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盯上我家了》 文案: 沅国竟宁年间,奸臣与清流相争,朝堂之上,一派风起云涌。 我家作为排不上号的边际成员,就是双方势力相争的背景板,不仅不用参与争斗,遇事还总被人忽略。 尤其我父亲,是个相当低调的存在,连史官多记述一个字都会嫌浪费笔墨那种。 但不知为何,沅国鼎鼎有名的大奸臣,还是盯上我家了。 身为清流名士中的一支,我家拥有宁折不弯的品格,本该与奸臣势不两立、对抗到底,却迫不得已与之联姻、共结连理——我和姐姐,分别嫁给了大奸臣的两位公子。 每每思及此处,我都不禁潸然泪下。 此时我夫君从门外回来,奇怪地看着我:“你怎么哭了?” 我答:“眼里进了砖头。” 我夫君默了默,忽略掉我的口误,递给我一份清单。 清单上写的是地方进贡的物品,进贡的对象是最受陛下宠爱的六公主。 六公主之前因为一些小事,与我起了争执。 我不解夫君之意,甚是迷茫地看着他。 他悠闲地走到我身边坐下,不紧不慢地说:“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为夫替你去截个胡。”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甜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单(shàn)翎,檀旆(pèi) ┃ 配角:精明过狐狸的长辈,强悍过狮虎的平辈,顽皮过猴子的晚辈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这个要慌,问题很大 立意:看事情不能看表面 第1章 赐婚 沅国竟宁年间,朝堂上形成了两股较大的势力,呈分庭抗礼之相。 这两股势力,分别是:奸臣东平,股肱司空。 “东平”指的是东平王。 东平王早年凭借军功被封异姓王,手握十几万人的军队,负责沅国北部边塞防御之责,是国内地位最高的一位武将。 按理说,武将本不该干预朝政,也不能干预朝政,但是东平王他很不一样。 沅国管朝政的是文臣,连武将所需要的军饷粮草,都得从文臣手里抠,所以东平王在拿军饷粮草的时候,免不了看人脸色。 东平王是个暴脾气,谁人给他脸色他就给谁拳头,被给了拳头的也不敢在这个位置上久待,以至于一来二去,负责给他派军饷粮草的人换了好几拨,新来的却依旧在给他脸色。 东平王见这些文臣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臭脾气,一咬牙一跺脚,跑到皇帝跟前说:“那个大司农尸位素餐,批个军饷他娘的居然要批两个月,放在战时就是在贻误军机,恳请陛下换人——对了,我这里有个不错的人选,不知陛下作何考虑?” 皇帝作何考虑不重要,东平王举荐的人,皇帝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立马就给那人安排了大司农的位置。 东平王从此以后取军饷粮草取得舒心,走路都带风。 有了一件舒心的事以后,再看其他不舒心的事,也就越看越不舒心。 不舒心的事看多了,东平王便觉得手痒。 边塞承平日久,东平王用不着顾虑战事,便把手伸向朝堂,开始着手整顿那些让他不舒心的事。 从东平王开始整顿那一天起,朝中所有官员,无论何等官位,只要对自己职责稍有懈怠,东平王都会揪住他的小辫子,拖到朝堂之上大肆批判,安上一个德不配位的罪名,对其撤职查办。 因为官员被撤职查办而空缺的职位,则由东平王举荐的人补上。 这件事一开始没人觉得不对,时间一久,大家才猛然发现—— 短短三年,这个凭借军功进入朝堂,背后没有任何世家做倚仗的东平王,已经让自己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掌握着大半个国家的话语权。 之所以说大半个,是因为另外小半个国家的话语权,由丞相司空一家为首的清流名士牢牢据守着,东平王暂时无法撼动分毫。 因为有外敌在,这群清流名士内部,也就团结得愈发紧密。 而我父亲作为这批清流名士中,不怎么排得上号的一位,在自己岗位上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懈怠,就是怕被东平王抓住把柄,仕途不保。 父亲为人非常低调,朝堂上的两方势力争吵不休时,他尽量隐藏自己的声音,顶多在皇帝做出偏向他们这一方的决定时,跟着其他人一起喊喊“陛下圣明”的口号。 他谨守自己的生存法则,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保全了仕途,保全了这个家,让我和姐姐得以在一种被朝中势力格外忽视的状态下,平安健康地长大。 世家的女儿到了合适的年纪,一般都要为了家族联姻而出嫁。 但因为我父亲为人太过低调,外界对我和姐姐非常之没有印象,我们早过了及笄之年,却连个登门议亲的都没有。 不用为了家族联姻而成为牺牲品,是我和姐姐迄今为止最大的幸运。 不过这个幸运能维持多久,父亲心里比较没底。 半个月前,沅国皇帝有感于朝堂上的两方势力缠斗太久,矛盾如果到了不可调和的境地,最终可能会迎来一场大战。 大战之后,两败俱伤是最好的结果,但如果一胜一负,对皇帝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他那个皇位坐得也不安心。 既然不能保证两败俱伤,就该尽量避免战争到来,只要双方不开战,也就分不出胜负。 所以皇帝他一拍脑门,给东平王提了个相当吊诡的建议:由东平王亲自出面,从素来跟他作对的清流名士家中选出一女,配给东平王的长子,用联姻的方式来化解双方矛盾。 东平王大概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跟人斗争太累,也有意缓和紧张的气氛。 所以东平王脑子一抽,居然认同皇帝的建议,真的开始给自己儿子挑媳妇了。 此消息一出,家里女儿作为备选者的清流名士们都在暗暗骂娘。 清流名士大多不肯与庶族联姻,即便权力大到左右皇帝旨意的地步,在清流名士眼中,东平王也还是个庶族。 士庶之隔犹如天堑,哪里能随便打破。 不过大家骂娘不敢骂到皇帝跟前,所以皇帝听不到这些人的心声,已经开始慢条斯理地安排各项事宜。 各家的女儿们都要由宫廷画师画一幅肖像,送去东平王府以供初选。 清流名士们原本想贿赂宫廷画师,让画师把自己女儿画丑。 奈何宫廷画师只听命于皇帝,不收贿赂,肖像全都按原样来,画得不偏不倚,画完后直接送进了东平王府。 连让人往肖像上加几点麻子的机会都不给。 等全部肖像完成,清流名士们人人自危,每天都在祈祷着东平王高抬贵眼,别看上自家女儿。 我和姐姐也从这件事中体会到,父亲他为人低调,是真低调——负责整理备选名单的人完全忘了单家还有两个女儿,宫廷画师直接略过了我家没画。 父亲发现我家被忽略后,每天都开心得合不拢嘴,相比起同僚们的胆战心惊,他倒是显得高枕无忧。 不过他也只敢在家里这样,出去的时候还是和同僚一样摆出一副苦瓜脸,免得被人发现端倪,把事情捅出去。 父亲最近心情一直很好,恰巧今天轮到他休沐,天气不错,他打算带着我们一家去城郊的湖上冬钓,煮酒论诗什么的,想想就很惬意。 出行计划在昨晚定下,今天一大早父亲就叫丫鬟来催:“二姑娘快着些吧,坐马车去城郊的湖那儿要一个时辰,再晚的话,玩不了多久就得赶回来。” “知道了——”我推开被子,打着哈欠起身,来到铜镜前开始梳洗打扮,穿好衣裳。 没过一会儿,丫鬟又来传达父亲的话:“老爷说今天天气不错,但是湖上风大,姑娘们还是要带件避风的斗篷。” “好——”我随口应道,心里想着哪件斗篷比较衬今天的衣裳。 结果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丫鬟第三次过来,在厨房找到我:“姑娘先别忙着挑路上要带的零食了,赶紧整理下着装,去前厅跟老爷一起接旨吧。” 我手里拿着半块米糕,心情复杂:“……” 好不容易起这么早,皇帝的旨意可千万别让我今天的行程打了水漂。 通过门廊来到前院,我和同样刚整理好着装的姐姐碰上,跟她一起进入前厅,负责宣读皇帝陛下旨意的宫中内侍正好进来。 我和姐姐匆忙向内侍行了个礼。 内侍同我们回礼,然后退到一旁,向身后的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身后的人先进来。 打头的那人身材壮硕,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他的妻子也不遑多让,行动举止干净利落,一副常年练武的样子。 他们身后跟着的两位年轻人,个个剑眉星目、英姿飒爽。 我和姐姐以及父母看到他们,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呼吸一滞,差点连话都忘了说:“见……见过东平王、王妃。” 跟东平王和王妃行礼过后,我和姐姐又一起向平辈——东平王家的两位公子见礼。 “不必拘礼。”东平王武将出身,嗓音带着一股醇厚且掷地有声的特质,他瞥向一旁的宫中内侍吩咐道:“宣旨吧。” 宫中内侍倒仿佛听命于东平王一般,答了声“是”,疾步走到众人面前。 我和姐姐站到父母身后,东平王和王妃也走过来和父母并排站着,东平王家两位公子悠闲地走到他们父母身后,站定。 众人一起听内侍宣读圣旨:“陛下诏曰:工部属水部员外郎单祺之长女单薇,勤修有容、静女其姝、宜室宜家,特聘于东平王之长子檀晖为妇,共修百年,永以为好……” “老爷——!” 随着母亲的一声惊呼,父亲在我们面前轰然倒下。 他初闻噩耗,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竟然气至昏厥,吓得我们一家人都着了慌。 东平王和王妃见状走过来,为维持面上的客气,稍微关心了几句,然后回头跟人说请郎中过来。 我和姐姐一同围至父亲身边,先安慰急得没主意的母亲,又叫人拿水过来。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父亲因为气晕过去,所以没有看见接下来发生的一幕—— 一片混乱中,东平王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若有所思,然后回头别有深意地看了看自己尚未婚配的次子。 似乎是想着既然已经薅了羊毛,那干脆先逮着一只羊薅完。 我被吓得冷汗直流,拼命掐着父亲的人中,想把他叫起来问清楚: 我家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奸臣给盯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一家姓单(音:扇),女主叫单翎。 男主姓檀,名旆(音:配)。 股肱(音:公)之臣:股,大腿;肱,胳膊由肘到肩的部分; 股肱之臣,辅佐帝王的重臣,也喻为十分亲近且办事得力的人。——该解释来自于百度百科 第2章 隐情 好在父亲昏迷的程度不是很深,在我大力按压人中穴的努力之下,父亲怪叫一声醒了过来。 东平王看到父亲苏醒,随之展露笑颜,而清醒不久的父亲,眯缝着眼睛环视众人,等把视线挪到东平王身上以后,两眼一翻差点又要背过气去。 内侍也急了,赶忙捧着圣旨过来帮忙,他跪在父亲身旁的空地上,对父亲喊道:“单大人你先别晕,你还没接旨——” 母亲揽着父亲的肩,努力想把他扶正,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单祺你别吓我,你千万不能有事——” 父亲一直身体康健,我很少见他这样,脆弱的样子叫我害怕,为了防止自己呜咽出声,我干脆闭着嘴没有出声,趁没人注意,偷偷举袖子抹了一把眼泪。 姐姐被吓得更懵,呆呆地跪坐在我身边,没有任何动作,犹如一尊石像。 父亲在众人的呼喊之下缓缓回过劲来,喘了几口气后,由母亲扶着站起身来。 父亲抖了抖压皱的袖子,对东平王行礼道:“见、见笑……” “无妨。”东平王看着父亲,用甚是关怀的语气道:“单大人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要不要先去休息,让郎中过来再看看?” “不用……”父亲虚弱地笑着,从内侍手里拿过圣旨,端正站好,平复了气息以后,镇定地念出那三个字:“臣接旨。” 东平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父亲道:“单大人好好休息,我们先回去了。” 父亲说自己没事,坚持送东平王出府,东平王也没再推辞。 父亲要送,我和母亲以及姐姐自然要跟随。 到了府门外,东平王和父亲说着告别的话,我突然发觉姐姐没在身边,转头去找,差点被自己看到的一幕惊掉下巴—— 东平王世子檀晖似乎拿着一样东西递到姐姐面前,但姐姐只是垂眸看着那样东西,双手背在身后不肯接。 檀晖对付的办法也很直接——他伸手把姐姐的左手从背后拉出来,打开她的手掌,把东西放进她手里。 因为檀晖背对着我,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所以我看不见他给姐姐的是什么,等他给完以后转身,我也同时收回了视线,免得被他发现我在偷窥。 但这个场景已经深深印在我脑海里,让我没办法忽视。 送走东平王后,我们一家回到府里,看着堆了满院子的聘礼,相顾无言。 发生这种事,我们自然没了出游的心情,父母撇下我和姐姐去房中议事,姐姐也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房间。 入夜。 我推开姐姐的房门走进去,看到她双手交叠放,半趴在房正中的桌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忽明忽暗的灯火。 桌上除了灯座以外还有一样东西,大概就是檀晖今天给她的,我用眼睛往那儿一扫,发现是她经常佩戴的玉蝉。 用翡翠雕刻而成的玉蝉在灯光之下更显莹润,我看了这东西十几年,应该不会认错。 那是我的推断有错? 又或者……檀晖侮辱了姐姐拿这个玉蝉威胁?!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次把视线转到姐姐身上,仔细分辨了她脸上的表情,觉得似乎……应该不会有那么过分,是我想多。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在姐姐对面坐下,她察觉到我的动作,终于回过神来,坐直了身体。 “东平王世子怎么会拿着你的玉蝉?”我状似无意地问。 “大概是跟在我后面,看见我丢了,顺道捡回来的。”姐姐说出自己的推测,呢喃着道:“他那么生气……” 我越听越糊涂:“你为什么要丢自己的玉蝉?” “不想看见它想起……”姐姐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我抬头看向她,发现她的眼眶逐渐发红。 我意识到檀晖跟姐姐之间发生了点什么,而我居然不知道? 这简直匪夷所思,我和姐姐几乎天天都在一起,晚上也经常一块睡,我以为她没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不过……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有自己的生活实属正常。 我试探着问:“你们……单独见过面?” 我其实不是那么强烈地想打听姐姐的私事,奈何我身负使命而来,不问清楚不行。 姐姐对我没有戒心,苦笑数声,笑过以后,和盘托出:“连上今天,他已经帮我找回了三次玉蝉。” 第一次是赛诗会,檀晖把玉蝉给她时说:“你在诗里拐着弯骂对手,骂得挺狠。” 姐姐震惊地问:“你听出来了?!” 檀晖笑着说:“在你们士族眼里,我是不是就该不学无术?” 姐姐慌忙否认,然后在回家的路上跟檀晖聊了许多,她又胡编乱造了几首诗,都被檀晖听出了深意,于是深觉此人是知己。 第二次是蹴鞠赛,那天大家踢得太过上头,下起小雨也不肯停,直到姐姐摔了个狗啃泥,双方才同意终止比赛。 姐姐没注意玉蝉掉了,第二天回去找时,檀晖坐在那儿,守株待兔般等她: “今天营里的兄弟们在此处训练,碰巧发现了你的玉蝉,你跟人蹴鞠也不摘下来?” 姐姐说她戴着玉蝉运气好,当然不摘。 檀晖闻言便看着她笑:“这么重要的东西,可别再弄丢了。” 这两次都是姐姐自己回原地去找,没带上我,难怪我不知道。 “你们两情相悦!”我听完以后得出结论。 我极少见她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我讲述有关一个人的点点滴滴,姐姐肯定动心了,不用猜。 陛下赐婚,是正经做了回月老,顺应了他们的意愿,可是…… “我们不能在一起。”姐姐垂下眼帘,语气绝望地道,“今天你也看到了,父亲气至昏厥——我们两家分属不同的派系,以后必定要争个输赢,即使在其中侥幸活下来,等纷争结束开始清算的时候,我和他,肯定有一个人不能活。 “从两派开始争斗的那一天起,所有上船的人,就再没回头路可言。” 我想安慰姐姐,却又讲不出什么话来。 劝她别那么悲观?劝她人生得意须尽欢?有花堪折直须折?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让姐姐早点休息,从她的房里退出,又去了父母那里,把姐姐的事告诉了他们。 “既是两情相悦,那便遵旨罢。”父亲放下空了的茶杯,“我原本担心她不喜欢这桩婚事。” “可是,爹,你怎么办?”我问,“以后你就是东平王的亲家,朝堂之上……其他人会怎么看你?” 受排挤是肯定的吧?而且还是两头堵,受夹板气。 “不必担心。”父亲说,“为官数十载,什么场面没见过?要是因为这样就乱了阵脚,那我早该辞官归隐。” 我疑惑地看着父亲。 诚然,这样稳重的样子才该是他,那今天他被气至昏厥……难不成是演的? 父亲给自己续满了杯子,完全不回应我疑惑的眼神,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是时间太晚,我不得不在母亲的催促下起身回去睡觉,话也来不及问,不过我后来想,即使问了,父亲大概也不会答我,所以没什么必要。 姐姐大概需要一个人好好休息,我决定不去打扰她,回了自己的房间。 父亲曾经称赞过我,说我很有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之风,无论白天发生多大的事,晚上只要一沾枕头就能睡得像头死猪。 他说的没错。 所以第二天丫鬟含冬在敲门无果后直接推门进来,把我摇醒,拿出一张纸哭着对我嚎道:“二姑娘你快看看这个——门房说大姑娘一早就出去了,我去给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张纸——” 我被她摇得好不容易理清思绪,等眼前的景物定住,才看到纸上写着简单的八个字: 女儿不孝,小翎要乖。 她是真的疯了,用这么少的字来跟我和父母诀别,分明一心求死。 要不是含冬在我和姐姐身边跟得久了识字,这张纸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被人注意到—— 我感到一阵心慌,却不能在此刻表现出来。 我迅速起身,边穿衣裳边吩咐含冬:“你告诉爹娘,我去城里那些高的楼子看看,他们去河边找找。” 含冬抽噎一声,答应着走了出去,我穿好衣裳,边走路边挽发,再简单地用木梳固定,从离家最近的高楼开始搜寻。 姐姐寻死的念头应该是在昨晚定下,所以来不及买药,不可能服毒。 如果带刀出去,她不是官府的人,大清早的在都城旭京这么走,不可能不被巡防营的人给拦下。 所以最后只剩两个方法,跳河或者跳楼。 对了,那场赛诗会,就是在观星楼举行的,她会不会去那里? 我想到这里,立刻提步奔向观星楼。 我在观星楼的楼下看不到任何东西,生怕自己疏忽,赶忙爬楼上去,看到空无一人的大厅后,一颗心如堕冰窟。 我来到栏杆前,看着府宅和零星几座高楼被城中道路分隔成几块的景色,此时朝阳升起,街景都清晰了许多。 但目之所及,却看不到姐姐的身影。 第3章 姐妹 姐姐到底去哪里了? 我努力回想着她有可能去的地方,最后发现她哪里都可能会去,要找到她最好把全城都搜一遍。 思及此处,我感到一阵头疼。 旭京太大,时间到了正午我才检查完所有高楼,而父母也刚搜寻完护城河,回来的时候恰巧和我碰上。 接下来还要去哪儿找?我们顿时都没了主意。 “老爷——”管家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一望,发现他正从家里的方向急匆匆赶来,路上的行人唯恐被撞,都对他纷纷避让。 管家跑到我们面前,气喘吁吁地弯下腰,父亲赶忙扶了他一把:“怎么样?是不是小薇回来了?” “是、是——”管家说完这个好消息,把气喘匀才道:“是东平王世子送回来的,大姑娘要轻生,正好被世子瞧见,拦了下来。” 听到这里,我和父母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父亲沉声道:“先回家。” 众人一起回家的路上,管家尽职地跟父亲说着姐姐事件的细节:“世子把大姑娘送回来的时候,两人较劲似的互相瞪眼,后来世子说,大姑娘若实在不想嫁,东平王府可以退婚,但是大姑娘以后别想嫁其他人,世子也发誓终生不娶——老爷,您说说,这可真是对冤家!” “不是冤家不聚头。”父亲闻言感叹道:“年轻嘛,都天不怕地不怕。” 世子把姐姐送到家里,确认有人看着她,让她无法再动轻生的念头,便告辞离开,所以我们回家时并未见到世子。 姐姐被厨娘和含冬两双眼睛盯着,坐在前厅不敢妄动,直到我和父母进来,厨娘和含冬解开绑她的绳索,姐姐才得以揉了揉刚才被缚住的手腕。 厨娘和含冬告退,姐姐自知有错,偷偷瞟了一眼父母脸上的神色,便赶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陪她一起,顺便检查她的手腕有没有被粗砺的绳索磨破——还好只是被磨得肤色发红。 我们从小到大,无论发生何事,都绝不会丢下对方一个人挨骂。 连父母都对我们没辙,早已放弃了将我们分开训斥的努力。 母亲见姐姐没事,便把教育之责全权交给父亲,自己先回房休息去了,今天在外奔波把她累得不轻。 父亲在我们对面坐下,开始给自己倒水。 “我苦心孤诣教导你们这么多年,没想到教出你这样的废物。”父亲的语气平淡,语义却极重。 我担忧地看了姐姐一眼,见她闻言只是咬了咬嘴唇,没有太大反应,才稍稍放心。 “如果你不满意这桩婚事,你爹我拼着这条老命也要抗旨把婚给退了,现在倒好——”父亲抬起杯子呷了一口水,“明明两情相悦,你却要寻短见。” “我不是真的要寻短见。”姐姐的语气保持着难得的平静,开始解释今天她怪异的所为,“我只是想做出自尽的假象,算好时间,特意等巡防营的人经过时跳河,好多点人证,然后游到下游再上岸——没想到被檀晖拦下了。” 我诧异地望着姐姐:“你为什么不告诉家里?” “我想瞒下所有人,这样才令人信服。”姐姐继续叙述着完整的计划:“我打算隐姓埋名,在外面安定下来,等风头过去,再传消息回家里。” “你没试过冬泳吧?”父亲冷冷地指出姐姐计划里的漏洞:“从河道上直接跳下去,经冰冷的河水刺激,轻则抽筋重则动弹不得,为了不被人发现你还活着,你还得一路游到下游再露头呼吸——连最有经验的老水手都不敢做这种事。” “我后来也是……想到这一点,”姐姐面色尴尬地说:“犹豫了一下,所以才被檀晖给拦住了。” “幸好他拦住你给你一个台阶,不然你在河道那儿想跳不跳的,更丢人。”父亲吹了吹水道。 “爹明明知道后果——”姐姐被训以后没有丝毫愤懑,她如此行事,有她自己的道理:“如今士庶相争,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若将来士族落败,跟随东平王的人,断然容不下单家继续做东平王的亲家;若庶族落败,丞相在了结东平王一家时,也肯定会把我们一并株连……爹,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盘死局。” “不见得,”父亲把杯盖扣上,发出“嗒”的一声,淡然地看向我和姐姐,“这局棋还有一线生机——就是如陛下所期望的那般,化解士族与庶族间的矛盾,结束这场争斗。” 我心想,这真是天方夜谭。 “让双方握手言和?”姐姐的想法和我一样,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直接否决道:“不可能,这太难了。” “哦?”父亲挑眉,讥讽道:“从小到大,我教了你们那么多,就教会你们挑容易的事做?” 我和姐姐面面相觑。 父亲放下杯子,屈起手指扣着桌面:“这场争斗已经持续了十几年,许多政令都因双方扯皮而被耽误,许多有才华的人都因不肯站队而被埋没到地方,对这场争斗感到不满的大有人在,所以如果提出结束争斗,必定会得到响应,此事并非不可行!” 我没想到父亲竟有这样的心志——这么说来,昨天他听到圣旨后假装昏厥,也就解释得通了。 “爹,你昨天装晕,是做给内侍看的?”我问道。 姐姐闻言瞪大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父亲,大声重复我话里的那两个字:“装晕?!” 姐姐想骗父亲,没想到先被父亲骗了一回,唉,我们这个家,整天都勾心斗角。 “我站在士族一边,面对陛下所赐的这桩婚事,总不能喜笑颜开。”父亲说,“一个人微言轻、庸碌无为的小官,面对此事会作何反应,我就该是什么反应。” 一个会被赐婚气至昏厥,却又不跟皇帝去闹的小官,才是皇帝最满意的、与东平王联姻的人选。 “你看,”我用手肘戳了戳姐姐道:“爹才是高手,多学着点。” 姐姐完全不像我这么乐观:“爹,你要我为了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去改变朝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怎么突然有点要姐姐为了娶檀晖倾国以聘的意思? 等等,我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薇,你们两情相悦,要不是朝局若此,成婚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父亲看事向来通透,一句话就点醒了我。 朝局若此,但朝局本不该如此。 昔日太、祖立国,君臣同心,百官协力,以五万兵力生生挡住北漠铁骑,百姓安乐,海晏河清。 那时的朝堂根本就没有这些争斗。 两方势力彼此倾轧,不过是国力日盛,大家吃得太撑才引发出的乱局,不是沅国朝堂应有的状态。 姐姐喜欢世子没错,世子喜欢姐姐也没错,他们只是受朝局影响不能相守,他们才是受害者。 不该把罪责推到两个受害者身上,而是该去改变朝局。 这便是父亲的逻辑。 “爹娘为女儿谋划之心,女儿明白,可是妹妹没有义务为我牺牲。”姐姐听懂了父亲的话,转头望向我,语气坚决道,“小翎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明白她的想法,回望着她笑道:“姐姐同样没有义务为我牺牲。” 姐姐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父亲的一声咳嗽打断。 父亲清清嗓子,站起身来,拢着衣袖道:“那接下来由你们姐妹俩单独谈,我就不参与了。” 父亲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涉及我们姐妹二人的事,父母为免于自己一碗水端不平的情况出现,一般都由我们自己去谈。 等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门边,我抢在姐姐前面先开口道:“你不想连累家里,那我也一样,我也会尽己所能不让你为我牺牲——何况父亲提出的是最好的办法,如果真的做成,所有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可是真有做成的可能吗?”姐姐颤抖握住我的手,眼里渐渐有了泪意,“我如果嫁给檀晖,皇后肯定要你……”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不要你现在就为了我放弃喜欢的人。”我回握着姐姐的手,同样坚定道:“世子敢发誓,为你终生不娶,他已经那么努力,你要辜负他吗?” 姐姐闭了下眼,眼睫之下渗出两滴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一路往下,滴落到我的手背上。 我看了下手背说:“好了别哭了,或者你要继续哭我们先换个手,你自己接自己的。” 姐姐难过的情绪瞬间消失殆尽,睁开眼,脸上的表情如遭雷击,她往我肩膀上推了一把:“我是你姐姐,接我几滴眼泪怎么了?你嫌弃吗?!” 我十分嫌弃,甚至忍不住皱眉:“眼泪落在手上可难受了,黏糊糊的,天气这么冷,想用热水洗手还得去厨房烧……” 姐姐愤愤地用衣袖擦干眼泪,起身跺脚对我怒道:“单翎,你真不愧是我亲妹妹!” 我摇头晃脑道:“那是~” 第4章 传言 姐姐的婚礼如期举行,我被父母安排了撰写宾客名单的任务。 名单撰写完成以后还要再跟东平王府的名单核对,确认两家宴请的宾客之间没结什么深仇大恨。 毕竟两家分属不同派系,又争斗了十几年,有过节的几率略大。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沅国朝堂这十几年来的历史,庆幸他们斗虽斗,却没闹出什么人命——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朝堂之上的其他小摩擦,应该不足以让他们在婚礼当天生出事端,毕竟这是皇帝赐婚,又有东平王坐镇,敢生事的怕不是脑子缺根筋。 不过还是得防范于未然,避免真有脑子缺根筋的人存在。 于是我昨天刚把宾客名单写完,今天就准备收拾收拾去东平王府了。 含冬帮我把宾客名单折叠装封,刚要出门备马车时,管家过来传话:“二姑娘,东平王府的二公子过来核对名单了。” 我正要拿斗篷的手停了下来,奇怪道:“不是说我去东平王府吗?怎么他亲自过来了?” “许是怕麻烦姑娘。”管家给出自己做此推测的原因:“东平王府的家教一直不错。” 含冬得知不用备马,便赶紧跟我告退去忙其他的事,这场婚礼的琐事颇多,由不得人偷闲。 我听到管家的话不禁发笑:“外面都传东平王府的人行事飞扬跋扈,怎么到你这儿却成了家教不错?” 管家边领着我向前厅走,边道:“老爷常说,传言不可尽信,事实究竟如何还是得由二姑娘自己亲自去看。” 我故作吊儿郎当的语气说:“就算传言为真,以后两家是亲家,东平王府二公子只要不是跟他哥有仇,成心想毁了他哥的婚事,就不可能跟我甩脸子,必定得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家教良好的模样。” 管家无奈瞧我一眼:“二姑娘为了反驳我都用上诡辩了,你和东平王府的二公子还没正式见面,不该这般恶意揣测。” 管家在我家服侍多年,地位等同于我父母一般的长辈,平日里相处可以随意,但要教训我也是有资格的。 我虚心受教:“您说的是……” 到了前厅,沉稳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东平王府二公子檀旆先跟我打了招呼:“见过二姑娘——” 上次只是匆匆一瞥没有细看,如今我正面檀旆,就更是把那些诡辩之辞抛到了脑后。 仅凭檀旆这张一望便心生亲切之感的俊脸,这人畜无害的表情,我就舍不得用任何歹毒的词来形容他。 打住打住,管家在使劲给我使眼色,应该是看见我刚才被色所迷的样子,想提醒我以貌取人要不得,在客人面前这样很失礼。 “二公子有礼。”我回完礼以后觉得“二”来“二”去的听着也麻烦,报上名字道:“我叫单翎。” 管家把我带到就转身走了,他也有其他的事要忙。 檀旆同我一起,边面对面地在桌前坐下,边道:“那我以后随你家里一样,叫你小翎。” 原来他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父母姐姐怎么叫我,但其实我是想说他叫我单翎就好…… 我试探着问:“王爷和王妃在家都怎么叫你?小旆?” 他四两拨千斤地拒绝了我的试探:“你可以叫我檀旆。” 啧,真不公平,平白无故小他一辈似的,他看上去明明和我差不多大。 叫名字这一回合我输了。 我递出宾客的名单与他交换,提前跟他说了可能会有问题的事情:“那个……我表妹卓梦准备在婚宴当天带书院的同学过来。” 檀旆接过名单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显然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为了让他明白,我只得继续解释:“我表妹的同学,一个叫徐子烨,一个叫司空尧。” “司空尧……”檀旆总算明白我为什么特意提起这件事,抬眸看向我:“丞相家的小女儿?” 我语气严肃道:“正是。” 父亲虽然站的是丞相这边,但私下里与丞相没什么来往,所以姐姐的婚宴本来请不到他家人——奈何我表妹厉害,交友太过广泛。 檀旆勾了勾唇角,问:“你跟我说这个,是怕司空尧会在婚宴上闹事?” 我肯定道:“这孩子被家里养得单纯善良,不会闹事。” “单纯善良……”檀旆若有所思地重复着我话里的词,目光在宾客名单上慢慢滑过,“容易被人利用,大做文章,若司空尧在婚宴上出了什么事,就能很轻易地挑起东平王府和丞相府的争端。”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想让表妹别带她过来,岂知丞相家的礼数太过周全,已经替司空尧把贺礼都备好。”我语气沉痛,左手握拳敲进右手掌心,“这就不好拒绝了……” “大喜之日拒绝丞相家的小女儿过来贺喜,的确不像话。”檀旆举重若轻道,“既然不能拒绝,我找人盯着就是。” 二公子真有乃父之风,处理问题毫不拖泥带水,我心甚慰。 檀旆已经做出了表率,我什么都不干会显得单家很没诚意,于是我赶紧承诺道:“我也让表妹多看着点她的朋友。” 檀旆看上去倒不怎么担心这个,浏览完名单,合上了锦封问:“太子会不会过来?” 太子身居储君之位,即使要过来也不能被写在宾客名单里,他莅临朝臣儿女的婚事,是恩典,想来就来不需要打招呼。 所以我翻阅着名单,被檀旆问得一脸莫名:“我怎么知道?” 檀旆注视着我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悟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那个笑似乎别有深意,笑得让我很想打他。 晚上卓梦到家里来吃饭,我趁着带她库房去看嫁妆的间隙,把注意事项告诉了她。 结果卓梦告诉我一件更加惊人的事:“东平王府的二公子今天在你家门外抓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送去京兆尹那儿审问,一问才知是二皇子的人,京兆尹现在正烦到底是抓还是放,毕竟两方都不好得罪。” 二姑娘,二公子,二皇子,我最近似乎跟“二”有脱不了的关系…… 我就说檀旆怎么会莫名其妙主动过来,用家教好怕麻烦我这个原因解释也未免太过温情,原来是发现我家门外有人窥视。 为了避免婚礼当天出乱子,东平王府真可谓尽心尽力,连我家这边的治安都一并管了,我真诚地感谢他们。 但是—— “二皇子怎么又派人到我家来?不是已经消停了好久?”我不解地问。 卓梦问了一个貌似与我们的谈话无关的问题:“你很久没进宫了吧?” 我指了指库房中的那堆嫁妆说:“这些东西我还没清点完,我哪有时间进宫?” 卓梦又问:“大表姐的婚礼,太子会不会到场?” 我今天已经第二次被人问这个问题了,但我的回答依旧是:“我怎么知道?” 熟知京中各种小道消息的卓梦尴尬地咳了一声:“你要听京中传言么?” 我忐忑不安地问:“传言与我有关?” “与单家有关,但基本是由你引发的传言——”卓梦说,“传言认为单家要偏向东平王府那一派,与太子决裂——因为赐婚的圣旨下达那天,你和二公子似乎看对了眼。” 我气得叉腰道:“我和檀旆要看对眼也只能是在今天,赐婚那天我根本没好好看他长什么样!” 说完以后,我也随之反应过来这传言是怎么来的了。 赐婚那天父亲装晕,东平王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檀旆,我当时下意识的跟随东平王的视线,想看东平王在看谁,所以的确和檀旆对视了短暂的一瞬。 就那么一瞬,被目击者捕捉到以后,衍生出无限遐想,以至在京中乱传成今天这副鬼样子。 我冤。 沉默片刻之后,我立马把思绪从冤屈中抽离出来:“因为传言说单家要和太子决裂,倒向东平王府一边,二皇子认为单家以后得不到太子庇佑,但又想确认单家在东平王府眼中是何等位置,所以派人来窥视?” 卓梦嗫嚅道:“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这次二公子出面抓人,算是把传言给坐实了。” 我气得握拳扬手,看到拳头底下放着的是姐姐的妆奁,只好转到别的方向往空中砸拳头:“没有庇佑便可随便欺辱,二皇子眼里还有没有沅国律法?!” 要不是二皇子一开始凭生事端,我家或许根本不会被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争端。 我气二皇子藐视律法,也气自己招来这些祸事,父亲低调了大半辈子,单家一直都游离于朝堂的争斗之外,近几个月才突然变成京中热议的对象,都是因为我。 姐姐和东平王世子的婚事本不至于这般让她不安,她是顾虑着我才费心谋划,甚至想通过假死来换取家人的平安。 我靠着梁柱缓缓蹲下,双手捂住脸,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流出,心里的愧疚如潮水般翻涌而出。 如果那天,我不去管魏成勋的闲事就好了。 第5章 玩伴 魏成勋是我在书院求学时的同学,平日里少不了插科打诨,所以我和他也算有几分交情。 不过我和他的交情,自然比不上他和太子的。 他对太子,那才叫个一片赤子之心昭彰,苍天日月皆可鉴。 我闲极无聊时曾问过他:“你为何对太子这般忠心耿耿?” “太子是沅国的储君,我等为臣,自当为之鞍前马后,不问缘由。”魏成勋一板一眼地背诵着标准答案。 我漠然地看着他,对他说的这些根本不信。 魏成勋见这话敷衍不了我,望了望四周确定没人偷听,才对我道:“你不理解,太子他过得不好,他心里一直很苦。” 我确实不能理解。 我父亲不过小小一介员外郎,而且这还是个不能让我继承的职衔。 我如何理解父亲是天子,继位之后就能执掌四海的太子——他心里的苦? 我要说我能理解,岂不是太过膨胀。 但魏成勋家跟太子外祖父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白了就是亲戚——因为这层关系,魏成勋经常出入皇宫,打小就跟太子玩在一起,所以应该比我能理解太子心里的苦,这点我也相信。 魏成勋跟我说,德妃进宫以前,太子一直都生活得无忧无虑。 皇帝会把太子抱在膝头跟他讲为君之道,皇后会握着太子的手教他写字,宫廷深苑之中,唯有他们三个还保持着寻常百姓家应有的温馨,连魏成勋这个外人都能感受到,他们三个由内而外漫溢出的幸福气息。 但德妃出现以后,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德妃是南楚进贡来的女子,名叫焦碧晴,是位清秀佳人,敛眉一笑便生出无限风情,让人恍惚想到烟雨朦胧的湖光山色。 她在大殿之上莲步轻移,裙摆随风飘荡,身上的香气渐渐溢散而出,仿佛隔岸山风送来阵阵兰草芬芳——要不是在接见南楚使团这样重要的场合,所有人都需保持应有的礼仪和克制,某几位朝臣真是眼看着就要失了魂魄。 啧啧,丢人。 嗯,我之所以会那么清楚,是因为我当时在场。 皇帝作为一国之君,知道自己不能失了沅国的脸面,所以神色还算镇定地等焦碧晴献舞完毕,微微一笑,很给南楚面子地赐了个美人的封号。 与此同时,坐在皇帝身边的皇后,眸光倏然变得暗淡。 其实以我的眼光来看,焦碧晴的容貌终究不及皇后国色天香,但皇帝怎会嫌弃自己宫中美色太多?这大概就跟松鼠囤松果似的,能囤多少囤多少,囤不下了,再把陈年松果扔出去放新的。 难怪沅国立国之初,为首的几大士族就曾告诫子女,士族的女儿只做正妻,并且不与他人共侍一夫,甚至还放过“士族之女宁予庶族,不予皇家”的狠话。 精心培育十几年的女儿,嫁出去以后却要受这等闲气,成为被囤的松果,在暗无天日的后宫之中与人争夺一个男人的宠爱,简直有辱士族风范。 皇后本也是士族出身,只可惜家族不兴,当年被求娶时,皇帝还只是太子的身份,家族都拒绝不得,只好同意。 士族风范再如何清高,只要家族势力弱到了一定地步,便无法保住清高的风范,这就是现实。 我联想到单家如今也是这样,一时之间心有戚戚,不禁有些同情皇后,顺便把自己的身影往父母身后藏了藏,遵循父亲告诫我和姐姐的“低调”二字。 所以我那时并未注意到太子,那个同我一样年幼的孩子,他突然不再拥有和我一样的圆满家庭时,心痛如绞至何种境地——只有魏成勋注意到,并且上了心。 他们是从小到大的玩伴,无论难过还是开心,都要一同分享。 焦碧晴入宫之后圣宠不衰,生下二皇子以后又进位为德妃,这位分晋升的速度,叫宫里的妃嫔们眼红,恨不得天天跑皇后跟前哭诉。 但皇帝几乎不再踏足皇后的宫殿,偶尔来也是皇帝与皇后两个人干坐着,没说几句便走,例行公事一般,所以皇后没机会劝谏,更不想劝谏。 皇后保持着一国之母应有的大度和忍让,不争不抢,不吵不闹,任由皇帝去整日留宿德妃宫中,任由宫城之外各种风言风语甚嚣尘上。 妃嫔们眼见跟皇后哭诉无望,便使各种手段去对付德妃,闹得后宫一片乌烟瘴气,再次身怀有孕的德妃都差点滑胎,我听母亲跟我转述这些都觉得头疼。 连我都觉得头疼,皇帝只会更加头疼。 皇帝惩处了几个闹得最凶的,并且下令以后她们再在后宫生事,便将她们一起终身禁足,这事才算勉强消停,德妃的女儿得以平安降生。 从那以后,德妃在宫中作为宠妃的地位也进一步稳固,皇后在后宫之中也愈发沉默。 太子与皇后母子连心,见不得皇后整日这般意志消沉,他想为皇后做些什么,皇后却极力反对太子行事:“你身为沅国储君,不该牵扯后宫事宜,若是被你父皇知晓,只怕你的太子之位也要不稳。” 太子插手后宫之事,听起来的确不怎么像话,魏成勋对此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建议,但太子之位却并未因此而稳固。 其后几年,宫中又陆续添了几位皇子,等太子十五岁那年,皇帝却突然表露出要废太子的意愿。 即使到了这般风口浪尖的时候,皇后她依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然而朝臣们不能任由事态继续发展,德妃所生二皇子,在朝臣们眼中不堪大任。 上朝时,几大士族领头,朝臣们跟随,天天在皇帝面前念叨周幽王因为宠爱褒姒,废太子宜臼,结果导致申侯勾结犬戎,都城被破,周幽王身死的故事。 皇帝听得耳朵起茧,却一直沉默地听着,不说要废,也不说不废,总之让朝臣们相当忐忑。 魏成勋私下里跟太子谈起这件事,没想到太子也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态度:“父皇想让谁继位是他的事,我无权干涉。” 魏成勋除忐忑之外也相当愤慨,觉得皇帝做得忒绝,先是冷淡皇后,再是废太子,全然不顾念夫妻、父子之情,简直太让人寒心。 最是无情帝王家,事实果真如此。 魏成勋回到家里,和长辈们继续想办法,试图扭转乾坤。 至于后来的事,则是由父亲说给我听的。 朝臣们使尽浑身解数,皇帝始终不为所动。 听说皇帝甚至已经在悄悄草拟废太子的诏书,朝臣们无计可施,只好求到东平王这个大奸臣那里。 沅国朝堂百年以来有过无数奇观,但朝臣去求奸臣力保太子,护一国根基这种奇观,在竟宁年间绝对是头一回,可惜我没能亲眼看见,只能听父亲的转述。 东平王悠闲地坐在自己家里饮着茶,听朝臣们左一句“沅国江山永固全仰仗王爷”、右一句“王爷行事向来以江山社稷为重”,被夸得十分舒坦。 “诸位的意思我明白了。”东平王见朝臣们夸得口干舌燥,再夸不出什么新花样,终于大发慈悲放下茶杯道,“我会尽力劝谏陛下,至于结果究竟如何,还是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 在场的朝臣们得到东平王这句回答,瞬间被感动得痛哭流涕。 我好奇地问父亲:“你也哭了?” 父亲答:“装的。” 父亲的回答果然不出我所料。 东平王背负着朝臣们的殷切期盼进了宫,和皇帝谈了两个时辰,谈话的内容不为外人所知,但东平王出来以后给了句准话:“陛下禅位之前都不会再提废太子之事。” 皇帝身强体壮,等他禅位还早得很,此事还有无限转机,朝臣们听到这句话,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太子与皇帝经此一事,关系已经降至冰点,除了平常讨论政事,再没有促膝谈心的时刻。 太子仍是那个朝臣眼中最合适的储君,却不再是令皇帝最满意的继承人,父子之间再无亲情可言。 太子没对人诉说过心里的委屈,但魏成勋明白,太子他一定很委屈。 我对魏成勋说的这些没什么概念,只拍了拍他的肩道:“魏成勋,你真是个好人。” 不知为何,魏成勋听了这句话却想揍我。 啧,莫名其妙。 竟宁十八年九月廿一日,宫中为皇后举办千秋宴,我和姐姐随母亲一同入宫为皇后庆贺。 我那时不知姐姐已经和檀晖暗生情愫,道完贺以后,她便跟檀晖跑到宫中的太液池边,讨论诗词歌赋去了,我一个人则跟着母亲和其他府上的几位夫人在宫中闲逛。 逛着逛着便生了事端,一位宫女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从桂花园中奔了出来,大呼救命,说有人对她欲行不轨。 披头散发的宫一边女哭嚎,一边指着身后从桂花园里跟出来的成年男子,对在场众人控诉:“就是他!就是他想对我行不轨!” 我抬头看向她所指的人,忍不住扶额。 是魏成勋。 第6章 污蔑 巍巍宫城之内,什么都得讲究礼数,即便只是个宫女,也不是谁想调戏就能调戏得了的。 皇宫不是烟花柳巷,若有官员胆敢在这里对宫女行不轨,多半是不想要自己的仕途。 因为皇家威严不容亵渎,天子开恩允尔入宫,居然跑这来调戏宫女,那就是在藐视皇权,必须得严办。 所以做这种事的官员一般都会被撤职流放,以儆效尤。 但以魏成勋的脑子,我觉得他做不出这种蠢事,他多少还有些追求,不是那么管不住自己手脚的人,所以我一开始有些疑惑。 直到德妃开口,说要把魏成勋关起来等候发落时,我才确定自己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 众人走上这条路碰上这桩事,带头的一直是德妃,这也太巧了不是? 我上前一步,挡住几个听德妃吩咐准备将魏成勋绑起来的内侍:“此事该由宫中禁军处理,德妃娘娘不好越权吧?” 德妃看我一眼,不紧不慢道:“本宫奉旨协理六宫,皇后不在,此事就该由本宫来管。” “可魏成勋是朝臣。”我没有让步,坚持道:“事涉前朝,该由禁军来管。” 我和德妃的几句扯皮拖延了时间,附近的一队宫中禁军听到消息,匆忙赶至现场。 侍卫长向众人行礼:“惊扰娘娘和诸位夫人,请继续游览花园,此事交由禁军处理便可。” “今日是皇后的千秋宴,凡事从急不可耽搁,你准备处理到什么时候?想误了宴会不成?”德妃整了整衣袖,反问道。 即使要从急处理,想搞清楚事实,调查取证也需要时间,拖上几天也算正常,禁军和魏成勋又不是非得参加宴会,误就误了不算什么大事,德妃这么说,分明是夸大事实找茬。 但德妃如今荣宠加身,皇帝为了哄她高兴,真因为她这几句勉强才能站住脚的理论处罚禁军,也不是不可能。 侍卫长看起来有些犹豫。 任侍卫长犹豫下去不是什么好事,我看了一眼魏成勋,回想起这么多年在书院承蒙他关照的交情,把心一横对德妃道:“臣女定当在宴会开始前给娘娘一个交待。” 德妃娥眉微挑,笑着问:“若你给不出交待呢?” 我镇定地说:“届时听凭娘娘发落。” 德妃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脸上露出一个蔑笑,算是与我达成了协议,边往前走边道:“好啊,本宫拭目以待。” 母亲从人群中走出来,担忧地对我道:“你行吗?要不要找人告诉你爹?” “如果到最后我实在处理不了,自然会找爹来给我善后。”我推着母亲往前走,劝她:“你安心去逛花园,不必管我。” 母亲拗不过我,但也知道自己留在这没什么用,无奈跟着其他人离开。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我才开始回头处理那堆麻烦,此时魏成勋正愤慨地对着宫女道:“我明明听到你呼救,想进去帮你,你居然反咬我一口,究竟是何居心?!” 宫女被他问得坐在地上,瑟缩成一团,呜咽着不肯答一句话。 我指着魏成勋对侍卫长道:“麻烦侍卫长,把他带到西面那个凉亭处,让这位宫女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说话。” 魏成勋听我这么说,万分惊讶道:“你这是做什么?” “把施害者和被害者分开,免得被害者因害怕被威胁而说谎,你不懂这个道理?”我淡漠地反问。 魏成勋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满脸的难以置信:“你说我是施害……”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样冷处理的方式让他感到心灰意冷,几个侍卫准备带他走时,连要挣扎的意思都没有,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庆幸他没傻到底。 我来到宫女的面前蹲下,伸手帮她整理凌乱的衣服,她从瑟缩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怯怯地看着我。 我帮宫女系好腰带,语气温和地问她:“可以说话吗?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想了想,谨慎地点点头。 我问:“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详细跟我说一下?” “我……我是桂花园中负责清除杂草的宫女。”她小声道,“刚才在除草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发现那人过来,把我按到地上,想对我行不轨。” 我状似无意地问:“那个地方隐蔽吗?他对你做这种事会不会被人看到?” “哦——”宫女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似……似乎也是担心被人看到,把我往假山后面拖,但我使劲挣扎,跑掉了。” “他什么时候解你的衣裳?拖进假山之后还是之前?”我细致地问道。 “之……”宫女嗫嚅了一会儿才道:“之后。” 我把宫女扶起来,对她说:“那我们一起去假山那边,你把地方指清楚,给我和侍卫长看,好吗?” 宫女小声答“好”。 侍卫长疑惑地看我一眼,但终究没说什么,不发一言地跟在我们后面。 等宫女站定以后,我松开手,手指掠过宫女的手腕,碰到她戴的一条红绳,红绳上串着一颗圆润的小块鹅卵石,鹅卵石被磨得很光滑,手感跟玉石差不多。 我赞叹地说:“这块石头真好看,红绳也编得很精巧,是你自己编的?” 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我们往假山走时,我还在一路跟她说着话:“你戴多久了,一直戴着吗?” “从小就戴着,只有等绳子旧了,才会摘下来换新的。”宫女似乎不想跟我聊这些,但迫于我的身份,和侍卫长在场的情况不得不答,而且答的语速有些慢。 “我姐姐也有个饰品是她从小戴着的,比你这个大些,沐浴的时候就要摘下来,麻烦得多……”我漫无边际地继续和她闲聊。 “就是这里——”宫女停下脚步,指着花园中的那处假山忙不迭地说道,似乎很庆幸有借口来终止我和她的闲聊。 侍卫长站在原地没动,我走过去看了看,站在那儿问她:“他把你拖到这里来了吗?” 宫女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低头看着脚下,问:“你只看到他一个人,没有看到其他人?” “没有。”宫女笃定地说,“只有他一个。” 我说:“你使劲挣扎,最后还挣扎跑掉了,看来动作幅度很大?” 宫女看样子快被我问懵了,似乎是没料到我有那么多问题,沉默了许久才谨慎地说:“很大。” 她此时神色已经接近紧张,我对她笑了笑,她便忍不住抖了一下。 我对侍卫长说:“麻烦侍卫长叫人把她带去休息吧,我过会儿再问。” 侍卫长做了个手势,两个侍卫上前,把她带离了现场。 侍卫长往前几步,看了看我的脚下道:“这里是沙土和刚刚修剪过的草地,除姑娘以外却没有留下其他任何人的脚印,足以说明那个宫女在说谎——看来可以结案了。” “此事还有同谋。”我和侍卫长一起往外走时说,“得把所有人找到,否则便做不到铁证如山——现在该去问魏成勋了。” 魏成勋在凉亭里等了许久,没把他的火气降下,反而升腾起来不少,看见我以后,生气地质问我道:“你问清楚了吗?我是不是无辜的?!” 我提着裙摆走上凉亭,在他面前站定,忍着火问他:“你进宫来做什么?怎么和那个宫女碰上的?” 魏成勋见我不答他的问题,一甩袖子愤愤坐下:“皇后千秋宴,我进来贺喜,顺道去了一趟太子那里和他说了几句话,说完以后准备去找我娘,结果听到花园里有人呼救,便进去看看,没想到那宫女衣衫不整地坐在树下,看到我靠近就起身往外跑,反污蔑我对她不轨。” 我问:“宫中不会允许外男瞎逛,没有内侍领着你走路?” 魏成勋没好气道:“当然有。” 我几乎快被魏成勋蠢笑:“内侍呢?” 魏成勋这才反应过来,环顾四周,结巴着对我道:“不……不见了……”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想给他脑门上来一巴掌的情绪:“什么时候不见的?” 魏成勋心虚道:“不记得了……” “你听到宫女呼救走进花园,内侍还跟着你吗?”我咬牙问道。 “好像……没有,嗯……没有。”魏成勋紧张地摇了摇头。 “内侍没跟着你你还要往前走,你是傻的吗?!”我冲魏成勋吼了一句,他瑟缩了一下身子,周围的几个侍卫也不禁虎躯一震。 魏成勋看起来有些不敢说话。 我叉腰深呼吸几次,继续问:“如果让你去认,你能不能认出领着你的内侍是谁?” 魏成勋迟疑着说:“应该能吧……呃,应该能,太子那边的人应该会记得是谁领着我走的。” 我看向侍卫长,刚说了两个字:“麻烦——” 侍卫长便心知肚明:“我叫人带魏大人去辨认,姑娘先在此处休息。” 我甚感欣慰,最起码侍卫长是个聪明人。 “多谢。” 我说完,目送他们离开以后,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第7章 威胁 我在凉亭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绕着亭子踱步了十几圈,甚至抽空猜测了一下姐姐此时会在何处,侍卫长他终于带着魏成勋和给魏成勋领路的内侍回来了。 等他们走近,魏成勋恼怒地指着那个内侍刚要和我说什么,就被我开口制止:“接下来我问他话的时候,麻烦你全程闭嘴。” 魏成勋举着手整个人如石化一般,模样分外滑稽。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最终一甩袖子愤愤地在石凳上坐下。 侍卫长告诉我:“这个内侍姓王,在东宫当差,我们去找时王内侍却不在东宫,问了东宫的人也都说不知去向。后来我们们一行人原路折返,魏大人看到一名内侍举止鬼祟,再定睛一看才发现就是之前给他领路的人,这才把王内侍给带了回来。” 我闻言看了一眼魏成勋,他抱着手气呼呼地反问:“怎么?你当我会记不住人脸?” 我不过是惊叹他运气好,成心想躲着他的人都能被他给碰上。 我转向王内侍,问:“是你领着魏大人从东宫出来的?” 王内侍偷偷觑我一眼,答了声“是”。 “那你为什么没有一直跟着他,而是和他分开了?”我把手背在身后,问道。 “我……”王内侍转了转眼珠,貌似害怕地看了一眼魏成勋。 我顺着他的目光瞟了一眼魏成勋,安慰他道:“我和侍卫长都在这儿,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保证不让魏大人伤了你。” 魏成勋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背对我,仿佛在说他才不会动手伤人。 王内侍见状,低着头依旧没有说话。 我和侍卫长对视一眼,折衷道:“那这样吧,你先跟我们去桂花园,你和魏大人究竟是在何处分开的,指给我们看。” 魏成勋被留在凉亭,我和侍卫长带着几名侍卫和王内侍一起往桂花园走,差不多到了宫女冲出来说有人对她行不轨的地方,王内侍停下脚步,指了指桂花园中一条小路的路口道:“这里——差不多在这里,我转身回去的。” 侍卫长问:“为何离开?” “魏大人叫我离开,他看上了园中一位宫女,想……”王内侍故意没接着往下说,用这样语义含糊的方式留给人无限遐想。 我看了看周围,打趣道:“你这么听话,他应该留你帮忙望风啊,怎么反倒叫你离开呢?来人了怎么办?” 王内侍的目光四处游移,说不出话来。 我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问:“你看清楚那位宫女长什么样了吗?” “看清楚了。”王内侍仿佛终于找到一个他能回答的问题,忙不迭道:“我记得是高鼻梁,小眼睛……” “她身上有什么特殊的装饰吗?”我打断王内侍的描述。 “有!”王内侍肯定道,语气略有些兴奋:“她左手手腕上戴着红绳,穿了一块鹅卵石。” “哦……”我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向侍卫长道:“里面你都安排好了吧?” 我之前没跟侍卫长说什么安排,但侍卫长看到我的样子,立马聪明地配合我道:“安排好了。” 我满意地点点头,指了指桂花园对王内侍道:“此时就在那位宫女差点受辱的地方站了一个人,你好好看看,给我形容一下那人长什么样。” 王内侍闻言,脸上的表情不由得呆住。 桂花园中林木茂盛,连之前宫女说自己差点被拖到后面去的假山都被遮挡得隐隐绰绰,王内侍如果站在这里能看清里面的人长什么样,还能看清人手上的装饰,那他就是天赋异禀。 人在说谎时会不自觉地补充一些细节,使自己的谎言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但其实补充的越多,破绽也会越多。 王内侍发现谎话圆不全,擦了擦额头的汗道:“我记错了,我跟着魏大人走进去,看到他对那个宫女行不轨,然后我才被魏大人赶出来——” “可是那位宫女说,她只看到了魏大人,没看到其他人。”我再次打断他的话,“你们这口供没对好啊——污蔑朝臣是何罪名,你可知晓?” 我话音刚落,王内侍霎时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这副样子应该是肯伏法了,接下来我只要—— “参见太子殿下——”侍卫长的声音打断了我接下来想说的话,我顺着他行礼的方向一看,果然看到一位举止贵气的年轻男子带着魏成勋走了过来,于是跟侍卫长一同向太子行礼。 我之前没见过太子,只听父亲说过,太子肖母,容颜俊朗,周身气质如玉温泽。 我本来不懂如玉温泽是个什么气质,今日一见才知父亲形容得贴切,太子不说话时,的确会让人联想到玉石,一种沉稳内敛的气质,仿佛静水流深。 王内侍看到太子,立马抖如筛糠。 太子的目光从王内侍身上扫过,最后落到我身上,温和地笑了笑:“孤来得不巧,似乎打扰了姑娘办案,姑娘想说什么——继续吧。” “事实已经清楚,我刚才只是想复盘一遍之前的情况,太子殿下来得正巧。”我这可不是奉承,魏成勋算是太子的幕僚,太子如果关心幕僚,需要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的话,他来得的确是巧,用不着我跑去东宫再跟他说一遍: “此事不过是一桩简单的陷害,幕后主使可能是没多少时间准备,也可能是以为宫中不会有人深究,所以做的相当拙劣——先让宫女自己把衣裳解开,弄乱妆容,再由内侍引路,把魏大人带至此处,借魏大人的好心诱他入局,内侍则赶紧跑去报信,通知幕后主使此事已成,让幕后主使带人过来,坐实魏大人调戏宫女一事,所以宫女和内侍事先并未对过口供,内侍之所以隔着这么林木还能看清宫女长什么样,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同谋,内侍早就知道宫女的长相。” 侍卫长听明白我的意思,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说幕后主使是……” 没错,我指的幕后主使就是德妃,但这话不能明说,要不要查到这位宠妃头上还得看太子的意思,我不过帮魏成勋一把而已。 “孤明白了。”太子颔首,淡淡道:“今日之事,有劳姑娘。” “我是目击者,而且有能力帮魏大人洗刷冤屈,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此乃臣女分内之事。”我低头向太子行礼道:“臣女随母亲进宫为皇后贺喜,接下来还要去陪母亲,请容臣女先行告退。” 太子点头同意放行,我路过魏成勋身旁时,他站在太子身后,小声向我道歉:“不好意思单翎,刚才错怪你了,多谢你为我做这些。” “为了让宫女和内侍减少对我的戒心,我刚才的确故意对你态度冷淡,希望你也别往心里去。”我和魏成勋在书院做了十几年的同学,他什么脾气我早已知晓,犯不着跟他置气:“至于你的道谢,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当日皇后的千秋宴圆满举行,我和姐姐一起在母亲身边坐着的时候,德妃冰冷的视线时不时瞟到我身上,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果德妃的阴谋得逞,魏成勋最严重也就被流放,我如今搅乱了她的计划,魏成勋不过继续在朝堂里呆着而已,我不懂这对德妃或者二皇子有何影响。 毕竟德妃正受宠,太子一系也没有要与之撕破脸的意思,魏成勋没说过半句对她不利的话,究竟是什么仇怨,让她对魏成勋的憎恶如此之深?把我这个不过帮魏成勋一把的人也一道恨上? 这个问题尚未想清楚,我就遇到了一次当面的威胁。 那天下着大雨,明明是白天却阴暗得仿佛黑夜提前降临,巡防营换班慢了些,一伙人趁这个机会把我堵进了一条窄巷。 我那天出门是为了办事,不得已冒着大雨走了一条小巷,等走到巷子中间,看到巷子的两头都站了四五个人,我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我握着伞柄后退一步,转身背对墙壁,警惕地左右来回看着他们。 暴雨如注,雨水顺着他们的蓑衣而下,浇灌在他们手里的刀上,透出一股冰冷肃杀的气息。 我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扬声问:“诸位想在旭京城里杀人吗?此乃都城,天子脚下,若出了命案,凶手是绝对不可能跑掉的。” “早听闻姑娘聪慧,”领头的那人站在我右手边的巷口,在一片暴雨声中道,“不知可猜出了我等的身份?” 我的目光从他们手中所握的刀上滑过,道:“没有。” 领头者抬手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刀,冷笑道:“姑娘分明已经猜出来了,在都城之中能持刀的,只能是官府或者军营的人。” “官府或者军营,范围依旧太大,不如直接说,你们是德妃和二皇子的人。”我懒得跟他们啰嗦,干脆挑明道。 领头的人讥笑着说:“看来传言有夸大的成分,姑娘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聪慧——我等是东平王府的人。” 第8章 暴雨 我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从唇间吐出两个字: “扯淡。” 有人作势要拔刀,被领头者给拦下了。 领头者望向我,诚心求教:“姑娘为何不信?” “以东平王府如今的势力,想威胁人何须行此等鼠辈之做派,到我家堂堂正正地训我都成。”我转了转伞柄,悠闲地望向领头者,“阁下还是别跟我玩猜谜的游戏了,德妃和二皇子派你们来做什么,烦请直言。” 领头者即使在被我揭穿的情况下,也不忘隐瞒背后主使的信息,谨慎道:“有人要我们带话给姑娘——以后不要多管闲事。” “你们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哪些算闲事?”说清楚哪些算闲事,就要暴露他们是德妃所指派的事实,所以我并不指望领头者答我的话,不等他们开口就继续道:“我也有话,请阁下带回——沅国自有律法依凭,谁若想要越过律法行事,结果只能自取灭亡。” 领头者挑眉,缓缓握紧刀柄:“看来姑娘准备不听劝告——” “劝人不按律法行事,算不得什么忠告。”一阵惊雷过后,领头者身后响起了太子金振玉聩的嗓音,围堵我的人皆是一震,紧张地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此时此刻,我非常能理解这群人处境的尴尬——他们可以持刀,说明他们来自官府或军营,应该认识太子殿下。 但他们现在做的,是自己职责范围内不允许的事,所以不能亮明身份。 要不要向太子行礼,对他们现在来讲就成了一个十分纠结的问题——行礼吧,如果被太子问及官居何职,可能仕途不保;不行礼吧,被太子记下长相,日后可能被治一个不敬之罪。 这事换我也会很纠结。 但是领头者的反应非常迅速,他举臂捂起脸上鼻子以下的部位,对手下大吼了一声:“撤——!” 其余众人有样学样,纷纷捂着脸落荒而逃,活像被人从妓馆赶出去似的羞于见人,我看着这一幕,不禁对他们颜面扫地的行径抱有了一丝同情。 威胁我的人都离开以后,我往前踏出一步来到太子面前,行礼道:“多谢殿下搭救,臣女感激不尽。”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太子季昭恒望着离开那群人的背影,轻声和缓地对我道:“姑娘如今惹上不小的麻烦,会不会后悔,那天帮魏成勋的忙?” “帮魏成勋是出于朋友间的道义,我没考虑那么多后果。”我简短地答了这么一句话,见季昭恒听到以后未置可否,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还好他真没做坏事,如果我不小心帮他让他逃脱了律法制裁,那我肯定后悔。” 季昭恒闻言微微轻笑,依旧没说什么,但我还有事要办,于是赶紧告辞离开。 第二日,皇后召几家士族的女儿进宫,我赫然就在被邀之列,这事让父亲大感惊奇,但他没什么头绪,最后只能忧心忡忡地送我上了入宫的马车。 进宫见到皇后,我和几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士族女子依次序坐下,听皇后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皇后开始挨个询问,闲话家常。 我因被父亲告诫别凑热闹,坐到最后,皇后刚问到第一家的女儿,宫中一内侍便跑到我旁边对我小声道:“姑娘请随我出去。” 我不知该不该跟皇后说一声,犹豫地看向皇后,但她发现内侍来和我说话,只随意往我这里瞟了一眼,对我的去留似乎不怎么在意。 内侍看出我的疑虑,低声提醒:“不必惊扰皇后。” 好吧,毕竟内侍只说随他出去,如果他想把我往别处带,再拒绝也不迟——经过魏成勋的事情,我对宫里的内侍都多了几分警惕。 不过我这次的警惕明显多余,内侍老老实实地把我带到外面,另有其他人在外面侯着我——太子季昭恒。 我刚要行礼就被打断,季昭恒温和地对我道:“不用了,随孤走走吧。” 太子殿下发话,岂有不遵从之理,我沉默跟上。 季昭恒走在我前面,见我落后他半步,便放慢了步子等我。 太子如此礼贤下士,我受宠若惊,不敢再拘礼,忙加快了步子与他平行。 “今日以母后的名义召你进宫,是因为我二弟又在费心谋划,目标还是你家。”季昭恒解释着缘由,道:“以后只要你经常入宫,让二弟以为单家归于太子一系,他再想对你家做什么时,多少会有些忌惮。” 这个恩情卖得略大,我心下惶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季昭恒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安慰我道:“孤不会真的要单家归附,你们家以后想如何做决,孤都不会插手。” 恩情越卖越大,我听得有些懵,忍了忍还是开口问道:“敢问殿下……如此行事,为了什么?” 季昭恒嘴角微挑,语气里带了几分自嘲道:“孤告诉你,你会信么?” 这话问得有意思,应该是想问真心话。 我答:“还是要看殿下说的什么。” 季昭恒闻言,不以为忤,反而弯了弯眉眼望着我道:“单翎,你是除魏成勋以外第二个会和我这般讲话的人,难怪你和他会成为朋友。” 我觉得这话应该算夸奖,于是谦虚地答了句:“殿下谬赞。” 这下季昭恒是真的被我逗笑,他说:“你和魏成勋一样,都没被朝堂的污浊所染,会不计后果地去保护别人,所以我也想保护你们,为这世间留下一丝清明——这就是我的理由,你信么?” 我看着季昭恒清亮的眸子,如果不是他太会骗人,那就是我真的没在他眼中看到半点虚伪: “我信。” 我情愿相信这个国家的继任者是这样一个心向光明的人,那才会让我对沅国的未来感到期待。 季昭恒不疑有他,与我继续边走边道:“单大人不愧出自名师门下,能够教出你这样的女儿,只可惜朝局若此,让他难以施展才华。” 季昭恒噎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父亲师承前朝太傅郑为卓,是郑太傅唯一的一个嫡传弟子,曾被先帝寄予厚望。 因为郑太傅历经三朝,扶持两位帝王登基,指挥过多次战役,化解了多次危机,是沅国自立国以来,真正当得起“文可□□,武可定国”的人才。 郑太傅经先帝委托,一定要在离开朝堂以前,为沅国留下个可以继任的薪火,于是郑太傅在六十岁的高龄收父亲入门下,教导父亲十五年。 只可惜父亲尚未出师,先帝便已驾崩,他们甚至未来得及见上一面。 郑太傅教导完成,功成身退归隐田园,后来新帝登基,这一茬也就无人再提。 父亲入仕以后,迅速在朝堂上没了声息,偶尔有人想起,会问一句:“郑太傅那位唯一的嫡传弟子如今在朝中任何职啊?” 得到水部员外郎的回答以后,问话的人多半摇头叹气:“郑太傅收徒时已经老眼昏花,看走眼也是没办法的事,多体谅他。” 这么多年以来,外人几乎都快忘了郑太傅收过一个学生,而且这个学生是我父亲的事实。 我没想到季昭恒还记得,并且没和其他人一样,以为郑太傅当年收徒是老眼昏花。 “殿下高看家父……”父亲如果知道我直接兜了他的老底肯定说我鲁莽,我背诵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郑太傅当年看走了眼,以为家父是块璞玉,其实家父是块朽木。” 季昭恒望着我,呆滞片刻,回过神来以后忍不住笑开:“看来你说经常忤逆单大人并非虚言,你这个女儿真是不给他一点面子。” 我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季昭恒既然不信我的谎话,那我也没有继续伪装下去的必要:“殿下究竟是如何发现的?家父自入仕以来分明庸碌得很,许多人都信了。” “我凑巧得知,单家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会托人往外地带点东西,心下好奇,着人打听过是送给谁的。”季昭恒毫不隐瞒自己对我家的调查,看来是真的与我开诚布公,他道:“一问才知是带给郑太傅。” 这个理由并不充分,我不解道:“家父师承郑太傅,每年送点礼很正常,不送才显得像个白眼狼,这有什么问题?” “无功不受禄,是郑太傅一贯坚守的原则。”季昭恒笃定道:“如果单大人真是块朽木,没有学得郑太傅半点本事,你家送去的礼一定会被悉数退回。” 我心道:原来如此。 季昭恒身居太子之位,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显山露水的,却对朝臣这么了解,甚至能窥一斑而见全豹。 能在沅国如今的朝局中存活的,果然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虽然臣女已经承认家父这几年在假扮庸碌,但还是斗胆请殿下不要把此事外传。”我向季昭恒请求道。 我尚且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先按他的意思来。 “我不会外传。”季昭恒话锋一转,道:“但跟我一样看出端倪来的,应当不少。” 第9章 纸扇 父亲从未不切实际地期望能瞒住所有人,所以被看出端倪这种事,我倒不怎么放在心上。 从那以后,我便经常被皇后以她的名义召进宫,然后再从她那儿转道去东宫。 魏成勋是东宫常客,我十次进宫最起码有八次是他带我转道,这次也不例外。 他每次带我都能帮我挡许多皇后的白眼,我很感激。 去东宫的路上,我跟魏成勋说:“等再过几月,二皇子不再抓着单家不放,我便不来了——皇后看见我心烦,还是别气着她。” 因为总被当成帮我进宫的跳板,皇后对我相当之不待见。 明明帮了单家却不能换来单家的归附,换我可能也不愿做这桩赔本生意,我理解皇后的愤怒。 魏成勋试探着问:“你真不考虑投靠太子一系?” 我道:“父亲说过,单家不参与争储,最多做做样子。” 魏成勋不由得赞叹:“令尊真是不碰一点朝堂纷争,仿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白莲。” 魏成勋这句话听来有点暗讽的意味,我张口想回击,但犹豫片刻,还是替父亲大度地原谅了他。 毕竟魏成勋傻,不能和他较真。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着二皇子不再对单家上心,我正准备悄无声息地结束自己的进宫之举,没想到发生了后来一连串的事,再次把单家推到了风口浪尖。 “细究起来都怪我……”我靠着梁柱坐在地上,跟卓梦说完近一年来所发生的事,内疚道:“当时行事太过草率,我不该与德妃正面为敌,或许等事情过后,私下斡旋会好些。” “这谁说得清楚,万一你当时不帮,魏大人被流放边疆荒芜之地,撑不到你把他捞回来就先一步患了重病不治身……”卓梦及时止住妄言,清了清嗓子,严肃地声明:“我可不是咒他,许多被流放的官员都这样——在京中住久了,抵抗不了外面的暑热严寒,动不动就患病,那些地方又找不到好郎中——你肯定也是因为想到这点,才有了下意识的举动,救人嘛,哪顾得了那么多。” 我听了卓梦的安慰仍是不能原谅自己,抱着膝盖叹气。 父亲此时也来到库房,见我坐在地上,卓梦坐我旁边揽着我的肩安慰我的样子,关心道:“这是怎么了?” 卓梦回答:“二表姐把今天的事怪到她自己头上,正自责呢。” “哦……”父亲走进库房里面去找东西,语气立马变得不甚在意,“你要觉得这事怪你,就想办法解决麻烦,自责有什么用——不过为父觉得这其实不算麻烦,你用不着自责。” “我把单家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还让别人以为单家是朝秦暮楚的小人——”我扬声问父亲:“这不跟你低调的处世之道相违背吗?” “单家在外人眼中本来就没多大实力,说能影响朝局更是笑话,所以被传投靠谁都没关系。”父亲翻找东西的声音和他的话一道从库房里面传出来:“人言而已,何足惧之?” 卓梦拍着我的肩膀对我道:“姨夫平日里看上去挺庸碌,说这话的时候,却很有枭雄之相……” 我悄声对卓梦道:“枭雄不枭雄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父亲被明里暗里骂了这么多年‘朽木’,确实不怎么在乎人言。” 不过听父亲这么说,我心里总算好受些许,的确,有麻烦就该解决,自责有什么用。 “有件事我很好奇,”父亲抱着两根两拳粗的短木出来,站到我和卓梦身旁问:“传言说你进宫这几个月因为和太子来往频繁,日久生情了,是这样吗?” “没有。”我斩钉截铁道:“太子殿下一心为了帮我没其他杂念,才不会以公谋私,不可如此诋毁他。” “不诋毁不诋毁……”父亲点点头附和我的话,紧接着提出第二个问题:“那传言说你和东平王府的二公子看对眼了,是真的吗?” “二公子挺好看的,不过应该没看上我。”回想起今天叫名字那一茬,我不死心地问父亲:“你说他比我小吗?我是不是可以随姐姐一样叫他二弟?” “你姐姐随世子叫他二弟就算了,你凭什么叫二弟,胡闹。”父亲无奈翻了个白眼,抱着木头往外走,“出来的时候把你们翻乱的东西都归置好啊。” 时间不早,卓梦也该回家,接她的马车一到,她便匆匆跟我告辞离开。 我收拾好东西,从库房出来,来到姐姐的房门口,发现她房里的灯还亮着——这几天她也没能有多少空闲,到现在还在补嫁衣上最后的几针。 她的绣功出神入化,比绣坊的绣娘不知好了多少倍,但从不轻易动针,曾扬言说以后嫁衣也要交给绣娘去绣,自己才不费那个事。 真到了要出嫁的时候,她却临时变了主意,改口说:“檀晖是那个值得我亲绣嫁衣的人。” 我推门进去,看到她在灯下认真运针的模样,愈发庆幸父亲决定的正确,如果姐姐真因我或者士庶相争的背景而放弃了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会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 姐姐停下来休息眼睛,回头望向我,笑道:“看我做什么?” 我想跟她道歉,却又觉得矫情,话到嘴边,最后变成一句调侃:“你开开心心准备出嫁的样子最好看了。” 姐姐伸了个懒腰起身:“是不是因为我即将出嫁,想着以后见面的机会变少有些不舍,嘴愈发甜了呀?” 我正色道:“那倒不是。” 姐姐佯怒瞪我一眼,我嬉皮笑脸地凑上去与她玩闹。 悲观低落的阴霾从来不会在单家上空停留太久,自小父亲对我们的教导让我们相信,万事皆有解法,只有真正动手去做,前路才能一片光明。 姐姐出嫁当天,我才知道父亲从库房翻出的两截木头被用来做了什么。 父亲用他找的那两截木头给姐姐雕了两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花栗鼠,在她离开家门之前给她,把姐姐感动地又哭又笑,差点把妆都晕开。 我拿手帕小心翼翼地帮姐姐把泪水从她脸上吸干,和表哥卓临一起送姐姐出嫁,没想到行在路上,表哥哭得比姐姐还凶。 为了迎亲,檀旆和世子也一道来的,此时正骑马走在婚车前头,听到表哥的动静,不禁回头好奇地瞅我们一眼,等看清楚情况以后,他的嘴角挂上一抹笑,没说任何话,转回头去了。 我策马来到表哥身边问:“表哥你哭什么?平常没看你对我姐姐这么不舍,怎么今天跟生离死别似的?” “以前你们都跟我后面像个跟屁虫,明明都是小孩,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今天突然就嫁了……”表哥抹了抹泪,道:“不止单薇,以后还有你,还有卓梦,都得由我来送亲,情之所至,我能不伤心吗我?” 单家没有男丁,只有表哥能送亲,等我出嫁的时候,确实还得找他。 我自知理亏,赶忙安慰他:“有劳表哥,委屈表哥,表哥别伤心了。” 表哥瞪我一眼:“一点都不真诚,全家就你没心没肺,一滴眼泪不流。” 我确实没办法像他一样,姐姐嫁的是她喜欢的人,即使前途未卜,她也很开心,我看得出。 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太不容易,太值得庆祝,我一点都不想哭: “开心的事,流什么眼泪啊。” 说话间,众人已经到了东平王府,我下马走上前去,扶姐姐下车。 沅国婚嫁有一风俗,新妇从娘家出门这一路,需手执纸扇半遮面部,等到了夫家门前,再由新郎根据送亲者出的题,在扇面上作诗一首。 为完成这一步,需要新郎会作诗且字写得不错,不通文墨的家庭自然将其省略。 东平王出身庶族,但对两个儿子的教导没马虎,这事对世子来讲不难,所以便严格按风俗来。 姐姐在王府门前站定,和世子相对而立,彼此间留下适当的距离,王府的家丁拿着笔墨立在一边等候。 前来参加婚宴的众人跑出来凑热闹,撺掇表哥道:“表舅子出个难题,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世子气得瞪那人道:“你是不是我朋友?!” 众人只想闹得更欢,哪管得了这许多,一阵哄笑之后纷纷同意:“出难题!出难题!” 表哥站在门前,两位新人的对面,他身旁则各站着我和檀旆。 在婚礼两方小辈的压力之间,表哥清了清嗓子,沉稳道:“听闻世子与我表妹初识,是因为捡到她的玉蝉之后归还,后来定情,也跟这只玉蝉脱不了关系,今日便以‘蝉’为题,请表妹夫作诗吧。” 众人很给面子的鼓掌捧场道:“以“蝉’为题,请新郎作诗!” 世子从一旁拿过毛笔,蘸了浓墨以后,沉吟片刻,提笔开始往纸扇上写字。 周围气氛太过欢乐,似乎带动了姐姐的情绪,她盯着世子认真作诗的面庞看了一会儿,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 世子急得握住姐姐的手道:“你别笑,你笑了扇子晃得我写不了字。” 姐姐闻言笑得更欢,根本停不下来。 旁边的人打趣道:“完了,世子的一手好字可算毁在世子妃这了。” 世子握着姐姐的手,尽量保证扇面不动,艰难地写完了那首诗。 但是字体太过扭曲,我反正是认不出来世子写的什么。 “呃……”表哥也认不出来,皱眉看着那一团乱麻不好评判。 姐姐总算止住笑意,翻过扇面自己看了看,居然神奇地认出了世子的字:“你这是把我写的那首改了改,没自己想啊?” 世子笑着默认,参加婚宴的人却没这么轻易放过,再次撺掇:“改世子妃写的怎么能行?凑数!作弊!表舅子叫他重写!” 众人一同起哄:“重写!重写!” “不用重写——”姐姐出声制止众人,温柔笑看着世子道:“我很喜欢。” 世子满脸骄傲地看着众人道:“世子妃很喜欢,你们都给我闭嘴。” “唉,世子妃要护夫,没意思,别闹了别闹了,散了散了……”一开始撺掇表哥的世子朋友总算见好就收,领着众人归位。 我再次上前扶着姐姐进入王府,又抽空瞄了一眼扇面上的字,确认自己是真的认不出来。 连字都能认,应该是去世子的书房看过,姐姐居然瞒着我这么多事,真是难以想象。 新人行沃盥礼,饮合卺酒,方至礼成。 众人依次讲出恭祝之辞,东平王和王妃一一谢过,婚宴开始。 我见事情都准备得差不多,来到姐姐身边俯身在她耳边道:“我去看看卓梦,姐姐你安心坐着别动。” 姐姐奇怪地问我:“卓梦那个猴子哪是你能找得到的?你找她做什么?” 第10章 糕点 “卓梦今日带司空尧一道过来参加宴会。”这几天事忙,我忘了把这件事告诉姐姐。 所以我现在才把情况讲明,姐姐被震惊到有些呆滞地看着我:“不……不会有事吧?” “这是东平王府,谁敢在这儿生事?”我大言不惭地安慰她。 如果有人别有用心,想利用今天的婚宴挑起争端,那确实是敢的,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姐姐安心。 她今天坐在席上不能多走动,确保司空尧没有意外发生的任务只能由我完成,与其让她担惊受怕,还不如先给她一颗定心丸。 我跟姐姐说完话,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王妃亲切地问:“小翎,令尊令堂什么时候过来?” 我忙不迭答:“家里还有事处理,日落前应该能过来。” 按沅国风俗,父母作为长辈,不参与送亲和迎亲,所以现在在场的多是小辈在玩闹,到了晚间才是正经宴客。 “小翎是要四处走走吗?”东平王扫视一圈四周,吩咐丫鬟道:“把二公子叫过来给小翎带路,怎么他哥的婚礼都要躲懒,人呢?” 居然找亲儿子给我带路,我被东平王这般豪爽的举动吓到,结巴着说:“不、不用……” “我就过去跟朋友说了几句话,没躲懒。”檀旆边说着,边从旁边的回廊转过来,因为之前一路走来,身形被廊柱挡住,是以没被东平王瞧见。 他走到我面前,冲我偏了偏脑袋:“走吧,我带你去府里转转。” 东平王略微不满地抿了下嘴:“你是市井流氓吗?为何言语之间这般轻浮?” 檀旆被东平王如此批评,困惑地皱了下眉,似乎是对东平王说他感到难以置信。 但看着东平王脸上不容置喙的表情,檀旆挑了挑眉,转过身,严格守礼地,双手交叠举至身前对我道:“倘若姑娘不嫌弃,可否让在下带姑娘去府里转转?” 他这一系列举动虽风度翩翩却十分做作,我看了以后只能憋着笑回礼:“有劳二公子。” 东平王看上去倒是非常满意。 檀旆带着我一路下了阶梯,又放慢脚步等我并肩而行,恢复了之前随意的语气:“我让管家注意了你表妹的座次,应该是在西北角。” 我略有些艰难地发声道:“就……只是注意了座次?” 檀旆疑惑道:“有问题吗?” 我抚着心口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我们果然没在西北角找到卓梦。 不仅在这里没找到,我和檀旆从东南角过来,一路上都没看到卓梦和她朋友的一丢丢踪迹。 檀旆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信心满满有些自负,尴尬地掩唇咳了一声:“我以为用不着像盯犯人似的盯着。” 别人当然不用,但我表妹是只猴子。 加上她朋友,那就是猴王领着一群猴子。 好在这群猴子懂得基本的道理,不至于没得到主人允许就溜进东平王府后院,所以找他们的范围可以大大缩小。 不过东平王府……它毕竟是个王府,仅前院就能比单家整座宅子还大,要不是檀旆领着,我还真有可能在这一座接一座的屋宇和密树繁花间迷路。 我和檀旆在前院细致地寻找,问了十几个丫鬟家丁和侍卫,有人说见过有人说没有,如果那些说见过的是真的见过卓梦,那我只能感慨我表妹实在能窜,不愧“猴子”的称号。 “有位姑娘刚从这里走过去,步履匆匆的,细看起来与单姑娘有些相像,应该是姑娘的表妹。”问到王府的第七丫鬟,她这样答我,指着前方道:“往那儿去了。” 就在丫鬟所指示的道路尽头处,卓梦像得到召唤一般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她也暼到了我,收回了自己往其他方向迈的步子,转向我激动地喊道:“二表姐——!” 我预想的是我和檀旆最终能在某个地方逮到卓梦,所以卓梦哭嚎着主动找上我时,我是震惊的。 卓梦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抱着我的脖颈边嚎边道:“阿尧不见了,我和徐子烨去找,然后徐子烨也不见了……” 卓梦话还没说完,我便听得一声: “卓梦你在这儿啊?” 这一句带着少年独有沙哑嗓音的问话从我背后传来,我转头一看,果然看到了常与卓梦玩耍的徐子烨。 他乖巧地向我和檀旆道:“单姐姐好,二公子好。” 卓梦的哭嚎之势收了一半,把下巴从我肩上拿下来:“现在徐子烨找到了,还有阿……” “卓梦徐子烨你们都在啊?”司空尧手里拿着两块糕点,嘴里嚼着一块,导致出口的话有些含糊不清。 她低头弯腰从一树繁花遮掩的小路中冒出头来,发丝不小心带了几片花瓣。 司空尧看见我和檀旆,赶紧努力把嘴里的糕点咽下,但因为咽得太急差点噎到,把我看得一阵胆战心惊,生怕她出了什么意外。 司空尧最后艰难地扯着嗓子对我们道:“单姐姐好,二公子好。” 卓梦的哭嚎之势完全收了回去,平静地说出一句废话:“现在都找齐了。” 我心情沉重地摸了摸卓梦的脑袋。 猴王的叫声能召来群猴这一规则,在卓梦身上似乎相当适用。 “你吃的什么?”徐子烨不懂司空尧如果在东平王府出事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因此对司空尧的失踪最不紧张,见她没事就立马关心起吃食。 “王府今天做的糕点,你们不是都觉得好吃吗?”司空尧把糕点给卓梦和徐子烨一人分了一块,“我去厨房问怎么做的,厨娘就顺手给了我几块。” 卓梦和徐子烨拿到糕点,便迅速沉浸于糕点的美味之中,把刚才发生的事都抛诸脑后。 檀旆见他们吃得欢,对一旁的丫鬟道:“去厨房要一盒……三盒糕点,让他们带回去。” 三人闻言,立刻用一种非常之感动的眼神望向檀旆,眸子里甚至闪烁着点点星光,异口同声道:“多谢二公子。” 这三头猪…… 檀旆误解了我看向他们的眼神,问我:“你也要?” 我心中五味杂陈,缓缓地摇了摇头。 丫鬟提了三盒糕点回来,卓梦和朋友们拿到糕点,再次道了谢,开开心心地手牵手准备返回婚宴现场,我把卓梦拉过来再次对她耳提面命:“一定要看好司空尧——” 卓梦拍着胸脯道:“我出事都不会让她出事,二表姐你放心。” 我不放心道:“别去我看不见你们的地方——” 卓梦说:“好好好,我们就老实坐着不动,等我爹娘叫我们再走。” 相比我的紧张,檀旆看起来倒不怎么担心,他应该是对自家的护卫心里有数,觉得司空尧不会有事。 我一放开卓梦,她便如脱缰的野马般,立刻跑去和朋友汇合,留下我和檀旆慢慢地走在后面。 “不好意思,让王府破费。”只有我和檀旆两人实在太过尴尬,我不得不开始没话找话。 为小辈说场面话一般轮不到我来做,听姐姐说得多了,学起来也算顺口。 “那些糕点本就是给客人准备的,不算破费。”檀旆望着三人的背影,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我顺着檀旆的目光看去,卓梦、司空尧和徐子烨三人如平日里一样唧唧喳喳地边聊边走,并没有什么异常,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我记得,徐子烨是庶族出身?”檀旆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听得莫名,迟疑地答了一句:“嗯……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檀旆轻笑了一声,“只是觉得你家、卓家还有丞相家的家教都不错,没因为父辈的争斗而禁止晚辈间的来往。” “丞相司空家的教养如何我不知道,不过我家和卓家的孩子都是由家父教导,老早就听他讲过士庶之辩,所以没把士庶间的争斗太当回事。”我看到卓梦拍了拍徐子烨的肩,一副长辈的模样语重心长地在说什么,结果被徐子烨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发笑。 檀旆好奇:“令尊说的什么?” “说的挺多的,先是给我们回顾了沅国的历史,讲了士族的由来——识文断字的家族诗礼传家,学问只教本族子女,形成士族。庶族通过军功或者书院学习进入朝堂,久而久之,原本由士族把持的朝堂渐渐有了庶族加入,士族里不上进的子弟自然而然就被挤出仕途之外。这些不思进取的士族子弟不满自己原本可以世代承袭的官位被他人占领,便开始针对庶族,要求为官者必须具备士族出身,这样便可减少与他们竞争的对手。”我道,“说到底,就是一群没本事的人,逼着人家有本事的给他让路,但是不敢碰那些硬茬,所以捡软柿子捏,相当之不要脸。” 檀旆闻言负手道:“我家可不是软柿子。” “对,”我严肃郑重地点头,“你家是硬茬。” 世事就是如此奇妙,有些人有些事,理论上讲应当是这样,但放到现实之中,就有可能变成那样。 不可妄下定论。 第11章 两端 “原来单家看得清局势。”檀旆望着我笑了笑,可惜笑意未达眼底,“那令尊在接到赐婚的圣旨之后,何故晕倒?” 我临危不惧,略一思忖,谎话张口就来:“他当时太开心了!” 檀旆语气玩味地“哦”了一声:“与东平王府联姻,对令尊来说是件高兴的事?” 我道:“是。” “既然如此,令尊为何不在朝堂上表明自己的立场?”檀旆问,“是怕表明立场以后东平王府保不住你家?还是想继续做个墙头草,两头讨好?” 我就说檀旆是个硬茬。 此时此刻,安静的林园外忽然传来几声响彻天际的鹤唳,正好解了我燃眉之急。 我问:“你家养着鹤?” 檀旆眯了眯眼道:“你转移话题的方式略微生硬。” 我恍若未闻,继续自说自话:“‘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于文人雅士而言,是品质高洁,忠贞清正的象征。” 檀旆说:“所以最不该由我家这样的奸臣豢养。” 檀旆这话我没法接…… 但我怎能轻易认输,于是转而又道:“卫懿公作为天字第一号的‘鹤痴’,给鹤赐予官位和俸禄,遭致臣民怨恨,兵败被杀时,养的鹤却没帮上一点忙——可见世人皆爱牵强附会,鹤不过是万千羽禽之一,又不是从天而降的神物,想养便养,不想养便不养,哪有那么多讲究。” 也不知檀旆是被我这一通胡说八道哄高兴了还是怎么,他终于不再揪着单家的立场不放,放缓了声调问我:“想不想去看看那群鹤?” 我委婉地拒绝:“家父家母应该到了,还是先去迎接吧。” 檀旆也没强求,带我出了林园。 晚间的正经宴客,来的都是父亲和东平王的同僚,虽然之前在朝上稍有龃龉,但这毕竟是成婚的场合,各家都谨守着基本的教养,没在现场闹起来。 不过我想他们大概也是慑于东平王的势力,不敢闹起来。 卓梦和她朋友们总算玩累,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席位上没动,我看了几次都能看见司空尧的身影,心下大大放心。 我抽空对父亲转述了檀旆跟我说的话,父亲问我:“你告诉他单家什么立场了吗?” “我不知道单家什么立场。”我诚实地回答父亲,“以前不知,现在更加不知,你说要我和姐姐促成双方讲和,那我们家到底算什么立场?” 父亲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中立。” 我也淡淡吐出两个字:“谁信?” 在如今的朝局站中立,能站得住的都是神仙。 “说的是,既然说出去没人信,那不说也是个办法。”父亲点头表示认同我的做法,转身跟东平王对饮去了,也不知会不会被东平王追问立场,反正他一脸的无知无畏。 父亲走后,我转身往回廊上走,准备去看看宾客们的情况,但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我走来,于是停住了脚步。 魏成勋今天跟着他父母一道过来,此时找上我道:“我听说你——” “与朝政有关的事先放一放,今天是我姐姐成婚的日子。”我开口打断他,“事情太杂脑子有点糊,等过几天我清醒了再说。” 魏成勋想了想,不受干扰地继续道:“你跟东平王家的二公子看对眼了?” 这话居然还真不涉及朝政,魏成勋他真会赶巧。 魏成勋见我闻言之后便神色僵硬,且没立刻回他的话,惊喜道:“真的啊?” “假的。”我深感疲惫,揉了揉眉心,也不知他高兴个什么劲。 魏成勋顿时泄气,疑惑地皱眉:“为什么我听你的语气有点遗憾?” “我遗憾自己那天为什么要帮你,直接让你被流放边疆多好。”我分明听他的语气才遗憾。 “我问的太冒犯?”魏成勋赶忙道歉,“不好意思,我就是有点好奇。” 他要不好奇就不是魏成勋。 “没事,我就是觉得这个传言莫名其妙,怎么那么多人会信。”我摆了摆手。 “那你知道——”魏成勋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嘀咕道:“哦,这个涉及朝政,我下回再跟你说。” “回来。”我在魏成勋准备转身离开前叫住他,“你把话说完。” 魏成勋的样子看上去仿佛带了点傻气,问:“你不是不想讨论朝政吗?” “哪有你这样话说一半的?”我气得叉腰:“把话说完。” 魏成勋正色道:“你知道前几天在你家门外窥视的人,被送到京兆尹府这件事吗?” “知道,檀旆来我家那天看见有人在府外窥视,就顺手抓了送京兆尹那儿。”我问:“怎么了?” 魏成勋告诉我这件事的后续:“那些人隶属二皇子和德妃,京兆尹不敢得罪,偷偷给放了,没想到被御史参了本,现在京兆尹官位不保。” 我道:“律法昭彰,好事。” 魏成勋卖关子道:“你知不知道参本的御史是谁的人?” 我猜测:“东平王?” 魏成勋没料到我猜这么准,仿佛被噎住一般:“二公子告诉你的?” 我奇怪道:“京兆尹不按规章办事,东平王找人参他不是合情合理?” 魏成勋说:“可这京兆尹出身庶族,同样是东平王的人。” 参自己人的本,那确实是有些意思,如果手下人办事不得力,提点两句便可,不至于把官位给卸了,毕竟京兆尹这个官职分量不轻。 而且人是东平王这边的,撤职以后,再用东平王的人顶上,有点说不过去,丞相必定会借机发难,让士族这边的人继任。 那么东平王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把人给撤职,就只有可能是因为…… 我愣了愣,忽然明白了魏成勋特意找我来说这一大串是为了什么:“你是想告诉我,东平王容不下首鼠两端的小人?” 魏成勋赶忙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可不是说单家是首鼠两端的小人。” “你不说也没用,旁人都这么认为,东平王自己心里大概也犯嘀咕。”即使东平王不这么想,檀旆也肯定介意,不然不会来试探我。 啧,竖子狡诈。 “我也是想到这点,所以有些担心。”魏成勋失望地叹了口气道:“我听到传言以为是真的,你和二公子看对了眼,那他多少应该能念着些情谊,对你家动手时,会有所顾虑——岂知你如此没用,你说你姐姐都把世子拿下了,你怎么就不能再接再厉,把二公子也拿下?” “我和姐姐又不是祸国妖姬,怎么可能想拿下谁就拿下谁,你未免太看得起我。”我道,“再者,你也太看不起檀旆,他可不像一个会被儿女情长影响决断的人。” 如果有那个阻拦他道路的人存在,我猜他多半会手起刀落,不带半分犹豫。 魏成勋看着我,神色悲悯道:“那你自求多福吧。” 就在魏成勋第二次要离开时,他又一次顿住了脚步转回身来,低声道:“听说东平王府杀人以后,会把尸体剁碎了喂府里池塘的鱼,再拿鱼肉去喂鹤,因此他家的鹤一个个都生得膘肥体壮牙尖嘴利,相当会啄人,专啄眼球,你千万要小心。” 我听了魏成勋这话,联想到今天檀旆问我想不想去看鹤,不禁心下一抖。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魏成勋今天怕是专程来吓我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客人们来了又走,父亲他还在与东平王对饮,我在自己的位子上简直如坐针毡。 卓梦和魏成勋都已经跟着父母走了,姐姐和世子聊得开心,父亲和东平王对饮正酣,母亲又不懂这些,我居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我就更加烦躁。 如今得闲讲话的,居然只剩下檀旆。 我真的一点都不想面对他,却不得不面对他,因为人家主动走到我跟前来了。 宾主尽欢之,无人注意我时,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檀旆从自己座位上站起身,一步步地,像踩着我心跳似的,来到我面前: “现在没事,想去看看那群鹤吗?” 我看了看天色,心想这借口太好找,简直天助我也,推脱道:“不好吧,我觉得我和父母该告辞了,再晚就该宵禁,家父大概是喝得太高兴忘了,我去提醒他一下。” 我起身正准备过去,檀旆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拦住了我的动作:“父王母妃都觉得时间太晚,留你们家住一晚,令尊答应了。” 女儿出嫁第一晚就在亲家家里留宿,这种事父亲居然也答应得下来,我看他喝得是真醉。 “那什么,那群鹤应该也要休息了吧?现在去打扰人家多不好,万一一个不高兴……” 啄我怎么办——这句话我没敢说,不然显得东平王家养的鹤很没教养似的,虽然我觉得人不该跟羽禽谈教养。 “行。”檀旆再次好说话地延缓了我的刑期,背起手转过身去,“那就明早再去看,到时候我来找你。” 到时候我来找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真以为在你家就任你拿捏了是吧?! 我在心里咆哮无数声,冷静下来以后,看着檀旆的背影悲哀地想:可能……还真的是。 作者有话要说: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 单翎内心吐槽竖子狡诈,也就是说:这小子太特么狡诈! 第12章 鹤园 檀旆似乎只针对我,父亲那边看样子能应付,至于母亲,没人找她的茬。 姐姐在世子的保护下不会有人对她不利。 所以,我只要大清早的,从东平王府不告而别就行,至于替我善后的事……交给父亲算了,反正东平王不可能气量小到跟我一介晚辈计较。 我想清楚这一关节,第二天一早趁着天光还未大亮,起床用凉水抹了把脸,随便挽了个髻,悄没声地打开房门……看到檀旆立在门外的挺拔身影。 我赶紧把门合上,怀疑刚才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檀旆在门外气定神闲道:“既然起来了便走吧,别躲了。” 我感到匪夷所思,深吸一口气再次打开门,走出去挺直了腰杆问他:“去哪儿?” 檀旆勾了勾唇角道:“昨天不是说两回了?你记性这么差?” 我小声嘀咕:“我只是不懂你为什么对带我去看鹤这件事如此执着。” 岂料我的小声嘀咕被檀旆给听见了,他面不改色地推卸着责任:“是你一直在推脱。” 我怒道:“你看得出我推脱就该放弃!君子不强人所难!” 檀旆说:“我从不轻言放弃,还有,我家是奸臣,不是君子。” 啧,竖子无状。 檀旆悠闲地抱起手望着我说:“我听见你在心里骂我了。” 我下意识地反驳:“胡说,你怎么可能听得见。” 等等……好像中计了。 檀旆脸上果然露出了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是在我家我一定揍他。 檀旆边转身往台阶下走边道:“骂够了就走吧,再晚那群鹤就该飞出去玩了。” 谁说我骂够。 竖子莽撞,竖子奸滑,竖子无谋! 要不是他手里拿着剑,我一定跟他正面刚! 跟檀旆走到半路,我终于想通他为什么会发现我早起了:“你起床练剑啊?” 檀旆漠然地“嗯”了一声,路上遇到侍女,便顺手把剑递给她:“帮我放回去。” 侍女接过剑,恭敬地答:“是。” 然后侍女转身,轻车熟路地走了。 看来练剑这事檀旆常做,王府的人大多知道他的剑放哪儿。 东平王自己军功颇盛,也不让儿子荒废了武学,真是位严格的父亲。 檀旆手里没了武器,我便敢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他:“你不会趁机把我带去没人的地方灭口吧?”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也不是没可能。” 我放心道:“那就是不会了。” 武将执剑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刚才他拿剑的样子真是吓着我了。 王府的密林越往里走环境越清幽,光线越昏暗,但在经过一片竹林以后,眼前的景色却豁然开朗。 为了养鹤,王府特意开凿出一大片池塘,在池塘里修建假山,造出供鹤休憩的沼泽,池塘周边则以石子堆砌,做出一种此地是天然形成的假象。 池塘里各类鱼虾贝类不少,看上去也的确跟野外天然的湖泊没差别,王府养鹤的这个花费还真是……民脂民膏。 我环视了一圈四周,始终没见到今天的主角,转头问檀旆:“鹤呢?” “入夜园丁要把鹤关起来打扫这座园子,”檀旆解释着缘由,指着对面的岩洞说:“白天再放出来。”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名园丁肩上扛着扫帚嘴里哼着小曲,悠哉悠哉地走向岩洞那边。 园丁边拉开铁门边对岩洞里面喊:“都出来吧——别闷在里面多挤啊,阿大,你看你都肥成什么样了?赶紧出去飞两圈……” 我小声问檀旆:“你家还给鹤取名?” “园丁取的,阿大阿二阿三,以此类推,”檀旆说,“我反正分不出来。” 我就说世人都爱牵强附会,养了鹤就是真的爱鹤吗?到头来可能还不如人家园丁,阿大,这名听上去多亲切。 王府那群养尊处优的鹤在园丁的召唤下,迈着优雅从容的步子从岩洞里一一走出,来到池塘边喝了几口水,舒展了一下双翼。 这群美丽的生灵在清晨的阳光中,愈显仙气飘飘。 难怪有人说它们是神物,是仙人的坐骑,我要是仙人,有这样的坐骑,那确实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岩洞里的鹤全部出来以后,园丁便扛着扫帚进洞打扫,洞外的鹤们喝饱了水,鸣叫几声,拍打着翅膀乘风而起。 它们起飞的姿势都是异常优雅的,巨大的羽翼自带一股风流仪态,鼓动而出的风声听来甚是悦耳。 几只鹤一个跟着一个,次第升天,绕过假山往西边飞去,身影在天空中渐渐小得看不见。 我望着远去的黑点,对刚才的一幕还感到回味无穷,好奇地问檀旆:“他们去哪儿?几时回来?” 檀旆总算不是一个徒有虚名的主人,对这样的问题还是能做出回答:“城郊的湖泊,有时更远,当天回的话吃晚饭就回,如果想多玩几天,就指不定什么时候回。” 养鹤真不划算,跟人炫耀都得挑着它们在家的时候,分明是在养一群大爷。 不过鹤大爷真好看,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我家养不起。 我收回视线望向别处——现在鹤飞走了看不着,但园林里的景致还是有几分看头,尤其那座假山,雕得峰峦峻险特别好看,但仔细一看又有踏脚的地方……等等? 我惊喜地问檀旆:“这座假山……人能爬上去?” 檀旆说:“考虑到鸟粪落上去了需要清理,所以一开始就做成了能让人爬的,我小时候经常在这上面玩。” 我小时候想爬山只能等父亲休沐的时候带我去城郊,王府的孩子却能在家里就达成这一愿望,我羡慕,我嫉妒,我要弥补童年的缺失。 我克制着自己兴奋的语气,尽量以一种不怎么在意的语气问:“我能上去玩吗?” 反正檀旆带我来这里把我吓得够呛,不玩够本对不起我自己。 檀旆明显看出我在装样,但还是点头同意,带着我走到池塘的另一边,经过一座芦苇掩映的小桥到了假山的山脚下。 这座园子的布置实在精巧,要不是檀旆带着我走,我绝对发现不了这座小桥。 檀旆走在前面,回头叮嘱我:“爬的时候一定要踩我踩过的地方,你掉进水里是小事,如果不小心磕破了脑袋,父王大概会找我算账。” 我对接下来的游戏感到迫不及待,故作郑重地点头答应,好让他放心。 这座假山毕竟是为了观赏所雕,要让山峰险峻看起来好看,就不得不放弃攀爬的容易度,因此爬起来需要格外小心。 檀旆有武学功底,又是从小玩的,爬起来不费事,我爬的样子……我想在外人看来应该像一只笨拙的猴子。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爬险峻的山才有意思,轻轻松松走两步就能上去的那叫踏青。 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再接再厉往上爬的时候,忽然听到魏成勋叫我的声音:“单翎——” 大清早的魏成勋来东平王府干什么? 我转头顺着声音来源寻找魏成勋的位置,发现季昭恒跟他一道来的,此时两人站在园子里的空地上,仰头看向我的眼神都略显……震惊和复杂。 这是什么意思?我爬山的姿势太难看?不该在太子殿下面前如此不雅?还是我在假山上碰到什么把脸染花了? 季昭恒跟我和魏成勋已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友,自然不会同我计较我在爬山不能向他行礼的小事,但本该镇定的他却倏然睁大了眼睛对我道:“单翎你小——” 伴随着园内众人的叠声惊叫,我一脚踩空,身体骤然下坠——电光火石之间,一阵强有力的劲道揽住我的腰,将我狠狠撞向某个胸膛,我也下意识地收紧双手,抱住了我此时能抱住的东西。 此时我双脚悬空,双手抱着檀旆的肩颈,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急促地呼吸了几次,好不容易缓过劲来。 檀旆左手揽着我的腰,右手扒着假山稳定身形,仅凭肩颈撑着我全身的重量,而且还撑住了。 他真厉害,我一点都不轻的。 我抱得很紧,导致自己右边额角贴着他的耳朵,实打实的肌肤相亲,我知道这样很尴尬,但我怕掉下去所以不敢放手。 我有些后怕,艰难地问:“你还行吗?可以把我拉上去吗?不行就先把我放下,等会儿再把我从水里捞上来?” 话说这初春的池水,应该不会很凉吧? 掉下去,应该也不会很难受吧?檀旆为了不让自己泄气,只回了三个字:“抱紧我。” 我真的抱得很紧我不敢撒手的! 檀旆松开揽着我腰的手,抓住另一侧假山的山体,凭借自身的力量站直身体,把我从山体外拉了回来,让我悬空的脚得以再次踩上石块。 我心里默默赞叹少年好力道。 “你怎么样有没有闪到腰?”我站稳以后马上关心他的身体,心里愧疚得不行:“我错了我不该在这上面走路还分心——” “没事。”檀旆轻巧地说,“就是没想到你这么重。” 我心虚地挠着头道:“去年冬天吃的多,确实长胖不少……” 第13章 杞人 檀旆闻言,皱眉道:“赐婚的圣旨于去年冬天所下,令尊昏厥,你姐姐闹自尽,你居然还能吃多……是本就心宽?还是靠吃来缓解压力?” “你这人心思太重,怎么随便一句话都想那么多?我不为自己找个理由,难道说我一直这么胖?我不要面子的吗?”我想着季昭恒和魏成勋到了,总得先下去打个招呼,但一看来时的路,不由得感慨果然上山容易下山难。 这崎岖陡峭的,正面往上爬没什么,想下去可就不一定了,看得我眼晕。 檀旆看出我的犹豫,揉了揉手腕对我道:“我带你下去,节省时间。” 我刚想问他怎么带我下去,紧接着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身子一轻,被他打横抱到怀里。 檀旆掂了掂我的重量,眉宇间透露出一种“还行,勉强能撑住”的神态,提气运功,抱着我直接往山下跳—— 我被吓得死死搂住他的脖颈,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敢看,耳边只听得呼呼的风声,以及跳跃中的几次停顿。 檀旆把我放下,让我的脚落地,我才敢睁开眼睛。 待看清楚周围的景物,我反应过来他刚才是以轻功为依托,借了几个支力点从山上分几次跃下,并且直接飞过小桥到了池塘边坚实的地上。 太可惜了,我刚才应该睁着眼睛的,场面一定非常刺激。 季昭恒和魏成勋站在我刚才看见他们的地方没动,望向我的眼神更加震惊和复杂。 哦,我好像有点懂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了。 魏成勋今天陪太子出门办事,因为路过东平王府,太子便顺道进来送礼贺喜,但他们不想叨扰东平王和王妃,只跟檀旆说两句话就走。 朝臣讨论政事我理应回避,于是我就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闲逛。 檀旆身为此间的主人,说完话自然要送二人出府。 而我看到他们准备出府,赶忙偷偷跟上,对魏成勋使了个眼色把他叫过来:“你们到东平王府干嘛?” 魏成勋理所应当地说:“贺喜啊,除此之外,陛下还有事交待给中郎将,由太子过来转达。” 檀旆在朝中领五官中郎将一职,本来以他的年纪领这一职位有些勉强,太年轻了,但是……奸臣嘛,哪管这些。 我很不能理解魏成勋的理由:“为什么昨天不来?” “太子昨日有事,而且在场的朝臣众多,来了要应付那么一大群人太累。”魏成勋解释道,“我是顺便过来看看你有没有被剁了喂鱼。” “还好,”我说,“传言不可尽信,东平王一家应该没丧心病狂到杀人的地步。” “我之前对他们一家不了解,也只能听个传言。”魏成勋压低了声音,“但我真没想到你们能相处得这么……亲如兄妹,话说你真没可能把二公子拿下?” “他会做表面文章,你都不知道这小子暗地里有多针对我,我要是和他在一起,那日子过得可太别扭了。”我偷瞄了一眼檀旆的背影,话锋一转:“不过我现在大约知道怎么对付他。” 魏成勋试探着问:“像你刚才那样故意把自己置于险境让他来救你,激发他的怜惜之心?” “我没故意我是真踩空!”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再说激发他的怜惜之心是个什么鬼计策?这能有用?” 魏成勋小声嘀咕:“我觉得挺有用……” “……” 魏成勋见我面色不善,改口道:“你准备怎么对付?” 我答了四个字:“装疯卖傻。” 魏成勋沉默片刻,道:“我还是觉得激发他的怜惜之心有用。” “……” 我们说话间已经到了东平王府的门口,季昭恒和魏成勋告辞离开以后,檀旆回头望我一眼,这才有空问:“你怎么跟出来了?” 我理直气壮地答:“跟朋友闲聊,不知不觉就跟了出来——你和太子说了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见,绝对不会泄露朝堂机密。” 檀旆对我是否会泄露朝堂机密似乎并不怎么上心,凉凉地暼我一眼,不置可否,转身回府去了。 姐姐的婚礼圆满完成,没出任何纰漏,实乃这场士庶联姻之大幸,我回到家,赶紧给自己补了个觉。 可惜我没能在家消停几天,又被皇后召进宫。 下午的皇宫静谧得可怕,我在皇后面前坐了一会儿,发现一直没其他人来唤我,才反应过来这次真的是皇后召见,不是太子借皇后之名召见,不禁一时有些懵。 我进宫这么多次,没和皇后单独聊过,而且我看得出她不大待见我,并不想和我聊。 这次也是一样,皇后把我晾了差不多一刻钟,似乎觉得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才终于开口,问了一句废话:“你姐姐的婚事,都忙完了吧?” 我恭谨地答:“忙完了,有劳娘娘惦念。” “那你家究竟是如何想的?”皇后的视线悠悠落到我身上,带着探究的意味:“单家原属清流名士,乃司空丞相一系,如今家中的长女却嫁入东平王府,以后在朝堂,想要如何自处?” 我敛眸答道:“单家无论属哪一系,都只忠心于陛下。” 皇后从鼻间哼出一声讽笑:“场面话说得好听,但若今后两大势力起了争端,你家到底会站哪边,可有定论?” “娘娘这话说得不对。”我尽量保持着自己声音的沉稳,“朝堂之事,有政见不同不奇怪,朝臣应当依据律法,考虑国家和百姓,采用最行之有效的方案来施行,而不是看提出方案的人是谁,再决定要不要支持,以个人私情影响公事,乃行政之大忌。” 皇后拢起衣袖,眯眼望着我:“单翎,若你是平民百姓,不懂朝政我可以不怪你,可你该知道东平王府的名声如何,既为沅国的清流名士,难道不该与奸臣势不两立吗?” 我深吸一口气道:“臣女就是因为懂朝政,才更明白‘奸臣’这个称号是如何给东平王府冠上的,此乃冠称号者发泄私愤之举,背后的目的也并非为国为民。” “好啊——”皇后怒极反笑,“好一个不偏不倚的单家,你这么做,又可曾为本宫的儿子考虑过?” 我没怎么听懂皇后的意思:“臣女……从未想过要牵连太子殿下。” 皇后狠狠瞪我,咬牙道:“可旁人都以为太子要纳你为妃,你想不牵连,就真的可以不用牵连?” 季昭恒为了不让二皇子打扰我家时常召我进宫,的确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这是我的错,我该早点讲明。 “臣女有罪。”我双手交叠举止身前,向皇后叩首道:“臣女保证,从今以后不再入宫,臣女会跟太子殿下讲明——” “——你不用做这种保证。” 季昭恒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我诧异地回过头,看他走近,抬手免了我的行礼。 “母后,儿臣自己做的决定,后果也该由儿臣自己承担。”季昭恒看着皇后,掷地有声道:“单翎是我朋友,我帮她是出于朋友间的道义,未曾考虑过其他,朋友之间,更无所谓牵连与否。” 皇后欲言又止,抬起左手,将手指轻轻按压上眉心,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是储君,身在东宫,朋友的意义,于你而言便不同了。” 季昭恒坚持道:“儿臣认为没有什么不同。” 皇后没有说话,但我能看到她羽睫之下潜藏的一滴泪,将落未落。 我无意让这对母子闹翻,我理解皇后身为母亲的心思,也理解季昭恒对朋友真诚。 “可是这样的传言,于臣女的名声有碍。”我的声音在安静的殿中显得异常清晰,我低着头,不敢看季昭恒的眼睛,“臣女和太子殿下没有私情,便不该有这样的传言,臣女为自己和太子殿下的名声考虑,也该……以后无事,不再入宫见太子殿下。” 皇后睁开眼睛看我,眸中的光芒忽明忽暗,犹如她的情绪一般,晦暗不明。 “恳请娘娘和太子殿下恩准,以后无事,让臣女不再入宫。”我终于说完了想说的话。 皇后没有出声,只平静地看向季昭恒。 季昭恒在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一切听凭母后决断。” 皇后得偿所愿,转回视线看向我道:“本宫准了。” “谢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臣女告退。”我起身,低头往殿外退去,始终不敢看季昭恒一眼。 殿外站着魏成勋,我并不意外,他若不在才不正常。 魏成勋好奇地问我:“皇后为难你了吗?” 我摇头:“皇后只是说了实话。” “什么实话?” “以单家如今情况,不该连累太子。” “那个老妖婆果然又——”魏成勋把接下来的话忍了回去,愤愤道:“杞人忧天!” 我知道魏成勋什么意思。 我以前听他说太子殿下心里苦,并不是很懂,直到后来跟季昭恒有了来往,才真切地感受到—— 季昭恒有皇后这样的母亲,很难去界定幸或是不幸,但在我和魏成勋看来,的确是不幸要多那么一点。 第14章 妄议 我和魏成勋终归是外人,不好多说什么,离开前,我对魏成勋道:“麻烦帮我转告太子殿下,我说那些话只是权宜之计,不是真那么想。” 魏成勋及时止住怒气,免得自己说出更加不敬的话,然后好奇地问我:“你说了什么?” “会让殿下心如死灰的话。” 魏成勋诧异地看着我,我在他这一目光下镇定地转身,举步走下台阶。 从皇后宫里出来,途径议政殿,我眼角暼到一个身影,不由得顿住脚步,目光上移——父亲今天竟然也被传召入宫,此刻正从台阶上往下走。 父亲边下台阶边问我:“话说完了吗?” 我答:“说完了。” “我也说完了。”父亲走完台阶来到我面前,“正好一道回去。” 我和父亲两人,一个见皇后一个见皇帝,但谈话的内容应该都不愉快,此时我们并肩走在宫城内,迎着初春和煦的微风,异口同声地发出叹息。 父亲道:“少年人当朝气蓬勃,怎么能学我唉声叹气?” “单家如今所处的位置,往左是刀山,往右是火海,还要时刻小心不牵连他人,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我们一家置身风口浪尖前途未卜,怎能不叹息?”我转头望向父亲,“爹,你为何叹息?” 父亲说话时,胡须也随着下巴抖动:“我觉得陛下真难。” “一国之君,忧心国事,自然是难的。”但父亲此时还有空为陛下挂心,我很不能理解:“父亲怎么突然有如斯感慨?” “陛下赐婚,意图在于缓解士庶双方矛盾,保沅国朝堂之稳定,可惜圣旨一下,没一个人顺应陛下的心思——联姻虽成,争斗未息,手下都是一群不听话的猴子,陛下真难。”父亲一脸严肃认真地调侃。 “听爹你这么一说,我们单家仿佛还算幸运。”我也知晓这话都是苦中作乐,但苦中作乐总比怨天尤人的好,“最起码冲我们家的恶意都是明着来的,不像陛下,面对一群阳奉阴违的朝臣,打不得骂不得,坐在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上,说出去的话却无人遵从,真叫人憋屈。” 父亲同意道:“可不是。” “二……二位……”给我和父亲引路的内侍满头大汗地转头望着我们:“不可妄议陛下。” 父亲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仿佛才发现有位内侍在这里:“多谢提醒,不说了不说了……” 内侍把我和父亲送到宫门口,完成任务以后,逃命似的迅速转身,原路返回。 我看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问父亲:“我们这场戏会不会白演了?万一他没胆子把我们的谈话告诉陛下怎么办?” “他那副样子肯定会被盘问,到时候不说都不行。”父亲对此倒是不怎么担心,收回看内侍的视线,欣慰地摸着我的头道:“我女儿真聪明,卖惨的本事学了我一半。” 我等父亲拿下手才道:“女儿尚有一事不明。” 父亲甩甩袖子,一脸大度地准备替我解惑:“讲。” “你在陛下面前卖惨图什么?” “图他给我升官。”父亲笑眯眯地道。 对沅国朝臣而言,赏什么都不如加官进爵来得实际,也最能安慰到父亲。 但父亲前几年一直没在乎过这件事,我很不解:“我以为你在如今的官位上做得挺自在。” “以前是挺自在,以后要做事了,官位不大点不行。”父亲与我边走边说:“第一次联姻圆满完成,陛下已经在盘算第二次,日后会面临更大的腥风血雨,我们家得先做好准备。” 我好奇地问:“有第二次联姻的人选了吗?” “有,你认识——司空尧和徐子烨。”父亲让车夫驾车跟在我们后面,同我一路悠哉悠哉地往家走。 丞相家的宝贝女儿和庶族徐家的小儿子……促成这桩婚事,皇帝忒有雄心壮志了些。 “他们还小啊。”我忍不住道。 虽说按年纪算已经成年,但毕竟还在书院求学,又和卓梦同龄,在我眼里就是群孩子。 “正是因为年纪小,才让丞相有借口拖延婚期,若实在不成,取消婚约就是,陛下只是用以试探,并不想因此事制造一对怨偶。”父亲给我分析着其中的用意。 姐姐和世子那桩婚姻,也是在符合二人心意的前提下定成,我本以为是巧合,没想到皇帝真是冲着当月老去的,不由得诚心诚意地赞叹:“陛下把双方的意愿也纳入考量,没乱点鸳鸯谱,真乃明君。” “士庶争斗那么多年,联姻的目的在于化解矛盾,如果把一对互不喜欢的人强行绑在一块,岂不是火上浇油?陛下怎么能在这种事上犯蠢?”父亲倒是觉得这样的决定理所应当,“太平盛世的皇帝,最不能独断专行。” 我低头受教:“爹说的是。” 父亲抱起手道:“自从小薇的婚事定下以后,各方势力都来试探单家的意图,但有一方一直憋着没吭声,很是能忍。” 这几天被各方势力打探,我也在心里计着数,知道父亲说的是谁:“丞相清楚你装庸碌的本事,知道从你这儿问不出什么。” 父亲摸着胡须道:“那也该从别的地方探听消息——单家有跟司空家走得近的吗?” 单家没有,但单家的亲戚有,我说:“卓梦,跟司空尧走得很近。” “司空尧年纪小不管事。”父亲摇头否决了这一可能,目光落到我身上,疑惑道:“她哥哥司空暻当年跟你同在书院求学,你俩没认识?” “认识,不熟。”我摊手道,“在书院的时候,倾慕司空暻的女生太多,经常把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挤不进去,所以一般都跟魏成勋玩。” “挤不进去?”父亲问:“你挤过?” “对啊。”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当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呢,一群人围在那儿看,原来是给司空暻送花笺荷包——无趣。” 父亲打趣道:“就算你不喜欢他,好歹也有同窗之谊,你送了没?” “我送了,在他生辰的时候送过折扇,还不小心把白花花的扇子给送了出去。”提起那时犯的蠢,我简直记忆犹新。 司空暻是京中美男子,俊美程度跟东平王府的两位公子不相上下,但我那时根本不可能接触东平王府的人,也就无所谓去做比较。 更别说我在书院,见的世面少,司空暻在我看来就是最好看的,没跟其他女生一样把司空暻围得水泄不通,已经是我极为成熟且矜持的举动了。 父辈同朝为官,皆属清流名士,平日里的礼数必不可少,这事还是司空暻先起的头,送过我和魏成勋生辰礼,我们自然要回礼。 我们对司空暻不了解,送他的生辰礼最好是普通不易出错的,所以我送折扇,魏成勋送墨锭,都很符合司空暻文雅的气场。 司空暻生辰时,我和魏成勋把礼物奉上,说了几句恭祝的场面话,司空暻谢过,顺手打开我送的折扇,露出纤尘不染的扇面,嘴角不由得微微抽动了一下。 我脑海中飞速闪过近几日的场景,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扇子是我买的,但扇面是我专程找别的人画的。 那位画手画技了得,绘出一副锦绣山河,还搭了一首《关山月》,看得我甚是喜爱,又买了一把折扇准备找画手去画。 然后今天给司空暻送礼,我拿了还没画扇面的那把…… 魏成勋知道我去找人画过扇面,因此看到空白的扇面也感到奇怪,以眼神询问我怎么回事。 我要是告诉司空暻我送错了,把东西要回来调换似乎有些麻烦且尴尬,于是将错就错道:“我本想找人画扇面,但看了好几家都没找到合适的,觉得无论谁画都配不上你的风骨,干脆把空白的扇面送来——恣意旷达的人生,需要自己来书写。” 魏成勋听我胡扯完以后,看我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大字:真能掰。 司空暻也不傻,他看出我在胡扯,却宽宥地没有揭穿,收起折扇道:“恣意旷达的人生需要自己书写——我很喜欢这句话,多谢。” 我大言不惭道:“不客气。” 我这次送礼给倾慕司空暻的女生们一个不小的震撼,以往她们送花笺荷包,司空暻虽然收下,却看不出多高兴,更别说讨得一句“喜欢”,她们苦思冥想之后得出结论——司空暻喜欢我,所以对我另眼相待。 我对她们这不会拐弯的脑子很是无言,把那群女生招来,语重心长地教导她们:“花笺荷包什么的,你们一个个做得花里胡哨是蛮好看,有的还带香气,可你们也得考虑司空暻喜不喜欢啊,所谓送礼,不是送你们觉得好的东西,而是要送他觉得好的东西,明白了吗?” 她们被我这么一说,都纷纷若有所悟地点头,然后开始一批批地给司空暻折扇。 折扇不比花笺荷包,占地太大,司空暻嫌烦,也不再讲究什么文雅,直接送厨房凑了柴禾。 女生们发现自己的心意都被付之一炬,以泪洗面的同时又说我乱给她们出主意,定是因为我喜欢司空暻,在使手段打压她们。 对此,我深感无奈。 第15章 密友 经此一事,我幡然醒悟:不会拐弯的脑子怎么教都没用,还是不教的好,免得莫名其妙落下骂名。 父亲听我讲完这段经历,极不厚道地笑了一声,可能是不想戳我的心,他力图把那声笑演化为一个咳嗽,可惜没成功,反把自己呛着,变成了一连串真实可信的咳嗽。 我拍了拍父亲的背帮他顺气,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来才道:“你要实在担心,我借卓梦的名义,让她带我去司空府拜访一趟?” “不必心急,”父亲摆着手道,“这事咱家得端着,等人来问。” 我一直觉得单家是被多方围攻,处境危急,父亲却认为单家是在端着架子,等人来问——人与人的境界有差别,父女之间亦然,我对父亲的淡然与豁达深感敬佩。 我和父亲慢慢悠悠回到家里,举步踏上台阶,没想到脚跟还未站稳,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单姑娘——救救我家主子——!” 这声音对我而言不算陌生,出自于我在书院求学时的同窗夏锦如……的随身丫鬟心涟。 心涟幼时随家里卖菜,走街串巷地吆喝,喊出的声既不会破音又高亢嘹亮,极易分辨,我一听就能听出来。 不仅如此,我也习惯了心涟夸张的做派,站在原地等她奔到我面前,伸手一扶,不出意外地扶到了意欲跪下的她:“站着说吧,我又不是能济民救世的神仙,不值你一跪。” 心涟掩面而泣道:“我家主子命不久矣,想在临死之前再见姑娘一面,求姑娘发发善心,跟我回府里一趟……” 我奇怪道:“你让我救救你家主子,又说她命不久矣……可我不是神医,我如何救她?” 心涟的哭声戛然而止,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疑惑道:“我刚刚喊了‘救救我家主子’?” 我肯定道:“你喊了。” 心涟毫不在意地把自己说过的话抛诸脑后:“我喊错了,我来只是请单姑娘随我回府,见我家主子最后一面。” 父亲闻言,倒是轻松放行:“人命关天的事,你随她走一趟吧,若是不回来吃晚饭,记得找人带话。” 说完,父亲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府。 我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门框后,转头望向心涟,根本不信她所谓“喊错”的说辞:“到底怎么回事?” 心涟眼见瞒不住我,看了看周围,凑到我耳边讲出实情:“老爷和夫人要给我家姑娘定亲,姑娘不想成亲,又拗不过家里,所以装病拖延,想躲过这次定亲。” “她怎么想的?是不是装病,郎中一诊不就能诊出来?”我对夏锦如绞尽脑汁想出这么一个昏招感到难以理解。 心涟一脸希冀地看着我:“所以我家姑娘让我来找你,帮她想想办法。” 我皱眉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心涟悲痛地呜咽一声,眼看着又要跪,我赶紧把她扶住:“我跟你回去一趟,但能否帮到她,我不敢保证。” 心涟立刻转忧为喜,领着我坐上夏家的马车。 当年在书院,那些脑子不会转弯,跟风给司空暻送折扇、最后满腔心意被付之一炬的女生中,有那么稀有的几个,保持着基本的理智,没转头怪我瞎出主意——夏锦如就是其中之一。 夏家作为士族中的一支,同样诗礼传家,家中女儿得益于那位年轻时便以美貌闻名于旭京的祖母,个个都花容月貌,到了夏锦如这更是达到了极致。 她的五官倘若分开看,似乎并无什么出彩的地方,但合到那张脸上,就是出奇得惊艳,明媚动人到叫人不敢直视,似乎多看几眼对她都是一种亵渎和冒犯。 连这样一张脸都能狠得下心拒绝,司空暻他如果不瞎,那就必定是个干大事的人。 夏锦如不怪我瞎出主意,反而走了另一个极端,她十分信赖我的理论,遇到什么难题,总喜欢来向我讨教解决之道。 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教的我不免要提醒她:“我之前告诉你们送礼要司空暻喜欢的,结果并不如你们的意,你怎么还信我?” 夏锦如端着一副好学的架势道:“世事无常,自有万千变化,给司空暻送折扇,那叫照本宣科不知变通,但你的理论肯定没错——送礼,当然是送别人喜欢且需要的最为适宜。” 既然夏锦如的想法是这样,那我也的确没什么顾虑,花费了不少时间和她一起研究司空暻的喜好。 我们从司空暻的书桌上找到他经常看的书,仔细阅读其中的批注,去他常去的几家店看他买些什么,又打着学习的旗号跟书院的先生要来司空暻所写的文章,最终确定了司空暻所欣赏的文人有哪些。 后来夏锦如拿着司空暻喜欢的诗集,和司空暻成功搭上了话,并且聊得很开心,越走越近。 我以为接下来的一切都该水到渠成,以夏锦如的美貌和家世,司空暻没有不喜欢的道理,没想到夏锦如却主动结束了两人间的关系。 她看上去没什么后悔的意思,司空暻看上去也并不遗憾,这样的结局我始料未及,好奇心驱使我去问夏锦如究竟怎么回事。 夏锦如告诉我:“他喜欢的那些我都不喜欢,为了和他有东西可聊,我强迫自己去了解,但时间长了以后,我便觉得他不值得我如此辛苦地伪装,而且我看不懂他,除了那张脸以外,他并没有其他能够吸引我的地方,所以我跟他说了实话——那本诗集只是为了和他搭讪特意拿的,并非我真心喜爱之物。” 夏锦如在面对司空暻那张脸时也能有如此清醒的认知,排除她眼瞎的情况,我觉得她也是个干大事的人。 我和夏锦如的关系也就只是这样,当得起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评价,但因为她倾慕过司空暻,我又是传言中被司空暻喜欢的人,我们能和谐相处,自然受人瞩目。 但夏锦如的父母不了解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当我和夏锦如是极为要好的朋友,向来对我很好。 我下了马车,正好看到夏锦如的父母送郎中出来,对郎中说:“实在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心下便了然,夏锦如装病这事应该是被戳破了。 夏锦如父母送走郎中,回头看到我,忙亲切地唤:“小翎来啦?快进来——” 我应声走上台阶,夏母慈爱地拉着我的手道:“你来就好了,锦如这孩子有些一根筋,但最听你的话,你帮我们多劝劝……” 我不敢托大,忙道:“她一根筋的时候我也劝不住,而且有时候越是逼迫她,她反抗得越厉害,其实我觉得……反正她也还年轻,定亲这事要不先缓缓?” “我们也没说要她现在就定亲,只是让她先相看着,但她连看也不愿看——”夏父摇头叹气道:“总之一言难尽。” 夏锦如并非偏激之人,她的父母也是一样,既然夏父夏母是这种态度,我的心也放下了大半:“那我去和她说说,你们别动气、别心急。” 夏父夏母让心涟领着我进去,到了夏锦如的房间,我看到她已经放弃装病,从床上坐了起来,轻轻地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单翎?” “听你的语气像是不知道我会来一样。”我在夏锦如身边坐下,“难道是心涟自作主张叫我过来?” “哦,那倒不是。”夏锦如像是刚想起来自己吩咐过心涟这件事,在床上以膝盖行进,往我的方向挪了挪,“我是怕你知道我装病,不想蹚浑水,不肯过来。” 我确实这么想过来着……但为了避免她在这个问题上深究,我转移话题道:“我听你父母说,只是让你去相看你也不肯?” “我不喜欢他们安排的人,”夏锦如用一双翦水秋瞳望着我道,“何必浪费时间?” “还没见过怎么知道喜不喜欢,好歹先聊两句。”我在这种问题上一般不太纠结。 夏锦如提起气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把想说的话化成了一声叹息,身子一歪躺回棉被上,哀怨地看着我:“是不是就因为我缺少你这份觉悟,才导致没什么人喜欢我?” 我大老远跑来有些口渴,正喝着水,听到她这句话,差点把嘴里的水喷出来——我艰难地把水咽下,以免等会儿呛到自己,然后才道:“其他人说这种话也就罢了,倾慕你的人能从旭京城东排到城西,再从城南排到城北——你说没什么人喜欢你?” “这种事贵精不贵多。”夏锦如抱着棉被坐起身来道:“如果我像你一样,身边之人皆为青年俊杰,那我早挑花眼了。” 我身边? “你说魏成勋?”我虽然不想承认他是青年俊杰,但身为朋友,不该在此时下他的脸面,“他不喜欢我,你想多了。” “不仅是他,还有盛淮、司空暻、太子殿下、东平王府二公——”夏锦如见我眯眼瞧着她,改口道:“好吧,最后这个是传言,传言不可信,总之这些人都和你认识,你似乎想认识谁就能认识谁,根本不费什么力气,哪像我……” 我看着她那张无比叫人惊艳的脸,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应当更不费什么力气。” 第16章 名录 “为什么?”夏锦如一脸懵懂地将我望着。 我被她问的一时语塞。 夏锦如生得极美,但她家中的兄弟姐妹也都不差,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她从未觉得自己有多特别。 也正因为如此,她行事大方不造作,完全不似小门小户的拧巴,深刻诠释了什么叫“美而不自知方是美人之至高境界”。 我要是回答“你长得好看”,必定被她嗤之以鼻,因为她从不认为自己的美貌是可以兑换实物的资本。 “还是说回你装病的事吧。”让她相信自己好看是个艰巨的任务,我努力了那么多年也没成功,如今也不想费那个精力,单刀直入道:“所以你不抗拒定亲,只是抗拒和不喜欢的人定亲,那你何必闹这么一出,跟你父母说明白不就好了?” “他们着急,要我现在就选出喜欢的人,其实我也有点着急。”夏锦如苦恼地皱眉,“我发现自己喜欢人没个长性,最多三五个月,总能找出这人让我讨厌的地方,然后就对这人再喜欢不上了——我都不知道这毛病怎么来的。” 大概是当年喜欢司空暻的后遗症——我心里默默想道。 说了这么半天我感觉有些饿,起身来到案前,顺了两块糕点充饥,边嚼边问她:“那你现在想怎么办?” 夏锦如团了团棉被,往前倾身望着我道:“我一直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同时和这么多青年俊杰保持良好关系还这么长时间的?” 我觉得夏锦如话里有话,直接道:“你是想说,我如何做到吊着这么多人还让他们都不生我气吧?” 我虽然不常打听京中传言,但我有个包打听的表妹,那些人把我的名声传成什么样,我大约有些了解。 传言说我一边对追求者盛淮若即若离,一边跟青梅竹马的魏成勋厮混,搭上了丞相公子司空暻还不够,竟然还敢染指皇家太子殿下,并且荤素不忌,让奸臣东平王家的二公子都对我青睐有加。 夏锦如刚才历数的名字就是这几个,所以肯定听过传言。 流言蜚语最容易引人去讨论,大多数都免不了一颗嚼舌根的心。 夏锦如放下棉被,只着棉袜来到我面前,坐到我身边讨好地笑着:“那些都是倾慕司空暻,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人乱传,我才不信——我是诚心诚意地向你请教。” 她和我讨论这些的时候确实不会多想,也不会转头再告诉别人,人品信得过,我没必要瞒她:“除了盛淮以外,其他人我都是真心当朋友来结交,并未有过其他心思,所以没矛盾——就这么简单。” 夏锦如问:“那你对盛淮是……?” 我答:“我不想和他交好,但也不想和他为敌。” 夏锦如诧异地道:“还能有这种立场?” “为何不能有这种立场?”我笑了笑,“我对他不喜欢又不讨厌,就当泛泛之交来往,有何不可?” 我向来讨厌他人逼迫我喜欢或讨厌某种事物及人,仿佛站中立是个天大的罪过。 夏锦如松了一口气道:“我之前还担心你要和他们中的一个去过上巳节,不好约你,既然你和他们只是朋友,今年的上巳节你能和我一起过吗?” 姐姐出嫁以后,我的确少了一个陪我过节的人,最近事忙,也忘了约人,夏锦如的提议正好,我如捣蒜般点了下头:“上巳节那天我要负责接送表妹,但是她有玩伴,不会和我们一起,你介意吗?” “我怎么可能和小辈计较?”夏锦如大度地摆手。 我又吃了几块糕点,发现她已经心情轻松地哼起了小曲,忍不住问:“你父母那边怎么办?不担心了?” “他们就是怕我闷在家里不出去又不肯相看——”夏锦如撑着脸狡黠道:“我要说我去过上巳节,见见各位世家公子,他们肯定开心。” 原来她已经想到了办法,却还是用装病的借口把我叫了过来,我奇怪道:“你之前怎么不跟你父母说?” 夏锦如说:“之前不知道你能陪我啊,我自己一个人去的话,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道:“我陪你去也不会有什么特别。” 夏锦如望着我,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单翎,你总是这般小看自己。” 切,分明是其他人太看得起我。 父亲和我演的那场戏果然有效,没过几天,皇帝真给他升了官,任水部侍郎——侍郎一职空缺多年,许多重要决策都交由父亲处理,说是升官,其实跟正名差不多。 皇帝既给了好处,父亲便不好再坐着不动,带我勘测了城郊的几处河道,为将来战船下水选址。 修新战船的事因为朝堂上两股势力的扯皮被耽搁多年,之前的选址早被占用,河道也因前几年突发的大水而有变化,不得不另选新址。 父亲手下的官员心血被白费了一次,因为有前车之鉴而不太放心:“大人,这次真能有新战船下水?可别又像之前……” 父亲摸着胡须笑眯眯道:“我都谈妥了,你们认真办事就行。” 问话的官员看起来仍有疑虑,但只得点点头去了。我把在河滩上用石子画好的河道图指给父亲:“这次画对了吗?” 父亲仔细审视了一番,点头道:“对了,动笔。” 我应了一声,拿着砚台去河边取了水,回到树下,用伞遮挡住白日的强光,研墨蘸笔,开始画图。 新修战船原本是沅国每三年一次的任务,若有战船损坏需要替换,则不受时间限制。 六年前,工匠改进战船绘成新的图纸,据说船体更稳,也更适合刚接触水战的士兵用来初期训练,东平王一听就来了精神。 东平王的军功多局限于北漠边境的陆战,麾下士兵不善水战,所以一直没有涉足南方战事,如果有了这艘战船,对他绝对会是一大助力。 但是以东平王在朝中的地位,有人看不惯他继续做大,便对此事百般阻挠,用旧图纸尚且能用、新图纸不够完善的理由一再拖延。 六年过去,图纸被那位工匠一改再改,已经到了人眼所能做到的极限,会不会出问题,也得等造出来试航以后再看。 那位绘图的工匠找到父亲:“大人,这六年来我为战船图纸花费了无数精力,却一直不能看到新船下水,实在让我心焦,烦请给个准话,若是不造,我以后也就不费这个心了。” 父亲让他稍安勿躁,并且承诺他最晚到竟宁十九年年底,战船一定下水。 今年春天还没过完,居然真开始选址,我不由得怀疑父亲为了兑现诺言,在行一条极为凶险之路:“爹,你推动造船一事,无形之中算是在帮东平王,士族这边会同意吗?” 父亲将手背在身后,望着湍急的河流说:“士族不同意,是担心东平王有了新战船,再建功勋,但只要保证南方的战事是由士族这边派人去打,功勋归士族,便不会有那么大的阻力。” “南楚那边如今已是困兽之斗,打赢太过容易,谁都想要这个功勋,东平王自然更想。”我边蘸墨水边问:“你怎么说服东平王放弃?” 父亲问:“你可还记得,去年年初,有人闹着要编修士族名录的事?” 为了严格控制入仕者的身份,几大士族提出要编修士族名录,对所有人的士族身份进行审核,只有符合要求的才能进入名录,得到入仕的机会,去年闹得沸沸扬扬,我印象深刻:“负责编修名录的人收钱办事,祖上三代都是庶族的人也可进入名录,使得那本名录不具权威,没人当真,算是以笑话收场——这事难道还有后续?” “去年夏末,他们又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士族长辈主持编修,能进入名录的绝对是纯血统的士族,连咱家这种不被人重视的都赫然在列,若真的被用来当做选官标准,便会彻底堵死东平王那边的晋升之路。”父亲扯了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笑得像个老狐狸,用狗尾巴草在左边一点,又在右边一点:“我前天给魏家和东平王府之间递了个话。” 我适时接茬:“什么话?” 父亲一脸悠闲地道:“只要东平王府把南楚的功勋让给魏家,魏家便答应反对士族名录的编修。” 我吃惊地问:“谈成了?那……丞相那边,也没反对?” “编修名录只会短期对士族有益,主持编修名录的那几大家族被荣养惯了,家族几乎无人涉及朝政,哪会考虑多方长远的利益,司空丞相早有不满,但身为士族之首,当以反对庶族为己任,所以不好发作,如今有魏家出头,丞相自然顺水推舟。”父亲早已把各方势力的想法都看得清楚明白,如今听他这么一解释,竟好似不费吹灰之力,我对他的崇敬之情不禁又高了一层。 “对了,”父亲回头看我,“那天跑来叫你的那个小丫鬟应当是撒谎哄你过去,你那个叫夏锦如的同窗,没患什么病吧?” 第17章 棘手 我看出心涟撒谎,是基于对她和夏锦如的了解,但父亲是如何看出来的,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同窗命不久矣,那小丫鬟又真是一心为主的话,喊你的声音便不该如此高亢嘹亮——”父亲说,“除非她巴不得你同窗身患绝症。” 我奉承道:“父上大人英明。” 父亲坦然接受我的奉承,问我:“她装病请你过去是要说什么?” 我答:“约我上巳节一起出去玩。” “出去便出去,找人传个话就行,何必装病?”父亲疑惑地指出我话里不合理之处。 “女儿家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你就别打听了。”在父亲这里,我还是得给夏锦如留点颜面,她为了躲避定亲而使昏招,好说不好听。 自从我和姐姐及笄以后,父亲也承诺以后少打听我们的私事,但他偶尔会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忍不住多问几句,此时被我提醒,才道:“行行行,不问。” 我拿起图纸递给父亲:“画好了。” 父亲拿起图纸看了看,确认无误待墨水干结以后,折起来放进木箱装好:“走吧,去下一处。” 春光明媚,树上传来黄鹂的叫声,伴着哗哗流水声,听来分外悦耳。 “又到一年上巳节……”此情此景之下,父亲突然开始摸着胡须吟诵:“溱与沩,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 我听着感到苗头不对,正准备默默走开,但为时已晚,父亲已经问出了长辈们最常问的话题:“上巳节和同窗一起出去是不是有些浪费,怎么不约个世家公子?听说檀旆要在营里训练不能过节——之前经常和你一起玩的那个魏成勋,我看着倒也不错。” 我算是明白夏锦如为什么要装病躲避定亲了,长辈追着问这种事实在让人尴尬:“我和他只是朋友,要真喜欢我肯定约他,您就别操心了,啊。” 父亲旁敲侧击数次无果,总算暂时放过这个问题,把心思放回教我画图上来。 到了上巳节当天,父亲公务缠身,母亲懒得出门,我独自一人牵着马来到府门外,看到夏锦如准时赴约,同样骑着一匹骏马来到我面前。 沅国素有尚武之风,身为士族女子即使不习武艺,骑马的本事也是必备,但我之前没见夏锦如骑过,所以有些吃惊:“你不乘车?” “去年我乘车过的上巳节,被堵得什么都没看上,今年绝对要自己骑马。”夏锦如摇头沉痛地叙述着自己悲惨的经历。 沅国边境承平日久,百姓安居乐业,有空闲过上巳节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出去踏青游玩的路也变得拥挤,只不过我一直骑马,对我没太大影响而已。 夏锦如翻身从马背上下来,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香草药包,笑着递给我道:“愿尔身体常健,辟邪消灾。” 我也拿出香草药包回赠给她:“同祝。” 夏锦如接过药包,无奈道:“多说几个字会如何?懒死你算了。” 我听从她的建议,祝福道:“愿尔身体常健,辟邪消灾。” 夏锦如尴尬地挠头:“一样的话说两遍听起来有些傻……” 我道:“同感。” 我和夏锦如分别把药包系在腰带上,骑马前往卓梦家,没想到卓梦已经收拾好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准备启程了。 她远远看到我,冲我喊了一声:“二表姐——” 卓梦策马向我这边过来,到我近前才说:“阿尧大病初愈,我和徐子烨去看她,今天不去过节了。” “哦,那你赶紧去吧。”我道:“代我向她祝好。” 夏锦如有样学样地加入谈话:“也代我向她祝好。” 卓梦奇怪地望着夏锦如:“这位姐姐是……?” “瞎凑热闹的,不用理她。”我对卓梦说:“你快去。” 卓梦郑重地点头,骑马离开。 夏锦如等卓梦走远后,理直气壮地说:“虽然我和那位阿尧姑娘不认识,但礼节要尽到,我不过说一句‘代我问好’,哪里是瞎凑热闹?” 我说:“我表妹的这位朋友,全名叫司空尧。” 夏锦如停顿片刻,试探着问:“司空暻的亲戚?” 我答:“司空暻的亲妹妹。” “哦……那还是不说的好,免得误会。”夏锦如总算理解了我的用意,继而又道:“他亲妹妹大病初愈,那今天应该会在家照顾,不来过节了?” 我打趣道:“难道你对司空暻旧情难忘,盼望着等会儿见到他?” 夏锦如摇头道:“我是怕尴尬,盼望着不要遇见他。” 旭京城的人过上巳节有许多好去处,但最好的一处莫过于西郊的樱花林,那里被开凿了一汪特别的环形池塘,可用于曲水流觞的活动。 正因为是文人雅士汇聚之地,准入的门槛比其他地方略高,只有在上一年的赛诗会上获得名次的人才能得到邀请的名帖。 幸而我和夏锦如作诗的能力都不算太差,勉强混了个最后一名,拿着名帖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 所谓曲水流觞,就是众人坐在河渠两旁,由上游的人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就由谁取杯饮酒并即兴赋诗。 这对作诗的能力是项极高的挑战,我和夏锦如自然不敢轻易尝试,在一旁看看热闹就好。 桃花林中也有我和夏锦如能参与的活动,比如投壶和吃。 但在我和夏锦如投壶分别连中三十次以后,主持投壶的人不得不取走我们手中的箭矢:“两位,你们要再这么赢下去,后面的人就没奖品可拿了,玩点别的去吧。” 我和夏锦如只好黯然离场,前去寻觅吃食。 此处林木繁多,春季干燥,为防火灾,禁止来的人携带火种,加之上巳节本就要不能动灶火,所以这里售卖的,都是各种各样美味的冷食。 我每年都要去那位卖豆腐的老伯摊前吃一碗他做的豆腐,今年也不例外,但令我感到神奇的是,夏锦如竟也是这里的常客。 “我们都在这吃却没遇到过一次?”我对夏锦如道:“该说我们太没缘分还是太有缘分?” 夏锦如说:“时间赶巧每年都错开,应该是太有缘分——老伯,您手艺又精进了。” 卖豆腐的老伯腼腆地笑着说:“承蒙两位姑娘不嫌弃,每年都来照顾我的生意。” 我咽下嘴里的豆腐才道:“是您做的好吃,不得不来。” “老伯,要一碗豆腐。”——随着这句话的话音落地,夏锦如略有些僵硬地抬头,瞪大了眼睛望向发声的人。 是夏锦如推测应该会在家里照顾妹妹,不会来过节的司空暻。 我和夏锦如是此刻在一张四方桌前相对而坐,司空暻要了豆腐以后,坐在了我右手边的空座位上。 我看到夏锦如端着碗想走,清了清嗓子瞪她一眼,以眼神示意她老实坐着。 小场面,慌什么。 “老伯,我要一碗豆腐。”——听到这个声音,我如堕冰窟,和夏锦如一样略微僵硬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发声的人。 是多日未见,我以为在营里训练不可能来过节的檀旆。 他要了豆腐以后,在我左手边的空位上坐下,与司空暻相对。 我端着碗想走,夏锦如清了清嗓子瞪我一眼,以眼神示意我老实坐着。 我为何要跟夏锦如这样互相伤害…… 东平王和司空丞相在朝堂上明里暗里地作对多年,他们的儿子如今却在一张桌子上相对而坐,真是沅国朝堂的又一大奇观。 司空暻率先开口:“中郎将今日没有练兵?” 檀旆勾了勾唇角道:“边境无战事,便照常过节。” “边境安宁,全仰仗东平王治军严谨,麾下将士勇武非凡。”司空暻不疾不徐说着场面话,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不谄媚也不讥讽,看似真诚却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疏离。 卖豆腐的老伯不认识他们,无知无畏地给他们端来两碗豆腐,道了句:“二位公子慢用。” 我和夏锦如默契地加快了吃豆腐的速度,准备赶紧吃完走人。 “单翎,”司空暻突然道:“听说令尊最近在勘察河道,为战船下水选新址?” 司空暻来试探我并不可怕,这么长时间了,丞相家要是能继续忍着不问才叫父亲担忧,但我没想到他是当着檀旆的面来试探。 我本来打算在分别面对他和檀旆时,执一套略微不同的说辞,如今两人都在场,事情就比较棘手。 于是我只能尝试回避这个问题:“家父是朝臣,我不是,朝政之事,我不插手。” 檀旆在一旁悠悠地揭穿我的谎言:“我看那些勘察后画的河道图,有的是出自你的手笔。” 谁能想到司空暻和檀旆有朝一日会联手向我逼问实情?在以前我绝对会说这是天方夜谭。 “哦——”我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家父叫我画图是为了选址,这个我是真不知道,我就是画着好玩,没问过他目的。” “单翎,”司空暻转头望着我,意味深长道:“我以前真是小看了你家。” 作者有话要说:单父所吟诗句出自《诗经·郑风·溱洧》是描写郑国三月上巳日青年男女在溱水和洧水岸边游春的诗。当时郑国的风俗,三月上巳日这天,人们要在东流水中洗去宿垢,祓除不祥,祈求幸福和安宁。 单父念的那两句(溱与沩,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意思是:溱水洧水长又长,河水流淌向远方。男男女女城外游,手拿蕑草求吉祥。 (以上资料出自百度百科) 是在变相地告诉单翎:上巳节本就是个青年男女一起出门谈恋爱的日子,你跟女孩子出门太浪费了呀,干嘛不找位世家公子呢? 非常含蓄地在催单翎谈恋爱。感谢在2019-11-17 16:52:12~2019-11-20 05:1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暖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士庶 小看了我家这事不能怪我,得怪父亲装庸碌装得太好,骗过太多人,但这话我肯定不能说。 于是我用一种极为无辜且天真的语气,带着一脸懵懂的表情,呆滞地问出了一个字:“啊?” 全然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司空暻微眯了下眼,我则尽量保持着脸上的表情不变,片刻之后,司空暻似乎没在我脸上找出什么破绽,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夏锦如吃完最后一口豆腐,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微微颔首,和她同时起身。 夏锦如笑着对司空暻和檀旆道:“二位慢用,我们先走了。” 我牵过夏锦如伸来的手,和她一起逃也似的离开了豆腐摊。 “真吓人……”夏锦如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不愧是朝中两大势力头目的儿子,感觉谈笑间就能让人灰飞烟灭。” 我说:“你形容得非常精准。” 话音刚落,我后脑勺突感一阵冲撞而来的钝痛,脚下不禁一个趔趄。 我的手还和夏锦如牵着,被她紧紧拉住,因此没有摔倒,头晕眼花间,我听到夏锦如在对我身后的人吼道:“往哪儿踢呢?没长眼吗?!” 眼前的景物渐渐明晰,我才看清砸到我后脑勺的是一个鞠球,被我的后脑勺反弹之后掉到地上,刚在草地上滚了一段停下。 那个鞠球被人捡了起来,我顺着捡球人的手往上一看,发现是盛淮,不由得呆了下,想拉着夏锦如离开。 夏锦如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是我拉得住的,她撸袖子道:“那小子过来了,你等着,我要找他算——” 看到盛淮走过来,夏锦如稍微止住了一点动作,更加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她只有在气头上的时候才会对盛淮说话这么冲,我赶紧扯了下夏锦如的袖子把她拉过来:“你别耍蛮了,人家还不兴来过个节吗?冷静,冷静……” 夏锦如不屑地从鼻间哼出一声:“呵——” 蹴鞠的几个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关切地问我:“姑娘你怎么样?要不要去见见郎中?” 我揉着后脑勺摇了摇头,除了手能摸到肿起一个包外,我并未感到什么不妥。 “实在抱歉,”踢鞠球砸到我的那人诚恳道:“要不姑娘你在这儿稍等片刻,我给你请个郎中过来看看?” 他道歉的态度良好,我也没有追究的必要,再次摇头道:“不必了。” 盛淮把鞠球扔还给那人,冷声道:“贺大人最近看上去挺悠然,看来吏部没什么事摊派到你头上,让你闲得发慌?” 那位贺大人眨了眨眼,迟疑道:“我……” “盛大人又不在吏部任职,如何得知别人有没有事忙?”檀旆的声音响起,我心知自己这次是被绊住跑不掉了,绝望地捂了捂脸。 檀旆信步走到我面前,自然地抬手扶住我的头道:“我看看。” 他常年习武,对于跌打一类的伤病应该比我更懂,我老实地随着他手下的动作侧身转头让他看。 岂知竖子下黑手,在我肿起的包上按了一下,疼得我“嗷——”了一声,倒吸几口冷气,夏锦如被吓得握我的手一紧。 “回去拿化淤膏揉一揉,没什么大碍。”檀旆放开我的脑袋,轻描淡写道。 他说得轻巧,夏锦如看我和他的眼神已经转化为惊恐,但同时又带了一点难以理解眼前情形的困惑。 别说她会困惑,檀旆对我的态度也总让我困惑,最终只能归结为檀旆他是个好人,就是手贱,加之嘴有时候也挺贱。 檀旆手里挂着一个香草药包,我看着挺眼熟,果不其然,他抬手递给我:“你东西掉了。” 居然真是夏锦如送给我那一个。 我讪讪接过,准备等会儿把它系紧一点:“多谢。” “单翎,”盛淮骤然开口道:“身为士族女子,不该与庶族来往。” 我下意识地道:“我不可能和他没有来往,我姐姐嫁给他哥了。” 今天若是被盛淮把这句话坐实,以后我家行事就会被处处掣肘,所以必须要反驳,而且还得用姻亲这种理由来反驳:“陛下亲赐的婚,你要让我家抗旨不成?” “士庶之隔犹如天堑,”盛淮不为所动道:“圣旨是圣旨,你姐姐也只是你姐姐。” “你的意思,我姐姐嫁入东平王府以后,我就必须和她断绝关系?”我反问:“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盛淮望着檀旆,语气不屑:“庶族皆为宵小之辈。” 这话说得可谓过分,在场的庶族们明显胸口起伏了一圈,但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理智,不满道:“烦请盛大人慎言!” “宵小?”檀旆重复着这个词,语气略带玩味,眸光无畏,嘲讽般偏了下头:“宵小行为鬼祟,多用来形容夜间行动的盗贼——我才懒得这么偷偷摸摸,我喜欢明抢。” 夏锦如在我身旁发出一句无声的惊叹,从她的口型来看,像是:“哇哦——精彩!” 士庶相争原本只在朝堂上发生,如今檀旆和盛淮在此处对峙,话语间隐隐有了锋芒,双方的人眼见事态不对,都纷纷围了过来。 盛淮挑眉,冷笑一声:“明抢是吧?” 电光火石之间,我只觉得眼前一道疾风掠过加上“砰”的一声——盛淮一拳打到了檀旆脸上。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乎我的预料,我看着眼前的情景,只觉得脑中一片嗡嗡作响。 檀旆因为没有准备,被打得偏过头去,但好在后退半步就稳住了身形。 他用拇指抹了下嘴角,看着指腹的血迹,轻蔑地笑了笑,然后迅速挥拳回敬,直接将盛淮打翻在地。 这一拳算是把双方的矛盾彻底激发,周围分属士庶的男子都一拥而上,把女子掩护到身后,我和夏锦如也因此被推出了混战的人群。 “你们都给我住手!”我看到事态扩大,冲进去想把两人分开,但如雨的拳头即刻向我砸来。 檀旆在一片混乱中看到我的情况,咬牙暂时放弃了攻向盛淮的手,转而一把把我搂到怀里侧过身去,用后背替我挡下所有攻击,并且对自己这边的人吼道:“住手——!” “停下——!”盛淮他还算有点良心,看到被打的人变成我,也对他那边的人叫停。 双方停止攻击以后,我从檀旆怀里挣扎出来,气得一一指着他们鼻子骂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一个个的都在朝中任职,却要学粗鄙之人在这打群架!若是被哪位御史看到了参一本上去,我看你们谁还敢这么嚣张!” 这群人总算被我骂醒,为自己的官职考虑,默默收了怒火和拳头。 有人好奇地问檀旆:“二公子,这位姑娘是——?” 檀旆瞪他一眼:“闭嘴。” 那人讪讪地闭上嘴退到一边。 “这是怎么了?在西郊樱花林打架——陛下特许的论诗谈文之地,你们一个个都长本事了吗?”说曹操曹操到,身为御史的司空逸轩带着满身监察百官的气派走了过来,众人被他的气势一震,竟纷纷让出路来。 司空逸轩来到众人之间,目光从檀旆身上转到盛淮身上,最后扫我一眼,语带讥讽道:“二位可别是在争风吃醋吧?” 盛淮面上的神情一滞,垂眸没有答话,檀旆则一脸“老子就算做错了也不承认”的理直气壮。 司空逸轩是司空暻的堂兄,御史台中参本参得最勤的人,皇子都被他参过,不仅如此,这人毒舌起来能让被说的人脸上火辣辣得疼,几乎是朝臣心中最大的阴影所在,是连父亲都夸赞过的人才。 在一片静默之中,有人适时地清了清嗓子,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我也随之望去——竟然是魏成勋。 魏成勋走过来,对司空逸轩行礼以示尊敬,司空逸轩也按礼回敬,然后魏成勋才道:“事发突然,我凑巧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不如让我跟您说说?” 司空逸轩刚要点头,庶族之中有人高声道:“你们魏家也是士族,肯定会有偏帮!” “阁下不如先听我说完,若有不妥之处,你再反驳如何?”魏成勋问道。 那人勉强同意,点了点头。 “刚才盛大人谈了一点士庶之隔的见地,但用词有些偏激,中郎将回讽了几句,盛大人一时怒火中烧动了拳头,中郎将也马上回击——”魏成勋看着之前担心他会偏颇的人问:“不知我说的可还算符合实情?” 那位庶族官员皱眉道:“魏大人到现在所说的话,都还算公正。” “魏成勋——”盛淮道:“你这是何意?” 魏成勋不紧不慢道:“刚才你也听见司空御史说的话了,此处乃陛下特许论诗谈文之地,只要在赛诗会上获得名次便可进入,这就已经明示了此处不讲究什么士庶之隔,盛大人不该在此处说这种话,千古文章,可从来没人计较写作者的身份。” “说的不错。”司空暻此时也走了过来,加入谈论,“我辈治学,当以学识为高低秩序,讲究身份的话,只怕太多人的才华都会被埋没,于长远计,并不是什么好事。” “当年司空丞相抵制庶族,是抵制不学无术的庶族。”魏成勋看了司空暻一眼,后者点一点头,赞同他的说法,“身为沅国朝臣,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难以担当大任者不许为官,而非庶族不许为官——结果年深日久,丞相之意被人曲解,甚至被拿来利用,被某些人为自己谋利,此事,早就该有一个说法了。” 此时此刻,我脑海中只有一句话:父上大人,您实在英明! 第19章 过往 父亲的递话之举乃是私下所为,没让协议双方以外的人知晓,所以盛淮看到魏成勋和司空暻如今的态度,难免会感到震惊。 而我此时为了不露破绽,不得不装出一副“啊现在是怎么了我也不是很懂”的样子,和夏锦如一样把困惑的目光在众人之间移来移去。 司空逸轩背着手,扬声道:“事实既已清楚,我便也照实回禀,诸位要是不想被参本,就都趁早散了吧。” 他这句话着实管用,除了当事的几人以外,其他人立刻作鸟兽散,我拉着夏锦如想走,她定定地站在原地对我道:“我们未领朝职,并不受他威胁,急着走做什么?你不跟中郎将道个谢?” “呃……” 檀旆刚才保护我不被打来着,确实应该道谢,夏锦如说的在理。 司空逸轩此时正跟司空暻说着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我听见:“前几天家里还盘算着让你和单翎定亲……” 我听到这句话,视线不禁转了过去。 司空暻闻言,脸上的表情冰冷得像是要杀人。 司空逸轩掩唇咳了两声:“现在看来倒是不必,我会告诉家里,这里有人两情相悦,别乱点鸳鸯谱了。” 司空暻脸上的表情一松,满意道:“甚好。” “甚好什么?”我下意识地反问:“什么两情相悦?谁两情相悦?” 司空逸轩看看我又看看檀旆,意有所指道:“抱都抱过,不必否认了吧?” 我:“……” 檀旆眯起眼睛:“不知司空御史从何处得知此事?” “你们刚才抱的时候,大家都看——”夏锦如无意识地插话,继而反应过来事情不对:“司空御史你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啊?怎会知……” 在场的人突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我尽量不惹人注意地抬手想去捂夏锦如的嘴,她一把把我的手按下,用一种被好友欺骗后感到难以置信的控诉语气质问我:“难道你们之前还抱过一次?!” 我实在没想到夏锦如这么快就推导出了结论,结巴着道:“不……不是你想的那种抱……” 夏锦如怔愣片刻,诚心诚意地发问:“还有哪种抱?” 我发现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恼火地转头看向魏成勋。 当天在东平王府看到檀旆抱我的只有他和季昭恒,季昭恒身为太子不大可能和朝臣聊这些闲事,会说的人就只剩下他。 魏成勋赶忙抬头望天,躲避着我的视线转移话题道:“今天天气这么好,大家继续过节吧,别浪费了大好春光。”然后迅速转身开溜。 夏锦如指着魏成勋的背影道:“看来我问他就能知道了?” 我惊恐道:“你问他这个做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看把你紧张成什么样。”夏锦如狡黠地笑笑,目光瞟向我身后,忽的一滞,似乎被什么吸引了视线,她拍了拍我的手道:“你自己先回家,不必等我啊——” 说罢,提着裙摆向我身后跑去。 也不知去找谁。 檀旆等她走后,在我身旁对我道:“我有事问你。” “哦。”我应了一声,跟檀旆到别处单独去谈,盛淮看着我的动作,欲言又止,我则把目光转向别处,装作不知,并且不再与他视线相接。 走在路上,檀旆问:“你跟盛淮究竟怎么回事?” 我大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不问单家的立场,就不至于让我紧张,我答了四个字:“说来话长。” 檀旆同样用四个字把我给堵了回去:“长话短说。” 我道:“好吧,就从我在书院求学那会儿开始说起。” 檀旆的眼刀朝我飞来,我视若无睹,慢悠悠地开始讲那段过往。 竟宁十四年的夏天,刑部重审积案要案,大姨夫和表哥都在刑部任职,忙得脚不沾地,父亲便使唤我和姐姐过去帮忙,还美其名曰让我们多历练历练。 我那时尚在书院求学,别的学子放学后跑去蹴鞠逛街读话本,我则捧着一摞摞卷宗看得头昏脑涨;别的学子谈论时下的新鲜玩意儿和各种有意思的传言,我却几乎能把《沅律》背下来。 总之,我失去了那年夏天青春年少,应有的快乐。 每天忙于应付学业和刑部公务,我和朋友的交流也少了许多,所以并不知道夏锦如那段时间在跟谁来往,直到某天夏锦如红着眼眶问我:“单翎,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报复盛淮,让他身败名裂?” 我才知道她刚和盛淮经历了一段快乐美好的时光,但最终发现一切都是人为制造的假象,盛淮不喜欢她,并且狠狠嘲讽了她,说自己不过是玩玩而已,叫她千万别当真。 我讷讷道:“你跟盛淮来往……是脑子进水了吗?” 盛淮所在的书院和我所在的书院隔着两条街,按理来说不会有什么交集,然而盛淮对于旭京城的学子而言,是个知名人物,想不听到他的名字都不行。 旭京城赫赫有名的几位年轻公子,出名的方式各不相同——司空暻凭借出色的学识,东平王府的两位公子凭借耀眼的军功,盛淮凭借的……是坊间津津乐道的纨绔行事。 盛家善于理财,而且财不外露,但自从出了盛淮这个子孙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件事——盛家绝对是京中士族最有钱的一家。 盛淮常去乐坊,只要当天有舞姬能哄得他开心,散尽千金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盛家的家底能扛得住他这般挥霍,足可见殷实。 不仅如此,盛淮本人生得丰神俊朗,不喜礼法约束,常有出格之举,这样的性格,也为他平添了一股别样的风流倜傥。 他靠着这份风流倜傥流连于花丛间,从不对谁许诺真心,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真实写照,而爱慕他与他有过感情经历的女子,却都对他死心塌地难以忘怀。 大多数脑子清醒的人都该知道盛淮是个什么货色,而我认为夏锦如绝对是脑子清醒的人之一,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 夏锦如听到我的反问,咬牙道:“你就当我鬼迷心窍了吧——先别管这个,你就说有没有办法报复他?”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答她道:“可以寄希望于盛家没落,或者盛淮毁容。” 夏锦如居然真的开始盘算:“如果我把夏家所有能动用的势力用上,打垮盛家有几分胜算?” “如今士庶争斗都没争明白,你还想搞党争,把朝局搅得更乱?”我怜悯地看着她,摇了摇头,“没有胜算,陛下、东平王和丞相三方势力,会联手把翻浪的小虾米剿灭。” “这样就只剩毁容。”夏锦如呢喃着道:“让他毁容必然违反沅国律法,要进大理寺……不值当不值当,我何必为了这种事搭上一辈子?” 夏锦如总算在怒火中保持住了一丝清醒,飞快地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两条路分明都走不通。” 我打了个哈欠把卷宗翻过一页:“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说的是‘寄希望于’,也就是说你安心等待这件事发生就好了,什么都不必做,做了反倒坏事。” 夏锦如听得直皱眉:“为何我觉得你现在说话的样子像极了算命的?提前声明,我从来不信这个。” “我也不信这个。”我听到她这样说,只能跟她再解释清楚一点:“其实你根本没必要生气,他如今被人捧着,尾巴翘到天上,不知自己的斤两,没多久便会摔得头破血流,想到此处,我反倒有些可怜他——趁他春风得意,让他过几天好日子吧,过一天少一天。” “过一天少一天?”夏锦如怀疑地复述着我的话,但最后总算勉强接受我的说法,又问:“那你说‘做了反倒坏事’是何意?” “你听说过‘不撞南墙不回头’?”我问道。 夏锦如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报复他,那你就成了那堵让他回头的‘南墙’。”我说,“但你如果任其发展,让他义无反顾继续往前走,走上万丈悬崖,再多往前一步,便能跌得粉身碎骨。” 夏锦如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到我手里的卷宗上,再从我手里的卷宗移回我脸上,用手背探了探我的额头关心地问:“单翎,你是不是最近看这些看多了脑子有点糊?要不要休息一下?” “脑子是有点糊。”我按下她的手,承认道:“不过还不至于变成神棍,用些玄妙之语来糊弄你,放心。” 夏锦如虽然尚有疑虑,但还是听从我的劝告,强自忍耐下了怒气什么都没做,我对此深感欣慰。 但世事嘛,总会有那么一点无常,我不是神棍,更不是真神,不可能预料到后来变故的所有细节,所以变故发生时,我除了微微有那么一点惊讶外,大体还算镇定。 因为看卷宗导致脑子糊带来的唯一影响,大概就是没想到有人会这般闲得慌,偷听了我和夏锦如的谈话,再把我说的话一五一十转告给盛淮。 第20章 纨绔 当天傍晚,我因想着一定要看完手里那份卷宗,不知不觉就过了时间 ,回过神来时,书院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经走光,而我腹中也感到一阵饥饿,这才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我刚把毛笔和砚台清洗干净在案几上放好,就发觉前方笼罩了一片阴影。 我抬起头,发现是盛淮带了五六个人来到我所在的学堂,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副恶霸带着走狗出街的架势——这个比喻当然是因为我带了个人的好恶而偏向贬义,若是对盛淮死心塌地念念不忘的女子,大概会将之比喻为贵公子带着手下出巡,还特有气势那种。 盛淮一撩衣摆在我对面坐下,动作的确如传闻所说的那样,一举一动皆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风流仪态,悦目而潇洒。 他的脸则更甚,浓眉之下一双柔情目,鼻梁高挺,面如冠玉,随着嘴角笑意的展开,愈发让人感到春风拂面:“听闻姑娘对在下的行事发表了高见?” 他的手下围成了一堵人墙,我心知不说几句是走不了的,镇定地坐回位子上,诚实作答:“高见谈不上,实话实说罢了。” 盛淮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狠戾,我不得不承认,在他那张脸上,即使是这样的表情也不减损他的英俊分毫,反而还平添了一丝别的韵味,但他因为我那几句话就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叫我始料未及。 “有些人总以为自己能窥一斑而知全豹,实则根本就是盲人摸象,被眼前有限的信息蒙蔽双眼,从而做出错误的判断。”盛淮说罢,挑眉问我:“姑娘可否认同这一理论?” 我谨慎地点了点头道:“此话不假,运用在某些人身上也非常合适。” 盛淮的目光落到我尚未整理好的卷宗上:“你既然在看这些,想必也懂得如何断案,我这里正好有一桩官司,说与你听,让你来断一断,如何?” 我抬抬手,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盛淮好整以暇道:“竟宁十四年,有位公子喜欢了一位姑娘,为她鞍前马后,予取予求,这位姑娘并不喜欢这位公子,却从不拒绝公子的好意,反而把公子当狗一样使唤。后来姑娘厌倦了,懒得再与公子做戏,便一脚把公子踢开,转而寻找别的人继续为她效劳,你说,这位姑娘该不该受到同等的对待?” 我叹了口气道:“盛公子,我以前只当你行事纨绔了些,脑子是好的,岂知你被人蒙蔽到这种地步,至今还在为他人拙劣的谎话跑腿卖命。” 盛淮眯了眯眼,有些不耐道:“有话直说,别遮遮掩掩。” 切,遮遮掩掩的明明是他。 “我是怕说出来你不信,毕竟事关你的好兄弟张河泽。”我这句话有奇效,甫一出口就吸引了盛淮的注意,眼睛死死盯着我。 他半晌没有说话,脑子里似乎在经历十分复杂的思考过程,再次开口时,眼神可怕得像是要杀人:“讲。” “张河泽喜欢我朋友,可惜表达爱意不成,被我朋友婉拒,他恼羞成怒以后,跑到你面前装样,说自己被玩弄了感情,辜负了真心,你自视甚高,想为他出头,便以玩弄感情的手段报复了我朋友——其实张河泽不过是在利用你,我朋友黯然神伤时,他借机前往安慰,甚至不惜通过说你的坏话来寻找话题。”我看到盛淮的嘴唇越抿越紧,生怕他处于盛怒之中听不到,特意缓了片刻才继续道:“好在我朋友早就看清楚张河泽是怎样一副嘴脸,直接断了往来,不然又会是一桩难断的官司,你说是不是?” 盛淮抿着唇问:“你这个朋友叫夏锦如?” 我道:“正是。” 盛淮静默片刻,怒极反笑:“你说我就信?” 我摊了摊手,遗憾道:“就说你不会信。” “单翎,”盛淮看样子已经失了与我扯皮的耐性,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俯视着我道:“从小到大,没人能在我面前这般张扬,就算聪慧如你也不行。” 我同样起身,直视着他,笑容愈发灿烂:“那是你见的世面太少,我早就说过,你被捧惯了,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给自己说的话拿出证据,要么……”盛淮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不怀好意道:“我可不敢保证我这群手下会干出什么事来。” 我冷笑道:“夏锦如拒绝张河泽,以及后来张河泽百般纠缠都是我亲眼所见,你讲的这个故事,却是张河泽的一面之词,要说证据,也该是要你拿出证据。” 我平生最受不得威胁,而且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跟盛淮拖延的这点时间,足够撑到魏成勋跟其他几个男生蹴鞠回来,他们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盛淮的最后一句。 魏成勋轻轻地“呵”了一声:“可以啊,不远万里跑到我们书院来欺负人,有胆识。” 盛淮和他的手下们看到魏成勋等人进来,眼见他们这边人数占劣势,转头就想来抓我做人质——我的武功差些,但逃跑的时机抓得最为精准,早趁着魏成勋等人吸引他们注意时跑开,来到门口这边,其他几个男生上前一步,把我护到身后。 “欸,你们听见盛大公子刚才说什么了吗?”魏成勋扬声调侃道。 “什么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吧?”一男生毫不在意地撸袖子道,“真巧,我也不敢保证。” “听说这位盛大公子还玩弄了咱们书院女生夏锦如的感情。”另一男生摩拳擦掌道:“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魏成勋满意地总结道:“这么说,我们不算私斗?” 众男生异口同声道:“不算!” 魏成勋再问:“学监若是问起,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回?” 众男生又道:“知道!” 挡在我前面的男生指了指我说:“这不还有人证吗?单翎你总不会忘恩负义吧?” 我摆正了脸色道:“诸位都是在保护我免受伤害,先在此谢过。” “好嘞——”魏成勋把鞠球扔到一边,语气兴奋道:“盛大公子,实不相瞒,我早就想揍你了。” 其他人异口同声道:“我们也是!” 靠皮相和家世流连花丛的人,比如盛淮,会成为大部分男生的公敌,我今日方知这一道理为真,不由得感慨世事的神奇。 众男生喊完以后,凭借平日里蹴鞠的默契,十分有序地发起进攻,堵门的堵门,拦人的拦人,立刻就把盛淮的一干手下围堵在学堂内,可惜刚一摆开架势,方学监就闻声赶了过来:“住手!谁敢在学堂打架?!我今天就让他退学!” 众人纷纷停手以后,保护我的男生见机行事,指着盛淮那边道:“方学监,他们不是我们书院的人,刚才还想欺负单翎来着,我们是正当防卫。” 方学监闻言望向盛淮那边:“你们是谁?到我们书院做什么?” 盛淮的手下盛气凌人地上前一步:“我们公子可是——” “退下。”盛淮的一声号令止住了手下的嚣张气焰,等手下退到后面,才对方学监道:“在下盛淮,到这里只是想找贵书院的学子说两句话。” “说两句话?”保护我的男生好笑地重复道:“你说你不敢保证他们会做些什么,这叫说两句话?!” 方学监往我们这边瞟了一眼,示意保护我的男生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继而转头对盛淮道:“书院乃教书育人之所,闲杂人等不可入内,公子如果是其他书院学子,前来交流学问,倒也不算坏了规矩,但你带的这些人,应当不是学子吧?” 盛淮没有答话。 方学监没等他太久,见他不答话,便舒展开眉眼道:“既然不是,那事情就好办了,所有人听好——把这些闲杂人等抓起来,跟我一起,交由京兆尹府问话。” 男生们闻言立马来了精神,仗着人数上的优势,三下五除二将人反绑起来,带上我,跟着方学监一起出了门,看都懒得多看盛淮一眼。 走在路上,众人情绪高涨得堪比过年,一男生跑过来问方学监:“您平日最爱跟人讲道理,怎么今日碰上盛淮便不讲,是因为他不是我们书院的学子,懒得多说吗?” “我的确懒得多说,但不是这个原因。”方学监拢了拢袖子道:“夏虫不可语冰。” 那男生没听懂方学监的意思:“什么?” “道理是讲给人听的,”我在一旁解释道:“人言岂可同兽语?” 男生愣了一下,理解清楚意思以后,不禁笑开:“你怕是深得方学监真传,话说得比他还狠。” 方学监摸摸胡须,欣慰地点头道:“嗯,骂人不带脏字,你们以后要多像单翎学习。” 男生立刻拱手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滑稽。 京兆尹府距书院太远,骑马还好些,但我们这些学子抓着一堆人,马匹不够,招摇过市也太不成体统,所以直接交给了最近的巡防营卫队,由他们带去京兆尹府。 作者有话要说:夏虫不可以语冰是出自《庄子集释》卷六下《庄子·外篇·秋水》的一句话。意思是不能和生长在夏天的虫谈论冬天的冰。比喻人囿于见闻,知识短浅。——以上资料来自百度百科 第21章 水车 第二日我到了学堂,正在座位上沉思的夏锦如抬头看到我,仿佛受到某种召唤一般起身向我走来,眼里满是纠结:“单翎,你不是说要盛淮不撞南墙不回头,为何让他来跟我道歉了呢?” 我听得一脸莫名:“什么?” 她见我这幅样子,进一步解释:“盛淮说他听了你的话,找张河泽确认过,的确是因为误会而对我多有得罪,今天特意来跟我道歉。” 魏成勋站在一旁听到我们说的,不禁夸赞:“居然还能道歉,看来确有几分胆识——说真的,一般人拉不下这个脸面。” 我指着魏成勋对夏锦如道:“你该谢我们书院的男生,昨天是他们扬言要揍盛淮,把他给吓服帖的。” “是吗?”夏锦如一脸感激地望向魏成勋,“谢谢你们。” “说要揍人只能让他暂时屈服于武力,能幡然醒悟还是得靠他自己。都是一个书院的,不用跟我客气。”魏成勋摩挲着下巴问我:“看来他本性不坏,是吧?” 我摇头说:“不知。” 仅凭一两件事,我并不能断定盛淮的秉性如何。 夏锦如把我拉到一边问:“那你之前说,要让他走上悬崖,跌得粉身碎骨又怎么算,你这不是成了让他回头的‘南墙’吗?” 我惋惜道:“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想的……” 书院的学业告一段落,先生给我们放了三天假,没成想父亲不让我和姐姐闲着,他那里缺人手,便直接调派自己女儿,还美其名曰让我们多历事学习,我懒得反驳他。 于是炎炎夏日,我只好跟着水部的几个文吏衙役,一同前往旭京城外的北郊——姐姐则去的南郊。 北郊清风里的水车不知被谁人为破坏,消息报到刑部,却不巧碰上刑部最近公务繁忙,所以刑部以损坏公物不涉及人命为由,全权交由户部代为查问。 两部之间互相推卸责任的经过太过叫人头疼,暂且略过不提。问题在于户部负责此事的官员平日里并未经手过什么正经案件,盘查多日无果,水车也荒废了多日未修,导致清风里的农户取水困难,一时之间怨声载道。 户部的官员病急乱投医,求到父亲这里,父亲便答应派我来看看。 我也不知那几位户部的官员作何想法,总之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浓浓的不信任感。 来到清风里坏掉的水车旁,我绕着水车走了一圈,问清风里的里长:“这座水车坏了以后,对哪家的农户影响最大?” 里长往远处望了望,答:“应该是西边的赵二家,他家的农田离河道最远,这几天没了水车灌溉,得靠人力运水过去,这点水哪够啊,禾苗都快干枯。” “这个赵二为人如何?”我问:“平日里可否与人结怨?” 里长提起赵二仿佛就一肚子的气,只是碍于在户部的官员面前不好发作,满腔怨愤最终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这个赵二仗着自己年轻力壮身材魁梧,横行乡里、霸道蛮横,和他结怨的人可太多了。” 我奇怪道:“既是如此,为何不上报?” “前任里长报过一次,还把赵二送进了刑部大牢,结果赵二受了板子回来,养好伤后就把前任里长给打了,卧病修养了三月,我……”里长欲言又止,面色惭愧。 “你怕了,就不敢再报?”户部的巡官猜出后续,气道:“殴打里长的罪名更重,而且他这样做,背后的用意岂非不服朝廷判决?他现在人在哪儿?把他给带过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敢这么无法无天!” “大人,”我劝阻道:“可否先等我问完再说赵二横行乡里的事?” 巡官认真地问我:“姑娘认为此事与赵二有关?” 我道:“必定有关。” 巡官向我拱手:“那就全交由姑娘主事。” 我转头问里长:“赵二在何处?” 里长推测说:“应该在自家地里浇水,这几天没下雨,他再不勤快些明年可就没收成了。” 我说:“带路吧。” 里长带我们到了赵二家的农田处,举目四望却不见有人,但农田里靠道路这边尚算潮湿的土壤说明赵二的确在浇水,此时应该是去取水。 里长说他去河道那边找找,我和其他人在原地候着。 潮湿闷热的天气逼得我满头大汗,我抬手一抹,就看到汗珠直往下滴,便赶紧拿出随身携带的竹筒饮水。 竹筒里的水早被晒热,没了解暑的效用,我喝得十分乏味,此时突然听到一句疑惑的:“单翎?” 我回头去看,发现是盛淮,不禁调侃了一句:“盛六公子怎么会有空来此?” “我还想问你为何来此。”盛淮把问题推了回来,指了指我和周围的人,反问:“你们这是?” “水部公务。”我简短地回了这么一句,懒得细说。 盛淮脸上神色几变,有些怀疑,又有些好奇:“你们单家有事,会交给你来处理?” 我闻言不禁觉得好笑:“羡慕啊?” 盛淮没有反驳,神色看上去有些复杂,看样子是被我说中。 我心想,盛家家主英明,虽然惯出了一个纨绔,但好歹脑子清楚,不会真把事情交给纨绔处理。 但这话明说伤人,我只在心里想想,因此和盛淮之间陷入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盛淮转而提起别的话题:“那天在书院的事,多有得罪。” 他跟夏锦如道歉已经足够叫我吃惊,现在跟我道歉,更是让我始料未及,况且那天挨揍的是他,我其实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你跟我朋友道歉就行,我和你算恩怨两销。” “但若不是你,我不会认清张河泽是个怎样的人。”盛淮正色道,“所以还是该谢谢你。” 这话就说的让我有些惭愧了。 张河泽的消息,是我特意找卓梦打听的——盛淮之前荒唐虽荒唐,但找的都是乐坊舞姬,好歹知晓得罪士族女子不能轻易摆平的道理,这次突然找上夏锦如,与他之前的行为不符。 我打听清楚后,震惊于这背后的原因竟如此无稽,本来没打算告诉盛淮,不曾想盛淮找上门来,为了拖时间,只好把真相和盘托出。 但说是说了,我并不指望盛淮能查证清楚并且认错,后来歪打正着帮夏锦如解决了烦恼,也算走运——可我真的没有诚心想劝诫盛淮的意思。 于是此情此景之下,我只好尴尬地“哦”了一声。 好在里长已经把赵二带来,化解了我和盛淮面面相觑的困局。 赵二据里长所言是个横行乡里的恶霸,但此时看到我和我身后的人,却怂得畏缩成一团,贼眉鼠眼地打量我们。 怕不是个窝里横。 “赵二,”我问他:“清风里的水车被人为损坏,你可知晓?” 赵二神色惊恐,慌忙喊道:“不是我干的!” “水车被损坏,对你家影响最大,当然不可能是你。”我说:“反而有可能是跟你结怨的人,找你过来就是想问问,跟你结怨的人中,你觉得谁有可能会做这件事?” 赵二听闻不是来找他问罪,立马就有了底气,声音也粗了几分:“他娘的,是哪个狗——” “——好好说话。”户部巡官沉声打断赵二:“骂脏显得你有理不成?” “是、是……”赵二的气势迅速萎顿下去,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笃定道:“肯定是渭原里的孙万,他前几天就说要报复我!” 我问:“他为何要报复你?” 赵二往农田里瞟了一眼,缩着脑袋含糊其辞:“他……他就是看我不顺眼……” 我指了指赵二家农田旁边的田地问:“那块就是孙万家的地吧?” 赵二小心地觑着我答:“是……” “你们两家之间的田埂是刚被扒了不久后新垒上去的,新垒的田埂让你至少侵占了孙万家半亩地,这就是你们结怨的原因。”我望着赵二嘲讽道,“多出来这半亩地你耕得完吗?” 赵二绞着手不敢说话。 我回身对户部巡官道:“大人,我问完了。” 户部巡官点点头,叫来本地的亭长,指着赵二对他道:“这人殴打里长,私占他人田地,少说也要关上半个月,罚没一两银,你这次可要盯紧了,他从牢里出来以后若再有不服判决之举,立马送回去,关到他服帖为止。” 亭长答“是”,带着几个衙役给赵二戴上了镣铐。 “大、大人……”赵二终于有些慌了,“我田里的水还没浇,我媳妇她大着肚子也做不了这些重活……” “现在想起你媳妇了?”铐他的衙役没好气道:“你平日里若与人为善,碰上这种事会找不到人来帮忙?怎么之前不想着给你媳妇和孩子多积点德?” 衙役揪着赵二的领子一把将人拽走后,我问:“有人知道孙万在何处吗?是不是要把渭原里的里长叫来?” “你找孙万做什么?”盛淮奇怪地插言道。 我理所当然地说:“问他是不是损坏了水车,户部得结案。” 第22章 昭彰 “你刚才明明都问清楚了——”盛淮指着赵二的背影:“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水车被损坏,一共影响了十几家农户。”我问:“他们也是咎由自取?” 盛淮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我继续问:“水车是由户部拨款,水部主持修建,因为是公物,便能任人随意损坏?” 盛淮沉默片刻,果断道:“修缮水车的钱,还有那十几家农户的损失,都由我来赔付。” 我没说话,转头望向户部的巡官,询问他的意见。 巡官笑了笑问:“不知盛公子这般古道热肠,是有什么原因吗?” 盛淮云淡风轻道:“渭原里都是我家的佃户,你们若是要孙万赔钱,和从我这里取没什么差别。” 听到盛淮这句话,我不禁抬起头来望他,心中百味杂陈…… 巡官对我笑眯眯道:“麻烦姑娘去问问孙万,我来跟盛公子聊聊。” 盛淮一脸莫名地被巡官拉到一旁,我则转身去问清风里的里长:“可否请您带个路?若您不知孙万在何处,带我们去找渭原里的里长也行。” “孙万家距赵二家不远,我知道。”里长热心地回答,带着我们前往孙万家。 父亲手下的人和我熟识,趁着走得远了,户部巡官听不到,其中一名文吏凑过来与我道:“姑娘,若我没记错的话,旭京城郊外的农田均为皇属,所得为公以充国库,盛公子居然说渭原里都是他家的佃户,这不是……” “你没看见户部巡官脸上都要乐开花了吗?”我道:“户部有人私下买卖皇属田地,买家又是家底殷实的盛家,巡官若能把此事查证清楚,拉下几个户部的高层,他不仅能升官,还能给国库带来一大笔盛家的罚款,真可谓大功一件。” 我就是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被盛淮这么轻轻松松地给捅出来,而且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捅了多大的娄子,巡官如今把我支开,我也只能祝愿盛淮自求多福。 孙万正在自家院子里劈柴,清风里的里长带着我们走进去,喊他道:“孙万,有人找你——” 孙万劈着柴头也不抬:“做甚?” 我示意里长噤声,由我来说:“来向大叔报喜。” 他看上去比我年长,但不至于年长到我的爷爷辈,所以叫“大叔”应当合适。 孙大叔怕是在赵二那受了气,劈柴带着满脸怒容不说,回我的语气也有些冲:“喜?喜从何来?” 我说:“赵二侵占了大叔你家的农田,如今已被户部的官员查实带走,接下来应当是要进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孙大叔讥讽地笑了一声:“他赵二又不是没进去过,出来不还那样儿吗?” “大叔说的极是。”我认真附和的语气惹得跟我过来的一干文吏衙役都瞪大了眼睛震惊看着我,我不为所动地继续:“进刑部大牢有什么用,还不如揍他一顿来得痛快,好让人出气。” “你个小姑娘怎么也喊打喊杀的,打他有什么用?”孙大叔放好木头,举起斧子狠狠劈下,“他家的农田离河道远,只要水车坏了,他就得天天提着水桶运水浇田,我看他累得跟狗一样,还怎么去惹是生非?” “大叔你好厉害,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我故意奉承。 “他扒了田埂,占了我家的地,我扒了垒回去,结果他又扒——我寻思着不能跟他这么耗,坐在地头想了半天,当晚就趁着夜黑风高,用石头卡了清风里的水车,然后……”孙大叔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我们愣愣道:“你们是谁?” 不愧是盛淮家的佃户,轻轻松松捅娄子的本事简直如出一辙,我摆了摆手,疲惫地对衙役道:“带走吧。” 孙大叔一脸茫然地被衙役戴上镣铐,才刚想起来挣扎:“你们抓我做什么?你们该抓赵二那个泼皮!” “赵二已经被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衙役道:“他殴打里长,侵占他人农田,不服朝廷判决,数罪并罚,罪名一定比你重,放心吧。” 我补充道:“只是带你过去问话,并且赔偿修缮水车的损失,户部会考虑你家的收入,准你分期赔付。” “我这都是被逼的,我有什么错——”孙大叔大喊大叫:“都是你们这些……你们这些贪官,不抓赵二,反倒来抓我一个好人!你们是非不分!” 他仿佛听不进去我说赵二已经被抓一样,于是我放弃劝说,转而问:“你是盛家的佃户吗?” 我的这句话仿佛让他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孙大叔两眼发光地将我望着:“对!我是盛家的佃户,盛家大公子和二姑娘会来救我对不对?” 想帮他的是盛家六公子,只可惜弄巧成拙。 我没再回话,只示意衙役把人带走。 水部的文吏忙不迭对我道:“事实既已清楚,我也该去整理卷宗,把修缮水车之事提上日程,今日有劳姑娘,感激不尽。” 我答:“大人慢走。” 日渐西沉,我出了孙万家,往前走了没几步,便有户部的文吏替我把马牵了过来:“奉上峰之命,送姑娘回府。” “回府的路我熟,不必送,而且我想四处走走,大人若有事,可先行一步。”我对那位文吏道。 “户部的确积压了许多事,不得已要慢怠姑娘了,”户部的文吏向我拱手道:“这次真是多亏姑娘,我代上峰向姑娘道谢。” 我道:“不必客气。” 户部的文吏骑上马走了,我牵着缰绳来到赵二家的农田旁,发现盛淮一个人在那儿站着,背影甚是萧索。 我本想不发一言默默走开,但盛淮已经用眼角的余光瞟到我,转回身来:“单翎,我问你一件事。” 我其实已经大致猜到他要问什么。 “刚才户部的巡官问我,盛家是不是买下了渭原里的农田,我答了‘是’。”盛淮自我怀疑道:“我是不是不该这么答他?” 我心累地望着他:“盛淮,你看过《沅律》吗?哪怕是翻一下?” 盛淮没有答话。 “你问我是不是不该这么答,”我斟酌着用词道:“若以《沅律》为准则的话,我只能说你做的太应该了,若是你不说,盛家私下买卖皇属田地的事,还不知要瞒到什么时候。” 盛淮讷讷道:“你在讥讽我?” “讥讽是心口不一,我说这些可都是发自真心,绝无半点虚言。”我认真地说道,“身为沅国子民,我希望律法昭彰,这无可辩驳,我并不想生活在一个凭借手中权势便可亵渎律法的国家,那未免太令人绝望。” 但我还是惊诧于这世上违反律法者,竟有这么多不是因为本性恶毒,只是因为不懂律法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才有此行事,真是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我看盛淮大概还需要点时间自己理清思路,便不再多言,骑上马回了单府。 盛家勾结户部官员,私下买卖皇属田地成为那年夏天最大的一桩公案,盛家凭借家中士族身份,有多人在朝廷身受荣养吃空饷,皇帝之前不好责难,如今总算有了一个绝佳的借口,不大做文章简直对不起这样难得的机会。 罢黜荣养的官员,没收盛家在旭京城一带的地产,还罚没了三千万两黄金,户部瞬间鼓了腰包,对东平王增派军饷的请求都轻松答应。 据说户部尚书甚至亲切地对东平王道:“北漠苦寒之地,将士镇守多年,若不再多派点军饷,如何抚慰众将士赤诚卫国之心,保我江山太平无虞?王爷想增派多少军饷,尽管开口。” 听说东平王面上没表现什么,但心里确实是被户部尚书的豪迈气概震得不轻。 京中的传言也是真假难辨,有人说盛家因此而一蹶不振,也有人说三千万两黄金对盛家而言是九牛一毛,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我也就听个乐。 又到一年给郑太傅送信的日子,我从后门出去的时候,正逢大雨瓢泼。而我被坐在我家后门台阶上、淋成落汤鸡的人给吓了一跳。 是盛淮。 我把伞撑过去问道:“盛六公子怎么坐这儿啦?下这么大的雨,快回家吧。” 盛淮仰起脸来看我,雨水顺着他的眉骨一直往下,更显他的肤色白皙,面容中带着一缕轻易化解不开的愁绪,他的视线虽与我相接,眼神却愈发迷惑:“单翎,你是她吗?” 我听得云里雾里:“你在说谁?” 他的眼神倏地飘远,像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我那次带人去书院找你,并不是真的想对你做什么,只是因为你说了跟她一样的话,叫我觉得生气,我和她好歹相识,而你甚至没跟我说过话,怎么就敢那样评价我……” 没想到后来差点会被魏成勋揍——我心里默默地替他补上这句。 “然后你就当着我的面说出了跟她一样的话,说我被人捧着……”他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我感到害怕,你看我的眼神,仿佛就是她回来了一样。” 第23章 阿莲 我好奇道:“她回来你有什么好怕的?” 虽然我不知盛淮口中的“她”是谁,但多少能从盛淮的语气中听出对“她”的依恋,既是喜欢的人,我不懂有什么害怕的必要。 我就从来不会害怕我喜欢的人……不过我想这多半也是因为我的心比较大。 漫天雨幕中,盛淮给我讲了一个略显冗长的故事。 盛淮口中的“她”名叫阿莲,是乐坊的一名舞姬,阿莲能在众多舞姬里脱颖而出,缘于她跳的是剑舞。 沅国跳剑舞的女子不是没有,毕竟沅国素有尚武之风,但也正是因为这股尚武之风,剑舞一般多在军中表演,不涉足乐坊的靡靡之音,否则便算失了身份。 学剑舞的艺人将这一规矩代代相传,因此在乐坊之中很难见到剑舞,即使有那么一两个,剑也不会耍得很好。 阿莲的剑,在出鞘之时,是真的裹挟了杀伐之音,仿佛能让人置身于战场中央的。 等她收剑回鞘,眉眼低垂,却又变回了江南乘舟采莲的渔家女,温软柔顺。 乐坊老板说阿莲是跟着一队舞团来的旭京,至于她从何处学的剑舞却无人知晓,舞团只是暂时在这儿落脚,以后还要继续走南闯北,老板不能掌控阿莲的行踪。 京中有钱有闲的公子们对神秘的阿莲感到好奇,盛淮也是其中之一,他给了乐坊老板一锭黄金,买到了和阿莲闲谈半个时辰的机会。 他见到阿莲,还未开口,就被对方说出了来意:“公子与朋友打赌,说我的剑舞是自学成才,因此才能涉足乐坊而不被师门追究,赌约为十两黄金,是吧?” 盛淮始料未及,结巴着道:“你、你怎知……” “我会读唇语。”阿莲笑着说:“公子和朋友打赌的时候,碰巧被我看见你们说了什么。” 盛淮窘迫地挠了挠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 阿莲用手撑着下颌道:“我与公子做个交易如何?” 盛淮问:“什么交易?” “我去告诉你的朋友,我的确是自学成才。”阿莲狡黠地笑了笑,“得到的赌金,你我平分。” “这么说你不是自学成才?”盛淮好奇地问。 阿莲曼然一笑:“是不是又有什么要紧?” “既然不是,便是我输了赌约。”盛淮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阿莲愕然:“公子何必如此迂腐?你那些朋友又不知道我们谈了什么。” 盛淮离开前留下一句:“正是因为他们信我犯不着在这种事上撒谎,才让我一个人过来问你,我总不能对不起他们的信任。” 不过盛淮还是对阿莲的事感到好奇,所以时不时就去乐坊看她,去的次数多了,阿莲也就多跟他闲谈几句,不收钱的那种。 盛淮仍不放过那个问题:“你的剑舞到底是跟谁学的?” 阿莲嬉笑着道:“给我十两黄金我就告诉你。” 盛淮当即给了。 阿莲将那十两黄金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跟爹娘一起,在湖边采藕打渔,再拿到集市上去卖,因为风吹日晒,皮肤也变得黝黑发亮,像个煤球似的。 “我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这样,和爹娘住在湖边,等长大有了心仪的男子,和他结婚生子,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采藕打渔,如此循环往复…… “但我十岁那年,事情有了变故,我爹感染重病,不治身亡,我娘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和弟弟,只好带着我们改嫁。继父对我们……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总之不怎么上心。 “后来我娘和继父有了孩子,家里便显得过分拥挤了,继父明里暗里的,总说要送弟弟出去帮工做学徒,一来可以补贴家用,二来也可以让他住师傅家里,不用和我们挤……可是我弟弟还那么小,他能做什么呀? “我跟继父说,送我去吧,我比弟弟大些,能干的活也多些,如果赚够了钱,就能给一家人换个更好的住处。 “继父答应了我,不,毋宁说,他本来就计划好送我出去,弟弟做帮工能补贴多少家用?还不如直接将我卖去青楼来钱容易。 “继父带着我翻山越岭,走了将近半个月,把我放到一家青楼,和老鸨谈好价钱便消失了,他故意把我送那么远,就是为了让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在青楼,一开始只做些打杂的活计,偶尔被人打骂几下,本来也没什么。可是在青楼,总比在湖边好一点,所以我的肤色逐渐恢复,来青楼的客人便开始对我动手动脚。 “没过几天,我就偷听到老鸨说要让我入花名册,我被吓坏了,赶紧想办法找机会逃走。 “我好不容易躲过青楼那些人的追捕逃出来,又饿又累,晕倒在一家人家门前,那户家里住的,就是我后来的师傅。 “她年轻时跳过剑舞,后来年纪大跳不动,便回到祖籍买了几块地,靠收租过日子。 “她见我根骨不错,便开始教我剑舞,跟我说,学会剑舞,好歹以后能少受些欺负。 “但她年纪实在太大,没等到我及笄便撒手人寰,原本伺候她的人分夺了家产,什么都没给我留,我拼死才抢到了如今跳剑舞时用的两柄剑,带着它们,继续游历,遇到了这个舞团。 “然后,就是现在了,遇到你。”阿莲说完以后,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仿佛那些事于她而言是过眼云烟。 盛淮听完后,迟疑着道:“我似乎不应该问……” “没事,”阿莲摇摇头,一头乌发随之散出幽香:“都过去了。” 盛淮便不再说话。 阿莲的经历让他感到心疼,所以他总想为阿莲做些什么,但他还未及冠,家族不会允许他过早成家。 舞姬这个身份也有些尴尬,如果盛淮能够主事,那他想娶谁也没关系,可他还不能主事的时候,是不可能把一名舞姬定成未婚妻的。 盛淮想尽办法未果,又跑去乐坊找到阿莲:“你会在旭京停留多久?” “说不好。”阿莲吃着果盘道:“也许十几天,也许几个月。” 总之不可能是几年。 盛淮又问:“那你离开旭京,五年以后,还会再来吗?” 五年是他的极限,他会用尽全力在五年能做到自己能在盛家主事。 阿莲笑着道:“也说不好,很可能不回来了。” 盛淮无奈苦笑道:“说的是,劫走牢犯,再回来岂不是送死?” 阿莲立刻变了脸色:“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盛淮答:“昨天。” 阿莲紧张地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就我一个人。”盛淮平静地回答:“我在你房间里不小心看到了你绘制的监牢图纸。” 阿莲要劫的牢犯,是江洋大盗,行窃无数,罪行累累。不过这人据说在百姓心中很有威望,因为他劫富济贫。 阿莲和江洋大盗的过往盛淮并不想问,他怕问了以后是自己不愿听到的内容。 但阿莲还是讲了:“是,我要救他,因为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盛淮无意识地“嗯”了一声:“有恩当报,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上报朝廷。” 阿莲停顿片刻,轻声问:“当真?” “当真,我不想看见你死。”盛淮说着,拿出十两黄金放到桌上:“没有家丁看着的话,我随身只能带这么多,前几天你跳舞,也忘了多给你些。” 阿莲环顾四周,就是不敢看盛淮的眼睛,最后低着头道:“谢谢你,盛淮,但是很抱歉……我们不是一路人。” 本来决定要走的盛淮听到这句话,脚步又禁不住停下:“为什么?”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十两赌金的事吗?”阿莲尽力扬起笑脸,但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从小漂泊太久,任何一点钱,都拼了命地想抓住,所以我以为,你会理所当然地跟我达成交易——但我忘了,你自小锦衣玉食被人捧着,十两黄金对你而言不算什么,不过是你们贵公子之间的一个玩笑,哪用得着为了这个说谎。” 盛淮说:“但我从未因此而觉得你和我有什么不同,你若真的看重这些,我立下欠条,把全部身家给你,换你留在旭京,不去救他,行不行?” 阿莲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说了两个字:“抱歉。” 盛淮没再纠缠,答了个:“好。” “她成功了,我都没想到她会成功,我以为刑部的监牢应该更牢靠些才是。”盛淮回忆着往事,对我笑了笑说:“我曾经还一直不敢看她喜欢那人长什么样,生怕那人长得比我英俊,叫我自惭形秽,后来终于敢看通缉令了,也不知是不是画师的问题,看着也就普普通通。” 盛淮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调侃道:“明明我比那个人好了那么多,她却还是不喜欢我,世事无常,真叫人无奈,是不是?” 我没立刻答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盛淮被我盯得有些发毛:“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第24章 线索 “没什么,”我将视线移开看向别处,状似无意地问:“他们劫狱成功,是在你和阿莲告别之后的第二天?” “是啊。”盛淮喃喃道,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怎么知道是‘他们’?我好像没告诉你阿莲和她所在的舞团是一伙的。” 我注视着从伞沿落下来的雨水,面无表情道:“江洋大盗李兴平于狱中被人劫走,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我自然也有所耳闻。” 盛淮若有所思地发出一声:“哦……” “她后来也没再找你,跟你要点银两什么的?”我问。 “没有,”盛淮摇摇头,双肩沉了下去,语气颓丧道:“有好几次我以为看见她了,结果都是眼花。” 我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嘴角上扬:“也许不是你眼花。” 我的语调显出几分开心的意味,这不寻常的反应引起了盛淮的注意,他仔细注视了一会儿我的表情,眼神变得有些疑惑,慢慢起身站直:“你分明在套我的话……是要上报刑部?他们劫到人以后就跑了,你找不到的。” 我笑了笑:“说不准。” “单翎——”盛淮叫了我一声,语气显出几分焦急:“我知道你行事向来以《沅律》为准,可律法之外尚有人情,阿莲她没做什么错事,李兴平也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 “刑部的卷宗上,的确记载了李兴平‘劫富’,至于‘济贫’……”我看到大雨渐停,便合伞往下控了控水,“据李兴平的证词所言,完全是他自己传出去的虚假名号,为的就是在面对官府抓捕时,让脑子拎不清的人相信他会‘济贫’,帮他躲避搜查——有时候他真的会给点钱以做酬劳,有时候会把看见他真面目的人灭口,再把罪责推到官府头上。” 这份卷宗我前天刚看过,所以对一干细节记得十分清楚,李兴平在“侠盗”的虚名之下居然身负多桩命案,实在叫人震惊。 盛淮也同样震惊,但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阿莲劫狱以后跟李兴平一同离开,阿莲会不会有危险?!” “劫狱是去年的事,要有危险的话早就来不及了,可你后来有几次看见过她。”我提醒盛淮。 “我……”盛淮不甚确定道:“我不知道,就是有几次无意间瞥到一眼,再仔细去找却找不到,应该是看错。” “你还没上年纪,怎么可能老眼昏花到这种地步?”我调侃道:“该不会是因为面对自己真心喜欢的姑娘,反而胆怯得不敢认吧?” 盛淮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没这回事。” 我点了点头认同道:“我也觉得不该是这样。” 暴雨已经完全止息,骄阳出现驱散了乌云,我把伞拿进府里交给家丁,顺便让家丁给我牵匹马来。 盛淮看到我的一系列动作,奇怪地问:“你要去哪儿?” 我答:“刑部。” “我也去。”盛淮不容置喙道。 他来我家是骑了马的,给马找了避雨的地方自己却淋成落汤鸡,看来是心情不好在这感怀,他若要去刑部,我没理由拦他,也拦不住他。 家丁牵马过来,我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对盛淮道:“那六公子先做好些准备,届时可不要太过失望。” 盛淮没听懂我的意思想问,但我未曾跟他做多余的解释,策马启程。 只因我想着,若没亲眼看到卷宗的话,说了他应该也不会信。 刑部今日热闹得很,我骑马刚到,就有一队人如狂风过境般策马离开。 他们走得太快我没怎么看清,只能从衣着和腰间别着剑这两条判断是军中人士。 送这群人出刑部的正是表哥卓临,他此时正站在刑部大门前的台阶上望着我,奇怪地问:“不是说今天没时间帮我清理积案吗?怎么又来了?” “知道了去年一桩案件的线索,所以过来。”我边登上台阶边问表哥:“刚才那群人领头的是谁?瞧着好年轻,是我看错?” “你没看错,是檀校尉。”表哥引我进门道:“线索的事进去说,免得泄露。” 我对朝臣并不熟悉,只听表哥报个官名并不能知晓他说的是谁,但表哥的语气似乎在说,领头者是檀校尉的话,年轻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檀校尉是谁?我应当认识?” 表哥说了另一个便于我理解的身份:“东平王府二公子。” 哦,奸臣一家,担任何职怎会受年纪阅历的困扰,难怪表哥的语气理所当然。 进了刑部,表哥带我和盛淮走进一方隔间,在桌前坐好才问:“什么线索?” “江洋大盗李兴平的线索。”我直接道:“他和他的团伙没有跑远,最多不过藏身于旭京城郊。” 表哥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道:“的确,在劫狱发生前一天,刑部就已经怀疑他们的身份,对他们的住处进行搜查并且让画师描摹了画像,可惜没搜到什么证据不能当场抓人。劫狱发生以后,画像就被迅速送至各大关卡,所以他们不可能通关。” “原来刑部已经有此推断——”我诧异道:“那为何不在城郊找他们?” “找过一次,几乎出动全部人手,但还是一无所获。”表哥无奈道:“旭京城郊太过广阔,人口又多,他们想要隐藏很容易,所以在各大关卡守株待兔最为有效——刑部搜查那天顺带搜缴了他们的财物,按理来说,他们迟早会撑不下去要出关,没想到一直没什么消息。” 我清了清嗓子道:“因为有人给了他们十两黄金。” “十两……黄金?!”表哥的眼神慢慢由震惊转变为愤怒:“你的意思是旭京城内还有他们的同伙,铁了心要跟我刑部作对?” “呃……那倒不是。”我察觉到盛淮那边的气氛有些尴尬,所以保持着视线没往他那边瞟免得露馅,“就是经常去乐坊看阿莲跳舞的某位贵公子偷偷给的赏钱。” 表哥看了看盛淮,自行做出推断:“是盛六公子朋友给的钱?” 我赶紧替盛淮回答:“是。” 表哥满脸欣慰地对盛淮说:“多亏盛六公子不徇私情。” 盛淮略有些僵硬地颔首致意。 我等他们客气完,迅速把话题拉回案件上:“他们有了十两黄金,便足以在城郊置办田产自给自足,不必出关了。” “城郊田地皆为皇属不可私下买卖,但没想到户部有官员以职务之便违律——还好户部尚书最近刚查清这个案子。”表哥立刻跟上了我的思路:“只要去户部要一份买卖田地者的名单,把这些人都筛查一遍,就绝对能找出李兴平和他的团伙。” 我答:“正是。” “不过……”表哥在案情即将水落石出前话锋一转,让我不由得担心其中还有什么困难,没想到他接下来说的是:“之前刑部和户部不是互相推诿闹得挺凶嘛,现在去肯定免不了被冷嘲热讽,那件官司是你帮他们断的,不如你去吧?他们肯定对你笑脸相迎。”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心下一松道:“行,等会儿我替表哥去跑一趟——李兴平案件的卷宗能不能再借给我看一下?我想再仔细些,免得出什么纰漏。” 表哥不疑有他,给我拿来卷宗:“你看完就放桌上,我忙完了再来归档。” 盛淮见表哥要走,赶忙开口叫住他:“卓大人,李兴平和他的团伙罪名会有多严重?” 表哥摇着头啧啧感叹道:“大概没几个能活,身负命案、泄露军机,哪个都是死罪。” 盛淮被表哥所言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等表哥离开后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对在场唯一能给他解惑的我道:“泄露军机是怎么回事?” 我把卷宗翻到相关的那一页,指着刑部调查出的结果对盛淮道:“这位江洋大盗厉害,不止偷窃财物,还偷偷临摹了东平王麾下漠北驻军的兵防布阵图,泄露军机,罪同叛国。” 盛淮艰难地问:“阿莲参与了吗?” 我谨慎道:“应该没参与行窃,但参与了藏匿。” “藏匿?”盛淮眼中突然多了一丝希望:“他们没把图送出去?” “漠北驻军的防卫哪是吃素的?李兴平见无法将图纸送出,便把图纸藏匿于某处,想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取,谁料逃跑的时候被东平王府二公子——也就是檀校尉——划了一刀,伤得还挺重。”我又往前翻了几页,解释道:“他的伤恶化以后,不得已到医馆求医,而漠北驻军早已在各大医馆安排了人手,这才把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李兴平逮住。” 盛淮着急地问:“那檀校尉刚才过来——” 我猜测道:“多半是找到了那份临摹的图纸,来销案的。” “既然已经销案,”盛淮问:“阿莲的罪名会不会轻些?” 我心下忽得有些不忍,但还是觉得瞒着也不是个事,把卷宗翻到阿莲的那一部分,递给盛淮让他自己看:“阿莲对刑部的说辞跟对你说的一样,说她师父已亡故,所以无人计较她以剑舞进乐坊——但刑部遍查所有会剑舞之人,根本找不到一个符合她的描述,后来调转了侦查方向,才发现端倪。” 阿莲是这个团伙里比较显眼且特殊的存在,所以刑部查案主要从她这里下手会更加容易,查的力度也是最大,几乎快把她家底都翻出来。 已亡故的剑舞师父中没有人符合阿莲描述,刑部查问无果,便从活着的剑舞师父中找寻家里剑器被盗的。 沅国对刀兵一类管制甚严,跳剑舞所用剑器皆未开刃,这些东西十分特别,都被官府记录在案,附带相应的凭证,不可能随便让人带着闲晃,所以失窃以后必须上报。 刑部从阿莲所用剑器的形制找到来源,证实阿莲在学艺这件事上撒了谎。 她未曾做过任何一位剑舞师父的徒弟,她只是那位师父家中的普通丫鬟,因平日里看多了师父的教习过程,才偷偷学会剑舞。 但她没有跳舞所用的剑器,一切就还是无用,她为了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师父宴请宾客那天,故意放了一把火吸引众人注意,再趁着其他人救火之际,把剑和附带的凭证全部偷走。 大火熄灭以后,师父核查家中人员情况,见阿莲不在,才猜测偷窃者是她,但她已经了无踪迹。 刑部顺着这条线索一路追查,发现了阿莲更多的谎言。 第25章 立信 阿莲生父已故是真的,生母带着她和弟弟改嫁也是真的,但她继父没有对她不好,更没把她卖进青楼的打算。 生母改嫁后,是她自己嫌继父家中清贫,生母没有带着她嫁到更富有的人家,因此和生母大吵一架,卷了家里仅剩的钱离家出走,途中把钱都花光,实在走投无路,才自愿进青楼当的丫鬟。 可她在青楼手脚不干净,经常偷拿客人的钱财,老鸨便把她从青楼赶了出去。 从青楼出去后,她又饿又累,便故意让自己晕倒在一家好心的剑舞师父门前,被收做丫鬟。 然后就是学剑舞偷剑器,到旭京城组织劫狱,最终和盛淮碰上。 至于阿莲如何与李兴平相识,则因为没有线索,暂时无法深挖。 许是因为我之前叫盛淮做好准备的话起了作用,他现在看完卷宗,情绪倒还算稳定,轻轻合上纸张,没有歇斯底里,也没大喊大叫,全然一副淡漠的样子。 我担心他是被打击得太大一时有些恍惚,于是决定开口安慰他几句: “阿莲很狡猾,她靠利用人的同情心来进行欺骗,比一般的骗术更容易上当,如果我之前不看卷宗对她不了解,只听她给我讲的故事,我肯定也会给她钱。” 只不过家里给的零用撑不起我拿出十两黄金,可能最多就给几钱银子,被骗的数目少些罢了。 盛淮应是领会了我的用意,抬头对我笑了笑。 我心下稍感宽慰,边起身边道:“我差不多该去帮表哥的忙,往户部走一趟。” 盛淮跟着起身道:“我也该告辞,抱歉,今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我摆摆手道:“没添麻烦,不必这么客气。” 我们一同往门外走时,跟其他人吩咐完事情的表哥叫了我一声,盛淮见状也不多言,先走一步。 我走回去来到表哥近前,表哥抬了抬下巴示意盛淮远去的背影,问我:“给那个团伙十两黄金的人是他?” “呃……”我没想到表哥刚才竟是装糊涂,不免有些语塞,看来父亲的本事,表哥也深得其真传。 “我就知道,”表哥不等我说话便笃定道:“刚才他那个一脸尴尬的表情明显就是他自己。” 原来表哥刚才只是试探,我差点相信他任职刑部居然还瞎推断结果,若果真如此的话,刑部的断案水平可真是堪忧。 我奉承了一句:“表哥机智。” “说归说,”表哥嘚瑟过后,摆正了脸色道:“这种纨绔子弟你可不许喜欢,照他这种败法,多殷实的家底都撑不住,你千万别眼皮子浅——” “知道了知道了。”我懒得听表哥啰嗦,敷衍他两句,赶紧从刑部跑了出去。 夏季的暴雨仍在持续,父亲被外派到别郡巡查防洪渠道和堤坝的维护,母亲同行,我和姐姐被暂时寄养在卓府。 因为一大家子吃饭,有时大姨便亲自下厨,我们在一旁打个下手。 大姨担心母亲,每天望着如注的雨水哀叹:“这都多久了也不传个消息回来。” 大姨夫相对气定神闲一些:“下这么大雨,信上的字保不准会被雨水冲开,到时候收到信不知道写的什么你岂不更着急?别瞎操心了。” 大姨斜睨大姨夫一眼:“你不着急,又不是你妹妹——当年她要嫁给单祺的时候我就担心,你可倒好,跑我爹面前力保此人大智若愚,日后必然前途无量——现在呢?无量在哪?” “唉呀——”大姨夫窘迫地望了一眼我和姐姐,提醒大姨注意场合:“孩子们都在你说什么呢?” 大姨越过大姨夫的肩头对我们道:“小薇小翎,我不是针对你们的爹,我就是在和你们大姨夫吵架。” 我和姐姐对此早已司空见惯,边择菜边不在意地笑:“大姨慢慢吵,别动了肝火。” 大姨夫试图为自己挽回一点颜面:“妹夫的确大智若愚,你看他把这几个孩子教得多好——” “我承认他学识好,”大姨怒气冲冲地剁着砧板上的肉,“可他又不愿正经教书,就凭郑太傅弟子的名头,皇子都能拜他为师,他到底想干什么呀他?” 大姨夫谨慎地把大姨手里的刀拿过来,接手了她的事,大概是为了免于被大姨扬刀威胁:“妹夫想做的一定是大事,我等尚不能理解。” 大姨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把手上的一应事务全部丢给大姨夫,跑到别处去坐着生闷气。 大姨夫看着这一幕,神色有些懵,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姐姐把择好的菜交给表哥去洗,走过去对大姨夫道:“大姨心急,所以脾气躁,这种时候你跟她讲什么道理啊?你只需安慰她,告诉她没事,如果真有什么危险,朝廷哪怕只靠传口信也会把消息传回来,所以现在没消息正说明是好消息,不必担心。” “可这……”大姨夫看了一眼大姨,仍觉不妥,“如今下这么大的雨,你爹娘会不会出事,我也不敢打包票,我总不能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一定不会有事,这明显吹牛。” “那你就说,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你会陪她一起挺过去,”姐姐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我和小翎,多两张嘴又不是养不住。” 大姨夫发出恍然大悟的一声“哦——”,擦了擦手过去安慰大姨了。 表哥洗完菜控水的时候,大姨夫已经把大姨哄得重新展露笑颜,回到砧板前继续剁肉了。 表哥把洗好的菜送过去,然后回来和我们一起蹲在廊下看他们和好如初:“小薇,你使了什么仙法?为什么这样就能不生气,问题分明没解决,怎么就不气了?” 我对此也充满了求知欲:“对啊对啊为什么?我要是大姨夫的话,肯定跟大姨继续在送信的问题上死磕,这种天气就是不适合送信,所以担心没用啊?” 姐姐摸了摸我的头,语气沉重道:“这大约也是你女生朋友不多的原因吧。” 我晃着姐姐的衣袖恳求道:“你快教教我,至今为止能跟我和谐相处的同龄女生只有一个夏锦如,我是真不懂。” 姐姐点着我的鼻头说:“哄女人,重要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抚慰情绪。” 我不解道:“光抚慰情绪,问题还是存在,以后不还是要担心吗?” 表哥在一旁深有同感地点头:“就是。” “可问题又不是一下子就都能解决的,你们怎么对待暂时不能解决的问题?”姐姐慢悠悠地问。 我答:“我会先把它丢一边。” 表哥认真地道:“我也是。” 姐姐扶额道:“意料之中的答案……” 听到这里,我似乎有点理解姐姐的意思:“也就是说,在问题不能解决之前,大姨总会时不时地想起这事,同时因此感到焦虑,她不可能完全把这个问题丢开不想?” 姐姐看我的眼神浮现出了一丝欣慰:“就是这样。” 我听了只觉得恐怖:“这也太累了吧?明知道担心没用为什么还要担心?” 表哥帮腔:“还不如趁这个时候做点别的事,为可能发生的糟糕情况做点准备什么的。” 我深有同感地点头:“就是。” 姐姐再次扶额:“我就知道我教不了你们两个直球,你们还是去看卷宗断案吧。” 表哥认真地回答:“刑部积案都清完了,如今就剩李兴平的案子。” 我诧异道:“搜查范围缩小了这么多,你们还是没抓到人?” “早抓到了,可是民怨沸腾。”表哥抱起手说:“明明是依法斩首一个江洋大盗,结果现在刑部反倒成了众矢之的,哪说理去?” 我问:“百姓还信李兴平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 表哥略显悲痛地道:“深信不疑。” “等等,”姐姐插言,难以置信道:“李兴平的案件由三司会审,他们不信会审的判决,反倒信传言?” “是啊,”表哥摊手道:“他们觉得有人掌控了三司,制作出足以让李兴平认罪的假证,最后扭曲了判决。” “若真有这样的人,沅国早反了天了。”我嘲讽道,深深敬佩这些人的天马行空。 “他们可没这个脑子知道三司会审意味着什么,替李兴平请愿的人如今还从外地一茬茬往旭京赶——”表哥的声调倏然变冷,“其中不乏有人想借机惹事浑水摸鱼。” “借抨击朝政之举为己谋私?”我感到一阵齿冷,但看表哥心情不错,不禁抱了点期待:“你们刑部想好应对之法了吧?” “说起这个……”表哥摩挲着下巴道:“还是盛六公子给出的主意。” “盛淮?”我闻言,呆愣片刻才道:“他出的什么主意?” “把所有能追回的,被李兴平和其团伙偷盗的东西还给失主——”表哥顿了顿,强调了两个字:“当众。” “效仿商鞅徙木立信,”姐姐夸赞道:“不错嘛。” “这个主意倒不算多惊世骇俗,惊世骇俗的是出主意的人。”表哥又说了一遍:“盛淮,旭京知名纨绔。” 听表哥这样说,我也不禁挠了挠耳朵,尴尬地说:“确实叫人意想不到。” 表哥探究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你也意想不到?” “我……我当然意想不到。”我转向别处小声道:“我才不信有人能浪子回头。” “小翎,”姐姐温柔地笑着问我:“你和盛淮怎么回事?” 我和姐姐对彼此太过了解,若想探知对方的秘密,绝对不会失手,时间久了,我和她面对此种情景,一般都放弃挣扎…… 所以我直接告诉了她。 表哥和姐姐听完,一同沉默地看着我。 让浪子回头,一开始并非我本愿,而且我也不信自己说的话真能改变盛淮的想法,我甚至有些期待看到他摔得粉身碎骨那天,好印证“得意忘形、物极必反”这类词的真假。 谁能想到世事会无常到这种地步,现实非要狠狠得给我一巴掌,叫我意识到自己的轻狂傲慢。 姐姐拍着我的肩安慰道:“结果和你的本意相违背,却也算做了件好事,不必太过伤心。” 表哥同意:“看现世报的确解气,但少一个作恶之人,不一定非要此人消失,翻然悔悟也不错。” 我点点头,认同他们的说法。 作者有话要说:徙木立信,指通过某种手段树立典型,而使公众信服的行为。 出自《史记·卷六十八·商君列传》: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己,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译文 秦孝公已经任命了卫鞅,卫鞅想要实施变法图强政策,唯恐天下人对自己产生非议。法令已经完备,但没有公布,(卫鞅)恐怕百姓不信任,于是在国都市场南门立下一根三丈长的木杆,招募百姓有能够搬到北门的就赏给十镒黄金。百姓对此感到惊讶,没有人敢去搬木杆。(卫鞅)就又宣布命令说:“有能够搬过去的就赏给五十镒黄金。”有一个人搬木杆到北门,立即赏给他五十镒黄金,以表明没有欺诈。终于颁布(变法的)法令。 ——以上资料来自百度百科。 第26章 牢房 刑部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办归还赃物的事宜,李兴平及其团伙偷盗的东西多,追回的东西也多,但失主分散在全国各地,不可能要求所有人到场,所以只能挑几个特别有分量的失主做重点展示,把他们请到旭京配合刑部完成仪式,其余失主的东西则由刑部派人寄还。 刑部徙木立信……啊不,是归还赃物给失主的日子临近,表哥越发事忙,见天的不着家,最近失主和为李兴平请愿的人都纷纷从各地赶来,压在表哥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我和姐姐放了学回到卓府,诧异地发现数日不见人影的表哥竟然已经回到家中,手里拿着一块令牌,皱眉似在想事情,万分苦恼的样子。 我跟着姐姐从表哥身后走过,姐姐探头看了一眼,奇怪道:“漠北驻军士兵所携带的令牌……怎么会在你手里?” 表哥解释道:“李兴平为了混进漠北驻军的兵营私铸的。” “假的?”姐姐不解:“怎么还留着?不毁了?” “等等,”我意识到些许的不对,“之前我就觉得奇怪,兵防布阵图乃军机要务,漠北驻军有权自行处理,为何会报到刑部来?” 表哥一语道破天机:“原因嘛,往大了说,是士庶争斗,往小了说,是刑部侍郎想抢功。” 江洋大盗李兴平犯案无数,困扰刑部多年,投入不少人力物力,最后却栽到漠北驻军手里,刑部侍郎深觉颜面大失,听闻李兴平被砍伤逃走以后,便带着人一路疾驰到漠北,赶在士兵把李兴平送回军营之前截了胡。 因此,李兴平的案子才转到刑部手里。 我听了不由得发笑:“可卷宗把漠北驻军做的事都原原本本记录下来了,刑部侍郎这功没抢成啊?” “原本倒是想在卷宗上也做手脚,”表哥说,“没想到东平王世子将计就计,让檀校尉先一步回旭京到刑部立案,白纸黑字一归档,这功便抢不成了。” “奸臣头目之子,果然狡诈。”姐姐调侃完,又问:“这块令牌是怎么回事?” 表哥晃了晃令牌说:“这倒真是刑部的人在李兴平逃跑的路上找着的,令牌被仿冒,漠北驻军定然要追究胆敢私铸令牌的铁匠,可刑部侍郎扣住令牌不给,想自己查证。” “刑部想要查证,便能以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正大光明地接触漠北军务,东平王肯定不会同意。”我总算缕清思路,“这岂不是陷入了死局?” 表哥接着道:“此次归还赃物,大多都属私人财产,百姓见之,最多就相信李兴平真偷了东西,并不会有多大感触,唯有泄露军机,才能让百姓真正愤慨。” 泄露军机如果成功,便意味着漠北防线被毁,异族南下祸乱中原,杀人劫物,这对大多数百姓来讲才称得上切肤之痛,才能真正改变对李兴平的固有印象。 “借口为李兴平请愿实则想惹是生非的人齐聚旭京,如果归还赃物做不到取信于民,刑部侍郎的罪责可就大了……”姐姐抱起手道:“所以刑部侍郎权衡利弊,只好同意归还令牌。” “刑部侍郎同意归还,东平王府那边却有脾气——”表哥叹了口气道:“檀校尉说了,除非刑部问出叫李兴平临摹兵防布阵图的幕后主使,并且给出充足的证据,否则他不会到场配合刑部完成归还仪式。” 虽然檀校尉的做法像小孩子赌气,但自己抓的人被截胡,不展现点脾气实在愧对东平王府的奸臣名号,毕竟奸臣哪有被欺负还忍气吞声的道理? 姐姐问:“刑部侍郎答应了条件?为何不直接把李兴平交给东平王府自己审?” “归还令牌对侍郎大人来说就已经够丢人了,怎会把截胡的人再送回去?他拉不下这个脸面。”表哥讥讽道。 身为刑部侍郎决策失误却毫无担当,为了自己的脸面一昧把重责往下压,如此德不配位,真不知他这个职位还能坐多久。 “表哥今天在家愁眉苦脸,是审问遇上了僵局?”姐姐猜测道。 表哥点头确认姐姐的猜测:“临摹兵防布阵图的人的确是李兴平,但和幕后主使接头的是阿莲,由于没有实际证据,阿莲并不想承认自己和泄露军机有关,刑部无法定罪,不能对她用刑。” “阿莲?”姐姐语气颇有些玩味地重复了这个名字,“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要从阿莲嘴里撬话,那太容易了。” 我和表哥一同诧异地转向姐姐,难以置信地异口同声道:“太容易?” 泄露军机罪同叛国,我想不通有什么理由,能让阿莲承认罪名,并且提供幕后主使的信息。 姐姐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脸道:“非常容易,只需要你和盛淮演场戏。”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姐姐计划施行的当天,阿莲先被带到一间特殊的囚室中,一墙之隔的后面,有我、姐姐、表哥和盛淮,以及其他几个刑部的人员。 阿莲看不见我们这边,但我们却能通过墙上一个特制的小孔看到她那边的情况,也能听见那边的声音。 盛淮按计划先去了阿莲所在的囚室,我也站到小孔前,仔细观察着那边的情况。 阿莲预先知道有人来探视她,但看到来探视的人是盛淮,还是明显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道:“你……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盛淮温和地笑了笑,将手里所提的食盒放到两人之间的桌案上,在阿莲对面坐下,打开食盒道:“我不知你的口味,所以让家里的厨子多做了几道不一样的,尝尝看。” 阿莲犹豫片刻,接过筷子夹起食物,小口吃了起来。 盛淮说:“不必太过谨慎,我这个人,不拘小节的很。” 阿莲仍旧维持着自己小口吃东西的样子,小声道:“我本来就是这样吃东西的。” 盛淮便不再多言。 我看阿莲一个人吃了快半刻钟,等得忍不住心焦的时候,盛淮总算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李兴平已经认罪伏法,他现在指认你是和兵防布阵图买家直接联系的人。” 阿莲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怔愣,继而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笑道:“我没想到他为了脱罪,居然会把脏水泼到我身上。” “阿莲,”盛淮真诚地望着她:“如果你知道相关信息的话,说出来,是真的能减刑。” 阿莲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要说的。” 盛淮看着她,欲言又止。 时机正好。 我对姐姐和表哥挥挥手,大踏步走了出去,绕过那堵墙,来到特殊囚室的门前。 木栅栏围成的牢门根本遮不住我的身影,所以从我出现在阿莲视线中的那一刻起,她便停下筷头看着我一路走过去,明显比刚才提高了警惕。 我打开牢门,盛淮应声回头看向我,顺便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 我扬起笑脸对他道:“我一大早去你家找你,却被告知你来了这里,是来劝阿莲姑娘?” 盛淮起身,迟疑着道:“我……” 阿莲紧跟在他后面起身,一直偷偷打量着我,没有出声。 “其实我也有话想跟阿莲姑娘说,”我打断盛淮,道:“如果你没劝成,不如让我试试?” “好。”盛淮顿首,侧过身想对阿莲介绍我:“这位是——” “我自己跟她说。”我再次打断盛淮,“你先去外面等我吧。” 盛淮尴尬地放下手,无可奈何地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却故意保持在阿莲勉强能听到的程度:“你别为难她。” 我语调轻快地答了一句:“知道了。” 盛淮最后留恋地看了阿莲一眼,打开牢门走了出去,将自己的角色演绎得十分完美。 我走到桌案前坐下,仰头对阿莲道:“别站着了,坐下说吧。” 阿莲依言坐下,敛眉道:“姑娘知道我的名字,我却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还望告知,以免显得我有些无礼。” 我说:“你明明都知道我是谁,却还在我面前装傻,不是更无礼吗?” 阿莲抬眸,盯着我瞧了片刻,终于不再伪装,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单翎。” 姐姐说,如果盛淮没有老眼昏花,看到阿莲的那几次都是真的,便说明阿莲会时不时出现,了解盛淮的情况。 我最近和盛淮来往颇多,不可能不引起阿莲的注意,所以她一定知道我是谁。 姐姐的推断不错。 “既然如此,你我开门见山好了。”我道,“盛淮对你旧情难忘,仍旧想娶你为妻,他甚至愿意带你私奔,可这机会不是时时都有,我劝你还是按刑部的意思,把他们想知道的告诉他们,减免刑期,尽快跟盛淮一起离开——你知道他家是什么情况,他带的盘缠不会少,你们以后的日子应当会过得不错。” 阿莲滴水不漏道:“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不信我会这么好心,去促成你们的姻缘。”我挑了挑嘴角,“可我也不想要一个半点心思都不在我身上的丈夫。” 第27章 俗物 阿莲语气讥讽地重复道:“丈夫?” 我故作苦恼地叹了一口气,撑着下巴道:“士族之间联姻,可选择的范围本来就小,结果偏偏因为你的事让我和盛淮有了交集,他父母误以为我们互有好感,上我家议亲了。” “你们士族的女子倘若不愿,连皇家求娶都敢拒绝。”阿莲挑眉望着我,“既然不喜欢,何苦委屈自己?” 像阿莲这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就是比较不好骗…… “因为我没觉得委屈,”我镇定地说:“盛六公子夫人的名号足以给我安慰。” 阿莲笑道:“你只想要这个名号,不想要他这个人,所以鼓动我与他私奔?” “知道就好,不必说出来。”我冷冷地暼她一眼。 阿莲笑得愈发灿烂:“可我真没什么要说的,实在无法相帮。” 计划开始之前姐姐就告诉过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阿莲也不会轻易就范,因为阿莲有一条我绝不会选的后路。 那的确是一条我不会选的路,所以我甚至没考虑过这种可能,若不是姐姐提醒,我甚至猜不到阿莲此时拒绝我的原因。 “你知道士族女子能拒绝皇家的求娶,应该也知道……”我拖长声调卖起关子,消磨她的耐心:“我士族之女,从不与他人共侍一夫吧?” 阿莲但笑不语。 我慢慢道出阿莲的计划:“你盘算着出狱以后再攀上盛淮,为妾,亦或是为奴为婢,总之只要激怒我逼我与盛淮和离,便同样能够锦衣玉食,且不用与他私奔。” 阿莲得意地望着我,似是认定了自己的计划可行,而我无法阻止。 说实在的,我的确没想到她会如此卑劣,毕竟自甘为妾的人太过少见。 “甚好。”我站起身,冷冷俯视着她,道了一声:“来人。” 三名狱卒应声而至,一人拿着纸张和印泥,另外两名女子控制住阿莲,握住阿莲的手将她的指印按在纸上。 做完这一切,三名狱卒便拿着东西离开,未再多讲一句话。 我整整衣裳,瞟了阿莲一眼,同样准备转身离开,阿莲急忙抓住我的右臂,带得她身上的镣铐叮当乱响:“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一封认罪的文书。”我故意轻描淡写道,“放心,罪不至死,即使判决下来,最多就是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入京——盛淮对你那么痴情,肯定经常去看你。” “你……”阿莲手指颤抖地指着我:“你竟敢做伪证?!” “最开始谣传刑部做伪证给李兴平定罪的可是你们。”我不禁觉得好笑,“怎么这事发生在眼前,你反倒吃惊?看到盗贼比普通百姓更相信刑部会秉公处理,我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我作势要走,阿莲声音沙哑道:“等等——” 我凝眸看她。 阿莲终于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低头认输道:“刑部想知道什么,我说就是。” “交易只要谈成,那封文书便暂时不会上报,但出狱之前,还望阿莲姑娘能安生些。”我愉快地说完,转身步出牢房。 初次从盛淮口中听闻阿莲的故事,我只当阿莲碍于自己盗贼的身份,对盛淮想爱却不能爱,所以并不指望从她这里能有收获。 但姐姐提出不同的看法:“阿莲这种人,爱的只有钱。” 姐姐说,阿莲不在乎自己是否是盛淮唯一的正妻,只看中为妾能比私奔拿到更多的钱,所以断她后路,让她一文钱都捞不到还要被流放边疆,就能逼她开口。 理清阿莲做事的逻辑,再想办法让她说出真相就变得颇为容易。揣摩人心这方面,我的确不如姐姐。 表哥还要留下处理后续事宜,我和姐姐以及盛淮则先出了监狱。 走在出监狱的路上,我对盛淮说:“今天多谢你帮忙。” “事情发展到这步,有我的责任,我不过尽力弥补。”盛淮并不贪功,道:“而且我能借此机会认清阿莲是怎样的人,说到底还是你帮了我。” 盛淮能有此想法,我心甚慰,不禁为他感到开心。 暴雨止息,父亲母亲安然无恙回到旭京,大姨总算能放下高悬的心,我和姐姐也从卓府回了家。 刑部归还赃物的当天,是旭京城近几个月最热闹的一天,失主与看热闹的百姓齐聚东城的广场,还有得到消息的人源源不断地往那儿赶。 我和姐姐按表哥的意思,提前把这一消息散布给书院的同学,才不愁没人去看,而且我们自己也收拾妥当,准备出发前往广场。 出门之前,含冬急匆匆赶来将我们拦下:“老爷说家中有客来访,让二姑娘过去见客。” 家中访客需要晚辈见礼,一般都是我和姐姐一同过去,只让我去的情况实在稀奇。 姐姐问:“来访者是谁?” “礼部侍郎大人。”含冬答完,又解释道:“老爷说姑娘们大概不认识这位大人,叫我告诉你们——就是盛六公子的父亲。” 我疑惑地问:“他来做什么?” 含冬摇头:“老爷只说叫二姑娘过去,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我和姐姐不得不暂缓出行计划,转身去往会客的前厅,姐姐与我道:“看来婚姻大事当真不能儿戏,莫不是我们之前造下口业,礼部侍郎真来给你和盛淮议亲?” 我倒吸冷气道:“你别吓我。” “要议亲也该有我和母亲,还有礼部侍郎夫人以及盛淮一同在场,怎会只叫你过去?”姐姐笑着自己提了不合理只处,安慰道:“放心,肯定不是议亲,我先回房,见完客叫人告诉我一声,然后再说出门的事。” 姐姐摆摆手心无挂碍地走了,我则忐忑地进了前厅,跟礼部侍郎见完礼,在父亲身边坐下。 礼部侍郎摸着胡须,和蔼地笑着瞧我一眼,对父亲道:“员外郎教女有方,令嫒小小年纪行事却颇有法度,且温和宽厚,叫人欣慰。” 父亲客套道:“侍郎过奖了。” “是员外郎过谦,”礼部侍郎说:“犬子盛淮以前荒唐得不成样子,经令嫒一番劝诫,如今总算有了几分正形——为人父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子女,令嫒此举,实在是解了我心中大忧啊。” “伯父言重。”我诚恳地道:“我并未劝诫六公子什么,全仰仗他自己明白事理,而且事后不跟我计较。” 我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 被别人当面指出错误,能够改正并且道歉的,这么多年我只见过盛淮一个。 而且我对他了解不深时说话有些过激,他暴露盛家买卖京郊田地时我也没有劝阻,要是换成别人肯定对我恨个半死,他反倒谢我帮他看清了阿莲,也的确是他心胸宽广不与我计较。 至于劝诫……苍天可鉴,我真的绝无此意。 “不管怎么说,盛淮确是因为你才改了脾性,虽然你推辞不受——”礼部侍郎向父亲颔首道:“但于情于理,我都要到贵府来道声谢。” 父亲同样颔首,算是领了心意,我见状,也就不再多虚与委蛇。 礼部侍郎遗憾道:“可惜我与员外郎同朝为官,有御史台盯着,不能私相授受,以免被人误以为行贿,否则一定备份厚重的谢礼。” 父亲刚想开口,似乎是要说“不必客气”,结果在礼部侍郎拿出一个制作精巧的木盒时,不得已把话憋了回去。 礼部侍郎打开木盒,露出其中一颗打磨圆润的珠子,约为能放进掌心的大小,隐隐散发着荧光。 礼部侍郎说:“此乃我夫人以她的名义送给令嫒的礼物,并非做行贿之用,还望笑纳。” 父亲望了望我,示意我开口说点什么,我思忖片刻,只好硬着头皮道:“晚辈同令郎来往,未曾图谋过钱财,而且……既然此举会有行贿之嫌,还是不要惹人猜忌的好。” 礼部侍郎还再想说些什么,父亲赶紧把话茬接了过去:“想必侍郎大人也知道,他们这一代生于盛世之下,从小不缺这些身外之物,因此与人相处更看重兴趣相投——令郎如果知晓大人用夜明珠相赠,或许反而会不高兴。” 礼部侍郎认真地思索片刻,应该是把父亲的话听了进去,合起木盒道:“员外郎所言极是,犬子的确不看重这些俗物,若是令嫒喜欢,他早就送出去了,何必等我来多此一举。” 父亲笑着又扯了些别的,把话题带了过去。 礼部侍郎大约待了一刻钟便起身告辞,送他出府以后,父亲望着盛府的马车远去,与我玩笑道:“看来盛家家底颇丰,罚没三千万两黄金,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 我问父亲:“那颗夜明珠挺值钱?” “不知,你母亲没买过这种东西,嫌晚上发光看着瘆得慌。”父亲转头看向我:“后悔拒绝了?” “瞧着挺好看。”我说:“爹你知道的,我看什么都只看重外表。” 父亲摸着我的头笑道:“希望你看人别是如此。” 第28章 情愫 檀旆的耐心非常好,他听我慢悠悠地讲完这段过往,中间一直没有打断或者催促我快些,只是在某些情节处朝我飞下眼刀——比如我的故事中有他出现时。 当然,我肯定不会把调侃时说的“奸臣”这类字眼事无巨细地讲出来,我又不傻。 那天礼部侍郎到访拖慢了我和姐姐出门的进度,导致我没亲眼看见檀旆接手令牌,后续的调查也一概不知,此时提起这件事,不免又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问他:“到底是谁跟李兴平买的兵防布阵图,你们查出来没有?” 檀旆也压低了声音配合紧张的氛围:“你想知道?” 我诚实地点点头。 檀旆冲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听到他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道:“军机要务,怎么可能告诉你?” “……” 我故意拖时间讲故事,他就一本正经地耍我,檀旆这人真是睚眦必报,半点吃不得亏。 反正时间也拖得差不多,我有充足的理由回家:“今年上巳节办得挺有意思,可惜天色已晚,我该走了,咱们就此别过,明年再见。” 檀旆却没有作罢的意思,大步上前与我并行,甚是贴心道:“我送你。” 我此时才不需要他的贴心:“我回家的路都是官道并无匪患,不用送。” “刚才看你投壶赢了许多奖品,以为离开之前会去取,我还想着你一个人怎么拿得了。”檀旆若有所思地道:“原来你只是觉得好玩,奖品不一定都要是吗?那我就——” “檀旆,”我一脸严肃地叫住意欲转身离开的他:“麻烦你送我一下。” 檀旆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似乎料定了会是这个结局。 竖子狡诈,我防不胜防。 走到兑奖处,我把兑奖券递给负责发放奖品的户部小吏,他看过奖券以后跟我说明了详细的规则:“姑娘的成绩可以任选八只活物和两件普通物什,活物至少选择一只,否则不予兑换。” 西郊樱花林每年上巳节举办的投壶比赛都是户部出资,因此奖励颇丰,而且不是一般不值钱的小玩意。 比如供我选择的活物就有兔狲猞猁孔雀这种……我家明显养不起的。 我问户部小吏:“奖品什么时候开始限定选择活物了?” “因为活物少有人选,所以只能限定。”户部小吏低头看了眼兑奖券上的“三十”字样,“而且像姑娘这样于投壶一事天赋异禀的,不加这个规则,比赛可能明年就办不下去了。” 不愧是户部,省钱的本事一流,十分会在规则上做文章。 我选奖品时,户部小吏在一旁提醒道:“这项比赛是给朝臣及家眷的额外福利,若发现奖品流通于市,必会惩处转卖之人,所以姑娘最好别有做生意的打算。” 嗯,户部堵规则窟窿的本事也是一流。 八只活物我养不起,又无法转卖,只能选个喜欢且合适的。 兔狲猞猁之类,瞧着毛绒圆润十分可爱,但养起来花费甚巨,我只能忍痛放弃,指着三十八号那只最小的笼子问:“那是什么?” 户部小吏尽责地解释道:“侏儒兔,前几天刚从海外运回,据说即使长成成兔也不过……” 他比了差不多两掌长的距离道:“这么大。” 我确定道:“就它了。” 虽然侏儒兔小巧到能放进人掌中,但关它的笼子不小,我抱了笼子基本就不可能再拿别的东西。至于另外两件普通物什,我让檀旆帮忙拿了个牙雕套球和一卷火浣布。 我和檀旆离开前,户部小吏严谨地再次确认:“姑娘只要这只不要别的?” 八只活物只要了一只确实有些亏,我转头慷慨地问檀旆:“有没有你喜欢的?不如你也拿一只?” 檀旆说:“我家有那群鹤在,再养这些,岂不是要它们打架?” 他考虑得更为周全,我只好摇摇头,痛心地对户部小吏道:“不要了。” 户部小吏把兑奖券撕了一角道:“那这张券便算作废,姑娘慢走。” 我抱着笼子和檀旆一起去往栓马的地方,檀旆看着手里的东西说:“这卷火浣布的尺寸应该不够做衣裳。” “你家居然拿火浣布做衣裳?”我瞪大了眼睛,语气夸张道:“真奢侈。” 檀旆问我:“你准备拿来做什么?” “不是说火浣布弄脏以后烧一烧就干净了吗?”我理所当然道:“我没见过,拿来烧着玩啊。” 檀旆被我噎得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分明比我奢侈。” 我谦虚地道:“过奖。” 到了马厩,檀旆帮我把两样物什放进马背上的布袋,又帮我拎着笼子,等我上马以后再递给我。 说实话,要不是他帮忙,我这些事的确会做得手忙脚乱,幸好我这人能屈能伸,该低头时就低头。 檀旆也上了马,策马走在我前面。 那只侏儒兔实在好看,我抱着笼子不停地看,怎么看都看不够,檀旆回头见我一心二用,对马的走向并不关心,无奈道:“把缰绳给我。” 我闻言,放心地把缰绳递给他,专心致志看我的兔子。 于是,他骑着马,拉住我的缰绳,像教骑马的师父带学生那样,牵着我的马一路走回了单府。 到府门前,檀旆先下马接过我的笼子,等我从马背上下来,再把笼子还给我,我与他客套道:“要不在我家吃个晚饭?” 檀旆答:“不了。” 我预想中他多半会拒绝,倒不怎么觉得出乎意料,正准备跟他告别,忽听得他说:“让我看看你的左手手腕。” 听他说得这么郑重,我疑心自己受了什么伤没察觉,碰巧被他发现端倪,便用右手单手拎着笼子,举起左手给他看。 檀旆隔着衣袖将我的手拉过去,捣鼓了一阵以后放开,道:“好了。” 我定睛一看,发现他在我手上系了一个香草药包,嫌弃道:“长辈怕孩子弄丢才系手腕。” 檀旆平静地“嗯”了一声:“你说的没错。” …… 哦,我刚刚确实弄丢了夏锦如给我那个。 可檀旆又不是我长……罢了罢了,计较这个没意思,等下次有机会我再回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夏锦如给我的那个还安安稳稳地呆在上面,这次倒是没掉:“我没做多的,要不把这个回赠给你?” “欠着吧,明年记得做了送我。”檀旆说完,深深望我一眼,头也不回地骑上马离开。 少年人行事真是雷厉风行又莫名其妙。 我没再多想这茬,一手拎笼子一手牵马进了府。 含冬帮我从厨房端来一筐择菜剩下的菜叶喂兔子,好奇地问我这兔子取什么名。 养个兔子还要取名,真麻烦。 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破罐破摔道:“叫三十八,它作为奖品排第三十八号。” “二姑娘你也太敷衍了。”含冬抚摸着兔毛道:“它是灰色的,就叫小灰吧。” 这敷衍的程度分明跟我不相上下。 我点头同意道:“都可以。” 含冬喂了一会儿三十八便去打扫庭院,留我一个人蹲在笼子前逗兔子玩。 父亲回到家,看到这一幕立马来了精神,凑过来问:“这是你玩投壶赢的?” 我说:“是啊。” 父亲略微有些兴奋地问:“拿到火浣布了吗?” 我答:“放你书房了。” 父亲二话不说立刻赶去了书房。 战船制造,一要考虑逆风得稳,二要考虑顺风不燃。 火浣布是南楚特产,遇火洁净不易燃,制造战船的工匠听闻此事,便提出了尝试用火浣布做船帆的想法。 两军交战,对面射来的火箭最容易命中的目标就是船帆,如果保住船帆,战船就有足够的时间奔赴至敌人面前。 如今南楚的战事转到魏家手里,新制的战船也理所应当归魏家使用,我不能让东平王府知道父亲为战船这么尽心尽力,所以才跟檀旆说拿火浣布烧着玩。 当然,我也没说谎,父亲确实是拿火浣布烧着玩,是否能用做船帆,总得先试一试。 不过我猜檀旆肯定觉察到了什么,这小子太精,对付他不能掉以轻心。 母亲跟在父亲身后不远处回来,正好看见父亲急匆匆进书房,对着父亲的背影无奈一笑,转过头来问我:“今天上巳节玩得开心吗?” “开心。”我拿起手旁的牙雕套球递给母亲,“投壶比赛赢了这个,你看喜欢么?” 母亲旋转着球体欣赏其中繁复美丽的花纹,评价道:“制作精巧,手艺高超——你就给自己选了只兔子?” 我说:“三十八可稀有了,你不能这么看不起它,它是侏儒兔。” “这样啊……”母亲笑着道:“那就好。” 母亲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发顶道:“娘知道你和小薇懂事,有能力帮家里的忙,但其实爹和娘不希望你们背负那么多,轻松自在些,我们会更高兴。” 母亲突然说起这些,显得蛮奇怪。 我问:“有什么话传到你耳朵里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牙雕套球又称“同心球”、“鬼工球”,取鬼斧神工的意思,制作相当繁复,工艺要求极高。该球取自天然巨骨,不知是何怪兽。骨分内外五层,皆被打磨成球状。每球周身百孔,最里一只球为实心,颜色丹碧粲然,其外四球则洁白无缝。以金簪自孔中依次拨之,则内中四球圆转活动,日夜不歇,可谓精巧绝伦。 ——以上资料来自百度百科。 文字难以描述其精妙绝伦的程度,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百度。 第29章 驿站 “为娘刚说不希望你背负太多,怎么一句都没听进去?”母亲嗔怪地看着我:“随便一句都要想多,以为我在外面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还如何活得轻松自在?” 我点头受教:“娘说的是。” 母亲捧着牙雕套球起身道:“我把这个放你房里去。” 我忙抬头对她道:“我赢回来给你玩的,不用放我房里。” 母亲说:“我不常玩这些,放你房里以后我何时想玩,再去拿也是一样的。” 我甚是委屈:“你分明在找借口进我房间,你老管着我才让我没办法轻松自在——!” 母亲一句话把我堵了回来:“等你嫁人以后我就不管你了。” 切,骗鬼呢。 上巳节一过,父亲便忙着去找工匠确定战船下水点,从各地运来的造船材料也会在近期运抵达旭京的码头,他抽不开身,验收材料的事便落到了我头上。 建造普通船只就地取材最为方便廉价,但战船马虎不得,而且户部拨款,建造起来不计成本,材料从全国各地选质量最优者为先,但为了防范水部官员中饱私囊,验收期间会有御史台的人在一旁盯着,所以这是项十分繁杂的事务。 材料采买之初,为了避免商家哄抬物价,由几十家商家共同竞争,最后选出价格最低质量最优的三家分摊了几样材料,御史台核查时,需要再将这些商家的名称、负责人以及材料数量都核对一遍,时间相当长,我也只能在日头底下边晒边等着。 今天负责送货的商家掌事是位女子,看上去年长我几岁,已经被盘查完毕和我一起在旁边等着,好奇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几轮,终于忍不住问:“姑娘也有官职?” 我解释道:“在水部挂名,有空就帮忙做点事,拿几两银钱做俸禄,家父是水部侍郎。” 掌事的女子恍然大悟:“哦——就像我长大了也要帮家里做事一样,不过我以为这只是我们普通百姓家会有的情况,官家的姑娘应该只需要读书绣花什么的,原来不是?” “那样的姑娘也有。”我说:“人各有志而已。” 掌事女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看着码头来来往往的货船,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件事,问掌事女子:“你们的货船会否路过清江?” 掌事女子一点就透:“姑娘想要清江鱼?那我下次顺路给你带来,这次的都让人预定完了。” 我对她笑道:“我表妹吃过一次,一直心心念念,价格是多少?要不要先把订金给你?” 掌事女子慷慨道:“说什么价格,就当我交姑娘这个朋友,送几条鱼罢了。” “若我不在水部挂名,接也就接了。”我抬了抬下巴,向她示意那群御史台的官员:“可家父因此事被参一本,那可不是小事。” “啊……我忘了,姑娘虽是挂名,但终究在官场,不与普通百姓相同。”掌事女子理解道:“那我们便明算帐吧,订金五钱,总计二两银。” 好在我带的钱够付订金,按时间推断,掌事女子下一次带货船过来,应该差不多能赶上卓梦的生辰。 我在码头每日负责这样的琐事,因为到家一来一回要两个时辰,实在麻烦,便干脆住在了驿站。 驿站靠近码头,每晚入睡都能听见江水阵阵,倒也算惬意。 也不知卓梦是不是冥冥之中感受到了我这个表姐的心意,在驿站住到第五日,她便拎着饭盒来看我了。 饭盒中的食物一路走来早已冷却,卓梦跟驿站借了灶台热菜,我从江边回来,正好看到她在灶台前忙碌:“你怎么过来了?对了,那天你说去看阿尧,她身体怎么样?” “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精神不佳。”卓梦说完,开始回答我前一个问题:“小姨说江边码头驿站做的最多的就是鱼,二表姐这几日一定吃腻了,让我给你带饭来换换口味。” “再吃一两天就能回去了,我又不是受不得这点罪。”我对母亲的细致入微颇有些无奈,“怎么还特意叫你跑一趟?” “带饭只是顺路,夏锦如姐姐和魏大人都托我给你带话。”卓梦抛了抛自己腰间的钱袋道:“拿人手短。” 我问:“什么话?” 我和卓梦把菜带回房间,两对面坐下,边放碗筷,卓梦边尽责地复述道:“夏姐姐想带堂妹来瞧瞧你赢的那只侏儒兔,结果你没在家,便回去了;魏大人说太子殿下没生你的气,知道你说那番话是为他好,已经跟皇后和解,听说最近准备迎娶皇后属意的太子妃。” “就这些,”我实在无法相信夏锦如和魏成勋会这般无聊,“他们居然出钱叫你带话给我?” “我觉得应该是有些话不好明说,相信我会理解,也会跟你探讨。”卓梦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望着我,语气认真道:“他俩要成婚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谁和谁?” 卓梦确认道:“夏锦如姐姐和魏大人。” 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心甘情愿?” 卓梦说:“自然是被赶鸭子上架。” 我听得愈发糊涂:“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向来对京中传言最为了解的卓梦说出这种话还真是难得,她皱眉道:“大约是夏锦如姐姐喜欢上了某个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夏家的几位长辈不大赞同这门婚事,告到家主那里,然后夏家长辈跟魏家长辈合计,要断了夏锦如姐姐的念头,需赶紧给她重新安排一门婚事,结果魏大人就被安排了。” 这事听起来确实离奇,士族长辈如此插手晚辈婚事,也闻所未闻。 “夏锦如喜欢的是什么人?为何叫两家长辈这般……”我斟酌着用词道:“如临大敌,同仇敌忾?” “听说……”卓梦举着筷子思索道:“是位庶族子弟。” 难怪。 姐姐嫁进东平王府,好歹还有圣旨压着,算是个难以拒绝的理由,夏锦如没有外力强加却想喜欢庶族子弟,那必然得到阻挠。 可夏锦如装病那日分明说的是自己没有喜欢的人,她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给自己找到喜欢的人,还要谈婚论嫁,未免也太快了些。 “你知不知道这位庶族子弟是谁?”我问卓梦,试图理清思路。 卓梦咽下一口饭道:“只知道姓贺。” 姓贺……我后脑勺一阵隐隐作痛,提醒我当日用鞠球砸到我那位就姓贺,夏锦如当时对那人吼过来着。 如果真的是他,两人还能彼此喜欢,那可真是……奇闻。 魏成勋和夏锦如默契地叫卓梦带话给我,大约也是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想找我当面聊聊,可我公务在身,不便打扰,才让卓梦带了那么无聊的话给我。 卓梦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吃完,仔细端详我一阵:“小姨还说江边蚊虫多,怕你被咬,我看你好像没事?” “檀旆送了我一个药包。”我抬手向她展示着左手手腕上的东西,“不知用的什么香草,对驱蚊虫甚是有用。” “哦……说起中郎将——”卓梦好奇地望着我:“听说为了你跟盛大人打架了?” “什么为了我,别乱传,两人因为士庶之隔这种东西引发口角罢了。”我严肃地道:“而且他们身为朝臣,在西郊樱花林,就更不应该做这种事,丢人。” 卓梦调侃:“二表姐你真严格,中郎将为你做这么多还要被你说。” “一码归一码,朝臣当众斗殴本就不该,不然给百姓知道了像什么样子?维持国家运转的人,竟是这般轻率鲁莽不计后果?”这件事我真是想起来就来气,正好也吃饱了饭,边收拾碗筷边问卓梦:“你回去吗?还是在驿站跟我住一宿?” “我倒想跟你住一宿,可明天还要去书院。”卓梦去到一旁的水桶旁用手帕沾水擦了擦嘴,不情愿地拎起我收拾好的饭盒道:“只有先回去了。” 我送卓梦出驿站,走在路上,她对我道:“二表姐,如今你所剩的选择不多,可千万要抓紧时机,别再浑浑噩噩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卓梦抬起手指头数道:“你看,司空大人你没戏,那是我喜欢的人,为了照顾妹妹你才不会对他有什么想法;太子和魏大人要成婚,且婚期将近;如今只剩下盛大人和中郎将,你可千万别再不放心上了。” 我停顿片刻,奇怪道:“这是我爹娘让你带的话?” 卓梦结巴道:“怎、怎么会……小姨和姨夫从不着急你的婚事。” 这话说出来,我一点都不信。 我说:“你更不见得会着急。” 卓梦尴尬地挠了挠耳朵:“我……我偶尔也会着急一下的,关心你嘛。” 我搭上卓梦的肩,语气郑重道:“你大概是家里唯一一个不会催我的人,答应我,不要向他们屈服,不然以后轮到你的时候……” 我语气隐带威胁:“我会催得更狠。” 第30章 议亲 卓梦心有戚戚地抱了下自己的手臂,跟我告别,骑上马离开了驿站。 她说的话始终叫我放心不下,好在材料的验收也接近尾声,确认一切无误后,我便赶紧收拾东西回家。 我正准备从驿站离开的时候,恰逢有人要住进来,但我只顾闷头走没看人脸,那人只好先跟我打了招呼:“单姑娘。” 我抬头一望,心道真是无巧不成书,上巳节用鞠球砸我那位贺大人居然在这被我给碰上了。 我礼貌地回应:“贺大人。” 贺大人是位严谨且负责的人,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但并未推诿自己的过失,认真地问我:“姑娘头上的伤……?” “已无大碍。”我笑着回答完,又道:“那天我朋友激动了些,还望贺大人不要见怪。” 贺大人也不禁绽开笑颜道:“锦……夏姑娘对朋友一片赤诚,我知道。” 如果我没猜错,他刚才应该是想称呼“锦如”,只是因为在我面前才强行改了口,既然称呼都已如此亲密,那么卓梦口中夏锦如喜欢的庶族子弟应该是眼前这人无疑。 可夏锦如现在被家中长辈安排与魏成勋议亲,他还这么云淡风轻,也不知是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对夏锦如不在意,又或者是…… 我盯着贺大人的脸仔细打量的眼神明显让他感到不适,他略有些紧张地问我:“单姑娘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哦,我这几天没回家,只听人带来点七零八落的消息,说夏锦如喜欢上了一个人,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家里不同意这门亲事,已经重新给她安排了夫婿,因为消息不全,只知道夏锦如喜欢那人姓贺,我还以为是你。”我仔细观察着贺大人脸上的表情,试探着问:“应当……不是吧?” 贺大人面色一滞,脸上闪过震惊、愧疚、无措等多种复杂的情绪,愈发叫我摸不着头脑,让我觉得从他这问不出什么,还是直接回去问夏锦如比较快。 “只是随便一问,如果给贺大人造成了什么困扰还望见谅。”我向他拱手道:“告辞。” 贺大人尚处于凌乱的情绪之中,跟我回礼,却没说得出一句完整的话,大概脑子里正一团乱。 我回到家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提着三十八到夏府拜访,夏锦如用带堂妹来我家瞧兔子为借口找我,我得把这个谎给圆上。 夏府今天相当热闹,恰逢朝臣休沐,平日里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几位官员都纷纷到场,魏成勋这个当事人之一自然也在。另一当事人夏锦如此刻正和他一同坐在廊下闲聊,两人不时发出几声笑,甚是开心的模样,把我看得愈发迷糊,看样子他们对这门婚事也不是多抵触,何苦费那么大劲让卓梦给我带话? 我提着笼子走过去,魏成勋和夏锦如给我腾出地方把三十八放下,叫我和他们坐到一起,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观测到屋内的长辈们探讨事情的样子,一派唇枪舌战你来我往之势——我知道他们刚才在笑什么了。 “你们真要成婚?”我左右看看魏成勋和夏锦如,迟疑着问:“我是不是该先道一声‘恭喜’?” 夏锦如单手托着下巴道:“和魏成勋凑合一下倒也不是不行。” 魏成勋“嗯”了一声回敬道:“幸好我这人心宽,海纳百川,不嫌弃你。” 两人话音落地,同时向彼此翻了个白眼。 这桩婚事如果议成,二人婚后的日子想必会过得非常精彩,我不禁抱了点幸灾乐祸的期待。 然而屋内的长辈们持有不同意见。 首先是夏锦如的父亲对夏家长辈怒气冲冲道:“我女儿想嫁谁全由她自己,我和夫人都没说话,怎么您老几位先上赶着过来?如此简单粗暴地干涉晚辈婚事,斯文扫地,究竟还有没有士族风范?!” 然后是魏成勋的母亲对魏家长辈冷嘲热讽:“前几日家中议事,莫名其妙给我儿子安排了婚事,甚至不问过我这个母亲的意见,我敬几位年长我几岁忍了,今日倒好,直接拉过来就要成婚,你们把我儿子当什么?只要拉到一个圈里,可以给你们诞下肥壮猪崽的种猪?!” 紧接着是夏锦如的母亲憎恶道:“儿女的婚事,被父母干涉已是极限,几位名义上是长辈,实则并未对我女儿有任何养育之恩,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最后是魏成勋的父亲义正词严:“谁若想要与庶族相争,自己去朝堂上当着陛下的面争,借我儿的婚事来做文章,简直小人做派!” 此情此景,也难怪魏成勋和夏锦如这俩当事人一点都不着急。 两家长辈阻止夏锦如嫁给庶族子弟,是出于保持清流士族血统纯粹的迂腐想法,魏成勋和夏锦如的父母却不希望儿女们为此牺牲。士庶之隔那一套,老早就随着东平王府势力的强盛而越来越不被人认可,只有一批老顽固还在奉为圭臬,与时局做着最无谓的抗争。 夏锦如在我旁边解释道:“夏家家主和几位长老霸着主事的位置几十年却无所作为,还总喜欢插手别家事务为自己敛财,我爹早有不满,所以肯定不会听他们的,虽然我不介意与魏成勋成婚,但为了不下我爹娘的脸面,只能顺着他们说我不满意这桩婚事了。” 魏成勋插言道:“我家也差不多,不过你家好歹只是敛财,魏家家主野心更大,意图夺权,所以我爹娘更不会听他们的。夏家和魏家的长辈大概料到自己的提议会被拒绝,这才互相撺掇着一起过来,妄图施压吧。” 单家人丁单薄,所以我未曾见过这种奇景,只能心里默默感叹,大家族若没有个规矩章法,还真是破事一堆…… 屋内的人吵得口干舌燥,丫鬟们赶紧上前更换茶水,却只给不同意婚事的人换了,存心要叫上门找事的都知难而退。 那些捧着空掉茶杯等待更换的人,满怀期待却只等到丫鬟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一张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模样分外滑稽。 坐在此处边逗兔子边观看他们的窘态,也甚是欢乐。 夏锦如叫住从屋里出来、匆匆路过的心涟:“告诉夏琳,我朋友把兔子带过来了,她想看就过来看。” 心涟闻言,应声而去。 我今天吃完早饭便过来,跟夏锦如和魏成勋二人又说又笑,还吃了不少茶点,此时腹部传来一阵难耐的疼意,不得不捂着肚子起身道:“我去趟茅房。” 从茅房出来以后,我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一人,发现她站在廊下,倚着廊柱望向对面。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视线的尽头是对面在逗兔子的魏成勋、夏锦如和夏锦如的堂妹,不禁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过去?” 她被我的声音吓到,打了个激灵迅速转身看到我,心有余悸地捂了捂心口道:“是你啊。” 眼前这人是我在书院的另一个同窗许含烟,在我和夏锦如交好前一直和夏锦如走得比较近,或许是因为天生志趣不合,我和她并未深交,只知她跟夏锦如关系不错,却很少说上什么话。 “那只兔子是我带来的,听说夏锦如的堂妹想看。”我说完,再次问她:“要过去看看吗?” 许含烟往夏锦如那边望了一眼,似在顾虑着什么:“不去了,多谢相邀。” 夏锦如约我去上巳节那次我还有些奇怪她为何不约许含烟,如今看来二人之间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关系不如以前亲密。 我本来也是因为夏锦如才和她客气,既然两人关系转淡,我便不再强求,对她笑笑就打算离开。 “单翎——”许含烟开口叫住我,思索片刻,似乎是下定决心一般,道:“出于好意,我想提醒你一句,夏锦如这人,喜欢上谁就容易失了判断,你如果说她心上人的不是,可千万得小心,保不准就被她把话给传了回去。” 我眨了眨眼,耐心地等她继续。 许含烟叹了口气:“她也不是心存恶意,就是脑子拎不清,可是与她来往实在叫我心累,只好及时抽身——希望你们别这样。” 我把她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笑着道:“原来如此,多谢提醒。” 许含烟的笑里添了一抹释然,与我颔首致意,以作话别。 我在书院求学时,经常听人聊起许含烟的家庭,她家同样人丁兴旺,但兴旺的不是亲戚,而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她的父亲风流成性,喜欢一个就往家里带一个,因为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没有名分,所以她父亲具体纳了几个妾室,不得而知。 她母亲不是士族,不能用士族之女不与他人共侍一夫的理由要求和离,便只好使出雷霆手段,将家里的妾室都治得服服帖帖,免得给自己找气受。她自小耳濡目染,学得她母亲几分手段,整治起人来十分厉害,家里妾室所生的弟弟妹妹对她如何惧怕,我曾有幸见识过。 作者有话要说:从下一章起就要入v了,入v当天三更,我尽量赶一起吧,不能赶一起就一章章发了,大家最好星期四再来看,那时候我绝对都发完三章了。 感谢在2019-12-15 23:29:31~2019-12-17 15:3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调子。 10瓶;29117550 8瓶;呵呵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家事 竟宁十三年冬日的某天,书院的先生带我们去游览了一番冬景,叫我们回去写篇游记,三天后交。 回家之前,许含烟邀请夏锦如和我去她家尝一尝新酿的米酒。 我觉得许含烟应该只想叫夏锦如过去,但不巧我也在,未免尴尬,才把我捎带上。不过我这人脸皮厚得很,听闻“米酒”二字便口舌生津,叫我我便应了,大不了一会儿少吃些,许家也不见得会吝啬到少我这一口。 马车到了许府,我第一个掀开帘子从车上跃下,忽然注意到许府门外立着一个人——那是个男孩,十二三岁的模样,衣衫单薄,发顶和肩头都堆满了落雪,脸颊被冻得通红,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男孩看到有马车至门口,害怕见人似的,尽力缩起身子低下头去,躲避着我的视线。 夏锦如跟在我后面下车,看到这幅景象,同样觉得奇怪,转头问最后下车的许含烟:“这是……?” “哦,没事,他犯了错,在受罚。”许含烟用一种浑然不在意的语气轻松地说着话,招呼我和夏锦如进府。 我在经过男孩身边时迟疑了一下,正准备递出自己手里的暖炉给他,忽听得许含烟站在台阶上对我冷冷道:“单翎,别多管闲事。” 男孩把身子缩得更小,看样子也不敢接我的暖炉,我只好默默地收回手,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毕竟是到许府来做客的,应当客随主便,况且夏锦如都没说什么,我和许含烟不算亲近,更没资格指摘。 来到许含烟用以会客的房间,刚坐下,丫鬟便给我们端来米酒,摆放好干净的碗碟,又在碗里放上一个小巧的汤匙。 许家的米酒酿得着实不错,酒香醇厚却不醉人,舌尖刚一触碰便带来一股清甜的气息,甜而不腻。 我刚吃了两勺,刚才端碗碟过来的丫鬟便去而复返,俯身对许含烟道:“柳姨娘来了,想见姑娘。” 许含烟用勺子搅着米酒连眼皮都不抬道:“不见。” 丫鬟应声出去回禀,没过一会儿,门外便传来妇人撕心裂肺的喊声:“姑娘——妾身愿代小五儿受过,求姑娘发发善心吧——!” 我听到这声叫喊,联想到方才在门外看到的情景,立马反应过来,妇人口中的“小五儿”应该就是这位柳姨娘的儿子,许含烟同父异母的弟弟,此时正穿着单薄衣衫在门外淋雪受罚的男孩。 我在不知不觉中放下汤匙,刚才还只是故意想着要少吃些,现在我是真的吃不下。 夏锦如于心不忍,赶紧开口帮忙求情道:“我看那孩子站得挺久,要不就别罚了?” “他的确站了挺久的,”许含烟语气讥讽道:“但是这位柳姨娘早不来晚不来,偏要等到我会客的时候过来,就是料定你们会为她的儿子求情,我如果这一次放过,以后还不次次受她胁迫?” 许含烟把出去回话的丫鬟叫回来:“让家丁把柳姨娘关到她自己房里去,静思己过。” 丫鬟答了一声“是”,又匆匆离去。 夏锦如语塞,与我对视一眼,似是在叫我想办法,可我有什么办法? 许含烟放下汤匙,匙身与碗底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缓缓道:“锦如,我未曾与你说过,我娘怀我弟弟的事吧?” 夏锦如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我娘生我弟弟那天,难产,疼得死去活来。”许含烟冷笑道:“而我爹那个时候就在柳姨娘的床上,和她颠鸾倒凤。” 听到许含烟的话,我不禁感到一阵恶心。 “后来我娘好不容易生下我弟弟,但却损伤了身子,坐月子修养的时候,柳姨娘的儿子把我娘从台阶上推了下去。”许含烟冷笑道:“你们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我知道,但若你们是我,是否真的能够做到不恨?” 我和夏锦如后来只吃了一碗米酒便起身告辞,回家的时候,我心情复杂。 许含烟的问题我答不上来,我只能庆幸我爹不会纳妾,没那么多的破事。 但我从未想过我和许含烟的弟弟还会有别的交集。 水部事务繁杂,缺跑腿传话和撰写文书的小吏,但这个职位的俸禄太低,识文断字的不屑于此,能招来的又不识字,后来听说找到位十三岁的少年来做事,虽然因为年纪不够只能挂名,但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这位少年就是柳姨娘的儿子许小五。 初闻此名,我深感诧异,为了确认又问了一次:“大名是什么?” 负责记录姓名的官员告诉我:“‘许小五’就是大名。” 我感到些许的疑惑。 之前听许含烟的叙述,我以为柳姨娘再怎么也得是个相当能迷惑人的狐狸精,与之相应的,她儿子在府中的地位也会不低。没想到许小五这个一看就是随便取的名字居然会安到她儿子身上,而且许小五居然窘迫到要来水部做跑腿的小吏,这实在与我的认知不符。 俸禄虽低,许小五却也算尽职尽责,水部的人事调派不归我管,我自然没什么好说,既不对他多加关照,也不去找他的麻烦,就当和其他人一样地相处。 平淡的日子没过多久便起了变化,有一日许小五负责传父亲的口信给我,脸上竟是挂了彩的,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自己摔了一跤,不甚在意的模样,我也就没管。 但后来听水部的人说,许小五最近总是受伤,像被人打过一样,会否惹上了什么麻烦,要不要上报京兆尹府云云,我便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之后的某一日,我让父亲特意安排许小五去送一份文书,再叫表哥带人尾随保护,总算揪出了那群埋伏在许小五出行路上打人的地痞流氓。 我到场的时候,表哥正对着那群地痞流氓训话:“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肆意行凶,你们当刑部和京兆尹府是摆设?!” 而许小五刚接过刑部的人递来的金创膏,小心擦拭着自己身上的伤口。 我走过去问许小五:“你认识这群人吗?” 他摇了摇头。 我再问:“你知道他们是被谁派来的吗?” 他沉默片刻,再次摇了摇头。 许小五这里没有进展,我便转身来到表哥身旁问:“这群人会如何处置?” “扰乱旭京城治安,最少也得关上半个月。”表哥说完,又加了一句:“我再争取一下每人打个几十大板什么的……应该不难。” 那群地痞流氓听了便开始哭爹喊娘,求表哥对他们从轻发落,他们也是受人指使什么的。 表哥肃容道:“受谁指使?给我说清楚。” 地痞流氓本就松散无组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至于给钱的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他们也说不清楚。 表哥问了半天居然没有任何线索,气得咬牙:“不问清来由便敢做生意,真不愧是你们,一个个眼里就只剩钱没别的了是吧?正好,去刑部大牢长长记性。” 表哥把那群地痞流氓带走,将此事立案上报,出了一份公文,大意就是不许百姓和地痞流氓勾结,若是朝臣或朝臣家眷参与其中,则罪加一等。 朝臣或朝臣家眷参与其中则罪加一等这一条乃是敲山震虎,我手里虽没有明证,但也知道会对许小五下如此狠手的人,许含烟大有嫌疑。 许小五养好伤后,又一次给我带来父亲的口信,并且跟我道谢,我没接受:“做这件事并非是为你,只是身为沅国子民,自然要维护沅国法治,你当时如果没有忍气吞声而是将此事上报,结果和现在不会有什么差别。” 许小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了声“是”。 “刑部和京兆尹府能做的毕竟有限,尤其府宅之事,就更不好插手。”我凝望着许小五道:“所以我接下来问的话,你说实话也好,说谎话也罢,都不会成为呈堂证供,你可以考虑清楚再答。” 许小五紧张地绞着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姑娘想问什么?” 我尽量语气和缓地问:“你在家里,可曾有过残害主母的心思?” 许小五望着我,时间一长,便渐渐红了眼眶,他故作成熟的伪装终于在一刹那破了功,出口的声音忍不住带了孩童受委屈而有的哭腔:“没有……从来没有,但他们都说我有……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反驳,他们都不信……” 就在我看着不忍,准备把手帕递给他擦一擦时,许小五及时止住了哭声,抬起袖子往脸上一蹭,抬起头来看我时,神情已然平静了许多:“在姑娘面前失态,烦请恕罪。” “没事。”我默默收回了手帕,对他说:“回去吧。” 许小五对我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许家的家务事真不是一般人能管得了的,光是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就叫人头疼。 我边想着这些旧事边走回了魏成勋他们所在的地方,夏锦如的堂妹正拿菜叶喂着三十八,眼神专注得忘却了周围一切的模样。 夏锦如为我介绍道:“单翎,这是我堂妹夏明裳。” 第32章 指责 我在脑子里仔细回味了一下夏锦如和夏明裳这两个名字,羡慕地对夏锦如道:“你家取名真好听。” 夏锦如疑惑道:“有吗?” 她之所以会给出这样的回答,大概和夏家孩子都长得好看一样,夏锦如认为自己泯然“众人”矣,感受不到有多特别。 罢了,这或许也算一桩幸事。 夏明裳听到我们的谈话,抬头望我一眼,尴尬又羞涩地笑了笑,站起身来道:“我之前只是听闻这侏儒兔可爱,得知被单姐姐你赢过去,又因为堂姐和你相识,才想顺便去看看,但是不巧你不在家——今日有劳单姐姐特意带来。” “不客气。”我殷勤地说:“你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夏明裳赶忙摆手推辞不受:“不不不——不能夺人所好——” “听她的语气是真的想送人,因为她不大可能会跟你客套到这个份上。”夏锦如望我一眼,转头告诉夏明裳:“收下吧,她其实更喜欢羽禽,回头你送只会飞的给她。” “真不用,”我赶忙拒绝:“我喜欢的羽禽我家养不起。” 夏明裳眨巴着眼睛认真地问:“单姐姐喜欢什么羽禽?” “她喜欢鹤,丹顶鹤。”魏成勋在一旁调侃我道:“你收了鹤也不用发愁,直接放东平王府和那群鹤一起寄养,出点钱作它的伙食费,常去看看就行了。” “你说得倒轻松。”虽然只是玩笑,我也忍不住为那只玩笑中的鹤鸟担忧:“它一只新来的,放进去被欺负怎么办?” “我记得东平王府以前没养过鹤——”夏锦如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该不会是中郎将为了你而特意养的吧?” 我鄙夷道:“你敢不敢再天马行空一点?” “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魏成勋非常赞同夏锦如,用一种惺惺相惜的眼神看着夏锦如:“英雄所见略同。” “我真没想到你们能在胡思乱想中成为彼此的知音。”我讥讽道。 夏明裳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像是被吓到一般:“东……东平王府?” 夏锦如拍着堂妹的肩安抚道:“没事,一开始我们得知单家要和奸臣联姻单的时候也被吓到过,后来一想,大家都是人嘛,又不是多长了几只眼睛或腿,没必要大惊小怪。” 魏成勋点头认同道:“说的对。” 夏明裳听了他们的解释,勉强一笑。 心涟急匆匆过来,从门房那儿带话给夏锦如:“姑娘,有位贺于兴贺大人,还有位韩敬韩大人,说想要见你。” 夏锦如闻言,脸色稍变,但还算沉稳道:“带他们去……去前院。” 心涟领命离开,夏锦如刚抬脚要走,思索片刻后还是转头对我和魏成勋说:“你们和我一起去见吧——裳儿,你就在这里逗兔子玩。” 夏明裳乖巧地点点头。 走在路上,我问夏锦如:“你跟那位贺大人怎么回事。” 夏锦如苦恼地皱眉道:“一言难尽。” 我猜她也是会这样答我,倒没觉得有多意外,但魏成勋满脸兴奋,一副期待看好戏的神情。 我们三人之间的友情真是一点都不牢靠。 到了前院,贺于兴和韩敬正好被心涟领着过来,由于双方彼此都不大熟悉,理应见礼客套一番,我和魏成勋以及韩敬三人刚摆出行礼的架势,贺于兴和夏锦如就旁若无人般大踏步上前直接吵开—— 先是夏锦如质问:“你来做什么?” 贺于兴着急道:“我听说你因为我被家里安排了婚事。” 夏锦如似乎不想多做解释:“那跟你没关系。” “有关系。”贺于兴认真地道:“是我连累的你,我不能让你被剥夺自由选择的权利。” 夏锦如奇怪道:“你想干什么?” 贺于兴说:“我去跟他们解释清楚,说明是误会。” 夏锦如无奈道:“不用,你说清楚了才更麻烦。” 贺于兴呆呆地问:“此话何解?” “总之你不用——” 夏锦如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叫她的“锦如”打断,我们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惊恐地发现原本在屋里坐着的长辈此刻全走了出来,应该是事情谈完了打算离开。 不过从某几位长辈脸上那不虞的脸色来看,事情或许也没谈出个结果,只是他们渴得受不了了不得不走而已。 夏锦如父亲的目光在贺于兴身上顿了顿,问自己女儿道:“这位是——?” 夏锦如呆滞片刻,紧接着立马反应迅速地挽上贺于兴的左手手臂,目光坚定地对父亲道:“爹,他就是女儿喜欢的人。” 夏锦如父亲还算镇定地“哦”了一声。 夏锦如挨近贺于兴,从牙缝里挤字道:“快和我爹介绍一下你自己。” 贺于兴犹豫地看了一眼夏锦如,在她的目光乞求之下,对夏锦如父亲行了一礼,语调平稳地道:“晚辈贺于兴,拜见伯父。” 夏锦如母亲慈爱地道:“看着倒也是一表人材。” 魏成勋母亲则适时给魏成勋使了个眼色。 魏成勋心领神会,苦着一张脸对魏家长辈道:“夏姑娘早心有所属,我若再横刀夺爱,岂不成了抢人的恶霸?这样一来,却是把魏家百年士族风范、斯文礼教置于何地?此番行事,岂不凭空令人耻笑?” 魏成勋摆出一副甘愿成全他人牺牲自己的悲壮情绪,深吸一口气,像是为了止住自己那滴不轻易流下的男儿泪:“夏姑娘与贺大人两情相悦,我心甚慰,我祝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魏成勋说完,转身背对着众人做出一副抹泪的动作,我配合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做出一副安慰他的样子。 魏成勋父亲清了清嗓子说:“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况这二人相爱。别说我儿不想横刀夺爱,就算他想,我也肯定要阻止他。” 魏成勋父亲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成勋只是家中晚辈,诸位不似我这般为他考虑我能理解,但诸位想逼我儿子去做此等造孽之事,用心也未免太险恶了吧?” 魏成勋父亲的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眼瞅着就要大局已定,但魏家长辈那边,突然冒出一位头发胡子皆已花白的老者,他抬手用食指指着我骂道:“单翎——!又是你!又是你!你看看你们单家干得好事!” 我被骂得一脸莫名,怎么就又是我?我之前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算我干过,刚才我明明什么话都没说…… 于是我看着他,呆滞地发出一个音节:“啊?” 夏锦如母亲刚跟魏成勋母亲问了老者的身份,出言制止道:“魏家三叔伯,小翎是我女儿请来的客人,你们不告而至,我也勉强当你们是客人招待了,如今要走,却开始指责起我家的客人,未免也太不把我夏家放在眼里了吧?” “我没有对夏家不敬的意思。”老者往前走了两步,指着我,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对众人道:“我只是想提醒诸位,叫诸位看清楚——他们单家,挂着士族名号,迎合谄媚东平王府,祸乱尊卑礼法!坏我士族清誉!鼓动士庶联姻!桩桩件件,哪项不是罪大恶极?!单家这等毒瘤,就该被士族除名!” 我听着老者这般义正词严,实属大开眼界。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这片土地上已经传唱百年,大部分士族自己也清楚,所谓士庶之隔不过是某些人为利益而刻意叫出的口号,像这种死守着尊卑礼法当金科玉律的人,我以为已经死绝……咳咳,不可妄言,不可妄言。 我默默等老者说话,一直不知该不该开口,毕竟我是晚辈,而他是魏家长辈,我还了嘴算不算打魏成勋的脸,我心里比较没底。 魏成勋收了抹泪的动作,转过身来在我身边道:“拿出你与人辩论的气势,怼他,出了事算我头上。” 我问:“当真?” 魏成勋看了一眼贺于兴和韩敬:“庶族官员也在场,他打庶族的脸,岂不等同于打东平王府的脸?就算我兜不住,你还能找你家中郎将不是?” 原来还有后招,难怪魏成勋如此有底气。 但我还是忍不住对魏成勋翻了个白眼。 我心里大致整理了一下腹稿,对老者道:“魏家三叔伯。” 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跟成勋一辈,应该叫我魏家三叔伯公!” “哦……哎,我家亲戚不多,所以辈分什么的没这么复杂,见谅见谅……”我从善如流地改口:“魏家三叔伯公。” 老者气呼呼地看着我:“你要说什么?” “我想问您,您说要将单家除名,是准备将单家从你们编撰了这么多年也没编撰成功的《氏族录》里除名?”我诚心诚意地发问。 老者被我这句问话气到,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后气得一甩袖子道:“是又如何?” 他这个样子,倒的确和魏成勋莫名有几分相像。 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第33章 心非 我恭敬地道:“那我再请问,这《氏族录》里会有蒋氏吗?” 士族蒋氏乃百年世家,自前朝起就被史书著录,但在本朝早年间被排挤出权力的核心,族人随之迁回族地,旭京城已经基本没有他们的消息。 老者闻言,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既然三叔伯公不说话,我就当您默认不会有蒋氏。”我气定神闲地说:“您应当知道,‘士族’一词的意思很简单,乃世代为官的名门望族,但这‘世代为官’不好追溯到上古时期,便由后人简化了标准,只要三代或三代以上世代为官,皆可称士族。” 老者道:“你说的不错,可那又如何?” “三叔伯公还没看出其中的漏洞所在吗?”我叹了口气道:“按这一标准来看,如果自我起以后的三代都没有官职,我的孙辈就不再是士族;反之,若东平王一家官运亨通,到了孙辈依然可在朝中任职,那东平王的孙辈也就成了士族。” 老者憋了半天只憋出一个词来:“荒谬!” 我行礼道:“此事荒谬在何处,还请三叔伯公指正。” 老者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欲言又止。 “三叔伯公不说,那就还是由我来说。”接下来的话都是我自小被父亲灌输的道理,所以说起来相当轻松流畅:“我要想保住自己一脉的‘士族’名号很简单,只要用动手中权力,确保自我以后的人世代为官,这个名号便不会消失,而有了这个名号,就能为我获取更多的利益和好处。” “你……”老者试图狡辩:“士族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的确不是所有人都那般不堪,因为陛下不会任其发展——”我说:“无论是三叔伯公还是我,都只会考虑眼前的利益,考虑家族的利益,但陛下不行,一国之君,必须考虑整个国家的利益。” “我也会考虑整个国家的利益!”老者怒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我辈自小的训诫!” “那若眼前有一处肥缺,三叔伯公是会让自家人去任职,还是会让有能者居之?”我反问道。 “我……”老者艰难道:“我当然是让有能者居之!” “好,我就当三叔伯公说的是真话。”我顿首道:“您都能有此觉悟,陛下则更甚,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这是多少辈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既然如此,庶族出身的官员只要能够尽忠职守,迟早也能成为士族,那么这所谓的士庶之隔,又有何意义?您所反对士庶联姻的理由,不显得太可笑了吗?” 老者抚着心口顺气,大概是被我气得不轻,我怕自己真把人给气出病来,找补道:“晚辈见识浅薄,献丑。” 夏锦如母亲温柔地道:“尊卑贫富变化无常,哪里真有什么千秋万代,只要我女儿此时喜欢的人也喜欢她就行,至于身份是不是士族,我倒不怎么在意。” 夏锦如感动地叫了一声:“娘……” 夏家的一位长辈听语气似是妥协道:“事已至此,诸位都请回吧——我早说过,插手晚辈的婚事最是无稽,他们一个个都有主意得很,事情办不成还容易惹一身骚,你们非是不听……” 夏锦如的父母送人出去,魏成勋也跟着自己的父母一道回家,夏明裳拎着三十八来到夏锦如面前,怯怯地叫了一声“堂姐”。 夏锦如看看夏明裳周围,问:“许含烟走了?” 夏明裳点点头小声道:“走了。” “真不是我存心抢你的婚事,都是他们那些老顽固随意安排,现在你可信了?”夏锦如语气无奈地问。 “堂姐——”夏明裳无措地睁大了双眼看着她说:“我……我没有……” “我知道许含烟会跟你说什么,因为她也跟我说过。”夏锦如说:“她父亲娶了无数妾室,给她生下不少弟弟妹妹,所以她从小就要与人争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习惯性地把人往最坏的那一面想——可你我不同,自家姐妹,有我一份就绝不会少了你那一份,而且我从未和你争过。” 夏明裳讷讷地答了一声:“是……” 夏锦如说:“如今我和魏成勋的婚事谈不成了,我会找机会告诉二叔,让他继续给你和魏成勋议亲。” “不用——”夏明裳赶忙道:“我……我其实也不喜欢魏大人,更没想过要和他成婚。” “幸好你这话没当着魏成勋的面说,不然可就堵心了。”我顺着话头开了个玩笑,夏锦如赞同地点了点头。 “以后喜欢谁,不喜欢谁,记得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夏锦如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因为很可能一不小心就再来不及。” 夏明裳闻言,若有所思地望我一眼,笑着点了下头,拎着装有三十八的笼子离开。 结果夏明裳没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我道:“单姐姐,谢谢你送我兔子,你……你真是个好人。” 夏明裳说完,粲然一笑,转身步出了门外。 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发愣,紧张地问夏锦如:“你堂妹什么意思?她喜欢我?!” “你简直比我还天马行空——”夏锦如推测道:“我猜她是喜欢中郎将,听到我和魏成勋开你的玩笑,得知自己没有机会,释然放下罢了。” 我正想说夏锦如的猜测不靠谱,哪知贺于兴带着满脸“你怎么知道”的震惊表情望向夏锦如,夏锦如看到他这副模样,最终确定:“看来我是猜中了。” 贺于兴刚反应过来自己被下了套,赶忙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往回搂:“我……我也只是怀疑你堂妹喜欢中郎将,并不能完全确定。” 夏锦如发出了一声玩味的:“哦?” 贺于兴皱着眉一副决心不再让自己露出破绽的模样。 夏锦如再接再厉:“我竟忘了你与中郎将也算关系不错,正好跟你打听个事,中郎将喜欢单翎吗?” 贺于兴冷漠地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夏锦如遗憾地摇了摇头,拍着我的肩道:“单翎,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我拿开她的手同样冷漠道:“谢谢,不用你帮。” 夏锦如小声嘀咕了一句:“切,口是心非。” 看来夏锦如跟贺于兴的关系的确错综复杂一言难尽,不过我追着问应该挺讨人嫌,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夏锦如父母送人回来以后,我和贺于兴还有韩敬一同告辞,夏锦如母亲亲切地对贺于兴说“有空就到家里来吃饭”,贺于兴只好尴尬地赔笑。 夏锦如送我们出府,贺于兴不放心地问她:“真的不用说清楚?连令尊令堂也瞒着?” “放心,我肯定不会逼你娶我,但你要给我点时间。”夏锦如边推着贺于兴出门边说:“我保证尽快还你清白。” “我一个大男人被误会了没什么,我是怕你困扰。”贺于兴的语气带了点着急。 夏锦如恍然大悟:“那你就更不用担心,这种误会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 贺于兴的好意没被领情,有些气恼地看着夏锦如,但最终也是无话可说,气冲冲地步下了台阶。 “单姑娘,”我和韩敬走在后面,他突然对我道:“你刚才的一番话,还真是……发人深省。”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客气地回了个“过奖”,打算把这茬敷衍过去。 韩敬作为庶族官员,和我之前没什么交集,刚才在前院见面时也没来得及介绍,不知他怎么认得的我。 但他马上就为我解了惑:“自从听到单家要与东平王府联姻时起,我就开始放心不下,生怕单家会利用这场婚事搞什么阴谋,因此在婚礼当天一直注视着你家。” “那也是我姐姐的婚事,”我略微有些恼火道:“为了朝堂之争而伤害亲人,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是我小人之心,请姑娘见谅。”韩敬承认自己的过失并且向我道歉:“我之前对姑娘和姑娘的家人不了解,因此心存疑虑。” 就像我对东平王一家不了解,也会对“奸臣”名号之下的他们心存疑虑一样,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 我调侃道:“但你也不可能因为我刚才的一番话就对我改观吧?” “话谁都会说,但要看在什么场合说。”韩敬明智道:“当着夏家和魏家两大士族的面说这种话,姑娘的为人可见一斑。” 这算是对我稍微有些相信,但还不是全信的意思? 我不明白韩敬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好在韩敬接下来就进入了主题:“中郎将明日便可从大理寺回家了,姑娘去接他吗?” 我这几天都在码头忙,根本没听到过檀旆的消息,韩敬突然来这么一句话,简直叫我摸不着头脑:“大理寺?” 韩敬看出我的疑惑,耐心地解释道:“上巳节那天在西郊樱花林,中郎将和盛大人大打出手,被御史参了本,大理寺给他们一人判了一百大板。” 司空逸轩身为御史,真是尽职尽责。 第34章 亲密 毕竟已经当面讥讽过,又是同朝为官,我以为司空逸轩会当这事没有发生,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少也能卖个人情,没想到他还是参了本,这可真是……非常像一个御史该做的事情。 韩敬看出我对大理寺判决的满意,脸上的表情有些许微妙,我赶忙多问了一句以显出自己对檀旆的关心:“一百大板一天打完?” “一天打完岂不是要死人?”韩敬说:“分几天打,明天最后一天。” 我松了口气,欣慰地道:“那就好。” “现在姑娘知晓了情况,明日会去接中郎将吧?”韩敬又问了一遍,不肯放过这个话题。 我其实想说檀旆又不是不会走不认路,他一个好端端的人只是挨了板子而已,何须我去接他。 但我觉得自己不能在韩敬面前表现得对檀旆这么冷漠,于是我说:“那是自然。” 韩敬挑了挑眉,露出一副很勉强才能接受我回答的表情,但我懒得找补,就这般吧,随他怎么想。 我骑马回到家里,把马牵到马厩栓好,回头看到含冬着急地朝我跑过来,语气里带着哭腔:“二姑娘,小灰不见了——” “小灰是谁……哦你说三十八。”我及时反应过来,扯回话头:“前几天夏锦如不是说她堂妹想看看嘛,我今天带去给她堂妹看了,她堂妹是真的喜欢,我就把三——小灰送给她堂妹了。” 含冬愣了愣,赶紧收起眼泪,使劲扬起笑脸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被谁偷去宰了吃了,吓我一跳,没事就好……” 我与含冬相识多年,自然能看出她笑意的勉强,脑子迟钝地运转了片刻,这才想起我不在家的这几天都是含冬在照顾三十八,那只侏儒兔,只怕含冬也十分喜欢。 我忘了考虑含冬的想法,仓促做出决定,思及此处,心里一时有些过意不去,但已经送出手的礼物断然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于是我想了个别的办法补救:“要不我们明日去市集再买一只?不过侏儒兔是从海外运回,可能……” “二姑娘说什么呢,你若想养什么,我帮着养养就是了,哪能因为……”含冬说着说着便止住了话头,但我基本能够猜到她接下来的话。 大约就是我不必因为考虑她的想法而特意买一只侏儒兔回来,毕竟那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的是羽禽。 含冬停顿片刻又重新拾起话头:“总之二姑娘不必如此费心,那个……我先去忙事情了。” 她说完就匆匆跑开,像是担心我阻止她离开一样,我喊也喊不住。 吃过晚饭,我与母亲说了含冬的事,母亲听完以后问我:“你想怎么做?” 我试探着道:“买一只侏儒兔送她?” 母亲不容置喙道:“钱你自己出。” “我的俸禄……”我确实有些舍不得自己的俸禄,但这事情又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往家里的账上划确实不该,于是改口道:“好,我出。” 母亲又问:“买菜叶喂兔子的钱谁出?” 我挠了挠头:“跟含冬商量一下?” 母亲忍不住笑我:“那她肯定说自己不要,你这礼物还怎么送得出去?” 母亲这句话把我噎得不轻,因为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对。 可侏儒兔是送给含冬的,相当于含冬才是兔子的主人,我出钱让她养,这还怎么能算她的兔子,我发现我把自己给逼进了死局。 母亲边起身边对我道:“你再好好想想吧。” 我不愿想,一想这些我就脑仁疼,一疼就恨不得自己能看破红尘不再管这世间的纷纷扰扰。 父亲在家中琐事上一向尊重母亲的意见,问他也不会有什么答案,以前姐姐在家时我还能问问姐姐,如今只剩我一个,我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寂寞。 用这种小事做理由去探望姐姐,好像太给自己找麻烦了些…… 第二天,我认命地从马厩牵出马匹,踏上了前往大理寺的路程。 最近没什么大事,大理寺也门庭冷落,我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居然看到盛淮先从里面出来。 这……有些尴尬,上巳节那天我还故意不理他来着。 如今碰上,我也只有硬着头皮打招呼:“你怎么样?一百大板打得……挺疼的吧?” 盛淮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我们之间立刻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 盛淮思索许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那般道:“单翎,你那天说的话我都明白,我理解你的难处,可是中郎将这人城府极深,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即使他对我不利,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担心没用。”我说:“但是听你的意思好像知道些什么似的,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盛淮多半是被我猜中了心思,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几变,煞是精彩。 他又思虑了许久,最终吐出一句:“许含烟对你不满。” “这事我猜到了。”我笑着说:“她叫人去打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被我阻止,她肯定不高兴。” 盛淮又说了一句叫我震惊的话:“贺于兴跟许含烟有来往,似乎在做某项交易。” 听到盛淮说这句话,我首先想到的是夏锦如会不会被蒙骗,但转念一想,就夏锦如跟贺于兴相处时,贺于兴那个吃瘪的样子,应该不至于…… 谁成想盛淮紧接着又来一句:“同为庶族,贺家听命于东平王府,这件事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我说:“沅国朝臣皆听命于陛下,盛大人慎言。” 然后飞速地扫了一眼盛淮身后,对他使了个眼色。 盛淮眨了下眼睛,转回头去,终于看到他刚才因为背对大理寺门口而没看到的一人,那人正从大理寺出来——中郎将檀旆。 盛淮立马收了话头。 檀旆走到门口,跟盛淮随意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然后转过头来问我:“你来做什么?” 我心虚地对他扬起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来接你回家!” 檀旆怀疑地望着我:“你会这么好心?” “我怎么就不可能这么好心?”我反问,指指身后的马匹,热情地对他发出邀请:“上马吗?” 檀旆眯眼危险地看着我:“你应该知道我刚被打了板子。” 我语气真诚地道:“所以你可以趴在马背上,我牵着马带你回家。” 这一滑稽的场景光是在我脑中过一遍就十分好笑,我必须偷偷把手背在身后掐着手指才能阻止自己狂笑出声。 盛淮诧异地看着我,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跟檀旆这样开玩笑。 不过檀旆没让我的奸计得逞,他走到我面前说了句“扶我一下”就顺势搭上了我的肩,由于他做得太自然太顺理成章,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高我一头,我扶他时几乎就成了他的人形拐杖,被他压过来的重量制得动弹不得。 啧,竖子狡诈。 我尽力往后仰着头,跟盛淮用口型说:“下次再说。” 盛淮点头应下,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却也只能无奈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檀旆垂眸问我:“还不走?” “走走走——”我赶紧收回视线免得被他问东问西,扶着檀旆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我刚才看你走路一瘸一拐的,大理寺打板子,打的不应该是……臀吗?怎么,连腿也打?” 檀旆说:“腿没事,就是疼。” 我刨根问底:“腿疼?” 檀旆尖锐地问:“小翎,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屁股疼’三个字特别好笑?” 糟糕,被他给发现了。 我开始僵硬地转移话题:“上巳节那天,盛淮一开始打你那下是不对,你还他一拳也应该,可后面就有点欺负人了,你武功比他好,他根本打不过你。” 檀旆语气暧昧地问:“你担心他?” 我面无愧色道:“我是怕你再打下去会出人命。” 檀旆说了个词:“冠冕堂皇。” 斗完嘴,我想起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认真地问他:“檀旆,你在家里有什么跟你关系特别好的侍从吗?” 檀旆不假思索道:“没有。” 答得相当干脆,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看来是实话。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我觉得你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但是上次在你家,看到你把剑交给侍女让她放回去,好像确实……冷冰冰的。” “小翎,我是军人,军人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檀旆说:“吩咐他们做事对我来说,和吩咐战士作战没什么区别;而且王府要养一大堆人,不似你家关系那么简单,如果我跟其中某个人走得近关系好,府中这些人之间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你能理解吗?” “大概能理解,就像陛下能有近臣,但不能有关系太过亲密的内侍。”我说:“否则这个内侍就会成为宫中仅次于皇帝的存在,甚至可能会蒙蔽圣听。” 檀旆“嗯”了一声,语气学我那般,带着一点“孺子可教”的欣慰道:“你理解就好。” 第35章 宁予 看来从檀旆这里的确得不到什么合适的建议,我不禁有些失望。 因为我要扶着檀旆,所以马由檀旆空闲的那只手牵着,这样的姿态导致我们一路走得缓慢异常,还显得像有马不知道骑的傻子,街上的行人时不时看我们一眼,我只当自己不看不见,一脸严肃地直视着前方,仿佛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任务。 走着走着,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清亮的女声:“中郎将——” 听到那位女子叫的是檀旆,我正胡思乱想着会不会是檀旆的什么红颜知己,那名女子便已经到了我身旁,隔着我先对檀旆行了个礼:“见过中郎将。” 檀旆对她颔首致意,两人应该认识,但两人之间的气氛看起来却是相当客套。 女子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带着一点急切地探寻的意味:“请问……是单翎单姑娘吗?” 我奇怪道:“你没见过我怎么会猜到是我?” 女子笑着说:“因为你和中郎将在一起啊,所以我猜一定是你。” 为什么和檀旆在一起的人就一定是单翎……啊罢了罢了,她的回答我一定不想听。 我问:“何事?” “事情有点复杂,不好打断二位的行程。”女子甚是贴心道:“不如……边走边说?” 我点头答了句“可以”,扶着檀旆继续往前走。 “我叫李菁菁,姑娘直呼我的名字就好。”李菁菁介绍完自己,开始跟我说起正事:“不知姑娘可否知道,皇后最近准备给太子选一位太子妃?” 我说:“略有耳闻。” 李菁菁说:“家父想让我去参加宫廷选秀,也希望我最终能被选上,但我对太子殿下并不了解,听闻姑娘跟太子认识,所以想来找姑娘……” 哦,找我投石问路来了。 我说了句“你等一下”,然后让檀旆自己放开缰绳,推着他往街边无人处走去,檀旆被我推得急,动作幅度略大,恼火地对我低吼道:“你慢点,我……疼!” 到了李菁菁听不到的地方,我停下问檀旆:“你认识这位姑娘?” 檀旆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我真诚发问:“你觉得她的问题,我可以回答到什么程度?需不需要有所隐瞒?” 檀旆说:“一个跑大街上来直接找你问问题的人能有多少心机?对她基本可以知无不言。” 我“哦”了一声,心里大致有了底,拖着檀旆回去,檀旆又一次对我低吼:“你慢点——!” 我把檀旆拖回原位,等他再次牵起缰绳,和李菁菁继续边走边说:“外界传言太过夸张,我对太子殿下其实了解不深,只知他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但之前废太子的事……咳,你也知道,算是他的一个心结,所以如果你和他有相同的报负追求,只要注意着不提他的伤心事,在他伤心的时候懂得安慰,应该也就可以了。不过我说这些,并不能保证你最后一定能被选上,选秀的规则究竟是多考虑太子的喜好还是多考虑皇后的喜好,我不是很确定。” “我知道,我想问姑娘的也正是这些,多谢姑娘为我解惑。”李菁菁感激地说着,继而腼腆地笑了笑:“不过我听说宫廷选秀除了考察女红以外,也会考察女子的学识,旭京那么多学识渊博的士族女子,我还真怕比不上呢。” 我笑着说:“这个你大可放心,不会有一个士族女子过去。” 李菁菁讶异地张大了眼睛:“是……是因为‘士族之女,宁予庶族不予皇家’这句话?我以前只当传奇听来着,但是后来看到皇后身为士族嫁入皇家,还以为这规矩已经变了。” “士族之女,宁予庶族不予皇家”之言出自百年世家蒋氏,蒋家的人把这句话一说完,就从沅国朝堂的核心地位被排挤了出去,不过蒋氏被排挤的原因复杂,并不是单纯因为这句话,这其中的枝枝节节我倒用不着跟李菁菁细说,只需跟她解释被世人误解的那部分。 何况我旁边这位奸臣头目之子同样出身庶族,听见这话似乎不大高兴,我极有必要把话说清楚:“当年蒋氏中人说‘士族之女,宁予庶族不予皇家’,并非是把庶族看得低人一等的意思,而是只要对方真心求娶便可嫁女,不管其身份地位如何。但宫廷选秀之举,在士族心里跟排花名选娼妓无异……咳,那个,我不是说你们参加宫廷选秀的是……” 李菁菁善解人意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但说无妨。”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士族对此嗤之以鼻,所以不会去,而且逼着我们去只会比杀了我们还难受,好在这次只是皇后懿旨,如果真用圣旨来下,你大概会看到一批在朝堂上撞柱抗旨的士族官员。” 李菁菁疑惑地看着我,目光之中颇有深意。 我思索片刻,终于反应过来我姐姐那件事是其中的例外:“陛下亲赐旨意要东平王府与士族联姻那招着实高明,因为一开始只是把画像送去给东平王府挑选,所以结果未定,士族一时半会统一不起来,不好跟陛下闹,但要不是我姐姐跟世子两情相悦,即使是我家这种排不上号的士族之家,我爹也是敢在朝堂上撞柱,公然抗旨的。” 李菁菁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再次对我行了一礼:“多谢姑娘跟我说这些,让我明白了许多之前不曾明白的事,单家身为士族,即使不起眼也具备士族风范,诗礼传家,当得上是楷模——姑娘和中郎将缦走,我先告辞了。” 李菁菁说完,转身离开。 檀旆看着她的背影,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说的真多,居然还把道理都给她分析了。” 我奇怪地反问:“不是你说可以知无不言?” 檀旆事不关己道:“但我没想到你会说这么多。” “竖子”二字刚在我嘴边转了一圈,檀旆突然话锋一转道:“没事,如果真出了事,我帮你担着。” 我把他之前揶揄我的话原样奉还:“你会这么好心?” “因为你刚才说的话都甚合我心意。”檀旆解释完自己行事的缘由,把手从我肩上拿下来,将缰绳递给我:“行了,就送到这儿吧,接下来不和你家顺路,我自己走回去。” 我殷勤地道:“今日无事,我其实可以再送你一段。” 檀旆讥讽道:“我怕被你折磨致死。” 切,不就是刚才推他的时候力气略微大了一点,哪里就到要死要活的地步,檀旆真是夸张。 我目送他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离开,遗憾他的不领情,骑上马回了单府。 我后来还是带含冬出门去逛了一趟市集,不过没买侏儒兔,只是买了些她喜欢的小玩意,还好这对我每月的俸禄来说不算破费,她看上去也挺很开心。 宫廷选秀于初夏开始,皇后不待见我,我本来也不准备主动到她面前晃,但魏成勋给我递了请帖,邀我去看初选,而且还在请帖上写皇后不会去初选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看热闹,我便放心大胆地去看热闹了。 一路由内侍接引到宫中,我才发现夏锦如也在,吓出一身冷汗:“你来参加选秀?!” 我跟李菁菁说了这么多,最后居然要被夏锦如的亲身示范打脸?士族夏家……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我又不是疯了,干嘛让别人来选我?要选也是我自己选。”夏锦如说:“我收到魏成勋的请帖,来初选看热闹。” 魏成勋到底请了多少人来看热闹…… 还好魏成勋没太过分,他到了以后告诉我,只请了我们两个。 参加选秀的女子聚集在宫城门外,我打眼一望,确认没有一位士族之女,总算对自己会不会被打脸之事放了心。 “皇后的懿旨送到我家时,被我爹用我即将与人议亲的借口给挡了,我那些妹妹也差不多。”夏锦如问一旁的魏成勋:“你家的姑娘都用的什么借口?” 魏成勋道:“听我姑姑说是对外宣称我堂姐病了,今天一天都不让我堂姐出门。” 夏锦如问:“我记得你家跟皇后是亲戚,这点面子也不给?” “给了面子便会蹬鼻子上脸,这懿旨发到魏家的时候快把我爷爷气疯了,扬言要进宫训斥皇后,好不容易才被我爹劝下。”魏成勋说:“我家这都不算什么,丞相家才最为硬气,直言不想让女儿嫁入皇室,送懿旨的内侍甚至都没进府。” 夏锦如摇头叹气:“皇后到底怎么想的,不知道士族大都以蒋氏所言为荣么?” “‘士族之女,宁予庶族不予皇家’这句足以名留青史的话,的确是许多大族的行事准则,但你们想想皇后当年的事……”对于皇后,我一直是同情怜悯大于憎恶:“她以士族身份嫁入皇室,眼睁睁看着陛下纳德妃却不和离,足见皇后从小未受此番教养,不然换做是我们,早已闹了几百回了。” 第36章 母子 夏锦如同情地叹了一声:“家族不兴,便把士族风范也丢了,未免太过短视。” 我环视一圈周围,奇怪地问魏成勋:“太子殿下不来?” “太子有事,”魏成勋解释道:“而且他觉得如果自己到场亲自挑选,实在太轻慢别人,自小的教养不容许他做出这等事。” 也就是说选秀之事既不考虑季昭恒的喜好也不考虑皇后的喜好,全由在场的管事一应承办,这事听起来怎么像皇后跟季昭恒赌气一般,不是说他们母子俩已经和解了吗? 不过我现在没时间想这些,因为我忙着用目光搜寻李菁菁,几天前我跟李菁菁说的话如今全没用了,也不知她在哪儿,如果能在选秀开始前找到她,或许还来得及告诉她这一消息。 就在我忙着找人的时候,一位参选的秀女从人群中跑出来,来到我们面前,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几位公子姑娘,我叫刘芳,以后若是入宫还要劳烦几位多多关照,这是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刘芳说着,递出手里的三枚金锭。 我们三人的视线一同落在那三枚金锭上头,不禁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还是夏锦如先开口道:“我们是来看热闹的,不是管事。” 刘芳脸色骤变,收回手严厉地瞪着我们,语气尖锐道:“看热闹还站那么近做什么?不会离远些吗?真晦气!” 夏锦如被损得有些懵,半晌才回过味来,待想起要反驳时,刘芳已经提着裙摆回了人群之中。 我镇定地按住夏锦如的肩,阻止她前去找回场子:“这里不是西郊樱花林可以让你随意行动,稍安勿躁。” 我招手叫来宫中内侍:“刚才那个叫刘芳的,家中是何官职,你替我去查查。” 内侍应声离开,夏锦如问我:“你要做什么?” “她家是庶族,你直接去找麻烦,容易被人污蔑,说你恶意挑起士庶争端。”我安慰夏锦如道:“等有机会我找檀旆告个状,让东平王府那边自己找人去查,放心,这种行贿之事她做得顺手,想必是在家里耳濡目染,而且出手阔绰……说实话,我有预感户部又要大赚一笔。” 夏锦如被我劝住,停下撸袖子的手:“好吧,我先忍忍,要是她家贪墨的数目不多,罚不到我满意的程度,我一定再找机会……” “单姑娘,”另一位内侍走了过来,对我传话道:“长乐宫,皇后娘娘有请。” “呃……”魏成勋迟疑地看着我:“要不我陪你去?” “不必,”我摆手道:“等那个内侍查完回来,你们帮我听着。” 皇后的心思应当跟我一样,我不主动去她面前晃,她也不会主动找我,如今派内侍来叫我过去,想必是真的有事要说,毕竟正常人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一路紧赶慢赶到了长乐宫,皇后端坐在正殿中央,长裙履地,一脸心平气和地等我过去。 我刚准备抬手,却听到皇后慢悠悠地发话,不带丝毫感情道:“不必拘礼,坐吧。” 这倒是难得的示好,我不禁感到点儿受宠若惊,同样端正地在皇后对面坐下。 皇后与开口跟我说话的语气像是在与我闲话家常:“听闻成勋今日邀你入宫,想必你也见了,那些初选的女子,你瞧着如何?” 季昭恒的终身大事怎么能拿来问我……当然这话我不能说,我得答话:“选秀还未开始,没见过她们的女红学识,不好评判,但是有位姑娘功利心太强了些,娘娘身为太子殿下的母亲,想来也不会喜欢那人。” 皇后语气淡淡地问:“何谓‘功利心太强’?” 我说:“她以为我是主持选秀的宫中管事,想对我行贿。” 皇后嘴角浮过一抹淡如轻云的笑:“我给各家都传了话,但到场的人却不见得喜欢我儿子,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我欣喜于皇后的理解能力高超非凡,恭敬地道:“娘娘圣明。” 皇后认真地望了我片刻,脸上未露得意之色,反而垂下了眼眸:“本宫之前对你多有误会,倒是没有好好了解过你。” 听她的意思像是想重新认真地考察我,看我是否适合嫁予季昭恒似的……我背上一片冷汗涔涔,赶忙道:“臣女对太子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此心昭昭,日月可鉴。” “看你着急的样子,”皇后温和一笑,打趣我道:“怕被中郎将误会?” 皇后怎么也把我和檀旆……啊罢了罢了,背后的原因我一定不想听。 “太子的事我都管不了,你的事我就更没立场插手,听闻魏夏两家联姻之事你也在场,还正正经经说了一番道理把魏家长辈给驳斥了回去,想来也是个有主意的……你们这些孩子,都很有主意。”皇后无奈笑着道:“我大致能理解你的想法,但也要提醒你一句,中郎将不是个好相与的,对于你家想做的事,他能忍耐到几时,不好说。” 皇后是继盛淮之后第二个来提醒我小心檀旆的人,也不知我平常是不是跟檀旆太没大没小了,他们看我与檀旆相处大约就像看我在捋虎须…… 我的目光往周围逡巡一圈以后又回到皇后脸上,不由得顿住。 皇后只要不与我为难,整张脸就能舒展开,展露出真正的国色天香,不愧是母仪天下之人,这个样子多好看。 皇后注意到我的视线,疑惑道:“怎么?” 我回过神来,赶忙道:“臣女失态,请娘娘恕罪。” 父亲说过,希望我看人别也只看外表,可我偏偏就是这样,皇后所做之事换了是别人我早已生气,我之所以能忍到现在,就是因为我只要看着她的脸就觉得赏心悦目。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 皇后明白过来,笑着道:“你朋友夏锦如就是旭京第一美人,经常看见这样一张脸,怎么还会因为本宫的脸而失态?” “旭京第一美人?”我怀疑地重复着这个名号,认真答道:“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两样东西都难辨别出个排名,就更别论美貌了,这名号听着跟玩似的。” 最后一句是我下意识出口的话,虽出自真心,语气却有些随意,待对上皇后的视线,我才反应过来,低头认错:“臣女无状。” 皇后不以为忤,好奇地问:“那你说本宫和德妃相比,谁更美些?” “皇后娘娘国色天香,当以牡丹作比,德妃娘娘也不遑多让,但更贴近清水芙蓉,在我眼中,都很好看。”我真诚地道。 皇后笑出声来:“这时候你都不肯奉承几句说本宫更美,看来的确出自真心,难怪太子说喜欢和你还有成勋待在一起,因为可以听两句实话。” 皇后在某种程度上与夏锦如有些相似,因为自小便拥有美貌,对长相反而显得不甚在意,毕竟夸赞长相的话,她们早已听得腻了,也就更不屑与人去在外貌上争个高低。 皇后笑完,看着我道:“单翎,你也很漂亮。” 我挠了挠耳朵,不好意思道:“似乎长辈看晚辈都是这样,只要收拾得干净整洁一点就算漂亮,原来娘娘也不能免俗?” 皇后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再次开口道:“是因为年轻,这样东西,自己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如今没了,再在别人身上看到,就会觉得弥足珍贵。” 皇后叹了口气道:“我之前对你不满,也是因为如此。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不曾有过的肆意张扬,精彩纷呈的人生,我其实……是在嫉妒。 “你和我一样,虽出身士族,但家族不兴,可你父亲不似我父亲,你父亲不会一昧地……劝你顺从,叫你顺应时局,而是会教你摆脱困境。” 这话我没办法谦虚,我有时候确实打心底里为我那位狐狸老爹感到骄傲,在他不催我找世家公子出去玩的时候。 我其实也想告诉皇后,父母的话又不必全听,自己要是觉得不舒服不接受,阳奉阴违就行了,不过这几十年皇后都是如此,想来我多劝几句不会有用,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的,不然实在对不起太子殿下朋友的这个身份:“给太子殿下选太子妃,也是娘娘您父亲的意思?” 皇后骤然愣住,视线停留在半空呆呆望着我,半晌答不出话来。 我低头道:“臣女失言。” 我知道我的语气没有半分认错的意思,我实在没办法违心地认为自己有错。 人总会在无意识中成为自己所讨厌的样子,就像皇后,她恨自己父亲叫她顺从,但在教育太子的问题上,她也在用自己母亲的身份给太子施压,蛮横地干涉着太子的婚事与交友。 相似的错误与悲剧仍在重复,当事人却毫无察觉,这是最无奈的事。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皇后不知想了些什么,语气沉重地开口道:“先回去吧。” 我起身,安静退下。 第37章 选秀 参加选秀的人已经挪至储秀宫进行女红类的考核,魏成勋托宫门处的人给我留了话,如果我从长乐宫回来看到他们不在,就直接转道过去找他们。 我一路磨磨蹭蹭到了储秀宫,没成想有位内侍先我一步走进去,手上拿着份卷轴,卷轴的样式像是从长乐宫发出的懿旨。 我觉得奇怪但也不好多问,跟在后面进去,刚找到魏成勋和夏锦如,内侍便已站在众位参选的秀女面前,打开卷轴宣读懿旨:“兹因近日东南地动,恐有死伤,举国哀痛之际,不兴礼乐,故宫廷选秀暂缓,参选之秀女皆可还家,复选之期未定,各家均可自行婚配。” 内侍念完,便开始叫人组织秀女离宫。 我与魏成勋和夏锦如三人面面相觑:“东南地动?” 魏成勋严肃道:“我得回官署看看。” 魏成勋没走出两步又折回来,把一张写了字的纸条交给我:“刘芳父亲所任官职,写在这上面了。” 我接过纸条,刚刚拿稳,魏成勋便如一阵风般迅速离开。 魏成勋虽然平日里看上去没个正形,但遇事不推脱,的确是个认真负责的朝臣,这点我得承认。 目送魏成勋走远以后,我身旁传来一个声音道:“真没想到几位竟然如此小肚鸡肠,我不过说了几句不好听的,便要用此番手段害人?” 我尽量镇定自然地垂下手,用衣袖遮掩住纸条,看向说话的刘芳,目测了一下她走过来的距离,确定她没听到魏成勋和我说的话,故意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姑娘此话何意?” “是你做的吧?”刘芳牢牢盯着我,笃定道:“那名长乐宫的内侍我认识,所以你刚才是被皇后娘娘召见,刚召见完就出了这档事,一定是你在背后搞的鬼!” 她不是说我找人问她父亲官职的事,我本该心情轻松些,但我实在轻松不起来:“你觉得东南地动也是我能控制的?” “东南地动只是一个借口,你的目的就是阻止这次选秀,让我成不了太子妃!”刘芳说到激动处,声音略大,周围的人纷纷向我们投来探寻的目光。 “呵——”夏锦如怒极反笑,声音透着一股极冷的寒意:“我知道你并非诗礼传家,因此有些不通礼数,但着实没想到你敢说出这样的话——东南地动若有损伤,损伤何止千万,在你眼里,这千万人的性命就只配做一个借口,来阻挡你嫁入皇室?!” “刘姑娘,”我望着她冷声道:“令尊也在朝廷任职,你身为朝臣之女,不该说出这般轻视人命的话。” 即使我真想阻止刘芳嫁给季昭恒,她也不配我用千万人的性命来做文章。 刘芳这才察觉到自己失言,略微紧张地看了一眼四周,继而更加愤愤地瞪着我。 “我今日入宫之前找单姑娘问过几个问题,她都给我认真做了解答。”我之前想找的李菁菁此时走了过来,为我解释道:“如果她真想阻止这次宫廷选秀,就不会帮我。” 刘芳讥讽道:“谁知她是不是假好心,其实故意诓你也说不定。” “如果单姑娘真有这个能力和手段来阻止宫廷选秀,她甚至用不着回答我的问题,不然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李菁菁对刘芳道:“你的猜测根本毫无根据。” 刘芳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正待开口再说些什么,脸上的表情忽然转为惊恐,瞪大了眼睛问李菁菁:“你说她姓单?!” 李菁菁轻轻地点了下头,刘芳的视线再次回到我身上,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单姑娘……叫什么?” 夏锦如若有所感地搭上我的肩,语气带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帮我介绍道:“她姓单,叫单翎。” 刘芳呆滞了一瞬,继而展露出我迄今为止见过的她最灿烂的笑容,恍如冰雪在阳光下刹那消融:“原来是单姑娘,我真是眼拙……” 我奇怪地问:“你之前认识我?” “认识……啊不,不认识,只是听闻过单姑娘的名号,没想到今日在这里碰上,还真是凑巧。”刘芳满脸谄媚地看着我,看得我感到一阵恶寒。 我带着夏锦如往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我之前很出名?” 夏锦如贴近我耳边从牙缝里发声道:“你傻啊,出名的不是你是中郎将,她肯定是知道你和中郎将的关系,如今在见风使舵。” 我默了片刻,同样从牙缝里挤字:“她变脸变得也太快了,简直叫我望尘莫及。” 夏锦如问:“接下来怎么办?直接走还是狗仗人势羞辱她一番?” 我对夏锦如的用词感到无奈,却也只好继续从牙缝里挤字道:“我不想当狗。” 夏锦如深以为然:“我也不想,那我们直接走吧。” 我和夏锦如谈妥后,异口同声对着刘芳和李菁菁道了一声:“告辞。” 然后不做任何解释,不听任何挽留,相携离开。 夏锦如乘马车来的,如今也要乘马车回去,不过她回家之前要去一处地方,不与我同路,于是只剩我一个人骑马回家。 我骑着马走了约一刻钟,忽然看到前方的成衣铺子前停了一人一马,再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檀旆,我想到自己要找他告状,忙策马奔了上去。 檀旆进铺子前已经用眼角的余光瞥到我,他收回踏出去的那只脚,等我下马到他近前:“找我有事?” “是啊。”我从袖中取出那张纸条递给他:“麻烦你查查这人,我觉得这人有问题。” 檀旆边展开纸条边道:“有什么问题?” 我严肃地说:“他女儿刘芳想对我行贿,看起来十分阔绰,一出手就是三枚金锭。” 檀旆挑了挑嘴角:“盛淮也不遑多让,一出手就是十两黄金,他父亲还直接到你家送夜明珠,我当你已经见怪不怪。” 我忽略他的调侃,问:“所以这个刘芳拿得出这么多实属正常?” “户部,”檀旆念着刘芳父亲所属部门的名号,云淡风轻道:“如果贪墨够多,拿得出手就实属正常。” 所以就是有问题的意思,刘家必定要被查,我略微感到放心,顺带问起别的事:“听说东南地动,不知死伤,你知道消息了吗?” 他身为朝臣,应当也需要知道这一消息。 “知道,震感不强,没有伤亡。”檀旆说着折起纸条收好,转身往铺子里走。 我跟上去问:“你怎么会比宫里还提早知道消息?” “哦……”檀旆若有所思道:“消息才传到宫里?” 我看他后知后觉的样子,恍然大悟:“你家在东南一地有耳目?” 檀旆一脸镇定,抱起手笑着问我:“你想告发我家?” 怎么有人能在阴谋败露之后还如此嚣张,我实属震惊! 成衣铺子的老板迎上来,我权衡利弊以后,止住话头。 成衣铺子的老板问:“二位想看些什么?” 檀旆说:“想给刚出生的孩子做两身衣裳。” 老板热情地道:“二位请随我来——刚出生的孩子皮肤娇嫩,因此要选柔软且保暖的织物,本店新进了几样新式样,二位可以看看。” 我怀疑地望着檀旆的肚子:“你怀了?” 檀旆不接我的眼神,目视前方只管跟老板看织物的式样:“你姐姐怀了。” 我竟然忘了姐姐已经出嫁多时,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为什么我姐姐怀了我也比你知道的晚?” “传消息的人今早刚去的你家,”檀旆反问:“看你来的方向,不是刚从宫里出来?既然今早没在家,你如何得知?” 我真是糊涂了。 我尴尬地挠挠耳朵,往檀旆那儿挤了一个身位:“让一让,我也要看。” 檀旆给我腾出地方,我们看着老板拿出一样又一样的织物,再听他介绍,看得有些眼花缭乱,听得有些耳中生鸣。 檀旆把手背在身后,对我道:“你选一样吧,我跟着选就行。” 我不同意他如此投机取巧:“万一是小姑娘,肯定喜欢多种花色换着穿,哪能买一样的?” 檀旆自有他的道理:“在她不会说话之前,就算她想换着穿我们也不知道,还不是她父母给什么就穿什么。” “那可是你侄子或者侄女,”我试图唤起他心中的亲情:“不是别家孩子。” 檀旆忍不住皱眉,似乎嘀咕了句:“就算是我亲生也一样。” “中郎将——”韩敬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进来,犹豫地看了我和老板一眼,低声对檀旆道:“属下有要事禀报。” 檀旆望我一眼,跟韩敬步出门外去说,我转头看着他们立在门外的侧影,脑海之中思绪万千,便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我一直知道“奸臣”一词只是某些士族恶意给东平王府冠上的名号,但东平王府一直被冠得心安理得,仿佛也接受世人对他们的偏见,从未多做解释。 但我没想过东平王府中人如果真是名符其实的奸臣,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况,如今檀旆与我玩笑,话里到底又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第38章 心意 从我开始想这些问题时,我便知道,我喜欢上檀旆了。 我以前不懂,姐姐若与姐夫两情相悦,那放心喜欢便是,何苦纠结这许多。 如今这事轮到我头上,我才终于明白,和自己喜欢的人分属两大敌对阵营,究竟是何意义。 外人眼中,我和檀旆貌似亲密,但其实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相互试探。 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善意,却也能感受到他对我的防备,想来他也是一样。 如果我们最终会成为刀剑相向的敌人,那从一开始就不该太过沉溺于此,这样等那天到来时,我们都能及时抽身,做出于彼此而言最为合适的选择。 只是心还是会疼的。 我收回目光,认真挑选了一会儿式样,檀旆暂停了和韩敬说话,走进铺子对我道:“营里有事,我必须过去一趟,你顺带帮忙把我的也挑了,钱我出。” 檀旆说着,拿出他的钱袋交给我,我打开看了看数目,无赖道:“我都用了,不给你剩,别问我要找零。” “随你。”檀旆睨我一眼,笑着道:“挑的时候一定要用心些,这可是你外甥或者外甥女。” 我恼火地瞪他,檀旆志得意满,转身走了。 老板看着我,诧异道:“姑娘跟刚才那位公子不是夫妻啊?” 我心中略微烦躁,含糊地回了两个字:“亲戚。” 关系十分复杂的亲戚。 选好布样以后,老板告诉我三日后可来取成衣。 姐姐在我取成衣那日回了门,正好可以赶上卓梦生辰,我托人买的清江鱼也在当日送达,因为鱼的斤数个头太大,大姨一家吃不完,我家便和大姨一家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卓梦是吃的最为满足的那一个,她席间偷偷跟我说以后一定不再做我父母的说客,我闻言甚感欣慰。 当晚从卓府回家以后,姐姐的房间没来得及收拾,只好与我宿在一处,我们刚一同回房间,便听见她状似忧愁地感慨:“果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回家之前明明已经告知过日子,爹娘居然还是忘了叫人收拾我的房间。” 她看起来和出嫁之前一样活泼,想来应该在东平王府过得不错,我略微安心,把做好的成衣拿给她看:“两件是我送的,两件是檀旆送的。” 姐姐迷茫地问:“分别是哪两件?” 我默了默,好不容易才道:“其实都是我选的,檀旆只负责出钱。” 姐姐调侃我:“还真是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我忽略她话里的深意,道:“之前你和姐夫闹成那样,我还挺怕你们婚后不合,如今算是问题解决了吧?” “并没有,”姐姐摇头道:“你忘了父亲跟我们说的话?只有消除士庶之间的矛盾,问题才算真正解决。” 我奇怪道:“你和姐夫不会因为这个没解决的问题吵架?” “矛盾是他们的,”姐姐笑道:“我和檀晖之间只论夫妻。” 我小声嘀咕道:“我怎么觉得在这件事上你比我还豁达……” “哦?看你的样子,似乎有放不下的心结?”姐姐做出一副积极为我分忧的样子:“说来听听?” 其实思来想去,这件事的确适合跟姐姐说,她嫁入东平王府已有多时,肯定比我更了解。 我斟酌了一下措辞,对她道:“檀旆最近有些行动,我看不懂,行动的目的也让人怀疑,而且不仅是我,盛淮和皇后似乎知道点什么,凭魏成勋和太子殿下的关系,魏成勋家也一定知道,我怕……” 姐姐把我说不出口的话接了下去:“你怕东平王府真有反心?” “是。”一想到这里我就遍体生寒,仿佛姐姐已经身处险境之中:“以东平王府的权势地位,和漠北驻军的能力,如果想要颠覆这个国家,简直易如反掌。可沅国如今还没到民不聊生的地步,若有人想此时取季氏而代之,成为新的天下之主,必定会遭到强烈反对。新君登基以后,若想要压下这股反对的浪潮,不通过杀人一途来达到统治的目的是不行的,届时沅国会是怎样一副情景,我不敢想象……” 姐姐思虑半晌,道:“你试探过檀旆,或者调查过这件事吗?” 我泄气道:“他看上去倒是坦坦荡荡的,不怕我试探,却也不跟我说实话。” “小翎,”姐姐坐直身体,认真地问我:“东平王府中人,有没有做过于国家百姓不利的事?” 我讷讷道:“那倒没有……” 姐姐说:“就是说就算檀家取季氏而代之,也不会蠢到去祸害这个国家,既然如此,你还怕什么?” 我答不上话,却仍旧无法认同她的逻辑:“事情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 “所以你是担心以后自己会和檀旆闹矛盾,才不敢对他敞开心扉?不敢承认喜欢他?”姐姐揶揄地问我。 我说:“他对我也是如此,是他先遮掩。” 姐姐闻言叹息道:“看你们俩这个样子真是能把人急死……” “总之,”我严肃地道:“在弄清楚檀旆为何对我遮掩之前,我是不会先承认自己喜欢他的,你也不许告诉他。” “我哪有那个闲心?”姐姐翻了个白眼:“情之一事最为难解,需得你们自己体会,旁人说再多也无用。” 还好姐姐是不多事的性子,我很满意,打了个哈欠道:“睡觉吧,欸我突然觉得清江鱼真好吃,卓梦的舌头真不是凡品,挑出来的东西都又贵又好吃……” 姐姐在家里待了十几日,颇有些乐不思蜀,世子姐夫也不敢催,只托人时不时送来些小玩意,有时是路边的一朵野花,有时是一只相当跳脱的蟋蟀,也不知这是否是他们夫妻之间别样的情、趣,反正姐姐收到东西很开心,但就是不回东平王府。 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尽头,沅国雨季将至,父亲又要奉命去巡视地方水利,这次的时间还很长,肯定要在外长住,父亲决定把管家和厨娘都带上,其余人等皆放回家探亲,姐姐回东平府,这样一来家里就剩我一人。 我站在准备用来载姐姐回去的马车旁问父亲:“这次出行不带我?” “战船即将开始修建,你得留在旭京帮我看着点。”父亲把几份文书图纸以及一把钥匙交给我:“其余的东西都在官署,我桌后面的柜子里,需要的时候就用这把钥匙打开。” 我拿着东西正准备走,母亲忙叫住我:“放马车上——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饭菜都随便对付,我才不放心你自己在家。” 我把东西放上马车,继续问:“所以我还是去大姨家?” “你大姨夫和表哥最近都忙,”父亲捻着胡须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跟你姐姐一道去东平王府最为合适,毕竟王爷和王妃都提过好几次了,说让你过去陪陪你姐姐,也好有个照应。” 我望着父亲,尽量平淡道:“爹,我觉得你们想撮合我和檀旆的意图略微明显了些。” “哪里是在撮合你们?”母亲毫无愧疚地对我撒谎,走过来替我整了整头上的珠钗:“去王府小住,用不着做小伏低,以免丢我士族风范,但也要知晓些礼数,别太坏了规矩。” “爹娘放心吧,”姐姐收拾好行装走了出来,站到父母身旁安慰他们道:“东平王出身庶族,又是军功起家,繁文缛节本就不讲究,所以虽是王府,家里却没那么多规矩,轻松自在得很,父王和母妃也不会为难小翎的。” “我倒不担心他们为难小翎,而是怕小翎太任性妄为。”母亲说着,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她好奇的事总想要探究出答案,钻起牛角尖来拉也拉不住,你一定要多看着些她。” 我抱着手提议道:“你要实在担心就让我去大姨家。” 母亲冷漠地道:“我更担心你嫁不出去。” 我受了扎心一刀,忍不住愤愤:“终于说实话了吧?你们就是在撮合我和檀旆!” “好了,你也不是讨厌檀旆,只是多给你们一点相处的机会,如果实在不行也不强求,又不会不顾你意愿把你卖进王府,一家人这么针锋相对做什么——”姐姐说着把我推上马车,转身对父母道:“我和小翎走了,爹娘也一路顺风。” 我从马车里掀开帘子,不死心地对父母道:“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我这次去一定要让檀旆讨厌我一辈子,死都不会娶我!” 母亲气定神闲地回我:“你要真舍得就使劲作,我倒也想看看檀旆能忍你到几时。” 听听这叫什么话?这可是我亲生母亲! 父亲试图打圆场:“差不多行了,别仗着人家喜欢你胡闹。” 我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他绝对,没,有,喜欢,我——!” 车夫在我喊话时驾车前行,我为了让父母听见而拖长声调提高了音量,甚至探出头去。 然而父母都拿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伴着我喊话的尾音,在晨光中颇有一股“女儿太傻真为她感到担心”的意味。 第39章 进府 家人不理解我,都要送我羊入虎口,我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呜咽一声坐回马车内,姐姐满脸漠然地看着我:“行了,别演了。” 我恍若未闻,把手放到膝盖上,脸埋进手里继续哭。 姐姐在一旁慢条斯理道:“就算你哭到把旭京城淹了我也没办法送你去大姨家,卓家最近是真的忙,没空管你。” 我要的就是没人管我。 姐姐仿佛看透我心思一般:“我知道你要的就是没人管你,可你以为我会让你得逞?” 既然卖惨无用,我也懒得再装假哭,把脸从手里抬起来:“你是不是在报复我当初把你和姐夫的事告诉爹娘?” “你还好意思说?”姐姐提起旧事,咬牙切齿道:“我当你关心我才告诉你,谁准你告诉爹娘?” 我满脸认真地争辩道:“我只告诉了爹娘你们彼此喜欢。” 姐姐眯起眼睛问我:“那表哥怎么知道我和檀晖因为玉蝉结缘?” 对于这个问题我同样理直气壮:“他负责给姐夫出题作诗,总不能出个不着边际的,既然找我来问,我怎能知而不答?再说,表哥出的题目所有人都叫好,你明明也很喜欢。” 姐姐冷笑一声,语带威胁:“好,单翎,你有理——你给我等着。” 我们家的人若想勾心斗角,场面向来惨烈,有姐姐这句话作保,我今后在东平王府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加倍精彩。 我打起十二分的警惕看着姐姐,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东平王府,我跟在姐姐身后,刚下马车,就看到王府的侍从走过来,打开马车后门帮姐姐搬行李,我赶紧跟过去,从中拿出父亲叫我带上的文书图纸,对那名侍从道:“呃……这些我自己来拿就好。” 侍从笑眯眯地给我让开位置拿东西,没有多言或阻止。 我把那堆东西抱进怀里,便听到姐姐的声音从马车左面朝向王府大门那边传来:“二弟这是要出门?” 我被马车遮挡了视线看不到那边,但还是能听出檀旆的声音:“有些小事要办,大嫂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走了。” 姐姐宽和地笑着道:“我能有什么吩咐,你去忙吧。” 我听到他们的对话,知道檀旆要过来,当机立断换了路线,准备从马车的另一面避开檀旆绕回姐姐那儿。 帮忙搬行李的侍从见我这怪异的举动不由得扬眉,却也只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我抱着东西一路小跑,却不想迎面撞上了高我一头的“障碍物”。 伴随着一阵头晕眼花,我脚下不稳向前倒去,就在我以为自己肯定要脸着地时,那尊“障碍物”却伸出手来抱住我将我往回搂。 “障碍物”的力气挺大,搂我也很尽力,可惜还是被我连带着一起往地下倒去,最终夹在我与地面之间,成了缓冲避免我受伤的软垫。 我的视线重新聚焦,看清阻止我触地的“软垫”就是檀旆,而且他应该是因为摔倒导致的疼痛略微皱着眉,我吓得赶紧关心道:“你怎么样?” 檀旆欲答话,却被我压着忍不住泄了一口气,无奈道:“要不你先起来再说?” 我闻言,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顺带捡起散落一地的文书图纸:“你为何要从马车这边绕?这不是绕远吗?” 檀旆边起身边帮我捡起最后一份图纸递给我,语气揶揄:“我猜你应该不想在大嫂面前和我碰面,看来我猜对了。” 他是猜对了,就是不巧和我想到了一处,依旧没躲开与我碰面的命运。 我把那堆文书图纸重新抱好,檀旆目光下移动到我手上,问:“你受伤了?” 我闻言茫然地展开右手手心看了看:“没有啊。” “手肘。”檀旆隔着衣袖握住我的小臂拉向他那边,调转角度,指给我看伤处。 确实擦伤流血了,还好血不多。 檀旆帮我吹去伤口处的灰尘,我后知后觉感到一阵疼意,“嘶”了一声。 檀旆听我吸气不敢轻视,一手握住我的小臂,另一只手轻轻捏住我的手掌带我轻轻活动关节:“骨头觉得疼吗?” 我摇头:“不疼。” “那应该就只有擦伤,进府清洗一下伤口,然后……”檀旆突然止住话头,若有所察地转头,我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姐姐闻声走了过来,越过马头探身望着我们,眼里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檀旆慌乱地松开我的手,略微有些紧张道:“大嫂,小翎的手肘处擦破了一点皮。” 姐姐闻言,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劳烦大嫂带小翎清洗一下伤口,擦点伤药。”檀旆非常多此一举地对我亲生姐姐做着要照顾我的嘱托,而我姐姐居然很给面子地回了一句“那是自然”。 檀旆说完以后才察觉到不对,但是话已出口来不及收回,他纠结片刻,瞥我一眼,尽量若无其事道:“我先走了。” 檀旆话音刚落,便如风一般,骑上侍从给他牵来的马,策马迅速离开,像是害怕暴露什么似的。 姐姐走到我身边,和我一同望着檀旆离开的背影,惋惜道:“我应该躲着偷听不露面的,失策。” 我看着檀旆潇洒俊逸的背影,用手肘撞了撞姐姐,忍不住把自己心中的喜悦和她分享:“檀旆骑马的样子真好看。” 姐姐笑眯眯地问:“所以你准备跟他表明心迹了吗?” 我话锋一转,立刻冷脸:“在不弄清楚事实真相之前我是不会说的。” 姐姐无奈对我翻了个白眼,转身带我进府。 东平王府给我安排的客房就是我上次住的那间,倒也算熟悉。 我把自己的行李安置好,姐姐命侍女取来清水和伤药,拉着我坐下,给我清洗伤口和敷药。 我趁姐姐敷药时抬头看了眼门外,问姐姐:“檀旆一般在何处练剑?” “应该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吧,”姐姐推测道:“这种事我也不会特意去问,毕竟亲疏有别。” 我又问:“他的院子在哪儿?” “从你住的这个院子出去,往右拐,沿墙走大约一里地。”姐姐问:“需不需要我带你走走,先认认路?” 我严肃地回答:“不必。” 姐姐闻言,不置可否。 相隔一里地……我想起上次我住在东平王府的时候,檀旆练完剑发现我早起准备溜走,他到底是怎么顺路顺到这里来的?真叫人不解。 姐姐帮我处理好伤口,合起药箱道:“因为王府太大,府里人回家的时间不统一,我和檀晖也已成婚,所以一般都分开做饭,各院单独开灶,只有所有人都休沐的时候才一起吃,你平日是想跟我和檀晖一起,还是跟父王母妃一起?” 我呆楞片刻,迟疑着从嘴里吐出一个音节:“啊?” 姐姐像极富耐心的猎人布置陷阱那般,不紧不慢地提出第三种选择:“或者跟檀旆一起?” 我……我没想到她在这里等着我。 跟东平王和王妃这样不熟的长辈吃饭,席间肯定要被劝着多吃,我想想便觉得尴尬,可是跟姐姐姐夫这样正处于柔情蜜意之期的新婚夫妇一起,想来尴尬的程度也不会消减多少,但跟檀旆一起吃……不,我已经发过誓,不会让爹娘轻易得逞,我不能这么快打自己的脸。 于是我下定决心,做一个打扰新婚夫妇的厚脸皮:“我跟你和姐夫一起吃。” 姐姐挑了下眉,微微一笑:“那你先自己玩会儿,等吃饭的时候我找侍女叫你。” 来之前母亲叮嘱过姐姐,叫她看着我点,我虽然猜到姐姐不一定会对母亲言听计从,但也没想到姐姐会这么安心,一句话都不说:“你不提醒我点什么?比如在王府不要去某些地方?” “哦——”姐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毫不隐瞒道:“整个东平王府最重要最有价值的信息都放在父王的书房,你想查的事也肯定能在哪里找到答案,你应当知道王府的主院在哪儿,往东走——实在不知,找个侍女问问就行。” 我问:“你告诉我不怕我现在就去吗?” 姐姐悠闲道:“你去啊。” “我去了——”我边起身边往外走,威胁她道:“我真的去了——” 姐姐镇定自若地看着我。 我在即将把脚踏出门之前又灰溜溜地回来,拽着姐姐的衣袖假哭:“既然最重要的东西都在那儿,怎么可能让我随便进,你分明为难我——” 姐姐笑得甚是和蔼,对我提出另一个建议:“既然你觉得檀旆最近行事有异,不如去他的书房看看,即使被他逮到你偷看,想来也不会多为难你。” 姐姐撮合我与檀旆的手段之高超,简直高出他人数倍有余,堪称步步为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认输! 我抬起头,坚定地对姐姐道:“那是你对他不了解,我觉得他会为难我,我不去。” “随你。”姐姐也不强求,起身唤来侍女把药箱放回去,“我看你能忍到几时。” 第40章 双陆 我本以为,姐姐说的“看你能忍到几时”,是指我能忍着不去檀旆书房找线索到几时,后来我隐约觉着,她话里的意思应当是我能忍着和她与姐夫一同吃饭到几时。 因为我和他们一同吃饭时发现,他们夫妻二人看向彼此的目光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旁人会觉得自己此时存在于这个空间仿佛是一种罪恶。 所以我时常恨不得自己吃饭的速度能快些再快些,好不打搅他们夫妻之间的柔情蜜意。 为了提升吃饭速度,昨晚那顿饭我下筷子略急,舌头被烫起了泡。今晨,王府侍女听姐姐的吩咐,拿来草药给我。 草药装在一个小碗里,我还当是什么吃的为何长相这般难看,后来听说是草药才原谅了它的样貌不佳。 侍女把汤匙放进碗里递给我,并且与我说明用途:“姑娘只需挖一团适合放进嘴里的草药,含上半个时辰,症状便可有所缓解。” 我接过碗,向那名侍女道了谢,问:“这药府里常备?” 侍女恭敬地答:“此药需现做,府里只是备着方子,其他能够长时间储存的药才会常备。” 我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又问:“王府中人习武,难免有磕碰,所以伤药也常备,是吧?” 侍女这次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怔愣片刻,继而一笑:“姑娘不该打听这许多,而且就算我知道,也不能答。” 东平王不愧军功起家的异姓王,把府里管得如同军中,连一个普通侍女嘴也甚严,我想在府里找线索只怕会困难重重。 看来从侍女这儿问不出什么,我便老实按她说的,挖了一坨草药放嘴里含着。 侍女大概以为我还会再多问几句,所以没想到我的行动会这么迅速,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就眼睁睁看着我把草药放进嘴里。 她明显还有话要说,只是对于要不要在我含着草药的时候与我说话有些犹豫,其实这对我来说倒不算什么。 我把草药用舌头推到一边以免影响发音,问:“还有什么事?” 侍女因我的善解人意而略微松了一口气,继续道:“之前郎中过来请了一回平安脉,说世子妃胎像安稳,可以适当出门散心。正巧世子今日休沐,准备带世子妃出门游玩,所以世子妃派我顺道来问,姑娘去吗?” 打扰姐姐姐夫吃饭时的柔情蜜意已经足够让我觉得不妥,如果再跟着他们出去游玩,恐怕父母都会斥我没眼色,我摇头道:“不去了。” “世子妃猜姑娘也是不去,因此托我带了一句话。”侍女尽职地转述着姐姐的话:“今日二公子也休沐在家,如果姑娘闲得慌,可以去找二公子玩双陆棋,好消磨一下时间。” 侍女说完,矮身向我一礼,低头退下。 姐姐厉害,居然帮我把找檀旆时该用什么借口都想好了,大大方方地挖了坑等着我跳。 高,实在是高。 半个时辰后,我把嘴里的草药吐掉,舌苔上疼痛的症状果然有所缓解,想着左右无事,便起身去寻檀旆。 我明知是个坑也得往里跳,谁叫我喜欢檀旆。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般莫名其妙,明知不可行,明知不可为,但只要想着能看见他,就什么理由都无法阻止自己的行动,什么借口都被抛诸脑后。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只要心中有了想见的那个人,即使远隔千山万水,似乎也有勇气和毅力跨过这些阻碍。 不过我去寻檀旆的道路用不着千山万水这种阻碍,我刚到院门口就被侍卫给拦了下来:“姑娘,二公子不在院中,除了王爷王妃以及世子,其他人都不能随意进入。” 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侍卫脸上的表情,确定他应该不是撒谎,看了一眼院子里面,双手拢到嘴边,提气,张口,对院子里喊道:“檀旆——我来还你钱——但是你不在所以我就昧——” “别喊了。”从我身后传来檀旆轻飘飘的一句话,终于帮看着我喊话、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的侍卫解了围,同时成功把我吓了一跳。 我转身看他,心有余悸地抚着心口道:“你回来的时机怎么这么巧?” 檀旆无可奈何地望我一眼,转头对门口的侍卫道:“以后她来直接放进去就是,不然她一定会想尽办法给我丢人,你们也斗不过她。” 侍卫闻言,郑重地答了一声“是”。 我等檀旆先我一步进了院子,故意留在后面,对门口的侍卫解释:“刚才只是我的权宜之计,其实我平日里不是——” 檀旆去而复返,隔着衣袖握住我的手把我带了进去:“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别装佯了。” 檀旆把我带上房门口的台阶便松了手,让我自己走:“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和他一起脱了鞋只着布袜走进室内,下意识地就把姐姐给我想好的借口拿来补窟窿:“闲来无事,想找你下双陆棋,有时间吗?” 檀旆回头怀疑地望着我:“当真?” 我真诚地望着他:“当真。” 檀旆不置可否,命人取来双陆棋摆到案上放好,与我相对而坐。 在开始之前,我尽量用一种不那么故意的语气道:“这样单纯下棋挺没意思的,要不设个赌约?” 檀旆漫不经心地问:“什么赌约?” 我说:“每一局赢的人都可以问输的人一个问题。” 檀旆右肘搭在案上,挑眉望着我:“你真是来找我下双陆棋的?” 我看了看案上的棋盘,反问他:“难道不是?” 檀旆不说话,漠然地望着我。 我狡辩道:“就算我有别的目的,可双陆棋确实要下我没骗你,而且我发誓不会出老千,鄙人绝对光明磊落。” 檀旆并不认同我用“光明磊落”来形容自己,讥讽道:“是冠冕堂皇。” “好吧,就算是冠冕堂皇,可赛制公平公正,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我激他道:“你不敢赌吗?” “有何不敢?”檀旆居然很吃我的激将法,微笑着道:“你是白方,先扔骰子。” 檀旆果然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我非常欣赏。 然后第一局,我输了。 愿赌服输,我是被提问者,只能等他开口。 檀旆依旧不放过之前的问题:“你来找我究竟想干什么?” 我说:“就是想来看看你,之前我不是一直端着嘛,想来也是在自己折磨自己,不必如此想不开,见你一面又不会少块肉。” 檀旆重新摆盘的手迟疑了一下:“所以你——” “接下来就是第二个问题了。”我提醒他遵守规则。 檀旆闻言便不再多说,接着摆盘。 第二局,我又输了。 檀旆问:“令尊令堂还有你姐姐叫你来东平王府小住的时候,分别是什么说辞?” 我对问题提出质疑:“这分明是三个问题。” 檀旆不为所动:“我觉得不是。” “那真是不巧。”我用一种甚是惋惜的语气道:“他们统一了口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家父家母奉命去别郡巡视水利,我家里没人,让姐姐带我来王府小住。” 檀旆对我的回答没有提出异议。 第三局又是我执白,但檀旆拿了骰子却没忙着递给我:“第三局变换一下规则,把提问题变成提要求。” 我问:“为什么?” 檀旆说:“因为我发现提问题这种规则有漏洞,你可以选择不答或者敷衍,那样的话你输与不输都没什么分别。” “可我刚才没有敷衍。”我提出解决之道:“再说,如果我下一局这么做了,你可以选择以后都不和我玩。” 檀旆不容置喙:“把问题变成要求,不然我现在就选择不和你玩。” “行行行。”我发觉檀旆真是个谈判高手,“但你别提什么我做不到的、会对我或者其他人造成伤害的要求。” “游戏而已,我不会与你认真。”檀旆承诺道:“朝堂之事,也应于朝堂去了,我不会这么公私不分。” 檀旆说的话甚得我心,我说:“那就开始吧。” 第三局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密切注视棋盘上的变化,吃了好几次檀旆的棋子,然后……我还是输了。 “先……先让我歇歇。”我知道自己武功不行,作诗勉强及格,但玩乐一事绝对最是拿手,我居然在双陆棋上连输三局?我很受打击。 檀旆悠哉悠哉地收了手:“那我先提要求——以后我休沐的时候都来陪我下双陆棋,只要你手头没什么要事,必须随叫随到。” 我对自己玩乐的本事颇有信心,也不信自己会一直这么输下去,对着檀旆冷笑数声:“可以,你以后千万别后悔。” 檀旆见惯了战场杀伐,也不可能被我这种程度的狠话吓到,闻言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不甚在意的模样。 “二公子——”檀旆院子里的侍从来报:“世子和世子妃今日在外游玩不回来,王爷和王妃说就不必再聚一起吃了,免得麻烦,请二公子自己做饭,单姑娘既然在此,也请二公子一道照顾了。” 第41章 慌乱 我似乎嗅到了一股名为“阴谋”的气息。 算了,自信点去掉“似乎”二字,这就是阴谋,因为连檀旆这个极懂得控制自己情绪的人都透露出明显的面色不善。 传话的人很有眼色,眼见气氛不对便立马告退,半刻都没多留。 既来之则安之,我倒是很能变通,转头跟檀旆点菜:“多谢二公子照顾,我想吃——” “——我院子里的厨子前几天告假回家。”檀旆一句话把我堵了回去:“你会做菜吗?” 难怪檀旆这几天都是在官署吃了饭才回来,原来他也不想做饭。 我没想到来了王府居然也有要自己做菜的一天,挣扎道:“不能……不能随便找个人吗?我看你院子里的侍女都挺能干的,应该会做菜吧?” “王府中人都各司其职,即使会也不能越俎代庖,否则账房结工钱那里麻烦得很,也容易有人借此类事钻空子。”檀旆解释完原因,又问了我一遍:“你会做菜吗?” 我立马装出一副弱柳扶风之态,仿佛多走两步就要咳嗽:“从小到大,我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檀旆冷冷道:“已经过了阳春了。” 我认真地道:“我说的喻义,并非单指‘阳春’时节。” “我知道。”檀旆见招拆招:“我说的直义,就是单指阳春时节。” 这番对话让我再次确定,檀旆他是个硬茬。 如果是我自己在家,饿一顿也就算了,但如今我要保持充沛的体力和脑力,来支撑我跟檀旆斗智斗勇,于是我只好起身跟着檀旆前往厨房。 走去厨房的路上,我问他:“你会做菜吗?” “行军路上需要自己处理食材,所以会做些简单的,但不好吃。”檀旆冷硬地答道。 会处理食材就好办。 我思索着喃喃道:“做点什么呢……牛腩你吃吗?” “近几日吃惯了荤腥。”檀旆嫌弃的表情的确是不太想吃的样子:“还是做点清淡的。” 到了厨房,我看到内里的布置后放下心来,因为这里的灶台专供东平王府二公子一人,所以建的不大,空间狭小,过道只让一人走还绰绰有余,两人并行就有些挤,这样一来,我就有了不和他挤一处的借口。 我转头问檀旆:“要不你先生个火?” 檀旆没有推诿,走过去在灶眼前半蹲下来,用打火石点燃麦秆放进去,然后慢慢地添柴,动作行云流水,果然是做惯的模样。 火苗渐趋旺盛,我接手了他添柴的任务,继续使唤他:“我来看着火就行,你去淘点米煮上。” 檀旆好奇道:“你还真不沾‘阳春水’?” “那是自然。”说完,我看着檀旆听话离开的侧影,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记得把米里头的石子和沙砾淘出来。” 檀旆脚步一顿,难以置信:“还要淘石子和沙砾?” 我心想他们这些行军之人做饭果然不太讲究,只能进一步跟他解释:“不淘出来会硌牙,你在军中吃得粗糙点也就算了,在府里吃饭也被硌过牙?” “没有。”檀旆迷茫道:“但我以为是因为府里的米打得精细。” 我不知如何反驳,只好对檀旆道:“那你看看,说不定真如你所说,打磨得精细所以不会有。” 檀旆淘完米以后回来告诉我:“我在军中吃的大米和府中所购均为同一产地,都有石子和沙砾。” 我想也是如此,沅国给漠北驻军配发的粮食要都是次品的话,这边塞也就不可能承平日久了。 檀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误解,主要还是因为他没在府里下过厨。 檀旆自发现于厨房之事我的确更有经验后,对我的使唤也就少了几分怨言—— “腐烂发黑的地方用小刀剜掉,别说无所谓,坏掉的菜很影响口感。” “胡萝卜切丝,香菇切片,欸檀旆你刀工不错。” “香葱只留葱白,洗净,再剥几层,王府又不缺这点银子,你舍不得扔的样子会让我觉得你很小气——哦,还钱的事啊,那不是我跟侍卫开玩笑嘛,钱我都用了,真没剩。” 檀旆处理好了所有食材,回头看向站在一旁、刚从笼屉里摸了个冷馒头的我:“你就准备这么用说的指挥我干完所有事?” “接下来最重要的部分自然是由我亲自掌勺,我不放心你。”我咬了一口馒头,然后把剩下的放进空碗里,准备等会儿放灶上蒸一蒸再吃。 檀旆给我让出地方,我走过去来到铁锅前,拿起长柄勺,放水、下菜、加佐料、焖煮、出锅,最后装盘,一套动作下来同样也是行云流水。 我满意地看着自己做出的那盘汤。 “豆腐香菇汤?”檀旆面对我的成果,挑了挑眉:“我觉得你在敷衍我。” 我把汤匙递给檀旆:“先尝尝味道再下定论不迟。” 檀旆用汤匙舀了一勺汤汁,吹凉后饮了下去,平静地道:“好喝,但我还是觉得你在敷衍我。” “知足吧,我自己一个人吃的话白米饭配酱就对付过去了。”我觉得檀旆对我的期望实在过高:“做这个汤都是在给你面子。” 檀旆把汤端到厨房里的矮木桌上,我添了两碗米饭过来,和他一人拿了个小木凳在桌前坐下,檀旆院子里的侍女经过时看到我们这副样子,虽然在自己的职责范围以外还是忍不住进来道:“二公子,单姑娘,我帮你们把汤端房里去吧?” “不用。”檀旆镇定地吹着汤道:“如果一会儿吃完觉得饿,可能还要再做别的菜。” 侍女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们,道了一声“是”,听话地退下。 我觉得她的眼神带了点怜悯,可能是因为我们坐在厨房吃饭这个样子看上去的确过于落魄了些,不过我还是要跟檀旆表明立场:“我吃完这个就饱了,不用再做。” “我负责帮你处理食材,只要最后由你掌勺。”檀旆说完,询问我的意见:“顺便教我做菜,如何?” “呃……”他如此有诚意,我有些不好意思拒绝,尴尬道:“好吧。” 傍晚时分,姐姐和姐夫出游方归,而我也终于要面临到东平王府以后,首次的檀家聚餐。 聚餐的地方很宽敞,每人分一张小几,不同的菜色也分成六份分别摆到小几上,相当精致规整。 东平王与王妃坐主座,姐姐与姐夫并排列于主座左边,我和檀旆并排列于主座右边,与姐姐姐夫相对。 那什么,我其实觉得这个排位有几分不妥来着,但我身为客人,又是晚辈,好像也不该提出异议,于是只好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吃完饭后,大家坐在一起闲话家常,姐姐疑惑地皱了下眉,关切道:“小翎,你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怎么了?” 话说我来东平王府不就一直带着心事吗?姐姐为何在这个时候如此敏锐……我感到心累,敷衍道:“没事。” 檀旆加入对话,试探着问:“是因为我?” 我瞪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王妃闻言最先反应过来,猜测道:“对了,今天中午是你们一起吃的午饭,你欺负小翎了?” “没有,就是——”檀旆看到我拼命给他使眼色,不由得顿住话头,诚实地指出当前事实:“她不让我说。” 我此时此刻突然很想揍檀旆。 姐夫看到事态发展至此,立马出面解围道:“算了母妃,他们小辈的事就让他们小辈自己解决吧,我们插手说不定会让他们难堪。” 听到“难堪”二字,我不禁感到脸上一阵热浪席卷,料定我此刻一定双颊通红,因为姐姐更加疑惑地皱眉望着我。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檀旆也没欺负我。 中午吃完豆腐香菇汤我确实饱了,不想再吃别的,但我答应教檀旆做菜,我得履行承诺。 檀旆说他要学个难的,让我教他炒肉,我说你不是觉得最近荤腥吃多了想吃点清淡的吗?檀旆说他喝了三鲜汤觉得开胃,觉得再吃点肉好像不那么腻了。 于是我便教他炒肉,顺便给他演示翻拌的方法。 檀旆问:“是这样吗?” “不是,先用锅铲把肉抹平成薄薄的一层,贴紧锅底,然后铲起——翻面。”我说着说着才意识到,檀旆他为了学手势,用右手包住我的,由我牵引着在学。 他站在我身后,只是因为高我一头,呼吸喷不到我脸上,是以没让我察觉。 但他这个样子,像是从我身后抱住我似的,和我贴得很近。 我整个人都不由得僵住,但檀旆的注意力还在肉上没发现我的反应,他皱眉小声提醒我:“有股糊味,是不该翻面了?” 当然该翻面了,可我此时紧张得掌心冒汗。 我慌乱地把锅铲塞进他手里,嘟囔着道:“你自己来。” “你生气了?”檀旆听出我的语气不对,但显然会错了意:“我知道这事劳烦你了,回头一定想办法给你补上,送钱对你来说是不是太俗?要不等下次休沐我带你出去玩?去那群鹤会去的那个湖怎么样?” 第42章 上元 我让出掌勺的位置退到一边,尽量保持声调的平稳:“随便,送钱也行,我不觉得俗。” 檀旆的注意力全在锅里的肉上,没空关心我脸上的表情,所以丝毫没察觉到我的不对劲,这简直大大帮了我的忙,他边翻炒着肉边道:“那就去湖边吧,正巧我有事要办。” 檀旆是该陪我去湖边的。 去年年底,皇帝下赐婚诏书那日,东平王一家的到访阻止了父亲带我们出去冬钓的计划,后来单家和卓家一直在忙姐姐的婚事,更是没空出门。 于情于理,檀旆都该还我这次游湖之行。 我挑了挑嘴角,说:“好啊。” 然后我不等檀旆回话就出了厨房,因为我不敢让他看到我脸上止不住笑的样子。 东平王和王妃找借口让檀旆照顾我和我一起吃午饭,以及安排座位次序背后的深意我都明白,我也在和檀旆下双陆棋时向他表明了我的部分心迹。 但我身后还有家族。 单家属清流名士,东平王府与之对立,在这样的立场之下,我不能表露的更多。 我需要檀旆对我做出回应,我相信他不是懦弱到会逃避责任的人,他绝对有能力做出回应。 如果以后我们真的要在一起,对于彼此身后所代表的势力,我们该如何相处,如何自处,这都是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可我实在看不懂他。 他如今的表现,要么就是我真看走了眼,其实他是懦弱得会逃避责任之人,要么就是东平王府的所有人,都在蕴酿一个更大的阴谋,可这明显太过无稽。 但除这两种可能之外,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这两种可能无论结果是哪一种,我最后都会选择与檀旆断绝来往——士族之女,从来不该受情思所困,变更脚下所行之路。 我想着这么多事,姐姐自然会觉得我心事重重。 我需要时间理清思绪,而檀旆看起来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可能是我之前说得不够清楚的原因,可具体该怎么跟他说清楚,我也需要时间来考虑。 檀旆见我脸上不愿多谈的神色也不再多问,像是担心给我压力,他起身对东平王和王妃道:“孩儿先回房温书。” 他走后,在场众人除我以外全都面面相觑,愈发感到迷惑的模样。 我和姐姐姐夫一同向东平王和王妃告辞,因为回去的时候有一段顺路,我便和他们一起走,只不过姐姐挽着姐夫走在前面,我在后面亦步亦趋,隔着适当的距离。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姐夫喃喃地自言自语道:“难道我弄错了?” 姐姐受不了姐夫这样打哑谜,直接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姐夫抱着手沉吟一阵,渐渐停下脚步,我因为走在他们后面,也不得不停下来。 姐夫转过头来问我:“小翎,你初次和檀旆遇见,是不是在上元节?” “不是。”我被问得一头雾水,“是在陛下赐婚的旨意下达,姐夫你们来我家那天,怎么了?” “檀旆应该早就见过你。”姐夫语气笃定道:“去年上元节,你仔细想想,真没印象?” 檀旆又不是生了一张丢在人堆里就认不出来的脸,如果我见过,必然印象深刻,除非我失忆,但我显然没有失忆。 我正准备摇头时,脑海中突然响起檀旆的声音: “你来找我干什么?” 他问我时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句话,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不对,不是整句话,而是最后两个字。 这样说其实也不对,毋宁说,檀旆的声音,我在去年上元节的时候听过,但上元节听到的那个不像现在这么清楚,带了点瓮声瓮气,所以我一开始没想起来。 有了这一思路做牵引,有关那时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 竟宁十八年刚开年,朝中的大臣们放弃自己过年罕有的休沐时间,经过一番费劲的扯皮之后,终于确定了一件大事,就是沅国要对漠北之外的异族用兵。 用兵原因很简单:沅国边陲的一座小镇因为当年粮食丰收,不幸被某支异族骑兵觊觎,骑兵劫了粮食,还顺带屠了全镇的人。 漠北驻军的反应很快,东平王派人直接递出最后通牒,要求异族王庭在三天内交出这支骑兵的底细,否则就要挥师北上,连着王庭一起揍。 沅国漠北之外生活着众多异族,族名不统一,但大都以游牧为生。 沅国竟宁年间,这些异族之中有了一个相对强大的部族自立为王,在广袤的草原之中建立王庭。 可惜该王庭治下政局不稳,常有反叛,这种被从各部族临时组织起来,劫掠城镇的骑兵从何处冒出来,别说三天,三十天异族王庭也不一定能查出个所以然。 东平王自然也知晓这一点,他之所以这么做,为的就是先斩后奏,不让任何人阻挠他出兵的决心。 一国军队的最高指挥,说了三天没消息开战就一定要开战,要让其他国家都清楚何谓“犯我大沅者,虽远必诛”。 只有言出必行,才能体现出沅国军队真正的威慑力。 司空丞相也明白,这一仗必须要打。 不打,不足以平民愤。 沅国如今已经不像建国初期那般内外交困,有充足的兵力和物资支撑这场战役。 旭京百姓知道异族屠了全镇之人,当地一片血流成河,同样群情激愤,甚至上书请愿,成千上万的年轻人都想参军入伍为国出征。 这样的形势之下,如果再和东平王作对,那可就真是逆天而行。 不过,毕竟是从来不缺新鲜事的沅国朝堂,朝堂上还真就出了几个“逆天之人”,倔强地和东平王一系做着斗争。 后来这几位跟东平王府作对的,在下朝回家的路上被旭京百姓往马车里掷了烂菜瓜果,被迫知晓了罔顾民意是何下场,才终于闭了嘴。 那时候是沅国清流名士最为安静如鸡的一段时间,旭京城中到处传唱着歌谣,歌颂东平王府的盛武军威。 当年上元节,百姓放河灯许愿时,许的最多的愿望便是—— 愿东平王麾下的漠北驻军,旗开得胜。 哦,关于我为何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是因为我也去放了河灯,许了一样的愿。 之所以没和姐姐一起,多半是因为我们姐妹俩各怀鬼胎,她为了世子许愿,不敢让我看,我为了漠北驻军许愿,也不敢让她看。 清流名士之家为东平王府祈福,说出去有些不像话。 我站在卖河灯的铺子前,把脸上的面具拨拉到一边,接过卖河灯的店家借给我的毛笔,一笔一划写下“愿漠北驻军旗开得胜”几个字,忽听得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写的什么?” 我吓得赶紧卷了纸条,把毛笔还给店家,皱眉看向吓到我的那名男子——他脸上同样戴着面具,让我看不到长相。 我把面具扒拉下来盖住脸,含糊道:“与你无关。” 他十分自来熟地跟着我一起往河边走:“我都看见了,和他们大多数人写得差不多,没新意。” 我“嗯”了一声:“确实没什么新意。” 试图用这种无趣的回答来终止我们之间的对话。 “可你家是清流名士,不该写这种话,容易惹麻烦。”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恶意,也听不出正经规劝,仿佛在诉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这样看来我似乎能和他说道几句。 我问他:“你不觉得这种事情很没道理?” 他反问:“哪种事情?” 我严肃地说:“被屠的镇中百姓,如果他们还活着,或许今天会和我一样过上元节,为自己心中所愿而祈祷,可他们再没有那个机会了。”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知道他们被异族屠杀,我不仅痛心,还咽不下这口气,这是人之常情,可就因为我家是清流名士,便不该为漠北驻军祈福,不该希望漠北驻军会为这些无辜的死难者讨回一个公道,凭什么?其他人有什么资格,剥夺我支持为死难者讨回公道的权利?” 他停顿片刻,安慰我道:“你说的没错,你有这个权利。” 我家是清流名士,却也是沅国子民。 漠北驻军声威强势,异族不敢来犯,边塞安宁,才撑得起沅国接下来百年的太平,在这一点上,我和其他沅国人的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同。 走到河边,我才发现自己忘了跟店家买火折子,尴尬地问他:“你有取火的工具吗?” 他甚至没买河灯来放,自然不可能带,同样尴尬地回了我一句:“没有。” 正在我考虑要不要原路折返时,旁边放河灯的一名女子听到我的问话,热情地对我道:“你过来,我借火给你——” 我赶紧跑过去,跟女子借了火,同她道了一声谢。 她说:“不必客气,我刚才也是管别人借的,今年祈福的人多,互相借火的也多——欸,你家郎君不放河灯?” 我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到那名戴面具的男子,知晓她是误会了:“他不是我家郎君。” 第43章 喜欢 女子恍然道:“哦……是你家夫君?” 真是越猜越离谱了。 “就是碰巧遇到的陌生人。”我赶忙说明他的身份。 “上元节碰巧遇到的陌生人?”女子一副过来人很有经验的样子,啧啧感叹道:“那可不一般,这节日美好的传说太多,听了容易脑子糊涂,再加上有人跟你说两句知心话,很可能一不小心就栽他手里了——像我,悔不当初。” 女子说完,把河灯放进水中,站起身来,转身优雅地离开。 陪她过来放河灯的男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言语嫌弃了,立马快步跟上:“诶,你把话说清楚,怎么就悔不当初了?” 我看着他们拌嘴离去的背影,心间一股暖流涌过,心想,这果然是个美好的节日。 戴面具的男子走过来提醒我:“你的河灯快着了。” 我闻言,低头往下看——河灯中的灯芯其实就是一截短短的蜡烛,经不得烧多久,而他说的没错。 我赶紧把自己的河灯放进水里,心里默默祝祷了几句,然后看着它和其他数百盏河灯一起,缓缓漂向远方。 身边骤然响起接二连三的惊呼和感叹,我不由得被这些声音吸引了注意,发现大家都仰脸看着天上,便也跟着把视线往上移。 不远处刚刚同时放飞了几百盏孔明灯,灯火瞬间将旭京城的夜空照亮,伴着上元节热闹的气氛和旭京城的繁华,形成一副相当盛大的美景。 我看到戴面具的男子也在仰脸看着天上,便悄悄走至他身边,伸手想去掀他的面具,岂料被他一把截住。 他隔着衣袖握住我的手腕,道:“你心思怎么这么重?我不想伤你,别闹。” 确实不能再闹,我仅仅只被他握了一下手腕就感受到了一股相当强悍的力道,足以确定这人习武,再有什么小动作被他逮到,我可能会伤筋动骨。 我收回手,紧接着揉手腕的动作被他看到,戴面具的男子很贴心地问:“我刚才是不是下手重了?” 我眼见有了控诉他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严肃郑重地点头,委屈地发出一声:“是。” 他仿佛知道我故意这般,反而语气轻松道:“那就是没事。” 此人……此人真是…… 竖子狡诈。 原来我这么早就在心里暗骂檀旆“竖子”,我和他的缘分还真是……不一般。 姐夫从我脸上的表情变化推测出了什么,好奇道:“你想起来了?” “我不确定。”我迟疑道:“我……找他去问问。” 我转身离开前往檀旆的院子,走的时候仿佛一直能感受到背后,姐姐姐夫期待和鼓励的目光,简直叫我压力倍增。 这次院门口的侍卫没拦我,我一路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檀旆在书架前挑选着书册,听到动静,回头看我:“找我有事?” 我直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檀旆停顿了一瞬,从书架上取下要看的书册,走过来带着点恼意地把书册丢到案上:“带你去看你喜欢的鹤,上巳节送你回家再送你香包,准你随便进出我的院子——我要不是喜欢你,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的做这些?” 还有询问我和太子的关系,询问我和盛淮的关系啊罢了罢了,他一定不肯承认自己吃醋,我也用不着问这许多,我止不住地嘴角上扬:“所以你是真的喜欢我。” “你是开玩笑吧?”檀旆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到现在才看出来?” “我当然早看出来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为微妙,讨厌或者喜欢一个人,有时用不着语言,从肢体动作便可见一斑。 当日在假山上我踩空差点落水,他急忙赶过来捞住我,惊慌的样子不会骗人。 只有喜欢一个人,看到那人陷入险境,才会那样紧张。 我大步上前,拉近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可这样就不得不稍微仰头看着他,略有些失策,罢了罢了,先不管这些,我问:“你在上元节见过我,为什么不说?” 檀旆垂眸望着我:“那你在上元节过后,想尽办法要弄清楚面具之下的人是谁,又是为了什么?” 我闻言不禁语塞,放完河灯以后,我确实尝试过通过跟踪来查清戴面具男子的身份,奈何我技不如人,没跟得上。 檀旆道:“上元节再容易让人糊涂,也不可能让你隔着一层面具喜欢上我,想找我谈天吧?” 我讷讷道:“当然不是。” “你是清流之女,我是奸臣之子,平白无故扯上关系,必然惹来闲话,你担心纸条上的心愿被我拿去告密,我能理解。”檀旆声调渐低:“既然你想撇清麻烦,我自然也不会给你找麻烦。” 我听完,鼻头忽得一酸,上前一步伸手抱住檀旆的腰,把额头抵在他肩上:“没有,檀旆,我不觉得你喜欢我这件事是个麻烦。” 时局若此,姐姐和姐夫相爱没有错,我和檀旆也没有错。 “但是——”我把头从他肩上抬起,发现他似乎刚想抬手摸我的头,见我此番动作只好作罢,尴尬地把手放下。 我也觉得自己抬头抬早了有些可惜,但现在再把头抵回去又太不像话,何况我还有问题要问:“我不可能隔着面具就喜欢上你,那你呢?” 我仔细回想着上元节那天的情景,满脸期待地问:“是不是你问我在写什么的时候,我惊慌失措的样子特别可爱,让你一见钟情?” 檀旆欲言又止,望着我半晌,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小翎,我就喜欢你这种自信。” 我恼火地放开抱他腰的双手,将他往后推了一把:“我不管,你给我说清楚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怎么喜欢我的。” 檀旆趔趄半步停下,无奈望着我:“你审犯人?这个问题拿来问你,你能说得清?” 我大方承认道:“我被色所迷,对你一见钟情。” “好吧,我想想怎么说。”檀旆做出一副认输的样子,拉着我到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慢慢开始回忆:“上元节过后,我奉命赶往漠北,随军出征,父王制定了周密的计划,请来最有经验的向导绘成图纸,不过说实在的,那个图纸没什么用。” 我对漠北之外的事略有耳闻,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异族之地除去水草丰茂的地区都是沙漠,道路经常被黄沙掩埋,而一不小心误入沙漠的话,容易迷路,是吗?” “是。”檀旆承认道:“不过漠北异族的王庭都由帐篷搭建而成,随时可迁,大军如果走水草丰茂之地,不惊动他们是不可能的。” 我诧异道:“所以你们走的沙漠?这不是太冒险了吗?” “漠北之外,异族的兵力其实根本不如我们,但沅国的势力几十年来只能扩展到漠北驻军所在之地,无法向前延伸。”檀旆问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茫然地摇头。 “沅国大军如果出击,异族骑兵便一路撤退,他们对地形更为了解,总能找到地方补给淡水,而我军淡水有限,得不到及时的补给,军心就会不稳,这时异族骑兵再回过头来,给我们迎头痛击,这仗也就输定了。”檀旆解释完原因,又安慰我道:“横穿沙漠的确冒险,但父王多年经营,带路的向导和斥候已经足够出色,迷路的概率已经大大降低,与异族开战,需要的只有勇气。” 檀旆说的这些,当然让我觉得敬佩,但跟喜欢我这件事有什么联系,我暂时看不出来。 不过回想起上巳节那次,他问我和盛淮的关系,我为了拖时间从我在书院求学那会儿开始讲,他没有心急打断我……嗯,就当是还那时欠下的债吧,我静心听着就是。 檀旆轻声道:“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的勇气已经足够。” 我听得有些莫名。 那场仗,漠北驻军胜了,屠镇的骑兵最后被揪出了领头者,粮食以及物资归还半数,消息传回旭京,百姓奔走相告,民心大振。 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胜利,没有任何逃兵,檀旆也不可能做逃兵,因为他脸上的表情不是后怕,那他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带领的队伍因为在沙漠里遭遇沙尘暴,与大军失去联络,沙尘暴过后,我们找了一处地方坐下休整,没想到旁边就是一支异族的军队。”檀旆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好像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凶险似的:“他们发现了我们的踪迹,但暂时没找到我们的方位,我们人数上占劣势,所以不能强攻突围,全都躲在沙丘背后等待时机。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想了多少种办法,但最好也不过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至多消灭他们一半的兵力,余下的,只有等其他人来解决。 “就在我准备下令的时候,你的脸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檀旆,他此时此刻的声音在我耳中变得无比温柔:“小翎,我没有对你一见钟情,所以和你一起看升上天空的孔明灯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我可能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场景——因为我准备下令时,突然觉得有些不舍,突然很想,和你再过一次上元节。” 第44章 “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念,我后来想到我们队伍所在的西面沙丘——”檀旆的架势像是准备再跟我详细讲讲他的计划,但他应该是看出了我脸上强撑着笑给他捧场的意味,最终贴心地改口,简短地说:“我后来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带领士兵成功突围,与大军汇合,打赢了那场仗。” 被一群人数上占优势的异族士兵围剿,却最终成功突围并且反杀,这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一桩卓越功勋,檀旆在那次战役之后官拜中郎将,朝野中多有反对之声,认为他这个资历和年纪担不起这样的官职,却从没有人说过他是为什么获得的这份荣耀。 万事万物都有多面,偏听偏信的确会让人盲目。 我再也不腹诽他有如今的身份和地位是因为他是奸臣之子了。 檀旆见我沉默,眯起眼睛看着我,敏锐地说:“我觉得你似乎在因为之前误会了我什么而感到愧疚。”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我脸不红气不喘地撒着谎,转移话题道:“其实照你这么说,我对你应该不也算一见钟情,只是突然有一天,想到如果你和我站在对立的两面,最终刀剑相向……我很少有为这种莫须有的未来而担心的时候,直到你成了我生命中的特例,我便知道,我喜欢上你了。” 我们都说不清什么时候喜欢上彼此,只能说出什么时候意识到喜欢彼此,而且往往意识到的那一刻才会发现,自己早就情根深种,来不及脱身了。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很少有在战场上想东想西的时候。”檀旆望着我道:“小翎,你也是我生命中的特例,所以……” 檀旆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话头,我好奇地追问:“所以什么?” 檀旆抬起手,捏了捏我的脸颊道:“所以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这辈子都别想跑掉。” “之前你不是说不会给我找麻烦?”我把自己的脸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你能一直这么憋着不说,我可等不了,我会去喜欢别人的。” “你想喜欢谁是你的自由,”檀旆无所谓道:“但你别指望能嫁给其他人。” 他这句话我听着有些耳熟,我仔细一想,想起姐姐之前不肯与姐夫成婚,姐夫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知道他们东平王府可能有这个本事,但一个个都敢当着对方的面直接挑明还真是没想过。 我怒从心中起,站起身来叉腰骂道:“你们东平王府的人,都这么飞扬跋扈?!” 檀旆顺畅地接了一句:“不然怎么担得起‘奸臣’之名?” “真是嚣张至极的奸臣,大沅国危矣!”我满脸沉痛,右手握拳,砸进左手掌心道:“我要回去构思对付你们奸臣之家的办法,再见。” 我说完,利落转身离开,檀旆在我身后“诶”了一声。 我转过头,听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檀旆嘴角露出一抹坏笑:“有关你的办法,鄙人静候佳音——” 这般嘲讽,我气得连瞪他的力气都没,狠狠一跺脚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其实哪有什么办法,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显得虚妄可笑。 啊不对不对,我怎么能称自己的办法为“阴谋诡计”…… 总之,我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水部的请帖就递到了东平王府。 父亲不在旭京,这份请帖必然递到我这儿,我算好日子,大清早地走出府门,果然等到了帮忙递请帖的许小五。 许小五把东西递到我手上,奇怪地望向我身后,猜测道:“姑娘特意出来等我?” 我将信封拆开拿出请帖边看边答道:“是啊,有什么问题?” “即便是一般的高门显户之家,东西只要交给门房,门房就自然会拿进去交给收件之人,王府应该更是如此。”许小五问:“难道王府的门房惫懒,看人下菜,因为你是王府客人就不帮你送?” “那倒不是。”我确认请帖无误,边装回信封边道:“只是因为新战船本来由东平王提议而建,王爷为这个战船花费了不少力气,如今战船要转手给魏家,这份请帖还要由东平王府的门房来递,未免扎心,我来做客,好歹得顾及点主人的面子。” 战船竣工,紧接着就是下水试航,这份请帖就是请我去船上一道观摩顺便验收。 跟许小五说的话其实都是我的胡说八道,真实原因是战船事关国家军防,最好不要经手太多人,但我如今就在东平王府,这话说出来,显得像我不信任王府的门房,看他们像细作似的,于是我只好瞎编了这一串理由。 然而许小五信了,称赞我:“姑娘真是能将心比心。” 对于他的称赞,我十分心安理得地接受。 如今正值雨季,水部的众人商议以后决定先把战船开去流速稳定平缓的运河,然后去江中支流,最后去江中干流,免得一来就去干流,给新战船的压力过大,万一真有什么致命的问题,还没好好查验战船便已沉江,水部就太没颜面了些。 我也同意这个稳妥的计划。 战船下水那日是个好天,我早早起床换了身轻巧便行的衣裳,拿了干粮准备上路。 岂料刚出王府大门,我就看到外面停了辆马车,檀旆站在车旁,一脸的气定神闲。 我走下台阶,尴尬地跟他打着招呼:“真巧啊,你也要出门?” “在等你。”檀旆偏头示意我上车:“走吧,我和你一起过去。” 我不敢相信他这么快就知道了我费心隐瞒的计划,艰难地继续装傻:“去哪儿啊?” 檀旆睨我一眼,不想与我废话,直接拿出一份跟我一样的请帖向我展示:“当然是去该去的地方。” 跟这样的奸臣耍什么心机都没用——什么叫绝对的实力,这就是了,我不得不接受这一现实。 檀旆先扶我上了马车,然后跟着进来坐到我身边,带起马车中的气流涌动,拂上我的脸颊。 我后知后觉地望着周围,忽感如此密闭狭小——好吧其实这个马车挺大的,但是檀旆和我一起坐我就没办法觉得它大——如此密闭狭小的空间,又只有檀旆坐在我身边,我紧张。 我小心地拉了拉檀旆的袖子问他:“我们这样是不是有些于礼不合?其实我们一人骑一匹马我觉得也行。” “我有些困了,坐马车能稍微眯一会儿。”檀旆说着打了个哈欠,不管不顾地把头放我肩上:“借我靠靠。” 檀旆沉重的脑袋放到我肩上,温热的呼吸喷进我颈间时,我默了。 这人怎么不听劝还变本加厉呢?啊罢了罢了,谁叫我喜欢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是会忍不住对他比对别人更加纵容一些,反正他也喜欢我,矫情来矫情去的没什么意思。 但我怀疑他在靠上我肩膀时,嘴角闪过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得逞笑意。 其实在东平王府住的这几日,除了他休沐的时间,我基本上都见不到他人影,姐夫跟他忙碌的程度差不多,但姐夫会抽空回来陪姐姐吃饭,所以我见到的机会反而多些。 檀旆曾提出过可以回来陪我吃饭,但他时间有限,没办法陪我做菜,他院子里的厨娘告假还没回来,所以只有在我把饭菜做好的情况下等他回来吃,我拒绝。 檀旆又说我可以去营里找他,和他一起吃营里做的菜,只不过入营的手续繁琐些,我再次拒绝。 他不是靠家族荫蔽便可游山玩水不管事的清闲贵公子,我也不是整天待在府宅内只需懂得如何花钱的清闲妇人,而且我们谁都不会为彼此放弃自己身上的责任,变更脚下行走的路。 于是我们只能变成如今这个,好几天不见面,等好不容易见到了,他还一脸疲惫的样子。 我觉得我们成婚以后大概也是……等等,我怎么就想到成婚以后了?啧,果然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切忌色令智昏,切忌色令智昏! 我抬手拍了拍脑门,把思绪转回正事:“你怎么会有请帖?水部要请哪些人,名单我明明已经看过,里面没有你。” 檀旆靠在我肩上,睡意朦胧地呢喃了一句:“又不是只有水部有名额。” 哦,对哦,登船的名额分发各部,除了水部和御史台,还有魏家……等等! 我紧张地攥住他的手:“魏家也在场,虽说不至于在这种场合下闹出事端,可你们见面会不会……挺尴尬的?” 檀旆“嗯”了一声,不甚在意道:“届时你帮衬着我些。” 我…… 我一个水部侍郎之女,不过在水部挂名而已,就算今天是代父亲出面,我又怎么帮衬他这位五官中郎将?听起来跟说笑似的,滑天下之大稽。 我怀疑道:“你没带几个自己个人?” “南楚的战事既然已经交给魏家,我便该遵守诺言不做干涉,孤身一人前往才显得是单纯去参观战船而不是去找事,不然岂不是被魏家抓住把柄说我东平王府言而无信?”檀旆缓缓道出另一个重要原因:“毁了令尊的精心布局?” 我咳了一声再次装傻道:“这跟家父有什么关系?” 檀旆懒得揭穿我,疲惫地说:“小翎,我真的困了。” “那你快睡吧。”我忙不迭道:“不打扰你。” 檀旆动动脑袋,在我肩上找了一个比较舒适的位置,沉沉睡去。 魏家到场,想必魏成勋也会来,之前在上巳节的时候虽然魏成勋帮檀旆说了话,但那都只是短暂的联盟,一点也不牢靠。 只有东平王府还需要魏家阻拦编纂《氏族录》,魏家还需要东平王出让南楚战功,两者才能继续结盟。 我当年和魏成勋一起没心没肺地在书院疯玩时,应该从没想过会有如今这样家族之间利益牵扯、千头万绪的一天。 他和檀旆,一个是我朋友,一个是我喜欢的人,届时要如何平衡,还真是一桩难事。 第45章 从东平王府到战船下水的地方,坐马车大约要行一个时辰,因为一路都是平坦的官道,在马车上的确容易好眠——比如我,迷迷糊糊醒过来时,才发现我跟檀旆已经换了个姿势,变成我靠在他肩上,抱着他的手臂当支撑睡了一觉。 习武的男子肩膀就是好靠,肌肉贲张加上棉麻质地的外衫,犹如靠着一个舒适温暖的枕头,檀旆甚至还贴心地将一件斗篷盖在我身上,拉下兜帽遮住了半张脸——现在太阳升起,车内也渐趋温暖,我其实是被这过于讲究保暖的措施给热醒的。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被热出的汗,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斗篷随之从肩上滑落。 檀旆转头看我一眼,道:“要不再盖一会儿?别着了凉。” “太热了,应该不会着凉。”我把斗篷从身上扯下来,问檀旆:“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马车里常备。”檀旆接过斗篷,打开马车座底下的暗格把东西放了进去:“我时常会在车里睡觉,母妃命人放在这儿的。” 檀旆的这句话让我忒有画面感,我一想到檀旆这么多年以来劳心劳力,累了在车上睡觉,能倚靠的只有车厢,就觉得一阵心酸,现在好不容易有我陪他一起,能借肩膀让他靠靠,结果还没到目的地,我却先睡着…… 我尴尬地挠了挠脸,说:“我下次一定撑着不睡,让你能多靠会儿。” 檀旆闻言笑笑,不置可否。 说话间,马车已经缓缓停下,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二公子、单姑娘,到地方了——” 檀旆打起精神,脸上的疲惫之色一扫而光,恢复了平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语气轻松地对我道:“下车吧。” 我扶着檀旆的手下了马车,听到他吩咐车夫先去附近的驿站歇着,晚些时候再来接我们。 车夫的目光被远处的战船吸引,慢半拍地应了一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才依依不舍驾车离开。 这艘新战船建成以后,为避免闲杂人等影响,距河道还很远就开始设置关卡阻拦,但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战船上的桅杆仍清晰可见,一根桅杆都能这么粗,由此可知这艘战船的体量之巨。 关卡外聚集了一批好奇围观的百姓,都在往里面探头探脑,言语间也颇多赞叹之词: “用这艘战船攻打南楚会不会大材小用?” “南楚人肯定一看这船就投降。” “我大沅近年来文治武功,国力蒸蒸日上,南楚要是知趣,早就该降了,不跟他们打一仗他们不知道厉害。” 关卡旁的士兵提醒围观的百姓:“让一让,别把路堵起来——今日战船试航,除有请帖者以外,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围观的众人被士兵指挥着让出一条路来,我和檀旆得以轻松地穿越人群,把请帖交给士兵查验,确认无误即被放行。 我和檀旆不需指引就能一路向着战船的方向走去,随着逐渐靠近战船,桅杆的位置也在我眼中上升变高,待到了河边,我仰头看着几乎有我十几倍高的船体,突然觉得自己竟是如此之渺小,对造船的工匠不由得深感敬佩。 可惜我作诗能力不佳,心中虽已汹涌澎湃,却憋不出半句好辞,最后只能十分庸俗地叹一句——真大! 檀旆同样仰头看着,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我想多半是在遗憾这艘战船不能为己所用。 “原来今日中郎将也到场,真是出人意料。”一名男子的声音响起,我和檀旆同时转头看去——向我们走来的那人看上去似乎年纪只比我们稍微大些,却蓄着浅浅的络腮胡,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冠配以玉石,作寻常士族公子的打扮。 听语气可以判定这人应该是来给檀旆找茬,看相貌却不知他是哪部官员,因为他身上未着官服,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打招呼,准备听听檀旆怎么喊,然而檀旆也一言不发,转头看向我……这,就有些尴尬了。 我小声问檀旆:“你也不认识?” 他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尽量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不认识的人来找茬就更尴尬了,我甚至不知他从哪儿来的怨气和怒意,该不该怼心里也没个底。 男子应当是看出我们脸上的迷茫之色,本想制造个不错的开局弄成下马威却没有成功,顿觉面上无光,迫不得已向我们自我介绍道:“在下魏元洲。” 我和檀旆再度对视了一次,从彼此眼中依旧只能看出深深的迷茫…… 不过“魏元洲”这名字在我耳中过了一遍,我忽得灵光一闪,试探着问:“公子与魏成勋是亲戚?” 魏元洲听见我的话,总算找到了能介绍自己的办法,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我是他的堂兄。”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魏成勋自魏元洲身后出现,语气不屑,一副很不想跟魏元洲做亲戚的模样,进一步解释道:“只不过都姓魏又恰好同辈,叫一声堂兄罢了。” 魏元洲显然没料到会被魏成勋给下脸面,着急地对着魏成勋小声道:“在外人面前,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 “什么外人什么内人,”魏成勋冷声道:“你爹计划着夺我家权的时候,可曾想过给我爹面子?” “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魏元洲做出一副谆谆教诲的样子:“这道理你懂不懂?” “那也得看是什么原因导致的‘阋于墙’,”魏成勋反驳道:“若你只是因为一些磕磕碰碰的小事单纯同我吵两回架,我当然不至于如此不给你留面。” 看来我不用考虑如何应对了,魏成勋和魏元洲自己都不够吵的。 我和檀旆正准备选择默默观战,战船上方骤然发出一声轰然巨响,众人霎时都被吸引了目光。 关卡外围观的百姓同时也更加兴奋,嘈杂声隔着老远都能在这听见。 战船的船体打开一个缺口,巨大的船梯被缓缓放下,犹如巨龙摆尾,从天而降,相当壮观。 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欢呼,仿佛能够上船参观的是他们一般,我不禁想:旭京的百姓真是可爱。 船梯放稳固定后,设计战船的工匠徐湛走到最前面,第一个登上了船梯,魏元洲见状略有不满道:“为何他第一个上?” “工匠第一个上,可以证明他对自己设计的战船有信心,不怕出事。”魏成勋解释完后又讥讽了一句:“若是你第一个上,出了什么事还要讹人,岂不是惹麻烦?” 魏元洲被噎了一下,瘪了瘪嘴没有说话。 水部的官员需紧随其后,父亲手下刚升上来的员外郎回头环视一圈找到我,唤了一声:“单姑娘——” 我跟檀旆说了句“待会见”,应声走过去,隐隐听到身后魏元洲在问:“为什么水部的人也要先上?” 魏成勋说:“水部主持修建战船,自然也要向众人表明自己对战船的质量有信心,若是你先上,出了什么事还要讹人——” “你你你你给我闭嘴!”魏元洲恼忍不住火道:“我看起来就这么像是那种会讹人的人吗?” 这兄弟俩“阋于墙”的对话实在有趣,我忽然有些遗憾自己不能多听几句。 走到船梯前,水部的官员对我道:“船梯狭长,单姑娘上去的时候要当心。” 我点头谢过他的提醒,抓住从船上放下来、用于攀爬时扶持的绳索,踏上船梯一步步往上走,江面吹来的风越往上越大,吹得人摇摇晃晃,已经上了船的水部官员不放心地对我喊道:“姑娘千万要抓紧绳索——” 自从父亲带我出入水部开始,这些官员对我的安危也就分外紧张,最开始只是因为我年纪小他们担心,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即使新来的人与我年纪相仿,也会因为我是女子而多有照顾。 但父亲也语重心长地提醒过我,切莫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福利,更加不可恃宠生娇。 我努力喊出一声“好”用以回应,然后闭嘴提气,抵御着江风尽量保持脚下步伐的平稳,一口气踏上最后几级台阶,终于登上了船,水部的官员们也明显松了口气。 我在水部本来就是挂名而已,如果再想着办法偷懒,只会难以服众,如果以后缺少了父亲的护持,只怕也难以在这世上立足。 战船设计者徐湛一上船就开始四处检视,确认没有任何纰漏,看他忙碌的样子我也不好打扰,走去一旁,越过到我脖颈处的船帮,探头去看下面的风景。 其他人随着船梯纷纷登船,檀旆也上了船,来到我身边和我一同看风景:“魏元洲的事你知道多少?” “应该和你差不多,”我说:“魏成勋隐约跟我提起过,说他们家的亲戚有几个不省心的,老想着夺权,应该包括那个魏元洲,此次一同登船参观,看来是想抢南楚的军功。” 檀旆调侃道:“南楚军功易得,的确是桩肥差,但和自家人抢,我也是第一次见。” “中郎将有所不知——”御史台的一位官员听见檀旆的话走过来,压低了声音解释道:“魏元洲想在军中掌权,奈何本身能力不够,军衔虽不算低,能指挥得动的人却还不如一个百夫长,因此急需南楚的军功作保,免得御史台哪天参他的本,撤去职位。” 檀旆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忙吧。” 我看着那位官员离去的背影,诧异地问檀旆:“你不是说没带自己人吗?” “他又不是我带来的。”檀旆道:“只是本来就认识而已。” 我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只是本来就属东平王一系而已。 我之前也真是糊涂了,东平王的门生故吏如今遍布朝野,能来参观战船的官员也都是随机选择,不会特意挑出哪一系的人,檀旆不“带”自己人,但必然会有自己人在场,根本用不着担心。 第46章 檀旆在马车上说届时让我帮衬他的话果然是在开玩笑。 所有人都上船以后,船梯被收起,再次发出巨大的声响,掌舵的船工随之大喊了一声:“扬帆——” 三面白帆次第升起,掌舵的船工又大喊提醒众人:“起航——” 我赶紧扒住船帮以免开船时站立不稳,然而战船开动,江风吹鼓了船帆,气流从我脸上飞速蹿过,证明此时船速已经飞快,我却未感到任何摇晃。 我诧异地看向自己上船的地方,那群在关卡外围观的百姓已经在我眼中迅速远去,这些景象都在告诉我,这艘战船在开动时是真的没怎么晃动。 “对于不善水战的士兵,这艘战船的确会是相当大的助力。”檀旆扶着船帮若有所思道。 漠北驻军就不善水战。 我压低了声音问:“你不会舍不得南楚的军功,突然想抢回来吧?” 檀旆淡淡道:“我东平王府怎能言而无信,你想多了。” 既然檀旆说我想多,那我就当自己确实想多,今天都跟他一起参观战船了,还不如轻松些,单纯当做来游玩。 我牵起檀旆的手说:“我们去船头。” 檀旆虽不解,但还是不带丝毫迟疑地被我牵着走,只是边走边好奇地问:“去船头做什么?” 我回头对他说:“船头风景最好,而且现在江风凛冽,这么热的天,吹一吹最舒服。” 檀旆无所谓道:“也好,你陪我说会儿话,免得我晕船。” 我问:“你会晕船?” 檀旆答:“反正从小到大没怎么乘过船。” 战船一路航行,拐进运河,仅用半个时辰便走完全程,紧接着便进了江水的支流,速度同样很快,日近黄昏时,就已经完成了全部测试可以开始返航。 檀旆看上去有些没精神,我摸摸他的额头确定他没有因为吹风而着凉,问:“你真的晕船?” 檀旆不甚确定道:“也有可能累了,昨天处理一些杂事,睡得晚。” 我下意识地问:“什么杂事?” 檀旆望着我不答话,嘴角挂着浅浅的笑,笑得别有深意。 “行行行我知道,又是什么不能说的机密。”我摆着手回道,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船的另一边,魏成勋、魏元洲和司空逸轩三人正聚在一起,说着什么话,魏成勋见我看向他们,顺便对我使了个眼色,似乎是在叫我过去。 我迟疑了一瞬,犹豫要不要装没看见,檀旆却已开口道:“过去吧,说不定你能帮忙。” 我怀疑地看着檀旆:“帮魏家的忙你也不介意?” “是帮魏成勋的忙。”檀旆纠正道:“东平王府还需要他们家继续抵制《氏族录》的编纂,结盟尚未破裂。” 我再次确定道:“真的?要真是如此,刚才见面的时候,按魏成勋的性格,早就该热情地上来跟你打招呼了。” 檀旆被我噎得沉默片刻,然后才实话实说:“他家近日应该有所察觉,结盟的时候,父王故意留了一手。” 我问:“是什么?” “告诉你岂不是让你为难?”檀旆甚是贴心道:“你就这样懵懂无知地过去,才最不会让人起疑。” 好吧,我暂且信他。 我放慢了脚步一点点挪过去,好让他们如果发现我的话,能尽快停止谈话,免得被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岂知司空逸轩看见我,倒觉得正好似的:“单翎,中郎将有没有告诉你他今日上船的目的是什么?” 我怀疑地问:“司空御史信我的话?” 司空逸轩微笑着道:“我信你不是色令智昏之人,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才最好,你应该明白。” 他不一定信我的话,但听我说话一定能达到试探的目的。 我诚实地说:“我没问,不过他说东平王府不会言而无信,应该不会再抢夺军功。” “南楚的军功对他家本就不算什么,”魏成勋斜睨了一眼魏元洲:“对我这位堂兄才是休戚相关。” 魏元洲气恼地像是想再次训斥魏成勋不给他在外人面前留面,魏成勋不耐烦道:“我直说了吧,这次结盟,东平王只是用他并不在意的一项军功换了阻止《氏族录》的编纂,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你担心中郎将来参观战船是别有目的,根本就是杞人忧天,这样说你可听懂了?” 魏元洲看起来还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显然没听懂。 “东平王与我家结盟做交易时,只答应不抢南楚军功,这个许诺本身就有破绽。”魏成勋看着魏元洲,道:“他料定了你会与我家争抢,所以你做的事,全在他算计之中,你明白吗?” 司空逸轩适时咳了一声,劝解道:“我也认为一家人相争,容易让外人有可乘之机,不如这样——你和你堂兄也做个约定,等你堂兄取得军功以后,让他再帮你做点事,如此相互提携,才是兄弟间该有的行事。” 魏成勋的视线转到司空逸轩身上,同样不给面子地嘲讽道:“司空家的反应应该也在东平王的算计之中。” 司空逸轩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魏成勋继续道:“司空家作壁上观,所以这件事对你们而言,军功谁拿都不要紧,只要不是庶族那边拿就行——但你家担心士族之间鹬蚌相争,反倒让东平王府渔翁得利,所以必然会来劝解。” 司空逸轩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魏成勋两手一摊:“然后就变成了如今的局面,这份军功我家难拿,我堂兄也难拿,再加上你们司空家和稀泥,也不知要扯皮到何日,但我家想拿,其实还有最后一条路走。” 司空逸轩听懂了他的意思,缓缓道出最后的办法:“只要你家和东平王府继续结盟,借东平王府之势拿下军功,便可破局,但这也就意味着你家要继续阻止《氏族录》的编纂,正合东平王的心意。” 魏成勋点头道:“你总算知道沅国鼎鼎有名的大奸臣有多狡猾了吧?” 我不由得瞪大眼睛。 难怪檀旆不肯告诉我,这件事背后的心机确实令人拍案叫绝,我要是不能展现出应有的震惊,太容易被他们认为我家已经站到了东平王府的一边。 司空逸轩挫败地扶额,半晌才道:“你和你堂兄真的就不能再商量一下,各退一步?” 魏成勋不为所动,也不接这个茬,示意司空逸轩问自己堂兄:“你问他。” 司空逸轩看向魏元洲,魏元洲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下决心道:“我可以答应在取得军功以后帮你家做三件事,只要你提,任何事我都答应。” 魏成勋嘲讽地笑了笑:“信你还不如信东平王。” 魏元洲气恼地“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司空逸轩对此愈发感到头疼,难得说了句公道话:“你家经常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信誉确实不如东平王府。” 魏元洲委屈地“我——”了半天,依旧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司空逸轩转头看向我:“你有什么办法?” “家父之前可是促成结盟的人,本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我语气沉痛道:“如今看来,家父也被东平王算计其中,我哪会有什么办法?” 魏元洲左右看了看,语重心长地对魏成勋道:“东平王再怎么说也是奸臣,跟他结盟能有什么好下场?你我好歹自家兄弟,我不可能害你……” “魏元洲你给我听好了,”魏成勋指名带姓道:“这场交易是我家去谈的,阻止《氏族录》编纂也是我家去做的,最大的骂名已经被我家担了,如今你家来横插一脚想就把功劳抢过去,岂不是要我家血本无归?你口口声声说着自家兄弟不会害我,可你敢不敢睁开眼睛看看你家做的什么混账事?!” 魏元洲无可奈何,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司空逸轩,但司空逸轩此刻也是头疼得厉害,不停揉捏着眉心。 每一步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每一步都合了别人的心意。 我头一次感受到了士族子弟在奸臣的威压之下,做什么都觉得憋屈的奇妙经历。 魏元洲求助无门,最后把目光投到我身上,我想着魏成勋既然叫我过来,总不好什么都不做,斟酌了一会儿用词道:“在我家,只有哥哥姐姐让着弟弟妹妹,弟弟妹妹才会相应地做出回报,您是魏成勋的堂兄,却一昧只晓得逼魏成勋相让,得不到回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在我看来,还是要先做到‘兄友’,然后才能‘弟恭’。” 魏元洲听到我的指责,气急败坏道:“看你和中郎将的样子,想来也是一丘之貉。” “南楚的军功,谁都知道好得,谁都把其看做肥差,但说实在的,要不是军功易得,我还真不放心由你带兵。”我说:“就说漠北战事,士族虽然不满东平王府坐大,但没有任何人会脑子有病到去动漠北驻军,你可想过这背后的道理?” 魏元洲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因为漠北驻军守着大沅边境,这事做不得假,必须由真正能镇守边关的人来守,否则便是给大沅带来祸患。” “原来你知晓这个道理。”我故作诧异道:“既然如此,那你也该明白,这份军功即使最后真由你得了,也只不过延缓了御史台参你本的时间而已,别人心里会该如何看你还是会如何看你——我猜,真正懂得战局的人,还是会认为你这军功不实在,不会听你的话。” 魏元洲气结地看着我。 我慢条斯理道:“战场不比寻常,只有真正指挥得当的将领,才能避免最小的伤亡,这不是单靠军衔便可取得的权威。发号施令者往往不会考虑普通士兵的心思,其实将心比心,若你只是军中一名普通士卒,你是会听那个总打胜仗的,还是会听那个靠家族荫蔽取得高阶军衔的?” 我不等魏元洲答话便继续道:“我当然是会听那个总打胜仗的,因为听他的话,意味着我活下来的概率会大增。” 魏元洲脸色不善,深吸一口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47章 “就算你这次真的言而有信,答应取得军功以后帮我家做事。”魏成勋接过了我的话茬,继续说明道:“你也依旧做不了什么,不会有人听你发号施令,也不会有人把重任交到你手中,你其实什么都许诺不了。” 魏成勋道出的实情狠狠刺痛了魏元洲,但又因魏成勋说的是实话,魏元洲的确反驳不了什么,只能独自背着手在那儿生闷气,司空逸轩也忍不住用一种“烂泥扶不上墙”的眼神看着他。 就在我们四人相顾无言时,船身狠狠一晃,我立马扒住船帮稳住身形。 站在甲板上的其他人则没我这么好运,有几个因此而摔倒,魏元洲就是其中之一。 魏元洲被摔得有些懵,坐在甲板上环顾四周:“怎、怎么回事?” “可能是船底的螺旋桨被水草之类的东西卡住了。”我看到水部的官员正在安排几个船工下水,做出推测道。 不过令我惊诧的是,在下水的人里面,我竟看到了许小五的身影。 我觉得奇怪,想过去询问,然而等我走到时,负责下水检修的人已经从绳梯上爬了下去。 我越过船帮往下望,由于甲板距离水面太高,根本看不清那几个人的脸,只好转头问身旁的水部官员:“刚才下去的人里有许小五?” 那名水部官员点了点头。 我忍不住问:“他年纪这么小也来做这种事?” 水部官员迟疑了一阵,解释道:“许小五自己要求的,而且他最多还有三年就及冠……” “那也太小了些,”我皱眉说:“你不该答应。” 水部官员问:“那……让他做完这一次,就跟他说年纪太小,还是继续跑腿递个文书什么的,等他再长两年再说?” “也行,你看着办。”我道:“总之别让他以为你要苛待他。” “三号船舱起火——快救火——” 随着这一声呼喊,我转头一望,果见三号船舱的方向已经冒出了滚滚浓烟。 今天是试航,船上没装备多少淡水,众人只能用手头的东西去扑灭大火,看上去几乎没什么用。 我正要赶过去帮忙时,忽然隐隐听到船下的水面传来呼救:“有刺客——” 我再次转回身扒着船帮往下望去,只见水面处几个人挣扎而起水花和蔓延开的红色血迹。 有血就说明我没有听错,我赶忙对船上的其他人喊道:“水下有刺客——!” 正从船尾跑过来准备救火的人犹豫地看着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赶紧道:“通识水性且习武的,先下水救人!” 檀旆已经闻声赶至我身边,垂眸一扫,当机立断翻越船帮,抓住绳梯迅速跳入水中,魏成勋紧随其后,几个身强力壮的也跟着爬绳梯跳了下去。 随着他们跳下去以后,江面上晕染开的血迹更大,我看得一阵胆战心惊,不由得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此时一阵大风吹过,火势更加迅猛。 魏元洲也跑了过来,正准备下去时,跟在后面的司空逸轩劝阻道:“你就算了吧,免得添乱。” 魏元洲止住动作,再次委屈地“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都下水——”徐湛对战船的构造最为清楚,此时丢了手里用来灭火的棉布,对所有人喊道:“战船保不住了,最多还有半刻钟便沉,形成的漩涡会把所有人都带下去,不能耽误——所有人,全都下水上岸!” 事情有了变故,司空逸轩不得不改变计划:“我先下去给你们探探路,如果有刺客攻击,你们尽量小心点。” 司空逸轩翻越船帮以后,魏元洲看我一眼,似乎想体现自己的担当:“我也先下去给你探——” “你的水性如何?”我打断魏元洲的话,不等他回答便道:“我想应该不如我,毕竟我跟随父亲在水部做事,下水的机会比你多,所以还是由我先下去给你探路。” 说完,我便扶着绳梯下了船,在差不多靠近水面的时候纵身一跃。 我跳入水中时,隐约看到了檀旆和魏成勋还在水里跟刺客缠斗,但明显已经占了上风,那些刺客眼见讨不了好,纷纷开始撤退。 司空逸轩看到我和魏元洲下水,道:“你们先上岸报信。” 我知道自己没有抵挡刺客的能力,过去只能添乱,便听话地往岸上游去。 魏元洲似乎还想再努力体现一下自己不是那么没用,然而司空逸轩对他道:“此处离驿站还有很远,单翎一个人去太危险,你该保护她,这也是件很重要的事。” 魏元洲总算被说服,跟我一起游上了岸。 来到岸上,我把衣服拧了拧,挤出大部分水,往檀旆的方向最后望了一眼,转身往驿站走去。 魏元洲小跑几步跟上我的步伐,忍不住好奇道:“那什么……你真喜欢中郎将?” “是啊。”我边走边道:“有什么问题?” 魏元洲迟疑着道:“我看你走得相当决绝……” “我站在原地帮不了他的忙,何况我都看见了,那些刺客不是他的对手。”我说:“去驿站报信,拿点伤药和吃的,比在岸边等他和他抱头痛哭庆幸劫后余生更有用,不是吗?” 说话间,我听到身后突然传来巨大的水浪声,转头一望——战船的船尾倾倒下去,不消片刻,整座船体便缓缓沉入了水底。 这是水部官员和工匠好几个月的心血,要是从图纸绘成那一刻来算,甚至可以说几年。 父亲解决了士庶争斗的问题,确定了下水地点,精心选择了材料,还是就这么毁了,真是可惜。 我没时间再悲春伤秋,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走。 魏元洲摇头小声感叹了一句:“好无情的女人。” 我和魏元洲用了半个时辰才走到最近的驿站,要了伤药和干粮,派人去给刑部报信,魏元洲又去找了位郎中,和我们一起骑马回到岸边。 天色已有些发暗,上岸的众人升起了篝火,这一点亮色正好给我们指明了方向。 见我们回来,水部的官员忙迎上来问:“这位是郎中吗?请随我来,有位少年受了伤——” 郎中跟着水部官员过去救治伤员,魏元洲则叫人过来,把干粮给分发下去。 我举目四望,没看到有人被绑着,猜想刺客应该已经全部逃走,檀旆又让人从自己手中溜走一次,也不知会不会感到沮丧。 我找到檀旆的位置,拿了一瓶金创药和一袋干粮走过去。 他坐在篝火旁,眼睛盯着篝火出神,没注意到我靠近,我只好拍了拍他的肩问:“有没有哪里受伤?” 檀旆抬眸望我一眼,张开开右手掌心给我看,云淡风轻地道:“划了一道小口。” 我在他身边坐下,拔掉瓶塞,把他的右手拉过来给他上药。 魏成勋见状,凑过来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调侃我道:“檀夫人,其实我也受伤了,伤得还有些重。” 我给檀旆上完药后,把金创药扔给魏成勋:“你自己抹,吃的也自己拿。” 魏成勋啧啧感叹着“见色忘友”,接过金创药自己抹去了。 我拿了个馒头递给檀旆,见他不紧不慢地开始吃,这才有空去看郎中所在的位置,水部官员口中受伤的少年此刻正平躺在地上接受郎中的救治,从身形来看,应该是许小五。 我下水时隐约看到刺客的人数应该在十人左右,大于奉命下水检查螺旋桨的船工人数,但檀旆和魏成勋都是紧跟着下去的,这两人联手御敌居然还都受了伤,可见刺客的武功不低。 用这样一群武功不低的精英刺客刺杀普通船工,最后没杀死任何一个人便跑了,我不明白其背后有何深意。 正思索间,徐湛走到我面前,向我行了一礼:“单姑娘。” 我见他如此郑重,便也起身问道:“何事?” 徐湛看了一眼水面,视线停留在战船沉下去的地方,低声道:“我想请单姑娘把船上的所有船工都召集过来问清楚,是否有人带酒上船。” 他想问的问题如此具体,想来事情不简单,我问:“你为何有此推测?” 徐湛说:“战船已经做过防火措施,即便失火也不可能燃得这么快,我猜肯定有助燃的东西,而我在救火时,闻到了一股酒味。” “好。”我应道:“我把人都叫过来。” 船工一共六十三人,除了还在被郎中救治的许小五外,所有人都被召集过来。 水部的官员有两人留下照顾许小五,其余也纷纷赶了过来。 “把大家叫过来是因为我有话要问——”徐湛站在六十三名船工面前,大声道:“今日是否有人带酒上船?” 其中有几个船工小心地交换着目光,明显知道些什么,但只怕是碍于情面,不好揭发。 徐湛见无人开口,有些着急,还想再问,被我抬手制止住:“战船不比寻常商船,任何纰漏都可能会导致一场战争的失利,马虎敷衍不得,尤其战船上的船工,如果违反条例带酒上船,一定要被解雇——既然你们都不想开口,为保今后沅国不会战场失利,我也只好就地遣散诸位,并且你们的名字都会被记录在案,永不得水部录用。” 我的话音刚落,之前那几个交换目光的船工愈发焦急,其中之一忍不住指着一名老船工喊道:“老周——是老周!我早劝过他,叫他别带酒上船,他就是不听!” 另外几名船工也跟着附和: “他把酒藏在三号船舱,木桶的后面,说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我们都劝他叫他别做这种事,可他酒瘾太大……” “他还跟我们嚷嚷,说我们谁要是告发了这件事就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那名被称作“老周”的船工身上,他一开始还想辩驳几句,但眼见站出来指认他的人越来愈多,终于承受不住压力跪下来道:“单姑娘,各位大人——我真不是故意的,而且我只是带酒上船,一口都没来得及喝……” 第48章 “战船乃国防之器,如今被毁,已经不是水部能管的事了。”我遗憾地对老周道:“有话等刑部来人以后,跟刑部说吧。” 老周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整个人身子一歪,萎顿在地。 当晚刑部的人赶到以后,找人确定了沉船地点做了标记,像檀旆和魏成勋这样跟刺客交过手的人,也都被仔细盘问了一番。 好在刑部的人没太过分,眼见天色昏暗,便放众人归家,约定以后若有什么要问的,会再登门拜访。 但这些还是耽搁了许久,我和檀旆乘马车回东平王府,差点没赶上城门关闭的时间。 我跟夏锦如讲述这些时,她好奇地问:“如果你们真被关在城门外怎么办?” “跟守城的士兵说明缘由,让他们去找刑部的人证明我们所言非虚,然后再叫东平王府派人来接,确认身份……”我想了想道:“大概就是这样。” 夏锦如不禁笑道:“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以前被关过城门外似的。” “嗯……”我沉声道:“是被关过。” 夏锦如愕然道:“你的经历还真是丰富。” 我跟夏锦如逛完首饰铺子出来,便在街边的一家米粉店坐下,准备吃碗米粉充饥。 正在等待的时候,夏锦如拿着筷子无所事事,突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似的,冲那个方向挥挥手道:“盛六公子要不要一起过来吃碗米粉?”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见盛淮站在街对面,不过夏锦如这么热情地跟盛淮打招呼让我觉得有些诡异,他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的? 盛淮也显然对夏锦如这样的热情感到不适,却还是硬着头皮走过来,在空位上坐下,跟老板要了碗米粉,然后略有些恼意地问夏锦如:“你还没告诉她?” 夏锦如摊摊手,一脸的无赖样:“你不说我为什么要说?” 盛淮怒道:“我那是没找到时间告诉她!” 夏锦如冲我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道:“现在人就在这儿,说啊。” 我疑惑地望着他们两个:“你们瞒了我什么?” 盛淮被赶鸭子上架一般,迫不得已道:“单翎,当年你说我的那些坏话,是许含烟转述给我听的。” 我没怎么听懂:“哪些坏话?” “就是在他还是旭京城中有名的纨绔的时候,你说像他这样的人用不着报复,让他继续飘,总有一天会跌得粉身碎骨。”夏锦如提醒完我,又认真地对着盛淮解释:“这些话在她看来都是实话而非坏话,所以她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夏锦如对我真是了解,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对,尴尬地挠了挠脸,对盛淮道:“那时候我们都年轻不懂事,行事难免过激了些,别放在心上啊。” “我当然不会跟你计较这个。”盛淮急忙澄清道:“我说的是许含烟,你应该能看出来她对你不满,甚至一直在想办法整你。” “哦……”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是我太迟钝了吗?为什么我没觉得自己被整到过?” “只能说你运气好,碰上我这样的朋友。”夏锦如得意地自夸道:“还记得我堂妹夏明裳吧?这孩子尚未明事理,别人说什么信什么,我跟许含烟疏远以后,她倒是经常和许含烟一起玩,本来她们要玩就玩,我也不想多加干涉,可是后来……” 在夏锦如的记忆中,堂妹夏明裳以前一直是个可爱活泼的姑娘,总会甜甜地叫她“堂姐”,尾部的声调带着独特的转音,无论何时听都叫人心情愉悦。 但自从经过许小五的事,她和许含烟疏远,夏明裳和许含烟多了来往以后,那个可爱活泼、善解人意的堂妹就仿佛变了个人一般,看她的眼神躲闪,有时甚至会被她捕捉到敌意,平常说话也总夹枪带棍。 夏锦如往夏明裳的碗里放个鸡腿,说了句:“裳儿最爱吃这个。” 夏明裳便小声道谢。 但吃完饭后,夏锦如却碰巧听到夏明裳跟丫鬟抱怨:“还说什么我爱吃,分明就是她不喜欢吃才给我。” 夏锦如听到这句话,怒从心中起,本来想冲进去训人,但随即就冷静了下来。 如果她的好意会被堂妹看作是恶意的话,那么她此时冲进去训人,岂不是会被堂妹认为是她的“阴谋”被揭穿,忍不住才着急跳脚? 人的想象力总是无穷无尽的。 除此之外,夏锦如忽然觉得,夏明裳真是越活越拧巴了。 漠北驻军大胜异族王师骑兵,东平王府二公子官拜五官中郎将,众将士凯旋,回京受封那日,旭京百姓闻之全都夹道欢迎,万人空巷。 可惜夏家作为士族,无法去凑这份热闹,不然就是在给士族打脸。 夏明裳那天很明显地心不在焉。 夏锦如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夏明裳总看着门外忍不住想出去的样子,分明一副怀春少女的做派,鉴于东平王府两位公子都生得不错,夏锦如便瞎猜了一个:“想出门去看东平王府的二公子?” “没有!”夏明裳急忙撇清道:“堂姐怎能说这等胡话?!我们清流名士与奸臣势不两立,我巴不得他死了,怎会想去见他!神明在上,我所言若有半分虚假,天打五雷轰——” 夏锦如被夏明裳这赌咒发誓的样子吓了一跳:“我不过随意跟你玩笑而已,这是在自己家,东平王府又不是什么禁忌怎么就说不得,而且你还说这么重的话……” 夏锦如皱眉道:“你若喜欢他,又怕扯上关系,澄清几句就是了,何必咒人去死?” 夏明裳也的确是激动了,说完话以后,整个人的身子都在发抖,后悔自己祸从口出一般。 夏锦如不禁又安慰了几句:“都说了这是在家里,玩笑几句没事。” 夏明裳闭着嘴不肯答话,夏锦如也就不再多言。 夏锦如能够猜到自己堂妹这样的变化和许含烟脱不了关系,但也很清楚倘若自己直说,叫堂妹以后不要再和许含烟来往,其中的阻力会有多大。 人都喜欢和自己兴趣相投的人交朋友,长辈若是出手管束,必然会叫晚辈觉得厌烦,逆反的性子一上来,那更是十头牛都拉不住。 夏锦如才不会去犯这个傻。 檀旆和我的传言传得最厉害那几日,夏明裳终于坐不住来找了夏锦如,却是一直不肯讲正题,闲聊了天气学业昨晚吃了什么等一系列无聊的东西,夏锦如也有些无奈:“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我还想出门找单翎一起过上巳节,你不用出门约人跟你一起过节吗?” 夏明裳听到我的名字总算有所动容,语气故作不屑道:“堂姐怎么还与单家的二姑娘来往。” 夏锦如无奈翻了个白眼:“那你觉得我该和谁来往?跟许含烟?听她给你把我的话分析出无数种恶意揣测,再跟你分享各种不入流且下作的整人手段?” 夏明裳嗫嚅道:“堂姐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夏锦如瞪着堂妹,一字一顿道:“夏明裳你给我听好了,无论你喜欢谁,还是该心中坦荡一点,如果你做不到把自己的心事宣之于口,就别怪别人抢了先!” “我哪有机会宣之于口?!”夏明裳语带哭腔道:“他早就喜欢上别人了,在我喜欢他之前就喜欢上别人了,别人甚至都没跟我抢!” 夏锦如倒是没料到这种情况,略微有些诧异,怔愣片刻才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还能逼他放弃自己心中所爱,转脸来喜欢你不成——士族之女不与他人共侍一夫,你要是敢想着做妾,三叔一定打断你的腿。” “我当然不会做妾,可我不甘心!”夏明裳绝望地哭喊道:“我有哪里不好?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最烦听小姑娘这种自怨自艾的话了。”夏锦如以手撑额,头疼道:“说的好像这世上只剩这一个男人,他不喜欢你你就会死一样——我就不明白了,你好不好,非要这个人喜欢你才能证明?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哪里都好,他也有权利不喜欢你,喜欢这事又不是竞赛,非得比个高低输赢挑最好那个?不然就是眼光不行?哪有这种道理?” 夏明裳渐渐止住哭泣,抽噎着道:“堂姐你的话我听不懂……” 夏锦如不耐烦道:“那说明你脑子不好使。” 夏明裳小声道:“不过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夏锦如欣慰道:“那可能说明你脑子还有救。” 夏明裳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问道:“堂姐你为何都不试着帮我……帮我想办法赢得那人的喜欢?” “想办法赢得那人的喜欢?”夏锦如再次怔愣片刻,认真地着自己堂妹,双手放到夏明裳肩上,语重心长道:“别人或许会,但我不会,我从来没试过这么卑微的喜欢……呃,也许试过一次,但我很快放弃了,因为我发现那样实在太难受。 “你总会万分小心,害怕自己做了什么是对方不喜欢的,害怕对方有一天发现自己的真实面貌不再喜欢自己,害怕这些都是黄粱一梦,但又因为害怕,反而想要更迫切地去抓紧一切,消灭所有可能会阻挠你的事物,最终把自己变得敏感又多疑——裳儿,我或许至今还没遇见那样的喜欢,但我能想象得出来,无论你什么样子他都喜欢,无论他什么样子你都喜欢,你们或许会因为生活中的磕磕绊绊而吵吵闹闹,却从不会因为试探彼此的心意而故意做些伤害对方的事,那才该是真正的喜欢。” 第49章 “真正的喜欢……”夏明裳若有所思地重复着,怀疑地问:“是这样?” “本就该是这样。”夏锦如确定道:“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说的话搞坏了脑子,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忍心让对方受伤的。” 夏明裳尚处于心思不定的阶段,夏锦如也不指望自己与之深谈一次就能完全扭转堂妹的想法,不过好在夏明裳不再把话憋心里私下找丫鬟抱怨,而是会直接找她来问了。 我把三十八那只侏儒兔送给夏明裳后不久,夏明裳就直接问过一次夏锦如:“单姐姐被你们提及她和东平王府二公子时,为何那般坦然?她当真不怕给家族带来灾祸?”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夏锦如语气轻松道:“怕又不能解决问题,我早跟你说了,别活得这般拧巴小气。” 夏明裳抬头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喃喃道:“单姐姐这样的性子,也难怪他会喜欢……” 夏锦如望了一眼堂妹,心想:慢慢来吧,长歪的孩子不是都像盛淮,可以那么容易就正过来的。 盛淮的筷子在碗沿上磕出声响,不满道:“你讲故事便讲故事,能不能别带我?” 夏锦如忍不住抱怨道:“我分明是在夸你,夸你还不开心?” 听了夏锦如的讲述,我不禁挠头:“我怎么感觉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檀旆喜欢我就我不知道似的,你堂妹又是怎么知道的?” 夏锦如后知后觉地皱眉:“对哦,她是怎么知道的?” 盛淮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们二人。 夏锦如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指着盛淮道:“他知道,他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盛淮气恼地否认:“我就是觉得你们这个时候还在关注这些细枝末节,显得尤为可笑。” “谁叫我们就是这般目光短浅,”夏锦如讥讽道:“可否请盛六公子说说高见?” 盛淮难以置信地望着夏锦如:“这事还用我说?你调查贺于兴这么久,难道什么都没调查出来?” “不瞒你说。”夏锦如认真、严肃地道:“调查这么久,我还真什么都没调查出来。” 盛淮气结。 我好奇道:“你跟贺于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老早就想问来着,怕你觉得我话多一直忍着没问——” 夏锦如此时充满了跟我讲故事的欲望,语气兴奋道:“说起这件事啊,都是因为那天——” 盛淮清清喉咙稍微打断了一下夏锦如的话:“劳烦您长话短说。” 夏锦如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管我怎么说。” 夏锦如在发现许含烟有意针对我以后,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懂许含烟对我的恶意从何而来,甚至还很不要脸地猜测过是因为我和夏锦如交好这一点,惹来了许含烟的嫉妒。 据夏锦如所言,一段时间以来,她还为此觉得愧对于我,认为是她给我带来了麻烦。 我懒得听夏锦如胡诌,催她赶快进入正题。 夏锦如安抚我道:“正题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夏锦如后来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猜测太不靠谱,又往别的方面使劲想了想。 然后她终于想起,我跟她说盛淮坏话的地点是在书院,那时能听到我们说话的,似乎只有坐得离我们最近的许含烟。 因为当时许含烟趴在书桌上睡觉,我也觉得要和夏锦如说的话用不着避人,便没在意谈话会不会被谁听见,所以后来虽然知道被人告密,却懒得去追究告密者是谁。 夏锦如想通这一关节,但没有证据,不好下定论,便直接找盛淮去问,岂知盛淮不肯说:“没人告密,你想多了。” “你们书院和我们书院隔了十几里,没人告密你却能听见我和单翎谈话,难不成有顺风耳?”夏锦如调侃道。 盛淮闻言,闭嘴不再说话。 盛淮即使处于纨绔时期,也是一个十分有原则的纨绔,他的原则包括且不限于:和人打赌讲诚信,听人告密不提名。 不得不说,盛淮的这些原则的确使得他在纨绔时期不至于堕落到没底线的程度,给他赋予了一种独特的人格魅力,使得乐坊中的歌舞姬们对他心驰神往。 可惜在夏锦如这里就明显是个阻止她解决心中疑惑的障碍,在这件事上,她真的相当讨厌盛淮的遵守原则。 就在夏锦如以为自己没有其他途径,准备放弃的时候,也就是上巳节那天,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 贺于兴踢鞠球砸到我以后,盛淮的反应过于古怪了些,他居然想凭借手中权势给贺于兴施压,这太不符合盛淮的性格。 毕竟盛淮要是那种会仗着自己身份地位欺负人的人,也就不可能和阿莲有那段纠结的过去了。 于是夏锦如特意关注了一下贺于兴。 我是真没想到,在当时有好几人在场,围绕着檀旆跟盛淮打架,所有人都在不停说话七嘴八舌的时候,夏锦如居然还能注意到不远处的贺于兴。 而且她还能眼尖地看到贺于兴跟许含烟相对走过时,两人之间传递了一张纸条。 上巳节这个日子如果是传递情意大可大方传递,即便是碍于身份不好明示,两人至少也该有些对视,然而夏锦如只能从贺于兴和许含烟眼中看到无尽的漠然。 夏锦如由此可以断定,贺于兴和许含烟必定是在传递什么秘密的消息,所以她当即跟我告别,叫我先回家,自己跟了上去。 至于为什么不带上我,据她所言是不想打扰我和檀旆,嗯,不得不说她还挺贴心的。 夏锦如跟踪人的能力,那当然是跟我差不多,不消片刻就被贺于兴发现了行踪。 贺于兴没像檀旆一样甩掉我,而是转头问夏锦如:“你跟着我做什么?” 这绝对是贺于兴生命中的一大失误,因为夏锦如跟我混得久了,随机应变和瞎掰的能力也跟我差不多。 夏锦如摆正了脸色,带着一身正义凛然的气势道:“你是不是想对我朋友不利?” 贺于兴没听明白,呆滞地看着她。 “我朋友单翎,刚才被你用鞠球砸到的那个。”夏锦如提醒道:“用鞠球砸她这件事,你其实早有预谋吧?” 贺于兴听完夏锦如说的,语气茫然道:“姑娘,先不说我用鞠球砸她究竟能害她什么,如果姑娘有耐心去了解一下就能知道,我踢球向来没什么准头,不然今天也不可能砸到你朋友——总之,我的意思是,就算我真有这个计划,我也不可能保证自己踢球一定能砸到你朋友。” “你说我就信?”夏锦如继续胡诌:“不如让我来还原一下事实真相如何?你今天接到了任务,就是用鞠球砸我朋友,因为西郊樱花林人多眼杂,即使真被人逮到你也可以推脱是自己不小心,我和单翎再往前走就是曲水流觞的河道,河道两旁有石块,如果你足够走运,把单翎砸得头晕眼花栽进河里,就算完成了雇主的要求——可惜啊,中郎将和盛淮先后赶到,把单翎拖离了河边,你的计划无法成功,又害怕被泄露,幸好司空御史出现,你也有借口赶紧逃离现场,雇主看到你任务失败,只好给了你下一个任务,至于我说的这些话有何根据,你手里的纸条就是明证!” 夏锦如几乎是用生平罕见的聪明才智编出了这一套说辞,然而贺于兴还是在听完以后就迅速指出了其中的漏洞:“既然如此,我为何又要上前道歉,主动承认是自己用鞠球砸到了单姑娘?” 夏锦如愣了愣,突然有些反应不过来——果然太光明磊落的人就是有些不好抹黑。 “但你在跟许含烟做交易。”夏锦如无法解释自己的逻辑,干脆直击命门道:“许含烟绝对想对我朋友不利,这你又做何解释?” “我……”贺于兴刚发出一个音节就骤然停下,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跟着夏锦如的思路走:“我对你和你朋友真的没有任何恶意,我不想解释,也不用解释,信不信由你。” 贺于兴居然直接跳出了夏锦如画的圈套,这一下打得夏锦如有些措手不及,对此,夏锦如不知该如何继续,能眼睁睁地看着贺于兴头也不回地离开,茫然地站在原地,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哀叹命运的无—— “你跟踪人的技术未免太烂了些。”夏锦如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紧接着便是盛淮叹了一口气,自街角出现。 夏锦如虽然没料到盛淮会出现,却也有了一种他不出现才奇怪的感觉,挑了挑眉道:“你也在跟踪这人?为何?” 盛淮简短道:“跟你差不多的原因。” “因为他跟许含烟有来往?”夏锦如刨根问底,“所以你也知道许含烟对单翎不利,你是怎么知道的?当年是不是她告的密?” 盛淮再次陷入沉默。 夏锦如被遵守原则的盛淮气得咬牙。 过了一会儿,盛淮再次开口道:“反正你也要查,我可以跟你分享贺于兴的行踪,条件是你调查得出的结果与我分享,如何?” 夏锦如奇怪道:“你人手不够吗?非得加我一个追踪术这么烂的?” “暗地里的跟踪成果毕竟有限,我发现你这种耍无赖的方法在明面上很有用——”盛淮说:“你可以借着为单翎打抱不平为由,光明正大地问他一些事情。” 夏锦如对此倒不抱什么希望:“他可以选择不答。” 盛淮说:“那你就问他可以回答的,迄今为止,他对你没恶意,你也没展现出明显的立场,所以应该可以消减他的戒心。” 夏锦如啧啧感慨了两声:“盛六公子,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聪明?难道阿莲会让你变笨?这是不是所谓的——色令智昏?” 盛淮冷声道:“如果你跟我再提阿莲,我们的结盟就算破裂。” “好好好,不提不提——” “等等,”盛淮恍然道:“单翎把阿莲的事也告诉你了?” 夏锦如仿佛陷入了一种美好的回忆,语气怀念道:“关于你是如何变成那个纨绔样的,我们书院的女生也有人打过赌,我赌你受过情伤,不得不说我猜得真准——” 盛淮又问:“然后呢?” 夏锦如理所当然道:“后来单翎知道了真相,跟我约定她把真相说出以后,我们赢得的赌金一人一半。” 盛淮气结。 夏锦如再接再厉继续打击盛淮:“阿莲这个方法真的厉害,也就是碰上你这种有原则的才会栽一回,幸好我和单翎都比较晓得变通。” 第50章 盛淮深受打击,艰难地问:“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放心,”夏锦如安慰他:“单翎口才很好,她在讲述中把你深情的那一面着重展示了一下,忽略你被骗的细节,我们书院的女生听了以后,反而对你多了几分……崇敬之情。” “你语气中的停顿很有问题,”盛淮盯着她道:“似乎一开始你并不准备用‘崇敬’这个词。” “我单纯只是因为在找这个合适的用词而停顿,你不要想多。”夏锦如略带一丝心虚地道。 其实盛淮猜得没错,她一开始是准备用“怜悯”这个词来着。 有了盛淮分享贺于兴的行踪,夏锦如对贺于兴也就多了几分了解,让她感觉这个人在某些方面,心眼大约是个实的。 所以贺于兴居然能把跟人秘密联络传递消息这种需要伪装和谎言来期瞒的事做好,夏锦如对此是感到震惊的。 贺于兴似乎并不介意被她知晓行踪,很多时候她要跟也就让她跟,贺于兴当天如果真的没事,甚至还会陪她说说话聊聊天,如寻常朋友那般一起逛街,但就是没让她逮到与许含烟直接的碰面。 没逮到也好,夏锦如只是跟许含烟疏远,还暂时不想跟许含烟撕破脸。 然而这样的机会总是有的,贺于兴既然真的在跟许含烟联络,那一天也总会来,还来得让夏锦如猝不及防。 那天夏锦如前脚刚进一家茶馆,后脚便有人跟着进来封锁了通道包围了茶馆不许任何人进出,他们自称刑部,并且放话让茶馆的客人耐心等待,一会儿准备查验和搜身。 茶馆老板和气地问了句领头的人可有刑部文书,却反而被呵斥了回去。 夏锦如正走在前往二楼的楼梯上,看到这一景象,福至心灵地抬头往上一看,果然看到了贺于兴探头往下望的样子,一时之间两人四目相对,夏锦如只希望自己能通过眼神传递出一个信息:天地良心,我这次真不是跟踪你来的。 夏锦如踏上最后几级阶梯,在二楼看到了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贺于兴和许含烟,心下了然——那些人绝对是来抓这两人没错了。 既然是刑部抓人,夏锦如觉得自己本不该管,但今天这件事有些诡异,所以她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到了贺于兴和许含烟的桌子旁,问了句:“需要我帮忙么?” 许含烟显然没料到跟夏锦如疏远以后,她还会说这句话,抬头诧异地看着她。 贺于兴的实心眼也在此刻体现了出来,这般紧要关头,他居然还能镇定地说:“刑部拿人,如果帮助疑犯,会被视为同谋。” 这个时候贺于兴还在为她考虑,而不是想着赶紧脱罪,夏锦如基本可以确定今天这起事不对劲了:“刑部如果要大张旗鼓地抓人,必然身着官服手拿文书,方显得程序正当合理,刚才茶馆老板不过问一句就被呵斥,实在是显得他们心虚。我推断这次抓捕不是正当行事,所以才决定帮你们,当然了,如果我发现你们确实在做什么有违律法之事,也会转头告发你们,要不要我帮忙,赶紧决定吧。” 贺于兴跟许含烟对视一眼,见后者点了下头,才拿出一张折叠好的图纸交给夏锦如:“麻烦你帮我把这个带出去,之后有机会我再来找你取。” 夏锦如结果图纸,刚把东西藏好,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诧异的:“如儿?” 夏锦如转过头,看到刚才的那群人已经从楼下上来,领头的人她认识,不禁同样诧异地喊了一声:“三叔?” 夏锦如的三叔在刑部任职,这事她知道,没想到会在今天碰上,实在太过凑巧了些。 三叔在来的人中官衔不低,其余人想要搜身还得看三叔几分薄面,然而三叔此时也是一脸地为难,带了点恼意道:“你来干什么?!” 多年叔侄,夏锦如明白三叔这句问话的言下之意:你个小兔崽子怎么也牵扯进这桩事来了?你最好赶紧给我编个理由让我带着你滚蛋,不然我把你腿打断! 夏锦如急中生智,一把抓住贺于兴的手道:“我来跟许含烟说清楚,这男人我要了,她不许再肖想。” 夏锦如这一霸气的发言把三叔以及身后的一干人等震得不清,有人甚至还发出一阵小声的惊叹:“哇哦——” 三叔实打实被震惊到了,看着贺于兴难以置信地问自己侄女:“我要没记错的话,他是庶族吧?” 夏锦如目光坚定地反问:“庶族又如何?” 三叔沉默半晌,大步上前一把揪起夏锦如的后领,带着她往楼下走,边走边故意大喊:“你个小兔崽子跟我回家!” 夏锦如也适时配合三叔,发出坚强的呐喊:“就算你们所有人反对我都没用,我就是喜欢他!以后还要跟他成亲,我们是真爱,真爱是无价的——” 待走出茶馆已经很远,三叔才问夏锦如:“你今天去茶楼的目的,当真如你所说?” 夏锦如头摇到一半便止住,赶紧点了点头。 “很好。”三叔严肃道:“无论谁问起都要这么说,你给我记清楚,千万别说漏了嘴。” 夏锦如望望左右,小声问三叔:“你们今天拿人怎么不穿官服不拿文书?” 三叔瞪她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夏锦如嗫嚅道:“不敢光明正大行事,背后肯定有鬼,我是怕三叔你被人利用助纣为虐。”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三叔历经宦海沉浮这么多年,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三叔一挥手道:“至于你,赶紧回家。” 夏锦如说完自己的经历,对着盛淮总结道:“你看,我真的什么都没调查出来。” “那张图纸呢?”我想起贺于兴让她带出茶楼的东西,觉得那应该会是事情的关键:“你后来看过没有?” “当然看过。”夏锦如说:“一回家我就拿出来看了,画的是某座府宅的方位,但这座府宅应该不在旭京城中,我反正找不到对应。” 我见盛淮用一脸“我就不该指望你”的表情看着夏锦如,问他道:“你还是怀疑贺于兴?” “我们听的都只是夏锦如的一面之词,贺于兴和许含烟究竟在做什么,谁也不知道。”盛淮谨慎地道:“他们的嫌疑在我这儿依旧没被排除。” 我赞同地点了点头:“除非情况特殊,不然我一般还是信任刑部的,既然这件事跟刑部有关,我也正好去问问我表哥,或许能知道点什么。” 跟夏锦如和盛淮告别,我转道前往刑部,进了官署,表哥一看到我便对我招手:“来的正好,战船下水那天你也在是吧?过来补充点笔录。” 我听话地走过去,和表哥在案前相对而坐,回答了他有关当天情况的几个问题,顺便把卷宗拿过来看,正巧是檀旆回答刑部问话的笔录:“刑部怀疑檀旆?” “没有证据,都是那些想跟东平王府作对的人瞎怀疑,非要让我们往这个方向查,简直浪费精力。”表哥不满地嘟囔着,抬抬下巴示意我看另一份卷宗:“那群水下的刺客才最惹人怀疑。” 我拿过表哥示意的卷宗展开观看,发现这份卷宗记录的时间上了年头,是十几年之前,却是个副本,还是份由表哥亲自手抄的副本,其中有一条被表哥用朱笔划出来的信息,是某位证人所录证词其中一句很不起眼的话:未受威胁。 然而在这句证词之后,负责记录的人很细心地添上一句:证人神色有异。 再往后翻,还有几人的证词被用朱笔画出来,内容大同小异,都说自己没受威胁,却都能被看出神色有异。 因为证人证词不可信,最终这桩案子被判无罪。 我看得稀里糊涂,抬头问表哥:“这和那群刺客有什么关系?” “直觉。”表哥说了个很玄的词,“办案这么多年,我的直觉认为这其中有关联。” “和一桩十几年前的旧案有关联?”我实在无法理解表哥的直觉。 表哥严肃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 “卓大人——”一道声音传来,打断了我和表哥的谈话,刑部的一名小吏问:“不知那份卷宗可看完了?我们该归档了。” “哦,怎么这么急?”表哥说着,从案下拿出一份纸张泛黄的卷宗交给该名小吏。 小吏笑着说:“陈年卷宗不好离档太久,免得丢失后不好补。” 表哥没再多言,点点头,笑着目送小吏转身离开。 我突然有点相信表哥的直觉了,抖了抖手中的纸张低声问表哥:“这就是你刚才还回去那份卷宗的副本?” “嗯。”表哥闲适道:“他们大概以为这么短的时间内我抄不完,现在说是要归档,其实应该是拿去销毁,这份副本你帮我带回家去,免得留在这儿危险。” 我心下一惊:“刑部都不安全?” “你还没看出来?”表哥低声道:“刑部怕是要变天了。” 第51章 我若无其事地将卷宗卷起收好,脸上的神色也尽量不露出丝毫破绽,却还是忍不住担心:“表哥,你和大姨夫……” “你先回去,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不然我可能现在就会有事。”表哥拍了拍我的肩,镇定地说道:“放心,沅国没乱到可以让他们为所欲为的地步,他们不敢在刑部杀人。” 的确,沅国朝堂最大的矛盾就是士庶争端,但即使是这个最大的矛盾,到现在也没在明面上闹出过人命。 我无比庆幸大沅根基稳定,流血政变之事暂且不会发生。 伏尸百万血流漂橹在史书上不过几个冰冷的文字,如果真发生在如今的时代,对我家而言就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普通人在天灾人祸面前都显得太过渺小无力,我家也不是那种搅弄风云的人物。 我把卷宗随意拿在手中,装成是一份无需在意的普通卷宗的样子,笑着跟表哥说“那我先回去了”,然后转身,尽量镇定地走出刑部大门。 我踏着门口的台阶往下,左转便是前往卓府的路,我慢慢地走出一步,两步……就迎面撞上了檀旆。 这个“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的额头是真真切切地撞在他胸口处。 “怎么不看路?”檀旆不禁发笑,抬手帮我揉着额头,继而目光在我身后一凝,低声道:“走吧,先回府。” 我察觉到他眼中神色不对,赶紧回头去望。 一批御史台的官员骑马正赶来,这群人在刑部大门前停下,扬起一片烟尘。 众官员纷纷下马,整了整官服,由为首之人带领,气势威严凛然,浩浩荡荡地进了刑部大门。 檀旆把我的头掰回来目视前方,右手揽住我的肩带着我向前往马车走去:“别看了,你想知道的等上马车我都告诉你。” 我对檀旆的许诺半信半疑,因为我相信他肯定不会告诉我全部的真相,不过现在我也只能听他的话,既然我们已经确定了彼此的心意,他总不可能害我。 上了马车以后,檀旆告诉我,那日太子选妃一事因为东南地动中止,我把刘芳父亲的官职和姓名交给他,让他去查,对于此等小吏,他当然用不着事必躬亲,便随手把名字交给了御史台的人。 御史台的人拿着名字和官职却不知该如何下手,毕竟只知这人贪墨,不知这人具体如何贪墨,无从查起。 于是御史台把刘芳父亲刘茂的事备了个案,随手放到一边,准备搁置起来以后再办。 毕竟如果刘茂真的贪墨,迟早有一天能查到他头上,把所有线索都联系起来才能真正查处贪墨一事——就是没人想到刘茂居然会是最关键的那一环。 今年开春,旭京刑部的一位官员调任别郡,偶然在街上见到了一位熟人——一名经该官员之手查办,早就该被判了死刑且被执行的死刑犯。 在刑部当差,经手的案件不会少,见过的犯人也是成百上千,这位刑部官员之所以会对这名死刑犯如此印象深刻,是因为当年这桩案子实在出名。 这名死刑犯是一名富商之子,因为家财万贯,加之从小被父母溺爱,养出了一副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的脾气,听着似乎跟盛淮做纨绔时差不多,实际上却比盛淮恶劣千百倍。 这名富商之子在自己家豢养了一批貌美的年轻女子,只要想跟谁打点关系,就将女子送出供其享乐,为他的行商之途铺平道路。 这方法的确有用,金钱与美色,总是对手中掌权之人充满着诱惑力。 不过这样一来,女子的消耗也很快,为了保证供给,富商之子便开始直接强抢貌美的良家妇女,或者有谁点名要谁家的姑娘,他也帮忙抢来,直接做起了老鸨的生意。 富商之子在自己家乡横行十几年,一直没人能奈何得了他,直到其中一名被抢的女子逃出生天,一路步行至旭京告状立案,朝野哗然,此时方才为世人所知。 非法买卖人口加上行贿,富商之子所行之事实在大大触动了沅国律法的底线,必须重判以儆效尤,刑部搜集了证据定案以后,给富商之子判了死刑。 富商之子早在五年前,就该是一个死人了。 如今这人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查办该案的刑部官员面前,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这名被调任别郡的刑部官员不动声色,悄悄把消息传回旭京,请同僚帮忙核查,同僚一步步抽丝剥茧,最后终于查出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富商之子被判死刑以后,富商爱子心切,来旭京求到同乡刘茂处,让刘茂帮忙为儿子谋一线生机。 刘茂作为同乡也不含糊,一口气要了富商三十万两,上下打点一番,让刑部改判了富商之子流放边疆。 在流放边疆的路上,刘茂又买通了押送富商之子的人,借口囚车年久失修故意放跑了犯人,因为接下来负责此事的人都被刘茂打点过,这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所以刘茂贪墨虽多,倒还真没贪户部的钱,拿的都是富商给的封口费,户部听闻此言非常开心,仿佛又看到了一大笔入账。 刘茂凭着这些钱一路官运亨通春风得意,可惜短缺了子女的教养,让刘芳也跟着有样学样,在选太子妃之日公然行贿,被我把名字转头报给檀旆,只能说……万事皆有因果。 御史台知晓此事以后,立马开始侦办稽查,今天来刑部,就是逮捕所有当年被刘茂打点、导致富商之子逃脱律法制裁的官员。 我听檀旆说完这些,略感安心:“也就是说,今天这样子虽然吓人,但好歹都是按律行事,我表哥和大姨夫只要没有参与其中,就应该不会有事?” 檀旆沉默着没有说话,我见他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得感到奇怪,却也不知该不该接着问。 正犹豫间,马车已经到了东平王府,檀旆扶我下车,我刚站稳不久,便听到韩敬焦急的声音传来:“中郎将——” 韩敬走过来,例行公事地望了我一眼,我知晓这是告诉我识趣便该避嫌的意思,正准备离开时,檀旆握住我的手,沉声对韩敬道:“如果只是说刑部的事,那她即便听了应该也没什么,但说无妨。” 韩敬听檀旆这样说,也不再多疑,直接道:“今日刑部被查的官员全都出身庶族,几个明明牵涉其中的士族官员却被轻巧放过,看来是有人想借此事重整刑部的人事,全都换成自己的人。” 檀旆问:“领头者是谁?” 韩敬摇了摇头:“不知,刑部尚书似乎也要因此事官职不保,他当年曾与漠北驻军抢夺江洋大盗李兴平,中郎将可还记得?” “记得,”檀旆语气调侃道:“如今从侍郎做到尚书了?” 韩敬答了一声“是”。 其实我还是不该听,今天这事明显是士族在针对庶族,我表哥和大姨夫应当没事,如今对此事忧心的是檀旆和韩敬,我如今在这儿……还挺尴尬的,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摸了摸鼻头。 韩敬转头望向我,问道:“单姑娘的表哥可是卓临卓大人?” 我不明白韩敬为何问我这个问题,迟疑着点了点头。 韩敬说:“姑娘的表哥似乎也被暂时停职。” 哦,原来这事还真和我有关系,呃,我是说,和我表哥有关系——我想起手里带回来的那份卷宗。 檀旆听到此处,似乎觉得说的也差不多了,对韩敬道:“你先回去吧,事情今天刚开始查,总要过几天才能有定论。” 韩敬闻言便告辞离开。 檀旆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走进府里:“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说:“看现在的情况,此事应该会挑起士庶间的争端,明□□堂上大概又会吵得不可开交,本来世子和我姐姐的联姻让人们看到几分士庶之间和平相处的希望,如今却是又不行了,果然什么矛盾都不该寄希望于联姻解决。” 檀旆闻言不禁笑了一声:“那你说该用什么解决?” 我严肃地答:“实力。” “东平王府难道没有实力?”檀旆挑眉问:“如今矛盾不是依旧存在?” 我想了想说:“那就再加一条:人心。” 檀旆笑笑,不置可否。 其实还有一条我没说,就是公平。 提出一项士族和庶族都觉得公平的制度,并且坚决实行下去,就能彻底解决矛盾,不过这种事实在困难,作为已经占有优势的士族,任何公平的制度,都绝对意味着要消减士族的利益,除了像我家这种活得比较通透,知道公平是大势所趋的人,一般都不肯放弃自己利益。 毕竟人之贪欲无穷。 第二天我带着卷宗去了一趟卓府还给表哥,在卓府果然见到了被暂时停职在家的大姨夫和表哥,他们看上去情绪还算稳定,大姨夫陪大姨做着饭,表哥陪卓梦探讨着功课。 所谓的探讨功课只是一开始的话题,说着说着不免就转到了朝政上,卓梦对表哥小声说:“我总觉得徐家被整了,会不会是我的错觉?” “你朋友徐子烨?”表哥问,沉吟片刻道:“你比我清楚你朋友家的事,可能不是错觉。” 卓梦喃喃道:“他和阿尧的婚事如今也是岌岌可危,明明都是陛下赐婚,却不像大表姐那般顺利。” 表哥说:“没办法,这种事还是得看两家的意愿。” “阿尧没有不愿意,徐子烨也挺开心,而且我觉得丞相家也不是那种会看重身份地位的人,这事怎么就不行了……”卓梦苦恼地撅了撅嘴。 表哥拍拍卓梦的头:“你就这么乐意看到他们喜结连理?不怕以后他们在一起之后把你抛下,你们三个人不能一起玩了?” “我怕啊,可我不能因为怕就阻止他们在一起啊,那多过分……”卓梦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婚事谈不成,阿尧最近看起来总没精打采的。” “听你的话我总觉得司空尧似乎病了很长时间似的?”因为最开始听说司空尧生病就是在上巳节,我问卓梦:“是不是我的错觉?” “不是。”卓梦摇了摇头:“阿尧最近确实大病没有,小病不断。” 我问:“去看过郎中没有?” 卓梦指指心口道:“郎中说是心病,也不知她有什么心事。” 我听了只觉得骇人:“司空家也算很疼女儿了,如果司空尧真因为不能嫁给徐子烨而得了心病,再阻拦的话,是不是有些太狠心?” 卓梦苦恼道:“谁说不是呢……” 第52章 卓梦的圈子终究与我不同,她朋友的事我也不清楚不好多言,还是跟表哥聊得来,于是我问表哥:“今天、朝堂上有没有人吵架?” 表哥皱着眉说:“按理来说该有人吵,但这次贪墨一案除了惩处的都是庶族官员以外,还有像我这样的士族官员也被停职,要说这事单纯是士族针对庶族又不是那么说得过去,东平王那边也派人授意,大多压抑着火气,所以今天暂时还没吵,不知以后会不会吵。” 我接着问:“究竟是谁想重整刑部的人事,清楚了吗?” “你怎么知道有人想重整刑部人事?”表哥奇怪地看我一眼,继而自己想通了原因:“哦,你最近住在东平王府……等等,他们连这都不瞒你?” “奸臣一家非常嚣张,一副吃定了我就算知道这些也对他们无可奈何的样子。”我问:“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当然——”表哥刚要答话,声音就被门房打断: “老爷,公子,刑部尚书来访。” “快请——”大姨夫擦了擦手,对我们其他人示意,和他一同见客。 我跟在表哥身后,做好了出门迎客的准备,然而刑部尚书已经着急忙慌地自己跑了进来,老远就对大姨夫和表哥摆手道:“免礼免礼,快快快,有没有什么适合谈话的地方,最好别被外人听见——” 大姨夫转头看我们一眼,恭敬地对刑部尚书道:“下官陪大人去大堂,屏退左右,如何?” “把令郎也叫上——”刑部尚书赶忙补充道,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突然惊喜道:“这是你外甥女?单家的姑娘?” “呃……”大姨夫回头望我一眼,显然没料到我的名气甚至还传到刑部尚书那儿去,稳妥地答了一声:“是,不知尚书大人——” 刑部尚书毫不避讳道:“一起一起,帮我想想办法。” 卓梦兴奋地在我身后喊着“我也要去”,被表哥给按了回去:“好好完成你的功课。” 卓梦沮丧地哼唧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我跟着表哥和大姨夫,随刑部尚书一起来到大堂坐下,刑部尚书犹嫌不够稳妥,又起身亲自检视了一遍门窗,确认不会有人偷听才在我们面前坐下:“如今刑部我说话已经不管用了,实在没办法才求到你们这儿——” 大姨夫和表哥对视一眼,谦虚道:“尚书大人何出此言,刑部不以尚书大人之言为准,还能以谁的话为准?” “我这尚书之位已经保不住了!”刑部尚书急得直皱眉,对大姨夫道:“我知道,上次升迁的事,你和令郎都心里有怨,可那真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我也是被人给下了套。” 大姨夫挑眉,试探着问:“不知大人被下了什么套?” 刑部尚书面上一红,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大姨夫遗憾地说:“那就——” “我说我说——”刑部尚书认栽道:“就是……就是有人给我送了个女人。” 大姨夫一副丝毫不感到意外的神情:“不知是什么样的女人,又跟大人做了什么样的交易?” “交易就是让我把升迁的机会给他……”刑部尚书嗫嚅道。 “用一个女人换升迁的机会,就让大人如此紧张?”大姨夫好奇地问:“没有别的原因?” 刑部尚书涨红了脸,咳嗽着道:“那个女人是他家的小妾。” “士族之女不与他人共侍一夫,这人的夫人不是士族?”表哥问。 刑部尚书尴尬地点了点头。 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冷笑,只能靠强忍着才没在脸上表现出来。 沅国官员不许出入烟花之地,不许强占他□□妾,犯了其中一条都要被革职查办。 虽然律法写的是“强占”二字,但由于刑部尚书官衔高于属下,无论对方是不是自愿,都会被算做刑部尚书“强占”,不会有任何辩驳的机会。 刑部尚书做了这种事,为保官位,自然只能予取予求。 如今被人威胁,也都是咎由自取。 “哦……”大姨夫若有所思道:“此事有违沅国律法,下官只能当从没听过,至于帮忙,恕下官无能为力。” “我被革职查办是一定的,这事我没想着能脱罪,但如何定罪,以后肯定由他来决定。”刑部尚书紧张道:“他如果不想我把事情捅出去,就必定对我重判,让我流放边疆,所以……” 刑部尚书几乎已经用一种名为“乞求”的目光在看着大姨夫了,我也终于听明白了刑部尚书的意思。 为了以后不被重判,刑部尚书如今来寻求和大姨夫联手,想让大姨夫把被夺去的权再夺回来,以后判定时,大姨夫可以对他多有优待。 大姨夫仔细思索片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亲和地问刑部尚书问刑部尚书道:“大人说了这么久还是没说清楚,这人究竟是谁?” 刑部尚书迫不得已,总算被逼着吐出了一个人名:“许智。” 欸,等等。 许智,家里的夫人不是士族,娶了小妾…… 我难以置信地问:“他是不是有个女儿叫许含烟?” 刑部尚书摇头:“这我不太清楚,下属的家事我不管。” 嗯,下属的小妾或许在刑部尚书看来不算家事。 我笑笑:“您继续。” 刑部尚书刚准备继续说,大姨夫先开口打断他:“大人,若果真如此,他利用家里的小妾跟您要求升迁的机会一事,您只要报给御史台,让御史台去查,就可以达到您的目的,何必来找下官?” 刑部尚书苦着脸道:“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没有证据,只凭一张嘴,御史台如何信我?” 我和表哥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深深的无奈,他没有证据,难道我们能有证据?我们甚至都不是当事人。 大姨夫听完刑部尚书说的,却没急着拒绝说自己无能为力,反而耐心地问了一句:“大人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刑部尚书讷讷道:“没了。” 大姨夫抱着手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对刑部尚书道:“快到中午了,大人留下来吃饭吗?” 刑部尚书看上去快急哭了:“我现在哪有心思吃饭?!” “我是怕大人等得着急,”大姨夫安抚刑部尚书道:“您手头没有证据,说明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好好吃饭才能想办法,急,不能解决问题。” 刑部尚书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没错,我此时着急,也不过在给你添乱,反倒打扰你的思绪,既然如此,我就还是先回去。” 刑部尚书起身准备告辞时,大姨夫再次提醒道:“大人,此事切莫再对别人说,否则下官就真的帮不了大人。” “我以后能过什么日子,可就全仰仗你了。”刑部尚书对大姨夫交付着重托,“我一定听你的,不再跟别人说。” 大姨夫满意地点点头。 刑部尚书离开以后,大姨夫把我和表哥叫到一起商量,并且告诉我:“许智是有个女儿叫许含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真是他女儿?”我听得愈发迷糊,想起夏锦如跟我说的事,问大姨夫道:“刑部有一次去茶楼抓人,不穿官服没有文书,这事您知道吗?” 大姨夫摇了摇头:“不知,不过查一查应该能查出来,怎么了?” 我把那群人去茶楼抓人的事告诉了大姨夫,表哥听完以后总结道:“也就是说,这群人如果是许智派的,那就是父亲要抓女儿,女儿在跟父亲作对?” 大姨夫疑惑道:“父女之间何至于……” “水下的那群刺客只伤到了许小五,也许不是碰巧,万一他们就是冲着许小五来的呢?”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感到遍体生寒:“毕竟许含烟以前做过买凶伤人的事。” “你告诉我有地痞流氓埋伏在路上打人那次?”表哥对此事也有印象,明白我的意思,但他严谨地否认了我的猜测:“上次只是买凶伤人,不意味着这一次就一定会杀人,究竟是不是许含烟做的,还是得拿出证据才行。” “可这样一来,许智做这些事的理由就有了,不是吗?”我反问道,提出自己的想法:“许智得知了许含烟的计划,害怕刑部最后会查到女儿头上,所以才这么着急地接管了刑部。” “不要这般凭空猜测,说话得拿出证据。”大姨夫吩咐道:“这样,卓临去查查那天去茶楼的究竟是什么人,要干什么,小翎去问问许含烟。” 我和分别表哥领命,一起骑马出了卓府。 许含烟家我不常去,要登门拜访只能老老实实在门外等门房通传,只是不知许府门房惫懒还是怎么的,传了将近一刻钟,而且带给我的回答还是:“大姑娘不见客。” 我挠了挠脸觉得有些尴尬,我和许含烟关系是不如何,但我想着总不至于面都不肯见一见,毕竟我没真的和她撕破脸,看来我高估了自己面子。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叫夏锦如来,以及夏锦如现在还有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请得动,许含烟却奇异地在门口出现:“如今你们的胆子是愈发大了,已经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想替我回什么便替我回什么?” 门房低着头不答话。 许含烟的视线转到我身上,语气疲惫道:“进来吧,我请你喝茶。” 我不明所以地跟着许含烟进了许府的大门,回头看了一眼门房:“你的地位何时低成这样了?我上次来你家的时候,你可是府里说话最管用的那个啊?” “最近这一两年。”许含烟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我还觉得你太傻太善良,现在看来都是我傻。” “呃……”我想了想问:“我问许小五的那些话,有人告诉你了?” “是你特意告诉夏锦如,让夏锦如告诉夏明裳,最后再转述给我的吧?”许含烟直接道出这其中的牵连,“是,我知道了,而且你让我信了。” 我尴尬地笑笑:“我自己都不知该不该信许小五,毕竟我跟他不熟。” “正是因为你完全不添油加醋的说法让我相信。”许含烟说:“你问许小五的结果传到我耳朵里时,我想了无数种可能,不可能是我母亲撒谎,在府里她想惩治谁就惩治谁,犯不着耍这样的心机,那就只能是当天在场的其他人撒谎——我母亲背对着许小五,所以看不到是谁推她,既然其他人都说是许小五,那便只有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许小五也有可能对我撒谎。”我问:“你没怀疑过?” “他没必要对你撒谎,他是否推了我母亲都只是我的家事,但他在水部做事不犯错,你就没理由赶他走。”许含烟说:“你是这样的脾气。” 我承认许含烟说的对:“水部不养闲人,而且水部那时真的需要许小五做事,他的任务看似不起眼,别人却很难替换——你知道许小五没有推你母亲以后,又做了什么?” “我就没做什么了,我知道自己恨错了人,也恨错了你,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家中那位平时我最看不起的姨娘——”许含烟笑道:“将许府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第53章 许含烟父亲许智和我大姨夫他们的恩怨如果要认真追溯,还是得追溯到竟宁十四年。 以前的刑部侍郎、现在的刑部尚书在那年为了抢夺功劳,惹恼东平王府,结果功劳没有抢成不说,李兴平一案造成的民怨沸腾反而需要檀旆出面才能摆平。 虽然檀旆后来同意出面,但前提是要求刑部审出李兴平幕后的买家,刑部尚书自己没辙,便把这件事往下派遣,让属下给他善后。 当时许含烟的父亲许智知晓这是桩棘手的差事,干脆称病在家躲清闲,压力层层下行,差事最后落到表哥头上。 好在姐姐想办法帮表哥解决了难题,将事情处理得相当漂亮,一盘死局最终走活,任职升迁之事对大姨夫和表哥来说,简直是理所应当。 许智本来对升迁志在必得,就是因为不想在升迁之前出错才故意多清闲,原本以为自己丢出了一个烫手山芋,没想到被表哥变成了大功一件。 事情出现如此反转,许智始料未及,他那几天在家,家里的人都能明显看出他心情不好。 此时许含烟口中那位“不起眼的姨娘”——韩姨娘走了出来,恭顺地对许智说,自己可以为老爷分忧。 许含烟不知道韩姨娘如何替许智分得忧,我刚听刑部尚书讲过,却是清清楚楚。 只不过我之前以为是许智强迫韩姨娘如此行事,没想到居然是韩姨娘自愿。 许智凭借抓着刑部侍郎的把柄得到升迁的机会,后来也就对这位韩姨娘愈发看重,毕竟许含烟的母亲只能管管府宅之事,韩姨娘却是对许智的仕途有直接的助力,这二者在许智心中孰轻孰重,实在不需要许智多想。 韩姨娘凭着自己过人的才能接管了许府,许含烟渐渐察觉到些许的不对劲。 韩姨娘接管许府以后没有报复任何人,也没有短缺了谁的月例,只是不动声色地掌握了所有人的行踪,并对众人严加管束。 这个管束也很特别,不是不让许智留宿谁的房内,而是对所有人的通信往来都加以监视。 许含烟发现韩姨娘不在乎许智的心在谁身上,也懒得跟其他姨娘争宠,她要的只有权力。 这般架势,分明是做政治家才有的野心。 韩姨娘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为何会有这种手段,许含烟不可能不感到怀疑。 许含烟的行踪被监视,只能悄悄派人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追查,终于查到韩姨娘在进入许家之前经常会去一座宅子,那座宅子远在旭京之外,常年无人居住,韩姨娘为何会去那里,实在不寻常。 因为那时许含烟跟贺于兴已经有了联系,鉴于贺于兴有能力查访,许含烟便将此事告知贺于兴。 贺于兴想要那座宅子的具体位置,许含烟说可以,但需要贺于兴答应,把许小五调去检视战船。 贺于兴问她为什么,许含烟淡淡道:“不过就是看不惯他,想让他辛苦些罢了——就算他没害过我母亲,我也讨厌他和柳姨娘。” 贺于兴闻言不置可否。 “等等——”我打断许含烟的叙述,难以置信道:“所以那天水下的那群刺客是你派的,你想杀许小五?” “杀了许小五,我难道不用进大理寺?”许含烟嘲讽地望着我:“你当我被仇恨蒙蔽到这种地步,甚至不惜动手杀人?” “哦……”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头道:“那我还觉得你对我的恨意简直莫名其妙呢,本来就是令尊想躲清闲导致的不能升迁,后来又使不正当手段抢了我大姨夫和表哥的机会,碍得着我什么事?照你的逻辑,我表哥被迫去审问李兴平的幕后买家,我是不是还该责怪檀旆非要提条件?” 许含烟理所当然地反问:“我不把错怪到你头上,难道去责怪自己父亲?” 我冷笑一声:“是啊,你想的都是人之常情,像我这种傻子才会帮理不帮亲——如今见你这副样子也算让我心情愉悦,听到这儿就够了,我先回,不必相送。” “你出不去。”许含烟笃定道:“如今许府已经在韩姨娘的掌控之下,你进来了,就别想轻易走出去。” 我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许含烟:“你恨我到这个地步?非要拉我一起下水?!” “我没办法,只能借你之手帮忙。”许含烟解释道:“你进府的时间已经很久,中郎将如果知道消息,一定会来带你出去。” “你哪是借我之手?你分明是借檀旆之手,”我恼火道:“你就那么确定檀旆会来?” “我之所以会跟贺于兴取得联络,就是想借庶族之力给单家制造点小麻烦。”许含烟此时面对我,为了取得我的信任,只好把自己之前的计划也和盘托出:“去年上元节,你放河灯许愿,愿望被人看到,这件事让你大为紧张,在上元节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试图找到那个看见你愿望的人,我猜那个愿望应该会给你家带来麻烦。” 我在上元节以后找戴面具的男子这事除了檀旆只有夏锦如知道,许含烟得知此事,原因只有一个:“夏锦如告诉你的?” 许含悠悠道:“我早说她管不住嘴,之前我可是真心劝你。” “你之前是故意误导我,想让我以为我说盛淮坏话的事是夏锦如透露出去的。”我纠正道:“你当时的原话可不是这样,要我提醒你吗?” “不用,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许含烟继续诉说着自己行事的理由:“我把你找人这件事告诉贺于兴,希望他们能调查一下,最好你真许了什么不得了的愿望,给你家带来灾祸。” 我讽刺了她一句:“用心还真是险恶。” 许含烟不受干扰地说:“贺于兴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没说什么,但是第二次见面,他说这个消息没有价值,不必去查——由此可见,真正主事的人不是贺于兴,他应该还有上线,他们庶族官员最大的上线便该是东平王府,他又和中郎将有过来往,那么谁是他的上线便一目了然。至于为何说我提供的信息没价值,背后的原因就很好猜了,多半是中郎将因为你的关系,不想动单家。”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确定檀旆喜欢我……”看来夏明裳也是被许含烟告知的这一消息,不过我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你猜错了,我许的那个愿望的确会带来点小麻烦,却也是真的没什么价值。” 檀旆看过我写在纸条上的愿望,自然犯不着好奇,他直接说不必查,其实就是在情理之中。 我话音刚落,许府门口便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 许含烟用一副“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看向我:“有没有价值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能确定看郎将真的来接你就行。” 被人利用的滋味还真不好受,我忍不住对许含烟翻了个白眼,往府门外走去。 许含烟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门口果然如许含烟所料站着檀旆,他见我出来,望我一眼,关心道:“你没事吧?” 我应他道:“没事。” “大姑娘——”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喊,许府的丫鬟犹如看见救星一般冲到许含烟面前,泪水流了满脸,边哭边道:“大姑娘,我刚刚发现韩姨娘在自己房间服毒自尽了……” 韩姨娘本来就是从许含烟手中接管许府,既然韩姨娘自尽,许府后宅主事的位置自然也就回到了许含烟身上,许府的人顷刻间又把许含烟看成了主心骨。 但这件事实在古怪。 如今许智已经夺了刑部尚书的权,只要能保住自己的位子,日后也该是官运亨通,韩姨娘跟着许智不愁衣食,实在没有理由自尽。 除非韩姨娘确定许智会在与大姨夫的争权中落败,然而这也未免把我大姨夫看得太本事了些,这个可能明显不成立。 “大姑娘,还、还有一件事……”许府的门房结巴着向许含烟道:“老爷接管刑部以后,烧了一批陈年卷宗,被御史台参本说老爷这样做程序不当,现在已经进大理寺等候审问……” 现在看来,好像不用等我大姨夫做什么,许智已经自己把自己给坑了。 许府遭逢大变,众人都等着许含烟做决定。 许含烟环视一圈周围的人,叫了两名家丁和刚才报信的丫鬟道:“你们跟我一起去韩姨娘的房间看看。” 许含烟说完,见我挪动步子,疑惑道:“你也要来?” 我说:“我觉得事情不对劲。” 反正我够厚脸皮,而且不对劲的事我一定要查清楚。 许含烟没再拒绝,垂下眼眸漠然道:“随你。” 檀旆不等人邀请便跟着我进了府,他本就是带着几名士兵来的许府,个个都佩戴刀剑,许府的门房见状也不敢拦。 韩姨娘的房门大开着,我和其他人一起走进去,看到了躺在床上,神色平静的韩姨娘,她手里手里握着一个空掉的药瓶。 没有挣扎的痕迹,而且许府在她死前由她掌控,不可被其他人毒害,韩姨娘应该是真的服毒自尽。 家丁之一小声问许含烟:“大姑娘,要不要报给京兆尹?” “家里死了人,怎么可能不报?”许含烟轻声吩咐了一句:“你去吧。” 家丁答了声“是”,转身离开。 我和许含烟一同站在床边,良久,许含烟在我身边开口道:“我对她是真的没什么印象,她不争宠也不惹事,我甚至注意不到她——毕竟府里的姨娘太多。” 许含烟说这话时,带着一点自嘲的语气:“后来她掌管许府,也没对我苛待,只是监视我的行动,让我觉得不满,怎么就死了……” 第54章 听许含烟话里的语气,她似乎对于这位韩姨娘的死还带有那么一丝丝遗憾,按理说我应当安慰她,不过仔细想想我和她的关系……还是算了,她应该也不需要我的安慰。 我回头望了一眼檀旆,发现他在随意打量着屋内的陈设,看过一圈以后,他似乎没什么收获抱着手有些百无聊赖,以眼神询问我走不走。 既然檀旆都看不出什么,我应该就更看不出来。 “今日多有打搅。”我对许含烟道:“告辞。” 许含烟也没跟我客气,淡淡地说了句:“不送。” 我跟檀旆一同走出韩姨娘的房间,在路上我问檀旆:“你是不是怀疑,许含烟让人给许小五加派检视战船,是想对许小五不利,所以才在战船下水那天到场?” 檀旆说:“这是原因之一——我不想把无辜者牵扯进来。” 我试探着问:“你对此很愧疚?” “我很挫败。”檀旆说:“我以为只要我在就不会出事。” 可即使他到场也没能完全阻止许小五受伤。 那天晚上他盯着篝火出神,要等我拍他的肩才有反应,想来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我安慰他道:“许小五只是受伤,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而且许含烟说刺客不是她派的,嗯……我觉得她说的是真话。” “我也觉得应该是真话,”檀旆赞同道:“那群刺客武功不低,招式不像军中人士,更像是江湖黑道,以帮雇主完成刺杀任务为生——旭京城中这样与刺客联系的途径基本已经断绝,许家也没有能力豢养一批刺客随时待命。” 所以表哥查那批刺客的思路绝对正确,许智掌控刑部以后烧毁陈年卷宗,也足以说明顺着那些卷宗可以追查到答案,就是不知表哥那边如何。 我跟檀旆一同走出许府大门,他叫跟他一起来的士兵都先回营,然后回头问我接下来去哪儿。 “我想先去一趟卓府,大姨夫叫我来办事的,事情办完了得给他回话。”我说:“你若有事便先去忙。” 檀旆叮嘱我说:“早点回府。” 如今我借住在东平王府,他这话也说的顺口,就是听起来好像我已经跟他成亲,丈夫在告诫妻子别玩太晚似的。 我又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了。 我抬头看看天,发现乌云浓重得犹如墨汁一般:“如果晚上下大雨我就不回去了,在大姨家过一夜。” 檀旆“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你怎么知道我被困在这儿?” 檀旆顿了一下,挑眉道:“我家是奸臣,耳目遍布朝野,消息灵通。” 他还真是会用“奸臣”这个身份作幌子,而且还用得坦坦荡荡,一点都不怕我去告发的样子…… 我瞪他一眼,檀旆笑了笑,翻身骑上了马。 目送檀旆离开以后,我也赶紧骑马回了卓府。 表哥去了刑部以后,由于许智刚被御史台参本一事,不得不留在刑部帮忙处理善后,只能派人传消息回府,证实那天在茶楼搜查的人的确是由许智派出去的,当真是父亲要抓女儿。 另外,表哥传消息的人还说,许智除销毁陈年卷宗以外,最近几份刚递到刑部的证据也都被烧毁——这些证据似乎都在指向许含烟是雇佣刺客行凶的人。 “明明是一家人,”大姨夫听完我说的以后,抱着手思索道:“却不知道彼此在做什么,这父女俩之间的隔阂可够深呐……” “大姨夫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我问:“刑部尚书的位置你想要吗?” “官位嘛,谁不想要。”大姨夫毫不掩饰道:“不过前提也得是能坐得稳当,不然刚坐上去没几天就被御史台弹劾,未免也太丢脸了些。” 卓梦不知从哪儿冒出,欣喜地凑过来问:“我刚才听见了什么?爹你要升官了嘛?” 大姨夫笑着问:“你怎么这么开心?” “升官说明你俸禄变多,你俸禄变多说明我零花钱也会变多——”卓梦满怀期待道。 “你想多了。”大姨夫点点卓梦额头:“我不会给你涨零花。” 卓梦哼哼唧唧地抱住大姨夫手臂撒娇:“爹你怎么能这么小气……” “小翎——”大姨叫我:“如果你没事就来帮我剥豆子。” 我应声走过去,拎了个草凳,在大姨身旁坐下。 “你们要查的事情,已经越来越难了吧?”大姨把剥好的豆子放进碗中:“而且这些事比以前都危险,刑部有和你们想法不同的人。” “应该是吧。”我不敢说太清楚,免得大姨担心,“不过我大沅律法在此,不会有人敢轻举妄动,你看,士庶相争这么多年了,不也没出事?” “士庶相争……”大姨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是政见不同,政见不同本就不至于杀人,因为只要杀了人,那么杀人的那一方,就没资格再说自己是为国家百姓谋福。” 我道:“大姨说的是。” “可是你们查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如果你们要查的,是某些人有心要隐瞒的,他们就一定会杀人。”大姨分析道:“战船下水那日,刺客只伤了人没有杀人,或许就说明这是一个警告——再查下去,会有人死。” 我默默剥着豆子没有答话。 “可你们终究还是会去的。”大姨无奈笑道:“你、你姐姐、你爹、你大姨夫,还有卓临,以后可能还要加上卓梦,你们都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固执,眼见世间有不平事,哪会放任不管呢?” 我心中一酸,也勉力笑了笑:“世间有不平事,不会放任不管的不仅只有我们,正因为如此,沅国才能有如今的安定。” 大姨点点头,没再说话。 廊下有人影迅速掠过,说明有人从府外进来,我抬头一望,发现竟是表哥。 大姨夫奇怪地问:“这么快就处理完了?” “没有,”表哥来到我们面前,定了定神,语气尽量平淡地道:“许智在大理寺狱中畏罪自尽了。” 大姨的手开始发抖,被她尽力克制着才稳定下来。 “已经有两个人自尽,”大姨夫严肃道:“看来有人急于要隐瞒些什么。” 表哥补充了一句:“而且幕后主使不在乎还要死多少人,一定要隐瞒住这件事——会是敌国吗?有人里通外国?” “不好说……”大姨夫喃喃道。 远处闪过一道明亮的闪电,伴随着隆隆雷声,天上开始下起大雨,光线也随之黯淡下来。 就像如今我们所面临的困局一般。 许智畏罪自尽以后,家眷都不得驻留旭京,不过因为许智烧陈年卷宗的事没人知道用意为何,所以最多只能算滥用职权,家眷不至于受流放边疆的惩罚,可自行选择去的地方。 许小五走那日,水部要给他结算这几日的俸禄,我正好在场,他来跟我告别:“多谢姑娘这几年的照顾。” 我说:“我也没照顾你什么。” 许小五笑笑没有反驳。 他在许家被许含烟误会的那段日子,虽然会受到苛待,但好歹也能算士族公子,本来用不着做这些活计,但他还是来了。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他说:“我只是不想再让我娘当妾了。” 柳姨娘在许家看似最得许智宠爱,却终究不过是一件漂亮的玩物,许智高兴了就哄一哄,不高兴就扔到一边,至于柳姨娘的儿子,许智甚至懒得为其想一个正经的大名。 许小五在水部任职那天,就已经带着自己母亲搬出了许家,他曾想通过自己赚钱,把许家这么多年养他所用的花费还上,却还是没来得及,就要离开旭京。 我说:“你姐姐……就是许含烟,她知道当年不是你推的主母,只不过她好面子,可能不好意思跟你道歉。” “我也用不着她道歉。”许小五笑了笑:“我那天跟上峰说想要去做检视战船的事,因为那样挣的钱多些,上峰因为我年纪小,一开始没同意,后来却同意了,是她帮忙说的情,我知道。” 我赶忙加了一句:“但刺客真不是她安排的,我们还没查出来,等查出来一定告诉你。” 许含烟因为错怪许小五而让他在雪地里受罚,如果许小五也相信许含烟□□,报复许含烟的话,可就真的要冤冤相报了。 “我想也是,她虽恨我,却也没到要杀我的地步。”许小五低声道:“我知道姑娘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可她当年让我站在雪地里的事,我没办法忘,我现在都还能感受到那时寒风刺骨的疼痛和绝望——她没在意,倒是姑娘你,那时想给我递个暖炉,被她阻止了。” “呃……”我讪讪道:“是啊。” 这些事越回忆越糟心,还不如不提的好。 许含烟离京时,夏锦如和夏明裳都去送,我自然也跟着去了,不去显得我好像真小肚鸡肠计较她对我的恶意似的。 不过她的恶意没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我也确实能做到不计较。 人总喜欢在分别时怀念从前,好像要多回忆几遍,才能牢牢记住,带着这份回忆走向下一处,也就有了勇气似的。 许含烟和她母亲带的东西自然比许小五多些,要等人装车,有很长的时间跟夏锦如和我回忆从前。 “一开始我挺羡慕你们的,”许含烟说:“父亲只有一位夫人,没有姨娘,这在我看来简直是想都没想过的事,你们从来不用为了和其他人争而费尽心机,每天都那么高高兴兴。然后羡慕这种情绪,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嫉妒,嫉妒你们能一直那么开心,嫉妒我没有你们的生活……现在想想挺没意思的。” “确实挺没意思。”我不顾夏锦如使劲给我使眼色,无所顾忌道:“人为什么非要活成别人那样?只要你想,你就能高高兴兴,烦心事其实都是庸人自扰。” 许含烟愣了下,继而遗憾道:“我该早点把这些话说出来,或许就能早点听到你的劝解。” 我翻了个白眼:“我可没在劝解你。” 夏锦如拿出一串璎珞,递给许含烟:“令尊买的,本来想送给你,结果进了大理寺,只好通过我三叔转达。” 许含烟接过那串璎珞嘲讽地笑了笑:“他若真的想对我好,便不该纳那么多姨娘。” 第55章 “但是他已经死了。”许含烟垂下眼眸,望着手里的璎珞轻声道:“我要想高高兴兴的,就不该跟死人计较。” 许含烟说完,将璎珞收了起来。 终究只有自己放过自己才能高兴。 许含烟跟我们说完了话,便坐上马车,带着母亲和家里的车队离开。 夏锦如看着远去的队伍感慨道:“他们姐弟俩——虽然许含烟不承认许小五是她弟弟——姐姐最终没有获得弟弟的原谅,不过两个人好像也都不在意。” “伤害已经造成,想原谅太难了。”我说:“当年许含烟让许小五站在雪地里受罚,就应该早料到了结局,所以她没奢求原谅,这点我还是挺佩服她的。” 夏锦如和我一起转身往回走:“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自然是回水部,”我忧伤地叹了一口气,“战船被烧毁,接下来善后的事可不是这么简单,户部要求把战船烧毁的原因彻查,不然不给拨银子建新的。” “不是说船工带酒上船导致的起火?”夏锦如听我说过此事,有所了解:“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船工老周承认带酒上船,但不承认纵火。”我说:“如果这件事真是人有心为之不是意外,那就说明新建的战船依然受到被烧毁的威胁,户部不想做这种亏本的事。” “户部还真是精打细算,难怪这两年国库愈发丰盈。”夏锦如调侃道:“那你们准备怎么办?逼老周承认?” 我答:“逼他承认也只有证词,想要有证据,就必须看船烧得如何,但船又是在水底,只能派熟悉水性的人下去。” “这可是雨季,正逢汛期。”夏锦如紧张道:“此时下水不是害人吗?” “船在运河沉的,”我解释道:“把运河两边的水流截断再下水就应该没问题,或者干脆等运河水干涸,直接走去河道里看。” 夏锦如不由得赞叹道:“放干运河,真是好大的手笔。” 的确是好大的手笔,毕竟新建战船花费甚巨,户部不想再出乱子。 水部挑了个好天,派熟悉水性的人下河查看,我和水部的官员在岸边等着,被热得汗流浃背。 下水的人上岸以后,水部的众官员围上去问:“三号船舱烧得如何?” 那人答:“烧得彻底。” “有看到酒坛吗?” “烧得一片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也憋不了那么长时间的气,要不我歇会儿再下去看看?” “如果再能下去看看当然最好,有劳,有劳……” 我摩挲着下巴在岸上的石块旁坐下,继任了父亲员外郎之职的人问我:“要不等秋天收了粮食以后,放干运河的水再查?” “这样当然最好,可我就怕事情有变,这战船又建不了,”我说:“之前就因为建战船的事扯皮那么久,谁知道这第二艘能不能建起来。” 员外郎不禁叹气,道了声“是”,继而说:“但是仅仅查船工的话,肯定也不会有人承认纵火,毕竟证据都在水底,诚心想赖绝对能赖。” “要不换一种思路,”我说:“如果真有人想烧毁战船,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员外郎顺着我的思路想道:“战船乃沅国国防之兵,想要烧毁,那自然只有敌国。” “沅国敌国不少,”我问:“具体哪一国?” “自然是……”员外郎沉声道:“南楚,因为战船本就是建来攻打南楚——难道水部有南楚的奸细?!” 我边起身边道:“你们先继续看着,我去找人问点事。” 员外郎应了声“好”。 沅国兵部,也是魏成勋任职的地方,我不常来,而且也不能像进刑部那样随便进,所以我只能老老实实地请人进去通传,把魏成勋叫出来。 魏成勋打着哈欠从里面出来,调侃道:“稀客稀客,这还是第一次见你到官署来找我。” 我没空跟他寒暄,直接问道:“德妃与二皇子当年为何要找人在宫中污蔑你,你知道原因了吗?” 我没想到魏成勋居然会闻言正色道:“因为我父亲提议,要攻打南楚。” 南楚并非真心投诚,德妃当年被南楚进贡至沅国皇帝面前,是带着南楚的希望来的,南楚希望借德妃为自己的政权谋求在这个时代继续存续下去的权利。 德妃入宫以后的确得到了圣宠,这圣宠也帮了她许多,但她永远都不可能真正让皇帝放弃收复南楚的计划。 没错,收复。 对南楚而言,沅国是在攻打他们,但对沅国而言,南楚只是沅国一统天下的其中一步,是在延续百年之前的前朝疆域,这不存在什么侵略与被侵略,不过是在收复失地而已。 收复失地与攻打他国意义不同,这意味着沅国对南楚一地志在必得。 德妃在宫中,看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想阻止沅国军队出兵南楚,有些事她还是得亲力亲为。 魏成勋的父亲提出攻打南楚的计划触动了德妃的神经,所以她才使计,让宫中内侍带宫女上演一出好戏,想借此让魏成勋流放边疆,对魏家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然而很可惜,这个计划被我破解,魏成勋安然无恙。 单家作为排不上号的清流名士,居然也敢跟宠妃作对,这件事当然会让德妃感到恼火。 在德妃的授意下,二皇子又派人在小巷围堵我并且威胁,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惜被太子看见,太子帮我解了围。 太子不想跟二皇子撕破脸,便借皇后之名召我进宫,想以此明示,我家由太子作保,希望二皇子能够有所顾忌,不要再来我家窥伺。 德妃知晓以后,害怕魏家、太子以及单家联手,便启用了一直潜伏在皇后宫中的一位宫女。 这名宫女在皇后身边当差多年,很得皇后信赖,说的话,皇后大部分也是听的。 所以这名宫女便把我描述成一个极有心机之人,以无耻手段迷惑太子,让太子对我青睐有加。 因为她的描述真假参半,皇后越看我越觉得宫女描述得对,什么“故意摆出一副大大咧咧毫无心机的样子,其实城府极深”之类的话,皇后也是越看我觉得越符合宫女的描述。 太子要是再和我来往下去,怕是前途不保。 所以皇后一开始才会对我那么大的敌意。 不过在我首次为了不让他们母子俩吵架,故意说了狠话自己要求不再进宫以后,太子找机会跟皇后认真分析了我的用意,让皇后明白我这人其实还挺不错。 紧接着太子又查出了该名对我添油加醋描述的宫女与德妃的种种联系,皇后才终于相信自己被蒙蔽了视听,在那次选太子妃之日,把我叫去,跟我好好畅谈了一番,对我了解得更全面了些。 这样一来,皇后对我的恶意才算被彻底化解。 归根结底,德妃和二皇子所行之事都是他们的私下行动,已经对朝政有所干预,但是碍于皇帝的宠爱,无人敢有怨言罢了。 不过东平王府是个硬茬,那次二皇子的人在我家门外窥伺,被檀旆直接抓去送了京兆尹府,京兆尹想两头讨好结果被撤了职,奸臣所行之事虽然大快人心,却也让魏成勋嗅出点不一样的意味。 魏成勋说到此处,揶揄地看着我:“你就说,这样还不足以证明中郎将对你有意?” 我拍了拍脑门,终于发现,自己还真是挺迟钝的,周围的所有人调侃我和檀旆时,我只觉得他们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但认真听一听他们理由,竟然发现他们一个个的其实还挺有道理…… 唉,人呐,果然会被眼前的表象所蒙蔽,果然会抱着原有的成见做出错误的判断,比如说我以前觉得魏成勋傻,近几日却愈发觉得魏成勋聪慧傻的其实是我。 我问魏成勋:“德妃和二皇子做这些事,陛下他就不管吗?” 魏成勋摇头道:“你可能不大了解男人。” “我确实不大了解。”对于这点我很有自知之明,毕竟我自己不是,“你能不能跟我讲讲?” 据魏成勋所说,皇帝与皇后毕竟是年少心动,成婚以后又夫妻恩爱,本该相携白首,这是毫无疑问的。 皇帝其实也不见得对德妃有多喜爱,毕竟论美貌皇后也不输,当年之所以把南楚进贡的女子纳入后宫,不过是为了安抚南楚罢了。 但皇后却忍不了,因此而与皇帝置气以致生分,皇帝那边,他作为一国之君,本来白天政务就相当繁忙,来到后宫居然还要面对皇后的冷言冷语,那他是没什么精力再安慰皇后了,只好甩甩袖子走人。 皇帝知道德妃的目的,也知道德妃还算知趣,不会在他面前提南楚的事,更加知道,二皇子只要一日不放弃自己南楚的身份,就一日不可能成为储君。 皇帝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了皇后,对皇后那才是年少夫妻患难真情,就算闹过一次废太子的风波,追根究底,东宫的权势仍旧大过任何一位皇子。 比如太子想保我,二皇子不敢轻举妄动,只有等东平王府出面,二皇子估摸着如果单家倒向奸臣一边,太子也会酌情考虑与单家的关系,才敢又派人到单家门口窥伺。 德妃与二皇子只是面上看着风光,若论实权,当真不如皇后和太子。 皇帝对德妃,其实心中有愧。 所以对于德妃和二皇子背地里做的那些事,皇帝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对自己心中有愧而做的些许补偿。 反正沅国朝堂自有其运行的规律,不会让德妃和二皇子凭借权势就平生事端,做的太过分了自然有人出来收拾,好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皇帝眼见朝臣们自会处理善后,对此也就听之任之。 “如果德妃和二皇子真的能够只手遮天,怎么又会被中郎将随手就给了个教训?”魏成勋说:“之前那位京兆尹也是糊涂,自己没弄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丢了官职也不冤。” 我听完以后,固执地对魏成勋道:“我还是不理解,就我所看到的,我认为陛下根本不够爱皇后。” 魏成勋想了想说:“你不能要求一位帝王在感情上做到专一,这太难了。” 第56章 我心里极度不认同这样的说法,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语气冷漠地道:“听起来像狡辩,不对,这就是狡辩。” “行了行了,”魏成勋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和我多争,转而道:“我们之中没有谁会成为帝王,谴责这个没必要,你问我这些,是想调查什么?” 我说:“我怀疑战船被毁与德妃和二皇子有关。” 现在听完魏成勋说的,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怀疑:“南楚的战事在此之前因为士庶争端一直定不下来,如今被家父解决了问题,虽然不确定最后出兵会由你家还是你堂兄家带领,但仗肯定是要打的了——烧毁战船,更像是南楚为了阻止沅国出兵的垂死挣扎。” “这样一想确实说的通……”魏成勋摩挲着下巴喃喃道:“而且刺客也有可能是德妃派来,给水部的人以警示?” “派刺客杀人非同寻常,是一项极为严重的指控。”我之前就差点犯了错,把许含烟当做疑犯,此刻才较为严谨说:“在没有证据之前不好下定论,不过我跟你有相同的猜测。” 魏成勋若有所思道:“若果真如此……” “若果真如此,”我重复着魏成勋的话,问出我真正想问的问题:“查出事实真相以后上报,德妃受惩处的概率占几成?” “德妃会不会受惩处,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至于陛下会是什么意思,魏成勋用了一个词来概括:“天威难测。” “所以我最讨厌惹上涉及后宫的事情,”我内心一阵烦躁,不禁恼火道:“烧毁战船,于国防有碍,这明明已经和叛国无异!” 如此明显的事,就因为涉及后宫,涉及皇家,便又要多出许多的难处和小心,简直就是添乱。 “陛下不放在心上,恐怕也跟南楚的威胁不大有关,”魏成勋语气调侃道:“这事要换成漠北异族,绝不可能被轻巧放过——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南楚今年要进京朝贡,届时应该还有斡旋的余地。” 的确,南楚如今不足为惧,这也是南楚之事可以态度暧昧的原因,如若放之漠北异族,这样暧昧的态度绝对会让沅国边境凶险万分。 南楚使者每五年进一次京,要不是魏成勋的提醒,我都快忘了这件事。 使者进京以后必然会跟德妃有联络,如果联络时某些事情做得太过分,触到了沅国有关南楚之事的底线,那么斡旋的余地……大概会有吧。 我从兵部离开,回了一趟水部,暂缓派人去水底检视沉船的计划。 因为我心知只要不能看到战船全貌,怎么查都没用,继续下去反而是在浪费人力。 前段时间接连不断下了几日的暴雨,今天又开始艳阳高照,我被热得在床上躺尸,睡又睡不着,只好盯着帐顶发呆。 说是发呆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想,乱七八糟的思绪一大堆,一条条地从我脑海中闪过,却没有一条能拿来解决我当下的困境,有时还时不时有些不着边际的。 这些不找边际的思绪其中有一条一直牢牢占据着我的大脑:檀旆当日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我在许府。 如果真如他所说,东平王府的耳目遍布朝野,消息灵通…… 我脑中忽得灵光一闪,仔细回忆了一下今天不是檀旆休沐的日子,他应该不在自己院子里,心中不由得感慨一句“天助我也”,立马起身奔向门外。 我奔赴门外的途中被一名侍女稍微阻拦了一下,这名侍女是带着姐姐的吩咐前来,我不得不听她说话:“世子妃说今日暑热难耐,单姑娘可否需要去她房里饮一碗冰粥?如果单姑娘不想去,可否要在房里添置一方冰块?” “暂时不用,”我婉拒道:“我去一趟二公子的院子。” 本以为说完就能离开,然而东平王府的侍女大都细致体贴,听我这样说又多问了一句:“单姑娘可是要在二公子处久待?要不要在二公子房里添置冰块,等二公子回来也正好可以解暑。” “等……等他回来再说吧,我就是去找本典籍看看,不久待。”我说完,忙不迭赶去了檀旆的院子。 因为檀旆已经跟他院子里侍卫说过不用拦我,所以即使他不在院中,我也一路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 姐姐之前用话激我,简直太小看我的耐心,既然檀旆的书房里存着重要信息不让人知,那我怎么可能在一开始来东平王府时就闯他的书房,肯定要等他对我全无戒心、他院子里的人也得了命令不防备着我时再来。 打定主意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不管之前需要准备多久,在这种事上我的耐心绝对足够。 檀旆的书房里立着好几个实木书架,每个书架上都摆放着相当多的书册典籍以及卷宗,关键我还不知道是按什么顺序排的,看过第一排书架之后更是毫无头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找。 我甚至还从第二排书架上翻到了一个挺大的木箱,看到里面装着些陈年玩具,想来是檀旆小时候玩的东西,虽然我很好奇檀旆小时候会玩什么,但我最后还是逼迫着自己把盒子合上。 只因当年江洋大盗李兴平那件案子的卷宗,其中有关檀旆的部分实在叫我印象深刻。 李兴平找人假造了漠北驻军的令牌和军服,伪装成普通士兵混入营中,前脚找到兵防布阵图临摹以后刚放回原位,檀旆后脚紧接着就走进来拿图。 不过檀旆没看到李兴平放图回去的动作,所以李兴平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若无其事地准备离开,没成想还没走到军营门口,檀旆就追了出来,拔剑向李兴平刺去。 李兴平被打得措手不及,仗着自身不俗的轻功慌忙逃窜,却还是被檀旆用剑伤到这种小事不必再提,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有关檀旆是怎么发现兵防布阵图被人动过的问题。 檀旆立案接受问询时,对此的回答是:“他折叠图纸的方法不对,不是我常用的那种折法。” 只是折叠的方法不对就能被他看出端倪,那个木箱里那么多东西,我如果乱翻一气,檀旆也肯定会注意到我动过他的东西。 最好还是不要冒险。 午后的气息炎热,我翻到第三排书架已经出了满身的大汗。 因为我被热得有些没精神,便忍不住蹲下去翻看着一排卷宗,正想着这样下去得找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耳边就听到纸扇响动的声音。 随着纸扇响动声一起的,是右侧脸颊感到阵阵被纸扇扇起的凉风,以及一句温和的问话:“你在找什么?” 我被吓得瞬间跌坐在地,拿着卷宗目光一点点往上移,移至最顶,刚好看到檀旆正好整以暇地俯视着我,俊朗的脸上一派好奇的神色。 然而他叫我这副样子依然相当镇定,手里甚至还拿着纸扇继续若无其事地给我扇风。 我被问得内心一阵心虚:“闲得没事想找本书看。” 檀旆提醒说:“书在后面几排。” 我假装探头往后望了一眼:“哦,我刚才没看见。” 檀旆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不再逗我,弯腰伸手拉我起身:“既然让你随意进出院子,就是准你来翻的意思,看完放归原位就好,不必这般偷偷摸摸。” 奸臣做到东平王一家这个位置,应该是真的不怎么怕泄露消息,檀旆书房里的东西竟然也是我能随意翻看的。 不知为何,我生出了一种之前自己一直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奇妙感觉。 奸臣也有君子之腹,这话听起来真是古怪。 檀旆既然这样说,我也就不再跟他遮掩:“那……水部有没有德妃和二皇子的人?这事能不能在你的书房查到?” “不能,不过你可以直接问我。”檀旆仿佛有读心术那般,直接问出了我心中所想:“你想知道战船被烧毁是否有人在故意纵火?” “是啊。”我承认道:“你查出来了?” “的确是当日在船上的一名船工纵火,但他不是德妃和二皇子的人,只是被买通而已。”檀旆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试图回忆,然而他回忆失败,淡淡道:“名字我不大记得清——最近你们水部在查这件事,让他有所紧张,正要准备离京避避风头,最近谁来跟你们请辞,应该就是那人没错。” “没有名字也太不靠谱了些,问谁能知道名字?”我问完以后,又贴心地说:“不麻烦你,我自己去问。” “我怎么可能让你知道东平王府的耳目在何处?”檀旆看出我的意图,四两拨千斤地把我的话堵回去:“请辞之前他会跟德妃和二皇子再要一笔钱做路费,水部若想捡现成,派人去城南太平街第三家商铺旁的小巷等着,一定能看到德妃和二皇子的人跟他联络。” “你们都已经查这么清楚了……”我愕然道:“为何不直接将此事上报?” 檀旆带着我往前厅走,漠然道:“父王说此事陛下多半不会管,报了反倒多事。” 我怀疑地看着他,猜测道:“是报了会影响东平王府的计划吧?” 檀旆回过头反问:“如果会影响东平王府我为何要告诉你?你觉得我能阻止你上报?” 他这样说似乎也对…… 然而我立马反应过来:“你不想暴露东平王府的耳目,所以才告诉我,这样就能当做是线人提供消息,不会有人追究消息来源。” 檀旆神色略有动容,仍旧嘴硬:“不是。” 第57章 切,明明就是。 我望望外面的日头,觉得檀旆这个时间回府实在不寻常,不然我今天也不可能被他逮到:“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檀旆挑了挑嘴角,语气暧昧道:“回来陪你不好吗?” 呦,堂堂东平王府二公子居然言语调戏我?这种事我能输? 我上前一步拽着他的衣袖摇晃,满脸期待地看着他:“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檀旆不甘示弱地继续,垂眸望着我,语调愈发温柔:“这是我的院子,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担心会有闲言碎语传出去。” 我微微张口,正准备再接再厉跟他斗到底,怎料眼角余光瞥见东平王妃进屋的身影,立马被吓得魂不附体,骤然撤开了拉檀旆袖子的手,结巴着道:“王、王妃。” 檀旆听见我对来人的称呼也立马转身,吓得僵直了身体,干干地叫了一声:“母妃。” 东平王妃的目光在我和檀旆之间逡巡了一阵,无奈笑道:“好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俩如今什么样子,这么紧张做什么?” 檀旆试图解释,但语气怎么听怎么都有一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我们刚才是在开玩笑,平日里并不是这个样子。” 我点头如捣蒜,表示自己同意檀旆的话,希望王妃千万别想多。 王妃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尾音略微拖长,别有深意,而我听了她这一声“哦”,简直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妃莞尔一笑:“都说了别这么紧张,小翎你先随便坐,要看书便去书房,想看什么拿就是了。” 王妃温柔笑看着我对我说完这些,转脸立马撤下笑容,对檀旆冷冷道:“你跟我出来。” 檀旆这个经历过战场厮杀的铁血军人,竟在王妃冰冷的言语和目光之下不禁打了个寒颤。 檀旆都被吓成这样,我则更甚,呆呆地看着他们出去,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想起跑去门口偷听。 然而我等了一会儿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不知是不是他们走得太远我听不见,但又不敢直接出门去看,只能小心的地探头出去望。 原来他们没有走远,只是王妃在用冷冷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檀旆,似乎在晾着他。 檀旆背对着我,让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我猜他此刻应该万分紧张,因为他的左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 王妃晾了檀旆一会儿,沉吟片刻才开口道:“东平王府虽说不太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但我自问对你和你哥的教养应当不错,你哥既然能立身为正,想来你也不会长歪,你和小翎尚未订婚,怎能说那般轻浮之语。” 既然这声音我能听清,那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我最好还是小心些,想到这里,我把脑袋收回来往门内躲了躲。 “母妃,我们刚才当真是在开玩笑。”檀旆又解释了一遍,说完便自己找补道:“虽然看起来不像。” “你也知道看起来不像?”王妃语气嘲讽地反问。 檀旆此时在面对王妃的时候有些犯傻,恐怕是因为犯错的孩子在面对父母时,都会不自觉地感到心虚。 我听见檀旆说:“孩儿知错,下次不开这种玩笑。” “这件事的错处在于你开这种玩笑?” 王妃的第二次反问让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愣愣地想:那这件事的错在何处? 檀旆显然和我有一样的疑问,但不敢明目张胆地问,只能试探道:“那是……不该在家里开这种玩笑?” 王妃无奈叹了口气:“错在于没有名正言顺。” 檀旆赶忙附和道:“母妃说的是,错在于没有名正言顺。” 这听话乖巧的语气,简直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檀旆。 “既然知错,”王妃意有所指:“你该如何弥补?” 檀旆不甚明了地问了一句:“弥补?” 王妃等了片刻,没等到其他回答,有些恨铁不成钢道:“现在没有名正言顺,那你把这件事变成名正言顺不就行了?” 我脚下一滑,差点栽出门去,幸好及时扒住门框稳住了身形。 檀旆也被王妃的话震得忍不住略微提高了一点声调:“母妃你的意思是——” “上门提亲。”王妃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继而怀疑地反问:“你想到哪儿去了?” “哦……”檀旆应该是跟我想到了一处,再次出口的语气有些尴尬:“孩儿自然也是想到了上门提亲,但水部侍郎大人和夫人如今正在外郡——” “又不是让你现在去,现在我和你父王正忙,等小翎父母回来,我们应该也差不多忙完了,到时先把婚事定下。”王妃语气轻松道:“毕竟已经去过一次,也算轻车熟路。” “孩儿担心的就是这个,”檀旆赶忙说:“我和大哥分别娶单家两位女儿,中间却只隔这么短的时间,说出去是不是有点像东平王府欺负人?” 王妃满不在乎反问:“在外人眼里我们东平王府不就是经常欺负人?有问题?” 檀旆被他母妃的问话堵得哑口无言。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以前他都是用类似的话把我堵得哑口无言。 “话说回来,”王妃仿佛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等你们成婚以后,对你大哥大嫂怎么称呼?谁跟谁叫?” 嗯,王妃想得还挺远。 檀旆敷衍道:“各叫各的不就好了,我还叫大哥大嫂,她还叫姐姐姐夫。” 王妃思索着“哦”了一声:“那你们的孩子跟着谁叫?” 我脚下再度一滑,这次虽然还是扒住了门框,身子却已经跑出门外,吸引了王妃的目光:“小翎?” 檀旆回头看到我这副样子,赶紧走过来将我扶好站直,低声道:“你又走路不看路?” 他大概以为我这副样子是出门踢到门槛摔的。 “啊……”我敷衍地应着,不敢告诉他在偷听。 “小翎,”王妃随之跟了过来,毫无阻碍地继续刚才的问题:“你说你和檀旆以后有了孩子,该跟着谁叫?是叫檀晖和小薇大伯伯母,还是叫大姨大姨夫?” 我尚未从刚才不小心摔出来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听到王妃这样问,竟然鬼使神差地应了句:“可以分开叫,叫大伯大姨。”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王妃语气惊喜,仿佛解决了一桩难题,继而又问:“那怎么叫檀晖和小薇的孩子?叫堂兄堂姐还是表哥表姐?” 我彻底懵了,以求助的目光看向檀旆,岂知檀旆居然神奇地提出了解决之道:“直接叫哥哥姐姐,这个可以不用分。” “嗯,这样问题就都解决了——我先走了,你们继续。”王妃欣慰地点头,带着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优雅地,离去了。 王妃过来……就为了这件事? 我看着王妃优雅离去的背影,万分悔恨地对檀旆道:“我错了,我不该跟你开那种玩笑。” “母妃这是心血来潮,等她冷静下来就没事。”檀旆笑着安慰我道:“我知道你还需要好好想想,慢慢来,我不着急。” 我和檀旆,跟姐姐与姐夫不太一样。 他们是由皇帝赐婚,圣旨作保,旁人若有不满,不会摆到明面上来说。 而我与檀旆,就是两家自愿结亲,这很有可能会让士族以为单家要转变立场,以后会面临什么困难,暂未可知。 我是需要好好想想,但我没想到檀旆会知晓我的为难,注意到我的心思。 “檀旆……”我转身面对着他,觉得心间一丝暖意流过,低声道:“谢谢你的耐心。” 檀旆笑着没有说话,握住我的手,微微俯身,低头在我眉间印下一吻,柔软温暖的触感犹如羽毛轻拂。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第一个吻,干净温柔不带丝毫情、欲,却相当强势地占据着我的所有思绪,让我接下来的几天都忍不住一直在回忆这个吻,连每天做梦都是笑醒的。 “单姑娘?”眼前的船工疑惑地皱眉,不禁又叫了一声:“单姑娘?” 我赶紧回神,把心思重新放回当下:“找我何事?” 檀旆一定是我命中躲不开的劫难,色令智昏这种事已经越来越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我觉得自己考虑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 “呃……”船工确定我回过神来,这才放心地继续说道:“我家里有事,想回家一趟,但主事说最近水部事忙,若想请辞需要跟姑娘说,所以特来跟姑娘请辞。” 我尽量平淡地“哦”了一声,状似无意道:“你的名字是?” 船工回答:“刘宝。” “再过几个月便要建新战船,届时可能还要用人,但你说‘请辞’——”我问:“不回来了?” “应该不回来……”刘宝的目光有些游移,“家中老母上了年纪,我得服侍她。” “人之常情。”我以一种善解人意的口吻道:“但若是有机会回来,你便尽量回旭京来看看,南楚之地收复以后,又会多增几条商路,河道上来往的商船也会增多,到时肯定缺船工。” “是。”刘宝感激地说:“多谢姑娘。” 我签下文书,对他放行道:“别忘了去度支那里结银子。” 刘宝“欸”了一声,千恩万谢地退下。 刘宝离开以后,我招招手,把水部最近刚招的跑腿小吏叫过来:“去刑部,告诉卓临卓大人,他要等的人已经启程——就这一句,可千万别带错了话。” “去刑部告诉卓临卓大人,他要等的人已经启程。”小吏认真重复了一遍,我点头确认他说的没错,放他离开。 看着小吏离去的背影,我心心想:鱼儿终于上钩了。 第58章 鉴于水部不是正经查案的部门,我把檀旆给我的消息告诉了表哥,让表哥派人候在城东太平街第三间商铺的附近,如今就等着抓人。 毕竟檀旆不肯让自己的耳目暴露,叫证人出来指认刘宝不可能,所以一定要在刘宝和幕后主使联络时将其擒获,才能证明刘宝和德妃与二皇子之间的联系。 没错,我明知不可为,明知这事情查出来报上去也没用,却还是想试一试。 水部费尽心思建成的战船,不能让它就下水让人听了个响便罢了。罪同叛国却逃脱制裁我无能为力,那么至少要让世人知道德妃做了些什么。 我和表哥在刑部等了三个时辰,在太平街蹲守的人终于回来禀告,刘宝已经落网,跟他联络的是一名宫中内侍,正是德妃宫里的人。 “德妃应该不日便会来刑部要人,我们手头没有证据,只有线人的消息,留不住疑犯。”表哥得到消息以后却并没有觉得松一口气,反而提醒我要抓紧时间说“可能问不出多少,只能尽力而为,你先问还是我先问?” “我先。”我确定道,因为我有我的理由:“他是水部的人,跟我还算有几分交情,也会对我有所忌惮。” 表哥起身带我去了关押刘宝的地方,站在门外刘宝看不见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等着我。 刘宝原本坐在牢房里用干草铺成的垫子上,听到有人进来,并且看到进来的人是我,目光有一瞬间的迟疑,继而惊喜地起身道:“单姑娘是来救我的?” 我没有答话,在刘宝面前站定,问他:“你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抓进来?” 刘宝脸上的神色一僵,沉默片刻后,赶紧摇头,目光躲闪道:“不知。” 水部员外郎说的不错,如今战船已经沉入水底,证据不好找,纵火的人如果成心想赖多半能赖掉,刘宝清楚这一点,一定会咬死了不说。 我没有再多言,开门见山地问刘宝:“为何纵火?” 刘宝被我这样的问话弄得悚然一惊,但等恢复过来以后,依旧装傻道:“什么纵火?” “水部已经派人查看过沉船,三号舱被烧得很古怪,”我停下话头,打量了一会儿刘宝脸上的神色才继续道:“你知不知道古怪在何处?” 刘宝偷偷觑着我的神色,仍是摇头装作不知。 “三号舱的舱底被烧得很均匀,”我慢慢地说:“就好像火苗是一瞬间燃着了整个舱底一样。” 刘宝见我停下等他回话,嗫嚅着说了一句:“原来单姑娘是说战船被烧毁的事,那不是老周违反条例带酒上船导致的吗?与我无关啊……” 既然不肯说实话,那我便不受他干扰地继续道:“火苗想要一瞬间燃着整个舱底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把酒均匀地撒在舱底,然后爬上甲板,从上方把火种扔下去。” “对、对啊……”刘宝仿佛在说着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那般:“就是老周酒坛里的酒撒在舱底所以——” “那样的话,酒坛应该破开,”我话锋一转道:“可下水的人看见了,三号舱里的酒坛完好无损。” 刘宝愣了愣,视线往左右漂移了一阵,语气带着浓浓的不确定:“也有可能是酒坛倒了,但是没破,只是酒流出来了而已。” “那个酒坛被捞上来了。”我的语气笃定,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封坛口的泥封被打开过,里面的酒没了。” 刘宝努力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但显然没有成功,因为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假,并不像是那么意外的样子:“姑娘的意思,这件事不是意外,其实是老周纵火?” 我忽略他拙劣的演技,指出这种可能的不合理之处:“如果老周想纵火烧战船的话,他为何不小心一点,反而要让其他船工看见自己带酒上船,还跟劝阻他的人吵架,闹得这么明显?战船起火,看见的船工理所当然地会指认了他,这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刘宝的谎话越说越顺,仍在试图狡辩:“也许他……” “有人看见你下了三号舱。”我语气冷冷地打断他道:“等你上来以后不久,战船便起了火。” 刘宝停下话头,呆滞地看着我,难以置信的模样。 我直视着他,义正辞严道:“纵火的人是你,这件事已经确定了,蓄意烧毁国防之兵,你可知是什么罪名?” 刘宝的神色变得有些紧张,不断看着四周,手微微颤抖,额头冒出冷汗。 “刑部没叫你去做笔录,是因为还有一件事,如果你做了,便可以将功补过。”我见他已经有些犹豫,便开始循循善诱。 刘宝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我耐心等着,并不催他,这时候催他只会坏事。 良久,刘宝经过长时间的挣扎以后,终于抬起头来问我:“蓄意烧毁战船,会……会是什么罪名?” “罪同叛国。”我没有直接说结果,因为这样的结果对他而言可能不够直观,而是举了个知名的例子,“江洋大盗李兴平也是叛国,你可知他什么下场?” 李兴平当年被问斩的时候,几乎全旭京的百姓都去看了热闹,我想刘宝那时候只要没事,应该也会见过。 刘宝不禁打了个寒颤,声音发抖地问:“刑部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我语气故作轻松道:“只要你说清楚和你联络的人是谁,跟你说了什么,用什么理由说服你做的这件事,便可将功补过。” 刘宝思虑半晌,权衡利弊,终于把事实真相说了出来。 刘宝这人和老周一样有个难戒的瘾,无论如何都改不掉,别人也劝不住——只不过老周是酒瘾,他是赌瘾。 患有赌瘾的刘宝为赌博丧尽家财不说,还找人借了高利贷,输掉借来的钱以后,刘宝被人围追堵截要求还钱,但刘宝拿不出半分钱来,所以刘宝就一直被打,好在他身体强壮比较扛揍,撑了不短的时间。 三个月前,有人找到刘宝,问他愿不愿意做一份赚钱的差事,这人会先给刘宝十两白银做定金,事成以后还有一百两的报酬。 刘宝再不还钱就要被人打死,他为了活命,答应了那人的差事。 这份差事做起来有些麻烦,需要的时间还很长,但为了最后那一百两的报酬,刘宝做得还算尽心尽力。 刘宝按照那人说的,以船工身份到水部应征,老老实实守规矩做工,终于被调去了新建的战船上做事。 刘宝上了战船以后,那人又来找他,告诉他,想拿到那一百两,就要毁掉战船,无论刘宝用什么办法,只要毁掉就可以。 刘宝虽然不知道毁掉战船会是什么后果,但最起码明白肯定会受惩处,他有些后怕,于是不肯再听命,准备退出。 然而那人经营了这么久怎么会舍得放弃,那人告诉刘宝,自己是德妃的人,德妃是如今宫里最受宠的妃嫔,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德妃会保刘宝,叫刘宝不要担心。 德妃的名号确实唬人,毕竟宫中妃嫔,想来也比刘宝这种普通人有权势得多,也许最后能逃脱制裁也说不定刘宝这样侥幸地想着。 但刘宝仔细想了想,还是提出了另一项条件:加钱。 刘宝改要五百两,那人与他讨价还价,最终谈到三百五十两,刘宝同意。 战船下水的日子定下以后,刘宝终于想出了一个可以毁掉战船,又不至于把线索引到自己身上的法子,那就是利用老周。 老周这人简直就是上天送下来帮他的一样。 老周酒瘾大,上船一定要带酒,时不时饮两口,不然就浑身难受。但是战船管制严格,不许带酒上船,老周对此非常苦恼。 刘宝给老周出了个主意,就是在战船下水的前一晚,老周先上船,刘宝则划着小舟靠近战船。 因为在战船的另一面,两人可以避开看守战船的士兵的视线,老周放下绳索,刘宝把酒坛用绳索系紧,老周再把酒坛拽上去,偷偷放进船舱藏好,用这样的方法将酒运送上船。 不过刘宝想到的这个方法有个漏洞,就是助燃的酒有了,但纵火的时机没有。船上人来人往,根本不可能在没人看到的情况下打开甲板去放火。 刘宝眼看着战船即将结束试航回到原地也没找到的纵火的机会,正急得抓耳挠腮,没想到此时战船的螺旋桨忽然被卡住,要船工下水查看,终于给了刘宝一个机会。 刘宝立马打开三号船舱的甲板,在舱里找到老周藏的酒坛,启开泥封以后把酒撒在舱底,然后将酒坛随意一摔,爬上甲板,在甲板上把火种扔了下去。 刘宝看到火苗立刻点燃了舱底,便赶紧关上甲板避免被人及时发现灭火,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别处,假装关心那些下水的船工把螺旋桨上的水草拿下来没有,静静地等待战船燃烧。 “我明明记得把酒坛摔了……”刘宝疑惑地自言自语。 我说:“你记错了,酒坛好好的放在三号船舱的舱底,酒却没了,正是这样古怪的情况引起了下水检视者的注意,我们才查出是你。” “单姑娘你不是说有人看见我下甲板?”刘宝奇怪地问:“难道不是有人指认我才查出来的。” “证据加上证人指正才能定罪。”我皱眉道:“你话很多。” 刘宝闻言便闭了嘴。 负责记录的文书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录拿去给刘宝画押,我也转身走出了牢房。 表哥在外面等候,见我出来以后奇怪地问我:“你们派人下水不是什么都没看见吗?怎么又是看到酒坛又是看到舱底燃烧均匀?” 我两手一摊道:“当然是骗他,你难道没听见刘宝后来问的,没发现我差点圆不上谎?” 表哥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么说没人看见刘宝下船舱?” “应该有人看见了,”我猜测道:“或许就是那个提供消息的线人,只不过他不想露面。” “原来如此。”表哥点了点头:“你说谎的本事还真厉害,我都差点被你骗进去。” “还好刘宝以为自己记错没摔酒坛,”我庆幸道:“不然就露馅了。” 第59章 表哥夸赞道:“只能说你编瞎话的样子实在太有说服力,我要是刘宝,也会忍不住怀疑自己记错。” 我闻言欣喜地道:“竟是这般?看来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又精进了。” 表哥点头表示赞同,然而眉间很快就添上了忧虑之色,告诉我另一件事,“你刚才听见刘宝说的了,战船的螺旋桨因为卷入水草被迫停下这件事也在他的意料之外,这说明刘宝和那群水下的刺客没有勾结。” 表哥这番话说得顺畅,我却是没听懂其中的逻辑,“为何?” “难道你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表哥问,“那群刺客要完成刺杀,但那时你们都在船上,想在不引起人注意的情况下爬上那么高的船体根本不可能,那他们能怎么办?” 我顺着表哥提供的思路,边想边道:“等战船回到码头肯定不行,码头有军队守候,他们想在航行的路上刺杀,能做的就是埋伏在水下,用水草卷入螺旋桨逼停战船。” 表哥接着我的话道:“然后等船工下水查看,完成刺杀——但是刘宝没料到战船被逼停,说明他没和那群刺客通过气。” 我听完表哥说的,总算明白了这件事的可怕之处,“如果要确保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就需要提前知道战船的试航路线。” “没错。”表哥担忧地望我一眼,提醒我道:“水部可能有奸细,你以后行事尽量小心。” 我闻言,心里不安地点了点头。 跟表哥告别以后回到东平王府,姐姐又派人过来叫我去吃冰粥,左右我手头无事,便听话地去了姐姐房里,吃冰粥的同时接受她无情地嘲笑。 姐姐明知故问,“你去檀旆书房被他逮到了?”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心里补了一句,何止啊,还好姐姐不知道我跟檀旆开玩笑被王妃逮到了,不然更是要被她笑。 姐姐用一种早有所料的语气道:“我就说他不会跟你计较,但是你看起来怎么不开心?” “奸臣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诡计泄露,我如何开心得起来?”我故作深沉道:“这分明是料定了没人能阻止东平王府,才敢行事如此嚣张。” “我看你是想多了。”姐姐如今有孕在身,不敢和我一样吃冰粥,只能吃热的,边用勺子搅着粥散热,边说:“就算你没想多,事实果真如你所料,你又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尽力而为,履行自己身为士族的责任罢了。” 我无奈,“姐姐说的是。” “我虽然猜到你一定会去,不过你忍了这么久才去还是让我不得不佩服。”姐姐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问,“忍得辛苦么?” 我故意轻描淡写,“还好。” 姐姐见我这副样子,笑得愈发开怀。 能让孕妇保持心情愉悦,应该也算我大功一件,我这是在积德,我不生气。 “爹娘大概五天后归京,”姐姐收了笑,告诉我这一消息,“你如果还想打探什么就赶紧去,别等快回家了来不及。” 我停下吃粥的动作,奇怪道:“爹娘要回来我怎么不知道?” “我们都在东平王府,这消息告诉一个人不就行了?”姐姐揶揄地看着我,“听你的语气似乎不乐意爹娘这么早回来,难道你真的乐不思蜀?” “那怎么可能?”我赶忙否认。 我只是想起王妃说的,等我父母回来就带檀旆上门提亲,感到有些紧张罢了。 “你要实在舍不得,”姐姐慢条斯理道:“我就跟爹娘说说,让你留在东平王府给我陪产。” “不用,真不用。”我吃完碗里最后那一点冰粥,起身道:“我也不是非要跟檀旆一直腻在一起,如今你这肚子还没显怀,我看着也没什么问题,等你月份大了我再来。” 姐姐抬头问我,“你现在要去哪儿?” 我答,“去找檀旆。” 姐姐听了不禁一顿,“你刚刚还说不是非要跟他一直腻在一起。” 我往门外走去,头也不回道:“可我们已经三天没见面了,确实没有一直腻在一起。” 偶尔腻一腻,我觉得还可以。 不过很可惜,我去找檀旆的时候檀旆没闲着,他正在写准备明日呈上去的奏折,大概刚写到一半。 我见状,在他案旁坐下,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檀旆停下笔来问我,“有事?” “你先忙,忙完再说。”我不想打扰他做正事,显得我太没眼色。 “你在旁边看着我,我怎么可能写得下去?”檀旆调侃着道,将笔搁回砚台边上,“有什么事直说。” “哦……”我略微思忖了一下,开始跟他漫无边际地闲扯,“你提供的消息非常精准,刑部在你说的地方等到了人,话也问过了,如今就等着上报。” 檀旆“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样子,应该对这样的结果早有所料,“可能最多就罚一罚船工,至于让陛下处罚德妃,你别抱太大指望。” 檀旆和魏成勋一样,对此事报上去的结果会如何持相同的观点,但他们做出推论的原因不一样。 魏成勋是因为对皇帝了解,他经常出入东宫,和太子季昭恒熟悉,把皇帝一家的家事一直看在眼里。 檀旆的推论则是来源于东平王。 奸臣只有懂得揣摩圣意,说的话让皇帝言听计从,才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奸臣,我知道东平王一直以来都十分够格,最够格的一次大概就是劝阻皇帝废太子。 虽然朝野上下对东平王“奸臣”的骂名是说他把持朝政,以威压逼迫皇帝做出抉择,但我觉得此等行事更像是权臣所为,不知那些人为何要这样骂。 后来我想,可能是觉得“权臣”一词有些偏中性,不足以表达他们对东平王的憎恶。 但说实话,以“权臣”来形容东平王也不算十分恰当。 皇帝在这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说实话我并没有认为他十分窝囊,既然不窝囊,那么他对东平王的话言听计从,就肯定不是被逼,而是东平王真说到他心坎里去,让他真心接受了东平王的建议。 东平王能劝阻皇帝收回废太子的成命,不得不叫我佩服。 那些人以权臣行事赋予东平王以奸臣骂名,最后还确实是“奸臣”更符合东平王的行事,也不得不叫我佩服。 然而我依旧好奇。 “陛下之前由于宠爱德妃,准备另立储君,废太子殿下,是王爷进宫将此事劝止住。”我提起陈年旧事,问道:“为何这件事又可行了呢?而且就这件事来看,陛下也不是会为了德妃就不顾江山社稷的昏君。” “这是因为事实的真相被传歪了而已。”檀旆耐心为我解惑,“陛下想废太子,不过是真心认为太子难当大任,跟他宠爱德妃没什么关系。至于废太子之后继任的储君,父王虽不知道陛下属意谁,但确定不会是二皇子。” 我闻言,不由得陷入沉默。 檀旆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太子难当大任,你作为朋友,心里不好受?” “我确实心里不好受,但如果这是事实,为沅国的未来考虑,我最后肯定也会同意,选一位合适的皇子出来继承储君之位。”我皱眉道:“可我不明白太子究竟让陛下哪里不满,认为他不适合做储君?” 我对太子了解不多,就仅仅知道的这些,我相信他会是位有德明君,日后沅国臣民由他带领,也必将前途光明,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陛下的家事,父王不会费心去打听,他只隐约有听到过,太子曾当面指责陛下不顾少年夫妻的情谊,恩宠德妃。”檀旆说出了一件我闻所未闻的事。 季昭恒的性子向来温和,真正当得起君子如玉之美称,我从未想过他会指责他父皇的错处,而且还是当面。 他不是没脾气,只是把自己的脾气用到了他认为真正重要的事上。 然而我想到这里,却又不免觉得心疼,“我觉得太子说的没错。” 檀旆温声道:“我也觉得太子说得没错。” 错的只是储君之位,皇帝自己的意愿对其影响太大罢了。 既是如此……我不由得陷入沉思,檀旆凝眸,探究的看着我,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回过神来,重新整理了思绪道:“不过还好,只要不是二皇子继承大统,情况就不算最糟。” 檀旆的目光仿佛能看进我心里似的,抱着手问我,“你没有别的话想说?” “有啊。”我提气挺胸,认真地道:“檀旆,我不管别人如何做,也不管别人如何说,我们单家属清流名士中排不上号的一位,但就偏偏还是如此酸腐,单家的女儿和大部分士族一样,不与他人共侍一夫,你以后如果纳妾,我肯定跟你和离,我受不得这种委屈。” 檀旆似乎没料到我的回答是这个,神色有些讶异,但他最终还是温柔地笑着说:“我知道,有你一个就够让人头疼,我不会想不开,再给自己找麻烦。” 第60章 檀旆没有直接赌咒发誓生不二色,只是半开玩笑地说了这么一句,却比赌咒发誓更让我感到心安。 太复杂的感情我不喜欢,我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五日之期很快就到,父母回来那天,我先回家打开府门迎接他们。 马车从后门驶入,到中庭歇下,好方便卸东西。我过去帮忙的时候,母亲抽空问我,“你成功让檀旆讨厌你,发誓一辈子不娶你了吗?” 家人,我亲亲的家人,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最关心我的婚事。 “失策。”我一脸沉痛道:“檀旆可能过几日便会来提亲,和王爷王妃一起。” 母亲看上去对这样的结果倒没有多吃惊,只低声道了句:“是否略急了些……” 我对母亲这反复无常的态度感到万分无奈,“您到底想要我和檀旆怎样?” “不怎样,如此甚好。”母亲不出我所料果然又转了态度,“他牵着你的马带你回家时我就知道你们的事算是定下了,后来还奇怪怎么拖这么久,毕竟你和他都不像拖泥带水的性子。” 那自然是,说来话长,而且我觉得不必跟母亲细说。 但是…… “上巳节那天你看见檀旆牵着我的马带我回家了?”我诧异道:“你怎么不喊我?” “喊你做什么,你两只眼睛盯着兔子不看路,自然是由他带你回家好省我的事。”母亲说完,拿上行李举步先回了房。 难怪母亲会说出想看檀旆会忍我到几时这种话,原来是早就笃定了我和檀旆之间不会有什么意外,我真是迟钝。 父亲留在后面和我一道慢慢走,我先开口告诉他一个他应该早已知晓的坏消息:“爹,战船毁了。” “听说了。”父亲果然早就得知了消息,并不惊讶,“卓临来过信,怀疑背后有德妃和二皇子的势力参与,可查出什么眉目?” “确实有他们参与,结果已经报上去,但至今没回复,户部也不提拨款的事。”我一五一十地回禀父亲,并且把战船如何被烧毁的事详细讲了讲。 “我猜也是如此。”父亲脸上倒不见有多沮丧,“如果陛下当真不想处理,水部也不用急着建新战船,先拖几日看看。” 我没料到父亲会使如此消极抵抗之法,“那战船试航路线是被谁泄露的,要查吗?” “知道路线的人不少,查起来容易打草惊蛇,别问太多人,静观其变。”父亲说完,见我皱眉,反而安慰我道:“等南楚使者进京再看,这事应该不会太麻烦。” “不会太麻烦?”我怀疑地挑眉,“爹,东平王把您这只老狐狸都算计进去了,这事你可有察觉?” “最近几天才有所察觉。”父亲自我安慰道:“可毕竟对方是东平王,怪我一开始小觑了他。” 我十分佩服父亲消解这些事的能力,“如今我和姐姐都要嫁进东平王府,你不着急?” “着急有什么用?”父亲摸着胡须无所谓道:“两情相悦的事,我拦不住。” 父亲不愧是历经朝堂沉浮几十载的人,一点都不见急迫。 两情相悦的事我拦不住——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用相同的话回盛淮,在夏锦如告诉我她要跟贺于兴订亲的时候。 “你居然比我还早?”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说?”夏锦如问完这句就马上自己反应了过来,“你和檀旆也好事将近?欸不行不行,你得先参加我的婚礼。” “应该会先参加你的,我和檀旆的事还没商量过。”我不放心地问夏锦如,“这次不是权宜之计做假吧?你们应当是真要成亲?” “这……”夏锦如垂下眼眸,羞涩道:“的确是一不小心栽他手里了,之前是假的,现在却要弄假成真。” 回想起夏锦如之前的几段感情,我不禁感慨世事的奇妙。 “预祝百年好合。”我调侃道:“我好歹也为你们的初见贡献了后脑勺,千万别辜负我。” “一定一定。”夏锦如叠声应道,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 盛淮左右望望我们两个已经开始畅想美好未来的人,忍不住出声打断道:“二位,我知道人沉迷感情会有些听不进劝,可你们再怎么也是诗礼传家的士族,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跟人成亲是不是不大好?” “谁不管不顾了?”夏锦如闻言反驳道:“许含烟那件事不是查清楚了吗?她跟贺于兴联系是为了查韩姨娘,跟单翎没关系。” 盛淮难以置信地望着夏锦如,似乎是没料到夏锦如只关心这一件事,“还有那些未解的谜团怎么办?” “那是刑部该考虑的问题,”夏锦如说完,望我一眼,“也可能要麻烦一下单翎,总之不关我的事。” 盛淮手指微微颤抖,指着夏锦如问我,“你不劝劝她?” “两情相悦的事我拦不住。”我如今算是理解了父亲说这句话时的心理——夏锦如这副样子,分明是谁要拦她她就跟谁急。 盛淮被我堵得一噎,放弃道:“行吧,看样子你们应该也不会关心南楚使者进京的事,我还是去跟能聊的人聊一聊。” “关心关心,”我忙劝阻意欲离开的盛淮道:“国家大事怎能不关心?劳烦盛大人仔细说说?” 夏锦如紧张道:“南楚使者进京,贺于兴也要到场是吧?盛淮你赶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盛淮没好气地白了我和夏锦如一眼,这才坐下开始说。 如今谈起沅国与南楚之间的事,有一个人不容忽视,这人就是德妃。 德妃作为南楚宗室之女,父母亲朋都在南楚,如果沅国与南楚开战,德妃的亲人会受到死亡的威胁,所以德妃才一心想要阻止沅国出兵。 但是这个威胁对于德妃的两个儿女——二皇子和六公主——来说,就显得没那么必要。 虽然二皇子和六公主身上都流着一半南楚的血,但那些亲朋自他们出生以来都没打过照面,要他们因此而和母亲产生一样的想法,对那些亲朋抱有相同的感情实在太难,如今二皇子和六公主之所以还在帮着德妃做事,不过都是出于孝道,不敢违背母命。 然而南楚的形势在最近几年有了些许变化,变化之一就包括南楚王室的统治愈发岌岌可危,据说南楚已经民不聊生到百姓甚至期盼沅国出兵,能够废掉南楚王室,让南楚疆域尽归大沅统治之下。 这样的情况自然不是南楚王室乐于见到的,但要他们平息民意不可能,和沅国作战取胜也不可能,最后南楚王室干脆破罐破摔——既然百姓希望沅国可以帮他们,那南楚王室为何不能得到沅国帮助? 原先南楚王室保留封号,偶尔进京进贡能过得不错,那今后也能对沅国俯首称臣,由沅国接管疆域,自己做逍遥自在的王族,享受土地带来的赋税,却不负担百姓的怨气,如此两全其美之法真可谓…… “无耻。”夏锦如淡淡吐出两个字,同样也道出了我的心声,“政权独立这么多年,妄图一朝称臣就能得到所有好处,这想得也太美了些。” “可南楚王室如果真的主动称臣,沅国断没有再出兵的道理。”我说:“两军交战,届时迎战的还是南楚百姓,他们原本盼望沅国接管疆域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如果沅国不顾这些还是要打的话,必然惹来南楚百姓的反感,反倒于沅国无益。” 夏锦如愣了愣,“南楚王室这下得竟是一招妙棋?” “可不是。”盛淮讥讽道:“你当南楚王室都是傻的?” 夏锦如紧紧地握了一下拳,用以表达自己对南楚王室无言的愤慨与鄙夷。 “我们沅国人才济济,朝臣更不是傻的。”我信心满满道:“现在宫中的议政殿想必挤满了人,最后肯定能拿出破解之法。” 夏锦如一听又不禁喜笑颜开,“我想也是,连仗都不敢跟我大沅打的懦弱王室,有什么好怕?将士在战场上争不回来的土地,不拱手让人还能如何?” 南楚疆土势在必得,但沅国以后想要将这片土地统治得长久,就不得不考虑民心,如何既拿到土地又获得民心才是最大的难题。 这些暂时用不着我考虑,不过盛淮说的话里,有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六公主今年几岁?之前是不是因为年纪太小,我都没怎么听过她的名号。” 盛淮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今年刚及笄。” 夏锦如大手一挥,“小丫头更是不足为惧。” 盛淮鄙夷道:“你对付过几个小丫头?” 夏锦如大言不惭道:“就我堂妹一个,但肯定都差不多,小孩子不懂事都一个样。” 夏锦如虽然说得轻松,话却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就目前看来,如果德妃计划里有六公主参与的话,这位六公主应该也没什么过人的天资,达不到檀旆那种令我感到头疼的程度。 除非她有什么隐藏的东西是我不知晓的。 第61章 “南楚进京的使者中还包括一位郡主。”盛淮望着我,别有深意地道:“应该是想与沅国联姻。” 我不明白盛淮语气中的别有深意究竟是个什么深意,在他探究的目光下,不带丝毫感情地答了一声“哦”,以此来表示“我知道了”的意思。 盛淮挫败地扶额,这才把话说开,“京中的王公贵族皆有可能成为联姻的对象,你家那位也是。” “檀家是异姓王,陛下想要拉拢也该嫁本国女子,怎么可能嫁南楚的郡主?”我觉得盛淮的话实在太过无稽,“而且东平王是庶族代表,如今国内最让陛下头疼的就是士庶争端,把南楚郡主嫁进来没有丝毫助益,何必如此行事?” “南楚主动遣使联姻,沅国出于礼仪,会意思意思让南楚这边先自己选。”盛淮怜悯地看着我,“我劝你还是上点心。” 自从我对檀旆的感情不再藏着掖着以后,盛淮也莫名成了会为我和檀旆之间忧心的人之一,世事真是奇妙,我之前还当盛淮喜欢我,如今看来真是我自作多情。 南楚郡主……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不好说话。 每年夏天都是水部最忙的时候,各地沟渠都需要加紧疏浚防止堵塞,造成洪水,地方做了些什么事也要赶紧整理成文书上报,比如哪里的河道流量太大,需要水部做出统一调派,分流到别处之类。 今年夏天一开始就忙着建战船,事情堆积了不少,我不可能偷闲,被父亲叫到了水部一起看地方上报的折子。 每看一地的折子都要把当地的地形图拿出来翻阅,流经当地的江河上下游分别通向何处也需要思考,总之是件相当麻烦的任务。 偏偏这种时候还有人来捣乱。 我看折子正看得眼睛疼,想抬起头来望望远处休息一下,眼瞅着一位小宫女跨过门槛进来,视线穿过忙碌的水部官员,最终落到我身上。 小宫女看见我时眼前一亮,我心下直觉认为没什么好事,正想起身开溜,小宫女已经轻巧地穿过众多来来去去的水部官员走到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姑娘可是单翎单姑娘?” 既然把我的名字都说了出来,想必也是查清了我的底细,我再装傻否认便有些说不过去,只好点头应承道:“是。” 小宫女躬身一礼,对我向着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实在抱歉,打扰姑娘公干,我家公主有请。” “你家公主?”我疑惑道,“不知是哪位公主?” 小宫女恭敬地答道:“德妃膝下,六公主殿下。” 小宫女这个回答有些意思——沅国公主只有在两种情况下能得到正经封号,一种是有皇帝宠爱,比如太子季昭恒的妹妹,在这一辈皇家子女中排行第七,年纪比六公主还小些;另一种是于国有功,比如太、祖之女旻阳公主,昔日随太、祖出兵为沅国打下七万里江山,臣民敬服,因此得封。 德妃受皇帝恩宠,子女本该顺理成章地得到优待,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盛淮之前跟我提起这位六公主,我当他是不知道封号,抑或是为了好让我分清谁是谁而只说了排行,没想到小宫女跟我介绍时,居然也是借德妃的名号,这就说明六公主自己是真的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名头。 而且比六公主年纪小的都已经得封,六公主为何没有封号,这背后的原因…… “单姑娘?”小宫女见我陷入沉思,不得不出声提醒我回神,“可否随我走一趟?” “哦。”我将手里的东西暂时放回案上,准备过一会儿再来处理,“劳烦引路。” 六公主虽然是皇族,但只要没有正经职权就不可干涉政务,否则便是上赶着让御史台参本,水部作为沅国官署,我在其中挂名,她要找我也只能让宫女请我出门去说话。 沅国皇族就是这般,各种称号听着尊贵,手里没有实权,想做事就只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比如用内侍和宫女使计污蔑魏成勋,比如派人来威胁我,比如找无赖帮他们烧战船……这些事听着叫人火大,其实也从侧面说明他们能支使的人也只有这些,如果真正有能力,直接将我父亲撤职,换上他们的心腹,才最为简单有效。 可惜这种事终究没有发生,只能说明他们根本没这种能力。 沅国吏治不敢说绝对清明,但最起码对于不让皇族随意干政这一项,还是能够保证。 我随小宫女出去时,看到六公主特意打扮一番,衣饰皆挑华贵的穿戴,身后跟着十几个宫女,在水部门外这种地方显得相当格格不入,不禁觉得有些别扭。 即便她的架子再比如今大上一倍我也不见得会受她威胁,这么虚张声势的又是何必——我心里默默叹息。 我走到六公主面前向她行了一礼,“不知公主殿下有何贵干?” “‘贵干’称不上,只是有几句话想对单姑娘说。”六公主示意我和她一起走到旁人听不到的地方,这才开口道:“听闻水部最近在查战船被毁一事,对德妃娘娘有些不好的谣言……” “谣言乃是空口无凭,如果有证据,那便是事实。”我不卑不亢道。 六公主神色一顿,继而笑道:“姑娘说的不错,可是姑娘为何不想想,那么多人都懂得独善其身的道理,姑娘又何必来趟这趟浑水呢?” 我仔细打量着六公主的脸色,问了一句话,“德妃娘娘想去刑部把自己宫里的那名内侍捞出来,是否遭到了陛下的训斥?” 六公主沉默着没有说话。 “殿下,您和德妃娘娘都做得太过了些。”我微微笑道:“陛下是可以对你们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当作无事发生,但前提是这火没有真正引到你们身上,前几次你们做的还算不错,污蔑魏成勋的内侍和宫女没有把你们供出来,威胁我的人没把你们供出来,到我家门外窥伺的人也没有把你们供出来——虽然京兆尹已经清楚那些是你哥哥二皇子的人——可是这一次,德妃娘娘可是使了昏招啊。” 我对皇帝的了解不如魏成勋,不如东平王,我只能勉强从一个帝王的角度去考虑他的想法。 烧毁战船一事非同小可,但只要在表面上看来德妃没有参与其中,皇帝就有理由不治罪,可惜德妃太过心急,听闻内侍进了刑部大牢,马上就上赶着去捞人,这就相当于坐实了德妃跟这件事的关系。 “其实你们完全可以再等几天,毕竟一开始只有刘宝一个人的证词,暂时还做不得准,只有德妃娘娘宫中的内侍也承认了自己说过的话,才会真正把罪责引到你们身上。”我惋惜道:“刑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德妃娘娘就敢去捞人,要说与此事无关,如何让人相信?” 六公主脸色忽得煞白,死死盯着我道:“你是……你是故意这样做,就为了引本宫的母亲入局?” “我哪有故意?”我两手一摊道:“我催着德妃娘娘去刑部了吗?明明是你们自己心虚。” 六公主深吸一口气,压抑了自己的情绪,沉声问我,“单家如今是铁了心要跟德妃娘娘作对,不肯收手了?” 她话里的语气隐隐带着威胁,明显一副我要敢答“是”就会让我付出代价的样子。 “单家不想跟任何人作对。”自从士庶争端出现以来,这话我就一直憋在心里,只因说了也没人信,如今居然要跟六公主说,也是叫我颇感无奈,“修建战船护卫国家,是水部被分派的任务,我父亲承蒙圣恩任水部侍郎,也不过尽忠职守而已。只有阻止这件事的,才是跟整个大沅国作对。殿下现在或许能使些手段拖延一两日,但终究对抗不过大局,这注定是一场无谓之争——该我劝殿下收手才是。” “你劝我收手?”六公主讥诮道:“就算本宫不收手,你又待如何?” 的确,皇帝只是训斥德妃,还不到让这对母女收手的程度,只是可惜了那名德妃宫中的内侍,想要摆平这一局面,给战船被毁一事做个交待的话,恐怕只能把那名内侍拿来当替罪羊,以死为德妃扛下蓄意破坏国防之兵的罪名。 不惩处德妃就要把其他人处死,也相当叫我愤慨。 “殿下如果不想收手,就最好劝德妃娘娘担一点罪责,别逼得让陛下不得不抓那名内侍去顶包——如果为你们做事的下场,就是被撤职或者死,应该不会有人再听你们的命令。”我真诚地劝道:“此外,殿下如果有脑子的话,其实不该跟我抓着这件事情不放,那群水下刺客的来源尚未查清,你们又上赶着跟此事扯上关系,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把派遣刺客的脏水泼到你们身上,可就有趣了。” 妃嫔豢养刺客,意味着可以直接威胁皇帝,事涉自身安危,皇帝再如何宠爱德妃肯定也忍不住有所防范。 帝王的疑心,是会要人命的。 六公主听懂了我的话,颤抖着嘴唇,怒极反笑道:“好,这次本宫输了,但是这事没完,单翎你给我等着!” 第62章 我最近有些心烦意乱,心烦意乱的原因除了六公主跟我的过节以外,还包括南楚使者进京,檀旆也被叫去一同会见南楚使者一事。 关于檀旆为何会被叫去,我总忍不住往盛淮所说的“联姻”那方面想,但是当今圣上究竟会不会如此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做,我又有些怀疑。 好在这样的心烦意乱没困扰我多久,东平王和王妃就带着檀旆来我家提亲了。 初闻这个消息,我竟然也忍不住发出和母亲一样的疑惑:是否略急了些? 然而不管急不急,檀旆他终究是来了,他和我坐在一起摆出一副乖巧晚辈的模样,听两家长辈在那儿漫无边际地闲扯。 两家长辈扯了半天愣是没进入提亲的正题。 不过檀旆来了就好,他来了就能让我感到安心。 我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檀旆的衣袖,等他低头附耳过来才小声问,“会见南楚使者一事,为何要把你也叫去?你又不在礼部任职。” 檀旆耐心地告诉我,“南楚王室想以称臣为条件,换得累世王爵待遇,陛下召集朝臣商议后给出回复,称臣可以,但爵位必须得撤,否则便照常开战,因为这样的回复过于硬气了些,得叫我过去镇场。” 镇场我能理解,但叫檀旆过去我不是很能理解,我又问,“为何不叫你父王或者大哥?” 檀旆挑眉说:“能请动我父王或者大哥,岂不是显得南楚过于重要?” 啊……似乎是这个理没错。 我和檀旆的动作做的小心,却仍旧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在谈话的间隙往我们这儿瞟了一眼,放下茶杯道:“看你们这样说悄悄话也辛苦,如果实在坐不住,就一起出去逛逛吧,吃饭前回来就行。” 东平王、王妃和母亲听到这话,三道视线一同向我们看来,我被看得有些发窘,尴尬地笑着道:“这个……亲还没定下嘛不是。” “现在就是寒暄几句,日子一会儿再定。”东平王抚着胡须道。 父亲紧接着调侃道:“你难道怕这亲会定不成?” 有这两位作保,我哪里用得着怕定不成,有此担心实在是多虑。 我讪讪起身,拉上檀旆一起出了门,两家长辈都慈爱地看着我们微笑。 我拉檀旆时拽的是他的袖子,等出了门避开两家长辈的视线,才顺势往下牵了他的手,“你之前不是说你不着急?我还没把回答告诉你,怎么就上门来了?” 檀旆也握紧了我的手,给出解释,“南楚的一位郡主跟随使者一同前来,有意与沅国联姻,父王的意思是为免得麻烦,先来把亲事定下,万一联姻之重任不巧落到我头上,也好有充分的理由拒绝。” 他居然知道这事,而且也在想办法避免麻烦,我深感欣慰,“这么说你见过那位郡主,印象如何?” 檀旆不甚在意道:“话都没说,谈何印象?” 我和檀旆在街上闲逛,往哪儿去不重要,反正路由他带。 炎炎夏日,我们牵在一起的手没过一会儿就沁出了一层汗,我不由得挣脱了自己的手,“不行不行太热了。” 然后我用两只手攀上檀旆的手臂,牢牢抱住。 檀旆垂眸看我一眼,迟疑道:“这样岂不是更热?” 我不讲理,“你管我?” 檀旆满脸无奈地摇摇头,带着我来到沅国招待外使的驿馆前,“那位郡主今天在这儿跟六公主碰头,你若想见可以见见。” 奸臣家的消息未眠太灵通了些!而且檀旆不是带我瞎逛,是很有目的地在往这儿走,就因为我问了他一句他对那位郡主的印象如何! 檀旆实在深得我心。 我松开檀旆的手臂,大跨步走出几步,然而我在门口陷入了犹豫。 檀旆走过来问我,“你不好奇她们谈些什么?” “好奇,简直抓心挠肺地好奇。”我说:“可我又不是能躲房梁上偷听、不让人发现的高手,一靠近她们肯定有察觉,进去又有什么用?” “她们谈话的内容我倒是大致能猜到。”檀旆抱起手慢悠悠道:“南楚王室如果真与沅国谈妥,以后不再跟沅国作对,德妃就会理所当然地成为弃子,德妃所属于的那支宗亲也会被排挤出权力核心,所以六公主跟郡主见面,应该有两个目的,一是打探南楚内部的消息,二是希望通过这位郡主劝南楚王室不要放弃德妃这步棋。” “明明就是步死棋却还不肯放弃,六公主何必让自己活得这般艰难……”我小声嘀咕着,继而又问,“你既然都知道她们谈话的内容,还撺掇我进去做什么?” 檀旆道出原因,“因为不知道郡主这边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忍不住怀疑,“我进去看一眼就能知道?” “当然。”檀旆笃定道:“如果南楚王室还有犹豫,郡主就会认真听六公主讲话;如果南楚王室下定决心放弃德妃这步棋,郡主就会跟六公主顾左右而言他——像你跟我睁眼说瞎话时那样。” 我心虚道:“我哪有跟你睁眼说瞎话……” 檀旆望着我,意有所指道:“现在就是了。” 我气恼地瞪他一眼,揪着檀旆的领子威胁他,“你别以为我现在不敢回去叫我父亲否了我们的亲事。” 檀旆把我的手扒拉下来,深情地望着我,语气郑重,“除了探查南楚王室的态度以外,以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必定能搅乱这团浑水,此乃利国利民之举,小翎,这是一项重任……” 我愤愤地挣开檀旆的手,“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分明也跟我差不多。” 檀旆反问,“我若进去跟她们谈,你不会吃醋?” 那我当然是……会了。 我认栽,“我之前跟六公主谈过一次,气氛相当不愉快,这次谈话如果又不愉快……” 檀旆信誓旦旦道:“出了事我担着。” “行,你说的。”有檀旆这句话作保,我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了驿馆。 但我立刻就被门前的侍卫持刀拦下,我被眼前的场景唬得一愣。 檀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给我通路,拿着令牌对侍卫展示了一下道:“执行公务,不得声张。” 两旁的侍卫看过他的令牌,立马恭敬地退下,檀旆带我畅通无阻地上到二楼,指了指从楼梯口往里数的第三个房间,示意我去那儿。 我走到房间门外,转头看了檀旆一眼跟他再次确认,见檀旆点头,才把耳朵放在门上偷听。 檀旆见我找对了房间,便打开旁边的一间空房,闪身走了进去把门关上。 即使我听力尚可,房间内的声音我也只能朦朦胧胧听个大概,六公主的声音我听过,今年刚及笄,是少女的嗓音。郡主被派来和亲,自然要年纪大些够成熟稳重,才能保证与沅国永结和睦之邦。 不过其中一人应该是怕人听见,压抑着嗓音,导致我只能听清一个人说的话,不好做对比。 我正苦恼如何分清这两个声音谁是谁时,其中那个不压抑嗓音的说了这么一句:“不提这些烦心事了,昨日我在殿上倒是真看见了叫我心仪的人,他的官职是什么……五官中郎将?是不是这样叫?沅国有这样官职的人吗?” 嗯,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人应该是郡主没错,以及盛淮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她居然真的看上檀旆了。 “你等等。”郡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完这句话,脚步声在我耳中倏然靠近。 我意识到她发现了我在偷听,慌忙后撤,等刚站直身体的时候,郡主也正好把门打开,她身着南楚特有的服饰,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是位清秀的姑娘,她狐疑地看着我,“你是何人?” 搅浑水这事,就跟套话差不多,精髓就在于一个“演”字,跟父亲学了这么多年,我必须擅长。 我平复了情绪,沉下脸来道:“那位五官中郎将,你最好不要肖想。” 郡主皱眉问我,“为何?” 我直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 郡主满脸的愕然,怔愣片刻,下意识地跟我道歉:“抱歉,我不知道他已经定亲……那个,我也不会肖想别人的未婚夫,你别误会。” 南楚的郡主如此轻信他人如此礼貌……我没有料到,接下来这浑水还如何去搅,我一时之间也有些发懵。 “单翎?”六公主的声音自南楚郡主身后传来,她走过来望着我,“你跟踪我?” “谁跟踪你了,你很重要么?”我语气不屑,终于把如何搅浑水的思路又牵回来些许,“我听说南楚郡主要跟沅国联姻,过来确认一下是不是跟中郎将有关——还好郡主深明大义,懂法知礼。” 我笑眯眯地对南楚郡主行了一礼,南楚郡主也回了一礼,气氛相当融洽。 南楚郡主回头,好奇地问六公主,“你跟这位姑娘认识?” 六公主简短且不耐烦地做了介绍,“沅国水部侍郎之女。” 南楚郡主又问:“水部侍郎是个什么官职?” 六公主不欲多言,“不怎么重要的官职。” 第63章 我特意好心补充了一句,帮助南楚郡主理解水部侍郎这一身份,“就是被六公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官职。” 南楚郡主听到这里,总算恍然大悟,“战船是令尊主持修建的?” 我非常自豪地点了点头。 南楚郡主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让出门口的路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姑娘如果有话,就请进来说吧。” 南楚郡主好歹也是来访使者中的一员,具备一国使者应有的风范,我很欣赏。 我在六公主不断飞向我的眼刀中镇定地进门坐下,郡主和六公主也依次入座,虽然六公主她看起来极度不情愿和我坐在同一张案前。 “听闻沅国今年新建的战船吃水深行航稳,可惜因为大火已经沉入运河之中,未得一见。”郡主给我倒了杯茶,我道谢以后接过,她才接着问,“既然单姑娘的父亲在水部任职,想必姑娘对战船的了解颇深,不知可否跟传闻中的一样?” “自然是跟传闻中的一样。”我上过战船体验过,此时也能实事求是道:“用此类新的战船作战,即使是不习水性的士兵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必定能让沅国的军队如虎添翼。” 六公主闻言哼了一声冷笑道:“危言耸听。” 我看了六公主一眼,继而补充道:“要不是战船的作用太强,某些人也就不用这么处心积虑地烧毁它了。” 六公主反应过来我在说她,气恼地瞪了我一眼:“你……” 我故作茫然地看着她,倒是很期待她能一时嘴快说出点什么,把烧毁战船的罪责担下,然而很可惜,她忍住了。 “那么依姑娘来看,”相比起六公主的恼火,郡主倒是一脸的气定神闲,“南楚如果真与沅国开战,会有几分胜算?” “行军作战我不懂,只能给郡主举个例子。”我呷了一口茶水,缓缓道:“如今沅国的战事最有可能发生在两个地方,一是漠北,二是南楚;漠北驻军由沅国东平王所率,军功颇盛,清流名士虽与东平王作对,却无人敢抢漠北的军功,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漠北军权必须交到东平王手里,才能保障边境安宁,大沅江山太平无虞;而南楚的军功嘛……抢的人就有些多,谁也不肯让谁,还有士族之间鹬蚌相争,总之实在是斯文扫地。” 郡主听懂了我的意思,“所以南楚王室答应销去王爵称号,接受沅国统御,是最好的选择?” 我笑着道:“想必郡主心中早已有数。” 郡主笑了笑,垂眸陷入沉思。 六公主见郡主把话听了进去,讥诮着道:“单翎作为沅国水部侍郎之女,自然会把她父亲主持修建的战船吹嘘得天上仅有地下绝无,好让南楚被这些话吓到,故而心生畏惧,你要是全信她说的,可就完了。” 我笑着反问,“依殿下所言,殿下作为沅国公主,也肯定会为自己国家考虑,南楚不过一介可有可无的外家,何必上心?” 六公主面色一冷,眼里带着冷冷的刀光望向我,“南楚对本宫而言,并非一介可有可无的外家。” “殿下生于厮长于厮,吃穿用度皆由沅国皇室供给——养你的是沅国百姓。”我的语气平静无波,但语义极重,“面临两国之争,殿下不带丝毫犹豫就站到了南楚那一边,说好听点叫做人不忘本,说难听点,不就是沅国皇室这么多年养出了一只白眼狼?你以为南楚王室会信你这只白眼狼不为沅国考虑,一心一意只为南楚谋福?” 六公主听完我的话,诧异地看向郡主,像是在向郡主求证,如今的南楚王室是否真的如我所言,根本不信任她? 郡主只一昧低着头躲避六公主的视线,清了清嗓子化解尴尬道:“单姑娘还真是牙尖嘴利,轻易就挑起了我和公主殿下的矛盾。” 我摊摊手,“我不过是让六公主认清自己如今的地位罢了。” 六公主咬牙切齿,却还是尽量稳住声调,像嘲讽又像只是单纯的问话,“你说本宫该是什么地位?” 我淡淡道:“两国的谈判桌上,德妃一系既坐不上代表的位置,也算不得有用的筹码,对谈判没有丝毫影响,甚至就连斡旋之事,都轮不到殿下你来跟我说话。” 这一点,就郡主得知我的身份以后,邀我进门相商,便足以让我明了——南楚王室愿意听我一个水部侍郎之女要说什么,却懒得听六公主的话,说明南楚王室是真的要把德妃当做弃子了。 六公主冷笑,强撑道:“你当本宫会毫无作为?” “迄今为止,德妃一系所做的事,最严重也就烧毁战船而已,这有什么用?你以为新的战船以后就不会再有?”我轻蔑地笑道:“户部只是抠门,又不是真的穷到拨不出银两再建战船,何况这艘战船建来本就只为试航,若真要攻打南楚,怎么可能只建一艘?” 六公主神色一震。 郡主面上看不出来什么,语气却已经比刚才低沉了许多,“不知单姑娘可否透露一下,水部还打算建几艘战船?” “实不相瞒,因为确实不是什么机密,这件事还真能透露给你们听一听,”我勾勾嘴角,不紧不慢道:“初步的计划,是五艘。” 郡主的脸色沉了下去,“你们一艘战船就可以容纳几千名士兵了。” 言下之意,五艘便是上万,几万精兵强将横渡大江,攻南楚弹丸之地犹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我装作听不懂她语气中的恐惧和忧虑,“这种事情,自然是多多益善。” 郡主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沅国还真是会恃强凌弱。” 我内心一片平静,对郡主说的话没有感到丝毫波澜,“‘恃强凌弱’这个词,对于强国来说,是一种夸奖——况且我大沅兵强马壮,就算不建战船,单单用土去填,也能把通往南楚的路给填平。” “单翎——!”六公主低吼道:“你们沅国简直欺人太甚!” “殿下慎言。”我提醒道:“您是沅国公主,一口一个‘你们沅国’的,好说不好听。” “我?我算什么沅国公主?”六公主自嘲地笑了一声,“宫里的皇子公主都当我是外人,皇位以后也绝对不可能落到哥哥头上,我跟母亲哥哥只有和南楚王室合作这一条路,你却还要生生将其斩断!单翎,你怎会如此恶毒?!” 六公主说的话,倒是我从来没想过的,我以前只当她出于孝道才听从母命,没想到背后还有这般悲凉的原因,虽能得到皇帝的宠爱,却始终不得宫中其他人的接纳,也难怪六公主始终无法将自己融入沅国,把自己当沅国人看待——人果然很难将心比心,我和她都是一样。 “你们蓄意烧毁战船却逃脱制裁,坏我沅国法纪,乱我臣民之心,在我看来——”我盯着六公主道:“你们才是恶毒之人。” 她有她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她有理由不把自己当沅国人看待,我却无法不为自己的国家考虑,这本就是难解的矛盾,而不是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错。 六公主被我说得怔愣半晌,继而凄然一笑,眼里闪烁着点点泪光,泪光渐渐渗出,流至眼角,被她抬手抹去。 然后,她维持着一国公主该有的仪态,悲愤却无奈地最后看我一眼,起身站直,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郡主的视线追随她走出门外以后就收了回来,旋转着手里的茶杯道:“南楚终究只是困兽之斗,我来旭京,本就是想劝她放弃,想开一点,但见她如此上心,始终无法开口——单姑娘倒是歪打正着,帮了我的忙。” 我本来没指望能打探到南楚王室的态度,如今的时机看起来倒是不错,干脆直接开口问道:“南楚接受撤销王爵、俯首称臣的安排?” “沅国的态度已于今晨被我写成信件传回南楚,那些老家伙们最后会谈出什么结果我暂且不知,但我想多半是会答应。”郡主把茶杯放回桌上,“你不过是水部侍郎之女,却敢当面指摘一国公主的错处,足见你们御史台对皇室管制的威力,哪像我们南楚,王室可凭借手中权势轻而易举影响国政,朝野皆是腐败不堪——南楚百姓被他们祸害了这么久,也确实该过几天好日子了,这些终究是大势所趋。” 大势所趋,好在总有人肯接受现实,只有接受现实的人多些,才能尽量避免伤亡。 我跟南楚郡主告辞,起身走出门去,来到檀旆待的房间前,开门走进去,把门合上,细听了一会儿门外的动静确定无人经过,才转身往里走。 檀旆已经泡好了茶等我,不过我刚喝过一盏,此时倒不急着解渴,边坐下边道:“六公主这次是被我气哭跑出去的,你说出了事你担着,这种结果你担得起吗?” 檀旆抿了一口茶,凝眸沉思片刻,继而轻松道:“还好。” 第64章 也不知是不是他托大,毕竟那位是德妃膝下的六公主,皇帝多少得上点心。 我见檀旆一副慢悠悠喝茶、只要不出事就能喝到天荒地老的架势,不禁问道:“你在等人?” 檀旆吐出两个字,“等你。” 我奇怪道:“现在不是等到了,不走?我不渴,不用喝茶。” 檀旆放下茶杯,“因为还有要事跟你说。” 我愈发感到奇怪,“刚才在我家,还有在大街上,那么长的时间你都不说,非要借着看南楚郡主的名头把我带到驿馆来……你怕有人偷听?” 檀旆点了点头。 我闻言立马打开窗从一条缝里往外看,只见街道上人来人往,如往日一般的繁华景象。 檀旆提醒我,“那些人隐藏得很好,不会让你看出端倪。” 我关上窗子坐回原位,“这座驿馆绝对安全?” 檀旆肯定道:“在东平王府掌控之中。” 我调侃他,“刚才在楼下我们要进来的时候,门口的侍卫可不认你这张脸,等你拿出令牌才放行的。” “普通的驿馆就该如此,”檀旆说:“如果看见是我就顺利放行,不是会显得很特殊?引人猜疑?” 啊……听起来很有道理,越是普通才越不会引人猜疑,我就没想到这一茬,看来我果然不适合做奸臣。 我拿出洗耳恭听的态度,“你要跟我说什么?” 檀旆想了想道:“我从许含烟跟贺于兴交换信息开始给你讲。” 许含烟跟贺于兴联络,一开始只是想借庶族之力给我使点小绊子,但是檀旆否决了用我在上元节所许愿望做文章的建议,许含烟也就安生了一阵子。 直到许含烟开始暗中派人查访韩姨娘在进入许家之前的行踪,结果查访的人莫名其妙失踪以后,许含烟才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不敢再碰这块烫手山芋,把查访出的结果交给贺于兴,并且提出把许小五派去检视战船的要求。 两人交换图纸时遇上刑部抓人,夏锦如碰巧路过帮他们解了围这些事我都知道,我不知道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 贺于兴派人根据图纸和许含烟提供的地点在外郡找到了那座宅子,是东南士族陈家的旧宅,而陈家已于十七年前,在一场动乱中合族被灭。 旧宅里的东西要么被烧要么被抢,总之一片空荡破败的景象,似乎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然而碰巧的是,去旧宅找线索的人找了没多久,大地便开始晃动。 这也就是阻止了太子选妃的那一场东南地动,当时檀旆能比宫里还提前知道消息,就是因为一直有人监视着那边的情况。 东南地动带来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陈家旧宅的暗道显露了出来。 找线索的人顺着暗道一路往下,发下陈家旧宅之下一处极大的空间,大约能容纳成百上千人。此外,在这个空间里还隐藏着一个暗格,暗格中的木箱有几本册子,记述着陈家多年以来阴养死士的计划。 这批被阴养的死士自然不可能有画像,但找线索的人从死士名册中发现,某个人的信息跟韩姨娘都对得上。 如果韩姨娘真是陈家之前豢养的死士,也就意味着,陈家虽被灭门,但陈家养的这批死士还活在世上,也许还在为某个人或者某个家族效力。 而且这批死士已经渗透进了旭京城。 那日檀旆本来在跟我一起挑布样,结果被韩敬叫出去,两人说的正是死士的事。 然而韩姨娘身上似乎没有任何破绽,她像一个普通姨娘那般行事,只是能力强了一点,为许智谋求到晋升的机会,掌控了许府的后宅。 就在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韩姨娘身上时,许智掌控了刑部,檀旆得知我到了许府,怕我有危险赶来救援,结果我平安无事,韩姨娘却悄然自尽。 我听檀旆说到这里,也感到奇怪,“为什么?” 檀旆摇了摇头,“只能推测,一个死士自尽,原因不外乎身份败露或者任务失败,就许智所做的事来看,韩姨娘的任务应该就是促使许智烧毁那批卷宗,她成功完成了任务,自尽的原因——就只剩下她的身份败露。” 我诧异道:“控制死士的人知道东平王府在查这件事?” “他们应该也只是推测,”檀旆说:“毕竟我跟贺于兴的联络只在暗地里,没表现在明面上。” “死士韩姨娘的任务是促使许智掌控刑部,烧毁那些陈年卷宗……”我喃喃道:“她怎么做到劝许智完成这些事?做这种事一定会引起御史台注意,许智必然官位不保,他又不傻。” 檀旆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许小五。” 许小五……水下刺杀……我在脑子里把这些线索联系起来,终于想通了原因,“幕后主使用许智的儿女做威胁,逼他做这些事。” 檀旆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许含烟察觉到这一点,让人把许小五派去检视战船,是想告诉幕后主使一个信息:许小五对许家而言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用他来威胁许智没用——她试图通过这个方法保住许小五,然而幕后主使还是动手了。” 许含烟终究不是会沉湎于仇恨的人,在得知许小五没有伤害她母亲以后,她选择尽全力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可惜她没有成功,反被幕后主使利用,差点给自己带来蓄意谋杀的罪名。 “那么,这些事不能在我家说,”我试探着道:“是因为……我家可能也有死士?” 檀旆望着我,目光深沉地道:“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也就是说有可能。 我感到一阵心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之前因为很多细节没有查清,所以我没有告诉你。”檀旆说:“今天跟你说的这些,你可以找机会告诉家里,但一定要注意避着旁人,而且除了令尊令堂,最好不要让第三个人知晓;你姐姐如今有身孕,大哥的意思是先瞒着她,别让她担心。” 我心烦意乱地点着头,脑海中突然闪过表哥誊抄下来的那份卷宗,突然感到呼吸一窒。 檀旆注意到我的异常,挑眉问,“怎么了?” 我抬手揉揉眉心,叹气道:“我家怕是已经惹上麻烦了。” 如果那批死士渗入旭京城,已经到了东平王府都要小心他们探听的地步,那么沅国朝臣的家事,基本也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表哥誊抄的那份卷宗,必定会被发现。 檀旆的意思让我先别急着去卓府,免得把死士的视线引去,找时间做出一副日常拜访的样子,去跟表哥装作寻常聊天一样,偷偷告诉他这件事才最为稳妥。 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活得这般谨小慎微过。 我和檀旆回到家里,两家的长辈居然还在闲扯,不过好在有些进展,听他们说日子已经定下,在今年秋天,金秋时节也能讨个不错的彩头。 我恹恹地听着,因为自己刚刚知道的事情而感到有些疲惫,母亲心思细腻,见我这副样子关切道:“你不会又不想嫁了吧?” “没有的事,我正等不及嫁。”我摇摇头,“许是天气太热让我没什么精神,我先出去洗把脸。” 我出门的时候,感到檀旆的视线一路尾随,直到被门挡住才不得不停下。他一直在查这些事,其实背负的应该比我更多,我不想让他为我过多地感到担心。 我来到后院的井前,自己打了半桶水,把手伸进清凉的井水中,感到自己的精神清醒了大半,然后抬手拍了拍脸,终于觉得舒服了许多。 我低头看向水桶,正准备掬几捧水洗脸,忽然从水中摇晃的倒影里看到,有人在我身后举起一柄匕首—— 我感到浑身冰凉,大脑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思考—— 含冬的惊呼打断了树上蝉声的轰鸣—— “姑娘躲开!” 含冬的声音总算提醒了我,我赶忙躲开那柄刺下的匕首,连滚带爬地从一旁跑出去,然而追杀的脚步声急速跟来,我感到一股濒死的气息,脚下一软,踢到石块栽倒下去。 我的膝盖被磕得生疼,求生的信念已经难以支撑我站起来,我想在死前看一看要杀我的人究竟是谁,于是我回过头去—— 然而含冬已经以一种难以想象的迅疾速度奔来,用身体替我挡下了匕首,我看到那柄匕首没入她的身体时,张了张口,颤抖地喊出一个名字:“檀旆——!” 我不是不心疼含冬的牺牲,我只是知道此时叫含冬的名字也没用,还不如抓紧时间求援。 我的目光向上移动,终于看到了杀手的脸——管家,那个在我家待了几十年,把所有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的管家。 他似乎同样对含冬出来帮我挡住匕首感到震惊,不由得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含冬左手捂着伤口,右手同样拿出一柄匕首,趁着管家愣神的瞬间,狠狠扎进他的胸膛,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 “吉叔,对不起……” 第65章 管家和含冬在我面前相继倒下,我终于感到小腿又有了力气,撑着草地起身,艰难地半爬半走到含冬身边。 我先看了一眼管家,他的伤口在心脏,由于是要害,此时已经没了呼吸,瞪大眼睛仰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确认管家已经无法再伤害别人,我才低头查看含冬的伤势。 她的伤口虽不在心脏,但血液一直从伤口处汩汩地往外流,叫人看得触目惊心。 我拿出手帕,放在她的伤口去堵,发现手帕立马就被鲜血染红。 我从心底感到一阵窒息的绝望,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含冬你撑着点,我马上帮你叫郎中,爹——娘——” 我再次求援以后,窸窸窣窣的响声从前厅传来,应该是终于有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我抬头往前厅望时,感到含冬的手轻轻触碰了我的衣袖。 她的嘴一张一合,似乎要跟我说些什么,但是因为受伤,发不出太大的声响。 我低下头,认真听她讲话,“你要说什么?我听着,如果不是要紧事就先别说,等郎中过来……” “二姑娘……”我听到含冬细微的声音,只能勉强听懂她的意思,“你手头的那件事,别再查了……” 我心中一凛,震惊地望着她,“你知道什么?含冬你知道什么你告诉我!” 含冬望着我,虚弱地笑了下,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世上的所有声音都仿佛在那一刻从我耳中永远消失,我呆滞地坐在原地,看到父母和东平王王妃从前厅赶来,檀旆走在最前,急速奔到我身边,确认我身上没有伤以后,抬头对长辈们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檀旆想把我拉起来,然而我正捂着含冬的伤口不肯撒手,檀旆只好作罢,在我身边半蹲下来,温暖的手掌搭在我的小臂上,陪我一起等着。 含冬伤口处的血浸染了我的手帕,流到我手上凝结成痂,黏腻的感觉提醒我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郎中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赶到,他蹲到含冬身边,伸手探查了含冬的脉搏和呼吸,对我们在场的这些人遗憾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知道没救了,我就是忍不住怀着一点侥幸的奢望。 檀旆起身,抱着我的双肩再次把我拉起来,这次我没忤逆他,由他带着我离开庭院回到前厅坐好,然后等他打来热水,给我擦手。 檀旆帮我把两只手都擦干净以后,抬头望着我,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奇怪道:“你说什么?” 檀旆的瞳孔放大些许,脸上的表情倏然变得万分紧张,嘴唇再次动了动,从口形看,应该是叫我——“小翎?” 我摇了摇头,克制着即将涌出的泪意,“我听不见,檀旆,我听不见你说什么,我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我都已经慌成这样,檀旆就更不能慌乱,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安抚地拍着我的背,把我带进怀里,低头在我鬓角处落下一个温柔的吻,我想他应该是又跟我说了什么,因为我的右耳能感受到他在跟我说话时喷出的暖热气流。 可我还是听不见。 “管家想杀我,含冬为救我而死,她似乎有些武功底子,跑来救我时速度很快。”我把下巴搁在檀旆肩上,想着自己不能这么没用,总得说点什么,“但是含冬临死前劝我别再查手头那件事,所以如果我推断得没错,含冬和管家应该都是死士,只是含冬不忍心杀我。” 檀旆顺着我脑后的长发,一下又一下。 “就这些。”我抬起下巴后撤一点,把额头抵在檀旆肩上,“没了。” 檀旆抱了我许久,直到两家长辈再次回到前厅才放开,他应该是告诉了他们我失聪的事,因为郎中跟他聊过以后仔细查看了我的耳朵。 郎中看完,跟父母说了会儿话,我依旧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后来见母亲拿来纸笔,写字给我看:别担心,会好的。 我对自己会不会再次听见声音并不在意,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这个,但我还是觉得没必要告诉母亲,如今我们家已经卷了进来,我在担心什么她一定明白。 我默默点头。 母亲担忧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家里出了命案,事情必须要上报刑部,但大姨夫和表哥因为本就和我们家是亲戚,所以不得插手此事,他们只能以探望的名义和普通人的身份来看看我如何。 由于我听不见声音,刑部的人干脆把纸笔给我由我自己写笔录,这种事情我也算驾轻就熟,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尽数写下,但是小心隐瞒了含冬告诉我的话,以及我自己的推断。 刑部会不会还有幕后主使的耳目,我尚不能确定,稳妥起见,还是只告诉表哥的好。 我写完笔录以后,来到檀旆面前,背对着其他人对他指了指表哥,问道:“之前在驿馆,我说想问的事,现在可以问吗?” 檀旆环视一圈四周,指了下我,又指了下隔壁的小间。 我猜测着他的意思,“你让我先进去那里?你帮我叫表哥?” 檀旆点头。 我说:“好。” 我听从檀旆的安排,尽量避开其他人的视线,闪身进了隔壁小间,在里面等了片刻,檀旆带着表哥如约而至。 我在等他们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纸笔,现在表哥进来在我对面坐下,我把纸笔推向他,“上次你让我帮忙带回家的卷宗,现在还在吗?” 表哥看上去有些震惊,似乎没料到我会正好问到他这件事,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提笔在纸上写下:昨日失窃。 果然。 我对表哥道:“看来你的直觉没错,那些卷宗一定隐藏了什么重要信息,让幕后主使不惜代价也要销毁。” 表哥赞同地点了点头。 现在线索中断,我却反倒有些庆幸,那些死士没有再用杀人这种方法来威胁卓家。 这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想造成过多的杀戮导致引火烧身,又或许是因为……我无比期待的原因,就是卓府没有死士。 大姨夫和表哥于刑部任职,经常会有事涉朝廷机密的情况,所以家里请的丫鬟厨娘小厮帮工等都会经过细致的筛查,绝对要保证身家清白,这或许让死士难以渗入。 我转向檀旆,“含冬和管家隐藏身份的事情,可不可以告诉表哥?” 死士的事毕竟是檀旆派人查出来的,该不该告诉表哥,该由檀旆来决定。 檀旆思虑片刻,没有让我开口,而是自己跟表哥说了起来,表哥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愈发显得震惊。 檀旆说完以后,表哥马上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句话,调转方向往我这边推过来,严厉地瞪着我,眼中闪烁着不容置喙的目光。 我低头去看,倒是不觉得意外,表哥会写这句话,我也早猜到了。 表哥写的是:安心静养,不要再管。 我摇了摇头,“表哥,我变成这样不是因为害怕或者忧思过重,只是因为生气——这些人为了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已经杀了太多人,我们如果稍微显露出一点退缩的意图,只会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我要让他们明白,无论如何,这件事我都一定要查下去。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今天这样暂时性的失聪,只有让真相浮出水面才能让我恢复。” 含冬临死前劝我的话,我没办法答应她,我一定要为所有人讨回一个公道。 表哥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劝,然而看到我坚定不移的目光,他无奈叹了口气,算是最终默认了我的做法。 表哥把我的想法转述给父母以后,家里的其他人都不再劝我,任由我去查刑部的卷宗。 听不见声音以后,我变得能更加集中注意力于手头的事,许多细小的线索都在我眼前慢慢被串联,失聪对我来说,似乎反而成了一件好事。 那批被烧毁的卷宗,虽然现在已经不知道里面的内容,但可以从缺失的部分推断,卷宗多集中于竟宁元年到二年这段时间。 这段时间,朝堂内发生的最大的事,就是随太、祖开国的士族蒋氏离京。 如果如今的事件都与蒋氏离京有关,最后的结果,难道又是与士庶争端有关? 我捂了捂脸,感到一丝头疼,视线从指缝中看出去,却看到了表哥和卓梦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此时我身在卓府,所看的卷宗都是由表哥从刑部带回的副本,他不放心我再去刑部。我刚才看得认真,也不知卓梦何时进来,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但这么多天以来,我已经把自己读唇语的本事练得七七八八,看得懂他们口中大部分的话,至于剩下的,连蒙带猜,也能拼凑出全貌。 卓梦说的是:哥,你是不是怀疑徐子烨? 表哥把手背在身后,一脸无奈,说:卷宗确实是在他来过卓府以后失窃,说明有三种情况,一是这两件事碰巧凑到了一块,二是徐子烨盗走卷宗,三是有人蓄意扰乱视听就是要把脏水往徐子烨身上泼——如果真是第三种情况,你现在不该来怪我怀疑徐子烨,而是该担心徐家惹上了麻烦。 第66章 卓梦深吸了一口气说:那这个泼脏水的人实在是太不了解徐子烨了,徐子烨绝对不会杀阿尧。 表哥肃容道:我也希望如此。 卓梦听表哥说完,平复好情绪,揉揉略微有点发红的鼻头,转身走了出去,看方向似乎是准备出门散心。 “杀阿尧?”我不禁有些怀疑地问表哥,“卓梦刚才说徐子烨不会杀阿尧?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我读错了唇语?” 表哥回头望我一眼,眉眼间盛满的忧虑和无奈证明我没有读错,他望着我道:你怎么还这么费心,都说了让你安心静养。 我忽然明白,他只是想趁着我听不见的机会,干脆隐瞒我一些事,让我少担心一点罢了。 表哥见我依旧望着他,一副准备刨根问底的架势,无奈坐下,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递给我看:三日前,司空尧随母上山游玩,途中失足跌入山涧,尸首已由司空家派人收敛,当天一同游玩的还有徐子烨及其母,除司空尧以外,其他人均毫发无伤。 司空尧死了,而动手的人有可能是徐子烨,这让卓梦如何接受? 卓梦自从进入书院的当天就与徐子烨和司空尧相识,三人一直是亲密无间的玩伴,就连姐姐婚礼当日,这三个都是一起去逛的东平王府后院,碰上我和檀旆后,檀旆还亲自送了他们想吃的糕点。 那时的他们在我眼里就是一群孩子,像我和夏锦如魏成勋一样拥有书院同窗的情谊,不,他们甚至更好,他们之中根本没人在乎徐子烨的庶族身份。 即使是我,也不相信魏成勋有朝一日会害夏锦如,更何况是他们。 然而不相信是一回事,线索的指向却是另一回事,如果有一天所有的线索都告诉我魏成勋杀了夏锦如,我恐怕做不到卓梦这般坚定。 卓梦的坚定,我又不知是好是坏。 我抖了抖手里的卷宗问表哥,“许智为何要烧那批陈年卷宗的原因,你已经查出来了吧?” 表哥沉默着点头。 他查出来却不告诉我,除了不想让我担心以外,还有其他原因。 陈家培养死士的年头甚早,最晚肯定也在二十年以前,因为我家的管家就是在二十年以前进的单府。 这批死士渗入旭京,搜集着所有朝臣家中的情报,朝臣中若有手脚不干净的,所做的事必会成为被用来要挟的把柄。 十七年前,幕后主使利用这些把柄威逼手脚不干净的朝臣污蔑蒋氏,但不是人人都有极好的伪装技能,他们虽然奉命说一些谎话,却还是让负责询问的刑部官员看出了端倪。 因此,那批卷宗上留下了一些痕迹——询问者问受审者是否受到威胁,受审者说没有,可询问者发现受审者神情不对。 许智烧毁的,正是这些记录了蛛丝马迹,可以用来证明当时朝臣正受到威胁的卷宗。 将所有线索整合起来,便可得出一个结论:幕后主使十七年前以污蔑的手段把士族蒋氏驱离旭京,却在十七年后被东平王府查到了线索,为了毁灭证据,幕后主使启用死士,做了这一系列的事。 会做这种事的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庶族,因士庶争斗而不择手段,豢养死士以驱逐政敌。 庶族之中嫌疑最大的又是徐家,十七年前的朝堂之上,跟蒋氏政见不同分歧最大的就是徐家,而且徐家也有能力和财力供养陈家留下来的死士。 之所以不怀疑庶族领袖东平王府,是因为那时东平王尚在漠北,与异族对峙,未封王爵,未入朝堂。 但东平王如今毕竟是庶族领袖,当年权势最大的士族蒋氏离京,朝堂只剩一群掀不起风浪的小虾米,也给东平王府势力的崛起以可乘之机。 最后的结果若查到庶族这边,东平王会秉公处理,还是纵容包庇,谁也不知道。 以单家和东平王府的关系,表哥也不能主动告诉我这些,否则便是有违刑部条例,泄露机密。 表哥只能尽己所能,让我知道能知道的事,不让我有被瞒着的无力感。 “我……不查了。”现在我总算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表哥的难处,也知道了不该再任性,便把卷宗收起来放好,推给表哥道:“这几日,给你添麻烦。” 表哥拍拍我的头说:没有的事。 我只是遗憾不能亲手帮含冬报仇——死士这种职业,世上本不应该存在,而所有利用死士为自己图谋私利的人,都该受到沅国律法制裁。 我辞别表哥以后牵着马走出卓府,发现卓梦也没走远,正蹲在门外逗弄一只白色的大狗。 那只狗伸出舌头哈着气,尾巴兴奋地摇晃,乖巧地任卓梦抚摸,不断用头拱卓梦的手,把脖颈处的铃铛带得叮当乱响。 我走过去问卓梦,“这只狗是……” 卓梦听到我的声音,侧过身来看向我,脸上挂着泪痕,嘴角拂过一个苦涩的笑,我从她的口形中读出回答:是阿尧家的大白,它一定是找不到阿尧,才来找我。 去世的人再回不来,只留下曾经照顾过的宠物还在思念。 我和司空尧拢共没见过几回,更谈不上有多深的情谊,我会伤心,只是因为看到卓梦伤心。 她以前和徐子烨司空尧在一起时,快活得仿佛没有任何忧虑,如今却形单影只,看了叫我心疼。 我正看着眼前的景象,不远处一个小丫鬟急忙跑了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小丫鬟愧疚地对卓梦行礼,嘴里似乎是说着抱歉不小心让大白跑来添麻烦之类的话,卓梦回了句无妨,收回抚摸大白毛发的手。 小丫鬟招手叫大白回去,大白看看她又看看卓梦,略带一点不舍地跟着小丫鬟离开,期间还不停回过头来看卓梦…… 卓梦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收回目送大白的视线,转过身来对我道:二表姐,我送你回家。 我笑道:“我哪里用得着你送?” 她坚持说:现在你听不见了,需要人照顾,走吧,我送你回家。 卓梦仿佛突然之间成熟了许多。 我无法拒绝她的好意,答了一个字:“好。” 卓梦把我送回家以后跟我父母聊了几句,而我则累得打着哈欠回房睡下,连日来我一直精神百倍地查看卷宗,从未有过今日的疲惫。 党争之事早在前朝就已出现过,政见不同的双方为了各自目标而不择手段,空耗国力,导致整个王朝被倾覆,无数人命丧其中。 本朝开国以来,太、祖吸取教训,痛定思痛,便严禁党争,且不许朝臣结党营私,只要稍微有点士族风范的,都会对子女行此种教育。 然而党争虽未出现,士庶争斗却成了新的问题。 皇后对我有偏见时,就曾问过我以后单家站哪边的问题。 其实若真要选边站,那士庶之争只怕和党争没什么区别,所以我答,单家不会选边站,只会站在为国为民的一方。 可惜这样的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懂。 我本来庆幸士庶争斗没上升到杀人的地步,如今看来终究是我见识太少,杀人这件事还是来了,且以一种来势汹汹的姿态。 旭京城……这座原本平安繁华的都城,还会发生多少命案?还会有多少无辜者死去?何时才能到尽头? 我越想越觉得困倦,因为听不见任何声音,倒是很轻松就进入了梦乡。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是这般精神恹恹,由于父母担心我出事,总把我留在家里不让我出门,我便干脆在房间里一直昏睡,吃饭时再起,整个人也变得愈发懒散。 不过好在我有位武功高强的未婚夫,他休沐那天,到我家来找我,说带我出去玩。 有檀旆保护,父母自然放心许多,任他带着我出了门。 檀旆问我想去哪儿,我说想去江边吹吹风,他便带我到了战船沉船处的岸边,我说你是真不怕我心情不好,檀旆叹了口气说:拦不住你,你肯定还是想查,嘴上说着想去江边吹风其实不就是来这,别装不情愿了。 檀旆真是深得我心。 “其实也没什么好查的。”我和檀旆牵着手沿河岸慢慢走,江上吹来的清风让我脑子变得清醒许多,“战船为何会沉为何起火都已查明,用不着下水。知道战船试航路线的人多,就算刺客不知道,只要能提前得知战船会原路返航就可以推测出路线,在返航时下水埋伏……现在能想办法查探的,恐怕就是那群刺客会在何处上岸,如果上岸的时候正巧被人看见就好了。” 但是刑部明察暗访了这么多天没有任何结果,只能说明没有人看见,这群刺客把自己的行踪处理得太过干净。 河道沿岸有长达百里的茂密树林,刺客上岸以后往树林里一躲,便再难以追踪,范围太大,派人搜查不会有任何结果。 “算了。”我终于放弃思索,把头靠在檀旆肩上蹭蹭,“不查了,等刑部出结果。” 檀旆把头偏过来低下好让我能看清他的口形:你说的,可别后悔。 “后悔你再带我来啊。”我眨巴着眼睛望他。 檀旆垂眸望着我,冷漠地吐出两个字:无赖。 看檀旆对我无可奈何绝对是我生平乐趣之一,我一见他这个样子就觉得开心。 我笑着环顾四周,欣赏江边的风景。 正逢夏季,江边草木都长得特别茂盛,绿草如茵,远望便可见生机勃勃。 我的视线却忍不住在一处奇特的草地上停下。 那片草地与周围的草地不同,显得格外茂盛,这也就算了,毕竟不是所有草地的草都能分布均匀——那片草地更让人觉得奇特的地方是,它呈现出一个较为规整的矩形,仿佛被人精心布置成了这样。 这里是城郊,不像旭京城中需要对草木种植进行规划,一片杂草而已,根本用不着浪费精力。 然而它还是长成了这副样子。 我扯扯檀旆的袖子引起他的注意,指着那块草地说:“我们去那里看看。” 檀旆顺着我指的方向一望,不禁严肃地皱眉,对我点点头,牵着我向那片草地靠近。 我越往前走,一种奇怪的感觉越强烈:真相仿佛近在咫尺,就等着我去揭开。 我和檀旆走到那片草地面前,愈发确定这里非同寻常,这里的每一根草都泛着莹莹的绿色,仿佛吸足了养料喝足了水那般青翠欲滴,和周围被烈日烤得有些蔫头塌脑的普通杂草形成鲜明对比。 我蹲下去抚摸草皮,发现这里的草皮居然是刚种上不久,不是自然生长在这里! 这种方法,只能是为了掩盖草皮之下的东西。 我拨开草皮,看到其下新翻出来的泥土,更加确定这里被埋了什么东西,拿起一旁的石块开始挖掘,檀旆看我一眼,最终放弃阻止我,也拿起一旁的石块去稍远些的地方挖掘。 埋东西的地方不确定,我们各自多挖几处,能找到的几率大些。 等我换到第三个挖掘的地点,汗水已经顺着我的脸颊滴落进泥土,然而我感觉不到累,我恨不得自己能再挖快些,最好能有个铁锹…… 挖着挖着,我突然停下了动作。 “檀旆……”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只能尽量稳住,“你过来。” 檀旆闻声走了过来,低头看我指给他的东西——那是一片衣角,穿在人身上的一片普通一角,露出了一点,其余还深埋在泥土里。 檀旆把我手中的石块取走丢开,认真地望着我说:别挖了,等刑部的人过来。 我忙不迭点头,我也害怕继续挖下去会看到我不敢看的东西。 驿站离这里不远,骑马到驿站,派人传消息回刑部,再带刑部的人回到草地前不过用了一个时辰。 表哥没空责怪我又来查这件事,找了几个壮劳力带上铁锹,三下五除二就把草皮之下的坑挖了出来。 檀旆和表哥都不让我过去看他们挖坑,只让我远远在一旁等着,然而等那个坑被挖开后,散出一股浓浓的尸臭味,我不用看也能猜到坑里埋的是什么。 不知为何,魏成勋被刑部官员派人叫了过来,他到时遥遥望我一眼,满脸的莫名其妙,看来对自己被叫到此处摸不着头脑。然而我也不能给他什么答案。 表哥、檀旆和魏成勋三人站在坑前,全都一脸严肃地讨论着什么,我离得太远读不了他们的唇语,只能看到檀旆和魏成勋都相继点了点头。 我脑中飞速思索着:把檀旆和魏成勋叫过去……是为了确认死者的身份?但现在是盛夏,尸体肯定早已腐败不堪,他们最多就能看看尸体上的衣服,看尸体上的衣服……檀旆和魏成勋能来确认的只有……战船试航那天,和他们交过手的水下刺客…… 檀旆完成了例行的询问和回答,先往我这边走来,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想安抚我,故意显露出一副轻松的神态,然而不等他开口我就先问道:“坑里埋的,是那天和你们交手的水下刺客?” 檀旆眼见没能瞒住我,只好诚实地回答:衣服是那些人没错,但是脸看不出来,尸体已经腐烂,身份不好确认。 但如果不是他们,就意味着要找到别的尸体穿上刺客的衣服,扮成他们的样子,这种方法实在太过麻烦,而且很没必要。 水下刺客是被派来刺杀许小五威胁许智的,说明他们跟那群死士的身份很有可能一样,既然是死士,为豢养他们的人去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完全用不着再找别人。 幕后主使每行一步,都把后事处理得干干净净,保证每一个知晓计划的人都成了死人。 “所以……”我担忧地问,“线索又断了?” 魏成勋从檀旆身后冒出,张口说了什么,但他语速太快,刚才又一直被檀旆挡着,我没看见,只好又问了他一遍,“你说什么?” 魏成勋诧异地盯着我,像是不敢相信我如此耳背,檀旆帮我说明道:小翎暂时失聪,说慢一点,让她看见你的口形,她就能明白意思。 魏成勋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喊得这般大。 听不见声音以后,我无法控制自己出口的音量,别人提醒了也难以保持在一个合适的程度,干脆不再去管,“你刚才到底说什么?” 魏成勋道:我说,线索没断,那个坑里面,发现了徐家的令牌。 第67章 “一个懂得把所有痕迹都处理得干干净净的人,会疏忽到在埋尸坑里留下一个指向性过于明显的令牌?”我觉得自己仿佛听了个笑话,“这未免太匪夷所思。” 表哥听到我的话,随之走了过来,在我面前站定:你说的有理,但刑部办案讲究的是证据,既然留下了线索就一定要去查证,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刑部以前处理的案件之中,不是没有过处处小心谨慎的罪犯在最后露马脚的例子。 刑部办案不能只凭逻辑,毕竟现实中的事不一定会时刻符合逻辑。 表哥背过手劝我道:行了,没事就赶紧跟中郎将回去吧,大热天的在这儿闻尸臭,别熏出病来。 我其实还想多嘴问一句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卓梦,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没必要,卓梦之前没因为徐子烨有杀司空尧的嫌疑而变得不冷静,现在这些事只会让她更加确定有人要陷害徐家。 于是我乖顺地点了点头,和檀旆一同离开,魏成勋则在半路与我们告辞,回了他自己家。 檀旆把我送到家门口,说他不跟我进去了,他还有事要忙。 我知道他平日里事多,难得休沐又是来陪我散心,便不敢再打搅,点头表示理解。 然而檀旆没急着走,我转身准备回去时,他握住我的手没松,我被惯性带了回去,不得不再次面对他。 我奇怪地瞧他,不知他要跟我说些什么。 檀旆站在我面前,认真地望着我:刑部的条例我明白,与之有利益牵扯的人都不可以被告知案件细节和查访进度,但是小翎,排除公事上你不能跟我说的以外,其他方面,你可以尽量信任我。 事涉庶族徐家,东平王又是庶族领袖,我的确有很多话憋着不能和檀旆说,他能理解我是好事,但檀旆话里的后半段……我仔细想了想,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的家族利益跟我有冲突,你会选择站在我这边?你会这般色令智昏?” 檀旆神色无奈,抬手在我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见我吃痛,他脸上恶作剧成功的笑意一闪而过。 我赶忙捂着脑门愤怒地瞪他,以眼神质问他到底是何意。 檀旆气定神闲地望着我道:东平王府矗立于朝堂不倒,靠的是自家军功而非庶族支持,即使真有庶族中的某支做了有违沅国律法的事,也犯不着为了这一支而去乱沅国法纪,我们不受任何人掣肘。 心怀坦荡者方能无畏无惧,奸臣做到檀家这个地步,真可谓前无古人,也不知以后会不会有来者。 我心下敬服,讷讷点头,“知道了。” 檀旆放开我的手道:进去吧。 我听话地转身走进家门。 和檀旆从江边回来以后,我不再恹恹的没有精神,晚间还多吃了一碗饭,母亲看得舒心,跟父亲讨论以后要不要多叫檀旆跟我出去逛逛,说完又后悔,说我和檀旆还未成婚,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 父亲揶揄我道:他们没定亲前也没少过来往,现在还矜持什么? 母亲笑着说是,是她自己多虑。 好在我现在听不见声音,可以装作没看见他们的口形来躲避调侃,继续安心吃我的饭。 吃完晚饭以后我便回到房间,看了会儿书安心睡下,睡得十分安稳,梦里都是和檀旆牵着手在江边闲逛的景象。 这一次我是真的安心等待刑部的侦查结果,不再想着去做些什么,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安心,总觉得真相即将浮出水面一样。 刑部有表哥和大姨夫在,出结果的速度很快。 根据埋尸坑中尸体的腐烂程度,和坑上那层草皮的生长情况推测,这个坑挖成的时间少说也在十天以上。虽说河边鲜少有人,但埋尸这种事不见得会有人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做,肯定都是趁着夜色来。 城郊的农户大体排查过一遍,没发现异常,反倒是城中的排查先有了进展。 据城门守卫回忆,十五天前的深夜,确实有八个人错过了城门关闭的时间需要进城。 这八个人自称是徐家家仆,身上还带着令牌。守与此同时,城里自称是徐家门房的一人也正好过来,承认这八人是奉命出城办事,料想着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家里让他这个门房特意到城门处相迎。 因为双方言辞一致,守卫也没多问,打开城门让人进来,但毕竟是晚归,需要在守卫处登记一下姓名。 听说要登记姓名,那八人面露犹豫之色,门房笑着说:“他们都不识字,我来帮他们写吧。” 守卫没多想,把笔递给门房让他写了,同时随意打量了一下那八个人,发现他们裤脚和鞋面都沾满了泥土,像是从哪里刚挖了坑回来。 守卫多嘴问了一句他们出城去做什么,八人倒是答得很快,说是奉主家之命,出城去给一座新修的宅院植树。 旭京城中,家里但凡余钱多的都会在城郊置办一间宅院,平日里去城郊游玩歇脚,或是错过了时间被关在城门外,怕麻烦便在外面的宅子住,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这些余钱再多点的,又会在宅中植树,布置一番,方显得雅趣,守卫对此有也所耳闻。 所以守卫接受了他们的解释,等门房登记完名字就放他们回去了。 但刑部拿着记下的姓名到徐家去查,只有少数几个最为普遍的姓名能查到,比如“王强”之类,却是与本人根本对不上号。 刑部没辙,只好把守卫叫过来,将徐家的人一一辨认一遍。 但事情发生在十五日前又是深夜,守卫早已记不清那些人长什么样,即使看过徐家所有人也没能分辨出来。 不过这样一来,当晚守卫叫那些人登记姓名,那些人面露犹豫之色也就能说的通——不一定是因为他们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而可能是他因为们不能透露真实姓名,正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门房这才帮他们写了假名蒙混过去。 出现这种结果,徐家故意隐瞒或者别人故意冒用徐家名讳的可能性都有,刑部只能顺着线索继续往下查,把徐府暂时封禁,由刑部派人,每天过去问话做笔录。 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事情没有丝毫进展。 经过这么多的事,我已经大致明白,幕后主使比我们狡猾太多,查证中遇上的所有问题,他都给了我们一个貌似合理的答案,但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走,只能走进死胡同。 卓梦把这些查证的结果带给我看,我看完以后,不禁闭上眼睛陷入沉思:不顺着幕后主使的思路往下走,又该如何打破眼前的僵局? 夏日的房中闷热,感受不到一丝凉意,屋外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卓梦在这一片沉寂中开口道: “二表姐,大白来找我那天,它脖子上挂的铃铛里隐藏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是阿尧的字迹,写着‘我意已决,生死勿念’,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不该是在她出事以前放进去的,所以如果我猜得没错,阿尧可能还活着。 “我把这件事告诉小姨夫,小姨夫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让我写了一张‘突破樊笼,亦可求生’的纸条,以去司空家悼念为由,把纸条放进大白的铃铛。大白仿佛受人命令一直在等这件事发生一样,等我把纸条放好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现在我心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想去验证,但小姨夫不同意我参与其中,说我还小,让哥哥或者你来……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呀,况且出事的还是我朋友,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不过小姨夫现在出去了,你又听不见,我已经跟你打过招呼,就不算擅作主张了吧?要是小姨夫责怪起来,你可要帮我担着点。” 卓梦背对着我说完这些话,我听完以后不禁叹了口气,道:“你想去司空家?我跟你一起去。” 卓梦仿佛见鬼般惊恐地回过头来,“二表姐你什么时候能听见了?!” “就在你刚开始转过身背对着我说话的时候。”我整整衣裳站起身来,“你去司空家总得有个理由,每次都说去悼念,难道不会惹人怀疑?这次就说我代单家前往悼念,你陪我过去。” 卓梦跟着起身,伸出手还想再拦我,“二表姐……” “你一个人去司空府太过惹眼,我在,多少能帮你打些掩护。”我推开她的手,大步跨出房门,回头看一眼呆在原地的卓梦,“还不快走?” “可是……” “今日你若想要我不拦你,那你就先别拦我。” 卓梦闻言,不再多言,忙不迭跟上。 来到门口,我的脚步逐渐放慢,想了想,还是叫来门房,“去一趟东平王府,告诉二公子,我跟表妹去一趟司空丞相家,悼念丞相家的小女儿,二公子如果有事,去那里找我。” 门房立马领命离开。 檀旆说我可以信他,那我就毫无保留地信一回。 我意已决,生死不论。 第68章 卓梦经常来找司空尧,丞相家的门房认识她,不需要通传就可以进。 我父亲多年低调行事,很少与司空丞相私下有来往,我也因此很少来丞相家,所以自认对司空家的门房来说算是面生,本想在外等他们进去通传,不料卓梦帮我介绍了一句: “这是我二表姐。” 丞相家的门房便立刻知晓了我是谁——“原来是我家公子在书院的同窗,单家二姑娘,姑娘请进。” 我诧异道:“我与你家公子是同窗没错,可我也没经常来,你怎知是我?” 门房答道:“年前的时候,夫人想给姑娘和我家公子议亲,碰巧听说了一些姑娘的事迹。” 原来司空逸轩当时说的话不全是开玩笑,司空家居然真的想过给我和司空暻议亲……真是乱点鸳鸯谱。 不过如今也算帮了我的忙,我听了没再多话,对门房颔首致意,和卓梦一道走了进去。 门房已经叫小厮先跑进去打了招呼,出来迎接我和卓梦的正是司空暻。 作为京中有名的美男子,司空暻永远都是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亲妹的离世只给他身上增添了一股阴郁的气质,并未让他显得有多憔悴。 互相行礼之后,司空暻说:“家父家母忧思过度,已经回房歇息,不便出来迎客。” “我和卓梦都是晚辈,本就不好打搅丞相和夫人。”我说完,又补了句场面话,“公子节哀。” 司空暻似乎是笑了笑,“好歹也是书院多年同窗,何必与我如此客套?” 他说完,引着我们向灵堂走去。 灵堂正中摆放着黑色的棺木,梁上皆以白纱装饰,四周沿墙角放着一圈冰块,将整个灵堂变得凉爽异常,仿佛步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夏日炎热尸体容易加速腐烂,在灵堂放这么多冰用来避免腐烂以后尸臭味散逸,也算说得过去。 我和卓梦各上了一炷香后,卓梦突然面露尴尬之色,对司空暻道:“司空大哥,我……想去方便一下。” 卓梦来司空家来得勤,司空暻和她也算混得脸熟,听她这么说便温和地回道:“去吧。” 卓梦忙不迭小步奔出了灵堂。 司空暻目送卓梦离开以后,转头问我,“要不要去前厅等你表妹?等她回来,我派人告诉她到前厅来找你。” “没事,卓梦应该去不了多长时间。”我说:“我就在这里等,正好我也有话想对阿尧说。” 司空暻挑眉,“你叫她‘阿尧’?” “卓梦这么叫,我便也跟着叫了。”我反问道:“不可以吗?” 司空暻不置可否。 我知道“阿尧”是跟司空尧关系亲密的人才叫的小名,我跟她并非熟识,确实很少用这个称呼,但我如今要用跟她说话的借口留在这里,直呼“司空尧”,岂不是显得太生分。 两个生分的人,生前都甚少交流,死后哪里还会有话要说? 司空暻作为司空尧的哥哥,对司空尧的了解肯定比我深,我骗不了司空暻,也没必要骗他。 我望着司空尧的灵牌,平静地开口,“阿尧,上一次见你,已经是很久以前。那是今年开春,我姐姐大婚,你来贺喜,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士庶联姻,本就不被人看好,甚少得到祝福,你代表司空家前来,是一件很难得,又很好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你这样的性子,陛下才会想到,给你和徐子烨赐婚,想通过你们的婚事,进一步消解士庶间的矛盾——你那么美好的一个小姑娘,又与徐子烨青梅竹马,这本该是一桩佳偶天成的婚事,谁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么多变故。 “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从那天以后,从卓梦口中听到的,都是你又生了病,精神不好的消息,直至你出事那日。我想你身上一定发生了许多事情,心病难医,却不知这心病是否和徐子烨有关。 “士庶之隔没有给我姐姐和姐夫造成阻碍,我以为你应当更用不着担心,你的家人都这么爱你,不可能不依着你。而且有司空家作为后盾,你如果嫁入徐家,也不可能会受欺负……可你还是未曾如愿,世人心中的成见,真是难解……” 司空暻在我身旁嗤笑了一声,“你居然以为是士庶之隔的成见造成今日之局面,看来在你眼中,我司空家还真是难以想象的庸俗。” “那是什么造成了今日之局面,”我目视前方,不转头地问,“公子可否为我解惑?” 司空暻语气一顿,转头望着我的侧脸,“你能听见?” 我继续问,“公子何时知道我之前失聪?” 周围霎时间陷入静默,静得仿佛能听到人的呼吸声。 我转头看向司空暻,“我周围除了含冬和管家以外,还有司空家的耳目?” 司空暻神情一滞,继而满脸不屑道:“我没有往别人家放耳目的习惯。” “刑部最近在查的案子,跟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有关,为了隐瞒事件真相,有人启用了在旭京城中潜伏多年的死士,以家眷的性命威胁朝臣,替他做事。”我平静地叙述完以后,问道:“阿尧之所以丧命,是否因为司空家也受到了威胁?” 司空暻思虑片刻,答道:“是。” 我好奇道:“不知是用阿尧的性命威胁司空家做什么?” 司空暻冷冷道:“让司空家继续与东平王府作对,打压其势力。” “我差点就信了。”我语气嘲讽道:“许智被逼烧卷宗,是为销毁线索,我被人暗杀,是为阻止我继续查访,所有参与计划的死士都被灭口,是为了不引火烧身——让司空家与东平王府继续作对?这与当年那件旧事有何关联?” “我怎知有何关联?”司空暻不耐烦道:“那张威胁司空家的纸条某日莫名被摆到我案上,不知来历不明时间,你要我给你分析那人的意图?” 我啧啧感叹,“公子真是厉害,该给理由的时候给理由,不该给理由时便不给,反应很快。” 被威胁的人本就不可能清楚幕后主使的意图,我有此一问不过就是为了套话,然而司空暻没有为了给自己摆脱嫌疑而去编造一个合理的借口,的确把自己的身份想得很清楚。 “单翎,”司空暻讥诮地望着我,“这里不是刑部大牢,在场的也只有你我二人。” 他说的不错。 这里不是刑部大牢,没有刑部的官员旁听,我就算把话都套出来,只要没有实际证据,司空暻抵死不认,就不起任何作用。 “但我多少知道了一件事情。”我笑眯眯道:“多谢公子为我解惑。” 司空暻冷笑一声,“你能知道什么?” “司空家没有能力颠覆如今的沅国朝堂,就终究还是要受沅国律法的制约。”我摇着头啧啧感叹,“困兽之斗,果然叫人烦躁。” 逼迫蒋氏离京的不是徐家,而是司空家,其背后的理由我大概能猜到。 当年蒋氏因随太、祖开国而迁至旭京,从偏远之地排不上号的一支士族,一跃成为旭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士族之首,作为旭京城中本地的士族司空家,哪里有不眼红的道理。 为了把蒋氏驱离旭京,司空丞相动用死士的力量污蔑构陷,终于成功把蒋氏赶回族地,本可就此太平无事。 然而曾经做过的事情,哪里会不留下痕迹? 为一己私利构陷朝臣,这种做法已经与党争无异,是自太、祖起就明令禁止的行为。 这件事如果被查出来,丞相一家,轻则流放,重则处死,总之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权衡利弊之下,还不如用当年的死士再拼一把,将一切线索抹除,好保住丞相家如今的荣耀。 他们确实成功了,毁灭了一切证据,杀掉了所有执行计划的死士,并且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司空家的实力不足以颠覆这个王朝,就还是只能以沅国律法的标准评判,好在这个标准也很好利用,抓不到实际证据,一切不过我的推测而已,做不得数。 而且要不是卓梦告诉我司空尧可能没死,我甚至都做不出这样的推测。 只有知道司空尧没死,我才能想到唯一的那个可能,就是司空家为了不让刑部查到自己头上,为了让司空家也变成这件事的受害者,做出被威胁的假象,贼喊捉贼。 我没有把这些都明说出来,只是给了一句模糊的“困兽之斗”,但我想司空暻应该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他此刻选择闭嘴不言,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理我。 我现在简直一点话都憋不住,再接再厉道:“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幕后主使是你,可惜你不能问,问了就会暴露幕后主使真的是你。当然,我这么说也许只是为了套你的话,可能我不确定幕后主使是不是你——” “单翎,”司空暻倏然打断我,“你表妹是不是去得太久了?” “有吗?”我环顾四周,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个灵堂真冷,能不能少点冰块?” 司空暻望了一眼门外,严厉地瞪我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第69章 司空暻刚踏出屋外,卓梦就带着一脸懵懂好奇的表情回来。 看到司空暻略显焦急的步子和瞪大的双眼,卓梦甚是无辜地发问,“司空大哥这是要去哪儿?” 别说司空暻,连我都很震惊——司空丞相家这么大一座宅子,卓梦居然这么快就探查完?猴王的称号还真不愧是虚名…… 司空暻看看卓梦,又转过身来看我,似乎是想从我的表情上发现什么端倪,然而我已经及时换上了一副“我早说我表妹出去没什么猫腻你偏不信”的淡然微笑。 司空暻狐疑地看着我和卓梦,正紧皱着眉头犹豫时,府里的小厮跑过来,凑到他耳边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 司空暻听完以后,眉头皱得更深,但总算暂时不再管我和卓梦,跟着小厮大步离开。 卓梦目送司空暻走上回廊,转过脸来心有余悸地望着我,我一看她这样子便知出了事,忙问,“怎么了?” “大白带我去了府里一处隐秘的院落,居然是我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的地方——院门口有侍卫把守,我想翻墙进去的时候被他们发现,对于我这样擅闯的人,这些侍卫直接动用了弓箭。”卓梦紧张道:“我知道若是朝堂机密,兵部会允许士兵带武器帮朝臣镇守家宅,擅闯者格杀勿论,可那些人根本不是士兵,这一点都不正常。” “的确不正常……”我喃喃道:“连东平王府这般,因涉及军机要事而守卫森严、可以自备刀兵的地方,见我擅闯都没跟我亮过剑……丞相再怎么说也是文职,弄得这样森严谨慎,不像保护机密,倒像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卓梦因我的话而转移了注意,好奇地问,“你擅闯过东平王府什么地方?” “二公子檀旆的书房……欸这不是重点——”我赶紧把话题掰回来,“你觉得阿尧在那个院子里面?” “我往大白铃铛里塞了张纸条,它立马就往那个院子跑,绝对是那里没错,可惜我被人发现一路追踪,没能进去看。”卓梦看到司空暻彻底走出视线,确定他再看不到我们这里,举步走进了灵堂。 “你甩掉了那群侍卫?” “哥哥帮我引开的。” 我跟着卓梦走进去,听到这话心下一惊,“表哥也来了?!” “我猜多半是家里故意瞒着我们两个,应该是所有人都来了。”卓梦说着,走到灵堂中央摆放的棺木前。 我看着卓梦的动作,不禁有些莫名,“你要做什么?” “确认阿尧没死不一定非要见到她本人,哥哥提醒我……”卓梦轻声道:“如果棺木里没有阿尧的尸身,同样也可以证明她没死。” 我看着那方黑色的棺木,再次环顾了一圈四周,“说实在的,我知道这里冰块很多,但我不信灵堂里会一点气味都没有。” 这可是盛夏,哪有在盛夏时节尸体却没有一丝臭味的道理。 卓梦抬起手,颤抖地扶上棺木,移动至棺盖,紧张得浑身颤抖,我走过去,也把手搭在棺盖上,“如果你害怕的话,我帮你看。” 卓梦摇了摇头,“二表姐你只要帮我一起推就好。” 我闻言便不再多说,伸手和卓梦一起推着棺盖。 这方棺木的材质很好,棺盖又稳又沉,还带着一缕隐隐的清香,我与卓梦合力去推,棺盖摩擦出沉闷的声响。 随着棺身中露出的缝隙渐渐扩大,棺盖终于因为重力不均而向另一边倒了下去,砸到地上,发出轰然巨响。 听声音应该是棺盖把地板给磕坏了。 我向前一步,低头往棺木里望去,只见一片空空如也。 “她没死,”卓梦和我一样上前一步,看到了空荡荡的棺木,红着眼睛笃定道:“阿尧没死。” 我正思索着接下来怎么办,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房檐上翩然落下,然后那个身影快步走进灵堂——表哥边进来边忍不住斥责道:“让你们开个棺而已弄这么大动静,作死啊?” 看到表哥安然无恙,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你甩开了追杀你的侍卫?” “刚甩开,但是你们弄这么大声,应该又要被引过来。”表哥将一柄多余的剑扔给卓梦给她防身,瞥了我一眼道:“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躲我和卓梦身后。” 我拿剑的后果就是剑被敌人抢去反来攻击我,所以最好别拿什么利器,表哥他思虑周全。 我老老实实地在表哥身后找了个比较安全的位置,跟着他和卓梦走出灵堂。 刚才弄出的声响果然导致司空暻果然带着人原路折返,他阴沉着脸看向我们,“几位这是在我司空府上闹完,准备若无其事地走人?” 现在我们被司空暻堵住,那自然是不可能若无其事了。 一般这种时候都该由我来睁眼说瞎话拖时间,然而这次没等我打好腹稿,卓梦先一步开口质问司空暻道:“你把阿尧怎样了?” 司空暻似乎不愿多谈,语气不耐,“卓家小妹妹,此事与你无关。” 卓梦没有因此闭嘴,反而用一种看令人作呕之事物的眼神看着司空暻,“你强行占有了她?” 强……等等?! 皇帝给司空尧和徐子烨赐婚的时候,差不多也是司空尧开始频繁生病、精神不好的时候……上巳节那天司空暻去了西郊樱花林,司空尧却没去,他们兄妹的关系以前一直很好,过节都是一起过……司空暻明明抹除了所有线索和死士的踪迹,本来可以就此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却还是多此一举地污蔑徐家…… 卓梦和司空尧多年好友,对司空尧心情的变化一定比我看得更通透,比我明白得更早,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这里?怀着怎样的心情问司空暻这句话? 表哥听到这里,气得拔剑指着司空暻“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握剑鞘的手在隐隐发颤。 我理解表哥此时的心情,卓梦是小辈,司空尧是她的朋友,所以对司空尧,我们都是当和卓梦般一视同仁。 这就像是我们认识的一个小妹妹受了伤害一样,我们不可能不为所动。 “她不是我亲生妹妹,”司空暻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冷冷道:“她只是我家收养的孩子。” “可阿尧以为她是!”卓梦怒吼道:“她一直把你当哥哥看,她从未对你有过男女之情!” 司空暻似乎是被触到了什么隐秘一般,眼神骤然变得狠戾,“住嘴。” “卓梦,”表哥急忙道:“你也到我身后。” “我不怕他。”卓梦讥诮地笑了一声,横剑在前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像他这种只会欺负弱小的人渣,没什么好怕。” 我敬佩卓梦的勇气,却也和表哥一样担心她的安危,可我此刻真的帮不上什么忙,不给他们添乱就算不错…… 我再次看向司空暻,心里总算有了几分计较。 “那批被埋起来的死士,已经是你所能控制的人里精英中的精英,”我在尽最后的努力,提醒一次司空暻,“你若在这里杀了我们,尸体怕是就不那么好处理了。” 司空暻挑挑嘴角,从鼻间哼出一声冷笑,“谁告诉你他们是我最得力的?” “你派人去刺杀许小五的时候,”我说:“战船上有檀旆和魏成勋还有其他人,两大高手加上人数压制,你却只能派出六个死士,足可见捉襟见肘。” 司空暻垂眸道:“我只是派人去做做样子吓一吓许智,不一定非要他儿子死,何须派太多人?” “你想说自己还豢养着其他武功高强的死士?”我继续分析,“武功并非一蹴而就,而且日久就会生疏,要想保证死士武功不废,必须给他们提供合适的练武场地以及刀兵,别的地方我不敢确定,但最起码在旭京城中,巡防营日夜巡防,你找不到这样的场地,更不可能在兵部眼皮子底下打造兵器以供平日消耗。所以我推测,你所豢养的死士,大部分负责提供情报,少数几人负责暗杀,这才是司空家的财力所能维持的开销。” 司空暻停顿片刻,平静地望着我,“一派胡言。” “好,退一万步说,假设事实当真如你所言,司空家豢养的死士上千,个个都武功高强,你在城郊找到场地供他们平日练武还能提供兵器,如果真有这种事——”我不由得惊叹,“只要找准时机,司空家完全可以凭借这股势力颠覆大沅,何必如今日这般憋屈,被逼得搞什么暗杀?直接夺了季氏的江山,由丞相来坐岂不是更好?” 庭中一派寂静无声,表哥压低了声音头也不回地对我道:“小翎,论胆子大敢说这种事还是你厉害。” 我和父亲通过内侍联手演戏给皇帝看的事都做过,说几句话而已,有什么不敢?艺高方能人胆大。 司空暻闻言,倒没受多大触动,望着我挑了下嘴角,出口的语气冷冽如刀: “杀。” 第70章 司空府内,那些把守隐秘院落的侍卫一发现卓梦就赶紧追杀,甚至出动弓箭,但中途换了表哥引开视线都没能追上,除了说明这些侍卫武功不高以外,也从侧面证明他们的弓箭制作并不精良。 沅国自太、祖时期就对全国的刀兵进行管制,至今已是卓有成效,非官方渠道、私人所铸的刀兵大多粗劣,跟正规渠道所铸刀兵根本没得比。 就拿此刻来说,听从司空暻的诛杀令拔剑的这群侍卫,手中刀剑器型不一,一派杂乱无章之景,剑刃刀锋都给人一种迟钝的感觉。 反观表哥从刑部拿来的两柄剑,剑身雪亮得能倒映出人影,对着攻上来的人随便一挥,就已经将他们的兵器轻松斩断,这才当得上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私人所铸之兵器根本打不过兵部正统,”我猫在表哥身后躲避攻击时还不忘打击他们的士气,“我劝你们别做无谓的牺牲!” 表哥和卓梦都是自小跟随兵部的师傅习武,对付这群散兵游勇乌合之众简直绰绰有余,侍卫们的兵器都已被斩断,人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由于侍卫们折损得过于迅速,表哥和卓梦保护我的压力也小了许多,我瞬间气势又起,对司空暻继续挑衅道:“难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都不肯出动那群被你隐藏的精兵吗?” 司空暻也注意到了这群侍卫根本制不住表哥和卓梦,沉声对小厮吩咐道:“召武士来。” 小厮应声而去准备喊人,我听得悚然一惊,惊慌地问表哥,“他真的还有其他杀手?” “不可能,你的推断没错,他没有能力豢养更多人。”表哥说:“除非……” 小厮奔向院们外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因为有人挡住他的去路,将他逼得后退。 与此同时,有人接上了表哥的话: “除非埋尸坑里埋的,根本就不是刺杀许小五的杀手。” 檀旆的嗓音我不可能不熟悉,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也就放下了大半,何况檀旆不是孤身前来。 几乎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我们所在的院落内涌入了一批将近百人的巡防营的士兵,瞬间就把所有司空府内除司空暻以外的人制服在地。 檀旆手里握着剑,脸上的表情轻松又悠闲,从院门口一路缓缓走到众人面前,瞧了一眼司空暻,像一个普通登门拜访的客人那样,礼貌道:“不好意思司空大人,在下的未婚妻有些不让人省心,只好多盯着些,我来接她回家。” 表哥回头对我调侃道:“他直接冲进别人府里,把刀架人家侍卫脖子上,来接你——回家,这阵势整得挺大。” 我没理会表哥的调侃,气恼地问檀旆,“你说谁不让人省心?” 檀旆笑着答我道:“我未婚妻。” “……” 他答得这般坦荡,竟让我有些害羞是怎么回事? 啧,我又输了。 “中郎将,”表哥正色道:“你说坑里那些不是刺杀许小五的杀手,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司空大人没舍得放弃这些杀手,”檀旆解释道:“他叫自家的家丁出城去了那片树林附近,代替杀手们‘死去’,原本生活在城外的杀手们则回到城内,先是在城门守卫询问时假装徐家家仆,然后回到司空府,顶替那些家丁活下去——我来的路上杀手们见到我,因为害怕被我认出而神色有异,却反而暴露,让我认出了他们。” 人之贪欲无穷,司空暻终究还是不忍放弃这么好用的一批杀手,最后留下了证据,简直大快人心。 “刚才是谁说这不是刑部大牢我没证据?”我得意地问司空暻,“证据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司空暻没答我的话,转脸看向檀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中郎将若无调令,不能指挥巡防营的士兵。” “事出从急,”檀旆淡淡道:“这的确是我私人的调令,未经许可。” 我脚下一滑差点栽倒,幸好被表哥扶住,我崩溃地冲檀旆大喊,“你说什么?!” 司空暻眯了眯眼道:“中郎将如此无视法纪,倒像习惯了似的。” 檀旆反问了一句,“我家是奸臣,做这种事难道不是很正常?” 又来了又来了,做奸臣做得坦坦荡荡的檀家!何时何地都不忘强调自己的奸臣身份! 我推开表哥扶我的手,从台阶上冲下去来到檀旆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把他拉到一边,“你未经许可擅自调动巡防营的士兵,抓到的人都不能作数必须放掉,这些杀手都是死士,一个看管不及就会自杀,檀旆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我当然懂,”檀旆用一副“你当我傻?”的表情看着我,“调巡防营的人过来,一是防止事态恶化,二是把重要的证人放出来。” “什么‘重要的证人’?” 檀旆示意我看向院门外,一个清瘦的仿佛被风一吹就倒的身影被巡防营的士兵护送着出现。 “阿尧!”卓梦的一声惊呼让我确定了来者的身份——要不是卓梦喊的这声,我对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形似鬼魅的人真的不敢认。 她和卓梦一样的年纪,本该和卓梦一样的青春洋溢,此刻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虚弱得叫人心疼。 她扯动了一下龟裂的嘴唇,对卓梦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我就猜到,你若知晓事情真相,一定会为我提剑来杀人。” “我没杀人,你放心——”卓梦走到司空尧面前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司空尧,却又怕自己动作太大伤到了她,最后只虚扶着司空尧道:“徐子烨也没事,你别担心。” 司空尧的眼里勉强闪过一丝笑意。 司空暻的脸色自司空尧出现以后便愈发阴沉,转过脸不再看她,“你们就算找到了她又如何?我司空家拿自家女儿开个假死的玩笑,碍不着谁的事。” “可我知道陈家受司空家所托,豢养死士,因与司空家理念不合……”司空尧说到这里咳嗽两声,缓了片刻才道:“被司空丞相设计灭门的所有事情,旭京城中潜伏着哪些死士,我也可以默写出名单,司空丞相家为了隐瞒当年驱逐蒋氏一事离京做了什么,我也都知道。” 司空暻怔愣一瞬,转头重新看向司空尧,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阿尧,你当真忍心?” “你对我做的事,算是把司空家对我多年的养育之恩,全部抵消了吧。”司空尧轻蔑地笑着道:“所以司空家设计灭我陈家的仇,便该由我来报了。” 司空暻说,司空尧是丞相收养的孩子。 司空尧说,她要替陈家报仇。 我意已决,生死勿念。 突破樊笼,亦可求生。 我突然想起这两句,司空尧和卓梦,在父亲指导下所写并且交换的纸条。 从小把自己养育大的亲人竟然也是自己灭族的仇人,这该是何等深至骨髓的绝望?难怪司空尧会写那样一句话。 为亲生父母复仇,代价就是把养父母送进监牢,这样的抉择对司空尧而言,实在是太难了。 “欸,怎么这么多人?”大姨夫震惊的语调骤然响起,在现今的情况下显得分外滑稽。 他带着一众刑部的官员自院门口出现,思虑片刻,对外面还想再进来的人挥了挥手道:“里面太挤,不用进来了,没事,看样子场面已经被控制住——” “爹,”表哥努力装出一副意想不到的样子,可惜没有成功,在我眼里他的意想不到实在太假,“你怎么来了?” “听说这里发生了械斗,我怕出人命,便过来看看。”大姨夫背着手装模作样地环视着周围,“看来情况一度相当危急,你们是巡防营的?行,不用说,都跟我出来吧——所有人。” 大姨夫相当省事地把所有人都一锅端打包带走,除了涉事人员以外,其他无关人员也被一起带回刑部,包括且不限于:自己的亲生儿子及女儿,妻子的外甥女,外甥女的未婚夫等等等等这些无关紧要的闲杂人等。 对了,还给我们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说我们在司空府组织械斗。 跑别人家去组织械斗,这事听着跟檀旆带巡防营士兵,把刀架人家侍卫脖子上来接我一样无稽。 总之,因为这一锅端的行为,那几个被檀旆逮到的、已经伪装成司空家家仆的杀手没找到机会自尽。 这事……细究起来还真是有一种微妙的被欺骗的感觉。 我和檀旆、表哥和卓梦一起被关押在临时的牢房等候审问,不知不觉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 我怀疑自己想多,看到表哥和卓梦已经闲到坐在一边编草玩没空理我,只好用手肘捅了捅檀旆,“你有没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檀旆喃喃道:“似乎有……” 我问檀旆,“你觉得会是谁?” 檀旆思虑片刻,抱着手,认真地望着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我未来的岳父大人,令尊,水部侍郎。” 第71章 我又问,“你觉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置的?” “最晚也应该在两家长辈议亲那天,”檀旆说,“我们出去逛了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他们刚刚把婚期定下,看来不止聊了婚事,我父王母妃应该也参与了谋划。” 我点点头道:“我和你的感想一样。” 说完,我目光灼灼地盯着表哥的侧脸。 表哥被我盯得浑身不自在,不得不从和卓梦编草玩的游戏中抽空出来回应我的目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爹让我直接潜入司空府查探,说有事会接应我,结果没想到看见卓梦被追杀,我才赶紧想办法帮她引开了侍卫,其他我真的是一概不知。” 嗯,绝对是我那个神机妙算又神出鬼没的狐狸老爹。 “欸,你能听见?”表哥这才反应过来这个要紧的问题,诧异地望着我,“刚才我说话的时候你应该看不到我口形?” “二表姐在我们去阿尧家之前就能听见了,”卓梦替我答道:“我本来想在不引起她注意的情况下跟她道个别,没想到她的听力正好在那时候恢复,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表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在司空府的时候,我调侃你的话你也听见了?” 我道:“那是自然。” 表哥心虚地挠头。 牢房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我闻声抬头,看到一名狱卒走过来打开了牢房的锁链,对牢房里的我们道:“现已将案情查明,诸位不是组织械斗,可以归家。” 表哥和卓梦拍了拍身上的草起身,我也被檀旆拉起来,跟着他们一道往外走。 走出牢房门时,我问狱卒道:“司空暻现在是不是正在被审问,我能不能见见他?” 檀旆目光锐利地瞧我一眼,我赶忙安抚,“你别瞎吃醋,我就是有几个问题想问。” 檀旆阴沉着脸撇向一边,看样子仍不满意我的解释。 狱卒答道:“还未被审问,的确有时间让姑娘见见,但以前姑娘能见犯人是因为要协助刑部办案,这次没有,想见的话需要一名刑部官员做担保。” 我若有所思地看向表哥,表哥因为心虚而赶忙帮腔道:“我担保我担保——” 狱卒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随我来。” 我刚要迈出步子时,檀旆便一把将我拽了回去,垂眸望着我,严肃郑重道:“你就站在牢房外面和他说,不准进去,我在门外等你。” “知道了知道了。”我对檀旆谄媚地笑笑,实在不知他从哪儿来这么大醋劲儿,他对盛淮都没这样过。 檀旆这才勉强对我放行,然而眼神中仍充满了深深的不认同。 好在他虽不认同,却不会真的强行阻止我去。 我跟着狱卒到了司空暻所在的牢房,狱卒把我送到以后,即刻转身离开。 我从牢房外面向里望去,只见司空暻站在牢房正中央,修长挺直的身体,芝兰玉树的模样,还是那般风度翩翩,唯一算得上让我陌生的,大概是他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才刚到刑部大牢就上赶着来问我话,你这么担心刑部手头的证据难以将我定罪?” “我没有被允许侦查此事,”我诚实道:“只是自己想来问你几个问题。” “请问。”司空暻倒是很好说话,“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令尊已经位及丞相,司空一族也是旭京城中有头有脸的士族,你不像那些老顽固对士族之名异常执着,也不是要靠着打压政敌才能保住官位的废物,”我问道:“为何还要杀人?” 司空暻直接道:“你是想问我,既已拥有如今优渥的生活,为何还要想不开吧?” 我停顿片刻,答了一声,“是。” 司空暻悠闲道:“你可还记得我十七岁生辰时,你送我生辰礼,还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和司空暻多年同窗,互送生辰礼的事少说也有五六回,一般也就当例行公事处理,要论说多余的话,就只有我把礼物送错那次。 我送了他一柄空白扇面的折扇,为了掩盖自己拿错礼物的事实,不得不胡扯一通,说没有谁的画能配得上他的风骨,并且说了一句“恣意旷达的人生,需要自己来书写”。 司空暻当时收下了我的礼物,并且说他很喜欢这句话,那应当就是说这个没错。 我奇怪道:“那句话有什么问题?” “很可惜,”司空暻叹了一口气道:“我的人生,从未恣意旷达过。” 司空暻自小就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深埋心底,那就是他喜欢自己的妹妹司空尧。 他看着司空尧长大,这样的念头也就如野草疯长一般,在他的脑子里肆意扎根,对他形成旷日持久的折磨。 他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身为兄长,他要保护司空尧不受伤害,但身为男人,他想占有司空尧的念头一定会伤害妹妹。 他囿于这两种极端的情绪之间,痛苦得快要发疯,然而他还是不得不在司空尧面前,扮演那个温文尔雅、会满足她所有需求的好哥哥。 随着时日渐长,司空暻意识到自己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不能因为这种事而变成一个疯子,于是他试着去喜欢别人,比如当时处心积虑想跟他搭上话的夏锦如。 他知道我和夏锦如研究了他的喜好,所以对夏锦如跟他谈起的确实是他感兴趣的话题这件事并不感到奇怪。 那段时间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沉溺于虚假的美好之中,完全不用考虑其他事情。 但夏锦如却是难得的清醒,她觉得在司空暻面前伪装太累,真诚地跟他道了歉,说自己其实不是这个样子,那些他们经常谈论的话题,她并不喜欢。 司空暻早就知道夏锦如的伪装,只是觉得被人这样欺骗着过活也算不错,如果夏锦如愿意的话,他可以一直装作不知情,和夏锦如演一辈子的戏,反正他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要一个虚假的梦境便足以弥补。 可惜夏锦如不愿意,那司空暻也无意强求。 不过接下来有件事很有趣,那就是我听说夏锦如和司空暻结束那段短暂的甜蜜以后,脸上的表情煞是惋惜。 司空暻本以为我是那种,借着帮夏锦如博得他好感的名头,实则是以另一种方式接近他的心思缜密之人,倒没想过,我是真的不喜欢他。 当然,司空暻并不是自大到认为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必须喜欢他,只是他对我的判断有误,这件事让他觉得有趣罢了——毕竟他很懂得窥探人心,难得在我这儿失了手。 在此之前,他从未费心想了解过我。 在此之后,他莫名对我上了心,逐渐变得喜欢听我闲极无聊时和魏成勋的胡扯,看我奉父命于各部奔波,甚至连整个本来在士族中排不上号的单家,都慢慢引起了他的注意,让他察觉到以前他不曾察觉到的事情。 他像一个好奇的孩子那样挖掘着我身上的秘密,一开始不是很顺利,但他从丞相那里继承了那批死士的控制权,便迫不及待开始留心我和我的家族。 越来越多的信息被递到他面前,让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这件事上,再次暂时摆脱了司空尧对他的影响。 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复杂,对我的感情则更是。 他对我像是单纯的好奇,又像是有点喜欢。 毕竟若是不喜欢,何须花那么多时间来——那些死士报给他的,有关于单家的点点滴滴。 他从那些信息之中几乎能拼凑出我日常生活的全貌,仿佛能看见我在他面前皱着眉头看卷宗的样子。 他忽然觉得,以后若是真能如此,看着我坐在他面前浏览卷宗,他时不时出声提点一下,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迅速梳理出所有线索,开心地在他面前手舞足蹈,似乎也是一副十分温馨的图景。 那时的司空暻想,他大约是喜欢上我了。 他觉得这样也好,能使自己摆脱对司空尧的执念,喜欢上别人,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明,我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他对我的心意,事情就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变化。 竟宁十八年的上元节,东平王坚持出兵一事的争吵刚刚落下帷幕,司空暻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毕竟民心所向,沅国又是兵强马壮,出兵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不过司空家作为士族之首,还是要装装样子,跟东平王府假意作对几句,安一安其他士族的心,免得被其他士族以为司空家怕了东平王府。 争吵结束,他也总算可以出门散散心,去河边闲逛,看人放放河灯。 他在对面的河岸看到了我,看到我刚好把面具从头上扒拉下来盖住脸,跟身边同样戴着面具的男子说着什么话,从我刻意跟那名男子保持着距离的情形来看,我们聊得似乎不算投机。 他看到我四处环顾找火种,河岸边的一名女子招呼我过去借火给我,跟我开了什么玩笑,我回头看了一眼戴面具的男子,摇了摇头。 第72章 上元佳节,相伴而行的青年男女会被开什么玩笑,不用猜也知道。 我最后摇头,就是否认的意思,所以他对这样的玩笑本不该在意……却还是忍不住在意。 司空暻垂下眼眸,觉得心绪又再次不受自己的控制。 这让他有些恼火,有些惊慌,他本以为这样的情况只会出现在他对司空尧的事情上,他没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也会因为我而心绪大乱。 司空暻转过脸去不再看我,往下游的方向疾走几步,到了僻静无人处,看到上游悠悠飘来的河灯,又做了一件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 他以轻功越过河道,捞起我放的那盏河灯,拿出其中的纸条,展开查看我许了什么愿望。 愿漠北驻军旗开得胜。 当年的上元节,几乎所有旭京百姓都许了这个愿望,这本没什么奇怪,但我是清流之女,最该与东平王府作对的人,许这种愿简直就是天大的讽刺。 司空暻突然有些想笑。 然而没能等他笑出来,一粒石子便疾速飞来击打上了他的手背,因为吃痛,他不得已松开手,手里的纸张随之飘落水中。 纸条上的墨迹被晕染开,浸湿的纸条也显现出了毛边,溶解于水中。 司空暻抬头去看那个掷出石子的人,发现正是刚才与我相伴而行的,那个戴面具的男子。 只不过那名男子此刻已经摘下了面具拿在手里,应该是为了给刚才掷出石子的动作提高准头所致,面具之后是一张令人意想不到的脸——檀旆。 我许愿所写的那张纸条,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不被存心害我的人知晓是我写的,就不会有什么□□烦。 所以檀旆这样做,是在保护我。 为奸臣祈福的清流之女,为清流遮掩保护的奸臣之子,仿佛天生一对似的——司空暻嘲讽地想道。 司空暻若无其事地道:“中郎将也来过节?” 檀旆没接他的茬,抬手再次把面具戴上,“司空大人若想许愿,可以自己去买一盏河灯,何必偷他人的来看?” 司空暻笑着答了四个字,“情难自禁。” 檀旆戴面具的手顿了一下,但最终没说什么,举步离开。 司空暻像是在自言自语,但音量恰好能让檀旆听见:“听说纸条在蜡烛熄灭之前沾水就不灵了,真是可惜。” “就算没这些祈愿,”檀旆头也不回,语气毫不在意道:“我漠北驻军也一样会胜。” 檀旆走后,司空暻抱起手,看着漆黑的夜色中静静流淌的河水,独自站了许久。 司空丞相一家与东平王府水火不容,像我这样对东平王麾下漠北驻军尚抱有好感的,绝对不会和司空暻成为一路人。 司空暻想,即便他真的喜欢我,应该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毕竟,他从未有过恣意旷达的人生。 他尚未及冠就被丞相告知了十七年前蒋氏离京的真相,人的忌妒外加一点不甘,促使丞相动用了那批,丞相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动用的死士。 太、祖严禁党争,此事一旦败露,丞相必然没有好下场。 司空暻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父亲获罪,他从丞相手中接手那批死士的控制权以后就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他要保住这个家的完整,才能同时保住妹妹。 因为司空尧是陈家的女儿,当年丞相因为愧疚,在发现陈家遗孤以后,没能痛下杀手,而是选择让丞相夫人假装怀胎十月,“生”下了司空尧。当年的事如果被查出来,就意味着司空尧会知晓身世,两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那会连兄妹都没得做。 就在司空暻试图移情别恋我的那段时间内,司空尧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有了自己的生活和朋友,甚至能代表丞相家,去参加婚礼。 司空暻在某天猛然听到妹妹说,她要去参加东平王世子的婚礼,新娘是单家大姑娘,卓梦的大表姐——才惊觉时光已经悄然过去了这么多年。 士庶之隔的观念于司空尧而言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她从书院求学时起就和徐子烨交好,从未在意过他的身份,至于士庶争端这种长辈才需要考虑的事情,更是与她的生活无关。 家里宠她,知道她只是去参加婚礼而已,并不会在这种事上拂她的意,早早就替她备好了贺礼,司空暻连一句阻止的话都来不及说。 司空尧期待地看着他,“哥哥,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司空暻却只能摇头,难得没有答应她的请求,“我那天有事。” 他那天当然没事,他只是不想见到我罢了。 司空尧出发去参加婚礼以后,司空暻在房中自斟自饮,断断续续地喝了一天的酒。 天擦黑时司空尧方归,她提着从东平王府顺来的那盒糕点,献宝似的在司空暻面前打开,“哥哥你尝一块,可好吃了。” 司空暻不爱吃甜食,只是因为这是司空尧带回来的,他才给面子拿了一块放到嘴里,“确实美味,谁给你的?” “东平王府的二公子呀,我因为嘴馋,顺着香味就去了王府的后厨找到厨娘,厨娘很大方的给了我几块糕点,被他看见,倒是没怪我……”司空尧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头,“还让我和卓梦徐子烨三个各拿了一盒带回来。” “怎么?”司空暻调侃道:“二公子此举让你感到心头小鹿乱撞?” “那怎么可能?”司空尧赶紧否认,“二公子只是出于礼仪送的,又没别的意思,照我看,他怕是更喜欢单家二姐姐……” 司空暻没料到自己会从司空尧的口中听到我的消息,为了不被司空尧看出端倪,只好状似无意地继续问道:“怎么说?” “我也说不好,但就是觉得……”司空尧偏着头回忆道:“我和卓梦还有徐子烨走在前面的时候,他们两个落在后面,气氛看样子有些暧昧,单家二姐姐又在发挥她胡扯的天赋,二公子都看出来她睁眼说瞎话了,却还是纵着她,逗她玩似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看错,哎,我乱说的,做不得准啦。” 司空尧嬉笑着提起那盒糕点,哼着歌,从他的房间蹦蹦跳跳地离开。 司空暻怔愣片刻,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道:“明知她在胡扯却还是纵着她这种事,我明明也做过。” 但是有关我和檀旆看对眼的流言,在旭京城中不出三天便甚嚣尘上,而且还是由我的好友魏成勋亲自认证: “嗯,他俩甚至都已经抱过了。” 流言的真假与否,司空暻已经没心情关心,他如今只愈发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个笑话。 他以前不知道司空尧是丞相抱养来的孩子,痛苦纠结十几年,试图移情别恋到我身上,却骤然发现自己跟我不是一路人;如今他终于知晓自己和司空尧没有血缘关系,上天仿佛开了个玩笑一般,把他们之间变成了隔着血海深仇,还要拼命隐瞒的情况。 他总会忍不住想起,十七岁生辰那天,我给他送生辰礼时的祝愿——恣意旷达的人生,需要自己来书写。 他从降生那一刻起便已百链缠身,哪里还有什么恣意旷达的人生? 不过都是些骗人的漂亮话而已,从头至尾全是谎言。 无论是我还是司空尧,都从未动过喜欢他的念头。 皇帝两次牵头士庶联姻,第一次拉近了我与檀旆的距离,第二次还要从他身边夺走司空尧。 拼命想抓住的两个人,让他柔肠百结痛苦不堪的两个人,总要能留下一个才好。 司空尧得知被赐婚以后并未有多抵触,甚至该说有些懵懂,是否喜欢徐子烨,她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 某日司空尧在练字时,司空暻问她,“你与徐子烨未曾成婚,却天天一起上街闲逛,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司空尧不以为意道:“我们就是一起玩罢了,再说不止我和他,还有卓梦。” “那你和徐子烨单独在一起时怎么玩?脱衣服睡觉有吗?”司空暻忍不住讥讽。 司空暻知道自己发了疯,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对妹妹说过这般过分的话。 司空尧先是一愣,继而气得把手里的毛笔掷向司空暻,被后者稳稳接住。 司空尧恼火道:“徐家家教良好,子烨是君子,做不出这种事来!” 司空暻笑着道:“君子也有七情六欲。” “不许你这么污蔑他!” 司空暻轻蔑地笑笑,转身走了出去。 徐家家教良好,他司空家的门风也不差,教出这么一个秉性纯良不失偏颇的好女儿,将帮里不帮亲的准则贯彻得丝毫不差。 他寻了个由头将司空尧禁足在家,不准她去书院,想以此来平息心中那股焦躁的怒火。 只要其他人无法接触司空尧,他就还有机会。 但是司空尧无法理解他的疯狂,只觉得平日里好说话的哥哥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心中苦闷,便借酒浇愁。 司空暻忙完事情,去司空尧的院子里看她,见她醉得趴倒在屋外亭子里的石桌上,心思在一刹那突然变得柔软,走到她身边,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第73章 d 那晚司空尧喝醉了酒,闹得很厉害,司空暻一开始试图安抚她,然而事情逐渐变得不受控制。 他俯身亲吻司空尧,情不自禁扶上她的腰……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却并不觉得有多后悔,因为那一晚,可能是他此生唯一恣意的一回。 从那天以后,司空暻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将司空尧永远彻底地留在自己身边。 兄妹的身份会成为两人之间的障碍,那就让她假死,再以另外别的身份让她“复活”,彻底消除伦理的羁绊,顺便绝了徐家结亲的心思。 事情的真相司空尧无法接受,那就编造谎言,说丞相当年听闻陈家阖族被灭,去府上查看时在假山中发现了被藏匿的她,将她收养为女儿,抚育至今。 然而司空尧还是不开心。 “我们不是亲生兄妹又如何?”司空尧抬手想对着他挥巴掌,却被他轻松拦下,司空尧沙哑着嗓子低吼道:“我把你当哥哥敬重了十几年,你就只能是我哥哥!司空暻,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可以骗自己没有违背人伦,但我不行!你对我做那种事,根本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说那是爱我,可我觉得不是!” 司空尧的脑子清楚得很,她不会爱上一个弓虽女干她的人,除非她得了疯病。 看着司空尧仇恨的、恨不得把他剥皮抽筋的目光,司空暻忽然意识到,最终,他还是谁也没能留住。 无论是我还是司空尧。 司空暻站在牢房里,平静地跟我回忆完这一切,嘴角挑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摊手道:“你看,若你当年喜欢我,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 我并不知道会有哪里不一样,奇怪地问,“你不是认为自己和我不是一路人,不可能和我在一起吗?” 他笑道:“若你喜欢我,千难万险我都会去排除,只为和你在一起,便不会再动对阿尧的心思。” “所以说到底你只是胆怯罢了,”我嘲讽道:“卓梦说的很对,你不过就是个只会欺负弱小的人渣,觉得你妹妹好控制,不会像面对我时受到檀旆的阻挠,才选择她来伤害……对了,你还总喜欢将过错推到别人头上,伤害司空尧的人是你不是我,这与我是否喜欢你没有关系。” 司空暻把手放下,背到身后,“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如今已是阶下囚。” “如果你没有为了替丞相隐瞒而杀这么多人,没有为了得到司空尧而做那些事,你仍旧可以拥有恣意旷达的人生——”我冷冷道:“这才应该是我说那句话的真正解释,恣意旷达,从来不该以伤害他人为前提。” 司空暻淡淡笑着,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我也知道自己多说无益,转身走了出去。 这些事情,叫我听了难受。 刑部的大门外仍是炎热刺目的阳光,檀旆抱着手站在门外等我,挺拔的身形在地上落下一道阴影,四平八稳得犹如他本人。 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我,“问完了?可以走了?” 我点点头。 “令尊令堂都在东平王府,看来我推断得不错,这件事背后,多半有他们斡旋。”檀旆把手递给我,“正好和我一起回家吃饭。” 我把手放进他的手心,被他紧紧握住,任他牵着我往东平王府走,“我们的马都在丞相家,回去的时候顺道牵上,你嫌我牵着热也暂时忍一忍,这次我不想放手。” 唉,不过就是见了司空暻一面而已,檀旆都快醋得没边了,我懒得说他。 不过要不是我听了司空暻的叙述,倒还真不知道檀旆在背后为我遮掩隐瞒河灯上的心愿。 这也很符合檀旆的性格,他肯定觉得说出来太矫情,跟邀功似的,所以干脆憋着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即使这样我还是理解他,我觉得自己忒善解人意。 关于如何算计我们所有人,我那个狐狸老爹自然不会说出来讨嫌,对于我的问题他都打太极敷衍过去,说到最后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也许他没这个算计所有人的本事? 就在我自我怀疑的时候,徐家已经被认定无罪,刑部随之撤掉了封禁徐家府宅的人手。 司空尧的证词成为最有力的证据,将所有真相都一一解释清楚,余下的潜藏在旭京城中的死士,也都通过司空尧提供的名单而被挖了出来。 这些死士之中有的自始至终都没做过什么坏事,查明真相以后,便由刑部统一收容,为确保他们以后不会再形成一张缜密的信息网,被分别发配到了各地。 丞相家的府宅被封,卓梦和徐子烨担心司空尧因为无家可归而伤心,吵吵闹闹地到了刑部,都扬言要把司空尧接回自己家去。 卓梦说徐子烨虽然与司空尧有婚约,但两人终究没有成婚,一起住的话有些不合礼法;徐子烨说卓梦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说照顾司空尧,还是别找麻烦,至于没有成婚就一起住,明明卓梦的二表姐还没成婚就……咳咳,这后面的话我觉得不必再提。 两人吵着吵着便忘了时间,回过神来时才发现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司空尧出来。 卓梦请人通传把表哥叫出来,问司空尧何时出来,表哥一脸诧异,说司空尧早于半个时辰以前出来,还以为卓梦和徐子烨已经接到了她。 卓梦大惊,正巧此时一个跑腿的小厮过来,将一封信递给卓梦,说是有位姑娘派自己此时送来,还不许他提前。 卓梦接过信,展开纸张阅览,等看清纸上的字后,心下不觉一凛。 司空尧的信上说,生恩不比养恩重,丞相家只是间接造成陈家灭族,却也实实在在抚养了她十几年,她如今说出真相,让丞相一家入狱,她把这条命再还给丞相家,从此便也算两不相欠了。 她叫了自己的仇人那么多年的爹娘,希望亲生父母不要怪她。 还有那些过往,那些与司空暻一起的,不堪回首的,羞耻的过往。 她也要通通忘掉。 卓梦急得把事情告诉表哥,刑部和京兆尹都派了人手全城搜寻,找到的时候,巡防营的人正好眼睁睁地看着司空尧跳下了护城河。 好在汛期已过,巡防营的人赶紧跟着跳下去,在司空尧溺亡之前把她捞了出来。 我在东平王府给姐姐陪产时接到了消息,安慰姐姐不要着急,让檀旆陪我去了一趟卓府。 房中躺着的人是司空尧,檀旆觉得自己非亲非故,不便入内,便站在外面等我。 我进去的时候,司空尧刚被扶着从床上坐起身来,奇怪地看着卓梦,问道:“你是谁?” 卓梦愣了一下,“你被水呛懵了?” 司空尧愈发迷茫地看着她。 徐子烨试探着问,“你……忘记了?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 司空尧皱眉思索了片刻,茫然地摇摇头,“我是谁?” 卓梦见状,紧张地喊了一声:“阿尧——” 我按住卓梦的肩,止住她起身的动作,“如果真忘了也好。” 毕竟司空尧的心愿就是忘记这些事,如今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 司空尧听见卓梦叫她,好奇地问,“阿尧——这是我的名字?我就叫阿尧?” 卓梦迟疑片刻,笑着摇了摇头,眼里的泪珠簌簌落下,“你全名陈尧,我们叫你阿尧,陈——是耳东陈,尧——是尧舜之尧。” “尧舜之尧?”陈尧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渐渐笑开,“我喜欢这个名字。” 卓梦说:“我也喜欢。” “阿尧——”随着一声惊慌的男声响起,司空逸轩随之跑了进来,我们给他让出位置,让他能站到自己堂妹面前仔细看清楚。 司空逸轩看到她没事,反而气不打一处来,“以后不许再做这种傻事!就算别人不要你,你堂兄我会不要你?!” 司空尧偏头看着司空逸轩,疑惑地问,“堂兄?” 司空逸轩见司空尧这样的反应,不禁一愣。 我小声提醒他道:“你堂妹把一切都忘了,现在那些往事于她而言,当真已经如烟消散,就让她这样吧,对她来说或许是好事。” 司空逸轩用了一段时间才勉强接受这一现实,抬起手拍了拍司空尧的头,或许是因为十几年堂兄妹之间的亲昵,司空尧并未抵触,反而对他笑笑,“堂兄你刚才说我做这种傻事,究竟是什么傻事?” “不习水性还下水。”司空逸轩随意扯了个谎,“再敢这样,我爹——也就是你大伯,肯定要揍你。” 我把地方都让给他们,让他们和司空尧继续尽情叙旧,默默退出了门外。 檀旆看我出来,问道:“里面情况如何?” “司空尧如愿以偿,把什么都忘了。”我说:“再好不过的结局。” 檀旆点头表示同意,牵起我的手,“如今总算得闲,该回去聊我们的婚事了,你若是想反悔,这可是最后的机会。” “不反悔,”我反握住檀旆的手,“再说以你的脾性,我觉得反悔肯定也没用?” 檀旆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那倒也是,反正我是奸臣之子,你是清流之女,听起来,仿佛天生一对。” 第74章 死士(1) 夕萤三岁时就被陈家捡了回来当作死士培养,和她差不多境遇的人在陈家还有上百个。 他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和学习死士技能以外,还要聆听训诫,发誓效忠主上,从人变成他人手中的刀,只知道执行命令,从不思考,从不反抗。 哦,也是有人反抗过的,只不过下场都很惨。 那些偷偷逃出去的,或者怀疑死士培养是否符合沅国律法的,都会被抓过来,当着其他死士的面,被处以极刑。 这些孩子从一开始的惧怕到后来的麻木,再到讨论起这些事时的漫不经心—— “他们本来就不该违背主上的命令。” “违背主上命令的都得死。” “死士不该有这么多问题。” 诸如此类的话太多,每个人都带着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不必反驳,不必赘述,只因知道说了也没用。 年深日久,夕萤渐渐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听着陈家家主当她的面与人探讨,“以她的姿色,成为某位旭京官员的姨娘简直绰绰有余”时,心里也没有丝毫波澜。 反倒是陈家那位大公子陈昂再也坐不住,仿佛下定了决心般站起身来,对父亲道:“爹,人非草木,更不是牲畜,你不该这样随意决定他人的人生,陛下也不会准许你这样偷偷豢养死士,如果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只会给陈家招来杀身之祸!” 陈家家主沉下脸来,不耐烦道:“你懂什么?回房温你的书去!” “爹——”陈昂的妻子刘今慧开口叫了一声,挺着大肚子从座位上起身,陈昂忙去扶她。 刘今慧对丈夫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陈昂不要硬来,转而笑着对陈家家主说:“这姑娘生得的确好看,我想收她做房里的丫鬟,正好现在月份也大了,陈昂还老不放心让别人照顾——爹不是说死士最听话最得力了吗?儿媳斗胆,向您求一求这份恩典。” 陈家家主听儿媳这么说,顾虑到即将降生的孙辈,迟疑片刻,放缓了脸色道:“你既然喜欢,就派你房里去吧。” “谢谢爹。” 夕萤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大少夫人房里的丫鬟。 众人商议完事情,夕萤安静地跟在陈昂和刘今慧的身后,慢悠悠地往他们的院子里走。 陈昂小声对刘今慧说:“我可不是看上她了,你别瞎想。” “我如果以为你看上她了,肯定催父亲把人送出去,怎么还会往自己房里带?我又不是得了疯病。”刘今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道:“我不过认为你说的对,人非草木,更不是牲畜,培养死士这种事终究不是正派所为,我想为我们的第三个孩子,积点德。”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陈昂回头看了一眼夕萤,对刘今慧低落道:“只救她一个都还得靠你来。” “那是你太心急。”刘今慧安抚丈夫道:“父亲年岁大了,以前都把这些事瞒着你,如今告诉你家里豢养了死士,难道意图还不明显?” 陈昂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刘今慧点头确认,“父亲应该是想把这批死士交到你的手上。” “我不要。”陈昂收紧了扶刘今慧的手,“陈家就算不满如今的地位,也该教导子孙奋进有为,为家族在沅国寻求一席之地,哪能通过死士——” “——你必须得要。”刘今慧打断了陈昂的话,“只有你接手了这批死士,你才能下令解散他们,还他们以正常人的生活。” 陈昂皱眉思索了片刻,“可这批死士是陈家受司空家的委托豢养的,说到底,负责训练他们的人,是教导他们效忠于司空家……” “你和司空朗不是朋友吗?”刘今慧笑着道:“试着劝劝他吧。” 司空朗,士族司空家的幼子,年少有为,却被从旭京发配至外郡,也正是他在外郡的这段时间,与陈家家主敲定了培养死士的计划。 所以,司空朗才是死士们真正的主上。 夕萤从开始到照顾刘今慧的第三天,司空朗登门拜访,夕萤为他们添置茶水。 “听闻尊夫人即将生产,陈兄最近应当很忙吧?” “是,而且我和夫人说好,若是男孩,便取名为舜,若是女孩,便取名为尧。” “以尧舜为名……哈哈,陈兄在给儿女取名之事上,倒是颇有些豪气。” 陈昂与司空朗寒暄一阵,才终于聊到死士的话题,“如今沅国已经渐趋安定,陛下接下来要做的,恐怕就是打击各地的豪强富绅,尤其死士暗杀这种事,以后必定要在沅国一步步绝迹——一国之安定,需要只留存一种法律。” “陈兄想多了,”司空朗笑着道:“我委托令尊所豢养的死士中,真正有能力做杀手的不超过十个,这些也都是为了以防万一,以后你我都还要在沅国生活,我怎么会蠢到去做触犯律法的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杀人必须偿命,这种道理我不会不懂。” 陈昂担忧道:“只怕到时骑虎难下,由不得你……” 司空朗大笑数声,“我知道陈兄的意思,令尊已经跟我说了——但要我说,陈兄对死士,恐怕了解得还不够深。” 司空朗转脸望向夕萤,“不如由你来说说,如果我当真放你们自由,你们会做什么?” 夕萤垂首答道:“自尽。” 陈昂大惊,忙问道:“为什么?!” “大公子,”夕萤恭敬地答道:“我们自从被带到这里来培养的那天起,以前的我们就已经彻底消失,在沅国,我们没有户籍。” 司空朗接口道:“没有户籍,意味着他们在沅国,不能开垦田地做农户,不能行商做商贩,不能去工坊当匠人——他们只能在最低贱最没落的烟花之地,成为供人取乐的工具。你说,他们会如何选择?” 陈昂正色道:“我会给他们户籍。” 司空朗玩味地“哦?”了一声,“你要如何解释他们的来历,以及他们没有户籍的原因?” 陈昂愣了一下,呆滞地看着司空朗。 司空朗若无其事地默默喝茶,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陈昂思虑半晌,总算把事情想通,颇有些自嘲地笑着道:“我本以为这事还有补救的余地,却不曾想,你已经是骑虎难下。” 司空朗不为所动,反问,“此话何解?” 陈昂说:“这么多年以来,你已经把一大批死士安插进旭京城,如你所说,没有户籍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所以那些被你安插进去的,都是被你给了户籍的,他们的来历和没有户籍的原因,应该都被你编造了谎言。” 司空朗幽幽道:“不这样做,难道还说实话不成?” “不,你已经失去了说实话的机会。”陈昂怜悯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的确,我没有能力放他们自由,但我以后不会再与你同流合污。” 司空朗问,“陈兄这是要与我绝交?” “家父还要与你做交易,我们多半断不了往来,但是这件事情,我和我的夫人都不会再参与。”陈昂说:“司空兄,望你以后能够自求多福。” 司空朗闻言,向陈昂举了举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离开。 司空朗走后不久,刘今慧便紧接着走了进来,温柔地询问自己丈夫,“聊得如何?” “没有成功。”陈昂握住刘今慧的手,愧疚地道:“我只能尽我所能,保住你和这个家。” “没事,”刘今慧摇摇头道:“这不是你的错,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陈昂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夕萤本以为自己做了那样的回答以后,陈昂就会把自己赶出府,最起码也要赶出院子,不让她再照顾刘今慧,然而陈昂没有这样做。 对陈昂的行为,夕萤一直不太理解,直到某天刘今慧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夕萤在一旁陪着,才听到刘今慧说: “我这位夫君啊,总有些呆气,他相信死士只是因为自小被放在那样的环境中培养,没有接触过普通人的感情,才会显得冰冷麻木。”刘今慧扬起脸来,笑着看她,“夕萤,和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所改变?” “我……”夕萤茫然道:“我不知道。” “父亲跟人讨论将你分派到何处,其实感到不舒服的是我,”刘今慧道出当时的隐秘,“我和你一样,同为女子,不自觉地,便有些心疼你。因为我心疼,夫君又尊重我,认为女子不该成为礼物被送来送去,才为了我跟父亲顶嘴。” 夕萤愈发迷茫,不知这种心疼从何而来,更不知陈昂为何要为了刘今慧做这种事。 这就是……所谓的普通人的感情? 刘今慧看出她的迷茫,曼然一笑,并不多做解释,“也许你以后会懂。” 夕萤想:也许吧。 刘今慧不久以后便诞下了一名女婴,取名陈尧,小名阿尧。 夕萤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不自觉地感到了一丝触动。 她真小啊,小到让人想去保护。 第75章 死士(2) 刘今慧刚刚生产还很虚弱,伸手想要抱抱孩子。 夕萤赶紧给她递过去,手还在底下帮忙托着,生怕这个孩子被摔着。 刘今慧勉力笑了笑道:“你倒是细心。” 死士除了主上的吩咐以外,一般不会主动做什么多余的事。 夕萤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有些不寻常,但她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的护幼心理作祟,任谁看到这样小的孩子,都会觉得柔弱,想去保护,仅此而已,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皱巴巴的婴儿出落得愈发水灵,而且睁开了眼睛,会好奇地打量四周。 夕萤对她伸出手指,那孩子的小手就会紧紧将她的手指握住,力气大得惊人。 夕萤忍不住想:小孩子真是奇妙。 没过多久,司空朗就带了客人来到陈家,并且指名由夕萤作陪。 陈昂猜得不错,陈家家主还要和司空朗做生意,两家根本不可能断了联系,何况这些死士本就被训练为以司空朗的话为最高指令。 司空朗带来的客人名叫许智,也是被从旭京外派到本郡的官员,他们喝醉了酒,话也就愈发不着边际,言语间颇有愤懑之意。 “蒋氏不就凭着追随太、祖这一点才坐到如今的地位,如何治理国家他们懂吗?最后居然把你我都挤出了旭京?” 许智喝得面颊绯红,笑着道:“外派历练而已,等时间到了,自然会将你我召回旭京。” 司空朗讽笑,“刑部侍郎自然会这样安慰你,可要是旭京那边腾不出位子,你以为你能回得去?” 许智被说得一愣,困惑地皱了下眉,但由于酒喝多了脑子不清醒,顺着司空朗的话越想越觉得脑仁疼,大手一挥道:“别提那些不开心的事,喝酒喝酒——” 司空朗笑笑没有说话。 酒局结束以后,司空朗对夕萤使了个眼色,夕萤会意,扶起许智上了马车。 许智晕乎乎地看着这个搀扶自己的美貌侍女,含糊地问了句,“你是?” 夕萤乖巧地回答:“我是被派来服侍大人的。” 许智“哦”了一声,随意点了点头,将手臂收紧,揽着夕萤回府。 许智的酒品不错,醉了也没耍酒疯,夕萤虽是第一次,却也没受多少苦。 只是在第二天日上三竿,许智终于清醒以后,才挠着头后知后觉道:“我好像记得你是陈家的丫鬟,不是司空朗的丫鬟。” 夕萤轻轻地“嗯”了一声。 许智懊恼地拍着额头,“真是醉糊涂了,我被司空朗邀请去陈家做客怎么还能做这种事……那个,你收拾收拾,晚点我把你送回陈家。” 夕萤低眉,并不多言。 这件事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回到府上以后,刘今慧看着她却不禁红了眼眶,叹气道:“我和陈昂……还是没能护住你。” 夕萤被陈昂告诫过,不要让孕妇忧思过度,于是安慰了一句,“夫人,我没事,我不觉得委屈。” 刘今慧抬手顺了顺夕萤的额发,温柔道:“夕萤,你不懂,你从小被培养成死士,只晓得服从命令,这不对,你是人,你可以有自己的喜恶和思想,像这种事,你若不愿,任何人都不该强迫你去做。” 夕萤困惑地看着刘今慧,实在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可惜,”刘今慧失望地垂下眼眸,低声道:“人非草木,人命在某些人眼中,却如草芥一般。” 又是这句人非草木——夕萤曾听陈昂说过,现在又听刘今慧说,才似乎终于窥探到了那么一丁点玄妙——人当然与草木不同,但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可以将人命视为草芥。 就比如司空朗。 许智从被司空朗带到陈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入了他的圈套,就算把夕萤送回去也没用——十日以后,许智登门,却是来厚着脸皮向陈家家主讨要夕萤。 说是讨要,许智的脸上却看不出有多想要,反倒像是被逼着来的。 陈家家主早就知道计划,不费任何事得就将夕萤赠予了他,让他带着回家。 许智带着夕萤上了马车,这才跟夕萤说起缘由,“我欠了司空朗一份人情,想要还情,他说自己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反倒是你,因我而茶饭不思,让陈昂和其夫人很是忧心……” 夕萤没料到司空朗用的是这样一套说辞,但就算没料到,她身为死士,也该知道主上会想方设法把自己送给许智,至于用什么办法,不一定事事来得及通知她。 即使是她没料到的情况,也必须懂得如何应对。 夕萤适时表现出了一点诧异,继而垂眸,娇羞地低下头去,完美印证了司空朗的说法。 许智猜测过这可能会是司空朗的圈套,所以今天才突然过来,贸然向陈家家主讨要夕萤,贸然开口问她这些话。 他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想看出些许端倪。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许智不得不信,要么真没什么圈套,要么这圈套做得太好,一环紧扣一环。 陈昂继续道:“这事说到底源头在我,让司空朗的朋友因为我而忧心,也并非我的本意,既是如此,你便随我回去,安心过日子吧。” 夕萤恭敬地答了一句,“多谢大人垂怜,夕萤感激不尽。” 从那以后,夕萤便成了许智府中的韩姨娘,而且没过几日,许智就被调回旭京,夕萤也随之被带了回去。 许智妻子对许智不停往府里带人的举动已是见怪不怪,反正作为许府的主母,她只要能管束住这些人就好。 何况夕萤确实老实听话,没让主母费什么心。 在那之后又过了差不多半年,司空朗也被调了回来,与之相应的,是士族蒋氏的离京。 据说蒋氏仗着当年追随太、祖的功劳,四处蛮横欺压,各方早有怨怼,无数有关蒋氏飞扬跋扈的奏折都被纷纷呈上,皇帝思虑再三,逐蒋氏回了族地,让他们静思己过。 百年士族离京的阵势自然浩大,许智和司空朗都要给个面子去送别一番,夕萤远远站着,观看他们彼此之间的虚与委蛇。 蒋家的人的确跋扈惯了,被驱离旭京也没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个个都高扬着头,傲慢得不可一世。 尤其蒋家年轻一辈中那位年纪最长的公子,说话时,出口的语气更是嚣张,“我蒋氏离京,乃是遭小人算计污蔑,与我家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毫无关系,而且就算这话陛下听了不高兴我也照样要说——我蒋氏百年,族中儿女皆可为国尽忠,能为国家奉献才是我辈之荣耀,至于嫁入皇室,对我家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恩典——蒋家的女儿,从来都是宁予庶族,不予皇家!” 在场送行的几乎都是士族,然而除蒋氏以外的其他士族仿佛顷刻间都被比了下去。 这事在蒋氏离京十几年后都会有百姓不断提起,若论士族风范,首推蒋氏一族。 夕萤在旁观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小孩子的声音,“爹,咱家什么时候能像蒋家一样,就算被驱离出京,也能这般豪情万丈?” 夕萤好奇地转头去看,正好看到水部员外郎单祺摸了摸自家小女儿单翎的头,“咱家是不能指望了,你就梦里想想。” 单翎十分失望地叹了口气,表情甚是沮丧。 单薇拽拽单祺的衣袖,“爹,我好饿啊,你不是说带我们出来买吃的?” 单祺安抚大女儿道:“这不正好碰上送行的队伍,总得等他们送完了让出路来不是?” “唉,”单薇看着那批送行的人,皱眉摇头,“明明都在虚与委蛇,还非要装亲密,好像有多依依不舍似的。” 单祺立刻捂了单薇的嘴,“小兔崽子你给我少说几句。” 单翎反问,“爹,你骂小兔崽子不就是在骂自己?” 单祺恼道:“你也给我闭嘴。” 站在单翎身旁的丫鬟含冬听到他们的谈话,开心地咯咯笑,目光无意识地转到别处,碰巧跟夕萤的对上。 含冬先是一愣,然后赶紧收回目光,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含冬终究还是孩子,伪装得不是那么好,好在单祺和两个女儿似乎也没发觉。 夕萤也默默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当含冬是陌生人。 其实夕萤早在六年前就见过含冬。 含冬是陈家捡回来的孤儿,比夕萤更小就被培养为死士,因为聪明伶俐,很小就被安排任务送了出去。 像含冬这样的小女孩,被送到朝朝臣家里做丫鬟,更加不会惹人怀疑。 这么小就被安排了任务去单家做丫鬟,和被人当做礼物一样地送出给许智做姨娘,夕萤一时也有些说不清,自己和含冬,究竟谁更值得同情一些。 许智虽然看不出什么破绽,但终究对夕萤存着防备之心,把夕萤带回府里多年,愣是没再找过她,从未让她怀上过孩子。 夕萤对此并不在意,死士不是那些需要争宠才可生存的妾室,如果只能凭着肚子才能显得有用,那陈家这么多年以来,可真是白白培养了他们。 第76章 死士(3) 夕萤总是能在不引起许智注意的情况下,将自己所探听得到的消息悄悄传回去给主上。 这个帮她传递消息的人,可能是街边卖货的摊贩,也可能是其他府里跑腿的小厮,总之都是些她身为一个姨娘会正常接触到的人。 许智根本无从下手去调查,也不敢打草惊蛇,让司空朗察觉到他的疑心。 许智和夕萤就这么彼此都怀揣着一肚子阴谋诡计,平淡地过着日子,仿佛寻常人家那般,好似一直都无事发生,其实平静的表面之下早已暗流涌动。 许智的后宅并非看起来那么清净,妾室太多又喜欢争宠,迟早会生出事端。 许府的主母在生完第二个孩子以后损伤了元气,坐月子休养时,府里的一位姨娘使计,绊倒许小五,让许小五把主母从台阶上推了下去。 这一切,夕萤离得远,但都看得清清楚楚,却什么话都没说。 身为死士,她不该做多余的事。 她眼睁睁看着这件事越闹越大——许含烟坚信是许小五做的手脚,不断展开报复,而真正的凶手却逍遥法外。 她对此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动容,这不过是府里的人内耗而已,跟她有什么相干?由他们去斗好了,即使斗到最后两败俱伤,血也不会溅到她的身上。 她本该是这样的打算。 然而世事不是总能尽如人所愿。 那天她出门闲逛,是真的出门闲逛没有别的目的,她在许家生活,不能表现得不正常,身为许家的清闲姨娘,总不能天天躲在房里发霉。 她回去的时候有些晚,经过许含烟院子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问话,“谁?” 她听出是许含烟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料想是小孩子突如其来的警惕心,所以没觉得惊慌,安然走到月光之下的明亮处,叫许含烟能看清她。 许含烟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笑道:“原来是韩姨娘,要不要来陪我饮酒?” 许含烟说着,晃了晃手里的杯子。 夕萤闻到一股酒气,边往前走边道:“我酒量不行……” “那就只喝一杯,”许含烟不由分说给夕萤往空杯子里斟满了酒,“陪我说会儿话。” 这与夕萤的任务并不冲突,既是许含烟的要求,那她答应也无妨。 夕萤在空着的石凳上坐下,手指搭在杯壁上,轻轻拿起酒杯,放到唇边抿了一口,“大姑娘想找人说心里话,为何要找我?” 许含烟笑了笑,“你怎知我要说心里话?不能只是随便闲聊?” “若无烦心事,何须求助于杜康?” “正因为是烦心事,才更要找你这样的局外人讲。”许含烟见她看出自己的心思,便也不再隐瞒,“跟母亲说,只会叫她担心,而她担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有些心里话,面对不那么亲近的人,反而更容易说出来。 许含烟说,她惩罚许小五从没后悔过,她知道自己恶毒,她朋友夏锦如也觉得她恶毒,夏锦如因为觉得她恶毒而与她疏远,跟单翎亲近,是理所当然的事,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有因必有果,因是她自己种的,得了什么果也该由她自己承担,没什么好委屈。 她只是有些羡慕,更多的是嫉妒,单翎和夏锦如,从小就不用为这种糟心事劳神,活得真是快活。 这种快活在她这里,显得有些扎眼。 “我才不会为我做的事道歉,”许含烟醉得趴倒在石桌上,嘴里喃喃道:“她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夕萤召来丫鬟,让丫鬟扶许含烟回房睡下,自己也转身走了出去,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她头一次对死士不该做多余的事这种规矩产生了怀疑。 如果她当时说了实话,许含烟查清真相,许小五不用受这无妄之灾,那位逍遥法外的姨娘能得到惩处,许含烟不会和夏锦如生分…… 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不过是许府不起眼的姨娘罢了,她不过是看着许含烟长到如今,看着许小五受冻馁之苦,多少有些不忍,觉得…… 觉得感同身受罢了。 他们都和自己一样,明明没有什么错,却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做着自己讨厌的事,伤害着不该伤害的人。 世人多愚昧。 当天晚上许智难得来了她的房里,夕萤打起精神迎接许智,却没想到许智还是单纯跟她来谈事情,“陈家被灭门的事,你知道吗?” 夕萤脸色倏地变为煞白,嘴唇微微张着,答不出话来。 “那是你曾经的主家,我以为你会比我提前知道消息,没想到你也被瞒了这么久。”许智讥讽道:“我和你前脚刚启程来旭京,陈家后脚就被灭门,陈昂和他夫人对你情深义重,你却像是毫不在意似的——这么多年也没想过打听打听主家的消息?” 她是死士,哪里能问这些多余的话? 许智死死盯着她,“你真的只是陈家的普通丫鬟?不是司空朗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夕萤瞪大眼睛,泪珠一颗颗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笨拙地后退几步,打了个趔趄坐到地上,“我家公子和夫人对我很好,临走前告诉我,叫我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不要牵挂他们,毕竟我以后就是许府的姨娘,不是陈家的丫鬟,不能下了许府的脸面……所以我真的,听他们的话没再联系过他们,老爷如果不说,我是真的不会知道这件事……如今老爷不信我,我也的确百口莫辩,老爷若想赶我出府,也正好,能让夕萤回去祭拜。” 许智听着她这真假参半的话,挥了挥手道:“祭拜的事以后再说,等我有空,跟你一起回去。” 许智不可能放心让夕萤一个人回去,那是纵虎归山。 夕萤低头抹泪,抽噎着答了一声,“多谢老爷成全。” 许智走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夕萤才渐渐止住了哭泣。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室内的烛火。 刚才所流的眼泪,有多少是为真情,多少是为做戏,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教导夕萤的师父曾经说过,死士最好不要接触普通人的生活,人性太过软弱,平凡生活中的柔情总是能在不知不觉中软化死士的决心,这就像是一个难解的诅咒,他手下培养的、许多优秀的死士都折在这上面。 师父说完这话以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夕萤,“希望你不会这般。” 夕萤也曾以为,自己不会这般。 陈家被灭门的消息,夕萤很快就通过元吉得到了确认——元吉是单府的管家,含冬一开始也是由元吉带入的单府,同时,元吉也是跟夕萤联系最密切的死士。 夕萤好奇地问,“这些事,如果师父和主上存心想瞒,不会让我们知道,你从何得知?” 元吉低头挑选着新鲜的蔬菜,头也不抬,仿佛不是在跟她说话一般,道:“我家主母的姐夫在刑部任职——就是那个难以渗透进去的卓府——卓家老爷来跟我家老爷商议事情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我碰巧听见。” 夕萤的目光缓缓从菜叶上扫过,“陈家为何会被灭门?” “听卓家的老爷说,附近山上的一伙悍匪听闻陈家府宅的地底下埋着一批宝藏,碰巧那晚城门没关严实,留了个口子,那伙悍匪趁夜潜入陈府,惊动了门房,他们反正也是去抢东西的,便直接杀人灭口……” 夕萤追问,“然后呢?” “城中官兵赶到的时候,那伙悍匪正忙着掘地三尺挖宝藏,双方展开激战,那群悍匪便纷纷斩于刀下,没留一个活口。” 夕萤听得遍体生寒,“你找我来告诉我这些,是想说什么?” “你以为这件事会是谁做的?”元吉反问,“所有的事怎么会那么碰巧?悍匪得到消息,城门就恰好没关,官兵赶到的时候陈家已经被灭门,最后悍匪一个活口没留——这分明是主上想灭口,陈家知道的事太多了。” 夕萤自嘲地勾勾嘴角,“我以为作为死士,你不会想这么多。” “我到单家以后,老爷和夫人没苛待过我,还给我找了夫人,帮我成了家……我想回归普通人的生活,不再涉及主上的大计。”元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就连我这样普通的愿望,恐怕都无法实现。” 夕萤语塞,脑中忽然闪过陈尧那张幼小的脸,刘今慧温柔笑着的样子,还有陈昂将一份密封的卷宗放进暗格的瞬间…… “元吉,别冲动,你贸然反抗,会被主上派人灭口,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夕萤说到这里,骤然停顿了一下,“总之,别心急。” 元吉谨慎地看了一眼四周,“你有办法?” “我只能尽己所能。”夕萤说完,转身离开,仿佛跟元吉只是碰巧遇上,没有任何关系一般。 元吉也是一样,从头至尾都没把目光落到她的身上,两个人,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第77章 死士(4) 单祺找到夕萤的时候,夕萤差点以为自己和元吉的关系暴露,毕竟除元吉之外,她和单家也没别的什么联系。 好在这张由司空朗前后花费了几十年布置的死士情报网藏得够深,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单祺之所以找上她,不过是因为一个孩子——“你认识司空尧吗?” 这是在单祺问夕萤,她和司空朗有什么关系,夕萤漠然回答没有关系,并请单大人自重,不要贸然来问她一个妇道人家这种问题以后——单祺抛出的第二个问题。 夕萤状似无意地道:“司空尧是谁?单大人认为我应当认识?” 单祺说:“司空尧是司空朗被外派到别郡时,其夫人生下的女儿,这个孩子出生的时间很凑巧,和你进入许智府里的时间差不多。” 夕萤笑道:“沅国每天有那么多婴儿降生,两件事的时间恰好撞在一块儿,又有什么稀奇?” “这个孩子的相貌,和丞相一家不太像,而且在这个孩子降生期间,和司空朗走得最近的就是许智,你身为许智的姨娘,我以为你会知道罢了。”单祺摊手道:“不过是来问你,想着碰碰运气,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单祺说完就走,居然真的没再纠缠她。 夕萤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觉得眼前一阵恍惚。 司空尧这个名字她听过,也知道是丞相家的女儿,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从许家某次宴请宾客的名单上看到,司空尧名字里的“尧”是尧舜之“尧”,才有了些许的疑惑。 后来元吉告诉她让陈家灭门的元凶可能是司空朗以后,她心中的疑惑更大。 司空朗为何要把自己女儿的名字,取得跟自己亲手害死的旧友女儿一样?难道是司空朗心中愧疚,想借此怀念? 今天她听单祺说司空尧和丞相一家长得不太像,一个模模糊糊的可怕念头在她心中形成,于是她赶紧找机会,在丞相的府宅门外远远望了一眼司空尧。 那时丞相一家刚出门游玩回来,丞相和夫人先下马车进了府,一对儿女坐在另一张马车上,磨磨蹭蹭才出来。 司空尧像是患了什么病似的,面色苍白,身形单薄得可怕,下马车的时候,被司空暻抱着下来。 司空尧似乎很抗拒司空暻的怀抱,却无力做些什么,只能任由司空暻抱着,周围的人像是默认了兄妹间的关系这般亲密,都见怪不怪。 因为瘦得形销骨立的关系,司空尧那张脸的轮廓愈发清晰,看起来简直跟陈昂一模一样,而那双眼睛,却像极了刘今慧。 司空朗不是把“尧”给了自己女儿,而是把自己的姓给了旧友的女儿。 陈家被灭门,但陈尧为什么还活着?极有可能是司空朗动了恻隐之心。 合族被灭,只剩这一个女儿,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尽心尽力把她养大,或许能弥补一下司空朗心里那份深重的罪孽。 夕萤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不得不再次找上了单祺,“大人究竟调查出了什么?又想知道些什么?” “知道的不多,但最起码知道陈家被灭门不是意外。在沅国朝堂,政见不同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单祺说:“太、祖圣明,立下禁止党争的诏令,就是想要告诉天下人,政见不同可以谈,但国家想要长治久安,就不能仅仅因为政见不同杀人,我身为沅国臣子,不能让这诏令成为一纸空文。” “大人真是好大的志向。”夕萤的语气渐渐低落下去,“可惜我不是大人你,家国之事,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我只不过想尽力报答一下当年对我好的人……那些秘密,我只想告诉司空尧,由她来选择是否公开,大人可否帮我的忙?” 单祺提醒道:“司空尧年纪还小,丞相一家虽然宠她,但她手里没什么正经实权,你告诉她的结果,很可能是这个秘密被丞相一家严防死守,永远不为世人所知。” “这个秘密公开以后,司空尧就必须与如今的生活告别。”夕萤坚持道:“这个秘密与她的身世休戚相关,所以我认为该由她自己来选,大人如果答应,就请帮我找个机会,在不惊动丞相一家的前提下让我和司空尧见上一面;如果不答应,那便算谈不成,我立刻告辞,绝不再叨扰。” 单祺思前想后,确定答应夕萤的条件是唯一的希望,只好无奈点头。 夕萤在和单祺见面之后不久就接到了新的指示——帮助许智取得刑部侍郎之位。 这是她在许家潜伏多年以后,唯一接到的一项重大任务,就像是某个预告一般,意味着死亡的到来。 死士最怕的就是身份暴露,为了不连累主上,自尽是必须。 她在许府这么多年都默默无闻,突然展现本事,不可能不暴露,按司空朗的性子,最后应该会安排她去死。 若是以前,她可能会坦然接受安排,像她见过的那些死士一样,忠诚地将任务执行到底,但这一次,她不会了。 许智早就觊觎刑部侍郎之位,只是一直没能等到现在在任的那位犯错撤职,夕萤甚至不需要去挑动许智的野心,直接跟他讲了计划——夕萤会去勾引刑部侍郎,与之苟合,再由许智来捉奸,以此为把柄威胁。 沅国朝臣强占他人、妻妾者,最轻也要被判流放。 “反正老爷对我不放心,自我入府以后就不再碰我,不如利用我成全了老爷的仕途,岂不美哉?”夕萤知道,像她这样的姨娘,许智府里有太多,因为不是正妻,又是刑部侍郎会极力隐瞒的丑事,许智不必担心有绿云压顶的困扰,这场交易实在太过划算。 许智没考虑多久就答应了下来,事情也的确按照计划的那样发展。 夕萤逐步掌握了府里后宅的大权,得知了许含烟在调查自己背景的事情,也由此想通了司空朗为什么会突然启用自己这枚棋子。 也许当年的事,终究是要瞒不住了。 沅国因为始终有这些,见不得事实真相被掩盖,见不得黑暗的人存在,便总是能让阴谋诡计最终败露,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们这些生活于黑暗中的人,最怕这样的赤忱热血。 但不知为什么,夕萤现在好像也不怕了,唯死而已,何足惧哉?她好像从未这样坦然过,真是奇怪。 因为掌握了后宅大权,府里的其他人理所当然地前来讨好她,甚至那些曾经因为她在府里无权无势,明里暗里给她使过绊子的,夕萤都淡淡敷衍过去,唯独没对方姨娘轻巧放过。 这位伸脚绊了许小五,将蓄意残害主母的罪责推到许小五头上的姨娘,被夕萤命人收走所有的钱财和金银首饰,净身出府。 方姨娘一身粗麻质地的衣裳,相当狼狈地站在府门外,质问夕萤为何要这样做,“即使你做了这些,他们也一样不会感激你。” “我不要他们的感激。”夕萤语气轻快地道:“只是想试试主持公道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尤其在掌握实权以后来主持公道,最为爽快。” 她以前也问过刘今慧类似的问题,陈昂和刘今慧做的这些事,究竟是图什么? 她记得刘今慧答了她一句话: “夕萤,这世上只有弱者挥刀会向更弱者,强者挥刀,从来只向更强者。” 方姨娘之所以能伤害许小五,是因为许小五更弱,而且方姨娘借刀杀人。 夕萤觉得,自己虽不算什么好人,但最起码不是跟方姨娘一路货色,不然也太寒碜了些,所以总归要做点不一样的事。 原来做这种事,感觉真的会不一样。 为了不让许含烟再深究下去,同时也是为了保护她,夕萤禁了许含烟的足,不准她再外出。 被许含烟误会也没什么,她不在意。 然而许含烟难得脑子清楚,跑来问她,“韩姨娘,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和我爹是不是在密谋着什么事?你是不是在试图保护我?” 夕萤垂眸道:“你想多了。” “你现在掌握了府里的大权,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你只是禁了我的足,这还不够说明问题?”许含烟憋红了眼眶,拧着眉道:“我那晚跟你说的话,让你觉得我很可怜是不是?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许含烟自小就要和其他庶子庶女争夺父亲的注意,自小就要帮母亲分忧,自小就不能如其他孩子那般快活……明明十分想要获得父亲的关注,却非要装作不在意,最终养成这样一副别扭的样子,真是叫夕萤又好气又好笑。 夕萤温柔地说:“我没有怜悯你,我从来没有怜悯他人的资格和感情,因为最该被怜悯的人,应当是我。” 可惜这世上唯一会怜悯她的两个人如今已经不在了,她只能依靠模仿他们行为的方式来怀念他们。 这些事她没办法对任何人说,连元吉也不行,他想回归普通人的生活,为回报这么多年以来一路扶持的恩情,她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尽量不让元吉涉足其中。 第78章 死士(5) 夕萤等了许久才等到单祺安排她和司空尧见面的消息,不知为何,夕萤觉得自己等这个消息仿佛已经等了几十年似的,从一开始的满怀期待,到现在,反而变得有些害怕。 如果司空尧不信怎么办?如果司空尧怨恨她说出真相怎么办? 她和司空尧甚至算不上认识,她只不过是在司空尧还小的时候抱过这个婴儿。 还有陈昂和刘今慧如果知道的话,会如何看待她的行为? 怀着这些忐忑和不安,夕萤已经下意识地走到了会面的地点,司空尧一个人站在那里,见她过来,奇怪地看着她,“你是谁?不是卓梦约我在这儿见面?” 的确是单祺以卓梦的名义把司空尧约来,但夕萤没办法多做解释。 旭京城中潜藏的其他死士随时都有可能发现这次会面,夕萤的时间有限,来不及让她犹豫: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桩十七年前的旧事……” 夕萤平静地叙述着整个故事,同时也是在回顾自己的整个人生,她惊异于自己居然可以做到无悲无喜,像是在说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多年死士生涯把她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是好是坏。 司空尧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疑惑,到震惊,再到痛彻心扉的绝望,“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难道我能为自己的亲生父母报仇?我连司空暻都杀不了!” 司空尧没有因为亲生父母和养父母之间的矛盾而困扰,反而想杀死司空暻,这让夕萤始料未及,不知司空尧从哪儿来的恨意。 夕萤觉得这背后或许有什么隐秘,但现在不该是她探听的时候,而且即使她问了,司空尧也不见得会告诉她。 司空尧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收声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如果卓梦今天不会来的话,我先回去了。” “阿尧,”夕萤忍不住叫了她一声,“你生父当年为了保住陈家,偷偷留了一份证据在陈家地下密室的暗格内,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这份证据公开出来。” 陈昂和刘今慧当年对她绝对信任,没有瞒她这件事,而她也的确没有辜负这份信任,司空朗至今都不知道证据的存在。 司空尧的脸上神色几变,最后道:“我会考虑。” 夕萤目送司空尧浑浑噩噩地离开后,自己也转身乘车回了许府。 马车到了许府,夕萤从马车上下来,正要跨过许府大门时,许智正急匆匆地准备出来,看到她,忙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手腕。 许智捏得很紧,让夕萤感到些许疼痛,她挣脱了几下无果,尽量镇定地道:“老爷有什么话,与我直说就是,不必如此抓着,我又不会跑。” “你出主意帮我升职,是不是司空朗的主意?”许智咬牙切齿地道:“我早该知道你不会安什么好心,先让我坐到如今的位置,再用我妻儿的性命逼我替你们做事,这就是你们的计划!” “老爷抬举我,”夕萤乖顺地道:“这是主上的计划,我不过听命行事而已,主上到底想让你做什么,我从来不知道。” 许智讽笑道:“现在不跟我装无辜了?” “一切就像老爷所言,你早知道我没安好心,你早知道获得好处就一定要付出代价,可你还是接受了不是吗?”夕萤反问,“主上只不过把条件摆了出来,选择的权利在你这里,如果你不想受制于人,当年不答应这件事,凭本事坐到如今的位置,现在就能大大方方地带人去捉拿幕后黑手,这样不就不用这么憋屈了吗?”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是注定的结局,夕萤从不觉得许智无辜,也从不觉得自己在害人。 路是由她铺好的没错,但走不走全在许智自己。 许智缓缓放开夕萤的手,声音冷冷道:“你说的不错,如今受制于人的局面是我自找,有什么麻烦冲我来,别伤害我的家眷。” “老爷放心,主上只是想做事,不是想谋逆。”夕萤轻声道:“只要达到目的,主上便不会再杀多余的人,毕竟人杀的越多,被查出来的几率也就越大——只要老爷按主上的吩咐行事,麻烦一定都只会冲着你去。” 许智死死盯着她,像是想从她身上看出一个洞来。片刻之后,许智收回目光,举步走下台阶,骑上马向刑部奔去。 夕萤揉了揉被捏疼的手腕,漫步回了自己房间,对丫鬟吩咐,说自己要睡会儿,有什么事的话,去找大姑娘禀报。 丫鬟迟疑地望着她,不确定地重复了一句,“大姑娘?” “是啊,大姑娘,我掌管后宅之前,不都是大姑娘在管?你怕她不会理事?”夕萤问道。 “没、没有。”丫鬟赶紧摇摇头,即使心中有千百个疑问,也不敢再多言。 丫鬟步出门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夕萤在房间里等了没多久,一名蒙面的死士便翩然而至,从房间后面的窗户翻了进来,走到夕萤面前,不带任何感情地传递着主上的吩咐,“你做的很好,任务圆满完成,可惜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为了不连累主上,只能要求你自尽。” 蒙面死士拿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一粒圆圆的药丸,递到夕萤鼻子底下,“吃下去以后,毒性发作得很快,放心,你不会感到任何痛苦。” 话是这样说,但蒙面死士随时保持着做好准备去拿腰间匕首的姿势,如果夕萤不肯自尽,他会“代劳”。 夕萤只被短期培养过一点武学上的知识,长时间不练,早已没了与眼前这名蒙面死士斡旋的能力,挣扎只是徒劳。 她从蒙面死士手里取走药丸,走到床边坐下,不带任何希望地说:“麻烦帮我带句话给元吉,我希望他好好活着。” “我会把这句话告诉主上,至于要不要告诉元吉,最后会由主上定夺。”蒙面死士按照规矩回道。 是了,他们哪里有自主做这些的权利…… 夕萤笑笑,服下药丸,躺到床上,安然闭上了眼睛。 蒙面死士等了一会儿,上前查探夕萤的呼吸和脉搏,确认她是真的死亡以后,返身从来时的窗口离开。 夕萤临死前说的话自然没有被准许带给元吉,想恢复普通人的生活,对已经成婚的元吉来讲是一种奢望。 死士如果与普通人建立了联系,除非真如木石一般从来不动感情,否则就是面临必死的结局。 妻儿已经成了元吉的软肋,妻儿的性命如果受到威胁,元吉不可能坐视不管。 他在单家潜伏多年,因为一直没被委派过任务,渐渐让他生出了能恢复普通人生活的奢念。他曾经以为,以单祺庸碌的性格,和单家边缘化的地位,他这辈子都不会牵扯进朝堂的风云之中,他可能真的能永远只做单府的管家。 死士的生活已经离他很远,他几乎快忘了自己曾经也无情地对别人痛下杀手的日子。 在接到任务要暗杀单翎时,元吉的手抖得快拿不动刀。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二姑娘,简直就是自己的另一个女儿,他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但他如果不下手,他的妻儿就会死,想到自己的妻儿如今还被绑在别处,他只能逼着自己拿起匕首。 他最终还是失了手,败给了多年生疏的技艺和含冬的背叛。 含冬作为孤儿,没有任何牵挂,当年元吉她进单府时,只是司空朗为了减少单家的疑心,才给含冬安排了一对父母和弟弟,他们和含冬实际上没有任何关系。 含冬会更加偏向单家这边,是理所当然的事。 元吉没料到含冬会冲过来挡他的匕首,更没料到含冬会反手将另一柄匕首扎在他的心上,疼痛感传来,呼吸渐弱时,元吉却反而有了一丝释然。 这样也好。 妻儿和对自己有恩的单家,他不用再费劲去选放弃谁了,身后之事,无须再管。 单祺等刑部来人查验完元吉和含冬的尸体,把妻子劝回房去休息,跟东平王和王妃说了几句话,目光下意识地寻找小女儿单翎的身影。 单翎被含冬浑身被血浸透的样子刺激,暂时失去了听力,他想阻止单翎再涉足此事,哪知这孩子倔得很。 元吉和含冬接连死去,这件事似乎没把她吓退,反而坚定了她继续查证的决心。 陪在她身边的还有卓临和檀旆,表哥和未婚夫,两个人都劝不住她,看样子都对她无可奈何。 卓梦那个孩子似乎也知道了点什么,同样不肯将自己置身事外——这一个个的,都像自己年轻时一样少年热血。 沅国的未来,想必也是一片光明。 东平王背着手,站在单祺身边,状似无意地闲聊道:“这些孩子都不肯听劝,要是实在劝不住,倒不如顺其自然。” 这便东平王是把自己小儿子交出去任老狐狸算计的意思。 单祺笑着道:“王爷说的是,而且小翎和檀旆在一起,想来不会出什么摆不平的麻烦。” 听到单祺决定把自己女儿也算计进去,东平王心下稍安,点了点头。 老狐狸再怎么也不可能害了自己崽子。 所有被隐瞒的真相,终将会大白于天下。 第79章 一生心动(1) 檀旆从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父王在漠北居住,镇边之责既沉且重,一家人很少有机会回旭京。 不过檀旆对那个国都也没多少不舍,除了东平王府建得宽敞明亮,供玩乐的东西多一点以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而且于他而言,旭京的东平王府还不如漠北,至少漠北有地方让他纵马驰骋,潇洒恣意得很。 他十五岁时随父王回京住了几个月,陛下闲来无事,把旭京城中十五至十八岁以内的男孩子凑一块儿,举行了一场不怎么正式的比武。 之所以说不怎么正式,是因为这场比武只论拳脚,以免出现重大伤亡。 东平王把檀旆叫过去,低声吩咐了几句话,“旭京城中的世家公子大都以文取胜,武功嘛,会几下摆摆样子就好,不过好在这些士族都很讲究脸面,你下手轻着点就行,他们不至于因为输了比武这点小事怀恨在心。” 檀旆抱着以武会友的心情来,却要扫兴而归,不禁有些失望,“没有一个能打?” 东平王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胡须,“魏家的魏成勋、丞相家的司空暻,这两个都有功底,而且去漠北历练过,你可以和他们打。” “他们去漠北历练的时候已经跟我打过好几百回了。”檀旆小声嘀咕道:“彼此的套路都熟,打起来没意思。” “好几百回?”东平王满脸震惊,“你们什么时候打过?” “自然是父王您不知道的时候。”檀旆说完,赶紧溜走,免得被骂。 漠北驻军军纪严明,只有对这些来历练的世家公子会稍微放宽一点限制,毕竟养尊处优惯了,一上来就过太苦的军旅生涯实在要命。 那时这些世家公子被关在狭小的训练场里,除了训练就是读兵书,没意思透了,但是他们经常能看见檀旆带兵巡逻或者处理军务,知道檀旆明明和他们差不多的年纪却能做这么多事,给这些孩子心里留下了十分光辉的形象。 檀旆某日路过训练营时,某位夏家的公子站在栅栏之内对他翘首以待,一见他就赶忙喊:“二公子二公子——” 檀旆听他这么急切的呼喊,也不好装听不见,走过去问道:“何事?” “嘿嘿——”夏家的公子傻笑两声,“我看你在漠北驻军里还是挺能管事的,想问问你,何时才能放我们出去历练?这训练营里跟牢房似的,还是外面自在。” 檀旆解释道:“漠北与旭京不同,军营之外虎狼众多,让你们待在这里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 “可是你就能出去啊——”夏家公子不服气道,说完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上次你和其他士卒拖回来的那匹狼,是你们猎的?” “军中士卒没有游猎的时间。”檀旆说:“如果有猛兽袭击,我们必须要处理,好让那些畜生知道这里不可轻易靠近。” 夏家公子语气崇拜地“哦——”了一声,连带着在一旁偷听的世家公子都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什么什么?附近虎狼很多吗?” “下次能不能带我去?我也想杀狼玩——” “就你那小身板还杀狼?见了狼不被吓尿就不错了吧?” “你以为你是二公子啊?二公子那可是武功高强。” “不仅如此,二公子箭术也准,当得起百步穿杨!” “二公子还……” 听着这些人奉承得越来越没边际,檀旆清了清嗓子止住他们的溜须拍马,“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嘿嘿……”众人统一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容,笑得檀旆有点胆寒。 檀旆也不是傻的,从众人的笑里推测出了他们的目的,“想出训练营?” 众世家公子拼命点头,仿佛在比谁点得更重更快就能显得更真诚。 对于漠北驻军的训练营,檀旆的确能说得上话,如果这次不答应这些闲得发慌的世家公子,以后也不见得就会清净,檀旆想了想说:“那这样吧,我跟训练营的师父说一声,以后每十天举行一次比武,你们之中只要有谁能跟我战成平手,我就带你们去外面逛逛。” 这样的激励法十分有用,世家公子们都卯足了劲提升实力,奈何跟檀旆这样从小练的差距还是太大,后来檀旆改了规则,能和他战上一刻钟就算赢,最终也只有司空暻和魏成勋胜出。 去军营外晃过一圈的司空暻和魏成勋把见闻都带回训练营之后,更加挑起了世家公子们想外出的野心,奈何许多人直至历练完成也没有达成这一心愿,只能垂头丧气地被送上回京的马车,从车窗探出头去对着广袤无垠的漠北草原大喊一句:“我还会再回来的——!” 便再无下文。 所以檀旆很认同父王的说法,旭京的士族们除了在阻止庶族进入官场这一点有些讨人厌外,的确把自己的子孙们都教得不错,不仅懂得愿赌服输,对于真正有实力的人,他们也从不吝啬自己的崇敬之情。 那位夏家的公子跟檀旆再一次在旭京城比过武后,也晓得檀旆手下留情,笑着道:“檀校尉的武功又精进了,小时候我还能勉强跟你过几招,如今却是连接招都吃力。” 檀旆礼貌地道了句,“承让。” 夏家公子无力地摆手,“哪里是我让你……” 若是小时候,这位夏家公子肯定会再缠着檀旆跟他再过几招,或者亲密地搭着他的肩跟他套近乎,绞尽脑汁地求檀旆带他出营——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客套生疏。 也许是因为两人已经长大,也许是因为士庶之争渐趋白热化,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世事总有太多无奈。 但檀旆从来不是会因为这种小事而不断感怀、悲春伤秋的人,就像东平王府被骂了那么多年的奸臣之家,他也能毫不在意地拿来玩笑,并且从不放在心上。 如果有能力颠覆朝堂就要被冠以奸臣名号的话,那檀家的确当之无愧。 比武过后,檀旆随父王回到家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没出门的王妃和檀晖听父子二人讲今天的见闻。 “沅国的朝臣之中,能对东平王府造成阻碍的,如今看来就是司空家、魏家和单家,其他的都是些小喽啰,”东平王夹了一筷子菜道:“不足为惧。” “单家?”檀旆久不在旭京,对京中士族并不了解,以前也很少听父王说起这些朝堂之事,因此感到疑惑,“单家儿子叫什么?我好像从未见过?” 东平王慢悠悠道:“单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檀旆听了以后陷入沉思。 之前东平王顾虑着檀旆年纪尚小,很少跟他说这些,一般都是跟檀晖去讲,如今檀旆年纪渐长,也该让接手一些事务,于是放手让檀晖去交接。 檀旆首次接触,不免有些手忙脚乱,不过好在忙乱几日之后就理清了头绪,多少通晓了一点事务,唯独对单家还是云里雾里。 檀旆找到檀晖,直接问出心中的疑惑,“我之前还当单家担任什么要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后来才知单大人是水部员外郎,单家也是士族之中排不上号的一位——我当然没有看不起单家的意思,我就是想问,父王为何这般在意?单家有什么特别?” 檀晖尽心给出回答,“单大人师从前朝郑太傅,据郑太傅所言,单大人是他为国家培养的人才。” 檀旆沉默片刻,忍不住道:“大哥,你觉得这位太傅,会不会上了年纪,有些……” “许多人都和你有一样的想法,觉得郑太傅老糊涂,但是父王不这样认为。”檀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明天的诗会你去吗?” 檀旆奇怪道:“聊正事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 “单家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比武场上见不到,只能去诗会上见见,我当然也是在跟你聊正事。”檀晖又问了一遍,“去吗?” 檀旆虽然不知道见了有什么用,但除了诗会也的确没有其他见面和深入了解的机会,无可无不可地跟檀晖去了诗会。 沅国每年的诗会都十分精彩,尤其是最会作诗的那几个,文人相轻,很容易谁都不服谁,彼此之间拌个嘴什么的实属正常,而且还是用作诗的方式拌嘴,肚子里没几两墨水还真容易听不懂。 就比如在诗会上大放异彩的单薇,做了一首诗后檀旆没觉出什么特别,檀晖却低声笑了下,檀旆问他为什么笑,檀晖也只是说:“她在诗里拐着弯骂对手。” 檀旆仍没觉出哪里好笑,摇摇头起身,准备走去边上吹吹风。 途径单翎的桌子时,魏成勋和单翎的对话悠悠传了过来—— 魏成勋问,“你既然不喜欢作诗水平也一般,为何还要来参加诗会,就为了给你姐姐鼓掌?” 单翎边鼓掌边道:“参加诗会有了名次才能获得明年上巳节进入西郊樱花林的资格,户部举办的投壶比赛奖励丰厚。” 魏成勋摸着下巴道:“奖励丰厚是不假,可我记得投壶比赛的要求也很苛刻,要连中十次以上才行。” 第80章 一生心动(2) 只听单翎语气轻松地道:“连中十次算什么,只要没人拦着我,我能靠投壶把户部给掏空。” 魏成勋啧啧称奇,“明年上巳节我要是有空,一定去观你的战。” 单翎知道魏成勋要观战也丝毫不虚,点头道:“好啊。” 单家小女儿单翎对自己投壶的本事似乎很有信心——檀旆脑子里记下这条貌似无用的信息后,摇摇头甩开思绪,走到一边去吹风,他怕是真的有点糊涂,记这个做什么? 想要在诗会获得名次很简单,随便作首诗交上去,不抄袭无错字,通过审核即可。毕竟西郊樱花林大得很,如果规则设置严苛,能进去的太少也会少了人气,这说到底算是聚会,不是真的要人进去议政,用不着多正式。 檀旆知道自己的诗通过了审核便没多少再待下去的兴致,干脆在外面闲逛了一圈再回来,但回来的时候却没看见檀晖。 好在出发来诗会之前,檀旆已经和檀晖约好,如果中途找不到彼此,时间到了就先回家,免得互相找来找去的反倒麻烦。 檀旆到家之后许久才等到檀晖回来,见檀晖背着手哼着曲一脸心情不错的样子,调侃道:“大哥这是去会哪位佳人?看起来一脸的春风得意。” “不过就是说几句话,什么会佳人……”檀晖说着说着便转移话题道:“你今天温书了没?” 檀晖开始拿兄长的身份压他的时候,就是檀晖明显心虚的时候,檀旆识趣地没有揭穿,默默地转身回了房。 东平王府除了管理漠北的军务以外,回京时也要帮忙训练巡防营和禁军的新兵,毕竟是一国都城、天子脚下,平日的训练不会有多繁重,偶尔还能叫上这些士兵一起玩玩蹴鞠。 不过上级和下级一起玩终究有些放不开,檀晖和檀旆也不欲为难他们,随便踢两下意思意思就让他们自己玩去了。 两人准备离开蹴鞠的场地时,檀旆注意到檀晖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并且听见檀晖小声嘀咕了句,“还真是丢三落四。” 檀晖语气中带了丝宠溺和无奈,是极少会使用到的语气,檀旆狐疑地看了一眼,发现檀晖手里握着的是一只玉蝉,心中疑惑更甚。 檀晖察觉到他的目光,忙背过手去清了清嗓子,不打自招道:“我碰巧知道这东西是谁的,她应该过一会儿就会回来找,我在这儿等着,你先去忙。” 檀旆忽略那些不重要的信息,抓住问题的关键,“‘他’是男是女?” 檀晖故作严肃道:“你何时变得这般话多?” 檀旆挑了挑眉,边离开边抛下一句,“怀疑你有心上人的时候。” 不过檀旆没有走远,而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偷看,没过多久,果然看到单薇急急忙忙到这里来找东西,檀晖直接走过去把玉蝉还给她,两人面对面说了会儿话,他们脸上的表情……怎么说呢,一个两个都含羞带怯的不像话。 檀旆内心冷漠道:呵,明明就是会佳人。 确认自己的猜测,檀旆也没再想着多开兄长的玩笑,转身回了王府。 知道檀晖有了心上人以后,檀旆得出结论:感情这种东西,怕是会让人变傻。 因为这次回到漠北以后,檀晖只要手头没有要紧事,就会时不时登上城楼登高望远,望的还是旭京城的方向,是在思念谁自然不言而喻。 不过这副模样在其他人看来又是另一番景象,比如那些一直害怕东平王府颠覆朝堂的人,就会觉得檀晖这是在遥望旭京,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取季氏江山而代之的决心,其意义嘛,大概就跟卧薪尝胆那事一样。 于是这一消息被传回旭京,那些旭京城的士族们又是一阵蠢蠢欲动,计划着劝皇帝收一收放给东平王的兵权。 皇帝对此只是嘴上敷衍着“好好好”,具体却不见有什么行事,时间一久,此事也就沉寂了下去。 对于这些人的想法,檀旆懒得理会,也懒得多做解释。檀晖则更甚——人家正忙着睹物思人。 檀晖所睹的物就是单薇当日在诗会上所作的那首诗,檀晖把诗给背了下来,还工工整整地抄在一张纸上,照檀旆看来,檀晖这种做法应当是有所克制的结果,如果不是身在漠北身上担着镇边之责不能有太多旖旎情思,檀晖大概会找人裱起来挂墙上天天看。 “大哥,”在檀晖又一次望着旭京城的方向出神时,檀旆忍不住出声提醒道:“父王要我们注意单家,可不是要你喜欢人家女儿——你别忘了父王说的话,单家有可能会成为我们的阻碍。” 虽然檀旆暂时看不出来单家有什么阻止东平王府的本事,但就以单薇让檀晖这般魂牵梦萦的情况来看,说不定还真会在某种程度上成为阻碍。 “这件事我已经问过父王。”檀晖叹了口气,抱着手道:“父王说我要是真喜欢一个人,就不该胆怯,眼前若有阻碍,那把阻碍去除就是。” 这话确实像东平王会说的话,奸臣之家自进入朝堂至今,还真没怕过谁,士庶之隔而已,谁还能拦得了东平王世子娶妻? 檀旆奇怪道:“既然父王没有不同意,你为何还要叹气?” “我可以潇洒恣意,她不一定行,你也知道单家之前在朝堂上一直默默无闻,如果不是郑太傅看走眼,那就是单大人执意韬光养晦。”檀晖抬手揉揉眉心,“清流名士与东平王府联姻,再想韬光养晦怕是不成,这桩婚事极有可能会搅乱单大人的计划,我也不希望……逼她为了我放弃家族。”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考虑,这倒是檀旆没想过的,檀旆默默坚定了自己独身一人一辈子的想法——喜欢一个人真是太麻烦了。 檀旆拍拍檀晖的肩,再说不出多余的安慰的话,转身回了军机室取东西,进门的时候,刚好碰上一名士卒从里面出来。 那名士卒对他行了礼,檀旆也就随口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将军吩咐我把一份文书送到此处,一会儿他来归案。”士卒指着桌上的东西道。 檀旆扫了一眼,脑子里思绪繁杂,无意识地“哦”了一声,举步走向室内那个带锁的柜子。 士卒觉得这就是放行的意思,颔首之后恭敬地退下。 檀旆拿出钥匙开锁,拧动钥匙的时候觉得有些生涩,正想着要不要叫人过来往锁芯里上点油,等打开以后,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柜子里第二层的兵防布阵图,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这不像他折叠兵防布阵图时常用的折法,锁芯生涩,更像是被人撬过…… 檀旆当机立断锁上柜子奔出门去,凭着刚刚过去还算清晰的记忆,檀旆迅速从人群中找到那名士卒的背影,眼见那名士卒已经走到了军营门口,指着那名士卒的背影扬声吩咐道:“拦住他——!” 檀旆一声令下,营门口的守卫立刻蜂拥而上,然而那名士卒却明显早有准备,脚尖轻点便攀上了塔楼,顺着塔楼的另一面飞越而下,轻松甩开了守卫。 这般卓越的轻功,看来是做惯了偷盗的营生,普通守卫极有可能把人跟丢,檀旆运气提步,赶紧追了上去,经过守卫时还不忘提醒道:“收起弓箭,别把人杀了,捉活的!” 敢偷到漠北驻军的头上,此事非同小可,幕后的指使是谁必须查清,绝不能稀里糊涂地敷衍过去。 但是这盗贼不仅轻功好,闪避的功夫也很厉害,知道自己接不住檀旆的招,便干脆一昧闪躲,滑腻的如泥鳅一般。 檀旆拔剑出鞘,几次劈砍落空,眉间一紧,手下的动作更快更急,剑花如雨纷纷而落,盗贼总算有些力不从心,一个闪避不及,就被檀旆在他后背劈出一道长长的剑痕。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一前一后跑到了江边,盗贼瞅准时机一跃而下,檀旆也跟着跳了下去。 江水浑浊,檀旆在水里看不到任何人影,也没碰到盗贼的一片衣角,终于察觉事情可能出了些许偏差,这才把头露出水面,在江面上搜寻盗贼的身影。 原来盗贼跳水时故意向着逆流的方向迷惑檀旆的注意,其实下水之后就赶紧改道,顺流游出了很远,现在檀旆也只能模模糊糊看到盗贼的头在远处的江面上一起一伏…… 檀旆恼火地砸了下水面,不得不沮丧地游回岸边,让跟来的士卒们把他拉上了岸。 他用手随意抹了一把脸,顾不得这初秋的天气,身上浸透了江水冷风一吹便冰寒入骨,赶紧吩咐道:“派人……去下游所有的医馆把守,这人被我伤了背,必然要去医馆医治,只要谁的背上出现剑伤,就把人带回来!” 士卒们强有力地、异口同声道: “是!” 檀旆迎风一吹,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见士卒担忧地看着他,摆摆手道:“你们去做事,不必管我,我自己先回营。” 士卒们见他这副样子,也不敢再多拦,因为他们大都心照不宣——檀校尉头一次抓人失手,从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这个盗贼要是被找到的话,下场一定会非常凄惨…… 第81章 一生心动(3) 檀旆盘腿坐在床上,身上披着厚厚的棉被,伸手用火钳拨弄着盆里的炭火,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微微抬了下眼皮,神情有些恹恹。 “现在都什么天了你不知道啊?漠北初秋的江水那是人能随便下的吗?”檀晖跟个老妈子似的,边念叨边走过来,抬手探了一下弟弟额头的温度,“啧”了一声,“还挺烫手,这要烧傻了可真是可惜了。” “那人临摹了兵防布阵图而不是直接偷走,明显就是要我们没有察觉,不更改布防,好让敌军依图纸进攻。”檀旆略显不耐地拂开檀晖的手,“泄露军机不是小事,这种贼我能随便放过?” “可图纸到了水里,就算纸张不化,上面的墨迹也肯定会糊,你实在用不着如此拼命。”檀晖终究还是心疼弟弟,严肃地告诫道:“下次不许再这样。” “万一那人记忆超群把图纸记下怎么办?你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对不对?不过那人被我用剑劈了长长一道口子,在水里待的时间比我还长,肯定比我病得厉害。”檀旆出口的话带着鼻音,却仍掩不住得意道:“他不可能不去医馆,不出两日,士卒们肯定能把人抓住。” 檀晖对弟弟争强好胜的心态感到心累,调侃了一句,“你还真是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那不然如何?”檀旆反问,“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岂不更傻?” 檀晖懒得反驳他,正巧此时军医给檀旆开的药也已经熬好放至温热,由士卒送了进来,檀晖便让出了位置。 檀旆接过碗把药汁一饮而尽,将空碗递回给士卒让士卒带回去,大剌剌地将身子一歪,躺到床上蹬了几下棉被把自己盖住,对檀晖道:“我要睡了,出去的时候帮我关下门,告诉其他人没事别来找我,谢谢。” 檀晖无奈将帕子放进水盆过了一遍凉水,拧至半干,折叠以后放到檀旆额头上给他降温,再细心地帮弟弟整理好棉被,转身走了出去。 檀旆自入睡起就开始做些光怪陆离的噩梦,直至夜幕降临身上开始发汗,梦境才渐趋平稳,到第二日清醒时,脑子昏沉的状况已经消失,又能够活蹦乱跳。 这次的风寒来的快去的也快,檀旆不禁对追捕盗贼的结果抱有了和自己风寒一样的乐观情绪,觉得不久就能听到好消息。 没想到却接到了快把人心肺气炸的“好”消息。 临摹兵防布阵图的盗贼的确被士卒们在下游的医馆逮到,甚至连身份都已明了,但之所以身份明了,是因为这人就是刑部在追捕的江洋大盗李兴平,据回来禀报消息的人所言,刑部的人拿着公文,当着士卒们的面把李兴平给带走,抢功抢得那叫一个光明正大。 檀旆拎着剑就准备出营把李兴平从刑部手里再抢回来,没想到被檀晖抬手拦下,“我不是不信你能打得过他们,而是以现在的状况,我们还不至于跟刑部为敌,他们不是拿着公文好显得自己行事符合章程吗?你快马加鞭先回旭京,去刑部找人立案,白纸黑字一归档,这功劳也就抢不成了。” 檀旆有时还是不得不佩服大哥的心机,比他更加深谋远虑。 刑部侍郎要带着囚车押送李兴平,檀旆却是轻装简从,因此他比刑部的人提前了半个月回到旭京,负责给他做笔录的小吏根本不知这背后的争斗,尽职尽责地给他立案归了档,檀旆见小吏这副模样,想到刑部侍郎以后可能会挟私报复,心下一时有些不忍,走之前倒是允诺了一句: “今后若有人为难你,尽可到东平王府来找我,我一定尽量帮忙。” 小吏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反倒是站在一旁的卓临先反应过来,“李兴平窃取军事机密,此案当由漠北驻军来查,但人不在檀校尉这里而是在刑部侍郎那里……檀校尉的意思是,侍郎大人有可能会为难他?” 檀旆点了点头,小吏不由得神色惊恐,求助地看向卓临。 卓临低头又看了一眼记录,提笔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把事情给揽了过去,笑着抬头道:“我都是按章程办事,檀校尉也没说假话,如果记录事实真相却反而要被侍郎大人为难,那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将此事上报御史台,由御史们评判我做的对不对了。” 小吏感激地看着自己的上级卓临,心中的崇敬之情不言而喻。 担事情的人换成卓临,檀旆也没就此反悔,“那我还是这句话,今后若有人为难卓大人,尽可到东平王府来找我。” 卓临不甚在意,礼貌道:“届时再说,多谢檀校尉好意。” 东平王府的情报有记载,单祺除了教两个女儿之外,卓家的卓临卓梦兄妹也由单祺一手培养。 依卓临这般风范,要说单祺一直庸碌无为,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檀旆总算有点明白,为什么父王会觉得单家不一般了。 刑部侍郎把李兴平带回旭京以后,还没来得及写折子邀功就被卓临告知了此事已被归档的现实,碍于卓临平日不卑不亢的性格,刑部侍郎深知自己要是为难卓临,绝对会被卓临把自己给下属穿小鞋的事上报御史台,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不情愿地在折子里写下李兴平是由漠北驻军抓住,却由自己带回的事实。 刑部尚书看过折子,自然知晓这些人为了抢功而花费的弯弯绕绕的小心思,随意敲打了两句便不再提。 这全都是因为现在的刑部之中,除了刑部侍郎暂时没有更好的人选,资历和能力足够,来接刑部尚书的班。 尚书大人心里苦,只盼着刑部侍郎接班以后能更担得起事些。 然而刑部侍郎所造成的麻烦远不止于此。 李兴平好好的被关在刑部大牢,却因为狱卒看管不力被同伙给劫走,成了当年刑部最丢脸的一件事,皇帝震怒,要求彻查此事,究竟是谁给的胆子,居然让李兴平的同伙敢到一国都城的刑部大牢劫狱。 事情查到最后,除了牢房年久失修以外,李兴平的同伙早已渗入刑部成为其中的一名狱卒,也是劫狱能够成功的重要原因。 然而当时李兴平“劫富济贫”的名声在外,百姓都当他是侠盗,甚至还有传言说刑部尚书也深深佩服李兴平所行之事,这才故意放松了看管让人劫狱,总之越传越偏离真相,越传越让百姓对执意要给李兴平治罪的皇帝和朝臣不满。 刑部尚书拖着沉重的步子,到皇帝面前请辞,“牢房年久失修,狱卒之中有盗贼同伙渗入,说到底都是臣御下无方,恳请陛下治臣之罪,撤职还乡。” 皇帝亲切地拍了拍刑部尚书的肩膀,“柴尚书莫要玩笑,你为我大沅兢兢业业几十年,就算其他人不知,朕怎会不知,这刑部还得由你来管,换其他人,朕不放心。” “百姓相信李兴平是劫富济贫的侠盗,除了受谣言蛊惑外,也说明政府未得公信,沅国刚解决外患不久,如今却又平添内忧。”刑部尚书忧心忡忡道:“沅国境内还有不少势力蠢蠢欲动,定然会拿李兴平的事大做文章,别说现在李兴平已经销声匿迹,人海茫茫无处去寻,就算找到了,麻烦事也会只多不少,臣是担心自己年老昏聩,力不从心。” “我大沅人才济济,柴尚书大可不必把资历看得太重,年轻一辈也有不少贤能,柴尚书可有察觉?”皇帝意有所指道。 柴尚书思虑片刻,无奈笑道:“郑太傅为国家培养的那位贤能,不肯出山啊。” “逼不了他,总还能逼得了其他人。”皇帝安慰道:“柴尚书放心把事情交给下属就是,一层层压下去,最后自然会有人出面。” 刑部尚书兢兢业业了大半辈子,还从未用过皇帝所说的这种御下方法,不禁有些叹服,沅国的这位皇帝,同样也是深藏不露得很呐。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兴平依旧半点踪迹也无,但漠北驻军倒是在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下面发现了李兴平临摹的兵防布阵图。 看来李兴平心知自己难以带着图纸逃跑,在跳江之前就把图纸藏匿在了那里,如果被逮到,身上搜不出东西,便可以谎称自己没有偷盗的意图;如果没被逮到,便可以找机会偷偷回去取。 檀旆在刑部立案时,用的名头便是军机被盗,如今东西已经找到,正好可以回刑部销案,顺便再给刑部侍郎提个醒,好让他别忘了这桩事。 刑部侍郎自然知道檀旆的意图,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檀旆销了案,卓临顺道送他出门,两人随意客套了几句,檀旆便上马离开。 与此同时,单翎正好带着盛淮过来,匆匆走上刑部大门的台阶。 檀旆的视线从单翎身上一扫而过,不知为何心中突生一股强烈的直觉——江洋大盗李兴平的下落,怕是要被找到了。 第82章 一生心动(4) 夏季雨水充沛,连日来一直乌云密布,瓢泼大雨不停往旭京城中灌,要不是城中水利建的得法,还真有可能把国都给淹了。 檀旆好不容易才能有个晴朗的早晨在院子里练剑,练得大汗淋漓之时,门房来报,之前给他立案写笔录的刑部小吏求见。 檀旆用帕子把额头的汗擦干,换了身衣裳过去见客,到书房时,看到刑部小吏向他行礼,被他抬手免去,“有事直说,刑部侍郎为难你了?” “啊……那倒不是。”小吏腼腆地笑笑,说出此行的目的。 檀旆之前的直觉没错,李兴平的确被找到了,而且有关李兴平下落的线索还是被单翎给发现的,刑部总算挽回了一点颜面,这无可厚非,檀旆也不是非小肚鸡肠地希望刑部抓不到李兴平那种人,江洋大盗流窜在外,对谁而言都不是好事。 但是关于李兴平的处置却让刑部犯了难。 对于所有的罪行,李兴平都供认不讳,但是百姓不信,百姓依然相信李兴平是那个劫富济贫的侠盗,各地也有想浑水摸鱼的人赶赴旭京,政府的公信之力岌岌可危。 这次刑部尚书不肯再帮刑部侍郎擦屁股,要刑部侍郎自己解决此事。 不过刑部侍郎这人总是这般走运,盛淮及时给出了对策,就是在旭京的人群密集处举办一场归还赃物的大会,让旭京百姓看清楚李兴平到底做了哪些恶。 被归还的脏物中,就有李兴平当时为了混入漠北驻军军营而找铁匠仿造的令牌。 檀旆的确想要这块令牌,有了令牌才能查出是哪个铁匠有胆子仿造令牌,只有把人揪出来杀鸡儆猴,才能对他人形成警示,好叫人不敢再犯。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明显是刑部侍郎更急,更希望檀旆到场,好为这归还赃物的大会增添砝码,让百姓对李兴平的罪孽有更加深刻的认知。 所以檀旆思虑片刻,问了一句话,“看样子,刑部是决定自己处理李兴平的案子,不准备把人还给东平王府?” 刑部小吏面露难色,点头表示自己对此也束手无策,乞求地望着他,希望他高抬贵手的意思。 檀旆也料到这个结局,倒也不再为难,点点头道:“人,我可以不要,但是李兴平受雇于谁偷盗军机的消息,我必须知晓,望刑部如果想办法问出来,只要消息和证据递到东平王府,那场大会我便一定出席,我以自己的职位担保,言出必行。” 小吏也明白这是檀旆让步以后的结果,刑部也要做出应有的表示才可继续交易,便不再多言,把话记下以后,回了刑部官署。 刑部有本事问出来当然好,如果没本事,那檀旆再提出要提审李兴平也会顺理成章得多,所以檀旆并不心急,做好了静心等候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第三天就有了结果。 消息和证据还是刑部侍郎亲自给送来的,此举除了有示好的成分以外,刑部侍郎也心怀侥幸希望檀旆能给自己一点面子,别再提要求,归还赃物大会的时间临近,他是真不能再拖了。 刑部办事突然如此得力,叫檀旆微微有些讶异,状似无意地问:“不知这消息审问的过程如何?结果是否可靠?” 刑部侍郎早料到他有这一问,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把有关详情的卷宗都带着,直接递给了檀旆让他亲自过目。 檀旆浏览卷宗的时候,目光在审问人员名单中单翎的名字上顿了一下,心想怎么又是她,继而将视线扫了过去,不紧不慢地把全部卷宗看完。 审问的方法很讨巧,单家的确有可能是东平王府的劲敌,檀旆渐渐有些确定。 在檀旆在承诺自己一定会出席大会以后,刑部侍郎才安心地离开。 大会当天,刑部把现场布置得花俏又热闹,吸引了众多百姓围观。 刑部的官员一件件地宣布归还的脏物是什么,讲述赃物的来历,尤其在说到漠北驻军军营令牌时,还特意强调李兴平偷盗军机,就是把国家边塞对敌人开放,实乃叛国背民之举,百姓听后,莫不大受震动。 檀旆接了令牌走到会场,正巧看到卓临,又忍不住在卓临周围环视了一圈。 卓临察觉到他奇怪的举动,不禁问了一句,“檀校尉在找谁?” “听闻单家的两位姑娘对问出李兴平受雇于谁一事出了力,本想道谢,没想到只看到卓大人你,”檀旆行礼道:“只好劳烦卓大人代为转达谢意。” 卓临回礼,同样看了看周围疑惑道:“我那两个表妹的确说好了要来看热闹,想来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檀校尉的谢意,我一定代为转达。” 檀旆颔首,走出会场,无意间听到两个陌生人的闲谈: “听说礼部侍郎今日去了单家,还是带着礼物去的,想为自家那位纨绔提亲。” “盛淮?那位六公子至今没个定性,没听说对谁情根深种,怎么可能成亲?你莫要胡说八道……” “真的,这段时间盛家六公子和单家二姑娘走得很近,你不知道?” 说话的人渐行渐远,檀旆也就再听不见接下来的,沉默着回了东平王王府。 转眼便到了竟宁十八年的上元节,由于边境小城被屠的消息传回旭京,漠北驻军领命出兵回击,当年几乎所有旭京百姓都走上街头,买河灯为漠北驻军祈福,祝愿漠北驻军旗开得胜。 东平王府在那段时间内声名鹊起,一家人出门几乎时常被百姓夹道欢迎,檀旆不想被打扰,故意戴着面具行走在人群中,免得被人逮着问东问西。 檀晖自然是去找单薇了,留弟弟一个人过节,檀旆对此也很无所谓,又不是非要人陪才过得了上元节。 檀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卖河灯的铺子,人群聚拢之中,单翎也正拿着笔在纸上写心愿。 联想到之前的传言,檀旆还以为盛淮会陪单翎一起过节,却没想到单翎也是独自一人,不知为何他心情忽得变好了些,玩心顿起,绕到单翎身后,低头看她,像多年熟稔的好友那样,自然而然地开口问道:“你写的什么?” 单翎被吓得赶紧卷了纸条,把毛笔还给店家,瞪了她一眼,把面具从头上扒拉下来盖住脸,含糊道:“与你无关。” 檀旆自如地跟着单翎一起往河边走,“我都看见了,和他们大多数人写得差不多,没新意。” 单翎“嗯”了一声,“确实没什么新意。” 檀旆听出了她想结束对话的意图,却还是忍不住道:“可你家是清流名士,不该写这种话,容易惹麻烦。” 他没想到单翎会问出那句——“就因为我家是清流名士,便不该为漠北驻军祈福,不该希望漠北驻军会为无辜的死难者讨回一个公道,凭什么?” 他没想到,单翎是这样看待的士庶争端。 他听见单翎问道:“其他人有什么资格,剥夺我支持为死难者讨回公道的权利?” 檀旆停顿片刻,安慰单翎道:“你说的没错,你有这个权利。” 他还正陷入自己的思绪难以自拔,单翎却早已跳脱出来,问了他一个现实的问题,“你有取火的工具吗?” 檀旆没打算放河灯,自然也不可能带,尴尬地回了一句,“没有。” 好在旁边有人叫单翎过去,说借火给她,单翎欢欢喜喜地去了。 檀旆能隐约听到,那人似乎把她当成了单翎的夫君,他也一直迷迷糊糊的,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似乎什么都想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明明感觉自己心不在焉,却又能反应过来提醒单翎,“你的河灯快着了。” 单翎闻言赶紧把河灯放进水里,看着河灯晃晃悠悠地飘往下游。 此时不远处正好放飞了几百盏孔明灯,檀旆听到周围的惊呼,也跟着抬头去看,那场景的确盛大美丽,但年年都是如此,似乎又没什么不同。 檀旆察觉到单翎悄悄伸来的想掀他面具的手,由于习武的本能,他下意识地截住,隔着衣袖握住单翎的手腕,道:“你心思怎么那么重?我不想伤你,别闹。” 单翎讪讪地收手,揉了揉手腕。 他从小到大都没对女子动过手,不禁怀疑自己力道控制有些不得当,贴心地问了一句,“我刚才是不是下手重了?” 单翎仿佛找到了控诉他的机会,严肃郑重地点头,委屈地发出一声——“是。” 檀旆早就通过之前查到的信息知晓单翎的性子,能独立查案,面对盛淮带家仆来威胁都丝毫不惧,又喜欢玩闹,这般心大的,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觉得委屈。 于是檀旆反而语气轻松道:“那就是没事。” 说完便转身离开。 他觉得自己今晚的心绪有些不寻常,不知是因为上元节的氛围还是别的什么,继续待下去,他的心绪可能会更乱。 他知道单翎想跟踪自己,想甩掉她也很容易,毕竟单翎没多少追踪人的本事。 檀旆混入人群中,瞬间就让单翎丢失了目标,他快步走到下游无人处,看到一人以轻功从河道上掠过,捞起了单翎的河灯。 第83章 一生心动(5) 漠北驻军出征的第十天,大军在茫茫沙漠中行进时突然遭遇了沙尘暴,檀旆所带领的队伍与大军失去联络,漫无目的地走了两个时辰,此刻不得不坐下休整。 天色渐暗,沙漠里的温度也骤然下降,好在檀旆和士卒们的准备都足够充分,众人围坐成一团后,御寒不成问题。 坐在檀旆身边的一名士卒起身去方便,不小心从身上掉下一个荷包,被檀旆捡起,等士卒回来以后还给了他。 士卒看到荷包掉落被檀校尉捡到,面颊一红,脸上闪过一丝难为情,赶紧谢过檀旆,把荷包揣了回去。 这副反应明显就是怀春少年,檀旆勾勾嘴角问了句,“心上人送的?” 士卒不好意思地抿着嘴,将本来就圆的脸撑得更加圆润,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另一名士卒凑过来,好奇地问道:“她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圆脸士卒认真又略带一丝骄傲地说:“她是旭京城最好看的姑娘!” “旭京城最好看的姑娘……”檀旆仿佛听过这个描述,记忆一进脑子就有些管不住嘴,“你说夏锦如?” 圆脸士卒奇怪地反问,“夏锦如是谁?” “呃……”檀旆挠了挠鼻头,“不用理我,你继续说。” 檀旆小时候听夏家那位公子说过这话——“我堂妹夏锦如,是旭京城最好看的姑娘,我跟你们说,现在那是她还没长开,等她长开了,肯定是我们大沅第一美人!” 世家公子们对别的可能不服气,但对夏家人的容貌是真服气,据说有一次夏锦如来探望这位堂兄,其他公子们见了一面之后,都纷纷承认这位夏家公子一点都没吹嘘。 檀旆也只是知道夏锦如名声在外,听到“旭京城最好看的姑娘”便直接这么问了,却忘了情人眼里还能出西施,好看与否实在是个很主观的概念。 圆脸士卒满脸开心地讲述着自己和那名姑娘的相知相识相恋,还提到两人一起去了上元节,“这次出征之前我就在想,我们这仗一定要打赢,只有国家安定,我才能年年跟她一起过上元节……” 檀旆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那日打落司空暻手中纸条的事。 当时他问司空暻为何要捡别人的愿望来偷看,司空暻回答的是——“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会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样子? 檀旆的思绪还没进行多久,就骤然被风中一丝不寻常的声音打断,他赶紧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圆脸士卒便立刻停止了讲述。 他们此刻休整的地方是在一处高高的沙丘上,虽然在底下可能更加避风暖和一点,但为了安全考虑,还是选择了这里。 檀旆从沙丘上探出头向下望去。 夜幕之下,异族的一支军队缓缓而来,似乎准备在沙丘下方休整,不一会儿便燃起了篝火。 因为天色昏暗,人数只能看个大概,但这支异族军队的人数少说也在自己所率队伍的三倍以上,硬拼绝对会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如果不硬拼的话…… 檀旆飞快地思索着对策,留在这里等这支军队走不是办法,为了不被这支军队发现,他们的队伍就不能生火,夜里的温度会降到什么地步谁也不好说,冻死人就不应该了。 仗都没打却先死了人,那就是他这个校尉的失误。 如果选择奇袭,异族首领的位置他能判断个大概,只是他和士卒可能就要选择从另一边绕到异族军队的后方,途中很有可能会被发现,就算不被发现,这支队伍也多半不可能全身而退…… 两权相害取其轻,拿这支队伍拼一下,只要确保能有五十人活着找到大军,就能回来给死去的人报仇。 报仇……又是报仇,他本来计划打一场伤亡趋近于零的胜仗,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了。 就在檀旆张口准备下令时,他脑中倏得闪过了上元节那天,单翎惊慌失措的脸。 什么保家卫国,边境安宁才能保住旭京城的繁华,以前他从未想过,打仗就是打仗,他从来不是为了什么人或事去的,只要结果是赢就好。 现在却觉得,如果这场仗能换来每年上元节,单翎那副开心的样子,似乎就变得更有意义了些。 可他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以后再没办法和单翎一起过上元节,毕竟今年上元节,他们其实不算真正的一起过。 而且没有他的话,岂不是要便宜了其他小子? 檀旆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以前他在战场上哪里会这样想东想西,简直色令智昏。 等等,对面的沙丘上好像…… 檀旆在对面的沙丘上也发现了有人探头探脑的举动,应该也是发现了这支异族军队的举动,会是大军调回头来找他们,碰巧看见了这一切吗? 事到如今,只有赌一把了。 檀旆回头吩咐道:“吹进攻的号角,但不要急着进攻,听我命令行事。” 命令层层下达,沉闷的牛角号声在寂静的沙漠上响起,沙丘下方的异族士兵们听到声音纷纷起身,摆出迎战的姿势。 对面沙丘上立刻传来同样的号角声回应——真的是回来找他们的沅国大军! 士卒们知道自己得救,情绪骤然高涨,手里的刀枪剑戟也纷纷握得更有力了些,从沙丘上冒出头来,与此同时,对面的沙丘上也出现了士兵的身影。 异族军队的首领以为自己被沅国大军团团包围,忙左右环顾,但他发现了一件怪事——西面离得远的士兵已经发起冲锋,东面离得近的士兵却还在严阵以待,仿佛在等什么似的…… 联想到之前他们明明在追踪沅国一支队伍的踪迹,看人数应该不过七八百,追到这里却没了任何脚步印记,他立刻反应过来,对士兵下令道:“东面就是我们刚才追踪的那伙不过七八百人的队伍,他们在等援军过来,向东面突围——” 异族士兵们选择向檀旆他们这边冲来突围,也算檀旆意料之中,他们人数处于劣势这件事,本也不指望能瞒异族军队的首领多久,不过好在他们在高处,多少能占点地形的优势。 檀旆扬声下令道:“放箭——!” 箭矢如雨而下,但由于他们这支队伍的弓箭手每人所携带的数量不多,没过一会儿就被放完,因为夜色逐渐浓重,视野不佳,也没射中多少人。 檀旆拔剑吼道:“进攻——” 这支总共七百五十二人的队伍人数虽少,却是檀旆所率的精英,个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勇夫。 然而他们所面对的这支异族军队实力似乎也不差,几乎跟他们不相上下……不仅如此,对于想来缺衣少食的异族来说,这支军队的装备也太好了些。 檀旆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挥剑砍下一人首级,笃定道:“这是漠北王庭的军队!此战若胜,军功翻倍!” 听到对手是漠北王庭级别,这些士兵没有怯懦反而更加兴奋,只因这背后的军功太过诱人——这便是檀旆所率领的队伍,遇强只会更强! 因为军功鼓舞,援军也在火速往这边赶来,士兵们士气大振,不断斩杀敌军。 檀旆更是杀红了眼,手中剑也早已被鲜血染红。 异族首领发现檀旆才是这支队伍的统帅,干脆放弃了别人提刀向他砍来,檀旆以剑格挡,沙漠中清凉的月光,照亮了檀旆那张略显年轻的脸。 异族首领如今已经三十有余,对抗个毛头小子却这般费劲,忍不住对檀旆怒吼道:“沅国的奶娃娃滚回去吃奶!” 檀旆一脚踢上异族首领的肚子拉开两人的距离,提剑再次攻了上去,纵身一跃,剑刃从上方劈砍而下,就在异族首领抬刀准备抵挡时,檀旆却灵巧地转动了手腕,调转了方向一剑刺进异族首领的咽喉。 檀旆旋转身体带出剑身,奔赴下一个目标时留下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算年纪再小,杀你也足够。” 异族首领大睁着眼睛,难以置信地倒在地上,血液没进沙粒之中,瞬间渗了进去,浸湿沙粒,在月光下显出一片暗沉的色彩。 月光之下的战役还在继续,但由于异族首领的死亡,接下来的事情已经轻松了许多,援军赶到,眼见突围无望的异族士兵纷纷投降。 檀旆停手,任由剑尖垂向地面,鲜血顺着剑刃低落,低头看着自己剑最后一个死去的敌人,听到檀晖的声音——“檀校尉!” 军中只论军职,即使是亲兄弟也一样,檀晖没忘记这一点,匆忙赶至檀旆身前,打量了一下确认他没事,问道:“还能走吗?” “放心,我没受伤。”檀旆指了指自己铠甲上的血迹,“这些都是别人的。” 檀晖松了口气,“没事就好,那你搜搜看这些人身上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我去别处看看。” 檀旆点头,收剑回鞘,先走到被自己斩杀的异族首领身边,蹲下去查看首领的身上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第84章 一生心动(6) 檀旆从异族首领的身上搜出了一封信和一方印章。 军队出征,最要紧的是粮草和武器,再有多余的东西带在身上,就只有可能是极为重要之物。 异族所用文字与沅国不同,檀旆随意翻了翻,确定信上的字自己看不懂,把东西交给了檀晖,让檀晖去查,然后带着士兵回营。 漠北驻军言出必行,狠挫了异族王师的锐气,异族王师总算不敢再慢怠,迅速查出屠镇的那支骑兵,把人交了出去。 东平王依军法处置骑兵,顺便上书皇帝,给檀旆升了官。 檀旆自此便成了沅国建元以来最年轻的五官中郎将,旭京城中的士族官员们,对奸臣给自己儿子这么高的官职一事颇有微词,但圣旨已下,再推翻是不可能了,他们也只能背后嘀咕几句。 再次从漠北回到旭京已是深秋,檀旆回到府里刚换下军装,贺于兴和韩敬便紧跟着来找他,告诉他许含烟提供了一条消息,也不知是否有用——单家二女儿单翎在上巳节的时候似乎许了什么不该许的愿,放进河灯里的纸条被人看到,如今正满城找那个看见她纸条上心愿的人。 檀旆愣了一下,旋即道:“既然是敢放进河灯的心愿,就说明不是什么忤逆之言,怕被人看到,应该是有违她的身份,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拿去大做文章实在可笑,不过是一个人的心愿而已,不必深究。” 韩敬闻言,觉得檀旆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有些不寻常,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寻常,不过檀旆既然说了不必深究,他便也甩开思绪跟檀旆说起了其他事情。 “听闻最近太子和单翎走得很近,也不知是不是太子一系意欲扶植单家。”韩敬说完后,很凑巧地在檀旆脸上捕捉到一丝躁动,虽然很快就被檀旆掩盖了过去,但韩敬确定自己没看错。 这位年轻的中郎将该不会是…… 檀旆尽量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这些事你们去查就好。” “哦……”韩敬讷讷道,狐疑地看了一眼檀旆,没有多言。 檀旆送他们出府,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头疼地想,感情果然是件麻烦的事。 能让他在战场上胡思乱想的,至今有且只有单翎一人,只有这一个人会让他这般心绪大乱,所以在回旭京之前,他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单翎如何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放过这个姑娘,却在听到韩敬带来的消息以后感到了一阵胸闷。 如果单翎真的喜欢别人,他其实并不想强迫她。 他喜欢单翎自由自在开开心心的样子,而且她那个性子,如果有人想强迫她,只怕会被她拼个鱼死网破。 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舍得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的,哪怕这个伤害她的人可能是自己。 檀旆抬头看着帐顶,难得感受到了一丝束手无策,最后只好闭上眼睛,昏睡过去也就不用再想。 东平王府的两位公子,情路坎坷的时候也赶巧到了一块儿。 冬末时,皇帝做主给东平王世子和士族之女联姻,要求各家都送来画像,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最后檀晖肯定会选单薇的画像。 然而檀晖在找过一圈以后,不禁沉了脸色,“单家没有送来画像。” 圣旨已下,单家没那个本事回避此事,只有可能是被疏忽,但被疏忽以后单薇没有试图弥补,无形之中透露着对檀晖的拒绝。 王妃悠悠进来,正好听到这句,给檀晖做了解释,“这事我听说了,负责画像的画师把单家不小心给略了过去,不急,等到了时间,我和你父王还是带你去单家提亲。” 檀旆忍不住问,“这会不会显得太霸道?” 王妃反问,“我们家不一直这么飞扬跋扈?” 檀旆被堵得无言以对。 不过檀晖和单薇两情相悦,手段强硬一点也不过是让单薇能早点做出决定,不至于让两人闹掰,他和单翎不同,他要这么干估计这辈子都别指望和单翎在一起了。 东平王一家今年从漠北回旭京,待的时间会比以往长些,东平王和王妃商量着在府里养个宠物什么的好逗趣儿,王妃表示同意。 一家人在商量着养什么的时候,吃着橘子的檀旆玩心顿起,“养鹤吧,奸臣之家养鹤,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 鹤乃高洁之象,却豢养在奸臣府中,像是在无形之中暗示着那些清流名士对奸臣之家无可奈何似的,的确是非常有意思。 东平王刚要点头,又忍不住瞧了檀旆一眼,“你之所以想到养鹤,只是因为觉得好玩?” 檀旆面无表情道:“是啊。” 是不是只有檀旆自己心里知道。 他看见父王和母妃在商量养什么宠物时,脑中思绪不自觉地飘远,想到如果以后他和单翎在一起,可能也会问单翎喜欢养什么,到时他和单翎应该也是这副样子。 亲密地靠在一起坐在堂上,商量着家里的鸡毛蒜皮。 然后檀旆就想起了家里情报调查的结果,单翎从小就喜欢鹤。因为有单翎在,他这个奸臣之子以后可能也要养鹤。 他自然而然地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只不过用了别的借口做遮掩。 檀旆面不改色地迎着东平王探究的目光,这一次倒是把自己的心思隐藏得很好。 东平王虽然什么也没看出来,但他相信自己这个小儿子绝对心里藏着事,这是他身为父亲的直觉,不需要任何证据。 于是在去单家提亲的时候,单祺晕倒造成了骚乱,东平王看看单翎,又回头看了一眼檀旆,檀旆略显心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东平王心里便有了底。 嗯,小儿子的婚事也可以定下了。 檀旆不知东平王心里这番计较,被安排了撰写宾客名单的事也毫无察觉自己已经落入了圈套,直到被王妃告知单翎会来家里交换宾客名单验看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暴露了。 暴露归暴露,单翎要来东平王府交换宾客名单那天,檀旆还是在巡防营待到了换防的时候才开始往回赶。 因为担心时间来不及,宾客名单被他带在身上,但换防的时间很早,还够他回一趟家。 就在他考虑到底是先回家还是直接去单府的时候,途径单府的他发现了一伙人在单府门外窥伺。 由于此时檀旆还带着巡防营的人手,不作他想便直接把窥伺的逮了起来送去京兆尹府。 看着巡防营的士兵把人带走后,檀旆料想着这几日单家怕是惹上了麻烦,未免单翎出来跑一趟,还是自己进去的好。 于是檀旆登门拜访,单家不大,门房这里没这么多规矩进去通传,便直接把檀旆带进了府内。 檀旆在会客的前厅候了一会儿,单翎便由管家引着走了过来,看到他时,目光呆呆地定在他脸上,停留许久,连他的招呼也没及时回应。 管家给单翎使了几个眼色,单翎才堪堪回过神来,“见过二公子,我叫单翎。” “那我以后便随你家里一样,叫你小翎。” 这是檀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自从他知道单翎在家都被叫这个小名后,他就一直期待着这一天。 他想叫她小翎,而不是单翎,因为这样能显得关系亲密些,虽然是占了“亲戚”二字的便宜。 单翎倒是也想叫他“小旆”,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拒绝,单翎一时有些愤愤,大约是觉得这样的称呼实在不够公平。 檀旆知道自己是喜欢她的,但是这样逗她见她吃瘪,却也忍不住心情愉悦,他觉得自己有些魔怔。 宾客名单确认无误,檀旆合上锦封,问了自己在意的那个问题——“太子会不会过来?” 单翎一脸莫名地看着他,“我怎么知道?” 檀旆觉得这应该就是她和太子不熟的信号,望着单翎开心地笑了笑。 单翎被他笑得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檀旆心里终于有了决定。 无论单家以后站在哪边,依附于何种派系,只要单翎没喜欢别人,他就愿意把自己心里最柔软之处全出让给她,给她她想要的,她喜欢的,无论什么,只要他能做到,他都会捧到单翎面前。 不过可能他太心急了些,单翎有点被吓到,对他带她去看鹤的要求一直百般推拒,檀旆也只好先让她缓缓。 单家一家在东平王府住下,第二日檀旆早早起床练剑,练完以后,脚下仿佛被什么吸引着似的,不自觉地就逛到了单翎所住的房间门外。 还好他今天起早了,因为单翎也起早计划着先从东平王府离开。 他不想跟单翎这么玩躲猫猫似的,干脆站在门外等她出来,岂知单翎开门看到他以后,又自欺欺人地把门关了起来……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真是看她做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檀旆在门外气定神闲道:“既然起来了便走吧,别躲了。” 无论士庶之隔还是别的什么,他们终归要一起面对,他从不胆怯,希望单翎也是一样。 第85章 临近夏末,事情愈发繁杂,就在我和檀旆忙着给手头的各种事收尾的时候,夏锦如趁此机会准备好一切,跟贺于兴两人分别给我和檀旆发了请帖,邀请我们参加他俩的婚礼。 明明我和檀旆的婚事已经因为南楚使者进京一事提前,奈何夏锦如要赶在我之前成婚的信念过于坚定,我终究还是输了。 夏锦如跟贺于兴成婚的当天,檀旆忙完了事到水部官署来接我,和我一起前往婚礼现场。 见到我和檀旆一同前来,那些站在门外的人神情都有些微妙,但他们迅速掩盖了自己微妙的表情,纷纷客气地跟我们打着招呼。 曾经跟夏锦如差点定亲的魏成勋,因为魏夏两家长久以来的亲密关系,自然也不会缺席,早早站到了门外。 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走到魏成勋身边低声问他道:“其他人都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和檀旆的事不早就被你传得满城皆知了吗?总不可能倒现在还觉得奇怪……” 魏成勋疑惑地转头,正好捕捉到几人若有似无往我这边瞟的视线,看到魏成勋看过去,又赶忙收回视线。 魏成勋回过头,茫然地对我道:“我也不是很懂……” 看来不是有什么事只把我一个人瞒在鼓里这种情况,这些人古怪视线的原因大概要留待以后慢慢探寻。 檀旆倒不像我这么在意此事,默默地撑开伞举到我和他头上,替我遮挡着夏日炽热的阳光。 魏成勋艳羡地瞅了我们一眼,道:“我也想撑伞遮阳。” 檀旆奇怪道:“那你为何不撑?” “又不是下雨天,”魏成勋皱眉讲出自己的困境,“一个大男人在这种时候撑伞不像话。” 檀旆了然,“既然如此,只要你赶紧找到一位心爱的姑娘,替她撑伞,问题便可解。” 我狐疑地望向檀旆,“所以你表面上是替我撑伞,实际上是为了——” “小翎,”檀旆微笑着打断我的话,“你不要想多。” 嗯,我相信我没有想多。 长辈们都坐在院内等候开席,只有我们这些平辈还站在门口等迎亲的队伍过来,试图凑热闹。 街尾终于出现了迎亲的队伍,众人探着头往那里看着,气氛渐渐热烈,“来了来了!” 队伍浩浩荡荡而来,在贺府门口停下,新妇夏锦如一袭红衣从马车里出来,在送亲者的搀扶下来到众人眼前。 给夏锦如送亲的是她的堂兄夏言清和堂妹夏明裳,夏言清从马背上下来时,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跟当年表哥给我姐姐送亲时差不多,既为妹妹能嫁给喜欢的人而高兴,又因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出嫁而不舍,总之内心百味杂陈。 夏锦如也看出了自己堂兄的这份不舍,眼中带泪笑了笑。 贺于兴进过学堂,夏家又是士族,自然不可能让新郎躲掉作诗的环节——夏锦如手持纨扇,站到贺于兴面前,特意转头对夏言清嘱咐道:“三哥,你可千万别出太难的题目,他写不出来事小,婚礼被耽搁了事大。” “知道了知道了。”夏言清被夏锦如这副生怕误了吉时急迫想嫁人的样子弄得很是无奈,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妹妹与妹夫初见于今年上巳节,而他们之所以能说上话,是因为一个鞠球……” 听夏言清说到这里,我若有所感地抬手揉了揉后脑勺,与夏锦如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一场小小的事故,却成了二人相见的开端,世事总是这般奇妙又不讲道理。 “所以,”夏言清说:“今日便以‘蹴鞠’为题,请新郎作诗。” 夏言清说完以后,还问了夏锦如一句,“这不算为难吧?” 夏锦如点点头道:“还行。” 题目不难,贺于兴作诗自然不成问题,他挥毫写下诗句,夏言清看过以后,带着娘家人独有的挑剔眼光,跟夏锦如说了句一模一样的: “还行。” 便没有再为难,放新郎新妇进了府,凑热闹的平辈们这才跟着走了进去。 新郎新娘入席,各种繁琐的仪式这才开始,我之前看姐姐姐夫的婚礼已经知晓了流程,但看着夏锦如成婚时脸上掩不住的幸福笑意,仍旧觉得这流程百看不厌。 夏言清就站在檀旆旁边,最靠近这对新人的地方,看到新人饮合卺酒,夏言清忍不住转过头去偷偷地抹了抹眼泪。 天底下的哥哥,嫁妹妹时的心思大概都差不多,我似乎又从夏言清的身上看到了表哥的影子。 新人礼成,宴席开始,我和檀旆入席,才吃了没一会儿,便有人过来敬酒,先是夏言清,过来感谢我和檀旆出席。 士庶联姻本就不被大多数人看好,姐姐姐夫那时因为是被皇帝赐婚,宾客们为了显得自己没有对皇帝的决定不满,也感谢单家嫁出女儿给他们挡“灾”才纷纷到场。至于夏锦如跟贺于兴的婚礼,既无圣旨又得罪了夏家和魏家的顽固长辈们,这种场面肯出席的那都得是雪中送炭。 不过以我和夏锦如的交情,我觉得我到场是必然,并不是恩情,也没觉得自己面临多少压力,开开心心地与他饮了一杯酒。 酒杯刚见底,韩敬便走了过来,跟夏言清寒暄几句,约檀旆和我一起去给贺于兴的父母敬酒。 我跟贺家的长辈不熟,也没有和檀旆成婚,去了反倒尴尬,便婉拒了韩敬的邀约,檀旆离开前瞅我一眼,担忧地问了一句,“你酒量如何?” “浅是浅了点。”我挠着头道:“不过我喝醉了也不会乱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檀旆这才放心跟着韩敬离开。 檀旆前脚刚走,魏元洲后脚便紧跟着过来,沮丧地望着檀旆的背影,问我道:“中郎将走这么快?” 我“嗯”了一声,“你找他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敬个酒而已。”魏元洲笑了笑,转而跟夏言清举了杯,“贺令妹新婚之喜。” 夏言清和魏元洲饮过一杯,调侃道:“之前也没见你跟中郎将有多亲密,怎么今天倒想着来敬酒?跟故意讨好似的。” 魏元洲叹了一口气,对夏言清道:“如今局势已经日渐明朗,我想你也不傻,不会看不出来。” 夏言清看起来是真不知道魏元洲说什么,疑惑道:“什么局势?” 魏元洲答道:“陛下对士族荫庇子孙,久占官位一事早有不满。” 夏言清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魏元洲,对眼前这个被荫庇的士族子孙犹豫着道:“嗯,陛下的确不满,只不过这事就是不放在明面说罢了,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为何今天要转变态度?” “因为司空丞相都入狱了!”魏元洲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偷听,用一种“天都要塌了”的语气对我和夏言清道:“朝中两股势力缠斗已久,分别以东平王和司空丞相为首,陛下若想保持平衡,无论司空丞相做了什么事都该尽力保住他,如今却眼睁睁看着他入狱,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夏言清与我面面相觑,转而问魏元洲,“说明什么问题?” 魏元洲痛心疾首道:“陛下这是存心要扶持庶族,将我们这些士族一网打尽!” 夏言清沉默着没有说话,魏元洲转而面向我道:“单翎,以前是我小看了你家,现在看来你家才是那个看得最清楚的,老早就与东平王府联姻,以后你家的日子想必会顺风顺水。” 我挠挠耳朵,实在不能认同魏元洲的说法,“丞相和司空暻做的事触犯沅国多条律法,下狱是理所当然,并非你说的什么陛下想扶持谁的问题,退一万步说,就算陛下真想维持平衡,让丞相这种犯有杀人罪名的来带领清流名士,如何服众?要找也该找个没那么多污点的顶上,你完全不必如此心急,这么早就下定论。” 魏元洲被我的话惊得张大了嘴巴,“你怎么……怎么好像也不是站东平王府那边似的?” “我家本来就没有选边站。”我无奈道:“只不过这话谁也不信,我甚少说过——单家一心只为整个沅国尽忠,不涉党争。” “说、说什么呢,我朝没有党争。”魏元洲结巴着说道,挺了挺胸膛,像是给自己鼓气一般,“太、祖定下的规矩,别乱讲。” “规矩需要人去维护,”我笑着说:“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这也不算什么忤逆之言,你还怕有人拿去告发不成?怎么看起来有点心虚?” “我、我才没有心虚。”魏元洲恼火地反驳了我的话,眉头皱成一团。 我笑着笑着,突然反应过来今天在门外那群人看我的眼神为何如此奇怪——像魏元洲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也以为朝堂之上的平衡会被打破,东平王府一家独大,以后要不要抱东平王府的大腿,他们尚在犹豫。 毕竟,以前他们多多少少是跟东平王府对着干的,只是魏元洲比较心急,提前表现了出来。 第86章 单家一直处于纷争边缘,从未被人看作是一条粗壮的大腿,甚至争相过来抢抱,但如今因为单家早早和东平王府联姻,在魏元洲眼中却成了极会选边站的聪明人,对此,我无可奈何,多做解释也只会平添一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干脆由他去揣测。 我举目四望,不消片刻便找到了檀旆的身影,他和韩敬去给贺于兴父母敬酒时,正巧碰上司空逸轩,司空逸轩敬酒后跟檀旆说了几句话,檀旆点头,像是在答应什么事。 魏元洲本就是来找檀旆的,自然跟我看向一处,他把这副景象尽收眼底,像是终于有事实来佐证了自己的话,着急道:“你们看——连司空御史都懂得见风使舵。” 夏言清闻言转头望去,倒是不以为然,“司空御史只是和中郎将说了几句话,你又不知他们说的什么,怎么就能肯定是见风使舵?” 魏元洲觉得自己甚是委屈,不满道:“那我也不过是来敬酒罢了,你为何就觉得我是在讨好?” “因为你之前不这样。”夏言清回过头来实事求是道:“但司空御史从一开始到现在,我没见他态度有多少变化。” 魏元洲张了张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夏言清笑了笑,等司空逸轩走近,邀司空逸轩共饮,两人互道了几句祝福,夏言清状似无意地问,“刚才看你和中郎将谈天,不知说的什么?” 夏言清的语气听起来已经尽量装作不上心,但司空逸轩还有顾虑,听到了问话也没马上回答,面露犹豫之色。 夏言清见状赶紧找补道:“若是不方便就不必说了,我也只是寒暄几句。” “倒也没什么不方便。”司空逸轩解释道:“只不过谈话内容涉及公务,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现在想想这事也没隐瞒的必要,毕竟有的人已经知道了。” 司空逸轩说着,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到我身上。 我不禁感到疑惑:他们会谈论什么我已经知道的事?而且还是公务? 司空逸轩马上就给出了解答,“中郎将未得允许,擅自调动巡防营的人手前往丞相家中,虽说是为抓捕人犯,但终究有违应循的条令,所以这事我们御史台经商议过后,决定不去东平王府抓人,而是请中郎将自己到了日子去御史台受审。” 哦,这事我当然知道,大言不惭地讲,檀旆擅自调动巡防营,很大一部分的原因还是为了我。 夏言清听到司空逸轩的回答,意味深长地看向魏元洲,像是在说:“我说什么来着?” 魏元洲脸上显出一副尴尬之色,清了清嗓子,往司空逸轩那边挪了挪,压低了声音道:“如今东平王府势头正盛,中郎将做的也算好事,你此时还揪着那点小错不放,是不是有点不识时务?” 司空逸轩不卑不亢地反问,“你的意思,只要是风头正盛的人,我就应该任由他无视沅国的律法条令?” 魏元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结巴着道:“我、我当然不是说……” 司空逸轩静心等待,像是想看看魏元洲究竟能说出些什么,然而魏元洲被司空逸轩看得有些气虚,把头低下,转向一边道:“算了,没什么。” 司空逸轩等不到回答,也不再追问,礼貌地与我们话别告辞。 等司空逸轩离开后,魏元洲思虑片刻,难以置信地问我,“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司空御史为难的可是你未婚夫!为什么我觉得天大的事在你们看来好像都不算事一样?我这么……与众不同?”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但是檀旆那天的确是未得允许擅自调派人手,御史台不可能装瞎,自然得把他叫过去受审,我如果因为把檀旆叫过去受审就跟司空逸轩在这闹,不显得很没道理?”我说:“只有等檀旆受审后受到了不公正的处分,我再说什么才能显得理直气壮不是?你应该也不算与众不同,就是太急躁了些。” 魏元洲听我说他急躁,啧啧感叹,“你可真是好定力。” 对于魏元洲的“夸赞”,我坦然接受。 檀旆敬酒回来,夏言清已经走了,魏元洲巴巴凑上来,拉着檀旆漫无边际地聊,像是准备把这几年来没增进的感情都补回来。 我比檀旆多吃了一会儿饭,比他吃完的早些,起身对他道:“我去找夏锦如说会儿话,要走的时候叫我。” 檀旆一边“嗯”了一声任我离开,一边貌似认真地听着魏元洲说话,偶尔接一两句。 魏元洲说得口干舌燥不见停歇的意味,檀旆看起来也没恼,想来极有耐心,他这么认真地听着魏元洲胡侃,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走去找夏锦如的路上,看到贺于兴此刻正跟夏言清一起,被夏言清这个堂舅子挨个介绍给夏家的众亲戚们,鉴于夏家人丁兴旺,应该会耗费不少时间。 青庐只剩夏锦如一人坐在原位,身边围着一群小孩子跟她问东问西: “新妇子怎么不出去走走?是有规矩不能出青庐吗?” “当然不是,”夏锦如指了指头上繁重的头饰道:“这些东西太重,我光是坐在这儿就够累,有什么事我夫君能处理就替我处理了吧,我正好偷懒。” “这些东西很重啊?”一个小女孩后知后觉地看了看夏锦如的头饰,有些后怕又有些羡慕道:“我力气可小了,以后戴不动头饰怎么办?可是新妇子这样装扮起来真好看……” “以后当然是随你高兴呀。”夏锦如和孩子说话,语气也不禁变得温柔,“你要是想好看,就忍一忍坚持一天,要是坚持不住,中途叫人帮自己取下来不也行?” “哦对,还能取下来。”小女孩恍然大悟道:“然后换一副轻巧些的头饰。” 夏锦如笑着点头道:“是啊。” 我走到夏锦如身旁坐下,举起手来作势要扶她的发髻,贴心地问道:“重吗?要不我帮你托一会儿?” 夏锦如拂开我的手,“别闹,今日我一定要显得端庄优雅,被你扶着发髻的样子看起来未免太好笑了些。” 我乐得轻松,收回了手。 另一个小女孩见了我们的样子,转头问自己的同伴,“等我成婚的时候,你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就像新妇子和她的朋友一样。” 小女孩的同伴笃定道:“我当然会去呀。” “那如果我嫁给了庶族呢?” “那是你喜欢的,”小女孩的同伴眨巴着眼睛道:“只要你喜欢就好,我为你开心,还是会去。” 夏锦如看到她们这副样子,温柔地笑了笑,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骤然一痛。 我顺着夏锦如的目光看去,想到要论从小到大的朋友,许含烟才是和她认识时间最长的人,只可惜后来分道扬镳…… 我小声问她,“你……想以前的朋友了?” 夏锦如的嘴角挂上一抹苦涩,“因为案件查清,刑部的事情确认许大人是受人威胁,与子女无关,所以旭京城取消了不准他们入京的禁令,我给许含烟发了请帖邀她来参加我的婚礼,但她跟我说抱歉,有事没办法赶来。” 许含烟的怨恨都集中在我身上,跟夏锦如没多少过节,应该是真的有事没办法抽身,我安慰夏锦如道:“她刚在那里安顿下来,事情肯定很忙,要不等我们都闲了,我陪你去她那里逛逛?” 夏锦如问我,“你不怕她不给你好脸色?” “你去见她,我自己去别处玩不就好了?”我无所谓道:“再说了,就凭她离京前说的那番话,我觉得她早已不在意我们之间的过节,就是拉不下脸来说。” “单翎,”夏锦如望着我道:“我真喜欢你这份自信。” 我说:“我也很喜欢我这份自信。” “哦对了,”夏锦如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跟你说,你还记得许家那位自尽的韩姨娘吗?” “记得,”我点头道:“刑部后来查出来,她也是死士中的一员,怎么?有什么问题?” “许含烟离京那天我送她来着,那时你还没到,她跟我说了韩姨娘的许多事。”夏锦如思索着道:“许含烟说很多事情她早该察觉的,只是一直没放在心上,比如韩姨娘看上去好像不怎么起眼,但是手段和能力是真厉害,能潜伏这么久,除了有足够的耐心以外,应该也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司空家和陈家两家的财力集合,就算资质再平庸也能养出几个精英,何况韩姨娘的资质很出色,有高人指点不奇怪。”我说:“不过这都是我马后炮的分析,刑部想必也能得出这个结论,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许含烟觉得……”夏锦如喃喃道:“指点韩姨娘的高人应该就在旭京,而且这个高人不是司空暻。” 我仔细思索了一下这句话,点头同意道:“嗯,司空暻不可能是直接训练和教导他们的人,毕竟司空暻身领朝职,要是处理公务之余还能把这些死士教导成这种水平,那可真是神仙了。” 第87章 “抓住司空丞相一家远远不够。”夏锦如看到那群好动的孩子转身去寻别的玩处,声音才敢稍微大了一点,“如果培养这群死士的‘高人’找不到,难保不会再出现一个‘韩姨娘’。” 夏锦如说的,也正是我所担心的问题。 我向来反对死士这种职业的存在,因为它灭绝人性,而且只要培养死士的方法还在民间流传,这件事就不可能绝迹。 我抱起手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关于这个幕后‘高人’,没有其他信息?” “司空暻并未主动坦白,所有能查到的证据——文字一类的记录,死士名单什么的,都没有提过这件事——司空尧跳下护城河之前做笔录,确定自己把该说的都说了,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更别说现在……你知道,司空尧把什么都忘了。”夏锦如无奈地望我一眼,“我问过三叔,他说司空丞相家的案件现在是你表哥和大姨夫在处理,所以我才想着告诉你。” 司空丞相家的人都是大姨夫一锅端的,案件的确都是由他和表哥处理,办好了有升迁的可能,自然舍不得交给别人,除此之外,刑部的其他人难以让大姨夫和表哥信任交托也是一大原因。 我点点头道:“我记下了。” 眼看天色渐晚,我往檀旆那儿瞟了一眼,发现魏元洲总算跟他套完近乎离开,檀旆也正好看向我,以眼神询问我走不走,我来找夏锦如说话本就是为消磨时间,如今话说完时间也消磨了,该起身与夏锦如告辞。 夏锦如冲我摆摆手,目送我和檀旆走出宴请宾客的院子。 我和檀旆并肩走在路上,把他的手揽过来牵住,好奇地问,“司空逸轩跟你说了什么?我吃饭的时候正好看见,你还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是很重要的事?” 檀旆垂眸望我一眼,挑眉道:“你不知道我们说了什么?” 当时我和他隔那么远,檀旆绝对不可能听见魏元洲的问话,他怎么知道我知…… 檀旆接下来的话替我解开了疑惑,“夏言清不是问过了?这种事随便和你对一下口供就能清楚,我想魏元洲应该不至于蠢到撒这种谎?” 啊,我竟忘了魏元洲此时一心讨好檀旆,为了能说司空逸轩坏话,魏元洲必定要重复一遍夏言清问询的经过,然后才能义正辞严地指责司空逸轩要求檀旆自己去受审之举不识时务。 我讪讪道:“因为是夏言清问的我只是顺带旁听,但我其实不想问,我不想表现得自己很不信任你,有事不来直接问你反而去问别人。” 我和檀旆之间的关系,因为背后家族的原因,无法做到没有任何矛盾,但我想尽量显得自己真诚一点。 “没事小翎,你不必这般谨小慎微。”檀旆握紧我的手,笑着道:“反正清流名士担心的、反对的、不想让东平王府做的事——你们再怎么努力也没用,怀疑就怀疑,我不介意。” 这样一副“我们奸臣之家把你们清流名士吃得死死的”样子,真是可恶。 檀旆看出我的着恼,低头在我耳边温柔道:“明明之前说了是最后一次,但我还是有点怕你委屈,你若是现在不想与我成婚,还是可以拒绝。” 我在檀旆胸膛上推了一把将他推的离我远些,不让热气继续盘桓在我耳畔,学着檀旆的语气,咬牙切齿道:“没事,我不拒绝,单家的责任,就是跟奸臣斗、争、到、底!成婚更好,有利于我知己知彼。” 檀旆轻飘飘地“嗯”了一声,“勇气可嘉,至于结果如何,在下拭目以待。” 我挑衅道:“那你好好等着吧。” “其实你不问我我也要说,”拌嘴过后,檀旆总算跟我聊回正题,“司空逸轩要我五日后到御史台接受审问,那天我们原本约好了去游湖,可能要延期。” “不急不急,正事要紧。”我大度道:“那天我要是没事,就去接你回家。” 檀旆犀利道:“我觉得你在期盼看到我再被打板子。” “没有的事,”我正色道:“檀旆,你不要想多。” 檀旆把我送回家,我回到家后睡了美美的一觉,度过安稳的一夜,平静得像我度过的无数个平凡的日夜那样正常。 然而第二天我去刑部找表哥,看到刑部上下一副严阵以待,连我这个熟脸进门都需要门口的侍卫进去通禀,让表哥出来接我的时候,我意识到昨晚绝对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了。 表哥皱着眉一脸严肃地出来,接我进去的时候还在谨慎地观察四周,似乎在担心突然冒出杀手行刺一般。 我试探着问,“又出事了?” 表哥没有答话,等把我带进官署的隔间,我们都坐下来才道:“司空丞相和司空暻,还有被抓到的那几个武功高强的死士,都于昨晚被人毒杀,现在正在审送饭的狱卒,还没有结果。” 我想起昨天夏锦如告诉我的话,连忙把事情给表哥复述了一遍,“我现在有一个猜测,就是这个幕后‘高人’一开始受司空家委托帮忙训练死士,权力渐大以后生出了别的心思,他其实已经变成了这群死士的实际操控者,丞相和司空暻说到底只是花钱雇佣他而已,根本无法控制他。这次事情败露,幕后‘高人’为图脱困,把知道自己身份的人都毒杀,自己便可逍遥法外。” 表哥沉吟了一阵没有说话。 “但是这个猜测有漏洞,”我因为表哥的迟疑而反应过来,尴尬地挠着头道:“就是司空丞相和司空暻俱已伏法,他们和那些死士为何不把这个人供出来?” “因为司空家还有其他人,尤其司空尧,司空丞相和司空暻与之相处十几年,司空尧过得如何你我都有了解,父亲和兄长的宠爱不可能是装出来的。”表哥倒是没那么快否定我的猜测,“之前我们查案的过程中不是已经发现了吗?他们最擅长用家人的性命来威胁当事人就范。” 我道:“司空家这也算自作自受了吧?” 培养死士为自己谋利,却最终死于这群被扭曲了人性的死士之手。 “他们是自作自受,大沅的律法却不容许有其他执法者代刑部执法,谁下的毒,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表哥严肃道:“我们根据司空尧提供的名单,找到一个毒药吞到一半还未进咽喉的死士,让郎中把人救回来,劝了许久,今天才总算没再求死,而是回答了一个问题。” 我好奇道:“什么问题?” “我们问他这一身本事是谁教的,他只答了两个字——师父。”表哥意有所指地望着我道:“没猜错的话,他口中的‘师父’就是你所说的幕后‘高人’。” “这么说我来得还算迟了,你们已经知晓了这事。”我明白过来自己提供的信息多余,不禁有些沮丧,“我还以为自己能帮上忙,你现在是不是挺忙的?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 “两个不同来源的信息互相印证,更能说明信息的可靠,你也不算白来。”表哥不客气地把一摞卷宗扔给我,“替我看看这些,看能不能找到疑犯,你这次千万得老实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有了上次差点被刺杀的经历,我是不敢在没有武功高强之人保护的情况下随便乱跑了,只拿起卷宗老老实实地看。 司空丞相一家,除了已经入狱的司空丞相和司空暻以外,丞相夫人由于暂未找到她也牵涉其中的证据,现在正和家里其他家丁丫鬟一起被关在府里不得外出。 经过连日的问询,府里所有人的口供都被整理出来,基本可以推测出司空丞相豢养死士一事的全貌。 但正如夏锦如和表哥所说的那样,无论是“师父”还是幕后“高人”这个角色,都从未在这些人的口供里出现过。 这个人是谁,现在只能靠推测。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师父”这个人应该就在司空丞相家府内,因为整个死士计划相当庞大复杂,司空丞相和司空暻不可能不与训练死士的“师父”频繁联系,只要频繁联系就一定会被人注意到,尤其府中的家丁丫鬟,更是容易发现这类秘密。 盛夏时节,司空暻指示死士掩盖十七年前的真相为家里洗脱罪名,旭京城内和城郊因此接二连三发生恶□□件,城中居民人心惶惶甚少出门。那也是司空暻行动最多的时候,却没有让人察觉到任何古怪,只能说明这个替司空暻下达命令指挥死士的“师父”就在司空暻的身边,而且关系亲密,根本不会惹人怀疑。 与司空暻关系亲密的,家人有三位:丞相、丞相夫人、司空尧。 丞相已死,司空尧……现在该叫她陈尧,已经失忆,与司空家有世仇,就她知道真相以后想杀了司空暻的情况来看,不可能帮司空家培养死士,这两人可以排除。 丞相夫人,就我的印象来看不懂武功,如果“师父”是她,那只能说她隐藏得太好,不仅要与丞相扮演这么多年的夫妻恩爱,还要与两个孩子扮演这么多年的母慈子孝。 第88章 但仅仅是这么多年的夫妻恩爱和母慈子孝不好演这个理由不足以洗清嫌疑,所以丞相夫人的身份暂时不能确定。 接下来就是和司空暻关系亲近的家仆:丁管家、小厮阿忠和丫鬟青儿。 丁管家今年五十七岁,是司空丞相和司空暻两代家主的心腹,据其他人的证词来看,丁管家甚至知道陈尧是司空丞相收养的孩子这种隐秘,但丁管家一开始并不承认。 小厮阿忠十九岁,跟在司空暻身边,经常替司空暻办事,出城的次数颇多。 丫鬟青儿十六岁,是陈尧身边的人,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司空丞相培养死士的计划在十七年以前,单就年龄来看,阿忠和青儿的嫌疑均可排除。 表哥忙完事情以后,我也正好写完结论,整理好交给他,说:“我想去丞相家问问这几个人。” “丫鬟青儿……”表哥呢喃着道:“她今天被刑部叫来问话,我一会儿让人把她带过来,其他人我去问,你别出刑部,回家也等我送你。” 我点点头,知道表哥这次是铁了心不放我出门溜达,便老实坐回原位。 青儿不一会儿就被带了过来,我看到她的脸,不由得一愣,发现我竟然是见过青儿的。 司空家养的大白带着陈尧所写的纸条来找卓梦那天,把大白唤回去的丫鬟,就是青儿。 青儿向我行礼,看我发愣,懵懂地看着我。 我回过神来,邀她在我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司空暻对阿尧做的事,你知道多少?” 青儿神情一滞,继而垂下眼眸,脸上写满了愧疚,“我知道全部,公子每次……从姑娘房里离开以后,都是叫我去送避子汤。” 她的手微微颤抖,为了克制这一表现,不由得紧握成拳,泣不成声道:“我不想送,可我没办法。” “没事,”我柔声安慰道:“我明白。” 她只是府里的一个小丫鬟,无依无靠,不可能不听司空暻的命令。 我知道这些事阴暗又可怖,却还是只能继续往下问,“司空暻让你给阿尧送避子汤,是怕自己做的事败露吗?” 按理来说不该是这样。 司空暻从丞相手中接手死士,也就接手了一家之主的位置,府中无人敢忤逆他,连让陈尧假死这种事都能被瞒得密不透风,如果不是陈尧叫大白送信,我们谁都不会知道陈尧还活着,司空暻几乎不需要担心事情败露。 “不是。”青儿摇头,果然否认了这一猜测,“公子那时候不知道姑娘与他没有血缘关系,是害怕生出畸形儿。” 我疑惑道:“丁管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司空暻?” 我还以为丁管家对司空暻这位新任家主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青儿说:“丁管家看出姑娘不想给司空暻生孩子,故意隐瞒了这件事,但丁管家很犹豫,因为避子汤喝多了终究不好,所以丁管家后来,想劝姑娘不要再与公子作对,并且告诉姑娘,她与公子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实……没想到公子也知道了这件事,便不再叫我送汤过去……那段时间,姑娘过得很苦,她哭着求我帮她找避子汤过来但是……我找了。” “我真的找了。”青儿重复了一遍,仿佛多说一次就能减少心里的罪孽,她满脸泪痕道:“厨房熬药的方子还在,我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叫厨娘熬一碗给我,厨娘只是奇怪为什么叫她熬药的人变成了我,倒也没多问——结果就在我端汤回去的路上,被公子发现了,从那以后,公子便将我换去别的院子,派别人去照顾姑娘,我再也没见着姑娘。” 我看了一眼桌上为了防止忘记而由我写下的几个问题,继续问,“司空暻制造阿尧假死的意外,是决定要一生一世都囚禁她?” 青儿摇头道:“这个我不知道,是听别人说的,公子似乎想把姑娘真正的身份还给她,让姑娘以陈家遗孤的身份嫁入司空府。” 我奇怪道:“司空暻就不担心阿尧知晓了两家的恩怨,一辈子都不原谅他吗?” “两家……有什么恩怨?”青儿明显不知道这件事,忍不住问我道。 我仔细分辨了青儿脸上的表情,觉得她应该没有装佯,解释道:“陈家被灭门一事,有丞相在背后运作的功劳。” 青儿瞪大眼睛,颤抖着嘴唇道:“公子和姑娘之间……是世仇?” 我点头确认了她的说法。 青儿不由得呜咽了一声,抬手捂住了唇鼻,眼泪簌簌下落,浑身发抖。 在这个司空府里,无论是青儿还是丁管家,都尽可能地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在帮陈尧,可陈尧那个性子,既然司空暻对她做了那种事,就永远都不可能臣服于司空暻,注定要鱼死网破。 不过还好,陈尧最后只是失忆,不是失去生命,不幸中的万幸。 “刚才听你说的,我突然有了一个问题。”我道:“大白跑出来那天,你唤大白回去,碰到我和我表妹,是偶然吗?” 青儿渐渐止住了哭泣,深吸一口气平稳自己的呼吸,答道:“不是,我知道大白聪敏通人性,很听姑娘的话,突然从府里往外跑,必定是得了姑娘的授意——当时有其他人想拦大白,我怕他们真的把大白给拦下,便主动说大白和我亲近,由我去追,我是一路跟随大白到的卓府,看着它直奔卓姑娘而去,后来府里的其他人赶来,我怕被他们发现自己没有尽全力拦大白,才赶忙出现,唤大白回去。” “你知道阿尧叫大白出来干什么吗?” 青儿摇头道:“不知,但是公子起了疑心,叫人看好大白,不再让它随便跑了。” 青儿的回答很符合无辜者证词应有的特点,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没有规律可循——而真正的幕后黑手往往会知晓案件的全部细节,编造谎言时,嘴上说不知道不清楚,一般都是为了隐瞒会对自己不利的细节。 而且她年纪实在太小,除非天赋异禀,不然不可能做人“师父”。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问道:“阿忠经常被司空暻派出城去做事,你知不知道具体都是些什么事?” “我以前问过,他不肯说,并且警告我不许再问。”青儿回忆着道:“但在出事之前,有一次他从城外回来,样子看起来很害怕,瑟瑟发抖,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跟我说,丞相家怕是要倒了。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他一直听公子的吩咐,去城郊一处密林里给人送东西,吃穿用度什么都有,还送过武器,之前他不懂这是在做什么,现在终于懂了——公子应该是在那里豢养了一批杀手——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私下做这种事,在沅国是杀头的罪名,如果祸及整个府邸,我们可能都跑不了。” “后来……他问我要不要将此事报官,我说我也不知道。”青儿打了个冷颤,“我们说话的时候公子恰巧经过,但公子应该没有听见,没在意我们。” 阿忠有将此事报官的意愿,从这点来看,他身上的嫌疑又小了许多。 我问完话,麻烦刑部的人送青儿回去,如今还有死士在外面游荡,最好不要再出什么命案。 表哥问话问到下午才回来,我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午觉,被表哥敲敲桌子唤醒。 我揉着眼睛抬起头,发现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我睡前整理好的青儿的证词。 表哥边看边道:“青儿的证词跟阿忠的证词对得上,这两人在出事以后被分别看管,没有串供的可能,嫌疑最大的是丁管家,他年纪最大,待在府里的时间最长,他的过去也是除了丞相夫人几乎没人知晓。” 表哥放下纸张对我道:“而且那个关在牢里没来得及自尽的死士又提供了一条新的线索——是这个‘师父’当年把韩夕萤捡了回来,自小培养,从年纪来看,嫌疑人只剩丞相夫人和丁管家。” 韩姨娘自尽时三十岁,能从小培养她的师父,自然是年纪比她大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问表哥,“所以现在就只差证明丁管家或者丞相夫人是‘师父’的证据?” “还有丁管家的过去。”表哥摸着下巴补充道:“他一直隐瞒自己的过去,实在叫人怀疑,我想我们如果查清楚这个,就应该能找到证据了。” 我打了个哈欠,表哥望我一眼,诚恳地劝道:“我不是开玩笑,你真的该想想自己的事了,别只忙着查案不管自己的婚事,嫁衣果果首饰什么的都准备好了没?” 我的思绪一阵飘忽,好半天才神思归位,问表哥道:“我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来着?” “不算今天的话就是五天以后,”表哥特意提醒了一句,“檀旆刚从御史台受完审就要忙着和你成婚,要我说,你俩可真是天生一对,居然把事情都赶一块,他也不用要成婚的理由拖延一下受审的日子什么的……” 第89章 我和檀旆正处于柔情蜜意的阶段,他做什么在我看来都是好的,于是我双手托着下巴一脸甜蜜道:“新郎成婚以后就立马去御史台受审也没见得有多好,在成婚之前把事情都办妥,我倒是觉得挺好。” 表哥挑挑眉,懒得揭穿我这还未成婚就胳膊肘往外拐的德性,道:“希望如此。” 不过表哥说的没错,我确实该考虑自己的婚事。 之前姐姐为了姐夫亲自动手绣了嫁衣,这样的雄心壮志我也很想学一学,奈何我绣了几针以后就放弃了,为了保证我在成婚当天能穿上一身漂亮的嫁衣,我还是去找绣娘定制的好。 准备婚事的这几天,父亲再次从积灰的库房里挑出一截木头,给我雕了只振翅翱翔的丹顶鹤,于我成婚当天送给我。 我甚是喜爱这只木雕丹顶鹤,但还是忍不住在父亲面前比较,“姐姐成婚的时候你给她雕了两只花栗鼠,两只!” “这比花栗鼠难雕。”父亲指着我手里的木雕丹顶鹤道:“你看看那羽毛,那尖喙,我花的功夫不比两只花栗鼠少。” 好吧,我勉强接受父亲的说法,把木雕丹顶鹤装进盒子放好,免得折坏了它的羽毛和喙。 “没想到你们姐妹俩还真先后嫁入东平王府,东平王像是一早就有了这个打算,现在为父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父亲摇头感叹道:“这种感觉真是不舒服啊。” “爹,您是老狐狸,老狐狸只有算计别人的份,怎么会被别人算计?”我奉承父亲奉承到一半才发现,事实已经如此,我分明是在睁眼说瞎话,于是赶紧找补道:“就算被人算计也只是暂时的,我相信你能把局势再扳回来。” 父亲欣慰地看着我道:“说得好。” “小翎——”玩笑过后,父亲换上一副稍显严肃的表情,却在见了我名字以后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这是要在我出嫁之前叮嘱一些事情,姐姐出嫁的时候他也这样叮嘱过,只不过我不知道他叮嘱的什么,我后来分别问过他和姐姐,结果他们都说我还小,不必着急知道。 如今总算轮到我也要出嫁,父亲不可能再把我当小孩看待了。 我也正色道:“爹,你要说什么直说吧,我已经这么大的人了,承受得住。” 父亲笑了笑道:“本就不是什么吓人的话,我不是怕你承受不住,而是担心你不理解不认同——你应该知道陛下为何给你姐姐和你姐夫赐婚吧?” 我答道:“为了消弭士庶矛盾。” 父亲问,“你心中对此可有怨?” 我不禁语塞。 姐姐因此事而纠结痛心的样子我还历历在目,如今也只是因为父亲的鼓励而强打精神,尽力忽略背后的阻碍罢了。 即使姐姐姐夫两情相悦,赐婚一事对我家造成的冲击,我依旧无法这么快就淡忘。 “有怨。”我诚实地答道:“我总觉得,既然爹你不想涉足士庶之争,陛下就不该逼你蹚这趟浑水——可这仅仅只是我想想罢了,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这种……看起来还不至于死的事。” “其实陛下已经做得很好,”父亲宽宥道:“我这么多年一直游离于争端之外,陛下对此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已经是极大的仁慈。” 我试图争辩道:“可是——” “可是事情总得有人来做,如果所有人都只顾自己不管国家,亡国是迟早的事。”父亲打断我的话,沉声道:“陛下赐婚,是要消弭矛盾,终止士庶之争,这不仅对某一方有好处,这对整个国家和天下百姓来说都北北是好事,我们家,不会是唯一的牺牲者,但绝对会是这件事事成之后的受益者。” “我知道,一国繁荣昌盛,自然能够福泽万民。”我垂了下眼眸,停顿片刻才道:“爹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我希望你能做好自己的事,而且不要带着怨气去做。”父亲慈爱地看着我,“更不用替我觉得委屈,我当年师从郑太傅,就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责任,郑太傅也说了,如果我以后不想为国尽忠,大可不必做他的学生。” 我点点头,想起这是开心的日子,努力扬起一个笑脸,“我知道了。” “你们父女俩的悄悄话说完没有?该走了。”母亲走进来看我一眼,着急道:“快把纨扇拿上,这个如果忘了还怎么写诗?你表哥已经在外面等了,快些快些——” 母亲帮我拿着木盒,打开往里面瞅了一眼,嗔怪地看着父亲道:“两个女儿出嫁你都忙着你的木雕,倒是闲得很,也不见来帮我。” 父亲陪笑道:“你不是嫌我帮忙添乱嘛……” 母亲自有她的道理,“谁叫你平时不多帮我学着点,这种大事上你若手生,不是只能添乱?” 父亲同意道:“夫人教训的是。” 我手执纨扇跟父母走出门去,表哥在门外等着送亲,这倒真应了姐姐出嫁他说的那番话,三个妹妹,他都要一个个送过来。 可能是因为有了经验,这次表哥没哭,一脸的喜气洋洋。 我凑到表哥身旁道:“你看,檀旆这不还是把事情处理完赶上婚期了嘛,你之前分明在杞人忧天。” “你是没看见檀旆受审的样子。”表哥一脸“你很无知”的样子看着我。 我奇道:“你看见了?” “檀旆年轻,却位高权重,他调动巡防营之事又牵连甚广,一般的御史还真审不下来,所以到最后基本上是三司会审的架势——”表哥啧啧感叹道:“偏偏这时候檀旆还一脸的气定神闲,像是认准了没人能拿他怎样,几位老御史那个气啊,挖空心思费了不少口水,用尽手段才给他判了个免职回家,以观后效。” “‘免职’不同于‘撤职’,就是还有可能官复原职的意思,奸臣之家的地位的确难以撼动。”我听完不禁痛心道:“太可惜了。” 表哥没好气地白我一眼,“你们两个怎么都对自己的婚事这么不上心?” “哎呀——”我自知理亏,讨好地看着表哥道:“有表哥你上心不就行了吗?” 表哥恼火地问了一句,“到底你成婚还是我成婚?!” 母亲帮我把装木雕丹顶鹤的盒子放上马车,回头见我还在跟表哥拌嘴,不容置喙道:“赶紧过来上车,你又不是没去过东平王府,路远不说围观的人还多,快些!” 我不敢再惹母亲生气,赶忙跑过去手脚并用上了马车,不小心把嫁衣弄得有些乱,但是马车已经启程,母亲只能不放心地叮嘱我道:“你自己整好衣领——你的衣领!” 我掀开车帘对她说:“知道了。” 岂料母亲一把将我推了回去,“成婚的日子你给我端庄些,别老把头露出来!” 唉,我真是做什么都错。 马车稳当地行在路上,由于车帘为图喜庆已经换成了红纱,我可以模模糊糊看见外面围观凑热闹的路人,他们都好奇地往我这里看。 我突然懂了为何要在成婚当日给新妇一把纨扇遮脸,觉得害羞时挡一挡,真真是极好的。 马车行进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因为前方迎亲的队伍已经能够看到人影,围观的路人们情绪愈发高涨,竟是比成婚的我还感到兴奋。 檀旆骑在马上走在前头,我透过红纱去看,只觉得隐隐绰绰间他这副样子显得愈发丰神俊朗,但由于母亲的叮嘱,我只能拼命忍住自己掀车帘的手。 檀旆和表哥一同下马,互相行了一礼,然后我听到檀旆的声音传来,“在下东平王府檀旆,于此地迎娶新妇。” “我乃新妇表哥,依旭京旧俗,你需胜过我,方可迎新妇还家。”表哥说完,向身后一望,单府的小厮随之送上两柄竹枝剑,皆是圆头未开刃的,以免伤人。 檀旆和表哥一人取了一柄,围观的一个小男孩兴奋地喊道:“打起来打起来!”然后小男孩立马被父母捂了嘴。 我噗嗤一笑,立马想起小时候我和姐姐这般口不择言时,父亲也会头疼地捂我们的嘴。 檀旆和表哥也都被男孩的童言无忌逗笑,往男孩那边望了一眼,继而收回目光,摆开阵势。 檀旆道:“请。” 表哥不客气道:“承让。” 说罢,表哥提剑攻了上去。 这不是正经比试,因此招式不在制敌,檀旆和表哥都在打花架子,只是看起来好看,不过这对围观的路人来讲已经够了,大喜之日不必弄得太过严肃。 剑影翻飞间,表哥和檀旆已经过了十几招,我透过红纱看实在嫌不过瘾,干脆偷偷拉开一条小缝,总算能看清檀旆矫健的身手。 “新妇子掀帘子了——”刚刚叫“打起来”的小男孩此刻又管不住嘴,转头望着我的方向喊道。 周围的人听他这么的一喊,纷纷回过头来,动作整齐划一,简直就跟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 第90章 不过可惜的是,他们回过头来时,我已经在马车内坐好,一副端庄得不能再端庄的样子,仿佛自己从未动过一般。 这样的情景之下,小男孩的父母自然怀疑他搞事,再次抬手捂了他的嘴并且严肃地叮嘱他别捣乱。 路人们见没有热闹可看,迅速略过这茬,继续回头去看表哥和檀旆比剑。 小男孩挣扎着想挣脱父母的桎梏,“新妇子刚才真的——”幸好他的话没完全出口,就及时被他父母给摁了回去,感谢他有一对知书明理的父母。 我坐在马车上偷偷松了一口气。 比试已至尾声,表哥和檀旆同时收手,向对方行礼,然后各自上马,队伍又开始行进。 马车在东平王府门前停下,我从车上下来,手执纨扇与檀旆相对而立,到了进门前的作诗环节,表哥给檀旆提的题目是“上元”。 檀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也愣愣地回望他。 我从未把自己和檀旆上元节相遇的事告诉过表哥,所以我下意识地看向姐姐,果不其然在她脸上发现了一抹狡黠的笑容。 姐姐成婚时,我把姐姐姐夫因玉蝉定情的事告诉表哥,如今姐姐回敬回来,真可谓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我记得姐姐跟我说起这件事时,因为我的狡辩,她恼火地说了一句“单翎你给我等着”,我以为仅仅是我之前在东平王府住着的那几天,她挖坑给我跳就是“等着”的极限,竟忘了还有成婚这一茬,把这件事做了,才算完完整整地还击回来。 唉,我们这个家,一直都在勾心斗角。 檀旆作完诗,和我一起进了王府,并排在青庐间坐下。 成婚这些繁琐的程序看别人做都叫我觉得有条不紊,如今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会叫人头昏脑涨,要不是有司仪一直在旁提醒,我还真做不下来这一套。 饮过合卺酒,檀旆便被人叫走,接下来仿佛例行公事一般,一群小孩子向我涌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吓得身体缩了缩,被他们这巨大的热情弄得有些心惊胆战。 旭京风俗,无论谁家成亲,一般都不拦着小孩子进,但是他们没有席位,所以成亲的人家会给这些孩子几块蜜饯点心之类,算是讨彩头的一种。 上次姐姐成婚,大概是由于东平王府奸臣的名号太响,基本上没几个小孩敢进,如今也不知怎么了,突然蹿出这么一大群,难道是东平王府近段时间表现得亲民又忠诚于国家? 算了,还是不要想这许多。 涌过来的孩子里,其中就有那个管不住嘴告诉众人我掀车帘的小男孩,看到他,我心里愈发紧张,但好在有纨扇遮挡面部,我还是能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你刚才明明就掀帘子了!”小男孩声音里带着委屈,仿佛我做了天大的错事,“你是后来才在车里端庄坐好的!” “是啊。”我面不改色道:“那又怎样?” “你撒谎!” “你说的我都承认了,哪里撒谎?” 小男孩语气一窒,被旁边的小孩提醒道:“这叫装佯,不叫撒谎。” “对!你装佯!”小男孩立马改口,愤愤道:“因为你装佯,我爹娘都以为我撒谎,还训了我!” “如果你一开始不想着叫别人看我出丑的话,也就没这回事了对不对?”我反问道。 小男孩又被我问得一愣,困惑地皱着眉,不服气道:“不对!” “新妇子你说的没错哦——”小男孩的同伴附和道:“小领就是这样,总喜欢看人出丑,自己看见了还不算,还要叫别人一起过来看。” 小男孩立马反驳道:“我没有!” “你就有!”一个小女孩听他不承认,仿佛想起了委屈的事,语带哭腔道:“上次我从树上摔下来,你大吵大嚷,还叫所有人都过来看!” 小男孩看到她哭了,神色忽然变得有些犹豫,气势也立马弱了下去。 “小领?”我闻言诧异地问,“那个‘领’?” 这小男孩居然跟我有一样的小名,真是孽缘。 其中一个小孩道:“衣领的‘领’。” 还好跟我不是一个“翎”,我心里总算舒坦了些,望着小领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人从树上摔下来,你应该想着去把人家扶起来,而不是叫其他人过来看笑话——况且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好笑的事应该在不伤人的情况之下。” 小领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 “这次也一样,”我打断小领的话,“如果你喊的是‘大家快看啊,新妇子露脸了,她好漂亮!’,那我肯定不装,放心让你们看。” 小领被我的话震惊到,诧异地张大了嘴巴,“哪有你这样的——夸自己漂亮——好不要脸。” 我反唇相讥道:“你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和尴尬之上,分明更不要脸。” 其他孩子应该是难得见到小领这样吃瘪,看到他气呼呼的样子,开心地笑作一团,连之前指责小领的女孩都忍不住破涕为笑。 我抓了一把蜜饯点心分给其他孩子,催他们去别处玩,他们倒也听话,纷纷散了。 小领被其他孩子抛下,留在最后,看着小女孩和其他孩子相携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小领。”我叫了他一声,看他回过头来,问道:“那个刚才说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的女孩子,你喜欢她?” 小领面色一红,拼命摇头决绝否认道:“没有!” 真是小孩心性,有没有的……这样着急否认,反倒把自己给暴露了。 “喜欢人不该是这样,我知道,像你这个年纪,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逗她,但逗也要讲究个章法。”我语重心长道:“如果对方都觉得不舒服不开心了,你就该反思是不是自己做得过分了。” 小领面色更加红润,“都说了没有,你别瞎猜!” “好,就算你没有喜欢她,那你的做法也是在伤人。”我拿了一块蜜饯和一块糕点递给小领,“会伤害别人的人不是好孩子,会被讨厌、疏远,以后在世上难以立足,这是家父从小的教导,不过有人不信,觉得这些陈词滥调早已过时,所以我也只是跟你说说,信不信由你。” 小领接过东西,低头望着自己手心,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凑到我耳边,语气勉为其难道:“好吧,其实你挺漂亮的,我说你掀帘子,是想让其他人看你,没想过这样会让你难堪,我错了,我以后会想好再说。” 小领说完以后,垂着眼不敢看我,低头跑开。 夏锦如在小领跑开的时候过来,差点和他撞上,夏锦如赶紧扶了小领一把念叨道:“仔细看路别摔着。” 夏锦如松开小领的手,举步来到我身边坐下,冲着小领的背影扬了扬下巴,“又欺负小孩?” 我大言不惭道:“你不知道欺负小孩是我的擅长?” 夏锦如“啧啧”两声,“你还欺负过谁?我怎么不知道?” “六公主。”我诚实地道:“我把她欺负哭了,她可能是觉得这事丢面,后来居然也没有大做文章。” “你厉害。”夏锦如真诚地夸赞道,却忍不住好奇,“你怎么把六公主欺负哭的?” 我把自己和南楚郡主会面的细节跟夏锦如说了,夏锦如又是一番啧啧感叹,“两国实力差距悬殊,只是摆事实讲道理就算欺负人,也是没办法的事,又不可能叫沅国自己把自己裁弱——欸,把那块做成梅花状的糕点拿来给我尝尝。” 我把糕点拿来递给夏锦如,和她漫无边际聊了许久的天,聊到天色昏暗,她便拍拍手起身,走之前转头对我道:“差点忘了——恭祝新婚之喜。” 我这才想起夏锦如成婚的时候我似乎忘了说,紧张道:“我之前忘了跟你说这句——” “我们俩哪用得着讲究这些虚礼,这不是跟你开玩笑嘛。”夏锦如笑着冲我挥手道:“走了。” 随着夏锦如的离去,宾客们也都纷纷离席,父亲这次倒没像姐姐成婚时那样与东平王喝得酩酊大醉,母亲和他一起离开时,我看他的脚步还算稳健。 我先回房间等檀旆,举了一天的纨扇总算可以放下,我赶紧揉了发酸的揉手腕。 人有时候真的挺奇怪,姐姐出嫁时,表哥伤心、父亲母亲伤心,我开心得没心没肺,如今轮到我成婚,看着父亲母亲留下我回了家,我忽然有几分伤心了。 哦对了,姐姐成婚那日我是与父亲母亲在东平王府留宿一宿,所以那种离别的气氛被冲淡了些,这或许也是我今天觉得气氛不同而伤心原因。 思及此处,我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我长叹的这口气正好被今日与我成婚、如今已经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夫君檀旆给听见,他走进屋内,关门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却还是将门给关上,从屏风旁探头望我,“怎么,终于开始后悔与我成婚了?” 我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今日遇到了一人,小名的发音和我一样,我发觉自己与他甚是有缘,说不定就是我的命定之人,只可惜……” 第91章 檀旆冷漠地“哦”了一声,“只可惜‘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只可惜他年纪太小,而且已有了心上人。”我答得峰回路转,郑重地凝视着檀旆道:“你对此事似乎一点都不上心,我知道有的人在成婚之后就会暴露本性,但你这个速度是不是忒快了些?” “我觉得还好。”檀旆无所谓道,转身去了走向浴室,“我先去洗洗再过来,身上一身酒气。” 我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讨厌太浓的酒气?” “你讨厌吗?”檀旆奇怪道:“我不知道。” 那就是檀旆的习惯正好符合我的喜好,我很欢喜。 檀旆进了浴室后,我拆了耳环和繁琐的头饰,换上轻便的中衣,挽起袖子来到浴室,殷勤地道:“我来替你搓背——” 不料檀旆磨蹭得很,我做完这些来到浴室,想着怎么着也能看见他坐进浴桶里了,谁知他刚脱掉最外层的婚服,手指停留在系带上诧异地看着我,语气略带紧张道:“不、不必了,昨天已经沐浴过,今天只是随便洗一洗。” 檀旆居然比我还害羞,叫我始料未及,我心思微动,在台阶上坐下,撑着脸看他,满脸期待道:“那我就在这坐着,陪你说会儿话。” 檀旆大概是没料到我这么厚脸皮,瞳孔震了几震,但马上就恢复了过来,轻解衣衫,语气温柔道:“你敢看?” “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我尽量镇定地回着话,给自己壮胆道:“我为何不敢看?” 檀旆道:“你敢看我就敢脱。” 我针锋相对道:“你敢脱我就敢看!” 于是檀旆一鼓作气,背过了身去解衣。 背过身好,背过身好,我其实不是很敢看他的正面……我怂。 我在他背过身的时候就抬手捂了眼,从手指缝里观察到他进了浴桶,这才放心地把手放下,和他正经开始闲聊: “你去御史台受审的日子和我们的婚期离得如此之近,却也不想着重新安排时间,是觉得御史台不能把你关太长时间信心满满,还是……还是故意这样,如果御史台羁押你的话,就能拖延婚期给我更多考虑的时间?” 檀旆坐在浴桶里撩水清洗身体,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是在赌,我觉得御史台多半不能对我怎样,但也有极小的可能会羁押我,如果真因为这样拖延了婚期,那可能……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回想起檀旆之前的态度,他这么害怕婚事会对我造成影响,叫我有些不解,“你怎么……反复无常的,不是早跟我说你不会放手什么的,怎么又……” “因为太喜欢。”檀旆的语气带着些许无奈和沮丧,却又有些“既然如此不如顺势而为”的洒脱。 檀旆说:“我一开始以为喜欢是占有和掠夺,后来才发现,喜欢是宽容和奉献,所有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事,我都没办法真的去做。” 狠话是放了,临到关头却不敢真的践行自己的狠话,他是铁血的军人,却总在不知不觉间展现自己柔情的一面,其实这样犹豫踟蹰的檀旆反倒叫我更加喜欢。 我知道了他反复无常的原因,开心地起身,跑到浴桶旁边,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又开心地跑回了房间的床上躺下,把薄毯压到脖颈下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我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被檀旆叫醒,我睁开眼看他,沐浴后的他带着一身清新的水汽,因为昨天已经洗过所以他也没再洗头,但根部的发丝上被溅了几颗微小的水珠挂着,显得莹润可爱。 我含混地问道:“干嘛?” 檀旆见我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就这么睡了?” 我理所当然地“啊”了一声,反问道:“不然要怎样?” 檀旆咬牙道:“我想你应该不会忘了这是我们新婚之夜。” 我说:“我没忘啊。” 檀旆抱着手望我道:“那就起来做该做的事。” 哦……那事啊。 我闭上了眼道:“我睡了。” 我听到檀旆“呵”了一声,“行,你继续装睡,我来就好。” 我赶忙睁眼道:“我错了我错了……” 然而认错已经来不及,檀旆这厮报复人的手段忒拿不上台面,非常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以及我还是看到了檀旆的正面,常年习武使得他身上的肌肉相当匀称,我看一眼就觉得耳热。 当然我们做的事才是叫我更加耳热,檀旆让我深刻领略到了什么才叫“武将”,那可真是……唉罢了罢了,不说也罢。 其后果就是第二日我俩都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的时候我被檀旆抱在怀里,背对着他,还能感受到他喷在我脖颈上的呼吸。 我推开了檀旆抱着我的手起身,扶腰下了床,坐在镜前打了个哈欠,开始梳发。 檀旆经过我这一系列的动作总算醒过来,穿上中衣盘腿坐在床上,撑着下巴看我梳发。 我从镜子里看到他这副模样,回头问他,“看我做什么?” “我以前也不知看夫人梳洗有什么好玩的,”檀旆笑着道:“如今总算知道乐趣何在。” 我问,“何在?” 檀旆被我问得一噎,只得道:“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有意思。” 莫名其妙。 我起身的时候又忍不住扶了一下腰,檀旆揶揄地看着我,“腰疼?” 我狠狠地回瞪这个始作俑者,反问道:“你腰不疼?!” 他倒是一脸的轻松,“还好。” 我想揍他。 东平王和姐夫都照常去上朝,只有我和檀旆两个闲人在府里百无聊赖,由于实在没事做,便又拿出了那副我和他互相试探心意时用的双陆棋。 几个月前和几个月后,下棋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摆好棋盘以后,我问檀旆,“那个赌约就算作废了吧?毕竟你一开始也只是找借口让我陪你来下棋。” 以后他若想下棋我随时奉陪,用不着找什么借口。 “先玩两局试试,说不定除此之外,我还有求于你。”檀旆否决了我的提议。 都已经做夫妻了还要这般,我觉得自己和檀旆以后怕是要同床异梦…… 然而我赢了第一局以后,檀旆就立马改口,“我认为你说的很对,提要求什么的没意思,反正你以后要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给你,这个赌约作废。” “哪有你这样的,赌品太差了吧?”我指责他道。 檀旆总算被我说得良心发现,放下了骰子道:“那好,这局先不作废,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不是提要求吗?” “提要求是后来更改的规则,你一开始跟我玩的时候,规则只是提问题。” “你……”我本想再争辩几句,紧接着转念一想也对,别说现在,我之前跟檀旆要什么东西或者请他帮忙做什么事他都没拒绝,以后更不见得会拒绝,提要求确实没什么价值,倒是问题……我确实有一个。 “你能保证自己答我的都是真的没诓我?”我不放心地问道。 “不能保证。”檀旆定定地望着我,“真假与否你自己分辨。” 我觉得我跟檀旆距和离的日子不远了。 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的问题是——东平王府的眼线到底是什么人?” 能比皇城更早接到东南地动的警报,能找出烧毁战船的刘宝,能得知我在许府被困——东平王府的眼线实在过于神通广大了些,让我不禁怀疑檀家是否也在秘密培养着死士。 但我不愿去想这种可能,这是沅国律法所不容许的事,也是我必须要反对的事。 檀旆挑了挑眉,“你真想知道?” 我严肃地点了点头。 檀旆看着我,嘴唇微张,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说出什么我无法接受的答案—— “是普通百姓。” 我愣了愣,直接否决了这个答案,“你耍我?” “耍你做什么?”檀旆似是觉得我的反应太过无稽,不禁笑道:“情报信息这种事,又不是只有死士会做,普通的百姓也能做,甚至能做的更好——他们本就生活于市井之间,消息来源更直接更可靠,而且他们更不引人注目。你之前问我,我不告诉你,确实是为了隐瞒他们的身份,他们只是因为信任东平王府才将这些事情上报,本身并不想牵扯纷争,东平王府当然也要保护他们。” 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刑部办案有时候也是依靠这些隐藏于市井之中,心中有一份公平正义存在,而将实情上报的线人。 但是…… “你家以前一直都在漠北,在旭京待的时间,就算都加起来也没几年,更别说东南一地,那更是你们从未涉足过的地方。”我指出檀旆话里的漏洞,“东平王府的威信何时到了这种地步?让线人会心甘情愿地给你们提供情报?” “还真是瞒不住你。”檀旆的话虽如此,脸上却没有被我戳破谎言的慌乱,“这些人不是看东平王府的面子,而是看其他人的面子,我家是受益者,仅此而已。” 我继续问,“看谁的面子?” 檀旆提醒我道:“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 第92章 檀旆和我的对话总叫我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我仔细一想,这可不就是我第一次和他下双陆棋时说的?只不过又被他把话原样奉还了回来。 不过檀旆好歹多答了一个我的疑惑,没像我之前那样直接堵住了他的追问。 好吧,檀旆还是很让着我的,我暂时接受这样的结果。 我拍了拍手起身,整整衣裳准备出门,檀旆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刑部,之前的案子还没完,还有人在掌控死士,继续执行着暗杀活动。 檀旆同样起身说:“我和你一道去。”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不敢随便杀人,这里可是旭京城。”我边穿鞋边安慰他道:“等到了刑部我就叫表哥出来接我,你不必这么替我挂心。” “我也有事要去刑部,正好送你。” 檀旆犯不着在这种事上说谎骗我,毕竟他执意要送我的话我也不可能拦着,“你去刑部做什么?” 檀旆从书架上的锦盒内拿出一样东西,冲我晃了晃道:“把这个带过去,他们最近需要这个结案。” 我定睛一看,发现是李兴平找人私铸的那块漠北驻军的令牌,不禁奇道:“结案?结什么案?李兴平盗取兵防布阵图的案子不是你们在查吗?还没有结果?” 檀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想知道?” 我想起自己上次这么问他,他一副要跟我说秘密的样子招手让我把耳朵凑过去,然后用一句“军机要务,怎么能告诉你”把我气得不轻,我可不再上这个当,于是我抱了手说:“我不想知道。” 我的回答似乎正中檀旆下怀,他满意地“嗯”了一声,把我的右手从臂弯里拉了出来,牵着我带我出了门。 我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中计,“我又想知道了。” 檀旆望我一眼道:“我不想说了。” 罢罢罢,斗不过他。 到了刑部,檀旆把我送到表哥面前,才转头放心去忙自己的事。 今天刑部把司空丞相和司空暻被毒杀一案的四个嫌疑人都召了过来,如今已审完了三个,分别是丞相夫人、小厮阿忠,和丫鬟青儿,他们三人的证词都互相对的上,唯有最后一个丁管家,有关丁管家的过去,居然是连丞相夫人都不知道的事。 丁管家称自己在进入丞相府之前在田间务农,刑部不怕费事地去查了,翻了丁管家老家的陈年卷宗,根本没找到那段时间内归在丁管家名下的田产,也找不到有丁管家姓名的佃户记录,也就是说那段时间丁管家根本无田可耕。 无田可耕,正经营生还能去大户人家做家仆、去当工匠或者学徒,抑或成为军户,这些正经营生之外,才是成为死士。 本来要查这些犹如大海捞针,拿着记录一个个去对比人名更是麻烦,但是负责查案的刑部官员突发奇想,做出如下推测: 丁管家如今在被怀疑有杀人嫌疑的情况下仍不肯说实话,多半是因为以前真杀了人,而且是奉司空丞相之命杀人,为了保证丁管家不会出卖自己,司空丞相才把丁管家放在身边做管家,好时刻监视丁管家的行动。 按这个思路去想,在丁管家刚做管家那段时间发生的命案,就只有陈家被灭门一案。 杀陈家人的是听信谣言前来抢夺财宝的山匪,杀山匪的是司空丞相委托陈家培养的死士,这些人之中都没有丁管家的身影。 这样就只剩下一处环节还有帮凶。 那就是当晚“不小心”忘了关闭城门的守城士兵。 查案的刑部官员调出当年陈家灭门一案的卷宗,果然在其中找到了丁管家的画像。 丁管家那时正是守城的士兵之一,只不过记录的姓名是假名。 眼见刑部查到这个份上,证据都摆在眼前,丁管家才终于承认了自己当年作为帮凶,奉司空丞相之命故意给城门留了个口子的事实。 但丁管家仍旧否认自己是死士们的“师父”。 案件的审问一时之间陷入僵局。 我问表哥,“你怎么看?” “无论是帮凶还是主谋,其结果都是杀头的罪名,承认了一件却不承认另一件,除了特殊原因以外,就是他真的没做过。”表哥摸着下巴道:“刑部已经确定丞相夫人不会武功且不知晓死士的计划,但是‘师父’如果不是丁管家又会是谁呢?” 我无法回答表哥的疑惑,只好和他一起把目光再次转回审问丁管家的现场。 负责审问的刑部官员细致地询问着丁管家当晚令陈家灭门的计划,“当晚是否有死士在场?” 丁管家答道:“有,他们一部分人甚至伪装成了前来捉拿山匪的衙役,就是为了确保这些山匪能被全部消灭,计划不暴露。” “那些死士你认识吗?” “有的认识,因为他们后来被派到各朝臣家中做眼线,会经常在旭京城遇见;还有的留在老爷家里帮忙做事,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你在当晚见过,后来又和你一起到司空丞相家里做事的有几个?” 丁管家面露难色。 负责审问的官员挑眉道:“有什么不好说?” “不是,没有不好说。”丁管家解释道:“只是时间过去太久,这么多年以来府中的人多有调动,我记不大清……应该除了被刑部抓到的以外,再没别的了。” 负责审问的官员耐心道:“你好好想想,想清楚再说。” 丁管家点头,皱着眉开始回忆。 此时丞相夫人、青儿和阿忠已经接受完审问,正准备离开,丁管家的目光掠过他们,不由得微微顿了一下。 审问的官员捕捉到丁管家这一举动,赶忙问,“想起什么了?” “我不是……很确定。”丁管家犹犹豫豫地道:“那晚过后,我随老爷来到旭京,府里招了几个新人,有一个叫陈长进的——也就是阿忠的父亲,我看着眼熟,像那天晚上见到的死士,可他当时……没什么特别,我以为自己记错。” “陈长进现在何处?” “去年过世,阿忠后来就接了他的班。”丁管家犹不敢确定道:“也、也有可能是我记错……” 表哥吩咐旁边的侍卫去把阿忠叫回来,侍卫领命而去,丁管家显得愈发紧张,“我真有可能记错,你们不会对他用刑吧?” 曾经作为帮凶的丁管家这几年看起来倒是良心发现,先是隐瞒陈尧是司空丞相收养的事实,再是害怕自己的证词给别人造成不必要的伤害,犹豫不决。 “阿忠,你留一下。”侍卫边说边走到阿忠身后,话音未落,阿忠已经有了别的动作。 好在刑部的侍卫不能是酒囊饭袋,反应迅速地立刻抽刀格挡,阿忠眼见自己伤不了侍卫,立刻调转目标,扼住丞相夫人的咽喉,将一柄匕首抵到了丞相夫人的脖颈上,大喊道:“都别过来!再前进一步我就杀了她!” 刑部带刀的侍卫们纷纷亮出武器,将阿忠团团围住,阿忠手下用力,匕首在丞相夫人的脖颈上压出血痕,丞相夫人不禁啜泣了一声。 “阿忠,你怎么能这样?”青儿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看着阿忠,“你忘了夫人平日里如何照顾我们吗?你怎么能挟持她做人质?” “你若是想的话,可以来换夫人做人质,不过我怕你分量不够。”阿忠冷笑一声道:“到时这些狗官可能会直接把我和你一起乱刀砍死。” 表哥闻言“啧”了一声,对阿忠如此评价刑部略有不满,“我们刑部又不是土匪窝,怎么可能这般漠视人命?一个个都被‘刑部官员草菅人命’的谣言祸害得不轻。” 表哥带着我一起走上前去,让带刀的侍卫散了散,自己亲自跟阿忠谈判,“我们不过叫你留下再问几句话,怎的反应如此过激?别冲动,先把匕首放下。” “别想诓我,我都听见了。”阿忠恶狠狠道:“丁管家想起来了,眼睛当真毒得很,明明那晚我父亲已经尽量不想引人注意,还是被他给看见,认了出来……后来我父亲入府,费了好一番心思才让丁管家以为自己看走眼,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父亲都过世了,丁管家居然还记得这茬!” “这么说,”表哥拢了拢袖子道:“你父亲就是这群死士的‘师父’?” “不仅他是,我也是。”阿忠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后来几年我父亲身染沉疴,都是我代替他去做事。” “死士应该不知道你替代了你父亲吧,”表哥推测道:“他们没说过自己有两个师父。”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群死士是给司空家用的,我和父亲只负责培养,丞相和公子要用他们来做什么,我和父亲无权过问。”阿忠说:“我们从不在死士面前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一直带着面具,刻意伪装了自己的声音,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教导他们的是谁。” 这样就能解释得通,死士早在十七年前开始培养,阿忠今年却只有十九岁了。 培养死士的任务,他们也子承父业,继续维持了下去。 第93章 我和表哥对视一眼,确定彼此心中都因为阿忠的话而同时解开了疑惑。 但表哥尚有一事不明:“你和令尊之前培养的死士听命于丞相和司空暻,按规矩不该反抗主上,他们是如何听你号令,违规替你去杀了主上的?” “我和父亲培养的死士,绝对是这世上最优秀的,首要的目标就是令行禁止,怎么可能违规?”阿忠脸上带着自得的笑意,仿佛对自己所为非常满意,“要不是如此,陈家家主也不会找上我父亲,请我父亲出山。” 表哥略微蹙眉,像是万分好奇那般,试探着问:“那……” “因为我父亲还留了一手,”阿忠解释道:“就是为了以防万一,防止死士的计划被发现,到时司空朗和司空暻伏法,导致我们也被牵连进去。” 我悲悯地看着阿忠,再看看围成一圈的侍卫,事实就是道:“你们留的这一手似乎没什么用。” 阿忠往地上啐了一口,“要不是丁管家记性太好,这一手肯定有用。” “你对之信心满满、认为绝对能令行禁止的死士也不如你所愿。”我继续打击阿忠的自信,“你还记得那个名叫韩夕萤的死士吗?是她把陈家灭门的事捅到了陈尧面前。” “我父亲早说过,死士不该接触普通人。”阿忠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悔恨之事,咬牙切齿道:“单一的环境才能保证死士能力稳定,可司空朗和司空暻野心太大,总想着通过兵不血刃的方式扳倒蒋氏,事情倒是做成了,却也免不了留下蛛丝马迹,被你们查出来,最后还是要依靠杀人灭口的方法……呵,简直愚蠢。” “用你所说杀人灭口的办法,被查出来的速度只会更快。”我讥讽道:“此乃沅国都城,天子脚下,你以为会像陈家灭门一案那样,容你们逍遥法外十七年?” “容不容的,你们不也浪费了这么多年吗?”阿忠回敬我以同样怜悯的语气,看我的眼神仿佛跟看一只能随时被他捏死的蚂蚁一样,“看着你们刑部的人把这桩命案孜孜不倦调查了十七年才有结果,我就觉得畅快,仿佛在看人耍猴戏。” “刑部的人做这些都是为了帮死者讨回公道,像你这种人,”我冷冷道:“是不会懂的。” “为哪个死者讨回公道?”阿忠反问,“陈家?他们明知死士为沅国法律所不容,却还是与司空朗合作完成了计划,这些人无辜吗?” 我深吸一口气,转头对旁边的侍卫道:“能否把刀借给我让我砍了这厮?” 旁边的那名侍卫犹疑地看着我,“姑娘,我觉得你不该这么冲动。” 表哥也劝我,“小翎,冷静。” 阿忠得意洋洋道:“说不过我,就开始气急败坏?” “表哥——!”我伸手去够表哥的配剑,“把剑给我!” 表哥一手拦我一手把佩剑往身后藏,“这里是刑部你别胡闹!” 阿忠看我们乱成一团,笑得愈发张狂和大声,“哈哈”了大约七八下以后,笑声因为击向他后背的力道戛然而止,整个人向前匍匐而去。 阿忠背部受力,连带着挟持丞相夫人的手也不由得松开,他为了不让自己的脸接触地面,赶忙用手支撑——表哥趁这个时候,眼疾手快抢下了阿忠的匕首,将丞相夫人拉过来由侍卫护到身后。 突然从阿忠身后出现的檀旆没等阿忠再次站起,就反剪了阿忠的左手迫使他双膝跪到地上,右脚踩住阿忠的背部。 确定把人制住以后,檀旆才垂着眸漫不经心道:“这种时候还敢分心,以你这点能力,真能培养死士?自你父亲过世以后,怕是只能吃你父亲剩下的老本。” 我收回假意去够表哥配剑的手,满脸崇拜地望着檀旆,两只手放在胸前迅速而小幅度地为他鼓掌,以表达我激动不已的心情。 阿忠由于被檀旆制住,十分艰难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狠狠瞪着我,“刚才你和我说话,只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摊手道:“不然呢?难道真跟你吵架?” 檀旆办完事回来就碰上了这一幕,并且站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出手,我早就看到他站在那儿,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和表哥对视时,表哥若有似无地往檀旆的方向瞟了一眼,我觉得这就是叫我提醒檀旆出手帮忙的意思,可我不知该怎么提醒檀旆出手帮忙,只能趁表哥和阿忠说话吸引阿忠注意的时候,向檀旆露出一脸求助的表情。 我也不知自己那个求助的表情做得对不对,反正檀旆看到以后就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往我的方向移动,我想这应该是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这才开始借着生气的由头,扬言要砍了阿忠,闹出骚乱。 然后檀旆及时出手,干净利落,身手相当漂亮,我很满意。 檀旆怀疑地看着我,“你刚才真的只是在演戏?” 我听到这话,震惊地望着檀旆,“如果你没有以为我在演戏,是怎么出手这么及时的?” 檀旆顿了顿,说:“我怕你真忍不住抢刀砍他,结果人没砍成自己反倒受伤。”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对自己的身手心里有数,不会轻易碰刀剑这类东西。” 檀旆了然地点点头,十分赞赏我有自知之明,甚是欣慰地看着我。 表哥偏过头小声对我道:“我还以为你们夫妻俩心有灵犀,只靠几个眼神就想出了计划并且达成共识,刚刚还在心里惊叹于你们的默契。” 我奇怪道:“那你对我使那个眼色……不是叫我提醒檀旆出手?” 表哥这才知晓我会错意,解释道:“我是叫你看看,你夫君过来了,问你看见没有?” “他那么大个人我怎么会看不见?倒是你——”我气不打一处来,“正跟犯人对峙的时候还有空三心二意?” 表哥望了一眼阿忠,评价道:“他下手绵软,脚步虚浮,对于这么多年隐瞒的计划,像是憋了这么多年终于憋不住要和盘托出一样,终归还是年纪太小,有些心浮气躁,要不是我想听他把事情说完,早就出手了。” 我和表哥以及檀旆三人竟然彼此都会错意,但又奇迹般地配合默契将人质给救了下来,这样的结果还真是叫人……一言难尽。 侍卫们从檀旆手里接手了阿忠,我把目光转回阿忠身上,这才想起来刚才还有一句话没说,“哦对了,刚才你问我陈家的人是否无辜,我还没有答你——无论陈家是否无辜,能判处他们罪行的也只有沅国律法和刑部,绝对不是你们可以动用私刑越俎代庖的借口。” 阿忠看我一眼,冷笑道:“像你们这样,自小出在不为生计奔波劳碌的钟鸣鼎食之家,才会时刻把沅国律法挂在嘴边,我们这些人……唯一的规矩就是弱肉强食,别在我面前假惺惺了,看着叫人作呕。” 我张了张口,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罢了,这种事争论也争论不出什么结果。 丞相夫人被救下以后,好一会儿才平复了精神,对表哥道谢,表哥道了句,“司空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此乃下官职责所在。” 丞相夫人转向檀旆,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犹豫,然后垂眸道:“也谢过中郎将。” 檀旆看出她道谢时的不情愿,平平道:“我是为了救我夫人,阁下不必挂心。” 丞相夫人和檀旆之间,充满了叫人觉得尴尬和僵硬的疏离。 毕竟司空丞相还在时,丞相和东平王就是朝臣们默认的两大对头,只是碍于自己身份和应有的教养,平日里倒也能虚与委蛇。如今司空丞相和司空暻双双离世,丞相夫人面对自家夫君昔日对头的儿子,想来心里也不是滋味。 人之常情,我倒是理解她。 青儿上前,稳妥地扶着丞相夫人的手,二人相携走出刑部,我和檀旆也跟在她们身后告辞。 丞相夫人走着走着,忽然回头瞧我一眼,眼神甚是复杂,欲语还休,却最终把头转了回去。 我看得莫名,忍不住转头问檀旆,“她这么看我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大约是觉得之前居然还想着收你做儿媳,简直鬼迷心窍。”檀旆漠然道。 我听他语气酸得很,问道:“你莫不是在吃醋?” 檀旆抱着手冷笑一声,“盛淮都不值得我吃醋,司空暻他……” 檀旆顿了顿,改口道:“罢了,人都没了,倒是不必说这些。” 对曾经的对头也仍存一丝怜悯之心,不愧是我喜欢的人,我抱着檀旆的手摇晃着说:“无论你刚才出手是否是为了我,其结果还是救了她,檀旆,因为今天这件事,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 檀旆嘴角掠过一丝不经意的笑意,“别说丞相夫人没有参与她夫君和儿子与我家的恩怨,即便参与了,我也犯不着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那样未免太小人做派。” 第94章 奸臣说自己不屑于小人做派,这话还真是……嗯,很有意思。 我和檀旆回到王府,吃过晚饭,又下了几局双陆,便睡下安歇。 接下来的几天大都是这样,檀旆因为被免职,一身差事轻松交卸,倒是可以陪着我天天无所事事,我难得见他这般悠闲,心里总忍不住隐隐担忧这样的生活会把他养成一股纨绔习性。 几日后的清晨,我醒来时发现天光已经大亮,檀旆将我抱在怀里,睡得比我还安稳,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赶忙坐起身来,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摇醒。 檀旆睁开迷蒙的睡眼,带着一点慵懒的鼻音问,“做什么?” “你今天不练剑吗?”我对他发出这句质问,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除了新婚的第二天,檀旆后基本每天早上都晨起练剑从不耽搁,他是武将,他绝不能怠惰了这种事。如果连他都怠惰的话,我大沅的江山可就真的要岌岌可危。 檀旆意有所指地望着我道:“小翎,我昨晚很累。” “……” 我想揍他,我昨晚也很累,但明明都怪他一直闹,现在反倒委屈了。 我叹了一口气,对檀旆的回答无言以对,扶着床从他身上跨过去,来到床下,自顾自开始梳洗。 檀旆仍旧躺在床上,侧睡着把脸转向面对我的这边,懒懒地问我,“你今天又要出门?” 我“嗯”了一声,“总不能两个人都闲着吧?就算我和你能坐吃山空,以后那群鹤大爷的伙食费谁管?” 檀旆不禁控诉道:“我觉得在你心里,那几只羽禽似乎比我还重要。” 我摆摆手道:“没有的事,你别瞎想。” 檀旆根本不信我的话,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身背对着我继续睡了。 自我嫁人以后,檀旆类似的举动总让我有种莫名的感觉——我不是跟一个男人成了婚,而是多养了一个儿子,这儿子还时不时跟我耍性子。 以前我觉得东平王和王妃对他过于严厉,现在看来却都是应对他这副脾气而使用的手段,两位长辈实在英明。 对了,我以后最好生个女儿,生个儿子我怕真是檀旆这样的性格,我会管不住。 时间已至夏末,由于战船被损毁的原因已经查清,户部再没借口拖着不给拨款,经过几番三请四催以后,钱总算到位,新战船的建造又被提上日程。 因为有过一次建造的经历,这次请的又大多都是上次的工匠,所有人都是驾轻就熟,建造的速度很快。我去巡视时,正好碰上了南楚的郡主也慕名过来观看,不过施工的现场她不能进,只能远远站在一旁。 “郡主。”我客气地叫了一声,见她回过头来,笑着问她道:“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南楚郡主自谦道:“我被派往旭京本来就没什么正经事,说是要为我选一位夫婿,可沅国的陛下哪里舍得真拿贵国的人才与我成婚,能让我选的嘛……我又不怎么喜欢。” 在两国如今的境况下,我自然是得跟她讲究点外交辞令,不能顺着她的话说。 “郡主说哪里话,上次南楚与沅国联姻的姑娘不就是如今的德妃?陛下自己都能娶,怎么会舍不得让沅国的人才来娶?”我想了想道:“其实沅国青年才俊不少,郡主大概只见到了那么几位,因此挑不出喜欢的,我倒是认识一位长相俊俏的,他叫盛淮——” “——那不是你们旭京城知名的纨绔?”南楚郡主一句话将我堵住。 还好我反应机敏,立马就接上了南楚郡主的话:“那是以前,如今他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而且以前他之所以得了个纨绔的名号,那也是有原因的,起因是因为有个女贼骗她——” “——然后你告诉了他真相,他幡然醒悟,倾心于你,可惜你不喜欢他,所以你们之间也就这样不了了之。”南楚郡主说完,还不忘确认一遍,“是吧?” 我顿了顿,恨不得收回自己之前的话,看来南楚郡主见的人还真挺多,什么闲话都听说了。 南楚郡主宽和地笑了笑道:“单翎,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但我不喜欢捡别人剩下的。” 我尴尬地咳了一下道:“因为你觉得他脏了?” 南楚郡主被我逗得噗嗤一笑,“没有的事,你别想多——如果我知道一个人刚刚从上一段爱慕他人的心绪中走出来,是不会那么快去与他认识的,也许要等很久以后,我确定他已经把那些心思都放下了,而我们又很谈得来,或许会……或许会吧。” 南楚郡主谨慎地用了“或许会”这个回答,甚至不愿说清到底或许会如何,看来是真的不乐意,那我也不便再提。 我指着正在施工的战船问她,“想凑近点看看吗?我可以带你进去。” 南楚郡主微微讶异,“战船建造应该算是你们沅国的机密吧?这能让我看?” “内部都已经搭建好了,如今就是加盖,只要你不脱离我的视线范围偷偷打开甲板下去看,就看不出什么。”我解释完,又问了一遍,“去吗?” 南楚郡主面露犹疑之色,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其实我今天过来,是在犹豫要不要跟你说一件事……” 看她这个样子,应该是要说正事,可南楚郡主会有什么正事跟我说,我实在是想不通,“何事?” “听说你们这次建新的战船,是准备用火浣布做船帆?”南楚郡主先是问了一个貌似不相关的问题。 我听得愈发迷惑,但还是答了她的话,“其实上次就想用,户部抠门不给拨款,后来因为上一次战船起火的事,户部那边总算松口,多拨了购买火浣布的银子,这有什么问题?” “我给家里去信以后,长久都没收到回音,后来才知道,六公主殿下……其实还瞒着我一桩事。”南楚郡主语气无奈道:“她上次听说水部要购买火浣布做船帆,便跟礼部打了招呼,说她今年过生辰时,想要各地进贡的火浣布——原本她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慢了一步,以为自己赶不及,没想到水部搁置了购买的计划,如今她生辰临近,地方加紧了速度,据说已经把贡品送来了。” 我闻言,不由得愣住,拍了拍耳朵怀疑自己听错,“礼部同意了?” 南楚郡主“嗯”了一声,拖了长长的声调,似是对此深表遗憾,“我当沅国法制不像我们南楚那般,会将国家利益让度给权贵,没想到你们也会这样……” “哪里都有这样的事,只不过我们御史台厉害,权贵有所收敛而已。”我这个时候也不忘给大沅挽回面子,“这件事,我会去御史台报备。” “那就好。”南楚郡主说完,像是也了却了一桩心事,语气倏然变得轻松,转身准备离开。 “郡主。”我叫住她,问道:“你告诉我这件事,应该是希望沅国能够真正统一天下,给南楚的百姓带来希望吧?” 南楚郡主点头确认道:“那是自然。” “可你还是不能直接出手阻止六公主?” “唔……”南楚郡主沉吟片刻,仰起脸来对我道:“我并非是碍于情面这种东西,相比于南楚百姓的安乐,我和她之间的情面算不了什么,我只是下不了这个狠心,也不知道自己如果出手阻止,这种行为是否正确。她母亲被南楚送来和亲,多年不得归国,她和哥哥以及母亲貌似享受无上尊荣,却依旧无法真正融入大沅皇室,这些的确是他们受的委屈,我们这些因为他们而享受了多年平静的南楚王室,其实很对不起他们。” “有郡主这句话就够了。”我笑着道:“大沅今后要统一天下,绝对不仅是要土地,更要人心。” “是啊。”南楚郡主的语气带了点羡慕和无可奈何,“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你们沅国很擅长做这种事,我从小到大,眼睁睁看着南楚百姓一步步倒向沅国那边,看着南楚王室不思进取,看着南楚日益衰败,没办法不感到绝望,我的国家以后若亡了……” 我等了半天,南楚郡主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对我粲然一笑,转身离开。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往施工的河道旁走,水部官员看到我,满头大汗地奔过来,“姑娘,火浣布没有购到,全国各地均无库存,但是材料的名称费用已经写成清单交给户部,户部也派人去核实过价格,确认没有中饱私囊,现在如果要换成别的材料,只能再写文书说明此事,一来一回又是几十天,这些工匠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天天在这等着,水部到时只能放他们离开,等结果出来再把工匠召回……可我怕那时召不回所有人,叫别人接手不一定合适,万一又出上次刘宝那件事。” “各地为何没有库存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了,这几天先别忙着赶工期,我去想想办法。”我安慰完那名水部官员,又看了一眼建造了快一半的战船,心里不由得哀叹,新战船还真是命途多舛。 第95章 “可是……”那名水部官员担忧地看着我道:“听说这次火浣布全国库存紧缺,是与一位贵人有关,为了紧着那位贵人的用度才导致如今的局面,姑娘你说要想办法,岂不是要跟那位贵人作对?要不算了,换成别的材料罢。” “什么‘贵人’,就一个小姑娘。”我语气轻松道:“问题不大,我去一趟御史台。” 我扔下犹在发呆的水部官员,骑上马一路疾驰到了御史台,我发现自己来的时机正好,碰上司空逸轩当值。 这人连檀旆都敢参,六公主的名号绝对吓不住他,实在是帮忙的最佳人选。 大约是我两眼放光冲着他奔过去的样子太过吓人,司空逸轩满脸警惕地望着我,出声阻止道:“檀夫人,如今你已有了家室,言行还是该多注意些。” 我被他说得赶紧把脚步收了收,略去脸上讪讪的表情,故作端庄地在他面前坐下,停顿了片刻才说:“我有事要向御史台上报。” 司空逸轩也不含糊,扯过纸笔铺陈开来,手里握着笔例行公事一般看向我道:“说吧。” “我要报沅国六公主扰乱公务,以自身权势要求地方上贡水部紧缺材料。” “听着倒是件大事。”司空逸轩像是听出了我有意夸张,对此倒是一脸的气定神闲,并没有义愤填膺,“是什么材料?” “火浣布。” “火浣布?”司空逸轩先是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词,继而被我的回答逗得发笑,“你们水部今年够奢侈,用火浣布做什么?” “战船船帆。” “战……”重复我的回答似乎让司空逸轩感到窒息,他呆了一会儿,认输道:“是是是,国防之兵,你们想怎么奢侈是你们的事,户部肯给钱而且没人中饱私囊就行——你说六公主扰乱公务又是怎么回事?” 我把南楚郡主告诉我的话对司空逸轩重复了一遍。 司空逸轩听完以后,依旧没有落笔开始记录,而是起身去往身后的书架上拿下一份文书,再次坐回原位,当着我的面翻了翻,然后说:“六公主自出生之日起,虽受陛下宠爱,却很少要过地方进贡之物,有几次陛下要送,都让她给推辞了——今年因为及笄,陛下想送贵重些,已经提前跟礼部打过招呼,而且今年地方进贡给六公主的东西,总的价值加起来并没有超过规制,所以不能以奢侈糜费之由参本。” 我重申道:“我说的是她扰乱公务。” “你们水部说好要买却没有买,如今被地方收购拿来进贡,从先后顺序上看,六公主并没有什么错处。”司空逸轩放下文书,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如果执意要多年不收地方进贡之物的六公主拿出这份礼,看起来才有些欺负人。” 我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你参不下来?” “我若想参,不可能参不下来。”司空逸轩提醒我道:“我说了,这件事做起来会让陛下觉得御史台欺负人,那是他亲生女儿,何况他本来就对德妃和德妃一双儿女有愧,御史台如果参了本,陛下虽不至于因此惩处御史台,但以后一定会在其他方面弥补。” “居然又是这种原因?”我闻言,怒极反笑,“这都多少次了?德妃和她的一双儿女是想仗着陛下的愧疚和宠爱没完没了吗?”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司空逸轩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这次若阻止,才会让陛下在其他方面弥补。” “呃……”我真没听懂司空逸轩的意思,“在其他方面弥补又怎么了?” “你觉得这次六公主突然要地方进贡这些东西,陛下会不觉得奇怪?”司空逸轩反问,“火浣布的确是个新鲜玩意,但这东西做衣裳除了拿来炫耀或者用火烧着玩以外没有半分好处,穿在身上也不如丝绸质地轻柔,全国各地的火浣布加起来,够做几千套衣裳,六公主犯不着要这么多。” 我仔细想想是这个理,“所以陛下知道,但依旧对六公主要贡品一事睁只眼闭只眼?” 司空逸轩点头道:“正是。” “可我们水部要把火浣布用在战船上,这可是与国防有关。”我不解道:“陛下怎能如此不知轻重缓急?” “陛下就是知道轻重缓急才这么做。”司空逸轩谈了一口气,无奈道:“南楚的战事,说实话不一定会用得到新战船,新战船航行稳,是对不善水战的东平王麾下军队最有用,如果用老战船,南楚那一战打下来也是轻轻松松。如今这艘新战船不过就是在向南楚示威,要南楚不战而降,所以晚点建成并非全是坏事,时间拖得越长,反倒越可能叫南楚等得心焦,对沅国的态度不明而惶惶不安。” 我摩挲着下巴,认真把司空逸轩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父女间的亲情和一艘用来威胁南楚的战船相比,当然是前者更重要一些。” “你也别把陛下想得太过感情用事。”司空逸轩继续道:“陛下偶尔满足一些德妃和德妃一双儿女微不足道的小要求,才能拒绝他们提出的真正会有伤国本的大要求,这样一来,世人就会觉得陛下宠爱他们这么多年已经仁至义尽,他们再提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要求,那就是得寸进尺。南楚王室碍于情面,多少也会斥责德妃几句不顾大局,人心不足之类。” 我听完司空逸轩的分析,总算清楚了其中的弯弯绕绕,不由得赞叹道:“陛下掌控人心的本事当真出神入化!” “所以我的建议是,这次暂时不要急着跟六公主作对,那么多火浣布进了六公主府库却用不了,时间一长必然被人诟病,届时御史台只要向陛下建议,将存储时间过久的火浣布拿出来使用,既避免浪费,又让六公主德名远播,何乐而不为?”司空逸轩道:“这个建议,陛下很难拒绝。” 给六公主安上一个她并不想要的美名,这法子简直比我气哭她还来得高明有效。 我语气崇敬道:“御史大人,我以前对你的认识太过片面,从来不知你竟是这般心思玲珑。” 司空逸轩对我的夸奖没什么反应,保持着一个御史该有的冷静与克制,将手里的文书合了起来,“除这件事以外,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没了,您忙……”我客气地说着,起身离开御史台。 这次暂时不与六公主作对,从长远来看的确有益,但当下的问题却还是要解决,比如船帆材料更换…… 我走之前明明说了自己会想办法,本来是想叫水部官员信心满满地以为我一定能把火浣布要回来,如今吹出去的牛无法落实,实在丢脸。 所以我回到水部,把写文书的事揽了过来自己偷偷做,文书除了要跟户部说明需要更换材料的原因,还要把需要更换什么材料写进去,顺便还要再求求他们加紧办事,不然工期可能会拖延太久。 总之一堆麻烦事,我很后悔自己之前太过自信,话说太满。 中午回到王府,我撑着脸坐在台阶上等檀旆回家,脑子里的思绪如流水般四散开来,无边无际。 因为今天这件事,我开始忍不住反思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否正确,有些我觉得不在意无所谓的事,其背后是否会有麻烦? 比如我家是清流名士,身为清流名士中的一支,拥有宁折不弯的品格,本该与奸臣势不两立、对抗到底,却迫不得已与之联姻、共结连理——先是姐姐嫁给世子,再是我嫁给檀旆。 父亲和母亲总把我和姐姐的意愿放在第一位考虑,他们认为只要两情相悦,便不该违背自己的心意,时局若不允许,就该改变时局。 我知道他们的期待,也明白皇帝的深意,消弭士庶争端,才是避免一场血雨腥风的最好做法。 但我似乎也没有很好地完成父母的期待,尤其是父亲,我本以为自己能能把战船造好,所以要对抗六公主这样的权贵,我以为自己的想法正确,做法就一定正确,现在才发现…… 此时檀旆从院门外回来,背着手走到我面前,奇怪地看着我:“你怎么哭了?” 我不想被他看到这副狼狈的样子,赶忙用袖子擦了擦泪水,胡诌道:“眼里进了砖头。” 檀旆默了默,忽略掉我的口误,把手从背后拿出来,递给我一份清单。 现在换我奇怪地看着檀旆,他却只是示意我看那份清单。 我接过清单,发现清单上写的是地方进贡的物品,进贡的对象是最受陛下宠爱的六公主。 六公主…… 我不解檀旆之意,甚是迷茫地看着他。 他悠闲地走到我身边坐下,不紧不慢地说:“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为夫替你去截个胡。” 我愣了片刻,倏然紧张道:“你听谁说的水部想用火浣布,结果被六公主抢先收走了所有库存这事?” 檀旆笑望着我道:“你似乎对我家的眼线这件事尤其地敏感。” 我当然敏感,六公主的事都是南楚郡主告诉我的,檀旆居然比南楚郡主知道的还早,还能拿来这份清单,还能跟我说替我去截胡,这话听起来就像整个大沅于他而言,就像探囊取物一般轻松。 不仅如此,东平王府还掌握着沅国大半的军权,奸臣拥有如此之大的权势,我要是还不敏感,那我就是太不关心时局了。 “你真能把这个截胡?”我怀疑地问。 檀旆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你不信?” 我确实难以置信,但他的样子让我不得不信,东平王府背后的势力,实在是叫人心惊。 “不……不必了。”我把清单还给檀旆,“火浣布不是必须,水部可以用别的材料代替,帆布上再做上防火的措施,效果倒也跟火浣布差不多。” 檀旆挑了挑眉,似乎我这样的反应感到奇怪,不过他也没再坚持,顺手把清单拿了回去,“你还有一次反悔的机会,如果想的话。” 我大概不会想。 “为免这次欺负了六公主,陛下想从别的地方弥补这种事发生,还是不了。”我摇头道,“我从没考虑过这种问题,我还一直当陛下感情用事,当沅国律法最终输给了权贵,现在看来别人……无论是你还是司空逸轩、魏成勋他们,都比我聪明许多。” “一国之君要考虑的东西很多,的确不能简单做决定。”檀旆赞同道:“不过你也别太妄自菲薄,我没觉得你做错什么。” 我很感激檀旆的安慰,但我心里明白自己要看清事实,而且这些话让我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你千万别做一国之君。”我望着檀旆,真诚地说:“我懂你的意思,一国之君要考虑很多,我理解陛下,但我没办法接受自己要和别的女人分享你。” 檀旆像是听了个笑话,揉着我的头道:“你想哪儿去了?一国之君?好吧,这是在家里,你想怎么说怎么说,我们暂时撇开大不敬的罪名,你觉得我想做一国之君?” 檀旆的话轻易把我的思绪拉到了别处,我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喜欢什么?我好像……了解的不是很多。” 檀旆最起码还知道我喜欢鹤,我却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如今想想我这个夫人还真是有些不称职。 “我喜欢漠北,喜欢纵马驰骋,喜欢上战场。”檀旆头一次跟我说起这些,却又忍不住犹豫,“我说我喜欢上战场,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杀人狂魔?” 我摇了摇头,“你又没在平日里杀过人,而且要不是你们在战场上拼命,沅国哪有如今的太平?” 檀旆放心道:“那就好,今天父王和大哥都在家,全家要一起吃饭,走吧。” “什么?”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被檀旆拉起来带着往主院走,“话说我们成婚以后,还从没聚在一起吃过饭。” 檀旆“嗯”了一声,“毕竟没成婚之前就已经坐在一起吃过了,我倒是没有觉得多稀奇。” “哎,我不是觉得稀奇……” 我就是觉得害羞。 檀旆把我带到主院,众人入座,果然又是我们成婚之前那样的位置,我想起旧事,不免有些想笑。 姐姐的月份已经大了,行动不便,姐夫正想端着碗喂她,就被姐姐抢过来恼火道:“我又不是断手断脚,不用你喂,吃你的饭去!” 我看得一阵愕然,料想着孕妇果然会变得脾气大些,姐姐以前可从没这样过。 姐夫笑笑也不生气,回自己位置上吃饭。 我偷偷问檀旆,“以后如果我也这样,你会不会不耐烦?” 檀旆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思索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应该……不会吧?我多想想你是因为我才受的这份苦,应该就不会了。” 我放心地点点头,岂知事情并不算完,姐姐眉目一凛,瞪着我道:“小翎,我听见你说话了,你在嫌我脾气大吗?” 我被姐姐的问话吓得浑身一震,抖着碗筷不知如何作答,姐夫忙劝道:“小翎肯定不是那个意思。” 我觉得自己此时该说些什么表达自己确实不是这个意思,但我真的没见过姐姐这副叫我感到害怕的样子,所以我张了张口却没吐出半个字来。 本以为我说不出话会让姐姐更加生气,没想到我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啜泣,泪水大粒大粒地从姐姐脸上滚下,“我也知道我脾气大,可我就是克制不住,小翎你别怕我……” “没有——”我慌乱地起身来到姐姐面前,掏出帕子替她擦着眼泪,“你别哭,你哭才叫我觉得害怕……我知道,月份大了孕妇会觉得难受,这是很平常的事,你别自责。” “是是是,小翎说的对,我没觉得你脾气大,你别自责,要不这样,我们还是回院子里吃?”姐夫搀着姐姐起身,回头对东平王和王妃道:“孩儿先带小薇回去。” “也好,回去让她好好哭一场。”王妃善解人意道:“我怀你和你弟弟的时候,也经常这般喜怒无常,哭过就没事了。” 姐夫带着姐姐离开以后,我默默拿起筷子,吃得有些不是滋味。 檀旆吃完以后,也跟我一道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是不是觉得有些不自在?”檀旆贴心地问我。 檀旆这样在意我,我当然觉得开心,可我不想让他烦恼,斟酌了词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被吓到,再加上今天受了打击。” 檀旆说:“我以为你是觉得与父王母妃相处起来不自在。” “那倒没有……” “二公子——”王府的门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禀报:“贺大人携夫人求见。” “快请进来。”檀旆吩咐道。 我和檀旆不得不中止谈话,起身迎客。 贺于兴带着夏锦如在院门口出现,行过礼后,我们一起进了书房落座。夏锦如与我坐在一起,随意闲聊了几句,但大多是在听檀旆跟贺于兴谈事。 贺于兴今天带来的消息叫我有些意外,就是此次战船建好之后正式下水的仪式,礼部接到命令,要办得异常隆重,所有武将都要到场,还有与之相关的几位文官,甚至还要请已经告老还乡的郑太傅回旭京来。 我听得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郑太傅已经八十多岁的高龄,你们真要请他?会不会太麻烦他老人家了?我父亲叫我给他寄东西都怕麻烦他,一年只寄一次。” 贺于兴闻言,甚是惊奇地望着我,“给郑太傅寄东西?问个可能有些冒犯的问题,令尊和郑太傅什么关系?” 我说:“他是家父的老师。” 我看着贺于兴脸上惊异的表情,心想父亲低调这么多年总算还是有点成就,最起码他身为郑太傅学生这事还是多少瞒住了一些人,我很欣慰。 檀旆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倒是觉得贺于兴的反应很稀奇,兴致勃勃地问贺于兴,“你不知道?” 贺于兴被问得一愣,“我应该知道?” 檀旆闻言,恍然大悟道:“哦……这件事不是你告诉我的,我忘了。” “也不是我告诉你的。”我严肃地望着檀旆,“谁跟你说的?” 檀旆面对我的追问,四两拨千斤道:“放心,告诉我消息的是男人,不是女人,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我才不在乎告诉他消息的是男是女,我只在乎是谁,但檀旆明显不会说,他对自家眼线的信息当真严防死守得很。 我心知从檀旆这里得不到答案,转头问贺于兴,“请郑太傅过来是为什么?” “郑太傅一心为国,兢兢业业多年,离朝之前还在忧心沅国未来如何,现在让他看看我沅国兵强马壮,好让他安心——这只是官方的说法,其背后有何深意,我也不懂。”贺于兴补充道:“陛下担心郑太傅年纪大了不方便走动,这次特意叫人只传递消息,让郑太傅自己选择是否过来,但是传递消息人说,郑太傅一听就来了精神,中气十足地说自己一定要过来看看,拦都拦不住,许是郑太傅与陛下心照不宣,都知道此行的意义罢。” 就算此行背后有深意,让郑太傅他老人家大老远跑一趟也未免太…… 我的思绪骤然卡住,回想起自己上一次见郑太傅,还是三岁的时候,那时真没什么太多清晰的印象,就记得一个头发和胡须花白的老爷爷,精神不错。 郑太傅很注重养生,多年以来身体一直硬朗,我想当然地把他与许多体弱多病的老年人放到一起,其实有些不合适。 郑太傅并不是会为国操劳到不顾身体的人,我曾听父亲说起过他的事迹,知道他能在各方努力之间都能游刃有余,他对分寸感的掌控精准,经常让我觉得自己这一生恐怕都到不了他老人家的高度。 “嗯……”檀旆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是想说些什么?” 第96章 贺于兴抬手,把袖子拢在唇边,尴尬地假咳了一下才道:“等战船造好以后,礼部想请你也到场观礼,毕竟郑太傅都亲自去了,不多找几个如今在任且职衔比较高的武官陪着,难免叫人觉得郑太傅离职以后人走茶凉,年轻的这一辈人不重视前辈留下的功绩。” “哦……原来是这样。”檀旆听完贺于兴的解释,点了点头,却又有了新的疑问,“不过我现在已经被免职,礼部做这样的决定,是认定到时我一定会被官复原职?” “你调动巡防营虽是违规,但做的事却是为了阻止司空丞相的阴谋,所以免职的判决本就有诸多争议,御史台还没有把判决公开。”贺于兴说:“礼部的人去问过御史台,御史台那边回话说,就算到时不能归还你所有权力,也同意在名义上恢复你的官职。” “你们就没想过叫我大哥去?”檀旆奇怪道:“他的职衔比我还高,和我一样也是年轻一辈,去观礼很合适。” “想过。”贺于兴坦诚道:“世子说要陪世子妃在家待产,最近已经告了假。” 姐姐如今的情况,倒的确需要姐夫多陪着。 檀旆小声嘀咕了句“比我还会躲”,继而皱着眉思索,似是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推掉这件事,我觉得他最近愈发闲散惯了,已经开始下意识地躲懒,小声提了一句,“你就去吧,出去走走也好。” 檀旆眼神犀利地转头望着我道:“我看你就是看不惯我在家闲着。” 我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夏锦如揶揄地望着我和檀旆拌嘴,嘴角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为了使自己的话看起来更令人信服一点,补充道:“最近因为要更换造船所用的材料,战船建造已经暂时停工,工期会往后拖延,等造好观礼那天,说不定你真的官复原职,去观礼完全可以作为你重归朝堂的信号,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总能找到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檀旆对我这一番胡扯根本就是不信的态度,却还是对贺于兴道:“知道了,观礼那天我会到场。” 檀旆这样的回答看起来像是很听我的话,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很欢喜。 贺于兴看了一眼我和檀旆道:“届时还望两位一同到场。” “诶,等等。”我听着贺于兴的话有些不对,“我在水部只是挂名,管到战船下水试航就行,观礼不用我去。” “可是中郎将答应了要去。”贺于兴解释道:“类似这样的观礼,到场的官员都要携夫人参加,方显重视。” 我闻言不由得愣住。 檀旆神色悠闲地望着我道:“看来那天你不能一个人睡懒觉了,真可惜。” 我和檀旆天天这样给对方找茬,也不知日子能不能过得下去。 唉,真是令人忧心。 由于郑太傅到京的日期已经初步定下,如果太傅到京战船还未建造完成,没有礼可观,若要追查下来,罪责反正怪不到抢火浣布的六公主头上,也怪不到缺少材料无法完工的水部头上,最后只有户部会因为办事拖拉而被罚。 户部的长官们大约是想清楚了这点,把我递过去的文书加急处理,不出两日就有了回音。 户部表示同意水部更换材料,至于因为更换了便宜的材料而剩下的款项也暂存水部,等日后有时间再处理。 水部得了这样的答复,复工以后加紧了工期,很快就把战船建好开始试航。 试航的事我已经做过一回,驾轻就熟,父亲也嫌登船太麻烦,太伤筋动骨,这次虽然他还在旭京,却依然把试航的事全权交给我处理,并叮嘱我道:“这件事办妥才能让上次战船损毁的事过去,不然总有人拿这个说你办事不力,你可千万不能马虎。” 我满口答应父亲。 新的战船试航完成,我从战船上下来,望着从运河行驶了一遍回来完好无损的战船,心中大感宽慰。 沅国命途多舛的新战船总算建成结束试航,美中不足就是没用上火浣布做船帆,不过这都是可以后期更换的东西,倒是不必在意,拖了这么多年,父亲和我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可以落…… “姑娘,刑部的卓大人找你。” 水部的巡官过来给我递了句话便忙着去检视战船,我转过身看到表哥身着官服一脸严肃的望着我,一副因公务来找我的样子,我看到这幅情景,心里那块还没落到底的石头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我走到表哥面前,还没等道出疑问,表哥便先开口道:“你们建造战船的船工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唐铮生的?” “有,她女儿叫唐静,在湖边水部临时搭建的茅棚负责帮忙给船工做饭,我都见过,但是今天试航两人都不在,不过因为他们父女对战船运行影响不大,我只叫人去看看是不是睡过头。”我惴惴不安道:“水部招他们的时候查过背景,之前没有过不良记录,他们出事了?” 由于刘宝的原因,水部这次招人已提高了警惕多做了筛查,我以为船工不会再出问题。 “别紧张。”表哥安慰我道:“他们应该没在战船上动手脚,因为他们要威胁的不是水部,而是户部的一名官员——现在刑部怀疑他们绑架了户部官员刘茂的女儿刘芳,但是在水部给他们安排的住处那里没找到人,如今刑部已经开始全城排查,我趁这时候过来找你问问他们父女俩的情况。” “如果要绑架人的话,确实不会在自己经常待的地方,那等于自投罗网。”我说:“水部在招人之前查问过他们父女,只知道二人在原籍做的是木工,又熟知水性,因此才招进水部帮工,这些信息对你是否有用?” 表哥问道:“他们不是旭京人士?” “不是。”我说:“水部问过他们为何要来旭京,他们说是为了打官司,由于案件尚未审理,只能在旭京暂时留下来,正好水部招工,来找份事做以便糊口……等等,你说被绑架的人是刘茂的女儿刘芳?” 表哥“嗯”了一声,“你认识?” “刘芳在皇后给太子选太子妃那日与我见过,因为她出手阔绰,与她父亲俸禄极不相衬,我怀疑她父亲贪墨,跟檀旆说了一声,檀旆把这事上报到御史台,牵连出了刑部许多受贿的庶族官员……”我尴尬地看着表哥,“就是许智想借这件事烧毁陈年卷宗,把刑部都换成自己的人,你还记得吧?” “哦……”表哥挑眉看着我道:“原来这件事是你捅出来的。” 我赶忙辩白道:“我不是故意的。” “贪墨确实该抓,我没有怪你,何况许智只是利用了这件事,要怪只能怪那些庶族官员自己不检点。”表哥摩挲着下巴道:“就是不知此事是否与唐家父女要打的官司有关。” “我想多半有关,唐家父女没在打官司的事上说谎,到水部以后也一直规矩做事。”我说:“他们这么做,应该会有自己的理由,如果刑部找到唐家父女,我想先跟他们聊聊,暂时不要把他们当罪犯处理。” 表哥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刑部负责报信的小吏急忙跑了过来,“大人,疑犯已经找到,在东郊的一处山洞,暂时不确定人质是否在里面。” 表哥回头望我一眼,偏偏头道:“走吧,去跟他们聊聊。” 我和表哥骑上马,跟着前来报信的小吏一路疾驰到了东郊一座青山山脚下,眼前郁郁葱葱的树木几乎遮天蔽日,山体上只有一条被人踩出的小路隐隐能看出痕迹。 刑部候在那里的官员对表哥回禀道:“大人,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上去,能在半山腰处看到一个山洞,平常农户们进山,如果遇上暴雨或者其他事情需要休息,都会在那个山洞歇脚。今天有人刚从山那边回来,走得累了本来想在那里歇一歇,却发现里面有人,还不是村子里的熟面孔,便上报了村长,我们刚才跟回村的那人核对过,洞里面藏着的应该父女两人,人质……可能在里面。” 表哥问,“为何说可能在里面?” 刑部官员答道:“据回村的那人说,他走进山洞才知道山洞里有人,但这父女俩面相还算和善,也跟他客气地打了招呼,他就当一般路过的人没太在意,坐下来歇脚的同时拿出自己干粮充饥,还问父女俩要不要,这父女俩当时婉拒,他也没再多客气。但是随着他停留的时间渐长,父女俩看起来愈发紧张,还不断地往山洞深处去瞄,似乎在里面藏了什么东西似的,他心下觉得不妥,便赶紧跟父女俩告别,起身出了山洞。” “疑犯还在山洞里吗?” “我们在山洞周围布置了人手,大约一刻钟前,有一个年轻女子出来取水,应该是唐静,她取完水后就回了山洞没再出来,这个山洞只有一个出口,所以应该还在里面。” 第97章 表哥让那名刑部官员领着我们到了半山腰,已经能看到山洞洞口的情况,表哥回头对我扬扬下巴示意我跟着他,准备带我一起进去。 “大、大人——”刑部官员看到我们的举动,吓得满头大汗,慌忙跑过来阻拦道:“疑犯手里是否有武器我们尚不能确定,你们就这么进去,如果出了事,下官如何对上面交待?” 表哥环顾了一圈四周藏在灌木丛中的刑部侍卫,他们全都整装待发,一脸认真地紧紧盯着表哥,表哥见此情景反倒更加安心,道:“这里这么多人,山洞又空旷,如果真出什么事,我只要在里面大喊一声‘来人’,你们肯定能冲进来把洞口围得水泄不通,再说我又不是没有自保的能力。” 表哥有武功傍身,自然不会让人太过担心,但从刑部官员犹犹豫豫看我向的眼神可以得知,他们主要是担心我这个刑部以外的人出事。 如果刑部办公务伤了平民的消息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事。 表哥明白他的顾虑,指了指我道:“这是我亲表妹,她的安危自然由我保障,不会怪到你们头上,再说她虽然自保能力不行,逃跑却很在行,比这危险百倍的情况都没在她身上留下一道口子,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心。” 我点头附和表哥,力证他话里的真实性。 话说到这份上,刑部官员也不好再拦,退到一边默默让出路来。 我跟在表哥身后,提着裙摆跨过地上丛生的荆棘,艰难地扒着周围的石块往上爬了几步,终于到达了山洞洞口,只见里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 表哥示意我先说话,我站到洞口,清了清嗓子道:“唐大叔,我是单翎,你和唐静是不是在里面?我和表哥有事找你们,不知能不能进去?” 我的声音传进去以后,被石壁又传回了几声回响,由于天色渐暗,山风呜呜地吹着,听起来还真有些瘆人。 片刻之后,我怕他们没有听清,又依原话喊了一遍。 我和表哥等了一会儿也听不到回音,我不禁有些着急,小声问表哥,“他们会不会已经走了?趁着刑部的人不注意?” 表哥皱眉沉思没有答我的话。 山洞里隐隐传来脚步声,还突然出现了晃动的人影,一袭白衣,形似鬼魅,我吓得赶紧躲到表哥身后。 表哥回头低声斥我道:“上前来,只是唐静一个人出来就把你吓成这样,你这样未免太丢我的脸!” 我这才看清,山洞里那个形似鬼魅的身影果然是唐静,她一袭白衣,挂在她略显单薄的身子上不断飘荡,肤色也有些偏白,因此才把我吓到。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赶紧从表哥身后站出来,看到唐静一双黑眸宛如沉静的池水,暗沉沉的没有半点生机,像是濒死之人的那种绝望,不禁关怀道:“你怎么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唐静听到我这么问她,眼睛一红,底部瞬间涌上泪水,但迅速被她给压了下去,冷静地问道:“单姑娘,你是带着刑部的人来抓我和我爹吧?之前有外出的人回村,在这个山洞歇脚,看到了我和我爹,然后他一脸怀疑地离去,我就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 “呃……倒也还没有定案。”我转头跟表哥对视一眼,然后立马把视线转回来正视唐静,“刘芳在山洞里面吗?” 唐静承认道:“在里面,我堵住了她的耳朵和嘴,以防她听到声音想办法大声呼救。” 人质只要听到声音就会有求生的希望,闹出动静便会给绑架者带来麻烦,对于这对初次绑架人的父女,堵住刘芳的耳朵和嘴倒是很聪明的做法,看来他们脑子不笨。 脑子不笨的人一般很少会做这种违法乱纪的事。 但是唐静答得迅速,我倒一时不知接下来该怎么问,好在唐静已经转身为我引路道:“请姑娘随我进来吧。” 我对表哥使了个眼色叫他走在前面,表哥对我这胆小的样子无可奈何,上前一步带着我往山洞里面走去。 这个山洞是经年累月被水侵蚀形成的溶洞,因此走在其中,能偶尔听到水滴滴下的声音,石壁上也满是阴暗潮湿的气息。 我的眼睛在适应了洞里黑暗的环境以后,总算能看清洞里的情况——唐铮生站此时刚从山洞深处把刘芳带出来,刘芳身上被绑着粗麻绳,嘴巴和耳朵都被堵住,看见我和表哥,只能发出一阵“呜呜”的语义不明的声音。 唐铮生向我行礼道:“单姑娘,有劳你过来,这位大人是——” 他问的是表哥,表哥不用我代替,直接答道:“我姓卓,是刑部的人。” 唐铮生道:“见过卓大人。” 既然唐家父女供认不讳,我倒也用不着跟他们绕弯子,问道:“为何要绑架刘芳?” 唐铮生刚要开口,唐静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来说。 唐铮生闭上嘴,唐静对我说:“因为我要逼刘芳的父亲——刘茂刘大人——答应不再对余进宝的案子做手脚。” 余进宝,招财进宝,这名字取得真直接,大约隐含着其父母对他的殷切期盼。 我奇怪道:“余进宝是谁?” “是我们乡里的恶霸。”说起这个人时,唐静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几乎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他带着人,到处……劫掠年轻女子,送给达官贵人,换取他商路的畅通无阻。” 唐静讲的事情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把这几个人的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以后,总算想起余进宝这号人应该和记忆中的谁对上,其实余进宝这人我还听说过。 我复述着自己听过的案情:“余进宝家是富商,作为富商之子,他靠你说的这个办法赚取财富,但其中有一名女子逃出生天,一路步行至旭京立了案。余进宝本该被判死刑,但刘茂从中斡旋,贿赂刑部和大理寺官员,最后只判了余进宝边疆流放,流放的路上还故意让余进宝跑了。” 唐静眼眶通红,咬牙答道:“是。” “原来是这件案子,这事当年在旭京引发轰动,我记得。”表哥插言道:“也难怪许智能拿此事大做文章,的确是桩冤案,也太打刑部的脸,可御史台查贪墨一案,按理说余进宝的案子该重审,就算查不到刘茂头上他也会暂时被免职,可你说刘茂……还能动手脚?” “刘茂根本没有被免职。”唐静恨恨道:“余进宝被判流放边疆的第四年就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他还在做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意,还在带着爪牙不停地到处抢人,那天我和弟弟准备出门去逛集市,不小心碰上了他的爪牙,我弟弟发了狠拼死保护我,把余进宝的爪牙统统打跑,没想到到了晚上,余进宝就领着人闯进我家,把弟弟扭送到了官府,说我弟弟于闹市伤人……” 唐静说到这里,啜泣了一声才道:“本来快要判决,没想到刘茂贪墨被查,余进宝的案子重审,官府的人见风使舵,只暂时羁押我弟弟,将判决延后。我们家以为,以为终于可以等到一次公正的判决,但我爹不放心,他坚持要带我来旭京看看,要看见余进宝进大牢才安心。” 唐铮生叹了一口气,把话茬接了过去,“单姑娘你知道吗?我和女儿来水部帮工,每天做完手头的活计就忙着去刑部打听消息,就在我以为刘茂和余进宝都快被处置的时候,司空丞相家倒了,刘茂和余进宝的案子,也成了士族恶意污蔑庶族官员所做的圈套。刘茂被放了出来,被他贿赂的人也都被放了出来,他们又收了余家的钱,又开始给余进宝翻案。” 刘芳听到这里,“呜呜”的声音更大,表哥看了她一眼,对唐铮生道:“刑部办案时,原告和被告需要当堂对质,这里虽然不是刑部,但如果唐大叔你信得过我,也信得过自己,就让刘芳开口说话,如何?” 唐铮生犹豫片刻,把用来堵住刘芳嘴巴和耳朵的布头都拿了下来,刘芳着急地对我道:“单姑娘,你别听这个老糊涂乱说,家父都是按律办事,余进宝拐卖人口是不假,可罪不致死,被判流放边疆也是合情合理,至于中途被放跑,那都是看押的人不力,与家父无关!” “令尊如果按律办事的话,”我缓缓道:“户部的官员就不该插手刑部的案子,更不能左右大理寺的判决。” 刘芳停顿半晌,结巴道:“家、家父只是去跟关系亲近的几位同僚说了几句话,他们……他们对此案如何判决颇有疑虑,只是想听听家父的意见。”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为何要听户部的意见?”表哥拧眉问道:“我沅国各部的权责这般不清晰?还是说令尊比大理寺和刑部更通晓沅国律法?” 刘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而且令尊背后的动机实在无法叫人苟同,”表哥提醒道:“令尊是受贿以后才做的这件事,这本就不合规矩。” 刘芳转头望了望唐家父女,又回过头来望向我,“单姑娘,我可否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我为难地看了一眼众人,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刚才都说了当堂对质,现在我再跟你说悄悄话,岂不是逼着我表哥食言?” 刘芳放弃道:“既然如此,那我无话可说,我只求单姑娘和卓大人不要把我交给这对父女,由他们私下处理,而是将我带回刑部。” 表哥点点头,试探着询问唐铮生的意见,“唐大叔,你的本意只是想让冤情昭雪,并非真的想违背沅国律法,此时还有回头路可走,不如就把刘芳交给我们——余进宝的案子,我也会跟进,绝对会还你们家一个清白,将此事大事化小,如何?” “单姑娘,卓大人……”唐铮生抬起头,眼中写满了看透世事的苍凉,“我相信二位会秉公处理,但我不相信刘茂,也不相信时局。为了我儿的事,我们了解事情的全部经过——据说刘茂贪墨,一开始是由庶族官员检举揭发,我以为庶族官员是好人;后来士族官员查出刘茂和余进宝的关系,要求重申此案,我又以为士族官员是好人;再后来,士族和庶族联手查出司空丞相家培养死士,打压对手,此案被翻,我才终于知道……沅国朝堂,哪里有真正为民请命的人,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不过是你们士庶争斗的工具而已,能否被还以清白,全凭运气。” 唐铮生悲戚地笑道:“我和女儿等了这么久,总算想明白这个道理,实在不敢再轻信任何人,更不敢信沅国律法,如果你们只是想说这些,那么单姑娘,卓大人,请回吧。” 我闻言,不由得暗暗心惊。 唐铮生此时因为接二连三的打击,对沅国司法感到失望,的确是难以挽回的局面,我和表哥做再多的保证都没用。 但他们已经知道刑部的人发现了他们,也知道自己逃不了,接下来会做什么,我不敢多想。 很有可能会与摆弄他们命运的仇人的女儿,同归于尽。 “单翎你救救我!”刘芳也听出了唐铮生的言外之意,在慌乱之中已经顾不得客气,直呼我的名字道:“他们已经抱了必死的心,你不能把我留在这儿!他们会杀了我的!他们会杀了我!” 我心中恼火,却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刘芳,要不是她父亲作孽,这些仇恨根本不会报复到她身上,如今总算知道害怕求饶,早干什么去了? 身为沅国朝臣,一家子却全钻进了钱眼,为了眼前的利益而不顾他人死活,如今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又能怪谁?还不都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吗? 可是唐家父女不相信沅国律法,我和表哥依然要相信,依然要按律法行事,我们不能容许他人在我们面前动用私刑,否则以后我们还有什么立场说自己是按沅国律法行事。 第98章 “唐大叔,”表哥仍在试图劝说道:“如今还没走到绝路,别冲动,令郎肯定不希望看到你们这样。” 然而这些话根本劝不住唐家父女,唐静绝望地摇头道:“余进宝不被绳之以法,我弟弟就不可能有好下场,与其眼睁睁地看着我弟弟被冤枉致死,不如让刘茂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的确,对于他们来说,唯一能做的恐怕只有以牙还牙,我知道自己的保证在他们看来无用,却还是只剩这一句话可说:“我表哥一定能查清这件事,请二位信我们一回……” 唐铮生几近嘲讽地问,“你们有什么办法来对抗时局?这些都是大势所趋……” “大势所趋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绝不是作奸犯科之人凭借手中权势和财富便能逍遥法外!”表哥严肃地纠正道:“沅国若想繁荣昌盛,不可能任由不平之事继续在国土上发生,这件事刑部一定会管。” “所以到头来不过都是口头承诺。”唐铮生的神色恢复平静,语气冰冷道:“二位请回吧,我们父女俩只取刘芳的性命,不想伤及无辜。” 刘芳听到唐铮生清楚地说出要取她性命之语,急得哭出了眼泪,对着我哀求道:“单翎……救救我……” 我停顿片刻,咬牙道:“她不配。” 唐静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什么?” “刘茂是卑鄙小人,刘芳也不遑多让,他们父女俩的性命,根本不值得你们拿命来换,这一点都不划算。”我望着刘芳的脸,一字一顿道:“只有你们好好活着,让他们父女俩成为阶下囚,这种结局才叫痛快。” 唐静凄惨地笑笑,“我和爹已经不再奢望这种结局。” 如果劝说无用,便只有叫刑部的人进来把所有人一并拿下,虽然这样就做实了唐家父女绑架刘芳的罪名,但总好过看着这三人死在我和表哥眼前。 我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只等表哥一声令下将唐家父女擒住,自己先让出位置好让刑部的人通过。 然而这次刑部来人可真是神兵天降,表哥还没发声,就已经有一个人影急速冲进山洞,一把将刘芳拽过来抛向我所站的地方,再横跨一步挡到我的面前,阻止唐铮生把刘芳抢夺回去。 我把刘芳扶稳让她站好,这才来得及看清挡在我身前的背影属于谁。 这个背影竟然是檀旆。 檀旆叉腰站在我和唐铮生之间,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语气冷漠道:“很可惜,人质被我救了,如今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你们父女俩自杀白死,反正带不上刘芳,二是跟我们回刑部,等候大理寺和刑部判决。” 唐铮生讷讷地望着檀旆,“你是谁?” 檀旆头一次被人问及官职,微微一愣,继而抬了抬下巴极有架势道:“五官中郎将,檀旆。” 没想到唐铮生对檀旆居然有印象,“是你……是你要求御史台查刘茂贪墨一案?” 檀旆点头道:“是。” “然后你就没有再管?” 檀旆眉头微皱,顿了一会儿才道:“官员贪墨本就该由御史台来管,我有检举之责,却没有查问之权,否则便是逾矩。” 唐铮生反驳道:“可现在你管了。” 檀旆耸耸肩道:“我只是碰巧路过。” “奸臣——果然是奸臣!”唐铮生颤抖着手指,指着檀旆控诉道:“原本士族官员说你们一家是奸臣,我只当是利益不同的污蔑,如今看来说的全然不错!你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什么都有道理,仿佛看别人都是蝼蚁!沅国律法,哪里管得了你们?!” 唐铮生举着拳头恼火地冲了上来,这种不讲章法的攻击被檀旆轻松格挡,一掌推了回去,唐铮生踉跄着后退撞上身后的石壁。 “爹——”唐静见状,赶忙哭喊着去扶唐铮生,关心她父亲有没有受伤。 檀旆接到表哥略带疑虑的眼神,小声道:“我下手有分寸。” 表哥这才放心地对外面喊道:“来人——” 刑部的人明显是等急了,表哥话音刚落,他们就训练有素地冲了进来,将整个山洞围得水泄不通,看着唐家父女靠着石壁缓气的样子,众人脸上的表情都带了些疑惑,看起来想问又不敢问。 表哥趁机道:“犯人认错态度良好,主动把人质交给我们,先把他们带回刑部大牢看押,不得用刑。” 唐家父女满脸诧异,不时狠狠瞪一眼刘芳的样子实在很难看出“认错态度良好”,但表哥已经下了定论,其他人也不好再多言,默默给唐家父女锁上镣铐。 唐家父女被带走时,眼睛一直盯着我和表哥,眼中写满了不甘与困惑。 表哥只是不希望他们被判重罪,才做了这样一番说辞,也不知他们最后能不能想通。 刘芳已经被救下,虽然是她父亲作孽,但她本质上与本案无关,所以刑部的人没有给她上镣铐,也没有催她。 刘芳磨磨蹭蹭留在最后,见唐家父女离得远了听不见我们说话,才战战兢兢地对我和檀旆行礼说:“多谢单姑娘,中郎将。” 檀旆淡漠地说了一句“不必客气”,见刘芳期期艾艾地看着我,略一思索,便举步走出山洞,把地方留给我和刘芳。 他应该和我一样看出刘芳一脸有话对我说的样子,抑或是听到了刘芳刚才说想单独跟我说几句话。 我对刘芳想说的话其实也很好奇,看了看檀旆走出山洞的背影,回头对刘芳道:“有什么话就说,刚才是怕跟你单独说话引得唐家父女多虑,做出伤害你的事,现在你安全了,我也没了顾虑。” 刘芳得了我的首肯,这才开口道:“我知道,单姑娘你有自己的坚持,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已经和中郎将成婚,有些事坚持太过,反而会伤了他。” 我试探着问:“比如说今天这件事?” 刘芳点点头,“中郎将检举家父,是为了在陛下面前做一个刚正不阿的表象,并非真想让御史台严查家父。” 我语气嘲讽道:“听起来你倒是比我还了解檀旆。” “我、我自然不及姑娘了解中郎将。”刘芳瑟缩了一下,害怕地看着我,“但这是事实,如果中郎将让御史台严查家父,只会寒了众多庶族官员的心。” 我不解道:“为何?” “朝堂之上,士庶争斗渐趋严峻,本就需要各自为营抱团固守,东平王有如今的地位,家父也出过力,难道就因为贪墨一案,要撤家父的职?”刘芳质问我道:“姑娘嫁给中郎将,难道就不为中郎将考虑,非要逼着他里里外外都刚正不阿才行?” “哦……”我算是听懂了刘芳的意思,“你是想说,令尊对于东平王所做的贡献,足够抵消他贪墨一案带来的危害?” 刘芳肃容道:“是。” “对东平王有贡献的不止你一家。”我说:“如果这次放过令尊,对其他那些恪尽职守、廉洁奉公的庶族官员而言,又是否公平?” 刘芳闻言,骤然愣住。 我继续道:“你口口声声说刘家对东平王有功,我没怎么看出来,只看出你家想借着东平王府之势为自己牟利——若说士庶争斗中个人要有什么贡献,我倒是觉得最大的贡献之一就该是自己立身为正,不给自己所代表的阵营抹黑,可是反观令尊又做了什么事?” 刘芳结巴着道:“家、家父……” 有些人的思想总是这般奇怪,立场甚至比对错重要,他们要划分立场党同伐异,我自小所受的教育却是告诉我,凡有违律法之事皆该受到惩治,无论其立场如何。 如果我要计较立场的话,之前死士的事查到司空丞相家头上我就该收手,毕竟他家跟我家一样是士族,照刘芳的逻辑,我家的做法也会寒了众多士族官员的心——这逻辑听起来实在太过可笑。 仿佛同阵营的人寒心比一条人命更严重似的。 “我与你初次见面时,你想用金锭收买我,动作娴熟得很,应当是从小耳濡目染,对行贿这种事司空见惯吧?”我问出这句话,看着刘芳的脸色越来越白,摇摇头道:“既是如此,你这样想倒不奇怪,不理解我也不奇怪,我们应当没办法说服彼此,不必强行交谈,到此为止吧。” 我对刘芳略一颔首,举步走出山洞。 刘芳被刑部的人从山洞带出,坐上马车,所有人皆已到位,有檀旆在,表哥也就用不着担心我,我跟檀旆和他打过招呼便回了王府。 表哥则随其他人一起了回刑部。 天色已经完全变黑,走在回檀旆院子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怎么会出现在那儿?” “见你这么晚不回来,我有些担心,便去水部找你,听水部的人说你被你表哥叫走,我又去了一趟刑部,根据刑部的指引到了那儿。”檀旆说:“我在外面听你们说了一会儿,觉得时机差不多,便出手了。” 第99章 我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伸出手抱着檀旆的右臂调侃道:“只不过是晚些回来就让你如此着急,夫君,这会让我觉得你离不开我,太黏我。” 檀旆垂眸睨我一眼,懒得纠正我的用词,带着我往屋里走:“刘茂贪墨一案被查出以后,大理寺要重审余进宝的案子,盛淮想避嫌没接,我本来没当回事,以为让大理寺其他人来办也行,现在看来非也,你要不去跟盛淮说说?” 我晃了晃脑袋没明白檀旆的意思:“你说盛淮避嫌,避什么嫌?” “他上巳节那天在众人面前说庶族的不是,你忘了?”檀旆提醒我道:“他明确表达了自己对庶族的偏见,再接手这件案子,容易被人以此为把柄,说他做出的判决有失公允。” “呃……是,如今案子要被翻,说明接手案子那人比盛淮更失公允,可盛淮现在把案子揽过去就不会被说了吗?”我挠了挠头道:“我总不好劝着人往火坑里跳。” “我和他有过节,不好去说,不过你和他关系不错,可以帮我带句话给他。”檀旆边说边在桌前坐下。 我也坐到檀旆对面,好奇地问:“什么话?” 檀旆望着我,认真严肃地道:“无论他做出何种判决,只要是依照律法来的,我东平王府一应支持。” 此案从当下的情况来看,明显不利于庶族,如果有庶族首领东平王府作保,倒的确能让盛淮在办事时更有底气一些。 但是…… 我奇怪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盛淮对庶族有偏见,做出有失公允的判决?” 檀旆笃定道:“他既然能因为自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而主动避嫌,就说明他知晓什么才是公允,所以我反而很放心。” 我摩挲着下巴,抬头望向檀旆:“这么说来刘茂贪墨一案你一直在关注,刚才唐大叔那样说你,你也不为自己解释几句?” “他认定我就是那种人,解释只会让他觉得我在狡辩,何必多言?”檀旆满脸的不在乎,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奸臣’一词强加在东平王府头上太久,真是一点都不公平。”我真心实意地心疼檀旆的处境,悲怆道:“你如今在做的,分明都是为国为民的好事。” “哦?”檀旆倒是一点没被我的语气所感动,“你倒也别这么急着下定论,谁说奸臣就不能做为国为民的好事?” 我反问:“做为国为民的事还能是奸臣?” 檀旆轻蔑地笑了笑:“蠢人才会把国家祸害干净自己谋权篡位,聪明人的做法,难道不该是接手一个盛世?” 虽然檀旆说的貌似很有道理,但我不是很明白其中的逻辑,好奇道:“如何接手?” “自然是让天下人看清当今政局的腐朽不堪,只有天下人都对如今的朝堂失望,起兵造反,才能振臂一呼从者百万。”檀旆悠悠道:“就好比这次,我已经这般关注案件的进展,结果却还是让余进宝继续作威作福,让唐家父女蒙受冤屈,但无论结果如何,其他人都会知道东平王府已经尽了力,判决不如人意,那是大理寺的问题,是时局的问题,是陛下的问题,如果东平王府要反,你说那些人会支持谁?”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甚至不需要我开口,我只剩一脸震惊的表情望着檀旆,脑中思绪万千。 檀旆啜了一口茶水,做结道:“得民心者得天下——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人言时势造英雄,东平王府,却是在创造时势。 我有生之年能遇上檀旆,可真是……太刺激了! 我欣慰地望着檀旆道:“你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过奖。”檀旆淡漠地谢过我的夸奖,放下茶杯道:“我们奸臣一家马上就要掌握朝局,留给清流名士的时间已经不多,夫人加油,为夫还等着看呢。” 哦对,上次跟檀旆说起这些事,他说的是拭目以待来着。 我摆摆手道:“沅国这么大一个国家,很多问题积重难反,哪那么容易能解决,别着急,慢慢来。” “你倒是心宽。”檀旆起身来到我旁边,弯腰将我抱起,往床边走去道:“天色已晚,该安歇了。” 我抱着檀旆的脖颈,把头靠在他肩上,满足地打了个哈欠。 “你也别心宽成这样,”檀旆恼火道:“孩子的事你难道不着急?” “不急不急,我还想再多玩两年,肚子里揣那么大一团不好活动……” 然而檀旆明显着急,一刻钟都没浪费,其结果就是第二天我的腰有些酸,明明要去找盛淮谈事,愣是缓到了中午才出门。 檀旆说要送我去大理寺,我没拒绝,可惜刚到王府门口就有人来找他商议事情,让我不由得感慨五官中郎将平时日理万机,居然连免职都不能让他繁杂的事务减少多少,这也忒惨了些。 我跟檀旆说我自己去大理寺就行,檀旆叮嘱我说别以为他不跟着我就可以红杏出墙,要时刻警醒自己已经是个成婚的人。 我懒得接他的话茬。 我来大理寺的次数很少,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这里气派非凡的大门,表哥说有机会他一定要上表重修刑部大门,最起码在架势上不能输给大理寺,不然总让人以为大理寺压刑部一头似的。 今年上半年也算风调雨顺,只要沅国的税收持续安稳,表哥的愿望想实现应该不难,毕竟许多官署都翻修过一遍,听说户部那里还有盈余。 因为檀旆不能陪我,所以直接把东平王府的令牌给我,我不知王府的令牌在这是否好使,但看他给我时胸有成竹的样子,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大理寺门口的侍卫看过令牌以后,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印证了东平王府令牌的确有相当之强的功效,我不由得暗自心痒想把这块令牌昧下,以后出入这些地方用不着等通报,想想就很开心。 除此之外我并不会拿这块令牌做什么坏事,希望上天看在我之前一直循规蹈矩的份上,让檀旆忘了跟我要回令牌这事。 走进大理寺,我立刻就发现了这块令牌带来的负面效果——因为有了它便能出入各官署畅通无阻,结果没人来给我引路。 我上次来大理寺,已是三年前,还是由父亲带领,对路线本就没特意记过,这次更是只能凭着记忆瞎蹿,不过好在沅国官署的排布大都一样,我绕了几圈后确定这地方的排布跟刑部差不多,以盛淮的资历和职位,应该会在靠西面一点的地方…… 我找准了方向准备往西面走时,忽然发现前方围了一群大理寺的官员,往其中一座屋子里探头探脑,我好奇地走过去,抓了一个小吏模样的人问:“这是怎么了?” 小吏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大理寺卿在训人。” 我追问道:“为何训人?” “嗐,还不就是刘茂贪墨,大理寺的官员也牵涉其中——由于收受贿赂,给了余进宝轻判流放边疆,被刑部的人给查出来,这次重审,有人想翻案,又被刑部的人给查出来——大理寺接二连三被刑部的人打脸,大理寺卿面子上实在挂不住啊!”小吏痛心疾首道:“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找来的好事,怎么就从没有人给我行贿。” 旁边有人听到小吏这句话,转过头来问:“有人给你行贿你又待如何?” 小吏义正词严道:“我一定保留证据,上报御史台,让寺卿大人看到我的一片赤诚之心。” 那人撇嘴道:“可得了吧你,戏太过。” 我与小吏说话间,大理寺卿的声音隐隐传了出来:“此案你们暂不必管了,我会另寻人选来处理,希望你们说自己没接受贿赂的话是真的,要是再给御史台抓到什么把柄,就都等着被撤职查办吧!” 大理寺卿要找别人来接手,倒是正合我意,我忙问小吏道:“有劳,请问盛淮盛大人在何处?我找他有事。” 小吏给我指了方向,果然是西面的一座公署,我匆匆谢过,赶紧奔了过去。 走进公署,入眼即是比刑部还多的书架以及卷宗,琳琅满目地摆在屋子后面,有人穿梭其间,时不时拿下其中一份研读。 我打眼一望,找到了坐在窗边撰写公文的盛淮,直直朝他走去。 我走到盛淮面前带来的阴影让他从公文之中抬起头来,他看我一眼犹疑道:“还从没见你到大理寺来找我,有事吗?” 大理寺卿几时会把案件移交给别人我并不知道,所以时间紧急,我开门见山道:“听说你推了余进宝那件案子?” 盛淮点头,直接承认,没做多余的解释。 “接手的人没处理得宜,出了乱子,逼得一对父女绑架刘茂的女儿来威胁,我表哥昨天刚处理了这件事。”我在盛淮对面坐下,真诚地道:“你们大理寺卿如今要找别的人来处理此事,如果找你的话,希望你别再推了。” 第100章 盛淮闻言愣住。 看到他的样子,我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为免于被盛淮当作我劝着他往火坑里跳,我赶忙把檀旆要我带的话跟盛淮复述一遍,末了还补充了一句:“我只负责带话,是怕你有顾虑,如果此事真的叫你感到为难,就当我没来找过你。” 盛淮没接茬,垂眸陷入沉思。 我心下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后悔刚才坐得太急,这样的烫手山芋任谁都是避之不及,我却来劝他接,想想自己真是糊涂,难保说不上几句话我就得从这离开,要是没坐下的话离开的动作也能稍微流畅些…… 就在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打算起身告辞时,沉默了半晌的盛淮终于开口道:“此事的确叫我感到为难,但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中郎将要你带的话正好解了我的后顾之忧。我答应你,如果寺卿大人再将此事交给我,我便不再推脱。” 我松了一口气,把刚刚因为准备起身而偏移的身子挪正:“如此甚好,但此事不容易办我知道,我家也算牵涉其中,如果有什么能帮你的,你尽管使唤我,不必客气。” 盛淮笑笑,将手中的笔搁回砚池,摩挲着下巴认真思索道:“有什么你能帮忙的……我确实得好好想想。” 我正等盛淮想出一个答案,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刚刚听过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叫他:“盛淮。” 这声音的主人,正是我刚刚听墙角时听到,说要把余进宝的案子交给他人处理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卿现在找过来,让我对盛淮能接手此案愈发有了信心。 盛淮面对上峰自然要起身相迎,我也不好单独坐着,与他一同起身,转身面对大理寺卿。 因为刚刚处理完那几个不成器的,大理寺卿的脸上免不了有几分愠容,但却不是对着盛淮,他背着手,微微叹了一口气才道:“司空丞相被人毒杀以后,有些人的心思倒是愈发活络,只想着见风使舵,正事都不肯干了。” 盛淮不便跟大理寺卿一起批判同僚,对大理寺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劝慰道:“大人要不坐下说?” 大理寺卿摆摆手说:“不必——余进宝的案子,我一开始就想交给你来办,可你那几天身体不适告假,如今可好了?” 盛淮谨慎道:“身体已经大好,但凭大人吩咐。” “那这件案子就还是由你来接手吧。”大理寺卿一锤定音,直视着盛淮,语气郑重道:“莫要再让我失望。” 盛淮立即应下,大理寺卿欣慰地点点头,伴着盛淮“恭送大人”的声音,转身离开。 我绷不住脸上的笑意,转头回望盛淮,他看出我的得意,问道:“你怎么肯定大理寺卿一定会把案子再交给我?” 我先卖了个关子,“你是最好的人选,你不知道?” “不知道。”盛淮诚实地答道,一脸莫名地望向我,“此话怎讲?” “牵涉到贪墨的案子,最好让新人来办,因为那些混迹官场十几年的老人多多少少会不干净,手中有人脉关系又复杂,交给谁都不放心。”我说:“而新人之中,像你这种背后有强大家族的则是最好的人选,因为遇到的阻力会小些。” 盛淮仔细想想最终同意我的看法,“还是你看得通透。” 这不是我的本事,而是父亲的教诲。但父亲向来低调行事,不喜我在外面跟人炫耀他,这种细节也就不必跟盛淮说。 然而事情还没完——门口又出现了新的身影。 “盛淮盛淮——”盛淮的一位同僚只等大理寺卿离开就赶忙跟过来,那人提着官服跨过门槛,一路急急奔到盛淮面前站定,“寺卿大人是不是把余进宝的案子交给你了?” “呃……”盛淮犹豫着没有答话。 “哎,我知道,你要觉得不方便也不必答我。”那人倒是善解人意,在准备继续说话之前望了望四周,视线最终停留在我身上。 这是要我避开的意思,他们大理寺有自己的规矩,我身为外人不该听也应当,于是我自觉地向旁边挪了挪。 见我识趣,那人也就不再顾忌,附耳过去跟盛淮说了几句话,奈何那人不懂得控制自己的音量,又或者低估了我的耳力,还是叫我把他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大理寺做出的判决一般不会再轻易修改,所以这次刘茂的案子被翻,景大人接手过去,自然乐得顺水推舟维持原判。再说当年这案子判的时候,余进宝被流放的地点是西海,那时倭寇横行,余进宝被带过去也是九死一生,流放西海在那时来说完全算得上是重刑,并未轻判多少。”那人停下来歇气,也让盛淮趁着这段时间消化事情的来龙去脉,才接着道:“事情的纰漏明明就出在押送余进宝的人身上,大理寺真的是与之毫无关系,景大人维持原判,也是真的没收受贿赂,只是怕修改判决太难——他要我把这些话带给你,叫你还是想清楚了再做决断——寺卿大人这是想让你去啃那块最难啃的骨头。” 盛淮适时补充了一句:“寺卿大人把这件事交给我,也是信任我,要交托重任的意思。” “是是是——”那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 谈论上峰这事就算背着人也容易掉坑里,那人怕自己说多错多,忙不迭道:“这是自然,总之你好好想想,我先回去了。” 盛淮目送同僚离开以后,笃定地问我道:“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我说:“大理寺做出的判决慎之又慎,因此极少修改,这事我知道,也能理解。大理寺的判决要是轻易就能改来改去,公正与威严会大打折扣。” 盛淮觉得为难是这个原因——即使是他接手,要修改大理寺做出的判决也不是那么容易,我刚才把这茬给忘了。 “你也不用那么快灰心,”盛淮安慰我道:“刚才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我忙问:“什么办法?” “余进宝被放跑,无论押送的人是否故意,他都该主动归案或者自己去往西海流放之地才算服刑,没这样做,便算犯人不服判决且故意逃避刑罚,重审时,可以在第一次判决的基础上重判。”盛淮道出他的办法。 这个办法若要变得可行,就只剩一个问题—— 我说:“现在需要找到他故意逃避刑罚的证据。” 盛淮意有所指地看向我,总算说出了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这就又需要麻烦刑部了,毕竟余进宝被放跑一事也是刑部的人查出来的——只此一事,有劳。” “我这就带话给表哥。”我与盛淮辞行道:“盛大人,您忙。” 与盛淮分别以后我即刻赶往刑部把话带给表哥,表哥答应会查清证据并且把证据和文书一并送去给盛淮,最后还怀疑了一下,我是如何做到没有他接就随意进出刑部,被我以自己常来,门口的侍卫看我脸熟的借口给敷衍过去。 为免再被问东问西,我跟表哥说完就赶紧从刑部跑了出来,上马急行。 骑马回府的路上,一只队伍拦住我的去路,我不得已从马背上下来,等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先过去。 一辆辆马车从我面前驶过,我看了一会儿,终于认出车上那看着既不柔软贴身也不细腻的布料是火浣布,我心心念念,想用来做战船船帆的火浣布…… 队伍的行进方向是皇宫,也就是说这些都是为了六公主及笄之礼,各地上贡的火浣布。 六公主她不仅跟抢了东西,还十分不凑巧的让车队在我面前招摇过市,此情此景对我而言就像是一种无声的嘲笑。 我简直心痛得快要滴血。 就在我紧紧盯着那一车车的火浣布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时,司空逸轩轻摇折扇,悠悠地从街尾走来,站到我身边,与我一同看着马车,揶揄道:“是不是挺壮观?别急,这才只是第一批,后面还有三四五六七八批。” 我不知司空逸轩今日怎么有空来此与我说笑,说的话甚至故意往我心尖上扎,下意识地反唇相讥:“听闻你们御史台查刘茂贪墨一案还没等查个水落石出就已经快要被翻案,司空御史,这不大符合你的能力。” “还不都是因为你家那位如今风头正盛,御史台有些见风使舵的人上赶着巴结庶族官员。”司空逸轩这话听起来像是控诉,怨气倒不是冲我发,“啪”的一声合起折扇,咬牙切齿道:“明明早就下令查抄刘茂府邸,非给我硬生生往后拖延,等御史台带人去往刘茂家里,只能看见几件质地稍好的家具和几只大水缸,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刘茂在我面前哭着说自己两袖清风憋得我半句话都回不出来。” 司空丞相一家作为清流名士的首领,突然的倒台的确会令人心惶惶,再加上东平王府风头正盛,刘茂如果和他女儿刘芳执一样的说辞,吓一吓几个拎不清的糊涂蛋,让他们以为今后就是庶族掌权,要他们听话,不是什么难事,御史台抓不到刘茂贪墨的证据,难怪会被翻案。 司空逸轩这张利嘴被憋得半句话都吐不出来,也的确可怜。 第101章 司空逸轩见我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神情一滞,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你这般看我,会叫我觉得自己极其失败。” 上谏昏君下讽佞臣的御史被我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也确实会叫人觉得挫败。 为免继续打击司空逸轩,我善解人意地将自己的眼神转换成木然,摆正了姿态不带丝毫感情地问:“你应该不会就此罢休吧?是否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司空逸轩的视线重新转回眼前拦路的马车车队上面,抱起手道:“之前只知道六公主要求上贡的物品和支取的钱银都符合规制,所以我对这些火浣布并未在意。没想到前几天偶然听到一个消息——近几年大沅国泰民安,石棉开采得到扩大,尤其今年,各地火浣布的产量几乎翻了一倍,但由于需求众多,价格并没有降多少——也就是说,要把全国境内的火浣布都买下来,六公主在户部帐上所支取的那点钱银完全不够。这就不禁让我感到疑惑,她多出来的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司空逸轩此时又来关心六公主的事情,让我无语,我撇撇嘴,嫌弃他道:“查不了刘茂的贪墨就查六公主的贪墨,反正只要完成你今年的业绩就行,不管贪墨的人是谁是吗?” 我的话并未激怒司空逸轩,反而换作是他怜悯地望着我。 周围仿佛静默了一瞬,我停顿片刻,在他怜悯的眼神之下恍然大悟:“刘茂把贪墨所得的钱都进献给了六公主?!” 司空逸轩对我刚才的迟钝总算捡回了一点信心,欣慰地道:“还好你没傻到底。” 我虽明白过来,内心却仍感一阵云海翻腾,颇不是滋味。 此时车队已经到了头,随着最后几辆马车从我眼前驶过,道路被让出,刚才被堵在道路两旁的百姓得以开始行走。 我站在原地没动,望着最后一辆马车悠悠远去的影子,仿佛能看见六公主对着我扬眉吐气、满脸得意的表情。 我沮丧道:“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六公主抢火浣布这件事最好不要管,免得让陛下对德妃和德妃一双儿女愈发愧疚,做出更要命的补偿。” “我是这样说过没错。”司空逸轩打开折扇,慢慢地边扇风边道:“但我的意思又不是要六公主把火浣布交出来,而是要六公主把刘茂贪墨行贿的证据交出来,二者并不矛盾。” 我并未觉得这二者的后果有什么区别,呵呵干笑道:“贪墨行贿所得均要上缴国库,六公主交出证据,就意味着必须将用那笔钱买到的火浣布上交,届时水部要火浣布便可直接向国库支取,且不花费户部的拨款,让六公主忙活半天却是为他人做嫁衣,此举简直是往六公主肺管子上戳,她会答应才怪。” 司空逸轩浑然不在意地“嗯”了一身,转身面向我,语气严肃地交托重任道:“此事就由你来办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闻言大惊,往后退了一步以示自己坚决不蹚这趟浑水,“我又不是御史台的人,为什么交给我来办?” “要不是你先把六公主气哭,她会这样绞尽脑汁来针对你?”司空逸轩反问。 “我……”我那埋没已久的良心促使我想起六公主当日哭着跑走的样子,我那日确实过分了点。 “要不是你家那位风头正盛,御史台查刘茂贪墨一案会遇到这么多阻挠?”司空逸轩步步紧逼。 “我……”我和姐姐嫁进东平王府,因为夫家权势的关系,没感到什么挤对,确实忽略了旁人的压力。 “要不是为了重审余进宝的案子,御史台用得着查刘茂贪墨?”司空逸轩再接再厉。 “我答应就是!”由于生怕司空逸轩那张利嘴再说出什么叫我尴尬的话,我赶紧顺了他的心意把事情担下来。 司空逸轩满意地扬眉道:“甚好。” 他说完以后,摇着折扇,风度翩翩地转身,离去了。 我就说他今日有空跑来与我说笑不正常,原来是早就挖好了坑等我跳,奈何他说的有理,这件事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此时耍滑推脱未免太没担当,只能老老实实往坑里跳。 应是应下,事情该怎么做我还是得从头想。 要六公主交出证据肯定得要我跟她见面,我虽然不能自由进出皇宫,但叫魏成勋带我进去,去东宫麻烦一下季昭恒倒也……等等等等,这样一来就是我求着她交出证据,气势上输了一截,成功的概率大打折扣,不妥不妥。 我骑马来到南楚郡主所在的驿馆,再次用王府的令牌畅通无阻地上了二楼,敲开南楚郡主的房间门。 房门应声而开,南楚郡主站在门后,看见来人是我,眼中闪过疑惑,一脸探究地望着我。 “单姑娘?今日怎么得闲来此?” 我微微挑了下嘴角,尽量用一副显得自己甚是轻松的语气道:“自然是有事想找你帮忙。” 南楚郡主犹疑片刻,让出门口的路,请我到屋内坐下,直接问道:“何事?” 我说:“我想请你把六公主约出来,与我见上一面。” 南楚郡主语气玩味地“哦?”了一声,“单姑娘自己没有见六公主的渠道?” “渠道是有……”我装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摩挲着下巴喃喃道:“但之前已经因为一些小事跟她有了过节,把矛盾闹大不太合适。” “不过是去见上一面……”南楚郡主在给我倒水时,好奇地觑我一眼,状似无意地问,“怎么就会把事情闹大?” 我沉着脸严肃道:“因为听说六公主收受了朝臣的贿赂。” 南楚郡主递给我茶水的手微微一顿,被她及时用一个灿烂的微笑掩盖了过去,茶水递到我手上,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是么?” “御史台的御史告诉我的,消息来源可靠。”我补充道。 “既是如此,直接按你们沅国的律法来办就好。”南楚郡主问:“你叫我约她出来私下见面,又说不想跟她把矛盾闹大,言下之意,是想徇私,不让她受罚?单姑娘何时与六公主关系这般好了?” “自然是有我的考量。”我的真实目的当然不能让南楚郡主知晓,她和六公主的关系比和我的好,这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不知郡主可否帮忙?” 南楚郡主曼然一笑,“我会把话带到,至于六公主肯不肯见,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哦,对了。”我故意装出一副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郑重其事道:“劳烦郡主再帮我带一句话——六公主就算不把自己当沅国公主,不考虑沅国百姓的死活,最起码也要考虑一下自己亲哥哥的未来,切莫太过自私。” 南楚郡主听得莫名,略微皱眉,偏了偏头问:“此话何意?” “六公主应该会知道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她若来见我,我再告诉她也不迟。”南楚郡主递给我的茶水水温正好,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语气轻快道:“多些郡主款待,我还有事急着去办,下次一定请郡主喝茶。” 说完以后,我立马起身告辞,不给南楚郡主多打听的机会,起身回了王府。 今天这一趟趟的跑得我甚是辛苦,我摸着咕咕叫的肚子走进房内,看也不看檀旆在哪儿便开始嚷嚷:“我好饿啊,做饭了没?” 我跑进书房见檀旆不在,疑惑的同时倒退着往后走,后背骤然撞上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怀抱的主人赶紧扶住我的腰和手:“走路看着些,我在你后面你没看见?” 檀旆将我整个人转过去面对他,“不过就是带句话而已,说这么久,怎么?聊起旧事,难以忘怀,情不自禁?” “盛淮办案需要刑部的帮忙,我受累帮他往刑部跑了一趟带话给表哥,回来的路上被运送六公主礼物的车队堵了一会儿耽误了时间。”我一条条数着自己晚归的理由好消除他的疑虑,再讨好地挽着他的手臂笑道:“我与盛淮之间哪有什么旧事?我和他的事还不如与你的多,而且我们之间都是柔情蜜意。” “你今天怎么这么狗腿?”檀旆对我的这副样子相当不习惯,凝眸看着我的脸仔细思索了片刻,面无表情道:“把令牌还给我。” 我做这些事就巴望着他能忘了跟我要令牌,没想到最后还是弄巧成拙,我压抑住内心的起伏,假装严肃道:“我过几天还要再去一趟,带着令牌方便些,再借我几日。” “你要去的时候再同我要。”檀旆的表情不容置喙,摊开手掌摆到我鼻子底下,“还我。” 我闷闷不乐地把令牌拿出来,万分不情愿地交到他手上,末了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这块令牌能自由进出哪些地方?我能知道吗?” 檀旆想了想,觉得告诉我也没事:“沅国各大官署、驿馆、父王麾下军营、皇宫前殿中的议政殿。” 的确是……非常方便啊。 如果这块令牌被我弄丢,落到不法之人手上,后果也是相当可怕……这样一想,檀旆要仔细保存这块令牌也就合情合理了,还是让他收着吧,放我身上一点都不安全。 第102章 我问檀旆今天计划和我一道出门时,贸然来找他那人有什么事,檀旆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一卷书册随意翻阅,简短地答道:“漠北的事。” 这四个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小事,我忙追问道:“什么事?跟军务有关?” 檀旆淡漠地“嗯”了一声,回头看到我脸上的惊惶,声音放柔,“以大沅如今的国力,漠北不敢造次,几十年前那种漠北异族南下,长驱直入直捣旭京的场景你是见不到了,大可不必忧心。” 沅国境内的歌舞升平都是边境的战士以生命和鲜血拼杀所得,虽不会像几十年前那样惨烈,可落实到个人头上,代价依旧巨大,檀旆故意说得云淡风轻,是好为了安慰我。 自古以来,军人的家眷都免不了担惊受怕,如今我也不能例外。 但是多余的担忧只会徒添檀旆的烦恼,我最好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做出一副没心没肺、天塌下来照样吃喝的态度。 然后我中午果然吃撑了。苍天可鉴,我真不是故意。 餐具撤下以后,檀旆带着我在屋里绕圈走消食,他左手揽着我的肩,右手给我揉肚子,嘴上还不忘嘲笑我圆滚滚的肚子跟怀了孩子似的。 我心血来潮道:“要不你来演练一下,就真当我怀了孩子,你会跟孩子说些什么?” 檀旆表示接受我的建议,轻轻拍着我的肚子,郑重其事道:“你娘是不是把你喂撑了?爹都知道,辛苦你了,下次我一定劝她少吃点。” 我气得去咬檀旆,结果被他动作轻巧地闪身躲避,几次都没咬到。 正和檀旆打闹间,门房送来南楚郡主的纸条,我赶紧恢复端庄的样子,走到门口把纸条接过来,刻意忽略了门房脸上,因为看见刚才檀旆和我打闹,想笑而使劲憋笑的表情。 纸条上写的是南楚郡主与我约定跟六公主见面的时间,就在后天上午,地点还是驿馆,就在她的房间。 此事自然是越早解决越好,但我为了不显得自己被动,才故意让她们自己决定时间,好显得我对这件事并不是很着急,可做可不做一样。 如今看来这办法果然有用,应该是我前脚刚走,南楚郡主后脚就把话带给了六公主,商议好时间以后就马上将纸条送来,一点都没耽搁。 檀旆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原以为南楚之前想与沅国联姻的举动会让你跟这位南楚郡主有隔阂,没想到你却与她成了朋友——小翎,你总是这般让我感到惊奇。” “朋友谈不上,不过能说上几句话罢了。”我话锋一转,“但是这位南楚郡主着实不简单,如果以后可能的话,我的确想和她成为朋友。” 檀旆因为之前联姻的事刻意避嫌,对南楚郡主知之甚少,听我这么一说,扬眉道:“怎么不简单?” “她没有为了保存自己的王室颜面而阻止南楚归顺,反而更心疼南楚的百姓受南楚王室欺压。”我说:“这位郡主,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 檀旆了然,“我明白你为什么会欣赏她了。” 檀旆明白与否对我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肯在我与南楚郡主和六公主见面那天再把令牌借给我,好在经过这样一番对话以后,我再跟他借令牌时,他答应得十分爽快。 檀旆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我很欣赏他。 我拿着令牌来到驿馆敲开门,依旧是南楚郡主给我开的门,我越过她肩头发现六公主已经坐在里面候着,倒是很准时。 南楚郡主把我请进屋前,低声对我道了一句,“单姑娘,公主这次并非抱着敌意来的,还望姑娘能言语温柔些。” 我上次把人气哭叫南楚郡主印象深刻,导致这次还没开腔就先急着提醒。 我点了点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况六公主只要没做什么越界的事,她就会一直是沅国的公主,就像父亲会一直是沅国的朝臣一样。跟她结仇有害无益。 南楚郡主放心地让出路来,引我到桌前坐下,这次我和六公主都客气地打了招呼,初始的气氛十分友好。 “现在我已经到了,姑娘打的哑谜,是否也能揭开谜底?”六公主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气息,“说我要为哥哥的未来考虑,究竟是何意?” “我当这事已经摆在明面上,不需要我多说。”我诧异地望着六公主,见她脸上显出几分恼意,才解释道:“殿下想以南楚为依仗,让陛下不得不对你们纵容,这事以前或许行得通,但随着陛下收复南楚的决心愈加坚定,你们如此行事,就是在与陛下作对。” “沅国与南楚原本就是作对的关系,明面上装得一派和乐,暗地里刀光剑影再正常不过,你要我不作对……”六公主嘲讽地笑笑,“难道沅国皇室就会接纳我和哥哥?” “公主要的接纳是什么?”我问:“要二皇子继承皇位?” 六公主不答话,眼睛死死盯着我,认为我明知故问的眼神不言而喻。 我好奇地问:“不知二皇子如何看待此事,他也对皇位极为上心?” “单翎!”六公主咬牙望着我道:“你非要跟我来妄议储君之事?” “没接触过朝政的人对朝政总会有诸多误解,以为议论政事要小心顾忌着诸多规矩。”我无奈叹了口气,“不许百姓妄议朝政,是不想让某些人的想法借裹挟民意之举来干扰国家决断,真正议政的时候如果还要顾忌这些,只会半个字都谈不下去——如果殿下听过议政殿里的谈话就会知道,朝臣议政时畅所欲言的边界,比你想象的还要广。” 六公主冷然道:“你是在嘲讽我和哥哥手中没有实权,接触不了沅国权力的中心吗?” “真不是,你想多了。” 六公主与二皇子长期被沅国权力中心隔绝在外,敏感一点也正常,我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真诚一点:“陛下乃有德明君,差人办事只重才干,不会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多心眼,我既然敢跟你说这些,就意味着我也要担风险,所以我绝不会拿我们的谈话去告密,说我们在此妄议朝政——六公主害怕谈,是对自己不放心,还是对郡主不放心?” 南楚郡主听到自己被扯进谈话,无奈笑了笑,“我又不是得了失心疯,非要跑去跟陛下说这些。” “好,我跟你谈。”六公主得到南楚郡主的保证,不再踟蹰犹豫,握紧拳头肃容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怕告诉你,哥哥对皇位并不热心,热心的是我,是我想让哥哥得到储君之位。” “我猜也是这样。”我的话说完,看到六公主脸上的怀疑,便知她不信我早有所料,“殿下还记得魏成勋吗?当时德妃娘娘想陷害魏成勋,被我阻挠,太子殿下得知此事,只是叫我入宫以示自己支持单家,并未对殿下和二皇子动手,殿下以为,太子是怕了你们才什么不做?” 六公主闻言语塞,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我之前也以为是太子殿下不敢动手,储君被宠妃的儿子压一头,还真情实感地为太子殿下不平来着。”我回忆起往事,无限感伤,“后来听说太子殿下才是真正掌握实权的储君,我甚至一度以为别人诓我。” “他是不屑……”六公主的眼眶微微发红,语气充满了对现实无能为力却又不得不承认的恼恨,“因为我和哥哥无论做什么都动摇不了他的储君之位,与其对我们动手,倒不如什么都不做,好搏一个仁德之名。” “所以你哥哥觉得,以后做一个闲散皇子也没什么不妥,是吗?” “是。”六公主的嘴唇微微抖动,颤声道:“这次来见你,也是哥哥叫我来的——他劝我以后不要再与太子作对,与父皇作对,与整个沅国作对,他要我把所有的身家性命都交付到别人手上!” “殿下,你是公主,你哥哥是皇子,家事也是国事,身家性命不会只系于一人之身。”我劝慰道:“只要沅国朝局安稳,以后无论谁来执掌朝政,沅国的臣子都不会放任他残害手足,更何况是太子殿下。” “世事无常,谁又能说得清楚,你也说了,这一切的前提,需是沅国朝局安稳。”六公主垂下眼眸,无声地笑笑,“我并非被你说服,只是接受现实。” 就在我仔细思考这话其中的含义时,六公主从桌下拿出一份名单递给我:“除刘茂以外,还有其他人也给我送了礼,都记在上面,应该就是你们要查的人。” 我接过名单,实在不敢相信这件事竟如此简单。 “南楚腐朽无能,无法成为我和哥哥与沅国谈判的筹码,是南楚的症结。”六公主平静地望着我,“沅国国力强盛,却也并非完美无缺——只是这些人就够写这么一长串的名单,沅国的问题,积重难返。单翎,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第103章 大沅早已不是建国初年时那副百废待兴、朝臣们个个心怀抱负的样子,许多前朝旧习死灰复燃,身居高位者也开始腐朽堕落,问题堆得一多便积重难返,我自然知道。 有人说贪墨的问题屡禁不绝,处理完一批还有下一批,如果真把所有手脚不干净的人都下狱,沅国很快就会面临无人可用的境地。这种说法,从逻辑上来讲似乎也没什么大错。 但我暂时考虑不到那么久远的事情,我只知道眼前有不平事,便该去帮蒙冤者击鼓鸣冤,答应了唐家父女帮他们查清此案,就不该食言。 我把名单小心地折叠收好,对六公主道了一声谢,便起身告辞前往御史台。 御史台今日依旧清闲,我一路走进去就没见到几个人,司空逸轩撑着下巴独自坐在官署内,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看见我来找他,才堪堪把张大的嘴给闭上:“今日又要检举谁?” 司空逸轩大概是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看见有人来便直觉是来跟他检举揭发。 我懒得跟他拌嘴,将名单往他面前一递:“前天你托我办的事,幸不辱命。” 司空逸轩闻言呆了一下,继而瞪大眼睛赶忙摆正了身子坐好,拿过名单开始浏览,其间忍不住抬头瞧了我一眼,啧啧感叹:“我只是笃定你一定有办法,没想到你今天就把证据带来,简直神速。” “……” 若早知他对我没抱那么大期待,我再慢悠悠拖几日也不迟。 不过好在结果也没怎么出乎我的意料,六公主真把证据给交了出来,其中当然也有二皇子审时度势的功劳,以后若有机会见面……罢了罢了,之前二皇子还派人到我家门口窥伺来着,就当作与这件事抵消,既无仇怨,也无恩惠。 我等司空逸轩把名单看完,问他道:“如何?这份名单是否有用?” “有用。”司空逸轩说着,把名单夹进了手边一卷整理好的卷宗内放好,信心满满,“我就不信刘茂还能翻得了案。” 他如此有斗志,我自然也对御史台的查证结果无比期待,毕竟司空御史至今还从没失过手。 我道了句“鄙人静候佳音”便准备告辞离开,司空逸轩却叫住我,将手边的另一份卷宗递给我:“听闻刑部最近在找余进宝不服判决、故意逃避流放之刑的证据,既然你帮了我的忙,我也顺道回个礼。” 那份卷宗厚厚的一摞,当下我肯定是看不完的,因此没急着翻阅,而是问司空逸轩道:“这是什么?” “余进宝被判流放逃跑以后的最初几年没敢回乡,到处做生意,只不过稍微收敛了点,给地方官员送点小礼物,达不到行贿处罚的界限,因此这些事只是被记录在案,对御史台没什么用。”司空逸轩回答,“但是余进宝跟这些官员来往时,或多或少提过自己当年被判流放逃跑的事。他把这种事当功绩来炫耀,这些地方官员倒是记得清楚,你拿去给刑部的人看看,应当会有用。” 余进宝给地方官员的送礼记录就这么厚一摞,实在叫我吃惊,不免又想到六公主跟我说的“积重难返”,我掂了掂手里的卷宗问:“这么多……御史大人能否给我透个实底,沅国真正清正廉洁的官员还剩几许?” 司空逸轩“唔”了一声,“这就要看是论心还是论迹了。” 这都能跟善恶之争一样辩出个论心论迹,我很好奇,“论心如何?论迹如何?” “论心,既已做了沅国臣子,手中有权势,说完全不想借手中权势谋求好处不可能;论迹,沅国大多数臣子没这些巨蠹的胆子——”司空逸轩指了指夹着我刚才给他名单的卷宗,“只是暂时还不敢做越界的事。” 听司空逸轩这么一说,我总算对沅国朝堂恢复了一点信心。 想想也是,普通人大多没那个胆子去做御史台注定会查办的事,就跟盛淮的父亲当年来我家送夜明珠一样,我瞧着是真好看,要收也是真没胆。 不过…… 我垂眸看了看卷宗上所写的日期,竟是去年就整理好的,司空逸轩今天才送给我,叫我不解:“你之前忘了给我这个?” 司空逸轩严肃道:“贪墨案牵涉的人员众多,难保不被人泄露消息捅出篓子,我总要先确定了你的身份再考虑要不要给你。” 我摇着头感伤道:“我单家祖上代代奉公守法,司空御史居然不信我。” “你祖上如何跟你有何关系?”司空逸轩犀利地问:“就你家里那位的身份,难道还不够我怀疑?” 唉,这话就叫我不好回答了,我总不能说东平王府可能是有取季氏江山而代的心思,贪却是没有贪的……啧,听起来也太过混账。 “御史怀疑得对,若不是有御史这样的人,我沅国朝堂恐怕会比现在还乌烟瘴气。”我赶紧奉承几句,辞别司空逸轩,把他给我的卷宗送去了刑部。 刑部的忙碌和御史台的清闲对比鲜明,我找到表哥时,他正手里捧着一碗面条边吃边看卷宗,见我过来只示意我先坐一会儿等他,连话都没顾得上跟我说。 “你今日出门前没吃早饭?”我预料着自己呆不了太久便也没坐,在屋内随意绕了一圈回来,看到表哥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为他的肠胃感到忧心。 “办案费脑子,这是加餐。”表哥简短地解释着,抬起碗喝完面汤,将卷宗上最后几行字看完,这才有空转过头来问我:“何事?” 我赶忙将手里的东西递上,“余进宝的案子,司空御史提供了一点线索,说是对你们有用。” 表哥接过卷宗翻了几页,看清内容以后差点感动得哭出声来:“总算用不着我大海捞针似的去查了,司空逸轩是吧?有机会我一定当面致谢。” 刑部所办的每一件案子,其背后都需要海量的信息搜集和查证,如今有了这个就能减少大部分的麻烦,表哥自然对司空逸轩感激不尽。 表哥把手下的人叫来,对那人道:“这份卷宗你好好看看,能查的相关人员都尽量筛查一遍,如果确实有用,你们乙组手里的活便能停了。” 那人闻言如蒙大赦,颓丧的头立刻扬起,接过卷宗以后兴奋得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下属和上官都对此事如出一辙地感到高兴,刑部这边的办事效率倒是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担心。 表哥处理完卷宗,转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你现在有空没?能不能帮我个忙?” 刑部查案的事我当仁不让,表哥也很少跟我这般客气,他的态度让我奇怪:“什么忙?” “小事。”表哥起先还想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摆摆手表示不值一提,这副样子没被他维持多久就立马破了功,眼神转变为惊恐:“唐静不肯吃饭,你能不能去劝劝?” 案还没结,当事人却因绝食出了问题,这意味着表哥又要写大量的文书来解释,难怪会叫他感到害怕。 唐静曾在建造战船时帮忙做过饭,于情于理我都该去劝劝,但我听他的意思分明有更好的人选,“你言下之意,唐大叔没绝食?找唐大叔劝过吗?” “劝过。”表哥叹了口气,满脸沉痛道:“亲爹劝都不管用。” “亲爹劝都不管用?”我自我怀疑道:“我劝岂不是更不管用?” “这可难说。”表哥期冀地看着我,“你这么……能言善道的。” 表哥在“能言善道”一词之前的停顿,实在是叫我无法忽略。 我反问:“你其实是想说我最会胡扯忽悠人吧?” “我怎么能这么说自己亲表妹。”表哥嘴上一套,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忙不迭推着我往刑部监牢的方向走,“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我已经把能劝的都找来劝上一遍,实在是没办法,你去看一眼,要是不行我也不强求,大不了最后骗她说余进宝的案子结了她弟弟已经被放出来,看会不会有用……” “我觉得不妥,如果不小心被她发现你骗她,后果只怕会更严重。”我不忍看着唐静把自己活活饿死,劝肯定要劝,便没让表哥推开始自己走,“你赶紧回去继续查案,真把案子结了还唐家父女一个公道才是正经,我去跟唐静胡扯就是。” 表哥对我抱拳,道了句“大恩不言谢”,然后把旁边的侍卫叫来,吩咐侍卫给我带路。 侍卫刚才站在一旁已经听到了我和表哥的对话,给我带路时嘴上便无法消停:“他们父女俩绑架人有违律法,到现在都没对他们用刑,已是极大的恩典,要我说,姑娘你和大人就是太心软,唐静要绝食就绝食,饿得没力气了找人灌就是,劝什么啊……” 我也不想这般麻烦,可要不是刘茂和地方官吏的一番胡乱作为,唐家父女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此类案件比一般案件更加棘手,办不好只会叫百姓对朝廷失去信心。 民心有失,才是亡国之兆。 第104章 东平王府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接手江山,这种时候出乱子,那纯粹是在动摇沅国根基。 不过这些话也用不着细说,我只叹了一口气对侍卫道:“这里是刑部,并非不法之人私设的牢狱,哪能这么做?” 侍卫也无奈附和道:“姑娘说的是,咱上头有大沅的律法压着,哪能这般随意?我就是想想罢了。” 侍卫带着我来到刑部大牢,跟狱卒说明来意,接下来便由狱卒带着我去关押唐静的地方。 因为担心犯人会藏匿用来逃跑或自尽的工具,牢房一般都会被收拾得很干净,犯人换上囚衣进去,带不进去任何外来物品,把犯人越狱的风险降到最低。 如果碰上阴冷的冬日,这牢房自然是会冻得叫人瑟瑟发抖,还好现在是夏末,唐静虽然已经绝食了几天,但只是蜷缩在房间的一角不动弹,在空旷的牢房中看着甚为显眼。 我接过狱卒手里的托盘,端着饭菜走近,看见唐静抱膝靠坐在墙边,脸上挂着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我的靠近没有引起她的丝毫反应。 刑部大牢的饭菜虽说不上多好,但对一个饿久了的人来说应该也算喷香,唐静却连眼皮都没抬,如果不是感染风寒堵住了鼻孔闻不到气味,大概就是饿过头反而不想吃…… 我把托盘放到唐静面前,像一个饭馆的伙计那般对她卖力推销:“你看今天的菜色,荤素搭配得宜,还有开胃的红豆汤,米粒也是颗颗饱满,水量适中,嚼起来硬度正好,你要不试试?” 唐静没接我的话,也没动一下。 在不吃不喝的前提下通过减少说话和动作来保持体力,的确是聪明的做法,不过这种情况棘手,我忍不住挠了挠头。 父亲说过,劝人的时候,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得说对方想听的话,不然就是在浪费口舌——唐静想听什么,我得仔细斟酌。 我往旁边抱了一堆干草过来铺在地上,在唐静对面坐下,与她闲话家常一般开始了我的自言自语,“前些天为了余进宝案件重审的事,我去了一趟大理寺,盛大人说重审可以,但如果想更改判决,需要拿出余进宝故意逃脱罪责的证据,以及刘茂贪墨一事最好不被翻案。” “为了找到证据,我表哥已经带着刑部的人忙了好几天,御史台的司空大人也费了大劲寻找刘茂贪墨所得钱财的迹象,叫我帮了个小忙,我帮完以后,司空大人说他不信刘茂还能翻得了案——” “这位司空大人你可能不认识,但是对沅国朝臣来说那可真是如雷贯耳,看见他就忍不住腿抖,因为这位司空大人谁都敢参,说话又狠,只要被他盯上,任你有滔天权势,也得老老实实去受一百大板。” 我在刑部大牢说着檀旆注定听不见的糗事,正滔滔不绝,唐静忽然在此时开了口打断我,“你说的,是那位名叫司空逸轩的御史,参五官中郎将檀旆,在西郊樱花林聚众斗殴?” 我连忙打住话头,掩唇尴尬地咳了一声,“原来你知道。” 唐静虽然知道,但脸上并未因此露出丝毫欣喜的表情,“司空逸轩是士族,五官中郎将却是庶族出身,这不过又是一笔你们士庶争斗牵扯出来的糊涂账。” “那你知不知道斗殴双方都被罚了一百大板?跟檀旆打架的就是士族出身、在大理寺负责重审余进宝一案的盛大人。” 我这句话总算触动唐静,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眼见这话有用,我补充道:“对了,檀旆是我夫君,你知道吗?” 唐静愣怔了一下,沉默片刻,望着我淡淡地吐出几个字:“你们的关系……真是混乱。” 只要她肯接我的话茬,想说什么都行,我并不介意。 我无奈道:“唐静,说句托大的话,世人对我们误解颇多,因为某几个人的胡乱作为,就给我们打上草菅人命的印记,仿佛沅国朝堂全是恶人一般。” 唐静垂下眼眸,“不全是恶人,但也不全是好人。” “是,你说的没错。”我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沅国朝堂更多的,其实应该是见风使舵、明哲保身的普通人,他们大多数不会做恶,偶尔行善,怕麻烦,巴不得什么事都不要落到自己头上,安稳度过自己十几年的仕途就好。朝中出现了那种,借自己手中权势为己谋利的官员,其他人不敢说同流合污,但也不会出手阻止,因此才有了你家的冤案。”我话锋一转,道:“但沅国也的确存在为民请命的官员,有这些人在,此事既然被捅出来,最后就不会不了了之。” 唐静再次陷入沉默。 我已经说了这么多,再多嘴只怕会适得其反,眼瞅着时间已经足够,我便也起身离开,接下来还是让她自己想想的好,“我知道,之前一系列的事,让你对沅国的时局感到绝望,但在我看来,此刻分明是最有希望的时候,正因为最有希望,遇到的阻力也会很大,所以更需要坚持下去。你难道真的不想亲眼看看,你弟弟被无罪释放,一家人得以团聚的景象?” 我边转身边道:“你信与不信,我们都会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把事情办下去,如果你真的糊涂把自己饿死,那我也只能等一切尘埃落定以后去你墓前告慰。唉,我只是觉得,那样有些可惜……” 我走出刑部大牢再次来到官署,跟表哥打招呼说我先回去,表哥问我劝得如何,我也只能给出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你都说了死马当活马医,我不知能不能成,但愿她别犯傻。” 表哥小声祈愿:“再过几天我爹就该升任刑部尚书,这会是他任职以后的第一件案子,身为人子,我实在是不想让他因这件事而脸上无光。” “大姨夫真的要升官?”我惊喜道:“还未来得及恭贺。” “等这件事解决了再恭贺也不迟。”表哥苦着脸道:“还不知是喜是忧。” 沅国朝堂的问题颇为复杂,牵连甚广,想要解决不可能在旦夕之间,就算在我和表哥、司空逸轩以及盛淮他们每个人都这般尽力的情况下,该走的程序也要一步步走。 所以等到余进宝的案子重审,已经又过了十几日,旭京的天空染上几分初秋的凉意。 我和檀旆与此案的联系都不算密切,却还是在大理寺开庭审理的前一天接到了要我们到场的消息,从门房传来的这条消息中,我已经多少体会到此案重审所面临的巨大阻力,以及修改判决的艰难。 除开檀旆受审那次无意之中不小心把三司最后都牵连进来不算以外,正经的三司会审,还是沅国今年开春以来的第一次,我头一次面对这种场面,内心期待万分。 我跟檀旆一起并肩走进大理寺时正好碰上御史台的一行人,相互行礼寒暄之后便各走各的,明明是井水不犯河水,我却突然捕捉到御史中丞大人回过头,看向檀旆的,那饱含了千言万语的不满又无可奈何的一眼,因发现我在看他,御史中丞像是受了极大的憋屈,愈发愤愤地回过头去。 我用手肘戳了戳檀旆问:“他为何那般看你?” 檀旆不甚在意道:“大概是我上次受审时,过于嚣张的态度让他怀恨在心。” 檀旆受审时的情况是表哥转述给我听的,据说确实态度嚣张,把几位大人都气得不轻,也不知是怎么个嚣张法。 “不是都把你免职了吗?”我不解,“这么重的处罚都没让他消气?” 檀旆语气玩味地“哦?”了一声,“小翎,你觉得这处罚重吗?” 我闻言语塞。 免职并非撤职,就是还有官复原职的机会,而且机会极大,就檀旆被免职以后天天在家闲着没事和我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状态来看,这处罚对他来说根本一点都不重。 不过为了夫妻之间的和睦,我在言语上肯定要坚定地站在他这边,所以才有这么一说,也不知他怎么看出我的口是心非。 以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这种被看穿真实想法的危机自然是小意思,我赶忙调整了语气装作为他打抱不平道:“太重了!你做的分明是好事。” 檀旆欣慰地看着我,“小翎,你真是贴心。” 我谦虚道:“过奖过奖。” 檀旆没空再与我胡扯,握了我的手腕牵着我走进大理寺。 大理寺用于审案的公署气派非常,御史台和刑部以及像我和檀旆这样的闲杂人等都依次入座后,整个房间都还显得相当空旷。旁边负责执笔记录的文吏就有三名,每个文吏旁边还又配了一个负责研墨的小厮,按三尺宽的距离排开,每个人的空间都很充裕。 现在人还没到齐,众人都各自小声聊着天,与案件有关或无关的话都有,落到我耳中变成了一片嘁嘁嚓嚓的嘈杂之声。 第105章 因为等得无聊,我干脆选了一个方位的闲聊来听,选的这个方位就是御史台那边——他们很合我心意地聊起了檀旆受审当日的话题,又很合我心意地将音量控制在我勉强能听见的范围,我甚是欣喜,尽量不动声色地往那边挪了挪好听得更清楚些。 第一个人说:“中丞大人一开始并不想给中郎将免职,都是那……那几个见风使舵的,在中郎将面前狗腿得过分,叫中丞大人看了生气。” 第二个人赶紧接上:“可不是,我们御史台要的就是天上地下没有我们不敢参的本这种气势,若因为朝中风向改变就趋炎附势,那我们御史台成什么啦?铁血傲骨何在?” 第三个人语气弱弱地问:“这么说……中郎将纯粹是被误伤?” 第一个人带着一副讳莫如深的语气道:“也不好说是误伤,中丞大人此举,是为了警告那些见风使舵的——即便司空丞相倒了,这沅国的朝堂也不会就此放任东平王府为所欲为,事情以前该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办,算是杀鸡儆猴。所以只判了免职,找个机会还是能恢复原职的嘛……” 第三个人不确定道:“可中丞大人看起来还是很生气……” 第二个人说:“那是因为中郎将受审时,一脸笃定中丞大人不敢判得更重的表情实在欠揍,也叫那几个见风使舵的更加想着攀附,中丞大人此举没起到任何警醒作用,他怎能不气?” 第三个人同情道:“中丞大人太难了。” 另外两人深有同感,连连称是。 我转头看一眼檀旆,也不知他听到这些没有,反正他一脸镇定自若地悠悠抬起茶杯,对着尚且滚烫的茶水轻轻吹了口气。 好一个胸怀坦荡的奸臣。 众人无聊闲扯间,大理寺的人终于姗姗来迟,由于此案已经全权交由盛淮办理,坐主审位的自然是他,大理寺卿和大理寺丞等人都坐在上首听审。 负责传讯的女官站在一旁,得了大理寺卿的首肯,拿起锤子敲了下铜钟,醇厚清亮的钟声立刻响彻整个公署,女官放下锤子,转身对在场的众人道:“请诸位肃静。” 闲聊其实早在她说话之前就已经停得差不多,毕竟都是旭京的官员,比较自觉。 女官直直立在那里,挺拔如一棵青松,见众人都正襟危坐,进入了庭审的状态,她口齿清晰的声音便又传了过来:“今日开庭,初审六月廿一贪墨一案,重审竟宁十四年买卖人口一案——带人犯刘茂入庭。” 司空逸轩上次跟我说起刘茂时,由于刘茂已经把贪墨所得的钱财转移去六公主那里,所以敢在司空逸轩面前哭诉自己两袖清风,将戏演得底气十足——是一副与今天完全不同的模样。 刘茂被人带上庭来时,是一左一右两名狱卒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提溜上来的,狱卒一放手,刘茂便软倒在地上。 盛淮见此情景,好奇地问:“这是刚用过刑?” 刘茂左手边的狱卒试图把刘茂拉起来,试了半天无果,只得对盛淮道:“回大人,没用过刑,他这是被吓的。” 盛淮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情况,刑部那边随之传来一阵小声的讨论:“贪墨这么大数量,最后定然会被重判,自入狱那天他就该知道自己下场,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缓过来?” 与之对话的人打趣道:“大概是心里放不下的东西太多,要不是人心不足,哪至于到今天这地步?” 刑部的这阵讨论只说了几句就立马打住话头,认真听庭审的过程,负责传讯的女官语调平平地念着御史台查证的结果,从刘茂的仕途生涯到第一次贪墨的具体时间,以及与之有牵扯的人,附带往来金银的具体数目。 这些数目十分巨大,光让我看看我都能越看越兴奋,可惜女官念的音调实在枯燥,我听着只觉昏昏欲睡,上下眼皮止不住地打架。我整个身体摇摇晃晃之际,还是靠檀旆不动声色地扶了我一把才叫我醒了瞌睡,避免出现在公众场合下睡着栽倒这样的窘事。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女官总算把那份厚厚的文书念完,停下来呷一口水,众人对她能用如此之快的速度念完而且只在最后喝一口水感到震惊,纷纷投以崇敬的眼神。 女官似乎早已习惯了众人会有这样的反应,对此类眼神视而不见。 盛淮对女官颔首,谢她念这份文书,转而问刘茂:“对以上这些指控,你可有异议?” 刘茂脸上写满绝望,早已没了辩驳的心思,半垂着眼,虚弱地摇了摇头。 盛淮沉声道:“人犯无异议,大理寺做出如下判决。一、撤去刘茂及涉事官员之职,且永不录用,其家眷随行至旭京者,酌情劝返,最晚不得晚于今年年末。二、贪墨所涉及赃款均上缴国库,已经兑换为实物的赃款,则上缴实物。三……” 檀旆伸手扯了下我的头发,把我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我感到头皮一紧,恼火地回头瞪他,他大无畏地看向我,小声同我道:“水部的火浣布终于能回来了,开心么?” “回来又有何用,新材料早就用上了,现在再拆下来换回火浣布那是没事找事,只能等例行维修战船的时候再换。”我揉着头皮说完这句,檀旆好似终于放心了一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我愣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他此举的真正目的,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我刚才只是想仔细听听大理寺对刘茂的判决,并不是故意要盯着盛淮的脸看,你醋了?” “我怎会这般小肚鸡肠?”檀旆镇定地说:“我只是怕别人多想,看你盯着盛淮脸的样子乱传你们的关系,我是在为你考虑。” 我假意笑着道:“夫君真是贴心。” 檀旆脸不红气不喘地道:“过奖。” 贪墨案审完以后,因为余进宝买卖人口一案刘茂仍与之脱不了干系,因此没被带下去,还是留在庭上,余进宝被狱卒带进来时,一看到刘茂便向他求救:“刘大人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负责传讯的女官略一皱眉,拿起锤子敲响铜钟,威严道:“肃静。” 余进宝恍若未闻,不顾狱卒的阻拦,仍向前探着身子想向刘茂求救,刘茂无奈望他一眼,即便露出“我也束手无策”的表情也无法熄灭余进宝求生的热情。 女官不得不又敲了一次铜钟提醒:“人犯如果再要喧闹,就先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余进宝听见这话总算消停,颓然地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一脸茫然地望着四周。 虽然余进宝的事我已经听说过几回,但他这个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本以为富商之子兼乡间恶霸的身份,再怎么也得是个脑满肠肥的家伙,没想到他的身形竟还算瘦削。大概是因为四处奔波做生意的关系,余进宝的皮肤镀上了一层古铜色,衬着他眉目还算清晰的五官,竟也有些别样的俊俏。 这次换檀旆意味深长地望着我问:“你在看什么?” 我痛心道:“这样一张脸怎么长他身上去了?” 檀旆“哦?”了一声,“你觉得好看?” “再好看也是个人中渣滓,鱼肉乡里的败类。”我义正严辞地说着,回头谄媚地看向檀旆,“不及夫君你,五官端正,一看就是君子坦荡。” 这话我夸得毫不违心,就相貌来说,檀旆绝对跟我描述得一模一样,至于君子坦荡……我只知道他们一家当奸臣当得挺坦荡。 檀旆对这话十分受用,终于不再管我的视线究竟落在何处,继续喝水去了。 庭审现场再次安静下来以后,女官拿起另一份文书,又开始用那平静无波的语调开始念刑部对余进宝所犯罪行的调查结果,以及后来一连串发生的事情,顺带解释了此案为何要重审的原因。 我实在很佩服这位女官能在念文书时迅速切换成平淡语调的本事,想来这大概就是熟能生巧,面对这些文书时,自然而然地就用合适的语调来颂读。 女官念完后,大理寺丞示意盛淮慢些提问,跟大理寺卿低声说了几句话,似是交流了想法以后,才谨慎地问盛淮:“今日重审此案,是要大理寺修改之前所做的判决?” 盛淮不卑不亢地解释道:“此案之前的判决是将犯人流放西海,在当时来讲的确是重型,但如今西海的倭患已经平息,犯人自己也有故意逃避惩罚的倾向,所以下官认为应该修改判决。” 大理寺丞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甚是宽和地对盛淮道:“你说的有理,但大理寺一般不会修改判决,所以我倒是有个提议,不若立个新的案子,今日不是重审,而是初审犯人不服判决,在流放途中故意逃跑一事,如何?” 盛淮闻言陷入沉思。 我在心中啧啧感叹,不愧是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大理寺丞这个提议,既能重判余进宝,又能不改之前的判决,做得真是相当精巧,我怎么没想……哦,我又不是大理寺的人,想不到很正常。 盛淮正要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呼喊:“士庶争斗!百姓遭殃!清白蒙冤!天理何存!” 第106章 用来进行庭审的公署在大理寺算是比较靠近大门的地方,但那也只是相对其他公署而言,如果要在这里听到外面的喊声,那站在外面叫喊的少说也有几百人。 成百上千的人汇聚在大理寺门外,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大理寺卿差人去问是怎么回事,没过多久便有门口的侍卫回来禀报:“回寺卿大人,门外聚集了一批旭京百姓和书院学子,都是听闻今日要重申五年前那桩案子而赶来的。他们不知从哪儿听的撺掇,说这桩案子之所以闹出这么多的事端,都是士庶争斗,不顾百姓死活所致,他们要求大理寺判余进宝死刑,将唐家父女立刻无罪释放,否则便不离开,不止他们,还有更多人从各处赶来……” 大理寺卿气不打一处来:“荒唐!大理寺如何判决,那都得依据大沅律法来,难道就因为他们在外面喊几嗓子赖着不走,大理寺就要按他们的想法去办?” 盛淮赶忙上前安抚道:“大人,现在已审了两个时辰,在场的诸位想必也累了,不如干脆休息一下,外面什么状况,下官正好去看看。” 大理寺卿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气息,点头道:“好,你出去看看,切记,不要把事情闹得更大。” 在场的自然不会由着盛淮一个人走出去面对压力,几位官员起身跟了出去,我也下意识地想跟,刚起到一半,才想起要事,转头对檀旆道:“此乃正事,你莫要吃醋。” 檀旆放下茶杯,温柔地笑看着我道:“我同你一起。” 他跟着也好,省得我事后又要跟他多做解释。于是我等檀旆同我一道,一起到了大理寺门口。 门口的确如侍卫所说的那样,黑压压地围了一群人,个个脸上都义愤填膺,气氛相当不善。 快要走近时,檀旆拽了我一下,叫我留在原地,不许再往前:“盛淮的安全我去保,你老实呆着别动。” 我不由得想起上次打群架的时候,檀旆为了保护我不受伤害,抱着我用后背挨了狠狠的几拳。那时打架的双方还都是沅国朝臣,下手多少有些分寸,只不过年轻气盛,被司空逸轩一声问话也就劝住了,如今这些人是不可能被一句话劝住的,为了避免檀旆因保护我而受伤,我还是听他的话比较好。 于是我停下了步子,保持着一点距离,关注事态的发展。 旭京的书院就那么几家,所幸这群人中领头的那位学子跟盛淮是同一家书院,师承同门,喊盛淮一句师兄,两人因为这层关系,便能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 我听到盛淮说:“此案绝非外人所传那样,是士庶争斗导致的拖延判决,我们在整理文书的时候已经尽力加快了速度,但是材料和证人太多,不得已才到今天开庭,没有人故意拖延时间。” “师兄,此案当真不是庶族从中作梗?” 人群中有一人不屑道:“我呸!你这话的意思,岂不就是站在士族那边,认定了庶族都不是好人?要我说,就司空朗家闹出的那些幺蛾子,士族才不是什么好人!” 盛淮的师弟恼火道:“那你岂不是也一样,站在庶族那边,认定士族都不是好人?” 更多的声音加入争吵:“我看两边就没谁是好人……” 眼看着局面越来越乱,一阵“啧啧”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回头一看,发现是司空逸轩,他皱眉看着那幅混乱的景象道:“千算万算没算到还有这一招。” 我觉得司空逸轩分明话里有话,仔细揣摩了一阵,试探着问:“你说‘这一招’,意思是有人故意撺掇这些人过来的?” “刚才你们忙着出门来处理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因此脚下的步子慢了点,十分凑巧,被我看到余进宝和刘茂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该怎么说呢?”司空逸轩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最后吐出四个字 :“心照不宣。” “呃……” 我越听越迷糊,“余进宝不该是想办法让自己逃脱罪责吗?找这些人过来算怎么回事,自己嫌自己判得不够重?” “这是反其道而行之,绝地求生。”司空逸轩背过手去,解释道:“因为证据确凿无法更改,便故意找人来闹这么一出,好让大理寺重新思考如何判决。” 我还是没懂,“为何闹这么一出就要重新思考?” “你刚才没听见大理寺卿的话?”司空逸轩悠悠道:“大理寺判决,依据的是大沅律法而非百姓言论,这样才能保证大理寺的公正性,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办案的终归都是人,不可能像法律条文那般死板。这些人吵嚷着要大理寺重判的时候,大理寺卿他们自然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给自己一个暗示——” 我顺畅地接口道:“——绝对不能像这些人说的那样重判。” 司空逸轩点头,说了句:“然也,所以这背后出主意的人,着实高明。” 深谙大理寺的行事准则,又摸得清大理寺卿等人的心理,能做到这个地步,确实厉害,应该能跟我父亲那只老狐狸旗鼓相当。 我和司空逸轩在这边闲扯,盛淮那边也有了些许进展,在众人稍微安静下来以后,盛淮道:“想必大家都知道,本朝自太、祖始便严禁党争,因此如果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一己之争斗而不顾百姓死活,绝对会被严惩以正视听。” 士庶争斗是有,但因太、祖那道旨意压着,众人向来不敢闹到明面上,所以对应到现实中,双方最多也就吵吵架过过嘴瘾罢了,真要说杀人……最起码现在还未出现。 就好比司空丞相家豢养死士,因为想把蒋氏排挤出旭京而动了手脚,一开始并没有想着杀人,连阿忠都嘲笑说一并杀了就好便不会有后来的事。 可若一开始就想着杀人的话,司空丞相也就会在一开始便下狱,哪里还有后来他成功驱逐蒋家官拜丞相的事。唉,说到底也是人心不足。 盛淮不能否认士庶斗争的存在,也不敢下定论说士庶斗争不会进一步恶化,这才是矛盾所在,这才是百姓最不能信任的地方——虽说现在没有,难保以后不会有,难保以前有过没被查出来——这种话是真没法回。 我不禁为盛淮感到忧心,不知他能否解决这个问题。 此时,站在一旁半晌没有说话的檀旆终于开了口:“诸位静一静。” 檀旆虽然年轻,但毕竟是经过沙场历练的人,比起同龄人也多了一股军中将领的气场,认真说气话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莫名安心、莫名想听的欲望……好吧,这些都是因为我喜欢他而自动给他美化的形象,总之他的声音成功让那些人安静下来听他讲话,不知什么原因。 “吾乃五官中郎将,有时会带着人在旭京城中巡视,应该有人认识我……” 檀旆停顿时,有人立刻接上话茬捧场:“五官中郎将,我认识您!你那时从旭京出征漠北,骑在马上的飒爽英姿,我也记得!” 人群中响起一阵小小的回应,的确是不少人有印象。 檀旆淡淡地笑了笑,“那么想必大家也知道,我是庶族出身,与这位大理寺的盛大人士族出身不同。” 站在大理寺门口处的人闻言,看看盛淮又看看檀旆,眼神都慢慢变得迷惑。 “其实说到底,无论是士族还是庶族,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只是祖上做官的年限不同,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有不同意见——就像诸位与邻里之间、与亲朋好友好友之间有点磕磕碰碰实属正常,但不至于因为这些事,在面临外敌入侵时还要计较两人间的区别,不是吗?” 众人愈发不解地看着檀旆,不懂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檀旆气定神闲道:“尸位素餐、贪污腐败,这些东西毒害的是整个国家,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只会叫沅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不知其他人如何做想,反正我的想法是这样,所以我和这位盛大人,即使私底下有过节,也从不会将这些过节带到公事上面。” 檀旆把手背到身后,“此次开庭审理,参与审案的,既有士族也有庶族,被审的,既有士族也有庶族,就算诸位不信大理寺会公正判决,那按诸位的逻辑,有互相看不顺眼的双方在,只要有任何一方妄图做出不公正的判决都会被另一方质疑,由此做出的决定,诸位还是否会觉得不公正?” 大理寺门口的人渐渐把声音都降了下去,间或有几人不满,但声音太小实在听不清,也没人附和,就算翻不起什么风浪,倒也不必理会。 盛淮对大理寺门口的众人道:“请诸位稍安勿躁,静待大理寺的判决,如果判决出来以后诸位还有什么疑虑,盛淮在此恭候,一定尽力为你们解答。” 领头的那名学子道:“我师兄言出必行,在书院时我就知道,我信他,和我一样信任师兄的,都回去等消息。” 第107章 随着第一批学子的离去,人群逐渐散开,眼见麻烦暂时平息,从公署出来的人便三三两两地往回走。檀旆也过来与我一道,并肩原路返回。 大理寺卿应是等得心焦,在公署内坐不住,举步走出,大理寺丞则跟在他身后。 盛淮见状迎了上去,大理寺卿忙问:“情况如何?” 盛淮照实回答:“他们暂时散了。” 大理寺卿听出了盛淮话里的未尽之言:“也就是说,如果大理寺的判决不符合他们的想法,他们还是会再来聚集。” 大理寺丞在一旁道:“余进宝除拐卖人口以外,还故意将人送去官员府中任其迫害,后来不服判决逃跑——多重罪责加身,确实足以判处死刑,这倒是与他们的想法一致。” “那如果下次,大理寺不按他们的想法判,就要受他们裹挟了吗?”大理寺卿沉声问道。 这句话叫参与谈话的人一时间都不禁陷入沉默。 我脚下的步子也不禁顿了顿,想听听他们究竟会如何处理此事,究竟是按原定的计划重判,还是为了证明大理寺判决的独立性而改轻判。 大理寺丞语气无奈道:“百姓大多不认大沅律法,只凭一己喜好就轻易做出判断,像李兴平的事,因为传言说他是侠盗,刑部把人抓住以后,还受了许久的谩骂。”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大理寺卿语重心长道:“百姓不认律法,只要结果与他们的想法不符就一昧谩骂,长此以往,会让他们对沅国朝廷的怨气越来越重……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我都应该重视此事。” 大理寺丞试探着问:“大人您的意思是……改轻判?” 檀旆刚才也已经跟着我停步准备听一耳朵,此时听到大理寺丞这么问,俯身在我耳边戏谑着道:“时局若此,小翎,你当真还觉得沅国朝堂有望?” 我回头白他一眼:“话还没说完,急着下什么结论,难道我也要做与我想法不一致就一昧谩骂那种人?” 檀旆也不过与我玩笑,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也不在意大理寺的人谈话结论是什么,揪着我背后的衣领将我拽回公署,不许我再接着听,“那就直接等大理寺的判决,站这儿听什么墙角?” 他高我一头力气又大,揪我的衣领像拎小鸡那般轻松,让我根本反抗不成,我气得去扒他的手:“放手!放手!这里都是沅国朝臣,你给我留点面子!” 檀旆将我拽到公署门外才放手,顺带帮我整了下衣领,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气得去掐他小臂上的肉,但由于我们已经成婚的关系,这副样子在别人眼中大概等同于打情骂俏,所以他们都默默移开了视线…… 似乎更没面子了。 我和檀旆坐回原位又等了一会儿,大理寺卿他们才慢悠悠地回来,此时已经快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在场的人中有的已经忍不住伸手去揉自己干瘪的肚子,脸上期盼大理寺赶紧做出判决的表情不言自明。 盛淮重新坐回主审的位置,与左右低声说了几句话,似在确认手头文书的齐全,负责传讯的女官听到盛淮吩咐,又去取了一份文书过来,才开始接着走审理的程序。 盛淮翻开手头文书的其中一页看了看,抬起头环顾四周,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开口道:“关于重审余进宝买卖人口一案,初审之判决是将其流放西海,经大理寺慎重考虑之后认定,按西海当时的情形,此判决不算轻判,因此,初审之判决保留。” 余进宝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已经由绝望转变为欣喜若狂,隐隐带了一丝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难以置信,趴伏到地上向盛淮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小民谢过大人!” 盛淮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神情尴尬道:“我话还没说完……” 情况如此急转直下也大大出乎余进宝的预料,他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动作没动,只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盛淮,脸上呆滞的表情十分喜感。 盛淮接着道:“但由于余进宝后来贿赂押送其去西海的侍卫,让侍卫在流放途中私放自己,后来也没有自觉归案,此乃不服判决,恶意逃避刑罚的举动,有损沅国律法之威严。因此令立余进宝恶意逃避刑罚一案,结合买卖人口一案的判决,判处余进宝死刑,于十日后午时东市斩首。” 余进宝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已经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脸上混杂了多重情绪,最终归于沉寂。 我嬉笑着转头回敬檀旆道:“时局若此,沅国的朝堂相当有望。” 他睨我一眼没接茬,嘴角露出一个无奈且宠溺的笑,将我迷得怔怔盯着他的脸都忘了移开视线。唉,有这样一位面目俊朗的夫君在家里储着随时供我看,真是何其有幸。 我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转回现下的正事上,盛淮此时已经不紧不慢地提醒:“今日在场诸位需谨记——大理寺并未更改余进宝买卖人口的初审判决,而是另立新案,判余进宝恶意逃避刑罚之罪,此说法不容更改,诸位一定不能传错。” 许是饿得太久,在场的人都没什么回应的力气,大理寺卿见状忍不住又说了一句:“诸位,此事不可儿戏,大理寺判决只依据沅国律法,没受到任何势力或言论的影响,必须统一口径。” 有人忙不迭点头,一心只盼望着能快点结束庭审,大理寺卿大概也考虑到再让这些人饿下去怕是不行,无奈叹了一口气,示意盛淮宣布闭庭。 “今日案件已全部审理完成,诸位可以回了。” 随着盛淮话音落地,人犯被带回大理寺监牢,在场的众人总算能松一口气,纷纷起身商量着等会儿吃什么,三三两两地离开。 我起来时不小心踩到裙摆绊了一下,低头去整理裙摆时,恰好听见御史台那边,御史中丞问御史大夫道:“虽然刻意强调了说法要我们别说错,可刚才在外面聚集的那群人哪懂这些?只怕会以为自己闹事起了作用。” 御史大夫笑着道:“所以才更要注意,千万不能传错。” 御史中丞喃喃道:“刚才听寺卿大人和寺丞大人的谈话,我还以为他们会修改判决,好做出一种不受那些人的言论所裹挟的姿态。” “因他人的言论轻判或重判,本质都是在受裹挟,并无区别。”御史大夫意味深长道:“你要多学着些。” 御史中丞愣住,我也愣住,御史大夫这话,似乎是在影射御史中丞免檀旆的职那件事? 因为他人对檀旆狗腿而免檀旆的职,本质也是在受他人言论裹挟……啧啧,不愧是御史大夫,思想就是比我深刻,换我就绝不会这样想。 御史中丞结巴着道:“下、下官……” “判都已经判了,我并不怪你,好在你做事也有分寸,没到无法挽回的境地,尚且能补救就好。”御史大夫宽和地道,“回去做事吧。” 御史大夫的宽和叫御史中丞满脸羞愧,低声答了句:“是。” 御史中丞回头,看了一眼等着我整理裙摆的檀旆,想说什么又顿住,最后不发一言,沉默着走了出去。 御史台的人走后,我也整理好了裙摆,搭着檀旆的手站起身来,对他道:“看样子你要被官复原职了。” 檀旆的目光在我脸上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语气充满遗憾道:“然而我并未在你脸上看到欣喜的表情,你不是该为我高兴吗?” 哦对,檀旆官复原职,他就不能在家里闲着天天与我斗嘴了,我真诚地道:“恭喜夫君,贺喜夫君。” 檀旆无奈叹气,“总觉得你高兴的原因跟我不是同一个。” 檀旆不愧是我平生劲敌,总能将我看得这般准,我很佩服他。 余进宝的案子尘埃落定以后,唐家父女绑架刘芳的案子也酌情被减免了刑罚,只是多关了几天便能出狱。至于唐静弟弟的事,则由旭京发出敕令要求地方认真审理,平日里收钱办事见风使舵的地方官员何时接过来自旭京的敕令,赶紧将情况写明上报,中途有什么违规的之处更是半点都不敢保留。 御史台的人要该地地方官来京述职,听了那几位官员的陈述以后,得知他们对自己所辖之地的户籍情况都不了解,确定是几个没本事的,便直接要吏部撤职换了别人。 听说新上任的那位做事雷厉风行,刚上任便处理了前任留下来的一堆麻烦事,当地百姓拍手叫好,托人把他们对御史台的感谢写做万民书递到了旭京,成为一桩美谈。 唐家父女出狱那天,我和表哥去给他们送行。 战船已经全部建造完成,其实以唐铮生出色的手艺,父亲也想多留他一段时间,再去做做别的活计,但是他说自己和女儿离家太久,也该回去免得让家里人担心。 他们好不容易一家团聚,父亲自然也不能再拦着,帮忙写了文书好让守城的侍卫放行。 第108章 本该只有我和表哥的送行队伍,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了魏成勋、司空逸轩以及一些我只见过面却叫不上名字的士族官员。 他们见缝插针地围拢过来,在我和表哥跟唐家父女寒暄过后便加入了谈话,纷纷致以送行时的祝词,浩浩荡荡一堆人对着唐家父女二人。 此情此景引来了一群旭京百姓围观,以为碰上了什么重要人物离京,不知原因如何反正先凑个热闹。 眼看人群越聚越多,我终于没办法再视而不见,把魏成勋叫到一边问:“你来做什么?这件案子从头到尾我就没见你参与过,给唐家父女送行这事轮得着你?” 魏成勋环视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对我道:“你这几天忙着整理后续的文书,大概还不知旭京最近的舆论风向。” 我确实不知,于是诚心诚意地请教:“什么风向?” 魏成勋道:“刘茂贪墨一案最开始由中郎将上报,牵扯进行贿受贿的却以庶族官员居多,虽则如此,东平王府那边居然没有纵容包庇,余进宝的案子判决出来,东平王府反而还高调表示支持判决结果——此举在百姓心中,简直就是刚正不阿的杰出典范,现在已经有人在骂,士族官员打着清流名士的旗号给东平王府冠以‘奸臣’之名的举动分明就是为己谋私,士族这边都是些欺世盗名之辈。” 这话未免太过武断,我不是很赞同,但魏成勋还没回答我真正想问的问题:“这跟今天来此送行有何关系?” 魏成勋为我解惑:“来这里送行,才好显得自己对这件案子颇为关注,多少也为唐家父女尽了一份心力不是?” 我颇感头疼:“舆论的风向已经认定士族欺世盗名,现在来做戏,只怕会适得其反,让旭京百姓更加相信士族不干实事只做表面文章。如果真想扭转风向,花钱找个说书的把案件的办理过程照实说一遍都比这强,刑部查证、大理寺梳理案情,还有御史台忙前忙后,这些兢兢业业的官员反倒话最少,不说根本没人知道。” 魏成勋一脸忧心地望着其他的士族官员,对我的话深表赞同:“是啊,我也这么想……” “那你还过来凑热闹?” “我来是为了劝那个傻子别做蠢事。”魏成勋指着前来送行的士族官员中,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魏元洲,没好气地说道。 此时魏元洲挂着亲和的微笑,热情地拉着唐铮生的手与之闲话家常,仿佛唐铮生是他多年未见的亲生父亲一般——一言以蔽之,魏元洲笑得忒孝子。 不仅如此,魏元洲还带了几十两白银,说送给唐家父女做路费,唐铮生哪见过这种阵仗,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相当不安,赶忙推辞,坚决不收。 我呆呆地望着这幅情景,迟疑地问魏成勋:“你这是已经劝过还是没来得及劝?” “劝过。”魏成勋叹了口气,“如你所见,我没劝住。” 旁边围观的人中,有的对魏元洲这做戏做过头的态度露出讥讽之色,懒得再看下去,冷哼一声走了。 罢了,能恶心走一个是一个,少几个围观的人,我就勉强当他魏元洲做了件好事。 唐铮生坚决不肯收钱,魏元洲坚持要给,两人拉扯了半晌,唐铮生急得满头大汗,我看不下去老实人这般感到为难,上前劝道:“唐大叔,你就收下吧,反正给你钱的这位也不是什么好人,与其让他把钱留着做出和刘茂一样贪墨的事来,还不如由你拿了。” 唐铮生闻言愕然,魏元洲气得回头瞪我:“什么叫‘不是什么好人’?有你这么说话的?” 听魏元洲这么说,我立马改口道:“唐大叔我方才说错了,给你钱这位是好人,奉公守法两袖清风家中一贫如洗,好不容易砸锅卖铁才凑了这些路费,您千万别辜负他一番心意。” 唐铮生愈发愕然,“这样啊,那我更不能收。” 魏元洲回过味来,欲哭无泪地对着唐铮生道:“不不不唐大叔,她刚才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我求你把钱收下……” 魏成勋憋笑憋得辛苦,为了不被人看见干脆把头扭向一边,魏元洲见劝唐铮生收钱无果,转而怪罪起魏成勋,指着我问他道:“你把她招来做什么?就为了看我笑话?” 魏成勋不得不把头扭回来道:“明明送行的就那么几个,你非要来凑这份热闹,人家真正想告别的人又不是你,别在这碍手碍脚了。” 说完,他单手搭上魏元洲的肩,不由分说将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带离了现场。 多亏魏成勋的帮忙,我和表哥总算得以跟唐家父女告别:“此去一路山水迢迢,二位,多保重。” “卓大人、单姑娘……”唐铮生叫了我和表哥,面上露出几丝羞愧,“之前以为小儿的冤屈无法澄清,一时冲动做了些错事,给二位带来不小的麻烦,我实在是无地自容……” 唐静也道:“我也是,之前还闹绝食,让二位费心。” “为官一任,需造福一方。”我笑着说:“我和表哥不过做了份内之事。” “还有那位五官中郎将,职衔是叫这个没错吧?”唐铮生居然也没忘了檀旆,“虽然那位中郎将说话不客气,但目的是为了不让我做傻事,刘茂是他检举揭发,我本不该怀疑他的用心……” 我干笑两声:“我觉得您还是先怀疑着的好……” 表哥凉凉地撇我一眼示意我别多嘴,面对唐家父女投来的疑惑眼神,我赶忙解释道:“东平王府的人被叫了这么多年‘奸臣’早已习惯,你不这么叫他他反倒不舒服,这人就是天生反骨,经不得夸。” 唐铮生的目光不由得呆滞了几分,对我的解释不是很能接受,唐静在一旁道:“爹,中郎将是单姑娘的夫婿,这或许是他们之间一种独特的相处方式,你别见怪。” 唐静跟我谈过话以后,对我和檀旆关系的认识倒挺深刻。 “对,”表哥附和道:“我表妹也天生反骨,不在别人面前说几句自己夫君的坏话就不舒服,别见怪。” 唐铮生忍不住被逗笑,向我和表哥分别行了礼,带着唐静转身,穿过城门,相携着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诶诶诶,银子还没带上——”魏元洲过来时已经赶不及,城门外接客的小马车载了唐家父女,马蹄嘚嘚地向前驶去,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影子。 表哥看见魏元洲徒劳向前伸着手,劝道:“他们急着回家,带这么多反倒不方便赶路,魏大人的好意我就替他们谢过了。” “唉——”魏元洲叹了口气,垂头懊丧地对表哥道:“不知卓大人可有空,要不去喝两杯?” 表哥对魏元洲请客的邀约可不像唐铮生那样觉得为难,对我道:“你先回家,我陪魏大人去喝几杯。”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表哥便和魏元洲向着最近的酒楼走去,头也不回,我叫都叫不住。 也不知魏成勋去了何处,怎么没来管着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环顾四周,终于在不远处靠近城门的地方发现了他——原来他正跟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介绍旭京这十几年以来的变迁。 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话题是怎么绕到这上面来的,总之我靠近的时候,正好听到魏成勋说:“是,东南西北四面的城墙都翻修过,巡防的方式那肯定经常调整,这几年除非特殊,就是像之前司空家豢养的死士在旭京潜伏多年的情况,基本没再出过命案……” 老翁听了魏成勋说的,继续好奇地打量四周,像久闻旭京盛名却是头一次来似的。 我问魏成勋:“这位老翁跟你打听旭京的情况?” 魏成勋点点头。 我心中略有些不安,“他问你你也别说这么详细啊,谁知道是不是别国细作……” 魏成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看着不像。” “细作看着像细作可还行?不早被巡防营逮了吗?”我刚说完话,那位老翁便转回身来,我赶忙闭嘴。 魏成勋说的对,这位老翁年纪虽大,精神却是相当不错,神情坦荡五官端正,怎么看都不像细作。 老翁看到我突然冒出来,挺自来熟地问:“小姑娘,你也想跟我说说旭京这十几年来的变化?” 我看着老翁那张容光焕发的脸,迟疑地摇了摇头:“我就是看着您觉得有些眼熟。” 老翁仔细打量着我,深有同感道:“我看你也觉得眼熟。” 于是我和老翁同时陷入了对“对方是谁”这个问题的沉思。 “哎呀,太傅大人您怎么自己个儿过来了,再怎么也要让老奴陪您一起啊——”随着声音而至的,是一身普通打扮的宫廷内侍,这位内侍我见过,所以即便穿便衣还是叫我认了出来。 经这位内侍一提醒,我也总算想起了这位老翁是谁,结巴着打招呼:“太、太傅爷爷——” 郑太傅听我对他的特别称呼,也迅速认出了我,惊喜道: “小翎?” 第109章 我与郑太傅相认之后,立刻邀请郑太傅去我家——当然是我娘家单府,要把三朝元老一国重臣往东平王府这个奸臣府邸带,我暂时还没那个胆色。 郑太傅很高兴地答应,并且在得知我和魏成勋认识以后,又问了句能不能把魏成勋捎上一起,我赶忙应下。 走在路上,魏成勋小声问我郑太傅为何要捎上他,我回答道:“不能确定他心里到底怎么想,如果是好事的话,那可能是很看好你这位年轻后生。” 被三朝元老看好的意义不一般,以郑太傅的资历,他看好的人一般而言都会得到重用但是…… 我挠了挠脸,略有些愧疚地对魏成勋道:“但是因为我爹的事,朝中如今对郑太傅的眼光颇有疑虑,换做以前,你如果被他看好,以后必定也是一路官运亨通。” 魏成勋对此倒是很豁达,抱着手道:“仕途终究要靠自己来挣,有助力固然好,没有也不算糟,我无所谓。” 虽说我和郑太傅已经多年未见,但把他错认成他国细作这事还是相当尴尬。我小声告诉魏成勋一定要把我们刚才说的话都烂在肚子里,他点头表示理解。 今日恰逢父亲休沐,母亲无事可做,正好有空招待郑太傅,我让门房去往东平王府递了话,告诉姐姐这件事,然后便坐回桌前,和魏成勋一起听郑太傅和父亲谈天。跟着郑太傅一道来的宫廷内侍则与我们隔着一段距离,坐到一边。 郑太傅叫他过来一起聊聊,他摇头拒绝,说太、祖有令,内侍不得参政,郑太傅笑他还是老样子,这么多年没变,始终谨言慎行,也难怪成为宫中资格最老的内侍,后者但笑不语。 这几年父亲和郑太傅一直都有书信上的往来,父亲每次都会通过信件告知郑太傅旭京城最近发生的新鲜事,但文字的表述终究不及看到实物,郑太傅对旭京城十几年以来的变化依旧感慨万千。 大概人上了年纪以后就喜欢回忆以前,偏偏他们回忆的还是我没出生或者没记忆的时候,我插不上话,听着也觉得无聊,不禁打了个哈欠。 哈欠才打到一半,一声清亮的“太傅爷爷”把我剩下的半个哈欠也吓了回去,我回头一望,看见姐姐大着肚子,由姐夫一路搀着,向这边招手,神气活现地往这儿走,后面还跟着檀旆,此情此景更是叫我彻底清醒。 三朝元老和奸臣之子的会面竟这般顺理成章,我错了,我不该告诉姐姐这件事。 郑太傅是父亲的老师,对我和姐姐都很好,像家里的爷爷对孙女那样好,只可惜我印象不深没什么感情,但姐姐不同——她小时候调皮捣蛋,比我还能上蹿下跳,大多时候都是郑太傅陪着以防她摔着,所以感情比我深厚得多。 得知郑太傅到了家里,姐姐不可能不来。 失策。 众人寒暄以后入座,檀旆也坐到我身边,姐夫对郑太傅道:“见过太傅,父王也叫晚辈代他向您问好。” 郑太傅不认识姐夫和姐夫一家,自然好奇地道:“你父王是……?” 姐夫坦然地回答:“父王乃沅国异姓王,封号东平。” 我明显感觉到郑太傅呆了一下,但及时被他掩盖了过去:“那你应该是长子檀晖,年纪轻轻就被封将军那位?” 姐夫点头称是,顺便跟郑太傅介绍檀旆:“此乃晚辈二弟,单翎的夫君。” 如果要讲究对仗的话,姐夫应该再加一句:年纪轻轻就成了五官中郎将那位。 这次郑太傅呆得有点久,而且没被他掩盖过去,我看得忍不住心下一抖,为这位高龄老人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 郑太傅历经三朝,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自己清流名士的学生和奸臣联姻这种事对他而言应该不算什么……吧? 果不其然,郑太傅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转向父亲,用一句“你为自己女儿择亲的时候是不是偷懒了,两个女儿干脆嫁到一家府上?”的玩笑化解了尴尬。 众人默契地笑开,将这茬轻巧揭过。 郑太傅他,真不愧为三朝元老。 郑太傅吃过午饭便准备继续在旭京城中逛逛,父亲和魏成勋作陪,姐姐身怀有孕,其他人都劝她歇着,她也只好答应在姐夫的陪伴下回王府。 我和檀旆以及姐姐姐夫送他们出门,等他们的背影走远看不见了,才回头看了姐姐一眼。 她今天吃饭的时候,全程脾气都很好,跟上次发火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我知道孕妇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但是突然间变得脾气这么好也实在叫我觉得奇怪,难道是在郑太傅面前姐姐就尽力克制? 看到我探究的眼神,姐姐倒是不用我明说就猜到了我的心思:“怎么,今天我没发火,觉得奇怪?” 我赶忙如拨浪鼓似的摇头,害怕她又心思敏感因为这个生气。 姐姐掩唇一笑,脸上进是藏不住的得意:“要不是我在你面前做戏,让你觉得我心情不好需要人陪,战船观礼的事还不落到檀晖头上?” 我呆滞了片刻。 “你竟然是因为这个——” “哎——”姐姐抬手制止了我把话说下去,“我不想早起,檀晖也是,我们以前帮你和檀旆挡了多少事,现在叫什么苦?乖乖受着。” 听到姐姐姐夫是跟我和檀旆一样的原因不想接这份苦差事,我深感自己没有立场指责他们,默默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檀旆望着郑太傅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魏成勋怎么会来单府?” “今天唐家父女离京,魏元洲故作姿态前去送行,魏成勋去劝来着,正好碰上了郑太傅,被郑太傅抓着问旭京近几年的情况。”我说:“我这不跟郑太傅相认了嘛,请他来我家里,不知为何他说要把魏成勋捎上,大约是很看好这位晚辈。” 檀旆皮笑肉不笑道:“是啊,大约是误会了你们的关系,觉得让他做自己的徒孙女婿甚是不错。” 话说郑太傅第二次呆的时候,确实是在姐夫告知他我与檀旆的关系之后…… 我摇摇头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不管是不是误会,郑太傅得知我已成婚便没接着乱点鸳鸯谱,你又乱吃什么飞醋。” 檀旆闻言不置可否。 郑太傅到了旭京,战船的观礼便能按期举行,观礼当天,我十分不情愿地被檀旆从梦中叫醒,睁开眼时,窗外甚至还是漆黑一片。 我困得想哭,却不得不在檀旆的催促下赶紧开始洗漱穿衣,如此重要的观礼,是真的迟不得。 初秋的早晨已是寒风凛冽,我和檀旆在外面多罩了一件兔毛斗篷便觉得自己穿得够多,到场才发现有朝臣的夫人甚至抱着暖手的小手炉——这过得仿佛跟我不是一个季节。 郑太傅精神矍铄地站在最前,兴奋地看着眼前庞大的战船,倒是比我还好兴致。 檀旆身居五官中郎将之职,站的位置自然不可能靠后,我必须站在檀旆身边,只好跟他一起往前站。江面冷风阵阵,直接吹到我们当头这几人的身上,将我的睡意彻底镇压,身上倒不觉得冷,只是耳朵冻得慌。 那位带着小手炉的夫人与自己丈夫道:“站在中间四面都能挡风,倒是不冷,甚至还有些热,早知不穿这么多。” 这话简直在往我心口上扎——我安慰自己,这大约就是,嫁给位高权重之人,所必须要承受的磨难吧。 我被吹了一会实在受不住,可是抬手捂耳,斗篷便不能将身体罩住,把手缩斗篷里,耳朵又不能得到照顾,我动作反复几次已是欲哭无泪,以乞求的眼神看向檀旆:“你能帮我想个既不用我动手又能让耳朵暖和的好办法么?” 檀旆望着我片刻,无奈叹了一口气,从斗篷里把手拿出来,严丝合缝地盖到我两只耳朵上,替我暖着,果真完美解决了我的问题,我很欢喜。 身后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诶,你也学中郎将的样子,帮我暖暖耳朵吧。” 我和檀旆被这声音吸引,转头去看,发现说话的韩敬的妻子。 哦对了,据说在军中,韩敬经常跟着檀旆作战,算是檀旆直属的属下,檀旆站在这里,那韩敬自然要站在他身后,这不奇怪。奇怪的是韩敬竟然成婚了?!我和檀旆成婚已经算早,韩敬看上去可比檀旆的年纪还小些。 我疑惑地问檀旆:“是你看着显老吗?我觉得韩敬比你年轻怎么就……” “他确实成婚早。”檀旆瞪我一眼,对我说他老这件事非常不满,却也懒得说我,“不仅如此,孩子都能上街打酱油了。” 我颇感震惊。 虽然成婚早也有孩子,韩敬对妻子提出的要求却是难得地羞涩,看了一眼四周道:“不好吧,这么多人看着……” 韩敬的妻子又看了一眼我与檀旆,“中郎将都这般做了,你比他还拉不下面子?” 第110章 我突然很想对韩敬的妻子赞叹一句:夫人真是好胆色,居然敢拐弯抹角地骂奸臣不要脸,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敢这么干。 韩敬听妻子这么说,不禁幽怨地看了檀旆一眼,似乎在责怪他带的这个头,檀旆对此视若无睹,目光没有移动分毫,像一位耐心的看客在等待好戏开场。 韩敬无奈地学着檀旆的样子,从温暖的斗篷里把两只手拿出来,盖到妻子耳朵上替她暖着。 我和檀旆看热闹看得心满意足,也不想给韩敬太大压力,便一同转回了头,继续面对江面上的庞大战船。 观礼仪式正式开始,礼部给在场的众人一人分发了一只酒杯,带着我们说了几句祝祷词,然后由我们自己把酒洒在河道两旁的沙地上,完成祭祀河神的步骤,便开始登船。 战船我已经看过一回,新建的和上次被烧毁的那艘用的是一样的图纸,没什么新鲜,这次开放参观,也主要是给郑太傅这样首次登船的人看。 他像个什么都不知道、对什么都感到好奇的孩子一样,问了战船设计者许多问题,又跟船上的船工闲扯了不少,从船头走到船尾,一直乐此不疲。 此时太阳已经高悬,初秋清晨的寒意被驱散不少,我把斗篷脱下拿在手里,扶着船帮遥望江面,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随着阳光不断改变颜色,觉得还是这样一幅景色更有趣些。 郑太傅总算把自己想问的都问了一个遍,走过来与我一起看着江上的景色:“转眼间已经几十年过去,如今大沅国富民强,我却总能回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沅国若要与他国展开水战,用的都是些简陋的木筏……” 我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结巴着问:“木、木筏……怎、怎么打?” 为我解惑的却不是郑太傅而是檀旆:“士兵藏身于木筏之下,躲避他国战船上射来的箭矢,靠近战船后,便用钩索登船。” 我试想了一下这种作战方式,觉得简直惨烈,“这样伤亡很大吧?” “是很大,虽说有木筏遮挡,但士兵上船时还是要露出水面,战船周围有小船保护,所以很容易被箭矢射中。”郑太傅亲历过当年的战事,自然懂得多些,他说完以后,疑惑地看向檀旆:“听说东平王府在陆战上功勋卓著,没想到也会关注水战。” 檀旆笑了笑,“晚辈听母妃当故事讲过。” 原来东平王妃也是行家,我以前只隐约感到我这位婆婆是军旅之人,却是没想到她还有这般见识。 郑太傅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观礼完成以后,各路人马都想请郑太傅到自己府上坐坐,虽说因为父亲的事,后来的人们对郑太傅的眼光颇有疑虑,但郑太傅依然是受人尊敬的三朝元老,被如今的沅国皇帝奉为座上宾,巴结一下终归不会有什么大错。 在巴结郑太傅一事上,魏元洲却是难得的安静,站在一旁半个字都没敢多说,我觉得甚是稀奇,走过去小声问:“魏大人,您怎么现在这么矜持?” 魏元洲气恼地瞪我一眼,仿佛造成他如今的处境,我是罪魁祸首一般:“要不是给唐家父女俩送行时,你和魏成勋来捣乱,我也不至于生生错过与郑太傅初次搭讪的机会。” 我听得莫名,又多问了几句,这才明白——给唐家父女送行那日,魏成勋本来已经帮我把魏元洲拉走,却碰上郑太傅过来询问旭京近几年的情况,魏元洲急着去给唐家父女送钱,哪有心思回答这不着边际的问题,立马把郑太傅的问题推给了魏成勋。 魏成勋被郑太傅绊住,这才一时没看住魏元洲,放他跑来试图接着送钱,可惜……魏元洲如今是两头都没落好。 我抬手掩唇,使劲咳嗽几声,化解了自己想狂笑出声的情绪,道:“没事儿魏大人,郑太傅心胸宽广,不会计较你因为不知道他的身份就不重视他这件事。” “我当然知道郑太傅不会计较——”魏元洲咬牙切齿道:“可我之前因为不知道就不重视,现在知道了又上赶着往前凑,这不显得我太过看人下菜,让他更加瞧不起我吗?” “其实我觉得这种事你做的也不少……” “你闭嘴。”魏元洲语带哭腔地说出这句,看上去是真的很悔不当初,他使劲眨眼试图逼回眼眶中的泪水,紧紧抿着嘴唇。 我要是再这么继续打击下去,他大概会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哭出声来,于是我选择了听取他的建议把嘴巴闭上。 那边郑太傅已经在婉拒众人的邀约,笑眯眯地道:“昨日东平王世子邀我去一趟府上,我已经答应,今日总不好食言,多谢诸位的好意,下次有机会再拜访。” 众人听到郑太傅的回答,大多数人的反应是震惊而非沮丧——这位三朝元老竟是要往奸臣的府邸里去?大沅朝堂,当真没有清流名士的容身之地了吗? 我能看出他们这副表情背后的担忧,东平王府得势,除见风使舵者以外,其他许多人并不希望沅国朝堂失去如今的平衡,变成都是东平王府一系的天下,原以为郑太傅回京会给士族下一颗定心丸,没想到却是带来更大的不安。 三朝元老竟然也要屈服于东平王府的势力与之虚与委蛇,这是何等绝望的一天! 看着众人受到极大震撼的样子,我倒是觉得他们想多——司空丞相一家得势,能与东平王府分庭抗礼时,丞相府和王府也没说断了来往,表面也还是可以装一装虚与委蛇。 士族风范嘛,哪能仅仅因为政见不合就跟小孩子吵架一样站队,做出一副“我不跟你玩”的姿态。 未免太过幼稚。 由于在场的人中,只有我和檀旆住东平王府,便理所应当地承担起了护送郑太傅过去的重任。 马车在王府停下时,东平王与王妃,还有姐姐姐夫,正好一并出门相迎。 我本以为自己还需承担给他们介绍一番的重任,结果还未等我开口,王妃便满面笑容地对郑太傅道:“太傅大人,别来无恙否?” 待郑太傅的目光落到王妃脸上,看清王妃的长相,神色先是一滞,继而无可奈何地笑道:“来之前我就已经猜过你的身份,却没想到真的是你。” 王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郑太傅入府,“不知太傅凭借的,可是我这个‘魔女’总做出格之事来判断我的身份?” “‘出格’是别人给的评价,老朽活得久,见过太多人太多事,倒是没觉得你有多特别。”郑太傅宽和地说着,和众人一道走进府中。 我与檀旆走在最后,趁着别人不注意,我赶忙拽住檀旆的袖子迫使他停下脚步,“这是怎么回事?母妃怎么会跟太傅爷爷认识?” 檀旆力图轻描淡写道:“十几年前太傅在朝,他们那一辈的人互相认识有什么奇怪?” 我根本不接受这样的说法,“可他们不仅认识,好像还很熟,熟又不是那种老朋友的熟,像是有利益冲突,作对多年的‘熟 ’。” 檀旆挑了挑眉,“你看得倒还挺准。” 我没心思与他插科打诨,想起刚才檀旆说到以前的士兵如何在水里作战的事,似乎是故意跟郑太傅透露“听母妃当故事讲过”……昨天姐夫邀请郑太傅来东平王府,郑太傅只说会考虑,今天檀旆跟郑太傅透露了这一消息,郑太傅就立马决定过来。 这不正常,很不正常! 檀旆看我拄着下巴皱眉深思,略有些沮丧地叹了一口气,摸摸我的头调侃道:“小翎,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你嫁到我家之前,就从没想过打听一下母妃的身份?” “我不爱打听别人私事。”我拂开檀旆的手,“再说我嫁的是你,我觉得跟你父王母妃是何身份并无关系。” “那你是真的心大。”檀旆调侃完我,看我脸上已有了几分恼意思,这才清了清嗓子,把手背到身后,一脸严肃正经地道:“我母妃,出自百年世家蒋氏。” “……” 蒋氏。 蒋氏的确是放过蒋家的女儿“宁予庶族,不予皇家”的豪言,但我始终也没想到他们能豪气到这个地步,就算只以世子檀晖的年龄来算,东平王在与王妃成婚的时候,也绝对还只是军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毛头小子。 蒋家居然就这么舍得把女儿嫁出去,究竟是对东平王日后的作为太有信心,还是对女儿太过纵容? 我本以为父亲对姐姐和我已经算纵容,如今总算见到更厉害的了。 “对了,母妃刚才说自己有个‘魔女’的名头。”我总算找回自己的思路,继续问檀旆:“这又是怎么回事?” 檀旆“唔”了一声,审慎道:“我也不怎么清楚,父王和之前认识的长辈又不可能当着我的面说母妃坏话,只隐约听到过,以前母妃仗着家族的势力和自身武艺,到哪里都是横着走,甚是飞扬跋扈。” 第111章 我本以为檀旆的嚣张劲儿该是从东平王那儿继承,现在想想,王妃的贡献大概也不遑多让。不过这种嚣张并非是不懂礼数的嚣张,而是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不害怕任何人的恶意诋毁或中伤,只是在普通人看来,便有些嚣张过头。 正如郑太傅所言,“魔女”一词是他人的评价,郑太傅并不会因为他人的风评就草率相信这些说辞,所以郑太傅和王妃没有仇怨,做的事倒确实有些针对。 据父亲所言,当年蒋家势大,不仅族人遍布朝堂,还想掌控沅国军务,郑太傅认为将这么多权力都集中交到一个家族手中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从中斡旋,对蒋家的势力做着若有若无的牵制。 郑太傅与蒋家对弈的事件中,不好说谁是绝对的坏人,蒋家想总览全局为了以后好做事没错,郑太傅担心蒋家权力过大颠覆朝堂出手阻止也没错。 或许就是因为双方都没错,等蒋家已经退出旭京的权力中心,郑太傅也卸下身上的职务,王妃和郑太傅便能心平气和地聊上几句,不至于闹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地步。 我记得父亲曾与我说过,如果所有人都懂得朝堂之事朝堂去了的道理,或许士庶争斗最后的结局,便不会太过惨烈。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我很期盼这样的结局。 我和檀旆落在后面,入座时,其他人已经谈得相当其乐融融,倒也没空管我们刚才在磨蹭什么。 郑太傅摸着胡须道:“其实早在来旭京之前,我就已经听说了东平王府暗中查证司空丞相豢养死士一事,我本来还觉得奇怪,不明白东平王府为何非要帮八竿子打不着的蒋家洗刷当年冤屈,现在才算猜到,此事一开始,就有你们蒋家在背后运作吧?” 王妃丝毫没有要否认的意思,平静地点了点头,反问道:“蒋家当年是受人暗害才被驱逐出京,我们为自己讨回公道,有何不妥?” “没什么不妥,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郑太傅无所谓地笑笑,端起茶杯,“说起来,当年事情发生时我也觉得有蹊跷,只是那时我已经离京,做不了什么。” “太傅当时如果还在旭京,是否又会要求查清此事呢?”王妃的语气温和,脸上也带着笑意,然而问题却尖锐。 郑太傅听了以后,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才道:“我不敢保证……我离开那年,是觉得自己能教的都已经教给学生,人上了年纪,难免感到力不从心,心里想着沅国朝堂该由年轻一辈来接手,才向陛下请辞……如果陛下拒绝,要我继续留在旭京做事,遇上此事,我可能会觉得自己没精力去管,视而不见吧。” 视而不见,结局也就不会有什么改变。 王妃笑着道:“太傅真坦诚。” 太傅同样笑道:“手上没有职权,才敢这般坦诚。” 因为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付诸实践。 我在一旁听着郑太傅与王妃的对话,终于解了我长久以来的疑惑。 蒋家祖籍地处东南,家族势力在当地盘根错节,王妃作为蒋氏女嫁入东平王府,便意味着东平王府得到了蒋氏的助力。 之前东南地动,檀旆比宫里还提前得知了消息,应该就是蒋氏的原因,东平王府在旭京的“眼线”,恐怕也是蒋家离京前留下的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存在的时间比司空丞相家豢养的死士还久,也难怪司空丞相最后不是对手。 檀旆一直不肯告诉我,我也终于明白了原因——已经被驱逐出京的百年世家,对旭京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说出来,怕是大部分人都不会感到心安。 反正我是听得有点慌。 郑太傅在王府也是吃过午饭就走,我借口送他一段路跟了上去,陪郑太傅走在回陛下为他安排的住所的路上,我试探着开口道:“蒋氏与东平王府联合,您觉得,究竟是谁利用谁?” “互有助益吧。”郑太傅高深莫测地笑道:“蒋氏或许一开始是想利用东平王,可这位东平王,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郑太傅所言,正是我担心的问题。 东平王当年能凭借军功从一名普通士兵做到沅国异姓王,两个儿子也是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加之这几年以来的行事,要说没能力是不可能的。 不夸张的说,这能力甚至能大到颠覆沅国朝堂。 蒋氏愿意嫁女,后来也愿意出力帮助这位女婿,除了要洗刷当年被驱逐出京的耻辱以外,应当也是非常看重东平王不俗的能力。 如今蒋家的能力被东平王用来做大自己的势力,以后这个百年世家是否能控制住自己的女婿,实在是件没准的事。 蒋氏会不会借东平王府的力量重新走上权力的顶峰,也是件没准的事。 沅国朝堂最不安定的两大因素,偏偏现在还合为了一股。 郑太傅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开口问道:“小翎,得知东平王府与蒋氏有联合,你很担心?” 我反问:“您不担心?” “我为沅国朝堂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只想着颐养天年,这些糟心事你们来处理就行。”郑太傅甚是惜命道:“我只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可不必。” 他是真豁达,也难怪教出父亲那样的学生。 想到父亲,我有一个问题要问:“太傅爷爷,父亲装庸碌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也是您给出的主意?” “这个我可不敢居功。”郑太傅否认道:“当年陛下有意让一批新的庶族入朝,压制士族长久以来霸占朝堂的问题,锐意改革进取,并不需要你父亲的才能,是你父亲自己选择的韬光养晦。” 我了然,“父亲觉得自己该在缓和士庶争斗中起作用?” “这条路难呐。”郑太傅叹了口气道:“我曾劝过你父亲,走这条路,意味着可能要浪费他风华正茂的那十几年,将一个年轻人的志气磨平,我问他是否甘心?” 父亲从未跟我说过这些,如今听郑太傅回忆起往事,我愈发感到好奇:“父亲怎么说?” “你父亲说,读圣贤书,便该懂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浪费风华正茂的十几年,是可以官运亨通风头无两,可沅国的未来何去何从,后辈何去何从?”郑太傅转头望向我,笑着道:“你姐姐出生时,我已经看出他有这样的念头,直到后来你出生,他才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迟疑地地指着自己:“我?和我姐姐?这与父亲的决定有何关系?” “他应该是放不下。”郑太傅推测道:“他害怕没有人来化解士庶间的争斗,导致一场乱世出现,乱世中的你们,比处于太平盛世的你们,更叫他护不住。” 父亲终归是父亲,无论何时都想要护着我何姐姐——听完郑太傅的推测,我久久无言。 郑太傅看到有马车过来接他,便停下脚步对我道:“就送到这里吧,我上了年纪不假,倒还不至于走不动路。” “太傅爷爷,如果最后我不能……不能阻止有人来颠覆朝堂怎么办?” 郑太傅安慰我道:“有你夫家的势力在,你们一家不会有事。” “可我也不想看到……”我迟疑片刻,终于把那句话说了出来,“不想看到如今的江山易主,无论易主的人是谁。” 郑太傅愣怔片刻,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那样,“嚯”了一声,问道:“即使以后做到万人之上的人是你,你也不愿?” “不愿。”我认真道:“世人总以为做到万人之上便可尽享荣华富贵,却从来不考虑自己还要担负万人的悲欢,如今的朝堂不算多好,却也没有多坏,最起码大多数沅国百姓,都能很好地活着。” 郑太傅望着我,笑意渐深,示意我继续。 “但颠覆这个朝堂不一样。”我说:“那必然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这个国家的百姓没有做错,不值得拿这种结果来换一个万人之上的地位。” 郑太傅笑了笑,垂下眼眸,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再抬起头来时,他对我道:“小翎,如果你真是这样的想法,就为了心中的理想信念去尝试,我相信你会找到合适的办法,也相信会有人与你同行。” 我对此倒不是那么自信:“他们大多都想着见风使舵,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与我同行。” “你又不是这世上的异类,怎会没有一个人与你的想法一致。”郑太傅调侃道:“除非你是太过自大,以为自己傲然于世,与一般凡夫俗子不同。” 我挠了挠脸,尴尬地说:“有时候我确实会有这种想法。” 郑太傅闻声笑开:“那你该学着与人说说你的理念,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回去吧。” 接郑太傅的马车已经到了近前,我向郑太傅行了一礼,目送他上了马车,马车走出一段距离,渐渐看不清了,我便转身回了王府。 第112章 郑太傅在旭京晃悠了几日便急着回家,他惦念自家园子里那几盆花草,也懒得应付一群又一群前来讨好他的人。 郑太傅启程那天,和我父母吃了一顿午饭便低调地从旭京离开,像他来时一样没叫太多人知道,送行的只有寥寥几人。 郑太傅离开前,由于牵涉贪墨一案被撤职的官员腾出了许多空缺,为了填补这些空缺,吏部从底下抽调了一批人上来,他们大多是在士庶斗争最激烈时明确表示自己不站队的人,因为两头不讨好而被排挤到下层。 现在他们手中掌权,便在沅国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诗文选拔赛,诗文的主题是追忆昔年太、祖的文治武功——不过这些都是表象,他们真正想追忆的,是太、祖当年禁止党争的创举。 因为太、祖当年立下的规矩压着,士庶斗争一直以来都还算收敛,最起码不敢明着搞拉帮结派。然而时间久了,事情的发展多少就会有些不受控制,如今的士庶斗争究竟算不算党争,正说反说似乎都有道理。 搞选拔赛的这群人有个最终目的,就是把士庶斗争定性为党争,而一旦定性党争,以前各自站队司空丞相或东平王府的人,就都会受到牵连。 轻则下狱,重则处斩。 一堆士族和庶族官员跑去找郑太傅哭诉,说搞选拔赛的这批人才是在搞真的党争,以公权报昔日被排挤之仇。 郑太傅不发一言地听他们说完,然后表示自己已经不担朝职爱莫能助,以后要怎么做,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于是这堆士族和庶族的官员只好失望地回了家。 新官上任,又是这么一大批人同时新官上任,沅国朝堂的风气在近几日几乎是不可避免地焕然一新,尤其刚接手沅国和南楚谈判一事的那批新人,一个个的,都是人才。 他们觉得之前是因为士族和庶族因为都想要南楚一地的军功非要开战,才逼得南楚王室战战兢兢地准备交出王室的特权和称号,此举实在影响沅国的仁爱之名,不妥。 不妥的结果就是,沅国这边做出让步,同意南楚王室再多思考几日,而且下次谈判的地点不是在旭京,是在南楚的都城,沅国派使者过去谈。 这个被任命为使者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夫君檀旆。 初闻此决议,我脑子里只剩一句:这些人的想法为何如此之清奇…… 我帮檀旆准备去往南楚要带的衣裳时,实在忍不住内心的烦躁把话给问了出来:“这事就没人站出来管管?由着他们这么胡闹?” 檀旆“唔”了一声:“现在不是管的好时机。” 被压抑好几年之后一朝得势,要保持冷静太难,不能强求他们个个都有如我父亲一般的耐心。道理我懂,却还是忍不住感到郁闷。 “听说前些天父王进宫面见陛下,是为了获得准许给你调兵?”我奇怪地问:“调兵做什么?不是去谈判吗?” “父王觉得我亲赴南楚实在过于给他们面子,为了彰显沅国并非软弱可欺,准备调两万兵马给我随行,不过这两万兵马不进南楚,只是在边境线上待命,其中只有十几人的精英跟我一起进入南楚国都。”檀旆轻描淡写地说道。 打着和谈的旗号却带了两万兵马前往,简直飞扬跋扈得过分,不愧是爱子情深的东平王,就是能做出这种符合他风格的事来。 我由衷敬佩道:“父王威武——那这件事没人反对?” “贪墨一案未牵扯到军队,所以军务的事还是我家说了算。”檀旆平静地道出事实,语气跟回答今天吃了什么一样轻松。 看来奸臣一家的地位依旧牢固不可撼动。 我和檀旆说话间,门口来了一位王府的侍卫,向檀旆行礼道:“二公子,你找我?” 檀旆仿佛刚想起这茬似的,把我叫过去对我介绍道:“小翎,这是阿七,我不在时,你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找他。若要出城,也可以找他护卫。” 我向阿七颔首,他也恭敬地朝我低了低头。我见他骨骼健壮,走路虎虎生风,左手几乎时刻放在刀柄上,应该是个武功不错且深得檀旆信任的侍卫。 然而我有些不理解檀旆的做法:“你用得着特意指派侍卫来保护我?不该是你院子里的侍卫都随我调遣?” “我院子里的侍卫当然随你调遣。”檀旆凉凉地撇我一眼,“可你惹事的功夫实在一流,叫阿七来跟着你我更放心些。” 我恍然大悟道:“哦,他是武功最好的。” 听我这么夸奖,阿七忍不住羞涩地笑了笑。 檀旆补充道:“不仅如此,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对他没用,这点才最叫我放心。” 檀旆居然当着侍卫的面如此诋毁我,我赌气瞪他一眼。檀旆视若无睹,吩咐完事情,摆摆手让阿七回去了。 我把前几天从道观求来的平安符放进檀旆的行李,他奇怪地看我一眼:“你不是不信这些?” “唉——”我叹了口气道:“昨天姐姐无意间跟我说起,沅国士兵中,只要是成婚的,基本都有妻子送的平安符,我反思了一下,觉得不能因为我不信这个就不帮你求,这样别人有而你没有,岂不是会叫你感到自卑?” 檀旆抽了抽嘴角道:“夫人,你想多了,我不至于因为这种事而感到自卑。” 我拍了拍檀旆的肩,做出一副“没事我懂我都懂”的样子,“好罢好罢,你最厉害了,不会因为这种事自卑。” 檀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对自己我翻白眼的冲动,嘴里小声念叨:“不气不气,以后还有那么多年的日子要过,这点小事也要生气迟早会把自己气死……” 他这般会自我调解,叫我甚是欣慰。 檀旆出发去南楚的当天是个艳阳天,老天丝毫没有给我氛围渲染一下与夫君离别时那种依依不舍的情绪,檀旆皱着眉劝我:“秋日的太阳最毒,你赶紧去阴凉处呆着,不出一月我就回来,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这次贺于兴作为礼部的代表随行,夏锦如也来送自己夫君,不过她没我这份心思来演送别的戏码,跟贺于兴说了几句话便到一边的屋檐下乘凉,揶揄地看着我与檀旆。 被夏锦如这么看着,我也不好意思再演依依不舍,正好队伍也要出发,我便道了句保重,走到屋檐下跟夏锦如一起乘凉。 前往南楚的队伍准备开拔,因为带着两万兵马的关系,出发时照例吹了军号,把新上任提议要去南楚国都进行和谈的那批官员看得一阵脸黑。 这一点都不像和谈,更像是军队出征。 但是东平王府的行事向来如此飞扬跋扈,许多人习惯以后,也就见怪不怪,甚至懒得去讨论此事的不合理之处。 队伍慢慢走远之后,夏锦如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别看了,都是些马屁股,看不见你夫君的脸了。” “我也不是说有多舍不得……”我收回视线,转头对夏锦如道:“就是檀旆此行总让我觉得不安。” 夏锦如对一旁发出“呸呸呸”的声音,回头命令我道:“你也赶紧呸掉,出行的时候说这个,莫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找‘乌鸦嘴’的罪名?” 我不认为说这些是找晦气,更不认为呸几声就能避免噩运,但这次出行有贺于兴在,我还是不要给夏锦如心里添堵,听她的话往旁边呸了三声,然后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有这两万兵马在,我相信南楚不敢动武,使者有护卫,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我是觉得这是个多事之秋,如果有人诚心想给沅国使绊子,檀旆这次出使南楚,会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夏锦如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停顿片刻,骤然兴奋道:“前几天我听人说旭京城里来了个方士,精通卜算看相,说的特别准,我们一起去瞧瞧?” 我不甚赞同,严肃道:“我说的是国家大事,国家大事岂容这种骗人的戏法左右?” 夏锦如目光晾凉地盯着我,语气隐隐带着威胁:“你究竟陪不陪我去?” “陪陪陪——”我不敢再扫她的兴,赶忙狗腿道。 夏锦如领着我一路走到我们经常来的茶肆前,她口中的方士就坐在一楼靠窗的位置给人卜着卦,等候的人排起了一条长队。 我看这阵仗转身就想走,却被夏锦如一把拽住,我立马给自己找了个绝佳的借口:“今日檀旆远行我没胃口,午饭只吃了一点,现下有点饿了,这家茶肆的点心精巧有余却不够饱腹,我去外面找点吃的,不然你看,这队伍得排到什么时候?” 夏锦如把我按到队伍末尾,不由分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买肉饼。” 我继续找借口,“可我还渴,想找点东西喝。” 夏锦如见招拆招,“你当我傻?这里是茶肆,吃的不能饱腹,喝的还不够你解渴?” 啧,这借口没找好,我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第113章 夏锦如叮嘱我老实排队别耍什么花样,然后便转身给我去买肉饼。 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茶肆门外,转过来回望那长长的一支队,内心叹了一口气。就当帮夏锦如占个位吧,我反正是不会出钱听那方士胡诌。 长队迟缓地往前前进了几名,我也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百无聊赖间困倦得让我想打哈欠,我抬手捂了捂自己因为打哈欠而大张的嘴,突然听到长队前方传来一声惊喜的问询:“当真?” 不知前方出现了什么骚乱,排在长队前的几个人纷纷向后面望来,我觉得奇怪,歪过身子往前面望了望,只见正在让方士看相的那人起身,从自己身后排的第一个人开始数数,数到我这里便停下脚步。 那人是个男子,看上去三十多岁,穿着一身质地不错的锦衣,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的商贾模样,看到我,脸上却摆出了一副楚楚可怜、需要人帮助的表情:“姑娘,可否与我去前面一趟?” 我听得莫名,“为什么?什么事?” 男子泫然欲泣,解释道:“刚才那位大师说,五年之后我将遭逢一场大难,家中产业全无,族中人丁凋落……” 我听得愈发摸不着头脑,“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听到我这么问,男子大约是觉得有戏,转悲为喜道:“大师说如果我能找到一位贵人,命中此难便可解,他刚才帮我算了一卦,说五年后我三十八岁,而贵人就排在这支队的第三十八位!” 我听完他说的,颇感有趣:“世上竟有这么巧合的事?” 男子再次恳求道:“姑娘可否与我去一趟前面?” 眼前摆着与我有关的热闹我怎能不凑,于是我立马点头答应。 男子带着我来到长队的最前,我终于得以看清那位方士的模样,他身着道袍,容姿清瘦,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两道眉毛的眉尾都垂下长长的一条,右手拿一柄拂尘,眼睛半阖。 男子对方士恭敬地看着方士,生怕打扰了高人清修一般,小心翼翼地说:“大师,我把贵人找来了。” 方士缓缓睁开眼睛,慢慢地将视线挪到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将眼睛闭上,一甩拂尘,拖长了音调道:“我大沅气数未尽,合该有人来化解命中之劫,真乃上苍垂怜。” 小小一个卜卦算命的方士居然也敢扯到国运上,这人不简单,我愈发对他感到好奇。 旁边端茶倒水的小厮赶忙凑过来,紧张地问:“大师你的意思是我沅国会有劫难?是不是战乱?” 沅国边境虽偶有冲突,但国内一直太平安宁,尤其旭京百姓,更是安逸久了早就不知“战乱”两个字怎么写,初闻此言,都无法置身事外,开始紧张地发问: “大师,你说有人能化解劫难,是你眼前这位姑娘吗?” 方士闭着眼睛道:“此乃天机,天机如果叫太多人知晓,原本可化解的劫难也会变成不可化解,还没找我看相的诸位以后如果还想拥有今日太平安宁的生活,便将此事忘了,安心回家,当我刚才那句话从未说过——如若不然,劫难降临之时,我便再也无能为力。” 排队的人一个传一个将方士的话传了下去,他们把话传完以后,居然一脸的凝重,全都按方士所说的那样开始往回走,一点都不计较自己排了这么久却没看上相的事。我对此深感诧异。 其他人都走完以后,把我叫过来的男子犹犹豫豫地对方士说:“大师,我……” 方士再度睁开眼,对男子温和地笑着道:“你找到贵人,命中的劫难便可以化解,你也回去吧。” 男子喜上眉梢,对着方士连连感谢,立马转身一溜烟跑走。 我转头往茶肆门口的方向看了看,发现夏锦如还没回来,便安然地在方士面前坐下:“大师,我有个朋友想找你看相,正巧你这儿也没客人了,我替她占个位,不影响吧?” “姑娘,我叫其他人回去,就是因为接下来的事只有你一个人能听,不能叫第三个人知晓。”方士说:“因为此事,我今天透露的天机已经到了所能说的极限,所以不会再帮其他人看相。” 我淡漠地“哦”了一声,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就把大师今天不看相的消息带给她,免得她多等,告辞。” “姑娘,”方士叫住我,“你难道不想听一听我接下来的话?” 我摊了摊手对方士道:“不好意思啊,大师,今日出门急,身上没带银两。” “我取钱财,不过为果腹,但我要告诉姑娘的事,却是为了整个大沅。”方士说:“攸关一国兴衰存亡,本就不该论钱财这等俗物。” 嗯,这还是位挺深明大义的方士。 我再次在方士对面坐下:“大师请讲。” 方士要了我的生辰八字,结合今时今日此时此刻的时辰,乱七八糟扯了一通我听不太懂的话,然后问:“姑娘家的书房可是在西边?” 我笑了笑道:“不,是在东边。” 方士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我说的,是你成婚以后的家。” 我迟疑片刻,继而笑道:“这么说的话,是在西边没错。” “那件东西,就在书房的书架上。” 我问:“什么东西?” “影响大沅国运之物。”方士说:“本来姑娘早就该找到,可惜它被藏在一堆不怎么重要的杂物之间,让姑娘给忽略了。” 我淡淡道:“我家书架上不堆杂物。” 方士笑道:“那就当我胡说吧——言尽于此,姑娘请回。” 我仔细地打量方士一遍,缓缓起身,尽量温和地道:“不知大师师从何处?在哪家观中?身上可有度牒?” 他要是敢说没有,我立马就叫巡防营进来抓人。 “五台山清风观。”方士悠悠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度牒,微笑着问我:“姑娘要看吗?” 我当然要看。 我从他手里拿过度牒,打开看了看,看不出什么蹊跷,便合上度牒递了回去,“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方士仍旧笑着,脸上倒是没有生气的痕迹。 我转身走出茶肆,本以为要去卖肉饼的摊子才能找到夏锦如,没想到她已经在门外等我 ,手里拿着两份肉饼,正吃着自己的那份。见我出来,夏锦如把另一份给我买的肉饼递给我:“你准备回家还是继续逛逛?” 我接过肉饼奇怪地问:“你就一直在外面等着?怎么不进去?” “刚才有个在茶肆喝茶的大爷跟我说了里面发生的事,说那方士把来找他看相的人都劝了回去,不让别人听他说话,我就在外面等着了。”夏锦如解释道,“大爷离开前还愤愤地说,那方士装神弄鬼,居然还有这么多人信。” 我欣慰道:“大爷是个明白人。” 夏锦如和我并肩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咬了一口肉饼,“那方士骗你钱?” “他的目的不是骗钱,这才最可怕。”我摩挲着下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应该是故意设计,让那名男子找我把我带到前面,好营造出一种上天指示的玄妙氛围。” “可是……找你过去的男子再过五年三十八岁,你正好站第三十八位,这都是很随机——”夏锦如说着说着自己便意识到不对,不禁“诶”了一声,“只要知道你的位置,那么方士随便给一个人看相问过年龄,说这个人几年以后会有劫难就是方士可以控制的了,他只要保证数字加起来是你站的位置就行。” 我夸奖夏锦如道:“你真聪明。” 夏锦如得意地笑了笑,片刻之后又问:“可是他怎么知道你的位置?他在前面坐着,那么多人排队,要精准地知道你排第几位应该很难吧?” 这也是我暂时还没想通的问题,我咬了一口肉饼,边嚼边思考:“肯定是茶肆里来回走动还不让人觉得奇怪的人给他通风报信,比如端茶倒水的小厮。” 夏锦如“嗯”了一声,勉强接受我的推测,“那他怎么保证今天我带你过来?首先声明,我跟这个方士不是一伙,我也是听别人说起的他。” 我想了想,试探着问:“你应该跟这个透露消息给你的人打听过,旭京有什么精通卜算看相的方士吧?” 夏锦如不好意思道:“确实打听过,自从知道贺于兴要去南楚,我又是求平安符又是找人的,他可烦我做这些事了。” 大沅律法虽没有明文规定官员不可与方士来往,但如果来往得太过频繁,还是会被御史台说道,所以大多数官员都比较自觉,像贺于兴这种跟我一样不信这些的,更是不想沾染。 “贺于兴不陪你来,你接下来就应该会想到让我陪你,所以那个方士只要把自己的名声打出去,你问过的人得知了方士的名声,就会来告诉你,接下来只要等你上钩就好。”我平静地叙述出计划的整个布局,“看来我是早被人盯上了。” 第114章 “被人盯上?”夏锦如好奇地问:“那方士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我吓她道:“杀头的事。” 夏锦如把嘴里的肉饼咽下,满不在乎地道:“说你能当皇后?” 我被她问得一噎,“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 “哎——”夏锦如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算命的嘛,总会故弄玄虚把最好骗的那个冤大头单独留下,说冤大头的面相贵不可言,是男客就说能当皇帝,是女客就说能当皇后,常有的事。” “可惜他不想骗我钱,所以说的不是这个。”我拍了拍夏锦如的肩,语重心长道:“不过这些事情实在太过沉重,最好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你继续保持这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就行。” 夏锦如对我这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嗤之以鼻,嗤完以后,甩开我放在她肩上的手,嚼着肉饼幽幽叹气:“还以为好不容易找到个世外高人,没想到是骗子。” “为何非要找世‘外’高人。”我自豪道:“我大沅明明就有入世的高人郑太傅,文可安、邦武可定国——是真正的国士无双。” “郑太傅不能看相啊。” “你肤——浅!” 和夏锦如分别以后我回到王府,直接进了书房奔向书架,打开装檀旆幼时玩具的那个箱子——这些都是檀旆幼时宝贵的记忆,所以我不觉得是杂物,但别人应该不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 那方士知道得这么清楚,实在叫我心惊,我不信他真能算准什么,他之所以知道这里有这个箱子,应该是有人透露给他的消息。 我本不想在没问过檀旆的意见下就翻他的东西,但现在为了验证方士的话,我只能克服心里的负疚感,专心致志地寻找里面所谓“影响国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其中有些精巧的玩意儿,按特定的方式打开就能发现其中的狭小空间,比如我现在正在开的一个木球,打开以后可以看见里面藏了一个小小的纸团。 我将纸团取出,肯定这应该就是方士想要我看的东西,因为整个箱子里只有这个纸团上有文字。文字才有可能携带重要信息,普通的玩具根本到不了足以影响国运的地步。 我将纸团展开,发现纸团上的笔迹略显稚嫩,从模式来看像是两个朋友在课堂上偷偷传递的小纸条,但纸条上写的内容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轻松—— “姑父的确功勋卓越,但锋芒太盛必定惹来猜忌,毕竟谁都猜不准陛下心中会作何想。” “是否猜得准并不不重要,我爹跟陛下立了赌约,如果我爹胜,陛下会把江山拱手相让。” “姑父威武。” 被人评价功勋卓越,有资格跟陛下立赌约,纸条又是在檀旆装玩具的箱子里找到,看来对话中的“姑父”是东平王无疑,只不过那时东平王还未得封号,所以檀旆没称父王。 如今的这位皇帝陛下真乃我大沅开国以来最有气魄的帝王,居然敢跟东平王立这种赌约,仿佛笃定了自己的江山一定能够太平无虞一般,就是不知他们赌的是什么。 以及这位说“姑父威武”的仁兄,和我心里的感想真是一模一样。 我把纸条再次揉成一团塞进木球里,将木球还原放回箱子,心中那个“东平王府当奸臣为何能当得这般坦荡”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 世人都以为皇帝糊涂,认不清东平王府的不臣之心,实则这皇帝和臣子是在下明棋——我知你有不臣之心,却依然敢用你,反正我大沅江山在此,你若敢取,便来取个试试。 皇帝和东平王,都很任性啊。 我走到屋门口,把阿七叫来:“你能不能帮我查点事?” 阿七毫不含糊:“夫人请说,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今天我碰上一个方士,那人在城东宿安街的茶肆卜卦看相,身上的度牒写的是五台山清风观,道号静虚,我觉得他有些可疑,想请你帮忙查一查他的身份。”我问:“这是否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 阿七想了想,问道:“茶肆的掌柜姓赵?” 我说:“是。” 阿七现出一副了然的样子,行了一礼,道:“我这就去办。” 我以为阿七再怎么也得忙几天,没想到当天晚上阿七便带着查证的结果回来告诉我:“那个方士大约于七天前在旭京名声鹊起,据说算得很准,找他的人络绎不绝,茶肆的赵掌柜看到商机,便请方士坐进茶肆里给人卜卦看相,也的确带动了茶肆的生意。” 阿七顿了顿说:“不过他的身份是假的,五台山清风观静虚道长的度牒被盗,静虚道长没有度牒不能在旭京随意活动,也不能离京回五台山,现在在京兆尹那儿等观里的人过来给他证实身份。” 我闻言失笑:“之前就没人发现这方士偷了静虚道长的度牒?” “去找方士卜卦看相的人一般不会要求看度牒吧……”阿七脸上带着一副“但你是个特例”的表情看着我。 一般信这个的,大多都会觉得这些说得准的方士乃世外高人,要是方士拿出一个官府给的度牒,那飘飘的仙气的确会大打折扣——毕竟连出行都被官府管着,还怎么有脸说自己是世“外”高人。 不过都是在被人骗的同时又自己骗着自己。 我问:“那你将此事报给京兆尹了没?” 阿七回答:“报了,京兆尹已经下令封城,现在在全城搜捕那名方士,不过在我回来以前,还没搜到。” 我心里隐隐预感是搜不到了,不禁气恼道:“怪我打草惊蛇。” “夫人只是要求看度牒,那方士既然拿了出来,巡防营便不可能抓人,其实我觉得夫人已经处理得足够好。”阿七应该是在安慰我,可惜他语调平平没有起伏,实在是听不出安慰的语气…… 我现在没空计较这个,接着问阿七:“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怀疑王府中有细作,会把府里的信息泄露出去,这个能不能查?” 阿七迟疑道:“我只能查二公子的院子,若要搜查整个王府,需要王妃授权。” 我忙不迭道:“那就先从二公子的院子开始查,母妃那里我去说。” 阿七在京兆尹那儿留了口信,说如果有任何消息都麻烦通传一声东平王府,可第二天上午依旧没有消息传来。 我与王妃说明了情况,王妃同意在全府搜查一遍,中午的时候叫我和姐姐过去一道坐着喝茶,边喝边等结果。 喝到一半,王妃好奇地问我:“小翎,你怎么肯定有人泄露王府的消息?” “呃,昨天我朋友让我陪她去找一位方士看相……”我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但没提纸条上的内容,说完又赶紧补充道:“我不是故意要翻檀旆的东西,只是想验证方士说的话。” 王妃微微笑着,善解人意道:“我不怪你——况且你说的情况的确惹人怀疑,知道得这么清楚,只有可能是府里的人或者来过府中且特意搜寻过一番,换我也会全府搜查。” 姐姐的茶杯已经举了半晌,一直不见她喝,我把目光移过去时,却见她干脆把茶杯放下,对王妃道:“府里的守卫我一直很有信心,并且不觉得其他人能那么容易就混进来,查到现在还没查出结果……说不定府里的人没问题?” 王妃温和地问:“你心里有了人选?” 姐姐沉默片刻,转头看了看,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道:“含冬。” 王妃似是顾忌着我,往我这边飞速扫了一眼才道:“可是她已经……唔,而且司空丞相家豢养的死士也都被找了出来,不可能还有漏网之鱼。” “不一定是最近才泄露的消息。”姐姐皱眉思索着道:“不知母妃可还记得?我刚嫁过来那阵,含冬替家里给我送过几回信。” 王妃抬起手,掩唇轻轻咳了一下才道:“记得。” 姐姐看着王妃道:“当时含冬的举动确有几分古怪,是母妃顾忌着两家的关系才没有明说。” 王妃笑笑掩饰尴尬,“檀晖跟你说了这事?我叫他不要说的……” “后来含冬的身份暴露,檀晖才跟我说的这事。”姐姐说完,转头望着我,“小翎,你觉得我接下来的推测你能听吗?” 我笑了笑,无奈道:“含冬的确救过我,但这也不能掩盖她身为死士的事实,而且这件事过去了这么久,我已经好得差不多,姐姐你尽管说就是。” 姐姐点了点头:“我猜司空丞相家的死士应该很难渗透进王府,好不容易单家与王府有了这么一层关系,他们不可能不派含冬来查探,含冬查探以后,应该把消息报了回去,那名方士,可能是想办法截获了消息。” 王妃淡然地“嗯”了一声:“小薇的推测很有道理。” 王妃话音刚落,府里的管家便到了门口,向王妃行了一礼:“娘娘,已经全部查问过一遍,没有问题。” 第115章 王妃摆摆手让管家退下,默默地看着我和姐姐二人。 王府管家的话几乎已经证实了姐姐的推测,我不能再等,忙起身对姐姐和王妃告辞道:“我去一趟刑部。” 王妃叮嘱道:“慢慢走别急,路上小心。” 姐姐倒是不跟我客气,甚至还不忘加上一句:“代我向表哥问好。” 这次在檀旆出发之前,我又跟他要了王府的令牌,但他让我向他再三保证不滥用,不能图方便就拿着令牌四处逛,想进哪里进哪里,除非是急事。 我自是满口答应。 比如现在这桩事,我觉得是急事,所以拿着令牌进了刑部找到表哥,他已经懒得问我怎么进来,只平静地道:“有事?” 我直接问:“司空丞相家豢养的那些死士,如今还有在刑部大牢的吗?” “杀过人的都已经斩首,手上未沾血的则被分配到采石场……”表哥思索着道:“不过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因为年纪太小,暂时还在服刑。” 我忙不迭道:“我能不能去问他几个问题?” “嗯……他年纪小又怯懦,算是在后期被阿忠强行拖下水,不过正是因为他胆怯拿不住刀,阿忠没给他派过什么实际的任务,倒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表哥叫来侍卫给我引路:“你直接去问就行,他在普通的牢房,没带镣铐。” 刑部的普通牢房比较干净敞亮,那里只关着那名十五岁的少年一人,因为他确实没犯什么大事,送饭的狱卒语气甚是轻松地与他聊着天:“我听范大人说了,之所以现在还关着你,是因为你在他们那儿确实学了几下拳脚和当死士的本事,怕你出去把自己身上的能力滥用,若你愿意的话,可以留在刑部做事。” 少年把空碗递出去,开心地问:“我还能留在刑部做事?” “是啊。”狱卒给他添了饭,说:“范大人与卓大人商量过,说你年纪太小,又没有父母管教,不过幸好现在路还没走歪,留在刑部,我们都能看着你,等你再长大些,有了自己的判断,到时要走要留随你。” “我愿意留在刑部。”少年嘴里塞满了饭,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但他如捣蒜般的点头足以表达他的意思。 “行,那我把你意思带回去。”狱卒接过少年递出来的碗筷问:“吃饱啦?” “吃饱了,多谢周大哥。”少年感激道。 狱卒边盖上饭桶边感叹:“小孩子长身体就是吃得多啊……呦,单姑娘怎么来了?” 我其实早就过来,只是不想打扰少年吃饭便等了一会儿,指着少年对狱卒笑笑道:“我来问他点事。” “那不打扰姑娘问话。”狱卒向我颔首,拉着装饭菜的拖车走了出去。 少年奇怪地看我一眼,似是对我的身份感到好奇,却不敢多问。他从地上坐起身来,朝我行了一个礼,大概因为没人教过,那个礼行得相当生疏,不过这不算什么大事。 即使身处牢房,他也规规矩矩地把头发梳好,用布条固定,看样子的确是个老实的少年,我怕吓着他,语气尽量温和地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来问你些事,把知道的说出来就行。” 他讷讷地点了下头。 我问:“司空丞相曾经把一批死士安排在旭京许多官员的府中,他们搜集信息再回报给丞相,这些信息可曾留下文字一类的记录?” 少年挠挠头,“听说留下过,但是后来司空公子想把丞相府从这件事里择出去,为了避免引火烧身,把记录都销毁了。” 我闻言愕然,难道含冬回报的信息是在司空丞相倒台前被泄露的? 经过一番思索,我试探着问:“阿忠知道司空暻想明哲保身后已经有了反叛的心思,他会不会有这些信息的副本?” 少年迟疑了一阵,皱着眉不确定道:“我没听阿忠讲过,但是听其他死士猜测过,说阿忠那里有副本,他们准备想法子把副本盗来,转手卖给别人,他们说一定能卖大价钱……” 我急忙问:“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成功了没有?” “不知道。”少年摇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自嘲:“阿忠后来觉得我做不成大事,便派我去打杂,就没再和其他死士待在一起过,那几个说要转手卖给别人的死士,后来也被刑部判了死刑。” 少年怯懦的性格还真是无形之中救了他一命。 “其实在我来看,只要不是在战场上为了保家卫国而战,平日里动手去杀一个对自己无害的人,根本算不得什么本事。”我说:“以后你在刑部做事,或许会慢慢学会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 少年抬起头,诧异地望着我,随后开心地点了点头,“是!” 我对他鼓励地笑笑,转身离开牢房。 表哥正忙着看卷宗,但我还是不得不过去打扰他,“刑部是不是已经查到了死士搜集的信息被倒卖出去的事?” 表哥听我这么一问,把头从卷宗堆里抬起头来,神情骤然严肃,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偷听才道:“是查到了没错,但不知道买家是谁,这些信息有的事关国家机密,本就不能到处乱传,如果刑部大张旗鼓地去查,只会叫有心之人知晓,手拿信息的人,也能把价格炒得更高……” 我颇感头疼,抬手揉了揉眉心。 表哥问我:“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泄露了吗?” “我不敢确定……”我对表哥把方士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分析道:“那个方士只是说出了确切的地点和摆放位置,却没有提内容,我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是不知道内容。” 表哥摩挲着下巴道:“什么样的内容?不能说?” 那当然是不能说,可是不说表哥又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于是我整理了下措辞道:“就是……一件已经发生的事,但是如果让沅国百姓知晓,会很麻烦。” 表哥了然地“哦”了一声,“刑部经常碰上这种事,我理解。” 我几乎有些不抱希望地问:“刑部能不能查到是谁买了这些信息?” “现在还没有线索,不过……”表哥话锋一转,“你还记不记得李兴平的事?” “你是说李兴平偷盗兵防布阵图转手卖给……”我停下了话头,因为这件事涉及军务,所以后来全部由漠北驻军接管,我也不知道当时跟李兴平买兵防布阵图的买家是谁。 表哥说:“没猜错的话,我想应该是同一个买家,如果中郎将肯告诉你李兴平的买家是谁,这件事基本就可以明了。” 可檀旆不肯告诉我是谁。 檀旆连东平王府有不臣之心的事都不对我瞒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才会导致他不肯告诉我李兴平的买家是谁? 表哥探究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我倒也犯不着骗他,直接道:“檀旆不肯。” “那恐怕就是军方的难言之隐。”表哥推测道:“跟刑部一样,总有些话不好说。” 在沅国只要朝臣做得够久,就会明白有些事不到适当的时机不能说,说了只会坏事。但该说不该说这个标准,又需要当事人自己去判断,没有明确的标准,便总会显得复杂——这种事,只有身在朝中的人才会互相理解。 “看来只能等檀旆回来再问。”我起身道:“姐姐叫我代她向你问好。” “哦,她最近不方便走动了是吧?唉,刑部最近也忙,也不知到等表外甥出生的时候我会不会有空……”表哥严肃地补充道:“届时我如果没来贺喜,你们千万别以为我抠门,我绝对不是舍不得送礼。” 我同情表哥道:“是啊,忙得连表嫂也找不到,礼一直往外送着,却没借口收得回来……” 表哥没好气地瞪我一眼,“忙你自己的事去!” 我赶紧溜走,免得自己惹表哥生气。 京兆尹带人迅速把全城搜寻一番以后,没找到方士,却在一处破败的小屋里发现了扔在地上的、静虚道长的度牒,有了度牒的静虚道长总算可以随意活动,顺便帮我解了围。 至于为什么我需要解围……说到底还是怪那个装神弄鬼的方士。 自从方士在茶肆说了那番话又离奇失踪以后,找方士卜过卦看过相的人都把我当作了化解大沅劫难的贵人,他们虽然谨记方士的话半个字不提当天的事,却总在一些小事上给我献殷勤。 比如我去买东西不收我钱,我去吃点心给我请客……我好歹也在水部挂名,白吃白拿的事自然不能做,他们这样一来,烦得我几天都没出门。 静虚道长拿回度牒以后,带着从五台山赶来给他证明身份的小道士过来跟我道谢,谢我给京兆尹府提供线索,我感动地对静虚道长说:“道谢就不必了,劳烦您帮我个忙吧。” 于是,城东茶肆原本方士所在的位置如今换了一位道长,那个传说中能化解大沅劫难的人,也就是我,正坐着跟道长聊天的事被传了出去,吸引来了一大批围观的百姓。 第116章 好在我拿着檀旆给的令牌去京兆尹府要了准许,提前跟巡防营打过招呼,他们早就派人到现场来维持秩序,百姓在茶肆越聚越多,却一直没引发什么骚乱。 眼看人来得够多,我起身对前来围观的百姓拱了拱手:“今日碰巧诸位在此,我有几句话想与诸位说,烦请赏脸。” 人群中有人发问:“你要说前几天那位大师给你看相的事吗?” 我道:“正是。” 人群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位卖坚果的大娘迟疑道:“可是大师说这件事……不能说啊。” 我猜到会有人说类似的话,倒是早已做好准备,严肃地道:“如果沅国真有战乱的风险,那这件事必须说,最起码要让你们有准备,知道在沅国与他国开战时,自己该做什么不是?” 人群中有零星几人赞同地点了点头,看到这幅景象,我心下稍安,我本来还担心没有一个人会赞同来着…… 我继续道:“如果没有,那这件事也必须说,因为这分明就是在制造恐慌,影响你们日常的生活。” 卖坚果的大娘试探着问:“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我说:“今年新建战船,想必大家也看到了,沅国从未因为安定就停止军械武库的准备,如今我大沅国富民强,若真要开战,世上恐怕还真没几个能做对手。” 一位十二三岁的男孩举手道:“你的意思是,战乱的风险随时存在,但只要沅国一直这样富强下去,人人都不忘战乱的可怕,一直加强防范,就没什么好怕?” 我话还没说就被人道出了想法,不禁有些惊喜,欣慰地看着他道:“少年,你很厉害。” 岂知男孩叹了一口气,一脸“就这?”的表情,不耐烦道:“就是说你也不能肯定,说了等于没说。” 我被他堵得一噎,好一会儿才道:“这种事本来就没人能肯定,之前的那名方士信誓旦旦说大沅有劫难,又说我能化解,不过是出于自身目的而说的谎。” 男孩对我做了个鬼脸:“那好歹人家敢说,你不就是怕自己说错才讲这种可有可无的话吗?切,胆小怕事。” 大沅新生一辈也都是人才。 我预感这个男孩会成为我今天想澄清事实的主要障碍,干脆转头对巡防营的士兵道:“你们有谁有空能把这个孩子带出去吃点东西逛一逛等我说完再回来?” 巡防营的士兵听到我的话,本来已经准备开始动作,没想到男孩的动作更快,跳起来对我道:“被我说中就要赶我出去,你急了你急了!” 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憋不住笑,我气得用深呼吸来平心静气,要不是尊老爱幼的教养压着,我是真的很想打他。 静虚道长见状,便也不再坐着,起身过来帮我解围:“各位,其实单姑娘今日想说的很简单——那就是各位送她东西请她吃饭的好意她心领了,类似的事情,请大家不要再做。” 男孩嘲讽地哼了一声,抱起手来面上不屑,“那她直说不就好了?” 我再忍不住,默默地开始撸袖子,静虚道长抬手,虚拦了我一下,平静地对男孩道:“因为她还想再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她和诸位一样都是普通人,不会是某人或者大沅的贵人,凭一人之力便可化解劫难这种话,不过是方士用来骗人的鬼把戏,‘贵人’之说纯属无稽之谈,以前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 现在,围观百姓的注意力已经全转移到静虚道长的身上,有人好奇地向前探着身子,“大师,请问您是?” 静虚道长谦虚地说:“贫道静虚,从五台山清风观来,前几天我的度牒被人盗走,是单姑娘发现了线索,帮我把度牒找了回来。” “度牒”一词在人群中引起了一场讨论,有人在问“度牒”是什么,我不禁扶额,阿七的推测没错,不知道度牒是何物的大有人在,所以不会特意去问,像我这种要求对方拿出度牒证明身份的才不多见。 等他们讨论渐渐止息,我解释道:“度牒是官府发给出家僧尼的凭证,只有在官府登记在册的才有,没有的一般都是骗子。” 众人恍然大悟,兴奋地问静虚道长:“所以前几天坐在这儿的那位大师是假的,而您才是真的?那什么……不知道长可否有空帮我看个相?” 静虚道长微笑着说:“贫道不看相。” 人群中响起了“道士不看相还能叫道士?”的疑问,我听了又忍不住撸袖子,静虚道长再次将我拦下。 “并非学道就一定会看相,而是只要学习了相应知识技能的人都会看相,阁下可能有所误会。”静虚道长认真地解释完以后,又道:“世事繁杂,当世人看不清前路时,便总希望有人能为自己指点迷津,给出一条明确的路来——但其实前路如何,与你们所做的每一次选择都息息相关,旁人根本无法给出具体的指引,这都是需要你们自己去求索的事情。” 人群中有人赞叹道:“道长不愧是道长,说话这般玄妙,与前几天那个骗人的方士语气完全不同。” 我内心吐血,难道我表达的意思和静虚道长不一样?我说的不也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就没人觉得我说的……啊罢了罢了,这件事情只要结果符合我的期望就好,不用管它中间如何发展。 男孩鄙夷地望着我,向静虚道长那边扬了扬下巴,对我道:“你看人家说的比你好多了。” 我皮笑肉不笑道:“你要再不闭嘴我现在就让巡防营把你扔出去。” 男孩不屑地“切”了一声,似是料定我没办法对他做更过分的事,抱着手坐回原位。 反正前来围观的百姓闲着也是闲着,静虚道长顺便给他们讲了一段《道德经》,众人听着听着纷纷点头,说“老子”这个人真有学问云云。 静虚道长终究是清风观的正经道士,说的话比那骗人的方士靠谱得多,我听着也觉得有趣,不知不觉间已经喝了半盏茶水。 小厮很有眼力见地过来给我添水,我认出他就是方士当天看相时在一旁端茶倒水的那个小厮,压低了声音问他:“前几天那个方士在这儿摆摊看相,给你多少钱?” 小厮看了看左右,同样压低了声音回我:“每天三钱银子,这可是我一个月的工钱啊……姑娘您也别怪我,我知道他骗人,也知道这么做不对,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继续问:“你们掌柜的知不知道你干的好事?” “知道……吧?”小厮自己也不确定,“有一次方士给我结账的时候,叫赵掌柜看见了,却什么话都没说,大概也是默许此事,毕竟方士的生意好,我们茶肆的生意也好不是?” 我还有要事要问,倒一时也没空计较他和方士合起伙来骗人,“方士要你做的事,他是怎么吩咐的?” “他先是与我闲聊,说起姑娘你来,我说我认识,知道你在水部挂名,嫁给了五官中郎将,你成婚那天我还去凑热闹去看过。”小厮一五一十地说:“他一听我认得出你就很高兴,给了我三钱银子,要我随时注意你的动向,如果你哪天来了这家茶肆排队找他看相,我就把你的位置报给他。” 我无奈叹了口气,“这次骗子跑了,没有证据也没骗我钱,我不能对你如何,但还是要劝你一句,以后这种事情少做为妙,免得引火烧身。” “是是是。”小厮忙不迭应着,正准备走时又好奇地回过头来,“姑娘,会怎么个引火烧身法?” 我思索片刻,道:“你知道叛国罪有多严重吗?” 上一个身负叛国罪的是李兴平,被判车裂之刑,这件事没过去几年,想必旭京大多数人都记忆犹新。 小厮倒吸一口冷气,害怕地问我:“叛……叛国?姑娘,我……” “现在还只是推测,我只是推测那个方士是他国细作。”我说完,望着他道:“不义之财,不能随便拿。” 小厮仿佛被卡住了嗓子,张着口却说不出话,一副快要哭出声来的模样。 我安慰他道:“没事,就算要追究,你最多就被关几天,到不了李兴平那个程度。” 小厮摇头抽噎着道:“我不是怕这个,我是后悔自己差点给别国细作提供了方便,实在对不起自己大沅子民的身份……” 这小厮觉悟还挺高,我很欣慰:“你有这份心很好,想必以后做事也会多考虑考虑,去忙吧。” 小厮垂着头,一脸沮丧地离开了。 我把视线转回听静虚道长讲《道德经》的众人身上,震惊地发现人群中出现了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魏成勋。 魏成勋发现我在看他,举起手来小幅度地朝我挥了挥,对自己身在此处一事觉得没什么大惊小怪一样,衬得我的反应相当之不淡定。 第117章 今天并不是兵部休沐的日子,魏成勋也不是游手好闲的人,他为什么会来茶肆听静虚道长讲《道德经》,我很困惑。 不过我的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静虚道长讲完以后,围观的百姓纷纷散场,魏成勋起身往我这边走过来,我才发现他不是一个人来。 和魏成勋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位身着官服的官员,他脸上带着一副遇到久别重逢的故人会展现的惊喜表情,却是冲着静虚道长去的:“没成想道长来了旭京,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静虚道长善解人意道:“我刚到旭京就听到了郭大人外出办事的消息,公务理应放在首位,郭大人不必自责。” 郭大人往我这边瞟了一眼,无奈地对静虚道长说:“今日还是有公务在身,不能与道长畅谈,改日一定登门拜访,不知道长现宿在何处?” 静虚道长说近几日得京兆尹相帮,暂时宿在京兆尹府,郭大人立马邀请静虚道长去自己家,静虚道长没推辞几句便答应了。 我看得奇怪,总觉得静虚道长像是等着郭大人邀请他一般……难道前一个假方士别有用心,这位静虚道长来旭京也是怀着特殊的目的?真不愧为多事之秋…… 郭大人与静虚道长说完了话才转向我:“檀夫人,有些事情……想请夫人去议政殿商议一番。” 用“檀夫人”称呼我而不是“单姑娘”,去的地方又是议政殿,我直觉感到事情不简单,沉默着点了点头。 郭大人与静虚道长告辞,约定晚些时候亲自来接他去府上,静虚道长说了句“多谢”,郭大人便忙不迭带着我出了门。我骑上马和他们一起来到宫城外,下了马让宫门口的侍卫把马牵走拴好,然后步履匆匆地往议政殿走。 路上我小声问魏成勋:“不知这位郭大人在何处任职?” 魏成勋说:“鸿胪寺。” 我以一种寻常谈天的语气道:“以前似乎没见过他。” “这次牵涉贪墨的官员被撤职以后,新调上来的。”魏成勋顺便提醒我:“他叫郭飞鸿,最近做了不少事,你最好把这个名字记着,以后有必要的话,能躲尽量躲着他些。” 我其实很想问魏成勋到底什么才是必要躲着郭飞鸿的时候,但现在我和魏成勋离郭飞鸿这么近,要魏成勋讲出事实又不被郭飞鸿听见实在太为难人了些,于是想了想,把话题转回我一开始想问的问题:“檀旆出事了?” 兵部掌军政,鸿胪寺掌外交,这两个部门合到一起,又把我叫来,现在唯一能对应上的大概就是出使南楚的檀旆遇上了什么危险,我有此猜测再正常不过。 魏成勋显然没料到我猜得这么快,望着我诧异地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最后尴尬地掩唇轻咳了一声:“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他有武功傍身,你别紧张。” 魏成勋特意强调檀旆有武功傍身,我闻言便又多懂了些许:“他被偷袭?” 魏成勋无奈揉揉眉心,“那什么……等我们到了议政殿再说吧,本来我不能跟你透露这些。” 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跟他一起走进议政殿。 殿中站着兵部尚书和鸿胪寺卿,这俩人我都不认识,是魏成勋小声告诉的我,除他们以外还有几位官员,但魏成勋来不及跟我一一介绍,我也觉得很没必要,我现在就想知道檀旆到底怎么样了。 我们在场的几个都互相行过礼后,兵部尚书一脸严肃地望着我,语气却很温和:“檀夫人,今日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五官中郎将的事,你不用惊慌,他性命无虞,只是受了点伤。” 这话明显有安慰我的成分,不过兵部尚书既然敢说“性命无虞”,那应该就是真的无虞,我直接问:“是谁伤的他?” “南楚贵族里的一名公子,名叫赫冲。”回答我问题的是大理寺卿,“这个叫赫冲的人一直一来都相当反对南楚王室交出王权,当时中郎将正与南楚国王和王子在王宫里边走边谈,赫冲便在远处趁机用箭射伤了中郎将。” “这个赫冲现在情况如何?” “已经进了他们南楚的监牢,但是南楚的贵族之中不乏有与赫冲一样想法的人,这些人会想尽办法阻止南楚国王和王子给赫冲判刑。” 我大致了解了情况,点了点头。 郭飞鸿在我与兵部尚书和鸿胪寺卿说话时一直有出声,现在看到我们暂时停下,才试探着问道:“不知陛下与东平王现在何处?” 欸?东平王也来了?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随即便叫我觉得自己简直犯傻,东平王怎么可能不关心自己亲生儿子的死活,他不来才不正常好不好? 兵部尚书说:“王爷说既然儿子性命无忧儿媳也到了,剩下的事就交由儿媳处理,不过他正准备走的时候被陛下叫住,似乎是被叫去下棋了。” 郭飞鸿闻言愣住,对皇帝和东平王如此行事有些不能接受。 兵部尚书问我道:“檀夫人觉得,此事该如何?” 我被问得呆了片刻,才道:“呃……中郎将并非只身前往南楚,王城之外还有两万士兵镇守,有他们在,除了赫冲这样的搞点小动作以外,应该不会有更糟糕的事发生,我相信中郎将有他自己的判断,如果需要援助的话,他应该也会传消息回来。” 兵部尚书总结:“所以檀夫人你的意思是,静观其变?”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个说法。 郭飞鸿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回答颇有微词,但却忍住了没说。我不禁奇怪,难道郭飞鸿也是东平王府一系? 上一个像郭飞鸿这样,对我有关檀旆的决定感到不满的人,是韩敬。 兵部尚书也和我一样注意到了郭飞鸿的举动,问道:“郭大人有疑议?” 郭飞鸿向兵部尚书施了一礼才道:“下官有罪。” 兵部尚书像是听了个笑话那般:“郭大人何罪之有?” “下官之前一直以为南楚王室温驯谦恭,担心沅国表现得太过强势引发南楚百姓不满,为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才提议让中郎将前去南楚和谈。”郭飞鸿紧皱着眉头,语气中充满了对自己识人不清的悔恨,“下官现在才明白,像南楚这类不讲信义的国家,本就不该行德政,而该用强权。” 郭飞鸿想要用强权,但决策权不在他那里,东平王把事情全权交由我处理,结果我说静观其变,几乎是在阻挡他想法的实施,难怪他会那样看我。 我说:“郭大人,您这样又未免太极端了些。” 郭飞鸿转头望着我,义正词严道:“檀夫人难道就任由中郎将身处危险之中,不管不顾吗?难道士庶之争就真的这般重要,连自己夫君的性命都可不顾?” 我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被这样恶意揣测,更想不到郭飞鸿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在议政殿说出这般带有偏见的话来。议政殿论事,不论立场不论尊卑,我以为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魏成勋向我投来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似乎在说:“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需要你躲着他的时候。” 鸿胪寺卿提醒道:“郭大人,议政殿议事,该就事件本身来论,如果牵扯进别的东西,那简直跟市井百姓撒泼耍赖无异,也会导致事情议不出一个结果,最终陷入无尽的互相攻讦之中。” 郭飞鸿质问我道:“檀夫人敢说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与士庶争斗完全无关?” 我以前只当这些被排挤的官员郁郁不得志,有了职位以后做事有些冲动罢了,倒从未想过在他们眼中,我们这些已经分属士庶两方阵营的人在他们眼中已经变成了妖魔,因士庶斗争便舍弃了正常人应有的感情。 兵部尚书也再看不下去,“郭大人,你若再要这般,我们只能请你出议政殿了。” 我不想平白担这污名,却也不想跟郭飞鸿进行无谓的争吵,怒极反笑,“一开始叫中郎将去和谈的并不是我,郭大人凭什么这般指责?” 郭飞鸿被我的话一噎,承认道:“这的确是下官的失误,请檀夫人恕罪,但下官现在想补救——” “你以自身官职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不代表你个人,尤其在这种事 上,代表的是整个大沅。”我打断郭飞鸿道:“郭大人应当知晓,一国的决策轻易出尔反尔,会叫他国如何看待大沅?” 郭飞鸿迟疑片刻,嘴巴张了又闭,好半晌才艰难地道:“可是一件做错的事,本就该及时补救。” 鸿胪寺卿发出一声叹息的笑:“郭大人,你做出的提议,是经过鸿胪寺所有人讨论以后确定的,这并非你一人之失,要说这个决策错的话,其实也错不到哪去……” 郭飞鸿的脸上出现不解的神情。 我接茬道:“这个决策只是出事的风险大了一些,在出事之前,决策并没有多大的错,出事以后,更不能急着去推翻。” 第118章 补救得拿出个补救的姿态,因为自己先前做错了事就立马走另一个极端,我不认为这是在补救,我认为这是在胡闹。 我说完以后,郭飞鸿将周围的人一一看过一遍,确定所有人都同意我的决定,便默默闭上了嘴,算是默认。 我出了议政殿,又去找了一趟南楚郡主,可惜郡主不在驿馆,驿馆的人说,郡主去了大理寺。 南楚郡主去沅国大理寺,莫不是有什么官司要打?其实我觉得以她的身份,还是去鸿胪寺好些。 我在大理寺找到郡主,发现她正站在门口,看着盛淮在给一堆人解答问题。 我走过去好奇地问郡主:“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郡主答道:“余进宝被处决以后,对案情有疑虑的人来大理寺,询问自己不懂的细节。” 盛淮是答应过有疑问可以来找他,但我没想到竟然真有人对判决有疑问,竟然也真的来找盛淮,我一直以为他们闹过就算不会再来,这真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又问:“郡主来此,是也对案情有疑?” 郡主抱着手笑道:“我想仔细了解一下,你们大沅究竟是如何处理这些事,由大沅接管南楚,是否又真的明智?” 不愧是心中有家国的郡主,我很欣赏,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你知道这个负责处理疑问的人是盛淮吗?” 那个我开玩笑说想介绍给她,却被她以自己不捡他人剩下的东西为由拒绝的盛淮。 郡主相当坦荡地看着我:“我知道。” 她是真的不想捡他人剩下,不是对盛淮本人有抵触,甚好甚好。 郡主问:“单姑娘来此作甚?” “想来问问郡主,是否认识赫冲?” 郡主微微变了脸色,把手放下,背到身后,语气带了点愧疚道:“认识,其实……其实中郎将遇刺这件事,我也应该早有所料才对。” “此话怎讲?” “赫冲不同意南楚王室交出特权,是近两年的事,以前他一直都不怎么关心政事。”郡主说:“他虽身为贵族,拥有参与决策的权力,却一直浑浑噩噩,直到他后来接触到一个谋士,整个人就像变了一样。” 我好奇道:“哪里来的谋士?” “我不清楚,就是这样才奇怪。”郡主皱眉思索,“但因为有了这个谋士以后他不像以前那样懒洋洋的,他家里人觉得这算好事,便没有管他,我身为外人,更不好多说什么。只不过从那以后,他这人愈发激进,总说什么要与沅国开战之类的话……” 郡主满脸的无奈,“我虽然不想承认,但南楚大多数人都知道,南楚根本没有能力与沅国开战,南楚的百姓也大多都是以沅国为正统,毕竟南楚王室是一个骤然崛起的小部族,以前没占领过那么大一片区域不懂得如何治理。所以大多数人都当这是一个笑话,从没想过赫冲有朝一日会身体力行。” “谋士啊……”我摩挲着下巴,总觉得自己仿佛抓到了什么,但那微末的灵感一闪即逝,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单姑娘,你们大沅……会因为行刺的事件与南楚开战吗?”郡主满脸担忧地看着我,“你不止一次跟我炫耀大沅的盛武军威。” 我慌忙撇清关系,“这次说要开战的可不是我,我是劝和那个。” 郡主认真打量着我,语调平淡地道:“是吗?那还真是叫人觉得诧异。” 可我从她的语气听不出一点诧异…… “对了,”郡主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听说旭京最近要举行一场诗文选拔赛,我一直遗憾自己错过了你们的诗会没想到却碰上了这个,很是好奇,不知单姑娘能否带我去看看?” “这需要看情况,如果我能带你去的话一定带你去。”我说完,不解道:“郡主不一定非要找我吧?难道不能问问其他的……比如鸿胪寺的人?” “问过了。”郡主边回忆边道:“他们说这场诗文选拔赛和诗会不同,看了只怕会叫我大失所望,因为到时不是论作诗的才学,而是论作者的立场。” 哦……郡主是南楚郡主,有些事能不能让她看,看了以后会不会对大沅留下不好的印象,尚需考虑,难怪鸿胪寺的人不答应。 “单姑娘?”郡主见我出神,叫了我一声。 我把注意力转了回来,对她道:“应该是鸿胪寺的人惫懒,怕你看了以后有麻烦就干脆劝你别去,其实如果你有这个意思,他们应该把你的想法往上报,由鸿胪寺卿来做决定——我找机会帮你催催。” 郡主笑着道:“那就在此先行谢过。” 反正诗文选拔赛这个热闹我是一定要凑,带上南楚郡主只是顺便,夏锦如非常不理解我的兴奋。 鉴于夏家的几位长辈之前一直处在士庶斗争的最前沿,届时在诗文选拔赛上,夏家一定会成为被批判的对象,为免给自己找气受,她表示坚决不去。 夏锦如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肩:“小翎,你不一样,你家率先与庶族头子联姻,是主动化解士庶争端的好榜样,他们一定会夸奖你。” “我前几天还被郭大人说只想着士庶争斗不顾夫妻情谊。”我残忍地打破夏锦如的幻想,“他们不会觉得我家联姻是真的冲着化解争端去的,只会当我家联姻是迫于无奈,我和檀旆是同床异梦。” 夏锦如得知我和她是相同的处境,竟是欣慰地道:“那就好。” 果然好友之间,还是共苦比较容易让人能接受。 我把从南楚郡主那里问到的事写成信件给檀旆寄了过去,不过我想他既然已遭遇行刺,南楚那边应该着手开始查办,我告诉他的这些怕是没什么用,所以又多嘴问了他许多无关紧要的事,也不知他看了以后会不会觉得我不关心他而感到生气。 诗文选拔赛的日子转眼就到,举办的场地是在城郊湖边的水榭上,他们不选举办诗文常去的楼子,反而选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此举实在是叫我觉得有趣。 我把南楚郡主的想法往上提了提,鸿胪寺卿觉得这毕竟也算沅国朝廷的大事,没有理由拦着不叫郡主看的道理,于是给了准许。 郡主和我坐在一起,把手拢在斗篷里以抵挡秋日的凉风,打了个寒颤问我:“是我对沅国朝臣作诗能力的要求太高,还是说他们就这个水平?” 当着他国郡主的面,我无论如何也得给沅国往回搂点面子,“固定了题材,又是铁了心要讲立场,自然不能顾及诗文的优美,换谁来都是一样。” 郡主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 那边有人问御史大夫,觉得刚念完的这人作的诗如何,御史大夫好半晌才说了一句:“倒是很符合作诗应有的规制。” 听听这话说的,若论符合作诗应有的规制,换我也能得这么一句评价,至于我作诗的水平嘛……反正是勉强够在上巳节的时候进入西郊樱花林的样子。 总之御史大夫的意思就是:嗯,他作的仅从规制上来讲算首诗。 随着一个又一个作的勉强算首诗选手上场,郡主在一旁幽幽道:“选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举办,是怕这水平被旭京的百姓看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吧?” 这下我也搂不住这面子了,郡主说的没错,沅国以往的诗会那才叫一个龙争虎斗精彩纷呈,每年都能选出几首特别优秀的,成为旭京百姓口耳相传的佳作。 现下这场诗文选拔赛,那得亏没在旭京城内举办,不然怕是进行到一半就会被旭京百姓扔烂菜叶。 我摸摸鼻子干笑几声,觉得这无聊的赛事实在看不下去,跟郡主说我要出去吹吹风散散心,顺便问她去不去。 郡主表示无论这些人的水平如何,这也算沅国朝臣的一面,她总要都了解了才能对沅国朝堂有个全面的认识,她决定看完再说。 我很欣赏她的执着,可惜我没精力奉陪,起身走了出去。 水榭之外的湖泊上停驻着几只丹顶鹤,也不知是不是东平王府家养的那几只,我试探性地冲它们挥挥手,它们便引着长颈冲我叫了几声,看来是它们没错。 我自嫁入东平王府以来,天天给它们喂食,总算有点成效,跟它们混了个脸熟。 我正要再往前走,突然发现湖边立着一人,正是郭飞鸿郭大人,他此时正站在一块石碑前,静静看着石碑上的文字。 那块石碑我知道,正是太、祖在下了禁止党争的命令以后所立,用以提醒后人莫要再重蹈前朝党争的覆辙,至于为何要立在这种地方,史书没有记载,似乎也没人说得清楚。 我本来想安静地走过去不打扰他,去找那群鹤玩,没想到却是郭飞鸿开口叫住了我:“檀夫人也听得无聊出来了?” “啊……”这场诗文选拔赛,郭飞鸿是主要的举办者之一,当着他的面说他办的赛事无聊有些打脸,我含糊道:“人太多闷的慌,出来吹吹风而已。” 郭飞鸿把目光转回那块石碑上,“我和另外几位大人筹划准备这次选拔赛时,有人说我们才是在搞真正的党争,起先我是觉得它们不过是在胡诌,近几日却不禁有些动摇,想来想去,也只有到这里来看看,看太、祖是如何说的。” 第119章 我了然地“哦”了一声,丝毫不受阻碍地决定继续往前走,岂知步子还没迈出去,郭飞鸿又问道:“檀夫人,你觉得太、祖禁止党争,其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在这冷飕飕的湖边,面对太、祖所立的石碑,探讨当年的一项禁令是为了什么,别说,郭大人还挺有闲情雅致……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父亲早就和我分析过,如今我直接拿来用就行:“为了不再因立场不同而互相攻讦,为了各项政令都能更加顺畅地下达,说深远一点,也是为了避免朝臣因政见不同而杀人。” 前朝党争发展到最后,卷入其中的命案几乎已经不计其数,要不是那些鲜血淋漓的事实摆在前面,姐姐一开始也不会对士庶斗争的结局过于悲观,甚至不敢和姐夫成婚。 好在这一切都快过去了,我们几乎已经能看到,父亲所说的,士庶争端最终被化解的结局会是什么样。 只要后来的人别再重蹈覆辙,将此事引向另一个极端。 郭飞鸿笑了笑,语调轻松,“檀夫人最后这句话,倒是与静虚道长跟我说的不谋而合。” 我随口接了句:“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静虚道长理应会这样想。” 郭飞鸿应了声“是”,没再多言。 我看他应该是要自己站在这儿再多想一会儿,便没有打扰,往我心心念念的那群鹤走去。 湖边有一片梅园,此时不是梅花盛放的季节,其中树枝繁密互相遮掩,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这里有人——我就是走到近前才发现魏成勋和季昭恒在这里窝着,跟做贼似的。 我行礼道:“太子殿下安——” 季昭恒在唇上竖了个食指打断我,示意我别暴露他和魏成勋在这里。 我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发现他们躲在这儿,偷看的目标似乎正是郭飞鸿,不免有些诧异:“殿下,您和魏大人在这儿是为了……?” 魏成勋解释道:“为了瞧瞧郭大人听了静虚道长说的话以后,是否会转变心意。” 我奇怪道:“你和殿下怎么会知道静虚道长跟郭大人说了什么?” 季昭恒掩唇咳了一声,“因为静虚道长是我特意请来劝郭大人的。” 我听得愈发糊涂,一脸迷惘地看着他们,季昭恒进一步解释道:“郭大人并非心存恶意,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别人劝没用,我只好找能劝的人来劝他。”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是…… “殿下您是怎么认识的静虚道长?” “我不认识,只是偶尔听人说起过郭大人与静虚道长的交情,派人去查探了一下,确定静虚道长是个明白人,这才把他从山上请来。”季昭恒特意补充道:“为了不让郭大人误会静虚道长是被我授意,整件事我一直没有露面,没想到静虚道长一来就被人偷了度牒……不过单翎,幸好有你。” 我讪讪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我也是误打误撞,碰巧帮了季昭恒一把,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魏成勋见我无所事事地在这儿闲逛,问道:“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凑这个热闹?这诗文选拔赛可是比诗会还无聊。” “陪南楚的郡主来的。”我说:“本以为这场比赛能当个笑话看,没想到我高估了它的趣味性。” 参赛者为了迎合主题而勉强做的诗实在是叫人不忍听。 魏成勋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中郎将只在旭京停留一天,我还以为你会抓紧时间跟他好好聚一聚,没想到你居然为了来看笑话把他给抛弃了,难道人真的是成婚以后就不懂得珍惜,无论男女都一样?” 我听得心下一震,呆滞着道:“檀旆回来了?” “此次中郎将是秘密回京,自然没有大张旗鼓。”季昭恒提醒魏成勋,“你嘴上又没把门的。” 魏成勋恍然大悟,尴尬地摸了摸鼻头,“中郎将回京不先回家而是先面见陛下,这事我也没想到。” 季昭恒转向我:“南楚行刺之事虽然行刺者只有一人,但据中郎将所言,背后应该有一个布局了很长时间的阴谋,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调查这个阴谋,但只在旭京停留一天,明日就要启程,你快回去看看吧。” “呃……南楚郡主那边……” 魏成勋善解人意道:“我帮你给她带个话,就说你有急事回家一趟。” “多谢。”我抛下这句话,立刻转身回去牵我的马奔向王府。 檀旆真的回来了,他应该是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没找着我,正觉得奇怪,踱步出来,恰好看到我穿过回廊向他奔去,笑着对我张开双臂等我扑进去,我却在他面前急急刹住。 檀旆见我要抱他的姿势生生止住,以为是我骤然洁癖发作,说:“昨晚沐浴过了,不臭,放心抱。” “不不不,不是这个问题。”我左看右看,“你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吧?不会其实伤得很重怕我担心,所以在回传消息的时候轻描淡写,现在又故意跟我逞强吧?” “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你是。” 檀旆挑眉,“伤的左肩,擦破了点皮现在已经结痂,你到你抱不抱?” 我这才讨好地笑着扑进他怀里,手不放心地在他后背上摸了摸。 檀旆将下巴压在我肩上,语气懒懒的:“你别乱摸,你这样让我忍不住想……嗯,你懂的。” 我斥了一声:“色狼!” 檀旆笑着从我肩上把头抬起,捏了捏我的鼻尖道:“明日我就要走。” 我沮丧地低下头,应了一声:“哦……” “你可以考虑要不要和我一起。” 我惊喜地扬起头,难以置信道:“我可以和你一起?我是说……这个,会涉及你们漠北的军务吧?我我我能一起?” 檀旆说:“之前只是不确定,所以不能告诉你,现在证据已经掌握得七七八八,除了不能昭告天下以外,告诉你也没事,你应该明白这种事不能到处乱说。” 我开心地往前凑了凑,“我要和你一起。” “因为事涉军务,行事也要按军纪来。”檀旆望着我道:“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如果遇上危险,我对你的所有安排,你也必须听从,不能有异议。” “嗯。” 檀旆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对我摊开左掌道:“把王府的令牌还我。” 我忙挣脱檀旆的怀抱,捂了捂腰间的令牌,震惊地对他吼道:“你居然一回来就跟我要!” 檀旆冷眼睨我,平静地列举着我的“罪行”:“出入各大官署如入无人之境,调动巡防营,带着南楚郡主随意闲晃……都说人有了权力就会变坏,看来无论男女皆是一样。” “我跟鸿胪寺的人说让郡主去选拔赛的时候是带了令牌没错,可我不是故意,是他们眼尖看见了才不敢怠慢,我没行什么特权。”我委屈道:“究竟是谁这般中伤于我?” “我已经回来了,你还拿着那个令牌做什么?”檀旆根本不理我的胡搅蛮缠,严肃道:“再说我们要去的地方令牌不顶用,还我。” 我万分不舍地把令牌从腰间解下,放到他手里,仿若看一只烤熟的鸭子飞走那般看着那块令牌,就差眼泪没能下来。 檀旆拿着令牌转身回了屋里拿去放好,根本不管我在他背后的殷殷目光。 我跟着檀旆进去,看到书房里摆的一排排书架,这才想起一件大事:“你装幼时玩具的箱子里有张纸条,是你小时候和谁写的啊?” “纸条?”檀旆迷茫地看着我。 那个箱子檀旆也是好几年没怎么动过,大约是忘了,我走过去把箱子打开,将纸条从玩具里取出递给檀旆:“我不是因为觉得好玩才要翻你的东西,前几天碰上了一个方士说这里有决定沅国国运的东西,我为了确定才翻的。” 檀旆展开纸条,看到上面的字迹,才终于回想起来:“这是我幼时在蒋家东南族地那边求学,上课的时候和表哥传的纸条。” 我指着他写的有关赌约的那一列字啧啧感叹:“你居然把这种话写在纸上还保留到现在……” “本来就是个玩笑。”檀旆把纸条再度揉起,准备放回去的时候顿了顿,“但毕竟是陛下和父王的玩笑,以两人的身份来讲,这玩笑如果被有心人知晓,确实……” 檀旆想了想,沉默着走到烛台前,用火石点燃纸条,放烛台里烧了。 我张了张口想劝阻,却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成年人的复杂和阴谋算计,有意无意间把孩童的美好回忆挤占得一点不剩,真是叫人唏嘘。 然而檀旆却没像我一样悲春伤秋,他看着燃起的火光,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轻飘飘道:“反正已经知道这人是谁,届时碰了面,叫我吃的亏,我会要他一一还回来。” 我感到一阵胆寒,心有戚戚焉地抱了下手臂,心里为那个人默哀。 檀旆这厮的报复心可是相当重啊,希望那人自求多福吧。 第120章 檀旆这次是秘密回来调查南楚行刺一事背后的阴谋,因此行程赶得相当及,我头天晚上刚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早就已经坐上了去往不知名目的地的马车,与我和檀旆同行的还有韩敬以及韩敬的夫人董舒。 出发前我问檀旆:“你就这么从南楚回来,那谁在南楚主事?” 檀旆利落地答了我一个人名:“贺于兴。” 得知贺于兴独自一人在那边应付,我心下惴惴,“那我是不是该告诉夏锦如一声?” 檀旆闻言望我一眼:“除非你想泄漏我们此行的消息。” 我讪讪摸了摸脸。 檀旆说:“让其他人以为我还在南楚,对贺于兴而言也是一种无形的保护,因为幕后的人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 我奇怪道:“你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还怎么让其他人相信你在南楚?” “对外谎称我在养伤,然后找人假扮我,不出屋子,保证里面有个人影在晃就行。”檀旆简短地解释完,扶我上了马车,“这次有董舒在,具体的事就由她路上跟你说,你仔细听,能记多少尽量记。” 我回头诧异地问檀旆:“董舒是我们此行的向导?” 檀旆“嗯”了一声,“那地方她幼时随父母经商常去,对本地风俗的了解比我深。” “哦。” 我在马车里坐下,董舒欢欢喜喜地进来同我打招呼,她是个很健谈的人,两三句话就和我拉进了关系,甚至把需要我注意的事讲得妙趣横生画面感十足,让我感到这些事我仿佛都亲身经历过一遍似的。 如果我提前知道董舒会跟我说些什么注意事项,我大概就不会如此镇定地答一声——“哦”。 随着路上的景色愈发荒凉,远处朝脸上吹来的风也愈发粗砺,我们离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在附近的一个镇子停下购买需要提前准备的衣食时,我略有些绝望地问檀旆:“我们要去漠北的北边,异族的地盘?” 檀旆大概是觉得都已经到这儿了,在瞒着我目的地也没必要,神色自若地“嗯”了一声。 “饮用水稀缺,去那里多长时间就意味着有多长时间不能沐浴?” 檀旆又神色自若地“嗯”了一声,“你想反悔?” 这是已经确定好的计划,出发之前檀旆就已经警告过我,只不过我没想这么严重,我沮丧地点点头:“我想,但是我会去的,不会耽误你们行程,不会扰乱军心,放心。” 董舒带着我去选几身漠北异族的女子会穿的衣裳,在这里需要纠正一个我长久以来的错误观念,我一直听旭京的人们“异族异族”的叫,以为他们那边就一个民族,名称就是“异”,后来经董舒讲解才明白。 漠北以外的广袤草原上分布着大大小小数百个部落,这几百个部落大约由十几个民族组成,所以即使是一个民族,但是只要不是一个部落,他们之间就有可能相互对抗,甚至语言不通。 旭京的人说异族,狭义一点可以指代如今这片土地最强大的王廷——哈迪族部落,广义一点就是指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民族。 我问董舒:“那我到底该选哪族的衣裳穿,才能融入他们之间?” “我们旭京城的人一般融入不了。”董舒怜悯地看我一眼,指了指自己脸上光滑白皙的皮肤道:“他们大多以畜牧为生,每天风吹日晒,也没有用来滋润皮肤的油膏,我们这细皮嫩肉的,他们一看就知道是从大沅过去的。” 我真是想多了,我以为董舒之前告诉我那么多注意事项,是要我学会如何装扮成一个合格的异族人,“那我们为何不能直接穿自己沅国的衣裳?” “因为我们要假扮的是沅国商贾啊,从沅国去漠北经商的人为了能更好地跟本地人打交道,都会穿异族的衣裳,但一般会避开王廷哈迪族的服饰,免得惹什么外交上的麻烦。”董舒指着我们面前那一堆衣裳道:“你从这里面找几身你觉得好看的就行,两身薄的四身厚的,嗯应该够换着穿了。” 换完衣裳以后,董舒给我梳了一个异族常见的发式,一条条细细的小辫子垂在腰间,配着异族的首饰,还挺好看。 我摸着小辫子看董舒也在给自己换异族的发式,嘀嘀咕咕道:“这小辫子好看是好看,可每晚拆下来,第二天再梳,是不是太麻烦了点?” 董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又忘了我跟你说他们那儿没水洗澡的事了?别拆了,拆下来看着自己油的不能再油的头却无能为力,岂不糟心?” 我深感自闭,蹲在墙角处思考人生。 话说今早沐浴的时候我该多用点花水,最好能把自己身上腌入了味…… 董舒梳好头,起身把我从墙角处拉起来往外走:“走吧,去看看那些男人们准备的怎么样了,你也别太伤心,早点把事情办完我们也能早点回旭京不是?” 我被董舒拉着出了门,正好碰上也换作异族穿戴的檀旆和韩敬。 异族男子不束冠,头发披散下来,跟檀旆平日里在我眼中的样子大为不同,我走上前去,踮脚够着抚摸檀旆的头道:“檀旆,你是秃了还是变矮了?” 檀旆懒得跟我计较,把我造次的手按下,“别闹,赶紧出发吧。” 为了保证我们此行的安全,檀旆用兵符将附近镇守的一批漠北驻军往前挪了一丢丢的距离,如果有什么危险才来得及回来传递消息,这个“一丢丢”的距离大概是四十多里,嗯,草原上嘛,地广人稀的,这个距离不算多。 当然如果不在草原上,这个距离那必定是要两国开战…… 只能期望在檀旆调回驻军之前,漠北异族的士兵暂时不敢或者不会计较两国的国境线在哪儿这种事。 其实两国边界处的小镇最是繁华,因为这里商贾往来,货物齐聚,能给两国上不少的税,所以双方都很愿意维护这些小镇的安定,确保贸易正常展开。 我们在这些小镇走动时,也完全遵循一个商贾应有的模样,比如现在,我正在跟一个卖羊毛的褐缇族大叔讨价还价:“八两银子太贵了吧大叔,而且你这羊毛没洗干净,我拿回去肯定得再漂一遍。” 褐缇族大叔不服气道:“我家养的羊去的都是西达奔草原最好的牧场,长出的羊毛比别家羊不知道厚实柔软了多少倍,不信你拿出去比比,和我家这个质地一样的得多少银子?” 我啧啧感叹两声,用手肘撞了撞檀旆的手臂道:“大叔说他家的羊是在西达奔草原最好的牧场放牧呢。” 檀旆笑着抓起一团羊毛,放在手里摸了摸:“大叔你别诓人了,西达奔草原是隶属于王廷的草原,其他族的人不得进入,你怎么可能进去?” 大叔把羊毛搂了回去,“这你就不要管了,你到底买不买?” 我犹豫地对檀旆小声道:“如果真是在西达奔草原,是应该买回去的,旭京的贵人们就认这个草原出产的羊毛,每年都能卖断货。” 檀旆也同样小声地对我道:“可是近几年骗子看到商机,都谎称是西达奔草原出产,如果看不到王廷给的证明,旭京的贵人们也不见得信。” 我和檀旆说的虽小声,褐缇族大叔却还是听见了我们的话,好奇地问:“证明?什么证明?” “大叔你不知道吗?”我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他,“西达奔出产的羊毛好卖,但有太多人仿冒,王廷为了保证货源正宗,每年都会给在草原上放牧的牧民开证明,连牧民当年收了多少斤羊毛都有备案——我们沅国的商人现在都冲着这个证明找羊毛的货源,您怎么会没有呢?” “哎呀——”褐缇族大叔发出一声追悔莫及的长叹,抬起右手使劲拍着自己后脑勺道:“我被那家伙给摆了一道!以为只要能在西达奔放牧就行,没想到还要证明。” “这么说,大叔你的羊毛真的是在西达奔草原出产?”我惊喜地问道,问完以后,我看着这堆羊毛不禁又叹息了一声,“可惜没有证明,始终卖不上价,现在王廷开证明的时间也过去了好几个月,怕是没人会特意过来给您开这个了。” “也不一定。”檀旆望着褐缇族大叔,真诚地道:“你刚才说,你被那家伙摆了一道,也就是说你是在那人的帮助下才进的西达奔?” 褐缇族大叔点点头,“是啊,他负责管理西达奔的事务。” “他可以帮你证明你确实是在西达奔放牧?” “嗯,我放牧的时候他还去看过我,不过……”褐缇族大叔迟疑着问:“口头证明能行?” “当然不仅仅是口头证明。”檀旆拍了拍手,起身说,“我认识一个人,正好可以帮忙,麻烦大叔带我们去见见那个摆了你一道的家伙,有我这个朋友帮忙,拿到证明是很容易的事。” 第121章 我看着檀旆心想:他说的这个朋友莫不会是…… 果然,我接下来听檀旆说:“我这个朋友叫韩敬。” 褐缇族大叔一脸欣喜地站了起来,“谢谢谢谢,唉,我就说我这么好的羊毛怎么会卖不上价,跟他们说是西达奔出产也没人信,小伙子、小姑娘,谢谢你们,你们真是大好人啊!” 被称作“大好人”的我略尴尬,挠了挠鼻头掩饰紧张,然后拿出一袋银锭递给褐缇族大叔:“那这些就算定金,大叔可千万别把羊毛卖给了别人。” 褐缇族大叔扭捏了一会儿才接过钱袋,打开以后看了看数目,忙不迭道:“一定一定,那个,你们那位朋友……?” 檀旆温和地笑着说:“我现在就叫他过来跟你接洽,劳烦大叔在此等候。” 大叔拿着钱袋,一脸憨厚地点了点头,我跟檀旆对视一眼,转身回去通知了韩敬和董舒。接下来就是真的做生意,我和檀旆这两个生手跟着去只会露馅,于是只能交给他们,我和檀旆则回去坐着等信。 小镇上用来出租的民宿也是仿照草原上异族帐篷内的制式所建,如果沅国人住,主人家会再加一个屏风隔离内间与外间,好以此贴合沅国人的习惯。 这镇上的人都太会做生意,给我和檀旆推荐了时鲜的瓜果,我看着那一个个水嫩的果子就忍不住流口水,扯着檀旆的袖子要他给我买。 这些水果大多是从沅国境内,靠北方的郡县运来,有的品种我甚至连见都没见过,更遑论吃。因为路途遥远加之保存不易,店家又是拿珍惜的饮用水清洗过的,这些瓜果卖得相当贵,檀旆在我的哀求下被店家狠狠宰了一笔。 我捧着那盘瓜果回了房,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开心地吃着,檀旆在我身边坐下,凉凉地瞟我一眼。我对他讨好地笑笑,揪下一颗葡萄递给他,他就着我的手把葡萄衔过去吃了。 “跑到异族的地盘上来花大价钱吃本国出产的瓜果,小翎,你很会奢侈。”檀旆调侃我道:“跟你当年说拿火浣布烧着玩不相上下。” “那不过一句玩笑,其实我爹就烧了巴掌那么大一小块,仅仅是为了看看品质如何,是不是适合用来做船帆。”我再次吞下一颗颗粒饱满晶莹剔透的大葡萄,这几天被北方粗粝的风沙抹的干涩的喉咙都得到了抚慰,因仓禀食而变得知礼节,内心忽得良心发现道:“我们是不是把那位褐缇族大叔骗得太狠了?” 来到这座两国边境的小镇以后,檀旆终于肯告诉我,当年向李兴平购买军防布阵图的人隶属于哪一方——正是漠北草原上由褐缇族构成的一支部落。 这支部落曾与异族王廷墨哈族争战不休,在争夺草原的控制权时兵败北遁,两个部落细究起来应该算是仇人,但近几年却因为沅国的强大,又开始联合。 褐缇族最近出了一个相当知名的谋士,漠北异族都尊称这位谋士为“亚克当”,意思是聪明有智慧,带给所有人福音的人。 能让一盘散沙的异族统一给他冠上这般美名,只能说明这人不简单。 这位谋士“亚克当”收买李兴平替他盗取兵防布阵图,其目的并不是真的要凭布阵图进攻漠北驻军,只是因为盗窃风波发生以后,布阵图有被泄露的风险,漠北驻军不得不重新布防,用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来造成漠北驻军的消耗,故意恶心人罢了。 后来李兴平被捕,亚克当又借用李兴平的事在旭京大肆宣扬刑部处罚劫富济贫的“侠盗”,颠倒黑白扰乱民心,却很不巧被我姐姐和表哥等人合力化解。 此次檀旆出使南楚,的确是给了亚克当一个极好的机会。 亚克当早在南楚有多年布局,那个赫冲身边的谋士就是他其中的一个棋子,赫冲被谋士言语撺掇几句前去刺杀檀旆,我在旭京又被方士故意误导东平王府有不臣之心。 如果檀旆在南楚遇刺,我在旭京又因为纸条上的话而做出什么不利于他的事,那檀旆真可谓是腹背受敌。 可惜我的反应应该是叫亚克当失望了,我并没有因为纸条上的话就去兴师问罪,质问东平王是否真想谋朝篡位,而是派阿七去调查方士的身份,方士也很机敏,没等阿七查到他头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叫我扑了个空。 亚克当的行踪很是诡秘,漠北驻军明察暗访也难以查到什么线索,后来好不容易才在这个市集上找到了这位褐缇族大叔。 褐缇族大叔作为来往两国的商贾,曾经帮亚克当的人传递过不少消息,因为帮了大忙,亚克当如今又被异族王廷奉为座上宾,所以亚克当帮褐缇族大叔说句话,让褐缇族大叔可以在西达奔放牧不算什么难事。 只可惜亚克当做事还是太小气了些,同意褐缇族大叔在西达奔放牧却又不给证明,如此古怪的事件引起了漠北驻军的注意,这才顺藤摸瓜查到这里,有了我和檀旆之前演的那场戏。 我思索着道:“其实他家的羊毛确实不错,价格也公道,要不等事情办完以后把他家的羊毛都买下来吧?倒不倒卖另说,给王府上下一人多做一件棉衣应当也合适。” 檀旆淡淡地“嗯”了一声,“你负责出钱就行。” 我…… 我大致计算了一下自己这几年攒的钱银,咬牙道:“我出就我出,大不了买回来再卖出去,还能赚上一笔。” 檀旆玩味地“哦?”了一声:“是谁说要给王府上下一人做一件棉衣?” “那就血本无归了呀……”我小声嘀咕着道:“最多给你做一件,我自己那件可以省了。” 檀旆望着我,好一会儿才道:“既然你有这份心,那么我那件棉衣由你出钱,剩下的我来垫付就是。” 檀旆与我达成和解,我万分开心,又揪了颗葡萄递给他,“你是被我宁愿不做自己的也要做你那份的心给感动了吗?” 檀旆衔过葡萄边嚼边道:“大概是吧。” 是就是嘛,大什么概啊…… 我吃完瓜果在炕上眯了一阵,醒来已是午后,檀旆仍旧坐着等韩敬和董舒回来,像是没睡过。我贴心道:“要不你也休息一会儿,我来等,他们回来了我就叫你。” 檀旆抬手揉了揉眉心,“心里着急,睡不着。” 他平时就日理万机,忙起来让我见不到人影,这次是我头一次陪他出来办公事,总算让我瞧见了他平日里是如何兢兢业业,如此一心一意为大沅操劳,简直叫我感动。我看他自己揉也得不到多少休息,赶忙挪到他身后跪坐起来帮他揉。 就这么干等着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我揉了半个时辰也有些手酸,便停了下,越过他肩头看他在闭目养神,不免玩心大起,撸起袖子给檀旆披散下来的头发开始编麻花辫。 那位褐缇族大叔就是这般打扮,两边各梳一个麻花辫,然后从中间折起绕成一个圈,两个由麻花辫绕成的圈垂在耳朵下面,非常有异域风情,非常好看。 就在我大功告成时,屏风外正好响起了敲门声,檀旆睁开眼睛就起身往外走,我想拉结果没拉住。 我急急忙忙穿鞋,那边檀旆已经开了门让韩敬和董舒进来,二人进来以后气氛明显停滞了一瞬,韩敬犹豫着问:“嗯……尊夫人的杰作?” 他们谈论的应该就是我给檀旆编的麻花辫,因为我听到檀旆叹息了一声,“除了她还能有谁?” 我欲哭无泪,赶紧起身绕到屏风前面,对韩敬和董舒尴尬地笑笑,抬手以最快的速度帮檀旆把麻花辫给拆了,期间檀旆一直默默地盯着我,把我盯得甚是心虚,然而我一直保持着僵硬的面部表情没动。 韩敬和董舒已经在憋笑,我再笑就太不给檀旆面子了。 帮檀旆拆完以后我顺便抚了抚他的头发,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檀旆也没空在这个时候跟我计较,转头问韩敬:“谈得怎么样?” 韩敬也赶紧把注意力转回正事上,“那人很谨慎,只派出一名手下,而且那名手下看出来并非我一个人想见他的上级,要求你也到场。” 檀旆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你认为他发现了我们的真实目的吗?” “有可能,但是就算看出来,对方的意思应该也是想和我们见一面。”韩敬转头看了一眼董舒,又看了看我,“要不让她们先去驻军的营地那儿报个信?” 檀旆点头同意,“这样的确更稳妥些。” 我迟疑地问檀旆:“不等驻军过来你们再谈?” “如果对方发现了我们的真实身份,并且猜到我们想做什么,怕是现在已经带人围攻过来了。”檀旆严肃地看着我,“还记得出发前你答应我的话吗?” 如果遇到危险,他的所有安排我都不能有异议。 我已经答应,就不能反悔,檀旆在这种事上比我有经验,他的安排当然更明智,于情于理,我都该听他的。 第122章 这种时候,每多犹豫一会儿危险就增加一分,我甚至来不及跟檀旆多说什么,韩敬就已经从门缝里看到了外面的异常:“有一队人过来了,身份不明,看来我们得出去迎一迎——董舒,你和檀夫人从后窗走。” 董舒点点头,带着我来到后窗处,檀旆和韩敬则是开门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做出一副还有人在屋内,此举是为了保护屋内的人的假象。 我在董舒的帮助下从窗口处爬了出去,董舒有武功底子在,动作比我利落得多,跃上窗棂再迅速跳下,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 董舒带着我往漠北驻军的营地跑,跑了没一会儿就有一伙人追上了我们,董舒将我护在身后,飞起身踢翻了先冲上来的两人。 接下来的人没再头铁冲着董舒去,而是准备绕过她来抓我这个明显武功不济的。 我武功不行,但逃跑闪避一直很在行,我靠着灵巧的躲避愣是没让他们碰到一片衣角,甚至还让他们冲得太急扑倒在地,大大减少了董舒为保护我而要付出的精力。 化解了第一波攻击后,董舒又带着我迅速狂奔,却没想到紧接着“咻咻”几声,我左脚脚踝处感受到一阵刺痛,随即跌倒在地,膝盖磕得生疼。 这些追来的人用一种针形武器划伤了我的脚踝,迫使我停下。 我仔细思索了一下,这些针形武器都是冲着我们的脚部飞来,也就是说追来的人无意取我们性命。 我一把推开董舒想扶我的手:“快回去报信,你报了信我们才都能活!” 她如果执意带着我这个受伤的累赘跑,最终的结果只会是我俩同时被抓。 董舒咬咬牙,迅速认同了我的决定,丢下我转身继续往前奔去。 不带着我她果然能跑很快,背影在我的视线中一瞬间就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我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放了心,揉揉膝盖,把身体的重心都放在没受伤的右脚上,缓缓站起来,转身面对继续追上来的人。 他们甚至没有多分派人手追董舒,只迅速冲上来将我围成一圈,我望着他们沉声道:“我乃沅国水部侍郎之女、五官中郎将的夫人——单翎,如果你们不在乎自己的行为会给两国邦交带来阻碍的话,现在可以动手杀了我。” 他们异族有自己的文字和语言,但在这种两国边界的城镇,通晓两国语言的人会多些,我现在只能期望他们之中有人能听懂我的话,反正我是不会他们的语言。 他们不知从哪里牵来了一匹马,催促我赶紧上去,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也只有听从他们的安排。 有了马匹,我就不会成为他们撤离时的累赘,这队人带着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途中只扔给我一个干涩无比的面饼和一小袋水。面饼吃多了就会喉咙干涩,看他们的样子应该不会再给我多余的水,为了避免没有水喝,也因为那块面饼实在叫我难以下咽,我这一路上愣是撑着只咬了三口。 队伍行至水草丰茂的地区,周围牧民和牛羊逐渐多了起来,队伍里的人时不时会停下跟牧民打招呼,用的是我听不懂的异族语言,叫我探听不到任何信息,不过这至少说明这群人久居此处才会跟牧民们熟识,我料想着应该是快到目的地了。 出发之前我就一直在注意方向,异族王廷在旭京城的西北方,而这里是旭京城的东北方,褐缇族的地盘。 队伍在一顶大帐前停下,领队的人叫我下马。 他们带着我前往大帐,在帐外说了一串叽里咕噜我听不懂的褐缇族族语,但有一个词很清晰——“亚克当”。 这个词明显是在唤帐子里的人,我心里不由得兴奋,漠北驻军都找不到的行踪诡秘的人,现在居然让我这么容易地就给见着了,这是多荣幸的事,我回去一定要跟檀旆好好吹嘘一番。 帐内有人影晃动,亚克当就快要走出来了,我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盯着帐门口,生怕漏过了亚克当脸上的任何细节—— 那个梳着寻常异族男子发式、被众多异族人敬仰的谋士亚克当,从大帐里出来,缓缓出现在我面前时,的确叫我深深震撼,然而这种震撼,略微有点特别。 我的震撼之处不在于他的长相,而在于这人我见过,面对面,还说过话。 我抽了抽嘴角,“大师,真没想到还能在这儿碰见你。” 那个曾在旭京茶肆摆摊算卦的方士,把挂在脸上的假长眉去掉,身材再圆润一些,将束冠的发式换成批发,扔掉用来假扮方士时手里拿的拂尘,赫然就是亚克当本人。 震惊之余,我还有点想笑,不过为了两国邦交考虑,我忍住了——啊不对不对,褐缇族无法代表异族王廷,笑一下应该没事。 于是我忍不住“扑哧”了一声。 带我过来的那队人全都瞪大眼睛愤怒地望着我,仿佛我这声笑亵渎了他们伟大的神明,我忙尴尬地摸摸鼻头,对他们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想起高兴的事就会笑——” 亚克当对带我过来的人说了些什么,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们也很听话地离开了。 唉,这人在旭京告诉旭京的百姓什么都不说只管回家也是这般奏效,总之无论在哪儿说话都相当有份量。 亚克当问我:“姑娘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才想发笑?” 所谓异族人人敬仰的谋士,居然要靠假扮成一个装神弄鬼的方士来完成自己的计划,用上如此低劣的手段,这得是被我们大沅逼成什么样了…… 当然这话不能明说,我清了清嗓子正经道:“他乡遇故知,乃人生四大喜之一。” 亚克当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其实我也有喜事,只不过相比起姑娘的‘喜’就实在上不得台面——在旭京的时候,姑娘想抓我没抓到,如今在这儿被我抓了,攻守易势,不知算不算喜事?” “那自然是算的。”我说完,又问道:“不知大师能不能找点吃的喝的给我?这一路上那个面饼太硬我嚼不动,光喝水了。” “怪我手下的人照顾不周,姑娘请——”亚克当带我进了帐篷,帐篷里坐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手里握着一册沅国的书籍正在看着,见我进来,好奇地瞧了我一眼。 我也好奇她的身份,不过眼下显然是填饱肚子最为紧要,我捡了个空着的软垫坐下,没等一会儿,便有一位褐缇族的妇人端着一盘羊肉和一壶马奶过来,放到我面前的小桌上。 我对她道了声谢,不过她显然听不懂我说什么,奇怪地看着我。 那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似乎用褐缇族的语言跟妇人解释了一番,褐缇族妇人恍然,却没什么表示,转身走了。 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笑着对我道:“你们沅国人果然爱计较这些虚礼 ,送个饭都要道声谢。” 我“嗯”了一声,“反正沅国士族都按这个来教育子女,不说会显得没教养,你没我身上的压力,不说自然没关系。” 她问:“你不觉得这样很累吗?” 我边用盘中备的小刀拆解羊肉边道:“还好。” “云夏。”亚克当叫的应当是那名女子的名字,以一种长辈的威严气势吩咐道:“好好看你的书,别打扰客人吃饭。” 云夏长长地“哦——”了一声,再次举起书来。我看了一眼书皮上的书名,发现是我三岁时父亲要我读的用来启蒙的一本。 虽说她这个年纪才读相比起我有些滞后,但她不是跟我一样在沅国出生长大,她这个年纪学会沅国的文字再读这书已是相当不易,我至今都看不懂褐缇族文字,比她差了不少。 云夏看书的时候有问题问“亚克当”,对亚克当的称呼是“阿帕”,这倒是有些像沅国北方某些地区称呼父亲为“阿爸”的发音。 我边吃边仔细观察了一下两人的长相,发现云夏和亚克当眉目之间有诸多相似,两人又是住在一起,如果没猜错,按年龄来算,两人的关系应当是父女没错。 烤羊肉我以前也吃过,适应口味还算容易,马奶有些难,要不是为了解渴,我绝对喝不下整整一壶。 吃饱喝足,我用帕子擦了擦嘴,对亚克当道:“多谢款待。” 云夏见我吃完,又起了与我搭话的心思,“你们沅国不是有给即将奔赴刑场的人吃好点的传统吗?你就不怕这是断头饭?” 我摩挲了一会儿下巴问:“你们这儿一般都怎么执行死刑?还是说根本没有死刑?就算有应该也不像沅国那么多花样吧?程序太繁琐对你们资源稀缺的草原来讲是一种浪费。” “我们……”云夏转了转眼珠道:“我们当然有死刑啦,砍头什么的……” “人口对你们来讲最为紧要,能不杀人就尽量不杀人,尤其像我。”我语调悲怆道:“被掳掠到此的女子,一般会成为生育工具,为部落的壮大出力。” 第123章 云夏停顿片刻,警惕地盯着我,好半晌才道:“你对我们的了解似乎很深。” 我谦虚地道:“一般。” 沅国历史上对漠北异族的记载不少,只可惜父亲要我看时我囫囵吞枣,一点儿都不上心,直到这次董舒跟我讲了当地风俗,我才将现实和书本上的知识联系起来。 那些在沅国人看来觉得匪夷所思罔顾人伦的风俗,不过是他们求生的手段,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很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可你看起来并不害怕。”云夏边打量着我边说:“你们沅国的女子,有一部分,会特别注重名节,把名节看得比命重要,宁死也不愿留下来和我们部落的男人生儿育女,她们把这种事情称之为受辱;另一部分,可能表面驯服留下,但只要逮到机会就会逃跑——你是哪种?” 我想了想说:“我很想做第二种,不过权衡利弊还是第一种更划算。” 云夏轻声笑笑,“命都没了居然还是第一种划算,哪来的道理?” “在沅国,我父亲是水部侍郎,夫君是五官中郎将,我乃士族之女,在此地自杀,无论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只要消息传回国内,事情绝对会闹大,两国之间必会开战,这事并非先例,你应该记得几年前曾有一队骑兵屠了沅国北地的一座小镇,我们立即出兵的事?”我的提醒让云夏的脸色白了几分,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云夏握着书册的手用了狠劲,指关节略微有些突出,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那队人马不过是被逼得急了,他们没有过冬的粮食,可你们沅国居然以此为借口大举派兵进犯。” “没有过冬的粮食便可随意屠戮我沅国镇上的居民?”我反问,也学她一样轻声笑笑:“不为此事出兵,你们又怎会知道做这种事需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我听说了,自那一战之后,你们的人就算生生饿死也不敢再动沅国百姓一根手指头,那又如何?我大沅要的就是这般威慑。” 云夏的呼吸急促了几分,“所以现在你要以死来让我们再长一次教训?” “我自杀以后,两国开战,漠北异族便不敢再随意掳掠沅国人口,也再不敢把沅国的女子当作生育工具。”我啧啧感叹,“我一条命就换来这么多好处,你说是不是很划算?” 云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亚克当出声制止:“行了,你不是她的对手,继续看书吧。” 唉,亚克当大叔真不近人情,自己不跟我说话,也不让云夏跟我说话,就这么晾着我,让我憋得慌。 我被带到这里以后,他们甚至不用绳子绑着我,就任我四处闲逛,根本不担心我会逃跑或者探听消息。说来也是,草原上从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片接天的绿草,我只知道旭京的大致方向,但凭这个方向去跑太不靠谱,路上会遇到什么风险暂未可知。 探听消息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的语言文字我一概不通,最多就能听懂个人名和称呼,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于是我闲的没事只好去帮那名每次给我端饭菜来的妇人打下手,顺便跟她学习怎么烤羊肉,烹饪这回事即使不用嘴说,看别人做一遍要学会也是很简单的,我很快就跟她学会了给家畜挤奶、做马奶酒和薅羊毛等多项技能。 咳咳,薅羊毛这项技能是我自学,现在还不是给羊剃毛的季节,我只能过过干瘾。 唯一遗憾的就是我做出的东西亚克当和云夏连碰都不碰,他们怕我在里面下毒,我觉得他们真是多心,就算毒死了他们我照样跑不了,何必多此一举。 某天我正在学习如何制作肉松时,云夏开心地跑过来,一脸俏皮地对我道:“单翎,你那天说要通过自杀来引起两国邦交问题,造成两国开战的计划其实有一个漏洞。”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妇人手上的动作,头也不回地问:“什么漏洞?” “两国开战,首先要确认死者的身份属实,你们一行人隐瞒了身份而来,如果出了什么事不能怪我们,怪你们自己不走正规渠道。”云夏把手背在身后,得意地扬扬下巴,仿佛赢了什么似的。 这副争强好胜的模样和我真像。 妇人演示了一番切肉的动作以后把刀交给我,我接过来以后立刻开始学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你说的不错,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转过这个弯来的?” 云夏自豪且骄傲地挺着胸脯道:“父亲告诉我的。” 我多嘴问了一句:“你管亚克当大叔叫‘父亲’?” 云夏奇怪道:“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只不过我跟别人说话时一般用‘家父’,对对方的父亲称‘令尊’,对关系亲密的人说‘我爹’,跟姐姐说话时称‘咱爹’。”我停下来看一眼云夏,果见她掰着手指头开始一个个小声复述“一般用‘家父’,对对方称‘令尊’”之类。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夫君的称呼就又不一样了,他可以叫我爹‘岳父’,也可以叫‘泰山’,这两个词后面还可跟个‘大人’,我叫他的父亲‘公公’,也可以跟他一样叫‘父王’。” “岳父、泰山,大人……”云夏越念越糊涂,好学的精神总算用尽,放下手气恼地瞪着我:“单翎,你耍我?” “谁耍你了,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令尊,看我说的对不对。”我继续切肉,丝毫不受影响。 云夏气得跳脚,指着我“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骤然放下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气息道:“我已经说了有这个漏洞,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唉,漏洞这回事嘛,可在意可不在意。”我无所谓道:“细究起来,我们去的只是两国边界商镇,本就是两国共管的地带,无论我是否隐瞒身份,作为沅国国民都理应受到沅国的管理和保护,来到这儿以后沅国确实是管不着了,可那也得是我自愿来的不是?” 我切着切着觉得刀口有些钝,停下来用水冲洗一遍磨了磨,“如果不是自愿而是被强行带到了这里,沅国那边还是得管,既然如此,我当然不担心。” 云夏听我说完以后陷入沉默,兀自想着事情。 肉被切好以后还要拿去煮,煮的时间很长,我不愿在里面呆着,便走出帐外坐到周围用石块垒起的矮墙上,和坐在那里的云夏一起看着远处的牛羊。 云夏在我身边喃喃地开了口:“单翎,我知道你们沅国正逢百年未有的盛世,当今那位皇帝广开言路,文治武功无一不强,连王廷都要惧你们三分——我们褐缇族原本跟王廷有仇,却为了对抗漠北驻军而不得不联合起来,但是结果,怎么说呢,我们像在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令尊已经很厉害了。”我实事求是道:“向李兴平购买兵防布阵图,消解旭京百姓对刑部的信任,借用南楚和我家的势力试图让檀旆腹背受敌,这长达几年的布局叫我惊叹。” 云夏自嘲地笑笑,“但是你的反应也很让父亲惊叹,不仅你,还有司空丞相一家——他从那些残余的死士手里买到了唯一可能有帮助的线索,就是说檀旆书房摆放杂物的箱子里有一样东西,足以影响大沅国运——那样东西是什么?” “令尊没告诉你?” 云夏摇摇头,继而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歧义,又解释道:“不是不告诉我,而是那条线索故意没有明说——死士把纸条的内容报上去,司空丞相一家却将内容销毁,只把内容会产生的作用留了下来,但这几乎就是没用了——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司空丞相和司空暻都已经被杀了,我没办法回答你,只能猜测。”我诚实地说道,“大约是跟我一样的想法——纸条上的内容如果叫沅国百姓知晓,确实会引起轩然大波,但对于当事人而言,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 云夏皱眉望着我:“你这么说只会叫我越听越糊涂,哪有这么稀奇的事,玩笑话也能造成这么大影响?” “好吧。”我挠挠头,想到了一个能够说出来的办法,“打个比方,如果是拿江山社稷来打赌,你还觉得这仅仅只是一个玩笑吗?” 云夏沉吟一阵,尴尬地说:“其实‘江山社稷’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懂,你能不能用点我能听懂的词?” “哦……”我环视四周,“就是说,如果我跟你打了一个赌,赌注是你家所有的财产和人口,如果你输了,就必须把所有的东西给我,大概除了你这身衣服你什么都不留,一只羊也不许带走,你会觉得这是个玩笑,跟我打赌吗?” 云夏思虑半晌,问道:“这世上真有这么疯狂的赌徒,敢拿这种事打赌?” 我含糊道:“说不定呢……” “好吧。”云夏勉强接受了我的说法,“那也是那两个赌徒的事,这关你家和司空丞相家什么事,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帮着隐瞒,甚至是为他们擦屁股?” 第124章 我因云夏“擦屁股”的形容而噎得被口水呛了一下,摸着鼻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别跟我扯你们沅国的典故。”云夏惊恐地摇头,仿佛回忆起了被某种艰难晦涩的知识支配的恐惧,“如果你不扯典故解释不清那我干脆不要听。” “好罢。”我叹了一口气道:“总之,这是我们沅国某种不为外人所理解的信仰……” 云夏咂咂嘴道:“那我还是不理解的好。” 唉,说的也是,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我在此处每日放羊做菜的悠闲日子很快就到了尽头,某日天还没亮,我被云夏从梦中推醒,“单翎,快起来——”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怎么?有别的部落过来抢你们牛羊?” “别人来抢牛羊我叫你做什么,你又不能帮忙,如果打不过,我和父亲肯定丢下你自己逃命,谁管你。”云夏把衣物丢到我面前,“快点,我们得出门了。” 我被云夏催促着穿好衣裳,骑上马以及他们并几个褐缇族的人一道踏上行程,在我的哈欠连天中,东方渐露鱼肚白。 阳光逐渐占据了整片天空,给草地镀上一层金色,我总算从睡意朦胧中抽出身来,后知后觉地对云夏道:“这个方向……你们是要带我去王廷?” 云夏忍不住张大了瞳孔,似是惊异于我怎么会猜到此行的目的地,但随即又绷起脸来,不答我的话。 我十分怀疑有人把我能言善辩的本事污蔑为“睁眼说瞎话”并传遍了整个草原,不然怎么一个个都那么害怕跟我交谈被我带歪。 我沮丧地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百无聊赖地看着风景,“这没什么难猜的——我夫君他们查到线索以后,背后那人的意思是想要见一面,既然答应见面,就实在没有再派人过来抓我的必要,所以,那位卖羊毛的大叔带我夫君他们去见的,应该是墨哈族人,王廷的官员。而你们,因为跟墨哈族的人产生了分歧,想有一个谈判的筹码,才过来抓的我。” 之前的事一直叫我觉得莫名其妙,明明答应了见面却又来抓人这个古怪的逻辑我怎么也想不通,如今总算懂了,想见面的和想抓我的根本不是一伙人。 漠北驻军他们还是没狡猾过亚克当这只老狐狸,找到的依旧不是与之有关的线索,而是被亚克当推出去做挡箭牌的王廷官员。 云夏听了我的话,沉默半晌才道:“是,我们不像你们,因为没有你们那种匪夷所思的信仰存在,所谓的联合根本靠不住,订立盟约时一个个信誓旦旦,事到临头却又成了一盘散沙。” 云夏告诉我,亚克当明明已经做好了所有安排,几乎能够完美掩藏他的所有踪迹,只要沅国人这次找不到亚克当,等下一次有适当时机的时候,他就又能想办法,再去搅弄沅国的政局。 可那个管理西达奔草原的王廷官员却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早就不满自己在王廷的职权被亚克当压一头,亚克当塞个褐缇族的人进来西达奔草原放牧他还只有听从,所以这次他同意跟檀旆见面,就是为了把亚克当从如今的位置上拉下来。 亚克当察觉到了王廷官员的这份心思,才提前叫人去那个小镇上找我们,本意是想绑檀旆,但是他们打不过檀旆和韩敬所以没绑成,这才退而求其次绑的我。 我听到云夏说我是那个“次”,十分不满:“我的身份也是很重要的好不好?” 云夏笑笑:“是啊,不过你对檀旆有多重要,我们后来才知道。” 云夏说,自从我被带到褐缇族的地盘以后,不仅王廷,而是许多部族的人都在给他父亲压力,要求把我放回去,不要因此又让沅国与漠北异族开战。 因为檀旆为了救我,直接把身份亮了出去,这个曾经砍下异族将领首级、让漠北异族军队闻风丧胆的少年校尉至今仍是威名赫赫,知道他又越过国境到了此地,所有部族首领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 当他们得知檀旆只是要找我以后,那自然是巴不得赶紧把我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千万不能让檀旆有借口宣战。 亚克当跟他们据理力争,说檀旆虽然是沅国的五官中郎将手握重兵,但要开战也得先取得沅国皇帝的首肯,我在这里被好吃好喝地待着,没受半点伤害,沅国就不可能着急忙慌地开战,肯定会给时间先谈一谈。 有我这个筹码在,亚克当可以稍微跟沅国要求一点微小的、不那么过分的恩惠,比如在边界商镇税收问题上的利益,让异族的商人可以少交一点税。 这个政策如果谈成,惠及的将是异族普通牧民,因为之前税收略重,家里不那么富裕的牧民很少来边境互市,反让倒卖的商人赚了大头。 沅国少收了税只是目前来看,如果以后进入商镇的人增多,每人交一点,积少成多,那数目还是相当可观,甚至很可能会比以前还多,我听了都觉得是个不错的政策,鼓掌道:“挺好的呀,双方都能获利。” 云夏垂眸道:“可是父亲拿你做筹码谈判的计划,其他部族的首领不想考虑,也没精力考虑。” 他们觉得一场战争比牧民利益受损来的可怕,觉得犯不着冒风险为牧民争取好处,所有精妙巧思的布局在绝对实力面前,都只能化作齑粉。 “我们不像你们。”云夏说:“士庶相争看上去争得你死我活,到了外敌的问题上,却是沆瀣一气,和我们这个松散的联盟相反,沅国简直就像铁板一块,父亲谋划了这么多年也不能从中打开丝毫缝隙。” “‘沆瀣一气’这个词在我听来有些贬义,但的确精准表达了你的意思和感情。”我欣慰地拍了拍云夏的肩,“你对沅国文化的了解和掌握才是叫我惊叹不已。” 云夏翻了个白眼拂开我的手,“父亲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承认你们的文化博大精深,却也厌恶你们的目中无人——我们这些部族在你们看来,比一只蚂蚁强不了多少,所以我们的死活,你们也不会放在眼里。” 我长长地“欸”了一声,“别把我们想得那么坏好不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些想与沅国展开正常贸易的牧民对我们沅国人来说就是朋友,不就是谈一下税收的问题嘛。” 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保证道:“放心,我帮你们谈。” 云夏狐疑地看着我:“你为何要帮我们?” “家父教导,为官一任需造福一方,令尊的做法叫我敬仰,我自然要帮忙。”我说完,驾着马往前紧走几步来到亚克当身旁,“草原广阔就是好,我早就想跑跑马了,我到前面那个小丘等你们啊——” 说罢,我催促了自己的马快速向前,云夏担心地“欸”了一声,似是怕我跑掉,亚克当说:“没关系,她又不认路,能跑到哪里去?” 啧,这种事知道就好干嘛说出来,亚克当大叔真是不给我留面子。 我们一行人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行了几天才又看见人烟,并且越往前草质越好,帐篷也越华丽,甚至还有集市,卖烤羊肉和马奶酒,看来是到王廷的地方没错了。 我下马吃了一串烤羊肉、一碗双皮奶、一块奶酪,觉得和我在褐缇族那边吃的也没什么差别,不禁有些怀疑地问云夏:“是我这人不挑食吗?不是说西达奔是最好的草场,这里的牛羊肉也比其他地方鲜美?” 云夏解释道:“墨哈族有王廷的威名压制,很少发生战乱,所以集市多,卖出的东西也多,我们那边的牛羊也不差,只是很少有商人进行贸易罢了。” 我感叹道:“说到底还是要国家安定,你看我们沅国也就边境会发生战乱,旭京城那可叫一个固若金汤,比你们繁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云夏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我只做不见。 亚克当和云夏带着我继续往前走,远远便可瞧见那顶相当显眼华丽的王帐,宽阔的大门有二十多个侍卫戍守,气派非常。 亚克当和云夏把随身携带的武器交给王帐外面的侍卫,侍卫看向我时,我摊了摊手表示自己没什么东西好上交:“防身的武器在我这儿没用,我来草原之前他们就一个个的都不让我带。” 侍卫自然听不懂我的话,困惑地瞧着我,亚克当便用墨哈族语替我解释了一番,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我推测可能是说我就是沅国五官中郎将要找的人,因为侍卫听完亚克当说的以后一脸惊恐地望着我,对我行了他们墨哈族的礼。 我终于得以走进王帐,一开始还有些奇怪右边的漠北驻军士兵怎么会站在一个异族打扮的男子身后,那男子还盯着我看,随后我才反应过来那男子正是我的夫君檀旆,他身上的异族装扮还未换下。 第125章 檀旆应当是看出了我反应迟钝,因为他原本担忧急切的目光在等我反应的过程中,因为时间的流逝,慢慢转变为一种无奈叹息的情绪。 我赶忙笑笑掩饰尴尬向他跑去,檀旆起身迎接我,将我全身上下仔细看了一番才问:“听董舒说你的脚踝受伤,现在跑这么快,看来是没事了?” “本就只是擦破了点皮。”我压低声音对檀旆道:“当时我磕到膝盖,加之看到那么多人在后面跟着,脚软才跑不动,后来他们把我带回去的路上跟途中的牧民讨了点酒让我清洗伤口,没几天就好了。” 檀旆又问:“你在那里过得怎么样?” 我摸着近几日鼓起的小肚子,悲伤道:“胖了。” 檀旆凝眸沉思了一会儿:“会不会是怀了?” “……”我沉默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哦,也有可能。” 檀旆无奈扶额,带着我先坐下,拍着我的肩安抚道:“没事,小翎,大约是因为怀孕的关系让你变得有些傻,我相信你能好起来。” 我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说不定就是胖了!” 檀旆点点头表示勉强认同我的说法,便没再与我说笑,转头继续跟王帐中上首的那人谈话。 看打扮和位置,那人应该就是墨哈族的首领,也就是王廷的乌敦单于。 檀旆常驻漠北,通晓墨哈族的语言,因此没要译者直接与乌敦单于交流,我在旁边听着他们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只好默默喝牛奶。 与我的没心没肺不同,亚克当和云夏坐在我对面,听着听着,神情逐渐变得僵硬,云夏一时显得激动想说些什么,被亚克当以眼神制止。 我看着这幅景象愈发感到迷惑——这究竟是怎么了? 和亚克当、云夏那边低沉压抑的情绪相反,乌敦单于和几位王廷的官员倒是跟檀旆相谈甚欢,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就在这样云里雾里的状况下听他们谈了一个时辰,双方结束谈话的时候,我已经憋了好几个哈欠。 毕竟是外交场合,为了沅国的颜面,打哈欠这种事还是得憋一憋,但是这一憋憋得我头昏脑胀,檀旆拉我起身,带着我准备离开时,我才想起之前答应云夏的事:“哦对了有件事——” “五官中郎将请留步。”云夏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我疑惑地转头,见她满脸严肃地走了过来,向檀旆行了我沅国的拜礼,“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檀旆颔首:“请说。” 云夏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才道:“给牧民减免关税的政策,是不是你故意叫吉桑提出来的?” 檀旆说:“我控制不了吉桑,只是给他提了个建议。” 云夏还想再说什么,一名王廷的官员却在此时笑着走过来,用我听得懂的沅国话说:“云夏,这又是怎么了?我之前反对你父亲的政策不是叫你很生气吗?我现在和你父亲想的一样,怎么还是不能叫你高兴?” “但是其他各部有关这项政策需要配合的地方,都是我父亲去谈下来的。”云夏转头对那名王廷的官员愤愤道:“如今你把这个政策抢先提出来,功劳全都成了你的。” 听了他们之间的谈话,我自然能明白,这个刚走过来的王廷官员就是吉桑本人,作为王廷还算重要的官员,他竟是出乎意料的年轻,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檀旆当年也是十几岁就担任校尉之职…… 吉桑感慨万千道:“是啊,之前没转过弯来,没想到用这种方法能气一气你和你父亲,幸好有五官中郎将提醒。” 云夏看上去是真的快要被气哭了,指着吉桑说不出话来。 亚克当也跟了过来,向檀旆拱手道:“五官中郎将不会强迫他人,但操控人心的本事,实是叫我佩服,不愧为少年英雄。” “过奖。”檀旆谦虚地道:“阁下给漠北驻军搅的乱子也是不小,甚至给我大沅的朝堂都带来了不少麻烦,我家夫人傻——” 檀旆说着,摸了摸我的头才继续道:“不跟你们计较,在我这儿却不是能那么轻易过去。” 哦,原来檀旆这是在给我出气。 唉,我是真不在意,但我觉得这跟我傻不傻的没什么关系,毕竟我在褐缇族地盘上那会儿,亚克当和云夏把我照顾得挺好,我祸祸他们羊群的时候他们也没跟我计较。 不过事情已经谈妥,我也没必要再画蛇添足,便对云夏道:“看来不用我帮忙这件事便已经谈妥,挺好的,你也开心些,咳咳,那个……檀旆给我出气的事,你就看我的面子上别怪他哈。” “别人要以牙还牙,我自己作的孽我受着。”云夏死死盯着吉桑,咬牙切齿道:“但被小人抢了功劳,我开心不起来。” “云夏。”亚克当拍拍云夏的肩,安抚道:“我提出这项政策,说到底是为那些普通牧民考虑,功劳在谁不重要,只要牧民能获益,我都是高兴的。” 云夏顿了顿,轻声叫了句:“阿帕……” 亚克当笑着摇摇头,示意云夏别再放心上,背起手带云夏离开了。 吉桑收敛了笑意,目送父女俩离开,看他们走出很远也没收回目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檀旆跟其他人告了别,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出王帐,骑马踏上了归程。 亚克当抠门得很,我骑来那匹也被他们牵走没给我留下,檀旆一路急忙赶来忘了给我备马,只好叫我和他共乘。 共乘也好,我可以抱着檀旆的腰把头靠在他背上,顺便让他帮我挡一挡漠北粗粝的风沙。 我回想起吉桑目送父女俩远去的那个眼神,总觉得有些猫腻,把头抬起来尽量往檀旆耳边凑了凑:“你有没有觉得吉桑应当是喜欢云夏?” 檀旆转头平淡地回了我一句:“没有。” “我觉得有,吉桑那种因为两家在朝政上有不同意见,借一些事情故意气云夏的样子和你当年逗我的样子很像。”我与檀旆翻旧账道。 檀旆不由得笑了几声:“我要是在朝政上这般给岳父使绊子,怕是也娶不到你。” “啊……说的也是。”我感慨道:“所以吉桑说到底还是没转过弯来。” 政见不合可以谈,实在不至于搞得这般针锋相对,以后大家要共事,结仇就不太好了。 有人会因此说沅国朝臣虚伪,我却觉得他们不懂什么叫就事论事,因个人情绪而影响朝政,那才是对天下人的不负责任。 如今我们身边有漠北驻军的士兵跟着,离王帐也越来越远,檀旆总算有心思与我说些闲话:“你当时跑不动就立马让董舒一个人先走,独自面对来抓你们的人,不害怕?” “一开始有些怕,后来我就想通了,他们不伤我性命,看来是想活捉。”我得意道:“然后我说了,我是你夫人,这样一来我就是一个特别有价值的人质,他们肯定舍不得杀我。” 檀旆赞了我一句“有胆识”,我欣然接受。 路边有牧民赶着羊群悠悠走过,我骤然想起之前薅的那些羊毛,已经有差不多半筐,再多攒几天说不定就够给檀旆做棉衣,可以省下一笔钱。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为自己抠门的小心思遇上了一个更抠门的亚克当导致计划失败而遗憾。 回到沅国境内,我们在北方的一座小镇找了个驿站歇脚,总算能好好沐浴一番换回以前的衣服和发式。 我的小辫保留的时间太长,头发洗过一遍后还有些弯曲,梳了好几次都不能梳直,最后只好放弃,回头去找檀旆的麻烦:“我想吃葡萄。” 檀旆把一封从家里寄来的信看完,将信放回信封,很好说话地陪我出门去买。 我被他牵着往外走,感到难以置信:“你就这么答应了?” “孕妇想吃什么不该尽力满足吗?”檀旆理所当然地说。 我听他说这话忍不住又摸了摸肚子,“檀旆,我觉得这个孩子来得特别为我考虑,我喜欢到处跑到处玩,但出了一趟远门以后能消停好长时间,就比如这次,我玩得特别开心。” 檀旆“嗯”了一声,“你被抓走以后我派人到处打听消息,亚克当那边的人说你天天在外面放羊,看样子确实玩得挺开心。” 我和檀旆在一家卖新鲜水果的铺子前停下开始挑选,“可我很忐忑……这是我第一次怀孕,我什么经验都没有,哦对了,姐姐那时不好说话的样子是她装的,可我要是真的怀孕了就脾气不好怎么办?你会不会讨厌我?” “不会,小翎,别担心这些还没发生的事,如果发生,我也会尽量处理,好吗?”檀旆挑了串葡萄递给店家称重,付了钱又带我继续在街上闲逛。 我好奇什么事值得寄信过来而不是等檀旆回去,随口问道:“家里寄来的信说什么?” “说我有个表弟要来,准备参加今年漠北驻军的集训,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哦”了一声,思考了半晌才道:“你表弟?蒋家的人?!” 第126章 与我惊慌的反应不同,檀旆对此表现得尤为镇定,淡漠地“嗯”了一声:“他叫蒋玮,届时我若不在家,可能需要你去接一下人。” 我不安道:“你为何会不在家?” “南楚的事还没完,你忘了?”檀旆提醒我道:“除了漠北和旭京的少数几人外,其他大多数人应该都以为我还在南楚养伤。” 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不免愧疚道:“你之前说不透露消息对贺于兴是一种保护,如今为了我把身份暴露了,他那儿会不会有危险?” “消息不会那么快传回去,王廷刚和我们谈成交易,多少得维持一下表面上的和平,我已经跟他们说了,我最近去过漠北的事暂时不要对外透露。”檀旆牵着我继续在街上闲逛,“为何提到蒋家的人你心情这般激动?” 我嗫嚅道:“大约跟郑太傅担心的一样吧,蒋家被司空丞相用计驱离出京,许多人也算帮凶,如果有一点蒋家归朝的迹象,总会让人忍不住猜测蒋家是不是想回来报复……” 檀旆望着我笑了笑:“你家当时没有参与其中,要报复也轮不到你头上。” 我叹了一口气,“我家是想要天下太平,无论什么争端,都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就算要报复,也应当在律法允许的范围之内,并且点到即止。” 檀旆说:“那就预祝你希望成真。” 其他人报复起来可能会没个限度,但蒋家毕竟是百年世家,我真诚地祈祷蒋家的家教不会太差。 檀旆和我在城门口分了别,从驿站换了匹快马立刻赶回南楚,我则先回了一趟家。 我们出门的计划瞒着家里,姐姐那里有姐夫兜底,所以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刚从草原晃了一圈回来,倒是姐姐随口提了一句:“你脸上怎么起皮了?这几天没抹润肤膏?” 我干笑着道:“似乎是怀孕了,人变得惫懒了些。” “似乎?你没去医馆看过?”姐姐对我敷衍的态度放心不下,扯着我往门外走,“还是得找郎中确认一下。” “过几天再去也不迟,你先让我做点准备。”我扯着姐姐又退了回来,“我对怀孕这件事的感觉总像做梦似的,如果你现在带我去就相当于梦醒了我不得不接受现实,就当我讳疾忌医吧,我需要再想想。” 姐姐倒也不强求,摇着头感叹:“也不知你怎么会有这般古怪的想法。” 我回过神来,奇怪地望着姐姐:“你今天怎么也回家来了?” “爹要调任外郡,我当然得回来看看,去你和檀旆的院子找你时侍卫说你出门了,我还当你不关心这事。”姐姐疑惑地望着我:“你不是因为这件事回来的?” “说来话长……其实我这几天没在王府,不过得过几天才能告诉你我去了何处。”我回道。 姐姐和我一样,自小见惯了朝廷机密需要瞒着的情况,倒也没多问,只是揶揄我道:“小翎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竟开始涉足机密了。” “也倒没什么要事,只是跟着去玩了一圈。”我不敢居功,诚实地道。 姐姐的肚子看着又大又沉,我看着都累,我想帮忙扶她一下,被她拒绝:“你怎么跟檀晖一样动不动就想扶我,不用,我还没虚弱到那份上。” 于是我只好作罢。 回到阔别已久的单府前厅,我和姐姐又与父母坐到一起,浏览了一下父亲的那份调令。 父亲被从水部侍郎调到昌平郡去做郡守,虽说是从权力中心调任别郡,但昌平郡再怎么也是靠近西海繁华的一郡,每年税收多事务少,对想养老的沅国官员来说倒是项肥差。 我问父亲:“这究竟是明升暗降,还是明贬暗提?” 父亲被我的话逗笑,“为沅国做事没有高低之分,是贬是升,我并不在乎。” 父亲之前为了心中理想韬光养晦这么多年都不介意,的确是不会在这种事上多计较,听他这么说,我也知道自己狭隘了。 我把调令递还给父亲,“可是以后旭京的事……呃,也就是士庶争斗,爹,你觉得这些争斗已经平息了吗?” “不好说,不过那几位大人搞的诗文选拔赛的闹剧总算停了,他们反思了自己的做法,叫停诗文的写作,把余下的钱拿去修缮了一下太、祖当年所立,禁止党争的那块石碑。”父亲抚摸着胡须道:“这倒的确是比诗文选拔赛有用得多,毕竟石碑上所刻的文章是太、祖心血所书,比那些牵强附会的诗文更有见地,只是这几年被风沙侵蚀字迹模糊,如今总算有人想着修缮了。” “我一直没想明白,太、祖立的石碑怎会放在城郊的湖边没有任何防护,也不找人看管,看上去就跟普通的石碑没什么差别。”我问:“这是有什么典故吗?” 父亲下意识地答道:“野史说的是……” 我好奇地接上:“说的什么?” 父亲顿了顿,摇头道:“算了,终究不是记录在起居注上的事,妄议这些不太好。” 我听得愈发好奇,还想再问,然而父亲已经开始转移话题:“其实这次调令陛下也算问过我的意见,我当时说的是,想和女儿们离得近一点——昌平郡这个位置不错,在旭京和漠北之间,往来都不算远。” 我不懂父亲为何要提起这茬,“距旭京近我明白,为什么还要距漠北近?” 父亲凝眸望了我片刻,轻笑道:“去年东平王一家从漠北回来旭京住的时候,有人传说檀家怕是想在旭京一直住下去,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现在过了这么长时间大家似乎也都习惯,怕是没几个人和我一样,记着东平王一家还要回漠北的事。” 我后知后觉地“嗳?”了一声。 姐姐见我这副反应,不由得问道:“你也忘了?” “哦对,父王他们还要回漠北,那我们也回去?”我转头问姐姐。 “如无意外,应当是要一起回去的。”姐姐停顿片刻,又道:“除非陛下不放心东平王府,要留你我在旭京做人质。” 我被这种可能吓得心下一凉,但随即想到皇帝与东平王的那个赌约……我对如今的这位陛下了解不深,只知道他对人展露的形象并非阴沉不定,是位看上去挺亲和的帝王。 他动过废太子念头的事确实叫我为季昭恒抱不平了好一阵,季昭恒却没有因此怨恨他的父皇,化解争端避免党争这方面,太子最终出了力。 能将季昭恒教育得这般优秀,他应该不会是位太差的父亲。 再说和东平王这样的枭雄打赌,做不到愿赌服输才是落了下乘,说出去难以服众,也会叫人耻笑。 于是我呢喃着道:“应该……不至于吧?” 父亲母亲和姐姐听我这么说,全都若有所思地将我望着,最后是姐姐先开口道:“小翎,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镇定地撒谎,摇了摇头:“就是期望罢了,期望……” 他们的目光都显出几分狐疑,明摆着不信。 唉,我们这个家,永远都在勾心斗角。 马上就到了蒋玮来京的日子,我不知道蒋玮的长相,王府的管家便陪我一道去城门口迎接,站在城门处管家也是心里没底:“上次见蒋公子已是五年之前,孩童时期个头窜得快长相变化也大,不知还能不能认得出来……” 我这才想起问一问蒋玮的年龄:“蒋公子今年几岁?” 管家答:“十五。” 十五岁,五年前十岁,长相必然会大变,看来只能见着一个在城门口下车的少年就上去问一问了。 我正在思索间,城门口的侍卫走过来提醒道:“让一让让一让——运粮食的车过来了——” 和我一样在城门口等人的百姓纷纷避让,一辆辆马车载着无数鼓鼓囊囊的麻袋缓缓进城,一位我看着眼熟的户部的官员跟在车队一侧,看见我抬手跟我挥了挥打招呼道:“单姑娘在这儿等人?” “是啊。”我答道,指着车上的麻袋问:“这都是什么?” “新熟的稻米、粟、小麦之类,今年又是丰年。”户部官员的脸上一派喜气洋洋,“这些都要存进谷仓,为以后的荒年做准备。” 我探头望了望后面那长长的一条车队,惊叹道:“这也太丰了些,谷仓还堆得下吗?” “堆不下就把陈年的粮食卖出去一部分,总之地方够大不用愁。”户部官员望了望前方,忙跟我告辞道:“我还得去前面督促他们核对,就不跟单姑娘多聊了,哦对了,劳烦单姑娘多等等,运粮食的车队需要先行,今日进城的人怕是会晚些……” “的确是粮食要紧,您忙……”我目送户部的官员离开,伸了个懒腰,手握成拳锤了锤因长时间站着不动而有些酸痛的肩,与管家感慨道:“又是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如今这太平日子是越过越寻常,叫人不觉得稀奇了。” 管家笑着应了声“是”。 第127章 运粮食的马车从我面前一辆接一辆地走过,走了好一会儿才算走完,后面紧跟着今天要进城的人,其中一辆马车在城门口停下,车门打开,步出一位长相清俊的少年。 少年从车上跃下,动作干净利落,然后举目四望,似乎是在找人。 他的衣服料子上乘裁剪合衬,加之举止大方,应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看年纪也确是在十五岁左右,与蒋玮的身份年纪对得上。 我指了指那位少年,转头问管家:“是他吗?” 管家眯着眼不确定道:“好像是……” 看来五年的时间真的让少年长相变化挺大,管家也无法肯定,这么看也看不出什么结果,我说:“过去问问吧。” 说罢,我带着管家向少年走去。 我刚走到近前,少年看见我,还没等我开口,他便先问:“阁下可是东平王府二公子的夫人?” 不称檀旆的军职而称二公子,那应当是蒋家的人没错,我笑着点了点头。 少年恭敬地对我行礼:“小弟拜见二表嫂。” 说完,他又对管家道:“周管家,有劳你和表嫂来接我。” 周管家忙说不麻烦不麻烦。 “不必客气,”我见蒋玮这般有礼貌,心里已是对他有了好感,摆摆手道:“吃饭了没?一路行来饿了吧,府里备了食材,要做很快,不过你要是着急,我就请你在路边吃一顿。” “呃……”蒋玮环顾了一圈四周,没与我多客套,“幼时来过一趟旭京,对这里一家面馆印象深刻,现在很想再吃一次。” 我问:“那家面馆叫什么名字?” “似乎叫李记,店主人留着络腮胡。” “哦,我知道是哪家了,不过店主人上了年纪,现在是他儿子儿媳掌勺,我吃着味道没变,也不知你会不会觉得不同。”我看了一眼蒋玮身后的马车,“是坐车过去还是?” “我想走走,顺便在旭京逛一逛,不知表嫂是否有空?”蒋玮拘谨地望着我,生怕麻烦了我一般,“如果表嫂没有空闲,我自己逛也行。” “有空,吃喝玩乐我最有空。”说完,我对管家道:“那你先带送蒋公子来的人回王府,一会儿我带他回去。” 管家应声离开,我则带着蒋玮到了李记面馆,要了两份汤面坐下等食。 蒋玮奇怪地问我:“表嫂今天也没吃早饭?” “吃过了,就是饿得慌。”我话说完才反应过来,最近这么能吃,怕是因为肚子里还有一个要喂,看来我是真的怀孕,想到此处,不免有些惆怅。 蒋玮看到我抚摸肚子的动作,几乎是理所当然地问:“表嫂怀孕了?” 我吓得赶紧把手放下,“还没找郎中看过,不确定。” 蒋玮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道:“刚才表嫂说自己吃喝玩乐最擅长,让我想起了姐姐,我姐姐也是这般,因为平时到处跑惯了,刚怀孕那阵儿特别难受,一直不肯接受自己怀孕的事实,仿佛不去看郎中就是没怀一样。” 我听着这经历确实与我有些像,至于难受的原因……我仔细想了想,之前跟檀旆说那些话似乎是为了安慰他,一想到等月份大了行动艰难,我确实是难受得很。 这与我自己主观上想不想继续跑来跑去没关系,我只是单纯讨厌自己行动迟缓…… 不过既然有人有经历供我借鉴,我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姐姐发现自己的担心纯粹多余,她怀着孩子依旧生龙活虎,生完孩子两个时辰便能下床蹦蹦跳跳。”蒋玮说:“生完以后还与我感叹‘终于卸货了’,姐夫听她把自家孩子形容成货物,居然也能跟着笑,唉,我这小外甥以后怕是爹不疼娘不爱……” 这跟我以前听到孕妇就是行动迟缓的样子简直是两个极端,我震惊地问:“你姐姐怎么做到的?” “郎中说姐姐平日里就到处跑惯了,身体好底子硬,生孩子也不费事,哦,还有吃饭的时候没有胡吃海塞,觉得饱了就停箸。”蒋玮见我迟疑地望着他,又补充道:“但是真觉得饿也是要吃的,否则会饿坏。” 听蒋玮这么说我不免开心了些许,毕竟我平日里活动得也多,怀孕以后没有出现不适的症状,说不定真能跟他姐姐一样生龙活虎,这样一想也就没什么好怕。 面端上来,我立马开心地吃完一碗。 吃完面我和蒋玮一道走出门去,路过医馆,蒋玮问我:“表嫂要不要进去看看?” 择日不如撞日,我好不容易有了点好心情,确实该进去看看,不然以后又要拖到哪天都说不定。 我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踏进医馆,然而我进去看到等待问诊的病人就立马着了慌——南楚郡主和六公主在里面等着,看到我,六公主没什么表示,南楚郡主倒是与我行了一礼。 我不可能现在立马转身出去,只能硬着头皮与南楚郡主回礼,尴尬地问道:“郡主生病了?怎么不找太医院的人看看?” “麻烦那几位老太医从宫里赶来给我看风寒,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郡主答我的话带着鼻音,鼻头也红红的,看着病情确实有些严重,“这里的郎中接诊的人多,听说治风寒更为拿手,距驿馆也近,便到这里来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在她旁边的席子上坐下。 郡主问:“单姑娘怎么也来此处?” “呃……可能……可能……”我摸着肚子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可能怀孕了。” 郡主诧异地瞪大眼睛,立马起身道:“你怎么能这般不小心?我感染了风寒过给你怎么办——殿下,可否与我换个位置?” 六公主不知是抹不开面子还是别的什么,竟真的起身跟郡主换位,我看她们这般客气,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肚子里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吃得比以往多,过了应该也没事……” 岂知六公主对此相当严肃,望着我认真地道:“过了怎会没事?宫人说母妃怀我时就是染了风寒,情况凶险万分——” 六公主突然止住话头,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有些多,面上的表情添了几分尴尬。 我不得不接受她们的好意,只是跟六公主坐着实在没话聊,也有些难受。 好在郡主立马就看完了病,六公主陪她去抓药,接下来就是我,让郎中诊了脉,被告知确实怀孕了。 郎中见我脸上没有丝毫喜悦的表情,试探着问:“夫人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赶忙摇了摇头。 郎中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说我既然没有任何不适便不用吃药,等不舒服了再来医馆就行。 出了医馆,蒋玮问我:“刚才那位被称作‘殿下’的姑娘,就是陛下的亲女——六公主吗?” 我“嗯”了一声:“你怎么会知道?” “在家里听说了旭京的事,因为建造战船,六公主和表嫂你有些不对付,刚才看她向你展示好意时有些不自在,故有此推测。”蒋玮安慰我道:“六公主与表嫂有龃龉,说到底也是为了南楚,待表哥把事情谈成,南楚归顺,双方势力没了敌对的土壤,恩怨自然也能化解。” “可南楚归顺,德妃便没了靠山,此举对二皇子一系来说是釜底抽薪……”我思索着道:“二皇子对此倒是没什么话说,但六公主好像……还是不甘心。” “再怎么不甘心,等大局已定,就只能接受。”蒋玮淡淡道。 他小小年纪,对这种事却是有种超乎寻常的冷漠,檀旆似乎都不会这般,我忍不住又往这位少年身上多看了两眼。 蒋玮转头对我笑了笑,“请表嫂陪小弟在旭京城闲逛只是一个借口,其实我有话想与表嫂聊聊,想必表嫂也猜到了吧?” 他误会了我刚才看他那一眼的意思,怕是以为我察觉到了什么,然而苍天可鉴我真的什么都没察觉到。 我的确怀疑过蒋家要报复,然而这个少年自从在我面前出现时就不带丝毫戾气,叫我实在没办法往那上面想。 迟疑间,我没有答话,蒋玮已经自顾自说了出来:“身为沅国士族,蒋家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为家训,虽然东平王是我姑父,但若他家存了反心,我蒋家不会坐视不理。” 蒋玮意有所指地看着我道:“想必单家也和蒋家一样。” 我一时之间想到了很多,比如檀旆幼时无心跟表哥说的那句话,比如蒋家为什么会把女儿嫁给当时只是一个普通士卒的东平王,比如蒋家把自己在旭京的势力留给了东平王府…… 我问:“对蒋家而言,东平王府究竟算什么?” “作为蒋氏族人,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不可背叛家族,所有决策,也都是为整个家族考虑。”蒋玮的脸上显出一派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之前族长看重东平王的能力,嫁出族中之女,给予家族势力,本意是想为家族添一助力。” 联想到东平王府如今的地位,我明白了蒋家的心情:“可是你们没想到,东平王府的势力发展得如此之快,逐渐脱离了你们的掌控。” 第128章 “没错。”蒋玮对此毫不避讳,“姑父的能力远超族长预料,东平王府如今的势力早已脱离蒋家掌控,这种时候一昧与姑父作对并不明智——不是说我蒋家没有能力压制东平王府,而是要付出的代价太大,牵连的人太多,不到必要的时候,蒋家并不想与姑父为敌。” 我点点头道:“我和姐姐既已嫁入东平王府,自然也是希望双方不要起争端,单家说到底也是士族,不会背叛自己的身份。” 蒋玮理所当然道:“士族本该如此,那些看着东平王府势大就立马转变风向抱大腿的,就该被士族除名。” 蒋玮的话让我想起了魏元洲,我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听说了有人……” “是。”蒋玮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直接承认道:“若我蒋家在京,一定不会允许魏元洲这种人出去丢士族的脸面。” 我尴尬地咳了两声,“倒也不必如此严格……” 蒋玮无奈笑了笑,“早年蒋家就是这般,对自己家要求严格,对别人家也是,导致树敌颇多,被驱离出京时,不知多少人在暗地里拍手称快。” 蒋玮叹了口气道:“其实蒋家只是不希望大沅重演前朝悲剧,让国家亡于被特权阶层把持朝政罢了。” 阻止士族攫取更多权力,必然会遭到士族反扑,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只是可惜了蒋家的一片赤胆忠心。 蒋玮说他接下来还想去沅国各大官署逛一逛,这次我没来得及跟檀旆要王府的令牌,只能带着他在门外转悠一圈看一看,毕竟我没正事,不好找借口去打扰盛淮和表哥。 但是水部这个地方算是我的地盘,我可以带蒋玮进去,我和他到了水部官署门口,正准备大摇大摆往里走时,一阵带着几分害怕的轻声呼唤传了过来:“单姑娘——” 我回头一看,发现叫我这人也不算陌生,正是之前帮亚克当骗人的茶肆小厮,躲在水部大门的一边,害怕见人似的。 我疑惑地望望四周,觉得应该没什么好躲的东西,疑惑地走过去问道:“有什么事?” “单姑娘,听说……你们水部建战船用的火浣布,是被六公主抢去做了贡品?” “是有这么回事。”我道:“不过购买火浣布的钱是官员贪墨所得,也就是前段时间刚查清的那起贪墨案——由于钱银来源不合法,已经把购买的火浣布上缴了国库。” 小厮不解道:“那怎么不给新战船用上火浣布?” “因为当时没有火浣布就购买了别的材料,已经用上了不好再改,准备以后需要修缮或者正经使用再换。”我说完,欣慰地道:“真没看出你是如此关心时政的人。” “哪是我关心时政我……”小厮再次看了一眼周围,又问:“听说第一次战船被毁也是六公主和德妃的干的?” “嗯,他们找人烧的,不过烧的那人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赶上当时司空家指挥死士杀人,给了他机会,不然他没可能烧战船。”我问:“你问这些到底是要做什么?” 小厮小声说:“单姑娘,这些都是我听见的,我没有参与其中,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怪我。” 我道:“你说就是。” 小厮告诉我,前几天他在的茶肆来了几人要了包厢,和掌柜的进了包厢里似乎有什么要事谈。 这几人看起来神情警惕,小厮觉得奇怪却也不敢多打听,只老实做自己的事。 后来有一天掌柜的说要关门歇业几天,让茶肆的伙计正好放假,若家里有什么要事可以回去处理一下,工钱照给。 其他人听了都欢天喜地地走了,但小厮离家太远,不想回去,掌柜的倒也好说话,说这几天的饭菜也不用他管,他做好自己那份或者出去吃都行,就是不要到前面的茶肆大堂来,因为掌柜的要见几个重要的客人。 小厮也没多想,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过得好不自在。 睡了几天懒觉以后,早起惯了的他开始觉得身体有些不适,某日清晨鸡还没叫就醒了过来,躺在榻上无法入眠,便干脆起床洗漱。 洗漱完以后路过井边,那边靠着茶肆大堂,大堂里的声音传过来,像是有许多人聚在一起讨论什么事。 小厮觉得奇怪,从后院的门过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因为那扇门位置有些偏,在茶肆楼梯的后面,早晨天还没亮,光线照不到那里便一片漆黑,加之大堂的人多,根本没人注意他从那里进来。 而小厮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烛火之下,映照着一张张人脸却吓了一跳——这是掌柜的“几个”重要的客人?还不如说是什么帮派的聚会。 小厮躲在暗处没出去,听着这些人慢慢静下来,然后开始有条有理地一个个发表意见,茶肆大堂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他听那些人说了六公主所做的事,又听那些人讨论,说沅国的御史台终究还是管不住皇室,沅国迟早也要步南楚的后尘。 南楚百姓被那些仗势欺人的王室祸害成什么样,大家多少都有过听闻,大约就是民不聊生的状态,不然也不会想着归顺。 聊着聊着,这些人说的话就愈发大胆,开始有人说如今的陛下不配坐这位子,应该选一个更英明的人来带领这个国家和人民。 至于人选,他们也很有想法,那就是东平王。 东平王为沅国戍守漠北,为庶族发声,不让士族把持朝政,明明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事却反被士族污蔑为奸臣,简直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他们要为东平王府平反。 但是马上就又有人提出,我们现在打着为东平王府平反的旗号出去,只会让如今的陛下感到东平王功高震主,先下手为强诛杀东平王,这样做只会害了他。 自古以来有哪个功高震主的人有好下场? 后来的这人明显更有脑子,其他人一听就赶忙附和,我们可不能好心办了坏事,把东平王府推上众矢之的。 紧接着,后来的这人说,想帮助东平王府其实有一个更好的办法,那就是逼迫沅国与南楚开战。 东平王之前已经放弃了南楚的战事,开战也不会由他去,而是由魏家的魏元洲去。 魏元洲没有领兵的才能,却非常想借战事取得功绩,这般好大喜功的人一定会在南楚空耗国力,并且引得士兵不满。 届时南楚一乱,旭京兵防空虚,只要众人推举,东平王振臂一呼,便可进入宫城逼宫,天下易主。 这人的建议迅速得到众人的赞同,大家都认为这是个切实可行的计划,而且六公主不就是南楚人德妃所生嘛,此举定是往她们的心口上扎,可以好好为沅国被蛮夷后代压制的事好好出一口恶气。 众人讨论完以后,小厮看见掌柜的又站了出来,拿出一块布帛,要众人以血写下自己的名字,约定不将此事的真实目的外泄,只一心一意请求南楚出兵。 他趁着众人写名字的时候慌忙跑了出来,因为不知道我在哪儿,只好先去了一趟东平王府,听说我出门,才又来水部等候。 “单姑娘,”小厮紧张地对我道:“那些人似乎都是书院的学子,一个个都饱读诗书,按理来说应该比我聪明许多,但我……我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对。” 小厮抹了一把眼睛道:“我觉得他们无论怎么做都是把东平王府架在火上烤,这样的计划并不……” 小厮说完顿了一下,近乎绝望地看着我说:“如果东平王真有谋夺皇位的意思,单姑娘你知道并且也不阻止的话,那我这次来告诉你这些也是多此一举了,不如你现在就把我杀了,免得我心惊胆战。” “胡说八道什么,我这辈子就为了做菜杀过鱼杀过鸡,何时杀过人?”我安慰完小厮,又问:“你既然知道我已嫁入东平王府,又怎么敢来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我总觉得单姑娘是心中有家国的人……自从,自从那个骗人的方士那件事以后。”小厮有些无力地笑了笑,“除了单姑娘你,我也 不知道该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什么人。” “幸好你告诉的是我。”我思索片刻,对他说:“你回茶肆前,不如再去别的地方逛逛,买点吃的什么,尽量做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别让你家掌柜发现了端倪。” 小厮点点头,忙不迭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蒋玮刚才看见小厮想跟我说话,便一直站在一旁不远不近的地方没打扰,等小厮走了才靠近问我:“表嫂是否遇上了什么难题?” 确实遇上了难题。 “今天没空带你进水部,先回王府吧。”我对蒋玮道:“旭京城内,似乎有人想撺掇书院学子闹事。” 这种秘密聚会签血书的事历史上不是没有过,若是真心为一国未来考虑,我不会阻止,但胁迫沅国与南楚开战,这就不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 第129章 ... 近几日书院学子上书,恳请沅国对南楚出兵的事愈演愈烈,东平王经常被叫去宫中议政殿陪皇帝下棋。 他们下棋时谈论了些什么,其他人都不得而知,王妃只命令全府上下无要事尽量别出门,免得将东平王府与这次的事件扯上关系。 东平王一开始就想对南楚用兵,无奈这份功劳后来被用来与魏家做了交易,东平王便改变计划给魏家设了个套,没想到时局变化太快,南楚与大沅议和,这就相当于东平王之前的计划全都落了空。 其他人只要稍微一联想就肯定会认为这件事背后有东平王府推动,因为只有出兵才能让东平王的计划继续实施。 但谁又能想到司空丞相一家倒台,东平王已经失去了之前最大的威胁,那些计划早就变得没有必要。 我在王府整日闲得无事,天天忧心此事该如何收场,头发多掉了好几根,煞是愁人。 此时真恨不得有什么事来叫我忙碌一番,好暂时忘掉这些。 今天上午有一批羊毛运到王府,我摸着羊毛想了好半晌才想起这是檀旆答应帮我买下的羊毛,正好最近天气愈发寒冷,是该开始做新的棉衣了。 就在我计算制作棉衣的费用时,门房送来一封书信,据说是从漠北那边寄来的,内容都要经过边关守卫的查看,确定没有通敌的消息才行。 漠北异族之中,会给我写信的也就只有云夏和亚克当,我也的确在落款处看到了云夏的名字。 信里的内容大致说的是:亚克当安排在南楚的那位谋士,同时也是撺掇赫冲刺杀檀旆的那人,在得知大沅和漠北王廷签了新的条约,不再为敌以后,并没有听从命令回到漠北,而是准备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搅弄大沅朝堂的风云。 云夏在信里深感抱歉,她说这名谋士的父亲就是死在与沅国的战争中,憎恨沅国人且意志坚定,南楚距漠北太远,亚克当不放心派别人,就只好派了这个绝对听命的人去。 没想到把疯狗放出,如今却是叫不回来了。 我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对这次撺掇书院学子闹事的幕后黑手也大致有了底,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这名谋士。 然而这名谋士的手段实在高明,斥责沅国公主行特权阻碍战船建造,呼吁学子帮助东平王取得帝位,桩桩件件,看上去都是为了沅国和沅国的民众在考虑,听闻此事的学子也是个个义愤填膺,以护国之名行窃国之事,你甚至说不得他别有用心。 没过多久,门房又带话来,说太子殿下请我和魏成勋到东宫一叙。 如今议政殿那边已是聚集了一群朝臣在讨论学子上书之事,我们这些年轻一辈的还未进入权力中心,与此事的关系也不大,自然不可能进入议政殿议事,只能私下讨论讨论。 可是现在这私下讨论是否应该,我心里却是没底。 正思索间,蒋玮似是一脸随意地闲逛到我所在的房屋门外,把头探进来,“表嫂,今日有空出去逛逛么?” 我摇了摇头,“没空。” “在烦心学子上书的事?” “不止。” “那就是在心里诅咒此次撺掇学子上书的幕后黑手,恨不得把这人剥皮抽筋千刀万剐一遍。”蒋玮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语气恶狠狠道。 只不过他这样子太过夸张,不让人觉得恶毒,只让人觉得这孩子演得真是活灵活现。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是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是蒋家家训么?这次的事你不帮忙想点对策?” “对策我有,可蒋家又没归朝,在旭京城说不上话……”蒋玮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我能怎么办?” 我拿着季昭恒给的诏令思索片刻,“你的对策绝对能解如今的燃眉之急?” 蒋玮一脸官迷样,热切地反问:“表嫂有给我举荐的门路?” “举荐不至于,只是能带你去见一见太子。”我起身问道:“去吗?” 蒋玮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若是能见太子,燃眉之急一定能解。” 我心想蒋家培养出的孩子总不至于太不靠谱,把这事当作玩笑,而且这是跟季昭恒在东宫谈话,如果到时蒋玮拿不出什么对策,我也能尽力帮他打哈哈过去,便从王府牵了两匹马,带他直奔宫城。 季昭恒和魏成勋已经在东宫等候,我和蒋玮向季昭恒行过礼,坐下时,季昭恒问道:“不知这位少年是……” 蒋玮礼貌地答道:“在下蒋氏子蒋玮,见过太子殿下。” “蒋家?”魏成勋挑了挑眉,隐晦地问我:“那个蒋家?” 我点头,“那个蒋家。” 魏成勋深感诧异,“你怎么认识的?” 我咳了一声才道:“他是我夫君的表弟。” 魏成勋的震惊更甚:“东平王妃是蒋……” 魏成勋说不下去,这个事实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沅国奸臣之家与百年世家的结合,听起来也太叫人胆寒了些。 好在季昭恒还是很好地保持着储君风范,“原来是蒋氏子弟,那孤倒是有兴趣想听你说些什么了。” “小子鄙薄浅见,怕是会让太子殿下见笑。” 我不由得又看了蒋玮一眼,这时候懂得谦虚起来,这小子很上道嘛。 季昭恒笑道:“但说无妨。” 蒋玮正欲开口,宫中内侍却正好在此时进来,打断了他的话:“殿下,六公主与二皇子在殿外求见。” 听见这话,我疑惑地转向魏成勋,以眼神询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魏成勋不负我所望地为我解惑:“最近民间盛传六公主多次阻碍战船建造,传得有些离谱,说什么国防的银两都被拿来给公主买了做衣裳布料——简直可笑,要真是这样这些衣裳得穿到什么时候?不过这些事对六公主和二皇子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今天过来,应该是想请太子殿下出手相助。” “不仅如此,”季昭恒接着道:“有人说此次学子要求沅国对南楚出兵,也是因为孤妹妹所做的事,而做出的反击。” “因为讨厌这人所做的事,就要毁灭这人所守护的国家……”魏成勋摇摇头,“他们倒是能泄愤,南楚百姓何辜?战争中枉死的将士何辜?怕是从没有人考虑过。” 蒋玮闻言,凝神思索了一阵,求助地看向我。 我被他的眼神弄得一阵困惑,“怎么?你的计策又不顶用了?” 蒋玮压低了声音道:“这个计策不好当着六公主和二皇子的面说。” 魏成勋的耳朵不知是显了什么神通,居然听到我们的小声讨论,凑过来问:“什么计策?” 季昭恒也闻声看了过来。 蒋玮被赶鸭子上架,万分无奈,只好把自己的计策说了出来:“此计甚是简单,只需昭告天下,南楚归顺以后,南楚的部分郡县即成为六公主与二皇子的封地,他们必须要在一年之内迁往封地。” 季昭恒静默片刻,对进来禀报的内侍道:“你先去门口等候。” 内侍应声低下头离开。 季昭恒肃了脸色,转脸问蒋玮:“你的意思,是用此举平息民愤?” “是。”蒋玮镇静地答道:“百姓不满之处,在于六公主的作为与一国公主应行之事不符,竟然亲手阻碍本国的战船建造,她不把自己视为沅国公主,就不该享受公主的身份和地位——南楚一地,被南楚王室祸害得民不聊生,二皇子和六公主去了那里,如果无法担负南楚民生的恢复,骂名只会落到他们头上,为了不被骂,他们应该会尽心尽力。” 蒋玮总结道:“如此,民愤可平息,殿下储君之位得保,南楚也有了合适的人去管理,乃是真正的万全之策。” “孤的储君之位是否得保,孤不在意。”季昭恒淡淡道:“但另外两条,孤很在意。” 蒋玮行了一礼,“太子仁德,心怀天下。” 这小子居然还懂适时拍马屁,当真是未来的仕途光明,前路无量。 “但是这件事……”魏成勋迟疑地看了一眼季昭恒,劝道:“殿下,这件事不该由你去提,传扬出去,只会有人说殿下心胸狭隘,不放心二皇子,怕他抢你的储君之位才这样做。” “可是除了孤,恐怕没有人胆敢提及此事。”季昭恒了然地笑笑,“让皇子和公主去往旭京以外的封地,就是逼着父皇与亲生子女分离,这种恶人一般不会有人做。” 季昭恒总是这般宅心仁厚,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既敬佩他的担当,也心疼他的无奈。 魏成勋赶忙道:“那就请殿下将此事交予我,我来替殿下提。” 我也忙道:“如果殿下允许,让魏成勋带我一起去——” “你和单翎常在东宫走动,跟我的关系如何,旁人心知肚明。”对上我和魏成勋,季昭恒又换回了称呼,“你们之中任何一个去提,都与我亲自去说没什么分别。” 我和魏成勋立马没了话说。 第130章 ... 季昭恒下定决心的事,我和魏成勋一般劝不住,这位太子殿下看似温文尔雅,其实很有自己的一番坚持。 他叫我们其他人从侧门出去,再让内侍召二皇子和六公主进殿见他,不让两队人马碰上,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个恶人的名号都揽到自己头上。 走在出宫的路上,蒋玮过来劝慰我:“表嫂大可不必如此愧疚,殿下乃储君,不可能永远做个老好人,此举的确会叫人觉得殿下对弟弟妹妹心狠了些,但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君王当以仁德治理天下,配以铁腕手段,方可使四海臣服。 我明白蒋玮的意思,只不过现下季昭恒还不是君王,这话不好明说。 蒋玮提出的计策并非有多惊世骇俗,其他人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轻易去做这个劝太子展现铁腕的恶人。如今的朝臣还是皇帝的朝臣,不是太子的朝臣,如果完全站在太子的角度为太子考虑,只会让皇帝感到忌惮。 但蒋玮身为局外人,反倒可以轻松提出这个计策,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 蒋家教出的孩子太过优秀了些,假如拿十五岁的我来比,怕也是望尘莫及。 从东宫回来之后没几天,二皇子和六公主将会在议和之后就藩的消息便传了出来,这消息平息了大部分民愤,学子上书的事总算告一断落,御史台那边小了许多压力。 该决定最开始由太子提议,学子们得知是未来储君的意思,不免又对大沅国的未来抱了几分希望,后来几天算是彻底没了再闹的心思,茶肆的小厮偷偷找了我一回,告诉我赵掌柜已经给那几位朋友送了行,短时间内应是不会再来旭京了。 如此一来,我的烦心事终于少了大半。 南楚因为出了行刺檀旆的事,旭京这边又闹着出兵,南楚王室几乎已成惊弓之鸟,不敢再拖延议和的时间跟沅国要这要那,赶紧签署了各项条约,在各种官方的场合抹去了王室称号。 事情谈完,檀旆便交卸了差事,据说今天就可归家。 我是很想做出一副贤妻的模样等一等他的,奈何等到桌上的油灯燃了快两个时辰都没等到。 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我觉得等了这么长时间此刻放弃太不划算,干脆趴在桌上眯一会儿解解乏。 我本意是想随便眯一会儿就起,然而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煞是温暖,床榻和外间拉起了屏风,外间的灯透过屏风射来温柔的光。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来。 夜间已比往日寒凉,我懒得再披外衣,把棉被披在身上站起来往外走,快走到屏风处时,才听见檀旆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 “秦叔刚才难道不是与父王谈论此事?” 紧接着是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子嗓音,说话粗声粗气,应该就是檀旆口中的“秦叔”:“当然也是在与王爷谈论此事,可王爷——” “秦叔,”檀旆打断中年男子的话道:“父王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忤逆父王。” 中年男子无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王爷忠心耿耿,不会有任何别的心思,可是功高震主,难保陛下不会……” 中年男子停下话头,应是认为檀旆能听懂他的未尽之言。 檀旆温和地道:“即便如此,父王也不会背叛国家。” 中年男子犹豫着道:“我只是怕……” “秦叔的担心我明白,但父王并非弱龄稚儿,对此事全无反抗之力,东平王府不会倒,秦叔大可放心。”檀旆说:“其实就漠北安定的局势,和东平王府一直没有大的风波便可看出此事真的不必如此在意,秦叔特意从军营赶来……我倒是有些好奇,该不会是听谁人说了什么闲话?” 中年男子“唔”了一声,欲言又止。 檀旆大胆推测道:“虽然那人说进秦叔你的心坎里,但动机可疑,还是不能让你信服吧?” 中年男子发出“嗐”的一声,“那小子的口才太过厉害,本来从他一跟我谈论此事开始我就想叫士卒进来抓他,却还是忍不住听他说完。” 檀旆好奇地问:“那后来如何?” 中年男子说:“我听完以后叫士卒进来把他给逮了。” 我赶忙捂嘴止住自己即将出口的笑声。 檀旆的声音听起来也是忍俊不禁:“秦叔英明。” “英明不英明我不敢当,”中年男子严肃道:“我只是讨厌巧言令色之人,觉得这种人靠不住。” 檀旆问:“秦叔可查明了那人的身份?” “我带了幅画像过来。”中年男子说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拿纸张的声音,“本来要拿给王爷看,刚才一时心急忘了,只想着赶紧来找你,你看看,若是要继续查,这幅画像就先留你这儿。” 外间沉默了好一会儿,檀旆的声音才又响起:“说来也巧,这人,是我近段时间在找的人。” 中年男子惊诧道:“这么说我是一不小心抓了个要犯?这人什么身份?” “是漠北派去南楚做谋士的细作,因为漠北那边跟大沅的恩怨已解,这些细作也将被召回,以后不再执行任务。”檀旆用指关节扣桌案的声音传来,“这人有些不同,他本就与大沅有仇,所以没有听命回去,而是继续搅弄风云。” 我蹲得脚麻,又听到这名谋士被抓,心情一时有些激动,头一歪便磕在了屏风上,疼得我抱着头把脸埋在臂弯里,好避免自己叫出声来。 外间的人应是听见了我磕在屏风上的声音,再次陷入沉默。 檀旆咳了一声,道:“许是我夫人睡不安稳,踹到了什么。” 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尴尬:“怪我没注意时辰,这么晚还在叨扰,贤侄赶紧歇息,我先告辞……” 中年男子离开的声音渐渐消失以后,檀旆也从屏风外面绕了进来,见我揉着头,又转身去拿了一瓶化瘀膏。 檀旆跪坐在我身旁,掰过了我的头道:“我看看。” 这场景似曾相识,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上巳节的时候我们也有过这么一段。 那时我们还在彼此试探,如今我们已是夫妻,时间过得可真快。 沁凉的膏体接触到我的头皮,把我激得一哆嗦,也把檀旆吓了一跳:“很疼?” “没事没事,就是凉了些。”我说:“你继续。” 檀旆这才放心地用手帮我把膏体揉开,搜完以后,望着手里的瓶子疑惑地问:“你说这化瘀膏孕妇能用吗?” 我被他这句话吓得悚然一惊,挣扎着想起身:“快快快扶我起来把药给洗了——” “逗你的逗你的——”檀旆按住手忙脚乱的我,帮我把棉被团了团,就着一大坨的我抱起来放回榻上,“这化瘀膏是王府里配的,母妃怀我时就在用,没事。” 我气恼地用额头撞了一下檀旆,“竖子狡诈。” 他笑笑,没计较我骂他“竖子”,扶着我在榻上躺下。 我躺着仰视他:“那位‘秦叔’是谁?” “父王的旧部,跟随父王南征北战,所以虽然现在他的军职在我之下,但我一直叫他秦叔。”檀旆不放心地伸手在我头上摸了摸,确认有没有别的地方被撞到,“你听见了多少?” “大约……知道他想来找你说什么吧。”我谨慎地道。 那名谋士想搅弄沅国朝堂风云,撺掇学子上书这条路被人给断了,接下来就只能撺掇东平王的旧部拥戴东平王夺权。 为免功高震主成为别人案板上的鱼肉,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 檀旆问:“那你是如何看的?” “父王都拒绝了我还能怎么看?”我拍马屁道:“父王英明。” 这太平日子我又不是没有过够,这天下的百姓安居乐业我又不是不舒服,非得盼着来一场改朝换代才叫我好受。 檀旆捏了捏我的鼻子,调侃道:“是啊,这下你可是遂愿了。” 唉,不愧是奸臣之子,这天下的权他家夺不到,让他很是不甘呢。 檀旆从南楚回来以后,其他人念着他被行刺,怕打扰他养伤,都尽量不拿事情来叨扰他,让他很是清闲了一阵。 我和檀旆带着蒋玮在旭京城四处闲逛,看着这名十五岁的少年走在我们前面看这北北看那,心情极好的模样,倒是提前体验了一把养儿子的感觉。 我跟檀旆说:“以后我们的孩子要是能如蒋玮一般优秀就好了,但是培养成他这般肯定要耗费不少心力,也不知我能不能行。” 檀旆漫不经心道:“你要是嫌麻烦,把孩子送去蒋家培养也行,就是以后可能会受制于蒋家,不得不为家族做事。” “我们的孩子也能送去蒋家?”我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本不该有这样的疑惑,“哦对,你幼时也是在蒋家那边长大的,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我和檀旆说话间,对面有位少女不看路往前疯跑,正好撞上蒋玮,蒋玮稳住身形把人给扶住,笑着对那位少女道:“姑娘小心些。” " 第131章 ... 少女本想道谢,然而等一抬头看见蒋玮的脸,眼睛就瞪得直直的说不出话来,脸颊也在不经意间染上了一抹娇羞的红色。 蒋玮向少女轻轻一颔首,越过她径直走了过去。 少女看着蒋玮远去的背影,兀自懊恼丧气,似是后悔自己刚才怎么没能多跟蒋玮说上两句话。 我在后面跟檀旆感叹:“感情丰富的少年人遇上这种事便算一次浪漫的邂逅,回忆起来都会令人感到无限的悸动,可惜我没有过。” 檀旆微笑着看我:“没有这样的邂逅令你感到遗憾?” “啊……那倒也不至于。” 我和檀旆的相遇实在太过平常,不过据他所言,他倒是早在诗会上见过我,但那会儿他对我也没什么多余的心思,只是觉得我说话有趣多听了几句。 没过几天,蒋玮就见到了旭京今年的第一场大雪,王府的人被王妃特许休息一天,纷纷打起了雪仗,我和蒋玮在湖心亭中凑了个火炉煮酒。 蒋玮给我递炭时,我问:“昨天二皇子和六公主离京就藩,你去看热闹了?” 蒋玮微微讶异,“表嫂你是如何知道的?” “听说六公主因为要与德妃从此分离两地,走的时候哭得分外伤心,上马车没看清脚下的路差点摔跤,幸得太子身边一位长相清俊的少年相扶,劝慰几句,公主便止住了哭泣。”我揶揄地看着蒋玮,“你可真厉害。” 蒋玮尴尬地不敢看我:“表嫂你不是跟他们有过节么?太子殿下觉得不好强求你去,才问了我的意思,再怎么说这个计策也是我提的,我让人家小姑娘被迫与母亲分离,理果果应去安慰几句。” “六公主可不知道这个计策是你提的——现在你还没入仕,就已经和储君交好,给六公主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以后的路会走成什么样,还真是难讲。”我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能不能跟我句实话,蒋家前几年没有归京,是诚不能也,还是实不为也?” 蒋玮同样压低了声音道:“这件事我没办法跟表嫂说实话。” “那就是不为。” 我得出结论以后,蒋玮明显被噎了一下:“表嫂你真是老奸巨猾。” 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老奸巨猾”来形容我,真是个新鲜词。我想大概是自从嫁入东平王府以后,我的气质也逐渐与奸臣之家融为一体,才让蒋玮想出了这样一个词来。 与此同时,被“老奸巨猾”这个称号冠了多年的东平王终于停下自己打雪仗的活动,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落雪,走入湖心亭来:“酒煮好了没?” “火刚旺,才开始烧。”我答道,“父王不玩了吗?” 东平王斜睨一眼远处拿着雪球互殴的檀旆和檀晖,“这俩小兔崽子打他们老爹一点都不手下留情,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父王正当盛年。”我拍马屁道:“漠北那边还需靠您去镇守。” 东平王笑着坐下道:“小翎就是嘴甜。” 纷扬的大雪也是一番独特的美景,姐姐和王妃坐在一边看其他人玩闹,时不时还评价一下各人打雪仗的水平,比如檀旆擅长偷袭檀晖扔得准管家雪球做得结实等等。 东平王饮下一口热酒,用只有我和蒋玮能听到的声音说:“前两天我进宫,跟陛下谈论起当年的赌约——承认我输了。” 我与蒋玮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们都知道我与陛下打了什么赌,此时就不必假装了。”东平王遥遥望了一眼自己次子,“檀旆小的时候,我当笑话讲给他听过,把这种事告诉稚子,本就是我的过失,好在你们都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东平王悠悠道:“不过你们倒不是一心为了我或者檀旆考虑,只是为整个国家考虑——一国之君将自己的江山社稷当赌注,即使是玩笑,这玩笑开得也太不应该了些,传扬出去会引起什么风波,尚未可知。” 东平王自顾自地往下说:“打赌之前,我跟陛下在政见上有分歧,我当时对士族有偏见,认为士族自命清高精于利己,脾气又臭又硬——当然王妃是个特例——这样的人把持朝政,迟早会把国家托入一望无际的深渊。 “陛下却说不然,他说士族只是没有得到良好的引导和正确的辖制,只要国家律法逐渐完善,许多人,无论士族还是庶族,便都会展现一颗治国平天下的初心。 “我不信,所以和陛下打赌,看多年以后究竟谁才正确——如今看到你们,倒是不得不承认我之前过于狭隘。” 我和蒋玮相视一笑,长久以来的努力得到对手的承认,还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不过——”东平王话锋一转,“有一点我还是没有看错,你们士族出身的脾气就是这般,无论东平王府的势头多盛也不会让你们改变想法,相当顽固不化。” 我跟蒋玮望着对方,异口同声互相攻讦道:“说你呢。” 东平王豪爽地笑了笑。 檀晖和檀旆总算玩累,也坐到湖心亭来休息,檀旆就着我的手吃了我一块刚拿起的糕点,我懒得跟他计较他抢我吃的这回事,只无奈翻了个白眼,摸着肚子心想:你以后可别学你爹这般幼稚。 姐姐和王妃看够了雪景,也走过来坐下,众人围成一圈,庆贺今年这场瑞雪。 东平王与王妃说着回漠北的行程,途中经过父亲所任郡守的昌平郡,姐姐和我都要顺道去看一眼父母。待明年开春,我还和夏锦如约好了陪她去看许含烟,听说许小五在自己家做起了木工,足以养活他和母亲,届时我也北北想去看看。 我跟檀旆说这些时,他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我的肚子:“如果你非要怀着孩子去,我就告假陪你。” 他告假陪我倒也不是不好,只是我和夏锦如两人再加上他,未免有些尴尬,除非贺于兴也一道…… 我摇摇头甩开这些思绪,决定暂且不管,如果檀旆实在不放心,我生完再去也行。 今年檀旆和檀晖皆已成婚,回到漠北就该自立门户,檀旆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在新家里准备的,我说没有,檀旆问那群鹤还要吗? 我总算把注意力转到这上面来,兴奋地问:“那群鹤可以由我们来养?” “父王母妃对鹤的感情一般,父王也是觉得奸臣之家养鹤能气一气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士族才留着鹤,不然早就把鹤放了。”檀旆望着我,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如果还要养,伙食费你出。” 我认为这个要求十分合理,点点头道:“我出。” 檀旆举起酒杯的手顿了顿,“我之前一直也没问过,你到底喜欢那群鸟类什么地方?我见你每次喂食怕被啄明明都离得很远。” “你应该知道鹤鸟是许多飞禽走兽的天敌吧?”我望着天空一脸憧憬道:“我从小就喜欢这种平时优雅端方、战时实力强悍的。” 檀旆问:“像我一样?” 我被檀旆问得一愣,迟疑着“呃……”了半天也没说出半句话来。 檀旆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在你心里那群鹤真的比我重要,我还是把它们炖了吧,毕竟焚琴煮鹤才该是奸臣所为。” 檀旆说完就作势要起身,我赶紧扒住他的腰阻止他:“我错了我错了,夫君你是最重要的!你比那群鹤鸟厉害多了,鹤鸟再怎么厉害不也被人给抓了嘛,所以我说的这些优点也是我作为一个庸俗之人的牵强附会,就跟其他人说鹤鸟寓意着品行高洁一样!” “那你给我解释一下,说好给我做的棉衣怎么又是从我账上划的钱?” “最近手头紧,那是借用!借果果用!” “为什么说养鹤你手头又不紧?” “你等等!我现在就写信给亚克当,我给他薅了半筐羊毛,我让他把那些羊毛寄过来,我一定亲手给你做一个靠垫!” 我和檀旆打打闹闹的日子仍在继续,他家还是那个奸臣,飞扬跋扈不可一世,随时等着天下大乱接手季氏的江山;我家还是那个清流,和其他士族一样,维护着沅国皇室的正统。 但我们不会针锋相对,我们不会斗得头破血流。 竟宁十九年的冬天,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这次是真的正文完结,后面有一个番外,讲太、祖当年在湖边立碑的故事,是个悲剧,刀子,谨慎观看。 本来这个番外我想接着正文写,但是大纲一列发现好长,然后这本文连载的时候也消磨了我的热情,那就都完结了吧,番外我会另开一本来写,暂定名《红颜》,就酱,啾咪~ 接下来两本预收,戳作者专栏可见 古言《私奔失败后我失忆了》 文案:沈希韵一觉醒来失去了所有记忆,并且被告知她失忆的原因是与情夫私奔,跳湖威胁未婚夫所致。 看着那个武林盟主、俊美如天神的未婚夫楼承宇,沈希韵不禁陷入沉思:失忆之前的我,究竟是个怎样眼瞎的混球? 现言《恋爱通告》 文案:林期雪再见到李慕城已是在五年之后。 由于在杀青宴上喝多了酒,李慕城顺手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林期雪带回了家。 第二天头条娱乐新闻的标题相当劲爆: 惊!某当红小生深夜带不明女子归家,疑似私生活不检点,人设崩塌! 李慕城看完以后就把手机扔到一边,完全没当一回事。 给李慕城造成影响的林期雪相当愧疚:“对不起,请问有什么可以补救的方法?我一定尽力去做。” 李慕城淡漠地“哦”了一声:“要不发个通告,就说我们正在谈恋爱?” 叮叮叮,恋爱通告已至,请做好迎接准备~ 大家看着哪本顺眼收哪本,我看着哪本有灵感先写哪本(顶锅盖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