 于是她对人群中身高格外出挑的少年说:“阙离,回来。” 正在仔细挑选蔬菜和酸奶的男孩子就放下手头工作,朝她走来。 女孩子提了提唇角:“不吃火锅了,我们吃点更好的,庆祝你实习期结束了。” 这是…要转正了吗? 阙离眼底亮晶晶的,问道:“那吃什么?” 阙宁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在人潮流动中,一字一句说:“吃岳父岳母煮的家常菜,好不好?” 阙离怔了怔,随即欢喜地连连点头,生怕阙宁反悔似的。 为了安他的心,阙宁把买好的火锅配菜放了回去,又取了几件精致的礼盒,放进购物车里。 阙离看了看,犹犹豫豫道:“第一次见面,礼会不会有点轻?” “不会,你还小。”阙宁笑道,阙离的模样看着顶多了二十岁,这个年纪不依靠家里已经了不起了。 至于以后,爸妈要问的话,她只能说阙离就是显小啊,想想那位风靡台湾的不老男神,四十多岁不也看着很年轻嘛。 她打定主意,牵着少年的手往外走,因为这里对阙离来说是全新的世界,阙宁总是会下意识牵起他,怕他走丢了。 可他还真是,她稍不留神去结账的时候,阙离就没影了。 阙宁连超市的广播都用上了。 可还是没找到人,她只好等在门口,等了近一个小时的时候,那少年才重新出现。 隔着车流不息的马路,他看见少年手里拎着两盒酒、两盒茶。 酒是年份很深的白酒,价值百万,茶叶是金瓜贡茶,珍贵程度如文物级别,就这么拎在他手上。 虽然手亦很漂亮,但阙宁的心咯噔了一下。 那少年朝她走来,她只看见他全身上下,金光闪闪。 阙宁抚了抚额角,应该早点教会他用手机的,因为阙离很不适应屏幕里活灵活现的画面,所以这半年,家里电视都很少开过。 她甚至不知道他哪来的家产。 阙宁沉默了。 阙离将她手里的礼盒接过来后,才说:“对不起。” “让你担心了。”他看向酒和茶叶,小声说:“至于这些,都是我换来的,没有偷。” 他从自己的陵墓里,来到这人世间的时候,怀揣了不少珍宝。 那些也确实都是他的东西。 至于留在陵墓里的,是他挑剩下不想要的。 剩的还很多。 阙离拿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怀揣宝藏的少年悄悄混迹于市井,只背负着一柄长剑。 他倒也聪明,找到许多类似当铺的古玩交易市场,慢慢观察打听,才将手里的珍宝全部分散开,存到了不同的古玩店里。 也都是立了字据盖了手印的,或交给店主代售,或换了些现金,或换成烟酒茶叶,就像这次一样。 阙离听阙宁说过,就一次,说她爸爸喜欢饮酒,妈妈却爱喝茶,明明不同的爱好,却融在一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讨好岳父岳母的事,阙离哪敢轻慢。 何况他如果要娶阙宁,天下为聘也不为过。 这礼,万万不能轻的。 听他说完,阙宁仅剩的一点气也消完了。怎么办呢,男朋友是古代人,当然要宠着啊。 阙宁替他理了理因为奔跑而凌乱的围巾和发丝,又替他系好黑色大衣的纽扣,才道:“走吧。” 去见我爸爸妈妈,以后,也是你的爸爸妈妈。 · 中午时分。 气温慢慢回暖,冬日温润的阳光洒在小区前的花园里。 阙宁走在前面,穿过长长的石子道,边走边喊:“阙离,快点。” 少年清脆的应着,心里却是惴惴不安的,在想怎么应对。 所以也没留意,直到前方的女孩子停了下来,原来是碰到了邻居。 邻居阿姨大概是听见阙宁喊了好几声阙离,略有些惊讶道:“阙宁,这是你弟弟啊。” 阙宁的心又咯噔了一下。 她看着很显老吗?不过就是比阙离大一点,礼貌性的扬起微笑,少女答道:“不是弟弟呢。” “那他是…”邻居好奇道,听着明明都是姓阙啊。 “他呀,”阙宁转过身,等少年走上前来,挽住了他的胳膊,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笑道: “阿姨,他是我的童养夫。” “随阙姓。” 阙宁话落转身,笑意不复。 她老吗? 怎么就好像是带着弟弟回家,明明是她的男朋友啊。 阙宁恶狠狠地想。 阙离倒是礼貌的同吃瓜吃撑了的阿姨说了再见,还不忘重复:“是的,姐弟恋。” “她是我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阿姨不用见怪。” “哦哦,好的。”邻居阿姨懵上加懵,心想年轻人真会玩。 她扔了垃圾,一路随着电梯往上,内心的八卦之魂雄雄燃烧。 原来阙宁这种优秀的女孩子不是高岭之花啊,她喜欢小鲜肉款的。 老实说,邻居阿姨也喜欢长的好看的,看着就赏心悦目。 只要不是自己家女儿的对象,她一点也不担心帅气的靠不住。 大抵全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想的,阙宁的爸妈欢欢喜喜迎她进门,看见小尾巴阙离时,也是慌的不行。 这少年,过于漂亮了呀。 他们一开始以为是阙宁的学弟,直到女儿当众宣布,才惊觉原来是自己家房子塌了。 塌归塌,从小到大,女儿很少有特别喜欢的人和物,所以阙宁的爸爸妈妈也不阻拦,反倒是阙宁的爸爸,很喜欢阙离。 一杯好酒下肚,听他说也姓阙,还徐徐聊着历史后,老父亲更觉得缘分深厚了。 再加之午后书房里几盘手谈,围棋一下,阙离就被老丈人彻底认可了,等到晚上的时候,阙离见缝插针,在阙宁妈妈面前展现了不俗的厨艺和超出长相年龄许多的沉稳与担当后,彻底搞定岳母。 他诚心诚意的,难得的屈尊降贵来讨好人,只为娶他们的掌上明珠,并通过行动告诉长辈,他是阙宁可以放心依靠的男人。 甚至因为他姓阙,冥冥之中弥补了阙宁爸妈的遗憾。 是啊,代孕违法,夫妇两不能生男孩子了,可是有个上门女婿,还这么优秀懂事,有礼貌又孝顺,就跟儿子一样。 夜已深,小区千家万盏的灯火慢慢暗了下来,送走女儿和准女婿后,夫妇两对视一眼,都觉欣慰。 他们问了男孩子的职业,听说是自己开武馆,能自己开武馆的,那武艺肯定不凡,用阙宁妈妈闺蜜的话来说,那就是男友力爆棚。 尤其经历了走私一案,被绑架后,夫妇两越发觉得,阙离合适。 他们也明白了,为什么女儿看不上他们找的相亲对象,因为宁宁的眼光,从来都是最挑剔的。 · 九点半左右。 阙宁带着阙离回到了公寓。 一进门,她就将少年抵在门上,审问道:“你开的武馆呢?” “在、在路上。” 幽暗的冷色调光线下,阙离的眸涌起了复杂的情愫。 他没少喝酒,在阙宁爸妈家里的时候,陪老丈人尽了兴。 此刻,少年的眼尾湿润,和脸颊都薄薄染着一层浅粉色。 他盯着她湿润柔软的红唇,喉结微微滚动,抿了抿唇角。 这目光太过炙热,阙宁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忽然之间,少年俯身下倾,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他大手握着她柔软的发丝,闭上眼睛,深深吻了上去。 缠绵,辗转,迟迟不分。 直到女孩子投入其中,他将她抱起,一边解开里面衬衣的领带,一边踢上了门。 啪嗒一声,阙宁关了灯。 室内的气息温暖又暧昧,氤氲着淡淡的酒气。 她在他身下绽放,任他采撷,爱与谷欠汹涌而至,她看着他沉沦,目光也渐渐迷离,痛和欢愉似细小的电流,在她的身体里点燃。 她随着他的节奏起伏,一起下坠,又转瞬攀上云霄。 达到极致。 · 夜半三更。 倦意袭来,阙宁迷迷糊糊。 她不记得自己被人抱去浴室洗澡,也不记得阙离在她身上留下了多少轻微的红痕。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长长的一条桥,好像叫奈何桥,桥边有块石头,石头上坐着位年迈的老妪。 她穿着古人的粗布麻衣,手里挎着破破烂烂的花篮。 可那花篮里的花真好看,是鲜红欲滴的彼岸花。 “姑娘,买花吗?” 老妪问她,音色听起来却极为年轻,似妙龄少女。 阙宁摇摇头,问她:“请问您是?” “我?”老妪指了指自己,竟有些俏皮可爱,在她如枯树皮般的脸颊上,显得违和又诡异。 “我姓孟,家住地府。” 她笑,银铃般的动听。 阙宁有些吓傻了,那老妪却从写着“三生石”的石块上跳下来,灵活的很,步步向她走近。 阙宁想逃,却一动也动不了,直到那老妪折下一支彼岸花的根茎,将漂亮的花朵别在阙宁鬓边。 这才满意的说:“姑娘,三生途上的彼岸花,生死人,肉白骨,驻颜有术。” 阙宁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来,眨眼间,老妪的身影又回到了那石块上方。 她晃着脚,似做了什么善后的好事,欢快地说: “不死药,是月沉送给他的礼物……“ “彼岸花,是我想要给你的祝福。” “从今往后,情缘一牵,生生世世,再无痴男与怨女。” 姓孟的老妪话落拂手,将阙宁的灵魂送回了原位,又折了朵彼岸花,别进自己苍白的鬓发间。 一刹那,如枯木逢春,看着年过六十的老妪一瞬化为十六岁的少女,长着一张温柔至极的脸。 她一笑,忘川河畔的花儿都纷纷为之招展,肆意而开。 她姓孟,叫孟四喜。 是月沉,或者说谢月沉,和那只猫儿的故人。 等善后成全了阙宁和阙离这段姻缘后,她将要去寻他。 去别人的故事里,寻她的小郎君。 第24章 小郎君① 无心月老,多情孟婆。 按照天界的规矩,凡历劫者,皆需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尘封法力,在十丈软红里摸爬滚打一遭,才算圆满。 作为加强版“孟婆汤”的创始人加专利申请者,四喜也不能例外,她要去找自己的小郎君,就得先饮下自己熬的汤。 这汤,四喜都尝腻了。 白瓷碗里绯红的汤色清新可人,漂浮着彼岸花的花瓣做点缀,这是四喜专属的防伪标志。 熬汤的人总是要自己多尝多试的,比起旁人,四喜觉得自己的耐药性可能会强一点。 她捏着鼻子一口饮下,尽量不让苦和酸在味蕾里停留,饶是如此,少女的眼眸也眯了眯,似天边微弯的新月。 “看来还要继续改良啊。”四喜抿抿唇角,雪腮边牵起一个小小的梨涡。 喝完汤,她托仙鹤信官把假条上呈给天帝,得到批示后,就往轮回台去了。 虽然是在冥界任职,但因为阎君大人迟迟未定,所以四喜也暂时归天帝管,像她们这样的公务员,有五险一金,带薪休假,所以流程必须完备。 为了自己的小银子着想,四喜还是规规矩矩的按模板写下了假条,理由是:追月。 她是认真的,因为那月亮里,住着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 天帝陛下大概也是明白的,所以特意多批了几天。 四喜带着公文来找司命的时候,这青年正在忙,但一见是四喜,就给予了vip服务。 因为她是战神遗孤,享受不用排队,优先办理的特权。 司命一边在天书里翻找着那位草包上神的所在,一边问四喜:“是去找月沉吗?” 少女粉面桃腮,笑容羞怯。 司命一副我懂的神情,宽慰道:“即便那草包…咳,即便月沉丢了道心,只要你努力,也还是有希望的。” 四喜点点头,温柔的似水一样,可这小姑娘坚定的抬起眼睛,笑着反驳道:“月沉才不是草包。” “他是大英雄。” 司命无奈笑笑,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月沉上神谁不知道呢,天界排行榜倒数第一,业务能力最差的草包美人,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没想到在小四喜眼里,就跟明珠似的。司命不忍心打击她,只哄道:“你过来,上路啦。” 小姑娘还是挺聪明的,问道:“月沉此刻在哪个世界?是什么故事?以何种身份?” 司命摸了摸她的发顶,答道:“在一个女尊国和男尊国并立的世界,是虐恋情深的故事,以清倌所花魁的身份。” “花…花魁?”四喜眨了眨杏眼,觉得并不简单,但是天界第一美人,去人间当花魁还是屈才了。 “司命哥哥,你是不是故意为难他?”四喜抬头看向青年。 “怎么会?”司命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以手掩唇道:“你也知道他历劫是和众神的一场赌,去哪个世界,以什么身份,那是大家的意思。” 见小姑娘面露担忧,司命话了又补充道:“小四喜,你放心,大家终究都是同僚,不会太过分的,加上月沉又是那位的弟弟,无论如何性命是不会有危险的。” “嗯!”四喜抬起笑脸,定定点头,灿烂得像太阳。 司命被她晃了下眼,只好侧过身,推着小姑娘单薄的肩膀,送进了轮回台里的三千小世界。 气流激荡,少女梨花白色的裙摆被风扬起,她缓缓闭上眼睛,一并忘却前尘往事,唯有心头那点喜欢,格外明晰。 · 三界,人间。 玄微大陆上,天启,扶华,西临三国鼎立,相互掣肘。 天启元年,新帝与扶华国女帝结盟,签订合约,共图西临。 天启七年,西临国灭。 天启十年,合约期到,两国盟友关系出现裂隙,不复之前。 天启十三年,天启帝出兵扶华,东宫太子挂帅,攻城掠地,史称“钦州之役”。 钦州,是天启和扶华的国界,原本民风淳朴,路不拾遗,经历那场战争后,几乎寸草不生。 钦州失守,扶华惜败,兵士皆成俘虏,身居定京城的女帝只好与邻国谈判,力挽狂澜。 据说谈判了“三天三夜”。 原本天启铁骑是要长·驱直入,直取定京,那三夜后,独揽大权的天启帝改变了主意。 从此往后,扶华归属天启,女帝仍是女帝,只是得向男人俯首称臣,尊他为君上。 这场谈判的色彩过于鲜明,野史又戏称为:“入幕之约”。 但无论是风月还是旧情,都与镇守钦州的将士无关。 沦为阶下囚后,他们就是天启最低等的奴隶,绝大部分被迫做着最底层的体力活,稍有姿色的,要么入了清倌所,要么,成了达官贵人床上的孪·童。 就连守城的将军也不例外。 这位将军是扶华最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十三岁领兵,十五岁挂帅,连同天启那位东宫太子,一起领兵覆灭了西临。 谁知六年过去,曾经的同袍兵刃相见,各为其主。 不得不在钦州一决胜负。 与天启不同,扶华是女尊国,这位将军是少有的男统领,也是难得的用兵如神。 只可惜当年那场战役,出了极大的失误,少年将军也彻底一蹶不振,自甘堕落,沦为伶人。 扶华的百姓还记得,这位将军上战场的时候从来都是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不露出真容。 所以很少有人见过将军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摇身一变,成了天启都城最大清倌所里的招牌。 传闻他来了以后,天启第一美男都失了颜色,心甘情愿退居第二,更有无数贵族少女,不惜豪掷千金,只为得他一夜。 他的入幕之宾不计其数,就连权臣,也是有的。 因此坊间称他为——“千金花魁”,花魁姓傅,名月沉。 他原本是一位将军。 只是战败了。 · 时光飞逝,距“钦州之役”已过去一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仿佛很遥远了,只剩下艳名远扬的“千金花魁”。 清倌所里,竹木做成高阁,铜钱堆叠锦衣,红纱掠影,暗香浮动,处处奢靡,处处纸醉金迷。 夜已深,寒月伶仃地挂在枝头,仿佛蒙尘般光华黯淡。 冷风吹开了窗户。 傅月沉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他低垂着眼眸,去看自己的双手,洁白无瑕,修长如玉。 既没有梦里满手淋漓的鲜血,也没有战场上磨砺的痕迹了。 来这儿一年,曾经的将军就被豢养成金丝雀,只剩下取悦别人这一条活路了。 青年颇为不屑地动了动唇角,去看窝在华贵地毯上的猫儿,质问道:“你不是说没问题的吗?” 所以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从婴儿开始,长至二十一岁,刻板地践行着傅月沉这个原有的人设,甚至还要按着人设原有的轨迹,来当他妈的花魁。 真是给爷气笑了。 傅月沉唇角的笑弧有些邪气,眸却波澜不惊道:“什么落难将军,我就不能做我自己吗?” 猫儿这才懒洋洋的睁开眼睛,慵懒道:“你没积分啊。” 千辛万苦打工攒下来的家当,全用在兑换不死药上面了,所以想打破人设,OOC,想都别想。 “而且,这个世界的你,长的最像原来的你,知足吧。” 猫儿话落,又闭上眼睛。 “呵,除了干饭就会睡觉是吧?”傅月沉好看的眼角抽了抽,微愠道:“既然认识原来的我,那你总得偏心我一点。” 多想想办法,让我挣积分。 “我不是给你开了支线任务,让你挣外快,你自己不要的。”猫儿眼皮都懒得抬,它已经偏心得不能再偏了。 “你还好意思说?”傅月沉忍住想要骂骂咧咧的冲动,怕崩人设,只清清冷冷地控诉:“当众跳女团舞?穿黑丝表演?……这就是你的支线任务?” “又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猫儿动了动小鼻子,意味深长道:“月沉啊,你得好好反思反思自己的人缘。” “嗯嗯,听你的。” 青年微笑,皮笑肉不笑,他转过头,爷爱咋咋地。 身后猫儿摇摇尾巴,这就是傅月沉呀,满口答应,绝不兑现。 说好的小鱼干,都欠了八百条了。 猫儿打了个哈欠,胡须轻颤,监督道:“傅月沉,起来干活了。” 清倌所里,昼夜颠倒,寻常百姓安睡的时间,恰恰是达官贵人夜生活的开始。 作为花魁,必须去撑门面。 要知道,楼下大厅睁着眼睛翘首以盼,不惜秃头的熬夜少女们,可都是为了傅月沉来的。 美色惑人,秀色可餐,这是他现在唯一仅剩的那点价值,是可以被买卖,以及随意轻贱的。 这要搁旁人恐怕受不了,但是傅月沉,他习惯了,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没有可怜的自尊心了。 什么都可以随便,只要给钱。 青年敛了敛长睫,雪白的中衣外罩上了一袭轻紫薄衫,他身高腿长,随便穿穿也气质绝佳。 至于漆黑如云锦的长发,青年只随手拎了截玉带,修长手指插入发间,很快就束好了发。 翩翩公子,世无其二。 可如果细看,就会瞥见他那双瑞凤眼底的薄情,和漂亮唇形也难掩的傲慢,这样一个人,偏偏眼角生了颗泪痣,非要勾人。 没办法,毕竟是伶人嘛。 他背负起长琴,气质清然若雪,仿佛背的是柄锋芒毕露的长剑,轻易就擢取了大厅里所有的目光。 贵族少女们精心打扮,试图争个高下,却不知道,在青年眼里,她们都是明晃晃的真金白银罢了。 等等,好像有一个人不同。 她格外的闪。 钱,钱,钱,傅月沉在心底默念,他对上女孩子弯成月牙般的双眸,点点头,礼貌又矜持的回以微笑,把海王的精髓拿捏到极致。 如果美貌是利器,傅月沉眼角眉梢流转的光,就足够杀人。 可是奇了怪了,其他少女纷纷沦陷的时候,那笑起来像太阳的姑娘,眼神仍旧清明。 就那么干干净净的,不带着一丝世俗的谷欠望看过来。 他怔了怔,多看了一眼,看见了女孩子颊边、甜得腻人的梨涡。 傅月沉想起来了,她叫四喜,天启现任的首富之女。 是个小富婆。 “那你必须,是哥哥池塘里的鱼了呀。” 傅月沉有些恶劣的想。 第25章 小郎君② 富婆在线,cp滴滴。…… 【叮,任务目标偏移。】 猫儿的声音适时出现,把傅月沉安排的明明白白。 作为一个合格的深情男配,只需要默默为女主付出,成为女主心头的白月光后,以死献祭,化作女主心头抹不去的朱砂痣就好了。 一套流程,即刻升天。 像四喜这种有钱的富婆小姐姐,怎么可能是女主呢? 【月沉啊,你的目标在那里。】 猫儿的声线微凉,似沁着雪,和它的可爱模样有些出入。 傅月沉缓缓抬首,目光掠过楼上的雅座,看见了自己的老板。 这座清倌所背后的主人,是名娇艳的女子,名唤霜玺。 霜玺年幼失父,对生母有着很大的恨意,所以一路从伶人爬上当家的位置,暗中积蓄着力量,以此间为谍报网,徐徐图谋着什么。 这是一个心狠冷硬的女人。 傅月沉的眼角微跳,虽然他养鱼,但也不想养鲨鱼。 完美的对视后,青年收回目光,于高台上坐下。 背上的琴名曰“细雪”,是他取的,含义想不起来了,但傅月沉就是想这样叫。 琴弦极细,琴身清秀,收刃的弧线让整把琴看起来似一柄长剑。 傅月沉已经很久没有握剑了,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挑起琴弦,霎时间乐声清澈如泉水,又似冬雪消融。 琴声入耳,但看脸的贵族少女更多,都在摩拳擦掌,等着一曲终了,进入正式的竞拍环节。 不惜千金,只求一夜。 连傅月沉的唇角都多了抹不屑,本来是明码标价的事,非要附庸风雅,盖一层遮羞布。 他抬起广袖,指尖画出弧线,竟有几分战场上的锋刃生杀。 四喜莫名生出几分心疼,但一想到台上那家伙是情敌,就很快将这点怜悯藏了起来。 小姑娘狠狠握了握自己的拳头,发誓一定要让她喜欢的人迷途知返,不被傅月沉的长相迷惑。 她也是刚知道不久,那位东宫的太子,曾经和傅月沉一起覆灭西临的青年才俊,也是花魁的入幕之宾。 他们之间…… 不可以,不得行,我这个妖魔鬼怪不同意! 四喜恶狠狠地瞪了不知情人士傅月沉一眼,然后高高举起了自己手里的牌子。 “三千两一次!”有小厮见状喊道,见无人加码,他又倒吸一口冷气敲锤定音:“三千两两次,三千两成交!” 买卖落定,周围千金都没给四喜好脸色,她也不管,只吐出嘴里的葡萄皮,又顺手拎了一串。 要不是她手掌小小的,恐怕还能拿更多…… 傅月沉收回目光,忽然觉得这有钱的小富婆挺别致。 甚至于他能感觉到,四喜对自己的兴趣,还没她手里那串晶莹剔透的葡萄强。 他也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买家。 只听清倌所里其他伶人八卦过,这小富婆刚认祖归宗没多久,之前还曾摔下山崖,丢了很多记忆。 所以她是真是假,也有很多人揣测,但对傅月沉来说,有钱不赚王八蛋,何况送上门的呢? 他略略挑起唇角,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姑娘,还不到他肩膀高。 就这? 也来嫖? 青年隐忍着笑意,在其他少女流连不舍的目光中,重新背起了琴,走在前方,引着四喜去他的房间,做他的入幕之宾。 他能明显感觉到,身后雅座里的老板目光微变,这个叫霜玺的女子,好像真对自己有几分上心。 傅月沉轻嗤一笑,他的攻略从来温吞,无非是有意无意惹起那女子的嫉妒心。 想到这里,青年有些恶劣的伸出手,抢了身后丫头的一颗葡萄。 最大,最甜的那颗。 是四喜留在最后,还没舍的吃的。 被抢的时候,她有些懵懵的,反应过来后,就跑上前拳打脚踢了,可惜小姑娘能有什么杀伤力呢,看在外人眼里无非是打情骂俏罢了。 傅月沉收回眸光,如愿看到霜玺眼底升起的不悦后,心情极好的推开了门,把四喜拎了进去。 “你个老流氓。” 人小腿短的姑娘弄不过身高腿长的青年,只能嘴上讨回来。 这反倒把谢月沉逗笑了,他把葡萄还给她,在崩人设边缘来回横跳,勉强圆了回来。 他说:“葡萄很漂亮。” 你也是。 海王在心底悄悄道,碍于人设,不敢直接撩妹。 但这个被把的妹根本不为所动,放着他这么漂亮的一个人不管,去翻自己的小布兜了。 傅月沉发现,小富婆身上穿的是上好的云锦,浅青色,显的她本就比旁人白皙的皮肤更加通透,如玉一般温软。 明亮的烛火下,还能看见她脸颊上极轻极浅的小绒毛。 一般这种没长大的鱼儿,傅月沉都会手下留情。 只骗钱,不骗色。 他好像也没骗过色,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就好了。 傅月沉抱起猫儿,继续去看那坐在角落里的小丫头。 她斜挎着一只布包,布包大概能塞下好几本书,但四喜翻出来的全是零嘴,五颜六色。 所以你花三千两,不会就想和我聊聊天,吃吃饭吧。 傅月沉在心底腹诽,却发现会错意了,那小丫头根本不想理他。 她警惕地看着自己,只向猫儿走近,隔得又近一些时,傅月沉发现四喜的布兜很特别,纽扣处镶的是一颗硕大的东珠,壕无人性。 更别致的是她布袋的纹样,朱红的布面,那上面用金线绣着一朵绽放的彼岸花。 他一时间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了。 等回过神时,四喜已经和他的猫儿打成了一片。 她伸出手,将一颗糖炒栗子,递到了猫儿跃跃欲试的手掌心里。 然后又剥了粒陈皮糖,塞进自己嘴里,唯独忽略傅月沉这个大活人。 夺笋呀。 青年被这孩子气闹的无奈笑笑,只问她:“江姑娘,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四喜这才拍拍手,认真看着他,温声说:“我要你离开玄临,五千两,够不够?” 话落她指了指自己的小布兜,颇为豪气道:“花魁你不用担心,我现付。” “……”傅月沉的表情很精彩,内心更是懵逼加混乱。 玄临? 叫这名字的,只可能是天启的东宫太子。 这位是他的故交不假,也托他的福,天启其它权贵不敢找自己麻烦,也不敢对自己动手动脚。 但,这丫头好像误会了些什么? 傅月沉不知道对面的小脑瓜子如何臆测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十五岁的小丫头情窦初开,中意玄临。 甚至想拿钱砸死他这个假想的情敌。 是,傅月沉得承认,玄临来他房间的次数很多,但从来都是对弈品茶,聊些国计民生罢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青年仔细回想,他眨眨长睫,好像找到了答案。 在玄临身上。 他比傅月沉还要年长一岁,二十好几的人,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更别说侍妾侧妃了。 这清心寡欲的,多少有点毛病。 再加上他经常流连在自己这儿,难免给人“龙阳之好”的错觉。 哈哈,笑死爷了。 傅月沉心里死死憋着,神情还是那副浅淡的模样,然后对一本正经等他答案的小姑娘说: “可以,这个数。” 青年抬起漂亮的指节,在五千两的基础上,又加了两千。 ——敛财手札第一页:抓准时机,坐地起价。 能坑就坑,不要心软。 傅月沉尽可能压下嘴角的微笑,饶有兴趣地问那小姑娘:“四喜呀,你为什么喜欢玄临?” 喜欢那种…… 闷骚的老铁树。 第26章 小郎君③ 菩萨知道,我有多难?…… 四喜的眉眼细软, 嗓音也柔柔带着江南女子的余韵:“因为他救过我,很小的时候。” 她揉了揉嫩白的额角,有些头疼, 记忆断断续续, 其余的就想不起来了, 只知道年幼时落水,有人将她救起,还亲了她。 她没有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只下意识扯掉了救命恩人的玉佩。 那玉佩一直被她小心保存,贴身带着, 玉的质地纯粹温良, 正面刻着精致龙凤,背后用隶书雕出一个“临”字。 昭示着它是属于东宫太子的。 四喜也求证过,确实是玄临曾经的佩玉不假,只是她不好意思问玄临,一直悄悄喜欢着。 这种暗恋的滋味, 就像她口中慢慢化开的陈皮糖。 初入舌尖的是酸涩, 微微刺痛, 细细品尝后, 就会酿出来回味甘甜。 可终究是她一个人的欢喜。 四喜低垂着眉眼,手指捏着衣摆, 有些许的局促不安。 傅月沉都看在眼里,嬉戏玩闹的心思也歇了歇, 这种为情所困的小姑娘, 实在是麻烦。 他淡淡反问:“你说救命之恩,所以要以身相许吗?” 四喜点点头,乖巧可爱。 青年笑意渐深, 揶揄道:“那若是往后我救了你,也这样吗?” 听言,小姑娘的脸颊淡淡飘起一层薄粉,否认道:“才不是。” 她生的温温柔柔的,急起来也没什么杀伤力。 傅月沉搓了搓指尖,没想到还是个小双标,“所以,你讨厌我?” 四喜愣了一下,仔细想想,除去情敌这层原因,她并没有讨厌他的理由,而且很奇怪的,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满心溢出的都是欢喜。 哪怕是现在,她心底对傅月沉也真真正正讨厌不起来。 小姑娘弯了弯眉眼,卧蚕分明,笑道:“没有的事。” 听她这样说,傅月沉觉得舒服了,他就知道,没有人会讨厌他。 正在吃栗子的猫儿仿佛有所感应,叹息一声,这自恋的臭毛病。 大概是看这猫儿喜欢,四喜又剥了颗栗子给它,不敢给多。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少女并不打算久留,她从小布兜里掏出崭新的七千两银票,和几颗栗子,一起递给了傅月沉。 “那我们就说好了。” 四喜伸出手指:“拉钩”。 少女的手嫩如葱白,连指甲上的月牙都圆润好看。 傅月沉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他骗过很多人,却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好骗的。 但,该拿银票还是拿。 他收起那点难得流露的负罪感,把四喜送出了房间。 又推开窗户,目送着小姑娘单薄的背影渐行渐远,还是没忍住对猫儿说:“麻烦你了,跟着她。” “怎么,你心软了?”猫儿问。 傅月沉挑眉,“心软?我怕她被别人抢。” ——敛财手札第二页,维持客源,避免意外。 顾客的钱,只能落到自己兜里。 傅月沉没心没肺的想。 · 猫儿离开后,没过多久,有人敲了敲门。 傅月沉刚脱下外衫,身上只剩下如雪的中衣,和有些松散的,束发的玉带,就那么垂在身后。 他目光轻慢,含着水光。 这模样像极了发生过什么,所以敲门的女子微怔,红唇的弧线不由抿紧,显得格外冷艳。 “她碰你了?”这是霜玺作为老板问出的第一句话。 带着她自己都道不明的酸味。 青年笑了笑,眉眼间风华流转,他倚着门框,轻描淡写地说:“你在意啊?” “我只是想告诉你,她到底是谁。”霜玺掸了掸黑色夜行衣上的浮尘,将刚得到的消息一一告知。 傅月沉的神情慢慢冷了下来。 原来,那不是真的小富婆啊。 “所以呢?”他看向眼前一心想要复仇的女子,按照深情人设的要求,说出违心的话。 “你需要我替你做什么呢?” “我还没想好。”霜玺隐下眸中的恨意,如果要报复,伤及性命其实是最轻的惩罚。 真正的痛苦是夺走那个人所有的一切,让她也尝尝绝望。 女子明艳的容颜变得扭曲,傅月沉只好再次违心地轻抚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唉,菩萨知道我有多难吗? 青年在心底喟叹,神色却是半分不显,老演员了。 待霜玺心定下来,他修长的指骨也收拢了回来,掌控着分寸。 傅月沉太知道怎么让一个人喜欢他了,唯一的败北,仅仅是上个世界。 他其实很有信心。 哪怕霜玺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子,如冰似雪,也难逃温柔攻势。 他不由又想起了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仿佛温柔到骨子里,无论如何也不会生气,连瞪人的样子都有几分可爱。 察觉到这个可笑的念头时,傅月沉摇摇头,他只是觉得亲切罢了,好像很久之前就遇见过那样。 青年摸了摸鼻尖,人最熟悉的其实还是气息。 四喜身上萦绕着浅淡的草木香,像雨后新鲜的空气。 清雅,干净,携带着生机与灵气,让他觉得舒服。 这种感觉,他从未在其他人身上得到过。 【危!】 冷不丁的,猫儿回来了。 它其实一直在屋顶上,守着银月,也等作为女主的霜玺离开。 这个世界的故事其实很老套,无非是隐藏着身份的霜玺,先后遇见男配将军和男主太子。 将军傅月沉,太子玄临。 他们原本是一对很好的知己。 因为隔着家国,隔着女尊国和男尊国的区别,在钦州一役后,不复从前情分罢了。 但情谊和关照仍在,玄临时不时会莅临清倌所,也慢慢认识了幕后老板霜玺。 在她复仇的路上,少不了两位优秀男子的相助,至于四喜,说是女配,其实女炮灰更合适。 她是霜玺复仇路上,那把长剑第一个对准的人。 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份。 并非富商之女那么简单。 猫儿长吁一口气,从窗框上跳到了傅月沉的肩膀。 【危!】 它再次提醒他,不该对那小姑娘产生好奇,哪怕猫儿是乐于看见这种变化的。 猫儿其实也很矛盾,它想傅月沉赢,又想他输。 想他赢,是站在哥哥的立场,想他输,是站在天帝的立场。 无论如何,这场历劫,它都会陪着月沉走下去。 尽到该尽的责任。 猫儿也并非只会干饭和睡觉,它是由一缕元神所操控,因此灵力有限,能做的不多。 说起来,哪怕是这缕元神,也是天上那位…百忙之中分心抽出来的,实属不易。 所以月沉啊,你得念着哥哥的好。 也幸亏我是你哥哥,才与你心意相通,才比旁人了解你。 一时间,猫儿露出了长兄如父的凝重神情。 他看着傅月沉在数银子,从床底拿出来的木匣子里,已经厚厚积攒了一沓银票。 傅月沉心情很好,在心底哼歌。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变成这副死要钱的样子。 猫儿也说不清了,大概是月沉求救无门的时候吧,就像他如此敛财,也不过是想赎回曾经的同袍。 那些已沦为天启奴隶的将士。 他想一个一个把他们买回来,就像许多年前,想把逝去的人,救回来一样。 他的的确确,是个大傻子。 第27章 小郎君④ 脱了马甲,好好做人。……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月。 傅月沉再见到四喜的时候, 是在街边的一家食肆。 闹市里人群来来往往,吵闹声、吆喝声不绝如缕,那小姑娘坐在食肆门口, 梨花白的裙摆摊开在青石板台阶上。 她托着脸, 格外的安静。 傅月沉刚刚在奴隶市场赎回几个同袍, 雪白的广袖里也是一片清风,他远远望着她,没有靠近。 听说,首富江家真正的千金找到了,在城郊外的匪窝。 江家发迹前, 原本是在南方的老宅定居, 也是近十年才迁至都城。 首富年轻时,在江南一带风流惯了,处处留情,以至于后来虽娶了夫人,却难有子嗣。 随着年纪渐老, 他对血脉也格外看重, 四喜的出现, 犹如一颗石子, 砸进了江家原本平静的池水。 她温温软软,似江南的女子, 身上又有信物,一枚白玉扳指和一封书信, 扳指是他给旧情人的, 书信,是旧情人写的。 这位年轻时也与首富夜夜欢好的女子前不久病逝,这才临终托孤, 让女儿来都城认亲。 首富不疑有他,认下了四喜,哪怕这姑娘刚摔下山崖,脑子好像不太灵光。 那山崖离城郊外的匪窝其实不远,巡山的衙役在山脚下发现了四喜,也认出了那枚白玉扳指,和时常赞助府衙的江首富戴在拇指上的一模一样。 四喜就这么认祖归宗了。 她摔下山崖的时候人没事,只磕破了头,丢了好些记忆,但从头到尾都没说自己是江家人。 因为她也不知道,唯一记得的就是儿时那段记忆,和叫四喜这个名字,还有那块佩玉的来历。 大概真的是在意极了,她摔下山崖的时候,掌心紧紧握着玉佩,攥在袖子里,没被衙役发现,而扳指和书信收在布兜里,也成为了衙役通知江家人的凭证。 等在陌生的环境休养了两三天后,四喜就去打听佩玉了。 这是她儿时溺水,从救命恩人身上扯下来的,她的心告诉自己,玉佩的主人非常非常重要。 随后她通过江家的财富资源,查到了这块玉佩是属于东宫太子玄临的,又听了些八卦和流言,误信玄临和花魁傅月沉之间有些什么,这才上清倌所,有了那一出。 等再次用钱财解决.情敌的问题后,四喜回到江家,她乖巧听话的陪着老夫人,也敬着当家的首富和夫人,不敢生事端,也不敢多言。 就像寄人篱下那样。 终于,她这个鸠占鹊巢的假千金被人揭发,打回原形。 揭发她的人,叫霜玺。 她出现的时机很微妙,在老夫人堪堪接受四喜与她亲近、在首富和夫人快要认可四喜的时候。 如当头一棒,敲碎了小姑娘好不容易捞起的那点镜花水月。 那一天,四喜看着老夫人慈爱的目光变了又变,从怀疑到漠然,从漠然到厌恶,就那么生生熄灭了她心底的火苗。 她也不敢再叫祖母。 因为她是个小偷,偷了另一个姑娘的人生,还害得那个姑娘身陷匪窝,无人救援。 这对清清白白的江家来说是莫大的污点,这污点因为四喜。 就连首富这样精明的生意人,一时之间也难免迁怒于她。 那首富夫人本与四喜无关,反倒心善,替她求情了几句。 可四喜不明白到底错在哪里,她只是摔到了头,不记得了。 从踏进江家开始,她也从未以小姐的身份自居,只是用了一些钱财。 首富塞过来许多许多,她也只用了其中的小部分。 如果不行,她会还的。 她咬了咬略微发白的唇,在霜玺和首富一家的注视下,想辩驳些什么,却听见那美艳的女子说: “记忆这种东西,全凭你一张嘴,到底是不是有心冒领,等真正的江姑娘回来就知道了。” “只是可怜江姑娘,在那种满是匪气的地方待了近一月。” 霜玺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江府上下本就岌岌可危的气氛变的更加凝重,老夫人盛怒难消,直接砸了下人递来的茶盏。 碎瓷飞溅,她对下方的小姑娘发难道:“你给我跪下!” 四喜的脸色都发白了,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她的骨头是挺软的,可骨气忒硬。 结局无非是被关进了柴房。 不肯跪的小姑娘忍着眼泪,憋在眼眶里,死活不肯落下。 她真的不记得了。 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为什么江家真千金的信物会在自己身上,更不清楚那个叫霜玺的女子是何目的。 唉,无所谓,也有点累。 四喜抹了抹眼泪,从小布兜里翻出了隔夜的糕点,没有茶水,她掰成一点一点,咽了下去。 缓了好久,胃里那种持续不断地烧灼感才慢慢减轻,只留下咕噜咕噜的叫声,不好听。 四喜开始数星星,从破旧的漏风的窗户里,去看天上的月亮。 不知道是不是天性如此,她习惯了苦中作乐,再难过也不会情绪失控。 哪怕被讨厌,被控诉,被泼脏水那样污蔑,她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温温和和的,想跟人家讲道理。 她多多少少有些温吞,喜欢一个人是如此,处理事情也是。 这性子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多坏,但倘若她有着与之相匹的实力,强大到绝对的实力,就真的当得上一句:上善若水。 可惜此刻,全然失去记忆的小姑娘,只能做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她被关了整整一夜。 没阖眼。 不是柴房环境艰苦,而是四喜的良心不安,她在等真正的江家千金被解救回来。 她甚至做好了被那个女孩子发泄打骂的准备,可一名经验丰富的妇人入府后,验了验真千金,给出了大家想要的答案。 “江姑娘毫发无损。” 仍是处子之身,净若白纸。 托她的福,四喜被放出来了,可她一点儿也不想留在这儿。 她什么也没拿,还解下了小布兜上真正属于自己的那颗东珠,这不是江家人给四喜的,虽然她也不知道这哪来的。 但应该是价值连城,足以抵债。 当着首富的面,她把东珠摘下来,放到了桌案上,然后双手拽着小布兜,体体面面地鞠了一躬。 男人的神情有些动容,可少女转过身,走的干脆利落,毫不留恋。 再之后,身无分文的小姑娘就坐在了食肆门口。 待微风拂过,闻一闻饭菜香味,也就没那么饿了。 四喜抿抿唇角,咽咽口水。 曾经一掷千金的小富婆,从云端跌入泥里,白皙素净的鼻子上好像还沾了点灰尘,她坐在微凉的石阶上,像个小乞丐。 傅月沉收回目光。 他很喜欢风水轮流转。 小富婆有钱的时候,她来清倌所“救风尘”,如今她落魄了,轮到他这伶人来“扶贫”了。 有来有往,很公平。 他才不是看她可怜呢,就当做回馈老顾客吧,虽然坑钱,但也讲武德。 傅月沉唇边生了几分浅淡笑意,他想向她走去,却再次听见猫儿清冽如雪的声音。 【危!】 一个合格的男配,是不该和随时可能被炮灰掉的女配,有过多牵扯的。 傅月沉怔了怔,试着迈出的脚步显得滑稽可笑,他明白了。 嗯,是我不配。 青年束发的玉带被风扬起,在闹市里,干净出尘得格格不入。 可是能怎么办呢? 哥哥的心动摇了呀。 第28章 小郎君⑤ 女装大佬,春风化雨。 傅月沉往前又迈了一步。 微风吹起食肆的幌子, 有细凉的雨丝落在他漆黑的发上。 湿气氤氲,他眨了眨长睫,看清了为那小姑娘撑伞的人。 还是晚了一步, 在他下定决心的时候, 已经有人朝四喜走来。 是一名身量颀长的……女子。 隐约可见她的侧脸雌雄莫辨, 着一袭深红色劲装,袖口紧束,漆黑的系带,和她的皮靴一样颇显光泽。 女子的发扎成高高的马尾,仅用上好的白玉发冠固定, 散落几许碎发在颊边, 很有几分江湖侠气。 此刻她微弯腰,举着伞,任风将伞上的小铃铛吹得清响,细长的凤眼含笑望向四喜,伸出手道:“小四喜, 姐姐来接你了。” 作为女子, 她的声音实在微哑, 似被烟浅浅熏过。 四喜愣愣的, 她抬头看向伞,青竹为骨, 朱红伞面,雨水细细流淌, 那朵蜿蜒盛放在伞面的彼岸花仿佛栩栩如生。 她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 脱口而出道:“这是我的。” 女子便将伞柄递到她掌心,有些欣慰的说:“这天底下的东西,只要有彼岸花图案, 就都是我们小四喜的。” “你还记得我吗?”她问。 小姑娘定定看了看,又摇摇头,这让女子有些挫败,她伤心道:“姐姐叫三喜,孟三喜。” 是扶华国的三皇女。 而她眼前的四喜,虽然人小,却是实实在在的皇太女。 只因她是女帝和君后所出,虽不是嫡长女,但身体康健。 早早就被立为储君。 想到这里,三喜对那小姑娘挑了挑眉,卖关子道:“姐姐带你去吃饭,那里还有一位故人。” 也是因为这位行动不便的故人,三喜从扶华来天启的路上才有所耽搁,没能及时照看这最小的妹妹。 万幸,四喜只丢了点记忆。 她悠悠松了口气,转身走在前方引路,眸光不经意就瞥见了那衣袍雪白,玉带飞扬的男子。 “傅月沉?” 三喜惊诧间几乎脱口而出。 察觉到她的目光,青年微微颔首,和四喜不同,三喜也上过战场,与他有幸见过。 说起来,从十三岁起傅月沉就离开了定京,远守钦州,那时四喜也才八九岁,对这惊才绝艳的少年郎没什么印象。 如果非要说有点啥关系的话,那就是四妹妹以后的皇夫,只会是傅家人。 三喜烦躁地收回思绪,觉得这傅月沉哪哪都不顺眼。 她另外撑了一把伞,回眸静静等着四喜,可执着彼岸花伞的小姑娘反而走向了傅月沉。 就他妈离谱。 三喜在心里骂道。 她双手环抱胸前,若是细看其实胸口平平,但大概气的不轻,可见起伏,一如她眼底的光,似浸润了醋意,有所翻涌。 四喜尤不自知,但是傅月沉却不经意抬了抬眉梢。 他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 青年垂眸,看向不到自己肩膀,明显还在长个的姑娘。 周遭的雨声淅淅沥沥,水滴顺着房檐而下,砸在瓦当上,留下清脆的声响。 可他听不进去,脑子里只有四喜那一句:下雨了,给你伞。 这话没有半分逾矩,只是一个小姑娘的善心,经由她温温柔柔的小嗓子说出来。 再多一点,就是四喜踏过溅起水花的小水坑,踮起脚,将那把伞举的很高,替他遮风挡雨。 因为手举得高高的,小姑娘梨花白的春袖滑落半截,露出了柔弱无骨的纤细手腕,和光滑如玉的手臂。 嫩生生的,像白玉萝卜。 这是四喜以为的,横竖是吃的,可是傅月沉的眸光变了变,他还没来得及接过伞,就看见个子和自己一般高的三喜大步走了过来。 面色是很不高兴的样子。 随后做姐姐的把自己手里的伞扔给了傅月沉,又躲到四喜的彼岸花伞下,这才恢复笑意。 傅月沉觉得她可笑,等人影走远消失不见,他的心莫名一阵空落时,方才惊觉,自己也可笑。 可笑是因为四喜的眼底,干净无垢,清楚地倒影出他片刻的怔愣,这是他引以为傲的演技…也无法把控的事情。 他得承认,那姑娘携伞向他走来的时候,心跳的比平时快。 他也得承认,不过是皓腕凝霜雪,却胜过美人不着衣…… 【危!!】 莫名奇妙的,猫儿这次的警告,比平常多了一个感叹号。 傅月沉大概是最清楚的,他一贯不走心,海惯了的狗男人也不可能为一个女人浪子回头。 何况还是个…小丫头。 可偏偏是四喜,她让他觉得熟悉,会不忍心,会多看几眼。 但也仅仅是有这些苗头,傅月沉又哪里会深陷进去? 他伸出细长的指尖,摁了摁自己心口,那里总好像缺了点什么,让他对世间一切的事情,都是无所谓,随他妈便的敷衍态度。 唯一认真一点的,大概就是这所谓的任务吧。 因为他想找回曾经的自己。 想从这牢笼里逃出来。 傅月沉举起一杯薄酒,从房间里的窗户往外看,因为白天下过雨,夜里的月亮更加混沌不清。 他朝月亮举了举杯,没有喝,而是尽数倾洒在了华贵的地毯上,溅到他雪白的衣袍上。 傅月沉这个人,滴酒必醉。 所以除了演戏,他从不会沾酒,往后,除了必须,他也绝不再沾染那小姑娘。 绝不。 ……内心挣扎之际,窝在角落里的猫儿睁开了眼睛。 它想了想,严肃的说:“月沉,要不我们打个赌?” 在傅月沉的印象里,他好像就没有打赌赢过,又加之目前的现状,好像也是和人打赌导致的,青年就更加排斥赌·博了。 “不,我不想。” 猫儿揣着手,邪魅一笑:“你是不是玩不起?” 傅月沉点点头,心安理得。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激将法没用,好言好语劝说也没用,不讲道德,道心全无。 在最华丽的皮.囊里,窝藏着最死气沉沉的一颗心脏。 哪怕是四喜,也只让他死水微澜了一下,很快又归于沉寂。 继续得过且过。 · 福来客栈 天启最贵的旅店。 跟三喜走后,四喜吃上了饭。 小姑娘其实还有点难过,作为姐姐的三喜也打听过了,在江府当假千金的那一个月里,四妹妹虽然嘴上愚钝,但做的事都是实打实的。 府里老夫人有头晕目眩的症状,免不了要喝些养生汤药,四喜这个小傻子就亲力亲为,有的时候能守着药罐一整天,比丫鬟们上心多了。 江夫人喜欢野生的山茶花,四喜就总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出城,去郊外摘一朵最好看的回来,还带着晨露,插在素净的玉瓶里。 首富江老爷免不了要看冗杂的账本,四喜就乖乖巧巧的,做一些明目养神的甜汤和点心,风雨无阻地给在店里的江老爷送去,没喊过一声累,也没邀过一次功。 就好像默默无声的春雨,润物细无声,这小姑娘温柔到极致,她要想对人好,那真的无可挑剔。 三喜太了解自己的小妹妹了,在扶华的时候,尚未失去记忆的四喜,强大且温柔,上善若水。 也并非是毫无底线和原则,只是四喜比旁人更加宽容,体面。 说是春风化雨也不为过。 三喜的目光愈发柔和,她看着腮帮子微微鼓起的小姑娘。觉得可爱死了。 但四喜的神情是有些难过的,一点点,所以干饭没有平时那么积极。 三喜看着她吃完一碗酒酿小汤圆,不禁问道:“再来一碗?” 在扶华的时候,四喜就很喜欢这道甜汤,淡淡酒香扑鼻,她搅了搅桂花碎,摇摇头。 然后伸出了两只手指。 “不,再来两碗。” 干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四喜抛却烦恼和困惑,认真起来,小汤圆入口绵软,一咬即化,汤汁饱满,她的唇角难免沾了些糖渍。 小姑娘抿抿嘴,低头看见了伸至颊边的帕子,她吃得全身发热,眸里也含着水汽,怔怔的,睁大了眼睛。 见状,三喜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了动,替她轻轻擦拭干净。 女子的眼底尤有宠溺,四喜没能看懂,又听她说:“不着急,慢慢来。” 随后三喜一点一点给小姑娘讲,她说到扶华,也说起了皇室,在客栈的雅座里,徐徐道来。 四喜也总算明白了,她是帝女,是下一任的女帝,上头有三个姐姐,但她是捡漏小能手。 首先,对面这位三姐姐不能说血浓于水,只能说毫无关系,她是战场上的遗孤,因为满门忠烈,所以被女帝孟扶华收养在宫中,一来慰英魂,二来彰显仁德。 其次,她有一个二姐姐,但是流落民间,只知道同母异父的二姐姐流落在了邻国天启,也就是四喜现在所处的国家。 说起来,二姐姐的父亲是天启人,曾经的第一美男子,也大概是女帝最喜欢的男人,但他很早就逝世了,在一次回乡省亲的路上,他带着女儿,遇险被袭,魂归故里。 最后是大姐姐,叫元喜。 也是三喜口中,那位行动不便的故人,待四喜用完膳,跟着三喜来到客房,也见到了这位长姐。 她竟然…… 第29章 小郎君⑥ 玉佩真相,娶妻在即。…… 她竟然……坐在轮椅上。 略微黯淡的光线下, 女子正在执卷品茗,她微微低首,细眉软眼, 气质格外高洁。 四喜眨了眨眼睛, 不忍去看她的双腿, 怕惹得人徒生自卑。 听三喜说,长姐元喜不良于行是先天的,她从出生起就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正常行走。 也或许是这样,元喜不得女帝喜欢,更是无缘皇太女的选拔。 说起来, 她和四喜是同一个父亲, 父亲是扶华女帝的君后,算是嫡出,所以按理她们应该更亲近。 但四喜感觉不太对,明明她丢失了一些记忆,再遇见长姐的时候, 第一感觉是想逃离。 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逃离, 那个轮椅上的女子柔弱纤细, 含笑时恰如空谷幽兰, 是大家一看就觉得是大家闺秀,温文得体的人。 四喜却不是很喜欢。 她心里敏感细腻, 就像之前第一眼看见傅月沉,哪怕大家都说他是个浪荡伶人, 见钱眼开, 小姑娘也觉得见了他欢喜。 她捏了捏小布兜,有些紧张,反倒是靠在门上的三喜笑道:“别看书了, 看看我们四妹妹吧。” 元喜这才轻轻抬起眸光,笑容温婉,给人很善良的感觉。 四喜便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她不该这样揣度血浓于水的亲人。 思怵间,轮椅上的女子朝她招了招手,小姑娘缓缓走上前,半蹲在元喜面前,抬头看她。 “让姐姐瞧瞧,好像瘦了。”元喜微凉的手轻轻拂上她的面颊,指尖很柔软。 四喜的心却瑟缩了一下,仿佛本能一般,好在她没从眼角眉梢将这种情绪泄露。 小姑娘抿抿唇角。 她竟然有些怕这位长姐。 明明是这样温润,没有任何攻击性的一个人。 她们甚至是有些相似的,只是四喜的五官更精致,还未彻底长开,元喜稍显平淡,气质绝佳。 和四喜的活泼俏皮不同,双十年华的女子注重打扮,从衣服到头饰都一丝不苟,她穿着霁色齐胸襦裙,裙面用细银丝绣玉兰花点缀,外罩月白色轻绸长衫,广袖翩翩。 乌黑的长发梳成随云髻,斜插一支金步摇,典雅大方,与她浅淡的妆容极相衬,如果说元喜的颜色有三分,那气质和打扮就再添七分。 完美得无可挑剔。 用三喜看女人的眼光来说,是个男人都会选姐姐,不要妹妹。 妹妹太小,更无风情万种。 三喜抚额,摇摇头,偏偏自己瞧上的,就是一个没长开的丫头。 和长姐相比,小姑娘那一袭白裙素净得不能再素净,满头青丝也是随意绾绾,生怕耽误她吃饭的时间。 三喜偏薄的唇角不禁轻扬,即便如此,四妹妹的脸也是白玉无瑕,她薄嫩且透亮的皮肤白得似雪化开,只要捏过,就爱不释手。 三喜下意识搓了搓指尖,甚至没想过,四喜认真装扮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这么看的话,四妹妹和傅月沉真的很像,都是不把容颜当回事,随意糟蹋的人。 三喜还记得那年战场上,傅月沉的面具被飞箭射落,那飒如流星的箭羽擦着他的脸颊而过,霎时划出一道血痕,皮肉绽开,他眉都没皱,只冷冷勾起唇角,眼皮下压,恍若一尊杀神,锋芒毕露。 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三喜才窥见傅月沉眸底的几分认真。 搁平时,他吊儿郎当的态度其实显而易见,对待生活起居,饿不死就行,对待伤痛,一贯自愈,没留疤都是运气好。 这种混子,难怪输了“钦州之役”,在三喜的印象里,这场战役的失败,完全是因为主帅判断失误。 傅月沉就是这个主帅,他本来打算在险要之地设下埋伏,将天启的兵士一举歼灭,哪知对方不仅拿到了这片区域的地图,还提前于扶华的兵士在此埋伏,反将一军。 这就是蹲人不成,反被人蹲。 三喜始终觉得是傅月沉的谋算出了差错,她从没怀疑过是内部出了问题,有人走漏风声。 毕竟能拿到扶华军事地图的,除了主帅,只可能是皇室中人。 钦州一役,来督战的是三喜和元喜,局势混乱,朝中人心惶惶,所以四妹妹留在了定京,和女帝一起把持政务。 皇室中人,只有自己和元喜。 任谁都不会亲手将扶华的机密卖给天启,导致战败,举国上下沦为附庸,做别人的臣属。 这买卖根本就不划算。 所以三喜从不怀疑,这就是傅月沉骄傲自满,棋差一招。 好在他也付出代价了。 三喜其实挺意外。 傅家在扶华名满定京,是屹立百年的世家,原本傅月沉战败最多是丢了世子之位,可大概是自觉理亏,也背负着无数兵士沦为奴隶的罪过,他自请去了天启。 然后自甘堕落…… 一天天的,意志消沉,只知敛财。 此刻,倘若傅月沉知晓他心中所想,估计能笑很久。 因为真实的情况是…… 对傅月沉来说:给钱就什么都能做的人设,这人设竟和原本的我别无二致。 内疚?负罪感? 开什么玩笑,我又没有道德。 再说钱这种东西,有什么不好呢? 所以当东宫太子再次光临清倌所,并提出赎身时,傅月沉答应了。 太子玄临说,当他的人。 助他登上九五至尊那个位置后,届时玄临大赦天下,放所有扶华的战俘归乡。 玄临虽然是太子,但却是皇后抱养的,生母只是一个卑微的奴才,据说和扶华的女帝长的有几分相似。 按理说有皇后为靠山,玄临的位置很稳固,但事实上,本来以为终身无孕的皇后前些年调养好了身子,给玄临生了个弟弟。 抚养的终究比不过亲生的。 玄临只好多为自己谋算几分,他需要谋士,也需要钱财。 谋士的话,当世之中,再无人比傅小将军更惊才绝艳。 哪怕是昔年的“钦州之役”,玄临领兵侥幸赢了,也不过是有人指点,就连扶华最隐秘的军事地图,也是父皇给他的。 但是父皇始终未说,到底是何人出卖扶华,与之做交易。 玄临也不敢多问,他这个太子当的很谨慎,生怕被废黜。 就说往常,他来这清倌所,找故交知己傅月沉谈论些什么,也不敢呆的太久。 即便如此谨慎小心了,关于他和傅月沉之间的花边流言也四处渐起,愈演愈烈引到龙阳之好上,明显是有心人为之。 玄临几乎可以肯定是皇后和她背后家族势力的手笔。 只是他仍需傅月沉指点迷津,助他看清时局,所以才提出聘他为谋士,一劳永逸的办法。 与此同时,玄临需要成亲。 只有成亲,才能彻底掐断这些莫须有的流言,以证清白。 说他断袖?真是无稽之谈。 玄临冷笑,他身边没女人,只是因为大业未成,无心女人。 就说这些年,他也只对一个女人生出过兴趣来,她叫霜玺。 是这座清倌所幕后的老板。 这个女人深藏着野心,眼底燃着复仇的火焰,浓烈而又炽热,仿佛不死不休。 她足够冷漠与心狠。 这像极了玄临。 他再次看向对面的青年,徐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月沉,我想要娶的,是首富之女。我想娶那位江小姐…做我的侧妃。” “咳。”傅月沉呛了一下。 他放下茶盏,转念一想,四喜是假的江小姐,又恢复了沉静。 “随便,都行。” 你开心就好。 玄临需要钱财,首富需要嫁女,各取所需罢了。 傅月沉一眼就看透男子的想法,这就是所谓知己吧。 他挑了挑眉,看向玄临系在紫金腰带上的佩玉,随口轻慢的说道:“儿时的约定,你还带着?” 玄临似笑非笑,将那块玉翻转过来,背面刻着一个精致的“月”字。 如傅月沉所说,他们儿时在扶华初遇,那时天启与扶华还是盟友,往来密切。 玄临十三岁的时候,傅月沉十二岁,那一年扶华皇太女立储,宴请各国,玄临有幸随父皇同去,也见到了年仅七岁的四皇女。 听说那天她还落水了。 但这对玄临来说无关紧要,他只为结交了傅月沉而高兴。 为了维系友谊,玄临提出互换佩玉,并经常书信往来。 时隔多年,他再次取下这块玉佩,握在掌心,抬起头对傅月沉说:“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青年嗤笑一声,仍旧是那副轻慢的模样,“那我等你的喜酒。” 玄临点点头,又疑惑道:“傅月沉,我给你的信物呢?” 自儿时互换玉佩起,他就从未见青年佩戴过。 问了很多次,傅月沉都是敷衍,亦或者满口荒唐言。 玄临这次格外认真,青年揉了揉额角,苦恼道:“不记得了。” “可能很早就丢了吧。” 他恍惚间又想起了某个小姑娘,有些无奈的说:“如果有人拿着那块玉佩去找你,记得对那个人好一点。” 玄临不解:“为何?” 傅月沉脾气不好,道:“照做就是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呀。 小四喜啊小四喜, 哥哥好像疯了。 第30章 小郎君⑦ 和她有缘,替我迎亲。…… 猫儿在一旁装死。 他敢打赌, 月沉是记得的。 因为救落水之人是个支线任务,猫儿发布的。 不多,十积分。 为了这十积分, 青年付出了太多。 那一年皇太女立储, 在盛装出席之前, 四喜被人约到湖边。 这地方很清净,假山流水,茂林修竹,十分的隐蔽。 傅月沉就在树上小憩。 他将手枕在颈后,嘴里叼了根草, 眯着眼睛晒太阳。 日光穿过枝叶缝隙漏在少年的眼角眉梢, 仿佛镀了金辉。 但他却薄情的很。 即便耳聪目明,听见了下方湖边的动静,也迟迟没有动作。 直到猫儿说:“支线任务开启,救人一命十积分。” 傅月沉这才睁开眼睛,足尖轻点, 纵身跃下, 瞬间破水而入。 他屏息凝神, 将快要沉入湖底的姑娘捞了起来, 就跟抱奶娃娃似的,护着她出水上岸, 送到了湖边的亭子里。 微风渐起,那推人下水的罪魁祸首早就离开了, 只剩下湖边半湿的泥土里, 留有浅浅的车辙印。 傅月沉眉眼微动,他是不想多管闲事,所以才挑那人离开后入水救人, 更是想保住自己的清白。 对,男子的清白。 按照扶华国女尊男卑的规矩,如果他和女子有了肌肤之亲,那他就必须是这个女子的夫郎了。 少年轻嗤一笑,连颊边湿透的几绺发丝都显得风流不羁。 开玩笑,海王怎么可能把自己栓死在一个人身上呢。 傅月沉伸出指尖,轻轻探了探那小丫头的呼吸,却发现有些薄弱,他本来不想多管,但按照任务要求,必须把人救活。 为此,他牺牲太多。 穿梭万千世界,傅月沉假装爱过很多人,但都托自己是个“男配”的福,没牺牲色相。 他也从未吻过别人。 这是第一次,给了眼前这个七岁的小丫头,美其名曰:人工呼吸。 害,爷青结。 傅月沉轻轻叹息,他之前所有的积分都用来兑换不死药,并给上个世界的男主使用了。 这支线任务他无法拒绝。 而且只是个小姑娘,他这样安慰自己,但下意识还是不忍回忆这段屈辱的历史。 所以他努力忘记。 但总有人逼他想起来,一如玄临,其实很凑巧,那小姑娘悠悠转醒,傅月沉起身准备离开,却被她下意识伸出的手抓住了。 四喜抓住了他腰间的佩玉。 这是他刚和别人交换的,都还没捂热呢,就这么被迫送人了。 他很无语,又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所以没敢再从四喜手里拿回来,麻溜跑路。 为了“清白”着想,傅月沉绝不会承认是他救了人。 但巧的很,听说那皇太女被送回寝宫后昏迷了好几日,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是谁推她下水,也不记得是谁救了她,只以为是手里抓着那块佩玉的主人。 傅月沉放心了,他晚节可保。 可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开了个玩笑,他没多久就被家族立为傅家世子,也是未来储君的君后。 他还得嫁给皇太女。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傅月沉只想做个安安分分的男配,他不想成亲,也不想有肌肤之亲。 挺矛盾的,他是个海王,但不想上床,他没有道德,但很讲武德。 于是傅月沉不干了。 他远赴钦州,开始搞事业。 这很符合原本的人设,所以青年不算OOC,又有了合理的借口避开指婚,拖延婚期。 再之后,他兵败城破,按着人设原有的轨迹,因负罪而堕落,成为天启风华绝代的花魁。 他以为彻底不会再见到那“十积分”了,哪怕后来在清倌所初见四喜,也因为隔了很多年,那时七岁的奶娃娃已经出落成少女了,傅月沉一时没认出来。 大概有整整八年未见了吧。 八年…… 他又差点栽她身上。 傅月沉漆黑如墨的眸转了转,斜睨向猫儿:“你是不是耍我?” 猫儿无奈地摊开小爪子,解释道:“与我无关,这是你们之间的缘分。” 就像我和你做兄弟,哪怕你又敷衍又爱划水,还人缘不好,没心没肺,我也不会放弃拯救你。 因为是兄长。 这就是宿命轮回里注定的羁绊。 “月沉,你和她有缘。” 猫儿点到为止,不欲再说,他天上的身体在今夜又加班了,所以这缕元神也很累,只想装死。 猫儿翻了个身,小肚皮在地上打滚,又闭上眼睛,长眠不醒。 当神也很累啊。 他真的希望能有人来接班,却又不希望这个人是自己的弟弟。 淦,这就是做哥哥的烦恼吗? 猫儿没话讲,默默在地毯上挠下一道爪印。 · 三日后,都城微雨。 雨水丰沛,枝繁叶茂,正是适合吃青梅的时节。 四喜推开福来客栈的窗,托着脸看街上细雨纷纷。 她手边有一碟色泽鲜润的青梅,衬着白瓷上的糖霜,清新可人,这是三姐姐送来的。 她好像乐衷于投喂她。 四喜轻笑,提起了放在青梅旁边的竹制小酒壶,这大概也是她的,壶身毫无例外刻了朵彼岸花。 酒壶里的青梅果酒逸出芳香,入口绵软甘醇,微醺却不会醉。 四喜是个小酒鬼。 与旁人不同,她几乎不发脾气,实在难过了,也只是喝喝闷酒。 她今天碰见了故人…… 不对,是故人特意上门来找她,求她回去,做干女儿。 四喜勾了勾唇角,两腮微红,她实在觉得有些可笑。 这就是首富吗?无用的时候将你弃如敝履,一看有用了,又立马跑过来挽回。 事情其实特别简单,东宫太子要娶首富江家的女儿,这位在匪窝待了近一月的江小姐反而不乐意了,她在府里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还学人家私奔,又和匪头子跑了。 所以江家才想起来她这个假千金。 其实能嫁给玄临很好啊。 四喜提起系在腰间的佩玉,这才是她难过的根源。 她明明不喜欢江家人,也不愿意成全他们,却又舍不得嫁给救命恩人的机会。 她难过,是唾弃自己的卑劣。 憎恶自己没骨气。 她甚至没弄清楚心底那样强烈的欢喜到底从何而来,就好像她喜欢了这个人千年万年。 仅仅是因为他救她,吻她吗? 四喜摇摇头,这只是契机。 或许是因为特定的场景,唤醒了她前生的情感,才会那样浓烈。 她才会那样认定救命恩人。 才会想嫁给他。 ……舌尖的果酒好像也变得有些苦涩,四喜酒量很好,但喝了许多,愁闷仍然不散。 她还记得首富携夫人而来,特意与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三姐姐就在一旁,她那样子,离拔刀砍人就差一点点了。 四喜觉得有愧于她。 三喜想为自己讨公道,狠狠打江家的脸,她却动了私心,想就这么嫁给玄临,顺水推舟。 因为她是皇太女啊。 小姑娘勉强漾起一个微笑,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等她接受身份,回到扶华,就和天启的太子再无可能。 就像三姐姐说的,母亲孟扶华作为女帝,也和天启帝没有关系。 天启的帝王,是不可能屈尊降贵,作女帝众多夫郎中的一个。 四喜想了很久,还是没想起丢掉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她忘性总是很大,可能喝过不该喝的汤药,或者是像三姐姐说的,她投胎时孟婆汤喝多了,记性不好。 ……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就像小姑娘的心,溢满了水一样闷闷的,她就这样枯坐在窗边,直到三姐姐敲了敲门,唤她的名字。 四喜转身开门,她看见个子高高的姐姐衣衫微湿,怀里的粗布包裹却护得好好的。 在三喜的示意下,小姑娘缓缓打开包裹,和外边粗砺的料子不同,里面的衣衫极精极细,用料柔软光滑,似浅浅泛着流光。 ——这是一套新裁的嫁衣。 按照侧妃的仪制,舍弃大红。 是偏粉的桃色,和小姑娘极其相衬,连尺寸都合适。 “四妹妹,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双手奉上。” 三喜温柔笑着,笑容明亮,仿佛驱散了笼罩在四喜心头的乌云。 她说:“你尽管去追寻,而我会陪着你,找到真正的答案。” 只要你能幸福。 我愿意做个旁观者。 · 东宫,夜未央。 那日“赎身”后,傅月沉作为门客寄居在此,宫中上下皆称他为月先生。 青年对此很满意,就像随着他一起来的这把琴,他喜欢叫它细雪。 没有理由,在他印象之中,仿佛本该如此。 傅月沉最近有些消极怠工。 他应该作为暗恋女主的深情男配,而不是和男主鬼混的知己。 “攻略女主,并为她去死。” 这是任务目标,也是傅月沉离开这个世界的关键,他也再没有多余的积分去浪了。 说起来有些可怜,扮演傅月沉的这二十一年,他只做成一个支线任务,攒了十积分。 而他的初吻,不值钱。 傅月沉难过的阖上眼睛,他是不可能跳女团舞,也不能穿黑丝的,诸如此类的支线任务很多,但他一个都不会做的。 青年咬咬牙,忍过一阵恶寒后,问窝在脚边的猫儿:“霜玺那边什么情况,我可以凉了吗?” 虽然没有刻意去攻略女主,但在清倌所朝夕相处的一年里,傅月沉还是能感觉到,他名义上的老板霜玺,对他的情感超越了普通员工。 当然,这离不开打工人的努力。 无非就是抓准时机送温暖,做女主坚实的后盾,挑起她的征服欲和嫉妒心罢了。 霜玺再冷艳,也扛不住温柔。 傅月沉轻轻笑了笑,谁能拒绝一个优质的备胎呢? “当然,除非正宫上位。”猫儿忽然道,颇有些担忧。 “你是说玄临?”他问。 猫儿点点头,懒散的说:“霜玺和玄临,有暗中往来。” “什么情况?” “如你所见,霜玺骨子里流的是女尊国的血。”猫儿叹气道:“她不是小孩子,当然会都要。” 男人嘛,越多越好。 “我怀疑……”傅月沉拳头硬了,说:“我怀疑你们整我,但我没有证据。” 猫儿眨眨眼睛:“相比之下,玄临虽为太子,却专一的多。” 他话落,意味深长的往太子寝殿望去,那里,还掌着宫灯。 此刻,室内除了玄临,还有一名纤细秀丽的小内侍,竟低头坐在男子腿上。 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内侍的眉眼和那清倌所的老板一模一样。 她正是霜玺。 听说玄临要娶亲后,霜玺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舒服,更是在得知成亲对象后,连夜来了东宫。 如果江家小姐是四喜替嫁的话,霜玺要让她脸面全无。 既然假千金的事没有让她尝到绝望,那这门亲事,就将是四喜痛苦的开头。 怪只怪,她是那个人的女儿。 她们之间有着血海深仇。 霜玺忽然抬起头,一并伸出手腕勾住了玄临的脖颈,她眼尾上扬,娇媚道:“如果,我不许你明日去迎亲呢?” 这是女子难得的小意温柔,哪怕是带着明显的要求,玄临也还是纵容了。 他挑起霜玺尖细的下巴,声音暧昧低沉的说:“那要看你有没有留住我的本事?” 玄临心想,一个侧妃而已,还是商户之女,他说什么时候娶,怎么娶,都无关紧要。 若非皇后阻拦,他无法轻易求娶朝中重臣之女,也不会退而求其次。 说白了,江家小姐注定牺牲。 玄临抱着怀中的女子上了塌,一边扯下帷幔,一边传来影卫,给傅月沉带去消息—— 传太子令。 “明日,替我迎亲。” 第31章 小郎君⑧ 三嫁之一嫁:替嫁 玄临话落, 隔空熄灭了寝殿内的宫灯,徒留一室旖旎。 傅月沉接到这项指令的时候,正在房内熏香。 他夜里总做噩梦, 稍有一点光亮就睡不好, 所以青年漂亮的眼睛上缚了层白绸。 雪衣墨发, 活色生香。 镂金的香熏球往外氤氲安神的气息,他手指轻提,凑近鼻尖,呼吸之间,侧脸的弧度万般动人。 傅月沉生的过于好看了些。 他本无心撩拨, 熏个香而已, 却让观者觉出谷欠色。 影卫是名女子,没逃过这一劫,说话也不似那般利落了。 “月…月先生,迎亲。” 傅月沉这才揭下眼上的白绸,望向她, 似笑非笑道:“不去。” 影卫又说了几句好话。 青年收回眸光, 一边擦拭着长琴, 一边淡声道:“让他自己娶。” “可是…”影卫小声道:“太子殿下, 他明日估计起不来。” 傅月沉扔下帕子,气笑了。 “怎么?在厮混?”他说话一贯如此, 影卫虽惶恐,但不见怪。 她只好没话找话, 说:“大概是因为江家换了人, 找的是干女儿替嫁,太子不满意。” “等等,干女儿?”2G冲浪的傅某人终于来了点兴趣, 不可置信道:“不会是那个假千金吧?” 他询问的时候目光定定看过来,让影卫不敢正视。 低下头,影卫答道:“正是。” 青年微愣,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即便如此,仍然是好看的。 室内的香气渐渐浓郁,他饮了盏茶,清心寡欲。 影卫愈发忐忑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等到那道天籁。 “我会去的。”傅月沉说。 他放下茶盏,抬手示意影卫离开,神情竟有几分怜惜。 小四喜啊小四喜, 玄临不愿意给你的脸面,哥哥给你。 青年重重叹息一声,他打开衣匣,又看了看影卫送来的喜服,决定隆重装扮。 就连镜子里这张脸,也得好生换一换。 既然是替人迎亲,就不能再以傅月沉的样貌,一来给人话柄,二来徒惹小姑娘伤心。 青年垂眸,不动声色地换上人·皮·面具,再看向镜中,人模狗样。 他有些唾弃。 “烦死了,爷就没这么丑过。” 其实玄临相貌堂堂,凤眼薄唇,是讨女子欢心的长相。 但与傅月沉相比,云泥之别。 这点从影卫对待二人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在太子面前,女影卫尚且把持的住,从未结巴过。 可傅月沉不同,哪怕他就那么轻慢的看她一眼,影卫就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 惊艳,却又耐看,这两个特质在青年身上毫不冲突。 所以那龙阳之好的传闻,被人相信,傅月沉少不了责任。 他自己却不觉得,哪怕周围人的反应和目光都在向他传达这个事实,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嗯,除了四喜。 这一夜,傅月沉注定无眠。 · 卯时,雨停了。 天光渐渐破晓,四喜也起身坐在铜镜前,妆点起来。 她好像从未认真装扮过。 所以三姐姐早早叫了长姐过来帮忙,替她画新娘妆。 晨光熹微,三喜抱着长剑靠在门边,静静守着。 不让江家的人过来打扰。 房内,元喜坐在轮椅上,替弯着腰的小姑娘细心打扮。 四喜的皮肤格外好,白皙腻滑,吹弹可破,几乎不用施脂粉,若施了,反而显得假白。 所以元喜只细细铺了一层,以便上妆,她手持画笔,替小姑娘描了花钿,并在眼尾点染了浅浅胭脂色。 四喜睫毛很长,眉眼带笑,弯似晚月,稍微上妆就明媚动人,脱去几分稚气,初显风情。 元喜有些羡慕的说:“四妹妹真好看,胜过我们所有姐妹。” 四喜唇边漾起笑意,温温柔柔道:“园中之花,各有千秋,各花入各眼罢了。” 元喜便不好再说,她眉眼清淡,但眼底的羡意难遮掩。 怎么说呢? 四喜长的实在是省胭脂水粉。 她递过去朱红的口脂,小姑娘也只是轻抿,浓淡得宜,艳光四射。 是真的好看,连元喜这种一向挑剔严苛的眼光,都挑不出毛病。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还是耐心替小姑娘绾发。 这满头青丝细腻柔韧,乌黑如墨,盘成发髻后,显得饱满又蓬松,再插上金步摇,戴上凤冠,就如锦上添花。 元喜放下木梳,推着轮椅倒退了几步,从头到脚打量对面的少女。 虽然还是个小姑娘,却亭亭玉立,让人挪不开眼。 元喜唤门外的三喜进来。 一番收拾,不知不觉已到了午时,正午的光线强烈,从窗户射进来,有些反光,灼得人眼疼。 三喜放下长剑,揉了揉眼睛。 少女穿着那身桃色嫁衣,长裙广袖,如梦里那般,她腰肢纤细,颈项雪白,将偏粉的嫁衣穿出了朱红的气度。 这本该是扶华国的帝女。 三喜的心忽觉有些酸涩,心想:真是便宜玄临了。 她明明笑着,眼角却有微润湿意。 说起来…… 找到四喜后,三喜将从前的事一点一点告诉了她,唯独没有说,他是男子。是女帝孟扶华默许,未来给四妹妹做夫侍的人选。 一开始,三喜作为遗孤,生怕男儿身暴露,在那样的环境下,被扶华的女子随意轻贱,这才男扮女装,想找个合适的妻主。 可看四妹妹的心意,她只认定一人,这是扶华少见的女子深情。 三喜弯唇,收敛好情绪,将手心的东珠递给了四喜。 “这是首富的意思。”三喜淡声说:“他到底算个人,心中有愧,将你的东珠还回来了。” 四喜点点头,没有再多言,哪怕这颗珠子还如从前一般光华,也已经回不去了。 她这个人吧,待人可以很好很好,可决绝地收回这份好的时候,那是十万头马儿也拉不回来。 爱很强烈,恨亦很干脆。 她甚至没想着去打江家人的脸,以皇太女的身份。 自从那次后,她过的是好是坏,都与江家人无关。 除去替嫁这层关联,江家人在她心里,已经与死人无异了。 四喜不会同死人较真。 也懒得报复。 她想这短暂的一生,留给所喜欢的人还来不及,哪怕不是给喜欢的人,拿去吃东西不香吗? 为了以最好的状态成婚,小姑娘忍着只喝了一点点水,从清晨到黄昏,直到东宫的迎亲车驾停在江府门前。 三喜替她盖上了盖头。 他看向骑着白色骏马而来的男子,嘱咐道:“玄临,好好待她。” ——三喜仍是女子打扮,但微哑的嗓音好似泣血一般,万分难过。 男子见状颔首,提了提唇角,笑容有些微的僵硬。 他接过小姑娘柔软的手,送上花轿后,回眸承诺道:“你放心。” 我傅月沉保证。 适时,吹拉弹唱的乐声响起,十里红妆铺满长街,好不热闹。 外人眼中的“玄临”翻身上马,身姿挺拔,仪容无可挑剔,大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流与潇洒。 这份落拓,是玄临不曾有的。 它只属于傅月沉。 就像对四喜的那些温柔,哪怕不经意流露出来,也是傅月沉的习惯。 等迎亲队伍到了东宫,他掀开了轿帘,伸出手给那小姑娘搀扶,耐心等她下来,给足了面子。 即便他是假的,也想让东宫其他不明真相的宫人知道,“玄临”在意这位侧妃,从而让大家多几分敬重。 也让四喜往后的日子好过些。 所以他安安静静等着,却发现花轿里的人迟迟没有出来。 傅月沉只好踏上马车,亲自去问那小姑娘怎么了? 他特意压低了嗓音,学着玄临闷骚冰冷的腔调。 隔的这样近,四喜有些害羞,很小声的说:“对不起,我腿软了。” 这事真不怪她,对一个热衷于美食的小姑娘来说,一日三餐是固定的习惯,今日为了成婚,她从清晨到黄昏都滴米未进。 很容易就低血糖了。 头晕眼花,腿软发麻。 听她说完,傅月沉没忍住轻声笑了出来。 似乎又怕崩人设,他连忙捂唇,轻咳几声作掩饰。 可四喜还是觉得不对劲了。 她低头想着,忽然身上一轻,被人打横抱起,稳稳抱出了马车。 男子的手臂虽清瘦却有力,就那么护着她,一路送进了洞房。 因为是侧妃,她连正经的拜堂都没有,估计是为了哄霜玺开心,玄临几乎没有宴请宾客。 说是一切从简,其实连玄临自己都轻贱商户之女,发自心底瞧不起这个身份,但又碍于真金白银的诱惑,所以说是侧妃,跟抬个侍妾回来没有分别。 哪怕是此刻,四喜已然入府,他也还黏在床笫之间,和怀里的女子云雨了不知几番。 玄临甚至不知道,这个江家送进来的牺牲品,到底是何模样? 又到底是何身份? 他其实不甚在意,一个女子而已,反正他娶的只是江家。 此刻,沉溺在温柔乡的男子还未曾想过,未来这个人,会让他后悔莫及,抱憾终身。 第32章 小郎君⑨ 你是我的,日升月沉。 另一边, 抱起小姑娘后,傅月沉又听到了久违的声音。 清冽如雪,警告道:【危!】 【脱离人设, 扣除一积分。】 他唇角的弧度僵了僵, 笑容无奈, 还是被发现了呀。 把四喜抱起,纯属私心。 连傅月沉自己都不大明白这种情感,只是这样做了,没有迟疑。 他甚至不觉得后悔,脑子里想的, 全是这小姑娘太轻了。 软绵绵的, 好像风一吹就会化。 …… 事已至此,猫儿也大概明白了。 当你开始怜悯一个其实并不可怜的人时,就是喜欢的开始。 因为动了心,见不得这个人受一点点苦难和委屈。 傅月沉其实是个心冷薄情的人,在天上发生那件事后, 他就很少对人和物上心了。 说是丢失道心也不为过。 也是因为那件往事, 月沉性格大变, 从前天界最明亮的小郎君, 一夜之间判若两人,开始划水, 开始得过且过,宅在月宫里, 做一个吊儿郎当的混子。 他有悔, 也有愧。 猫儿懂他,越是曾经骄傲过的人,越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 哪怕那件事不能全怪他。 可他执意揽下所有罪责, 收起曾经锋芒毕露的骄傲与荣光,将自己囚了起来,画地为牢。 就像四喜说的,那月亮里,锁着她的心上人。 她是他的信徒,百折不回。 哪怕天上所有人都觉得月沉上神起不来了,彻底废了,她也执意跟在他身后,替他处理那些乱牵的姻缘。 其实四喜原本不必做孟婆。 在他们天界,神明也有一套鄙视链,在天上务工的,瞧不起在地府抠脚的。稍稍有点追求的神,都不会屈居于地府。 四喜是战神遗孤,也是花神之后,是天生的神裔,不是那种半路出家,修仙飞升上来的。 她元神是一朵彼岸花,本该是下一任的花神。 可她甘愿扮老扮丑,去到地府那种犄角旮旯,去点化那些因为姻缘错牵,而生出的许多痴男怨女。 也只有她,在默默等着一个人重拾道心,等他回来,拨乱反正。 她始终相信。 · 人间,暮色渐渐沉了下来。 东宫的亭台楼阁布满了红绸,四喜的心变得有些奇怪。 明明不是心上人抱她,那种雀跃的甜意却在心底慢慢晕开。 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大概是他笑起来的时候。 玄临不会这样,他平素内敛惯了,没有这份洒脱与淡然。 玄临也很少笑,哪怕在人前礼貌性微笑,笑意也不达眼底。 所以眼前这个,不是她的小郎君。 可是很奇怪,被他抱着,她潜意识里想要这条路再长一些。 直到喜房的门吱呀作响,她被抱到喜塌上,避开了铺在锦被上的红枣花生和桂圆莲子。 傅月沉半蹲在她面前,抬头去看那方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 也是在这个时候,四喜抬手一掀,小小那张脸就露了出来。 傅月沉的目光有片刻凝滞,他眨眨长睫,站了起来。 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却没管他,顾自喝起了闷酒。 用的也不是盛合卺酒的酒器,她嫩白的手提起一旁的酒坛子,就坐在床榻上,开始咕噜咕噜喝。 傅月沉看傻了。 这人看着跟奶娃娃似的,喝起酒来那么凶,跟个爹一样。 他喉结微动,有些不自然地问道:“侧妃这是…不开心?” 四喜抬起头,小脑袋点了点,似乎嫌沉,她随手卸下凤冠扔到一旁,连浓墨般的青丝都散落下来些许。 傅月沉这才发现,她那双如含秋水,艳胜桃花的眸有些微醺,粉面含春,已有醉意。 这种场面是我能看的吗? 傅月沉扪心自问,不能,他压下微快的心跳,伸出手,想把酒抢过来。 可没想到,四喜握住了他的手腕,一个巧劲,就把青年拉到了自己眼前。 小姑娘弯了弯唇角,口脂微花,却更显风情,她眯了眯眸子,双手捧住了傅月沉的脸颊。 “真好看。”四喜由衷道。 她话落将指尖伸进青年的鬓发,沿着耳根,将那该死的人·皮·面具剥了下来。 “这样就更好看了。” 四喜自嘲地笑了笑,她缓缓松开手,又开始饮酒。 这一次,傅月沉终于抢了过来,可那坛酒几乎见底了。 他脾气不好,往地上一摔。 霎时间,满屋子都是浓烈的酒香,傅月沉轻嗅着,好像也跟着醉了。 大概是为了房事助兴,酒的后劲有些大,四喜这样的小酒鬼也有些迷迷糊糊了。 傅月沉不知道在生什么闷气,开始坐在床榻边敲桂圆,他指尖修长白皙,一捏一声脆响。 四喜就安安静静吃红枣。 她肚子很饿,像火烧一样,心里却空空的,就像那碎成一地的瓷片,可她抬起头,看向青年的侧脸,就觉得真好看啊。 秀色可餐,好像都没有那么难过了。 不知道诡异地沉默了多久,傅月沉终于剥出满满一掌心桂圆果肉,他捧到四喜面前,说:“将就吃点。” 四喜忽然之间想哭。 将就这两个字多伤人啊,更可笑的是,玄临甚至不愿意将就过来。 她吸了吸鼻子,感觉酒水在脑子里晃荡,做起事来也不管不顾了,推开这把桂圆,小姑娘往前倾了倾,她忽然伸手抹了抹唇边残余的口脂。 傅月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点染了胭脂的如葱指尖就凑了过来,在他左颊边放肆。 等他后知后觉往后撤的时候,四喜已经画好了。 傅月沉余光瞥向铜镜,里面的青年容色压过喜服,眼角一点泪痣,颊边一个印记…那是刚被画上的彼岸花。 简易的笔触,有些歪斜。 这是四喜专属的印记。 “你是我的了。”她笑容满足,双眼轻阖,开始往后倒。 这句话过于震撼,让傅月沉的心久久不能平息,可他身体的本能还是抢先一步,在小姑娘的头将要磕到床榻上时,伸出手,稳稳接住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青年复杂的心理活动却刚刚开始,这在人脸上乱涂乱画的毛病,他总觉得有些熟悉。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样一个酒鬼,醉后行凶,在他脸上留下印记,和她指尖滚烫的温度。 傅月沉低头看她,小姑娘已然昏睡,他无奈笑了笑,在心底答道:“想要我,得给很多很多钱。” 哥哥我贵着呢。 青年松开手,把人送进被窝,正欲掖好被角的时候,四喜不安分的小手又伸了过来,她揪住了他喜服衣领,把人往前拉了拉。 傅月沉几乎贴近她鼻息。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又开始作祟,他想起身,却突然听见梦中的人呓语,喃喃道:“我,” “最最喜欢你了。” 小姑娘的梦话软糯轻细,还带着鼻音,就这么窜进青年耳朵里。 傅月沉没有做什么表示,只是白玉般的耳根猝不及防红了,似滴着血色一般。 他猛地起身,推开房门,直到晚风拂面,燥热的感觉才有所缓解。 这些年,傅月沉仗着一副好皮相听到过许多表白,却没有一次像这样,方寸大乱,临阵脱逃。 哪怕这表白,甚至不是说给他的,而是给玄临那个家伙。 他不是故事里的人,却开始入戏,还乐在其中。 此刻,连微风也吹不散的,是那小姑娘天生的香气,似雨后的草木,仿佛镌刻在他心底。 傅月沉想,他真的要完蛋了。 · 翌日,玄临下了早朝。 他还未用膳,走进东宫的时候,正厅里多了抹身影。 正在布膳的,是一个纤细窈窕的背影,穿墨色马面裙,艾绿色对襟竖领长衫,衣面上刺绣的花儿很别致,是彼岸花。 玄临停住脚步,多看了一眼,那少女好像察觉到了,转过身来。 就像扑面而来的一股清气,纳入玄临眼底,焕然一新。 少女的模样生的极好,尤其她浅浅笑着,比枝头上新开的花还要娇艳欲滴。 和霜玺那种冷艳型的美人不同,眼前少女胜在干净纯粹,是他看惯了后宫那些勾心斗角的蛇蝎后,难得碰见的天真。 玄临压下眼底的波澜,故作冷漠的问道:“你在干什么?” “等你回来。”四喜轻声说。 这话若是旁的女子说出来,玄临只会觉得刻意,但眼前小姑娘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没有半分算计。 他不动声色,去看那一桌早膳,竟全是他喜欢的。 玄临忌甜,怕腻,所以早膳的点心和小菜多是咸口,今儿这几样比平常还要更精致。 他大概明白是这位小侧妃的手笔,与想象中不同,这江家扔过来的棋子,颇合他心意。 乖巧懂事,天真无邪。 玄临是喜欢像霜玺那样不受掌控,捉摸不透的神秘女子,这能激起他作为男子的征服欲,可这娶进家门的不一样,她越单纯,他就越省心。 玄临入坐,开始用膳,虽然心里很满意,但他没有表现出现,将pua学进行到极致。 四喜当然不明白,她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等待时机,等玄临膳后,她拿出了那块贴身带着的玉佩。 小姑娘鼓起勇气,抬眸认真看向玄临,摊开掌心问他:“那个,你记不记得救过一个人?” 玄临看向那佩玉,眸色翻涌,他当然不记得,正想如何措辞时,门外传来瓷器落地的轻响。 他猛然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作内侍打扮的清丽女子眸中含泪,略带失望的看过来。 而她脚边,是摔碎的补汤。 “霜玺,”玄临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因为着急,他推开了坐在一旁的小姑娘,径直往外追去。 玄临的力道不轻,四喜就这么猝不及防摔到地上。 事发突然,她掌心的玉佩不受控制掉了出去,碎裂成了两半。 因为是好玉,即便碎时,也是很好听的声音。就像她心底破开的裂缝一样,脆生生,不留一丝余地。 可她没有哭,只是把掌心压上碎玉,用痛感来盖过难受。 直到有人自门外而来,执起了她伶仃纤细的手腕。 掌心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刺痛了青年的眼睛,他脾气不好,对周遭的宫人说了声滚。 等人都滚干净了,他才把四喜抱起来,重新安置在椅子上。 他唤她的名字,问她疼不疼。 适时,猫儿再次提醒:【危!!】 【脱离人设,扣除一积分。】 傅月沉没管,只径直取了伤药来,小心挑出碎玉后,把那只柔若无骨的手细细包扎好了。 又过了一会,四喜才回过神来,看着被包成粽子的手,哭笑不得。 傅月沉挑挑眉,意思是不许嫌弃,他跟她说:“玉碎了,就别要了。” “没关系呀,碎碎平安。”小姑娘依旧是温温柔柔的腔调,即便她的脸色如一触即融的初雪,苍白得似碎瓷一般。 大概是心痛极了,她的手划出血色也毫无知觉。 傅月沉怜悯道:“还好吗?” “很难过呢。” 四喜小声的说。 她抬起轻颤的睫毛,勉强笑道:“可你在这里,好像好些了。” 傅月沉唇角微扬,不置可否。 他把手伸过去,拎着一袋还散发着热气的糖炒栗子。 “回来路上看见的,本来打算喂猫,便宜你了。” 猫儿:我信你个鬼。 反正已脱离人设,这会他懒得管这臭弟弟,随他瞎几把说。 可事情好像并不简单。 聊着聊着,四喜这个本该伤心的小姑娘突发奇想,问道:“你看啊,我叫四喜,姐姐叫三喜,那你叫月沉,哥哥是不是叫日升啊?” “???” 猫儿在心底咆哮。 神他妈“日升月沉”! 淦!爷叫星衡!! 你去天界打听打听,还有谁,敢把我和“日升”扯上关系。 第33章 小郎君⑩ 以刚治茶,是他眼瞎。 算了, 我想开了。 看在八成是未来弟妹的份上,猫儿,或者说天帝星衡忍了。 他继续装死, 也不再看弟弟和小姑娘腻腻歪歪, 只提醒他, 还有一炷香时间,继续脱离人设的话,就要再扣积分。 而月沉他,只剩下八积分可扣,穷的叮当响。 青年只好抓紧时间。 他一边剥栗子, 一边问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四喜习惯了苦中作乐, 答道:“因为难过,所以想找些别的事情,让自己忘记呢。” 闻言,傅月沉和栗子较劲的指尖停了下来,说:“他不配。” 为了表明立场, 他把栗子壳捏的稀碎。 小姑娘被逗笑了。 她忽然觉得, 现在的傅月沉才算真正的有血有肉, 讨人喜欢。 “谢谢你呀。”她包成粽子的小手接过栗子, 朝他笑道。 “不用谢……”傅月沉刚想做个好人,却发现时间已到。 于是他被迫改口:“剥一颗一两银子, 一共二十两,不赊账。” 我, 傅月沉, 打钱。 四喜微愣,片刻后,小姑娘的眼睛弯成月牙, 她从小布兜里取了银两,递给了他。 一共五十两。 她说:“多余的,是谢谢你买我的不快乐。” 傅月沉愣了愣。 四喜将栗子塞入口中,很甜。 是啦,从来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 东宫,万里无云。 玄临在后花园追到了霜玺。 她已经收起泫然欲泣的模样,微抬下巴,志在必得地看着男子向自己走来。 这场戏,不过是女子间的争风吃醋,玄临又岂会不明白? 但如果对一个人有好感,连这种小伎俩都是恰到好处的调·情。 玄临从身后抱住女子,问她:“想我没有?” 霜玺冷笑一声,从他强有力的怀抱挣脱出来,反问道:“我看是太子爷新娶了美人,乐不思蜀。” 玄临挑眉,赞同地点点头:“她确实漂亮。” “是吗?”霜玺眸底已烧起妒火,她俯身上前,在男子耳边吹气说:“漂亮没用,能让太子爷下不来床,才是本事。” 话落,她斜睨一眼,风情万种。 玄临难得地笑了起来,他直接将人打横抱起,疾步回到寝殿,重重阖上了门。 等到夜幕降临,霜玺才心满意足从床榻上起来,她一件一件捡起衣衫,特意穿的松垮,露出了雪白锁骨上的细密吻痕。 就挺刺眼的。 四喜端着晚膳来玄临寝殿的时候,恰好瞧见这一幕。 和霜玺不同,她太爱惜吃的了,哪怕气得手有些发抖,也还是强撑着端稳了托盘。 然后转身,不多嘴一句。 难过自然是难过的,可已经碎裂的心,再碎得烂一点,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其实没看懂霜玺在得意什么,如果玄临真的尊重她,就该娶了她,再做这些事情。 四喜抿了抿唇,告诉自己不可以哭,然后找了一颗漂亮的花树,坐在下方的石凳上,开始用膳。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她认认真真下厨,做了一下午的东西,自然不能被辜负。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脸庞在夕阳下发着光,她细碎的发丝被晚风吹起,吃的很文雅,赏心悦目。 傅月沉收回眸光,继续躺在花树上,他捏起唇边的草茎,忽然觉得不香了,可恶! 晚风轻拂,花树簌簌而落,青年最后的温柔,就是不打扰。 树上树下,各怀心事,共醉在一轮景致里,静听时光。 这何尝不是缘分。 · 时间过的很快。 那日后,四喜再没有主动去找过玄临,但仍然会做饭,做自己那份时,也给玄临做一些,让宫人送给他。 她想的很简单,尽己所能,还一些救命的恩情罢了。 再说,玄临不喜欢自己,喜欢霜玺,也并不是他的错。 四喜人温温柔柔,看事情却很通透,她虽然难过,但不想去为难玄临喜欢的女子。 因为她觉得没意思。 小姑娘眨眨眼睛,将吃剩下的糕点掰碎了扔到湖中,安静养鱼。 直到有人往湖里扔了块石头。 她瞅着被吓跑的鱼儿,顺着石头落水的方向看过去,有点烦。 因为她不去找霜玺,霜玺自己来找她了。 在这段时间里,她没少和玄临上床,但慢慢的,男人的兴趣好像就减退了,有些腻了。 霜玺有了危机感,因为还没把玄临拿捏得死死的。 所以她来找玄临的女人撒气。 哪怕四喜老实巴交的。 她越是这种淡然的态度,霜玺心里就越抓狂,越厌恶和憎恨。 她走上前,站在湖边,对四喜说:“要不要试试看?” “看我们一起落水,玄临会选谁?” “……”四喜没话讲。 她本来就不是会水的人,就算是喂鱼,也站老远,有毛病才会往水里跳。 霜玺见状,也不管她了,她看准时机,在那抹身影出现在回廊拐角的时候,自己往后倒去。 “咚”的一声,当事人四喜就是很懵逼,她小心翼翼想上前救霜玺,却被赶来的人呵斥道:“滚开。” 这声音不怒自威,是属于东宫太子玄临的。 四喜就只好往旁边让了让,她学乖了,没让冲过来的玄临撞到自己,然后像上次一样摔倒。 唉,无所谓,也有点累。 四喜在心底默念,等玄临从湖里把浑身湿透的霜玺捞起来后,她才走上前,想把自己的小披风给他们盖上。 但玄临已然盛怒,似乎是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四喜并不如表面那样单纯。 他大手一挥,无视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眼底,想径直推开她,哪知四喜学的太乖了,一看玄临这架势,自己就先往后躲了。 但有些尴尬,她脚一打滑,把自己送进了湖水里。 夏末秋初,这个时节的湖水尚有些凉,寒意由水沁入,霎时间将四喜整个人吞没。 可是玄临没有回头,他认定了这是四喜耍的心机和手段。 更重要的是,霜玺前不久和他说过,她这月里没来葵水。 此刻,她肚子里说不定有他的种,又怎会自己跳水。 玄临抱着霜玺回到寝殿,又宣了御医,全然忘记了四喜。 连四喜自己都不太想挣扎了。 就在她彻底要失去意识时,有一个人踏光而来,几乎是用跑的。 他没有迟疑,足尖轻点,从石桥上跃下,救她于水火。 哪怕那道清冽如雪的声音再次提醒他:【危!脱离人设,扣除一积分。】,他也义无反顾。 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呢? 对傅月沉来说,做任务是本分,可想救你,仿佛是本能。 如果说后悔…… 他只后悔没来的再快一点。 时隔许多年,傅月沉再次有了害怕失去的感觉,如此强烈。 他的手有在微微颤抖,抑制不住,直到那小姑娘吐出嘴里的水,气息也变得和缓后,青年才如释重负。 他粲然地笑了起来。 说:“哥哥败给你了呀。” · 夜色渐浓,东宫归于平静。 月光有些凉薄,躺在床榻上发烧的小姑娘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里她是扶华国的皇太女,怕水,喜欢美食,兵器是把伞。 只要有特殊彼岸花图案的东西,就都是她孟四喜的。 她特别特别喜欢一个人。 她记不清那个人的模样,只能肯定的是,这个人就是儿时的救命恩人,在她溺水时,予她一吻。 渐渐地她长大了,也有了皇太女的样子,因为扶华和天启一战,那场“钦州之役”战败,她有所怀疑,所以暗中前往天启打探。 在临近都城的时候,她于城郊外的破庙休息了一晚。 也是在这里,她遇见了被山匪绑架的真正那位江家小姐。 她本想英雄救个美,可不知道哪来的赏金猎人视她为目标,和山匪一起进攻,让她有些吃力。 四喜一人一伞,也算孤勇,她武艺超群,但没办法带着柔弱不堪的江家小姐突出重围,只好取了她的信物,决定由自己去都城首富府搬救兵。 那天夜里下了好大的雨,山路难走,漆黑一片,身后如鬼魅的赏金猎人更是难缠。 四喜根本想不通行踪是如何暴露的,因为她要来天启查探这件事,只告诉了自己的三姐姐。 莫非,是三姐姐告诉了别人? 四喜心里已生寒意,她执着伞,飞速在山林奔逃,可赏金猎人们一个个骁勇善战,是绝佳的刺杀高手。 他们三五成群,打的是车轮战,四喜是知道这群人有多厉害的,所以她甩出彼岸花伞,让伞里的机关和暗器替她挡了片刻。 她凭着直觉往前跑,一路跑到了山崖前,见无退路,只好殊死一搏,当机立断选择坠崖。 然后,把自己摔懵了。 …… 梦境在这一刻终止,四喜也终于找回了原来的自己。 她眸光清亮,温柔且有力量。 回过头再看霜玺那些把戏,也恍然大悟。 因为四喜是知道的,她有一个流落民间的二姐姐,那二姐姐的生父早逝,这多少和四喜的父亲有点关系。 无非是女帝元配和女帝心尖宠之间的战争与瓜葛罢了。 所以霜玺单方面认为,除了男人,她们之间横亘的是杀父之仇。 这点四喜也认,但趁她失忆,不讲武德搞小动作,不行! 于是第二日,睡了一夜神清气爽的小姑娘冲进别人寝殿,二话不说,把在床榻上惺惺作态的女人用发带绑住双手,捂住嘴,又拿出匕首伸至她颈间,逼她一路走至湖边。 对,还是那个湖,原来的鱼。 四喜颇为惬意的吹着微风,等着玄临下早朝。 等他朝这边看过来。 随后,就当着他的面,少女扬起漂亮至极的笑容,她小手一扬,顽劣地将霜玺推了下去。 甚至没给她呼喊的机会。 一瞬间,湖中水花四溅,玄临当即瞳孔地震,飞奔而来。 四喜却拍拍手,握着匕首来回比划道:“喂,你看好了,这才是我推的。” 我推的,我认。 不是我做的,你要是冤枉我,那我就做给你看好了。 “你说,好看吗?”她问玄临,却在抬眸时对上了远处青年的眼睛。 大概是纵容着四喜的,傅月沉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支开了府里的宫人,让她能够随心所欲。 没办法,哥哥我护短啊。 第34章 小郎君(11) 细雪蒙尘,早已封剑。…… 青年抬手挑开柳树的枝叶, 朝那小姑娘微微颔首,唇含笑意。 【危!】煞风景的星衡又跑了出来,语重心长道:月沉啊, 我发现你最近有点飘。 青年颇为得意:不是有点。 猫儿被他这吊儿郎当的态度噎到了, 第一次发怒, 却是骂自己。 “把我气死,你当孤儿?” 这话什么意思?傅月沉挑挑眉,问道:“怎么,你是我爹?” 星衡愣住了,他没说话, 但猫尾巴炸毛了, 谁来救救我! 猫儿自诩一向毒舌,但面对弟弟,却舍不得怼骂,只好言劝道:“你帮着女配对付女主,幸亏女主不知道, 不然你还做什么任务呢?” “是啊, 霜玺又不知道。”傅月沉懒散的说, “何况, 她品行不端,与我何干?” “……”星衡一时无法反驳, 只好拿出长兄如父的姿态,劝诫道:“月沉啊, 好好攻略女主, 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嗯嗯,知道了。”青年嘴上满口答应,行为上绝不兑现。 “对了, 我还想起有一件事情要做。”傅月沉淡声说,说罢朝玄临的寝殿走去。 阳光透窗而入,满屋药香难消散,随着愁绪一并攀上男人眉梢。 霜玺真的落·胎了。 知道这点的时候,傅月沉的脚步变得迟缓,心头闷痛。 稚子何辜啊。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 恍惚之间,有些过去的片段在眼前闪过,来回翻覆,青年一时之间喘不过气来。 他一手撑着门框,勉力站稳,一手拽住胸口衣衫,那里钻心地疼。 强烈的日光下,傅月沉面色惨白,因为痛苦额际青筋微起,冷汗淋漓,一双眼尾染得通红。 他不禁怀疑自己,在许多许多年前,是不是也造下过这样的罪孽。 这种情绪并不是为霜玺,只是为无辜之人,可巧的是,到了那气色暗淡的女子眼里,就是傅月沉为她痛苦万分,情不自已。 深情得他自己都信了。 但傅月沉没有做任务的半分心情,他咬牙站稳,走到神色苦闷的玄临面前,伸出掌心道:“太子殿下,请将玉佩还给我。” 话落,他从袖子里拿出了重新镶好的碎玉,是划伤四喜掌心的那块玉,该物归原主了。 同样,他的东西,本该属于他的喜欢,也该一并拿回了。 傅月沉掩下眸中痛色,静静等着玄临解下他腰间的配玉。 大概是因为丧子之痛,玄临暂时没空计较这所谓的知己之情。 加之原来的傅月沉是个刚正不阿,风光霁月的君子,他若知道玄临这番“宠外室灭侧妃”,也定无意再结交。 是以青年此举,在人设内。 傅月沉接过刻着“月”字的玉佩,收拢掌心,仍有透亮的流光从指缝间漏出来。 和旁人所见不同,在青年眼里,这不是一块佩玉,而是一颗玲珑骰子,夜里含光。 就像他总是背着的那把长琴,在外人眼里是乐器,可他看来,那是一柄原本清冽如雪、锋利轻细的长剑,名唤“细雪”。 只是细雪蒙尘,早已封剑。 一如他掌中的玲珑骰子,光亮远不胜从前,这些是他的东西,和他这个人一样,敛尽了锋芒。 他亦曾经骄傲过,敢与月光争皎洁,少年桀骜,长琴化剑,揽尽清辉,也惊才绝艳,名满三界过。 只是他都记不起来了。 唯独他曾经身上的光芒,有幸照射出去,温暖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一朵,漂亮的彼岸花。 · 白云苍狗,物换星移。 东宫近来不怎么太平,一是侧妃自请合离,二是玄临领了剿匪的皇命。 要剿的是城郊外的青风寨。 按理说这种事轮不到太子爷出马,但坊间流言四起,说那本该嫁到东宫的江家小姐看不上太子爷,不仅逃婚,还和匪首私奔了。 堂堂皇子,竟不如山匪。 为了挽回些颜面,在今日的早朝上,玄临只好主动请缨。 他虽也征战过多年,但心里清楚,到底是不如落魄的傅月沉,于是玄临委托给青年,让他务必一举歼灭乱贼,顺道带回首富千金。 至于府里那个侧妃…… 玄临的心绪其实很复杂,因为四喜太直接干脆了,本来小心讨好自己的人,竟主动想离开。 瞧见他时,少女也不似从前那般笑容莞尔,叫玄临有些失落。 这种变化尤为明显,尤其是在他把腰间的佩玉还给傅月沉后。 玄临不知道的是,四喜之所以错认,多少因为他佩着这“玲珑骰子”。普通人或许觉得这就是块寻常的玉,可四喜瞧见的,是散着光芒的白玉骰子。 骰子上面是令她熟悉的气息。 这气息属于她的小郎君。 没有这些,玄临什么也不是,四喜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哪怕一张小脸因懊悔鼓起,像是被打肿。 脸很疼,真的。 四喜收拾好包袱,也不管玄临怎么收场,连夜跑路了。 这侧妃霜玺愿意当就让她当吧,也算弥补丧子之痛,至于四喜,她要做回皇太女,逍遥人间。 说起那个无辜的生命,小姑娘也是有些遗憾的,她本意只是想给暗中针对自己的姐姐一个教训,也没意识到她真的怀孕了。 虽然如此,四喜还是觉得愧疚,也因为这份愧疚,在不久后的将来,她依然选择救人。 正如她的小郎君所说:很多时候,你的善良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利剑罢了。 四喜还不懂,等她懂的时候,就像傅月沉一样,已经失去了。 · 清倌所,雾霭沉沉。 夜色将至的时候,老板娘的密室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着玄色劲装,带墨色抹额,持雪白短匕,身法精妙轻巧,如入无人之境。 见到美人榻上小憩的霜玺后,来者揭下夜行面纱,露出一张青涩稚嫩的少年脸孔,单纯无害。 可谁又能知道,当世骇人听闻,杀人于无形的那些赏金猎人,尽是这少年的麾下。 他是赏金首领,也是傅家人。 叫明牙,是傅月沉的堂弟。 也是霜玺暗中勾结的男人。 此刻,少年用短匕挑开霜玺衣领的纽扣,好整以暇道:“姐姐,你不乖哦。” 霜玺只觉寒毛都竖了起来,她无意中救过这小变态,却没想到傅明牙的占有欲这么强烈。 事已至此,她回想那些细枝末节,几乎肯定道:“我滑胎,是不是你的手笔!” 女子美眸含怒,却不敢动弹。 少年低首,轻轻吻掉她眼角的泪珠,睁开眼睛道:“真聪明呀,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 霜玺绝望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傅明牙却强迫她看向自己,自作深情承诺道:“孩子嘛,我们以后还会有的。至于姐姐的身体,明牙答应替你杀那个人,作为补偿,好不好?” 事已至此,霜玺只能屈辱地点点头,和玄临不同,眼前的少年完全不在她掌控之中。 明明都是傅家人,他和傅月沉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皎若云间月,满身的清辉,让霜玺心生自卑,几乎不敢靠近,一个却只配出现在黑暗里,给她带来恐惧。 但她却不敢将这二人放在一起做比较,因为傅明牙最讨厌这点。 哪怕只在心里想想,霜玺也有些发怵,她万分小心的,问道:“你真的能杀掉君后吗?” 杀掉扶华女帝的元配,杀掉她霜玺的弑父仇人。 “有何不敢?”少年几近疯狂地笑道:“姐姐别忘了,明牙最会用毒,我会很小心的,就像让姐姐丢掉孩子一样,无声无息间,毁掉君后。” 霜玺的心这才定下来,也如少年的愿,吻上他的唇,给够甜头。 情至深处,傅明牙透露道:“我劝姐姐,离玄临远些。” “为何?”到底是有些感情,霜玺隐隐担忧起来。 少年见状,微愠道:“自然是因为,天启的皇后和国舅想买他的命。” 要知道,他们这些赏金猎人,只要给钱,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杀。 闻言,霜玺有些走神,除去傅月沉,玄临是她所遇见的男子里最合心意的,所以她才会犯蠢和四喜计较。 陡然听到这个消息,她第一反应是告诉玄临。 而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 夜深,青风寨。 暗中观察了几日后,只带着少数人马的傅月沉准备夜袭。 大概是玄临得到什么消息,临时召回大部分府中亲卫,死守东宫,只为保他周全。 这人一贯如此小心谨慎。 傅月沉摇摇头,提起系在腰间的玲珑骰子,不禁微眯眼眸。 他的视力一贯不太好,这是“钦州之役”战场上厮杀留下的后遗症,也可能是很久以前,被剑气所伤。 ——他最近做噩梦的频率越来越多,从前的画面零零碎碎,多少浮现在心头。 就说这双眼睛,极大可能是被他身后的长琴、确切的说是长剑所伤。不怪别人,应当是他自己,是他执意毁剑自戕时,剑灵有感,自主偏斜,只稍微伤了他眼睛。 剑乃忠贞之兵,十分护主,见青年有这种念头后,自觉尘封,化作一具木质长琴。 这便是细雪。 和四喜一样,它在等曾经骄傲明亮的人重拾道心,再度出鞘。 只是傅月沉丝毫没有拔剑的念头,辗转无数小世界,青年手中所握,皆是外边的野剑。 他对细雪有抵触情绪。 因为它染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其实就像那场“钦州之役”,傅月沉作为主帅,他不仅战败,还毁了许多扶华的同袍。 让曾经的部下沦为天启奴隶。 这何尝不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 有时候,傅月沉会觉得人活着,总有种苍凉的宿命感。 似牢笼般,无力挣脱。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因为他的失误,才让细雪染满无辜之人的鲜血。 剑能有什么错呢?就像将士们能有什么错呢?错的只是他这个主人,和主帅。 心口仿佛又钝痛起来,傅月沉不忍再想,他阖眸稍缓情绪,却耳尖地听见,有人细碎的脚步声在慢慢靠近。 他大概听明白了是谁,唇角不禁绽开弧度,如水花般潋滟。 “出来吧,小四喜。” 第35章 小郎君(12) 替你绾发,酒馆相约。…… 灯火阑珊, 他回眸看去。 小姑娘清清爽爽一袭黑色夜行衣,斜挎布兜,背了把彼岸花伞。 被发现的时候, 她有些局促不安, 但还是朝傅月沉笑了笑, 眼睛弯成月牙,卧蚕分明,很乖巧。 傅月沉只能看见她模糊的笑脸,有些无奈道:“怎么不回扶华?” 四喜没有正面回答,只找了个借口道:“我想帮帮江姑娘。” 虽只在破庙匆匆见过一面, 那被山匪挟持的江姑娘是小家碧玉的模样, 神情举止却有闺秀之风,既然江家千金愿意信任自己,以信物相托,四喜也希望她能顺心意。 在她看来,本没有皇子和匪首的分别, 江姑娘真心喜欢的, 那才是最重要的。 为此她舍了江家泼天的富贵, 不惜私奔, 这种孤勇令四喜敬佩。 她表明来意,哪知傅月沉反驳道:“人家门当户对,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正经人家的姑娘,怎么样都和皇子更般配吧。 听他这样说, 四喜略有些失望道:“你说自古门当户对, 可从来如此,便对吗?” 青年沉默了,他其实知道是不对的,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关于姻缘,他只讲究身份颜值匹配,至于性格三观,懒得管。 如果猫儿在这里,一定会告诉他,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自那件事后,牵红线划水,定姻缘随意,留下一大堆烂摊子。 人到中年,职业危机。 如果不是这样,会被众神投诉吗?会被迫与众神打赌,来到三千小世界历劫吗? 星衡象征性地流下老父亲的辛酸泪,至于赌注,很简单,月沉要是赢了,就维持现状,继续爱咋咋地,每月领着奉银,不干人事,他要是输了,就好好做人,接受洗筋伐髓般痛苦的改造。 这种苦,没几个神仙挨得过。 但挨过了,就是由蛟化龙,脱胎换骨,拥有神明最强的力量。 这苦,星衡挨过,因为挨过,所以他不想弟弟再受。 可他又盼着月沉重新明亮起来,不然月宫里总是清冷一片。 总之就是很矛盾。 星衡难得烦躁地甩了甩头,他拥有一个社畜的自觉,再烦也继续加班,认真处理天界各项事务。 可能人都是会变的吧,弟弟那种骄傲的小子也会一蹶不振,星衡这种曾经的中二少年,也能压抑天性,担起照拂三界的责任。 所以是谁说成仙好? 明明神仙也很累啊。 · 亥时,夜阑人静。 再见到江家千金,是在青风寨里。 听了四喜的话,傅月沉有在好好反思,小姑娘的声音温温柔柔,像片羽毛拂过心口,让他能听得进去。 于是青年忍痛再舍弃一积分,脱离人设。他留下带来的兵马,和四喜一起潜入了青风寨。 和想象中不同,这座匪寨没有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只有一群遭遇不公的年轻人。 无非是在权贵那里吃了亏,又或者是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 更出人意料的是,匪首长得眉清目秀,竟是个会武的读书人。 四喜和傅月沉藏匿在房舍前的大树上,恰好透过西窗看见,里面红袖添香,才子佳人,正是江家小姐和那土匪头子。 他们心意相通,正在题诗,男子书完上句,女子就接出下句。 墨香萦绕,情意绵绵,四喜忽然就有些羡慕。 她抬起眼睛,去看傅月沉,青年离她很近,束着漆黑长发的玉带偶尔扫过她脸颊,也惹得姑娘薄薄的面皮如染了胭脂。 她伸出指尖,想要把那随风轻扬的发带挪一挪的时候,傅月沉已经转过头来,骤然贴近的漂亮脸蛋让四喜一惊,轻轻“呀”了一声。 这动静不大,但匪首还是察觉到了,他手里正执着狼毫,猛然间使力甩了出来,笔锋似箭,透过西窗往树上射来。 傅月沉不再迟疑,他揽住四喜纤细的腰身,旋身避开后,稳稳落于地面。顷刻间,青风寨里的灯火都亮了起来,他们二人被手执火把的山匪们团团围住。 匪首见状,附在江家小姐耳边、说了几句让她安心的话后,才来到庭院中间,人群霎时让道,他径直走向这两位不速之客。 下意识的,傅月沉往前走了半步,将四喜藏在自己身后。 小姑娘心里暖暖的,伸出手揪住了他雪白的衣袍一角。 匪首饶有兴致看着,静静等着傅月沉开口,说明来意。 起初是不太顺利的,直到江家小姐走出房间,认出四喜后。 大概可称得上是“夫人外交”,四喜和江小姐聊起来,远没有两个男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很快,就谈成了交易。 因为朝廷剿匪志在必得,即便不是傅月沉领兵来,也还会有其他人,所以青风寨不安全了。 多方考量后,四喜提议,让一行人前往扶华,去找她的三姐姐。 三喜自会安排好各位的去处。 为此,四喜亲笔写了一封书信,少不了以彼岸花落款,又再次解下小布兜上的东珠,作为信物。 等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小姑娘和匪首一起放了把火,将青风寨彻底湮灭于丛林之中。 是毁灭,也是重生。 从今往后,天启少一些山匪,扶华多几名臣子。 四喜作为扶华的皇太女,挖墙角时,挥锄头也是挥得十分卖力,格外真诚地给人家画大饼。 傅月沉忍着笑意,想多和她说说话,却发现积分时间已到,不能再脱离原有的人设。 他只剩下六积分了。 可是四喜并不知道,也不明白青年突如其来的正经与冷漠。 她只是觉得难过,这份难过一直持续到天将明的时候。 从郊外通往都城的山路雾蒙蒙的,天空不似墨色那般浓重,却也灰扑扑,难看清前路。 好在,虽然不能做自己,但原有的人设也是个温润君子,所以傅月沉试探地牵住了四喜的衣袖,他走在前面,用玲珑骰子发出的光照明,以防山路崎岖,小姑娘崴着脚。 这种绅士的行为没有崩人设,傅月沉稍稍安心,牵得更紧了几分。阿昏 虽然是截衣袖,但二人心照不宣,都觉出了几分甜蜜。 只是面上不显。 然而,这种融洽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就被神出鬼没的赏金猎人打破了。 应当是冲着四喜来的,约摸十来个刺客着玄色劲装,束高马尾,手中兵器各异,从天而降。 为首之人扬起手,绑缚在胳膊上的袖箭就已经离弦,朝着四喜的心口而来,是想要她的性命。 少女没有迟疑,旋身而起后,撑开背后的彼岸花伞,由特殊的坚韧伞面挡下这支袖箭。 伞上的小铃铛随风轻响,伞下姑娘的眸清亮坚定,她持着伞纵身飞跃,挡在了傅月沉面前。 她的小郎君,她来护。 霎时间,四喜下压伞柄,扣动机关,让藏在伞里的暗器如水花旋开,飞溅向前方。 青年微怔,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还不太适应在晦暗的天色下作战,只是握住了四喜的手腕,对她说:“躲在我身后。” 哥哥不想吃软饭。 他话落伸出指尖,挑下了四喜束发的红色锦带,系到了自己眼睛上,唇边漾起笑意道:“听话,等我回来。” 至于发带,借哥哥用用。 青年耳尖微动,凌空一跃,和堪堪躲完暗器的刺客们较量起来。 这种情况下,如果是原来的人设,会选择并肩作战,可是傅月沉,他不忍心让四喜有分毫损伤。 于是他再次选择崩人设。 山林中的风呼啸而过,青年以一敌十,仍游刃有余,慢慢有铁锈般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溅在了傅月沉雪白的衣衫上。 他点到为止,及时收剑道:“回去告诉傅明牙,这个人我护着,他动不得。” 赏金猎人们多少有些负伤,一个个咬牙隐忍道:“喏,世子。” 也恰恰是因为傅月沉的身份,他们这些由傅家豢养的刺客才不敢使出全力,话虽如此,他们仍用尽了八分本事,可还是不敌一人。 这个人,曾经是傅家同龄的小辈里,最卓越出众的少年。 虽隶属女尊国,但傅家一脉多是男子,这一代小辈里也没出一个女娃娃,是以世子之位,给了最优秀的傅月沉。 也是因为纵容和疼爱,哪怕这世子爷在清倌所成了伶人,傅家也没有强制将他召回。 甚至为了他,迟迟未立家主。 赏金猎人哪敢得罪呢? 刺客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抱拳单膝跪地,等着傅月沉放他们走。 青年扯下眼前的发带,又将手里抢来的剑扔还回去,动作潇洒,有一点点漫不经心的拽。 他骨子里其实是个意气风发的人,也不屑为难傅家的下人,只淡声问道:“我想知道,是谁要买四喜的命?” 闻言,刺客首领眉心一紧,老老实实交待道:“是一位女子。” 傅月沉侧眸,难掩眸底凌厉之色,他轻声推测道:“可是皇女?” 似乎怕那小姑娘伤心,傅月沉示意刺客首领附到自己耳边说。 隔着一段距离,四喜只能看见青年的神色如水,不起一丝波澜。 最终,傅月沉得到了答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并不打算告诉四喜,因为小姑娘坠崖那次,这些赏金猎人,也是受同一个女子驱使。 是四喜的亲人。 傅月沉的眼皮往下压,藏好所有情绪后,才走到小姑娘面前,对她笑道:“没事了。” 四喜重重点头,伸出小手,眼眸弯成月牙,说:“发带还我。” “好。”青年垂眸,他尚在可崩人设的时间内,于是指尖微动,拢了拢小姑娘披散的满头青丝,绕至耳后,细心替她束好。 “谢谢啦。”四喜笑容很甜,转过头对他说:“为了用行动表示我的谢意——” “明天……” “小酒馆,不见不散。” 一定要来哦。 第36章 小郎君(13) 心向明月,月照沟渠。…… 一定要来哦。 四喜的话仿佛萦绕在耳边, 配着她那温软清甜的小嗓子。 傅月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伸出指尖提了提唇角,像个傻子。 不过是她一句话罢了, 他就整宿未眠, 辗转反侧都是小姑娘的模样, 甚至换衣衫换到现在,地板上堆叠了许多绫罗锦衣,将青年簇拥在艳丽的颜色中,却压不下他分毫的光华。 折腾来折腾去,傅月沉还未找到一件合意的。 猫儿窝在这堆锦绣丝绸里, 有些无能为力, 他甚至懒得提醒傅月沉,若他赴约,就是脱离人设。 这小子只剩下可怜的五积分了。 爱情里的人总是盲目的。 星衡宽慰自己,并信誓旦旦觉得,如自己这样清醒的事业奋斗批, 绝不会陷入情爱。 他对弟弟的行为嗤之以鼻。 却也不打算阻拦, 正如司命所说, 这是弟弟的历劫, 旁人只能提点,除此爱莫能助, 月沉只能自渡。 猫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有人轻敲房门, 随着“吱呀”声扑面而来女子身上脂粉的香气。 竟然是霜玺。 因为滑胎, 她气色不太好,上了厚厚一层胭脂水粉。霜玺抬眸看过来,青年和以往大不相同。 不再是一袭胜雪的白袍, 高洁如月,也不再是轻紫的薄衫,冷淡疏离,今日的傅月沉,着了鲜衣。 朱红色的刺绣锦袍,收紧的袖口和衣摆上是合欢花,连他一贯用来束发的玉带都换成了玉冠,玉簪穿过黑发,风流不羁。 就像月色染上喜气,添了人间烟火味,变得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四下无人,霜玺压抑在心底的那些情愫也因此直白起来,她小步上前,走向这个如白月光一般的男子,而后伸出手,试图拥抱。 可她扑了空。 也忽然明白,想在水里捞月亮,要问月亮同不同意。 大抵越是得不到,她心里的情感就越发加重,近乎偏执。 “你不喜欢我吗?”她问。 青年瞳孔微怔,真·不敢说话。 因为刚才拒绝掉女主的拥抱示好,这种行为并不符合深情男配的定位,他又被扣掉一积分,已经在心里骂骂咧咧了。 说来奇怪,在以往的世界,虽然不用出卖色相,但或多或少需要与女主接触…拥抱、碰手,都是点到为止的清水行为。 可是因为遇见了那小姑娘,他觉得就连这样,也无法接受了。 傅月沉面色如水,近乎沉默。 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看在霜玺眼里,就是如雾般不可捉摸。 说喜欢吧,不像,说不喜欢吧,又总给她这种细微的感觉。 但无论如何,她对青年的喜欢,又与日俱增多了几分。 也是因为在意,霜玺好心提醒道:“今夜……东宫恐不安稳,你自己小心谨慎些。” 她没有说出傅明牙,说出这作为赏金首领的少年,将带领麾下大批人马夜袭东宫,意欲取玄临的命。 毕竟傅月沉是傅明牙的堂兄,傅家人一向护短,他若是向着傅明牙,那玄临就真的危险了。 霜玺不想看见他们任何一个人受伤,却又难以靠自己调和。 她觉得有些挫败,既不如逝去的父亲那样倾国倾城,也不如薄情的母亲、那位扶华国的女帝有权势和魄力,掌控着手中的男人们。 霜玺近乎厌恶母亲,却又下意识想成为那样的帝王。 她想保住玄临,也是因为他答应她,一旦上位,届时天启的铁骑直下,一路攻到扶华的皇都定京,再拥她霜玺做女君。 只是不知愿景实现是何年何月了。 轻轻叹息一声,她离开了傅月沉的房间,去到了玄临戒备森严的寝宫。 等房间里甜腻的脂粉香味渐渐散去后,傅月沉才安心坐下来。 他恐怕不能去赴约了。 倒不是怕再丢点积分,而是霜玺所说的那句不太平,能让东宫也生出几分震荡的,只有他们傅家人。 这是一群杀神,那日刺杀四喜的还只是最低级的“黄”字卫,往上有“玄杀”、“地杀”、“天杀”。 顶尖的赏金猎人们较真起来,男女主光环都得靠边站。 这要是出点意外,霜玺凉了,他还怎么继续做任务啊。 该凉的是我啊。 傅月沉心道。 加之上个世界,傅月沉已经铤而走险过,他想杀作为真女主的阙宁,以保持不输不赢,这个漏洞现在已经被修复了,所以青年不能再耍无赖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人,眉目微凉,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 猫儿悄悄抬起了眸。 到底是个宠弟狂魔,他忍着疲倦运起灵力,幻化出了水镜。 水镜里是小酒馆的陈设,虽人影稀薄,却都是有朋相伴。 除了临窗那张小桌子,托着雪腮静静等待的少女,是一个人。 她大概很早很早就来了。 坐太久,连裙衫都有了褶皱。 桌子上是满满的丰盛大餐,她脚边零七碎八堆了许多小酒坛,应当是空的,少女颊边微红,只静静望着窗外,清亮的眸光十分执着。 傅月沉就通过水镜望向她,隔着薄薄一层水雾,他伸出指尖,却触碰不到她的脸颊,一如她的目光,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他交汇。 极难得的,青年的心生了几分酸涩和哀愁,更多的却是歉意。 他看着那小姑娘枯等,等到小酒馆都要打烊了,掌柜的三番五次催促后,她也不肯走。 “店家,我有很多很多钱。”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竖起了食指,央求道:“可不可以再多给我一个时辰,我在等人来……” “一个特别特别重要的人。” “行,就一个时辰。”店家接过沉甸甸的钱袋后,如是说,他从未见过四喜这种,如尾生抱柱般,为了一个承诺死守。 傅月沉别开眼,不忍再看。 等夜里的打更声响起,宣告子时已到,又是新的一天时,四喜才缓缓从小酒馆走出来。 她等够了整整一天,等到夜黑风高,天欲下雨,冷风灌入她的长袖,寒意入骨,她才吸了吸鼻子。 没哭,只是红了眼眶。 她想问个明白。 于是时隔多天,她再次回到曾经让她觉得屈辱的东宫。 哪知这里,已是另一番光景。 第37章 小郎君(14) 一更 细雨霏霏, 如氤氲着水墨,昏黄的宫灯下,血色蔓延。 就像水墨里点染了朱砂, 那横七竖八的护卫尸首竟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傅明牙其人, 不仅是个小变态, 还是个强迫症。 空气里萦绕着一股子铁锈味,四喜从怀中掏出一块墨绿色面纱,系在了耳后。 她正欲踏过尸山血海往前走,忽有一人逃命至她脚边,这侍卫唇色乌青, 满是浓稠鲜血的手扒着她的小靴子, 来不及求救就直直断了气。 四喜垂眸,睫毛卷曲,一并压下心底的不忍,她微弯腰,伸出手指, 阖上了尸体的眼睛。 这种时候, 连温温柔柔的小姑娘都被迫变得强硬起来。 她已经不再想傅月沉有没有赴约了, 而是开始担忧他的处境, 一颗心紧紧悬着,惴惴不安。 捏了捏掌心后, 小姑娘撑开背在身后的彼岸花伞,运起内力, 一跃飞上了东宫的房檐。 她单手执伞, 步伐轻巧,在雨夜中疾驰,房檐与房檐之间跳跃, 直至她发现模糊人影。 在太子寝殿连接的后院角落,一行人被逼得走投无路,身体紧贴着朱红的宫墙,正是霜玺、玄临、和他残余的亲卫。 没有傅月沉。 小姑娘稍稍松了口气,放眼望去。 拦在玄临一行人面前的,是裹在深黑斗篷里的清瘦少年,光影黯淡,依稀能看见少年那张脸染满了血污,好似修罗。 四喜认得这刺客,叫傅明牙,是个用毒高手,杀人于无形。 很显然,被他猎杀的这群人都中了丧失内力的药,此刻在少年眼中,与仰起脖颈被宰杀的小鸡仔无异。 四喜看见他好脾气地对霜玺招了招手,说:“过来。” 霜玺一张脸如水洗般发白,拼命摇头。 傅明牙又循循善诱道:“姐姐别犯傻,这太子爷若是得天启帝看重,又怎会孤立无援至此,天家的事,若没上头那位首肯,皇后和国舅他们敢吗?” “我若是姐姐,就会及时止损。”少年笑,脸颊染血,天真无邪。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站在霜玺的角度替她考虑,让人很难不动心。就连气息微弱的玄临也下意识看向霜玺,看见了她一瞬的迟疑。 玄临的心如坠冰窟,却只能以退为进,佯装大度道:“霜玺,过去吧。” 闻言,傅明牙忽然觉得:这个人还挺茶?在自己面前婊演,他怎么敢的呀? 少年自诩是茶道祖师,于是有意无意婊回去道:“真是可惜,我要是太子爷,就绝不会拉着心爱的女人陷入险境,即便我死,也不会让她有一分一毫的难过。” ...... 四喜隐在屋檐一角,静静看着,觉得好没意思。 小姑娘收回目光,到底是觉得亏欠了这二人一条未出生的性命,她找准时机,手腕一松,旋转着甩开了花伞,袭向傅明牙,人也紧随其后,纵身跃下,亮出了袖子里雪白的匕首。 在这雨夜里,她速度极快,伴随着伞上铃铛轻响,如一道透亮的闪电。 . 傅月沉的心没来由跳了跳。 他隐匿在阁楼一角,躲藏在近乎没有月亮的夜色之中,比那小姑娘还沉得住气。 阁楼很高,视角极广,四喜在较低的屋檐上看着傅明牙一行人,傅月沉在看着她。 风吹起阁楼上挂着的风铃,趴在青年肩膀上的猫儿伸出爪子,跃跃欲试。 傅月沉抬手抓回了它的小爪子,轻声道:“再等等。” 没必要打草惊蛇。他攥紧指尖,目光如水,漆黑眼珠似湖面倒映着的一轮冷月,波光粼粼。 “你不担心吗?”猫儿反问道。 “担心。”傅月沉在心底回应,可越是担心,越不能乱了分寸。 他迎风而立,眨了眨眼睛,指尖轻轻攀上背负在身后的长琴,握住了那被风吹动的坠子。 一颗微微散发着光亮的玲珑骰子。 只是握着,握的很紧。 星衡能感知弟弟的心绪,用猫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傅月沉叹了口气,眼皮下压。 他视力不太好,只能凭着耳力听风,以此掌握下方的战况。 当傅明牙甩开斗篷,使出根根细如牛毛的毒针时,他终于解开长琴,从天而降,挡在了那持伞后退的小姑娘身前。 细雨微下,沾湿青年的黑发,他一手托着长琴,一手轻抬,掌心带着柔韧的内力在琴弦上拂过。 霎时间,所有琴弦崩裂,尽数往前飞射,将那细密的毒针一一挡下,又逼退回去。 傅明牙只好再次卷起斗篷,收下这些毒针。 “我说过的吧,堂弟。”青年的声音似染了雨意,显得低沉。 他收回长琴,垂抱在怀中,反正已崩了人设,说话也骄傲肆意起来,冷声警告道: “若还有下一次,我要取的,就是你的狗命了。” 傅明牙这才后怕起来,从小到大,在傅家经受严苛训练的时候,他就没打赢过傅月沉,就连平手,也是不曾有的。 他厌恶这堂兄,是因为他过于强大。 真是讨厌啊,哪怕做了伶人,也要来掺和自己的好事。 傅明牙轻啐一口,吐出嘴里的血沫后,笑容张狂道:“堂兄,我执行的是整个傅家最上层的命令,不是普普通通只为钱卖命,你应该知道,阻碍家族任务要受什么刑罚。” “那是我的事。”傅月沉抬眸,轻轻笑道:“我生我死,与你无关。” “那就但愿堂兄面对酷刑时,也是这般的云淡风轻。”傅明牙见讨不着好,忽翻身向前,想要带走霜玺。 他朝她伸出手,却被一把花伞打伤了手腕,伞柄旋转一圈,又回到了主人手里。 那小姑娘眉目如画,狠狠盯着他,傅明牙忽然就觉得有意思极了,他朗声道:“皇太女啊,这人太良善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知不知道,此刻拼了命相救的女子,她一直想要杀死你的父君。 傅明牙莞尔一笑,翻身消失在夜色中,按照药效,该很快了吧。 那玩意,可是傅家罕见的蛊毒。 . 夜至五更,东宫满目的狼藉也被收拾干净。 这场浩劫让玄临和霜玺之间生了嫌隙,他们终究是败于生死的考验。 反倒是四喜那一片赤诚之心,犹如雪中送炭,驱散了玄临心头的寒意,可这个曾经满心满眼是他的小姑娘,再也不会回头看他了。 她目之所及,皆是傅月沉。 此刻,她跟在青年身后,走到他院子里的风雨长廊,才鼓起勇气小声说:“对不起。” 傅月沉的脚步停了停。 “怪你什么?” 他回眸淡声道:“是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可是那个坏人说,你要受刑罚。”四喜满目担忧。 青年却是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傅明牙他骗你的。” “真的?”四喜抬起头,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傅月沉抚了抚她的发顶,说:“哥哥从不骗人。” 灯笼摇曳,他们的影子在长廊上交织,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一如远处女子眼底那簇火苗。 等四喜离开,霜玺才走上前,质问道:“你喜欢她?” 傅月沉眸光微闪,几不可见,他转身笑道:“只是一个小姑娘。”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我把她当妹妹,青年唇角的弧度略略勾起,眸底是波澜不惊的凉薄,显得这分笑意都邪气起来,万般的寡情。 凉薄之人,又如何偕老? 霜玺心中霎时涌现这个念头,傅月沉这个人就似罂粟一般,你明明知道在感情上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还是控制不住的为他沉沦,粉身碎骨也想要得到他。 如果得不到,那就毁掉。 她双眼通红,哑着嗓子道:“在清倌所的时候,你说卖艺不卖身,我说好,甚至帮着你给客人下·药,瞒天过海,那个时候你答应替我做三件事,你还记不记得?” 傅月沉颔首:“你说。” 霜玺笑得愈发张扬,她忍着心痛道:“第一件,我要你帮我杀了傅明牙,挫骨扬灰。” “第二件,我要你去到四喜身边,让她爱上你,尝尽如我这样的苦,你尽管玩弄她的情感,让她生不如死。” “第三件...”她顿了顿:“等我想好告诉你。” “好。”青年沉闷地应了一声,忽然觉得万般悲凉尽上心头。 他是任务里的人,如提线的木偶,哪怕心底流泪,唇角也要扯出笑弧。 就好像,眼前的霜玺是他任务里必须爱的人,而四喜,是他发自心底,想要爱的人。 对于霜玺的要求,他试图说不,可是这个念头一出,那简略却残酷的警告也随之而来【危!】、【危!!】、【危!!!】,一声重过一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傅月沉脾气不好,想撂挑子不干了,可他怕的不是离开这个世界接受惩罚,而是再也见不到四喜了。 凡人如蜉蝣,看一眼少一眼,他怕就此一别,再无相逢。 他又哪里知道,那姑娘是小神仙呢。 猫儿是想要告诉他的,可在众神的监督下,他哪能放水啊。 这一刻,星衡也明白了一众同僚的想法,他们嫌弃月沉乱牵姻缘,所以才让他绑定深情男配的角色,让他尝尽爱而不得的痛苦,以此来好好反思瞎扯红线的罪过。 可是弟弟也是个狠人,他可以扮演出情深的模样,通过任务却不乱于心,稳如老狗。 眼看着他要赢了,众神只好加大难度,找到如上个世界阙宁那样,很难被打动的女主,但月沉还是侥幸通过了。 于是他们放出了大杀器,让四喜入局,来乱月沉的心。 显而易见的,他们一群千年老油条,骗这才几百岁的小姑娘,说她下界可以帮月沉找回道心,还打击人家,说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是不可能动乱月沉的心的。 四喜一想也是,天上那么多的仙子也没让月沉回头,她一个小小的信徒,凭什么让月沉上神对自己特别呢。 她只是想要帮他找回道心,让月亮重新明亮起来。 于是信了众神的邪,星衡太了解他们了,这群家伙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就连他们选中四喜当杀手锏,也是有原因的。 小姑娘不仅与月沉有缘,还让经历那件事后变得潦倒的上神,难得展露过笑颜。 无非是四喜醉酒、胡闹,还信誓旦旦说:“以后,我也会努力追赶您的。” “月沉上神,你等等我,等我长大。” 她一腔赤诚,近乎骄阳。 无需刻意,也能分给月亮几缕光。 第38章 小郎君(15) 二更 白驹过隙, 忽而秋至。 扶华的宫中已挂满了青红交接的柿子,只等那嘴馋的小姑娘回来。 自四喜替嫁后,三喜和元喜就回了扶华。期间, 三喜收到了妹妹的书信, 也安排好了青风寨的山匪和江姑娘。 膳后, 他推着元喜的轮椅,行至染了晨霜的柿子树下,抬首叹息道:“君后的病还好吗?” 一袭霁色齐胸襦裙、外罩月白长衫的女子摇摇头,一贯清雅的眉眼也浮上了愁绪。 三喜幽幽叹了口气:“都这样了,君后还是执意瞒着四妹妹吗?” 闻言, 元喜眸中的嫉妒一闪而逝, 她淡声答复:“你也知道,我父君他最疼惜小女儿。” “就说四喜一个人去天启,还替嫁入东宫的事,也是父君在母皇跟前求情,那丫头才能肆意妄为。” 三喜点点头, 君后把四妹妹宠的无法无天, 若不是近日来缠绵病榻, 他一定会日日精心浇灌这柿子树, 不让宫人插手。 就因为小姑娘一句玩笑话,说爹爹剥的柿子, 要更甜呢。 三喜无奈的笑了笑,他见风起, 又赶忙将先天不足, 从小体弱的长姐推回了房间。 元喜的寝殿如她这个人一样,素净淡雅,几乎没有陈设, 也是为了方便她坐在轮椅上行动。 等三喜走后,她才唤来亲信暗卫,逆着光,元喜妆容精致的脸孔上没了笑意,近乎寒凉道:“又失败了?” 暗卫是名年轻男子,眼底尤可见对元喜的仰慕,他跪在她身前,惋惜道:“傅家已退回定金,说是从今往后,再不接与皇太女相关的任务。” 元喜没有回话,只是指甲用力,在衣袖上留下了刻痕,比她身下轮椅在地面驶过的滑痕,还要深上几分。 似乎恨极,她忽然使劲,狠狠捶向没有知觉的双腿,一下又一下。 暗卫心生不忍,却不敢碰她的手。只能劝慰道:“大皇女,您壮志未酬,如何能轻贱自身?” “在奴才看来,您比皇太女更适合那个位置,即便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傅家公子呀,他......” 暗卫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元喜冰凉的眼神制止,她拿起砚台,猛地砸在暗卫头上。 砸得头破血流还不算完,她提着染血的砚台在暗卫伤口处摁压,唇角微弯,带着狠戾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窥探本皇女的心思?” “是,奴才知罪。”暗卫将头伏得更低,忍痛说:“奴才只是想告诉您,傅世子快要回来了。” “嗯。”元喜轻轻应下,语调没有一丝波澜,她擦去砚台上的血迹,容色又恢复端庄。 斥退暗卫后,元喜推着轮椅往前,翻开了放在床榻上的书卷。 墨香袭来,夹在书页里的书签更是别致,是一朵风干的白玉兰,和她衣裙上绣着的花一样,栩栩如生。 这是隐晦的秘密,没有人可以窥探。 . 是夜,山雨欲来风满楼。 傅家的人终究还是动作了,傅明牙所说不假,妨碍傅家上层指令的人,都会受刑罚。 得知消息后,以几个长老为首,连夜奔赴天启,说是请世子回扶华,实际上是不容商量。 他们大概是傅月沉叔伯辈的人,本着尊老爱幼的良好品质,傅月沉没有反抗,他乖乖配合,自觉骑上马,疾驰在秋夜微凉的长街上。 街上林立的商铺灯火阑珊,他路过街口的小酒馆时,放慢了速度。 试探性往里望去,那个小酒鬼还真的在。 他勒马,忽然想赴完未赴的约。 就在这迟疑的瞬间,那小姑娘已经看见了他,她高兴地跳起来,朝他招手,杏眼里的光熠熠生辉。 傅月沉低下头,唇边的笑弧轻轻绽开。 直到四喜发现,他身后尾随着不少拢在黑色斗篷里的傅家人,一个个目光如狼似虎,正盯着她的小郎君。 她收敛了笑容,扔下手中的酒坛,拿起伞就跑了过去。 四喜跑到傅月沉的马前,伸出细嫩的胳膊,蛮横又霸道地拦着。 “听话,回去吧。”傅月沉扫了一眼身后的长辈,淡声劝道。 可是小姑娘摇摇头,温柔又坚定。 “我想留下来。”四喜清亮地重复道:“我想要…留在你身边。” 想要你。 傅月沉的瞳孔微微放大。 月影黯淡,夜里的虫鸣声清晰,他沉默了片刻,想要从心。 想说,那就留在我身边吧。 可这个念头刚出,猫儿的声音就从心底响起:【危!!!】 这次预警真的不是演习。 因为傅月沉的任务是成为女主心头的白月光,并以死达成永恒,他只能对女主情深,哪怕是演的。 如果他真的同意了四喜的表白,就意味着脱离深情人设,任务失败,功亏一篑。 而按照赌约,他的的确确只差这最后一个任务。 此时,他要是答应了那小姑娘,就会历劫失败,即刻离开这个世界,回到天界,等待处罚。 站在星衡的角度上,作为哥哥,他也不知道到底怎样才是对月沉好。 是看着他完成任务回到天界,继续过那种潦草摸鱼的日子,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忍受极大的苦难脱胎换骨,从而接替自己的位置,看管三界。 到目前为止,星衡继位天帝已有数千年,他也是临危受命,在上一任天帝测算出将有大劫要历的时候,硬着头皮顶上的。 倒不是星衡自己想要,他身上流着上古始神的血脉,这就是被天道选中的理由。 这种血脉,胞弟月沉也有。 不久前,星衡的命盘发生了紊乱,传司命一看,这和千年前那位上一任天帝的情况近乎类似。 星衡也有大劫将历。 他一方面想弟弟做个逍遥散人,一方面又因为多年任职天帝,早将责任与使命刻进了心里。 所以星衡想月沉赢,是站在哥哥护短的私心,想他输,是站在三界稳定,生灵安好的大义上。 都没有错,只是不可兼得。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青年笑着拒绝道:“小四喜,你不会真的喜欢上哥哥我了吧?” 他眼角眉梢变得凉薄,散漫地握着缰绳,对身前笑容渐失的少女说道:“真是抱歉,你不是哥哥喜欢的类型呢。” 傅月沉笑起来很好看,哪怕是说着如此绝情的话语。 四喜的心重重一疼,她抿了抿唇角,头一次没忍住眼泪。 晶莹的泪水顺着她颊边而落,小姑娘像做错了事一样,猛地转过身,不敢再让旁人瞧见。 以往,再难再痛,她也高傲的不曾哭过。 可是这个人,不过三言两语,就把她尖锐的盔甲劈开碾碎,连带着真心,一起掏出来扔到地上。 似乎嫌这样还不够,他刻意补充道:“小四喜可能误会了,哥哥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你要记住,我是伶人,谁有钱,我就待谁好。” 青年言笑晏晏,一字一句都脱离了人设,可他偏要如此。 他要让四喜彻底死心,最好是讨厌自己,这样傅月沉迫不得已按霜玺的意愿接近、勾引四喜时,她能无动于衷。 “所以,你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吗?”四喜近乎哽咽道,她背对着他,小鼻子一抽一抽的。 青年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带着让四喜痛心的傲慢,徐徐说道:“敛财手札第三页,什么都做,不要挑剔。” 说难听点:有钱你就挣,别他妈废话。 他长睫微敛,轻佻的说:“小四喜,哥哥就是这样一个庸俗的人,只是长的好看一些,骗得你信以为真。” “好,我知道了。”小姑娘的脊背挺直如竹,哪怕已经泪如雨下,还是强撑着身体往前走,消失在傅月沉的眼角余光里。 他重重松了口气,几近虚脱,直到身后一位心细的叔伯递来药膏,他才发现雪白的广袖不知何时染上一片血污,他拢在袖里的手指狠狠蜷曲,伸出来再看,血肉模糊间已可见白骨。 青年笑着道了谢,没有处理这伤。 他想他不配。 于今夜,不识人间疾苦的神仙,终于尝到了爱而不得的感觉。 这种突破让天界的众神欢聚一堂,喜大普奔。 但碍于天帝的面子,没有笑的太过分。 天帝星衡其实也明白,这是大家对月沉积怨已深,就说这乱牵姻缘吧,弟弟是随便扯一扯,但这姻缘一乱,随之而来的寿命、财运、事业运...诸如此类都会跟着乱,这无疑是给其他神仙找麻烦。 他一人出错,其他人加班。 确实可恶。 在天上的时候,大家都给天帝几分薄面,不跟这失去了道心的人计较,但弟弟人缘不好,这是真的。 唉,猫儿紧紧趴在青年的肩膀上,在所有人都狂欢的时候,只有哥哥关心你...... 关心你的积分,只剩两积分了。 猫儿掬了一把辛酸泪。 等等,众神里好像还有一个例外,她也关心月沉,也是因为有她跟在他身后,不厌其烦地处理烂摊子,这草包上神才能待到现在,要不弟弟早就被众神赶下来历劫了。 就很幸运,在浩瀚无垠的宇宙里,这个人是他唯一的信徒。 可是傅月沉,刚刚把人家演走了。 可怜的小四喜。 她一定很难过吧...... 这种被心上人拒绝的滋味, 猫儿咂咂嘴:还好我不知道。 但下次如果见到四喜,它会给她买一包糖炒栗子。 整包都给她,如果她还哭,小鱼干也可以分一点,但是只能一点。 第39章 小郎君(16) 三更 星衡没想到重逢会这么快。 那日扶华下了雪, 秋末的时节,反季一般,零星落了雪子。本该在秋季盛放的花, 一时之间凋零了个干净。 只剩下四喜手里那朵白雏菊。 不愧是花神之女, 即便封印法力到了人间, 也还能掌花木生气。 星衡想,她大概难过的要死了,小小一张脸雪白,眼尾和鼻尖都泛着红,唇色却极淡。 许是很多很多日滴米未进了。 因为瘦削, 小姑娘那双杏眼就大的更分明了, 和上次见面不同,这短短的半月里,那眸子里的光辉就仿佛油尽灯枯了。 四喜穿着一身缟素,走在长长的送灵队伍最前方,她眼底泛着淡青, 垂眸看向怀中的灵牌, 却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寒风吹过, 眼睛干涩得发疼, 提醒她已经不眠不休七个夜晚了。 猫儿从房梁上跃下,想把叼在嘴里的栗子递给她, 却发现在漫天的素白里,仿佛容不下一点温热。 四喜像变了一个人, 径直从猫儿身边走过, 整个人还是温柔的模样,却不再和煦如春。 星衡有些晃神,这就是历劫吗?人类如此渺小, 喜怒哀乐却如此强大,一不留神就伤筋动骨。 它甩了甩身上的细雪,踏着地上薄薄一层冷霜,回到了傅家。 傅月沉还在禁室受刑罚,他半死不活,所以托猫儿前去看看。 傅家的禁室漆黑无光,藏在地底下,又冷又潮湿,自回来请罪后,青年就被关在了这里。 一日三餐还是有的,随着每次不同的刑罚而来。早上三十三道戒鞭,送的是骨头粥,中午割膝跪冰,吃的是枸杞饭,配猪肝,夜里好些,只要受夹棍,疼的是十指罢了,饭菜嘛……是猪蹄汤。 他满身伤痕,蜷缩在角落里,地面上垫的是稻草,身上盖的是破旧的棉絮,出自傅明牙的手笔。 傅家百年基业,哪会穷到用旧物?何况背后又有赏金猎人这个产业链,赚的盆满钵满也不为过。 大概世人都喜欢看神明堕落。 从前强的一骑绝尘的家族翘楚如今落魄,被踩在泥里,傅明牙只恨不能多踩几脚。 他日日盼着傅月沉死,心里却也明白,上面没有放弃他。这次深刻的教训,无非是为他继任家主铺路。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罢了。 傅月沉多少也明白,甚至在猫儿提出屏蔽痛感的时候拒绝了,一如拒绝四喜的喜欢那样决绝。 他又像从前一样,因为觉得亏欠了别人,开始惩罚自己。 从前实在有些遥远…… 猫儿却是记得的,在天上的时候,月沉一开始当的也不是月老,他和战神并肩作战,四方降妖诛邪,维护天界太平。 那时的少年锋芒毕露,几乎一往无前,坚持着他认为的正义。 满腔热血,非黑即白。 恍若一尊杀神。 星衡便觉得这性子有些危险,于是他让弟弟脱离杀戮,去接退休月老的班,去看人世间复杂的爱恨情仇,去明白曲折的纠葛。 月沉也这样做了,他学什么都很快,在月宫姻缘殿呆的那一百年,也将性子磨得圆滑世故。 唯一未变的是,少年的心依然热血,他坚持着道心,想要造福三界,想要让姻缘美满。 为此,他不仅仅是按着姻缘石的提示来牵红线,更多的时候,他会下界考察,确定到底是不是相配后,再稍作调整。 他这法子虽费事,却比前任月老业绩更好,牵得更妥当。 直到有一次,他亲手牵了人和妖相恋,悲剧才一发不可收拾。 ——“红线手艺人·月沉上神”他艺高人胆大,在下界的时候,认识了一只狼妖。 那时的上神骄傲明亮,很有几分桀骜,也不信什么人妖殊途。 他见这狼妖心性纯善,颇有仙缘,便想收做徒弟,是因为有几分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之感。 万千世界里,总有人会与你性格契合,这就是所谓知己。 遇到狼妖后,月沉在人间度过很长一段时光,无非是四处行侠仗义,替村子里的人除邪祟。 直到有一次,他们来到一处偏僻村庄,这里的人迷信且愚孝,将庄稼旱死的原因归结到龙王身上,甚至一年一次活人祭。 美其名曰给龙王送新娘,实际上却是把花季少女沉河。 他们来时正好赶上今年的仪式,被献祭的姑娘叫小陌。 她就像陌上开的野花,不起眼,却生命力顽强,也是唯一一个,试图反抗的“龙王新娘”。 路见不平,月沉让狼妖出手把人救下,他从天而降,藏好了黑发上的狼耳朵,面容俊俏,让小陌一见钟情。 按理说,人妖殊途,本不该有纠葛,但月沉发现,随着小陌来找狼妖的次数增多,清心寡欲的徒弟也被撩动了心弦。 如果是以前的月老,一定会将这段情缘扼杀在萌芽之中,可月沉不同,那会他骄傲又自负,觉得即便相恋,也是自己能掌控的。 我是月老,我说了算。 于是除完导致大旱的水妖后,月沉留下在凡间收的徒弟,回了天界,他拿出珍藏多年的红线,给代表小陌和狼妖的娃娃,狠狠缠绕了几圈。 爷牵的,锁死。 那时月沉上神还太年轻,没受过挫,以为相爱就可以。 他甚至给狼妖和小陌送了结婚贺礼,看他们在山脚下自僻的屋舍里,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后,彻底放心了。 直到很久后,他才回到这里,屋舍还是这屋舍,但只剩狼妖一个人,他告诉尚有点师徒缘分的月沉,说小陌因生产过世。 月沉正在喝狼妖递过来的茶,听到这意外,杯子掉了也浑然不觉。 再然后,他的意识竟然变得模糊,眼睁睁看着狼妖取走了自己的佩剑。 那剑名为细雪,是把绝世好剑。 足以把村庄上空的结界刺破,让狼妖进入后开始屠杀、复仇。 其实小陌不该死的,她怀着身孕的时候,因为是人妖结合,所以比常人费力些,也能吃些。 村子里哪见过世面,总觉得这不寻常,已有苗头后,等小陌真正生产的那天,重金请来的稳婆只接生了孩子的头,看到头上那对毛茸茸的狼耳朵后,直接就吓跑了。 很不幸,孩子是半妖。 狼妖不能怪稳婆,他只好忍着焦急,再去请村子里的人,这些年狼妖替村庄做了不少事,所以有人情在,可一听说孩子的怪异,所有稳婆都闭门不出,连有些经验的妇女,都躲了起来。 最后,熬了一天一夜,小陌死了,大出血,一尸两命。 狼妖亲手堆了坟,他守过头七后,想把那群薄情寡义的人都杀了,一个也不放过。 可村子里的人实在胆小怕事,又有了水妖致使旱灾的前例,一听那孩子的怪异,村长就跑去镇上,请了宗门的修士来布阵。 这修士是半仙境界,所以狼妖破不开他布下的结界。 他只能等,等曾经的师父。 那位风光无两的上神,路过。 为此,他特意找了妖界的故交,曾经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狼妖跪地相求,费劲千辛万苦,才求来让上神也能眩晕一炷香时间的迷药。 下在了茶水里。 据说这迷药是狐妖的精魄凝成,很有致幻的功效,美中不足的是有异色,但好在师父信任他,不是吗? 狼妖便如此辜负了曾经的知己,辜负了亦师亦友的人,让他的剑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连三岁的孩童都未放过。 月沉赶到的时候,尘埃落定,村子已在火光中犹如一片废墟。 明明他雪白的长靴洁净不染尘,却迟迟不敢落脚。 他真的人傻了。 痛心疾首后,少年举步艰难,穿过曾经的人海,如今的尸山。 那种气味月沉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铁锈般的烧焦了的臭味,让他几欲呕吐,即便后来数百年过去,也还留在他的梦魇里。 他从村子这头,走到了村子那头,在尽头的广场,看见了狼妖。 他跪在地上,面朝着月沉来的方向,僵硬着一动不动。 胸口插着的,是那把细雪。 他自戕了。 月沉再也扛不住,直接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 他这一生降过妖,除过魔,唯独未将细雪,对准蝼蚁般的凡人。 少年的手微微颤抖,甚至不敢召回那柄剑,它有什么错呢?剑灵还未生,只凭气息认主,恰巧月沉教给狼妖的一些功法,就足够驱使这剑。 他的心忽然剧烈地生疼,在曾经鲜活的村庄燃成灰烬后,整个人彻底崩盘,少年的道心动乱,以至于往后的数百年里,都如死水微澜。 他恨自己无知、狂妄、草菅人命。 他一度想杀了自己。 因为没有他牵的姻缘,没有这种下的果,就不会有今日的因。 他真的该死,哪有颜面活着?可少年想持剑毁掉元神的时候,细雪终于生成了剑灵。 长剑自主偏斜,只伤了他的眼睛。 其实月沉觉得,视力好不好已经不重要了,他目光澄明,极净极澈的时候,也跟瞎子无异。 是他眼盲心瞎,才牵这段姻缘。 是他刚愎自用,才挑战数万年的天道法则。 人妖殊途,就是人妖殊途。 这份罪孽,是他的。 与旁人无关。 那之后,月宫的光黯淡了下来,天界多了个潦倒的上神,牵姻缘只管门当户对,人和人,妖和妖,绝不破例。 不仅如此,他牵线的原则已经与喜不喜欢无关了,家世匹配,相貌匹配,诸如此类,唯独不敢再碰触那所谓的真心实意。 姻缘,在他手里,就是一场笑话。 他数着年月,得过且过。 曾经的骄傲和锋芒被折断的一干二净,再无风骨可言,他只想挣钱,确切地说是攒灵力。 如此,替亡魂超度。 因为村民们都是被细雪所杀,这是神器,别说杀人,就是杀妖邪,也会让神魂破碎。 杀月沉自己,亦然。 所以枉死的人魂体俱烂,很难再有来生,唯独充沛的灵力,能够将三界中那些被毁坏的魂魄,送入神器温养,再聚起来。 他攒了一百年又一百年,总共八十七位村民,超度了十七个。 只是零头。 即便如此,已耗费所有心力,在倾家荡产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好在哥哥星衡是天帝,工资高,得到的灵力多,大部分也用来贴补弟弟,被众神戏称为扶弟魔。 但是星衡愿意,他又不娶妻,无妨的,无妨的。 他由衷地希望弟弟走出来。 这个愿,也是四喜的愿。 她本来是三途河畔静默生长的彼岸花,还不知何时化人形,可是有一天,一个特别特别漂亮的少年经过。 他送走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第一个村民魂魄后,没忍住哭了。 少年捂着脸,小声啜泣。 这滴泪落下,带着他本身的神力,催熟了一朵小花花。 热泪滚烫,在四喜眼里带着晶莹的光芒,有着温暖的热度,浇灌在她的花心,结下了宿命的缘分。 后来,她的眼泪,也只是因为他。 其实四喜并不知道…… 月沉忘不了村庄被烧毁那天的气味,可在这朵花身边,很安心。 是一种类似雨后草木的香气,仿佛在枯朽中重生,带着勃勃生机。 就好像,他予她一滴泪,她还他被治愈的一生。 眼泪种下去,种出一朵花。 他想:他有罪,同时又是罪人里面,最最幸运的那个。 第40章 小郎君(17) 一更 星衡扒扒小爪子, 收回了关于弟弟的回忆,还是有点心疼他。 其实真正十恶不赦的罪人,恰恰是那些不觉得自己有罪的人, 反而日日反省的, 是这样或那样, 不得已做了坏事的好人。 月沉只是牵错了一段姻缘。 他为此也付出了代价,不仅丢失道心,修为再无长进,从天界战力排行榜第一滑到最末,还把曾经宝贝得不行的佩剑尘封了。 月沉特别喜欢“细雪”, 这柄剑极薄极细, 刃面如雪,灼灼反光,曾经他都要抱着入睡。 就更别提为了赎罪,他省吃俭用,苛待自己, 穷的叮当响了。 他将自己困了起来, 画地为牢, 揽下所有罪责, 不吭一声地扛着,什么都可以随便, 只要能攒钱,确切地说只要能攒够灵力。 他也真的什么都做了, 还公然打劫过财神, 把那穿金戴银的少年吓傻了,从此再也不敢露富显摆。 他还偷过药神园子里的灵草,二手卖了, 换成灵力。 为此被药神疯狂追杀。 就连食神那口大铁锅,战神的废宝剑,火神的暖手宝,风神的小扇子,都没放过,卖了废品。 卖给了水神。 别看水神干干净净的,他特别爱收集旧物,然后冲刷得锃亮。 所以水神是月沉的好基友,也是难得的不落井下石的神仙。 至于战神和食神,因为是女孩子,也不会和月沉这个异性过多计较,但也没好脸色。 财神、药神、风神、火神,这四位上神和月沉最不对付,其中又数药神为首,提出让月沉穿女装作为支线任务的,就是这厮。 只能说,结了仇。 等到药神渡劫的时候,一切因果,自有循环。 这就是天界,听着很高大上,无非也就是一群鸡毛蒜皮的人,和一堆鸡毛蒜皮的事。 和人类不同的是,神仙之间要是有仇,这个仇,能记一百年。 偶尔,还会有神仙打架。 星衡作为天帝,那也是帮理不帮亲,所以月沉和药神为了灵草互殴的时候,星衡从不插手。 但药神毕竟是文神,武力值没月沉凶悍,扯头花扯到最后就是骂人,无非是说:“月神啊月神,你可要点脸吧,小爷我方圆几里种的笋,都被你夺完了。” 月沉一般不理人,只拿着笋回去煲汤,再卖给值夜班的神仙。 提神醒脑,养血益气。 不贵,一千灵力。 药神不依,就来找星衡告状,天帝无奈,把买笋的钱用灵力补给他。 他倒是耿直,凡尔赛而不自知道:“就那点笋,九牛一毛,小爷我多的是,我就是想跟月沉打架,精进修为。” 星衡颔首:所以你来找我干吗? 烦死了。 药神说:我就是想找你唠嗑,看你有文化。 星衡:别跟我说话。 我有洁癖。 药神说:别这样,我就是听说,你以前可会骂人了。 星衡表面:保持微笑。 “假的。不存在。不可能。” 星衡内心:好气哦。 “到底是哪个憨批透露风声,给老子等到,老子新账旧账跟他一起算。” 药神悻悻而归,去找风神,说他传谣。 风神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是风,走漏个风声怎么了? 药神又碰壁,想去找财神爷好兄弟消遣时间,结果财神去了火神府邸蹭饭,食神在厨房掌勺。 火神家的火烧出来的饭最香,财神不惜斥巨资,也要蹭饭。 药神只好去找战神玩耍,结果战神说:财神请她吃饭,地址:天界养老院27号。 这是火神的家。 真没意思,药神溜达一圈,回家路上碰到了水神,他还真有点渴了,于是跟水神说:给我来一杯杨枝甘露呗。 水神是个坐拥无数人类家仆的小少爷,很不屑道:去我家,让我的仆人给你现做。 药神:nice,谢了兄弟。 他掏出自己祖传的药罐子,罐子有人间的木桶那么大。 再次凡尔赛道:我觉得还挺小的,比不上老君的炼丹炉。 水神:靓仔无语。 等嚯嚯完一罐杨枝甘露,药神留下一把灵草,说是可以加到饮品里,风味更佳。 水神:和我的仆人说就好。 小话痨药神只好又去找天帝,他就觉得星衡天天加班,太敬业了,得帮着他放松放松。 于是他在水神家打包了一杯柠檬茶,带给了天帝。 星衡有小小的感动。 药神趁机问道:你可不可以教我损人,怼人也行? 星衡:。。。 你给我滚。 马不停蹄地滚。 药神:不了吧。 他小心翼翼地扒着天帝处理公文的玉台,问他:我可以不滚吗? 星衡吸口气:也行。 药神又来劲了:那你可以教我骂人吗? 拜托拜托。 …… 从前的记忆总是不经意浮现,让猫儿的唇角不自觉上扬。 为什么愿意当天帝,大概是有这样一群虽然损,却可可爱爱的神仙呀,他们没有仙气飘飘,却真实鲜活,围绕在他身边。 星衡也盼望着,弟弟月沉能顺利回到天界,和大家在一起。 他们虽然对“道心缺失·视力残障人士·月沉”不太友好,但出发点都是不想看着他继续沉沦,一蹶不振。 只是蜕变的痛苦和代价太重。 谁也不能替月沉释怀过去,除了他自己从中走出来。 猫儿抬起手揉了揉脸颊,揉得暖意融融后,凑到了青年身边。 就让我来当你的暖手宝吧。 · 三日后,天气回暖。 傅家庭院里,已经冻伤的花骨朵除霜后,又有了冒芽的苗头。 傅明牙一把薅过,碾得稀巴烂,汁水顺着他指骨往下流。 他舔了舔牙根,狠狠盯着室内正在和傅家家主谈话的少女。 远远望去,四喜一身白衣,深黑的衣领和袖口似掐了层边,显得更加肃穆,就连她束发的锦带也是纯白。 一副披麻戴孝的样子。 傅明牙轻啐,他这般的反常,仅仅是因为四喜朝他笑了。 少年承认,是挺好看的,但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含着报复的意味。 他猜她可能知道君后的死因了,于是来到傅家问罪。 可傅明牙万万没想到,那父亲新丧的皇太女竟是要来娶夫郎。 她简直是疯了吧。 傅明牙在心底吐槽,烦闷地想:如果她娶走了傅月沉,就等于提前把他从禁室里带出来。缩短了他本该是一年的刑期。 少年觉得一点都不好,直到上位的家主朝自己招招手,他才忍着厌恶走上前,笑容纯真。 他保持微笑看向四喜。 少女颔首,继续对家主说:“关于和傅家世子的婚约,我还有一个请求。” 家主波澜不惊,伸手示意四喜继续,她望向傅明牙,声音若和煦的风,说:“我想…要他当陪嫁。” 什么?! 傅明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是,我是庶子,可是凭什么给傅月沉当陪嫁? 少年愤愤不平,澄澈的眸几欲喷火,再也装不下去了,怒喝道:“孟四喜,信不信我杀了你。” “信的。”女孩子的声音温温柔柔,可眸光却异常坚定,她轻笑,对家主说:“您也瞧见了,他不好驯服,不用同生蛊我性命堪忧。” 家主重重叹息一声,对气急败坏的傅明牙道:“坐下!皇太女能看的上你已是万分的荣幸,这颗蛊丸,你必须吃下。” 老者曲指一弹,已渡入少年口中,见状,四喜也服下了相对应的另一颗蛊丸。 既然是同生蛊,那就是往后同生共死,谁也抛不掉谁。 为了小命着想,傅明牙不仅不能杀四喜,还得护着她。 这就是少女想要的结果。 傅家百年基业,她撼动不了,只能以退为进,来报杀父之仇。 室外天光正好,四喜微眯眼眸,笑意盈盈看向那无能狂怒、顾自癫狂的少年,淡声道:“傅明牙,你还是看错了我。” 如果过于良善无用,那就随父亲的棺椁一起葬入皇陵吧。 牵扯到这件事里面的人,她会一个一个查清楚,再慢慢还回去。 她真的很讨厌…活在这样一个良善是弱点的世界里呢。 就连她的温柔,也被人轻易地践踏。 似乎是想起了傅月沉,四喜唇边漫上了如他那般凉薄的笑意,她饮完一盏茶,对家主道:“儿时定下的婚约,我想越快越好。” 老者点点头,没有异议。 照目前的局势,皇太女无疑是未来的女帝,那么君后,该轮到他们傅家人来当了。 这点四喜也很清楚,这些年来爹爹背后的家族落败,少不了母皇的有意打压,她怕外戚专权,一直以来借力打力。 傅家人就是这股外力。 ——爹爹曾说过。 也是爹爹告诉她,让她要格外小心那清倌所的老板娘。 小心霜玺。 所以四喜是知道她是二皇女的。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失去亲人,不知疾苦,也未往心上去。 直到看见爹爹躺在棺材里,还是慈爱的模样,却不会再逗她笑了。 起初,四喜还不相信,她执拗地握着爹爹的手,像他哄自己一样,不厌其烦地说: “你起来,起来看看我。” 可是没有用,她嗓子都喊哑了,被三姐姐强行拉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封棺,看着那个说要给自己掌上珠做遍天下美食的人,被锁在漆黑的匣子里。 她拼命挣扎,声音已经完全坏掉了,却嘶吼道:“别关着他!别关着他,他怕黑的!” 四喜一遍遍重复,泪水决堤,视线越来越模糊。 最后她彻底瘫倒在三喜怀里,沉沉阖上了疲倦的眼睛。 忽然之间,小姑娘好像一夜长大。 曾经的天真无邪,不过是有人替她承重,才将她养的这般温柔。 可是她后悔了。 第41章 小郎君(18) 二更 傅明牙还在跟自己较劲。 跟家主告别后, 他跟在四喜身后,不信邪地掐住了她雪白的细细一截颈项,指尖滑腻, 他怔了一瞬后, 而后狠狠用力。 可四喜连头都没回, 直到身后少年呼吸紧促,传来喘息声,被迫放开手后,她才深吸一口空气,回眸说道:“同生蛊已生效。” “往后你和我不仅同生共死, 还共享同样的痛楚。” 少女轻轻咳嗽道:“可是傅明牙, 我不怕死了呢。” 她笑,笑意凄凉,嘴里却说着折磨人的话:“很不甘心吧,我要先娶了你,当夫侍, 再娶傅月沉。” “你最好别再招惹其他女人, 守好你男子的德行。” 这种话从来只有傅月牙对别人说, 他一时气急, 重重捶了捶自己心口,很疼, 可是那少女除了脸色变得苍白,没有呼一声痛。 几乎可以预见的, 傅明牙清楚地知道, 他弄不赢她了。 “孟四喜,我真是小瞧了你。” “彼此彼此。”少女挺直脊背,从少年身边擦肩而过, 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告诉我,受何人指使。” 是谁,让你给我的父君投蛊毒。 傅明牙的眼皮跳了跳,刚想要说霜玺,就被少女似笑非笑的眼神制止了,她似看破一切道:“别说是为了那个女人。” “根本不成立,堂堂扶华君后的生死,不是你拿去取悦霜玺的把戏。” 她寒声道:“我问你的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之人。” “同样我也知道,你不过是想卖霜玺一个顺水人情,如果仅仅是因为她,我觉得这个筹码不够重。” “你也没那么傻。”少女收回踮起的脚尖,离开了傅明牙耳边。 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四喜太聪明了。 如她所说,他本就执行着毒·杀君后的任务,同样来自傅家上层的命令,只是在霜玺面前刻意卖个好罢了。 可是那个人,少年不敢说。 他死死咬着唇,咬出一个泛白的牙印,铁了心死守到底。 四喜就知道会如此,她轻嗤一声,边往前走边道:“你放心,我总会知道的。” “喂。”傅明牙在身后喊她。 少女没有回头,朝他摆了摆手,玩弄的说道:“好好备嫁。” 为了多他一个陪嫁,她可是给傅家又加了一些聘礼的。 傅明牙也只值这个价钱了。 四喜冷笑,她对他的恨意并不深,无非是主人放出来的咬人的狗,又或者是被人操控的刀剑。 她很清楚,他不是元凶。 她也很清楚,霜玺一直对爹爹有杀心,却没有这个本事。 所以爹爹的死,一定是有更隐秘,更厉害的人参与其中。 一个掌握着权势和力量的人。 四喜将目光投到了傅家深处,这也是她急着来傅家的理由。 按理说,爹爹新丧,她该守孝,可她不想等了,她想以傅家的人为突破口,娶了他们,打入傅家内部,去摸清那盘根错节的关系。 去找到隐藏在背后,真正的元凶。 她要让父亲瞑目。 四喜抬头看向苍穹,轻轻叹了口气,人都是被逼着成长的,她也想一直做父亲庇护下的小姑娘。 想做那个因为爱情苦恼的小丫头,想每天只用和吃食打交道,想温柔善良,开心明亮。 永远不用担心天塌不塌。 她肆意地享受着爹爹的疼爱与纵容,理所当然地以为会永久,却从来没想过,她要去保护父亲。 …… 四喜收回目光,这是她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事,她以为爹爹一点都不老,甚至看着很年轻,所以心安理得的透支着这份亲缘。 她自嘲地笑了笑,低声喃喃道:“我以为,还来得及的。” · 三日后,宜嫁娶。 皇太女还没有离宫僻府,所以亲事是在四喜的寝宫举行。 整个宫城里除了柿子树上那点喜庆的红意,入目皆是素白。 少女穿的是一身黑嫁衣。 也没有宴请宾客。 爹爹逝世,母皇似深受打击,她已经数日未上朝,闭门不出了。 至于长姐元喜,得知她去傅家重提婚约,逼迫傅家世子傅月沉嫁给自己后,那一贯人淡如菊的女子头一次慌了神。 说话时元喜正在刺绣,不留心就戳破了手指,渗出鲜红的血珠。 四喜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孩子了,她多少能窥破一点情愫。 但还是和从前一样,习惯了看破不说破,做人留一线。 她没有强迫元喜赴宴,也没有再和三姐姐说这些,她的话变得少了起来,也不再信任。 和长姐不同,四喜是真的信任三喜,可是父亲病逝这样大的事,她竟然迟迟没有通知她。 四喜知道,即便是爹爹的意思,三姐姐若是懂她,也该在与自己往来的书信中有所提及,哪怕是暗示。 她甚至没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没和他说上一句:知道错了。 这种遗憾是今生都无法弥补的,重重压在四喜心头,压得原本鲜活明亮的人,也内敛低沉起来。 她对镜理了理头上的发髻,没有戴凤冠,只簪了一朵纯白的牡丹,和身上的黑嫁衣倒也映衬。 随后她移步去正殿,静静等着,等着傅家的两座花轿被抬入宫中,里面一个是她的皇夫,一个是陪嫁的夫侍。 都按女尊的规矩,盖了大红的盖头,只是一个更精致些。 但大概没有一个是情愿的吧。 傅明牙就算了,这纯粹是买一送一,被四喜弄过来撒气的。 至于傅月沉,他是真的好看,也是真的薄情,不留一丝余地。 四喜还记得,从小酒馆出来的那个夜晚,在天启那条冗长的街道上,她边走边哭,仿佛把一生的泪都流净了。 以至于后来得知噩耗,赶回扶华替父亲送灵的时候,她难过的要死,却流不出比那日更多的眼泪了。 这双眼睛也曾哭得近乎失明。 四喜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有些心累,她阖上眼睛假寐,直到有宫人进来通禀。 约摸是夜已经深了,她这个皇太女也该决定去哪间屋子过夜了。 按照礼制,四喜应该先去正夫傅月沉的房间,且七日后,才可以去陪嫁的夫侍那里留宿。 这就是自古以来的尊卑。 但四喜乏了,不知道为什么,比起面对傅月沉,她更愿意去傅明牙那个小变态的房间。 至少因为同生蛊,他不会喊打喊杀,干扰她好好睡一觉。 可傅月沉不同,哪怕四喜刻意遗忘,他那日散漫凉薄的眉眼也还是印刻在脑海,提醒她离远些。 哪怕青年只背负着长琴,仿佛没有刀剑在手,也让她疲于应对。 傅月沉那些言语,比刀剑更甚。 他仗着她喜欢他,漫不经心地发起攻击,杀得四喜心头片甲不留。 可能是她还没放下吧,所以才不敢去见他。 为了克服这种心理,也为了打听傅家内部的事,四喜咬咬牙,又从傅明牙房间的门口拐了回去。 她提着一盏宫灯,站在木质的雕花门前,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就可以进去,可她的心生满寒意,让她有了隔着万水千山的错觉。 还是喜欢他呀。 哪怕只是看着窗纸上他的影子,也让她的眼睛生了湿意。 她恨自己的不争气,却又明白,她再也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四喜定定舒了口气,调整好心绪后,这才将宫灯挂在房檐,推门而入。 · 室内熏了浅浅的香。 烛火微动,傅月沉坐在喜榻上,着一袭大红的锦衣,若芝兰玉树。 和在天启那次“替嫁”不同,今日隐在盖头之下的,是容颜极盛,眉眼动人的男子。 四喜没有去掀这盖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饮起了闷酒。 新婚的氛围很寡淡,傅月沉隐在袖子里的手指反而放松了些。 他其实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小姑娘,尤其是在践踏了她的真心后,再说任何话语都会显得轻挑。 让彼此难堪。 傅月沉垂眸叹息,心底有满腔的愁闷,没耐住重重咳嗽起来。 虽说提前从禁室出来,免于那些刑罚,但他身上已留的伤并没好,包括寒疾,近乎咳出血来。 其实傅家没有逼他至此,只是他自己依然不肯放过自己。 很难受,咳嗽和喜欢一样,是没办法自控的事。 他抬手抵在唇边,也因此衣袖下滑,露出了他指骨和腕间的道道伤痕,堪堪结痂,尤可见红肿。 傅月沉没有卖惨的意思,但四喜还是走了上前,一手握住他白皙纤细的腕骨,一手掀开了盖头。 四目交汇,青年瞳孔里的慌张毫不掩饰。他想把手收起来,却听见小姑娘久违的声音说:“别动。” 还是她温温柔柔的小嗓子,只是少了几分清甜,多了淡漠。 傅月沉悄悄多看了几眼。 她瘦了,骨相的精致也凸显出来,不再是小姑娘,而是风华正茂的少女,可以独当一面。 给他上药的手很温柔,手法轻得像一片羽毛,缓缓拂过,就那么一点一点勾起了他心底的痒。 一时之间,傅月沉不知该感谢少女的不计前嫌,还是遗恨明明喜欢,却无法宣之于口。 傅月沉只能看着她。 他的目光专注又透亮,只是望过来,就有情意绵绵的故事感。 四喜的手稍微停顿,轻眨睫毛道:“别多想,你只是不喜欢我,又不是对不起我。” 她浅笑,带着嘲弄:“你放心,我也只是给你治伤,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 她学乖了。 不想再揽月入怀。 少女的笑容很漂亮,傅月沉的心却闷闷的疼,一下比一下重。 他终于抑制不住,想要说出来的时候,四喜突然倾身向前,顺势把他压到了床榻上。 她温软的身体贴了过来。 傅月沉瞳孔微怔,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42章 小郎君(19) 一更 青年的喉结微微滚动, 眸底的情愫万分复杂。 直到角落里捂着眼睛的猫儿提醒道:【脱离人设,扣一积分。】 傅月沉只剩下最后一积分了。 他抬眸,看见四喜伸出手, 拔下了插入墙缝的利箭。 也是因为这支破窗而入的冷箭, 少女才会突然伏下身体, 把他压倒在床榻。 为了保命而已,只是在傅月沉眼里,危机不过一瞬,遗留下来的风月却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白玉般的耳根似火烧一样,心腔的异动格外明晰, 将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逼退回去。 因为四喜实在太过坦荡。 她取下那支箭, 利落地从他身上起来,裙裾扬起了风,她头也没回,推开了门,去追凶手了。 有事业心, 很好嘛。 傅月沉闲闲勾起唇角, 顾自倒了盏茶饮下, 也熄灭了让人心烦意乱的檀香。 本来就不会发生什么, 又何须这宫里用来催·情的外物,他轻嗤一声, 终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青年起身,走到昏黄的铜镜前, 他抬起手指, 去抹额间点染的那一点朱砂。 这是扶华婚嫁的仪式。 倒影里,傅月沉白皙如玉的面颊薄红,朱砂却越抹越往周边晕开, 他鬼迷心窍,竟觉得隐隐像彼岸花。 是了,他现在也算是她的东西。 她的夫郎。 · 夜里寒风四起。 四喜从婚房出来,沿着那射箭之人逃离的痕迹往前追踪。 大概是宫里的影卫,他轻功的身法看着很眼熟,也很迅捷。 四喜不敢掉以轻心,一路紧随,直到经过一座寝宫时,那人的身影才彻底淹没在夜色中。 少女的心沉了沉。 这座宫殿地处偏僻,景物陈设都十分素净,随了它的主人,随了那体弱静养的女子。 她的大姐姐,元喜。 四喜握紧了手中那支利箭,放至鼻尖嗅了嗅,是淬了毒的药味。 她的眼皮往下压,唇线也紧绷起来,面色变得冷凝。 其实是一点也不意外的。 哪怕她短暂地失去记忆,在天启再遇长姐时,也本能的不喜欢与她亲近。 如今想来,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想。 她对长姐也一惯容忍,很多事情都装糊涂过去,因为是亲人。 夜里的风吹起了少女颊边的碎发,她眨眨眼睛,折断了这只可以作为证据的箭羽。 而后轻声说:“第三次。” 也是最后一次,她容忍作为亲人的元喜,所做的这些蠢事。 四喜从宫城的屋檐上跃下,她步伐轻巧,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去了父亲的含华殿。 推开殿门,落满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直白地诉说着人走茶凉。 四喜摸了摸鼻子,开始洒扫。 她握着笤帚,停在了院子里的树下,一棵通红的柿子树,在她很小的时候由父亲亲手种下。 再大一点,父亲把她驼在肩膀上,去够那红彤彤,又大又甜,跟灯笼似的果子。 等少女武艺精进后,父亲就坐在树下,一边惬意地下棋,一边指挥着她运起轻功去摘柿子。 他手中棋子射向的方向,就是她需要进攻摘下的地方。 春夏秋冬,树枯树荣,这棵树和父亲一起,见证了四喜的成长。 她收回思绪,目光黯淡。 没有了父亲的精心照料后,老树也不似从前,隐有枯死的迹象。 少女扫起落叶,堆在了树根旁,像父亲那样,堆得整齐好看。 这大概就是亲人的魔力吧,哪怕他们离开了,有些习惯也还是会刻在你骨子里。 四喜轻轻叹息一声,刚想放下笤帚,却听见门外传来少年的声音,带着戏谑:“喂,扫地僧!” 她侧眸,目光淡淡扫过。 殿门旁边倚靠着的,正是双手环抱胸前的傅明牙,他一袭红衣,肤色是近乎病态的白。 月光下少年粲然一笑,竟然有小虎牙,欺骗性极强。 四喜散漫的转身,不为所动。 傅明牙不依不饶,跟着她走进了偏殿内设的祠堂。 上方供着君后的灵牌。 她不想这祸害扰了父亲的清净,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傅明牙撇撇嘴,强势地说:“你跪你的,我拜我的,怎么,还不许我来见过老丈人?” 四喜深吸口气,才忍着没说出滚,论不要脸,傅明牙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她点燃一束香后,讥讽道:“我没见过咬了人的狗,还来拜祭人的,你见过吗?” 傅明牙被这话噎住了,他龇牙咧嘴,想教训教训四喜,手抬起来,伸出去,似想到什么,只是捏了捏少女的脸颊。 随后,他半边脸蛋也疼了起来。 这就是同生蛊的厉害。 他无能狂怒,狠狠踢了一脚门槛,却听见少女道:“脚很疼吧。” 她似笑非笑,将傅明牙治的服服帖帖,少年没法子,只好忍气吞声。 四喜见他变乖了,便撩开衣摆跪下,一边跪,一边和父亲说话。 她说:“爹爹对不起,关于姐姐,往后我不会再纵容了。” “第一次……”她声音如风般和煦,淡淡道:“是小时候,湖边那一次。” 长姐记恨她被母皇封为皇太女,找了个借口约她到湖边。 那时,即便元喜坐在轮椅上,也还是仗着妹妹对她的信任,将人推进了水里。 她这做姐姐的,比谁都知道四喜怕水,却依然如此。 湖里的水很冰,冷冷侵蚀着她的骨肉,让她的心彻底寒下去。 那之后,四喜不再信任元喜,却给了她一次机会,一个台阶下。 她说,她失忆了。 其实没有。 四喜的性子温吞,也习惯了装傻,在这人世间活着,她不想太清醒。 更不想让父亲难过。 她可以继续伪装下去,维护这岌岌可危的表面平静。 但和元喜之间,也只能是这样了。 少女淡淡含笑,继续将藏在心底的话说给父亲听。 “第二次,是钦州之役。” 她未管傅明牙眼底的惊惧之色,反正秘密说出去,无非是多招些人来杀自己。 杀自己,就是杀傅明牙。 四喜只觉心头凄凉,真是可笑呀,如今在这十恶不赦之人身边,她反而要更放心。 哪怕少年是被逼迫的,她和他也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四喜看向上方的灵牌,灵牌前摆了一叠漂亮的红柿子,红得有些灼目,一如她泛红的眼尾。 她说:“钦州之役,罪不在傅月沉,罪在姐姐,罪在…通敌叛国。” 少女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爹爹,我有证据。” 话落,她扫了傅明牙一眼。 少年知趣地将门阖上了,确认周遭无人后,才走至她身旁站定,依旧是那副欠揍的模样,但目光凝重,是难得的认真。 四喜这才拿出怀里的手绢。 手绢里包着的,是两根羽毛。 确切地说,是信鸽的羽毛。 只是其中一根羽毛比另一根要更轻更薄,油性也大一些,抗湿性较强。这是南方本土的鸽种。 北方鸽子的毛质则相对厚一些,且粉状物多。 这是极细微的差别,但与两国挂钩。扶华地处北地,天启在南方,按理说,元喜饲养的信鸽里,应该多是本土的北方鸽子。 可是四喜发现,她那些鸽子大多是南方品种,鸽子本身有强烈的归巢性,所以才能送信。 那么问题来了? 作为扶华的皇女,元喜需要大量归巢于南方的信鸽做什么? 她和南边天启国的人,在私底下,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往来与交易呢? 四喜几乎不用深想,就能推断出来,因为钦州一役,是败于军事布防图的泄露。 掌握这张地图的,只有主帅,母皇,和她们几个皇女。 一个个排除下来,所有证据都直指她这位姐姐,也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设想,四喜才悄悄去了天启。 如今想来,她在破庙休息,遇见江家千金,也是首富之女的那夜,那些突然冒出,奇袭自己的赏金猎人,恐怕也是元喜的手笔。 于是她回眸,看向傅明牙。 事情已经很明显,少年点点头。 不仅如此,元喜还执意跟着三喜来天启找四妹妹,只是为了用自己的腿脚不便,来拖延三喜的进度,让三喜无法快速支援。 这也导致四喜不敌,被迫坠崖失忆。如今往事铺陈开来,所有细节都连了起来,再无疑问。 少女轻轻垂眸,敛了笑意。 她收好羽毛,最后对上方的灵位说道:“爹爹你教过我的,事不过三。再有下一次,女儿手中的彼岸花伞,就只能染上亲人的血了。” 四喜说罢站起来,案台上的香静静燃着,却无人再回应她。 可是没关系,就算是亲人,就算少女再温柔,她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她可以原谅姐姐要杀她,可以原谅姐姐想要皇太女的位置,却不能替扶华的将士,替因为钦州之役而罹难的国人原谅。 更不能…替傅月沉原谅。 多荒谬啊,无罪的人每时每刻都在自责,拼死弥补,有罪的人却高枕无忧,心安理得。 如果这就是姐姐对傅月沉的喜欢,对自己夫郎的觊觎,那四喜觉得,这样的喜欢,太廉价了。 她嗤之以鼻。 “傅明牙。”她忽然喊少年的名字,损道:“你和我长姐,很配呢。” 一样的爱人方式,自私到近乎病态。 可是你所谓的喜欢,真的是要折断心上之人的翅膀,再拘在自己身边吗? 被折了翅膀的人,又还是你喜欢的那个、明亮骄傲的人吗? 傅明牙沉默了。 从小到大,没有人教过他爱。 他对霜玺的依恋,仅仅是因为最无助、最痛苦,满身伤痕如同病弱幼兽的时候,是这个女人救了他。 占有她,这就是他报恩的方式。 他甚至没想过,这个女人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他只知道,她不可以和别人鬼混,留下别人的种。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再说了,爱这种东西这么麻烦,他才不想去学会呢。 少年歪头,朝四喜笑了笑,乖巧道:“如果想占有就是爱,那我现在,也爱你,很爱。” 因为,你是我的半条命呀。 我爱你,如爱我自己。 第43章 小郎君(20) 二更 猫儿收回水镜。 小心翼翼去看弟弟的神色。 傅月沉漂亮的指骨握着玲珑骰子, 手背青筋隐现,很有张力。 “可能…我上辈子是道数学题吧。”他淡声道,我太难了。 不久之前, 他被迫答应作为女主的霜玺, 替她做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 挫骨扬灰。 杀了傅明牙。 杀就杀,反正那小子不是好人,可万万没想到,冒出来同生蛊。 傅明牙生,四喜生, 傅明牙死, 四喜……傅月沉重重叹息,他要做的事都和他的心意背道而驰,他隐忍压抑,却被一逼再逼,陷入绝境。 现实的压力如潮水一般袭来, 他想混吃等死, 佛系养老的做法已经不行了, 也不能一味逃避。 就像钦州之役的事, 傅月沉一直以为: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可是事实上, 有另外的人搅入其中,将人命当儿戏。 这原本与傅月沉无关。 就像霜玺肚子里那个孩子, 根本是其他人动的手脚。 ——这是霜玺要他杀傅明牙时, 所给出的理由。 所谓事实的真相隐晦而残忍,一次次提醒青年:你的良善,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利剑。 过于的仁慈, 与懦弱无异。 傅月沉忽然明白,他得学着接受自己,接受自己是一个不完美的人,接受自己的失败,并积极地面对它,跨越它。 这念头生出来的时候,桌面上的古琴似有感应,铮鸣起来。 琴身流光皎洁,隐隐有化形为长剑之势,带着极其强悍的灵力。 这是属于那个骄傲上神的。 他最是自负,也最是自卑。 因为心底里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罪人不配争取,不配好好活着,所以心甘情愿堕落。 这是他赎罪的方式,也是他亲手递到别人手中的利剑,用来折损自己。 可是这一次,他心里有了想要守护的人,想要为之付出努力。 想要从自己施加给自己的囚笼里挣脱出来,去到她身边,去喜欢她,特别认真的那种喜欢。 不管什么任务,不计得失。 连死生都不惧。 又何惧前路? 傅月沉轻抚长琴,指尖温柔,仿佛告慰被压抑多年的心。 不知不觉中,也将他亲手尘封在心底的东西,一点一点慢慢释放出来。 那是他的道心。 也是神格。 所谓神格,无非是敢于舍弃一切的勇气,不问前路的坚定,向死而生的从容。 高高在上的神明,也只是比凡人多了一些力量,一些忍耐,一些孤勇。 傅月沉已经想明白了。 去他妈的任务。 比起任务失败,他更怕再也见不到四喜,比起再也不见,他更怕她死在他面前。 所以老子不干了。 …… 猫儿轻轻呜咽了一声。 星衡:弟弟的思想有点危险。 但是我好喜欢? · 半月后,傅月沉见到了霜玺。 她从天启远道而来,离开了彻底落败失势的玄临身边。 听说他试图谋反,被永囚于东宫,太子位形同虚设,与废人无异。 或许他还能东山再起,但霜玺等不起了,她选择回扶华。 因为君后逝世,霜玺觉得父仇已报,连带着对女帝也没那么讨厌了,既然她有这血脉,就该像四喜一样,享受皇女的待遇。 于是到定京的第一日,她就约见了傅月沉,在临江茶楼。 青年还是高岭之花的模样,如皑皑白雪,不沾染红尘半分。 霜玺心生自卑,只好拿出那三个要求,提醒他,该替她做的。 仿佛这样就能找补回她下意识低他一头的感觉。 但出乎意料的,那一向极好说话,温润如玉的公子放下茶盏,左边唇角斜斜勾起,颇为不屑道: “答应你的那些事,我,一件也不会做的。” 傅月沉话落,被扣完最后一积分,反而心底坦荡,无畏风雨。 霜玺霎时间没了脾气。 傅月沉在等着任务失败,可他等来等去,只等来霜玺的哭诉,冷艳的女子红着眼睛,倔强道:“傅月沉,总有一天你会是我的。” “你也必须是我的。” 霜玺的征服欲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她骨子里到底是流有扶华女帝的血液,越挫越勇,至死方休。 也是这一刻,她对傅月沉的喜欢超出其他所有人。青年于她,已是白月光的存在,只需要傅月沉为她而死,成为心头朱砂痣,任务即可圆满。 猫儿告知这一切后,临江眺望的青年挑了挑眉: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唇边荡开笑弧,散漫的同猫儿说:不好意思,爷不想死。 傅月沉想活在这个世界,活在有四喜的任何地方。 唯一遗憾的是,他不可以接受四喜的喜欢,也不能表露自己的喜欢,虽然,四喜已经不会再说喜欢他了。 可他仍然是她的正夫,是她纳夫侍路上的绊脚石。 他想,得踢了傅明牙才好。 一时间,青年又想起了那次回门。 那是十天前,按照扶华女尊的规矩,四喜要陪着他们回门。 坐马车的话,三个人总是有些挤,但傅明牙从不要脸,死赖着上来,以至于从宫里到傅家,就是三人行。 这人打小就爱跟傅月沉争高下,毋庸置疑,四喜也是傅明牙要争抢的。 青年有时候觉得,他是不是喜欢自己,不仅时不时到自己面前蹦跶一下,还什么都要抢他的。 唉,我这自恋的臭毛病。 傅月沉敛敛心绪,他如今已经能坦然面对自己,接受自己,并慢慢改正了。 等见过家主后,青年和傅明牙各回各的院子,只有四喜和家主还留在雅室静谈。 少女的目的很明确,笑着说:“傅老,我想多留几日。” 她适时露出小女儿的情态,说:“月沉他在宫里不习惯,所以我想陪着他回家待一段。” 这都是屁话。 我只想合情合理留在傅家,到处溜达,翻翻线索,最好能找到你们迫害我父亲的证据。 四喜内心翻涌,面上却是少女的羞怯,也是真的喜欢傅月沉,所以才惟妙惟肖,刻画得入木三分,连傅老都暂且信了。 待家主同意后,四喜在下人的引领下,入住了傅月沉的小院。 这个时候。傅明牙又跳出来了。 他直接拉起四喜的胳膊,明着抢人道:“妻主还是去我的院子里吧,月沉哥哥他院子里小丫鬟可多呢,都不好玩。” ——茶艺大师傅某不动声色,就差直接诬陷,说傅月沉有通房了。 “呵。叫谁哥哥呢?”傅月沉听言,淡淡回复道:“也不知道是谁啊,和外边的女子缠缠绵绵的。” 小绿茶,你欠点火候啊。 傅月沉心道:你想诬我有通房,我就明说你养外室,不过分吧? 你这绿茶才多少年,哥哥我当海王,当了几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伎俩不会使? 你这是跟谁俩呢? 青年浅笑,轻易扳回一局。 虽然是在崩人设的边缘横跳,但是爽! 也是在这之后,傅月沉开始嫌傅明牙烦,想找机会踹了他。 但他没想到,这旧的没去,新的可又来了,还个个不简单。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 秋去冬来,万物霜寒。 等四喜新婚一个月后,霜玺也正式认祖归宗。 她的到来,让女帝打开了因君后逝世而生的心结,重新上朝。 当着众朝臣的面,女帝孟扶华宣布:霜玺是她遗留在民间的二皇女。 为此她广布筵席,大赦天下。 连招皇夫都安排上了进程。 女帝把大批优秀男子的画像往二皇女寝殿内送。 还伴随着无数的珍宝。 以前是霜玺不愿意认她、恨她,如今女儿肯回来,女帝如何能不高兴? 她偏心的有些明显,以至于大家觉得,皇太女的地位岌岌可危。 傅明牙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他最近安生的很,有好好学男子的德行,也没有再主动招惹霜玺。 因为人家想杀他。 以前霜玺只是清倌所的老板,虽然经年累积了一些幕后的势力,但还是难和傅家较量。 现在却不同了,她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以有仇报仇了。 为此,仗着女帝的势,她没少折辱傅明牙,但也只是言语上。 反正傅明牙脸皮厚。 什么刻薄污秽之词,在他听来都可以是打情骂俏,无伤大雅。 至于身体上,是因为傅明牙心里有数,他服了同生蛊,他要是疼了,四喜也得疼,虽然她不怕,但他却不想搞她了。 所以遇见霜玺的时候,他一般都躲得远远的,躲无可躲的时候,也会避开她扬过来的鞭子。 少年承认,他是害她丢了孩子,可这是霜玺先骗他的,她说只有他一个,不会背叛他。 那时,霜玺迫于小变态的淫·威,随口许的诺,傅明牙却当真了。 他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人,爱憎都很分明,但小命最要紧。 所以,他开始担忧,万一霜玺这个二皇女上位了,那四喜不就完蛋了?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傅明牙抱头苦想,想到天黑也没想个明白,于是他决定去找自己的便宜哥哥,问问傅月沉该怎么办。 哪知,他比自己更苦恼。 随着二皇女选夫,其他皇女也在女帝的安排下开始择选,就连元喜这种身体情况都没能避开。 三喜就还好,女帝只是名义上让他选,但不会真的让男孩子和男孩子凑对。 虽然这样想的时候,女帝唇角扬起了迷之微笑。 随后她一声令下,宫里仿佛又恢复了点生气,变得热闹起来。 被霜玺挑剩下的画像也流进了四喜宫中,一张接着一张。 刚开始傅月沉还能沉住气,并装作大度的样子,可当四喜真的认真去看画像,去考虑纳哪一位世家子后,他整个人都酸了。 就跟刚从醋缸里出来一样。 他不同意这门亲事! 他要是月老,一定把这些红线扯得稀巴烂,只留下自己这根就好。 然后多匝几圈,锁得死死的。 傅月沉想,若有幸为神明,他会在轮回里找到她,许卿朝朝暮暮,独占生生世世。 绝不会给旁人一点机会。 第44章 小郎君(21) 一更 冬日午后, 晴光正好。 四喜坐在湖心亭里,静听风声。 世家子的全身画像被摊开在桌面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原本没有再纳夫侍的打算, 可是随傅月沉回门那遭, 在傅家家主的密室, 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傅家如今盛极,有着庞大的管理体系,就连赏金猎人们接的每一笔单子,都有专门的记录。 那日夜里,她先惹恼了傅明牙, 让他去找家主告状。 看着傅老被这小祸害缠上后, 四喜才万般小心地潜入他房间。 少女没敢掌灯,只能借着微薄的月色去破解隐藏在书架后的机关。 机械这东西难免会有响声,傅家人又都是训练有素,耳聪目明。 四喜甫一转动,院子里巡逻的下人就走过来敲门, 朝里面问道:“家主?” 她眨了眨眼睛, 刚想找地方藏身时, 门外又传来一道天籁。 “退下吧, 我进去看看。” 青年细白如雪的指骨扣在门框上,神色淡淡, 语气却不容置疑道。 “喏,世子。” 傅月沉颔首, 推门而入。 夜里他视力不太好, 但为了顾及四喜,也并未掌灯。 他缓步向前,轻声道:“你若是想来, 告诉我便是。” 四喜没应声,继续和机关较劲,眉眼里都是挥散不去的倔。 傅月沉叹息一声,心道:“你跟哥哥说,哥哥不就帮你开锁了。” 他径直走上前,挨着小姑娘身边,轻轻盖上她的手掌,摁压下去,又慢慢旋转,直至一条裂隙从中间破开,通往密室。 奇的很,猫儿再没有出来煞风景。 因为女主霜玺的心意已定,只等傅月沉为她而死就算达成深情男配的成就,所以此刻他脱离人设,有意无意接近,都是小问题。 最多就是扣一积分,但因为已经得到了霜玺的喜欢,他额外获得了一百积分,作为奖励。 之前那些世界也是,攻略女主拿到一百积分后,傅月沉都可以做自己了,只要不明着和其他女配、女炮灰眉来眼去,不答应她们的表白与喜欢,就万事大吉。 所以傅月沉现在飘得很。 只是他还没怎么碰她,四喜就淡漠地把手拿开了,十分嫌弃。 这大概就是,追妻火葬场? 傅月沉唇角微弯,看着那颇有事业心的少女往前走去,走到最深处,整整一面嵌入墙壁的抽屉前。 这里面锁着赏金猎人们相关的所有卷宗,包括人员构成,也包括他们接下的单子。 四喜找到了傅明牙的名字。 在最上层,挨近房梁的地方,字体烫金,也彰显着少年是“天字卫”的殊荣,更是下方那群人的首领。 她旋身轻轻跃起,一手攀上房梁,一手去拉那抽屉,用足了力气,却还是无济于事。 于是少女回眸,对上了下方青年漂亮得意的眼睛,他忽然抬起手,扬了扬从袖子里拿出来的钥匙。 “叫哥哥。”傅月沉如是说。 四喜微微怔愣,脸颊倏忽红了,又气又恼道:“哥、哥哥。” 青年的笑容更加明亮肆意,挑了挑眉张扬道:“接好了!” 他运起内力,将钥匙扔至她眼前,四喜眼疾手快,猛地抓住。 也不管羞不羞耻了,她尽快打开抽屉,生怕耽误时间。 抽屉里面有淡淡的药香,厚厚摞着一打信封,记录了傅明牙所有的接单任务,从第一单开始。 四喜不再迟疑,直接翻到最下面,也如愿看见了信封上父亲的名字,她将这个信封扯出来,握在掌心后,又悄无声息落地。 傅月沉贴心的递来一盏灯火,等着她拿出信纸,仔细观看。 随后他发现,少女的表情变了又变,从震惊到错愕,从错愕到绝望,一张小脸也如纸般淡白。 她抿了抿失血的唇,险些站不稳,还是傅月沉适时伸出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胳膊,扶她站好。 随后他接过信纸,碍于视力不佳,只好微眯着眼眸去看…… 那信上明明白白。 目标:君后。 买主:女帝。 一刹那犹如晴天霹雳,傅月沉也懵了。他下意识看向四喜,却发现少女的眸如死灰一般,再无生气。 亲生的父亲死了,幕后的凶手不是傅家人,而是她亲生的母亲。 是父亲的枕边人。 是四喜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人,她忽然将手伸向那簇烛火,在青年的惊呼声之中,也终于找回点现实的痛感。 不是梦,是真的。 她笑了起来。 笑声凄厉。 傅月沉赶忙吹灭烛火,放至一旁后,不得已伸手捂住了少女的唇,防止被外面的人发现。 随即,他绕至她身后,另一只手将她整个人揽在了怀中。 他试图缓和她的情绪。 可是四喜不依不饶,她狠狠咬在他手掌上,落下大滴大滴滚烫的泪。 傅月沉忍着痛,拥着她的那只手忽然向上,利落的一个手刀后,他将少女打横抱起,从密室走了出去。 好在傅老还没回来,他在房内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支开下人后,运起轻功,背着四喜回了自己庭院。 将少女安置在香软的床榻上后,他打来热水,没有先处理掌心的咬痕,反而用湿帕子擦了擦四喜的嘴角。 擦去她沾染上的、他的血迹。 傅月沉无奈地摇摇头,看着掌心被牙齿刻出的月牙印,近乎宠溺地说:“没关系,哥哥皮糙肉厚。” 他只是心疼,心疼她命途多舛,心疼她亲缘淡薄,爱恨不由己。 该如何去恨母亲呢? 又该如何替父亲报仇呢? 傅月沉不知道,他只是静静熏了一炉安神的香,然后坐在床边,静静守了她一夜。 …… 那之后,四喜脸上的笑容更寡淡了。 就连傅明牙刻意的逗弄,她也视而不见。 不仅如此,她的耐心和宽容少了许多,更加执着于事业。 这群世家子的画像就是证明。 如果是从前的四喜,她会不屑一顾,因为有傅月沉就够了呀。 可是经历重大变故,甚至窥见了残忍真相的四喜,她心里满腔的欢喜,多多少少被恨意占据了。 她还是想要复仇,向她的母亲,女帝孟扶华,讨一个公道。 四喜想要逼她禅位,然后将她永囚于父亲的含华殿里,日夜忏悔。 为此,她需要世家的支持。 少女的目光淡淡扫过画像,她伸出指尖,从中挑出了四张。 这一幕,刚好被想来送温暖的傅月沉看见。 他望着湖心亭周围薄薄一层浮冰,心里咯噔了一下。 扔了手里的梅枝后,他走上前,也不打算脱下身上的大氅了。这原本是要给四喜的,怕她在这天寒地冻里受了凉。 傅月沉坐下,生气了一分钟。 一分钟后,他又和自己和好了,然后顺手解下貂皮大氅,盖到了少女单薄的肩膀上。 “四喜,别看那些画像了。”他说,带着审视道:“这个太瘦,这个太妖娆,这个眼睛小,这个鼻子塌。” 话落,傅月沉捏了捏拳头。 就差直接说:“你看看我,看看我吧。” 我比他们好看多了! 然而皇太女不为所动,一张张卷起画轴道:“太瘦的是清河崔氏,太妖娆的是陇西李氏,眼睛小的是荥阳郑氏,鼻子塌的是陈郡谢氏。” 她淡淡抬眸,带着指点江山的气势,轻笑着说:“我非娶不可呢。” 这四个世家,无疑是很好的助力。 她目光灼灼,难得泄露出野心。 傅月沉见状,眉峰轻皱。四下无人,他忽然勾起唇角,明码标价道:“那么定京傅家,够不够?” 我一个打四个。 四喜怔了怔,傅家现在的家主臣属于女帝,替她做事,可是傅老已经年迈,傅月沉的家主之位如探囊取物般,稳操胜券。 可惜四喜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她玩味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哥哥对你的真心。 傅月沉在心底淡声答道,他漫不经心的,将所有深情藏在微凉的眉目之下,唇角漾起笑意道:“凭我想成为君后,成为新的后宫之主。” 这就是我拥护你的理由。 四喜似是不信,她脸颊雪白,红唇轻启道:“你也可以改嫁。” 霜玺也好,元喜也好, 她们都对你求而不得。 少女轻笑,往往喜欢你的人才最知道,还有谁也喜爱着你。 她抱起卷轴,将傅月沉遗留在湖心亭的风景里,一起抛在身后。 是,我喜欢你,但再也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 湖心亭下起了细雪。 傅月沉独自吹了一会冷风。很清醒,清醒地感知着心口的酸涩。 他起身,扶着栏杆伸出手,去接碎落的雪子,连长睫也沾染了风霜。 青年的容颜极盛,即便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也难掩殊丽。 哪怕只是远远望着,也让人心猿意马,忍不住想要靠近。 地上积了一层细雪,细雪上划过浅浅的车辙印,寂静无声。 傅月沉回眸的时候,正好看见轮椅上的女子,握着把纸伞。 元喜今日还是穿着霁色的襦裙,外罩月白色长衫,只是加了绒和毛边,发髻精致,簪着步摇,步摇上坠的是朵玉兰花。 和她夹在书页里做书签的那朵很像。 她伸出苍白的指尖,将伞替过去,仿佛又想起多年前,眼前的男子曾对她说的那句话。 他说:这颜色衬你。 从那日起,元喜所有的衣衫都换成了她现在身上穿着的样式。 执着得近乎病态。 第45章 小郎君(22) 二更 傅月沉眉心一跳。 他和元喜不熟呀, 还没有到能送伞的情分吧,而且他在这里停留,也只是想等那把彼岸花伞。 “多谢, 不必。”青年礼貌又疏离地拒绝, 让元喜握着伞的手指不由收紧, 她藏好情绪,优雅温和地说:“傅公子不记得了吗?” “你曾帮过我的。”她微微仰首,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耐心道:“十年前,御花园里, 我想折一朵玉兰花……” 元喜自嘲地看向不良于行的双腿, 放低声音继续说:“那时候是公子你,成全了我小小的心愿。” “我一直,都很感谢公子你。” 傅月沉怔了怔:我不记得了呀? 他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元喜似乎很失望于他这种表现,再次提醒道:“公子把花递予我的时候, 还曾说…这颜色衬你。” 傅月沉终于想起来了。 那时候大家才十几岁, 他顺手帮个忙, 又听元喜说:“花儿虽美, 我却是配不上。” 少年就随口宽慰道:“无妨,这颜色衬你。” 他把花递过去, 说的是玉兰花浅淡的白色,也让元喜不要执着于配不配, 少些伤春悲秋。 可现在看来, 她好像误会了? 傅月沉以前虽然是个海王,但也仅限于对任务世界里的女主,因为那是他要攻略的目标。 他的海域也比较清水, 是一般男配的默默付出,顶了天也只是和女主拥抱一下,这种情况还少的可怜。 尤其是他现在有了心上人,海王也想要回头,能让傅月沉收心的女子,只可能是四喜了。 他微抿唇角,眉眼波澜不惊,颔首示意后,就从元喜身边擦肩而过,仿佛席卷起冷冽的寒风,让轮椅上的女子笑容变得僵硬。 元喜阖上眼眸,将伞扔进了湖里,重物很快下沉,一如她的心,坠入谷底,只剩下嘲讽和憎恨。 嘲讽她的自作多情,憎恨四喜拥有她所想要的一切。 父母的偏爱,皇位的继承,优秀的夫郎,康健的身体…… 她痛恨得几乎瑟瑟发抖,可身边再没有那个任她打骂的暗卫了。 四喜大婚那夜,元喜在寝宫里近乎发狂,暗卫怜她疼她,不惜铤而走险,也要阻止那场洞房。 他想,只要傅家公子还是完璧之身,等主子成功上位,就能够得偿所愿。 但他低估了皇太女的武艺,也惊觉这人一直在藏拙,不显山不露水。 暗卫追悔莫及,迅速逃离,可他还是被四喜跟上了,他不仅没能杀了她替主子除去障碍,反而把她引到了主子的寝宫。 作为暗卫,这是不能被容忍的错误,他当即跪下,却暼见元喜眼底的寒意。 最后他心甘情愿,死在了所爱女子的手里。 哪怕皇太女无意追究,元喜也不会留下一丝把柄给她。 这就是她和妹妹的区别。 这一点,女帝孟扶华深知。 和朝臣议事完毕后,她陪二女儿用了晚膳,才回到寝宫。 还未来得及梳洗完毕,宫人们就进来通禀道:“君上,三皇女求见。” 孟扶华凝眉,只好让近侍重新替她梳妆穿戴,才缓步移去正殿,见这名义上的“三女儿”。 她知道三喜是男子,也知道他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开门见山问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三喜当即抱拳,重重跪于冰凉的地板上,祈求道:“回君上,我想恢复男儿身,我想嫁给皇太女。” 从前,三喜以为四喜只会喜欢那一个人,可随着替二皇妹选夫开始,四妹妹也挑起了更多夫侍。 这让三喜的心隐隐躁动。 既然世子家可以,我也可以。 话落,女帝孟扶华揉了揉眉心,她虽人近中年,却保养得宜,眼角几乎不见细纹,举手抬足间都是风情,又不失气势,刚柔并济。 三喜隐隐约约有些担忧。 果然孟扶华说道:“你是将臣遗孤,在军中颇得人心,自傅月沉请罪辞去主帅后,边关的兵权基本就在你手里。” “三喜,你相当于一半虎符啊。” 这话重重压在男子心头,他反问道:“可您不是属意皇太女吗?” 孟扶华点点头,道:“所以我会把另一半虎符给她。” 但如果你嫁给四喜,她就真的一家独大了,根本无法制衡。 女帝幽幽叹气,又听见三喜颇为失望道:“您既然不放心,大可以让二皇女上位。” 他这话大逆不道,但孟扶华没有生气,反而解释道:“元喜也好,霜玺也好,都不如四喜合适。” 三喜不明白,看向稍显疲倦的女帝,她半阖着眸,慵懒道:“元喜的性子太过偏激,容易动摇国本,霜玺又难免目光短浅,太对男人上心,只有四喜,她最肖似我。” 众皇女之中,也只有她,眼里容得下沙子。孟扶华所想的是,等她离世,女儿们能好好活着。 这件事,只有四喜容的下。 其他姐妹,若当了女帝,恐怕只恨斩草不能除根,又哪会念帝王家的亲情。 就说元喜,孟扶华痛苦地皱了皱眉,她从小就性格阴郁,偏装得正常不过,背地里小动作不断。 她把妹妹亲手推下过水,这事儿孟扶华也知道,但好在四喜没事,孟扶华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对这个孩子,她是十分愧疚的,孟扶华年轻的时候为了精进武艺,用了傅家的蛊毒,后来蛊毒反噬,她只能通过生育,渡到孩子身上。 这个孩子,就是元喜。 大概君后也和四喜说过,所以一向温和的小姑娘选择了原谅。 这也是孟扶华彻底认定四喜的原因,她会装傻,懂得藏拙。 可以说她是天生的良善,也可以她其实比旁人看的更通透明白,如果落水的事,四喜死死咬着元喜,无非是让孟扶华抉择。 这事儿闹到她面前,她一个都不会喜欢,元喜的坏毋庸置疑,但四喜要是揪着不放,孟扶华还真不知道怎么惩罚这个体弱多病的长女。 重刑是万万不可,动辄小命难保,轻了的话,又显得她处置不公。 所以孟扶华才觉得四喜省心。 当然,要是四喜因为落水有损伤的话,这件事会另当别论,可在孟扶华眼里,她安然无恙。 四喜其实也明白这一点,从很小的时候,母皇让她刻苦读书练功,却让长姐做喜欢的事情时,她就能明白。 哪有什么偏爱,只有爹爹爱她罢了。 再到后来,钦州之役,四喜掌握着元喜泄露军事布防图的秘密,却没有和孟扶华说。 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够聪明,至少没有母皇那么聪明,那么她能察觉到的事情,母皇也能察觉到。 可已经重要到动摇国本了,几乎就是通敌卖国的事,母皇都没有追究,反而去和天启帝交涉,用自己的身体换来扶华的安定。 那三天三夜,被读书人戏称为“入幕之约”,无边风月。 四喜根本理不清各中原因。 这个秘密,只有孟扶华知道。 因为元喜,是她和天启帝的女儿,只是挂在君后的名下,瞒着所有人,唯独孟扶华和君后知道。 现在,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孟扶华这辈子爱过两个男人。 一个是初恋,刻骨铭心,一个是真正深爱的,想白头到老。 又或者说,一个是元喜的父亲,一个是霜玺的父亲,唯独没有君后,没有这个门当户对,她必须要娶的男子。 可偏偏是这个男子,害死了她最深爱的,最不能割舍的人。 那是霜玺的父亲。 所以她杀了君后,用了许多年,一点一点瓦解君后娘家的势力,联合傅家,将君后的家族狠狠打压,分而化之。 等他势单力薄后,孟扶华没有留情,让傅家人给他下了蛊毒。 最致命的那种。 蛊毒下在甜汤里,由孟扶华亲手端上,看着他饮尽,一滴不剩。 那是她觉得最痛快的时候,可等这个男人后来真的死在她眼前,她反而有些不能接受了。 但也只是难过了一瞬,又被霜玺肯回来认她的喜悦冲散。 都说母凭子贵,孟扶华对元喜和霜玺的父亲都有过情,连带着对他们的女儿都万般纵容。 只是四喜,她虽然没那么疼爱她,却觉得给了皇太女的位置后,已经足够弥补了。 到底是上位之人,女帝的疑心还是很重,从四喜广纳夫侍开始,她就不想毫无保留禅位了。 所以想要嫁给四喜的请求,孟扶华不能答应,不仅如此,她还得想办法收回三喜手中的兵权,以防他心向着四喜。 以防这个最温和良善的女儿,知道父亲逝世的真相后,生出异心。 在孟扶华眼中,四喜的存在,就是为了国家安定,为了制衡元喜和霜玺,让她们能相安无事。 至于男人…… 女帝凤眸微凛,男颜祸水罢了,她是做母亲的,最清楚女儿家的心思,也知道傅家那个儿郎好颜色,她要再年轻个十几岁,也会想把人纳入后宫。 哪怕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孟扶华挥手斥退了三喜,虽然不想承认,但所有女儿里,也只有四喜最像她,易招惹桃花。 她虽然没有多喜爱这个女儿,但总会从似曾相识的影子里,觉察出来满意。 孟扶华唇边漫起冷笑,到头来,她最讨厌的男人,却给了她最合意的女儿。 第46章 小郎君(23) 一更 是夜, 三喜叩响了皇太女寝宫的殿门。 院内小桥流水,万籁俱寂,流光浅浅镀了一层月色, 衬得少女的面容如霜一般朦胧, 带着雾感。 这像他祖母…说的仙女。 三喜揣着怀里的东西走上前, 却被门童傅明牙拦得死死的,少年张牙咧嘴,像护主的狗。 四喜拧眉,放下正在叠的纸钱元宝,轻斥道:“回房睡觉。” “大半夜的, 你安生一点。” 傅明牙摸了摸鼻子, 桀骜不驯道:“我怕她心怀不轨。” 宫里统共四个皇女,明争暗斗的,一不小心就着了圈套。 “你放心,三姐姐不会的。”四喜说罢,将三喜引到了书房。 傅明牙就去找傅月沉告状。 青年正临窗而坐, 借着透亮的月色和灯火在叠元宝, 他指尖灵活, 叠出来比四喜的漂亮。 神色是少有的认真模样。 傅明牙最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所以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三喜的坏话。 傅月沉唇角微弯,他掀起眼皮, 散漫的说:“我去看看。” 虽然和四喜在房内单独相处这种好事轮不到他,但这种好事, 他一定要插一脚。 青年将最后一个元宝叠完, 稳稳摞起来后,吹灭了灯,往小厨房走去。 他接过宫人递来的点心, 转过回廊,往书房拐去,敲响了门。 三喜和四喜正在谈话,他皱了皱眉,继续道:“总之,这就是君后的意思。” 话落,他将怀中护着的一块家主令递到了少女手中,颇为慎重。 “君后曾说,若有朝一日天家起了疑心,就让我将此物给四妹妹,说是去了祖宅,一切明了。” 三喜话罢,朝四喜点点头后,推开了书房的门,他往外走,瞥了傅月沉一眼。 来得倒挺快? 傅月沉仿佛读出他眼中的含义,微笑道:“招待不周,吃块点心再走?” 三喜心里发酸:“不了,我怕有毒。” “真的吗?”后知后觉的傅明牙走上前,掰开尝了尝,天真无邪道:“没有呀。” 三喜语塞,看不出来嘛,傅家人虽然坏,但挺护短。 这样也好,观他们对四妹妹的态度,三喜想,他也该放下了。 这一遭,将君后的遗物交给四喜,就是他作为青梅竹马最后的使命。 往后,君是君,臣是臣。 · 等三喜离开,四喜对两个名义上的夫郎说:“多吃点宵夜。” 省得你们闲的没事做。 傅明牙脸皮厚又爱装无辜,就真的接过整盘糕点,回屋去了。 留下傅月沉和四喜两两相望。 少女最近大概很辛苦,下巴瘦成了尖尖一点儿,叫人心疼。 他问她:“想吃什么?” 四喜沉默了一瞬。 “想吃爹爹做的元宵。”她呐呐道,几乎听不真切。 傅月沉不知道该怎么哄,他想讨价还价,说逝者不可追,哥哥做的元宵能不能将就一下? 可他忽然想起来,替嫁的那一次,醉了酒的小姑娘说:她最讨厌将就这两个字。 傅月沉轻轻叹息,只好问道:“还有别的什么吗?” 四喜忽然笑道:“有,我想饮朝露,吸花蜜,再咬一口天上的月亮。” 她指了指挂在天际的圆月。 那月亮里,住着她的心上人。 她记不起他的模样,也忘了他的名字,却像信仰一样,坚定地爱慕着月亮,爱慕着她的小郎君。 四喜仰起头,目光清亮。 傅月沉的心弦被拨动,他想:他如果是月亮就好了。 他可以给她咬很多口。 只要她欢喜。 …… 翌日,天色将明。 四喜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看见了被人放在门口的小玉瓶。 她拎起来,放至鼻尖嗅了嗅,是尤带着花香的晨露气息。 她怔了怔,又觉得好笑,可是傅月沉,明明是你先拒绝我的。 是你说:只要给钱,什么都能做。连示好和温柔都可以出卖。 想到这里,四喜又回房,从床底掏出一锭大大的金子,打算找机会给傅月沉。 她想,她有许多许多钱,再也不要欠他一分一毫的情。 事到如今,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她已经累了。 少女揉了揉额心,还是有未进吃食的眩晕感,只是她不再娇气了,也慢慢习惯了。 走到如今,好吃的可以让她的嘴巴满足,却填不饱心底的空洞。 加之父亲离开,连这一点点简单的口腹之欲,都变得奢侈无比了。 她想吃一碗小汤圆。 散满干桂花,爹爹做的。 四喜苦笑,取出了袖子里的家主令牌,决定按照父亲的遗愿,前往祖宅。 她迎着晨光踏出寝殿,殿门前的宫道上,已停好出行的马车。 这是四喜昨夜就吩咐下的。 她看了一眼车夫,侧着脸,是宫里小太监的打扮,但这小太监有点出挑了,她无奈喊道:“傅明牙。” “在,我在。”少年扔了缰绳,兴致高昂道:“请上车。” 四喜没工夫跟他掰扯,刚想转身唤其他宫人的时候,马车的轿帘被人从里掀开,露出一只如琢如磨的手。 手是极品,除了上面的月牙印咬痕有些刺目。 四喜深吸一口气。 她回眸,却望见车里的青年朝她伸出手,他淡声道: “做了你的夫郎,自当荣辱与共,风雨同舟,上车吧。” 无论你要去哪里,我当作陪。 四喜抬头看了看天色,只好抬脚上去,但没有握那只手。 她就是这样,不喜回头。 马车上的铃铛悠悠响起,傅明牙扯下太监帽,任发微乱,按照四喜的指令,一路驰往她的祖宅。 那是君后未入宫前的居所。 路上,经过热闹繁华的街道,有人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马车内四喜和傅月沉一人坐一边,面面相觑。 “不是我。”四喜忙道,脸有绯色。 “也不是我。”傅月沉以手掩唇,轻咳一声道。 轿帘外,傅明牙举起了手。 有些恹恹道:“不好意思,是我。” 他单手驾马,到底不是专业的,一不小心轧着街上的粗石块,让马车不受控制地倾斜起来。 四喜身量轻,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失衡,被迫摔到了青年怀里。 傅月沉霎时间心花怒放。 他面上不显,只有意无意道:“傅明牙,回去给你加鸡腿。” 似乎有望梅止渴的作用,少年的肚子叫得没那么响了。 可他好不容易消停,马车内又响起了类似的声音,不过轻些。 四喜才刚回原位坐好,有些尴尬地看向傅月沉,他脸红了。 青年扶额,大型的社死现场。 傅明牙还在快马加鞭,马车内的气氛却凝至冰点。 谁也没有打破这冗长的沉默。 直到四喜的肚子也轻轻叫起来,她摇摇头,难得轻声笑道:“傅明牙,在前方食肆门口先停一停。” 即便她并不想吃,但没有理由,让别人也陪她一起受罪。 见状,傅月沉唇边漾起了笑意,他就知道,哪怕现实的洪流再汹涌,有些人骨子里的温柔也会经年不变。 而他,只臣服于绝对温柔。 “吁。”傅明牙稳稳刹车。 他一边跳下马车,一边嚷嚷道:“傅月沉你这个狗哥哥,自己不用早膳就算了,还逼迫我。” 少年话落,挑了张干净的桌子,然后给掌柜的甩出银两,把其他人都赶走了。 四喜和傅月沉跟在他身后,都没有说话,也都很尴尬。 还好,一顿饭温温热热,傅明牙吃啥都香,连带着看得四喜都有了几分胃口。 傅月沉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等到祖宅的时候,他也知趣的很,直接拎起傅明牙的耳朵,就往马车里钻,绝不干涉四喜。 反倒是少女从容道:“进来吧,我们这儿不像傅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四喜坦坦荡荡,却在祖宅的地下,用家主令启开密室后,狠狠打脸。 她这里也有秘密。 是父亲藏了太久的秘密。 确切地说,是关押着一个男人,一个……和天启帝眉眼有几分相似的男人。 如果霜玺在这里,也许还会认得,这个被囚在密室中的男人,是她口中早已经死去的父亲。 是女帝孟扶华日夜思念,为之辗转反侧的“朱砂痣”。 是她心口的珍宝。 是她不惜杀掉另一个男人的动力。 这也是君后最后留给四喜的筹码。 试想,还活着的“朱砂痣”,总会成为墙上的蚊子血,不是吗?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君后所想,若是女帝不放心四喜继位,那就让三喜把家主令给四喜,揭开当年的真相。 让这一份真相,去唤起孟扶华心底的愧疚感,心甘情愿禅位。 在这个世上,女帝从不欠另外两个男人什么,她唯独亏欠的,只有君后这个元配。 当然,若是孟扶华放心并信任四喜继位,那就无需让三喜把家主令交给四喜了。 君后其实也不希望闹成这样。 只是做父亲的,哪怕自己不想活了,也总想为女儿筹谋好后路。 这也是他第一次,利用那个他爱了大半生的女人。 唯一的一次,算计了孟扶华。 她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在她笑意盈盈,将含着蛊毒的甜汤端给他之前,他就已经不想活了。 也是在饮完甜汤的那一刻,这些年所有的失望,都烟消云散。 在这世上,没有人比君后更爱孟扶华,但他也只能爱到这里为止了。 第47章 小郎君(24) 二更 四喜的脸有点儿疼。 她看了一眼傅月沉, 青年把头偏至一边,装不知道。 她又看了看傅明牙,少年也偏过头去了, 装不知道。 其实, 被囚在地下的男人除了肤色惨白, 日子过得还不错。 里面设施一应俱全,还屯了许多生活物资,并且每月有人补给。 但他大概是不认识这些小辈的,所以疑惑道:“君后呢?” 傅月沉下意识看向四喜,果然小姑娘的眼眶又红了。 她转过身, 没理这个囚徒, 顾自在四处翻找起来。 最后,她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铁匣子,对着匣子上的凹槽把家主令放上去,瞬间就打开了。 里面有一把钥匙,两封信。 钥匙是祖宅里, 君后曾经所住房间的钥匙, 按照女尊的规矩, 也可以说是闺阁。 傅月沉跟着四喜一起过去查看, 留下傅明牙在原地看守着那个男人。 父亲的房门锁落了厚厚的灰。 四喜吸了吸鼻子,用钥匙打开后, 傅月沉伸手把门往里推。 和记忆中不同,房内的家具全部清空了, 偌大的空间里全是一个接一个礼盒, 礼盒上面写着:“十六岁生辰礼物、十七岁生辰礼物……”诸如此类。 直到一百岁,百岁无忧。 长命百岁。 四喜的眼泪已经彻底拦不住了,她捂着脸, 泪水从指缝溢出。 傅月沉便再也忍不住,直接伸出手,将少女揽进了自己怀里。 他说:“哭吧。” 哥哥眼瞎,哥哥看不见。 你可以尽情的哭。 这一次,少女没有反抗。她觉得周遭寒凉,只有青年的怀里还有余温,让她有所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的泪把他胸口的衣衫已经沾湿。 四喜抬起头,跟小兔子似的。 可怜又可爱。 她已经哭得眼花,也看不清父亲信上的字了。 君后留下的两封信里,一封给女儿,一封给妻主。 这些是他原本不打算说的话。 如果孟扶华能善待四喜,这个生性清高孤傲的男人,不会祈求一丝怜悯。 一如他留给女儿的遗书,也是极轻松平淡的。 “小四喜,见信如晤。 爹爹累了,所以原谅爹爹不能给你做好吃的了。但是爹爹毕生所学已制成一本食谱,放在了含华殿的床底下,打算传授给你未来的夫郎。 爹爹提前祝你们幸福。” ——傅月沉的声音清澈动听,腔调和缓,从容地念给四喜听。 她快速眨眨眼睛,憋住眼泪。 至于另一封信,四喜没有看,也不打算看,这封信和地下被囚的那个男人,被她一起送进了宫里。 送到了孟扶华的眼前。 恍如隔世一般。 女帝冷硬的心在这一天里波荡起伏,等安慰好曾经的“朱砂痣”,在昏暗的夜里,她就着残灯,打开了君后的信。 这个男人从未跟她说过心里话。 他骄傲得像只凤凰,这种性子,不是孟扶华所喜欢的。 她也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他。 但君后的字可见风骨。 这一封比给女儿的长多了。 “扶华,第一次这样叫你。 原谅我自作主张,用自己的方式处理了天启的细作。 处理了你最爱的男人。 发现那个男人有异心的时候,是从鸽子的羽毛上。 南方鸽种和北方鸽种不同,很细微的差别,这点我教过四喜。 我发现那个男人和天启帝保持着联络,这对你的国家是莫大的威胁。 我也想过和你说。 只是想过。 你不爱我,也从来都不相信我,甚至处心积虑扳倒我家族的势力,这些我都知道。 所以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 哪怕你不能理解。 扶华啊,这些年我一个人守在你身边,有些累了。 往后…就不守了。” 有湿意从纸张上晕开,孟扶华这才惊觉,连忙抹去眼泪。 君后的信是平淡的口吻,却字字泣血,行行情深,让孟扶华的悔恨占据了她整颗心脏。 死人的话,往往是最真实的。 她总该相信他一回了,不是吗? 从前因为宠“朱砂痣”,哪怕两个男人争锋相斗,一个光明磊落,一个暗里使绊子,耍小性子,她也偏向于后者。 孟扶华不喜欢太强势的男人。 也从不相信君后。 他要是说霜玺的父亲是天启来的细作,她肯定不会相信。 不仅不相信,还会将君后囚在含华殿,好好反省几天。 她碍于君后背后的家族娶他,别说喜爱,一开始就是厌恶了。 孟扶华最先喜欢的,是天启帝,但这个男人为了上位,娶了当时天启丞相家的小姐。 孟扶华就跟他一拍两散。 然后她去清倌所放纵寻欢,遇见了霜玺的父亲,一个眉目有几分肖似天启帝的男人。 一开始孟扶华也以为只是替身,但时间久了,替身就上位了,得到了她的真心。 也因为替身“逝世”,彻底成为了孟扶华心中的朱砂痣。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爱情迷惑,根本没意识到就连这替身,也是天启帝给她找的。 天启帝虽然娶了别人,但心里从没放下过孟扶华,无奈孟扶华不肯和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他,天启帝就只能想方设法折了女帝的骄傲。 这个替身就是天启帝的内应。 但是被君后识破了。 天启帝的心思稍微歇了歇,他在等待时机,过了好几年,元喜出现了。 这个轮椅上的丫头,她竟然要和自己做交易。 在天启帝微服私访,来看孟扶华的时候,元喜面见了他。 她说可以给出军事布防图,让扶华沦为天启的附庸,但要求是,天启帝扶她上位,她做了女帝,傅家的世子也只可能是她的了。 天启帝想了想,同意了。 他和元喜保持着联络往来,之后就是“钦州之役”。 眼看着交易就要完成,在钦州失守后,孟扶华独自一人去找天启帝,力挽狂澜。 最后的结果就是扶华国虽然沦为天启的附庸,但女帝还是女帝,还是孟扶华来当。 也是在床上温存的时候,从天启帝口中,孟扶华知道了元喜做的所有事情。 但没办法,这是他们的女儿。 她心里还是有天启帝的。 又不想被这个男人彻底套牢,所以孟扶华没有说出元喜的身世。 如今想来,都是糊涂账。 如果按照君后所述,那么替身的出现、她二女儿霜玺的父亲,这个男人来到她身边,也无非是天启帝做的局。 他们从来没有真心爱她。 就说天启帝,他始终带着男子征服的野心,想她和她的国家,沦为他的附庸。 再说霜玺的父亲,带着目的来到她身边,如同细作,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无异于欺骗。 孟扶华回头看,身边桃花无数,竟然只有君后未负过她。 可她亲手杀了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怎么说呢?那个男人是真的冷清,却也真的温柔。 她饱受蛊毒之苦,日日吃不下饭时,是君后变着花样做吃食。 每每遇险的时候,也总是他出现的及时,可他从来不像另外两个男人,像他们一样说过爱她。 就连在床·事上,君后也克己守礼,温柔至极,从来不会放纵。 在君后这里,孟扶华只感觉平淡如白水,可白水没了,她才恍然意识到珍贵。 孟扶华的心猛烈地阵痛起来,那样一个骄傲的男人,该有多失望,才会以死解脱呢? 她根本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因为是她自己,亲手毁掉了君后。 “来人!”她忽然朝门外喊道:“去皇陵,去请君后。”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孟扶华喃喃道,曾经的朱砂痣都能死而复生,那君后肯定也能。 她这么欺骗着自己,在夜色中近乎疯狂,喊着那男人的闺名,一遍又一遍:“凤凰儿,我知道错了。” “你回来好不好?” “你不是最怕黑的吗?” …… 半月后,女帝自皇陵归来。 她形容憔悴,仿佛一夜苍老几岁,也再没了揽权的心思。 孟扶华决定禅位,越快越好。 她甚至不忍心再看见四喜那张脸,少女眉眼间的温柔,像极了君后,可她抿着唇,从唇角逸出的冷清,又像极了她父亲的孤傲。 孟扶华忍着眼中酸涩,后来她也通过盘问,从霜玺父亲口中得知了真相,他确实是细作,但他也确实爱上了本该作为目标的女帝。 可是没有用啊…… 孟扶华想,她的凤凰儿飞去了西天极乐,再也不肯栖息在她身旁。 就连他的女儿,都不喜欢她了。 将虎符和玉玺传给四喜后,女帝就如少女所愿那般,自愿隐居于含华殿,日日夜夜守着父亲的遗像忏悔。 可是四喜不为所动,从小到大,在她和元喜之间,母亲从来都是选择长姐,就像在父亲和其他男人之间,母亲也总是忽略父亲。 连四喜都觉得失望,又何况是君后本身呢?他那样一个骄傲的人,不肯用花言巧语和手段算计来博得几分偏爱,只会做一些让女帝习惯、甚至觉得理所应当的事。 只是这样,只要她好。 所以孟扶华才敢一点一点化解他家族的势力,才敢要他的命。 因为他对她毫无保留,任她擢取。这是君后予以孟扶华的利剑。 她觉得悔恨,只是悔恨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这样爱她。 · 春生,新帝将要登基。 这个冬天,四喜仿佛又长高了一些,到了傅月沉的肩膀。 她头戴十二旒冕,玉珠坠于眼前,随她起身发出清脆响声。 身上穿的是新绣的帝袍,似血一般鲜艳的红色,衣摆长长拖至尾后,气势恢宏。和从前的扶华女帝不同,少女的锦衣之上,舍弃了凤凰,绣的是彼岸花。 金线掐边,刺绣精湛,仿佛栩栩如生,跃然开在她身上。 四喜转身,广袖也似带起阵阵香风,她并没有多高兴,眼眸微垂,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里面十六岁的少女青春年少,这样隆重繁琐的衣服也没压下她的风华,小小一张雪白的脸,唇如点朱,眉如墨画。 她一双杏眼最是灵动,眼尾点染了淡淡胭脂色,显得眼尾弧度往上提,看起来不怒而威。 这妆容已经十分得宜,只差她额间一点花钿,她提起画笔,正要自给自足时,一只漂亮的手从后方伸来,伴随着男子好听的声音: “这等小事,当然应该为夫来。” 傅月沉接过画笔,难掩眸中惊艳,他唇含笑意,心底一如初春的花,开得叫人欢喜。 怎么办呀,小四喜。 哥哥真的好想要完蛋了。 第48章 小郎君(25) 一更 傅月沉描摹的是一朵彼岸花, 朱砂落笔于少女雪白的额头,像天边的流云染上霞光,灼灼生辉。 夜里的宫殿很清净, 只有一轮明月挂在天上, 透过轩窗照射进来, 斑驳地洒在青年的眉眼上。 他眼睫轻颤,放下画笔道:“好了,我陪你等日出。” 宫中的衣饰装扮繁琐,为了避免清晨的手忙脚乱,四喜早早就换上了盛装, 她抱着双膝窝在圈椅里, 也没有困意。 衣料是上好的云锦,针针细密,轻易不会生褶皱。她眨了眨眼睛,觉得头上的旒冕很重,沉沉压在她心头, 将她锁在这宫城里。 少女有些烦闷, 她看向镜子里青年的轮廓, 轻声道:“傅月沉, 我放你离开吧。” 青年的心弦颤了颤,将一盘糕点放在了妆台上, 垂眸说:“吃点东西吧,饮些酒也行, 要是……” “你看着我。”四喜忽然说。 傅月沉袖下的指尖轻蜷, 缓缓抬起了漆色的眼眸,眸里揽尽了日月山河。 四喜的心空洞了一瞬。 人间何处,不过他抬眸间。 她大概知道自己逃不脱了, 所以开始拼命饮起酒来,等半醉半醒之间,才敢一手扯着他腰间的玉带,让他弯下腰来。 青年的脸孔近在咫尺,好看得让人不忍心眨眼,她伸出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颊,忽而倾身向前,吻了吻他的眼睛。 只是红唇浅浅地碰了碰。 她杏眼朦胧,带着些酒意,骄傲道:“谁要吻你,我只是吻一吻这月色。” 吻一吻落在你眼睫之上的月光。 傅月沉眨了眨长睫,眸底的山河仿佛变色,即将翻涌起情愫。 他喉结微微滚动,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适可而止。不要为了这一点欢愉,导致任务失败,即刻从这个世界离开。 傅月沉忍得很辛苦,额角几乎隐隐泛起青筋,他撑着妆台挺直了脊背,刚刚站定,少女的手又伸了过来,将他扯到了自己眼前。 “小月亮,”她轻喃道:“我有很多很多钱,可不可以买你春风一度。” 她仗着酒劲,肆意寻欢,将这些日子压在心底的苦楚都释放了出来,诉说着最真实的欲·望。 傅月沉的鼻尖轻轻擦过她脸颊,靠的这样近,他能将她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眸一览无余。 还有……秀挺的鼻,卷曲的睫毛,殷红小巧的唇。 他整个人的骨头已经开始酥软,在心里妥协道:“小四喜啊小四喜,你这个模样,哥哥哪有定力回避。” 傅月沉抿了抿唇角,将漂亮的手指撑在圈椅上,化被动为主动,他微微低首,吻上了肖想已久的唇。 他想:输了也认了。 在人间,都不是神仙。 别拒绝,庸俗的愿。 · 天明时,蜡烛已经燃干。 新帝的身影消失不见,寝殿里只剩下傅月沉,和一只叉着腰,吹胡子瞪眼的猫儿。 星衡气急:“你疯了?” 傅月沉揉了揉额角,反问道:“我怎么还在这里?” 星衡翻白眼:“因为我把他们的网线拔了,少儿不宜。” 所以众神都没看见,自然当无事发生,一切如常。 所谓的网线也不过是天界的灵力网,如果想要实时观察三千小世界的情况,就需要水镜为媒,灵力网为线,从天上牵到地下。 网线大权自然在天帝手里。 猫儿重重叹息,对上傅月沉漆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后,立刻挽回自己的形象:“我也没看。” “我是那种禽兽不如的人吗?” 傅月沉颔首,虽然它小心眼,不要脸,但还是很有底线的。 “所以?”他慵懒的问。 “下不为例。”星衡淡声道,为了拔网线,他消耗许多灵力,所以猫儿眯了眯眼睛,很快睡了。 傅月沉难得温柔地揉了揉它的毛发,说:“谢谢你,八百条小鱼干,我都记得呢。” 说起吃食,他想到四喜要进行加冕仪式,肯定是没空好好用膳的,所以想做些好吃的给她。 最好是她父亲曾经做过的。 想到这里,傅月沉又回忆起君后那封信上的内容,说是含华殿的床底下,有君后毕生所学制成的菜谱。 傅月沉束好发,简易洗漱后,打算去含华殿把食谱取出来。 他就当做君后是留给自己的了。 我和四喜会幸福的。 青年在心底这样想,可莫名其妙生出了几分不安,尤其是在阳光正好的早上,他心底却密密麻麻生了寒意。 这种寒意,越走近含华殿越重。 为了安心忏悔,女帝孟扶华撤去了含华殿里的宫人,周遭十分清寂。 可本该最清寂的含华殿,此刻却是堆聚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没有吵闹,一个个面色难看,或震惊,或木讷不敢言。 傅月沉的眼皮跳了跳。 他拨开人群,每一步都迈得艰难,终于来到正殿。光线刺目,他眯了眯眼睛往里看去,供奉着君后的灵台,此刻已是狼藉一片。 通红的柿子滚落在地上,有好几个滚没影了,还有一个就在少女的脚边,鲜红灼目,和她手心里的血色是一样的。 傅月沉的心仿佛坠入湖底,他看着那少女坐在地上,本该华丽的衣袍狼狈地窝在一团,而她垂着头,一截雪白的颈项就显得格外脆弱。 傅月沉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口仿佛跟着疼了起来。 他看见四喜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她的母亲,女帝孟扶华。 曾经叱咤风云的女人紧闭双眼,了无生气,她的头枕在少女的腕间,唇色是失血的苍白,而她的胸口上,插着一柄锋利的匕首。 血色就这样蔓延开来,将那垂首不语的小姑娘的手染得通红。 这把匕首,是君后的遗物。 如今插在他爱过的女人胸口。 荒诞又离奇。 傅月沉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中,已经有了晕眩感,他甚至不敢去共情四喜的感受,因为太过于残忍。 可他是绝对相信她的。 偏生在这个时候,霜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元喜走了过来,见状后满目悲怆,痛恨道:“皇太女,不,女帝,即便你恨母皇,恨她无意害死你父亲,也不该做出此举!你简直丧尽天良,毫无人性。” 她的控诉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引到了四喜身上。 在场的宫人和朝臣都是闻风而来,无不唏嘘,如果这就是新帝,一个弑母之徒,那扶华危矣。 庭院中议论声渐起,四喜仍旧保持着这个姿势,她无惧一道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只寻了块帕子,慢慢拭干净手,然后握起了身畔的彼岸花伞。 这举动已让众人觉得毛骨悚然。 傅月沉试图走到她身边,却被少女的眸光焊在了原地。 她抬起头,清亮的眸里空无一物,生气戛然而止,只剩下无边的清寒,一如她的声音,说:“不是我。” 我没做过的事,我不认。 四喜张了张唇,透过人群望向元喜,问她:“你说呢?姐姐。” “孟四喜,你别血口喷人。”霜玺抢着出头道:“若你主动认罪,我们做姐妹的,还可以留你一条性命。” 少女听言,轻轻笑了起来。 “不必了。”她说。 随后四喜放下了怀中母亲的尸首,她撑开彼岸花伞,手腕轻转,无数锋利的清刃从伞里射出,薄如蝉翼,似弯刀状,带着小钩子,猛然袭向了所谓的姐妹。 危险将至,霜玺本能地旋身躲开了,可是元喜,就没那么幸运了。 她眼睁睁看着片片清刃从眼前划过,然后割伤她的皮肤,她的动脉……可她腿脚不便,避无可避。 鲜血溅了周围的人一脸。 四喜无动于衷,她收了伞,一步步往外走,步伐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尖上,惹起无边的恐惧。 少女笑意盈盈,如地狱爬上来的漂亮修罗,说:“看见了吗?” “这才是我杀的呢。” 她的声音很轻,在场众人却如临大敌,甚至有墙头草已经开始伏地求饶,恭敬道:“女帝英明,拨乱反正,臣等恭请新君上位。” 四喜笑了,笑得张扬。 她忽然明白父亲的心绪,在这样一个悲哀的人世间活着,确实为难了他那样清高孤傲的人。 她也觉得好累啊。 四喜摩挲着指尖,悠悠叹了口气。她无视眼前跪倒的一片,突然凌空而起,直接掠过众人,狠狠扣住了霜玺的脖颈。 傅月沉只能看见她鲜红的衣摆掠起,划出浓烈的弧度,有一股不要命了的决绝和凄美。 他慌了。 适时,有朝臣扯了扯他的衣摆,小心翼翼请求道:“傅将军,救救大家吧。” 众人心想,按照四喜的疯批程度,大概会无人生还。 他们一边怕着,一边反抗着。 轻风扬起傅月沉的发梢,他怔了一瞬。 哦。 原来哥哥我还是个将军啊。 “可惜了,你们的命,加起来也重不过她的。”傅月沉散漫的说,他撩起衣摆,向四喜走去。 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的温柔,会被俗人磋磨成这样。 就算是杀元喜的时候,那锋利的清刃也极尽温柔,不留痛感。 温柔刀,刀刀要人命。 傅月沉甘之如饴,他在她身后不远处半蹲下,提起了她宫装的尾摆,掸去浮沉。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世界了,那请你,至少带上我。 第49章 小郎君(完) 二更 霜玺已经呼吸不过来。 在濒临死亡的刹那, 四喜松开了手,她说:“元喜已经付出代价了,这是你做伪证的代价。” 霜玺跌坐在地上, 大口大口地喘气, 四喜擦了擦指尖, 回眸望去,莞尔笑道:“傅月沉。” 她叫青年的名字,他提着尾摆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皮看她。 “我是被形迹可疑的小宫女引来这里的,来这里的时候, 母亲已经倒在血泊里了。” “我试着给她止血……” 四喜哽咽了一下:“但没有用。” 傅月沉微微颔首, 继续听她说。 四喜弯唇,近乎讽刺道:“我发现地砖上有浅浅的车辙印,很轻,被人刻意擦过。” 她话落又说:“我只跟你一个人解释。” 哪怕你相信。 傅月沉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微微凉,让他的心瑟缩了一下。青年站起身, 扶着她离开了含华殿, 未看其他人一眼。 霜玺失望地垂首, 整个人如灰败的花。是, 她知道元凶,昨日寅时, 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她睡不着, 想来找母皇讨个公道。 她恨四喜占尽了权势和美人, 甚至马上要登基,尘埃落定,所以想向孟扶华哭诉, 让她偏向自己,改变主意。 可没想到,元喜也有这样的心思。 她不仅有,还实施了。 一开始,元喜也只是扮乖诉苦,可见孟扶华无动于衷,她就顺手拿起君后的遗物,那柄锋利的匕首,作势划向自己腕间。 孟扶华这才朝她冲了过来,元喜便不依不饶,开始讨价还价,哪知做母亲的直接接穿她的真面目,将她这些年做的蠢事都说了一遍。 元喜吓傻了,她哭着求饶,不惜从轮椅上翻下来,爬到母亲脚边,哀声道:“女儿只是觉得不公,为什么都是您的女儿,四喜却什么都有?” 元喜的样子狼狈至极,孟扶华却忍着眼泪,心狠道:“你问我为什么?怪只怪这些年我纵容了你,才将你养成这样!” 她甩开女儿的手,强撑着不回头,懊悔自己溺爱过了头,无论元喜犯了什么错,都替她担着。 她背对着元喜,所以没发现,身后那个一向内里阴郁的孩子狠了心,在孟扶华甩开手的时候,眸中已起了杀意。 孟扶华尤不知,等她整理好情绪,去扶冰凉地板上的残疾女儿时,她手中的利刃,已毫不犹疑刺入她心口。 可久病的人终究力气小些,孟扶华只是流血倒地,气息微弱,还有生还的可能。 偏偏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霜玺,就站在殿门外。 孟扶华试着朝她伸出手。 可那个孩子,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随后,她往外跑。 消失在孟扶华的余光里。 霜玺害怕了,周遭几乎无人,她怕元喜伤害自己,也怕她嫁祸自己,更怕担上罪名。 她所考虑的全是自己,根本不是这刚认回来的母亲,何况孟扶华对她也不好,权位、男人,一个都没有留给自己。 霜玺心安理得的跟自己这样说,直到元喜处理好现场,又找了亲信的小宫女去引四喜过来,霜玺这才定下心来,思虑一番后,决定与元喜结盟。 先逼四喜下位,再说其他。 之后,就是含华殿里发生的一切。 卯时,大概凌晨五六点的时候,四喜被小宫女弄出的动静惊醒,独自一人跟了过去。 傅月沉因为沾了她唇齿间的酒香,多少睡得有些昏沉。 四喜赶到含华殿的时候,孟扶华已经奄奄一息,她甚至中途休克过去,最后也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少女将她抱在自己怀里,明知道是阴谋和陷阱,也没有放弃施救,可她还是来晚了。 四喜的睫毛颤了颤,在孟扶华濒死的希冀眼神中,最后唤了她一声母亲,不是母皇。 室外的天光亮了起来。 怀里的女人了无生息,四喜轻轻抬手,阖上了她的眼睛。 殿外渐渐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人群慢慢聚拢了过来。四喜已经不想逃了,她低首垂眸,像入定的僧人,只是掌心沾满血腥。 她忽然觉得好无趣。 心烦,心累,心空。 毁灭吧。 四喜这样想。 她仍旧温柔的,和整个世界决斗,幸运的是有人作陪。 四喜缓缓收回思绪,她忽然停下脚步,不想走了。 少女娇娇气气的,对傅月沉说:“我很累呢,哥哥抱我。”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叫哥哥。 傅月沉这个男人很有些英雄主义,也特别喜欢别人叫他哥哥。 就好像潜意识里旧⑩光zl,他不想当弟弟一样。听到少女清悦的声音,他怔了一瞬,虽然本能欢喜,却觉得不对劲。 果然,这只是风雨前的宁静。 一个月后,他在傅家的祭坛,据说有天谴的“极刑台”,再次见到了那个少女,她自愿被缚在木架上,被处以极刑。 他看见她的眼睛,溢满失望。 连月亮都无法将她救赎。 · 傅家,庭院。 傅明牙最近有些失落。 他大概知道四喜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却像个外人一样,无法插进她和傅月沉之间。 其实他想告诉他们:他不是来破坏他们的,他只是想加入他们。 但根本没有人理他。 傅明牙只好缠着家主太爷爷,就差挂在傅老身上,这么黏着,倒不是想向家主讨要同生蛊的解药。 他是用毒的各中翘楚,自然知道同生蛊几乎无解,只有一个法子。 那个法子是去一保一。 还要利用上傅家的祭坛。 傅明牙虽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小坏蛋,但被四喜制服后,多少生了点别样的情结。 他不想那个娇贵的小家伙死掉。 为此,傅明牙卸下了赏金猎人的首席之位,因为强者多劳嘛,他越厉害,执行的任务难度也越高。 少年现在比以前更加惜命了。 他狗得很,退居幕后,提前进入养老期,也没以前那么争强好胜了。 傅明牙最近比较爱打听八卦。 多半是闲的。 但真让他逮着几个有意思的事,譬如在女帝孟扶华的丧礼上,从边关远道而来的三皇女三喜,竟然作男儿打扮。 傅明牙懵了呀,席间他跟着三喜一起去了趟茅厕,妈呀,三喜掏出来比他还大。 又譬如,天启帝远道而来,他如今已退居太上皇,皇位到底是丢给了太子,虽然他不喜这个从贱婢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但玄临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子嗣了。 不仅如此,玄临在东宫蛰伏时,忍辱负重,唯念着一束光。 他找准机会,想方设法弄倒了皇后,又流放了国舅,心比以前更冷硬,手段也更利落干净了。 没了女人在身边,玄临的事业运仿佛又恢复轨迹,这都是源于他是这个小世界的男主。 总之,他成了天启的主。 安定好一切后,玄临对扶华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娶女帝孟四喜。 他保证不纳后宫,甚至不介意四喜养着傅月沉那个小白脸。 正如傅明牙所想的那样,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但这请求自然是被驳回了。 就连傅月沉也发现,四喜的心好像慢慢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很多时候,她都在自己发呆。 连她的小郎君都暖不热她了。 就这么拉扯了一个月后,她出宫去到傅家,想要找傅老,完成最后一件事。 傅月沉自然是形影不离跟着她的,可这一天,一向死气沉沉的少女突然鲜活起来,掂脚附在他耳边说:“小月亮,我要吃糖葫芦。” 傅月沉牵起她的手要一起去买。 可她揉了揉膝盖,撒娇道:“好哥哥,我在这里等你。” 他就真的傻乎乎跑去给她买。 可一眨眼的功夫,四喜就消失不见了。傅月沉慌慌张张,急忙往傅家跑去,他护着糖葫芦一路疾驰,在城外的傅家别苑、那座被别苑包围的后山禁地里,再次见到了她。 四喜站在“极刑台”上。 这里是傅家的祭坛,傅家之所以精通蛊毒,个个身法精妙,无非是祖上出过修仙的大能。 这位大能当年渡劫升天的地方,就是这极刑台。 据说,这是唯一通天的地方。 如果布上阵法,天上就会有天谴降下,天谴的伤害不同于人世间的伤害,所以同生蛊不会生效。 哪怕四喜死透了,傅明牙他也还能苟活。 这就是四喜想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和那少年之间其实没有仇怨,只是母亲想杀父亲,借用了傅明牙的手和毒。 他只是一柄利剑。 说难听点,是条狗。 少女浅浅含笑,去看那个现在确实比一条狗还要狼狈的少年。 傅明牙在哭,被他们傅家人把手摁在后面,不能动弹。 因为这是女帝的心愿,也是她的命令。 她静静等着阵法生效,等着天色慢慢阴沉,随后降下一道道雷电。 在电闪雷鸣的火光之间,她好像看见了傅月沉,确切的说,是月沉。 四喜已经想起来了。 在经历过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在所有一切都覆灭后,她想起来了。 她是一株彼岸花,是花神也是孟婆,是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 她想离开了。 也不想再打扰月沉的历劫。 四喜心想:看来我的耐药性果然强一些呀。她轻轻扯了扯唇角,很疼啊,可是她仍然笑着。 她不想月沉露出那种神情,那种好像喜欢她喜欢得不行的神情。 可他从未说过爱她。 所以他还没有输。 四喜以为,只要她离开这个世界,月沉就能够历劫成功了。 可她还是低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她看见他朝自己走来,拨开人群,身后仿佛背着柄长剑。 那长剑名曰细雪。 她看见细雪出鞘,破天荒的第一次,带着几乎突破天际的灵力,一剑霜寒,劈开了那道道劫雷。 他的力量回来了! 四喜在心底为他高兴,这意味着月沉上神的道心也已归位。 曾经在她心中执剑的少年,如今混迹在人群之中,光芒万丈。 她感动得几乎落泪。 ……也有可能是被烟熏的。 不知道是不是细雪出鞘惊动了天上的仙人们,原本的雷劫消散后,祭台上凭空起了火焰,火势迅猛,将四喜圈在里面。 她的心倒是很平静,也平静地看着毫无征兆的青天,落下了细雨。 这就离谱。 此刻,九重天上…… 火神在药神和财神爷的拱火下,决定加大历劫难度,看月沉上神那小子的笑话。 但是月沉上神仅有的好基友,坐拥无数家仆的水神看不下去了,平白无故浇起雨来。 还振振有词道:“月沉是我好朋友,我想下就下。你要是不满,去跟我的仆人说。” 于是火神掌控着的火又大了些。 这个时候,食神过来了。 食神心疼四喜滴米未进,想把吃的混进去,变成零食雨。 火神悄悄瞥了她一眼。 食神就生气道:“怎么了?我自己的姐妹我自己心疼,给口饭吃还是能的。” 食神长得国色天香,生起气来也是万种风情,火神的眼睛不自然地眨了眨,随后熄灭了火势。 星衡在众神后面,无话可说。 他再次看向水镜。 并用猫儿的身份,清冽如雪的声音提醒他:【危!】 可是傅月沉没管。 他一步一步踏上祭坛,走到四喜面前,解开了她身上的束缚。 然后一把揽入自己怀里。 【危!!】声音再次响起。 傅月沉铁了心,他握着四喜染血的手指,在他自己的掌心里,画下了一朵彼岸花。 他说:“现在,我也是你的了。” “我爱你。” 在【危!!!月沉上神,历劫失败,倒计时一,二,三……】的声音中,青年低首,吻上了四喜带着血色的唇。 我爱你,才不管是不是神仙。 第50章 小郎君(番外①) 一更 月沉上神恢复了记忆。 九重天上云雾缥缈, 无数仙宫隐匿其中,只露出一个角儿,或富丽堂皇, 或精致典雅。唯有月宫清冷, 一如它的主人曾经那样潦倒, 从上到下都写着贫穷。 作为草包美人,混子神月老一向得过且过,吊儿郎当,也因此被同僚投诉,投票结果出来后, 才有了这场历劫。 众神中, 让他滚下去的占了绝大部分,只有三位手下留情。 天帝,孟婆,和水神。 这是月沉身边仅剩不多能包容他的人,在红尘里摸爬滚打一遭后, 他也有在好好反省。 输了自然是要接受惩罚, 他的元神要在极寒之域被冰封十年, 等待脱胎换骨, 而他的仙身将留在无间地狱,暂且当任阎君。 他仍然可以走动, 办公,以身镇八方妖魔, 鬼魅魍魉, 心却如坠冰窟,承万般苦楚。 这是活着实施的刑罚,贯彻在他这十年的日日夜夜里。 上一任的阎君, 还是星衡。 虽然说地府是穷乡僻壤,拿最少的灵力干最脏最累的活,但对星衡和月沉来说,却是绝佳历练。 因为他们生来就是上神。 哪怕月沉被众神踹下去历劫,也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血脉,凤凰一裔,涅槃重生,是被天道钟爱的宠儿,拥有最强悍的灵力。 然天道总是守恒的,有多强的力量,就会承受多重的责任,这是星衡和月沉都摆脱不了的宿命,哪怕一个曾经是中二少年,骂骂咧咧,一个曾经骄傲得要死,更像哥哥。 月沉是很遗憾比星衡晚出世的,他从来不叫星衡哥哥。 因为还不是天帝的星衡年轻气盛,拳打天界养老院,脚踢地府幼儿园,骂人干架第一名。 月沉觉得丢脸。 可在前任天帝因为命数波动,将要历劫的时候,是他这个一向小心眼不要脸的哥哥挺身而出,对众神说:“我可以,让我去。” 你们别搞我弟弟。 …… 星衡的元神被冰封了十年,仙身也在地府当了十年阎君,月沉以前无法想象这种苦,等他自己尝到的时候,才明白哥哥爱他。 天界的十年其实不长,可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因为是元神受刑,所以仙身上不会有痕迹,但痛苦却是真实的,深入骨髓。 可他还要花力气装作正常的样子,去处理地府堆积的厚重卷宗。地府里人丁少,只有一位老妪陪着他,是手持彼岸花的孟婆。 月沉上神想起了他的四喜。 他始终以为她是凡人。 可翻遍生死薄,他也没找到扶华国的皇太女四喜,身边只有眼前的老妪,听说她也姓孟,就叫孟婆。 月沉又想起了天上的小花神,她好像是叫四喜,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花神和孟婆联系起来。 就算是花神,她的相貌也比人间的少女精致好看许多,月沉不能仅凭一个名字就贸然相认。 他人缘又不好,除了哥哥和水神,其他人也不会告诉他。何况,天帝星衡收了封口费,水神也被买通,闭口不言。 因为四喜不想让她的小月亮知道,她默默在他身后做的这些,这是她愿意的,如同信仰一般,四喜也知道,月沉是个很骄傲的人。 她怕他知道真相后,会觉得自己刻意下凡去捉弄他,还害他历劫失败,按照赌约承受如此刑罚。 四喜其实是不太自信的,哪怕她的小郎君明确的亲吻了她,说了爱她,可她还是觉得恍惚,觉得配不上。 他是她追了上百年的人,是他最忠实的信徒,也不大相信,自己真的追上了。 小花神的性子温吞,决定继续披着马甲,留在他身边,把所有劫难都陪他渡过。 等月沉稍微好一些,没那么疼痛难耐的时候,就会和孟婆聊天,他会和她讲心爱的小姑娘,也只有这个时候,他被寒气侵蚀的一双眸子,才能透出些光亮。 他说特别特别喜欢她。 一遍又一遍,说给孟婆听,哪怕月沉上神眼盲心瞎,鼻子也还灵着呢,能嗅到熟悉的清气。 那是一种雨后草木初生,带着勃勃生机的清爽,能抚平梦魇。 他想四喜大概不愿叫自己认出来,所以就遂她的心意,装不知道。但他真的觉得很幸运,真好呀,他的小四喜也是神仙。 还是可爱的小酒鬼。 大概一百年前,月沉在自己的仙宫无所事事抠脚的时候,有个小姑娘饮多了酒,迷迷糊糊想捞月亮,结果掉到了他沐浴的清池里。 月沉拎着她的衣领把她从水里解救出来,她却伸出手死死抱着他,喃喃道:“漂亮哥哥,别扔我,我怕水。” 月沉嗤的一声就笑了出来,他把这小酒鬼拎到池子边,又施了个口诀,让她衣衫干燥,这才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看着她。 四喜大概真的喝懵了,摸着头找不准北,他弯腰点了点她额头,她就像摸到救命稻草,两手握住了他的手指,这还不算完,耍酒疯的小姑娘握着他的手指往上,凑到他脸颊上,开始乱涂乱画。 月沉眨眼,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想跟一个小鬼计较,于是他难得好脾气,温声的说:“小孩子家家,少喝点仙酿。” 四喜就拼命摇头:“我不小的。你等等我,等我长大。” 月别侧过脸,忍着笑意。 四喜还在特别认真的组织言语,她说:“月沉上神,以后我也会努力追赶您的。” “呵,追赶我什么?”月沉真的气笑了,他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所以就逗她,说:“追赶我的吊儿郎当?追赶我的做事划水?还是追赶我讨人嫌啊?” “才不是!”四喜立刻打断道,她睁着尤泛水光的微醺双眼,面颊微红道:“你是最好的,我……” “我最最喜欢你了。” 那天晚上,月亮脸红了。 月沉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有些缘分,早就命中注定了。 他想告诉她:“你赢了,月亮被你追上了。” 哥哥的心,也归你了。 · 十年倏忽而逝。 在地府抠够十年脚的月沉上神,终于刑满释放,他的元神从极寒之域的冰天雪地里解封,重新回到了他的仙身里。 仙人的骨肉皮囊其实都是虚像,只有元神是命门所在,他被冻了十年,脱胎换骨,也变强了。 和普通的仙人不同,像月沉这种独特血脉的人,越捶打越强,星衡也是这样,挨最毒的打,修炼最强的灵力。 所以他们能者多劳,只等期满高升,从地府直接上天,接替天帝的位置。如果按照公务员的说法,就是下到基层,下乡扶贫。 等资历够了,再回天界。 月沉其实是不稀罕从阎君变身天帝的,但一想到四喜不用再伪装成孟婆陪在自己身边,可以恢复她原本的面目,就觉得天帝也凑合。 那就凑合当着呗,他这样想,至少也该替哥哥承重了,让他能够去好好渡劫,度过生死关。 想到哥哥喜欢吃鱼,月沉继任天帝后,拿到的第一大笔工资,又或者说是灵力,都换成小鱼干给星衡了,整整八百条。 他现在有好好做人,和同僚们的关系也在慢慢修复,至少是虚假的兄弟情了。但月沉记仇得很,这点和他哥哥学了个十成十。 把哥哥送去凡间历劫的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喝了点酒,醉得不轻,也终于不再嘴硬,肯叫星衡哥哥了。 等伤感完哥哥,他就开始叨叨其他神仙了,月沉醉酒的时候话特别多,尤其藏不住心事。 他开始一个一个算账: “首先,我历劫的时候,是药神他提出让我穿女装。” 月沉打了个酒嗝儿:“但主意其实是财神出的,他茶里茶气,躲在药神后面。” “然后吧,食神和战神都是女神仙,对我比较友好,就算了。” “再说火神,他也不无辜,是他想的虐恋情深的本子,搞我!” “我要还回去!我也要让他当男配。红线在手,天下我有。” 他扯了扯指尖缠绕的细线:“至于风神,这个就更过分了,他热衷于深情男配、爱而不得的戏码,我要搞他。” 月沉的唇角邪邪翘起:“只剩下水神了,他是我唯一的好基友,我要给他牵段好的。嘻嘻。” 月沉自言自语很久后,迷迷糊糊好像看见了朝思暮念的女子。 他眨了眨眼睛,说:“小四喜,替哥哥给他们灌孟婆汤,喝倒一个是一个。” 话落又觉不妥,他好像把秘密说出来了。月沉捂着嘴,看着小花神向自己走来,他虽然是天帝了,但还是暂管着姻缘殿。 一来是新的月老还没有着落,二来是他以前乱牵的那些红线得拨乱反正,所以他还住在月宫里。 身畔是那池洗沐的清水。 他忽而弯腰掬了捧水,拍到脸上,好让自己清醒清醒。可等他清醒的时候,才发现哪有她的身影。 只是身上多了件薄衫,他放在掌心,灵力萦绕后,薄衫变成了一片花瓣,证明四喜来过。 月沉抬手至唇边,轻轻吹落了花瓣,他想:他得做点什么了。 三日后,天界举办了相亲大会,所有单身的神仙都可以参加。 口号是:体制内,包分配。 又或者说,是内部消化的爱情,总之是月沉这个前月老搞出来的幺蛾子。 他假公济私,想娶个媳妇。 可真正相亲的时候,他傻眼了,因为四喜真的是个小富婆。 她是前战神和前花神的遗孤,手握一大笔抚恤金,再加上父母遗留的家产,是那种超级富二代。 而月沉才上任不久,没什么积蓄,他这个条件,自然不会被安排到和四喜一桌,所以四喜对面坐着的,是财神爷。 但财神爷好像心不在焉,偷偷瞥了瞥那位女战神,她好像无意参与,就坐在椅子上摆弄自己的兵器,英姿飒爽。 女战神对面坐着的,是食神,她也无意参加,在捣鼓好吃的。 剩下的火神,风神,药神坐一桌,火神偶尔会看看食神,只剩风神和药神在认真聊天,确切地说是药神这个小话痨一直叨逼叨,风神听着,风过无痕,啥也不是。 药神还在怀念星衡,怕他在人间历劫吃苦,但一想到他是个文化人,会骂人,就放心了。 月沉是和水神一桌,其实原本坐拥无数家仆的水神应该和财神他们一桌,但看月沉一个人,就过来了。 水神直来直往道:“好兄弟,要不要让我的仆人帮你去提亲?” 月沉瞳孔地震,不了吧。 “唉…”水神轻轻叹息一声:“也是,以你的条件,只能入赘给四喜。” 月沉苦笑。 是兄弟,就在你的伤口上撒盐。 水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肯定道:“没关系的,你的脸就是最好的嫁妆。” 月沉已经苦笑不出来了,他环顾四周,问道:“你仆人呢?”怎么还不把你拉走。 他正想着,猛然间看见司命走了过来,这大忙人竟然提着个算盘,径直朝四喜走去。 月沉心口一紧,我慌了呀。 第51章 小郎君番外+逐天光试读 二更…… 月沉上神虽然人缘不好, 但也听过风神传的八卦。 譬如司命对四喜态度与旁人不同,很不一般,又譬如他总是拿着算盘, 跟在那小花神屁股后面。 以前月沉觉得与自己无关, 现在却怎么看怎么不爽。 他推开好兄弟水神的手, 往四喜那桌走去,那财神爷大概是被月沉掳劫过,所以穿戴很低调,见他过来,猛然起身, 带着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味道。 月沉没空管他, 只随手拖了财神那张椅子到四喜身边,然后一撩衣袍坐下,抬眸去看司命。 他似笑非笑,眉眼凉薄。 司命还在打算盘,闲闲的说:“哎呦, 好大的醋味。”话落又朝四喜道:“你看啊, 之前的养老保险可以续交, 以后都会返回, 还有你既然资产过亿,就算不喜欢投资理财, 也完全可以交给我,让我帮你放修仙贷。” 他朝小姑娘扬起四根手指, 笑容满面:“我保证利润是这个数, 小四喜你放心,我只收中介费,不贵的, 你一定要考虑考虑我,我便宜又好用。” 话落司命把算盘拨回原位,朝月沉略一拱手道:“打扰了天帝,在下告辞。” 他的心里只有钱,司命是主业,副业开遍天界,谁有钱,他就喜欢谁。 临走时,司命还朝财神爷抛了个眼神,意思是常来光顾哦。 月沉见状,又把椅子挪了回去,眉心微跳有些尴尬,他转过身,却被身后少女揪住了束发的玉带。 月沉怔了怔,他回眸看她,四喜轻笑道:“天帝,我有笔生意跟你谈。” “你知道我有钱,所以我想赞助,帮你修一修破旧的月宫,条件是——”她顿了顿,拖长尾音道:“你归我啊。” 我养你呀。 月沉的长睫颤了颤,他解下系在腰间的玲珑骰子,单膝跪地,很郑重地说:“祖传的,别嫌弃。” 四喜唇角的笑弧愈发分明,她认真接过,清悦道:“小月亮,我们成亲吧。” 少女话落,望了望自己的好姐妹。昨天夜里,四喜和食神睡在一张床榻上,说了整晚的话。 食神棠梨说:“小四喜,你知不知道在人间的时候,傅月沉亲你的那个支线任务,就十积分那个,是我发布的吗?” 湖中相救,人工呼吸。 棠梨一脸姨母笑,她不管,她磕的cp就是最甜的,比她做的麦芽糖还甜。 四喜闻言,哈气挠了挠姐妹纤细的腰身,佯装怒道:“小梨子,信不信我把你炖了。” 棠梨就朝她做鬼脸,她真的是那种国色天香,雍容华贵如牡丹的长相,所以做鬼脸显得违和。 可棠梨乐此不疲,她逗弄四喜道:“听我的,你的月沉爱你爱得不行,你就从了他吧。” 四喜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因为棠梨怕冷。她认真想了想,却犹豫道:“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太好了。” “你也超级好的。”棠梨定定望着四喜,她的眸子如一泓秋水,仿佛蓄着让人平静的力量。 被棠梨这样望着,四喜也勇敢了起来,她说:“那我试试吧。” 四喜回过神,在周围以棠梨为首,众神的祝贺声中,紧紧握住了月沉的手,她说:“那我们试试吧。” 试试成亲,试试白头偕老。 虽然仙人不会白头,但可以在漫天飞雪里,握着彼此的手一起走下去。 月沉已经高兴傻了,他一把将小花神抱起,转了好几个圈。 他说:“谢谢你。” 谢谢你默默做我的信徒,谢谢你来到我身边,做治愈我的良药。谢谢你让我觉得,所有苦难都值得。 真的,谢谢你。 · 九重天,四处遍布着喜气。 天帝和花神成婚的请柬由仙鹤信官投往各个仙人府邸,场面十分盛大,是千年罕见的“花嫁”。 所有季节的花木仿佛都在这一天开放了,昭示着花神有多喜悦。 众神都打扮得人模鬼样,前来观礼,反观食神和战神作为伴娘,一个极其朴素,敛尽艳色,一个肖似男儿,都想着不抢了新嫁娘的风光,虽然四喜生的精致可爱,完全不需要刻意衬托,但这是姐妹的心意。 通往月宫的路上开满了玫瑰花,鲜艳欲滴,玫瑰一直攀爬到月宫的房梁,喜气莹莹。 四喜穿着大红的嫁裳,人比玫瑰还要娇艳几分,她看着月沉朝她走来,身边是水神当伴郎。 她的小郎君难得盛装出席,身姿如玉,容颜绝世,连头发丝都是她所喜欢的模样。 四喜抚了抚心口,激动之余,觉得此生足矣。 她真的追月成功了! 这就是有钱人的胜利吗? 她抿了抿樱唇,尽量不让自己的笑容咧到耳根后,然后掐了掐指尖,告诉自己这不是梦。 这种喜悦一直持续到深夜。 在月宫的新房里,合欢花开满一地,月沉揭开了她的喜帕,看见了少女晶莹明亮的眸。 他替她摘下头饰,是彼岸花做的金凤冠,沉甸甸,摇曳生辉。 月沉将她颊边的碎发别至耳后,握着少女的手,第一次许诺道:“我会永远爱你。” 你可以反复向我确认。 四喜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她伸出手环在他颈间,看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道:“真的吗?” 月沉唇角微弯,点点头道:“哥哥以前从不许诺,因为满口答应,从不兑现,但我和你说的,就一定会做到。” “也绝不会敷衍。”他举起手立誓道:“我以天帝的名义,向你保证,余生疼你爱你,敬你护你,钱归你管,活我来干。” 他刮了刮少女的鼻子,宠溺道:“往后啊,哥哥疼你。” 四喜重重点了点头,眸中隐有泪光,她附在他耳边吹气道:“我,最最喜欢你了。” 话音将落,人已经被抱起,床幔被月沉修长的指尖扯下,他吻上她的唇,被翻红浪,一室旖旎。 她腰间配着他给的玲珑骰子,被他解下来,化形成了精致的小铃铛,系在她雪白的脚腕上,随着床榻的震动,一声声脆响。 夜还长,红烛吐泪,相思不负。 · 人间。 天上地下,仿佛两个极端。 弟弟抱着弟媳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可怜的小星衡饮下了孟婆汤,被司命送到人间历劫。 他失去了记忆,也尘封了法力,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光,回到了中二时期,怼天怼地怼空气。 可星衡命不好,进入的是一个修真小世界,他投身的凡体身世坎坷,又穷又惨,他被狠狠磋磨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出人头地,爬到大宗师的位置,又被师门的人截杀,被他的师叔祖一剑刺穿心口。 他恨死她了。 星衡的师叔祖是一名浪荡的女子,平日里极其招摇,只爱惜她那张脸,除了乱花钱就是找男人,对待星衡常常是棍棒打骂。 他不知道挨了多少毒打。 他是真的恨云岫,恨她是自己的师叔祖,恨她永远是那副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样的人,偏偏勾引了一大堆男子,皆沦为她的裙下臣,进了她的房,上了她的床。 想到这里,星衡愈发咬牙切齿。云岫有多狠呢?她带着男人到她的房间,却让星衡守在门外。 少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恨?那种心绪从心底滋生,更像夹杂着嫉妒,连带着也恨上那些男人。 星衡以为,他和师叔祖云岫之间也就是这样了,不会再好,不会再坏。可他万万没想到,云岫竟然杀了他的师父,杀了他的那缕光。 星衡的师父叫江映月,是天澜剑宗江字辈的内门首徒,她是一个干净到让星衡觉得自己肮脏的人,是他想好好守护的人。 是江映月给予了他希望,将他从淤泥里拉起来。这样好的一个人,却被云岫害死!如何能不恨呢?星衡只记得,最后那场大战的时候,他是铁了心要和云岫同归于尽,他将云岫刺入自己心口的剑拔了出来,转而刺向她。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没忍心,不忍对着她心口,剑偏离了好几分,只是让她流了些血。 可星衡还是后悔了,云岫是一个特别在意容貌的人,一点点小伤痕都会难过好久,他从没见云岫哭过,那是第一次。 再之后,天色好像翻涌起来,狂风大作,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心口也逐渐失血,让他昏迷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星衡重生了。 回到了他还是落魄的穷小子,被家族的人嫌弃苛待的日子,回到了那种为了口吃食都要讨价还价的日子,回到了他最厌恶的时光。 唯一高兴的是,这个时候,师父江映月还活着,没有被云岫害死。 一切都还来得及。 星衡从地上爬起来,舔了舔唇角的血痕,面不改色地从恶狗口中抢过吃食,然后就着嘴里的血沫咽下,他漆黑的眸底波澜不惊,连狠厉都被他压下。 少年弯唇,漂亮的桃花眸子也跟着弯了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好像刚刚和畜生抢吃食的并不是他。 星衡抬起头,去看遥远的群山,云雾缭绕,隐隐可见琼楼玉宇,那里就是天澜剑宗,是他未来大展拳脚的地方。 他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掸了掸指尖的食物残渣,一向小心眼又不要脸的少年微微仰头,对着群山做了个手势。 等着,老子回来了! 师叔祖啊,我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第52章 逐天光② 一更 星衡回到了江家。 天澜剑宗位于卧龙雪山之巅, 山脚下有许多修仙的村镇,江家就是清河镇最有名的修仙世家,但到底是比不上正经宗门的, 江家靠着与宗门沾亲带故的关系, 混了一个外门弟子的名分。 就像星衡, 靠着一半可笑的血脉,和江家沾亲带故。他的生母早逝,是身不由己的青楼女子,他的父亲刚死,是背叛家族的不肖子孙, 他是个孤儿, 被江家找回来赎罪的物件。 对,物件。 是可以被江家人随意打骂,想碾碎就碾碎,想弄坏就弄坏的物件,要是高兴了, 就像逗狗一样给物件一点吃的, 不高兴了, 就把他扔到狗圈里, 去和恶狗抢食。 星衡不是没想过逃跑,可江家人给他下了焚心咒, 他要是背叛江家,就会像他的父亲一样被烈火焚烧而死。 其实他没见过父亲, 也不知道这所谓江家的罪人长什么样。他连一块墓碑, 一张灵位也没见到,大概早就烧成灰,散于风了吧。 少年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恨江家人,包括父亲,一个是把他抛弃的人,剩下的是一群非说他能拔开灵剑的疯子,因为江家祖传的这把灵剑曾因父亲出鞘过,后又因父亲封剑。 那群疯子觉得他好像继承了父亲的天赋,这才将他从犄角旮旯找回来,强行逼他留在江家。因为江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剑道天才了,当世修仙以剑道为尊,天澜剑宗就是个中翘楚。 用星衡的话说就是:“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 那群疯子做梦都想将门楣发扬光大,最好能出几个天才,在大选中拔得头筹,成为天澜剑宗的内门弟子,好让他们出去吹牛,以此碾压其他世家。 上一世的星衡没有这个念想,他一开始对自己的定位就很清晰:废物。 这个废体现在方方面面,废灵根,废右手,废泥扶不上墙。 他也就想当个废物,可所有江家人都觉得他应该是个天才,像他父亲那样。 一群老不死的狗东西。 星衡不想当天才,更不想当救世主,他光救自己就耗费了大半生的力气,在母亲逝世后,他着实过了一段偷鸡摸狗的日子,好不容易把自己拉扯大吧,又被江家人寻着,被他们拖回来受罪。 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听话的物件,也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正常的有修仙血脉的弟子都不是废灵根,最差的也就是杂灵根,可星衡,他好像根本不能通过江家的法诀炼气修仙。 底子差就算了,少年的硬件也不行,他的右手绵软无力,根本控制不好一柄剑,当时江家的老太爷一看,差点吹胡子瞪眼把自己送过去,你连剑都握不了,还修什么仙啊? 好在星衡没脸没皮,被家族众人或嫌弃、或惋惜的目光看着,也没往心里去半分,只想着晚上吃什么。 修仙其实是个很奢侈的事,对他这样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人来说。 他为了养活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也只想当个能吃饱的废物,没什么大志向,哪怕被人踩在脚底下,做卑贱如尘的泥。 也是这样的念头,让他藏起了自己是左撇子的事实,他才不要被摆布,去修那见了鬼的仙,人死不就如灯灭吗?活完普通人短短的一辈子就已经很辛苦了,为什么要成仙继续折磨自己? 就说那剑招吧,花里胡哨的,哪有刀好使,一劈一个准。星衡觉得,剑那种轻巧秀气的兵刃,配不上他。配不上被生活搓扁揉圆,一颗心梆硬的他。 那个时候他也一直这样以为,直到有人自天边来,破云而出,从手缝里撒下一点慈悲,借予他一缕光。 为了追逐这缕光,他几乎发疯。 从上辈子疯到现在。 少年缓缓收回思绪,他重生了,重生在还没碰见那缕光的时候。他所有的遗憾都还来得及,所有不可追的人都还好好活着,就连师叔祖云岫那个妖女都还安然无恙。 凭着星衡上辈子对云岫的了解,他直觉她现在一定是捧着镜子,在欣赏她那张脸。 不出意外的话,会慵懒抬起指尖,擦去镜子上因为茶水蒸腾而凝结的水珠,悠悠叹气道:“唉,今天的我比昨天又更好看了,真是挡都挡不住的美貌。” 星衡甚至能记起她说这话时的腔调,比平时温柔万分,一点暴躁都没有了,也好像只有对她自己的脸,云岫才会有好脾气。她照镜子的时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见鬼,我为什么要想她呀?”星衡有些厌烦道,天色薄暮,他摸到江家后院,从井里提了一桶凉水上来,把脸洗干净了。 可身上还是肮脏黏腻的。 少年忍下厌恶,双眸一弯,又是一副乖巧模样,他生得极俊俏,黑眸如揽星河,若对着你笑,恐怕你会甘愿为他做任何事情。 江家的丫鬟就沦陷在这样的笑里,忙不迭给星衡找了件干净衣衫,虽然是旧的,但穿在少年身上,又是别样的好看。 自母亲逝世后,星衡就一直穿着黑衣,他不喜欢白色,觉得太过于干净,只有上辈子的师父江映月配的上。 她清丽脱俗,不染红尘,和云岫那个妖女齐名,被修士们称为天澜剑宗的“云月双绝”。让星衡觉得不忿的是,修士们认定:云还压了月一头。 妖女也配? 少年黑如鸦羽的睫毛下压,直直盖在单薄的眼睑上,也敛下所有情绪,同小丫鬟道谢后,他回到柴房,就枕在柴垛上休息。 上一辈子的星衡习惯了居无定所,即便后来有了高床软枕,也睡不安稳,反倒是现在,嗅着从窗口飘进来的,隔壁厨房的烟火气,他很快就入睡了。 夜深的时候,有人偷偷摸摸溜进了柴房,星衡的长睫颤了颤,月色晦暗的光线下,少年唇角弧度轻扬:终于来了。 他在等他的堂兄,等他像上辈子一样,告诉他解焚心咒的办法。 虽然这玩意儿已经被后来成为大宗师的星衡破解了,但他还是没有即刻解咒,仍按着上一辈子的轨迹来,因为他还想遇见那缕光。 在卧龙雪山的森林里。 那是眼前这个混蛋堂兄骗他的,上辈子的星衡信了,也将自己陷于险境。 卧龙雪山的山路峰回路转,冰雪常年不化,雾淞乍现,一缕阳光斜射,刹那间草木晶莹剔透,宛若仙境。 极美的地方,往往也藏着极大的危险,就像云岫那个女人一样。 该死,他总是会想到她,可能这就是恨吧,深入骨髓至死不休。 星衡继续往深处探索,循着前世的记忆,至于骗人的堂兄…他把那丑东西剥光了衣服,吊在了柴房门口,让他那肥硕的身躯,给大家助助兴。 突然,有咆哮声渐起,从前方的山洞里传来,纳入星衡眼底,他觉得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了,因为上辈子,也是这条魔龙看守。 这里是禁地,是当世大能都鲜少踏足的地方,危险也往往伴随着机遇,也是在山洞里,在魔龙的爪牙下,他拔出了以后的本命兵器。 一柄唐刀。 唐刀刀身呈灰蓝色,银光闪烁,刀柄处成环,环形似龙翼,刀柄与刀身交接处,布着浅浅的龙鳞纹,就连刀把的头,也似龙头。 上辈子星衡得势后,还给这柄刀打了个精致华丽的刀鞘,镶珠嵌宝,就差明着告诉别人他是暴发户,但刀的名字却很好听,叫长风。 是那个讨厌的女人取的。 她说长风万里,扶摇直上。他就真的如她说的那样,差点把整个修真界都毁在自己脚下。 星衡细细回想,他都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能这么厉害,掌万万人生死。因为一开始,他就只是地上的泥,因为肖想了云间月,所以去逐天光。 他没想过出人头地,也没想过将天光私有,只是被命运这双手推着向前,达到了不曾有的高度。 也变得让星衡自己陌生。 少年叹息一声,像上辈子那样,走进了山洞,然后抢了魔龙的东西,被这兽类袭击,他抱着唐刀向洞外奔袭,在冰天雪地里逃命。 可他逃啊逃,玩你追我赶的游戏玩累了的时候,也还是没有等来那道天光,等来师父江映月。 哪怕他重活一世,为了做戏逼真,身上已深深浅浅挂彩,从他的黑色布衣里渗出血色来,比他发梢上洗的发白的红色发带还要明艳。 夜已深,这是少年的独角戏。 他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明明上辈子的时候,师父御着剑,穿着天澜剑宗的服饰从高空落下,如仙人临世,救下了差点要葬身兽口的他。 他永远忘不了那女子朝他走来,脸上戴着浅绯色的狐狸面具,朝他伸出了手,从她指缝间漏下的,就是止血的灵药。 是那时候救他一命的好东西。 哪怕对女子而言,轻若鸿毛,可于星衡而言,却是惊鸿一瞥。 后来,因为这柄唐刀的认主,他有幸在弟子选拔赛中拔得头筹,被天澜剑宗看上,钦点为内门弟子,拥有了择师的权力。 于是他难得高傲的,第一次去主宰自己的命运,说:“拥有狐狸面具的,就是我的师父。” 是谁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出来,他就会敬谁爱谁一辈子。——这是他从淤泥里爬起来,唯一的动力。 第53章 逐天光③ 二更 星衡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一番搏斗后, 趁着喘息的时间,他的掌心划过树杈,狠狠用力渗出血来, 随即手握成拳, 放到了唐刀的刃面上方。 ……血珠被唐刀吸收殆尽, 如渴饮一般,刹那间已漫开银锋,将意欲吞下星衡的魔龙逼退了回去。 唐刀认主了,还是这少年。 星衡却不高兴,他左手提刀, 懒洋洋慢悠悠往雪山森林外走, 等到江家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失踪了一天一夜。 想找星衡撒气的堂兄没有法子,只好跪到老太爷面前告状,就跟上辈子那样,一边装模作样抹泪, 一边骂骂咧咧哭诉。 这戏码星衡都看腻了。 他穿过人群, 如前世那样, 在老太爷面前站定, 宁折不屈。少年眉眼清透,是一身粗布麻衣也掩不住的风华。 只可惜前世时, 星衡力量尚且薄弱,哪怕骨头够硬, 也还是被老太爷的龙头杖击中膝盖, 被迫跪在江家的地板上。 此一时彼一时,星衡再也不会像前世那样,屈辱地认下罪责, 然后不情不愿地说:“我知道错了。” 此刻,少年眉目微动,云淡风轻间已避开了老太爷的袭击,他淡淡反驳道:“我何错之有?” 星衡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开得灿然,他想起前世从废物穷小子成为门派大宗师后,再回到江家的时候,可比此刻还要嚣张。 让他想想……对了,他当时说的是:“你们知道错了吗?” 那时江家没一个人敢辩驳,纷纷跪在他脚下,臣服于绝对的力量,星衡就轻飘飘抬起脚,碾断了他堂兄的腕骨。 是他握剑的那只,右手。 他这个人吧,就是小心眼爱记仇,他怎么会忘记呢?因为堂兄的故意捉弄,他差点死在卧龙雪山的森林深处,假如他真的死了,恐怕江家也不会有人来找吧。 所以他只是废掉堂兄当剑修的资格,不过分吧? 可奇了怪了,江家的人一个个怒目而视,看他跟恶魔似的。 少年嗤笑,轻快地道:“别这样,往后我走我的阳光道,您呢,您过您的奈何桥。” 多好呀,互不相欠。 院子里的穿堂风卷起这年轻宗师的披风,他肆意转身,衣袍猎猎扬起的弧度,仿佛打在江家脸上的巴掌。 可星衡就是这样,小心眼,不要脸,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江家曾经给过他剩饭的厨子,帮过他的小丫鬟,他都替他们赎了身,并给够了银两。 星衡冷冷笑了起来,他去看气得不轻又十分疑惑的老太爷,再看那还在装模作样哭诉的堂兄,寒着声线道:“闹够了吧?” 闹够了就都给我滚,马不停蹄地滚,看得我烦死了。 星衡深吸一口气,到底忍住了,他虽然重生,但这会儿还达不到上辈子的修为和造诣,所以得拿捏好度,不卑不亢。 他这个人最有自知之明,有几分本事,就发几分脾气。 见老太爷怔了怔,少年又开始怼道:“家主,晚辈虽然是个废材,但废材罪不至死吧,即便我哪里惹了堂兄不高兴,他也不能诬陷我吧。” “您也知道,我是废物……”他转了转自己的右手腕,十分无力的样子,说:“堂兄怎么说也是炼气后期,我哪儿敢呀?” 少年的嘴从来不饶人,被他这样一说,老太爷面子上也挂不住,可还是偏袒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和兄弟起争执,这次就算了,你回去闭门思过七日,反省好了再出来。” 星衡微笑:“知道了。” 以后都给爷死。 少年唯一的优点就是能忍,他抬手抱拳,有礼有节地告辞。 七日后就七日后,他正好闭关,等待门派大选,既然师父江映月没有出现在卧龙雪山山脚下的森林里,那他就去山顶的天澜剑宗,重新找到她,再拜师。 星衡怀揣着希望,忽然又想到什么,皱起眉嫌弃道:“可恶,还是得叫那个妖女师叔祖。” 云岫,我是欠你的吗? · 铜镜前,女子打了个哈欠。 昏黄烛火中,她的五官无一不精致,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成,是点到为止的艳,不可方物的美。 云岫眨了眨眼睛,连哈欠都优雅,她蹙了蹙眉:该睡觉了。 抬手解下发簪,雪肤黑发,顺滑的青丝如云似瀑,握着玉簪的手指细腻白皙,似雪堆砌那般,好像一碰就化。 云岫轻轻抿唇,脸上根本挑不出缺点,只除了唇色有些泛白。 好在她的眸子是琉璃般清透的颜色,比漆色的眼珠要浅淡得多,也通透明净得多。 可惜了。 云岫伸出指尖放在偏离胸口三分的地方,如果说唇色是脸上唯一的瑕疵,那心口附近这道剑伤留下的疤痕,就是她身上唯一的瑕疵。 呵,拜那个逆徒所赐呀。 美人眉眼间生起了愠怒,在铜镜里显得更加灵动,似拓印上去的工笔画,她抚了抚胸口,劝慰道:“别气,别气。” 生气影响我的美貌。 云岫长长舒出一口气,提起妆台上的小镜子,带上床榻,这才安心入睡。 梦里她梦见了自己的师兄,也是和她有着双修盟约的道侣。 只可惜师兄为匡扶正义,舍身祭天了,她为了复活师兄,什么邪魔歪道都走了,眼看即将成功的时候,她那个徒孙呀,让她功亏一篑。 小兔崽子,结仇了。 云岫咬了咬贝齿,无意识的翻了个身,又压到了心口的剑伤。 她倒吸一口凉气,从床上起来,随意趿上绣鞋,踏着楼梯,往二层小阁楼去。 这幢竹制的小楼设在缥缈峰的峰顶,缥缈峰是卧龙雪山这条山脉里最高的山峰,风景独好,从小阁楼往外望去,山脚下一览无余。 修士们视力比常人超出百倍,所以就连森林里开什么花,云岫也能望见,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 小阁楼坐北朝南,朝南的一面几乎镂空,就像留了个大大的落地窗,云岫躺在摇椅里,往外眺望,她伸出指尖,仿佛能碰触到星子。 她开始怀念师兄余星河了。 在没有人的地方,一个人的时候,云岫才会卸下伪装,流露出心底的伤感和脆弱。 她觉得像师兄那样清朗正直,风光霁月的人,不应该一直沉睡下去,不该是这种不死不活的结局。 可云岫也已经尽力了,夜里始终寒凉,尤其是在山顶,她是天资卓绝的修士也没耐受住,咳嗽起来。 她伸手掩在唇边,咳出了血。 云岫随意抹去,轻嘲地笑了笑:“这就是逆天而行的代价吗?” “可是师兄,我好像没有本事再重来一次了。” 云岫轻轻阖上眼睛,开始想另一个人,想那个杀千刀的少年。 星衡啊星衡,你真是我的好徒孙。 他就像意外一样,将云岫原本的计划全盘打乱,导致了现在的结果,原本,她是要一个人回到过去的,回到师兄还没有祭天的时候。 但那小子阴差阳错卷进来,卷到她设的阵法里,还对她喊打喊杀,她也是气急了,才会刀剑相向,却没想到星衡不躲。 她的剑刺中了他心口,他眼眶隐隐泛红,身上的魔气也消散了一些,生生拔出了她的剑,然后以牙还牙,最后的结果就是—— 她和他纠葛在一起,站在阵眼中间,一起被卷入撕裂的时空里,大概是因为多了个人,能量有限,云岫和星衡只能回到现在。 不能再回到更之前,回到师兄余星河还没有以身祭天的时候。 哈哈,好家伙。 云岫皮笑肉不笑,她已经开始后悔了,后悔当年随手救了那小子一命,从看守师兄佩刀的魔龙嘴里,救出这么个祸害。 这个祸害还有几分本事,让师兄的佩刀也认他为主了。 一开始云岫根本不敢相信,她还以为是师兄回来了。 可星衡那小子哪哪都不像师兄,除了眼睛像。 云岫想来想去,大概也是这双眼睛迷惑了师兄的徒弟江映月,让她下定决心收星衡为徒。 说到收徒……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当着掌门和一众宗门长老的面,颇为傲气的说:“要找有狐狸面具的人拜师,还非她不可。” 云岫当时正在角落里照镜子,心想:那不是我吗? 整个宗门除了美貌如我,还有谁这么爱惜脸呢?哪怕是救个人,她也怕细嫩的脸蛋被波及,非得带个面具保护着才觉得安心。 至于这面具嘛…… 云岫收好镜子,将推至额顶的狮子面具往下压了压,防止太阳光对她肌肤的毒害。 要说她的面具,那可太多了,多到能每天都不重样的。 什么小脑斧,小松鼠,她爱戴哪个戴哪个,全凭心情。 但那个狐狸的,还真没有了,那天救了星衡那小子后,她重新御剑回到宗门,在山门碰见了师兄的女弟子江映月。 她一直瞧着她手里的面具。 云岫挑挑眉:“你想要?” 江映月犹豫了一瞬,又重重点头,目光显得有些迫切。 云岫想了想,她也算是人家的师叔,虽然不大情愿,但江映月从未向她讨要过东西,所以她得大方一点,拿出师叔的气派。 “喏,给你了。” 她递过去,拍拍手,继续掏出怀里的镜子,去看自己的盛世美颜。 却不知道身后的少女表情变了又变,狠狠握着那面具,仿佛抓着什么好机遇一样。 江映月其实是故意的。 她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也知道星衡是什么人。 至于江映月本身……她是穿越的,穿到了这本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书里。 通俗的说,她是穿书文里的女配,不抓住机遇就要凉。 所以,才费尽心机,想取代原本的女主,取代属于她的一切。 第54章 逐天光④ 一更 江家, 柴房。 闭关的七天里,星衡脑海中又浮现出上辈子的点点滴滴。 很奇怪,记忆如走马观花, 一晃而过, 唯独关于那个妖女格外清晰, 清晰到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他又想起上辈子拜师的时候了。 在天澜剑宗比武的炼灵台上,掌门和一众长老高居看台,那个漂亮的女人坐在角落里,很低调, 但不妨碍众人的目光望向她。 云岫的长相是哪怕藏在人堆里, 哪怕她微微低首,也无法被埋没的倾城绝色,星衡自然也看见了她,甚至隐隐绰绰觉得像救他的那缕光。 等弟子选拔的比试结束后,他收起唐刀, 在一众长老欣慰的目光中, 抬手逝去了唇边的血渍, 目光灼灼, 带着骄傲的少年气。 这是星衡第一次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他握了握指尖, 抑制住了想指向云岫的手,到底还是因为多年的自卑, 他委婉地说道:“谁有那张狐狸面具, 谁就是我的师父。” 话落,他看见云岫抬起眼眸,几近透明的琥珀色眼珠暼过来, 极浅极淡,正好压下她一身的昳色。 星衡下意识眨了眨眼睛,微微垂首,却在这时,身后有人朝少年走来,来人穿着门派统一的服饰,戴着那日的狐狸面具,仙气缭绕。 掌门余晚舟一看,对星衡笑道:“你回头看,那是你想要的师父吗?” 星衡微怔,他回眸望去,尚好的天光下,江映月一袭轻裳翩然,干净得不染俗世尘埃。比起翘着腿,没有坐相的云岫,眼前的女子好像更符合那个形象。 于是少年问道:“两个月前,卧龙雪山的森林里,是你吗?” 狐狸面具下女子的神情僵了僵,她握紧掌心,看了看上方的掌门和一众长老,咬牙道:“是我。” “啧啧。”云岫挑了挑眉,她伸手放至唇边,朝掌门余晚舟道:“师弟,有人去禁地哎。” 那抹红唇颜色极浓,青年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轻咳一声道:“本门弟子江映月,私闯禁地,罚五十戒灵鞭。” 余晚舟话落,对自己的小师姐说:“看在她是师兄首徒的份上,就原谅这次,从轻处理吧。” 云岫懒洋洋眨了眨长睫,按门派的规矩其实没有这条,很不幸,不许私闯那里,是她定的。 因为师兄的佩刀镇在那里,云岫为此设了结界,倘若师兄的魂魄归来,那禁地就一定会有灵气波动。 当然,要阻止其他人靠近。 包括她自己。 云岫摸了摸下巴,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就没有揭穿江映月,再说那五十戒灵鞭,轻则毁容,重则伤筋动骨,她的美貌不允许。 因此,面对掌门师弟的询问,云岫只轻轻嗯了一声,继续拿起自己的小镜子,开始观赏。既然江映月费尽心思也想要星衡当徒弟,那就给她呗。 这个世上,除了师兄余星河,云岫什么都不会太计较。 她爱师兄,就像爱自己的脸。 至于那灰头土脸的小子……她收回余光,再次感慨:师兄的唐刀瞎了眼,封尘多年,居然选了这样一个小废物当新主人。 ——云岫的眼光尖得很,一眼就看出星衡资质平平,灵根废物。 思来想去,也只有他那一双眼睛肖似师兄,如点睛之笔,让他和师兄能有六七分相似。云岫以为,江映月无非是想寻个替身,睹物思人罢了。 可怜。 真是自欺欺人啊。 云岫和师弟余晚舟打了个招呼,提前离席了,至于那五十戒灵鞭,就当有些人撒谎的代价吧。 她取出别在腰间的折扇,掌心翻涌起灵力后,略一化形,青竹骨的扇子就变成了翠色的长剑。 这剑没什么特别,随便折的根竹子锻炼而成的,江映月也有,门中许多其他弟子也有,都是跟风罢了。 在天澜剑宗里,云岫是仅次于师兄余星河排名第二的强者,她做什么都会有人学,宝器、服饰,就连她爱美,也在宗门卷起了歪风。 不少女弟子都以云岫为风向标,称她为美容养颜界的祖师爷。这种虚名云岫从不往心里去,她知道自己好看,不用别人说。 但被人夸,还是超开心的。 云岫美滋滋地回到缥缈峰,开始兢兢业业护肤,也并不知道,那受了五十戒鞭的江映月添油加醋,和她新收的徒弟说:“千万不要招惹师叔祖。” 可怜的星衡,还没正式了解云岫,就被人灌输了先入为主的观念。但他一开始是不信的,直到宗门上下,除了掌门都和他这样说过之后,少年就放弃挣扎了。 至于师叔祖的残暴,在不久后的将来,星衡自己也亲身体会了。 …… 少年缓缓收回思绪,聚气凝神,按照上辈子摸索出来的适合自己的法诀修炼,很快就进入了炼气后期,突飞猛进。 他其实是幸运的。 就说上辈子,星衡是在还没有成为内门弟子的时候,进入的卧龙雪山禁地,所以逃过了门派的五十戒灵鞭。 甚至因为唐刀的认主,宗门上下都认为是余星河在天有灵,亲自挑选的门派新弟子,因为对余星河的敬重,也都对星衡很客气。 这种对待,让他的境遇大大改善,和以前的十六年都不相同。 好像活到现在,才有人正式把星衡当人看,给予他尊重,让他有选择的权利,至少在关于自己的事情上。 可哪怕很多年后,星衡还是会想起,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妖女的时候,她坐在炼灵台的高处,着一袭天青色的薄衫。 轻裳微扬,恰如雨后的天色氤氲开来,无需刻意也让人觉得心里舒坦。 星衡是个没文化的俗人,他不知道这叫什么感觉,可他做过许多假设,也假设过她是他的师父。 在梦里这种念头会很明显,可到了天明,少年就是满腔的懊悔,他觉得自己有错,明明师父江映月对他再好不过了,他却有二心。 这种愧疚感狠狠折磨着星衡,他年纪其实还尚小,处理事情的方式也比较幼稚,所以只能加倍对师父好来弥补,同时告诉自己,应该加深对那个妖女的恨意,不要被她的皮相蛊惑。 不要跟那些男修士一样。 被她玩弄于鼓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做她裙下摇尾乞怜的狗。 在山下的时候,星衡已经当了十六年的狗,又穷又苦,好不容易从泥里爬起来,接近天光,他只想好好当人,当个好人。 像他师父那样,有善心。哪怕力量微薄,也努力济世救人。 都说当局者迷,星衡其实并不知道,善良也是可以伪装的,如果为了达到目的的话,就像风流浪荡一样,都可以伪装。 他这辈子接触的女人太少,只牢牢记着母亲说过的话,越美的女人越危险,越狠毒,越不能沾染。 偏偏这样的女人,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即便再不想承认,星衡也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做了不该做的梦,梦里是不应该有的人。 最要命的是,梦里极尽温柔的女子,到了现实,那叫一个暴躁。 害,真晦气。 少年的梦碎梦醒,只需要云岫的一顿毒打,如果心思还未歇,那就两顿,打得他哪敢再肖想。 云岫那根竹子做的长剑,不仅可以化形成扇子,还能化形成“打狗棒”的模样,全凭云岫一念之间,这打狗棒打人生疼,敲骨刮髓的疼,打得星衡恨透了她。 宗门上下皆知,云岫的脾气非常不好,平常除了夸她好看,尽量不要多和她说其他的,尤其不要提大师兄,提那个沉睡不醒的人。 大家也都知道云岫和余星河结了道侣盟誓,只是还未成亲,所以也都把云岫看成宗门大师兄的未亡人,或者有不懂事的,会顺嘴说出“小寡妇”,这称呼也只是在弟子们之间流传,没人敢到云岫跟前触霉头。 星衡也不敢,不仅是被打怕了。 更多的是,和其他弟子不同,少年恨透了这三个字。因为小的时候,母亲还未逝世…带着星衡讨生活的时候,也有不知好歹的人这样叫过。 甚至舞到了星衡面前。 他那时才六七岁吧,没什么本事,只狠狠咬住了那猥琐男人的胳膊,隔着一层衣料,咬出血来。 男人对他拳打脚踢,他没管,鼻子都出血了还死死咬着,跟街边流浪的恶狗没什么区别。 一双漆色的眸子满是狠厉。 直到母亲发现,才将星衡拉开,满嘴的血衬得他的牙森白,他就那么笑着,往死里记仇。 自然,这男人没什么好下场。 星衡后来废了他那只手,油腻的,喜欢吃女人豆腐的手。 在他成为剑宗弟子没几天的时候,回穷乡僻壤告慰母亲亡魂的那晚,敲开了曾经邻居的门,在森然的夜色中,他抬起脚,碾碎了男人的腕骨,一声脆响伴随着杀猪的哀嚎,让少年整颗心都熨帖了。 他记仇,非报不可。 这些年唯一的纵容,只有那个妖女,那个往死里打他的妖女。 他恨她,却残忍不起来。 直到云岫害死了江映月,害死了他的师父,熄灭了那缕光。 第55章 逐天光⑤ 二更 在这片修真大陆上, 魔修和正统的修仙门派之间隔着无尽深渊,如天堑,将两边隔断开来, 几乎井水不犯河水。 只有每年的月圆之夜, 在灵力和气场的作用下, 天堑会化为通途,无尽深渊消失,短暂地供两边来往,直到月亮落下,恢复原状。 江映月就是死在无尽深渊里。 月圆之夜前夕, 她和云岫因为抢夺什么东西来到这边界, 星衡跟在后面赶过来,只能看见师叔祖的长剑刺入师父的肩头。 那剑明晃晃灼伤了少年的眼睛,他加速御剑,却还是差了一点,眼睁睁看着师父拔出剑, 决绝地往身后的深渊坠去。 “师叔, 你想毁尸灭迹吗?” 这是江映月最后留给星衡的话, 他试图跟着她坠下去, 却发现天边圆月已起,无尽深渊的裂口迅速合上, 将师父吞没在无边的黑暗中,而他的脚下, 已是平地。 少年怒目圆睁, 不可置信地捶打着地面,刨得两手皆是血后,也没能再打开无尽深渊, 等到圆月过去,一切又恢复原状时,他才能跳下去,搜寻江映月在哪。 可星衡没有找到,一直到他上辈子结束,都没有找到。 他心里大概知道了。 对云岫真正的恨意,也是从那个夜晚生起的,她害了人后,面不改色地擦了擦小瓷瓶上的脏污。仿佛这东西,比一条人命还要金贵。 星衡冷冷望着她,可她一句解释也没有,他突然想起弟子们传得火热的流言,说云岫走歪门邪道,说她招鬼招魂,还画献祭阵法。 先入为主的偏见是很严重的。 少年下意识以为云岫是为了掩盖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才将师父江映月逼下深渊,尤其是师父最后那句话,仿佛就印证了这点。 他吐出嘴里的血沫,骂道:“妖女。” 云岫微怔,随即笑道:“随你怎么想吧,小废物。” 她一袭青衫在月下如翩然掠影,随即御剑乘风离开,只留下身后手握成拳,血流如注的少年。 星衡漆黑一双眸子蓄满了恨意,可他忍着,忍到自己足够强的时候,再寻求报复。 等他真正有这个实力的时候,人已经修炼得有些魔怔,隐可见入邪的迹象,与魔修无异了。 他成了天澜剑宗追杀的对象。 因为掌门护着云岫,誓要处决他这个以下犯上的逆徒,星衡没有办法,只能躲到深山老林里继续变强,强到能横扫一个宗门。 等时机成熟,他带着唐刀再次杀回了天澜剑宗,和曾经的同门拼的你死我活。他从山门一步步往里逼进,越过清一色着弟子服的同门,看见了炼灵台上的云岫。 那上面布满了阵法和符咒,就连台面石刻的凹槽里,都注满了汩汩而流的鲜血,萦绕着灵气,汇聚到阵眼之中。 大概是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容不得旁人打扰,星衡打伤掌门后飞跃到了炼灵台上,他向云岫走近,她却头也不回,只有她的剑凌然出鞘,朝他心口刺来。 少年双目微红,没有躲。 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鼓起勇气去要这妖女的性命。 星衡没想过再活着,所以任由长剑穿透心口,他眉目不改,灼灼间氤氲着魔气,连额心都生了朱砂色的魔纹,图案精致,他整个人也好似脱胎换骨一般。 少年的骨相和面目在慢慢变化,刹那间竟像极了余星河,像极了云岫心心念念的大师兄。 她怔了一瞬,也是这一瞬,星衡拔出了心口的长剑,刺向了她。 剑偏了三分,不致命。 随后他们站在阵眼上,一起被卷入了时空的裂隙,重生到了星衡还没拜师之前,他的伤势远比云岫重,所以昏迷未醒,她用尽仅剩的大半修为替他疗伤后,将他扔到了江家门口。 江家的人又把他扔到了狗圈。 和云岫不同,星衡的自我修复能力太强,伤越重,等他好了的时候,修为也会更进一层楼。 他是废灵根,走的是炼体。 云岫怕他的灵力太过强盛,惹出事端,又用最后剩下的一半修为封住了他的金丹,让他误以为自己是重生,还是废柴。 加之修仙一途本就驻颜,筑基期后就会容颜不变,所以星衡相貌变化不大,随着他魔气消散,精致的面貌又变回原来,没有破绽。 云岫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已经没有能力再布重生阵法了,所以就想安安心心等死。 也不要再和星衡有交集。 大概就像平行世界一样吧,他们重生到这里,原本这个时间段的星衡和云岫就消失了,由他们自己替代自己。 周围一切都是正常运转,宗门也还好着,没有经历血洗,江映月也还活着,所有一切都重头来过。 只是云岫再也没有力气去卧龙雪山的森林救星衡了,反正以他的本事,拿下那把唐刀不在话下。 怎么说,她的心确实生了点异样,因为星衡入魔的时候,额间生魔纹的刹那,模样像极了余星河。 除此之外,他们也都很喜欢吃鱼。还有糖炒栗子。修士虽然已经辟谷,但仍可以享受口腹之欲,只是原材料用的是修真界特意豢养的灵力鱼,全当食补,也是修炼的一途。 但他怎么可能是师兄呢? 师兄还在那躺着呢。 缥缈峰上,云岫连饮几口补血益气的灵力汤药后,压抑着咳嗽,走到小竹楼的后方,一条细碎的石子路通向她挖的山洞。 洞里气温极低,明珠日夜照亮,冰棺显得晶莹剔透,里面安静躺着的年轻男子,就是师兄余星河。 他紧闭着双眸,黑如鸦羽的睫毛下压,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余星河的唇色比云岫还要淡几分,却仍有体温,也有气息,像个活死人一样,没有灵魂。 云岫轻轻拂去他长睫上的霜雪,苦笑道:“对不起啊师兄,我好像还是搞砸了呢。” 她靠着冰棺席地而坐,自言自语道:“果然像师父说的那样,我除了长的不错,一无是处。” 云岫眨了眨长睫,掩下眸底的哀色,叹息一声说:“早知道今日是这局面,当初就应该我去祭天。” 她回眸去看余星河,他仍旧是那幅模样,一动不动,让她近乎绝望。她似想起什么,站起身去摆弄冰棺后方,柜架上的瓶瓶罐罐。 都是些玉白的小瓷瓶,里面集着不同的鲜血,是她走的歪门邪道,可是云岫已经没有修为再重新开始了,她将瓷瓶放回原位,强迫症一样摆齐后,才继续说道: “师兄,你为什么要收江映月为徒?她上辈子还妄想阻止我复活你,偷了我的瓷瓶后,把我引到无尽深渊,还给我来那一出。” 明明就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她多坏呀。”云岫喃喃道:“是,我名声不好,也懒得解释,所以不招人喜欢……”她顿了顿:“就连师兄你当年,虽然救了我,也还是不愿收我为徒。” 那年云岫十五岁,国破家亡,想从城楼坠下,以身殉国的时候,有仙人御剑乘风而来,救了她这样一个落魄的公主。 云岫的家乡在南国,是个南方的边陲小国,几乎很少下雪。 国破的那日,在无尽硝烟中,兵士的鲜血蔓延在宫城内外,仿佛要将她吞噬在这里。 天还亮着,云岫却好像看不见一丝光亮,直到她心灰意冷的时候,天空中漂起了细白的雪子,仿佛能将鲜血都覆盖。 将士们的尸骨掩埋在所谓的平静之中,她赤着脚,踏上了城墙。 是师兄救了她。 也是师兄带她回了天澜剑宗,教她修炼,一并斩断所有俗世的缘分。 他给了她重新活下去的希望,恰如一缕天光,纳入她眼底。 她有了生存的动力。 …… 云岫从山洞里走出来,迎面而来的阳光刺痛眼睛,却好像无法再照亮她心底分毫。 她有些泄气,也不太想活了。 这副残躯会一日随着一日慢慢衰败,这对她来说,对她这样一个极度爱美的人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惩罚。 所以,她是欠星衡的吗? 云岫想,倘若他真的是师兄转世,那她就认了吧。 可师兄年轻的时候,真的会是这副狗样子吗? 云岫嫌弃地皱皱眉,又惊觉皱眉不好,连忙舒展,去看铜镜里的自己,还好还好。 这样的美貌看一日少一日,她得好好珍惜才是。 似想到什么,她打开自己的储物戒,里面的裙衫和面具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美轮美奂。 云岫已经开始想,她要穿着哪一件衣服,体体面面地离开。 · 江家 星衡推开了柴房的门。 七日之期已到,他也该随家族的兄弟一起,登山至天澜剑宗的山门,领好各自的号码牌后,就将在炼灵台上进行比试。 少年已经隐隐开始期待,很快他就能见到活着的江映月。 像上辈子那样,他认了师父后,师父给他重新赐名。 她说:以后就叫江念余吧。 星衡那个时候并不明白,直到某年清明节,江映月醉酒后,喃喃念着她师父的名字,念着余星河的时候,星衡才恍然大悟。 原来师父喜欢师祖。 很奇怪,那个时候星衡内心很平静,甚至毫无波动,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坦然,师父竟还有些失望。 这么多年过去,星衡也没想明白她失望什么,就像这么多年,星衡早已将师父看做亲人,她却仍不满意。 第56章 逐天光⑥ 一更 天澜剑宗, 炼灵台。 一袭黑衣的少年单膝跪地,任风扬起他额前的几绺发丝。 掌门在高台上宣判胜利。 星衡抹去嘴角血迹,再次撑着唐刀站了起来, 像上辈子那样, 却比上辈子赢得要更轻松。 他听见掌门余晚舟问他:“想要拜在座哪位为师?” 少年眸光微敛, 遍寻不见那抹天青色的身影,反倒是师父江映月,仍从人群中向他走来。 只是没有戴狐狸面具了。 星衡有些恍惚,他静默立在原地,仿佛听见风声在耳边响起, 怔了许久后, 才抱拳拜师。 再见到师父江映月本应该是喜悦的,可星衡却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重担放下了,不是失而复得的狂喜,而是觉得可以弥补遗憾,更像一种责任感。 他听见师父对他说:“以后, 就叫你江念余吧。” 少年仍在走神, 直到天边有人御剑而来, 他漆色的眸子才重新聚焦……看见云岫后, 星衡心里下意识的情感竟然不是厌恶。 该死,他还有些欢喜。 少年眼皮下压, 脱口而出道:“师父,我不叫江念余, 就叫江余, 多余的余。” 他以为今生的剧本和前世不同了,所以也不想再当师祖余星河的替身,倒不是因为江映月, 而是云岫那妖女除了叫他小废物外,还时不时提醒他是一个替身。 因为星衡手里握的唐刀,名唤长风,原本是属于余星河的。 云岫笑他,不仅是江映月把他当替身,就连唐刀,也把他当替代品,都是在自欺欺人。 那时星衡反问:“你呢?” 那你呢? 云岫说:“你就是你,他就是他,始终是不一样的。” 星衡觉得这妖女总算说了一句好话,他尚年轻,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等他明白的时候,为时已晚。 此刻,少年看向云岫,明明他说了和上辈子不一样的话,说他要叫江余,师叔祖却并不意外,还那般散漫。 也许她从未在意过他吧。 星衡收回余光,这辈子是他自己取的唐刀,不需要谁来救,所以师父江映月也不用违背门规,挨那五十戒灵鞭了。 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好。 可不知道是不是星衡的错觉,他总觉得云岫的脸色比上辈子更加雪白了,如玉瓷一般,透着脆弱。 她这幅样子,让星衡想起了在玉溪镇的那次,还是上辈子,他刚成为内门弟子,回乡慰亲那次。 玉溪镇地处偏僻,和江家所在的清河镇隔着几百公里,御剑熟练的修士,三天就可以抵达,像星衡这种刚入门的,还是极罕见的御刀,足足用了有十日。 现在回想起来,他到的时候,师叔祖恐怕早就先到了。 那天夜里,星衡回到曾经一贫如洗的家。家徒四壁,月光清冷地洒了一地,他拜过母亲后,敲开了隔壁邻居的木门。 起初,那中年男人还怔了怔。 可星衡抖落披风的帽檐,露出一张俊俏清爽的少年颜后,曾经狠狠打过他的男人就猛然一震。 那是星衡六七岁时的旧事了。 十年过去,少年那双漆色的眸子愈显精致,可里面含着的零星笑意,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说:“别来无恙。” 男人已经退到了角落里,退无可退,星衡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轻慢道:“让你好好活了十年,是我的无能。” 他瞥向男人打过他的那只手,也是这只手,曾将他的鼻梁骨打断,连大夫都说接不好了。 儿时的星衡不甚在意,还活着就好,哪想一月过去后,他断了的骨头又自己长好了,除了高挺的山根上留了一道细小的疤。 也是这道疤,让少年干净的模样多多少少带了几分邪气。 星衡抬手摸了摸这道疤痕。 他命贱,不仅打不死,还比普通人皮实一些,扛得住毒打。 少年轻哼一声,音调从鼻息逸出,像催命的符。他缓缓上前,抬起脚,漫不经心地碾碎了男人的手骨,曾打过他的那只右手。 他喜欢听骨头破碎的声音,这声音他听过很多次,在自己的身上,挨别人的毒打。 可今时不同往日,星衡转过身,重新抖起帽檐,却在这个时候,他瞥见了院子里的女人。 仿佛从天而降那般,她的出现让整个小院都蓬荜生辉,就连月光也偏爱于她,将她雪白的脸颊镀上一层微暖的柔色。 星衡眨了眨眼睛。 云岫就像是梦境里的人一样。 她青衫如水,腰带随风轻振,外罩一件白毛边披风,小巧精致的一张脸藏在兜帽里,眉目高傲,正好整以暇看着他。 星衡觉得有些不自在,脱口而出道:“是他先做错事的…师叔祖”他呐呐叫她,没多大底气。 “为什么要和我解释呀?” 云岫淡淡扬唇,似笑非笑道:“那是你的事,我来,只是关心那把刀。” 她抬起嫩如葱白的指尖,指甲修剪整齐,连月牙都圆润好看。 星衡怔了半响,这才明白师叔祖是看上自己的刀了,于是他走上前,将背在身后的唐刀拔出,放在了自己掌心上。 他的脸颊几不可察地红了。 少年的手……实在有些不堪入目,尤其是在云岫指尖的对比下,她就像天上的云,将他这滩泥衬托得明明白白。 星衡的手往袖子里钻了钻,和少年嫩白的脸蛋不同,他的手一下就出卖了他是穷人的事实,上面交织的细痕也好,粗糙的指腹也好,都配不上白云的高洁。 他的心里生出无边的自卑来。 但仍强撑着,直到师叔祖轻柔的声音传来,说是商量,却有些不容置疑,她说:“这把刀叫长风。” 长风万里,扶摇直上。 这是师兄余星河曾说过的。 星衡没读过什么书,他觉得念起来好听,又是师叔祖赐的,就点点头同意了。 云岫又道:“好好待它。” 少年扬起乖巧笑脸:“会的。”他想了想又问道:“师叔祖来此地…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云岫颔首,“我来除妖。” 星衡也是刚入门不久,还没见过这种大场面,所以带着少年人的好奇问道:“可以带上我吗?师叔祖。” 云岫摸着下巴打量了他一圈,显然是还在长个,这小子只比她高上一些,长的嘛……也还凑合。 她搓了搓指尖,说:“将就用吧。” 星衡:我不太明白。 …… 客栈内 少年是在换上女装后,才明白这四个字的。 确切的说,是一身红嫁衣。 云岫告诉他:“要除的是一只桃花妖,桃花妖的爱侣死于人类之手,从此往后,她就见不得幸福出嫁的女子。” “所以,”少年转了转灵动的漆色眸子,说:“师叔祖你是想让我引桃花妖现身。” “聪明。”云岫点点头。 她走上前,将手里的口脂递到少年眼前,说:“擦上,像一点。” 星衡犹豫了很久。 云岫还以为他不会,又伸回手来,将染红的口纸贴近自己唇边,轻轻抿了抿:“就这样,会了吗?” “会、会了。”星衡小心翼翼接过,又小心翼翼翻了个面后,才敢贴上略微干燥的唇。饶是如此,少年的耳根还是不经意通红。 在云岫的指示下,他又被迫对镜梳上发髻,好在星衡以前跟母亲学过,盘起发来不在话下。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时候,他抓住师叔祖甩过来的喜帕,正要往楼下备好的喜轿去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星衡打开一看,竟然是师父江映月,他怔了怔,下意识说道:“师父你不是在闭关吗?” 江映月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我还是有些担心你……也担心师叔她一个人除妖。” 这云岫可就不高兴了,她懒洋洋从圈椅上起身,随口道:“那你行的话,你上呗。” 江映月就是等她这句话。 要知道,原剧情里,也是星衡和云岫在玉溪镇除桃花妖的时候,感情线突飞猛进。 作为穿书文里的女配,江映月太知道星衡是谁了,所以她必须牢牢把握住,而且在读这本小说的时候,江映月就很喜欢这个纸片人了,尤其在他是余星河的时候。 星衡就是余星河。 没有人比江映月更清楚这一点。 这也是她费尽心机要收星衡为徒的原因,只是她穿越过来的时候,云岫已经救下卧龙雪山森林里的星衡了,江映月没有办法,只好向云岫讨要了她的狐狸面具。 她清楚地知道剧情,也了解云岫的性子,她很少解释什么,也很少争取什么,就是钻了这样的空子,江映月才把救命的恩情揽到了自己身上。 她确实有挟恩图报的意思,但更想通过朝夕相处,让还没觉醒的余星河,或者说还没恢复记忆的星衡,在自己对他的好里面,慢慢改变心意。 以此来逃脱女配的宿命悲剧。 可是那个少年看着平易近人,实际上却很难打动。 江映月试图给他上品的丹药和法器,都被星衡拒绝了。不仅如此,她要是待他一分好,他一定会还一分,甚至更多。 但也仅限于此,好像无论如何都打动不了他的心。毕竟是有师徒关系在的,天澜剑宗明令不许师徒有私,所以江映月也不敢太明显。 哪怕是后来的清明节…… 她只能借着伪装的酒意,去唤余星河的名字,试图让星衡为自己吃醋,可他仍旧没有。 江映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明明原著里,后期云岫和星衡的感情线渐渐明晰的时候,云岫喝醉了酒,抱着星衡叫余星河的名字,那少年眼底的醋意藏都藏不住。 第57章 逐天光⑦ 二更 这是江映月后来才意识到的。此刻在玉溪镇除桃花妖, 原剧情里没有她,可她还是过来了。 她试图抢下本该由云岫做的一切,包括她让星衡扮新娘子, 引出桃花妖, 再一起携手除妖。 星衡倒是没有意见,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师父救他的时候,仅一剑就可逼退魔龙,十分强悍。 少年觉得自己会很安全,他踏入小轿, 被师叔祖安排好的轿夫抬起, 轿夫表情木讷,像没有灵魂的人,星衡隐隐不安,他挑开喜帕,从窗口看见了隐在夜色中的师父。 江映月在房檐上方御剑, 跟在那花轿后,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 空落落的街道响起了吹拉弹唱的声音, 奏乐的也都是木讷的青年, 如果细看,他们轮廓皆有些相似, 像一个模子捏出来的。 夜里的寒风呼啸,衬得这乐声更像哀乐了, 花轿一路往前抬到了镇口, 空气中甜腻的香味越来越明显。 星衡悄悄去看,他离镇口只有一座小桥的距离了,小桥下方就是玉溪, 也是镇子得名的由来,玉溪的水近年来可见混浊,远不如从前清澈。 溪流两旁的桃花树也都凋零了,枯朽的枝干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在月色下像是鬼爪,渗人的很。 星衡吸了吸鼻子,那甜腻的香气十分浓郁,让他有昏昏欲睡的感觉,他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身体的力量在慢慢流失。 突然,溪面的倒影里,原本孤零零的桃花树在水中慢慢绽放,花朵席卷着水流,冲出水面,似狂风大作,直接将花轿包在其中,卷到了桥下。 江映月这才意识到不妙,她御剑落于桥上,试图用袖中的丝带将花轿卷起,却被化形成人的桃花妖直接截断。丝带破碎,在风中响起裂帛的声音,江映月骤然失力,往后退了几步。 在这当头,花轿继续下沉,桃花妖已经袭了过来,它生的是不男不女的模样,大概是吞噬了爱侣的灵魂,所以妖力也比普通的小妖强上百倍。 桃花妖从水中跃起,手臂化成了无数细长的藤蔓,藤蔓交织,如打造的牢笼一般,向着江映月头顶扣去,她以剑相抵,却仍是不敌,被越来越密的藤蔓压得单膝跪地,十分的狼狈。 到底是穿越来的,哪怕本身江映月底子尚可,灵力也足,她也不能完全发挥出来,只能被妖压制着,心底已然开始后悔。 江映月担忧地望向水面,花轿已经彻底被水吞没,岌岌可危。 她只能忍痛腾出一只手,从腰间的储物袋里取出门派的信号弹。 “哗”的一声,烟花绽开,在天际开出了一柄长剑的模样。 几乎是刹那,江映月就看见了那个乘风而来,衣袂翻飞的女子,她指尖夹着几片小纸人,正是先前的轿夫和弹唱队伍。 花轿一翻,这些注入灵力的纸人也因为沾水变回原形,飘在空中,向云岫通风报信去了。她来,还真不是因为江映月的信号。 云岫戴上面具,皱了皱眉。 她于半空中收剑,剑入手中化成青竹骨折扇,向着那团几乎笼罩住江映月的藤蔓飞去。 扇面注满了灵力,如刀刃般锋利,却比刀刃灵活,来回翻转自如,将那发黄的藤蔓生生破开,溅起无数的黏腻汁液。 江映月的后悔达到了顶峰。 等藤蔓不敌,缩回桃花妖的手中后,云岫才握住折返的骨扇,身如闪电般跃到了它的面前。 她身法精妙,如风一般难捉摸,清影掠过,让这妖怪措手不及,待它分神的时候,云岫的手已解下了发带,发带延长变宽,直接冲入水中,卷起了湿漉漉的花轿。 云岫一手执扇,一手握着发带,灵力翻涌间,直接将花轿甩到了岸边。 凭着神识探了探那少年的安危后,她又全神贯注投入于战斗,从始至终,她都是云淡风轻的。 蓦然间,江映月想起了书中的描述,说:【云岫其人,看似拉胯,不负责任,其实关键时刻都会力挽狂澜,拯救大局】 江映月眸中难掩羡慕,她施了个清尘诀,去掉衣服上的汁液后,连忙去看花轿里的少年。 星衡好像是睡着了。 他纤长的鸦羽沾染了湿意,直直下压,显得脸色有些苍白,而他唇边带着血迹,可能是被妖力波及。 少年的唇形生的极好看,即便是昏迷,也微微上扬,这副染了血的模样,反而有点战损的意思。 江映月伸出手,想碰一碰这真实存在的“纸片人”。 却在这时,星衡突然睁开了眼睛,漆色的眸底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和气场。 他摊开掌心,被甩至远处的唐刀仿佛有灵一般,直接飞入少年手里,他抬起手,劈开了花轿的顶盖。 在江映月诧异的眸光中,少年凌空而起,右手握刀,眨眼间已挡在了云岫身前,他回眸一望,额间隐有朱红色纹印。 云岫心中一惊,又听见星衡说:“躲在我身后。” 少年的声音近乎老成,带着魄力与笃定,犹如多年历练那般。 云岫下意识颔首,果然看见他与唐刀配合得极好,她抿了抿淡薄的唇色,往后退至了桥上。 到底是灵力不支,为了不让村民涉险,又为了婚嫁逼真…引出桃花妖,她注入不少灵力到了纸人身上,再加上这番恶战,若非心中秉持着要带师侄和徒孙回去的信念,其实早就撑不住了。 但云岫一贯能忍,哪怕到了如此境地,也只是轻飘飘摘下面具,又拿出镜子,仔细看起脸来。 发型没乱,妆容完好。 就,完美。 她的心稍微得到一丝安慰,再看那边的星衡,如有神助一般,一刀将桃花妖劈成了两半。 灵力激荡,连玉溪都被劈开。 实属碾压性胜利。 云岫轻笑,看来这小废物,还是爆发型修士。 可她刚认可完,那踩踏着溪水,回到岸边的少年又掉链子了。 月色下,唐刀上的龙鳞纹路倾泻着银光,一如星衡额间的朱砂印记,转瞬即逝。 银光寂灭的时候,唐刀也从少年手中脱落,他就那么直挺挺地,从原地往后倒下,整个人瘫在了地上,又开始昏迷不醒。 云岫只得过去看看,她脸色雪白,动作有些迟缓,不如靠得近的江映月快,见她上去了,云岫索性就往回走,去补美容觉。 天大地大,都不如我的脸大。 她拭去额间的细汗,也没再御剑,只慢慢走着,往客栈回。 身后,江映月的目光沉了沉。 如果她猜测没错的话,刚刚这个消灭桃花妖的人,就是觉醒的余星河,是星衡潜意识里的灵魂。 至于为什么用右手刀,而不是习惯性的左撇子,恰恰是因为余星河已经强到连右手都比绝大部分人强了,更别说惯用的左手,那是他藏起来的杀手锏。 寻常的战斗,他只要用右手就绰绰有余了,几乎轻易横扫。 江映月看这本小说的时候,就特别喜欢余星河的人设,所以她确实是有私心的,虽然眼前的星衡哪哪都和男神不沾边,但少年的的确确,是余星河的转世。 她和那柄唐刀都没有自欺欺人,自欺欺人的,其实是云岫。 她始终无法接受这是同一个人。 因为她师兄的身体,还躺在后山终年不化的冰棺里,以寒玉为枕,蚕丝为被,仍有体温和呼吸,只是灵魂早就不在了。 云岫她不能够接受,也是这本小说的虐点所在。江映月所想的是,既然她不相信,那她就取而代之,代替她陪在星衡身边。 等他觉醒,恢复余星河的记忆。 她一开始也真的是这样想的,直到她发现师父余星河的秘密。 在他尘封已久的房间里,江映月打扫的时候,发现了一本厚厚的日记,那上面内容丰富。 记的最多的是谁惹了他。 又可以说是记仇小本本。除此之外,第二多的,就是师妹云岫。 江映月一直以为,余星河并不喜欢云岫,因为云岫当年想当余星河的徒弟,他没有同意,反而是收了江映月为徒,收了她这个故人的遗孤,代为照拂。 所以江映月也一直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哪怕余星河和云岫在前任掌门,也就是他们师父的撮合下,结了道侣盟誓,相当于未婚夫妻。 但江映月见到太多师命不得不从的例子,尤其是师父的遗愿。所以她读这本小说的时候,并不觉得余星河喜欢云岫,真正爱云岫的,反而是转世后的星衡。 可等江映月真的穿到这本书了,也发现了很多书里没写全的细节,比如这个记仇小本本上面,余星河给出了原因。 为什么是师兄妹,而不是师徒。 因为按照天澜剑宗的门规,师徒之间不可有私,轻则罚一百戒灵鞭,重则毁尽修为,逐出宗门。 用弟子们的话说就是—— “追师父有罪。” “追师叔祖罪无可恕。” 第58章 逐天光⑧ 一更 翌日, 星衡悠悠转醒。 他揉了揉眉心,看见了靠在树干上休憩的师父,女子的面容有些憔悴, 显然是为除妖耗尽了灵力。 见江映月睁开眼睛, 少年问道:“师叔祖…她没有来吗?” 江映月眸光微闪, 想到星衡可能是没有觉醒的那段记忆,心一横道:“我也不清楚,可能在忙。” 她轻描淡写揽下所有功劳,到底是有些心虚,没把话说死, 却极具引导性。 少年眼底略有失望, 适时天际纷纷扬扬落了小雪,如柳絮飞旋,他伸出掌心,长睫轻颤道:“回去吧,师父。” 星衡将唐刀护在怀中, 心口的热度一点点凉下去, 原来在师叔祖眼里, 他不过是个诱饵罢了。 等回到客栈, 少年卸下一身喜服,又舀了瓢热水化尽脸上的胭脂。他拆散了发髻, 重新梳成高马尾后,取下咬在唇边的发带, 用力系紧, 如同他黑衣袖口的绑带。 都系得比平时要用力一些。 星衡在生闷气。 又觉得自己没有生气的资格和理由,因为是师父的加入,才让师叔祖退出除妖的。 她来了是情分, 不来是本分。 星衡重重叹了口气,天气降温,他鼻息间的热意很快氤氲成雾气,镜子里少年的模样也有些泛花,但隐约可见他眼底微红。 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呀。 星衡提起唇角,漾起清爽干净的笑容后,这才走出房门,打算去街上买些粮食蔬菜。 因为这场雪,御剑回宗门不太方便,他们可能要在玉溪镇逗留一些时日了,如果日日都让客栈的店家送吃食,那定是不划算的。 少年勤俭持家惯了,就连和街上的婆婆做买卖,也能讨价还价。 他喜欢吃鱼,所以买了许多熏制的小鱼干,带着腊香和年味,这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对从前十六年的星衡来说,却很珍贵。 他讨价还价了很久。 细雪沾在他的斗笠上,打湿了他的衣衫,对面卖鱼的婆婆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说话间口吐白雾。 这一幕纳入了刚从药铺出来的女子眼底,她绣鞋轻软,踩在了薄薄的雪面上,仿佛没有声音。 等云岫递来一两金时,专注于折价的星衡才顺着她细白的指尖望到她脸上,淡色的眼珠,似比雪色还白的皮肤,海棠色的唇,脆弱得让他不敢在她身边大声说话。 “师叔祖…”他很小声很小声说:“不用这么多银两。” “我知道。”云岫微微扬唇,对那老人家说:“我都要了。” ……您早些回去吧,天冷。 她一贯不喜欢说矫情的话,所以显得有些盛气凌人。 星衡只好接过那婆婆手里装满年味腊货的竹筐,背在身后。 但他没有等云岫,固执地走在前方,任凭她唤他,也不肯回头。 女子轻轻咳嗽了一声,他的脚步才下意识放缓,等云岫走近的时候,隐约瞥见他漆色的眸子染着红血丝,像要哭的样子。 于是她问:“你讨厌我?” 星衡眨了眨眼睛,沉默不语。 他只觉得心里很委屈,觉得口干舌燥,觉得无处宣泄。 因为我讨厌的不是你,是这样斤斤计较的自己。 是这样,被贫穷、伤痛、自卑裹挟着,连喘息都沉重的自己。 那一两金仿佛重重压在少年的脊梁骨上,提醒着他有多卑劣,竟和一个白发老人计较那几两银子。 但倘若他拥有的多,也想做个豁达的善人,他只是恨自己…生来就在淤泥里,却还想逐天光。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那么可笑。 少年提了提背篓,带着些许鼻音道:“师叔祖,你慢慢走,我先回去了。” 他取下头上的斗笠,放在了她脚边的雪地上,又接过她提着的药包,飞奔似地往客栈跑去。 那斗笠上仿佛还带着少年人的体温,云岫捡起来抬手挡在发顶,其实修士远不如普通人那样惧怕风雪,星衡才刚刚入门不久,所以还保持着普通人的习惯。 她其实也是有些懊悔的,不应该随随便便取出那一两金。 云岫本来只是想让老婆婆早点收摊,好好过个新年,却不曾想,无意间灼伤了少年人的自尊。 实在是抱歉了,她心道。 但这话万万说不出口的。 对不起和谢谢你,都太矫情了。 还有我喜欢你,我爱你,怎么会有这么腻歪的话呀。 云岫整张小脸都有些抗拒,她哆嗦了一下,踩在少年踏过的脚印上,往客栈走去。 因为天冷,最近她的脾气都好了很多,仿佛熄火一样,云岫只想躺在小被窝里,敷上自制的药粉面膜,然后静静听雪落的声音。 她特别特别喜欢下雪。 因为还是普通人的时候,生为南国的公主,她很少见过下雪。 她喜欢这种一眼望去,茫茫一片,安静得仿佛能得到救赎的感觉,就好像只有皑皑白雪,能冲刷掉她记忆里那一片血红。 那是无数的将士,为了保家卫国,所做出的无私牺牲,她是公主,承蒙他们守护,得以苟活。 可她并不觉得自己生来高贵,都是一条命,都值得被尊重。 被师兄救下后,云岫回过一次故里,南国已经湮灭,她站在故土上,弯下脊梁,第一次说出了对不起,还有…谢谢你们。 这些年,她也在尽力找到将士们的家眷,尽己所能予以弥补。直到那些家眷也老去,她这个前朝的公主,才彻底斩断俗世缘分。 有的时候,人活太久也并不开心,尤其是师兄不在身边的日子。 云岫很少哭了,师兄沉睡后,她就学会了独当一面,学会了藏起情绪,也学会了坑蒙拐骗。 去骗那些贪图她美色的天之骄子,去骗这些修士的心头血。 然后收集起来,放在后山的那些小瓷瓶里,等足够了,就可以做她想要做的事情了。 她闭上眼睛,任泪水洇湿枕巾。 · 傍晚,风雪渐息。 云岫是被一阵香味唤醒的。 星衡烹制了小鱼干,煎得两面金黄后,熬成了细白的奶汤。他好像忘了他的师叔祖已经辟谷了,准备筷子的时候,除了师父的,还多备了一双。 江映月也已辟谷,但因为是穿越来的,还不太习惯绝食。 按照宗门辈分,祖孙三代坐到了大厅的一张桌子上,云岫坐在首位,她倒不饿,但刚伤了少年人的自尊,再拒绝就有些过意不去。 云岫只浅浅饮了两口汤,她看见星衡在剔鱼刺,两根筷子在他指尖使得很灵活,这手法让她有些恍惚,因为师兄余星河也习惯这样。 在她刚到天澜剑宗的时候,还没适应辟谷,是师兄下的厨,他大概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所以做了自己最拿手的鱼。 然后把鱼刺剔得干干净净,再将细腻的鱼肉夹至她盘中,师兄还习惯用紫苏去腥,星衡也加了。 云岫的目光有些凝滞,江映月瞧见了,淡声道:“星衡就是这样,学什么都快。”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这些都是她教的,因为她也很了解师父余星河,清楚他的习惯,再传授给了星衡。 “哦。”云岫轻轻应了一声,她对不太喜欢的人向来话少,所以放下筷子后就匆匆离席了。 只是巧合而已,她想。 …… 一月后,他们回到了宗门。 随后接近大半年的时光里,云岫都在闭关,半步不出缥缈峰。 她威名在外,自然也没有别的弟子敢来触她的霉头,这半年里来探望过她的,只有余晚舟。 这掌门小师弟可能是怕她想不开随师兄去了,所以总会找点由头,来和云岫说说话。 却也只是说说话,面对面坐着饮一盏茶都会脸红,还像他刚到门派时的样子,羞涩拘谨。 他已经是一大宗门的掌舵人,在外人面前也是得体圆滑,只是在小师姐面前,和从前无二。 云岫早都习惯了,所以也不甚在意,她听着余晚舟说:“小师姐,下月各大宗门论剑,出色的年轻一辈都会来我们这里。” 他特意强调了出色两个字。 云岫眉梢轻扬,她为了复活师兄,走的正是歪门邪道,想要画献祭重生阵法,需要一百人的心头血,这一百人还得是佼佼者。 余晚舟显然也是知道这点,他没有拦着,反而有点助纣为虐的意思,这让云岫又想起了许多年前,她特别的贪玩,老是跑出宗门偷溜下山,山门设有禁制,每次都是她这小师弟来给她开门。 这种行为已经不是放水,可以说是泄洪了。 最后被发现的时候,余晚舟还护着她,说小师姐是受他蛊惑。 云岫大概能明白他的心意,所以在这小师弟面前特别的规矩,尽量不让自己的美貌和风情流露,比起平时要正经许多。 她轻咳一声,沉声道:“我明白了,有劳师弟,宗门大比我一定会准时参加,盛装出席。” 届时那些天赋出众的弟子,她一个一个挑,慢慢来。 第59章 逐天光⑨ 二更 天澜剑宗, 月竹峰。 这是众弟子平时居住修炼的山峰,大家同吃同住,情谊非凡。 饭堂里, 不知道是谁爆出一句:“师叔祖云岫出关了!” 恰如平地惊雷, 正在干饭的弟子们接连响起哀嚎, 恨不得以头抢地,也不要被云岫荼毒。 尤其是新来的弟子们,因为根基不稳,平时的训练已十分严苛,要是运气不好碰见云岫, 少不了被她调·教一番, 生不如死。 你还不敢顶嘴,顶嘴她就凶你。 “呜呜呜。”已经有心理素质差的小弟子开始抱着人哭了。 被抱着的少年穿着门派统一的弟子服,深蓝色束袖长袍,腰系革带,外罩白色薄衫, 红色掐边, 红蓝搭配得宜, 他长身玉立, 穿起来更是比旁人俊俏。 半年的时光倏忽而过,星衡的生活条件好了, 个子也突飞猛进。 此刻在众弟子的哀嚎声中,只有他一个人显得云淡风轻, 少年双手环抱在胸前, 任由小弟子枕着他肩膀哭,这半年里他的轮廓也慢慢凸显,变得清晰, 略一低首,从侧脸就可见他精致骨相,剑眉星目。 作为门面担当,星衡的偶像包袱还是挺重的,他轻轻吹了吹散落在颊边的碎发,嘴边噙起一抹笑道:“差不多就行了,再哭……” “脸都给你打稀烂。” 小弟子立马从他身上起来,哽咽了一下,止住了哭声。 星衡的嘴一向很毒,大家也都见怪不怪,还对他颇为推崇。 尤记得几个月前,隔壁御灵宗的弟子过来找茬,那一群无知无畏的年轻人都骂到山门了,大家没见过这场面,都有些慌张。 反倒是星衡不紧不慢,他手握唐刀,扛在肩上,就这么大摇大摆带着众弟子过去了。 山门宽阔,两边自立阵营,为首的更是不能输了架势,所以御灵宗的大师兄直接就开怼: “我说你们天澜剑宗,好的不学偏学剑,上剑不练练下剑。” 众弟子一听都有了火气,却都没骂过人,只能通红着脸。 这时星衡淡淡笑道:“呵,所以您又是山海经里的哪一页?搁这装神弄鬼,披皮作妖。” 御灵宗的大师兄哪受过这种侮辱,直接捋起袖子道:“死小子,你说谁丑呢?” 少年轻嗤一声,眼含揶揄。 对面直接急眼了,抽出腰间的鞭子,重重拍在地上,喝道:“你有种说话呀。” “说什么?”星衡神色淡淡,轻慢道:“我有洁癖,不跟丑人说话。”他话锋一转:“不过你都这么求我了,那我就行行好呗。” 话落少年摸了摸耳尖,神态桀骜,意气风发,一副招人恨的模样。 众弟子在他身后鼓掌叫好。 御灵宗的大师兄一见颓势,又没想真的打架,只好悻悻道:“你给我等着,宗门论剑有你好看的。” 星衡挑挑眉,随意捏了根草叼到嘴边,笑道:“给你脸了?” “你……算了,我们走。” 随后,在天澜剑宗弟子的欢呼雀跃中,御灵宗的人一个个灰头土脸下山,回自己宗门了。 星衡一战成名,靠着在红尘里摸爬滚打染上的世俗气,将这群高高在上,不知疾苦的修士狠狠损了一遍。 他赢了,赢过后也并没多高兴。 如果可以选择,星衡也希望生来就在云端,可他没有选择,活着就好。 · 七日后,门派论剑。 当世有名的修仙门派都齐聚在天澜剑宗的炼灵台,场地宽阔,中间是演武台,围绕着演武台是环形看台,层层向上递进。 天澜剑宗的掌门和一众长老居于首席,其他门派依次从他们左右往外排开,井然有序,高台满座。 每个门派前都选了最有排场的一名男弟子,高举着门派的锦旗。 和风掠起,旌旗猎猎。 星衡叉着腰,站在了最前排。 有不少女弟子朝他望了过来,坐在各自师门席位,开始交头接耳。 男弟子反倒直接些,哪怕没瞧见艳名远扬的长老云岫,也已经开始讨论了,相比于人淡如菊的江映月,云岫的长相……越是昳丽越让人惊艳,也越容易惹起风流韵事。 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都隐隐是希望能做她的裙下之臣的。 等到比赛将要开始的时候,云岫才姗姗来迟,她没来的时候,在场诸位的目光都是散乱的,等她来了,所有的焦点都在她身上。 一时间,众修士心神间只晃过四个字:美色误国。 女子的模样停驻在风华正茂的二十岁,既脱离了少女的青涩,又没有过分的刻意风情,她从头到脚都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就好像那细腰如果长在别人身上,没有她那双隐在衣裙下也可以想象到的修长双腿来配合,就少了些韵味,也好比她雪白的肌肤,若长在旁人身上,没有她那头如云似瀑的青丝相衬,就不是这滋味。 她眼眸微挑,唇如海棠色,额间难得画了花钿,是十分的艳色,却因为眼珠是琉璃般清透的颜色,多了几分清冷,生生压住了这份艳。 就连她走过的地方,都仿佛步步生莲,阵阵生香,越是细看,越是靠近她,越能发现她细腻的雪肤没有瑕疵,连一丝毛孔都不见。 如此才当得上倾城绝色。 云岫很满意在场众人的反应,男修士的痴迷也好,女修士的嫉妒也罢,都在提醒她:自己的脸又更好看了。 自师兄逝世后,也只有这张脸,能给她带来片刻的欢愉了。 云岫轻笑,又惹起男修士心头无边的涟漪,她压下脾气,优雅入座,若非为了那点心头血,她早就杀翻全场了。 我好看,我自己知道就行了。 别盯着我。 云岫在心底默念,她不知道的是,坐在她身侧的掌门师弟刻意挪动了身子,替她挡下大片目光。 余晚舟心里苦啊。 小师姐太好看了怎么办?急,在线等。 同样苦恼的还有星衡,他甚至不明白这种情绪因何而来,只是讨厌那样直白赤·裸的目光,讨厌他们盯着自己的师叔祖。 在一众毫无遮掩的目光中,少年实在有些异类,因为只有他低着头,不敢去看,觉得自惭形秽。 所以他也不是很明白那些男修士们……明明他们那么普通。 星衡敛了敛心神,他放下锦旗,立在脚边,左手轻轻抚上了自己背后的唐刀。 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验证修炼结果,大放光彩的机会。 他想被师叔祖注意到。 少年的愿望很简单,甚至有些幼稚,可这就是他心中所想,也是他日夜不分,勤加修炼的动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里就生了些痴想和妄念,却不敢让任何人知晓。 少年心事,无非风月二字。 星衡拔出唐刀,在门派掌教的报幕中,飞到了演武台。 “天澜剑宗弟子星衡,对战御灵宗首席弟子,白芨。” 普通弟子对首席弟子,这本不是公平的竞争,但在看见白芨那张熟悉的,并不怎么样的脸后,星衡就明白了。 是这御灵宗的大师兄使了手段,来报那日山门辱骂的仇了。 他欣然受教,礼貌抱拳。 白芨却解下了腰间的鞭子,仰起头,鼻孔都抬到了天上。 刹那间,那卷着强悍灵力的鞭子已随劲风而来,直接袭向星衡面门,是不留余地的狠。 少年凌空而起,侧身躲避,却还是被灵力波及,白皙的脸颊已可见血痕,他的发丝被风扬起,眼皮下压,唇角却微微上扬。 星衡手握唐刀,助跑后纵身跃起,照着白芨的头顶,直直往下劈去。 这一刀裹挟的灵力也不容小觑,白芨拿出鞭子格挡,一时间二人以原姿势僵持着,大有分庭抗礼的意思。 看台上的人都紧紧捏了一把汗,却在这时—— 星衡突然收回了唐刀,他身影一晃,又寻了个刁钻的角度,朝白芨劈去,这一次,他的灵力爆发得更快更狠,刀还未贴近白芨,就把人直接震飞出去了。 演武台下,白芨在地上吐血。 他也是宗门的天之骄子,才十七岁就筑了基,却被星衡这样一个炼气期的废物打出了演武台。 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反观那将刀扛在肩上的少年,他抬起手拭去了颊边的血迹,在一片叫好声中,抬眸看向了自己的师叔祖。 云岫却是没空搭理他,她缓步走下看台,走到了白芨的身边。 她对这心高气盛的少年说:“随我来吧,我带你去疗伤。” 云岫的声音带着玉石之质,又似后山叮咚的泉水,清越好听。 白芨一下就云里雾里了。 也不管自家师父同意不同意,就紧紧跟在云岫身后,随她去了缥缈峰。 一路上白芨都在窃喜,这就是传说中的战场失意,情场得意吗? 他听一位世伯家的哥哥说过,若能去缥缈峰,上了云岫的床,便此生足矣,欲·仙·欲·死也不过如此。 可惜的是,哪怕云岫风流浪荡,也有一个定死的规矩: 她的床,同一个人,不能上第二次。 但若能和云岫睡一次,哪怕是露水姻缘,白芨也觉得值了。 他随她走近那座竹制的小楼,隐约已可闻见熟悉的香气。 就是云岫身上的香味,却要更加浓郁,让他整个人已有些飘乎了,等饮下女子亲手递过来的茶后,白芨彻底飘乎了。 “一,二,三……” 云岫轻念,她看着少年倒在自己面前后,漾起浅笑道: “果然受了伤的,更容易迷晕,天可怜见……” 遇见我,算你倒霉。 是福不是祸,是我你躲不过。 第60章 逐天光⑩ 一更 炼灵台, 万众瞩目。 本该有黑马之势的少年反手握刀,重新送进了他背后的刀鞘里。 星衡弃赛了。 他身高腿长,从同门弟子中间穿过, 因为步伐急促, 少年束发的玉冠和雪白的发带都随之晃动, 他衣袂翻飞,端的是风流不羁。 星衡的身影越来越远,江映月有些坐不住了,她试图和掌门余晚舟请辞,这模样温润如玉的青年却不似寻常那样好说话。 “师侄, 赛后再论吧。”余晚舟的声音和他这个人一样清润, 却含着沉稳笃定,不容拒绝。 江映月只能被焊在原地。 从余晚舟的角度来说,他心知小师姐云岫在做什么,所以不想更多的人去打扰她。但观星衡的天分,余晚舟觉得, 少年的心头血亦可取, 哪怕……云岫从未对门中弟子下过手。 他轻轻叹息一声, 随缘吧。 · 缥缈峰 竹林环绕, 清泉石上流。 星衡破解阵法后,随着水声往前走, 不久便看见竹制的二层小楼,小楼精致典雅, 门口有清脆的风铃声, 园子里种的是海棠花。 花朵如天上星坠在枝头,青红相接,欲开不开, 含苞待放的模样,惹起人无尽的遐思,一如那小楼里,不知藏着怎样的风月。 空气中仿佛也有甜腻的香味,星衡觉得有些晕眩,醉酒一样的感觉,他揉了揉额头,未敢走近。 似乎连敲一敲那门的勇气都没有,他就伫立在原地,像卧龙雪山里终年不化的雪松,无需靠近,也能感受到他满身的寒意。 少年双手紧握,手背上的青筋凸起,蓄满了力量,却无处宣泄。 “吱呀……” 竹制的小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云岫脸色雪白,微微抬首。 她好像比刚刚又苍白了几分,琉璃色的眸子难掩错愕:“星衡?” 少年握拳的手缓缓舒张,他抬起漆黑的眼睛,因为微睁而显得眼头泛圆,似街边被遗弃的小狗。 云岫眨了眨长睫,大概明白他对白芨的不满,她轻轻叹息道: “你站在此处不要动,我去给你拿几个橘子来。” 这种橘子确切的说是沃柑,是她故国盛产的,皮薄肉甜,汁水丰盈,前不久小师弟余晚舟刚送来的,还非常新鲜。 云岫转过身,山谷里的风卷起她单薄的绯色衣衫,因为要挪动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拉扯之间难免衣衫凌乱,连披帛都滑落,曳地拖着。 星衡望着她的背影,还带着少年气的嗓音脱口而出道:“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连他都可以。 明明白芨相貌平平,修为不济,只是被御灵宗宠着的纨绔罢了。 云岫的脚步停了停,她扶着门槛,回眸轻笑道:“不是他,难道是你吗?” 星衡的眸愈发圆睁,心底如山崩地裂那样,狠狠怔了怔。 他微抿唇角,仿佛能尝到喉咙间的血腥味,刚想大逆不道说什么的时候,就听见了女子清且脆的笑声,比那檐上的风铃还要动听。 云岫以手掩唇,轻挑逗弄道:“你师叔祖我再不济,也轮不到吃窝边草呀,这天下想给我暖床的多了,哪需要你们这些没发育好的毛头小子。” 星衡的脸色骤然绯红,他微微低首,云岫便径直去取橘子,等挑了几个漂亮合意的后,她倚在门框上,一个接一个抛给了站在院子里的少年。 “尝尝吧,好生替我守着。” 云岫话落,拍了拍手,重新将门重重阖上,继续未完的事情。 星衡木然捧着橘子,心内百感交集,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委屈从心头涌起,涌至眼眶。 他剥开橘子,往嘴里塞了一片,很甜,可他眼角却滑落一滴清泪。 少年垂着头,长睫轻颤,一边嚼橘子,一边眼泪止也止不住。 他人长得俊俏,哭起来也好看,哪怕是静默无声的。 院子里的风轻起,星衡就守在这里,还站在原地,特别乖巧。 他想起小时候替母亲守门,还在青楼的时候,也被母亲拿吃的打发,然后他就捂着耳朵,不去听屋内那些靡靡之音。 他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边哭,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地板上。 那是星衡最无能为力的年纪,他以为长大了会好,可是母亲很快就离开了他,还没等他长大。 他只得偷鸡摸狗,坑蒙拐骗,自己把自己拉扯大,他在底层的泥里滚来滚去,学会了不要脸面,也更加的爱记仇。 少年抬起手背,狠狠抹去眼泪,他本来只是讨厌白芨,现在却觉得他可恨了。 他守在云岫的门口,哪怕什么也听不见,却觉得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比儿时更甚,小的时候他不懂男女之欢,只觉得母亲被人欺负了,等长至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星衡吸了吸鼻子,连老天爷都不待见他,开始下起细雨。 雨水顺着他墨色的发丝往白皙的脸颊上流淌,他看着暮色渐沉,四周陷入黑暗,一如他的心。 直到小楼里的烛火亮了起来。 “吱呀……” 这开门声犹如天籁,直接将少年救赎,将他隐没在夜色中湿透的身子重新拉回光亮里。 他守了整整两个时辰。 雨一直下,逼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勉力抬起眼睑,看见了被云岫送出门的白芨。 白芨的脸色有些难看,给人纵·欲过度的错觉,可他那张平凡的脸孔却笑成了一朵花。 其实修士鲜有貌丑之人,白芨也算五官端正,但也仅有端正。 于云岫而言,这都无关仅要,因为容貌并不影响血脉,她药晕了这年轻人后,又燃了入梦的檀香,加之清浅的笛声诱导,给白芨造了一场梦。 一场活色生香,发自内心的梦,她只是借助灵力催动,将他心底所想的东西放大而已。 若白芨对她没有图谋,还真不可能如此顺利。云岫捻了捻藏在袖中的小瓷瓶,唇角微扬。 修士的心头血难得,心甘情愿给的更难得,她一无是处,除了能以美貌做诱饵。 送走白芨后,云岫抬手撤下了小楼周边的结界,这也是星衡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的原因,他只能像木头一样,钉在原地,被他自己的想象所折磨。 云岫略微抬眸,看见了被少年护在怀里的橘子,还剩两个,都被他用指尖划成了笑脸的模样。 他始终是低着头的,哪怕刚刚白芨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骄傲如斗胜的公鸡,星衡也无动于衷。 他越是恨,越是平静。 反倒是嘴里骂骂咧咧,心里时不时惦记着的,还真没那么恨。 雨雾渐大,云岫轻声唤了他的名字。朦胧的水幕中,少年抬起头,那双眼通红,不知是哭过,还是因为被雨水冲刷的。 云岫轻轻拧了拧眉头,好好一个修士,干嘛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她莲步轻移,将手中翠绿的笛子化形成了一柄青竹骨纸伞,随后她朝少年走去,微微踮脚,将伞撑开在了星衡的头上。 “让你守着,又不是让你不动,年纪轻轻的,思想这么古板。”她寒声训斥,又带着难得的好脾气,给他施了个净尘诀。 星衡眨了眨眼睛,他看着云岫两指竖起,指尖萦绕着灵力,如水色一般,散发着月白的光芒。 不过刹那,随着她画符结束,身上的湿意就尽数消失了,暖意重新回流,少年这才展露笑颜。 “谢谢师叔祖。”他一双眼睛晶亮,湿漉漉的,还是像小狗。 云岫想起了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养过的那只,雪白的毛色,漆黑透亮的眼珠,在她面前乖巧听话,在外人面前,又时不时显得有些骄傲。 “别客气。”她说。 “谁让我是你师叔祖呢。” 你要记住哦,我可是你师叔祖,我们之间隔着门规三千条。 云岫淡笑着抬首,见骤雨初歇,她收回纸伞,握在掌心,几乎是瞬间,伞面又化形成了扇面,成了她别在腰间的折扇。 虽然这竹子谁都有,也谁都能将它化形成长剑,但天澜剑宗目前只有云岫的修为可以出神入化,想变成什么就是什么。 这是独一无二的,别人想学也学不来,她轻轻转着折扇,见星衡的目光跟随,不由捉弄道:“怎么?想挨打啊。” 她音调上扬,有些暴躁。 少年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忙不迭往峰外跑去,一路跑回了弟子们寝舍所在的月竹峰。 星衡只是觉得奇怪,因为他从未见过师父江映月……将竹子化形的翠绿长剑变成其他物件。 可在少年隐约的记忆里,玉溪镇除桃花妖那次,他总觉得有一柄青竹骨折扇出现过,并和那妖孽缠斗过,流光四溢。 星衡一开始还以为是师父。 师父也说了师叔祖好像没来,少年一时间有些恍惚,他爬上通铺,将双手枕在颈后,开始回想师父江映月说的话。 少年想着想着,不由开始皱眉,因为他竟然记不太清楚了。 莫名地,少年心生愧疚,也将这份怀疑藏在了心底。 他抬起手,划出一道劲风,将桌面上的油灯熄灭了。 却在这时,两边好似睡着,安安静静的同门都凑了过来,变得格外精神,齐齐八卦道:“星衡,你小子不对劲。” “就是,你不想前程想钗裙。”其中一位小弟子仗着下山看过几出戏文,就文绉绉拿捏道:“星衡,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不敢见观音?” 少年轻轻咳了一声,眼睛轻眨道:“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 第61章 逐天光(11) 二更 小弟子接嘴:“他怎么了?” 他啊。 他想大逆不道。 星衡的心跳了跳, 睁着眼说瞎话道:“要是他喜欢师父呢?” 弟子甲:“完了,有罪。” 弟子乙:“那个,你吃枣药丸吗?” 星衡连连眨了眨眼睛, 说:“那要是他想追师叔祖呢?” 弟子甲:“勇士, 厚葬。” 罪无可恕呀这是。 弟子乙:“那个, 挫骨扬灰了解下?” 星衡懒懒伸出手,把这两货推开后,淡定道:“睡觉。” 少年如此坦然,两位弟子也就不怀疑他了,只对视一眼, 砸砸嘴道:“不知道是哪位师叔祖, 有这样的福气?” …… 缥缈峰,云岫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她将盛血的小瓷瓶归置到后山,又顾自和师兄余星河说了会话,这才回到小竹楼里。 顺手拿了个橘子后,她又窝到了二层阁楼的摇椅上, 静静躺着, 往外眺望。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雪山, 都被框在偌大的透明窗里。 星子泛滥, 光泽莹亮。 云岫觉得有些累,每每费尽心思取完修士的心头血后, 她就会元气大伤,要将养好一阵子。 就像生了场病似的。 她又想起刚来天澜剑宗的时候, 还与凡人无异, 和星衡一样,淋雨了也不会施净尘诀。 那是秋末的季节,到处是金黄的银杏叶, 她想折几片枝头上的做书签,但还没学会御剑,只能傻傻站在树下,伸出手捧着,等哪片银杏叶不长眼,自己从枝头掉落到她掌心。 等着等着下起了细雨。 云岫还是捧着手。 眉眼间都是倔。 她好像一直都特别能等,直到她等来了风光霁月的青年。 ……余星河从未见过像云岫这样的女孩子,她怎么会那么倔? 她就站在那雨雾中,仰起头,不经意就拨动了他的心弦。 余星河握伞的指骨微微缩紧,他另一只手悄然抬起,指尖微动后,一阵灵力如风一般席卷到银杏树上的枝头,将最高最好看的那几片叶子震了下来。 纷纷扬扬,落到了她手心。 云岫蓦然回首,朝他笑了笑。 女孩子的笑容似枝头绽开的海棠花,带着她的矜持与高傲,点到为止的艳,不可方物的美。 余星河的心跳快了一瞬,他握着伞向她走去,从台阶上一步步往下,有银杏叶落在他伞上。 伞下,青年身姿如玉,仪容绝世,带着不染俗世的干净与清冷。 云岫看着自己的师兄步步向前,握着银杏叶的指尖颤了颤,直到他站在合适的距离,将伞倾向了她,唇边蓄起了一点浅浅笑意道: “师妹,别着凉了。” 余星河话落,竖指捏了一道净尘诀,让她身上都变得干燥,暖洋洋起来。 秋雨轻寒,云岫没耐住打了个喷嚏,青年唇边的笑弧愈发深了几分,他将伞递给她,说:“看来要喝姜汤了呀。” 那天傍晚,云岫一贯的饮食里,除了鱼汤,还有一碗红糖姜汁,姜汁上飘着芝麻,香气扑鼻。 云岫低头凑近,笑容满面。 她知道师兄是个内敛清淡的人,所以从不敢窥探他的心意,只能从一日三餐里,找一些小确幸。 而另一边,云岫口中内敛清淡的余星河回到自己房间,翻出了厚厚的日记本,开始记仇。 记的是小师弟余晚舟。 他才刚来几日,什么都不懂,还爱哭,老囔囔着回家。 余星河快烦死了,但他是大师兄,这样对小师弟显得过分。 但余晚舟更过分,他夜里睡不着,就抓着余星河给他讲故事,讲到青年口干舌燥为止。 一般人听故事都是越听越困倦,余晚舟不,他越听越精神,越来劲儿,能缠余星河好久。 余星河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 他皱了皱眉,如水的面容也染了些愠色,开始疯狂下笔,把余晚舟做的好事全记上去,这才舒坦。 等写完小师弟,余星河又想到了小师妹云岫,笔触不多,颇有风骨的字迹落下,寥寥四字: 我甚欢喜。 他合上书页,也将所有的缠绵悱恻藏纳在墨色中,只是他心头,也好像开了一株海棠花。 · 翌日,宗门论剑继续,这场盛事将举办七日,决出头筹。 月竹峰的弟子们早早就从通铺上爬了起来,他们三人一间房,轮流来洗漱。 鉴于星衡昨日弃赛,他已经不用参加了,但还是摆脱不了举旗子的命运。 同寝的舍友边用牙具刷牙边安慰他:“想开点,我听说当年的余星河余宗师,也就是你师祖,他当首席弟子的时候,也还得举着门派的旗子呢。” 这可是宗门之光。 小弟子与有荣焉,赞同道:“星衡啊,我看你有点怪。” “怪什么?”少年摸了摸脸颊。 “怪好看的。”小弟子笑得花枝招展,又补充道:“还怪像余宗师,尤其是眼睛。” “哦。”星衡皮笑肉不笑,这他早就知道了呀,从师父江映月藏起来的画像里,他看见了师祖余星河的模样,和自己能有六七分相似,却不是自己能比的。 少年漱了漱口,又转身翻出枕头下的册子,开始记一笔: 救命,这辈子都不想举门派的旗子了,像个二傻子。 星衡写完,把册子放回去,翻了个身后,鲤鱼打挺般起来。 窗外的日光缓缓升起。 炼灵台上,热闹一如昨日。 云岫仍然坐在小师弟余晚舟的身旁,在抛橘子玩。 她余光难免瞥见最前排的星衡,也毫不意外看见了少年生无可恋的表情,她笑了笑。 以前师兄余星河举旗子的时候,也是这样,万般不情愿。 身侧,余晚舟看她笑了,没忍住也跟着笑了笑,更多的却是欣慰,自师兄沉睡,不省人事后,小师姐就很少这样开怀过了。 于是他伸出手,截过了云岫手中的橘子,淡声道:“全给你送过去了,我还没尝过呢。” “你不是不喜甜吗?”云岫随口说道,却见余晚舟低首垂目,修长的指尖正在细细剥橘子。 他剥的特别完整,一瓣一瓣分开后,连白色的筋膜都撕下来了。 余晚舟塞一瓣进嘴里,皱了皱眉:“小师姐的东西我果然无福消受。”他眨眨眼睛,将剥好的橘子全放到了她掌心。 “没办法,不要浪费了。” 他这样说,云岫微怔后笑了笑,她规规矩矩接过,慢慢吃起来。 在场的长老都是十分惬意的,因为只用看弟子们花里胡哨的打打架,然后他们乱点评几句就好。 云岫连点评都不需要。 因为她脾气不好,曾经怼哭过一个小弟子,所以为了大家好,她安安静静吃橘子才算正经事。 可云岫吃着吃着,忽然被一名弟子盯上了,那弟子其貌不扬,气质禁欲清冷,却直接伸出指尖,直指吃橘子群众云岫,说: “我要和她比试!” “……”云岫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大脑飞速运转,但仍然不记得,她招惹过这厮。 这时余晚舟也瞅了过来,眼底意思是:“追你的?” 云岫回望:“不是吧?” 追我的那么多,能绕缥缈峰一圈,我要都记得,我还修什么仙,我直接上天啊。 她皱了皱眉,又觉得皱眉不好,半推半就从席位上起身,飞掠到了演武台中心。 她站稳,轻轻喘息。 昨天刚取了白芨的心头血,她灵力大减,还没恢复过来呢。再看那一袭白衣的清冷少年,他黑发上只有一根玉簪。 ——这玉簪可不简单,叫“敛灵簪”,顾名思义,就是能藏起这个人的修为,无论是正派修士还是魔修,你都辨别不出来。 就连长相,也是假的。 好家伙。 云岫抿了抿唇角,她好像琢磨出来了一点,大概是几年前?一年,两年?在某个月圆之夜,无尽深渊打开的时候,她去魔修的领地,惹了点事。 无尽深渊是隔断魔修和正统宗门修士的天然屏障,只有在月圆之夜才会天堑变通途,供两边来往。 也就是这一次,云岫去了趟魔域,她就想看看,真的。 但没想招惹别人的。 尤其是,無妄。 他是统领所有魔修的少主,人傻钱多长得帅……这是云岫以为的,现在看来,都找上门来这气性,肯定不傻。 云岫欲哭无泪,她和無妄能有什么过节呢?无非是在这小少主情窦初开的时候,骗了他点心头血。 至于斤斤计较吗? 她怒目而视,和对面隐匿了容颜的少年无声交锋,那意思是: 被我骗的千千万,怎么就你一个人事儿多?啊?你是不是有毛病? 都说了正邪殊途,你眼巴巴跑到一场子正道人士中间,是想被群殴吗? 無妄翻了个白眼。 也没说话。 但意思很明显:从来只有我骗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惹我的份。 他也是才摸清楚云岫的身份,要不早就来找这无良的女人决斗了。 無妄凭空幻化出长剑,剑尖直指云岫,颇为冷漠道: “别说爱。” “打一架吧。” 第62章 逐天光(12) 一更 “打赢了我归你, 打输了你归我。”無妄在心底说道。 “……”云岫以手抵额,不太想打,正琢磨怎么圆场时, 看台上白衣翩然的少女走了过来。 “师叔祖, 让映月替你比试吧。”少女笑容浅浅, 挡在云岫身前,霎时间拉了一大片好感。 在场的其他宗门弟子都开始夸赞她高义,不愧为“云月双绝”之一,人又善良,还尊师重道。 “……”云岫轻轻吐出口浊气, 也不管江映月插一脚, 摊开手说:“行,那你们打。” 我继续吃橘子。 她转身想走,身后持剑的少年却闪现到了她面前,抬手相拦道:“既然如此,那两个一起来吧。” “好大的口气!”看台上有人鸣不平。 “就是, 一会有他哭的。” “……”云岫已经彻底无语, 大概这就是无知者无畏吧, 她回眸, 对江映月说:“多谢师侄的好意,但你打不过他的。” 因为無妄是统领魔修的小少主, 更是继承了其父留下的毕生修为,功力已在云岫之上。别说一个打两个, 一打十都有胜算。 她这话已经说得明白, 江映月仍是没有退意,作为穿书人士,这些她当然也知道, 甚至更清楚。 無妄是全书最大的反派,他致力于拆散云岫和星衡,是男女主角感情路上的绊脚石,当然跟江映月没什么关系。 可少女所想,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发自内心想引起無妄的注意,这才会铤而走险站出来,而且她特别了解無妄的童年经历,有希望能让反派改邪归正。 像这样的人物,江映月多多少少想在他面前卖个好,留下个不错的印象,哪怕以后用不着,也有备无患,而且她已经受够了所有人都围着云岫转了。 江映月也想要成为焦点,她含着笑意,温柔又坚定道:“师叔祖,映月不怕的。” “……”这个不是怕不怕,是你行不行啊。云岫长睫微敛,压下自己的爆脾气,从储物袋里取出面具带上后,对無妄说道: “不管,打人不打脸。” 少年清冷的唇边终于泛起了一点笑意,颔首答道:“好,依你。” 他话音堪落,云岫掌中的青竹骨扇就飞了过去。 她想打下他束发的玉簪,或者说“敛灵簪”,让在座各位瞧瞧,最好能逼得这小魔头自己离开。 显然,無妄对某人的“不讲武德”已经极其了解,他侧身躲过后,提起手中剑,旋身而起,带着魔气向云岫肩头刺去。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在她肩膀上咬个牙印,最好咬出血来。 無妄愤愤不平,手中剑的力道也用了足足七成,却在这时,那白衣翩然的少女身形一晃,挡在了她的师叔祖面前。 只见江映月伸出双臂,微微抬首,朝着無妄笑了笑。 在场各位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星衡却是再也站不住了,他推开一左一右拉着他胳膊的舍友,如一道迅疾的风,直接掠到了演武台中间,少年伸出掌心,狠狠推开了正欲挡剑的师父。 如此一来,無妄锋利的长剑就直直对着云岫了。他看见她琉璃般浅淡的眼眸微微阖上,心下一惊,想收回手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耳边的风声格外分明。 云岫长睫轻颤,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她和那柄剑之间,多了个人。 推开江映月后,星衡想也没想,直接以身挡剑,他背对着無妄,站在云岫的面前,少年人的脊背还不甚宽阔,却似雪松一般,在他的师叔祖面前筑起了天然的屏障。 此刻,無妄的长剑刺入了少年的身体,又拔了出来,鲜血从他伤口处汩汩而流,他一声没吭,只是唇边不可抑制地往外渗血。 在云岫错愕的目光中,星衡抬起眼眸,勉力扬了扬唇角,随后他直直往前倾倒,倒在了他师叔祖的身上。 “咚”的一声脆响,少年的下巴磕在云岫肩膀上,骨头碰骨头,让她重重一疼,也下意识抬起手,去扶着他。 场面一时间极为混乱,不过短短几瞬,形势就已大变。 台上看热闹的人都噤了声,天澜剑宗的弟子也都朝着星衡而来,生怕会出什么意外…… 但到底是弟子间的比试,余晚舟迟疑了一瞬。他出手没有星衡那样快,等祭出的法器将要拦下無妄的长剑时,少年就已经以身饲剑了。 这是连云岫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她一开始也以为星衡是为他的师父江映月而来,所以不甚在意,但她又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自己避不开無妄这一剑。 倘若她昨日没有取白芨的心头血,没有为此消耗大量灵力,还能和这小魔头一战,可元气大伤的自己,根本不是無妄的对手。 云岫垂眸去看星衡,去看这倒在自己身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心内一时间百感交集,直到弟子们相继而来,才将星衡从她身上扶起,她也才方便替他疗伤。 万幸,没有重创心脉。 这时江映月也颠颠撞撞走了过来,她被星衡推开摔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庆幸被少年选择救下,就发现他挡在云岫身前了。 江映月的心冷了冷,星衡的一举一动就好像在说:救她是责任,救云岫却是本能。 她看着自己微微擦伤的掌心,再看了看毫发无损的云岫,整颗心都似浸在醋海里,无声翻涌。 江映月捏紧了掌心,任由渗血的地方痛上加痛,她微微垂眸,收敛好眼底的妒意后,才去看罪魁祸首無妄。 少年仍然是那副清冷禁欲的模样,但目之所及,皆是云岫。 江映月的心里更加不平衡了,她见星衡脱离危险后,走到了無妄身前,温声道:“公子不必担心,这只是意外。” 無妄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淡漠的很,他抬起指尖,用灵力缓缓拭去剑尖上的鲜血,从始至终未看江映月一眼。 少女懊恼地跺了跺脚,她早该想到的,無妄的性子没有什么愧疚感和同情心,不仅如此,他的鉴婊能力还是满级,任何别有用心的接近都会让这少年心生警惕。 除非他心甘情愿。 对無妄来说,一贯只有他玩弄别人的份。他好不容易生了兴致,让云岫这样一个大美人来玩弄自己,可还没尽兴呢,她就先收兵了。 無妄倒不是心疼自己那点心头血,只是不甘心被盯上的猎物捉弄罢了,云岫之特别,就在于她从来没有对自己上过心。 哪怕是利用他,也挺敷衍的。 可無妄还真吃这一套,要是云岫对他上心了,他就不喜欢她了。 少年凤眸微敛,淡淡瞥向江映月,漫不经心笑道:“我不喜欢你这种类型,太寡淡了。” “还有,收起你那些拙劣的伎俩,我是孩子的时候就见过了。” 無妄轻嗤一声,清冷且孤傲,他拨开人群向云岫走去,想解释着说些什么,却被她彻底忽视。 她看着星衡被其他弟子背起,也跟在一旁,从無妄身边擦肩而过,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给。 無妄挑了挑眉。 他好像更喜欢她了。 · 月竹峰,弟子寝舍。 云岫随着星衡的室友一路将他送回了房间,也见到了少年生活起居的地方,很清简。 和其他弟子不同的是,星衡的东西总是摆得整整齐齐,被褥和衣衫也干干净净,带着皂角被阳光晒过的香味,如他这个人一样清爽。 在两个室友的衬托下,星衡像股清流,或许因为在泥里待得久了,所以才更爱干净吧。 云岫想到了她自己,还是公主的时候,也东一件西一件乱扔物件,等想要用的时候,就找不着了,这种坏毛病一直持续到遇见师兄,是余星河手把手教她怎么归置东西,怎么摆放方便。 这习惯就一直延续到如今。 她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星衡的伤口止了血,也涂抹了灵药,有愈合的迹象,但少年的情况并不容乐观,他额间还在隐隐发热,冒细汗。 云岫只好指挥着弟子替他一遍遍擦去,又让另一个小弟子去熬汤药,虽然她也想亲力亲为,但在弟子们心里的形象是不可能做这些的,以防他们吃惊,她就坐着。 坐相规矩,跟尊大佛似的。 弟子们内心瑟瑟发抖,表面还得堆着笑,又觉得气氛冷凝,只好没话找话道:“师叔祖,你看那橘子,好看不?” 顺着他的指尖,云岫往窗口眺望,通风的地方,静静摆着两个圆滚滚,金灿灿的沃柑,沃柑上画着笑脸,特别的喜庆。 “那是星衡上供的。”给少年擦汗的弟子又说道:“也不知道他哪来的,但都不让我们碰,特别护食。” 云岫眉眼微动,淡声道:“几个橘子而已,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就是说嘛。”弟子应和道:“但他不给摸,摸一下就跟要了他的命一样。” 云岫微怔,随即牵起唇角笑道:“可能是他傻吧。” 如果不傻,就不会受这伤。 她略微垂眸,去看那双眼紧阖的少年,他薄薄的唇微抿,泛着白,睫毛很长,却不卷曲,直直压在他眼睑上。 这是一张讨人欢喜的脸。 还有几分菀菀类卿的意思。 云岫站起身,将那窗边的橘子收进广袖,决定离开时一并带走。 她大概明白少年的心,无非是被春风吹动,可她不仅是他的师叔祖,还是他师祖余星河的未亡人。 她不需要旁人的喜欢。 他也来的太晚了。 第63章 逐天光(13) 二更 戌时, 黄昏淡薄,透过光线映照在云岫眼底,如揽尘霜。 她眨了眨眼睛, 见被小弟子灌了药的星衡情况好转, 就不打算再留了, 她偷了橘子,跑路了。 身后的弟子们大气不敢出,还要违心地说一句:“师叔祖英明,师叔祖慢走。” 等云岫的身影远去,小弟子才敢抱怨道:“你说什么不好说橘子, 等星衡醒了怎么交代?” “别赖我, 我就随口一说。”擦汗的弟子在温水里洗了洗帕子,又敷到了少年额头上,语重心长的说:“星衡啊,收收心吧。” 那哪是你能肖想和招惹的呢? 小弟子一听瞬间明白了,连忙拍马屁道:“师兄英明。” 倘若星衡不挡那一剑, 心思还能藏得住, 可他真要有那心思, 又哪会不挡那一剑, 唉。 小弟子决定去揉几个“枣药丸”,然后喂给星衡吃。 …… 半夜的时候, 星衡醒了。 他唇舌皆干,试图起身喝口水, 却猛然发现窗户被人阖上了, 连带着窗台上的橘子都不翼而飞。 他忍着伤口崩裂的疼,到处开始翻找,直到引来了在外面熬药的两个舍友, 他们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又把他架回了床上。 还没开始问橘子呢…… 弟子甲先插一刀:“师叔祖干的。” 弟子乙接着补刀:“师叔祖说你来的太晚了。” 听言,星衡心口闷闷的疼,却又不想承认,只嘴硬道:“真是我那个朋友,不是我。” “我救师叔祖,也是因为尊老爱幼,传统美德不能丢。” 小弟子点点头:“来,张嘴。” 星衡不解:“什么呀?” “吃枣药丸啊。” “哦。”星衡张开嘴,明明是特别甜腻的药丸,他却尝出了苦味,一直苦到心底。 “我知道了。”他眼底隐隐泛起泪光,说:“我会收收心的。” 那之后,星衡都在静静养病。 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翻出枕头底下的小册子,然后记仇。 比如小弟子睡觉打呼噜,比如另一位舍友一个月不洗袜子。 他的生活好像又重新步入了正轨,慢慢的,连背后受伤的痕迹也找不到了,不仅如此,他的修为还在不知不觉中大幅提升。 已经在一年内筑基了。 他成为了宗门闪耀的新星,难得一见的天才,却又遇到更深的困恼……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再难有突破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候他的师父江映月又闭关了,好像刻意躲着他一样,平素向来温柔善良的师父最近眼底总有淡淡的愁绪,还带着若有似无的哀怨。 星衡始终没想明白,他只好时不时去师父的居所扫洒,操持洁净,然后修剪花枝松松土,聊表心意,可他竟然在土里翻出一本日记。 放在木匣子里,大概是师祖余星河写的,可能是被师父发现了,所以收藏在这里。 星衡觉得翻看不好,但是情感战胜了理智,他决定就看一页。 特别的巧,正好翻到关于宗门论剑,要弟子举门派旗子的事。 余星河是这样写的—— 救命,这辈子都不想举门派的旗子了,像个二傻子。 “……”这莫名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星衡沉默了,哦,我也这样写过。 他心里觉得奇怪,但说看一页就看一页,哪怕无意瞥到关于云岫的描述,少年也视而不见,合上了师祖的日记,重新封在土里。 人都是好奇的,但星衡不想看到师祖余星河和师叔祖云岫一起经历的那些,就当他小心眼吧。 星衡吭哧吭哧埋土,忽然想到一句有文化的话: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他抬手摸了摸鼻梁,没忍住笑了起来,但是这墙角他不敢。 因为师叔祖打人真疼。 星衡以前只听弟子们说,还没真的招架过,等轮到自己,才明白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 云岫打人不需要理由。 就说星衡吧,他只是按照掌门的吩咐,去给师叔祖送橘子,对,这该死的橘子。 他辛辛苦苦挑到云岫小楼的门口,还没出声呢,一道灵力就扑面而来,将他和橘子一起掀翻了。 星衡虽然不要脸,但在感情上还是特别敏感的,他知道师叔祖的意思,意思是叫他别痴心妄想。 他明白的,所以藏了又藏,但是这也要挨打吗?少年实在不解,还没控诉呢,云岫那根翠绿的打狗棒就飞了出来。 星衡的后背重重挨了一下,是扒皮抽筋的疼,他忍着疼,不可置信地看向云岫,结果…… 她打得更狠了。 一棒又一棒,逼得少年生生跪了下来,他浑身上下都像火灼一样,但没有还手,只睁大眼睛看着她,说没生恨意是假的。 是,他心思肮脏龌龊。 可这就是被毒打的理由吗? 我的喜欢就那么轻贱吗?师叔祖,喜欢你就是有罪吗? 星衡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发问,他脊背挺得很直,无论如何疼,如何痛苦,也没有弯下分毫。 云岫眸光微闪,手上的动作却仍未停,混合着灵力一起,重重打在少年身上,打在他清奇的筋脉上,也是一遍又一遍。 直到星衡渐渐昏迷过去。 云岫这才停手,她抬起头,满额已是密密麻麻的冷汗,这是灵力透支的现象,她手脚皆发酸,险些站不稳,将要摔倒的时候,有人自身后而来,稳稳扶住了她。 “小师姐,你说你这是何苦?”余晚舟扶她到房内坐下,微红着脸,给她递过去一杯灵力茶。 “谢谢小师弟。”云岫双手接过,轻声道:“只是觉得师兄的唐刀不该被埋没。” 那样的刀,得配强大的主人。 “可他灵根废物,根本不能走剑修的路子。”余晚舟眨了眨眼睛,继续道:“所以师姐你才出此下策,助他炼体……因为星衡他骨骼清奇,只要打不死,就越挨打越强大。”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云岫饮完一盏茶后,才觉缓和许多,她泛起苍白的笑容道:“我情愿他恨我,也好过喜欢。” 余晚舟眸光微变,这话仿佛戳到了他的痛处,他轻咳一声道:“我说实话,星衡真的和师兄很像。你知道,不仅仅是长相……”他顿了顿:“还有同样的废灵根,同样的炼体体质,同样的左手刀。” “是啊,很像。”云岫唇边的笑容泛起了一丝苦涩,“所以师兄修炼的心得,才能用到星衡身上,不是吗?” 在这尘世间活着,我们都沾的是前人的光。 “那师姐何不放下?”余晚舟试探的说:“哪怕是试着…试着去接受新的人。” 云岫摇摇头,她指了指后山,垂眸忍着泪水道:“那师兄呢?他是为了我祭的天,为了我躺在那里……不死不活。” 她眸光清亮:“我会一直等他,等到没有力气为止。” 听言,余晚舟黯然垂眸,柔声道:“兴许师兄已经转世了,他就是星衡也说不准。” 云岫怔了怔,她定定望着小师弟,问道:“转世了的,还是原来那个吗?” 余晚舟沉默了。 他望着小师姐的侧脸,她眉眼漂亮,带着一贯的倔,淡声说道: “小师弟,倘若以后我死了,你就把我的元神和魂魄搅碎,连转世都不要有,答应我。” 她活这一辈子已经很累了。 连说遗嘱的口吻都是极稀松平常的。 余晚舟已经彻底慌了。 他是真的害怕,七拐八拐扯开话题说道:“那个师姐啊,我听说咱师伯的二女儿的道侣好像在外边有人了,你知道吗?” 余晚舟一口气说完,也不管绕不绕口,猛地饮了一杯茶。 等冷静后,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了。 云岫觉得这小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她欣慰道:“我们晚舟长大了,也应该择一位道侣了。” “……”余晚舟猛烈地咳嗽起来,装模作样的说:“小师姐,这茶水呛喉咙,它碰瓷我。” “不说了,我先走了啊。” 他红着脸,跑的飞快。 云岫无奈笑笑,她望向院子里,又用灵力传信给星衡的舍友,让他们把这少年带回去,好好休养。 该怎么说呢? 她喜欢的是师兄,长得像师兄的不行,性格像师兄的也不行,总之不是师兄就不行。 云岫也不相信转世,人死如灯灭,唯有尚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这一世的缘分。 下辈子,就不是我了。 她撑着桌面起身,路过星衡的时候,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到他身上,轻声说道: “你很好,只是来的太晚了。” 晚风寒重,云岫没耐住轻轻咳了一声,自从走旁门左道想复活师兄开始,她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就像燃着的油灯灯芯,明亮过后,总会少一点。 灵力也是这样,透支后,很难再恢复到一开始的程度。 这些云岫都知道,她也已经没有力气和能力,再去爱另外一个人了,哪怕这个人,也许是师兄的转世。 可正是因为深爱过师兄,她才对所谓的转世有诸多挑剔,不像那柄唐刀,也不像江映月,轻而易举就接受师兄转世这一事实。 云岫想,如果这世上只剩一个人还记得余星河,那一定是她。 因为这也是她的天光。 第64章 逐天光(14) 一更 浮云缥缈, 竹影清幽。 云岫又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专注于护肤养颜,偶尔翻翻书卷, 不经意就会发现夹在里面, 微微泛黄的银杏叶。 她轻轻嗅了嗅, 仿佛还能嗅到那天空气里湿润的气息。 下雨的时节总是墨色浓重,天澜剑宗的亭台楼阁就更显得古色古香,风渐起,银杏叶散落,师兄撑着伞, 从楼上向她走来。 他一步一步走下青石板长阶, 在秋末寒凉的雨声中,青袍缓带,眉眼矜贵,仿佛天生带着些清冷的仙气,让人不太敢直视。 其实下雨的天气是难见日光的, 可那天的云岫, 瞧见了师兄身上的光, 随着他衣袖上清冽的冷香一起, 镌刻在了她心底。 云岫永远不会忘记,师兄将伞撑在了她的发顶, 可能只是随手一抬,他拾起了落在她发上的银杏叶, 淡薄的唇角难得含了点笑意。 她抬首, 望进了师兄清澈无垢的眼底,忽然觉得山河万里也不过如此,不及他眸底的璀璨星光。 …… 云岫合上书页, 轻轻眨了眨长睫,有些人一眼心动,就是一生心动。是师兄借她一缕光,让她对荒唐的人世间有了奢望。 一个亡国的公主,在万念俱灰将要跳城墙殉国的时候,被人救下得以苟且偷生,其实并不快乐。 她是南国皇室唯一的幸存者,因为无数将士阻拦在城门,因为这张天生丽质的面容,还未被敌军的铁蹄践踏,可云岫知道,落入敌军手中后,她的美貌就将是原罪。 这张脸赏心悦目,也惹人垂涎,甚至一度被人哄抢,无数修士想要纳她为炉鼎,不惜上天澜剑宗要人,唯有师兄挡在她身前,给了她容身之处。 不仅如此,师兄还执意收她为师妹,助她修炼,教她自保,他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和选择,让她不再是个美貌的物件,也没有沦为依附修士而活的菟丝花。 师兄之于她,是一生的幸运。 云岫牵了牵唇角,隐去眼底薄薄的泪光,师兄说过,不要哭。 她敛敛心绪,决定去看看宗门那群弟子,好好给他们上一课。 师兄余星河在时,就致力于将门派发扬光大,云岫自然会继承他的心愿,从年轻一辈抓起,哪怕那些孩子们不理解,哪怕他们怕她,都无所谓,皆是虚名。 只有他们的根基扎稳,养成吃苦耐劳的性子,去掉浮躁,才能在往后的修仙路上走的顺畅一些。 这些也才是真实留下的东西。 云岫取下腰间折扇,御剑乘风而起,从缥缈峰往月竹峰飞去,她停落在饭堂门口,却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云岫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随便揪了个扫地的一打听,好家伙,所有人都去隔壁的御灵宗了,至于干什么,云岫不用想都能知道。 还能干什么? 打群架呗。 这扫地的也是个爱操心的,他还忙不迭请求道:“云岫长老,您去看看弟子们吧。” “哦,和我有什么关系?”云岫气极反笑,摸出了袖子里的小镜子,边看边说:“我可是出了名的只在乎我自己的脸。” “是,您还一向跑路最快。” “……”云岫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她重新御剑,身影似风,顷刻间消失不见。 扫地的轻叹一声,嘴硬心软。 · 隔壁山头,御灵宗。 云岫到时已是晌午,本该用膳的弟子们都乌泱泱堵到了御灵宗的山门前,誓要讨个说法。 两边的人吵吵囔囔,还有些推推搡搡,但都是打假架,所以看见云岫从天而降的时候,都自觉噤声,让出一条路。 看看,这就是立威的好处。 云岫在心底暗道,面色却如水,又随机揪了个倒霉的弟子,问清楚了来龙去脉。 原来,是星衡那小子被御灵宗的人抓住了,落到了白芨手里。 云岫不解,虽然星衡是个小废物,但收拾白芨绰绰有余啊,这一打听才知道,是江家人把星衡送过去的。 江家人那不是废物中的废物吗? 云岫轻轻皱眉,继续盘问眼前哆哆嗦嗦的弟子,终于问明白了,归根结底是“焚心咒”。 这是江家人下到星衡身上,让他不能违背江家命令的枷锁,更不能逃离江家。 她抬手摸了摸下巴,推测道:“所以是白芨怀恨在心,江家人不敢得罪白芨,才把星衡送到他手里,给他出气?” 弟子们连连点头。 云岫叹息一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江家人也真是做的出,用焚心咒逼着星衡就范,根本没把他当人看。 “师叔祖,你帮帮忙吧。”有弟子开始小声央求,看来那少年人缘还不错。 云岫挑眉,虽然她跑路第一名,不爱管闲事,但敢撒野到天澜剑宗来,还动门下的弟子,那就是想死不想活了。 “放心。”她淡声道,随即取出面具戴上,又将折扇幻化成长剑,直接用灵力逼退了御灵宗守山门的弟子,径直往里走去。 天澜剑宗护短,这是祖传的。 她回眸轻笑道:“你们回去吃饭,师叔祖保证,除了我,谁也不能欺负你们。” 这话比圣旨都管用,在场的弟子们三三两两散了,只剩下星衡两个舍友,还颇为担忧。 弟子甲揉了揉眼睛:“完了,师叔祖要美救英雄了。” 弟子乙小鸡啄米般点头:“能遇见师叔祖,可能是星衡唯一的幸运吧。” 他一生亲缘淡薄,前半生在泥里打滚,好不容易往上爬了爬,又被江家的“焚心咒”扯回泥里,任人宰割,生死不由己。 …… 云岫一路杀到了大殿。 她脾气相当暴躁,尤其是面对其他宗门的时候,对自己人还算护短收敛一些。 她其实很讨厌这些自诩正义的名门修士,当年也是这群人,在整个修真界舆论的压力下,师兄才被迫祭天,奉为牺牲。 云岫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修真界,但她会听师兄的话,好好守着天澜剑宗,好好守着每一个弟子,守着里面的一草一木。 今天别说是星衡,就是她们天澜剑宗的一根草,也由不得旁人轻贱和处置,她直接掠过御灵宗的校场,飞到了宗门议事的大殿里。 女子的脚腕纤细秀丽,轻轻抬起,灵力激荡间,一脚就踢开了欲上前阻拦的那名弟子。 弟子被踢到梁柱上,从嘴里洇出大片鲜血,说不出话来。 御灵宗的掌门这才心疼了。 “妖女,岂敢放肆?”掌门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古板,最讨厌的就是云岫这个祸水。 要知道,他当年手里不少得意门生,都因为这女人道心不稳,浪费了百里挑一的天资。 云岫取下面具,轻轻笑了笑,如海棠花随风曳动,让大殿其他定力不够的弟子都看花了眼,心头恍惚。 “老头,叫白芨把人送出来。”她没什么耐性,开门见山道:“我一刻见不到星衡,就打伤你一个弟子。” “你敢!”掌门直接喝道,带着灵力和威压,向云岫袭来。 “呵,师兄都不在了,你说我还有什么不敢的呢?”云岫轻描淡写,她横剑相挡,身形未动分毫。 “老头,你要服老呀。”女子的声音空灵清透,带着揶揄,气得掌门怒火攻心,却又碍于所谓的名门正派,不敢明着以多欺少。 他只好示意左右:“唤白芨来……顺便,把星衡带过来。” “早这样不就好了吗?”云岫微微抬首,收剑于身侧,懒洋洋倚在门框上,淡道:“你最好祈祷我门中弟子安好,否则,我这个妖女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祸国殃民。” 她浅浅抬眸,眼波流转,身侧经过的弟子已有些走不动路了。 “混账,还不快点去。”掌门恨铁不成钢,对着这弟子道。 弟子这才满脸通红,连滚带爬去找他的大师兄,御灵宗的首席弟子白芨。 在等待的时间里,掌门身边的其他弟子大气不敢出,只有云岫气定神闲,她涂着豆蔻的指尖正卷着自己的青丝玩儿,好不惬意。 “师父。”片刻后,门外有人进来,朝着掌门抱拳道。 身穿红白弟子服的少年正是白芨,看见云岫后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艳旧⑩光zl,可这女子眸光淡淡瞥过,只看向他身后……看向那被其他弟子搀扶着的少年。 显然,星衡伤势不轻,人已经昏迷了,他一身弟子服被长鞭抽得细碎,脸颊和额头上都有伤,脸色苍白,唇边挂着一道干涸的血渍。 云岫眸光渐冷,先执起少年手腕,探了探他脉象无虞后,这才回头对白芨说:“你打的?” 白芨怔愣,下意识点点头。 “很好。”云岫微微漾起笑意,继续说:“把你的衣服脱给我。” 白芨当即照做,递了过去。 “谢谢。”云岫笑意更深,她将御灵宗的弟子服披在星衡身上,随即对扶着星衡的两个弟子说:“麻烦你们了,送他回去。” “这……”其中一个弟子扭扭捏捏,他看向自己掌门,得到默许后,就点点头对云岫说:“会的。” 女子颔首,笑容绝美。 白芨在一旁深吸口气,还是没能从这视觉冲击中清醒过来。 云岫却突然抬起脚,狠狠踢在了少年的膝窝上,逼得他跪下。 御灵宗的掌门当即又心疼了,呵斥道:“云岫,你别太过分了,人也还给你了,还想怎样?” 这老头虽然年纪大了,但嗓门洪亮,带着尖锐的感觉,有些吵耳朵。 云岫不经意皱起眉头。 “呀,”她轻轻惊呼一声,“你吵到我的美貌了。” 第65章 逐天光(15) 二更 云岫张扬至极。 她预算着时间, 等送星衡回去的弟子返程时,再次提起了长剑,翠绿色的流光皎洁, 映衬着她的笑靥, 她再次戴上面具。 “余云岫, 你想以一己之力,对抗我御灵宗满门吗?”白芨单膝跪地,却还是鬼迷心窍向着她。 “你快走吧。”他又急切道。 云岫竖起两指,划过剑刃,淬了些鲜血上去。说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别人唤她余云岫了, 和师兄师弟一样,她是余字辈弟子,按理说,要喊御灵宗的老头一声世伯。 可她讨厌倚老卖老的人。 “你说,走到哪里去呢?”云岫轻声哀怨道:“做错了的人又不是我, 我只是想讨个公道。” 她提起长剑, 旋身跃进。 “师父小心!她以血养剑, 人剑合一后灵力大增。”掌门身旁的弟子见状忙道。 此言一出, 除了白芨,在场各位都祭出了法器, 以多欺少。 云岫唇边卷起了漫不经心的笑,她一一避开杀招后, 忍着衣袍被划开, 手臂渗血的疼,打退其他弟子后,直袭向了掌门。 这老头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侧身一让,扬起手中拂尘,使出毕生的灵力,向着女子的心脉打去。 云岫敛眸,往后撤了几步,宽大的青衫衣袖被风震起,她单脚点地,正欲再上前时,一道迅疾的身影从远处飞来,停在她身后,扣住了她单薄的双肩。 来人身上带着浅浅的茶叶香。 “小师姐,你歇着。”温润如玉的青年难得眉目皆寒,他将云岫牵至自己身后,掌心微动,灵力裹挟着劲风,逼向了那老头的面门。 余晚舟很少有使出全力的时候,他习惯了体面和打圆场,也习惯了如师兄那样,隐藏下实力。 于是这毫不起眼的一掌,直接震断了御灵宗掌门用来格挡的拂尘。 众人这才不敢轻视于他。 连云岫都颇为意外,有些怔愣却又欣慰地看着这小师弟。 她将长剑化形回折扇,敲了敲小师弟的肩膀,笑道:“好厉害啊。” 余晚舟清俊的脸庞微红:“咳,就像小师姐看不得宗门弟子受委屈一样……我也看不得小师姐受委屈。” 他话落,回首看向掌门时,眉目又冷下几分:“世伯,素来我与贵宗井水不犯河水,可你今日先伤我弟子,又差点伤我师姐,那么无论如何,都要有个说法。” 余晚舟嗓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让御灵宗掌门心下一惊,他试探道:“世侄欲如何?” “自然是以牙还牙,除此之外,贵宗当负责星衡的疗伤费用。”余晚舟指了指白芨道:“我察看了星衡的伤势,他整整挨了九十九鞭,那么贵宗的弟子,挨我宗门一百戒灵鞭即可。” “对,就是这样。”云岫仗着小师弟的势,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煽风点火。 白芨见状,一颗心彻底死了,他一开始也是嫉妒星衡的天赋,憎恶他当众打败了自己,所以才仗着家世,肆意欺凌于他。 可白芨没想到,云岫会为星衡出头,甚至闹成这样,他心里难受,又怕师门拉不下面子,只悲痛道:“师父,白芨愿受罚。” “……”御灵宗的掌门忍着喉间腥甜,甩袖道:“罢了。” 至此,闹剧结束。 等罚完白芨,又捞了不少御灵宗的上好伤药后,云岫才满载而归。 一路上,余晚舟都静静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颦一笑。 直到云岫爬山爬累了,这才回眸问道:“小师弟,你休息好了吗?能御剑了吗?” “啊,还没有。”余晚舟眨眨眼睛,继续装虚弱,他哪里是打出那一掌后体力不支,只是寻个借口罢了,想回去的这条路长一些。 想看着他的小师姐,从山脚到山顶,仿佛能看一辈子。 · 月竹峰,弟子寝舍。 在两位舍友看来,命途多舛的星衡,最近的日常就是—— 被打生病,养好了,再次生病卧床……如此循环往复。 小弟子捏枣药丸都捏烦了。 虽然嘴上说着不愿意,行动上却是十分麻利,他叹息道:“师兄,应该早点告诉掌门的。” “是啊。”仍旧给少年擦冷汗的弟子摇摇头,说道:“可惜我们都看错了,以为江家来找星衡的人,真的是叫他回家团圆。” “唉。”小弟子继续叹息:“星衡这性子就是这样,什么都憋在心里,从不诉苦。” 那天,是星衡的堂兄来找他。 这堂兄先前骗过他,骗他去卧龙雪山的森林涉险。所以再见到这体型肥硕的男子时,星衡的心头跳了跳,他没表现出来。 堂兄说,家里盼着他回去团圆。星衡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他立在原地不肯走,堂兄却忽然凑到他耳边,念起咒语来。 他腰间系了个小铃铛,也随之轻晃。如此一来,“焚心咒”已悄无声息催动,星衡甚至说不出来一个“不”字,一说,心口就火烧火燎。 他被迫回到江家,然后顺着江家人的意,落到白芨手里,只因白芨是修仙世家白家的独苗苗,是江家日日夜夜想巴结的,牺牲一个小辈卖好并不算什么。 星衡势单力薄,哪怕已然筑基,也还是解不开江家金丹期大能所创的“焚心咒”,只能如鱼肉。 在少年心底,“焚心咒”是他不愿触及的痛,也是他自卑的来源,所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想凭借着自己的努力,等修至金丹期,再想方设法破除。 可江家人给他的时间太少了。 才一年多而已。 在天澜剑宗,星衡才过了一年多的平静生活,他以为自己出人头地了,就会得江家几分看重,可他还是低估了人性的恶。 也正是这样的经历,催促着日后的少年一步步变强,心也变得越来越冷硬,不再有奢望。 这一次的痛,让他彻底记恨上了江家,到了要灭门的地步。 等星衡后来成为大宗师的时候,也确实这样做了,他不仅毁了堂兄的修仙路,也断了其他小辈的修仙缘,让江家彻底没落。 他用他的左手刀,席卷起了修真界的风暴,也让无数修士改剑修为刀修,弃右手用左手。 这是强者才有的资格。 唯强者,能自欢。 · 一月后,星衡的伤又好了。 他的身上看不见一道伤痕,哪怕那些鞭痕原本极狰狞。 挨了这顿毒打后,星衡隐隐又有突破的架势,竟然是一跃到了筑基后期,坐着火箭一般飞升。 他没日没夜,修炼得愈发刻苦,只盼着到金丹期,能解焚心咒,能去掉束缚着他的枷锁,彻底从泥里爬出来。 期间,星衡回了一趟江家。 那日天光正好,他在街头买了一捧糖炒栗子,边吃边走。 栗子滚烫,少年放在掌心抛了抛,他踏进江家,还没来得及出声,手中的栗子就掉到了地上。 星衡的眼眸微微圆睁:“师…师叔祖。” 是我。 云岫在心底暗叹。 你说怎么这么巧?我不来你不来,我一来,刚要走,你就正好撞上了,这什么孽缘? 她轻咳一声,点点头。 星衡仍有些木木的,却见以往对他冷漠的叔伯都热络起来。 少年不解,问云岫道:“师叔祖来此,可有要事?” “没什么,我来家访。”云岫淡声道,除星衡之外,江家还有几名后生拜入了天澜剑宗。 但都是关系户。 星衡轻轻嗯了一声,心里有些莫名的滋味,千言万语涌至心头,变成了一句:“你吃栗子吗?” “师妹,你想吃栗子吗?” 云岫有些恍惚,少年的掌心淡白,略有薄茧,原来的伤痕已经浅淡,此刻正静静举着几枚栗子。 栗子圆润饱满,带着柴火香气,一下将她的思绪揽回多年前。 那是师兄余星河还在的时候。 很寻常的一天,只是各大宗门都派了人来天澜剑宗,想要云岫,因为她天生媚骨,是绝佳的炉鼎。 这风声不知是谁走漏的,总之是给师兄添了极大的麻烦,他以一己之力,挡在各大宗门之前,声线清冷:“诸位,请回吧。” “人,我是不会给的。” 他拔刀出鞘,握在了左手上,自成名后,余星河就很少再用左手刀了。 此举果然震慑了不少修士。 谁也不敢先上前,只能靠嘴上功夫侮辱人:“余星河,你自诩风光霁月,我看是想独占炉鼎。” 这话实在过于恶心,隐在殿内,被小师弟余晚舟拦着的云岫也忍不住了,她推开师弟尚且年幼的手,擦了擦他含泪的眸子,说:“回去,去师父病床前看着。” 余晚舟只好乖巧地点点头。 他握紧了掌心,第一次想快快长大,随后他瞧见师姐,那个一向怕疼的女孩子,当着众修士的面,毁了自己的筋脉。 筋脉既毁,炉鼎体质也不复存在。 她满身是血,倒在了师兄的怀里,一向清冷孤傲的男子头一次溅洒热泪,落在了她脸颊上。 云岫的眉眼一如既往的倔。 她很疼,却还是笑着,咽下喉间腥甜道:“师兄,我饿了。” “好。”余星河停下替她输送灵力的手,将女孩子抱回了缥缈峰,一路上她有些昏昏沉沉,却仍然记得师兄那句: “师妹,你想吃栗子吗?” 云岫抿了抿唇角。 她想啊。 她昨夜才梦见了。 可是师兄,你怎么知道呢? 第66章 逐天光(16) 一更 和余晚舟一样, 云岫夜里睡觉时爱踢被子,很容易着凉,作为大师兄, 余星河揽下了查寝的活。 云岫在睡梦里还念叨着栗子。 余星河一不小心听见了, 隔天, 他已经备好了栗子等她。可惜各大宗门突然齐聚天澜剑宗,来势汹汹,将这点平淡的烟火气都打散了。 自断筋脉后,云岫的日子并不好过,她熬着养好身体, 然后从零开始继续修炼, 也不管有多难,就倔强地坚持着,抵抗着。 连余星河都惊叹于她的魄力。 他永远不会忘记师妹一遍又一遍在竹林中练剑,早起晚歇,一刻也不曾怠惰, 无论是刮风下雨, 还是严寒酷暑。 余星河亲眼见证了云岫的成长, 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不要着急, 慢慢来,可是女孩子眉眼带笑, 难掩倔强道:“我可以的。” 师兄,我可以努力向你靠近, 与你并肩, 而不是躲在你身后。 终有一日,我也会保护你。 …… 云岫缓缓回过神来,她伸出指尖, 接过了少年掌中的栗子。 还是不同的,师兄给的糖炒栗子总是会剥干净,盛在白瓷碗里。 “多谢。”她如是说。 星衡抬眸,带着些小心翼翼,仿佛给出这栗子就耗尽了所有勇气,又哪里顾得上体面不体面。 他缩回指尖,轻声道:“师叔祖费心了,您慢走。” 云岫眉梢轻挑,看来有些人的打没白挨,变得更礼貌了。 也不枉自己特意来这一趟。 她想,总得让江家人知道,我们天澜剑宗重视你呀。 果然,待云岫走后,连家主对星衡的态度都有所转变,少年受宠若惊,却也只是浮于面上。 打个巴掌给颗甜枣的事,星衡很不喜欢,但他最能忍了。 他隐约猜到是师叔祖说了什么,但再也不敢自作多情,更不敢揣测云岫的意图,他只是看着她的身影御剑离开,细碎的光影洒在少年白皙的脸颊上,有些滚烫。 天光灼人,他不敢再近一步。 · 云岫很快回到了宗门。 一路上又想起从前旧事,就说和隔壁宗打架这种鲁莽行为,她年少轻狂时也有过。 那时云岫还没找到本命的法器,但不能输气势,她随地搬起块砖,掂在手里,就这么跟着弟子们去打群架了。 还是在御灵宗的山门前。 虽然不知道两宗之间起了什么过节,但天澜剑宗的门规就是帮亲不帮理,一脉相承的护短。 那个时候她也站在人群中,跟着推推搡搡,还用板砖唬住了不少人,但这种小打小闹看在余星河眼里,也跟打假架无异。 他直接面见御灵宗的掌门,处理好事宜后,让大家都回去用膳,就和后来的云岫一样,独当一面。 余星河离开后,她终究是活成了师兄的样子。 闹剧散尽,云岫看见青年朝自己走来,她把砖块藏在了身后。 然后抬起头朝他笑了笑。 余星河就停在她不远处,约一米的距离,风扬起青年的发梢,他微微歪头,伸出手,两指往上抬了抬。 “给我。”余星河眼底含笑,笃定中带着几分揶揄,一下散去他周身的清冷,变得接地气起来。 云岫的脸已经微微红了起来,随后她走上前,硬着头皮把板砖放到他掌心,又很快退回去,双手背在身后,低下头等待挨训。 她盯着自己绣鞋上的海棠花儿,盯了好久,可是师兄一直没有出声,她试着悄咪咪去看,正好看见余星河扔了那块砖。 云岫的心紧了紧,可是师兄笑得更明显了,他说:“是该给你找个像样的本命法器了。” 再之后,云岫就有了可以化形成折扇、长剑,和打狗棒的一根翠绿的竹子。 这东西陪她走过的年岁,比师兄还要长了。 云岫黯然垂眸,抚了抚腰间的折扇,她像往常一样往缥缈峰的后山走去,却发现有人进入的痕迹。 她心生不安,正要走进去查看的时候,有人自身后唤她: “师妹,别来无恙。” 这嗓音极清极澈,像初雪融化的声音,万分干净,不染尘埃。 她的眼眶霎时间就红了,隐在袖中的双手已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怔在了原地。 两旁种满海棠花的石子路上,青袍缓带的男子眉眼矜贵,气质清冷,他唇边泛着浅淡的笑意,朝她伸出了手。 天光下,男子分明就是余星河的模样。 云岫的心蓦然狂跳,她反而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朝后山密室望去,果然,原本应该躺在寒玉棺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这真的是师兄本人。 她觉得像梦一样,等到男子一步步向她走近,将要拥她入怀的时候,云岫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眸光微凛,避开了男子的双臂后,冷冷望着他,厉声道:“我不管你是谁,从我师兄的身体里滚出来,立刻,马上。” 话音堪落,顶着余星河皮囊的人就笑了起来,他左边唇角微挑,带着少年人的桀骜,捉弄道:“怎么,才在魔域骗了我的心头血,这么快就将我抛之脑后了?” “云岫,你也太没良心了。” 话落,無妄双手环抱,在余星河的皮囊里斜睨着她,好整以暇看着女子苍白的容色泛起怒意。 “死小子,我不管你们魔修有什么夺舍的法子,也不管你目的何在,给我滚。”云岫握紧折扇,脾气上头想要动手,却发现对着师兄那张脸,怎么也下不去手。 她美眸含怒,倔强地忍着眸中的眼泪,無妄见状,多少起了怜惜大美人的心思,他试图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却被云岫侧首躲开。 “怎么?用余星河的皮囊接近你也不行吗?”無妄颇有些失望道:“我本来以为能骗你好一阵子呢,哪知你这么快就识破了。” 云岫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又冷又傲道:“滚出来,我还没瞎。” “别生气呀。”無妄轻轻叹息道:“我还没玩够呢……”他突然闪身,身影霎时间已在数米外,云岫只能听见他最后说道: “别着急,我再去捉弄捉弄别人。” 那声音越来越远,云岫懊恼地皱了皱眉,她一贯知道魔修喜欢夺舍,却忽略了無妄这个小魔头还在名门正派这边逗留。 也有可能是宗门论剑后,他根本没回魔域,一直用“敛灵簪”隐藏着身份,混迹在天澜剑宗之内,等待着时机。 除此之外,既然他的元神在师兄的身体里,那么無妄的肉身肯定在别的地方,被好好看管,所以他才敢这么肆意妄为。 如云岫所想,無妄真正的肉身还在魔域内,在他修建得无比豪华的寝宫里,静静沉睡。 就连先前的宗门论剑,那炼灵台上要一挑二的人,也是被他元神夺舍的一名普通弟子罢了,他用“敛灵簪”,只是为了藏起魔修的身份。 至于长相……無妄觉得全修真界,都没有比自己更好看的人。 不过,将就凑合着用吧。 少年顶着余星河的皮囊,从缥缈峰离开后,考虑到要从天澜剑宗脱身的问题后,他决定利用一个人。 無妄潜入了江映月闭关的山峰,他用灵力给少女传音,几乎是瞬间,紧闭的洞府门就被人从内打开。 看见無妄的那一刹那,江映月真的以为是师父余星河回来了,她的喜悦漫过理智,连原剧情都一时没想起,直接朝無妄跑去。 托她的福,無妄手里多了个人质,他挟持着江映月往外走,路过炼灵台的时候,对以余晚舟和云岫为首的一众人等说道: “想要救江映月,就来魔域,我会在无尽深渊等你。” 这话看似是说给大家的听的,也看似是要救江映月,但云岫特别明白,想要拿回师兄的身体,就得听無妄的,去魔域找他。 她当即算了算时间,大概三日后就是月圆之夜,届时阻隔正道修士和魔修往来的无尽深渊就会合拢,去魔域的路也会打开。 云岫摸了摸鼻尖,有点后悔,不是有点,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無妄,这小魔头气性忒大。 怪只怪自己鬼迷心窍,因为無妄的修为超群,是天之骄子里的极品,他一个人的心头血能顶两个,说不定…顶十个也是有的。 云岫要集齐一百人的,所以难免心急,被他的血一诱惑,没忍住下了手,后患无穷。 其实她也没怎么骗他,就是第一次去魔域的时候,扮成了妖娘……魔修和正派修士不同,里面真的有很多妖魔鬼怪。 云岫第一次去魔域的时候,万分好奇,魔域整个笼罩在夜色中,以珠宝照明,无比奢华,又俗称“不夜天”,为了入乡随俗,减去不必要的麻烦,云岫特意买了一对可以以假乱真的狐狸耳朵。 她穿梭在各式各样的魔修中,美貌依然是足够的出挑,连魔域这种盛产绝世美女的地方,都没将她的光华埋没,反而因为她琥珀色的瞳孔,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对魔修来说,他们常见的瞳孔颜色是浅蓝色和青色,也有人是红色或者黑色,这种多半是正道人士和妖类结合生下的半妖,不为世人所容,只能留在魔域。 但琥珀色的瞳孔太少见,也太漂亮,就像無妄手串上的琉璃珠子,随便一颗都价值千金。 他轻轻将珠子碾碎,化为齑粉,从灯火通明的高楼往下望去,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 因为他找到新玩具了。 他想要云岫的眼睛。 第67章 逐天光(17) 二更 云岫揉了揉眼睛, 看见少年从高楼跃下,红衣在空中划出灼目的弧度。 他生就一头银丝,有双漂亮的凤眸, 却是一双异瞳, 精致的眼角和眼尾中间, 是左边红色眸子,右边黑色眸子,透亮如明镜。 长得那是相当漂亮,云岫不动声色,因为她也看上了無妄。 她想要他的心头血。 就这样, 两个各怀目的的人开始交锋, 期间云岫了解到,無妄竟然是只半妖,他父亲是不夜城的城主,真身为狼妖,也是魔修里的佼佼者, 母亲却是一名正道修士。 無妄小的时候, 母亲生下他后身体受损, 被父亲囚在华丽的宫城里, 他只有月圆的时候可以见母亲一面,直到他慢慢长大, 母亲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他拉下脸去求父亲搭救, 却发现身边的婢子, 爬上了父亲的床。 这婢子,原是想爬無妄的床。 从那个时候开始,無妄就讨厌别有用心的女人, 也是那天起,他和城主父亲彻底决裂。 一个管不好自己身体,三心二意的男人,不配做他的父亲。 对無妄来说,虽然和母亲见面的时光寥寥,但那个温柔的女人总会和他讲正派修士的故事,那是远离黑暗,离开魔域的另一片天地。 他喜欢听母亲讲故事。 也喜欢母亲。 直到那天夜里,这个女人彻底病死,再多灵力也救不回来。 母亲死后,父亲倒是处死了那个爬上他床的婢子,这婢子眉眼有些肖似母亲,又使了些手段,所以才诱惑了父亲。 她大概是勾引少主不成,就想当無妄的小妈。 这婢子临死前还带着爱恋看向少年。無妄却只恨没把她碎尸万段,他从来没有什么同情心和愧疚感,母亲逝世后,就更加喜怒不定。 又过了一段时间,父亲也随着母亲去了,只留给他毕生的修为,和花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产。 他成了不夜城的少主,新的主人,天下至宝触手可得,随之而来是没有边际的孤单。 他开始征服一切,包括从女人身上,以此来获得快·感。 但是無妄讨厌别人喜欢他。 这毛病从小就有。 能轻易得到的他都不在乎,哪怕是不轻易,通过些手段得到的喜欢,他也总会厌倦。無妄最喜欢的,是还没得到的那个过程。 但这个过程总是太短,这些年来無妄看上的所有女人,哪怕一开始高傲得似月宫仙子,最后也还是被他收入囊中,随之唾弃。 到了手的,無妄总是弃之如敝履。 他这性子魔域里的人都有所耳闻,但还是有很多女子前仆后继,或是看上了少主夫人的位置,或是贪图無妄那张世无其二的皮囊,又或者是同样野心勃勃,想让無妄这样的狠角色臣服在自己裙下。 这些人多如过江之鲫,让少年觉得厌烦疲倦,直到他遇见云岫,他原本以为她不过是他池塘里,一条有着琥珀色瞳孔的漂亮鱼儿。 無妄想要将鱼儿拆骨入腹时,却发现这只鱼儿摇身一变,变成了女海王,她开的鱼塘竟然比自己的还要大。 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都是她的裙下之臣,没有修士能逃过她的眼波流转,巧笑倩兮。 無妄这才重新打量云岫。 也终于发现,那双琥珀色眸子,只有养在她眼眶里最好看,也最有灵气。他决定拉长战线,甚至不惜去天澜剑宗找她。 可無妄万万没想到,云岫看上的只是他的心头血。一开始,他为了讨美人欢心,所以轻而易举就顺从了云岫,如她的愿,入她的局给了她。 哪知拿到心头血的云岫转身就跑,比無妄还要翻脸不认人。 这是少年征战多年,驰骋情场第一次滑铁卢,所以他不甘心。 他非要把云岫弄到手才行,不管使什么手段,哪怕夺舍进入余星河的身体,去到别人的皮囊里,也要让云岫喜欢上他。 但这个女人再次让他败北。 她竟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拆穿了他的伪装。由此可见,这个被修士们盛传浪荡的女子,对她的师兄,又该是何等的真心。 無妄觉得心底有些发酸,他甚至还不明白这种莫名的情绪,只知道云岫和以往那些猎物不相同,他甚至没有十足的把握了。 想到这里,少年心底又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决定在无尽深渊合拢的时候,将云岫引至“情花秘境”。 情花秘境开放在通往魔域的路上,是禁地一般的存在。因为在这里,不管是正道修士还是魔修,都会灵力尽失,与普通人无异。 不仅如此,里面的沼泽地还会释放一种气息,这气息随着花香一起吸入人的肺腑后,就是天然的催·情药,几乎没人能逃过。 因为在秘境里,你内心所想的东西会被放大,你甚至会将旁人认成你心心念念的爱人,并在情花的作用下,顺理成章发生些什么。 这就是無妄想要的结果。 他非得得到才好。 但若依云岫的性子,他强来的话,哪怕云岫打不过他,也会殊死一战,最坏的结果也是她选择自戕,她连眉眼间都写着倔强。 無妄还没有玩够,所以是不想云岫死的,他只能通过情花秘境了。 少年带着志在必得,他挟持着江映月到了无尽深渊附近,只等三日后的月圆之夜,眼前这巨大的沟壑合拢,通往魔域的路打开。 届时,再将人引去秘境。 無妄的小算盘打的很好,他现在唯一的苦恼是,他的元神还在余星河的身体里,即便发生些什么,也是用的余星河的身体。 这多多少少让少年觉得憋屈。 可他转念一想,以云岫的眼力和定力,极可能在秘境的催·情作用下也能保持清醒,無妄要是用自己的身体,说不定还会坏事。 但余星河就不一样了。只要無妄不说话,动作和神情再收敛一些,就足够迷惑云岫了,何况这还真的是她师兄的身体。 無妄就不信她能逃脱。 思及此,少年低首去看江映月,用余星河的口吻说道:“乖徒儿,过来给为师捶捶腿。” 江映月怔了怔,此刻也算是彻底清醒了,因为师父从不会这样叫她,他每次唤她,都是刻板的三个字……江映月。 师父也从不会到她的房间来,就连单独相处也尽量避免。——这是原身的独白,也是穿书的江映月愤愤不平的地方。 她实在是有些恼火,哪怕刻意闭关了许久,星衡也没有意识到她的重要性,没有在意她这欲擒故纵的小把戏,甚至一次也没有来请她出山。 她就像被彻底遗忘了一样。 此时此刻,江映月对星衡,又或者说对余星河的不满已经大过了喜欢,任谁都不想被人忽视,何况她是穿书而来,是足够特别的。 但这份特别没有被人珍惜。江映月坐在篝火边,静静想了很久,终于,她将目光挪到了顶着余星河皮囊的大反派身上。 既然都是纸片人,那男主大腿抱不上,反派总可以吧。何况,無妄还是能活到最后的反派。 江映月心思百转,也不管之前在無妄身上的失败,重新鼓起勇气,如少年所说,替他捶起腿来。 远处火光跃动,無妄忽然起身,往后撤了撤,眉眼间是不耐。 “江姑娘呀,”他略微嫌弃道:“有没有人告诉你,送上门的就不值钱了,嗯?” “我知道啊。”江映月笑了笑,她很清楚自己在無妄心里的印象已经定性了,所以索性走极端,不卑不亢道:“你要不喜欢就算了,反正我也不会对别人这样。” 她话落,果然瞥见無妄的眸光变了。 月光下,篝火继续燃烧。 同样无眠的还有云岫和星衡。 说服小师弟余晚舟安心留下后,云岫就开始整理自己的细软,然后一并收纳到储物戒里。 她手握折扇,做的男儿打扮,连夜出了天澜剑宗,可在山门的时候,她借着微薄的月光,看见了坐在台阶上少年的侧脸。 少年的眉骨生得极好,侧颜精致如玉琢,晚风拂起他额边两绺碎发,在夜色掩映中,云岫竟从他身上看出了几分清冷孤傲的意思。 而他身上背着的,正是师兄那柄唐刀,名唤长风。 云岫微微敛眸,压下所有情绪后,唤少年的名字:“星衡?” “师叔祖。”他当即回眸,有些局促不安地站起身来,朝她鞠了一躬,抱拳请求道:“还望师叔祖允我同行,救回师父。” 云岫轻轻笑了笑,“大可不必。” 星衡微怔,又听这一向高深莫测的女子说道:“你去救你的师父就好,我只为了我的师兄。”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话落,继续走下长阶,向着山脚走去,心里的情绪久未平复。 云岫啊云岫,你还是被这相似的替代品乱了一池死水。 倘若问心无愧,又何惧同行? 第68章 逐天光(18) 一更 少年垂眸, 僵在原地。 星衡一贯没脸没皮,唯独在师叔祖面前,卑微到尘埃里。 “路又不是我修的, 想走就走。”忽然, 女子空灵的声音传来, 让低首的少年重新漾起笑意。 他弯了弯薄唇,眼底含着雀跃的欢喜,拎起包袱,跟在了云岫身后,却保持着几米的距离。 即便如此, 星衡连步伐都变得轻快了, 他折了山道上的一根树枝,孩子气的拿在手里晃荡。 云岫余光瞥见了,心道自己真的老糊涂了,后边这货……和师兄有半毛钱关系吗? 她揉了揉眉心,等走到山脚, 登记完出入后, 腰间折扇霎时化为长剑, 御风而起, 只在夜幕星河中留下一道清丽的身影。 星衡见状,连忙拔刀跟上, 少年仍旧穿着门派中的弟子服,长身玉立, 剑眉星目, 他两指间萦绕着灵力,神情格外认真。 未过多时,星衡就飞行到了自己师叔祖身边, 他侧首望去,眸底隐隐有几分得意。 云岫似笑非笑,指尖月色光芒微动,一息之间,又把星衡远远甩到了身后。 想什么呢? 你师叔祖还是你师叔祖。 少年只好奋力追赶,从地上望去,他们一前一后,如飒沓的流星。 三日后,云岫准时赴约。 夜幕低垂,月色隐约有升起的意思,无尽深渊周遭灵力激荡,即将有合拢之势。 在深渊附近的丛林里,云岫看见了篝火旁的一男一女,正是顶着她师兄身体的無妄和江映月。 看见云岫身后的星衡时,江映月明显一怔,也收起了小女儿的情态,毕竟在星衡面前,她一贯的人设是清净善良,淡若冰雪。 星衡倒是没有注意这些,只跟在他师叔祖身后,静候时机。 云岫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的,她冷漠道:“我已赴约,师兄还我。” “好呀。”無妄抬手轻拢火光,笑道:“我的肉身还在魔域安寝,所以你得随我回去。” 最好做我的少主夫人。 他在心中默默补充,见云岫神情恼怒,無妄敛了笑意,清清冷冷道:“还是你觉得,能和我谈条件?” “那走啊。”云岫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和他说,见天边圆月初升,深渊从两边向中间开始合拢后,她头也不回,往前走去。 無妄摸了摸鼻尖,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呀。 可他偏偏喜欢,继续挟持住江映月后,他们跟在云岫身后。 银月洒落一地的清晖,星衡走在最后,他拔出长刀握于身侧,身形如劲弓,随时蓄势待发。 通往魔域的路极狭极长,前方传来寒鸦的叫声,连空气都透着凉意,云岫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斩开两旁伸出来的枯枝,又随手挑了根粗的,燃作火炬。 却这这时,身后的無妄扣着江映月的肩膀往一旁拐去,消失在了细密的岔道中,云岫回眸,与星衡对视一眼后,都随即跟上。 进入岔道后,眼前如迷雾一般,愈发看不清楚。云岫皱眉,将折扇化作打狗棒,一头牵在自己手里,一头让星衡抓住,这才放心,继续往里深入。 越往里走就越开阔,甚至能嗅到空气中奇异的芳香,浓雾也慢慢散去,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樱花林,落英缤纷,绯色漫天。 云岫吹灭了火把,因为这里夕阳浅浅,霞光掩映着天色,如梦似幻,堪比世外桃源,耳边仿佛还能听见远处瀑布的流水声。 她下意识扯了扯那根翠玉打狗棒,却发现失去灵力的温养后,法器已经变回了一节普通的竹子,就连竹子那头的少年,也在迷雾中走散了,没有回应她。 她试图运起灵力,却发现身体疲软,力气涣散,与凡人无异了。云岫思来想去,大抵猜到这是什么地方……师兄说过,魔域有一处禁地,名为情花秘境。 她心道不妙,见前方有一处歇脚的小木屋,只能过去稍作休息,看能不能打坐调息,恢复修为。 云岫握紧手中那截竹子,小心翼翼推开了古朴的木门。 门开的瞬间,空气中的香味好像越发浓郁,她眨了眨眼睛,却撞入一双极清极澈的眸子中。 “师兄?”云岫脱口而出。 顶着余星河模样的男子没有回应,他神色清冷,再次坐回床榻,仿佛没有生命力那样安静。 香气袭来,云岫已经有些恍惚了,她拼命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一些,脚步也下意识往前挪动。 慢慢的,她觉得那男子活了起来,他垂眸抬首都好像是师兄,是她放在心底很多很多年的人。 她的眼睛已经不可控制地开始落泪,热泪从她颊边滚落,留下一道血痕,她喃喃道:“师兄,我好想你啊。” 床榻上的男子神情微怔,他望着云岫,望着她脸上的血泪,想要玩弄的心思也歇了歇,倒不是血泪可怖,而是在这情花秘境里,情越真挚,泪越泣血。 云岫为余星河流出了血泪。 这是连無妄都始料不及的,少年的心底越来越酸,酸到隐隐作痛,他忽然明白,自己真正拿不下的不是一个女海王。 恰恰是用情太专,云岫才容不下任何人,也容不下他。 無妄攥紧了掌心,便是如此也有万般的不甘,他虽然心软了,但不代表会放过将要到手的美人。 哪怕是逢场作戏,他也要得到她,于是少年借用着余星河的皮囊,将周身失力,神情恍惚的女子打横抱了起来,抱到了床榻上。 随后他紧紧合上了木门。 至于星衡,無妄已经安排江映月去拖住这少年了,此刻在这木屋中,再也没人能打搅自己的好事。 他抬起指尖,轻轻拭去了云岫面颊上的血泪痕迹。因为是半妖,加之修为超群又早有防备,無妄在情花秘境里还算正常,既没有失力,也还没有陷入幻觉。 只是同样修为尽失罢了。 但无论如何,云岫都是弱势方,肉眼可见的逃不掉了。 無妄坐在床榻边,他轻轻俯身,想要吻上那肖想已久的红唇,想要沾染那抹尤带香气的海棠色。 他曾为此辗转反侧,沉溺在梦境里,却没有哪一次如此刻这样真实,近在咫尺。少年弯下腰,连长睫都一起轻轻阖上,微微颤抖。 他闭着眸子,鼻尖轻碰到云岫的脸颊时,那双琥珀色眸子忽然冷光乍现,清透无比,几乎是瞬间,云岫已取下束发的玉簪,抵在了無妄的颈间。 冰凉又危险的触感传来时,無妄才猛地睁开眼睛,他颊边和耳根微红,是属于这具身体,属于余星河的羞愧与本能。 “你醒了?”他惊诧道。 “所以你很失望?”云岫冷冷勾起唇角,她手握玉簪,逼着無妄缓缓起身,自己也勉力坐了起来,靠在了床榻边。 女子的眼眶还有些泛红,血泪的痕迹也没有尽数抹去,显得别有风情,偏她那双勾人的眸冷到极致,让無妄瞧不出一丝幻想。 “不对,你明明中了情花之毒,产生了幻觉。”他仍旧不解。 “是。”云岫颔首,“我曾经有一刻,真心地以为是师兄回来了……”她唇边勾起讥讽的弧度,嗓音微哑道: “可是無妄,你知道吗?” “我师兄,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他绝不会在没有三书六礼,没有拜堂成亲,没有洞房花烛的情况下,对我有任何不轨之举。 哪怕结了道侣盟誓后,如同未婚夫妻那样,余星河对她做过的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吻了吻她的额头,蜻蜓点水。 那是师兄决定要祭天之前。 是他最珍重的诀别。 忆及此,云岫的眼眸又难掩湿润,她倔强的不让泪水落下来,一字一句对無妄说: “算我求你了,你把师兄还给我,好不好?” 因为中了情花之毒,云岫的嗓音微哑,很轻很轻,却让無妄的心重重一疼,他看着她收回玉簪,难得的同情心泛滥,说: “依你就是,别哭了。” 少年别开双眼,他走至桌前,沾了点茶水,在桌面留下走出情花秘境的地图后,转身打开了木门,消失在云岫的余光中。 無妄最后说道:“你放心,等我回魔域,去宫城里找回自己的身体后,就完璧归赵。” 因为少年已经明白,余星河的身体再没有任何价值。 对云岫而言,不是那个人就不行。 她恐怕会是他永久的劫难了。無妄想,他可以得到天下女子的心,却唯独扭转不了云岫的喜欢。 他改变不了的,是一个心有所属的人,一个又倔又能等的女人。 这样的人,即便得到了她的身体,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無妄其实并没有强迫过其他女人,如此下作,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拿一个人没有一点办法。 所以…… 到底是谁跟本少主说,她浪荡成性的?艳名远扬就这?? 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 第69章 逐天光(19) 二更 無妄打算去看看星衡和江映月那边的情况, 没什么,就想看戏。 他以袖掩鼻,防止吸入更多的情花香气, 拨开樱花林往前走, 瀑布声越来越清脆。 青山流水, 视野开阔,最大的那棵花树下,隐约可见一男一女的身影,甚至还有女子婉转的喘息声。 無妄拨开最后一簇樱花,霎时间就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实在是……不堪入目。 江映月的外裳散落一地, 被摁在树干上,用藤蔓缠住,绑了起来,可她双颊潮红,显然是入了幻境, 且入戏太深。 反观那少年, 他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 正在瀑布前, 就着那泉清池,濯洗他那柄唐刀, 又时不时掬起一捧水,洒在他白皙的面颊上。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时, 星衡蓦然回眸, 唐刀如风,溅起了一池的春水,往他身后方袭去。 無妄停住了脚步, 闪身避过,他瞧着江映月的模样,清冷开口道:“星衡,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吧。” “她是我师父。”少年拭去唐刀上的水珠,重新归鞘。 “奇怪,你就没有所钟爱之人吗?你就不会入梦境吗?”無妄不依不饶,惊讶于星衡的清醒。 少年敛了敛长睫,淡声道:“有,只是不敢。” 看见师父江映月的时候,他竟然差点以为这是云岫,是他的师叔祖,可是很快,师父就已经热得自己解起衣衫来,这让星衡猛然清醒。 印象里,师叔祖绝不是这样主动的人,她没拿她的打狗棒抽他已是万幸。 他又怎么敢呀? 少年瞬间回神,点了师父的穴道后,只能以下犯上,将她绑在了树干上,静静等她清醒。 换句话说,在星衡的潜意识里,关于师叔祖,他只有三个字:我不配。 从泉水里出来后,他走到無妄身前,质问道:“我师叔祖呢?” 無妄挑了挑眉:“自己找。” 他话落,忽然解了束缚着江映月的藤蔓,将她扛在肩上,如麻袋一般,迅速窜进了樱花林里。 这樱花林里暗藏着阵法,哪怕星衡反应敏捷,紧紧跟上,也还是不如轻车熟路的無妄。 至于为什么带走江映月…… 因为她说,她有救活無妄母亲的办法,其实無妄是不信的,她母亲已病逝多年,气息全无,只有一具空壳,容颜永驻,藏在宫城里。 可是江映月信誓旦旦,不仅如此,她还依靠着剧情的先机,将無妄想引云岫入情花秘境的心思说了出来,少年一贯心思深沉,还未被人这样轻易看破过。 他直觉江映月身上有秘密。 不管怎样,先带回魔域再说,凭着对这禁地的了解,無妄很快就走出了情花秘境,里面只剩下两个倒霉蛋,云岫跟星衡。 少年是在小木屋找到他的师叔祖的,那时云岫正盯着桌面看。 很可惜,她是个路痴美人。 要是去过的地方,循着记忆找标志物还好,如果让她看地图,尤其是在一个全新的地方,她整个人都会云里雾里。 哪里还分什么东南西北? 所以,云岫不太能看懂無妄留在桌面上的地图,更要命的是,他是指尖沾着茶水画的,一不留神就被风干了。 云岫眸子里有火苗在烧,就,挺生气的,她捶了捶桌面,却因为没什么力气,捶了个寂寞。 星衡就愣愣站在门口看着她。 直到云岫妥协道:“你过来。” 少年乖乖过去。 他的师叔祖又说:“蹲下。” 星衡老老实实蹲下,下一刻,他的背上就多了不轻不重的力道,随之而来的还有女子发间的香气。 “背我出去。”云岫命令道,她中毒过深,腿脚几乎无力,从床榻上到桌椅边,都是连滚带爬。 她原本想着休息休息会好,但空气中浓郁的香气越来越重,让她一点也不想久留。 “赶紧呀,你怕什么?”见少年犹犹豫豫,云岫再次凶道。 星衡已经懵了,他一颗心狂跳,连耳尖都微微泛红,但还是一动不敢动,直到那熟悉的打狗棒招呼到他头顶,少年才松了口气。 太好了,是真的。 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又入了幻境,不敢逾矩,连背一背都不敢,直到挨了打,星衡才确认:这个打人好疼的婆娘,就是他的师叔祖。 一时之间,少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万般小心把女子背起,手掌却扣着腰间的革带,紧握成拳,避免不必要的接触。 云岫倒不知他心思这样细,她一手握着那截盘到包浆的竹子,一手用小臂勒着少年的颈项,如命运之神那样扼住了他的咽喉。 星衡哪敢说话呀? 他整颗心滚烫,在心腔里跌宕起伏,又好似迸射开朵朵烟火,美则美矣,却是他独自一人的欢喜。 他只能拼命压抑着想要上扬的唇角,在师叔祖那截竹子的指点江山下,指哪走哪。 庆幸的是,情花秘境里没有夜幕,永远都是温柔的黄昏和夕阳。 那是少年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他背着他的师叔祖淌过泉水,走过泥泞,偶尔停下脚步,让背上的女子伸起手,去够一够树枝上青翠的果子。 然后云岫会在袖子上擦一下,先递到少年嘴边,他诚惶诚恐咬一口,给出评价:“没毒,清甜,可以吃。” 云岫满意了,开始啃其他果子。 就这样,他背着她往前走,丝毫不觉疲惫,仿佛能背一辈子。 其实云岫很轻,她虽然个子高,但骨架纤细,腰和腿也细,对星衡这样打小就吃够苦的人来说,真的算不上沉。 为了养活自己,他以前还当过童工,在码头上搬运货物,瘦小的肩膀能扛着重物一整天,跟货物相比,他的师叔祖简直轻如云絮。 星衡是真的能一直背下去,但是云岫问心有愧,等远离了那片樱花林,力气回缓一些后,她就让少年把她放下了。 随后她跟在他身后,仍旧通过那截竹子,只是换成星衡走在前面了,她拎着竹子的末梢,慢慢跟上。 偶尔云岫会忽然松开手,前方的少年就会当即回眸,比她警觉多了,她之前牵着星衡进入这秘境的时候,还把人给牵丢了。 但那可能是無妄搞的鬼,目的在于引星衡到江映月那里,好方便他做坏事,真是蔫儿坏。 云岫再也不能把無妄当作一个小魔头来看,他人不仅不傻,还心眼忒多,这样一对比,连星衡都格外可爱起来。 她眨眨眼睛,忽然间停下脚步,那少年果然回眸,漂亮的桃花眼里是不知所措,他伸开握着竹子的手,没弄明白哪里做错了。 “师叔祖,我…我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他轻声询问。 “嗯,坐下歇会吧。”云岫淡声应道,她正要袭地而坐时,少年解开了身上轻薄的外衫,想也没想垫在了她身后。 云岫微怔,她缓缓坐下,双手抱膝询问道:“你师父还好吗?” 星衡眉头紧锁,迟疑道:“我不能确定,她还是被無妄带走了,但肯定比继续留在这里面强。” 说实话,师父入了幻境的样子他也有些害怕,如果师父离开这秘境,至少能清醒过来。 想到这里,少年起身往四处查看,试图寻找出口。 到底还是怕把那看着柔弱不能自理的师叔祖弄丢了,他不敢走远,只能时不时回头看看。 云岫却是心大,她直接摆摆手道:“你只管走远一些,能找到出口最好,我知道你担心江映月。” 星衡点点头,只叮嘱道:“师叔祖你留在原地不要动,一定要等我回来,我来带你出去。” “知道了。”云岫应道。 少年这才下定决心往前走,身影消失在细密的花丛中。 花丛的尽头,是一片沼泽地,周围的泥土也十分松软,星衡遍寻不见出路,他执刀往前探查,在长至膝盖的芦苇丛里,发现了一只活物。 活物小小一点,身上沾满了泥泞。 少年弯眸,发自内心笑了笑。 · 云岫不知道等了多久。 等到秘境的暮色里都下起细雨,好在她坐在树下,尚可躲避,也不怕被雷劈。 修士们被雷劈那不是很正常。 她微眯眼眸,直到雨雾中有一道身影由远及近,那少年微微佝偻着腰,好像怀里抱着什么,被他小心护着。 云岫隐约听见了小东西的叫声,有些耳熟,像她养过的。 她抱着膝盖,难免期待起来,她看着少年朝自己跑来,脚下溅起水花,他唇边漾起比水花还要好看的笑意,清爽干净。 须臾,他停在云岫身前。 星衡的发丝已经被雨水打湿,愈发显得他一双眼睛极清极澈。 就跟他怀里那小东西一样,毫不设防地朝云岫看来,让她的心狠狠一怔,忘了该说什么。 她垂眸,看向星衡怀里抱着的小狗,小狗身上的泥泞被雨水冲刷掉,露出了雪白的毛色,衬得那双黑眼珠更加水灵无辜。 就像此刻的少年。 他眨着漆黑的长睫说:“师叔祖,给你。” “这是做什么?”云岫嘴上有些不愿意,但双手却很诚实,熟练地将小狗接了过来,揽进怀里。 这只小狗很像她还是南国公主的时候养的那只,叫小葡萄。 因为眼睛干净又漂亮。 她轻轻摸了摸小狗的后背,唇角不经意微扬,连眸光都变得柔和。这变化落入少年眼底,他眨眨眼睛,愈发清亮。 很快,在这只小狗的引路下,星衡带着云岫到了那片沼泽地,穿过芦苇丛,一直往前走,就是秘境的出口。 因为下雨,本就松软的土地更加泥泞不堪,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星衡走在前面,在他的师叔祖将要落脚的时候,把自己的衣衫垫在了水坑上。 只等那只绣鞋踩踏而过。 他很清醒,始终是云泥有别。 云就不该沾染泥,泥也不该肖想云,天上地下,都容不下。 第70章 逐天光(20) 一更 也许是乐极生悲吧, 那之后没多久,就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师父江映月消失在无尽深渊,他遍寻整个修真界也无济于事。 第一年, 杳无音讯。 第二年, 生机渺茫。 直到第十年, 二十年。 彻底的失踪其实与死亡无异。 星衡陷入了极深的愧疚之中,也为此叛出天澜剑宗,和师叔祖云岫彻底决裂,他开始躲进深山老林修炼,直至走火入魔。 后来大概是没有一件快乐的事情, 少年以刀在修真界杀出了名头, 成为了万里挑一的大宗师,也将自己的刀刃对向了曾经的同门。 他其实只想要一个解释,由云岫亲口说出,为什么害他师父坠入无尽深渊。 可那高高在上的女子始终不屑,连句为自己辩驳的话都没有。 这让星衡越来越疯魔。 可站在云岫的角度, 她根本就没有害人的心思, 哪怕被少年亲眼撞见, 她也只是想拿回盛心头血的小瓷瓶, 只是将长剑刺入了江映月的肩头,给她一个教训罢了。 偷拿她东西的教训。 就连无尽深渊也是江映月自己跳的, 跳之前还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说什么云岫想毁尸灭迹, 坐实了她是个妖女, 走的路子都是旁门左道。 云岫其实是个很高傲的人,发自骨子里,从她是南国的公主开始, 她做事有自己的原则,却很少解释什么,尤其是莫须有的罪名。 就像浪荡的名声,暴躁不好惹的威信,都是如此,她从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人,但被星衡亲眼所见,直接定罪的时候,还是难过了一瞬。 他要她的解释,可云岫解释什么呢?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难道还要求着他相信自己吗? 何况在所有人眼中,她云岫都不是什么好人,江映月却是心性善良,品行高洁,哪怕江映月偷了云岫的东西,也抵不过她一条命呀。 说她自己跳的,谁信呢? 连云岫自己都不太相信,江映月向来惜命,但无尽深渊这地方是有去无回,极度危险。 好在小师弟余晚舟还是愿意相信她,并倾尽宗门之力保护她,也因此云岫才能顺利启动献祭重生的阵法,回到过去。 只是星衡意外卷入进来,将她的计划全盘打乱,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样,哪怕她逆天而行,也救不回师兄余星河。 但云岫并不后悔,她尽力了,也如愿重来一次,只是时间节点不对,没能回到师兄祭天的时候。 她一贯不信命,所以努力挣扎,从摆脱炉鼎的体质开始,但她同样也是认命的,在倾尽全力后,不问结果如何,但求无愧于心。 所以再见到星衡的时候,她虽然有怨气,却不会将成败迁怒于他,也没力气再去挣扎了。 她只想安安静静等死,体体面面离开,在她最好看的年纪。 哪怕因为动用献祭之术,她灵力疯狂流逝,原本永驻的容颜也开始慢慢变老,但还是要努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只是苍白的容色无力回天,那是敷再多脂粉,扑再多胭脂也挡不住的灰败,是她本身生机的流逝,是这个修真界里最自然的法则。 她其实已不算一个修士了。 没有一个修士会像她这样容色雪白,唇色浅淡,连那双引以为傲的琥珀色瞳孔都失去光泽。 也没有了自愈能力,连心口附近的剑伤都无法通过灵力复原,在她如玉般无瑕疵的身体上留下了一道狰狞丑陋的疤。 这是星衡给她的教训。 教她要学会卖惨。 学会示弱,如此才能在强者的手下保自己周全,得以苟延残喘。 云岫轻轻笑了,学,当然学,可学不会就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她很少有示弱的时候,哪怕还是公主的时候,被敌军围城,也只想以死殉国。即便还有着炉鼎体质的时候,被那些名门正派围剿,也只是自断筋脉。 因为强者并不会因为弱者示弱而心软,反而会更加肆意践踏。 就说無妄吧,这魔域的少主,后来的魔君,他也并不是因为云岫的示弱和祈求,才在情花秘境中放过她,才同意还给她师兄的身体。 仅仅是因为云岫手握玉簪的决绝,她眸光清亮,看似将玉簪抵在少年颈上,其实顷刻间就可收回,用来自戕。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就是云岫的性子,也是她学不来示弱,学不来小意温柔的根源。 如她师兄所说,她是一个倔强到极致的人,连眉眼都是清傲。 哪怕此刻,站在人群中,在一众生机勃勃的长老们的映衬下,云岫显得脆若琉璃,萦绕病气,也仍旧没有半点自怜之色。 就连重生后的星衡,也只是觉得他这位师叔祖脸色更加雪白而已。 他收回冗长的思绪,收回记忆里曾经的点点滴滴,继续立于下方,在众弟子中间,聆听掌门余晚舟的训示。 门规三千条,条条不可越。 上辈子的星衡把这当成金科玉律,拼命藏下自己那点可怜的肮脏心思,就连被云岫踩在脚底下,也觉得玷污了她的绣鞋。 他有多恨,就有多喜欢。 师父江映月的离开不过是最直接的导·火索,让他心底的欲望越烧越烈,演变成铺天盖地的恨意。 好像只有恨,才能对得住生死未卜的师父,也好像只有恨,才能容忍云岫无数的裙下之臣。 他一边厌恶鄙夷她的所作所为,一边又自卑入骨难掩欢喜,矛盾至极又可笑至极,终于把自己逼疯了。 可他还是不愿意完全承认喜欢,所以拼命告诉自己,值得珍惜和回报的人应该是师父,他唯一亏欠的,也只是江映月。 她才是他那缕天光。 少年自欺欺人,因为他不想承认,哪怕云岫艳名远扬,高高在上脾气不好,他也还是喜欢她,近乎卑微地……喜欢着这样一个女人。 更要命的是,这个女人可以相中很多男人,却唯独瞧不上他。 無妄也好,白芨也好,许许多多其他也好,星衡自认不输给他们,却连做她裙下之臣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守在门外,任一颗心嫉妒得发狂,逐渐扭曲。 到最后爱而不得,爱恨交织。 他微敛双眸,缓了缓心绪后,这才能抬首重新去看云岫。 很奇怪,星衡这辈子才刚刚拜入师门,还没有回乡省亲,亦没有发生玉溪镇除桃花妖的事,但那个女人脸色雪白,比除妖之后更甚。 星衡已隐约有些怀疑,因为他觉得重生不会空穴来风,当时那阵法里站着的,也不止他一个。 他的师叔祖一向又善于旁门左道,少年很难不去猜测。 是以,夜幕降临的时候,他隐匿身影,去到了记忆中熟悉的缥缈峰,走进了那幢竹制小楼。 轻轻推开门,风铃依旧清响,只是一楼里面空荡荡的,还积了些灰尘,和前世光景大不相同。 前世的云岫既爱干净,又爱乱花钱,小楼里总是用净尘诀扫洒得一尘不染,摆满珍贵玉器。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把玩玉器,要是心情不好,就丢掉一件最不喜欢的,听玉碎的声音。 星衡没见过这么奢侈的人,所以难免问道:“师叔祖,这是何故?” “哪有什么为什么。”云岫晃了晃酒壶,随性道:“不砸几个,我新买的哪摆得下呀。” 星衡颔首,是他没见过世面,但很久之后他明白了,云岫砸玉器的日子,总是一年中的那一天。 她师兄余星河陷入沉睡的日子。 和师父江映月满目悲伤的怀缅不同,云岫是笑着的,笑着砸玉,笑着饮酒,好像很快乐。 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空洞洞的,哪怕再多酒精也填不满。 星衡竖指凝聚起灵力,替云岫施了个净尘诀收拾干净后,才轻手轻脚向着二层阁楼走去。 这里他只来过一次。 上辈子想要杀云岫的时候。 那是师父江映月消失在无尽深渊的第十二年,他仍旧没有找到,喝够闷酒后,潜入了缥缈峰。 其实时隔那么久,再见到云岫的时候,他心头的想念盖过了杀意,却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那个女人躺在摇椅上,阖着眼眸,仿佛没有意识到他的到来。 十二年里,星衡的修为已然迅猛提升,在修真界里拔得头筹,若他想敛息,很难被人察觉。 可是他没有,他放纵了自己的脚步声,说不出原因,就像最后宗门大战里,他和云岫站在献祭的阵法中,他拔出心口的剑,向她刺去,却刺偏三分那样。 星衡的脚步声分明,从身后而来,云岫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直到他的手指扣在她颈间,她才微微抬眸,瞳孔中云淡风轻。 星衡便没有力气收拢指骨了,他仍旧握着她细白的颈项,既想要她的命,又贪恋她颈间的温软。 在无声的静默中,忽然有东西咬住了少年的靴子,他垂眸一看,竟是那只小狗,他在情花秘境里寻到,亲手给他师叔祖的那只。 云岫好像是叫它小葡萄。 这玩意儿个头小小,没半点杀伤力,但护主的心却格外强烈。 星衡怔愣了片刻,随后松开手,小葡萄也不再咬他,他转身往外走,还不忘放狠话: “下次,决不会手下留情。” …… 星衡回过神来,轻轻叹息一声,他倒是挺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 少年唇边漾起清冷的笑意,继续往阁楼上走,仍旧没有敛息,脚步声比上辈子还要招摇。 他心思百转千回,不知道要用怎样的开场白,却忽然听见,那女子用微醺的嗓音,尤带着醉意说道:“是你吗?小葡萄。” 小葡萄…… 星衡的心猛然一怔。 这辈子还没经历情花秘境,哪里来的小葡萄? 第71章 逐天光(21) 二更 云岫掉马的毫无意外。 星衡已经可以确定, 他是和云岫一起重生的,不对,应该是他们一起回到了过去。 少年试着运转灵力, 不过一息之间, 他就破解了云岫用最后修为施在他身上的禁制。 前世澎湃的灵力重新流转起来, 他不用握住女子的手腕就能察觉,她灵力全无。 此刻他要杀她,易如反掌。 星衡的眸光变得极为复杂,他看着阖眸窝在躺椅里的女子,没有将手指伸向她颈间, 而是拿走了她怀中的酒壶, 顺便解下外衫,盖在了她单薄瘦削的身躯上。 室外的雪山仿佛终年不化,透过前方偌大的透明琉璃窗映照在星衡眼底,让他的心也跟着如坠冰窟。 他大概知道,云岫要死了。 少年伸出指尖, 轻轻拨开云岫满头的青丝后, 发现了她渐渐发白的发根, 也许再过些时日, 她就会彻底老去。 “老”字对修士而言是非常可怕的,这意味着她将要消亡。 如院子里的海棠花一样谢去。 星衡的手隐隐已有些颤抖, 他痛恨了大半辈子的师叔祖要死了,他却高兴不起来, 就连眼眶也不听使唤, 顾自酸涩起来。 少年压抑着眼底的泪光,任泪珠蓄在漂亮的桃花眸里,不肯落下。 夜里寂静, 他能听见云岫虚弱浅淡的呼吸声,和他自己钝痛的心跳声,比那些年挨的毒打还要疼。 少年单膝跪地,一只手圈住了云岫的手腕,这才发现过于纤细了,他眼眶通红,开始源源不断替云岫输送灵力。 却发现,他师叔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聚不起也容纳不住灵力了,他输送过去的,也很快消散。 云岫,彻彻底底没救了。 少年垂眸,终是任由清泪溅在地板上,砸出水花来。 水花稍纵即逝,就像眼前女子的生机,是星衡所无能为力的。 他近乎僵硬地松开她的手,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心如死灰,一刹那,他好像能理解云岫对余星河的感情了,无非是死水微澜。 怀抱着那一线希望苟活着。 可他此刻,似乎连一线希望都没了,少年眸光悲凉,去看睡梦中的女子,明明和她靠的这样近了,她却还像云一样,捉摸不住。 星衡胡乱抹了把眼泪,他找出角落里的火盆来,替云岫生起了灼热的火焰,火光照亮少年人的脸颊,也让他的悔恨一览无余。 似想起什么,他忽然掀开女子身上的青衫,一路往里,也得以窥见她胸口那道伤疤,伤口久未愈合,发炎且红肿。 星衡眨了眨长睫,已不忍再看,他知道云岫是最爱漂亮的,可她所有的不圆满好像都是拜他所赐,由他一手造成。 他总觉得云岫害人有错。 可这辈子的师父还好好的,师叔祖却被他毁的差不多了。 一时之间,少年陷入极大的迷惘。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一定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吗? 他忽然想要找到真正的答案。 等整间小阁楼都被熏得暖意融融后,少年才离开缥缈峰,御刀向着无尽深渊的方向而去。 当年就是在这里,师父江映月因为中了云岫一剑,不敌,从而被迫坠入没有尽头的沟壑中。 她掉下去的时候刚好圆月初升,沟壑从两边向中间合拢,以至于星衡没来得及搭救。 后来,等沟壑再开的时候,他也跟着坠下去过,却什么都没有,只有遍地的岩石和风沙,星衡险些上不来,差点也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是背后的唐刀凭风而起,将他送到了上方。 这刀有灵,救了他一命。 等再次养好一身伤后,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弱,连“长风”都配不上的星衡,开始勤修苦练。 他叛出了天澜剑宗,隐到深山老林,不分昼夜精进修为,几乎走火入魔,却也颇见成效。 如今,再回到这里,站在无尽深渊的缺口边,星衡陷入了沉思。 他想要再次跃下的时候,却被身后的女子喝止,她御剑而来,停在少年身后方,急切道:“别犯傻,到师父这里来。” 这道声音是极熟悉的,星衡回眸,果然暼见了江映月,她安然无恙,仍是记忆中那袭翩翩白衣。 见她神情实在着急,星衡便没有忤逆,朝她走了过去。 少女见状,心绪这才缓了缓,适时天边圆月初升,清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在一年之中,月亮最圆最亮的那天,当属八月十五,其他月份里,第十五日的月亮也会变圆,却没有中秋节的盛况。 今夜正是中秋节。 本该团圆的好日子,所以云岫才会因为满腔的思念喝醉了酒。 但到底是个喜庆的佳节。 江映月原本也是想和新收的徒弟一起过个中秋的,她做了月饼要去月竹峰的弟子寝舍送温暖,却发现星衡不在。 她只好离开月竹峰,恰巧看见了那从缥缈峰出来的少年。 于是江映月跟在了星衡身后,但怕他察觉,跟的很远,所以才刚刚抵达无尽深渊。 另一半原因是,她毕竟刚穿书而来,还没熟练学会御剑。 不仅如此,江映月还发现剧情已经和记忆中不同了。比如根本就没有卧龙雪山的救命之恩了,星衡是凭他自己取的唐刀,也根本就没有云岫带着狐狸面具相救一说了。 又比如说云岫,她和书中描写也大不相同,平时除了必要的场合外,她都窝在她的缥缈峰,不像书中描写那样,时不时调·教一下新弟子,帮助他们扎稳根基。 江映月觉得自己穿了本假小说,所以见星衡要跳入无尽深渊时才会着急出声,怕剧情再变。 当然,要是按照原剧情,在每年的中秋节,月亮最圆的那天,当月亮将要升起的那一刹那,你跳入无尽深渊,随着沟壑合拢,就可以打开新的秘境。 这是不为修真界所知的秘密。 也是作者给小说男主开的金手指,秘境内一天,修真界十年,秘境内修炼一天,也相当于修真界十年,如此一来,只用耗费几天的辛苦,就能获得几十年的修为。 这就是男主才有的待遇。 江映月之所以喊住星衡,一是不想这秘密这么快就被人发现,好给自己留一手,哪怕是以后躲避仇家,二是怕因为剧情生变,这个秘境也生变。 还有一点是,她才刚收星衡为徒,还没培养感情呢,如果他顺利进入这隐藏的秘境,哪怕只待个两三天,江映月也要等二三十年。 那她还抱什么男主大腿啊? 二三十年的时光,足够将她一个女配炮灰掉了吧。 她所倚仗的只有剧情,现在这剧情都时灵时不灵,有些和书里描述的一样,有些却莫名其妙生了变化,跟蝴蝶效应似的。 江映月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她也是才穿来不久,备受冲击,能做的就是抢占机缘,避免凉掉。 少女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继续漾起明净的笑容,对自己的徒弟说道:“回家吧,师父给你准备了月饼。” 星衡轻轻应了一声,心内百感交集。抬头看,天边的月亮格外明亮,清晖洒在原本的沟壑中,已使其缓缓合拢,变为通途。 他忽然想到了情花秘境。 想到了那个病的快死的女人,她喝醉酒的时候,还念着的小葡萄。 “那个…师父,您先回去吧。”少年心随意动,向自己的师父抱拳告辞后,踏过已经变得平坦的无尽深渊,向着魔域走去。 他想去寻个活物。 想把那小东西带回家,带到他的师叔祖身边,越早越好。 · 江映月只好原路返回。 这剧情已经不受她控制,她忽然开始害怕,想找个机会进入那隐藏的秘境中,迅速提升修为。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下下之策,如果男主靠不住,那只能利用一下男主的机缘,让自己变强。 而且按照书中的描述,这秘境一次只能容纳一人,还会认主,所以修炼环境极其安全,完全是为男主量身打造的金手指。 江映月已经开始心动了。 但还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中秋节已过,她要等下一次进入这秘境的契机,等到下个中秋再来,这整整需要一年。 第二个是她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还是想搏一博,因为秘境的诱惑力实在太强,不用多辛苦就可以一步登天,如有神助。 江映月想,她既然是穿越的,也应该被天道眷顾才是。 打定主意后,少女就御剑回了天澜剑宗,虽然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做,但她仍然是遗憾的,遗憾于穿越的节点,是在余星河已经沉睡后。 毕竟看小说的时候,这是江映月最喜欢的纸片人。 不过星衡也是余星河的灵魂转世,只是还没觉醒,假如剧情正常的话,江映月肯定会想办法成为星衡的救命恩人,而不仅仅是师父。 要知道师徒情易还,恩情难偿。比起月饼这类细水长流的小恩小惠,当然是生死事大。 第72章 逐天光(22) 一更 云岫推开了小竹楼的门, 光线和清气一起袭来,让她有些恍惚。 揉了揉额头,宿醉的酒意还有些翻涌, 心口那道伤疤的疼痛却好像消解了许多, 她大概有些印象, 是昨夜里有人替她疗养。 崩裂的伤口不仅慢慢愈合,还涂抹了清凉的上品药膏,这药膏有市无价,不会留下疤痕。 整整一小瓶药膏,放在了燃烧的火盆附近, 她醒来就看见了。 云岫不用猜也知道, 昨夜的人是星衡,是那个口口声声要杀她的少年,他好像还哭了。 印象里那少年并不是爱哭的人,可她好像总碰见他哭,其实他哭起来很安静, 微微垂眸, 纤长的鸦羽下压, 却压不住他泛红的眼尾。 星衡哭起来很好看。 云岫没良心的想, 她也说不出矫情的安慰的话,还老是用棍棒打他, 活该被人记恨。 她轻轻笑了笑,想去院子里摘几朵海棠花, 然后加蜂蜡炼成口脂, 留作最后一次打扮用。 清风拂过,院子前方的竹林如掀起一层绿浪,连带着院子里的海棠花都花枝乱颤, 云岫微弯腰,俯身轻轻嗅了嗅。 可她好像连五感都变得迟钝了,修士们本应该耳聪目明,但云岫觉得,她连凡人都不如了。 是以身后响起脚步声时,云岫都迟迟未察觉,直到来人停下脚步,轻声唤道:“师叔祖。” 她怔愣了一下,然后从花丛中回眸望去,看见风尘仆仆,披星戴月而来的少年时,云岫整理好复杂的情绪,朝他笑道:“是小葡萄吗?” 抱着小狗的少年点点头,他向她走来,半蹲在女子身前,将怀里雪白的小东西放至了她脚边。 小葡萄的鼻尖蹭了蹭云岫的鞋面,她心下欢喜,一把就把它抱了起来,放至了臂弯。 星衡这才站起身来,他个子已经很高了,云岫只能到他肩头。少年微微垂眸,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半响后,他将女子曳地的披帛往上拾了拾,小声道:“天冷了。” “是啊,天冷了。”云岫不甚在意,轻轻抚摸着小狗的后颈,却在这时,她身上忽地一暖。 抬眸回去,身侧的少年解下了弟子服的外衫,带着浓浓暖意罩在了她身上,隔的这样近,仿佛还能嗅到情花秘境里的樱花香气。 云岫眸光微闪,却是懒的躲避了,大概是自己快要死了,星衡才会如此逾矩吧,她一个半只脚踩进棺材里的人,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她眨了眨眼睛,也看清了少年脸颊边沾染的淤泥,这污渍应该是从情花秘境里带出来的,足以看出他好像很着急。 可能是知道她时日不多了吧。 云岫一贯是不需要别人怜惜的性子,她一手抱着小狗,一手提起采花的篮子,边往里走,边对星衡说:“你回去吧……” 她顿了顿:“我不怪你。” 也希望你,不要再怪我。 不知道为什么,星衡的鼻子忽然一酸,他抿了抿唇角,将藏在心中的推测一一问出: “师叔祖,你只需要答是与不是。”少年凝着云岫的背影,一字一句道:“第一问,你曾经苛责于我,棍棒相加,其实是为了助我炼体,对吗?” 上辈子随着修炼愈发精进,星衡也摸出了许多门道,尤其是关于自己的体质,他灵根俱废,只能炼体,云岫看似多番毒打,却是在帮他打通经脉。 痛是真的,好也是真的。 只是后来他和她之间横亘着师父江映月的仇,不肯承认罢了。 少年眼眶微红,继续问道:“师叔祖,是与不是?” “是。”云岫颔首。 她人都快死了,做了好事当然要认,难不成带到土里吗? 听言,星衡深吸一口气,这好像是他和她第一次好好说话。那些藏在心里的,刻意隐瞒的,不想承认的话,终于由他先开口。 “第二问,你曾刺我师父一剑,令她坠入深渊,其实是另有隐情,非你本意,是与不是?” “是。”云岫回眸,轻轻瞥过,声音极淡道:“星衡,刺她是真,令她坠入深渊是假。” 她真的不屑于那些伎俩,更没把江映月放在眼中,哪怕云岫知道,这做徒弟的,对她师父余星河别有念想。 她什么都知道,却还是给江映月留了体面,没有直接拆穿过。 云岫话落,心头血气翻涌,没有耐住咳嗽起来,星衡见状想要上前,却被她伸手制止,她咽下喉间腥甜,漾起笑容道: “很意外吧,像我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一个怎么看都是张扬的施害者的人,并没有做过。” 她名声不好,她认,江映月的的确确坠入了无尽深渊,她也认。 这些话她原本都懒得说出口,只是觉得将要离开,想干干净净的走,也不管旁人信不信。 她仍旧笑着,笑容凄美,就像一夜之间散落的梨花,让人整颗心生满惆怅,却又无能为力。 星衡捻了捻掌心,他眼眶通红,就连精致的鼻尖也被凉风吹得泛红,一时之间显得有些脆弱。 他张了张薄唇,却觉得嗓子发涩,被堵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云岫并不喜欢他这副可怜的模样,哪怕是俊俏的,她轻轻叹息一声,忽而郑重道: “星衡,他人与你想象中不同,并不是他人之错。” 但是我原谅你了。 因为是我自己没有做好形象管理。 云岫摇头轻笑,她站在台阶上,看着那少年额前的发被风扬起,仿佛过往的尘与霜都被尽数拂去,不必计较了。 其实她大可杀人诛心一些,连同那狐狸面具的真相,一起告诉星衡,告诉他那对他有救命之恩,让他不惜结草衔环相报的,本该是我呀。 是我,不是你那师父。 不是那伪善至极的江映月。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哪怕献祭重生,她也没能救回师兄,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还是那句话,虚名而已,她清高惯了,才不需要别人念她的好。 有的时候啊,云岫真觉得,养徒弟也好,养鱼也好,都不如养条狗,至少它会护着你。 她垂眸,逗了逗怀里的小葡萄,继续对星衡说道:“不许哭,这是师叔祖的命令。” 少年只得拼命忍着眼眶里的泪意,他咬紧嘴唇,咬出泛白的牙印来,难免哽咽道: “最后一问,师叔祖……你可以接受白芨,也可以选择無妄,独独我不行,是为了我好,对吗?” “对,也不对。”云岫忽然抬起手,任由青衫滑落,露出她那截雪白的皓腕,还有灼目的一点朱砂印。 “我想,你昨晚应该就看见了吧,所以才会这样问我。” 诚如云岫所说,昨天夜里,星衡不仅大逆不道扯开了他师叔祖胸口的薄衫,用灵力替她疗伤后,还上药包扎了,他握着她的手腕输送灵力的时候,也是第一次看见女子衣袖下的风光。 艳名远扬,裙下之臣无数的云岫,却比这世间所有都要干净。 干净得让他无地自容。 也是因为这些发现,星衡才下定决心去无尽深渊寻找真相。 当云岫那些所谓的名声被推翻,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其实用心就能发现。她的确和他想象中不同,可这并不是她的过错。 星衡吸了吸鼻子,泪到底还是止不住,他微微垂首,悄无声息地落泪,像极了当年替云岫守门的样子。 但老天爷这次到底疼爱他了,没有落下一滴雨来雪上加霜。 可少年的心还是被捶打得生疼,他自以为是的厌恶,其实都抵不过云岫一个轻轻回眸。 没有爱,哪来的滔天恨意。 星衡僵立在原地,忽然,有只漂亮的手朝他伸来,还晃了晃。 有橘子的清香萦绕在鼻尖,他眨了眨眼睛,看见了躺在云岫掌中的橘子,圆滚滚的,一如当年。 此刻,女子如雪细腻的掌心上正捧着的,是用指尖刻出笑脸的沃柑。 “别哭了?”她含着释然的笑意道:“在师叔祖眼里,你一直都是个良善的人,只是有些傻。” 还有些幼稚。 还爱哭…… 云岫无奈,将橘子塞进少年手中,宽慰道:“既然已经重新开始,那就好好做人吧。” 她虽然没救回师兄,但救回一个在黑化边缘横跳的中二少年,也不枉这献祭一场。 其实云岫没有告诉星衡,但凡实行这献祭阵法的人,不管灵力多么强横,都会活不长久。 因为天道损有余,补不足,你想救回一个人,就要拿同等的代价去换,无一例外。 云岫一开始也只是想换回师兄,靠着这念头撑过许多年岁,可真正实行献祭阵法的时候,她忽然就释然了,倘若师兄能够活下来,却只有他一个人,也不会特别快乐吧。 就像师兄为了保全她,奉为牺牲,留下云岫一个人,其实生不如死,可她又不敢死,怕辜负了师兄的性命相托。 所以这些年她从未真正的快乐,反而是现在,她竭尽一切,将要消亡的时候,才是最踏实的。 云岫想,她早该死了。 要么死在南国殉城,要么死在修士祭天,横竖与旁人无关。 只是师兄借了她一缕光,让她有了一点想活下去的念想。 那个时候,余星河曾问过云岫,问她修仙的目的是什么? 她说:为了你呀。 第73章 逐天光(23) 二更 那天过后, 云岫一直静静待在缥缈峰,星衡悄悄来看她,看到最多的就是她躺在摇椅里, 燃上一盆炭火, 在小阁楼里观雪。 透过那面极宽极广的琉璃窗, 偶尔剥个橘子,偶尔逗逗小狗。 她的世界仿佛静止,也隔离在人群之外,只纷纷扬扬洒满了雪花。事实证明,这世上即便有人缺席, 许多东西还会照常运转。 只是或早或晚。 比如说回乡省亲, 除桃花妖,星衡还是去了,和师父江映月一起,这次,是江映月做诱饵, 少年以一己之力除妖, 却没有像上辈子那样在玉溪镇停留。 很快, 天澜剑宗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宗门论剑”, 作为今年的主办方,在炼灵台广聚群雄。 然而, 在所有人的翘首以盼中,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也未曾出现, 只给大家留下无尽的遐思。 这一次, 星衡也不用再嫉妒白芨,毕竟他大概知道了云岫在干什么,所以她确实是为他好。 因为对修士而言, 几滴心头血虽然不算什么,但毕竟涉及心脉,是重中之重,多少会留下后遗症,只是程度不同。 这后遗症倒并不严重,只是会让修士的记性不好,程度轻点容易忘事,程度重点接近失忆。 被云岫取血的人里面,几乎都是程度极轻的,可以说没有影响,毕竟她掌握着分寸,只取一滴不敢更多,但倘若多了,搞不好失忆也是有的。 说来说去,总是些旁门左道,所以云岫没有和星衡细讲,只是告诉他被取心头血伤身。 所以她从不嚯嚯自己人。 星衡这才明白自己师叔祖的良苦用心,但悔之晚矣,只能遍寻办法,想让云岫活下来。 可是少年发现,女子身上有种从容赴死的淡泊,好像等了许久,就是为了等一个了结残生的机会。 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她不想活。 星衡知道,是因为她的师兄,因为余星河,这也是第一次,少年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替代品。 不奢求什么,只想让她能够愿意活下来,多一天也是好的。 但他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生怕刺激云岫,让她即刻撒手尘寰,连最后的道别都没有。 星衡只能小心翼翼度日,满心满眼都盯着那药石无医的女子。 人的精力始终有限,他每天都在担心云岫的性命,自然就会忽视师父江映月的感受。 是以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这穿书而来的少女已经找上了书中的反派。 在宗门论剑上,她认出了用敛灵簪束发的無妄,也再次生了结交的意思。 冥冥之中,她好像又跟上辈子一样,跟这魔域的少主有了牵扯。 只是这一次,因为云岫的缺席,被骗了心头血的無妄找不到那女人,更别说打一架,他只好暗中打探,再潜入缥缈峰,盗走了云岫珍之重之的师兄身体。 还是上辈子的剧本,他借用江映月为人质离开了天澜剑宗,并放话让云岫去魔域找他,同样也存了引她入情花秘境的心思。 但是此云岫非彼云岫。 她已经成长了。 在小师弟余晚舟担忧的目光中,她淡定的说:“嗯,我不去。” 既然你这么爱偷东西,那就偷呗,反正我活不了了,不想要了。 听言,余晚舟懵了一瞬,那句快要到嘴边的‘师姐,我陪你一起去吧’也被他就着茶水,吞咽了下去。 青年起身,仿佛还有满身的茶香,他打开储物袋,从里面倒出许多天材地宝后,尽数摊在了她小师姐的桌面上。 余晚舟说:“快过期了。” 云岫挑眉:“我不信。” “好吧,好吧。”一宗的掌门人垂头丧气,他只是看出自己的小师姐身子脆弱,寿数不强罢了。 他真的能明白她的,从师兄余星河陷入沉睡开始。 所以,因为懂得,余晚舟绝不会强迫云岫做任何事,连强迫她活着都不会。 可他也总还是希望着,希望着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师姐重燃活下去的信念,如果这个人是他自己,那就更好了。 但余晚舟知道,他脸没这么大,也转变不了这倔强的女子半分。 他只能做他能做的所有。 像从前那样,无条件地站在小师姐这边,为她放水,为她泄洪,和她一起为非作歹,助纣为虐。 他已经长大了,足够保护她,但仍会像小时候一样,敬爱她。 所以师姐说不去,那他就不去,哪怕他确实担忧师兄余星河的身体落到無妄手中,会不太好。 但师姐有她自己的想法。 他敛眸,趁云岫不注意,放下一堆极品的丹药后,就跑了。 身后,云岫哭笑不得,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小师弟他都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可爱。 她摇摇头,将这些好东西原封不动地纳入自己的储物袋里,连同着她收藏的那些宝贝一起,打算作为遗物,全部给小师弟继承。 在这尘世间,如果她还有最后一个亲人,那一定是余晚舟。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师弟,她也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了。 至于师兄……她既然没能力救他回来,那他的身体自然是要守着的,反正無妄会送回来的。 有了上辈子的经验,云岫心想,只要她不入局,局就会自己破解。 我不动,自有旁人动。 云岫再次走上二层小阁楼,躺在那已有些老旧的摇椅上,一晃一晃,静静听着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 “唉,你老了,我也老了,咱谁也别嫌弃谁。”她自言自语,阖上眼眸,任火光在脸颊上跳跃。 那些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 · 魔域 无尽深渊,情花秘境。 星衡万万没想到,他还是走了上辈子的老路,为了救师父江映月,更为了带回云岫那仅存的一点念想,他必须来。 他还要完好无损地把师祖余星河带回去,哪怕只是个躯壳。 少年手握着唐刀长风,远比上辈子这个时候要得心应手,也更清醒,哪怕身处情花秘境,他也没有一刻陷入幻觉。 反倒是师父江映月,她还和上辈子一样,满面潮红,让星衡有些手足无措,他只好再次用藤蔓把人绑在树上。 可惜,唐刀削断藤蔓时沾了些汁液,秘境里又无法施展灵力,他只好再次去旁边的清泉里濯洗长刀,一遍又一遍,上辈子熟悉的记忆也慢慢涌现。 星衡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倘若他一会再由無妄将师父截走,并敛息悄悄跟在他们身后,是否能发现上辈子忽略的一些事情? 又是否……能找到师父坠入无尽深渊的真正原因? 反正以他如今的修为,对付無妄也不在话下,并没有什么危险。 少年心随意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再次握紧长刀,往后溅起水花,逼退了气急败坏的無妄。 他恶狠狠地道:“星衡,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你是真的狗。” 先前,为了让無妄放下防备,心甘情愿带领自己入魔域,星衡捏了个纸人儿,是他师叔祖的模样,原理大概和玉溪镇除桃花妖那次一样。 就和云岫捏的那些用来吹拉弹唱的送嫁人员一样,纸人为型,灵力丰盈骨肉,让他们活起来。 星衡学东西一向很快,不仅如此,他还青出于蓝胜于蓝,偷了他师叔祖的一根青丝,夹在小纸人身上,无端多了几分神韵,又因为他灵力强悍……灵力越多,小人越真,所以把無妄也骗过去了。 等他欲行不轨的时候,那小纸人才变回原形,白给他一场镜花水月的空欢喜。 想到星衡做的好事,無妄更加气不打一出来,他忽然解开束缚着江映月的藤蔓,将她扛麻袋一样扛在肩膀上,消失在樱花林的阵法中。 一来,抢人家师父可以气星衡,二来,江映月说过有救他母亲的办法。无论如何,他都要把人带回魔域再说。 但無妄没有察觉,身后有人紧紧跟随,也是轻车熟路。 正是星衡。 他来这情花秘境也好几次了,和他师叔祖那种路痴美人不同,他特别分东南西北,也无惧阵法,所以不紧不慢跟在了無妄身后。 一路跟随到了魔域的不夜城,跟到了無妄的寝宫。 少年敛息,将身形藏匿在斗篷中,运起灵力,如入无人之境。 随后他瞧见,自己的师父被扔在华丽的地毯上,好像余毒未清,还在情花的致幻作用下沉溺于美梦。 不仅如此,因为寝殿内温暖如春,还有一池温泉在冒着热意,比在秘境中温度还高,是以江映月又开始解衣衫,褪得只剩肚兜。 好在从她伸手的时候,星衡就下意识垂眸,紧紧闭上了眼睛。 很快,他听见無妄回来的脚步声,大概是从余星河的身体里出来了,無妄的元神回到了他自己的肉身,仅仅穿着丝绸长袍。 室内的气氛一下就暧昧起来。 星衡隐匿在房梁上,还是没敢看下方的女子,只能瞧见無妄一袭朱红的长袍,露出他精瘦的胸膛,而他一头银丝,眼眸竟是异瞳。 第74章 逐天光(24) 一更 無妄是只半妖。 半妖的踏仙之途比人类修士或者妖修都要艰难, 也更加需要借用外物,这种外物通俗来说,是炉鼎。 好在他是不夜城的少主, 有城主老爹渡给他的毕生修为, 比起其他半妖, 对炉鼎的依赖性要小很多。 星衡眨了眨眼睛,他看见無妄抬起手指,捏住了师父江映月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然后塞入了解毒的丹药。 片刻后, 少女悠悠转醒, 但脸色依然潮红,她发丝凌乱,眼眸含着媚意,看向了胸口衣衫敞开的少年。 毒素虽然已解,但江映月在梦里没有得到餍足, 她伸出手臂, 勾住了無妄的颈项, 眸光渴切。 少年先是怔了怔, 一副清冷禁欲的模样,随着江映月指尖的游走, 他左边唇角勾起了邪笑的弧度,嗓音微哑道:“你看清楚了, 我是谁?” “不夜城少城主, 無妄。”江映月柔声答道,她并没有认错人。 话落,少女又贴近了一些。 雕龙画凤的房梁上, 星衡已经彻底懵了,他瞳孔地震,连伸出去的手掌都有些可笑。 星衡想要带走师父,却惊觉她是清醒的,清醒的愿意着。 少年眨了眨纤长的睫毛,见江映月被無妄抱到柔软的床榻上后,连忙屏气凝神,施展起灵力离开了房间。 在星衡固有的印象里,师父是个特别高洁傲岸的人,更不屑与魔头为伍,如果是因为中了情花毒,还尚能理解,可她的毒刚刚已解,她甚至知道抱她的是無妄。 少年揉了揉眼睛,却不敢回头往房内看,修士们耳聪目明,他不用回头就能听见,听见那些靡靡之音。 对于無妄这样的半妖来说,他从小身边就备有炉鼎,情之一事早就熟练于心,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虽然江映月过于寡淡,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满汉全席吃多了,偶尔也可以尝尝清粥小菜。 他有着大部分男子都有的劣根性,也因为父亲对母亲的不忠贞,更加不相信所谓爱情。 床上的事其实和爱无关,他只要自己欢愉,也从不会记住身下的是谁,甚至连亲吻都不会。 他避开女子仰颈伸过来的红唇,却惊奇的发现,江映月的体质极为特殊,就像是天生的炉鼎那样,令無妄觉得契合。 少年从小就有炉鼎,也比绝大部分人了解双修,所以他能感觉出来,身下女子与一般人不同。 她应该是天生的炉鼎体质,就像以前的云岫一样,只是云岫自断了经脉,无法再供人采补。 但奇怪的是,江映月这种特殊的体质半点不显,無妄探出神识查了查,竟然发现了潜藏在她身体里的封印,至少是元婴期以上的大能设下的,若不是他与她共赴云雨,恐怕也一辈子发现不了。 江映月身上果然有大秘密。 無妄难免有些分神,连带着身体的动作也迟缓了一些,这让江映月并不舒服,她皱了皱眉,虽然原身还是处子,但灵魂是穿书而来,也早就阅人无数。 她轻轻嘤咛一声,伸出指尖在無妄背后抓挠,让他迅猛一些。 無妄也很快回过神来,天生的炉鼎体质是半妖们无法抗拒的,也可能是这个原因,江映月在情花秘境中反应格外激烈,哪怕回到寝宫给她解了毒,因为体质的特殊,她也并没有得到疏解。 这样想来,云岫多年前鲁莽地自断筋脉,竟然是最正确的孤勇。 虽然自那以后,她也只能走炼体……在师兄余星河面前,云岫就老老实实练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就到处挑事,让别人来打她。 推己及人,云岫能理解星衡修炼的不易,所以也愿意帮他一把。 仅仅是因为她懂得罢了。 无论如何,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任何决定,与其做个被修士们争抢,来来回回辗转的炉鼎,她更宁愿手握自己的命运,哪怕付出极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她性子倔,决定的事就不会回头,也很少有做不到的。 哪怕如今的修为是挨了无数毒打才有的,也是从废掉炉鼎开始,她才敢倍加珍惜自己的脸蛋。 因为在这之前,她的美貌只是原罪,可是从此往后就不同了,她可以做一个漂亮的、凶悍的炼体修士,而不是柔弱的炉鼎。 那句“打人不打脸”,也是在这之后,成为了她的口头禅。 当然,下定决心改变自己的这条路无疑是痛苦的,但云岫同时也是自由的,自由且欢乐。 每天都在作死的边缘横跳。 她被打了,也变强了。 云岫一步一个脚印走在师兄余星河走过的路上,用他的经验来弥补自己修炼的不足,又同时精进了这些功法,传给了同样炼体的星衡。 前人的光,始终照耀着后人。 这便是传承。 · 是夜,星河璀璨。 星衡离开了魔域,只带走了师祖余星衡的躯壳,没有带回江映月。 因为她和無妄在床榻上待了整整一天,时光漫长,也让星衡从彻底懵逼的状态恢复到了平静。 说到底,这是师父个人的私事,是她的选择与喜好,跟做徒弟的无关,就像师叔祖所说的那样:他人与你想象中不同,并不是他人之过错。 是星衡自己给师父戴高帽,将她想象得圣洁无暇,可她终归是人,是人就有私欲。 就说床笫之间的事情,星衡很小的时候就司空见惯了,青楼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未脱下衣服之前,也都温文尔雅,但他明白,这就是人之常情。 少年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心底愈发肯定,上辈子师父江映月坠入无尽深渊是另有隐情,甚至可能与無妄有关。 他的心微跳,像一池被搅乱的水。大概是越接近真相的时候人也越惶恐吧,星衡开始慌了,随之而来是无穷无尽的悔恨。 他好像始终欠了一个人。 欠她一个道歉。 然而这个人轻而易举就原谅了他,只当他还是个孩子,带着对后辈的宽容,将他上辈子所做过的那些蠢事,都看做是小打小闹。 那个在众人口中,并不好惹的暴躁婆娘,其实特别的好说话。 她特别特别好。 星衡垂眸,紧紧背着师祖的身躯,御起了唐刀长风,往宗门赶去,想快点见到他的师叔祖,也让云岫快点见到她的师兄。 他想,再快一点。 夜里的风极寒,将少年额前的碎发尽数吹到脑后,越靠近卧龙雪山,寒意就越甚,甚至还有细碎的冰碴子溅在脸颊上。 星衡浑然不觉,一颗心都在他师叔祖身上,可他等到的,是从山脚蔓延到山顶的白幡。 山路上还洒了些纸钱。 不多,却让星衡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也顾不上其他,背着师祖余星河,径直就往缥缈峰飞去。 夜里的光实在渺茫,首先映入星衡眼帘的是随风翻涌的绿浪,与平日不同,这片绿色的竹林上也挂满了白色的灯笼,难看至极。 星衡最讨厌的就是白色。 尤其是眼前这些。 他心里大概有些预感,却还像从前那般自欺欺人,骗自己道:“也许是小葡萄呢?” “汪汪。”两声清脆的狗吠彻底打破了少年的幻想,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甚至漾起微笑,先按部就班将师祖余星河的身体送回后山的寒玉棺里,再折回来抱起小葡萄。 一人一狗就这么互相依偎着,推开了那幢小竹楼的旧门。 在今日,连风铃都换成了白色的,素净无瑕,烙印在少年人的眼底。 他眼眶微红,仍旧笑着。 直到他看见了余晚舟,从来温润的一宗掌门,此刻潦倒地坐在地上,他下巴布满了青色的胡茬,一边饮酒麻痹,一边静默流泪。 几乎是同时,星衡眼眶中的泪珠也从眼角滚落了下来,砸在地上,砸得粉碎,一如他稀巴烂的心。 其实比起云岫离开,少年最无法接受的是,没有好好道别。 他甚至…没和她说那句对不起。 也没来得及告诉她,他会改正错误,做个好人,真真正正成长起来,从原本幼稚的少年长至沉稳内敛的青年。 他想告诉她,他会变好的。 哪怕比不上她的师兄。 可他会努力追赶,努力成为像余星河那样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 少年垂首,泪流满面。 等终于能从堵得发涩的嗓子里哽咽出声后,他才艰难地走上前,半蹲在余晚舟面前,忍着悲痛问道:“人呢?” 余晚舟没有回话,他仿佛一夕之间清瘦了许多,连抬起手都十分费力,千难万难后,终于指向了二层的小阁楼。 星衡疯了似的跑上去…… 在那老旧的躺椅上,一袭盛装的女子好像静静沉睡着,她唇边尤带有浅浅的笑容,美丽至极。 窗外的雪终年不化,她却好像比雪花还要寂寞,满头的青丝泛白,就像落了雪子在上面,再无生机。 而她垂在躺椅外的指尖,正捻着一朵谢了的海棠花。 海棠花枯败,远不及她唇色鲜红,也不及她嫁衣浓烈。 云岫最后的心愿,就是嫁给余星河,哪怕黄泉碧落,至死不渝。 她总要这样去见她的师兄。 漂漂亮亮的。 第75章 逐天光(25) 二更 夜已深, 窗外传来寂静的落雪声。 星衡单膝跪在女子面前,用神识探了探她的元神。 元神尽碎,再无转圜。 是连来世都不会再有的决绝。 少年一双桃花眸已然红透, 他忽然转身, 跑下阁楼, 揪起了余晚舟的衣领,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碎了她的元神?” 余晚舟只是摇头,满身的酒气,过了好久才断断续续道: “为什么?……这是小师姐的遗愿……你以为我愿意吗?……你难过,我就不难过吗?” 今晨, 他向往常一样来给小师姐送橘子, 在院子里喊了好久,都没有人应他,余晚舟心生不安,便飞速上阁楼察看。 可他看见的,是双眸紧阖, 已长眠于世的云岫, 还有她留给他的信, 是遗书, 也是遗嘱。 她说:她不要有来世。 余晚舟当时就疯了,可他撕心裂肺难受过后, 还是乖乖的听话。 只要是小师姐所愿,无论多难, 他都会竭尽全力做到。 他从来都听云岫的话。 余晚舟唇边漾起苦涩的笑容, 他扯回自己的衣襟后,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星衡。 “这是师姐留给你的。”青年嘶哑着嗓音道:“她那样爱美的一个人, 又怎么肯让我们看着她变老呢,所以哪怕离开,也在她的计划之内,也要体体面面。” 云岫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也不习惯彻底的分别,所以自作主张离开,不给他们道别的机会。 余晚舟抬手,把信塞到已然僵硬的少年怀中后,又将藏在袖子里的折扇递了过去,化形成了青翠的打狗棒,按云岫的遗嘱说道: “她自觉没什么留给你的,唯独这根棍子和你最有缘,所以送给你,也希望你往后继续精尽修为,如那柄唐刀一般,扶摇直上。” 哪怕到了最后,她也不曾怨怪他,甚至希望他的未来光明锦绣。 星衡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低着头,仿佛将一生的泪都流干净了,他想,他恐怕也没有未来了。 又何谈光明锦绣。 他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变得灰暗,变得生机寥寥,变得没有意思,很奇怪呀,上辈子师父江映月坠入无尽深渊,形同逝世,他却只想为她报仇。 哪怕在最后的宗门大战中,也是因为云岫的长剑刺入他心口,他才心灰意冷,不想活下去了。 可是此刻,星衡痛不欲生。 他真的想随她一起去了,这念头逐渐强烈,一日胜过一日。 只是他还有心愿未了,还想探清楚无尽深渊的秘密,彻底还他师叔祖一个清白。 因为这事儿撑着,星衡尚且苟活着,却忽然明白这些年来,苦守着余星河的云岫……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说是行尸走肉也并不为过。 他每日除了跪守在师叔祖的坟前,就是读她那封遗信。 信上是很有风骨的字体,若是细看,还能看出几分余星河笔迹的影子。星衡曾有幸挖出过师祖的日记本,在他师父江映月的居所,替她洒扫翻土的时候。 他那时克制着只看了一页。 觉得和自己有些相似。 星衡潸然落泪,他要是余星河就好了,不求别的,只求师叔祖能好好活下来,只要她活着。 就像她信里说的那样,希望星衡好好活着,成为了不起的人。 她说:她相信他会把人都带回来,所以就不担心师兄的身体了,她还拜托星衡,以后帮忙照看。 少年朝着墓碑重重点头。 这也是他的师祖,他愿意的。 她还说:小葡萄也交给他了。还有床底下那筐橘子,都给他。 星衡过去翻看的时候,才恍然发现,每只橘子都被刻上了笑脸,看着特别喜庆,可他不高兴。 他只觉得更加的痛苦。 更加的配不上。 如他这样的人,何其有幸遇上像云岫这样的女子,他本就是地底的泥泞,还没有度过长风万里,扶摇直上,就妄想触碰天际的云絮。 是他痴心妄想,是他幼稚别扭,是他亲手毁了师叔祖。 倘若没有他,或许云岫就能如愿以偿,通过献祭重生的阵法,回到他师兄还未沉睡的时候。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星衡跪在女子的墓前,沉默了良久后,终于才能够万分郑重地开口,开口说那一句:“对不起。”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也重重砸在少年麻木的心口,他满身的狼狈,还穿着多日前的衣衫,任由白皙的下巴长满青色胡茬,好像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也是在这一刻,彻底说出道歉后,星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他变得沉静,寡言少语,也不会再和人逞口舌之快。 更别说动不动就打架了。 就连他张扬的气势也慢慢内敛,将力量蕴藏了起来。 少年拥有着强横的灵力,原本像个暴发户一样,连刀鞘都要镶珠嵌宝,恨不得昭告全世界,然后将这些年记的仇,通通还回去。 可是这辈子,和云岫一起回到过去后,星衡的性子收敛了许多,哪怕是再去玉溪镇除桃花妖,碰见从前的老邻居,也没有动手。 他原本应该折了那猥琐男人的手掌,将指骨根根折断才尽兴。 可他没有。 他也没有再对江家发难,哪怕这个家族曾经苛待于他,哪怕家族里的堂兄从不把他的命当回事。 一开始,星衡只想好好把握重来的一辈子,想护好师父的性命,可是后来,他却不想再做那么多的坏事了,因为他的师叔祖说:我知道,你一直是个良善的人。 她想他好好做人。 他答应了的。 他会改。 · 魔域 不夜城 少主的寝宫里还在夜夜笙歌,因为对江映月身体的沉迷,或者说对她天生炉鼎体质的无法抗拒,無妄已经多日未出门了。 不仅如此,他还斥令左右滚远点,不管是什么事,都之后再说,别来打扰自己的雅兴。 于是,云岫逝世的消息便一拖再拖。 此刻寝殿内,無妄与江映月在温泉池水中,周遭热气缭绕。 少年人到底是精力充沛,也因为双修的妙处,無妄的修为在悄然增长,反观江映月就不太好了,因为她是被采补的一方。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力流逝,经由鱼水之欢,流向無妄体内。 这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事情。 一开始,江映月并不知晓这具身体的秘密,就连原书中也未写明,她只是想和無妄荒唐一夜,因为少年的皮相绝佳,身材上乘,不输给余星河。 何况無妄还是大反派,对有些女孩子来说,总有种拯救反派,劝反派从良的情结,很不巧,穿书而来的江映月就有一些。 可她根本没想到原主是天生的炉鼎,原本的荒唐一夜过后,变成了無妄的夜夜笙歌。 江映月已然顶不住了。 她开始想跑。 于是她做了一个周全的计划。她将能救回無妄母亲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并告诉他:云岫所谋划的旁门左道——集修士血液,画献祭阵法,从而换一人重生。 听言,無妄怔了怔。 他的母亲因为生下他这个半妖而毁坏了身子,在他小的时候就病逝了,也成为了少年心里永远的死结。 比起男欢女爱,与母亲有关的事对無妄来说更加重要,也因此,他这才肯放江映月离开,让她回到天澜剑宗,去偷云岫已集好的血,最好连着她的阵法,一起偷学过来。 反正她是要让余星河重生,無妄心里还是念着云岫,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所以他也不想余星河被云岫的献祭阵法救活。 所以她的东西他偷定了。 無妄和江映月交待完后,还警醒道:“如果失败,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吧?”少年的眸光微眯,倾泄出狠厉的光,仿佛在看仇人,而不是肌肤·相亲的枕边人。 江映月的心瑟缩了一下,她下定决心要躲起来,就当躲避仇人,再算了算日子,离八月十五没有几日了,正好可以去无尽深渊,抓准时机,掉入那个隐藏的秘境。 只要进到这个秘境了,她就能迅速修炼,并且绝对安全了。 此外,在所有修士看来,掉入无尽深渊就是有去无回,与陨落无异,江映月想…那么她可以利用这一点,最后阴云岫一把。 少女打定主意,甚至不惜给自己身上制造了一些伤痕,伪装成千辛万苦从魔域逃回来的样子。 以此打消那些正道修士的怀疑。 等做好一切,江映月打算偷偷潜入云岫的缥缈峰,却猛然惊觉……云岫凉了?! ——她回来的这些时日太专注于养伤,所以选择了闭关,也没管宗门发生了什么,只是意识到大家都不太高兴的样子。 可江映月万万没想到,还不用等她算计,云岫就自己没了。 她不是书里的女主吗? 江映月实在摸不着头脑,但机不可遇,时不待我,她只能装模作样继续偷拿几瓶心头血,以此混淆無妄插在她身边的眼线,然后只要等着八月十五,在无尽深渊合拢的刹那,跳进去,打开隐藏秘境。 并让秘境认她为主,为她所用。 但她还是忽略了一个人,那个人是她名义上的徒弟,星衡。 他一直都在悄悄跟着她。 有了上辈子的教训,星衡眼疾手快,在他的师父将要坠下深渊的时候,扯住了她的衣袖。 随即少年运起灵力,把江映月整个扯了上来……这还不算完,在江映月眨眼的刹那,星衡就趁着时机,自己跳了进去。 他要寻找一个真相。 等证明师叔祖云岫的清白后,再用他自己这条命,去偿还所有的亏欠。 去到地狱里。 和她说声迟来的抱歉。 第76章 逐天光(26) 托月亮的福…… 星衡成功打开了秘境。 秘境内无岁月, 短短一日,就是世外十年,这就是真相。 上辈子的师父恐怕根本没死, 只是留在这秘境里, 时光流逝对她而言不过几日, 对外面的人却是十年又十年的煎熬。 这一刻星衡忽然明白,他不仅不了解云岫,也可能从未了解过师父江映月,耳听为虚,眼见的也未必为实, 是他过于幼稚了。 如今, 将过去的那些岁月剥开来看,他唯一亏欠的,竟然只有自己的师叔祖,只有这个如海棠花一般艳丽,又早早凋谢的女子。 星衡已经找到了答案, 他没有在秘境久留, 也没有修炼的欲望, 这天下第一谁来做都行, 他恐怕是不能如云岫所愿,扶摇直上了。 十日后, 星衡走出了秘境。 修真界的一百年就这样倏忽而过,再回天澜剑宗的时候, 他背负着唐刀, 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沧海桑田。 眼前穿着和他一样弟子服的少年们,都是星衡未见过的生面孔,他向他们打听自己的舍友, 却发现无人知晓,连带着星衡自己,都被修真界遗忘了。 他决定去找掌门余晚舟。 然而在弟子们口中,余晚舟不做掌门已经很多年,他如今成了太上长老,也是天澜剑宗最高寿的前辈,但是终身未娶。 他定居在那座故人已逝的缥缈峰,守着小院前的竹林绿浪,和院子里四季轮回的海棠花,守了一年又一年,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守到中年,再到垂垂老矣的暮年。 修士虽然驻颜,但不代表不会死。慢慢的变老,就是修士们寿缘将近,离消亡不远的征兆。 在这一百年的时光里,余晚舟唯一坚持着的事情,就是守着大师兄余星河的躯体,和小师姐云岫的坟茔,守着这座缥缈峰。 是以,星衡御风而来时,唯一还认得的,就是此处,因为和百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他眼眶发热,带着近乡情怯的局促,连脚步声都变得沉重。 穿过翠绿的竹林,星衡推开小院的院门,在院中折了枝海棠花后,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的小楼。 清风徐来,门檐上的风铃有些残破,声音喑哑不再清脆,却还是多年前那个,星衡停住脚步,伸出指尖试图触碰。 他抬手,眨了眨长睫,又默默收回来,因为风铃脆弱得不堪一击,仿佛瞬间就能化为齑粉。 星衡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他推开年代久远的木门,踏上咯吱作响的楼梯,径直往二层阁楼走去。 他的步伐很轻,怕惊扰到躺椅上的老者,也怕自己早被忘记。 因为修真界的百年,于星衡而言不过秘境里的十日,这短短十日内,余晚舟就判若两人。 昔年温润的青年发丝苍白,难掩脸颊上的皱纹,他身影瘦削,随着岁月沉淀出了仙风道骨的气质,此刻微阖着双眸,正在听雪,颇有几分禅意。 星衡停在了楼梯口,他没有再走近,只是随手敲了敲墙面。 余晚舟这才回眸望去,他指骨轻蜷,古井无波般的双眸也微微睁大,直至揉了揉眼睛后,他才敢确定,那逆光里的人,正是星衡。 少年模样,恍若未变。 但到底见惯了大风大浪,这一百年里的余晚舟愈发从容,也愈发超然脱世,他微怔后,须臾间已恢复平静,甚至朝少年招了招手。 星衡便上前,单膝跪在他面前。在窗外细碎的雪声里,他和余晚舟说了秘境的奇遇,也问了问天澜剑宗的近况。 余晚舟只是笑道:“都很好。” 他扬手示意少年起身,坐在一侧的藤椅上后,才缓缓道:“至于你师父,她叛出了天澜剑宗。” 星衡眸光微闪,却不觉得惊奇,从师父和無妄有所牵连起,少年就觉得,无论江映月再做出什么,都不意外。 他微微颔首,继续听余晚舟说。在老者的讲述里,星衡也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因为自己进入了隐藏的秘境,师父江映月走投无路,本想回宗门寻求庇护,却被無妄中途截走,带回了魔域。 此后,無妄逼迫江映月叛出宗门,彻彻底底沦为他的专属炉鼎。 因为被采补过度,江映月的容颜很快就衰老下来,也因此被不夜城的魔君抛弃,沦为魔修的公用炉鼎。 無妄亲手将她送给了自己的臣属,臣属之间又相互赠送,没有一个男子将炉鼎当人看待,这样的体质,也造就了江映月后半生悲惨的命运。 大概是在十年前,她就彻底老去,最后病死在潮湿的黑屋子里。 没有一位魔修替这曾经的枕边人揽尸,最后还是余晚舟派了弟子去到魔域,将她的尸身收敛。 “你可会怪我?”老者话落,清透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少年。 星衡垂眸,黯然不语。 余晚舟仿佛清楚他这性子,只解惑道:“是觉得欠江映月一条性命吗?可是星衡,你知道吗……” 他眸光变得沉痛,连音调都微微提高:“当年,在卧龙雪山救你的,是我小师姐。” “那狐狸面具,也是我小师姐的。” 少年猛然抬眸,眸底皆是愕然,还带着几分惊惧,他嗓音几乎发颤,艰难道:“是她?” “不是她,你想是谁呢。”余晚舟摇头轻笑道:“我一介行将就木之人,又何必骗你,对于江映月,我宗已仁至义尽。” “说到底,她也是靠她父亲的庇荫,她父亲曾是名噪一时的化神期大能,与我师兄余星河是忘年之交,这大能陨落后,师兄他感念于故人临终所托,这才违背原则收江映月为徒。” “本来在师兄的打算里,他是绝不会收女子为徒的。” 余晚舟话罢,指了指放在案台上的橘子,说:“别吃惊了,吃橘子吧。” 星衡不好意思的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后继续问道:“那無妄呢?他可有祸乱整个修真界?” “唉,差不多吧。”余晚舟轻轻叹息一声后,将当年的事一一道来,说给眼前的年轻人听。 原来,無妄还是得知了云岫逝世的消息,这对当时的少年打击颇大,他甚至不愿意相信,集结了整个不夜城的魔修后,無妄领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在月圆之夜踏过无尽深渊,一路攻上了天澜剑宗。 好在正派宗门虽然满口仁义道德,但危机时刻还是会守望相助。 两方势均力敌,無妄也没讨到好,只猩红着一双眸谈判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适时,众人都元气大伤,所谓的正派人士又开始了,开始劝余晚舟妥协,反正人家也只是要开个棺,多大点事呀,息事宁人多好。 御灵宗的掌门首当其冲:“世侄啊,你就听我一句劝吧。” 别说只是开棺,就算要云岫那个女人的尸首,也没什么呀。 …… 余晚舟对这群人是从来没抱希望的,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沫,决定哪怕是一个人,也要死守到底。 万幸的是,弟子们肯跟随。 最后,还是無妄罢手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但云岫这个人在他心里很特别,特别到他不太愿意为难她的小师弟。 他只是不相信罢了,可观余晚舟披麻戴孝的样子,再观他神色凄然,眸光潦倒,可见假不了。 無妄便没有勇气再去撬开那个女人的坟茔了,他领着人马回了魔域,也不再相信所谓能让死人复生的鬼话了。 因为江映月说云岫有办法复活她的师兄,可是现在,这个有办法的人连自救都做不了。 那她的办法就显得更加可笑。 無妄晃了晃酒盏,其实母亲的事已经过去多年,她的逝世虽然是自己的心结,但已随着时间在慢慢好转,结痂,只是时不时阵痛。 不像云岫这个女人,死的突然,连个道别都没有。 她就是个骗子,如昙花一瞬,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却偷走了他所有的喜欢。 她走了,他永远得不到了。 無妄继续买醉,他推开试图抢走他酒壶的江映月,一字一句道:“别再妄想我的真心,你要不起,我也给不了。” 那之后,他对江映月愈发冷漠,反而找了许多新的炉鼎。 炉鼎们都是年轻的小姑娘,或者身形像云岫,或者长得像云岫,又或者特别难得的,性格像云岫。 無妄忽然发现,他好像能理解父亲了,因为他也变成了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也只有在极度的纵·欲里,他才能暂时忘记痛苦,讨得片刻自欺欺人的欢愉。 但是慢慢的,無妄又开始挑剔起来,长得像云岫的没云岫好看,身形似云岫的没她纤细匀称,性格像云岫的……原来是装的。 就这么日复一日,少年变为青年,青年再至中年,他沉溺在床笫之间,也不再快乐。 大概是三年前吧,魔君無妄陨落了,据说是死在床榻间。 …… 余晚舟缓缓说完,好像松了很大一口气,他对正在吃橘子的少年说:“星衡,我恐怕也快了。” 少年正剥橘子的手僵了僵,他微微垂首,嘴里还含着一瓣橘子,令他左颊边微微鼓起。 不知道为什么,星衡还是没能忍住眼泪,窗外渗进来的风吹起少年额前的两绺碎发,他轻轻敛眸,热泪从眼底滚落。 他其实很想告诉余晚舟。 是呀,我也快了。 第77章 逐天光(27) 余晚舟微微怔了怔, 而后笑道:“小师姐说你爱哭,我还不相信,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星衡轻抿唇角, 缓和好情绪后问道:“师叔祖她…还说别的什么了吗?” 听言, 老者认真回忆道:“她好像还说过关于江家的事, 所以特地去了一趟,想给你些体面。” 星衡重重点头,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江家碰见云岫,她说她来家访,他傻乎乎地问她吃不吃栗子, 却根本不知道师叔祖的良苦用心。 他曾经其实离那缕天光很近, 只是深埋于骨的自卑在作祟,让他别扭又违心,想近不敢近。 连承认喜欢都很难。 少年侧眸望向窗外的落雪,漆色的眸子里是藏不住的寂寥,仍是极清极澈的眼珠, 却再也没有了曾经的少年意气, 就连余晚舟也觉得, 星衡内敛沉淀下来了。 人总得失去些什么才会长大, 也才会明白一些道理,星衡正是这样, 只可惜他的师叔祖等不到他的成长,也见证不了少年转变为青年的过程。 倒是余晚舟愈发豁达, 劝慰道:“修士毕竟不是仙人, 又哪会寿与天齐,相反在我看来,死亡或许是另一种新生。” 少年颔首, 眼眶难免泛红,因为他的师叔祖元神尽碎,连转世的新生都不会再有。 余晚舟也明白这点,便不再劝说了,只从储物戒里取了些东西交到少年手里,徐徐道:“这是你在月竹峰弟子寝舍留下的,当年你坠入无尽深渊后,我就将你的东西收拾好,总盼着你会有回来的一日。” 如今余晚舟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他物归原处,了却一桩心事。 想到自己命不久矣,老者最后请求道:“星衡,以后这缥缈峰,就交给你来守了,可以吗?” 余晚舟的目光实在恳切,星衡只好勉强应下,他接过老者手中的包裹,又见余晚舟轻轻阖眸,朝自己摆了摆手。 少年便依言退下了,和他的师姐一样,余晚舟也不喜欢彻底的道别。他想安安静静的,来去自由,就似窗外的雪,雪落无痕。 …… 大概夜里三更的时候,星衡在楼下静坐,已感知到阁楼上的光景,他灵力强悍,稍微用神识探一探,就能知道老者的情况。 余晚舟仙逝了,唇含笑意。 弥留之际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小师姐,那个在海棠花丛中回眸的少女,她琥珀色的瞳孔清亮,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好看。 那一年,那一眼,就是永恒。 余晚舟没有任何遗憾了。 星衡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阁楼,他褪下弟子服外袍,从头到脚罩在了仙风道骨的老者身上。 少年眼眸有些酸涩,却没有再哭了,修真界的一百年于他而言不过数十日,他在这极短的时间里,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故人。 这种心绪,如一滩死水在少年心底蔓延,他明明还是年轻的模样,却觉得再难波动起来。 是以亲力亲为操办好余晚舟的丧事后,星衡着一袭缟素,手握唐刀,跪到了云岫的墓前。 坟茔上长满了细密的小草,显得生气勃勃,这景致落入少年眼中,仍是一团沉沉死气,他眼底泛青,多日未眠,连清澈的眼珠都布满了红血丝。 星衡缓缓解开背在身后的包袱,这是余晚舟临终前交给他的,里面是他曾经的一些东西,包括几套弟子服,一本册子,还有师叔祖的遗物…那截翠绿的竹子。 百年过去,也只有云岫曾经的法器还隐隐泛着光辉,莹润如玉,而星衡的弟子服和册子都几近风化,他小心翼翼撇开衣衫后,拾起了发黄的书页。 这上面的字迹犹可辨认,全是星衡年少无知时的妄语。 他一手执着破旧的纸页,一手捻开了火折子,开始边看边烧,也是和曾经的自己彻底道别。 火光映衬着少年苍白的脸颊,他睫毛纤长,微微下压,敛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可星衡的唇角还是不经意轻扬。 为曾经可笑的自己。 他又想起了宗门论剑时的盛况,因为要举门派旗子的事,少年记仇了好久,且始终觉得像个二傻子。 往后翻,他又记仇了师叔祖云岫打他,打得他下不来床。 少年摇摇头,将这页彻底烧干净,连灰烬都随风散去。 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一丝烟火气,带着点暖意,却没能让星衡改变主意,他曾经只想好好活着,活着就好,从未像此刻这般,深深的自我厌弃。 少年掸了掸指尖的灰,拈起了册子的最后一页,他垂眸去看,不禁微怔,微怔后,星衡唇角的弧度似水花漾开,带着释然和从容。 他将纸页放至火折子上方,随着火光一起燃为灰烬的,是当时的少年心动。 他大概喝了不少,所以才敢写下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星衡吹灭了火折子。 他写的是——救命,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祖宗。 ……只有在醉后,他才敢吐露心声,也只有在梦里,他才敢讨一夜·欢喜。 少年眨了眨长睫,脊背如雪松,直直跪在云岫的墓碑前。 天色已经十分昏沉,隐隐有雨意,星衡忽然倾身向前,将额头贴在了冰凉的石碑上。 他轻轻靠着,一手扶着墓碑,一手紧握唐刀,有冰凉的雨丝砸在他脸颊上,少年置若罔闻,连空中时不时惊闪的雷电都无法拨动他的心绪。 在电闪雷鸣中,少年发白的侧脸是毅然的决绝,他忽使长刀出鞘,反手一握,灌满毕生灵力后,狠狠插入了自己心口。 “轰”地一声,惊雷顺着唐刀上的龙鳞纹路窜入少年心口,也让他那一腔赤诚的热血溅在了墓碑上,直至被雨水冲刷,渗入泥里。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寒凉,一如星衡的身躯,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静默不动,只有素发的雪白色布带被风扬起。 渐渐地,雨势停息,朝阳缓缓升起,渡过竹林绿浪,也照射在墓碑前那具了无生息的尸首上。 星衡,彻彻底底死了。 然而……同一时刻,后山的寒玉冰棺里,那染了霜雪的长睫微微颤动,连带着青年的指尖都开始有了知觉。 突然,这具躯体猛地睁开眼睛,纤长的鸦羽下,是一双极清极澈的眸子。 他下意识抬起手,捂向了自己的心口,却发现那里完好如初。 青年眸光微闪,难掩错愕,随即他抬起手,指尖萦绕起充盈的灵力,顷刻之间就震碎了冰棺。 他几乎是跑着的,跑向了竹林里那座墓碑,也看见了凉透的尸首。 这一刻,他彻底懵了。 明明他该死的彻底,为什么会借尸还魂,借的还是师祖余星河的身体。 从冰棺里出来的时候,星衡就已经知道这是哪里,也知道他的魂魄跑到了别人身体里,因为心口毫发无损,不可能是他原来的身体。 而他自戕也是认真的,绝无生还的可能,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占了师祖余星河的身躯。 因为这个人对云岫来说太重要了,在他身体里的话,星衡甚至不敢死了。 他僵立在原地,觉得就连清晨的日光也令人眩晕,恍惚了一会后,他深深吸气,走到自己的身体面前,运起灵力拔出了那柄唐刀。 唐刀饮血,光泽更甚从前。 星衡却是一点欣赏的心思也没有了,他早就不想活了,但眼下的情况,他不得不活着。 但这种煎熬对少年来说更加是折磨,从前他恨不得自己成为余星河,至少能让云岫开心,可是此刻,他真的成了“余星河”,却头一次感到迷茫。 前路漫漫,他忽然好孤独。 不知道是不是唐刀的作用,原本属于星衡的强悍灵力,也以此为媒介渡到了他现在的身体上,使得原本已经很强的余星河更强了。 别说星衡不敢再自戕,就算他想,此刻的修为也强大到…他无法再轻易杀死自己。 少年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消化这些,也慢慢收起了左手刀。 因为右手就足够强大了。 他开始漫无目的,一日复一日虚度,看着月亮入睡,等着日出睁眼,却还是忍受不下去,因为星衡的身边,再没有一个曾经的故人。 可以说是无人生还,除了他自己阴差阳错苟活着,简直是造孽。 这种日子实在难熬,也无形中慢慢磨炼了少年的心性,可以说,星衡现在从里都外,都是青年的模样了,还是风华正茂的及冠之年。 就像是埋在土里的酒,愈陈愈香,他整个人也愈发内敛沉稳,因为没什么世俗的欲望,气质竟然渐渐显得清冷。 在天澜剑宗弟子们的眼里,这位隐居在缥缈峰的大能,深不可测,几乎与仙人无异。 ——酒香不怕巷子深,余星河的名字再一次响遍修真界,无数人想求他指点,他却一概不理,只躲在后山,静静琢磨一件事。 因为在后山,星衡偶然发现了他师叔祖留下来的手稿,是关于献祭重生的阵法和要点,也是云岫曾经实施过的。 因为这些手稿,让星衡重新燃起了那么点欲望……想要通过献祭让时空回到过去的欲望,也可以说是希望,重新见到云岫的希望。 但他仍旧不苟言笑,也习惯了将所有的事都藏在心底。 他默默筹谋,只是想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将余星河还给她。 第78章 逐天光(28) 按照云岫留下来的手稿, 星衡应该集够一百位修士的心头血,还得是天资卓绝的修士。 这需要冗长的时光去达成。 星衡已经等不及了,他忽然想起从前的旧事, 那是上辈子他叛出天澜剑宗后, 因为失意饮多了酒, 不知不觉又辗转到了缥缈峰。 少年半醉半醒,他刚扯下檐上的风铃,就看见了推门而出的女子,而云岫身后,还跟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弟子。 星衡眼皮下压, 任由那弟子撞着自己肩膀而过, 目之所及,全在云岫那抹极艳的唇色上。 满园的海棠花也不过如此。 他眨了眨长睫,带着酒意半真半假道:“师叔祖,不用那么多(男人),我一个人就够了。” 以一敌百, 所向披靡。 “我能行, 真的。” 少年信誓旦旦, 两颊微醺。 那时云岫神情微变, 似乎是认可这话的,正如魔君無妄的血液可以以一抵十, 甚至更多。 星衡的天资其实不输于他。 但师叔祖有师叔祖的原则,哪怕少年已叛出宗门, 她也不想擢取他的心头血, 于是云岫将折扇化作打狗棒,开始驱赶星衡。 适时有风吹过,少年也清醒了一些, 他不再问为什么独独自己不可以,只是带着一贯憎恶的眸光,恶狠狠地从云岫脸上扫过。 那时他恨她,更恨自己。 ……星衡收回思绪,当年他只觉得万分痛苦,如今再回首旧事,却多了几分从容,也窥见了许多曾经未察觉的细枝末节。 譬如他的酒后乱语,是否自己真的可以以一抵百呢?星衡不清楚,他决定试一试,孤注一掷。 根据手稿,献祭的场地应该在炼灵台,那石板上还有云岫曾雕刻出来的阵法图案,只需将血液注入凹槽,等待生效。 献祭的时间应该在一年后,仍旧是月亮最圆的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星衡总觉得自己和月亮有着未解之缘,好像所有和月亮相关的事,都偏心于他。 也可能那月宫上真的有仙人吧,那仙人大概认识自己? 星衡轻轻笑了笑,他尚需等待一年的时光,在这一年里,他总得认认真真找些事情来做,以此打发难熬的日夜。 他想了很久,决定做个好人。 这是曾经答应过云岫的,只可惜她看不见了,但星衡答应过她的就总会做到,除了好好活下去。 这实在有些为难,若非灵魂到了余星河的身体里,星衡早就再次寻死,血溅墓碑了。 临行前,他将云岫的坟茔细细打理了一番,除了草,也献上了一束沾染着晨露的海棠花,至于贡品,是他特意寻来的橘子,南地盛产,是云岫打小就喜欢的。 他想着,等他回来的时候,再亲手做些应季的糖炒栗子,然后一颗颗剥好,放到白瓷碗里,这样才算体面。 等将缥缈峰打点好后,星衡抬手施了一道禁制,以保证除了他,谁也不能进去打扰。 至于这一年,他想回到红尘里去,回到他曾经生长的人间,回到那最底层的泥里,去帮那些或多或少曾如他一样卑微的蝼蚁。 第一个月,星衡救下一名小奴隶,并留下一张天澜剑宗的招生简章,和抵达卧龙雪山的车旅费用。 他蒙着面,没敢露出余星河的真容,也怕其他宗门来拦截自己。 再次成名后,大概至少有十个宗门都想请星衡当客卿长老,并给他开出了丰厚的跳槽赏金。 但他没有这种世俗的欲望。 第二个月,星衡救了一群小姑娘,他无意中撞见的,大多是被人牙子拐来的异乡人,皆年纪尚幼。 若是当瘦马养还算好的,就怕有些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即刻就下手,毁了这些孩子的终生。 星衡一路跟进,将这贼窝搅翻的时候,他依旧蒙面,连唐刀都未出鞘,轻而易举就弄得人仰马翻。 犹记得那人牙子嘴硬道:“侠士饶命,我等也是收钱办事。” 是啊,天底下不公的事多了去了,大多为钱驱使,这样隐藏在暗地里的肮脏不过冰山一角,他救得了这些,却救不了更多。 他知道,但总要去做,哪怕能在泥里撕出一道裂痕,洒下一丁点天光,也是好的。 随后,他又用了近一月的时间,将这些异乡的孩子送回父母跟前,有的还是富贵之家,甚至要重金酬谢星衡。 可他摇摇头,只说:“我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却是银两。” 小时候的时光仿佛已经走远,星衡再也不是那个为了小鱼干和婆婆讨价还价的少年,名利权财他都有了,想毁掉整个修真界也在一念之间,他唯独缺的,是故人。 故人里面,最缺云岫。 …… 第四个月,第五个月,星衡日复一日,仍然在红尘中历练,但不管多糟心的境遇,他都不会再骂人了,因为太幼稚。 记仇却仍是有的,譬如他又救了只小狗,在街边流浪的那种,可小家伙仿佛喂不熟,谁给好吃的它就跟谁走,星衡好不容易给它养得皮毛发亮,它却差点落入狗贩子手里,成了餐桌上的狗肉火锅。 将这小东西救回后,星衡就和它分道扬镳了,也彻底明白,不是所有的狗都像小葡萄那样。 当年云岫逝世,小葡萄也没熬过那个冬,和它主人葬在了一起。 星衡救流浪狗无非是爱屋及乌,通过这件事,他也更好的理解云岫了,哪怕替代的再像,不是原来那个就不行。 他继续踏上前路,继续在旅途中成长,渡人也渡己,直到第十二月,他去了他师叔祖曾经的故里。 其实,南国已经早就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了,只剩下后来的南地,也是南方,在这温润的水乡之中,他的心愈发平静,如和风细雨。 他租了条乌篷船,游荡在小桥流水之中,周围是热闹的商铺,撑槁的是南地少女,嗓音温软,和云岫的腔调有些许相似,却不及她音色空灵和轻漠。 一路上,星衡也见过许多风华正茂的少女,她们大抵喜欢他这双眸子,所以想瞧一瞧面纱下的人是何等尊容。 但星衡从不肯摘下,亦如他的心,再不肯为旁人波澜,哪怕这些旁人里,总有那么几个会有云岫的影子,却都相去甚远。 在星衡看来,所谓的菀菀类卿,既对不起菀菀,也不对起卿,若能被替代的,才不是心里的独一无二。 他望着乌篷船下荡漾起的水纹,并不想再多取一瓢。 于是,忽略了撑槁少女唱的情歌后,星衡踏上了河岸,他随意进入一家酒肆,尝了尝南地的特色菜后,又将目光放至了小食街。 他想,倘若真的能回到过去,他一定要给他的师叔祖多做一些美食,做一些合她口味,令她觉得人间值得的菜式。 他想留住她,不惜一切。 好在星衡学东西一向很快,又有多年自己养活自己的经验,所以短短一月内,他就将南地特色掌握的七七八八了。 等完成这最后一件事,就离新的中秋很接近了,佳节还未伊始,已有许多小店推出各式月饼,临街吆喝,供游客品尝。 星衡什么口味都买了一些。 因为云岫从来不吃月饼,这种团圆的佳节里她只会酗酒,所以星衡并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若没有余星河在身边,对师叔祖而言,就没有真正的团圆。 想到这里,他又打了一壶清酿,带着这人间的烟火气,连同着月饼和自制的糖炒栗子,一起供到了云岫的墓碑前。 最后一次替她的坟茔除完草后,星衡静默的站了一会,而后他背负着唐刀,往炼灵台走去。 因为是中秋佳节,门中弟子绝大多数已下山团圆,除了个别的,也被星衡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支开,他一个人踏在月色中,等一场并不确定的相逢。 晚风依旧很温柔,他单膝跪在阵法上,将唐刀反刺入心口,任由心头血顺着刀刃流向刀柄,再留向阵法的凹槽中,顺着图案慢慢往外延伸。 在月光的清晖下,血液仿佛也染上了荧光,整个阵法都亮了起来,星衡唇色苍白,意识已有些恍惚,他好像听见狂风大作,也好像看见头顶上方的天空裂开了口子,再然后…… 他眼前一片漆黑,意识全无。 而天澜剑宗的炼灵台上,此刻只剩下空空如也,唯有月亮的清晖照耀,证明星衡曾经来过。 · 两百年前,天澜剑宗。 缥缈峰内,缠绵于病榻的青年忽然睁开双眼,眸色显得痛苦。 时任掌门的云枫连忙上前,关切问道:“星河,感觉如何?” 青年摇了摇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望着面前的老者,他试探性的唤道:“师父?” 云枫这才放下心来,却还是改不了爱念叨的毛病,看似责备道:“你说你去什么无尽深渊,若非唐刀有灵,将你送上来,可能你就折在那鬼地方了。” “还有你这心口,是魔怔了吗?这伤口走向可不是旁人所为,而是你自己呀……”也不知道是不是入了幻境,自己给自己放心头血,真是造孽呀。 后面的话云枫忍住了,他捋了捋发白的胡须,却发现自己的爱徒眼底一片陌生,不像魔怔,更像失忆。 云枫一拍脑门,他大概知道了,这就是心头血放多了的后遗症啊,轻则记忆力受损,重则忘却前尘,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掌门重重叹息一声,忽然发问:“徒弟啊,你叫什么?” “星河?”青年试探的眨了眨眼睛,因为他听老者刚这样叫过,见对方不语,青年又下意识道:“或者……星衡?” 第79章 逐天光(29) “星河, 余星河。” 掌门望着青年漆色的眸子,定声说道,说罢又取出储物袋中的丹药, 塞至他手中。 “到底是伤及根本了, 好生养着, 其他事以后再说。”云枫宽慰好大弟子的心后,回到了自己的主峰,他掐指算了一卦,眉头不禁紧缩。 推开窗,依稀能望见山脚下繁华的市井, 在这人间烟火气中, 岁月过的尤快,朝代更替,家国兴亡,于修士而言仿佛不过一瞬。 云枫已经活了好几百年,也快要忘了自己曾经也姓云, 是南国皇室贵族中的闲散王爷, 有缘窥见天机, 自断红尘进山中做了修士。 他算的这一卦, 便是为南国。 气数将尽,血脉无存。 这是故国即将迎来的宿命, 也是天道法则下的优胜劣汰,从修士的角度来说, 他应该顺应天命, 不去插手,以免损坏自己的道行。 即便是算卦,云枫也不敢算尽, 因为算一次,修士的根骨就坏一分,窥破天机这种事,始终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从传承来说,他生来就是云氏皇族的人,自当庇护后辈,又念及自己大限将近,云枫便想任性一回,哪怕是在天道手中护下一个后人,也要给云氏留下血脉。 只是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恐怕无法亲临故国,再目睹国灭了。 云枫唯有盼着自己的大弟子身体好转,替他去走这一遭。 也当是对星河的历练吧。 自云枫收他为余字辈首席弟子后,星河就几乎留在天澜剑宗,很少去贪恋人世间的繁华,他颇有几分超然脱世,也是年轻一辈里天资最卓绝,最接近天道,最有可能飞升的人。 也只有星河去,云枫才觉得放心。 · 缥缈峰,青竹映翠。 药香萦绕了半年之久,临近冬日的时候,青年才养好伤病。 也慢慢弄清楚了作为余星河的人生,无父无母,天生的废灵根,却因为体质特殊,被云枫收为唯一的弟子,且不强迫他习剑,只如他所愿,以唐刀为法器。 听师父说,这柄唐刀是在捡到他的时候一并发现的,那时刀刃生锈,蒙尘无光,与废铁无异。 云枫无法给这柄刀开刃,其他弟子也不行,即便用尽灵力驱使,唐刀也似奄奄一息,继续装死,唯有青年伸手相握,这柄双标到极致的刀才会隐隐亮起光芒。 刀身通明的时候,原本的锈迹也从头到尾褪下,露出内里雪白的刀刃,和刀刃上泛着银色的龙鳞纹。以云枫毒辣的眼光来看,这是上品法器中的极品,甚至是不太可能出现在当今修真界的。 它可能是从更高的地方,跟随着它的主人,一起来历劫的。 老者隐约知道,青年可能不是一般修士,就连捡到他的那日,明明是在冰天雪地里,尚在襁褓中的娃娃却不哭不闹,眼眸含笑。 那时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的是漫天星河,格外璀璨,令云枫觉得惊心动魄,于是给他取名为星河。 青年也当的上这个名字,他明明可以在十五岁的时候筑基,成为修真界第一人,却内敛藏锋,为了夯实基础,也为了褪下天才的光环,硬生生拖到了及冠之年。 即便如此,二十岁筑基在当世也算少见,修士筑基后容颜也会停驻,除非大限将至,才会一点一点慢慢变老。毋庸置疑的是,修士的花期很长,余星河的模样也停留在了对他而言最好的年纪。 青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气质是难得的天生带点冷清,却不似其他修士那样,刻意练出来的淡漠,假仙气和真仙气终究是不一样的,这点云枫最能看出来。 在星河的身上,似乎有不属于这个修真界的气息,就像他已经及冠,却还难得的保留着一份少年感,星河的灵力里,也有一份难得的清气,大抵来源于他灵魂深处。 当然,这些都是推测。 但云枫好歹是一宗掌门,还是开宗立派的祖师爷,自然眼界甚高。 他对星河也是寄予厚望,希冀着自己仙逝后,宗门在青年的手中能够发扬壮大,泽被苍生。 至于所谓修士必经的劫难,云枫也很放心,因为他从小看着星河长大,他除了小心眼爱记仇一点,没有什么特别的执念。 只要没有执念,劫难自是虚妄,不会成为绊脚石,反倒会是修士的登天石,是踏上仙途的契机。 就说修士最怕的情劫吧,云枫还是不担心,因为星河长至如今,顺风顺水,一颗心只在修炼和琢磨美食上,无关风月,不喜美色。 他就是非常让人放心呀。 云枫再一次感慨,也因为绝对的自信,他没有去算弟子的情劫,更不知道,不久后的那趟南国之行,是他亲自送星河入情劫的开始。 是他算百卦,唯一的疏漏。 …… 七日后,大雪将至。 余星河收到了来自师父的任务,让他去南国,救一名将要亡国的公主,这是云室皇族最后的血脉,是连兄弟姐妹都没有的独苗苗。 余星河一开始不愿意,因为他潜意识里不想和女子有纠葛。 自失忆以来,他总是想不起从前的事,但习惯上却有所改变,譬如从前,听其他弟子说,他虽然清冷似高岭之花,但不会对女修士的心意视而不见,只会劝诫,并且把话说的明白,而不是如此决绝。 于是难免有人调侃,说余星河守身如玉的模样是为了谁? 青年也不知道,正如他不明白为什么变得喜欢穿青衫,依然是听其他弟子说,他从前喜欢穿玄衣,大概是黑色耐脏? 星河摇摇头,他多少有些爱干净是真的,除了这些变化和从前不同,在弟子们眼里,大师兄还是原来的大师兄,内敛沉稳,清冷孤傲。 青年也慢慢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他阖上小阁楼朝南的一扇扇木窗,又去庭院中照料好渡冬的玉兰花树,这才离开缥缈峰。 山门前,已有同行的两位弟子等候,都蹦蹦跳跳朝他招手,仿佛下山,去人间,是多么好的事。 星河其实隐约也有些期待,但他面色如水,眉眼骄矜,将情绪隐藏在了唇边那点浅浅的笑意中。 他拔出身后的唐刀,青衫墨发,御风而行,比竹林绿浪还要显得干净出尘,让人生叹。 身后弟子无不感慨,一如大师兄这样的极品,到底会便宜了谁。 他们相视一笑,御剑紧紧跟上,因为都穿着门派的弟子服,惹了不少凡间的百姓抬首相看,眸中尽是惊羡。 两名弟子已隐隐有些自豪,前方却传来青年清澈的声音,提醒道:“修仙最忌散漫,最忌骄傲自满。” “明白了,大师兄。”二人皆收敛心绪,牢记着这条门规。 说起来,修士日行千里,若非赶上风雪天,从卧龙雪山去到南国只需一天一夜,因为天气耽搁,他们整整用了两日。 两名弟子也算心中有数,若非为了照顾他们,以师兄的天资和能力,依旧可以提前抵达。 好在此次的任务并不难,他们不是要去救一个国家,因为这是天道的意思,王朝更替不是区区修士就可逆转的,他们能做的,至多是救几个濒死的人。 即便如此,也算逆天了。 余星河也清楚这一点,此刻他还不明白,能让师父逆天也要救下来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直到他御行在南国的上空,透过细雪去看那座城池,一并望见了城墙上那抹身影,似血一般鲜艳。 薄薄的风雪覆盖在城墙上,也覆盖在战死将士的盔甲上,那少女赤着脚,踏上了城墙,城外是连绵不断的敌国铁骑,城内是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南国子民,刀剑声、哀嚎声不绝如缕,如同那些鲜血一样,漫过整座华丽的宫城。 云岫穿着南国的朱红宫装,因为奔逃丢掉了绣鞋,也因为战乱满目悲戚,她无能守不了这座城,只能与从小长大的地方共存亡。 身后的敌军越来越近,她从城墙上略一回眸便能瞥见,她堪堪及笄,已经能看懂身后那些男子眼中的惊艳和渴望。 这是不用她细想,也能预见的命运。一个亡了国的公主,空有一副貌美绝世的皮囊,下场只会是胜利者手中的玩物,用作暖床。 云岫轻轻垂眸,眉眼间难掩倔强,即便到了这样的关头,她脊背和颈项也万分挺直,不见半分屈服,只有刻骨的骄傲。 忽然,她松开提起裙摆的手,闭上眼眸,往前倾,随着雪花一般坠下,欲迎接粉身碎骨的结局。 但是没有,天空中忽然闪现一道清丽的光,随着这天光而来的,是反光的刀刃上站立着的青年。 长刀雪白,撕碎了云岫眼底的绝望,她瞳孔微微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将她拦腰捞起的青年。 青年蒙着面,只留下一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眸,和云岫见过的那些不同,余星河的眼睛里,干净得不染一丝俗世的悲哀。 她想,这就是仙人吧。 她在他眼底看见了星光,也看见了云鬓散乱,狼狈不堪的自己。 很多年后,云岫也忘不了,在那样阴沉的雪天里,为她而来的那缕天光。 第80章 逐天光(30) 七日后, 风雪止息。 南国彻底淹没在历史长河中,只剩下王室的公主如乱世浮萍,飘零在市井之间。 闹市里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伴随着各种营生的叫卖声, 喜庆且嘈杂地钻进了云岫的耳朵。 她收伞立于屋檐下, 抖落了发顶的斗篷帽,慢慢露出一张小巧精致的容颜,唇色淡白,琥珀色的眸子格外清透。 卖纸钱元宝的掌柜哪见过这样美丽的客人,有些舌头打结道:“这位、这位姑娘, 请问您想要些什么?” 他不知不觉带了您, 因为少女通身的气度高贵清华,哪怕裹在一身苍白的素衣中,也使得光线黯淡的店铺蓬荜生辉。 云岫悠悠叹了口气,她微垂着眸,神情如玉瓷般脆弱, 淡声道:“香, 蜡烛, 纸钱。” 今日是父皇的头七, 她想好好祭拜,至少让亡者能在地府安息, 这也是她最后的心愿。 很快,掌柜的就将东西找齐了, 都下意识拿的是最好的, 因为他觉得,如此才衬得上眼前少女。 云岫缓缓牵了牵唇角,声音若雪:“我无金银, 如此可抵债否?”她抬起皓腕,将仅剩的那只玉镯取下,轻轻砸在了柜面。 玉质清透,无一丝杂絮,且撞击木材后脆响,品质无疑上乘。 掌柜的连忙摆头:“用不了这样多,这太贵重了。” “无妨。”云岫的眸子极轻极淡,仿佛一切皆如过眼云烟,她笑笑道:“不过是俗物,终归带不进土里,你留着罢。” 未等掌柜的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少女就重新戴好斗篷的白帽,将蜡烛元宝护在怀中,连屋檐下还滴着雨水的伞都没要。 须臾,一只骨节修长,白皙漂亮的手握住了伞柄,手的主人淡淡抬眸,掠过人群锁定了那抹背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动的背影。 身边传来同门弟子的询问:“师兄,还不回门派吗?” 余星河长睫微动,七日前他救下云岫,已完成师命,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插手她的人生。 可不知道为什么,遇见她时,他总心生不忍,且万分珍惜。就好像他等了许多许多年,只为遇见这样一个人,注定为她而来。 是以,他仍在这红尘中逗留,也自动避开了闹市中所有的喜气,将那姑娘的悲伤与脆弱收进眼底……他的直觉一向很准,能看出来她没有什么求生的意志。 余星河却比任何时候都想让一个人好好活着,他撩起衣袍踏入店中,取出了银钱,也换回了云岫那只玉镯,紧紧握在了手中。 “师兄?”弟子愈发不解。 “你们二人先回门中复命吧。”青年淡淡丢下这句话,他执起伞,迎着雨雾走向了人群中。 身后两名弟子面面相觑,他们的大师兄连背影都透着仙气,青衫墨发,哪怕步履急促,仍未沾染青石板上的积水,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修士,竟然会追在一个女子身后,说好的美色在前,不动于心呢? 难道是这次的美色,比以往那些都要惊心动魄? 两名弟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但都信服余星河,所以不打算跟掌门云枫告状,只说是有事耽搁。 · 城郊外,荒草丛生。 南国战死的将士都埋葬在了这里,破席子一卷,很快就被风雪覆盖,连块碑都没有。 帝王尚好些,有座坟茔,立的无字碑,也是敌军给曾经的一国之主最后的体面,无异于施舍。 荒塚掩于森森白骨之中,因为今日下雨,坟包发了新芽,周遭有食腐的寒鸦掠过,鸣声尖锐,似无声的嘲讽。 一代帝王,不得善终。 这种悲哀连常人听了都唏嘘,何况是身为公主的云岫,没有人比她更接近这种悲哀,悲哀到连苟活于世都有些为难。 她又想起许多年前母后说过的,说父皇是真正的仁者,仁者可以安百姓,却难以御敌国,尤其是虎视眈眈,狼子野心的马背上的民族。 父皇有着文人之气,一个文弱的帝王,如何抵挡凶残的铁骑。 她走到了那座无字碑前,一双绣鞋已满是泥泞,连鞋面上绯红的海棠花都隐隐泛黑,显得有些枯萎。 这双鞋才穿了七日。 那个蒙面的修士买给她的。 七日前,他于城墙边救下了意欲殉国的自己,本想送她离开南国,去无人知晓的地方度过余生,可是云岫拒绝了。 她从前喜欢看话本,也听过天澜剑宗的传说,未料想有朝一日得见仙人,可仙人救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辈子。 没有了故国做倚仗,她这样的美貌,除非自毁,否则能躲到哪里去呢?何况故国山河尽碎,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宫城和街市已被敌国取代,成了他们的天下。 就连她想买个元宝纸钱,也畏畏缩缩,将自己藏在斗篷之下。 云岫只恨自己身为女子,若她不是公主,不顾王室的脸面,也要执剑战死,宁做白骨,好过苟活。 可这世间事没有一件如她意的,小的时候,母后就离她而去,大一些,父皇的身子越来越孱弱,更难有子嗣,他本想禅位于唯一的女儿,却遭朝臣反对,以女子之身为由,说如此祸乱朝纲。 加之她生来就有的模样,爱慕她的人近乎疯狂,厌恶她的人,也是如此,半点不由云岫自己掌控。 于是她想,总归生死我自己说了算吧,倘若没有那位从天而降的修士,没有余星河的大发慈悲,她可能早就去找阎王爷报到了。 可她仍旧是感谢这位修士的。 因为在余星河的眼底,云岫看见了久违的平等和尊重,他没有惊讶于她的容貌,也没有过问她任何事情,只是轻描淡写救下她,然后背着她,御刀去到没有战火的地方。 在距离国都千里的偏远小镇上,他收刀入鞘,仍旧背着她,背着因为跑丢绣鞋,赤着双足的她。 修士日行千里,余星河只用了半日就带她从宫城逃离,来到了宁静的山村,第一件事是买鞋。 小镇狭窄的街道上开满了铺面,余星河让两名弟子去找歇脚的客栈,自己带着云岫进了鞋铺,摆在台面上的鞋子种类繁多,刺绣精致,有桃花、牡丹、山茶花…… 最和云岫心意的还是海棠花。 经历大起大落后,少女实在有些疲惫,她静静趴在青年背后,垂着眸,也死死压着眸中的泪珠。 直到余星河问她,她才伸出一截细白的手指,指了指海棠花那双。 卖鞋的妇人没什么文化,但会说话,忙道:“姑娘好眼光,海棠花花形娇媚,正是象征着如您这般美丽的少女。” 余星河微怔,海棠有花中仙子的美誉,初开时如胭脂点点,盛花时节一树千花,蔚为壮观,是极其艳丽的风姿。 身后的少女,好像也是如此。 他微微颔首,买给了她。 随即,他将云岫放在圈椅上,见她抱膝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难掩戚色。 不知为何,他的心腔跟着一疼,余星河以为是心口的旧伤发作,所以不甚在意,他看向那妇人说道:“麻烦您,替她换一下。” “哎。”妇人愉悦地应下,全因为这位俊俏出尘的公子出手阔绰,她拿着干净的鞋袜走向那一看就十分娇贵的少女,万分小心,轻着手给她换上,伺候妥帖。 云岫却像一尊精致的木偶,任人摆布,她甚至无心去管艳丽的颜色与国丧是否相符,因为逝者已去,她做什么都是徒劳。 她现在也什么都不想做。 少女轻轻阖眸,就这么在疲倦和悲恸中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客栈内,她睁开眼睛,看见了站在窗前的青年,余星河逆着光,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成仙。 他说要送她离开南国。 云岫摇摇头,而后坚定道:“有劳修士了,我想回去,回都城。” 最后看一眼父皇。 听言,青年如水的眸轻眨,似拢了层云雾般的困惑,他不明白云岫为什么要重回伤心的故里,就像他生为修士,几乎未见过身边的人逝世,也不懂人间的红白喜事。 修士的一生太长,长到可以看尽凡人的一生,再换另一个人看。 但眼前的少女好像是不一样的,见她蹙眉,他的心也会跟着隐隐作痛,不止是旧伤复发那么简单。 余星河发现,他好像舍不得云岫难过,一分一毫也不行。 或许是这样,他无法违背她的心意,又御刀将她送回了都城。 其实按照师父云枫的意思,余星河只用救下云岫,之后其他不用管。 做任务做到这个程度真的已经够了,一同而来的两名弟子也在催促他回宗门,但他仍旧默默守了七日,也替少女摆平了不少暗中的危险。 直到头七这一天,他注视着云岫走进了元宝纸钱铺,连她一贯珍惜的玉镯都轻易给了出去。 这玉镯好像是她亡母的遗物。 余星河眸光一紧。 大概是存了必死的心,才能将这人世间唯一的一点念想,舍弃得如此干脆吧。 他有些慌神,但面上分毫不显,只是头一次违背了师命,撇开两位师弟后,打算去多管闲事。 余星河想,他只是见不得那朵海棠花凋零在风雨中。 · 黄昏时,雨势渐止。 天空中只洒下细密的小雨。 云岫将目光从脏污的绣鞋上挪开,理了理思绪,她抬手撑开身上偌大的斗篷,稍挡细雨。 随后,她单手搓开一个火折子,轻轻一吹,生了微弱的火光,她试图用火光将放在牛皮布里的元宝香烛点燃,却发现有风吹过,那点火光稍纵即逝。 这一刻,她的心亦如这簇火苗,悲凉到极致,就连常立在青灯古佛前也好像无法救赎。 她轻轻垂眸,眸底隐有湿意。 很奇怪呢,国破家亡的时候,她没有哭,父皇病逝的时候,她亦忍着泪,因为内忧外患,她是公主,总得支撑下去。 偏偏是此刻,因为点不燃一点元宝香烛,烧不了纸钱,因为这么小的事情,她的眼泪却彻底拦不住,决堤一般,砸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重重提醒着她的无能。 天空中掠过寒鸦的惊鸣,云岫无声落泪,她跪在无字碑前,一双剔透的琥珀色眸子隐隐泛红,也带着决绝。 忽然,少女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她解开身上厚重的斗篷,目光的焦点在那僵硬的劣质石碑上。 雨雾浓重得像幅泼墨画,云岫的心也凝重得仿佛看不见一点光亮,她被绝望裹挟,脑子里最后闪过的,是余星河那双眼睛。 如揽星河,似含天光。 云岫重重舒出口浊气,她微敛眉眼,足下生风,向着那石碑一角跑去,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可是想象中的血溅墓碑仍旧没有发生,因为在她和墓碑之间,隔了一具温热的身体,极其柔软,却将她与冰冷的死亡隔断。 她抬眸,看见了那双眼睛。 雨雾遮掩下,属于余星河的眼睛。 青年其实早就赶到,在发现云岫的意图时,他才毫不迟疑现身,运起灵力闪到了她跟前,用血肉之躯挡住了姑娘的额头。 所以云岫只是撞在他心口,撞得他的心又开始生疼,这种疼不似身体上的,仿佛来源于灵魂深处。 这一刻,余星河彻底可以肯定,他无法看着云岫赴死,无法接受她离世。 青年凝眸,他想让她活下去。 细雨仍然再下。 他一手轻握,凭空幻化出云岫先前的那把油纸伞来,撑开后倾向了少女的发顶。 见她怔愣,他另一只手抬起,两指轻竖于胸前,随着透亮的灵力萦绕周身,一道净尘诀也施好了。 这是云岫未曾想过的暖意。 衣衫尽干,温热干燥的暖意在这雨天里格外难得,也格外熨帖人心,她依旧注视着余星河的眸子,也依旧发现了他眸子里,那个面色苍白如瓷的自己。 很难看,也很狼狈。 云岫以为,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珍惜她,善待她,直到青年干净的声线自上方传来,带着笃定,他说: “跟我走。” 我想让你活下去。 她瞳孔微睁,随着不可置信一起浮上眼睛的,是她眼底从前的光亮。 “好。”云岫静默片刻后答道:“我跟你走。” 我会努力活下去,哪怕只是因为你洒下的那点光。 我也想…成为像你这样的人。 即便不能庇护旁人,至少能够自保,足以成为自己的守护神。 她始终清醒与明白,只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才能保证美貌无罪。 云岫觉得自己没错。 她重燃起信念后,想拜眼前的修士为师父,可万万没想到,余星河不收。 他把她带回了天澜剑宗,只给她安排了一个舒心的居所,就消失不见了。 第81章 逐天光(31) 缥缈峰, 云岫静静听雪。 跟余星河走的那日,青年问她:“你喜欢怎样的风景?” 少女抬眸,说终年不化的雪, 也只有这种纯白与宁静, 才能驱散她心底鲜红的阴霾, 抚平战事带来的创伤,也算是自欺欺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回天澜剑宗后,余星河就让出了自己的居所,搬至别峰了, 因为在卧龙雪山上方, 只有缥缈峰观雪景独好。 不仅如此,他还移栽走了满院的玉兰花,种上了云岫喜欢的海棠,就连阁楼上观雪的细扇檀木窗,也被青年卸下, 换上了偌大一块剔透的琉璃窗, 几乎与风雪毗邻。 这些事余星河做来格外得心应手, 仿佛记忆里缥缈峰的小竹楼就该是这种模样。 无论如何, 他既然折了那朵南国的海棠花带回来,就该好好照料, 从衣食起居开始。 可在宗门其他弟子眼里,青年已经体贴得不像余星河了, 有胆子大的上前发问, 青年只淡漠地瞥了一眼,弟子就咽咽口水退下来。 其实余星河也不知道为何如此,他只知道与这些小事相比, 云岫仿佛更重要。他想让她留恋这人世间,想要……哄她开心。 想要让她觉得人间值得,并活下去,如那些海棠花一般。 他心底的初衷始终是想要照料好一朵花,也还不知道这朵花会慢慢开在他心上,生根发芽,最后开成满园春色,破墙而出。 但云枫显然是意识到了这点,姜毕竟是老的辣,从一向稳重的大弟子带回凡人起,掌门就知道并不简单,为此,他关了余星河的禁闭,让他好好反省。 这也是云岫遍寻不见的原因。 虽然她是云枫的后辈,但对修士而言,少女始终还是凡人,按照天澜剑宗的门规,除非弟子大选,是不允许带凡人入山的。 更要命的是,云枫眼睛一贯毒辣,已经看出云岫的特殊体质,那是天生炉鼎,是最容易遭修真界哄抢的命运。 偏偏她还生了那样艳丽的皮囊。 按理说,天生炉鼎本不需要绝世的容貌,若有绝世的容貌,即便不是炉鼎体质,也会被一些衣冠禽兽掳去采补,虽然凡人于双修并无益处,但至少秀色可餐。 这两样,云岫都占全了。 她生来就是腥风i血雨的体质。 云枫虽不忍将后人与倾城祸水联系在一起,但少女的命运几乎可以预见,若无强者庇护,她在哪里都是原罪。 云枫也承认,大弟子余星河是修真界里难得的强者,可正是因为他是天才,云枫才不忍其陨落。 须知众劫易渡,情关难过。 云枫所能做的,只能是将余星河心里的种子掐灭在萌芽之前,也只能让云岫尽快离开这里。 这道皇室的血脉原本是老者的私心,他也只是想留存个后人,不让云氏一族断了传承,却未算到云岫的命途多舛,体质特殊。 更没想到,少女如此倔强。 她很聪明,云枫刚入座缥缈峰,她就已经察觉来者的意图,又在得知自己的炉鼎体质后,静默了一瞬。 这又是一件不如云岫意的事。 她替老者沏了一壶茶,是南国皇室惯用的御赐香片,茶汤清甜,香气浓郁,一下就勾起云枫的故国情思。 在袅袅烟雾中,少女轻抬眉眼,淡声道:“先祖爷爷,您有办法…毁掉这样的体质吗?”她迟疑了一瞬,似下定决心,眼眶湿润道:“若是没有,那只能这般了。” 少女空灵的嗓音将落,已抬手解下云鬓上的玉簪,决绝地向着自己白皙细腻的脸颊划去,从眼尾到唇角,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 鲜红的血珠瞬间往外涌,连云枫这样波澜不惊的人都被深深撼动,女子肯自毁容貌本就是极其艰难的事,何况还是如此的美貌。 他竟不知,自己的后人还有这样的气节,到底是分外护短的,云枫那句‘送她下山’吞回了肚子里,他手指微动,隔空用灵力替少女止了血,又留下一罐灵药。 品质上乘,足以去疤无痕。 云岫乖巧接下,微微颔首道:“晚辈多谢掌门盛意。” 待目送老者的背影离去后,她才身体一软,瘫坐在身后的圈椅里,又习惯性地抱起双膝,垂眸放空思绪。 她很疼,也很害怕。 从小用锦衣玉食堆砌着长大的金枝玉叶,哪里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她的身体分外娇贵,性子却极其刚烈,所以自讨苦吃。 她忽然想她的父皇了。 云岫长睫轻颤,将眼眶里的泪珠生生压了下去,而后听话地打开药膏,对着昏黄的铜镜涂抹起来,连轻轻碰触都很疼。 镜子里的少女天姿国色,连皱眉都别有一番风采,她小心翼翼地扯动唇角,自言自语道:“对不起了,让你变丑了。” 云岫其实很爱惜自己这张脸,可她实在弱小,保护不了它,所以才想着一死了之,只是余星河出现了,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为了留下来,她只能牺牲这张脸。 无非是苦肉计罢了。 她有听那一同参与任务的两名弟子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明白了和云枫的关系,这才示弱。 万幸先祖到底是仁慈的,云岫轻轻嘶了一声,脸上的痛感后劲很强,但也肉眼可见在愈合,怪不得凡人都想修仙,因为修士哪怕从指缝里漏出一点东西,也够凡人用了。 她想,她得留下来才好。 倒不是脸大想要祈求庇护,而是真诚地想抓住这机会学些本事,这些天她也去藏经峰认真转了转,看了不少与修行有关的书,奈何纸上谈兵易,实际入门难。 云岫懊恼地合上药膏盖子,抬手微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她要让余星河收自己为徒。 可她没求过人。 . 半月后,春意复苏,人间芳菲,通往天澜剑宗的山道上也开满了迎春花,嫩黄色,一簇接一簇。 在这样鲜活灵动的颜色中,一袭缟素就显得格外分明,那披麻戴孝的少女身形孱弱,墨发边簪着一朵小白花,显得楚楚可怜。 此刻她走在山路上,双手捧着胸前的灵牌,神情悲怆,泫然欲泣,正是失去父亲的江映月。 其父是修真界的大能,与余星河算的上是忘年之交,因为多年前与魔修大战,伤了根骨,风华一日不如一日,就在前不久仙逝了。 说起来,化神期离飞升登仙只有一步之遥,这位大能实在可惜,又因他德高望重,连带着天澜剑宗看守山门的弟子都对江映月颇为重视,赶忙禀报了掌门。 会见云枫后,亡父的孤女只双手呈上一封遗信,那信封上所写,是星河亲启,笔迹凝重,颇有几分临终托孤的意思。 老者略一琢磨,便让人把关禁闭的大弟子放了出来,内心却愈发愁闷,这后人云岫还没解决,就又来了个清丽婉约的少女。 虽然姿容不够出众,但胜在气质干净出尘,是受修真界推崇的、名门女修士该有的涵养。 连名字也是素净淡雅。 云枫捋了捋长须,又拍了拍脑门,决定交给余星河自己处理。 在众目睽睽之下,青年打开了那封遗信,他眸清如水,面色难掩惋惜之色,看至最后时,更是皱了皱眉。 这位故交的意思很明显,想将女儿托付给余星河,因为他信得过他,也觉得他人品过关,这才将女儿的归宿交予青年,却也没强迫,只说若是愿意便结为道侣,若是不愿,请看在他的面子上,收江映月为徒弟,予她庇护。 即便如此,也足够让青年为难,念及逝者为大,他略一沉吟,对那偷偷瞧他,显得有些羞怯的少女说道:“江姑娘,且容我想想。” “是。”江映月轻声应下,心底难免波澜,她只是见过余星河几面,在他来找父亲对弈的时候。 可是喜欢这种事情非常微妙,江映月看见青年的第一眼时,就已经明白心意,如今再见,还是难免小鹿乱撞。 反观青年却是神色浅淡,他让弟子将故人之女引至天澜剑宗的客舍住下后,又去见了自己的师父。 云枫所处的地方是望岳峰,大道至简,除了几颗孤立的松柏,再无多余草木,就连屋舍内,也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一位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者。 余星河立在门外,试图询问老者的意见,如云枫所料那般,青年问的不是江映月,而是云岫。 这一刻,老者便知大局已定,可他仍想有所圜转,便难得厉声道:“若是我不许她留下呢?” 夕阳西下,青年落在地上的影子显得有些寂寥,余晖镀在他精致的眉眼上,又无端生了几分愁绪。 他广袖中的指骨微微蜷拢,力道之大使得手背青筋微起,他垂眸,唇边仍旧牵起浅浅笑意,不动声色道:“我相信师父。” 相信师父不会见死不救,不会放任那样一个孤弱女子重新流离在乱世之中,何况还是师父的后人。 云枫轻轻哼了一声,这大弟子倒是心思内敛,惯会隐藏,还给自己抛了这么高一顶帽子过来。 他其实早已妥协,却不想这么快就如了余星河的愿,把云岫留下。 老者显然也不是好打发的,他静默无声,胜过千言万语。 夕阳渐渐下沉,夜幕黢黑的时候,望岳峰上方又起了细雨,雨丝如银针,穿林打叶,可门外的青年脊背挺直,一如院中的松柏。 见云枫迟迟不肯松口,青年便走下台阶,行至雨雾中。他抬手撩起青色的衣摆,直直跪下。 “师父在上,徒儿斗胆请求…”他敛了敛被雨水打湿的长睫,沉稳笃定道:“请求您,收云岫为徒。” 他所愿,唯愿那人如愿。 若说私心,亦是有的,从云岫提出要拜自己为师开始,余星河的心口就猛烈生疼,他以为自己只是不想收徒,可今天江映月的出现,让青年的心彻底明了。 虽然是立了永不收徒的誓言,可总还有余地,也总会感念故人所托,他不是不想收徒,只是不想收云岫为徒。 因为门规三千条,条条不可越。 他才不要和她做师徒。 第82章 逐天光(32) 余星河跪了一天一夜。 直到天明, 屋舍内打坐的老者才给他施了道净尘诀,这无异于松口,也让青年心满意足离开了。 他回到月竹峰, 因为缥缈峰已有云岫入住, 为了避嫌, 也为了不搞特殊,他回到了自己还是普通弟子时,和大家一起住的房间。 三人一房的弟子寝舍,只是到底是大师兄,另外两名新入门的弟子主动撤离, 生怕被调i教。 听有资历的一点弟子说, 他们这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爱记仇。 果不其然,余星河刚回到房间,落上锁,就掏出了枕头底下的一本册子, 册子发黄, 记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他提笔, 落下一手如他人一般光风霁月的字, 记仇的对象却是这天气:烦!为什么又下雨? 青年写罢,又想起云岫将要拜入师门, 决定送她一份入门礼,以大师兄的名义。 他推开窗, 让晨曦洒落在桌案上, 苦思良久后,决定送她一份手抄门规,既能彰显诚意, 又不会太刻意,还能在以后云岫被罚的时候用的上……简直无可挑剔。 青年铺陈纸墨,唇边如水漾开,扬起了小小的水花。 他一笔一划极其认真,比记仇的时候都要专注,竖着抄完一条后,还会习惯性地吹吹墨迹,以防墨字生花,显得不干净。 余星河是一个爱整洁的人,也是一个牢记门规的优秀弟子,是宗门上下的表率,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抄到最后一条的时候,笔触顿了顿。 ——门规第三千条:师徒之间不可有私,不可结为道侣。 青年眸光微闪,忽然不想叫云岫知道自己的心思,因为他执意不收她为徒,若她知道了这门规,肯定会觉得他别有用心。 余星河捻了捻笔杆,将笔尾抵在了额际,琢磨片刻后,落笔写道:门规第三千条:以上两千九百九十九条门规,必须背熟。 他收墨,留下最后一个圆润的笔锋,然后将狼毫搁置在一旁,提起长长一卷宣纸,满意地掸了掸灰尘。 这才珍之重之收入匣中。 因此云岫收到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至宝,结果是门规。 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些条条框框,所以对天澜剑宗的门规也不甚在意,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连记个几条都是给面子。 不过,因为这是余星河手抄的,云岫十分例外地全看完了,从头读到尾,也没读出什么来。 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在云岫的印象里,师徒之间都是无碍的。 这也让她对余星河不久后收江映月为徒耿耿于怀,但云岫何其高傲,她连求人都不怎么说的出口,何况是吃醋这种小儿女心思。 再说江映月那性子,至少看着温和不争,她干嘛挑事儿呀。 何况,她算余星河什么人? 不过是师妹而已。 唯一特别的是,余星河会下厨做饭给云岫吃,这是她的小确幸,但偶然间,她听见弟子议论,说大师兄下厨没什么,怪只怪那个漂亮凡人还没完全辟谷。 云岫就是他们口中的漂亮凡人,听见这话的时候,她正在吃甜瓜,甘脆清香,一不小心就吃到了自己身上。 好在她已经学会了净尘诀。 可是十几年的凡间生活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的,也只有这些入口温热的人间烟火气,才让她觉得活着值得,满足,并有一丝快乐。 她微微垂眸,尽量不往心上去,至少他们夸她漂亮了。 说到吃食,云岫真的很感激余星河,都说君子远庖厨,这也是刚才那些弟子愤愤不平的原因,让青年那样的人置身于柴火间,确实屈才了。 但余星河做的饭特别好吃。 又或者说特别合云岫的口味,她是南国人,故里地处南边,饮食上偏清淡,喜好酸甜口,余星河做的松鼠鳜鱼,龙井虾仁,糯米藕片,都可以称之为一绝。 不比她从前在宫里吃到的差。 在无数个难熬的日夜里,无数鲜血淋漓的噩梦中,也是这些踏踏实实的饭菜,让她觉得活下来真好。 云岫必须承认,如果这是余星河将她留下来的手段,那他成功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自戕的念头了,她想好好活下去…… 当逐天光,如愿以偿。 少女那时的心愿很简单,她想变强,想与师兄余星河比肩,想每天睁开眼睛,都能见到他。 她想活在有师兄的地方,不奢求太多,一日三餐足以。 如果这愿有些奢侈,那她可以再少吃一点,一天两顿,哪怕一天一顿,也是行的。 她的胃口一向挑剔,习惯了师兄的饭菜后,就再也吃不了别人的饭菜了,云岫也明白,一个人不可能吃两个人做的菜。 她的胃认定了余星河,她的心也不知不觉在朝夕相处间偏向了余星河,如果一开始是感激居多,那慢慢的,云岫就尝到了喜欢。 少女的心意隐晦而皎洁,就像那朦胧的月色,带着这个年纪才有的美,她十五六岁,情窦初开,遇见喜欢的人时,漂亮的眸子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她总说余星河的眼底有光,可云岫不知道,是有光,却没她所见的那样明亮,因为她望向师兄时,自己的眸子已先镀了层光亮。 少女含情的时候是最美的。 云岫不笑时,已有十分的艳色,若她肯这样对你笑一笑,你恐怕很难抗拒,无异于满园海棠春色开在眼前,若定力好些,尚能把持,若定力不稳,早就魂飞天外。 这些年,不知有多少其他宗的弟子慕名前来,不惜爬墙,也要一睹她的颜色,惊鸿一瞥,见之不忘。 人人都道余星河好福气,近水楼台先得月,偏只有他万分清醒。 可以说,余星河定力之强,是弟子们望尘莫及的,他背后还得了个雅名,叫剑宗柳下惠,天澜戒色僧。 但只有青年自己知道,都是装的,清冷是装的,淡漠是装的,就连不为所动也是装的。 他心里早就扎根了一株海棠花,花簇锦攒,愈演愈烈。 没有任何定力回避。 见到云岫的第一眼,余星河就知道,他好像要入劫了。那是来源于心底的渴望,仿佛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这个人了。 又或者说,他的心里一直埋藏着海棠花的种子,只等一个契机,随着万物复苏一起抽芽,然后开花,长盛不衰。 就像他心口的伤疤,早就已经愈合不见痕迹,却还是会为云岫的喜怒哀乐所牵动,他真的……不是想得到她,而是想哄她开心。 想让她开心地活下去。 但这话说不出口,就算说了,同门及外门的弟子只会觉得他虚伪,可他们就是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能逃过美色,想去修复美色包裹下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余星河其实不喜欢人变衰老,可如果是云岫,就可以。 他极其尊重她一切意愿,就好像下意识里,他是她的徒弟,甚至可能不仅仅是徒弟。 余星河也弄不明白这种心绪,唯一肯定的是,云岫很重要。重要到他不敢有一丝轻慢和轻挑,所以看在旁人的眼里,他余星河就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肃肃如竹,皎皎如玉。 连云岫都是这样的以为的。 关于喜欢,她以为自己藏的够深,却不知道,青年比她藏的更深,那些深情,可念不可说。 皆藏在了一日三餐之中。 藏在了余星河只给她的那些例外中,他不是喜欢做饭,只是刚好她不习惯辟谷,他也不是喜欢送礼,只是刚好找到名目送她。 所有的特例,只有加上云岫两个字,作为前缀,才算成立。 他更不是喜欢当别人的师兄,只是师妹刚好是她,如果多个旁的,比如余晚舟这种小哭包,余星河就要摊开册子,大笔一挥记仇了。 这小子来天澜剑宗的时候,才十二岁,比云岫都要小个三四岁,因为师父破例又收了云岫为徒,所以有权有财的修真世家就见缝扎针,送了个奶娃娃过来。 若以凡人的年龄来算,十二岁已不算小,但对修士而言,这就是还抱着奶瓶的年纪。 作为修二代,余晚舟真的特别金贵,被家族长辈小心翼翼呵护了十二年,即便送来宗门,那也是万分的不舍,什么宝贝都往这独苗苗怀里塞,也不管他用不用得上。 可想而知,这样娇气的小少爷,那爱哭就是家常便饭了。 尤其是受伤的时候。 毕竟是修二代,余晚舟天赋异禀,才来几天就已经御上剑了,但家里给的剑是极品中的极品,已生剑灵,心气颇高,自然不会愿意被这奶娃娃所驱使。 所以余晚舟御剑飞行,还没得意多久,就在半空之间掉了下去。 掉落的地方恰好是缥缈峰。 院子里的海棠花开的正好,少女半蹲在花圃中,正修剪枝叶。 “轰”地一声,背后传来发生事故的巨响声,她缓缓回眸,看见了摔在泥泞里的少年。 他眉眼温和,五官线条清秀,只是白净面皮上沾满了泥点,像她以前养的小狗,刚刚打过滚。 云岫轻轻垂眸,没忍住牵起唇角,笑容如一泓清水般漾开,让身后的海棠花瞬间失了颜色。 竹林有风拂过,余晚舟睁着眼睛,耳根慢慢绯红,是羞愧,也是难得的少年心动。 第83章 逐天光(33) 下一秒, 他哇地哭了出来。 这也太丢人了吧。余晚舟忍着脚踝的疼,任泪水冲刷掉脸颊上的泥印子,以为会好一点, 但他丝毫没有挽回自己的形象。 因为这顿哭, 他在云岫眼里, 就成了永远的孩子,跟弟弟似的。 少女放下手中多余的枝叶,她走上前,微微弯腰,递过去一方素净的帕子, “别哭。” 余晚舟闷闷嗯了一声, 耳根后的绯色更加明显,连带着白皙的脸颊也微红起来,他捡起一旁的长剑,拄着站了起来。 少年真的没有再哭,他像个小男子汉一样, 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那日之后, 云岫身后多了个小跟班, 喜欢小师姐小师姐的叫她。 修炼之余, 云岫偶尔偷跑下山,去凡间逛灯会, 看庙会,回来时山门已关, 都是余晚舟偷偷放她进来。 他胆子倒也不是很大, 无外乎他放水的时候,隐匿在墙角的大师兄点头默许,见余晚舟要惊呼出声, 青年还忙将手指竖于唇边,让他收一收。 余晚舟就老实巴交地咬咬唇角,不过他想,即便没有大师兄扛着,他也会这么做的。 再之后,日子都过得很平安顺遂,云岫也在二十岁的时候顺利筑基,留在了她最风华绝代的年纪。 那时余晚舟堪堪十七岁,还是上房揭瓦的年纪,也免不了和隔壁山头的御灵宗争吵打架,他本事没学多少,倒学会了拉帮结派。 归根结底还是护短,自己的同门总不能叫旁人欺负了去,于是所有弟子倾巢而出,乌压压逼上了御灵宗。 云岫还没见过这种阵仗,后知后觉得到消息的时候,想也没想就抄起一块砖头,也跟着去了隔壁宗。 自然,群架是没打起来的,大师兄余星河力挽狂澜,将两宗小辈之间的恩怨合理解决后,又走至山门,驱散了余晚舟等一众弟子。 随后,他自人群中发现了一抹清影,带着点做贼心虚的意思。 青年唇角的弧度微弯,他缓缓走到云岫身前,伸出掌心,两指向上微勾,动了动后,说:“交出来。” 云岫仍盯着自己的海棠花鞋面,听言,她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视死如归般将砖头交到他手心。 余星河微微侧首,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他掂了掂砖块道:“很不错。” 云岫老实巴交背着手。 然而想象中的责罚未至,有的只是青年微含笑意的嗓音:“看来,是该给你找个本命法器了。” 余星河话落,取出了腰间储物袋里的一截翠竹,竹节质地似玉,莹润光滑,云岫看一眼就喜欢上了,她抬眸:“给我的?” 青年用玉竹轻轻点了点她的发顶,难得带着骄傲道:“归你了。” 这件珍宝一直静静躺在他的储物袋里,就好像穿过无数岁月与时空,如他一般,只为与云岫相见。 他眨眨长睫,随口道:“师妹,也许这本来就是你的。” “谢谢师兄,”云岫心满意足,开始运起灵力将竹子化形,从翠绿的长剑到圆润的棍棒。忽然,余星河白皙修长的指节滑过,带着灵力覆于竹子之上,刹那间,一柄玉骨折扇就静静握在云岫手中。 “把它撑开,拿起来。”他这样说,云岫不疑有他,也很喜欢这精致的物件,于是她抬手扬扇,在青年目光的注视下,半遮着面,也挡下了她倾城的艳色。 “如此甚好。”余星河矜贵的眉眼稍稍放松,也收回了冷冷凝视着御灵宗弟子的眼角余光。 他气质冷清,是以这些弟子都不敢招惹,偷偷摸摸看了几眼后,见有扇子遮挡,便收敛了。 不过云岫这番明目张胆的抛头露面还是引起不少注意,以往她偷偷下山,去凡间凑热闹都是戴着面具的,不会轻易露出真容。 可这样的风平浪静还是没有持续多久,掌门云枫的眼睛毒辣,其他宗门的元老也不差,酒香不怕巷子深,任云岫如何低调,她的名字还是在修真界传开了。 不仅如此,在临近的一次“宗门论剑”时,又轮到天澜剑宗举办,各大门派齐聚炼灵台,也如愿看到了传闻中的大美人。 与寻常弟子只窥见美色不同,那些元老分明透过这层皮囊看出了云岫难得一遇的体质:天生炉鼎,若能采补,将对修为大有裨益。 各宗的元老相视一望,虽然都是衣冠楚楚,但不约而同在对方眼底看到了灼灼的野心。但碍于天澜剑宗的实力,任他们谁也无法单独要人,只好先合为一股力,待抢夺成功后再另行分配。 都是为了通天的仙途,方法不重要,结局才是关键,不过亦有道心稳固,不肯同流合污的宗门前辈,只是不多。 待到宗门论剑结束时,结为同盟的这群正道人士都没有即刻离山,而是逼至了会客厅,逼天澜剑宗交出云岫,交出天生炉鼎。 偏偏前不久,掌门云枫才生了一场重病,还缠绵于病榻,他早就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也或许是这样,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才敢以多欺少,让天澜剑宗处于内忧外患之中。 那也是余星河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光,他顺风顺水惯了,从未像此刻这样如临大敌,冗长的石阶下是各宗各派的声讨,他一人持刀,立于殿门前,殿内是他想要守护的人。 同门的师兄弟恐怕根本想不到这群正义人士的狼子野心,皆还在月竹峰操练,听到余晚舟拉响山中警铃后,才陆陆续续赶来。 但人数比起其他宗门合力,仍然是不可观的,可以说胜算廖廖。 好在天澜剑宗都没有懦夫,也牢记着门规第一条:守望相助,无条件护短。 他们要护的,是他们的小师姐。 一时之间,台阶上下,两方气氛都很凝重,大有剑拔i弩张之势,但谁也没有先动手,直到那个以左手刀成名的天才,将右手上握着的长风,换到了他左手。 余星河已经不用左手刀很多年了,因为他的右手已比绝大部分人强,左手更是无法估量,果不其然,台阶下的众人已隐隐被震慑,开始用言语壮胆了。 “余星河,你自诩光风霁月,我看是想将炉鼎占为己有。” 这话的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伴随着扩音的灵力,一起传到了大殿里,传到了云岫的耳朵。 她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光线下的空气浮起尘埃的细絮,她目光坚定,忽然扯开了小师弟余晚舟的双手,转身向着殿外走去。 少年只是哭,哭得鼻尖红红的,带着奶音说:“不要,我不让。” “听话。”云岫勉力朝他扬起笑容,说:“回去,去师父病床前看着。” 她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因为这是老天爷给的,一如她天生的容貌,她无法抗拒,也没有选择,能做的只有跟随本心,干脆舍弃。 她一如既往的决绝,掏出袖中的匕首后,绯红的衣角消失在余晚舟带泪的眸光中,小小的少年握紧了拳头,却因为事发突然,他来不及给家中传信,请求支援。 他还太小,不明白大人的世界为什么可以说翻脸就翻脸。 等他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宗之主,成了天澜剑宗的下一任掌门。 那时,余晚舟终于成长为圆滑的大人,一并褪去的是少年稚气,庆幸的是,他还保留了昔年的温润,如水般纯澈从容。 只是不会再哭了,也只有再见到小师姐的时候,他还能做自己,做那个一见到她就脸红的小师弟。 . 天光尚好。 云岫走出了大殿,一瞬就成了台阶下方修士的焦点。 她眯了眯眼眸,觉得日光有些刺眼,但比这更灼目的,是人心。 她略微侧首,朝着自己的师兄莞尔一笑,淡声道:“让你为难了。” 话落,云岫抬袖,露出了袖子中的匕首,在青年惊诧的眸光中,她已然运起了灵力,自断了全身的筋脉,鲜血毫无征兆地开始外涌,将她绯红的衣裙染得如嫁衣一般艳丽。 这也让余星河向来矜贵的眉眼变得脆弱,甚至隐隐泛红,冷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丝,也仿佛寒透了他的心,瞬移到女子身后接住她后,青年抬起左手,一道刀光猛然劈向台阶下方。 似雷如电,豁出偌大一个口子,也将那些修士们逼退了几米。 他望着自己怀中苍白如纸的小师妹,头一次于众人眼前落泪,泪珠从他左眼角滑落,他微微垂眸,寒声重复道:“人,我是不会给的。” “想要她,除非我死。” 青年运起灵力替云岫止完血后,小心翼翼抱着她,御刀回了缥缈峰。 半空之中,她一声痛也未呼,如她这样金贵怕疼的人,眉眼间却是一如既往的倔强,就像染霜的月色,高挂枝头,不肯低首。 似乎怕余星河难过,她只说道:“师兄,我饿了。” 他说好,然后问她: “师妹,你想吃栗子吗?” 云岫抿了抿苍白的唇角,她想,很想,做梦都想。 只可惜满身的伤势太重,哪怕余星河早早就备好了新鲜的板栗,只需加糖翻炒,也还是没让她吃上这人间烟火气。 云岫病了,陷入了漫长的昏迷。 等她再醒来时,已是半月后,这一个月里都是余星河亲自照料,所以她除了气色差些,和从前并无不同,反倒是青年,瘦了许多。 余星河气质本就冷清,一瘦他身上那种天生的仙气就更明显,让云岫觉得不真实,就好像这个人谁也不属于,总会离开似的。 她的心有些空落落的,直到一碗奶白的鱼汤端到面前,看着上方漂浮着熟悉的紫苏叶,闻着馥郁的浓香,一口下肚,方才觉得真实。 不仅如此,师兄还给她熬了红糖姜茶,一来补血益气,二来祛寒生暖,甜中带着微辣,还有芝麻的醇香,糖水滑进胃里,让她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云岫觉得更加喜欢师兄了。 她得想办法嫁给他。 第84章 逐天光(34) 没想到, 这个心愿很快就实现了一半。 这天,云岫如愿吃上了糖炒栗子,师兄余星河剥好的, 放在了白瓷小碗里, 很体面。 她捧在怀里, 想借花献佛,拿着去孝顺先祖爷爷云枫,因为他一病不起,连笑容都少了许多。 虽然修士已经辟谷,但不妨碍吃些带灵力的食材, 云岫推己及人, 觉得人间烟火气也会让人多些生气,心情好一点。 她过去的时候,余星河已经侍奉在老者跟前了,亲眼得见,云枫的近况比小师弟余晚舟说的还要差, 垂垂老矣, 行将就木。 云岫便不好再拿出栗子了。 虽然交集甚浅, 但毕竟是先祖, 也是她尘世间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难免有些难过。 老者倒是乐知天命, 轻咳一声道:“丫头,过来。” 云岫就乖巧地走过去, 将栗子放在了一边, 云枫见状,难得笑了笑:“这是想将我当孩子哄吗?” 云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抬眸, 撞进了余星河温柔的眸光里。 云枫故作夸张地咳嗽了一声,想到自己也就这几天了,他索性大方道:“丫头,你这绯色衣服好看,适合成婚。” 见两位后辈都惊诧地望过来,云枫捋了捋长须,又看着大弟子身上的青色鹤氅调侃道: “你们这红配绿还挺别致。” 云岫的脸颊微红,她垂首低眸,不再去看余星河,青年的心绪也并不平稳,眸光微闪。 “这样吧。”云枫大手一挥,自作主张道:“你们先结下道侣盟誓,等择个良辰吉日,再完婚。” 话落老者又重重咳嗽一声,他先是握住云岫的手,又握住了余星河的手,然后稳稳交叠在一起,询问道:“怎么样?” “甚好。” “听您的。” 余星河和云岫一前一后答复,难免目光又交织在一起,那里面的情意绵绵看得云枫都羡慕不已,他摆摆手,淡然道:“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小两口出去吧,别烦我。” 唉,儿孙自有儿孙福。 云枫已然看开了,或许比起成为天才,这样平淡简单的幸福,才是星河真正想要的。 他不想做什么天下第一,只想要做小师妹心里的唯一。 那就随他们去吧。 云枫安然阖上眼睛,等到夜深的时候,老者身上的温度也慢慢褪去,这位开宗立派的祖师爷,终于走至生命的终点,不带遗憾。 他修行的目的也并不在成仙,只是想探索更多未知的事情,丰富人生的厚度,与自己和解罢了。 同样,每个人都有修行的目的,但大多数都是想成仙。 余晚舟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直到各大宗门逼上天澜剑宗,强行要抢夺他的小师姐时,少年修行的目的才有所转变: 他想变强。 不动声色地变强。 就连江映月也有自己修行的目的,在没有遇见余星河之前,她是想容颜永驻,也靠着父亲、靠着这位大能的帮助,她十七岁就筑了基,容貌停留在了永远的少女时代。 可遇见了余星河之后,这位一贯文静话少,清雅内敛的少女有了新的愿景,她修行的目的变成了:‘留在余星河身边’。 江映月一开始也没有主动去争,只是老老实实当着余星河的徒弟,将满腔爱慕压在心底,她是读了完整的门规的,也知道余星河没有和自己结为道侣的意思。 这样也没关系呀。江映月心想,余星河就像天上的星辰,连她也不配拥有,能这样注视着他,有师徒关系牵连,已是万幸。 然而,掌门云枫逝世后,他的遗愿也公之于众,师父余星河将和师叔云岫结为道侣的好消息传遍了天澜剑宗上下,自然也到了江映月耳朵里。 她这才开始觉得恐慌。因为余星河在江映月心里太完美了,她觉得谁也配不上他,他就应该独自美丽,远离这些凡夫俗子。 少女的爱慕近乎病态,如仰慕着神明,她对神明万分宽容,却对其他所谓的凡人百般挑剔。 她觉得云岫不好,太艳丽了。 当然,江映月觉得自己也不配,她很清醒,也很有自知之明。 但这个消息还是如平地惊雷,虽然她不该插手余星河的生活,但就是无法忍受他和云岫捆绑在一起,掌门的遗命也不行。 她开始有意无意搞破坏,但都搞了个寂寞,因为云岫这个女人段位太高,根本不上套。 如果云岫知道她所想,一定会笑很久,因为她不是段位高,而是懒,懒得去接招,所以随便江映月怎么蹦跶。 反正她相信自己的师兄。 更相信自己的魅力。 江映月只好做罢,等待另寻时机,却没想到在等待的过程中,无尽深渊出了件大事,一时轰动整个修真界。 这个会在月圆时合拢,变为平地的深渊,忽然在某一天里,彻底断开,即便月圆,也变不成通途了,不仅如此,深渊上方的天空也渐渐裂开,裂口与日俱增。 修真界的人都开始惶惶不安,因为随着裂口而来的,是整个修真界的灵气越来越稀薄,如此下去,别说飞升,就是修炼也难了。 一时间人人自危,宗门和宗门之间又开始抱团,关于灵气变得稀薄这件事,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但大抵可以分为两派。 一派是保守i派,主张无为而治,也可以说是能苟就苟,一派是激进i派,主张效仿先人,以修士祭天,以平天怒。 慢慢的,随着聚集灵气越来越难,大部分的修士日常生活受到影响后,都开始偏向激进i派了。 毕竟还是那句,死道友不死贫道。 只要祭天的人不是自己,都好说。 关于这个人选,又有另一套说辞,按照千年前的前辈指示,众修士寻到了传说中的验灵仪,这玩意儿形同日晷,凭血液发亮。 也就是说,只要众修士排着队,轮流过一遍,都滴一滴血进去,如果日晷亮了,那就是毫无疑问的天选之人。 很好,送他去祭天。 这是万万人里挑一的运气,无异于中彩票的概率,是以大家都没有意见,所以就约定俗成了。 这本来也算公平,但江映月曾听父亲说过,这位大能见多识广,对验灵仪也颇有研究,并不是像其他修士所说的“天选”,而是这玩意儿的石质至阳,如果遇见至阴体质的血液,就会发生反应,亮起来。 而至阴的修士体质极其难得,也可以说是万里挑一,它常常伴随着天生炉鼎出现,可以说,炉鼎体质就等于至阴体质。 知道这点后,江映月的面色微微发白,因为她藏的很深,托父亲毕生修为的福,这位化神期的大能仙逝前,在她身上施了禁制,藏下了她至阴的炉鼎体质。 这也是为什么云岫会被其他宗的长老发现,但江映月安然无恙的原因,因为这是父亲最后留给她的倚仗,耗去了他毕生的修为。 修真界里向来能者多劳,也是因为父亲强大,才走在与魔修对战的前线,落了一身伤病,倘若江映月的父亲还活着,恐怕连云枫都不是其对手。 想到这里,少女的眼底已染满了泪光,明日所有人都要去验灵仪前一试真假,她自然是不能用自己的血液,不仅如此,她还想要借机除去云岫,任何沾染她师父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江映月从压箱底的行李中取出一只竹筒,竹筒里有一只父亲留给她的小飞虫,近乎无色,可以杀人于无形,也可以扰乱验灵仪。 是以第二日,她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看见前方轮到云岫时,让藏在袖中咬了自己的小虫,飞到了验灵仪旁,将她那滴血又吐了出来,顺着云岫指尖滑落的血滴一起溅下,砸在了验灵仪上。 霎时间,明光大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云岫身上,来看她这个倒霉蛋,不是,幸运儿是什么神情。 但出乎意料的,云岫不悲也不喜,她一向知道,自己被老天爷安排得明明白白,这世间事,没有一件是如她意的。 她平生唯一那点幸运,也只是在于师兄余星河罢了。 对于祭天这件事,云岫没想着逃脱,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如期嫁给师兄了,他们的婚期定在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可惜,等不到了。 云岫尽可能牵起唇角,却在回眸时,撞入青年万分悲痛的眸中。 命运总是如此捉弄,狠狠鞭笞着余星河的心,他只是个凡人,为什么天道总是要让他面临如此抉择,一边是千万人的生死,一边是他想要守护的人。 他又不要成仙,何苦为难自己,余星河敛下眸中复杂的神色,倘若此刻有纸笔,他一定会写:去你的天道,一群疯子。 余星河在心里骂完,忽执住云岫的手,毅然决然道:“都说夫妻一体,你我虽未成婚,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修真界哪怕再不济,也轮不到女子去祭天。” 青年话落,清冷孤傲的目光扫向四方众人:“诸位可有异议?” 他声若碎玉,带着决绝。 各宗门的领头人一向知道余星河不好惹,谁也不敢驳下这番话,要是激恼了他,恐怕更难收场,还不如让他祭天,倘若成了,自然最好,不成……那不还有云岫。 若余星河祭天了,他们就再无忌惮,接着送云岫祭天就是。 还全了他们夫妻团圆。 第85章 逐天光(35) 祭天的时机定在三日后。 云岫也被她未来的道侣锁在缥缈峰的小竹楼里, 整整三日了。 余星河仗着道法高强,将她纳在自己的庇护内,不容一点点闪失。这份心意云岫可以理解, 却不能接受。 因为她知道师兄不欠她什么, 也终是在生死关头, 她明白了青年那些从不曾言说的爱意,这份情平日里不起眼,藏纳在四季春秋,一日三餐之中,唯独只给她。 就连存亡之际, 迫在眉睫之时, 余星河也没忘了她的饭菜。青年有条不紊下厨,做的都是她最喜欢的南地特色菜,口味清淡偏甜。 小师弟余晚舟在炉灶边烧火,难得没用灵力控火,有些失魂落魄地往里添置着木柴。 渐渐有果木香气逸散, 少年摸了摸鼻尖, 眉眼在火光映衬下多了几分坚毅, 少了几分温润, 他终于一撂烧火钳,站起身来, 对他一向敬重的大师兄说: “那个,不祭天行不行。” 余星河眉眼微抬, 将手下切得薄厚均匀的藕片放进了装有山泉水的木桶里, 他淡声道:“看火。” “不是,师兄。”余晚舟捋了捋衣袖,继续说道:“怕那些伪君子做什么, 大不了倾尽宗门之力,跟他们拼了,你死我活也好过让你白白牺牲。再不济……” 他似下定决心,温润的五官紧绷,不见平时笑意,近乎严肃道:“再不济,让我去。” 余星河摇头,轻轻笑了笑。 “小师弟,你是家里的独苗苗,也是宗门的希望,我对你没有要求,只希望你能记下我今日教你的这些菜色。” 少年嗯了一声,有些闷闷的。 余晚舟其实想说,我会都记下,但不会在小师姐面前卖弄,东施效颦。 他明白,余星河对云岫来说有多重要,所以才想把师兄留下。 可余晚舟还是太弱小了,他一方面想把小师姐从灵力结界里放出来,一方面又破不开师兄的道法。 他有些难过,想哭,但未和从前一样随心所欲,只默默坐回炉火前,侧着脸,面向柴火燃出的烟雾…… 他才没有哭,只是熏着眼睛了。 . 深夜,残羹冷炙。 满桌菜式,云岫一筷子也没动。 小门敞开,有轻寒的风从外边园子里吹进来,带着海棠花的香。 云岫微微垂眸,她凝着一桌子的五颜六色,有晶莹的泪珠垂在眼睫,迟迟不肯落下。 她只是攥紧手中那根碧绿的竹子,这法器如玉似冰,也像余星河那颗赤诚的心,让她分外难过。 云岫何其骄傲,她从不肯躲在别人身后,也下定决心要做与他比肩的女子,可师兄根本不允许。 但本该死的人是她呀。 该去祭天的,是她这样一个不被天道喜欢,不受气运钟爱,亡了国的倾城祸水。 她其实早就不想活了,是师兄将她从阴间拉回了阳间,及至今日,云岫心底原本压下去的那些念头又如脱缰野马,汹涌而出。 她好像总是给身边的人带去灾难,父皇如此,师兄也是如此。 云岫饮下一盏茶,却仍觉喉间有些哽咽,她垂首,眼眶里打转的泪珠终于坠下,砸在冰凉的桌面,也砸在门外青年的心上。 竹楼外,余星河背靠在门边,和室内的女子仅有一墙之隔。 他敛了气息,也微微低首,连用玉冠高束的发都显得有些垂败,晚风吹起青年宽大的青衫袖袍,也将他的墨发扬在了面颊上。 细细碎碎的痒,远不及他心底生起的钝痛。 余星河阖上眼眸,袖中轻蜷的指骨一并紧握,狠下心来,他其实藏了一个秘密,一个有关生死,与心头血相关的秘密。 从最初苏醒开始,他就好像被迫接受着余星河的一切,也试着慢慢去习惯,哪怕从前的余星河鲜少下厨,喜穿玄色衣衫……诸如此类,和如今的他有些许不同。 青年没有深入去追究,也很难想起从前的记忆,他本想随遇而安,但身体一次次告诉他,哪怕心口的伤痊愈了,也留下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的灵力还算强横,但从苏醒开始,就无法再纳气修炼了,甚至随着时日增长,他明显发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体内的灵力也在慢慢流逝,虽然慢,却敌不过水滴石穿,日积月累。 余星河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也打算一直这样瞒下去,毕竟修士终有一死,直到无尽深渊发生巨变,再也无法合拢,他才隐隐约约明白,或许是与此有关。 余星河想:无论祭天与否,他总该去无尽深渊一探究竟,弄明白前因后果。 这些日子,随着修真界的灵气越来越稀薄,除了人人自危外,余星河更危,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流逝得更快了。 灵力流逝的尽头,就是消亡。 为此,余星河权衡了几个日夜,终于决定以身试险,一来可以保护师妹,代她祭天,殊死一搏;二来即便他不幸离世,也好过在以后陪伴云岫的日子里中途离开。 ……青年缓缓松开了掌心,身体的灵力流逝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也不知道还能陪云岫多久,一月?一季?总归不会超过一年了。 听师弟们说,他们的大师兄是天之骄子,身体康健,余星河有些无奈地扬了扬唇角,他伸出手指摁在心口,总觉得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才会心头血尽失。 青年隐约觉得,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才会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因为他最近夜里做噩梦愈发频繁,梦里总是出现一个穿天青色衣裙的女子,她握着笔,似乎在琢磨什么阵法。 余星河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但却清楚地记得她所绘的阵法。 也仿佛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穿青衫,大抵是与那女子有些关系,但他明明心悦的人是师妹呀。 青年敛了敛思绪,仍旧没有泄露一点气息,他静静倚靠在门框上,任由星子渺茫的光洒落在他肩膀,直到晨曦微起。 这一夜余星河没有再做噩梦,梦里的阵法图案反而愈发清晰,就好像刻在他骨子里,回到自己的寝舍后,他随手找了纸笔,竟行云流水般绘制了下来。 青眼眉眼微跳,他将染墨的宣纸迎着光吹了吹,随后对折,压在了枕头下,他记仇小册子的旁边。 窗外日光清明,余星河饮了盏茶提神,正欲再去厨房做早膳,因为今夜就是原定祭天的日子,他或许只有这最后的机会了。 厨房内的食材都很新鲜,还有采来的冬笋,余星河挽起衣袖,最后还是选择了熬制鱼汤。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做给云岫的菜,最后也想要有始有终。 不过今日,余晚舟没有再来烧火,他坐到了缥缈峰小竹楼门前的台阶上,单手托腮。 少年进不去,云岫也出不来,一时间大眼瞪小眼。 好一会后,云岫拍了拍那透亮如水色的结界,却发现比起前几日明显有松动,她难免惊奇,也很难想到是因为余星河的灵力在每日流逝,渐渐弱下来,连带着他施的结界都不似之前。 云岫看了片刻,忽而掌心翻转,聚起灵力想要破开结界,但一想到强行破阵对施加阵法的人有反噬作用,她手上刚拢起的灵力又熄灭了。 ……师兄真是个讨厌鬼。 云岫暗骂,又坐回了圈椅里。 . 厨房,炊烟袅袅。 余星河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好在他是在看火,没有波及到食材,新鲜的鲈鱼已经剔了骨,片成了薄如蝉翼的厚度,铺在冰块上,散发着丝丝凉气。 铁锅内的泉水也在柴火的作用下慢慢温热,只等时机成熟,再下鱼片,冬笋,耐心熬制。 他放下烧火钳,打算去厨房外的井水边净手,刚提起木瓢,身后就传来了“扑通”一声。 青年回眸,眸光有些复杂。 却是一身白衣,神色戚戚的少女先开口:“师父,徒儿知错。” 江映月话落,又补充道:“徒儿自愿去祭天,只求师父改变主意,好好活下去。” 少女抬眸,面容坚定。她虽然讨厌云岫,但将余星河几乎神化,又如何肯容忍神明的陨落,尤其是因为她。 余星河沉默了一瞬,他仍旧极轻极淡的转身,稀疏平常地净手,任水珠静静流淌到尘土中后,才泠泠开口:“竹筒,隐色虫,稀世罕见。” 因为这小东西,哪怕云岫炉鼎体质已经自毁,也没逃过一劫,逃过刻意的栽赃陷害,被验灵仪测出。 说起来,余星河和江映月的父亲是忘年之交,也同样的见识广博。 可想而知,隐色虫沾染了江映月的血,混在云岫的血液里面,让形如日晷的验灵仪亮了起来…… 那些小伎俩又怎么能逃得过余星河的眼睛,他都知道,只是还是那句话:偌大修真界,轮不到一个女子奉为牺牲。 即便不是江映月,是旁的女弟子,又即便是男弟子,只要隶属于天澜剑宗,他就不会坐视不管。 余星河人虽然冷漠,但牢记着责任与承诺,答应师父云枫的,要庇护好宗门;答应江映月父亲的,要照拂这位故交之女,都一一做到。 他唯独亏欠的,只是云岫。 因为他答应她,要娶她。 但灵力的流逝恐怕让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于今夜,他就打算跟师妹坦白,再解除道侣盟誓,也必须让云岫知道,他不是为了她去祭天,她也并不亏欠他什么。 余星河只希望,那朵来自南国的海棠花能够在天澜剑宗的土壤里扎根发芽,慢慢茁壮,而后花团锦簇,独面世间风雨。 第86章 逐天光(36) 余星河放下木瓢, 也让跪在地上的江映月站了起来。 她咬咬唇还想说什么,但青年已经从她身边掠过,往厨房走去, 少女几欲落泪, 却不敢哭出声, 叨扰了她心目中的天神。 她虽然坏,但绝对不想去害余星河,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等等,还有一个人。 江映月转身御剑,径直往缥缈峰飞去, 她停到小竹楼门口, 也不管余晚舟怎么看门,径直取出父亲留给她的雾石,化解了结界。 与强行破阵不同,雾石可以悄无声息吸纳结界上残存的灵力,使阵法不攻自破, 同时如雾一般, 让施阵者难以察觉。 少女虽然修为不怎么样, 但和余晚舟一样, 有个好父亲。 她将雾石重新收好,转而对云岫道:“想阻止师父祭天, 就跟我走。” 云岫双手环抱胸前,好整以暇看了她一会, 试探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她眉目生而高傲, 淡淡一瞥,便带着疏离,江映月见状, 只好发‘心魔誓’:若我有异心,魂归异处,不得善终。 魂归异处? 也太狠了吧。 云岫轻轻敛眸,心魔誓做不得假,若有违誓言,就必遭诅咒。 她略一衡量,就拍了拍小师弟跃跃欲试、想要干架的肩膀,淡声道:“你在此地不要动,我去去就回。” 余晚舟颔首,很是乖巧,但一眨眼就去找余星河告状。 青年正在熬汤,神色和缓,随着人间烟火气四溢,他身上淡漠如雪的气质也化开了些。 “大师兄……”余晚舟立在一旁,有些可怜巴巴道:“你徒弟江映月下山了!” 余星河尝了尝咸淡:“随她。” 余晚舟深吸一口气,近乎龇牙咧嘴道:“可是她把小师姐带走了。” 有汤匙坠地的声音响起。 余星河回眸:“谁?” “小师姐!”少年气急败坏,几乎原地跺脚道。 余星河皱眉,却大概能猜到弟子江映月的心思,他的心稍微放下,只要他不入局,局就会自己破解。 “小师弟,喝汤。” 他说,却见那少年红透了脸,气得不轻,两颊微鼓:“不。” 余星河挑眉,颇有些语重心长道:“晚舟啊,以后你就是大人了,要学会沉住气。” 少年抱剑反驳:“可事关小师姐,师兄你真的不担心吗?” 余星河:“不担心。” …… 夜深,离祭天的时机大约还有一个多时辰,青年回到寝舍,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 却发现没什么好整理的。 余星河一向喜爱整洁,也过得清简,好像一生的喜怒哀乐都融进四季三餐中,交给师妹了。 除了她,也好像没什么放不下的,于是他解下自己的储物袋,放在了叠得规整的被子一角,又推开窗,让清晖洒在他折的一支玉兰上。 遇见师妹之前,余星河自诩高雅,喜欢晚玉兰香,用灵力让院子里的花常开不败,遇见师妹之后,余星河不爱玉兰爱海棠,因为这抹艳色开在了他心底。 他也大概明白云岫的意思,她跟江映月走,是想让自己不放心,从而去寻她,好错过祭天的时机,然后随她远走高飞。 余星河收回抚在花瓣上的指尖,循着月影往外走,正欲阖门的时候,角落里又咋咋呼呼跑出来一个人,高喊道:“师兄,不好了。” 余晚舟调整好气息后,又忙道:“小师姐她被江映月绑去青楼了,你徒弟还说,你要是不去,她什么都做的出来?” 少年话音将落,面前就袭起一阵晚风,眨眼之间,那曾经信誓旦旦说着不担心的青年已御刀直上,潜入墨蓝的夜色中。 余晚舟眯着一只眼睛去看,也只能看见青衫墨发的残影。 很快,这抹残影也无踪了,但观师兄所去方向,是山脚下开的那家青楼不假。 · 寻芳阁 别处灯火阑珊的时候,这地儿恰恰通明耀眼,暗香扑鼻。 余星河之所以慌张,恰恰是因为心头那朵海棠花太过艳丽,虽然知道江映月不是师妹的对手,但还是选择了入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事实证明,余星河的谨慎是对的,因为江映月看着柔软文静,但内心彻头彻尾的疯狂。 见自己师父不肯来,她甚至不惜违背心魔誓,宁愿日后遭受报应,落得个“魂归异处,不得善终”的下场,也要用云岫做棋子,逼余星河前来相救。 因为心魔誓,云岫对江映月的警惕和戒备就没那么强了,这才让她钻了空子,又被江映月用她父亲留的好东西压制住了灵力,无法施展,所以与凡人无异。 云岫是真的小瞧了江映月。 但悔之晚矣,何况站在她的角度,她是真的希望自己足够重要,能够让师兄放下所谓的天下苍生,放下宗门弟子,跟她走。 她也承认自己自私,她又不是神仙,有的只是些庸俗的愿望。 可她没想到,自己一袭红色嫁裳,顶着大红盖头等来的,只是师兄的小纸人。 余星河确确实实来到了寻芳阁,可是下一秒,宗门的警铃大响,从卧龙雪山往下传来,清楚地传至青年的耳朵,那是被攻山的信号。 眼看着该祭天的人迟迟不来,那些抱团的名门正派便按耐不住,一齐折返,攻上了天澜剑宗。 因为灵气稀薄,无法再修炼,曾经的激进i派甚至想着倘若修真的人数减少,是不是灵力就会相对充裕,他们内心或多或少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又在明面上拿捏着天澜剑宗的错处,以宗门言而无信为由,趁着余星河不在,大耍威风。 却又不敢直接下狠手,只重伤了几个弟子,看余星河的抉择,倘若他不去祭天,那就继续发难,倘若他去祭天,若祭天后灵力恢复昔日光景,那就罢了,若是没有,再对天澜剑宗动手也不迟。 该怎么说呢,在乱世之中,若强者不肯同流合污,不肯抱团,很容易被一拥而上的所谓弱者捕杀,在人人自危的时候,为避免被强者碾压,只能先下手为强。 这些名门正派惧怕天澜剑宗,唯恐一家独大,所以不惜与从前不屑的其他宗门联手,卯足了力气,誓要通过这次契机,将强者拉下马,要知道,这些年来,天澜剑宗因为一骑绝尘,占了太多资源。 修真界里的资源最是珍贵。 各宗门联手的理由也完全充分,余星河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知道祭天避不过,这次避过也还有下次,按理说,他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成为跟大家一样烂的人。 但,青年永远记得已经仙逝的师父,云枫最后和他说的那席话。 他说:“我们凡人啊,说是修仙,无外乎修心,星河你记住,通往仙途唯一的路径,是真诚。” 修仙在于修心,要无愧于心。 余星河垂眸,他透过纷杂的人群只最后看了云岫一眼,她很漂亮,在舞台中央,大红的嫁裳,盖着盖头,像是要出嫁的模样。 师妹喜欢穿红衣,今日这抹颜色却是所有红衫里最浓的,堪比枝头海棠…最盛的那枝,令他心折。 青年垂眸,掩去薄薄泪光后,他一边转身,一边从衣袖中甩出肖似自己模样的小纸人,两指轻竖,注入灵力后,身后霎时间多了另一个余星河。 月光洒下清晖,巷子里没有多余的人影,只有地面薄薄一道光影,如细线一般,将前方头也不回御刀而返的余星河,同后方眸光清寒,踏进青楼的余星河隔断开来。 明明都是他,只是一个真的,没有心,一个假的,却有意。 余星河总是面临着这样的抉择,有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要经历凡人所不能,要堪破红尘放下情缘,只为成仙。 但他的心已经交托出去了。 在他修行的时候,有海棠花跃然纸上,将他所书的门规掩映在花枝下,只留下四字:我甚欢喜。 我心悦你,甚是欢喜。 · 余星河的真身回到了宗门。 他将唐刀长风重新收入背后的刀鞘,安抚好宗门弟子后,将云枫传给自己的掌印交到了余晚舟手里。 少年的脸颊上有火光跳跃,依稀可见他颊边的血迹,头一次,余晚舟没有哭,甚至连想哭的念头都没有了。 今晚的“血洗”让他一夜长大,变得坚忍。他伸出手掌,慎重地接过掌印,而后单膝跪地道: “师兄放心。” 晚舟已经不是昔日的晚舟。 少年抬眸,眸光依旧温润,却是一一扫过在场的诸位,其中包括他自己的家族,何其嘲讽。 余晚舟轻轻微笑,笑时犹带寒梅香,他朝自己的父母颔首,也决定虚以委蛇,和家族“同流合污”,至少将天澜剑宗守护下去。 终有一日,他会恢复门中昔日荣光,下场的各位,他也都记住了。 少年合拢掌心,最后对余星河说道:“师兄去吧,我会替你看好小师姐。” 余星河难得揉了揉少年的发顶,欣慰道:“晚舟长大了。” 所谓成长的钝痛,不过如此。 余星河想,他仿佛也是如此,人总要经历失去,才会成长。 他的成长也不例外。 关于师妹,他似乎从未拥有,却好像失去了千万次。 第87章 逐天光(37) 寻芳阁 随处可听金玉坠地的声音, 间或有裂帛声,处处透着奢靡。 香气煞人,“余星河”不由皱眉, 他背负着清寒的长刀, 抬手掀开了重重纱帘。 那舞台中央的红衣女子就恰好落入他眼帘, 青年眸光清透,忽拔刀出鞘,雪白的刀刃从他指尖飞出,直直斩断了绑住云岫双手的麻绳。 人群之中霎时间响起惊呼,只因青年嫌香重, 又撕了截衣袖当做面纱, 只露出他那双胜过刀锋清冽的眸。 一看就不好惹。 姑娘也好,客人也罢,曾经的鸳鸯都开始四处奔逃,寻芳阁里人走楼空,只剩高台之上的江映月。 她定定喊了一声:“师父。” “余星河”抬眸望去, 随即颔首, 又拂起衣袖, 示意她出去。 江映月一时之间难辨真假, 所以乖乖听话,去门外把风。 适时, 舞台中央的云岫也掀开了头顶的大红盖头,她揉了揉手腕, 下意识朝青年漾起笑颜。 可是很快, 她琥珀色的眸子就冷了下来,似拢着终年不化的雪。 “你不是师兄。”她说。 纸片人余星河长睫轻眨,淡声道:“身体是假的, 为你而来的心却是真的。” 因为得了青年一滴心头血,这小纸人不仅神情活灵活现,连声音的情绪都肖似余星河。 他青衫墨发,眉眼生动,就连回到他手中的唐刀长风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云岫近乎绝望地垂眸。 “余星河”指骨微蜷,仿佛能明白她心里的感受,他尽可能和煦道:“师妹,我送你回家。” 云岫轻轻应了一声:“好。” 事已至此,她知道无力为天,也知道哪怕眼前的这一点点念想,也很快会消亡。 她知道,只是舍不得。 云岫将手放在“余星河”掌心,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外走,哪怕这掌心没有一点温热。 她自欺欺人,勉力保持笑容,对“余星河”说:“师兄,你怎么舍得留我一个人?” 她嗓音微哑,难掩颤抖。 “余星河”的神情变了变,他是无心的纸片人,却寄托了那青年所有的心思,和浓重的爱慕,只为和眼前的女子好好道个别。 他看着她,沉痛道: “师妹,对不起。” 云岫微怔,她强忍着眼中泪水,随着纸片人一起御刀回了天澜剑宗,拨开缥缈峰的竹林绿浪,回到了自己的小竹楼。 “余星河”便站在小院门口,将那些藏于心底的话一一说出。 包括他灵力的流逝,包括他本就留不长久的事实,只为让云岫释怀,能够朝前看。 夜里的月色有些稀薄,院门和阁楼门口都挂着丝制宫灯,随檐上风铃声四处摇曳。 听言,云岫推门的手顿了顿。 她背对着那芝兰玉树的青年,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只要“余星河”走上前,就能相拥的距离。 可她隐忍着泪光,不敢回头,只往后抬手,示意她没事。 我很好,你可以离开了。 …… “余星河”的神情愈发黯淡,除了身体是假的,他哪里都是真的。 这段路,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此刻,他的真身好像正在受着煎熬,也让分出来的这缕元神意识到,这恐怕是今生最后的相见了。 诀别总是让人格外的孤勇。 青年忽然快步向前,走到了小竹楼门口的台阶下。 “师妹,你回头看看我。” 哪怕只一眼。 台阶上的云岫怔了怔,她蓦然回眸,正好撞入青年幽深的眼底。 因为分站在台阶上下,“余星河”忽然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他冰冷的唇擦过她额头,蜻蜓点水。 云岫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 她伸出双臂,想贪恋这一点虚假的暖意,却发现泪水滚落,溅在青年的衣襟上,如燎原之火,让纸片人余星河一点一点消散。 四下无人,云岫终于肯放声大哭。 天边银月孤照,她一袭红嫁裳,成了未亡人。 · 无尽深渊 余星河成功祭天。 青年献身坠入漆黑无底的沟壑后,未过多时,无尽深渊就恢复如常,就连周遭的灵气也渐渐充盈起来,让所有修士都松了口气。 这种久违的灵气饱足感让众人身心舒畅,不由欢喜雀跃起来。 他们或打坐炼气,或随意攀谈,唯独没有人在意余星河的死活。 也只有青年自己知道,他正经历着怎样的苦楚。 坠入无尽深渊后,余星河被一阵狂风席卷,整个人好像被撕裂拉扯,碾碎扭曲……在他极度痛苦的时候,连消失的记忆都涌上脑海。 他忽然想起,他该叫星衡。 星衡喜欢的人是他的师叔祖,也是余星河的师妹,云岫。 他来到这里,是因为献祭重生阵法,所以回到了两百年前,阴差阳错成为了云岫的师兄。 他是星衡,也是余星河。 正如他梦里时常隐隐绰绰出现的青衫女子,和他在这里喜欢着的红衣师妹一样,都是云岫。 余星河苦中作乐,轻轻扬了扬唇角,觉得缘分莫名其妙。 你说,人真的会反反复复喜欢同一个人吗? 会。 他几乎可以肯定。 哪怕再来千万次,他还是会喜欢云岫。 也正是带着这样的念想,青年才熬过了极度的痛苦,这种痛苦是灵魂从躯体生生剥裂的疼。 因为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既然动用了献祭阵法,就会付出相应的代价,生命已是最轻的。 于两百年前的这个世界来说,余星河,或者说星衡……其实是外来者,所以与世界并不相容,而无尽深渊的存在,就是为了定期清除异数。 是以,星衡从哪里来,就该回到哪里去,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终于停歇,等青年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灵肉分离,记忆全无,再次变为呱呱坠地的婴孩。 这个婴孩,是一名青楼妓子与修士所生,修士姓江。 冥冥之中,星衡再一次成了江家人。 故事又回到原点。 他过了十来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将自己拉扯大,又被清河镇的江家族人寻到,说是认祖归宗,却是被下了‘焚心咒’,无法逃离也无法背叛,只能由江家打骂。 直至他寻到那柄唐刀长风。 这才开始修仙的逆袭流。 也因此,他错认了白月光,和师叔祖云岫结下不解之缘。 这是不用细看,也能一眼望到头的结局,星衡就是余星河,余星河就是星衡。 他和云岫之间, 是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悲剧。 · 两百年前。 自余星河祭天后,翌日太阳升起,他的躯体被唐刀从无尽深渊中送了上来,青年的模样仍旧清和,只是陷入沉睡。 来接回尸首的,是那一袭缟素的未亡人,也是他的师妹,云岫。 她褪下了昨天夜里鲜红似血的红衣,换成了再素净不过的纯白。 漆黑的云鬓没有什么缀饰,只掐了一朵细嫩的梨花别上。 她眼眶微红,满身素白也难掩姝色,但她周身寒如雪,似卧龙雪山终年不化的寒冰,让人望而却步。 修士们的心思也歇了歇。 云岫带回了自己的未婚夫,也浑然不在意别人在背后叫她小寡妇,哪怕余星河在祭天之前,已当着各大宗门的面,和云岫解除了道侣盟誓。 但那是他单方面的。 云岫不同意。 她就是这样倔强,明知道对自己不利,也要固执地坚持。 等平安回到宗门后,云岫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安置余星河。 恰在这时,余星河那个一贯听话的弟子铤而走险,用尽其父留给她的全部身家,所有至宝,和一位善于收藏的前辈做了交易。 江映月换来了寒玉床。 这可以温养像余星河这样半死不活的人,保证他百年如一日。 这也是她作为徒弟,最后能为师父做的了,对江映月来说,因为她发了心魔誓,又违背了心魔誓,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魂归异处,不得善终。 ——不是说说而已。 诅咒或迟或早,总会来的。 所以江映月等着,也不在乎父亲留给自己的遗产了。 千金散尽,她愿意的。 等了结这件事后,她就回了自己的山峰,开始冗长的闭关修炼。 再次走出来的时候,已是两百年后,江映月还是一袭白衣,却不是原来那个了。 如心魔誓的诅咒那般,她魂归异处,这具躯壳也迎来了穿越的人。 而在这两百年之中,唯一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搞事业的,恐怕只有原来的小师弟余晚舟了。 成为掌门后,余晚舟更是以复兴宗门为己任,也在这漫长的时光里,重振了天澜剑宗昔日的荣光。 说来可笑,当年那些逼迫他师兄的名门正派或多或少老了,又或者大限已至,倾尽一生也未能挨上仙途,生生被余晚舟熬死了。 那他必然要趁火打劫,去这些宗门插上一脚,一如当年他们所做的,趁着他师父云枫仙逝,向天澜剑宗发难。 事实上,这些宗门还要更糟糕。 他们都不如天澜剑宗护短和睦,为首的老头一死,剩下的就是挖空心思想上位的好几拨人,余晚舟也不过分,就是暗地里挑事,雪上加加霜罢了。 他倒没有师兄余星河记仇,但也不会忘记当年之事。 因为这些人,曾毁了他的少年单纯,毁了他师兄,也毁了他的小师姐。 余星河陷入沉睡后,云岫就活成了师兄的样子。 她不再穿红衣,总是一袭青衫,也总是看着安然无恙。 但余晚舟知道,她的心就像她琥珀色的瞳孔一样,万分浅淡,从来笑意未达眼底。 大概是活着甚是无趣,又大概是害怕自己变老,等到师兄苏醒那天,她成了别的模样,所以这两百年里,小师姐终于给自己找到一点事做。 她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除了关心自己的美貌。 云岫做什么都是很执着,也很有专研精神,所以她毫无疑问成了修真界美人的代名词,妆容的风向标,穿戴的范本。 女修们虽然背地里嘲笑她是小寡妇,但对她研制的口脂之类还是照用不误。 云岫也从花中提炼了很多颜色,诸如桃花色,杏花粉,牡丹红,唯独没有公开她自己的唇色。 那是一抹海棠春色。 师兄喜欢的。 …… 小阁楼里,云岫轻轻眨了眨长睫,她望着琉璃窗外的松雪,心里难得有片刻宁静。 师兄走后,云岫去了他曾经的弟子寝舍,发现了叠在被角上的储物袋,也发现了压在他枕头底下的小册子,和一张宣纸。 最后,云岫拿走了这张宣纸。 因为她坚信师兄还会回来,所以东西都保持着原样,没有去动。 但这张宣纸不同,它上面用墨线勾勒的图案格外繁琐,万分精妙,这让云岫的心微微异动。 她在修真界待了这么久,也多少听说过些旁门左道,能意识到这张图案的不同,也有了新的主意。 除了等待,她总得做些什么。 自那之后,她就默默专研。 在专研的过程中,云岫还学会了结复杂的阵法,那柄唐刀就是验证她学习结果的存在。 这柄刀极有灵性,万分的傲娇,除了师兄,谁拔都不行。况且,自师兄沉睡在寒玉床上后,唐刀长风就自主封刃,又变成锈迹斑斑的废铜烂铁了。 云岫便想结个招魂阵。 于是她将地点挑在了卧龙雪山的森林深处,在有魔龙看守的山洞里,插下了这柄长刀。 根据她手里的罗盘显示,此处就是合适的阵眼,她又咬破指尖开始凌空在长刀周边写写画画,将阵法印在了山洞内。 这样一来,只要师兄的魂魄再次出现,她就能够有所感应。 同时,为了阻止门中不懂事的弟子误入阵法,她又告诉小师弟余晚舟,让他给门规里多添了一条禁地。 违令擅闯者,要罚戒灵鞭五十。 …… 再之后,她研究透了那张宣纸上的图案。 那是用来重生献祭的法阵。 但需要修士血做引子。 很好。 云岫开始“行骗”。 但她的行骗之旅并不顺利,因为她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拔出了她师兄的唐刀。 按理说他该天资不俗,却没想到,竟是个废灵根的少年。 少年叫她一声师叔祖,还和她师兄长得很有几分相似。 连名字都多多少少让人恍惚,他叫星衡,听着像星河,却是一个来向她讨债的爱哭鬼。 第88章 逐天光(完) 云岫并不喜欢这个爱哭鬼。 她喜欢的是星衡成长后的模样, 又或者说,她在等原本幼稚单纯的少年蜕变为沉稳内敛的青年。 相比之下,余星河连性子都更加冷清孤傲, 笃定从容。 但很少有人能等到一个少年长大, 在云岫有限的花期里, 也终究没能等回她的大师兄。 很可惜,她在错的时间里遇到了对的人(余星河),没能相守,却在对的时间里遇到了错的人(星衡),没能相恋。 兜兜转转, 云岫的姻缘很坎坷, 因为她遇见的那个真命天子不是普通人,他也不属于这个小世界。 在这个狗血的故事里,历经九九八十一次循环后,星衡终于脱离了一眼就望到头的悲剧剧本,重新回归了天界。 历劫结束后, 前任天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姻缘司, 找他弟弟。 人间十年, 天上一天。 不过时隔数年光景, 从前清冷的月宫就恢复了勃勃生机,连原本苍白淡薄的墙面都挂满了紫藤萝, 随处可闻草木的清香。 看来月沉过的很好。 星衡饱经风霜的心稍得慰藉,他两指轻扣殿门, 尤有几分近乡情怯, 可下一秒,还未敲响,星衡泛白的指骨就慌忙收拢回袖中。 他几乎忘了, 他也曾是个神仙,神仙是不需要敲门的。 星衡才刚刚回到自己的神体里,苏醒后他就直奔月宫,连个熟人都没碰见,因为他心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只有曾经的月老,他的胞弟,月沉上神能够解惑。 “吱呀”一声,殿门轻开。 大概是神识感应到了门外的客人,一贯温柔的女主人放下手中活计,抬袖一拂,推动了殿门。 星衡往里走去,入目皆是繁花,搭配得宜,再无从前萧条,一景一物都散发着朝气。 花神四喜就坐在小院的观景亭里,手里竟难得的拿着针线。 星衡的目光怔了怔,他随着四喜手中的绣棚往下望去,发现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树影下的光线有些斑驳,光影落在这初为人母的女子脸颊上,愈发显得她似水温柔。 星衡轻唤道:“弟妹。” 四喜忽然抬眸,眸中难掩惊诧,她放下绣品,清悦的说:“竟是您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司命。” 以为他又来上门搞推销。 “月沉呢?”星衡问她。 四喜轻轻叹了口气,眉眼间难掩幸福的神色,摸了摸小腹道:“他恐怕还在地府处理公务,因为我有孕在身,连孟婆汤的事都是月沉在管。” 虽然历劫归来的星衡觉得已过了数百年数千年,历经沧桑,但实际上天界的时间才过去十来年。 十来年的时间,根本找不到新的合适的孟婆,以及新的月老和阎君,所以临危受命的天帝月沉管东管西,什么都要操心。 闻言,一向爱护弟弟的星衡难免心生愧疚,他想,等弄清楚自己的事后,找到那个人后,就接过来重担,让弟弟能够陪着弟妹。 一家团圆美满,多好呀。 星衡笑着说了祝福,也以哥哥的名义,给未来的大侄子包了不菲的见面礼,但四喜却发现,月沉的兄长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天帝眸光澄明,能让他烦忧并记挂在心上的唯有三界生灵,他鲜少有悲伤的情绪,不像如今,满园春色也无法驱散他周身的寂寥。 四喜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她大抵明白,这无非是为情所困,她也听自己的夫君说过,他们这位哥哥,姻缘是劫。 四喜轻抿唇角,颊边梨涡微陷,尽可能宽慰道:“看天色,月沉快要回来了,兄长先喝盏茶吧。” 星衡微微颔首,眸光却落在了园子角落,那株艳丽的海棠花上。 轻风拂过,有泛黄的花瓣被吹落,轻旋着落在了旁边的池水里。 星衡握着茶杯的手指不经意收拢,他淡声道:“弟妹,海棠花谢了,还会再开吗?” 那个人…也还会回来吗? 四喜眸光微动,眨了眨长睫道:“花开花落终是常态,谢了自然还会再开。” 但,不会是那一朵了。 四喜性子一贯温吞,这点和她那个爱宅在家,爱捣鼓美食的好姐妹一样,如果是食神棠梨,也会这样回答,不把难听的话说死。 总归给人留一些希望。 但星衡其实已经明白,因为他历劫归来后,就已经探查过云岫的底子,她只是那个小世界里的人,不是历劫的神仙,也不是有大造化能飞升的命格。 她就这样被他留在了身后。 而她的出现,似乎只是为了助星衡堪破情劫,为了促他圆满。 青年放下茶盏,只觉舌尖喉咙皆苦涩,他忽使灵力,将那片被水打湿的花瓣卷了出来,承接到了自己的手心。 他是前任天帝,爱护这三界生灵,更爱那一枝海棠春色。 · 傍晚,夕阳余晖镀在窗棂上,像打翻了薄薄一层胭脂。 从地府下班的某位劳模,不忘抽空去趟人间,带回了自己媳妇喜欢的点心瓜果。 虽然他是仙人,随手幻化也能得到这些,但月沉觉得没诚意。 他揉了揉稍显疲倦的眼睛,又掸了掸衣衫上沾染的地府清寒,这才肯朝家里走去。 见殿门敞开,月沉也不甚在意,如往常一样喊道:“媳妇儿,要抱抱,要亲亲。” 园子里传来一道低哑的笑声。 月沉心一跳,看见了自己的兄长。久别重逢,他难免眼眶微红。 星衡亦然,兄弟两虽然表面上看着不亲近腻歪,但都知道对方的重要,也终于肯别扭着互相拥抱。 四喜瞧着,低头莞尔一笑。 她梳着妇人的发髻,如云似锦的墨发上只插着一只玉簪,万分素雅,玉簪是月沉亲手雕刻的,她已经戴了许久。 自怀孕后,四喜就没有再施妆了,不过她皮肤好,白皙通透,哪怕有孕在身,依然明艳动人。 她轻轻抬手,想给辛苦整日的夫君倒一盏茶,却被眼疾手快的月沉拦住了,他也不避讳,忙道:“我的小祖宗唉,您歇着,我来。” 四喜微微扬了扬唇角,她转身,想给这一对兄弟留下谈话的空间,但还未迈出步子,就被身后的人打横抱起,他的举止轻柔,生怕碰伤了她。 “兄长见谅,我先送妻子回房。”月沉侧首对星衡道。 “好。” 星衡应声,感受到了亿点点伤害。 不过很快,月沉就回来了。 他领着星衡去了姻缘司的正殿,也可以说是寻常工作的地方。 在这里,几乎随处可见红线和泥土捏的娃娃,有的娃娃身上有红线,缠绕程度有松有紧,有的娃娃身上没有红线,孤零零立在角落。 星衡垂眸,他找月沉,正是来问自己的姻缘,问他和云岫。 似乎能猜到兄长所想,月沉踩上云梯,从整面都是小盒子的墙上翻出了代表着星衡的泥人。 他回眸望去,摇了摇头。 星衡抬首,多少有些困惑,却见弟弟指尖轻动,生出了红线,却无论如何也缠绕不到那小泥人身上。 他霎时间便明白了,原来自己没有姻缘,连红线也枉然。 星衡的心猛地钝痛,他眉眼微压,仍不死心道:“她的呢?” 云岫的小泥人呢。 月沉却没有继续翻找,只从云梯上走了下来,走到兄长面前,将真相残忍告知。 “哥哥……”他第一次这样亲昵的称呼他,声音微低道:“你听我说,她是不存在的。” 连同那个世界一起。 ——到底是惦念着星衡,月沉难免会抽空去看兄长的历劫情况,甚至化作月光默然陪伴,悄悄摸摸放水,只为了如星衡所愿。 可惜,这是兄长的历劫,生死劫,和之前月沉那种,因与众神的赌约而历劫不同,他没法帮更多。 他唯一能做的,是告诉自己兄长,那只是三千小世界,于仙人而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世界是假的,云岫也是不存在的,一个不存在的人,怎么会有与姻缘相连的小泥人呢。 闻言,星衡睚眦欲裂,他握住弟弟的肩膀,执拗道:“我不信。” 然而月沉和四喜的性子恰恰相反,他说话直接又难听,得罪人挺多,不差这一个。 “兄长,其实你都明白,只是大梦一场,你不愿醒来。” 月沉的声音如玉石掷地,清脆好听,却恍若利刃,击碎了星衡心底的防线,和他那些自欺欺人。 他必须承认,他能够庇佑天下苍生,却唯独救不了云岫。 因为她是话本里的人。 连同那故事,都是书中笔墨,是虚构的虚幻,哪怕星衡当了真。 月沉轻轻叹息一声,感受到肩膀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后,他如水的眉眼微动,似想到什么,他沉声道:“哥哥,还有司命。” 按照天界的规矩,遇事未决,可问司命,他虽然卖保险,还爱推销,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手里还掌管着三千小世界。 星衡的手指微微松了松。 他和月沉一起化作飒沓流星,转瞬就来到司命看守着的轮回台。 那主业算命,副业遍地开花的年轻人正在拨弄算盘,一边酌着口小酒,一边哼着小曲儿。 他的办公桌摆在轮回台不远处那棵长青的古树下,纳凉正好。 星衡一眼就瞧见他扯的桌布顺延到前方,灰青的布面上打满了广告。 连通讯仪贴膜都有。 简直丧心病狂。 星衡收回眸光,神仙之间用来快速联系的工具是一种玉石,有磁场感应,若是不贴膜,容易损耗。 他轻咳一声,司命立马抬头,赶忙放下手中物什,上前相迎。 “二位可是有什么吩咐?” 司命微弯腰,万分恭敬,话落又朝星衡拱手道:“小仙恭贺上神,看您历劫归来,喜不自胜。” 月沉听言,轻轻嘁了一声:“哦,你高兴什么?” 啊这…… 司命太了解这位新天帝了,他一向没什么客套话,是难得的赤诚,所以便不再卖弄了。 月沉也很快说明了来意。 说要找小世界里的一个人。 她叫云岫。 司命点点头,实在是有些为难,从刚才看见星衡的第一眼起,他就大概知道,这位上神为何而来。 他其实并没有堪破情劫。 只是循环了九九八十一次,到了小世界所能承受的极点,这才历劫结束,只是结束,并非成功。 司命心里门儿清,星衡命中注定的生死劫还没有跨越,这劫或许仍和那个女子有关。 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不该说。 但月沉显然是个赤诚的直接人,当上新天帝后,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一穷二白的草包上神了,而且还娶了四喜那个小富婆,所以也成了司命眼中的潜在客户。 只见这潜在客户广袖一挥,将天界流通的货币——储存在养灵囊里的灵气摊在桌面上,几乎摆满。 司命嗅到了灵气的芬芳。 他漾起笑容,边小心翼翼往自己袖子里塞,边道:“办法嘛,那也不是没有。” 星衡沉默的眸光亮了亮。 司命也不卖关子,一字一句解释道:“按理说,小世界里的人都是虚相,并不真实存在,但我们天界有一种珍宝,连濒死神仙的命都能救。这东西……” “是摩逻果。”星衡接道。 “不愧是任职多年的前任天帝。”司命赞叹,又道:“如星衡上神所说,此物能点石成金,化虚为实,向死而生。” “知道了。”月沉耸耸肩膀道:“东西在哪?怎么取?” “您真是快人快语。”司命调侃完,说:“先别着急,慢慢听小仙说。” 月沉咧了咧嘴角,皮笑肉不笑,男人最听不得快字,尤其是他这样的已婚男人。 他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清冷漂亮的凤眸凝视着司命。 “是这样,”司命下意识加快了语速,说道:“摩逻果正是藏在极寒之域的深处,它只生长在最寒冷的地方,由无数鬼魅魍魉看守。” “但前提是,我们得先劈开极寒之域,才能以真身进入,若元神进去,亦无法摘果。” 司命咽了咽口水,在两兄弟的死亡凝视中,继续夹着尾巴说道:“劈开极寒之域,需要火神淬兵,以火克寒。而收买鬼魅,离不开食神的厨艺,财神爷的钞能力,战神的威慑。” 这已经需要火神、食神,财神,战神……共四位上神相助了。 而拿到了珍宝,还需要请药神制药,并用水神的圣水煎服。 最后,要让风神撕碎小世界里的时空,把本不该存在的人强行带回天界,喂下摩逻果药汤。 这又需要药神、水神和风神协助。 总之,想要成功,凡是天界有些本事的上神都缺一不可,环环相扣。 司命想了想: 能统筹这些人的,只有天帝。 不是结婚生子这个。 按照月沉的人缘,他是驱使不动这么多上神的,只有星衡,他曾任天帝数百年,近千年,已积累下来无数人脉,也得神仙尊重。 月沉到底是还年轻,才被迫上任十来年,肯加班已经很不容易了,尤其是跟以前那个‘潦倒上神,草包美人’相比,他真的是进步太多了。 是以大家对新天帝都很宽容。 因为众神都知道月沉以前是什么狗样,他划水,不干活,混吃等死。 司命小心翼翼瞥了这位一眼,正好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眸子里,月沉也懒得遮掩,挑挑眉道:“你在内涵我,我也有证据。” 他话落摸了摸鼻尖,去看自己哥哥的神色,也懒得管司命那点小心思。 只见星衡敛了敛情绪,问道:“月沉,他们人呢?” “……”月沉有些心虚,小声道:“应该,大概,下去历劫了。” 星衡瞳孔地震:“怎么回事?” 司命连忙解释道:“自从您下去历劫后,众神也纷纷效仿,一个两个都投入小世界,说要感受下人间烟火气。” 通俗的讲,就是想谈个恋爱。 一旁的月沉小心翼翼举起了手: “那个,红线我牵的。” 他曾经还跟自己的媳妇信誓旦旦保证:放心吧,小四喜,哥哥的红线都是不锈钢的,锁死。 ——自月沉和四喜成亲后,众上神说不羡慕那是假的,所以跟下饺子似的,纷纷往下跳。 第一个是食神棠梨,她下去后,那一向沉默寡言的火神想也没想,就跟着下去了。 月沉见状还使了个坏,给火神牵了条红线,红线那头是一位仙子,暗慕火神。 月沉以此报复火神当年在他历劫时,让他当男配的仇。 反正红线在手,天下我有。 在他们之后,这第三个下去历劫的是女战神,战神下去没多久,财神也跟着下去了,还特意买通司命,让他把自己和战神投放在一个小世界里。 之后是药神、风神、水神。 除了自己的好基友水神,月沉能使坏的都使坏了。 跟他哥哥星衡一样,他也有亿点点记仇和小心眼。 事已至此,星衡只能再次化身雪白的猫儿,去到小世界里,把这些神仙一个个找回来。 他算了算先后顺序,最先下去的是食神和火神,他们几乎一前一后跳下轮回台,所以在同一个小世界里,只是记忆和法力被尘封。 这个小世界,也是由一本书构成,又或者说,是地摊文学。 第89章 愿附凤① 弘亲王的小逃妻 阳春三月, 紫禁城。 红墙黄瓦外是喧闹的集市,远离宫廷的肃穆庄严后,一下将老百姓的日常拉入活泼之中。 熙熙攘攘的胡同巷子里, 墙壁上尤可见青苔藓, 在稍显幽暗的光线中, 那一抹嫁衣的鲜红就格外分明。 “吱呀”一声,夺门而出的依稀可见是个身形纤细的少女,她嫩白的手腕被麻绳捆在身后,连发顶沉沉的红盖头都无法扯去。 少女只能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往外奔跑,一直跑到胡同外的闹市里, 也不管耳边响起的指指点点。 突然, 有马蹄声自前方传来,人群纷纷避让,唯有少女因盖头遮目,反应慢了一拍,仍停留在官道中间。 见状, 纵马的男子目光微凛, 他勒马的手金尊玉贵, 往上是袖端平直的箭袖, 绣有暗纹。 这料子不是寻常百姓能穿的起的,男子的胆色也非普通人能比, 就在马蹄要从少女身上践踏而过时,他堪堪停住, 眉目不惊。 人群中霎时响起欢呼, 有人注意到马鞍上的族徽,那是满洲八大旗之一纳兰家的标记。 纳兰家只有一位公子,叫纳兰明煜, 他才及冠之年,年纪轻轻,已官拜御前带刀侍卫。 不仅如此,他还是当今圣上的小舅子,姐姐纳兰明雅是皇帝的元配皇后,很得宠爱。 可想而知,这位纳兰公子是多少京城闺秀的择偶首选,他不仅出身好,还长得好。 轻抚惊马后,纳兰明煜翻身而下,他身穿灰蓝色的圆领对襟长袍,锦缎绣纹雅致,轻便贴身,勾勒出那明显是练家子的宽肩窄腰。 纳兰明煜长腿一迈,走到了那少女面前,他虽然是爱新觉罗家的小舅子,但没有倚仗家姐一分,也没有紫禁城里那群贵族子弟的骄奢淫逸之气。 他略略斟酌,掀开眼前少女头顶的盖头后,才低首抱拳,清润开口道:“唐突了姑娘,实在抱歉。” 少女漂亮的眼底隐有错愕,因为奔跑逃窜,她脸上被人涂得厚重的新娘妆都化开了,像浓墨重彩一样,氤氲在她小小一张脸颊上。 周围传来唏嘘,但纳兰明煜从来不是看脸之人,他礼貌道歉后,又往前走了一步,走到少女身后。 “别碰我。”棠梨下意识道。 她是被迫出嫁的新娘,要嫁给一位花名远扬的亲王当小妾,棠梨不愿意,才从家里逃了出来。 她回眸望着身后的陌生男子,万分警惕,却发现对方只是好心替她解开手腕上的麻绳。 棠梨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松,这才去打量纳兰明煜的模样。 平心而论,他很好看。 阳光下,男子的眼眸深邃,似琉璃一般清透,他五官端正耐看,高鼻薄唇,长的一脸国泰民安的样子。 棠梨眨眨眼睛,小声道:“谢谢。” 纳兰明煜微微颔首,他牵了牵唇角,一并牵动颊边小小的笑涡,也驱散了原本清冷骄矜的气质。 似想到什么,他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递到了少女面前。 棠梨却没有注意到,因为她目光远眺,隐隐约约看到了人群后熟悉的那位亲王及其仆从。 她瞳孔微微放大,转身便跑。 纳兰明煜怔了怔,等人影消失不见,他才回过神来,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略略挑眉,大约已猜到是谁。 就连街边一贯爱看热闹的百姓也做鸟雀般散了。 果然,是弘亲王,宁弘。 只有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名声尽毁的草包纨绔,才能唬得住平民百姓,因为弘亲王狐假虎威惯了,他仗着自己是当今皇帝唯一的胞弟,到处为非作歹。 宁弘看上谁,喜欢谁,那是一定要弄回自己府里的。 仅仅玩弄,也不给名分。 联想起刚刚那位姑娘的落荒而逃,纳兰明煜轻轻垂眸,调侃道:“怎么?找人啊?” 弘亲王连忙点头,他其实和他哥哥,也就是当今圣上…爱新觉罗·宁奕,长得有几分相似,只是宁弘的五官更偏柔和,有些清秀。 他环顾四周,难免失望道:“对,我找我夫人。” 宁弘难得郑重道。 纳兰明煜眸光微闪,轻笑道:“你府中一位女子都没有,哪来的夫人?” “唉,刚要娶的。”宁弘轻叹一声,说:“明煜你呢?你出宫干嘛?” “我给姐姐买些糕点。”纳兰明煜示意他去看系在马鞍边的牛皮纸包,随意道:“姐姐害喜,吃不下东西,做弟弟的只好想想法子。” 宁弘哈哈大笑起来:“那皇后也吃不了这样多呀,你小子说实话,是不是给那个小宫女也带了。” “就那个…”宁弘想了一圈宫中女子的名讳后,提高音量道:“宛宛,陆宛宛!” 被人道破,纳兰明煜的耳根微微薄红起来。 “可惜了。”宁弘这样的情场高手哪能不明白,他摇摇头道:“可惜那陆宛宛,她只是个包衣奴才,配不上明煜你这样的公子哥。何况她……” “好了,别说我了。”纳兰明煜难得皱眉道:“你不是成亲吗?谁家的女儿?” “嘘。”宁弘忽然高深莫测起来,压低声音道:“是瓜尔佳氏,工部尚书家的。” “当真?”纳兰明煜有些不可置信道:“瓜尔佳是大族,工部尚书出了名的爱女如命,怎么会舍得把女儿嫁给你?” “就是说呀。”宁弘跟着点点头,丝毫不在意道:“问题就出在这,因为我要娶的,是瓜尔佳氏的外室女。” 说难听些,就是私生女。 一个私生女,顶破天了就是做个亲王的妾室,不能再高攀。 工部尚书再不愿意,也没理由拒绝宁弘,因为毕竟不是家中嫡女,也不是上了族谱的庶女,而是连瓜尔佳这个姓氏都没冠上的外室女。 加之宁弘万般逼迫,他又得太后喜爱,这事儿闹到皇家面前,最后也会是嫁给宁弘为妾的结果。 毕竟这是弘亲王第一个上心的,他流连花丛,府中一无福晋,二无侧福晋,好不容易开口想要个人,工部尚书也没办法。 只好逼得小女儿棠梨出嫁。 她才堪堪十五岁,是他所有女儿里品貌最出众,性子最淡泊的,又有一技之长,做起膳食来连工部尚书这种吃过宫宴的人都被折服。 他喜欢小女儿的菜,连带着宿在外面宅子里的次数都多了起来。 恐怕也是这样,才惹得家里的福晋眼红起来,她略微使计,让弘亲王这样的纨绔子弟发现了棠梨。 原本小女儿藏得严严实实,即便外出,也是习惯做男儿打扮,一身青褐色小褂子,一顶瓜皮小帽,若是碰上他这个当父亲的,脸上还会被抹点锅底灰。 但工部尚书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他又多少有些惧内,这么些年家中只有福晋一人,这是门当户对的媒妁之言,哪怕他不喜欢,有了真正的心爱之人后,也不敢像其他满洲贵胄一样,将人抬回府。 他其实也只有两个女儿。 一个已经入宫做了妃子,叫瓜尔佳·玉梨,是棠梨的姐姐,封了玉嫔,只是不受宠罢了。 好在工部尚书人懦弱,也没什么野心,不指着女儿飞黄腾达,只希望她们能得如意郎君。 可惜三年前,他没能拦得下宫选,大女儿被锁进了紫禁城,再也不能嫁给她心中所想之人,三年后,小女儿又重蹈覆辙,要被弘亲王祸害。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无能罢了,瓜尔佳虽然是大族,但他确实是族中不太成器的那个,资质平平,官位平平,除了女儿生的如花似玉。 但那都是随她们母亲。 …… 闹市里,宁弘同明煜聊了片刻后,又唤上小厮继续找人。 他目送着那道马上的飒爽英姿进入宫门,确认明煜听不见后,才敢跟身后的奴才八卦。 “知道吗?”他一边抛着奴才递过来的瓜果,一边道:“那陆宛宛长得一般,手段倒是挺高明。” 奴才点点头道:“就像爷您说的,宫中哪有真正单纯之人。” 因为真正单纯的,早都死了。 宁弘听言,笑容得意:“不错,还是我的小梨子最可爱。人又漂亮,又会下厨,还懂医理,哪哪都好……” “就是不喜欢爷。”身后的奴才补充道。 宁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眉眼间有些固执道:“爷喜欢她就够了,你记住了,她和旁的那些女人不同,往后得敬着她。” “奴才明白了。”瞧爷这架势,别说妾室,就是侧福晋也做得,倘若那棠梨姑娘出身再好一些,只要能入瓜尔佳族谱,照这位爷的脾气,福晋之位都能给出去。 宁弘这人吧,逢场作戏多了,举止言行难免在日积月累中显得轻浮放荡,这种风流招女孩子喜欢,但绝对不包括棠梨。 她其实是个特别保守的人。 这和她天生艳丽的长相全然不同,也是因为保守,她不想糊里糊涂嫁人,好在母亲是理解她的,也多亏了母亲,她才能从紧锁的宅子后门逃出来。 宅子虽然不大,但人多眼杂,母亲来不及替她解开绑着手腕的麻绳,也来不及替女儿拆下和凤冠缝在一起的盖头。 她只能提心吊胆地催促着棠梨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可天下之大,哪里才是一个女子容身的地方呢? 逃婚出走的棠梨想了很久,最后她决定,去那最危险的地方。 第90章 愿附凤② 银耳雪梨红枣汤 京城, 致美斋。 这是满洲八大酒楼之一,生意红火,满座皆是达官贵人。 斋内分为东西两院, 就连后厨也十分宽敞, 设有茶水间, 供忙碌的厨子们休憩片刻。 此时,棠梨就躲在一间小厢房里,她褪下嫁衣后,换上了一身绀青色的褂子,头戴一顶瓜皮小帽, 这才偷偷摸摸往后厨走去。 室内炉火熏天, 片肉切菜的在一侧,掌勺调味的在另一侧,秩序井然,间或有报菜和传菜的小厮,见了棠梨都尊敬地喊一声小师傅。 “少年”笑着点头, 十分内敛, 她穿过人群, 找到了最里面躺在藤椅上, 闲闲喝茶的中年人。 “师父。”棠梨抱拳道。 中年人抬头,放下茶壶, 难得露出点笑意道:“乖徒儿,舍得来看师父我了?” 棠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景师父见状, 领着她到了后院,见四下无人,他才问道:“逃婚了, 逃婚了是吧?”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棠梨悻悻道:“您怎么知道?” 景师父皮笑肉不笑:“人弘亲王来我店里搜了一通,好大阵势,我能不知道?” 棠梨更加不好意思了:“对不起啊,师父。” 景师父重重叹息,良久才道:“说吧,我能帮你什么?” 听言,棠梨小心翼翼抬头,漾起笑脸道:“师父,我想进宫。” “进宫?!”景师父眼睛睁大,又懵又恼道:“前不久是谁啊,想尽办法从选秀里被刷下来,死活不肯入宫。” 棠梨脸颊微红,她面皮薄,小声道:“是我,师父。” 为了不步同父异母姐姐的后尘,不似瓜尔佳·雪梨一样深陷紫禁城,棠梨在前不久的宫选中特意吃了相克的食材,发了点红疹,因而被逐出宫来。 她如愿了,本以为天高海阔,谁知会遇见弘亲王呢。 相比之下,棠梨宁愿入宫,她还小,不想嫁人,想好好做饭。 “怎么着?”景师父斜着眼睛瞧她,忽说道:“还想进宫当厨子是吧?你以为你手艺很好?” 棠梨连忙摇头,乖巧地说:“都是师父您教的好,您可是当今圣上都宠爱的御厨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景师父严肃的面色又不自觉染了点笑意,轻咳一声道:“都是曾经罢了,师父我如今卸甲归田,在这酒楼里当首厨才算日子舒坦呢。” 棠梨点头应是,又小马屁精似的,将她师父的茶壶提了过来。 景师父见状,颇为无奈道:“明日,我亲自送你入宫。” 他和御膳房还尚有交情在,举荐一位后生并不难,何况小徒弟的手艺他虽然不夸,但心里明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怕棠梨骄傲。 景师父想了想,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乖徒儿是个姑娘。 得好好安排才行。 · 翌日,晨光熹微。 棠梨起了个大早。她昨夜其实没怎么休息好,一是在后厨帮工了,因为有道糕点是景师父祖传的,京城只有这师徒两会做。 平日里景师父偷懒,一日最多做三份,见棠梨来了,就让这小徒弟施展施展身手,也给自己多挣点银子。 但他也不贪墨,额外挣到的银子转身就拿到宫中打点,也因此给棠梨争取了一人一房的福利。 理由就是他的小徒弟身子弱,睡眠浅,和旁人同住不习惯。 反正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道理在宫中尤是,景师父也没什么交待徒弟的话,因为棠梨一贯心细,他离开前,只是往小姑娘手里塞了沉甸甸一袋银两。 不过棠梨推拒了。 因为师父帮她的已经够多了,何况她还有钱,在褪下的那件嫁衣内里,棠梨发现好几张银票,也不知道是谁塞的,像料到她会逃跑一样。 棠梨猜测,可能是母亲吧。 但母亲一时之间能拿出这么多吗? 她敛敛思绪,继续跟着御膳房里管事的师傅打下手。 毕竟是新来的虾米,哪怕是景师父介绍来的,那也得从打杂开始。 · 傍晚,景阳宫。 一溜烟美轮美奂的菜色由托盘呈上,呈进皇后娘娘的寝殿。 在婢女的搀扶下,纳兰明雅慵懒起身,她腹部微凸,看着几月有余了,若不出意外,这胎将是皇长子。 可惜她的胃口并不佳,瞧着满桌盛筵只觉得发腻,想吐,她抬手微微掩唇,大气的眉眼仍然保持着端庄得体,对身边的婢子道:“沉香,撤了吧。” “喏。”乌雅·沉香一贯听话沉稳,少女眉间难掩担忧,小声询问道:“娘娘不如进些糕点吧。” 乌雅·沉香话落,转身去橱柜里拿来了皇后娘娘亲弟昨儿所送的糕点,徐徐展开,摊在桌面上。 “明煜真的是有心了。”纳兰明雅眉心舒展,这道糕点叫“青梅弄雪”,是她未出阁前就喜欢的,香气清淡,入口即化,却不会甜腻,反而初尝微酸,回甘悠长。 纳兰明雅轻抬指尖拿了一块,一举一动是刻进骨子里的贵族教养,她细细品尝,就着茶水,这才觉得胸口积郁的浊气缓缓漾开。 “可惜景师父已经不做御厨了。”纳兰明雅接过沉香递来的素白帕子,颇有几分惋惜道。 乌雅·沉香点点头,接话道:“好在有纳兰公子的一片心意。” 明雅轻轻笑了笑,她五官端庄,神情优雅,唯有笑时似初春的风拂过漫山遍野,明艳动人。 “是啊,明煜很好。” 明雅大抵是知道沉香的心意的,这小姑娘虽然看着沉稳老练,可终究才十六七岁,最是容易动心的年纪,何况自家弟弟…… 那实在是受小宫女追捧。 纳兰明雅看破不说破,她对沉香知根知底,也是有意想让她做弟弟的侧福晋的,说起来乌雅也算大姓,沉香的父亲受圣上重用,也算门当户对。 只是弟弟的心似乎在另一个小宫女身上,纳兰明雅略微抬眸,透过雕花窗去看室外浇花的少女。 满园的牡丹还未开,都藏在翠绿的叶子里含苞待放,在这样的春色里,那一身浅绿宫装的少女就显得更加素净,出淤泥而不染。 顺着明雅的目光,沉香也往外眺望,她不由攥紧了衣袖。 窗外,陆宛宛的模样如她这个人一样清淡,在美女如云的宫中算不上好看,却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让优秀的男子都对她格外特别。 沉香想起纳兰明煜送糕点时,手中明明是拿着两份的,她本以为会有自己的,却没想到那是纳兰公子带给陆宛宛的。 为此沉香难过了整夜。 明明是她先在景阳宫任职的,也明明是她先认识纳兰明煜的。 不仅如此,连皇后娘娘都对陆宛宛格外偏待,喜欢她的机灵聪慧,娘娘的性子一贯喜静,偏陆宛宛来了后,纵容她的活泼热闹。 景阳宫也比往日多了欢笑声。 沉香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也迫不及待希望再来一个小宫女,最好能站在自己的阵营,共同对付陆宛宛。 关于这点,她十分委婉地向纳兰明雅提了几次,但皇后娘娘始终都没有再找到合意的。 沉香便只能耐心等着。 她将所有不甘的情绪压下,继续换上一贯的笑颜,对明雅道:“娘娘,我去帮她。” 纳兰明雅垂眸,默许。 她想,景阳宫是该多个人了。 · 夜已深,御膳房仍然灯火通明。 戴着瓜皮小帽的棠梨坐在板凳上,老实巴交地洗菜叶子。 她一双手格外娇嫩,已经被凉水泡红,有微微痛感传到骨头里。 棠梨轻轻吸了吸鼻子,目光扫过正在做宵夜的御厨,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但,就算是洗菜叶子,棠梨也要做洗得做好的那个。 她捋起袖子,继续干。 却在这时,有宫人提着灯匆匆跑来,传话道:“大师傅,景阳宫那位夜里孕吐,连圣上都去瞧了,说是让咱做些养胃的汤粥送过去,您看?” 掌勺的大师傅听言连忙回头应下:“哎,知道了。” 那小太监很快就打灯走了。 棠梨继续洗菜,大师傅却停下切瓜果的刀,瞅着她道:“小子,别说我不给你机会。” 棠梨乖乖抬头:你说,你说。 “别洗菜了,这给皇后娘娘的宵夜,就交给你了,我实在忙不过来。”大师傅手头还管着太后的养颜汤呢,太后夜里睡不好,必须得喝点安神助眠的汤药。 是药三分毒,所以食补就显得尤为重要了,这也格外考验厨师,大师傅权衡片刻后,决定让新来的毛头小子顶上。 一来,太后这边怠慢不得,二来,皇后娘娘胃口一贯不好,他做的菜送去景阳宫,那几乎是原样送回,时间久了大师傅也没信心了,尤其是今夜,皇帝都过去了,还特意开口了,大师傅更怕做不好。 他想来想去,只好让棠梨顶上,这样即便圣上怪罪下来,那也能让棠梨顶包背锅。 大师傅摸了摸下巴,心中暗道:谁让你这小子长得这么好看,还一副弱不禁风好欺负的样子呢。 棠梨眨了眨眼睛,她其实敏感内秀,心思通透,也大概能猜到各中曲折,但她习惯了装懵懂。 她漂亮的眼睛带着水光,最是干净无邪,也最是淡泊不争。 行嘛,我做就我做。 她放下卷至腕间的袖子,也没想着花里胡哨地秀一秀刀工,只是特别低调内敛,寂静无声地做菜。 是以大师傅也懒得看她,他只顾着自己的养颜汤,等从瓦罐里倒出来后,还特意跟着太后宫里的小太监一起去送膳。 偌大的御膳房只剩下了棠梨。 打工人,打工魂。 没了大师傅在身边,棠梨的手法愈发轻快娴熟,她将所需的食材一一洗净,银耳、雪梨、红枣。 好在银耳有提前泡发的,棠梨将几近透明的银耳取出,顺着纹路掰开,撕碎,又过了一遍冰水,这才放进砂锅里备用。 她又从水果框里挑了几个应季的大梨子,寻了把锋利的小刀,开始沿着梨柄果肉分离。 棠梨的速度很快,梨皮未断,完整的雪白果肉已出,这梨肉脆甜,水分多汁,刚好用于煲汤,她将梨肉去核改刀后,备用。 大枣是最难处理的,但棠梨找了根内空的细竹管,顺着中间枣核一一脱去,只留下紧实的褐红枣肉,尤可闻见淡淡枣香。 食材处理好后,棠梨开始控火,控水温,她找准时机将银耳先熬,因为这要出胶,得小火慢炖,需要时间长。 等待熬制的过程中,她敲碎了成块的冰糖,又将红枣雕了花,刻成了各种小动物的形状。 她的余光一直在那咕咕冒着热气的砂锅上,根据经验和顺序,她依次将雪梨,冰糖,和红枣放入,以保证食材的口感。 及至最后,整间厨房都飘散着淡淡果香和银耳的浓郁香气。 棠梨轻敲桌面,默数一二三后,麻利地熄了火,却没有急着开盖,而是走到水果框前,扒拉出来了一个柠檬。 这东西能够提鲜,去腻。 她等银耳雪梨汤焖好,这才开盖,盛入一旁的白瓷小碗里,又将柠檬一分为二,挤了几滴清香的柠檬汁下去,大功告成。 前来提膳的小太监已在外边等了片刻了,闻见这香,还是没忍住迈着步子进来,看能不能尝到一点剩下的边角料。 可惜,棠梨做菜从来是算好精准用量的,一碗汤,半滴不剩。 小太监灰溜溜地提着食框走了,但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惦念。 就连从太后那得了赏赐回来的大师傅,一见御膳房,就闻到了余香,他不免啧啧称奇,再看那小个子,是叫棠梨吧。 这小子将厨房收拾的干干净净,又坐回小板凳,认真洗菜了。 有一说一,棠梨洗的菜还真比别人干净用心。 大师傅也挑不出毛病,直接道:“洗完了就回去休息吧,记得熄灯落锁。” 棠梨抬头应了声,不卑不亢。 她披星戴月回到幽暗狭小的房间,直接瘫倒在床上,腰酸背疼。 如果可以,谁不想做个懒人呢? 棠梨佛系的想,只希望景阳宫那位皇后娘娘能够满意,但也不要太满意了,树大招风,她师父不就是这样吗? 所以景师父唯一教给她的道理,就是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懂得藏拙,不要骄矜自满。 棠梨扬了扬唇角,陷入梦乡。 第91章 愿附凤③ 把她阉了当太监 景阳宫, 灯火通明。 爱新觉罗·宁奕亲自从养心殿过来照看,唯恐怀孕的妻子吃不好,睡不好。 可惜那群御厨一个能用的都没有, 愈发让宁奕怀念景师父了。 他微微叹息, 侧脸落在床榻上半坐着的明雅眼里, 她抬起手,想替丈夫舒眉展目,却始终未敢抚上年轻男人英挺的轮廓。 因为她不仅是妻子,还是中宫的皇后,做什么都要克制得体。 纳兰明雅微微垂首, 只觉得喉头愈发苦涩, 却在这时,外间传膳的小太监回来了,面色难掩欢喜。 小太监诚惶诚恐将食盒递上,动作还有几分恋恋不舍。 “你这是做什么?”宁奕轻嘲道,他削薄的唇角微微勾起:“可以给朕滚出去了。” 小太监就真的滚了出去, 不出所料惹得纳兰明雅轻笑起来。 这对主仆总是这样, 试图如此来让她这个皇后舒心, 哪怕她并不是很喜欢, 但依然感谢这样的好意。 站在一旁的乌雅·沉香见状,想要从圣上手中接过食盒服侍娘娘用膳, 却被九五之尊抬手屏退。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夫妻两,宁奕是十六岁那年娶的妻, 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如今已携手走过六年,将迎来第七年了。 他轻轻掀开食盒, 那股清甜的香气就氤氲而出,带着奶白的雾气,让尝遍美味的皇帝都有些刮目相看。 宁奕拾起调羹,轻轻舀了一勺成胶的透明甜汤,递至妻子唇边。 明雅眉眼微怔,犹豫片刻后,还是伸手接过,自己送入嘴中。 入口的银耳柔绵,雪梨清脆,是十分清新的甜意,和着热意一起滚入喉间,驱散了她原本的苦涩。 明雅眸子一亮,有淡淡的喜悦漫上眉梢,她又舀了几勺,缓缓咽下,仍不觉得甜腻,直到一碗汤见了底,她才放下调羹。 更高兴的,恐怕是宁奕。 他当即从床边的矮凳上起身,朝着帘子外喊道:“德善,再去御膳房传一碗。” “不用了,皇上。”明雅忙道,她温柔的说:“已经够麻烦那些宫人了。” “你难得肯吃东西。”宁奕黑眸沉沉,难掩喜悦道:“皇后你等着朕,朕去把这厨子绑来,就放在你的景阳宫里。” 纳兰明雅哭笑不得,连忙摇头道:“皇上,已经很晚了,臣妾知道您的心意,也希望您能多顾及自己。” 譬如作为君主的名声。 她恪守着一个皇后该有的本分,哪怕面前的男人也是她的丈夫。 听言,宁奕的心思歇了歇。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握住了皇后的手背,静静陪着她。 殿外,被唤做德善的小太监松了口气,虽然他也很想再见见那个漂亮的小厨子,但也不想看着好好一个儿郎被绑到景阳宫,被净身啊。 这整个皇宫里,除了皇上,就只有这些厨子和御医还是男人了。 德善抹去额间的细汗,往外走,刚好撞见回廊里的青年。 “纳兰侍卫?”他惊呼出声。 正在宫中值夜,听闻姐姐夜中惊醒,担忧她身子不大好的纳兰明煜和其他侍卫交了班,就顺道过来看看。 因为是宁奕的小舅子,他给予了纳兰明煜随意出入景阳宫的权利,一来是姐弟两感情极好,二来是宁奕日理万机,也希望皇后能有更多的亲人陪伴。 是以德善微微惊讶后,很快又恢复如常,他将室内的情况一一说明后,纳兰明煜也放心了,不再去打扰姐姐姐夫。 “至于你说的那个厨子……”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难得好奇道:“真有那么厉害吗?能比景师父还厉害?” 德善微微摸了摸鼻尖,那股余香仿佛还萦绕在他心头,他重重点头道:“小厨子和他的人一样,两个字,绝了。” 纳兰明煜被勾得愈发好奇,他摘下头顶的凉帽,精致的五官在月色下愈发出挑,青年的眉梢和唇角隐约带了点笑意,似洒落在月色里的桃花,让德善微微怔愣。 当然,他愣住是因为那顶凉帽,时值春季,侍卫们戴的官帽多是凉帽,无檐,形如圆锥,唯有顶珠能够区分出品级。 而纳兰明煜手中的,就是属于一品带刀侍卫的凉帽,顶珠镶嵌的是一颗圆润的红宝石。 而他身穿的官服,长袍短褂,整体呈褐色,唯有胸口和背后的补子格外精致,绣的是白鹤,能用白鹤的,也是官居一品。 德善羡慕的泪光从嘴边流出来,他抿抿唇角,得抬头才能直视这长身玉立的年轻人。 纳兰家的贵公子,皇后的弟弟,年轻的侍卫大人,紫禁城万千宫女的梦,这随便一个名衔都是旁人削尖脑袋钻营,也一辈子得不到的。 德善眯了眯眼睛,不让自己继续泛酸,他行礼后告辞道:“纳兰大人,奴才先走一步。” 青年颔首,有礼有节。 他转身,也正欲往景阳宫外走去,却在这时,一袭淡青宫装,梳着二把头的小宫女推开房门,走上前,拦在了纳兰明煜面前。 看见他时,陆宛宛才会漾起甜而明净的笑容,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欢喜道:“明煜少爷。” 纳兰明煜轻咳一声,他微微侧首,有些许骄傲得意,但难掩高兴。 “麻烦你照顾我姐姐了。”他说。 陆宛宛仍旧笑着点点头:“应该的。”随即她送上自己缝制的披风,递到青年手中,有理有据道:“您是皇后的弟弟,所以奴才照顾您也是应该的。” 纳兰明煜长睫微眨,似想到什么,将披风放回了女孩子手中。 陆宛宛忙道:“明煜少爷您别多想,这是谢谢少爷您给我带糕点呢。” 和乌雅·沉香所想的不同,纳兰明煜并非主动给陆宛宛带糕点,而是这个小女孩子主动索求。 如此,她才能借此还礼。 但明煜太过正直,他沉吟片刻后道:“谢谢你,但我不能收。” 宫中侍卫和宫女之间一贯忌私相授受,糕点还好些,主要是些吃的,不像披风、香囊这种东西,容易被捕风捉影,也容易给陆宛宛带去麻烦。 听言,陆宛宛也明白了,她倒不强求,只微微歪头,扬起笑脸,挥着手,目送着她的少爷离开了。 待纳兰明煜走远,陆宛宛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淡下来,她喜欢他不假,但想利用他也是真。 与乌雅·沉香不同,陆宛宛不是八旗女子,她祖上是包衣奴才,身份卑微,父亲又犯了事,被关押在牢狱,她想要救父亲,就得通过有权有势的男子。 陆宛宛左看右看,精挑细选后,只有纳兰明煜是最合适的。 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难得的是,及冠之年仍未娶妻。 但这样的人,同时也很难打动,陆宛宛用尽浑身解数,才好不容易在纳兰明煜心底留下印象,稍稍占有一席之地。 总归,他虽然慢热,但待自己已和旁的宫女不同了,这就是好的开始,陆宛宛并不着急,她想要什么,总得慢慢筹谋,唯愿父亲能熬得过,等得住她。 …… 月色如洗,星子璀璨。 纳兰明煜徒步走回了侍卫所,他用面巾和热水净了脸后,坐到书桌前,慢慢翻起了书卷。 很奇怪,关于陆宛宛。 纳兰明煜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意她,也弄不明白心底到底有没有喜欢,说喜欢吧,他在她面前从来不会心头悸动,说不喜欢吧,提起她纳兰明煜又会脸红。 青年越想越烦闷。 窗外的风也不解风情,将他的心吹动得乱上加乱。 他起身去阖窗,余光瞥见天边那轮圆月,总觉得有些熟悉,也总觉得这月亮高高在上,似乎在看他的笑话。 · 九重天上,月沉收回水镜。 “对,我就是在看你的笑话。”曾任月老的上神指尖微动,拨弄着手中隐约的红线。 他和火神明煜之间有私仇,所以也想让他尝尝被迫去爱别人的滋味,这个别人就是陆宛宛,也是一位下界历劫的仙子,在天上的时候,她就暗慕明煜。 可惜那时明煜心有所属。 他静默无言,对所有人都严格,别人都进不了他的心,唯独食神例外。 食神叫棠梨,本体是只可爱的年兽,年兽化形,无论男女都容貌昳丽,是国色天香的长相。 因为是年兽,食神的性子喜静不喜动,特别爱宅在家里,一到冬天也特别怕冷,那时小年兽就会往火神的府邸钻,因为明煜家里是整个九重天最暖和的地方。 而明煜本人,火神本神。 他最不怕冷,所以哪怕他有些高冷,小年兽还是眼巴巴去贴他。 贴着贴着,明煜就默许了。 月沉缓缓回神,他这手姻缘虽然乱牵了,但如果明煜的心够诚,红线就会自然断开,重新牵向他的正缘。 所谓月老,无非是成全有情人,指引心之所向罢了,再怎么强牵,也只是笑话和玩闹。 月沉收收心,不打算再管这人间俗事,但算算时间,他那个心急的哥哥星衡,恐怕很快就要来插手,帮助上神们渡劫了。 好吧,又有热闹看了。 第92章 愿附凤④ 往后本宫护着你 翌日, 难得微雨。 棠梨一觉睡到大天亮。 她喜欢下雨,撑了把伞高高兴兴去御膳房上班的时候,惊闻恶耗。 因为有人带了一道圣上的旨意来此, 所有师傅们都跪着, 看向棠梨那全是无比同情的目光。 小姑娘的心沉了沉, 好在天生佛系,也不管那么多,一撩衣摆,直直跪下,伸出小手接旨。 宣旨的声音清润好听, 似山野的风拂过清泉, 干净澄澈,微微带着男子的低沉,也和太监的细嗓区分开来。 棠梨听着听着,有点想哭。 因为她还是让景阳宫那位娘娘太满意了,是以圣上给予她殊荣, 让她去景阳宫的小厨房当一辈子的掌勺。 这话没毛病, 但约等于判了死刑, 让她当一辈子的太监。 不, 我不要。 棠梨下意识摇头,她微微颤抖接过圣旨后, 也不管宣旨的大人是谁,直接一个热身, 再俯冲, 抱住了那位大人转身时迈开的大腿。 “别阉我。” 这是棠梨入宫后,同纳兰明煜说的第一句话。 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哪怕他忘了这姑娘当时的神情, 也忘不掉她这句极为认真的话。 此刻,纳兰明煜明显在状况之外,因为他的大腿,还没人敢抱过,他今日之所以来宣旨,也是好奇想看看这个犹如一匹黑马,杀出重围的小厨子罢了。 他还没有认出棠梨来,没有认出她就是几日前,街边那个逃婚,又差点被他的马掀翻的少女。 但棠梨抱住大腿后,略一抬眸,就认出了这位纳兰大人。 因为他长得一副国泰民安的样子,很端正,很正直,很正气。 她开始后悔嚎出那一嗓子,想漾起点卖乖的笑脸,却发现比哭还难看。 纳兰明煜眉梢一挑,被她这哭笑不得的神情逗得身心舒畅,连抱大腿之仇都没有再计较。 棠梨见状,连忙缩回手。 她正了正自己的瓜皮小帽,眉眼沉静,如一泓秋水,淡定道:“大人,我想见见皇后。”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纳兰明煜不置可否,打量她片刻后,唇角微弯道:“跟上来。” · 景阳宫。 棠梨跪在上座的女子面前。 她开始解开自己的瓜皮小帽,微微低垂着头,眸中泫然欲泣,但酝酿半天还是没有泪珠。 明雅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唇角。 “抬起头来。”她说。 棠梨听话,露出八颗小牙齿。 皇后的眸底闪过一丝惊艳,绕是她见惯美人,也没碰见过下方女孩子这样的天姿国色。 就像明雅园子里的牡丹,哪怕还未绽放,也艳压其他花色。 “你多大了?”明雅问她,温温柔柔的语气。 “十五了。”棠梨乖巧道,她觉得皇后好亲近呀,一点没有架子,而且她身上香香的。 棠梨发自内心,有点喜欢明雅了,她准备开始卖惨,想让心善的皇后留下她才好。 于是小姑娘终于挤出来眼泪,十分悲凉道:“娘娘,我阿玛他不负责任啊,丢下我和我阿娘不管,我又被地痞流氓看上,要被他强娶为小妾,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躲进宫里来的呀,我阿娘身子又不好,我们母女两总得要吃饭吧,呜呜呜。” 明雅静静看着她表演。 她忽然觉得,下方的小姑娘有一种别样的可爱,而她的景阳宫中,恰恰缺这样一份可爱。 想到这里,纳兰明雅伸出双手,将跪在地上的女孩子扶了起来,没有多说安慰的话,只道: “留下来吧。” “往后本宫护着你。” …… “嗝。”棠梨哽咽了一下。 她连忙捂着唇,那双被水洗过的眸子就愈发明亮,那里面清清楚楚倒影着明雅的模样。 棠梨想,她更喜欢皇后了。 室外,同姐姐一样,微微挑开帘子看戏的,还有纳兰明煜。 他琉璃般清透的眸中难掩点点笑意,尤其是知道棠梨是少女后,脑海中的记忆慢慢重合,已和街头那红衣的新娘子重合。 哪怕那日棠梨的脸因为妆花了,显得浓墨重彩,她那双眸子里的灵动与纯净也丝毫未变。 纳兰明煜松开手,将帘子放下,他微微垂眸,唇边漾起如水的笑弧。 原来弘亲王宁弘,在那小丫头嘴里,就是要强娶他人的地痞流氓。 流氓……这称呼倒也别致。 纳兰明煜转身往外间走去,毫无意外碰见了乌雅·沉香和陆宛宛,一个在修剪花枝,一个在洒扫。 见她们的目光望过来,青年微微颔首后,转身朝宫门外走去。 沉香的目光一直胶在纳兰明煜身上,直到陆宛宛将扫帚拂到她脚边,沉香才微微一惊,怒目而视。 “陆宛宛,你干什么?” “扫垃圾呀。”淡青宫装的少女挑了挑眉,天真无邪道。 但乌雅·沉香明显发现,一贯打扮素净的陆宛宛今日难得带了艳丽的绒花,插在她的旗头上。 于是她指桑骂槐道:“花开得再艳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修剪掉。”沉香话落,直接裁掉了园子中一枝含苞待放的牡丹。 陆宛宛也并非好惹之人,她平日里忍气吞声惯了,但明显今日这景阳宫里又会多一个人,所以她不想再让着沉香,径直嘲讽道:“有些人少年老成惯了,乍一穿颜色明亮的衣服,就显得格外滑稽。” 她话落,余光从沉香身上扫过,大概也知道纳兰明煜今日会来,乌雅·沉香换下了一贯深紫色的宫装,穿了一身秋香色的鲜黄侍女服,发髻更是梳的一丝不苟。 陆宛宛脸上笑容讽刺:小儿女的心思大家都有,谁也别嘲笑谁。 然而,这边争的不相上下,棠梨那边却是奇异地融合。 得知纳兰明雅愿意留下自己后,棠梨就笑容满面,发誓一定要抱好大腿,升职加薪。 她要好好给皇后娘娘做菜。 而明雅呢,这位在棠梨眼里像姐姐般的女子就翻出了几件昔年的旧衣,十分素净雅致,可以先紧着用用,她又对棠梨说: “到底是女孩子,先将就穿着,之后我让人给你做新的宫装。” 她的声音好好听啊。 棠梨有些沉醉地想,明雅为人温柔似水,发自骨子里的替人考虑,这种感觉让棠梨一见如故。 就好像她以前也有这样一位朋友,也这样温柔,这样讨人喜欢。 棠梨一双眸子微弯,任由明雅展开衣衫在她身前比划,可到底是个双身子的人,棠梨不免心疼道:“娘娘,我糙惯了,不打紧的,倒是您,快歇一会儿吧。” 这话又逗得明雅笑了起来,和陆宛宛那种讲笑话逗乐不同,眼前的女孩子仿佛天生自带笑点,她明明极漂亮,言行举止却像个男孩子,一点儿也不讲究。 “没关系,本宫不累。”纳兰明雅微微摇头道:“何况御医也说了,要适当动一动,你过来,让本宫瞧瞧。” 棠梨就欢喜雀跃地走过去。 其实她很小的时候就想有个姐姐了,可瓜尔佳府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瞧不上她,也不带她玩,总是高傲又冷漠地斜视着她。 大概是因为自己是外室女,上不了台面吧,棠梨压下这种不愉快的心思,高高兴兴道:“谢谢娘娘。” 纳兰明雅微笑,指了指摆在桌面上的三件衣衫问道:“喜欢哪件?” “要是都喜欢,不嫌弃的话,你就全部拿走吧。” 这些衣服明雅并未穿过几次,料子都是上好的,所以过了这么些年还显得崭新。 棠梨静静瞅了瞅,有水绿色的,藕荷色的,还有一件月白色。 和其他两件衣衫底纹绣花不同,月白色这件宫装绣的是小重山的风景图案,大有云雾缭绕的朦胧美感。 棠梨有一点点心动,她眨了眨长睫,回眸问道:“娘娘,您说我穿哪件好看?” 明雅的心思一向灵巧,她放下手中玉珠,走上前道:“都好看,但本宫觉得,月白色最衬你。” 小姑娘的肤色雪白,配上这月白色就更显清冷,尤显肤质细腻。 “那就是它了。” 棠梨心满意足地拎起衣衫,明雅见状,忽朝外唤道:“宛宛,沉香,进来。” 随后,她向二人介绍了棠梨,又道:“今日大家都累了,先带她下去休息吧。” “是,奴才告退。”宛宛和沉香齐声应道。 …… 景阳宫里的待遇很好。 连大宫女都是一人一间房。 皇后娘娘又为人和善宽厚,从不在奴才面前摆架子。 棠梨抱着新领的棉被在床铺上打了一个滚,嗅着被太阳晒过后的气息,愈发心满意足。 这么好的差事哪里找呢? 她不管,她要赖在这里。 棠梨深吸一口气,她踢上鞋子,拿起纸笔后,趴到了桌子上,开始懒洋洋给额娘写家信。 因为是瓜尔佳氏的外室女,棠梨连额娘都不敢叫,从小到大习惯了称呼母亲为阿娘。 这封信自然是阿娘亲启。 她的字不如其人,也不如她的厨艺,像张牙舞爪似的爬过,颇有她自己豪迈的风格。 这种风格,阿娘肯定不会认错。 棠梨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如今也是看情况安定了,才敢同阿娘写信,让她放心自己这唯一的女儿。 信中内容也无非是皇后娘娘人特别好,差事有多轻松,阿娘的身子可好些了?——尽是些家长里短。 棠梨初来乍到,也不会傻乎乎让侍卫去带信,她认认真真做了三天饭后,在皇后娘娘凤心大悦提出要嘉赏时,才敢从怀里取出这封皱巴巴的家信。 她小心翼翼的,递过去。 纳兰明雅瞧着,原本就温和的目光更加怜爱了。 第93章 愿附凤⑤ 还是格局太小了 傍晚时分, 天色薄暮。 侍卫所交班后,纳兰明煜脱下官服,换上了灰蓝色长袍, 圆领对襟, 腰系白玉坠子, 清贵无双。 他穿着漆黑长靴走在宫道上,身形似玉树临风,惹得小宫女们频繁回头,捂唇小声惊呼。 纳兰明煜见怪不怪,左边唇角微微勾起, 染了点无奈的笑意。 他径直往景阳宫走去, 正好赶上姐姐明雅在用晚膳。 乌雅·沉香和陆宛宛分侍左右,反倒是做了满桌子菜的棠梨又缩回了厨房,没想着往前厅扎推。 看见青年时,正布菜的沉香微微垂眸,脸颊微红, 反倒是陆宛宛毫不避讳, 朝着年轻男子微微一笑。 明雅见状, 淡声道:“明煜, 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青年笑着摇摇头,抱拳道:“不敢叨扰姐姐, 额娘也在家等着我呢,只是不知姐姐托人唤我来, 所为何事?” 纳兰明雅拿起了一旁皱巴巴的家信, 耐心捋平后才交到弟弟手里,郑重道:“你替姐姐走一趟,将这封信交给工部尚书, 瓜尔佳大人。” 纳兰明煜点点头,伸出手接过书信,窗外的余晖透过雕花窗照射进来,也让明雅看清了他衣袖上的磨损。 “明煜,你该寻位福晋了。” 明雅话音未落,沉香和宛宛就下意识抬眸,朝青年望去。 然而纳兰明煜的目光只停留在那封书信上,停留在那狗爬似的字迹上。 他眉心微跳,沉声对明雅道:“姐姐多注意身体,弟弟先回府了。” 但凡提及要娶福晋,青年总是不着痕迹避开,纳兰明雅不好强求,又想起自己额娘所托,难免有些担忧,毕竟京中和弟弟一般年纪的贵族子弟都已成婚。 她幽幽叹息,却见身边两名婢女比自己还要愁闷难消,一时间又觉得有些好笑。 用完膳后,明雅让沉香撤下碗筷,又让陆宛宛跑了一趟司制局,她想抽空替弟弟做一件新衣,额娘年事已高,眼睛又不好,长姐如母,明雅总是操心的多一些。 似想到什么,陆宛宛临走前,明雅又吩咐道:“再多选几块布料,最好是月白色的,然后做成宫装,身量如你一般。” 陆宛宛连忙应下,心底下意识以为这是娘娘的恩宠,却忘了景阳宫中还有一个人同她差不多纤细,只是那小姑娘还在长身体。 此刻,景阳宫的小厨房里,棠梨正在努力多吃一点。 她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还是没有几两肉,作为一名厨子,若是不能把自己养胖,简直是奇耻大辱。 少女两颊微鼓,继续用盆干饭,来送碗碟的沉香瞧见了,难免睁大眼睛,愈发肯定这小厨子是个没有心眼的傻白甜。 乌雅·沉香心生拉拢之意,等棠梨吃饱后,她笑着递过去几颗水果糖,这物什在宫中也少见,是洋糖,很是稀罕。 托她阿玛在礼部任职的福,沉香有幸尝到这种西洋过来的糖果。 但小厨子不为所动,她眯了眯眼睛,又捂着自己半边脸颊,露出雪白的小牙齿道:“沉香姐姐,我牙疼,谢谢你的好意了。” 棠梨话落,转身就跑。 她才不要和她们勾心斗角呢,算计来算计去,还不如讨好自己唯一的老板,照顾好皇后娘娘。 沉香呀,你还是格局太小了。 · 京城,工部。 暮色渐浓,工部尚书瓜尔佳大人堪堪跨出门槛,就瞥见了庑殿顶下长身玉立的年轻人。 他眼光一亮,赶忙走上前,一拍箭袖,诚惶诚恐道:“纳兰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工部尚书是六部里实权最小的官儿,虽是正二品,但见了纳兰明煜这种圣上眼前的红人,还是不免卑躬屈膝,拼命讨好。 相反年轻人的态度要随和得多,他取出棠梨的家信,不免多说了一句:“这是令爱写给其母的,还望大人一定带到。” 瓜尔佳大人点头哈腰,连连称是,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想要再托回信,却又不敢。 倒是纳兰明煜极好说话,夜幕下青年的眸子浅浅倒影着星河,剔透而澄明:“大人放心,若需回信,再来找我便是。” “实在是有劳您了。”瓜尔佳大人感激涕零,送别这年轻人后,匆忙去了自己的外宅,好让那做母亲的女子能够安心。 想来,纳兰姐弟都是极好的人,棠梨在宫中也不会受了委屈。 瓜尔佳大人虽然不得不逼迫着女儿嫁给弘亲王,但把她放走,也是他的默许,就连那件嫁衣里所塞的银票,也是做阿玛的偷偷所藏。 他抹了抹眼泪,坐在轿子里难免又想了点别的,若是小女儿能够认祖归宗,那这纳兰大人,棠梨也是能够高攀一下的。 …… 戌时,纳兰明煜回到家中。 纳兰府的宅邸极其素雅僻静,建筑精美,掩映在园林山水之中,景致随四季轮回,一个时节有一个时节的野趣。 月光洒在通往正堂的青石板上,一并掠过两旁园子里新冒出来的嫩芽,别有生气。 小厮在前方掌着灯笼,落下的倒影衬得景致更有层次,不知为何,踏入正堂,看到额娘做的晚膳时,纳兰大人脑海中闪过了小厨子的模样。 水湾眉,桃花眼,琼鼻朱唇。 他难得的有些恍神,这点区别落到纳兰老夫人眼里,她不免揶揄道:“春日来了,我儿的心好像也动乱了。” 纳兰明煜耳根薄红,低声喝道:“额娘,别开玩笑。” “好好好。”老夫人亲手拿起调羹,替儿子盛了一碗汤。 翡翠白玉汤。 这道菜说难听些就是青菜豆腐汤,纳兰明煜长睫微垂,想到了先前在景阳宫里看见的晚膳,姐姐的饭桌上也有这道汤。 应当是棠梨做的,青菜改了花刀,大小厚薄一致,豆腐更是可见巧思,雕得镂空玲珑,便于入味。 至于其他菜色,也是量少而精,大概是顾及姐姐有孕,食材多保有原滋原味,却又不同于其他厨子,譬如同样是青豆炒玉米,棠梨就会盖上一层金黄的松子,或者是酥炸的腰果。 又譬如炒山药,棠梨会用麦芽糖拔出细白如雪的糖丝,见之难忘。 他提起竹箸,忽然觉得家常饭菜有些寡淡,但这是额娘的心意,纳兰明煜优雅地吃完了。 只是有点羡慕姐姐。 · 翌日,杏花微雨。 小厨子棠梨又在想新的花样,她清若水的目光掠过宫墙,停留在了落英缤纷的花树上。 棠梨试探性地踏出了景阳宫。 但心底还是害怕碰见弘亲王那个地痞流氓,只好来来回回在宫门口踱步。 四处巡逻的侍卫们瞧见了,不由多看了一眼,有人还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惊奇道:“快看,景阳宫什么时候多了个漂亮的小宫女?” 这声音不小,也惹得领头的人回眸望去,眸光微凝。 “继续往前走。”纳兰明煜说罢,见其他侍卫都散去后,才走到景阳宫门口,忽伸直了长臂。 棠梨这才猛地停下。 她不再来来回回,只抬起顾盼生辉的眸,困惑道:“大人?” 细雨霏霏,纳兰明煜的侍卫服染了些湿意,棠梨以为是要让她擦干净,所以从袖中掏出了帕子。 青年唇角微抽,沉声道:“别蹦蹦跳跳,影响秩序。” 说完又有些后悔,他明明是想提醒她小心雨后地滑。 棠梨苦着一张小脸:“知道了。” 纳兰明煜以手抵唇,轻咳一声道:“没事就回去吧。” “……”棠梨伸出细白的指尖,指了指远处宫墙旁的杏花树,小声道:“我有正经事的。” 纳兰明煜沉吟片刻,他转身往前走,淡声道:“跟上来。” 又是这样。 棠梨撇了撇嘴,撑上伞后乖乖跟上,她到底是个善良的小女孩子,所以微掂起脚尖,将伞往前送了送。 前方的青年察觉到后,不禁唇角微弯,他轻眨长睫,连眸底的清寒都渐渐化去。 红墙前这树杏花开得极好,花瓣随着雨水飘零,也沾染到了纳兰明煜身上,他不甚在意,微微侧首,看着身边努力踮脚的小矮子。 棠梨其实不算低,只是纳兰大人长得很高,显得鹤立鸡群罢了。 棠梨伸了伸手,依旧很难够到想要的花枝,她刚想扔了伞,用力一跳时,有只特别好看的手缓缓伸了过来,从她手背上掠过,轻易就折下那束花枝。 “给你。”纳兰明煜说。 棠梨点头接过:“谢谢大人。” “不客气。”纳兰明煜依旧公事公办,他继续往前走,在棠梨终于松口气的时候,他又回眸说道:“给我留一份。” 什么?什么留一份? 棠梨拎着花枝正诧异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又恐怖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说:“明煜,原来你在这。那正好,陪本王一起出宫喝酒吧。” 他说本王…… 棠梨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整个紫禁城里,声音这样肆意张扬的,只有弘亲王宁弘。 那个要强娶她的地痞流氓。 初春的时节里,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深吸一口气后,棠梨不敢回头,只敢压低着伞朝着纳兰明煜走去。 侍卫大人一下就发现了她的不寻常,也在小姑娘将要失力摔倒时,伸出双手紧紧扶住了她的双臂,他感受到了她的颤抖。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棠梨小声请求道:“纳兰大人,帮帮我吧。” 第94章 愿附凤⑥ 又怂又想要苟命 纳兰明煜的心微微刺痛了一下, 说不出来原由。 他接过棠梨手中的伞,让她躲在自己身后,随后抬眸对宁弘说:“弘亲王, 奴才还要值班。” “依本王看, 是要陪佳人吧。”宁弘摸着下巴, 想要往后打量,却被青年遮挡得严严实实。 “不就是陆宛宛嘛。”宁弘轻哼道:“本王不稀罕。” 他话落,撑着伞继续往前走去,纳兰明煜微微垂首,目送着弘亲王走远, 他眼尖, 还是看出了宁弘手中所握纸伞的端倪。 在竹制的伞柄尾端,纂刻有一个小小的“玉”字,宫中以玉为名讳的,只有钟粹宫的玉嫔娘娘。 也是棠梨同父异母的姐姐,瓜尔佳·玉梨, 时年十八岁。 纳兰明煜似有所感, 他收回思绪, 对身后的姑娘说道:“没事了。” “别怕。” 棠梨这才松开紧握着他身后补子的手, 那精致的白鹤刺绣都有些皱巴巴了。 “大人,对不起。”她低声说。 纳兰明煜舒眉一笑, 难得打趣道:“真要道歉,用美食来赔。” 青年说罢, 将伞重新塞进棠梨手里, 劝说道:“回去吧。” “嗯。”她乖乖应下,攥紧了手中那束沾着水珠的杏花枝。 …… 那边,宁弘一直往前走, 拐去司制局的时候,恰好碰见从里走出来的陆宛宛。 她抱着几件新制的宫服,月白色,瞧见宁弘时,少女的神情比衣衫上绣的小重山还要淡漠。 陆宛宛和宁弘相看两厌惯了,毕竟一开始宁弘调戏过陆宛宛,但吃了不少亏。 他亦冷着脸,嘲讽道:“陆姑娘,你的纳兰大人好像和别的女子走到一起了,还特别在意。” 通往司制局只有这条路最快,如果刚刚明煜背后的人是陆宛宛,那她一定不可能再出现在此。 是以宁弘得意洋洋,漫不经心的说:“连衣衫都是喜新厌旧,何况是人呢?陆姑娘,本王早说过吧,天下男人一个样。” 他纳兰明煜也并不例外。 陆宛宛没有再理会,只福身离开,心里却还是产生了异样。 宁弘淡淡勾起唇角,转身踏进了司制局,他取出怀中一方锦帕,随便找了个资质深厚的姑姑询问,想知道这布料是哪宫的。 因为这块锦帕,和那柄纸伞一齐出现,出现在宁弘离宫的必经之路上,像有人刻意等着他。 好在掌事的姑姑眼尖,一下就认了出来,答道:“弘亲王,奴才瞧着这是玉嫔宫中的。” 她声音压得很低,宁弘微愣过后,又恢复他吊儿郎当的模样,笑着道:“原来如此,这是本王在道上捡的,便交由你去物归原主吧。” 他收了伞,一并留在了掌事姑姑这里,也彻底肯定那个“玉”字所代表的是谁。 玉嫔,瓜尔佳氏的嫡女。 宁弘的初恋情人。 他稍显清秀的眉目微敛,行至无人处,才收回一身的放浪形骸。 在这紫禁城里,演一个浪子很容易,当个闲散亲王也很安全,唯一悲哀的是,难揽实权,所以连曾经喜欢过的人都留不住。 · 傍晚,钟粹宫。 掌事姑姑将东西送来的时候,瓜尔佳·玉梨正在用膳。 她不太受宠,是以晚膳也比其他妃嫔待遇差些,只有一菜一汤。 即便如此,玉嫔眉目间与生俱来的高傲还是分毫未变,好像无论何种境遇,都无法撼动她一般。 然而这样的人,在看见掌事姑姑送来的东西时,还是没忍住眉眼波澜,隐约泛红。 “他怎么说?”玉嫔让宫女取出银两塞进姑姑手中后问道。 “回娘娘,弘亲王说,这是他捡的,当物归原主。” 好一句物归原主,玉嫔在心底暗叹,嘴上却说:“麻烦姑姑了,来人,送客。” 待姑姑走后,玉嫔才骤然起身,抬袖打翻了桌上磕碜的饭菜。 一旁的小宫女见状,忙宽慰道:“娘娘息怒,弘亲王肯定心里还有您,只是碍于宫规罢了。” 玉嫔只是笑,笑得泛出泪花,“是啊,他心里有我,所以才迫不及待要娶我那个妹妹。” “你说,我们长得像吗?” 小宫女赶忙跪下,瑟瑟发抖道:“定…定然是像的。” 玉嫔叹息:“连你也骗我。” 她心里其实明白,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瓜尔佳玉梨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听了额娘的话,按她的要求入宫选秀,背负着光耀门楣的重责,可她喜欢的,不是当今圣上。 就连这不受宠,也是玉梨自己选择的,她还傻乎乎地借病不侍寝,只想给心爱之人留个完璧之身,又哪里料到他转身要娶别人。 大概在宁弘眼里,她玉梨就是一个贪慕虚荣,想往上爬的女人吧。 可他要娶的,偏偏是棠梨。 是小她三岁的妹妹。 这真相残忍,却又让玉梨燃起希望,暗暗祈祷是菀菀类卿的戏码,但她同时又知道,那个小妹妹比自己生得好看太多。 玉梨随了她额娘,瓜尔佳夫人的端庄与大气,还有丹凤眼里的骄傲,棠梨却不同,她阿娘性子柔婉,天生一双含情目,生出的女儿更加出色,容貌可比国色天香。 也是如此,玉梨从小就不喜欢棠梨,觉得她狐媚子,姐妹两未曾亲近,玉梨还仗着是姐姐,威胁恐吓妹妹,不许棠梨抢她喜欢的任何东西,任何人。 大概是这种童年阴影,即便得到了宁弘的垂青,棠梨也下意识瑟瑟发抖,又怂又想苟命。 因为棠梨知道,假如姐姐不入宫,宁弘就是未来的姐夫了。 她才不要嫁给姐夫。 然后被姐姐凶。 · 景阳宫,小厨房。 棠梨耐心地将杏花瓣一片片摘下,留出几片最完整好看的后,她将剩余的裹进纱布,开始碾碎成汁。 淡粉的颜色格外好看,像有晚霞出现时,天空漂浮着的棉絮。 棠梨拭了拭额前细汗,将角落里的木桶提了过来,这是她辛辛苦苦挤出来的牛乳,还是难得的水牛乳,奶香醇厚浓郁,用来做双皮奶最合适。 棠梨知道,怀孕的人得补充牛乳,但皇后娘娘不喜欢,嫌它腥气,小厨子只好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哄骗纳兰明雅吃一点。 这去腥的关键就在蛋清和奶液的比例上,棠梨将牛乳放入锅中煮开,等微微冒泡的时候就可以关火,搁置一旁晾凉,待到奶皮出来。 随后分离蛋清,加些砂糖搅拌,增加甜味。再将晾凉的奶皮沉底,将底下的牛乳倒入蛋清碗中,同时放入杏花汁调色添香,搅拌均匀后再次过滤。 最后,将过滤好的绵密牛乳混合物上锅蒸,待水沸,大火焖一盏茶的功夫,等到奶皮成形,弹而滑嫩,恍若镜面一般,光可照人。 棠梨开盖后,心满意足。 因为加了杏花汁,双皮奶的颜色偏浅浅的粉,格外喜人。 再次晾凉的过程中,棠梨又将泡发洗净的红豆蒸熟,煮了燕麦,还切了许多应季的水果,全当双皮奶的配料,因个人喜好添加。 她还特意熬了红糖桨,这是给喜甜的皇后娘娘的,红糖养血益气,适量饮用对女子好。 如果是夏天,还可以品尝冰镇双皮奶,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棠梨已经开始期待夏日了。 她喜欢夏日炎炎,因为她怕冷,很怕很怕。 小姑娘搓了搓手,最后用筷子夹起预留的杏花瓣,添在了白玉小碗盛着的奶皮上方,仿佛将整个春天揽进了这小小的天地中。 人间食事,不过如此。 …… 小厨子欢快地哼起了歌,她是高兴了,但抱着新制宫服回来的陆宛宛却是心情不佳,她打听到今日出景阳宫的只有棠梨。 纳兰明煜一贯不和小宫女亲近,唯独对他姐姐宫里的人还算和睦,所以陆宛宛几乎不用想,就能猜到宁弘口中的人是谁。 陆宛宛承认,棠梨是很漂亮,但纳兰明煜绝非肤浅之人,她试图说服自己,心中的酸涩却愈演愈烈,缓缓升成了妒意。 尤其是在得知领回来的宫装也是给棠梨后,陆宛宛的心彻底失衡,她骗自己先来后到,却忘了还有一个词叫后来居上。 和眼缘这种事情,只对人,不分先后,而棠梨,恰恰让人喜欢。 陆宛宛心中生着闷气,刻意不和棠梨说话,小厨子察言观色,抿抿唇,小心翼翼递了碗双皮奶过去,在作死的边缘试探。 听我的, 唯有美食,方可解忧。 棠梨想说话,但是不敢,她又怂又想苟住,所以显得老实巴交。 这小模样有些好笑,陆宛宛气着气着,忽然觉得自己幼稚了,旁人喜欢棠梨,那是棠梨的本事,她不应该嫉妒别人的本事,而是应该努力发扬自己的本事。 好吧,原谅你了。 陆宛宛执起调羹,终于还是屈服在美食的诱惑之下。 连看棠梨都再次顺眼起来。 小厨子吸了吸鼻子,心中松了一口气,啊啊啊,同事关系好难啊,我只想伺候我老板。 救救我。 她在心中哀嚎了一会后,恰巧碰见来传膳的沉香,看见摆得规整的双皮奶小碗后,沉香眼中一亮,说道:“幸好做的多,皇上来看娘娘了。” “哦。”棠梨轻轻应一声,在沉香和宛宛要全部端走之前,悄悄收下了一碗,藏起来。 这是要留给纳兰大人的。 她虽然是小厨子,但讲信用。 乌雅沉香只以为那碗是棠梨留给她自己的,也没管,只回眸问道:“皇上和德善公公都来了,你不过去瞧一瞧吗?” 不,我不想。 棠梨摇摇头,继续窝在小厨房里,她只有一个老板,不是皇帝,也不是小公公,是她最最喜欢的皇后娘娘。 她才不要在皇上面前抛头露脸呢。 第95章 愿附凤⑦ 是因为不喜欢吗 棠梨以为自己安分就够了。 但万万没想到, 爱新觉罗·宁奕尝了尝她做的双皮奶后,眉梢一喜,说要见见这小厨子。 这些时日, 宁奕也听御前公公德善说了, 景阳宫里新收的小宫女原是景师父推荐到御膳房的, 也是景师父唯一的徒弟。 因着这层关系,也因为皇后喜欢,所以宁奕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追究棠梨女扮男装混进御膳房的事了。 毕竟做天子的,得学会糊涂。 不过, 他倒是对这小厨子生了兴趣, 一个姑娘家,胆子倒挺大。 但是宁奕错了,没有谁能比棠梨更怂,是以听到德善公公的传召后,小厨子就开始飚演技了。 她捂着肚子, 一脸生不如死的神情, 来回辗转于茅房, 摆明了不能面圣, 面圣就出丑的意思。 得善公公虽然年轻,却也是人精, 他知道棠梨不想凑到圣上跟头,也能明白她这样的长相, 恰恰是宫里缺的国色天香。 她想飞上枝头并不难。 圣上虽然和皇后鹣鲽情深, 但毕竟是天下之主,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尤其娘娘有孕在身, 皇上又还年轻气盛。 德善想,棠梨到底是个好孩子,也给自己做过好吃的,便不管演得如何,勉强默认了。 棠梨侥幸逃过一劫,坐回小板凳,长长舒出一口气。 前厅里,德善公公回禀后,宁奕多少有些失望,这神情再次落入明雅眼中,让她的心微微一沉。 她想起前几日去太后宫中请安,那年迈的妇人正在佛前诵经,檀香高远,佛珠凝重,太后说的话却是人间的声色犬马。 她语意委婉,但无非是让身为皇后的明雅要大度,即便不想分宠,不愿便宜其他宫的妃嫔,也该扶持自己宫里的丫头上位,替她这个有孕之人承宠,绵延子嗣。 毕竟皇帝还十分年轻。 纳兰明雅静静听着,只觉得一颗心越来越沉,这是她早就料想到的,可真正发生在眼前,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身边夫君眼底的那点失望,其实就足够伤人。 明雅勉强微微一笑,对皇帝说:“是臣妾怠慢了皇上,也没管教好宫里的人。” 陆宛宛和沉香听言,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她们心思各异,面对皇上时,其实多少有过念想。 若非纳兰明煜在前,恐怕小宫女们的心思就都在宁奕身上了。 毕竟谁都想一飞冲天,攀龙附凤,不做奴才,去做人上人。 何况皇上才二十来岁,十分年轻,又长相英俊,身量颀长。 “皇后说笑了。”宁奕眸光微闪,再次轻抚她手背,宽慰道:“你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 明雅垂眸:“臣妾恭送皇上。” 沉香和陆宛宛走上前来,想搀扶明雅去休息,这个一贯温柔的女人却摆摆手,稍显疲倦道:“都退下吧,叫棠梨过来。” 这下,小厨子来得飞快。 她刚想问老板有何吩咐,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就望见娘娘温柔如水的眼底难掩伤感。 棠梨的心也跟着揪了揪,她呐呐道:“娘娘对不起。” 明雅摇头笑了笑,她招手,让棠梨到自己的跟前来。 棠梨就拎了个小板凳,坐在床榻边,或者说娘娘的脚边。 她特别乖,像明雅不幸夭折的妹妹,也是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明雅问她:“你喜欢皇上吗?” 小厨子瞳孔地震。 不啊,我喜欢皇后啊。 她微微抬眸,可怜巴巴道:“娘娘不要把我送给别人。” 明雅哪里还能不明白,窝在小厨房也好,躲避也好,都是发自棠梨真心,她没有半点想凭借自己接近皇帝的意思。 如果说棠梨有所图,那她图的也不会是旁人,不是宁奕,也不是明煜,棠梨图的,是她。 又或者说是皇后娘娘的庇护,是在这景阳宫里的安稳生活。 她真的很特别,也很少自称奴才,不谄媚,但却让人喜欢。 明雅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说:“弘亲王也好,皇上也好,本宫都会护着你。” 美貌并非原罪,在这凄冷的紫禁城中,同为女子,当守望相助。 棠梨眨了眨眼睛,有些懵懵懂懂道:“娘娘,我给你呼呼。” 明雅不解,女孩子却稍稍起身,轻轻吹了吹她的脸颊。 “棠梨,你在干什么呀?”明雅被吹得哭笑不得,却听小姑娘说:“娘娘,我在呼你呀。” 我在乎你呀。 所以,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 夜已深。 小厨子终于将心事重重的纳兰明雅哄睡,回到了小厨房。 她开始削春笋,越削越觉得爱新觉罗·宁奕损,有了一个好妻子,还不知道满足,烦死了。 她削着削着,忽然看见了藏在橱柜里的那碗双皮奶,再次瞳孔地震。 糟了,她只顾着皇后娘娘,把她弟弟纳兰大人忘了。 他不会打我吧? 棠梨心有点慌,她试图补救一下,所以将小碗放在食盒里,打算托人送去侍卫所。 只要是今天给的,她就不算理亏。想到这,为表诚意,棠梨又拿出了之前做的姜汁软糖。 这玩意儿可费劲了,她捣姜都捣了大半天,碾碎糯米粉又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做了些。 因为近日雨多,虽是春日,仍有余寒,她才给皇后娘娘备了些。 便宜纳兰大人了。 棠梨一并收进食盒,猫着腰,开始在景阳宫门口来回试探。 和之前一样,犹犹豫豫。 想去,又怕。 不去,也怕。 她跟做贼似的,这模样恰好收进远处杏花树下,手执一盏宫灯的青年眼底。 纳兰明煜今夜值班,留宿在宫中,还穿着一身侍卫服,鹤补上镀满清霜。 看见棠梨时,他微沉的眉眼终于淡淡化开,执灯走上前来。 然而,棠梨在夜间的视力并不好,还以为是鬼火,扭头就想跑。 “你试试?”身后响起清澈的声音,在夜色中随冷风传来。 棠梨开始急了。 她认得这是纳兰大人的声音,好听是好听,吓人也是真吓人。 但她身体很诚实,又小步子原路挪了回去,挪到宫门口。 再从朱红的宫门里探出小小一个脑袋,随后又伸出手,将食盒递出去。 纳兰明煜将宫灯往上提了提,隔得这般近,棠梨终于看清楚他的轮廓,火光的暗影在他白皙的脸颊上跳跃,愈发衬得那双眼睛眸清如水。 他好像没有在生气。 棠梨长睫轻颤,瓮声瓮气道:“大人,我错了……” 下次还敢。 棠梨微微转动脚尖,因为躲在门里,胆子大了,撒起娇来:“大人别生气,我知道错了,真的。” 纳兰明煜微微侧首,唇角还是不可抑制地扬起笑弧。 青年的骨相生得极好,在灯火的映衬下,线条稍显柔和,连带着纳兰明煜整个人都像被打磨好的美玉,比起白日里要温润许多。 他确实没有生气,相反情绪是愉悦的,为了等小厨子的美食,纳兰明煜特意没用晚膳,所以等到现在,腹中空空,难有睡意。 他想出来走走,鬼使神差就走到了姐姐的宫门附近。 打开食盒后,里面只有小小一碟哄孩子的糖,和一碗奶皮。 纳兰明煜虽然出身金贵,但从不挑剔,他拿起调羹将双皮奶用完,又塞了颗姜糖放进嘴里,舒服了。 “那个,听说你生病了?”纳兰明煜将食盒递回去,他和姐姐不同,并不喜甜,也知道做软糖的不容易,尤其是看见棠梨眸中的不舍后,便不打算拿走了。 “谁说我生病了?谁?”棠梨放下食盒,略略插腰道:“一个合格的厨子是不可能生病的。” 因为要保证自己的健康,才能保证食品的质量与安全。 她难得眉目张扬,带着自己的小骄傲,纳兰明煜瞧着,微微抬眉,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我听德善说的。”青年如实相告,又道:“装病这法子,往后少用些。” 皇上不是傻子,甚至于他比旁人要疑心更重,心思更深沉。 棠梨想了想,想到了两点,一是觉得德善的嘴没有门,他这个御前公公还没自己敬业,二是真的很好奇,男人都这么看重脸吗? 她抬起神采奕奕的眼睛,认真看着纳兰明煜,问道:“大人,您不娶福晋,是因为不喜欢吗?” 或者像那些小道消息说的一样,纳兰大人是断袖? 棠梨问得很委婉,但青年还是有些招架不住她的目光,眼眸微眨道:“不是不喜欢。” 是还未碰到真心喜欢的人。 所以宁愿不娶,也不将就。如果他纳兰明煜随随便便娶一个门当户对的福晋,是对自己不负责,也是对那无辜的女子不负责。 “那你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呀,”棠梨随口道:“不管喜欢不喜欢先娶了,因为以后再遇见真正喜欢的也可以娶呀。” “或者像我阿玛一样,他胆子小,不敢明着抬回府,只能养外室。”说到这里,棠梨明媚的五官还是黯淡了一瞬。 纳兰明煜捕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瓜尔佳大人虽然懦弱无能,但爱女儿的心是真的。 青年静默无言,其实他想反驳,想告诉棠梨:不是天下间的男子都三妻四妾,也有人路过满园春色,片叶不沾。 除非,遇到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纳兰明煜想了想,这些话终究还是未说出口,因为他和眼前的小厨子才认识不久,最忌交浅言深,哪怕他隐约觉得,他和她好像早就见过。 但这只是他单方面认为,不是吗? 纳兰明煜即使生来得天独厚,也从不自作多情,更不会随意践踏那些小宫女的喜欢。 “对了,”转身离开前,他最后对棠梨说:“我喜欢吃排骨。” 明日记得做。 棠梨:??? 这得是另外的价钱吧。 她只有一个老板,凭什么打两份工,怎么,看在娘娘的面上,叫你一声大人,你还想上天? 第96章 愿附凤⑧ 我卖艺不卖身啊 翌日, 天光放晴,云影漂移,带着春日的缠绵。 小厨房里的炊烟如约升起, 影影绰绰, 恰似少女新衣上如黛的小重山, 有着江南朦胧的意境。 棠梨饮了一口蜂蜜柠檬水后,洗净手,准备开始用心做午膳。 纳兰大人所言不虚,今日是纳兰家老夫人进宫探望女儿的日子,连同纳兰明煜一起, 会留在景阳宫中用膳。 所以棠梨要打三份工。 唉, 只要娘娘高兴就好。 她调整好心态,准备将新鲜的肋排改刀腌制,一菜三吃。 娘娘口味偏甜,那就做一道糖醋排骨,老夫人上了年纪, 牙口不似从前, 就做粉蒸排骨, 至于纳兰大人, 随便一点,桥头排骨吧。 既然是家宴, 肯定少不了鸡鸭鱼肉,荤素凉热搭配。 棠梨琢磨了一下食材后, 决定做白切鸡, 灯影牛肉,松鼠鳜鱼,再加一道酱肘子, 素菜的话,清炒春笋,香椿鸡蛋,韭菜鸭血,最后以锅塌豆腐结尾。 她挽起衣袖,认真备菜。 窗外响起清脆的鸟鸣声,鸟儿衔着花枝,落在了红色的宫墙上。 光影细碎,透过雕花窗照进景阳宫的正厅里,暖意融融。 明雅和纳兰老夫人居于上座,正在闲谈,小宫女们在帘子外,但会悄悄打量那坐于下首的年轻人。 被额娘拎过来的纳兰侍卫正端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中,手指轻点,百无聊赖。 太阳的清晖洒在他眉眼之间,如点点金粉,让本就耀眼的人仿佛发着光。 他也确实多余得像盏宫灯。 纳兰老夫人来时大概已经听说棠梨了,所以不免担忧道:“明雅,新来的孩子忠心吗?” 皇后微笑着点点头。 “额娘,她很安分,想讨好本宫的心远胜过皇上,其实凭她的相貌,想飞上枝头太容易了。” 纳兰明雅顿了顿,又道: “她是最好看的那个,也是最安静的那个,静水流深,大抵说的就是棠梨这样的女孩子。” 纳兰老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她余光瞥向小儿子,见他好像终于有了些兴趣,不免做媒道: “明煜,若你喜欢,把那孩子娶作侧福晋如何?” 虽然是外室女,但只要儿子喜欢,纳兰家可以去求圣上一道旨意,让那瓜尔佳的女儿认祖归宗。 明雅听言,难得眉梢轻动,笑望着额娘附和道:“明煜,姐姐也觉得合适,你说呢?” 青年脸色薄红,微抿唇角道:“姐姐别开玩笑了,棠梨那样的女孩子,应当是不愿为侧福晋的。” “那沉香呢?”明雅瞥见了帘子外深紫色的宫装,淡声问道。 纳兰明煜再次摇头。 “莫非是陆宛宛?”却是纳兰老夫人出言,她嗓音微颤,生怕金尊玉贵、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嫡子,喜欢上一个父亲锒铛入狱,身世低微的包衣奴才。 “额娘!”纳兰明煜起身,轻喝道:“您放心,若儿子有喜欢的人,一定会请求皇上赐婚。” 话已至此,纳兰老夫人只好揉了揉眉心,放他回侍卫所。 纳兰明煜已经不小了。 可惜,八旗里适龄的女子画像如流水般入了景阳宫,未经他轻轻一瞥,又都被送还回去。 郎心似铁,如清冽刀锋不可卷也,又如高岭之花,难以摘下。 这可愁坏了纳兰老夫人,她看向自己女儿,询问道:“你说,明煜不会真的喜欢那个奴才吧?” 明雅无奈摇头,每年选秀之际,作为皇后她都会留下一些觉得合适的贵女画像,但弟弟看都不看,心思难猜。 但真要说他喜欢陆宛宛,明雅也不能断定,只能说弟弟对她是有些特别的,与旁人不同。 明雅只好劝说道:“倘若明煜真心喜欢,做姐姐的自然会替他求个恩典,让皇上帮忙抬旗,绝不会让额娘因此蒙羞的。” 纳兰老夫人长叹一声,握住了女儿的双手:“你有心了。” 明雅垂眸一笑,容光焕发。 这变化自然逃不过纳兰老夫人的眼睛,她欣慰道:“与上次见面相比,你明显气色好多了。” 明雅颔首:“多亏了那孩子,她很好。” 明雅看着额娘的眼睛,继续说道:“别说棠梨不愿意,就算她愿意,我也不舍得让她做侧福晋。” 听言,纳兰老夫人愈发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小姑娘,能得自己女儿这样的喜欢。 …… 室内檀香缭绕,母女之间不再谈别人,只聊些体己话。 躲在帘子后的沉香也走到了室外,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介于陆宛宛又去了司制局拿布料,沉香只能去厨房找麻烦。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厨子懵了,她怎么又得罪人了? 棠梨将腌制好的食材翻面,又不紧不慢将蔬菜豆腐改刀切花备用,任凭沉香如何找茬,她都不动如山。 天大地大,做饭最大。 乌雅沉香气得跺了跺脚,脑子里霎时冒出一个恶毒的想法。 她听说棠梨是逃婚的,逃婚对象又是弘亲王,倘若她把棠梨藏在景阳宫的事情告诉宁弘,不就轻而易举除去一个劲敌吗? 沉香下定决心,只要她小心一些,不让皇后娘娘知道就好。 · 侍卫所。 纳兰明煜回到自己的房间,脑海里还是姐姐和额娘的玩笑话。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额娘提出要将棠梨许给他的时候,他大脑一片空白,心腔悸动。 就像敲起密密麻麻的鼓点。 纳兰明煜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喝了盏茶后,才将心绪压下,他起身打开抽屉,翻出了一封书信。 这是今日早朝时,瓜尔佳大人托给他的,是写给棠梨的回信。 他将书信压在了鹤补后,打算去景阳宫用过午膳后交给棠梨,就当酬谢她做饭的辛苦。 紫禁城的钟声准时敲响,侍卫们换班后,纳兰明煜也准备出发,虽然只有短短的午休时间,他仍然换上了一身常服。 行至景阳宫宫门时,他恰好碰见了从司制局回来的陆宛宛。 少女仍旧是淡青的宫装,梳着小巧的二把头,眉眼带笑。 “明煜少爷。”她轻唤道,声音带着旁人难见的清甜。 青年礼貌地颔首,目光落在了她捧着的新衣上,看样式和大小,应该是男子的长袍。 陆宛宛连忙解释道:“是娘娘见少爷衣衫磨损,想替您做件新的,但奴才怕娘娘受累,所以才揽过这差事。” 话落她将衣衫塞进青年手中,不容拒绝道:“少爷你看,宛宛的手指都刺破了。” 纳兰明煜微怔,余光却瞥见了那提着食盒往外走的小姑娘。 隔得不远,棠梨很尴尬。 她有一点点想看戏,但是害怕,所以慌忙转身,全当自己是根木头,看不着,听不见。 毕竟人家郎才女貌,哪是她这个妖怪能干涉的? 棠梨吐出舌头,顾自做了个鬼脸后,才平复好心绪,继续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往正厅走。 为了保证食材的热气,她都不敢耽搁,见陆宛宛和沉香久久不来,所以就自己出来上菜了。 要是搁平时,她一定躲得远远的,除了小厨房哪也不去。 她微弯腰,吭哧吭哧继续往前走,却在这时,有人自身后伸出手,接过了那沉重的食盒。 棠梨:??? 她第一反应不是去看这多管闲事的纳兰大人,而是小心翼翼抬眸,去看陆宛宛。 那个,你听我解释。 她抿抿唇,生怕被误会。 然而,陆宛宛只是低垂眼眸,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在眼底。 棠梨的心更慌了,她根本没有攀上纳兰大人,母凭子贵的心思,她就想好好苟着,怎么这么难? 打工人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恶意,她悠悠叹息,眼看着身高腿长的纳兰明煜提着食盒进了正厅,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给娘娘布菜。 看见棠梨的第一眼,纳兰老夫人就眸光一亮,因为过于出色了。 但就像女儿说的那样,这孩子很安分,她天生眉眼多情,却不张扬,反而低眉顺目,显得乖巧。 景阳宫里的丫头纳兰老夫人都见过,那都是有各自心思的,唯有棠梨,她的眸似一泓秋水,让人望着,连心也跟着静下来。 老夫人阅人无数,也是觉得这孩子合眼缘,所以再次问道:“棠梨,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儿媳?” “……”少女静默了。 她卖艺不卖身啊。 但纳兰姐弟都是很好的人,棠梨不知道怎么说拒绝。 以一个奴才的身份。 说难听点,老夫人肯问她,那是给她面子,她说什么好呢? 装病? 这次好像不行了。 棠梨黛色的水湾眉微皱,犹犹豫豫正要开口时,她的娘娘终于徐徐启唇,来救她了。 “额娘,先吃饭吧,尝尝这孩子的手艺,凉了就不好了。” 纳兰明雅浅浅笑道,纳兰明煜也收回落在棠梨身上的目光,淡声道:“额娘,儿子又不是金银珠宝,人见人爱。” 他当然看得出棠梨没有心思。 虽然他的心又被望子成婚的额娘动乱了一瞬。 棠梨眨眨眼睛,顺着台阶下,开始用心布菜,道道皆精,色香味俱全。 最别致的还是排骨一菜三吃,糖醋的,粉蒸的,油炸的,都精致地摆在同一个白瓷碟子里,再佐以葱花点缀,香气四溢。 纳兰老夫人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巧思,提起筷子尝了尝后,肉质酥软,关键是一点肉腥味也没有,让她这种习惯了素食的人都觉得口味极佳。 吃食这事,若能使人开怀,很容易浮上眼角眉梢,见自家额娘喜欢,姐弟两又朝她碗中夹了其他菜式。 老夫人吃得津津有味,但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养,只等优雅用完膳后,才拉着棠梨的手询问:“丫头,你这竹笋为何比其他人做的好吃?” “还有你这肘子怎么那么酥烂,入口即化?” 被人认可,棠梨的小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她忍着心底的愉悦,一字一句认真解释道: “回老夫人,竹笋清脆,是因为选用了笋尖,热水焯后又过了冰水,至于口味,因为用的是腊肉煸炒后的油,所以更具风味。” 小姑娘眉眼认真,她还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格外动人。 “至于肘子,表皮焦脆是因为在焖煮前先经过了油炸,从而锁住皮层,入味是因为扎了小孔,酥烂是因为两次焖煮,一次出糖色,一次收汁,所用火候不同。” 棠梨的声音清悦好听,带着一点点软和糯,让人听着舒心,说再多也并不觉得腻烦。 纳兰老夫人的神色越来越满意,尤其是有陆宛宛这个最坏的结果在前,倘若儿子喜欢的是眼前这丫头,她反而觉得挣着了。 和女儿对视一眼后,老夫人刚想褪下腕间的玉镯当见面礼,就被室外吵吵囔囔的声音打断了。 此刻,景阳宫的院子里,爱新觉罗·宁弘推开上前阻拦的侍卫和奴才后,高声道: “皇后娘娘。” “烦请您,把人还给本王。” 第97章 愿附凤⑨ 朕说让你走了吗 弘亲王的声音并不难分辨。 棠梨下意识往后退去, 也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橱柜,将置于柜顶的花瓶碰了下来。 她眉眼慌乱,却在这时, 饭桌边的青年起身, 伸手一拉, 将吓傻了的姑娘扯到了自己身前。 “砰”的一声,瓷瓶崩碎,在地毯上开了花。 明雅见人没事,仍旧从容道:“无妨的,岁岁平安。” 纳兰明煜却发现, 身边小姑娘的脸色又变得煞白了。 他往帘子外望去, 正好看见了气势汹汹的宁弘,瞧见棠梨后,宁弘连带着望向明煜的目光都变得失望。 “纳兰明煜,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把人给我藏起来?” “啪”地一声, 却是明雅拍桌而起, 带着皇后的威压道:“弘亲王, 这里是本宫的寝殿, 不是任由你胡闹的地方。” 明雅为人温和,鲜少有生气的时候, 她说罢,宁弘的情绪也随之收敛了一些。 虽然是公认的纨绔子弟, 但宁弘在宫中还是守着分寸, 从未出格。 见皇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宁弘便不再纠缠,转而去找皇上太后。 他走后, 景阳宫原本和煦的气氛也冷了下来,纳兰老夫人到底见多识广,淡定道:“来人收拾一下碎瓷,小心伤着。” 至于宁弘…小场面,不要慌。 知子莫若母,从刚刚明煜护着的态度里,老夫人就能觉出点什么,既然如此,那纳兰家也不怕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亲王。 想抢我的儿媳妇,那没门。 老夫人淡定起身,走到那脸色微白的小姑娘面前,和声道:“别怕。” 话落,她取下腕间水头成色极佳的翡翠,套在了棠梨手上。 小厨子已经彻底懵了。 她的目光还停留在打碎的瓷瓶上,这…这很贵吧。 她卖了自己也不一定赔得起。 还有宁弘,棠梨实在不明白他的执念因何而来,太可怕了。 他该喜欢的是她姐姐玉梨,也就是玉嫔娘娘,而不是她这个妹妹。 或者说差点就成了小姨子的人。 棠梨想不明白,她一贯佛系,就决定不想了,但心里隐隐不安。 果然,这事儿惊动了皇帝。 傍晚时分,日理万机的爱新觉罗·宁奕终于抽出时间,来到景阳宫里,来处理后宫的鸡毛蒜皮。 这一次,罪魁祸首跑不了了。 棠梨再不想面圣,也还是被德善公公从小厨房请了出来。 她跪在了皇上和娘娘跟前。 宁奕让她抬头,她抬头,眼睫轻颤,眸中如静沉一池山水,虽无情意,却美得余韵悠长。 皇帝的眉心微微一跳,似为了掩饰这种惊艳,他摔了茶盏道:“果然是一副祸水模样。” 棠梨:嘤嘤嘤。 这是爹妈生的,不赖我。 她微微拢紧掌心,余光始终在纳兰明雅身上,所以也瞧见了她难得的脆弱,这份脆弱中带着失望。 “棠梨,你先退下吧。”娘娘轻声道,对她始终没一句重话。 棠梨便即刻起身,哪知狗皇帝又砸来一个茶盏,碎裂在她脚边。 那坐拥天下的男人微愠道:“跪下,朕说让你走了吗?” 棠梨深吸一口气。 她真的想把有些人的脸打稀烂,但为了不让娘娘为难,她又依言跪下,脊背挺直。 纳兰明雅紧紧攥着手中的玉珠,她轻抚腹部,这才压下心头的怒气,侧眸道:“皇上,您要有什么不满,大可冲着臣妾来。” 她眼睫纤长,带着倔强。 宁奕自知理亏,便大手一挥,让下方的祸水滚蛋。 棠梨其实很担心,但娘娘望向她的目光温和,并让她出去。 她从来都听明雅的话。 待到四下无人,夫妻之间才把话说开,明雅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微讽道:“依臣妾看,不止皇上的胞弟看上了棠梨,皇上您自己也是。” 宁奕五官英挺,静默了一瞬。 到底还念着年少情深,皇帝没把话说难听,只冠冕堂皇道:“整个天下都是朕的,何况区区一个女人。” 明雅眸中的失望渐浓,她仍旧温柔地应和:“是啊,所以这是皇上您的私心。” 被人说破心事,一贯心思深藏的帝王也浮躁起来,他站起身,高高在上俯视着明雅道:“你身为皇后,应当大度。” 明雅轻笑,笑容难掩苦涩,“可是皇上,臣妾把你当夫君。” 在她有孕时,他的夫君却要宠幸旁人,何其凉薄。 苦涩蔓延至明雅心底,她终于默不作声,用沉默来做抵抗。 宁奕见状,眼皮下压,有些厌烦道:“你若不愿,那朕便将棠梨指给弘弟,这是他第一次向朕求恩赐。” 明雅淡淡抬眸,她说: “皇上,你的弟弟喜欢,我的弟弟也喜欢。” 因为棠梨确实是个好姑娘。 “可宁弘是什么名声?我想让她嫁给明煜,做我的弟媳。” 皇后第一次用我,语气强硬。 明煜是明雅看着长大的,弟弟是什么品性她最清楚,也最放心。 如果棠梨难逃婚嫁,那么在整个紫禁城里,只有明煜最合适。 即便弟弟的心意难猜,但只要他有一点点在乎棠梨,那她在纳兰府的日子就绝对会比宫中好过。 何况还有她这个姐姐在。 明雅眸光坚定,但语气软了下来,对宁奕说:“皇上,您说弘亲王是第一次求您,那臣妾呢?” 她作势要跪下,也逼得皇帝立刻相扶,事关腹中胎儿,宁奕有些紧张道:“皇后,朕答应你。” 因为这也是明雅第一次求他。 弟弟和妻子,到底还是妻子重要些,也还是因为弟弟的威胁性更大。 宁奕坐上这个皇位并不容易,是从众多兄弟之间杀出一条血路,而他唯一的胞弟宁弘,虽然始终站在自己这边,但能成帝王者,哪个不疑心,哪个不耿耿于怀? 宁奕和宁弘之间,始终有隔阂,一是因为先皇,二是因为皇额娘,先皇弥留之际,曾立一道遗嘱,欲传位给边关征战的宁弘,可惜远隔千里,让宁奕抢先。 至于皇额娘,宁奕儿时被先皇后抱养,养在别人膝下,跟生母并不亲近,所以不似宁弘那般,能得皇额娘的宠爱与关怀。 这桩桩件件,都是帝王心头刺。 宁奕并不大度,但胞弟如今的所作所为很合他心意,宁弘纨绔浪荡,远离军中,只要不是太出格的行为,宁奕都会纵着他。 但,并不需要拉拢他。 宁奕需要拉拢并重用的,反而是纳兰家的嫡子,纳兰明煜。 他就像帝王手中最清冽的一把刀剑,随时待命,随时可以上战场。 宁奕一番权衡后,暂且允诺了皇后,但他并不会轻易赐婚,而是要等纳兰明煜来求。 ——要让臣子始终亏欠于自己。 如此,方能永葆忠心。 · 夜已深,明月孤照。 棠梨回到了小厨房,难有睡意,她还是被困在了这宫墙之中,哪怕只想苟着,也是奢望。 因为帝王心如深海,难以估量,是她小瞧了宁奕。 他不仅损,还毒。 这种毒充分体现在他的政i治手段上,前朝和后宫,宁奕都牢牢掌握在手中。 …… 翌日,太阳初升,宁弘就得到旨意,带着圣旨去搜查工部。 果然,他查到了贪墨。 那么顺其自然的,工部尚书,那位懦弱的瓜尔佳大人,就此锒铛入狱。 消息很快就传进了景阳宫,棠梨跑出宫门,看见的人却是久未谋面的玉嫔。 她穿着素白宫装,拢在披风里,放下兜帽后,露出了和棠梨并不相似的眉眼。 “姐姐?”棠梨下意识喊道。 瓜尔佳玉梨微微颔首,哪怕是来求人,也带着那股子骄傲。 “你知道吧,阿玛被弘亲王抓住了把柄,已经下狱,我去见过宁弘,他说让你嫁给他,我们的阿玛就自然安全。” 棠梨:??? 这一天天的,搞事情的人怎么这么多,大家好好吃饭不行吗? 她眉头轻皱,反问道:“姐姐愿意吗?他是你喜欢的。” 玉梨狠狠怔了怔。 棠梨扬首,难得直视着玉梨的眼睛,带着罕见的骨气道:“我说过的,但凡姐姐喜欢的东西,做妹妹的不会沾染分毫。” 所以,我不嫁。 但阿玛还得救,这个糟老头子虽然胆小,但对她也很好。 为了不让家里的福晋心生嫉妒,为难外室,瓜尔佳大人其实不敢表现出多喜爱棠梨,尤其是有姐姐在的时候,阿玛永远先紧着姐姐。 棠梨微微敛眸,淡声道:“姐姐放心,我会做该做的事。” 她其实没有任何底牌,唯一能倚仗的,也只是娘娘那点情分。 棠梨转身走回宫中,似想到什么,又拐回来,将怀中那包御赐的茉莉香片,塞到了玉梨手中。 姐姐在家的时候,娇生惯养,只喝这种茶叶,可棠梨也听说,玉嫔娘娘不得宠,日子很难。 她今日原本也想托人悄悄带给玉梨的,没想到她自己来了。 那正好,省了我托人的小银子。棠梨心想,她继续往回走,哪知身后响起了久违的和声细语。 “谢谢。”玉梨吝啬道。 她微微仰首,眼眶泛红。 棠梨的脚步顿了顿,她回眸一笑,笑容活色生香,“不客气。” 第98章 愿附凤⑩ 你就放心嫁给我 因为是她愿意的。 棠梨敛敛心绪, 她绕过含苞初放的牡丹花圃,走向正厅。 里间和外间隔着薄薄一层帘子,棠梨伸出手, 想去求娘娘, 却在听见室内传来的咳嗽声后, 指尖顿了顿。 她透过帘子缝隙去看,背对着她的皇后娘娘微弯腰,连咳嗽都十分压抑,生怕声音过大。 成为后宫之主后,明雅隐忍克制惯了, “顾大局”、“要得体”, 这些字眼压在女子柔弱的双肩上,早已让她厌烦疲倦。 棠梨微微垂眸,终究是放下了手,她没有掀开帘子,也不想再麻烦娘娘。 她有孕在身, 够辛苦了。 小厨子走出厅内, 抬头眺望稍显阴沉的天色, 长长舒出一口浊气, 她想,总归得她自己面对。 棠梨决定去面见弘亲王。 想碰到宁弘并不难, 守在慈宁宫门口就好了,他虽然是个地痞流氓, 但对太后还是万分敬重的, 少不了每日问安。 棠梨走之前,同陆宛宛说了一声,怕娘娘寻不着她, 又嘱咐陆宛宛,记得将灶上小火熬着的冰糖雪梨汤晾温,再端给皇后。 陆宛宛应声,听说棠梨的事后,并没有落井下石的喜悦,因为她父亲也还在狱中,听候发落。 倒是沉香连装也不装了,只翘首以盼,等着棠梨滚蛋。 小厨子没理她,因为乌雅沉香的手段太龌龊,又明晃晃地损人不利己。 景阳宫里都是聪明人,一举一动又如何能逃过娘娘的眼睛呢。 棠梨摇摇头,任沉香欢喜。 也希望她能一直笑下去。 · 慈宁宫。 因为天色有些阴沉,哪怕是正午时光,宫墙也显得格外压抑。 一如棠梨的心绪。 她站立在宫门外,庆幸没穿花盆底,也稍稍往后靠,仿佛融进红墙黄瓦里,像副隽永的画卷。 美人便是任何举止,任何神情都赏心悦目的,纵然棠梨想低调,也还是引起了太监宫女的议论。 议论声传进慈宁宫里,传到了正在陪额娘用膳的宁弘耳朵里,他眉梢一喜,清秀面容也俊朗起来。 弘亲王略一躬身,拜别了太后,他几乎是跑着出了慈宁宫,神色间的轻浮褪去,难得带了些桀骜的少年意气。 走下白玉长阶,宁弘松开衣摆,侧眸望去,望见了心心念念的人,仿佛隔着一个世纪那样长久。 但是这个女孩子,眸底再也不是温顺恭谦,而是陌生与无奈。 宁弘的心重重一痛,他勉强漾起笑容,喊她:“小梨子,过来。” 棠梨没有再听话。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问宁弘:“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宁弘的面色微微变了,他心里晃过许多前世今生,许多未曾珍惜的悔恨,最后却化作轻飘飘的三言两语,说:“因为你对本王有恩。” “何时?何地?”棠梨抬眸。 宁弘坦言道:“我儿时偷偷出宫,却被人把银两骗光,又同家里赌气不肯回宫,藏匿在市井,那个时候的日子很艰难,但是有个小姑娘,总会接济我。” “你知道吗?她做的饭菜是这世间最好吃的。” 宁弘目光悠远,分外柔和。 可惜他那时尚小,没有牢牢记住姑娘的模样,只知道她叫小梨子,是瓜尔佳府的女儿。 再后来,他误将瓜尔佳大人的嫡女玉梨认成了儿时的伙伴,痴情错付,如镜花水月。 最可笑的是,宁弘十五岁时同十三岁的玉梨相恋,十六岁就主动请缨去了边关,不过短短半年,紫禁城的风光就易了主。 那一年,长他两岁的胞兄继位,成为了新的皇帝,很快,新皇选秀,堪堪及笄的玉梨就应召入了宫,从此天各一方。 宁弘为她苦守了一辈子,又带着赌气的意味,娶了玉梨…不,玉嫔娘娘的小妹妹。 娶回亲王府,当个摆件。 上辈子,他对棠梨真的不好。 那种漠视,间接导致如花般的少女郁郁而终,永远停留在了她最好的年纪。 又过了许多年,宁弘才发现当年给他饭吃的到底是谁,可惜为时已晚,他心中充满了悔恨,潦倒过完一生后,上苍垂怜,让他重回二十岁,回到将要迎娶棠梨的时候。 这就是宁弘的执念。 也是他说不出口的秘密。 所以他只能告诉棠梨,他要娶她,是因为她对他有一饭之恩。 小厨子也终于听明白了。 敢情她高傲的姐姐玉梨,一不小心就成了自己的替身? 她淡淡扬唇,似笑非笑道:“弘亲王,那我姐姐算什么?” 即便是错了,你就没有一刻喜欢过她吗?还是说,谁当年给你饭吃你就喜欢谁? 那我看你是喜欢吃饭吧。 棠梨在心底腹诽,要是早知道,她儿时就不该发善心,饿死宁弘最好,省得他现在来给人添堵。 眼看说不通,棠梨转身想走,哪知被宁弘拽住了衣袖,他眉目认真,诚恳道:“小梨子,你就放心嫁给我。” “我会用一生对你好。” 宁弘想,即便棠梨为妾,他这一生也不会再娶妻,只她一个。 他深情似海,落在小厨子眼里,却是多少有点大病。 棠梨秀眉微蹙,那双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静,她说:“真的喜欢吗?那为什么……做的都是让我为难的事呢?” 连我阿玛都不放过。 知道的是你想娶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强抢民女呢。 棠梨想,她一点也不感动。 扯回衣袖后,小厨子特别有骨气的头也不回,只留给宁弘一个清丽的宫装背影,两把头,燕子尾,万分俏丽冷清。 直至消失在红墙黄瓦之间。 宁弘的手还僵在原位,他垂首,显得无能为力,眸中不觉凝了一层泪光。 原来从头再来…… 只是他一个人的从头再来。 · 棠梨跑回了小厨房。 将门紧紧关上后,仍心有余悸,她是真的怂,也是真的敢。 大概是佛系惯了,若不是被逼狠了,棠梨绝对走不到这一步。 但解铃还需系铃人,阿玛突然下狱,起源于弘亲王,她只有这一条出路,就是让他绝了念想。 去慈宁宫之间,棠梨甚至想过以死相逼,但想一想还是算了,她这么爱苟的人,演都演不出来。 棠梨轻轻拍着心口,现在就等“问题制造机”宁弘自己想开,然后放过她,放过她阿玛。 就是不知道狗皇帝怎么想。 …… 事实证明,棠梨的担心完全有必要。 哪怕宁弘再次面圣,难得说出肯放手后,宁奕仍不收网。 他这一步棋下的,有点狠。 明面上是向着兄弟,帮助宁弘得偿所愿,实际上宁奕早就看工部不顺眼了,瓜尔佳大人懦弱,很多事他不敢做,但他下边的人敢。 宁奕此举,更多的是为了给个下马威,让工部尚书好好反省,到底该怎么管下面的人。 他要是不行,大可交由旁人,若非瓜尔佳氏的大族底蕴在,瓜尔佳大人又是正黄旗贵族出身,宁奕早就把他换掉了。 考虑到多方面因素后,皇帝只能借题发挥,好好敲打敲打。 也想通过这件事,让瓜尔佳的女儿想办法,玉梨也好,棠梨也好,都在宁奕的算计之中。 就说玉嫔,她那点小伎俩,宁奕根本没放在眼里,他从不屑强迫女人,但他有的是办法,让女人自己送上门来。 果然,一听说阿玛下狱,玉嫔就坐不住了,她甚至主动收买德善,只为来见自己一面。 这让宁奕大为满足。 太过温顺的女子他不喜欢,他喜欢带刺的,尤其喜欢驯服一朵玫瑰的过程。 所以玉嫔正合他心意。 宁奕心思百转,唯独算漏了一件事,一个人,那就是棠梨。 宁奕没想到,长得跟祸水似的姑娘,竟然能忍住去求皇后相助,能放弃这最好走的捷径,转身去找铁了心要求娶的宁弘。 按照宁奕原本的计划,棠梨应该哭诉着求皇后,皇后大概会同纳兰明煜相商,让弟弟出面。 毕竟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兜兜转转,还得纳兰明煜来求。 但这臣子之间最忌拉帮结派,纳兰明煜没有立场,他若想有立场,无非是让瓜尔佳大人做了自己的老丈人后,才合情合理。 所以宁奕笃定,纳兰明煜会在他姐姐的劝说下,来找自己赐婚。 这样一来,宁奕答应明雅的也算做到,同时又让自己的重臣朝自己开口,宁奕便有了施恩的机会。 毕竟有些东西,臣子来求,和他主动相赐,那是大为不同的。 宁奕深知,太容易得到的,都不会被人记挂在心上,事物也好,人也罢。 所以他不可能收网,也不能收网,即便弟弟宁弘罢手了,这场因他而开头的戏,也得继续唱。 哪怕宁奕心头微痒,愈发舍不得那个,屡屡让他出乎意料的小厨子。 棠梨煎雪,腐草为萤。 宁奕轻转扳指,让德善把弘亲王送走后,提笔轻轻书下这个名字。 后宫佳丽三千,绝色却少之又少,他是皇帝,理应得到这天底下所有最好的东西。 但,不急于一时。 · 夕阳西下,天色暗沉。 隐隐约约有要下雨的架势。 棠梨平复好心绪后,又揉了面团,打算做葱油面。 小葱是从御膳房的院子里拔的,颜色鲜嫩,青翠欲滴。 她先前去领食材时,眼尖瞅见了,自然要拔回来。 虽然心里没有着落,也万分担忧,但饭总是要吃的呀。 棠梨掌心均匀发力,待雪白的面团成形后,盖上纱布醒着。 趁这当口,棠梨又就着余下的面粉,开始做糕点。 她要做“青梅弄雪”,这是景师父的绝技,也是娘娘最喜欢的。 并不难,但需要耐心,才能把油酥起好,糕点质地做细腻。 配方和比例自然是秘密,但最重要的,是对食材的敬畏之心。 棠梨将蛋清分离后,开始细细打发,调至浓稠后再加入牛乳,继续搅拌,再加糯米粉,白糖,玉米油,做成冰皮。 冰皮用青色梅子汁调色。 里面包裹的内馅有三重口感,先是空心的油酥,脆而香,再是牛乳打成的奶油,绵而密,最后是切块的水果,淡而甜。 然后在青色的冰皮上浅浅洒一层过了筛的糖霜,就是“弄雪”了。 棠梨轻轻一笑,凝重的心绪也随着成形的美食缓缓打开。 在她这里,没有什么事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将精致的糕点收纳至食盒后,棠梨又开始手动擀面,使得面条筋道而有嚼劲,再裹着汤汁,绝了。 她轻轻抿了抿唇角,起灶后,热锅凉油,将葱段下入炒香,酱油和白糖调味,最后放入面条,还有煎好的鸡蛋,加水焖制。 晚膳就是如此的朴实无华。 整理好食盒后,她将一份交给了陆宛宛,让她去前厅伺候娘娘,自己也提了个稍小的食盒,走出了景阳宫。 她要去见一个人。 第99章 愿附凤(11) 没错我是工具人 天色沉沉, 果然下起了小雨。 棠梨要去的地方是钟粹宫,去找听说又复宠了的玉嫔娘娘。 其实落魄也好,风光也罢, 都与棠梨无关, 她只记得今日是姐姐玉梨的生辰, 想送碗长寿面。 到钟粹宫的时候,雨势渐大,棠梨却被小宫女拦在了门外,她倒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她瞧见了门口明黄的肩舆。 这是属于爱新觉罗·宁奕的。 看来为了阿玛的事, 姐姐终究还是妥协了, 她放下一贯高傲的身段,在皇帝面前跳起了舞曲。 雨声淅沥,棠梨隐约能听见殿内的欢歌笑语,明明是极喜庆的事,她心头却觉得悲凉。 好在小宫女收下了棠梨的心意, 她把那碗面和点心收好, 又将空的食盒还给了棠梨。 棠梨笑着道了谢, 她转身往回走, 难得的心事重重。 …… 从钟粹宫到景阳宫并不远,只是中间要路过御花园。 因为下了雨, 原本的石子路也不太好走了,棠梨走得很慢, 即便如此, 她还是被突然从草木中窜出来的猫儿吓了一跳,崴住了脚。 棠梨跌坐在地上,拧了拧秀丽的眉, 仍旧站不起来。 她看着被摔到一旁的伞,难免沾染了泥泞,那罪魁祸首的猫儿却躲在伞下,毛色雪白。 棠梨抿抿唇,忍着眼泪。 可那猫儿似乎有灵性般,喵呜了两声后,好像去搬救兵了。 棠梨捡回了伞,她咬牙想起身,却发现脚腕钻心的疼。 大概是伤筋动骨,棠梨毫无办法,只能悠悠叹了口气。 她开始走神。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道明净的声音,微微带着急切。 棠梨回眸,瞥见了那只猫儿,也瞥见了猫儿身边的青年。 他穿着黑色长靴,褐色侍卫服,长袍短褂,腰佩宝刀。 雨雾濛濛,棠梨的视线又不太清楚了,只隐约捕捉到来人着鹤纹补服,眉眼轮廓清隽。 她恍神,原来是纳兰大人。 棠梨微微侧过身子。 “别动,我过来。”纳兰明煜出言提醒后,快步走上前。 他放下纸伞,想要替棠梨看一看受伤的地方,却被她柔声制止:“纳兰大人,使不得。” 小厨子心想,她才不要与紫禁城的万千少女为敌。 听言,纳兰明煜的眉眼微微一沉。 “大人,我没事,就麻烦您扶我起来吧?”棠梨见天色已晚,无可奈何道。 纳兰明煜点点头,亦明白男女授受不亲,是以伸出手臂,让棠梨微微搭上后,借力助她起身。 棠梨轻轻咬唇,唇色泛白,但还是在站稳后,试着往前走。 纳兰明煜捡起食盒跟在她身后,默默为她撑伞。 然而他发现,棠梨脚步一深一浅,极有可能是脚踝脱臼了,红肿了一大片,可她却一声不吭,除了白玉脸颊如染霜般苍白了几分。 “疼吗?”纳兰明煜眸光怜悯,不免脱口问道。 那白玉兰似的女孩子微微怔了怔,柔柔笑道:“疼。” 棠梨不屑撒谎,疼就是疼,她也未曾想过得眼前人的怜惜,只安安分分,用清润的声音拉开距离,“纳兰大人,谢谢你。” 青年没有应声,只将手中的伞偏向她,任雨水打湿半边春袖。 也微微浸湿棠梨的鞋袜。 雨天的气息潮湿黏腻,纳兰明煜忽然觉得,这段路过于漫长了,漫长到让他心口隐隐刺痛。 夜色下,每走一步,女孩子好看的水湾眉都要微皱,仿佛皱在他心上,让他也并不好受。 纳兰明煜垂眸,箭袖下的手指微拢,紧紧蜷缩起来。 他想起姐姐说的话,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忽然走上前,将伞塞在棠梨手中后,半蹲在了她身前。 “上来,我背你回去。” 棠梨的心颤了颤,她想要拒绝,却发现青年侧眸回望,薄唇轻抿,国泰民安的长相不怒自威。 她不敢说话。 而他眸光透亮,难掩清冽的锋芒,像随时可以出鞘的利刃。 棠梨咽咽口水,向恶i势力低头,她小心翼翼把手搭上去,随之而来是她整个人被纳兰大人背起,轻而易举。 就跟掂小鸡仔似的。 棠梨的心诚惶诚恐,鼻子却很灵,嗅到了大人身上的香气。 和皇后娘娘衣衫上微甜的熏香不同,她弟弟周身的气息带着冷,似山涧料峭的春风,却又叫人心安。 棠梨的心慢慢平静,她小声问道:“大人,这不好吧?” 温热的气息从耳后传来,纳兰明煜眉心微跳,他敛敛心绪,淡声道:“无妨,撑好你的伞。” 棠梨应声,又道:“可是会被人看见的……”她话落,指了指前方灯火通明的景阳宫。 青年眉眼微动,理直气壮。 适时,雨意阑珊,在路旁宫灯的映衬下,一双人影倒影在红墙上,看起来像是紧紧依偎。 纳兰明煜收回余光,眉梢轻扬,再次说道:“无妨。” 因为很快就名正言顺了。 在棠梨看不见的地方,他淡淡扬唇,漾开了如水的笑容。 · 是夜,景阳宫炸开了锅。 纳兰明煜将小厨子送回去后,又去请了太医来,这才拂衣而去,深藏功与名。 陆宛宛和沉香的脸色都很难看,区别是一个心痛,一个愤恨。 事已至此,棠梨无话可说。 难道还要让她们听她狡辩吗?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太明白,纳兰大人…他不是喜欢陆宛宛吗? 难道是看我可怜? 棠梨愈发迟钝。 在明雅的注视下,经由太医包扎好脚踝后,她才小声说道:“娘娘,您放心,我会熬猪蹄汤的。” 以形补形,是厨子该做的。 见她没有大碍,纳兰明雅这才舒眉轻笑,轻抚腹部道:“你知道吗?明煜他默许了。” 棠梨:“什么?” 明雅的目光意味深长。 就在今日,在棠梨去慈宁宫找宁弘的时候,明雅其实就叫来了弟弟,也问了问他的心意。 她开门见山,微微压下咳嗽后说道:“明煜,姐姐将棠梨许给你吧,让她做我的弟媳。” “你看好吗?” 她话落,那临窗而坐的侍卫大人眉梢不经意轻动,初春的光线下,他琉璃般的眼眸清透如水,仿佛一刹那明媚了起来。 “姐姐,我……”他欲言又止,衣袖下的指骨微微蜷起。 纳兰明雅大概就明白了。 她含着笑意,轻撇茶沫后道:“我和额娘看了,三日后就是吉日。如果你答应,就去求皇上赐婚。” …… 明雅回过神来,所以今夜,在看见弟弟背着棠梨的举止后,她就彻底肯定了。 纳兰家这棵万年老铁树终于要开花了,额娘也可以就此放心。 明雅心情愉悦,温声对棠梨说:“做我的弟媳,好不好?” 不为妾,当嫡福晋。 至于出身,只要棠梨认祖归宗就合适了,毕竟她也是瓜尔佳氏的沧海遗珠,算是贵族出身。 “怎么样?”明雅继续问她。 棠梨一双眸染了雾气,有些懵,心里也是一片空白。 这无异于天大的好事。 她能够上这样的门第,也多亏娘娘不嫌弃,站在奴才的角度上,棠梨没理由拒绝。 她又站在自己的角度想了想,和宁弘不同,棠梨并不讨厌纳兰大人,但也说不上喜欢。 唯一的一点悸动,还是刚才。 就在雨雾之中,纳兰大人将她背起的时候,棠梨的心跳得快了。 她竟然觉得有些温暖。 棠梨想起小的时候,她的阿玛从来不背她,每次她都只能看着,看着瓜尔佳大人背起她的姐姐。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棠梨吸了吸鼻子,她压下眼底的泪意后,明眸灼灼,笑着对明雅说:“娘娘,好。” 棠梨很少说“好”,这个字眼仿佛代表了她全部的坚定。 上一次说“好”,还是在回答阿娘时,阿娘将穿着新娘服的她从后门放走,说:快跑。 那时棠梨重重点头:好。 此刻亦然,棠梨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说出这个字眼。 好,我愿意。 棠梨深吸一口气,和那些想靠着婚姻一步登天的女孩子不同,这种好事砸上她,她反而觉得不真实。 或者说,我不配。 棠梨是个过分清醒的人,从入宫起,就没想过靠男人。 说难听些,以色侍人,可见长久?棠梨从不恃美行凶,她只想附凤,倚靠着皇后娘娘,安安分分苟活下去。 她甚至想过陪着娘娘一生,就终老在景阳宫这方小小的天地。 只要让娘娘欢喜就好。 棠梨眨眨眼睛,娘娘还是把她送给了别人。她千挑万选,把棠梨许给了这紫禁城里最好的男儿,她的弟弟。 小厨子心中万分感恩,胆子也大起来,试探道:“娘娘,那我可以叫你一声姐姐吗?” 这大概是让棠梨最高兴的事情了,她想的很开,嫁给纳兰大人后,无非是从景阳宫挪到纳兰府,换个地方,她继续苟着。 到时候啊,她就只要讨家里的老夫人欢心,至于纳兰大人…… 随便吧,都行吧。 她看着办。 棠梨眸子微弯,亮晶晶的。 纳兰明雅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万分温柔道:“当然。”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了。 得到肯定,棠梨握着明雅的手,欢喜地唤了起来,带着些孩子气。 姐姐,姐姐。 她做梦都会笑醒。 第100章 愿附凤(12) 那就先婚后爱吧 翌日, 养心殿。 爱新觉罗·宁奕正在批改奏章,德善撩开珠帘进来通禀:“皇上,纳兰侍卫求见。” 宁奕俊朗的眉眼微凝, 他搁下朱砂御笔, 停在句点上。 该收网了。 时间刚刚好, 昨夜宁奕宿在钟粹宫,也答应了玉梨放出她阿玛,自然要顺着纳兰明煜给的台阶下。 帝王心思百转,将跪于他面前的年轻重臣扶起来后,淡声笑道:“明煜呀, 朕应允了。” 他会下一道赐婚圣旨, 并让瓜尔佳大人的小女儿棠梨认祖归宗。 瓜尔佳氏隶属上三旗中的正黄旗,只稍逊于纳兰家的镶黄旗身份,因为是嫁女,门第高一些也无妨。何况满洲八旗的女子少有低嫁的。 宁奕掌握着分寸,又顺理成章同意了纳兰明煜为老丈人瓜尔佳大人的求情, 毕竟女儿出嫁, 做阿玛的怎么也该出席婚宴。 这些都在宁奕的预料之中, 他也如愿得到了玉嫔的顺从, 纳兰明煜的忠诚,还有瓜尔佳大人的感恩戴德。 这番敲打后, 从狱中出来的工部尚书硬气了不少,他初初回到工部, 就开始整顿下面的人, 也将贪墨的源头彻底肃清,并推出了其中几位,作为交待。 宁奕乐于看到这种结果, 也不费一兵一卒,既整顿了前朝,也安抚了后宫,巩固了皇权。 作为皇帝,宁奕想要的还没有得不到的,他一点也不着急。 来日方长,慢慢看吧。 …… 纳兰明煜拿到御赐的婚书后,提前与人交班,回到了纳兰府。 按照姐姐所说,再过两日就是良辰吉日,时间紧迫,他必须好好准备,三书六礼,风光大娶。 得到消息的纳兰老夫人也从房中出来,她没有午休,面露喜色,瞧着比儿子还要高兴。 纳兰府的嫡子娶妻,那定是要好好操持婚宴的,尤其是聘礼不能轻了,想到这里,曾经是亲王格格的老夫人打开府库,将压箱底的珍宝都抬了出来。 尤其是其中一顶五凤冠,纯金打造,工匠手艺极精,镶嵌在凤眼凤尾的明珠颗颗分明,圆润匀称,是有市无价的孤品。 凤冠有了,喜服老夫人也有,只要稍微改改尺寸,就能用上。 六年前,纳兰明雅出嫁的时候,府中请了一位苏州的绣娘,老夫人见她手艺精湛,便留在了府中,养做家臣。 这位绣娘平日里闲来无事,便绣起了喜服,男方自然是按着纳兰家嫡子的身量来做,至于女方,倒是不太清楚,但为了同男方配套,也做了出来。 纳兰老夫人心随意动,便让下人去府中绣坊传话,让绣娘稍微改动一下女方的喜服。老夫人是见过棠梨的,也认真打量过,所以知道她的身量。 只要原来的喜服腰身改纤细些,衣袖尾摆延长一些,便恰到好处,正好能用上了。 老夫人是一个十分讲究日子的人,所以才如此着急,如果错过了这次,下次的好日子要在冬天了,那得是大半年之久。 可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抱孙儿了。又恰逢儿子肯松口,娶的也算门当户对,如何能不欢喜? 见额娘忙里忙外,纳兰明煜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他走到书房,开始书写聘礼礼单。 一开始,纳兰明煜只是想到什么适合那姑娘就写什么,可及至天色薄暮,他也没写完,再回头一看,长长的礼单已拖至地面。 青年如水的眸微怔,正好额娘来给他送晚膳,瞧见了这盛况。 纳兰老夫人轻笑,打趣道:“我儿是要乔迁吗?” 乔迁……搬家,回过神来的纳兰明煜耳根薄红,正想解释一番,却见他的额娘略略瞥过礼单,颇豪迈道:“再写点,多多益善。” 不能丢了纳兰府的脸面,也不能丢了她亲王格格的尊荣。 纳兰老夫人放下手中托盘,唯一遗憾的是她的丈夫还在边关,镇守在西域,以防外敌入侵。 除了过年,夫妻两很难团聚。 如今唯一的嫡子要成婚了,但路途遥远,恐怕也赶不回来了。 老夫人其实能理解丈夫的雄心壮志,他是位守疆土的将士,毕生宏远就是征服西域,充为国土。 她当年也是看中他这点,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当然,生得好看也是一方面,纳兰家的嫡子随了夫妻两的优势,相貌堂堂,是紫禁城里最明亮耀眼的儿郎。 老夫人看着儿子的眉眼,隐隐像他阿玛年轻的时候,只是纳兰明煜更加藏锋,疏朗如玉琢。 她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只嘱咐道:“若决定好了,就要对那姑娘一辈子好。” 虽然是别人家的女儿,那也是别人家的掌上明珠。 青年笑着颔首:“额娘放心。” 他只娶这一回。 用过膳后,纳兰明煜随下人一起去府库清点聘礼,将东西都用楠木红绸装好后,置于前厅,只等明日去瓜尔佳府提亲。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进宫一趟,去看看姐姐。 确切的说,是看看棠梨。 虽然姐姐已经转达,说这小厨子同意了出嫁,但纳兰明煜的心还是有些不安,生怕棠梨反悔。 他大概知道她的心思,全在那一日三餐上,所以也并不着急,只盼着日后细水流长,慢慢融洽。 · 紫禁城,景阳宫。 纳兰明煜在值夜班的间隙,抽空转到了宫门口,又让守夜的小太监进去通传。 然而…… 那没心没肺的小厨子早就入睡。 青年眼角微抽,一时间哭笑不得,他刚想转身离开,身后却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似有哀怨。 “明煜少爷。”陆宛宛喊道,她没有执灯,夜色中身影单薄。 纳兰明煜回眸,朝她颔首。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意越来越明朗,也越来越坚定。 他知道自己喜欢的是谁。 哪怕曾经,不知道是何原由,给了他一种喜欢面前少女的错觉,好在纳兰明煜慢热又冷清,和陆宛宛之间除了带过糕点,再无其他出格之举。 但他的慢热好像分人,遇见棠梨的时候,明煜总觉得似曾相识。 他好像早就习惯了她,所以做起什么来都不别扭。 但是旁人不行…… 青年敛敛思绪,欲抱拳告辞,然而陆宛宛眉眼间情绪悲伤,似不死心般最后问道:“明煜少爷,您真的要成亲了吗?” 纳兰明煜应声答是。 陆宛宛的心仿佛被人揪出来一般,她忍着眼底的泪意,近乎卑微道:“是因为宛宛出身不好吗?” 纳兰明煜隐隐愧疚,他认真答道:“不是的,你不必如此,总有一日,你会寻到满心满眼都是你的男子。” 青年话落,陆宛宛已泪流满面,她低声道:“我早该知道的,你从不喜欢我。” 这句话说出后,陆宛宛心中仿佛彻底释然,她微微抬头,漾起微笑道:“奴才恭贺纳兰侍卫新婚,祝白首齐眉,余生欢喜。” “多谢。”纳兰明煜沉声道。 陆宛宛捻紧掌心,在月色中最后一次认真记下男子的模样,也划开界限道:“至于我阿玛的事情,不敢再劳烦大人您了。” 她知道,若非纳兰明煜在狱中打点,他阿玛的日子只会更艰难。 毕竟他犯的是走私罪。 陆宛宛的心硬下来,也不再抱有幻想,她知道是因为皇后娘娘相托的缘故,所以明煜少爷才会出手相帮,但为了阿玛,陆宛宛只能背叛纳兰明雅。 她得往上爬,攀龙附凤。 和棠梨父亲瓜尔佳大人入狱不同,陆宛宛的父亲是真的有错处,他随着顶头上司一起走私盐,虽然是被逼为从犯,还不至于处斩,但也会落个永囚狱中。 如今既然少爷这条路走不通,陆宛宛只能及时止损,去攀附更加有权有势的人,譬如皇上。 少女下定决心,她目送着纳兰明煜离开,也将爱恋彻底埋葬。 然而同样心思改变的,还有乌雅沉香,她恨棠梨不假,但暂时也拿她没有办法。只有往上走了,她才能让棠梨跪在自己的面前。 这一夜,三个年纪相仿的小宫女,除了小厨子棠梨,都未入眠。 她这人有个信条,就是天大的事,明天再说,饭得吃,觉要睡。 雷打不动。 · 翌日,鸟雀轻鸣。 棠梨睡到自然醒,伸了个懒腰后,她开始认真洗漱,一并想着早膳吃什么,浑然没有新娘子的自觉。 嫁人对她而言只是走个过场,她只要在景阳宫一日,就要守好自己作为厨子的本分。 再说成亲,那不是后天嘛,她还要赖在娘娘身边一会。 棠梨扬了扬唇角,一瘸一拐踏进小厨房开始做菜,近日连连下雨,得好好去去湿气,棠梨淘了点薏仁,和昨夜泡好的红豆一起,添上细白大米做个红豆薏仁粥。 至于主食,那就炸牛乳,糯米烧麦,蛋黄酥,和煎饼果子好了。 棠梨做的量少而精,甚至是偏明雅的口味,清淡些,甜而不腻。 她一一装盘后,本想唤陆宛宛来上菜,但没人理她,她又唤沉香,还是没人理她。 好嘛,我被孤立了。 棠梨撇撇嘴,老实巴交瘸着腿去上菜,正好看见院子里修剪花枝和洒扫的两位同僚,大概是昨儿没睡好,都无精打采的。 棠梨淡淡收回目光,多少猜到些许,反而是院中花圃里的牡丹,因为这几场雨水的浇灌已经开放,花枝招展,瑰丽明艳,堪堪配得上一句国色天香。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棠梨腹诽,牡丹花瓣又不好吃,哪有槐花,桂花好。 她抬手掀开帘子,正好瞧见了窗边远眺的明雅,棠梨笑道:“娘娘,可以用膳了。” 明雅回眸,见她腿脚不便,忽冷下脸,刚想唤沉香和陆宛宛进来时,棠梨已连连摇头。 她小声道:“娘娘,不打紧的。”棠梨知道两位同僚心中有气,可她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离开景阳宫后,她们对娘娘忠不忠心。 想到这儿,一贯谨小慎微,能苟则苟的小厨子不免多嘴道:“娘娘,您要小心照顾好自己,我怕这场大婚后,很多东西都变了。” 纳兰明雅哪里会不明白,从前有弟弟在,陆宛宛和沉香的心思都在他身上,现下明煜大婚,彻底绝了这个念想,那她们在宫中的出路就只有皇帝了。 如果是从前,明雅还会万分难过,可她看清了自己丈夫的本性后,却是心寒大过失望,也明白了年少情深终究是过去。 一个男人,尤其是天下之主,喜新厌旧仿佛是本能,如同他昭然的野心,难被满足。 明雅知道宁奕宠信了玉嫔,也知道他连着几日去了贵妃的寝宫,甚至是很少来景阳宫了。 这个男人嘴上不说,但心底还是埋怨她没有如他意,将棠梨亲手奉上的。 明雅扬唇一笑,她瞧着对面女孩子专心布菜的模样,只觉得这是自己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她已经被锁在这紫禁城了,如同断了翅膀的凤凰,但是棠梨不同,额娘和弟弟都是极好相与的人,她在纳兰府一定会比现在过得好。 明雅想要让棠梨出宫,远离紫禁城,带着自己压抑在心底的希望,重获自由。 这座宫城深深,太冷太没有人情味,不适合满身烟火气的小厨子。 明雅想,她说过要护着棠梨,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第101章 愿附凤(13) 为什么不是你呢 膳后, 明雅取出了压箱底的一套红宝石头面,放在了新弟媳手里,浅笑道:“新婚贺礼。” 棠梨受宠若惊, 因为她听沉香和陆宛宛说过, 娘娘最喜欢这套首饰, 只贵重场合才戴。 她连忙推拒:我不配。 小厨子可谓是人间清醒,带着满满求生欲道:“娘娘,这是您最喜欢的,我不能要。” 明雅瞧着她跟接烫手山芋似的,不免摇头笑道:“可是, 本宫更喜欢你呀。” 棠梨惊得说不出话来。 心里却像洒了蜜糖似的, 任由喜悦溢出来,攀上眼角眉梢。 虽然但是,她绝对不会被娘娘的甜言蜜语哄骗,坚持着原则:君子不夺人所好。 小厨子在自己认定的事上格外有骨气,她万般坚定, 明雅只好做罢, 喃喃道:“那送什么好呢?” 棠梨微歪头, 瞧着她说:“若娘娘能日日开心, 便是送给我最好的礼物了。” 明雅掩唇,唇边笑容愈发明亮, 带着由衷的欢喜。 她说:“弟妹,本宫答应你。” · 京城, 瓜尔佳府。 因为要备嫁, 棠梨被迫从景阳宫搬离,要回外宅找阿娘时,却被她阿玛一顶小轿, 送回了主家。 她其实来瓜尔佳府的次数很少,儿时除非逢年过节,棠梨和阿娘都老老实实待在外宅。 她对阿玛也不敢抱有奢望。 但是这一次,托纳兰家姐弟的福,棠梨走的是瓜尔佳府的正门。 这也宣告她被府里的嫡福晋认可,能够认祖归宗了,说来说去,多亏了这门好亲事。 虽然不是棠梨算计来的,但也确确实实,提高了她的地位。 她甚至能想到阿娘扬眉吐气的模样,阿娘心思单纯,什么都写在脸上,也被瓜尔佳夫人牢牢拿捏,阿娘怕嫡福晋,就像棠梨小时候怕姐姐玉梨一样。 棠梨轻轻叹息,望着眼前高挂的府邸牌匾,陌生又熟悉。 曾经这瓜尔佳府容不下她和阿娘,如今却对她大门敞开,就连嫡福晋的态度也好了许多,让棠梨在心底唏嘘。 她想,这辈子的幸运就是遇见了皇后娘娘吧,得此贵人,夫复何求。 小厨子将万般心绪压下,她的性子从不怀恋过去,也不像阿玛一样优柔寡断,既然儿时的苦难已经过去,就无需耿耿于怀。 也无需介怀嫡福晋曾经对自己和阿娘的所作所为,棠梨眨眨长睫,亦笑着同瓜尔佳夫人问安。 伸手不打笑脸人。 当然,假笑的除外。 瓜尔佳夫人身边的嬷嬷不知发什么神经,颇酸道:“二小姐这张脸蛋,真是了不起。” 言外之意就是她棠梨凭脸上位,和她阿娘一样,都不入流。 小厨子并不生气。 因为嬷嬷说的是实话,她就是长得好看,怎么样? 棠梨眼角弯弯,天真无邪笑道:“嬷嬷也了不起呢,时隔多年还是这样牙尖嘴利。” 她阴阳怪气回去,又对瓜尔佳夫人说:“主母,嬷嬷诋毁我就算了,若是被人误解,说纳兰大人是贪图美色之人,那可真是大不敬。” 棠梨眸子清亮,不卑不亢。 她是什么身份,就做什么事,虽然又怂又苟,但也不是一个嬷嬷可以欺辱的。 果然,瓜尔佳夫人端庄的容色渐冷,沉声道:“下去领罚。” 很好,棠梨眯了眯眼睛,又见嫡福晋朝自己笑道:“你随我来,去祖宗祠堂祭拜。” 棠梨眉眼轻动:“好。” 从今往后,她该叫瓜尔佳·棠梨了,是瓜尔佳宗室的子孙,也是纳兰府的少夫人。 · 午后,春暖生困。 棠梨从贵妃椅上懒懒起身,她是被丫鬟摇醒的,因为姑爷来了。 那位惊才绝艳的纳兰大人带着长至街头到街尾的聘礼,拿着指婚的圣旨,风风光光来求娶了。 棠梨的心慌张了一刹。 她对成亲多少有些抗拒,也不想圆房和生孩子,觉得害怕。 喝盏茶压压惊后,棠梨悄悄摸到了正堂门口,她藏在门边往里看,正好看见上座的纳兰大人。 而她阿玛自愿居于下首,万分恭敬,半点没有老丈人的气势,不过经由入狱后,阿玛可比以前勇敢多了,他都能面不改色地接过纳兰大人递来的聘礼清单了。 棠梨忍着笑意,继续偷偷打量纳兰明煜,他换了一身新制的长袍,举止清朗,眉眼矜贵,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养出的公子哥。 反观阿玛和瓜尔佳夫人,在青年的衬托下,显得畏畏缩缩。 人比人,气死人。 棠梨叹气,刚想离开,室内却传来一道明净的声音,说:“看见你了,到我这儿来。” 棠梨:??? 我和你有仇是吧,在我家,给我一点面子,很难吗? 她微红着脸,转身往里走,还顺手理了理颊边的碎发,掩饰尴尬。 纳兰明煜眸子里点点的笑意愈发浓厚,他放下茶盏,淡淡抬眸道:“棠梨,看看礼单。” “想要什么再添。” 小厨子咽咽口水,在阿玛惊慌的目光中,淡定道:“我还要良田铺子,越多越好,可以吗?” 她本意随口说说,哪知纳兰大人当了真,青年眉梢微动,笑道:“可以。” 整个纳兰府的中馈都是你的,不差这一点丁儿东西。 听言,瓜尔佳夫妇彻底懵了,这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怎么还是纳兰明煜倒贴,而不是棠梨求着嫁过去? 瓜尔佳夫人真是酸死了,她想起自己在宫中的女儿,无比后悔,你说这种好事怎么就落到棠梨头上,明明她的玉梨要优秀多了。 说起玉梨,瓜尔佳夫人心中的第一佳婿其实不是当今圣上,玉梨未出阁前,瓜尔佳夫人还托人问过纳兰府的意思,但都没有回音。 怎么就让棠梨够上了呢? 棠梨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心跳又快了一点点,在纳兰大人云淡风轻地应允她时。 好在阿玛善解人意,把正堂留给了年轻人,反手拉着心有不甘的瓜尔佳夫人出去了。 棠梨抵抵舌尖,小声问道:“大人,为什么是我?” “我……我不好的。” 她总是担心德不配位,担心所有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纳兰明煜却忽然伸出手,顺势把小姑娘拉到了自己身上。 待她坐好,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才答道:“为什么不是你呢?” “或许,你上辈子积了德。” 这辈子就该来享福。 来被宠着。 青年的唇角微微勾起,干净的眼睛里只倒影着她的模样。 棠梨有些窘迫,心也跳得愈发快了,她雪白的脸颊微红,像染了夕阳余晖的梨花,美得惊心动魄。 纳兰明煜这才肯松开手。 他又想起侍卫所里颇有经验的同僚说,关于追女孩子,虽然要主动出击,但也要适可而止。 青年把握着分寸,嗓音低沉道:“你等着我。” “等着我,来娶你。” · 天色不知不觉薄暮。 棠梨的心乱跳了一个下午后,还是不能够平息。 纳兰大人的嗓音过分好听,尤其是说着那样的话时,让人不自觉沉溺。 她下意识想捂着耳朵,以为听不见就好,可捂着耳朵,眼睛的注意力就更集中了,全是纳兰大人唇边那一点点清淡的笑意。 若是旁人,棠梨总要说一句油腻,可纳兰明煜不同,他清爽落拓,做什么都显得干净。 棠梨拍了拍脸颊,她疯了。 在床榻上滚来滚去后,棠梨刚累得闭上眼睛,又被小丫鬟摇了摇,说是弘亲王来了。 小厨子一下就精神了。 她眼瞳圆睁,总觉得宁弘是要来搞事情的……然而没有,弘亲王虽然形容憔悴,但情绪很稳定。 见到棠梨后,他也没有再过多纠缠,只取出了一只匣子,顺着桌面,伸手推到了棠梨面前。 棠梨小心翼翼打开。 里边全是她喜欢的。 良田,商铺。 说白了就是地契。 棠梨微微抬眸,不太明白。 宁弘望着她,虽含着笑,但目光沉痛,说:“如果我娶了你,这就是聘礼,不然,这就是嫁妆。” 棠梨:还有这种好事? 她将匣子合拢,又推了回去,淡声道:“谢谢你的好意。” 小厨子很本分,从不去拿不属于自己的任何东西。 棠梨笑笑道:“弘亲王,我原谅你了,不怪你当初强娶。” 宁弘怔了怔,又听这一贯淡然的小姑娘说:“所以呀,你也要原谅你自己。” 不管是什么事,朝前看。 她的声音清悦柔软,仿佛能将宁弘心头的悔恨抚平,稍加慰藉。 他扬唇:“本王知道了。” 因为他亏欠的始终是上辈子的棠梨,上辈子做错了事,凭什么以为这辈子就可以偿还呢? 宁弘心中顿悟,最终选择了出家,不过那已经是之后的事了。 棠梨也不知道自己的三言两语有如此功效,能让人立地成佛。 她要知道自己有这本事,还当什么厨子,直接搞传i销啊。 虽然她的梦想是当包租婆,宅在家里躺着挣钱,但不妨碍她拓展副业,活到老学到老。 夜已深,棠梨准时开始睡觉。 她这辈子注定和晚睡协会会长无缘,所以一头秀发格外浓密。 这也给棠梨带来另一个小烦恼,洗头麻烦,还不容易晾干。 为了好好出嫁,翌日醒来,棠梨正儿八经沐浴了一番,等用帕子擦干头发,已是午后。 听丫鬟说迎亲的队伍会在黄昏的时候莅临府邸,她得抓紧了。 好在阿玛把阿娘也接了过来,有了阿娘的帮忙后,棠梨很快就将纳兰府送来的凤冠霞帔穿戴好。 阿娘又替她上了妆。 一边画一边哭。 但阿娘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昏黄铜镜里的少女明眸善睐,琼鼻朱唇,施了妆后更加明媚动人,就像雨后的牡丹花,活色生香。 棠梨让阿娘给她盖上盖头,又在吹拉弹唱的乐声中,被阿玛扶着交到了新郎官的手里。 女儿的手交出去后,瓜尔佳大人也开始哭,老泪纵横。 棠梨嘴角微抽,却感受到有人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背,带着和煦的暖意,让她觉得心安。 她知道是纳兰大人。 随后青年送她进入了花轿,又撩起红色的衣袍翻身上马,手握缰绳,带着闲庭信步的从容道:“起轿回府。” 人群中传来孩子们的欢闹声,间或有糖果坠地的清响,万般真实,让棠梨的唇角轻轻扬起。 这不是梦,她也真的嫁了人。 第102章 愿附凤(14) 她一定好好做人 婚宴场面很热闹。 棠梨被人送到了新房, 她百无聊奈,自己掀开了盖头。 新房应该是原来纳兰明煜的寝室,分里外两间, 外间是采光通透的书房, 临窗伸进几枝竹影。 里间坐北朝南, 雕花床对面是古朴精致的木窗,木窗下是黄花梨木做的暖阁,摆了张檀木茶几,茶几上整齐摆放着几本书册。 棠梨走过去瞧了瞧,不由眉心微皱, 书册厚重, 都是些兵法,地理人文,让她很是头疼,但这书页泛黄,有很明显的翻阅痕迹。 看来纳兰大人读了许多遍。 棠梨心中叹服, 她拍了拍手转过身, 坐回了柔软的床塌上。 小厨子还不知道, 从前这床榻稍硬, 远不及如今厚实温软,大概是考虑到她, 纳兰明煜才置换的。 夜已深,时间飞逝, 棠梨揉了揉腹部, 有点饿了。 她回眸看了看喜被上铺得满满的红枣桂圆,不太想将就。 一来干货上火,二来棠梨的味口早就被自己养刁了, 她轻轻叹息,将桌上的茶壶端了过来。 正要灌下去时,贴着大红喜字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吱呀一声,落入棠梨眼里的是身穿红色锦袍的青年。 和平日里不同,大概是被灌了不少酒,纳兰明煜稍显清冷的五官染了薄红,尤其是眼角眉梢,像有桃花瓣落在他脸上。 棠梨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 只见纳兰大人缓缓走来,唇边噙着浅浅一抹笑意,清贵无双。 她的心乱跳起来,长睫轻颤,一只手小心翼翼去拿盖头。 纳兰明煜停在她面前,微弯腰,好看的轮廓和眉眼一下放大,让棠梨下意识拿起那块红布,遮在了唇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眼睛里含羞带怯,尤有戒备。 她不要洞房。 “傻瓜。”青年唇边逸出一抹轻笑,似有淡淡酒香。 酒气让人意乱神迷,棠梨有些慌乱道:“你想干什么?” 纳兰明煜微微侧首,唇边笑意愈发分明:“干什么?睡觉呀。” 他徐徐说罢,身子稍往前倾,在身下姑娘将要红透一张脸时,刚好抽出了她身后一条被子。 纳兰明煜绝不是故意捉弄她。 棠梨却大气不敢出,只能眼睁睁看着纳兰大人拎起被子后,整个人站直,转身走向暖阁。 她松了口气,刚想合衣而眠时,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好了,小小一张脸彻底红透。 纳兰明煜低首轻笑,一边收拾暖阁上的茶几,一边淡声道:“今日是委屈你了,再等等。” 棠梨不太明白,直到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敲门的丫头朝里说道:“少爷,老夫人让我来送膳。” “好。”明煜应道,他打开门接过食盒,放到了床和暖阁中间的木桌上,然后朝棠梨轻轻挑眉。 “大人,你不吃吗?”她问道。 纳兰明煜摇摇头,他今日大喜,饮酒已经饮饱了。 既然如此,棠梨就不客气了,她欢喜地走过去,掀开食盒,发现全是熟悉的菜色,还有“青梅弄雪”。 这无疑是致美斋的手笔。 甚至是景师父主厨。 棠梨觉得太幸福了,忍不住赞叹道:“大人,你额娘真好。”还惦记着怕你饿。 听言,纳兰明煜正在铺被子的手指顿了顿,他回眸笑道: “也是你的额娘。” 棠梨蓦然抬眸,刚刚平复的心绪又被轻易撩拨,面红耳赤起来。 她连忙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后,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吃食上。 纳兰明煜就坐在暖阁上,静静望着她,偶尔出言提醒:“慢一点,别着急。” 棠梨就真的磨磨唧唧。 她这个人最会顺着台阶下了,一想到长夜漫漫,要跟纳兰大人共处一室,她就心里慌慌的。 是以用膳的间隙,棠梨总会悄悄抬起眼睛去看他,被他抓住后,又做贼似的低下头。 她知道纳兰大人白日里是个君子,但谁知道夜色中如何呢? 此刻她倒希望他是断袖了。 棠梨有些不道德地想,她其实还没有喜欢过人,更不知道洞房和生娃娃,这是她未知的事情,也让她心生恐惧。 她慢悠悠用完膳后,又挪回床边,就光坐着,不肯解衣衫。 反观纳兰大人云淡风轻,几杯茶水喝下去后,他脸上的绯色也渐渐散了,似乎是顾及棠梨的感受,青年也未解衣衫,只靠坐在暖阁上,优雅看起兵书来。 窗边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洒进来,正好落在他眉骨和鼻梁,显得他的轮廓如刀锋清冽,一时之间,棠梨好像看见了他身上的力量。 和边关夜里一样的清寒。 她小声问道:“大人,以后的话,你会上战场吗?” 纳兰明煜将手中的书往下压了压,视线直直望向她道:“你是担心我像阿玛那样吗?” 戍守边关,庇佑疆土。 棠梨认真点点头:“那里肯定很危险吧,和京城不一样。” 纳兰明煜垂眸:“是啊。” 可总要有人去,不是吗? 他自然希望国泰民安,可如果有一天山河动乱,或者阿玛身体渐差,作为臣子和儿子,他都会去做。 “怎么?你不想我去吗?”他反问,眉眼带着淡淡笑意。 “才不是。”棠梨转过身来,顾自抛着桂圆玩儿。 她手里也没个轻重,抛着抛着就扔出了床,四处乱飞。 纳兰明煜眼疾手快,还让他抓住一颗,他无奈笑道:“若是困了就睡,我不会为难你。” 青年说的委婉,棠梨却听明白了,她伸出小手指:“大人,拉钩。” 你答应我了,不洞房。 纳兰明煜扔了书走上前,半蹲在棠梨面前,捡起几颗零散的桂圆后,也伸出手道:“拉钩。” 他眸光澄净,笑意未减。 棠梨美滋滋地握上了他的手,然后心满意足地晃了晃,甩开后,转身睡觉。 “卸了凤冠再睡。”纳兰明煜轻声提醒,否则发丝缠在一起麻烦。 棠梨一想也是,可她自己卸着费劲,又加上有拉钩做保,她胆子大了起来,直接使唤道:“大人,你过来,给搭把手。” 她背对着纳兰明煜,将头往后仰了仰,露出了白皙的颈项。 青年眸光微闪,他指尖修长灵活,很容易就帮忙取了下来。 棠梨道谢,刚想躺下,却被纳兰明煜拎住后领,她僵在原地,只能看着他耐心地将床铺上的干果收拾干净。 看来大人有一点点强迫症。 棠梨和衣躺下,因为是陌生的地方,她不习惯熄灯,好在纳兰明煜也没有要睡的意思。 不知不觉,棠梨就进入梦乡。 暖阁上的青年揉了揉太阳穴,仍旧没有困意,他是那种有一点点光亮就睡不好的人。 纳兰明煜摇摇头,看来要磨合好一阵子了,总不能新婚就分房睡吧,府里上上下下都看着呢,他不可能不给棠梨体面。 · 翌日,天光初升。 棠梨准时醒来的时候,暖阁上已经没有了青年的身影。 他大概是去上早朝了。 听见她起身的动静时,门外有丫鬟敲门,问需不需要伺候洗漱。 棠梨连忙拒绝,她不太习惯被人伺候,总觉得有些别扭。 自己爬起来换好常服后,棠梨耐心梳发,长长的青丝垂至肩后,镜中的人影一时有些恍惚。 她还没来得及学会梳妇人发髻,就已经成为了纳兰府新妇。 棠梨握着木梳,妥协地朝外唤道:“麻烦你,进来帮我。” …… 收拾妥帖后,打算老实做人的小厨子准时准点到达纳兰老夫人的院子,恭恭敬敬请安。 老夫人显然十分满意,拉着棠梨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才放她走,被放走的棠梨也不敢飘,又开始了打工人的思维。 她想琢磨些讨喜的吃食。 然而! 她在下人的引领去到厨房时,才发现本该属于自己的地盘已经被人占领了,占领这儿的还是老熟人。 是她师父。 看见景师父的一刹那,棠梨满头雾水,她揉了揉眼睛道:“您这是…唱哪出呀?” 景师父慢悠悠掂起他包浆的小茶壶,不急不缓道:“厨子嘛,在哪干不是干?” 棠梨:“说实话!” 景师父不打哈哈了,直言道:“你家婆婆心疼你,怕你吃不惯纳兰府的饮食,所以去致美斋重金聘请我,明白了?” 棠梨:“明白了!” 景师父是个爱钱如命的主,而纳兰老夫人是金尊玉贵的亲王格格,有这个足够的财力。 她受宠若惊,反问道:“我吃不惯?那我不是会下厨吗?” 哪至于花这个冤枉钱。 后半句棠梨没敢说,她盯着景师父,只听他说:“纳兰老夫人的意思是,你可以把做饭当兴趣爱好,但不用看成是自己的责任。” 就是爱做就做,不做拉倒。 “明白了吗?少夫人?”景师父笑得贼兮兮,打趣道。 棠梨点头,越发受之有愧,纳兰家简直是活菩萨吧,她何德何能,能得菩萨关爱? 小厨子抿了抿唇角,如果一开始她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嫁过来,那么此刻,她真的在意纳兰家了。 人非草木,谁对她好,她自然要学会偿还,不能恃宠而骄。 往后,她一定好好做人。 也不让纳兰大人睡暖阁了,棠梨握紧小拳头。 嗯,她来睡。 床留给要上朝的大人。 第103章 愿附凤(15) 让她心疼他才好 早膳后, 棠梨去找老夫人道谢,也瞧见了她房中那位苏州来的绣娘,细眉软眼, 皮肤白皙, 她正在给老夫人量尺寸。 两人之间有说有笑, 不似一般的主仆,倒像长辈与晚辈。 棠梨想起来,她新婚的嫁衣就是出自这位绣娘之手,婚服用针细密,图案栩栩如生, 挑不出来毛病。 就是尺寸差些, 经过了改制。 棠梨瞧着那位绣娘,她是南方女子,比自己低一些,腰肢柔软,但不及棠梨纤细, 联想到婚服腰身的改动, 小厨子不禁眨眨眼睛。 莫非, 又是暗慕纳兰大人的? 棠梨见怪不怪, 平心而论纳兰大人的家世,官位, 相貌都无可挑剔,何况他人还正直。 正走神间, 那绣娘先开口了, 带着吴侬软语的腔调:“阿秀见过少夫人。” 棠梨点点头,礼貌回应。 老夫人瞧着她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小重山纹样春裳,不禁对阿秀说道:“替少夫人也量量吧。” 她纳兰家的媳妇, 总要参加贵族聚会,得有正装傍身。 阿秀笑着应好,颊边漾起酒窝,虽然不够漂亮,但讨喜。 棠梨抿唇,没有拒绝老夫人的心意,她是纳兰家的媳妇,装扮举止都代表着纳兰家的脸面,所以是要谨慎和隆重些。 棠梨乖巧道谢,一并说了请景师父来家中掌勺的事。 老夫人听言,淡笑道:“棠梨呀,你无需介怀,是明煜觉得家中饮食过于寡淡了。” 这事儿是儿子主动提的,老夫人知道他护媳妇,也乐于看到一双新人和和美美。 说起来明煜这孩子,从小心思就不外显,当额娘的也只能比旁人稍微懂一些,但他若是想要对人好,那一定是事无巨细。 往后啊,新儿媳有福了。 和寻常的婆婆不同,纳兰老夫人心性独立,有事没事约上几位闺中密友喝喝茶,听听曲,根本不会绕着儿子转,自然不会和媳妇去争什么。 就算她真要没事找事,以儿子的性格和处事手段,这纳兰家也还是吵不起来。 老夫人想着,又想起午后有约,遂朝两位年轻的小姑娘说道:“去绣房量吧,不着急。” 她也要收拾收拾出门了。 · 纳兰府的绣房规模不小。 除去阿秀,还有五六位年轻的学徒,管阿秀叫师父。 瞧见棠梨时,学徒们都恭恭敬敬行礼,统一唤道:“少夫人。” 小厨子面带微笑,温和有礼。 她曾经当过小宫女,推己及人,自然是不会为难打工人。 何况绣技就和厨艺一样,若能认真做好,都值得被尊重。 她的目光掠过锦缎上的刺绣,难掩惊奇和赞赏,一旁的阿秀见状笑道:“少夫人,这边请。” 棠梨随她进了内室,张开双臂,好让阿秀量自己的尺寸。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女孩子的手贴近自己时,棠梨还是不太自然,就像先前替她梳发的小丫头一样,棠梨不太习惯别人伺候。 她呼吸小心,因为紧张,本就纤细的腰身更加盈盈一握了。 阿秀柔声道:“少夫人放轻松,您底子好,怎么穿都好看。” “谢谢。”棠梨轻声说。 阿秀很快就量完了,她模样生的软,性子却直,开门见山问道:“少夫人,您喜欢少爷吗?” 棠梨愣住了。 她开始认真回想。 想起了纳兰大人背她时温暖宽阔的后背,想起了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清凉香气,还有无可挑剔的眉眼,带笑时更甚。 她眨眨眼睛:“有点。” 阿秀听言,眼底最后那点不甘都散尽了,重重叹息道:“喜欢就好。” 她来府中已有数年,见过纳兰明煜许多样子,晨起在花树下舞剑的模样,黄昏归来,褪下官服临窗阅读兵书的模样,那时窗外疏落的竹影会刻在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上,带着浅浅光晕,极静极雅。 四季轮转,阿秀的心也慢慢动摇,纳兰家的少爷无需做什么,也能轻易让人喜欢。 可她唯独没见过纳兰明煜爱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直到棠梨出现了。 这是少爷的选择,也是他八抬大轿,风光娶进门的小妻子。 昨日迎亲时,阿秀作为观礼宾客,自然没有错过新郎官的神色,那人眉目间一贯清和如水,叫人看不出情绪,唯独在握住新娘的手时,才沾染了点点笑意。 阿秀亦知道,纳兰家的少爷平日里极其自律,滴酒不沾,唯独是昨日新婚破例,任由同僚和下属挨个敬酒,只为多听几句吉祥话。 祝大人和夫人百年好合。 这是阿秀在心底说的,她饮下一碗极辣的酒,没有上前贺新郎。 在纳兰府的这些年岁,老夫人和少爷一直待她很好,阿秀也做不出因爱生恨的事,她唯一摆在明面的心意,还只是那件亲手绣的喜服。 如果不是为棠梨修改,这件喜服原有的尺寸是贴合阿秀自己的。 也是她隐晦心意难得的外露。 可阿秀同时清楚,像纳兰明煜这样的人,你是没办法强迫他的,喜欢和不喜欢,天壤之别。 如果是旁人,阿秀兴许还能腆着脸去做个妾室,可是明煜少爷不行,他的喜欢里容不下第三个人。 这也正是他令人生慕的地方。 阿秀淡淡收回思绪,对棠梨说:“少夫人,您想学刺绣吗?” 棠梨眼睛一亮,家里的厨房被景师父霸占,她确实无聊。 “但我没试过。”棠梨说,她习惯了和柴米油盐打交道,还没怎么拿过针线。 “我教您。”阿秀热情道:“就先从荷包学起,怎么样?” 棠梨应好,不知不觉上了贼船,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纹样是适合男子的,就连绸缎的颜色都是藏青,浓重浑厚,跟女子没什么关系。 她后知后觉,大概阿秀是在当助攻吧,棠梨是少夫人,绣的男子钱袋除了给少爷用,难不成给她阿玛? 瓜尔佳大人没来由打了个喷嚏。 棠梨想,她阿玛有自己的福晋,用不着她。 看着拧成一团的线,小厨子唉声叹气想要放弃,但转念一想,就算她不会刺绣,也要做不会刺绣里面最认真的那个。 这该死的胜负欲。 棠梨一直绣到天黑,绣到出去社交的纳兰老夫人都笑意盈盈回来了,她手里还拿着个稀罕的西洋玩意,好像是叫千里目。 见到棠梨时,便大方地转手送给了她,说给她解闷玩儿。 棠梨其实一点也不闷,她悄悄藏起了针线,打算明日天光好的时候继续奋战,势必绣得有模有样。 再晚一些的时候,紫禁城里交了班的纳兰大人也回来了,他怀里还抱着个小不点,像团白雪。 棠梨眯了眯眼睛,跑上前去接他,借着灯笼的光,也看清楚了纳兰明煜怀中的东西,是只猫儿。 就是御花园里害她崴脚那只。 “我怕你在府中闷,见它一直跟着我,便带回来了。” 纳兰明煜说罢,试着将猫儿放到棠梨臂弯里,她稍微有些怯,但很快就适应了,开始逗弄。 青年侧首瞧着,唇边隐有笑意。 “待的还习惯吗?”他问。 棠梨点点头:“很好。” 纳兰明煜便不再多言,他算了算还有三日休假,到时再带棠梨出府,陪她好好玩一玩。 走进正堂,饭菜已经布好了。 老夫人今日聚会,是以同姐妹们用过了膳才回府,她早早就进屋休息,只留下棠梨执意等着纳兰明煜从宫中回来。 青年摘下凉帽,搁置在一旁茶几,在小厮端着的盆里净过手后,才缓缓入座,说道:“下次先吃。” 棠梨软软应了一声,小声道:“不要,你下次早点回来。” 她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人,知道纳兰大人脾气好,待她宽容,才敢这般得寸进尺。 青年眉梢轻挑,静静望了她半响后,说:“好。” “听夫人的。” 棠梨猝不及防轻轻呛了一下,她刚想要倒茶喝,就发现面前已经摆好了一杯。 纳兰明煜松开手指,小心翼翼拍了拍她的后背,说:“喝吧。” 棠梨面色微红,长睫轻颤。 青年却云淡风轻,眉眼柔和道:“要慢慢习惯才好。” “你说是吧,夫人?” …… 景师父的手艺很好,棠梨心绪微乱地用完膳,抱起窝在脚边的猫儿,就往屋里跑。 厅中静坐的青年开始反思。 他不会吓着她了吧? 纳兰明煜指尖轻点桌面,看她落荒而逃的样子,不由想起兵书中写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跑得好,跑得好。 他低首笑道:“不愧是我夫人。” · 棠梨回到了新房。 慢慢有丫头拎着一桶接一桶热水进来,将苏绣屏风后的浴桶几乎灌满,热气腾腾地冒。 可她今日没出汗,刺绣了一下午也有些发懒,不想沐浴。 她轻轻咳一声,果然府里的丫头机灵,立马说道:“少夫人,这是给少爷准备的浴汤。” 棠梨:??? 我可以出去吗? 她拎起猫儿,刚想随着丫头们一起逃离现场,却在房门口,被身高腿长的青年正好堵住。 棠梨又往后退了退。 她挪开地方,纳兰明煜跨过门槛走了进来,他还穿着侍卫服,只是深褐色的鹤补短褂脱了,漫不经心放在了他手弯。 里面是浅褐色的箭袖长袍。 勾勒出宽肩窄腰。 棠梨眸光微闪,想要继续往外走时,手里拎着的猫儿突然往里一跳,死活赖着不走了。 棠梨觉得这猫太狗了。 通人性一般。 她又打算自己走,毕竟她没有看帅哥洗澡的特殊癖好。 棠梨吸了吸鼻子,迈出门槛,然而身后传来一道好听的声音。 纳兰明煜说:“过来。” 棠梨的心猛地一缩,她下意识转身,也下意识微眯眼眸,雾气中视线有些模糊不清,青年低沉的笑声就更加分明了。 “干吗?”她又羞又恼。 走近后,青年身上的长袍已经褪至了腰间,露出了精瘦的上半身,白皙肌肤如玉,肌肉线条完美,堪称视觉盛宴。 棠梨连忙捂着眼睛,她发誓,她只看了一眼,真的。 “怕什么?”纳兰明煜轻轻握住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将她带到了自己身后。 “听话,嗯?”他声音放缓,棠梨这才肯睁开眼睛,入目的却是一道刺眼的红痕,横贯他后背。 棠梨差点惊呼出声。 她呆愣在原地,直到青年将一罐清凉的药膏塞到她手心,她才藏好情绪,仔仔细细帮他上药。 “怎么弄的?”她小声问,嗓音微颤,生怕碰疼了他的伤口。 “是皇上。”纳兰明煜并不想隐瞒自己的小妻子,如实说道:“今日在箭亭,本来是陪皇上练习骑射,他忽有兴致,说要与我切磋,这才挨了一鞭。” 棠梨越听越气,咬咬牙根道:“我看狗皇帝就是故意的。” “嘘。”纳兰明煜无奈笑道:“幸好这里只有你我。” 棠梨撇撇嘴:“涂好了。” “有劳夫人。”纳兰明煜回眸说道:“还望夫人替我保密,别告知额娘,让她担忧。” 棠梨点点头,说不心疼是假的,也幸亏纳兰大人能忍,愣是看不出半点受伤的迹象。 她伸出手试了试水温,不由催促道:“快洗吧,水要凉了。” 青年弯唇,点点头。 “……如果要擦背的话,实在自己不行的话,再叫我。” 棠梨说完就跑,战略性撤离。 纳兰明煜跨进水中,说实话觉得这水温还有些热。 看来他的小夫人很怕冷呀。 他轻笑,就像这背后的伤,于习武之人是家常便饭,他平素就瞒着额娘,隐忍习惯了,也并不怕疼,但就是想逗逗棠梨。 得让她心疼他才好。 纳兰明煜低头擦拭胸膛,唇角的弧度也似水花一般漾开。 · 是夜,紫禁城。 景阳宫里再也没有往日的热闹,哪怕小厨房里又来了位掌勺。 纳兰老夫人去致美斋请景师父的时候,一并为女儿物色了一位尚可的女师傅,送进了宫中。 新来的厨子也很安分,哪哪都好,却独独没有自己的心意。 她做膳仿佛是为了完成任务,会顾及皇后怀着身孕,但不会像棠梨一样,费尽心思只想让明雅多吃几口,保证营养摄入。 毕竟世上也只有一个棠梨。 明雅无奈笑笑,她看着身旁微有酒意的皇帝,淡声道:“皇上今日,是和明煜动手了?” 爱新觉罗宁奕不由皱眉,扯开话题道:“朕难得抽空来看你,别说旁人了。” “旁人?”明雅扬眉,说:“那是我亲弟弟。” “还是皇上心中不满,怪明煜抢走了你看上的女人?” 明雅唇边始终挂着浅浅笑意,正是因为年少相知,她才比旁人更了解宁奕,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这人最在乎的,往往是未得到,和已失去的。 宁奕抬首,黑眸沉沉。 带着上位者天生的压迫感。 明雅却似看透了,近乎凉薄道:“臣妾乏了,您请自便。” 话落,便不再理会宁奕,转身往床榻边走去。 她身后的皇帝薄唇微抿,也不愿再讨好,狠狠打开帘子后,就要离开景阳宫。 却在这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丫头抱着盆水,正好撞在宁奕身上。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也将宁奕的龙纹常服彻底浸湿,他正要发怒,却发现下方跪着的女孩子缓缓抬眸,眸光绵绵,带着情意和讨好。 宁奕烦闷的心口稍稍舒坦。 他试着回忆这小宫女的名字,却想不起来,直到下方淡紫宫装的少女自荐道:“奴才叫沉香。” “皇上,还请您随奴才来,换一身干净的衣衫,若是着凉了,奴才真的罪该万死。”沉香声音婉转,近乎献媚道。 听言,宁奕唇边勾起了点淡薄的笑意,在月色中显得尤为寡情。 他是天下之主,后宫所有女人都隶属于他,也不乏送上门来的,但她们要么比沉香聪明,要么比沉香漂亮。 如此姿色平平,又蠢钝如猪,直接把我要勾引你写在脸上,是怎么敢的呀? 宁奕似笑非笑,忽然一脚将沉香旁边的水盆踢开,带着少有的冷漠道:“滚。” 沉香人都傻了。 她不自觉发抖,竟起不来了。 这时,一名着淡青宫装,梳着小巧二把头的少女走上前,伸出手,运起巧劲将沉香扶到了一旁。 从始至终,这少女未去看皇帝一眼。 宁奕来了兴趣,思索片刻后道:“你…是叫陆宛宛,对吧?” 宁奕想起有一日他在御花园里,看见了一群试图放风筝吸引自己的小宫女,唯独有个淡青色身影不同,她不仅自己安分,还拿着剪刀铰了旁人的风筝线。 她说:“当今圣上什么没见过,用得着你们献丑?奴才就做好奴才的本分,别自取其辱。” 宁奕缓缓回神,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对陆宛宛说:“抬起头来。” 少女手心隐隐已出了细汗,她微微仰首,长睫轻眨,似山间的栀子花初放,不惊艳,但香气袭人,越看越耐看。 宁奕轻轻转动手上的扳指,吩咐道:“就由你来替朕更衣。” 陆宛宛低头应是,一旁的沉香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她辛辛苦苦,全给旁人做了嫁衣。 可沉香还是低估陆宛宛了。 在给宁奕更衣的过程中,她谨言慎行,眉目清冷,偏不如皇帝的意,即便宁奕顺势将她揽进怀中,压在身下,她也不卑不亢道:“请皇上恕罪,奴才不愿意。” 她是真的不愿意,哪怕为了狱中的父亲不得已攀附皇上,也没能将心中的白月光彻底忘记。 陆宛宛还记着纳兰明煜。 是以在宁奕眼中,她的抗拒分明和旁人不同,没有那种欲擒故纵,然而越是如此,宁奕想要征服的心就越强烈。 又存着和皇后怄气的心理,宁奕不满地回了养心殿后,一纸明黄圣旨落下,封了陆宛宛为答应。 今夜,注定是许多人的无眠之夜。 紫禁城外,纳兰府。 打算好好做人的棠梨抱着自己的小枕头,主动睡到了暖阁。 她试着翻了个身,梆硬。 这暖阁下垫的棉絮远没有床上多,她竟然有些不习惯。 棠梨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嘴硬不想跟纳兰明煜说换回来。 毕竟第一次说换的时候,她就央了这人许久,磨了半天后他才答应,棠梨回想起来,纳兰大人答应时的笑容,分明是不怀好意。 她顾自磨了磨牙,很气。 床榻上,青年正侧躺着,为了不压到背后的伤口,他一手握拳撑在额边,一手闲闲翻着兵书,姿态潇洒,好不惬意。 棠梨裹了裹被子,这暖阁临窗,夜里多少会灌寒风,她又是个极怕冷的主,终于忍无可忍的时候,棠梨决定不做好人了。 这好人谁爱当谁当吧。 她直接裹着被子,踢上鞋就往床榻上钻,飞快掠过躺在外边的青年后,麻溜地滚到了床里边,死死挨着墙。 “嘶,好凉。” 棠梨下意识道,墙也好凉。 纳兰明煜唇边的笑意再也忍不住了,他笑时声音低沉,分外好听。 按理说,佳人投怀送抱这种好事,他纳兰明煜一般都是正直拒绝。 可他纳兰明煜说的话,和我有什么关系? 青年仍赖在床上,眼角眉梢漫上笑意,隐约还有几分小小的得意。 这些棠梨都不知道,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面,快窒息了。 再次忍无可忍的时候,棠梨钻了出来,委屈巴巴道:“大人,你可以去那边吗?” 她眼含水光,望向暖阁。 这求人的小模样实在可怜,纳兰明煜眉梢轻挑:“不行。” 棠梨往下缩了缩,继续装死。 装着装着,她这没心没肺的又睡着了,还把胳膊伸到了被子外边。 纳兰明煜合上书卷,替她理了理被角,又轻轻执起她细白的手腕,想要塞回去。 然而,许是他身上气息太暖,一向怕冷的棠梨好像摸到了小暖炉似的,顺着他的掌心牢牢握住,死活不松。 纳兰明煜到底还是脸红了。 他心中更是欢喜,像有花开放,一直绵延到心底。 回握住小夫人的手后,纳兰明煜紧紧握着塞到了自己被窝里。 他阖眸,仍旧没有熄灭灯,总是要等棠梨先适应的,他是男人,将就自己妻子天经地义。 夜色渐浓,纳兰明煜难敌睡意,半睡半醒间,青年喃喃自语道:“能娶你,是我的幸运。” 第104章 愿附凤(16) 核桃补脑还补肾 三日后, 惠风和畅。 纳兰明煜难得休假,也是特意调了班,才有空陪棠梨回门。 小厨子知道, 侍卫大人并没有搞特殊, 伴君如伴虎, 他身上牵系着整个纳兰家,总是要小心谨慎些。 托这门亲事的福,她那一直住在外宅的阿娘被迎回了瓜尔佳府,如愿抬成了侧福晋,日子总比从前要好, 但依然守本分。 迎接女儿女婿时, 她站在瓜尔佳夫人身后,不敢僭越,只是眼眶没来由红了,低低唤道:“娇娇回来了。” 娇娇是棠梨的小字,也只有阿娘这样唤她, 疼她。 棠梨心中发涩, 脸上却是让阿娘放心的笑容, 漂亮极了。 她欲走上前, 身边牵着她手的纳兰明煜仿佛明白,同时松开了手, 让她去到母亲面前。 见状,瓜尔佳大人即刻接过了青年另一只手上拎着的礼品, 迎着他往正堂入座。 瓜尔佳夫人也客客气气的。 在京城, 年轻有为的权臣并不多,纳兰明煜当是个中翘楚。 他还难得的待人接物温和,举重若轻, 没有什么权贵的脾气,瓜尔佳大人笑眯眯将女婿请到上座,又让下人端上茶果点心。 瓜尔佳夫人也适时退下,将空间留给官场上的人。 棠梨和母亲去了厢房,难得见面,自然是要聊一聊心里话的。 她用帕子给阿娘试了试眼泪,温声问道:“府中待着可好?” “都好,只是想你。”她如今已经当了侧福晋,没什么奢望了,只希望能常常见到女儿。 棠梨低头笑了笑:“我也很想阿娘,可是我长大了,反而陪着阿娘的时间少了。” 听言,美貌的妇人又是悲从中来,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担忧道:“娇娇,纳兰家高门大户,为娘真怕你受委屈。” “怎么会?”棠梨惊诧道,她轻轻抚着母亲的手背,说:“您放心,纳兰大人是顶顶好的儿郎,纳兰老夫人也很疼我。” 女儿脸上明媚的笑容做不得假,听她说后,做母亲的稍稍放心,却又不免问道:“娇娇,你和纳兰家的少爷是分房睡吗?” 她问,只因棠梨眉眼间天真烂漫,半点不见新妇的气韵,显然是没有经历新婚之夜,从少女成长为女子。 棠梨摇摇头:“我们睡一起的。” 她脱口而出,吓了母亲一跳。 一时之间,侧福晋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譬如…女婿不行。 这样一想,好像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纳兰家那样的门第,肯聘娶自己女儿,还是当少夫人。 肯定是纳兰明煜他身有缺陷。 侧福晋越想越觉得真,豆大的眼泪说落就落,给棠梨看懵了。 “不是,阿娘您哭什么?”棠梨放下手中正剥着的核桃,将帕子递了过去。 侧福晋不说话,只幽怨地望着她,像在望青灯古佛前的道姑。 棠梨眨眨眼睛,后知后觉红透了脸颊,羞愧道:“阿娘,不是你想的那样,大人能行,他能行,真的。” 棠梨话落,又觉得不对。 她又没试过。 搁这担保什么呢? 棠梨低眉顺目,不敢说话了。 侧福晋越想越觉得女儿命苦,顾自低声啜泣,叫棠梨瞧着心疼,又劝不住。 她这手里一把剥好的核桃仁也给不出去了,只好叹息道:“阿娘,我先出去透透气。” 您慢慢哭。 她阿娘就是这样,越劝越哭,源源不断跟泉眼似的,你要不瞧着她,也不劝着她,她反倒自己好了。 棠梨跨出门槛,走进院子里,开始低着头,无聊打转转。 她穿着长及脚面的石榴红旗装,腰身纤细,压襟是一只小巧的玉梨,尾系璎珞,玉梨似水滴般,滢滢欲坠。 连同她莹白小巧的耳垂上…挂着的红宝石耳坠一起,轻轻晃动。 庭院中的花开得鲜艳,却远不及人国色天香,动人心魄。 纳兰明煜缓缓收回眸光,他抬袖饮尽一盏茶后,才体面地对瓜尔佳大人说:“我会考虑。” 瓜尔佳大人一张脸笑开了花,他是为了瓜尔佳夫人的侄子所求,想求纳兰明煜在御前侍卫的选拔中,向圣上引荐自家人。 这要求其实有些过分,因为瓜尔佳夫人从前对棠梨并不好。 青年心如明镜,转开话题道:“这堂内有些闷,我出去转转。” 瓜尔佳大人连声应好,纳兰明煜浅浅颔首,退了出去。 他立在正堂门前的青石阶上,想起棠梨母亲对她的称呼,不禁心随意动道:“娇娇。” 听见闺名,那人比花娇的女孩子停了下来,不再转圈,她小跑着到青年面前,微愠道:“大人,您小声些,多不好意思呀。” 纳兰明煜却笑,他淡声道:“那我往后只让你听见。” 青年微弯腰,俯身凑到台阶下方的少女耳边,勾了勾唇角道:“娇娇…”他声音低沉,让人不自觉酥麻。 棠梨的耳根轻易就红了,比她耳坠上的红宝石还要鲜艳欲滴。 她扯开话题,随口道:“大人,您吃核桃吗,这能补脑,也能补肾。” 补肾? 纳兰明煜眉峰微抬,一边唇角淡淡勾起,继续低语道:“娇娇觉得我需要吗?” 呵,我怕再补你遭不住。 他清透的目光掠过棠梨手心捧着的核桃碎,颇有几分咬牙切齿道:“我不喜欢核桃。” 棠梨赶忙收起来,她没有那个意思,但大人好像生气了。 那就气着吧。 棠梨越发硬气起来,既然都不吃,那我吃,我补补脑子。 不然跟不上这车速。 …… 回门的时光总是很快,不知不觉天际就晕染了浅浅暮色。 棠梨再不舍,也还是和止住哭泣的阿娘道了别,待送走女儿,侧福晋就开始翻箱倒柜,试图找到祖上传的秘方,好让女婿恢复雄风。 纳兰明煜还不知道自己“不行。” 他淡淡掀开车帘,瞧着街市里的热闹,喊停了车夫。 马车减速,昏昏欲睡的棠梨精神了,难掩欢喜道:“大人,我们不回府吗?” “不回。”纳兰明煜率先跳下马车,又伸出手,稳稳扶住了棠梨,说:“难得出来,去逛逛夜市吧。” “逛久一点。”棠梨得寸进尺,小声央求道。 纳兰明煜无奈轻笑:“好。” 随后,他让上了些年纪的车夫先回纳兰府,报个平安,再换个年轻的车夫过来接他们回去。 “大人,您真会体谅人。”棠梨顺口夸道,就真的随便一说。 但特别好哄的纳兰明煜当真了,给棠梨买东西买得格外起劲。 街市两边灯火通明,各式满洲特色小食摆在木制台面上,连现做的都有,热火朝天。 棠梨在前面挑,人形钱袋纳兰公子在后面付账,分工明确。 她忽然就体会到了有钱人的快乐,想吃就吃,想买就买。 被人宠着的少女不知不觉娇纵起来,很多小食都只尝了一口,就往后交给了“临时垃圾桶”。 她以为纳兰大人会嫌弃。 可是没有,稀薄的月色下,本该洁癖的人就着她咬过的肉串,细细品尝起来,吃相很文雅。 连棠梨都觉得自己糟践了他。 她抬眸问道:“大人,你还好吗?别勉强自己。” 棠梨很认真,带着心疼。 纳兰明煜琉璃般清透的目光微凝,忽而笑道:“不是勉强。” 吃你吃过的东西也好,娶你也好,都是他心甘情愿。 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他。 他抿了抿唇角,淡声说道:“我觉得还不错,只是比你做的差远了。” 谁都喜欢被夸。 棠梨立刻夸下海口,轻拍胸口道:“大人,我明日就下厨。” “我给你做琥珀核桃。” 她憋着坏笑,偷偷掀起眼皮去看纳兰明煜的神情,可他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宠溺地看着她,说:“我是不喜欢核桃,但夫人做的除外。” “夫人做什么都是对的。” …… 棠梨不好意思再笑了。 她还有点心乱。 随便跑进一家铺子后,棠梨深吸几口气,才压下如麻的心绪。 纳兰大人太会了,不经意就让她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如果此刻阿秀再问她,喜不喜欢纳兰明煜,她可以很肯定地回答:不是有点。 是越来越喜欢。 这种情感根本不受她控制。 棠梨好像越来越习惯纳兰明煜的存在,她不喜欢被人伺候,是因为不喜欢被不熟的人碰触。 可她没有抗拒过纳兰大人,就好像她潜意识里早就认可了这个人一样,她对他熟悉。 大概真的是前世的缘分吧。 棠梨心想,她回眸望去,发现店外阑珊的灯火下,青年长身玉立,还在原地等她。 她的心一下就安定了。 转身挑了两盏漂亮的兔子花灯后,棠梨难得自己付了银子,欢欢喜喜往外走去。 纳兰明煜就静静望着她。 她拎着花灯朝他跑来,眉眼弯弯,笑容烙印在他心口。 她说:“大人,你等等我。” 等等我,等我慢慢喜欢上你。 棠梨明眸灼灼,定定望向他。 纳兰明煜仿佛读懂了她眸底的深意,唇角轻扬道:“我等你。” · 亥时,热闹散尽。 回府的马车等候在街头,将玩得尽兴、稍显疲倦的少夫人,和拎着两盏花灯的少爷一并送回家中。 下车的时候,棠梨开始耍赖。 她坐马车容易犯晕,也容易瞌睡,尤其是累了以后,更不愿意动身起来了。 纳兰明煜给了她三次机会。 第一次,他站在马车旁,脸上落有灯笼的光,和声道:“夫人?” 棠梨并不理会。 他只好重新踏上马车,掀开帘子后,耐心道:“棠梨?” 阖着眼眸的少女当听不见。 第三次,他重新进到马车里,俯身后,对她低语道:“娇娇?” 棠梨这才眨了眨眼睛,一副我要睡在马车上,谁也别管我的架势。 事不过三,纳兰明煜不再废话,清瘦有力的臂弯靠近棠梨,直接将半睡半醒的少女打横抱起。 棠梨觉得自己好像飘起来了。 飘着飘着,又察觉到了夜风的寒凉,清醒了大半,下意识就往纳兰明煜怀里缩。 因为四处都是冷风,只有青年的怀里温暖如初,热意绵绵。 她被抱回了新房。 很快有丫头来送热水。 棠梨今日蹦蹦跳跳,又在街市人群扎堆,得沐浴了才睡。 大概是知道她乏,纳兰明煜不再耽搁,去了院子里别的房间,让棠梨能够安安心心洗漱。 等有丫头来回禀的时候,他才搁下书,回到自己的寝室。 棠梨已经换好了雪白的中衣,躺在柔软的床榻上,任由满头青丝垂在榻边,半干不干。 她眯着眼睛,困意分明。 纳兰明煜轻声问道:“没唤人帮你把头发擦干吗?” 棠梨迷迷糊糊,说:“没事,我不习惯她们伺候。” 纳兰明煜垂眸,叹息一声。 他走上前,拾起了随意扔在床上的纯棉帕子后,侧坐在床边。 “别乱动。”他说。 纳兰明煜小心翼翼将棠梨扶了起来,让她枕到自己的腿上。 青丝铺散,他一点一点擦净。 “真的是娇娇。”纳兰明煜手法温柔,轻轻笑道。 棠梨无意识哼了一声。 青年抬眸望向窗边,今夜竟有些倒春寒的架势,若不把发丝弄干,明早很容易生病。 他舍不得她生病。 纳兰明煜放下帕子,干燥温热的掌心从棠梨发间穿过,确认没有湿气后,才肯放她回枕头上睡。 一并将被子盖好。 ……他可能娶的不是夫人,是提前养了个女儿,万分娇气的女儿。 待棠梨熟睡后,纳兰明煜才去洗澡,他是全然不怕冷的人,即便冬日也能洗冷水澡,何况是宜人的春日。 冷水很好。 能克制人的欲望。 纳兰明煜敛了敛心神后,才能回到床榻上,做正直的柳下惠。 他只是握着身边小妻子的手,塞进了自己的被窝,好像这样就能白头偕老,永不分散。 夜已深,他稍稍起身,见棠梨睡容酣甜,这才肯吹灭挨着床边的灯盏,时隔多日,睡一个好觉。 …… 日升月落,纳兰府的日子平淡而安稳,是宫中求不来的。 时光流淌,催熟了青梅,也枯萎了杏花,迎来了初夏的燥热。 这是棠梨最喜欢的时节。 两个月的时光倏忽而过,她已经把纳兰府当成第二个家了。 尤其是老夫人,她万般开明,从不过问小夫妻之间的事,也不管圆房没圆房,只是盼着孙儿。 不过,女儿明雅怀中的外孙足以压下她这种急切的念头,算算时节,大概秋季时分,紫禁城中就会诞生一位皇长子。 为什么说是皇长子呢?以纳兰老夫人的经验,酸儿辣女,如明雅这种自幼喜甜的人,都慢慢习惯了吃酸的东西,就足以说明,再看女儿怀孕时的胎相,加之御医佐证,很难不确定。 老夫人心中欢喜,对棠梨也愈发宽容,甚至会带她参加自己闺中密友的聚会,帮她结交人脉。 纳兰家只有这一个儿媳,所以老夫人没有半点私心,加上儿子的态度,有他周旋,婆媳关系万分融洽。 棠梨在纳兰府的日子很安逸,远胜过宫中提心吊胆的生活,这多亏了皇后娘娘这个贵人。 小厨子从不敢忘本。 她知道皇后娘娘喜欢那道叫“青梅弄雪”的独家点心,所以趁着梅子旺季,每日都做,做了就让纳兰大人带进宫中,带给明雅。 这样的举动频繁后,堪比“快递员”的纳兰侍卫不高兴了,也没明着说,就是要棠梨三请四请,才肯去带糕点。 他连自己姐姐的醋都吃。 棠梨知道后,开始怀柔政策,将趁着时节采下的青梅洗净,放在密封的坛子里,加酒曲酿成了果酒。 这是怀孕的人无福消受的,给谁喝已经不言而喻。 纳兰明煜舒坦了。 他高兴时眼角眉梢总有小小的得意,眸子透亮,干净无邪。 他也很好哄,只要对他稍微好一些,多在乎他几分。 棠梨一点也不费心。 她又做了青梅饼,特意将饼的质地做柔软,入口即化,绵而不腻,好贴合纳兰老夫人的口味,让她做膳后消遣。 老夫人吃过后,又拜托棠梨多做一些,好让她拿去跟小姐妹炫耀,棠梨笑着应下,她还晒了些青梅果干,已经风干挂糖霜了,给娘娘留些,给瓜尔佳府的母亲送去一些,剩下的就给老夫人,配做茶点。 不过,棠梨多做了一份。 纳兰大人不喜欢这些,喜欢这酸甜口味的,是来自苏州的绣娘。 托这位师父的教诲,两个月不间断的练习后,棠梨已经能绣得有模有样了,至少鸳鸯不会像鸭子。 可她觉得鸳鸯俗气,所以要给纳兰大人的藏青色荷包上,绣的是一只小狐狸,雪狐,银色的细线,每一针都是她默默的努力。 完工后,棠梨也没想着即刻送出,她总得等一个时机,一个浪漫的节日,才好将心意送出。 棠梨收回思绪,她将晒在竹篾筛子上的果干收纳进木盒,分装好,又认真系上锦带打包后,才拿上一盒去了绣房。 阿秀正在教学徒们针法。 棠梨喜欢看她眉眼飞扬,神采奕奕的模样,这种模样,她总觉得曾经的皇后娘娘也该有。 只是被紫禁城的寒冷消磨了。 等阿秀教完,棠梨就笑着朝她摆摆手,阿秀高兴道:“少夫人。” “今日又是什么好吃的?” 棠梨将果干递过去,阿秀道谢后吃得津津有味,似想到什么,她认真道:“少夫人,我要走了。” “为什么?”棠梨不解。 阿秀垂眸道:“我的根始终是在苏州,那里有我的亲人,也有我喜欢的山水和美食,就像少夫人你做的苏州菜虽然好,却和故乡的不同。” “何况……”她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明煜少爷已经找到了一生所爱,她没有理由再留在纳兰府,更没有勇气看着棠梨心意渐明,慢慢和她的纳兰大人心意相通。 就像那件嫁衣一样,没有先来后到,只有合适与否。 阿秀颊边酒窝微陷,对棠梨说:“以后来苏州,我请你吃那里的枇杷。” “吃个饱。” …… 夜幕将至,天色显得微沉。 棠梨回想午后同阿秀的谈话,还是不免惋惜。 她是出色的绣娘,棠梨也算出色的小厨子,难免会惺惺相惜。 她也知道阿秀喜欢纳兰明煜。 棠梨轻轻叹息。 他就是很招人喜欢。 连她都不知不觉偏向他,会担忧他在宫中值夜,也会在他交完班,从宫中回府时,跑过去等着他。 晚膳要等他一起吃,睡觉要有他在身边,哪怕一人一床被子。 也总觉得他在暖和些。 棠梨压下这些纷乱的心思,她才不要叫他知道她怎么想。 就算她需要他,也不能依赖。 阿娘说了,女子倚靠男人,总归是不太靠谱的,色衰而爱驰,所以阿娘才拼命保养自己。 阿娘虽然爱哭,但也教会棠梨很多道理,譬如要装糊涂。 是以今日,纳兰明煜下朝后,哪怕棠梨嗅到了他衣袖上浅淡的脂粉香味,也没有多问什么。 脂粉味儿肯定是女子的。 他和女子拉拉扯扯了。 棠梨知道,但不说。 她吸了吸小鼻子,提前打开了自己酿的青梅酒,开始豪饮。 奈何是果酒,很难醉。 棠梨越喝越酸,酸气都快盖过酒气,可等纳兰明煜沐浴完,从屏风后出来时,她又跟没事人似的。 好在青年闻到了酒香。 他一贯心细如尘,很难不察觉。 “好大的醋味呀。”纳兰明煜一边系腰间的玉带,一边调侃道。 棠梨只默默瞪了他一眼。 纳兰明煜便不再玩笑,他认认真真走到棠梨面前,老实交代道:“今日宫中出了点意外。” 已经荣升为贵人的陆宛宛随着皇帝去箭亭练习骑射,但不知是谁动了手脚,陆宛宛身下那匹枣红小马忽然发狂,冲出了围栏。 作为御前侍卫,纳兰明煜职责所在,总不能让宁奕亲自冒危险救人吧,当时在场的除了纳兰明煜,还有几位新来的侍卫,都不敢自作主张,情况危急,纳兰明煜只能先救人。 他也没有逾越规矩,只是策马追赶,又及时伸手,拉住了从马上摔下来的宛贵人,纵身一跃,将她带到安全的区域。 众目睽睽,清清白白。 “还生气吗?”纳兰明煜说完,伸出指尖拭了拭棠梨嘴边的酒渍。 她偏过头,喃喃道:“就你能耐,不救不行吗?” 纳兰明煜哭笑不得,但他不想和妻子讲道理,只温柔哄道:“是我不对,好不好?” 他将衣袖伸过去,带着清凉的香气袭至棠梨鼻尖,说:“你闻闻看,一点也没有了。” 棠梨拍开他的手,也明白自己无中生有,凭空想象,无理取闹。 阿娘说,女孩子可以生气,可以使劲作,但不能超过美貌程度,否则男人就不配合了。 她见好就收:“我没事了。” “真的没事?”纳兰明煜似是不信,还有些奇怪,这生气跟没生一样,他以为至少要哄几个时辰,连床都不能上呢。 棠梨重重点头:“我很好。” 青年的心愈发揪了起来。 他总觉得这话得反着听,所以再次保证道:“夫人放心。” “我只有你了。” 第105章 愿附凤(17) 大人我好喜欢你 这句话并非敷衍。 今日他救下宛贵人, 得到了圣上的嘉赏,倒不是金银,也非加官进爵, 爱新觉罗宁奕所赐, 是美人。 他要给纳兰明煜指一位侧福晋。 青年听言, 波澜不惊的眉眼渐渐冷下来,他单膝跪地,垂首道:“奴才多谢皇上盛意。” “但奴才曾发过誓,今生只娶一位福晋,一生一世一双人。” 宁奕淡笑, 去看陆宛宛的神情, 刚刚受了惊的宛贵人脸色更加惨白,哪怕她在极力掩饰。 “原来这就是你拒绝朕的理由。”宁奕伸手将陆宛宛揽过来,压低着嗓音,轻声道。 陆宛宛紧紧咬着唇,唇色泛白。 跪在下方的纳兰明煜长睫轻敛, 叫宁奕看不出他眸中悲喜。 “既然如此, 便算了。”宁奕黑眸沉沉, 稍显不悦道。 纳兰明煜这才起身, 面色如一泓微凉的春水,平静无波。 宁奕恍然明白, 原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侧眸瞥向陆宛宛, 不禁觉得有意思极了。 毕竟这世上, 所有东西里,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宁奕贵为天子, 同时也是一名优秀的猎手,他对待猎物的态度,从来都是缓缓谋之,徐徐图之。 一如先前的玉嫔。 还不是同后宫里其他女人一样,开始献媚争宠,落入俗套。 陆宛宛也不会例外。 宁奕只是还享受着征服的这个过程,他由着陆宛宛使性子,也不急于得到她,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等得起,陆宛宛身在狱中的阿玛却等不起。 这些都牢牢掌握在宁奕手心,他唯一的败北,只是让绝世美人做了臣妻,也让自己愈发惦念。 瓜尔佳·棠梨,这名字宁奕一次就记住了,十分深刻。 她从宁奕眼前掠过,却远比蒙古四十九部进献来的美人还要惊心动魄。 …… 夜色微沉,纳兰府灯火通明。 纳兰明煜说清楚来龙去脉后,握住了棠梨的手。 他眉眼认真,重复道:“娇娇,我真的只有你。” 棠梨点点头,看着漫不经心,心底却漾起了甜密的欢喜。 她将桌上倒扣的茶杯摆正,拎起藏在桌底的酒坛,缓缓倾倒出透亮的酒液,属于青梅的香气霎时扑面而来。 纳兰明煜清透的眸子亮了亮。 淡笑道:“舍得给我喝了?” 本就是给你的。棠梨心想,话到嘴边却成了:“给你个机会,陪我小酌一杯。” 你不要不识抬举。 纳兰明煜忍着笑意,认真尝了尝,果味浓郁,酸甜之中含着淡淡酒香,虽不浓烈,但余韵悠长。 就像棠梨这样的人。 除去她国香天色的长相,本身性子也是极讨喜,静水流深。 也只有真正被人宠着,她才会难得露出单纯的小性子,那些藏在她谨言慎行之下的天真。 他的娇娇还不记仇。 纳兰明煜只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家中的夫人,哪怕在宫中侍卫所值夜,他也会睡不好,因为身边没有她的气息。 几盏酒下去,青年的眸光微暗,带有几分说不清的缠绵悱恻。 棠梨也渐渐察觉到了酒意。 这青梅酒初尝不觉,等到越饮越多时,方才知后劲绵长。 她眨了眨眸底的水光,眉眼一弯,笑容刹那盛开,让凝着他的青年怦然心动。 纳兰明煜下意识垂眸,酒水下肚,喉结微微滚动。 偏偏棠梨的小手不安分了。 她捧起对面郎君的脸颊,有些娇气的说:“大人,我好喜欢你……姐姐啊。” 棠梨托长尾音,整个人都染上了青梅酒甜腻的香气。 纳兰明煜心情复杂。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他几乎心花怒放,可加上姐姐后,他的心又像泡在醋缸,湿漉漉地熄了火。 实在是磨人。 青年被捧着的面颊微红,不知是薄酒上头,还是姑娘的手烫人。 他眸光微闪,心道夜黑风高,实在不适合做个君子。 于是他问:“可以吗?” 棠梨眸光朦胧,显然还没意识到危险,她点点头,却发现对面坐着的青年忽然倾身,将要吻上自己的唇。 她慌了,赶忙捂着嘴。 纳兰明煜唇边勾起浅笑,定定一吻,落在了她额心。 这本就是他的心之所向。 吻一吻额头就好。 他虚晃一招,将兵法“声东击西”灵活使用,得偿所愿。 毕竟这些年的书也不是白看的,纳兰明煜起身,揉了揉棠梨的发顶,笑着说:“睡吧。” 棠梨后知后觉捂上额头,仿佛还能触碰到他唇上的温度,柔软而又滚烫,将她的心烙开了好大一个口子。 她好像完蛋了。 纳兰大人的入侵,温柔却强势,一点一点将她的心防破开,再攻城掠地,安营扎寨。 赶都赶不走。 · 夏日的燥热仿佛只有一瞬。 连着几场急雨过后,秋意就不知不觉来临,府邸的林木开始枯黄,落叶被风卷起,风过无痕,一并吹熟了高挂的柿子。 棠梨也走到了晾柿饼的流程。 她只恨夏日太短,还没好好吃冰,时光就从指缝间流走。 冰的双皮奶,冰的糯米团子,冰的奶茶,冰的水果捞…棠梨都没有尽兴,因为只要适逢小日子,就一口也偷吃不了。 纳兰大人他不允许。 棠梨闷闷不乐,却也知道是为自己好,她无话可说。 只恨天凉得快。 一入秋时,清晨的草木就可见结霜的迹象,连空气都寒了起来。 棠梨不得不在旗装外添了件夹袄,加厚的褂子足够保暖,很适合她这种畏寒体质,反观纳兰明煜,那就跟人形火炉似的。 哪怕入秋,他也衣衫单薄。 棠梨露出了羡慕的眼神,这种时候,青年一贯眉梢轻挑,半边嘴角微扬,是很明显的得意。 他眉眼生动起来,明净出尘。 棠梨就嫉妒不起来了。 害,天生的。 不过,虽然天气寒了起来,但在紫禁城里确实有另一件喜事。 怀胎十月的皇后娘娘快要临盆了。 为此,纳兰老夫人特意选了个吉日,喊上儿媳一起,说要去城郊外的灵山寺祈福。 这座古寺由来已久,依山傍水,终年雾气缥缈,玄之又玄,是以来自五湖四海的香客络绎不绝。 听老夫人说,凡是在佛前诚心所求,就很少有不实现的。 棠梨难免心动。 她还特意为老夫人做了素斋,留作路上的口粮,毕竟上山下山,如此返还一日便过去了。 临行前,棠梨站在纳兰府门口,四处瞅了瞅,纳兰老夫人见状,问道:“是在等明煜吗?” 她轻轻点头,昨天夜里,她就和纳兰大人说了去礼佛的事,虽然没点明,还是希望他能来。 “傻孩子。”老夫人牵着她的手往府中备好的马车上走,安慰道:“明煜他一向不喜欢这些的。” 关于神佛,他根本不信。 棠梨闷闷应了一声。 她安静坐好,微低头,侧脸的轮廓隐隐有些失落。 纳兰老夫人刚想劝说,却见棠梨的面容一瞬间明媚起来,她耳朵灵敏,隐约听见马蹄声后,就掀开了车窗上的纱帘。 落入眼中的是一匹骏马。 棠梨仰头,看见了手握缰绳,唇边淡淡挂着笑意的青年。 大概是走的急,纳兰明煜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下,那象征着一品官员的鹤补格外显眼。 他一下早朝,就手执令牌出了宫,纵马一路疾驰,这才赶上。 青年低首,对马车内眉眼弯弯的夫人说:“娇娇,开心了吗?” 他嗓音低沉,略含笑意。 连纳兰老夫人都不忍再看,只觉得自己多余,臊得慌。 棠梨伸出手,扯了扯他的箭袖,心满意足道:“开心。”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她信誓旦旦,笑容莞尔。 纳兰明煜回眸,轻喝一声:“驾”,随即马车也转动起来,跟在开路的一人一马后,驶向灵山寺。 …… 临近正午时,纳兰家一行人才登上灵山顶峰,一览众山小。 爬山辛苦,纳兰明煜找了间亭子供家中女眷稍作休息。 午膳用的是素斋,棠梨自带的,纳兰老夫人打开才发现,食盒里竟然早就准备了三人的分量。 她不得不感慨,厉害还是媳妇厉害,能让明煜这种近乎倔强的人改观,甚至是陪同礼佛。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纳兰老夫人很是信这些,她和寺里的方丈也算老相识,用过午膳后,就有小沙弥过来引路,领着他们去专供上宾的厢房。 这种厢房整个灵山寺也只有七间,倒没什么特别,就是捐的香油钱多才有资格入住。 说起来,亲王格格的财力还是不容小觑的,纳兰明煜知道自己额娘有钱,就由着她任性。 可他万万没想到,老夫人豪掷千金,只为求两张平安符。 按照方丈所言,来这儿的香客一人只能求一张符,若是捐的香油钱多,就能求到开过光的护身符。 老夫人二话不说,纳了香油后,领着棠梨去了祈福的大殿。 纳兰明煜在身后看得目瞪口呆,他眉峰微皱,不禁问道:“方丈,您确定?” 这跟抢有区别吗? 青年身上还穿着朝服,又一脸肃容,出家人盯着他胸前的鹤补看了一会后,斟酌道:“大人,若是您求,无需捐赠的。” 说白了就是免费。 方丈看人下菜碟,气定神闲地说了句阿弥陀佛后,施施然走了。 纳兰明煜僵在原地。 他身后是硕大的镀金佛像,通体反光,而他背对着神佛,眉眼微沉,竟比塑像还要威严。 他不信这些。 若真有神佛,那必定是我。 也唯有我,方能庇佑我自己。 他冷冷扯起唇角,往殿外走去,正好和蜂拥而至的香客擦肩而过。 第106章 愿附凤(18) 您也会上战场吗 祈福殿内, 金碧辉煌。 殿内梁柱高,进深极广,四面皆有佛龛, 无形之中给人威压。 棠梨扶着老夫人在一座莲花台前跪下, 奇的是这莲花台上没有佛像, 再一问住持,才知被供奉的主神司火,是天上的火神。 火自古以来克邪祟,也是烹饪食物必不可少的热源,与寻常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 可以说, 即便不拜财神,也要拜一拜这火神。 据说火神其人喜静,即便施恩百姓也鲜少露面,更不喜被人供奉,所以流传下来的火神像皆是空空一座莲花台。 棠梨觉得, 好傲娇一神。 她脑海里隐隐约约有些印象, 但是说不清道不明, 便也不再多想, 旧⑩光zl随着老夫人一起掌心合十,跪在蒲团上虔诚祈祷。 住持在一旁静敲木鱼。 等一炷香的时间燃尽后, 棠梨扶着老夫人起身,也如愿拿到了千金难求的平安符。 老夫人一张, 她一张。 棠梨知道, 这是老夫人替她的女儿,即将临盆的皇后娘娘求的。 那么自己便不必再求了。 她将平安符贴身收好,又接过住持赠送的一条红绸, 和老夫人耳语过后,就开开心心出去了。 殿外人来人往,绿荫浓密,透过缭绕的烟雾,棠梨一眼就瞧见了正对着大殿的百年古树。 古树高耸入云,枝干细密错杂,几乎挂满了许愿的红绸。 棠梨揉了揉被烟熏的眼睛,刚好瞧见了薄薄日光下,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的青年。 和旁人持香跪拜不同,纳兰大人眉眼如水,不见敬畏,反倒透出几分桀骜不驯,他双手环抱胸前,目之所及是远处的群山。 比起神佛,他更敬自然。 棠梨轻轻笑了笑,如果是旁人她一定要说声装逼,可要是纳兰明煜的话,至多是天性高傲。 因为从见他第一面起,棠梨就知道,知道这个得天独厚的青年卓尔不群,有着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她掠过熙攘人群走上前,从背后掂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一并拾起了落在他肩头的枯叶。 纳兰明煜回眸,眸中渐渐起了暖意,他并不意外,浅笑道:“求好了?” 棠梨点点头,却有些惋惜道:“一人只能求一张,我好像有些贪心,想所有在乎的人都平安。” 纳兰明煜弯了弯唇角,伸出指尖轻点她的额头,道:“方丈说的话你也信?我以为就骗骗我额娘。” 棠梨瞥了他一眼,假装生气道:“不信就算了,反正不给你。” “哦。”纳兰明煜低笑一声,笃定道:“想来也是为我姐姐求的。” “是啊是啊。”棠梨卷着手中的红绸,有些敷衍道。 瞧她这泄气的模样,纳兰明煜不经意问道:“真的想要?” 棠梨抿抿唇角,粲然笑道:“想。” “行,那你想吧。”纳兰明煜故意捉弄,岔开话题问道:“许了什么愿,要我帮你挂上去吗?” 棠梨记仇道:“不要。” 她转过身,绕着古树转了一圈后,特意挑了个人少的地方,开始蹦蹦跳跳去够树枝。 但人少的地方,往往也是低枝少,高枝多的地方,棠梨眼前的低枝已经缠满了红绸,没有一点余地,高枝倒是只挂着零零散散几条,随风轻轻曳动。 棠梨伸手够了半天,连衣袖都滑落一截,她拭了拭额间的细汗,仍不打算妥协。 就算她挂不上,也休想她去求那个无良的男人。 她顾自较着劲儿,忽然身上一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人从身后抱起。 她嗅到了熟悉的清凉香气。 棠梨的心微微乱跳,她不用回眸也知道是纳兰明煜,下方传来他明净的声音,说:“挂吧。” 适时有微风拂过,棠梨整颗心都熨帖了,她淡声说道:“你先放我下来。” 纳兰明煜挑眉,照做。 棠梨浅浅笑着:“把手给我。” 青年伸出手,还贴心地将官服上的箭袖往上叠了叠,露出手腕。 棠梨将红绸系了上去。 “怎么?”纳兰明煜得了便宜还卖乖:“夫人不求神,改求我了?” 棠梨不置可否,系扣成活结后,轻声说:“因为我许的愿,是希望你快乐。” 这件小事神明可能做不到,但如果向你许愿,你会答应我吗? 她抬起眼睛,眉眼清澈。 纳兰明煜微怔,再说不出来玩笑的话,他将红绸系得再紧一些,低首郑重道:“我答应你。” 无论朝中的事多么棘手,无论家族的重担多么难扛,我都会陪着你,过好每一天。 他抬眸,与棠梨相视一笑。 …… 夕阳的余晖渐渐洒落在寺庙里,仿佛为古木镀了一层金光。 热闹依次散去,古寺也终于恢复它原本清冷不染尘的圣洁,隐没在群山和繁花之中,独享钟声。 棠梨扶着老夫人走下山门。 和上山时不同,回去的时候她总是回望,希冀着那个人快点跟上。 身旁的纳兰老夫人宽慰道:“别担心,明煜他比我们安全。” 这…确实是大实话。 棠梨莞尔一笑,询问道:“额娘,您落的是什么东西呀?” 她想起刚走出寺庙不久,青年就折返回去,说是拿忘记的东西。 “哦……是我的一方帕子。”老夫人睁着眼说瞎话,替儿子打掩护。 棠梨便没有再多想,只让老人家小心脚下的石板路,别踩着青苔。 等走到山脚下马车附近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夜风有些大,棠梨让老夫人先上车,她执拗地站在入口处,等着取东西的纳兰明煜回来。 她的确是有些担心他。 怕夜色浓重,青年看不清路。 但想象中的纳兰明煜滚下山并没有发生,冗长的石阶上缓缓现出一个人影,步伐沉稳,如履平地。 棠梨紧绷的心弦忽而一松。 她漾起笑容,朝着他跑去,等青年迈下最后一个台阶后,正好伸开双臂,由着她撞入怀中。 “大人,没事就好。”棠梨深吸一口气,小声说道。 纳兰明煜只觉得心口忽然暖了起来,他揉了揉小傻瓜的发顶,近乎宠溺道:“我们回家吧。” · 夜深,纳兰府。 棠梨和纳兰明煜相继沐浴后,房间内的热气还未散尽,似云雾般,连昏黄的灯光都变得柔和。 借着这缕光,棠梨举起从书房角落捡来的话本,再次枕在青年的腿上,懒懒翻阅起来。 纳兰明煜无声轻笑,他修长的手指拢着方素净的帕子,正一缕一缕将她乌黑亮丽的长发擦干。 棠梨一边看一边说:“大人,杨门女将好厉害啊。” 青年颔首:“确实厉害。” “大人,你敷衍我?”棠梨侧首,一双漂亮的眸子直直落入纳兰明煜眼底。 他眨了眨长睫,解释道:“幸好这只是话本,厉害虽然厉害,但她们也是可怜人。” 是时代背景下的牺牲品。 棠梨若有所思,忽然问道:“大人,您也会上战场吗?”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棠梨没有再说话,她其实早就知道答案,也早就问过,只是这一天还没有来,她不想过早焦虑。 纳兰明煜仿佛知道她所想,擦干净头发后,他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许诺道:“我一定会回来。” 不会留下你跟额娘。 让你们苦苦支撑纳兰府。 棠梨握住了他的指尖,难得很认真的说:“那我也一定会等你。”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她话落,伸出小指,勾了勾纳兰明煜骨节分明的手指。 青年垂眸,温柔道:“睡吧。” 棠梨点点头,打了个滚后,正好缩进自己的被子里,靠着墙。 她一贯不是失眠的人,再重的心事也不影响睡觉,俗称没心没肺。 很快,她就进入梦乡。 纳兰明煜替妻子掖了掖被角,一并取出了怀中求来的平安符,放在了棠梨的枕头下。 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可是她很喜欢。 纳兰明煜轻笑,他嘴上说着不信这些,却还是找了借口折回去,替棠梨求了一张。 他想着她肯定是为姐姐明雅所求,希望她在宫中能顺遂平安。 这是棠梨对姐姐的心意。 也是他对棠梨的心意。 平安就好。 “如果我在你身边,自有我保护你安然无恙,如果我不在身边,那也只好托给神佛。” 虽然他不放心诸天神佛。 纳兰明煜低声说罢,吹灭了床边那盏残灯,如此一来,透过雕花窗照进来的月光就更明显了。 如霜一般落在他长睫上。 青年目光悠远,他总觉得这月亮熟悉,也总觉得自己怀揣着秘密。 譬如他不怕冷,哪怕是数九寒天里,他也不似旁人那般,无需裹成一个臃肿的粽子。 又譬如他十分命硬,受再重的伤也能完好如初,几乎从不生病。 小的时候,额娘找过一个术士算命,那老头跟见了鬼似的,直说他是贵星下凡,凤凰涅槃。 纳兰明煜听了,但不信。 直到棠梨出现,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后,他的心才慢慢动摇。 青年阖上眼眸,心道:如果是神仙,好像也不错。 至少棠梨相信,也很喜欢。 他握着她的手,浅浅入眠。 窗外的月亮悄悄变换,在纳兰府无人的角落里,月影朦胧,正窝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猫儿。 猫儿望月,唉声叹气道:“月沉,你红线牵好了吗?” 月亮深处忽闪现一抹剪影,那人侧脸轮廓精致,雪白的玉带飞扬,骄傲道:“哥,你不信我?” 猫儿,或者说星衡摇摇头,继续用只有二人之间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那他们什么时候能历劫结束?” 为了帮助天上的火神和食神归位,猫儿已经助攻累了,他又不能打破规则,做的太明显,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月老。 如果火神和食神之间的红线牵好了,姻缘一定,那他们的其他运势也会相关联,随之变化。 按照司命的演算,小世界里,神明和神明在一起,互相成就,是历劫成功的最快捷径。 若是只有一位神明,那恐怕也得靠姻缘协助,因为对天上这些人来说,孤寡了上千上万年,见惯了太多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唯独没有自己亲身经历过。 而人间和天上的区别,就在于情感,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这是连星衡也没能逃脱的事。 猫儿眸光落寞,眼底像积了终年不化的雪,卷起无尽苍凉。 月亮中的剪影沉默了。 月沉叹息一声,如果喜欢的人刚好也是神明,像自己这样,那是幸运,可像哥哥那样,喜欢的人如蝼蚁一般脆弱,那无异于是折磨。 他敛敛心绪,难得肯好好说话,安抚道:“哥,你放心,我给火神乱牵的姻缘早就断了,他和食神之间已经心意相通,你耐心等待即可。” 猫儿不再多言,他想起了一个人,她用一生在等她的师兄,那么他也愿意,用一生来等她。 第107章 愿附凤(19) 你懂我的意思吧 夜色溶溶, 猫儿空对月。 这个小世界的故事其实很简单,陆宛宛是女主角,爱新觉罗宁奕是男主, 走相爱相杀的路子。 纳兰明煜毫无疑问是男配。 而棠梨, 传闻中的女炮灰。 她原本是和弘亲王宁弘有交集的人物, 但因为逃婚,彻底打乱了故事的走向,独立出来。 同样的,皇后娘娘纳兰明雅也是故事中的炮灰人物,会红颜早逝, 成为宁奕心头的白月光, 时不时被渣男拎出来怀念。 毕竟对皇帝来说,得不到和已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 大概是炮灰和炮灰之间的惺惺相惜,所以棠梨才会和明雅一见如故,真诚以待。 · 翌日, 中秋莅临。 夜里紫禁城会举办宫宴, 还会有蒙古的使者来访, 共襄盛举, 让这团圆佳节锦上添花。 作为一品大员的夫人,棠梨自然在被邀的席列, 得知消息后,她还高兴了好一阵。 因为怕在景阳宫撞见狗皇帝, 成亲后的棠梨几乎不敢去紫禁城里探望明雅, 如今借着这机会,她自然可以光明正大看皇后娘娘了。 棠梨开始翻箱倒柜,想要穿最漂亮的衣服, 去见很重要的人。 她这举动生生逗笑了纳兰明煜,青年微弯腰,两指一挑,拾起了被她扔得七零八落的宫装。 “就这么喜欢我姐姐?”纳兰明煜随口道,含着好大股醋味。 棠梨顺势接过他手中的旗装,摇着青年的胳膊撒娇道:“是啊,我喜欢皇后娘娘,也喜欢我阿娘。” “但你是不一样的喜欢。” 是想要日日相见,朝夕相处,共度余生的那种喜欢。 “你懂我的意思吧?”她抬眸,眉眼弯弯,笑容可掬。 纳兰明煜侧首,唇角轻含笑意,傲娇道:“是哪种?” 棠梨甩开他的手,刚佯装生气转过身,就被青年从背后抱住。 纳兰明煜的怀中很温暖,温而不燥,带着清凉的气息袭来。 棠梨面颊微红,任由青年的下巴靠在她颈窝,也任由自己的双手被他包裹,她想说什么,不经意动了动。 “娇娇,让我抱一会。”纳兰明煜说,几乎贴近她耳边。 这已然是过分的亲密。 但一贯生人勿近的棠梨没有抗拒,反而是有些依恋,就好像许多年前,她也被他这样抱过。 窗外的风声很静,她几乎能听见青年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在无言中诉说着在意。 棠梨微微扬唇,她的心防早就破了,不介意纳兰大人得寸进尺,将她占为己有。 …… 片刻后,纳兰明煜缓缓松开了手。 他在宫中还有些棘手的事要处理,也只有在棠梨身边,才能讨得片刻的安宁,得以驻足休息。 临行前,青年指了指那件月白色的精致旗装,淡声道:“你拿别的衣服共二十次,唯有这件,你反反复复翻看了四十九次,就穿它吧,等我回来接你。” 我们一起赴中秋晚宴。 棠梨捧着衣服,点点头,在纳兰明煜转身时,她忽然小跑上前,理了理他身后稍有褶皱的鹤补,说:“我等你。” 夜幕很快降临。 棠梨对镜戴上耳坠,轻轻拨动后,镜中人漾起了笑容。 她的妆容得体,比较淡,却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发髻梳成了新妇流行的一字头,一侧簪着几朵精致绒花,一侧戴上金钗步摇,流光溢彩。 就是有点儿沉。 棠梨轻轻鼓起两颊,有些无奈,但她是纳兰家的媳妇,自然得撑起世家的体面,何况大人比她更辛苦,她不能给纳兰明煜拖后腿。 理了理衣袖后,棠梨起身,一并拎起了放置在桌边的食盒。 这是她下午赶时间做的月饼,水果馅儿的,在一众五仁、蛋黄当道的习俗里,算是难得的清流。 听老夫人说,皇后娘娘不喜欢传统的月饼,所以她要做点新鲜的,让她尝一尝,聊表心意。 棠梨小心翼翼护着食盒,走过长廊,一路来到了纳兰府门口。 听说今日的宴会万分热闹,有不少新奇的表演节目,但纳兰老夫人见多识广,早就腻了这些,也找了个借口,不去参加。 所以只有棠梨分外雀跃。 她迎风而立,因为一颗心都在见面上,连冷意都不觉了。 等纳兰明煜回府的时候,棠梨已经在冷风中站了一会,他从马车上下来,一并解开了身上的披风。 带着暖意的布料席卷而至,一下将棠梨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笑意盈盈:“谢谢大人。” 纳兰明煜眉眼沉了沉。 他没有说话,只将她有些寒凉的手纳入自己掌心,帮她回暖。 “大人,您是不是生气了?”棠梨见他不语,小声问道。 对,很生气。 纳兰明煜捧起她的手轻轻喝气后,沉声道:“没有下次了。” 棠梨委屈:“大人,你好凶啊。” 青年抬眸,差点被气笑了。 他撒开手,顾自往马车里走。 棠梨跟在他身后,老实巴交,等马车驱动,朝宫中行驶时,她才胆子大了起来,做贼似的,向前倾身,吻了吻青年的脸颊。 纳兰明煜一直侧着头。 他得将生气的态度表明,让棠梨意识到爱惜自己身体的重要性,所以装作不看她。 直到侧脸传来温软的触感。 他慌了。 因为他被哄好了。 纳兰明煜的耳根微红,他缓缓回眸,说:“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 棠梨认真点头,小声补充说:“马车已经动了,你不能把我丢下去了。” “……”纳兰明煜哭笑不得,他眉眼微扬,不再故作生气,只是指尖会有意无意轻轻抚上脸颊。 抚上被棠梨主动吻过的地方。 如果这就是她认错的态度,那他无话可说,并且觉得很满意。 可以多来几次那种。 适时,马车在官道上匀速行驶,不知不觉就驶入宫门。 入宫后需步行,纳兰明煜牵着棠梨的手走过冗长的宫道,跨过乾清门,来到了保和殿。 这里的筵宴是专为外藩、蒙古王公而设,以皇帝慰劳,犒赏为主,规格高,但礼节要求不是很严格,膳食以满洲饽饽和干鲜果品为主,兼有牛羊肉和美酒。 棠梨作为家眷,席位安排在了纳兰明煜身后,和其他大臣的妻子一样,像个助兴的花瓶。 蒙古的贵族性子爽快,不敢对上座的皇帝及皇后开玩笑,只能调侃和比较在座大臣的家眷。 内容无非是—— “谁妻更美。” 在场的美人都各有千秋,如御花园里百花齐放,有芍药的温婉,茉莉的清秀,也有玉兰的典雅,玫瑰的艳丽,但都输给了一株牡丹。 人间富贵花,不过如此。 棠梨微微垂首,但还是感觉到了不少的视线,包括上座的狗皇帝。 爱新觉罗·宁奕对想要却没得到手的东西一贯耿耿于怀,他是皇帝,不受普通律法和道德约束,哪怕是觊觎臣妻,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这让棠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小拳头,托这狗皇帝的福,她都没能好好看一看皇后娘娘。 只初初一瞥,点头而过。 明雅的腹部隆起已经非常明显了,这让棠梨不自觉忧心起来。 生孩子对女人而言是鬼门关。 何况还是在紫禁城里。 虽然狗皇帝不糊涂,能在后宫那群女人手下保住皇长子,但生产一事,仍然有太多的变数。 棠梨越想越气,她刚想抬起头瞪回去,却发现眼前多了一道阴影。 原来是纳兰大人调整了席位。 好巧不巧挡在她身前。 棠梨心中的怒火一下就熄了,如果美貌是原罪,那这份原罪放在纳兰明煜手中,也会被他妥帖保管。 宫灯映照下,青年的背影挺拔如竹,骨相清瘦,肩膀却开阔,是无需多言,也能遮风挡雨的从容。 有他在前面,无怪乎棠梨的胆子越来越大,她不仅要苟着,还要理直气壮地苟着。 棠梨调整好了心态,将那些或恶意,或令她不喜的目光视若无睹,注意力放在了宴席中间的表演上。 说实话,满桌膳食并不出挑。 她只尝了些干果。 酒是肯定不敢喝的,这点无需纳兰大人提醒,棠梨心中也有数。 人贵在自知,她好就好在发了一次酒疯后,绝不发第二次。 尤其是在大殿广众下。 棠梨低眸轻笑,继续去看蒙着珠帘面纱的几位蒙古美女翩翩起舞。 她们身上穿的也单薄,伴舞都是薄纱一样圣洁的白色舞衣,唯有主舞的少女是朱红色,格外出挑。 殿内的乐声随鼓点而动,蒙古美女们的舞步也越来越急促,直至最后在原地旋转,裙摆如花一样曳动开来,美得独特而明烈。 棠梨不禁伸出指尖,戳了戳纳兰大人的后背,待他回眸后问道:“好看吗?” “好看。”纳兰明煜应声,唇边说着好看,眼神却是落在棠梨身上,连余光都没有分给旁人。 棠梨并未察觉,只继续去看那些漂亮少女,看着她们朝狗皇帝行了蒙古族的礼节后,依次摘下面纱。 就跟拆盲盒似的。 棠梨看得兴致勃勃,她喜欢欣赏美人,不分男女,也好像体会到了一点宁奕的快乐。 这四位蒙古族进献的美人,一个比一个出彩,尤其是穿朱红色舞衣的少女,她五官虽然只算中上,但那眼神勾魂摄魄,媚意天然,让棠梨都有点顶不住。 果然,狗皇帝相中了她。 余下的送给了臣子。 棠梨不禁腹诽,宁奕虽然狗,但眼神不错,还很挑剔嘛。 哼,滚远点。 你根本就配不上我皇后娘娘。 棠梨的内心戏很丰富,但表情却似拢了层薄雾般茫然,宫灯如月色一般镀在她脸上,显得她的美愈发让人无法忽视。 真正的美人,走神时也是别有风采,让看到的人过目不忘。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得了美人,宁奕的心好像也没有满足,还是会下意识将余光投射过来。 和蒙古族的美女不同,棠梨的五官更加精致,她眉眼古典大气,肤质细腻,尤其是鼻子生得极好,连侧颜都无可挑剔。 就像是宁奕收集的瓷器里,最别具匠心,没有瑕疵的孤品。 他想要拥有的欲望非常强烈。 身畔,明雅淡淡收回目光,已经寒透的心还是不听话地微微刺痛起来。 很多年以前,还是少年郎的宁奕,也曾用这样痴情的目光看向过明雅,她很清楚,她被宁奕喜欢过。 这份喜欢并不悲哀。 悲哀的是“过”这个字眼。 明雅轻抚腹部,和宁奕说了句身体不适后,得体地退出了宴席。 下方的棠梨见状,拎起了身侧的食盒,跟追星星似的,忙不迭眼巴巴跟上,生怕明雅消失不见。 但令棠梨开怀的是,明雅离开保和殿后,将肩舆停在了宫门口,静静等着她跟上。 此处距离景阳宫还远,棠梨不打算去坐坐,只将食盒递给了随侍皇后的宫女,是个生脸,棠梨反而松了口气,因为她不放心原来服侍在明雅身边的乌雅沉香。 换了也好。 棠梨抬头去看明雅。 皇后娘娘的眉间好像多了愁绪。 棠梨听说,陆宛宛已经被封为贵人,很有可能过完年就是宛嫔。 她晋升得非常快,谁还能想起陆宛宛曾经和乌雅沉香一样,还有棠梨,她们一起任职于景阳宫。 不过在紫禁城里,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常有。 棠梨并不觉得稀罕,只觉得宁奕寡情,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将明雅从前的奴婢弄到身边宠信,还提升得如此之快,无异于打皇后娘娘的脸。 棠梨替明雅不平,却不敢表现出来让她伤心,只平常地问道:“娘娘睡得可好,吃得可好?” “都好。”明雅强颜欢笑。 她眼眶微红,隐忍了半天情绪,最终只是如从前那般,轻轻抚了抚棠梨发顶,说:“你一定要幸福。” 连带着我已经做不到的那份。 棠梨吸了吸鼻子,有些发酸,她尽量笑着说:“我会的,娘娘,您一定要紧着身子。” 明雅眸光微闪,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近况,其实她睡得不太好,总是夜间惊醒,吃得也不太好,但会为了孩子努力进食,是以不至于看着消瘦,只是眼底的青痕被脂粉重重掩盖住。 那是长期睡眠不佳的痕迹。 明雅隐忍惯了,不愿意将苦难说出口,宁愿自己消化,或者去睡一会,也好过向人诉说。 她接过棠梨亲手做的月饼,在少女期许的目光中,掰开尝了一个,是桃子味的,果蓉入口即化,包裹着淡淡香气,令人舒畅。 明雅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她似想到什么,对棠梨说:“至于你姐姐,本宫会代为照看的。” 明雅知道,玉嫔虽然性子高傲,但为人不坏,棠梨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也是有些担心,尤其是中秋这种团圆佳节。 连身为贵人的陆宛宛都能出席晚宴,钟粹宫的玉嫔却不能参加。 这无疑是失宠的信号。 棠梨并不清楚—— 玉嫔得宠一段时间后,宁奕就腻烦了,他转而去宠陆宛宛,钟粹宫的玉嫔就像被丢在角落里,再也不会被拾起来的废纸团。 钟粹宫也变得与冷宫无异。 那些奴才们自然就拜高踩低了。 这就是紫禁城。 也是明雅想让棠梨逃离的地方。 她看着自己的弟媳,目光温和道:“回去吧,明煜他在等你。” 棠梨点点头,转身前她鼓起勇气,轻轻拥抱了一下皇后娘娘,然后回头就跑。 她出息了。 做了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棠梨心里高兴,所以没怎么看着路,恰在这时,前方拐角处走出来一个小太监,他伸出手,直接捂着了她的口鼻。 棠梨:??? 第108章 愿附凤(20) 她是臣子的妻子 捂住她口鼻的帕子上药味浓烈, 轻易让棠梨失去抵抗能力。 她的意识很清醒,但是四肢使不上劲,软绵绵的, 像待宰的羔羊。 棠梨眨了眨眼睛, 这紫禁城里水深, 但都是在暗地里,还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直接在宫道上掳人。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但佛系惯了的小厨子知道,要想苟住,必须冷静, 她不动声色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眼看着自己被挟持,再被套进麻袋里。 等她看不见的时候,那幕后主使似乎才出现,棠梨隐约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还有绑架她的小太监恭敬复命的声音。 小太监说:“台吉, 人在里面。” 台吉, 是蒙古王公的爵位名号。 棠梨恍然大悟, 也只有蒙古四十九部的人, 才敢在天子脚下造次,他们生在草原, 天性莽撞,比不了紫禁城里的人心思缜密。 知道是蒙古的亲王后, 棠梨并没有松一口气, 因为她知道,对草原上的儿郎来说,若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是直接掳到自己帐篷的。 就连已婚妇人也不例外。 再早一些,听说‘一女侍二夫,兄弟享一妻’都是有的,并不罕见。 棠梨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夜里纳兰大人看兵书的时候,她就会在一旁翻杂书,找野史,可以说是不务正业。 偶尔棠梨还会用些点心瓜果,浑然是十分放肆的模样,但纳兰大人那样一个喜静的人,竟能容忍她时不时过来打扰。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危险的时候,棠梨心里就越是会冒出纳兰明煜的模样,像他塞在她枕头底下的护身符一样,能令她心安。 她轻轻转了一下手腕,发现药效还是未减,只能任由小太监,和他口中的台吉,一同将自己抬起,送往别处。 棠梨最终落在了床榻上。 这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嘴里塞帕子,眼睛上蒙布条,双手双脚被绑起来…就实在是状况外了。 她拼命眨动眼睛,也只能从布条与鼻梁之间的缝隙去看,能看到鎏金的地面,和明黄的帷幔,十分精致,镶绣着龙纹。 棠梨心中警钟大作。 忽然,“咯吱”一声,殿门被人打开,她勉力去看,只看见一双明黄的长靴向自己靠近。 长靴上还沾染了一些酒渍,是绯紫色的葡萄果酒,晕染开来,让靴面上的龙纹显得忽明忽暗。 一瞬间,棠梨的心沉入谷底。 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随着来人靠近,她甚至能够清晰的嗅到专属于帝王的龙涎香。 原来,蒙古的亲王…那位台吉和他手下的小太监,是借花献佛。 这尊佛,是紫禁城的主人。 棠梨最讨厌的狗皇帝。 爱新觉罗·宁奕。 他掀开了遮住棠梨眼睛的布条,果不其然瞧见了一双愠怒中带着惊惧的美眸。 她连生气都比旁人漂亮。 宁奕勾了勾唇角,低沉着嗓音说:“别来无恙,纳兰夫人。” 棠梨隐去眸中泪水,看着宁奕继续将她口中的帕子扯掉,扔在一旁。 她没有吼叫,更没有歇斯底里求救,因为对面的人是皇帝。 而她是臣子的妻子。 她不想让纳兰明煜受一分一毫的屈辱,那如青竹一般的君子,不该有任何污点。 包括她。 棠梨垂眸,容色平淡如水。 宁奕反而更加好奇,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来龙去脉?” 棠梨摇头。 她如何会不知道? 那蒙古亲王多半是自己习惯了欺辱臣妻,所以读懂了宁奕的心思,借机讨好卖乖罢了。 毕竟在蒙古四十九部,或者说在当下,男权统治下,女子都如同货物一般,是可以被送来送去的。 说起这位台吉,简直愚蠢。 是,他能猜中帝王的心思是聪明,但猜中了还表现出来,并付诸行动,就是愚蠢。 若非宁奕实在有这样的心思,那台吉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因为帝王的心思,哪里是臣子可以揣测的。 宁奕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棠梨也并不想知道。 但他大概是借着‘葡萄酒洒了,沾湿鞋面需要换下’的由头,从保和殿的宴席上离开的。 他来了,就证明非她不可。 一定要得到才好。 棠梨抬起眼睛,看向顾自宽衣解带的皇帝,淡声道:“宁奕,你是不是有病?” 她大概是做好什么决定,眉眼间再无往日的乖巧柔顺,星眸灼灼,带着轻蔑与不屑。 久居高位的帝王怔了怔。 在这个紫禁城里,还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简直是大逆不道。 他黑眸沉沉,面色忽冷。 突然间,宁奕伸出手,狠狠掐住了棠梨细嫩的颈项,他缓缓用力,低声道:“棠梨,朕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别得寸进尺。” 你看,有病吧。 棠梨眸底无一丝畏惧,反倒希望宁奕掌心的力道更大些,能直接送她归西,好过受他侮辱。 其实宁奕相貌堂堂,后宫有的是女人愿意爬上他的床,也有无数小宫女拼命制造偶遇,试图勾搭上这个英俊的男人,飞上枝头变凤凰。 但宁奕就是挺贱的。 眼巴巴送上门的他不要,躲他跟躲瘟疫一样的,他反而非要不可,可不就是有病吗? 最可恨的是,明明皇后娘娘无可挑剔,他还是心里有别人了。 在妻子怀孕的间隙,宠幸了其他人,其中包括陆宛宛,景阳宫里曾经的奴婢,伺候过皇后娘娘的丫鬟。 若非实力悬殊,棠梨真的也想伸出手,和狗皇帝互掐脖子。 看谁掐死谁。 她冷眼看着,任由宁奕的手指越收越紧,愣是将呼吸的本能压下,没有半分的反抗。 棠梨脸上的面色很难看。 宁奕眼皮下压,终究松开了手,也慢慢找回了理智和冷静。 呼吸骤然畅通,棠梨大口大口喘气,连心脏都隐隐作痛。 她抿抿唇,有点委屈,也有点想哭,但更多的是想纳兰大人。 想他,却又怕他来。 怕他看见自己的狼狈,怕他在君臣之间抉择,更怕他心生芥蒂,不肯再触碰自己。 哪怕棠梨知道,纳兰明煜不是这样的人,可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风言风语足以毁掉一个女子,尤其是在这吃人的紫禁城里。 她抬起头,待呼吸顺畅后,问侧着脸,看不清楚情绪的皇帝:“我可以走了吗?” 还是,给你留具尸.体。 宁奕背对着宫灯,侧脸上的光影明明灭灭,像是在互相抗争。 他捻了捻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棠梨颈间的温软,还有脆弱。 宁奕想起儿时喜欢过的一只猫,他与猫几乎同食同寝,但好景不长,皇阿玛嫌他玩物丧志,当着他的面把猫儿摔死了。 自那时起,宁奕就不敢表露出心底真正的喜欢,怕被毁掉。 也只有在将要失去的那一刻,年轻的帝王才知道有多重要。 如果杀了棠梨,无异于毁掉纳兰明煜心爱的物件,即便他始终是臣子,但难免会有二心。 不仅如此,他缓缓回眸,去看床榻上面颊苍白的女子,一想到她刚刚濒死的模样,他就没来由的心腔微微颤动。 显然,宁奕的心告诉他,他不想让棠梨死,比起得到她,不想失去她的念头要占上风。 “你走吧。”他说。 话落走上前,解开了绑住棠梨双手双脚的麻绳,麻绳下尤有青红的勒痕,宁奕目光微凝,从抽屉里取了一罐药膏过来。 棠梨捏了捏失力的小腿,能够站起来后,她接过了宁奕手中的药膏,替自己涂抹。 今夜的事,她并不想让纳兰大人知道。 再向宁奕要了件披风后,棠梨推门而出,只给宁奕留下一抹清丽的背影,和冷漠的话语。 她说:“今日之事,我不想在旁人口中听见,希望你也是。” 宁奕的眸光暗了暗,他转身走向橱柜,取出了摆在雪白毛皮上的珍贵瓷器,细细擦拭。 这是当世唯一一件孤品。 无法被取代。 宁奕擦拭后,继续把它摆在角落里,前面是其他的瓷器,一个接一个挡在这孤品前,像是天然的屏障。 …… 棠梨循着记忆回到了保和殿。 殿门前灯火阑珊,远不及殿内的通明和热闹,棠梨微眯眼眸,望见了正在门口和侍卫交谈的青年。 久不见自己夫人,纳兰明煜再也坐不住,他吩咐下去,已经开始在宫中各处寻找棠梨。 就连姐姐明雅所在的景阳宫,他也派人过去寻了。 青年的心思到底干净廉洁,并未想到宁奕作为帝王的阴暗面。 又或者说,潜意识里,纳兰明煜是将宁奕看做自己的姐夫的。 因为明雅这层关系在,宁奕作为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该为难弟媳。 这是纳兰明煜所认为的。 人心就如同一面镜子,他干净,看见的自然就是干净的。 棠梨敛了敛心绪,将手腕深深藏在袖子里,才笑着走上前。 她高高兴兴地喊大人。 说:“我好想你啊。” 不是假的,是真的特别特别想见你,因为差一点,就永远见不到了。 棠梨的语气软软的,带着娇气,而她的模样稍显疲倦。 哪怕来之前已经刻意整理了仪容,但人的元气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恢复的。 纳兰明煜的心弦动了动,他忽然伸出双臂,将棠梨牢牢抱紧,带着莫大的歉意,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在你身边。 第109章 愿附凤(21) 请你善待我夫人 宫城之上, 忽而烟花绽放。 这是为蒙古亲王准备的压轴节目,正巧开在棠梨的背后。 她的心跳的更快了,那一声声道歉, 就像一朵朵烟化, 坠落在她心口。 棠梨知道, 纳兰明煜骨子里是个很高傲的人。 很多事不用她说,他也会懂。 背后的烟花璀璨,她轻轻贴在纳兰明煜的心口,无声启唇道:大人,错不在你。 棠梨抬眸:“我们回家吧。” ...... 纳兰府, 长夜未央。 洗沐过后, 棠梨反而格外的清醒,她静静躺在床边,任由满头青丝铺散在纳兰明煜的双腿上,他的指尖轻柔而干燥,不厌其烦地擦拭, 直到吸水的锦帕变得潮湿。 这样的小事他仿佛已经习惯, 做起来得心应手。 只是这一次, 纳兰明煜的指尖迟迟没有松开, 他将松散的发丝别在棠梨耳后,仔仔细细瞧着她, 像是要将她的模样牢牢镌刻在心底,好陪他去边远的地方, 挨过难熬的岁月。 晚风吹过小轩窗, 棠梨也没有说话。 不知不觉,她和大人之间已有了默契,一个眼神就足够。 对视片刻后, 棠梨从他身上起来,她踢上鞋跑到自己的梳妆台前,从装首饰的匣子里取出来一个物件,然后藏在身后,对纳兰明煜说:“大人,你闭上眼睛。” 青年颔首,垂下长睫后,他唇边漾起了浅浅的笑意。 棠梨凑到纳兰明煜身前,她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的鼻梁,说:“可以看了。” 纳兰明煜睁开眼睛,第一眼还是下意识落到了棠梨的笑靥之上,然后才去看在他眼前晃动的物件,是一只藏青色的荷包,绣着一只银色的小雪狐,针法可见稚嫩,却很用心。 他小心接过,说:“归我了?” 棠梨点点头,她其实很早就想送给纳兰明煜了,在女儿节的那天,她曾想了一整日,却没找到合适的借口送给他,又怕自己的小女儿心思过于明显,失了分寸。 其实她想告诉大人,她一直在他身后努力追赶,也不用他再等等她了,棠梨已经可以确定,她还是害怕生孩子,可如果是和纳兰明煜一起,她愿意像阿娘说的那样:“母凭子贵。” 想到这里,少女的脸颊漾起了红晕,她说:“大人,你打开看看。” 纳兰明煜打开荷包,将手指探了进去,也取出了一张微微发皱的黄色符纸,他一向过目不忘,很快就记起来这是灵山寺的护身符,据说千金难求,实际坑蒙拐骗的那种。 他轻轻笑出声,不忍心把棠梨的梦打碎,只万分温柔的说:“原来不是给我姐姐,是给我的。” 棠梨低下了头,有些羞怯。 “我很喜欢,谢谢你。”纳兰明煜重新将符纸收好,再将荷包整个揣进怀里,隐隐有些骄傲道:“既然是你的心意,那我就卖神明一个面子,姑且信一信吧。” 他嘴上说着十分勉强,唇边的笑弧却似水花漾开,越来越明显。 棠梨捻了捻指尖,见坐在床边的男人如清风明月,似不肯沾染红尘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大人,我想请你证明一下,你真的不需要吃核桃。” 核桃补肾,你不要补肾。 更不像我阿娘以为的那样。 这话说完,即便足够隐晦与腼腆,像棠梨这样未经人事的女孩子还是红透了脸,看得纳兰明煜心头一怔。 他定了定心神后,似乎有所顾忌,只道:“夜色已深,你早点歇息吧。” 棠梨眨眨眼睛,有点委屈,她主动...竟然被拒绝了。 大人,你是不是不行? 棠梨懊恼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任由清心寡欲的纳兰大人离开卧房,去到外间的书房,她抿了抿唇角,越想越气。 不行,棠梨的斗志被激起,就算大人拒绝,她也要继续努力,把他骗到手。 就今天晚上,纳兰明煜,她睡定了。 棠梨咬牙切齿的想。 自从不做饭后,她整个人都变得浮躁起来,看来女人还是得有自己的事业,不能完全当个全职夫人。 棠梨抚了抚心口,平稳下来后,她披了件薄衫,掀开隔间的帘子,走进了书房。 书房的光亮远比卧房里要强烈,棠梨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正好撞入纳兰明煜抬起的一双眸子里,他眸清如水,染了点笑意道:“睡不着?” 青年的声音明净动听,能抚慰人心。 莫名的,棠梨怂了。 “我来看看书。”她说。 棠梨爬上临窗而置的贵妃榻,拾起被她扔在窗台上的杂书,装模做样翻了起来。 榻边矮几上的瓜果还未吃完,棠梨顺手捏了颗葡萄。 秋日是葡萄丰收的好季节。 她还酿了些红白葡萄酒,静置在纳兰府的地窖,封着坛,只等再过半月发酵好,就完全可以饮用了。 只是不知道大人,赶不赶得上尝一口。 棠梨没有把话说破,她的余光瞥向书桌后的青年,带着不舍。 听额娘说,边境那边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了,连带着那边送过来的家信都更少了。 棠梨的公公虽然老当益壮,但终究抵不过将士迟暮,也抵不过日渐严寒的风雪。按照朝中原定的计划,待到春节的时候,老纳兰大人就会被召回,再换小纳兰大人顶上。 这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也是纳兰明煜施展抱负的平台,他现在什么都有了,唯一缺的是军功。 可惜纳兰家只有这一个儿子,纳兰老夫人自是舍不得,而纳兰明煜的父亲,虽然对儿子严苛,但他这把年纪还留在边境的理由,一是还有壮志未酬,想开辟疆土,二是不愿儿子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受苦。 可以说,纳兰明煜的性子同他父亲一般,很少去说什么关切的话,或者承诺什么,他往往静默无言,将一切昭示在行动之中,是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 棠梨心随意动,走到了书桌旁边。 她很自然地捏着一颗葡萄,递到了纳兰明煜的唇边。 青年抬眸看了她一瞬,将葡萄咬进了嘴里,随后继续提笔书写。 “大人,你不怕我下.毒吗?”棠梨笑着问。 纳兰明煜摇头,轻笑道:“不怕。” “你给的,毒.药也吃。”他落下最后一个字,将毛笔倒置在笔搁上。 棠梨是识字的,她看着宣纸上的奏文,眼底没来由染了薄薄一层泪光,说:“这就是你不要我的理由吗?” 奏文上,纳兰明煜自请去边关。 明日一早,早朝一过,这件事多半就成定局。 棠梨压下哽咽,小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么快? 她才刚刚同他过完中秋,还未来得及过春节,也没有一起喝葡萄酒,就要面临分离,今夜,除了月亮是团圆的,棠梨觉得,她哪里都不团圆。 纳兰明煜抬手,拭了拭她腮边的泪。 他说:“娇娇,对不起。” 对不起,怪我没守护好你,怪我刚愎自用,竟未察觉圣上对你的心思那样深,更怪我忠义难两全,既想守护好你,又想看顾好纳兰府和在宫中的姐姐。他是臣,宁奕是君,他杀不了皇帝,更动不了未来外甥的父亲。 纳兰明煜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用军功,来逼迫宁奕。 ——若要想他忠心,就善待我夫人。 他提前去边关,是想化被动为主动,让宁奕知道自己的态度和底线,也是以此为棠梨求一道护身符。 再怎么说,臣子在外抛头颅洒热血,作为君王,只要不糊涂过头,都该礼遇家眷,更别说肖想臣妻了,宁奕若敢这样做,哪怕只传出一点点风声,都会让将士心寒,让朝臣自危,更为百姓所不耻。 宁奕是皇帝,他知道该怎么选。 纳兰明煜缓缓将奏文合上,顺手把身旁的小哭包揽进怀里,轻声安抚道:“别哭,我会回来。” 棠梨坐在他的腿上,没心思害羞,只难过的说:“你会回来,可你没说你一定会回来。” 纳兰明煜沉默了。 战场上的事,谁又能保证一定呢? 这也是他坐怀不乱,宁愿忍着也不肯碰棠梨的理由。 倘若...倘若那万分之一概率的事情发生了,他总不能让棠梨后半辈子当小寡妇吧,自然是一纸和离书放她走,让她能够另择佳偶,安度余生。 纳兰明煜沉沉叹息:他一个生死未卜的人,又凭什么毁姑娘清白? 棠梨望着他,仿佛知道他所想。她伸出手,环在他颈间,说:“除了你,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别的选择,你若能回来,我们一日三餐好好过日子,你若回不来,至少给我个孩子...”给纳兰府留个后,给活着的人留一点念想和希望。 她此生愿做纳兰妇,绝不二嫁。 棠梨目光坚定,上战场是纳兰明煜的事,守在纳兰府照顾年迈的公婆,替纳兰明雅分忧,这是她的事,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她知道这条路远没有纳兰明煜给她选的后路好走,可有的时候人活着,总会为一些东西而坚持,其他人会觉得没有意义,但对这个人来讲,却很重要。 棠梨仰首,轻轻吻上了纳兰明煜的唇。 她长睫轻颤,带着少女的青涩和笨拙,却不肯撤退。 所以大人,哪怕是为了我,也请你一定要回来。 第110章 愿附凤(22) 奴才只要她平安 纳兰明煜动摇了。 他闭上眼睛, 浅浅回吻,书桌上的烛火随风曳动,明明灭灭, 落下光影在他脸颊上跳跃。 纳兰明煜的心也跟着乱了。 情至深处, 他伸出手指, 一点一点褪下了棠梨单薄的外衫。 窗外竹影深深,他忽然将人打横抱起,抬袖间拂灭了灯火,又在眨眼间回到了卧房的床榻。 大红的锦被上绣的是鸳鸯戏水,他抬手拉下被帐钩挂住的纱幔, 一并往外抛出微皱的衣衫。 纳兰明煜俯身, 对双眸滢滢泛着水光,已然情动的棠梨说:“娇娇,会有点疼。” 棠梨眨了眨眼睛,伸出双臂去拥抱他,也拥抱那刻骨的切肤之痛, 慢慢的, 她适应了纳兰大人后, 除了觉得疼, 还有了其他的感觉。 她抬手拭去青年从额际滑落到颊边的汗水,忍着欲从喉间逸出的声音, 和他一起重复着这甜蜜的节奏,一遍又一遍。 …… 棠梨终于昏睡过去。 翌日的生物钟也被打乱, 她破天荒的, 一觉睡到正午才醒来。 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格外强烈。 棠梨试图起身,连带着而来的是全身的酸痛,仿佛融入四肢百骸, 尤其是腰间,时刻提醒着她夜里的疯狂。 事实胜于雄辩。 纳兰大人真的不需要核桃。 棠梨的脸不经意红了起来,她去看镜子里的自己,脑海中一并闪过昨晚的黯然销魂。 她知道自己的腰细足小,却不知道会让纳兰明煜爱不释手。 他的精力好像永不枯竭,将她折腾得翻来覆去,每一次都极尽温柔,每一次都续航惊人。 棠梨得承认,她确实遭不住。 回眸望去,床榻上的布单已经换过了,连她身上轻轻浅浅的吻痕都上了伤药,手法轻柔,是纳兰明煜做事一贯的妥帖。 那换下来的床单他也没扔,整洁叠好后,放在了一旁,任由棠梨处置。 她瞥了一眼,整个耳根都慢慢红透,纯色的布单上有一抹暗红,那是她从少女过渡为女人的标记。 棠梨想,她是真的长大了。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愿意和他做这样的事情,愿意亲密无间。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去看镜子中的自己,眉眼间是浑然天成的风情,青涩褪去,多了几分柔媚,却比以前更漂亮。 这份漂亮,只属于纳兰明煜。 · 午后,紫禁城。 纳兰明煜早朝呈上奏折后,宁奕就留了心,待处理完琐事,便将这御前侍卫叫到了自己的养心殿。 香炉里缓缓飘着龙涎香。 宁奕坐在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敲着指尖,良久才去看单膝跪在地上的青年。 “明煜,你这是什么意思?”宁奕问,颇有些冷漠。 纳兰明煜抬眸,不卑不亢道:“皇上知道臣想要什么。” 他重复:“臣只要她平安。” 至于你,最好别碰。 青年一双眸子清寒若水,似薄薄结了层冰的湖面,很平静,却危险。 连宁奕都怔了怔。 纳兰明煜的意思很明显,他想用军功换棠梨平安,又或者说,是摆明了不让自己肖想他夫人。 宁奕敲桌的手指停了下来,眼前这个青年一贯心深似海,很少与人争锋相对,以至于自己有时候也会忘了,忘了纳兰明煜天生的锋利,如淬过火的刀剑。 宁奕沉默了许久。 最后说道:“起身吧。” “朕应允你。” 辽阔的边境和一个女人相比,显然是疆土在宁奕心中更重要。 这就好比,棠梨不可能永远年轻漂亮,但永远有年轻漂亮的女人存在。也只有江山和国土,仿佛不老,永远能激起帝王的野心。 宁奕分得很清,他是想要棠梨,那是相对于所有女人而言,若是拿她和疆土作比,他亦可以舍弃得十分干脆。 是,棠梨就像孤品的瓷器。 然而,若他无权无势,又如何坐拥这件孤品? 身为帝王,注定做不了情种。 宁奕垂眸,亲笔写下圣旨,内容是派遣纳兰明煜去边关,三日后出发。 玉玺一落,即刻生效。 “对了,去景阳宫看看你姐姐吧。”宁奕最后说道。 …… 傍晚的景阳宫格外宁静。 纳兰明煜到时,皇后正坐在临窗而设的贵妃塌上,缝一对护膝。 青年抬起手,示意小宫女退下,不要声张,随后走到贵妃塌边上,伸出手指阖紧了窗扇。 “姐姐,小心着凉。”纳兰明煜坐回圈椅,轻声叮嘱道。 “你来了呀。”明雅放下手中的护膝,浅笑着说:“家里一切都好吧?” 纳兰明煜点点头,不禁说道:“只是额娘格外担心你,听御医说就是这几日了,何苦还缝这些东西呢?” 他将眸光落到明雅手边的护膝,护膝上绣的图案是龙纹,不可能是给别人用的。 明雅垂首,神情有些落寞,她说:“总觉得要有始有终才好。” 她摸了摸毛皮光滑的缎面,淡声道:“这护膝…是去年皇上生辰的时候,就决定好了的礼物。” 那时候情深,明雅才和一众妃嫔送完这年的贺礼,就想好了下一年要送什么。 再后来,她有了身孕,不知不觉就和宁奕走远了,明雅的身子一向不是很好,也是极难有孕的人,所以她格外在乎这个孩子,也因此忽略了宁奕的感受。 他毕竟是个年轻气盛的男人。 哪里会真的守身如玉呢。 明雅唇边泛起了苦笑,说到底是她对他要求太高了。 把皇帝想得太好了。 她稍敛情绪,又唤来宫女,将一袋由布包着的东西递到了纳兰明煜手中。 “这是……给我的?”青年放下了手中茶盏,见明雅首肯后,拆开了布包裹,里面竟然也是一双护膝。 “还记得吗?”纳兰明雅说:“从小到大,你冬日用的护膝,都是姐姐做的。” “嗯,有劳姐姐了。”纳兰明煜将护膝郑重收好,又听见明雅说:“原本想着过年时再给你,但看皇帝的意思,应当是等不到那时候了,只希望此次远行,你能平安顺利。” 纳兰明煜的眸光闪了闪。 明雅到底是中宫皇后,也有自己的人脉和耳目,宫中的事几乎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只看她想不想知道,可有的时候,知道的越多,就越是失望。 她轻轻抚了抚腹部,眼底的乌青哪怕被遮掩,也依然显得有些憔悴,但这些无非是身体上的难过,她真正难过的,是心里的痛。 是从德善公公口中听闻宁奕的糊涂事,听闻宁奕顺水推舟,接受了蒙古亲王的讨好,差点伤害了她的弟媳,伤害了棠梨。 那也是明雅看得很重的女孩子。 哪怕这件事止于发生,甚至几乎无人知晓,连蛛丝马迹都被抹去,但明雅还是郁结于心了。 从心如止水,到心如死灰。 哀大莫过于心死。 她再次失眠整夜后,决定把未完成的事情都去完成,因为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她自己的身体,她最清楚。 哪怕连御医也查不出病症。 但这是心病。 也难有心药来医。 · 暮色微沉,天色慢慢暗下来。 纳兰明煜离开景阳宫后,最后回了一趟侍卫所,交接完公事。 他的下属多多少少有些不舍。 舍不得这样一个不装腔作势,不拿捏官威,甚至是不收礼金的上峰。 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唯一遗憾的是,纳兰明煜在出宫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后妃。 是陆宛宛,宛嫔。 她像是刻意在等着他。 纳兰明煜目不斜视,恭敬行礼后,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陆宛宛咬了咬唇,在身后唤道:“纳兰大人,还请留步。” 这话并不出格,青年脚步稍顿,回眸抱拳道:“娘娘请说。” 这声娘娘,还是让陆宛宛的心疼了一下,她尽可能平静道:“此去边关,路途遥远,还望大人小心珍重。” 她走上前,欲将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送出,却被青年眼神制止。 纳兰明煜微微低首,沉声道:“奴才谢过娘娘好意,宫中虽然不比边关,仍望娘娘小心谨慎,若无别的事,奴才先告退了。” 陆宛宛点点头,说:“好。” 她紧紧拽着手中的符纸,一直目送着纳兰明煜的背影消失。 身边的宫女见陆宛宛有些魂不守舍,不禁提点道:“娘娘实在糊涂,何不将平安符赠予皇上,既光明正大,又能讨着好。” 陆宛宛摇摇头:“你不懂。” 其实不懂的何止是宫女……离宫后,坐在回府马车里的纳兰明煜,他手中紧紧握着的,正是塞着一张护身符的荷包。 这是他夫人所赠予的。 他已经有了这世间最好的祈愿,又哪里需要旁人来操心呢。 纳兰明煜轻轻摩挲着荷包上绣有的小银狐,不由低头轻笑。 …… 到府中的时候,天上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在月洞门旁等待的棠梨。 她撑着一把墨色的油纸伞。 身上穿的还是月白色旗装,刺绣纹样是小重山,在这样雨意微湿的天气里,独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温婉与恬静。 纳兰明煜想起,府中的绣娘离开时,曾邀请棠梨去苏州游玩,后来她心心念念了许久。 他想,等从边关回来,就带着棠梨去大江南北赏玩,览尽各地独特风光,再尝遍特色小食。 只是这承诺不宜现在说出口,等他能做到时再说也不迟。 纳兰明煜走上前,自然地接过了棠梨手中的雨伞,说:“外边凉,回房去吧。” 话落,他执起了她的手,握在掌中,一点一点将棠梨暖热。 令他意外的是,从来冰凉的小手比平日要好许多,几乎刹那就回暖,再看伞下棠梨的神情,也没有了昔时畏寒的模样。 难道是自己的体质传染给了她?纳兰明煜眉梢轻抬,一时之间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就如书中所写,阴阳调和。 他本就是不怕冷的人,想到这四个字后,心腔中的血气愈发旺盛,直逼上他白玉般的耳尖。 于纳兰明煜而言,昨夜也是人生中第一次,他无师自通,不过是把书中的理论用于实战,和看兵书一样没有区别。 说到这禁.书,还是他从下属手中收上来的,本打算埋在书堆里,全当看不见,奈何长夜漫漫,他还是鬼使神差掀开了。 这……不提也罢。 青年回过神来,收了伞立于美人靠上,再转身跨进门槛,迎面而来的就是饭菜香气。 和府中专厨景师父做的不同,棠梨的习惯是量少而精,并且摆盘漂亮,带着女子天生的仪式感。 纳兰明煜一看便知,他眉梢舒展,净手后优雅入座,明知故问道:“怎么亲自下厨了?” 棠梨佯装愠怒,瞪了他一眼,有些骄傲道:“我想做就做了,你爱吃不吃。” 纳兰明煜唇边漾起了浅笑。 他接过棠梨递来的饭碗,抬起眼睛认真说:“谢谢夫人。” 谢谢你被我折腾一宿,还忍着腰酸背痛,给我张罗这一大桌菜。 但这话是万万不敢说的。 他牵着棠梨的手在身旁坐下,根据她的喜好给她夹菜,绝不让她起身去够摆得稍远的碟子。 待膳后,他陪着棠梨静坐了一会,等休息得差不多,就直接把她抱起,抱到了屋外连廊的美人靠上,只在身后拥着她,陪她一起,静静听这场秋雨。 谁也没有先去说离别。 只有院中的红枫静静飘落,定格在青石板上,诉说着秋意与相思。 第111章 愿附凤(23) 屋漏偏逢连夜雨 是夜, 风雨初歇。 纳兰明煜穿着雪白中衣将窗扇阖紧,又将烛火拨动得黯了些,随后他半坐在床上, 翻开了一卷书。 棠梨就窝在他胸口, 没有说话, 只静静听着青年用他明净好听的声音念话本。 她要纳兰明煜哄她睡觉。 渐渐地,棠梨纤长的睫毛垂了下去,纳兰明煜见状,小心地用书页扇灭了灯火,他伸回长臂, 把棠梨搂在怀中, 相拥而眠。 随后几日也是如此。 只抱着睡觉,什么也不做。 他们都默契地坚信着来日方长,直到最后一天。 纳兰明煜将要出行的那日,棠梨醒的很早。 她掠过睡在外侧的青年,穿上衣衫就推门而出, 往小厨房走去。 纳兰明煜并没有醒来。 一是累极, 二是棠梨动静很小, 他对她也全然没有戒心。 说起来, 这三日里,除了陪着妻子, 纳兰明煜还需要安抚自己的额娘,并将府中的守卫安插好, 以防他不在的时候生变。 另一方面, 他虽然不喜,但为了景阳宫中有孕的姐姐,也得打点好紫禁城里的一些人, 包括御医,厨官,面面俱到,以防万一。 纳兰明煜虽然是个骄傲清高的人,但该折腰,该往来时,他也绝不含糊,正如纳兰老夫人所说,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不过,交际往来自然也会累,纳兰明煜却习惯自己吞咽消化,至多是睡得比平日早一些,再久一些。 他也总是有深谋与远虑。 譬如家中的资产,其实老夫人早已放权,交给儿子打点投资。 纳兰明煜的眼光很好,他盘下的铺子必然会租金翻倍,买下的良田也会成为俏手的地皮。 这些事情他都默默在做,为人却十分低调,从不漏富。 关于这些,棠梨也是近日才知晓,若非纳兰明煜要上战场,他大概会一直承担着这些,不往妻子的肩膀上卸半分重量。 但考虑到以后,他必须要教会棠梨一些事情,包括如何执掌中馈大权。 因为谁也不知道意外会不会发生,就连纳兰明煜也无法保证。 如果最坏的结果发生,他能留给棠梨的,只有纳兰家的财富。 额娘和阿玛渐老,恐怕也是没有心力来维系这些,若棠梨愿意,可代他尽孝,若她不愿,有姐姐在二老也可安享晚年。 当然,他知道棠梨的为人。 但她是自由的。 她是他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并非其他人那样,是娶进家门的一个物件,或者说附属品。 纳兰明煜十分尊重女性。 可以说,府中两位优秀的女性,他额娘,他姐姐,对他人格及性格的形成有很大作用,同时他天性又是如此。 这也是棠梨心动的原因。 说的俗气一些,他和外面那些明明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的男人很不一样,纳兰明煜生来得天独厚,却没有过分骄矜。 她也是真心诚意地唤他大人,因为青年的所作所为,当得上这二字,若朝中官员都如他一般,京城会少许多权贵欺压百姓的案子。 棠梨虽然只是一个小厨子,但自幼聪慧,懂得藏拙,更知道保护好自己,也只有在纳兰明煜的庇护下,她才越来越娇气,越来越敢做自己。 这种给予往往是相互的。 棠梨能够给纳兰明煜的,就是绝对的忠诚和信任,小事上她可以故意闹闹脾气,大事上她会毫不犹疑,无论如何都站在他那一边。 就如同那日宫宴一般。 被绑在养心殿,眼睁睁看着皇帝靠近的时候,棠梨的心中反而没有胆怯,她只想着不要连累大人。 不要成为他的污点。 诚然,棠梨是个特别怕死的人,但如她这样的人,也有一些执拗到近乎犯傻的坚持。 因为她愿意。 …… 小厨子敛了敛心绪,继续替将要随军上路的夫君做早膳。 至于干粮,这三日里她已经备好了,都是瓷实抵饿的东西。 面前的水气越来越浓。 棠梨开盖,将酒酿小汤圆起锅,洒上薄薄一层干桂花后,放进食盒里保温,一并提进了房中。 汤圆有团圆的意思,是她这个小迷信的不二之选,她抿抿唇角,没忍心把床上的人叫醒。 不过纳兰明煜很有自觉,因为要出行,他不敢睡得太深,也自然而然就醒了,他侧首,轻眨眼睛,朝棠梨笑了笑。 笑容干净,隐有单纯的少年气,他也才及冠不久。 棠梨的心忽地就化了,像小汤圆的内馅,甜滋滋,黏腻腻的。 等纳兰明煜洗漱后,她将调羹递予他,自己坐到了梳妆镜前。 棠梨想施一个叫人瞧着高兴的妆,哪怕是分离,她也想让纳兰明煜记住她漂漂亮亮的样子。 才不要做哭哭啼啼的怨妇呢。 她执起螺子黛,开始对镜细细描眉,不知道是不是心不在此的原因,她怎么也描不好。 棠梨轻轻叹息一声。 这边,纳兰明煜收回眼角余光,他放下了手中瓷碗,走上前,接过了棠梨手中的螺子黛。 “娇娇,让我试试。”他说,同时轻轻将湿水的螺子黛落在棠梨眉尾,一点一点往后延伸。 纳兰明煜年幼时正儿八经学过书画,也是有些底子在的,加之他耐心细致,竟画得有模有样。 棠梨不知不觉绽开了笑颜。 见把人哄好了,纳兰明煜才安心离开,他走到书房,执起了自己贴身的佩刀。 那淡扫娥眉的手再去握刀,竟然也毫不违和,就好像任何东西在纳兰明煜手中,都是一样的,举重若轻。 他换好长衫后,将刀佩上,再次回到了里间的卧房。 棠梨发现,这柄宝刀上没有任何的缀饰,只在刀柄处缠了圈红绸。 而这红绸,还是她送的。 是陪着老夫人去灵山寺礼佛那次,她本要挂在古树枝头的,只是后来她反悔了,系在了纳兰明煜的腕间,唯愿他能快乐。 但棠梨没想过,他会细心留着,并且缠到自己的刀上,在刚硬与锋利之间,添了一抹红色的温柔。 怎么说呢,这个男人该死的细腻。 棠梨的心头似有暖流涌过,她上前握住了纳兰明煜的手,陪着他一起往府外走去。 天色微微亮,纳兰老夫人已经在门口等候,她身后的小厮正拎着大包行李。 纳兰明煜接过后,对额娘和妻子说:“雾大,都回去吧。” 棠梨也如此劝老夫人。 待老夫人转身,她自己却跟了上去,不远不近的距离,踩着纳兰明煜的脚印。 府里的老夫人只能无奈笑笑,她也年轻过,所以随着棠梨去。 棠梨一路跟随到了城门。 纳兰明煜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纵身上马,默契地同她走了这一段路。 将要出城时,他停顿下脚步,忽而转身,朝她跑去,在棠梨惊诧的眼神中,紧紧拥抱住了她。 “大人,你发现了呀。”棠梨小声说,语气有些委屈。 纳兰明煜轻笑,抬起手指理了理她被晨风吹乱的鬓发,没有多说什么,只闭上眼眸,轻轻吻在了棠梨的额头。 等我回来。 他在心底说。 · 那日后,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已经秋末,棠梨细数着枯黄的枫叶,身边却没有人陪她听雨了。 纳兰大人已离京一月有余。 她只收到一封家信。 是他抵达边关后所写,为报平安。 字里行间依旧举重若轻,但棠梨想也知道边关的苦寒。 她能做的,却只有静静等待。 听阿娘说,边关将士们的命苦,朝不保夕,食不果腹,也多亏了他们,才有京城的繁华与安定。 棠梨听后,越来越珍惜在府中的生活,也继续掌勺,希望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不仅如此,她还会随着景师父的致美斋去接济流民,做些吃食在棚中发放,这无心之举反倒给纳兰府带来了好的名声。 就连老夫人的好姐妹们也慕名而来,要尝一尝棠梨的手艺。 她渐渐忙碌起来。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在景阳宫的时候,陪着皇后娘娘的日子。 然而,宫中传来一道噩耗,把小厨子仅有的那点平静击得粉碎。 传信的公公是夜间抵达的。 棠梨从睡梦中惊醒,她堪堪走到正堂,还没来得及进去,就听见德善公公对面色隐约发白的老夫人说: “您请节哀。” 棠梨摔在了地上。 她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再也无法复原。 颤抖着爬起来后,她扶着门,紧咬唇,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德善公公吓了一大跳。 忙道:“不是您想的那样,皇后娘娘虽然早产,但顺利诞下龙子,只是她自己……不幸陷入了昏迷。” 又或者说,是僵死状态。 德善公公小心措辞,继续道:“但太医说了,这不会危急生命,只是要看娘娘自己愿不愿意醒来。” 听言,棠梨才慢慢冷静。 她重重喘息后,抬手抹去了满脸的泪水和汗水,望着德善公公的眼睛说:“我要随你入宫。”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是如若他不允许,她能豁出命去的决绝。 明雅是棠梨的贵人,亦是她的姐姐,她自愿入宫照料她,直到她醒来为止。 第112章 愿附凤(24) 她房子彻底塌了…… 德善公公看了老夫人一眼, 她面色微沉,抿唇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棠梨见状, 脱下自己的披风后, 拢在了老夫人单薄的身体上, 再扶着她踏上了入宫的马车。 夜里阴沉,仿佛看不到光亮。 老夫人的脸色仍旧十分苍白,像一夕之间又苍老了几岁,她还保持着亲王格格的从容与冷静,哪怕身体僵直, 一双手冰冷。 棠梨忍着眼眶的酸涩, 轻轻握住了婆婆的手,她想温暖这个老人,就像纳兰大人温暖她一样。 想到远在边关的青年,棠梨的神色更加坚定起来,她不能再哭, 而是要学会承担, 将岌岌可危的纳兰府扶起来。 和老夫人一起共渡难关。 感受到手中的暖意后, 老夫人抬眸看向棠梨, 没有说话,只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一如明雅所说, 同为女子,当守望相助。 寅时, 她们抵达景阳宫。 周遭皆暗, 唯有殿门口挂着一盏通亮的宫灯,晃得人心神不安。 入内,更是异常的热闹。 会诊的御医们匍匐跪在院子里, 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先起身,生怕惹得室内的天子不高兴。 就连去通禀的德善公公也万分小心,待宁奕点头后,才敢让棠梨扶着老夫人进去。 她掀开了隔间的绣花帘子。 这动作棠梨做过无数次,唯有今日,提起来格外吃力。 棠梨鼻子灵敏,早就嗅到了满屋子的药味,以及药味掩盖下,慢慢淡去的血腥味。 她下意识捻紧了指尖,目光小心翼翼,半天才敢落到明雅身上。 今夜的娘娘格外安静。 她躺在床榻上,就像棠梨的阿娘小产时一样,脸色比屋外的雪还要白,没什么温度,好像所有人世间的情绪,都与她无关了。 就连宁奕痛彻心扉的模样,都无法将她唤醒,更得不到救赎。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棠梨冷眼瞧着皇帝的悲伤,她扶着老夫人走到床榻前,彼此心中虽恨,却又怎么能问罪天子。 只是默契地谁也没开口。 看见女儿这副气息奄奄的模样后,纳兰老夫人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她隐忍着情绪,竟是直接昏了过去,幸好棠梨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在德善公公的帮助下,棠梨安置好了老夫人,又请了御医,这才放下心,回到明雅的身边。 天已微亮,宁奕仍旧握着发妻的手,侧坐在床边,一双漆黑眼眸难掩通红。 棠梨也是熬了一宿,眼里起了红血丝,她平稳下情绪后,接过小宫女递来的热水,上前为明雅擦拭,不免说道:“还请您让一让。” 她快烦死宁奕了。 先前不是还凶娘娘,还和娘娘吵架,甚至纳了娘娘的婢女为宛嫔吗?装什么迟来的深情…… 棠梨恨不得拿出纳兰明煜偷偷教她的防身术来对付宁奕,但一想到床上的明雅,她连大声说话都不忍心。 好在,狗皇帝还算配合。 大概是棠梨眼底的护短太过明显,他知道她能照顾好皇后。 也只有她,与旁人不同,除了对明雅应有的恭敬,棠梨的眼中还有一份敬爱。 “朕相信你。”宁奕离开前说。 棠梨点点头,看似温顺。 滚吧。 谁需要你相信? 轰走宁奕后,棠梨阖紧了室内的所有门窗,才敢替明雅擦拭整个身体,包括换下染血的衣裤。 棠梨是见过女子生产的。 她阿娘,曾经小产,那时棠梨九岁,已经很会照顾人了,也发誓这辈子都不要生孩子。 因为有之前的经验,加上多年下厨养成的手脚麻利,棠梨把昏迷的明雅照顾得很好。 至少比宫女们要妥帖与尽心。 她拭去额间的细汗,唤人来看着娘娘后,才敢去厨房熬一锅清粥,也是闻到米香时,棠梨才觉得原来自己还活着。 她好像浑浑噩噩飘了许久。 累的忘记了疼痛。 舔了舔干燥的唇后,棠梨终于记起来去喝一口水,娘娘生死不明,老夫人又忧思成疾,现在纳兰府只有她康健,所以更不能倒下。 棠梨揉了揉眼睛,将粥盛出稍微放凉后,端到了明雅床前。 然后唤小宫女搭把手,轻轻把明雅扶起,棠梨自己尝了一口后,确认温度,再换调羹去喂明雅。 但进食的过程并不顺利。 棠梨用帕子替明雅擦了无数次嘴角后,才勉强将一碗粥喂完。 好在热粥养人,明雅的气色稍微红润,棠梨终于肯露出笑容,不再紧绷着一张小脸。 身边的小宫女倒是个心好的,见棠梨疲惫,还小声劝她去休息。 其实景阳宫的人手不少,陆宛宛和沉香走后,明雅又从内务府挑了几个品行端正的丫头,加上宁奕暗中保护,宫里的后妃是不敢造次的,而她昏迷,正如御医诊断那般,是她自己不愿意醒来。 棠梨知道,这多半是心病。 且持续了很久。 所以娘娘才把自己封闭起来,与整个紫禁城彻底隔绝。 棠梨眨了眨眼睛,坐在小马扎上,静静陪伴着明雅,像之前那样,只是娘娘再也不会轻抚她的发顶。 室外的天光尚好,棠梨却觉得旧景难在,物是人非。 …… 约摸午时,老夫人醒来了。 在床边眯了一会儿的棠梨赶忙起身,去看老太太的情况。 幸好,老人家身子还算硬朗。 棠梨便让小宫女将之前温着的粥端过来,然后亲手喂给老夫人吃了,她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讨好,仅仅是因为愿意。 谁待她好,她一定会加倍偿还。这是阿娘教给棠梨的道理。 她想,如果自己出事,阿娘也一定会伤心欲绝吧。 她定要哭个不停。 是以棠梨十分理解老夫人。 老夫人同样也很疼她,用膳前还要先问棠梨吃过没有,并让她好好去睡一觉。 棠梨笑着,点头应是。 然而事实上,照顾好老夫人后,她又马不停蹄去了太医院,向一众御医请教如何护理病人。 事无巨细,棠梨都用笔记录了下来,她容色憔悴,眼睛却清亮。 在一众御医之间,就像一个好问的后生,格外认真与上心。 这一幕…… 宁奕下朝过来时正好瞧见了。 他的心绪很复杂,且莫名地有几分愧疚,因为他好像从未尊重过棠梨,只把她看做孤品的瓷器,说难听些就是物件。 可在这个女子身上,他瞧见了男子都不曾有的坚忍与耐性。 她聪敏好学,心思细腻,最难得的是待人真诚,愿意拼尽全力。 这些品质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其实比她的外貌还要动人心魄。 宁奕忽然间就释然了。 他想纳兰明煜一定会幸福。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宁奕轻轻叹息,他亦走上前,同棠梨一起旁听御医们的教诲。 他其实后悔了。 在将要失去明雅的那一刻。 · 日升月落,光阴荏苒。 在这紫禁城里,岁月是最无情的东西。 不知不觉又过去三月,红墙黄瓦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 整个宫城静悄悄的。 这三个月里,明雅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但其他人的时间还在照常流转,譬如宁奕过了生辰,却不似往年那样大肆庆贺,也没有召集后妃献礼。 他只是去了景阳宫。 也只收了明雅送的礼物。 一对绣着龙纹的护膝,其实刚刚嫁给宁奕的时候,明雅还不似如今这般稳重得体,她那时也保持着每日刺绣的习惯。 是后来宁奕说,一国之母不需要做这些,明雅才慢慢放下自己的喜好,去做世人眼中得体的皇后。 她变得越来越不像她自己。 最后连她自己都对自己失望。 于是她带着这种失望,沉睡在自己的梦中,不愿意醒来。 在这三个月里,宁奕也并不好过。 如果说后宫的女子都是他收藏在橱柜里的瓷器,那明雅就是日日需要用到的瓷碗,他没了瓷器无伤大雅,若没了瓷碗,却是无法用膳。 人怎么能不吃饭呢? 宁奕苦笑,他紧紧握着发妻的手,承诺道:“要是你能醒来,说什么我都依你。” 帘子外,棠梨吐了吐舌头。 呸,我信你个鬼。 她大概有点了解这狗皇帝了,他永远只爱他自己,也只能感动他自己,感动不了棠梨。 倘若娘娘真的醒来了,宁奕会对她好一阵,但时间一长,帝王的本性还是会暴露无疑。 棠梨想了想,皇后娘娘还是独美吧。 她往院子里走去,抬头瞧着天上的星星,开始合掌祈愿。 小迷信的愿望是: 纳兰大人平平安安。 还有,你的小外甥会认人了。 他三个月大,会握东西,会抓自己的小脸,会哭会笑。 你知道他抓周拿的是什么吗? 是兵书呀。 棠梨睁开眼睛,轻轻笑了起来,都说外甥随舅,果不其然。 她对着天上的星星默默说。 还有额娘也很好,她在府中休养,只是眼睛比从前又差了些,大概是偷偷哭了,我有配一些明目的茶饮,托人送回府。 至于你的姐姐,我的娘娘,她的气色越来越好了,我会一直照料着,你放心。 棠梨将所有话都藏在了心里,她也没有给纳兰明煜写信,一是路途遥远,收信困难,二是她怕自己的思念逸出,令战场上的将军分神。 棠梨什么都考虑到了,也在静静期待着春节,期待着自己的夫君能随公公一起回来。 然而,老纳兰大人回京的那天,并没有把棠梨心心念念的人带回来。 他只带回来一具漆黑的棺椁。 第113章 愿附凤(25) 保大还是保小的 听闻消息的时候, 棠梨还在宫中,她几乎是跑着回纳兰府的。 府门前挂着刺目的白色灯笼,被寒风吹得打转, 时不时响起呜呜的声音, 尖锐得似一根刺, 狠狠扎进棠梨的血肉。 这种疼痛前所未有。 她朝着灵堂跑去,连身上纯白的披风掉落在身后都没有发觉,寒风卷起她的裙摆,愈发显得整个人身形消瘦。 棠梨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她强撑着来到停棺的灵堂, 不顾公公的劝阻, 执意掀开了棺盖。 她的劲很小,只能由前往后推,先入目的是血肉模糊的面容,无法辨别,但往下, 挂在尸体腰间染了血的荷包做不了假。 那是棠梨绣的小银狐。 她眼眶通红, 泪如雨下, 仍不肯放弃地问道:“真的是他吗?” 年过半百的男人点头, 沉痛道:“明煜领兵时遭敌军围困,不幸坠崖, 是我亲眼所见。” 听言,棠梨扣在棺木上的手指忽而一松, 她两眼发黑, 晕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日了。 棠梨睁开眼睛,看见了守在床边的纳兰老夫人, 她喜极而泣,含泪道:“好孩子,你没事就好。” 棠梨挣扎着想要起身,因为宫中还有明雅需要她照顾,还有纳兰大人…大人的后事,需要操持。 “额娘,我……”她启唇,却觉得嘴里发酸,隐约想吐。 纳兰老夫人连忙轻拍棠梨的背,和声说:“你有身孕了。” 四个月大小,还不显怀。 加上棠梨人比从前更消瘦,所以并未察觉,这几个月来她很累,心思全在昏迷的明雅身上,忙得忘了自己,连葵水未至都没放在心上。 棠梨抚向腹部,心头情绪复杂,她憋回眼泪,对纳兰老夫人说:“额娘,我会照顾好自己。” 老夫人点头,她翻过棠梨的掌心,那里有一道擦伤,皮肉绽开,可想而知的疼,这是棠梨匆忙跑来,不慎摔伤的痕迹。 “傻孩子,宫中的事就别再操心了。”老夫人替棠梨换药后,沉声说:“我会好好守着明雅,至于你,我已经派人去请你阿娘了。” “谢谢额娘。”棠梨抬起苍白的脸颊,不忍心再拒绝婆婆,她瞧着老人家头上新增的银丝,本就被碾碎的心更加疼了。 女儿昏迷,又新添丧子之痛,本就风雨漂泊的纳兰府几经浮沉,全压在了两位老人的身上。 这是何等的无妄之灾? 棠梨咬唇,不忍再泄露悲伤的情绪,怕老夫人替她和腹中的胎儿忧心,她好好用膳,好好休息,只为了给纳兰府诞下希望。 大概是累极,午后她又昏昏沉沉睡去,再睁开眼的时候,竟是看到了自己的阿娘。 阿娘什么也没说,只把她抱在了怀里,像儿时那样。 这一刻,棠梨终于肯哭出声来,仿佛天大的委屈,只有要母亲在,就有宣泄的理由。 她也是阿娘的孩子,才十六七岁,就快要做别人的母亲了。 棠梨把她阿娘的怀抱哭湿,迷迷糊糊中一直唤着纳兰大人的名字,她想起地窖里封存的葡萄酒,那浓郁的暗红,是纳兰明煜留给她最后的印象。 他的身上血肉模糊,一如棠梨的心,被剥.皮剜肉,锈迹斑斑。 七日后,棺椁下葬。 棠梨又一次做了逃兵。 她悲痛欲绝,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都想过要追随大人而去,可腹中的生命那样鲜活无辜,也无数次唤起棠梨生存的意志。 她静静听着府中的哀乐,身子发颤,更别说捧起纳兰明煜的灵位。她没自己想象中那样勇敢,大人也比她想象中还要重要。 时至如今,棠梨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闭上眼睛,还能看见纳兰明煜,他浅浅笑着,穿一身干净的侍卫服,走在紫禁城里,擦肩而过时,揽尽所有的春光。 棠梨已经流不出眼泪了。过往回忆尽数涌上心头,在哀乐之中刻骨铭心,也随着棺木入土,将这种痛苦钉在她心底,留下一个无论日后如何释怀,都抹不去的痕迹。 时光无情,才不管相思之苦。 又是三月后,棠梨去宫中探望明雅,六个月大的皇长子已经会在床上打滚了。 纳兰老夫人把他抱起,哄着睡着后,把孩子放到了明雅身边,试图让母子之情唤醒女儿。 棠梨轻抚腹部,不忍打搅这祖孙三代的宁静,她走到院子里,即刻有小宫女上前搀扶,恭敬唤道:“公爵夫人小心。” 棠梨颔首,那件事后,纳兰明煜被加封为一等忠勇公,她自然而然就成了一等公爵夫人。 这是女子难得的殊荣,是她夫君战死沙场换来的品级。 连着骨肉,和着血。 棠梨的心头始终笼罩着阴云,她对一切事情都失去兴趣,连做饭也唤不起她的快乐。 她数着年月而过,也只是想腹中的胎儿顺利诞生,哪怕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并不好。 这个孩子来的太突然,棠梨怀着他的前四个月过度疲劳,以至于胎相不稳,按照御医的说法,很容易早产,甚至有大出血的风险。 这是可以预想到的鬼门关。 棠梨更加理解明雅了,娘娘的心病不比她轻,她如今只盼着,纳兰明雅能够醒来,至少看一看她那玉雪可爱的孩子。 未曾想,这一日来的那样快。 夏季的时候夜里偶有惊雷。 潮湿的雨夜中万籁俱寂,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拍打窗面。 这天夜里,雷声格外响亮。 睡在明雅旁边的孩子忽然被惊醒,他还小,咿咿呀呀哭了起来。 越哭越大声。 哭声惊醒了在外间守夜的老夫人,也让昏迷近一年的人指尖微动。 老夫人跑了进来,她将外孙抱起,小孩子的泪仍然不停,顺着下巴流淌到了明雅的脸颊上。 忽然,她的眼睫眨了眨。 老夫人并未察觉,直到明雅眼皮下的眼珠明显滚动,她才反应过来,连忙叫宫女去请太医。 随太医一起而来的是皇帝。 看见明雅睁眼后,他竟然哭了,像十五六岁时那样。 明雅眨了眨眼睛,一梦数月,她的爱与恨都淡了下来,朝着宁奕浅浅微笑后,她满心满眼落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托孩子的福,她不忍心,也愿意为了骨肉回到现实,伴他成长。 明雅能醒来,是纳兰府天大的喜事。 随着这件喜事一起而来的,是棠梨即将生产,纳兰府要添新丁。 棠梨的腹部一日比一日明显,在她阿娘和老夫人的照料下,棠梨的面颊也有了些肉。 为防意外,府中早早就入住了御医和女医侍,包括有十几年接生经验的稳婆,只为护棠梨周全。 然而,她还是早产了。 在明雅刚醒没几日,棠梨怀胎七月的时候,羊水就破了。 她坐在房中,整张脸煞白,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一双虎头鞋。 好在老夫人和她阿娘及时出现,将棠梨扶上床榻,又火急火燎叫来稳婆和女医侍。 房间里的脚步声来来回回,棠梨的心也随之越来越乱。 她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 只看见一盆接一盆热水端进来,再换成血水端出去。 稳婆扒开她的腿,面目狰狞地喊着要用力,一遍又一遍。 棠梨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紧握着虎头鞋的一只手也缓缓垂下。 她好累啊。 恍惚之间,棠梨好似嗅到了花香,是她喜欢的小茉莉。 很清新,也很熟悉。 棠梨好像上辈子就闻过一样。 花香仿佛有镇痛的效果,她的意识慢慢回拢,拼尽全力和身下的疼痛作斗争。 连虎头鞋都被抠坏,露出了里面雪白的棉花,混合着她的汗渍。 她听见阿娘在哭着祈求神明。 也听见老夫人微颤的声音,她仍然指挥着房中的医侍,甚至不惜说出:“宁肯保大弃小,都听明白了吗?” 棠梨紧紧咬着唇。 她也想拼了命努力,可是身体不受掌控,快要再次昏迷。 大人,你在哪里呀? 棠梨的眼睛被汗水沾湿,越来越模糊,她的心像失去方向的孤舟,就要渐渐沉没。 突然,房门被人踹开。 强烈的光线迎面而来,一并带来了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 他不顾稳婆的呵斥,闯进产房,又径直来到床前,握住了棠梨将要垂下的手,说:“娇娇,让你受苦了。” 这道声音明净好听,如治病的良药,让棠梨黯淡的眸光一下明亮起来。 她却以为是在做梦,无声启唇道:“大人,你来接我了吗?” 纳兰明煜眼角滑落一滴清泪,他紧紧握着棠梨的手,将掌心源源不断的热意和力量传给她,单膝跪在她床前,陪她一起共度难关。 万幸,神明站在他们这边。 哇哇一声啼哭后,命途多舛的新生儿终于落地,被稳婆包裹在棉布里,送出了房间。 替棠梨处理好伤口后,医侍也随之而出,老夫人见状,牵起亲家母的手,也一并离开了产房。 她现在快要疯了。 因为死了的儿子竟然诈尸了! 老夫人的心情很复杂,难免有困惑和不相信,但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同样高兴的,还有棠梨。 她气息奄奄,任由纳兰明煜握着她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面颊。 是十分真实的触感。 甚至因为风尘仆仆,连夜未歇赶路,他唇边长了青色的胡茬,有一点点刺手。 这点刺痛,令她欣喜若狂。 大人真的回来了。 她缓缓呼吸,却发现空气中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茉莉花香,不禁问道:“大人,你看见了茉莉花吗?” 纳兰明煜眸光微闪,继续将手中源源不断的能量传递给棠梨。 他其实看见了茉莉花。 在他踢门而入的时候,那纯白的花朵就绽放在棠梨上方,凌空而开,没有根茎,也没有叶片。 纳兰明煜同时发现,这样的奇观,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一如他手中的能量,能护着棠梨性命的光芒,其他人也看不见。 都说福祸相依,摔下山崖的那一刻,纳兰明煜身体的潜能就被激发。 甚至接近于神明。 第114章 愿附凤(26) 属于皇后的后宫 天上人间, 万物有灵。 纳兰明煜看见的那朵茉莉花从凡间消失后,回到了九重天上花神的手里。 “月沉,一切顺遂。”花神四喜对天宫里正在办公的夫君说。 衣衫雪白的青年抬起头, 随手拂开垂在胸口的发带, 从容笑道:“现下可以放心了?” 为了照看你那渡劫的小姐妹, 做夫君的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四喜为棠梨泄洪。 “那是自然,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呢?”四喜轻抚腹部,朝月沉上神眨眨眼道:“你闺女的娃娃亲有了。” 小世界里, 火神明煜和食神棠梨生下的是位小公子, 正好抓来当上门女婿。 “好,都听你的。”月沉上神合上厚厚一沓公文,揉了揉眉心后走到妻子面前,弯腰去听她腹中的动静,笑道:“四喜, 咱们的女儿不一般, 随我。” 笑容温柔的女子摇摇头, 一本正经的捏了捏月沉的脸:“随你的话, 脸皮就太厚了。” 月沉直起身,忽然把四喜打横抱起:“那至少要随了我的好看, 最好再像你一样,有一对梨涡。” “是是是, 你最好看。”四喜勾着夫君的颈项, 瞧了瞧他世无其二的相貌,说:“我当初就是被你这张脸骗了。” 月沉低头轻笑,“能令夫人满意, 那也算是为夫的本事。” 他召唤出本命剑细雪,抱着四喜御剑在天际银河之中,以星月为媒,刚想共度二人时光,他那个痴情的哥哥就找上门来。 透过水镜,月沉再次与星衡对话,又或者说是与月光下的一只猫儿对话,此刻星衡还在纳兰府中,眼看着火神和食神已结良缘,他们只需要觉醒,就可以回归神位。 星衡用猫爪子撑着脸,声音清冽如雪:“弟弟,帮我问问司命,他们什么时候觉醒?” 月沉看着四喜,笑道:“问过了,而且明煜的神力已经开始觉醒,只是记忆仍然尘封,但棠梨却不一样,她是记忆慢慢苏醒,神力仍然尘封,按照司命的推演,还需五六十年。” “也就是需要等他们寿终正寝,才会觉醒。”四喜在一旁补充。 星衡点头,神明的历劫他不能过多插手,心急也没有用。 顺其自然吧。 · 风雨飘摇后,纳兰府重归平静,新出世的小公子也迎来了满月宴,收到无数贺礼。 就连在灵山寺带发修行的弘亲王都托人送了银质长命锁和小铃铛,让纳兰明煜生了点无名醋。 怪只怪弘亲王的贺礼里夹带私货,除了给小孩子的,还有一些罕见的药材,用于产后滋补养身。 这样的东西从宫中也来了不少,多是皇后娘娘所赐,她也破例走出紫禁城,来探望坐月子的弟媳多次,甚至是照顾她。 明雅和棠梨之间,超越了一般的情感,大有女子对女子的相惜。 每每她们共处一室详谈时,纳兰明煜都插不上话,他只能默默翻着书,见缝插针给棠梨垫个枕头,或者添一杯茶水。 又怕夏日炎热,纳兰明煜不敢开窗让妻子见风,只能从地窖弄来冰盆,离得棠梨远远的,随手用兵书轻慢扇着,保证屋子里整体的温度。 其实他也想过动用自己觉醒的神奇力量来控制室温,但还是怕太过于惊世骇俗,吓着自己的夫人,和棠梨相处的每个日夜,纳兰明煜都十分谨慎小心。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不是为他生子而虚弱,就算是一个寻常的风寒,他也应当尽到夫君的责任,事无巨细地照顾好她。 纳兰明煜只觉得亏欠棠梨良多,也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要第二个孩子,这观念虽与当下的民情相悖,但青年从来不是墨守成规的人,他心如明镜,也从不在乎世俗的眼光。 是以当别人家的媳妇忙着照料府中老弱时,纳兰明煜已经开始筹备出行的计划,只等棠梨身子轻便,适宜出行后,就带着她跑遍大江南北,赏尽四时风光。 至于孩子? 孩子哪有夫人重要。 不受父亲疼爱的纳兰小公子就只有老夫人怜惜了,她羡慕别人家的孙儿已经很久,终于有乖孙后恨不得时时放在跟前,含在嘴边。 老夫人十分开明,根本不在意儿子儿媳去做什么,毕竟明煜能够“死而复生”就是恩赐了,她也年轻过,自然能谅解夫妻之间的小别胜新婚。 何况,老夫人看着身边的丈夫,他卸下戎装,虽然已生银丝,不如年轻时候俊朗,但也的确是亲王格格一辈子的心上人。 自儿子和儿媳离府后,两位老人家也能更大大方方地腻歪。 因为尝过分别,所以更懂得珍惜这些情分……随着中秋佳节再次来临,人间的一切似乎都圆满了,除了紫禁城中。 最近爱新觉罗宁奕屡屡碰壁,他不仅得不到原谅,还被皇后明雅拒之门外,连用正眼瞧一瞧他都不肯。 宁奕落了面子,又去了陆宛宛的宫中,已经晋升妃位的小宫女也开始豪横,对他爱答不理。 大概是陆宛宛的父亲已经从狱中出来,她对宁奕再无所求。 年轻气盛的帝王不信邪,又去了早就失宠的玉嫔宫中,却没想冷宫里草木繁盛,枝头坠果,饱受冷落的瓜尔佳·玉梨正搭着梯|子剪下枝头红通通的柿子,面溢欢喜。 瞧见宁奕时,玉嫔只骄傲地福身意思意思,就不再看他了。 年轻貌美的女子自顾自地挑选框中的累累硕果,还不忘对身边的小丫头说:“一会我好好用纸包一下,你替我送给皇后。” 被无视的宁奕满腔怒火,又去了其他嫔妃宫中,但大家似乎都看开了,与其说讨好他这个生性寡情的帝王,不如讨好皇后。 皇后也待各位姐妹很好。 她自苏醒后,做事越发随心意,除了照顾皇长子,就是关心宫中其他嫔妃的生活。 被宁奕冷落的,明雅去送温暖,被宁奕厌烦的,明雅邀请来做客,少不了劝导一番再送些东西安抚,至于被宁奕喜欢的,明雅也不落下,遣着贴身奴婢去送了贺礼。 她如今没什么旁的想法,只想让这些因不同缘由囚在宫中的女子,感受到一点儿难得的善意。 明雅也不是想引起宁奕注意,她只是想给所有姐妹们一个家。 最好有事没事一起玩。 明雅不再把自己束缚在皇后的位置,也不再以身作则,她开始带头在紫禁城中发展文娱活动,包括但不限于打麻将、御花园晨练跳舞,等等。 她开始肆意地做着自己,也不害怕被罢黜后位,说句难听的,明雅巴不得。她爱宁奕的时候,那就是事事皆可忍,她不爱了的时候,那就眼不见为净。 明雅的作风不经意就感染了其他女子,随着时间推移,大家发现,不用讨好皇帝就可以过得很好,并且是在皇后的带领下,提前进入有声有色的养老生活。 这谁不想躺平呢? 久而久之,还有想攀附宁奕的年轻女子也清醒了,毕竟色衰而爱驰,她们不可能永远年轻,但皇长子不出意外就是下任皇帝,明雅自然而然是皇太后。 她又爱养生,指不定能把宁奕熬死,那从长远的目光来看,巴结皇帝,远不如巴结皇后成效大,毕竟为了安逸养老,一定要站好队。 如果懂事机敏,还能混个太妃当当,凭借明雅这层关系,让以后登基的皇长子也给她们分配个好待遇。 ——妃嫔们越想越通透,宁奕也越来越被嫌弃,紫禁城中盛行起了“愿附凤”的风潮,连皇帝都得靠边站站。 究其根源,还是因为明雅的地位已然稳固,她不仅生下皇长子,还有纳兰家做倚靠。 纳兰家的那位大臣,可是能从战场上“死而复生”,以一敌百的杀神,只要有他在,可保国泰民安。 听说,他为了保护同袍自悬崖边坠落,不仅没死,还找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做掩护,又放出军中主帅已亡的假消息,却没有回京,而是改头换面潜伏进了敌国,掌握重要消息后,与边关的大军配合,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这场战役,是可以写进史书的那种,也可以说是著名的“以少胜多”案例。 气势打出去后,边关的邻国就派来使者进京求和,割地赔款。 身为帝王,宁奕最在意的就是疆土,他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纳兰明煜就是年少成名,一战封神。 有这样的光环在,哪怕纳兰明煜以后做出再出格的事,在百姓心中,都可以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 何况,他无心朝野。 年纪轻轻就有了如此成就的纳兰明煜,不仅没有顺势而上,独揽重权直逼天子,反而激流勇退自请休假,去纵情山水了。 而他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苏州,是棠梨心心念念了好久的。 她一直记得,那个扎根在江南的姑娘阿秀,离开纳兰府前郑重地邀请她,说来这里请她吃枇杷。 棠梨抿唇,小声附在纳兰明煜耳边说:“我是真的想阿秀了。” 才不是想吃枇杷。 “哦。”青年低首扬唇,眉眼间带了点揶揄,说:“夫人开心就好。” 第115章 [最新] 愿附凤(完) 神明永远偏爱你 纳兰明煜携棠梨乘船南下, 一路赏尽江岸风光,至姑苏时,正值盛夏, 是吃枇杷的好时节。 中午的日光明艳, 青年一手撑油纸伞, 一手扶着夫人从乌蓬船上靠岸,他眉眼含笑,侧颜清隽似玉,临岸花楼上的姑娘瞧见了,不免扬着手帕道:“公子, 上二楼喝杯桃花酒吧?” 听言, 棠梨扶着纳兰明煜的手紧了紧,他似有察觉,低笑一声,用偏冷的声线回绝道:“家中已有夫人,在下只喝她酿的葡萄酒。”话落 , 他反手握住了夫人的手, 十指相扣。 手上传来熟悉的温热, 棠梨姝丽的五官染上笑意, 她微微抬首,让靠窗揽客的姑娘悻悻而归。 往前走, 街巷里随处可闻热闹的声音,棠梨轻声开口:“大人, 官场上的应酬你也是如此拒绝吗?” 纳兰明煜略微低头听她说话, 轻轻挑眉答道:“夫人放心,家规我都记着呢,不与旁人饮酒, 不进秦楼楚馆,不在外过夜。”二十几岁的男人眼角稍扬,眸底是旁人难得瞧见的似水温柔。 棠梨笑着点头,她瞥见街边小贩在叫卖,刚想抬手指一指时,纳兰明煜已把竹伞放在她掌心,他迈步向前,弯腰问道:“枇杷怎么卖?” 青年的模样生得俊俏,却又带着严肃和沉稳,自有一股贵气,让小贩不敢坐地起价,只道:“一筐三文,挑选的话五文。” 纳兰明煜回首让棠梨等一等,他一撩衣袍半蹲在竹筐前,细致挑拣起来,选好后还不忘用锦帕一个一个擦干净,让那黄澄澄的枇杷更加鲜艳欲滴,这才付了一两银子,拍了拍手站起来。 小贩见状忙道:“公子,您给多了。” 青年淡笑,随手从旁边筐里拿了一只翠绿的莲蓬和两三个鲜嫩的黑色菱角,说:“这两样性质偏寒,对吗?” 卖家点头,不解其意。 纳兰明煜又道:“我夫人畏寒,性凉的食物不宜多吃。” 小贩这才明白,他往青年身后瞥去,不由惊叹:好一对神仙眷侣。 伞下,棠梨眉眼弯弯,似月牙般,笑望着纳兰明煜满载而归,她打趣道:“我是个厨子就算了,怎么大人也懂起这些来了?” 纳兰明煜接过伞,递去枇杷时说:“正因为你懂,我才要懂一些,好跟你说上话,聊到一块儿去。” 棠梨心下微动,漾起暖意,说:“大人不必如此迁就我。” “不是迁就。”青年正色道:“你是我的夫人,是我想花一生了解,尊重爱护的人,在战场时我就想,我可以为了百姓和国家死,却一定要为了棠梨生,如果我能从那满是硝烟,白骨遍地的鬼门关回来,我一定要加倍对她好。” 他回来了,说到做到。 棠梨心里发涩,说不出话来,她抬起微红的眼睛,笑道:“谢谢你回来。” 纳兰明煜扬起唇角,轻轻摸了摸夫人的发顶,回她道:“也谢谢你等我。” ...... 在姑苏逗留近一月后,棠梨收到了绣娘阿秀的邀约,却不是请她吃枇杷,而是请她去参加她的新婚宴。 听这里的人说,阿秀姑娘回来后就开办了一家绣坊,她收徒不重门第,反而帮助那些孤苦无依的女子,或者是被夫家抛弃的妇人自立门户,大概是阿秀自己摸爬滚打吃过苦,所以等有能力了,也想为别人撑把伞吧。 棠梨还记得阿秀教她绣荷包,绣的是小银狐,虽然手艺不精,但纳兰大人十分喜欢,日夜佩戴着,从不离身。这样看阿绣也算棠梨半个师父,棠梨自然要备上厚礼,欣然赴约。 她问纳兰明煜:“要不要一起去?”毕竟...阿秀姑娘也算是从纳兰府出来的。不仅如此,她曾经还倾慕过纳兰府的少爷。作为当事人,纳兰明煜应该会觉得尴尬吧。所以去不去,要问他的意见。 哪知青年毫不犹豫,放下茶杯沉声道:“去。” 棠梨怔了怔,纳兰明煜轻声笑道:“一来,我要贴身保护夫人的安全,二来,我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又何须避讳?”他眉眼清贵,澄明又干净。 “倒是我狭隘了。”棠梨当即认错。 纳兰明煜给她倒了一盏茶,说:“不怨夫人,女儿家心思婉转,是我应该多加注意,不给夫人多疑和乱想的余地。” 棠梨朝他笑了笑,又伸出手拍了拍青年如玉的脸颊,说:“也不怪你,只怪这张脸太招人喜欢。” 纳兰明煜眸光微暗,他握住了她的手指,带着她的指尖在自己的脸颊轮廓上描摹而过,青年骨相极佳,越靠近越好看,棠梨难免被弄得有些心猿意马,想抽出手,他却握的更紧,说:“从头到尾,它都只想讨一个人的喜欢。” “这张脸是这样,我也是这样。”纳兰明煜贴近她耳边,低语道。 棠梨的面颊没来由染上绯色,说是老夫老妻了,却因为战事分离了太久,如今重聚,反倒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她忽然有些贪心地说:“如果生生世世都是你,该多好。” 棠梨并非平白无故说出这句话,自从诞下幼子后,她每夜里都多了些梦魇,梦里仿佛是前尘往事,她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他了,不在人间,在天上。而梦里的纳兰大人,是受人供奉的神明。 纳兰明煜沉默了一瞬,他想到了自己凭空多出来的力量,自那次坠崖假死后,这种力量就更加明显,超脱人世间,类似神明,他看着棠梨的眼睛,拢紧掌心沉声道:“生生世世,不是我,又能是谁?” 话一出口,仿佛带着骨子里天生的占有欲。 两人俱是一惊。 如果月老在这里,一定会拿出红线告诉他们:“火神明煜,食神棠梨,天生一对,神仙眷侣。” 可惜,月老已经改行,暂时接管了天界,现在管姻缘的是财神,财神比前月老还不靠谱,他牵红线不看合不合适,只看钱给的多不多。 就说阿秀姑娘的成亲对象吧,不是别人,正是姑苏的首富。 . 三日后,林府婚宴。 林首富的园子不是想象中的极尽奢华,反而很有几分风雅,棠梨随纳兰明煜登堂入室,也在宾客的议论声中听明白了,这位林首富不仅一表人才,还是知府家的长公子,只是他性格叛逆,不从政偏从商。 棠梨有些好奇,正想瞧瞧那背对着她,和宾客寒暄的林公子是何模样时,一丫环打扮的少女就走了过来,对她弯腰行礼道:“这位姑娘,我家夫人有请。” 纳兰明煜在一旁纠正:“不是姑娘。” 棠梨忍住笑意,拍了拍青年的手背,让他放心,随那丫环走在内院长廊上时,她问道:“你家夫人闺名是阿秀吧,只是我不明白,你怎知我是你家夫人要找的人?” 丫环回头,了然笑道:“我家夫人说了,在场女宾最漂亮那位,就是她的故人。” 棠梨弯了弯眉眼:“你真有眼光。” ...... 内院别有洞天,与别处种满晚玉兰不同,女主人的院子里栽种的是青葱的枇杷树,硕果累累,金黄一片,叫人瞧着就欢喜。 棠梨有些心动,她愣神时,屋内的新娘子已经走了出来。 黄昏的光微醺,阿秀倚在门边,一手掀开鸳鸯盖头,朝她甜甜笑道:“小厨子。” 棠梨走上前,抱了抱她,说:“小绣娘。” 阿秀紧紧回抱住了她。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好像不需要太多理由,互相欣赏也是一种。 棠梨被阿秀牵到房间,也看见了她亲手绣的凤凰被面,还有阿秀穿在身上的新嫁衣,绣的是雍容华贵的牡丹,针针精细,比起亲王妃的婚服也毫不逊色。 棠梨越看越有些眼熟。 她刚想问一问,阿秀却先说话了:“小厨子,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嫁人吧?” 棠梨颔首,却见阿秀眸中有痛色,她模样清秀,低眉垂目时分外惹人生怜,声音也带着南方女子的温婉和柔软:“前不久,我阿娘因病离世了,这是她唯一的心愿,她希望她的女儿往后能有人照顾。” 棠梨感同身受,她抬手轻轻擦了擦新娘子眼角的泪,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阿秀含泪笑起来:“这重要吗?我只知道,他足够喜欢我就行了。”若说那位林公子的真心,不仅是他愿意把万贯家财写入阿秀名下,更是他愿意亲手为她栽一棵又一棵枇杷树。 棠梨不知该说什么,反倒是阿秀握起她的手,认真的说:“你要知道,在这世上,两个人相爱是很难的,如果不能嫁给所爱之人,嫁给爱我的也是好的。” 棠梨忽然明白,她何其幸运。 为了让新娘子高兴起来,棠梨指了指窗外硕果累累,几乎压断枝头的枇杷树,说:“想吃吗?” 阿秀笑着点头,棠梨便松开她的手:“我去摘。” 不得不说,林公子种的树都生的极好,也极高,好在树旁安置了木梯,棠梨撩好衣袍顺着爬上去,也如愿摘到了高处又大又黄的枇杷,她有些得意忘形,回头朝阿秀扬了扬手。 “你小心些。”新娘子说。 棠梨刚想应声,脚下却一滑,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却没有想象中的狼狈,反而是被人稳稳接住,坠入了气息清冽的温和怀抱。 棠梨睁开半只眼睛:“大人?” 纳兰明煜似笑非笑看着她,“夫人又不听话了?”他调侃道,眉眼间神色看似轻松,抱着棠梨的手却出了冷汗。 怀中人不好意思地说:“你来得真巧。” “不巧。”纳兰明煜说:“我就在墙的另一边。”自从那年宫宴上那件事发生后,纳兰明煜就做不到放任妻子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而曾经的错误,他绝不会犯第二次,也不会来晚第二次,只是他到底有些心急了,竟下意识动用了超脱凡间的力量,几乎是瞬移,也不知道夫人发现没有。 棠梨其实有些怀疑,因为来得太巧了,她刚想追问,又被阿秀打断,她走上前来,问棠梨有没有吓到,顺便叫了一声纳兰大人。 青年有礼有节地颔首,目光却在阿秀的新嫁衣上多停留了一瞬。 棠梨瞧见了,没说话,但记仇。 以至于离开林府后,她都闷闷不乐。 纳兰明煜只好找话聊,他说:“那位林公子我替你见了,虽不及我,也还凑合,不算辱没了阿秀。” 一听阿秀,棠梨更生气了。 纳兰明煜却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清朗,比洒在青石板上的月色还要动人。 棠梨甩开他的手,径直往前走。 纳兰明煜摇摇头,忽然追上,他从身后把棠梨打横抱起,说:“你不记得了吗?” “阿秀身上那件牡丹刺绣嫁衣,和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当街逃婚那回穿的很像。”所以,他才多看了一眼。 那一次是亲王宁弘要娶瓜尔佳氏的小女儿棠梨为妾,虽是为妾,但宁弘送到瓜尔佳大人手中的婚服却是按照亲王妃仪制,又特意请了名扬京城的绣娘阿秀缝制,只是这些,都过去了,当年那个想要强取豪夺的弘亲王也已看破红尘,皈依佛门。 同样清醒的,还有那个看透帝王没有真心,厌倦了爱新觉罗宁奕的陆宛宛。 这消息自京城传来,让棠梨唏嘘了好久。 这世上的人千千万,有像阿秀那样选择将就余生的,也有像陆宛宛这样不肯将就的,在棠梨眼中,这两位姑娘其实都很优秀,她不得不再次感谢,命运到底多偏爱了她一些。她也并不知道,在纳兰明煜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记得她穿的衣衫是何模样时,她就已经赢了。 纳兰大人给予她的偏爱,在往日的蛛丝马迹中皆可寻。 如果非要追溯,大抵是有前世,生生世世。 . 秋收冬藏,风雪忽至。 人间的岁月匆匆,不过须臾,当年的神仙眷侣就已斑白了头发,和凡人一样,会病会痛,会老会死。 只是棠梨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她先把纳兰大人送走。 那一日的风雪格外的大,棠梨觉得好冷好冷,她独自守在灵堂,没忍心合上棺材,她怕里面太暗太逼仄,纳兰明煜不喜欢,她也怕一旦合上,就会彻底把缘分斩断。 北风呼啸,把雪花送进灵堂,洒在棠梨的肩头,她其实是喜欢的,却再没人握着她的手,去碰触这冰寒的东西,倘若纳兰明煜还在,一定会用他的力量温暖着她,让她不惧严寒。 棠梨阖上眼睛,在过去的年年岁岁里,只要被他牵着,她就不觉得任何一个冬日难熬,也绝不会像此刻一般,冷到骨子里。 她静默无声地流泪,却明白自己的往后余生还长,太长太长,她在梦里记起了前世,她也曾是受人景仰的神明,却不知道,躺在棺材里的纳兰大人,是不是她梦中熟悉的那个人。 如果是,他不该病死的。 神明,不会死。 棠梨双眼通红,她甚至做好了回归神位,替纳兰明煜这个凡人重聚魂魄的打算,哪怕是逆天改命,违背神明的原则,付出她无法承担的代价。 棠梨擦干净眼泪,她扶着棺材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她满头的白发重新变为乌黑,容貌也恢复成年轻时极盛的模样,明艳的少女微微倾身,吻在了纳兰明煜苍老的额头,她尽可能扬起微笑说:“别怕,我会在奈何桥等你。” 屋外的风雪渐渐止息,棺材里的人忽然间长睫轻颤,在棠梨惊诧的余光中,纳兰明煜自然地坐了起来,他单手撑着棺材边缘,如雪的青丝寸寸重生为华发,脸上的笑容一如初见,漫不经心的说:“夫人啊,早知道你也是神仙,我就不装了。” ——正如月老所说的那样,在凡间历劫的火神和食神,一个觉醒了力量,一个恢复了记忆,只等时机成熟,重归神位。 棠梨喜极而泣,也不计较纳兰明煜隐藏力量装凡人骗她,她弯腰紧紧抱住这个爱了一生的男人,说:“假如我不是神仙呢,你要怎么办?” 纳兰明煜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待她情绪稍缓后,才说:“我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答案是,舍弃神明之力也要救你回来,如果还是不能,就陪你一起坠入无间地狱,也算生生世世。” “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那你还装死,还骗我?”棠梨开始翻旧账。 纳兰明煜轻轻握住她的手,说:“因为我没办法看着你先死在我眼前,所以我想找个合适的理由消失,再为你寻得长生之法。就算你不是神仙,我也要让你寿比南山。” 寿...寿比南山? 棠梨哭笑不得,她揪住青年的衣领,难得主动地吻上他的唇,吻得细致,如同打上烙印。 就是眼前这个人, 她以神明的名义发誓,许他生生世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