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山上来(探案) 作者:柒仟多 简介: 还有比她点更背的么? 人家穿越要么是王妃要么是公主,再不济也是贵族家的小姐。 她倒好,穿成个无权无势还无亲人的小道姑。 更背的是,第一天就被人堵在床上指认是杀人凶手。 她这个脾气呦,实在忍不了,荒唐县官要抓她,她拼命反抗,好巧不巧踢到某人的某个部位,趁他呼痛眼疾手快推他入水逃了出去。 后来,她才知道这人是京城某大户人家的二世祖,放着偌大的家业不要,立志要做太秦刑狱第一人。 她施展巧计破了杀人案,却也被二世祖给缠上了。 “道姑,还俗吧,跟我一起去伸张正义。” “还俗是不可能还俗的,但下山还是可以的。” 某年某月某日,短发道姑和某人一起包袱款款开始了浪迹天涯(倒霉X落魄)之旅。 爬过山越过海,行过硝烟万里路,伸张无数正义,终待她长发及腰,他也功成名就。 某日,他又将她堵住。 “道姑还俗吧?” “还俗是不可能还俗的,我觉得皇上给我修的道观很不错。” 他哇一声哭了,“那我在道观边上建座庙吧,咱们晨钟暮鼓也好做个伴,我已经离不开你了,这可咋整?” 她一脚踢向他,“死开,爱咋整咋整。” 1.暴力机灵鬼假道姑XXX痴迷破案傻叉二世祖1V1 2.全架空勿究 3.主悬疑破案 4.本文主角没有金手指,常会遇到搞不定的事,被追杀被打劫被人救也寻常,但他们一直走在追求真相的路上,这是一个另类的让人成长的故事~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穿越时空悬疑推理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真清,韦无冕┃配角:金不换,姜木子,周少宸,其他各案件主角┃其它:悬疑探案 一句话简介:被逼下山破案的假道姑 立意:破百卷书行万里路,只为还一个真相 第1章 太秦朝 康平十二年 剑南道岭南县 云岭山,峰高路陡,遮蔽了北方的战乱与寒暑。 云岭又两分,西山与东山。 山南有一寨子,名曰惊风寨,寨子里多是逃难至此的中原人。 惊风寨的百姓都说,西山有食血的野人,无人敢上西山采药打猎。 而东山却风景秀丽,山间有处道观,虽香火凋零,好在有些烟火气。 夜色低垂,电闪雷鸣,眼看着将是一场倾盆的大雨。 此时,在东山陡峭的山路间,正有一道低矮的黑影摸索前行,脚步踉跄,三步两晃。 似乎被脚下凸出的石子绊了一脚,黑影匍匐倒地,一声沉闷过后,黑影身上扛的东西随之落在地上,沿着蜿蜒的山路骨碌碌转了几圈,直到被一块石头挡住才停了下来,那黑影悉悉祟祟起身,在原地站了好大会,才又回转头走了几步弯腰费力把东西扛在了肩头。 迈开步子,黑影沿着山路蹒跚前去,在山路的尽头,矗立着几间低矮的茅屋。 茅屋院门顶上的茅草正随着山间的风呼呼乍响,闪电划过之处,门檐上斜斜挂着一个牌匾,上书“清云观”三字,萧瑟潦草。 那黑影爬上最后一道阶梯,气喘吁吁来到院门近前,望着“清云观”的牌匾桀桀低笑了几声,随后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 在距清云观不远的山腰处,合抱粗的大树下有个半丈宽的深坑,应是猎人留下的废弃陷阱,此时陷阱里正不断传来微弱的低泣声。 “师傅……师傅……” 闪电在头顶裂开,一个小小的身体紧紧环抱着膝盖,蜷缩在坑底,纤细的脖子深埋在胸口,瘦弱的身躯正瑟瑟发抖。 头顶忽然传来一道树枝断裂的声音,在静寂的山林间煞是清脆,坑底的人儿也听到了这声音,她慌忙抬头,苍白的脸上犹挂着泪珠,似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颤抖着唇唤道:“上面有人吗,救命啊,救命……” 头顶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悬着一颗心,她眨巴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望着上方,直至黑影渐渐笼罩了她的头顶,她满心欢喜又期待,瞧着那黑影声音也不由软了下来,喏喏道:“这位好心人,我不小心落到了陷阱里,你能救救我吗?” 上方一片静默。 “咔嚓”…… 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突然划过夜空,黝黑的山脉在亮光下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携带森然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气息直直扑向坑底的小小身影,一张骇人的脸便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唇红似血,脸若脂粉,眼眶如乌墨,眉毛处分毫皆无,一双眼睛冒着寒气直瞧着她,带着嗜血的味道…… “啊……呀……” 夹杂着惊恐的尖利叫声冲破了云端,与远处响起的雷声一道惊飞了树上的夜枭,扑棱棱树枝乱响,刹那后,又随雷声归于静寂。 暴雨终于来临,雨珠穿透参天的大树倾盆而下,伴着从别处汇来的雨水,一股脑哗啦啦流进了陷阱里。 大雨之后,所有的脚印和气味全都会没了踪迹。 …… 一夜暴雨如注,第二日却又早早的出了太阳。 此时日头高悬,眼看着便是正午时分了,山下的寨子里早已飘起了袅袅炊烟,山间的清泉也在汩汩流淌,惟有山中的道观一派安宁。 在一圈茅草围成的院子里,有一汪池塘并几间茅屋,两三只小鸭子正在莲叶间枭水,不远处的草丛里有公鸡在觅食。 “咯咯咯……” 一只小鸡仔被大公鸡追赶,慌不择路间窜进了院子最左边的茅屋门洞里。 屋门开了一条缝,屋内落针可闻,小鸡仔踮起脚尖不敢发出声音。 “扑通”一声,忽然有重物落地,小鸡仔惊得猛然跳起,“刺溜”下沿着门缝又跑了出去。 “呃,”角落里传出呻/吟声,掉落在地的原来是名少女。 虽从床上掉了下来,但她仍紧闭着双眼,在地上磨蹭了会才慢吞吞起身,也许是觉到头顶有些痒意,她伸出手指胡乱挠了挠满头碎发,一歪身又倒在了低矮的竹床上,呼呼睡了过去。 竹床短小,将将能盛放下她,随着她辗转翻身,竹床不时咯吱作响。 已是初夏时节,但山间的空气犹带着几丝凉意。 竹床上并无铺盖之物,少女身上仅着一件棉袍,袍子下摆堪堪能遮住她的膝盖,一截白玉般的小腿裸露在外。 一阵风从半开的窗棂间吹来,“阿嚏,”少女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她使劲揉了揉鼻子一翻身又睡了过去。 少女的呼吸声似有若无,在她蒲扇般的睫毛下,依稀可见乌黑的眼眶,巴掌大的苍白小脸上镶嵌着小巧的鼻子,鼻头被揉的通红,双唇紧抿,唇色浅浅淡淡,模样十分的惹人爱怜。 “大人,大人,这边……” 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但少女睡的正熟,并没有听到这声音。 直到“砰”的一声,屋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踢开,轰然倒地发出闷响,才见她似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倏忽从床上翻身坐起,并朝声音来处张望。 三个身着皂衣腰间别着大刀的衙差,正摆着凶狠的神色朝她走去。 她面上虽有些疑惑,但还是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声音嘶哑,但却极为镇定。 走在最前头的衙差已来到她近前,上下打量了她两眼,语气轻浮,“哟,小道姑,咱们穿成这样,难道看不出咱们是做什么的吗?” 少女瞥了衙差一眼,蹙起眉头,嫌恶的撇唇,道:“谁认识你们是做什么的?” 她不是没猜出他们的身份,但这人毫不掩饰面上的不怀好意,无非是打量她人小力微好欺负罢了。 直到此时此刻,宋真清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昨夜,她在山间的陷阱里醒来,彼时陷阱里的雨水已经没过她的脖子,雨骤风疾的夜晚,她硬是咬着牙根哆嗦着身子从深坑里爬了出来。 她是这清云观的小道姑清清,亦是来自遥远时空的宋真清。 也不知是何样巧合的机缘,使得她的灵魂与这具身体融为了一体,但无论如何,她既已来到了此处,便会努力的代替另一个她活下去,绝不容许任何人再欺侮她。 这般想着,宋真清却忽然听到衙差的声音变了调,谄媚又讨好,“大人,大人,在这,在这,人在这。” 原来几名衙差后面还跟着一位大人。 看着从窄小的屋门处走来的人,宋真清扬了扬眉,青袍加身,来人怕不是这岭南县的父母官张大人,只不过看着他那圆滚滚的身材,恐怕会撑坏绷在身上的官服。 张大人站定只瞅了她一眼,就随口问旁边的衙差:“是她?” 为首的衙差低头弯腰小心回道:“是,大人,这清云观中如今仅她一人。” 张大人摸摸唇角的几根短须,眨了眨绿豆小眼,微微晃了下脖子,点点额头,“那还等什么,这就带回去吧。” 语气中满是不耐烦。 “是,”为首的衙差躬首哈腰,“小的这就把人带走。” 说罢,衙差恭送张大人转身,回头便让手下来押解她。 两名衙差听令上前,只不过他们刚伸出手,宋真清就忙道:“慢着……” “等等……” 与此同时,另有一道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两名衙差的手伸在半空犹豫了下,看了看为首的衙差,为首的衙差瞧了眼宋真清,不甚在意的挥挥手正要让两名衙差继续,却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朝张大人望去。 但张大人并未回头,他站在门口脸朝院子方向,顿了好大会,才道:“韦师爷,你怎么来了?” 话中满是小心翼翼,又似乎忍着不耐。 随着张大人话落,一人从屋外走了进来。 阳光正好,从屋门透来的光影里,宋真清眯了眯眼,看向来人。 那人约莫二十岁左右,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长袍,腰间系着根墨绿色的腰带,只那腰带极长,被打了个死结围在腰间缠绕了两圈,还垂下来一截。 长袍的下摆扭曲破烂,似乎被猫狗咬过一般,他脚上的鞋子也沾满了湿泥,根本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再向上望,宋真清只觉得自己乱糟糟的短发,与他相比也实在不算什么了。 只因这人一头长发仅在头顶用根布条束着,额角两边散着许多乱发,有的已经垂到了胸口,很显然他已好些天不曾梳过发了。 这身打扮委实与师爷不大沾边。 但尽管如此,他身上仿若盛着山林间露水的朝气,从容又清新。 他进屋后并未先回答张大人的问话,而是抬眼在屋内打量了一番,待眼角扫过宋真清时,微微一愣,蹙了蹙眉头,才拱了拱手道:“大人,我寻遍道观也未发现凶器,这小道姑或许并不是杀人凶手。” 他的一双眼睛闪着亮光,许是来的匆忙,鼻翼上沁着些汗珠,神情认真且执着,似乎他说的这个发现对他极为重要。 而对面的张大人,听了这话脸孔却微微有些扭曲,一双肥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憋着一口气咳了好几声才道:“韦师爷,这道观里再无第二个人,她不是杀了寨主的凶手还能有谁?” 惊风寨,是岭南县最大的寨子,寨主炎丹不仅年轻有为,且与他曾有几分来往,最为要紧的是,炎丹的妹妹是剑南王家二公子的小妾。 张大人心说,在这岭南地界,甚至南安城乃至剑南道,剑南王二公子之威名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今炎丹死的不明不白,他若不能迅速抓住凶手,万一被二公子知晓了,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他又如何担待得起? 张大人暗自决定,此次就算韦无冕说出花来,他都得把这个案子做死了,杀人凶手非小道姑莫属。 而宋真清看着张大人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的拳头,眼神微闪,趁着无人注意,她将一只手伸进了竹席下。 作者有话说: 新书来啦,可爱的你看到这里不点个收藏嘛~ 另有完结文《送你一支穿云箭》 预收《清闲知县》《永巷令》 喜欢的可点作者专栏收藏一下,谢谢你们~ 第2章 张大人这般想着,便悄悄朝衙差比了个手势。 韦无冕此时正回头看宋真清,在他眼里,柔柔弱弱的小道姑怎么也不像是杀人凶手,那死者炎丹可是个身高六尺的壮汉,一只手也能捏死眼前的小道姑。 因而韦无冕并未注意到张大人的动作,然宋真清却是瞧的分明。 眼看着两名衙差的手即将搭上她的肩膀,说时迟那时快,她一个溜肩从床上滑倒了地上,一个翻身就来到了张大人脚下。 张大人与韦无冕相对而站,宋真清落脚的位置正在两人中间。 而张大人身材肥胖,活动并不自如,见宋真清突然伏倒在他脚下,且眼神凶狠,猛然间被吓了一跳,想后退,却未料身子太重,挪不动步子,只得大声冲衙差叫嚷:“抓住她,快抓住她。” 宋真清知道此时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匆忙站起,旋身来到张大人身后,眼尾一扫,被她唬了一跳的三名衙差已经来到张大人身前,就是此刻,她胳膊肘一弯,搭上了张大人的肩。 然时也命也,虽然那张大人个子不高,但奈何人家脖子粗,宋真清绝然未料到,就她那小胳膊小手,竟然圈不住张大人的脖子,连带着藏在腕中的剪刀也猝不及防的掉在了地上,只剩下她一双手还徒然的抓着张大人脖间的衣领…… “哈哈,哈哈哈…” 还不待衙差上前抓她,不等张大人做出反应,就算宋真清自己还有些蒙圈之时,一阵嚣张讨厌的笑声忽然在屋内响起。 是那位韦师爷,就见他笑的是前仰后合。 宋真清眼冒怒火,凶巴巴的吼了句,“笑什么笑,好笑吗?” “哈哈,”韦无冕笑弯了腰,手指抖抖索索的指着宋真清,“小道姑,好好玩。” “好玩你个头,”宋真清此时已被两名衙差押着手背在身后,朝韦无冕啐了一口,“再笑缝住你的嘴。” 韦无冕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珠子,哭笑不得道:“小道姑好凶。” 真是人不可貌相也,他原本还不相信小道姑能杀了炎丹,此时……那就更不相信了,小道姑虽凶,可那细胳膊细腿的连挟持张大人的本事都没有,哪里又能杀人? 韦无冕此人,想法素来与常人不同,所以此时他搓着脸,忍着笑,瞧着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张大人道:“小道姑肯定不是杀人凶手。” 张大人被宋真清吓的不轻,刚缓了口气,听了韦无冕的话,不由更来气,连与韦无冕争辩都不耐,只摆了摆手,“带走。” 说完便哼声走出了屋子。 韦无冕见状忙跟在张大人身后,叫唤道:“哎,哎,张大人,你这般更是便宜了那真正的凶手咧。” 张大人只管拿个人去交差就行,哪里管谁是真正的凶手,何况方才小道姑竟然还想刺杀他。 哼哼,只这一点,小道姑就罪该当诛。 不得不说,宋真清真冤枉。 她哪里是想刺杀张大人,她明明只是想挟持张大人罢了。 她若是此时被带回县衙,等着她的绝对是死路一条,她可是刚活过来,哪里肯再死,所以她不过是想先逃掉再说其他的。 只能说她运气太背了。 宋真清本是考古系出身,又热爱旅行,因常年在外行走,是以正儿八经的学过两年防身术。 平时里,若是遇到危险情况她总不自禁的去谋求生机,怪只怪,从昨日在陷阱里醒来到如今时间太短,她还有些摸不着状况,这才能解释为何她会在情急之下就忘了去衡量对方的粗脖子是不是她能钳制住的。 宋真清一边哀叹,一双眼睛依旧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院子四周,虽被两名强壮的衙差押解着,但,她想她还是有机会的。 在她眼前方正有一处荷塘,荷塘虽小,却蜿蜒着通向院墙外。 这处道观当年建造的时候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不仅靠山且伴着水,就算香火潦草,却也可自给自足,不缺新鲜蔬菜瓜果,甚至连鸡鸭也养了不少。 她只要想法子跳进水里,然后再游出院子就好,院门与这处水流出口隔着一段距离,纵使衙差跑的再快,也赶不上她的速度。 哼哼,外面是深山密林,到时她朝林子里一钻,再呆上个十天半月的,就不信那昏官还能拿她当替罪羊? 但最好,衙差们都不会水才行! 想到这里,宋真清眸光忽闪,抿起唇角低下头去,不料等她再抬眼,却见有一双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她,不知何时那韦师爷竟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回瞪过去,那人竟朝她眨了眨眼,弯着月牙般的笑眼对她道:“我叫韦无冕,小道姑,你在想什么?” 眼神清澈,神情纯真又无邪,反而宋真清有些做贼心虚。 “轰,”脑门突然炸开般出了一头汗,带着被人发现隐秘的尬笑“嘿嘿”两声,也不管他叫什么,只掩饰性的斜了他一眼,“要你管。” 韦无冕与宋真清说话时是驼着身子的,且压低了嗓门,以至于两名押解的衙差也只看到两人在那嘀嘀咕咕,却未听清两人说了什么。 而另一名为首的衙差正走在前面殷勤的用袖子为张大人扇风,在他们眼中,宋真清就是那砧板上煮熟的鸭子,咋还可能再飞呢? 宋真清瞧着前面昏官的背影,又转头见旁边韦师爷那张若有所思的俊脸,眉头一簇计上心来。 或许,她还有更好的法子。 从茅屋到院门不过二十来丈的距离,荷塘上有个小桥,小桥正靠近院墙边水流的出口,且小桥是越过荷塘通向院门的唯一途径。 昏官的背影已经过了桥。 宋真清弯了弯唇角,疾走两步也踏到了桥上。 韦无冕正走在她前头,两名衙差一个一个跟在她身后。 看着韦无冕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宋真清不禁心头大悦,待到几人来到小桥中央,她忽然晃了晃身子,“啊呦”叫唤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前面的韦无冕闻声回头,就见宋真清正在小桥上奋力挣扎,试图摆脱身后衙差的钳制。 而押着宋真清的衙差正左摇右摆,连带着宋真清眼看着要一同掉进水里。 韦无冕不禁退了一步,试图拉住宋真清的胳膊,却不料宋真清手脚并用正伸了脚袭击衙差,押解她的衙差为了稳住身形朝后退去,一脚踩在了另一名衙差脚上,再抬脚又没踩实,一下掉进了水里,另一名衙差被同伴扯了衣衫也一同落水。 一切皆因桥太窄人太多,晃动的太厉害,使得宋真清未来得及收回的那一脚生生在她转了一圈后踹在了韦无冕的身上。 “哎呦,”下面一阵生痛,韦无冕抱着身子蹲了下去。 宋真清也没料到自己会踢到人家那处,不由愣了愣神,但却由不得她多想,因为落水的两名衙差已经从水中浮了出来。 她暗道不妙。 荷塘水不深,以衙差的身高,水深不过脖子处,此刻两人却是浮了上来,所以两人是会水的。 她不禁一阵庆幸,刚才她若是与衙差同时落水,虽游的快些,也挣不出多少逃跑的时间。 但见被她踢到的师爷正抱着身子痛哼,她眼中闪过一抹犹豫,但昏官的唤声却立时打断了她的犹豫。 “韦师爷,你无事吧?” 张大人对于两名衙差落水并不在意,在他眼里,小道姑再折腾也不过是回到府衙后多受些板子罢了。 而张大人不知,就是他这一声唤,顿时让宋真清脸上浮起笑意,她忽然凑近韦无冕,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也会水吗?” “不,不,”韦无冕愕然抬头,惊恐的坐在了地上,此时哪里还管的上隐隐作痛的□□,只管摇着头,“我不会水,不会……” 面露惊恐,不似作假。 “嘿嘿,不会正好,”宋真清见他表情如此,登时笑开了花,她扶着韦无冕起身,然后让韦无冕站在她面前,淡唇轻启,诱惑般道:“那咱们就一起下去吧……” 话落,趁着韦无冕分神的功夫不由分说拖着他跳了下去。 “啊……” 恐惧的叫声在院子上空乍然响起又戛然而止,随之便是扑通两道落水的声音。 水面上溅起两朵水花,而小鸭子们正被一阵又一阵的扑通声吓得躲在荷塘深处瑟瑟发抖。 宋真清年少时参加过游泳比赛,还曾拿过青少年组的全市冠军,所以她泳技了得,甫一入水,她便朝水流出口处游了过去,在她的身后,是韦无冕胡乱摆动的四肢。 水并不深,但对怕水的人来说,恐惧掩盖了他对四肢的掌控。 宋真清回头,朝着韦无冕的方向轻轻吐了一句:“抱歉了,韦师爷。” 随后从出口游过了院墙。 她知道,那两名衙差一定会救韦无冕,只有韦无冕落水了,她才能争取更多逃跑的时间。 哼哼,谁让韦无冕与那荒唐昏官是一道的呢?且还是昏官的师爷,两人一定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在她面前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让他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 听着顶上的鸟鸣声,宋真清小心冒出头,眼前不远处就是幽深的树林,她咧嘴一笑,悄然攀上岸来,朝四周张望了两眼,忍着身上的湿哒哒,一狠心一跺脚窜进了林子,她就不信了,那昏官与衙差还能在道观住下来不成。 然凡事总有意外。 如宋真清所料的是,两名会水的衙差果真救下了韦无冕,那昏官也未派人去密林中搜捕她。 但她没预料到的是,看着并不算羸弱的韦无冕被人从水中救起后,竟然昏了过去,直到傍晚也未醒,张大人只得派了个衙差守着他,让他暂时在山中道观住了下来。 当夜晚宋真清忍着饥肠辘辘悄悄溜出树林时,只见到满山安静,惟有一轮圆月悄悄悬于夜空。 她虽不是伤风悲秋的性子,但被凉风一吹,在这异世里却徒生了一股寂寥,不知不觉来到悬崖边,朝山下望去,白日里烟火极浓的寨子此刻寂静的只偶尔能听到两声狗吠。 “唉,”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宋真清慕然回首,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小可爱点个收藏呗~ 第3章 “唉,”那人又叹了一声。 宋真清防备的支棱着耳朵弓起背,听着这声音,看着站在大树下的人影,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她瞧了瞧四周,山林簌簌,岩石陡峭,悬崖高深,若不是头顶还有一轮月亮,照着那人的影子,她怕是自己遇上鬼了吧。 “你是谁?” 宋真清心道,就算是鬼,老娘也不怕,我本就是轮回的鬼,且是恶鬼。 “哎,你不记得我了?” 那人声音忽然变得轻快起来,两三步从阴影处走出,略带笑意说道:“是我呀,我是韦无冕。” “你?” 宋真清惊疑未定,她从林子里出来时,山崖附近明明没人,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且还只有他一人? 她上下打量他两眼,难道被踢的地方已经不疼了? 这会就不怕她再做出伤害他的事来? “是我呀,你下来嘛,”韦无冕却丝毫不觉她的疑惑,反而仰着一张笑脸朝她勾手,“那边风大,我不敢过去。” 宋真清不答也不动,只定定看着韦无冕,却见他又挠了挠头,笑的有些憨,“我认为你不是凶手,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些什么。” 一说到杀人凶手,他的眼睛忽然莫名的亮了起来,灼灼的盯着宋真清。 而宋真清却皱紧了眉头,一想起那昏官只顾着抓她,却并未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何事,让她糊里糊涂变成了杀人凶手,她就不免替自己冤的慌。 转了转眼珠,她想着或许能从眼前之人的嘴里套出些事情的前因后果,端看事情的复杂程度,她到底是逃还是留,听了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且她自诩胆大,以她在清云观里与韦无冕短暂的接触来看,韦无冕此人胆子不大,心眼不多,她并不怕韦无冕对她做出不利之事。 一念至此,宋真清两步蹦下了悬崖,走到了韦无冕身边。 不待韦无冕说话,她张口先道:“你对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到底杀了谁?” “你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韦无冕震惊的捂住了嘴。 “少见多怪,我不知道很奇怪吗?我又不是杀人凶手,”宋真清凶巴巴道。 见宋真清瞪他,韦无冕讪讪的收起了手,一下坐在了身后的大石头上,又指了指旁边,道:“我们边赏月边说。” “赏月?”宋真清怪异的看着他,一时间顿觉,这人脑回路异于常人,他们正在说杀人案,赏的什么月?哪有心情赏月? “你不觉得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吗?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么圆的月亮了。” 韦无冕犹似不觉宋真清的不快,手指着月亮轻声道,仿佛他真的只是想赏赏月。 宋真清忽然想起,方才韦无冕不声不响出现在她背后,莫不是一直在赏月吧,毕竟这么圆的月亮也让她有那么一刻的失神,怀念过去。 月光下,韦无冕的脸庞清晰的闪现在她眼前,他的头发依旧糟乱,他的衣衫仍然凌乱,惟有一双眼睛幽幽闪光,他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抿,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彷徨,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但不过一刹那,就见他忽然回头,眨了眨眼,又挠了挠头,对宋真清笑道:“这是我第一回 在山上赏月,所以才觉得月亮这般圆。” 宋真清正想着心事,听到韦无冕的话,怔怔点了点头,心不在焉道:“山上看月亮,确实圆些。” 韦无冕也点头,眼神清亮,嘻嘻笑道:“这话我与少宸说过,他偏不信,还对我说无论在哪里看月亮,都是一样圆缺的,还说有朝一日我遇见了便知道了,嘿,我今日看着了,看他还有何话说?” 宋真清不知他嘴里说的少宸是谁,当然也不关心,只听他又说起在何处看过月亮,与谁一起,他不停说,宋真清一直在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前世的抑或是小道姑清清的,两人拉拉杂杂,不知不觉时间一点一滴在流逝。 眼看着月亮越爬越高,宋真清乍然醒觉,发现两人说了半晌,竟然说了一堆废话,她不得不又一次把话题扯了回来。 “到底谁死了?”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韦无冕愣了愣,“呃,谁死了?” “我是说我到底杀了谁?呸,不对,”宋真清按捺住急躁,一字一顿接着道:“我的意思是,我因为谁,被认为是杀人凶手?” 喵的,她暗骂一声,她竟然差点也把自己当成了杀人凶手。 韦无冕却没在意她话里的漏洞,听她说起案子,遂坐正了身子答的一本正经:“死者名叫炎丹,是山下惊风寨的寨主。” “炎丹?”宋真清皱了皱眉,心中不自觉涌起一阵恶寒,这名字清清一定是听过的,因为给她的感觉很不好,这是留在身体里的本能反应。 “是啊,”韦无冕并未听出宋真清语气中的不同寻常。 他接着道:“你是清云观的道姑,虽不常下山,但也应该是知道惊风寨的,我听说清云观当初还是山下寨子里的人修建的,且清云观的香火也是寨子里的人在供奉,那炎丹是老寨主云惊风的上门女婿,一年前云惊风去后,他理所当然成了新任寨主。” 韦无冕觉得宋真清常居山上,道观里已许久不见香火痕迹了,恐怕不太了解惊风寨的事,所以把打听来的事说与了宋真清听。 不得不说,韦无冕的想法倒是有些歪打正着,无论是眼前的宋真清还是之前的清清,炎丹的名字虽是听说过,但对惊风寨云家的事却是不了解的。 “上门女婿?”因而当宋真清听到一个令她十分想八卦的词后,不由诧异问道:“难道云惊风没有儿子?” 这也让她不由得浮想联翩,莫不是云惊风的死因有异?有人为给云惊风报仇,这才杀了炎丹? “是呀,云惊风只得一女,名叫云凤灵,与炎丹五年前成亲。” 韦无冕喜滋滋,小道姑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哪里又会是杀人凶手?是以他有问必答。 “那炎丹是如何死的?又是在哪被发现的?” 这是重点,她必须知道炎丹的死因,以及案发地点。 宋真清此刻不知,她已在不知不觉间燃起了斗志,说起案子时眼中似有光,对杀人凶手咬牙切齿。 因常出门在外,旅途劳累,她偶会读书来打发时间,她尤爱读侦探小说。 她曾经报考过公安大学,后来因一分之差调剂到了另一所学校的考古系,说起来,有些遗憾。 “据仵作说,炎丹是被人用东西刺入胸口,失血而死,”说到这里,韦无冕小心的瞥了宋真清一眼,见宋真清似在思索,又道:“他被发现的地方嘛,唔,是在山脚下。” “这与我有何关系?难道就因为他是在山脚下被发现的?”宋真清提出疑问。 “不不,”韦无冕摆手,伸手在唇边悄声道:“不仅如此。” 宋真清见韦无冕故作玄虚的模样,默默抬起了脚,冲着韦无冕的方向,吐气如兰:“那还有什么?” 韦无冕瞥见宋真清的脚,那脚虽小,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但一想起仍隐隐作痛的下/体,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忙慌慌道:“炎丹的尸体是在山脚下的溪流里被发现的,他极有可能是从山上被水流冲下去的,而清云观院子里正巧有座荷塘。” 韦无冕摊了摊手,见宋真清犹未放下的脚,紧了紧腿,瓮道:“前日夜里大雨,山上除了你一人,没有旁人,所以……” “所以我就是那唯一可能的凶手?” 宋真清转头看他,在撩人的月色下露出森然的笑容,一双白晃晃的牙齿让韦无冕不由耸了耸肩膀。 声音低垂道:“是,是……张大人这么以为。” 似觉宋真清仍盯着他,不由抬头辩解了一句,“我可不是这么想的。” 宋真清挑眉,上下打量韦无冕,见他紧紧拢着双腿,一副害怕的样子,知他怕是对在桥上挨的一脚还留有阴影,不禁暗自发笑,盈盈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听到宋真清话里的几分笑意思,韦无冕抬头,见宋真清双眼亮晶晶的瞧着他,不由红了脸,双手摆弄着衣摆,垂了头径自道:“我在上山之前曾去看过炎丹的尸身,他胸前被刺的地方像是一个圆圆的伤口,刺入这伤口的东西只能是极细且长的物件,我曾在大理寺的案宗上看到过相似伤口,因而我在清云观里寻过,清云观里并无类似的物件。” “如此,你就认为我并不是杀人凶手?”宋真清听韦无冕说起大理寺的案宗,虽有些疑惑,但她以为那并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所以并未多加询问。 “非也,”韦无冕摇了摇头,迅速抬头看了宋真清一眼,又装作不经意的转头瞧向远处,“你的样子不像是杀人凶手。” 宋真清扶额,有些哭笑不得,她真怀疑眼前人是什么来头,这么单纯的人竟然也能做昏官的师爷? “那在你眼里什么样的才算是杀人凶手?难道你不知人不可貌相吗?” 韦无冕听了这话忽然转头道:“我当然知道,我出京之前,少宸都对我说过,但我就是觉得你不是凶手。” 得,她说了等于没说,但不知为何,宋真清忽然生出那么一丝丝的感动,难道是因为有人在无条件的信任她? “也罢,”宋真清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想起这又惊又饿的一天一夜,索性向后挪了挪身体,无力的躺倒在石头上,双手枕着后脑勺,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对韦无冕道:“你再说说那杀人凶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韦无冕低头思索了半晌,才回头道:“我猜是烛台,这样拿着烛台去刺,无论伤口还是位置都恰恰……好……” 月色无垠,眼前的少女眉目如画,唇畔微张,一张白日里凶巴巴的脸蛋正恬静的安睡着,淡淡的呼吸声,忽然搅乱了韦无冕眸中的一池春水。 他呆呆回眸,凝望着夜空中那颗在他心中最圆最大的月亮,恍恍惚惚起来,他身旁的少女莫不是月中的仙子,她难道就是少宸所说的,是那个上天派来拯救他的人? 第4章 宋真清是在一身腰酸背痛中醒来的,她听着啾啾的鸟鸣声,一时有些恍然,直到身下的石头硌的她生疼,这才忆起自己昨夜竟然在大石上睡了过去。 “韦无冕呢?” 她急忙转身,待发现她身旁空无一人后,不由从石头上惊跳下来,该死的,昨夜怎会这般毫无戒心的就睡着了呢? “哎,我在这儿,”宋真清正暗自懊恼,背后就响起了一个明朗的声音,随即便见一个身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笑意腼腆,“你醒了,我在林子里找了些果子,你要不要吃点?” 话中竟有些讨好之意。 而宋真清瞧见他破旧袍子里兜住的几个青果子,断然拒绝,“我不吃。” 她昨天在林子里饿的没法,尝了尝这果子,差点没把她的牙给酸掉。 “很难吃吗?”韦无冕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 见宋真清肯定点头,“非常酸。” 他眼中立时欢快起来,面带踌躇的看了看怀里兜着的果子,咬牙捡了一个在衣摆上蹭了蹭,随即咬了一口,“呸……好酸……”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在一起,龇牙咧嘴好不滑稽。 宋真清“扑哧”笑了起来,“我都说酸了你还吃。” “我总要尝尝你说的酸到底是怎么酸的嘛!”韦无冕咕哝了一声。 “什么?”宋真清并未听清他说的话。 “嘿,你看那是什么?”韦无冕的注意力突然被远处飞来的一只大鸟吸引,指着大鸟的方向兴奋的叫道,并未听到宋真清的问话。 宋真清搭目极眺,眼见一只额头发白,身体呈白灰相间的大鸟朝他们飞来,忙慌得拉了韦无冕一把,“快走啊,那是白隼,小心它啄你的眼睛。” “隼?” 韦无冕被宋真清拉的一个踉跄,但还是乖乖跟着躲到了大树下,他扒着树干朝上空张望,一双眼睛充满好奇,“原来这也是隼啊,少宸养了一只猎隼,叫海蓝,海蓝可厉害了,不仅能打猎还能送信。” 宋真清又一次听他提起少宸这个名字,不由起了几分好奇,随口问道:“少宸是谁?” “少宸……少宸是我兄弟,”韦无冕挠了挠头,支支吾吾道,他私心里突然不太想让小道姑知道少宸,因为少宸比他聪明又比他能干。 宋真清见他为难,也不追问,少宸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渡过眼前的危机,毕竟谁还能没个秘密? 直到后来,等宋真清终于知道少宸是谁时,才懊恼的捶胸顿足,明明周少宸这个大腿离她曾经这么近过,她却生生错过了抱大腿的机会。 不过这都是后话。 眼前要解决的是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找出凶手替自己洗脱嫌疑,还是背着杀人凶手的罪名逃离这里,以后天高海阔任她遨游? 宋真清正在沉思,眼尾一扫,瞅到仍津津有味观看大鸟的韦无冕,心头一凛,踢了踢韦无冕,“哎,你怎么还在山上?” 昨夜她竟然忘了问他为何没下山? “我?”韦无冕被这一脚踢回了神,他拍拍屁股起身,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昨日昏了过去,只得在山上留宿一晚,夜里醒来后趁衙差睡着偷偷跑了出来。” 嗯,这确实像是他会干的事,宋真清瞥了韦无冕一眼,正要再说话,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糟糕,有人来了。 “我得躲起来了,你赶紧走吧。” 宋真清顾不得与韦无冕多说,迅速转身又奔进了不远处的树林。 韦无冕愣了愣,只来得及道:“你等我来找你……” 宋真清的背影刚消失在树林边,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就在韦无冕身后响起,“我说韦师爷,韦少爷,你可让我好找……” 来人正是昨日的衙差之一,他手扶大树喘着粗气,见韦无冕神思不属的模样,嗤了一声,“云岭山有吃人的野人,你可别乱跑,万一出了啥事,咱们可没法救你。” 也不知县令大人为何对韦无冕这般纵容,不仅许了他师爷之位随他在县衙行走不说,还任由他在岭南县搅合。 今日替这家找个鸡,明日为那家寻个狗,尽是些鸡毛蒜皮之事,如今竟还想插手人命官司,昨日若不是为了救他,那小道姑也不会逃走,而且自己还要在山上守着他,被蚊虫叮咬了一夜不得安睡,真是忍无可忍。 衙差心中的厌烦到了极点,此时说话便不再客气。 韦无冕却对衙差的语气不甚在意,只本着脸严肃道:“案子不破,我哪里能安寝?走,去寻大人。” 韦无冕这话驴头不对马嘴,衙差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差点把自己憋出内伤,见韦无冕头也不回的下山,只得悻悻的跟在其后也下了山去。 至于那逃掉的小道姑,是不是杀人凶手,如今又在何处,他倒是一点也不关心。 *** 岭南县县城距云岭山只有几十里路,快马加鞭也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 韦无冕下山时,山下的寨子才刚燃起炊烟,等韦无冕踏进岭南县衙,张大人也不过刚刚起床。 听衙差道韦无冕求见,张大人朝为他更衣的小妾摆摆手,让衙差进了门。 “大人,”衙差是昨日上山捉拿宋真清的衙差之首,素来是张大人的心腹,进门后立刻拱手道:“大人,韦无冕回来了。” “嗯,”张大人噙着一口小妾递来的早茶,受着小妾打的扇子,漫不经心道:“他有何事?” 衙差摇头,“不曾说,甫一回来便朝后衙求见了,若不是小的拦了他,这会怕是已经闯进来了。” 话中不乏添油加醋。 韦无冕虽来岭南县不久,但他们这些衙差却看不惯他的行事,暗地里没少给韦无冕上眼药。 张大人每回听了都丝毫没有责怪韦无冕的意思,忍着韦无冕纵容韦无冕,这实在有些不像大人的作风,可这回惊风寨寨主之死非比寻常,韦无冕还敢插手,大人还能忍得下他不成? 衙差暗自盘算,却听张大人的声音在他耳畔幽幽响起:“你们是不是一直对本官纵着韦无冕极为不解?” “小的不敢,”衙差大惊失色。 “你是本官的人,本官与你说也无妨,”张大人摆摆手,放下茶杯,轻抚胡须道:“你是没见过他随身携带的令牌,那令牌若是我所看不错的话,是京中大理寺的。” “大理寺的令牌?”衙差震惊的抬头,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他们即便是偏远小地的衙差,也是闻之色变的。 “唔,”张大人点头,又意有所指,“我们岭南虽也属太秦朝,但我们世代归附剑南王府,有言道天高皇帝远,剑南王府才是我们的天。” “那大人为何还对韦无冕这般纵容?”衙差有些不明白张大人的意思了,不由道出心底的疑问。 “哎,”张大人忽然叹了口气,道:“我自小长在这剑南道,虽不曾进过京,但也听闻了一些京中的世家秘闻,你道京中姓韦的有几家?” “不知。” 衙差摇头,他们是底层的衙役,从没有见过京城贵人。 “若是有机会拿到大理寺令牌的只有一家,”张大人沉吟道。 “大人所说的是哪家?”衙差顺着话头问道。 “昭容大长公主下嫁的韦家,这韦无冕极有可能是韦家子弟。” “那与我们又有何干?他韦家权势再大,也管不到咱们岭南来。” 衙差心道,大人方才不还说着天高皇帝远,怎的这会倒是惧怕起京城权贵了? 张大人瞥了一眼衙差,眼含不屑,心道武夫就是武夫,头脑简单,但还是解释道:“如此也就罢了,你难道不曾听闻过安云郡主嫁的是哪家?” “安云郡主?”衙差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大人说的是咱们剑南王的妹妹安云郡主?” “嗯,”张大人点头,终于上道了。 “这事我听过,安云郡主二十多年前被剑南王送入京,本是要进宫做妃子的,可不知怎的被赐婚给了别人,难道那人就是韦家的?” “安云郡主的夫婿便是昭容长公主的二子韦敬延。” 张大人为他解惑。 “大人的意思是韦无冕有可能是安云郡主之子?” 衙差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张大人点头,所以他对韦无冕客客气气的,但终究此地距京城极远,京中贵族之家的子弟又多如牛毛,在不确定韦无冕的身份之前,他的纵容也有限。 况安云郡主逝去多年,剑南王府与韦家也从无来往,他不过是禀着做人留一线,以后好相见的原则行事罢了。 心下这般想着,便听到外面传来了喧哗声,原来是韦无冕等不及自己闯进来了。 “大人,”韦无冕进来后依旧潦草的拱了拱手,也不多寒暄,开口就道:“你把案子交给我,我定然为大人捉到真正的凶手。” “哦?韦师爷当真?”张大人转了转眼珠,想起小道姑逃了,云岭山这般大,再抓她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不由有些头疼。 “当真,”韦无冕掷地有声。 “你可知惊风寨寨主炎丹的身份?”张大人沉思片刻,觉得有些事还是弄清楚的好。 “不就是寨主,还能有何身份?”韦无冕瞪大了眼睛。 “他是剑南王府的亲戚,”张大人一语道破炎丹另一重身份,只不过他没说到底是什么亲戚。 “剑南王府?”韦无冕轻愣,低垂了头想了想,“那又如何?” 张大人扶额,韦无冕不是京城来的吗?难道他就不明白剑南王三字在岭南甚至整个剑南道的意义吗? 瞧韦无冕那愣样,他不免语重心长道:“若是抓不住杀害炎丹的凶手,恐剑南王府会怪罪。” “呃,那抓住凶手不就成了,”韦无冕没有明白其中的关键,或者说,他明白了,但在他眼里不管死者是谁,抓住杀人凶手那都是为官者应该做的。 “算了,你去吧,别掺和这事了,”张大人对韦无冕摆摆手,意兴阑珊,韦无冕这尊佛该去哪玩去哪玩,只要别再出现在他面前就好。 可韦无冕不干,他拧着眉头丝毫没有动脚的意思,片刻后突然眼中一亮,忙对张大人道:“我知道了,你是怕我抓不住凶手无法向剑南王府交代对不对?” 张大人不禁默默叹息了一声,若韦无冕真是安云郡主的儿子,只能说韦家的子嗣着实不怎么样,不仅傻且有些笨,比他的衙差还笨。 “你看这个,”韦无冕忽然近前,吓了张大人一跳。 然张大人此刻却顾不上韦无冕的无礼,只盯着他手中的东西出了神。 第5章 韦无冕手中的是什么东西? 衙差在一旁也翘首探望,见张大人小心翼翼从韦无冕手中拿起一只用红绳串着的玉佩。 玉呈青色,以他的眼色是瞧不出玉的质地的,但那玉的形状他却瞧的真切,凤乃翱翔九天之意,那玉是一枚凤玉,玉佩之上连凤凰的羽毛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真,可见此玉非常人能佩戴。 韦无冕手中竟然有这样一块玉佩,那他的身份是? 衙差心中翻江倒海,对韦无冕的身份已有了猜测。 张大人更是敢断定,韦无冕就是安云郡主之子。 而安云郡主又是如今的剑南王百里无云唯一的妹妹。 百里家也曾是雄霸一方的王侯,拥有十数州府,在被太秦吞没后,才成了如今的剑南王府,安于剑南道这一狭隘属地。 韦无冕手中的凤玉乃是百里家开国皇后所有。 据传开国皇帝与皇后在一处古墓洞穴中发现了一块上古青玉,后来皇帝把青玉带了回去,亲手为皇后雕琢了这块凤玉。 后来凤玉便成为百里一族的象征,这是百里家族的秘闻,他还是偶从炎丹嘴中得知,如今乍见,不免有些心惊。 惊的是,凤玉竟不在如今的剑南王妃手中,而是被安云郡主带进了京,又留给了韦无冕。 “到时候你把这块玉拿给剑南王府看,再把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就是了,”韦无冕有些别别扭扭的举着玉佩,他似乎终于发现了这块玉的作用,眼神饱含期待。 张大人却眼神复杂,他把玉放回了韦无冕手中,语气不免透出几分真诚,“韦少爷还是保管好这块玉吧,以后别随便拿与人看。” “那案子的事怎么办?”韦无冕很执着,依旧举着手中的玉佩。 “随你吧。” 张大人闭了闭眼,只觉得请佛容易送佛难,到时候若是韦无冕查不出凶手,他得再另想办法了。 张大人不是没想过利用韦无冕与剑南王府攀上关系,但这念头不过一转,张大人就意识到,韦无冕未必愿意与剑南王府亲近,因为韦无冕从未谈起过剑南王府,明明他可以利用剑南王府的声名在岭南为所欲为,可他不曾。 眼前的孩子是安云郡主的儿子啊,本是身份高贵,高不可攀,而看如今,却是模样糟乱,状如乞丐。 张大人此刻忽然生出几分异样,像似良心发现般,不知是钦佩?还是心疼? 韦无冕却丝毫没有张大人千转百回的愁肠,只咧着嘴收回了玉佩,嘟嘟囔囔道:“还是少宸说得对,若是在岭南遇到为难之事,这玉就能帮我的忙。” 他本不想带着这枚玉佩,还是少宸非让他带着,真是,又被少宸说中了。 张大人耳尖的听到他的嘟囔声,不由一震,韦无冕嘴中的少宸,莫非就是刑部侍郎周少宸? 刑部侍郎周少宸,传闻此人不仅心狠手辣,且与人从无来往,说是六亲不认百毒不侵也是当得起这个名声的,可听韦无冕的意思,他与周少宸甚为相熟,这传言看来也当不得真嘛。 难道是昭容大长公主之故? 是了,周少宸乃瑞王世子,瑞王是谁?那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 而昭容大长公主却是当今皇上的姑祖母。 也就是说,即便是瑞王也要称昭容大长公主一声姑母的。 如此说来,周少宸与韦无冕有交往也并非不可能,况且皇家的事谁说得清呢。 张大人边琢磨这些事,又听韦无冕杂七杂八说了好些话,他全都一一应了,才见韦无冕笑意盈盈的离开。 看着韦无冕的背影,张大人心头又不免叹息,就算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何况是皇家呢,总有些歪瓜裂枣的。 随后他严厉嘱咐屋中的人,“今日见到凤玉之事概不得外传,否则……” 他没说下去,但他身边的人都明白,那后果绝对是不敢想象的。 *** 京城刑部 铁卫把守,铜墙铁壁的大牢深处不时传来哀嚎声。 牢门外不远处正站着一名黑衣侍卫,只见他双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牢门口,“呼啦”,拴着牢门的铁链被扯动的声音乍然响起,牢门洞开,有人从牢内阴影里走出,侍卫见状忙迎了上去。 来人一身银白色青竹金丝华服,面如冠玉,身形颀长,仿若刚从酒楼食肆出来一般,脚步悠然从容,不疾不徐。 他便是令太秦百官闻风丧胆的瑞王世子兼刑部侍郎周少宸。 “主子,”侍卫双手递上干净的白色布巾,周少宸接过擦去手上并不存在的污迹,随手又丢给了侍卫。 “无冕到哪里了?”他声音清越,让人闻声一震。 “今早得来的消息,韦少爷还在剑南道岭南县,”侍卫恭谨回道,又从怀中掏出一纸信笺呈了上去,“天龙寺德善大师派人送来的。” “还在岭南县?” 周少宸沉吟着接过侍卫手中的信笺,言道:“他在岭南县有段日子了吧。” “是,”侍卫躬首而立。 周少宸摇摇头,展开信笺,看向信纸,纸上仅有几个大字,“时年已近,姻缘已到。” “姻缘,姻缘……已到,”周少宸默默念叨着这几个字,忽然扯开了唇,眼角弥漫着一股子久违的笑意,晕开了他清冷的容颜,“姻缘啊……” 收起信笺,他翘首望去,刑部大牢外灰色的泥瓦也霎时变得鲜艳明亮起来,初夏的阳光照在侍卫的剑鞘上,闪了他的眼,他微眯了双眼,叹息了一声:“十八年了,无冕,你何时才能醒来?” *** 岭南县 “阿嚏,”被人念叨的韦无冕正骑马急匆匆朝云岭山去,他搓了搓鼻子,暗道,恐怕是小道姑在找我,说着不由夹紧马腹催着马儿快跑,他要赶紧去寻小道姑。 在他身后还跟着两名衙差,嗯,不是昨日跟着上山的几人,而是他另外从张大人那里要来的,他怕小道姑见到昨日的衙差会害怕。 只能说,韦无冕确实想多了,宋真清会害怕昨日的衙差,笑话,她怕过谁? 啃着韦无冕带来的烧饼,宋真清在心里哀嚎,她想吃肉,韦无冕这个傻瓜,只给她带了烧饼还有些素菜,难不成他真的以为她是出家人? “咳……咳……” 一分心,宋真清被烧饼噎住了,她捶着胸口被噎的差点翻了白眼。 韦无冕见状,忙替她拍背,又拿起水囊给她喂起了水,动作虽有些笨拙,却很实在,实在到拍的宋真清差点吐出刚吃的东西。 “好了,好了,”宋真清咽下嘴里的烧饼,指了指旁边的石头,“你坐下说。” 韦无冕乖乖坐好,双眼却瞧着宋真清眨也不眨,“你说。” 此时两人还在昨日夜里说话的大石头边,宋真清本想离开,但想到韦无冕临分开时说的让她等他那话,她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竟然真的待在林子里等他。 好在韦无冕终于来了,且还带来了吃的给她。 眼见着日头已偏西,她瞅了两眼站在不远处的两名衙差,那衙差似乎不再要抓她顶罪,心中暗自疑惑,她不知韦无冕是如何说服张大人的,且得等她问问清楚才行。 “喏,”她指了指衙差,问韦无冕,“我还是不是杀人凶手?” 韦无冕头摇的像拨浪鼓,“不是。” “杀人凶手是谁?”她又问。 “不知道,”韦无冕再摇头。 “张大人怎么说?” 死者炎丹似乎是个挺有身份的人,那昏官能放任凶手逍遥不管? “我与大人说好了,我替大人查出杀人凶手,这样也能替你洗清嫌疑,”韦无冕郑重道。 “我还有嫌疑?”宋真清听了这话有些不悦。 “我虽认为你不是凶手,可是张大人却不这么认为的,为了你今后着想,我以为还是找出真正的凶手为好。” 韦无冕说的一本正经。 “就靠你和那两人?” 宋真清怀疑的看着韦无冕,不是她瞧不起韦无冕,实在是韦无冕的脑回路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若是靠他为自己洗清嫌疑,她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还有小道姑你,”韦无冕双眼晶晶亮,脸上快笑出花来。 “我?”宋真清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可不会查案子。” “不,你很厉害,一定能找到凶手的。” 韦无冕对宋真清无来由的信任,也不知道这信任是不是因为宋真清对他的暴力一击。 宋真清听了韦无冕的话却罕见的红了脸,她很厉害,她很厉害,这句夸人的话怎么听着那么顺耳呢? “好,我答应你了,”宋真清突然拉住韦无冕的手,与他击掌,“一言为定。” 韦无冕呆呆应了一句,“一言为定。” 直到宋真清收拾了石头上吃剩的食物离开,韦无冕依旧盯着自己的手掌未回过神来,喃道:“小道姑,一言为定……” …… 一个时辰后,两人来到了惊风寨。 一身灰扑扑的道袍,惊风寨的百姓想不认识宋真清都难。 若不是身后跟着两名威风凛凛的衙差,恐怕宋真清早已被寨子里的百姓当成杀人凶手给捆起来了。 由于衙差太凶,寨子里的人虽不能把她捆起来,但当面说话却不会客气的。 他们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当然是云家。 炎丹已被云家的人收殓起来,再加上韦无冕本就看过炎丹的尸身,宋真清自己是不懂验尸的,所以,两人并未再去查看炎丹的尸体。 而到目前为止,却没人知道炎丹真正的死亡时间。 惊风寨是岭南县最大的寨子,老寨主云惊风与寨子里的百姓多是几十年前从中原逃难来的,虽居岭南多年,但风俗习惯与中原并无太大差异,甚至名姓也是中原人的名姓,只除了极少数来投奔的附近山民。 炎丹便是来投奔的山民其中之一。 据闻他与老寨主云惊风的独女云凤灵在五年前成亲,夫妻恩爱,且育有一女。 云惊风在一年前去世,炎丹顺理成章的成了新任寨主,他年轻力壮,在寨子里颇有威信。 这些都是韦无冕之前打听过的,但宋真清以为这些表面的东西,谁都看得到的做不得真。 就比如,为何没人告诉她,云凤灵的表妹,她面前的这位纸鸢姑娘,为何如此痛恨炎丹?痛恨她? 第6章 “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恶毒的女人,你怎敢来惊风寨?” 甫一见面,纸鸢姑娘便对她恶语相向,张牙舞爪,若不是身边有人拦着,恐怕会上来给她一巴掌。 宋真清摸不着头脑,印象里,她没得罪过纸鸢姑娘啊,甚至她们从未见过面。 她与韦无冕本在云家厅堂等云凤灵,却不料先等来了一只母老虎。 “咳咳,”韦无冕板了脸,敲打着桌面,“你是谁,坐下好好说话。” 模样颇为严肃。 而那纸鸢姑娘见韦无冕一副脏乱模样本欲回嘴,却见韦无冕身后立着两尊衙差大佛,终究是跺了跺脚回转身坐了下来。 “我叫纸鸢,是云凤灵姨家表妹。” 哦,原来是云家的亲戚,怪不得。 宋真清心道难怪,纸鸢姑娘人生的是黑黑瘦瘦,却偏偏在脸上施了脂粉,一张脸透着些许诡异的红晕,宋真清不由多看了两眼。 然而却见纸鸢恶狠狠瞪着她,她不由奇道:“你为何如此讨厌我?” “我不是讨厌你,我是恨你。” 纸鸢双眼冒火。 “为何?”宋真清翘首以听缘由。 “你明明是出家人,非但不遵戒律,还偏来勾引炎丹,如今又杀了他,使得凤灵姐姐家破人亡,老天爷不睁眼,怎得死的不是你?” “嗐,”听到纸鸢说她勾引炎丹,宋真清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谁勾引炎丹了?我都不认识他。” “你敢说你不认识?” 纸鸢听了这话却震怒异常,腾的一下起身来到韦无冕与她面前,甩手丢了样东西在她旁边的桌子上,“你敢说你不认识这个东西?” 宋真清低头去瞧,神色却有些复杂,桌上的是一根木钗,木钗简朴,只是一般的木材所做,但若是她没看错的话,那很像道姑挽发的钗子,难道……木钗真是她的? 她摸了摸头顶,只摸到一头乱发。 数日前的一个雨夜,清清的师傅拿着剪刀剪去清清头发的一幕似在眼前,莫不是因为清清丢了钗子,师傅才又发疯剪了她的头发? 然木钗并无标记,清清本人对木钗也无太多印象,所以她一时难以说清木钗到底是不是她的。 “木钗又无标记,怎知是谁的?且木钗为何会在你手中,莫不是你杀了炎丹?” 宋真清一时没说话,只闻纸鸢得意的哼声,韦无冕却耐不住接了话头。 纸鸢听了这话慌了,她忙摆手否认,“不,不是我杀的人。” 炎丹不仅身高体壮,且阴险狡诈,她即便痛恨炎丹,也不敢杀他的,当然炎丹死了她很高兴就是了。 “至于木钗,”纸鸢咬唇,过了片刻才似下了决心道:“是我从炎丹房中偷来的。” “偷来的?为何去偷木钗?”韦无冕紧接着问道。 纸鸢转头瞧了瞧厅堂,见云凤灵还未来,才又坐在了椅子上道:“我前些日子见炎丹总在摆弄一样东西,好奇之下到他房中偷偷去瞧,然后发现了这根木钗。” “为何你一直说炎丹房中?难道云凤灵与炎丹不住在一起?”宋真清敏锐的发现了一个问题,追问纸鸢。 “我不知道,”纸鸢似乎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见宋真清发问,本想发火,却瞥了一眼韦无冕,终是绞着手指低头不肯再多说一句。 “我来说吧,”此时,一道温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名身着白衣的妇人走了进来,她容貌娟秀,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闺秀的气质。 “你是云凤灵?”宋真清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不得不赞一声,云凤灵真是个美人。 “正是,”云凤灵坐在了上首,瞧着宋真清的眼光温和,并无任何怨责之意,这不禁让宋真清有些意外。 “你难道不痛恨我杀了你丈夫?”遂禁不住问出心底的疑问。 “是你吗?”云凤灵一双眼睛十分真诚,似乎宋真清说不是便不是。 宋真清摇头,“不是我。” 云凤灵点点头,“我相信大人会找到凶手的。” 她的语气一直淡淡的,面上也无太多伤感,只除了望着宋真清的目光中偶尔透出的一丝歉意。 只是宋真清此时此刻并未觉察到。 她仍旧问起刚才的问题,“不知凤灵姐姐为何与炎丹分房而居?” 不过一会儿功夫,她已经自来熟的唤云凤灵为姐姐了,她还是很喜欢眼前的云凤灵的,虽然据纸鸢说,她们两人很可能是情敌。 而韦无冕只是托着下巴,眼巴巴的瞧着宋真清,还不住点头,仿佛宋真清说什么都是对的。 “不瞒两位,”云凤灵早已得到消息,炎丹的案子已经被张大人交给了眼前的年轻人,想来小道姑与年轻人相熟,她也不管两人是何关系,只淡淡解释道:“我与炎丹生了些嫌隙,所以夫妻分房有一阵子了。” 这话她说的很是淡然,没有丝毫的掩饰与不快。 “不知凤灵姐姐能否告知我二人,你们是为何生隙的呢?”宋真清追问。 云凤灵稍稍沉默了下,才道:“我与炎丹五年前成亲,婚后他随我父管着寨子,我照顾女儿,本是夫唱妇随,可在一年前我父去后,他做了寨主,整日里东奔西忙,天长日久下,夫妻感情便淡了下来。” 宋真清点头,“确实。” 很多夫妻本是情浓,最后都因为各种琐事,吵闹冷战,渐渐疏远,最后婚姻破裂,古往今来概不例外。 只不过,古代的男人更为自由,女子更受束缚罢了。 “你可知那木钗是谁的?”宋真清觑了一眼桌上的木钗问云凤灵。 云凤灵摇头,“我对他的事并不关心。” 所以对他的死也不伤心。 宋真清心下戚戚,这夫妻二人如此貌合神离,唉,外面的人竟丝毫不知,还以为二人依旧恩爱,真是庭院深深,外人无从探究啊。 但该问的还是得问。 “炎丹昨日清晨被人发现死在山脚下,那你可知前日炎丹在哪里?又与谁在一起?” “这我倒是知道的,”云凤灵点点头,转头从身后跟着的老妇手里取过一本册子,起身几步递到了宋真清二人面前,“我云家本就是经商起家,在岭南有许多生意,他每月中旬会去铺子里查看,所以前日应是去了这几家铺子。” 韦无冕把册子接到了手里顺手又递给了宋真清,见宋真清打开册子,也不由凑了过来一起看。 “八宝斋,如意铺,全生堂……”宋真清咂摸着这几个名字,一时摸不清这些铺子是做什么的。 而韦无冕却似明了她的心思,低声在她跟前悄悄道:“我知道,八宝斋是卖糕点的,如意铺是做首饰的,全生堂是药铺……” 韦无冕混迹岭南有段时日了,所以对岭南县的街道不说了如指掌,倒也如数家珍。 而云凤灵看着两人在悄悄私语,似小儿女间默默滋生的情意,面上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哀色,炎丹之死,她总归是有些伤心的。 “回头让人去问问,”宋真清嘱咐韦无冕。 “好,”韦无冕一口应下。 宋真清见从云凤灵这里也得不到更多有用的消息,便提议去炎丹房中去看看。 云凤灵点头应了。 炎丹自己独自住在后院的一处阁楼里,岭南的天气十分湿热,尤以夏季为最。 而炎丹所住的小楼却是冬暖夏凉,他们刚进去,便觉得十分凉爽,扫去了一日的闷热。 小楼里干净如斯,仿佛无人住过一般,宋真清四下看了看,知道今日是不会有发现了。 她来到二楼的窗边,从窗口向外望,绿树成荫,荷塘几点,花团锦簇,云家确实富有,整个云家修建的似她曾到过的江南园林。 远处的连廊下,方才刚见过的纸鸢正哄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子约莫四五岁大,扎着可爱的双髻,同样是一身雪白,看来正是云凤灵与炎丹的女儿了。 女孩子正窝在纸鸢肩头,不停耸动,纸鸢拍打着她的后背,神情温柔,与方才张牙舞爪的母老虎判若两人。 “纸鸢姑娘很会哄孩子,”宋真清随口说道。 云凤灵站在她身后,也看到了远处的一幕,声音更显得温和,“那是我女儿柔柔,纸鸢来云府多年,与我与柔柔都很亲近。” 这话中的意思是,云凤灵与纸鸢关系很好,所以她与炎丹感情不睦,连带着纸鸢也对炎丹生了嫌恶? 以宋真清所见,云凤灵虽是表面柔顺温和,但定然是个极有主见的。 她今日来惊风寨,看到寨里的百姓并未因寨主之死感到慌乱或是惊恐,而是该干嘛干嘛,说明,对于寨里的百姓来说,云家才是他们的依托,而非炎丹。 云凤灵与炎丹生隙,也定然不是如云凤灵所说轻描淡写,其间或许有些不为人知的真相,只是云凤灵不说,他们倒也没办法拿她如何。 从惊风寨出来,已近夕阳西下,夜色眼看就要来临。 “小道姑,你随我回县里吧?”韦无冕捉住马头,在云岭山下对宋真清道。 宋真清对他挥挥手,“你快回,我还是住山上。” 说罢头也不回的朝山上爬去。 韦无冕叫她,她也不回头,直到片刻后,又听到韦无冕的声音,她才惊觉韦无冕跟她上山了。 “我怕你一个人害怕,”韦无冕笑的腼腆又无措。 “怕你个鬼啊,”宋真清一个暴栗敲在他头上,“我是道姑,清云观是我家,我怕谁啊。” 但瞧见韦无冕担忧的眼神,她还是收起了手,讪讪道:“随你吧,我走了。” 说罢又转身朝山上去,只是身后跟了个尾巴。 山上的夜安静,空气又清新,宋真清一夜好眠,直到清晨被一道急促的声音惊醒。 这声音是敲门的声音,哦,对了,她房间的门前日坏了,还是韦无冕让衙差又帮她修好了。 宋真清睡觉时讨厌被人打搅,听到敲门声没好气的大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不用问,外面的肯定是韦无冕。 “刚才衙差来说,炎丹的尸体不见了。” “尸体不见了……怎么不见了?” 第7章 宋真清一听炎丹的尸体不见了,便觉此事大有蹊跷,好好的,尸体怎会不见? 她头也来不及梳,捡起扔在床头的道袍随意的系了两下,趿拉着一双破旧的布鞋两步蹦到门边,哗啦一声打开屋门,头也不回朝门外冲去。 走了几步,见身后没有脚步声传来,宋真清回头看见韦无冕还站在原地,不由催促道:“傻愣着做什么,快走啊。” “呃,”韦无冕脸上闪过一道可疑的红晕,听见宋真清唤他,回过神来,匆忙跟上,只是头垂得低低的,瓮声瓮气道:“小道姑,你还是系好袍子罢。” “嗯?”宋真清一时没明白韦无冕的意思,但转头见韦无冕低垂的脑袋,她恍然大悟,忙低头去看自己胸前。 还好,还好,不过是外袍的带子没系紧,袍子松散开来,露出了白色的里衣。 而里衣是棉布做的,布料绵密结实,且她胸前一片平坦,无论怎么看都算不得暴露。 她不紧不慢的系紧了外袍的带子,瞧了耳根通红的韦无冕一眼,不由弯起了唇角。 呵,难道韦师爷从没见过女人穿里衣的模样? 宋真清只这么一想,就不由得对韦无冕的身份与经历生了几分好奇。 依那昏官张大人对韦无冕的态度来看,韦无冕的身份绝不是县衙的师爷这般简单,且他曾说起过大理寺的事,莫非他来自京城? 宋真清一边琢磨着韦无冕的身份一边不停赶路,她这具身子虽看着瘦弱,但许是常年劳作的缘故,力气着实不算小,体力也尚可,所以上下山并不觉得十分劳累。 再看韦无冕,他亦步亦趋跟在宋真清身后,不时偷偷打量宋真清两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个时辰后 直到宋真清停下步子,韦无冕才惊觉他们并没有去惊风寨,“这是……” “这里是不是炎丹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宋真清指着山脚下的一处溪流问韦无冕。 “正是,”韦无冕点点头,“是寨里的百姓上山打猎时发现的。” “大前个夜里不是刚下过雨?山路泥泞难行,为何还会上山打猎?” 宋真清有些不解。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韦无冕摸摸下巴,答的十分理所当然。 宋真清却觉得疑点重重,眼瞅着脚下汩汩流淌的溪水,蹲下身去掬了一捧水在手中。 水清且浅,触手略带凉意,溪流隐在树丛间,左右并无上下山的路,从水流的方向来看,正是从山上流下来的,且此处确实处在清云观的下游。 也就是说,炎丹极有可能被抛尸在清云观,抑或是清云观到山脚下的这段水流中。 而她大前个直到后半夜才回到清云观,也就是说若是真有人半夜去了清云观,她也是不会知晓的。 “我大前个夜里并未在清云观,”想起此事,宋真清不免蹙起眉头对韦无冕道,她隐约觉得炎丹之死另有蹊跷。 “你不在清云观?”韦无冕一愣,忙问道:“那你去了哪里?” 宋真清努力回想那夜之前的事,才不甚确定道:“道观的柴火没了,我本是去附近捡些木柴,却不小心掉进了陷阱,直到后半夜,大雨注满了陷阱,我才顺着水流爬了出来。” 清云观只有小道姑清清与她的师傅二人相依为命,清清的师傅平日里疯癫异常,都是清清在料理二人的日常起居,清清又很勤快,总会趁天气好时去捡些木柴存放在道观里。 因师傅去世,她伤心难过了好些日子,整日里无精打采的,也不知柴垛怎么就突然起了火,等她发现时,一堆木柴皆化为了灰烬。 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她这才不得不去常去的林中捡些木柴。 本已走过许多趟的林子,却不知何时多了个陷阱,好巧不巧的又被清清踩了上去。 如今细思,柴垛着火一事实属可疑,像似有人料到清清会去林中捡柴,又设了陷阱专门等着她。 世上哪里有如此巧合的事,这是有人精心设计的专门针对清清的阴谋啊。 若不是她代替清清从陷阱里爬出来,此刻的清清身魂皆已葬身陷阱中。 炎丹的尸体被发现后,矛头无论如何都会指向清清,只不过会变成清清杀人后畏罪潜逃,成为朝廷通缉的对象罢了。 可怜清清身陷囹圄,至死无从辩解。 宋真清不由为清清的命运惋惜,更为恼恨,到底是谁如此丧尽天良,竟能想出这般毒计迫害清清? “你不在清云观,即便有人去了清云观,你也未必知情,”韦无冕偶尔很敏锐。 但有时候爱胡思乱想,又自以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语气中夹杂了几分亢奋道:“许是炎丹与人相约清云观,却被那人设计杀害顺势抛到了荷塘里,然后因为暴雨,才被冲到了山脚被人发现。可恶,到底是谁杀了炎丹却嫁祸于你呢?” 宋真清敛眉,摇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事情恐怕并不是你想像的那般。” 她在心底哂笑,真正的凶手可不单单是嫁祸她这么简单,那人还想要她的命呢! 有一点她很肯定,炎丹一定不是在清云观遇害的,他在被人带到清云观之前,就已经死了。 这般想着,她忽然觉得有件很重要的事被她忘记了,至于是什么事,却偏偏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呢? 她揉了揉额头,忽觉头疼。 这一日夜,她又淋雨又跳水的,可谓是饱受惊吓折磨,若是不能抓住凶手,她都对不起自己在树林中被蚊子咬的疙瘩。 炎丹的尸体早已被带回了云家,溪边也恢复了原样,一贯的安静如斯,只有哗哗的水流声响彻耳边。 宋真清与韦无冕不再多做停留,与前来报信的衙差又一次去往惊风寨。 他们今日要去的地方却非昨日去过的阁楼。 炎丹身亡后,尸体被存放在云府祠堂里,云家本就出身中原大族,对于家族宗祠很是讲究,是以,祠堂里除了摆放着棺木,还供奉着云家的祖宗牌位。 云家祠堂占地极为宽阔,门外高悬的木梁上用丝线串着重重叠叠的金黄元宝,丝线末端系着铃铛,风吹过之时,铃铛发出呜呜的声响,似哀伤的哭泣。 满屋檐的元宝与铃铛,风来,呜咽声响,让宋真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铃铛怎会发出这种声音?”还不待宋真清开口询问,韦无冕就好奇的用手勾住一个铃铛左右瞧了起来,可他看不出其中的蹊跷,遂开口问云凤灵。 云凤灵不仅对韦无冕的行为视而不见,还对着韦无冕拜了拜道:“公子手中的铃铛乃是用岭南乌石所做,外面看与一般铃铛无异,但它发出的声音却不似铜制铃铛清脆,因在岭南习俗里,往生之人身边要时刻有亲人哭泣,以示哀伤之意才好。” 说到这里,云凤灵顿了顿,接着又道:“可柔柔年纪小,身体又弱,这两日因他父亲之死,伤心难过下身体更为不适,是以,我便让人系上了这乌石铃铛,如此也好让炎丹不觉得寂寞。” 云凤灵的声音清和飘渺,回荡在空阔的祠堂里,陡然让人生了一丝冷意。 云凤灵丝毫不掩饰,她与炎丹情意已尽,即便炎丹死了,她连哭一哭这种表面功夫都不肯做。 即便是她与炎丹的女儿,她都不愿让其踏入此处。 云凤灵,她对炎丹不屑,炎丹活着时如此,死了亦是如此。 偏偏云凤灵的不屑,反让宋真清觉得,云凤灵不会是杀害炎丹的凶手。 那凶手会是谁呢? 宋真清眼神忽闪,掠过跟在云凤灵身后的纸鸢。 今日的纸鸢,打扮的极为素净,脸上没了昨日的红色脂粉,皮肤虽黑,但她有一双大眼睛,加上得体的装扮,这么一看,纸鸢虽不是个美人,却也平添了几分俏丽。 纸鸢曾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是狐狸精,勾引了炎丹。 宋真清以为那木钗之事,虽然她自己并无多少印象,但依纸鸢言之凿凿的模样,此事未必空穴来风。 而云凤灵不知此事,纸鸢却清楚分明,说明纸鸢对炎丹的了解要多于云凤灵。 难不成纸鸢与炎丹有亲密的关系? 如此,纸鸢的嫌疑是要大于云凤灵的。 但这只是她的猜测,毫无证据可言。 她只得匆匆收起思绪,打量着祠堂内的一切。 触眼可及,祠堂高大的供桌上供奉着一溜黑漆木牌,木牌陈旧,看着有些年头了。 而其中最赫然醒目的要数前排云惊风的牌位,淡淡的黑漆似还闪着幽光,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人。 古人讲究家族传承,即便流落岭南,云惊风依旧携带着祖宗牌位,可见他是个重视宗族的人,是不是也因此,他才会让云凤灵招赘,也才有了炎丹的入赘。 牌位无声,却诉说了许多前尘旧事,云氏的荣辱皆藏在这祠堂里,这供桌之上。 在距离供桌约莫两丈远的地方,架着一座棺木。 或许是因为炎丹死的突然,棺木赶制时间紧,搭眼一看,还可见裸露的钉子,但棺木的材质却是极好极为厚实的,云凤灵虽不屑炎丹,但他毕竟是自己女儿的父亲,倒也不算十分的无情。 宋真清这般想着,探头朝棺木里看去,确实空空如也。 按理说,张大人已派仵作看过炎丹的尸体,死因也是确定的,无论是凶手抑或是云家的人根本没必要再对炎丹的尸体动手脚才是。 她是信云凤灵的,炎丹的尸体确实不见了,且已经不在云家了。 可炎丹的尸体为何会不翼而飞呢? 再说了,难不成云家连个看门护院的都没有? 似看出了宋真清的疑惑,云凤灵淡淡说道:“自我父去后,云家从前招揽的护院被炎丹以各种理由支走了多半,如今剩下的只是寥寥,所以,夜里祠堂并无人守护。” 原来如此。 想必是炎丹得了寨主之位后,容不下云惊风从前的人手,这才排除异己,导致云家如今无人可用。 可叹!可恨! 宋真清在祠堂里查看了一遍,并未发现有用的线索。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韦无冕不知何时已不在祠堂里。 她正疑惑韦无冕去了哪里,就见韦无冕在门外悄悄探头,脸上的表情极为滑稽,似隐忍又似忍不住,她知道韦无冕定然是有了发现,忙上前两步扯着韦无冕离开了祠堂。 两人来到连廊的拐角处,宋真清看了一眼祠堂的方向,云凤灵与纸鸢正站在门外,朝他们这边张望。 宋真清忙问韦无冕:“你发现了什么?” 韦无冕神秘兮兮,低头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方才在祠堂外的窗脚发现了一根鸡骨头,而后我去了膳房,膳房里正有两个婆子在碎嘴,我躲在一旁听了会,你猜我听到了什么秘密?” 膳房?乡里乡间的,大家不都管厨房叫灶房吗? 宋真清奇怪的瞅了韦无冕一眼,见他抓耳挠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唇角微抽,对韦无冕的身份又添了几分好奇,然此时却不是问他身份的时候。 “什么秘密?” 宋真清见不得韦无冕装模作样,可不远处正有两双眼睛盯着他们,所以她还是顺着韦无冕的话茬问道。 “婆子说,惊风寨有一个叫麻疾的后生,前段时间到处与人说炎丹抢了他的未婚妻,还有村民瞧见,麻疾曾多次跟踪炎丹,甚至还扬言要杀了炎丹,你说……” 韦无冕迫不及待答道,说完眨巴着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意有所指,“炎丹是不是这个麻疾杀的?” 韦无冕平日总是一副乱糟糟的模样,宋真清之前并不觉得韦无冕长相如何出众,如今被他一双桃花眼盯着,她忽然觉得韦无冕模样挺清俊,咳,若是打扮打扮,也算是帅哥那一挂的。 但再看对面那满头的乱发,宋真清瞬间被打回现实,她呵呵回道:“这我哪知道?他扬言杀人也未必真的杀人。” 不过呢,她蹙眉又想了想,决定暂时放下尸体失踪的事,且眼前也没有线索,倒不如去瞧瞧这个麻疾。 如此想着,她谎称还有事,与云凤灵约定下晌再来,便拉着韦无冕走了。 出了云家,在寨里不过稍稍打听,他们就找到了麻疾的家。 第8章 两间茅屋,比宋真清山上的清云观好不到哪去,与云家相比,更有天壤之别。 麻疾是个铁匠,他们到时,麻疾正在屋前的茅棚下做活,敲敲打打的,茅棚中不时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 “麻疾?”衙差走在前,见状出声唤道。 麻疾不妨有人到来,抬头看见衙差,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只片刻后便恢复了寻常,但他不应不问又干起活来。 衙差要发怒,宋真清伸手制止了,对韦无冕道:“你去问问他。” 韦无冕二话不说点头应了,两步走到茅棚下,宋真清跟在了他的后面。 “麻疾,我们是县衙的,来查炎丹的案子,”韦无冕的声音不似衙差严厉,语调轻扬,面容和煦,冲淡了些紧张的氛围。 麻疾见眼前之人的打扮虽不甚像县衙的人,但看那通身气度与乡里乡村的普通人确实有些不同,又见韦无冕态度不错,勉强停了手中的活计,趁着敲打停顿的间隙回了一句,“炎丹死了,你们寻我做什么?” 韦无冕见麻疾肯搭话,转头瞧了宋真清一眼,见宋真清点头,忙不迭道:“我们听闻你与炎丹有仇,故来此问问前因后果,不过,你莫慌,我们并未说你就是杀害炎丹的凶手。” 韦无冕说话的语气随和的就像似在诱哄小孩:你说真话,我给你糖,若是撒谎,就没糖了。 宋真清扶额无语叹气,若是那昏官张大人能这般好好说话,她也不至于跳水逃生呀。 她脾气暴,人家与她好好说话她便好好与人说话,若是那人爱答不理的,那可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方才见麻疾的模样,她就知道对方性子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所以,她先让韦无冕去问,自己只站在一旁听他们攀谈。 麻疾一直低着头,宋真清看不到他的神色,但当韦无冕说起炎丹与他有仇时,他紧紧攥起的双拳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半晌后,才见他松了拳头,深吸了口气抬起头对韦无冕道:“你说的不错,炎丹确实与我有仇,因为炎丹无情无义,他勾引了湘姐儿,还不让湘姐儿见我。” 话中愤恨展露无遗。 “湘姐儿?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韦无冕与宋真清互望了一眼接着问道。 麻疾默默点头,心里想着反正被找上门了,索性把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炎丹与湘姐儿还有我是一起长大的伙伴,炎丹大我们几岁,自从他做了寨主的女婿后,就不与我们来往了。而我与湘姐儿三年前定亲,为了以后的日子好过些,我进城去铁匠铺找了个活做,每月才能回来一次,陪湘姐儿的时候也少。约莫一年前,我发现湘姐儿开始有了心事,甚至有一回说要与我解除亲事,我不知为何,以为湘姐儿年纪大了,想成亲,忙辞了城里的活,带着存下来的几两银子准备迎娶她,可等我回来才发现,湘姐儿不见了。她阿妈说,湘姐儿去城里做活了,她阿妈也不知道去的是哪家,我寻人也无门。后来我在她房里发现了一对耳环,那耳环看着就很贵,她家与我一样穷,哪里有钱买这么好的东西,我拿着耳环去城里好一番打听,才知道是如意铺的东西,如意铺又是云家的,再想想有几回我去找湘姐儿,她都不在,我这才发现,一定是趁我不在寨子里的时候,炎丹与湘姐儿好上了,而且一定是炎丹逼迫的湘姐儿。” “啊,那湘姐儿如今还未回来吗?” 韦无冕沉浸在故事里,听麻疾说完唏嘘问道,言语间不乏对麻疾的同情。 宋真清虽然也想如此问,但却不似韦无冕这般感慨,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哪里就是这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因而在事情未明之前,同情谁都是在泛滥自己的情感。 而麻疾听了韦无冕的话只是摇头回道:“都好几个月了,没有一丁点消息。” “难不成被炎丹金屋藏娇?”韦无冕摸摸头,出口的话让麻疾红了眼。 “不可能,”麻疾一口否认,又握紧了拳头,神色黯然,“湘姐儿不是这样的人,而且她不会不管她阿妈的。” “呃,这样啊,那她去了哪里?”韦无冕顿了顿,一拍脑门忽道:“她不会被炎丹害死了吧?” 说着又拊掌,音量也上涨了几分,手指着麻疾道:“对,一定是炎丹抢了湘姐儿,还杀了她,所以你不但要报夺妻之恨,还要为湘姐儿报仇,是你,杀了炎丹,对不对?” 突然被指责的麻疾见韦无冕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一时愣住了,待回过神来,即刻冲着韦无冕恼怒大吼:“我才没杀炎丹,我是很想杀了他,可在没找到湘姐儿之前,我是不会杀他的。” 看麻疾暴怒的样子,若是没有衙差在场,宋真清真怕他会忍不住把韦无冕胖揍一顿。 即便如此,他依旧愤恨的朝韦无冕啐了一口,“鬼知道他还得罪了谁,他那种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小人,贪财又好色,如今死还便宜他了。” 这番作为仿佛是要把对炎丹的痛恨发泄在韦无冕身上才好。 韦无冕似被麻疾的凶狠吓了一跳,他心里认定自己的推测很合情理,在大理寺的案宗里,他是见过相似案子的。 案宗上说,年轻的女子爱上一个男人,而男人却是有家室的,不仅如此,且他的岳丈是当朝三品官,为了名声,男人置了外宅安顿女子,却不料女子一心想与男人双宿双栖,男人为了摆脱女子,下狠手杀了女子,并把女子的尸首掩埋在了外宅的院子里。 然而一年后,男人也死了,且死相极惨,此事当时还惊动了皇上,皇上下令让大理寺彻查,大理寺经过几个月的明察暗访,才查出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年轻女子本是逃婚到的京城,女子不爱自己的未婚夫,但未婚夫却深爱她,在多方寻找之下,才得知女子到了京城,只不过,等未婚夫找到女子的时候,女子已是一具白骨。 为给女子报仇,未婚夫潜伏于男人府中做了马夫,一次趁着男人外出的机会,在马上做了手脚,男人当街被疯狂的骏马践踏致死。 哎呀,真是因果报应,来的一点也不迟。 后来男人的三品岳丈受不了同僚的指指点点,也告老回了家乡,一桩风流韵事,以悲惨收场。 可悲可叹呀。 韦无冕摇头,茅棚中只闻他啧啧的轻叹声,众人皆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宋真清见他那傻样,忍不住伸腿踢了他一脚,怒道:“干嘛呢?发什么呆?” “哎呦,”韦无冕轻呼,随后半弯了腰摸着被踢的地方傻笑,“我不过是想起了一件案子……” 宋真清知道他定然又会说在大理寺的案宗里看到过某个案子与此类似,遂翻了个白眼道:“他应该不是凶手。” “嗯?”韦无冕没反应过来,站直了身子迷惑的看着宋真清。 宋真清指着茅棚中几件刚出炉的东西道:“你看看,他打铁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恐怕也只会做些锄头菜刀之类的,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 她朝韦无冕眨眨眼,见韦无冕傻愣着,也不多解释,只接着道:“那东西他不会打制,估计也买不起,而且他手上应该有更趁手的东西,比如匕首啊之类的杀人更快更解恨,实在犯不着花钱费工夫去弄那个玩意。” 韦无冕这时才反应过来,那个玩意应该是后来他又与宋真清说过的杀人凶器——烛台。 他瞅了瞅茅棚内乱七八糟摆放的东西,不禁点头附和:“你说的有理。” 只不过刹那,韦无冕便推翻了自己方才刚得出的结论! 宋真清知他的秉性,也不多说,只问麻疾:“你怀中是不是藏着一把匕首?” 麻疾一愣,忙伸手按住自己胸口。 “别藏了,你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你,”宋真清指着他的胸口道,“方才我已经说过了,你不是杀害炎丹的凶手。而且我猜,你怀中的匕首已经揣好几个月了吧,你就不怕扎到自己?” 况且炎丹都死了,还藏一把匕首在身上,这得是养了多久的习惯呀。 宋真清摇头,觉得无法理解麻疾的固执。 从麻疾的叙述中,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是湘姐儿绝非他说的这般无辜。 作为有妇之夫与已定亲女子,炎丹与湘姐儿一方面不仅对云凤灵不忠,另一方面对麻疾也不公。 其实湘姐儿有许多机会告诉麻疾真相,但她却偏偏没说。 而麻疾吧,一直固执的认为都是炎丹的错,哎,陷在爱情里的男人也很可怕。 此时,麻疾正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匕首无鞘,只在匕尖用几层白布裹缠着,就这样,匕首都没有刺破麻疾的衣衫。 只能说麻疾确实很穷,连杀人的匕首买的都不够锋利。 宋真清一时浮想联翩。 …… 一刻钟后,几人从茅棚出来,正想离开,麻疾却突然叫住了宋真清。 “清清道姑?” 很显然,麻疾早已认出了宋真清,只是他不知宋真清为何与县衙的人在一起查炎丹的案子。 见宋真清回头,他神色复杂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该庆幸炎丹死了。” 宋真清瞬间明了麻疾的意思,试探着问他:“你跟踪炎丹时还发现了什么?” 麻疾意外的瞅了宋真清一眼,见宋真清坦荡回视毫无惊疑,猜她应该是知道了炎丹的不轨之心,这才意味不明的道:“我见他有好几回在清云观外转悠,像是打上了你的主意,从前清云师傅还在,又是个厉害的,他怕是有心没胆才让你躲过一劫,不过清云师傅死了,炎丹要是还没死的话,我猜用不了多少日子,你就会与湘姐儿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呵呵…” 麻疾冷笑,话中有说不清的快意,仿佛他痛恨着炎丹的同时,也希望湘姐儿真的是被炎丹逼迫的,就像炎丹逼迫其他女子一般。 宋真清听出他话里的幸灾乐祸,也不多说,只与韦无冕一道离开了。 这种人,狭隘偏执,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如自己一般遭遇不幸,她才懒得搭理。 只是嘛…… 麻疾虽然不是凶手,但他们此行也不算毫无收获。 比如,麻疾说,炎丹本性好色且无情无义。 但……湘姐儿又去了哪里呢? 真是旧事未了,又添新事一桩。 第9章 惊风寨因背靠云岭山,地势有高有低,虽是岭南县最大的寨子,但人口也不过百来户。 麻疾家在一处陡峭的坡道边,坡道两旁除了麻疾的茅屋并无其他人家,而云家则是在寨子的另一头。 因此从麻疾家出来后,宋真清几人就沿着陡坡向下准备再去云家看看。 除了麻疾与云家,寨子里的百姓多居住在陡坡下一块十分平整开阔的地方,从陡坡向下望,满眼尽是层层叠叠的房子。 以云岭山为界,剑南道处在太秦朝的最南端,云岭山直入云霄,是连飞鸟都越不过的地方,北边的风更是被阻隔在云岭以北,使得整个剑南道终年温润潮湿。 温润的气候还好,但潮湿却让人难以忍受了,尤其是那些逃难来的中原人。 因而惊风寨的房子建造的既有些中原之风,又糅杂了剑南道的某些异族习俗。 他们用粗壮的圆木作为立柱,把整个房子的地基抬高后,再搭建泥瓦或者木头,如此不仅能抵御地底的潮气,又能防犯一些毒虫毒蚁的侵袭。 放眼望去,这些房子更像似一座座空中楼阁,宋真清不禁惊叹,原来不管在哪个朝代,劳动人民的智慧都是无穷的。 宋真清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逐渐西去,他们忙活了老半天,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喝上,更别提吃口饭了。 哎,她觉得自己的气运真是背到家了,被人冤枉差点关进大牢送命不说,还要忍饥挨饿奔波劳碌,这般想着,便不免唇干舌燥肚中咕咕叫了起来。 她甚至觉得自己脚下的步子都开始虚浮起来,她不禁在心中暗暗祈求,等下去云家一定得蹭顿饭,给口茶喝也行。 “那,那儿……” 渐行渐近中,忽然有一阵嘈杂声隐约传来。 宋真清偏头聆听,却听不太真切,不由转头去问韦无冕:“哪里的声响?” 一旁的韦无冕似乎也听到了声音,但他还是竖起双耳又凝神细听了片刻,才伸手向远处一指道:“好像是下边。” 他们此时还站在高处,坡道两旁大树参天,坡道又在尽头拐了个弯,韦无冕指的便是那弯道后面,因大树遮挡,他们并不能看清弯道那边的情形。 但间或传来的几声尖叫还是吸引了宋真清的注意。 作为考古出身的人,哪里有大墓哪里有新出土的文物,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而这些地方又多是在鸟不拉屎的大山或是偏僻的乡间。 也许是常年的冷清与荒僻,让宋真清极为珍惜城市里人群中的烟火气。 身在荒野,寂寞相随,但热闹藏在心间。 爱看热闹,爱管闲事,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性。 下边发生了什么事? 宋真清迫切的想知道。 想到此,她脚下的步子不禁迈的急了起来,还不忘招呼身后的人:“快走,我们过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韦无冕见状,忙与两名衙差紧随其后也加快了步伐。 刚转过弯道,她就被一群人挡住了去路,而这群人多是妇人,她们正头靠头的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宋真清个头矮,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又听不清妇人的议论,正在抓耳挠腮心痒难耐时,韦无冕正好来到了她身旁。 “快看看,”宋真清扯着韦无冕的袖子催促。 “好好,莫急,莫急,”韦无冕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急性子,连忙应答道。 虽然韦无冕看着不修边幅乱七八糟,但个头却实实在在的比宋真清高出一截来,是以韦无冕轻易就看到了前面的情形。 此刻人群前面一片乌烟瘴气尘土飞扬,泥瓦与木头杂乱的混在一处,已然成了一座废墟,十来个汉子正在废墟中费力搜寻什么。 韦无冕见状,忙低头对眼巴巴盯着他的宋真清道:“房子塌了,好像有人被压在了下面。” “房子塌了?” 宋真清愣了愣,她刚刚还在感叹惊风寨劳动人民的智慧,竟能把房子建的如此巧夺天工,此刻,眼前便出现了一处塌房,真是没想到打脸来的如此之快。 “快看看,人救出来了没?” 她顿时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倒塌的房下埋了人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救人时可得十分小心,在这缺医少药的时代,万一再造成二次伤害就更不妙了。 宋真清站在最后,她想挤到前面告诉那些人救人时一定要小心,可无奈前面的妇人围的那是一个水泄不通,她费了老大的劲也挤不过去。 韦无冕在一旁也急得跳脚,可礼教教导他不能去触碰前面的妇人,他回头搜寻,一时又未找到两名衙差的身影,情急之下,一个不小心就踩了位胖大婶的脚。 胖大婶正与身旁的妇人说着话,忽觉脚上一疼,抬头一瞧,就见一个年轻男人惊慌避过的侧脸。 男人英俊潇洒也就罢了,偏偏男人模样糟乱,看穿着还不如寨子里的汉子。 胖大婶顿觉自己受了侮辱,惊叫一声,抡拳就打,“登徒子,你这个小兔崽子,你敢踩老娘的脚,看老娘不打死你。” 看胖大婶英姿飒爽的模样,在惊风寨怕也是一位响当当的彪悍人物。 而此时宋真清双手正扒在另一位妇人肩头,试图从妇人身边硬挤过去,胖大婶这一吼吓得宋真清立时收了手,心虚的低下头,她还以为胖大婶在骂她,一时忘了她头发虽短,但再怎么看,她的模样都是个女人。 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 宋真清虽低着头,但不妨碍她双眼四下瞟去,等等,她身边的人怎么突然都跑走了。 她急忙回头,就见韦无冕正抱头鼠窜,距离已有好几米远。 他身后呼啦啦跟着数名妇人,那些妇人一边追赶他,一边骂骂咧咧,而韦无冕虽有些狼狈,却还不忘回头对宋真清眨了眨眼又努了努嘴,宋真清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宋真清觉得有些好笑,又莫名有些感动,她本想追上去,转眼看到两名衙差跟了过去,遂止了脚步,扭头又朝略有些松散的人群挤去。 怎么得,她都不能浪费韦无冕这番心意不是? 她刚挤进去,就见一个中年汉子从一堆倒塌的木头泥瓦废墟后小跑过来。 “大家伙,快来,后面有个地方能救人,”中年汉子满面混着汗水与泥土,仅有一双眼睛闪着亮光,饱含激动。 “真的?”大家听闻纷纷面露喜色。 宋真清前面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只见他用手中的拐杖重重击打地面,对立在废墟前的另外十来个汉子挥挥手,声若洪钟道:“快跟着去看看,定要把伢子俩人救出来。” “是,是,”汉子们脆生应了,跟在中年汉子身后朝倒塌的房子背面跑去。 宋真清看的真切,知道白发老者对如何救人心中有数,遂也不准备多事,只在心中对老者的身份多了几分敬重。 但房子怎会好端端的塌了呢? 她心中好奇,遂扯了前方一位妇人的袖子,悄声问道:“大婶,那屋子怎会塌了?” 那妇人不妨有人扯她袖子,被吓了一跳,忙回头,待看清来人,却突然如见了鬼般,捂嘴惊道:“你……你,是你?你怎会在这?” 宋真清嘴角抽搐,她在众人之间已站了那么大会,这些妇人到如今才看见她,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惊风寨的妇人似乎都很厉害,眼前的妇人嗓门也极大,她虽捂住嘴,但这声惊呼还是吸引了人群的注意力。 宋真清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被人认出来,但没想到大家对她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眼见众人打量的目光,有防备有不解也有深深的嫌恶,看这避之不及的情形,还是把她当成了杀人凶手呗。 宋真清心中百味杂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过,此刻却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唾弃,她不得不又一次下了决心,一定要为自己洗清杀人嫌疑,她会用事实证明自己不是凶手。 然而此刻,她只得举起双手为自己扇了扇风,状似不经意的朝大家笑了笑,呵呵道:“我只是恰巧路过,路过的……” “切……” 众人才不信呢,你哪里不好路过,偏偏路过这里。 因汉子们都去帮忙救人了,围观的多是妇人,妇人嘛,总有许多秘密的消息来源。 况且惊风寨不大,有些事大家只要稍稍打听,便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事关寨主炎丹之死这种大事,寨民们颇为关注。 太秦朝这些年佛理盛行,这股子信佛之风从京城起,绵延至四面八方,不免也波及到了剑南道。 是以,本就香火不盛的清云观更为潦倒破败,妇人们已有好些年没踏入过清云观了,但即便如此,她们还是认出了着一身灰袍的宋真清。 只是她们不太明白,为何已被张大人定为凶手的小道姑,怎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寨子里呢? 大家惊疑之中又带着揣测,因而在事情未明之前,无人敢与宋真清搭话。 宋真清明了大家的心思,也不勉强,她低头默默寻思了会,最后拨开前面的人,若无其事的来到方才发话的白发老者面前,拱了拱手,有礼道:“老伯好。” 第10章 “原来是清清小道姑,”白发老者慈眉善目,与方才声若洪钟不同,此刻颇为和气,一双饱经沧桑的睿智眼眸看不见丝毫波澜。 “原伯,”老者身旁的妇人见老者与宋真清搭话,忙悄声对老者道:“寨主的事,您不知……她……” 唤做原伯的老者在拐杖上磕了磕烟杆,止了身旁的妇人,“不用说了,我都知晓。” “那……” 妇人想说小道姑是杀害寨主的嫌疑人,万不可与小道姑多说寨子里的事,毕竟惊风寨的人都是靠着云家吃饭的,况且云大小姐不喜人胡说的。 “无妨,”原伯摆手,不欲多说,只是猛吸了口手中的旱烟,耷拉了眼皮对宋真清道:“清清小道姑有事尽管问。” 原伯在寨子里德高望重,威望甚至比寨主炎丹还要高几分,是以他说无妨,众人便也不再插嘴。 宋真清瞭一眼众人表情,低下头轻扯了唇角,暗道:你们都以为我会问炎丹的事,我偏偏还不问了。 呵,恐怕她此时当着众人的面问炎丹的事,原伯肯定也是一问三不知回答她,即便说了,也只会说些大家都知道的事。 既如此,她何必浪费那个口舌呢?何况此时,她口渴的很。 因而再抬头时,只见她眉峰蹙起,一副忧愁模样,在众人的注视下,指着面前的废墟道:“我想问老伯,这屋子是如何倒塌的?屋下又埋了几人?不知我与……我的同伴能否帮上忙?” 说着她伸手朝后指去,回头却不见韦无冕几人,这才想起韦无冕刚才被胖大婶追赶还不知去了哪里,遂收回手,面色如常道:“我的同伴在后面。” 反正这里满当当挤的都是人,原伯也不可能挤过去一一查看。 脸皮厚能吃肉,是宋真清一直信奉的真理,所以她说这话脸不红气不喘。 只是韦无冕这个家伙,那么久了还没回来,难道是被大婶们追上了? 宋真清倒不太担心韦无冕受伤,毕竟那两名衙差手中的刀可不是吃素吓唬人的。 原伯方才一直站在众人最前头,并未瞧见韦无冕几人,听宋真清说起同伴在后面也并不太在意,而在宋真清说要帮忙救人时倒是有些意外,他以为宋真清会问炎丹的事。 原伯先没回答宋真清,只埋头深吸了一口旱烟,见去了屋后的人许久都没有动静,神色不禁凝重起来,他沉吟了片刻,拄起拐杖站起身,朝宋真清招招手道:“既如此,那清清道姑便与老朽一起去看看吧。” 这意思很明显,他并不拒绝宋真清的帮助。 宋真清本就想帮忙,并不只是嘴上说说的,随即上前搀了老者的胳膊扶着他慢慢朝倒塌的屋后走去。 从屋前到屋后要经过一条蜿蜒的小路,路上及膝深的青草告诉宋真清,此处来往行人极少,所以这处房子应该是刚建起来的。 果然,原伯说房子是几个月前才建好的。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倒塌了,房子的主人也被困在了里面。 从原伯欲言又止的话里与房子倒塌的角度看,宋真清猜测房子倒塌恐怕与地下做支撑的木头柱子有关。 但如今最紧要的是救人,至于房屋到底是如何倒塌的,也得等里面的人出来了才能知道。 原伯说房子的主人是一对刚成亲的小夫妻,两人都被困在了最里面一根木头圆柱下。 圆柱是呈倾倒状斜插在泥土里的,那圆柱为云岭山上的银铁木所制,本就极为沉重,非一两个人能抬动,若是十来个汉子一起去抬,又恐压坏了圆柱旁边的空地,让圆柱陷得更深,再碰到下面的人。 这样两厢为难之际,他们也束手无策。 宋真清听罢眉头拧起,这确实是个难题。 话说着,她已与原伯绕过小路,来到了屋后。 少了预料中救人的忙碌景象,十来个汉子正聚在一处低声嚷嚷着什么,原伯见此情景,不禁大声斥问道:“怎么回事?咋还杵在这?救人呢。” “咱们进不去,”先前灰头土脸的中年汉子听到原伯的斥责,忙跑到原伯跟前解释,说话间有些垂头丧气,“方才我来时,那处洞口还有一人宽,如今……” 原伯顺着汉子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严丝合缝,哪里还有洞口。 定然是房顶上的东西又塌了下来! 原伯脸色变的难看,他方才让众人远远站着,就恐人多,脚步散乱震动,连带着再引起塌陷,果然防不胜防,还是又塌陷了。 “这可如何是好?” 原伯也有些焦躁起来。 刚刚出现的一丝希望又被狠狠的掐灭,任谁都无法平心静气,宋真清深有同感,忙安慰原伯:“原伯,我们再想想办法。” 虽然眼前她也没什么好办法,但不能放弃希望不是。 宋真清绞尽脑汁把之前在野外考古时遇到的危险都过滤了一遍,她也未能找到与此时像似的情形,况且这里也没有起重机,没有吊车。 就在宋真清也有些叹气的时候,就听韦无冕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小道姑,小道姑,清清道姑……” 这声音犹如天籁一般让宋真清猛然回神,之前听到韦无冕唤她小道姑,她只觉刺耳,从没有哪一刻有如此欢喜过。 因为韦无冕的声音里满含喜悦,这喜悦,她听的出来,韦无冕一定是有好消息告诉她。 无论这个好消息是什么,她都乐意听。 “小道姑,”宋真清这般想着,就见韦无冕急匆匆跑到她身旁,扯着她的道袍就走,“快走,快走,有救了有救了。”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一时看懵了众人。 宋真清却忽然松了一口气,虽然韦无冕不太靠谱,但这次不知为何,她就相信他说的有救了一定是真的有救了。 因被韦无冕扯着前行,她只得回头对仍愣在原地的原伯道:“怕是前面有了法子,我们先去看看再说。” “太好了。” 原伯听闻,面上喜色顿现,丝毫不疑有他,忙颤巍巍的伸出手不由分说拄着拐杖跟在宋真清后面,“走,快去看看。” 他们都相信会有奇迹。 等他们回到房子前面时,一群妇人正呼啦啦从远处跑来,宋真清有些疑惑为何妇人们才回来,可眼尾一扫,她的目光就被屋前废墟中的身影吸引了。 那里正蹲着一个人,低头对着废墟不知在做什么,只是那人姿势怎么看怎么像从前冬天里窝在窗棂下揣着臂膀烤火的闲人。 “你说能救人的不会是他吧?” 宋真清有些怀疑的看向韦无冕,她此刻不太确定自己为何刚刚那般信任韦无冕了。 “是呀,是呀,这位壮士力气可大了,方才要不是他,我差一点就被人打死了。” 韦无冕眼瞅着那个人的背影兴匆匆回道。 宋真清诧异,不是有两名衙差跟着呢吗,韦无冕怎还能被打呢?可回头四处瞧去,哪里又有衙差的影子?那两个衙差不知去了哪里。 “衙差呢?”想到此,她不由询问韦无冕。 “嘿嘿,我跑的太快了,”韦无冕呵呵直笑,他被一群妇人追赶着,衙差跟在最后面,根本追不上他们,此时也不知去了哪里。 宋真清暗道一声傻子,那衙差怎会追不上一群妇人,他们拿刀是摆着好看的吗? 他们明明在耍你,眼睁睁看着你被打还在一旁嘲笑你呢,傻子,你被打了还怪不到他们头上。 哼…… 宋真清生气了,韦无冕人傻不错,但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不是?她得寻机教训一下这些看人下菜的衙差才是。 一想到该如何戏耍衙差,她的思绪便跑远了,所以就忘了问韦无冕是怎么在一群妇人的包围下绕回来找她的,难不成是抄了小路? “哎,哎,小道姑,”冷不丁被韦无冕拽住了道袍,“我过去与壮士说句话。” 说着就跑走了。 宋真清顺着韦无冕跑走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救了韦无冕的壮士已起身正四处张望。 脸庞被络腮胡子遮着,宋真清看不清他的面目,却能瞧见他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烁。 一头浓密的发蓬蓬散落在头顶,只余下一双溜溜的黑眸,看着四周的人似乎在笑。 褐色的短打紧紧裹着熊壮的身躯,露在外面的四肢黝黑粗糙。 再看他的身高,约莫得有一米八多,这副模样,啧,若是扯块虎皮围在身上,与山岭野人无异。 但野人也有傻的么? 壮士瞧人的眼色无辜且天真,他更像似被忽然拉进人间的天使,此刻有些彷徨,手足皆无处安放。 韦无冕走到那壮士身旁,也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就见壮士憨笑着点头如捣蒜,伸手把韦无冕推到一旁,又朝韦无冕摆摆手,意思大概是让韦无冕走远点,韦无冕也朝壮士挥挥手,屁巅屁颠又跑回到宋真清身边。 一片废墟前,只见那壮士开始摩拳擦掌,紧接着半蹲了身体,大喝一声,双手拢起一把抱住倾斜着插进地底的圆柱,双臂开始发力,慢慢的慢慢的竟然把圆柱子一点点拔了出来…… 第11章 宋真清站在远处,虽然瞧不见壮士面上的神色,但能看见他屈起的臂弯,以及大臂上绷紧的块状肌肉,此人力气之大实是令人瞠目结舌。 这气势与鲁智深倒拔杨柳有的一比。 围观众人也被眼前所见惊呆了,方才还不断斥骂韦无冕登徒子的妇人们俱闭了嘴,十来个汉子更是瞪圆了眼,原伯震惊的丢了拐杖。 汉子们见壮士把圆柱稳稳当当放在了地上,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跑过去帮忙救人。 宋真清惊叹,原来世人口中力拔千斤的人真不是没有啊。 她眼前便有一个,亲眼所见不得不信啊。 宋真清见壮士把圆柱放到了稍远些的空地上,忙小跑几步,迎着壮士的背影问道:“壮士,你好,我叫宋真清,你叫什么名字啊?” 声音清脆,一双眼睛晶晶发光,像似在盯梢猎物。 壮士不愧为壮士,真乃奇人也,走过路过不可错过,问问这人居住何处也是好的,指不定以后能求人帮忙呢,宋真清在心里已悄悄打了一副好算盘。 而壮士听到背后突然传来的女声,忙回头,似对宋真清灼热的目光恍然不觉,他只是咧开嘴,对矮了他一个头的宋真清傻笑道:“我……叫,叫,阿,阿……二。” 他似乎不常与人说话,将自己的名字说的磕磕绊绊。 “阿二,你力气真大,”宋真清眯眯眼,真心夸赞。 “嘿嘿嘿,”阿二听到夸赞,像个孩子般嘴咧的更大了,很显然他非常开心。 宋真清被阿二孩子般真诚的笑容感染,也跟着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嘿嘿……” 却不妨阿二突然冷不丁的道出一句:“妹妹,妹妹……真……好看。” 这是被调戏了么? 来不及收回咧开的嘴唇,宋真清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就她目前这副打扮竟然还有人说她好看,这人啥眼神。 宋真清瞥了一眼阿二,还在傻兮兮的笑,她不得不深刻的怀疑这阿二虽是力大无穷,但脑子吧,似乎与力气成了反比,好像不太好使的样子…… 哎,再瞅向一旁正双眼熠熠盯着自己的韦无冕,宋真清长叹一口气,她咋就忘了,如果阿二是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与韦无冕这般投契? 不对不对,她这般想,是不是意味着她也不是个正常人? 因为这几日来,她与韦无冕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可比阿二与韦无冕的关系近多了。 呸呸,她可是个正常的不能再正常,那么聪明机灵睿智的人。 宋真清猛摇头摆脱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正想问问阿二住在哪里,以后若是有事相求可否去寻他? 就听不远处有个声音忽然唤她,“清清小道姑,清清小道姑……” 宋真清循声望去,是原伯。 原伯正朝她这边走来,手里的拐杖也不知丢到了哪里,脚步蹒跚,见状她忙跑过去搀住原伯,就近找了块空地坐下来道:“原伯,您歇着。” 原伯盘起腿深吸了口旱烟,又轻轻吐出烟圈,看着已被七手八脚抬出来的小夫妇,默了片刻,在地上敲了敲烟杆才对宋真清道:“老朽代伢子多谢清清小道姑的帮忙。” 语气与先前相比,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宋真清却忙摆手,“不是我救的人,我什么都没做。” 无功不受禄,她确实什么都没做,虽然她也想救人,但有心无力嘛。 “清清小道姑莫客气了,若不是你的到来,那两位也不会来此,又怎能帮忙呢?” 原伯眼明心亮,早已看出韦无冕几人唯宋真清马首是瞻。 中原有句古话,叫,擒贼先擒王。 虽与眼下情形不同,但道理却是相通的。 一群人作伴同行,自然有领头之人,就像狼族必然会有头狼一般,否则就是一盘散沙乌合之众,不仅成不了事还会坏事。 原伯以为眼前的小道姑,莫看着年纪小,却是个极有主见的,不然也不会把本县张大人已做定的案子还能给翻过来,且还堂而皇之的查起了案子。 只能说人不可貌相,清清小道姑日后还不定会有什么大造化。 而且看云大小姐似乎也没有怪罪清清小道姑的意思,对小道姑颇为客气,似乎也说明小道姑可能真的不是杀害炎丹的凶手。 况且炎丹此人,真不好说到底还得罪了谁? 原伯一番心内思量,与宋真清说话时更为客气,此后便也有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了。 一个时辰后,宋真清便从原伯那里知道了惊风寨许多不为人知的秘闻,甚至包括清云观的前尘往事,还有云岭西山野人的传说。 等她与原伯道别再与韦无冕碰头后,才发现阿二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这一番折腾,眼见着时候不早了,因从原伯那里得到许多消息,一时难以消化。 宋真清决定先回清云观,第二天再去云家,遂让两名衙差去云家送信后各自回去,自己与韦无冕先行一步离开了惊风寨。 “阿二是哪里人?” 路上,她与韦无冕闲聊。 “惊风寨的呀,”韦无冕看着宋真清,仿佛在说,这事还用问。 宋真清瞧韦无冕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很是无语,但略一思忖,自觉还不知她要与这傻瓜相处多久,为了自己少生气,还是与韦无冕解释的通透些才好。 遂没好气的道:“阿二若是惊风寨的,那些村民岂会不知,还不老早请了他来救人?何必在那耽搁这么久?” “也是啊,”韦无冕人倒也不算太笨,略微想了想便点头应道,“那他是哪里来的?” “这话不该我问你么?” 宋真清真想敲开韦无冕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不是浆糊? 为何有时候一点就透,有时候又糊涂的让人抓狂。 “嘿嘿,我哪里想起来问他这些。” 韦无冕挠挠头,一双桃花眼闪呀闪的,他当时听阿二说小道姑真好看时,只顾盯着小道姑看了,连阿二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不知道。 嘘,不过这事万不可让小道姑知晓,不然小道姑又要发脾气了。 他贼兮兮的瞥了宋真清一眼,低头偷偷抿起了唇角,暗暗道:小道姑发脾气也好看…… 虽没打探到阿二的住处,宋真清也并未太放在心上。 她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只要她解决掉眼前的危机,摆脱杀人嫌疑,往后的日子天高地阔,以她的机灵劲,也遇不到什么麻烦事,无所谓有没有阿二这等帮手。 一路再无话,与前晚一般,韦无冕非要死乞白赖住在清云观,宋真清拗不过也就随了他。 韦无冕在,她好歹多了个保镖,虽然这保镖不咋地,说不准还不如自己呢。 一日奔波,宋真清累极,本以为会沾床即睡,却不料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她还未能入眠。 索性起了身,一边寻思原伯与她说的话一边开了门。 院中光华遍地,圆月高悬在夜空,山中的夜静且冷,她抱紧臂膀,斜倚在门檐下,偶闻公鸡扑棱鸡窝的声音,脑中不时回想起原伯的话。 原伯说:二十多年前,是一个男人花银子请惊风寨的汉子帮忙建造了清云观,只不过在清云观建好后,入住的人却变成了清云师傅,一晃二十多年过去,那男人再未出现过。 这事,清清小道姑并不知道。 原伯还说:惊风寨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清清小道姑是清云师傅收养的,其实二十多年前清云师傅初到清云观时还算正常,只是不知后来怎会疯癫了。 这事,清清小道姑却是知道的。 她师傅之所以会发疯,只因,师傅的亲生女儿在师傅收养清清的前一年因病夭折了。 疯癫时,师傅会抱着枕头呼喊女儿的小名,正常时,师傅会教清清读书习字。 清清有时候会想,师傅从前一定是个名门闺秀,因为师傅不仅懂书法,还懂兵法,且能舞枪弄剑。 清清一直未想明白,师傅本事这么大为何会做道姑呢? 直到师傅临去世,都无人解答清清的疑惑。 从有限的记忆,宋真清猜测,清云师傅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悲伤往事。 至于那个花钱建造清云观的男人又是谁?宋真清猜不到。 但她却从原伯说的那些话里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云岭西山有野人的传闻竟与清云观建立的时间是前后脚出现的。 自云岭东山建起了清云观开始,云岭西山再也未有人敢踏足。 除此之外,惊风寨这些年总时不时会丢东西,今天我家少只鸡,明日你家少只鸭的,丢的都是些小家禽,大家以为是山中的黄鼠狼给偷走了,因而在初时的惶恐之后已经习以为常。 所以,从没有人与宋真清几人说起过这事。 今日还是原伯无意中说了一嘴,宋真清记在了心里。 再联想起韦无冕在云家祠堂外发现的鸡骨头,有蹊跷啊…… 炎丹死了且还躺在祠堂里,云家的主子与下人即便再怎么饥饿馋嘴,挨着那一排排黑漆漆的牌位,也不至于在祠堂外啃鸡骨头吧? 肯定是那只黄鼠狼干的。 这么一琢磨,宋真清越发觉得,那只喜欢偷鸡鸭的黄鼠狼挺讲究的,还知道把鸡给弄熟了再吃啊! 西山有野人? 呵呵,鬼才信。 没人敢上西山是么? 哼,她偏要上山去看看那野人长什么模样。 一想到要上西山抓野人,宋真清突然就兴奋了,嘿嘿,她正愁找不到机会耍弄那两名衙差,如此,明日便是个好时机啊。 第12章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韦无冕便被宋真清从床上拽了起来。 “啊,什么时辰了?” 韦无冕打着哈欠,眯缝着看了眼宋真清,仅这一眼,就让他残存的一丝睡意霎时跑的没边了,“你……这是什么打扮?” 宋真清上穿齐腰短褂配交领白衫,下着黑色宽松长裤搭一双鹿皮短靴,本来毛躁散乱的头发被她用一根棉绳扎住,像个丸子一样杵在头顶。 若是瞧不见她娇小的脸庞与白皙的耳垂,韦无冕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白脸。 不过,小道姑这副模样,倒也怪好看的,韦无冕眼中星星直冒,就差嘴角流哈喇子了。 宋真清见他呆愣的样子,猛拍了下他的脑袋,“还做梦呢,快醒醒,有正事了。” “啊呀,”韦无冕摸着被宋真清拍过的脑袋,后知后觉的问:“什么正事?” 他们不是一直在查炎丹的案子?这还不是正事么? “先别管这个,我问你一件事,”宋真清答非所问。 “你说,”韦无冕正襟危坐,侧耳细听。 “你有钱么?”宋真清蹙眉瞧着韦无冕一身邋里邋遢的模样,不抱太大希望。 “钱?”韦无冕愣了愣,随后又摇头,“银子么?没有。” “果然,”宋真清暗叹,韦无冕要是有钱,哪还能是这副穷酸相。 她是没钱的,韦无冕也没钱,那此事便有些难办了。 宋真清正寻思还能用什么办法去弄些钱来,待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衣裳,不由心中一动。 这身衣裳是清云师傅的,她临去世前把衣裳留给了清清,为了今日上山方便,宋真清一早就把它翻出来穿在了身上。 还别说,这身像极了骑马装的衣裳还真不错,尤其是脚上的鹿皮靴,柔软舒适不硌脚,比原来那双布鞋好穿多了。 除了这身衣裳,清云师傅还留给了清清一样东西,那是清云师傅压箱底的宝贝。 如果……她是说如果,把那宝贝拿去抵押换些银钱来,不知道清云师傅会不会半夜入她的梦来骂她? 只这般想一想,她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清云师傅疯了的时候会抱着枕头唤女儿,正常的时候会把那宝贝拿出来反复摩挲,似思念又似哀伤,可见那宝贝对清云师傅是多么重要。 她还是不要拿去抵押了吧…… 哎,可没钱办不成事啊。 宋真清泄气的一屁股坐到了韦无冕身边。 “你是说这个么?” 忽然,一只手递到了她的面前。 宋真清正垂头丧气,想要拨开那只手,刹那间却发现一张纸头在她眼前晃了晃。 “银票?”她伸手抢过那张纸,仔细一瞧,顿时瞪圆了眼睛,“五百两???” 五百两,我的娘哎,她虽不知当今米价几何,但以她那个世界的购买力来看,哦,就算一两银子折三百块,这五百两也相当于十五万了,哈,妥妥的有钱人呐。 再看韦无冕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沓纸,宋真清抓过来一瞧,一百两,两百两,五百两……都是银票。 她数了数,嗯,不多不少,恰巧一十九张。 再合计一下……妈呀……此刻,她手中总共有五千五百两的银票。 哦,这……这……要换算成人民币还不得一两百万元啊。 这得多有钱的主,能带着如此多银票遍地跑啊? 呵呵,也别怪她没见过世面,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确实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呐…… 宋真清手握大把银票,瞬时心情复杂起来,她觑了一眼韦无冕,小心翼翼的问道:“你家是不是很有钱?” 她不会遇到个富二代吧? 只见韦无冕挠了挠脑袋,笑的别提多真诚了,“嘿嘿,都是祖母给我的。” 敢情不仅是个富二代,还是富三代呀。 唉,世袭的富贵就是不一样,人家就算打扮的再邋遢,也挡不住那浑身散发出的金钱味道,这也才能解释为何那昏官张大人会对韦无冕另眼相看。 再看她可好,虽是白捡了一条命,但这条命也忒苦了点。 人家穿越一回要么是王妃要么是公主,再不济不管嫡出还是庶出,也是大家的小姐啊。 而她呢? 清清小道姑悲苦的命运从刚出生便注定了,小时候忍饥挨饿也就算了,还要时不时遭受疯癫师傅的打骂,小小年纪就得学着自己照顾自己,砍柴烧火,做饭洗衣,养鸡种田一样不落,就这样好不容易长到一十九岁,又被坏人惦记上了,最终使得魂魄离身,也不知如今去往了何处? 一时间,她心中百味杂陈,不仅为清清前半生的苦命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清清吧,不仅没亲戚,也没存款,就连山下的大米卖多少钱一斤都不知道,与这个世道是格格不入。 唉,她要是想在这世道存活,还想活的好,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啊。 不过呢,虽然没钱步步难行,但钱嘛,也是够用就行。 她从一把银票里抽出一张五十两的,反手把剩余的银票又塞回了韦无冕手里,随口道:“先借我用一下,等我赚了钱还你。” “不用还不用还,”韦无冕连连摆手,嘿嘿笑道:“你拿去用就是了,我这多的是。” 说着又要把银票还给宋真清,“你都留着,我那还有呢。” 宋真清瞪圆了眼,没好气道:“你是傻子啊,有这样随便送人钱的么?快收起来,你是把我当乞丐了不成?”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哪能随随便便收人银钱呢?当然,她手中借的五十两要另当别论,她会还的嘛! “不是,不是,”韦无冕见状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见宋真清俏脸涨的通红,韦无冕吞吞吐吐“我”了半晌,最终还是把银票收了起来。 “等我有需要时再问你要,”宋真清把五十两银票塞到袖子里,抬脚朝门外走去,不经意回头见韦无冕有些委屈落寞的样子,终究是软了语气,“你先保管好,以后你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好,好,”韦无冕刚有些失望的小眼神霎时又变的明亮起来,望着宋真清的背影,一字一句道:“就这样说定了,以后你要用钱只管问我。” 他的语气极为慎重,像似在许诺,又似在说给自己听。 宋真清不知,她只是随口安慰韦无冕的一句话,没成想,会被韦无冕错解了意思,使得两人在此后不久,以致未来的后半生,皆被这句话绑在了一起。 所以人不可轻易许诺,如韦无冕一般,若是许诺,那便是一生。 当然这都是后话。 眼前最为要紧的是,宋真清与韦无冕要去做一件大事。 从清云观出发,不过两刻钟便来到了惊风寨。 惊风寨刚起了烟火,路边的小黄狗见陌生人进村,汪汪叫个不停。 宋真清心情好,不时对小黄狗做个鬼脸,惹得一旁的韦无冕哈哈大笑。 他们去的方向并不是云家,而是原伯家。 昨日临走时,原伯说了,若是有事可去寻他。 不管这句话是不是客套之词,但在宋真清那里,她当了真了。 所以,今日这事她便来寻原伯帮忙。 因为她想在惊风寨找几个汉子与她一道上西山。 若是问她,虽然炎丹死了,但云家还有云凤灵,为何不去寻云凤灵帮忙,若是论起地位,云家才是一寨之主。 云凤灵若是发话,想必寻几人帮忙上西山也不是特别难的事。 可宋真清不愿意这么做。 西山有野人在惊风寨传了几十年,即便这些年野人从没伤害过大家,但恐惧心里却是难以克服的。 若是以强权压制,寨民们碍于权威随他们上山,说不准会出什么乱子。 有句话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所以,她觉得若是想让人心甘情愿做事,必得给人点甜头才是。 *** 原伯的家就在陡坡下的宽阔平地处,一座略有些破旧的吊脚楼。 宋真清到时,原伯正在院子里坐着吸旱烟,看见宋真清两人,颇有些意外,寒暄两句后,还是问道:“清清道姑怎这般早?” 宋真清一宿没怎么睡,此时却仍旧精神奕奕,听原伯问话,忙开门见山道:“老伯,实不相瞒,今日我来,是有事想让老伯帮忙。” “唔,是什么事?”原伯在地上磕了磕烟杆,并未一口应下。 宋真清也不隐瞒,大大方方道:“老伯,昨日回去后,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西山的野人很是神秘,我料想寨主的尸体之所以会失踪,怕是也和野人有关,所以我想上西山去瞧瞧。” 随后又有些为难的道:“可西山这般大,我们就几人,若是巡山,还不知要巡到什么时候,所以想在寨子里借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与我们一道上山。” “清清道姑的意思,寨主是被野人掳去了?”原伯吸了口旱烟,思索了片刻后不答反问。 炎丹的尸体失踪,这事在寨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做什么猜测的都有,当然也有人说,寨主是被野人掳走当食物了,可这话他并不信,野人的传闻也有些年头了,但惊风寨从没人失踪过,难道野人不吃新鲜活人,专捡死人吃不成? “不过是我的猜测,至于山上有没有野人,我们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宋真清巧舌如簧,一力说服原伯,“况且我不是让人白做工,呐……” 宋真清从袖中抽出那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原伯,“这是给大家的酬劳。” 原伯接过银票一瞧,遂抬头震惊的看着宋真清,“这也忒多了些……” 他们这些乡民,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银子长什么样,更何况银票? 原伯顿觉手里的银票如烫手山芋般,还回去不舍得,收着又担心寨子里汉子的安全,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宋真清了然,坐在一旁静等原伯下决心。 原伯的反应就如,当她见到韦无冕拿出几千两银票时的反应一般,震惊,心动,当然她也只是稍稍心动了片刻而已…… 宋真清瞅了一眼正百无聊赖坐在一旁拿麦秆逗弄小鸡的韦无冕,心道,谁能想到眼前这男人是个十分有钱的二世祖呢? 就他身上揣的这些银票,恐怕能够买县衙街上一排铺面的啦。 就这样过了许久,宋真清才听到原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这就去找人,清清道姑稍待片刻。” “好,那老伯慢些。” 宋真清见原伯朝她摆摆手,拄着拐杖向院外走,她并未跟过去只在院子里安心等着。 因为她知道,原伯有法子说服那些人。 果然,没过多久,原伯便带来了七八个壮硕的汉子,这些人有的扛锄头,有的拿叉子,一副上山打虎的装扮,宋真清啼笑皆非,但也未多说什么,看一眼她与韦无冕两手空空,直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要配备一些工具才好。 此时两名衙差也被人带了过来,宋真清让韦无冕与二人说了上西山的事,两人初时不愿,被韦无冕义正词严的教育了一番后,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随着众人上了山。 宋真清只在一旁捂嘴偷笑。 不得不说,韦无冕虽然有时候比较怂,但偶尔正经的时候还是挺能唬唬人的。 她压根不知道,两名衙差昨日回去后,又被人叫去叮嘱了一番,意思大概是韦无冕身份不一般,定要保护他安全,如此云云…… 加上衙差,总计十二人,只除了宋真清与韦无冕,其余皆人高马大,当然韦无冕个子也不算矮,只不过看着瘦弱些罢了。 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的迈着大步前进,颇有些上山打虎的气势,宋真清被众人裹挟在中间,也自觉多了几分英雄气。 第13章 壁立千仞,层峦叠嶂,一边是幽深的草木,一边是陡峭的谷涧,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坠入山谷。 与清云观所在的云岭东山相比,西山确实险峻非常。 还未到半山腰,山路已十分难行,因为再朝上,全是草丛树木,压根没路可走。 但对常年靠山为生的惊风寨的汉子来说,这都不是事,他们硬是用手中的锄头和叉子将及腰深的草丛趟出了一条路来。 宋真清两手空空,站在最后,看着前面忙碌的大汉们,不由自我检讨,原来是她狭隘了,人家带着工具上山是为了好走道,不是为了壮胆用的。 唏嘘一番,沿着汉子们开辟的道路,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朝上山去。 因他们走的这条路从未有人走过,脚下不时冒出大石头小石块,绊人不说,还硌脚,宋真清很庆幸自己换了双鞋子,只看韦无冕不时抱脚猛跳就知道,那石头磕着脚有多疼了。 日头渐渐升高,方才被露水洇湿的衣裳也开始干爽起来,宋真清抖抖依旧有些湿的裤腿,翘首向前看,他们已经来到了山腰。 因这一路攀行,连一只野兽都未瞧见过,更别提什么野人了,因而刚上山时还有些缩头缩尾的汉子,此时倒是忘记了恐惧,几人边走边不时说笑起来。 但两名衙差的神情却依旧紧张,手中的刀自始至终都未放下。 宋真清在一棵大树后站定,拂去额头上的汗珠,抬头就见两名衙差鬼鬼祟祟的互相使着眼色。 随后其中一名衙差伸脚绊向前面的汉子,可那汉子敦实,仅是被绊了个趔趄,并未摔倒,再看衙差眼中的失望之色,宋真清顿时明白了他们打的主意,恐怕衙差不想再朝前去,以为有人受了伤,他们便有机会下山了。 想到此,宋真清恨恨的跺了跺脚。 这俩家伙,自己本来想趁着上山的时机捉弄他们的,但见他们这一路行来还算老实,就准备放过他们,可如今这二人竟因为一点私心去陷害别人,哼,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真以为别人都是好欺负的不成。 眼见着韦无冕已经来到她的身后,宋真清眼珠一转,一下踩在了韦无冕脚上。 “哎……”,韦无冕本欲呼痛,但不知为何却生生咽下了剩余半句,被踩着的脚也不知是疼还是不疼,只望着宋真清傻笑:“嘿,你踩我脚了……” “哦,”宋真清见刚刚一点点磕碰都要跳脚的家伙,这会倒是不知疼了,遂松开脚,狠狠扭了他手臂一把,“不疼吗?” “疼疼……”韦无冕这回又跳脚了,只不过是抱着胳膊在跳。 “哎呀,磕着了呀,哪里哪里,快坐过去,让我看看,”宋真清大声叫道,还不时对韦无冕使着眼色,装模作样的搀着韦无冕坐到了树后一块石头上。 韦无冕坐下来,才后知后觉的接收到了宋真清的眼色,他虽不知宋真清又在打什么主意,但仍旧配合的抱着脚痛呼,“哎呦,太疼了,走不了了。” “哎呀,”宋真清佯装急切,“那怎么办?要不你下山去吧?” 她刚说完,就见两名衙差匆匆跑来,把她挤到一旁,一左一右围着韦无冕,十分殷勤道:“是啊,韦师爷,你的脚既已伤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神情急迫,仿佛只要韦无冕一搭话,两人就会扛着韦无冕下山一般。 “可我的脚伤了,走不了啊。” 韦无冕方才已接收到宋真清的指示,可怜兮兮的对两名衙差道。 两名衙差隐秘的递换了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丝喜意,随后其中一名衙差开了口:“韦师爷莫担忧,咱们力气大,背也能把韦师爷背下山去。” “当真?”韦无冕放下脚,满面笑容看着衙差。 两名衙差总觉得韦无冕的笑有些诡异,但此时没有时间琢磨,只忙着点头,“当然。” 韦无冕不由分说伸手朝其中一名衙差递去,“那咱们这就走吧。” “好嘞,”那名衙差心想事成,忙弯腰驼起韦无冕,另一名衙差在一旁相护,言语殷殷:“韦师爷,小心些。” 见韦无冕在衙差背上安顿好,宋真清回身对惊风寨的汉子们一摆手,“大家伙,咱们接着走吧。” 韦无冕在衙差背上惊呼,“小道姑不下山吗?” 只见宋真清已然上山,仅是挥挥手,“不下。” 韦无冕忙大喝道:“你不下山,我也不下去。” 这话惊得他身下的衙差绷紧了身子,忙道:“韦师爷还是先下山吧。” “不,不,走,跟上去,”韦无冕指着宋真清的背影急道。 “韦师爷,咱们还是下山吧,”另一名衙差在旁边劝说道。 “不下就不下,”韦师爷来了小性子,拍着衙差的头,“快走,磨磨唧唧的。” 身下的衙差苦不堪言,想把韦无冕放下来,但他刚想蹲下来,就听韦无冕道:“你们不听话,我明日就让大人再换两人来。” 哦,这可戳中了两名衙差的死穴。 他们不怕韦无冕,甚至敢戏弄他,但前提是这事不能让大人知道,昨个他们头刚和他们提过,说是大人对韦无冕的身份多有敬重,让他们听韦无冕的吩咐,万不可再有其他心思。 今日若是他们违了韦无冕的意,听韦无冕的语气,明日就会去找大人告状,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们大人是什么人,他们还能不清楚么? 这般想着,驼着韦无冕的衙差与身旁另一名衙差相视苦笑,不得不起身,跟随着大家的步伐朝山上去。 山路崎岖,又背着一人,韦无冕虽不甚强壮,但也是个身量颇高的大男人,是以衙差的步子踉踉跄跄,不过行了一刻钟就撑不下去了,只得换了另一名衙差替换着背。 宋真清偶尔回头,见韦无冕在衙差背上朝她挤眉弄眼,不由暗笑,韦无冕也不算太笨嘛,她不过稍稍提示一下,便领悟了她的意图。 可以这么说,韦无冕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端看宋真清怎么想。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山坳里,地方极为开阔。 搭眼望去,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淙淙的流水声,再加上一大片紫白相间的花海在山坳里随风荡漾,数只蝴蝶在花间飞舞。 众人正沉浸在美景中,却突然听见隔着一片花海的地方传来了几道“嘿咻嘿咻”伴着“刺啦”的诡异声响。 初夏的西山,天很蓝,崖很陡,水很清,花很美,风很随和。 与这一切美好相比,花海那头渐渐靠近的拖扯东西划过草地的声音是那么刺耳又惊悚…… 惊风寨的汉子握紧了手中的锄头叉子,两名衙差背着韦无冕悄悄后退,惟有宋真清一人站在最前面。 宋真清满眼兴奋,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屏蔽了身旁其他一切声响。 她丝毫未意识到身边人已经悄悄远离了她,只有韦无冕十分急切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小道姑,小道姑……” 韦无冕想下来,可两名衙差双手紧紧箍着他,丝毫不肯放开。 韦无冕使劲挣扎,恰在此时,突闻一阵惊呼,他被一下撂在了地上,紧接着呼呼啦啦,锄头叉子全砸在了他身旁,不过顷刻间,两名衙差与七八个汉子一溜烟便跑的没了影子…… 发生了什么事? 韦无冕来不及细想,捂着摔疼的屁股踉跄着来到宋真清身旁,眼见着花海那头一个大熊模样的人影正一步一步慢吞吞的朝花海中去。 那确实是一个人。 杂草做帽,虎皮做衣,四肢光裸,赤脚行在草丛间,隔着一丛白紫花海,他满脸的红色印记煞是鲜艳。 他双手背在肩上,似乎在用力拉扯什么东西。 许是离的远,也许是对方没听见这边的惊呼声,总之,那人连头都未朝宋真清他们此刻站的地方转一下。 那人在花海边突然停了下来,宋真清这才看清,他身后拉扯的是几棵圆滚滚的树干做成的东西,像是棺材,但与一般常见的方正棺材又略有不同。 他把棺材放在原地,转身朝一旁走去,过了片刻,他又返了来,只不过这回手里还抱着一个人,确切的说应该是一具尸体,因为被他抱着的人四肢十分僵硬。 只见他来到棺材边,双手把尸体高举过头顶,嘴中喃喃自语,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像似在进行一场隆重的仪式一般,这样过了约莫一刻钟,他才把尸体放进了棺材里,然后把头伸进了棺材里…… “他……他……在吃……吃……人……” 韦无冕牙齿打颤,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指着不远处,哆哆嗦嗦道。 他被这一幕震惊的无以复加,活了二十二年,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令人胆颤的场景。 他很想躲到小道姑身后,但礼教告诉他,男子汉要有担当,他咬咬牙一把握住宋真清的手,将宋真清拉到自己身后,“你快走……” “呃……”宋真清正看得津津有味,被韦无冕这一打岔,有些莫名其妙。 “走?去哪里?” “野人……吃人……”韦无冕低头凝视她,眼中的恐惧显而易见,但他还是把她紧紧护在了身后,并用袖子遮住了她的眼d。 宋真清听了韦无冕的话有些愕然,但见韦无冕相护的姿态又不免有些感动。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除了她与韦无冕,还有花海那边的野人与一具尸体,整个山坳里已再无其他人。 好吧,她得承认,她与韦无冕萍水相逢,并无深交,然韦无冕却没抛下她先走,这行为挺君子的。 以后她也要对韦无冕好些才是。 这样一想,她说话的声音便温柔了起来,她将韦无冕举着的袖子扯了下来,用双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道:“哪里是野人了,你不觉得他很面熟吗?” 第14章 “面熟?” 韦无冕惊愕愣住,但他还是蹙起眉头回想片刻,又摇摇头,“没见过。” “喏,你再看看,”宋真清叹气,为何才见过的人,韦无冕就不记得了呢? 韦无冕听了这话犹犹豫豫的回头,但见不远处那野人正朝他们咧着嘴笑,这模样……似曾相识呀。 “啊,我想起来了,是……是他……”韦无冕手指着花海那头,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可,可……他,他吃人……尸体。” “是与不是,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宋真清不多做解释,拉着韦无冕就朝花海那头走去。 韦无冕不想去,但看着被扯住的袖子还是亦步亦趋的跟了过去。 “嗨,阿二,我们又见面了。” 宋真清穿过花海,与野人热情的打招呼。 “嘿嘿,妹妹,妹妹,”野人阿二咧开嘴,回以热情的笑容。 因为花海的阻挡,宋真清到了这头才发现,原来在花海的掩映下,花丛中矗立着三座坟茔。 确切的说,还有一处已挖好的坑,若是把上头这具棺材埋进去,那就是四座坟。 坟上皆无碑,只是一座土包,年深日久后,说不定连土包也被风刮没了。 宋真清走近棺材边,朝里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确实是一具尸体,且是男人的尸体,只不过那尸体形状完好,甚至连身上的衣服也不曾乱过一分,可见被人细心整理过。 她回头看阿二,阿二只咧着嘴笑,宋真清心情复杂,阿二刚刚应该是在帮尸体整理衣衫吧。 她虽已猜出了棺材里躺着的是谁,但为了确认,还是将撇着脸朝向一边不敢看的韦无冕拉了过来。 “你看看,是不是炎丹?” “炎丹?”韦无冕乍听这个名字,哪里还顾得上害怕,忙回头朝棺材里瞧去。 尸身与前两日他见时并无太多变化,因而只这一眼,韦无冕便确定此人就是炎丹。 “是炎丹,”韦无冕斩钉截铁,随后又疑惑的看着宋真清,“他怎么在这?” “那就要问他了,”宋真清指向阿二。 “妹妹,”阿二见宋真清指着他,讨好的笑着叫道。 乍见阿二,宋真清便被阿二憨厚的笑容融化,她喜欢这般真诚的毫无心机的笑,是以,当阿二唤她妹妹时,她只觉心底暖融融的,仿佛阿二真是她的哥哥一般。 这种感觉很奇怪。 宋真清想着便拉了阿二来到了一处阴凉的大树下,与阿二并肩而坐,指着不远处的棺材问道:“阿二,那是什么?” “棺材,”阿二嘿嘿笑道,随后想起什么似的举起手让宋真清看,“是我……是我做的哦。” 阿二说话还是有些不利索。 宋真清看见他黝黑的手掌心被磨破的皮,还露出鲜红的血肉,顿时有些心疼,“你为何要做棺材?你认识那人吗?” “不……不认识,”阿二摇头,不过刹那,他又点了点头,“认识。” “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宋真清被他搞懵了。 “唔,”阿二伸手挠头,头上的杂草被他扯掉落在了地上,只见他兴奋的指着杂草道:“就是……就是在……草……草……上面,他和……” 阿二忽又探头看向花海,指着其中一座坟茔,扬高了声音道:“是她,那个……那个……姐姐……他们……在打架。” 打架??? 阿二说的磕磕巴巴,但宋真清听的很清楚,只是她不明白阿二说的打架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她理解的那意思吗? “你是说他们在打架?”因而不由又问了一句。 “嗯,是……是打架,”阿二肯定的点头,“他们……翻来……翻去……” 似乎怕宋真清不信,阿二一下躺在了地上,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抱着翻滚起来,“就像……这样,我和哥哥也这样打架。” 那样子…… 宋真清捂眼,不忍直视,“呃,好吧,是打架……”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好歹是活了二十多年的大龄剩女,在电视电脑书籍盛行的社会,虽没吃过猪肉,但她还是见过猪跑的,这打架的意思可不就是她理解的意思么。 不知为何,她鬼使神差的瞥向一旁闲坐的韦无冕,却见韦无冕那傻子看阿二在地上翻滚,颇觉有趣,正抱脚跳着笑…… 她不由叹口气,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真是傻子凑做了一堆。 但该问的还是得问。 等阿二起了身,她指着炎丹的方向问阿二,“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阿二摇头,抹了把额头的汗,“不知。” 因这一抹,阿二额头上鲜红的印记也被抹的一道一道的,模样实在骇人。 宋真清看不下去,取了随身携带的水袋递给阿二,“你脸上涂的什么?快洗了吧。” 阿二却拒绝了宋真清递过去的水袋,使劲摆手道:“鸡……鸡血,等会……等会。” 宋真清想起他刚才念念叨叨的模样,大约猜到这恐怕是哪里的风俗,遂也不勉强,收起水袋接着问他:“他怎么会在山上?” “是……我带……带回来,妹妹,妹妹,别……别告诉……告诉哥哥,”阿二抠着手指头眼神闪躲,似乎怕人责骂。 原来阿二还有个哥哥,看这样子,他哥哥应该是个严厉的人。 “好,我不告诉,”宋真清诱哄道:“那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把他带回来的吗?” 阿二一听说不告诉哥哥,眼神又亮了起来,吭哧吭哧道:“我饿,下山找吃的,看见,他躺在那里,他死了,那个姐姐……也死了,我就把他带了回来。” 阿二说话逐渐顺畅了起来。 “为何要把他带回来呢?”宋真清不明白。 “哥哥说,他们……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死了就得葬在一起。” “一家人?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一家人的?”宋真清被阿二说糊涂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韦无冕也跟在一旁附和。 阿二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宋真清和韦无冕,“因为哥哥说,只有一家人才会打架啊。” 叮咚,宋真清被这个答案震惊了,好吧,阿二的哥哥真是个人才,“男女打架”一事竟被他说的如此温馨,又如此轻描淡写。 阿二的哥哥绝然不会想到,他不过是随口一个解释,会引起如此大的误解,带累的自己亲弟弟跑上跑下忙活。 听阿二的意思,炎丹是与那姑娘在杂草堆里“打架”时,被阿二瞧见了,且被看了个完整。 只是不知九泉之下的炎丹与那姑娘听了这番话后有何感想? 盖棺定论,在阿二眼里,炎丹与那位坟茔里的姑娘是一家人,这多少让人有些始料未及。 但那坟茔里的姑娘又是谁? “阿二,那里头的姐姐是谁?”宋真清指着坟茔问阿二。 阿二又摇头,“不知。” 宋真清对这个答案并不太意外,只是接着问道:“那你在那里发现她死了的?” 阿二想了想,“是……是在小河边,寨子……小河边,唔,那天下大雨,她掉河里了。” 难道是溺亡? 宋真清疑惑,但直觉告诉她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她已隐隐猜出那姑娘的身份了,可此事还需要证实,且眼下也不是时候。 一来,她和韦无冕不识验尸之道,对于死因辨别不出。 二来,他们对惊风寨的人也不够熟悉,认不出死者是谁。 此事,还得等他们下山后,到县衙带了仵作,再到惊风寨寻了人来辨认才好。 “那位姐姐长什么模样?” 虽不能开棺,但知道些对方的模样也是好的。 “长什么模样?” 阿二托着下巴苦思冥想,又朝着宋真清比划了一阵,许久才不甚确定道:“和妹妹一般高,比妹妹胖,没妹妹好看。” 哦,宋真清扶额,这说了等于没说。 她的身量只是一般,除了个别高些的,惊风寨的大部分妇人都与她差不离,这着实不算什么线索。 她身体偏瘦,除了发育不良的,却也寻不出几个比她更瘦的姑娘了。 比她好看的嘛,这个倒是见仁见智,毕竟各花入各眼,也不知她咋就入了阿二的眼了…… 算了,看来从阿二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不过,再看花海中另外两座坟茔,她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心问道:“阿二,那两座坟都是谁的?” 阿二听了这话,面上却突然难过了起来,“是我师傅的。” “你有两个师傅?”宋真清疑惑。 “不,不是,”阿二摇头道:“哥哥说另外……另外一个是师母的。” “你哥哥说的?难道你没见过师母?” “嗯,”阿二低头,瓮声瓮气道:“哥哥说师母早死了。” 宋真清见阿二难过,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觉得他总是说到哥哥,可他们来了好大会,也没见他的哥哥出现,遂忍不住又问道:“那你哥哥呢?” “哥哥,说了,去办……要事,让我等他回来。” 阿二在“要事”两字上特意加大了音量,唯恐宋真清听不明白。 宋真清却十分明白,阿二的哥哥恐怕不知何故出了远门,又唯恐阿二乱跑,特意叮嘱了阿二一定要留在山上等他。 这个哥哥当的嘛,还挺有责任感的。 宋真清打量着天色不早了,便寻思着该如何与阿二说,才能不动声色的取回炎丹的尸体又不伤害阿二的感情。 因为无论如何,炎丹肯定是不能葬在山中的,且云家也不会答应的。 思量半晌,宋真清才指着其中一座坟茔认真和阿二说道:“阿二,那个姐姐与他……” 宋真清又指了指炎丹,“你说了,一家人应该在一起嘛,可他们还有其他家人,而且葬在别处,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们先下山打听了他们的家人葬在哪里,让他们和其他家人也葬在一起好不好?” 阿二闻听此言,并无太多反应,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之前一番辛苦白费,只咧嘴点头:“妹妹,说的对。” 宋真清却并没有松口气,她百感交集,只觉身上又多了一份担子,是因为有人在无条件的信任她。 她必须查出事情的真相才行。 她与阿二韦无冕三人将炎丹的尸体妥善存放,又嘱咐阿二在山间藏好,明日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露面,除非她与韦无冕去寻他。 待阿二一一应了,宋真清才放心与韦无冕下了山去。 此时,已将夕阳西下。 迎着昏黄的暖阳,韦无冕要回城去寻张大人,而宋真清要回清云观,两人在山下分别离去。 清风拂过,惊风寨炊烟袅袅。 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第15章 也不知韦无冕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说服张大人的,总之,第二日天还擦黑,韦无冕便带着县衙的仵作与几名衙差来到了云岭西山脚下。 宋真清按约定正在山脚等韦无冕,与她同行的还有麻疾,不错,麻疾是她一早去找来的。 宋真清猜测,昨日与他们同来的汉子与衙差,被阿二的诡异模样吓得逃跑后,定然会守在山脚等着,看他们是否会被野人吃掉。 也是她失算,在人命面前,再多的银子都不值钱。 她并不怨责,毕竟谁的命都是命。 但她还是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因而,在下山时,她与韦无冕特意避开了通向惊风寨的路,让守在路口观望的一干人吓破了胆。 一夜之间,她与韦无冕二人被野人吃掉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惊风寨风声鹤唳,谁也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直到今早宋真清去寻麻疾,才发现整个惊风寨静悄悄的,麻疾看见她还以为见了鬼。 但她与麻疾只说发现了湘姐儿的踪迹,麻疾便二话不说的随她来了。 可见这个男人对湘姐儿实在用情至深,只是不知他能不能接受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 宋真清与麻疾到西山的路上竟没遇到一个人,可见寨民们对野人吃人这事的惧怕,不过这也正随了宋真清的意。 与韦无冕打了照面,一行人便沿着昨日的路径上了山。 宋真清只瞥了一眼,便发现与韦无冕同来的衙差又换了。 她料想,许是那两名衙差知道办砸了差事,不敢回衙门,使得韦无冕今日才换了人的。 却不知,韦无冕昨日回去后便找张大人狠狠告了一状,那两人挨了板子不说,到今日还起不来床呢。 这是韦无冕第一次生如此大的气。 无论之前衙门里的人怎么欺他骗他挤兑他,他从未恼过,可这次不一样,他只要想到他与小道姑差点就被野人吃了,便觉得惶恐。 韦少爷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他发火的模样让张大人第一次意识到,他确实是安云郡主的儿子。 当然这一切,宋真清并不知晓。 朝露清凉,一行人沿着昨日开辟出的山路前行,待看到山间紫白花海时,太阳已冒了头。 紫色的小花随风荡漾,山间的风清新又凉爽。 花海之中三座凸起的坟茔却让人平添几丝冷意。 看坟上的土色,三座坟的主人似乎都在差不多的时间离开人世的,而且距今并没多久。 但想起阿二所说,他从没见过师母,宋真清不免有些疑惑,难道阿二师母的坟是后来才修建的? 这念头不过转瞬,毕竟是阿二的家事,宋真清并不愿深究。 可此刻的她绝未料到,在紫色小花开的最盛的地方,被掩映的坟茔下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又给她带来了怎样的磨难? 而此时的她更关心的却是另一座坟。 她对韦无冕点了点头,便见韦无冕指使着衙差用带来的工具在那座坟上挖了起来。 站在一旁,宋真清朝麻疾的方向看了眼,见麻疾双膝跪地,两眼发愣,显见他已经明白了什么。 宋真清并未多说,一切皆看开坟的结果吧。 随着“哗啦”一声,棺材板被掀起,一股腐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几名衙差虽用布巾捂住了口鼻,但仍被惊吓到后退了几步,脸色十分的难看。 宋真清也带上了布巾,屏住呼吸刚想上前,却突然被韦无冕拉住了,“小道姑,别看……” 韦无冕面色灰白,一只手捂嘴欲呕,另一只手仍拉着她不放。 宋真清拂去韦无冕的手,从怀中掏出布巾替他系上,并温声安抚,“别担心,我不怕。” 作为考古出身的她,不是没见过尸体,只不过那都是死了许久的干尸罢了,但即便如此,她必是要看一眼的。 韦无冕见拉她不住,也一步一步跟在宋真清身后来到了棺材边。 仵作是个已近耄耋的老者,身形矮小,面容清瘦,他只是在脸上围了一块布巾,端详了尸体两眼,便开始用双手在尸体上摸索起来。 尸体面容浮肿,已有些腐烂,早已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但看头上带的发饰,应是个年轻女子。 想来她死的时候还是冬日,虽然岭南的冬日并不严寒,但与其他季节相比,还是要冷些,所以早晚还是要穿个夹袄的。 女子身上着的便是一件薄夹袄,嫩绿的袄子已有些褪色,但她通身整齐,被摆的端正,可见安葬她的人很是耐心替她整理了仪容。 女子双手交握放在胸前,神态状似安详,但交握的双手间一角泛黄的白色还是引起了宋真清的注意。 那是…… “等等……” 见老仵作将要触到女子的双手,宋真清忙道。 老仵作顿住,抬头迷惑的看着宋真清,不明白她站在一旁做什么,难道她看到这副尸体不怕吗? 宋真清没吱声,只是从怀中又掏出一块布巾,裹住手弯下腰去捏那一角白色。 随着她的手慢慢向上,捏着的东西也渐渐露出了真容。 本应雪白的锦缎因为长时间不见天日,已有些腐朽,但锦缎上鲜艳的梅花仍开的妖艳,一白一红交织相映,仿若炉前赏雪,夏日观荷,优雅成趣,与女子身上的嫩绿夹袄距离是那般的遥远…… 对,她手中捏着的是一只荷包,荷包无论是针脚刺绣还是所用的布料,都是上乘,决不是女子身上的薄夹袄材质可比。 再见女子交握的姿态,荷包要么是阿二为她放到手中的,要么是她临死前就握在手里的。 宋真清更倾向于后者,望着荷包她陷入了沉思。 “是,湘姐儿,湘姐儿……嗷……” 直到此时,宋真清才听到麻疾的声音,她刚刚并未注意到麻疾的动静,偏头一瞧,只见麻疾正趴伏在棺材旁,神情凄惨,哭的撕心裂肺。 想必是麻疾辨认了许久,才终于认出棺材里的人就是湘姐儿。 宋真清本已猜到棺材里的人就是湘姐儿,但她并不敢确认,是以让麻疾过来辨认一下,这样做虽有些残忍,但想来麻疾早已有了思想准备,很快就会接受这个事实的。 果然,不过一刻钟,麻疾就抹了眼泪默默起身对着宋真清猝不及防的跪了下来,“麻疾谢谢清清道姑,谢谢你找到了湘姐儿。” 宋真清伸手扶起了麻疾,待两人走的稍远了些,才神情凝重道:“麻疾,你也看出来了,收敛湘姐儿的并不是我,我不过是误打误撞找到她罢了。” 她与韦无冕二人并未对大家说他们昨日在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大家虽好奇,但也不敢问。 麻疾道:“湘姐儿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宋真清摇摇头,指着老仵作的方向,“他也许会告诉我们。” 老仵作此时已经验看完了尸体,正与韦无冕说话。 “你是如何确定她就是湘姐儿的?”宋真清收回目光又问麻疾。 麻疾神色凄怆,眼角通红,嘶哑着声音道:“她腕上带的镯子是我送她的。” 原来这样,怪不得麻疾许久都没动静,可见是并不能确定女子就是湘姐儿,只因刚刚她从女子手中拿荷包的时候,连带着露出了里面的镯子,她只顾着看荷包,倒并没有注意到镯子。 “你送的?”宋真清很意外,麻疾不是穷的叮当响嘛,他竟然还能送给湘姐儿镯子? “是我家祖传之物,”麻疾黯然道,“我娘临死前把镯子留给我,让我送给将来的媳妇,有一回被湘姐儿瞧见了,她问我要,我们虽还没有成亲,我以为不过早晚的事,便把镯子送给了湘姐儿。” 这也成为了他辨认湘姐儿的唯一线索。 宋真清将一直捏在手里的荷包又递到麻疾面前,问他:“那这荷包是湘姐儿的吗?” 麻疾细细看了两眼,神情有些奇怪,似难过又似悲愤,“我不知道。” 宋真清瞧他神色,知他怕是想差了,忙道:“这荷包虽是在她身上发现的,却未必是她的。” 麻疾听了这话脸上越发怒了起来,宋真清见状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炎丹是男人,湘姐儿即便送荷包也不会送这式样的给炎丹,还有,你认为炎丹会给湘姐儿送荷包吗?男人不都送女人首饰的吗?再说了你自己在那瞎琢磨有什么用,是能抓住杀人凶手还是咋地?” 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重,也让麻疾顿时醒悟,他默想了片刻后道:“我虽不晓得荷包是谁的,可那布料我识得,云家布庄就有。” 云家布庄? 宋真清想起了云凤灵,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忽然觉得,手中握着的荷包,在整个惊风寨甚至岭南县,怕也只有云凤灵的气质配得上吧。 宋真清沉浸在思绪中,忽闻韦无冕的声音,“小道姑……” 韦无冕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旁,道:“仵作说人死了太久,验不出死因了,不过仵作也说了,她身上并无任何伤痕,所以……” 韦无冕朝宋真清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知肚明,因为阿二说了,湘姐儿是在河里被发现的,因而,湘姐儿的死因恐怕就是溺亡了。 至于湘姐儿是如何落水的,这事还真得细细琢磨。 想到此,她又问麻疾,“湘姐儿会枭水吗?” “不会,湘姐儿怕水,”麻疾回的斩钉截铁。 第16章 雨声淅沥,滴滴敲打着窗棂,哗啦啦顺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在院中流淌,这雨已经下两天了。 屋中云雾缭绕,热气腾腾。 檀香屏风在云蒸雾绕中发出似有若无的香气,屏风上山水婉约,一丝一线精绣别致。 屏风后放着一只硕大的浴桶,鲜艳的花瓣飘浮在水面上,盈盈水间,眉目如画的美人闭眼倚靠在水中。 如瀑的长发散落在浴桶外,许是水温过高抑或是泡的太久,她本就雪白的颈部已泛起嫣红,面上也起了几分红潮,但她犹自不觉。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入内。 脚步轻缓,在雨声的掩盖下几乎听不到。 来人身体瘦小,略有些佝偻的腰总让人忽略她的年纪,她的眼角将将起了皱纹,看模样不过四十来岁,因常伴云凤灵左右,是以惊风寨的人都知道她是云凤灵的奶娘。 云凤灵自幼丧母,云惊风又事多繁杂,都是奶娘照顾她,因而她与奶娘的感情颇深。 奶娘绕过屏风,看见云凤灵脸上的潮红,皱起眉头,脸上闪过痛色,嘶哑着声音开了口:“小姐,起来吧,泡太久对身体不好。” 云凤灵本就有些浑浑噩噩,听到奶娘的声音,微微张了眼睛,脸上现出一丝恍惚,“多久了?” “已经半个时辰了,”奶娘从一旁架子上拿起棉布,弯膝跪在地上为云凤灵擦拭头发,她的动作轻柔,十分怜惜。 “奶娘,伢子一家安顿好了吗?” 云凤灵稍稍坐直了些,想起前几日倒了房子的伢子小夫妻,不由问了一句。 “我已按小姐的吩咐让人送去了银两,想来等天晴了,他们就会重新盖房子。” 奶娘擦好了头发,新拿了块棉布将云凤灵的头发裹了起来,随后又轻轻替云凤灵按起了肩膀。 “死了也好,”云凤灵唇角微抿,露出几分讽刺,“若不是他当初以次充好,怎会让人塌了房子?” 奶娘知道云凤灵说的是炎丹,并不搭话只是手上越发轻柔怜惜起来,而云凤灵也并不需要人附和,她只是憋的太久,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咱们中原有句古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上山伐木打猎本就是咱惊风寨子民赖以为生的手段,自他做了这寨主,反而打起了银铁木的主意,偏偏要坏了规矩,让人将伐来的银铁木卖给他,若是人家想盖房子了,他再加钱卖给人家,你说这事到哪里能说得过去?” 云凤灵撩起一捧水轻轻拍拭着脸部,似笑非笑又道:“若非如此,寨民怎会早早偷偷上山呢,又怎会发现他的尸体呢?呵,他若是真的沉尸山林倒是不麻烦了,天地为棺,也省得牵累他人。” 云凤灵讥讽一笑,“偏偏老天不如人愿,有些人死了也要搅的别人不安生。” 奶娘轻抚云凤灵肩头的双手微微顿了顿,声音依旧嘶哑,“小姐……” 她欲言又止,但最终只化为长长的叹息,“唉……苦了小姐了。” “我不苦,”云凤灵摇头苦涩道:“我只是痛悔父亲的离世,若不是我……” “小姐,别……”奶娘轻喝,欲制止云凤灵说下去。 “奶娘,让我说,我憋的太难受了,”云凤灵抢了去,“你只道那事是炎丹使了手段害我,岂不知我本就知道他的打算,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小姐……”奶娘惊呼,面露祈求道:“此事不可再胡说,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你就让它烂到肚子里吧。” “不,我要说,”云凤灵坚持,“当年,父亲之所以离开中原,本是遭遇仇家陷害,活不下去才来了岭南,这是其一,还有一方面原因,就是父亲曾与剑南王有一面之缘,他敬服剑南王的为人,他以为剑南道富庶安定,只要他到剑南道受了剑南王的庇护,那仇家再厉害,手也伸不到剑南道来,他本打算的好,初时却也如他所料,否则惊风寨也未必有今日规模,可世事难料,如今剑南王已不管事,剑南王世子与二公子却非善类,他们竟想吞掉我们在南安城的生意,还派二公子来要挟父亲,而父亲之所以会死,都怪我……” “小姐,”奶娘难过的开口,“哪里能怪到小姐,还不是那狼心狗肺的……” “他初时也只打算将妹妹许给剑南王二公子做妾,”云凤灵闭了闭眼,眼角划过泪滴,“他纵使再禽兽不如,也不至于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妻子送到别的男人床上,是那二公子逼迫于他,他只是在利益与我之间选了前者罢了。” “小姐别说了,”奶娘拿了披肩替云凤灵裹住肩头,似不忍听云凤灵再说,在云凤灵看不到的地方,奶娘咬牙切齿,恨意让她脸现狰狞:“什么狗屁剑南王二公子,他们都该死。” 云凤灵怔然摇头,“我们又能耐他何,所以,我是个坏女人,我若是没从了他,也不会气死父亲。” “小姐,不怪你,不怪你,”奶娘抱住云凤灵,轻拍着云凤灵颤抖的身躯,眼中怒火与痛惜交织闪现。 云凤灵身心俱疲,听着窗外的雨滴声,一闭眼全是那日的情形,那天雨下的很大,她只记得自己踉跄湿透的衣衫,还有压抑的低泣,她若是极力反抗,是不是就不会被侮辱,父亲也不会被活活气死? 可世事从不会重新来过。 这一年来,悲伤屈辱时刻压在她的心头,扼的她喘不过气。 也许是时候解脱了。 她想起昨日收到的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并着一只绣着红梅的荷包,惨然一笑,就让她为这一切做个了断吧。 云凤灵坐在铜镜前,任由奶娘替她梳理长发,看着奶娘才四十岁便佝偻的影子,想起自己年幼时偎依在奶娘身边的往事,不由心头暖了几分,轻轻握住奶娘的手,道:“奶娘,柔柔是个乖孩子,她很喜欢纸鸢,……” “小姐,”奶娘愣了愣,随后满脸慈爱的拍了拍云凤灵的手,刻意收起了嘶哑的嗓音,柔声道:“纸鸢也是个好孩子,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人来说亲,说不得过些日子纸鸢便嫁了……所以啊,柔柔再喜欢纸鸢,也不能跟着她嫁过去不是?” 云凤灵笑了笑,“是啊,纸鸢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嫁了。” 随后,她又说起了寨子里的其他事。 在云凤灵看不到的地方,奶娘松了一口气。 半个时辰后,因疲累至极,云凤灵窝在榻上睡了过去。 奶娘最后看了一眼在睡梦中依旧蹙着眉头的云凤灵,叹了口气,轻轻掩上了门扉。 转身看见不远处的凉亭里,纸鸢正带着柔柔在玩,她遂拿起墙角的纸伞撑着走到了亭中。 “奶嬷嬷,奶嬷嬷,”柔柔一见到奶娘,便从纸鸢怀里滑了下来,直直向她扑来。 “小柔柔,哎呦,我的小祖宗,”向来不苟言笑的妇人,在看见那张粉嫩小脸时也不免露出几分笑容来,一把将扑过来的小姑娘揽在了怀中。 语气宠溺的与往常判若两人,一旁的纸鸢直捂嘴偷笑。 和柔柔逗弄了会后,奶娘便坐到了纸鸢身旁,与纸鸢说起了话。 “纸鸢,小姐这两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许是小姐故意瞒着她,她总觉得小姐今日有些怪异,但又说不上哪里怪了。 “没有啊,”纸鸢对柔柔扮了个鬼脸,随口应道。 “你再想想,”奶娘望着绵密的雨丝有些烦乱,“她有没有找你说过话?” 纸鸢见柔柔递过来一只荷包,里面装了许多柔柔的小玩意,荷包正是纸鸢做的,她遂不甚在意的道:“表姐昨日看到我为柔柔做的荷包,还特意夸我做的荷包好看来着,说我做的针脚细,比她的手工好多了。对了……” 纸鸢忽然想起一事,又道:“我不还替表姐做过一个荷包吗?哎呀,我记得那料子还是表姐十分喜爱的,只是,”她又蹙起了眉头,“也没见表姐戴过呀,她不是说我做的荷包好看嘛。” 纸鸢嘟嘟囔囔的,却不妨对面的奶娘忽然变了脸色。 那荷包,那荷包…… 奶娘隐隐觉得不妙,顿时坐立难安起来。 *** 清云观 因外面下了雨,宋真清一早起来就躺在床上没挪过窝,她左手边放着一包零嘴,右手擎着一本话本正看得津津有味。 零嘴当然是韦大少爷带来的,有腌渍话梅,桃干杏干,炒青豆等等,最最让宋真清欣喜的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韦大少爷还是给她买了一包牛肉干,嗯,扔一块肉干到嘴里,别提多有嚼劲了。 宋真清这边美滋滋乐迢迢,隔壁屋子的韦无冕却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韦无冕只在前两日回了趟城,嗯,还是替宋真清买零嘴去了,因这两日下雨,他也与宋真清一般窝在山上,只不过他不爱看话本子,多少有些闲不住。 他最终还是耐不住性子,冒着细雨来到了宋真清门外。 宋真清房门未关,因下雨天黑,她屋中燃着油灯,昏黄一片,话本子看得便有些吃力。 她抚着酸疼的右手,眨了眨眼,就看到窗外黑影一闪,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不用猜,她就知道是韦无冕来了。 果然,随后她便听到轻轻的叩门声,门明明没关,但韦无冕还是规规矩矩的敲门,宋真清嘴角划过一丝笑意,君子有方,行事极为有规矩的韦无冕,真不知到底出身在什么样的家族。 “你起床了吗?”韦无冕惴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等下,”宋真清好笑起身,床上躺的累了,她正要下去活动活动筋骨。 她来到门边,看着院中雨丝如密,遂站在门口问韦无冕,“怎么了?有事?” “唔,”韦无冕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们就等在这里吗?” “不然呢?”宋真清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抱着胸倚在门板上,其实她也有些烦躁,这雨下的不停,也不知云凤灵会不会来。 不错,云凤灵接到的未署名的信是她让阿二送去的,包括那荷包。 她约了云凤灵明日在清云观见面,只不过,明日若是还下雨,真不知云凤灵会不会上山。 不过以云凤灵的聪慧,恐怕早已猜出送信之人是她了。 韦无冕讪讪的,“那她明日不来呢?” “不来我们就把炎丹的尸体给她送回去,”宋真清抬手撩了撩发丝,随意道:“第一招不行,我还有第二招。” 第17章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是半吊子咣当响的小小道姑,谋算十者能有五六分应验也是好的。 前脚宋真清刚与韦无冕信誓旦旦保证云凤灵会按照约定上山,即便云凤灵不来,她也有办法应对,却不料自己后脚就被打脸了。 当夜大雨如注,许是白日睡的多了,到了夜晚宋真清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听着雨滴打在屋顶的声音,嘈嘈杂杂,她深恐茅屋顶经不住这番敲打,越加的睡不着了。 叹了口气,宋真清默默从床上坐了起来,就着外面闪电划过的一丝亮光,扫了眼屋中的陈设,再次坚定了要离开的决心。 她出身考古,常年远离人烟,坚守各地名山大川,好不容易重活一回,这次定要活的精彩,也不枉来这异世走一遭。 据说剑南道的首府南安城很是繁华,那里也是剑南王府所在,宋真清正寻思等此间事了了后,是否要去南安城之时,便听到一道若有似无的细微响动。 这声音不对…… 宋真清“腾”的从床上蹦了起来,随后又似想起什么,转身从枕头下迅速抽出一样东西,脚步敏捷,一下窜到了门后。 这两日闲来无事,她将前几日在房中发现的一枚铃铛系在了小桥下方,但凡有人上桥,第一时间她便能听见铃铛发出的声响。 要说她怎会想得到将铃铛系在桥下,还是因韦无冕之故。 那日两人在一起说话时,韦无冕无意中瞧见她屋中的铃铛,随手拿起摇晃了几下,还道这铃铛甚是奇怪,模样虽与一般铃铛别无二致,却奈何怎么摇晃都发不出声音,像是撞在了棉花上又被弹了回去一样。 韦无冕不过是闲话几句,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因为宋真清明明就可以听到铃铛的声音。 这一发现让她立时警惕,料想这铃铛定非凡品,其中秘密万不可被外人知晓。 她后来又细细瞧过铃铛,但也并未发现蹊跷之处。 她将一切缘由归咎在了清云师傅身上,因为这铃铛,便是清云师傅留给清清的除却那一身衣裳之外的最后一个念想了。 想来清云师傅身份成谜,她的东西也确是有些不同凡响吧。 为了验证这铃铛的特别之处,她将铃铛系在了木桥下,特意让韦无冕在桥上走动,没想到,即便隔了这般远的距离,铃铛发出的响声还会丝丝缕缕传入她的耳中。 方才那声音便是铃铛发出的,显然,有人上了桥。 韦无冕住在隔壁屋,而衙差夜里并不在山上留宿,是以此刻出现在清云观的人又会是谁呢? 宋真清瞬间便惊醒起来,外面雨声渐渐小了些,但忽而闪过的雷声仍旧让人耳膜颤动。 光芒乍现,惊雷响起,“吱呀”,门开了。 在闪电未尽的余光中,一只枯瘦的手出现在了宋真清眼前,随后便是一双阴鸷的眼睛。 一刹那,脑中“嗡”的声响,电光火石之际,宋真清终于记起自林中的陷阱爬出来后,她究竟忽略了什么。 是了,那夜,将清清吓晕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似地狱来的魔鬼,带着满满的恶意与冷漠。 虽然今夜来人用黑巾遮住了脸庞,再不是那晚的红唇白面,然而人的眼睛却是最容易辨认的,只一眼,宋真清便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而来人似乎没料到屋后有人,待他发现宋真清时明显愣了愣,就这一愣神的功夫,宋真清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匕首,直直递到对方胸口…… 她以为这一下就算不能致人重伤,好歹也会让对方出点血。 但,往往事情就是这么残酷,她那三脚猫的微末功夫在挟制张大人时就有些捉襟见肘,更别提在真正有武功的人面前,不啻于蚍蜉撼树,极力挣扎而已。 宋真清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以诡异姿态躲过了她的奋力一击,且在转身之时,一把将她手中的匕首掠下扔在了地上,随后又手腕一翻,“咔嚓”声响起,她的半边臂膀也随之软软塌了下来。 “啊……” 钻心的疼痛啃噬着她的四肢百骸,宋真清呼痛声刚出口便又死死咬紧了牙关。 她不能喊出声音。 仅仅瞬间的功夫,她就意识到,以这人残忍的程度来看,即便她将隔壁的韦无冕引来,手无缚鸡之力的韦无冕也不能奈何这人,不过是白白过来送人头而已。 是以,她屏住呼吸,极力忽略肩上的疼痛。 站直了身体呵呵冷笑道:“既来了,何不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对面的人将宋真清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好似颇为意外,只听他“嘎嘎”笑了两声,“果真长本事了。” 听着对方讥讽的口气,宋真清攥起未受伤的左手,极力抑制怒火,她暗暗思量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对方之前与清清打过照面,对清清的秉性脾气是略知一二的。 可任她搜肠刮肚回想,也记不起清清到底在何时何处见过这般模样的人了。 好吧,清清这孩子太单纯敏感,与人说话总低着头,就算她见过眼前的人,也恐怕她从来就未认真看过对方的面容。 宋真清这番感叹不过须臾,一片黑灯瞎火的,即便她此刻想看清对方的模样也是艰难。 但她犹不肯放弃,只见她轻抚自己的右臂,颇为无奈道:“你看我都这样了,好歹让我看看你是谁吧。” 万一等下闪电又划过了呢?就算要死,她也想知道害死清清与她的人到底是谁? 呃,再说万一,嗯,万一,她命大死不了呢? “咳咳,”对方似洞悉了她的想法,咳了两声后,声音又哑了几分,“莫要拖延,那日是我大意了,你今日非死不可。” 话音刚落,宋真清便觉自己颈间一窒,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她的脖子,压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想反抗,右手软哒哒的一动就疼,左手想使力掰开那只扼住脖子的手,可那人的手如钢铁铸就般,任她如何使劲也掰扯不开。 我命休矣,不甘心呐。 宋真清在晕倒前只想到了这一句话。 *** 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在天亮时分停了。 “喔……喔喔……,”几只公鸡昂着头奋力打鸣,此起彼伏似在庆祝终于要天晴了。 “嘶,好疼……” 宋真清愣愣的盯着茅草屋顶,眼中初时茫然,但刚想起身,便被右肩传来的疼痛制止了。 “小道姑,你醒了,”惊喜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随后一张放大的脸庞从她眼前闪过,是韦无冕。 只见他容颜憔悴,左眼伴着左脸肿的像核桃般,只给眼睛留下了一条缝隙。 宋真清大吃一惊,“你挨打了?” “嘿……嘶,”韦无冕想笑,却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忙捂着左脸,牙疼似的道:“可不是嘛,你不知昨晚有多凶险,要不是阿二兄弟,我们俩都死了。” “阿二?” 宋真清此时听到阿二的名字比看见韦无冕的脸还要吃惊,昨夜风急雨大的,阿二怎会出现在清云观? “是呀,昨夜我隐隐听到你屋中动静,就过来看看,果不其然出了事,我刚到你屋门口就被人一巴掌给拍到了院子里。” 韦无冕说起昨日的经过虽心有余悸,但却带了几分莫名的兴奋,昨夜的遭遇虽惊险,却无与伦比的刺激,是他从前不曾经历过的。 宋真清若是知道他此刻的心理,必然要骂一句:傻子,都要死了,还刺激。 “我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人是谁,就见那人猛扑过来,对着我一阵拳打脚踢,他正准备下狠手杀我时,夜色中,就见阿二兄弟仿若天神一般从天而降,他屈膝伸掌,一招排山倒海,便将那人给打翻在地,随后两人不过交手十来招,那人就被阿二兄弟给降服了。” 韦无冕说的绘声绘色,还不时比划着昨夜阿二所用招式,宋真清看着他耍猴似的在那手舞足蹈,啼笑皆非,过了许久才问道:“阿二人呢?” 她醒来这么久了,也没见阿二露面,还有也不知昨夜偷袭他们的黑衣人到底是谁? “哎呀,我忘记说了,”韦无冕一拍大腿,惊呼道:“那人昨夜被阿二兄弟制服后,趁着阿二兄弟为你接骨时逃了去,却不料阿二兄弟脚程更快,三两下又将那人给逮了回来,此时正关在柴房中,那人忒狡猾,阿二兄弟正看管着她呢。” 要韦无冕说,这清云观委实太穷了,想找根结实的麻绳绑人都找不到,还是他抽了自己的腰带才勉强绑缚了那人。 “人没跑?” 宋真清噌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趿拉着鞋子就朝门外去,她一边胳膊仍旧不自然的垂着,但她此刻却顾不得肩膀上传来的丝丝疼痛,怎么的,她都要去会会那人才行。 韦无冕见状忙叫道,“小道姑,你的臂膀……” “无事,”宋真清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忍下疼痛,边走边问韦无冕,“你识得那人么?” “嘿嘿,”韦无冕这次学乖了,他只呲着一边嘴角卖关子,“就在柴房呢,你定然不会想到那人是谁。” “这么说你是识得了?” 宋真清心道,认识就好,也省得她去盘问那人的身份了。 却不料韦无冕忽然又道:“你也见过她。” “哦?” 这倒让宋真清好奇了,韦无冕说的是她见过,说明她与那人见面时,韦无冕就在一旁,这么说…… 宋真清脑中闪过几个人影,却又摇头否定了,不对,她若是见过,不会没有印象的。 算了,见了人再说吧,她如是想到。 柴房外,阿二正流着哈喇子,蹲在地上与一只公鸡大眼瞪小眼,忽闻脚步声,他抬头就见宋真清与韦无冕正朝柴房的方向走来。 他忙撇下公鸡,大步迎了过来,“妹妹,妹妹……你的臂膀疼么?” 一如初见时的憨厚腼腆,可眼中的关怀却真切如故。 宋真清顿觉喉头梗塞,眼眶突然一酸,出口的却是一句:“不疼了,阿二……哥哥。” “真的么?”阿二咧嘴大笑,拍了拍手对韦无冕欢叫道:“我就说过我会接骨的,你看妹妹不疼了。” 韦无冕也呵呵笑了,卖力吹捧附和道:“是啊是啊,阿二兄弟最棒了……” 宋真清内心刚升腾起来的点滴温情柔软顷刻便被这二人搅的烟消云散。 柴房无门,还未进屋,她便看到角落里正有一人斜靠着,手脚被捆的结实,只那捆人的绳结怎的看着这般眼熟? 她回头瞧了眼正与阿二勾肩搭背的韦无冕,见他一身长袍松垮的垂在身上,腰间那根很是扎眼的碧绿腰带却不见了踪影,可不嘛,捆人的绳结正是那二货的腰带。 再看向角落,迎着早间的晨光,那人一身黑衣,腰背有些佝偻,形容枯瘦,惟有一张脸无悲无喜,甚至连眼神也是漠然的。 “是你?” 宋真清很难相信眼前所见,她确实见过此人,且就在几日前,见了还不止一面。 第18章 窗外有脚步声在来回踢踏走动,云凤灵抚着昏沉沉的额头坐起身来,外面天光大亮,她这一觉睡的长了些。 一想到今日要做的事,再想起柔柔,云凤灵难免有些心伤与不舍。 她回转身,想再摸摸女儿可爱的小脸,却只看到身旁空冷的被子。 “柔柔,柔柔呢?” 云凤灵四处张望,整个屋子也不见柔柔的身影,她忙下床来到门边,打开门,慌慌张张唤道:“柔柔,柔柔……” “娘,娘,”柔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在早起的晨光中,白色的小小身影如一只轻扬的蝴蝶扑进了云凤灵的怀里。 小小的柔柔仰起脸庞,娇娇道:“娘,娘,您醒了。” “柔柔,”云凤灵抚摸着女儿稚嫩的脸庞,慈爱的笑了笑,“怎起的这般早?” 她眉间是浓的化不开的褶皱,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眷恋与不舍。 柔柔年龄尚小,还不能感受母亲的情绪,她只是撅了嘴撒娇,“娘不陪柔柔睡,柔柔睡不着。” 云凤灵怔住。 这一年来柔柔多数时候与她同吃同睡,母女俩相依相伴,若不是有柔柔在身边,她早就撑不下去了。 昨夜同样如此,她明明将柔柔哄睡后,还与奶娘说了一会话的,她又怎会没陪柔柔睡呢? 想到这里,她忙问柔柔:“是奶嬷嬷陪你睡的吗?” 也许是奶娘见她劳累,将柔柔抱了去。 不对,奶娘向来疼爱柔柔,断不会放任柔柔一人在院中玩耍,即便奶娘不亲自陪着柔柔,也会让纸鸢看着柔柔的。 此时,再看院子里,除了柔柔,只有两名洒扫的婢女在远远的忙碌,纸鸢与奶娘皆不见踪影。 纸鸢定是还未起身,可奶娘呢? 而柔柔听云凤灵问起奶娘,仰起小脸乖巧道:“奶嬷嬷不是去做事了么?” 柔柔不过四岁,本该天真懵懂的年纪却早早的懂了事。 有时候说起话来,就像小大人一般。 奶娘出府去了么? 云凤灵心里咯噔一声。 这几日一直下雨,她并未交代奶娘出府办事,奶娘能去哪里? 云凤灵轻抚女儿凌乱的发,心中虽慌乱,但面上却不显,她让婢女去唤纸鸢,母女两个一起回了屋。 似要把一辈子的温柔全都给予女儿般,云凤灵将柔柔揽在胸前,寸寸抚摸,斤斤掂量,怕她胖又怕她瘦,恐她冷又恐她热,一颗慈母心仿若在油锅里煎熬,舍不得又不得不舍。 轻捧女儿青涩稚嫩的小脸,云凤灵红了眼睛,唯恐女儿瞧出异样,她转身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滴,再回头对柔柔笑着叮嘱道:“柔柔,等下娘出去办事,你在家听姨姨的话知道吗?” “娘,柔柔知道,”柔柔扑闪着晶亮的眼睛点头应了,又伸出小手揽住云凤灵的脖子娇俏道:“那娘何时回来?姨姨今日答应柔柔做红豆糕,我让姨姨为娘留些红豆糕可好?红豆糕很好吃的哦。” 看着女儿肉乎乎的脸颊,听着她甜甜的声音,云凤灵扬起唇角,捏了捏柔柔的脸蛋,嗔怪道:“别总惦记着吃零嘴,要好好吃饭知道吗?” 她怎能忍心离开这么可爱的女儿? 云凤灵深知与女儿多相处一刻,她的心便会多煎熬几分。 然而…… 云凤灵轻闭了眼,事情总要有个了断…… 一炷香后,纸鸢带走了柔柔。 云凤灵起身四顾,随后来到墙角,掐灭了案上香炉里的香。 香是安神香,她已经许久没用过了,定是奶娘昨夜点上的,不然她不会睡的这般沉。 云凤灵想到此,忙来到梳妆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木盒,打开看了眼,便知道木盒里的信与荷包被人动过了,她顿时浑身如坠冰窟,颤抖着唇自言自语道:“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云凤灵心神震荡,等她缓过神,眼神复又坚定起来,她一定要在奶娘回来之前去做完这件事。 她为自己换了身衣衫,又将盒子里的信与荷包揣在了怀中,吩咐人驾车离开了惊风寨。 马车载着云凤灵越过云岭山脚,直奔岭南县衙而去…… *** 此刻,清云观中。 “你说你也不知道?” 宋真清瞧着面前的阿二匪夷所思。 她本是问阿二昨夜为何会出现在清云观,没想到阿二却说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阿二兄弟一定是在梦游。” 阿二在傻笑,一旁的韦无冕却忍不住接了话茬。 “梦游?”宋真清翻了个白眼,“梦游能让他翻山越岭的从西山跑来东山?你咋不说明个他还能一路跑去京城呢?” 韦无冕见宋真清压根不信,不由自主怂了,小小声道:“我就梦游过,少宸说我曾从京城跑去京郊,还差点被人当游民给砍了。” “你白天梦游?”宋真清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韦无冕说话越来越没谱了。 即便她没去过京城,也知道京城宵禁严苛,夜晚哪能随便出城,韦无冕又不是轻功卓绝的侠士,能轻松翻越十丈的城墙? “人家得了癔症嘛,”韦无冕咕哝了一声,“太医说我就像梦游似的,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癔症?”宋真清耳尖,听到了韦无冕的小声嘀咕,遂不可思议的打量了韦无冕一眼,“你还犯过癔症?” 有言道,轻易不要揭别人的伤疤,想来,犯癔症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宋真清本不该刻意在韦无冕面前提起,可谁让韦无冕自己先起了头呢? 再说韦无冕自己不说谁又知道他犯过癔症?可见,韦无冕自己是不在意被人问起的。 心念转过,她便听韦无冕道:“啊,是啊,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们都说我小时候被戏班子里的丑角吓着了,直到五六年前才与正常人一般。” 宋真清瞥了眼韦无冕满脸无所谓的神情,腹诽道:哪里与正常人一样了,我咋看你现在还不正常呢。 腹诽虽腹诽,她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韦无冕,虽然有些二有些怂有些轴偶尔又有些犯糊涂,但与阿二相比,确实正常一些。 想到这她又转头问阿二:“阿二哥哥,你从前来过清云观么?”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住在西山的阿二师徒三人与清云观的清清师徒二人一定存在某些联系,只是这联系,她并不知道是什么。 “不知道。” 阿二如是道,头摇的像拨浪鼓。 宋真清叹了口气,果然韦无冕还是正常多了。 眼见着日头朝南,此时已近正午。 她与云凤灵约在晌午,可不管阿二跑到门口朝山下张望了几回,都没见有人上山。 三人百无聊赖,宋真清想着再等等,如果午时过了云凤灵还不来,他们便下山去。 事实上他们手中握有把柄,只要把柴房里的人往县衙一送,此案便了结了,是以云凤灵来与不来并不那般重要了,但宋真清却想知道,这事云凤灵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 初见云凤灵,宋真清便很喜欢她,温婉美丽之外又兼具大气聪慧,云凤灵不是小家碧玉般的女人,她有主见,又懂取舍,这样的人会选择用最极端的办法除去自己不喜欢的人吗? 宋真清不想承认自己看错了人,可半个时辰后,她不得不说服自己,或许真的是自己看走了眼。 一切皆因,云凤灵没来清云观,县衙却派来了几名衙差。 为首的衙差是老熟人,他刚见到宋真清几人便直言道:云凤灵去县衙投案了,说是自己杀了炎丹,不仅如此,云凤灵还杀了清清道姑…... “杀了我?”宋真清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云凤灵杀了我?” 难道云凤灵已猜到她并不是真正的清清道姑? 不会吧,云凤灵名字中虽有一个灵字,但也不至于通了灵? 难不成真有人连别人躯体里住的是哪个灵魂也能看得出来? 一时之间,宋真清心里七上八下的,左手攥着右手,右手握着左手,来回不知交换了几次。 才听为首的衙差讪讪道:“咱们大人也不信,这不是派咱们几人来看看么?” 他们大人哪里是担心小道姑的死活,不过是忧心韦无冕罢了。 万一韦无冕被小道姑连累,也死了,那……那他们大人别说头顶的乌纱帽了,就连脑袋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可能有人要问,大人既然担心韦无冕的安危,为何不派人保护韦无冕呢? 归根究底,那还不是因为韦无冕不让人跟随嘛。 韦无冕此人,之前倒是十分的好说话,说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也不为过,可自接了这个杀人案子以来,连大人的话也不听从了,有时更是偏执的毫不讲道理,大人只能听之任之…… 真真是……唉,祸害…… 为首的衙差心中虽怨念丛生,却丝毫不敢表示在脸上,毕竟论起身份,韦无冕想弄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再看眼前的小道姑虽有几分姿色,但就那瘦啦吧唧的模样着实算不得绝色,韦无冕那般出身,在京城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可韦无冕偏偏对小道姑十分看重,不仅将杀人的案子揽在自己身上,还为小道姑鞍前马后的忙活,言听计从不说,又住在山上处处不离左右,真不知小道姑上辈子积攒了多少福气,才能有这样的好运? 衙差心中虽百般思量,万般不屑,但想起大人还在县衙等他们的消息,是以临到出口最终化为一句:“大人说人犯既已投案,韦师爷若是无事还请早早回县衙罢。” 案子快些审完,也好早些将韦无冕这个祸害,哦,不,这尊大佛送走。 衙差暗暗打了自己一巴掌,他得警醒着些,大人可是很忌惮韦无冕的身份的,他万不可在大人面前说漏了嘴。 而韦无冕却丝毫不知别人的怨念,他与宋真清对望一眼,随即便欢快的应了:“好,回县衙。” 第19章 云家本是前朝江南望族,最兴旺时,在朝为官的曾多达数十人,但太秦立国后,便渐渐没落了。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云家虽已不如前朝时风光,但也有几分家底。 望族总有些说不得见不得人的肮脏秘密,得罪过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云家也不例外。 兴旺发达时,仇人没能力也没胆量来报仇,可一旦落进尘埃,那些曾经的仇人便接二连三的来了。 云家传到云惊风这辈时,虽还有些家底,但在朝中已没了任何势力,云惊风性子刚烈,另有人眼红云家的家财,便联合起曾经的仇人打压云家,云惊风在一月之内就遭遇了五回刺杀,他痛定思痛之后,遂变卖了家财带着老娘离开中原来到了岭南。 一切虽是从头开始,但生活也渐渐安定下来,因为云家的仇人确实没人敢跟来岭南行刺。 云凤灵的奶娘,便是云惊风从中原来岭南时顺手救下的孤女。 彼时,奶娘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这一晃三十多年,奶娘从未离开过云家,从红颜年少逐渐佝偻沧桑。 在云凤灵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奶娘与父亲一般重要,她们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 云凤灵回忆着与奶娘相处的点滴,心中满是酸涩,她已没了父亲,再不能失去奶娘。 她从看到木盒里荷包被动了的瞬间,便猜到了奶娘的打算。 以奶娘的脚程,即便她赶去清云观,也于事无补,所以她必须赶在奶娘回来之前去县衙投案自首。 云凤灵并未想过,奶娘若是被擒或是被反杀该是如何? 因为她的奶娘曾跟父亲请的护院学过功夫,随着年纪渐长,虽不复从前的利索,但若是杀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那还是轻而易举的。 是以当云凤灵在公堂上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才意识到事情出现了偏差。 而宋真清也有同样想法。 一切的计划都赶不上变化,尤其人心难测。 宋真清并未料到云凤灵会来县衙投案。 当她发现湘姐儿手中握着的荷包时,虽怀疑过云凤灵是杀死湘姐儿的凶手,但很快便又否决了。 她将荷包送到云凤灵手中,不过是想诈一诈云凤灵,以期能从云凤灵嘴中得知他们夫妻不和的真相。 是的,云凤灵说,因炎丹忙于寨子里的事务,他们夫妻才渐渐疏远了,但事情又岂是这般简单? 在西山时,阿二曾学炎丹说话,让宋真清记忆犹深。 炎丹在与湘姐儿“打架”时道:那女人脏了。 那女人是谁?脏了又是什么意思? 阿二不懂,韦无冕不明白,宋真清却是知道这话里的意思的。 想必这也是造成他们夫妻不和的最重要原因吧。 直到在柴房看到黑衣女人的那一刻,她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黑衣女人是云凤灵的奶娘,在她去云家的每一回,女人都陪在云凤灵身边,可即便如此,她却丝毫没注意到女人的存在。 再回想,原来女人从未抬起过头,若是她看过女人的眼睛,必然能早早认出那晚出现在陷阱边的鬼影。 云凤灵的奶娘被擒后,一句话都没说过。 直至上了公堂,看到云凤灵的那一刻,奶娘的冷漠面容才轰塌碎了一地,她几步奔到云凤灵身边,哑着声音唤了一句,“小姐,你怎么来了?” “奶娘,”云凤灵握着奶娘的双手,红了眼眶,“奶娘……” 不用问,她也猜到了事情的经过,只是她不太明白奶娘是怎么被抓住的? 她看着站在奶娘身后的宋真清,眼含歉意,福了福身,道:“对不住了。” 宋真清也回了一礼,来而不往非礼也。 “肃静……” 宋真清与云凤灵这一番来回,全被堂上的张大人看在眼里。 他烦躁的扣着面前的案桌,一拍惊堂木,“大胆刁妇,见了本官为何还不下跪。” 这一嗓子让堂上的人全都回了神。 但却无人下跪…… 宋真清心道:你骂谁刁妇呢,反正我不是,我不跪。 云凤灵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压根没理解张大人口中的刁妇也包括她。 而云凤灵的奶娘,只拿双眼冷冷盯着张大人,别提跪下了,若不是云凤灵在她身边,她恐怕要唾上一口,骂一句贪官的。 韦无冕呢,老神在在,站在宋真清身边,笔直笔直的。 张大人见此情形,被气歪了胡子,对着一旁的衙差横了一眼,衙差心领神会,大声喝道:“堂下之人,见了县令大人为何还不下跪?” 话音刚落,两边衙差分别敲了敲手中的“杀威棒”,“威武”声此起彼伏,一时间,喧嚣尘上。 宋真清看这形势,再联想起那日她挟持张大人,两人所结下的梁子,即便她不是杀人凶手,今日若是坚决不跪,以张大人的小心眼,她肯定是讨不到好果子吃的。 她是个能屈能伸的,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她不是男人,且既来了人家的地盘,便得入乡随俗不是,想到此,她遂干净利落屈膝跪在了地上。 韦无冕想拉她却晚了一步,看她跪的笔挺,韦无冕眼中凝起一抹戾气,眨眼间,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默默站在了宋真清身后,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凤灵见宋真清下跪,撩起裙摆也要跪下,却被身边的奶娘挽住了,奶娘满眼心疼,“小姐……” 云凤灵拍了拍奶娘的手,又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奶娘……” “唉,”奶娘长叹一口气,明白事已至此,自己跪与不跪,着实没什么好坚持的了。 遂扶着云凤灵,错了一步跪在了云凤灵身旁。 “嗯,”张大人抚着八字须,瞧着堂下跪着的几人,心情顿时好了几分。 他装模作样道:“唔,云凤灵,说说看吧,你是如何杀了炎丹的。” 此次升堂因为来的仓促,又因云凤灵说过不许人围观,张大人询问了韦无冕的意思,又在权衡之下,决定来个不公开审理,所以此刻大堂外静悄悄一片,不复往日升堂时,人来熙攘的景象,这让习惯了威风的张大人多少有些不习惯。 云凤灵刚想答话,却被身边的奶娘抢了去,“不,是我杀的炎丹,不是我家小姐。” 张大人见状,面露不悦,拍了拍惊堂木,叱道:“大胆刁妇,本官并未询问于你,无需你回答。” “哼,你不是想知道杀人凶手是谁,”奶娘冷哼,不顾云凤灵的哀求,“炎丹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我家小姐全无干系,大人若是想拿人交差,拿我便是。” “此事当真?”张大人转了转眼珠,偷偷瞅了一眼韦无冕,终究还是问道:“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杀了炎丹的?” 唉,若真是云凤灵杀了炎丹,嘿,云凤灵因而判了刑,那云家……万贯的家财,岂不是要无人打理了…… 张大人心头刚转过这个念头,便立刻打消了。 云凤灵自投罗网说自己是杀人凶手,他顺势成全了云凤灵也不是不能,可韦无冕却又带回来一个老女人,老女人还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杀了炎丹,且审审看吧。 无论如何,还是向剑南王二公子交差要紧,张大人如是想。 不过若是他知道,剑南王二公子更稀罕云家家财的话,怕是便不会这般容易让云凤灵的奶娘开口了。 一时间,堂上都是奶娘的声音,“炎丹自与我家小姐成亲后,便本性毕露,朝三暮四的,不仅与寨子里多名女子有瓜葛,后来还堂而皇之的到城中窑子里寻欢作乐,自老寨主去后,他做了寨主,更是变本加厉,有一回还打了小姐,我气不过便寻机杀了他。” “你怎么杀的人?细细说来。” 张大人能做到县令之职,并且一做多年,还是有几分见地的,问起案子也不是全无章法。 “那日,我……” “奶娘……”云凤灵欲阻止奶娘继续说下去,忙磕了个头,急道:“大人,奶娘她老糊涂了,她根本不知道炎丹怎么死的,是我,是我亲手杀了炎丹。” 说着还扯过自己奶娘的手掌对张大人道:“大人您请看,奶娘她身体瘦弱,又患有重病,根本不可能杀了炎丹的。” “小姐,我没病,”奶娘大声叫道:“我不但杀了炎丹,还杀了那个贱女人湘姐儿,还有...…” 说着,她伸出鸡爪般枯瘦的手指向宋真清,撩起眼皮阴沉的笑了,“还有你,两次都未将你杀了,呵……真是命大。” 反正炎丹死了,她已经替小姐除去了个祸害,就算此刻死了,她也知足了。 所以,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杀害湘姐儿的事也抖了出来。 低沉的狞笑让堂上的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很显然,就连云凤灵都有那么一刻的震惊。 她虽也疑惑过湘姐儿的去向,但她更怀疑是炎丹将湘姐儿害了,却从未料想过,是自己的奶娘杀了湘姐儿。 “奶娘,你疯了么……” 到了此时,云凤灵知道她再说什么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她握住奶娘的手,声音凄厉道:“奶娘,你为何……” 她哽咽不能自言,再问奶娘为何杀人又有什么意义? “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啊。” 杀人当偿命。 她愿意替奶娘去死。 云凤灵瘫坐在地,泣不成声,她这一生,对她最好的两个人,一个被她气死,一个将要为她而死。 她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云凤灵神情恍惚,死死盯着县令大人面前的案桌。 不好…… 宋真清虽跪在地上,但却一直注意着云凤灵,当她看见云凤灵双眼直勾勾的看着案桌时,便预料到云凤灵的打算,但她还是晚了一步。 因跪的太久,她双腿发麻,起身时趔趄了下,只拽到云凤灵衣衫的一角,随后,沉闷的撞击声过后,云凤灵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额角鲜红一片。 “小姐……” 凄厉的吼声冲破了云霄。 第20章 岭南县的大牢建在县衙最后面,牢门斑驳,锈迹早已腐蚀了牢门上的铁链,两名守牢的衙差正站在门外闲聊,远远瞧见县令张大人的身影,其中一名牢头忙撒了丫子迎过来。 “大人,您来了。” “牢里的人怎样了?” 张大人觑了牢头一眼,那眼神凛冽,带着说不分明的意味。 牢头跟随张大人多年,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但仍是苦了脸求饶:“大人,老婆子软硬不吃,不肯交代。” 宋真清与韦无冕走在最后,那牢头虽压低了声音,但她仍耳尖的听到了这句话。 莫非牢头已经对云凤灵的奶娘用过刑了? 云凤灵在公堂上忽然自尽,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让众人措手不及,又是寻大夫又是煎药的,等她与韦无冕腾出手,才发现云凤灵的奶娘已被张大人关进了大牢。 既然人已被关进大牢,宋真清本来也并不着急见这位奶娘,但云凤灵的一席话却让她意识到审问云凤灵的奶娘刻不容缓。 是的,云凤灵没死成。 她虽然没拦住云凤灵自尽,可那一扯终究是救了云凤灵一命。 云凤灵醒来后,直接点名要见她。 初时,她很奇怪云凤灵为何要见她? 毕竟论起身份地位,她啥也不是,从某一方面来说,她还是云凤灵的仇人,因为若不是她施计逃跑又与韦无冕一道追查杀害炎丹的凶手,说不准,云凤灵的奶娘此时还安然无恙。 云凤灵该恨她才对。 然,终究是她料错了。 而云凤灵所遭遇的,却是残忍又肮脏,夹杂着权势的欺凌与人性的凉薄。 宋真清又怜又叹,这世道,对女子实在不公了些。 那剑南王府二公子更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牢中幽暗,狭窄的通道两旁是一间间牢房,从通道过去,一边有肮脏的手伸出来,一边有人扯着嗓子叫:“救我,救救我……” 顺着牢中微弱的烛火瞧去,这些人全都披头散发,面黄肌瘦,形状凄惨,也不知被关了多久。 宋真清忽然打了个寒噤,如果她刚来那日没有逃掉,被抓住后,是不是也如这些人一般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牢里?再给她安上个杀人的罪名? 到最后她要么忍受不住折磨死在牢里,要么被“咔嚓”一下砍了脑袋,真真又是一场人生悲剧。 不知哪里来的冷风,“嗖”的吹来,让她莫名生了一身冷汗。 还好,她还活着,正在努力的让自己活的更好。 眼角余光扫到一旁的韦无冕,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韦无冕挺翘的鼻梁勾勒出一线阴影,让他的面庞多了几分沉稳,宋真清一时恍惚,仿佛那个笑的腼腆,怂的可爱的韦无冕不过是她这几日的一个梦。 云凤灵对她说,韦无冕出身京城权贵,是当朝大长公主的孙子,也是剑南王的外甥。 她不知云凤灵是如何得知韦无冕身份的,但这话着实惊到了她。 她原以为韦无冕只是京城有钱人家的儿子,人傻钱多没处花,可此番得知韦无冕的身份后,才明白,人家那是真正的王侯贵族,这个朝代的掌权者。 她于韦无冕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不过是蝼蚁一只。 这,才是张大人对韦无冕客气有余的真正缘由,谁让人家背靠大树,大有来头呢。 宋真清心绪虽是复杂难言,但她还是将与云凤灵的对话咽在了肚子里,谁也没告诉,云凤灵信任她,她不能负了这番信任才好。 韦无冕对她的打量似有所觉,忽而转头望来,宋真清抿起嘴角,将食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前面张大人圆胖的身影,眨了眨眼睛。 韦无冕也竖起了食指,学着宋真清的样子,嘘了声,一径点头,意思是他明白。 宋真清弯起了眉眼,对韦无冕竖了个大拇指。 韦无冕脸颊发烫,忽然扭过了头。 宋真清有些莫名其妙,但却无暇深究,因为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大牢深处。 她不知,烛光下的她,眼波流转,在韦无冕眼里,一颦一笑皆美的动人。 但有一件事确定无疑,韦无冕的身份对她来说,是意外之喜,因为韦无冕的身份越贵重,她狐假虎威才会更有底气。 是的,她就是要借着韦无冕的势审问云凤灵的奶娘。 大牢最深处,连空气都是浑浊的,腐烂恶臭之味充盈鼻腔,让人恶心欲呕,宋真清忍不住捏了鼻子打量。 这是一间单人牢房,与外面的那一排排相比,极为狭窄逼仄,铜铁所铸的栅栏缝隙之间将将能递过去一只碗,牢门上的锁链约有手腕粗细,看样子,能住进这间牢房里的,应该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 影影绰绰中,有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牢头拿刀柄敲了敲栅栏,“老婆子,起来了。” 人影不动,牢头大怒,抽出大刀“咣当”一声,劈向门上的铁链,“哗啦噼啪”一阵乱响过后,那伏在地上的人影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牢里的人用双手缓缓撑起半截身子,慢慢转头朝牢门外望来。 站在张大人身后,即便烛火暗淡,宋真清也瞧的分明,那人正是云凤灵的奶娘。 应是遭了重刑的,身上的衣衫裂了许多道口子,隐约可见的血肉模糊,一张脸也全是污渍,想必是她自己的血迹。 宋真清认得她,是因为她佝偻的背与瘦小的身躯。 只看她的模样,绝难想到,这人竟是害了两人的凶手。 害人终害己,不知如今躺在阴冷的大牢里奄奄一息狼狈的女人会不会有一丝后悔? “让我来问她吧?” 宋真清征求张大人的意见。 张大人眼神闪烁,似乎不太乐意,但回头一瞧韦无冕,唉,安云郡主的傻儿子也正望着他,还毫无眼色的说:“就让小道姑问问嘛。” 云凤灵自尽,张大人真是乐见其成,只要云凤灵死了,云家的家财还不是手到擒来,嘿,就算他不做这芝麻小官,下半辈子也吃喝不愁了。 可却未料就在他心生欢喜之际,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云凤灵硬是被宋真清韦无冕二人又请医又喂药的给救活了。 唉,白欢喜一场。 不过转念一想,他还有机会。 被关在牢里的老婆子是云凤灵的奶娘,只要她死了,就算她是杀害炎丹的真正凶手,那也是死无对证,云凤灵对炎丹的死依旧难辞其咎。 唉,不过…… 再瞧一眼韦无冕期待的小眼神,张大人无奈的叹了口气,他的一切苦心终将化为流水。 云家的家财再诱人,只要爱管闲事的韦无冕还在岭南县,他就弄不到自己手里,如今当务之急的,还是早点将韦无冕送走才是。 既已想通此中关窍,他也不再多说,只是摆了摆手,退后一步对宋真清道:“你问吧。” 宋真清福了一礼,当仁不让上前两步,随后蹲下了身子,直望着牢里人的眼睛,问道:“你是如何害的湘姐儿?” 相对于炎丹的死,宋真清更想知道湘姐儿都遭遇了什么。 因为炎丹被害的其中经过,不用问她也能猜的七七八八,只是对于湘姐儿如何死的,又是何时死的,她并不清楚。 “我家小姐怎样了?” 牢里的人不答反问,哑着嗓子声音像似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宋真清见牢里人与自己对视,心道:还好,人虽伤的严重,意识还算清醒。 “云大小姐没大碍了,”宋真清知道这是云凤灵的奶娘能坚持活到现在的唯一念想。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奶娘发出低嘎的笑声,声嘶力竭,仿若下一刻就要断气似的。 “不,”宋真清却摇了摇头,“如果你此刻死了,她就不好了。” 笑声戛然而止,一直佝偻着背的女人豁然抬头,“此话怎讲?” “因为你是云凤灵的奶娘,只这一点,你杀了人,云凤灵就脱不了干系。” 宋真清言辞清脆,却掷地有声,惊得奶娘一愣一愣的,半晌缓不过神。 看来,云凤灵的奶娘在杀人之前并未想过这些事,或者说,她已经找好了替死鬼,那人便是清清。 可怜无辜的清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魂归天外。 “你想让我做什么?” 奶娘毕竟是聪明人,初时的惊惧过后,不多会便明了了宋真清话中的意思。 “我别无所求,只要你将如何杀人,又是因何杀人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就好,”宋真清淡然一笑,她能要求一个将死之人做什么呢? 奶娘很显然不信,毕竟总算计别人的人,又岂会那般容易相信别人? “不信?”宋真清挑眉,“我不仅别无所求,还会在堂上帮你作证,指证你,确实是杀害炎丹的凶手。” “真的?” 奶娘所求不过一死,前提是不能牵累云凤灵。 “真的,”宋真清点头,随后又加了一句,“我骗你毫无意义,当然你也可以到公堂上再说这些事,但我唯恐你活不到大人升堂那日。” 字字诛心,这话诛的不仅是奶娘的心,更是在诛张大人的心。 “咳咳,”张大人赶紧咳了两声,忍无可忍,怒斥:“小道姑休要胡说。” 宋真清“呵呵”笑了几声,顺着张大人的话茬道:“你们就当我胡说。” 第21章 很显然,宋真清是不是在胡说,张大人奶娘皆心知肚明。 奶娘似乎伤的极重,这眼前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有些支撑不住了,她艰难撑起身子靠坐在了墙角边,歇了好大会才撩起眼皮道:“湘姐儿,那个小贱人,水性杨花,明明定了亲,还和炎丹勾勾连连,不清不楚,在外面胡来也就罢了,炎丹还将她带回云家,他们当云家是什么地方,他一个倒插门的外姓人,有什么资格在云家胡作非为,这般羞辱我家小姐?” 一气说了这么多,奶娘极为乏力,勉强还坐着。 “云凤灵知道炎丹与湘姐儿的事么?” 宋真清对此事很在意。 奶娘艰难的摇了摇头,“炎丹带那贱人回云家,不巧被我撞见,他竟拿小姐……” 奶娘忽然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话,顿了会才又道:“……威胁我不许告诉小姐。” 这话虽含糊,但宋真清一下便明白了奶娘的意思。 遂另起了话头问道:“为何杀湘姐儿?只因她与炎丹……勾连?” 该如何形容炎丹与湘姐儿的关系,以她如今小道姑的身份,说的还是含蓄些比较好。 “嘎……咳……”奶娘冷笑几声,接着又是一阵猛咳,待平复下来已过了好大会。 “那贱人以我家小姐……要挟炎丹,想进云家……,就凭她?哼,也不想想自己是何身份,泥巴地里长大的村妇,与我家小姐相比,不啻于云泥之别,竟还妄想进云家?就算做妾都不可能。” 奶娘咬牙切齿,眼中恨意能翻天覆地。 宋真清听罢这话沉默下来,为了云凤灵的名声,奶娘说的语焉不详,但她大约也能猜出炎丹与湘姐儿二人之间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想来炎丹无意之中将云凤灵被辱一事透露给了湘姐儿,湘姐儿在床第之间蛊惑炎丹,或是让炎丹休了云凤灵,或是纳她自己为妾,总之两人对话被奶娘听到,奶娘这才对湘姐儿动了杀心。 若是麻疾知道了湘姐儿的打算又该是何等的寒心? 宋真清唏嘘,“你又是如何杀了她的?” “我偷偷跟踪过这两个贱人,发现二人常在寨子外的河边私会,我以炎丹的口气约她出来,就在寨子外的小河边,我将她狠狠推进河里,我就在那看着她在河里挣扎,看着她沉入水底,哈哈,她后悔绝望的眼神我此刻仍记得,可那又有什么用,谁让她算计我家小姐呢?从她与炎丹勾搭,使计害我家小姐那刻起,她就要料到会有今日。我就要让她生生世世都留在河里,看着他们私会的地方,死不瞑目。” 奶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罢这些后,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上气不接下气,从牢门外望去,身上的衣衫已经浸湿,不知是血还是汗。 “你还撑得住么?” 宋真清问道,她并不可怜这个杀人凶手,只是担心人在未上公堂之前就死了。 她不敢要求张大人去救人。 因为韦无冕曾经说过,进了大牢的人要么横着被抬出来要么自己走出来,在太秦朝,是绝不允许大夫进牢房的。 不知这规矩是哪个毫无人性的家伙定的? 就连韦无冕说起此事时,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因而宋真清知道,张大人是绝对会按照规矩严格执行的,反正奶娘是死是活,对张大人来说也无关紧要,何必为了一个必死之人坏了上头定的规矩呢? “死不了,”回答她的是奶娘阴狠的声音。 宋真清抿唇笑了笑,“那就好。” 她方才琢磨了下奶娘话里的意思,忽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原来不是炎丹无意之中将云凤灵被辱一事透露给了湘姐儿,而是湘姐儿本就与云凤灵被辱脱不了关系。 同为女人,湘姐儿又为何会如此对云凤灵? 难道仅是因为想入主云家,光明正大的成为炎丹的女人? “湘姐儿跟着炎丹,是自愿还是被逼迫的?” 此事一直不清不楚,但想来麻疾需要这个答案。 “哼,看她那妖里妖娆狐媚的样子,哪里又是被强迫的?只有麻疾那个蠢蛋,才以为她是个贞洁烈妇。” “那你又是何时对炎丹动了杀心的?” 炎丹是云凤灵的夫婿,柔柔的亲生父亲,况且那事已过了一年,按理说奶娘应该不会再因此杀了炎丹的。 奶娘忽然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她才重重的叹了口气,道:“也罢,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我既已杀了炎丹,也不怕柔柔将来恨我,我只唯恐柔柔长大了被炎丹利用。” 宋真清从未料到人心竟然能凉薄到如此程度。 奶娘说,自她杀了湘姐儿后,炎丹有所察觉,并以此作为把柄要挟她为他做事。 奶娘也怕云凤灵与柔柔得知她是杀人凶手后,心生惧意与她离心,才不得不答应了炎丹的要求。 “初时他只是让我替他去清云观跑跑腿,看看你在山上做些什么,后来他竟让我去偷你的发钗,还让我想法支开清云师傅,你可还记得,有一日,你正在清理荷塘,有个男人突然出现在观中,还将你吓了一跳。若不是清云师傅回来的及时,他并未来得及对你做些什么,说不得,你……” 奶娘将宋真清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嘶嘶冷笑道:“早就被我弄死了……” 似被阴毒蛇信附骨,宋真清只觉浑身寒冷。 奶娘不提还好,一旦提起,搜肠刮肚下,她终于记起刻意被清清遗忘了的那日情形。 然而,她也只记得起炎丹的名字与那双男人的眼睛,发散着极浓的占有意味,与势在必得的决心。 宋真清摇摇头,想赶跑这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她很不明白,清清小道姑极少下山,怎会招惹上炎丹呢? “除了那日,我并不记得曾经见过他,他又怎会瞧上我呢?” 宋真清蹙着眉头问道,她不清楚,或许奶娘知道。 “他说在山上远远见过你一面。” “见过我一面?” 一面?且还是远远的,就给清清惹来了杀身之祸? 宋真清心中一万匹马在奔腾,……的炎丹,死有余辜…… “就这样?也不一定要杀了炎丹啊?毕竟以炎丹的为人,最后倒霉的该是我才对。” 麻疾也说,清云师傅死了,清清没了庇佑,炎丹是不会放过清清的。 “我之所以痛下决心杀了炎丹,是因为他得意忘形之下说了一句话。” 奶娘恨意毕现,“有一回,柔柔想爹爹,我带着柔柔去见他,没想到,他竟抚着柔柔的脸颊说,柔柔长大了定会是个美人坯子,百里家的小公子年仅十岁,等柔柔再大些,嫁到王府正合适。放他娘的狗屁,柔柔如今才四岁,且不说等柔柔及笄,百里家的小公子都二十多了,哪里还会不娶妻?若不论年龄,仅看家世,剑南王府的世子妃也断不可能是云家之女能做的。他是打量着让柔柔去做妾不成?柔柔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他送妹妹去给人做妾,我管不着,但让柔柔给人做妾,我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与其等以后让柔柔过的不好,还不如让炎丹早早死了的好。” 这才是炎丹真正的死因。 奶娘杀炎丹不是因为他与湘姐儿勾搭陷害云凤灵,也不是炎丹花心难改,而是因为柔柔。 柔柔是奶娘的心肝宝贝,她不许任何人伤害柔柔,包括炎丹。 再瞧瞧,炎丹说的那话,是人说的么? 为了权势为了利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出卖,云凤灵一定不会想到吧。 若是云凤灵得知炎丹的打算,恐怕炎丹连那副不太像样的棺材也捞不着,直接扔河里与湘姐儿作伴得了。 事已至此,案子也算水落石出了,但有些细节还不是太清楚。 比如,杀人的凶器到底是不是烛台? 她曾问过云凤灵,云凤灵说云家所用的烛台尖端不过一寸长短,这长度也不足以造成炎丹身上的伤口呀。 所以,他们一直不曾找到杀人凶器。 莫不是韦无冕推测错误? “你杀人的凶器藏在了哪里?” 这般想着,她不由脱口问道。 “在我头上。” 奶娘撩了撩眼皮,指指自己发髻,呃,那里别着一根簪子。 “你用簪子杀的人?” 宋真清艰难开口问道。 奶娘对宋真清的大惊小怪似乎很轻蔑,“怎么?杀他还要讲究用具?” 好吧,韦无冕的推测实在不太靠谱,关键的是,她竟然还信了韦无冕。 不过转念一想,也亏得韦无冕的不靠谱,才让她逃过一劫。 万一,她是说万一,当初韦无冕要是早早知道炎丹死在簪子下,而清云观中又岂会没有簪子一类的东西?那她可就是犯罪嫌疑人了,又怎会有后来的这些事? 只能说无巧不成书。 宋真清无比庆幸,又有几分的后怕。 “云凤灵的荷包又怎会在湘姐儿手中?” 这是最后一件令宋真清想不明白的,云凤灵说在此之前她并未见过那荷包,虽是如此,但云凤灵也肯定那荷包是她本人的。 “荷包是纸鸢做了送给小姐的生辰礼,本是让我再添补几针,以取个好兆头,可那日我正巧出门,想来是在与湘姐儿推搡之中被那贱人扯了出来,我当时并未觉察,等我发现再返回河边时,那贱人已不见了踪影,开始我还有些忐忑,谁料多日后,也不见她的尸体浮上来,我这才放了心。” 原来如此。 奶娘不知道的是,她走后,湘姐儿的尸体就被阿二发现了,阿二本着入土为安的心态又将人带回了西山安葬。 直到几日前,湘姐儿的尸体才又得见天日。 伴随着尸体出现的还有那些被掩藏的肮脏秘密…… 两日后,云凤灵的奶娘因杀人罪被判了斩刑,可还未等到上刑场,她便死在了牢中。 至此,轰动岭南县的惊风寨寨主被杀一事终于尘埃落定。 第22章 风和日丽,阳光透过大树间隙,洒下斑驳的影子,清云观内安静祥和。 宋真清这一觉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吱扭”一声打开房门,她立时就被清云观外飘来的烟雾吓了一跳。 烟雾不过一缕,看样子像似刚燃起来。 该不会着火了吧? 觉出不妙,宋真清一时来不及思考,忙拎起院中的木桶,撒腿就朝桥边跑去。 待她从观中拎了半桶水循着烟雾来到起火点时,差点没把她气个半死。 清云观外的小溪边有一处密林,密林中央有一块平地,平日里,这里绝不会有人来,而此时却有两人正蹲在地上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做什么。 “快,快,换一边换一边,”其中一人咋咋呼呼道。 “哦,哦,”另一人忙不迭回应。 这二人不是韦无冕与阿二又是谁? 许是两人做事太投入,也许是宋真清的脚步太轻,反正两人一直都未发觉身后有人来。 宋真清有心捉弄他们,故意放缓了脚步,蹑手蹑脚走到他们身后,扬手屈指一个暴栗敲在韦无冕头上,大声喝道:“在做什么?” “啊?谁?” 韦无冕惊得跳了起来,却一不小心撞到了宋真清手中的水桶。 唯恐水桶倒在一旁火堆上,韦无冕忙伸手揽了水桶朝自己的方向,“哗啦啦,”半桶水直接洒在了他的身上。 韦无冕今日换了衣裳,月白色的长袍勾着金边,只看闪着光泽的面料,便知造价不菲。 宋真清拎的那桶水是她从清云观的荷塘里打的,因这些日子荷塘疏于打理,塘中漂浮着不少杂草树叶,此时,韦无冕崭新的袍子上挂满了杂草树叶,湿漉漉的,嘀嗒着落到了脚下。 这身衣裳她可赔不起,念头一闪,见韦无冕正拎着袍子发愣,宋真清忙呵呵谄笑道:“我不是故意的,你看,要不要将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一边说,还一边用手去拨拉韦无冕身上的树叶杂草。 “呃,不用,不用了,”韦无冕耳根通红,忙跳了脚闪躲起来。 “我给你洗洗嘛,”宋真清见韦无冕红了脸,坏心眼的追了过去。 她这个人吧,向来极有眼色,又惯会得寸进尺爱捉弄人。 韦无冕见宋真清似乎又要伸手扒拉他的衣衫,急忙大叫:“不要,”一溜烟又窜了老远。 宋真清见状,缓缓收了手,对着韦无冕的背影扬声叫道:“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以后可不许拿这事说事啊。” 防患于未然,她可没钱赔给韦无冕,再说了,她还欠着韦无冕五十两银子呢。 “不,不会的,”远处传来韦无冕磕磕巴巴的应答声。 宋真清会心一笑,转身来到了阿二身边。 你道韦无冕与阿二两人神神秘秘的在捣鼓什么? 原来两人用碎石堆起了一个简陋的灶台,阿二此时正架着柴火支着棍子在做烤鸡。 看着肥硕的鸡腿,还有顶上鲜红的鸡冠,不用猜,宋真清也知道,这大公鸡来自哪里。 她咋说,这两日清云观的鸡好像越来越少了?原来都被偷吃了。 好吧,反正她也要下山了,这些鸡留着也没人喂,早晚都是个死,还不如全送给阿二好了。 想起自己将要下山,本来雀跃的心情,却又生出一丝不舍,也不知是不是清清在与她做最后的道别。 为了转移自己忽然有些低落的心情,宋真清凑到阿二身边,看阿二对着金灿灿的烤鸡垂涎欲滴的模样,莞尔问道:“阿二,你哥哥回来了么?” “没,”阿二头也未抬,此时在阿二这个吃货眼里,妹妹是比不得鸡腿的。 果然,宋真清心道,如果阿二的哥哥回来了,阿二也不会动不动就来清云观了。 自那日阿二梦游到清云观后,几乎住在了清云观,凡是宋真清睁眼出门,必能看到阿二。 韦无冕也是,似乎将清云观当了家,师爷不做了,县衙也不待了,每日里缠着她,央求她一同下山。 “小道姑,还俗吧,跟我一起去伸张正义。” 这是韦无冕每日必说的话。 她每次回他的,都是一顿暴栗,她就算下山,也不会与韦无冕一道。 呵呵,这天大地大的,她一人多逍遥自在,何必带个随时爱管闲事的二货。 听听,还让她一起去伸张正义,这是什么话,她是那种爱打抱不平助人为乐的人么? 可任她怎么撵怎么打,韦无冕都如赖皮膏药一般住在了清云观,她走哪他跟到哪,这让她颇为头疼。 “阿二,你怎么不去山下找你哥哥?” 心中烦乱,宋真清抽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圈圈。 “哥哥说,山下都是坏人,不让我乱跑,哥哥还说,我要是下了山,想吃烤鸡,就得花银子去买,对了,妹妹,你知道银子长什么样子吗?” 在阿二眼里,到山下的惊风寨溜达并不算下山。 “银子?”宋真清划圈的手猛的一顿,随后摇了摇头,“我也没见过。” 可不是嘛,她与阿二一样一穷二白,哪里见过银子长什么样。 经阿二这么一说,此刻她不得不思考起原先被她忽略的一些问题。 她要下山不错,但这世道对女子严苛,她没钱没势的,等下山后凭什么过活? 给人做丫环?还是沿街乞讨? 似乎留给她的选择并不多。 “嘿嘿,我见过啊,”韦无冕神不知鬼不觉的蹭到宋真清身旁,笑的颇为谄媚。 很显然,他已回来老大会,宋真清与阿二的对话他听的一清二楚。 而宋真清却被他吓了一跳,翻个白眼,回头见韦无冕正猫着腰蹲在她身后,遂用手中的树枝戳了戳韦无冕的胸口,气哼哼道:“我知道你有钱,不用炫耀。” 有钱了不起,她才不眼红。 可转头,没钱的烦恼又霎时袭来。 唉,一分钱难道英雄汉,且她如今连这世道一斤米几文钱都不清楚,下山抓瞎,被人坑了也不知道。 “小道姑,还俗吧,跟我一起去伸张正义,”恰在此时,韦无冕的一日一问又适时响起。 宋真清心道,既然一人下山随时会被坑,倒不如先与韦无冕结伴,先下了山,等到时她熟悉了这个世界,再想法摆脱这个二货也不迟。 嘿嘿,既已想通,她也不迟疑,遂爽快应了下来,“还俗是不可能还俗的,但下山还是可以的。” 清清小道姑本就是个假道姑,哪里还需要还俗? “真的?太好了。” 韦无冕乍听到宋真清与他一同下山,登时喜出望外,丝毫不理会宋真清那句还俗之说。 还俗不还俗的也不紧要,反正小道姑下山就好。 韦无冕正壮志未酬,心中一百零八个为太秦百姓服务的想法亟待实现,他需要一个帮手,尤其是宋真清这样机灵的,聪明的帮手。 在韦无冕心中,宋真清是他认识的除了少宸之外,最最聪明的人。 韦无冕得了答复,喜的跳脚,也顾不得吃烤鸡了,风一般的冲出树林,他要回去收拾行李了。 宋真清望着韦无冕的背影无奈的摇头,她忽然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了,不知等下反悔是否还来得及? “妹妹,吃,”忽然一只硕大的鸡腿出现在她的面前。 是阿二,正举着鸡腿冲她笑,如孩子一般献宝似的炫耀。 被一根木棍串着的大公鸡不时发出诱人的香味,鸡皮焦黄,油花溅到下面的火堆上,激起一阵刺啦刺啦的声响。 宋真清茹素多日,此时被这鸡腿诱惑,实在是考验她的忍耐力。 不管了,她撩起袖子,接过鸡腿,盘腿坐在地上,一口一口撕扯鸡腿吃了起来。 一时间,树林里尽是咯吱咯吱啃鸡骨头的声音…… 待宋真清心满意足的刚回到清云观,就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身素净的白衣,头上簪着几朵棉布做的白花,站在荷塘边,如青莲之姿,盈盈而立。 不是云凤灵又是谁? “云姐姐,”宋真清进清云观的大门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清清妹妹,”本皱着眉心,十分落寞的云凤灵在看到宋真清的那一刻,眉眼似乎松快了几分。 “姐姐怎的上山来了?就姐姐一人来的么?” 左看右看只见云凤灵一人,宋真清不免好奇。 云凤灵不答反问,见宋真清已到近前,伸手替宋真清捋了额前的一缕碎发,浅笑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山间的气息闻着也清净。” “姐姐既觉得山里的空气好,以后不妨多来山上走走,”宋真清挽了云凤灵的胳膊笑嘻嘻道。 自那日在县衙,宋真清救了云凤灵一命,又倾心交谈了一次,云凤灵心存感激,而宋真清又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两人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亲近了许多。 云凤灵见宋真清嬉笑模样,点着宋真清的鼻子,嗔道:“我若上山来,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姐姐都知道了,”宋真清吐吐舌头,“我想下山去见见世面嘛。” “喏,韦公子都告诉我了,”云凤灵轻抬下颚朝站在屋门前的韦无冕点点头,又转头对宋真清道:“韦公子是个好人,你与他一起也好做个伴,只是……” 云凤灵顿了顿,欲言又止。 宋真清知云凤灵有话叮嘱,忙道:“姐姐请讲,你知我的性子,凡是对我好的我都听的进去的。” 她又不是好赖不分的人,别人为她好,她难道分辨不出来? “你既然明白,我就直说了,”云凤灵也不是矫情的人,牵了宋真清双手郑重道:“韦公子的身份你是知道的,可你的身份……姐姐也不是说韦公子不好,只是身份这东西,于高门贵族之间更为讲究,在男女情爱之事上,最后吃亏的总是女人,姐姐虚长你几岁,经历的比你多些,莫嫌姐姐啰嗦,你自己做到心里有数便好。” “姐姐说得有理,我全都记在心里了,”宋真清知道云凤灵是为她好,所以很干脆的应了下来。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云凤灵叹息了一声,“清云师傅没了,你想出去见世面便去吧,不过你且记得,只要有我云凤灵在一日,清云观就永远是你的家,只要惊风寨还在,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云姐姐,”宋真清紧紧抱住云凤灵,将头靠在云凤灵肩上,心中激荡,声音不由哽咽几分,“姐姐,我记得,我会回来看你的。” 清云观是她的家,有云凤灵在,惊风寨就会替她守护清云观。 啊,此刻,她忽然觉得留在清云观也挺好。 这念头只在一瞬间,不过一日后,宋真清最终还是离开清云观,下了山。 这一走,便是许多年。 第23章 宋真清与韦无冕离开云岭山时已是六月底,岭南的天渐渐闷热起来。 两人穿山越岭,边走边玩,这一走便是十多天。 再穿过眼前这座山就是剑南道的首府南安城了。 宋真清随手抹去脸上的汗珠子,手搭在额前看着大路尽头,山路蜿蜒向上,山巅高耸如云。 “呦呵,”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宋真清忙避到一旁。 几匹油光透亮的高头大马从她身边飞奔而过,扬了她一脸的灰尘。 “咳咳,”宋真清挥去面前尘土,被呛的咳了起来。 “清清,快喝口水,”韦无冕瞧了一眼远去的几匹马,转瞬便又收回目光,殷勤的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牛皮水袋递给了宋真清。 自下了山,韦无冕便改了口,再不唤小道姑,宋真清初时还不太习惯,但听的多了也就习惯了,怎么的,都比叫她小道姑好听不是? 宋真清接过水袋,仰头灌了几大口凉水,这才觉得被暑气与尘土荼毒过的嗓子稍稍舒爽了些。 她晃晃水袋,发觉里面的水也将尽了,眼看着前头还要翻山,她懊恼的叹气,“真应该多带些水。” 韦无冕站在宋真清后面,身上扛满了大包小包,有宋真清的也有他自己的,听了这话,他紧了紧身上的包袱,打量了一下前方,忙凑过来道:“清清莫担心,前面有个茶寮,等会歇脚时我们问老板多买些茶水就是了。” “茶寮?”宋真清眼中一亮,回身扯了韦无冕的袖子,“走,走,那还不快走,这一路可累死我了,赶紧过去歇歇,能有口吃的就更好了。” 说是前面就有茶寮,但两人又走了半个多时辰,一直快到了山脚,宋真清才看到一只随风招展的旗子。 上书一个大大的“茶”字。 宋真清一看那茶寮,心立时凉了半截。 所谓茶寮,不过是几根竹竿撑着一块黑色毡布的小棚子,棚子下摆着几张还有些瘸腿的垫着石块的桌椅。 什么叫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眼前所见便是。 尽管茶寮简陋,可棚子下依旧坐满了人。 算了,别想吃食了,能喝口水歇歇脚也是好的。 想到此,宋真清紧绷的一口气登时泄了。 再朝后一瞧,嗯,不远处正有一辆马车驶来,旁边还跟着几名随从,若是那些人也进茶寮歇脚,棚子里哪里还有她与韦无冕的位子? 因而她三步并两步跑到棚子下,急忙捡了一张长凳坐了下来。 坐定后,她又朝韦无冕招招手,“快来,快来。” 韦无冕见状颠颠跑进棚下,用袖子拭去额上的汗珠,看了宋真清两眼再看看长凳,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怎么了?快坐下,你不累?” 宋真清起身从韦无冕肩上拿下一个包袱,又指指身边的空位,“坐啊。” 韦无冕双眼在棚子里瞟了两眼,见又有几人进了棚子,哪里还有空位,遂咬着唇,小心翼翼挨着长凳的一角坐了下来。 宋真清好笑的瞅了韦无冕一眼,也不管他,自顾问茶寮老板要了两碗凉茶。 这一路她与韦无冕二人同行,韦无冕守礼又本分,从不逾矩。 若是住客栈,韦无冕一定问掌柜要两间房,若是错过客栈,非不得已借住农家只有一间房时,韦无冕一定在门外守一晚。 两人一直相安无事,路上又风平浪静,宋真清觉得自己像似在游山玩水,韦无冕就像是她的保镖,兼钱袋子。 唔,她没钱,吃穿住行皆是韦无冕付的钱。 宋真清答应随韦无冕一同下山后,又让韦无冕应了她三个条件,其中有一条就是:韦无冕必须负责她的吃住。 韦无冕一口应了,对韦少爷来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所以,宋真清以为,与韦无冕同行也挺好的,至少吃住不愁。 茶寮老板是个中年男人,额间长满深深的皱纹与黝黑的脸庞,很显然是个常年累月在外奔波劳碌的。 他一边为客人端茶,一边吆喝着招待来人。 此时,跟在宋真清两人身后的马车也停在了茶寮外,许是得了马车里的主人应允,几名随从也来到了棚子里歇脚,然马车里的人却没下来,连车帘子都闭的紧紧的。 宋真清心道,也不知马车里是什么人,这天怪热的,连丝风都没有,坐在马车里难道不热吗? 她这边刚念叨完,便听坐在她对面的两名茶客小声嘀咕:“那是不是晏家的马车?” “是晏家的,你看那车上不是做了标记?是晏家当家人的。” “晏家二夫人?” “可不是嘛,晏家只有她……二夫人……唔,那个,喜用男子随从。” 宋真清下山也有数日了,对这个朝代也有了几分了解。 瞧一眼坐在对面的两个茶客,都是年轻人,皆身着粗布衣衫,指甲里还藏着黑色的污垢,看模样打扮像是哪家铺子的伙计,常年混迹市井,所以说起话来也有些荤素不忌。 “我还听说,她与那……那谁……在马车里……被人听见……” 两人挤眉弄眼,欲说还休,浑然不知这话早落入了对面之人的耳里。 宋真清耳尖,又爱听八卦,对方虽说的隐晦,但她是谁?哪里还不明白那话中的意味。 她抿着唇角笑了笑,只当作听了一则香艳传闻,却根本未曾料到,过不了几日,她会与这晏家有了交集。 宋真清低头端起茶碗饮了一口碗中凉茶,清爽甘冽,嗯,这茶寮看着落魄,凉茶倒是好喝。 她一口饮尽碗中茶水,又大声道:“老板,再来一碗。” 豪爽又有些尖利的声音霎时引来几道目光。 今日,宋真清着了一件灰色长袍,宽大的袍子裹着她瘦弱的身躯,头发用钗子簪在头顶看不出长短,一张本来白皙的小脸被灰尘笼罩着,也不见原来清秀的眉眼,乍一看,倒有些男女不分。 看着众人投来的探究视线,宋真清讪讪的,举着茶碗呵呵笑道:“我太渴了。” 呵,众人哪里不知道她渴了,不渴谁来茶寮喝茶啊? 众人在意的是,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要是男人,这小模小样的怎么看都像是哪家楼里的小倌,想到此,有人不禁露出鄙夷的神色来。 又有人打量宋真清,要是个女人的话,看这风尘仆仆,不修样貌又大大咧咧的性子,且还与一个男人同行,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 一时间,就连坐在宋真清对面的两个年轻人也悄悄挪了挪身子,以期能离宋真清远些。 宋真清向来心思灵敏,哪里猜不到众人的想法? 可笑的是,方才她还听人家的八卦,此时倒成了别人八卦的对象。 明明大家都是身份低微之人,有些人却偏偏觉得自己比人高尚一些,左右瞧别人不起。 宋真清在心中哂笑,人重活一世,自己开心最重要,况且她要是在意别人的看法,那她就待在清云观好了,还见的什么世面? 她浑不在意,接过茶寮老板递来的茶,又是一饮而尽。 最后她让老板将水袋装满付了钱,在众人鄙夷与唾弃的眼神下,拉着不明就里的韦无冕扬长而去。 陌路相逢,不必上心。 孰不知,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却有一道正越过她看她旁边的韦无冕。 目光的主人坐在角落里,腰背直挺,窄肩阔胸,黑色的短打下隐约可见精壮的肌肉,这是个练武之人。 宋真清方才若是仔细打量过,必然会觉得这人的长相有几分眼熟,可惜的是,她根本不曾注意过角落。 这人的目光随着宋真清两人的背影追了很远,直到看不见,他才一仰头喝尽了自己碗中的茶水,丢下几个铜板后,提了身旁的包袱朝茶寮后的树林而去。 *** 宋真清饮了凉茶又歇了一口气,心情愉悦,正边走边甩着手上的包袱,哼着小曲朝山路行去。 既然马车都能走的山路,想必并不十分难行。 嘿,等他们再翻过这座山便是南安城了,终于,她终于要到大城市了。 怀着美好的期待,宋真清与韦无冕在正午时分踏上了通向南安城的山路。 若不出意外,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便能到南安城了。 作者有话说: 韦无冕:若不出意外?嗯?事情能那么顺利就奇怪了(一脸狗笑)。 清清:与你一道,所有的意外都不算意外... 第24章 有道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山路开阔,最宽时能并行两辆马车,而狭隘的地方却也不少。 且这路是从岭南方向往南安城的唯一通道,南来北往的马车不多时便拥堵起来。 山路建在峡谷之中,两面都是高耸的峭壁,眼看着前方的马车正在后退,宋真清猜测对面也有马车过来了。 此时她二人还未进入峡谷,看着头顶上方滋滋冒火的太阳,宋真清索性招呼韦无冕,两人在靠近大路边的树丛中找了处阴凉坐下来,准备等前方通畅了再上路。 这一路奔波劳顿,宋真清刚坐下,便觉浑身没了力气,不免昏昏沉沉起来。 韦无冕与宋真清隔了两棵树,此时他正将身上的包袱解了放在地上,顺便活动下筋骨,无意之中回头就见宋真清歪着头靠坐在树边睡了过去。 炙热的太阳从树间缝隙照射而来,她的一张小脸似熟透的苹果般透着嫣红诱人的光泽,浓密的睫羽下隐约可见鼻翼上一层细细的混着薄汗的绒毛,睡着的她安静又惹人怜。 韦无冕悄悄从包袱里抽出一把油纸伞,轻轻踩着地上的落叶来到了宋真清身旁,举起手中的纸伞为她遮住了头顶上的光。 伞下的宋真清稍稍侧了个身子,又沉浸在了睡梦中。 韦无冕站在宋真清身后,并不宽阔的肩却挺的笔直,他一手举伞,另一只手垂在身旁,伞檐前倾,遮了他的容颜,他身后是微微摆动的碧绿枝叶,远远望去,恍若书中的谪仙,踏叶而来。 树林静谧,与不远的山路像似两个世界。 “倏……” 一道破风的声音打破了这番沉静的美好,伴着声响,一个身影转眼便出现在了树林中。 来人身高六尺有余,肩上背着个灰色包袱,腰间别着一把长剑,黑色短打下是一身遒劲的肌肉,方正的脸庞上犹冒着青色的胡须,眼神锐利,甚至带着几分杀气。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将已抬头望向他的韦无冕仔仔细细打量了片刻,又将画像塞进怀里,一把抽出腰间长剑,直指韦无冕,“我来取你命了。” “啥?” 韦无冕被吓了一跳,一时并未缓过神来,只傻傻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丝毫未移动一步。 长剑呼啸而来,眼看着即将穿透韦无冕的身体。 “傻子……” 就在此时,宋真清一个转身将韦无冕扑倒在地。 长剑落空,那人有些讶异,但也只是稍缓了一瞬,他瞥过趴伏在地上的宋真清两人,眼神轻蔑,又举起剑来…… 宋真清刚刚那一推,不过是情急之下所为,两人姿势此时正是一上一下,剑气犀利逼人,她绝望的闭了眼,心中哀嚎:这下死定了,却并未看到,韦无冕眼神一闪,揽着她的肩膀一个翻转又将她压在了身下。 这些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直到宋真清被身下的石子硌了一下,睁开眼,就见韦无冕望着她,眸中含笑,眼神清澈,长剑“扑哧”一声刺进了韦无冕的肩头…… 有什么模糊了她的眼,她分不清是自己的泪还是韦无冕的血,一切仿佛都戛然而止…… 此时此刻,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助与弱小。 而那人见长剑刺偏,一甩手就将剑拔了出来,两次失手,他似乎有些不耐,眼神不免更为狠厉,正欲伸手再补一剑,风中似乎传来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并伴着一个略带惊恐的声音:“大哥……” 那人一剑挥开袭向他的东西,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皱着眉道:“你怎么来了?” 剑尖滴血,嗒嗒落在树叶上,又似落在宋真清心上,她眉头乱跳,心知他们暂时保住了命。 她将韦无冕的身子小心翼翼的翻转过来,又将韦无冕轻扯着侧靠在了一棵树边。 扯开韦无冕的肩膀看了眼,血肉模糊,不过还好,未伤在要害。 她带了几分庆幸。 忙撕了自己袍角,宋真清为韦无冕轻裹住了伤处,无论如何得先止了血再说。 须臾之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个雄壮的身影正从暗处走来,挡在了她与韦无冕身前,那声音与身影她都很熟悉。 “大哥,你怎么能杀人?” 那声音向来憨厚,此时却带了几分怒意。 宋真清为韦无冕扎好了伤处,站起身扑闪着一双眼睛,轻唤了一声:“阿二哥哥。” 站在他们身前的不是阿二又是谁? 宋真清的声音好不委屈,似乎夹杂着几分哽咽抽泣。 “妹妹……” 阿二回头,眼中怒气未散,但一见宋真清通红的双眼,他又软了语气,在身上擦拭了下手掌,笨拙的伸出手为宋真清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又回头痛斥对面的人:“大哥,是妹妹,是妹妹啊,你怎么能杀妹妹?” 宋真清闻言,嘴角微微扬起,忙低头躲到阿二身后,又探了探头,可怜巴巴的眨了眨眼,问阿二:“阿二哥哥,他就是你大哥?” “是呀,”阿二挺挺自己的胸膛,又拍了拍胸脯,似打包票,“妹妹莫怕,哥哥不会让大哥杀你的。” “我信阿二哥哥,可是,”与阿二相处时日虽短,但宋真清却知道阿二心地良善,尤其是对她这个妹妹,可谓是说一不二。 但她对阿二的大哥所知不多,只知他叫阿大。 从阿二只言片语的描述中也知阿大是个精明厉害的,此时一见,却不止精明,还是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 想着她与人远来无怨近来无仇的,又听阿大刚才称呼韦无冕的名字,明显是认识韦无冕的,想必阿大是与韦无冕有仇了,可再看阿大那副架势,却明明是想连她也一块杀了的,心中不免起了几分不喜。 为了自己与韦无冕的小命,宋真清只得动起了心思。 再瞧对面的阿大,一听到阿二说要保护她,神色更是十分难看。 宋真清眼神闪烁,悄悄靠近阿二,小小声道:“可是我们不知为何会得罪阿大哥哥啊?……我们才下山不过几日。”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对面的阿大听见。 听到宋真清唤他阿大哥哥,他非但不欣喜,脸色反而又黑了几分。 阿二听闻此言,回头瞧见肩膀绑着布条的韦无冕,挠了挠头,也有些不明白,遂抬头问阿大:“是啊大哥,妹妹与韦大哥都是好人,大哥为何要杀他们呢?” 嘿嘿,宋真清暗道阿二真是好样的。 以阿大的阴险程度,恐怕是不会告诉她为何要杀韦无冕的,但阿二去问就不一样了。 她知道阿大对阿二这个弟弟十分爱护,可谓是有问必答,要不然,怎会有“男女打架”之说? 况且有果必有因,她必须弄清楚阿大杀人的其中因果,做到心里有数,才能防患于未然不是? 宋真清心思敏捷,想的不仅是要保住眼前的命,还要将阿大杀人的心思掐死在摇篮中最好。 而阿大虽性子阴狠,但对唯一的弟弟自小便极为疼爱,又知阿二心地纯善,所以刚刚故意施计支开了阿二,他不愿意弟弟看到他杀人。 然他却未料到阿二还是跟了过来,不仅如此,且眼前这二人还是弟弟口口声声念叨了一路的妹妹与韦大哥,只能说冥冥之中活该宋真清与韦无冕保住性命。 阿大冷眼瞧着阿二对宋真清及韦无冕二人的维护态度,情知今日杀韦无冕已是不能,再想着杀韦无冕这事也不是不可告人的秘密,索性从怀里掏出画像,一甩手扔了过来,“喏,是他吧?” 阿二不明所以,愣愣的将画像递给身后的宋真清,“妹妹,给。” 宋真清也知这画像必有蹊跷,但还是小心打开画像,“啊,”画像徐徐展开,她瞧一眼画像再看一眼韦无冕,不免惊叹:“啧,还真像。” 画像上的人身穿玄色长衫,若是只看穿着,实是一副清贵的大家公子气派。 可再看他的长相,虽是模样清隽,鼻梁高挺,但一双桃花眼纯真又无辜,整个人都透着几分傻傻的气息,与她初见韦无冕时的神态倒是契合的十足十。 宋真清心觉就算韦无冕如今这打扮与画像上风马牛不相及,但只看那神情,却也不会错认。 她将画像拿与韦无冕看,“你瞧瞧,像不像?” 韦无冕面色苍白,斜斜靠着大树,见宋真清将画像递到眼前,随意瞟了一眼,眉眼间并无太多难过或是惊讶之色,只嗞着牙嘶声笑道:“清清,像的很。” “还笑?”宋真清凶了韦无冕一眼,“莫不是有人买凶杀你?” 只看这画,她已联想到一出狗血大戏,“你家里人?” 见韦无冕眼神毫无波动,随后又问道:“还是仇人?” 韦无冕嘿嘿笑了两声,见宋真清扬手,忙轻咳了一声才缓缓道:“怕不是我二娘。” 第25章 “啥?”宋真清瞪圆了眼,“你二娘?” 韦无冕点头,又唯恐宋真清听不明白,忙解释道:“我娘死的早,我爹又续娶了一位夫人。” 韦无冕并未与宋真清说过自己的身份,他也一直以为宋真清不知道他的身份。 而在太秦朝,凡是续娶的夫人,统统称为二夫人,不可与正室夫人相提并论。 是以,韦无冕才会称呼他爹续娶的夫人为二娘。 宋真清闻言,已在脑中自动自发的补全了这出戏:韦无冕是安云郡主之子,安云郡主早逝,韦家二爷又续娶,可韦无冕与二娘关系不睦,这位二娘嫉恨韦无冕的长子之位,为了财产也为了自己的儿子,索性买凶要杀了韦无冕。 可这买的凶嘛,好巧不巧的是阿大。 对了,原先阿二说阿大出远门了,莫非是去了京城? 还有那位二夫人除了买凶阿大,是否还找了其他人呢? 她得问清楚,否则,与韦无冕在一起,真不知自己的小命何时就得搭进去。 宋真清一时脑海奔腾,又忙不迭问韦无冕:“你之前是否也遇到过刺客?” 韦无冕摇摇头,笑呵呵很二的道:“不曾。” 若不是看韦无冕受了伤,宋真清真想揍他一顿,傻子呦,可真是心大,都有人要杀你了,还一副不慌不忙不上心的样子。 她哪里又知道,韦无冕人虽傻,但却对自己的亲人有种莫名的信任,韦无冕知道在大长公主与周少宸的威势下,他二娘不过是小打小闹,哪里敢真的要了他的命? 然而,京城人人皆知的,毫无存在感的韦家二夫人,竟然能在大长公主与周少宸的眼皮子底下,瞎猫撞死耗子般找到了阿大,还让阿大差点要了韦无冕的命。 只能说凡事总有例外。 至于阿大为何去京城又是怎样接了韦家二夫人这单生意的,那真是说来话长了。 “韦二夫人花了多少钱雇的你?” 然宋真清并不打听阿大是因何去的京城,左右不关她的事,她只管解决眼前的事。 她却不曾料到,阿大去京城的缘由与她,或者说与清云师傅有脱不开的关系。 此刻,宋真清不知,甚至阿大也不知,不然阿大也不会不管不顾连宋真清也想一起杀了。 阿大正用衣角擦拭剑上的血迹,见宋真清一针见血就问到他被人用银子收买的事,冷冷觑了宋真清一眼,面无表情道:“你倒是个聪明人。” 这话不无讽刺,宋真清心中门清,知道阿大不仅在讥她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还在嘲她刚刚利用阿二保护她与韦无冕一事。 可那又如何?被人讥嘲总比丢了命要强。 虽说她确实对阿二动了利用的心思,但当阿二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刻,她也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温暖与安心的。 阿二的相护之情,她记在了心上。 “你们为何下山了呢?” 见阿大不答,宋真清眼珠一转,又想起一事。 明明阿大不许阿二下山,且上回阿大出远门时也未曾带阿二一起,只是不知这回为何又带了阿二一起下山呢? “要你管,”阿大言辞冰冷,倏忽一下收剑入鞘,寒凝的剑光差点闪瞎了宋真清的眼。 啧,真是个不好沟通的人。 哼,猫有猫爱吃的,狼有狼喜欢的,凡是人必有软肋。 她就不信套不出她想要的答案。 她扫了眼阿大肩上的包袱,又看了看阿二的衣裳,两人俱是风尘仆仆,与山上相比,阿二明显瘦了一圈,想必下山以来两人过的很是俭省。 宋真清眼神微闪,道:“我可以出两倍的价钱买一个消息,事关你与二夫人的交易。” “妹妹,大哥他……”阿二似听出了什么苗头,正想说话,却被阿大叫住了。 “你有银子?” 阿大一手紧握剑鞘,一手把玩着随手摘下的树叶,仿佛宋真清一旦说个不字,便会被树叶一下封喉。 宋真清却不惧,呵呵笑了,她怎会有银子?可挡不住韦无冕韦大少爷有啊。 况且这是韦无冕的家事,羊毛出在羊身上,她也是为了韦无冕的小命着想,所以这可不算是借韦无冕的银子啊。 宋真清心安理得的向韦无冕伸出了手,“拿银子来。” 韦无冕理所当然见惯不怪的指指树下的包袱,“清清,在包袱里。” 宋真清退后两步走到包袱边,在包袱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不少散碎银子,她又在包袱里掏了掏,然后不知掏出了什么往怀里胡乱塞了一把,回转身来,举着手中的荷包对阿大道:“要多少都有。” 嘿,那财大气粗的架势,可着钱不是自己的,花起来不心疼,再说了,韦无冕也不见得会心疼不是? 宋真清这架势确实让阿大眼神暗了暗。 只见他低头思索了片刻,才抬头道:“五百两银子。” “成交。” 宋真清毫不迟疑,五百两对韦无冕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且看在阿二救了他们二人的份上,这些钱能让阿二吃住的好些她也情愿。 她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从其中抽出几张在阿大眼前晃了晃,一把塞到了阿二手里道:“这是五百两的银票,阿二哥哥你先收着。” 这话她是对阿二讲的,也是对阿大说的。 “妹妹,”阿二有些无所适从,拿着银票傻愣愣的,他虽然没下过山,但也听哥哥说过山下买东西要银子,妹妹塞给他的东西他不认得,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是妹妹送给你买大大的鸡腿的,”宋真清哄他。 “真的吗?能买鸡腿?”阿二举着手里的银票问宋真清。 一听有鸡腿,阿二直咽口水,舔着干裂的唇角,呵呵傻笑着,根本无暇顾及宋真清与阿大说些什么了。 “真的,”宋真清展了眉眼安抚阿二,阿二的笑永远都那么温暖又干净。 对面的阿大见自家弟弟欢喜的模样,又瞧了眼宋真清,小姑娘虽狡猾,对阿二却也有几分真心,遂清了清嗓子,直言道:“我在京城城南的一家铺子里偶然帮扶了一位姑娘,后来才知道那姑娘是韦家二夫人身边的婢女,她见我孤身一人又有几分功夫,便游说我让我帮她杀人,还说事成之后给我一百两银子。” “她就这般相信你?她就不怕消息泄露出去?” 宋真清一听便知阿大没说实话,她虽不认识那韦二夫人,但也能猜到那韦二夫人可不是个简单角色,人那是浸淫韦家后宅数十年的女子,就算韦家后宅再干净,也决计不会是个好糊弄轻信人的。 “至于她为何信我,与她无关与你也无关,你不必多打听。” 阿大撩了撩眼皮,一语便驳了宋真清的话。 宋真清被噎了噎,直觉阿二与阿大或许并不是亲兄弟,否则这兄弟二人怎会差别那般大呢? 一个纯真又善良,一个不仅心思狠毒嘴上也不饶人。 可从阿大话里她也能猜出,确实如阿大所言,韦二夫人与阿大事前并不认识,他们之所以能做成交易或许真的是巧合。 宋真清也不纠缠这事,又问道:“除了你,她还雇了谁?” 阿大摇头,“我不知道。” 宋真清心思一转,再道:“她说没说等你完成任务后去哪里拿银子?” 阿大顿了顿,“在京城城南的铺子里。” 虽是片刻犹豫,但宋真清还是敏感的意识到了,接着追问他:“是哪家铺子?” 阿大这回倒是没怎么思考,只随口应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宋真清急了眼,问了半天只除了证明是韦二夫人□□外,关键处一点没问到。 她恨恨的瞪了阿大一眼,情知阿大隐瞒了铺子的名字,想必并不全是因为韦二夫人之故,怕与阿大去京城一事有些牵连。 见阿大正紧着身上的包袱,想来此事对阿大来说,就是到此结束呗。 她见状忙又道:“你既已拿了我的银子,是不是与韦二夫人的交易便到此为止了。” 阿大头也不回:“当然。” 随后又冷声唤阿二,“还不走。” 阿二虽然很想与宋真清二人同行,但自家大哥的淫威自也不敢抵抗,只得犹豫半晌才恋恋不舍的一步三回头跟上阿大,边走还不忘道:“妹妹,妹妹……” 一如,宋真清刚下山那日。 送走阿大阿二两兄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忽而远处惊雷响起,积云渐重,想来大雨将至。 他们上山不过一个时辰,距离南安城还有很长一段路,等会下起雨来,山路泥泞,韦无冕又受了伤,若是再淋了雨导致伤口感染发炎就不妙了。 而且被阿大这一耽误,即便他们此刻下山赶到南安城,城门也关了,他们到时又要去哪里? 宋真清眉头紧蹙,想起刚刚无意中瞧见的一角屋顶,忽然问韦无冕:“咱们方才在路上看到一座房子,你还记得?” “你说的是那座庙啊,记得记得,”韦无冕只歪头想了想,就连忙点头答道,他曾走过这条山路,所以对路边的情形有几分印象。 宋真清颔首,“那庙距此处不远,不如我们回去待上一晚,等明日再下山可好?” 反正他们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早一日晚一日到南安城也不打紧。 “好,”韦无冕毫不迟疑点头应了,说完便撑着身子要站起来。 宋真清连忙上去扶了他,又起身到一旁捡起两人的包袱,搀着韦无冕走出树林。 第26章 此时因为时辰渐晚,路上已没了行人,宋真清本打算若是遇到马车,两人还能寻机搭上一程,可等了小半个时辰,一辆马车也不曾路过。 眼看着天越来越暗,她只得搀扶着韦无冕朝来路走去。 只行了不过一刻钟,那隐在密林中的一角屋瓦就显露了出来。 庙在山路下方,一条蜿蜒的小路早就被杂草覆盖。 及膝深的杂草间偶有人走过的痕迹,宋真清叹了一声,剑南道的山尤其多,这一路他们不知翻了多少座山了,她已经麻木了。 因小路蜿蜒,乱草丛生,两人并排十分难走,眼看着前面不远处就是破庙的门头,宋真清让韦无冕跟在后面,自己先到前面探起路来。 不多时两人来到了破庙门外,也不知这庙落败了多久,斑驳的外墙上长满了绿苔,大门紧闭,丝毫不见人烟。 宋真清扶着韦无冕正要进门,忽然瞧见庙门一旁不远处长着一棵红彤彤的果树,上面的果子似苹果又似桃子,反正她是不认得的。 她心道,也许韦无冕认识,遂指着果树问道:“那是什么果子,能吃吗?” “啊,是贞果,很好吃,”韦无冕瞅了一眼,脸上露出几分喜色来,“上回我来的不巧,树上还没结果子,对了,这山里的猴子最爱吃贞果了。” 宋真清压根没听到韦无冕后面的话,甩了包袱一个箭步冲到树边,摘了果子就扔到自己怀中。 她饿了,正好弄几个垫垫肚子。 却没看到,果树枝干间隙中,正有一只金黄金黄的毛茸茸的尾巴在摇摆。 “啪”的一声,她的额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捂着被砸的生疼的额头,宋真清以为是树上已熟透的果子,好巧不巧的砸了自己一下,正要弯腰去捡,却不妨头上又挨了一下。 这下她看清了,砸她的是一颗已经被啃得只剩了半边的果核。 难不成树上藏了个人? 倏忽抬头,却瞧见一双黑黝黝的豆大的眼珠子。 “吱吱”,那眼珠子朝她龇牙咧嘴的炫耀示威。 好啊,原来是一只金毛小猴。 宋真清叉腰,急赤白脸喝道:“好你个臭猴子,竟敢欺负你清姑奶奶,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就捡起地上的果核,朝小猴子扔去,可那小猴子十分灵活,在树枝间腾挪跳跃,愣是让宋真清一点也没挨上边。 宋真清兜着几个贞果,气喘吁吁的瘫坐在地,朝小猴子摆摆手,“不玩了,不玩了,你走吧。” 可小猴子像似能听懂宋真清的话,非但不走,还伸出金黄的毛爪直指宋真清怀中的贞果,“吱吱,吱吱。” “哼,我才不呢,”宋真清横眉竖眼,捞起一个贞果,泄愤似的“嘎吱”一口咬了上去。 “吱吱,”小猴子似乎恼了,趴在树干上,撅起屁股,眼看着就要扑上来。 宋真清丝毫没意识到危险,只顾低头啃着手中的果子,还嘟嘟囔囔道:“真甜呀。” “吱……吱……” 忽然一声嘶叫惊起了树上的飞鸟,宋真清愕然抬头,就见那只金黄的毛猴夹着尾巴慌忙逃窜的身影。 再四顾望去,却见韦无冕手中正拿着一把树枝做的短弓,瞄准的正是小猴子逃跑的方向。 韦无冕不会就是用手中这把弓赶走了小猴子吧? 宋真清心中疑惑,但见韦无冕额间的汗珠,还有他颤抖的双臂,忙抛了刚摘的果子,又是箭步冲回韦无冕身边,一把夺下他手中的树枝,嚷嚷道:“快放下来,你的手臂不想要了。” 韦无冕顺从的任宋真清呵斥,任宋真清扶着他推开破庙的门走进破庙。 仿佛刚才那个以树枝做弓箭,凶神恶煞射击小猴子的男人不是他一般…… 两人身影刚消失在破庙大门内,在他们身后看不到的地方,那夹着尾巴逃跑的小猴子又出现在了贞果树的枝头。 “叮铃铃……” 小猴子蹲坐在枝头,望着庙门,忽而伸出爪子挠了挠脖间,它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声声清脆的铃响,在繁叶密枝间穿透开来。 小庙虽破,却能遮风雨。 两人刚在破庙安顿下来,外头果不其然又下起了雨。 剑南道什么都好,民风淳朴,好吃的也不少,就是山多路陡,天气反复多变,雨说下就下。 外面劈里啪啦的雨声,宋真清与韦无冕在清云观便听了不少,倒也习惯了。 不管韦无冕如何不愿,宋真清十分坚持两人待在一间屋中,平时也就算了,今日韦无冕受了伤,而且这破庙不比其他地方,住在同一间屋,出点啥事两人还能做个伴。 韦无冕拗她不过,也只得随了她。 好在一夜相安无事,两人又疲又乏,不多时便逐渐睡了过去。 轰隆隆,雷声阵阵,夜色中,有两个身影渐渐靠近破庙,一个奔跑跳跃赫然是一只猴子,而另一个身形矮小,看身高像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两个身影鬼鬼祟祟的来到了宋真清二人暂居的房外,透过半开的门窗向里张望。 “吱……”小猴子忽然扒着窗户尖叫了一声,只这声音刚出口就被它身边的影子捂住了嘴巴。 宋真清似在睡梦中听到了猴子的叫声,猛然坐起身,就着屋中的篝火四处张望了几眼,并未发现异常,她以为自己做梦,咂摸了几下嘴,一歪身子又睡了过去。 屋外两个小身影又如来时一般,毫无声息的悄悄离去。 夜很漫长,山间的夜又很沉静,睡的虽不舒坦,但好歹也算是补了些精神。 一大早,眼见着韦无冕身上的伤势稍稍好了些,两人也不耽搁,便收拾了包袱,准备起身上路了。 刚出了庙门,宋真清忽觉肚子痛,这才想起,她早起还未方便,遂与韦无冕交代了一声辗转了身子朝庙门外的树林走去。 宋真清来到树林深处,看到一处草丛稀疏的地方,她正要上前,却又瞥见不远处有条小溪,此时肚子忽然又不疼了,她想起自己好像还没洗手,便转身朝河边走去,先洗洗手再说。 林外,韦无冕正在焦急的踱步,但见宋真清许久还不曾出来,他在林外唤了两声,没听到宋真清回应,正犹豫着要不要进林中寻人。 “吱吱,”此时,一只小猴子忽然从树林间窜出,朝韦无冕龇牙咧嘴一番后,又一下逃进了林子里。 韦无冕想起昨日宋真清被小猴子捉弄一事,忽然乱了心神,也顾不得那么多,慌忙间便随着小猴子的身影进了林子。 而这边,宋真清在小溪里洗了手,见溪水清澈,又想起自己许多日不曾好好洗个澡了,反正这附近也无人,她索性脱去了鞋袜,在溪边稍稍洗漱了一番。 “咯咯,咯咯……” 宋真清刚穿好鞋子,就听到一阵颇为嚣张的笑声。 那笑声从她的头顶传来。 宋真清抬头一瞧,一张五颜六色的小小面孔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看身形是个孩子,只是看穿着,又像个野人。 “呵,”宋真清似被惊吓到了一般,忙捂着胸口后退了两步。 “嘻嘻,嘻嘻,”那倒悬在树上的小野人又笑了起来,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林间,生出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宋真清低头翻了个白眼,故作惊慌的悄悄弯下身去,她脚下正有一滩昨夜下雨留下的泥水。 “哈哈,哈哈……”小野人似乎觉得吓唬人很有意思,变着花样的发出怪异的笑声。 宋真清扯了扯唇角,忽然一扬手,手中的东西“扑哧”一声不偏不倚正砸在了小野人的脸上,“呃,”笑声戛然而止。 “哈哈,”接着又是一阵爆笑声传出,这回是宋真清的。 看着小野人混合着五颜六色泥水的小脸,宋真清举着沾满了泥水的手指着小野人,笑的前仰后合,好不得意,“小家伙,看你还捉弄人。” “哇,哇……” 这回小野人不笑了,哭的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宋真清一撇嘴,“玩不起,不玩了。” 她这边刚说完,就见一个金黄的身影从树丛间跳跃而来,不是昨日与她结了仇的小猴子又是谁? 此时小野人已经从树上跳了下来,正蹲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泣,只见小猴子来到他身旁,扒拉着小野人的裤脚,“吱吱喳喳”一人一猴交流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那小野人抹了抹脸上乱七八糟混着泥水与颜料的泪珠子,瞧了眼宋真清后,带着小猴子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宋真清暗道,小猴子莫不是成了精了,还知道带人来报仇? 但此事不过一段小小的插曲,她浑然没放在心上,只是另洗了手,哼着小曲朝林外走去。 可还未走出林子,她便觉不对劲来,看着眼前的大坑,她傻了眼,她进来时,那里明明是一片空地,并没有坑呀。 她张头朝坑里一望,恰和一双眼睛对上了。 “清清?” 坑底的人眼底露出惊喜的笑。 在坑底跳脚的不是韦无冕是哪个? 她终于明白小猴子与小野人叽叽喳喳说的什么了。 感情是,一人一猴奸计得逞,怕她得知后再报复,慌忙后撤了呗。 再看这处大坑,想来是费了不少功夫挖的,刚才她差一点就要在此处方便了。 她不由疑惑,小野人又是如何敢肯定,她与韦无冕一定会来这林子呢? 不过此时韦无冕还在坑底,她也管不了那么多。 等宋真清找到东西将韦无冕拉上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宋真清见韦无冕肩膀处又渗出了血丝,不免恨的牙痒痒,“小家伙,可别再被我遇到,否则有你好看。” 两人累的瘫在地上,竟没人看到不远处正有一条翠绿的东西游移过来。 “走吧,”宋真清起身,正要抬步,脚踝却忽然一痛,“嘶,”低头一看,只见一条绿色的蛇尾巴消失在草丛里。 她的脚踝瞬间肿的老高。 人倒霉起来,真的是喝口水都会塞牙。 宋真清从没有像今日一般体会的如此深刻。 她愣愣的望着自己的脚,一时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坐了。 “清清,快坐下,”但她身后的韦无冕却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按倒在了地上。 随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了她的鞋袜,一低头趴在了她的脚踝上,开始为她吸起毒血。 宋真清看着韦无冕俯身吐出的黑血,心头颤了颤,一股热流在四肢百骸间穿梭,她不想再死一回,所以她没制止韦无冕。 虽然昨日韦无冕刚因救她受了伤,但她也推了韦无冕一把,以免于被阿大一剑穿心,两人也算扯平了。 可今日,确实是韦无冕不管不顾的在救她,这恩情她该怎么还? 说不出心底的滋味,宋真清沉默了。 那蛇许是没有剧毒,因韦无冕的及时施救,宋真清的脚踝已不像方才肿的那般厉害。 她动动脚踝,还好,除了丝丝疼痛,倒也没有其他感觉。 韦无冕伤了肩,宋真清伤了脚,两人相携相扶,来时只用了一刻钟的路,两人一瘸一拐的直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来到了大路边。 好在,这回两人运气不赖,没费太多功夫,就搭上了一辆去往南安城运送粮食的驴车。 一路颠簸,一个时辰后,狼狈不堪的两人终于抵达了南安城。 作者有话说: 倒霉催的两人...... 第27章 南安城,果然繁华啊。 这是宋真清踏进南安城的第一感受。 两丈宽的南北大街上车水马龙,大道两旁鳞次栉比,叫卖果子的,兜售料子的,络绎不绝。 宋真清二人搭乘的驴车是为南安城最大的酒楼秦香楼送粮食的,而秦香楼就在这条南北大街上,二人要寻客栈入住,索性随着驴车来到了秦香楼。 “归去来?” 辞别驴车主人,宋真清一瘸一拐的沿着南北大街穿行,忽然一张随风招展的旗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归去来?是家客栈?” 她碰碰韦无冕,指着不远处的一座二层临街小楼问道。 韦无冕点头,“清清说的是。” 宋真清又道:“这客栈名字起的有点意思,我们不如就住这家客栈好了。” 说完便蹦蹦跳跳的朝客栈方向走去,韦无冕也忙跟了上去。 “这位姑娘请留步,”在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略有些苍老的声音。 宋真清茫然回头,站在她面前的竟是位须发灰白的老者,也不知老者是何时来的,他们竟然没听到丝毫的脚步声。 老者一身粗布衣衫,脸上布满皱纹,在老者身后放着一个约有半米多高的竹篓,竹篓用一块黑色布巾遮挡着,看不清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老者正笑呵呵的望着她,很明显刚刚是在唤她。 宋真清疑惑的张口问道:“老伯可有事?” “姑娘是否受了脚伤?” 老者拢着袖口,半弯了腰,指着宋真清的脚踝。 “是呀,咋了?” 宋真清犹疑着答道。 “老夫略懂几分岐黄之术,且看姑娘脚踝浮肿,姑娘二人俱是风尘仆仆,想必是刚从外地赶来,若老夫猜的不错的话,姑娘应是被蛇咬了?” 宋真清与韦无冕二人面面相觑,难道真有如此医术高超之人,仅凭她脚踝略肿,便能猜到她被蛇咬了? 宋真清将信将疑,“你会治蛇毒?” 也许是大家公子的体质本就康健,又自小被精贵药材食材滋补,昨日被阿大伤了肩后,韦无冕的伤处不仅未发炎红肿,到今日一看,竟已经渐渐止住了血。 因而,两人进城后就打算先找好客栈安顿下来,再去医馆,一个瞧肩上的伤,一个看脚上的蛇毒。 却不料还未寻到客栈,便在街上遇到高人。 宋真清与韦无冕二人此时站在秦香楼拐角的一个僻静巷子边,往来并无多少行人,也许是刚刚老者正坐在巷子一角休憩,两人因而都无注意到老者。 宋真清想着既然人家开口问了,想必是真有几分本事,让人瞧瞧也无妨,遂跳着脚走到巷子口的一处台阶坐了下来。 “那多谢老伯帮我瞧瞧了。” 老者呵呵捋着胡须,蹲下来看了宋真清脚上被咬过的地方,只一眼便又起了身,颤颤巍巍走回他的背篓旁,弯腰在背篓里掏摸了一会,再回来时手中握了一只药瓶,对宋真清道:“姑娘脚上的蛇毒已无大碍,这是治蛇毒的药丸,只要每日捣碎了敷在脚踝处,五日后准保你健步如飞。” 说着又将药丸递到了宋真清手里。 宋真清打量着手中小小的白色瓷瓶,拧开瓶口闻了闻,一股清苦之味在鼻间蔓延,她忙屏住呼吸塞紧瓶口,吐了口气才道:“多谢老伯。” 反正不是吃进嘴里的,若是仅在脚上敷一敷便能好,那她倒是可试一试。 老者见宋真清收了药,便背起背篓准备离去。 嗯,这老者既为她看蛇毒又送药的,且还不收诊金,说不准真是那悬壶济世的高人。 走过路过不可错过。 禀着这种心态,宋真清忙唤道:“不知老伯可否再为我兄弟看一眼肩膀?” 兄弟自然是韦无冕。 那老者微微顿了顿,在宋真清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在黑色布巾上稍稍按压了下,这才转过身来。 “不知小兄弟肩膀怎么了?” 宋真清跳着脚指使韦无冕去扒肩上的衣服,“快给老伯看看。” “清清,”韦无冕脸色通红,但被宋真清扒过几回肩,虽有些羞涩,但还是顺从的露出自己的肩膀。 宋真清指着韦无冕肩上的伤处道:“老伯请看。” 老者搭眼瞧着韦无冕的肩膀,又见韦无冕通红的耳根,遂微抿了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道:“无碍,敷些金创药,过几日便可痊愈,只老夫手上并无金创药,姑娘还是去医馆抓些吧。” 与宋真清料想不差,听老者意思两人伤势都无大碍,心里不免又信了几分,心情也随之高兴起来。 此时老者已背起竹篓,想来竹篓里的东西确实沉重,老者瘦弱的肩膀略弯了几分。 目送老者的身影越来越远,宋真清却突然发现,老者的步子越来越快,与刚刚步履蹒跚的模样大相径庭。 一阵大风刮过,老者背后竹篓上的黑色布巾忽然被风扬起,只见一个金黄色的毛茸茸的脑袋慢慢从竹篓里探了出来,那不是与她结仇的小猴子吗? 宋真清眼睛瞪的溜圆,指着竹篓的方向,咬牙切齿怒喝:“站住,你给我站住。” 老者想来听到了宋真清恼怒的叫喊,停住身子站在原地回头,此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哪里还有方才的慈爱模样,只见他微微笑着,雪白的胡须被风吹的翘起,须下年轻的唇畔一张一合,似乎在嘲笑他们是两个笨蛋。 宋真清气的发抖,手指哆嗦,跺脚对韦无冕道:“你看看,你看看他还敢挑衅我们,嘶……” 该死的,脚疼,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抚着脚踝,看见手中的白色瓷瓶,刚想扔了,可转念又想,瓷瓶里的若是毒药,她才得好好保存着,再让她遇到那一人一猴,她定要用在他们身上才好。 而韦无冕,见宋真清气嘟嘟的模样,忙为她拍打后背,安慰道:“清清不气了不气了啊,给个猴子生气不值当。” 这一路走来,韦无冕已熟知宋真清的脾气,最知道此刻不能火上浇油,遂转了话题道:“秦香楼的八宝珍鹅很好吃哦,我们快去客栈安顿了,我带你去秦香楼吃饭好不好?” 不得不说,这话十分奏效。 宋真清登时被勾起了兴趣,指着面前的酒楼问道:“就这里?” 韦无冕呵呵点头,“清清说的是,他家的八宝珍鹅可好吃了。” “不早说,饿死我了,”宋真清凶巴巴道,随后一转身又朝秦香楼的方向走去,“走,这就去吃。” 韦无冕抬头瞧了一眼还高高挂在东边的太阳,心道距午时还有一个时辰,也不知秦香楼的大厨开始做吃食没有? 但他也只是想了想,见宋真清蹦蹦跳跳挪步的身影,他忙颠颠跑了上去,扶着宋真清朝秦香楼走去,左右他多付些银子就是了,反正清清要吃就得能吃到。 宋真清韦无冕二人的背影刚消失在秦香楼门外,那本已走远了的老者不知又从哪里转了回来,他望着秦香楼站了许久,直到他身后的竹篓里冒出一个小脑袋,原来竹篓里还藏着一个孩子。 他回头轻点了下小家伙的额头,似无奈又似生气道:“臭小树,你得罪人了知道不?” 被唤小树的小家伙吐吐舌头,嘻嘻笑道:“不是还有金爷你么?” “吱吱,”另有一个金黄色的脑袋也探出头来,一唱一和。 “还有你,小金子,”老者唬了脸,胡子翘起,捏了一根小猴子的毛发,佯怒,“都是我把你们惯坏了。” 小金子“吱吱”扒拉着老者的袖子,不知是在撒娇还是在讨饶。 “哈哈,”小树指着小金子兀自笑个不停。 老者松开小金子,又望了一眼秦香楼的方向,转过身来自言自语道:“五年了,也该结束了。” “金爷,你会离开我吗?” 他身后的小树突然问道。 “会,”他答的毫不犹豫。 “我不要,”小树抹泪,抽抽嗒嗒的哽咽。 “你不想认你爹么?” “不想,我没有爹,我只有金爷。” 老者摸着小树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你还小,大了就懂了。” 长大了,懂了后,就不会想再跟着我了。 我毕竟不是个好人啊。 第28章 宋真清与韦无冕二人在秦香楼饱餐一顿后,果真去了那家“归去来”客栈。 两人安顿好后,去了附近医馆,一个瞧脚一个看肩。 正如那臭猴子的主人所说,她脚上的蛇毒与韦无冕肩上的伤确实并无大碍,宋真清又将昨日得来的瓷瓶拿与医馆的大夫看了看,大夫却道,瓷瓶里的药是疗伤圣药,尤其对蛇毒十分有效。 宋真清不免收了几分怒气,好吧,看在主人还算有诚意的份上,她就暂且放过那臭猴子。 在客栈安心修养了两日,她与韦无冕的伤势好了许多。 这日午后,宋真清活动着脚踝,在客栈房里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暗暗心动,来了南安城怎么也得好好逛逛,才不枉她千里迢迢的从云岭山而来。 心动不如行动。 半个时辰后,宋真清与韦无冕二人就出现在了大街上。 “哎哎,快来,这个好吃,”宋真清招呼韦无冕,片刻后,她嘴中塞满了果子,韦无冕忙不迭在后面付钱。 “快来,快来,这个也好吃……” 不一会,宋真清舔着糖葫芦上的糖霜,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而韦无冕正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举着伞为她遮挡太阳。 两人兴致颇高,不,确切的说,只宋真清一人觉得这街上的一切都很新鲜,她就像刘姥姥刚进大观园一般,哪哪都觉得好玩。 “韦无冕,你说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宋真清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拿着一只像似海螺的穿着蝴蝶穗的东西,“你说是不是做号角用的?” 她放在嘴边尝试着吹了吹,“呜呜,”海螺发出一声呜咽,嘿,还真能吹响。 “韦无冕?”宋真清想说,咱们应该买两个,以后用来互相联络,可一回头,地上落着一柄纸伞,哪里还有韦无冕的身影,“人呢?” 明明刚才还在她后面的? 宋真清四处张望,拥挤的人潮,来来往往,她去哪寻韦无冕? “给你。” 忽然一个不知从哪里窜来的小乞丐撞了她个趔趄,宋真清忙扶了那小鬼一把,却被那蓬头垢面的小鬼抢去了糖葫芦,小鬼还冲她扮了个鬼脸,随后朝她扔来了一样东西。 她气的跳脚,却也只得看着小乞丐的身影越来越远,总不能追上去将糖葫芦抢回来吧? 低头一扫,见刚刚落在地上的东西,原来是一颗石子,只是那石子上还绑了一张纸条。 蹙起眉头,宋真清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秦香楼。” 她情知这纸条是个诱饵,不知那人骗她过去做什么,但左右瞧不见韦无冕的身影,她唯恐韦无冕出事,只得一咬牙,匆匆前往秦香楼。 就这样扔下韦无冕不管,太不讲义气了。 且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得去看看情况再说,何况秦香楼还是人满为患的大酒楼。 因前两天与韦无冕刚在秦香楼挥霍了一回,宋真清刚进秦香楼,便见秦香楼的小二殷勤的迎了过来。 “客官这边请,”小二的笑容恰到好处,让宋真清顿时感觉自己真是贵客一般。 能在秦香楼这种地方做小二的,自然有几分眼色,岂会仅凭外貌识人? 宋真清打量了一眼大堂,哪里有韦无冕的影子,她寻思着楼下嘈杂,若是有人引她前来,恐怕也会去往二楼,她正想抬脚上楼,却耳尖的听到身边一桌吃酒客人的交谈。 “嘘,你还不知道吧,晏家二夫人,嗝……死了?” 其中一人打了个酒嗝后语出惊人。 “什么,晏家二夫人死了?”同伴明显不信。 “可不嘛,你还没听说吧,就,就今日午后,被人发现死在了,嗝,隔壁的晏家布庄里。” 先前说话的人许是吃酒吃多了,说话有些结巴起来。 “晏家布庄?”同伴信了几分。 “正是。”吃了酒的人重重点了点头。 同伴不几句就接受了这个消息,忽而长叹一声道:“你说晏家是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如今这晏家二夫人也死了,晏家真是……哎,造孽啊。” 先前吃酒的人又饮下一杯酒,压低了声音道:“我还听说,晏家二夫人是被人,嗯,那个死的。” 这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宋真清知道说话的人并未喝多,但还是在心里叱了一声酒鬼。 “哪个……死的?”同伴有些莫名其妙,随后似想到了什么,低呼一声:“是谁?抓住了吗?” 声音中夹杂着莫名的兴奋,宋真清哂笑一声,正要抬脚上楼,又听那酒鬼道:“抓住了,听说还是在秦香楼抓住的,咱知府大人带人来时,那人就在二楼呼呼大睡。” “不会吧,杀了人还能睡得着,不会是个傻的吧?”同伴也问出了宋真清想说的话。 “就是个傻子,”酒鬼得意的晃着自己杯中的酒,看着对面求知若渴的同伴,一饮而尽杯中酒,“六尺大汉,还尽说傻话,一直叫唤自家大哥,不过呢,那傻子倒是有几分力气,咱们知府大人手下捕快的本事你也知道的,就那,五六个人一起上才拿下那傻子。” “莫非那傻子有功夫?” “可不是,我亲眼所见,要不是李捕头一脚踹在他的小腿骨上,还未必拿得下他呢。” 宋真清初听这话并未在意,但此时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二人嘴中所说的那傻子她怎听着有些耳熟呢? 只是如今也不待她细思,因为她已经看到了韦无冕。 秦香楼二楼栏杆前,正有一人朝她挥手,声音中有几分急切,“清清,清清。” 宋真清一颗悬着的心刚放下来,但一想到刚刚听到的事,想必与韦无冕突然不见有关,遂不耽搁,三两步上了楼,见到韦无冕,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你跑去哪了,害我好找?” 韦无冕讪讪的,讨好的笑道:“清清莫气。” “我不气,下次再这样,我就直接走了,谁管你去哪里?” 宋真清没好气道。 韦无冕一听这话,忙摆手急道:“不,不,没下次了,清清,清清,我再不会了。” 宋真清见他脸色苍白,心软了几分,白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会来这里?” 韦无冕张嘴欲答,就听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是我带他来的。” 在他们身后,有一间包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了开来。 宋真清一看那人,忙将韦无冕护在了身后,喝问道:“你怎么在这?” 那人冷眼瞧着宋真清老母鸡一般的架势,又不耐烦的重复了一遍,“我刚说过是我带他来的。” “呃,”宋真清绷紧的神经略微放松了几分,不怪她紧张,谁让出现在她背后的人是阿大呢。 她可没忘记韦无冕肩上的伤是拜谁所赐。 “进来说。” 阿大闪身进了屋。 宋真清回头看了韦无冕一眼,“怎么回事?” “阿二兄弟被抓了。” 韦无冕左右看了两眼,做贼似的在宋真清耳边小小声道。 宋真清方才已听人说了一嘴,再听韦无冕如此说,便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一时间顾不了那么多,伸手扯了韦无冕跟在阿大身后进了屋。 “阿二怎会被抓了?” 宋真清问阿大。 阿大摇头,面上多了几分忧色,也不像方才那般冷漠了,“我出去买东西,嘱他在客栈好生呆着,谁知他偷摸着跑了出来,还跑到了秦香楼,我四处找他,后来听说有人被知府大人从秦香楼抓进了大牢,一打听,才知道是阿二。”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救阿二?” 宋真清讥道,真是的,带人出门也能将人给看丢。 阿二的脾性,似孩子般单纯,想起在岭南县大牢所见,宋真清心头纠起几分不安,也不知阿二在牢里会不会害怕。 宋真清心里焦躁,此时又听阿大道:“你们帮我将阿二救出来。” 本来不用阿大说,宋真清也会想尽办法去救阿二,因为她根本不信阿二会杀人,但此时一听阿大理所当然毫不客气的语气,不由气笑了,“阿二是你弟弟,凭什么让我们去救?” 接着又道:“所以你绑了韦无冕来,就是为了让我们帮你?” 阿大不语,而宋真清既烦躁又生气,直觉嗓子冒烟,一屁股坐在了桌前,为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喝完,才又冷哼道:“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她可还记得阿大伤了韦无冕,又从她这里拿走了五百两银子的事。 救阿二一事定然是要做的,可她也不想轻易答应阿大。 阿大皱眉,想起他收到的字条,说是若想救阿二,必须韦无冕帮忙才行,所以他才依字条所说将韦无冕给带到了秦香楼,他并不知那给他送纸条的是谁,但只要能救阿二,让他做什么都行。 且他知道韦无冕是京城韦家子弟,想必韦无冕的身份在南安城是有些分量的。 可韦无冕呢,从来到秦香楼,三句话不离清清,一提起他的身份,就顾左右而言它,反正就是一句话,他肯定想救阿二,只是没清清帮忙不行。 阿大正无计可施,谁知宋真清自己却找了来。 定然是那送纸条给他的人也送了纸条给宋真清。 阿大如今别无他法,不是他不想去大牢里救阿二,只是他打听过,那宁知府手下的李捕头身手厉害,绝不输他,且那死了人的晏家是南安城鼎鼎有名的富户,所以,仅凭他一人是不可能从大牢里将阿二毫发无伤救出来,且还能安然离开这南安城的。 他不是没想过阿二是不是被人设计的,但思来想去,他与阿二一穷二白,又是刚下山,阿二也无可让人觊觎的,若说有人设计韦无冕,他还信。 也不知阿二在牢里有没有挨打,救人还是越快越好。 所以病急乱投医,无计可施下,如今他只得将希望放在了宋真清身上。 想到这,他一咬牙,豁然起身,单膝跪在了宋真清面前:“只要你能帮我救出阿二,往后阿大愿为清清姑娘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咳,咳……” 这是啥情节? 宋真清被一口茶呛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小脸憋的通红,指着阿大抖抖索索,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哪里想让人肝脑涂地了?她不过是想让阿大说几句软话,对刺伤韦无冕之事道个歉,别总是那般冷言嘲语的就成。 第29章 宋真清终究还是没听到阿大的道歉,阿大那一跪,生生掐没了她想说的话。 宋真清心情复杂,可救人一事却是刻不容缓。 与秦香楼一墙之隔的正是案发地,晏家布庄。 不知那宁知府出于什么缘由,竟然没封了这秦香楼,而只是封住了晏家布庄。 这才让他们有机会再次来到阿二被抓时所在的房间,房间在最右边,即靠近晏家布庄的那面墙上开了一间窗,但这也是秦香楼唯一能看到晏家布庄的房间。 从房间望去,晏家布庄一览无遗,不大的院子里,并排几间低矮的厢房,门窗紧闭,静悄悄一片。 宋真清第一反应便是,是不是阿二看到了什么?所以才被人诬陷为凶手? 她探头朝窗外望去,晏家布庄借了秦香楼的半截院子,两家有一段院墙重叠,也就是说从他们此刻所在的二楼房间跳下去,正好就是晏家布庄的院子。 所以,晏家二夫人死在布庄后院厢房,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与布庄一墙之隔的秦香楼二楼的客人? 宋真清想去晏家布庄后院厢房瞧一瞧,可无奈那厢房已被封条遮住,且院子里还守着两名提刀捕快。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过来,”她招招手,韦无冕凑了过来。 她在韦无冕耳畔低声言语了几句。 “清清你知道……我……我祖母是……”韦无冕震惊的瞪大了眼睛,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 宋真清见他那样,猛的敲了一下韦无冕的额头,“傻子,我早就知道了,我不仅知道你祖母是大长公主还知道你母亲是安云郡主,否则你以为阿大为何绑了你过来?他不就是想利用你的身份救阿二嘛。” 可阿大就算绑了韦无冕来又如何? 哼,韦无冕若是那会利用权势的人,又怎能跑去穷山僻壤的岭南县县衙做师爷呢? 要救阿二,还得想办法证明阿二无辜才行。 而这边韦无冕只是摸摸被敲过的额头,嘿嘿一笑,“清清就是聪明。” 他也不问宋真清是如何知道他身份的。 韦无冕突然又想到一事,忙提醒宋真清:“清清,有一件事你不晓得。” “什么事?”宋真清打量着布庄的院子一边随口应道。 “南安城的宁知府我是认得的,”韦无冕道:“宁大哥为官清明,我料想,他之所以抓了阿二兄弟却并未封住这间酒楼,许是因为宁大哥也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一涉及人命官司,韦无冕的脑瓜要比平时利索几分,宋真清刚还在疑惑这个问题,经韦无冕一提醒,她倒是明白了,看来这宁知府此人有些意思。 “那你还按刚才我说的,快去,”宋真清催促韦无冕。 “好,我这就去。” 韦无冕答的爽快。 既然韦无冕与宁知府是旧交,那事情更好办了,她想知道晏二夫人之死的具体情况,还真得韦无冕出马才行。 哎,官字两个口,她这没权没势就算拿到证据,想救阿二也是难上加难。 而不管怎么说,以韦无冕的身份在这南安城,无论谁,总要卖几分面子给他的。 况且,他们要做的也不过是查看一下案宗,顺便求个情,看能不能不要对阿二用刑,并不是要人直接放了阿二。 宋真清这边吩咐韦无冕去了知府衙门,自己与阿大又分头去打听晏家的情形。 一番奔波,直到傍晚,三人这才重新碰了头。 “晏家世居南安城,是南安城数得着的有钱人家,晏家老一辈里,只有老夫人孙氏尚在人世,而这一辈共有三兄弟,晏家大爷与大夫人数年前外出时遭遇山贼劫道被杀,仅留下一对年幼的儿女,晏家二爷也在几年前病逝,本来晏家二爷死后,是晏家三爷管家,但听说晏家三夫人在五年前难产身亡,自此晏家三爷离开了南安城,极少再归家,晏家的掌家大权就落到了晏家二夫人手中。” 宋真清将在街上与大婶们闲磕牙时打听到的消息与韦无冕阿大二人分享。 “一句话,就是晏家人命运多舛,数年之内死了好几人,南安城的百姓都说,晏家肯定得罪了阎王爷。” 这话有些阴损,但可不是她说的,真的是街上的百姓们说的。 不过,这话乍听只觉得晏家人确实倒霉了些,但谁又知道这倒霉的背后没有人为因素呢? “我听到的也差不多,”阿大接着说道,“不过我还听说晏家大小姐与剑南王府二公子百里昊江定了亲事,婚期就在今冬,若是没出这档子事,过不了多久,晏家与百里家就是亲戚了。” 当然死的是晏家二夫人,也并不妨碍晏家大小姐嫁到剑南王府,不过是再延迟一段时间罢了。 阿大说这话时一直冷眼瞧着韦无冕,而韦无冕却是面无表情,仿佛他压根不认识那剑南王府的二公子。 又是剑南王府,还有那狗屁二公子,我呸! 宋真清一想起云凤灵,再听到百里昊江的名字,心中就膈应。 不过她也终于明白为何那宁知府会拿阿二下大牢了,因为死的人是晏家的当家人,更确切的说,如果他抓不到凶手,打的不仅是晏家的脸,还是剑南王府的脸。 所以阿二不过是他在抓住真正的凶手之前的一颗棋子,也可以说,如果一直抓不到真正的杀人凶手,那么阿二到最后就有可能成为那个凶手。 哪里是什么清正廉明的好官? 宋真清心中激愤,她自己在岭南就差点顶锅成为杀人凶手,与阿二可谓是同病相怜,她暗暗发誓一定要救出阿二。 “你那里呢?”她问韦无冕。 韦无冕从怀中掏出一份卷宗,搁在了宋真清面前,讨好的道:“宁大哥让人给我誊了一份,清清你看看。” 宋真清看了眼卷宗,又看了眼韦无冕,心中不免讶异,这卷宗也能随便誊抄让别人带出来吗? 宋真清不解,但这不妨碍她看卷宗。 *** 南安城知府后衙,一身劲装的大汉脚步匆匆,此人正是南安城里素有鬼见愁之称的马一腿马捕头。 人为何称他为马一腿呢,皆因他下盘极稳,外家功夫十分精练,那一双腿踢起人来又快又狠。 马一腿在迈进书房的瞬间忽然缓了缓脚步,进屋后,他见书案后的人正奋笔疾书,遂静静站在了一旁。 一刻钟后,书案后的人才抬起头,只见他放下手中的笔,轻轻吹了吹信纸,拿起一旁的信封,装了进去后,才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马一腿忙抱拳道:“大人,属下查到今日咱们抓回来的大个子确实是前两日刚到的南安城,与晏家并无往来,只是他还有个哥哥,而且……” 被称呼为大人的正是南安城知府宁聿。 他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容清瘦,唇上的八字胡,生生让他看上去老了十来岁。 宁聿瞟了眼大汉,清淡的开了口:“有话直说。” 马一腿忽然单膝跪了地,抱拳告饶道:“属下擅自做主,还请大人恕罪。” “你去跟踪无冕了?”宁聿放下信封,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是,大人恕罪,属下一直跟着他到归去来客栈,发现他与大个子的大哥似乎是旧识,”马一腿犹豫了下还是说道。 “嗯,还有呢?”宁聿噙了一口茶,随意问道。 “呃,没了,”马一腿话刚出口,又忽然想起一事,“与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姑娘。” “姑娘?”宁聿捧茶的手顿住了。 “是,”马一腿想起那姑娘的模样,除了一双眼睛机灵些,似乎并无可取之处,韦公子好歹也是京城出来的,他暗自摇了摇头,只道:“看样子与韦公子十分相熟。” “唔,”宁聿看了眼手边的信封,忽而放下了茶杯,拿起信封又拆了开来,拾了笔思索了片刻,在信纸上填补了几句话后,这才将信纸重新塞回了信封里。 “好了,这件案子我自有打算,若无必要,你离无冕远些,我所料不错的话,王府那边恐怕也得到了消息,不日便会请他上门了。” 宁聿抚着胡须,沉吟道。 “王府?可上回韦公子来南安城,并不见剑南王府的人有什么动静?”马一腿不解。 “上回?上回无冕也未来拜访我,他那个性子,”宁聿摇了摇头,失笑,“若非迫不得已,他恨不能离我们,离剑南王府远远的,尤其是剑南王府。” 马一腿随宁聿多年,对韦家的事也多有了解,遂也不再追问,只抱拳应道:“属下明白,只是若晏家再派人来问案子,该如何回法?” “就回他们本官已抓住凶手,只待审出作案动机即可,”宁聿说着将信封递给马一腿,“着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是,”马一腿将信封仔细揣在怀里,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宁聿忽然又叫住了他,“吩咐一声,不许对今日抓的大个子用刑。” “是,大人,”马一腿退后一步,拱手离开了。 宁聿靠坐在太师椅上,寻思今日韦无冕来访一事,敲着案几,心中暗自盘算起来。 第30章 恰如一夜春风,正在宋真清愁眉不展该如何救阿二时,南安城的大街小巷忽然传言漫天。 有说晏家遭了诅咒,四十年前,晏家老太爷曾强抢了好人家的小姐,后来那小姐不堪受辱上吊死了,据说那小姐在上吊之前曾咒晏家人不得好死…… 还有说晏家如今的宅子,几十年前曾是一座鬼宅,那宅子的主人一夜之间全死了,后来住在附近的百姓夜夜能听到宅子里传来的哭嚎声,方圆五里内的人家渐渐都搬走了,毕竟没人敢与鬼同居,可晏家老太爷做生意发达起来后,偏偏不信邪,花钱请大师做了法事后,就带着一家老小搬了进来,看吧,如今不信邪的报应来了,后辈人各各短命…… 这是阿大从街上听来的消息, 第一时间便来客栈告诉了宋真清。 “你说这传闻是真是假?” 宋真清扒拉着手里的卷宗,觑了一眼对面正趴在桌上一副愁眉苦脸模样的韦无冕。 “不知道,”韦无冕有些心不在焉。 “我总觉得吧,这传闻来的有些蹊跷,”宋真清撑着额头,打量着卷宗。 晏冯氏,女,二十八,于七月二十日午被人发现死于晏家布庄后院厢房,经初步验看,其胸前有一锐器伤,或为匕首或尖刀所为,其衣衫发髻散乱,横卧于床榻一侧,首饰及随身携带钱财皆不翼而飞,门窗皆闭,但无外力破坏痕迹,报官者为布庄掌柜…… 卷宗记载颇为详细,仅查看卷宗,便大约可以还原当日现场情形。 可见那位宁知府对于这件案子并不是在敷衍了事,宋真清对宁知府的观感稍稍好了几分。 只是,有一事她有些不明白。 她打听过,晏家二夫人虽素来泼辣,又有些风流,平日出门做买卖时常与男子同行,但在南安城,毕竟人言可畏,随侍在侧的多是丫头或仆妇,可卷宗里,却丝毫未提及她身边的人,案发时,那些随侍的人在哪里? 或者,并无丫头仆妇同行? 宋真清托着下巴,直觉这缺少的一环中定然藏了些秘密。 她不信那宁知府看不出其中的猫腻。 转念想起刚刚阿大说起的传闻,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你说晏家在寻人做法事?”她问阿大。 “晏家说是要为晏二夫人超度,”阿大道。 “你可看见都去了些什么人?”宋真清又问。 “昨日里就见有和尚尼姑上门,今日还是那些人。” “没有道士吗?”宋真清蹙眉。 “不曾看到。” 阿大这两日都在晏家附近打探,听宋真清问起有没有道士,上下打量了几眼宋真清又道:“不过,你可以去试试。” “怎么说?”宋真清白了阿大一眼,就知道阿大不安好心,难不成想让她剃了发去装尼姑? 阿大见宋真清转眼变了脸色,知她想差了,忙又道:“今日一早,我在晏家后门碰见一个郎中,听他说,晏家老夫人这几日梦靥了,我猜晏家会请人驱邪镇宅。” “梦魇了?”宋真清奇道。 白日不做亏心事夜里不怕鬼敲门,南安城里的人都知道晏家老夫人平日里吃斋念佛,可是个一等一的慈祥人,这样的人怎会梦魇? 此事必有古怪。 “正是,”阿大犹豫了下又道:“若是说起驱邪镇宅之事,还是道士们最为精通。” “道姑也行,”宋真清接了话茬。 宋真清心说去为晏二夫人超度她不在行,但论起驱邪镇宅,她还是可以试试的。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不亮,她就穿着洗的发白的道袍出了门。 还好她有先见之明,离开云岭山时,一应道姑的装备都带在了身上,就是为了某日以备不时之需。 眼下不就用的上了。 宋真清身披宽大的道袍,身佩桃木剑,举着三清铃,走起路来,铃铛清脆的声音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叮叮当当,她一时间颇有些得意。 直到晏家后门,宋真清才发觉自己还是天真了。 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长队,着人一打听,她这才知道,原来前日晏家刚放出消息,这两日方圆百里的尼姑和尚都来了。 就连道士也来了几个,宋真清站在队伍中,心道,和尚尼姑们也不能免俗的为五斗米折了腰,毕竟听说晏家出的银子极高。 不过这也从另一方面证实了,前两日来的和尚尼姑们确实没能解决晏老夫人的梦魇问题。 可见前面的和尚尼姑们被一一劝离后,宋真清一时还以为自己猜错了,莫不是晏老夫人的梦魇好了?心中不免七上八下的。 在她前头不远处正是几位道士同仁,眼见着晏府的人将几位道友请了进去后,宋真清又有了信心,原来做法事也要择优录取,今日选的是道士。 到她了,宋真清一脸端正,拂了拂袖,刚想开口。 就听面前那又矮又丑的中年男人突然说道:“哪里来的还没长齐毛的臭丫头,竟也敢来咱们府上行骗?” 宋真清被这话激的差点跳脚,没长齐毛的臭丫头?这是说谁呢?枉她还费心打扮了一番,竟然被人如此贬低。 别看她年纪不大,可人家好歹是自幼长在道观的人呢?可比其他道友道龄久多了。 她手中紧紧握着桃木剑,恨不得拿剑拍拍男人的脑袋,“你清姑奶奶是正儿八经来自云岭山清云观的仙姑,仙姑知道不?不是行骗的小丫头。” 可还不待她举起桃木剑,却忽然被一道身影挡住了,生生阻了她举剑的动作。 “孙管家,老夫人正说要寻个仙姑做法,我瞧着这么多人,也就这一位仙姑。” 挡在宋真清前面的人声音清越,听着很是温和有礼,只是他高了宋真清一头,从后面看去,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并着背在肩上的硕大药箱。 “咦,是金大夫呀,您来了,”那被称为孙管家的男人忙露出了笑脸,殷勤招呼道:“老夫人真说了这话?要寻个仙姑?” 孙管家瞥了眼宋真清又走了两步朝队伍里瞧了瞧,除了这毛还没长齐的小道姑,果真没了其他人选。 “要不,孙管家去问问老夫人?” 金大夫气定神闲,举起袖子为自己扇了扇风,“这天气忒热,我还要去老夫人院里,先走一步。” 说着也不待孙管家做出应答,拔脚就走了。 宋真清握着桃木剑柄,望着那金大夫的背影正有些发愣,就听孙管家朝她摆摆手,“还不跟上去。” “唉?”宋真清乍听这句话有些不明所以,但转瞬的功夫,她就朝孙管家点点头,跟着那金大夫的后面去了。 人金大夫不说了嘛,老夫人要寻仙姑做法,金大夫又正要去老夫人院里,管家这是偷懒,直接让她跟随金大夫过去罢了。 果不其然,她刚走两步,就听孙管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就烦劳金大夫将人给顺便领过去了。” 金大夫头也没回,只朝孙管家挥了挥手,也不知是应了还是没应,但宋真清只当他应了,那孙管家也是如此以为。 窥一斑而知全豹,仅此一事,宋真清便猜到,晏家有钱是有钱,但却是个极没规矩的人家。 看着金大夫背后的大药箱,晃晃悠悠,宋真清有心搭话,却一直不见金大夫回头,自己又得辛苦维持道家高人模样,总不能冒失的上前搭一下人的肩膀,说一句你好吧。 她正憋着一口气,寻思该怎样搭讪,既不莽撞又不刻意,却发现金大夫忽然放缓了脚步。 原来对面正有一个老伯走了来,只见他脚步匆匆,见到金大夫略靠边站了站,只待金大夫走过去,可金大夫却停下了脚,温和的问道:“晏大管家何故如此匆忙?” 老伯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打湿,他擦了把额上的汗珠子,才道:“金大夫来的正好,老夫人又犯头疼了,还说今日无论如何得寻个仙姑,将那院里的东西给赶了走。” 由此可见,金大夫确实不是外人,这等隐秘之事,那老伯丝毫不加掩饰的说了出来。 宋真清更坚定了等下得找机会与这位金大夫攀附两句的决心,说不准她能从金大夫嘴里套出些晏家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念头转念闪过,却听金大夫道:“那真是巧了,我方才从后门来时,正见着了这位仙姑,顺便将她带了来,既然老夫人发了话,晏大管家还是赶紧的将仙姑带去吧。” “仙姑?”那老管家似才发现宋真清的存在,扭头朝金大夫身后看了一眼,顿时喜上眉梢,“还真是。” 又忙对金大夫作了个揖,“多谢金大夫,这下省去不少功夫了。” 仿佛就像完成上司交代的任务一般,老管家带着宋真清与金大夫告别,匆匆朝着一个相反的方向行去。 宋真清在岭南县时去过云凤灵家,她以为云家已经很有钱了,那宅子院子仿若江南园林,处处透着一股子清雅。 可今日一到晏家,她才发现真是小巫见大巫。 作为南安城首屈一指的有钱人,晏家不仅奢华,且美轮美奂,每处院子与阁楼间俱是移步易景,只看院中心的小湖上,那价值不菲的湖心石,就非千两银子可得。 可看这院子与布局也绝非近年所建,应是有些年头了,所以那鬼宅之说兴许是真的。 也难怪当年的晏老太爷会携老幼住进这宅子,对于不信邪的人来说,活着的人才可怕,死人有什么可怕的。 老管家在前,宋真清在后,宋真清有心搭讪,可老管家如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也不说,她只得默默叹口气,算了,先看看情形再做打算。 随着老管家越过一层院落,沿着九曲十八弯的小径,又穿过一座长长的走廊,两人最后来到了一处月牙状的小湖边,湖边种满了花草,在略带着露珠的晨光中,正有蝴蝶翩翩起舞。 湖边有座二层小楼,木制的门扉上隐约可见蛛网缠绕,小楼一层正中的门檐上悬着一张似随手捡来的木头牌匾,上书三字:“桐文居”,一串五颜六色的风铃挂在牌匾下方,正随风摇曳。 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下,牌匾上黑色的墨迹已隐隐褪了色,可那风铃却依旧鲜艳如昔。 “叮叮铃铃”,微风轻拂,风铃发出悦耳的有节奏的声响,仿佛在奏一曲故人来。 第31章 “仙姑,”老管家犹犹豫豫,想说什么却又似乎有些顾忌。 “老人家但说无妨,”宋真清小脸肃静,腰背□□站的笔直,在随风摆动的宽大道袍衬托下,颇有了几分道家仙骨的模样。 老管家见宋真清像似能镇住场子的,抹了把额上的虚汗,敬畏又惧怕的看了眼桐文居的门檐,这才道:“想来仙姑也听了外面的传言,都说咱们晏家曾是鬼宅,仙姑请看,咱们晏家宅清气明,花团锦簇的,哪里有一分鬼宅的影子?” 老管家随手指了指湖边的花草,只是这番话说的好像自己都不大相信。 “老夫人本不信这无稽之谈,可如今晏家人心惶惶,皆无心做事,为了安晏家众人的心,免不了请仙姑做做样子,有不干净的东西驱除了也是好的。” 老管家话头一转,虽然极力隐藏,但宋真清又哪里听不出他话中对某些鬼神之说的惧意。 老夫人点明要寻个仙姑,她就明白老夫人心里头想驱的恐怕是个“女鬼”或是“小鬼”。 且看老管家带着她哪里都不去,七拐八绕的来到这“桐文居”,又结合老管家与金大夫的对话,她稍加琢磨,就知道这处“桐文居”,至少在晏家老夫人眼里绝对是个不寻常的地方。 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惧怕那可能藏着鬼的地方。 她很好奇,这处“桐文居”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看这蛛丝缠绕,仿佛许多年不曾有人打扫的样子,定然不是晏二夫人的住所。 又闻晏家大夫人十分精明强悍,常与晏家大爷一同出门做生意,也不像是个会风花雪月的,所以这楼阁八成也不是晏家大夫人的居所。 而外头对晏家三夫人所知甚少,只知晏家三爷与夫人伉俪情深,三夫人难产而亡后,三爷心伤之下这才远走他乡的。 若是她所猜不错的话,这“桐文居”想必是晏家三夫人生前所居的地方。 宋真清正想寻机找老管家探探话,可一回头,却见老管家脸色青绿,眼神飘忽,指着二楼半开的窗户,仿若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老人家,”宋真清莫名其妙,顺着老管家的目光望去,窗户纹丝不动,只有噼噼啪啪的竹帘敲打窗棂的声音传来。 “仙姑,请便,”老管家却不等宋真清再问话,逃也似的转身匆忙离开了。 只留宋真清一头问号,呆立风中。 老管家到底看见了什么?如此令人心惊胆战? 宋真清四下瞅了两眼,这才发现不仅“桐文居”附近没人,就连月牙湖对面也没有一个影子,明明她刚才来时,路上还遇见了好几个丫鬟仆妇的。 若说“桐文居”没古怪,打死她都不信。 哎,这天也怪热的,反正四下无人,宋真清用袖摆扇扇风,将一直拎在手里的三清铃收进怀里,提起袍角推开了“桐文居”的门。 随着“吱呀”的似风干了的木门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仕女图。 画中的女子手持一柄团扇盈盈而立,一双丹凤眼含嗔似喜,颊边还嵌着一对酒窝,菱唇微抿,笑意盎然中女子的柔媚与天真正徐徐展开。 从宋真清的角度望去,女子仿佛要从画中走出来,耳边似还能听到女子的叹息声,清浅的道着:“你回来了。” 这画中的女子莫不就是晏家三夫人? 如此,而将画悬于房间正中的必是晏三爷无疑了。 “桐文居”本是一座二层小楼,三开间朝南的房子,除了正中的木门,两边还各有一扇窗户。 东边花雕的木窗下摆着一只矮榻,上面放着青瓷茶具,并一盘残棋,白黑棋盘间满是灰尘,用手轻触,厚厚一层。 西边的花窗下置着一把古琴,外头春光晴好,窗下有人边弹边唱,隐隐盼着湖边能出现爱人的身影。 宋真清不免有些恍惚,她不通音律,但仿佛能听到那娓娓道来的期盼。 沿着楼梯向上,二楼与一楼的房间同样开阔,西边摆着一张书案并两把椅子,靠墙根处置着一排书架,里面塞满了书,只是疏于打理,书角泛黄且已有了虫蛀的痕迹。 楼梯东面是一具山水屏风,屏风后是四角嵌着双喜雕花字的梨木架子床,粉红色的帷幔轻轻随风摇曳,大红色的鸳鸯喜被上两只枕头并排放着,整个屋子无一处不彰显着夫妻的恩爱之情。 宋真清来到窗边,半推开斑驳的竹帘,探头朝外望去,正巧能看到她与老管家方才所站的地方。 此时,月牙湖畔正有人缓缓踱步而来,硕大的药箱在他肩上一摇一晃。 宋真清收回手,宽大的袍袖扫过窗沿,袍袖上干净如斯,她伸出手指蘸了蘸窗沿,果然没有丝毫灰尘。 她展眉一笑,收起手沿着楼梯又下了楼。 等她从“桐文居”出来,太阳已逐渐向南方移去。 迎着炙热的阳光,宋真清来到了湖边,那里正有一个身影蹲在草丛间忙活。 “金大夫这是在做什么?” 宋真清悄悄来到花草丛前,半弯了腰问道。 金大夫闻声抬眼,见是她,遂扬了扬手中一株黄褐色的穗子,笑的温文,“仙姑唤我不换即可,仙姑想来也听说过晏家二夫人的事了?” 宋真清从善如流,抱了抱拳点头道:“不换兄。” 金不换微微叹了口气接着道:“老夫人伤心难耐,头疾发作,近两日犹为疼痛,医书上记载若以夏枯配当归枸杞,能缓解疼痛,可夏枯在剑南道颇为少见,我曾偶听府中管家说起,晏家三夫人爱种花草,是以来这边瞧瞧,不想真的被我寻见几株。” 阳光刺来,宋真清微眯了眼,只见金不换额间汗珠滴落草丛,打湿了地上的黄土,却未瞧见他眼中闪过的一丝狡猾。 “老夫人病痛甚是厉害?” 宋真清关心的问道。 金不换摇了摇头,“本也未有多厉害,只不过老夫人夜间睡的不大安稳,这才越发厉害了。” “莫不还是因为二夫人身死心伤?” “许是吧,”金不换低了头,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多事之秋啊。” “阿嚏,”宋真清忽觉鼻头一痒,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再瞧瞧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她直觉自己怕是要中暑了,她撮了撮鼻子,朝一旁树荫下站了站,自言自语道:“中暑也会打喷嚏?” “是三夫人种的女贞,花香扑鼻,对香味灵敏之人,乍闻此花多会如你一般,”金不换朝宋真清挥了挥手,他手中正拿着一把白色的小花。 一股香味随风迎面扑向宋真清,“阿嚏阿嚏……” 宋真清忙背过手捏住了鼻子,朝金不换摆手,“快拿开,拿开。” “仙姑莫怕,这花在咱们剑南道可不常见,”金不换收了花,一边忙着自己手上的活一边笑着解释,“听说三夫人是中原来的,这里头种的多是她家乡的花草,仙姑没见过也寻常。” “中原人?”宋真清乍听这话急忙松开了捏鼻子的手。 “是呀,”金不换头也不抬,叹息着道:“听说晏家三爷在外走商途中与三夫人结识,三夫人后来随三爷回了咱们南安城,只叹红颜薄命,琴瑟和谐的日子不过短短一年多,两人就生死相隔。” 宋真清还想再问两句晏三夫人的事,就见金不换将采来的几株夏枯小心放进他身后的大药箱,背了药箱正要离开。 宋真清忙叫住他,弯起唇道:“还未谢过不换兄,方才若是没你帮忙,我还进不来晏府。” 金不换的步子在一瞬间缓了缓,但他并未回头,只摆了摆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说完便大步离去了。 宋真清扬眉,看着金不换的背影眼神闪了闪,呵呵,你还真是好心人,只不过好心的过分了些。 宋真清在晏府做了一天的法术,直到傍晚时分才从晏府离开。 说来也凑巧,不知是金不换的夏枯配当归与枸杞的法子生了效,还是宋真清的三清铃镇住了某些鬼魅,总之,当天夜里,老夫人的头痛就舒缓了些,睡的也比前两日多了一个时辰。 当然宋真清并不知道这些,忙碌了一天的她,此刻正悠闲的坐在客栈里一边喝着冰镇酸梅汤一边嗑着瓜子,而她对面的韦无冕在愁眉苦脸的叹气。 “清清,你快想个办法嘛,”韦无冕恳求她。 宋真清吐了一口瓜子皮,白了韦无冕一眼,“去就去嘛,他是你舅舅,能吃了你不成?” “你是不知道,”韦无冕殷勤的为宋真清剥瓜子,苦着脸解释,“出京前,少宸就与我说,剑南王可难缠了,无事时,让我离剑南王府远些,尤其是剑南王的两个儿子。” 听听,又是周少宸。 宋真清在前几日才终于知道韦无冕嘴中常常出现的这个周少宸是何许人了。 不过她听韦无冕话里的意思,周少宸似乎并不待见剑南王府,由此也可见,当今皇上的意思。 当今皇上姓周,周少宸与皇上是同一个祖母的堂兄弟。 周少宸不仅仅是皇亲国戚,且还是刑部侍郎,皇上心腹中的心腹。 这一路走来,她发现,韦无冕与周少宸的关系却绝非亲近二字可以形容。 怎么说呢? 她总觉着,周少宸就像在养闺女一样,对韦无冕的关怀可谓是大事小事面面俱到,就差将韦无冕拴在裤腰带上走哪带哪呢。 也不知这周爹爹,怎会舍得将韦无冕这个傻儿子放出京独自流浪的? 第32章 剑南王府送了帖子请韦无冕入王府一叙,可韦无冕不想去,寻宋真清想法子,宋真清出了个馊主意,就是让韦无冕装病。 第二日,韦无冕前脚刚将剑南王派来的亲随打发走,正暗自高兴,却不料后脚就又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来了,”韦无冕本就躺在床上装病,房门只是轻轻阖上,可他以为外头敲门的是宋真清,便忙下了床踢踏着去开门。 打开门一瞧,外面站着的却是一位气派尊贵的公子,他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自己在哪见过他。 头似隐隐作痛,韦无冕拧起眉头,揉了揉自己额头,语气颇为疑惑,“你是?” 来人眼神一闪,似丝毫不以为意,不仅如此,还状似打趣道:“难道无冕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是昊风表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昊风表兄?百里昊风?” 韦无冕揉额头的手顿住了,上下打量百里昊风两眼,摇了摇头,“确实不记得了。” 说完,他走到桌前替自己斟了杯凉茶,饮了一口,头也不回道:“昊风表兄有事么?” 韦无冕并不认得百里昊风,但在剑南道地界上,是不会有人敢假冒百里昊风的。 而身为剑南王世子的百里昊风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见韦无冕并不热络的模样,也只是微微笑了笑,像似宠溺小孩般放软了语气道:“父王听说你来了南安城,十分想见你一面,无奈身体抱恙,这才着人请你进府一叙。” “呃,是吗?” 韦无冕十岁之前的记忆非常模糊,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见过剑南王,但临出京前,周少宸曾给他看过剑南王府几位主子的画像,是以,他方才乍见百里昊风,才觉得有些眼熟。 因而此时再回想画像上的剑南王,也不过是一个身宽体胖的中年男人样子。 在他身后,百里昊风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仍旧好言相劝道:“自姑姑去后,父王的身体便渐渐不好了,若错过这一回,不知还有没有与你相见的时候,你也不忍心让父王抱憾吧。” 韦无冕终究是在大长公主身边长大的孩子,他忽然想起祖母越发苍老的容颜,顿时软了心肠,轻轻放了茶杯,转身道:“那好吧,我随你走一趟。” 正如清清所说,剑南王百里无云毕竟是他亲舅舅,是母亲的亲哥哥,无论孝义还是礼数上,他理应都该去见上一面。 此时,他已将周少宸的嘱咐忘在了脑后,更不知,此去剑南王府,他不仅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还让几人以后的路走的更是颠沛流离。 *** 宋真清爱睡懒觉,非必要不早起,昨日因为去晏府又忙活了一天,十分乏累,今日便起的晚了些,等她从床上爬起来,已是辰时一刻了,摸着饿扁了的肚皮,她胡乱披了件外衣准备到楼下弄些吃的。 可刚开房门,就见门口立了一尊门神,她忙捂住胸口,退后一步惊叫道:“你……嗐,吓死我了。” 看宋真清装模作样,门外的阿大撇撇嘴不屑道:“胆大如你,还会惧怕?” 嘿,这话说的,她好歹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那么强壮一男人立在自己门口,任谁也会吓一跳不是? 宋真清见楼下有人朝他们这边张望,呵呵一笑,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和头发,这才问道:“你一大早的站在我房门口,做什么?” 阿大讥道:“什么时辰了,还一大早?” 宋真清已习惯了这男人的毒舌,因而也不恼怒,正准备转头去敲隔壁韦无冕的房门,就听阿大道:“别敲了,韦无冕早走了。” “去哪了?”宋真清愣住了,没听说韦无冕今个有事呀。 哦,对了,韦无冕不是应该在床上躺着装病才对吗? “与一位打扮尊贵的公子一同离开的,”阿大为她解惑。 “尊贵的公子?” 宋真清咂摸着这话,不由问道:“剑南王府的人?” 阿大抱胸不应。 很显然,阿大并不知道那人是谁。 宋真清心有猜测,顺手推开了韦无冕的房门。 在进门的桌前,韦无冕果然留了一张字条给她,上面只有一个字:“风。” “百里昊风?”她揣测着纸条上的字。 “应该是他,”在她身后,阿大忽然道。 “剑南王世子亲自来请呦,这面子够大的。” 宋真清收了字条下楼,左右她进不去剑南王府,且剑南王府光明正大来请,是不会拿韦无冕如何的,索性她也不管韦无冕,吃了早饭便与阿大又去了秦香楼。 秦香楼外静悄悄的,毕竟此时还不是宾客盈门的时辰。 她来秦香楼不过是顺路,其实她真正的目的地是隔壁的晏家布庄。 前两日,她路过晏家布庄时,门外皆有衙门的捕快把守,可今日大门外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宋真清借着秦香楼外门口石狮子的掩护,悄悄探头观望,却瞧见正有人从晏家布庄走出来。 那人虽身穿一身襟蓝长袍,但见他身边的捕快恭敬的模样,又想起韦无冕描述过的南安城知府宁聿,宋真清隐约猜到此人怕不就是宁聿。 她刚想回头询问阿大认不认得宁聿,却觉背上突然一痛,身体前倾,等她缓过神,发现自己正以一个狗啃屎的姿势趴在了晏家布庄门口。 呵呵,真是好样的,阿大,你真行…… 摸着被蹭破了皮的手掌还有隐隐作痛的膝盖,宋真清气的牙根发痒,死阿大,你竟敢算计你清姑奶奶,此仇不报非女子,你等着,等救出来阿二,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管心里怎么恶狠狠咒骂阿大,但…… 正有人渐渐朝她靠近,宋真清眨巴着眼睛,抬头就是恍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怜巴巴咬着唇道:“大人,小女子……小女子路过此处不小心摔了一跤。” 这演技真拙劣,宋真清暗自唾弃了自己一把,毕竟她没修过演员这一行当。 “你怎知我是谁?”来人居高临下,眼中一抹兴味。 宋真清低头不敢与之对视,只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大人身边跟着捕快大哥。” 这理由够充分了吧。 “扑哧。” 她觉得自己趴跪在地上的姿势实在不雅,正想悄悄挪动一下身体,让自己尽量好看舒服些,却不妨头顶忽然传来一道笑声。 宋真清瞠大双眸,不敢置信的抬头张望,正与头顶上的人对个正着。 “起来吧,”宁聿嘴角忍笑,朝后退了一步。 宋真清愕然,但还是顺势站了起来,她揉着发痛的手腕,眨巴着一双犹有些水气的眼睛小小声道:“多谢大人。” 宁聿却摇了摇头,笑道:“你呀,虽说是个姑娘,倒也是个有趣的人儿,难怪能与无冕那小子脾气相投。” “啥?”宋真清顿觉手腕也不酸了,膝盖也不疼了,这话太震撼了,宁聿知道她? “你不就是与无冕一道来南安城的那小姑娘吗?”宁聿呵呵笑着看她。 宋真清这才明白自打她与韦无冕进了这南安城,人家就已经摸透了他们的底了,她还装什么装。 她讪讪的挠了挠头,“让大人见笑了。” 宁聿失笑,转身又朝布庄大门口走去。 宋真清愣了愣,正疑惑宁聿是什么意思,怎的说走就走? 就见宁聿回头对她唬着脸道:“傻丫头,方才那机灵劲呢,还不快过来。” “呃呃,来了,”宋真清乍然明白了宁聿的意思,顿时喜上眉梢,三步并两步的跟在宁聿身后进了晏家布庄的大门。 晏家布庄前厅是门面,屋中一应摆着数匹各式各样的布料,宁聿并不停留,只带着宋真清穿过前厅来到了布庄后院。 与从秦香楼二楼向下望不同,穿过前厅通向后院的垂花门,一座小巧的八角凉亭便出现在眼前。 “这里乘凉最是舒适,”宁聿指着凉亭里的石凳与石桌说道。 宋真清点头,“大人说得是。” “你看那扇窗?”宁聿忽然又指了指秦香楼二楼。 那里正是阿二所待的唯一一间能看见布庄后院的房间。 “是的,大人,”宋真清点头。 宁聿接着道:“那间房是晏冯氏花了银子包下来的,平日里都上了锁的,只她到秦香楼时才会开门。” “这是为何?”宋真清疑惑,她去秦香楼也有好几回了,为何从未听店小二说过此事。 可见,无论她去多少趟秦香楼询问店小二多少次,只要他们不是官府的人,有些消息就很难探听到。 宁聿先没回答,而是抚着八字须沉吟着对宋真清道:“你说说看?” 宋真清皱起眉头,心中有个想法,但又觉荒唐,正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听宁聿沉肃的声音:“摒弃杂念,只说你想到的。” 宋真清心中一凛,肃了神情道:“我在外头听闻晏冯氏十分风流,于男女之事上不拘约束,所以,我猜测,她常打着来布庄查账的幌子与男人在后院厮混,为免被人发现端倪,是以包下了秦香楼的房间。” “嗯,”宁聿似意外又似在意料之中的看了宋真清一眼,点头赞赏道:“有几分聪明。” “大人谬赞了,”宋真清松了一口气,她还怕宁聿将她看成异类,毕竟这种话,怎么也不该从一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 殊不知,宁聿本就出自瑞王府门下,虽饱读诗书,却毫无书生的酸腐之气,对于聪慧的女子向来赏识。 他又见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韦无冕竟与宋真清同行,就知宋真清必有过人之处,如今拷问一番,才发现宋真清却有几分不同于一般女子的见地。 宁聿心下顿时欣慰:无冕虽成了如今模样,倒也不是全无是处,至少还有识人的本领。 第33章 宁聿有心考察宋真清,因而待两人进到晏冯氏遇害的厢房后,宁聿便让人守在门外,问宋真清道:“案宗你也看过了?” “是,”宋真清并不隐瞒。 “看出什么了?”宁聿好整以暇,抬手指了指屋内,“屋中依旧维持当日模样。” 宋真清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这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屋子,除了屋门,仅在靠近秦香楼的那侧留了一扇窗户,窗户上糊着色彩斑斓的棉纸,既透光,又好看。 正对着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张香檀木架子床,紫色的帷幔上还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被一双流苏金钩勾着分在两边,露出床上被血浸染了大片的红色鸳鸯被面。 被褥凌乱,想来当时晏冯氏刚从床上起身,还未来得及叠床铺被就被人杀害了。 而晏冯氏伤在胸前,且横卧床榻一侧,是否也表示晏冯氏对凶手没有防备?甚至是衣衫不整床铺不雅,她也并不在意? 宋真清想起案宗上所记,一时揣测良多。 屋中除了架子床之外,床头还竖着一块梳妆镜,宋真清朝里望了望,铜镜里模糊一片,压根看不出谁的模样,不免有些惋惜,毕竟她还不知自己长啥样呢。 眼角一瞟,梳妆台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妆奁,她伸手拿来小心打开,里面竟空空如也。 宋真清若有所思。 “大人,案宗上是不是写着晏冯氏晌午便来了布庄?”宋真清问宁聿。 “正是,”宁聿点头,“布庄掌柜是这么说的”。 “可阿二,呃,就是被大人抓进大牢的那位兄弟,我问过秦香楼的小二,他到秦香楼时已近午时,也就是说,从晏冯氏进布庄至阿二来秦香楼,这期间有两个时辰,大人难道就不怀疑还有其他人进出过晏冯氏的房间?” 宁聿但笑不语,过了片刻,才朝门外扬声唤道:“带布庄掌柜过来。” “是,”门外之人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开了。 “大人这是?”宋真清不知宁聿作何打算,诧异问道。 “想找答案,必得再从头梳理一下案情。” 宁聿笑吟吟答道。 “大人不曾提审过布庄掌柜?” 宋真清愕然,这话虽是问句,但她很肯定,宁聿抓了阿二进大牢后,便没再过问这件案子。 宁聿摇摇头莫测高深道:“小姑娘,不要急,心急可不是好事。” 宋真清心里腹诽,您是不急,反正有人顶锅,到时候将人往刑场里一送,咔嚓一下砍了头,万事大吉了。 但她面上仍旧附和着笑道:“不急不急。” 许是那布庄掌柜本就在外等候询问,不过多时,就见捕快带了个略瘦的中年男人走了来。 “大人,您唤小的,”中年男人便是这布庄的掌柜,姓范,人称范掌柜。 “唔,”宁聿漫不经心的抬眼,就着捕快搬来的椅子,坐在了门外。 “说说看,那日晏冯氏进了布庄后,都有谁来过后院?” “啊?”范掌柜震惊的抬头,见宁聿眼神犀利,忙低头点地,“小的不知。” “你不知?前次问你,你便如此答本官,今日再问你一遍,还不如实招来?难不成要去牢里说一说?” 宁聿的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小的真不知,”范掌柜磕头如捣蒜,“小的……小的……” “嗯?马捕头。”宁聿冷哼一声。 “在,”宁聿身边的大汉上前一步,伸手扣住了范掌柜的肩。 “大人饶命,”范掌柜浑身哆嗦,趴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道:“大人,小的真不知道,二夫人来布庄,从不让小的进后院,不过,不过,布庄有个后门,如果有人来布庄,也是从后门进来。” “后门?在哪?” 宁聿朝马捕头挥了挥手。 范掌柜重获自由,忙不迭应道:“就在二夫人房间隔壁。” “带本官去看看,”宁聿吩咐。 范掌柜在马捕头的注视下,抖抖嗖嗖的起身,带着宁聿来到了隔壁屋门前。 宋真清也尾随在后。 门并未上锁,范掌柜伸手一推,“吱扭”一声门便开了。 屋子看着像是一间简陋的书房,正中是一张书案,并两张椅子,书案后靠墙根的地方立着一排书橱,三三两两的摆着些书本。 哪里有门? 宋真清正疑惑,却见范掌柜走到墙角处,伸手在书橱里摸了摸,就在这一瞬间,“哗啦”一下,书橱突然横着朝边上移去,一个尺来长的门洞赫然出现在眼前,看宽窄,将将能通过一个人。 从宋真清的方向看去,门后阳光刺眼,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榕树堪堪挡住了这道小门,她之前去看过,知道门外是一条幽静的巷子,平日里极少有人经过,开了这门,若是偷情真是既隐蔽又便利。 宋真清不由感叹晏二夫人好心思。 宁聿也有些意外,毕竟他也未料到,这小小的布庄竟还隐了这样的机关。 如此精巧的机关术,晏二夫人请谁做的? 宁聿神情不复之前的随意,他着人将范掌柜带了下去,带着宋真清从小门穿了出去。 巷子多是店铺的后墙处,只除了秦香楼这种需要运送蔬菜瓜果的铺子开了后门外,其他铺子并无后门,因而宋真清前两日来时,并未发现晏家布庄的异常。 宁聿让人将小门关了起来,宋真清仔细打量,那门竟与后墙青砖严丝合缝,若是不知道此处有门,还真是难以辨别。 宋真清知道,当日必然有人与晏冯氏在此幽会,无论如何得查到这个人。 “如果有人与晏冯氏在此相会,她随侍在侧的丫头或许知道些什么,可案宗上并无记载晏冯氏的丫头或是仆妇的证词。” “你说的是,”宁聿赞赏的点点头,伸手推开半开的小门又回了后院。 宋真清也随之穿过小门,等他们二人回到后院,就见一个身着白色衣衫的小姑娘正跪在后院。 模样打扮的这般素净,想必是晏府的。 原来宁聿早就着人将晏冯氏的丫鬟与布庄掌柜带来了,很明显是有备而来。 所以,宁聿并不是对这件案子置之不理?也没想着让阿二做替罪羊,只是迫于压力才不得不将阿二收监的? 宋真清不知宁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退后了两步站在一旁观看。 小姑娘本是晏冯氏的贴身丫鬟,因晏冯氏之死,正怕被晏家迁怒,今日又被宁聿唤来,战战兢兢之下没问两句她便道出了自己所知道的事。 “夫人近来与一位姓钟的秀才来往甚密,那日夫人与钟秀才在布庄相会,并未让奴婢跟随,因而奴婢并不知道那位钟秀才何时来又何时离开的。” “姓钟的秀才?你可见过此人?”只听宁聿问道。 “没,奴婢没见过,”小丫鬟答道。 “除了你,还有谁知晓此事?” “没,没人了,二夫人唯恐老夫人知晓,向来很小心。” 听小丫鬟话里的意思,晏冯氏与人在布庄幽会之事,晏家老夫人并不知晓。 自家儿媳的风流韵事在南安城几乎人人皆知,难道晏老夫人还未听到风声? 这心真够大的。 “晏老夫人不知晓此事?”宋真清正觉不可思议,就听到宁聿的问话,想必宁聿也有些疑惑。 小丫鬟回道:“应该不知,自五年前三夫人身亡三爷离家出走后,二夫人不仅管着府里的事又接管了外面的生意,老夫人就不大问事了。” 言外之意就是,即便南安城里传言满天飞,但晏冯氏把持着晏府里外,就算传言再多也根本到不了老夫人耳朵里。 这话宋真清是不信的,但见宁聿似乎信了,只听他又问小丫鬟:“晏文生何时回南安城?” 晏文生就是晏家那位十分痴情的三爷,晏冯氏一死,晏大小姐眼看着也将嫁人,晏家小公子年幼,如今能撑起晏家的也只有晏文生了。 想起月牙湖畔的“桐文居”,宋真清心中不由一动。 “回大人,前些日子,二夫人还说三夫人的忌日眼看着要到了,三爷这两日怕是就回了。” 宋真清听说晏文生居无定所四处流浪,所以晏家想送信给晏文生,也未必能送到他手里,但晏家三夫人的忌日,晏文生是必然回来拜祭的。 宁聿抚须,想来也明白其中的关系,遂再问道:“晏家如今是谁在料理晏冯氏的后事?” 小丫鬟俯首磕了个头,恭恭敬敬答道:“回大人,老夫人卧病在床,如今是大小姐在掌家,二夫人的后事也是大小姐在料理。” 晏家大小姐名唤晏乔,如今不过一十七岁,在这样的情形下撑起偌大一个家,也是为难她了。 宋真清正感叹,就见宁聿仿佛想起什么般,突然问道:“本官听闻晏家大小姐与剑南王府的二公子定了亲事,这亲事如今可有说法?” “回大人,”小丫鬟顿了顿,似乎有些为难,最后还是咬牙说道:“剑南王府前日派来了一位嬷嬷,吊唁了二夫人后又去见了大小姐,奴婢不曾跟在大小姐身边,因而并不知道他们商议了何事。” 宁聿抚须,左右踱了几步,又朝身后的马捕头摆摆手,然后回头对宋真清道:“小丫头,要不要随本官去衙门一叙?” “大人您让我去衙门?”宋真清眼眸一亮,面露欣喜,但还是追问道。 “小丫头难道不想听一听案情?”宁聿暗自发笑,心道这小丫头真是鬼灵精,看那眼珠子转的,就差把想去听案情的心思写在脸上了。 “想,想,”宋真清急忙应道。 她求之不得嘛。 必须说一句,宁聿确实厉害,还有他手下的捕快办事效率真的高。 因为宋真清跟着宁聿刚回到知府衙门不久,那位姓钟的秀才就被带到了他们面前。 第34章 因为有功名在身,那钟秀才初到知府衙门时还有些傲慢,在宁聿面前并不下跪。 直到宁聿问他:“听说你是绣红楼的常客?” 钟秀才眼中闪过一抹紧张,回道:“大人,去绣红楼犯法吗?” 宁聿沉下脸,喝道:“你本是秀才之身,却不洁身自好,偏在女色上毫无节制,这是私德,本官倒也管不着,本官只且问你一句,你去绣红楼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钟秀才嘴硬道:“我自家的。” “身居南城破巷,你父早亡,是寡母为人浆衣洒扫供你读书,自考取秀才功名后,你只顾着吃喝享乐,你且与本官说说,你家哪里有银子供你花销?” “这,这……”钟秀才被人揭了老底,脸色涨如猪肝,向来巧舌如簧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宁聿端坐在书案后冷眼瞧着钟秀才冷哼了一声:“还不如实说出银子来历?” “大人,大人,”钟秀才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在宁聿案前,“大人,我说,我说,那银子是……是晏家二夫人给的。” “呵,你一个大男人拿女人的银子非但不觉羞耻,还去享乐,你这个秀才功名我看不要也罢。” 虽早知银子来历,但听到钟秀才亲口承认,宁聿还是气笑了,若是这样的人也能入朝为官,对百姓来说哪里又是好事? “不,不,大人,”钟秀才听了这话,差点哭出声来,“大人,不要啊,我……一定会改的,会改的,我发誓,只求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若是没了秀才的功名,十年寒窗苦读皆成了空,他该如何面对母亲? 钟秀才本是穷苦出身,一朝得了功名,被人奉承两句,便不知天高地厚,又因他长相端正,颇有几分书卷气,无意之中得遇晏冯氏,因此便入了晏冯氏的眼。 “你明知晏冯氏被害,本官问你,还多是搪塞掩饰,你觉得本官还会信你?” 宁聿身为一府父母官,身兼童生考试的主考官,对这位钟秀才是有些印象的,知他确有几分才华,却不知他却如此巧言令色,沉溺于酒色,心肠蔫坏,即便不除去他秀才的功名,他若妄想再参加秋闱也是不能了。 “大人,我说,我说,”钟秀才不知寒窗苦读十年,于考进士做官也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了。 宁聿背靠在椅子上,轻点着桌案,“且说说看,七月二十日你去了哪里?” 钟秀才听到七月二十这话后,眼神飘忽,吞了口唾沫,才道:“那日我……我去了晏家布庄。” “然后呢?”宁聿斜了钟秀才一眼,有些不满,怎得问一句答一句。 “大人,大人,我没有杀人,”钟秀才跪伏上前,欲扒书案,被马捕头一个手掌给按了下去。 “你且说说那日你如何去的晏家布庄,何时离开的,又做了何事即可。”宁聿敲着书案,肃声说道。 钟秀才被马捕头按着,听闻宁聿的话,这才稍稍冷静了些,想了片刻答道:“我曾与冯氏约定,每月逢十,我会去晏家布庄与她相会,七月二十我一早就到了布庄后院,哦,对了,晏家布庄有个后门,只要我在后巷吹口哨,冯氏便会给我开门。” 钟秀才顿了顿,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磨蹭了会才又道:“那日我二人一番温存后,冯氏突然给了我一笔银子,我当时并未在意,因为她之前也会给我银子,只不过我临离开时,她忽然对我说,让我以后都不要再去了,我这才意识到她又找到了新的目标。我之前便听闻过一些关于她不好的传闻,但我觉得我会是不一样的,毕竟我与她已来往一年有余,于是我就恳求她不要离开我,谁知她像是铁了心,一丝情面都不讲,还羞辱我,说我不过是个玩物,我气极,就扬言说她要是执意如此,我便将我与她之间的事情散播出去。” 钟秀才越说越气愤,“我当时只是吓唬她,没成想她果真害怕了,苦苦哀求我不要说出去,另外又给了我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我见她铁了心要与我断的干净,便寻思着拿了银票先离开,准备隐在暗处跟着她,看她到底又与谁好上了。” 宁聿微微坐直了身子,问道:“冯氏与你一道离开了布庄?” 钟秀才摇了摇头,“我是从后门离开的,等我绕到前厅,只见她与布庄掌柜在说话,她并未离去。” “时辰可还记得?”宁聿问。 钟秀才很肯定,“是巳时一刻。” “为何记这般清楚?”宁聿随口问道。 “因我当时被一个小乞丐撞翻在地,摔倒时正巧看到隔壁秦香楼的小二在洒扫。” 秦香楼有个规矩,巳时开门,巳时一刻洒扫迎客。 “对了,”钟秀才神情忽然有丝怪异,忙道:“那个小乞丐撞倒我后,直奔布庄前厅,如今想来,小乞丐怎会去布庄呢?众所皆知,晏家布庄的料子很是昂贵,小乞丐去布庄必有蹊跷。” 钟秀才话语中带着几丝亢奋,越说越觉得自己猜测的十分有理,“一定是有人传信给冯氏。” 宁聿也觉得那小乞丐十分可疑,吩咐钟秀才将那小乞丐的样貌描述出来。 钟秀才却自告奋勇,直言自己不仅记得小乞丐的样貌,且还能画出来,宁聿便着人将笔墨拿来,不过一刻钟,一个小少年便跃然纸上。 宁聿看着画像,叹道钟秀才只这手十分传神的画技便能养家糊口了,可偏偏走了邪路子。 不禁摇头惋惜。 宁聿让马捕头将钟秀才带下去,差人拿画像去秦香楼一带去辨认小乞丐,另外又传唤了布庄掌柜。 据布庄掌柜所说,巳时左右,晏冯氏确实曾到过前厅,但待了不大会,便又返回了后院,至于钟秀才描述的小乞丐,他却是没看见的,因为他当时正在里间为晏冯氏泡茶。 因而,也从侧面证实了,钟秀才巳时一刻确实不在布庄后院,至于其他的还得找到小乞丐再说。 “你怎么看?”宁聿饮了一口茶,问宋真清。 刚刚宋真清一直隐在书房隔间,对于宁聿与钟秀才的对话一清二楚。 宋真清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转着眼珠道:“钟秀才与布庄掌柜的话只能证明冯氏在巳时一刻还活着。” 她不敢妄加揣测,鲁班门前耍大斧,眼前的这位宁知府人可是胸有千壑,事事尽在掌握。 “你呀,狡猾的小丫头,”宁聿失笑,噙了一口茶水,随口问了一句:“此事了了,准备去往哪里?” 说来奇怪,两人虽相交甚短,又相差了十来岁,但却有种得遇至交的感觉,这让宁聿生出一丝恍惚,在这南安城,殚精竭虑,已好久不曾这般放松心怀了。 宋真清却被这话问的愣住了,她一时真没想好离开南安城还要去哪里。 但常留在南安城,又非她所愿。 “还没想好,宁大人觉得京城怎么样?” 南安城虽繁华,但定不及京城。 “京城啊,”宁聿长长叹了一声,“去看看也好。” 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瞅了宋真清一眼又道:“不过,京城的人心眼多,你可要小心些。” 宋真清听这话,莫名觉得有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她饮了一口茶,也好心好意提醒道:“大人,听说您的家眷还在京城呢,您就不想他们吗?” 宁聿一口茶噗了出来,似有些痛心疾首,指着宋真清道:“你,你,无冕都被你带坏了。” 宋真清捂嘴偷笑,她听韦无冕提过一嘴,说宁聿是康平二年的探花郎,当年皇榜一出,京城诸家小姐便被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探花郎吸引了目光,在京城那可谓是轰动一时。 虽得众小姐垂青,可宁聿愣是谁家的女婿也没做,直到五年后,当年探花郎的光环逐渐褪去,才有传言,说宁聿入赘了一家镖局,成了上门女婿。 但坊间却对宁聿夫人知之甚少,有传言道宁聿夫人彪悍无比,辣手摧花,因为曾有一日,宁聿顶着一张鼻青眼红的脸去了衙门,被同僚好一顿笑话。 后来,京城传言不断,皆道宁聿惧怕夫人,才主动请缨外调京城做官,是以,宁聿来到了这南安城,知府一做便是五年。 好一个探花郎与镖局小姐的爱情故事,连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宋真清向来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人戳她痛处,她必然要回敬的,一时之间并未意识到眼前的人是知府大人。 还好,宁聿虽是吹胡子瞪眼的,但却未生气。 宋真清莞尔,人们想当然的以为探花郎配镖局小姐不会幸福,却从未想过,有些人压根不在意身份地位,只愿与一人白头。 她知宁聿来南安城定然不如表面上惧妻避妻这般简单,所以那话不过是一句玩笑罢了。 “宁大人勿怪,我一时嘴快,还请大人不要放在心上,”该道歉的话还是要说的。 “小丫头,你呀,”宁聿摇头笑了笑,“有些事到了我这般年纪,你便懂了。” 终究是还小,只知儿女情长的年纪,不懂家国天下,哪里又知道没国何来的家? 宁聿怅惶的想,也不知那个死女人如今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第35章 秦香楼所在是南安城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大小乞丐多在那里聚集,也因此,没费多大的功夫,钟秀才画的小乞丐便被找到了。 小乞丐看模样不过十二三岁,被带到宁聿面前时,一直哆嗦个不停。 宁聿见状,放软了语气对小乞丐道:“莫慌,抬起头来,本官问你,你只需如实答来便是。” 小乞丐跪在地上俯首,结结巴巴应道:“大人……大人问……问就是,小的……小的一定说实话。” “好,”宁聿抚须,问道:“七月二十那日是不是有人让你送了一张字条到晏家布庄?” 小乞丐年纪虽小,但常年混迹市井,晏冯氏之死当然听说了,此时听到宁聿问起那日的事,忙点头如捣蒜,一五一十回道:“是,是,有人给了我三个铜板,让我将纸条送到晏家布庄,交给晏二夫人。” “那人是在何处给你的纸条?” “就在布庄对面的巷子里。” “那你可知纸条上写了什么?” “不知,小的不识字。” “晏二夫人看到纸条时是什么神色?” “好像有些欢喜,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她看过后就将纸条撕碎了,似乎怕人看见。” “你可还记得让你送纸条的人的长相?” “记得记得。” 宁聿听小乞丐答的笃定,朝马捕头道:“将钟秀才带过来,让他来画。” “是,”马捕头转身离去,过了片刻,又返了回来,身后还跟着钟秀才。 钟秀才一见小乞丐,忙对宁聿道:“就是他,就是他,大人。” “本官已知晓,”宁聿颔首,对钟秀才道:“你且将他说的此人画出来,便可回家了。” “是,是,我一定好好画,”钟秀才方才还惧怕自己被关进大牢,此时一听可以回去了,不免松了一口气,又听到宁聿让他画画,顿时又觉受宠若惊。 “说吧,”宁聿吩咐小乞丐。 “那人身长五尺左右,着一件银白色长袍,瘦长脸,唇上无须,眼角翘起,眉梢带痣……指尖有层厚厚的茧子……” 等小乞丐说完,钟秀才也完成了手中的画。 宁聿接过画像一看,这人眉目清秀,与钟秀才的模样倒有几分相像。 不过,宁聿沉吟片刻,想起小乞丐特意说到的那人指尖留有厚厚的茧子,一时有了几个猜测。 待小乞丐与钟秀才都被带走了,宋真清从隔间出来,看到画像,却觉得似曾相识,尤其是那双眼睛。 宋真清撑着下巴回想,她眼神一闪,终于想起她在哪看见过这样的眼睛了,对了,“桐文居”的画像,那画中女子的眼角也是这般翘起。 她再端详手中的画像,越来越觉得与那画中女子很是神似。 “小丫头见过此人?”宁聿发觉她的异样,不由问道。 宋真清摇头,“没,只是觉得他与晏家三夫人有些相像。” “晏家三夫人?”宁聿惊讶道,“晏家三夫人五年前就去了。” 小丫头还去过晏府驱鬼,不会没听说过晏家三夫人的事。 “是啊,所以我才觉得有些奇怪,”宋真清也疑道,“我听闻晏家三夫人并不是剑南道人,就是不知她是否还有其他亲人在世?” 想起在桐文居与金不换的对话,宋真清觉得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手正紧紧拉扯着她,丝丝缕缕中都与五年前就死了的晏家三夫人有关系。 宁聿也陷入了沉思,五年前他初到南安城,彼时晏家三夫人已难产而亡,因晏家并未报官,是以官府对于晏家三夫人的事并无卷宗记载。 “我以为此人与晏冯氏必然认识,不然晏冯氏不会将纸条撕掉,且露出欢喜模样。” 宋真清想起小乞丐所说,觉得还是得从晏冯氏身上寻找此人的线索。 “小丫头说的是,”宁聿也想到了这点,又让人将晏冯氏身边的丫鬟唤了来。 布庄掌柜与晏冯氏的丫鬟因牵涉到晏冯氏之死,暂时被羁押在衙门,因而宁聿要提审,不过片刻,人便带来了。 “你可见过画像上的人?”宁聿举了画像让晏冯氏的丫鬟辨认。 丫鬟乍一看见画像,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忙道:“回大人,奴婢认得,画像上的人是木先生。” “木先生?” “是的,大人,他是二夫人为大小姐公子请的先生,木先生不仅教大小姐弹琴,还教大公子读书。” “如今此人可还在府里?” 小丫头蹙眉想了想,“不知。” 也是,如今晏府人心惶惶,谁会还记得一个教书先生在不在府里? 且看这位木先生与晏家三夫人十分相像的面貌,又是府里的教书先生,宋真清与宁聿都觉得木先生很是可疑。 为了尽快抓到木先生,宁聿即刻派人又去了晏府。 虽然如果木先生真是凶手,也未必会等着人去抓他,但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只得先去晏府碰碰运气了。 宋真清在知府衙门一待便是半日,直到下晌,去了晏府的捕快空手而回。 宋真清翻看着捕快自木先生房中带回的东西,越发证实了她的猜测。 “大人,”宋真清将手中的小像递给宁聿,又指了指右下角,“大人请看。” 小像上是个小女孩,眉目间与晏三夫人十分相像。 “吾妹桐儿,”宁聿若有所思,“我记得晏家三夫人闺名便是桐儿。” “对,林桐儿,”宋真清点头。 所以这小像是晏家三夫人的。 *** 正当宋真清与宁聿在猜测木先生到底是谁时,身处剑南王府的韦无冕却如坐针毡。 他已来了王府半日,也用了午饭,如今归心似箭,但看上座剑南王似乎还意犹未尽滔滔不绝说着从前如何如何的模样,韦无冕实在是坐不住了。 “舅舅,”韦无冕艰难开口,“我……” “王爷,”谁知他刚张嘴,就听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 是王府管家。 “何事?”剑南王有些不悦,朝百里昊风觑了一眼,“去看看。” “是,”百里昊风应了,起身就朝外去。 韦无冕深怕剑南王再说起从前他与母亲儿时旧事,忙跟着起了身,“舅舅,我也去看看。” 他哪里是去看看,他明明是想趁机离开。 剑南王伸手想制止,却见韦无冕跑的飞快,跟着百里昊风的步子已出了门,剑南王怔仲着起身,微微叹了口气,“这孩子,”随后背着手,撑着肥胖的身躯也跟了上去。 韦无冕本想直接出府去,但却眼尖的发现百里昊风听王府管家在耳边说了几句话后,便神色匆忙的跟着管家走了,他直觉王府出了事,一时好奇,便也顺着百里昊风与管家的身影晃悠了过去。 等剑南王出来时,百里昊风与韦无冕都没了影子。 “人呢?”剑南王招来随身侍卫问道。 “二公子院里出了事,世子过去了,韦公子也跟过去了。”侍卫拱手回答。 “为何不拦着?”剑南王面色沉了下来,因深知自己二儿子的德行,此时出事定然没好事。 “请王爷恕罪,”侍卫急忙下跪。 剑南王情知不是侍卫的错,因为他吩咐过侍卫,韦无冕在王府中可自由走动。 “哎,这孩子,”剑南王略微有些头疼,对于韦无冕爱管闲事的臭毛病他可是有所耳闻的。 他自觉对韦无冕有几分愧疚,又恐韦无冕说话不知深浅得罪了百里昊风,忙也去了百里昊江的院子。 此时,百里昊江坐在院中凉亭下,左边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还隐隐渗着血丝,身侧正有一个小丫鬟为他打扇,他气急败坏的饮了一口凉茶,对着半伏在地上的身影唾了一口,恶狠狠道:“说,是谁指使你来刺杀本公子的?” 凶恶的神情硬是让一张本来俊秀的脸庞变得狰狞万分。 地上的男人抬起一张被打的看不出模样的脸,吐了口血沫子,“呸,我自己要杀你的,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看你还嘴硬,给我打,再给我打,”百里昊江气急败坏,指使着身边的随从,“打到他说出来为止。” 随从有拿皮鞭有持板子的,见状皆扬起手,眼看着板子与皮鞭马上又将落到男人身上,就听到一声冷喝,“住手。” 百里昊江朝声音来处一看,见是百里昊风,忙换了一张脸,有几分委屈的道:“大哥。” 百里昊风上前来,打量了百里昊江两眼,见他只是手臂受了些伤,顿时松了口气,“怎么回事?” “肯定是晏乔那个贱人,”百里昊江恨恨道,“知道我想退亲,所以派了人来刺杀我。” 百里昊风有些讶异,“她怎么知道你想退亲?” 百里昊江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忙讨好的笑道:“那日母亲派人去晏府,我悄悄让嬷嬷对晏乔提了一嘴,告诉她……” “说了什么?” 百里昊江吞吞吐吐,在百里昊风的逼视下,才讪讪说道:“她若是还想进王府,就只能做妾。” “胡闹,”百里昊风斥责,“你这是在胡闹,这门亲事可是你说不要便不要的?” 百里昊风怒气上扬,直觉这个弟弟被他惯坏了。 百里昊江缩了缩头,嘴硬道:“她晏家不过是商贾之家,晏乔姿色寻常,哪里配得起我们王府。如今冯氏又死了,晏家眼看着就要败落了……” “住口,”百里昊风气极,扬起手想掴醒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但见他臂上有伤,终究是没忍心,叹了口气,“你不懂,晏家……” 晏冯氏死了更好,只要二弟娶了晏乔,晏家资财不日便可尽入王府,于王府只有利无弊,待晏乔嫁入王府,揉搓捏扁还不全是二弟说了算。 可百里昊江满脑子都是如花美人的脸庞,怎会设想这么多。 没错,百里昊江被绣红楼的花魁迷了眼,眼中哪里还能容得下姿色并不算上乘的宴乔? 第36章 韦无冕躲在不远处的柱子后,只隐隐约约听到百里家两兄弟在谈论晏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百里昊风让人拖着一个男人扔到院子里,他才发现,原来百里昊江被人刺伤了。 “都看着,以后用心护着二公子,不然,”百里昊风一脚踩在地上男人的手,脚尖用力一扭,“咔吧”一声脆响,男人的手指断了。 男人似乎伤的极重,只听他发出几道嘶哑的嗬嗬声,就没再有声响,想必是晕了过去。 百里昊风松开脚,下巴一扬,对身边的随从道:“泼醒,有胆的尽管来王府行刺,”说着又对围在一圈的随从道:“你们下回若是再让二公子受半点伤,下场就与他一般。” 这是在杀鸡儆猴,最主要的是震慑百里昊江身边的随从。 韦无冕愤愤然,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盆污浊的浑水被泼向地上的人,随后本来晕死过去的男人又醒了过来。 百里昊风伸手从随从手里抽过皮鞭,扬手就是一鞭,皮鞭破风声划破了地上男人的衣衫,也划伤了韦无冕的心房。 此时他哪里还记得周少宸的叮嘱,周少宸曾说过:百里昊风阴险毒辣,与剑南王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在剑南道地界上,万不可得罪百里昊风。 可韦无冕哪里忍得住? 眼看着皮鞭又将落下,韦无冕一个箭步从柱子后蹿了出来,一把抓住百里昊风的手,愤怒的道:“再打人就死了。” 百里昊风不妨有人敢抓他的手,一时怔愣,看见是韦无冕,眼中闪过一抹阴鸷,正想拨开韦无冕,却听到一道粗重的喘息声:“昊风。” 百里昊风转身,见剑南王正扶着侍卫的手朝这边来,遂仍了皮鞭迎上去,“父王,您怎么来了?” 剑南王拍了拍百里昊风的手,状似安抚,喘了两口气问道:“怎么回事?” 百里昊风将百里昊江被刺一事简单说了几句,剑南王听罢,心道这回未必是自己二儿子惹的祸,遂安慰了百里昊江两句。 而百里昊江平日被剑南王斥责惯了,今日得了父王安慰正受宠若惊,不免有些飘飘然,悻悻的告状道:“父王,他是晏乔的先生,前两日晏乔让他送琴给我,没想到他竟然不曾出府,躲在府中伺机行刺于我……” 百里昊江还想说定然是晏乔想杀他,却不料被百里昊风打断了。 “父王,时辰不早了,您且回去歇着,人交给我就是了。” 剑南王还未答,就听韦无冕道:“我觉得,此人应交予官府。” “官府?”百里昊风颇觉好笑,他们剑南王府的事何时归官府管了? “是,我要将人送往官府,”韦无冕正了正神色,丝毫不退,他知道如果人交到百里昊风手上,必是死路一条。 韦无冕自岭南而来,多少听说过百里昊江的一些事,对百里昊江的为人实在厌弃,总觉行刺之事必有因果,地上躺着的那个男人说不得也是个被百里昊江害过的可怜人。 且百里昊江不过是伤了胳膊,何必要了人一条性命? “你?要将人送到官府?”百里昊风似听到了好笑的事情,冷笑道。 “是,我亲自将人送过去,”韦无冕句句铿锵,坚定的模样恍惚有了些京城权贵韦家公子的影子。 百里昊风有些讶异。 京城有传言韦无冕得了癔症,自醒了后,脑子也不灵通了,他还真信了,毕竟在南安城初见韦无冕,只觉此人既傻又愣,与他印象中鬼精鬼精的淘气小子相距甚远,可此时一看,韦无冕哪里傻了? 韦无冕莫不是一直在扮猪吃老虎,故意在骗他?还装作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 百里昊风一瞬间便想到十八年前的事,他心中不安,直接便要开口拒绝。 “让无冕将人带走,”可剑南王却先一步发了话。 韦无冕面上一喜,潦草的朝剑南王拱了拱手,“谢过舅舅。” 剑南王面色复杂,见韦无冕弯身想将地上的人背起来,遂摆摆手,他身边的侍卫上前一步将人扛到了肩上。 “随无冕一起去吧,与宁聿说清府里发生的事,”剑南王吩咐了侍卫一声,无视百里昊风不敢置信的眼神,随后便让韦无冕带人离开了。 “父王,”百里昊风怒极,百里昊江瑟缩在一旁并不敢说话。 “随我来,”剑南王将手搭在百里昊风手上,看也不看百里昊江。 百里昊风心下一颤,只得扶着剑南王朝院外走去。 待剑南王与百里昊风走远,百里昊江才长出一口气,暗道好险,还好,父王没发脾气。 如今,虽说剑南王府的大事小事父王都交给了大哥百里昊风,但实际上,无论是他还是大哥,对父王仍旧颇为忌惮,尤其是近年来父王性情大变,时而和煦又时而暴虐。 真是捉摸不透。 百里昊江心中虽是惧怕剑南王,但上头有百里昊风替他遮挡,是以凡事只顺从自己心意,也从未想过剑南王府将来如何。 可百里昊风不同,待剑南王在书房坐定,百里昊风便迫不及待道:“父王为何让韦无冕将人带去官府?这是在打我们王府的脸面?” “你在指责我?”剑南王把玩着手中鹅卵大的光滑玉石,似笑非笑看着百里昊风。 “不是,儿子不敢,”百里昊风忙拱手认错。 “咯吱咯吱,”剑南王手中的石头发出的摩擦声音,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但百里昊风神色却丝毫未动。 剑南王满意的点头,他的心情似乎颇好,说起话来也变得和气了些。 “无冕背后是大长公主与周少宸,而大长公主与周少宸的背后是皇座上的那位,还有宁聿,一直在暗处虎视眈眈,你信不信,今日无冕入了王府,明日宁聿的信就会送到周少宸案上。昊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无冕要将人带走,你应了就是,且,人送去官府,还能表明我们王府的态度,适当的示弱并不是坏事。你只需记住一点,如今还不是与朝廷与宁聿撕破脸的时候。” “父王,”百里昊风知道剑南王说的有道理,然一想起十八年前的事,他就心中烦躁,但他面上却仍恭恭敬敬回道:“是,儿子明白。” “去吧,”剑南王摆手,百里昊风转身欲走。 “等等,”剑南王忽然又叫道。 “父王?”百里昊风顿住脚。 “这些日子管好昊江,不许他出去胡来,被无冕抓住把柄,有他好看,”剑南王冷喝。 “是,”百里昊风心头忽颤,忙应道。 但因韦无冕的到访,百里昊风心烦意乱,所以并没有及时去警告百里昊江,于是百里昊江在夜色笼罩下又肆无忌惮的去了绣红楼鬼混。 *** 知府后衙,宋真清与韦无冕不期而遇。 经过晏冯氏身边丫鬟的辨认,韦无冕从剑南王府带回来的人却是木先生无疑。 可那木先生被打的皮开肉绽,出气比入气还多,眼看着将要不行了。 宁聿使人唤来了南安城最有名的大夫,可那头发花白的老大夫瞧了,也只道回天乏术。 几人正觉无奈之时,老大夫却道,南安城近日来了一位医术颇高的大夫,说不准会有法子救人。 再一打听,才知道那医术颇高的大夫姓金,宋真清拊掌,这不巧了,她进晏府偶遇的那大夫可不就姓金? 再问晏冯氏的丫鬟,才知那金大夫这几日正巧在晏府为老夫人治头疾。 宁聿忙派人去请,那金大夫听闻有人受伤,二话不说便来了知府衙门。 果真是医术高超,连老大夫都说救不活了的人,经金大夫一连串银针刺穴,木先生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到了第二日,人便清醒了过来。 对于行刺百里昊江之事,木先生供认不讳,但问他为何要杀百里昊江,他却避而不谈。 因木先生身体虚弱,不宜移动,暂且被拘押在知府后衙的一间客房里。 宁聿端坐在对面,对倚卧在床头的木先生道:“木双,木双,双木为林,你本姓林对不对?” 木先生因刺杀百里昊江失败,又被交到了官府,正万念俱灰,此时听了宁聿的话,眼神微闪,却并不搭话。 宁聿从身后的宋真清手中接过一副小像,展开面对着木先生,道:“这张小像是你画的?” 木先生自看见小像,就红了眼,想伸手抢夺小像,可无奈他身受重伤,刚起身便差点疼晕过去,宁聿见状,哼了声,“说,你与林桐儿是何关系?” 木先生咬牙不答,他用双手撑在床沿,背后本来被裹起来的伤又裂了开来,渗出鲜红的血丝。 “你姓林,名林梧,是林桐儿的亲哥哥,对不对?”此时站在宁聿身后的宋真清却突然说道。 “你……你怎会知晓?”木先生满头大汗,目眦欲裂,颓然倒在了床上,似乎所有的伪装到这一刻全然没了意义。 “我那日去晏府,在桐文居二楼的书架子上看到一本游记,初时我并未在意,直到昨日见到这张小像,我才忽然想起游记上写了这么段话: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而落款却是林松照——送梧桐吾儿。这个林松照,我若是猜的不错,应是你与林桐儿的父亲。你不肯坦诚,林桐儿之死又怎会大白于天下?” 宋真清到此时,已敢断定,林桐儿的死肯定有秘密。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桐儿……” 木先生也是林梧,怔怔念着这句话,一双卷翘的眼睛升起一抹痛色,片刻泪盈于睫。 众人也不打扰,只听他在那喃喃自语,“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呵呵……” 过了许久,才听林梧缓缓说道:“不错,我就是林梧,桐儿是我的亲妹妹。” 第37章 林梧不仅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还说起了自己与林桐儿的过去。 “家父林松照是先帝二十五年的进士,家母出身书香门第,先帝二十六年,家父出任江南道临风县县令,家母随同前往,我与桐儿便是在临风县出生的,只好景不长,家母因生桐儿时伤了身子,没过两年就故去了,家父忧思成疾,于先帝四十三年也病逝了,当时我已十六,而桐儿只有八岁,为父守孝三年后,先帝四十六年,我欲赴京参加春闱,可无奈妹妹年幼,于是我便将妹妹托付给了叔父,然命运不济,春闱失利,我自觉无颜,便留在京城一家私塾做了教书先生,以期三年后再考,三年又三年,直到六年后,我还未得中进士,那时我才惊觉妹妹已经十七岁,该是嫁人的年纪了,于是我匆忙回了临风县,可等我满心欢喜去见妹妹时,叔父却对我说妹妹与人私奔了。呵,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叔父与婶婶见我一去京城数年毫无音讯,对妹妹也由最初的和善变的非打即骂,这也就罢了,他们试图将妹妹嫁给一位年过半百的土财主做续弦,妹妹不得已之下才偷偷离开了临风县,只是她到底去了哪里,竟无人知道。” 林梧的神情中满是痛惜与难过,他在追忆从前的同时又对着自己的痛处撒了一把盐,后悔时时刻刻折磨着他,“我离开临风县寻找妹妹,可几年过去,却一无所获,直到一年前我来到南安城,在秦香楼近旁支了个摊子以替人写字为生,另一边也在打听妹妹的下落,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日,我接到一封信,信中说晏家三夫人就是我的妹妹桐儿。” “有人送信给你?”宋真清听到一丝不对劲,忙接了话茬问道。 “对,那人不但告诉我桐儿是晏家三夫人,还说,桐儿难产身亡有隐情,”林梧回想起自己拿到信的那一刻,心中的绝望,面色又惨然了几分。 “你还记得那人长相吗?”宋真清忙问道。 林梧摇头,“信是放在我写字摊上的,我并未看到是谁放的。” “信是否还留着?” 林梧想起信,又摇了摇头,“那信许是用了特殊的药水,不久便没了字迹。” 宋真清心下对这送信之人起了疑心,却一时得不到更多的线索,也只得作罢,问起了其他:“所以你便化名木先生去了晏府?” “对,为了查清晏三夫人到底是不是我的妹妹,还有她身亡的真相,我便以教书先生的名义进了晏府。” “后来呢?” “后来我偷偷去了晏三夫人住过的桐文居,那里挂着一张画像,虽分别多年,但我还是一眼便认出,她就是桐儿。” “你查到了什么?” “我虽认出了桐儿,但她已经死了,我初时真以为她是难产而死的,虽然晏府对桐儿的事总是讳莫如深,更是没人愿意打扫桐文居,可直到有一日我又去桐文居,无意中听到小丫鬟碎嘴……” 林梧闭了闭眼,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就在宋真清几人以为他不会再说时,才又听他说道:“两个小丫鬟说,晏家老夫人从不许人在晏府提桐儿的名字,还说晏三爷之所以会离家,并不是因为太过思念桐儿,而是……而是因为桐儿不洁,与人有染,还说,还说……” 林梧抬头看了一眼宋真清与韦无冕,还有一直坐在那儿的宁聿,他心一横,索性一股脑说了出来,“他们还说晏府有传闻,桐儿怀的孩子并不是晏三爷的。” “不是晏三爷的?”宋真清讶道,“不是晏三爷会是谁的?” 刚问完,宋真清忽然想到了什么,震惊的瞪大了眼睛,“莫不是……” 见林梧一张脸涨的通红,她急忙捂住了嘴,“对不住,我不该胡乱猜测。” 林梧双手紧紧抓着棉被,怒而吼道:“不,桐儿不是那样的人……” 宋真清见他太过激动,知道此时不宜再追问林桐儿的事,再说了,若想知道林桐儿在晏府的事,没有谁比晏府的大管家知道的更清楚了。 遂另起了话茬道,“七月二十日,你给晏冯氏送信,是否约她见面?” “晏冯氏?送信?”林梧这几日躲在剑南王府,并不知道晏冯氏被杀一事。 “是。” “我何时送信与她,是她送信给我,说是有关于桐儿的事相告,还让我去晏家布庄后院见面,”林梧想起在布庄与冯氏的对话,不由愤懑,想也不想就回击道。 “你去赴约了?” “是,为了桐儿,刀山火海我也是要去的。” 林梧攥紧右拳,左边受伤的指头虽被金不换接起来了,但依旧肿的老高。 “你当真未送信给冯氏?” “我为何要送信给她?”林梧这时也咂摸出了不对,急了眼,“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与冯氏可是清白的,她是晏文生的二嫂,即便她……我可不会对她如何。” 说这话时,林梧的神情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说辞,他又急又气:“况且,她对桐儿之死难辞其咎,我恨他还来不及。” “所以你杀了冯氏?” “杀了冯氏?”林梧瞪圆了眼,“冯氏死了?” “就死在晏家布庄后院。” 宋真清说完一错不错的看着林梧的眼睛,只见他由初时的震惊,到惊喜又到最后的释然,唯独不见惊恐。 “死了也好,”林梧松了拳,忽然仰头哈哈笑道:“终究是恶人有恶报,就当我杀了她吧。” 宋真清却摇了摇头,“你没杀她对不对?” 林梧闭眼不答。 “自你一年前进晏府,到一年后有人传信给你,让你去晏家布庄,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宋真清见状,循循善诱。 “奇怪?”林梧撩了撩眼皮,咧唇笑了笑,“当然,可那又如何?我只有感激他,不然我还找不到桐儿的下落,桐儿的冤又有谁知?” “可你觉得已经替桐儿申冤了么?你还她清白了么?依你所说,你杀了冯氏,可根本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杀冯氏,冯氏又对桐儿做过什么?还会觉得你滥杀无辜,冯氏死的冤枉,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她冤枉?”林梧冷笑,直起了身子咆哮,“她死的一点不冤,不冤,桐儿才冤……” 林梧一直重复这句话,再问他,竟激动的晕了过去。 金不换还未走,忙被人带了来为林梧疗伤。 “大人,你看?” 宋真清与宁聿几人来到门外,蹙眉看着宁聿。 宁聿却笑了,还道:“小丫头很机灵,若是本官询问,林梧未必肯说这么多。” “大人,”宋真清不知这话是煲还是贬,眨眨眼睛权当是赞赏了,抱了抱拳呵呵笑道:“是我太心急了。” 宁聿满眼称赞,朝远处招了招手,“兵贵神速,破案讲究的便是宜急不宜迟。” 随后对大步走来的马捕头又道:“去,将晏家大管家带来府衙。” 宋真清与韦无冕已经一晚未回客栈,浑身疲惫,宁聿便让二人趁着马捕头去晏家的空档回了趟客栈。 宋真清本是要去换身衣裳的,夏日天热,她浑身汗津津的,难受极了。 可当她回到客栈房间,却意外发现房中乱作一团。 包袱里的东西撒了一地,虽然她的衣裳并不珍贵,但看着上头污泥斑斑的印子,她还是怒了,到底是谁弄的? 难道是阿大? 不对,阿大人虽讨厌,但并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 对了,清云师傅留给清清的铃铛呢? 她忙扒拉着衣服寻找,待看到铃铛的那一刻,她松了一口气,还好,铃铛还在。 直觉告诉她,这铃铛一定特别重要,所以她不能弄丢。 她在袖子上蹭去铃铛上的泥印子,将铃铛收进了怀中。 到底是谁? 她身上除了几件衣服,空无一物,难道那人只为弄脏她的衣服? 宋真清呆坐在床沿,抓耳挠腮的思索。 然眼角余光一瞄,却见被她放在桌上,韦无冕送来的瓜果少了许多,尤其是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只在桌上留下了几粒葡萄籽。 她忙走到桌边,这才发现桌子一角,还有几个泥印子,其中两个五指分开,像是人的手印,只是比大人的小上许多,且在五指手印后面,还有个椭圆印子,宋真清撑着下巴,忽然想起,这印子有些像猴子的屁股蹲坐在地上留下来的痕迹。 对了,猴子的手指与人的颇为类似。 宋真清望着满地的衣裳,还有桌上的葡萄籽,哭笑不得的磨牙,可恶的臭猴子,看我逮到你怎么收拾你。 此时,恶作剧得逞的一小鬼与小猴子正偷偷躲在一辆出城的牛车里,伴着老牛吭哧吭哧的喘气声朝城外而去。 第38章 匆匆收拾了房间,换了件衣裳,宋真清与韦无冕又去了知府衙门。 晏府的管家,也就是宋真清去晏府时遇到的那位晏大管家也被带到了。 “你……你,”老管家指着宋真清语无伦次。 宋真清并未藏在隔间,而是与韦无冕并肩站在宁聿身后,对老管家咧嘴笑了笑,“我真是个小道姑。” 这话说的坦然,她的道姑身份如假包换,并无律法规定,道姑不能进知府衙门,不能站在知府大人身后啊。 老管家脸色苍白,看着宋真清的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宋真清耸耸肩,无所畏惧。 宁聿见状,哼了一声,发问:“晏福,本官问你,林桐儿也即是晏三夫人五年前到底是如何死的?” 晏福不曾预料到宁聿刚开口便问五年前晏三夫人之死,顿时慌了,但却力持镇定,磕了个头,回道:“大人,三夫人是难产死的,这事整个南安城的百姓都知晓。” 宁聿见他狡赖,也不多说,朝马捕头颔首,马捕头一言不发扯着晏福就出了门。 不一刻,院里便响起了“啪嗒啪嗒”打板子的声音。 十来下板子声过后,晏福又被带了回来。 “这下老实了?”宁聿冷笑。 “老实老实,”晏福背部皮肤裸露,隐见血迹,但仍能自由行走,可见衙门打板子也是有讲究的,既能震慑人,又不要人命。 “说说看,晏三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宁聿见状,重复问了一遍。 “我说,我说,”晏福叩头,背上疼痛让他龇牙,“三夫人,三夫人,中毒死的。” “中毒?”宁聿虽吃惊却不动声色,又问道:“谁下的毒?” “这……”晏福犹豫了。 “马捕头,”宁聿轻击书案唤道。 晏福背部一紧,忙叩头:“小的,小的真不知道,许是老夫人,也可能是二夫人。” 他只是个下人,下毒之事并未经他手,但却瞒不过他的眼。 “为何给三夫人下毒?” “因为,因为,”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晏福低头一五一十道:“三夫人不洁,她……被侮辱了。” “那人是谁?”宁聿眉头蹙起,虽已有了猜测,但还需要证实。 “是……”晏福抖着肩膀,不敢说。 “你不敢说,我来说,”宁聿起身来到晏福面前,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道:“是百里昊江,对不对?” “大人饶命,小的不敢说,”晏福不停叩头,百里昊江是谁,在南安城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 晏福虽没指名道姓那人是谁,但言行之中也算是默认了。 如今,晏家二夫人被杀还未查到凶手,竟又牵涉到了晏三夫人之死,可很明显,两宗案子牵连颇深。 宁聿与宋真清一致觉得,弄清晏三夫人的死因,或许整件事便能真相大白了。 因而,半个时辰后,由晏福领着,宁聿带了府里的仵作与捕快直奔城外天须山。 天须山,又称一线天,在南安城西郊,在一众绵延起伏的山脉中,它孤高峰陡,如一把宝剑直插天际,在南安城百姓眼里,天须山是最靠近仙人的地方。 悬棺天须山,那些逝去的人便有机会登上天梯,列得仙班。 晏家是南安有头有脸的人家,是以,晏三夫人也葬在天须山。 站在悬崖边,宋真清只觉头皮发麻,她不恐高,也是下过古墓,开过古人棺柩的,但望着对面峭壁上密密麻麻的洞穴,她没来由的生出一丝敬畏。 “这……都是如何送进去的?” 那洞穴似为棺柩量身定做一般,一个个洞穴里,严丝合缝的装着一具具棺柩,搭眼望去,如一个个小房子,在为棺柩遮风挡雨。 “是啊,”韦无冕站在一旁也觉惊奇,他也不曾见过如此奇观。 “你且看着,”宁聿并未为他们解惑,而是对马捕头点了点头。 马捕头接了指令,遂指使起手下的捕快。 只见其中两名捕快手持胳膊粗细的麻绳,一头绑在悬崖边的老树上,另一头捆在了自己身上,沿着峭壁跳了下去,宋真清大惊,低头朝峭壁下望去,那两名捕快如壁虎般在洞穴间跳跃,似在寻找林桐儿的棺木。 宋真清不过是望了一眼,顿觉自己头晕厉害,就着韦无冕紧抓着自己的手,忙退了回来。 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那垂在下边的两根绳索剧烈的抖动起来,马捕快见状,遂让十来个捕快分两边用力拉扯绳索。 两刻钟后,便见一架通体黝黑的棺木垂在悬崖边,众人合力将棺木拉了上来,待将麻绳取下来后,宋真清这才看见,麻绳上装了好几个联动滑轮,一拉一扯间,颇为省力。 “棺木也是这般送下去的么?”宋真清又一次惊叹,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无穷尽,没有做不到的,只有你不敢想的。 “不尽然,”宁聿却摇头,“南安城有专门做悬葬的人,他们另有一套办法将人送下去。” 原来还有不一样的办法! 宋真清只觉自己眼界狭隘,又一次坚定了她要逛遍这个世界的决心。 宁聿带的仵作是个面上无须的中年男人,许是常年与尸体打交道,他脸色苍白,神情麻木,待捕快们开了棺,他脸上的神情才变了些,似乎更为专注与……凝重。 宋真清忽然想起前世认识的一位法医朋友,对,眼前这个仵作的神情与那位法医朋友谈起专业时颇为相似。 他们都是对生命有所敬畏的人。 毕竟林桐儿已死了五年之久,身体早已腐烂。 如今再验尸也是困难重重。 过了许久,才听仵作道:“……死者头骨处有针状摩擦痕迹,齿龈呈青黑色……四肢脊骨骨骼整齐,无伤,九窍有出血,死者或是中毒而亡。” “真是中毒?”宋真清心道林桐儿确实死的不明不白。 “咦,”仵作忽然发出一声轻呼。 “怎么了,怎么了?”宋真清上前两步,瞅了眼棺内。 只见棺中躺着一具还未完全白骨化的尸体,一双黑漆漆的眼眶正在看着头顶上的人,宋真清被吓了一跳,默念了两句不怕不怕,这才又看向了尸体。 只见仵作在尸体腹部以下摸索了良久,才一脸严肃的抬头对宁聿道:“棺中除了棺木的主人,并无其他尸骨。” 言外之意,棺中仅有林桐儿一人。 可林桐儿怀了身孕的啊,这是晏府所有人都知道的。 “晏福,晏三夫人当真怀了身孕?”宁聿听罢这话,又问晏福。 “这还有假,当时三夫人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晏福躲在远处,根本不敢靠近林桐儿的棺木。 “孩子是否生了下来?” 所有人都听闻林桐儿是难产身亡的,却都没问过孩子是否生下来。 晏福的头摇的像拨浪鼓,“没有,孩子没生下来,三夫人入殓时,肚子还是鼓的。” “这就奇了,”宁聿冷笑,“孩子还能自己从肚子里爬出来不成?” “我觉得,或许,”宋真清沉吟着对宁聿道:“那位两次送信给林梧的人知道孩子去了哪里。” “你不说我都忘了,哼,那人指不定是谁呢。” 宋真清却忽然想起桐文居闹鬼的事,隐隐觉得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许是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但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 “站住,你是何人?”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呵斥。 宋真清回头一看,只见在外围值守的捕快正推搡着一人,那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风尘仆仆,一脸倦容,两鬓生了些许白发,只听他急切与捕快分辩,“我是晏文生,里面,那个,那个是我府中的管家。” 他手指着晏福,看着十分焦躁,而被他指着的晏福却哆哆嗦嗦背过身子,不敢与之对视。 宁聿也看到了这一幕,对捕快扬了扬手,“放他进来。” 捕快松了手,晏文生一阵风般跑到了棺木前,他谁也不看,竟一下跪在了棺前。 呆呆望着棺中的尸体,晏文生脸上悲痛欲绝,过了许久,才听到他悲怆的长啸:“桐儿……” 他抚摸着亡妻已现白骨的脸庞,泪洒千行,喃喃道:“桐儿……我来看你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尘满面,鬓如霜。 他游走千里万里,始终也无法抹去失去心头至爱之痛。 宋真清偷偷背过身抹了抹眼角,不期然落入身后韦无冕的眼中,韦无冕忽闪着一双懵懂的眼,若有所思。 过了许久,晏文生才起身,他丝毫不顾宁聿身份,愤怒的质问宁聿:“大人为何要开桐儿的棺?” “为何?”宁聿冷笑,“你是真糊涂还是伪君子,本官如今却是不明白了。” “大人什么意思?有话直说,”晏文生哑着嗓子反问,“大人胡乱开人棺木,还有理了?” “呵,”宁聿一再被质问,实在生气,于是也不再绕弯子,直言相告,“林桐儿并非难产而死,她是被人害死的。” “什么?”晏文生晃了晃,震惊的望着宁聿,“此话当真?你可有证据?” “喏,”宁聿一指棺木,“林桐儿自己就是证据,方才本官已使人验过了,她齿间青黑,一望便知她生前曾服过毒药。” 晏文生半信半疑,走到棺木前,怔怔看了林桐儿半晌,才又回到宁聿身旁,突然跪了下去,“大人,只求大人查出害死桐儿的凶手,我……定让他……定让他……” “定让他如何?”宁聿哼道,“你约莫也猜到害人者是谁了?” 林桐儿死的突然,当时晏文生正在外面做生意,等晏文生听闻噩耗回来时,林桐儿已经下葬了,是以,晏文生并未见到林桐儿最后一面。 为何晏老夫人如此匆忙便将人下葬?晏文生就不曾有过疑虑吗? 他或许有,但没证据,且林桐儿已经死了,他还能如何? 离家出走,以爱妻的名义慰藉自己那颗懦弱的灵魂? “晏文生,你这个懦夫,”山顶起了风,一声怒喝仿佛与天地间的风声遥相呼应。 “懦夫……懦夫……”,在悬崖峭壁间不断回响。 众人朝声音来处张望,只见一辆马车远远驶来,马车越来越近,车夫的容貌也越来越清楚。 原来是他。 第39章 马车是晏家的,驾车的人却是金不换。 马车在距众人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被一群捕快持刀团团围在中间,金不换坐在车夫位置上,不慌不忙的微笑,似嘲讽又似无所畏惧。 马儿安静的打着响鼻,车内车外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宁聿穿过捕快围堵,走上前。 宋真清与韦无冕紧随其后。 “金大夫,你这是?” 因金不换医术惊人,宁聿对他颇有几分敬重。 金不换不答,越过宁聿看了一眼宋真清,又转头去看犹站在林桐儿棺前的晏文生。 他道:“我是来为晏家三爷解惑的。” 宁聿与宋真清皆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见他忽然打了个响指,马车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了。 一个小男孩从车里跳了下来。 小男孩玉雪可爱,穿着一身白色麻服,眨巴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笑嘻嘻的对金不换道:“金爷。” “带她下来吧,”金不换稍稍软了语气。 “好嘞,”小男孩脆脆应了,又转身进了马车。 众人望着马车,有些不明白这一大一小在玩什么把戏。 “奶奶,到了,您下来吧,”马车里响起了小男孩软甜的撒娇声。 马车里并无声响,可车帘子又被掀了起来。 这次下来的除了小男孩还有一个老妇人,宋真清不认得妇人,宁聿却是识得的。 她是晏家老夫人。 一位慈眉善目,养尊处优受小辈敬爱的老太太。 然此刻的她却目光呆滞,眼神毫无焦距,被小男孩虚虚扶着站在马车旁边。 金不换无视众人疑惑,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跳下马车举着荷包在老夫人鼻间轻晃了下。 “老夫人该醒醒了。” 这句话似解开魔咒的钥匙,老夫人“阿嚏”一声,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这是……这是哪里?”晏老夫人挣脱开小男孩的搀扶,望着眼前的高山悬崖满眼迷惑。 小男孩被晏老夫人推开,没有丝毫不悦,只见他转了转眼珠,瘪着嘴,似哭又似笑,“您忘了吗?这是您葬我娘的地方……” 一阵凉风拂过,小男孩的声音阴恻恻的让人头皮发麻。 晏老夫人迷登登的,初时不明白小男孩话里的意思,待片刻后,她惊叫一声,似见了鬼,“你……你说什么?” 她踉跄着倒退两步,哆嗦着手一指小男孩,惊恐中带着怒不可遏,“你是谁?谁是你娘?” 晏老夫人吃斋念佛多年,却终究没得菩萨庇佑,青天白日的就怕鬼魂来找麻烦。 “嘻嘻,金爷,她在问我是谁呢?”小男孩嬉笑着靠到了金不换身旁,扯住了金不换的衣裳,抬着一张无害的脸庞求问答案。 “淘气,”金不换捏捏他的鼻子,随后眼神化为凌厉,射向了晏老夫人。 似笑非笑,“他叫小树,就是被你杀了的那个孩子。” 晏老夫人闻听此言,震惊的死死盯着小男孩。 “不可能,不可能,”晏老夫人倒退着一下歪倒在了地上,嘴里叨叨念着,“她明明死了的,孩子不可能还活着。” “怎么不可能?”金不换讥笑晏老夫人的胆怯,走了两步,蹲在了晏老夫人身前,居高临下勾唇嘲道:“他就是林桐儿十月怀胎拼死留下来的孩子,老夫人在怕什么?你不该觉得欣慰吗?他可是你的孙子,晏家的子嗣。” “不是,不不,你胡说,”晏老夫人听了这话,急不可耐出口反驳,“我不管他是谁,反正不是我们晏家的子嗣。他是个……是个……” “娘,”忽然一声痛喝止住了晏老夫人。 “您在说什么?”方才一直沉浸在悲伤中的晏文生终于回过了神。 他虽不认识金不换,但金不换那句“林桐儿十月怀胎拼死留下来的孩子”唤醒了他,此刻,晏文生正站在晏老夫人对面,失望的看着晏老夫人。 “生儿,”晏老夫人之前被金不换下了药,刚恢复神智又被小树和金不换一再惊吓,便有些口不择言,此时,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晏文生,以及晏文生眼中的失望之情,她陡然清醒过来。 “娘的意思是,是……”但为时已晚,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要怎么为自己辩解刚刚那话不是她的本意? “娘,”晏文生跪倒在地,他眼中溢满痛楚,满鬓的白发似在嘲笑他的愚昧,明明答案就在眼前,他却不敢探究。 “我是个懦夫,是个懦夫,”他嚎啕大哭,一拳拳砸在满是碎石的泥地上。 鲜血糊满了他的双拳,滴滴落在泥土里,像他那颗破碎的心,无论如何再也不能拼凑完整。 “生儿,生儿,”晏老夫人慌了神,想极力制止晏文生的自残,却徒劳无功。 “嘻嘻,金爷,你看他傻不傻,他娘又没死,他哭个什么劲?” 小男孩叫小树,梧桐皆为树,树也,枝干繁茂,落地为生,亦没心没肺。 “叽叽,”男孩身后响起了一声附和,一个毛茸茸的黄色脑瓜从他背后的包里冒出头来。 宋真清见状,差点背过气去,方才她就觉得小男孩有些眼熟,但一时未想起在哪见过,此时,看见那只金毛小猴,她终于想起来了,小男孩可不就是在他们来南安城的路上被她糊了一脸泥的小鬼吗? 呵呵,真是冤家路窄,她初到南安城遇到的那老大夫就是金不换没错了。 也难怪金不换在她扮道姑进晏府时,会出手相助,原来都在这等着她呢。 “忍住,忍住,”宋真清按捺住脾气,看着那一大人一小鬼,还有个臭猴子,在心里冷笑,“敢骗你姑奶奶,走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宋真清这边气的牙痒痒,那边晏文生却被小树的一句不甚像童言稚语的话止住了自残。 只见晏文生颤巍巍的回头,跪爬着来到小树面前,一双沧桑布满皱纹的眼充满希冀,“你叫小树对不对?” 小树也不怕,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与晏文生对望,天真又无辜,“我叫小树呀,不过金爷说了,我是梧桐上掉下来的一根树枝,长大了就能变成顶风遮雨的大树。” “对,对,你是大树,能蔽日挡风的大树,”晏文生用袖子揩去糊了一脸的泥土泪珠以及手上的污血,他想去摸摸小树,可他刚举起手,小树却躲闪着避过了脸。 晏文生眼中痛与悔不断交错,终究垂了手,“你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好,很好,金爷待我好极了,”小树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恼怒的推了晏文生一把,转身躲到了金不换身后。 晏文生不妨,一下倒在了地上,他趴伏在地上半晌,才慢慢抬起头,对着小树的方向,哑着嗓子道:“你过的好就好。我不期冀你能唤我声爹,你还活着我便别无所求了。” “你别无所求?”金不换冷笑一声,在一群捕快的注视下,他走到晏老夫人跟前,将晏老夫人挟持在胸前,也不知他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搁在了晏老夫人的脖间,“你不想知道林桐儿之死的真相么?你不想知道小树是如何活下来的吗?至于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你难道统统都不想知道?” 不待晏文生作答,金不换似乎也不期望谁来作答,只听他接着又道:“五年了,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将匕首紧紧靠在晏老夫人颈间,“老虔婆,你以为你整日端着一张慈祥脸,自诩菩萨心肠,便没人知道你从前做下的恶事了?” “你……知道什么?”晏老夫人终究是见过风浪的,到了此时,还在极力隐藏自己曾做过的那些事。 金不换讥讽的笑了,凉凉说道:“小树确是五年前,我从林桐儿腹中取出的孩子。且……” 他薄唇微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在晏老夫人耳边如蛇信般吞吐道:“那时孩子已经足月了……” 晏老夫人瞪大了眼睛,随后想起了什么,尖声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明明孩子才八个月,那贱人肚子小的很,怎么可能已足月?” “我是大夫,不可能错认,若是还没足月,以你给林桐儿下的药量,小树也未必能活下来,”金不换冷笑。 晏老夫人不敢置信,脸色灰败极了。 她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夜,林桐儿忽然肚子痛,她以为是自己下的药生效了,如今看来,却是林桐儿该临产了,林桐儿曾央求要生下孩子,可她没让。 因为冯氏在她耳边说,孩子只有八个月大。 她怎可能让林桐儿在晏家生下别人的孩子? 她千算万算,却不曾料到,是冯氏一直让郎中在欺瞒她林桐儿真正的月份! 晏老夫人喃喃自语,“那贱人没有撒谎,她是要生了,是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孙子……” 她晏家子嗣稀薄,到今日也只得了老大家的一子一女。 可老大老二都死了,老三晏文生也因为林桐儿的死,有家不回,有娘不侍,更不用提娶妻纳妾了,她到底造了什么孽?才落到如此地步? 到的如今,晏老夫人还觉得是上天不公,待她不厚,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做过什么? 她神情恍惚,眼神扫过小树的方向,忽而又喜不自胜道:“对,孩子没死,孩子没死。” 金不换见状,不免嘲笑她的自私与凉薄,“小树是还活着,他可不认你是他的祖母,还有……” 他仿佛想起了十分可笑的事一般,接着道:“你又是否知道,每晚在桐文居哭泣的人便是他,他在为自己无辜被人害死的母亲哭,他在提醒你,你手里有人命,让你时时刻刻寝食难安,让你一听到哭声便头疼,你看,他哪里会是你的孙子,他明明是来向你索命的。” 小树听到这话,似在印证金不换,他朝晏老夫人做了个鬼脸,随后小脸一绷,应声抹起了眼泪,“呜,呜……呜呜……” 南安城人都说天须山是最接近仙人住的地方,在天须山峰无论哭泣还是大笑即便是窃窃私语,皆能入天上仙人耳。 许是仙人可怜小树的凄惨身世,只见一阵风从遥远的天际飘来,小孩的啼哭声被风裹挟着卷着无数树叶落入崖上的棺木中,密密的盖在了林桐儿身上,随后又盘旋着窜进装满了棺柩的洞窟,呜咽回荡,漫山遍野凄厉难言。 第40章 也许是无法面对晏文生的厌恶,也许是被凄厉的哭泣声吓破了胆,晏老夫人头一歪昏了过去。 虽如此,金不换依旧没有放开晏老夫人。 宋真清先前猜测金不换或许与林桐儿有旧,这才剖腹救了小树,可越听越觉得似乎不是她想的那样,因为金不换说起林桐儿时并不见难过伤心之意,很显然他与林桐儿并无深交。 可他做这一切难道仅是为了小树吗? 宋真清抬头瞧了瞧天色,太阳已西斜,再耽搁下去今晚他们都得在山上过夜了,虽然与一座座棺木作伴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无奈山上蚊子多,咬得人受不了,还是早些完事下山去为好。 她方才已经偷偷打量过了,金不换挟持晏老夫人时,宁聿身边的马捕头明明可以救下晏老夫人,可马捕头偏偏没动弹。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宁聿早就洞悉了金不换的想法,深知金不换根本没想杀晏老夫人,至少不是在真相未明之前,因为金不换作为一个大夫,多的是机会杀晏老夫人,不至于等到现在,还将人带来天须山。 恰在此时,宁聿开了口,问的是金不换。 “说来说去,你与林桐儿是何关系?” 金不换奇怪的看着宁聿,一字一顿回道:“我与她,无任何关系。” “那你为何身涉其中?又从她腹中救走了孩子?”宁聿指指小树,不解亦是质问。 “想知道答案?”金不换扬眉,“问问知情人。” “知情人?”宁聿觑了眼昏倒在金不换胸前的晏老夫人,似在思量怎么弄醒她,用水泼还是掐人中。 “别费心思了,老虔婆不会说的,要问就问他,”金不换抬了抬下巴,方向指的正是晏家大管家晏福。 宁聿一拍额头,这才猛然想起,晏府的事哪里逃得过管家的耳目。 他轻咳一声,对押着晏福的捕快道:“带他过来。” “是,”捕快应了声,将身子快弯成虾米的晏福带了来。 “说吧,将五年前林桐儿被辱一事一五一十说来,不得有一丝隐瞒,”宁聿也算看出来了,林桐儿被辱才是这一切祸端的源头。 “这……”晏福望向晏老夫人的方向,犹自挣扎。 “不说的话,你就等着全家被发卖吧,”晏文生冷漠的声音击破了晏福最后的防线。 “小的说,小的说,”晏福磕头如捣蒜,如今他也明白,当年的事无论如何是隐瞒不下去了。 “南安城的人都知道,每到六月,晏府的莲花便会接连盛放,是南安城一景,六年前的一个夏天,正是莲花初绽之日,当时晏家在南安城虽有财却无势,二夫人为了攀附剑南王府,特意以大小姐的名义邀了剑南王府小郡主来府里赏花,却不曾想剑南王府二公子也跟随小郡主一起来了。” 听着晏福说起多年前的往事,宋真清想起桐文居前的月牙湖,那里莲叶田田,确实是赏莲好去处。 “哪知二公子在府里赏玩,不知怎的到了桐文居,意外撞见了三夫人,一时间惊为天人,后来他又多次来晏府,直到三爷因江南的生意出了事,不得不外出一段时日。” 宁聿忽然打断了晏福,“晏冯氏可知百里昊江撞见林桐儿一事?” “应该,应该是知,知晓的,”晏福支支吾吾。 “那晏冯氏与林桐儿平日的妯娌关系如何?” 晏福这回倒没犹豫,肯定道:“两人并无多少来往,三夫人平日只呆在桐文居,看书作画,不过二夫人曾说三夫人装腔作势,只会蛊惑男人。” “接着说吧,”宁聿抚须沉吟道。 “那一日,三夫人如往常一样正在桐文居弹琴作画,二公子又来了晏府,却不知为何去了桐文居,等老夫人得了消息赶到桐文居时,只看见三夫人衣衫散乱,哭个不停,而二公子已经离去,后来老夫人就让小的安排人手看住了桐文居,再没让三夫人出去过,直到八个月后,三夫人忽然有一日说肚子疼,老夫人或许是认为毒药生效了,便让小的随便从外面找了个女子,冒充接生婆为三夫人接生,三夫人中毒死后,老夫人又让小的在外面散播传言,说三夫人是难产死的。” “在林桐儿怀胎期间,难道没有郎中为林桐儿诊脉?”宁聿心下疑惑。 “有,那郎中是二夫人请来的,郎中曾对老夫人说过三夫人的月份,正是三夫人被辱后怀上的,”晏福老实答道。 “林桐儿呢?难道她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月份?她怀的是谁的孩子?” “三夫人应该是知道的,因为她在临死前一夜,对老夫人说她要生了,恳求老夫人让她生下孩子,”晏福道。 “糊涂啊,糊涂,”晏文生气极,“在我离家时,桐儿已怀了身孕,那时还未坐稳胎,她便没有说出来,谁料想你们竟然,竟然……如此害她?” 宋真清方才还在奇怪,为何晏文生从一开始便没怀疑过小树的身份,一口断定小树是他的孩子,也并未质疑过林桐儿难产死亡的事实,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林桐儿怀孕了,且怀的是他的孩子。 也许是走的匆忙,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他在离开家前并没有嘱咐过任何人去照顾怀孕的林桐儿,使得阴差阳错间被晏老夫人误会,也导致了林桐儿的丧生。 以晏老夫人的自私与晏冯氏的算计,林桐儿最终或许还是会死,但小树也许能活下来。 很显然,以林桐儿的性子,她之所以在被辱以及被老夫人囚禁之后仍坚强的活下来,皆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那是她与自己爱人的孩子。 “这事在晏府也未必掩的密不透风,为何这么多年传来传去都是林桐儿难产的消息?”宁聿已有答案,但还是问了一句。 “凡是在那日撞见三夫人与二公子之事的,甚至是二夫人身边得力的丫头,”晏福回道,“包括后来小的在街上随便拉来的女子都被老夫人打杀了。小的,小的,还是因为全家都是晏府的奴才,这才侥幸活了一命。” “那被你拉来的女子又是何其无辜?”宁聿听闻怒道。 晏福磕头不止,“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也不想的。” “该死的不是奴才,是主子,”对面传来金不换冷漠的声音。 宋真清转头望去,金不换正挟持着昏过去的晏老夫人朝悬崖边移动。 “我姐姐何其无辜,可她却让人杀了我姐姐,”金不换向来温和的,甚至平静的面孔,此刻扭曲起来。 “是这个老虔婆,是她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脸面,滥杀无辜。”金不换死死掐着晏老夫人的胳膊,朝悬崖拖拽。 “你姐姐就是从街上被晏福带进晏府的女子?”宁聿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 金不换此时已恢复了冷静,仿佛刚才面容扭曲的人不是他一般,“是,我姐姐名唤金针草,父母多年前因故离世后,为了习医,我们只得走南闯北,五年前我与姐姐偶然路过南安城,姐姐不过是去个药铺的功夫,就被那老东西连哄带骗的带进了晏府,可他们没料到的是,我姐姐虽不是接生婆,却是个大夫,且是医术高明的大夫。他们将我姐姐骗进府中后,姐姐便发觉上了当。当时林桐儿中毒已深,无药可解,她央求姐姐救她腹中的孩子,姐姐为她诊脉,这才发现孩子已足月,姐姐本有机会逃走,但却可怜林桐儿还有她那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思虑再三还是以我家传吊针之法,用银针吊住了林桐儿一息脉搏。” “吊针之法?”宁聿大惊,“你莫不是闵中医术世家金家的孩子?” “是,”金不换微微笑了笑,“难得宁大人还听说过闵中金家,不过金家早没落了。” “哎,说起来,我与金家的当家人还颇有渊源,”宁聿叹息一声,似无意的看了眼韦无冕的方向。 韦无冕毫无所觉,但宋真清心中却突的一颤,与金不换的父亲有渊源的恐不是宁聿,而是韦无冕。 但此时很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因而金不换也只是冷笑了一声,道:“我金家救死扶伤,有渊源的多了去了,可却无人知道,我金家的吊针之法,虽能救人性命,却不知此法极耗体力,我姐姐也因此失去了逃走的机会,她在被晏老夫人打杀之前,偷偷写了一份血书藏在了身上,直到我在南安城外的乱葬岗发现了死去多时的姐姐及她留给我的血书,我才知道发生了何事。” 金不换痛苦的闭上眼,乱葬岗上姐姐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影子一直在眼前闪现,“你们肯定要问我是怎么找到姐姐的,不妨告诉你们,我金家除了吊针之法,还擅用药草,我姐姐常年炮制药草,小金子,”金不换瞟了眼蹲在小树肩上的金毛小猴。 “喏,就是我养的小猴子,只要循着姐姐走过的路,一闻便知。我埋葬了姐姐后,按照姐姐留下的线索,找到了晏府,等林桐儿的棺木被送到天须山后,我就撬开了林桐儿的棺,将她腹中的孩子拿了出来,取名小树,我养着他,就为了今日。” 第41章 “所以你杀了晏冯氏?”宁聿问道。 山顶的风飒飒作响,吹动着金不换的长袍,撩起他鬓边的发,让他的神情越发显得冷漠疏离。 “呵,”金不换斜睇了一眼宁聿,“我杀她?那倒是便宜她了,只有让她死在自己最在乎的人手里,那才是死得其所。” 宁聿大悟,“是你?引着林梧去了晏府查林桐儿的死因?” 林梧似乎说过,晏冯氏对他有几分情意。 金不换但笑不语,并没有否认。 “是了,闵中金家为医术世家,对易容之术也颇有研究。是以你在七月二十那日扮作林梧的样子让小乞丐送信给晏冯氏,后又以晏冯氏的口吻写信给林梧,约他去了晏家布庄?” “是,一切都是我做的,”金不换点头承认,后又勾起唇角,略带嘲讽道:“林梧个蠢蛋,被冯氏那贱人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还以为冯氏无辜,拼了命去找百里昊江报仇,却不知,冯氏才是始作俑者,你们以为百里昊江怎会去桐文居,那还不是被冯氏施计引了去的,明知百里昊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偏引他去见林桐儿,安的是何居心?林桐儿被辱,也必是冯氏用了心思的。” 全南安城都畏惧剑南王府的权势,即便百里昊江作恶多端,也无人敢提及百里昊江一个不字。 然金不换无惧,他不怕死,又孑然一人,他殚精竭虑,全是为了替姐姐报仇。 “你为何这般笃定是冯氏所为?”宁聿虽也有几分认同金不换所说,但还是沉吟问道,凡事涉及剑南王府,他就不得不慎重以待。 “在林桐儿被辱,此事后不久,百里昊江就与晏乔定了婚约,那时晏乔不过十二岁,剑南王府为何如此急切定下婚约?还不是百里昊江被冯氏抓了把柄,不得已之下妥协罢了。” 宁聿听了这话却呵呵笑了,心道那冯氏虽歹毒阴狠,但终究是妇道人家,算计的都是自家人,哪里会是剑南王百里无云与百里昊风的对手,冯氏以为自己计谋得逞,却不知剑南王府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剑南王府缺什么,当然是钱啊,即便剑南王府曾是皇族,横霸剑南道,然他们暗地里打的那主意可是不少用钱呐。 金不换虽心思深沉,但毕竟年轻,对剑南王府还是不够了解。 “依你的意思,晏冯氏并不是林梧所杀?”宁聿眼神闪烁,忽然又问道。 “当然,林梧走的时候,冯氏与他还在后门争执了几句。” “那你是否又见人进了布庄后院?”证实了先前的判断,宁聿不禁接着问道。 “没,”金不换断然回道,他不想再与宁聿多说,目光越过宁聿朝宋真清扬了扬眉道:“小道姑,接下来的就交给你了,你不是很机灵吗,能不能查到杀害冯氏的凶手,就看你的了。” 这话说得,似乎金不换压根就没将宁聿放在眼里,这是对宁聿身为一府长官的不尊重,若是换作旁人,定然会嫉恨被寄予厚望的宋真清,然宁聿倒是不甚在意,还乐呵呵的瞅了宋真清两眼。 而正在旁听的宋真清见金不换忽然提到自己,又见他站在悬崖边,身后就是万丈悬崖,身前则是昏昏沉沉的晏老夫人,心中暗道一声不妙,忙迎上前去几步,“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金不换似笑非笑自言自语。 随后狠狠的将手中匕首向晏老夫人脖间一递,“当然是报仇了,事到如今,你不会天真的以为我会放过这个老虔婆?” 匕首划过晏老夫人的皮肤,沁出几滴血丝。 晏老夫人眉头一颤,看着将要醒来了。 宋真清闻言却是耸了耸肩,答的十分认真,“当然不,要是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断,放油锅里烹了再撒把盐才好。” “你……”金不换摇头叹息,“啧,身为出家人,有此想法甚是歹毒。” 说得好像他自己多无辜多高尚一样。 宋真清吐槽归吐槽,但神情却严肃万分,“可我终究不会这样做,因为我不想脏了自己的手,然最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让小树看着我杀人,即便那人死一千次犹不解恨,可小树还小,他的路还长,你难道想让他在以后的每一日睁眼闭眼都是你杀人的景象?” 宋真清循循善诱,她知道小树那小鬼虽被金不换□□的机灵又滑头,可孩子终究是孩子,他幼小的心灵,真的能接受自己亲近的人杀人? 晏老夫人罪恶滔天,死有余辜,有宁聿在,不怕晏老夫人脱罪。 可若是金不换在宁聿面前杀人,她敢说,即便宁聿口口声声说与金不换父亲渊源颇深,但还是会绝对的铁面无私,将金不换绳之于法的。 宋真清认识宁聿虽不久,但她明白宁聿就是这样的人,看着表面圆滑世故,却在骨子里正直无畏。 为了一个必死的晏老夫人,金不换去断送自己的前程,宋真清觉得不值,想必金针草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我将他从棺中取出,养他五年,已足够了,无所谓他将来是恨我还是怨我。”金不换满不在乎,但他眼角微微撇向小树的那一瞬还是被宋真清捕捉到了。 宋真清眉头蹙起,计上心来,“当初林桐儿中毒后,一定将毒带给了小树,对不对?” “是又怎样?”金不换冷道。 “你是因为给小树疗毒,所以才在几年后开始报仇的计划对不对?” 金不换没说话,宋真清当他默认了。 “你悉心照料他五年,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吗?”宋真清知道,这个时候也许只有小树才能打动金不换那颗冷硬的心。 宋真清私心里想救金不换一命。 说来奇怪,她刚刚仍记恨金不换与小树还有金毛小猴的捉弄,如今却有些释然了。 说到底,金不换也没拿她如何,还为她瞧了伤又送了解毒药,小树呢,更是个可怜的孩子,也不知这些年都被金不换教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臭猴子更是不必计较,没得让自己也和猴子一般爱报复,她是人不是猴。 宋真清心中七拐八绕的,却没瞧见小树正转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叫了一声,跑到金不换面前,仰起小脸对金不换道:“金爷,让我杀了她吧。” “吱吱,”金毛小猴金子附和。 这话让山顶霎时安静下来,即便是那些五大三粗的捕快都觉小树的想法不可思议,他们皆神色诡异的瞧着小树,像似在看一个怪物。 而晏文生却满面痛楚,他伸出手想制止小树,却终究还是颓然放了下来,他哪里有资格去管束小树? 只有金不换眸色暗沉,神情复杂的看了眼宋真清,又低头去看小树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真的想杀了她?” “是啊,”小树掰着指头认真说道:“金爷不是说,要一个人痛苦,就要让她在意的人杀了她,我算了算,我……” 小树拍着自己小小的胸脯,挺起胸膛,对金不换言辞凿凿,“我是她的第二个孙子,我就是她在意的人。” 小树说这话时,晏老夫人已经醒了过来,她怔怔望着小树,又望向不远处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晏文生,她满心绝望,许是菩萨终究是感化了她,她满面悲哀,“小树,杀了我吧,祖母愿意死在你的手中。” 小树伸出手,望着金不换,黑色的眼珠满是期待,“金爷……” 金不换闭了闭眼,眼角一颗泪滴滑过,眼前的孩子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带了五年的孩子,为了解小树身上的毒,他背着他走遍南北山川,小树说的第一个字,是叫“爹”。 可他不许,他只让小树唤他金爷,他不是小树的爹,且小树身上流的晏家的血让他恨之入骨。 但与小树相处的日日夜夜,却也带给他许多喜乐,是小树抚慰了他失去姐姐的痛,也是小树让他忙的没空去想姐姐死去的景象。 他给小树的是生命,小树给他的却是无尽的信任与陪伴。 直到如今,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正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恳求他,要替他杀人。 这可笑的信任……他宁愿不要。 金不换心头骤痛,慢慢放下手中的匕首,一把将晏老夫人推到宁聿旁边,“交给你了,我姐姐和林桐儿的冤屈,必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宁聿郑重的应了,“你放心,宁某绝不负金大夫所托。” 金不换扔了手中的匕首,朝众人挥了挥手,“走了,后会无期。” “金爷,”小树想跟上去,却被金不换止了,“好好安葬了你娘再来找我。” 小树眼泪婆娑的望着金不换的身影越走越远,金毛小猴也在他肩上跳脚吱吱叫个不停,仿佛这一去便是久别般。 宋真清正感叹自己救人一命功德无量之时,却忽然想到一事,忙朝金不换的背影叫道:“不换兄,等一等,我还有事问你。” 可金不换哪会理她,顾自向前去。 宋真清只得慌忙朝宁聿拱了拱手,“大人,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宁聿无所谓的摆摆手,宋真清拎起袍角,跑着跳着朝前奔去。 一直在旁边不曾搭过话,当了一下晌木头人的韦无冕见状,忙不迭的朝宁聿点个头,“我也走了。” 然后追着宋真清的脚步,边跑边唤,“清清,等等我。” 宁聿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年轻真好。 第42章 因为韦无冕,宋真清并没有追上金不换。 起因是,在两人进城的当口,韦无冕突然说他要去剑南王府。 “你去王府做什么?”宋真清只得慢下步子,看着金不换越来越远的身影,跺跺脚回头扯住已经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的韦无冕。 “去找百里昊江,”韦无冕理所当然的回道。 “找他做什么?”宋真清约莫猜到韦无冕的想法,但还是问了一句。 “他,他……” 韦无冕吞吐了半晌,最后在宋真清的注视下,脸色涨红的低了头,用双脚在地上划着圈圈,声如蚊呐,“要不是他,晏家三夫人怎会被晏老夫人误会?” “呃,就因为这事,你便要去王府?你见到百里昊江又要做什么?” 因云凤灵被辱一事,宋真清对百里昊江本就没有好印象,又听闻他对林桐儿做出那般恶事,更是嫌恶万分。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朝代,又是在剑南王的地盘上,百里昊江再禽兽不如,但凡他还是剑南王府的二公子,只这一点,他们便拿他没法。 “难道宁知府不知百里昊江欺男霸女的行径,你看他又能奈何百里昊江?”宋真清叹了口气。 就是怕韦无冕冲动行事,因而她之前并没有对韦无冕提起云凤灵被辱一事。 “我看不惯,”韦无冕低头咕哝了一句,并不为所动,执意要去剑南王府,“□□之罪在刑法里轻则杖责五十大板,重则发配边疆,总不能就这般放过他。” 宋真清笑他天真,无奈劝道:“这事已过了五年,林桐儿都化作了白骨,当日眼见林桐儿被辱的晏家人,死的死入狱的入狱,我敢说,你今日只要去了剑南王府,不到明早,牢中的晏老夫人与晏管家都会毙命,死人还怎能出言指证百里昊江?你看不惯又如何?你是能定他的罪还是怎样?即便你是韦家公子,是剑南王的外甥,但看看我们如今站的地方,是剑南道。” “我……”韦无冕哑了,他出身权贵,虽心思纯善,从不害人,但不代表他不懂大家族间的那些阴私腌臜之事。 “走吧,跟我回去,”宋真清见状,忙扯住韦无冕的袖子向着客栈方向去,边走还边劝解:“剑南王虽对你客客气气的,可你也不要会错了意,在人家的地盘上,就得守人家的规矩,我看呐,你倒不如直接写封信送到京城周少宸手里,他不是刑部侍郎吗?百里昊江这事该他管。你无官无职的,又没个保镖护着,万一惹恼了剑南王,在哪个山脚旮旯里被一刀咔嚓了,入了地府你都不知怎么死的,又该找谁报仇。该咱管的咱尽力,管不了的也别逞强,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不是?” 韦无冕别的话没听进去,只听到那个死字,他眼中忽闪过一抹戾气,再抬头却是一副迷茫的神情,“清清,剑南王会杀了我,对不对?” “唉,我不过是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若触了他的逆鳞,或是动了他的利益,指不定就会被杀,没说他一定会杀你。” 宋真清向来能言善辩,却被韦无冕问的愣了愣,她不过是把韦无冕万一得罪了剑南王,最坏的结果告诉他而已,谁说了剑南王一定会杀了他的。 不知为何,听韦无冕每每说起剑南王,她总觉异样,似乎,韦无冕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可那人明明是他的舅舅,也许是世家贵族间的亲情真不值一提吧。 宋真清只得这么说服自己。 “是吗?”韦无冕敛起了目,神情中有丝怪异,可那怪异却转瞬即逝。 宋真清走在前头,对韦无冕的神情变化毫无所觉,只顾埋头朝前去,“是啊是啊,啊呀,不对,我们如今要做的,是尽快抓住杀害冯氏的凶手,将阿二从牢里救出来才是。” 宋真清唠唠叨叨的,不管身后的韦无冕想做什么,只兀自扯住他的袖子向前,“反正你哪里都不许去,现在此刻随我一起去找金不换,我敢肯定那家伙一定还知道些什么。”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眼看着街上大大小小的摊子都将收拾回家了,宋真清却有些苦恼。 刚刚被金不换溜掉了,如今又该去哪里寻金不换? 金不换挟持了晏家老夫人,总不能如今还住在晏府? “嘘,”恰在宋真清犹豫着要回客栈,还是去官府寻宁聿帮忙时,街角忽然传来一声哨音。 循声望去,金不换正倚在墙角,双手抱胸,要笑不笑的看着他们二人。 “你……在这等我们?” 宋真清左右看看陆续收摊的小贩,总觉得金不换的笑容煞是碍眼,或许是别有所图。 “你们不是要找我?”金不换挑眉。 宋真清即便心有疑惑,但一时无解,又想从金不换嘴中套些话出来,遂顺着话茬道:“是是,不换兄用饭否,不知肯不肯赏脸与我二人一起吃个便饭?” “乐意之至,”金不换倒也不摆架子,一撩袖袍站直了身子,走到宋真清二人面前,“走吧。” 既是请人吃饭,当然要选个好地方,地点就在秦香楼。 宋真清没钱,但有韦无冕无偿赞助。 宋真清,韦无冕与金不换三人各端坐八仙桌一角,看着店小二殷勤的将一盘盘山珍海味摆满桌。 等小二关门离开,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说吧,”还是金不换先开了口,他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小酌了一口,觑了眼韦无冕,“韦兄,这迷人醉味道不错,得不少银子吧?” 迷人醉是秦香楼的招牌好酒,非达官贵人喝不起。 金不换低头瞧着杯中酒,清澈的酒水与翠中生烟的青玉杯似融为了一体,淡淡的酒香如裹了蜜,陶人醉心。 不愧是百两一壶的好酒,也亏得是韦家财大气粗,随随便便一顿饭,便是普通人家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钱财。 “不多,不多,”韦无冕呵呵笑了两声,“不换兄喜欢就好。” “哎,不对,你怎知他姓韦?”宋真清啜了一口小酒,忽然觉得不对劲,忙打岔问道。 “我不仅知道他姓韦,我还知道他是剑南王的外甥,”金不换摩挲着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真清与韦无冕对视一眼,共同得出一个结论,“你去过岭南?” 金不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才道:“你有证据?” 宋真清想起刚进南安城时,金不换扮作老大夫骗她与韦无冕的事,上下打量了两眼韦无冕,试探着问道:“你易容去过岭南县衙?救过一位女子?” 金不换凝视着宋真清,宋真清以为他会否认,却没料到他却展颜笑了笑,爽快的应道:“不错,我确实去过岭南县衙,确实也救过一位女子。” “你从那时就开始算计我们了?”宋真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又想不明白。 金不换一手托着下巴,另只手晃着手中的酒杯,朝宋真清眨了眨眼,颇为促狭,“我算计你们什么?是我让你下山不做道姑的?还是我牵着你们来南安城的?” 宋真清想了想,好像都不是。 她本就要下山,来南安城只是顺道,因为南安城是剑南道最繁华的城池,且也是从岭南去往中原的必经之地。 “好吧,”宋真清无法反驳,只得又问他:“你是如何得知韦无冕身份的?不要告诉我你是从张大人那死胖子嘴里听来的。” “不中亦不远,”金不换搁下酒杯,拿起筷子夹了一著碟里的火腿云丝,放进嘴中咀嚼了两下,才又道:“你不必纠结这些,总之我去岭南与你二人无关,得知韦兄身份不过偶然,也从未想过利用你二人。” 鬼才信你,宋真清递过去一个白眼,但也知金不换不肯说,她也奈何不了他。 略一思忖才道:“之前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不过眼前冯氏的案子你得助我。” “凭什么?”金不换斜眼看来。 “凭你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菜,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宋真清理直气壮。 “你的?敢情是鸿门宴了?”金不换心情甚好,起了捉弄人的心思。 “我们的,”宋真清伸腿踢向韦无冕的凳子,“是不是?” “是,是,清清说的是,”韦无冕忙不迭应道。 他刚刚正想偷饮一口杯中的酒,被宋真清这一脚,直接踢得晃了晃,杯中酒跟着洒了一桌,他苦着脸叹口气,还是乖乖听少宸的,不要饮酒的好。 “算了算了,”金不换见状,实在是觉得捉弄二人没有意思,“罢了,你想问什么,我知道的告诉你就是了。” “在官府的人到布庄之前,你进去过冯氏的房间,对不对?”宋真清正了正神色问他。 “错,”金不换回道。 “错?”宋真清怀疑的看着金不换,思量了片刻,才又问道:“你对宁大人说,你看见林梧与冯氏在布庄后门争执时,躲在后巷对不对?” “对,我是这么说的,”金不换擎着酒杯,敬向宋真清。 “你骗人,”宋真清撇撇嘴,“你那时明明就躲在一旁盯着林梧与冯氏,我看过冯氏遇害的房间,我料想,那会你就躲在床底下。” 第43章 金不换举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冷笑,“呵,我为何要躲在人床下?” “因为你想看着冯氏被林梧杀害,”宋真清言语铮铮,“你亲口说过,要报复一个人,就是让他最在意的人杀了他,你,知道冯氏在意林梧,甚至为了林梧,打发了钟秀才。” “唔,依你这么说,我是如何进入布庄的呢?你难道不知,那布庄后门,便是从外面,无论如何是打不开的,”金不换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扮作林梧的样子,让小乞丐在你离开后一刻钟才去给冯氏送信,我以为,那一刻钟足以让你到达我们如今所在的秦香楼,在秦香楼刚开门打扫的间隙潜进这间房,顺着窗户下到布庄后院,那时冯氏还在布庄前厅,林梧尚未到达,便给了你可乘之机。” 宋真清请金不换吃饭的房间恰巧就是阿二被抓的那间,自冯氏死后,这间房自然也就没再锁过。 此时,窗口洞开,放眼望去便是晏家布庄的后院。 金不换向窗外望了一眼,又看了看门锁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可听说,这间房是晏二夫人花了银子包下来的,我如何能打开那锁?” “哼,你想开自然是可以开的,”宋真清冷道,“我早前便看过,那锁明明就是被人撬了的,后来也不过是虚虚悬着,要不然,阿二怎会误打误撞进来呢?” “接着说,”金不换喝了一口酒,竟自在的吃起菜。 “你躲在冯氏床下,亲耳听到了冯氏与林梧的对话,所以你才觉得林梧十分愚蠢,不然你不会知晓林梧与冯氏说了什么。林梧走后,你便想杀了冯氏对不对?” 金不换夹菜的手顿了顿,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我杀了冯氏?” “不,”宋真清摇头,“你还没动手,又有人来了。” “哦?”金不换似乎有了几分兴趣,“谁来了?” “我不知那人是谁,所以才来问你,”宋真清诚恳道。 金不换晃晃酒壶,一壶酒将将到了底,此时他也吃的差不多了,遂搁了筷子,放下酒壶,打了个酒嗝道:“也罢,今日既已吃了人家的,也该回报一二。” 瞧着宋真清期待的眼神,金不换讥笑两声,“林梧走后,我确实想杀了她,可就在我刚想动手的时候,你说的不错,有人来了。” “你可看清那人是谁?”宋真清迫不及待问道。 “傻了吧,”金不换像看傻子一样瞅了宋真清两眼,“我若是看到是谁了,不就知道谁是杀人凶手了,早就对宁大人讲了。” “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宋真清撇撇嘴,“你巴不得越乱越好。” 金不换听了这话却不甚在意,他神色忽然落寞起来,“之前我确实巴不得晏家的人都死了才好,找不到凶手更好,可如今……” 金不换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冯氏死了,那老婆子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无论如何,我姐姐也回不来了,如你所说,小树,终究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晏家三爷虽说懦弱了些,但人倒不坏……” “你想让小树认祖归宗?” “他回到晏家总比跟着我流浪的好。” 金不换目光惆怅,像是要越过千山万水寻找什么。 “你要离开南安城?” 金不换没回答,意兴阑珊的拨弄了几下眼前的酒杯,忽然问道:“此事了了后,你又要去哪里?” “我?”宋真清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妨又被问到这个问题,她想了想才道:“我应该是去江南,然后一直向北,直到京城吧。” “我也是,我也是,我也要去京城,”一旁的韦无冕插话道。 宋真清不理韦无冕,反正等她救出阿二,就准备与韦无冕分道扬镳,她如今对这个朝代也有了几分了解,她与韦无冕本就不是一路人,没必要同路。 眼看三人说着说着便远离了本来的话题,宋真清忙扯了回来,“不换兄,你有没有听到那人的声音,或者能辨得出男女也好。” “那人来了后一句话没说,只冯氏说道:你怎么来了?” “然后呢?不会一言不发,就举刀杀人吧?” “那倒不至于,那人来了后,冯氏正在梳妆,见到来人似乎并不奇怪,那人站在冯氏身后,不知在做些什么。” “那人穿的鞋子呢?是男是女总能辨别。” “那人脚上不过是一双街上常见的布鞋,你去成衣店看一眼,哪天不卖出百十来双?穿着那鞋,谁能看出男女?就是个女人,她若有心欺瞒,你岂不是被带的偏了?” “也是,然后呢?冯氏还说了什么?” 金不换摇摇头,“两人并未再言语,不一刻我便听到冯氏痛苦的闷哼声,随后就见冯氏被人扶到床边,不过片刻,冯氏又哼了声,再后来,许是那人见冯氏没了声息,走到梳妆台前,悉悉祟祟一阵后走了。” “冯氏妆台上的首饰全不见了踪迹,难道那人杀人仅是为了钱财?” “不见得,那人与冯氏相熟,冯氏对那人的到来丝毫不觉意外,很显然,冯氏与那人在布庄也常见面。” 宋真清忽然想到一个她忽略了的地方,“那人到底是如何进到后院的呢?” 金不换也不解,“肯定不是通过后门,林梧走后,并无人再去开后门。” “我猜有两个途径,一是从布庄前厅光明正大进来的,另一便是如你一般,喏,从秦香楼二楼跳下去的。” “然冯氏却认为那人是从布庄前厅进来的,”金不换忽然道。 “对,”宋真清点头,“所以她才不觉意外,并且觉得理所当然。” “那人一定知道冯氏在布庄后院与人厮混的秘密,且,从前来过后院,是冯氏默许的,或者冯氏即便不愿,也无法制止那人,”金不换沉吟道。 “布庄掌柜曾说过,冯氏到布庄,从不许掌柜的进后院,但掌柜的并未说过,冯氏不许其他人进后院,”宋真清思量道,“布庄掌柜又说,七月二十那日除了冯氏,并没有人从前厅进过后院。” 宋真清拊掌,一拍桌子,“所以,那人就是从秦香楼这个窗口跳下去的,那人以这种方式进入布庄,从一开始便存了杀人之心。或许阿二之所以进入秦香楼这间房,并不是误打误撞,而是拜那人所赐。” 宋真清冷笑,不仅杀人,还要找好替死鬼,可真是心计深沉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金不换摇摇头,“我倒是成了别人的棋子,我竟自始至终没有发现那人与我一般方法进出的布庄后院。不过,有一事我不明白,那人到底知不知道我就躲在冯氏床下?” “你倒不必懊恼,我猜那人也没料到你会先一步藏在冯氏床下,”宋真清望了眼窗外,“那人从一开始便算计好了要从这里下去,你去不去,冯氏都是必死的。” “可见,冯氏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金不换嘲讽道。 说完这些,他忽然笑了,“既如此,为了早些抓住那杀人凶手,我再奉送你一个消息。” “什么?”宋真清诧异,金不换还瞒了事情。 “冯氏除了被匕首所刺之外,她颈后天柱穴还有一处伤痕,只此处伤痕几不可见,是以官府的仵作并不一定会发现。” “伤痕是什么形状?”宋真清急忙问道,“可能致人死亡?” 金不换摇头,“倒不至于让人死亡,但可让人暂时失去知觉,那伤痕不过是两个红点,并不明显,说是伤痕也不贴切,”金不换盯着宋真清头顶的小啾啾看了两眼,“形状嘛,倒像是女人的发钗轻点所致。” “发钗?”宋真清摸摸头顶,哦,她头上什么都没有。 此时又听金不换道:“是,前几日看不过是两个红点,但今日若再去看,我猜冯氏尸首上那处位置必然变成了青色。” “当真?”宋真清忙问。 “你去晏府看一眼便知,”金不换道:“案件未破,冯氏并未下葬,此处伤痕或是破此案的关键。” “你……”宋真清指着金不换,气的差点跳脚,“你也知道是如此关键线索,竟然瞒的真切,哼,真是可恶又讨厌。” 说罢,匆匆忙忙就要离去。 “哼,真是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女人,我若是不告诉你这条线索,你不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过河拆桥,你也不咋讨人喜欢就是了。” 她不讨人喜欢? 宋真清差点被门槛绊倒。 哼,姑奶奶稀罕你喜欢? 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她最近遇到的男人,包括阿大与金不换,嘴真是一个比一个毒。 “清清,”她身旁是韦无冕担忧的声音。 看一眼满脸憨傻紧张兮兮扶着她的韦无冕,宋真清顿觉还是韦无冕看着顺眼些。 第44章 林梧因伤病在身,兼之他也是冯氏被害一案的重要嫌疑人,因而一直被羁押在知府后衙。 宋真清从秦香楼离开后,马不停蹄又来了知府衙门。 可怎料宁聿因要事外出,只留了马捕头在衙门看守冯氏一案的重要犯人。 “大人说了,他不在衙门这两日,冯氏一案全权交由宋姑娘处置,若是需在下帮忙,姑娘知会一声就是。” 马捕头对宋真清说完这话后,便又匆匆离去了。 宋真清寻思着,南安城最近除了冯氏一案,好似并未发生其他大事,也不知宁聿趁夜出城办的到底是什么要事? 但此事与她无关,宁聿既将冯氏一案交由她处置,那她便会竭尽所能,力求在宁聿回来之前查出真正的凶手,也好早日救出阿二。 想到这,她也不耽搁,在夜色朦胧中,就着身后衙门捕快举着的灯笼微光,与韦无冕一道朝林梧暂居的房间走去。 林梧伤势比他们一早来时好了许多,此时正趴在床头闭目养神。 见宋真清到来,他只是抬头看了两眼,脸色并没甚变化。 宋真清从金不换那里听了一耳朵林梧与冯氏的谈话,也觉得林梧耳根子着实有些软,明知林桐儿之死与冯氏脱不开干系,却被冯氏一哭二闹弄的竟然觉得一切都是百里昊江的错。 啧,正应了金不换的话,林梧不仅愚蠢,更加软弱。 “你可知下晌时,宁大人去了哪里?”宋真清见他那不闻不问,一副心死如灰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林梧眼皮都未抬,根本不接话。 “去了天须山,”上山下山的,眼看着都这个时辰了,她累的要死,还在这里看林梧的臭脸,宋真清难掩疲惫,冷言直道:“大人开了林桐儿的棺。” “什么?”林梧大惊,一双眼睛直直射向宋真清,那眼神仿佛要吃人,“为何要开棺?都道入土为安,你们为何还要去惊扰桐儿?” “哼,不开棺,怎能知道林桐儿真正的死因,你这个笨蛋,”宋真清气急败坏,“你可知林桐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林梧瞠大双眸,“怎么死的?” “她是被人毒死的,”宋真清叹了口气,委实觉得自己不该与林梧一般见识,想来没有人比林梧更疼惜林桐儿了。 “毒死的?”林梧怔住了。 这是他从没有想过的答案,甚至在他质问冯氏时,冯氏也只说桐儿是难产死的,他只当桐儿在生产时被晏老夫人与冯氏动了手脚才会难产,却不曾料到真相竟是如此残酷,桐儿到底又经受了怎样的折磨? 林梧抹了把眼泪,止不住难过,“是冯氏对不对?” “是晏老夫人,当然冯氏也是帮凶,”宋真清据实以告,“逝者已矣,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晏老夫人被宁大人收监,冯氏已死,林桐儿的冤魂也该当瞑目了。” 林梧默默饮泣,宋真清并不催促,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也只是因为未到心伤处。 过了好大一会,林梧才抬头,他眼眶红肿,嘶哑着声音问道:“多谢你将实情告知,不知你所来又为何事?” 林梧只是心软了些,也着实算不得愚笨,他约莫也猜到宋真清此来并不只是为了告知他林桐儿死亡的真相。 “对了,还有一事,我想你应该会觉得欣慰,”宋真清想起小树,心下难免有几分酸涩。 “何事?”林梧皱起眉头,不太明白宋真清话里的意思。 “林桐儿肚子里的孩子被人救了。” “什么?”林梧惊得起身,差点从床上翻下来。 宋真清见状,忙上前虚扶一把,却被林梧扯住了袖子,“你刚刚是不是说,桐儿的孩子还活着?” 宋真清拂开袖子,站在一旁,直视着林梧的眼睛回道:“是,他叫小树,是个男孩子,林桐儿下葬时还留着一息脉搏,后来,有位大夫将孩子从林桐儿的腹中取了出来。” 随后,宋真清将金不换与姐姐金针草的事简略的对林梧说了说,最后又道:“五年前,金不换便知晓林桐儿之死的真相,但他为了小树,隐忍到如今才来报仇。” “原来是他,”林梧有些意外。 “你不怪他?你之所以会到晏府,以及七月二十那日会去布庄赴冯氏的约,皆是他设下的计谋,引诱你去的。” 金不换设计林梧,欲让林梧杀了冯氏,此事怎么看,都是一个借刀杀人的歹毒计策。 于林梧来说,他只是金不换的一枚棋子而已。 然林梧却摇了摇头,“我感激他还来不及,他与他的姐姐,是桐儿与小树的恩人,亦是我的恩人。” 林梧终究是读书人,骨子里宽厚,在他眼里,无论金不换对他做过什么,都不足以偿还金不换姐弟对林桐儿及小树的恩德。 宋真清沉默了片刻,突然转了话头道:“所以,如今为了小树着想,我需要你帮一个忙。” “帮忙?”林梧疑惑。 宋真清点点头,“对,帮忙。” *** 晏老夫人谋害林桐儿一事,虽没对外明言,但于晏家的主子来说,根本不是秘密。 当然,如今晏家的主子除了晏家三爷晏文生之外,也就只有晏家大爷留下来的一对儿女了。 “小姐,”晏家大小姐晏乔的贴身婢女绢儿为晏乔在头上簪了一朵白花,心事重重的道:“三爷带回来的那个孩子真的是三奶奶生的吗?” 晏乔放下手中的篦子,望着铜镜中模糊的影子,尤其是头上影影绰绰的白花,心不在焉应道:“是与不是,与我们何干?三叔觉得是便是了。” “可,”绢儿摩挲着晏乔头上的白花,满脸担忧,“大少爷他本是府中唯一的少爷,如今三爷有了儿子,那……等小姐嫁了,大少爷的处境又该有多艰难。” “担忧这个作甚,”晏乔听到绢儿说到嫁人之事,神思忽然清明起来,勾起唇畔讥笑了一声,“再说了,嫁不嫁的掉还是另一说呢。” “小姐,”绢儿更为难过,“剑南王府不会悔婚的,您也说了,剑南王府需要我们晏家。” “哼,剑南王府是剑南王府,百里昊江是百里昊江,那是个什么玩意,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若不是……”晏乔垂下眼皮,落寞的叹了口气,“若不是她,我怎会答应这门亲事。” “小姐,二夫人也是为了你好,”绢儿劝解道:“当初二爷没了后,多少人对咱们晏家虎视眈眈,要不是二夫人撑起了晏家,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呢。” “也是,三叔只知与三婶风花雪月,哪里管府中的事,呵,”晏乔扶了扶鬓间的白花,望了望窗外刺眼的光亮,蹙起一双轻浅的眉心,道:“走吧,如今府中又多了一具棺木,真是丧事也成双啊……” 晏文生回了晏府,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林桐儿的棺木与一个孩子。 晏文生吩咐晏府的人唤孩子为小少爷。 同一日,晏文生欲为林桐儿超度,重新起坟安墓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南安城。 这事虽诡异并且从未有将人棺木起出,又重新下葬之事,但耐不住晏府的人说得言之凿凿,且南安城的人都信了。 众说纷纭中,免不了有亲朋上门吊唁安慰。 晏文生带着小树接待来人,待晏家故旧看到晏文生身旁的孩子,似乎都明白了什么。 兼之隐约有消息透出,晏家老夫人不满晏三夫人,故在晏三夫人生下孩子后,不仅将晏三夫人谋害,更是将孩子送了人,这不,此事过了五年,晏三爷才将孩子寻回来。 仿佛晏文生做的这一切,包括为林桐儿重新下葬这事,都是在为孩子还活着寻找一个更好的理由。 不管大家信不信,晏文生都在明白的告诉众人,小树就是他与林桐儿亲生的孩子,此举不仅证实了小树的身份,也在间接的承认晏老夫人谋害林桐儿确有其事。 众人唏嘘短叹中,小树是晏家少爷的身份被做的板上钉钉。 宋真清当然也听说了这事,私心里觉得晏文生此举虽于林桐儿来说,并无任何意义,但对小树,却是意义非凡。 自此之后,小树再也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而是晏家的小少爷,不必再跟随金不换四处流浪,能接受好的教育,享受更好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未必是幼小的小树想要的,但却是金不换想给他的,亦是林桐儿希望看到的。 而宋真清正想法进晏府查看冯氏尸首,是以先让人与晏文生通了气,再借着晏文生的掩护与韦无冕二人大摇大摆的进了晏府。 两人先是到林桐儿的灵前吊唁了一番,随后又跟着晏文生的小厮去往冯氏停灵处。 冯氏与晏老夫人一同谋害林桐儿之事并未被宣扬出去,因而在外人眼中,冯氏依旧是位可怜的受害者。 也因此,到晏府来吊唁林桐儿的,便会顺道吊唁冯氏。 宋真清与韦无冕也不例外。 “两位这边请,”晏文生的小厮引着二人来到了冯氏停灵处。 宋真清刚撩开垂在眼前的白藩,便见一位身姿高挑的少女踏出屋门,与她面对面走来。 第45章 冯氏停灵在一处三面环水的抱厦中,炎炎夏日里,此处亦是清凉袭人。 两人迎面碰上,宋真清稍一颔首,对面的少女亦是屈了屈膝。 “敢问这位是?”少女双手交握在身前,一礼一数恰到好处,一看便是出身教养极好的女子。 宋真清与韦无冕皆作男子打扮,当然韦无冕是真男子,并未做矫饰,只宋真清为自己贴了胡子,乍一看除了个头矮些,那走路间大大咧咧的行径与男子倒是无异。 “回大小姐,”小厮见状忙道:“这两位是三爷的故旧,今日来吊唁三夫人,听闻二夫人之事,也顺道来吊唁二夫人一番。” 宋真清紧了紧嗓子,略微拘谨的点了点头,“晏大小姐,节哀顺变。” 她身旁的韦无冕同样颔首,“晏大小姐。” “啊,原来是三叔的朋友,晏乔见过两位……”许是见宋韦二人太过年轻,晏乔一时不知该做什么称呼,只得又屈了屈膝道:“晏乔谢过两位今日来吊唁二婶与三婶,只晏乔还有事要寻三叔,就此拜过。” “请,”宋真清与韦无冕忙让过了身子,让晏乔通过。 晏乔又屈膝谢过,施施然起身离去。 一阵清风拂过,吹动了晏乔的衣裙,裙下一双比寻常闺阁女子大了几个码的绣鞋忽然引起了宋真清的注意。 淡淡的檀香飘来,宋真清看着晏乔的方向,若有所思。 “清清,”韦无冕在一旁唤她。 “嗯?”宋真清回神。 “怎么了?”韦无冕神经兮兮的靠近了宋真清一些,“是不是她……” 欲言又止。 宋真清伸手止了韦无冕,“回去再说。” 随后拉着韦无冕一同进了灵堂。 许是晏文生的归来,晏家老夫人又不知所踪,如今晏家的下人人心惶惶中,自觉晏文生成了晏家的主心骨,因而,从前没人愿意踏足的桐文居,一时间倒成了众人争抢要去的地方。 反观冯氏的灵堂,除了冷清还是冷清。 冯氏棺前的铜盆中,燃过的纸钱灰烬积了厚厚一层,像是许久未曾有人来将灰烬倒掉了。 人走茶凉,在晏府这方小小的天地中,可谓体现的淋漓尽致。 宋真清想起林梧所说,不免升起几分奇异的感觉。 林梧说,因冯氏不曾生养,是以她十分疼爱晏家大爷留下的一对儿女,而晏家大小姐晏乔更是与冯氏情同母女。 然如今看来,若是真的情同母女,晏乔难道不为自己视为母亲的人洒扫一下灵前么? 除非另有缘由。 想到这,宋真清便对韦无冕使了个眼色。 韦无冕点头,随后哎吆一声,靠向一旁的小厮,“这位小哥,我头有些晕。” 小厮不疑有他,又见韦无冕似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自己身上,一时有些吃力,便忙搀着韦无冕朝外头走,“那小的先扶先生去外头坐坐?” “好,先去外头透透气也好,”韦无冕装模作样的揉着自己脑门道。 边走边回头朝宋真清眨了眨眼。 宋真清朝他竖了个大拇指,以示嘉奖,韦无冕见状咧嘴笑开了花。 等韦无冕与小厮出了门,宋真清环顾整个灵堂,这才发现灵堂的窗户皆闭的严实,但奇怪的是,即便如此,在这盛夏之中,灵堂里偏无半分暑热,也毫无异味。 宋真清惊奇,大约猜到恐怕是冯氏的棺木有些讲究。 她绕着棺木转了一圈,发现冯氏的棺木与林桐儿的不同,冯氏的棺并非常见的纯黑色,而是黑中镶着金丝。 “那是什么?” 再凑近一看,宋真清隐约发现棺木顶盖上还刻着一圈金色铭文,铭文弯弯曲曲,张牙舞爪,但却隐在一片金丝之中,不细看实在难以发现。 即便细看,许多人也只当是镶嵌的金丝,叹一句晏家果然有钱罢了。 而以她对佛道不甚精通的浅薄见识来看,铭文是用来镇压亡魂的。 是谁让人刻了这铭文? 这就让人不得不思量了。 从剑南道的习俗来说,冯氏并非寿终正寝,而是被人所害,民间有传言这样死法的人,会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化作鬼魂游荡人间滋扰百姓,直到害死她的人也死了才罢休。 除非将施了法的铭文刻在此人棺木之上,将这人魂魄禁锢在棺木之中,既不得外出又不得转世为人。 但多数人家是不肯这样做的,你想,那被害的人本就冤枉了,再被禁锢在棺木之中,岂不是更可怜?哪有人会这般对待自己的亲人? 可在晏家,在冯氏的棺木上,竟然有人刻了铭文,这说明了什么? 宋真清小心翼翼的推开了棺木,一丝凉意拂面而来。 宋真清瞠大双眸,顿觉今个自己涨了见识了。 原来冯氏的棺中并无冰盆,棺木亦无特异之处,而是棺中放着一只似鹅卵大的石头。 那石头弥漫着冰冷的气息,“嘶”宋真清轻轻碰了碰,一股寒意直逼心头。 她考古出身,见识不算浅薄,但没成想竟然也是头一次看见这般诡异的石头。 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宋真清心下直叹,但看着发散着寒冽的定然价值非凡的石头,再看一眼冯氏宛若如常的相貌,她却有几分不寒而栗。 以可保尸体不腐的金贵石头置于冯氏棺中,却又以铭文镇压冯氏的亡魂,若这两件事是同一个人做的,那这人对冯氏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呢? 是恨还是惧抑或是爱呢? 自相矛盾的行为本身就是一个破绽。 宋真清从怀中掏出从府衙仵作处借来的羊皮手套,将手套戴在手上,伸手解开了冯氏脖间的衣扣,又用力翻过冯氏的背,将冯氏后颈露了出来。 果然,如金不换所说,冯氏的天柱穴位置有两处青黑,似针戳的般,青黑处有一点细微的痕迹。 宋真清将冯氏摆正,又替冯氏系上了扣子,这才看向冯氏脸庞。 很显然,冯氏被人细细描绘过唇眉,乍一看,也是个有几分姿色的美人。 只冯氏人虽生得圆润,但因已去了几日,即便有那石头冰着,可也因水分流失,脸上不免有几分凹陷。 再看冯氏发上,钗环簪了满头,俱是珍宝般的贵重。 宋真清细细摸索了片刻,终于在冯氏头顶一处不起眼的发髻上找到了一个发钗。 钗不过是一根看起来最普通的银钗,只在顶上镶着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红色玉石,但她的直觉里,这银钗定然不寻常。 宋真清思虑再三,还是将银钗用帕子包起来装进了自己怀里。 随后,她将棺木重新合上,又在冯氏灵前上了三柱香后,这才离开灵堂。 灵堂外,韦无冕正歪在一处阴凉亭子下休憩,那病怏怏的样子委实像是中了暑气的,晏文生的小厮在旁边不停为他打着袖子扇风。 “走啦,”宋真清轻踱着步子走到韦无冕身边,低沉了声音说道。 “好嘞,”韦无冕听到声音一脚跳起,哪里还有半分眩晕不适的样子。 “先生……” 一旁的小厮举着酸痛的胳膊目瞪口呆。 *** 从晏府离开,宋真清与韦无冕二人并未去知府衙门,而是直接回了他们住的客栈。 金不换也搬到了他们隔壁。 美其名曰要助宋真清破案,实际上却是要免费吃吃喝喝,因为他让客栈掌柜的将自己的花销一股脑都记在了韦无冕的账上。 可怜的韦少爷,不仅要好吃好喝的供着他的清清小道姑,还要白白被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大骗子蹭吃蹭喝。 当然,大骗子这个称呼是宋真清送给金不换的。 宋真清与韦无冕刚回到客栈,金不换便不请自来。 他倚着门框,半是调笑半是认真道:“呦,看这模样,想必是去了晏府,来说说,有甚发现?” 宋真清斜他一眼,不想理会,兀自从自己怀中掏出早前从冯氏发髻上拔下来的银钗反复打量起来。 “你看看,这银钗可有蹊跷?” 宋真清将钗递给韦无冕,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她左右是瞧不出奇怪,说不准韦无冕会有所发现。 “晏家就连湖中的石头都价值千金,冯氏作为晏家的当家人,我可不信她会佩戴如此朴素的发钗。” 宋真清如是说道。 韦无冕虽出身权贵,但他对女子的首饰却全然不懂,他挠挠头,吭吭吃吃将银钗递于宋真清道:“我……看不出来,若是少宸在,他定能分辨一二。” “鞭长莫及,”宋真清白了韦无冕一眼,“他再厉害也不顶用。” 她嘟嘟囔囔,正要去接韦无冕递过来的银钗,却不料被一只大手将钗子抢了过去。 “你怎不问问我呢?”手的主人正是金不换,只见他把玩着银钗一边玩笑道:“指不定我能为你分辨一二呢。” 宋真清正烦着,哪有心思与他胡闹,起身就要将银钗夺回来,却听金不换忽然怪叫了一声。 他道:“这钗子不对啊。” 宋真清伸出去的手忙缩了回来,一双本就比旁人大了两分的眼睛瞠的更大了,“哪里不对?” “你确定这根银钗是冯氏的?”金不换的神情不比方才的漫不经心。 “当然,是我从冯氏头上拔下来的,”宋真清回的脸不红气不喘,她私心里以为,只要能找出杀害冯氏的凶手,她的行为并不算亵渎冯氏。 “可七月二十那日,我在冯氏发间看到的银钗却不是这根。” 第46章 “此话怎讲?” “七月二十那日,冯氏发间的钗与此钗模样很是相像,只那日钗上的玉石明显粗糙些,与今日这根相比,相差甚远。” 金不换不仅嘴毒,眼睛也毒,凡是他见过的东西,多少记得之前的模样。 因而他一眼便瞧出来两根银钗的不同之处。 “难道有两根一模一样的银钗?”宋真清咂摸着金不换的话,陷入了深思。 两根镶嵌着不同质地红色玉石的银钗,到底都是冯氏的,还是归属于不同人? 这个线索似乎在冥冥之中,为宋真清开启了另一扇寻找真凶的大门。 顺着这个线索,也为了不打草惊蛇,她拿着银钗去南安城的银楼询问消息。 然当她走遍整个南安城的大小银楼,却也只得到了一半线索。 为何要说是一半呢? 因为所有的银楼都说,她手上那只镶嵌着红色玉石的银钗并非出自他们银楼,就在她快要绝望之时,却在一间不太起眼的街边小银楼里得到了一个消息。 银楼掌柜说,他们银楼曾经替人仿制过与之一般无二的银钗,只那根钗上镶嵌的玉石颇为廉价。 当时来人只是拿银钗给他看了一眼,让他比照着画了图样打制的,且并未将银钗放在银楼中,所以他记得特别清楚。 问掌柜的那人是如何模样,掌柜的反倒记不清了。 再问那人是男是女,掌柜的一会说是男的一会说是女的,总之这事过了许久,掌柜的又年老糊涂,说的也当不得准了。 即便如此,宋真清却觉得她离真凶越来越近了。 恰在这时,马捕头派人来客栈说,宁聿回府了。 马捕头既已派了人来,那意思是让宋真清赶紧的麻溜的去知府衙门说说案情呗。 宋真清即刻会意,抓起银钗揣在怀里与韦无冕一道直奔知府后衙。 知府后衙书房,宁聿更了衣,坐在书案后,刚噙了一口茶,马捕头便敲了门进来。 “大人,属下已派人去请宋姑娘与韦公子了。” “嗯,”宁聿漫不经心的应了声,端着茶杯若有所思。 “大人,那事……怎样了?”马捕头说的含糊。 “唔,被他跑了,”宁聿随口应道。 “跑了?”马捕头大惊,“大人该带着属下的,就算拼个死活,属下也会将人拿下的。” 宁聿却不甚在意,头也不抬,“跑就跑了,让他再逍遥几日,左右逃不出世子的手心就是了。” 马捕头听了这话,顿时明了宁聿另有谋算,这才松了一口气,“大人这样说,属下便不急了,属下见大人兴师动众前往,还以为必要拿下那人才好。” 宁聿放下茶杯,有心为属下解惑,“我这般做,其一便是要打草惊蛇,剑南王近两年总招揽些江湖人,他自觉做的天衣无缝,却不知世子早已洞察,我此举不过是让剑南王府收敛些,莫让那些江湖人在南安城肆意妄为,你道那晏家布庄后门机关是谁做的?还有毒死晏三夫人的剧毒是从何而来?他们若是为祸南安城,我是不许的。其二……” 宁聿顿了顿,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其二呀,世子另有打算,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马捕头深知此事不可再追问,是以并未多说便退了下去。 而宋真清与韦无冕所住的“归去来”客栈与知府后衙距离不过三条街,两刻钟后,宋真清与韦无冕便到了。 “大人,请看,”宋真清见了宁聿也不多寒暄,从怀中掏出银钗递了过去。 宋真清将如何发现银钗以及从银楼掌柜那里打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了宁聿,最后又道:“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银钗有秘密,但却不知秘密藏在哪里,还望大人赐教一二。” 宁聿听了宋真清所说,神情也有了几分肃然,他接过银钗就着窗外投进来的阳光细细打量起来,约莫一刻钟之后,直到宋真清盯的眼睛都酸了,才见宁聿神情微变,渐渐凝重起来。 “原来是这样,”宁聿自言自语,伸出拇指摩挲着红色玉石,轻轻按住了玉石下方的一处点状凸起,只见本来严丝合缝的银钗尾部,忽然弹出两根极细的银针。 那银针细如牛毛,闪烁着幽幽的银色光亮,轻弹下发出铮铮的轰鸣声。 “这是……”宋真清头一回在这个世代看见如此精巧的设计,不由好奇。 “杀人于无形,”宁聿哂笑了一声,又按住那凸起处,银针“倏”的一下又收了回去。 宋真清忙从宁聿手中接过银钗,细细察看下,这才惊叹的发出“啧啧”声,“我哪里会想到这些凸点原来是机关。” 宋真清触摸着红色玉石下方的几个点点,这些点点更像是一朵朵小花的花蕊,她本以为不过是为了让银钗好看些,做的装饰罢了,哪成想人家是做了杀人于无形的机关的。 也难怪,银楼的掌柜说,那人不肯将银钗放在银楼,只让他画了图样仿制,那人怕不是被银楼掌柜发现了端倪,再将秘密泄露出去,或是仿制出带有同样机关的银钗罢。 然宁聿的神情却不似宋真清这般毫无负担的打量,宁聿的心中翻江倒海,若是这些藏了机关的小东西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在手里,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他心里开始担忧那个女人,也不知那女人与一群江湖上的牛鬼蛇神在一起,到底要费多少心思才能完成世子交代的任务。 不过那女人也不是好惹的就罢了,宁聿长长叹息一声,颇觉无奈,那女人心计智谋武力,哪样都不输他,他的担心倒是有些多余了。 “对了,大人,”宋真清忽然想起一事,忙问宁聿:“我记得冯氏的那个小丫鬟还关在牢里是吧?” 宁聿点头回道:“是,她也是疑犯。” “她是冯氏的贴身丫鬟,即便不知晓银钗的机关,但必然知道冯氏到底有几根银钗啊。” “你所说极是,”宁聿点头,叫过门外守候的马捕头,“去牢中,将冯氏的丫鬟提出来。” “是,”马捕头应道,随之退了下去。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马捕头便将人带了过来。 小丫鬟只被关了两三日,神情与前两日相比,就萎顿许多。 甫一见到宁聿,便瑟瑟发抖起来。 “你莫慌,本官问你,只管如实答便是,”宁聿声音温和,并不摆官架子。 “是,是,是,大人,奴婢定当如实答来,”小丫鬟抖着肩战战兢兢应道。 “本官且问你,这支银钗是不是你家二夫人的?” 宁聿颔首,宋真清将银钗递到小丫鬟跟前。 小丫鬟颤巍巍的抬头,只瞟了一眼,便肯定道:“回大人,是是,奴婢二夫人的。” “你确定?”宁聿又问了一句。 “回回大大人,”小丫鬟结结巴巴,“奴婢服侍二夫人五年,定然……定然不会认差的。” “你家夫人是否还有一支同样的银钗?只是钗上的玉石不同。”宁聿又问道。 “同样的银钗?”小丫鬟明显愣住,随后摇了摇头,道:“没了。” “为何答的这般干脆?” 见宁聿似乎怀疑她说的话,小丫鬟急了,忙申辩道:“二夫人喜好贵重之物,她妆奁里也只此一根银钗最为朴素,是以奴婢记得清楚。” 宁聿似乎信了,又问道:“那你可知除了你家二夫人,谁还会喜爱同样朴素的饰物?抑或,你见过谁用过这样的银钗?” 小丫鬟低头思量片刻,抬头瞧了眼宁聿,迟疑了下才道:“大小姐,大小姐她与二夫人虽亲近,却是个性子特别淡泊的,大小姐或许会喜爱这样的银钗。” “本官问你,是谁为冯氏装殓的?又是谁为她梳的妆?” 小丫鬟一五一十答道:“老夫人头疼病犯了,操持二夫人后事的是大小姐与大管家,为二夫人装殓的是府中的婆子,为二夫人梳妆的是奴婢。” “是你为冯氏插上的银钗?” “回,大人,是奴婢,”小丫鬟点头,“是奴婢亲手为二夫人簪上的。” 宁聿略一思忖,朝马捕头颔首,“带下去吧。” 马捕头带着小丫鬟走了。 宁聿笑着问宋真清,“如何?可有发现?” “如今已有了猜测,只是还需要证据,”宋真清转了转眼珠,狡黠一笑。 “你呀,”宁聿摇摇头,随后笑道:“本府尚有其他要事,此案全权交由你处置,能不能将你那阿二兄弟救出大牢,也全看你的本事了,不过你若需本府帮忙,直言即可。” “大人偷懒,”宋真清撇嘴,翻了个白眼,怪道:“明知阿二不是凶手,还扣着人不放,您老这是故意使唤我为您办事。” “怎的?不愿?”宁聿忍住笑意发问。 “愿意,愿意,怎能不愿,”宋真清忙狗腿道:“为宁大人您鞍前马后,那是小的荣幸。” 唉,如今她是人微言轻,想救阿二,就还真得听从宁聿吩咐。 不过,换句话说,宁聿是周少宸的人,指不定将来会回京城做大官,日后她若是在京城再遇到宁聿,她也有个熟人不是? 如今她尚能为宁聿分担些烦恼,以后等人回了京城,她再想去分担烦恼,也得人家瞧得上她才行。 宋真清暗戳戳的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得先抱紧了宁聿这个大腿,左右她不会吃亏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韦无冕:抱大腿,抱大腿,我好粗的大腿等她抱,她偏没眼色瞧不见,哼! 第47章 既然宁聿说了,有事需要帮忙时直言便是,那她还客气啥? 所以,她丝毫不客气的支使着府中的捕快,去为她跑腿。 当然,此事还真得府衙的捕快去不可。 因为,她吩咐捕快们要做两件事。 一是,去秦香楼,问一问秦香楼的掌柜与小二,七月二十这日二楼包间都有哪些客人? 想必,秦香楼这般豪华的酒楼,能在二楼包间用餐的定然非富即贵,楼里的掌柜或是小二不会不记得。 二是,去问询秦香楼附近的乞丐,当日是否看到可疑之人进出秦香楼。 秦香楼附近的乞丐们眼睛又尖又利,像是安了雷达般,哪些是有钱人,哪些是穷人,想来那些乞丐用眼睛扫一扫便知,因而若是有人特意做了伪装,定然也逃不过乞丐们灼灼的双眼。 做了这一切后,宋真清又去见了林梧。 距上次与林梧说了小树之事,林梧再见她时,态度软和了许多。 “小树,他还好吗?”虽被羁押在后衙,但他心中始终关心着小树。 “他很好,晏文生已让他认祖归宗了,”宋真清告诉他从晏府得来的消息。 “认祖归宗?”林梧咀嚼着这几个字,随后呵呵笑了两声,“也好,想必是桐儿愿意看到的。” 宋真清默然,过了片刻才说道:“我上回说让你帮一个忙,你可还记得?” “记得,”林梧应道:“帮什么忙?” 宋真清叹了口气,“本来我是想让你回晏府帮我寻一样东西,可如今看你的伤势三天两日也好不了,算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七月二十那日,你去布庄见冯氏一事,可否还有其他人知晓?” 林梧听闻宋真清让他回晏府正在诧异,又听宋真清问起是否有人知晓他去布庄一事,蹙起眉头回想起来。 “事实上,在我去布庄前两日,我曾试探过冯氏,问起桐儿难产一事,我以为当时冯氏已对我起了疑心,因而,在收到她给我的字条约我去布庄时,我并未怀疑那不是她写的,只当在为大小姐上课时,有些心不在焉,等我回到自己院子,才发现那纸条不见了。” “你教授晏大小姐什么课程?” “琴课,哦,对了,就在我出府赴约时,晏大小姐曾让她的婢女绢儿寻我,让我替她送琴与百里昊江。” “晏大小姐可知冯氏对你有意?” “应是知晓的,且,”林梧忽然红了脸,支支吾吾起来。 “且什么?”宋真清忙追问。 “晏大小姐曾多次在我面前弹奏《青丝吟》,此曲我与她讲过其中的意境,乃是女子向男子表达思念爱慕之意,以大小姐的聪慧,委实不该如此随意在别的男人面前弹奏,即便我是她的先生。” 林梧并不以为晏乔对他有别样的情意,只以为晏乔的行为有些古怪,当宋真清问起时,他忽然想起了这事,便没怎么思量便说了出来,随后又觉得有些懊恼,找补道:“她还是个孩子,许是在听闻了百里昊江的某些作为后,心境不佳,弹奏曲子抒发情意罢了。” “是吗?”宋真清却不以为然,以她那日所见的晏大小姐,虽只一面,但她也能看出晏乔绝非随意弹奏的。 晏大小姐有主意,且是个有十分主意的。 当去往秦香楼的捕快归来后,宋真清更加确认这点。 “清清,你说,那日与百里昊江一同出现在秦香楼的会是谁呢?” 与宋真清一道听了捕快打听来的消息后,韦无冕狐疑道。 “许是她吧,”宋真清沉吟,“不过还得去问百里昊江才知。” 朝秦香楼的小二与门外的乞丐打听了一圈,他们都说,七月二十那日有一个带着帏帽的女人与百里昊江一同进了秦香楼。 但至于那女人是谁,没人看到她的长相。 即便如此,宋真清也约莫猜到那人是谁了。 如今只缺关键的证据了,也不知阿大那边可有进展。 不错,这两日阿大都未露面,那是因为,阿大被宋真清指使去了晏府。 哼,她要救阿二不错,但也不能便宜了阿大。 因而,她让阿大想方设法潜进了晏府,如今该是阿大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 两日后 因晏家二夫人被杀一案极为复杂,不仅与五年前晏三夫人之死息息相关,且还涉及剑南王府二公子,是以,宋真清对宁聿提议,将此案以对外不公开的形式审判。 因而,府衙外,南安城的百姓虽心痒难耐,但无奈衙门前把守的衙役不是吃素的,愣是没人能听到公堂上半分声响。 晏府一干人等,皆被带到了公堂。 除了已被关入牢中的晏老夫人大管家,还有晏家三爷晏文生以及大小姐晏乔。 “升堂……”宁聿端坐于公堂正中,惊堂木一拍,堂上立刻肃静下来,所有人皆跪在了地上。 “为顾全你晏府人脸面,本官特意破例,不设百姓围观,本官望尔等明白,本官已掌握尔等所犯罪行,如实招供,可酌情处置,若是狡辩不从,本官定也不轻饶了他。” 宁聿素来颇有威望,尤其是在公堂之上,言语间更是威仪摄人。 此言一出,堂下晏家诸人神情不尽相同。 晏老夫人自知罪孽深重,又难求自己儿子宽恕,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志向,她跪伏在地,满头银发散乱垂在眼前,满面死灰,哪里还有晏府老夫人的派头。 晏老夫人左边跪着的是晏文生,此刻晏文生却兀自低垂着头,并不看晏老夫人。 晏老夫人右边的是晏乔,她只在晏老夫人将要倒下的时候,虚虚扶晏老夫人一把,其余时候,即便跪在地上亦是脊背挺直,丝毫不见焦躁或是狼狈之色。 而跪在最后面的晏大管家,却是早已吓得瘫倒在了地上,如今他也知,一旦升堂问案,即意味着此案已接近尾声,给他活命的时候不多了。 “本官经过查访发现,冯氏被害,与五年前林桐儿之死息息相关,而杀害林桐儿的凶手本官业已查清,其一便是晏家老夫人王氏,其二便是冯氏,晏福乃是帮凶,晏王氏你可认罪?” 晏老夫人听到此言,趴伏于地叩了个头,应道:“老身知罪。” 她不想狡辩,亦无从狡辩。 宁聿捋了捋小胡子,神色满意了几分,“唔,认罪便好。” 随后他又道:“林桐儿一案并无异议,今日升堂只除了还林桐儿一个真相之外,亦是为了抓得杀害冯氏的真凶。” 说罢,他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晏乔,你可知罪?” 堂下众人皆被这猝不及防的质问惊的抬起头,包括晏老夫人。 “大人,您,您说杀了冯氏的是乔儿?”晏老夫人睁着浑浊的双眼,不敢置信。 宁聿还未搭话,就听晏乔不慌不忙的叩了个头,轻声责问道:“大人,可有证据?” “本官自是有证据,不会凭空指证你的。”宁聿见晏乔镇定的模样,心下越发相信宋真清的推断。 只是不知她与无冕二人是否能将百里昊江诳到这公堂上来? 之所以要将百里昊江带来,便是要证实七月二十那日与百里昊江一同出现在秦香楼的是晏乔。 “你且如实告知本官,七月二十那日,你去了哪里?”宁聿又拍惊堂木,问晏乔。 “七月二十?”晏乔丝毫没有被审问的不安,只见她蹙起眉头想了想,才轻言轻语道:“那日晏乔在府中跟先生学了会琴,后来,后来便出府随意逛了逛。” “你承认自己出了府?”宁聿惊觉,这晏乔确实狡猾,并不否认自己出过府门。 “这有何不能承认的?”晏乔大大方方道,“府中规矩并不严苛,祖母与二婶又待我极好,无论我出府还是去哪里,皆不约束。” 宁聿心道,晏府没有规矩倒是真的,否则晏冯氏风流的名头怎会传扬的尽人皆知。 “那日,你可去过晏家布庄?”宁聿又问。 “不曾,”晏乔丝毫不加考虑,仿佛这句应答已在她胸中回复了许多遍般,自然流畅。 “你可曾去过秦香楼?”宁聿咄咄逼人。 “不曾,”晏乔回的爽快。 就在此时,马捕头忽然对宁聿打了个手势,宁聿微微颔首。 眼见着有人穿过外面的衙役守卫进了公堂,宁聿拍了拍惊堂木,沉声喝问:“那为何有人曾在秦香楼见过你?” “谁?见过我?”晏乔似乎觉得此事委实可笑,面上不免露出几分笑意来。 “我,”此时,公堂上,晏乔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男人的声音,那声音略有几分嘶哑,却无端透出些急不可耐的迫切。 第48章 然晏乔却怔愣当场,她缓缓回头,看向来人。 来人一身白衣锦服,到了公堂如入无人之地,面对宁聿既不下跪亦不问好,只懒懒散散站在那里,这副目中无人的派头除了剑南王府二公子百里昊江,还能有谁? 百里昊江居高临下俯视着晏乔,他眼尾低垂,眼眶乌青,一看便是彻夜寻欢作乐不得歇息之故。 此时百里昊江的眼里充满了不屑以及幸灾乐祸,他边打哈欠,边懒洋洋的朝晏乔撇了撇唇,“那日你我二人不是去了秦香楼饮酒,且,唔……” 百里昊江朝晏乔眨了眨眼,“你那日唇色可好吃的紧。” 说着又退后了一步打量晏乔,“啧,今日打扮的忒寡淡了,本就长得素净,本公子以为,你还是着些艳丽的衣裳好看,唔,对了,本公子差点忘记了,你那好二婶刚死,打量着你也不能穿红着绿才是。” 宋真清与韦无冕紧随着百里昊江进的大堂,听了这话,都恨不得缝上百里昊江的嘴才好,好赖也是王府公子,出言怎能如此粗鄙不堪呢? 更何况是被当众羞辱的晏乔,只见她再也禀不住那副端庄模样,涨红着一张未施脂粉的脸,羞愤愈加斥道:“你胡说什么?” “嗯?本公子胡说?”百里昊江闻言,诧异的扬眉,“你主动爬到本公子床上的时候怎没用这副语气与本公子说话?” 这话如晴天霹雳,震惊的堂上诸人皆神色不明的看向晏乔。 “咳,”为防止百里昊江在公堂上说出更不雅的话来,宁聿轻咳了声。 趁着晏乔神思大乱,喝问:“晏乔,本官再问你一遍,七月二十那日,你可否去过秦香楼?” “去过又如何,”晏乔冷笑。 不得不说,晏乔心思深沉,被人当面羞辱,且那人还是自己的未婚夫,在如此难堪的境遇下,她仍能迅速的改换心境,面对逼问,依旧不慌不忙应对。 宁聿惊堂木一拍,“所以,是你从秦香楼二楼的窗户跳到了布庄后院,趁机杀了冯氏?” “大人,凡事必要讲究证据,”晏乔冷笑,“这话还是您说的,您可不能空口白牙胡乱指控。” 这时,在一旁听了几句案子的百里昊江又发声了,只听他道:“怪不得那日与晏大小姐在街上遇到,晏大小姐竟主动提议约我去往秦香楼,后来又好言好语灌醉我,原来是别有所图啊。” 说罢,他本来宿醉刚醒不太理智的大脑忽然开了窍般,将手中折扇猛敲了下额头,怪叫道:“晏乔,你利用本公子为你打掩护,你偷摸着去杀了人。是不是?” 百里昊江拿折扇指着晏乔的头顶,越说越气愤,恨不得上去抽晏乔两个耳光,索性被韦无冕一把扯住了。 “敢骗本公子,有你好看,”百里昊江拂开韦无冕的手,理理自己的衣袖,气势汹汹放了狠话。 而晏乔却对百里昊江的狠话视若无睹,只当百里昊江在狂吠,她仰着一双满不在乎的眼睛望着宁聿,“大人,您说的莫不是秦香楼二楼被二婶花银子包了的房间?” 宁聿不知她要耍什么花样,颔首道:“正是。” “大人,您说笑了,谁人不知那屋子是上了锁的,钥匙在二婶手里,我该如何能进得去房间?” “据本官所知,秦香楼的掌柜那里便有屋子的钥匙,即便不用钥匙,有心之人想开那锁,不过轻而易举,也只有冯氏还以为,那屋子只她一人可进。” “唔,大人,您若是执意这么认为,晏乔自无别的托词,只那二楼距地面也有一丈高,我此等弱女子,又岂能随意跳下攀上呢?” 晏乔似笑非笑质问。 “你且伸出手掌让本官看一眼,”宁聿不答反问。 晏乔眼神一缩,随后又神态自若的伸出一双纤纤素手,“大人,要晏乔伸出手掌又是何故?” 宁聿朝马捕头一抬下巴,马捕头走到晏乔面前,将晏乔的手掌里外看了几眼,转身来到宁聿案前,回道:“大人,此女指尖与掌中皆有厚茧,依属下判断,此女应会些外家功夫。” 宁聿点头让马捕头退了下去,又问晏乔:“晏乔,你对此可有异议?” 晏乔冷哼,“仅看晏乔手掌,便能断定晏乔会功夫,实乃可笑,大人难道不知,晏乔在跟随先生习琴,习琴之人指尖有茧实在寻常,且若说晏乔会功夫,只能说晏乔针线功夫不差,掌中的茧子便是常年做针线活所致。” 宁聿摇头,自知依此尚不能断定晏乔有罪,他瞧一眼晏乔跪在堂上,没了长裙掩盖的一双大脚,问道:“你自小便不曾裹脚吧?” “是,”晏乔愣了愣才应道,这事不必隐瞒,一望便知。 “来人,”宁聿喝了一声,指指身旁的包袱,“将鞋拿给她穿上。” 随后便见马捕头提着包袱来到晏乔身边,从包袱里掏出一双布鞋,放到了晏乔身边,斥道:“穿上吧。” “大人,这是?”晏乔似乎不明所以。 “让你穿上便穿上,”宁聿并不回答晏乔的疑问。 晏乔见状,只得咬牙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了自己的绣鞋,穿上了那双街上随处可见的布鞋。 百里昊江嫌弃的看着晏乔,托着下巴嗤笑:“你的脚怎能如此大?啧,还是小脚的女人好看。” 晏乔知百里昊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把这话当作耳旁风,她穿好了鞋后并未再跪下,而是大大方方的站着,讥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宁聿摆摆手,“请金大夫上堂。” 金大夫即是金不换,他此刻正等在堂下等候宁聿召唤。 听闻传唤,不过片刻的功夫,金不换便施施然走到了公堂上。 “大人,”金不换拱手,并未下跪。 宁聿不以为杵,只道:“金大夫,依你的眼力,该能认出那日出现在冯氏房中的双脚,是不是?” 金不换点头,“回大人,是。” 他自幼习医,对人的五官及四肢极为熟悉,那日他躲在冯氏床下,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那人与冯氏的双脚,是以,他对那人的双脚印象深刻。 他闭上眼略一回想,随后便睁开眼,打量着堂上诸人的双脚,略过晏文生,晏老夫人,晏大管家,他只看了晏乔的脚一眼,便断言道:“大人,就是这双脚没错。” “当真?”宁聿又确认道。 金不换对自己的医术及记忆颇为自信,“敢以金某毕生所学担保。” 宁聿颔首,示意金不换站在一旁。 随后又对晏乔道:“如此,便足以证明你在七月二十那日曾出现在布庄后院冯氏房中,晏乔你可还有话说?” “有,”晏乔不服,直指金不换,“晏乔认得他,他是为我祖母诊病的大夫,晏乔只问大人一句,他,为何会出现在我二婶房中?且大人又怎会相信一个江湖郎中所说的话?难道大人不疑他是凶手么?” 句句逼问,却是每句话都直指关键处。 就连旁听的宋真清都不免为晏乔鼓掌,此女确实心智过人,若是假以时日,她做了晏家当家人,晏家还不知会是如何局面,想必更富有才是。 “本官自有斟酌,”宁聿见晏乔言语咄咄,有些不悦,板着脸斥问,“你只管明白告知本官七月二十巳时至午时间你是否去过布庄后院便可。” “无,不曾去过,”晏乔一口否了。 宁聿见晏乔到了此时仍不见棺材不落泪,不由动了气,他朝宋真清使了个眼色,宋真清会意,对宁聿点了点头,将身上背着的包袱悄悄使人交给了马捕头。 马捕头又将包袱递到了宁聿案上,宁聿打开包袱,看了眼包袱里的东西,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咳了两声,吩咐马捕头将包袱里的东西摊在了堂前。 “王氏,”宁聿先问晏老夫人,“包袱里的东西你可认得?” 晏老夫人此时大约也猜到了晏乔是杀害冯氏的凶手,又想起若不是晏乔杀了冯氏,她毒害林桐儿之事也不会暴露,她心中急怒交加,一面对晏乔恨铁不成钢,一时又哀叹晏家将就此败落,身心俱疲之下,如今不过是勉强支撑着跪伏在地上。 听到宁聿问话,也不过是稍稍抬了抬头,瞧了一眼地上的包袱,便有气无力的摇摇头,“不认得。” “晏乔你呢?”宁聿又问晏乔。 晏乔神情冷漠,“不认得。” 但宁聿岂会错过,当晏乔说这话时,微微抖动的指尖,晏乔慌了。 宁聿会心一笑,拍了拍掌,“你们不认得不打紧,有人认得便好。” 他话音刚落,冯氏的贴身丫鬟便被衙役带到了公堂之上。 “你可认得这些东西?”宁聿指着地上的包袱问小丫鬟。 小丫鬟心中惴惴不安,她顺着宁聿的手指,看到地上的包袱时微微愣了愣,神情有些疑惑,“回大人,这……这些是二夫人的首饰,可,可是,明明二夫人被害那日这些东西就不见了啊。” “只要是冯氏的东西便足够了,”宁聿点头,让人将小丫鬟带了下去。 “晏乔,你可知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宁聿又问晏乔。 “晏乔不知,”晏乔依旧一副漠然的神色。 “好,”宁聿忽然笑了,拊掌赞道,“晏大小姐确实沉得住气,本官来告诉你,这些首饰从哪里来的?这些都是从晏大小姐所居阁楼前的小湖里打捞出来的,晏大小姐,这可否作为证据?” 晏乔闻言神情丝毫不动,“那又如何?晏乔怎知是谁将东西抛进湖中的,且大人已认定晏乔是凶手,晏乔说什么也是无用了。” “好,好一副尖牙利嘴,本官不怕你否认,因为本官手中还有一样东西,喏,拿给她看看。” 宁聿朝马捕头抬了抬下巴,马捕头转身将宁聿案上的另一样被手帕包裹着的东西递到了晏乔面前。 “此物你又是否认得?” 躺在马捕头掌中的是一根银钗,乍一看,与冯氏头上的那根银钗别无二致。 晏乔紧盯着马捕头手中的银钗,神情微滞,刚想开口。 却被宁聿出言打断,“你先别急着否认。” 宁聿拍手,又有人被带上了公堂。 晏乔微微转头,见被带上堂的却是她的贴身婢女绢儿。 绢儿见晏乔瞧来,却避开了眼去,不敢与之对视。 晏乔闭了眼,在宁聿未开口询问绢儿之前,她忽而轻叹了口气,扬声道:“大人,银钗是我的。” 第49章 “银钗是我比照着二婶的那支着人打造的,”晏乔语调平静,似乎在说今日天气还不错一般。 宁聿瞅了眼百里昊江,见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心中沉吟了下,仍旧问道:“你知晓银钗的秘密?” 晏乔点头,“正是,既到了这地步,不妨告诉大人,我便是用银钗里藏的麻药制住了她,才得以杀了她的。” 晏乔,一十七岁,五岁时父母双亡,自幼被养在冯氏身边。 晏家所有人都知道,冯氏待晏乔极好,吃的用的皆是府中最好的。 “晏乔自幼便知,二婶待我好,那是因为我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又是个女孩,府中养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没什么,但若是养的好了,以后或许有大用处,就比如嫁到剑南王府。” 晏乔说起她前十七年的人生,也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神色不见悲戚亦无愤懑。 “这是晏乔的命,晏乔认,为了讨二婶喜爱,每件事我都要极力做到最好,为了学琴,我每日早起练琴一个时辰,学针线,我手上不知戳了多少洞,练习笔墨书画更是无论寒暑,因为,二婶说过,女孩子若是想嫁得好,琴棋书画针线理家必是要样样精通才好,只除了一样……” 晏乔摸着自己掌心处,那厚厚的茧子,曾一度让她觉得自己依旧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娘亲出身不高,但却习得一身好功夫,因而才会在嫁入晏家后,随父亲一起出去跑生意,一来是为了照料父亲,二来也是因为生意路上贼人众多,她不放心父亲的安危,可即便有娘亲同行,父亲还是遇到了意外,连同娘亲一起遭了难。空闲时,我总会翻翻娘亲留下来的东西,其中便有一本武功秘籍,也因此,我慢慢习得了几招功夫,这些二婶并不知晓。” “依你所说,冯氏并未苛待于你,你为何会对她痛下杀手?难道因为她为你定下的亲事?” 宁聿实在有些不太明白晏乔杀害冯氏的理由,他瞥了百里昊江一眼,若不看出身,百里昊江无论如何是配不上晏乔的。 然晏乔却摇了头,“亲事是我点了头的,女子最终的归宿便是嫁人,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宁聿糊涂了。 晏乔笑了笑,面上神色有几分落寞,“我自小便十分依恋她,二叔还在时,我见她与二叔在一起便难过,后来二叔死了,我还欢喜了许久,觉得她以后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只是,她却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出去与男人厮混,我生气,故意跟着她,搅扰她与别的男人私会,然即便如此,她始终不改,后来我也渐渐看开了,只要她还留在晏家,我能时时看见她便好,因而,后来她让我去勾引百里昊江,我虽嫌恶,但也去了。” “你……你这个贱人……故意勾引我?还嫌恶?”百里昊江乍听到这里,便忍不住跳脚,“你当你是哪根葱,要不是晏家大小姐,比窑子里的姑娘还不如。” 百里昊江自觉被晏乔侮辱,毕竟他堂堂剑南王府二公子,竟然被人嫌恶,还是有目的的勾引,这说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而晏乔只是凉凉看了百里昊江一眼,“你当你又是谁?逛窑子也就罢了,说你到处拈花惹草都算抬举你了,南安城被你祸害的女子,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你,百里昊江,纵使死一百次也不足以平民愤,我看你一眼都觉的恶心。一想到要嫁给你这种人,更是比死还不如。” “晏乔……你这个贱人,你敢如此辱我?我打死你这个贱人,”百里昊江大怒,上前两步就要踢打晏乔,幸好,他又被人扯住了。 “谁?哪个王八羔子敢拦你爷爷?”百里昊江被人拉着打不着晏乔,头也不回开始口不择言。 “是我,”韦无冕不复往日的温和,拉扯着百里昊江,有些气急败坏,“百里昊江,这是公堂,你自重些。” “公堂又如何?”百里昊江觑了一眼宁聿,并旁边两排衙役,大放厥词,“就算本公子当堂打死这个贱人,也无人敢说我一句不是。” “百里昊江,你闹够了没有,你再闹,回头我去剑南王府告诉剑南王,”韦无冕福至心灵,想起去剑南王府时,剑南王对百里昊江的态度,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百里昊江闻言,不自禁的顿住了身影,回头恶狠狠的对韦无冕道:“韦无冕,你个蠢货,你竟还敢提父王,若不是你,”百里昊江脸色难看,用扇子指着韦无冕的领子,语气不善的道:“本公子怎会被禁足府中,哼,你等着,有你好看。” 百里昊江拂袖,恼怒的站在了一旁,意有所指的又对晏乔道:“晏乔,你这个毒妇,你不过逞逞口舌罢了,本公子就在这,我倒要看看,宁大人到底如何处置你?” 这话虽对晏乔说的,但百里昊江却有意无意的看向宁聿。 宁聿深知百里昊江的秉性,自也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只他担忧的看了韦无冕一眼,以百里昊江睚眦必报的性子,韦无冕还是早些离开剑南道的好。 被百里昊江一打岔,众人差点忘记晏乔说到哪了。 宁聿清咳一声,捡起了刚才在说的话头,对晏乔道:“晏乔你接着说。” “一年多前,木先生来了晏家,他是个举人,文章做的极好,又弹的一手好琴,也因此二婶请他做了我与弟弟的先生,木先生长得斯文,又性子温和,我与弟弟都很敬重他。” 木先生即是林梧,他少年中举,只春闱艰难,数年也未得中进士,但即便如此,无论他的学问还是琴棋书画,在剑南道也是数一数二的。 因而,初时冯氏请林梧教习晏乔与晏家少爷,确实看中他是个人才。 只是这份初衷后来渐渐变了味道罢了。 “你对木先生也生了情意?”宁聿沉吟着问道。 晏乔勾唇,哂笑一声,“大人也晓得二婶对木先生生了情意对不对?” 不待宁聿回答,她又道:“晏乔只是敬重木先生,并无其他。” 宁聿想到一种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你杀冯氏,该不会是因为……” “对,我可以说服自己,她之前与那些男人们只是逢场作戏,可,她这回竟对木先生动了真心,她曾在府中与木先生说,她可以离开晏家,随木先生离开南安城。呵,那怎么行?” 晏乔忽尔展颜笑了,那笑让她不甚出色的容颜平白添了几分妖冶。 只听她道:“我,晏乔依照着她的喜好长大,她让我做的,无论我愿不愿,我都做了,可她此时却想拍拍屁股离开,留我一人在南安城这滩泥沼里挣扎,她问过我的意愿么?她在晏家,我可以为她做一切,她若想离开,那是万万不能的,除了死,她永远不可能离开晏家。” 晏乔话音落下,公堂之上落针可闻,听闻诸人不寒而栗。 晏乔疯了,这是所有人心里不约而同的想法。 “七月二十那日,我见木先生上琴课时,有些魂不守舍,我便趁他不备将他塞进袖子里的字条偷了出来,原来是二婶约木先生说有要事相告,我有意阻止木先生赴约,便让绢儿借送琴之机将木先生拖住,却怎料木先生不顾我的吩咐,执意去了布庄与二婶会面。二婶早前对我说起过,若是遇到心仪之人,愿随那人离开晏家,我本以为她说的只是玩笑话,岂料她遇到木先生,倒是真有了这个打算。我一气之下,便尾随木先生出了府。巧的是,刚到布庄附近,我又遇到了百里昊江,我借着与他喝酒的空挡,灌醉了他,乔装一番后通过秦香楼二楼的窗户跳到了布庄后院。” “你难道不怕被人发现?”宁聿极为不解。 “百里昊江与人饮酒时从不带随从,那日,他的随从皆在楼下,且我本就乔装成楼里的小二,即便有人看到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晏乔不屑的看了眼百里昊江,又道:“他哪里会想到,我本就为了利用他,不然我嫌恶他还来不及,岂会与他一起饮酒?” “你个贱人……”百里昊江阴鸷的眼神恨不得吃了晏乔,但晏乔置若罔闻。 “我本来也在狐疑,那房间的门怎未上锁,原来是金大夫早我一步进了二婶房内。” 晏乔聪慧,她早已从金不换的三言两语中得知金不换当时就在冯氏房间,不过她此刻并不纠结此事。 “只当时容不得我多想,如大人所言,我确实从二楼跳到了后院,我习武已有十来年,虽不甚精通,但攀爬跳跃倒是不在话下,我到二婶房中时,木先生已离开,二婶见到我,并未觉得惊讶,我见她脸色绯红,且屋中一股靡靡的味道,便怒从心头起,趁她不备,用她发间的银钗扎了她一下,不错,我早知二婶银钗的秘密,那是她用来对付男人的东西,她到死恐怕也不会料到,我会用那东西来对付她。” “你怕本官发现端倪,是以便用自己的银钗代替了冯氏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说明,晏乔为何会将冯氏的银钗拿走。 “那倒不是,我当时只是想将二婶的银钗留着做个念想罢了,”晏乔笑了笑道。 “匕首呢?你准备的?” “是,”晏乔耸耸肩,“不过不是那日带过去的,而是我许久以前便藏在了后院的,大人别误会,我之所以藏把匕首在后院,从前并不是为了要杀二婶。” “那你用来做甚?” “当然是为了杀别的男人了,”晏乔叹息了一声道:“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用来杀她。” “所以在你杀了冯氏后,又特意卷走了冯氏的首饰,让人误以为冯氏被劫财劫色?” “算是吧,等我回到秦香楼,百里昊江还未醒来,趁着那会功夫,我在门后窥伺,正巧看到有个醉汉路过,我便寻机扶他进了那间房,虽说杀人偿命,但那时我还不想死,我只得为自己找个替死鬼。后面的事,确实如我所料,那醉汉被大人关进了大牢。只不过…...终究人算不如天算,大人还是技高一筹啊。” 晏乔摊摊手,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 有道是人心最不可测,而晏乔的心思却是令常人难以度量。 说她疯吧,她却时时刻刻清醒的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怎样才能掩饰自己所犯下的罪恶,说她冷静吧,她又会做出在冯氏棺木上刻铭文这种蠢事。 案件至此,也算真相大白,可怜无辜被卷进此案的阿二,白白坐了好几日大牢。 宋真清唏嘘,正想着等阿二出来后,可得好好将阿二数落一番,看他以后还贪嘴喝酒不? 却听宁聿惊堂木猛的拍起,厉声叱喝:“犯人晏乔,其罪可诛,其情亦不可悯,你可知罪?” “大人,我认罪,”晏乔应的爽快,那份爽快里还夹杂了几分释然。 然就在众人以为此案将结之时,却无人预料到晏乔忽然动了动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百里昊江。 “啊……” 戛然而止的惊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叫声过后,公堂之上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第50章 百里昊江捂着胸口仓惶倒地,他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鲜血透过百里昊江的指间缓缓滴在地上,百里昊江一只手指着晏乔,眼中满是怒火以及……恐惧。 “哈哈,哈哈,”晏乔仰头大笑,她手上亦沾满了鲜血,被一干衙役扣着跪倒在地,可她犹自笑着。 “快,快,金大夫快救人,”宁聿已来到了百里昊江身边,正着急忙慌的叫金不换。 金不换满脸冷漠,拢着袖子站在一旁,任宁聿呼唤,愣是未动一步,不仅如此,他还道:“大人莫费功夫了,晏大小姐的手法干脆利落,一刀毙命,救不活了……” 只这话中满满都是幸灾乐祸的味道。 马捕头正一手揽着百里昊江,另一只手搭在百里昊江的脉搏上,听了这话也对宁聿摇了摇头,“大人,没救了。” 这话刚出口,就见百里昊江手一软头一歪,身子瞬间耷拉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饶是宁聿见多识广,临危不乱,也不免对眼前的景象有些头痛。 他该如何对剑南王交代? 如今尚不是与剑南王撕破脸的时候啊。 宁聿起身,冷冷看了晏乔一眼,“你如意了?” 晏乔被两个粗壮的衙役押在地上,却丝毫不见狼狈,她静静说道:“百里昊江鄙弃我,嘲弄我,我都不恼,我只当他狗吠,并不上心。然我依旧恨极了他,却是因为他在五年前侮辱了三婶,呵,若不是他侮辱三婶,三婶不会死,三婶未死,木先生也不会来晏家,木先生不来晏家,二婶也不会对木先生生出情意,没有这份情意,她也不会想着离开晏家,她不离开晏家,即便剑南王府是龙潭虎穴,百里昊江再卑鄙,再龌龊,再恶劣,我也忍得下去,可她偏偏想离开,呵呵,她走了,我还要怎么支撑下去?……所有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百里昊江……都是因为他,他死不足惜……二婶死了,我也要死了,他这个罪魁祸首又怎能独活?” 晏乔依旧冷静,仿佛刚才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鸡一只鸭一般,她喃喃自语,声音不知是悲还是喜。 而公堂之上,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 晏老夫人在看到晏乔杀了百里昊江的瞬间便晕死了过去,她知道,晏家完了,剑南王府不会放过晏家人的。 晏乔这个疯子…… 而晏文生却神情麻木的看着这一切,倏忽之间,他眼中闪过一滴泪珠,想来,看着百里昊江死在眼前,他是欣慰的吧。 宋真清打量着堂上众人的神情,就算是两旁的衙役,都无一例外,没人觉得百里昊江死的可惜,由此可见,百里昊江却是该死。 宋真清心里莫名的有种快意,以百里昊江的身份,在剑南道,即便是宁聿也要顾及大局,不敢动他分毫,然恶人自有恶人磨,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百里昊江终是死在了他瞧不起的女人手中,在入轮回之前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后悔在五年前的那个夏日踏进了晏家的大门,那被下半身驱使的恶念,害了林桐儿,也最终导致了他最后死的如此难看。 唯有韦无冕,他无悲无喜,对百里昊江的死只那样静静站着,看着。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晏乔扑过来的瞬间,他已经伸出了手,他是可以拉开百里昊江的,但不知为何,自己的手又缩了回去,他眼睁睁的看着晏乔的匕首刺进了百里昊江的前胸。 韦无冕不解,他陷入了沉思,那一刻,他到底是想救百里昊江还是不想救呢? 恍惚中,他脑子里似乎有一个小人在支配着他,那个小人嘲他蠢,讥他笨,笑他懦弱。 *** 百里昊江死了,死在了南安城府衙大堂之上,死在他未过门的妻子手上。 消息一出,南安城瞬间陷入了一股诡异的氛围里,百姓们私底下拍手称快,却在面上沉痛非常。 然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遭了牵连,因为凡是有人面上稍稍露出一点喜色,便会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剑南王府的人痛打一顿。 一时间,南安城百姓人人自危。 令宁聿头疼的很,却又奈何不得。 晏老夫人与晏乔入狱,等待她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而为了平息剑南王府的怒火,晏文生以全部家财相抵,才暂时换回了他与晏家两位少爷的命,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天气里,三人无声无息的离开了南安城。 盛极一时的晏家,自此便从南安城彻底销声匿迹了。 而与晏文生一同离开南安城的,还有宋真清与韦无冕并金不换三人以及林梧。 之所以与晏家三人一道离开,皆是因为要救他们。 无论如何,晏文生与两位少爷都是无辜的,不该为晏乔的疯狂丢掉性命。 宋真清以为,有韦无冕一路同行,剑南王府总要收敛些,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却是,在他们离开南安城不多久,他们便遇到了追杀,且那些杀手的目标并不是晏家三人,而是——韦无冕。 在日夜不停的追捕下,一行人晓行夜宿,狼狈不堪。 这日,他们到了一座山林中。 “那些人要杀的是我,清清你也随他们一道走吧,”韦无冕背靠着大树对宋真清道,说这话时,他满眼尽是不舍却又很坚决。 为了晏文生几人的安全,他们终于要分道扬镳了。 本来宋真清就决意在离开南安城后,与韦无冕桥归桥路归路的,可前提是没人追杀韦无冕。 他们这一路之所以能避开那些人的追杀,皆是因为有金不换在,金不换身为大夫,身上携带了不少毒药,且那毒药无比霸道,也因此才能暂且拖延住追兵。 可毒药有限,到如今也没剩多少了。 眼前情形下,她若是弃了韦无冕自己走了,确实有些违背她做人的道义。 “不,我与你一道,”宋真清否了韦无冕的提议。 “清清,”韦无冕眼泪汪汪,患难见真情,书上所言,诚不欺我也。 “就这样说定了,我与无冕引开追兵,你们几人顺着这条路走,朝前再走百里,约莫过了剑南道地界,”宋真清对众人说道,“到了江南就算安稳了。” 晏家人怕的是剑南王府,而江南道有重兵把守,剑南王府并不敢在江南道造次。 晏文生与林梧深知其间道理,是以并无异议,不是他们不讲义气,毕竟他们带着两个孩子,为了孩子,他们不能冒险。 只金不换倚在树干上,嘴中叼着一根干草,出人意料道:“我随韦兄一道。” “什么?”小树正在啃手中的桃子,听到这话随即惊叫道:“金爷,你要抛下我?” 金不换吐掉嘴里的草根,走到小树身边,蹲下身子与他面对面,道:“我还有事,带着你多有不便。” “你能有何事?”小树瘪嘴欲哭,“我知道你不要小树了,对不对?” “小树,”金不换心内复杂难言,从他开始决意报仇的那日起,就注定了他与小树的缘分只是短短的这几年。 他只要看到小树,便会想到过去,想到姐姐。 如今姐姐的仇报了,他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觉沉重,看着小树稚嫩的脸庞,他深知带着小树,他便永远走不出失去姐姐的痛。 只有与小树分开,他才能为自己活。 眼下便是分开的时候了。 以后如何,各安天命罢。 金不换如是想。 晏文生与林梧带着两个孩子走了,宋真清韦无冕金不换三人依旧留在了原地。 金不换在林外撒了迷烟,如此才能将追兵阻截了一时半刻。 为了晏文生几人的安全,三人不得不与几人逆了方向行走。 也因此三人必然暴露了踪迹。 三人中只有金不换稍稍会些功夫,但也只是轻功好些,宋真清那点微末的跆拳道,在一群杀手面前,更是不值一提,韦无冕则是手无缚鸡之力,在这样窘迫的情形下,自曝行迹无异于自寻死路。 “等等,站住,”面对一路追杀过来的黑衣杀手,宋真清言语间颇为熟络,“咱们都是熟人了,打个商量如何?” 宋真清手中抓着一把纸张,指指韦无冕道:“喏,我手中的都是银票,想必你们知道他的身份,只要你们今日放过我们,这些银票都是你们的了。” 见黑衣人不为所动,宋真清又忙道:“不够?不够的话,还有,他,”宋真清又指向韦无冕,“你尽管提,只要放了我们,要多少都会双手奉上。” 站在最前头的黑衣人似乎觉得宋真清的行为十分可笑,他冷笑一声,道:“你当咱们是三岁小儿?你们的银票咱们可收不得。” “哪能啊,”宋真清撇撇嘴,将一把银票收回了自己怀中,嘲讽道:“你们啊,就是死脑筋,给钱不要,偏要杀人,你们以为今日杀了他,往后便可高枕无忧了?哼,我敢说一句,只要韦无冕死在剑南道,即便是剑南王府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何况你们?” 哼,说几句狠话又有谁不会,且她说的有理有据,从宁聿的话中可得知,瑞王世子周少宸,对韦无冕那可是掏心掏肺的好。 且大长公主那也是将韦无冕捧在心尖尖上的。 谁敢动世子与大长公主的心头肉,那是不想活了。 杀手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似乎有那么一刻动摇,然那黑衣首领见状,眼中戾气一闪,呵斥道:“别听她胡言乱语。” 说着也不多言,朝另外几人摆手,“兄弟们,上。” 瞬间,黑衣杀手向宋真清三人聚拢而来。 杀手们本以为杀一个不会功夫的人不过是小事一桩,可如今这一路走来他们却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深知金不换手中毒药的厉害,因而不敢轻举妄动。 一时只是将三人围住并未动手。 这边厢,宋真清被围在正中,却有些不解。 据金不换说,追杀他们的这些黑衣人,确实算不得高手,这也让她怀疑,杀手到底是不是剑南王府的? 若不是剑南王府的,谁又敢在剑南道追杀韦无冕? 若是剑南王府的,就这些杀手的水平,也可见剑南王府实力不怎么样,又怎会让宁聿如此忌惮呢? 然宋真清哪里会想到,这些人只是剑南王世子百里昊风私下养的杀手,因为,追杀韦无冕之事,剑南王百里无云并不知晓。 本来若只是杀一个手无寸铁的韦无冕,这些人也足够了。 可事实总是难料,百里昊风自信过了头,却没料到,与韦无冕同行的还有一位鬼精鬼精的小道姑,并一位自以为医术高超,实际上在毒术上更是心狠手辣的大夫呢。 杀手们吃过亏,自然谨慎了许多。 他们将宋真清三人围拢多时,并不见金不换再使毒,意识到金不换的毒药恐是用尽了,趁着这个机会,黑衣人朝三人举起了屠刀。 宋真清眼见着亮闪闪的大刀向自己袭来,忙大叫道:“不换兄,快些,毒呢?” 金不换摊手,“没了。” “你……”宋真清一口老血梗在喉咙,差点匍匐倒地,说好的还有最后保命的毒药呢。 到得此时,她忽然意识到,又被金不换骗了,为了小树,金不换骗她,让她故意为小树几人逃离拖延时间。 宋真清不认命的闭上了眼,并在心里恶狠狠发誓,即便入了黄泉,她也要找金不换算账。 “你个大骗子,我饶不了你,”怒吼声声震飞了枝上的鸟雀…… 第51章 眼看着大刀将至头顶,“倏倏,”忽然几道破空声后,原本该出现的惨叫,却意外的变成了闷哼。 怎么回事? 宋真清悄咪咪睁开了一只眼,见闷哼声是黑衣杀手发出来的。 她正疑惑,就听不远处传来了几声响亮的呼唤,“妹妹,妹妹。” 那如黑熊一般精壮的身躯,如赤子一般真诚的笑着奔来的不是阿二又是谁? 宋真清双眼骤亮,兴奋跳脚朝阿二挥手,“阿二哥哥,你来救我们了。” 那些本来要杀宋真清三人的黑衣杀手只是被偷袭,此时反应过来,忙又举着大刀砍来。 然比阿二更快一步来到的,是阿大。 只见他抽出随身携带的长剑拨开袭向宋真清的大刀,又拉过韦无冕,转身与黑衣人打在了一起。 阿大功夫不弱,阿二的也还凑合,但那些黑衣杀手功夫虽不如阿大,但仗着人多,一时半会,阿大与阿二倒是有些摆脱不掉他们。 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眼见着再缠斗下去,阿大阿二恐会吃亏,金不换这才慢吞吞的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随手捏碎了洒向空中。 一时间烟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金不换趁机扯过阿大阿二,并宋真清与韦无冕,转身又没入了林中。 几人气喘吁吁的在一处小河边歇脚,宋真清用河水抹了把脸,随后越想越气,当即捡起一根树枝就打金不换,“大骗子,我让你骗我,你不是说没药了吗?怎么又变出来了,你明明是想见死不救。” 金不换背上挨了一下,“哎呦哎呦”慌忙叫唤着躲闪,被宋真清追着跑了一段路后,眼见着另外几人不仅没有要帮他一把的意思,还站在一旁看他笑话,金不换深知那几人靠不住,遂转身扯住宋真清手中的树枝,小意求饶道:“小姑奶奶,别打了,别打了,我当真没骗你,那是最后一粒了,总要用在他们出其不意之时才好,若是提早用了,万一救不了我们,岂不是还要任人宰割了?” “刀悬在头上了,还不紧急?” 宋真清使力去拽树枝,见拽不动,恼怒道:“怎样才叫出其不意?哦,我懂了,你是要等到我与韦无冕都被杀了,那几人顾不上你,你才好出其不意逃跑,是不是?” “不是,不是,”金不换眼神微闪,紧着手中的树枝忙解释道:“小姑奶奶,我怎能弃了你们自己逃呢,我呢,只是为了迷惑他们才对你说没有药了,且当时我已经将药举起来了,只是你没看到而已,迷惑敌人,迷惑敌人,懂不懂?” “不懂,”宋真清翻了个白眼回道。 只是金不换说的似乎有些道理,这一路也帮了她与韦无冕不少,想了片刻后她弃了树枝,没好气的问道:“真是最后一粒了?” “真的真的,”金不换忙不迭应道,见宋真清不信,他扔了树枝,举起手来,“不信,你来翻。” 宋真清当然信不过他,见状就要动手,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随后就听韦无冕道:“清清,清清,你歇着,我来,我来。” 宋真清点头,“也好。” 随后她又觉得以金不换的狡猾,韦无冕一人未必能搞定,遂回头瞧了一眼阿大阿二兄弟俩。 阿大正抱胸倚在树上闭目休息,瞧也不瞧他们这边一眼。 而阿二眉目弯弯,笑着看她,摩拳擦掌的撩起了衣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也不知这跃跃欲试着是想帮她打金不换,还是要搜金不换的身。 宋真清心里暖了暖,转了转眼珠道:“阿二哥哥,你也来,将他倒提了看看。” “好嘞,”阿二笑呵呵的跑了来。 在阿二身后,阿大瞥了一眼几人的方向,不屑的又闭了眼。 在金不换抗议无效的情况下,阿二将金不换头朝下脚朝上倒提了起来,在韦无冕一番摸索下,终究是一无所获。 宋真清又检查了金不换随身背的背篓,除了一些药草,倒是没有再发现药丸一类的东西,最后只得信了金不换。 宋真清瞧着头重脚轻歪坐在一旁的金不换,吐出一口怒气,哼了声道:“看你下次还敢骗我。” 金不换头晕目眩,顺势朝地上一躺,摆摆手状似虚软的道:“不敢了,不敢了。” 此刻心中却是凄凄惨惨,古人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如今小道姑身上占了两样,何况她身边还有两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可恶帮手,以后还是不要得罪她为妙。 金不换如是想着,就听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咕咕咕”,瞬间觉得后背一凉,是夜枭,他讨厌那个东西。 …… 夜枭扑棱扑棱押着树枝飞翔,此时已将至夜晚,林中不像外头,太阳下山后,更是没了光亮。 没了金不换的毒药与迷烟阻挡,黑衣杀手不多久便摸到了几人逃跑的方向。 有宋真清三个不会功夫的人在一旁,阿大阿二即便有功夫在身,也只有束手束脚的份。 因而几人除了逃跑没有别的选择。 兼之天黑,摸不清道,几人在林中迷了路,等到发现走错了方向时,他们已经朝东走了百来里。 也不知林子到底有多大,反正他们从天黑走到天亮,还不曾走出去。 等又过了一日,等他们不辨方向的走出林子,几人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了一处海岸边。 到得此时,几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误入了迷雾森林,那是横梗在剑南道与东琅海之间的一道屏障。 “传说几百年前,东海的一座岛屿上住着位仙人,那仙人道术非凡,拥有起死回生之能,吸引了许许多多想长生不老的人前往一探究竟。然东琅海风高浪急,据说只有每月的初一与十五风浪稍稍小些,想寻仙人的也只敢在这两日出海。” 几人在森林里走了一天一夜,到得此时都十分疲惫,几人瘫在海岸边的大石上听金不换说着关于东琅海的传闻。 “仙人?”宋真清嘲道,“哪有什么仙人,不知谁编了故事骗人罢了。” “真的,清清,不换兄说的确有其事,”韦无冕躺在一块石头上有气无力,但还是认真为宋真清解惑。 “我也听过这个传闻,少宸说过,那传闻是骗人的,不过,东琅海上确实有座岛屿,叫什么名字来着……” 韦无冕挠挠头,绞尽脑汁试图回想周少宸说过的那个小岛名字。 “宝月岛,”这边金不换拍拍身上的泥沙插了一嘴。 “对,对,就是宝月岛,”韦无冕面上疲惫一扫而尽,兴奋的直起身子,“听说宝月岛上种满了药草,那些药草甚是宝贵,且小岛如同十五的月亮,因而到过那里的人便为小岛起名为宝月岛。祖母也曾说过,为了治好我的癔症,她当年曾多次派人前往宝月岛寻一味药草。” “那寻到没有?”宋真清也起了几分兴致,忙问道。 “这,我就不知了,祖母没说,”韦无冕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宋真清看着韦无冕那傻样,叹了一句,“约莫是没寻到。” 不然大长公主怎得没将他的脑子也治好呢? 随即,她望向遥远的海面,风平浪静,蔚蓝色的天空与大海似融为一体,仿佛白云尽处便是那隐居隔世的小岛。 “韦兄曾患过癔症?”趁着这个间隙,金不换忽然问韦无冕。 韦无冕不疑有它,随口应道:“唔,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已大好了。” 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他还特意强调了一句,“这十来年的事我都记得。” 听话听音,仅此一句话,宋真清与金不换便听出了另外的意思,那就是,十多年前的事情韦无冕一概不记得了。 宋真清倒是没多想,依旧望着海面,只金不换陷入了深思。 父亲曾说过,他曾为一位世家子弟治过癔症,莫非那人便是韦无冕? 只看如今韦无冕的情形,并不算完全恢复,也难怪乎父亲总觉遗憾,一直念念不忘,至死都未得释怀。 这对痴迷医术的父亲来说,此事便是他医术不精的最好证明。 金不换心中千般滋味,一时觉得父亲执拗的可笑,即便韦无冕癔症未完全治愈又怎样? 不还是绫罗加身,吃着山珍海味,万般宠爱皆一人,过的有滋有味吗? 但转念又觉得,韦无冕着实也有些可怜,本是世家子弟,应是建功立业志在四方的男儿,如今却与一个神神叨叨的小道姑纠缠在一起,还被人四处追杀,窘迫狼狈,若是韦无冕完全大好了,休说与瑞王世子周少宸一般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最起码,护着自己的命还是不用人操心的。 金不换心念急转,又想起这五年来,他为了替小树找药,寻遍了太秦南北山川大河,却唯独没到过宝月岛,宝月岛上的药草对习医之人,仿佛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也许,指不定在宝月岛上能寻到治癔症的某样药草,万一他治好了韦无冕,是不是可以了却父亲的遗愿? 想到这里,早已蠢蠢欲动的心在此刻更是按捺不住。 又见宋真清望着大海出神,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以他对另外几人的了解,只要小道姑点了头,应了去宝月岛,嘿嘿,那韦无冕与阿二兄弟便会毫无二话跟随,阿大么,即便不愿,为了自己的承诺,也不得不去。 阿大这人么,虽话少,看着面恶,倒是挺重承诺。 在他们离开南安城时,小道姑曾对阿大言明,不需要他报恩,也无需他当牛做马,可这兄弟二人仍是悄悄跟在了他们后面。 也亏了这二人跟随,不然,他们几人的小命就要交代到那些黑衣杀手手里了。 金不换想到这里,隐隐觉得,以眼前的情形,或许不用他动心思,去往宝月岛似乎也是必行之路了。 若是他所料不错的话,过不多久,那些杀手便会追到这里。 为了小命着想,他们还是早些离开这里为妙。 “咱们怎么走?”如此想着,金不换凑到宋真清旁边,问道。 宋真清背靠在大石头上,由着海风吹拂,十分的惬意舒适,此刻她眼神懒散,不太想动脑子,转头又去问韦无冕,“你觉得呢?” “清清,你做主就好,”韦无冕与她对视一眼,傻呵呵笑着回应。 金不换撇唇,“快决定吧,再不走,追兵就要到了。” “你们呢?”宋真清懒理金不换,回头又问阿大阿二。 阿大抱胸望着大海,冷冷开口,“随你。” 宋真清翻了个白眼,真是个讨厌的家伙,说话就好好说,不摆臭脸能死? “阿二哥哥,你说呢?”转瞬,宋真清笑逐颜开的问阿二。 阿二这回却歪了头,想了片刻才不甚确定的道:“妹妹,我想坐船。” 嗯?坐船? 宋真清很意外,阿二从未到过海边,怎会知晓船是什么东西? “师傅说,坐船好玩,”阿二比划着道。 宋真清疑惑,朝阿大望了一眼,阿大面无表情的回望,“别问我,我不知道师傅何时说过。” 好吧,想来是两人的师傅随口编的故事罢了。 宋真清稍稍坐正了身子,又望着大海的方向沉思起来。 迷雾森林隔绝了剑南道与东琅海的同时,也暂时让他们脱离了杀手的追踪。 但在这鸟不拉屎的海边呆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若想回中原只能绕过迷雾森林前往江南道。 可那些杀手又不傻,必然会在半路围追堵截他们。 若被那些杀手堵到,他们恐怕就没有上回的好运气了。 宋真清忽然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如今之计,似乎唯有去往海上一途了。 她重活这一世便是为了见识这世间的山山水水,什么仙人不仙人的,恣意快活便是她此生的目标。 宝月岛,是吧,既然有了目的地,何不去走他一回呢? 作者有话说: 探险小分队出发了~叮叮当~叮叮当~能走深海能破浪的——蛟龙1号——发车了... 第52章 “头,要不要追?” 海岸边站着几个黑衣杀手,看着在大海中漂浮沉潜的木船,以及越来越远的几个身影,一名黑衣属下问他们的头目。 黑衣杀手的头目,是个中年男人,他面目阴狠,眼中戾气深浓,可眼见着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而他只是撩了撩眼皮,“嘎嘎”笑了起来,“东琅海的风浪你不是没见过,他们要么葬身大海,要么……” 他低声沉吟了半句,道:“毒龙可不是好惹的。” “毒龙?”属下不明。 然黑衣头目却不多解释,只最后瞧了眼渐行渐远的木船,眼中扫过一抹毒辣,转身对属下道:“走,找个地方守着就行。” 若是韦无冕一行侥幸命大到了宝月岛,亦从毒龙手下逃脱了,那他们也只好在江南道等着韦少爷了。 几名黑衣手下听到不用出海去追,全都松了口气,忙应了声“是”,跟着转身离开了岸边。 有道是东琅海风高浪急可不是闹着玩的,谁去谁没命,那韦少爷一行人肯定疯了。 疯没疯,宋真清不知道,因为她吐的胆汁快出来了。 她竟晕船,这是前所未有的稀罕事,只能说,现如今的这具身体着实弱了些。 东琅海的风浪可真不是浪得虚名,她瘫坐在摇摇摆摆的木船上快散了架。 如果要问他们如今乘坐的木船哪里来,那只能说上天保佑他们命不该绝。 因为木船是在岸边的芦苇丛中捡来的。 对,就是捡来的。 木船不大,约莫两丈长短,一丈宽,但却是结构精巧,看着极为坚固,也足以够他们几人乘坐。 这船不知是谁掩藏在芦苇中的,也不知是作何用处,只是恰好被到芦苇中小解的阿二撞见。 几人正瞅该如何出海,嘿嘿,真是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他们也只得勉为其难的借用一下喽。 “唉,”可海上的路却不是那么好走的,宋真清叹一口气,摸着空荡荡的肚子还是难受的要命。 她打量着海天一色的远方,又长叹一声,道:“如今也只得听天由命了。” 今日好巧不巧,恰是十五,正是传闻中出海的好日子。 然而,风浪与往常相比,是大是小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十五的风浪是朝一个方向去的,以至于他们根本不用划船,便可直奔东方。 是的,风浪全是朝东去的。 “你们说,风浪是不是会带我们去宝月岛?”宋真清突发奇想问其他人。 别看韦无冕精瘦,身体倒是倍棒,他不晕船只是有些怕水,他紧紧抓着木船一边,极力忍着颤抖道:“若是一直东去,指不定会到宝月岛。” 金不换正靠坐在一旁闭目养神,闻声道:“依传言来看,十五出海,必然能到宝月岛。” 宋真清的大脑有些浑浑噩噩,一时并没听懂金不换的意思,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抖着手直指金不换,“你……你早就会预料到我们会被风浪推着走,是不是?” 金不换将眼睁开一道狭长的缝隙,要笑不笑反问:“我哪能料到,我又不曾去过宝月岛,传闻中初一十五才能出海,总是有些道理的,是不是?” 宋真清情知以金不换的狡猾,即便料到此事,也不会提前告知她,是她自己没事先想到这茬而已,只是如今也不是计较这事的时候。 她如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瘫着,想着若真能顺着海浪到了宝月岛,也不枉她被折腾去了半条命。 好在如今天气尚还暖和,即便在海上,夜晚也不算寒凉,就这样,在船上飘飘浮浮几日后,他们终于看见了一座岛屿。 “妹妹快看,岛,岛,”阿二扒着船头兴奋的呼喊宋真清去看。 经过几日漂泊,宋真清本就不算丰腴的面颊又肉眼可见的瘪了下去,此时有些面黄肌瘦的摇晃着渐渐靠近船头,嘟嘟囔囔的道:“该不会又是海市蜃楼吧。” 他们也不知看见几回陆地了,只再靠近一点才发现,那不过是虚幻的景象罢了。 一连几日后,几人全都没了开始的精气神,唯有阿二性子单纯,又精力旺盛,一日里总要到船头观望三五八回。 只这回,宋真清心不在焉的搭眼看了下前方,这一看不打紧,嗐,那郁郁葱葱的林木与前几回看的景象可极为不同,远远的,真的有座岛矗立在那。 宋真清顿时来了精神,招呼着另外几人,“快来,确实是座岛。” 不管岛上有没有人,他们都要上岛去,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似乎听到了宋真清的心声般,风浪吹呀吹的,果然载着小船朝岛屿的方向越行越近。 岛上的景物也越来越清晰,白茫茫的沙滩,青翠的树木,以及沙滩上悬挂的破旧纱网,还有滩上搁浅的几只木船,都昭示着岛上有人居住。 “有人唉,”宋真清轻呼一口气,“有人就好。” 甭管是不是宝月岛,她只想踏踏实实的睡一觉。 但是,当几人真的踏上小岛时,才渐渐发觉了不对劲,因为岛上没人。 岛上零零散散坐落着几处木屋,看木屋上斑驳的纹路,像似经历了许许多多年的风吹雨打,但加固过的柱子以及重新铺搭的房顶,以及院中摆放的锅碗物件,又在告诉众人,这里不久前还有人居住。 林子里,穿梭着寻食的小鸡以及不时蹦上枝头的小松鼠。 及膝深的草丛,偶有被人踩踏的痕迹,掩不住荒芜一片的沙砾,几人没头苍蝇般的在岛上乱窜,南来北往一个多时辰,终究是没发现一个人影。 “咦,金不换人呢?”宋真清摸着咕噜噜饿的乱叫的肚子,一回头,这才发现金不换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没见着,”其他几人俱都摇了摇头。 宋真清蹙眉,这岛上明明有人生活的痕迹,可却不见人影,此事着实有些诡异。 金不换人虽不咋地,但他们好歹是一起来的,可别出了啥事才好。 因此几人不得不回头寻找。 然刚走了不多远,就见金不换正跪伏在一片草丛中,背对着他们悉悉祟祟的不知在干什么。 “大骗子,你在做什么?”宋真清大声叫唤道。 金不换听见呼喊声,这才慢吞吞爬了起来,指指地上的一根杂草,眼中满是无以言表的欢喜,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奋道:“看到了么,星矢草,星矢草。” “什么星矢草?”宋真清没好气道,“你再掉队,等下被怪物拖到山洞吃了。” 这岛上除了沙滩与树林,还有一座山,山不高,但却极为陡峭,三座山峰挺立于大海之上,尤以当中的山峰最为尖利,两边的山峰犹如骆驼的驼峰,以拱卫之姿护卫着中间的山头。 金不换不理宋真清,又弯了身子,用指尖轻轻掐下草上的小黄花,小心翼翼的用帕子裹了,放进了怀中,这才好心解释道:“医书上有记载,星矢草是一种似草又似花的药,多生在沙丘岩峰中,为药中至圣,可医人癫狂,又可使人心清眼明。” 说着有意无意的瞅了韦无冕一眼,随即转了话题又道:“我猜,这里就是宝月岛。” “宝月岛?”宋真清还未来得及分辨金不换前面话里的意思,就被宝月岛三字吸引了注意力,她看了看地上杂七横八生长着的草棵子,撇唇,“宝月岛就长这些东西?” “别小瞧了地上的这些杂草,”金不换心情颇好,望着不远处的另一株杂草解释,“这些可都是在中原千金难求的宝贝,只不过你们不识货罢了。” 宋真清听到“千金难求”四字,眼中倏忽闪过一道亮光,忙低了身子去看地上的杂草,“真的?” “也不是,”金不换见她那样子,唯恐她将地上杂草全都拔了拿去卖,忙又道:“好马得配好鞍,药草也是同样的道理,没人懂得怎么熬制药草,也是白搭。” 宋真清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不过是见金不换小心的模样,有心捉弄他而已,听罢金不换的话,撇撇嘴,转身走了,“瞧你紧张的,快些找个地方安歇吧。” 金不换松了口气,提起背篓就要跟上去。 “吱吱,”就在此时藏在背篓里的小猴子金子忽然探出头来,跳到金不换肩上在金不换耳边叽叽喳喳叫唤了几声。 “当真?”金不换脸色一变。 “吱吱,”小金子跳着脚点头。 金不换神情凝重,望着前面几人的背影,他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跟了上去。 寻遍了整座小岛,愣是没发现一个人影,宋真清几人俱是心大到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是以虽觉得岛上有些怪异,但身心俱疲之下,他们还是在夜晚来临前,找了处干净的小院住了下来。 说是小院,不过是几根粗长的圆木竖在木屋外头,在经年累月下,爬满了山虎,将两间木屋团团围裹起来。 木屋简陋,其中一间屋子放着张木床,及一些炊具并几件破旧男衣,而另一间屋内却摆着十来个装着药草的背篓,药草干枯,显见着他们的主人已好些日子不曾打理过了。 药草散发着浓郁的味道,有些刺鼻,宋真清忍着胸口不适推开了屋中唯一的后窗。 由窗口望去,那被两座驼峰拱卫的山峰愈加险峻,隐约可见云雾遮蔽,云层之中,仿若有仙人立在山巅,俯瞰整座岛屿。 “这是……”宋真清一低头,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根未来得及编好的花环。 紫色的小花不知被谁踩的七零八落,在风中孤独的摇摆。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岸边,一座二层楼船悄悄靠了岸。 第53章 楼船上陆续有人下来,走在最前头的是位年约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只见他手持白玉扇,身着银缕衣,一副富家公子的派头,他看了眼停泊在岸边的另一艘木船,抚摸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抬了抬下巴,对与他一道下船的女子道:“来人了。” 女子身姿摇曳,姗姗踱步来到年轻人身旁站定,眨着一双飘忽的媚眼,瞧了瞧木船,咯咯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说着又朝年轻男人眨了眨眼睛,调笑道:“信陵君,你的差事来喽。” 女子笑靥如花,秋水盈盈的瞳眸含情似水,被称为信陵君的年轻男人持扇的手微顿了顿,喉节滚动,片刻后才道:“笑笑,你惯会说笑,有老大在,哪里轮到我出手。” 说着便伸出手去想摸女子的脸颊。 然女子仿若无意的抬手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帕子轻轻拂动,撩过男人鼻翼,带起一阵香风,男人有片刻失神,刚想去扯帕子,就见女子拭了拭鬓角,嘻嘻笑道:“这天忒热了些。” 女子的笑声似银铃,清脆悦耳,年轻男人微微眯了眼,眼中占有意味极浓。 “又发骚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年轻男人般迷恋这笑声,恰在此时,一个冷如寒星的声音忽然从两人背后传来。 说话的是个黑衣女人,此刻正站在甲板之上,眼神漠然的望着二人,她面色有些苍白,眼中的嫌恶显而易见,略微瘦削的身躯如弦上的箭般紧紧绷着,仿佛随时都要与人打上一架。 “丑八怪,”笑笑用帕子轻掩口鼻,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黑衣女人大怒,身形一闪,立时来到了笑笑身旁,二话不说,劈掌向笑笑袭来。 笑笑惊叫一声忙朝年轻男人身后躲,男人眼中闪过一抹得意,一把挥开手中折扇挡下了黑衣女人的袭击。 “赵信陵,你要护着这个贱人?”黑衣女人眼中喷火,退后一步,恶狠狠问道。 赵信陵听到黑衣女人直呼其名,似有些不快,声音也变得冷了起来,“百变娘子,我们的任务还未完成,如今不是争斗的时候。” “你与这贱人打情骂俏时怎就不记得任务未完成?”黑衣女人对笑笑极为讨厌,一句一个贱人的骂着。 笑笑撇唇,眼中闪过一抹玩味,在赵信陵背后轻吐如兰道:“嘻,她自己毁了容,恨不得全天下的女人都如她一样丑,信陵君,你说她是不是有病啊。” “贱人……我要杀了你。” 还不待赵信陵搭话,黑衣女人就如炸了毛的狮子闪身来到了笑笑身后,伸手朝笑笑头顶劈去。 这一掌不同之前,若是被劈在头上,笑笑不死也要重伤。 赵信陵见状忙回身去格挡黑衣女人的偷袭,却不料黑衣女人十分狡猾,表面上看她是要以掌伤人,实际上另一只手中却藏着一枚毒镖。 赵信陵挡下黑衣女人袭向笑笑的手掌后,这才发现黑衣女人另一只手正探向笑笑胸口。 “住手,”赵信陵大叫一声,却来不及施以援手。 眼看着黑衣女人手中的毒镖将将要插进笑笑胸口,“叮”的一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把利剑,分毫不差的挡在笑笑胸前,毒镖不敌,发出一声脆响,掉落在地。 而黑衣女人也被长剑发出的剑气逼得倒退了两步。 一个布衣少年持剑而立,护卫在笑笑身前,火星般的光点在少年眼中闪耀,他看起来十分生气,不待黑衣女人站稳,便持剑刺了过去。 仅刚刚那一剑,黑衣女人便知道少年的厉害,忙闪身避了开去,并不硬碰硬,然布衣少年虽年轻,但仅凭剑气即可伤人来看,他的剑术已至化境,轻功便也不差。 且他招招似要致人于死地,因而不过两招,眼看着黑衣女人将是他剑下亡魂之时,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从楼船上跃了下来加入了战局。 “信陵君,”笑笑从赵信陵身后探出头,像似在自言自语又像似说给赵信陵听,“百变娘子与孙力好似认得呢。” 赵信陵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过了片刻,才状似不在意的道:“认得也不奇怪,一为飞贼一为山匪,正巧一对。” 黑衣女人名唤百变娘子,高大壮硕男人名唤孙力,两人此刻联手亦不是少年对手。 眼看着少年的剑就要刺穿百变娘子的肩头,笑笑轻咳了一声唤道:“阿笨,住手。” 笑笑的声音轻且软,并不严厉,然而却让少年的剑堪堪停在了百变娘子胸前半寸处。 少年脸上神色不见波动,只利落的收剑入鞘,飞身来到了笑笑身后。 笑笑看着迎面而来一前一后的百变娘子与孙力,笑盈盈道:“百变娘子如意了?” 百变娘子眼神中是掩不住的恶毒与不甘,恨恨道:“算你厉害。” 笑笑抿了抿唇,又笑了,“看你说的,不是我笑笑厉害,是阿笨厉害,难道你今日招惹我,不就是为了试探阿笨的身手?只是如今你也见识到了阿笨的厉害,该记得,不要再招惹我哦。” 笑笑朝百变娘子说完,又朝她身后的孙力眨眨眼,“看好你的女人,不要随便放出来咬人。” 孙力面相看着敦厚,却是实打实的山匪出身,冷血又残忍,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一抹嗜血的光芒,见百变娘子又要发怒,忙伸手扯了一把,“别理她。” 经刚刚一战,百变娘子也知道她与孙力不是阿笨的对手,再招惹笑笑实为不智,只是看着笑笑那令人讨厌的脸蛋,还有刺耳的笑声,她便若浑身长了刺般,禁不住要去抓花那贱人的脸。 见笑笑与阿笨并赵信陵的身影越来越远,百变娘子终究忍不下这口气,恨恨道:“早晚有一天我划花了她的脸。” “正事要紧,”孙力敛了目中的凶残,对百变娘子说话时,声音也低了几分,安抚道:“如今不是与她计较的时候,先得了东西离开这里再说。” “是,听你的,”百变娘子知道孙力说的有理,也未再争辩,与孙力并肩朝楼船走去。 笑笑赵信陵与阿笨三人站在一起,笑笑与赵信陵有说有笑好不热闹,而百变娘子与孙力站在一处,两人冷冷看着对面,泾渭分明的仿若仇人。 “咳咳,”这时楼船上又下来一人。 来人约莫五六十岁的年纪,面目沧桑,一身的枯朽老迈之色,他佝偻着背蹒跚着从船上下来,只眼中偶尔迸发的厉色,证明他并不是一个昏庸的人。 他用眼神扫了扫船下站着的几人,声音毫无起伏的道:“走吧,去看看。” 他似乎未听到也并未看见刚刚船下几人的争斗,只是这样淡淡的吩咐着。 然以几人对他恭敬以至于惧怕的态度来看,他定然有着凌驾于其他几人的能力,所以,他不是没看见几人的争斗,只是,他根本不在意,亦或者乐见其成罢了。 海边风浪滔天,远处有乌云飘来,大雨将至,岛上的夜色也朦胧起来。 “你们是?”宋真清几人看着面前的男女六人,有些疑惑。 只看穿着打扮,这些人着实不太像避居仙岛的仙人,仙人会绫罗绸缎加身,描眉涂唇吗? 仙人总要有些仙风道骨的,不能那么俗气不是? 说起俗气,宋真清瞅一眼自己与韦无冕金不换等人,乱糟糟的发配上脏兮兮的衣衫,他们倒不俗气,只是如今狼狈不堪的样子更像是生活在岛上的野人。 当仙人更不配了。 好在面前的六人很快便给了他们答案。 其中一位看似风度翩翩的年轻男人先开口道:“我们是出海经商的生意人,海上风浪大,不小心迷了路。” 说罢,他又笑着问道:“不知几位哪位是岛主?” “嗐,”宋真清摆摆手,“我们也不是岛主,我们与你们一样,只是不小心流落至此的外人罢了。” “这样啊,”年轻男人沉吟着,“既如此,不知岛主在哪里?我们几人刚刚寻了一番,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踪迹。” 宋真清摊摊手,“我们也不知道。” “是吗?那真是奇怪了,岛上的人去了哪里?”年轻男人似乎有些疑惑,但他也并未再纠缠此事,抱了抱拳道:“海上风浪大,眼看着将要下雨了,我几人将在这里暂住一日,若有打扰几位,还请见谅。” “好说好说,”宋真清心道,“我们又不是主人,打扰的也不是我们。” 宋真清以为既然打了招呼,大家又都是客人,就该干嘛干嘛去,今日住一晚,明日各奔东西就是了。 却不料那年轻男人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接着问道:“不知几位该如何称呼?” 宋真清听了问话,捂嘴打哈欠的手顿了顿,稍稍低头敛了眼皮,应道:“这位大哥唤我小宋就是。” 因清清小道姑并未穿过耳环,且如今一头短发又被束在头顶,身着灰色长袍兼之瘦的皮包骨头的面颊,真有些看不出是男是女了。 年轻男人听宋真清唤他大哥,眼眶微缩,似十分嫌弃这个称呼,忙拱了拱手,笑道:“小宋兄弟可唤我信陵兄。” “信陵兄,”宋真清学赵信陵的样子抱拳,从善如流唤道,接着又打了个呵欠,“信陵兄,且看时辰也不早了,你们还是早些寻个地方安歇吧。” 言外之意,就是眼前这两间屋子是我们的,你们不要来打扰。 赵信陵面上一僵,他从没有见过此等说话毫不客气委婉之人。 但人家既已赶客,他们也不便多留,遂告辞后,一行六人准备离开宋真清几人暂居的小院另觅住处去。 赵信陵与其他人在前,笑笑和阿笨走在最后,在转身离开的瞬间,笑笑回头瞧了瞧韦无冕的方向,唇角微弯,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第54章 宋真清一行五人仅她一个女人,其他人自觉的将房内唯一一张床让给了她。 她当仁不让,怎么说另外几个都是男人,不患寡患不均嘛,她若不睡床,给谁睡都不太公平。 是夜,因疲累乏极,宋真清蜷缩在冷硬的木板床上,呼呼睡的不省人事。 另一间盛满药草的木屋内,韦无冕与阿二两人各呈大字躺在屋中的药草上,丝毫没意识到他们身下的药草却是在中原令许多人求之不得的救命之物。 屋外风雨大作,雨珠啪嗒啪嗒敲打着屋檐,岛上的夜安静的令人畏惧。 金不换背靠着墙根,想起小金子传递的消息,一时无法安心入睡。 小金子对血腥之味犹为敏锐,它一定是闻到了血的味道,白日里才会有那样大的反应。 如今岛上的百姓又全不见了踪迹,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几分诡异。 金不换睡不着,遂起了身推开屋门,待看见屋檐下抱剑而立的阿大时,他勾了勾唇讥道:“小道姑早睡了,不用守着了。” 阿大没吭声,金不换见状也不多说,望着乌黑的夜色,呆站了一会转身要再进屋,就听阿大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你与她二人之前在林中被追杀时,你压根没想救她二人,对不对?” “阿大兄此话何意?”金不换顿住了脚,回头笑了笑,眼中寒芒微凝。 “我的意思是,你若想与她同行,便要风雨共担,若是你有别的心思,最好在离岛后,早些分道扬镳。” 阿大的话冷硬又锋利,透出一股嗜血的味道。 “这是小道姑的意思?”金不换扬了扬眉毛,阿大这话话里话外全在为小道姑打算,这着实令人意外。 “是我,她……不是不知你的那些小心思,只是不与你计较罢了。” “阿大兄何时这般关心小道姑了?” “她救了阿二,我既许诺为她当牛做马必是要护她周全。” 阿大神情一如既往的漠然,说这话时看也不看金不换。 金不换敛了笑,认真思索了一番道:“不妨告诉阿大兄,我金不换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还不屑于去算计同伴,你放心,我既已选择与你们同行,自然会风雨共担,不会临阵脱逃的。” 阿大觑了金不换一眼,眼神冰冷,“你最好说到做到,若不然……” 他低沉的声音穿透雨幕,与寒凉的夜雨融为一体,直击金不换心口。 阿大虽没说下去,但金不换却完全明了。 端看阿大身上冷厉的锋芒,他便知道此人心性坚韧,亦薄凉。 能让阿大臣服,绝非易事,但凡是人必有软肋,阿二便是阿大的软肋。 在南安城,还是他施计让阿大去寻宋真清帮忙救的阿二,他此刻忽然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平白无故的又为小道姑送了个帮手。 唉,金不换长叹一声,如今五人当中,另外三人对小道姑唯命是从,只有他孤家寡人一个,好不可怜。 金不换唉声叹气回了屋内,靠坐着眯了会眼睛,就听到背篓里忽然传出一声小金子的叫唤,“吱吱。” 金不换睁开眼,就着如豆的烛火,环顾一眼屋内,见那两人还睡的沉实,依旧没看见阿大的影子,遂一把将小金子从背篓里拎出来,点着小猴子的脑袋,嗔怪道:“饿了?” 此时,外面的雨声似乎停了下来。 “吱吱,”小金子蹲坐在地上,挠挠头,呲呲着牙,咧着嘴讨好的笑。 “唔,”金不换敲敲小金子的脑袋,脸上露出很是为难的样子道:“也不知岛上可有些瓜果。” “吱吱,”小金子忽然转过身,回过头又叫唤了两声,那样子像似在说它知道哪里有果子。 “真是个贪吃鬼,拿你没办法,”金不换无奈摇摇头,不甚情愿的起身跟在小金子身后出了门。 雨果然停了,夜色浓重,像一抹化不开的烟雾笼罩着整个小岛。 死气沉沉中,只闻风声呼啸。 金不换将小金子放在肩头,朝屋外的阿大无奈摊手,“金子饿了,我去寻些瓜果来。” 阿大没吭声,金不换也不管他,只顺着小金子的指引出了院子。 一人一猴在雨后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泥泞的小路向西而去。 “你确定在这个方向?”金不换蹭蹭脚上的湿泥,很是不耐,只得再一次询问小金子。 “吱吱,吱吱,”小金子报以热切的回应。 “好吧,就你鼻子最灵,都被爷给惯坏了,”说着金不换又敲了下小金子的额头,好气又好笑。 就这样又朝西走了约莫一里远,此时天空中也将将有了几丝亮色,能朦胧看清眼前的景象,而猴子向来生活在林中,与人相比,他们更为熟悉夜色,因而,只见小金子骤然欢呼一声,从金不换肩头一跃而下,直奔向不远处的树林。 金不换紧走两步,到了林子跟前,这才发现眼前竟是一座桃林。 树上挂满了桃子,在大雨的刷洗下,散发着桃子特有的酸甜味道。 怪不得,小金子大老远的也能闻得到味道。 见小金子在林间不停穿梭跳跃,欢快的一如它与小树从前一般,金不换忽然有些难过。 他本是要小树将小金子带在身边,若是出了事,小金子还能替小树传个消息,可小树执拗,非要将小金子给他,还说他一看到小金子便会想到小树。 这个孩子……懂事的令人心疼。 金不换的手指无意识的轻捻着桃枝,陷入了回忆。 “吱……”一道刺耳的尖叫,瞬间勾回了他的思绪。 小金子出了事…… 金不换大惊,顺着声音来处急忙奔了过去。 然等金不换气喘吁吁跑到跟前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小金子正如八爪鱼般手脚并用的拉扯着一个白衣人……的长发。 乌发如瀑,却被小金子弄的绞在一团,金不换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忙上前两步,喝道:“金子,放手。” 小金子听到金不换的声音,倏的一下收回手脚,蹭蹭两下跳回了金不换的肩上。 “吱吱,”龇牙咧嘴,很是炫耀的向金不换讨赏。 金不换顾不上理它,眼睛直盯着那白衣人的背影。 “请问,你是……?”他小心翼翼的问道。 那白衣人背对着他,看身形约莫与小道姑一般高矮,但比小道姑稍微丰腴些,乌发及腰,瞧着身段像是个女子。 只是不知为何半夜里穿着一身白衣晃荡,也亏得是小金子遇到,若是换作他人,还不得被她这个打扮吓出好歹来。 白衣女子听到金不换的问话突然僵直了身子,提起裙摆就要离开。 但金不换哪里会放她离开,快走几步来到她身前挡住去路,“你是岛上的人?” 白衣女子低着头,头顶的发被小金子扯的凌乱不堪,只见她紧了紧臂弯,倒退了一步,就是不肯抬头应答。 金不换瞟了眼白衣女子的臂弯,这才发现她臂间还挎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装着的似乎是一些香烛纸钱。 “你……”金不换若有所思向四周张望。 这一望不打紧,饶是见惯了生死的金不换还是怔住了。 就在白衣女子右侧不远处,微微凸起的泥土里赫然多出了二十余只脚掌…… 死人? 谁? 会不会是岛上的百姓? 许是因为埋人的坑挖的匆忙,经过大雨的冲刷,泥土流失后,被埋在土里的人这才渐渐显露出来。 金不换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随即绕过女子,从旁边树上扒拉了一根树枝,沿着脚掌慢慢挖了起来。 “别,别挖……”就在此时,女子突然开了口。 金不换闻言顿住,回头望向女子,“为何?” 白衣女子已然抬头,但她眸中含泪,神色哀戚,咬着唇畔,颤抖着声音道:“求求你了,别挖好吗?” 金不换忽然心软了,看了眼摞了一堆的尸体,扔了树枝,起身应道:“不挖可以,不过你要告诉我你是谁,这些人又是谁?” 白衣女子点点头,但她瞧了眼快要亮起来的天色,又有些惶惶不安的对金不换道:“这里不安全,你……你随……随我来。” 金不换也点头,“好,我随你去。” 就这样,两人带着小金子绕过桃林,又向西走了半里地,来到了一处山崖边。 山崖挨着海岸,岸边矗立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浪花拍打着礁石,隐约可见海上的波涛汹涌。 金不换瞧瞧左右,也只看见光秃秃的石头,并未看见有人居住的痕迹。 就在他心怀疑虑之时,白衣女子已然来到了崖边,只见她轻轻触摸了下石壁,就听一道轻微的“轰”声过后,一块一丈高的巨石忽然从中间分了开去,黑黝黝的洞口立时显现在了眼前。 金不换诧异扬眉,“这里是?” 白衣女子轻眉浅蹙,愁颜不展,“是我的住处。” 随女子进了洞穴之后,金不换才发现,洞穴之内竟然别有乾坤。 不似洞口的狭窄压抑,洞穴约莫两丈宽窄,一边墙根处放着一排书柜,还有十来筐药草,另一边墙摆着一架屏风,屏风后应该是女子的起居处。 虽身处崖底,但洞内却明亮的很,这明亮皆源于墙角的一处烛盏,金不换凑近一看,赫然发觉,那正燃着的竟是一根油芯。 “是鲛人油?”金不换听说过鲛人油灯,但从未见过,乍一见眼前燃烧的油芯,他第一感觉便是鲛人油。 白衣女子将挎着的篮子放在洞内的石桌上,摇了摇头,“哪里会有鲛人,我是从未见过的,那油芯不过是用深海里大鱼的油脂做的罢了。” 金不换顿觉自己大惊小怪了,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想了想来到了石桌边,问正在为他倒茶的白衣女子,“你不怕我也是坏人吗?” 白衣女子握着茶壶的手停住了,她垂首立了半晌才道:“你身上有药草的香味,爷爷说,医者自当济人,凡是心怀百姓的医者,身上的药草味都是香的。” 好似藏在心底最隐秘角落的一根弦被人拨动,“嗡嗡”作响中,金不换怔然愣在当场,他自幼习医,是浸在药草里长大的,但却从不是济世救人的医者啊。 他心中满是仇恨,永远有填不满的沟壑。 贪欲,私念,甚至金钱,在他心里,哪样都比人命重要。 洞内弥漫着药香,女子温婉的余音绕梁不止…… 作者有话说: 人无完人,大家都在慢慢学着成长。。。(突然有感而发) 第55章 “噼啪”一声,油芯忽然窜出一串火苗,惊醒了金不换。 他收敛起心神,接过女子手中的茶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犹豫了下,还是回道:“木子,姜木子。” “姜木子?姜?你,难道是姜儒医的后代?”金不换乍听姜姓,突然就联想到一个人。 姜儒医,前朝最为著名的医者。 据说,前朝开国盛洺帝曾因操劳过度,不甚患上眼疾,一度严重到看不清奏折。 姜儒医早年是盛洺帝随军的医师,多次救盛洺帝于危难中,在盛洺帝登基后,被封为儒医,为太医院之首。 盛洺帝患了眼疾,太医院的人自然责无旁贷,而盛洺帝在患病后,脾气也越发的暴躁起来。 为了平息盛洺帝的怒火,也为了救下太医院的众人,姜儒医穷尽毕生心血,打造了一套素银刀,并用此刀剖开了盛洺帝的眼睛,在取出了一块指甲大小的血泡后,盛洺帝的眼睛竟奇迹般的好了起来。 盛洺帝大悦,许以姜儒医高官厚禄,但好景不长,盛洺帝终究是年轻时南征北战操劳太甚,不到五十,便薨逝了。 自姜儒医以素银刀扬名之后,虽得了皇帝嘉奖,却也为自己竖了不少敌人。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后,姜儒医便没了从前的风光。 新帝爱妃怀了双生子,难产之下,有人对新帝提议姜儒医的素银刀可剖腹取出孩子,新帝遂命姜儒医务必救下爱妃与孩子。 然事与愿违,姜儒医虽医术高明,但无奈生产拖的时候太久了,最终两个孩子活了下来,新帝爱妃却香消玉殒。 新帝大怒,当场便将姜儒医赐死了。 后来又下令诛了姜儒医九族。 姜儒医行医多年,救人无数,自然也有几位真心相交的朋友。 坊间传闻,有人在新帝派出侍卫去姜家之前,偷偷带走了姜儒医的小儿子,并将人收留养大,后来,新帝突然暴毙,就与这位姜家的小公子脱不开关系。 但传闻毕竟是传闻,因为姜家自新帝死后,便再也没了消息。 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姜氏一族,也只除了像金不换这样的习医之人,对至高的医术心向往之的,才会惦念不忘。 他满眼期待望着姜木子,以期从她嘴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可姜木子却睁着一双懵懂的眼,问他:“谁是姜儒医?” 金不换只觉得自己的心霎时沉到了谷底,但还是抱着希望问道:“姜家还有谁?” 姜木子听到金不换的问话,忽然沉默下来,过了许久,她才轻轻拭了拭眼角,声音微微有些嘶哑道:“还有爷爷,不过他被人杀了。” 金不换想起那一排排脚掌,艰难开口:“就在……就在那一堆人里?” 姜木子点点头,“还有哑叔,梦姑姑,小鱼儿……” 每说一个名字,姜木子的声音越发嘶哑,直到她忍不住抽泣出声。 金不换看着捂面哭泣的姜木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别哭了,别哭了。” 他哪里会安慰女孩子? 他只得坐立不安的看着姜木子哭泣,直到姜木子的抽泣声越来越小。 “让你见笑了,”姜木子揉着发红的眼睛,鼻子酸涩,哽哽咽咽,“我……我的亲人全都没了。” 金不换想起那一排排脚掌,觉得确实有些凄惨,忽又想起五年前在乱葬岗乍见姐姐尸首时的情形,也不免悲从心来,“我姐姐也没了,我和你一样,也没有亲人了。” 姜木子强撑了好几日,今日一见金不换,难免心绪激荡,是以这才忍不住哭诉起来,此时听金不换说起姐姐,颇觉不忍,忙道歉,“对不住,让你也想起伤心事了。” 金不换将眼中的酸意眨了眨,见姜木子安静下来,又问:“你知道是谁杀了他们?” 姜木子犹豫了下,期期艾艾的道:“其实,自你们上岛,我便看见你们了。” “什么?”金不换惊讶。 “我看着你们上了岛,也看见他们又回来了。”姜木子接着道。 “他们?”金不换想起后面来的那几人,灵光一闪,“是他们杀了你爷爷?” 姜木子点点头,眼泪又夺眶而出,“是,是他们。” “他们之前就来过岛上?”金不换有些不解,“那为何会离开又回来?” 姜木子稍稍平静了些,犹豫着道:“他们……以为要找的东西藏在别的岛上,定然是没找到又回头来找了。” “找什么东西?”金不换直觉岛上一定藏着大秘密。 “我还不能告诉你,”姜木子绞着手中的帕子道。 “那你打算……?”金不换默了默,不明白姜木子到底是如何想的。 那些人杀了她的亲人,难道她就不想报仇吗? 可看她只是悄悄躲在洞穴里,连光明正大的掩埋自己亲人的尸首都不敢。 “我……”姜木子咬唇,似有难言之隐,“他们应该不知道我的存在。” “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不是岛上的人?”金不换被姜木子说的有些糊涂。 “我是岛上的人,可,我不与爷爷同住,这里,他们找不到。” 金不换越发迷惑了,“说到这里,我就更不明白了,你为何没与你爷爷住在一处?你……” “这些事,我以后会与你解释的,”姜木子忽然抬起头打断了金不换,眼神带着祈求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愿意帮我报仇吗?” 金不换梗住,他想说愿意,但之前他刚答应阿大,不会做伤害大家的事,如今若是答应替姜木子报仇,看那些人杀人的残忍程度,难免会累及小道姑他们。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没一口应下,而是对姜木子解释道:“我有几位朋友,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你的遭遇,昨日我观那些人似有功夫在身,我以为,若是想报仇,只靠你我二人自是不行的,所以我需要与他们商量一下该如何帮你,你以为如何?” 姜木子想了想,觉得金不换说的有理,“我信你,也信你的朋友。” 说着,姜木子转身去了屏风后的居所,待她回来时,手中捧着一个盒子,只见她小心翼翼将盒子打开来,从盒中取出一个剔透干净的玉瓶,递到金不换面前,“这是爷爷做的药丸,爷爷说,此药丸是他毕生的心血,能解百毒,我今日便将此药赠与你,若是你助我报了爷爷他们的仇,我另有他物相赠。” 玉瓶触手略温,金不换摩挲着手中的瓶子,心道:若是将此药送与小道姑,别说是□□了,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以小道姑的性子,必然也是愿意的。 百毒不侵唉,小道姑若是不动心才怪。 金不换瞬间想了许多,再抬头时,面上便显出几分真切实意来,“我这就与朋友传信,报仇之事不可心急,左右这几日海上风浪大,他们也走不脱。” “好,谢谢你。”姜木子颔首,清丽的脸庞上满是感激之色。 金不换掐算着时辰,惊觉外头天色已是大亮了,他蹙眉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小金子先回去报个信。 姜木子眼见着他将写好的字条绑在了小金子的腕上,十分好奇,不由问道:“它……真的可以送到吗?” 小金子一直躲在洞穴里偷吃桃子,此时被金不换提溜着放到石桌上,还不忘捧着个桃子啃,金不换听到姜木子的质疑,拍了拍小金子的脑袋,吩咐小金子,“去,送给小道姑。” “吱吱?”小金子似乎不太明白,扒拉着腕上的纸条,睁着一双咕噜噜的眼睛望着金不换。 金不换点点小金子的鼻头,手指向上,道:“偷贞果,贞果……” 小金子甩甩金黄的尾巴,不太情愿,“吱吱。” 金不换板了脸,将桃子从小金子手中抢了过来,“不去,不给桃子。” 小金子立刻跳了起来,呲着牙,扒着金不换的衣角,做讨饶状,“吱吱,吱吱……” 金不换将桃子还给它,又拍了拍它的脑袋,“快去,别误事。” 小金子闻言,生怕金不换再来抢它的桃子,也确实没再耽误,麻利的跳下桌子,一溜烟从姜木子打开的洞口蹿了出去。 洞外天光大亮,雨后的小岛上碧绿葱郁。 一只金黄色的小猴子在林间穿梭跳跃,吸引了不少鸟雀。 啾啾喳喳中,小猴子站在枝头,吃完了手中的桃子,随手抛在了脑后。 在它身后的树下,有人正被桃核砸了个正着。 …… 岛上另一处木屋内,女子端详着手中的桃核,再望一眼黑衣少年,不由啼笑皆非,“那猴子恐怕是成了精了,它知道你在跟踪它。” “那我去杀了它?”说话间黑衣少年一副立刻便要拔刀砍了猴子的架势,却完全不见任何神色上的波动。 女子觑了他一眼,笑意盈盈道:“喏,你要杀了它,恐怕它的主人会十分难过,它的主人难过了,主人的朋友也会难过,你想想看,它主人的朋友是谁?” 黑衣少年被这话绕住了,一时没明白女子的意思,绷了脸有些不高兴,“笑姐,好好说话。” 笑笑起身,打开木屋的窗,靠坐在窗沿上,托了下巴望着远处的山峰,模样十分闲适的为少年解惑道:“阿笨,若我没看错,昨日那位瘦瘦高高的年轻人便是韦家的少爷。” 说着她眉眼弯弯,笑的十分不怀好意,“那可是咱们世子的心头尖尖哦,你惹了他不高兴,不怕世子扒了你的皮。” 阿笨大惊,“无冕少爷?” “可不是吗?”笑笑的心情颇好,说着竟然哼起了小曲。 “他不是在南安城?”阿笨蹙眉,不知道韦无冕何时也出海来了宝月岛,说着觑了一眼笑笑,“你做甚这般愉快?他来了,你不怕坏事?” 阿笨难得一次说这么多字。 “哪能啊,”笑笑转了转眼珠,“他来了是好事啊,万一我们未完成任务,回京复命时不是多了个托词?” 就比如,因为要救韦少爷,她不得不放弃原计划……诸如此类…… “对了,”笑笑想起什么,忽然对阿笨道:“我若所料不错的话,藏在海边洞穴里的,定然是姜岛主的孙女。” 说着,她又弯了弯唇哂笑一声,“毒龙啊,你到底没料到木崖那小子终究还有些良心。” 第56章 “啊呀,天亮了,”一大早,宋真清四仰八叉躺在木床上,看着外头大亮的天光长长嘘了一声。 前半夜风雨大作,后半夜海浪拍打礁石不远不近的传入耳中,此时她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乱响,昨夜她睡的不大好,因而心情也不太舒爽。 “吱吱啦啦”,忽然窗外响起了一阵扒拉窗户的声音。 宋真清眼神闪了闪,从床上一跃而起,操起地上的布鞋便朝窗边走了去。 窗外有个黑影不停的在敲打着窗棂,宋真清小心翼翼靠近窗户,然后一只手轻轻推开窗,趁着那黑影欲探头的瞬间,一鞋底拍了过去,“我看哪个敢扰你姑奶奶睡觉。” 那鞋底不偏不倚正中黑影脑袋。 黑影不是小猴子金子又是谁? “吱吱,吱吱,”被鞋底拍中脑袋的小金子吱吱哇哇手舞足蹈乱叫着指责宋真清。 那投向宋真清的眼神别提有多恼怒了。 “嘿,是你呀,”宋真清若无其事的将鞋套在自己脚上,并假模假样的伸手去摸小金子脑袋,“来,我看看打哪了,疼不疼?” 说着还十分不小心的将小金子额头的一撮金黄色的毛发薅了下来,“哎呦呦,你看看最近挨饿了是不,金发都变成黄色了。哎呀,可怜呐,你主子忒不称职了,你以后跟我吧,我养你。” 听着宋真清啧啧的“好言好语”,小金子很是不爽,就差将爪子拍到宋真清的脸上了,不过想起自家主子的威胁,小金子终究是不情愿的抬起了前爪,“吱吱……” 还是先办了主子交代的正事要紧。 “嗯?”宋真清挑眉,“什么?” 小金子又扬扬爪子,“吱吱……” 真是个蠢女人,没看到本大王手上绑着一封信吗? 宋真清方才不过是想捉弄一下小金子,此时哪里不明白是金不换有事与她说,因而也不耽搁,手脚麻利的将小金子腕上的纸条解了下来。 她拿过纸条,随口问道:“你家主子呢?” 金不换就睡在隔壁屋,有必要让小金子给她传信吗? 宋真清并不知道金不换从昨夜出去,到现在还未回来。 她带着疑惑将纸条展开,只看一眼便诧异的瞪大了双眸。 “原来如此,怪不得。” 她的神情不复与小金子玩笑时的轻松。 “你回去告诉金不换,我收到信了,”宋真清扬扬手中的纸条,对小金子道。 也不知小金子听懂没有,只见它“刺溜”一下跃上屋后的大树,瞬间跑的没了踪影。 宋真清托着下巴看着远处的山峰,越发觉得此行宝月岛的决定做的有些仓促。 “以大骗子所说,那些人杀了岛主与岛上的百姓,是为了寻一样东西,但且看他们如今又回返宝月岛,说明他们要寻的东西还在岛上。我们误打误撞来了此处,甭管我们会不会妨碍到他们,若是他们没找到东西,我们还有活命的机会,万一他们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我们几人定然是最先被灭口的,所以为今之计,我们并不是要帮姜家报仇,而是要自救。” 宋真清将韦无冕与阿大阿二叫了过来,与他们说了眼前面临的处境。 阿二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建议,只顾惦记吃的。 韦无冕却是义愤填膺,他最见不得那些草菅人命的坏蛋了,“清清,你说的对,我们一定要帮姜岛主报仇。” 此时此地,他也明白,将那一帮人送官是万万不能的。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韦无冕的行事作风深受宋真清影响,偶尔,他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他也会认真思索做这件事的后果,会不会牵连到宋真清,会不会带来危险。 只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韦无冕已经渐渐丢掉了之前的倔强,一根筋,但那颗惩奸除恶的心倒是没怎么改变。 宋真清当然也注意到了韦无冕的变化,但她只觉得是韦无冕在成长,毕竟经历的事情越多,人的变化越大。 韦无冕与宋真清两人谁都没意识到,事实上,韦无冕之所以在改变却是藏在韦无冕身体里的某部分意识正在慢慢觉醒…… “那六人中,至少五人会功夫,且还不差,就靠你们……” 阿大冷眼瞟过宋真清与韦无冕,颇为不屑,“一根手指头就能捻死。” “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宋真清笑着接话,言语间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今时此刻,她明白阿大可是他们几人中最最要紧的人物,若是打起架来,有阿大还能支撑个一时半会,如果阿大罢工,他们几人瞬间完蛋。 阿大不再吱声,只在心中嗤笑,左右粗胳膊拧不过小腿,小道姑别看个子一把高,那主意可大着呢,他也不知咋的就上了这趟贼船,如今下又下不得,只得将就着走着看吧。 宋真清可不管阿大心里的憋屈,见阿大不再说话,只当阿大没了意见,遂一锤定音,“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在离开宝月岛之前,我们要趁机干掉那几人。” 阿大差点惊掉了下巴,干掉那几人?她不是在说笑吧,就凭她,还想干掉别人? 呵呵,真是痴人说梦。 以他的意思,如今他们最好趁着对方还没对他们生出防备,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想法刚冒了头,阿大就知以小道姑与韦无冕的性子,定然是行不通的,只得长叹一口气,将想法摁在了心底。 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和那些人拼了就是。 宋真清与韦无冕二人哪里知晓阿大心中的担忧,只与韦无冕凑在一堆,兴致勃勃的谈论起该如何干掉别人的大计了。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在设计如何干掉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讨论是不是要干掉他们。 距离宋真清几人所居木屋不远的另一座木屋内,驼背老者,赵信陵,笑笑,孙力,百变娘子,阿笨六人集聚一堂。 “老大,我看都弄死算了,”孙力一脸戾气,说起弄死人就像是捻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就是,老大,那几人来路不明,恐怕会坏我们的事,”百变娘子也在一旁附和。 赵信陵思量了片刻也道:“老大,孙力和百变娘子他们说的在理,留着那几人是个祸害,您为何要制止我们?” 出海多日,赵信陵第一回 与孙力百变娘子持了相同意见,因而,那两人瞧着赵信陵的目光不免有些防备,两人互望一眼,互相递了个眼色。 “笑笑,你以为呢?”驼背老者吸了口旱烟,他一张嘴,从发黄的牙根上吐出一口烟圈,屋中顿时烟雾弥漫。 笑笑拿帕子掩了掩口鼻,低头望向驼背老者指间的烟斗,眼神微闪,抬头时已是满眼笑意,“我与信陵君一般想法。” 说着还有意无意的瞟向赵信陵。 赵信陵似乎感受到了这股若有似无的瞩目,遂回以炙热的凝视。 老者的目光扫过赵信陵又扫过笑笑,眼神有瞬间的慰藉,只一刹那便恢复了如常,他又吸了口旱烟,在桌面上敲了敲烟斗,才道:“不让你们杀人,自有我的道理。” 见其他人面露疑惑,老者问道:“你们可识得韦少爷?” “韦少爷?”赵信陵首先搭话,“莫不是安云郡主的儿子?” “正是,”老者点头。 赵信陵蹙眉想了想,“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你们呢?”老者又问孙力与百变娘子并笑笑三人。 只阿笨靠在屋内一角,没人询问他,他也不参与众人的讨论。 孙力与百变娘子皆摇头,“没见过。” 笑笑也点头,“不曾见过。” 老者似很满意他们的回答,眼角微微有了一丝笑,“我曾在剑南王府远远瞧过一眼,昨日那里有位公子正是韦少爷。” “他?”孙力双眼一瞪,脸上横肉跳了跳,“他怎会来宝月岛?” 老者沉吟片刻,猜测道:“许是凑巧了罢。” 老者正是几人的头领,名唤毒龙,亦是剑南王府的座上宾。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来了此处,你们,切记,暂不可动他。” “万一他坏我们的事呢?”赵信陵说出心中的疑虑,“我听说,他是个爱管闲事的,那埋在桃林里的……” 赵信陵没说完,但毒龙已明了他的意思,伸手止了他。 “王爷年纪渐长,越发念旧,安云郡主又是王爷唯一的妹妹,若是我们杀了韦少爷,总是遗患无穷,不若……” 毒龙看了眼其他人,见几人都望向他,他“嘎嘎”笑了两声,道:“此行本来便不见得能寻到王爷要的东西,本来我还担心该如何向王爷交代,如今,呵,韦少爷在此,若是任务失败,全推到韦少爷身上也不失为一个好借口。” 几人寻思着毒龙的话,还是赵信陵先一步击掌,笑着恭维道:“还是老大心思敏捷,此计甚妙,我们如今已在宝月岛耗费许久,至今还不知那东西在何处,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嘿,韦少爷来的好,来的妙,正是好时候。” 孙力与百变娘子两人悄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老大说的是。” 只有笑笑低了头但笑不语,谁是蝉,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犹未可知啊。 一场好戏,将要开锣,端看谁是那最后执棋的人? 她很期待哦! 第57章 宝月岛上虽人烟荒芜,但却是动物生存的天堂。 一早,韦无冕与阿二两人便从林间抓了好几只肥硕的公鸡,一如在云岭山般,两人将公鸡架在火堆之上烘烤起来。 “吱吱啦啦”油脂滴在火堆上,溅起一道烟气,伴着烤鸡香甜的味道传出老远。 宋真清吸吸鼻子,又舔舔干裂的唇瓣,耐不住口舌生津,她可是好几日没沾荤腥了。 这可把宋真清馋坏了,看着渐渐金黄的鸡皮咽下了口水。 “呦,真香呐。” 就在她第五十八次吞咽口水时,院外忽然传来了一道甜的发腻的女声。 宋真清循声一看,哎呦,我的天呐,远处走来的不正是昨日上岛的那几个杀人魔头吗? 他们来这要做什么? 宋真清立时在心中防备起来,但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只是笑盈盈的上前了两步,有意无意的挡在了院子门口。 “各位有事?” 笑笑走在最前,此时见宋真清故意遮挡院门,便举起帕子轻轻撩了宋真清胸口一下,“小兄弟,有好东西可不能藏着掖着呦,咱们几个在这海上漂泊,也有些日子没吃好了,不如与咱们同享美味如何?” 院中“吱吱啦啦”的声音越来越密,肉香味更是浓郁。 宋真清第一回 被女人调戏,又不时闻到笑笑身上的脂粉味道,混合着烤鸡的香味,真是怪异难言。 再抬头,见到笑笑身后的男人,就是昨日自称信陵兄的那位,眼中正闪过一道阴狠的目光。 宋真清微愣,待瞧见男人眼神一转,直勾勾盯住笑笑的背影,遂恍然大悟,感情这位信陵兄是将她视作情敌了? 呵呵,有意思。 而就在宋真清愣神的功夫,笑笑却一把将宋真清捋到一旁,自顾自的越过她走进了院子。 宋真清见状也不再阻拦,反而做出一副羞红脸的样子,朝赵信陵与另外几人做出相请的姿势,“请进。” 赵信陵看也不看宋真清,抬脚迈进了院内。 孙力与百变娘子阿笨也是高昂着头紧随其后。 只有走在最后的毒龙,面上慈和的对宋真清点了点头,“多谢。” 宋真清在几人背后腹诽,杀人魔头就是杀人魔头,还说自己是做生意的商人,装也不装个样子。 随着几人进了院子后,宋真清就见笑笑偎在阿二与韦无冕一旁说话,而那位信陵兄正一脸郁郁的看着笑笑,另外一对男女却站在不远的地方。 女人的神情中带着鄙夷,视线一直尾随笑笑左右,男人却是面无表情,兀自闭目养神。 几人中年纪最轻的少年正神情冷漠的背墙而立,而走在最后的老者却默默的蹲在了一旁。 宋真清正在琢磨这几人之间的关系,就听赵信陵突然问道:“昨日我们来时,小宋兄弟一行五人,怎的今日少了一位?” 听赵信陵在问金不换,宋真清心念急转,装作不甚在意的回道:“他呀,许是见岛上风光甚好,早起去遛弯了吧。” “这样啊,”赵信陵似乎信了,并没再追问。 但以他用扇柄敲击手心的动作可以看出,他不信,或者说他正心存疑虑。 宋真清心提的老高,一旦被赵信陵发现岛主被杀一事暴露,那么他们几人说不准当场便要身首异处。 宋真清正忧心忡忡,却不料就在此时门口忽然传来了金不换的声音。 “你们来看,我找到了什么好吃的?”金不换的声音满含兴奋。 宋真清却闭了闭眼,暗自祈祷,金不换可千万千万别带桃子回来啊。 那些尸首就被埋在桃林中,他去摘了桃子却没见到尸首,谁信呐? “南边有一大片野果园,我见树上的果子红彤彤的,便带了几只回来给大家尝尝。” 金不换进了门,衣袍里正兜着数个又红又大的野果,他一直低垂着头紧拽着自己的袍角,生怕果子掉在地上。 宋真清悄悄松了口气,两步走到金不换身边,一把从他衣袍中拿起个野果子,在身上蹭了蹭,又张嘴咬了一口,吧唧吧唧嚼了几下,立时朝金不换竖了个大拇指,“好吃好吃,快饿死我了,你回来的正好,烤鸡马上就熟了。” 接着便是一通狼吞虎咽,不多时便将果子吃的只剩果核了。 金不换眼中闪过一抹兴味,微微勾唇,出口的话温和万分,“好吃便好,咦……有客人来了……?” 直到这时,金不换似乎才发现院中多了几个人。 “是哦,岛上没甚好吃的,大家先就着烤鸡对付一顿,”宋真清应的牛头不对马嘴,但金不换却是明白了。 “那正好,这果子酸甜可口,解腻,”金不换说着将袍子里端着的野果子与众人分了,随后便兀自坐在角落里啃起了果子。 不多时,烤鸡便好了。 两拨人在各怀心事的情形下,大快朵颐,几只烤鸡没多大功夫便被吃的一干二净。 在此期间,彼此也互相认识了一番。 宋真清几人也由此得知女子名叫笑笑,信陵兄实际上姓赵,以及少年唤作阿笨,然老者与另外一男一女却自始至终不肯告知自己的名姓。 吃饱喝足之后,老者与那一男一女便以有事为借口先行离开了。 而笑笑与赵信陵并阿笨却留了下来。 “韦公子,你的手艺可真是好呢,”笑笑抹着唇上并不存在的油水,朝韦无冕身旁靠了靠,十分熟稔的与韦无冕攀谈。 韦无冕挠挠头,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离笑笑远了些,才不好意思开口,“都是阿二兄弟的功劳。” 见韦无冕并不热络,笑笑转了转眼珠子,又靠近了几分,“我观韦公子气度非凡,不知韦公子是哪里人氏?” 韦无冕面上一僵,他不擅说谎,被笑笑追问,他顿时不知所措,眼角余光便不免朝宋真清的方向瞟去。 笑笑本就是为了逗弄韦无冕,此时见他着急心虚的模样,心中乐开了花,但面上还是一副十分期待的表情。 宋真清一边翘着二郎腿拿竹签剔牙上的肉丝,一边一心二用注意着韦无冕与笑笑的谈话。 听到笑笑欲打探韦无冕的身世,她立刻机警起来。 此时,赵信陵正挨着笑笑坐,见笑笑一直与韦无冕搭话,心中早已不耐烦,面上更是掩不住的阴郁起来。 宋真清计上心头,见缝插针的挤在了笑笑与韦无冕之间,呵呵笑着问道:“不知笑笑姑娘芳龄几何,我该唤姐姐还是妹妹呢?” 无论在哪个朝代,问女人的年龄都是很不礼貌的。 宋真清深知这点,但却故意去问笑笑,如此便越发显得她的行为过于轻浮孟浪,也更容易将韦无冕的身份给遮掩过去。 可哪知笑笑非但不恼,反而捂着嘴笑了起来,“呀,宋兄弟真会说话,我就爱听人问我年纪。” 说着还用指尖戳了戳宋真清的胸口,“你看我是姐姐还是妹妹呢?” 本是要调戏别人反被人调戏,宋真清觉得自己憋屈,转念一想,脸上立马又笑开了花,“那我便唤你笑笑妹妹吧。” 眼前的笑笑里着一件粉色抹胸,外罩一袭素色披肩,下身着灰白相间百褶丝裙,一行一止间,端的是柳腰袅袅,风情万种。 就连屈膝跪坐在地上的姿势也如美人倚榻般慵懒惬意。 更是人如其名,未语三分笑,面若桃李色,不仅男人招架不住,就连同为女人的宋真清都恍惚觉得心脏跳的快了些。 靠得这么近,宋真清一眼便看出笑笑的面上只涂了层薄薄的脂粉,粉尘连脸上的汗毛也遮不完全,但笑笑的眼角面上却无一丝细纹。 宋真清哀叹,她这具身子不过十八岁,面上都没这么光滑,难不成笑笑还不到十八岁? 可笑笑随时都在肆意发散的女性气息,又在告诉她,笑笑绝不会是不谙世事的年轻姑娘,但仅凭人家吹弹可破的水润肌肤,她便诚心诚意的愿唤笑笑一声妹妹。 听罢这句妹妹,笑笑端的是不可自抑的笑了起来,“宋兄弟小嘴可真甜,甚得我心呐,来来,让我为宋兄弟看个手相……” 笑笑一边笑着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去抓宋真清放在膝头的手,“嘻嘻,宋兄弟还不知,我啊,为人看手相可准了。” 宋真清只觉腕间一麻,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笑笑的手指已掠过她的腕,捉住了她的手指。 据她所知,有些人仅凭摸腕便可判断那人是男是女,笑笑刚刚轻点她腕间那一下,她敢肯定,笑笑绝不是随意而为。 想到此,宋真清指尖发凉,一时忘记抽回自己的手掌。 然有人却看不过去了。 宋真清的一声妹妹,在她不过是一句恭维之词,但在赵信陵耳中,却是十分轻浮恶劣,只见赵信陵豁然起身,眼中是掩不住的怒火:“谁是你妹妹,莫乱攀附。” 赵信陵觊觎笑笑已久,因囿于任务还未完成又有阿笨在侧,实在不好下手,所以才拖延到今日,连笑笑的手还未碰过,可如今却被不知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捷足先登,他哪里忍得下这口火气? 他不复之前的儒雅从容,上前两步来到笑笑身旁,一下拍掉宋真清的手,然后拉起笑笑,不由分说就走。 笑笑被扯的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赵信陵头也不回,兀自朝前去。 笑笑欲抽手,却摆脱不开赵信陵的钳制,遂可怜兮兮的求肯道:“赵信陵,你弄疼我了。” 赵信陵闻言也只是松了松手,并未放开笑笑。 阿笨见状,上前一步拦在赵信陵面前,“放开。” 阿笨不出现还罢,阿笨这一露面更是令赵信陵更为恼火,“让开。” 阿笨不动,面上神情更是不见波动。 “你让开,”赵信陵紧握折扇,眼看着便要出手。 恰在这时,笑笑开了口,“阿笨,你走开,我与信陵君有事要商谈。” 阿笨看了笑笑一眼,身形一动让了开来。 赵信陵依旧没放开笑笑的手,但在两人离开之前,笑笑忽然回头朝宋真清眨巴了下眼睛。 宋真清身形一麻,浑身打了个哆嗦,暗道:这个女人怕不是狐狸托生的罢? 她一个女人都差点被勾了魂,更何况一个日夜相处,且各方面都正常的血气方刚的男人呢? 第58章 笑笑赵信陵都走了,院里又只剩下了宋真清几人。 韦无冕与阿二正欢快的在一起说笑,宋真清眉头忽皱,转了转眼珠,朝韦无冕勾勾手,“无冕……” 韦无冕乍听到宋真清唤他,忙跳起了脚,三步并两步跑到宋真清跟前,扬着笑脸问道:“清清……” “唔,”宋真清看着眼前这张单纯的笑脸,一时觉得接下来她要说的话有些残忍了。 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们想平安离开宝月岛,必是要有人付出才行。 想起笑笑凹凸有致的身材,美若天仙的容貌,宋真清心中自我安慰,若她是个真男人,她也用不着韦无冕,她自己就顶上了。 “什么?你让我去……去……勾引……勾引……”韦无冕面红耳赤,不敢置信的看着宋真清。 “嘘,”宋真清忙拉了韦无冕一把,谄笑着安抚跳脚的韦无冕,“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嘛,我要是个男人,就用不着你了。” 之前被笑笑摸了一下腕,她并不敢确定是否已被笑笑探知她女人的身份,但是,万一人笑笑已经知道她是女人了,她还去勾引笑笑,不是徒增笑柄嘛。 “为什么要去勾引……勾引她?”韦无冕觉得说出那勾引二字,都无比羞耻,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的。 宋真清想了想,遂对阿大使了个眼色,阿大一点就通,拉着阿二一起去了院外。 毕竟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宋真清叫过金不换,就这样,三人头碰头说起了事。 “你们注意那六个人了么?” “你是说他们之间的关系?” 韦无冕还在生气,并不搭话,只有金不换沉吟着道。 宋真清点点头,“赵信陵,信也,谓之讲信修睦,陵,帝王之寝,兼之笑笑唤他信陵君,虽赵信陵面上是位翩翩君子,实则却是刚愎自用,狭隘自私之人。他心仪笑笑,但以笑笑对他的态度来看,两人并不亲密,表明他与笑笑还未到情人那一步。若我是赵信陵,看见自己心仪的女人总对别的男人暗送秋波,心中定然是不忿的,难堪的。” “所以你想挑拨他与笑笑之间的关系?”金不换拊掌。 “这乃其一,其二,我隐约觉得那几人的身份并不简单,接近笑笑,或许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也不一定。” “笑笑,”金不换瞄了宋真清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莫看差了,那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我当然知道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但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事实,”宋真清摩挲着自己光滑的下巴,若有所思,“我总觉得她也在有意接近我们,虽不知道她目的何在,但我们顺水推舟,总比在这坐以待毙的强。” “这话说的有理,”金不换点头。 “呐,还有一件事,你们有没有察觉到,那另外一男一女关系更为亲近,怎么说呢?”宋真清想了想,“我觉得他们像夫妻,十分默契,这是长久在一起生活才会养成的习惯,因为男人看女人时的目光,颇为温和,而女人在吃东西时,却是先将鸡腿递给男人,这一切足以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 “还有一事你恐没发觉,”金不换闻言忽然道:“那女人带了面具。” “啊?面具?”韦无冕虽在生气,耳朵却是支的老高,听到金不换提起面具,还是忍不住接了话头。 “我在书上看到过,有些人容貌受损,但为了掩人耳目,便会花高价寻人购买面具,但那面具通常是猪皮羊皮做的,也只能戴个一时半刻,若是戴的时候久了,就会使人面上发痒,透不过气来,且不能重复穿戴,可方才那个女人戴了面具的话,她……怎会安然无恙?且与昨日见时,是一般模样?” “猪皮羊皮,皆是牲畜之皮,与人脸自然无法完全契合,但还有一种面具,是人皮所制,□□不仅透气极佳,且只要用心养护,便可重复穿戴。” 金不换对易容之术多有涉猎,当然对可改颜换貌的面具也是有一番见解的。 “人皮?死人的?”韦无冕有些发愣,更觉得恶心。 “当然是活人的,”金不换撇唇,对韦无冕的无知很是不屑,“也就这几年光景好了,早些年,闹饥荒时,多少人易子而食,那还都是普通的百姓。而对有些人来说,剥个人皮实在不算什么。” 韦无冕没再搭话,但看他欲言又止,像是十分不忍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样子,也许,经历了这么多,他已不如从前般那么单纯,相信这世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宋真清心中一时复杂难言,只得接了话问道:“难道那女人被毁了容?” “也许,否则她不会一直带着□□,□□再透气,毕竟不是自己的脸面。不过,也有种可能,就是她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难道她是被追缉的逃犯?”宋真清摇摇头,又否了,“她看向笑笑的时候,目光极为不善,我初时以为只是女人的嫉妒心作祟,如今看来,她定是被毁了容,又总看见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在自己面前晃悠,难免会恨之入骨,恨不得扒了那人的皮安在自己脸上才好。” 宋真清是个女人,自然会从女人的角度看问题。 “如此,”宋真清抚掌,转眼又有了一个念头,只这念头还未来得及与韦无冕金不换说个一二,正惦记的笑笑又上了门。 “这位兄弟,韦公子在吗?”笑笑踩着小碎步来到院门外,见倚柱立着的阿大,眼中笑意闪过。 然阿大连一个眼神都未给笑笑,只转身走到院子里,喊了一声,“韦公子,笑笑姑娘找。” 这边,韦无冕乍听此言立刻将头埋入臂弯,死活不肯抬起,任宋真清死拉硬拽,又是纠耳朵又是扯头发,只重复一句话:“我不去,我不去。” 宋真清见韦无冕那样子,想唤金不换帮忙,却见金不换一脸戏谑,丝毫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她冷哼了一声,对金不换道:“他不去,你去。” 韦无冕耳朵一动,忙迅速拔出头,附和着道:“对,对,不换兄去。” 金不换却不恼,只慢悠悠的说道:“我倒是愿意,可奈何人家看不上我啊。” 宋真清一想也是,笑笑自来了之后,一直都在与韦无冕说话,根本没搭理过金不换。 她是没见过韦无冕在京城的样子,只看眼前的穿着打扮,却与金不换在伯仲之间,都不是什么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公子,且看两人蓬头垢面的模样,反倒有些流浪汉的感觉。 与赵信陵相教,更是雏鸡比凤凰,不值一提。 也不知笑笑瞧上了韦无冕哪点? 宋真清瞥一眼韦无冕,只是单看皮相吧,韦无冕长得倒也凑合,比之赵信陵,却是有过之无不及。 出身好,又有钱,长得也不赖,她不得不又叹口气,笑笑倒是挺识货的。 只能说有些女人吧,仅凭闻味,便能分辨哪些人有钱哪些人没钱是有道理的。 眼瞅着宋真清瞧自己的眼神越发炙热,韦无冕又生了危机感,忙将头又埋进了臂弯,“我也不去。” 宋真清见状,实为无奈,只得掸掸袖口站起身来,摊摊手,“你们都不去,我去,我若是被人识破了,你们记得为我收尸。” 说着便义无反顾的大步而去。 韦无冕初时不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在反应过来后跳了脚,上前两步拉住宋真清,“别,清清,你别去……” “人家都上门了,没人去迎客,总不礼貌吧,”宋真清拂开韦无冕的手,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你不愿去,我去就是了,我们同舟共济,总要相护扶持共度难关的。” 只要不是遇到案子,韦无冕便不太愿意动脑子,此时更是被宋真清几句话裹挟着,不由得急忙又去拉宋真清:“清清,我去,我去。” 宋真清并未露出喜色,只怀疑的看着韦无冕,“真的?” “真的。”韦无冕慌忙点头。 “不反悔?” “不反悔,”韦无冕愣愣应了。 宋真清顿时喜上眉梢,推着韦无冕前行,“走走,迎客了,迎客了。” 笑笑正侯在门外,见韦无冕出来,站在原地未动,待韦无冕走到跟前,才盈盈笑道:“方才我路过南边,那边有一处谷地,新开了许多花,一起去瞧瞧?” 此时,宋真清在韦无冕身后推着他,见他欲退缩,忙掐了他一把,笑着替韦无冕应了,“好啊,去瞧瞧,去瞧瞧。” 说着她又对笑笑接着道:“我与金兄也想去瞧瞧,不知笑笑妹妹可否?” 她得跟着韦无冕,否则,韦无冕临阵脱逃怎么办? “当然,”笑笑抿了抿唇,笑得爽朗,“有诸位陪着笑笑赏花可是笑笑的荣幸,笑笑怎会介意呢?” 正如笑笑所说,朝南不远处有处微微凹陷的谷地,里面开了许多黄白相间的花儿。 宋真清与金不换躲在一处树荫下,看着方才还不太乐意与笑笑同行的韦无冕,此时正笑得乐不可支的模样,撇唇,“男人都口是心非。” 金不换正翘着二郎腿靠着大树闭目养神,闻言懒懒睁眼,嗤道:“吃醋了?” “你说啥?”宋真清凶神恶煞,“我吃醋?” 金不换与宋真清相处日久,越发摸清了她的脾气,深知小道姑生气的时候,绝不能火上浇油,否则,呵,会激发小道姑的暴力倾向。 遂背过身去,又闭了眼,打了个哈哈道:“没说你,我说赵信陵。” 宋真清回头,可不嘛,距他们不远处,赵信陵正恶狠狠的死死盯着韦无冕与笑笑。 宋真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赵信陵不会伤害韦无冕吧? 然赵信陵并没做出任何伤害韦无冕的事,只在远处望了两眼便回去了。 这让宋真清颇为不安。 据韦无冕回来后所说,笑笑无意中说漏了嘴,笑笑说那几人都是高手,可能会伤害他们。 宋真清琢磨着笑笑话里的意思,一时也摸不透笑笑在图谋什么。 但并这不妨碍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第59章 旭日高升,渐渐越过海面,直射到礁石上,在岸边洒下斑驳的影子。 赵信陵正在滩上练功,他素来惯用折扇,因而随时随地会将扇子带在身边,他手中的这把扇子已随他多年,因是杀人利器,是以扇子上并无多余饰物,只在手柄处镶嵌了一颗翠玉宝石。 那日,他质问笑笑,为何要接近韦少爷,笑笑回他道,是为了向韦少爷套话,她觉得韦少爷一行人来宝月岛的目的并不简单,听笑笑这般说,他虽十分不愿,但却也寻不到理由阻止笑笑,毕竟他们要寻的那东西到如今还不见踪迹。 但眼见着自己看上的女人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赵信陵暴怒却无法。 一把扇子被赵信陵舞得呼呼生风,扇子所及之处旋起一道凌厉的冷风,将地上的泥沙尽数扬进海里。 “噗……” 赵信陵耳朵微动,朝声音来处望去。 只见一个如野熊般的男人正从水中探出头来,他披着头发,头上还悬挂着三三两两的紫色海藻,但他神色却是十分的开怀,看见岸上的赵信陵,还扬了扬手,“你看我摸到了什么?” 赵信陵定睛一看,男人手中的却是一颗硕大的银白色圆珠子,阳光越过男人额头洒在珠子上,发出一道柔和的光泽。 “这是?”赵信陵袖手立在岸边,看着水中的男人,欲探知这珠子的来源。 “是我在海里摸的。” 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阿二。 此时的阿二,小心翼翼的捧着圆珠,犹如捧着稀世的珍宝般,边朝岸上来,边叨叨咕咕,“哥哥说,蚌珠能让妹妹变得更好看,还能让妹妹变胖点……妹妹见了肯定欢喜……” 赵信陵眸中一闪,恍惚记得毒龙曾说过,东琅海盛产蚌珠,那蚌珠对女人,尤其是女人的容颜可如再生般,能祛疤除痕,不仅如此,还曾有传闻,东琅海的蚌珠亦可使人延年益寿,对习武之人来说,更是有提升功力之效。 想到这里,赵信陵伸手便朝怀中探去,从怀中摸出一只荷包后,又从中掏出一张银票,伸手欲唤阿二,“兄台留步…...” “你说什么?”忽然一道女声传来。 有人比他更快一步,转瞬来到阿二身前。 “你说这是蚌珠?”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百变娘子。 她神色苍白,说话间面上丝毫不动,犹如泥塑的一般。 “是蚌珠啊,”阿二不疑有它,憨厚的笑着。 “给我,”百变娘子张嘴便要阿二将珠子给她。 她微微抖动着双手,可见此刻内心的激荡。 “不给,”阿二回的干脆利落,“要给妹妹。” “我给你钱,”百变娘子将一百两银票对着阿二扬了扬。 阿二看也不看银票,“不要。” 百变娘子见阿二对银票视而不见,略想了想,便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扯开了荷包的带子,将荷包递到了阿二眼前,“那,你要不要吃糖?” 百变娘子是见过阿二的,自然也知道阿二心智上似乎有些不够伶俐,对付此类人,银子不如吃的东西好使。 果然! 阿二见荷包里隐约露出一角的麦芽糖,吸了吸口水,松开捧着蚌珠的一只手,来来回回试探着,“吃糖,蚌珠,妹妹,糖……” 天人交战了无数个来回,终究是麦芽糖的香气太过诱人,阿二还是一把抓过荷包,对百变娘子呵呵笑道:“吃糖,吃糖。” “蚌珠呢?”百变娘子伸出手掌。 阿二犹豫了下,想起妹妹说的做人要言而有信,还是将蚌珠递了过去。 眼看着蚌珠就要到手,却不料,横道里却插进来一只手,忽然将蚌珠掠了去。 见蚌珠没了踪影,不用猜也知道是被谁抢走了,百变娘子怒而大吼,“赵信陵,你把蚌珠还给我。” “百变娘子,你忘了我们的规矩,老大说了,谁抢到的东西就是谁的,”赵信陵将蚌珠朝怀里一搁,气定神闲的对百变娘子凉凉说道。 百变娘子眼中怒火炽盛,她之所以答应来宝月岛,除却那样东西,她另外一个目的便是来东琅海寻蚌珠。 她容貌毁损,如今只有百年之上的老蚌珠可助她恢复容貌,然数日来,无论她在宝月岛潜水多少次,却都不曾遇到一只老蚌,更别提蚌珠了。 今日好不容易见着一个,眼看着就要到手,却被赵信陵抢了去,这不是要故意与她结仇么? 百变娘子心中怨毒,“你当真不还我?” 赵信陵将手中装钱的荷包也塞入怀中,嘲道:“匪有匪道,贼有贼规,我以为你与孙力该是最懂规矩的才是。” “赵信陵,”赵信陵不提从前还好,一提从前,百变娘子便想起当初被毁容的瞬间,抑制不住愤恨,伸手便朝赵信陵袭去。 赵信陵扇子一展,百变娘子的手掌“啪”一声拍在了扇子上。 扇子上银光闪闪,布满了锋利的针刺,百变娘子的手心顿时血流如注,“赵信陵,你这小崽子使诈。” 百变娘子异常恼怒,甩去手中血滴,袖中一闪,一枚毒镖便直直朝赵信陵飞去。 赵信陵早提防着百变娘子这一手,因而身形一翻,轻松便躲过了毒镖。 毒镖落入不远处的大海,大红穗子随着水流起起伏伏,越漂越远,渐渐没了踪迹。 在他们身后,有两人走来,高者正是孙力,矮的却是毒龙。 百变娘子见毒镖被赵信陵躲过,遂猩红了眼,不管不顾的赤手向前,拳脚相加与赵信陵近身相博起来,且招招直袭赵信陵要害,大有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架势。 赵信陵被百变娘子步步紧逼,早已不耐,趁着百变娘子心智紊乱,一掌拍在了百变娘子肩头,百变娘子踉跄着退倒三步,摔坐在了地上。 “娘子,”孙力怒吼一声,这便要奔上前来,却不料被身边的毒龙一把抓住。 “老大?”孙力神情阴恻,看着毒龙,强忍不忿。 “规矩忘了?”毒龙撩了撩眼皮,淡声质问。 孙力翻个白眼似极为不屑,刚想甩开毒龙手腕,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毒龙另一只手指间夹着的东西,遂暗自深吸了口气,顿了顿,才咬牙切齿的应了,“孙力没忘,老大教训的是。” 毒龙撒手,眼皮掠过始终站在一旁的阿二,神情阴狠。 他手腕一翻,刚想弹出手里的东西,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焦急的呼唤。 “阿二,阿二,阿二……” 原来是遍寻不着阿二的阿大,听到海边有动静,正循着声响找了过来。 “哥哥,哥哥,”阿大挥着手臂,朝远处疾奔而来的阿大兴奋大叫。 “你去做甚了?”阿大唬着脸向前,扯了扯阿二身上的衣袖,板着脸斥道:“这身上怎么回事?” 阿二刚从海里出来,身上的衣衫还在湿哒哒的朝下滴水,听阿大斥责,忙乖乖站直身体,小心回道:“哥哥,蚌珠。” 阿大皱紧眉头叱道:“蚌珠?你下海了?” 说着一把将阿二手里的荷包夺了过来,打开荷包看了眼,又一掌朝阿二脑袋拍去,“哪里有蚌珠,明明是糖,谁给你的?谁许你吃糖了?牙要坏掉了。” 阿二指指百变娘子,“姐姐给糖。” 阿大这才望向百变娘子,眼见着百变娘子坐在地上,嘴角还有血丝,他捏着荷包似极为惊讶,“是不是阿二给两位添了麻烦?” 百变娘子哪里会搭理阿大,只恨恨看着赵信陵。 赵信陵唯恐阿大知道他抢了阿二的蚌珠,闹将起来又添麻烦,遂朝阿大拱了拱手,“没,没,与阿二兄弟无关。” 阿大见状也不多说,朝百变娘子与赵信陵点了点头,“既如此,我兄弟二人便不扰各位了,告辞。” 阿大抱拳,扯着阿二转身离开。 赵信陵折扇一展,抱了抱拳,心情甚好,面上不禁露出几分笑意,“慢走,不送。” 而百变娘子却捂着肩头双眼盛满了炽热的怒火,待阿大兄弟二人走远,任孙力扶她起身,她转头向毒龙道:“老大,那蚌珠……” 然毒龙却来到海边,答非所问,“蚌珠果真是那小子从海里捞的?” “当真,我亲眼所见,”赵信陵来到毒龙身后,借着身形遮挡,悄悄伸出手掌,手心里赫然躺着一颗又圆又大的蚌珠。 “唔,”毒龙心存疑虑,“这蚌珠少说也是百年以上老蚌所有,怎会这般凑巧,就让那小子得了?” “虽说百年以上老蚌常年生活在深海,但偶尔也会浮到海边透气,俗话说的好,傻人有傻福,我看那傻子的水性较之常人要好上许多,指不定碰巧,被他遇到了老蚌产珠呢。” “那小子确真是个傻子?”毒龙转而问起阿二。 “绝不会错,”赵信陵颇为自信,他自问看人从不走眼,更况且傻与不傻还是很容易分辨的。 毒龙这才慢慢放开心怀,回头对百变娘子道:“我们出海之前,便已说的分明,除了王爷寻的那样东西外,但凡在宝月岛所得其他珍奇异宝,谁得了便是谁的,这蚌珠亦不例外。” “老大,”百变娘子怒目圆睁,不肯相信毒龙竟然如此□□裸的偏袒赵信陵。 毒龙再看一眼海面,眉头紧锁,沉声道:“切记,莫要因小失大,我们要尽快寻到宝月岛藏宝洞的入口,若是再过十日,还未找到机关所在,这宝月岛万一沉没了,我们都要葬身鱼腹,到那时你是要脸还是要命可就由不得你说的算了。” 毒龙说罢,便背着手朝来路走去,赵信陵一甩衣袖也跟在了毒龙身后,徒留孙力与百变娘子二人站在原地。 “你怎么看?”百变娘子瞬间恢复了冷静,仿佛刚刚那疯了般攻击赵信陵的人不是她一般。 孙力沉默了片刻,替百变娘子撩起鬓边的一缕发丝,声音非比寻常的柔和,“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都随你。” 第60章 “这荷包是那女人的?” 宋真清翻来覆去将荷包看了好些遍,发现荷包并没什么不同,里面装的也只是街上随处可见的麦芽糖。 且麦芽糖金不换也瞧过了,里面并没下毒抑或是迷药之类的。 “清清,那个女人会使暗器呦,”韦无冕嚼着麦芽糖,忽然提了一嘴。 “又是笑笑说的?”宋真清翻了个白眼,这两日韦无冕倒是与笑笑熟络了起来,笑笑又惯会讲一些好听的小故事,好家伙,那是将韦无冕逗的前仰后合,笑的合不拢嘴。 笑笑虽尽捡好听的说与韦无冕听,但宋真清总觉得,两人在一处,怎么看都像是大姐姐在哄弟弟玩。 或许是因为有护花使者赵信陵时时刻刻跟随在侧,笑笑非但没有对韦无冕发散她那强盛的女性妩媚气息,甚至连韦无冕的衣角都不曾碰过。 这难免让宋真清松了一口气。 她决不会承认是自己吃醋,她只是怕单纯无知的韦无冕也被笑笑勾了魂去而已。 毕竟笑笑非良配,只大长公主那关便过不去的。 宋真清托着下巴百无聊赖的摆弄着桌上的麦芽糖,思绪乱飞。 “她荷包上有苁松花的气味,”金不换反复嗅着荷包上的味道突然道。 “苁松花?那是什么?” 宋真清也抓过荷包,闻了闻,“哪有味道?” 金不换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还不得不解释道:“苁松花是药草,有止痛止血之效,多生长在滇南密林中……” “这有什么奇怪的,那女人会功夫,难免会受伤,”宋真清撇嘴,她还以为有什么重大发现。 “你等我说完,”金不换一口气梗在喉咙,不上不下的吊着。 怎么会有这么讨人嫌的女人呢? 金不换本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如今遇到宋真清,正应了那句不讲理的遇到更不讲理的,总得有一方要退距两分,他形势不如人,只得默默收敛自己的脾气,但此时也难免有些暴走了。 “说,说,”宋真清见金不换脸色难看,立刻双手托了下巴,摆正了姿态,还不忘安抚金不换,“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金不换忍下一口气,他早晚要被这个女人气死。 “苁松花最大的效用却并非止痛,而是焕颜生肌,你们不知,这苁松花乃是滇南磨冥部的圣草,非磨冥部的圣女不可得,但在十五年前,却有贼人去磨冥部盗走了一株苁松花……” “那贼人就是……她?” 宋真清指着荷包,瞪圆了眼,原来这世上还真有骇人听闻的神秘部落、以及圣女。 金不换神情凝重,说起自己听说过的见闻,“江湖上的朋友说,若真有人能从磨冥部盗出苁松花,那么只能是一个人。” “谁?” “百变娘子,二十年前皇榜悬赏的飞贼大盗。” “果真是她?” 宋真清冷吸一口气,看来这宝月岛不大,客人的来头倒不小。 能被张皇榜悬赏,可见朝廷此人的重视程度。 “你听过没?”宋真清捣捣兀自吃糖的韦无冕。 “你是说百变娘子?”韦无冕歪头蹙眉回想,片刻后突然兴奋的张牙舞爪,“我听过,听过,她到皇宫偷过东西,哦,是了,是了,当夜正值十五皇宫家宴,瑞王叔进宫饮宴,巧遇百变娘子进宫偷盗,她虽轻功了得,但还是被瑞王叔一箭擦过面颊,少宸说过,那一箭深可见骨,百变娘子的脸定然是毁了的。” “那就是了,肯定是她无疑,”宋真清一锤定音,终于弄清那边其中一位的底细了。 “所以她才对蚌珠势在必得,”金不换把玩着手指间的荷包,呵呵冷笑。 “可不,木子手里宝贝可真不少呢。” 宋真清也嘿嘿直笑。 经过几天观察,宋真清发现赵信陵六人并不似表面一般和气,暗地里各自为政。 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既然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那几人之间自然谈不上信任,一旦出现嫌隙,必然会如星星之火燎原般越烧越旺。 她首要的目标自然是让那些人之间本就薄弱的信任分崩离析的更快一些才好。 前日,她无意中瞧见百变娘子与中年男人下海,似在寻什么东西,又从金不换嘴中得知,这东琅海里盛产蚌珠,且蚌珠不仅可驻颜疗伤,还可提升内力,女人爱它,男人亦想要它。 派小金子送了信给姜木子一问,姜木子手中果真有一枚百年老蚌珠,宋真清说明意图,姜木子二话不说便将蚌珠给小金子带了回来。 蚌珠既已在手,自然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而那东风便是赵信陵与百变娘子同时出现在岸边的时候了。 阿大与阿二两人虽在山中长大,但却是自幼在云岭山涧的寒潭里玩耍,是以水性极佳。 为了引赵信陵上钩,阿大故意引阿二去海里寻蚌珠,当阿二找到蚌珠上了岸时,阿大正躲在背后的山洞里看着他与赵信陵百变娘子的一举一动。 那山洞十分隐蔽,外人极难发现,阿大眼看着赵信陵将百变娘子击倒在地,生怕阿二再与赵信陵说错话,这才现身装着到处找寻阿二的样子顺势将阿二带了回来。 阿二本就纯善,一言一行俱是发自肺腑,真诚毫不作伪,即便赵信陵一行人再狡猾,也不会去怀疑阿二的话。 真可惜,百变娘子只是被赵信陵伤了一掌,却是无碍,唉,若是两败俱伤该是多好。 宋真清颇有些惋惜的想。 *** 赵信陵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将蚌珠送给笑笑,以讨美人欢心。 笑笑摩挲着蚌珠,眉眼弯弯,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我最近总觉得被东琅海的风吹得脸皮都皱了些,信陵君送我蚌珠,可真是应了那两句老话,什么来着?对了,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呃……” 笑笑顿了顿,面上忽然升起一团红晕,背过身去捂嘴偷笑,“后面两句就不应景了。”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赵信陵的声音忽颤,轻吟着另两句,双手扶着笑笑肩膀,将笑笑转过身来,神情很是激动的低下头道:“笑笑,我等那日已等了许久,你何时才肯应我?” 笑笑状似羞恼,作势捶打赵信陵的胸,嗔怪道:“信陵君,胡说什么呢……” 说着又背过身,顺势脱离了赵信陵的怀抱,跺了跺脚,满面绯红道:“非三媒六礼,笑笑怎能随意便应了信陵君呢?” “你我皆是无亲无故之人,何必拘泥于那些死规矩,”赵信陵嗤之以鼻,但还是按捺下来,揽过笑笑,看着佳人鲜艳欲滴的唇畔,情不自禁的低了头欲尝上一口。 见赵信陵的脸越靠越近,笑笑眼中冷芒一闪,手指微动,就在这刹那之间,一个黑衣影子忽然疾掠而来。 笑笑不动声色的缩回了手指,稍稍歪了歪头,正巧擦过赵信陵的鬓角。 赵信陵亲了个空,意欲发怒,却发现笑笑神情有异。 他察觉不妙,急忙回头,就见不远处百变娘子正冷冷盯着他与笑笑。 此时,笑笑手里还握着赵信陵送的蚌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迷人的光芒。 这光芒却刺伤了百变娘子的眼。 她眼眶紧缩,盯着蚌珠好大一会,随后才抬头朝笑笑啐了一口,恨恨咒道:“贱人就是贱人,你以为凭着一张脸便将男人耍的五迷三道的,那是因为你还有用处。哼,你道赵信陵是什么好东西,死在他手里的女人可真是不少呐,等有一日,你的脸毁了,看他是如何厌弃你杀了你的?” 笑笑对百变娘子的诅咒丝毫不以为意,她有意举着蚌珠朝着阳光的方向照了照,又对蚌珠吹了口气,一举一动皆是炫耀的味道,待她将蚌珠收进怀里,才撩了撩发丝轻启红唇:“我与信陵君如何,自是不劳娘子费心的,因为,我的脸不会毁。” 说着,像似很无奈的又叹了口气,“谁让笑笑安分守己,胆儿小,怎么着,也不敢去皇宫偷东西,哎呀,又不凑巧的,碰到了瑞王,真是,啧啧,人都道瑞王百步穿杨,我初时是不信的,但自见了姐姐,看着姐姐脸上的伤,笑笑不得不信,瑞王的箭法可真是名不虚传呐,啧,……碰到谁不好,偏遇到瑞王……真是可怜……” “你……你……这个贱人……” 百变娘子闻言被气的差点跳起来,被瑞王射伤脸,是她这二十年来无人敢提的耻辱,可眼前这贱女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拿她的脸说事,这是在找死。 然赵信陵这个兔崽子却偏偏护着这个贱女人,百变娘子隐隐作痛的肩头让她深吸了口气,暗自压抑了怒火,孙力说的对,等上了岸,她有的是办法弄死这个贱人。 “我怎么样?”笑笑却似看不见百变娘子压抑的怒火,继续挑衅,“呃,对了,气血升腾对恢复伤口不好哦,你那伤口再崩开,即便有老大在,啧啧,也不见得能帮你止了血……” “你……”百变娘子浑身发抖,但也越发觉得脸上的伤处似有虫蚁叮咬般难受。 “要我说,人孙力又不嫌弃你,你呀,就不该再戴着那半死不活的□□,糊在脸上,像涂了一层面粉似的,白惨惨的还怪瘆人的,既丑又臭,何必呢?” 若是宋真清在眼前,定要击掌惊叹,诛人诛心,笑笑这张嘴那可是掌握了怼人的精髓。 不仅人哪痛戳人哪里,还将人朝死里捅。 真是自叹弗如。 百变娘子果真被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浑身抖抖索索,指着笑笑,“你……你……”了半天,硬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娘子,”眼看着百变娘子白眼一翻,欲晕厥过去,一双有力的臂膀忽然从背后接住了她。 是孙力,他腾空将百变娘子抱进怀中,冷冷看了笑笑与赵信陵一眼,头也不回的飞奔而去。 “真是脆弱,”笑笑耸耸肩,状似无奈,“王爷也说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呀,又不是靠脸得王爷赏识吃饭的,何必在意脸皮呢?” 虽这样说别人,但她还是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想起什么一般,忽然问赵信陵,“你当真只看上我的容貌了?还有,你有多少女人?” 赵信陵眼神微闪,用折扇轻掩了唇,不自在的咳了声,“那疯女人的话你也信,你看不出她在离间我们。” 说着,他迫切的又牵起笑笑的手,神色很是诚恳道:“笑笑,我从没有别的女人,我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你要信我,笑笑。” 笑笑抽回手掌,顺手把玩起自己的发梢,侧了头舒展了眉,对赵信陵眨了眨眼,嫣红的唇畔微微张合道:“这般着急作什么,与你说笑呢,我自是信你的,信陵君,君者,暗独,不欺暗室嘛。” 第61章 宝月岛与中原不同,夜色极短,如今不过五更天,外面已是大亮了。 百变娘子刚睁眼,便见到窗外有影子闪过,她一跃从床上翻身坐起,迅速来到门边,“啪”的一声打开房门。 她欲偷袭那人,却不料“噗”的一声,一团烟雾在眼前乍然散开,迷蒙中她只看见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匆忙离去。 百变娘子“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孙力就住在隔壁,听到声音急忙开门查看,等他发现倒在地上的百变娘子时,那白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娘子,娘子,”孙力伸手探了下百变娘子的鼻息,见她呼吸急促,浑身发抖,知道百变娘子恐是中了毒,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咬牙将百变娘子抱起,急匆匆的奔着毒龙住的房间而去。 一个时辰后,毒龙将最后一根银针自百变娘子额间拔出后,抹了把汗珠,嘘了口气,觑了眼百变娘子脸上越发溃烂的脓包,嘶哑着声道:“这两日,尽量不要再让她戴那□□,否则,疤越来越深,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孙力看一眼百变娘子颊上的伤痕,心有不忍,“她中的是何毒?怎会这般厉害?且……那下毒的人是谁?” 毒龙撩起眼皮,“你的意思是我下的毒?” 孙力忍怒,“不说这岛上,就是咱太秦朝,谁还能做出如此霸道厉害的的毒?” 毒龙冷哼了一声,阴恻恻的道:“若是我做的毒,你与她此刻已在黄泉路上了。” 孙力心中一惊,想起江湖上关于毒龙的传言,遂也不敢再多说,只抱着百变娘子离开了。 而毒龙再将银针收进随身挎着的小包后,却顾自出了门。 毒龙本欲去寻赵信陵,但到赵信陵住的房中一看,发现赵信陵并不在房间。 他想了想,遂背着手朝停靠在岸边的楼船走去。 可刚走了两步,就见赵信陵与笑笑正有说有笑的从远处走来。 “老大,”赵信陵与笑笑见到毒龙,忙上前招呼道。 “唔,”毒龙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随即瞟了眼赵信陵后,又点了点头道:“我去船上看看。” “是,”赵信陵与笑笑目送着毒龙的背影越走越远。 “木崖那小子嘴挺硬,到如今竟还不肯说出破解机关的办法,”笑笑见赵信陵一直望着毒龙的背影,眼神闪烁着道。 “他本就是姜氏子弟,精通医毒之术,耐得住老大的噬魂也不是什么奇怪的,怕只怕,他耐不住死了,”赵信陵眼中寒芒忽逝,出言讥诮。 “依我看呐,他恐怕耐不住几日了,不然也不会说出岛上有机关之事,”笑笑不以为然。 赵信陵似乎有心事,附和笑笑道:“是啊,端看老大这两日能否问出破解机关的办法,以及那东西的藏匿之处。” 笑笑捂嘴笑了笑道:“我都想回南安城了呢,哎呀,一想起秦香楼的菜,我便要流口水了呢。” “等回了,我带你去,”赵信陵这会一听笑笑提起南安城,也从方才的漫不经心中回了神,忙讨好着笑道。 “好呢,我等着信陵君,”笑笑说着挥了挥帕子,兀自朝前走去,“我去补个觉,哈,起个大早,太困了。” 赵信陵有心跟上,但想起方才毒龙对他使的眼色,终究站在原地未动,只对笑笑殷勤道:“那你去休息,等会我再去寻你。” 笑笑摆摆手,施施然离了去。 赵信陵神情一肃,转身朝毒龙离去的方向而去。 海岸边停着一座高大的二层楼船,在楼船甲板下有个一人高矮的水箱,水箱里架着个木架,此时,木架上正锁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 年轻人被悬在木架之上,下半截身子完全浸泡在了水中,他面无人色,浑身血肉模糊,但听到声响,还是抬头朝声音处望了来。 “嗬嗬,”喉中似乎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他仅能发出嘶哑的喘息声。 毒龙从甲板上走下来,他扫过年轻人干裂的唇,以及深陷的眼窝,吐出一口烟圈,嘎嘎着哼道:“你若是再不说实话,那蛊虫过两日便会咬穿你的肚子,到那时,你看着自己的肠子被虫子一点一滴吃掉,你不仅不觉得痛,还会觉得十分畅快,个中滋味,想必木崖你会极乐意去享受一番罢。” 被称为木崖的年轻人晃了晃脑袋,似乎这样神智才会清醒两分,他咬了咬牙,努力张大了嘴,声音虽嘶哑,但依旧满是讥诮,“嗬嗬,宝月岛将要沉了,你们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他唇间鲜血淋漓,滴入水中,乌黑的水箱里,顿时溢满了鲜红,但他恍然不觉疼痛一般。 毒龙见木崖一副不惧生死的模样,面色渐渐阴狠起来,他手指一弹,一个宛如绿豆大小长着一双洁白羽翼的小虫瞬间附在了木崖面上,“你且嘴硬,让这个小东西先陪你玩两日。” 说着,再也不看木崖,转身上了甲板。 在他身后的木箱里,随之传来一声凄厉的啸叫。 赵信陵已踏上了甲板,听到这声嚎叫,却是置若罔闻,眼见着毒龙从底下上来,忙上前扶了一把,问道:“还是不肯招?” 毒龙任赵信陵搀扶着进了舱房,在房中坐下后,他在几上磕了下烟灰,瞅了眼赵信陵,叹了口气:“你当真看上那女人了?” 赵信陵自然知道毒龙问的是谁,面上神情正了正,应道:“儿子实在是心仪笑笑,非她莫娶。” “你明知她是王爷派来监视我们的,你还……?”毒龙深吸了口旱烟,皱着眉头道:“且烟花柳巷出来的女人,哪里又会有真情?” “等回到南安城之后,我便会问王爷迎娶笑笑,王爷向来器重爹,只要您帮儿子从中说和两句,王爷定然会应允的。” 赵信陵殷切备至,对毒龙的态度相比往日亲近许多,又听到毒龙提起笑笑出身,不免又急切的为笑笑辩驳起来。 “笑笑虽出身风尘,但却是洁身自好,你且看她虽与儿子有情,却不肯轻贱了自己,若非三媒六礼,更是不愿与儿子同床共枕,若非好女子,她决计是做不到的。” 说着,还意味不明的看了眼毒龙,又道:“儿子的出身在外人眼里也是卑贱,与笑笑王八对绿豆,谁也不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毒龙听到赵信陵提起出身,胸口一窒,随即长叹了口气,道:“我知你自小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心中怨怪于我,也罢,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你如今是信陵君,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便是,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从我这里偷拿了毒药?” 赵信陵大惊,忙着急否认,“儿子知那些药丸的厉害,怎敢从您那里拿药?” “当真不曾?”毒龙似信非信。 赵信陵眼神闪烁,“不曾。” 毒龙自是不信的,他袋中的药丸平日里都是随身带着的,也只有赵信陵有机会从他这里拿走药丸。 且赵信陵与百变娘子三番两次因笑笑结仇,难保他不会因此对百变娘子下毒手。 但此刻见赵信陵说的言辞凿凿,他也别无他法,只得沉声警告道:“百变娘子今日一早被人下毒,我刚刚为她驱了毒,如今正在休养中,在上岸回南安城前,你记住,且不可再招惹百变娘子与孙力。” “中了毒?”赵信陵面上诧异,“谁下的?” “不知,”毒龙摇摇头,随后沉吟道:“木崖一定还藏了秘密,宝月岛是姜氏几代人的心血,姜家绝对不会任由宝月岛沉没,所以……” “爹的意思是,姜家还有人活着?”赵信陵眉头皱起,用折扇敲打着手心思索道。 “这只是我的猜测,”毒龙沉声道。 赵信陵却不以为然,“若是姜家还有人活着,为何不去收敛桃林里的尸首?” 毒龙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才道:“这两日上些心,若是姜家人还活着,决计不会只对付百变娘子一个,你,虽武功尚可,但在宝月岛上,还是小心为妙。” “儿子明白,”赵信陵点头,犹豫了下欲言又止:“会不会是韦少爷……” 毒龙明白赵信陵的意思,他也不是没怀疑过韦无冕,但依他在剑南王府所见,与这几日的观察来看,“韦少爷一行,决计是做不出那毒药来的,因为那毒……是我做的,且只在数年间给过两个人。” “谁?”赵信陵问道。 毒龙吸了口烟,吐出两口烟圈,才道:“我承过南安城晏家的人情,多年前送与了晏家老夫人一份。另一,便是姜城了。” “姜城?”赵信陵第一回 听说这个名字,不免有些好奇。 毒龙又吸了口旱烟,在烟雾迷蒙中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姜城是姜岛主的儿子,二十多年前,他与姜岛主因一件小事争吵,一气之下离开宝月岛去了南安城,不多时,便因医术精妙被南安城百姓广为传颂。当时我正被仇家追杀,不得已流落南安城,为寻求剑南王爷的庇护,我入了剑南王府为奴,而姜城却因医术精湛被王爷奉为座上宾,我心中不服,便寻机找他比试,他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小子,哪里懂得人心叵测,被我三两句激将下,他便以家传秘药与我交换,我钻研数日,才终于弄清那药的效用,后来我便将秘药献与了王爷,再后来,秘药随着安云郡主入了京,再之后,安云郡主身亡,秘药也不知所踪了。而我与姜城交换秘药的,便是今日为百变娘子下的毒。” “爹的意思是,今日下在百变娘子身上的毒,就是姜城手里那一份?” 毒龙深望了一眼赵信陵,“许是有这个可能。” 赵信陵不肯承认对百变娘子下毒,他虽不信,但赵信陵是自己唯一的骨肉,他如今垂垂老矣,实在不宜再与赵信陵生了嫌隙。 “难道是姜城还活着?”赵信陵根本不知毒龙这一番深思,只皱着眉问毒龙。 “难说,当初安云郡主死了后,王爷遍寻秘药不着,便欲逼迫姜城再做出一份秘药,然姜城却在一夜之间没了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看来,他许是偷偷摸摸回了宝月岛,只是若他还活着,为何一直不曾露面?据我所知,他并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 毒龙闭上眼,一时也理不清头绪来,“你可知我们要寻的“枉人泪”又是什么东西?” “不知,”赵信陵老实摇头,他们都是剑南王养的暗棋,凡是只听命令行事,要寻什么,王爷也只会告知老大一个。 虽老大毒龙是他爹,但却至今也不曾向他透露过这个秘密。 “就是那秘药,”毒龙喃喃自语,““枉人泪”,迷神智,惑人心,变傀儡……” 第62章 赵信陵先毒龙一步从甲板上下来。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着百变娘子中毒之事,一时竟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对百变娘子下的毒? 他虽有心杀了百变娘子与孙力二人,但也知此时不是时候,是以他只是偷了毒龙的毒药,却一直未下手。 这边赵信陵心事重重,殊不知,在被大树遮掩的草丛中,正有一个人冷冷盯着他…… “你是说赵信陵与毒龙二人亲密无间?”百变娘子早已醒来,她靠坐在床头抚摸着脸上深可见骨的疤痕,恨恨道。 “是,我亲眼见赵信陵搀着毒龙进了舱房,”孙力坐在百变娘子对面,为她理了理发梢,动作轻柔万分。 百变娘子捶了捶床板咬牙切齿道:“江湖传言,毒龙曾与人生过一个儿子,只那儿子在他被瑞王追杀时身亡,或许他那儿子根本就没死,不过是他拿来掩饰自己儿子还活着的障眼法罢了,我初时便疑虑为何毒龙总若有似无的护着赵信陵,如今看来,赵信陵肯定就是他的儿子。” 孙力也道:“依你那日所见之人,对你下毒的定然是赵信陵。” “哼,不是他还有谁,他化成灰我也认得,”百变娘子回想那日看到的背影,越发觉得那白衣人就是赵信陵。 “好你个赵信陵,为了一个贱人,竟然想置我于死地,看我,看我……嘶……”百变娘子又想起笑笑的诛心之语,一怒之下脸上的伤口又迸裂开来,瞬间,流出许多浓稠的血水来。 孙力见状忙从怀中掏出毒龙给他的瓷瓶,刚想将瓷瓶中的药粉撒在百变娘子脸上,却被百变娘子制止了,只听百变娘子冷哼:“他毒龙给的东西我可不敢再用,你又不是不知他,今日对我下毒的兴许不是他,但谁知他会不会留了后手?如今我们尚有些用处,暂时还死不了,等回到岸上就不好说了,指不定他何时就对我们下了毒而我们却不自知。” 孙力听罢这话,也觉手中的瓷瓶颇为烫手,犹豫着问道:“那,那你脸上的伤怎么办?” 百变娘子沉默了半刻,忽然抬手扯起自己衣角,“刺啦”一声撕下一块布料,将布料稍微折了折,围在了自己面上,“我这两日先这般,等伤处养好了些再说。” 说着她再次想起被赵信陵抢走的蚌珠,新仇旧恨叠加到一块,她抑制不住恨意,又道:“剑南王爷只在意那样东西,是谁拿回去的并不要紧,所以……” 她望了眼孙力,语气阴狠,“只要我们解决了毒龙与赵信陵,功劳自然就是我们的。” “阿笨那小子……”孙力犹豫了下,“你我二人不是他的对手。” “哼,笑笑不过是剑南王府养的舞姬,本就是为了监视毒龙与赵信陵而来,她并不会武功,不过是仗着阿笨保护罢了,待我们先杀了毒龙与赵信陵再想办法对付她与阿笨,没了赵信陵,阿笨带着不会功夫的笑笑,谁胜谁败犹未可知。” 孙力想了想,点点头,“娘子说的有理。” “至于王爷要找的那“枉人泪”我本就听说过一二,只要我们找到“枉人泪”的所藏之地,没了他毒龙,以我百变娘子的手段,也不过是手到擒来,他刚刚又去了船上,想必是去拷问木崖,这两日我们尽管盯紧了他就是。” 孙力对百变娘子的安排并无异议,但是,他忽然想起韦无冕一行人,还是道:“韦家那位少爷是不是……?” 他只手在脖间一划,面上凶相毕露。 “他?”百变娘子沉吟了下,眼中闪过一抹阴毒,“杀了也好,到时就对王爷说是毒龙弄死的。” 孙力满意点头,“我早就看那几个小子不顺眼了。” 孙力天生神力,年轻时曾在镖局做镖师,走南闯北时积攒了不少坏习气,后来学人赌钱,在一次与对家争吵中,将对家活活摔死,这对家却是官家公子,孙力因此入了大牢,后来又被判了斩刑。 也算他命不该绝,就在他被行刑的前两日,他被囚的府衙大牢突发火灾,他因此趁乱杀了狱卒逃了出去。 后来官府发了通缉榜文,孙力在东躲西藏之下不得已上山做了土匪。 既然做了土匪,孙力自然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直到匪窝被官府剿灭,他手上的血腥已不知沾染了多少。 也因为此番过往,他对出身官家的公子哥是深恶痛绝,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韦无冕一锤定音,眼见着面前烤的通红的红薯咽了口唾沫,随后捡起了一只红薯,吹了两下便狼吞虎咽起来。 “笑笑说了那人是孙力吗?”宋真清一心两用的扒拉着地上的烤红薯,狐疑的问韦无冕。 “笑笑只说那人身高六尺,声如铜钟,天生神力,面貌阴狠,清清你不是让我多想一想笑笑话里的意思嘛,我猜着她说的那人就是孙力,”韦无冕似被烫了嘴,哈着气回道。 宋真清想了想孙力的样貌,若有所悟,“你这么说,倒是与他十分契合,只是……” 她忽而蹙眉,颇为苦恼,“笑笑说这些与你听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该不会以为……” 以为你傻,压根听不出她说的是谁吧。 宋真清暗自思忖。 “以为什么?”韦无冕被红薯烫了嘴,猛吸了口气,抽空问道。 “以为我们都傻,只当做故事听了,”金不换将吃完的红薯皮扔在火堆里,在一片“吱吱啦啦”声中接了话茬,“笑笑那是个长着七窍玲珑心的,她每一句话都要掰开了揉碎了,你才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笑笑不是那样的人,”与笑笑相处了几日,韦无冕只觉笑笑音容亲切,仿若在什么地方听过一般,因而他并不认可金不换的话,但一时又拿不出理由来反驳金不换。 宋真清一时琢磨不透笑笑此人,她也不钻牛角尖,遂越过韦无冕问金不换道:“你说那毒龙会不会救百变娘子?” “会,”金不换拍拍手上刚吃了红薯沾上的泥土,用棍子拨着坑中的红薯,“宝月岛上暗藏机关,百变娘子偷遍天下,极为精通破解机关之法,而若是碰到无法破解的机关,那孙力的神力便派上了用场,比如大力破坏石门之类的,总之,在毒龙没寻到他要找的东西之前,是不会杀了二人的。” “那百变娘子当真会相信是赵信陵对她下的毒?” 对百变娘子下毒,是金不换的主意,也是他亲自去下的毒,只是他将自己易容成了赵信陵而已。 “呵,百变娘子与孙力,一个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一个鲁莽有余胸无点墨,方才我引了孙力去瞧毒龙与赵信陵独处之事,此刻,他二人定然还在猜疑毒龙与赵信陵的关系,他们一旦怀疑赵信陵是毒龙的儿子,那赵信陵欲毒杀百变娘子一事便是板上钉钉的。他二人是睚眦必报之人,毒龙又处处偏袒赵信陵,他二人对毒龙生出怨恨也不过迟早。” “大骗子,还是你机警,竟然识破了毒龙的身份,我们差点就被他骗了,”宋真清竖起大拇指由衷称赞。 谁能想到,那总是背着手,弯着腰的老者竟是二十多年前,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毒龙。 “我哪里识得他,我只是认得他身上的气味罢了,”金不换话语中夹杂着几分苦涩。 毒龙之名,在二十年前,以无双毒术称霸江南。 毒龙是个不折不扣的阴险小人,只因被李家小儿唾了一口,便毒杀了江南李氏上下五十余口人。 又为争抢一个女人,曾以毒药杀了枪林帮帮主以及他手下二十来众。 如此种种不计可数,但不管是江南李氏还是枪林帮,要么是江湖纷争要么对方是普通百姓,兼之毒龙神龙见首不见尾,官府又惧怕他的毒手,因而多数时候对他犯下的种种罪行皆不了了之。 直到毒龙截杀了西域来朝贡的使者团一行,才震惊了整个太秦朝,使得先皇震怒,派了瑞王来缉捕毒龙。 没多久毒龙便不知所踪,有传言毒龙被瑞王击杀,但金不换自五年前便知,毒龙一定还活着。 因为害死林桐儿的毒药,便是毒龙所做,小树仅是沾染了些许,便让他花费了数年才寻得解毒之法。 也因此,他另外做出了一份一模一样的毒药,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派上用场。 “你将那毒药藏的可真够严实,”宋真清酸溜溜的,想起韦无冕与阿二两人搜过金不换的身,竟然都未发现那毒药。 但金不换却不以为意,反而笑了笑,“那毒当真是无药可救,只除了毒龙自己,我能救活小树,不过侥幸而已,非不得已,我是不愿杀人的。” “你真敢断定百变娘子与孙力会认为赵信陵是毒龙的儿子?”宋真清也不纠结这些不放,转而说起了其他。 “不是你说你偷摸瞧见毒龙与赵信陵说话啦,赵信陵还突然唤了毒龙一声爹?” 宋真清耸耸肩,嘿嘿笑了,“我当时正在小解嘛,隔着厚厚的树丛瞧的不太分明也是有的,但确实,那唤爹的声音是不会听差的。关键是,你我怀疑赵信陵是毒龙的儿子没用,百变娘子与孙力相信才有用。” “他们会信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多疑了半生的人到此刻只会相信自己眼睛里看到的真相。” 金不换望着地上火堆里点点的火星笃定道。 第63章 海上风云万变,这日,东琅海又迎来了一场漂泊大雨。 这才是正午时分,宝月岛上被乌压压的黑云覆盖,大雨倾盆泼向高耸的山脉。 一个微驼了背的戴着斗笠身披蓑衣的瘦小影子越过树林,穿过海岸,朝着远处的山谷走去。 在他身后远远的,还跟着一个人,那人浑身裹着一层轻软的防雨油布,身形轻捷,双脚踏在枝上如履平地。 披着蓑衣的瘦小影子此刻已来到了山边,只见他站定后,抬头望向山顶,山顶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从远处看,恍如仙人一般守护着宝月岛的生灵。 瘦小影子伸出一双苍老的手掌对着山顶的巨石比划了一阵,片刻后,他收了手,踏着泥泞走向山脚。 山脚下长着数颗开着黄花的大树,树后便是冰冷的坚硬的岩石,枝上的花被风吹雨打着随处飘散,而花香却忽远忽近的如影随行。 瘦小的人影嘎嘎笑了两声,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玉瓷瓶,将瓷瓶里的药丸倒了几粒抛进嘴中后,脚步不停的走向了其中一颗大树。 只见他走到大树下,探手在树干上摸索了片刻,那大树忽然如长了翅般,另生出了一对粗壮的枝桠,那枝桠上遍布着黄色的脂粉,即便在大雨的冲刷下,鲜黄依旧。 那影子望着枝桠默了片刻,忽然咬破了唇,将唇间的血迹小心翼翼的涂抹在了两手指尖,这才展臂去触摸枝桠上的一处凸起。 “咔哒”一声枝桠又缩了回去,随着枝桠的消失,大树后的岩石却忽然从中间劈了开来。 原来树后是一处石洞,只这开石门的机关又藏在大树之内。 那瘦小的影子小心翼翼进了石洞,洞中暗黑一片,他从怀中拿出了火石,就着微弱的火光依稀摸索着前行。 在他身后,那跟踪而来的人却被阻在了开着黄花的大树之外。 很显然,那人受不了黄花的香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瘦小的人影进了石洞。 …… 大雨依旧,海岸边的二层楼船也有一人悄然而至。 此人身形壮硕,踏在甲板上的脚步声颇为沉重,甲板下被锁着的木崖听到这声音骤然睁开了眼,一丝诡异的笑爬上了他鲜红滴血的眼角。 “是你?”看着那人从甲板上的悬梯走下,木崖嘶哑着声音佯装惊诧。 来人却是孙力,他抹去脸上的雨水,烦躁的狠狠看了木崖的方向一眼,“那东西到底在哪里?” “我为何告诉你?”木崖讥笑,瞟了眼孙力,又道:“毒龙让你来的?” 孙力嗤了一声,“你只管说出那东西藏在哪里就是,不该你问的莫问。” 木崖却嘿嘿笑了,“你当我傻,我只要前一刻说出那东西所藏之处,你下一刻便会杀了我,呵,我还不想死。” 孙力却似看怪物一样看了一眼木崖,“你以为你还能活?” “之前也许不敢奢望,可你来了,我反而觉得我许是能活下去的,”木崖歪着头,扯扯手上的锁链,叮当作响中,掩住了他意欲出口的痛呼声。 “呃,此话怎讲?”孙力眼珠一转,生出一丝兴致。 “宝月岛上有一处石洞,那里藏有姜氏的秘密,你们寻的东西便藏在那里。”木崖忍下嘴中的血气,艰难开口。 “石洞在哪里?”孙力听罢,止不住焦急问道。 “我已告知毒龙,许是毒龙此刻便已去了石洞,”木崖懒懒说道。 孙力恼怒,上前两步,欲一掌拍向木崖,但就在他手掌贴近木崖胸口时,却被一道声音制止了,“孙力,住手。” 孙力闻声而止,悻悻收了手,回头看见是百变娘子,唤了声“娘子”,随即一言不发的站在了百变娘子身后。 “方才我随毒龙去了石洞,”百变娘子对孙力道。 “有否被他发现?”孙力眼中闪过一抹紧张。 “没,”百变娘子摇摇头,“只是那石洞外遍植毒树,我进不去石洞。” “毒树?”孙力诧道。 “是,”百变娘子捂着被油布包裹着的面颊,若是以往,她脸上没有伤口,她完全可闭气跟进石洞,然此刻……她暗自恼恨。 “你可知解那毒树之法?”想到这里,百变娘子问木崖。 “不知,”木崖露出一丝讥讽,“即便知道,我又为何要告知于你?” “你想活命?”百变娘子默了一瞬,忽然问道。 “怎的?你有办法救我?”木崖无所谓的开口。 “你中了毒龙的毒蛊,此刻定是生不如死,不过即便你想死,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说着百变娘子瞅了眼孙力,有丝责怪他的鲁莽。 “这小子激我,”孙力大怒,恍然明白刚刚差点中计。 木崖“嘿”了一声,叹口气,否道:“我还不想死,不然我不会捱到今日,我总要看着你们与我一道死,才能瞑目。” 百变娘子蹙眉,知木崖油盐不进,缓了口气问道:“那你怎会告知毒龙进石洞之法?” 木崖哂笑,“你不是跟他而去的,难道没看到他进洞不久就返回了?” 百变娘子默然片刻,恍然大悟,“洞里还有机关?” “当然,哼,没想到他竟能通过黄猬之毒,”木崖冷哼,“不愧是响彻江湖的毒龙。” 百变娘子瞬间明白了木崖的意思,冷笑一声,“姜还是老的辣,你算错了,到如今世上还没有毒龙破解不了的毒物。” “那又如何,他就算没被黄猬毒毒死,也一样进不了石洞,进不了石洞便拿不到东西,拿不到东西,要么完不成任务,要么就留在岛上与我一道为岛主陪葬。” 百变娘子听了这话却阴恻恻的笑了起来,“可笑,天真,毒龙能活到今日靠的决不是运气,即便拿不到东西,待倒宝月岛被淹之日,他亦能安然离开。只苦了你,木崖,你是宝月岛的罪人,我看你该以何颜面去见姜岛主。” “你莫以此话激我,”木崖叱道,“反正早晚都是死,我何不多等两日,我到底要看看你们是如何离开此地的。” 木崖笃定的语气让百变娘子有那么一刻的心慌,但她还是镇定下来,诱道:“我知你恨毒龙与赵信陵,你不若告诉我如何解那黄猬毒,只要我与孙力进了石洞,得了那东西,我定然将害了你的毒龙与赵信陵的人头奉上。” 木崖暗自讥笑,听这话里的意思,仿佛害了他的人只有毒龙与赵信陵,可杀了宝月岛上众人的怎能少了百变娘子与孙力二人呢? 在岛主身死那一刻,他就在心中发了毒誓,无论如何,他都要替岛主报仇,以赎他的罪过。 然此刻,他想起昨夜收到的那张字条,心中温暖了几分,还好,木子还活着。 木子啊,他咽下喉中的涩意,恍惚想起了从前,木子的笑脸,木子如黄莺般清脆的笑声,终将是他这一生不可再得的眷恋。 “我应了,”木崖心神难属,忽然说道,“宝月岛南岸近海处有一片紫色的燕尾花,那花汁再配以山顶的鹤莲草服下便可解黄猬之毒。” “鹤莲草什么样子?”百变娘子暗自记在心里,燕尾花,她仿佛看见过,只这鹤莲草是什么东西,她必然要问清楚。 “鹤莲草通身雪白,只长在山巅之处,你攀上山顶,一望便知。”木崖道。 “石洞内的机关可有破解之法?”百变娘子想起毒龙悻悻而归的脸,便有那么一刻的畅快,但毒龙进不去,她与孙力同样也进不去。 然木崖却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那石洞内门必是要滴入姜氏之血才可。” 说到这里,木崖诡异的笑了,“最后一个姓姜的人便是岛主,可不巧的是,他刚被你们杀了。” “你不是姓姜?”百变娘子惊道。 “我非姜氏之人,我只是岛主收养的,”木崖眼神闪烁,“姜氏只有嫡支才可进石洞内门,若非姜氏之人进入……” 木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百变娘子尚沉得住气,然孙力却着急了起来,“会怎么样?” “若无姜氏之血,进去的人定然是强行破门而入,而石洞内门一旦被破坏,那么石洞就会在一刻钟之内坍塌,进的去出不来,你们,嗬嗬,就会与姜氏的秘密一同被埋葬在山腹之中。” 百变娘子与孙力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迟疑,“只有一刻钟?” “据我所知,是,许是你们运气好,也指不定会延迟个一时半刻的,”木崖故意说的模棱两可。 有时太笃定了,对方反而会疑虑。 而百变娘子又看了眼孙力,眼中闪过一抹坚定,闪身欲走时回头朝木崖桀桀笑道:“只要我得了那东西,便会提毒龙与赵信陵的人头来祭你。” 说罢,她手势一翻,一枚毒镖“倏”的一声插进了木崖血肉翻腾的胸口。 木崖身形一顿,面上微微笑了起来,片刻后,他将头歪在了一边,缓缓闭上了双眼,眼角的泪滴血红血红的混入了身下的水中,“咕咚咕咚”声冒起了血花,伴随着水声,一只拇指粗细的黑色虫子的尸体浮出了水面。 孙力来到木崖身前,一扬手将毒镖收进袖中,跟着百变娘子的身形消失在了甲板之上。 大雨仿佛无边无际,敲敲打打的似在与宝月岛做最后的道别。 第64章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天空一碧如洗,大海之上万里无云,东琅海终是迎来了风平浪静的时候。 毒龙昨日从石洞刚回到住处,便觉胸绞疼痛,他惊觉木崖那里出了事,但当他赶到大船上时,就见木崖已经死了,这也罢了,可他养在木崖身上的蛊虫竟也死了。 他不免有些难以置信。 那蛊虫是他花费二十年精心养育的,平日养在他自己体内,但是自他发现木崖与他一般也是服毒之身后,为了让蛊虫吸收更多的毒物,他便将母蛊放进了木崖体内。 按理说,即便木崖死了,那母蛊也只会自己爬出木崖体内,并不会随木崖一同死掉,可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木崖死了,母蛊也死了。 这让他意识到,有人在木崖身上做了手脚。 他细细看过木崖的尸体,胸前有一处致命伤,那伤口确实能让木崖一命呜呼,但却不足以让母蛊也随之死去。 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给木崖服过药,那药与他的毒蛊相生相克,且并不会为他所觉察。 这人是谁? 精心饲养了二十年的母蛊忽然死了,毒龙心中大怒,有心去探究竟。 然眼看着木崖又死了,宝月岛将将便要沉没了,若是再寻不到那东西,他这一趟便要空手而返了。 思虑再三,毒龙竟按下了心中的疑虑,一心只欲想法设法进石洞。 第二日,毒龙召集了众人前来,一起商议进石洞之法。 待赵信陵、笑笑与阿笨皆到了之后,过了许久,才见孙力一人姗姗来迟,百变娘子却自始至终不见身影。 “百变娘子呢?”毒龙吐了口烟圈问孙力。 孙力沉着脸答道:“娘子脸上的伤又重了,她不愿见人。” 说着,孙力有意无意的瞟向赵信陵,意有所指。 然赵信陵却是看也不看孙力,更是对孙力的话置若罔闻。 只有笑笑抹了抹唇角,笑着道:“那可是要卧床休息一阵子了。” 孙力闻言,脸色更沉了些,但也只是一言不发的走向墙角靠坐了下来。 笑笑抿唇,施施然站在了一旁。 唯有赵信陵捡了一只凳子翘着二郎腿兀自坐了下来。 “也罢,”毒龙吸了一口烟,敲了敲桌面,“不等她了,今日叫你们几个前来,是因为我得了消息,知晓了那东西的所藏之处。” “当真?”笑笑喜形于色,脸颊教往日也红了两分。 赵信陵看到笑笑的模样,咽了口唾沫,也忙附和道:“在哪?” 阿笨一如往常面无表情,不闻不问。 孙力也朝毒龙张望,粗声粗气的问道:“东西在哪?” 毒龙望着几人的反应,暗自点了点头,似乎几人都不像是杀害木崖之人。 “我已去过那地方,只是……”毒龙顿住了。 几人屏息以待,全都看着毒龙。 毒龙先看了一眼赵信陵,又看了看笑笑,掠过阿笨,最后眼光定在了角落里的孙力身上,“那石洞里有一道石门,我没寻到机关。” “木崖呢?我去盘问他。”赵信陵说着作势起身,却被毒龙伸手制止了。 “木崖死了,”毒龙面无表情道。 “死了?”赵信陵大惊,“怎么死的?” 赵信陵是当真不知木崖的死讯,昨日他一日都在笑笑那里消磨时辰,并未顾得上寻毒龙说话。 毒龙磕了磕烟锅,“被人杀了。” “谁杀的?”赵信陵自然不会怀疑一直与他待在一处的笑笑以及跟随笑笑左右阴魂不散的阿笨,那除了笑笑与阿笨,他眼角的余光划过孙力,心中自然有了怀疑对象。 他就说百变娘子今日怎会卧床休息,想来是做贼心虚不敢露面吧。 赵信陵第一时间便将杀了木崖的凶手定在了百变娘子与孙力的身上。 孙力对赵信陵投来的怀疑眼光仿佛视而不见,只是冷冷哼道:“他早晚都是死,早死晚死都一样。” 不加掩饰的凶狠与嫌恶,倒是让赵信陵生了些迟疑,如果孙力与百变娘子杀了木崖,他怎会如此镇定? 毒龙也当如是想法,只他深知,此时不是纠结是谁杀的木崖,尤其是如今需要孙力相助的时候。 “孙力说的对,”毒龙道,见赵信陵欲再说,他剜去一眼,接着道:“死就死了,如今最要紧的是我们要进石洞,洞里不止藏着王爷要寻的东西,姜家几百年的底蕴全在洞中,你们想想,那该有多少好东西。” 见孙力眼中生出贪婪来,毒龙心头了然,顿了顿又道:“此时正是我们守望相助的时候,进那石洞共有两道机关,我已破解外面那道,如今只里面的内门,还需要孙兄弟的神力才好。” 他并未明说是如何破解外面那道机关的,是以,赵信陵与笑笑两人并不知道外面那道机关却是以毒树为障的。 然孙力已然从木崖口中得知了那外头那道机关乃是黄猬毒之故,心中对毒龙的欲盖弥彰颇为不屑,但想起百变娘子的嘱咐,故而也如赵信陵与笑笑一般装作一无所知的望着毒龙。 “要我做什么?”他虽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问道。 “既是门,自是有隙的,我瞧过那门的缝隙,约莫有手腕粗细,我思来想去,若是借孙兄弟之力,将那石门稍稍掰开一尺来宽,也未尝不可。” 孙力暗忖,一尺来宽的距离,也仅有毒龙如此瘦弱的身躯堪堪能通过,如此,依毒龙的意思,那他与百变娘子及其他人,只能在外面等着罢。 想到此,他忍不住问了出来,“一尺来宽?我等几人该如何通过?” 毒龙眼神微闪,知孙力恐是惦记洞里的东西,遂叹了口气状似无奈道:“若是孙兄弟能将门缝开的大些,大家一同进去更好。” 毒龙既说了这话,孙力一时生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暂时应了下来,“孙力定当竭尽所能,只是不知何时过去?” 百变娘子趁着雨歇上了山顶采那鹤莲草,也不知何时归来,若是毒龙此时便去,他少不得要拖延个一时半刻的。 而毒龙心知若是带着众人一起进石洞,必然要解了洞外毒树发出的花香,而解毒的方子他一时还未研制的出,因他身上本就带毒,并不惧怕那毒香,是以,昨日他只服用了几粒自己做的解毒丸以防万一罢了,但若是想带着其他人进洞,尤其是赵信陵,他得做出解药来才好。 想到此,他暗自算计着时辰以及外面那道洞门的位置,沉吟了半晌才道:“明日正午我们进洞。” 他看过天象,明日恐还是西南风,正午时分,在太阳光的映照下,西南风吹来,那毒树的香味便会朝北面散去,他们只要沿着南边的海岸,再服用他配制的解药,便能安然进洞。 孙力一听明日正午才进洞,心头一喜,再一次表决心道:“那就依老大的意思,孙力定然全力以赴。” 说罢,朝毒龙点了点头,告辞离去。 毒龙也不挽留,兀自抽着烟杆,思索着那毒药的配方。 赵信陵与笑笑见状,也随即告辞离去。 “信陵君,你说会是谁杀了木崖?”笑笑与赵信陵并肩而行,忽然问道。 赵信陵一展折扇,恨恨道:“除了孙力与百变娘子,不作其他人想。” 笑笑瞟了眼折扇上明晃晃的剑刺,弯了弯唇,“可他们没有杀害木崖的理由。” 赵信陵闻言眉头蹙起,想了想也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依木崖的性子,若不是实在受不过老大的毒蛊,也不会说出姜氏石洞的秘密,可尽管如此,他也并未如实告知老大,石洞内还有一道机关,这才让老大无功而返。即便孙力与百变娘子去逼问木崖,他也定然不会将姜氏石洞的秘密告知他们二人,所以,你说是不是孙力与百变娘子得不到秘密,恼羞成怒急切之下才错手杀了木崖?” 赵信陵前两日刚从毒龙嘴中得知,姜岛主的儿子姜城或许还活着,但即便面对笑笑,他也并未如实告知这一消息,只因为他私心里并不想让笑笑知道,毒龙便是他的亲生父亲。 毕竟,二十多年前,毒龙的恶名便在江南地界如雷贯耳,毒龙从未养育过他,他之所以能活到今日,那是因为他命大。 想起幼时遭遇的辱骂殴打以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赵信陵心头对毒龙的一丝畏惧便被恨意取代,若不是毒龙弃了他与母亲,母亲怎会生生被人打死,他又怎会沦落到阴私暗巷,过了二十年见不得光的人生? 即使如今与毒龙父子相认,可那又如何,二十年的光阴岂是一句父亲可以弥补? 也因此,在见到笑笑的第一眼他便被笑笑弯弯的笑眼迷了魂,丢了魄,生在暗巷,没人知道他有多向往光明。 如今,只看到笑笑,他便仿佛忘记了遭遇的那些不公、不堪以及折辱,所以,他明知毒龙看不上笑笑,但他仍然要娶笑笑。 而一旁的笑笑却并不知道赵信陵所思所想,她只是低头思量了片刻,再抬头,便是巧笑倩兮,“信陵君这么说,是有些道理。” 今日的东琅海风平浪静,她在心中悄然笑了笑,也许过不了两日,就该是回程的时候了。 第65章 第二日正午时分,依旧不见百变娘子的踪迹。 毒龙疑虑,欲去寻百变娘子,却被孙力打消了念头。 孙力道,百变娘子脸上伤口溃烂,不但无法戴面具,亦不可再见水,更不可沾毒。 毒龙虽仍有些怀疑,但眼看着正午时分就要到了,且离宝月岛沉没的时候越来越近了,进洞之事不宜再耽搁,否则也许正如木崖所说,他们这一群人就要和宝月岛一起陪葬了。 毒龙心中有事,再看一眼默默站在墙角的赵信陵,深深叹了口气,昨晚赵信陵去寻他,两人说将起来从前的事,直到谈起赵信陵的母亲,赵信陵忽然愤恨恼怒的责怪于他,他一气之下打了赵信陵一巴掌,也因此,两人不欢而散。 想到此,毒龙颇为懊悔,儿大不由爹,他管不住儿子了。 因而,在日头将将要偏向正南之时,一行人只除了百变娘子,其他人皆服用了毒龙给的解药,顺利穿过毒树的花香,进入了石洞第一道门。 毒龙在前,身侧跟着孙力,笑笑与阿笨尾随在后,只有赵信陵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走在了最末。 石洞内阴暗潮湿,脚底不时传来滴答滴答水珠敲打石块的声音。 眼前忽闪过一道亮光,笑笑小心翼翼跳过一滩水洼,扫了一眼毒龙与孙力的背影,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来。 打量着前头越来越近的黑色挡路巨石,笑笑又微微蹙起了眉头。 世子曾说过,当年姜家那位被人救走的小公子是个尤其心狠手辣的,到了他的地盘,要万分小心才是。 所以,若是依照毒龙的意思,借外力破坏了机关,那么…… 笑笑抬头望了望头顶,一方石洞中狭隘逼仄,让人觉出无比的憋闷烦躁,她忽然暗暗叹了口气,也不知那姜家的小孙女是否会出现在洞中? 这想法不过转瞬之间,笑笑在石门外站定之后,依稀见门缝中透出一丝亮光。 她故作惊奇对跟在身后的赵信陵道:“信陵君,你看,里头有亮光呢?” 赵信陵与笑笑隔了两尺来宽,听到问话,沉默了片刻,才回道:“是。” 也许是洞中阴暗的缘故,笑笑总觉得赵信陵打量自己的目光阴恻恻的,又见赵信陵有意无意与她疏远,她心头有了计较,朝赵信陵靠近了几分,娇声道:“信陵君,昨日我将你送的蚌珠揩了些粉末,敷在了面上,今日一早便发觉面上光滑了许多,那蚌珠可真是个好东西,也不知这洞中可否还有与那日一般大的蚌珠呢?” 说完,笑笑目光灼灼的盯着赵信陵,洞内光线虽暗,但透过那一线亮光,笑笑还是隐约看见赵信陵攒起了拳头,过了半晌,才听赵信陵回道:“兴许有的,你喜欢便好。” 赵信陵神情僵硬,出口的话亦是硬梆梆的,与他平日殷勤备至的模样大相径庭。 笑笑从袖中摸出帕子轻拭了下唇角,掩住了嘴角的一抹冷笑。 再回头望去,只见此时孙力已脱了上衣,正摩拳擦掌弯了腰。 “力可拔千钧,堪当大用,”想起剑南王爷对孙力的评判,笑笑又弯了弯唇。 确实是堪当大用,笑笑讥笑,所有人都觉得孙力此人憨笨如牛,却不知他粗壮的容貌下倒也掩着一颗玲珑心。 孙力与百变娘子何时凑做一堆的,这事已无法考据,但见两人惺惺相惜的模样,绝非一日两日的相处。 连剑南王爷都被这二人蒙蔽了眼,可见这二人从投靠剑南王爷开始便存了异心。 想想也颇觉好笑,他们一行六人,许只有毒龙对剑南王是一心一意的罢。 “喝……”孙力大呼,闭眼吸气一气呵成,双手伸进石门缝中,用力拉住石门边缘,就在此时,石门轻轻晃动了一下。 笑笑是头一回见识孙力的手上功夫,倒是吃了一惊,从眼角余光中瞥了瞥,但见赵信陵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丝毫不以为奇。 笑笑转过目光再看向孙力,只见孙力已将石门向上拉扯了有两寸来宽,她伸手比划了下,石门再向上些许,只除了孙力壮硕的身躯外,他们其他几人倒是完全可伏下身子通过了。 显然孙力也察觉了这点,他非但没有松手,又是一个发力将石门抬高了些,此时再看门下的缝隙,即便是孙力,也可顺利通过了。 此时,毒龙挥手,让赵信陵与阿笨两人将之前备好的几块坚硬的石头横在了门缝之中,石门被石头阻住,一时落不下来。 做完这些,先是毒龙弯着瘦小的身躯穿过了门缝,接着是孙力,笑笑与阿笨,最后才是赵信陵。 直到进入这一道石门之前,所有人都以为石洞中定然存放着姜氏世代保存的珍宝,再不济,也该有些无法见世的毒药珍丸之类,可令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甫入眼的却是一排排黑漆漆的牌位,错落有致的摆在漆黑的长条案前。 洞中亮如白昼,原来这光是发自墙角的一盏明灯,那盏中燃着的是一根粗壮的油芯,火苗跳跃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案上香炉中还燃着徐徐线香,眼见着不久之前这里还有人来烧过香。 香炉后,摆放在上首最前的牌位,上书“姜太公”三字,其后密密麻麻,皆是姜家先人,被一堆黑漆漆的牌位注视着,即便是杀人如麻的毒龙、孙力,也不免觉得有些胆战心惊。 他们被木崖耍了,两人脸色黑如锅底,脑中闪过同样的念头。 “你们看那里?”笑笑忽然指着案桌的角落,捂嘴惊呼。 顺着笑笑指引的方向,众人才发觉案桌一侧还跪着个人。 不,确切的说,那不再是个人,而是一副骨架。 白骨屈膝跪在黑色的牌位与案桌之侧,垂着头,弯着背,仿若在赎罪,又似在祈祷。 骨架上不见丝毫杂色,骨节分明,指指可见,光滑的头颅发出柔和的白光,瞬间恍了众人的眼。 几人手上都沾满了鲜血,死人、活人、半死不活之人见了无数,即便是通晓医毒的毒龙,亦是头一回看见如此整齐漂亮的骨头。 毒龙心中瞬间有了某个猜想,他上前两步来到白骨身旁,定定看了白骨半晌,才又扫向案桌,在案桌最角落的地方,一个被擦的透亮的木牌赫然映入了眼帘。 “姜城……” 他喃喃念着牌位上的名字。 “原来是你……” 毒龙面上有那么一瞬间的痛惜,随后自言自语道:“原来你早就死了……” “他是谁?”孙力问道。 毒龙神情又恢复了往常的漠然,觑了一眼孙力,应道:“他是姜岛主的儿子。” “岛主的儿子?”不止孙力,笑笑也惊呼了一声,“岛主还有儿子?” “喏,”毒龙指了指白骨,“不过已经死了。” “那燃香的又是谁?”孙力问出了心头的不解。 而这也正是毒龙的疑惑。 他也没想到姜城竟然早就死了,他瞥了一眼被擦的不染尘埃的姜城牌位,瞬间想起了一事,“莫不是姜城还有后人?” “你是说姜家还有人活着?”孙力诧异。 毒龙沉思了片刻,“二十多年前姜城曾是剑南王府的门客,只是几年后又突然失踪了,当时有流言,姜城与绣红楼的花魁好上了,我还不信,如今所见,许是真事,想必是那花魁生了姜城的孩子。” 他依稀记得,当初王爷曾派人去寻过那花魁,只是绣红楼的人都说花魁死了,且尸首也不见了踪迹,王爷寻不到姜城,花魁又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下便全没了线索。 二十年间,王爷数次派人往返东琅海,却都是无功而返,且没一人回去过。 他明知东琅海是个叵测万分的危险境地,但为了赵信陵的将来,也为了躲避宁聿的追杀,他还是主动向王爷建言,带着赵信陵来了东琅海。 博前程,哪里没有险恶? 只要替王爷寻回“枉人泪”,赵信陵的前程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他在听闻姜城看上绣红楼的花魁传言之时,姜城还并未失踪,但那时他只道以姜城的脾性哪里会看上绣红楼的女人,因而从未亲自想过去寻访那花魁。 真是一招不慎全盘皆输,若是当初便将那花魁握在了掌中,拿捏了姜城的孩子,还怕今日在东琅海有来无回? 正在毒龙懊悔之时,又听笑笑突然道:“牌位下有个盒子。” 毒龙定睛一看,原来在“姜太公”的牌位下方藏着一个白玉盒,盒子被香炉挡住,不是靠近香炉便看不见白玉盒。 也许是怕盒上有毒,笑笑只指着白玉盒,并不敢触摸。 毒龙趋前一看,那白玉盒正发出丝丝寒气,拿手去轻触,寒凉直入胸腑,白玉盒上淬了寒毒。 毒龙冷哼一声,这毒于他无碍,但他并不声张,只轻轻捧起了玉盒。 他将白玉盒翻来覆去看了看,然并未再发现机关,就在他屏气凝神,正欲打开玉盒之时,后背却乍然一痛,“呃……” 他缓缓低头去瞧,一根长剑贯穿了他的前胸。 他举着玉盒回头,赫然看见赵信陵正面目狰狞的望着他,而那把插在他胸口的剑却是他送给赵信陵的。 第66章 忍着心头悲痛及不可置信,毒龙颤抖着手指向赵信陵,“你为何……” 身已老迈,经受着剜心般的痛楚,他踉跄着退后一步,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为何……要……要杀……杀我?” 而此时的赵信陵,却是眼睁睁看着毒龙痛彻心扉的模样,慕然大笑起来,“我为何要杀你?哈哈……” 赵信陵捧腹,只是声音忽然变了调,越发嘶哑低沉起来,“我为何要杀你,当然是与你有仇了,嗬嗬……” “你……你不是……”毒龙闻听此声,瞪大了眼,眼中是掩不住的惊惧。 而赵信陵却只是蔑了毒龙一眼,兀自摩挲起了自己的脸庞,“我当然不是他,咯……” 他忽然发出一声少女的娇笑来,边笑边伸手扯向自己的脸庞,在几人注视下,赵信陵那张虽有些阴鸷但尚且英俊的脸庞转瞬之间却变的鲜血模糊起来。 “你……百变娘子,”眼见着赵信陵的脸变成了百变娘子,那坑坑洼洼鲜血淋漓的模样让毒龙越发心焦。 此时他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胸口的长剑,他颤抖着唇咬着牙问道:“信陵呢?” “赵信陵呐?”百变娘子将手中沾满了血的□□随手一抛,恻恻笑了起来,“你若是走的快点,还能赶上趟见他。” “你……”毒龙闭了闭眼,怒急攻心,“你杀了他?为何?” “是呀,我为何要杀他?”百变娘子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起来,“还不是因为你,因为这个贱人。” 说着她的手忽然指向笑笑,而笑笑却只是耸耸肩,站到了阿笨身边,离毒龙与百变娘子远了些才道:“这可不关我的事。” 毒龙见笑笑一副不以为意,与她无关的模样,更是被刺痛了心,他忍着心头翻涌的血气,暗自咬了咬舌,斥问:“我自问待你们不薄,当年若不是我将被瑞王追缉的如丧家之犬般的你与孙力引荐给王爷,你们哪里会受到王爷的庇佑,又怎会过起如今安稳的生活?” “哼,那是因为我与孙力对王爷尚有用处,你当王爷是佛爷,会养闲人及无用之人?不说我二人献于王爷无数宝物,只说我二人这些年为王爷除去了多少眼中钉,便知我二人对王爷的用处了。” 百变娘子说着冷冷笑了,咬了牙道:“说起引荐,我二人倒是真得好好酬谢于你,若不是你毒龙,我二人来到剑南道后又怎还会被瑞王的人追杀,还不是你出卖了我们,后来又故作好人,将我二人带进剑南王府。” “你都知道?”毒龙心中一惊,自以为当初那事做的天衣无缝。 “哼,世子早已将实情告知于我二人,”百变娘子嗤道。 “百里昊风,”毒龙咬牙怒斥,“坏人坏己,怪不得……” 怪不得王爷依旧不肯将剑南王府的权柄交到百里昊风手中,果真,与瑞王世子周少宸相比,百里昊风多有不如,唉。 毒龙生出一股无力,为剑南王府的将来徒增了一份担忧,可他深知,今日他注定是无法离开此地了。 只是他离不开不打紧,像孙力与百变娘子对剑南王府这种心怀异心的人,他必然是要除掉的。 因而他衡量了自己与百变娘子和孙力的距离,心下有了盘算。 “我与你二人的恩怨与信陵无关,为何要杀了他?若是因为笑笑,”他瞥了瞥笑笑,“杀了她就是了。” “哼,你还当我不知,赵信陵那野种是你的种,”百变娘子冷笑,“你当做的天衣无缝,可以你毒龙的老谋深算,何时让他人近过身,然赵信陵却是那个例外,孙力亲眼见过你与赵信陵亲密无间说话,且你对赵信陵处处偏袒,时时纵容,让他因为那个贱人有胆子敢与我做对,赵信陵该死,你更该死。” 毒龙已预料到了百变娘子早已知晓他与赵信陵之间的关系,并不太惊讶,“你以为杀了我与信陵便能将东西顺利带回王府?” 他用力抬头,偏了偏笑笑的方向,“笑笑与阿笨在此,你该知她是王爷的人,你今日的所作所为若是被王爷知晓……” “那就不劳你操心了,”百变娘子怪笑着打断了毒龙的挑拨,她不屑的瞧了眼笑笑,“我与那贱人有仇,你死了我自然会与她算计个一二,呵,我与她谁死谁活,与你也无关。只你不知赵信陵已被我杀了,扔进了海中,我亲眼见着他被鱼群撕咬,呵,想起那血味……” 百变娘子舔了舔唇,故意激怒毒龙,“恨不得扑上去尝一口呢。” 边说着,边从袖中抽出一枚毒镖,把玩道:“不妨告诉你,那木崖也是我杀的,我已然做出了外头那花香之毒的解药,哼,没有你,我与孙力照样可以出去。” 她盘算着木崖所说的时辰,知道此时不宜再耽搁,遂上前一步欲再朝毒龙补上一刀。 而毒龙与百变娘子盘桓许久,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见百变娘子欺近两步,而孙力也紧紧跟在了百变娘子身后,情知时候已到,就在百变娘子将毒镖射进毒龙咽喉的瞬间,他喉间一涌,喷出一股毒血,这股血不偏不倚正中百变娘子面上。 百变娘子顿觉眼中模糊一片,脸上灼热万分,疼痛源源袭来,她用手去揉眼睛,却发现双手也开始变得灼烧起来。 她恐惧的看着自己的双手,血色模糊中,她手上的皮肤渐渐开始萎缩变黄,直至变得漆黑,她惊叫一声,回头去看孙力,“我的手,我的脸……” 而孙力在毒龙喷出毒血的瞬间却是退后了一步,那血只溅在了他的裤角上,眼见着百变娘子的脸和手变了模样,他慌忙低头,只见裤子已被灼烧了一个大洞,他忙从腰间拔出匕首,一甩手将裤角削去了半截。 毒龙缓缓倒在地上,眼中满是不甘愤怒,为何孙力没有被毒血溅到,在闭眼之前,他断断续续嘶声道:“我死了,你们也活不了,全都活不了……” 就在毒龙略带诅咒的话语声中,百变娘子痛苦的蜷缩在了地上,在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慢慢被灼烧的面目全非,渐渐的没了声息。 黑血流淌,悄悄洇染了案桌之下,流向了墙角,那跪在案桌之侧的白骨却依旧双手暗合,一副祈祷赎罪之姿,对发生在自己脚边的血腥不知是慈悲还是嘲弄。 只是污血渐渐蔓延到了白骨脚下,从脚掌开始,白烟袅袅中,白骨轰然一声脆响散落在地,不多时,便与石洞中的泥土混作了一团。 百变娘子,毒龙,与白骨,在一息之间全化作了泥土,生不同时,死却葬在了一起。 刀头舔血之人,谁又知道谁的归处? 笑笑闻着洞中血腥与焦臭混杂的味道,漠然的想,她若死了还不知和谁混在一起,回头看一眼阿笨,微叹了口气,可不能跟这个笨小子死在一堆,无论如何,也得与宁聿那家伙一起死才行。 孙力无声无息的注视着那一滩黑血,直至笑笑叹气声响起,“回吧。” 孙力猛然抬头,望向笑笑的目光弑人,但他什么都没说,而是小心越过地上的污血走到案前,望着毒龙临死前放在案上的玉盒,迟疑了下,终究还是拿了起来。 一股透彻心扉的凉意传至他的四肢百骸,他恍然一惊,但此时放手,不啻于前功尽弃,因而他只是将先前脱下来的外衣包裹了玉盒,小心拎在了手中。 从他们进洞到此时,已不止一刻钟,孙力早已猜到木崖所说的过了一刻钟石洞便会坍塌,不过是在骗他,所以他拎了玉盒,示意笑笑与阿笨先行离开。 笑笑对阿笨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石门门缝,闪身出了门。 孙力见状,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地面,也随之穿过门缝离开了。 黑漆漆的通道中,只闻水滴落地以及空寂的脚步声,笑笑与阿笨在前,孙力在后。 阿笨悄悄对笑笑做了个手势,然笑笑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通道不长,不过片刻之后,三人便走了出来。 迎着外头刺眼的亮光,笑笑眯了眯眼,回转身看向孙力。 “盒子里的是什么东西?”笑笑好整以暇,笑着问孙力。 孙力瞄了一眼笑笑,很是不屑,他并不愿搭理笑笑,只转身欲离开。 而笑笑却伸手挡住了他的去路,“解药呢?” 孙力顿了顿,才不甚情愿的从腰间裤兜中掏出两枚药丸,扔给了笑笑。 笑笑将一枚药丸递给了阿笨,另一枚递给了孙力,“你先吃。” 孙力见状并未犹豫接过药丸一口吞了下去,笑笑满意点头,再次伸出手,“拿来。” 孙力只好又掏出一枚药丸递于笑笑。 笑笑这才摊手,示意孙力可以走了。 孙力朝笑笑唾了一口,笑笑却不以为然,袖手冷观孙力拎着玉盒穿过一大片茂盛的花树。 “拦他?”阿笨凑近笑笑开口问道。 “着什么急?”笑笑眉眼弯弯,红唇微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的信陵君还未现身呢。” 第67章 孙力得了玉盒,穿过布满毒气的花树,拎着上衣挽成的包袱,头也不回的朝岸边楼船走去。 他被玉盒上的寒气所伤,必须要尽快赶回南安城医治。 然而刚行了几步,他便发觉身后有人尾随。 他心生警惕,遂不动声色的放慢了脚步。 他想到从石洞去往海边楼船必是要经过一段乱石高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在一片怪石嶙峋中,孙力的身影忽然之间便不见了…… 此时艳阳高照,日头正巧从西南方直射而来。 孙力隐在一块尖利的岩石背后,眼看着有道影子悄然靠近。 就在那影子将将来到自己面前时,他猛然伸手推向身旁的巨大岩石,轰隆一声,岩石倒地,然在硝烟弥漫中,那影子却不见了踪迹。 孙力情知被对方发觉了身形,正要疾步离开,却不料一道急射而来的暗器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笨拙的躲开暗器的袭击,抬头望去,对面却是空无一人。 回头去看那袭来的暗器,却发现那暗器横插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石块上,大红穗子正迎风招展。 这暗器他十分熟悉,正是百变娘子所用毒镖。 百变娘子已死,在他面前化成了水。 如今持这暗器的唯有一人,那便是被百变娘子抛进海中的赵信陵。 念及此,他朗声朝四方大吼道:“赵信陵,你个鬼崽子,有种你出来,莫要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 乱石静寂无声,许久不曾有人搭话。 孙力已猜到赵信陵没死,也知若是不解决掉赵信陵,他终究没法顺利回到南安城,即便回了南安城,有赵信陵此等心思诡谲之人在侧,他的日子也过不舒坦。 遂又大叫一声:“毒龙那老种已死,你是他的儿子,既然没死,为何不出来替他报仇?我孙力岂会怕了你。” 事到如今,他与赵信陵两人只能活一个,孙力心知肚明。 孙力这边话音刚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个身影忽然从岩石后转了出来,那人发髻凌乱,浑身尽湿,且在胸前位置有一处明显的伤痕,血迹晕染了一片。 但他发髻虽乱,面上却十分干净,只见他眉目阴鸷,“刷”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冷笑道:“你既心急,我便不耽搁你上路。” 话未说完,便一把甩出手中折扇,那折扇如长了眼般,直直袭向孙力。 孙力大吃一惊,忙向一旁躲避,然却不及折扇来的快,他堪堪避过要害,却还是被折扇上的尖利匕刃割伤了臂膀。 “你……功力怎会如此精进?”孙力惊呼。 他曾与赵信陵交手,赵信陵功夫不过尔尔,远不是他的对手,是以他才敢用激将之法引赵信陵出来。 可如今所见,却绝非当日功夫所及。 折扇绕了一圈已回到赵信陵手中,只见他握着折扇讥笑两声:“我自幼做的便是杀人的买卖,若是功夫不够,还不知死多少回了。” 说着他眼中越发轻蔑,“百变娘子扮了笑笑来骗我,你当我没发觉么?她的易容术纵然高超,但身上却有无法抹去的血腥味,甫一靠近,我便闻到了。哼,你们当我赵信陵能活到今日,是靠了毒龙不成?蠢笨如猪,怪不得到了如今岁数,竟还被人追的如丧家之犬般,不得安宁。” “你……”孙力本就被赵信陵的功夫惊住,又被赵信陵这番话激怒,心头火气蹭蹭直冒,不由分说便自腰间拔出匕首直朝赵信陵刺来。 赵信陵眼中闪过一抹诡异的笑,伸长了手中的折扇挡住了孙力的攻击。 孙力一击不成,遂扔了匕首,退后几步,两腿下弯、运气,搬起一旁的石头,奋力一掷,朝赵信陵砸去。 然赵信陵似早有防备,轻轻一跃便闪了开去,但仍旧不可避免的被石块击中了袍角,他用折扇的匕尖一划,衣袍便断做两截。 孙力见状大怒,欲再发力,却忽然发觉身上的力气犹如江水东去,一片绵软袭来。 到此时,他才恍然惊觉,自己中了赵信陵的奸计。 赵信陵的扇上淬了毒。 这毒他不发力便没事,若是运气便会发作的越来越快。 “你卑鄙,”孙力捂着胸口踉跄后退,暗自咬牙,但逝去的力气却是再也回不来。 “哼,我卑鄙?”赵信陵伸手摸了摸胸前的伤口,指尖上还残留着几丝血迹,他伸舌舔了舔,挑眉冷笑,“是谁先算计的我?” 孙力此时情知自己性命难保,但犹不肯求饶,狡辩道:“是你与毒龙先给娘子下的毒……” “我给百变娘子下毒?”赵信陵听了这话忽然笑了,他嘴角还有一抹血迹,笑容里夹着触目惊心的狠毒,“我是想毒死她,还有你,可未等我动手,她便中了毒,你说是谁下的毒呢?你们被人骗了,蠢货。” 赵信陵也意识到他们一行人遭了别人的算计,然而算计他们的是谁,是不是姜城?他一时又难以断言。 “是谁?”孙力将信将疑,到了此时,赵信陵似乎并没有必要再骗他。 赵信陵觑他一眼,刚想说话,却被一道带着惊喜的声音打断了,“信陵君,是你吗?你还活着?” 不远处走来的不是笑笑与阿笨还有谁? 赵信陵看着袅袅而来的笑笑,眼中闪过一簇势在必得的火苗,轻声细语安抚道:“笑笑,我没死。” “你真的没死?百变娘子说你被杀了,我恨不得,恨不得……”笑笑说着眼角忽然红了,一滴泪水划过她未施脂粉的脸庞,直到嘴角,欲滴不滴,好不可怜。 赵信陵见状忙替她揩去泪珠,心疼万分,“我没死,真的没死,你看,我还活的好好的。” 赵信陵说着便一把抓住笑笑的双手,举着笑笑的手去摸自己的胸口,“我这里受了伤,不过只是小伤,只要你在我身边,两日便可痊愈。” 笑笑从赵信陵手中抽出手,轻捶了下赵信陵的胸口,眼角又红了,夹着浓重的抽噎娇声道:“若是再有下次,我可不理你了。” “好,好,不理我,不理我,”赵信陵讪讪笑着,他知道笑笑说的是他诈死一事,是以也并不反驳,只陪笑着任笑笑捶打。 这边两人柔情蜜意似久别重逢,可对面的孙力却看不下去了。 “哼,贱人,惯会说的好听,方才也不见你落泪,这会又来假惺惺,”孙力在山洞里目睹过笑笑的无情无义,这会不免生出挑拨之心。 笑笑对孙力的话却不以为然,只仰头对赵信陵道:“你知我的心意,我跟踪他到此,便是要替你报仇的,他若是得知我有报仇的心,便不会给我与阿笨解药,放任我与阿笨离开石洞,而阿笨为了护我,说不准便被他伤了,那老大与信陵君的仇还如何去报?” “我明白,”赵信陵也知孙力的挑拨之意,在孙力与笑笑两人之间,他自然信任笑笑。 遂旋身挡在了笑笑面前,对孙力道:“莫要再拖延,将东西交出来,我还会让你死的痛快些。” 他亲眼见着孙力拎着东西到了乱石岗,此时那东西却不见了踪迹,很显然,东西是被孙力藏了起来。 孙力闻言哈哈大笑,“我偏不给,老子早晚要死,何必在意死的痛快与否?让你不痛快,老子才最痛快。” 说完这话,他桀桀怪笑着猛然一跃,直直向赵信陵扑去。 赵信陵见状,伸手一挡,手中折扇锋利的匕尖划过已到他身前的孙力咽喉,孙力轰然掉落在地,哼也没哼,一下便没了声息。 赵信陵有几分懊恼,但面对笑笑又故作洒脱,耸了耸肩,哼了一声:找死。 笑笑低头用帕子揩去嘴角的一丝笑意,再抬头便是一副愁容,“也不知东西被他藏在哪里了?” 赵信陵眉头蹙起,闪身走到乱石中间,几番找寻,终于在两块岩石的缝隙中发现了被孙力藏起来的玉盒。 他拎着孙力的上衣回到笑笑面前,满脸得意的扬了扬,“在这里,找到了。” 笑笑欣然竖起拇指,面上十分赞赏。 东西既已找到,这宝月岛并不是久留之地,因而赵信陵在前,笑笑在侧,阿笨在后,赵信陵与笑笑两人有说有笑的朝岸边楼船走去。 就在将要踏上楼船之际,笑笑忽然问赵信陵,“你不想知道老大怎么死的?” 赵信陵面上的笑容顷刻便消散了,眼中有丝不悦,但也不过是转瞬间,他接了话道:“怎么死的?” 笑笑低着头,看似仍为毒龙的死去难过,她柔声道:“百变娘子化作你的身形进了洞,跟在老大身后,老大不妨,被百变娘子一下戳中胸口,就像这般……” 第68章 女子的声音轻而柔,如泣如诉,赵信陵心神荡漾,望着笑笑鬓间轻摆的步摇恍了神,那步摇可真好看,他心道,却不料胸前忽然一痛,他不敢置信的低头,“你……” “信陵君,老大说,他很寂寞,让你去陪他呢。” 笑靥如花的脸,在赵信陵眼里却如吐着信子的毒蛇,“你会功夫?” 笑笑将匕首从赵信陵胸前拔出,掏了帕子轻拭着,咯咯笑道:“你说是便是喽。” 赵信陵双眸大睁,犹不死心,问笑笑:“为何?” 与百变娘子所刺的胸口不同,笑笑这一下正中他的要害,他不解更不愿相信,他嘴角不断涌出血丝,断断续续道:“你想要……什么……我……我都能……能给你……” 笑笑却摇了摇手指,好心为赵信陵解惑,“我与你不同,我效忠的从来都不是剑南王,而你呢,呵,说好听点,剑南王是你的主子,说句不好听的,你效忠的只有你自己。” 说着她摊摊手,十分的无可奈何模样,“我会为了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杀掉所有人,本来我并不一定要亲手杀了你,可谁让你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呢?” 赵信陵到此时,才终于明白了,他从一开始便入了一场精心设计的美人陷阱,眼前女子的一颦一笑皆是为了俘获他的心,在他看到笑笑的第一眼,便觉欢喜,原来,笑笑自始至终便是为了欺他而来。 赵信陵仰头看着头顶的太阳,在他短短的二十多年里,肮脏与阴暗始终陪伴着他,也只有离开南安城到宝月岛的这段日子里,他舒心的开怀笑过,他头一回设想将来要过的生活,可终究那只是一场梦。 在他倒地之前,仿佛又听到了笑笑的娇嗔与欢喜,“信陵君……” 楼船近在咫尺,南安城归期将至,然他却回不去了。 此生毫无遗憾,亦无余愿。 在闭眼之前,赵信陵悲哀的想。 …… “唉,”一声叹息响起。 “你可怜他?”阿笨冷冷问道。 “可怜?” 笑笑轻笑起来,“在他决意诈死,让百变娘子有机可乘扮作他的模样时,他不会预料不到百变娘子要对毒龙做些什么,可他依旧放任百变娘子去做,甚至并未想过向毒龙报个信,毒龙虽狠毒,但对他这个儿子却也有些怜惜之心,可他呢,对毒龙……” 笑笑没说下去,正如百变娘子先前所说,南安城里死在赵信陵手中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赵信陵死有余辜,她是在为所有被赵信陵杀死的女子除害罢了。 她叹的不是赵信陵的死,她只是发愁该如何对韦少爷解释她的身份且让韦少爷还愿意信任她。 眼角余光瞟过掉落在地的玉盒,她朝阿笨扬了扬眉,“借你的剑一用。” 阿笨闻言,拔剑出鞘,将剑递了过来。 笑笑持剑将玉盒上的锁扣推到一边,“啪嗒”一声,玉盒随之开启。 “果真如我所料,”看着玉盒中空空如也,笑笑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 “东西不在?”阿笨也意识到事情出现了偏差,瞅了眼玉盒问笑笑。 笑笑将剑还给阿笨,又将方才擦拭了匕首犹沾有血迹的帕子丢在了一边,匕首塞入袖中,这才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坐看他们自相残杀的,可不止你我二人。” “如今怎么办?”阿笨默了默,有些嫌弃笑笑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明明不是读书人,偏要跟人学读书人的坏习气。 “走吧,”笑笑一撩袖子,施施然向前走去。 “去哪?”阿笨不解其意,但也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当然是去会会姜岛主的孙女了,”笑笑嗔了阿笨一眼,真是笨的无可救药。 “呃,”阿笨闻言只是应了一声跟在了后面。 然两人还未走到姜木子所住的岩洞,就见宋真清与韦无冕一行人伴着一个白衣少女从桃林中走了来。 那桃林正是埋葬宝月岛众人的地方。 而宋真清也瞧见了迎面而来的笑笑与阿笨。 方才她已听阿大将毒龙一行人的消息告知,再看眼前只有笑笑与阿笨两人,也约莫猜到赵信陵已死。 有一句话叫狭路相逢勇者胜,然还有一句叫,勇者相逢智者胜。 宋真清衡量了对方与己方的武力,阿笨的功夫到底如何她是不知的,但想必阿大与阿二两人联手也差不了阿笨多少。 且笑笑不会功夫,他们这边金不换会使毒,更不用提姜家传人——姜木子了。 宋真清自认还有几分聪明,她就不信在宝月岛姜家的地盘上,笑笑还能拿他们这些人如何? 遂一横心,义不容辞的站在了众人面前,朝笑笑道:“你待如何?” 反正到了这个地步,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能握手言和最好,不然打起来他们也不怕。 而反观笑笑,她只是站在原地好笑的看着对她极为防备的一群人,见宋真清发问,她嗔笑道:“你们真以为我只是说漏了嘴?我是故意将毒龙他们的消息透漏给你们的,傻瓜。” “不许你这么说清清,你才傻呢,”这边宋真清还未说话,就听韦无冕跳出来义愤填膺的指责。 “啊呦,”笑笑忽而捧腹,“韦少爷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果然,果然……” 她弯腰止不住笑道:“与传闻中不大一样呀。” 谁道韦少爷视女色如粪土的? 呵呵,看眼前的情形,韦少爷很是维护那个言辞犀利,心眼极多的小姑娘呀。 韦无冕还想说什么,却被宋真清止了。 “你认得他?”宋真清一听笑笑的话,便发觉不对劲。 笑笑笑中带泪,摇了摇头,“不认得。” 见宋真清意欲发怒,笑笑弯了弯唇,朝阿笨伸出了手,“东西给我。” 阿笨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笑笑手上,笑笑伸出手掌,掌心里悄悄躺着的却是一枚翠绿的碧玉葫芦。 葫芦小巧可爱,晶莹剔透,但宋真清不认得此物,当然也知道此物与她定然毫无关系。 她偏头去瞧韦无冕,只见韦无冕张大了眼睛,指着碧玉葫芦支支吾吾道:“是,是……” “认出来了?”笑笑将碧玉葫芦又递给了阿笨,“确实是世子的。” 此世子非周少宸莫属。 宋真清恍然大悟,原来这碧玉葫芦是周少宸的信物,换言之,笑笑是周少宸的人。 纵然如此,宋真清对笑笑来宝月岛的目的仍旧不解。 “世子派你来宝月岛做什么?”宋真清问笑笑。 笑笑见韦无冕也支着耳朵欲听答案,她挑了挑眉回道:“我只是安插在剑南王府的探子,哦对了,毒龙孙力几人是剑南王府豢养的杀手,而我呢,是王府养的舞姬,此行是奉剑南王爷的命令以监视毒龙几人的。” “又是剑南王府?”宋真清虽已知毒龙几人的身份,但以为他们不过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土匪罢了。 “仅此而已?”她总觉得笑笑来宝月岛的目的并不单纯,且如今毒龙几人都死了,而最后活着的笑笑却是十分令人怀疑。 “你以为呢?剑南王爷派我来此,我岂能不来?”笑笑对宋真清的质疑颇觉好笑。 宋真清想想也是,既然笑笑持有周少宸的信物,她便是自己人,只不过,她心中依旧有些郁郁,“为何杀人?” 宝月岛上都是老弱妇孺,这些人如何下得去手。 笑笑默了片刻,神色淡了,她看了眼站在宋真清身后的姜木子,声音也沉了下来,“且不说我不是毒龙等人的对手,即便当初我极力阻止,宝月岛也避不了这场灾祸,因为,从姜城出岛那一刻起,宝月岛便注定会有今日。” “你知道?”姜木子忽然抬头犹豫着道,“姜……城,他……” “当然,”笑笑拊掌,“既是做探子的,该打探的一点也不能少。” “又比如我?”姜木子指指自己。 笑笑却摇了头,“那倒不知,木崖嘴挺硬,从未提过你。” 姜木子顿住,再抬头,眼中升腾起一股水汽,“木崖哥,他……” “他死了,”笑笑道。 “死了,”姜木子喃喃自语,“死了也好……” “说来他也可怜,他不过是出岛一回,便被赵信陵花言巧语蒙骗,若不是有他相助,我们也未必能顺利寻到宝月岛,他背叛了宝月岛,背叛了姜岛主,你不恨他?” “恨,自然是恨的,”姜木子眨了眨眼,闪着一双雾蒙蒙的眼,凄然道:“可恨又能如何,爷爷他们再回不来了,他也死了,都死了。” 笑笑闻言,瞥了宋真清一眼,“给百变娘子下毒的,以及弄死毒龙母蛊的都是你们?” 宋真清此刻也不再隐瞒,大大方方承认道:“谁让毒龙得罪的人多,不然谁会认得出来他呢?” 笑笑耸耸肩,“也是,不过,你们既有这番手段,为何会沦落到了宝月岛?” 笑笑极为不解,从宋真清韦无冕一行如此落魄来看,他们必然不是有备而来。 “哼,还不是剑南王府干的好事,”宋真清将她与韦无冕在南安城的遭遇一并告知了笑笑,说罢还嫌弃道:“那宁聿也忒窝囊了,剑南王府在南安城横行霸道,他倒是不闻不问。” 很显然,宋真清有些迁怒,她与韦无冕沦落至此,怎么说与宁聿关系都不大。 实际上,宁聿一直在让人监视剑南王府的动静,也并未发现剑南王有派人出城追踪宋真清一行人的迹象。 只此时,宋真清与韦无冕并不知晓宁聿背后的用心。 而笑笑听闻了他们这番遭遇,却若有所思。 明明剑南王百里无云近些年很是想念安云郡主,对韦无冕也多有思念,即便百里昊江死了,也决计不会对韦无冕下手的。 这也是世子放心让韦少爷南行来剑南道的缘故。 这其中必有蹊跷,笑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等回了南安城,必要将此事报于世子知晓才好。 第69章 笑笑见几人对她似乎放松了戒备,她话音一转问姜木子:““枉人泪”在哪里?” 姜木子紧咬唇畔,过了半晌才似下定了决心般抬头应道:“我不会把东西给你的。” “哦,是吗?”笑笑似乎不以为然,“留在你身上终究是个祸患,你躲过了此次追杀,指不定还有下回。” 笑笑话里是隐隐的威胁。 然姜木子却不惧,她伸手从脖间扯出一根红绳,红绳下系着的赫然是一只圆润的白玉瓶,瓶身通透,瓶里光滑如玉,似有东西在流淌,又如眼泪般一滴一滴晶莹。 “这便是你们寻的枉人泪,”姜木子举着手中的玉瓶,倔强的望着笑笑,“我情愿毁了它,也不会交给你。” 阿笨见状,欲拔剑,却被笑笑伸手止了。 “你不信我?”笑笑道:“我不会将它交给剑南王府的。” 姜木子却摇头,“爷爷说了,这东西绝不可以离开宝月岛,你们从石洞里来,自然是看到了我姜家的列祖列宗牌位,想必也见到了那具白骨?” 笑笑颔首,“是。” “那是我爹爹,”姜木子忽然红了眼眶,“爷爷将爹爹带回宝月岛后,便将他做了人祭,以祭奠我姜家的祖宗牌位,爷爷说,爹爹违了姜家祖训,他此生都要跪在姜家牌位前以赎自己的罪过。” 笑笑早已猜到那白骨的来历,听了这话并无太多感想。 只宋真清与韦无冕几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吃了一惊。 “人祭?活人祭?”宋真清问姜木子。 “是,”姜木子眼中泪光忽闪,却咬唇不敢让眼泪落下来,“爷爷为了惩罚爹爹,便以九九八十一种药材敷在爹爹身上,经过十年,终于让爹爹变成了一具光滑的白骨,爷爷说,出卖宝月岛的人都会遭到这样的惩罚。” 姜木子想起爷爷对她说过的话,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这,这……”宋真清叹为观止,将活人生生做成白骨,对象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姜岛主该是何等心狠之人! 因而,她忽然能明白姜木子情愿毁掉那该死的什么“枉人泪”,也不愿将之交出去的缘故了。 这种对姜家祖训与惩罚的惧怕深深刻在了姜木子的骨子里。 “但据我所知,姜城除了被人诓骗将“枉人泪”送人之外,他并未做过恶事,不仅如此,他在南安城救死扶伤,多得南安城百姓爱戴,”对面的笑笑突然又道。 笑笑对姜岛主的做法也颇有微词,姜家的人果真如世子所说,除了被前朝皇帝赐死的姜儒医外,到姜岛主这一辈倒真是一脉相承的心狠毒辣。 姜木子解释道:““枉人泪”乃是先祖用深海巨兽的油脂炼化而成,先祖去时便说过,此物有违人伦,万万不可将此物带出宝月岛,可爹爹非但不听祖训,还将此物交予了外人,差一点酿成大祸,爷爷说,此物若是被心怀不轨之人所得,那势必造成天下大乱,爹爹后来也知道错了,所以做人祭,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笑笑听到姜木子说起姜城,灵光一闪忽然想起安云郡主,遂皱了皱眉头问道:“差一点酿成大祸?这话是你爷爷亲口所说?” 安云郡主手中的“枉人泪”突然失去踪迹,是不是被姜城抑或姜岛主拿走了? 还有安云郡主之死与姜家的人是否有关联? 笑笑觉得姜家这个小孙女身上藏着许多秘密,或许能从这她这里解开安云郡主之死的真相。 “是,爷爷多次想毁了它,却深知即便毁了,也躲不过有心人的探究,毕竟它曾经被人所知过。” 姜木子看了一眼手中举着的玉瓶,很是黯然,“正如你所说,从爹爹离开宝月岛那时起,注定了会有今日的大祸,即便不是剑南王,还会有其他人。” 笑笑想起安云郡主之死,有些疑虑的瞥了一眼韦无冕。 世人皆知安云郡主死的突然,却无人知晓安云郡主之死的真相,也许韦无冕记得,但他却选择忘记。 笑笑又想起周少宸的嘱咐,遂拢起了袖子,笑了笑,“那你毁了吧。” 阿笨吃惊的望着笑笑,“你……” 笑笑回以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了阿笨接下来要说的话。 姜木子对这话也有些惊诧,她以为笑笑来宝月岛,又杀了那么多人,是不会轻易放弃近在眼前的“枉人泪”的。 然笑笑却只是耸了耸肩膀,颇不以为然,“我都说了我是安插在剑南王府的探子,剑南王想要这东西,我们世子可不稀罕。” 笑笑不是不想要“枉人泪”,而是她思虑再三,觉得用“枉人泪”换韦无冕与世子产生隔阂,有些得不偿失罢了。 如果非要拿到“枉人泪”,以她的能耐也不是不可,只或许会伤害到姜木子。 且看姜木子决绝的模样,只要她前一刻将“枉人泪”拿到手,下一刻,也许姜木子便会自尽追随姜岛主与姜城而去。 如此便会让韦无冕误会她与世子的居心。 况且这个姜家唯一的后人,也让她生了些许的恻隐之心。 姜木子见笑笑模样不似作伪,敛了眼中满溢的泪花,终究最后一狠心,将玉瓶高高举起,“啪”的一声,玉瓶落地,随之一股青烟飘起,隐秘而又让人觊觎的无上之毒终于烟消云散在众人眼前。 这一刻,姜木子似乎解脱,又似没了寄托,她惶惶后退了两步,眼中泪花顺着面颊滴落在地,她什么都没了。 身旁忽然有人扶了她一把,那人手心微温,似给了她力量。 “木子,你没事吧?”是宋真清,她面露关切。 “清清,”姜木子鼻子一酸,将头埋在了宋真清颈间。 宋真清拍着姜木子的后背,十分怜惜,“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亲眼目睹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死去,甚至不敢为他们敛尸刻碑,姜木子不是胆小,亦非无情,只因她是姜家最后一丝血脉,她不能死。 宋真清自得知了姜木子的身世后,除了怜惜,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自己的心情。 原本她以为清清小道姑的身世就够可怜了,非但不知爹娘是谁,且自幼生活在深山野岭,与疯癫无常的师傅作伴,可师傅正常的时候,还是给了清清许多的关爱,她清心寡欲,生活虽苦却也没甚烦忧。 可姜木子呢? 她只知自己父亲是姜城,母亲却是从未见过,甚至不曾听闻过关于母亲的一丝一毫旧事。 而即便是生身父亲,也从未与之见过面,不但如此,还要日日替他擦拭牌位,要忍受一个喜怒无常的爷爷,姜木子的人生似乎更为悲哀无助。 一群人静静的站在原处,等姜木子的抽噎渐渐小了,笑笑忽然对韦无冕道:“韦少爷,是否与我一道离开?” 韦无冕想起宋真清来时在那小船上吐的晕头转向,再想起岸边那座两层楼船,遂动了心,转头去看宋真清,“清清,与笑笑一起坐船离开吧。” 宋真清自然明白韦无冕的想法,眼看着初一刚过,此时正是离开宝月岛的良机,但她瞅了眼暗暗饮泣的姜木子,心生不舍。 “木子,与我们一道离开宝月岛吧?”她牵起姜木子的手,柔声问道。 “离开宝月岛?”姜木子愣住,“我……”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离开宝月岛啊。 “是啊,岛上已经没人了,你一人留在这里多寂寞。” 宋真清劝说道:“就比如我,原先生活在道观,自师傅去了后,山中再无人作伴,冷寂空虚之下,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下山来,若能看看这世间的繁华,总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你说是不是?” 宋真清说的一本正经,却心知真正的清清小道姑绝不会这样想,若是没有炎丹那档子事,清清小道姑不会死,她只会安守道观一生一世不会迈出云岭山一步。 不过那是清清小道姑,非姜木子。 两人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遭遇却是天壤之别。 身上的伤好治,但心上的却难愈。 姜木子不离开宝月岛,日日被圈禁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上,这一世都不得 安宁。 当然,离开抑或是留下,也只能姜木子自己做主。 姜木子回头望了眼身后的桃林,在那里,她刚刚亲手埋葬了爷爷,宝月岛对她,确实没了牵挂,然而…… 她眸中闪过迟疑,紧紧握住宋真清的手,情不自禁颤抖,“我从未离开过,我怕……” 她怕外面的人,怕外面的刀枪剑雨。 爷爷说,外面的人都生了许多歪歪绕绕的肠子,最会哄人,爷爷还说,外面的人最是野蛮,一言不合便会杀人放火。 “怕什么?”宋真清颇为豪气的拍了拍胸脯,“我保护你,还有……” 说着她又指指阿大阿二与韦无冕金不换,“他们也会保护你,唔……反正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少了你的。” 姜木子本就心性单纯,且如今她已认定宋真清几人并不是爷爷说的那样的人,遂咬牙点了点头,“我也想与你们一道离开,只是……” 还有最后一个难题,她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第70章 “只是什么?” 宋真清见姜木子有所松动,忙趁热打铁赶着问道。 姜木子迟疑了下才道:“清清,你也知道的,前几日金大哥让我写了封信给木崖,木崖这才对毒龙几人说出石洞机关的秘密,可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石洞里放着我姜家祖宗的牌位,那石洞无论如何是不会坍塌的,但宝月岛上有机关却是真的,只那机关非其他,而是在海岸四围埋着许多火药,火药引线就在我住的岩洞之内,且引线用药草浸泡着,若是每日不替换药草,不出五日火药便会爆燃,这也是我住在那岩洞的秘密。” “什么?五日之内爆燃?”宋真清几人皆惊了。 “是,引燃火药之后,整个宝月岛便会沉没于东琅海底,世间再无宝月岛。不但如此,宝月岛一旦沉没,东琅海的风向便会改变,我怕……到时会遭遇风暴,若我留在宝月岛,你们便不会有此烦忧。” “这……”宋真清与韦无冕金不换面面相觑,她不是一个人,他们一群人的命由不得她说了算。 韦无冕笑嘻嘻的看着她,一副你做主的模样,金不换只是皱了皱眉,并未说话,而阿大面目表情,阿二根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宋真清想问,五日他们能走多远,要不博上一把? 她刚想说话,横里笑笑却插了一嘴道:“这倒不必太过担忧,我那楼船可载重千吨,巨浪中亦可穿行,且……” 笑笑说着抬手指了指天上,“我夜观天象,最近风向不太会变,即便宝月岛沉没,也不会引起巨浪,且放宽心吧。” 最后这句是对宋真清也是对姜木子所说,两人闻言,顿时面露欢欣。 宋真清想着不管笑笑说的真假,姑且信她一回,遂扯了姜木子的手喜道:“既如此,我们收拾停当了,就快些走吧。” 姜木子也终是下定了决心,紧握着宋真清的双手点头:“好,我们这就走。” 不过,在走之前,她必是要回去多浸泡些药草,以期那火药引线燃的慢些。 宋真清与韦无冕金不换等人本就是空手而来,是以也并没有什么好拾掇的。 只待姜木子又回了之前所住的岩洞,最后一次祭拜了姜岛主,一行人便准备出发了。 与来时坐的那小木船不同,这座两层楼船确实坚固又稳当。 姜木子最后望了一眼宝月岛,泪盈于睫。 宋真清伴在姜木子身边,望着远处的夕阳余晖,心情豁然开朗。 有道是,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有雨山戴帽,无雨半山腰。 且看这天,几日之内却是无雨之象,真是天助我也。 二楼一间房内,笑笑站在窗前看着在栏边望远的宋真清,以及正小跑着靠近的韦无冕,手指轻叩着窗棂若有所思。 “阿笨,你道我为何弃了“枉人泪?””她问阿笨。 阿笨抱臂立在舱门边,听闻笑笑问话,撇了撇嘴,哼了哼,“不知。” “阿笨啊,你只知道练功夫,怎就不能动动这里呢?”笑笑长叹口气,指指自己的额头,满眼的无奈。 向来波澜不兴的阿笨,此刻也不免黑了脸,“倏”的一声拔剑出鞘,直指笑笑,“你莫以为长我几岁,便可随意嘲弄于我。” “你看你,就知道打打杀杀,”笑笑对阿笨递出的长剑颇不以为然,两步走到阿笨身边将剑还入鞘中。 “世子就是嫌弃你不动脑子,才将你派到我身边,”笑笑叹道,“过了这许久,你还是不长记性,唉,待你回到世子身边,可如何是好啊。” 阿笨跟了她有段时候了,笑笑有心指教两句,遂又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你来剑南道时,世子是如何嘱咐你的?” 阿笨莫名其妙,“你指的是?” “我以为,你初离京时世子别的不会多说,但必然会嘱道,见到韦少爷便犹如他,”笑笑斜了阿笨一眼。 “哦,这话啊,世子是这般说的,”阿笨冷冷瞥来,“与你弃了“枉人泪”又有何关系?” 笑笑有心提点阿笨,索性好人做到底,问阿笨道:“之前那情形,你以为我能否拿到“枉人泪”?” 阿笨上下打量了笑笑两眼,虽不想承认颇有些不甘心,但还是道:“以你的本事,那是自然。” “后果呢?”笑笑又问。 “后果?”阿笨怔住,略一思忖,“姜木子会死。” 笑笑点头,似夸又似贬,“还不算无可救药。” 阿笨冷眼瞧来,笑笑又道:“然后呢?” “然后?”阿笨蹙眉,“然后怎么样?” “然后啊,会有人难过……” 她说着这话又来到窗边,指着一楼甲板上的两人,“你看韦少爷,此刻是不是很欢喜?” 阿笨探头望了望,不置可否,“韦少爷脾气好,爱管闲事,时常乐呵呵的,这在京中众人皆知。” “非也,”笑笑轻摇食指,否道:“你还年少,自是还不懂男人的心思,咱们的韦少爷,是动了情呦。” 阿笨皱起眉头,又看了一眼窗下的两人,颇为不屑,“对干瘦干瘦的那个?” “可不嘛,”笑笑眉眼弯弯,“虽瘦了些,倒也是个美人胚子,若是好好调养,假以时日,比京城里的那些大家小姐也不差多少。” 阿笨抱胸退回门边,冷嗤一声,“我看你是想多了。” “阿笨你可愿与我打赌?”笑笑对阿笨的嗤笑非但不以为意,还笑吟吟的道。 “赌什么?”阿笨眉梢忽扬。 “就赌韦少爷能否得偿所愿?我赌是,”笑笑道。 “我赌否,”阿笨不假思索。 “甚好,”笑笑禁不住开怀,“既如此,咱们赌约便成了。” “赌注呢?” 阿笨只关心赢了能得到什么。 “我知你惦记世子赏的霹龙丹,不如这样,”笑笑诱道,“你若赢了,我便将霹龙丹双手奉上,你若输了嘛……”笑笑故意沉吟道。 “怎样?”阿笨听笑笑说起霹龙丹,眼中光芒大盛,他知笑笑手中好东西甚多,尤其是这霹龙丹对增强内力着实好用,遂跟着笑笑的话茬接了话。 笑笑瞥他一眼,忍着笑意道:“你没什么好东西,你只答应帮我做一件事便好。” “什么事?”阿笨瞬时戒备起来,他就知道笑笑的东西不是那么好赢的。 “如今我还用不着你,待我用得着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笑笑接着又道:“怎样?还赌不赌?” “赌,”阿笨并未思索太久,“你输定了,以韦少爷的出身,那姑娘做妾都不见得能成。” 笑笑但笑不语,出身这玩意,在一些人眼里是越不过的高山,但在某些人眼中却根本不值一提。 比如宁聿,比如韦无冕。 韦无冕是安云郡主之子也好,是大长公主之孙也罢,却从不曾以身份权势去欺压过任何人,反而默默帮助了许多人。 韦无冕执拗、赤诚、无惧,这样的人若是认准了一个女人,又岂会轻易改变呢? 夕阳下,年轻的姑娘蹦跳着指向海面,鱼儿跃出的水花犹在荡漾,姑娘狡黠的眼睫下是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她身边的年轻男人眼光自始至终都在她的身上,她大笑他也展颜,她蹙眉他亦懊恼,她探出身子去摸海水,他紧张兮兮在她身后拉扯着她的衣襟。 岁月尚好,海上无波,人生哪来的坦途,不过是有人风雨兼程同行罢了。 宝月岛越来越远,南安城也愈发近了。 正如笑笑所说,一路行来,东琅海风平浪静,即便数日前伴随着“轰隆”一声,宝月岛彻底沉没也未波及到他们前行。 宋真清几人庆幸之余,对笑笑更多了几分信任。 这日,南安城翘首可望,然笑笑与阿笨却先下了楼船,撑着小舟与他们告别。 “南安城就不要再去了,沿着海岸向北,迷雾森林边界处即是江南道,入了江南道北上,回京的路便顺畅了,”笑笑嘱咐宋真清。 “晓得了,”这十数日的水路,让宋真清与笑笑相处的越发熟稔了,对笑笑的嘱托自然铭记于心。 宋真清笑着回应,也与笑笑挥手告别,“笑笑姐,我们京城再见。” 笑笑听到京城二字,笑容不若之前的娇媚,反而飒爽舒朗的抱了抱拳,“京城见。” 宋真清眼见载着笑笑与阿笨的小舟在海面上沉沉浮浮远去,她忽生几分豪迈,朝着碧蓝的天际大吼一声:“京城,等着我,我来了。” 山水有涯,情谊无价。 然,有些人的忌恨却是始终如一。 在迷雾森林尽头,正有人在守株待兔的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宋真清韦无冕甚至笑笑都未料到,等他们真的在京城见面时,已过了数年之久。 第71章 沿着东琅海海岸与迷雾森林交织的地界,宋真清一行五日后来到了一处渡口。 “古崖渡”,宋真清念着渡口边的石碑,“古崖,古崖,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这首诗,莫名悟出几分禅意在其中。 看着渡口边零零散散的船只与行人,这禅意不免带了些寂寥。 “越过眼前这座凤凰山,便是凤阳县城了,”韦无冕从船上下来,紧紧肩上的包袱,打量了眼不远处的高山,“只是眼看着乌云将至,恐有大雨,清清,我们是否要在那客栈歇息一晚再走?” 顺着韦无冕手指的方向,宋真清发现在距渡口约莫一里处,有一处客栈,门口旗子上的黑底白字“古崖”正迎风招展。 那客栈是座二层小楼,目之所及,仅能望见泥坯的烟囱正汩汩冒着浓烟。 一行人在海上漂泊数日,浑身疲乏,带的干粮也将将用尽,韦无冕的建议正合宋真清的意,她遂转头询问金不换等人,不出所料,几人一致同意先在客栈歇息一晚再上路。 毕竟他们没有急事,并无必要冒雨赶路。 半刻钟后,迎着浓烟,风尘仆仆面带菜色的几人弃了船,朝“古崖客栈”而去。 只是他们不知,就在他们所乘坐的船只刚靠近“古崖渡”时,便被人盯上了。 渡口边的苇丛后,两个黑衣男人正鬼鬼祟祟的借着苇丛的掩护,朝渡口张望。 “老大,那船……”其中一个男人指着二层楼船目露惊异。 被称为老大的男人吐掉嘴中咀嚼的苇叶,用眼神止住属下将要出口的话,双手一掰,狠狠折断横在眼前的苇杆后,才应道:“是,没想到他们竟能从那位手中逃脱……” “那位……”属下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问。 “怕是折在宝月岛了,”黑衣老大不甚情愿但也得承认,将来往宝月岛的船只拱手相送,可不是那位的行事作风。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位死在了宝月岛。 至于怎么死的,又死在谁的手里,他们便不得而知了。 “老大,咱们怎么办?”属下询问。 黑衣老大思索了片刻,转眼却瞧见韦无冕几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不由蹙起了眉心,指了指道:“你见过那丫头?” “哪个?”属下一时没看清黑衣老大指的谁。 “走在最后着白衣的那个,”黑衣老大努努嘴,直指姜木子。 “不曾,”属下摇头,奇道:“原来他们只有五人,怎的多了一个?莫不是宝月岛的人?” 黑衣老大神情凝重起来,“若是宝月岛的人,那便是姜家人了,可从不曾听说姜家还有后人,”他边说边思量,“若真是姜家人,我们要小心些才是,姜家人不好惹。” 说着,黑衣老大悄悄起身沿着海岸朝后退去,以防被人盯上,他与属下并未住进“古崖客栈”,而是在凤凰山中寻了一处破旧的猎人留下的茅屋落脚。 他们一行数人从南安城出发追捕韦无冕,没成想到得今日只剩下半数不到,此次他们若是再不能杀了韦无冕,等韦无冕一行人过了眼前的凤凰山进了凤阳县,再想杀韦无冕却是更艰难了。 念及此,他忽然心神一凛,朝远远行去的韦无冕几人的背影唾了一口,“此次定要你们有来无回。” 而这边,宋真清与韦无冕几人丝毫未意识到危险正在渐渐靠近。 “古崖客栈”十分的破败,客栈里只有一对老迈的夫妻。 老夫妻二人很是亲和慈善,见宋真清几人狼狈不堪的模样,顿时生了恻隐之心。 客栈虽简陋,但不缺热茶热水,虽无山珍海味,可清粥小菜也能填饱肚子。 直到窗外雨声大作,几人才搁了筷子,眼见着空落落的客栈里仅他们几个客人,老夫妻二人也正在柜台里闲着说话。 宋真清眼珠一转,遂起身上前与老夫妻二人攀谈起来。 “爷爷婆婆,我想向二位打听个事,”宋真清小嘴忒甜,洗好的短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衬着一双忽眨忽眨的大眼,端的是无辜又天真,立时让人失了防备。 老夫妻二人守着渡口客栈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算有些见识,眼见着面前的一群人虽狼狈,但通身的气度与一般的贩夫走卒又有几分不同,尤其是眼前的小姑娘,生的是伶俐又乖巧,因而心中一暖,面上的笑纹更深了几分。 老夫妻二人互望一眼,还是老婆婆笑着开了口,“小姑娘,有话便说,老婆子知道的定当如实相告。” “嘿嘿,也不是其他,”宋真清将两只胳膊架在了柜台上,一只手托着下巴,甜甜笑道:“我就是有些奇怪,看这“古崖渡”的模样,从前应该也是车水马龙的,只是不知今日怎的这般落魄了呢?据我所知,若是由江南道去往闵南或是更远些的南面,只除了经过剑南道的陆路外,也只有这段水路可行,而相较剑南道山高路陡,还是水路易行些。” “嗐,小姑娘心里奇怪也是正常,”老婆婆乍闻这话,忽然伸出一只略显老迈的手掌,拍了拍宋真清搁在台子上的手道:“你不问,老婆子也要想法子劝你们几句,你们若是去江南道其他郡县,抑或北上去往京城,不若另寻他法吧,这凤凰山还是莫去的好。” 说着又叹了口气,“凤阳县也没甚好的,不去也罢。” 宋真清一听,忙反手抓住老婆婆,道:“婆婆此话怎讲?” “唉,”老婆婆直叹气,“如姑娘所说,当年这渡口确实人来人往,古崖客栈也是生意好的不得了,直至后来……”老婆婆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客栈的东家见生意不大好了,本想关了客栈,只见我二人孤苦无依,这才留了我老夫妻二人看管这里,也算是给我夫妻二人一个容身之地罢。” 老婆婆面上沟壑纵横,一望便知岁月不曾善待过她,宋真清心生怜惜,拍了拍老婆婆的手,有心弄清老婆婆话里隐藏的意思,“婆婆,那后来生了何事,才使得客栈的生意一落千丈呢?” 老婆婆踌躇了片刻,眼见着外头漆黑交加,风雨不止,客栈内如豆的烛火被裹挟着的狂风吹的忽明忽灭,影影绰绰中,墙壁上映出的人影越发的诡谲,她心头一紧,脱口而道:“有鬼……” “有鬼?” 宋真清拍着老婆婆的手顿了顿,又见着老婆婆的神情忽然变得难看,她禁不住回头去瞧,只看见客栈堂中正大眼瞪小眼的韦无冕与金不换等人,遂忍了笑意问道:“婆婆,哪里有鬼?” 老婆婆神情却不似玩笑,抽出手,哆嗦着指向门外,“凤凰山有鬼。” 白日里秀丽逶迤的凤凰山,在夜幕的笼罩下,仿若一只邪恶的巨兽,正吞吐着尖利的獠牙,似要将人拆入腹中。 “嘎吱嘎吱”,木门被风吹的猎猎作响,雨丝随风吹进了屋内。 宋真清忽然打了个寒噤,不是怕的,她是冻的。 人道江南好风景,谁都忆江南,但从春到冬,从梅雨到秋雨,江南似乎从来便离不开雨。 他们离开南安城时还是炎炎夏日,辗转宝月岛到了此时,早已是入了秋。 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她衣衫单薄,哪里又扛得住这令人瑟瑟发抖的秋风呢? 她强忍住打颤的上下牙问道:“婆婆到底怎么回事?凤凰山怎么会有鬼呢?” “这事说来话长了,”老婆婆见宋真清欲穷根究底,也不隐瞒。 “从前,凤凰山是凤阳县百姓赏玩春花之地,许多县里的富户在山中还有别院,每到春日便人满为患,可就在两年前的一日,有位少爷夜宿山中别院,夜半之际,出来小解,忽然听到女子凄厉的哭声,与同伴说起,同伴皆不信,再后来,又有年轻人听闻女子的唱歌声,这回是许多人一起听到的,众人壮胆前去探访,却不料女子没见着,却看到了一个红发女鬼,那女鬼一张血盆大口,见人便咬,不少年轻人被咬伤,逃回去后便起了高热,不仅如此,还胡言乱语,直道是恶鬼索命,幸好得凤阳仙主妙手回春,这才侥幸捡回一命。只这事之后,凤凰山渐渐荒芜起来,偶有不怕死的樵夫去砍柴,也被吓得屁滚尿流,嘴中直嚷着又见了鬼了。” “所以,后来便没人敢进凤凰山了?” 宋真清有些不解,夜里山路难行,人心怕鬼可以理解,但白日里一众人结伴而行还怕那女鬼出没不成? “此乃其一,其二便是听说南安城的宁知府将剑南道与江南道之间的道路又辟宽了些许,与从前不同,如今只要有路引便可畅行剑南道,是以,两相权衡之下,许多人便弃了水路,情愿多绕些路也只求个安稳。” 宋真清琢磨着老婆婆话里的意思,觉得这渡口没落总归还是因为凤凰山中闹鬼的缘故,宁聿到任南安城也有几个年头了,并不是这一两年的事。 “婆婆,您信这世上有鬼吗?我不信,”若说这世间有鬼,她定然是头一个,忘记投胎转世的女鬼。 “小姑娘可别不信,”老婆婆嗔怪着直拍宋真清的手,随后双掌合十,神态似畏惧又似谦卑,“咱们凤阳人诸事皆会寻神问仙,仙人说有鬼便是真的鬼,仙人说的咱要信,若是没了仙人指引,不知何时便会祸事降临,那些罔顾仙主劝告执意上山游玩的年轻人便是如此,得亏仙主慈悲,施以援手,才将他们重又拉回了这人间。” 宋真清已听老婆婆提了两回“仙主”二字,初时她听成了“县主”,还以为是朝廷册封的官职,此时却见老婆婆神神叨叨的模样,便觉这“仙主”恐怕是另有来头。 第72章 “婆婆,仙主何许人也?您见过么?”宋真清问老婆婆。 老婆婆眼见着时辰不早了,用签子拨了拨油灯的灯芯,回道:“老婆子从未去过凤阳县城,更没见过仙主的面,不过是听住店的客人间或说道两句罢了。唉,至于仙主是何许人,咱也不清楚。” 老婆婆摇着头不欲再多说,去唤身旁已瞌睡的老爷爷,“老头子,收拾停当歇息了。” 宋真清见状,也知夜色已深,不宜再叨扰老夫妻二人,遂谢了老婆婆,与韦无冕几人分别上楼休息去了。 宋真清分外疲惫,一挨了床就四仰八叉的睡了过去。 “古崖客栈”是泥土做的,那墙面屋顶皆是坚实,外头虽下着大雨,但在屋内几乎听不到响动。 夜半时分,正是酣睡之际,宋真清突觉寒凉,伸手去扯身上的被子,入手的却是一片冰冷,原来她房间的窗不知何时被风刮了开,雨丝夹杂着大风飘进了屋中,正好打在了她睡的床上。 她半睁着眼,哆嗦着下床去关窗,“哎呦,真冷,”她紧着身上的袍子,打着呵欠瞧了一眼窗外,只依稀能分辨的出黑黝黝的山头,“明日也不知这天能否放晴?” 宋真清嘟囔了一句,伸手去捞半开的窗扇,也就在她将头探向窗外的那一瞬间,突然发现客栈外有丁点火星一闪而逝,她以为是错觉,揉了揉眼,又探头瞧了瞧,这才发现那丁点火星在门外忽然停了下来。 “咔嚓,”是客栈大门挡板被撬动的声音。 宋真清的瞌睡顿时一扫而光。 夜色中虽瞧不分明来人是谁,但那门板被推动的声音却穿透了雨幕,传进了宋真清耳中,她定睛去瞧,那门板外正晃动着好几道影子。 宋真清暗道不妙,她忙隐匿了身形,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悄悄打开门扉,然她刚出门,就见几道黑影也闪身进了一楼客栈的大门。 那黑影正朝上张望,黑暗之中与宋真清对个正着。 此时再去敲其他几人的房门已是晚了,宋真清当即使出浑身力气大叫,“有刺客啊,有刺客。” 这声尖叫让楼下的刺客有一瞬间的慌张,但也不过霎那,那几人便举着明晃晃的刀剑齐齐涌向楼梯的方向。 宋真清瞧着来势汹汹的黑衣人,脑中转的飞快,眼看着将要被困死在小小的客栈里,形势着实不利,今日她若能逃出生天,改日不妨去找个仙人拜一拜,怎么的也得改改运才好。 天可怜见的,她自到了这个世界,就没遇到一件好事,真是随时都有性命之危。 她性子虽急,但遇到大事反而越是镇定,因而在这片刻之间,她便寻好了脱身之法。 只是,她不能一人逃走就是了。 且不说“古崖客栈”只有几间房,就说他们一行人除了韦无冕与阿二之外,其他人本就警醒,因而宋真清这边刚嚷出口,那边阿大与金不换“腾”的一下便从床上跃了起来,再到开门出来不过一眨眼之间。 两人出门便见欲从楼梯冲上来的几个黑衣人,阿大不由分说,拔出不曾离过身的长剑顷刻迎了上去。 金不换则攀至二楼栏杆,轻轻一跃到了一楼,他武功虽不咋地,但好歹能替阿大分担些。 而阿二与韦无冕姜木子虽迟钝了些,但也抵不住宋真清那一嗓子穿透力之强,等三人慌慌张张出了门,楼下已是打的水深火热。 阿二见自己大哥左支右绌,抵挡的有些艰难,忙“噔噔”踩着楼梯下了楼,操起身边的凳子一下砸在了一个黑衣人身上。 那黑衣人被砸的一个恍惚,还未回过神,就被阿二一个过肩摔倒在了地上。 阿大见状,忙朝身后已挂了彩正逃避黑衣人袭击的金不换吼道,“你们先走。” 金不换也知这些黑衣人的目标是韦无冕,且此次偷袭已然做了万全准备,并不怕他使毒。 于是他也不多做犹豫,朝阿大阿二抱了抱拳,阴恻恻的道了一声:“好好收拾他们。” 避过袭来的长剑,金不换转身踩着楼下的椅子一跃便攀上了二楼栏杆,他轻功不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兀自跳脚,却碍于楼梯被阿大阿二两人守的滴水不漏。 此刻,宋真清、韦无冕与姜木子已收拾好了东西,正等着金不换。 几人都明白,他们不会武功,与其等在这里不如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阿大阿二两人功夫不弱,没了他们这些碍手碍脚的,从黑衣人手中逃脱并不困难。 客栈里已噼啪响了这般久,也未见两位老人现身,宋真清猜测着两位老人怕是早已找了地方躲起来了,所以,她并未再做停留,与韦无冕姜木子金不换三人来到了她房中的后窗边。 这客栈是泥土所建,二楼距地面约莫有一丈多高,且窗外并无落脚之地,好在有金不换。 他先一步跳到了地面上,随后伸出手掌来接其他人。 姜木子有些害怕,“清清,这……” 她探头望了一眼下面,又缩回了头。 “木子,别怕,不换兄在下面会接着你的,”宋真清安抚,见姜木子双手颤抖,犹不敢跳,她回头去看韦无冕,“无冕,你来。” 韦无冕却不肯,“清清,你先走。” 宋真清跺跺脚,不再多说,手脚并用爬上窗沿,一声不吭就跳了下去。 夜色太暗,又下着雨,窗下的地面全是青苔,宋真清跳的太急,是以落地时便离金不换远了些,金不换也慢了一步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只袖子,好家伙,她“扑通”一下滑倒在地面上,屁股着地,摔了个结实。 “哎呦,”宋真清闷哼一声,只觉屁股处火辣辣的,两只大腿根部如撕裂了般,似针扎又似火烧。 “清清,你不碍事吧,”韦无冕听闻扑通一声,也猜到了是宋真清摔在了地上,情急之下根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纵身便跳了下来。 好在他习过箭法,下盘极稳,落地时不过踉跄一下,便飞扑过去宋真清身边。 “清清,你没事吧,”韦无冕本意是让宋真清先走,若是黑衣人追来,他还能挡上一挡,却不料宋真清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却是让人始料未及的。 宋真清忍着疼痛在韦无冕与金不换的搀扶下起了身,朝楼上的姜木子唤道:“快下来,木子,无事的,我与无冕不换兄会接着你的。” 姜木子见宋真清无事也松了口气,她也知此时不是犹豫害怕的时候,她咬了咬牙颤巍巍的爬上了窗户,深吸了口气一闭眼跳了下去。 好在这回金不换与韦无冕两人接住了姜木子。 “清清咱们去哪?”韦无冕问宋真清。 此时雨势已小了许多,宋真清瞧了眼远处的山头,回头郑重的看着其他三人:“凤凰山有鬼,你们怕么?” 她不怕鬼,但身为土生土长在这个世界的韦无冕与金不换姜木子未必不怕。 “鬼?” 韦无冕一愣,他只怕水,在海上颠簸数日,差点没要了他的命,只要不再坐船,凤凰山的鬼有什么好怕的。 “你呢?”宋真清问金不换。 金不换哂笑一声,“我只怕鬼不敢出来。” 他走遍千山,都不曾见过鬼,还觉得有些许遗憾呢,如今倒是可以涨涨见识了,“我很是好奇那鬼长什么样子,只不知是美艳女鬼还是吃人恶鬼。” 宋真清翻了个白眼,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她忍着欲出口的喷嚏,转头问姜木子,“木子,你呢?” “爷爷说过,人比鬼可怕,我连人都不怕了,自然不怕鬼,”姜木子所有对外面的认识全都来自姜岛主,只是此时说起姜岛主,神情不免黯然。 姜木子一头长发被雨丝打的一缕一缕的披在肩头,只露出一张白里透青的脸蛋,身上的白衣在夜色中随风飘扬,乍一看,比女鬼也不差哪里,宋真清暗道。 “不怕便好,”宋真清一拊掌,直指不远处的山脉,“既然都不怕鬼,咱们就去凤凰山。” 说着她冷哼一声,“我就不信,那群笨蛋还敢到凤阳地界杀人?” 只是,话虽说的豪气干云,但无奈刚刚那一下摔的着实不轻,她脚步踉跄走的极不安稳。 韦无冕心疼不已,不顾宋真清的阻拦,硬是将宋真清背在了身上。 韦无冕背着宋真清在前,姜木子与金不换尾随在后,在夜色中朝着乌泱泱的凤凰山而去。 秋意寒凉,更何况是在夜雨之中赶路,好在凤凰山从前也是凤阳县通向古崖渡的必经之地,山路并不崎岖,只是许久未有人行走,不免荒芜了些。 为了躲避追杀,也为了早日赶到凤阳县,四人不敢多做休息,待到天色微明,他们已经来到了半山腰。 方才已停了的雨,此刻又渐渐大了起来。 宋真清与韦无冕正挨着一处小溪暂做休息,身上本就半干不干的衣衫眼见着又要湿透,宋真清寻思着是不是要找个山洞休息时,却未成想,在两人并未瞧见的头顶,正有一块石头摇摇欲坠。 姜木子与金不换则去不远处的树林寻了些干果,此时正从林中出来,抬眼就见数块山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下来。 姜木子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金不换扯着向一旁退去。 似山崩地裂,泥浆奔涌,在姜木子被石块击中晕倒之前,她最后一眼看到的便是韦无冕与宋真清被溪流中的泥浆裹着冲向了山崖下的瀑布…… 作者有话说: 炮竹声声迎新春,柒在此祝大家新的一年幸福安康! 第73章 好似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沉沉浮浮间,宋真清恍恍惚惚。 “妹妹,醒醒呀,醒醒呀……” 有人抚摸她的脸,将她抱进怀中摇晃,声音凄厉,语带哽咽。 宋真清嘴中满是泥土的味道,又苦又涩,她极力想睁开眼睛,可无奈浑身如散了架般,被人晃的混混沌沌头晕目眩。 她不知抱着她的人是谁,只知那是个女人。 “妹妹,妹妹,你怎么了,你死了吗?死了,”女人忽然诡异的变了语调,发出癫狂的痴笑声,“死了,真死了,死了好,妹妹,你来陪我了对不对?呵呵……” 笑声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长长的指甲掐得宋真清皱起了眉头。 “妹妹,是他,是这个臭男人害死你的,对不对?” 砰的一声,毫无征兆的,突然被人撂在了地上,宋真清后背一痛,一阵天旋地转霎时袭来,让她刚刚苏醒的意识又显些离她而去。 “啪啪啪”,“臭男人,该死,该死,我打死你,打死你……” 女人恶狠狠的话似在耳边。 那噼噼啪啪的声音听着便觉得痛,是谁在挨打? 宋真清努力睁开眼睛想看一看,挨打的到底是谁? 方才女子掐着自己臂膀的地方还隐隐生疼,若是被女子的指甲刮在脸上,那人的脸可不就得见血了。 “呃,”宋真清呻/吟一声,就在她意欲睁眼的刹那,一道影子突然遮住了她的视线,随后她眼前一黑,又再次回归了黑暗。 …… 凤凰山,形似一对展翅欲飞的凤凰,山巅恰如凤凰之冠,拾阶而上,轻缓坡顺。 而凤凰山谷便如凤凰羽翅,茂密葱郁,偶有红墙屋瓦在林间闪现。 谷内风景秀美,一袭瀑布从山巅蜿蜒而下。 夜色寂静,仿若那场铺天盖地的暴雨不曾发生过一般。 在谷内树丛的掩映下,有一处宽阔的庭院。 庭院依着瀑布而建,隐约可见几座雕梁画栋的楼阁,及矗立在庭院深处的一排精巧屋舍。 前院漆黑一片,唯有后院的一间屋舍里闪着忽明忽灭的火光。 借着火光,可见窗上原本斑斓多彩的窗纱早已褪色,手掌大的破洞被夜风吹得支棱作响。 透过洞口朝屋内望去,靠窗处正摆放着一张红木架子床,帐顶蛛网斑驳,一只指甲大的白额高脚蜘蛛正顺着纱帐攀沿而下。 树枝堆砌的篝火燃的正旺,“噼噼啪啪”火花炸裂,照亮了屋内的角角落落。 角落里,铺着一排稻草,蓬松的稻草中横卧着两人,浑身皆糊满了污泥,但面上却是十分干净。 在起起伏伏的呼吸声中,两人正睡的正熟。 忽然,刺啦,白额蜘蛛锋利的指甲划破了粉色的纱帐,扁平的身躯掉落在地时,只发出一道细微的啪嗒声,这声音太细小,并未惊醒稻草丛中沉睡的两人。 白额蜘蛛翻转了身子,又瞧了眼稻草的方向,遂举着刚划破纱帐的锋利爪子,朝着稻草丛横行而去。 “噼噼啪啪”,树枝越燃越短,火苗越来越小,随着火焰渐低,白额蜘蛛也来到了稻草丛边,稻草松软,它不过是稍稍举了举爪,便攀到了稻草上。 越过草丛,白额蜘蛛的爪子终于搭到了那发散着泥土气息的身躯上。 许是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伴随着“啪啪”声响,白额蜘蛛如断了线的风筝又落在了稻草上,不过这回,它再也没能从稻草丛中爬出来。 “谁?” 与此同时,那将白额蜘蛛送走的罪魁祸首突然伸直了胳膊,腾的一下便从稻草丛中跳了起来。 虽浑身湿哒哒的煞是难受,但睁眼的霎那,宋真清已然清醒了过来。 没错,横卧稻草丛,被白额蜘蛛惦记上的不是宋真清又是谁? 宋真清先是伸出掌心看了两眼,在微弱的火光下,掌内除了污泥还是污泥,她正狐疑,又觉大腿处发痒,遂伸手挠了挠,但除此之外,她并未发觉身上有何异样,因而不过片刻,她便将此时异状抛在了脑后。 左张右望,宋真清只瞧了两眼屋内情形,忙又低了身子去查看躺在脚边的韦无冕。 伸手探了下韦无冕的鼻息,温热有余,嗯,并无大碍。 再仔细打量,只见韦无冕与她一般浑身狼狈,但是…… 韦无冕那张本来稍稍拾掇拾掇还算俊俏的脸,此时却莫名的多出了数道印迹,像是掌掴之后,五指留下的印子以及,长长的指甲划过的血丝。 看着眼前这张脸,若是从前,宋真清定然会嘲笑一番,可此时,她偏偏觉得心里堵的慌。 她正要拍醒熟睡的韦无冕,恰在此时,一阵“沙沙”声响隔着夜色忽然传来。 这声音犹如铁锹磨砂,刺的人耳膜发热,浑身战栗。 宋真清定了定神,想极力忽略这声音,只是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沙沙,沙沙”之声仿若能穿进她的大脑,吊着她的神经,让她莫名的烦躁起来。 “醒醒,”宋真清拍了拍韦无冕,但韦无冕却毫无动静。 那“沙沙”之声响个不停,宋真清越发觉得鸡皮疙瘩落了满地。 情急之中,她伸手扭了一把韦无冕,“哎呦,”韦无冕吃痛,这才终于从睡梦中苏醒了过来。 “清清?”韦无冕犹有些浑浑噩噩,一时摸不清眼前的情形,“你没事吧?” 但这不妨碍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将宋真清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 “我没事,”宋真清正被那声音折磨的难受,也不多说,拉起韦无冕便朝屋门处走去。 此时,夜色正浓,凤凰山谷虽比别处温暖些,但毕竟已是深秋,被外头的寒风一吹,宋真清便觉鼻头发痒,忙松了扯住韦无冕的双手去捂口鼻,那声“阿嚏”硬是被她捂在了掌心里。 “清清,你受凉了,”韦无冕忧心望来,他又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衫,虽有些脏,但披在身上好歹能挡些风。 韦无冕正准备去解腰间的带子,然宋真清却比他更快一步,一边伸手止了他,一边还略有些嫌弃的撇嘴,“你看你都脏成什么样了?” 韦无冕有些窘迫的红了脸,不知所措的双手放在腰间,半晌才吭哧吭哧的回了一句,“你的衣衫也尽脏了。” 天长日久的相处下来,宋真清哪里不了解韦无冕的性子,知他看着没啥心眼,却实为倔强,遂板了脸哼了一声,“反正比你的干净就是了。” 说着也不去瞧韦无冕,只循着耳中的“沙沙”声响,摸黑朝着那方向走去。 韦无冕见状,虽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哪里惹了宋真清生气,但还是不敢再提衣衫之事,忙紧了紧方才已解了一半的带子,跟着宋真清的步子而去。 “嘎嘎”,寒鸦声声,刚经历过暴风雨的空气,犹夹杂着泥土的腥味,脚下的路一踩便是一汪水沟。 本就半干的鞋底此时又湿透了,宋真清甩去脚上的泥水,沿着不知通向何方的小道在深深的庭院里摸索着前行。 想起在古崖客栈里与老婆婆的攀谈,宋真清心中暗自警醒,都说凤凰山有鬼,她自来了这世界,运气一向不大好,指不定这回又碰到什么事。 她本也可以躲在小屋中等待天亮离开,但不知为何,心底一直有个蠢蠢欲动的声音在告诉她,这庭院有古怪,这声音一定有问题。 宋真清一边思量一边撩着袍角深一脚浅一脚的避开水洼,因而并未发现他们离那声音之处越来越近。 “清清,”在她身后,一只温热的大掌忽然牵住了她的袖口,“快看那里。” 顺着韦无冕指引的方向,那里种着一片低矮的树木,在山谷浓郁的雾气中,一束微光在树叶丛中若隐若现。 此时,那“沙沙”的声响也已停了下来。 宋真清与韦无冕急走两步,还未到近前,就在微弱的光线映照下,瞧见那低矮的树丛边上四散着许多砖瓦木块,许是前日暴雨实在厉害,冲垮了原来在此处建的屋子,才有了眼前的这堆废墟。 只是……宋真清打量了一眼废墟之中的深坑,以及坑旁的一堆沙土,眼神便凌厉了几分。 “清清,这是……” 韦无冕此时忽然变得警觉起来,他越过宋真清上前两步蹲下身子朝坑中探头望去,黑暗中映入眼帘的,却是深坑边缘处冒出头的一截东西,他伸手摸了摸,那东西粘腻滑手,夹杂着一股腐烂的难闻的味道,韦无冕的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旋即回头对宋真清道:“清清,是草席……” 第74章 眼前是一片梨树林,宋真清与韦无冕借着烛火悄悄摸到树林边上,两人知这庭院有些诡异,是以并不敢贸然进林,只是掩了身形偷偷扒着树枝朝里张望。 只见低矮的枝桠上,正悬着一只白色的气死风灯,树枝被风吹的左右摆动,那烛火也摇曳不停,在忽明忽灭的火光中,映出一个深深的倒影,那影子此刻正举着一把锄头在地上费力的挖掘着。 大雨刚过,淤泥堆积,锄头所到之处便掀起一滩污泥,黑影驼着背勾着腰,那污泥“啪”的一下落在地面上,黑影却充耳不闻,不多时地面上便多出了一个椭圆的大坑。 随后黑影停了下来,搁了锄头,转身走到风灯旁,伸手拿起风灯朝宋真清与韦无冕两人藏身的方向走了过来。 宋真清见状,忙轻轻扯了韦无冕一把,两人悄悄低了身子,瞥见地面上越来越近的影子,宋真清一颗心悬的老高。 这人是谁? 此时,宋真清的脑海里第一个想法便是这人什么身份,又在做什么? 却丝毫未意识到她与韦无冕此刻的处境是多么危险,毕竟在夜阑人静的深山里,这人的所作所为怎么看都透着股子不同寻常。 许是这处庭院早已败落,梨树枝上大大小小坠着的果子并无人采摘,有的已经垂到了地上,在四面硕果累累的包围中,恰巧掩盖住了宋真清与韦无冕的身形。 两人不敢动作,只闻越发靠近的呼吸声。 “呼哧呼哧”,那人声音浓重,仿佛一口痰卡在喉咙中,似吐又吐不出来,又似正在负着重物前行。 宋真清眼见着地上的光影不再晃动,又觉得那呼吸声远了些,这才悄悄探了探头。 气死风灯此刻正挂在距离宋真清面前不远处的一根树枝上,灯火虽暗,但却可照见灯下几尺之地。 宋真清这一探头,恰巧正瞧见白惨惨的风灯下一颗乱蓬蓬的毛发,以及毛发下黑黝黝的两个窟窿,与腐烂到几可见骨的尸身。 尸身下似乎是一张草席,沤烂的边缘散乱的支棱着…… 而那黑影此刻正整理着尸骨,待尸骨看着齐整了些,那黑影便拿草席将尸骨裹了,拖扯着走向大坑。 方才有黑影遮挡,宋真清的注意力全在黑影整理的尸骨上,待黑影离开,宋真清这才瞧见原在气死风灯下方还并排躺着数具尸骨,尸骨一字排开,与方才被拖走的那具身形相当,腐化程度亦是。 黑色尸骨散发出若有似无的腐朽味道,“嘎嘎”寒鸦突袭,若是没那白色的微弱烛火,想来,寒鸦必是美餐一顿,只是此刻,寒鸦畏惧烛光,唯有在枝上扑腾静待时机。 尸首的味道,死亡的声音,为这寂静的夜添了几多惨烈。 宋真清紧握十指,心中寒凉一片。 即便她出身考古,对人类尸骨并不陌生,但是,乍见眼前情形,她依旧情不自禁浑身颤抖。 她虽没学过医,但直觉告诉她,那些尸骨皆是女子之身,是不知何时埋葬在此的亡魂。 想起似梦非梦的那句:“妹妹,你也死了吗?” 她疑窦丛生,到底是谁救的他们? 是眼前林中掩埋尸骨的黑影吗? 只这人要么一直背对着他们,要么低着头,又因烛火太暗,直到这时,宋真清都未看清此人的面容。 在她身后,忽然有人悄悄握住了她的手,那人手掌宽大,指腹长着厚厚的茧子,她有些疑惑这茧子的来历,但那触手微热的温暖,却在瞬间抚慰了她的怒发冲冠,是的,她差一点便要拨开树枝冲出去了。 只是韦无冕的手在抖动,她知他也在忍耐,他从来便是见不得不平的人。 宋真清略感欣慰,与韦无冕相处这般久,韦无冕终究是有些长进,并未着急忙慌的跳出来替人打抱不平。 宋真清打量了一下夜色,眼见着东方微微有些偏白,这黑夜终将要过去了。 最后看了一眼仍旧忙碌着将尸骨运进坑中的影子,宋真清毅然决然的扯着韦无冕悄悄离开了梨树林。 打草便惊了蛇,此时她二人对山中的情形两眼一抹黑,一概不知,倒不如以静制动。 在天亮之前,两人踢踢踏踏的踩着水洼又回了之前的屋子。 依旧装作刚醒来的模样,两人直到天光大亮,才撑着懒腰懵懵懂懂的出了门。 天色晴好,连风都柔了几分。 宋真清与韦无冕刚出了门,便见一排屋舍的尽头有个身影。 那人一头白发,看模样是个年纪颇大的老者。 老者手中拿着一把扫帚,正在一下一下清扫院中的落叶,只见他慢慢举起扫帚,又轻轻落下,片刻才会挪动一步,似乎有些力不从心。 “咳咳,”老者忽然将扫帚撑起,伸手捂着唇咳了起来,“咳咳,”老者咳的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胸腔咳出来似的。 宋真清二人见状,忙上前几步替老者拍了拍背,片刻之后,老者才收了手,缓了口气直起了身子。 “老伯,好些了吗?”宋真清搀着老者的胳膊,关心问道。 然老者却是一脸茫然,仔细打量了宋真清与韦无冕几眼,面上满是疑惑,“嗬嗬……” “嗯?”宋真清有些摸不着头脑。 “嗬嗬,”老者指指宋真清,又指指韦无冕,“嗬嗬……” “我?”宋真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老者是聋哑之人。 宋真清本想问问老者是不是他救了自己,但此时却不知该如何问起了,她没习过手语啊。 “他问我们为何出现在此处?”韦无冕忽然道。 “你懂他说什么?”宋真清诧异问道。 “略懂,”韦无冕俊脸微红,颔首之间有些矜持与羞赧。 “看不出来嘛,”宋真清调侃。 话虽如此,但宋真清又一次意识到,即便韦无冕再笨再傻,他依然是京城韦家的大公子,纵使得了癔症,但该学的该懂的,一样也不少。 比如韦无冕手心的茧子,又比如韦无冕对太秦朝版图的熟知…… 是的,韦无冕什么都懂,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对许多事都抱有好奇之心,却又对任何事仿佛从不上心。 他在疏离的活着,越了解他,越觉得,他与这个世界的人格格不入。 然与自己自遥远的时空而来不同,韦无冕却是实打实的这个世界的人。 所以,他的疏离,他的漠然,他的格格不入却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也许,京城会有答案。 宋真清如是想。 “你问问他,这是哪里?他又是谁?”宋真清收敛了心神,对韦无冕道。 韦无冕点点头,随后对着老者做了几个手势。 “嗬嗬,”老者回以手势,只神情分外激动。 也是,毕竟作为聋哑人,能有个交流的对象是那般难得。 “他说什么?”宋真清迫不及待问道。 “这里是孙家别院,孙家是凤阳县的富户,他是孙家守院子的老仆,”韦无冕回道。 “孙家?”他们还没到凤阳,所以并未听说过孙家大名。 “你问他是不是他救的我们?”宋真清又道。 韦无冕转头又去与老者交流了一番。 不过片刻,便摇头道:“他说不是他,他也不知谁救的我们。” “也是,”宋真清忽然笑了,她想到刚刚老者还在问他们为何出现在这里,自己又去问这个问题,不免觉得有几分傻气。 “那你问他,这里可否还有其他人?”宋真清想了想又道。 韦无冕问老者,老者摆了摆手。 这意思,不用韦无冕翻译,宋真清也明白。 “会是谁救了我们?”宋真清托了下巴,迷惑不解。 难道真是做好事不留名姓,不求回报的好心人? 可是,她敢肯定,之前在她耳边痛哭的女子确有其人,且,确实有人在她睁眼的刹那又打晕了她。 摸着还隐隐有些作痛的脑袋,宋真清咬着牙根,恨恨道,那一击差点又要让她魂归西天。 而韦无冕却是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有些龇牙咧嘴的道:“不是清清你救的我吗?” “我?”宋真清指指自己的鼻子,被韦无冕惹的笑了起来,“傻子,我们二人一同入的水,又一起落的崖,你当我是大罗神仙会飞不成?我们被瀑布冲下来,没伤筋动骨,是走了狗屎运了。” 韦无冕挠挠头,嘿嘿笑道:“清清你最机灵了。” 这话答的牛头不对马嘴,但有句话叫,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人都爱听奉承之词,宋真清也不例外。 是以,宋真清给了韦无冕一个白眼,哼唧了一声,嫌弃道:“你也机灵点,睡的像头猪一样。” 要不然,怎能被人抓花了脸? 宋真清瞅着韦无冕一张布满抓痕与血丝的脸,心里不甚是滋味。 “嗬嗬,”就在此时,旁边的老者忽然凑了过来。 “他说什么?”宋真清问道。 “他问我们是否吃些东西垫垫肚子?”韦无冕忙道。 “你饿吗?”宋真清问韦无冕。 回答她的是一阵叽里咕噜的叫声,韦无冕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清清,饿。” 不说到吃,倒也不觉得,一说到吃的,宋真清也觉得自己饿的发慌,遂与韦无冕道:“那我们先问老伯讨些东西吃,等下再上路吧。” “好,”韦无冕并无异议。 常言道,人与人的缘法总有千丝万缕的牵连,宋真清与韦无冕的缘法便是两人一样的没心没肝没肺。 只有这般心大之人才会在刚经历了惊魂的一天一夜后还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老者住在一排屋舍的最边上一间,与宋真清两人醒来的那间一般破旧,只因为有人居住,多了几分活人的气息罢了。 深山之中并无甚讲究的吃食,宋真清与韦无冕二人只得就着老人煮的甘薯饭啃了几个野菜馍馍,好在两人也不是那般讲究的人,一顿狼吞虎咽之后,倒也生出了一丝酒足饭饱的意味来。 可见,人一旦饿极了,凡是能下肚的都是美食。 “回吧,”饱餐之后,宋真清与韦无冕便要离开,见老者在身后相送,宋真清对老者摆手道。 老者也挥手,目中尽是慈爱,苍苍白发在清晨的阳光下闪耀着几缕金光。 宋真清与韦无冕沿着老者指的路离孙家别院越来越远,只在他们身后,老者的背影却依稀可辨。 宋真清驻足回首,方才的盈然笑意却是没了踪影,陡然代替的是一抹深思。 “清清?”韦无冕不解唤道。 “走了,”宋真清回头,扬了扬下巴,“走,去凤阳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8 12:06:52~2022-02-08 16:3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673817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搬砖工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凤凰山山涧落差极大,瀑布一个挨着一个。 初时宋真清以为孙家别院就在他们落崖的瀑布下面,直到按照守院老者所指的方向走了一个时辰有余,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早已离落崖之处越来越远。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虽不知被水冲了多远,但好在二人倒是福大命大,只身上有些微末擦伤,宋真清不觉有些庆幸。 在古崖客栈分别时,她曾对阿大阿二留过讯息,只道待二人摆脱追杀之后,在凤阳县碰头。 她之前也问过老婆婆,凤阳县城距凤凰山不过十来里路,以阿大二人的脚程,此时,必然已经到了凤阳县。 且在被水流冲下瀑布之前,她模糊看到金不换与姜木子并未被波及,宋真清心道,以金不换的机灵劲,恐怕不会在山中胡乱摸索寻她二人,只怕此刻已是去往凤阳县寻求帮助了。 凤凰山极大,又有些诡异之处,她与韦无冕不宜在山中久留,因而,只思量了半刻,她便决定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没错。 因为,就在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将要下到山脚之时,却见山下远远走来两人。 一壮硕一精瘦,差不多高矮的两人,不是阿大与阿二又是谁? “妹妹,妹妹,”阿二眼尖,远远瞧见,便喜不自禁的迎了过来。 “妹妹,你怎这般模样?” 见宋真清浑身上下只脸上还算干净,阿二不免又紧张兮兮的拉了宋真清的袖子上下左右的打量,“妹妹,你伤在哪里了?疼不疼?” 他以为宋真清受了伤,眼角泛起泪光。 看着壮如熊的高大男子瘪着嘴欲哭的模样,宋真清有些好笑,又觉暖心,她缓缓牵起阿二的手,轻轻摇晃着,声音罕见的温柔,又带着些娇赧,“阿二哥哥,我没受伤,你看我,你看我,”说着,她撩起衣摆迅速转了个圈圈,“嘿,我好好的呢,一点事没有。” 阿二见状顿时破涕为笑,随即扯着宋真清的衣角,扭头指了指阿大,喜滋滋的道:“妹妹,哥哥说你是扫把星转世,肯定死不了,我还不信,嘿嘿,原来哥哥说的是真的。” 阿二说完,还颇为炫耀的昂了昂头,那意思差不多就是:你看,我妹妹多厉害,还是天上的神仙呢。 然宋真清听了这话却立时炸了毛,恶狠狠的瞅了阿二身后的阿大一眼,阴恻恻道:“我是扫把星转世?这是何时的事?我咋不知道呢?” 哼,她怎会是扫把星转世,她明明是孤魂野鬼附身好不好。 阿大抱胸而立,拿眼瞟了瞟宋真清,面色淡淡,丝毫不见说人坏话被戳穿的尴尬,只转身走了,临走前抛下一句,“没死就好。” 宋真清撇撇嘴,哼了声,拉起阿二与一旁木头人一般的韦无冕,几步越过阿大气咻咻的朝前奔去。 阿大抬眼瞭了瞭前面三个高矮不一胖瘦不均的身影,便面无表情的瞧向别处。 只眼角余光里,可见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一路走一路说,不过半个时辰,宋真清便从阿二嘴中得知了自古崖客栈分别后的事情。 “人都死了?”听阿二说起与阿大杀了那些追杀他们的黑衣人时,宋真清诧异的问道。 她不认为那些人死的可惜,只是觉得阿大阿二功夫竟然厉害到这般地步了,要知道,那些黑衣人虽然不是顶尖的杀手,但也不是阿猫阿狗的庸俗之辈,虽说阿大功夫还行,但阿二除了力气大些,功夫却是马马虎虎。 若是摆脱追杀,她不觉得稀奇,但是能杀掉那些人,倒是她从未设想过的。 “是啊,”阿二挠挠头,事实上,他也不是很清楚,那些黑衣人到底是如何死的。 “阿二哥哥,你真厉害,”宋真清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 阿二嘿嘿傻笑,虽高兴的呲开了嘴,但却也不揽功,“哥哥厉害。” 宋真清不计前嫌的顺便夸了一句,“是,你们都厉害。” 韦无冕更是抱了抱拳,“多谢阿大兄,阿二兄。” 毕竟那些杀手的目标只韦无冕一个,其余人都是顺带的。 韦无冕的感激发自肺腑,真心诚意。 但一直莫不作响走在最后的阿大却忽然冷不丁的说了一句,“你不用谢我,有贵人相助罢了。” “贵人?”韦无冕愣了愣,“谁?” “是啊,哪个贵人?” 宋真清也觉得不可思议,就那黑灯瞎火的郊外客栈,连他们都跳窗逃跑了,哪里还有其他人? 不对,还有人…… 宋真清眉头蹙起,有些不甚确定,“难道是那对老夫妻?” 阿大并不作答,宋真清心中有了数,“真是他们?” “清清,你说的是老婆婆二人?”韦无冕有些不敢置信,“可他二人明明已是风烛残年之貌,哪里会是有武功在身的?” “古人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是我们疏忽大意了,”宋真清喃喃道,她自来便觉得这话有十分道理,却未料到,在宝月岛流浪一番后,身心俱疲的当下,却是切实的忘了古人的谆谆教诲。 还好,那老夫妻二人对他们并无恶意。 不过,宋真清还有些疑惑,“他们为什么出手帮忙?” 阿大默然不语,显然,他并不知道抑或是不想说。 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韦无冕,宋真清忽然一激灵,对了,韦无冕提过一嘴,周少宸两年多前曾来过凤阳县,有没有一种可能,那老夫妻二人是周少宸在凤阳县的探子? 宋真清越想便觉得深以为然,作为当今皇上的亲信,又是执掌刑部的侍郎,在全国各地安插探子,一点也不奇怪。 也许是从他们进古崖客栈开始,也许是那些黑衣杀手偷摸进客栈之时,那夫妻二人就认出了韦无冕罢。 不管怎样,那些杀手死了,所以,他们如今没了后顾之忧,若是一切顺利的话,待离开凤阳县,他们便可直奔京城而去了。 “木子的伤势要紧吗?”宋真清又问阿二。 姜木子受了伤,被一根树干击中了头部,在宋真清被水流冲走之前,并未看到,所以直到阿二说起,她才知道此事。 阿二摇了摇头,“不知。” 原来阿大阿二两人在山路上发现了受伤的姜木子与金不换,对,姜木子伤了头,而金不换却伤了腿。 金不换的一只腿被树枝砸伤,他虽会医术,但却不能让自己即刻便好起来,拖着昏迷不醒的姜木子,只得在泥泞的山路上缓慢移动。 好在,阿大阿二两人很快便赶了来,也恰好,从古崖客栈去往凤阳县的山路只那一条,更幸运的是,那山路虽被大水冲的崎岖不平,但尚可行人。 为了避免再次遭遇大水,阿大阿二两人只得将金不换与姜木子先行送到了凤阳县,这才折回来寻宋真清与韦无冕。 事实上,两人本来是想找些帮手的,但着人一问,没人肯来凤凰山。 少了韦无冕这个财神爷,剩下的几人都是穷光蛋。 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便是磨推鬼,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嘿,一番计较下,两人只得自个前来了。 不过正应了阿大的那句话,扫把星转世的宋真清哪里又是那么好死的? 你看宋真清那模样,此刻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根本不似凡人,更不像个女人。 宋真清在前面一步三跳,听着金不换与姜木子的遭遇不胜唏嘘,压根不知道后头阿大心中的腹诽。 她在意的是,经此一劫,她与韦无冕两人的包袱也丢了个干净,她再次摸了摸脖间,暗道好险,那铃铛差点便丢了。 “你还有钱么?”她又问韦无冕。 韦无冕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张,展开一看,可好,银票全都花了,很显然,废了。 唉,宋真清长叹一声,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啊。 在长吁短叹中,几人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凤阳县的城门口。 路引丢了咋办? 宋真清与韦无冕两人鬼鬼祟祟的躲在城门外的大树下,看着来来往往进城的人,脑子里高速运转着。 要不趁着人多偷摸进去? 还是藏在人家进城卖菜的牛车里进城? “别寻思了,没路引进不了城,”阿大一句话浇灭了宋真清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 “不试试怎么知道?”宋真清不服气,电视里不都这么演的? “妹妹,那些官兵可凶了,我瞧见有人藏在车下被查到,抓到大牢去了。” 阿二指着远处的守城官兵道。 “那怎么办?”宋真清摊摊手,凤阳县一定是要进的,瞅瞅自己身上的衣服,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为今之计,只有走水路,”阿大沉吟道。 “水路?”宋真清扬眉,顺着阿大的眼神朝身后瞅去,“对啊,看着水流是通向城里的。” “你水性如何?” 阿大上下瞅了瞅宋真清,一张脸白白净净,还未干透的衣衫贴在身上,若隐若现的勾勒出腰身,那些官兵若是不瞎的话,岂会看不出她是女人? 想到这,他不由多了两句嘴,“我与阿二水性不错,可在水中憋气许久,路引给你二人,只你女子身份被识破,也是风险。你若是水性尚可的话,可从水中进城,若是……” 阿大话还未说完,便听宋真清道:“我水性极好,我与阿二哥哥从水里进城,你带无冕从城门口走。” 宋真清之所以会让阿大带韦无冕,其一是阿大武功不错,若是出了差错的话,可及时保护韦无冕,其二,哼,她不耐烦与阿大一道。 阿大并没有反对,他知宋真清既这么说,便是有把握的,且阿二水性也是极好的,他不担心。 然韦无冕却是不太甘心与宋真清分开,但却没人听他的意见,一来他怕水,二来此时也没更好的办法。 宋真清的性子向来便是风风火火的,既然商定,便事不宜迟,好在之前阿大阿二两人进了回城,约莫了解些城中的布局,因而几人商量好了碰头的地方后,便各自分开行动了。 得亏于宋真清自幼学习游泳,为防止被人发现,她与阿二悄悄摸到了城门外一处不起眼的草丛,河边荒芜,杂草丛生,饶是如此,两人还是等待多时,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两人这才跳进河中,借着苇杆透气,不多时便来到了河水在城墙内外的接驳处。 宋真清原以为城墙处必有铁丝网之类的遮挡,在此之前,阿大还特意给了阿二一把匕首,就是为了应对坚硬的丝网,然出人意料的是,此处丝网却早已是洞开一片,宋真清虽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欣喜,是以两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进了城。 进城后,天色已暗,两人在城墙根下趁着无人时悄悄攀上了岸,此时已然进城的阿大与韦无冕正在此处等候二人。 因没钱,金不换与姜木子只是随意找了家客栈住下,因而待与金不换姜木子两人碰头,已是宵禁之时。 姜木子此时已醒,伤势也无大碍,宋真清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一夜无话,待到第二日一早,天光大亮,宋真清忽然一个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是的,她做了一夜的梦,梦中尽是凤凰山中那一排尸首。 顶着猩红的睡眼,她抓起昨日姜木子送给她的衣裳三下五除二套在身上,踢踢哒哒开了门便要朝外去。 “咣咣咣,咣咣咣,”恰在此时,窗下锣鼓声声响起,震耳欲聋。 这声音惊醒了宋真清的神思,已踏出屋门的脚步也缓了下来。 她对凤阳县一无所知,此时贸贸然去报官似乎有些不妥,万一,她是说万一,此处县官不是个好的,不仅不能替那些女子伸冤,若是与坏人狼狈为奸,她岂不是害了自己不说,还害了韦无冕他们? 她缓缓回身怔怔坐在在床上,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快来看,快来瞧,辰时一刻,浸猪笼,浸猪笼喽,大家伙都来看喽,都来看……” 锣鼓声又响,伴随着高亢的夹杂了兴奋的喊声,街边嘈杂一片。 “浸猪笼?” 宋真清大惊,走到窗边朝下一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茫然的看着举着锣鼓的中年男人,对这声音置若罔闻,仿若对此情形早已司空见惯,又似漠不关心。 宋真清蹙起眉头,瞧了瞧天色,辰时一刻好像就要到了…… 第76章 “清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韦无冕。 宋真清走到门口,边开门边朝门外去,“走。” “做甚?”韦无冕莫名其妙。 “等下再说,”宋真清走的匆忙,来不及与韦无冕解释。 韦无冕今日身上穿的衣衫是阿大借与他的,韦无冕的个子虽也不算矮,但与阿大比起来还差了些,因而那袍子穿在身上便长了几分,他只得撩起袍角蹬蹬的跟了上去,“清清,等等我。” 许是被锣鼓声吸引,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宋真清看着人潮涌动的方向,不假思索的跟了过去。 宋真清在前,韦无冕在后,跟着众人来到了河边,此刻河边已围的水泄不通。 “借过,借过,”宋真清在众人骂骂咧咧的喝斥声中扒拉着众人挤了进去。 韦无冕个高,挤的颇为辛苦,待凑到宋真清跟前时,不知挨了几拳的脸又挂了彩。 “清清,出了何事如此慌张?” 韦无冕捋捋额角的汗珠,气喘吁吁的问宋真清,直到此时他都不知道到底为何来这河边。 “你看,”宋真清并未回答,只伸手指了指河面上。 韦无冕搭眼一瞧,就见河面上立着一座画舫,画舫不大,如今的模样颇为破旧,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当初画舫造价不菲。 画舫前头一溜站着数人,皆是壮汉,只当中的是个中年男人,尖嘴猴腮,一副管事打扮,他此时正右手持锤,左手提锣,“咣当”一声,锣鼓声响,吓了韦无冕一跳。 “清清,这是?”韦无冕不解。 宋真清脸色难看,“听说要浸猪笼。” “浸猪笼?”韦无冕乍听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怎么?你见过?”宋真清瞥了韦无冕一眼,神情意味不明。 “没,没,”韦无冕头摇的像拨浪鼓,“我曾在书中瞧过。” 宋真清不置可否,眼光扫了扫周边窃窃私语的人群,男人脸上是幸灾乐祸,女人则一脸麻木,她不由冷笑一声。 想必这种浸猪笼的事经常发生,大家都司空见惯了。 浸猪笼,浸猪笼,自古至今,概不例外都是残害女子的手段。 看今日这场面,不知又有哪位可怜的女子将丧命于此。 事实上,此刻她心中极为懊恼,暗怪自己来的太过仓促,没来得及叫上阿大阿二两个帮手。 对,她想救人。 只是若她此刻当着众人的面大吼一声:你们这群杀千刀的,怎能如此草菅人命,有没有王法了,还不快快将人放了。 再低头瞧一眼今日所穿的衣裳,嗯,一身月牙白的裾裙,是女人无疑了。 她能预料到自己说了方才那话的结局,怕只怕也会如那将被浸猪笼的女子一般被扔到水里,且还可能被打一顿再扔,到时候可怜的就是自己了。 救人当然也是要讲究方法的。 又瞧向画舫,宋真清这才发现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正是昨日她与阿二入城的河道,且距城墙颇近。 宋真清眼珠一转,想起城墙下那洞开的丝网,计上心来。 她若是能潜到河底,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救了。 人得救了,是离开此处还是再想他法,就都是以后的事了。 既已有了打算,宋真清便转身推着韦无冕从拥挤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清清,你要做什么?”韦无冕被宋真清拖着朝城墙边去。 城墙岸边矗立着几棵柳树,枝叶繁茂,岸上没有铺石阶,柳枝或是浸在河面上或是垂在地上的淤泥里,兼之岸边潮湿,是以几丈之内皆无人影。 宋真清拉着韦无冕悄悄来到一棵柳树之下,借着柳枝的遮挡,宋真清透过缝隙去瞧,若是从此处下水,无论是船上的壮汉还是对岸的人群,都极难发现她。 宋真清心下大定,只听船上锣鼓声又响,探头去望,那船头赫然多了一只猪笼。 笼中的人蜷缩着,不动也不叫,从宋真清的角度看不清那人模样,但看身形,应该是个纤细的少女。 那拿着破锣的中年男人似乎只为了引人围观,见人来的差不多了,也不多说,只“哐当”一声敲了下锣,大喝道:“浸……” 中年男人的指令一下,他身边的壮汉似提线的木偶,纷纷上前抬起猪笼,轻轻一抛,那少女便如失了引线的风筝呼啦一下落入了水中。 宋真清此时已悄悄入了水,只待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却不料身边还有一人比她更快入水。 她惊吓之余定睛一瞧,啊呀,好家伙,那在她身旁入水的不是韦无冕又是谁? 只见韦无冕双眼紧闭,丝毫不见挣扎的迹象,直直朝水底沉去,宋真清暗道不妙,一把扯住韦无冕的腰带,顺势抓住韦无冕的胳膊,连拉带拽,使出浑身的力气,这才堪堪定住了韦无冕下坠的身体。 这边韦无冕噗通落水的声音早已惊动了画舫上的人,待宋真清将韦无冕捞上岸时,只见画舫越靠越近。 “两位这是?”船上的中年男人嗞着牙咧着嘴,看着从河里爬上来的宋真清与韦无冕,不知是惊还是奇。 宋真清知今日着的女装,看这凤阳县的风气,对女子实为苛刻,为避免惹麻烦,遂刻意背对了画舫。 听闻问话,她磨蹭了片刻才回身,耸着肩膀,一边啜泣一边打着嗝道:“我家少爷……生了病,我……奴婢……方才见少爷跳河,……奴婢……奴婢也不知……不知怎么的了……” 语无伦次,不知所谓,可不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中年男人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只见她一张脸上黑黝黝的满是污泥,瘦不拉几的骨头似能硌死人,又是人家里的丫鬟,遂鄙夷的扯了扯唇角,牙疼似的昂了昂头敷衍道:“呃,你家少爷如何了?可要帮忙?” 宋真清迟疑了下,才摇了摇头,“不,不用了,奴婢……奴婢的少爷,少爷不喜见人,少爷没……没事,躺一会便无碍了。” 中年男人听罢,哼了哼,不再多言,只朝身后摆了摆手,画舫便慢慢驶离了。 岸上围观的人群见画舫离去,知没热闹可瞧了,也挥挥袖子悻悻然的走了。 宋真清见岸边冷清下来,又探了探韦无冕的鼻息,知韦无冕无恙,旋即起身,正欲再次入水,不妨水中忽然冒出一只头来。 “谁?”宋真清即刻后退,浑身戒备。 却不料那人抹了把脸,一跃跳上岸来,声音低沉,“是我。” 是阿大。 “你怎么来了?” 宋真清乍见阿大顿时喜上眉梢,可左右一瞧,又觉不对,“你下水了,人呢?” 她自觉将阿大下水归入了救人的行列。 阿大知宋真清性子急躁,也不废话,只轻哼了一声,“没了。” “什么?没了?” 宋真清突然呆若木鸡,懊恼难过齐齐涌上心头,怔怔道:“不过片刻的功夫怎么就没了呢?” 说着她忽然撩起裙子又要下水,“不行,我得下去看看,无论如何得将她带上来。” 阿大伸手拦了,咬着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是说人不见了,不是死了。” “不见了?”宋真清刚想扒拉开阿大的手,听了这话顿住了手,不敢置信的回头,“被水流冲走了?” 阿大收回手,拧了拧湿哒哒的衣角,转身欲走,“不知,反正我下去的时候水下便没人。” “我明明看到那人是手脚被缚抛入水中的,见了鬼了,她还能自己挣脱不成?” 若是如此,倒也是件好事,宋真清自我安慰。 只是,怕只怕事情并不如此简单。 宋真清眉头蹙起,望了一眼城墙根下,这条河道贯穿凤阳县,繁华处有之,僻静处更多,只是不知浸猪笼为何选在此处? 想起那墙根下破了一个洞的丝网,宋真清疑窦丛生。 难道刚刚河底还有其他人? “你下水后可见着了其他人?”既有了此想法,便问了出来。 阿大已经走了两步,闻之头也不回道:“无人。” “怪了,”宋真清越发觉得奇怪,但也一时理不出头绪。 “咳咳,”忽然,地上的韦无冕轻咳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清清,”韦无冕见宋真清浑身湿哒哒的朝下滴水,片刻的失神后,才挣扎着坐起身,“清清,是你救了我?” “嗯呐,”宋真清见韦无冕醒了,想起刚刚被韦无冕耽误的大事,颇为不爽的踢了踢韦无冕,“怎么样,还能走吗?” “能,能,”韦无冕忆起自己忽然落水之事,也觉丢脸,红着脸自地上爬了起来,哼唧着解释,“清清,抱歉,我,我刚刚只是有些头晕,我……我也没想到会掉进河里。” 他不过是离河岸近了些,忽见女子被抛进水里,也不知为何,脑袋一痛,便身不由己的歪倒在了河里。 宋真清知他怕水,也只不过以为他不敢下水罢了,倒没想到见别人落水他也会不适晕倒。 想到这,方才那一点怒气顷刻又散了大半,有气无力的转身道:“走吧,回去换身衣服。” 唉,自入了江南道,她是跟水结缘了不成,一天不弄湿衣裳都不算完事,好吧,还得再问木子借衣裳穿。 想到这,宋真清不由又叹口气,一招不慎,她便落魄到了没衣裳穿的地步,真是时也命也。 宋真清只想快点回客栈换衣裳,然而这小小的愿望却也不是那么轻易便可达成的。 皆因他们被堵在了回客栈的途中。 第77章 “滚,赶紧滚开,快滚……” 几声叱喝伴着“唰唰”的刀剑出鞘之声,一条正阳大街被堵的熙熙攘攘。 宋真清正撮着鼻涕,她鼻头发痒,一个喷嚏欲出口,就被这几道吆喝声吓的一个激灵生生憋了回去。 “咋回事?” “不知。” 宋真清与韦无冕二人面面相觑。 两人浑身湿漉漉的不大得劲,有心绕过人群回客栈,可客栈在正阳大街的另一头,宋真清只得揉着发红的鼻头,哼哼唧唧的扯着韦无冕靠了上去。 宋真清个子矮,透过人群缝隙瞧见一台四人大轿立在正阳街当中,轿帘紧紧闭着,看不清轿里坐着人的模样,但两旁围拢着数名带刀壮汉,看装扮应是这凤阳县的衙役。 衙役手中的刀已出鞘,齐齐指着轿子前方,看那凶狠的模样,让人还以为抓了个刺客呢。 可影影绰绰中,轿前正跪着一人。 从背后看去,那人发髻凌乱的披在肩头,灰白相间的发丝在空中飞舞,佝偻的腰背颤抖的伏于地,粗布衣衫上缀着的补丁一层摞一层,应是个贫穷可怜的老妇,宋真清如是想。 “救我女儿,救我女儿……” “滚,走开,疯婆子……” 妇人嘴中不断重复一句话,衙役一直骂骂咧咧。 然无论衙役怎样辱骂恐吓驱赶,妇人却动也不动的跪伏在地上,置若罔闻。 “咳,”轿厢里忽然传来一道轻咳。 为首的衙役面色微变,一脚踹在了妇人背上,“走开,疯婆子。” 妇人被这一脚踹的登时歪倒在地,一张沧桑憔悴的脸庞正对着宋真清所在的方向。 宋真清还未看清妇人的模样,就觉身边忽然一动,回头一瞧,哦呵,却见韦无冕那傻瓜正双手扒拉着身边的人,欲挤到前头去,此刻,他的面色阴沉的能挤出水来。 宋真清见状,知韦无冕动了气,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抓住了韦无冕的手腕,“无冕,等等。” “清清,”韦无冕见宋真清阻拦他,有些气恼,情急之下语气不免重了两分,“你看他们……无法……” 宋真清急忙捂了他的嘴,“嘘……” 随即左右瞧了两眼,还好,没人注意他俩。 她前几日还在夸韦无冕长进了些,不那么冲动了,可此时…… 万一被人发现他二人没有路引,一旦被人当作奸细或是逃奴,哼哼,休说去京城了,能出得了这凤阳县就算幸运了。 宋真清摇了摇头,无奈的暗叹口气,韦无冕终究还是那个韦无冕。 唯恐韦无冕再冲动行事,她只得紧着韦无冕耳边吩咐道:“你等着,我去,听我指令行事。” 说着她抻抻皱皱巴巴贴在身上的衣裳,朝天翻了个白眼,又叹口气,不知自己得罪了哪路神仙,才遇到了爱管闲事的韦无冕。 宋真清与韦无冕这一来一回不过在眨眼之间,那边为首的衙役却早已十分不耐。 只见他嘴边闪过一抹狠意,高抬起了一只脚,在围观人群惊恐的眼神里,一脚踹向妇人胸口。 “啊,”周边响起了压抑的低呼抽气声。 就在众人以为妇人不死也要重伤时,却见一道影子骤然从人群中蹿出,一下抱住了衙役的腿。 “大哥,大哥饶命,”紧随而来的是一声声低低的哭泣。 那衙役被抱的一个踉跄,得亏身边的同伴扶了一把这才站稳,听了这声音恼怒低头,就见抱住自己的是一个浑身脏兮兮湿哒哒瘦的像叫花子一般的女人,且那女人头发上还夹杂着水草,别提多恶心了。 衙役眼中翻过鄙夷,狠狠抽脚,却怎么也抽不出来。 “松开,”衙役喝斥,“再不松手,我就……” 他话还未说完,就觉脚下一松,呃,那女人如滑溜的泥鳅一般已向后退了两步。 衙役低头一看,就见自己鞋上不知何时被蹭了一片污泥,且还挂着一根水草,他嫌弃的跺了跺脚。 昂着头哼道:“你识得那疯妇?” “她是小女子的干娘……”不待衙役追问,女子接着又道:“她这几日犯了疯病,趁着我去做工的空当出了门,也不知怎的冲撞了大人,万望大人饶她一命罢。” “哦,你干娘?”衙役掸着衣袖的手忽然一顿,漫不经心中透着一股子试探,“你姓谁名甚?” “我,我叫清儿,”女子颤着声音应道,“是从乡下来的孤儿,干娘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衙役若有所思的瞧了女子两眼,“抬起头来。” “呃,”女子闻言抬头。 “你这是……?”衙役眼中闪过一抹鄙色。 “呜呜,我命好苦,不止没爹没娘,为了生存只得做人丫头,谁知丫头也不好当,少爷想不开要跳河,我只得随他跳河,呜呜……”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了起起伏伏的议论声,“是呦,方才有位少爷跳河,是个小丫头救起来的……” “可不嘛,那丫头真有胆量……” 衙役正欲再说什么,却听轿子里又传来一声咳嗽,衙役一怔,拿眼瞟了瞟轿帘,轿帘纹丝不动,衙役缓缓收回手里的刀,大手一挥,斥道:“带那疯妇快滚。” “是,是,谢大人,谢大哥,”女子忙用袖子擦了把脸,本就乌黑的脸顿时斑斓一片。 只见她扶起瘫在地上的妇人,将之架在肩上,脚步看似缓慢却一刻也不迟疑的朝人群外走去。 围观的人见女子与妇人靠近,全都悄悄朝边上退去,片刻之间,拥挤不堪的大街上便空出一条道来。 许是跪的久了,妇人双脚发麻,脚步踉跄,几乎走不稳,没几步,妇人的身躯便多半压在了女子的肩上。 女子的衣裳紧贴在身上,瘦削的看不出起伏,后背的肩胛骨尖锐的似要戳破衣衫。 看似瘦弱,然搀着妇人的双手却极为坚定,凸起的脊梁像似能扛起一座大山。 一群人看着这一老一少蹒跚着走远了,眼中有怜惜,却又无能为力。 众人耳边又响起了衙役的怒叱声:“散了散了……” 这才不情不愿的各个转身又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似乎这只是一场闹剧,曲终人散。 但无人知道,从此刻开始,这个江南小城将会被一场震天动地的暴风骤雨席卷。 离散的人群中有两人同行,又说起了方才的事。 “张大,你家不是与孙五家相熟?” “唔,”张大是个粗糙的汉子,他面色黝黑,粗大的食指正搓着自己脖间的汗巾子,只不知在想何事,听闻问话眼皮也未抬。 “哎,孙家闺女那事这才没几日,孙五家的怎就疯疯癫癫不成样子了?”说话的人叹了口气,“造孽呀……” 张大手指顿住,过了好大会才嘟嘟囔囔道:“儿女都是心头肉,没了就如剜了心,生不如死倒不如死了干净。” 说着他瞥了眼同伴,“你家闺女说着人家了不?” 方才还在可怜别人的同伴又叹了口气,“没,她娘说年纪还小,想再等两年。毕竟才十二……” “才十二啊……” 张大略有些惆怅,顿了顿接着又道:“话虽如此,你也上些心罢,这两年……” 他吞咽口唾沫,眼尾扫了扫身旁,见无人注意两人,这才含含糊糊闪烁其词,“这两年……女孩子的年纪越来越小,孙五家的绣红也不过十五岁就…...就……,你……你还是着紧些吧……” 张大神情紧张,一双疲惫的眼望向来来往往的人潮,不欲再多说。 “哎,”同伴愣住,正想再说什么一抬头却不见了张大,他左右张望,远远的瞧见一个背影,去的正是妇人离开的方向,他忙喊道:“张大,你去哪里?” 张大却置若罔闻头也不回,步子越迈越快,不多时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 “清清……” 待人群散去,韦无冕不知从哪个角落转了出来,从宋真清手中一把接过妇人,将之半扶半抱着朝客栈走去。 宋真清注视着韦无冕的背影,揉了揉方才磕的有些痛的膝盖,暗自又叹了口气。 还好,之前她并未莽撞的去官府报案,以今日之所见凤阳县官员所为,她不敢保证关于凤凰山中的那些尸首最终会得到怎样的结果,哎,宋真清不由扶额,想想就头痛。 两人径直前去,却不曾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正不远不近的跟了一条尾巴。 第78章 春秋客栈不仅简陋,且地处偏僻,一座两层小楼,沿河的外墙业已斑驳的不成样子。 宋真清几人落脚的便是这家春秋客栈。 宋真清与韦无冕将妇人带回客栈,也不用请大夫,只去隔壁屋唤了金不换。 金不换此人虽医德不怎么样,但医术还是可靠的,因而他不过为妇人搭了下脉,便收了手。 “怎样?”宋真清忙问。 “不怎样,”金不换掀掀眼皮,刚想说两句不中听的,但抬头见脏兮兮的宋韦两人张紧的神情,终究还是噎了噎,叹了口气道:“年久积郁忧心,又逢打击,失了神智。” “能医好么?” 宋真清瞧了眼躺在床上,不闻不问不听只睁着一双混浊的眼望着帐顶的妇人,心中五味杂陈,该是经历了怎样的打击才能让人一夕之间便疯了呢? 想起妇人嘴中一直念叨的那句“救我女儿,救我女儿,”说不准妇人发疯便与她女儿有关。 “不能,”然金不换却毫不犹豫的否了,见惯了生死,他的神情不见一丝波动。 “你是金家的传人啊,”宋真清紧盯着金不换的眼睛,“你一定有办法救她对不对?” 金不换默了默,片刻后呵呵两声,露出几分讥嘲来,“休说我只是金家传人,即便家父在世,也只医得了人,医不了心,心病终需心药解。” “你的意思是……?” 宋真清心中一惊,忽想起宁聿所说关于韦无冕在京城的事,遂不动声色的扫了眼韦无冕。 怪不得韦无冕,他……一直并未完全恢复。 看来,心病确需心药医,只那药引实在不知是什么。 想来周少宸也是不知的吧。 宋真清一时之间便想了许多。 而金不换却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是而非道:“确如你想的那般。” “大娘没救了?被踢坏了对不对?” 一旁的韦无冕哪里明白两人之间打的哑谜,只听金不换说妇人没救了,便心急的插了话。 说着说着便要出门,“我这就去县衙,那姓钱的明明就在轿中,却任由手下胡作非为,他……怎能做这凤阳的父母官?” 宋真清忙拉住了他,哭笑不得问他:“你去县衙?以什么身份去?” “我,”韦无冕被问的一愣,不自觉的摸了摸胸口,那里空空如也,路引没了,少宸给的信物也都没了,唯一还戴在身上的只有母亲留给他的玉佩。 可这里是江南道,又不是剑南道,谁认得那玉佩? “我……”了半晌,泄气般的坐到了凳子上,韦无冕十分懊恼,“我不但见死不救还拿那姓钱的毫无办法。若是少宸在……” 韦无冕欲言又止。 周少宸?哼,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提他有屁用。 宋真清暗自唾了一句。 但见韦无冕失望委屈的模样,她的心还是软了,不由出言安抚道:“我们初到凤阳,对此处是如何情况尚不清楚,若是莽撞的当街得罪了那钱县令,说不准不仅救不了大娘,还得搭上你我,所以,你也莫内疚,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如今情形对我们最为有利,我们正好可趁机弄清这凤阳县到底怎么回事再做打算不迟。” 韦无冕听了这话眼神顿时亮了,“清清,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你呀,先回去换身衣裳再说,”宋真清知韦无冕心性单纯,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遂上前扯了韦无冕朝外去,“走吧,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回头再给我说说这钱县令。” 听韦无冕的意思,他是认得这凤阳县县令的,至少听说过此人。 “嗐,你说钱庸啊,”韦无冕边走边应道,“他啊,我听少宸说起过,此人呐……” 金不换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眼神变了变,转而朝妇人望去。 心病还需心药医,不过是骗小道姑的,呵…… 宝月岛一行,自姜木子嘴中得知世上还有一种药叫“枉人泪”时,他便隐约觉得,韦无冕的癔症并不简单,他若是猜的不错,韦无冕是被人下了毒,且与这“枉人泪”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枉人泪”,变傀儡,可不是一句玩笑话。 *** 客栈外的后墙河边,有个身影一直在徘徊。 他脖间的汗巾垂在胸前,粗黑的指头紧紧捻着,向前两步又退回来,就在他犹豫不决的当口,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形,那人仅用一只手便捏住了他的后颈。 “你是谁?在这做什么?” 脑袋被身后人掐着动弹不得,张大脸憋的通红,而面前问他话的黑衣男人正把玩着一把匕首,此刻,张大脑中一片死寂,抖着手脚说不出话。 “放了他,”黑衣男人吩咐了一声,张大后脑一空,登时瘫倒在地。 “嘻嘻,哥哥,恁大男人,怎的这般胆小,一点不好玩,”黑衣男人身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拍着手掌嘿嘿笑的见牙不见眼。 黑衣男人面色冷峭,嘴角微翘了翘,算是作为回答,他瞟了眼地上的张大,又问道:“你在这探头探脑做什么?” “我……我不做什么,路过,”张大似觉自己想到了一个好借口,忙解释道:“对,路过,我是过路的……” “当真?” 黑衣男人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手中利刃便“咻”的一下直直射向张大,匕首划过耳畔,鬓发落了一地,张大白眼一翻,险些晕倒。 “我说,我说。” 张大顿知眼前男人是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他若是再胡说,下次掉在地上的可就不止头发了。 遂再不敢隐瞒,对黑衣男人一五一十说出了来意,“我是来寻人的。” “寻谁?” “是,是……方才从街上回来的一位姑娘,”张大回道。 “一位姑娘?哪位姑娘?”黑衣男人从张大身边捡起匕首,一双利眼死死盯着张大。 “就是,就是刚带回疯婆子的那位姑娘,”张大惶恐低头,不敢看黑衣男人。 “哥哥,他说的是妹妹吗?”黑衣男人身后的高壮男子歪着头嘻嘻问道。 “唔,”黑衣男人不置可否,瞧着张大若有所思。 而张大却是眼眸一亮,急切问道,“二位识得那位姑娘是吗?” “你有何事?”黑衣男人不答反问。 “我,我认得疯婆子,哦,不,认得孙五家的,”张大急忙解释,“我见她被人带走,不太放心才跟了过来。” 黑衣男人将信将疑,只抬头瞧了眼天色,日头正渐渐转向正南,他又低头看了眼张大,这才给了句准话,“她很好,你回吧。” 说着转身欲走。 张大见状,忙唤道:“两位等等。” “还有事?”黑衣男人回头,手中的匕首在透过袖口,露出丁点亮光。 “我,……我,”张大犹豫了下,最终咬了咬牙,“我想见见那位……哦,不,是孙五家的。” 也许,这样说,他便有机会见见那位姑娘,也许,也许那位姑娘说不准能救一救,救一救孙五家的…… *** “……我一辈子没出过凤阳县,懦弱了一辈子,孙五临死前,将妻儿托我照看,可如今一死一疯,我,我愧对兄弟……” 中年汉子匍匐在冰冷的地板上涕泪横流,愧疚自责交织着后悔,说不尽的懊恼。 宋真清方才找姜木子又借了身衣裳,才出了门,便见阿二提溜着一人上了楼。 她还在诧异那人是谁,却见那人猝不及防的跪在了她面前。 春秋客栈虽偏僻,但还是有些客人的,人多眼杂,听说这人认得妇人,她便将人带回了房。 宋真清听闻汉子说起与妇人的关系,望着汉子的眼神颇为复杂,觉得汉子既可怜又可悲。 可怜他卑微的穷苦,悲他懦弱的自私。 然而,人呢,又总是难以捉摸的,即便在某一瞬间他曾经自私的退缩,但凡是骨子里善良的人,总会想着弥补一些什么。 比如现在…… “孙家?你方才说你是孙家的佃户?” 宋真清忽然想起凤凰山中的别院,主人便是姓孙,只此孙不知是否彼孙。 “是,我与孙五皆是孙家佃户出身,”张大吸了吸鼻子,嗡声应道。 “哪个孙家?孙家主人是谁?”宋真清想知道孙家的情况,遂接着问道。 “孙家是凤阳县第一富户,”张大诧异抬眉。 他早该想到,但凡在凤阳县生活过的,没人敢拦县令大人的轿,更没人有胆量去救拦轿的人,只除了疯子与不要命的,显然,眼前的这几位都是要命的,所以……他们是外地来的。 “主家名唤孙道,是咱们凤阳县有名的大善人,”张大说到善人两字时,神情极为不自然。 宋真清当然察觉到了这点,但她只是不动声色接道:“人你也见了,没大事,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将她带回去。” “不,不,”张大忙摆手,但又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妥,遂讪讪的撮了撮鼻涕,不太自在道:“我,我家里忙,还要做工,她,她没了亲人,照顾不到,又要跑出来了。” 宋真清知他来此并不是想带走妇人,遂也不打哈哈,开门见山问道:“说说吧,你找我何事?” “我,”张大听了这话低下头去,片刻后,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猛然又跪在了地上,伏低了头,言辞恳切,“求好心的姑娘,救救绣红吧。” “绣红?她女儿?”见张大点头,宋真清有些不解,“你不是说她女儿死了吗?难道她还有个女儿?” 若是两个女儿又怎能说没了亲人呢? “是,不是,……孙家只一个女儿绣红,她没死,哦,也不是,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张大语无伦次。 第79章 “这话怎么说?”宋真清坐直了身子,直觉这话里定然隐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前些日子,孙五家的,就是绣红娘生了病,绣红去街上为她娘抓药,回家时不过是顺路去市场买了条鱼,与那小贩说了两句话,便被人指责不贞,浸了猪笼……” 又是浸猪笼? 宋真清大惊,忙让张大起身坐下,道:“你快与我说说这凤阳县的习俗?怎的动不动便要浸猪笼呢?我今日就撞见了一桩。” 说着便将今日情形与张大说了一遍。 “哎,”张大抹了把额上的细汗,道:“姑娘不问,我也是要说的,咱们凤阳县自古便是鱼米之乡,说句托大的,京城半数粮米都是咱凤阳出去的,如此,姑娘便以为咱凤阳是个宝地,风调雨顺,百姓安康罢?” “难道不是?” 宋真清寻思,岭南县自不必说,就算是剑南道的府城南安城比之凤阳县,并不见多少富裕。 “我这一路行来,发现凤阳县的屋子都比别处高了两寸,难道不是因为比别处的老百姓日子好过?” 张大摇了摇头,“姑娘看见的,不过是凤阳城里的这些罢了,姑娘可曾去过乡间地头看过?” 宋真清摇摇头,“还不曾去过。” “这就是了,想必姑娘也定然不知,咱凤阳县的良田多数是县里的,要么便是其他几家大家族的,孙家便是其中之一。我们普通百姓只能租用他们的田地,不但要交繁重的租子,还要供给朝廷用度,每每辛劳一年,能吃饱穿暖已是上天恩赐了。” “所以你们不仅要交租给主家,还要上贡给朝廷?” 宋真清心说租一份田要交双倍的租子,真比周扒皮还黑。 “正是,”张大点点头,“不知别处是不是这般,咱们凤阳县却是如此。” “别处呢?”宋真清转头先问金不换,金不换摇头不知。 再掠过阿大阿二,瞧见韦无冕有些闪躲的眼神,她不问也知,其他州府恐也是如此情形。 许因凤阳是鱼米之乡,每年进贡繁多,越发显得赋税沉重了些罢了。 宋真清沉默了,她这一路行来,虽经些波折,但说实话,有韦无冕这位大少爷在身旁,她多数时候是吃得好睡得香,所以并不曾真正的了解过这个社会的底层生活。 “那与浸猪笼又有什么关系呢?” 据她所知,浸猪笼本就是一种十分残忍的旧俗,是古时对不贞男女的惩罚。 “浸猪笼在咱们凤阳县原并不叫浸猪笼,而是献龙王,咱身边的老人都说,多年前,凤阳县发大水,使得许多百姓辛苦一年,不但没有收成,房子还被大水冲倒,流离失所,后来,也不知从何时起,县里忽然流传了一种说法,那便是在每年夏初之时将贞洁少女进献给龙王,龙王得了孝敬就会怜惜凤阳百姓,便不再发大水了。” “荒谬,”宋真清冷笑,“传出这消息的人明明不安好心。” 张大似乎并不赞同宋真清的说法,摆摆手道:“初时许多人也不信,可耐不住百姓日子过不下去了,不管坑蒙拐骗,终究还是将少女献祭给了龙王,姑娘还别不信,自那之后,咱们凤阳县再未发过大水。” “不过凑巧罢了,”宋真清撇唇,凤阳县发洪水的原因她不知道,不发洪水的原因更不清楚,但无论如何,与献祭少女没甚关系。 有些人穷则思变,但有些人,因为穷却越发愚昧起来。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但说来说去,都是从前的事了。 “后来呢?”宋真清不由问道。 “后来,后来凤阳百姓日子好过了,献龙王之事也就成了传说。但忽然有一天,城里一家少爷未过门的媳妇与人私奔,被抓回后,亲人认为她败坏门风,便将她强行剃了发,送到了凤凰山中的无念庵做尼姑,可就在众人渐渐忘记此事时,那媳妇与她私奔的男人两人的尸首突然从河中浮了上来,接着便传出,她与男人殉情了的消息。从此以后,凤阳县只要女子与男人有了私情,一旦被发现,便会如先前那对男女般,尸体最终出现在河里。次数多了,凤阳百姓都说,是龙王见女人不贞发了怒,以此做为惩诫。渐渐的,将有私情的男女沉塘便成了凤阳县的习俗,直至今日。浸猪笼也由此而来。” 张大乍一看是个常在田间地头劳作的粗糙汉子,但说起坊间传闻却是有条有理,宋真清咂摸着张大的话,沉吟着问:“听你的意思,男女之间有私情才会被浸猪笼?” “原来确实如此,”张大点头。 “呃?这话怎讲?” “哎,因为有浸猪笼这个习俗,在咱们凤阳县,大闺女小媳妇都很守规矩,男人也不敢胡乱行事,不过这都是老黄历了,这几年,哎,咱也不清楚咋回事,不多久,就有女子被指认与其他男人有私情,你说都被指认有私情了,你承认就罢了,可有女子偏偏死活不认,绣红便是那不认的。被浸猪笼时,还叫着冤枉。” “还有这事?这不是草菅人命嘛!难道就没人管?浸猪笼的这些人又都是什么人?” 宋真清越听越气。 “哪有人管?咱凤阳县历来便有这习俗,在咱们这里,宗祠族长街坊里正的规矩是要大过官府的,既然不归人官府管,出了事官府当然也不会插手,就比如今日,绣红娘求到县老爷轿前,也不过是白求罢了。” 张大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似乎对这些规矩不以为然,却又没勇气反抗,只得逆来顺受。 宋真清默然,许久才道:“你为何会说不知绣红是死是活呢?她不是被浸了猪笼?” 想起阿大在河边所说,宋真清实际上已隐隐有了猜测,但她还是想听听张大怎么说。 张大闻言紧紧皱起眉头,一双手左右搓来搓去,看起来十分紧张,“我……我,其实我也不知该怎么说,这话原来是……是绣红娘说的。大家都以为她疯了,其实,其实,她与我说这话时,还不大疯。” 宋真清诧异扬眉,“你信了?” “我,我……”张大结结巴巴,似有难言之隐,宋真清也不催促,只静静望着他。 张大抬头便见眼前少女双目如一汪清泉,似能照见人心,比之在县老爷轿前的卑微模样,仿佛多了一分镇定自若。 他又朝少女身旁的同伴望去,要么看着贵气,要么有书卷气,待看到抱胸立在门前的黑衣男人,无形之中散发的杀气时,他的眼神缩了缩,想必,这少女与她的同伴当真不是普通人吧。 与他在孙家曾见过的那些客人一般,浑身都透着某些不一样的气息。 张大想到这里,遂咬了咬牙,说出了一个藏在心中好些日子的秘密。 “姑娘不知,我与孙五不光是孙家的佃户,农闲时,也会去孙家大宅里做些活计,孙五家的,哦,也就是绣红娘,她原也在孙家做事,只与我们不同的是,她本就是孙家的下人,嫁给孙五后,才脱了奴籍,几年前,不知做错了啥事,被主家赶了出来。” 张大顿了顿,又道:“与从前不同的是,打那时起,绣红娘就有些不大说笑了,后来没多久,孙五得了场大病,没救回来,绣红娘就变得神神叨叨的,不肯再让绣红出门。绣红是个孝顺的孩子,她娘咋说她就咋做,不让出门就不出门。哎,就这样过了两年安生日子,前不久,绣红娘生了病,绣红不得已出门帮她娘拿药,可就这一回,偏偏出了岔子,绣红与那卖鱼的小贩说了两句话,刚巧被街坊里正瞧见,那卖鱼的小贩见识多,三两下跑了个没影,可怜绣红被抓个正着,没两日便被浸了猪笼。” “然后呢?”宋真清张着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张大,唯恐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张大叹了口气,“绣红娘病的糊里糊涂的,等她能下床,绣红已被浸了猪笼,可她死活不肯相信绣红已死,只说有人要害她,才把绣红抓了去,她每日不是去河边寻绣红,便是去街上转悠,也不知怎的就撞见了县老爷的轿子,你说她疯吧,她倒是认得县老爷的轿子,你说她没疯吧,你问她啥,她又不肯说。” “有人害她?她真这么说?”宋真清拧着眉头,猜测着这话里的意思。 “是啊,”张大肯定点头,想了想又道:“她那日一听绣红被浸了猪笼,便抱着头跪在地上哭着说:我啥都没看见,啥都没看见,你们为啥要害我,要抓我绣红。” 说完这话,张大如释重负般的吐了口气,朝床上躺着的绣红娘张望了两眼,又叹了一声,“我觉得她心里有事,可她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哎,问了也白问。” 话说到此处,宋真清也约莫捋清了张大的来意。 不外乎是见她在街上救了绣红娘,以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无论是救绣红还是绣红娘。 哎,只是,宋真清很无奈,张大以为她是什么人,又有何能耐,去帮绣红母女呢? 不过…… 说到底,绣红是否还活着,当真是未知的。 第80章 窗外淅淅沥沥,秋雨潇潇,一片冷清。 沿街的茶楼里,只有寥寥几位茶客,年迈的说书先生打着呵欠收了包袱准备离开。 “先生,”身后传来一道女声。 “哎,”老先生回头,诧异望向唤住自己的年轻女子,“姑娘,听书?” 虽这么问,但他很肯定,女子肯定不会再听他说书。 因为女子身着一件浅色素服,扎着一对双丫髻,看模样应是谁家的小丫头,又哪里有钱听他说书? 这般想着,老先生抬头望了望屋外的天色,满脸倦容,拱了拱手道:“姑娘可否明日再来,老朽今日要还家了。” 今个天不好,茶楼里没多少客人,一整天没赚到几个铜板,老先生有些意兴阑珊。 “先生,”小丫头说话时双颊笑开,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般,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道:“不听书,我想请先生喝杯茶。不知先生可否?” 老先生诧异扬眉,见小丫头笑着点头,又做出相请的姿态来,他打量了下四周但见还在茶楼里的客人只是几位常来的落魄老秀才,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多谢姑娘。” 老先生一撩衣摆坐在了长条凳上,就着一张四方桌与小丫头一南一北的坐着。 “好茶,”噙了一口杯中的茶,熨烫的妥帖,让老先生干渴的嗓子顿时舒爽了几分。 “小姑娘,外地来的吧?”老先生搁了杯子,笑吟吟的问向对方。 对面的做丫头打扮的正是宋真清。 她与韦无冕几人本意是经凤阳县一路向北去往京城的,却不料到凤阳的第一日便亲眼目睹了浸猪笼一事,又眼见着绣红娘拦轿,不得已之下出手相助,也因此为自己揽了件救人的差事。 张大的托付,宋真清本不欲答应,可耐不住韦无冕这家伙一根筋似的,死活不肯离开凤阳县。 哎,既如此,就帮一帮那个可怜的妇人罢,绣红是否还活着?总要生见人死见尸不是? 张大也说,绣红被浸猪笼后,河底并不见绣红的尸首,只有那空荡荡的笼子沉在水底。 这与前两日阿大在水底所见又何其相似? 绣红与前两日被浸猪笼的女子到底去了哪里? 这些谜团困扰着宋真清,也使得她下决心一定要弄清这事的真相。 当然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要弄清事情的首尾,必须还是得从绣红被浸猪笼这事查起。 所以,这两日阿大金不换与韦无冕宋真清几人便开始寻摸着查访与之相关的人。 至于为何要来茶楼,宋真清描摹着杯沿绘的竹叶笑了笑道:“先生猜的不错,我正是打外地来的。” 老先生端着杯子的手顿了顿,眼皮微掀,意味深长的道:“小姑娘一人孤身在外,可要当心些。” “多谢先生提醒,我自当万分小心,”宋真清边说边自怀中掏出一只素色荷包,推至老先生面前,“今日先生说书的酬劳。” “何意?”老先生捋胡子的手顿了顿。 “我想向先生打听个事,”宋真清也不拐弯抹角。 “姑娘打听何事?” 老先生微微端坐了身体,拧起了眉头,四下望了望,见无人注意这边,这才略略放了些心。 宋真清知老先生生了防备之心,眼神一闪,面色忽而变得窘迫起来。 “不瞒先生,先生不知,我家少爷是个爱听故事的,那日不知在何处听了一耳朵关于凤凰山有鬼的事便心痒难耐,这不,死活让我出来打听打听,还说等哪日天气晴和了,要去山中走一遭看看那鬼是何模样?我们身为下人的,少爷说什么我们不敢不从,这不我打听了几个,大家都说,凤凰山有鬼这事是从咱们茶楼传出去的,我想着先生在茶楼说书,总会知道一二。因而……” 宋真清讪讪道:“唐突了先生,望先生勿怪。” 老先生一听是这事,悄然松了口气,摆了摆手,“小姑娘你算是找对人了,这事老朽不仅知晓,且一清二楚。” 老先生说起此事,颇有些得意洋洋,“我告诉你啊,当初这事便是自老朽这传出去的。” “啊?当真?”宋真清毫不掩饰眼中的喜意,将茶碗搁到一旁,挨近了桌子,双手托了下巴,眉眼弯弯又有些急切,道:“老先生赶紧说说呗。” 老先生闻言瞟了眼桌上的荷包,略略想了想,轻咳了一声,这才说起那已讲了许多遍的故事。 “从前,剑南道与咱江南道不大来往,咱们要是去闽南,必是要经凤凰山去往古崖渡乘船走水路,山中建有许多别院,每到春日,凤凰山便花红柳绿,游山的,玩水的,避暑的,山中的热闹比之凤阳县城也不遑多让,直到两年前的一日,有几个年轻人去山中玩耍,夜宿别院,被一红衣女鬼惊吓……” 老先生说起红衣女鬼咬人一事与古崖客栈里的老婆婆所言相差无几,即便如此,宋真清依旧饶有兴致的托着下巴仔细聆听。 “……后来,幸得咱凤阳仙主医术高明,仅用一副药便治好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哎,若非如此,还不知他们会变成何模样?说不得也会如那女鬼般四处咬人……” 老先生边说边唏嘘摇头,“人变成鬼,还不如灰飞烟灭了……” “难道官府不管吗?”宋真清疑惑道,“我听说有些法力高深的道士可收服那些女鬼啊,妖怪什么的……” 老先生摆摆手,“别提了,前仆后继的不知有多少自称名门深山的大师来咱凤阳,然在山中转悠半年,愣是没见着女鬼影子,可待那些大师离开,嘿,小丫头你道如何?” “如何?”宋真清紧赶着问。 “好巧不巧的,女鬼又被那些进山的人给碰上了,你说这事邪乎不?” 宋真清心中吐槽,凤凰山有鬼这事本身就够邪乎的,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张着一双天真的大眼不解的瞧向老先生,道:“先生,这世道当真有鬼吗?” “小姑娘年纪小,恐有所不知,多年前,呃,是在闽南还是剑南道来着,”老先生皱着眉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听说的了,只摆了摆手,“老朽便听闻有恶鬼伤人之事,你道那鬼为何般?” “何般?”宋真清紧紧攒着双手,模样似害怕又似好奇。 “这般,”老先生忽然伸出双手,五指成爪,直直探向宋真清。 宋真清被唬的一跳,忙伸手捂住了双眼,疾呼:“先生。” 老先生哈哈笑了,“小姑娘还是胆小……” 说着,老先生卷起袖子,喝了口已有些凉了的茶水,神情也松散了些,“那些人似鬼又似人,说是鬼吧,他们长着人的模样,说是人吧,偏偏又目无神采,形如木头,状如野兽,哎,见者便死,闻者心惊。” 宋真清听着老先生的叹息,心道,既是见者便死,那这些传闻都是从哪里来的? 但她也不拆穿,只跟着拍了拍胸脯佯装惊恐的附和,“先生所说极是,当真吓人。” 说到底,这世上哪有鬼,只不知人为何成了鬼罢了。 这般说着她忽而一拊掌,道:“既如此,我还是劝少爷打消去凤凰山这个主意罢,万一被那劳什子女鬼咬了,没得凤阳仙主搭救,变得不人不鬼可怎好?” “凤阳仙主,人心最善,不会见死不救的,”老先生说着呷了口茶,还是好心劝道:“只如今凤阳仙主门外,每日里不知凡几求医问诊的,老朽劝你们,那凤凰山不去也罢。” “先生所言极是,”宋真清点头认可,冷不丁问道:“只不知凤阳仙主何许人也?竟有如此高明医术?” “你说凤阳仙主啊,”老先生与宋真清说了这一会子话,觉得眼前的小丫头这会看着极为顺眼,想也不想便道:“凤阳仙主两年多前来的咱凤阳县,初来时,只在街头摆了个摊子做游医,人称白师傅,后来她不但治好了那些被女鬼咬的年轻人,还为许多妇人治病,只这两年,咱县里便出生了许多孩子,久而久之百姓们皆称她为凤阳仙主,城里几家富户还出钱为她建了处住所,人称仙主居。既为仙主落脚,又为求医的人提供了便利,真是一举两得之事。” 老先生说起凤阳仙主,神情里不免有些恭敬之意。 宋真清闻言,也面露敬佩,“凤阳有如此医术高明之人,凤阳真乃福地也。” “谁说不是呢?”老先生昂头,有些自傲,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一黯,打量了眼宋真清,忽然叹了口气,“是福地,福地,只是对你们这些小姑娘却未必呦……” “先生此话怎讲?”宋真清瞪圆了眼,好奇的问。 “哎,你呀,小丫头也莫多问,”老先生不欲多说,起身欲走。 宋真清唤道:“先生……” “什么?”老先生心中有事,茫然转身。 “先生拿着,”宋真清伸手递过去荷包。 老先生接过,不自觉捻了捻荷包,抬头便见宋真清笑着与他告别。 直到宋真清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老先生才晃过神走到门外,见举着青纸伞的小丫头越走越远,伞下年轻的鲜活的生命是那般可爱。 老先生觉得,他应该知会小丫头一句,就算,就算为手中这一两银子罢。 雨丝密密缝缝里,在踢踢踏踏的细碎脚步里,有个苍老的略为熟悉的声音在宋真清背后响起:“小丫头,在凤阳县,何时何地,万万不可与陌生男人搭话……” 宋真清回首,老先生的步履蹒跚又急促,脊背佝偻又弯曲,仓皇的步子在绵绵的秋雨中消散至无声。 第81章 “阿嚏,”春秋客栈里,宋真清打了个寒噤,她披着被子,端坐在床上,双手环胸,依旧觉得冷,这冷不止发自身体,还有心上的。 “万万不可与陌生男人搭话……” 老先生的叮嘱言犹在耳,脑中想起的却是前两日她救起落水的韦无冕后,那来自船上之人的打量凝视。 初时不觉得,此时回想,顿觉那人眼神像似在看一只猎物,幸好,当时那只猎物看起来比较肮脏和丑陋。 宋真清攒着眉头托着下巴,想来想去,觉得下次出门还是要注意些,还好,她前两日被弄脏的那件旧袍子也清洗干净了,哎,出门在外,长得好看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宋真清颇为苦恼的摸了摸自个的脸庞,不管怎么说,她这张脸当真也是怪好看的。 “清清,清清,”门外忽然传来韦无冕的唤声。 宋真清起身开了门,门外站着韦无冕金不换与阿大并姜木子几人。 宋真清隐隐觉得凤凰山中那些无名尸首与凤阳县的浸猪笼一事有些关联,所以今日便让韦无冕带金不换与阿二又去了凤凰山那孙家别院。 韦无冕进门便见宋真清眉头紧皱,脸色有些苍白,忙上前扶了宋真清坐下,“清清,你哪里不舒服?” “我不碍事,”宋真清拨开韦无冕的手,指指隔壁的位子,“快坐下,说说看。” 韦无冕知宋真清的性子,忙缩了手,规规矩矩的坐了下来,觑着宋真清的眼色道:“清清,果真被你猜着了,那尸首都是女子的。” 宋真清心中已有所猜测,虽不太惊讶,但神色还是变得难看了几分,“是年轻女子?” “是,”韦无冕点头,“金兄一个个验看过了,年纪皆不过双十。” “不过双十?”宋真清转头望向金不换,“别的呢?她们……她们可否……有孕?” 金不换似毫不意外宋真清的问题,掸了掸衣上沾染的污泥,神情自若道:“七具尸首,其中五人曾有孕在身,但……”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金不换淡淡接着道:“孩子皆未足月生产。” “你是说……?”宋真清沉吟,“有人不许她们生下孩子?” 金不换颔首又摇头,“许是,也许是她们自己不愿。” “别院里为何会有那么多年轻女子?”姜木子好奇问道。 “如今还不知,”宋真清摇摇头,“不过,不管因何缘由,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死因呢?”宋真清想到这里,又问金不换。 “扼杀,”金不换答的简洁。 不过短短两字,却是如此的冰凉冷酷。 事实上,从见到尸首的那一刻起,宋真清便想到了这个结果。 然,听到她们的死因时,宋真清还是愤怒的攥紧了拳头。 “那老伯呢?” “那个聋子?” 金不换扬眉,似笑非笑。 “有问题?” “倒不全是,”金不换摇摇头,“事实上,我们今日在山中并未见到任何人……哦,活的人。” “是啊,清清,”韦无冕闻言也道:“唯恐惊了老伯,金兄特意带了迷药,可翻遍别院,都未见到老伯,就连他住的屋子也空了。” 宋真清蹙眉想了想,觉得这事越发诡异起来,心中疑惑再起。 那老伯到底是谁? 可否是救了她与韦无冕的人? 若是,那在她耳边一直唤她妹妹的女子又是谁? “你们恐怕还有一事未想到,”此时阿大忽然出了声。 “什么事?”宋真清已经很淡定了,听到什么也不觉得奇怪了。 “这两日我打听下来,近几年被沉塘的女子,十家中有九家皆道自家女儿是冤枉的,且与之有私情的男人或死或跑,唯有一对男女同时被沉塘,我在那男女沉塘之地寻了寻,人是找到了,不过,只有一个男人的尸首。” 宋真清听罢,顿觉如醍醐灌顶般,大约摸到了这事的某些真相,遂将今日说书老先生最后对她的警告与几人说了,最后道:“这些被浸猪笼的女子是否皆是十几岁如花之龄?且个个长得都很好看?连那绣红也是。” “不错,”阿大点头肯定,“最小的十三四岁。” “绣红也不过十五岁,”宋真清冷冷说道。 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不管为何目的,都不该对如此弱小的女孩子下手。 宋真清恨恨咬牙。 *** 宋真清生病了,只是轻微的伤风,吃了金不换配的药睡了一晚便觉浑身清爽,她自觉没事了,可韦无冕昨日守了她一夜,一早更是不停歇的嘘寒问暖。 “清清,你头还疼么?” “清清,你喝茶。” “清清,你再躺会……” 宋真清听了满耳朵,头都炸了,趁着韦无冕为她煎药的功夫,拽着阿二一溜烟出了客栈。 热闹的正阳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吆喝叫卖的,嬉笑怒骂的,凤阳城的繁华以此便可见一斑。 “妹妹,我们去哪?”阿二一双眼珠子对着街上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应接不暇。 宋真清正寻思昨日得到的诸多消息,此时也并未想好要去哪,听阿二问话,不过胡乱点头应道:“随意逛逛。” 一头齐肩短发被她束在头顶,身上着的是一件洗的发白的旧袍子,从背后看,恰似弱不禁风的少年。 因说书老先生的那句警告,她今日特意将脸与唇涂黑了几分,眉毛也描绘的粗了些,端看面貌,也不过像是哪家少爷跟前的清秀小厮。 宋真清低头瞧去,一双黑布鞋隐在长长的袍子里,不由嘿嘿笑了两声,如今连腰身都不见了,她就不信还有人能瞧出她是个女人。 “阿二哥哥,”她轻轻咳了咳,压低了嗓子,“今日我们……” 话未说完,身边的阿二已不知溜去了哪里。 她正回头寻阿二,却不妨“哎呦”一声,有人与她撞了个满怀。 她没大要紧,站得好好的,对方却一下歪倒在了地上。 “哎呦”声正出自对方之口。 宋真清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正仰坐在路中央,她双眉紧蹙,一双杏子般的眼眸毫无焦距的望着人群,秀美的脸庞毫无血色,这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宋真清正要上前去扶女子,可一伸手,恍然想起说书先生的话,立时又收了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方也是个女子,她如今做男子打扮,还是慎重些好。 她这边想着,正欲不声不响绕过女子,却见人群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莽汉,不由分说一把扶起了女子。 宋真清定睛去瞧,不由无语扶额,这莽汉却是阿二。 他不是在东瞧西蹿的,哪里冒出来的? 她素来知晓阿二心地良善,对女孩子尤为怜惜,可别人瞧他却是个黑壮的汉子,满脸煞气,甚为吓人。 是以,当那女子晃过神来,便急忙后退两步,似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拂了拂袖子,一双杏眼惊慌的朝四面打量。 不像是怕阿二,倒像是怕其他人。 宋真清心念一闪,也顺着女子的目光瞧去,只见女子眼神掠过之处,有几人悄悄别过了头。 仔细看,那是几个年轻的男人,只不过,看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浑似街头无赖泼皮。 可恁是这样的人,为何却心虚似的别过了眼睛? 宋真清若有所思,再回头,却见女子急切转身离去的背影。 这一切不过片刻,街边的人刚围拢过来,热闹便散了。 人潮离去,只余阿二愣在原地,茫然无措。 宋真清上前,安抚似的拍了拍阿二的背,“阿二哥哥,走吧。” “呃,”阿二挠挠头,抬眼瞧见不远处的糖葫芦,顿时将刚刚发生的事抛在了脑后,双眸大亮,欢声道:“妹妹,糖葫芦。” 这一声妹妹,差点惊了宋真清的魂。 她忙拉住阿二,再次嘱咐,“叫弟弟。” “弟弟,”让叫啥叫啥,阿二从善如流,欢呼一声跑向了糖葫芦摊子,“我要吃糖葫芦。” 宋真清无奈的摇摇头,满眼笑意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正欲上前。 然而,轻薄的鞋底似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忙抱住了脚,“唔……” “什么东西?” 低头去瞧,却见一个四四方方手掌大小的东西静静躺在地上。 她弯腰将东西捡起,原来是一张类似于庚帖的小薄子。 想起刚才倒地女子紧捂胸口的模样,料到是那女子无意中落下的,宋真清忙揣起薄子,欲追上女子将东西还于她。 这边想着便急忙上前两步抓了阿二,循着女子跑走的方向边问边追了过去。 待终于追上女子的脚步,宋真清正想开口唤人留步时,却见女子左转右拐进了一个巷子。 那巷子里只有一户人家,宋真清与阿二在门外敲了半晌的门,都不见有人来开门。 宋真清想着这里或许是人家的后门,保不齐人去了前门,遂带着阿二又绕到了前面。 这一去不打紧,却被吓了一跳。 门外熙熙攘攘排队的人,堪比正阳大街。 宋真清从远处搭眼一瞧,呵,高大的门扉上,“仙主居”三字赫然醒目的悬在最上头,在耀眼的艳阳里生出一圈慈善的金光来。 第82章 即便“仙主居”门外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可那金光闪闪的大门却是闭的紧紧的。 然等在门外的人却十分淡定,仿若对眼前的情形早已司空见惯。 宋真清与阿二跟随在队伍的末尾,在她前头的是个中年妇人,宋真清瞅了眼妇人挎着的小篮子,眯着一双笑眼搭讪,“大娘,您这篮子里是么好东西呀?” 妇人闻声回头,见说话的是个清秀的小哥,心头顿生怜惜,“年轻人,你也是来找仙主瞧病的吧?” 宋真清顿时敛了笑,面露几分苦涩,“可不是嘛,大娘,哎……” 一副欲言又止十分难开口的模样。 妇人心领神会,也不多问,只安慰道:“咱凤阳仙主的本事是一等一的,你今日若是运气好见了仙主,自然是药到病除,放宽心便是。” “是啊,只万一见不到仙主呢,”宋真清附和着,显出为难的神色来。 瞧这蜿蜒的队伍,那凤阳仙主便是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只看上一眼便能断得了他人的病根。 所以,若是见这凤阳仙主定然不是只排队便可的。 果然,妇人闻言眉头也皱了起来,瞅了眼两手空空的宋真清,又翻了翻自己臂间的小篮子,最后皱了皱眉,道:“你呀,是头一回来吧,你说你,怎能空手来呢,年轻人没见识也就罢了,来前也得打听打听仙主居的规矩不是?” 宋真清眼尖,只那一瞥,便瞧见妇人篮中不过是些瓜果和几个鸡蛋,难不成要见凤阳仙主只带些农产品便成? 若是这样,让阿二去买不知可还来得及?宋真清寻思着。 “大娘,仙主居是何规矩?我来的匆忙,倒是没来得及打听。” 宋真清怕弄错,忙问妇人。 “哎哟,年轻人就是没成算。” 妇人嗔了宋真清一句,又见宋真清盯着自己的小篮子,遂将小篮子朝宋真清眼前递了递,“自我家儿媳三个月前得了仙主一副药,如今已有了身孕,我今日带这些瓜果只来向仙主道谢,见不见得到仙主倒是无碍,仙主瞧得上便收下,瞧不上我便带回去,可你不同,你若是想仙主救你,必得有仙主瞧上眼的东西才好。” “瞧得上眼的东西?”宋真清瞪圆了眼,忙掏摸身上,只从怀中摸出几个铜板,羞红了脸庞讪讪道:“我身上也只这几个钱了,不知什么东西才是仙主瞧得上的?” “哎呀,仙主哪里是那般铜臭之人,”妇人似也瞧不上宋真清手中的几个铜板,瘪了瘪嘴,但还是好心为宋真清解惑,“仙主这里不拘什么东西,但凡与别人不同的,看仙主心意,只要她瞧得上眼,就算是地里的一根葱,指不定也会有大造化。” 许是自家媳妇得了身孕,妇人心中开怀,对凤阳仙主极为爱戴,因而话语之中不乏对凤阳仙主的维护之意。 宋真清却是张大了嘴,做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当真有人凭一根葱便得了仙主的诊治?” 妇人不妨宋真清较真,白了宋真清一眼,“这我哪里知晓,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反正,你总要带点与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才成。” “大娘,那你以什么做诊金的?”宋真清当真很好奇。 说起这个,妇人神情面上不禁显出几分自得来,语气也多了些炫耀。 “哎呦,那不是我自夸,我陈家祖上是当过大官的,存下来许多的书啊册啊的,大家伙都说咱家里那些破书没啥用,还不如烧了柴火,多亏得我家男人不肯,说是祖上的东西,烧了那是对祖上不敬,说啥都得留着,这不,前些时候,我偶在路上听说仙主迷上了收拢前朝的旧册子,不拘什么医书啊,杂书啊,越破越好,回家我就让男人翻箱倒柜的找,你道怎么的,还真找着了一本,叫什么来着,哎呀,反正仙主见了很欢喜,随即便赐了一副药与我媳妇。” 妇人说着,竟然生出几分读书人家的自矜之姿来,端着一张瘦长的脸上下打量着宋真清,“我看呀,你还是回家好好寻摸寻摸吧,保不齐家里就有仙主看上眼的。” 闻言,宋真清敛去眼中的一层好笑,对妇人附和道:“大娘所说极是,极是,多谢大娘指教。” 这边说着话,前头突然起了骚动。 抬头张望,就见那泛着金光的大门忽然动了。 不多时,便从门里走出两个强壮的汉子,两人朝门前一站,自动隔离了排队的人群。 汉子背后又有一人走了出来,宋真清搭眼一瞧,嗬呦,那白衣翩翩,宛若仙子的不正是刚刚与她在街上撞了个满怀的姑娘嘛? 此时与彼时,那姑娘却似判若两人。 本就是个眉目如画的美人儿,又穿着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衣,及腰的长发在微风下轻轻拂动,面上的神色柔的能掐出水来,端的是一副濯清莲而不妖的姿态。 “大娘,那位是谁?” “哎呦,那位你都不认得,她可是咱仙主的徒弟,仙主居的大管家,白秋白姑娘呀。” “大管家呀,”宋真清咂摸着这个词,忽然便对怀中的那个四方小簿子生出了一丝好奇心。 她本就不是为了寻凤阳仙主治病,再说了,从他们打听到的关于凤阳仙主不多的消息来看,此人必然是懂得医术的。 她女扮男装,万一进了仙主居的大门,被那凤阳仙主一摸脉,不就露馅了。 嘿,如今情况不明,还是早早撤离的好。 这边想着,宋真清便朝妇人拱了拱手,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今日算是白来了,我还是回家去寻摸些好东西,改日再来吧。” 又谢过妇人,转头带着阿二避到了不远处的大树下。 让阿二替她挡住视线,宋真清背过身从怀中掏出那本四方的簿子,这一瞧不打紧,却是前愁未去,反又添了新疑。 *** “你们瞧瞧,”回到客栈,宋真清急忙召集了韦无冕金不换几人,将手中的簿子摊到了众人面前。 韦无冕探头瞧了瞧,先是天作之合几字,翻过来又见夫妇齐眉,又有庚帖字样。 不禁疑惑道:“清清,这是谁家的庚帖?” “再看,”宋真清抬抬下巴。 “咦,清清,如今是哪一年?”姜木子刚从与世隔绝般的宝月岛来到中原,一时有些记不准是哪一年。 “如今是康平十二年,”金不换也在看庚帖,见姜木子发问,想也不想便答,说着又屈指点了点庚帖,“帖子上这位姓余的男人生辰为端元三十一年至康平十年,很显然……” 他与姜木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这人在康平十年便亡故了。” “你们瞧,这帖子上只有男方的生辰,却无女方,甚至连名字也没,”宋真清说着看了看大家,“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几人面面相觑,一个念头随之出现在众人脑海。 “清清,你从哪里来的庚帖?” 姜木子率先发问,她虽生在远离尘世的宝月岛,但不代表她对这世道一无所知,某些骇人听闻的传说,她也是知道的。 宋真清将得到庚帖与到仙主居一游之事对大家说了,随后又道:“当时在街上时,我便觉得有些奇怪,依我们这几日的打探来看,年轻姑娘一旦与陌生男人搭话便被认为不贞,可今日那白秋姑娘,先是与我相撞后又被阿二搀扶,按理说不管哪一样,都极有可能被人抓住把柄,然她却是安然无恙的回了仙主居,且若是我猜的不错的话,她望向那几个男人决不是偶然,而是不自觉的行为,这便让我生了疑惑。” “清清,哪里可疑?”韦无冕顺着话茬忙问道。 “之前我们便打听到,那些被指认与被浸猪笼的女子有私情的男人要么死了要么跑了,我却大胆猜测,那些人并未死也没跑,且极有可能,那些人本就是一群无赖泼皮,专门负责找寻年轻好看的女子,然后再搭讪或者勾引,反正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人误以为他们与那些女子有私情就是了。” “清清,你是说白秋看的便是那些无赖泼皮?”韦无冕头一回跟上了宋真清的节奏。 “对,”宋真清赞许的点点头,接着道:“白秋是凤阳仙主的徒弟,在凤阳人眼里,凤阳仙主那是神仙一般的人儿,她的徒弟自然也是有些地位的,所以无赖泼皮看到了白秋与男人,呃,就是我与阿二有所牵连也当作没看见,这尚可说得过去,然身为人人称赞的凤阳仙主的徒弟,即便她无意之中知道了那些无赖泼皮的存在,但也不该认得他们。认得,便意味着,她与那些男人有交集,有过来往……甚至,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宋真清瞧着桌上摊开的庚帖,折起的纸张里头正夹着一截手指长短的柳枝,以致庚帖落在了街上时才硌了她的脚。 柳枝露出头来的上半部分被胭脂涂成了红色,而尾端却用笔墨渲染成了黑色,一黑一红交相映衬,好比如一死一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1 21:21:56~2022-03-03 20:4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搬砖工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凤阳仙主居内 月夜朦胧,白秋挑着灯笼走在两进的大宅子里。 绘着秋牡丹的灯笼,发出淡黄色的橘光,映照着她面上微蹙的愁容。 前头不远处的大屋内灯火通明,白秋踩在铺着鹅卵石的小道上,三步两踟蹰。 “噼啪”,手中的灯笼闪过一道急促的光亮,瞬间惊醒了神思恍惚的白秋。 她低头去瞧渐渐变的暗了的灯笼,神情也随之暗淡下来,“哎,”一声发于胸止于口的呢喃叹息终究被她咽了回去。 再抬起眼时,她面上又恢复了从前的淡然婉约。 迈开步子,白秋来到大屋门外,敲了敲门,轻声唤道:“师傅……” “进来,”屋内的声音低沉却暗含严厉。 “吱呀”,白秋推门,在进屋前,将手中的灯笼悬在了门外的横梁上。 屋内,一中年妇人正坐在桌前就着烛火翻书,只见她身着一件洁白的里衣,如云的秀发披散在肩头,柳叶弯眉,鹅蛋脸儿,端的是一副慈祥和善的面貌。 白秋在距妇人两步远处驻了足,唤了“师傅……”后,又噤了声。 “这么晚,有事?” 与慈善面目有些不同的是,妇人的声音淡淡的,毫无波澜。 白秋略顿了顿,才应道:“师傅,徒儿……徒儿今日将……将庚帖弄丢了……” “嗯?”妇人闻言,翻书的手停住了,扬起头扫了一眼白秋,声音冷厉了几分,“怎能弄丢?” “我,徒儿……徒儿,”白秋咬了咬唇,眼中泪珠将落不落,“徒儿今日,今日无意中听了一事,是以,是以慌了神……这才,这才丢了的。” 白秋说这话时,尾音颤抖,若再说下去,恐会哭出声来。 妇人见状,搁了手中的书,静静的瞧着白秋,待白秋稍稍收敛了些情绪,她转脸端起了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这才又瞧向白秋,淡淡问道:“何事让你如此慌张?” 她并未问丢了的庚帖。 白秋听到问话,一双杏眼更是止不住的扑簌簌落了泪,“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妇人面前,膝行两步,展臂抱住妇人双腿,嘴中是止不住的哀切求肯:“秋儿,求师傅,求师傅不要将秋儿送人……秋儿愿为师傅生生世世当牛做马……” 语声哽咽又难掩焦急。 妇人端着杯子的手却晃了晃,面上神色转惊为讶,在白秋没瞧见的瞬间,闭了闭眼,掩住了眼中的一丝恼意,斥道:“荒唐……秋儿,你……你这是打哪听来的糊涂话?为师又何时有过这般心思?” “师傅,”白秋仰起一双雾蒙蒙的大眼,哀哀言道:“师傅当真没这心思?可,可我今日去了那边府里,无意中听到,听到……” 白秋咬着唇瓣,有些羞又有些恼,在妇人咄咄逼人的眼神里,忍着羞耻道:“他说,近来的货色入不得那人的眼,还说要将我送与那人……徒儿以为,以为师傅也是应了的。” “他当真这般说?”妇人将信将疑。 “当真,徒儿哪敢拿自己的名声说笑,”白秋悲切点头。 “既如此,你又是如何听说的?”妇人叩了叩桌面,那声声似叩在白秋心头,严厉的质问让她心生胆怯。 但即便这样,她还是鼓起了勇气回道:“您不是让徒儿送东西去那府里顺道将庚帖拿回吗?徒儿当时惦记着今日师傅问诊的事,走的着急竟忘记拿庚帖,等徒儿想起此事再回去取时,正听到他与底下的人说话,徒儿本不欲听人壁角,可奈何竟听到了徒儿的名字,听到他说欲将徒儿送与那人……” “此事还有谁知?” 白秋摇摇头,“徒儿不知。” 妇人听罢不再言语,只闭目沉思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低眉瞧了白秋半晌,就在白秋惶恐的不知所措时,她忽然伸出双手将白秋扶起,又为白秋掸去衣摆上的微末灰尘,拂去鬓边掉落的碎发,将之掖在了白秋耳后,道:“时候不早了,回房去吧。” 她的声音不复以往的淡然,凭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和气。 “师傅,”白秋从未见过如此慈爱的师傅,不免有些愕然,但也不过刹那,她醒转过来又情不自禁问道:“师傅,徒儿该当如何……” 白秋心里想,若是师傅也被说动,答应将她送与那人,她该如何自处? 此刻,她恍惚想起这两年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时难免心神俱疲,都是报应啊,她悲哀的想。 “回吧,”妇人并不答白秋,不过转瞬便恢复了从前的淡然,只轻轻吩咐道。 白秋从不敢违逆师傅的吩咐,于从前如此,如今更是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若是连师傅也将她视作可随意送人的玩物,那也罢,就当还了师傅当年的救命之恩吧,白秋一瞬间心如死灰,悲伤无助霎时袭上心头。 白秋将师傅扶到了榻边,为师傅去了鞋袜盖了被,福身告别后,不声不响的退了出去。 屋外一弯月牙挂在遥远的夜空,白秋举着灯笼,在忽明忽灭的火光里,神思不属的离开了。 屋中,妇人亦是凤阳仙主歪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待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这才重新张开了眼睛。 此时的她,眼中锋芒毕露,一双利眼藏满了恼怒。 只见她从榻上起了身,来到屋中衣柜旁,在柜子里翻了翻,不多时便从中取了一件黑色的夜行衣,三两下穿戴整齐后,又取了一块面纱蒙了面,这才吹熄了烛火,小心翼翼的出了屋门。 仙主居前门对着正阳大街,门外是一片空地,偶有打更的更夫在那歇脚。 而后门却在一条巷子里,左右无邻,冷清空寂。 一身黑衣的凤阳仙主出了屋门后,径直来到仙主居的后门,趁着夜色浓重悄然开了后门,巷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凤阳仙主却万分小心,在察看了约莫半刻钟后,这才悄无声息的踏进了巷子。 夏去秋来,眼看着凤阳的冬天又要来了。 被秋日的冷风一吹,凤阳仙主忽然想起她初到凤阳的那日,也是这般的深秋,落叶成泥的凤凰山中,如花的年纪里,一脚踩进了他设下的陷阱,这一转眼间,便是十多年。 哎,徒留一声叹息。 夜深露重里,有人轻巧奔行。 她毫无所觉的背后,也有个人正神出鬼没的紧紧跟随着她。 *** 初到凤阳的人若是问,凤阳最有钱的是哪家? 十人中必有十人会告诉你,孙家居其首也。 孙家世居凤阳,祖上曾有人做过官,甚至有人官居一州知府。 除去官家,孙家是凤阳城中拥有良田最多的家族。 在凤阳,有田便有钱。 孙家如今的当家人唤做孙道,乃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人虽至中年,许是养尊处优的缘故,只看相貌,不啻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他身姿修长,面容俊逸,眼尾唇角丝毫不见皱纹,当他身着青玉长袍时,越发显得人清隽非常。 这是凤阳仙主眼中的孙道,亦是住在她心尖上的人。 “仙儿,你来了……” 男人面上欣喜万分,话中盛着热切,甫一见便握了凤阳仙主的双手,可他的手却是如此冰凉,那笑也不曾到达眼角眉梢。 望着握着她手的俊美男人,凤阳仙主心中五味杂陈,与眼前的男人相比,她的容貌显见的苍老了些。 “我有事寻你。” 凤阳仙主不着痕迹的抽出了自己的手。 相识多年,她早已忘记了初见他时自己的模样,每每揽镜自照时,她只能看见日渐下垂的眼角以及越来越僵硬的笑容。 她如行尸走肉,只听他一人的摆布。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十几年,从前甘之如饴,如今却是进退两难。 情意在日夜不断的消磨下,她早已没了当初的温柔小意,仅剩的便是得过且过的苟且。 “何事还值当你这么晚跑一趟?” 眼前的男人却一如当初的柔情蜜意,只在凤阳仙主眼里,又是那般的虚伪。 她勾唇嘴边闪过一抹讥笑,抬起眼皮单刀直入道:“你在打秋儿的主意?” 孙道乍闻此言,眼中惊愕转瞬即逝,“仙儿,这话又从何说起?秋儿是你身边长大的,我疼惜她还来不及,怎会打她主意呢?” 凤阳仙主双目如矩,死死盯住孙道,将话说的更为直接,“不要避重就轻,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准备将她送人对不对?” 任谁热脸总贴冷屁股也觉难堪,更何况是孙道这般在凤阳呼风唤雨的人物。 自凤阳仙主进门,孙道便有意与她温存,只是凤阳仙主一直冷着脸,好似他欠了她许多似的。 他也承认,这些年她为他做了许多事,但她是自愿的,他从未逼迫过她。 想到这,孙道一撩衣摆兀自坐下,声音也冷了几分,“你这般晚来我这,就为了兴师问罪?” “不然呢?” 凤阳仙主讥笑,“这两年多,我不来你这,也不见得你亲自来寻过我,你是逍遥自在的很,可你借我的手做了这般多丧尽天良之事,难道还不兴我来说道说道么?再说了,我若是还不来与你说个分明,恐怕下一个倒霉的便是我自己了。” “白仙儿,你莫要得寸进尺,”孙道冷喝,本来清俊的脸庞也狰狞了几分。 “我得寸进尺?呵,”凤阳仙主冷笑,“你敢说你不曾生过将秋儿送人的主意?我并不想知道你欲将秋儿送给谁,但我此来只为告诉你,秋儿是我的人,你不能动,也动不了。” 夜色漫长,孙家大宅灯火通明,屋中的人各自坐在两端各不相让,谁也不想妥协…… “喵呜”一声,一只黝黑的大猫顺着树枝攀上墙头,身影一闪,顿时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在它身后,另有一个黑影也倏忽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第84章 一行六人,宋真清本人性子急人机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撒谎唠嗑那都是信手拈来。 韦无冕脑子笨没啥本事又有些爱管闲事,但抵不住人家身份高贵还有钱傍身,前途一片光明。 金不换此人,虽嘴巴碎性子又随性,可他医术不错兼之多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只是医德不咋地。 而姜木子,身为姜家唯一的传人,谁都以为她的医术与金不换相比,应不分上下才对,可事实上,姜岛主从未教过她医术,她只对药草有研究,但难得的是,她性子通透又聪慧。 阿二是个爱吃爱喝的,力气大又听话,心地最为善良,却也是最不懂人心的。 惟有阿大,只除了偶尔性子比较阴,嘴巴比较毒,手段比较狠之外,却是个做实事的。 但凡需要他出马的,事事皆能办的妥帖,且从不废话,不叫苦喊累。 就比如这回夜探仙主居一事。 天还未明,几人便聚在了宋真清屋中,听阿大打探来的消息。 “……白秋先与凤阳仙主说起弄丢庚帖之事,后来不知怎的,又跪地哀求凤阳仙主不要将她送人,凤阳仙主当时并未应她,只在白秋走后,凤阳仙主趁夜去了城西一处宅子,我回来时特意绕到前门看过,那宅子是孙家的,凤阳仙主与孙家家主似乎是旧识,且关系匪浅。” “白秋,凤阳仙主,孙家家主,庚帖,”宋真清用茶水在桌上勾勒着几人的名字。 阿大又道:“你昨日在街上撞见白秋时,她应是自孙府回返。” “这孙家可是那山中别院的主家?” 宋真清想起了凤凰山的别院,直觉此孙应是彼孙。 果不出她所料,阿大点头应道:“对,就是城中首富孙家,家主名唤孙道。” “白秋有没有说,孙道想将她送与谁?” 阿大摇头,“她只说那人,不曾指名道姓,但显然,凤阳仙主是知道那人的。” “我很好奇,凤阳仙主与孙道的过往。” 宋真清勾了勾唇,孙家不比仙主居,守卫森严,阿大不敢靠的太近,以至于凤阳仙主与孙道说了什么,阿大并未听的十分明晰。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了。 两年前,凤阳仙主之所以能成为凤阳仙主,背后自然少不了孙道的功劳。 阿大想了想又道:“在孙道与凤阳仙主争辩时,还曾说若不是两年前毁了别院,他何至于出此下策?” “毁了别院?”宋真清怔住,那别院景致不错,但不知为何要毁掉? “两年前又发生了什么事?”宋真清沉吟道。 “两年前?”韦无冕忽然插了一嘴道,“两年前我差一点便来凤阳了。” “那为何又没来呢?”宋真清心中有事,不过是随口附和了韦无冕一句。 “清清你有所不知,每年深秋,太皇太后与祖母都会到天灵山天龙寺礼佛,那年也不例外,只是在临启程的前两日,太皇太后突然生了一场重病,那病来得汹涌,等太皇太后这病彻底好了,已至冬末,因此,那年的礼佛之行便耽搁下来。” “太皇太后礼佛,莫不是你也随行?” 宋真清听说过,凡皇家出行,禁卫护军少则几十,多则几百,太皇太后,身为当朝最有权势最为高贵的女人,出个门自然是不同凡响的。 只韦无冕不会功夫又不在朝廷任职,也不需他护卫谁,若是同行,定然是因长公主的缘故。 韦无冕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想的,可祖母说我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所以偏要我同行……” 说到这,韦无冕嘿嘿一笑,“巧合的是,太皇太后生了病,祖母不便独自出行,我自然也就不需随行了。” 太皇太后生病这事,从韦无冕嘴中说出,此时怎么听都有股子幸灾乐祸的味道。 遑论太皇太后的身份地位,只说韦无冕的祖母昭容大长公主与太皇太后本是姑嫂,虽在皇家,这亲缘关系不比寻常百姓,可长辈生病,总也不是件让人欢快的事。 若说韦无冕没心没肺,当真不冤枉他。 宋真清在心中叹了口气,直叹韦无冕命好,投生到了韦家,不然,以他这般口无遮拦的本事,还不知死多少回了。 “礼佛也只去天灵山,那你又怎说差点来了凤阳呢?” 两人说了那么多,都还未说到正题。 “啊,清清,你不知天灵山距凤阳只几百里路么?” 韦无冕颇有些大惊小怪,似乎在说人人都该知道天灵山在哪一般,只他话刚说完,顿时又恍然大悟般的捂了嘴,偷偷拿眼去瞧宋真清。 宋真清朝他翻了个白眼,“我该知道么?” “嘿嘿,不该,不该,清清没听过天灵山也情有可原。” 韦无冕打着哈哈,似在为宋真清找台阶。 事实上,宋真清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孤陋寡闻,哼,她从前是山上的小道姑,下山又没多久,天下之大,她不知道的地方还多着呢,这有什么可难为情的。 “然后呢?你也说距凤阳尚有几百里,你去的是天灵山,又不是凤阳。” 与韦无冕说话,拉拉杂杂一大堆,总是绕好久才能说到正事。 熬了一夜等阿大的消息,此刻她上下眼皮都在打架,着实有些倦了。 忌吃不记打的韦无冕,想笑又不敢笑的斜着眼睛瞄宋真清,“清清,太皇太后出行,少宸定然是要护送的啊。” “呃,然后呢?”宋真清抠了抠指头,心不在焉的打了个呵欠。 周少宸护送太皇太后出行,此事与凤阳又有何干? “两年前,正值江南官场轮换之时,少宸若前来天灵山,势必要顺道在江南明察暗访一番。呵呵,我之所以答应祖母随她前来,自然是因为可以与少宸一道游玩啊。” 韦无冕说的理所当然,仿佛这事众所周知不是多大事一般。 但事实上,几人听了这话全都瞪大了双眼,周少宸暗访江南官场,这是朝廷机密,韦无冕怎能说的这般轻松随意呢? 退一步说,周少宸到底有多信任韦无冕,此等大事竟也能随便说与他听? “所以听你的意思,太皇太后没能来天灵山礼佛,周少宸也未来凤阳喽?” 周少宸贵为瑞王世子,又是刑部侍郎,以宋真清的身份,本不该直呼周少宸之名讳。 可宋真清脑子里那根叫做尊卑的弦不过偶尔才冒冒头,且她私心里觉得周少宸虽位高权重,但离她远的很。 韦无冕总是少宸少宸叫的随意,连带着她也总忍不住直呼其名。 不过呢,只要韦无冕不在意,其他几人又有谁会在意? 而韦无冕压根没觉得宋真清直呼周少宸之名有何不妥,只点头回道:“是呀,少宸事务繁忙,且太皇太后重病在身,少宸哪里还会来江南,皇上后来应该又另派了其他人来。” 宋真清的脑中晕晕乎乎的一直在想,两年前发生了何事会让孙道毁了别院? 两年前……的事,宋真清忽然灵光一闪,瞌睡顿时跑的没了边。 是了,……两年前,周少宸要来江南啊。 虽然最后并未成行,但消息却早早的进了有心之人耳里。 直觉里,孙道所说的凤凰山别院被毁与两年前江南官场的动荡一定有所关联。 或者也可以说,与周少宸欲对江南官场的暗访有关系。 周少宸护送太皇太后去天灵山礼佛,并不是隐秘之事,又恰逢江南官场轮换,皇上派他暗访江南官场也被视为理所当然。 所以,周少宸并不瞒着韦无冕,也是因为,这事对有心之人来说,根本不是秘密。 “据我验看,孙家别院中的七具尸骨恰是两年多前被杀的,”金不换冷不丁的说了一句。 显然,以金不换的心智,定然也猜到了这一层联系。 宋真清想起孙家别院的陈设,那奇巧的阁楼,后院小屋窗间五颜六色的花纸,以及粉色的床帐,心中有了某种揣测。 “我以为,两年之前,别院里有许多女子,你们想想看,那后院一排数个房间,曾住了多少女子?” 那些女子都去了哪里,答案不言而喻。 若这事别院的主人孙道不知,说出去也得有人信不是? 宋真清讥笑,从一开始,别院的主人就最有嫌疑,只不过,形势不如人,他们初到凤阳,人生地不熟的,总不能空口白牙的指认人家就是凶手啊。 在这个世道,身为凤阳首富的孙道喜爱女人,多养几个女人并不是什么大事,养在别院也没什么,可他偏偏为何要杀了那些女人? 当真是欲盖而弥彰惩不义也。 “还有,我敢肯定,那夜曾救了我与无冕的人此时定然还在山中,且与他在一起的还有个女人,那女人指不定就是传说中的伤人女鬼。” 宋真清轻轻扯了扯唇角,有几分嘲讽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我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还得去凤凰山走一趟。” 韦无冕闻言挠挠头,道出大家心中的疑惑,“清清,我们昨日去时已经瞧过了,不止孙家别院没人,周边其他人家的别院里也全是一副破败的模样,别说人了,猫儿都不见一只。” “可你们一定忘记去一个地方,”宋真清笃定道。 “哪里?”韦无冕与金不换面面相觑,不知宋真清指的什么地方。 “无念庵。” 第85章 无念庵,从前是一座专门收容凤阳城里犯了大错女子的庵堂,但这些年,因种种缘故,渐渐没落下来。 宋真清并韦无冕与金不换到无念庵时,正值午后,即便阳光还算和煦,但山中的秋日依旧阴凉。 剥落的墙壁,破碎的泥瓦,无念庵已废弃多时。 两进的尼庵,前殿礼佛,后院居住,硕大的香炉依稀可辨昔日的辉煌。 比着指尖斜落的一丝光线,前殿一隅的一株桂花吸引了宋真清的目光。 桂花树下刚刚翻新的泥土煞是显眼,睃寻了好大会,待看到墙角竖着一把铁锹,宋真清眼中喜色毕现。 几步过去,拖着铁锹,又回到桂花树下。 还不待她举起铁锹,已被韦无冕抢了过去。 “清清,我来,”笨拙的将铁锹支在地上,本想帮忙的韦无冕却不知该如何使力。 “还是我来吧,”宋真清嫌弃的又将铁锹抢了过来。 铁锹入地,那树下的土松软如屑,只挖了不过一尺来深,“咯吱”,有东西与铁锹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宋真清扔了铁锹,蹲下身子就着细土扒拉了两下,便见一只混着泥土看不出颜色的包裹端端正正的埋在坑底。 宋真清三下五除二将包裹取出,拍打着上头的泥,不多时,包裹的颜色渐渐露了出来。 “咦,这……这不是我的包袱吗?” 韦无冕蹲在一旁,揪着包袱边绣着的花纹,结结巴巴的,有些不敢置信。 宋真清忙解开包袱,见包袱中只有几件半湿的衣衫并几枚玉佩,“路引呢?” 她将包袱里的东西散开来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又寻了两遍,依旧不见他物。 她今日出门用的是姜木子的路引,当然姜木子的路引也非她本人的,而是笑笑给的。 作为周少宸手下得力的探子,笑笑身份繁多,所以路引也就不止一张两张了。 “对啊,清清,我们的路引呢?” 韦无冕挠挠头,也颇为疑惑。 明明两人的路引被他一道放在了包袱里。 “哗啦,”就在此时,前殿忽然传出一道声响。 “走,去看看,”宋真清扔下包袱,拔脚就朝前殿走去。 殿外台阶上灰尘满布,蛛丝缠绕,殿前的香炉翻倒在地,地上漆黑一片。 撩开搭在眼前的蛛丝,宋真清正欲进殿,却猛然惊觉有道黑影直冲过来。 “清清,小心,”她身后,韦无冕眼疾手快的拉了她一把。 黑影从她面前一闪而过,“扑通”落在了台阶下。 宋真清转过身来,头顶光线一泻而下,她半眯了眼,一袭红衣赫然映入眼帘。 那人背对着他们匍匐在地,辨不见容貌。 宋真清正要说话,就见那人缓缓转了身子,扬起了一张惨白如纸的臃肿脸庞,桀桀怪笑里夹了一丝可怜无助的悲伤,她道:“妹妹,你也不要我了吗?” 妹妹?这声音? 没错,就是那夜在她耳边唤她妹妹的女子。 再瞧女子伏在地上的手掌,那尖利的指甲,仿佛依稀可闻划在韦无冕脸颊上的刺耳掌声。 宋真清有刹那失神,脚步也不由朝前动了动。 “等等,”金不换忽然喝道。 宋真清回神,不解的望着金不换。 “她身上带毒,”金不换神色难辨,食指捏紧了袖子。 宋真清知金不换袖中藏着几根银针,那针可治病救人亦可自保。 只此时,宋真清竟从金不换眼中瞧出一丝兴奋来,如此可见,此女对他们应该没有威胁才对。 “你能治好她?”宋真清问金不换。 “不知,”金不换眼也不眨的瞧着女子,“不过可冒险一试。” “妹妹,你当真不要我了吗?”女子依旧伏在地上,执拗的问宋真清。 虽这般说着,但女子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神色突然变了,惊叫着起身,捂着眼睛就朝外奔去,边跑还边叫,“鬼啊,鬼啊……” 宋真清急忙回头,背后是殿中东倒西歪的佛像,左边是目瞪口呆的韦无冕,右边是若有所思的金不换。 哪里有鬼? 难不成她是鬼? 宋真清胸口砰砰乱跳,一瞬间有些怀疑那女子是否能看清她来自异世的魂魄。 但不过顷刻,她便明白她想错了。 因为,那女子忽然又蹦蹦跳跳的跑了回来,并且欢快地张着怀抱迎向她,“妹妹,你来陪我了对不对,妹妹,我等你这般久你才来……” 宋真清一时间有些摸不准女子的思路了。 从初见时愤愤不平楚楚可怜的模样,到惊的如见鬼了的惶恐,再到乍见亲近之人的欢喜。 谁人能在一刻钟内将如此情绪拿捏的这般精准又转换自如? 瞠大双眼,宋真清自叹不如。 眼瞅着女子即将抱住她,斜刺里忽然有个身影冲了出来,一把将女子扯到了一旁。 那身影有些佝偻,并着花白的头发与胡须,苍老的容颜似曾相似。 “老伯,我们又见面了,”宋真清微笑着同面前的老人打招呼。 老人神情木然,只淡淡瞅了宋真清与韦无冕一眼,转头欲走。 “妹妹,妹妹,”那女子未能如愿抱到宋真清,跳着脚胡乱扑打身边的老人。 老人一只手扭着女子的胳膊,另一只手在女子后颈猛一使力,女子瞬间歪倒在了老人怀里。 弯腰抱起女子,老人蹒跚着脚步朝后院走去。 宋真清几人忙跟了上去。 后院一排几间厢房,同样的斑驳破败,但仔细看,仍能瞧出几许有人生活的痕迹。 老人抱着女子进了其中一间厢房,将女子放在屋中床上,细细为女子掖好了被子,这才转身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宋真清伸手接过,揭开层层包裹的油纸,发现里面竟是她与韦无冕的路引。 她不惊亦不怒,将油纸层层阖上后,把路引递给了韦无冕。 这才问道:“老伯为何不将我二人的路引一并丢弃了?” 韦无冕正欲打手势。 却被宋真清阻了,“老伯不是聋哑之人。” “不聋不哑他为何要装聋作哑?”韦无冕不解,好奇发问。 “是啊,老伯,你那日既救了我二人,我们当感激不尽,只是你为何装作不认识我们呢?” 今日此来便是为了某些真相,所以,与其拐弯抹角耽搁时间倒不如直截了当发问来的好。 老人佝偻着背搬了张凳子坐在床沿,默默望着床上的女子,紧蹙的眉头夹杂着被岁月冲刷的痕迹,过了许久才深深叹了一口气,“是平儿救了你们,她是我女儿……” 老人的声音沧桑悲伤,字字泣血,句句是泪,仿佛肩上扛着十字的枷锁,使得他们喘不上气也挣脱不开。 常言道:麻绳专在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来这世道不长亦不短的时日,宋真清对这世间的感受亦不深刻,但从未有一回如今日这般愤怒。 老人姓常,年轻时在府城的镖局做镖师。 因识几个字,得镖头赏识,走南闯北的挣下了不少银子。 但也因常年在外,直到四十岁上才娶了个媳妇。 媳妇是书香人家出身的姑娘,因是个哑巴,耽搁到二十岁也没说上婆家。 有道是,姻缘巧合,经媒婆说和,他们二人不多久便结了亲。 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平儿,只平儿的娘在生产时难产,没多久便去了。 好在令人欣慰的是,平儿不仅不是哑巴,且还很是聪慧伶俐。 随着女儿渐长,也为了替女儿攒些嫁妆,他不得不又做回了镖师。 一年又一年,直到平儿十八岁那年,他眼看着年纪大了,就想着走完最后一趟镖,便金盆洗手,以享天伦。 “最后那趟镖去的京城,也是巧合之下,我曾听过韦公子的名声,知韦公子是个爱打抱不平的,初时平儿将你二人自水中捞出时,我并不知这位就是韦公子,是以便就近将你二人带到了孙家别院,想着等你二人醒后自行离开便是。” 常伯说到这里,望了一眼韦无冕,接着又道:“可平儿不知怎的摸到了那梨树丛中,见到了梨树丛中被大水冲出的尸骨,竟然又发了疯,我不忍见那些可怜的孩子死了也不得安寝,所以才趁夜重新将她们埋了起来。谁料想竟然被你二人看到了,为了怕你们追问,我这才装作了聋哑之人。只是后来我在附近水边发现了你们的包袱,这才知道这位便是京城韦家的公子。我怕你们带官府的人来别院,所以便带着平儿躲到了这无念庵。没成想,你们竟然又寻到了这里。” “你为何怕官府的人来?”宋真清问道。 常伯闻言不答反而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望向金不换,“你方才说可以治好平儿,可还当真?” 第86章 金不换没说话,先是移步床前,将指头搭在了平儿脉上,只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半晌后,才收了手,回道:“她身上至少有七八种毒,且中毒日久,我可一试,但并无确切把握。” 常伯起身倒头跪拜,“你既能诊出平儿身中数毒,我便敢信你。” “这话怎么说?”金不换忙搀起常伯。 常伯道:“想必你们也听说过这凤凰山中闹鬼的传言?” 金不换几人点头,“确实如此。” “哎,不瞒你们说,那女鬼便是平儿。” 几人已有猜测,所以并不很诧异。 常伯长叹一口气,说起了从前。 “两年多前,平儿结实了一位富家公子,他甜言蜜语哄骗平儿与他出游,平儿生性胆大,竟趁我外出走镖时偷偷离了家。可那富家公子是假,骗子才是真,他先是将平儿骗到了凤阳,后来又将平儿卖给了孙家。孙家,面上是凤阳首富,暗地里做的却是肮脏的生意,那别院里常年养着许多女子,既为他孙道收买人心,又可敛财。只别院的女子比城里的青楼姑娘还不如,不仅每日不得自由且不听话就挨打,当真是生不如死。” 常伯说到这里,紧紧攥起一双走南闯北握过刀枪的拳头,力持镇定的接着说道:“我回来发现平儿不见后,便四处找寻,直至打听到凤阳,先是找到了那冒充富家公子的混蛋,这才知道平儿被卖到了孙家,我虽会些功夫,但孙家毕竟是凤阳首富,家中养了许多护卫守院,为了平儿我只得想方设法装聋作哑进了孙家做奴仆,许是孙道见我是个哑巴,便毫无顾忌的将我派到了这别院中,也因此才让我见到了平儿,只平儿的神智多数时候不太清楚,她记不得我了。” 最可悲的不是见女儿沦落至此,而是女儿就在自己面前,而她却不认得自己了。 “本来别院守卫森严,我一人是没办法将平儿带出去的,可不知为何,那几日,孙家似乎出了事,来山中的客人越来越少了,别院的守卫渐渐懈怠起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偷偷听到他们要将那些女孩子全杀了之时,我便偷偷将平儿藏了起来。别院里的女孩子每日都有人死去,每日有人到来,所以少了一个他们并未发觉,他们杀了人,将尸体草草掩埋起来后,便匆忙推到了几间屋子,做出了被大水冲坏的模样,自那以后,孙家别院再没人来了。” 常伯一口气说了许多,毕竟上了年纪,呼吸间的急促使得他看起来极为疲惫。 “我知道守卫杀害那些女子之事绝不简单,万一被他们发觉平儿还活着,平儿极可能会被灭口。你们是否觉得我也该将那些女子救下来?” 说到这里,常伯忽然问道。 宋真清摇头,“不,我明白您的苦衷。” 可以想像,在守卫森严的情形下,救自己的女儿本就是一件极难的事,又怎能要求年近古稀的老人去救更多的与他不相干的人呢? 常伯饱经世事的双眼掠过一丝欣慰。 “你是个通透的孩子,人啊,贵在有自知之明,平儿不懂,可我活了这般年纪,哪里还不懂?所以为了平儿的安危,我不能去凤阳,也不能回府城。最重要的是,平儿疯了,我略懂医术,知她中了毒,孙道曾与心腹说过,他手中有种药,可使人神智混乱,辨不清白日黑夜,一般人解不得此毒,若是强行解了毒,人也活不了了,平儿应该被喂了此毒。可我不信邪,我自山间挖了许多药草,想以毒攻毒,料想这般,平儿兴许能好起来,人啊,病急乱投医,只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平儿虽没好起来,但也没变得更糟就是了。” 说到此处,他凝视着平儿紧闭的睡颜神情恍惚了片刻,随后才抬起头对金不换抱了抱拳,伸手掩住了欲出口的咳嗽。 道:“我年纪大了,平儿这般疯疯癫癫,终究不是办法,这位公子与韦公子既是朋友,医术定然不同凡响,得遇高人,当真是可遇不可求,公子尽管放宽心医她便是,平儿能否活下去,都是她的命数,凡事必有因果,这也是她轻信别人该得的报应,我能为他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我定当全力医她,”一旁的金不换遮去眼中锋芒,所谓医者仁心,他没有,但对医术至高的追求却是孜孜不倦的。 宋真清知金不换为人,他既答应救人,必当全力以赴,转头瞧见金不换搭在常伯脉间的手,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看常伯的状况想必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吧。 常伯轻轻拂去金不换搭在他脉间的手,道:“我身体不行了,不必费心了。” 他看了眼平儿,眼中不舍痛悔交替。 “平儿被那骗子欺瞒,心结难解,除了红衣不穿。她本就大胆泼辣,想来孙道见她性子强硬不服帖,这才给她喂了毒。她离开别院后,总趁我不注意偷跑出去,白日黑夜的在山间闲逛,见了男人要么撕咬要么扭打,所以被她咬伤后,那些人都以为见了鬼,久而久之,凤凰山便有了女鬼的传言。” 平儿终究对那个男人上了心,这才始终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宋真清心生怜惜,想了想山下的传言,又问道:“那些人被咬后,可会中毒?” 常伯愣了愣,不解其意,但还是将自己枯瘦的掌递到了宋真清眼前,掌上布满了新鲜的牙印。 “你看,我不知被她咬了多少回,却从未中毒。” 这便是答案,宋真清本就有了某些猜测,此时也不过再确认一下罢了。 “那平儿口中的妹妹又是谁?” “哎,是与她住在一起的小姑娘,比她小一岁,也是被骗过去的,那日平儿亲眼见了她被杀,心伤之下疯病更厉害了。所以,只要见到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她便叫人妹妹。” 常伯的话让宋真清心中升起一抹异样的感觉,平儿唤她妹妹是将她视作替身,但阿二呢? 阿二虽对女孩子很友善,但从不曾唤过其他人妹妹,所以阿二是不是也将她视为了替身? 宋真清心中疑窦丛生,寻思着有机会得好好问问阿二。 但眼下还有一事要问常伯。 “那孙道就不曾怀疑过平儿逃了出去且未死吗?” “怎么不会?他曾派人来山中寻我们,只凤凰山极大,他们一来怕寻到我们后,万一泄露了他们在别院的秘密更为不妙,二来,恐又想以女鬼的传言掩盖别院的秘密,久而久之,凤凰山没人来了,孙家别院的罪恶也便没人知晓了。直至后来,山中越发荒芜起来,平儿又被我时刻看管着,他们许是以为疯了的平儿已经死了。即便如此,从前热闹的凤凰山终究一去不返了。” 常伯最后道:“他孙家是料定平儿翻不起风浪罢了。我们不过是普通人家,哪里能和权大势大的孙家抗衡。” 常伯眼神黯然,年迈的老者脊背更弯了。 为了照顾女儿,为了女儿能活下去,他甘愿栖身荒山,即便不知道女儿能活到几时。 曾经他也是个走南闯北斩荆劈棘的汉子,可人一旦有了软肋,纵他再勇猛再血性,再多的不甘,最终都化作了无奈。 两年来,常伯从未想过将来。 得过且过,过一日是一日,他只想在他有生之年陪着女儿,从未想过他死了平儿该如何。 百姓于权势,如蚍蜉撼树,他深知其中的道理。 但今日他生了奢望,也可说自捡到韦无冕的路引那一日起,他心中便有了念想,只盼着那韦公子能将恶人铲除,即便平儿的毒解不了,他们也算报了仇。 所以他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道了出来,如今报不报得仇他反而不甚在意了,唯一希冀的却是那神医能将女儿治好。 只盼着在他有生之年,还能听女儿唤他一声爹爹。 第87章 午时已过,凤凰山上无念庵,金不换正用银针为平儿解毒,宋真清韦无冕与常伯在一旁守候。 百里之外的临凤府,阿大顺着马车的辙印来到了一座院子的后门。 阿大瞧了一眼门廊上悬着的两只大红色的灯笼,眉头皱了皱,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院子建在街角,前楼后院。 临街的铺子皆是热闹非凡,唯有此处寂静冷清,院中偶有仆从走过,也是鸦雀无声脚步匆匆。 可这里到了傍晚,便是另一番模样了。 此时正是午后,一丈宽的大门紧紧闭着,阿大见那门洞宽阔,再看地上马车辙印,知道马车进了院子。 从凤阳出来时他便换了衣裳,一身落拓的粗布衣衫,胡子拉碴的糊在脸上,乍一看像是街上随处可见做粗活的伙计。 左右无人,阿大悄悄靠近了院子后门。 透过门缝,只见院中停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正是从凤阳孙家出来的。 马车旁站着两人,其中一个是女人,徐娘半老的年纪,花枝招展倦容满面,呵欠连天的抖着帕子抱怨,“这回可得是个雏,不然我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是,是,可不是嘛,这回这个那位没瞧上,可真是便宜林妈妈你了。” 另一位说话的尖嘴猴腮,一双绿豆小眼不怀好意的上下瞟着对面的女人,“林妈妈,看在我这回给你送了好货色的份上,你也给我些便宜沾沾呗?” “臭流氓,老娘的便宜你沾的起嘛,”女人啐了他一口,抛了个媚眼。 男人面色微变,“咋地,林妈妈瞧不起我孙贵?” 林妈妈眼尾一挑,未语三分笑,“哪能,咱孙贵孙大爷是谁呀,您是咱孙大官人身边的红人呦,我岂敢瞧不起您。” 林妈妈伸出手指戳了戳孙贵的胸膛,娇声笑嗔,“只我呀,从良了,您呀,看咱楼里哪个顺眼,今个您尽情享乐便是。” 孙贵瞅着眼前十指纤纤的红色蔻丹,心猿意马的咽了口口水,暗道,早晚有一天,老子要将这骚娘们弄到手。 只眼前,孙贵寻思着孙道的吩咐,知今日不宜在府城久侯,眼神暗了暗,将林妈妈的指头包裹在自己掌心,摩挲着叮嘱道:“老爷吩咐,又到太皇太后来天灵山礼佛的日子了,恐周少宸随行,你凡事上些心,莫落了把柄在外人手里。” 即便林妈妈风月场中见识惯了的,但眼见着老鼠一般长相又是奴仆出身的孙贵,也多少有些瞧不上。 见孙贵打她主意,除了烦扰又觉恶心,但孙家她得罪不起,尤其这孙贵,更是小人一个。 人说宁得罪君子,莫惹小人,林妈妈深谙其中道理。 即便嫌弃孙贵的抚摸,但终究还不敢拂袖而去。 林妈妈正忍着心头一口恶气,鸡皮疙瘩起了满身,乍闻孙贵之言,差点惊掉下巴,“周少宸会来咱这?” “难说,”孙贵摇摇头,“太皇太后虽已两年不来天灵山,但前些日子有传闻皇后生了重疾,太皇太后向来信佛,今年难说会不会来,凡事小心为妙。” 林妈妈上了心,不着痕迹的抽回自己的手,将一双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面露忧虑,“是要上些心,那周少宸可不是好相与的,万一被人看穿了咱这楼里的秘密,偷偷报于他……” 林妈妈话未说完,孙贵忙安抚,“你只管小心便是,咱们向来做的隐秘,外人极难看穿,再说了,来你这楼里的都是熟客,平日也不会有人去凤阳,哪里会认得那些女人?” “是,是,”林妈妈想了想,忙点头附和,“咱们楼里来往的就那些人,我个个都认得,即便有疑心那些女人的来历,我也拿捏得了他们,保管让他们不敢出去乱说。” 孙贵眯起一双细眼,舔着笑脸夸奖道:“林妈妈是个能干的,不枉是我看上的女人。” 林妈妈笑脸僵了僵,见孙贵目不转睛的打量,她讪讪甩着帕子,避过了孙贵的目光,朝身后的马车伸出了手,“我来看看车里的这位,可真像你说的,是个雏。” 随着车帘拉开,林妈妈上了车,半晌后,才见她下来。 她边用帕子擦拭手掌,边满脸笑意对孙贵道:“不错不错,这小模样俊俏,确实是个雏。” “那位咋的,这模样还瞧不上?”可她还有些疑惑。 “嗐,性子忒烈,这不,关在府里老些天,也没驯服,对她用了药,那位反而没了兴致,”孙贵无奈摇摇头,转身上了车,再下来时,怀里多了个人。 “我就说嘛,”林妈妈愣了愣,神情顿时难看了几分,“又用了那药?” “唔,”孙贵点了点头。 “前个那丫头就被你们用了药,如今还浑浑噩噩的,莫说接客了,便是吃饭都要人服侍,我这作的什么孽呀,我这是当妈妈,还是养小姐呢。” 林妈妈一拊掌哭丧了脸,懊恼万分,她就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给她占。 “林妈妈若觉得是累赘,处理了便是,”孙贵抱着人朝前去,更是毫不在意的建言。 “哎,话虽如此,不过那丫头长得标致,这般处理了,总觉得可惜了了。” 林妈妈对孙贵的建议有些心动又犹豫不舍。 她这楼里的姑娘难得有几个清白的,她本来留着那丫头便是想卖个好价钱,保不齐有人就好这些个傻的。 她不是没想过将人迷晕了或者就这般,直接送到男人床上,可这样非但卖不上价钱,而且啊,哎,可就如那位一般,男人啊,都喜欢鲜活鲜活的小姑娘,对听话的、顺从的反而没了兴致。 总归,又不是花钱买来的姑娘,养着也花不了多少银子,若是哪日真有人看上了,指不定赚个十两百两的,这笔帐她还算的过来。 瞧瞧这城中别家院子里,哪家不还得花钱买姑娘,只她这里,不仅有源源不断的姑娘送来,且还不用花钱,林妈妈想到这,心中不由一阵窃喜。 今日这个丫头就与前个那丫头一道养着罢。 暗自计较一番,林妈妈终究还是咬牙切齿的跺了跺脚,跟上了孙贵的脚步。 院中立时静了下来,“阿嚏”一声,马儿忽然打了个响鼻。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悄悄离开了后门。 *** 入了夜,临凤府大街上的人流渐渐少了。 但在一处街角,欢闹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瑞香楼,是街角处无数花楼中的一家,精巧的二楼小阁在一众花楼中并不起眼。 若说和别家与众不同的,那便是此处人流少了些。 但即便如此,进门的男人也没断过。 林妈妈笑脸通红,在门外摇着帕子迎来送往。 楼上隔间里,又与别处楼里没什么不同。 男人喝酒,女子相陪,间或嬉闹一番。 每日来花楼,是男人的消遣。 但对这些女子,即便入楼前千百个不愿意,进来时一万个不肯接客,但时日久了,没了盼头,活下去才是每天唯一的念想。 杯盏觥筹交错,在夜幕的笼罩下,楼里的人性丑恶全都原形毕露。 而后门处的大红灯笼被风一吹,轻轻晃动,映照着巷中一片火红,暗夜浮动,寂寞与浮华交织。 一道黑影出现在了后巷,灯火将他的影子拉的极长,倏忽间,如他来时一般转眼又消失在了巷子里。 “呵呵,嘿嘿……呵呵……” 后院有一间屋子,门窗紧闭,只时不时的传出几道不同寻常的笑声。 这笑声在暗夜里如此的令人毛骨悚然。 “哎呦,真是的,每日这般笑,谁受得了?” 一个梳着双髻着碧绿马甲的小丫头,看模样不过十一二岁,瘦瘦小小的,还没长开。 她正双手抱着托盘,磨磨蹭蹭踢踢踏踏的边走边抱怨。 迎面遇见两个守院子的护卫,见小丫头走来,调笑着问:“又去送饭?” “可不嘛,每日忙都忙死了,还得伺候她,”小丫头牙齿咬的咯吱咬,恨不得将手中的托盘掷在地上。 两个护卫不怀好意的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个护卫嘻嘻笑道:“要不我哥俩替你去?” “得了吧,”小丫头别看年纪小,却是个人精,哪里看不穿男人眼中的贪婪。 她紧了紧托盘,恶狠狠警告两人,“你们晓得妈妈留她还有用,莫要打错了主意,妈妈的话可没人敢忤逆,否则,嘿嘿……” 瞥了两眼护卫,敛去嫌恶的神色,小丫头一扭头蹬蹬几步跑远了,顺着笑声来到门外,她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开门进了屋。 摸索着将托盘放在桌上,无意中与一双暗黑的眸子对上,小丫头波澜不兴的叹了口气,摸黑点亮了屋中烛火。 望着坐在桌边,睁着一双懵懂大眼打量她的女子,小丫头将托盘里的碗筷拿出,朝女子手中一递,没好气的道:“吃饭吧。” “呵呵,”女子接过碗筷,却不吃,只望着小丫头发笑,“呵呵……” “哎,”小丫头人虽小却偏做老成样,见状不由得接过碗筷,一下一下举着筷子喂起了女子。 “人都说,红颜多薄命,可我观姐姐田宅开阔,是个有福相的,本不该有此噩运,许是命途多舛,只盼着姐姐你有出去的一日。” 小丫头说的煞有介事。 “呵呵……”女子忽然又笑了。 “你不信我?”小丫头挑眉瞪眼,“我爹原来便是替人看相的,若不是,若不是……” 小丫头神情黯然下来,这世道艰难,想起为了一副薄棺她将自己贱卖了的事,“不提也罢,算了,你快吃吧,吃好了,我还要去干活。” 接下来,便是一阵悉悉祟祟的碗筷碰撞声。 约莫一刻钟后,见女子吃的差不多了,小丫头替女子换了衣裳,又将女子扶上了床,这才收拾了碗筷离开了房间,临走时,她仍将房门锁了起来。 但自始至终,她都没发现,房顶上一直趴伏着个黑影。 见小丫头离去,那黑影一个翻身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的来到了门前。 那门锁于他,不过是小玩意,从怀中掏出一根细长的东西,一投一拧,那门锁不声不响的便开了。 闪身进屋,在暗夜里打量,恰在这时,床上的人忽然翻身坐了起来。 “嘿嘿,”女子只会笑。 阿大冷眼瞧了片刻,忽然冷不丁唤道:“绣红?” 女子眼神恍惚,只刹那闪过一丝清明,顿了顿重复了一句:“绣红?” 阿大点了点头,“你是绣红。” 第88章 自那日与孙道不欢而散后,凤阳仙主这几日都悬着一颗心,唯恐白秋外出遇到危险,便日日将白秋拢在身边,寸步不离。 直到这日,有人递来了一纸消息,凤阳仙主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师傅,出了什么事?” 白秋将茶碗放在凤阳仙主面前,低眼瞟了瞟搁在桌上的纸签,如百抓挠心,恨不得生出一双火眼金睛来。 凤阳仙主吹了吹茶碗,喝了口茶,搁了碗看向白秋,意味深长的说道:“福缘客栈来了一对卖唱的父女,那小姑娘长得玲珑剔透,绮容玉貌,很是惹人眼。” 白秋愣了愣,顿时明白了凤阳仙主话里的意思。 眸中闪过一丝惊喜,差点叫出了声,“此事当真?” 凤阳仙主点点头,“不出意外,这两日便会听到消息了。” 白秋双手合十,暗自祈祷,“希望这位姑娘能趁他的心。” 凤阳仙主闻言,心中忽升起一种异样,不比从前听闻这事的淡然。 她开始对那小姑娘生出无限的怜悯来。 暗叹了口气,凤阳仙主明白,她这样的怜悯真是自私又虚伪。 但秋儿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无论如何,不能被孙道拿去糟践了。 所以,只要不是秋儿,换做谁她都愿意。 无意中瞥见白秋低垂的下颚,白皙的耳垂,还有殷红的唇,正是青春年少。 凤阳仙主心中咯噔一下,秋儿这次躲过一劫,那下回呢? 放眼这凤阳城哪里还有长得好看的小姑娘? 万一,那位依旧不改习性,下回遭殃的会不会就是秋儿了呢? 一念起,凤阳仙主忙吩咐白秋道:“秋儿,你这两日别忙其他的,去打点打点我们手里的铺子银钱,切记得,一定要快。” “师傅,这?” 白秋不解其意。 “我们必须趁早离开此处。” 凤阳仙主想到这再也坐不住,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寻思,“为师近来总做噩梦,总觉得近来会有大事发生。不管如何,凤阳,我们是留不得了。” 白秋向来顺从,闻言也不多问,只怔怔说道:“师傅,那我们去哪儿呢?” 是啊,她们去哪儿? 凤阳仙主默默坐回椅子里,她自二十岁遇见孙道起,便住在凤凰山中,孙道为她一人建的别院里。 这二十年,她远离人群,她没有朋友,乃至于,她连回家乡的路就要忘记了,不过,她家乡也没了亲人。 这二十年,她早已将有他的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 但,她与他终究走到了这一步,离开已成必然。 凤阳仙主揉揉眉心,安抚白秋,“先去收拾吧,总有地方去的。” 白秋了解自己的师傅,知凤阳仙主遇到了烦心事,也不再多打搅,只福了福身,欲退下去,“是,徒儿这便去。” “等等,”凤阳仙主又忙叫住了白秋。 “师傅?”白秋回身。 “去和门子说,我病了,这几日不看诊。” 她心中郁结,着实没心思再替人看诊,何况,本就是为了名声为了他去做的这事,此时,既生了离开的心,不做也罢。 虽已做了打算,然而,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 凤阳仙主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当天夜里,狂风大作,白秋突然就从仙主府失踪了。 凤阳仙主遍寻不着,又问府中守卫,守卫都道夜里没发现任何异样。 凤阳仙主听罢,神情丝毫未变,只默默回了房。 直至当天夜里,仙主府陷入了异样的死寂之后,凤阳仙主才一袭黑衣悄悄离开了仙主府。 只与前次不同,她并未直奔孙府,而是去了正对着凤阳大街的县衙。 夜凉如水,风拂着她的发,凤阳仙主悄然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更夫怀抱锣鼓裹着夹袄在街角酣睡,偶有猫儿从街边一闪而过。 这座凤阳城打外头看,花团锦簇,繁荣富庶,但外人哪知,其实内里连芯子都烂透了。 凤阳仙主哂笑一声,这渐渐沤烂的过程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只如今,她自食其果罢了,怨不得别人。 瞧着越来越近的凤阳县衙,凤阳仙主站住了脚。 凝视着“明镜高悬”几个大字,她越发觉得讽刺。 “哈哈,哈哈……” 她弯着腰捂着腹,从无声的,到渐渐低嘎的喘不过气的笑,眼泪渐渐糊住了她的眼。 半刻钟后,她止了笑,狠狠抹去眼角的泪滴,直起背,眼中闪过决然,大踏步绕过“明镜高悬”,走进了旁边的小巷。 狭窄的巷道里,伸手不见五指。 凤阳仙主丝毫不惧,从怀中掏出一只圆润的明珠,借着明珠的微弱白光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夜色越来越浓,风越来越大,凤阳仙主只觉得风刮在脸上隐隐作痛,可她顾不上这些,拢了拢身上轻薄的衣衫,脚步坚定的又朝前去。 然而,就在此时,巷子那头忽然传来阵阵“刺啦刺啦”的声响,似鞋底摩擦地面,又似被风吹拂的衣衫,那声音不疾不徐,不沉不缓,在暗夜里恰恰好能让凤阳仙主听的明白。 凤阳仙主一翻手收起明珠,就见对面一个朦胧的黑影正朝她缓缓靠近。 她袖中忽闪,一把匕首便到了手中。 她正全身戒备,却不妨对面的人突然出了声。 “仙儿……” 来人站在黑影里,身姿挺拔,语气清冷,那声音熟悉的让她恍然若梦。 是他…… “你怎么在这?” 凤阳仙主惊觉来人是谁,本只有五分的戒备顿时变成了十分。 那人却不答反而问她:“仙儿来此作甚?” “明知故问,”她冷喝一声,便要绕过眼前人。 “你不该来此。” 那人身形一晃,又挡了她的路。 凤阳仙主有些动气,声音更是冷了几分,“你便该来么?你又来此做何?” 那人不怒,只好整以暇的抱胸挡在她面前,声音淡淡的,“仙儿,回去吧。此处不是你该来的。” “我只要秋儿,你将秋儿还我,我便走,且我会离开此处,再不在凤阳露面。” 凤阳仙主知今日有这人阻拦,她的目的极难达成,心思转了转,语气也稍稍软了,并且夹杂了些恳切的意味。 但令她失望的是,眼前的人只是不咸不淡的摇了摇头对她道:“仙儿,我说过我绝不会打秋儿的主意,秋儿又怎会在我手中?” “我知她不在你手里,所以我来这儿寻她,”凤阳仙主闻言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的人,“你的话,我从来不知真假,从前是,如今也是。” 那人似乎很是无奈,叹了口气朝前走了一步,影绰的暗光里,来人不是孙道是谁? 他伸手欲握凤阳仙主的双手,却被凤阳仙主后退躲了开来。 他微微挑眉,仍旧好言好语劝说:“仙儿,信我一回,秋儿真不在此处,你该回去想想,秋儿可是去了别的地方?” 言外之意,是秋儿自己离开了。 “不可能,秋儿不会不告而别的。” 凤阳仙主断然否道,她了解秋儿,秋儿胆小又听话,就算初初听说孙道欲将自己送人时,都未想过离开,又怎会在此时离开呢? “那便怪了……”孙道抚着下巴若有所思,“近日你们可见到什么人?或是遭遇什么怪事?” 凤阳仙主冷眼望去,“不曾。” 若说有什么奇怪的,便是你欲将秋儿送人之事了。 凤阳仙主暗哼。 孙道见状,知凤阳仙主今日情形不对,且此时此地也不宜探讨此事。 想到此,他不由分说的一把抓住凤阳仙主的手腕,“仙儿,跟我回去吧。” 言语温柔,但手下却是不容置疑的紧握。 凤阳仙主心中恼怒孙道的霸道,欲甩开他的手,但转念一想,却又软软的将手耷了下来。 “秋儿怎么办?” “等天亮了,我派人帮你去寻,只要她还在凤阳,掘地三尺我也将她给你带回来。” 与他清隽斯文的相貌截然不同的,话里话外皆是一副志在必得的狠模样。 凤阳仙主知晓他的脾气,也不再说话,只状似顺从的任他握了手朝来路去。 两人并肩走在无人的巷子里,男人握着女人的腕,从后头看,似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妇。 “咣咣,咣咣,”锣鼓声响,三更了。 凤阳仙主突然住了脚,孙道回头,“怎么了?” “我要救秋儿。” 话音未落,一只闪着亮光的匕首挟着冷风直直探向孙道前胸。 匕首后,是凤阳仙主狠戾的面孔。 “仙儿,你要杀我么?” 孙道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唇角轻扯,似叹息似呓语。 匕尖逼近孙道,眼见着欲没胸口之际,孙道的身形忽动了动,凤阳仙主惊慌回眸,孙道已在她身后。 “仙儿,你变了……” 话落,孙道一掌劈在了凤阳仙主颈后,那掌毫不怜惜,眼神更是冷如寒冰。 凤阳仙主身子一软,歪倒在了孙道怀里。 孙道稍稍抬手,将凤阳仙主抱进怀中,又朝身后暗黑的巷子睃了一眼,而后才迎着巷口的亮光走了出去。 县衙大堂门口悬着两盏硕大的灯笼,灯光映照着明镜高悬的牌匾,方圆之间好似指路的明灯,指引着人们来寻找光明。 但那沉重的铁门,森然的石狮,却又似乎在告诫众人,此处,还是离的远些好。 第89章 十月朝,送寒衣,祭先祖。 眼看着要立冬,天越来越冷,夜也越发的深长起来。 在浓浓的雾气里,河边堤岸上不时传来呜呜咽咽的悲泣声,那声音隐忍低低的像是风吟。 风过,卷起一阵烟雾,在河面上盘旋半刻,随风落入街头巷尾。 时已五更,临街福缘客栈的小伙计打着呵欠开了店门。 不经意望一眼门外,雾蒙蒙乌压压的天色里,正有一老一少相携着缓缓朝客栈的方向走来。 小二揉揉眼睛,细细瞧去,见正是近几日在福缘客栈卖唱的父女,忙将门板倚在一边,蹬蹬几步迎上前去。 搀了老人一边胳膊,叨叨念道:“我说你二位怎的今日又来了?你们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被小二扶着臂膀,老人几不可察的僵直了身子,闻言只是愣了愣,并未开口。 “怎的,小二哥,今个怎不能来呢?”老人身边的少女声若黄鹂,一张小脸在清晨的雾气里白里透红,娇艳欲滴。 小二霎时红了脸,本来能言善道的嘴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了,吭哧吭哧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今个……今个是寒衣节,大家都去祭祖了,没人会来听曲子的。” “寒衣节?” 少女歪头眨巴了下眼睛,黝黑的眼珠似一汪细细的清泉,盛满了迷惑,“是为先人送冬衣么?” 小二偷觑了眼少女细嫩的下巴,忙闪开了眼,不迭声的点头应道:“是,是,姑娘说的对。” 少女闻言蹙起了好看的眉头,扬起眸子对身旁的老人道:“爹爹,那我们今日怎么办?” 老人一左一右被夹在中间,本就僵直的身子听到这一声唤,更是浑身战栗的抖了抖,清了清嗓子,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道:“不然……我们回吧?” “也好,”少女想了想,点头应了,“那我们回吧。” 说着便扶着老人欲转身回返,但见小二也随之转了方向,忙展开了笑靥,半是解释半是婉言相劝,“小二哥,你且去忙你的吧,我们明日再来便是。” “呃,”小二讪讪收了手,愣在原地,眼见着那一老一少又相携而去。 在朦朦胧胧的晨光中,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小二莫名生出一抹奇异的感觉,他总觉得那老少二人自今日后便不会再来了。 他心中空落落的,仿佛是近在咫尺的珍贵东西将在一夕之间便要失去了般。 他挥挥手,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二哥失魂落魄的回转身,低垂着脖子正欲踏进客栈。 却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他忙张惶着眼去瞧声音来处,就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持棍棒风卷残云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这一大早的,着急慌慌的去做甚,”小二哥摇摇头,念叨了两句。 可不知怎的,他脑中忽闪过那张轻灵的笑脸,擦拭门板的手顿时停住了。 他惊慌回头,汉子疾去的方向不正是那卖唱父女离开的方向? “糟糕,”他跺了跺脚,一巴掌扇在自己嘴巴上,唾了自己一口,“我怎的忘了告诉她今个不宜出门呢?” 寒衣节,在凤阳的习俗里,女子是不能出门的。 “小二哥……” 耳畔似还响着少女清脆的唤声,他不禁一个激灵,也顾不得客栈的门板只开了一半,将手中的抹布扔在门口,一撒脚丫子紧跟着那群汉子的步子而去。 但小二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赶到时,只望见一群汉子挟持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徒留了孤零零的老人趴伏于地上。 老人似惊吓过度,茫然失措的神情让人不忍直视。 小二想追上去,走了两步却仍旧停了脚,在这条正阳街上做了这么多年伙计,他怎会不认得那群人呢?他的小胳膊怎能拧过人家的大腿? 他默默回身,将地上的老人扶了起来,他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替老人拍去衣襟上沾染的一些露水后,又叹了口气只道了一句保重,便大踏步离开了。 小二哥若是能回头望上一眼,便会发现方才还佝偻着背的老人,此刻正静静立在正阳大街之上,双眼不似之前的温和,反而生出一丝让人望而生畏的狠厉来。 但这转瞬之间的变化,不仅小二未看到,就算老人自己也未必能察觉到。 不过片刻才见他又缓缓眨了眨眼,慢慢攥紧了拳头,跟着那群人的方向离开了街头。 伶仃的晨光里,街上寥寥行人,皆是脚步匆匆,似对此事司空见惯,又似唯恐避之不及,总之,即便有人见那群汉子当街掳人,竟也没人上前为父女争辩两句,更遑论挡上一挡了。 秋风夹杂着落叶,卷起了河边飘散的未燃尽的五色纸钱,在这个清冷的寒衣节,平添了几分萧瑟。 *** 百里之外,临凤府。 “累死老娘了,”瑞香楼里,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林妈妈正坐在堂中凳子上,让小丫头为自己捏颈子,疲惫不堪的边捶腿边抱怨,“臭男人,有钱了不起,想让老娘作陪,呸,你娘的,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老娘稀罕你那几个臭钱。” 昨夜的客人,嫌弃她院里的姑娘没情趣,非拉着她喝酒不可,她推让不过,就饮了两杯,却不成想这一夜脑袋都似装了浆糊般昏昏沉沉的。 她揉着额头,吩咐手下,“去关门,老娘要歇着了。” 打个呵欠,她又朝身后的小丫头抬了抬下巴,“看着后边,机灵些,不许搅我睡觉。” “妈妈,我晓得了,您尽管歇着便是。” 小丫头声音脆脆的,一笑便露出对酒窝儿,怎么看都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 林妈妈眼神微闪,仿佛是精心培育的花儿,眼瞧着小丫头年纪渐长,心中不由得意,暗道也许过些日子,这小丫头片子也能出落成个小美人儿。 嘻嘻,带着满足的笑意,林妈妈扬着帕子挥挥手,恣意的一扭一摆的上了二楼。 可她却不曾瞧见,她背后那穿着碧绿坎肩的小丫头瞬间变了神色,一对人见人爱的酒窝盛满了愤懑。 “老虔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姑奶奶的主意,呸,再用那眼神瞧我,看姑奶奶不搅了你这瑞香楼。” 小丫头恶狠狠的在心中怒斥。 她名唤小火,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两年前父亲病逝,她在街上自卖的时候被林妈妈一眼瞧上,林妈妈只花了几两银子便将她带回了瑞香楼伺候。 父亲是算命先生,可却是个不会揽生意也不会看眼色的。 在街头摆摊,有人上门,他便为人卜上一卦,没人上门,他便顾自看书习字。 能养活女儿,已是极为不易的事。 两年来,小火无数次自问,身为算命先生的父亲也不知哪里来的清高,为何就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生生在饥饿成疾之下一命呜呼了呢? 就算精通卦术又如何,却仍旧看不透自己的命数,可笑可悲。 小火恨恨的想,她才不要做父亲那样的人,所以当有人告诉她,将来除了在瑞香楼以色侍人之外,她还有别的出路时,她毫不犹豫便应了下来。 她痛恨林妈妈的作为,却无能为力。 她迫不及待的要脱离这肮脏的瑞香楼,她满心期盼着有人来告诉她,你可以离开了。 老天爷也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没让她等待太久,就有人在夜里递了纸条给她,让她得空去一趟太白楼。 趁着林妈妈睡觉的功夫,小火佯装去为林妈妈买些零嘴,便轻巧的出了瑞香楼的后门。 白日里,非在迎客时,瑞香楼的人都是走后门的。 太白楼很好找,因为它不仅是临凤府最大最尊贵的酒楼,且太白楼还最高,足足有四层楼高。 太白楼不比瑞香楼,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是迎客的。 小火望着一早便络绎不绝的太白楼,心中生出一丝钦羡,她何时才能在太白楼也美美的吃上一餐? 她却浑然不知,就在太白楼最高处,正有人低低将她打量。 “就是那小丫头?” 一袭青衣,玉竹相称,男人眼尾轻扫,徐缓开了口。 “回主子,就是她。” 他身后立着两人,其中一人恭敬应道。 “不错,是个好苗子,”男人轻描淡写,似夸赞小丫头又似肯定手下寻对了人。 身边人不敢应答,只毕恭毕敬的立在一旁。 “回头寻她问问那瑞香楼的事,空穴未必来风,本官既已来了临凤府,总要做些什么的,不然宫中那位娘娘还以为她做下的事没人知晓呢。” 他微微撩起眼尾,眼中是漫不经心的讥笑。 “是。” 其中一人即刻应下,轻轻推门离去了。 “祖母还有几日可到天灵山?”男人屈指弹了弹桌面,又问另一人。 “回主子,方才接到来信,若是顺利的话,太皇太后一行再过两日便可到了。” 就在江南道的官员暗喜这回周少宸并未随行护送太皇太后前往天灵山时,却无人料到,周少宸早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到了临凤府。 不错,眼前这位清风明月般不染尘埃似的男人,正是太秦朝上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瑞王世子兼刑部侍郎周少宸。 有人传言他杀人不眨眼,有人传言他杀人时手上从不沾血,又有人说,他从来不与人来往,但却从未有人说过,他也会有烦恼,也会有无奈的时候。 “唔,”周少宸听闻太皇太后两日后便会到天灵山时,嘴角弯了弯,忽露了一丝苦笑,“我这趟出来,姑祖母递了话给我,无论如何得将无冕带回去给她看上一眼,哎,可这活计着实不好做。” 说着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无冕那个性子,也不知谁治得住他。” 想起德善大师的批文,周少宸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那位清清姑娘的性子似乎也不是个安分的。” 也罢,无论他怎么搅合吧,自己总能替他兜着底的。 民间正有句话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可见世间的姻缘也是极难说的。 第90章 又过了一天一夜,幽幽微光透过蒙的严严实实的窗户,照进屋内半尺。 宋真清歪坐在窗棂下,百无聊赖的翘起二郎腿打了个呵欠。 自那日从街上被掳了来,她已关在这里两日了,黑夜寒冷她倒还能忍受,只这饥饿嘛,摸着扁扁的肚子,暗自叹了口气,她此时急切期盼着早些将她浸了猪笼才好。 不错,那在福缘客栈卖唱的父女二人便是宋真清与韦无冕。 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听闻了凤阳城中这几年来的蹊跷事后,宋真清便明白了凤阳必是有一伙人专门在做残害少女的买卖,只这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她并不十分清楚。 是孙道吗? 不,纵他家财万贯,但在凤阳城,他还做不到只手遮天。 宋真清隐约猜到那人是谁,但没有证据,空口白牙,就是周少宸来了也白搭。 所以,几人商量之下,便设了这么一计。 计策是她提出来的,她便当仁不让的扮了卖唱的少女。 也亏得她早年间曾在江南深山里考察过一段时日,闲来无事跟随山里的老人学过几首曲子,如今只稍稍回想,便能将那些曲子再次哼唱出来。 嗯,唱曲的是她,就是还缺个伴奏的。 可令人意外又惊喜的是,韦无冕竟是个会弹琴的,更是弹得一手好琵琶。 宋真清又一次感叹,怪不得古人要讲究门当户对,你看看人世家的公子看着不学无术,实际上琴棋书画却是样样皆拿得出手。 她本就有把好嗓子,曲子又是大家没听过的,人都好新鲜,不过几日,福缘客栈来了一对卖唱的父女,这声名便传扬了出去。 当然,这名声能传的这般快,除了她曲子唱的好,还有赖于金不换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将本只有七八分颜色的她生生描成了有十分容貌的美人儿。 宋真清想起第一眼在镜中看到的自己,也不觉心神震荡。 当真是易容堪比前世的整容,她情不自禁的勾起了唇畔。 这边宋真清正在为自己的容貌沾沾自喜时,屋外不远处,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急匆匆走来。 宋真清听到脚步声,急忙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神色。 “砰”的一声,屋门顿开,黑压压的影子带着寒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宋真清见几人手中拿着麻绳,她一阵窃喜,知道眼下怕是要将她绑去河上了,但她面上却是惊慌的泫然欲泣的模样。 但凡是人,只要被那双小鹿般的迷惘大眼泪汪汪的瞧着,都不免有几分不忍。 然而,眼前的这几个男人,脸上的神色却全然不变,似乎对宋真清的问话置若罔闻,三下五除二便将宋真清绑了个结实,其中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提脚,轻轻松松的便将宋真清给拎到了屋外。 “啊……放开我,放开我,”宋真清尖叫出声,下一瞬,一条脏兮兮的破抹布就塞到了她的嘴里。 她小脸憋的通红,抹布味道直冲脑门,身下又被人抬着疾奔,颠得她是头晕脑胀,胃肠之内翻山蹈海差一点吞没了她。 直到她缓过一口气,身体挨了地,睁眼一打量,这才惊觉四下是水,只眼前立着一双脚。 她努力抬起头,想看一眼那人的面,可任她张断了脖子,也只瞧到那人裤腰带上佩戴的一枚铜板压襟,但只这一眼也足够了,因为那压襟她见过,可不就是那日在河边遇到的船上男人。 且这男人,据阿大所说,明面上是凤阳城中专门负责沉塘的人,私下里却是孙家的人,名唤孙贵。 宋真清心中有了底,仿佛力竭般,她又垂下了头,但尽管如此,在无人注意的甲板上,她正眯着一双眼睛时刻注意着船上的动静。 孙贵开了口,问的却是身边的手下,“都准备好了?” “是,贵爷,”手下答。 孙贵点头,略一扬手,身后便有人上前递过了一样东西。 孙贵将东西拿在手里,蹲下了身子,将宋真清的头抬了起来。 “啧,是个不多见的美人儿。” 孙贵啧啧称赞,一手抬着宋真清的下巴,另一只手的拇指细细摩挲着宋真清的脸庞,一双狭小的眼贪婪的打量着宋真清,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欲望。 宋真清双手双脚被捆绑着,嘴巴也被抹布塞的紧紧的,浑身感官并不像平时那般灵敏,但尽管如此,孙贵那在她脸上摩挲的手指仍让她觉得恶心反胃,那打量的目光更如蛇信附身,阴寒无比。 宋真清此时忽生了一丝不妙,直觉今日此事恐不如她原本计划的顺利。 只盼着阿大能在危急之时救她一救。 自来到这个世界,宋真清从未如此刻一般恐慌,她头一回觉得自己太鲁莽了。 似乎打量够了,又似乎觉得不宜再耽搁,孙贵一把将宋真清嘴中的抹布扯了下来,宋真清正欲呼喊,说时迟那时快,孙贵手指一弹,一粒药丸落入了宋真清嘴里,宋真清嗓中一痒,还不待做出反应,那药丸便顺着喉咙直入脏腑。 宋真清有些慌乱,可她此时做什么都徒劳,如今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不知道孙贵给她吃的是什么东西,只觉得那药丸进肚不久,四肢百骸便沉重的再也抬不起来,她努力想睁开眼,可上下眼皮总是打架,伴随着岸上传来“俺的儿呀”的阵阵哭嚎声,她彻底陷入了无垠的黑暗。 岸上围满了人,但人群却自动自发的远离了其中某处。 空空的堤岸上,白发白须的老人颤巍巍的伏在地上,一句句的吟唱着:“我的儿呀,你命咋恁苦呀,为求个温饱,咱不容易呀,你们这些天煞的,我父女两个,一没得罪你,二没挡你们路,你们咋能将俺儿当街抢走呢?还有没有王法啦!” 老人唱的声情并茂,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即便这样,岸上的人却越发的离他远了,尽管可怜,却没人敢上前搀他一把。 谁让他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呢? 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听着凄厉的婉转的似曲又不像曲的曲子,一面看着船上的人,绑缚着手脚的女子被装进了猪笼里,女子低垂着头,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人群里有消息灵通的,自然打听出了女子的身份,不免叹息两声,道一句女子命苦罢了。 远远的,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有两颗合抱粗的大树,枝叶繁茂,大树后,正有人探头探脑的也朝船上观望。 “清清是不是受伤了?她怎么一动不动?” 韦无冕收回脑袋,来回踱着脚不停歇的自言自语。 “真不该让清清去的,她万一受了伤咋办?” 阿大倚在树旁,听着唠唠叨叨的韦无冕,自觉耳朵都起了茧。 今日本该是韦无冕扮那唱曲的老父亲,但韦无冕一张口便是一把年轻的声音,怎么也不像风烛残年的老人,最后没办法,只得让走南闯北精通易容变音的金不换临时顶上了。 如今看来,金不换倒是不负所托,人群全盯着船上与金不换,倒是没人注意他二人。 然而一颗心全扑在小道姑身上的韦大公子怎么的也不肯乖乖待在客栈等消息,无论如何,他也要亲眼看着小道姑平安才好。 阿大翻了个白眼,只道韦无冕关心则乱,他方才一直跟随着小道姑,虽看着狼狈不得自由,但她神智清醒,还有余力惦记好吃的。 “清清出事怎么办?” 韦无冕哪里会听阿大解释,自顾自的担忧个不停,随后咕哝了一声,“不行,我得跟着清清才好。” “咣咣,”恰在此时,一声锣响,韦无冕一个箭步冲到了树旁,借着树枝的掩护,他看见宋真清被人抬着一个转身抛进了水中,然在刹那间,他眼尖的瞧见宋真清低垂的头颅。 不对,清清情形不对。 他心中一凛,胸口如刀割般的疼了起来,情急之下,他想也未想一纵身跳进了河里。 水流扑面,顿时吞没了他。 他惊慌的闭上眼,但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你不能闭眼不能闭眼,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努力摆动臂膀,但僵硬的身体怎么也不听他的指挥。 朦胧的流水里,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影子,那人眼神惊慌错乱,脸白如纸,挥动着双手朝他游来,越来越近的光影里,他张了张嘴,想呼喊,但胸腔处积存的一口气就这般被他一下吐了出去,水接二连三涌进喉中,他喘不过气,在最后闭眼前,脑中一闪而逝的是母亲焦急担忧的脸庞。 恍惚中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托出了水,一如十八年前…… 隐蔽的堤岸边,韦无冕神魂不属,阿大掐着他的人中,半刻钟后,韦无冕才“啊”的一声回了神。 “清清呢?清清呢?” 左右不见宋真清身影,韦无冕毛毛躁躁起身,不管身上稀里哗啦落下的水草,跳起脚来追问阿大。 阿大眼角抽搐,实在想给韦无冕一拳,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恨铁不成钢的转身就走,“你还问我,若不是救你,我怎会上岸来?” 小道姑为饵,亲入虎穴,到底要看看那隐在孙道幕后作恶的人是谁,他会趁着小道姑入水之时潜进河中跟随着,以保小道姑的安危,谁料半路出了岔子,被韦无冕一搅合,如今在水里再寻小道姑的踪迹已是难了。 韦无冕知是自己坏了事,一言不发拔脚就走。 “你去哪里?”阿大恐他坏事,忙扯住他。 “去县衙,”韦无冕甩开阿大头也不回离开了。 第91章 一入江南尽烟雨,淅沥的雨声在耳畔盘旋,一如她初到这世上那日。 可身下温软的棉被,鼻尖隐约的茉莉香味,让半梦半醒的宋真清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身边有细细碎碎的声响,脚步轻巧,动作小心翼翼。 敏锐的觉出自己身上的衣裳已被人换了,她羽睫微翘,冷汗直冒。 心中挣扎,她不知此时该不该睁开眼睛。 就在她犹豫之时,“吱嘎”门楣忽响,又有人进来了。 “老爷,”软软的女子声音。 “去吧,”一个中年男人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床榻边走来。 “是,”女子回道,随后关门声响,屋中只余下男人忽而急促的呼吸声。 即便闭着眼,宋真清也能感受到那逐渐靠近的脚步以及越来越灼热的凝视,她眉头微皱,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翻身从榻上坐起,缩着身子躲到了墙角,抖抖索索的道:“你是谁?” 男人约莫三十来岁,身躯微胖,浮肿的双眼下带着暗淡的青灰色,脸面潮红,像似宿醉刚醒,又似久未入睡。 “嗯?醒了?”男人见宋真清醒来,也不诧异,只略挑了挑眉,不甚在意道。 “你是谁?我怎会在这?”宋真清裹着棉被,颤着声音又问了一遍。 男人似乎觉得宋真清的模样很有趣,面上浮起几丝笑来,缓缓踱着步子来到榻前背着手哼了一声道:“惯会装模作样。” 宋真清眼神有一瞬的错愕,遂试探着不太确定问道:“钱大人?” 钱大人便是这凤阳县的县官老爷,姓钱名庸,亦是前几日被绣红的母亲拦轿喊冤的那位。 钱庸一歪身坐在了榻角,盯着宋真清的小脸端详了半晌,顾左右而言它,“唔,不算绝色,倒也是个清秀佳人。” 宋真清闻言顿悟,知晓她面上金不换给做的易容已被河水冲掉,如今的容貌是她原本的模样。 在她被人当街掳走扔下河之前,并没人搜过她的身,所以没人知道她身上藏了匕首毒药并银针等一应自保的东西。 可甫一醒来,自她察觉被人换了衣裳解了头发那刻起,她便明白她之前所有做的伪装与准备皆都没用了。 宋真清几人初始便怀疑钱庸便是孙道背后的人,如今她更是深刻明白之前自己着实太莽撞了,毕竟这凤阳县是钱庸的地盘,想扳倒他着实不太容易。 当然他们也全然不是没有准备。 江南道有朝廷驻兵,驻兵首领曾是瑞王手下的将领,而韦无冕手中有周少宸给的令牌,非常之时,可救韦无冕一命。 然驻兵却远在临凤府,距此有一百多里路。 也不知她究竟昏迷了多久,只盼着阿二与木子能尽早搬来救兵。 尽管男人并未回答她的问话,但她也百分之一百敢确定,男人就是钱庸。 “我为何会出现在此?” 宋真清蹙着眉头问道,她也不再做出可怜模样,听钱庸那意思是见过她的,但若说两人见过……就是在救绣红母亲那回,可钱庸坐在轿里并未露面,所以这就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宋姑娘记性不大好啊,”钱庸一手撑着下巴,笑的不怀好意。 如晴天霹雳,宋真清脑中忽炸,惊愕抬头,“你说什么?” “宋姑娘?”钱庸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难道不是?” “你怎会知道我的姓氏?” 当真是明知故问。 呵,敢情人家早早便调查了她。 “宋姑娘莫不是以为我这凤阳县令是个摆设?谁人想进便进,想出便出?” 钱庸呵呵笑道,那笑说不出的惬意。 “所以,自我们一入凤阳你便查了我?” 到了如今地步,宋真清也不急了,反正急也没用,索性靠坐在了墙角,与钱庸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起来。 钱庸对宋真清的改变看在眼里,也不戳穿,只好整以暇的懒懒倚在榻尾,一双肿泡似的眼眯愣着道:“那倒不是。” 见宋真清挑眉的小模样,钱庸忽然生了几分玩弄的心思,脱口说道:“你道本官为何查你?” “为何?”宋真清也有些不解,听这意思也不是每个进入凤阳的他都会去查。 “因你这把好声音呐,”钱庸打了个酒嗝,脸色更红了几分。 “那日在本官轿前出手搭救疯婆子之时,本官就被你迷住了,嗝……本官从没见过这般好听的嗓子,若莺啼,似银铃,啧,本官当时就想这女子该是何等模样啊?不过几日,本官又听闻福缘客栈来了对卖唱的父女,只在客栈外听了一耳朵,本官便料定你们是同一人,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本官岂能再错过呢?你说是与不是,宋姑娘?” 看着钱庸志得意满的胖脸,宋真清只觉身上恶寒,“那你可知我的身份?” “宋姑娘什么身份?” 钱庸好笑的将宋真清上下打量一番,“唔,让本官猜猜看,姑娘莫不是哪家的大小姐?可谁家大小姐竟敢剪短了发?” 宋真清忽然嘘了口气,知钱庸恐是派人去客栈探过他们的底细,但因她与韦无冕丢了路引,并非光明正大入的凤阳,是以韦无冕的身份到如今还未暴露。 如此甚好。 不然只怕眼前的钱庸狗急跳墙,杀了她一了百了。 想到此,宋真清也大大方方的不再遮掩道:“大人猜的不错,我是个小道姑,并非哪家大小姐。不过,大人难道就不好奇我为何会扮作卖唱的女子?” “呃,这又是为何?”钱庸呵呵笑了两声,顺着宋真清的话头假惺惺问道。 宋真清哼哼冷笑两声,“我身为出家人,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救了绣红母亲后,我便猜到将女子浸猪笼的背后定然隐着一个惊天的秘密。所以,我便是为了拯救那些女子,才将身饲虎,以期能杀了那背后的恶人。” 身为一县之首,治下百姓畏畏缩缩,俯首帖耳,钱庸必然有他的厉害之处,所以宋真清将自己刻意扮作卖唱女子的目的一一说与了钱庸。 这话九分真一分假,也当不得钱庸不信。 “如今宋姑娘知道本官便是那恶人,你该当如何?” 钱庸眯起眼,似有丝意外宋真清的坦荡。 宋真清直视着钱庸双眼道:“我心中自然是极想杀了你的,可……” 无奈的摊开手,“我如今没了依仗,也奈何不得你。” “有意思,”钱庸单手枕着脑袋,嘿嘿又打了个嗝,“当真是有意思,姑娘的声音也当真是悦耳动听,呃……” 钱庸忽而翻了个身,面朝了宋真清,话锋一转,语出惊人道:“只如今本官听了这话是浑身酥软,有些想要姑娘了呢……” 话中撩拨之意尽显,目中的□□亦是显而易见。 男人好颜色,没成想,这凤阳的县令大人竟是个好听音的。 宋真清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暗恼自己大意,她怎能只想着拖延时间,忘了眼前这狗县令的怪癖了。 一念起,宋真清忙低咳了一声,压低了嗓子道:“大人莫冲动,我还有话说。” 岂料这话刚说完,那钱庸便如踩了尾巴的猫般,腾的一下从榻上坐起,双手一撑来到宋真清眼前,那矫健的身躯与他微胖的身子倒有几分不相称,只见他单手扼了宋真清的下颚,眼神狠厉,语气阴森,“你若是再那般说话试试?” 宋真清被掐的透不过气,双手扒拉着钱庸的手,可别看钱庸面若虚耗,但到底是男人,那力气着实不是一般女子可比的。 就在宋真清被掐的险些闭眼之时,钱庸忽然又松了手,继而用粗壮的犹浸着酒气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宋真清的唇,轻轻诱哄道:“好好说,嗯,乖。” 那神情似在对她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眼神更是飘忽着不知去了何方。 宋真清汗毛直竖,抚着被掐的生疼的脖子噤了声,敢情这钱庸不仅有怪癖,还是个变态。 她脑中警铃大作,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说话还是沉默了。 但有一点她敢肯定,此刻她一定不宜再惹恼这狗县令,不然指不定下刻就一命呜呼了。 好在这时,钱庸收了手,宋真清忽然松了口气。 但她心中已有些慌乱,根本不敢直视钱庸的眼睛,索性撇开了脸,她想挪动一下身子,希望离钱庸远些,却不料下一刻,她整个人就被扑到在榻。 “砰”的一声,后脑勺不偏不倚磕在了榻沿上,疼痛霎时袭来,她眼中直冒金星,“啊”的惊叫出口,大眼忽眨,一滴泪珠滑落眼角。 “你叫啊,叫啊,”钱庸望着宋真清的眼泪有一丝怔然,但随即又如发了疯般怒吼出声。 像似被宋真清那声尖叫勾起了兴致,他癫狂的拉扯着宋真清。 宋真清被摇的头晕的越发厉害,想叫也叫不出声,可钱庸哪管她这么多,见她不肯再出声,恼羞成怒的一把扯开宋真清的领口,眼中疯狂乍现,诡异一笑,不断的重复道:“本官让你叫,你叫啊,大声叫……” 此刻窗外雨声渐停,有鸟儿正在树上叽叽喳喳欢鸣跳跃。 宋真清知眼前的这个变态疯了,她就知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跑,阿大到如今还没露面,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她如今能依靠的唯有自己了。 你不是让我大声叫嘛,我叫死你丫的,我叫的让你全凤阳城都听见才好。 想到此她攥紧了双拳,用尽毕生力气尖叫出声,“啊……啊……啊……” 尾音悠长回荡,响彻在整个凤阳县衙,也惊飞了枝上的鸟雀。 鸟雀纷飞,凤阳城高耸的城门外,数匹骏马疾奔入城,马蹄过处,溅起了一地的水花。 第92章 “明镜高悬”的凤阳县衙外,韦无冕又一次被人推搡出门。 此刻的他浑身尽湿,雨水落在他脏乱的发上,分外的狼狈。 “走走,哪里来的叫花子,还敢到这里来冒充皇亲国戚,”衙役不耐烦的挥舞着手臂,犹如驱赶苍蝇。 “我……你,”韦无冕恼的跺脚,“实话说吧,我是京城瑞王府的人,寻你们大人当真有要事。” 韦无冕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直接闯进去才好,他头一回懊恼自己不会武功。 “哈哈,”守门的衙役对视一眼,似乎觉得韦无冕如此坚持实在好笑,“还瑞王府的人,你方才还说你是京城韦家的人呢,你当我们没去过京城?” “咋的?”韦无冕阴沉了脸。 衙役居高临下斜视着韦无冕,目露不屑,“你这模样若是韦家的大公子,我就是瑞王世子了,呵,也不撒泡尿照照,还韦家大公子,去,去,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不然,别怪我们哥们手里的刀不客气了。” 争鸣作响,刀剑出鞘,闪着冰冷的光。 韦无冕攥紧了拳,眼中寒芒一闪,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踢踏的跑步声。 他心头一喜,以为是阿大,回头却只见金不换着急的面庞。 金不换将他拉到僻静处,抹了把额头的虚汗道:“阿大被抓了。” 韦无冕皱起了眉,低头思量片刻,又朝守在县衙门外的衙役瞅了瞅,后抬起一双温润的眼,对金不换道:“你助我进去。” 之前只有七八分肯定清清被带到了县衙,直到小金子去了一趟,他们这才敢肯定清清就在县衙。 阿大的功夫他们是知道的,没想到凤阳也有如此高手,竟能将阿大拿下。 韦无冕越发的担忧宋真清的安危了。 金不换闻言,只是稍稍愣了愣,便应了:“好。” 韦无冕让他相助,他擅用的唯毒药二字,韦无冕不会不懂。 可即便如此,为了小道姑,韦无冕依旧要他这般做。 他与韦无冕出身不同,从前他看不惯韦无冕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可如今,他越发觉得韦无冕与他越来越像,抑或说,韦无冕与这世间的俗人渐渐一样了,有了私心,心也越发的狠了。 既已商定,两人便一前一后又朝县衙大堂走去。 守门的衙役见人又来,实在不耐烦,便晃了晃刀柄,“唰”的一下挡在了韦无冕面前。 韦无冕一声不吭,身子一错,身旁的金不换忽而扬手,两名衙役身形一晃,砰然倒地。 过路的百姓被惊住,皆远远停了脚驻足观望。 韦无冕头也不回,一甩袍子踏过两名衙役的身体大踏步进了县衙。 两人刚踏进前院,呼呼啦啦围上来一群衙役。 “大胆,尔等何人,竟敢擅闯县衙,”其中一人分开众人走上前来。 韦无冕定睛一瞧,此人便是当日在钱庸轿前的捕快,那日清清差一些便被此人踹在身上。 新仇旧恨一起,韦无冕也不客气,朝金不换点点头,金不换了然,趁着韦无冕退后的功夫,扬手又抛出一粒药丸,那药“砰”的在地上化开,登时烟雾缭绕,靠前的衙役瞬间倒了一片。 只那为首之人颇为警觉,忙带人后退,待烟雾散了,已不见了韦无冕二人身影,他也不慌张,摆了摆手带着手下朝后衙而去。 韦无冕与金不换跟着小金子刚走到前衙与后院的垂花门间,便忽闻尖利的惊叫声。 “是清清,”韦无冕大骇,朝声音来处疾奔过去。 “站住,”两个后院的守卫见有人闯入,急忙迎了上来,金不换刚欲下毒,却觉手臂一麻,手中毒药霎时落地。 只这不过一瞬,两人便被团团围了起来。 眼见着宋真清所在的房间屋门紧闭,韦无冕越发心急难耐,但即便如此,他仍努力告诫自己,不能慌不能慌,他一定要救清清。 “钱庸,钱庸,”他一边大声呼叫,“钱庸,钱庸,你个混蛋,你出来。” 一边试图穿越围堵,但这些人虽只是普通衙役,但对付韦无冕与金不换却是绰绰有余。 “钱庸,你混蛋你给本公子出来。” 可那屋内毫无动静,眼见着垂花门处又有一群衙役跑来,他忽然灵机一动,扬声高呼道:“周少宸到此,钱庸你还不出来?” “呼啦啦”被一群人围在当中,韦无冕抻抻衣袖,倒也不慌了。 他相信钱庸一旦听闻周少宸名声,无论如何不敢躲着不见的。 果不其然,他这边话音刚落,那扇紧闭的房门“吱嘎”一声便被人从里面打了开来。 一人踉跄着被推出门,她面色苍白,下颚发青,嘴巴也被堵的严严实实,一头凌乱的短发半湿的搭在肩头,遮住了半张面孔,双手被缚在身后,白色的绸缎内衣逶迤拖地,让她越发显得单薄无助。 即便换了衣衫,即便此时的她狼狈不堪,即便她不比寻常的古怪精灵,但韦无冕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宋真清。 “清清,”他眼中闪过一抹心痛,急切的想上前搀宋真清一把。 “站住,”宋真清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阴霾的男声,那男人手中正拿着一把淬着寒光的匕首对着宋真清纤细的脖颈。 胖胖的男人自宋真清身后走出,他站在石阶上低头打量了韦无冕两眼,随后翻腕收起抵着宋真清脖间的匕首,低声的嘎嘎笑了,“我道周少宸怎会不声不响来咱们凤阳,谁知是你个臭小子竟敢冒充瑞王世子的名头,你是嫌命长了不成?” 显然,钱庸是见过周少宸的。 韦无冕向来是个好说话也爱笑的,但此时的他却面如寒潭,声若冰刃,“钱庸,你该死。” 钱庸闻言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本官该死?哈哈,好大的口气,来来,你且说说,你是哪位?哪里来的胆子不但敢擅闯本官的县衙,还敢冒充瑞王世子?” 说着,还享受一般的闭眼吹了吹手中的匕首,匕上一缕短发随风飘落到了韦无冕脚下。 韦无冕眼神一缩,声音更冷了,“韦家你总听说过的,我是韦家的人。” 钱庸持匕的手忽然顿了顿,只不过瞬间沉默后,他抬起眼直视着韦无冕的眼睛,眼中血色毕现,“你是韦无冕?” “是,我是韦无冕,”韦无冕颔首,自然骄矜,仿若这才是真正的他,贵气天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面颊抖动,钱庸眼神闪烁,忽而将脸转向不远处的顶梁柱子,恼怒愤吼,“你为何不知会本官一声?”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韦无冕金不换与被挟持的宋真清皆一头雾水。 但没让他们疑惑太久,不过片刻,那柱子后又闪出一人,这人身长玉立,风采斐然,虽近不惑,但依宋真清前世的审美来看,绝对是个英俊大叔。 那人行走间不染尘埃,飘飘然来到钱庸面前,拱了拱手,言行端谨,“大人,属下也并未得到消息。” “当真?”钱庸似乎不信,手中匕首直指那人,“孙道,你可知欺瞒我的下场?” “属下不敢。” 被唤孙道的男人回的铿锵掷地有声。 呃,原来此人就是孙道,被绑缚着双手站在钱庸身后的宋真清恍然大悟。 事实上除了阿大,他们几人都未见过孙道,此时忽然有些不切实际的感觉。 皆因眼前的孙道,与她想像中的土财主,首富似乎完全搭不上边。 宋真清虽被堵着嘴,绑着手,但此时脑子已清醒过来,但见孙道一丝不苟严谨躬立的态度,她便觉出了不妙,此事怕只怕孙道早已知晓了韦无冕的身份。 呵呵,知而不报,故意引君入彀,孙道图的是什么,就算是傻子恐怕也猜到了几分。 何况钱庸不是傻子,且见韦无冕单身闯县衙,只为救宋真清,钱庸自然知道今日之事无法善了,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就算明白自己被孙道算计了,但如今也只得顺着孙道的谋划走了。 钱庸闭了闭眼,情知今日来的虽不是周少宸,但韦无冕依然是个麻烦。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韦无冕虽然是个麻烦,但只要他无声无息的给处理了,且身为皇上宠妃的表姐还在宫内一日,此事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若是今日来的是周少宸,恐他连见表姐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了。 思量事毕,钱庸面上狠意闪现,回头瞧向宋真清,又伸出手掌拔掉她嘴中的桎梏,将匕首贴在了她的面上,轻轻拍了拍,在宋真清耳畔嘶嘶笑了,“真是可惜了,可惜了这把好声音,本官真有些不舍呢。” 宋真清哪里不知他的打算,此时也顾不上许多,一被扯去堵嘴的东西,便急忙大呼:“韦无冕,你个傻蛋,快走。” 边说边一歪身使劲浑身力气撞向钱庸,钱庸不妨宋真清到此时竟还有如此大力,一时踉跄,宋真清逮着间隙,撒开步子跑下台阶。 可韦无冕闻言非但不走,转而欲迎过来,“清清……” 他眼中满是忧色。 然那些持刀的衙役怎肯让他挪动一步,不过短短一丈距离,两人之间却如隔了千山万水,明晃晃的刀剑将人眼灼的生疼。 “抓住她,”钱庸面色阴沉,抚着被撞得生疼的下巴冷声吩咐。 五大三粗的衙役应声走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又将宋真清推搡着送到了钱庸面前。 与此同时,那为首的衙役手一挥,衙役们三两个一伙便将韦无冕与金不换围拢住了。 “清清,”韦无冕目眦尽裂,奈何手无缚鸡之力,三两下便被人摁到在地。 金不换轻功不错,但在近距离的围攻下,很快便不敌,他趁众人靠近之际,弹指欲使毒,手指一麻,却又被人挡了下来。 宋真清眼尖,知阻了金不换下毒的人是孙道,便明白这孙道看着温文尔雅的,却是个实打实的高手。 她心急如焚,却奈何钱庸使人紧紧将她箍住,她根本动弹不得。 她不由长叹一声,今日恐是要折在此地了。 钱庸杀人之心已决,衙役手中的刀毫不客气,这一切不过转瞬之间,眼见着衙役的刀将将要落到韦无冕头上时,不知从哪个角落忽然直射过来一个影子,那影子一掌推翻了衙役,堪堪在关键之时将韦无冕救了下来。 第93章 宋真清定睛一瞧,来人却是阿大,只见他横立在韦无冕身前披头散发满面污血,好不狼狈。 此刻,宋真清哪里还不明白,阿大迟迟不见踪迹,原是遭了埋伏。 再见金影一闪,与金不换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小金子霎时立在了金不换肩头。 宋真清顿悟,小金子方才应该是去救阿大了。 有了阿大的加入,那些衙役根本不是对手,三下五除二,全被阿大打晕在地。 “清清,”韦无冕急着上前欲救宋真清。 “不可,”却被阿大阻了。 “可清清她……?”韦无冕心焦,不解阿大为何阻他。 “那位是个高手,”阿大抬了抬下巴,直指孙道方向。 “确实,”金不换点点头,道:“那家伙三番两次下暗手,不是个好东西。” “那……”韦无冕还想说什么,却被宋真清打断了,“阿大,带他们离开。” 宋真清厉声吩咐。 “我不,”韦无冕不假思索的拒绝。 宋真清根本不理他,只对阿大道:“阿大,你若是有心报我的恩情,别的我不求,只求今日你定要将他给我安全带回去。” 她的神情凝重,不比寻常的语笑嫣然。 阿大蹙眉沉默,似在思量宋真清的话。 院子里一时陷入了诡异的静止中,宋真清暗恼,急躁的跺了跺脚,“还不快走。” “嗯?走?哪里走?”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钱庸忽然舔了舔手中的匕首,森森冷笑着斜眼瞄着宋真清,“宋姑娘不是早就猜到了本官的打算?你以为本官还会放你们离开此处?” 宋真清哼着啐了他一口,“你莫不是以为此事全在你掌控之中?” 说着又意味深长的瞥了眼孙道的方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你这县令做的我都替你憋屈。” 钱庸听了这话却也不恼,只呵呵笑道:“啧啧,真是可惜了,这脑袋瓜够机灵嗓音又好听,哎,若是,若是与那小子全无瓜葛,在本官府里做个小娘,呵呵,本官定然会十分宠爱于你。” “啊呸,”宋真清唾道,“我怕你没命享这福份,你不会不知,一旦今日你杀了韦无冕,明日京城便会收到消息,呵呵,恐怕后日你便会身首异处。” 先前一直没机会与钱庸说道说道,此时得了机会她哪里会错过? 这边钱庸闻言却是面色一变,伸手扼了宋真清下颚,“休要胡言乱语,你当本官会被你这三言两语吓住,他韦无冕身份再贵重,死了就是死了,本官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且不说此事无人知晓,就算有人猜到他死在了凤阳,没有证据,谁又奈何得本官?” 宋真清神色不变,却以一种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他,“你都说了杀人神不知鬼不觉,你觉得大长公主,呃,不说大长公主,就说周少宸,他要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只疑心二字,便可取了那人性命。哼,真不知你这县令是如何做的,竟是如此愚笨。” 被人当面痛斥愚笨,且当着如此多人,钱庸耳根憋的通红,一把掐住宋真清的脖子,“你说本官愚笨?” “咳咳,”宋真清心中早已将钱庸骂了千百遍,但此时却一言不能出口。 “清清,”韦无冕早已不耐,一把撩开阿大的手,箭步冲了过来。 阿大正一边盯着钱庸,一边防备着孙道暗下黑手。 见韦无冕上前,顿道不妙,可韦无冕脚步奇快,此时已到钱庸与宋真清身后,将将要踏上台阶,此时再想将韦无冕拉回已是晚了。 阿大暗自跺脚,只得一扬手,长剑直指在一旁站立的孙道。 那孙道手指一翻,手中暗器正欲出手,被阿大长剑奔袭,一枚银镖便这般擦着韦无冕的鬓发射了出去。 韦无冕一惊,却也顾不得许多,伸出拳头直接捶向钱庸后背,韦无冕虽不会武功,可他是个男人,又挟着万般怒火,拳头砸在钱庸身上,终究让他松了扼住宋真清的手,转头一脚踹向韦无冕。 韦无冕紧挨着钱庸,根本避不开这一脚,“啪嗒”一下被踹到在地,钱庸居高临下的审视着韦无冕,眼角通红,愤愤开口,“韦家公子又如何,我钱家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小家族,哼,本官杀了你又如何?” 宋真清知道钱庸疯了,方才钱庸若是有那么一刻的动摇,那么此刻却是全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苦笑一声,有气无力的咳着,“韦无冕,你个傻子。” 除此,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那边阿大与孙道来回交手不下百招,就算加上个金不换,亦不是那孙道的对手。 眼见着两人全都挂了彩,加上韦无冕三人被孙道摞在了一堆,宋真清这颗心呐,真是七零八落七上八下的,有些无力了。 她的眼将垂花门都快望断了,也不见阿二与姜木子带来救兵。 好吧,今日此事当真是要到此为止了。 从云岭山开始,春去秋来,数月的相处,依稀有些不舍,宋真清想着,又有些懊恼,她思虑不周不仅要了自己的命还将拖累韦无冕与金不换阿大,一时又不免有些伤心难过。 哎,叹息一声,她昂起头,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 却不料,随着她叹息声落,又有叹息声起。 紧接着,一个白衣妇人自垂花门外走了进来,妇人眉目淡然,隐约藏着几分锋利。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名少女,只那少女双眼红肿,面色青白,鬓发凌乱,苍白的唇紧紧咬着,双目望来,羞辱仇恨磅礴欲出。 少女宋真清认得,好巧不巧的恰是她在街上偶遇的那位,也正是凤阳仙主的徒弟白秋。 不用说,在她身前的妇人,定然便是凤阳仙主了。 宋真清双目圆睁,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今日可真是刺激,就在她以为自己下刻便要被杀时,没料到又生了变故,可真是峰回路转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可眼见着那凤阳仙主一步步走向孙道,孙道却是一副复杂难言的神色。 宋真清身上熊熊的八卦之火顿时冉冉升起,好吧,她此刻很好奇凤阳仙主出现在此处的缘由。 凤阳仙主来到孙道面前,眼神扫过地上的韦无冕阿大金不换,又看向钱庸身后的宋真清,掠过钱庸,最后直直望着孙道,淡道:“你又骗了我。” 她言语间不卑不亢,眼神亦无变化,如一口枯井,哀莫大于心死。 孙道不发一言,静静望着凤阳仙主,许久后才说道:“你欲如何?” 凤阳仙主忽然笑了,清伶的妇人这一笑,如暗夜的优昙,刹那芳华,她缓缓抬起手指,轻点着钱庸的方向,“我让你杀了他,你该如何?” 钱庸挑了挑眉,似觉得凤阳仙主十分好笑,他用手中的匕首点了点白秋站的地方,讥嘲道:“那女人是孙道送到本官床上的,你道本官稀罕不成?” 这话对白秋无疑是雪上加霜,本就苍白的不见血丝的俏脸更是白了几分,她哆嗦颤抖着身子泣不成声,“你是个魔鬼,你是魔鬼……” 凤阳仙主将白秋揽在怀里,轻拍了拍她的肩,眼神直直逼迫着孙道:“你要么杀了她为秋儿报仇,要么……” 她默了默,最后言语轻缓道:“要么杀了我……” “师傅,”白秋闻言,惊呼出声,“不可。” 说着便扯着凤阳仙主的袖子哀哀求道:“师傅,我们走吧,离开这儿,我们走吧,远远的,好不好。” 凤阳仙主却只是抚了抚白秋的发,对她道:“秋儿,我对不住你,若今日不能替你讨回公道,我哪里还配做你师傅。” 白秋泪如雨下,急切摇头,“不,师傅,秋儿不要公道了,秋儿只要师傅,只要师傅与我一道离开此处便好。” 她们相依二十载,虽是师徒却情同母女,孙道的为人师傅哪里不知,师傅明明是报了必死之心来的,可就算师傅死了又能如何? 孙道的无情无义,师傅又不是第一回 见识。 白秋如今求的不过是安安稳稳的离开,与师傅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再多的仇再大的恨也比不过师傅好好活着。 白秋这边哭的稀里哗啦,凤阳仙主却只是拂开了白秋,转头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长剑,将剑端对着自己,反手递向孙道,笑了笑道:“你觉得如何?” 孙道眼中毫无波澜,只薄唇轻启道:“你这又是何苦呢?如秋儿所说,离开此地不好吗?” 凤阳仙主摇头,呓语般道:“不好,我总要与你做个了断,这二十年,我当是做了一场梦。不然,我活不下去也没脸活下去。” 说着不由分说将剑塞到孙道手中,闭上了眼睛,道:“动手吧。” 孙道掂起长剑,低头沉默了半刻,就在众人以为他将无法决断会再劝凤阳仙主之时,却见他眼睛微闭,剑尖一递,不偏不倚直入凤阳仙主胸口。 众人都愣了,白秋惊叫一声上前抱住凤阳仙主倒地的身子,痛呼着哭泣,“师傅……” 钱庸玩味的翘起了唇角,讥道:“不自量力。” 宋真清跺脚怒斥:“狼心狗肺。” 唯有凤阳仙主不惊不诧,她安然笑了笑,嘴中鲜血浸出,粗喘着气昂首道:“你我,今日恩断义绝……” 说罢,她抬手轻抚了抚白秋的脸庞,眼中最后一丝留恋逝去,她手腕垂落,缓缓闭上了眼。 “师傅……” 哀痛绝望的哭泣顿时萦绕了整个凤阳县衙。 “送他们上路,”钱庸被这声音惹的十分不耐烦,朝孙道摆摆手。 孙道神情不动,持着方才刚刺了凤阳仙主的长剑走到了韦无冕面前。 长剑犹带着血,一滴滴的落在青石地上,殷红的血珠与水珠混合,刹那便洇湿了地面。 孙道扬起了剑,面上闪过一抹得尝所愿的微笑,恶狠狠直直刺向韦无冕。 宋真清挣扎着想上前,却被钱庸死死抓着手臂,长剑划过,晃了她的眼,她心口一慌,尖声叫道:“韦无冕……” 第94章 “叮当”,这是什么声音? 这般清脆,盖过了她的尖叫声? 宋真清睁开眼,却见孙道捂着手臂后退了两步,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再向下一瞧,长剑落地处,赫然落着一颗精巧的鹅卵石。 “周少宸……?”孙道面上闪过一丝慌乱。 钱庸亦是后退了一步,手中匕首一转,又抵在了宋真清后背。 垂花门处有一人闲庭信步般姗姗而来,许是手上沾染了不净的东西,他边走边擦拭着双手,青蓝色的锦玉袍角绣着一颗翠竹,随着他微摆的步伐微微晃动,似风吹般活灵活现。 直至今日,宋真清才终于见识到,人道谦谦君子温如玉到底是何模样,便是眼前这人,颀长的身材,高一分太高,矮一分太矮,匀称有力的身形,亦是胖瘦皆不宜再差一厘一毫。 抬首望来,那眸中满是星光,闪闪烁烁,清清冷冷中盛着与生俱来的尊贵。 他便是周少宸,听名声令人闻风丧胆,见了却又让人想多看上两眼。 周少宸一甩手,帕子不偏不倚落入身后的侍卫手中,他微蹙眉绕过躺了一地的县衙衙役,眼角掠过哭泣的白秋,最后来到韦无冕身边。 “还不起来,”他伸出手,扬了扬眉。 韦无冕今日三番四次在生死边缘徘徊,一惊一乍的早已有些神识错乱,心中唯惦记着宋真清,那叮当一声长剑落地后,他睁眼看到的便是宋真清担忧的面庞。 他正心思恍惚,却不成想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乍然一惊,再抬头见到来人,如见了鬼般,先是惶然后退,待见那人眼角微扬,瞬间福至心灵,惊喜着唤道:“少宸……” 周少宸耐着性子伸着手,“起来。” 韦无冕欢喜非常,一抬手搭着周少宸跳了起来,“嘿嘿,少宸你怎么来了?” 周少宸略带嫌弃的抹去被韦无冕手上沾染的污泥,随口应了:“顺道。” “呃,是太皇太后与祖母来天灵山了么?”韦无冕后知后觉问道。 周少宸看着韦无冕的落魄样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想咬牙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是啊。” 说罢,也不待韦无冕再说,他一摆手,身后有侍卫上前,恭恭敬敬道:“主子。” “救活她,”他手指一点,随手指了指白秋的方向。 侍卫点头应是,大踏步走到白秋身前,在白秋惶惶无措的目光中,将凤阳仙主平放在地上,手指频出,片刻便点了凤阳仙主身前十数处穴道,随后又从怀里摸出一粒药丸塞在了凤阳仙主嘴中,手指又探了探凤阳仙主的脉息后,这才又回到了周少宸身后。 “如何?”周少宸问。 “一息尚存,”侍卫道。 “嗯,”周少宸点点头,转而看向宋真清,“清清姑娘?” “少宸,她姓宋,”不待宋真清搭话,韦无冕先是不乐意了。 “嗯?”周少宸似笑非笑瞅着韦无冕,见韦无冕眼神闪烁,周少宸哪里不知道他的小心思,遂从善如流,“宋姑娘。” 宋真清笑颜如花,脆脆的应道:“哎。” 哎呀,宋真清是真高兴,周少宸来了,韦无冕就没了威胁。 她翻了个白眼,钱庸是吧,还有孙道是吧,哼,在周少宸面前,全被秒成了渣。 却丝毫未意识到,此刻她仍是人手中的筹码,被人抵着脖子性命堪忧。 周少宸心道,眼前的这宋姑娘当真是个胆子大又心大的,模样嘛,说不上多好看,但却也是机灵灵的,配无冕那个傻不愣登的性子倒也契合。 宋真清犹不知,周少宸已将她与韦无冕凑做了一堆,仍在喜滋滋的盘算着孙道与钱庸的死法该是何等凄惨。 周少宸也算是与宋真清打过照面了,回头再见韦无冕紧张兮兮的看着宋真清,还暗戳戳的揪着他的衣袖,“少宸,快救清清。” 周少宸点头赞许,无冕毛毛躁躁的性子终究是长进了些。 念及此,他遂轻启唇畔对挟持着宋真清的钱庸道:“钱庸,你可知罪?”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偏偏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何罪?” 钱庸紧了紧手中的匕首,情知周少宸既已来了凤阳,又见了眼前这一遭,以周少宸睚眦必报的性子,他今日是必死无疑了,但他瞟了宋真清两眼,心中冷笑,即便是死,他也要拉个垫背的。 这女子声音忒好听,与她……那般相像,钱庸闭上眼睛,耳畔似乎还萦绕着斯人清脆的声音,“表哥……” 他忽然睁开眼,眼中凶光毕露,到地下听这女子唱曲也是好的。 “本官无罪,”但他还想垂死挣扎,也许周少宸会有所顾忌。 “你无罪?” 周少宸凉凉笑了,“本官手中可有你无数罪状,拐卖妇人,残害少女,奸/淫掳掠,你样样不缺,你说,以你如此罪状,该如何个死法,才算对得住你?” “你胡说,本官从未做过这些,”钱庸狡辩。 一双盛满星光的眼忽然眯了眯,周少宸眼神冷冽,语气也重了几分,“瑞香楼,你可知?” 钱庸倏忽抬眉,“不知。” 只他答的太快,反而失了真实。 “不知?哼,那瑞香楼的嬷嬷可都招了,你与孙大爷便是那瑞香楼背后的东家,”周少宸戏谑道。 “那又如何?” 钱庸此时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益,承不承认也无多大区别,索性认了下来。 “不如何,”周少宸淡淡道:“你既已认了那便随本官走一趟京城吧。” “我不去京城,”钱庸不假思索便拒绝了,他怕这是周少宸的缓兵之计,只为救下这小女子。 “嗯?”周少宸挑眉,“你当知拒捕的下场?” “不,你不能杀我,陈贵妃,不对,哦,你应该将此事报于皇上知晓,皇上自有发落。” 钱庸知周少宸对他动了杀心,他挟着宋真清朝后退了一步,后面是屋门,他倚在门上,似乎多了几分底气。 “陈贵妃?”周少宸哂笑,暗道钱庸还不算太傻。 “临凤知府陈瑞已被本官下了大狱,你以为陈贵妃还有功夫捞你?” “已下狱?”钱庸愣住了,陈瑞是他表哥,亦是陈贵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不信大吼:“你骗我。” 何时的事,他为何没听到丝毫风声? “就在来凤阳之前,”周少宸也不卖关子,有问必答。 越是这般,钱庸越发明白今日他是必死无疑了。 但他还想做垂死挣扎,边欲开门进屋,边对一旁的孙道道:“孙道,护我离开。” 孙道垂头不语,方才那一击让他意识到周少宸的功力在他之上,此时他已是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功夫管钱庸。 周少宸闲闲笑了,“你以为他护得住你?” 言毕,眼见着钱庸转身抓着宋真清将欲进屋,周少宸袖中忽闪,金光一逝,钱庸猛然怔住,随后便睁着一双不甘的眼睛伏倒在地。 他脑后,赫然插着一支袖箭,金黄的流苏正随风摇曳。 “活该,”宋真清提溜着长长的裙角,唾了一口地上的钱庸,暗暗拍了拍胸口,转身下了台阶。 “清清,”韦无冕欢喜的迎上来,上下左右的打量,见宋真清下巴多了些淤青,心疼万分的伸出手指想摸一摸却又犹豫,“清清,你受伤了。” 宋真清心中的某个角落软绵绵的,眼角也红了几分,带着劫后余生的欣悦,她圈住韦无冕的手指轻抚着自己的下巴,安慰他道:“只是些瘀伤,不碍事的。” “清清,”韦无冕眼角也红了,摩挲着宋真清的下巴,一遍一遍的道:“不疼,清清,不疼,不疼……” 宋真清愣愣望着韦无冕低垂的眼睫,还有下巴上青青的胡渣,胸口溢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该你了,孙道,”周少宸轻咳了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略有些旖旎的氛围。 孙道见钱庸已死,自知今日之事注定败了,也不慌张,只略为不解的看着周少宸,道:“陈瑞入狱此事当真?还有瑞香楼?” 周少宸展眉笑了,“本官为何要骗你们?” 熟知周少宸的人都知道,当他自称本官时,便是他身为刑部侍郎之时,也就是说他做的皆为公事,当然即便行私,也不容他人置喙。 孙道沉默下来,周少宸却又问道:“不过本官有一事不解,你可否替本官解惑?” “何事?”孙道沉声道。 “你能否告知本官,你是否一早便知道了无冕的身份?” 窥一斑而知全豹,周少宸不愧是周少宸。 孙道由衷称赞,“不错,自韦无冕进入凤阳地界,我便知道了,哦,不,是自他下船之时,我便在凤阳候着他了。” “你是谁的人?”周少宸问他。 孙道摇头回道:“我只是孙家的人。”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叹了口气,“闻听世子是个公私分明的,也罢,我也不妨告诉世子,我既不是谁的人,也与韦公子无仇,我本不欲杀他,只因他们非要多管闲事,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周少宸似乎信了,“哦?当真?” “当真,”孙道点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只希望世子不要牵累我孙家众人。” 周少宸不置可否,握拳也不知在思量什么,就在孙道以为周少宸已经相信了他的说辞之时,却见周少宸忽然纵身,如一道利剑般双手直探向他的心窝。 孙道暗道糟糕,却也容不得他多想,双掌一对,他急欲后退,周少宸如影随形,一息之间,两人已过百余招。 周少宸招招致命却又未尽全力,孙道淬不及防之下被一掌击中胸口,他提起一丝气息,忙退了一丈,这回周少宸却闪身也退了回去。 孙道捂着胸口,气息紊乱,有些疑惑周少宸为何不乘胜追击,一举将他击杀,却见周少宸用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手掌,淡淡开了口,“你与百变娘子有何关系?” 第95章 孙道心神俱震,面上却仍旧自若,“世子说的该不会是那位响彻江湖的妙手飞贼吧?” “正是,”周少宸微微勾唇,“怎的?不认识?” “孙某只闻过此人名声,并不认得此人,”孙道捂着丝丝抽气的胸口,坦然对视。 周少宸摇了摇头,笑他不识抬举,正欲说话,却未料斜刺里插进一道微弱的女声。 “不,他认得,”回头一看,凤阳仙主不知何时已经苏醒,正倚在白秋臂弯中气若游丝,但神情却是十分坚决。 “你……”孙道神色微变,双眼死死盯着凤阳仙主,出口的却是温言细语,“仙儿,你醒了。” 凤阳仙主却看也不看他一眼,挣扎着欲起身,“世子……” 显然,她已从白秋口中听说了之前发生的事,可无奈身受重伤,根本无法动弹,周少宸见状,只朝她点了点头,“有话就在那说吧。” 凤阳仙主歇了一口气,借着白秋的搀扶,稍稍抬起了身子,艰难的开了口,“孙道与百变娘子是师姐弟,两人曾拜于同一师傅门下。” 凤阳仙主说到这里,喘了口气,又道:“后来孙道回凤阳继承家业,而百变娘子出师闯荡江湖,两人自此别过,再后来不知因何,百变娘子忽有一日又来了凤阳,但没过多久,她又离开了。” 周少宸并不意外,替凤阳仙主补充道:“她之所以来凤阳,是因为受了伤,不得已之下来此养伤,为何又离开呢?是因为朝廷追缉令发到了凤阳,凤阳已不是安全之地,孙道唯恐因她连累全家,是以将她送往了剑南道,是与不是?孙道?” “世子所言差矣,我并不认得世子口中所谓的百变娘子,后面所说更是无稽之谈。” 孙道依旧否认。 然却在此时,侯在一旁的宋真清突然“啊”了一声。 “怎么?”周少宸似笑非笑的回头瞄了宋真清一眼,“宋姑娘认得此人?” 宋真清知宝月岛之事,笑笑一定早早报于周少宸了,周少宸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 她又见孙道看似满不在乎百变娘子,却也被她这声惊呼勾住了目光,遂转了转眼珠,嘿嘿两声道:“世子说的那位百变娘子我是听过的,只不过啊,她死了。” 她故意拉长了音调,眼尾有意无意的扫向孙道。 “死了?” 一直不肯承认自己认得百变娘子的孙道,闻言怔住了情不自禁的低呼出声,但他终究是个沉得住气的,饶是如此,他也只是别开了脸,不肯再多说一句。 可宋真清多精啊,只看孙道微微翕动的面颊,便猜出此时孙道定然有百般疑惑万分不解,急欲弄清这事背后的真相,但多疑的孙道,估计是怕她拿百变娘子诈他罢了。 宋真清想到这里,遂清了清嗓子,接着又道:“百变娘子与毒龙去往宝月岛办事,两人之间生了嫌隙,毒龙被百变娘子所杀,而百变娘子同时中了毒龙所下剧毒,两人同归于尽,哎,只是死时也未落得全尸,尸身皆化作了血水,溶于了泥土。” 说到这里,宋真清还啧啧叹了两声,似在感叹,但听在孙道耳里,却无啻于晴天霹雳,并且觉得宋真清是在幸灾乐祸。 难道师姐去了宝月岛? 孙道想起前些时候收到的消息,只说师姐被剑南王差去办事,并未说去哪里,但自那之后,他已许久不曾再收到师姐的消息了,如此他不免心慌,隐隐猜着师姐或许真的是出了事。 只那宝月岛向来是有去无回的,又想到韦无冕一行也是从海上来的,若是师姐遭了难,极难说与韦无冕一行无关。 多年来,他处心积虑笼络钱庸,便是要为师姐报被瑞王射伤的一箭之仇。 瑞王与周少宸他暂时动不了,但杀了韦无冕能让高高在上的那些人难过一阵子,他还是很乐意的。 因而,他在数月之前便定下了这借刀杀人之计,只待请君入彀。 可巧的是,韦无冕入了他凤阳。 只是他千算万算,万万没料到周少宸竟然会这般恰巧也来了凤阳,当真是功亏一篑,若是这般,他倒不如韦无冕刚入凤阳便一杀了之,悔之晚矣。 孙道闭上眼,懊悔难过,他此刻已明白师姐百变娘子恐是真的遭了不测,既如此,他不若…… 再展眼,孙道目露凶光,手指忽翻,一枚银镖直奔韦无冕,众人皆不察孙道此时竟还想着去害韦无冕,所以并无防备。 这一切不过眨眼之间,眼看着韦无冕避无可避,斜刺里却伸出来一只手,那手轻巧的抓住了银镖的尾巴,随手一抛,“叮当”一声,清脆的落在了地上。 孙道见状,也不恋战,腾起双腿,转身纵跳,便离了两丈远。 众人心中皆十分讶异,原来这孙道的轻功竟如此高明,而那百变娘子却是以轻功名震江湖,是以,孙道与百变娘子师姐弟的关系却似真有其事。 因垂花门处与院子后门皆有周少宸带来的侍卫把守,孙道想走,唯有翻墙而过。 眼见着孙道即将踏上墙头,周少宸依旧不慌不忙拭着手,宋真清急切的跳脚,“世子,快,人都跑了。” 周少宸笑笑,将帕子扔给身后侍卫,又从侍卫手中拿过一把弯弓,弯弓如月,上头搭着一枚亮闪闪的银制箭头,周少宸搭弓上箭,就在孙道跃上墙头,正欲下跳之时,“倏忽”一声,那枚银闪闪的箭头携着劲风袭向孙道。 “扑哧”箭入胸口,孙道如失了线的风筝“扑通”落地,他仰面躺在地上,一只脚微微翘着,依旧维持着跳跃的姿势,闪亮的箭头贯穿了他的胸口,血珠落在他的衣襟上,一滴滴…… 至死,他犹睁着眼,似乎不敢相信,为何眼见着他便要逃走了,到底还是死了? 宋真清大张着嘴巴,瞧瞧周少宸,又看看地上的孙道,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不止是宋真清,即便见多识广走南闯北的金不换,与功夫本就不赖的阿大,此时也难免不惊,世人皆道瑞王臂力惊人,可百步穿杨,如今且看,瑞王世子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唯有韦无冕,似见惯了这情形,眼神毫无波动。 孙道死了,死的无声无息。 钱庸也死了,死在了自己作威作福的后衙。 一日之内,凤阳县令与首富全被杀,本该在凤阳掀起波澜,但在周少宸的安排下,云淡风轻的以至于凤阳百姓甚至没人知道县衙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春秋客栈,一个名不见经传,破旧的连桌椅板凳也不周全的客栈,此时正被数名持剑侍卫团团围住。 过路的行人望着面无表情,眼神冷冽的侍卫们,全都不敢言语绕道而走。 客栈大堂,老板哆哆嗦嗦捧着热茶送到了周少宸面前,又战战兢兢的离去了。 即便此刻的周少宸温文和煦,甚至嘴角还带着几丝若有似无的笑,但凡听闻过其名声,见识过其杀人手段的,无不被无形的压迫窒息感笼罩,只除了韦无冕与宋真清。 一张四角木桌,周少宸端坐在上首,韦无冕坐在一旁,宋真清坐在了他对面,几人说的正是孙道与钱庸在凤阳做的这一番恶事。 “少宸,你也去过那瑞香楼是不?”韦无冕按捺着好奇问道。 “你也知道瑞香楼?” 虽出身贵胄,尤爱干净,但对于吃食却不甚讲究,周少宸抿了口手中的热茶,笑着道。 但凡面对韦无冕,周少宸的笑里,总不自觉带了几分包容,宋真清坐在对面一眨不眨的大眼睛在周少宸与韦无冕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心中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更添了几分揣测。 就像是…… 怎么说,周少宸对韦无冕似兄弟又似父子,容他犯错,又暗含着期许,希冀他快快长大。 韦无冕将阿大在瑞香楼看到的情形与周少宸说了说,随后又道:“不知瑞香楼里那位疯了的姑娘可是唤作绣红?” 那日,阿大在瑞香楼见到一位疯了的女子,特意去问过,但那女子却是神智不清,无论如何问,都说不清自己是谁。 因天色黑暗,门外又有守卫,且听老鸨的意思,女子暂时并无生命之忧,又妨打草惊蛇,是以阿大并未将之救出,事情耽搁到今日,他们也未能弄清那女子的身份。 周少宸听了这番缘由,点头应道,“若是按瑞香楼老鸨与孙贵所招,应该就是那位绣红姑娘。” “少宸,你可有那毒药的解药?”韦无冕想了想又道。 平儿与绣红中的应是同一种毒药,金不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将平儿身上的余毒拔了十之有七,如今的平儿虽不至于痴傻,但与从前相比,到底缺了些精气神。 且只除了平儿与绣红,孙道府中并瑞香楼,应该还有不少中了这种毒药的人。 周少宸思量了片刻,才道:“解药可做,只需多花些时日。” 说到这里,他接着道:“我在临凤府便疑惑,见了孙道,才知他与百变娘子的牵连,如今也才明白那些毒药的来历,想必,孙道与剑南王有些联系,这却是我的不察。” 周少宸停顿了下,觑了一眼韦无冕,见韦无冕神色并无变化,又道:“你们从宝月岛来,姜城的事多少也听闻过,我若所猜不错,那毒药便是剑南王使毒龙仿照“枉人泪”所做,毒龙虽也有些本事,但与姜家人相比,终究差了些。” 言外之意,便是毒龙所研制的毒药,终究不及那“枉人泪”,是以解药也是可做的。 “孙道在替剑南王验毒?用那些无辜女子?”韦无冕绷紧了下颚,眼神暗沉下来。 周少宸颔首,“十八年了……” 他一言未竟,似想起了什么忽然顿住,见韦无冕恍若未闻,暗叹了口气,转头说起了其他,“明日我便启程去往天灵山,你收拾收拾,与我同去。” 韦无冕突然想起自家祖母,似乎有些心虚,笑嘻嘻凑近周少宸道:“我能不去吗?” “不行,”周少宸不容置疑,“姑祖母吩咐我不敢不从,且你出来快两年了,姑祖母这些日子眼神越发不好了。” “眼神不好了?” 虽自觉身为长公主的祖母身边时刻有御医伺候,身子一直康健,但忽闻祖母眼睛有疾,韦无冕还是心慌了,但是…… 他眼角瞥向宋真清,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周少宸见状,忽然道:“天灵山钟灵毓秀,风光无垠,宋姑娘若是没有急事,不妨去天灵山一游,如何?” 宋真清心说,世子你都如此盛情邀约了,我敢说不从吗? 遂欢欢喜喜的应下了,“当然好,能与世子同行,实乃小女子的荣幸。” 周少宸弯了弯唇笑而不语,韦无冕的脸色却是立刻明亮起来,“太好了,清清,近来你总说时运不济,我告诉你啊,天龙寺的德善大师卜卦最是灵验了,不妨让大师替你卜上一卦,说不准便是否极泰来了。” 宋真清听了这话,暗自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老娘时运不济,还不是拜你所赐,只要与你分开,老娘便会否极泰来了。 但这话,当着周少宸的面,她可不敢说出口,好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天灵山是吧,反正也没去过,再说去哪不是去,既有人管吃管喝还管住,又有人镇场子,不去白不去。 只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事不明。 “世子为何会救下那凤阳仙主?” “是啊,”韦无冕也不解,哼了哼,唾了一口,“坏事她也没少干,那些在孙道手里无辜死去的女子全被她给人配了冥婚,还救死扶伤的仙主,啊呸。” 周少宸被韦无冕如此粗鲁的行径弄的有些哭笑不得,暗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要带她入京做个人证,”他如是道。 至于做什么人证,周少宸并未多做解释,但只这一句便已足够。 直至后来某天,宋真清才明白什么叫未雨绸缪早当先,居安思危谋长远。 周少宸便是这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天灵山这段会写到清清的身世,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猜测的,但是,嘿嘿,可能与你们猜想的不太一样哦~ 第96章 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 相传数百年前,天灵山还是一片荒芜之地,山高奇陡,洞穴万千,山中精妖无数。 一日,地藏菩萨东渡蓬莱,坐骑谛听偷入凡间玩耍,却不料在山间迷失道路,待地藏菩萨寻到时,谛听已被群妖围困,地藏菩萨见山中妖气弥漫,方圆百里不见人烟,遂请了一道法旨,将山中妖怪俱都打回原形,自此,此山再也不见弥散的妖气,经年日久之下,越发的山清水秀,因得菩萨点化,后来此山便得了天灵一名。 天灵谓天之灵,得上天眷顾的地方。 山中佛寺,谓之天龙寺。 天龙寺始建于前朝,距今已一百余年,方丈德善大师佛法深厚,极得皇家与百姓敬重。 兼之太皇太后每年必来天龙寺与德善大师论佛,因而天灵山上,亦建了皇家别院,与天龙寺毗邻而居。 自十八年前,安云郡主身亡,昭容长公主也随之入了佛道,每年必与太皇太后一同前来。 这一年是康平十二年,每每想起十八年前那场祸事,昭容长公主便心悸难安,即便是在檀香缭绕的佛堂中,小憩之余亦难真正放下心来。 午后渐短,一束不太明朗的光透过半掩的纱帘投在窗边的矮榻上,半阖着目的昭容长公主忽地睁开了眼,厉色划过眼角,惶然之中隐隐透着焦躁。 矮榻那头盘腿坐着一位妇人,夹杂了白发的髻梳得一丝不苟,发上只一根素淡的银钗,慈祥的面容,随和的眼神,乍一看如普通人家的老夫人,但她时时刻刻端庄的姿态,挺直的脊背,都在昭示着她不同凡响的地位。 她便是当朝最为尊贵的女人,当今皇上最为敬仰的人,皇上的祖母——太皇太后。 “皇妹,又梦魇了?” 她翻了一页手中的佛经,眼角的褶子随着话语轻轻颤动。 “皇嫂,”昭容长公主闭了闭眼,略去眼中纷繁的思绪,拂了拂衣袖,在案几另一头也坐直了身子,“我担忧无冕那孩子,哎……” 昭容长公主向来饱满严厉的容色里不掩忧心,太皇太后眼角微撩,不离手中经书,只缓缓言语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无冕那孩子是个有福气的。” “德善大师的批文我自是信得过的,只……” 昭容长公主欲言又止,她怎能说,她迫切的希冀着无冕快些好起来,毕竟若是没十八年前那档子事,无冕也该如少宸一般文韬武略样样不落。 “罢了,说了许多回,你总是放不下,”太皇太后收了经书,摇了摇头,抬起头温言道:“少宸也将回了,无冕也一道回来,若是你不放心,将他拘在身边便是。” “我倒是想,”昭容长公主摇头苦笑,“可他那性子,认准了一件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当初我不让他出京,他倒好,趁我进宫偷摸着就跑了,少宸吧,也纵着他,哎,枉我还将他交予少宸看管着。如今可倒好,这一走便是两年,连一封书信也不曾捎回。若不是少宸一再保证他安好,我可是要将人早早给逮回来了。” 昭容长公主话中不乏埋怨,但埋怨里又饱含宠溺与无奈,“我是拿他没有法子的,自小便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只除了安云……” 昭容长公主说到这里,惆怅的皱了皱眉,“罢了,他倒还听几句我的话,只他老子更是个摆设。” 太皇太后对韦家的事显然也是清楚的,闻言并不说话,只听昭容长公主在边上一直发牢骚。 “驸马爷去的早,我这两个儿子,敬敏是从不让我操心的,他下面的儿女虽说不大成器,倒也不惹是非,只敬延,哎,当初安云是要进宫的,他巴巴的非得向先帝求娶,娶来好好待人家也就罢了,可他呢,趁着安云怀了身孕竟去招惹外头的小姐……无冕成如今这样,他少不了担些责的。” 昭容长公主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她好好的一个孙子都让韦敬延给毁了。 “再说这后头那个生的无忧,自小便柔柔弱弱的,全随他娘了,待大了些,那番花天酒地的本事,又随他爹了。哪里比得无冕讨喜?” 昭容长公主这心肝啊,气的生疼。 绝非她妄自菲薄,长子家虽也有几个孙子,可个个资质平庸,不说与周少宸比,就与其他世家子弟相比,也差的不止一个指头。 眼见着安云郡主给她生了个无论练武还是读书皆资质俱佳的孙子,可无奈那一场祸端,却让她好好的孙子变成了个傻子。 亏得她千方百计的寻了神医救孙子,也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昭容长公主心思百转千回,又叹息了八百遍,恼恨了无数次,才将将说完了韦家的这些烦心事。 说这些话时,两人已来到了院里,秋日的风有些寒,身旁的侍女为两人裹了披风。 觑着院中树上泛黄的叶子,在萧瑟的秋风中依旧飘舞摇摆,太皇太后眯着眼笑着转头对昭容长公主道:“昭容,往事不可究,凡事要向前看,无冕那孩子比之从前已经好上许多,在外头做的那些事也不曾辱没了你的名声,你不该觉得欢喜吗?” 雍容的妇人眉梢眼角都藏着坚毅,那是经历了无数岁月打磨的痕迹。 “那倒是,”昭容长公主朗声笑了,她自小便是个爽利的,爱憎分明,唯有在无冕的事上纠结半生,只因她太爱重这个孩子了。 “他这两年在外头的事我都听说了,”昭容长公主想起周少宸递来的消息,又情不自禁笑了,“傻有傻福,没成想这两年,他横冲直撞的倒也帮了不少人,改日,我定要让人将他破的那些个案子给编成了话本让人说道说道才行。” 昭容长公主说到这里,仿佛已经听到说书先生说本子了一般,颇有些如痴如醉的模样。 太皇太后望着日渐西斜的秋阳,眼尾扫过昭容长公主眉间逐渐散开的阴霾,眼中掠过一抹欣慰。 又想起后宫的琐碎,太皇太后还是暗叹了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劝慰别人总是容易的,但放在自己身上,又何等难为。 “主子,”身后有人轻手轻脚走来。 “何事?”太皇太后细语询问。 “刚收到京中消息,皇后……她又吐血了……” 来人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此刻年迈的嬷嬷面上忧心忡忡。 太皇太后沉默下来,轻抚着腕上的佛珠,半晌后,才淡淡道:“吩咐下去,明日启程回京。” “是,”老嬷嬷如释重负般的退了下去。 “皇嫂,”昭容长公主携了太皇太后的腕,温言安慰,“婉儿大病初愈身子匮乏,许是又被哪个不省心的给气着了,宫中太医时时候着,你也莫太忧心。” “哎,哀家还劝你,自家身上本就担着一大摊子事,”太皇太后拍了拍昭容长公主的手,有些叹息,“婉儿从前也是个爽利的性子,只这些年后宫事多又个个不省心,才生生累坏了她,哀家也是女人,也是这般熬过来的,便也以为她熬得过去,没成想,终究是御史家的小姐,身子娇弱了些。” 这边别院,太皇太后正与昭容长公主说着宫中之事,天灵山下,周少宸韦无冕与宋真清一行已到山脚。 刚下马,周少宸便接到了宫中传来的消息。 “少宸,有事?”韦无冕对周少宸的一言一行都十分熟悉,见周少宸面色凝重,不由出言问道。 “皇嫂身子有恙,”周少宸言简意赅,“皇祖母与姑祖母即日便将回京。” 韦无冕想起在凤阳听到的消息,也关切问道:“皇后身子可要紧?” 周少宸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韦无冕愣了愣,“当真这般严重了?” “虚耗日久,忧心过度,”周少宸没再说下去。 韦无冕唏嘘一声,没再接话。 宋真清跟随在侧,自然听到了他们这一番对话,这一路走来,不几日的路程,周少宸与韦无冕说话从不避她,因而也让她大概知晓了些皇家秘事。 自古便是皇家是非多,哪朝哪代概不例外。 当今皇上年富力强,不说英明神武倒也勤于政务,只除了他偏爱美人,倒也没啥别的可指摘的。 而当朝皇后姓曹,名顺婉,是当朝御史曹廉长女,与皇上结缡数载,育有皇长子皇次子。 据宋真清揣测,太皇太后之所以为皇上纳曹家女为后,也是因曹家女素有贤名。 因皇上生母早逝,先帝又未立继后,后宫便一直由太皇太后掌管,但太皇太后年纪渐长,这后宫早晚要交到皇后手里,所以为皇上册立一位贤后便是极为要紧的。 这曹皇后果真不负众望,入宫十余载,素来谨遵礼法,将后宫打理的滴水不漏,颇得太皇太后看重,一直到几年前,陈家女入宫。 陈家是江南望族,陈家女更是美若仙娥,尤为要紧的是,她还擅音律,甫一入宫,便将皇上迷的是晕晕乎乎的,只除了上朝,多数时候都歇在陈家女处,更是没几年,便将陈家女晋封为贵妃。 曹皇后因此苛责了陈贵妃几回,却没料想反遭了皇上申斥,曹皇后心伤难耐下身子也渐渐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际。 那临凤知府陈瑞便是陈贵妃的亲哥哥,而凤阳县令钱庸乃是陈贵妃表哥,两人一入狱一被杀,周少宸向来敬重曹皇后,此次江南之行,很难说不是在敲山震虎,借机给陈贵妃一个提醒。 宋真清暗戳戳的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第97章 因太皇太后与昭容长公主明日便要启程回京,恰恰韦无冕这日也赶到了天灵山。 甫一入山,昭容长公主派的人便迎了来。 “清清,你先随少宸去天龙寺住下,一会我便来寻你。” 韦无冕依依不舍的对宋真清道。 周少宸站在一旁挑了挑眉,并未言语。 宋真清有些尴尬,怎么都觉着韦无冕此时说这话有些不合时宜,但碍于周少宸在一旁,只呵呵笑道:“你且快去吧,莫让长公主等的急了。” “哎,”韦无冕爽快的应了,随着长公主派来的人离开了。 “宋姑娘,走吧,”周少宸意味深长的看了宋真清一眼,转身带着几人去往天龙寺的方向。 方圆百里的百姓都知道,天龙寺的德善大师卜卦最为灵验,是以天龙寺香火鼎盛,求姻缘求子嗣的络绎不绝。 只因太皇太后来天灵山礼佛,山下与天龙寺皆把守着重重侍卫,一般百姓自是无法上山的,因而天龙寺如今倒是难得清静了几日。 在来天灵山之前,宋真清曾问过金不换姜木子阿大阿二几人,若是他们不愿前往天灵山,自可在凤阳分道扬镳,各走各的。 但金不换说:“我反正无事可做,天灵山又没去过,我也想去游玩一番。” 姜木子道:“我在中原除了清清你,没有其他朋友,清清你去哪,我便去哪。” 阿大先没表态,只长剑一搁,“我说过的话还作数。” 只阿二笑的欢喜,反正不管去哪,只要哥哥与妹妹一起,刀山火海他也是去得的,当然有鸡腿会更好。 宋真清历来也是个干脆的,听了几人的话,便大手一挥,十分愉快的开启了天灵山之旅。 几人并非皇家之人,又怕扰了太皇太后与昭容长公主清净,自是不便入住皇家别院。 好在天龙寺如今也没香客,若是寻常,天龙寺的客堂可是一房难求。 “天龙寺前殿有许多前朝大家摹刻,宋姑娘若是有兴致可去赏玩一番。” 安顿完毕,周少宸对宋真清道。 宋真清眼睛一亮,这,这,她兴奋的搓手,这对考古出身的她,是很致命的吸引。 “多谢世子,稍待片刻我便去观赏一番。” 宋真清如是回道。 “天龙寺的德善大师是得道高僧,轻易不为人卜卦,若是有缘,宋姑娘兴许能得上一卦,卜吉凶,问姻缘,宋姑娘想必更有兴致。” 宋真清边摩挲着天王殿边上的石刻,脑中回闪着周少宸临走前的话语,嗯,这世上当真有那种可参天悟地的得道高僧吗? 这位德善大师是否能看穿她的前尘?能否告诉她,她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 秋风飒飒,夕阳西下的余晖中,手下是前朝遗迹,镌刻的是智慧以及沉淀的岁月,像她一般透过千万的时空穿越而来,恍如隔世。 “叮铃铃,”一道轻轻拂动的铃音忽然惊醒了她。 她摸了摸脖间,莫名的惊诧,那许久未响过的空铃怎会在此时又响了呢? “阿弥陀佛,”宋真清正陷入沉思,却不及这一声佛音破空而来。 她抬头张望,袈裟烈焰,须发飘飘,弥勒般的老者踏步走来,夕阳下,真如下世的佛祖。 “大师,”她恍然回神,双手合十,虔诚的问候。 “施主,”大师回礼,一双充满了智慧祥和的眼睛缓缓望来,“施主是世子请来的客人?” 宋真清微愣,不及思索便否了,“大师言重,小女子何德何能,不敢与世子攀附。” “那便是韦施主的朋友了,”大师若有所思。 这回宋真清并没否认,只谦虚的应承道:“不敢当。” 大师颔首,慈祥的目上平和淡然,“各有各的缘法,因果自是有来处的。” 宋真清疑惑皱眉,一时不能参透这话中的意思。 “大师的意思是?” “阿弥陀佛,”大师念了句佛号,说了句能让人听得懂的,“韦公子幼遭不幸,遇到施主是他的福,施主亦是。” 宋真清琢磨着话里的意思,有些明白又有些怀疑,一个人的幸与不幸与别人相干?还不是自己努力争取的? 大师似看出了她眼中的不屑,只笑笑没再解释。 宋真清眨巴着眼,忽然想起了周少宸的话,脱口而道:“大师莫不是德善大师?” “阿弥陀佛,”大师不答亦没否认。 宋真清挑了挑眉,就当他认了。 “听闻大师卜卦十分灵验,敢求大师可否为小女子也卜上一卦?” 宋真清想了想自己穿越而来的遭遇,不信当世真有高人,又抱着几分希冀,厚了脸皮求肯道。 “阿弥陀佛,老衲已经赠与施主了,”德善大师笑的如弥勒佛般,只这弥勒佛说的话总让人云里雾里。 “呃,”宋真清回想方才的对话,德善大师为她卜的卦该不会是那句说她遇到韦无冕是她的幸运吧? 宋真清愕然,说三分留七分,让人去猜确实是得道高僧常做的事。 一时有些意兴阑珊,觉得眼前的德善大师莫过于此,宋真清双手合十道了句“大师”,正想说有事要忙,却不料德善大师又开了口。 德善大师道:“施主是否携有一枚铃铛?” 宋真清眼中精光乍现,心中生了防备,但还是故作不经意的道:“大师指的是这个么?”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小巧的铜铃,“叮铃铃”的声音一时飘去很远。 “铛铛铛,”寺里晚饭的钟声也在同一时刻响起。 德善大师笑着摇了摇头,合十道:“也罢,缘来总有因果,想必施主是不知那铃的来历的,老衲有一句忠告不知施主可愿听上一听?” 宋真清心中打鼓,但面上不显,亦合十有礼道:“大师请讲。” 德善大师略略点了点头,合掌道:“此铃牵扯太多,施主若是随身带着唯恐招来祸端,还是存放好些吧。” 宋真清闻言,并不再追问,只有礼谢过,“多谢大师忠告。” “阿弥陀佛,如此便好。”德善大师念着佛号渐行渐远。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落下了帷幕,宋真清望着德善大师的背影心头泛起惊涛,她早便猜那铃铛颇有些来历,但实没想到与谁有什么牵扯,听德善大师的意思,那铃铛恐是个祸害。 宋真清有心抛了铃铛,可想想那是清清师傅留下的,实在又不忍心。 再想到天龙寺的德善大师竟也能听到铃铛的声音,还不知会有谁能听到,一时不免又有些惴惴不安。 她想与人说说这铃铛,可见过铃铛的韦无冕却不在身边。 就在这份不安中,刚用了晚饭,非但没见韦无冕的身影,反而接到了昭容长公主召见的消息。 宋真清虽不知长公主为何要见她,但既已接了消息也只得快马加鞭匆忙赶去。 “是个齐整孩子,”一见面,昭容长公主便道,不知这话是褒还是贬。 宋真清在心里揣摩着长公主话里的意味,那边搀着长公主坐下的韦无冕嘴角却咧了开来,笑的可不得意。 昭容长公主哪里瞧不见自家孙子的模样,但韦无冕越发欢喜,她越发觉得眼里长了刺。 “听闻你姓宋?” 长公主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噙了一口,看似不在意的开了口。 “回长公主,小女确实姓宋,”宋真清不是真正的小道姑,也不是自小在山间长大的无父无母的孤儿,礼数自然是都懂的。 长公主见她落落大方,行止走动俱都挑不出毛病,暗暗皱了皱眉头,瞥了韦无冕一眼,见韦无冕一对眼珠子就快黏到人家身上了,心头越发觉得堵的慌,不由又问道:“本宫听冕儿说与宋姑娘是在道观结识的?” 宋真清福了福身,镇定自若的点头,“长公主说的是,小女自小便被师傅收养,长于山间道观,因而不知亲缘何在。” 问一答三,宋真清并不隐瞒自己出身,而且她觉得自己的身世无不可对人言的,何必遮遮掩掩。 至于长公主问这话的目的与居心,她并不愿深究。 相处数月,韦无冕自然知晓宋真清不过是打着道姑的幌子,自身并非真正的道姑。 于是在与长公主说起在外遭遇时,只说在岭南一家道观认识了宋真清,并没说宋真清的道姑身份,但长公主何等人,闻音知意,看似轻巧的问询,却藏了百般意味。 好在宋真清不欲隐瞒,也是个坦荡的。 昭容长公主见宋真清瞧着清爽,看模样也是个周正机灵的,且望过来的目光不卑不亢,对韦无冕也并无其他旖旎心思,本来颇有几分嫌弃,这时反倒莫名的觉得顺眼起来。 但是,再瞧一眼自家孙儿,不由暗自摇了摇头,只怕是自家孙儿有意人家反倒无心。 昭容长公主想起京中繁杂事多,这些年从不见孙子如此开颜欢喜过,便觉胸口热气上涌,酸涩难耐,也罢,无冕喜欢,也不妨暂且让他们做个伴。 至于将来如何,她自然有的是办法。 “回吧,”昭容长公主摆摆手,让宋真清下去了。 韦无冕眼巴巴的看着长公主,殷殷勤勤道:“祖母,天色晚了,您也该歇着了。” 昭容长公主哪里看不懂自家孙儿的小心思,伸出手指点了点韦无冕的额头,无奈又纵容,“你也去歇着,赶了一日的路累坏了吧。” “是,是,祖母,孙儿累了,那,祖母,孙儿先下去了,明日再来与祖母道别。” 韦无冕眉开眼笑,面上不见一丝疲惫。 昭容长公主手指一顿,狐疑道:“你不与祖母一道回京?” “祖母,孙儿还想在天灵山玩上几日,嘿嘿,祖母先回,孙儿过几日再回。” 韦无冕不想回京,想着能拖延两日便拖延两日。 “你呀,”昭容长公主不疑有他,以为韦无冕当真只是贪恋天灵山风光,遂嗔怪的拍了拍韦无冕的手,吩咐道:“那祖母在京里等你,记得早些回京。” “哎,祖母,”韦无冕答的爽快,欢喜的嘴巴快咧到了耳根。 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或者说昭容长公主也没想到,自两年前离开京城那刻起,韦无冕已在悄悄的改变,一如雏鸟,历经风雨总有长成雄鹰的那日。 第98章 第二日,周少宸护送太皇太后与昭容长公主启程回京,而宋真清与韦无冕一行却留在天灵山,准备游玩几日再去京城。 因皇上有旨在先,虽说太皇太后先行离开了天灵山,但天灵山依旧不可随意进出。 因而,诺大的天灵山也只宋真清韦无冕几个游客,天龙寺中更是除了他几人,并无其他香客。 日子过的飞快,四五日的光景不过眨眼便流逝了。 韦无冕这几日过的愉快,不免对天龙寺生出几分不舍,他心知回到京城便没这般快活日子了。 这日天光还有些暗淡,他却早早醒了,他慢腾腾起身收拾了包袱,怏怏的出了门。 在天龙寺,男客与女客是分开住的,天色尚早,金不换与阿二还未起身,只阿大早早的便在院中练剑了。 “阿大兄,我先去唤清清起床,稍后咱们再启程,”韦无冕与阿大打了个招呼,便背着包袱去往女客住的客堂。 阿大未答,兀自练剑。 两边客堂相隔不远,韦无冕只用了不到一刻钟便来到了宋真清住的房门外。 此时,天龙寺早课的钟声悠悠响起,天光不明中,寺中沙弥所住的院子渐渐传来了佛经吟诵声。 唯有宋真清与姜木子住的院子还是一片静寂。 韦无冕踏上台阶,踌躇下还是敲响了宋真清的屋门。 “咚咚”的闷响声在安静的院子里尤为响亮。 姜木子与宋真清住的相邻,许是被钟声惊醒,抑或是被韦无冕的敲门声唤醒,“咯吱”一声开了门,探头望来,“韦兄,早。” 韦无冕回了一句早,又敲了敲门,可屋中并没人回应。 “清清起来了么?” 韦无冕疑惑,回头问姜木子。 姜木子摇了摇头,“没听到清清出门啊,许是昨日玩的太累,睡的太熟吧。” “是吗?”韦无冕蹙起眉头,清清向来机警,即便再累,也绝不会听到敲门也不吱一声。 念及此,他又重重叩了几下门扉,并唤道:“清清,清清……” 见门内依旧没有声音,韦无冕遂加重了语气,“清清,清清,你醒了么?” 屋内一片死寂。 韦无冕与姜木子面面相觑,都觉出了蹊跷。 姜木子见状,忙也凑上前又敲了敲门,“清清,你醒了么……” 姜木子边唤着边不自觉的推了推门,没成想这门“吱嘎”一声竟被推了开来。 两人唬了一跳,姜木子借着门缝又推了半寸,先是探了探头,见屋中对门的榻上躺着一个人影,她忙推开门,大踏步跑了过去,“清清……” 韦无冕也察觉不妙,更是三步并两步来到榻前,只见宋真清仰面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清清……” 韦无冕慌了神。 有道是关心则乱,韦无冕的脸色霎时雪白,惶惶的不知所措的伸手去摇晃宋真清肩膀,“清清,你怎么了?” 姜木子也有些慌,但毕竟识得几分药理,又闻屋内若有似无的迷香味道,她忙上前探了探宋真清的鼻息,松了一口气道:“清清许是中了迷药。” “迷药?”韦无冕闻言神色并未松快,但还是略略镇定下来,“快去唤金兄。” 姜木子虽识药理,但若是想快些救人还得是金不换。 是以也不耽搁,提起了裙裾便向门外跑去。 “清清,”韦无冕眼眶通红,小心翼翼的为宋真清撩起了鬓边散乱的短发,心口像是被人剜了一块般疼的无以复加。 “是谁要害你?” 他喃喃自语,一只手紧紧扭着宋真清肩头的衣衫,青筋毕露,那衣衫在他手中被揪成了疙瘩。 若是宋真清此刻睁眼,必能看清韦无冕眼里的心疼担忧与不舍。 韦无冕静默的看着躺在那里不声不响的宋真清,脑中不时闪过的却是一双骨碌碌的大眼,还有偶尔暴跳如火的精灵笑颜。 “清清,你会没事的,”他在安抚宋真清,似乎也在安慰自己。 “哒哒”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不多时,姜木子便将金不换带了来。 同行的还有阿大阿二,并寺中诸人。 “只是中了迷药,并无大碍,”金不换查看了宋真清的情形,对众人说道。 韦无冕朝边上让了让,急不可耐的催促金不换,“快救醒清清。” 金不换随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银针,熟练的扎在了宋真清头上,视而不见韦无冕忧心的眼神,心情颇好的暗自哼了哼,也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敢惹小道姑,谁不知小道姑报复心忒强,这回不弄死那个害她的,可不算完。 不过一刻钟,金不换便收了针,宋真清悠悠转醒,“呃……” 她茫然的睁开眼,便见一张大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你……在干什么?” 宋真清伸手欲推开眼前的脸,可伸出去的手却又无力垂了下去。 韦无冕见状面色却欢喜起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喜道:“清清,你醒了。” 宋真清皱了皱眉头,再见一堆人围拢在自己床前,顿时觉察出了异样,“我,我怎么了?” 她喉咙干渴,火烧火燎的,一说话便觉得疼痛难忍,但饶是如此,她还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清清,有人对你下迷药,”韦无冕一张脸又皱巴了起来,“不知是哪个王八犊子敢害你。” 情急之下的韦无冕,说话也难免夹带了些骂人的话语。 “迷药?”宋真清一脸茫然,“谁要害我?” 她蹙紧了眉头,动了动身子,并无其他异样,看来那人也不是图她女色,那是为啥?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没权又没钱,谁吃饱撑的想害她?去害韦无冕还差不多。 忽然,她脑中一个激灵,想起一事,忙摸了摸脖间,这一摸不打紧,就在这刹那,她浑身的血液似乎全都凝固起来,啊,她脖间的铃铛不见了…… 韦无冕见宋真清神色有异,忙问道:“清清,可是哪里不舒服?” 宋真清缓了缓神,尽量不露出异样,朝几人点了点头,“我没事了。” “阿弥陀佛,”宋真清诧异的回转头,只见说话的是一位先前被阿大遮挡住身影的和尚。 和尚约莫四五十岁,光滑的头顶不染尘埃,肃穆的神情令人望而生畏,“阿弥陀佛,让施主受惊了。” “大师有礼了,不知这位大师是?”宋真清靠着韦无冕的搀扶稍稍坐直了身子,忙回礼道。 “此乃天龙寺监院德慈大师,方才正巧来探望韦兄,见韦兄不在房中,又听闻你这里出了事,便随同我几人一起过来看看,”金不换见宋真清面露疑惑遂出言解释道。 德慈大师闻言接着又道:“周大人临走时曾嘱托贫僧对各位施主多加照拂,不曾想施主竟在本寺遭遇磨难,本寺有愧,不知施主身体是否仍有不适?” 周大人亦是周少宸,瑞王世子的吩咐自然是不同的。 可见即便是出家人,也逃脱不掉世俗的桎梏,寺庙终究为权贵低头,宋真清心里说不上多欢喜但也无法讥嘲,毕竟她也沾了韦无冕的光。 “无碍了,只是……”宋真清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自己丢了东西的事告诉德慈大师。 德慈大师见宋真清面露难色,身为天龙寺监院,必然是有几分能耐的,他转头让身边跟随的沙弥退了出去,这才又问道:“施主是否有难言之隐?” 铃铛丢的不明不白,左右与这天龙寺脱不开干系,既然那人偷了她的铃铛又敢下药害她,最好别让她抓住,否则,哼哼…… 宋真清心中冷笑,甭管你什么人,我必会将你扒了皮出来遛一遛,看你还敢算计姑奶奶不? 如今铃铛丢了,走是自然走不成了。 她盘算了一阵,便将丢失铃铛的事对德慈大师说了一遍。 “施主那铃铛是否十分贵重?”德慈大师很意外,未料到宋真清竟只是丢了一只铃铛。 宋真清摇摇头,“贵重倒不怎么贵重,只那是家师遗物,权当作念想,如今丢了难免对不住家师。” “不知那铃铛长什么模样?又有谁知晓施主随身带着铃铛?” 德慈大师想了想,接连问出两个关键问题。 宋真清道:“铃铛倒没什么特别的,与一般铃铛也并无二致,至于谁知晓……” 瞥了一眼韦无冕,这才接着道:“无冕见过铃铛,也知我随身带在身上。” 姜木子金不换几人皆将目光投向了韦无冕,接着又纷纷看向宋真清。 “清清,不会是韦兄的,”姜木子笃定道,谁人看不出韦无冕鞍前马后那个殷勤劲儿,恨不得将宋真清捧在手心里。 金不换没吱声,只抱胸立在一旁,他自然看出了宋真清话中有话,还有其他意思。 唯有韦无冕傻傻点头,狐疑道:“对呀,除了我并无他人知晓啊。” 宋真清莞尔一笑,“不,还有一人。” 见众人屏气凝神细细聆听,宋真清眼神微闪,满意的点点头,道:“我那日初到天龙寺,便偶遇了寺中主持德善大师,正不巧被德善大师瞧见了我的铃铛。” 她自然不会说那铃铛无声,常人是听不到的。 至于德善大师是如何得知她随身带着铃铛,她如今也迫切想知道答案。 “阿弥陀佛,既如此,那施主不妨随贫僧去见过主持再做打算。” 德慈大师是个爽利的性子,他虽不信主持会做此事,但为了主持的清誉,首要的自然是见了面两边分说清楚才好。 宋真清本就是要先寻机欲见德善大师,以问清铃铛的秘密,可身为天龙寺主持,德善大师本就德高望重又兼诸事繁多,即便是韦无冕,也不是想见便见的。 所以宋真清颇为顺从的点头应了:“好,那便有劳德慈大师带路了。” 第99章 天龙寺僧人住的禅房距客堂稍远,一行人走过去已小半个时辰。 德善大师所住的院子里,秋风吹落的枯叶堆满了地,一个胖胖的小小沙弥正拿着笤帚挥扫,扬起的尘土在风中飘散,他满面欢笑,干劲十足。 不远处,一个勾着背的老和尚正费力的将落叶铲进手中的竹筐里。 一老一少在院中忙的热火朝天,伴着枝头啾啾鸟雀的鸣叫声,倒让人心头平添了几分春意盎然来。 “和朔,”但德慈大师的呼唤声打破了这祥和的画面。 被唤和朔的小沙弥回头瞧见德慈大师,本来欢快的模样立刻规矩了起来,只见他扔了手中的笤帚迈着紧凑的步子双手合十的小跑着过来,恭谨的应道:“德慈师傅。” 德慈大师询道:“住持是否做完早课?” “回德慈师傅,住持昨日还道今日闭关,是以小僧不曾打搅。” 德慈大师颔首,吩咐和朔道:“你去敲门,就说韦施主一行有要事相商。” 和朔“哎”的应了一声,小跑着前去了。 “德善大师在闭关,我们这般去打搅是否不妥?” 宋真清忽眨了眨眼发问。 “无妨,我佛讲的便是随缘二字,并没有俗家所谓的打搅一说。” 德慈大师合掌回道。 宋真清点点头,心道这德慈大师难怪能做到一寺监院,当真是活的通透。 “德慈师傅,德慈师傅……” 两人正说着话,却忽闻惊呼乍响,“德慈师傅……您快来,快来……” 浓重的哭腔尖锐又锋利,惊的几人耳膜颤了颤。 抬头一瞧,见正是刚刚前去的和朔又跑了来,他脚步踉跄,满脸张惶,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成何体统?如此慌张。” 德慈大师见状厉声叱道。 “德慈师傅,德慈师傅,”和朔被德慈大师吼住,惴惴不知所措,但他到底年纪尚小,此刻面上已是鼻涕一把泪一把,住了脚在德慈大师严厉的目光里喏喏道:“师傅死了……” “什么?”德慈大师闻言大惊,“你说什么?” “是,我,哦,”和朔有些语无伦次,“小僧方才唤了师傅好些声,师傅都不应,小僧一推开门便见师傅倒在矮榻上,还,嘴里还流血……” 和朔用袖子偷偷抹了抹眼泪,手指哆哆嗦嗦不停的颤抖,看模样像似被吓得不轻。 “走,去看看,”德慈大师神色大变,也不待和朔说完,便一摆袈裟紧走几步朝德善大师所住的禅房而去。 宋真清韦无冕几人紧随其后。 待来到禅房,正如和朔所言,就见德善大师倒卧在蒲团一侧,他面色发青,嘴角的血迹已有几分干涸,透着一股子怪异的黑色。 德慈大师先是探了探德善大师的鼻息,轻呼了口气道:“还好,一息尚存。” 言毕,他又回头对金不换道:“方才见这位施主是个会医术的,不知可否……” 就在德慈大师说话的功夫,金不换已将手探向了德善大师的脉,不多时他便收了手,面上却显现出几分诧异来。 “如何?”宋真清见状忙问。 “住持被人下了毒,”金不换道。 宋真清本就有几分猜测,所以也不惊诧,只问道:“可知是何毒?” 甭管是谁下的毒,如今救人要紧,但在救人之前,得先弄清德善大师中的是何毒。 这也是德慈大师所关心的,遂也忙点头附和道:“对,是何毒?” 金不换的神情却比方才凝重了几分,他看着众人投来的期盼目光,说道:“此乃西域奇毒,毒不是不可解,只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拿眼睃寻着众人,最后才将目光停在了德慈大师身上。 “施主但说无妨,”德慈大师以为金不换担忧天龙寺没有解毒的药材,“前些日子,皇上曾赏赐天龙寺一些上好药材,施主尽管列了单子,贫僧这便让人去取来。” “非也,”金不换摊了摊手道:“所谓奇毒,便是它的解药非一般药材可解,此毒本就是西域三十六种至毒所制而成,至于住持为何留着一丝脉息,皆因下毒之人特意而为。” “此话何意?”德慈大师不解。 “意思就是,此毒非下毒之人心头血不可解,也即是,住持的命全掌控在那下毒之人手里。” 金不换也很无奈,他当初为救小树寻遍千山万水各种药毒之材,他之所以能识得这西域奇毒,皆因他曾见过被此毒毒死之人。 “此毒非下毒之人心头血不可解,但也只有五日时光,五日之后还未得到那人心头血,中毒之人必死无疑。” “那凶手为何这般费事?”宋真清拧眉道。 想杀人直接毒死算了,为何还要留一丝脉息等那五日呢? “这就不知了,”金不换后退开来,他只管诊脉,至于毒害住持的凶手是谁便不归他管了。 “住持所中当真是西域奇毒?”一旁德慈大师沉吟问道。 金不换颔首,“定然不假。” “西域……” 德慈大师咀嚼这二字,一时间神色莫辩,他似乎想到什么,但不过瞬间,他的神情又恢复如常,思量片刻,他一扬手,招来了小和朔,“从昨日到今早,都有谁进过住持房内?” 这也是宋真清想知道的问题,遂也支棱起了耳朵看向和朔。 和朔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胖胖的脸颊仍夹杂着恐慌,听闻德慈问话,将头埋的低低的回道:“只除了和明师兄,并未有他人再进过师傅房间。” 德善大师虽身为寺内住持,但徒弟并不多,只除了眼前的小和朔之外,另外一位便是和明了。 “和明在哪?”德慈又问道。 “和明……和明师兄昨夜离去……离去后,今日,今日小僧并未再见师兄。” 许是迫于德慈大师的威严,小和朔话说的也不利索了。 “去将人唤了来,”德慈吩咐了一声。 “是,”小和朔如释重负般蹬蹬的跑走了。 趁着德慈大师将德善大师扶抱到榻上的这会功夫,宋真清转头打量起了禅房。 房中矮榻上除了两个打坐的蒲团外,还有一张小几,几上摆着茶碗并一只茶壶,正对着小几的地方立着一座佛龛。 宋真清摸了摸茶壶,茶水早已凉透,再看佛龛,佛香也已燃尽。 宋真清嗅了嗅,隐约里仍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 这香想必是无碍的,他们几人进来这般久了,都没出现异样,所以毒并未下在香中。 再看几上的茶壶,宋真清翻开盖子,顿觉一股浓烈的异味直扑脑门。 她憋了口气,直接将茶壶递给了不远处的金不换,“你闻闻这茶里可有不对?” 金不换刚接过去,便“呕”了一声,差点没吐出来,遂将茶壶又朝韦无冕怀里一塞,“你闻闻。” 韦无冕傻愣愣的看着二人,一时不明所以,他将鼻子凑近了茶壶,只嗅了一下,便“啊”了一声奇道:“少宸与德善大师很是相熟么?” 这话一出,宋真清愣住,凑了过来问道:“此话怎讲?” 韦无冕呵呵笑了两声,才道:“噢,这茶名曰苦稞茶,少宸向来爱饮,但苦稞茶只生在西北大漠处,数年才收成一回,极为难得,一般人连听也不曾听过的,实没想到能在德善大师房中瞧见这苦稞茶,想必是少宸送与德善大师的。” “这样啊,”宋真清若有所思,转头询问德慈大师,“德善大师与世子是否相熟?” 德慈早已将几人对话听在耳中,此时听宋真清询问,眼神闪了闪,抬头应道:“阿弥陀佛,周大人与住持确实见过几回。” 这话答了也等于没答,但宋真清却是听出了话中别的意味,两人见过几回,周少宸送德善大师东西并不是什么奇事,但怪就怪在周少宸为何要送苦稞茶? 休说这苦稞茶寻常人是受不得那个味道的,就说德善大师乃是出家人,日常食素且不贪酒茶,更是不可能爱喝如此浓烈的茶水。 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想弄清这其中的缘由,还得去问周少宸才好。 可周少宸已回京,所以这事不是一时半刻便有答案的。 况且金不换已验过,茶水中并没有毒。 所以,这苦稞茶与德善大师中毒想来是没有直接联系的,因而要弄清周少宸为何送德善大师苦稞茶的缘由也并不急于一时。 宋真清将心中所想隐了起来,又去打量房内。 天龙寺虽距京城尚有几百里路,但实际上却为皇家佛寺,只除了每日香客敬上的香火钱,每年皇上还会有诸多赏赐。 因而天龙寺的禅房客堂每过两年便会重新修缮,因而身为住持,德善大师所住的禅房一应用度虽看着简朴,但却在简朴里透着些大气与低调的奢华。 就比如那蒲团,外头更是用绫锦包裹,以至于青灰色的锦缎被点滴血渍染成了深黑色。 茶水里无毒,佛香也正常,那凶手到底是如何下的毒呢? 虽然是在打坐闭关,可若是有外人进出,德善大师必然会有所觉,但以德善大师歪倒在矮榻上的姿势来看,他当时应是毫无防备。 会是和明在身后偷袭吗? 也不对啊,德慈大师才看过,德善大师头上颈部乃至后背都无伤痕,且据德慈大师所说,德善大师武功卓绝,非一般人可近他身。 宋真清正寻思这人是如何下的毒,却不妨一低头又瞧见那蒲团。 蒲团上点滴的黑色顿时让她恍若所觉,对啊,那些血渍为何会成点滴状呢? 宋真清忙弯了腰,从怀中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裹了手,然后将手探向了蒲团。 小心翼翼扒拉了几下,宋真清眼睛倏忽一亮,扯着蒲团被锦缎包裹着的边缘忙叫道:“你们快来看。” “你发现了什么?” 韦无冕金不换几人包括德慈大师俱被这声唤吸引,全都呼啦一下围拢了过来。 第100章 只见雪白的帕子上正静静的躺着一个头大肚圆黑红相间的像蜘蛛又比寻常蜘蛛还要小的东西。 宋真清抖抖帕子,那东西动也不动,看样子是已经死了的。 “呀,这是什么?”姜木子率先发问。 宋真清摇摇头,“我也不认得。” 说着她抬头望向德慈大师,“大师可认得此物?” 德慈大师“阿弥”一声,回道:“贫僧也未见过。” 再问其他人,也是个个摇头。 唯有韦无冕挠了挠头,不太肯定道:“我好似在哪里见过这东西。” “在哪?”宋真清眼前一亮。 韦无冕吭哧吭哧想了半天,就在宋真清将将快要不耐烦的时候,他一拍脑门,大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我在少宸案头上曾看过。” “嗯?”宋真清微眯了眼,不敢置信,“世子案头?他养这玩意?” 这东西看着就像个不寻常的,说不准是个至毒之物,没想到周少宸有养毒物的嗜好? 宋真清这边刚浮想联翩,却没料到韦无冕话只说了半截,摆着手又道:“不是不是,是在少宸看的书卷上。” 这大气喘的,宋真清直想敲韦无冕一个暴栗。 但她还是忍耐住了,问道:“你可知这玩意叫什么,可有毒性?” 韦无冕蹙眉回想了想,又不太确定道:“名字嘛,似叫什么五叶……五叶……” “五叶沙血蛛?”金不换忽然接过了话茬。 “对,对,就叫五叶沙血蛛,”韦无冕拊掌,说着又皱紧了眉头,疑道:“按理说五叶沙血蛛生在西北戈壁大漠,在咱们中原是不常见的,怎的会出现在此处呢?” “你怎知它生在西北大漠?” 宋真清定睛瞧着手中的东西,浑圆的肚皮上晶莹的似能看清肚里的血丝,他越发觉得五叶沙血蛛这个名字倒真是像量身定做一般。 “这事说来话长,”韦无冕咳了两声,道:“你们大约都不晓得,二十多年前京城崔家被一夜灭门,至今都未查到凶手,自少宸担任刑部侍郎一职后,便时不时拿崔家一案的卷宗来瞧,那五叶沙血蛛便是在时任崔家家主的崔将军身边发现的,少宸还因此远赴西北欲寻这东西,但奈何去了几回也不曾寻到,不成想倒让我们在今日撞见了。” 宋真清正思量韦无冕话里的意思,一时并未接话,却不料一旁的德慈大师却突然道:“崔将军?这位崔将军可是多年前率军攻打北凉的那位将军?” “正是,”韦无冕颔首。 宋真清狐疑望向德慈大师,“大师也知崔将军?” “崔将军收复北凉有功,便是我等出家人也是听闻过的,”德慈大师不慌不忙回道。 但宋真清从德慈大师微微不太自然的神色里发觉他一定隐瞒了什么,但德慈大师不说,她也不好追根究底。 “北凉,北凉……北凉可是在西北?”宋真清沉吟着问韦无冕。 韦无冕点了点头,“清清说的是,北凉正是在西北,如今咱们的鸣沙郡便是曾经的北凉国都。” “又是西北……” 宋真清捧着手里的帕子,若有所思。 西域奇毒,苦稞茶,包括眼前的这五叶沙血蛛,还有崔将军,与西北那处都有若有似无的联系,她敢说,这绝对不是巧合。 宋真清心思辗转,一瞬间便将今日之事想了个七七八八。 但是,她转头瞧了瞧躺在榻上气息微弱的德善大师,暗叹了口气,极难说德善大师被人下毒到底牵扯了什么隐秘之事? 她将帕子小心裹了,就要塞进怀里,却被横刺里伸来的手夺了过去,“清清,我来收着便好。” 韦无冕呵呵傻笑着将手帕放进了自己怀中。 宋真清一时怔愣,并未来得及将手帕夺回。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却听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德慈师傅,德慈师傅,”又是那小和尚和朔。 德慈大师神色不动,转身面向门外,和朔一露头,便斥道:“如此慌张,又是何事?” “和明师兄……师兄他……他也死了,”显然,小和朔还未从德善大师“死了”的震惊中缓过来,此时说话不免有些语无伦次。 “和明死了?”德慈大师这回面色有些难看了,瞥了一眼和朔,“瞧清楚了?” “是,是,”和朔点头如捣蒜,“师兄们都瞧见了,德仁师傅方才也过去了。” 德慈大师闻言也来不及再问小和朔,旋风一般便朝门外走去。 宋真清与韦无冕金不换几人面面相觑,还是阿大先开口,“我在这守着住持,你们不妨也去瞧瞧。” 几人皆知天龙寺内一日里接二连三的出事,显然很不寻常。 说不准与宋真清的铃铛有某些关联。 宋真清正有这心思,遂与韦无冕几人跟在德慈大师的身后去往和明所住的禅房。 …… 和明是住持首徒,在寺里颇有几分地位,平日里众僧都会等他一道做早课。 今日却久候不至,等僧人来唤时,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死在了房里。 宋真清到时,就见那和明被人脱了上衣呈在榻上,身前站着德慈大师并另一个和尚,那和尚身高六尺,相貌寻常,想必便是和朔嘴中的德仁师傅了。 见德仁师傅投来不解的打量,宋真清轻咳一声,大大方方道:“金兄会些医术,原想或许能帮上忙。” 德慈大师颔首,“多谢施主。” 言毕,朝边上让了让,意思不言而喻。 德仁师傅见状也“阿弥陀佛”一声,并未多言。 宋真清早先便听说过,这寺中除了住持,为首的便是这德慈大师了,所以只要德慈大师点头,别的人自然毫无异议。 德慈大师甫一让开,宋真清搭眼一瞧,便情不自禁愣了愣。 和明袒露的胸口处赫然印着一张血红的手掌,五指分明,节节显出血色。 但让她震惊的却不是这手印上的血色,而是她认得这手印,不,确切的说,她认得这种武功。 此掌法名叫无绝手,就在数月前,宋真清在阿二的包袱里瞧见过类似的功法秘籍。 说是秘籍,更像是随手的涂鸦,阿二说是师傅留给他的,并说师傅教过他们这功夫,只他没学会。 也就是说,阿大是学了这无绝手的。 可阿大习惯用剑,相处数月,从未瞧见他使过这无绝手。 当时宋真清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再回想,她不免又一次对阿大阿二两人师傅的身份生了疑。 会是阿大杀人吗? 宋真清摇摇头,阿大人虽阴狠些,杀人时也不太眨眼,但是,以阿大的脾气,若是与人有仇意欲杀人,恐怕入天龙寺头一天便将人给杀了,也不会等到此时,且还偷偷摸摸的杀人。 虽如此想,但宋真清以为还是要问一问阿大才好。 但阿大此时正在德善大师房中,宋真清只得将疑惑收进心里,准备回头再去询问他。 “施主是否有所发现?”德慈大师见宋真清望着和明的前胸好大一会,难免狐疑。 “呃,”宋真清这才恍然觉悟,她是个女人,此时盯着男人的胸口似乎不妥,忙退回了几步,让金不换上前。 金不换细细查看了和明的尸首,才对德慈大师道:“心脉俱断致亡,伤他的便是这个手印。” 德慈大师明显是有所猜疑的,闻言颔首道:“有劳施主了。” “德慈师傅可知天龙寺中谁会使这功夫?”宋真清在一旁转了转眼珠问道。 “据贫僧所知,本寺功夫一脉相承,并没僧人练它脉功夫。” 天龙寺不只是皇家佛寺,也不仅仅是只会卜卦算姻缘的寺庙,天龙寺上下百十余僧众全是武僧,看似脱离凡尘的天龙寺,事实上,对于江南道乃至京城却是举足轻重。 从上天灵山的第一日,宋真清便发觉了这点,所以天龙寺的僧人做早课时除了念经还会练武。 德慈大师所给的答案宋真清并不觉意外,凶手之所以会用无绝手杀人,要么便是全寺上下都会这功夫,大隐隐于众,要么便是全寺无人得知他会这手功夫,小隐隐于人不知。 但如今给德善大师下毒的唯一嫌疑人也死了,所以不管是德善大师中毒还是和明之死,一时间全都陷入了死胡同。 寺里接连出了好几件事,天龙寺顿时风声鹤唳起来。 第101章 待宋真清韦无冕一行回到他们住的客堂,宋真清将发现无绝手的事对众人讲了。 见阿大沉默不语,宋真清问阿大道:“你为何从不曾使过这无绝手?” 阿大知宋真清没怀疑他,心中感怀,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冷声回道:“家师吩咐不敢违背。” “那又为何教你这功夫呢?”宋真清不解了。 阿大如锯了嘴的葫芦,不吭声了。 “我知道,我知道,”在一旁听了半晌的阿二忽然扬声大叫。 “你知道什么?”宋真清随口笑着安抚阿二。 “我就知道嘛,”阿二见宋真清并不信他的话,语出惊人道:“师傅说了,他有仇家……” 阿二歪了歪头,眨巴着眼睛,许是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讲什么,他说:“师傅说会,会招来杀身之祸,还说……” “阿二,”阿大唬了脸,大声制止了阿二。 阿二耸了耸肩,嗫喏着没敢说下去,只敢低低反驳,“师傅就是这么说的嘛。” 宋真清大惊,瞅瞅阿二又看看阿大,原来两人师傅竟有仇人,难怪会隐在那鸟不拉屎的山里,还谣言有吃人的妖怪,使得山下寨子里的人都不敢上山。 宋真清想起这些忽然又蹙起了眉头,那清云师傅又为何会住在山间道观呢? 所有不欲告人的理由背后或许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宋真清如是想。 “那你可知除了你师傅还有人会使这无绝手的功夫?”宋真清叹了口气问阿大。 杀人的既不是阿大,而他们的师傅又早已亡故,肯定也不是他们师傅,但也许凶人与两人师傅有些关系也说不准,宋真清这般猜测着。 她猜不准阿大会不会告诉她答案,不过是试着问上一问罢了。 没成想阿大这回虽犹豫了下,但最后还是答了,“师傅曾道,他有两位师兄,三人皆会这无绝手。” “两位师兄?他们可还在世?”宋真清接二连三问道:“若还活着他们人又在何处?” 阿大摇了摇头,“我不知他们是否还活着。” 宋真清如泄了气的皮球般顿时矮了半分,好吧,想来隐在山间二十多载,确实不大容易得知外头的事。 不过好在,阿大确实也提供给了她另一个思路。 除却阿大与他师傅,那么阿大的两位师伯如今却是最有可疑的,不过旋即,宋真清又意识到,也许阿大的两位师伯也如阿大师傅一般又收了徒呢? 这徒子徒孙的又不知凡几,所以呢,宋真清突然抱住了头,啊啊,到底是谁毒害了德善大师,又是谁杀了和明? 还有谁偷了她的铃铛? 宋真清咬牙切齿,却实在无奈,毕竟,这天龙寺不比其他地方,寺中出了事,并不归地方官府管,一切皆以寺里规矩为要,几人无奈之下,也只得按捺下来等德慈大师那边的消息。 不得不说,德慈大师手段了得。 就在几人回到住处不过一个时辰,德慈大师便又派了人来请他们。 德慈大师顺着宋真清房中的迷烟查到了寺里一位叫和理的和尚头上,和理是寺中保管祭祀香火的师傅,平日里常会下山采买一应用物,所以若说谁最有机会接触迷烟,非和理不可。 然而就在德慈大师派人去唤和理时,这才发现和理也死在了自己房里,且死法与和明一模一样,皆是被无绝手所杀。 宋真清这回倒是波澜不惊了,她只关心她的铃铛在哪里。 可德慈大师却说,翻遍了和理房中也不曾发现半个铃铛,之所以让人唤宋真清前来,便是要带她去器物房中,看那里是否有她的铃铛。 器物房在天龙寺靠近大殿的一角,宋真清与德慈大师行了一路却没瞧见几个和尚,与前几日所见格外不同。 想必与寺中出了这几番恶事有关,宋真清了然,并不觉得奇怪。 器物房内堆满了烛台佛香,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桌椅板凳,至于铃铛,倒也有,只是,宋真清仔细翻了翻胡乱堆在角落的铃铛对德慈大师道:“不在这里。” 德慈大师“阿弥陀佛”一声,“许是被那杀了和理的人拿走了。” 这话是猜测却也是最接近真相的,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直到此时,德慈大师也觉出宋真清的铃铛是个不同寻常的。 他犹疑了下,对着宋真清合掌,语气中带着几分诚恳,“施主若是信得过贫僧,不妨画出那铃铛的模样,贫僧也好比照着去寻。” 宋真清情知此事到现在,一只铃铛牵连了多人,已不是她一人之事。 从前遭遇的几件案子都有各种各样的缘由,要么是被冤枉杀人,她不得不为自己洗脱嫌疑,要么是韦无冕的原因不得不掺和进去。 唯独眼前这事不仅与她息息相关,且似乎还牵连着清云师傅,因为那铃铛原本是属于清云师傅的。 如果德善大师不能醒来,她便不会知道铃铛的秘密,所以她也不再隐瞒,遂将铃铛的模样大致画了下来,最后又对德慈大师道:“这铃铛看模样也没甚奇特之处,只是……” 宋真清顿了顿,才又道:“这铃铛的声音寻常人是听不到的,若是有人能听到铃铛的声响,那必然知道些这铃铛的来历的。” 德慈大师初时看着铃铛还觉疑惑,此时听宋真清一说,便愕然道:“施主所说的铃铛莫不是“妙音空铃”?” 宋真清微愣,“妙音空铃?” 德慈大师奇了,“难道施主不知铃铛名字?” 宋真清呵呵笑了一声,打了个马虎,“名字是知道的,只因师傅去的匆忙,并未交代过这铃铛的来历。不知德慈大师可知晓一二?” 德慈大师神情有些凝重,又“阿弥陀佛”道:“贫僧对妙音空铃所知并不多,只听住持说过一回,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接着德慈大师便说起了从前。 原来有一日,德善大师曾在大殿中遇到一位来上香的夫人,向来不轻易与人卜卦的的德善大师竟主动上前赠了夫人一卦,只道,那夫人眉目间隐约有煞,近日或是大祸将至。 后来,德慈大师还因此事问过德善大师,德善大师却道,那妇人身上带着一只铃铛,名曰妙音空铃。 德慈大师当时也在大殿中,可却不曾听到铃铛声响,所以不免多问了两句那铃铛之事。 德善大师又道,那铃铛是佛家圣物,里头的铃舌乃是佛骨舍利雕刻而成,所以寻常人听不到它的声响,只有有缘之人才能听到,所以才有了“妙音空铃”之名。 “佛骨舍利?”宋真清咂舌,“莫不是那价值连城的佛骨舍利?” “阿弥陀佛”德慈大师似乎不太想回答这种庸俗的问题,“贫僧也不曾见过佛骨舍利。” 那意思便是价值连不连城他并不知道,毕竟人家也没见过不是? 宋真清砸吧着嘴,摸着下巴寻思道,那铃舌若果真是佛骨舍利所制,佛家向来讲究因果轮回一说,这样是否可以解释为何她会来到这个世界呢? 向来不信神佛的她,此时难免也有些心神不属,毕竟她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一件没法用任何理由解释的事。 直到回去的路上,她还在想着这事。 “清清,你说德善大师在殿中见着的那位夫人是不是你的师傅?”韦无冕也听到了德慈大师说的那些话,一时福至心灵,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宋真清稍想了想,凝眉回道:“依德慈大师所说,想必便是师傅吧,若是这般,师傅当年应是哪位府上的夫人,可又为何会去往云岭山呢?” 宋真清头一回想弄清清云师傅的身世,虽说清云师傅已逝,但她身后的谜团却是一点也不少。 “清清,”韦无冕想了想道:“你不若将师傅的画像,送到京中让少宸查一查。” “画像不难,可怎么送去?” 如今他们身在天龙寺,那杀人凶手还不知是谁,他们的一举一动说不准都在别人的监视当中,这信该如何送出去,又派人去送总得好好思量才是。 “嘿嘿,这个不难,”韦无冕挠挠头,忽然将手指凑近唇边,呼哨声响,宋真清正不知所以,却忽闻空中传来一声啸鸣,再抬头一瞧,呦呵,一只硕大的棕褐色猎隼正朝她俯冲而来。 那猎隼飞的极快,她忙拉着韦无冕要闪躲,韦无冕却笑嘻嘻的伸出了一只手,朝猎隼打了个响指,并唤道:“海蓝……” “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少宸养的猎隼,”韦无冕回头不无得意的对宋真清道。 好吧,宋真清忽然想起了在云岭山上,似乎听韦无冕说过这回事,所以不由站住了脚,静静看着猎隼慢慢靠近。 这只叫海蓝的猎隼似极有灵性,快到两人头顶时,忽然收住了翅膀,随后才缓缓落在了韦无冕的臂膀上,并用尖利的嘴啄了啄韦无冕的脑袋。 “呵呵,”韦无冕一边躲闪一边拍打海蓝的脑袋,亲热的仿若老友重逢。 “少宸走时便将海蓝留了下来,只说有事便派海蓝送信与他,”韦无冕解释道。 宋真清不得不赞一句周少宸想的周到,于是她也不耽搁,遂回房将清云师傅的样貌一一描述了出来。 她书画并不擅长,勉强画个铃铛还行,若是画人像必然是不成的。 因为绘画人像,相貌只在其次,神韵才是重中之重,再说她脑海中的清云师傅疯疯癫癫,与数年前必是有些区别的。 所以执笔的只能是韦无冕,身为韦家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画个人像自不在话下。 在宋真清的细细阐述与韦无冕的精心修饰下,半个时辰后,一个栩栩如生的精巧女子跃然纸上。 画上的女子目光清明,柳叶眉,鸭蛋脸,挺翘的鼻间隐约藏着英气,唇间还点缀着一颗若有似无的黑痣,婉约又不失锋利。 与宋真清曾在脑中描摹过的清云师傅的从前模样当真是不谋而合。 宋真清正欲夸赞韦无冕传神的画技,却不料被忽然探头过来的阿二打断了。 只见阿二先是“啊呀”一声,随后便跳着脚指着画像大呼小叫道:“妹妹,是她,是她,就是她,是她抱走了妹妹……” 第102章 “阿二哥哥,你见过我师傅?” 宋真清一手持画像,一手扯住阿二袖子,让画像径直面对阿二。 谁知阿二却突然捂住了脸,撇过头从两指缝里朝画像偷看,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她打我,她还抢妹妹。” 看着画像中的人,阿二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恐惧。 这是咋回事? 宋真清一寻思便将画像递给韦无冕,拉着阿二的胳膊去了一旁,循循善诱道:“阿二哥哥,你是何时见过她?又在哪里?” 阿二离了画像,神情慢慢恢复了寻常,他听了宋真清问话,歪了歪头,锁紧了一双粗黑的眉峰,自言自语道:“是何时呢?呃……” 他想了半晌,一低头瞧见宋真清,忽然顿足大笑,“啊,妹妹,我想起来了,就是妹妹这么大的时候。” 说着他便将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圈在胸前,成围拢之姿,小心翼翼的怀抱着,边摇晃边轻轻哼着什么,“妹妹那么小,她的脸那么红,我摸了摸妹妹,她的身子好凉,我用虎皮袄包了妹妹,她还冷,我带妹妹去了山洞,呃,对还有老虎,老虎要吃我和妹妹,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师傅来了,赶跑了大老虎……” 阿二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虽断断续续的,但宋真清还是从中听到了一些往事。 “你师傅将你和妹妹一起带回去了吗?”宋真清试探着问道。 阿二头摇的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师傅把我和妹妹带去了那里,疯女人那里……” 阿二又跳着脚指向韦无冕手中的画像,“她见到妹妹,一把就抢走了,还说,还说,妹妹是她女儿。哼……抢我妹妹。” 阿二一生气又撇过头去,抱着胸不肯再吭声。 宋真清哑然,但是她心中尚有疑惑,仍是哄了阿二道:“阿二哥哥,妹妹在哪呢?” 她虽有猜测,但终究还是想从阿二口中听到答案。 阿二闻言,眉眼又舒展开来,仿若刚才气呼呼的人不是他一般,黝黑的脸庞笑的十分粲然,“妹妹,你就是妹妹呀。” “你怎知我就是那个妹妹?” 毕竟时隔这么多年,世事几易,清云师傅疯疯癫癫,照顾自己尚且艰难,阿二又如何敢肯定那个婴儿就是她呢? “啊,”阿二眼神突然有些闪躲,像似做了亏心事般,不敢直视宋真清。 宋真清越发好奇了,揪着阿二的衣袖诱劝道:“阿二哥哥你说嘛。” “不说,不说,”阿二固执摇头,虽这么说,他却还是用一只眼睛斜斜瞄向宋真清的耳朵。 宋真清眼珠一转,哼了声,一扭头道:“我才不是你妹妹呢。” 阿二情急,扯着宋真清大叫:“你就是妹妹,妹妹耳朵上有道痕迹,是我用刀子不小心割破的,妹妹也有。” 原来如此,宋真清情不自禁抚摸耳垂,触手是一道细细的疤痕,痕迹微微泛白,像似许多年前留下来的,不仔细看便瞧不出来。 怪不得,阿二见她第一面便直呼妹妹,往后再见也总是一副亲昵的模样。 她实在没想到清清小道姑与阿二竟有这般渊源。 宋真清心下感叹,清清小道姑的身世果然这般凄惨,除却抚养她长大的清云师傅,亲缘当真是不知在何方。 也罢,宋真清了然一喟,想必清清也并不希冀她去寻找自己的亲人。 “阿二从前并不是这般模样,他上树掏鸟,下水摸鱼,甚是顽皮,只是十八年前的一个隆冬日,他趁师傅外出,偷偷跑去玩耍竟一夜未归,待师傅去寻他,已是一日之后,他回来就起了高热,再醒便成了如今模样,问他那日发生了什么,全都不记得了,师傅说他烧坏了脑子,我问师傅,师傅也是什么都不肯说。” 一直沉默不语的阿大忽然出声,说起了那些阿二没说完全的事。 “必然是那日他在山上玩时迷了路,遇见了尚在襁褓中的你,他向来心善,虽自顾不暇仍是将你救了,那时正值冬日,岭南虽说四季如春,但云岭山间入了夜却也十分冷寒,他将虎皮袄给了你,他自己便挨了冻,这才着凉烧坏了脑子。” 这些年阿大一直自责没能看管好弟弟,让他偷偷跑去玩才使得原来那个机灵伶俐的弟弟成了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痴傻之人。 他虽懊恼,却也无济于事,直至今日,他才第一回 听说了那日发生的事。 他瞥了一眼宋真清,心道:那日若是他与阿二一路,不仅不会救人,若是遇上老虎,说不得还会将孩子扔给老虎,以挣得逃脱之机。 阿大百般滋味,只道冤孽,没料想十八年后,阿二竟又遇到了当日的那个孩子,又因她的缘故,遭遇了这一路的折磨,且依旧对她言听计从。 想来,前世里,小道姑与阿二有仇,今世是来报仇的吧。 阿大这番思索,已有意无意将十八年前阿二变傻与两人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全都算在了宋真清身上。 “你欠他一个救命之恩。” 阿大最后说道。 “是,”宋真清心头五味杂陈,有对清清身世的心酸,更有对阿二的感激。 毕竟,如果没有遇到阿二,在那般冷的山间,小小的婴儿即便没被冻死,也会被寻不到吃食的老虎一口吞掉。 若是这世间没了清清小道姑,那又哪里有她的到来呢? 所以阿二给了清清小道姑第二次生命,亦是给了她。 这般想着,她遂郑重的对阿二弯腰行了一礼,“阿二哥哥,谢谢你。” 在心中更是坚定往后要将阿二当作亲哥哥照顾,她牵了阿二的双手,眉眼含笑道:“以后但凡有我宋真清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阿二哥哥你饿着。” “妹妹,”阿二见宋真清似乎并未将自己划破她耳朵的事放在心上,还允诺带他吃好吃的,一时又高兴起来,呵呵傻笑着,“妹妹,妹妹,你真好。” 阿大眼神一闪,环胸靠在门上,“记住你今日所说。” “当然,”宋真清一扬首,回的铿锵有力,我答应的自然会做到。” “只我还有一事不明,”宋真清眼珠一转,想起阿二话中之意,问阿大道:“你师傅与我师傅是旧识?” 阿大摇头,“不知,师傅从未提起过清云师傅,连那日之事也从未说过半分。” 宋真清沉吟着道:“我以为,我师傅与你师傅定然是旧识,且不止如此,若是我所猜不错,清云观便是你师傅所建。” “噢,为何这般猜呢?”阿大极少下山,也不太与惊风寨的人打交道,并没听过山下的传闻。 “我在惊风寨听人说起过,清云观当年是一个男人花银子请山下的汉子帮忙建的,当时我便猜测这个男人是谁,但奈何这十几年,我从不曾听师傅提起此人,也不曾见过,所以只得搁置在心头。” 宋真清说起在惊风寨听过的传闻,稍加揣测便觉顺理成章起来。 “阿二哥哥说,我师傅见了尚在襁褓中的我时便一把抢去,且直呼女儿,依时间推算,那时师傅的亲生女儿夭折不久,你师傅若是与我师傅从不相识,怎会特意将我带至清云观,将我交给师傅抚养呢?他此举明明就是要抚慰师傅的失女之痛。清云观刚建时,并没香火,你们说,又是什么人,会晓得清云观的道姑生过孩子呢?” “说不准是山下寨子里的人,”阿大撇嘴。 “不,”宋真清摇头,神情有些难过,“事实上,我师傅是自尽而亡的,在此之前,她数次自尽,但每回都被人救了过来,且她常在山间迷路,有一回,她发疯在山中乱跑,我在东山寻了她许久都没寻见,待我再回到清云观,她却已安然在观中等我了,我问她,她说自己去了西山,但依她当时的状况,若没人一路护送,她定然不能寻到来时的路。还有这回自尽,再没人来救她,她……终于解脱了。” “难道不能是别人?” 阿大依旧不肯承认自己的师傅与清云师傅相识,实际上,他不肯承认的并不止如此,他心里有个念头一直在对他说,小道姑说的或许是真的。 他不肯承认的还有,师傅心里想的念的竟然是个疯女人,那个与师傅的墓毗邻而居的,所谓师娘的墓,实际上只是个衣冠冢。 “你知道师傅这回自尽为何再没有被救回来吗?” 宋真清声音低沉,她道:“因为从前救她的那个人也死了。” 说着她看向阿大,一字一句道:“在我师傅自尽之前,你师傅刚亡故。对不对?” 阿大默然,这便代表着承认了。 宋真清脑中不时闪过在云岭山清云观的一幕幕,清清小道姑与清云师傅相处的每日每夜。 从前许多想不明白,有些扑朔迷离的往事,此刻剖析在自己面前,却如岁月的风,过了依旧让人难以释怀。 自己的身世,清云师傅的从前,阿大师傅的神秘,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早已随着那些人的离去被往事尘封,可转眼却又被如今紧紧缠绕的谜团再一次掀了开来。 妙音空铃,苦稞茶,西域奇毒,五叶沙血蛛,无绝手,每个名字都有一个秘密。 待破解这些秘密之时,是不是也将参破那些从前呢? 第103章 望着展翅飞向半空的“海蓝”,宋真清的思绪也随着飘向了遥远的京城。 清云师傅的画像被“海蓝”带去京城,以猎隼极快的速度,今日便能将信送到周少宸手中。 周少宸虽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但毕竟时隔久远,也不知何日才能收到回音。 “你说师傅会是京城人氏么?” 宋真清不知为何总觉得清云师傅与京城或是有些渊源,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冥冥之中有这样的猜测。 “也许,”韦无冕摸了摸下巴也若有所思。 “清清,我想起来了,”韦无冕突然想到一事,双眼忽闪,有一瞬间的迷茫,“你是不是穿过一双马靴?” 宋真清想起有那么一回,她要爬山才穿了清云师傅留下的一双马靴,遂瞪圆了眼问道:“怎的?你见过?” 她胸口砰砰乱跳,带着即将要揭开秘密的激荡。 “那倒不是,”韦无冕挠挠头,“我娘也有一双那样的马靴。” 说起安云郡主,韦无冕眼神略有些怅惶,“只不过我娘的那双靴子上面缀了几粒宝石。” 宋真清眼中一亮,“那马靴十分难得?” “许是,”韦无冕点点头,“看式样并非京城的,像是边塞之人所制,听说我娘会些拳脚功夫,也是个酷爱骑射的,她又是剑南王的妹妹,所用之物皆是精贵,那马靴该不是寻常人家可得。” 韦无冕声音低低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云郡主出身尊贵,所食所用皆为上乘。 而清云师傅留下的马靴式样确实与中原略有不同,且那靴子质地十分舒服,想来非常难得。 如此,清云师傅的身份是不是也同样尊贵? “你可听闻京城近二十来年是否有失踪的夫人?” 宋真清问韦无冕。 韦无冕蹙眉回想,半晌后,才摇了摇头,“不曾。” 似怕宋真清不明白,他又不太自在道:“我不过这几年才开始看案宗,有些案子尘封太久,我并未触及。” 宋真清点点头,也是,毕竟韦无冕前些年癔症未愈,浑浑噩噩的,哪里又会知道京城发生过何事? 再说清云师傅到云岭山已有二十年,即便她曾在京城生活过,那也早已是过眼云烟了。 宋真清想说罢了,反正已去信京城,以周少宸的能耐,查到清云师傅的来历不过早晚。 她这边刚收了心,却忽闻一声尖利的啸鸣突然从半空传来。 她惊异抬头,就见“海蓝”正俯身向下,瞬间便消失在视野之内,只余半空的一抹残影。 “糟糕,”宋真清深知猎隼这般情形,要么是遇袭要么是看到了猎物。 可“海蓝”明明已被周少宸驯化,按理绝不该在送信途中去捕猎,所以它此时这番动作,必然是遇袭了。 宋真清担忧“海蓝”遭遇,提了裤脚便朝院子外冲去。 “清清,清清莫慌,”韦无冕在她身后追了上来,安慰道:“清清放心,海蓝十分机灵,以我对它的了解,它方才并非被人偷袭坠落,而是像……像去报复那人。” 韦无冕想起海蓝的凶狠之处,也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若是被它抓上一把,那人不皮开肉绽才怪。” “万一不是呢?”宋真清挂心清云师傅的画像,哪里又能安然待在院中,去看看才能放心得下才是。 还有,树林里必然藏了人偷袭“海蓝”,而偷袭之人定然与天龙寺近来发生的命案有关,说不准,他们此时去还能将那人抓个正着。 就这样,两人匆匆向外去,身后紧随着闻声而来的阿大几人。 可“海蓝”坠落之处,在天龙寺外的密林中,距天龙寺尚有几里路。 待几人匆忙赶到,幽深的密林里却不见一丝声响。 在天龙寺只看到“海蓝”大概的坠落方向,几人在林中摸索了半天,才终于在密林深处发现了几根深褐色的羽毛。 韦无冕捡起一瞧,神情忽然有些担忧,“是海蓝的。” 散落着羽毛的地方,还有数滴血迹,宋真清心下一凛,环顾四周,却再没发现其他痕迹。 金不换用食指揩了地上的血渍,放在鼻间嗅了嗅,道:“是人血。” 接着他又将其余几滴血渍也嗅了嗅,起身抹去指间血迹道:“都是人血。” 宋真清松了一口气,猜测:“想来是海蓝发现了偷袭之人,故而伤了那人。” “对,对,”韦无冕附和道:“海蓝随少宸多年,即便少宸可百步穿杨,尚不能伤它一根羽毛。” 闻听这话,宋真清却沉默了,周少宸都不能射伤“海蓝”,可“海蓝”依旧被人伤了几根羽毛,所以,那人功夫当真非同寻常。 这般想着,她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就在几人为“海蓝”忧心,又忌惮那偷袭“海蓝”之人时,却无人发觉,在距他们不远的林中,一个黑影正隐没在枝杈间,幽幽双眼注视着他们,那双眼神里满是哀伤,欣慰还有无尽的懊悔。 …… 天龙寺出了命案,住持又身中剧毒,身为监院的德慈大师便成了掌管天龙寺的不二人选。 这日,天色尚未擦黑,寺中弟子皆做完了晚课,大都回房打坐了。 宋真清一行又来到了德慈师傅处询问这几日寺中的情形。 “大师,烦劳问一声,寺中除了住持,还有哪位师傅的武功最为厉害?” 宋真清没先说昨日在密林发现的异状,先是问起了天龙寺中事。 德慈大师“阿弥陀佛”一声,答道:“那自然是贫僧与德仁师弟了。” 敛了眉眼,宋真清施了一礼,又问起寺中关于和明与和理两位师傅之死的查访情形。 而德慈大师却摇了摇头,神情十分凝重。 “这几日贫僧将寺里上上下下的僧人全都问询了一遍,只一个与和理同住的小僧说,在和理出事的前一晚,曾见和明去寻过和理,可和明也死了,如今却是死无对证,其他再未能发现有用的线索。” 宋真清并不意外,原本杀害两人的凶手所用的无绝手本就是十分隐秘的功夫,又怎会轻易便让人觉察呢? “不知德仁师傅如今可在禅房?听闻德仁师傅是掌管寺中杂事的,也许有不同的想法。” 宋真清想起那位在住持房中曾见过的面相十分普通的和尚,心下盘算着是否要过去拜访一番。 当然,贸贸然去拜访极为不妥,那由德慈师傅带路便顺理成章了。 “阿弥陀佛,施主说的有理,”德慈颔首,遂让小沙弥先去知会一声,随后带着宋真清几人去往德仁住处。 天灵山极广,天龙寺独占一个山头,是以天龙寺寺宇宽阔,禅房无数。 除了住持德善大师自居一院外,德慈与德仁也是独自一个院子。 德仁住处离德慈住的并不远,几人步行一刻钟便到了。 但几人还未近前,就闻德仁师傅房中忽然传来一道脆响,德慈师傅脚步微顿,朝门外守着的小沙弥问道:“是否知会德仁师弟?” 小沙弥敛眉施礼,“德慈师傅,小僧已与师傅回过此事。” 德慈神色不动,“去敲门吧。” 小沙弥应声转身,轻叩门扉,道:“师傅,德慈师傅来了。” 门内霎时静了下来,屋外的人禀着呼吸,一时间,整个院子陷入诡异的寂静里。 可这寂静似乎极长又似乎极短的一瞬间,那门“吱嘎”一声从里头应声而开。 德仁师傅站在门口,“阿弥陀佛”,正合掌相迎。 德慈师傅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欲让宋真清几人先进门,宋真清却不肯,还是让德慈师傅先入了内。 禅房不大,只宋真清与韦无冕随德慈师傅进了屋,金不换与阿大几人在屋外等候。 甫一进门,宋真清便闻到屋中弥漫着一股清苦的味道,似茶又似佛香。 “不知师兄寻师弟何事?”德仁让几人落座,自己盘腿坐于矮榻。 德慈并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和理看管香火,向来与你亲近,你可曾发现他近来是否有异常之处?” 德仁低头寻思片刻才道:“不曾,和理平日里也不大爱说话,只偶尔回报些事务外,并不曾说过其他。” 再问些他事,德仁亦是不大清楚或是不知道,这样的回答本不令人意外,毕竟连德慈师傅都查不到的事,德仁未必知道更多。 几人正欲告辞,宋真清却脚下微滞,抬眼不妨落入门后,一件褐色的僧袍被丢在地上,僧袍略鼓,宋真清眼睫闪了闪,脚下不停的出了门。 送走了德慈大师,宋真清并未回自己住的地方,她一人在德仁师傅院外的榕树下站住了,那榕树两人尚不能完全怀抱,她靠在榕树干上,一眼不眨的望着德仁师傅的院门。 约莫一刻钟后,先前守在德仁师傅门外的小沙弥走了出来。 他两手扯着僧袍前襟,僧袍里似乎装了东西。 此时,一个瘸拐的不良于行的身影正从不远处走来,宋真清搭眼一瞧,却是那日在德善大师院中与和朔打扫落叶的老和尚,老和尚臂间挎着一个竹篮,来的方向正是德仁的住处。 那小沙弥远远瞧见老和尚,面上露出几分笑容,遂站在原处不再走动。 老和尚一瘸一拐的缓缓走到小沙弥面前,就见小沙弥将怀中兜着的东西一股脑的倒进了老和尚所挎的竹篮里,随后才摆摆手让老和尚离开。 老和尚挎起竹篮,又一瘸一拐的往回走。 只在他走动间,那竹篮里的东西左右晃动,“刺啦刺啦”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见老和尚越走越远,宋真清忽而勾唇笑了。 第104章 周少宸的信来的很快。 就在海蓝带着画像去往京城的第二日,宋真清便收到了周少宸的回信。 信中说了几件事。 第一,画像上的女子乃是崔昊将军之独女,名唤崔云岫。 第二,崔家在二十年前遭遇灭门惨祸,尤以崔云岫与夫婿死状最为凄惨,不但面目全非且遭遇火焚,连刑部的老仵作亦摇头叹息。 第三,无绝手此门武功为北凉圣僧平凡大师所创,他生平只收了三名弟子,而这三名弟子在北凉亡后数十年间却从未在世人眼前露过面。 宋真清捏着信角,说震撼倒也不算太震撼,毕竟先前对清云师傅的身世已有了些猜测,但实在没想到的是,清云师傅竟然会是崔将军的女儿。 “如果师傅没死?她夫婿是不是也还活着?”宋真清沉吟。 “崔家小姐的夫婿我倒是听说过,”韦无冕接了话道。 “嗯?” 宋真清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是什么样的人?” “崔昊将军当年率军攻打北凉,立下赫赫战功,北凉能归顺我朝,崔将军功不可没。但在北凉降后,崔将军却婉拒了先帝赏赐,反而渐渐淡出朝堂。直至几年后,崔家才又入了京城之人眼。你道为何?” 韦无冕有意卖关子。 “为何?”宋真清从善如流。 “清清对我朝科考是否有所耳闻?”韦无冕呵呵两声,问宋真清。 宋真清想了想回道:“听闻过一些,科考尤为繁琐艰难,每三年一回,能入前十者已是极难,前三甲之人必是得拥有经纬之才,或是才高八斗惊为天人者。” 韦无冕击掌,大叹道:“清清说得不错,因先帝十分爱惜人才,对科考尤为看重,事实上每年入三甲者必是寒窗苦读数十载的,年近不惑者众,是以使得那些欲榜下捉婿的权贵之家甚为失望。但就在那一年科考,却有人横空出世,惊艳了众人,尤其是京中的数家女儿。” “谁?不会是师傅的夫婿吧?”宋真清扬眉,已有了答案。 韦无冕颔首,应道:“正是,崔家小姐嫁于探花郎可是当年轰动京城的一段佳话。探花郎,名原肃,江南人氏,不但才华横溢,亦是长相十分出众,据说样貌上可与瑞王叔一教高下,探花之名实至名归,甚至先帝都动了为公主指婚的心思,但原肃若是做了驸马,便无法出仕,先帝爱惜人才,终究没忍心指婚。原肃也因此成了其他世家女子眼中的香饽饽,但就在其他世家蠢蠢欲动招之为婿时,却忽然有消息传出,原肃与崔家小姐定了亲。” “啊,前头没有任何风声么?” 宋真清难免好奇。 “坊间有传言,崔家小姐去寺中进香,偶遇了与住持辨佛的原肃,遂对其芳心暗许。哦,对了,我忘了说,原肃不但在文章诗词上极有才华,他还十分精通佛理。据闻他从江南到京城后,从不去京城繁华之处,而是偏居京郊寺宇,遍访名师,每每除了读书便是打坐,日子过的很是清苦。许是这般与京城子弟不同寻常之处,才使得崔家小姐看进了眼里。” 韦无冕说起京城子弟,仿佛将自己置身事外,丝毫未意识到他也是其中之一。 “那我师傅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宋真清脑中已描绘出了一个敢爱敢恨的形象,但她还是如此问道。 韦无冕稍微回想片刻才道:“崔将军戎马一生,直至四十岁上才得了崔小姐,是以对崔小姐颇为宠爱,崔将军出身军中,崔家子弟亦是自幼习武,所以崔小姐性情得其父亲真传,很是坚韧,崔家小姐曾数次说过,她绝不会嫁给京中那些纨绔子弟。所以,她在遇到原肃的第一回 便上了心,直至后来数次偶遇,再至两人终成连理,在京中成就一番佳话。” “你说的这些莫不是从话本子里听来的?” 宋真清挑起眉头疑惑道,以韦无冕的年纪,这些二十年前的事情总不会有人特意说给他听。 “嘿嘿,”韦无冕挠挠头,“我偶在少宸案头看过崔家的卷宗,无聊之下便去坊间打探,没成想京中的茶馆酒楼竟真的有说书先生将两人之事编成了话本子,有新本子说新本子,没新本子时便将这些从前的本子拿出来再说一说。然而我却从未想过,说书先生嘴中的崔家小姐竟是清清你的师傅。” 韦无冕最后小心翼翼瞅着宋真清的眼色,仿佛十分羞愧没能早些发现两人实为一人之事。 “是啊,确实没想到,”宋真清叹息一句,“这谁又能想到呢?谁能料到京城煊赫无比的崔家一夜被灭了门,崔家小姐竟然没死而是流落到了岭南一处不知名的深山里呢?” “对了,清清,我猜原肃也没死,他精通佛理心思缜密,那房中被焚烧的两具尸体必然不是他二人,”韦无冕言之凿凿。 宋真清认可韦无冕的话,从韦无冕嘴中,她大约也摸清了些清云师傅与其夫婿原肃的过往。 若说崔家小姐心仪原肃,是因他品性与京中子弟不同,且长相俊俏,那么原肃看上清云师傅又是因何呢? 清云师傅长得并不算国色天香,性情也不算讨喜,彼时,原肃正是锦缎着身之时,他当真爱上了清云师傅本人?抑或还有其他原因? 若是两人平安度过此生,宋真清当然不会怀疑原肃的目的,但就在两人成亲几月后,崔家便遭遇了灭门惨祸,这一切由不得宋真清不多想。 “可原肃若是没死,他又去了哪里呢?”宋真清拧着眉头道。 “阿大兄的师傅会不会便是原肃?”韦无冕摸着下巴随口猜测。 “不,他不会是原肃,”宋真清却断然否认,“若不是真心侍佛之人,极难参悟佛理,而原肃精通佛理,修佛问道的固然都非俗世之人,但却不同根源,他信佛便绝不会将师傅安置在道观中。” “清清说的有理,”韦无冕点头如捣蒜。 “你们可知那平凡大师是何人?”两人正长吁短叹清云师傅的遭遇,冷不丁的,阿大忽然插话道。 “对啊,我也不曾听闻过平凡大师此人,”宋真清将希冀的目光又投向了韦无冕。 韦无冕却摇头,“我也只知他曾是北凉高僧,因北凉,呃,就是如今的鸣沙郡,距京城遥远,我出京城后又一路向南,对北边的事知道的不多。金兄听闻过吗?” 韦无冕想起金不换曾踏足南北寻药,所以转头问金不换。 金不换点点头,“听是听过的,我曾去过鸣沙郡,平凡大师所在的三危山是鸣沙郡百姓心中的神山,往日里人潮拥挤,我带着小树有许多不便,所以不曾到访三危山,但我听闻平凡大师百岁有余,已数年不离三危山。” 金不换没说,事实上他根本不信神佛,拜会神佛的人皆是愚蠢之人,他才不会特意去那劳什子三危山凑热闹。 “这样啊,”宋真清大胆猜测,“若无绝手是平凡大师所创,他门下又只收过三名弟子,阿大师傅亦是师兄弟三人,是否可以说阿大的师傅便是平凡大师门下弟子之一?” “清清说的有理,”韦无冕当先认同。 阿大不语,想来也有此猜测。 “我以为,原肃亦是平凡大师的弟子。” 宋真清看着几人的神色,又语出惊人。 “对对,原肃精通佛理便是最好的佐证,”韦无冕拊掌跳起脚兴奋的说道。 “依此论断,然我师傅却从不曾说过一句与佛有关的话?他,并不信佛。” 阿大冷冷道,说着瞥了一眼宋真清,“且你曾说是他将清云师傅安置在道观中的。” 言外之意,便是同为平凡大师的弟子,对佛理该同样精通才是。 “我虽不知你的师傅为何从不曾提起佛理,但是,他传授与你的无绝手便是最好的证明,你师傅是平凡大师的弟子,他,来自鸣沙郡,不,或者说,他是北凉人。” 宋真清一字一顿的凝视着阿大的眼睛道。 阿大与之对视,却终究不敌宋真清的固执,最后败下阵来,扭过头去没再说话。 屋中的气氛霎时凝重起来。 若阿大的师傅当真是北凉人,原肃也是的话,那么二十年前崔家被灭门是不是亦与三十年前崔将军与北凉一战有关呢? 崔家小姐即是清云师傅,她是不是看破了某些真相? 到底又是什么样的遭遇可摧毁一个性情无比坚韧的女子呢? 宋真清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但,这一切终究只是猜测。 “师傅临去前曾嘱我去往京城办一件事,”就在这时,阿大忽然出言道。 “京城办事?”宋真清想起确实有这么一事,当时阿大还接了韦家二夫人的刺杀任务,差点害死韦无冕。 “师傅留了一封信,他让我将信送到京城百变庄以交换一样东西,韦家的丫鬟便是我在那里遇到的。” “百变庄,是个什么地方?”宋真清听这名字奇奇怪怪的,直觉不是个好地方。 “我也不曾听过,”韦无冕也是狐疑。 阿大犹豫了下还是接着又道:“百变庄是刺客盟总舵,师傅从前是刺客盟的人。” 刺客盟,听名字便知是个什么组织了,所以呢,身为刺客盟的人,干的都是什么勾当,那自然也是不言而喻了。 呃,好吧,当真是不出她所料,阿大师傅的来历果然不同凡响,不止是北凉人,还是什么刺客盟的。 只能说世界之大,着实令人猝不及防。 第105章 眼看着五日之期将至,若是再查不到毒害德善大师之人,德善大师便再无得救之机。 周少宸在信中曾提及,因天龙寺在朝廷的特殊地位,天龙寺僧人生平都是要记录在册的。 虽说不及为官做宰的记载详细,也未必真实,但若是细细去查,说不准也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这日一早,宋真清便寻到德慈大师,希望德慈大师能允诺让他们翻阅一下寺里僧人的记载,关于何时入寺,又是哪里人士。 德慈大师很是爽快,没有任何犹豫便应了下来。 天龙寺藏书阁内,数列册子整齐有序的按日期年月摆放着。 “太康十二年,十一年……太康十年……太康元年,”宋真清一本本掠过,先是近十来年,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先帝三十五年。 这一年恰好就是崔家灭门案同年。 若原肃还活着,他是不是便隐在天龙寺内呢? 册子不厚,只薄薄的几页。 宋真清一页页翻过,在列的僧人要么亡故,要么还俗,留在寺内的不过寥寥几人,宋真清让韦无冕将僧人名号一一记在了纸上,随后又将册子搁了回去。 接着她又开始翻阅先帝三十六年以后的年份,那几年入寺的僧人不多,但在这不多的僧人中她却意外的发现了两个熟悉的名号。 德慈大师,十九年前入寺,关于他的生平只写了几笔,至于从哪里来从前又做过什么,全都是一片空白。 而德仁大师,亦是十九年前剃度,京城人士,曾是商人,只厌烦了俗世,这才出了家。 宋真清看着两人的记载,若有所思。 “清清,哪里不对?”韦无冕凑了过来。 “我也说不上来,”宋真清摇摇头,随后收了册子,对韦无冕道:“还是当面问个清楚的好。” 离开藏书阁,宋真清马不停蹄又找到德慈大师,将先前查到的几人名号交给德慈大师,德慈大师又吩咐小沙弥将这些人全都寻了过来。 宋真清见人都到了,遂对金不换与阿大使了个眼色,两人颔首,上前对这些僧人一个个查看起来。 金不换查人脸面,只见他双手轻触僧人面庞,从鬓角到下颚,细细摩挲,如此一番,那人是否易容,年岁几何,皆逃不过他的眼。 而阿大却只验看僧人双手,但凡练过无绝手的,那人手上必然留下痕迹,这点想必没人比同样习过无绝手的阿大清楚。 就这般半个时辰后,在德慈德仁以及其他寺中高僧的注视下,两人却摇了摇头,说道:“都不是。” 宋真清点头,并不见十分失望。 “你们在做什么?” 天龙寺中毕竟武僧众多,有些脾气暴躁的,见此情形不明就里,再忍耐不住出言责问。 德慈大师正欲制止那人,宋真清却笑着对众僧施了一礼,道:“德慈大师之所以召集诸位前来,皆因有要事相告。” 德慈大师惊诧抬头,宋真清却目不斜视。 她也不管众僧探究打量的目光,从怀中又掏出两张纸条,举起纸条对众僧道:“想必诸位已听闻寺中出了大事,住持被人下毒,至今生死不明,而和明与和理两位师傅亦遭人杀害,几日之内恶事频发,大家必然心中生疑,日夜提心。” 见众僧目光惊疑,神情渐渐凝重,宋真清接着又道:“实际上,我这几日也在私下探查此事,至于结果,便要从这两张纸说起。” “阿弥陀佛,”德慈大师面色早已恢复寻常,见状忙问道:“施主是否已查到毒害住持的凶手?” 宋真清没答,而是将其中一张字条递到了德慈大师手上,“大师先看看这个。” 德慈大师接过,展开纸条看了两眼,面上并无什么变化,只见他缓缓阖上纸条,阿弥陀佛道:“施主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 宋真清微眯了眼,似意外德慈大师的坦然,她道:“德慈大师可否告知入寺前的过往?比如从哪里来,又是因何入寺出家的?” 德慈“阿弥陀佛”一声,言语平静,“在贫僧让施主去翻阅藏书阁记载时,便料到施主会有这么一问,也罢,藏书阁之所以未载明贫僧来历,皆因住持说过,贫僧戾气太重,需重新做人,过往譬如烟云,记住不如忘却,是以才抹去了贫僧的记载。” 德慈停顿半刻,见底下小僧皆面露疑惑,他双手合十,洒脱一笑,“贫僧乃是绿道出身,从前做的是打家劫舍的勾当,只因厌烦了刀头舔血的日子,这才决意出家,在入寺时,贫僧将过往向住持全盘托出,并不曾有一丝一毫隐瞒,若是因贫僧之故让住持遭此磨难,贫僧当真是罪过。” 他面上盛满了愧色,对德善大师的担忧不似作伪。 但底下小僧却是惊色毕露,只除了几位年长的僧人,宋真清心中有了判断,遂点了点头道:“德慈大师,对不住了,我并非一定要揭开大师过往,只因我若心中有疑虑,自然不好公断行事。” “阿弥陀佛,施主所言极是,”德慈大师毕竟侍佛多年,这点度量还是容得下的。 宋真清笑了笑,转而又将另一张字条交予德仁大师,“德仁师傅,这张便是您的。” 德仁接过字条,扫了一眼,面上不动,道:“施主何意?” “敢问德仁师傅是京城人士?”宋真清微微笑着道。 德仁答的爽快,“是。” “德仁师傅曾在京中行商?”宋真清又问。 “是,”德仁又答。 “做的是何生意?玉石?粮米?还是食肆?” 宋真清轻声问询。 德仁微愣,不动声色应:“粮米。” “噢,在何处经营?我听闻京中做粮米生意的皆在东城,德仁师傅是否也在东城?” “当然,”德仁冷哼。 “粮价又是几何?” 德仁自顾一笑,“斗35文。” “德仁师傅确定否?” “当然。” 宋真清摇头失笑,铿锵有力道:“德仁师傅说的不对,你从不曾做过粮米生意,对不对?” 德仁惊疑,瞪圆了眼怒道:“稚子胡诌。” 宋真清却不恼,向众僧施礼,打量了一圈众人道:“我是否胡说,诸位有心让人去查便知。” 众僧沉默,将信将疑之下一时没人回应。 一旁的韦无冕趁着这间隙,轻咳了声,为众人释疑道:“我是京城人,对京城最为熟悉,据德仁师傅所说,他是十九年前来的天龙寺,在此之前于京城东城经营粮米生意,然十九年前京城东城全是玉石铺子,而粮食价格更是在百文一斗,三十五文一斗不过是近些年的行情,德仁师傅若是当真做过粮米生意,这些绝不会弄错的。” 听韦无冕说完,宋真清勾起一抹讥笑,直视德仁双眼,道:“德仁师傅,外头粮价确实三十五文一斗,但却不是十九年前的粮价,所以,从入寺那一刻开始,你就说了谎。你根本不是京城人,你也不曾在京城经营粮米生意,是也不是?” 德仁力持镇定,正欲辩解,却忽闻一声犀利的鸣叫,他神情震动,情不自禁的倒退了半步。 众僧也被这声鸣叫惊住,抬头便见一只猎隼振翅从高空飞来,那矫健的身姿越过天龙寺高耸的屋檐直直冲向众僧。 众僧面色皆变,韦无冕却嘻嘻笑着开口,“莫慌莫慌,海蓝已被驯化,它不会伤人,只除非有人先伤它……” 这话音刚落,众僧便见海蓝越过众僧头顶垂直落于韦无冕肩头。 韦无冕拍了拍海蓝的利爪,呵呵一笑,对众僧又道:“海蓝曾在寺外树林遭人埋伏,但海蓝绝非寻常猎隼可比,那人非但没伤到它,反被它所伤,呵,想来那人身上被海蓝抓的伤口还在流血才对。” 众僧面面相觑,皆小心翼翼离身边的人远了一寸。 “嘿嘿,海蓝爱记仇,那人想必如今十分煎熬,”韦无冕说着轻轻吹了个口哨,海蓝闻声一震,一身棕色羽毛顷刻竖起,那姿势正是飞扑袭击之姿。 而它那双炯炯有神的利眼直视的赫然便是德仁的方向。 众僧心中有了数,全又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稍稍离德仁远了些,唯德慈大师向德仁进了一步,直指德仁厉声责问:“你,你为何毒害住持?” 德仁一边防备海蓝偷袭,一面也悄悄后退,闻听德慈问话,冷哼一声,“我何时伤害过住持?” “给住持下毒的不是你?” 宋真清亦是震惊,对韦无冕使了个眼色,韦无冕拍了拍海蓝的爪子,海蓝又悄无声息的收起了翅膀。 德仁见状犹不放松戒备,“我为何要对住持下毒?” 宋真清蹙起眉头,又问道:“杀和明与和理的人是你?” 德仁冷眼望来,“你有证据?” 宋真清摇头不答,扯了别的话道:“你身上的伤还未结痂对不对?” 德仁这回并不否认,“那又如何?” “你为何偷袭海蓝?”宋真清突然又道。 “我不喜这鸟,”德仁瞥一眼海蓝,不屑道。 而一旁的海蓝似感受到了挑衅,又欲振翅扑来,幸好被韦无冕按住了爪子。 “不,你不是不喜它,你是怕它将你的秘密送出去,”宋真清摇头否道。 “我的秘密?”德仁似笑非笑。 “对,你怕秘密被瑞王世子查出来,当然你也可以说没有秘密,不过你若是没有秘密的话,不妨让我这位兄弟检查一下双手,那秘密便藏在你双手之内。” 德仁下意识缩了缩手指,眼神愈加阴冷。 “不肯?” 宋真清眼神忽闪,又是出言讥讽道:“你自以为你那一手功夫即便杀人也无人能认出来,只除了身在京城的瑞王世子,可却不知世事便是这般凑巧,你杀人那日,无绝手这门功夫便被人识破了。” “你怎会知无绝手?” 德仁惊疑,无绝手这功夫,听过的都寥寥无几,即便是周少宸,也极难认得此门功夫。 他心下方才还在狐疑这小女子诈她,疑她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恰巧看到和明和理两人身上的痕迹,猜测是掌伤罢了。 他之所以去偷袭那猎隼,却不是如小女子所说,被周少宸识破无绝手,而是因为…… 德仁瞧着眼前的小女子,眼神微闪,诡异的扯了扯唇。 宋真清却没察觉德仁异状,伸手一指阿大,道:“你定没料到,他,我这位兄弟,与你一般,亦是这无绝手的传人。” 德仁惊愕之余,脱口而道:“你是原肃师兄的传人?” 言毕,不待阿大回答,他又突然转向德慈大师,食指一点阿大,语出惊人,“师兄,他才是给住持下毒之人。” 第106章 德仁话音刚落,天龙寺僧人哗啦一声全都围拢过来。 宋真清韦无冕及阿大几人一瞬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宋真清转头打量着满脸气势汹汹的僧人,差点气笑,感情她在这说了半天,竟还不如德仁一句话? 她动也不动,只冷眼瞧向一旁的德慈,“德慈师傅以为呢?” 德慈神情凝重,须臾半刻后,他才“阿弥陀佛”一声,朝着阿大的方向道:“这位施主到底是何身份?不妨说个明白。” 德仁嘴中无端冒出一个原肃师兄,不止寺里的僧人头大,即便连宋真清也觉此事或是出乎了她的预料。 原来,德仁并非原肃,那原肃又在哪儿呢? “在回答德慈师傅问题之前,我想问一问德仁师傅,”见德仁戒备的望来,宋真清勾唇一笑,道:“德仁师傅难不成是原肃的师弟?” 德仁拧眉,不知宋真清话里何意,但到得此时他也没必要再隐瞒,况且他也有他的打算。 他遂颔首应道:“不错,我乃原肃的师弟,我师兄弟皆是平凡大师弟子。” 说着他眼尾翻了翻,朝四下僧众看了几眼,又稍稍腾挪了下身子,嘴角一咧,讥嘲道:“无绝手是师傅自创功夫,只传于我师兄弟,但……” 德仁挑起眉头,恶狠狠朝阿大唾了一口,“自我听说住持中毒起,便猜下毒之人是原肃,但实没想到,给住持下毒的竟不是原肃,而是你小子,你说,原肃到底在哪?你又为何给住持下毒?” 德仁反咬一口,此时竟开始质问起阿大。 “为何你一口断定是原肃下的毒?” 宋真清蹙起了眉头,觉得形势对他们越来越不利。 “哼,你以为是谁都能无声无息在住持身上下毒?我去看过住持,不说那毒出自西域,只说那五叶沙血蛛就绝非寻常人可得,五叶沙血蛛生在西境边陲,每隔二十五年才产卵一回,它是养毒圣物,向来毒人于无形,但坏就坏在它吸一次人血便会死去,所以不是十分要紧之时,原肃是绝不会用它杀人的。” 德仁见众僧目光全被他吸引过来,他打量了一圈,又意味深长的道:“至于我为何敢肯定是原肃下的毒,那皆因五叶沙血蛛本就是原肃养的玩物,呵,只除了他,没人能给住持下得了毒。” “你也说了,只除了原肃,没人能毒害住持,”宋真清哼了一声,转而道:“所以,下毒的只能是原肃,与我们无关。” “他不是原肃弟子?”德仁一愣,“既是原肃弟子,原肃定也将五叶沙血蛛相传了。” “呵呵,”宋真清笑了,在德仁错愕的目光中,她道:“你错了,阿大才不是原肃弟子。” 宋真清四散看了几眼院中的僧人,意有所指,“以那等负心薄幸,忘恩负义的人怎能做人师傅?” “那他是……”德仁觑着阿大,恍然所悟,“你是南辕的弟子?” 南辕? 宋真清扫向阿大,显见的阿大也是一愣。 但宋真清明白,南辕一定便是阿大的师傅。 她遂不动声色应道:“你说是便是了。” “南辕不是死了么?” “妙音空铃是你小子带来的?” “南辕没死,他人呢?” 德仁一连串质问。 突然,他像似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般,癫狂大笑,朝半空吼道:“原肃,你出来,你莫躲藏了,是你,是你对不对,你骗我说妙音空铃丢了,哼,你明明给了南辕,你就是不肯给我,哈哈,你一定没料到,妙音空铃最后还是落到了我手上。哈哈哈哈……” 德仁状若疯癫,那话却让宋真清瞬间明白了某事。 是的,德仁并不知妙音空铃原是在她身上,且德仁也不知清云师傅在崔家灭门一事后还活着。 寺中众僧见德仁形状如此,全将目光投向了德慈大师,只待德慈一声令下,便将宋真清几人或是德仁全都抓获。 德慈也从德仁疯癫之语中,明白过来,下毒伤害住持的未必是德仁,但杀了和明与和理的必然是德仁。 那妙音空铃便是最好的证物。 德慈“阿弥陀佛”一句,也不废话,双拳一伸直接袭向德仁。 德仁本就是为了让众人放松戒备,才做出癫狂之态,见德慈袭来,他冷喝一声,“师兄得罪了,”随后双掌屈指聚拢,径直迎向德慈。 只听“砰”的一声,德慈忽然倒退数步,“咳咳”吐了几口老血。 “你,你,功夫怎会如此,如此精进?” 德慈看着伤的不轻,捂着胸口断断续续道。 “哼,”德仁甩了甩袖子,一副傲立之姿,“我本是平凡大师坐下弟子,我北凉神功岂是尔等中原武功可比?” “你……” 德慈被激的呕血,面上已现清灰色,他出身绿林,向来以外家功夫见长,入天龙寺后,又修习内家功法,在天龙寺,除了德善大师,难以有人与他匹敌。 他绝没想到,向来与他在伯仲之间,甚至多不如他的德仁竟是个高手,且一招便让他无还手之力。 德仁拍拍手,言语之间满是讥嘲,“师兄莫要逞强了,你不是我的对手。” 德慈冷哼,朝众僧挥手,“给我将凶手留下。” 此番气势倒是有几分绿林好汉的意思,宋真清躲在一旁悄咪咪的摸着下巴寻思。 然而,即便是天龙寺尽是武僧,但诚然如德仁所说,佛法本就源于西域,天龙寺的功法亦是根源于此,德仁是平凡大师亲传弟子,又潜心在天龙寺休养生息多年,对天龙寺功法知根知底,此番本该是恶战一场,可还没过一刻钟,德仁眼看着便要以压倒之势,赢了这场战斗。 哪能让他赢呢? 不但杀了和明与和理两位师傅,且自己的妙音空铃还在他手里呢? 宋真清冷哼,朝韦无冕使了个眼色,韦无冕随即打了个响指,一手直指德仁,低低喝道:“去。” 在他肩头伫立许久的海蓝接了指令瞬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德仁。 德仁眼看着便要逃出生天,此时却忽闻一声厉喝,脑中警铃大作,一闪身,堪堪避开了海蓝的偷袭。 新仇旧恨相加,海蓝卯足了劲扑啄,却奈何德仁上回吃了亏,此番更是小心,几次三番之下虽被海蓝追的气喘吁吁,却也没再伤着。 但身边不时有僧□□脚,又旁有海蓝骚扰,德仁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眼瞧着海蓝越加悍勇,德仁顿足,恼恨的瞅了眼阿大,转身捞了身边僧人当作人质挟着向后退去。 虽已被驯化,颇有灵性,但海蓝终究是食肉的猎隼,唯恐它伤了无辜,见海蓝欲追,韦无冕还是唤住了它。 这边德慈见德仁奔逃远去,“咳”了几声,吞下血气吩咐众僧,“传信下山,一定不能让他逃了。” 宋真清这才想起,虽太皇太后回京已有几日,但为走漏皇后重病的风声,山下依旧守着大批侍卫,进山下山的路全都有人守着,所以,德慈所谓的传信一定是传给山脚下的守卫。 但是…… 宋真清摇了摇头,大概觉得德慈大师此举不过是无用功罢了,毕竟以德仁的功夫又在这山上待了二十年,他想走,哪个犄角旮旯偏僻草丛都是走得的。 只除了他不想走。 宋真清抱胸冷笑,德仁的目的还没达到,他怎会轻易离开呢? 德仁方才逃跑时看向阿大的眼色,宋真清可没错过。 德仁的目标决不单单只是一个妙音空铃,他一定还别有所图,且图的一定与妙音空铃有关。 然德慈并不知德仁所图,依旧派了寺中僧人数个一组去巡山,若是发现德仁踪迹,便以笛音传递,德慈发誓一定要抓住德仁。 另一边,德慈又派人将宋真清一行拖住,尤其是阿大,派人团团将阿大困在了房中。 此时此刻,为了德善大师,德慈已顾不上韦无冕是何身份,也不怕得罪周少宸了。 但凡有给住持下毒的嫌疑,全都不许离寺,虽然宋真清韦无冕几人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可宋真清几人又岂是区区几个僧人能困住的? 当晚,几人便迷晕了僧人顺利离开了天龙寺。 由海蓝带着,几人没费多少功夫便在离天龙寺不远的一处山坳里发现了德仁的踪迹。 “胆子倒大,”德仁见来了人,不慌不忙自栖身的大树下站了起来,拂去僧袍上的尘土,瞄了一眼宋真清冷道。 “胆子不大,怎敢独自携了妙音空铃走江湖呢?”宋真清眼中精光一闪,笑意盈盈。 “咦,”德仁眼露厉色,“是你,妙音空铃是你的?” “可不嘛,”宋真清伸手拔了一根杂草塞进嘴里,咀嚼两下丝丝甜意沁人心脾,歪了歪头,笑的好不无辜。 “不过我很好奇,你既杀了和明和理二人得了铃铛,也该猜到铃铛是二人从我这偷去的才是,怎会怀疑铃铛是阿大的呢?” 宋真清当真不解。 “哼,和理那竖子唬我,”德仁愤愤,“我不过是路过和理房外,见他与和明两人在摆弄铃铛,逼问之下,他道是从男客堂处捡来的。哼,敢骗我,死有余辜。” 宋真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必和理和明两人恐下迷药之事被德仁发现责罚,这才谎称铃铛是捡的,却没料到德仁竟一不做二不休,不仅夺了铃铛还杀了二人。 后来她中了迷药,德慈大师许是怕影响不好,故而瞒了下来,又兼之住持中毒,和明和理被杀,德慈大师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她中迷烟丢铃铛一事? 所以阴差阳错之下,才使得德仁丝毫没将铃铛的来历疑心到她身上。 若是当初被德仁发现妙音空铃在她身上,那么和明和理的死法是否便是她的死法? 即便当时没弄死她,那么为了不知是什么的秘密,德仁也绝不会放过她。 这般想着宋真清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只觉浑身冰凉,她不自觉抱紧了身子,不敢再深想。 德善大师之所以提醒她,是不是也猜到有人觊觎妙音空铃? 她之所以深夜寻德仁,也是心急德善大师身上之毒,可她终究莽撞了! 如今只求老天保佑,今夜那人可一定得来啊,不然,她小命休矣。 第107章 “你既得了妙音空铃,为何至今还不离开?” 宋真清环顾四周,清冷的月色下,满山静寂,谁会愿意彻夜待在一无所有的山上呢? 除非他另有所图。 宋真清亟待弄清妙音空铃的秘密,因而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德仁打量了宋真清两眼,先不搭话反而桀桀笑道:“小丫头心眼不少,与原肃倒有几分相像,说吧,你到底是原肃的什么人?” 德仁一双眼如利鹰般上上下下将宋真清又探查了一遍,略有些迟疑,又发问道:“你……是原肃的女儿?” 这话说完,他又否了,“不对,崔云岫明明死了,你不是崔云岫的女儿,那你是原肃与谁生的?” 德仁思绪一时有些混乱,他急欲弄清宋真清的身份。 宋真清面上依旧笑着,眼中却藏满霜寒,在夜色的掩盖下,她敛了眼皮,似沉痛又似怅然道:“我不知我爹是谁,因为我从未见过他,我娘在临死前曾将妙音空铃给我,并对我说是我爹留给她的。” 被一只猎隼虎视眈眈的凝视,尤其是在黑夜,德仁正觉自己臂膀被猎隼抓伤的位置还在隐隐作痛,此时听了宋真清的话愣了愣,“你娘,你娘姓甚名谁?” “哼,我为何要对你说?”宋真清忽然扭了扭头,使起了小性子,“除非你将铃铛还给我,那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宋真清这般说完,抬头时分悄悄眨巴了下眼睛,月色之下,只见一双清亮的瞳眸盈满了雾气,泪珠欲滴,见者犹怜,顿时让人生了恻隐之心。 但德仁却只是微眯了眼,抚着被伤过的肩膀处冷笑,“哼,原肃便是如此狡猾,你说与不说,与我也并不相干,无论你是谁的女儿,今夜你既然来了,呵呵,就休想再离开。” 德仁话还未毕,竟五指曲拢,径直向宋真清抓来,宋真清本就料到德仁狡诈多端不会轻易上当,见德仁近前,不慌不忙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咻”的一下朝德仁砸去。 德仁谨慎惯了,生怕有诈,遂敛起鼻息后退数步,这一退不打紧,等眼前烟雾散去,他再想去追宋真清几人,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 德仁跺脚,恼恨唾骂,“好个狡诈的黄毛丫头。” 德仁拨去弥漫在山间的雾霾,忽觉自己像似遗漏了什么,“不对,若她是原肃的女儿,怎会与南辕的弟子在一块?” 德仁顿住脚步,恍然大悟,“崔云岫没死,对,她一定没死,南辕救了她,就是这样,崔云岫当时已有孕,她生下了原肃的女儿,那丫头就是原肃与崔云岫之女。” 想通这些,德仁忽然呵呵冷笑数声,朝山中寂静处大声嘶吼:“师兄啊,想你半生筹谋无数,算计师傅算计师弟,竟没想到连自己最爱的女人也算计,哈哈,哈哈,你算计来算计去,是不是没算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我看你那女儿不是个好相与的,哈哈,你竟也有今日,师兄啊,莫要再藏头露尾了,咱们之间的账也该清算清算了。” 山林俊秀,怪石嶙峋,哈哈大笑声在山野回荡,惊起鸟雀纷飞,但是回答他的仍只有“咕咕”的鸦叫,了无人语。 “你当真不露面?”德仁发了狠,嘶笑一声,“你以为那丫头躲得过我的双眼?” 这话说完,依旧无人应他。 德仁眼中寒芒毕现,拔脚直起,双脚旋于半空,借着树枝的力道,他一纵跃上大树梢头。 此时一轮圆月悬于半空,月色越发的分明,德仁精研武道数十载,便是在黑夜,有月光照射,视物也如白昼。 只见他站在树梢,搭眼四望,又闭眼侧耳倾听,再次睁眼,他眼中闪过一抹阴狠,脚下轻点便疾掠如风,踏着树梢越过丛林,在一处开满野花的地方停了下来,四下找寻一番,待寻到自己所需的药草后,这才又纵起踏掠过树枝,在呼呼风声下,悄然落于一处山巅。 山巅之上,北风呼啸,他脱下自己的里衣,拿衣物裹了方才随手抓的一只兔子,将寻来的药草涂满了衣物,接着用树枝悬挂在了山崖边,又悄悄隐没了身子。 在距离山巅不远处的一处山洞前,宋真清韦无冕几人正在小憩。 趁着德仁不备,多亏有海蓝带领,他们才能在德仁眼皮底下顺利逃到此处。 方才德仁的怒吼震山翻林,他们当然也听见了。 宋真清捂着胸口,气喘吁吁,恨的咬牙切齿,“原肃,你丫的,你死哪去了,明明是你下毒害了德善大师,你若再不出现,德仁就要拿本姑娘开刀了。” 她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猜错了,原肃根本就不会管她的死活? 抑或是原肃早已知道她不是崔云岫的女儿? 不可能啊,他们自来到天龙寺就十分小心,只有一回说到了她的身世,但那回有海蓝守着,定然不会有人听他们的墙角。 所以,原肃但凡还在天龙寺,若是他还有一丝良心,仍对崔云岫有那么点微末的情意,对骨血之情尚有些期盼,他就不应该不出现。 不错,宋真清利用了清云师傅,利用了师傅的女儿,她在有意无意的引着德仁去猜测她的身份,因为唯有这样,原肃或许才会现身。 只有原肃现身了,他与德仁的恩怨,还有妙音空铃藏着的秘密,以及德善大师才有得救的可能。 金不换曾说解西域奇毒的药引,是那下毒之人的心头血,宋真清撇了撇唇,既然敢给人下毒,自然也要承担下毒带来的后果。 宋真清冷哼,原肃,你欠师傅的早该还了。 山中的夜越发清冷,黑夜如噬人的猛兽张着巨盆大嘴,吞没了声音也隐去了亮光。 月影东斜,婆娑的树影下,每个人脸上忽明忽灭,神情都很凝重。 他们没有说话,都知道今夜意味着什么。 在决定来此之前,宋真清便说过此行的危险,她的意思是只她与阿大两人来便可,毕竟此事与她二人息息相关,与他人并无关系。 然不说韦无冕不同意,即便向来明哲保身的金不换竟也不肯留在寺中等待,姜木子虽看着柔弱,却也是个洒脱有主见的姑娘,她只道,大家同生共死,若是清清出了意外,她便去为她报仇。 阿二自是更不必说,向来不会表达意见,但历来会以最快的速度来表示自己的意思。 他只会脚步不离的跟着宋真清与阿大。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宋真清头一回意识到,在数月的相处中,他们这些人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生死与共的朋友。 朋友一词,让宋真清心潮澎湃,在这个陌生的尘世中,有人与你同行,有人奋不顾身的帮你,有人毫不顾忌你的身世,有人默默不移的用实际行动支持你,至于前路如何,她又何惧? 她一一将几人打量,默默对自己说,我宋真清向来是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你们的情意我都记在心里,若是今日侥幸生还,往后也必会与你们生死相依,必会…… 宋真清心下还未感慨完今后该当如何,却忽闻“扑棱”一声,抬首便见海蓝支着身子一飞冲天,朝着山巅的方向俯冲而去。 宋真清忙看向韦无冕,韦无冕也有些愣神。 “呵呵,呵呵,”两人正面面相觑,又闻几声阴恻恻的冷笑自头顶响起。 几人悚然大惊,尤其是阿大,他也是习武之人,竟没听到任何声响。 此时难免又惊又怒,拔剑便欲冲上去。 “阿大,莫去,”宋真清及时唤住了他,“你不是他的对手。” 眼前的德仁是师兄弟中的老二,她虽不知师兄弟三人谁的武功更高些,但阿大尚未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德仁肯定是比阿大厉害的。 “哼,算你有自知之明,”德仁睥蔑几人,带着居高临下的鄙视。 “你……” 阿大被激怒,持剑几步跃上枝头,剑尖直指德仁,但仅在刹那,只见德仁双指一捏,阿大的剑尖再移动不了分毫,德仁将手指一弹,阿大如断了线的风筝自大树上直落而下,阿二惊呼一声扑过去将人接了住。 想来德仁弹剑之时用了巧劲,那力道使得向来下盘极稳,能力拔千斤的阿二也晃了晃身形,险些摔倒在地。 “呦,好一把子力气,”德仁站在树梢讥诮了一句。 此时,金不换已上前为阿大把了脉,宋真清见阿大吃了亏,恼怒滋生,冷冷直视着德仁,“你使了什么诡计骗走了海蓝?” 德仁听宋真清又提起那只猎隼,遂抚着肩膀,阴冷了脸,“哼,前次被那畜生伤了不过是我大意,我北凉本就有对付这畜生的药物,那畜生再有灵,亦抵不过本性,此刻,它恐怕正在啃吃美食,哪里顾得上你们。” 德仁句句不离北凉,想来十分怀念从前的日子,纵然北凉已亡,但鸣沙郡还在,平凡大师也尚在人世,且出家人向来讲过往不究,即便他曾经犯下大错,平凡大师也不会容不下他,真不知他又怎会甘愿在天龙寺一待便是十九年呢? “好了,你问的我答了,如今,该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了。” 德仁一拂袖,山间有微风晃动,他死死盯着宋真清的脸问:“你当真是崔云岫的女儿?”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宋真清也沉了脸,暗恼德仁伤了阿大,也知德仁已被她诱导着猜出,她便是崔云岫与原肃的女儿。 “是的话……” 德仁话未说完,忽然怪笑一声,脚尖一点,单手直取宋真清心窝。 德仁完全是不按牌理出招,他这招并不是要挟持宋真清,而是直接欲要宋真清的性命。 树下几人尚未反应过来,已见德仁欺身而近。 宋真清只觉一股劲风袭向自己心口,直觉此回她怕是真的要完了,就在她还未来得及感叹一下此世短暂的人生,又觉忽然一轻,身子径直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第108章 “清清,”抬头便见韦无冕惊慌的眼,抱着她的正是韦无冕。 宋真清是被一股柔软的力道拂起来的,那力如和煦的微风,又如棉花般绵软,小心翼翼又夹着万钧力道,绵延不穷,滔滔袭来。 再看向自己方才站的地方,正有一人与德仁相对而立。 她瞧不见那人的面容,只望见月下清冷的身影。 来不及回应韦无冕的关切,宋真清跳下韦无冕的怀抱,叉起了腰朝背着她的人啐了一口,“你终于肯露面了。” 那背着的人长身玉立,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半白半黑的发在盈盈月色下仿若被镀上了一层银光,白的刺眼,黑的瞧不真切。 他身上仿佛萦绕着一圈柔和的气息,那气息祥和,如清风拂面,有种令人陶醉的感觉。 宋真清闪神,暗道自己莫被表象迷了眼。 “是的,我来了,”那人回头,清朗的月色下,儒雅俊逸的中年男人面带着一丝微微笑意,他眸中毫无波澜,似一潭幽幽古井,可摄人魂魄。 宋真清眯起了眼,有那么一瞬间明白了为何清云师傅会爱上眼前这人了。 纵使长相出众,但面皮只是其次,清云师傅并非如此肤浅之人,只因即便已至中年,眼前的男人浑身上下依旧散发着一种迷人的光彩。 那光使人欲罢不能的想追随他,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静默的立在那儿,一言不发,任宋真清将他上下打量。 “你是?” 宋真清瞅着原肃脚上的僧鞋,点点泥灰,似在哪儿见过,她有那么一瞬间的讶异,“你是……那老僧……” “认出来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欣慰,微微点头,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宋真清这番诧异不啻于惊雷,她本就猜测原肃匿于天龙寺,但他们那日验看过天龙寺的僧人,且凡是入寺的僧人皆有记录在案,只除了…… 啊,她想起来了,那老僧并未剃度,想必并不是通过正经的路子进的天龙寺。 “是你,”宋真清不过是惊疑不定,但德仁却是如被点了毛的狮子般炸了起来,“是你,是你又将妙音空铃偷了去?” 原肃颔首,轻道:“是,是我。” 啥? 宋真清懵圈了,看了眼德仁又瞧了瞧原肃,一时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妙音空铃不在德仁身上? 怪不得,怪不得德仁不肯离开,原来并不是妙音空铃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而是他压根没得到妙音空铃。 也不对,德仁明明说他从和明和理处得了妙音空铃啊,那么…… 宋真清猛抬头,想起前一日德仁房中传出的那声脆响,哦,是她误会了,德仁之所以摔了茶杯,并非要掩盖身上的血腥味,而是……而是他怒极之下的不经意,原是他发现妙音空铃丢了…… 宋真清皱起眉头,望着原肃的身影,想起那挎着篮子摇晃着篮中碎瓷的身影,闭了闭眼,想必以原肃的功夫,那时定然是知晓自己躲在榕树后的,哼,她只道老僧腿脚不好,才使得那竹篮摇晃,不成想竟是原肃故意而为。 “你何时偷去的?” 德仁压抑住心头的愤怒,迫切想知道答案。 他明明将铃铛藏的很好,且他门外一直有小沙弥守候,原肃无论如何没机会拿到铃铛。 似知宋真清也有这般疑惑似的,原肃回头看了宋真清一眼,微微笑了笑解释道:“凡是人便有惰性,小僧亦不例外,你只允他进你的门,可你却不知你屋中洒扫,洗衣叠被皆是我在做,我与你自小在一处长大,哪里又不知你的习惯,再说你便将铃铛藏匿的再隐秘,可妙音空铃随风而动,但凡它露出点点气息我便能感受的到……” 在德仁越来越惊怒的神情中,原肃最后说了一句,“北辙师弟,我从前便说过,妙音空铃从来便没有秘密,你却是不信。” 德仁听到原肃唤他北辙,不禁咬牙愤恨,他怒吼道:“你住口,原肃,你没资格教训我……” 随后他又挑衅似的看了宋真清一眼,转而又对原肃道:“你明明答应只要我助你灭了崔家满门,你便将妙音空铃送与我,为此,我特意进崔家为奴,与南辕里应外合,这才助你杀了崔昊,灭了崔家,哼哼,你倒好,假死脱身的干净利索,竟也不管答应我的条件,我之所以进这天龙寺为僧,便是为了寻你。” 德仁慢慢抬起了袖子,宽大的僧袍无风自动,宋真清站在原肃身后只觉一股冷寒之气直袭脑门。 她慌忙拉着身边的韦无冕倒退几步,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然在她前面站着的原肃却不动如山,他只是缓缓抽出双手搭在身前,沉下了声音道:“我不曾骗你,我当时并不知妙音空铃被云岫带在身上,她……她走之前我明明将铃铛取下来了,可……” 无奈阴差阳错,那铃铛不知为何又到了云岫身上。 “你还说没骗我,你明明就没想杀崔云岫,却骗我说她死了。” 德仁语气之中仿佛藏了无尽委屈,说到二十年前的事,带着满腹被人欺骗的恼怒,“我只道你假死脱身,没成想你使了个障眼法,连带着将崔云岫一同偷梁换柱,你说,你到底如何将崔云岫送出崔府的?” 原肃摇首,道:“何必再究过往?” “我定要弄清真相,”德仁瞧着宋真清的方向,宽大的袍袖随风一挑,直指宋真清,“想必她也一定想知道。” 原肃低头,沉默了一瞬,“也罢,今日事今日毕,二十年前的事今日也不妨做个了断。” 他转头瞧着宋真清眼色柔软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 他忽然闭了闭眼,再睁眼,眼中一派清明,“我终究没有福气……” 宋真清一怔,意识到了什么,欲开口,原肃却摇了摇头,“我都知道了。” 宋真清顿住,仿佛原先所有质问的底气在此刻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原肃他知道,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女儿,但他还是来了,来救她了。 宋真清心头复杂难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看着原肃回过头去,缓缓道:“是南辕,是我吩咐南辕将云岫带离京城,我知你杀心重,唯恐你对云岫不利,这才瞒了你。” “呵呵,呵呵,哈哈,”德仁忽然疯狂仰天大笑,“我的好师兄,真是我的好师兄。” 笑声尖锐激愤,夹着排山倒海的怒气,林间的夜枭被惊得四散乱飞,笑声回荡在林梢石间,惊起回声一片。 哈哈,哈哈…… “你打的一手好算盘,是不是打算崔家事了后,还欲与崔云岫比翼双飞,呵呵,你就不怕崔云岫哪一日知道你杀她满门的真相,一刀砍了你?” 原肃沉默,他静静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本来祥和的气息里夹着丝丝哀伤,这哀伤仿佛让人感同身受。 原肃哪里会想不到呢? 只是他不舍崔云岫,不舍她肚子里的孩子,侍佛二十载,他终是动了情。 在与崔云岫相处的每日每夜,他便是念一万句佛祖,也没抵住崔云岫的一片痴心。 误人误己,从他算计崔云岫那一刻起,他便该料到自己会有那么一日万劫不复。 佛祖啊,哪里解得了凡世的男女之情! 他叹息一声,“终究人算不如天算,我等她来杀我,却不想这一等便是二十年。” 原肃丝毫未料到,南辕与崔云岫这一走便杳无踪迹,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我知云岫曾来天龙寺为她母亲祈福,所以这二十年每一日都期望着能与她再相见,”原肃闭上了眼,双掌聚拢成拳,丝丝入扣的悲,千千万万的痛,全凝入了他的骨髓,“她却再也不会来了。” 他不求她的宽恕,只求对她再说一句话,告诉她:能与她成亲,是他这辈子最欢喜的事。 “哈哈,哈哈哈,”没成想德仁却又忽然发笑,“你定没想到南辕那小子,也心系崔云岫吧,哼,你还将人托付于他,呵……” 未尽之词,满是意味深长。 可原肃是何等精明心细之人,他敢将崔云岫托付于南辕,便是信得过南辕,托付于别人哪里会如南辕般对崔云岫事无巨细精心照顾呢? 便是连宋真清也能猜到原肃的用意,这话实在没必要对德仁这般的莽夫说。 宋真清心下已经明白,清云师傅之所以流落岭南,想必不是南辕之故,而是清云师傅的意思。 清云师傅心悦原肃不假,但她亦是为人子女的,当年崔家灭门一事震惊朝野,清云师傅哪里会听不到消息? 她明明没死,却身处火海与夫君当场殒命,她明明前一刻还身处自己的家,下一刻却被人带着远离京城。 她也是聪明的女子,朝夕相处之下,南辕的身份不经意间便会暴露。 细细思量,她便能猜到原肃的身份,以及原肃的所作所为。 引狼入室的是她,害了崔家满门的是她,她还怀了那人的孩子? 她欲自杀,却不舍腹中胎儿,孩子竟已成崔家唯一的骨肉了。 她又怎能自私的夺取孩子的性命? 她不能回京,回京怎能解释她还未死?谁会信她的无辜? 就这般,两人一路南下,至云岭山安了家,直至孩子降生。 可许是一路颠簸,母体单薄,孩子下生便体弱,不过多久,孩子便夭折了。 亲生骨肉夭折,满门皆被杀,凶手却是自己最爱之人,连番的打击,便是心性再坚韧,她还是疯了,也许只有这般,她才能忘却那些痛苦的往事。 南辕爱她,也许是私心,也许是遵循她的意思,与原肃见不若不见,就这样,一晃二十载。 第109章 “呸,枉你自诩聪明,算计众人,哼,如今自食其苦罢了。” 德仁啐了一口,扬起袖子,伸出手来,对原肃道:“将妙音空铃还我,之前的事我与你便既往不咎,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咱们谁也不妨碍谁。” “北辙,你太执着,我知你心心念念师傅所创的无上心法,可师傅早便说过,无上心法杀孽深重,师傅自己都已将功法散尽,怎能还会将心法藏于妙音空铃呢?” “哼,你当我会信你所说?”德仁的脸渐渐扭曲起来。 “妙音空铃若是没有秘密,师傅为何不将铃铛传于我,他明知我想要那铃铛已久,他还偏偏将铃铛传于了你,要怪就怪师傅偏心,你若不是车大将军之子,又怎能成为师傅大弟子?明明我入门比你还早。” 听德仁提起自己父亲,原肃面上闪过一抹怅然,定了定,许久后才低低言语,“是啊,我若不是他的儿子,我怎会拜师傅为师,又怎会精研佛礼,我为何要来中原,与云岫结为夫妻,又在山间隐身二十载?” 所谓因果,自有前缘。 “原肃的前半生便是为了父亲,耽于仇恨之中,误了云岫,如今该当赎我的罪过了。” 这般说着,他缓缓抬手,“阿弥陀佛”一声,眼若幽潭,直视德仁,“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妙音空铃已被我毁了,往后这世间再不会有妙音空铃了。” “什么?毁了?” 德仁震怒,他脸上绝望暴戾交织错综,“你……”字未尽,双脚蓦然腾空,随着他双手扬起,“呼呼”风声乍然而响,顷刻便见山林翻涌,鸟雀纷飞。 宋真清只觉自己似被人掐住脖子,窒息恐惧,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脑中越发混沌起来。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就在她喘不过气将要晕厥时,却觉一股清风袭来,恍若从云巅落了地,她大口大口吸气,一双眼皮却忽然突突跳个不停。 她回头望去,身后的韦无冕与姜木子金不换也没好到哪儿去,几人神情皆是十分难看,而阿大阿二模样也并不好过。 “你……” 德仁怆然落地,捂着胸口倒退几步,惊惧万分,“你功力怎会精进如此?” 明明他们三师兄弟中,他的武功才是最为厉害的。 原肃袖手垂于两侧,岿然不动,他道:“以柔可克刚,自二十年前,我见你在练西域邪功,便开始研习克制你的法子。” 月色明朗,透过树间缝隙洒于他的侧脸,月光下的原肃,庄严清穆,他双掌相合,阿弥一声:“北辙,收手吧,此间并非你我的战场,这些年轻人也是无辜,况你我二人本就罪孽深重,何故再造杀孽。师傅他老人家已是百岁高龄,殊不知何时便会圆寂,不若……” 见德仁闻听师傅,面色稍稍柔和了些,原肃顿了下又道:“不若回三危山向师傅请罪……” “请罪?”德仁却忽地冷笑,“我何罪之有?我若有罪,还不是拜你所赐?” 原肃自知他们师兄弟之所以走到今日这步,确实与他当初怂恿二人离开三危山息息相关,他也不否认,“我的罪责万死难赎,只你肯跟我回去,我随你发落。” 此时,原肃只想将德仁带离此处,唯恐他伤及无辜。 他眼眸转向宋真清几人,面露稍许慈爱,“你们也快些离开吧。” 宋真清刚想开口,却忽然间听到林间老远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接着便是一道严厉的怒喝,“快,围住他们,一个都不许放跑。” 宋真清一听这声音便知是德慈大师带着寺中僧人赶来了。 也是,这天灵山毕竟是天龙寺的地盘,他们在这山中盘桓许久,德慈大师若是还得不到讯息,他这个监院怕是白做了。 这边话音刚落,方才似离他们还很远的僧人不过片刻呼啦啦全都围拢过来,德慈大师分开众僧,走上前来。 他死死盯着德仁与原肃二人,面上闪过一抹恼色,厉声道:“想不到我天龙寺当真是藏龙卧虎。” 言语之中讥诮意味很浓。 宋真清讶异抬眼,这还是她初初见过的德慈大师么?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德慈大师入寺近二十年,凡事严格要求自己要求寺中僧人,但一招被德仁打败,他心中自然难平,失衡之下难免做出失仪之事。 此番天龙寺精锐尽出,层层叠叠的僧人将几人围得水泄不通,宋真清可以想见这山中到底还藏了多少僧人,以及山下的皇家守卫,想必德仁纵然功力深厚,也禁不住如此多人的前赴后继。 何况,方才德仁想必已经受了伤。 宋真清抱胸,只在一旁暗中观察。 “呵,”此时,却听德仁忽然讥诮出声,“师兄,你看,你便是想回三危山,人家也得放你离开啊。” 与德慈相处十来载,德仁自是了解德慈心性,他心中想的是,反正事到如今,不是你死便是我死,为了以绝后患,还不如全杀了这些僧人了事。 但是,他又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随即放下捂着胸口的手,他方才发功被原肃打断差些走火入魔。 原肃在侧,实是个极大的变数,为今之计,唯有拉拢原肃对付了这群臭和尚才是上策。 至于他与原肃的恩怨,他眼角微勾,瞥了眼宋真清的方向,哼,有这丫头在,他就不信原肃不乖乖就范。 所以,德仁见原肃望来,眼神闪了闪,又接着说道:“师兄,不若你我二人联手,将他们,”他随手点过一群僧人,“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屠了如何?” 然原肃不但没应,反而还以一种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仿佛他说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般。 德仁顿时怒从心头起,“装什么清高,屠了崔家满门的不是你?” 原肃摇摇头,“北辙,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清,原肃早已不是当初的原肃了。” “可笑,”德仁一愣,随后冷哼道:“手上沾满了血腥,还妄想洗净,师兄,你何时变得如此愚蠢了?” 原肃却仍旧摇头,“北辙,我手上的血腥洗不掉,亦不想洗掉,我,原肃,从前为了仇恨而活,但自二十年前,我便只为了一个人……”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似叹息,似说给自己听,“如今她已亡故,那我便没了活着的意义,可她在意的,我便会替她守护。” “你当真要与我作对?” 德仁自是听出了原肃话里的意思,沉下了脸,投向原肃的眼神寒冽非常。 “除非你束手就擒,”原肃道。 “你当他们会放过你?”德仁指着德慈讥笑。 原肃看也不看德慈,他道:“问心无愧罢了。” “哈哈,好一个问心无愧,哈哈,”德仁狂笑几声,戛然而止,恶狠狠道:“世上多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人,没想到师兄你竟也是其中之一。哈哈哈哈,你只为了你心中那些小情小爱,竟将自己的兄弟舍弃了一次,还要舍弃第二回 ,好师兄,你当真是师傅的好徒儿。” 众人都被德仁此时癫狂之态吸引,尤以原肃,听他提到师傅,心念被挑,微微闪神,没成想却是变故陡生,就在他话音将落未落之际,忽而一个探手,直直扑向宋真清,宋真清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推了开来。 “扑哧”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老远,宋真清仓惶抬眼便见韦无冕踉跄着后退的身影。 “无冕,”宋真清慌忙上前扶住他,“你怎么样?” 宋真清揽着歪倒在地的韦无冕,又去探他脉息,一边大叫着,“大骗子,快来,快……” “我……我没事,清清……我没事……” 韦无冕嘴角血迹斑斑,却仍旧笑的温和,他伸出手来,欲触摸宋真清的脸,却摸到了眼角的一丝水渍,“清清,你哭了……” 宋真清握住韦无冕的手,胸中的涩意使得她喉间发紧,她眨了下眼睛,一颗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滑落,嘴里微湿的咸味让她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我没哭,我才不会哭……” 此刻,金不换已然从韦无冕脉间收了手,他冲着宋真清摇了摇头,“伤了心脉……” 宋真清纵不懂医术,也明白这话中的意思。 “你能救他对不对,你一定能救他的,”他紧紧抓住金不换的袖口,不肯放手。 金不换垂下眼睫,掩住眼中的哀伤,不忍将一个不字说出口。 但他的沉默却如晴天霹雳,让宋真清如遭雷击。 她只觉自己胸口的张惶无措汹涌而来,她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一想到韦无冕将会死,她便觉得喘不过气。 她不想韦无冕死,韦无冕既笨又傻,既不会武功又呆板,可,可是韦无冕有钱啊,韦无冕任她支使啊,韦无冕从不对她说一句“不”,韦无冕…… 韦无冕有许多缺点,但韦无冕也有无数的好啊…… 她极少哭泣,便是落入异世的那刻,她都不曾惊慌无措,她从来便知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却不知此刻她唯有落泪,还能做些什么? “韦无冕,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她哀哀求肯,攥着韦无冕的手紧紧靠在自己脸庞,仿佛这样便能给韦无冕多些力量,让韦无冕变的好起来。 “你一定没事的,没事的,”见韦无冕的眼神越来越涣散,宋真清死死抱着韦无冕,泪如雨下,“都怪我,怪我,对不起,对不起。” 她悔恨,懊恼,哀痛绝望绵绵不绝袭来,想起此前韦无冕对她种种的好,更是悲从中来,“无冕,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第110章 “你当真想要救他?” 哀哀泣声中,忽然有一个人蹲在了她的身旁。 半白的发垂落在韦无冕额间,刺伤了宋真清的眼。 她来不及抹去眼角的泪痕,仰着一双红肿的大眼,目露希冀,“你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 原肃将食指探向韦无冕腕间脉,瞬息便收了手,望着宋真清期待的眼神,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自然。” “求你救救他,”宋真清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擦了把眼泪,“求你救他。” 见原肃一动不动的望着自己,宋真清又接着道:“只要你肯救他,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原肃不答只一瞬不瞬的看着宋真清,那眼神幽深的让人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但宋真清并未躲闪,她倔强的与之对视。 “便是要了你的性命?”原肃忽然问道。 宋真清闻言愣了愣,低头凝视着气息渐渐微弱的韦无冕,再抬头,她忽然笑了,“对,若不是他,如今躺在这儿的该是我了,该我还他。” 原肃盯着宋真清的眼光忽而遥远了几分,他仿佛在透过宋真清在看另一个人,几息之后,他眨了眨眼,目光不再悠远,反而闪过一抹笑意,那笑中有欣慰,有想念,他伸出手指,几下封了韦无冕心脉处,对宋真清道:“你说救,我便救他。” 喜上心头,宋真清来不及道谢,急急道:“还望前辈快些,他撑不住多久。” “此时便是前辈了?”原肃的话里带了些许打趣。 “呃,”宋真清讪讪的,眼角还挂着泪滴,嘴硬道:“此一时彼一时嘛。” 原肃摇了摇头,面上怅惶,“真难以想象你竟是她教养出的孩子。” 宋真清神情一僵,自然明白原肃的意思,她心中踌躇,此刻不知该不该坦诚以待,但该怎么说? 清清小道姑明明就是清云师傅教养大的呀,想到此,她遂闭上了口,只待原肃施以援手。 “不过,”原肃却忽然又道:“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事要做。” “什么?”宋真清猛然抬头,目光急切,“你去做什么,他等不及了。” 原肃不答,双掌一合,“阿弥陀佛”道:“德慈师傅,望你能护小公子一口气,我稍后便来……” 原肃这话尚未完毕,便双手大开,一身灰色的僧袍随风呜呜鼓动,他慢慢腾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落于枝头,那树枝只有拇指粗细,他单脚踏于上面,月光泻下,众人仰望中,如谪仙降临。 “师弟,来吧,”他居高临下道。 “你……当真凉薄,”德仁摇头,眼露讥色,道,“他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可活,你便这般确信能在半个时辰内赢得了我?” 宋真清惊慌抬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原肃,“半个时辰?” “莫急,我总能救他的,”原肃伸出手虚点了下,他的话似有安抚之力,宋真清闻言果真稍稍放下了些心。 “哼,他说的话你也敢信?”德仁又讥诮说道。 “总好过信你,”宋真清冷哼回讽,如今对原肃,她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韦无冕的命全悬在原肃一念之间,她这点还是拎得清的。 原肃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的目光从宋真清处望向德仁,淡淡说道:“能否赢得了你,总要试一试才知,便是我现在救得了他,他也未必能活着离开此处。” 宋真清悚然,一时没弄明白原肃这话中的意思,但有一点她敢肯定,德仁奸诈,指不定还有后招。 果然,只听德仁忽然纵情放声大笑,“哈哈哈,还是师兄了解我。” 他一抬脚也上了另一枝头,站在高高的枝头他低头审视着树下众人,似颇为遗憾般啧啧叹道:“斩草不除根,遗患后无穷,当年你若是将崔云岫一剑结果了,怎会让自己陷入如今两难之地。哼,崔云岫就是你的劫数,我,从不犯此劣等错误。哈哈……” 嚣张狂肆的笑在枝头回荡,那笑震人耳膜,宋真清恼恨的啐了一口,紧捂着韦无冕双耳,眼角又留神戒备着从不远处走来的德慈大师。 “德慈师傅,”宋真清眨了下眼睛,泪水潺潺,目露祈求。 德慈亦是聪明人,哪里不明白原肃的意思? 再说,以德仁的功夫,自己尚且不敌,若让天龙寺众僧围攻德仁,不止讨不到好处,还会死伤惨重,不到万不得已,他是断然不会行此事的。 今夜前来,虽说众僧皆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但能减少些伤亡,他又怎会拒绝? 且看原肃与德仁并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两人看着嫌隙颇深。 德慈一番内心交战,如今只得收起心中敌意,暂时与原肃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至于住持所中之毒,他瞥了眼宋真清,心中亦有了某种打算。 人一旦心有挂念,便有了软肋。 原肃的软肋便是眼前的小丫头。 德慈一转眼便将眼前利弊瞧了个清楚明白。 “阿弥陀佛,”他朝宋真清点了点头,未发一言,盘腿坐于韦无冕身后,使出双掌紧贴在了韦无冕后背,缓缓将一身纯阳内力送到了韦无冕体内。 宋真清暂时放下一点点心,但是,她搭眼瞧着高高的树头,心思又揪了起来,到底谁能战胜谁? 万一原肃败了呢? 宋真清又望向紧闭着双眼的韦无冕,一颗心无论如何不能安定下来。 树下寂静如斯,但高大的枝头上一场恶战却是一触即发。 原肃与德仁师出同门,武功路数本就同源。 德仁武功阴邪,路数凌厉,处处杀招,与之相反,原肃佛法精厚,讲究包容兼让。 若说二十年前原肃的功夫不如德仁,但所谓知己知彼,便是原肃般,他这二十年,日日看着德仁,德仁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中,他每日都在研究可压制德仁的功法,所以,今日这战,对于德仁来说,是一次生死之战。 但对原肃来说,他必然会胜。 自父亲战败被杀,他便日夜筹谋,凡事只做最好,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呼啸劲风起,兽虫鸟雀惊,山崩地裂时。 当世两大高手战于天灵山颠,便是二十年后,亦令此时在场的众数僧人胆寒。 两人一来一回,大战数百回合,风鸣呜咽里,天龙寺的僧人便是双掌合十亦难免紧蹙眉头,抵不住胸口翻涌的血气。 更枉论不会武功的人。 即便头晕脑胀,根本遭受不住大地剧烈的颤动以及尖锐的啸鸣声,宋真清依旧不曾放开捂着韦无冕双耳的手,就在她呼吸□□之时,忽然有一双大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诧异回眸,原是阿二,阿二傻傻笑着,面孔微微扭曲,他“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大叫,“妹妹,妹妹不怕。” 宋真清胸口一窒,眼眶又红了,她该何等幸运,才会有韦无冕舍身相救于她,有阿二处处相护着她,人生得此友朋,足矣。 将有一刻钟那么久,又或者只有一瞬间,风也停了,地也不动了,一切仿佛又安静了下来。 直到,一个黝黑的身影自树梢间簌簌砸于地面,惊起一道沉闷的声响,随之其后的,又有一个翩翩如飞的影子悄然落在了宋真清面前。 德仁死了,原肃毫发无伤。 原肃站在对面,什么也没说,只深深的望了宋真清一眼,这一眼夹着久远的愧悔。 他朝德慈大师施了一礼,“阿弥陀佛”。 随后自德慈大师掌下接过韦无冕,辗转腾挪,在他双掌间来回数十下,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直至天边出现了一丝鱼肚白,黑夜正在悄然退去。 “咳咳,”闷咳声响,微弱的低吟声在万籁俱寂的山间如一道惊雷,“清清……” 韦无冕双眼犹闭,但嘴中喃喃不停。 宋真清眨也不敢眨眼的望着韦无冕,“无冕,韦无冕……” “他尚需两日恢复,”疲惫,虚弱的嘶哑声自原肃嘴中逸出。 “哎……”宋真清惊喜的应了,遂让阿二将韦无冕抱起,准备离开此处极早回寺中安歇。 但是当她将目光投向原肃时,这才惊讶发现,不知何时起,原肃的半边黑发已然全白了。 白发披于肩,甚至连他面上的髭须也渐渐变白了,原肃想起身,却忽然晃了晃。 “前辈,”宋真清忙搀了他一把,“你怎样?” 原肃摆了摆手,却忽然呕了口鲜血,那血溅落在地,黑红相交,触目惊心。 “前辈,”宋真清只觉手上一沉,原肃半边身子已全然落在了她的肩头。 一直站在旁边的德慈大师忙上前一步,将手迅捷探向原肃脉间,片刻才收回手,他的神色颇为怪异,摇了摇头道:“已是油尽灯枯。” “啊?”宋真清茫然,“方才不还好好的?” 明明在打败德仁时,原肃还不见丝毫异状,怎的,救了人还能将自己的命搭进去? 德慈却若有所悟,沉吟了下道:“他是北凉人,听闻北凉有种秘法,便是留下一口气,亦能使人起死回生,只是……没料到,竟是要以命换命……” 德慈本就不信世间有此秘法,可眼下亲眼所见却使他不得不信。 “怪不得,怪不得,你会问我肯不肯以命相抵?怪不得,你说便是救了韦无冕,我们也未必能离开此山。” 宋真清鼻下酸涩,闷声对原肃道。 原来以命相抵的不是我,原来你若先救了韦无冕,你便活不成了,你若是活不了,谁还能杀得了德仁,德仁若还活着,我们这群人又怎能安然离开这里呢? 德仁此举……果真恶毒至极!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你的默默算计之中,你……究竟为何……为何舍了自己的命来救韦无冕呢? “因为你呀,傻丫头,”原肃似能读懂人心,他倚在宋真清胳膊上,一头白发披散于地,他闷咳两声,嘴角的血迹流淌到白发上,染红了发丝。 “你明知,你明知我……我不是……不是你的女儿,”宋真清为他抹去嘴角血迹,闭了闭眼,不肯让泪流出眼眶。 明明原肃欠崔家这么多人命,明明原肃伤清云师傅这般深,她恨原肃恨的要死,可为何还是会难过? 像原肃这样的恶人,本不就该死么? 怎么样的死法,又有什么区别? 宋真清这般安慰自己,但终究不及原肃的一句话,他说:“你便不是我的女儿又如何,你陪了她那么多年,我……” 他断断续续的轻喘,“她定然,定然极为喜爱你……” 宋真清眼角湿润,她没说清云师傅疯癫半生,很多时候不但分不清她到底是谁,也记不起自己是谁。 能结为夫妇,纵然短暂,但想必原肃是了解清云师傅的,她不说,原肃不会不懂。 但想来清云师傅亦是十分喜爱清清的吧,不疯时,亦将清清当作亲生女儿般照顾。 到的此时,宋真清才细细看清原肃的容貌,此时的原肃,便是面色灰败,亦不掩他繁华之貌,想来年轻时的他,容貌更为惊人。 “师傅她……”宋真清犹豫了下终究还是道:“她……她去的安详。” 对于一心求死的人来说,死了或许是解脱。 她不敢替清云师傅宽恕谁,两人之间的恩怨,也许到了地底,黄泉相逢,才能辨个明白。 “傻丫头,”原肃忽然笑了,“善恶殊途,我们俩便是去了黄泉也不复相见,罢了,此生事了,善哉善哉……” 宋真清默然,原肃既已看开,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在此时,原肃猛咳一声,突然双手用力扯住了宋真清的袖子,“前辈,前辈,求你,求你一件事如何?” 宋真清虽不知原肃所求何事,但并不犹豫,她道:“前辈请说。” 原肃嘴张了张,丝丝声音缕缕传入宋真清耳中,“我……我将妙音空铃与五叶沙血蛛母虫放于你房中,你……你若是愿意的话,将妙音空铃送到……送到三危山,……平凡大师处……还有…...有,那五叶沙血蛛母虫可……可解住持之毒……住持……他……知......知……” 知字未尽,气息消散,抓着宋真清袖子的手悄然垂落于地,原肃双眼轻阖,于这天地山川间,曾惊艳了时光又骤然沉寂的韶韶探花郎,终于将恩怨相忘,彻底融于了尘世。 第111章 德善大师醒了来,在服了五叶沙血蛛母虫之血后。 在佛香缭绕里,宋真清与德善大师相对而坐。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仿大梦一场,这一切皆源于老衲一句话,”德善大师的叹息与呢喃佛语交相辉映,寺里僧人正在为逝去的人超度。 无论怎么个罪大恶极,在佛家便是人死罪消,该超度的超度,该诵经的诵经。 “与大师无碍,本是人的贪欲作怪罢了,”宋真清也叹了一句。 “阿弥陀佛,缘也孽也……” 耳畔是直击心灵的佛音,鼻间是令人沉醉的佛香,宋真清就这般听德善大师讲起了那些她所不知道的往事。 “苦稞茶乃是西北边陲之地独有,老衲在出家前曾在鸣沙郡游历,是以对苦稞茶尤为偏爱,至于为何出家,皆源于平凡大师点化,回中原后,老衲便离了俗世来了这天灵山……” 德善大师并未说他俗世身份,也不曾言明他为何出家为僧,但宋真清并没有追问,于德善大师来说,对于苦稞茶的偏爱,已述说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原肃施主会对老衲下毒,许是他疑老衲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德善大师忽然感慨道,“骨血之情,才使得他自曝了身份。” 宋真清默然,原肃那时恐以为她当真是他的女儿吧。 哎,想起原肃与清云师傅两人,只徒留一声叹息。 “大师对原肃与崔家的恩怨是否有所听闻?” 虽说这些事只要问一问周少宸也能得到答案,但是宋真清一刻也等不及,她迫切的想知道原肃与崔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竟是连崔家幼小皆不放过。 她问过韦无冕,但韦无冕并不清楚。 德善大师微顿,一双苍老的眼眸凝视着宋真清半晌,才叹了口气,“也罢,虽说此等秘闻不宜宣扬出去,但小施主毕竟是局中人,听听便是了。” 宋真清郑重颔首,“我自当守口如瓶。” 德善大师并未说原肃也没提崔家,而是先问宋真清道:“小施主对北凉知晓多少?” “北凉?” 宋真清若有所思,蹙眉想了片刻,才道:“北凉首府便是如今的鸣沙郡,大约在三十年前亡了国。呃,还有,原肃本是车大将军之子,只是……车大将军又是何人?他的地位在北凉很是重要?” “此间事多,小施主毕竟年幼,多有不知,”德善大师微微一笑,说起那些硝烟战乱。 “北凉之所以能在数十年前从我朝分割出去自立一国,平凡大师却是功不可没……” “平凡大师?”宋真清瞪圆了眼睛,平凡大师还曾从军? 在宋真清讶异的注视中,德善大师却微微摇了摇头,“今日不说平凡大师,只说车大将军,车大将军是自平凡大师之后北凉又一位大将。数十年来,先帝多次派大军攻打鸣沙郡,皆因车大将军之故,北凉却是久攻不下,转机出现在三十多年前,崔昊,崔将军横空出世,他与车大将军在领兵作战上在伯仲之间,二人在鸣沙郡之外盘桓了两年之久,车大将军虽是英勇无敌,但奈何北凉势单力孤,围困日久之下,终是不敌,崔将军不知用了什么计策,竟是让车大将军主动投降献城,北凉至此亡国。” “投降?”宋真清更为惊异,她听说过太多的故事,不都道将军宁战死勿投降的么? “是,车大将军确实降了,然,”德善大师说到这里,忽然“阿弥”一声,将脖间佛珠来来回回捏了数次,才又接着道:“车大将军降后,却在几日后突然身亡,他身边数百将士亦在一夜间消失无踪,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德善大师未尽之语后藏着数道机锋,是陷阱,是残忍的屠杀…… 宋真清顿时沉默了,难怪崔昊在班师回朝后,谢绝了先帝赏赐,虽各为其主,但身为将才,他对车大将军必有惺惺相惜之感。 而与崔昊交战两年,车大将军想必也早已看清了北凉形势,败亡不过早晚之事。 但崔昊一定许诺了车大将军什么,结合崔昊推却赏赐之故,车大将军之降必然因为北凉子民,或者说他用自己的投降换来了北凉子民的存活。 可太秦皇朝,或者说先帝容不下车大将军,所以车大将军是必死的,包括随他血战沙场的将士们。 原肃恨,恨太秦皇帝,但他更恨崔昊。 无人知道原肃是因何拜在了平凡大师门下,至于平凡大师是否知道原肃的真实身份也无人知晓,但平凡大师曾收过三个弟子,且三个弟子从未在世人眼前露过面,这却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后来原肃带着师弟二人来了中原,他潜匿行迹化身江南才子考取探花郎,并千方百计吸引崔云岫,由此入赘崔府,成为崔昊女婿,便是顺理成章。 而德仁即师兄弟中的老二北辙,扮作了下人进入崔府,对崔府的一草一木了若指掌。 师兄弟老三南辕成立了刺客盟,招揽刺客,杀人亦获取钱财。 就这般原肃筹谋数年,一朝得手,将崔家满门屠了个尽,已报车大将军及他麾下数百将士之仇。 这便是崔家灭门的由来。 但崔家灭门的背后却是触目惊心的阴谋与算计。 崔家灭门,难说当年没有凶手的蛛丝马迹可寻,但或许是为了掩盖某些真相,朝廷并未下大力追查,否则以瑞王的厉害手段,怎能将此案束之高阁呢? 周少宸之所以时时将案宗拿出来研磨,想必并不真的欲为崔家寻灭门的凶手,而是为了探查原肃的下落。 皇权之下,便是如周少宸这般位高权重,也由不得他肆意而为。 有些事不能提,也不能去查,更禁不起推敲,于江山社稷,于皇权来说,人命不过蝼蚁,便是为国为民又如何? 宋真清想通了这些,除了心疼清云师傅不知还该做些什么? 将崔家灭门背后的真相宣之于众? 她苦笑摇头,便是说出去又如何,凶手全死了,崔家的人也都死了,且还不知会不会再连累他人。 “阿弥陀佛,”德善大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老衲会吩咐寺中诸人,今日之事绝不会出天龙寺一步,施主的身份也不会被人所知,施主尽可放心离去。” 身为原肃之女,即使母亲是崔云岫,但此事若为朝廷所知,也不保证她便能安然活下去。 德善大师虽是出家人,但对皇权对人性的通透却是无人可及。 “大师,我并不忧心自己的身份,况且,”宋真清勾了勾唇,嘴角是一抹笑,似遗憾似悲伤,“我并非原肃与崔云岫之女。” 虽然我很想自己是师傅的女儿,她在心中默默说道。 即便是为崔家最后留一丝血脉也好,但她终究不是。 “不是崔家遗孤?”德善大师略过原肃,只说崔家,想必也是明白宋真清心中所想。 “是啊,我只是师傅收留的孤儿,”宋真清耸耸肩,说起自己被弃山中的经过。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德善大师再次打量宋真清的眉目,“怪哉,怪哉,凄苦之相,却是福佑之骨,时也命也,老衲便是看不明白了……” 德善大师摇摇头,“老衲当真要闭关了……” 宋真清愕然,随后又调皮的眨眨眼,“大师,我乃异世幽魂,大师看不明白并不奇怪……” 德善大师微怔,合掌道:“佛家有云,三道轮回,实难说小施主说的没有道理。” 宋真清嘿嘿一笑,并不再说自己的身世,另外说起了妙音空铃。 “大师,我还有一事不明,便是妙音空铃,”宋真清手掌一摊,一个娇小的铃铛静静躺在她的手心。 “大师你看,这铃铛到底有何不同寻常之处,为何有的人能听到它的声音,有的人却听不到呢?” 宋真清蹙起眉头很是不解,这事已困扰了她很久。 德善大师扫了一眼宋真清掌中的铃铛,并无波澜。 “妙音空铃乃是西域圣僧圆寂后,以佛骨舍利而制,平凡大师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此物,至于妙音空铃有没有秘密,有何秘密,老衲是不知的,小施主若是有心,不妨去三危山问个清楚,平凡大师尚在人世,想必对三个徒儿也多有挂念。” 宋真清望着手中那令人觊觎的佛家宝物,讥笑着,便是这个东西让无数人丢了性命,真难说它是宝物还是害人的东西。 “大师的意思,我应该去三危山走一遭?” 宋真清虽答应了原肃,但始终有些犹豫,她怕如在天灵山一般,韦无冕若是执意跟随,万一再遭遇危险又该如何? 德善大师似乎看穿了她所思所想,“阿弥陀佛”道:“不经世事苦,哪得福报来,劫数亦是新生,小施主心善,此行必有所得。” 宋真清咀嚼着这话里的意思,知德善大师说的是韦无冕被伤之事,难道此行西去,对韦无冕有好处?她咂摸寻思,一时模棱两可不知答案。 可除了韦无冕,金不换姜木子阿大阿二几人呢? “友贵在知,便是去了繁华之地,也未必没有危险,去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与谁同行。” 德善大师的声音又徐徐响在耳边,宋真清眼中一亮,若有所悟,对啊,难道去了京城,他们便诸事顺遂了么? 此时又听德善大师说道:“妙音空铃已毁,自此世间再无妙音空铃,想必小施主便是西去亦没有危险,且施主既不是原肃与崔小姐之女,便没了桎梏,这世道之大,人间不过百载,何不遵循自己心中所思所念,失也好得也罢,也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这话譬如清风,宋真清所有的疑虑都被一扫而空。 对啊,她一直的想法便是要走遍这一世的山川河流。 且她不但答应了原肃,她自己也想弄清那妙音空铃的秘密,所以,这三危山她必是要去的。 这般想毕,她心中亦有了打算,若是韦无冕几人执意相随,她自当与之风雨共担,同舟共济。 第112章 北风呼啸,寒冬凛冽,三九天里,连太阳都透着丝丝寒气,路上行人分外稀少。 在距兴隆郡尚有百里处的官道上,有一辆马车正踽踽独行。 马车外头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浑身黑衣,身躯精瘦,面上不苟颜色,挥动鞭子的声音凌厉又精准。 而另一个虽裹着一身崭新的灰色夹袄,但却大敞着领口,任冷风吹进袄中,他却犹不觉得寒冷,此时他手中正抓着一只硕大的鸡腿,啃得不亦乐乎。 “阿大兄,换进来暖和暖和吧,”马车帘子掀起,年轻公子抖抖索索着从马车出来,招呼赶车的男人。 阿大头也未回,兀自赶车,“不了,前头就到客栈了。” 年轻公子搭眼朝前头瞧了瞧,不远处,在清冷的寒风里,正有一面高昂的旗子在随风飘扬。 渐行渐近里,“兴隆驿”几个大字赫然在望。 他一拍大腿,恍然若觉,“对对,地图上有标注,兴隆郡外百里有处驿站。” 他又抬头看了眼天色,“如今正是寒冬腊月,近来也无战事,我等普通人,驿站也是住得的。” 说着他又轻轻掀了帘子与马车内的人道:“清清,兴隆驿就在前头,我们今个便歇在此处罢。” 显然,这在兴隆郡外独行的马车不是宋真清一行又是谁? 距他们离开天灵山至今已有月余,从天灵山出发时尚是深秋,但这一路行来,已时至寒冬。 且越朝北走越是寒冷,虽乘了马车,但始终不耐如此冷峭,尤其是宋真清,她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躲在马车里。 但即便如此,她犹觉的浑身僵硬,于是遇城便歇,逢客栈便住,左右他们并不着急,何必匆忙赶路? 所以听闻前头便是驿站,宋真清没有丝毫犹豫便应了下来。 前世她是南方人,这一世亦在温暖的岭南长大,天可怜见的,她可真是耐不得冷。 姜木子亦是差不多情形,与宋真清相依相畏在棉被中,恨不得将头脸也裹起来。 金不换斜一眼两人,忍不住取笑,“这便受不住了,到了鸣沙郡该如何是好?鸣沙郡还要冷些。” 宋真清咯咯咬着牙齿,哼哼唧唧道:“等到鸣沙郡便该开春了,哪里还会这般冷。” 金不换勾了勾唇,抚摸着窝在自己怀中取暖的小金子,呵呵两声,“春寒料峭,到了你便知道了,鸣沙郡的风刀子能刮伤你们的脸。” 宋真清翻了个白眼,“等我到三危山交还了东西便窝在客栈不出门便是了。” “清清说的是,”姜木子咬着冻的发抖的牙齿附和道。 金不换眼眸眨动,看着两人狼狈的样子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宋真清见了金不换这模样,却是气不打一处来。 哼,她若是提早知道鸣沙郡这般冷,她才不冬日来此,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他们一行六人唯有金不换来过鸣沙郡,金大骗子明知这里冷得可冻掉人的耳朵,竟也不早些提醒她,害的她如今连被窝都不想出,又哪里能流连北地风光呢? 大骗子,混蛋,宋真清在心里早已将金不换骂上了几十遍。 但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咯噔”一声戛然停了下来。 韦无冕的声音在帘外又响了起来,“清清,驿站到了。” 说着韦无冕便从外头掀开了一条缝,一张被风吹得通红的俊脸迎了过来,“清清,下来吧,驿站里有火炉,到驿站里暖和暖和。” 宋真清一听到“火炉”二字,眼中登时一亮,顿觉浑身已经开始暖洋洋了,她当头将棉被朝姜木子身旁一推,起身便掀了帘子,呼呼道:“走,快走。” 可外头真是太冷了,宋真清被兜头的凉风一吹,慌忙瑟了一下,又缩回了头,“啊,好冷。” 然再一想到暖烘烘的火炉,她又有了动力,伸手将棉袄领子朝上提了提,这才提脚跳下了车。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大雪,这两日放了晴,路上的积雪已有了融化的痕迹,泥泞的路面上,一踩便是一脚的泥水。 便是在这驿站门外,积雪虽被清扫过,但宋真清还是湿了鞋子。 一阵阴冷顿时从脚底板传至她的四肢百骸,她忙甩甩鞋子,大踏步朝驿站内走去。 掀开门上悬挂的厚厚棉帘子,宋真清一脚踏进驿站,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她长呼一口气,浑身顿觉轻快起来。 兴隆驿本就是一个小驿站,不过十来间房,一座土坯二层小楼里,大堂处只摆了几张桌凳,看模样极为简朴。 “噼噼啪啪”的火炉立在大堂中央,通红的火苗正滋滋扑闪着火花,铜炉里的热水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边上一个小二打扮的年轻人正斜靠在桌前打瞌睡。 看到有人进门,柜台后留着八字髭须头戴虎皮帽的男人重重“咳”了一声,叫唤小二道:“顺子,还不迎客。” 小二激灵灵睁开了眼,抬头瞭了眼站在门口的宋真清,随手将桌边抹布朝肩上一搭,打了个呵欠才懒洋洋的起身,“客人几位啊?” 宋真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看这小二傲慢的态度,想来驿站是官家的,不愁客源咋的。 但如今毕竟在人家地盘,又有求于人,宋真清还是堆了笑,讨好的道:“六位,麻烦开……” 宋真清顿了顿,想起昨日在北庵郡留宿时,因那客栈客满,他们只开了两间房,韦无冕与金不换差些被阿二打的呼噜声逼疯,她微微蹙眉,忙又道:“开三间房吧。” 宋真清觉得这驿站里除了眼前的小二与柜台后掌柜模样的人,也没见着其他客人,便是她开个十间八间的也不在话下,但本着节约原则,她还是只要了三间房。 但没成想小二却是一翻白眼,哼了声,“没有。” “呃,”宋真清瞪大了眼,“没有?” 她指了指二楼,那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强忍着怒气,“楼上满房?” “不是,”小二将抹布放在桌上涂抹了一下,没好气道:“房被人定了。” “什么?定了?”宋真清脑中轰然一响,若是房间被定了,他们岂不是还得冒着寒风再行百里? 想起外头冷寒,宋真清忍不住哆嗦,忍着寒意又问了一遍:“当真没有房了?都被定完了?” 叫顺子的小二眼皮一耷拉,不耐烦道:“人家包了整个客栈,便是有房你们也住不得。” 宋真清一愣,“谁?莫不是官家人?” 此时除了韦无冕,金不换姜木子阿大阿二几人也已进了驿站,小二瞅着一群人站在门口,越发的不耐烦,出言便是十分的无礼起来,“关你们什么事?走,走,快走,别挡了贵客的道。” 小二边说边过来推搡几人,却是一不小心踩了阿大的脚,阿大哼了一声,单手提起了小二的衣领,阴鸷的脸看起来十分骇人,“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小二双脚离地,被勒着脖子一张脸憋得通红,但他似乎并不十分惧怕,只急赤白脸的唤道:“掌柜的,掌柜的……” 那边掌柜虽站在柜台后,但却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形,此时见自家小二吃了亏,忙颠颠的跑了来,躬了腰作揖道:“客官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阿大哼了哼,并未放开那小二,掌柜的见来人似有些不好惹,遂转了转眼珠笑着将几人朝里相迎,“各位请进来,进来坐,各位不就是想住店么?这事好商量好商量。” 宋真清眼尾一挑,“当真好商量?” “好商量,好商量,”此时换做掌柜的开始讨好了。 “三间房?”宋真清哼了声。 “三间房,三间房,”掌柜忙点头,“那包下驿站的余家大爷想来是个好说话的,匀三间房还是使得的。” “余家大爷?” “是,是,余家大爷是去鸣沙郡行商的,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路过咱这里,早早便派人来打点了,咱驿站前后数日都被余家包下了,反正近来也没战事,官家更不会趁着冬日来往,所以……” 掌柜嘿嘿笑了两声,手指搓了搓,意思是有钱不赚那是傻瓜。 直到此时宋真清才终于明白这太秦朝的官驿制度,原来太秦官驿分做两种。 一种是正经的官驿,只负责接待官员与军侯。 另一种便是眼前这种,悬挂了驿站的标识,却并非官府所建,只在有战事时才被征用,寻常年份不过是做客栈之用罢了,所以这驿站里的掌柜与小二皆是普通人,并不是官府委派来的。 因而,赚不赚客人的银子赚多少也由人掌柜的说了算。 宋真清心下忽然觉得今日之事做的有些强人所难了,但是一想起外头的天,她还是缩了缩脖子,没骨气再出去。 索性此番天人交错的矛盾心情并没让她持续太久。 因为,那包了整个驿站的余家大爷一行人终于在此时也抵达了客栈。 随着“嘶”一声长啸,驿站院中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宋真清来到门前,打着棉帘子朝外头一瞧,呦呵,真是好不气派。 一行十数辆马车,尤以前头两辆很是与众不同,整个车身全以金乌木打造,这金乌木她是晓得的,据说刀剑不入,水火不侵,非千金不可得。 但金乌木虽昂贵,但寻常人却是不曾见过的,所以,这两辆马车当真是如锦衣夜行,低调的奢华着,宋真清忍不住“啧啧”叹了两声。 除却这两辆马车,随着十数辆马车而来的另有五六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劲装男子,那些男人各个遒劲强壮,一看便是习武之人,更让人敬而远之的却是,为首的那男子腰间竟别着一张三角小旗,待他跳下马来,将那旗子往马鞍上一插,“威虎镖局”四个黑色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宋真清也走南闯北的在江湖混了近一年了,“威虎镖局”大名她还是耳闻过的。 “威虎镖局”虽在江南道,但威名却是远播太秦上下。 据说“威虎镖局”创立几十年来,无论押的镖是人还是物,无一例外失手,因而,便是镖的昂贵,但请镖师的却是络绎不绝。 另外,还有说,凡是看到“威虎镖局”的旗子,便是无恶不作的土匪也要退避三舍,不敢掠其锋。 所以,宋真清很好奇余家要押送的镖物该是何等名贵,竟会花大价钱请“威武镖局”来护送。 马上的男子齐刷刷的先下了马,随后那为首的男人又来到了最前头的马车边,在马车外头站定了。 不多时,那马车帘子轻轻从里头被人掀了起来,宋真清不错眼的瞧着,只见马车里下来的竟是个十分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面容秀气,看着颇有些弱不禁风的感觉,此时就听站在马车边的强壮男人拱了拱手唤道:“余大爷。” 宋真清愕然的张大了嘴,难不成眼前这瘦弱的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男孩竟是余家大爷? 她还以为余家大爷该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呢。 她这边正惊诧,却见那余家大爷忽然伸手捂唇咳了起来,那咳声有些撕心裂肺,倒让她生出几分见了林黛玉的错觉来。 她正在胡思乱想,不妨那余家大爷抬眼朝她这边张望了过来。 宋真清眨了眨眼,朝门外的俊秀男孩笑了笑,自来熟的招呼了一声:“您便是余家大爷吧?” 似从不曾见过如此厚脸皮的女子,那余家大爷闻言又不自在的重重“咳”了几声,这才拱手回道:“不敢当,某姓余,姑娘唤某余则俊便可。” 宋真清又笑了,并伸手撩开帘子,略弯了弯腰做出相迎的姿势来,“余公子请进。” 与此同时,方才对宋真清一行十分傲慢无礼,被掌柜的支使着去了后堂的小二顺子却是蹬蹬的突然从后堂跑了来,一把推开宋真清迎了过去,言语间满是欢喜,“余大爷,您来了……” “余大爷,您一路辛苦了……” “余大爷,您快进来暖和暖和……” 如此的前倨后恭谄媚的架势直让宋真清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宋真清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世道也如此凉薄啊,当真有钱是大爷,没钱滚一边。 瞧不起谁啊,咱韦家大少爷在此,比谁有钱,咱还能输了不成? 虽这般腹诽,但她的座右铭向来便是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嗯,他们此刻还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低调些好。 余则俊确实是个好说话的,宋真清只说了想匀几间房住上一晚,余则俊却是二话没说,当即让掌柜的分了五间给他们,他们另留了十二间房。 余家与“威虎镖局”一行差不多二十来人,若只有十二间房怕是有些拥挤,宋真清欲推辞,只留三间,却被余则俊制止了。 宋真清想着余则俊既是余家做主的,自然心里有数,索性也大大方方谢了,承了这恩情。 好家伙,一下有了五间房,韦无冕与金不换是十分开心,两人终于不用再挤一个房间了。 连带着她与姜木子也可分开住了,当然阿大与阿二兄弟俩自幼便习惯住在一处,所以没甚好说的,两人自然还是住了一间房。 宋真清几人又谢过余则俊,便欢欢喜喜的上了楼分别进了自己房间。 就在他们刚进了房片刻后,余家的十来辆马车也赶进了驿站后院。 宋真清住的那间房窗纸恰巧破了个洞,她被那从洞口穿来的冷风一吹,浑身一个哆嗦,正想寻个东西将破洞堵上,却不期然,瞧见停在院中的另一辆金乌木马车忽然有了动静。 随着马车帘子掀起,先从车上下来了一个妇人,看模样不过四十来岁,她身材高挑瘦削,一双手又细又长,盘在头顶的发髻一丝不苟,身上着一件青灰色盘扣夹袄,穿着打扮只道寻常,更似哪家夫人身边的奶妈嬷嬷之类。 她下了车后,又回转身对马车内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便见马车上又下来一个女子。 女子薄纱遮面,绫罗加身,发间的步摇以翡翠镶嵌,袅袅婷婷轻摇摆动间,闪着耀眼的光泽。 这女子莫不是余家的小姐? 宋真清摩挲着下巴猜测。 既是余家的小姐,可她又为何在走路行止间颇有些小心翼翼瑟缩之态呢? 第113章 所谓好奇害死猫,便是如宋真清这般。 自破洞中看见由马车上下来的妇人与女子后,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所以她佯装要去姜木子房中,趁着两人上楼的功夫,偷偷观望了两眼。 就在她开门的间隙,瞧见蒙着面纱的女子与妇人分别进了两间房。 在进门前一刻,女子竟朝妇人福了福身,宋真清眼瞧着两人,只觉得女子福身的动作很是娴熟,像是经年累月的习惯了。 她若是余家小姐,怎会对一个下人打扮的妇人施礼呢? 宋真清越发疑惑。 抱着这些疑惑,她不过是在姜木子门前转了一圈又回了自己房内。 许是因为几人皆是女眷,余则俊将女子的房间安排在了她隔壁,宋真清眼珠一转,回身将门锁好,然后将耳朵靠在了隔墙,侧耳聆听隔壁的动静。 然而住在隔壁的女子自进了房便连桌椅都不曾挪动一下,宋真清听了一会颇觉自己无聊,遂也转头忙起了其他。 待在暖暖的客栈里,时间过的飞快,不多时,便到了用晚饭的时刻。 也许是一路劳乏,晚饭是小二各自送到各自房间分开用的。 明日还要赶路,用了晚饭大家便又早早安歇了。 宋真清虽觉疲累,但心中有事,偏偏一时无法安睡。 遂也不强迫自己,便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想起了其他事。 此番前往鸣沙郡,到目前为止还算顺畅。 宋真清深知财不外露的道理,所以一路行来都极为低调,不说吃穿很是简朴,便是连住客栈也只挑中下等的。 别人一看这几人如此穷酸,又有高壮男人相随,便是连劫道的土匪也觉得劫他们的道不划算,是以这才平安到了这兴隆郡。 但是,宋真清暗叹了一口气,略有些惆怅,这一路顺遂是顺遂了,可是差点没将她累出毛病来。 此累非身累,而是心累。 他们这一群人,当真是各有各的毛病。 韦无冕,世家公子哥,人情世故那是不用想的,但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那是不会动用脑子的,所以住店打尖安排一应琐事是指望不上的,好在,韦少爷有钱,能支撑的起他们这一路来的花销。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宋真清对韦无冕花钱供他们吃住,此时已经十分想得开了,反正欠的钱多了,以后慢慢还呗,那还能咋地,反正她现在一个子儿也没有。 金不换吧,人倒是圆滑,就是耍奸偷懒,若是让他干点活,那必是要有些好处的,且他吧,性子也是个不好相与的,遇到不顺他心意的人,指不定便一副药将人毒死完事。 姜木子,虽极力想帮她做些事,可无奈终究是在宝月岛长大的,人情世故却和韦无冕也差不离。 阿大嘛,能用武力解决的绝不会动嘴,若是想让他安排一众人的吃穿用度,恐怕这一路不知要打死多少人了。 阿二,更不用提了,他能照顾好自己已是佛祖保佑了。 哎,她照顾几人吃,照顾几人喝,还得求着他们别在外打架惹是生非,可怜见的,她与老妈子有何区别? 宋真清想起这些,只觉脑子抽痛,真不知她前世造了什么孽,遇到这一群怪胎…… 这边她正叹气,却不妨听到隔壁忽然传来一道微弱的“吱扭”声,在这夜火阑珊的客栈里,声音虽不大,但也足够让宋真清警醒。 宋真清腾得一下坐起身,趿拉着鞋子三步并两步的也来到了门边。 她将门开了一条缝,只听隔壁传来了脚步声,轻轻的蹑手蹑脚的,悄悄离去的声音。 宋真清忙将鞋子提好,缓缓打开门,探出头去,只见住在隔壁的女子已上了楼梯。 因客人已经都在自己房中安歇,掌柜的与小二要么在后堂忙活,要么寻了地休息,反正大堂中并没人,一时间只余“噼噼啪啪”火炉缭绕的烟火。 宋真清见女子转过大堂朝后院走去,这才也踏上了楼梯朝楼下去。 绕过后堂,宋真清唯恐被女子发现,遂悄悄与女子隔了两丈多的距离。 驿站后院不大,停了十来辆马车已是满满当当。 女子穿过停靠在院中的马车,脚步并未停歇,在她前面是一排低矮的马棚,里头正有数匹马儿在低头吃草。 马无夜草不肥,这些马都是余家的。 宋真清瞅一眼自己家的马车,果然,孤零零的马儿正脚步踢踏个不停,想朝马棚那边靠,只无奈被牢牢拴在了一旁的石柱上。 宋真清闭了闭眼,只觉一股无力涌上心头。 她就说明明马儿买来时还是油光水亮身矫体健,这才多少日子,就变成了如今这瘦骨嶙峋的可怜模样,原来,人家夜里从来没吃饱过呀。 哎,她没养过马,更不从在意过马儿可否吃得饱,没成想其他人竟也从未对马儿上过心,她不得不又叹了口气,看来她这老妈子当的还是不够格,至少没伺候好自家唯一一个出力干活的马伙计。 就在她感叹的功夫,却没发觉她跟着的人却是身影一闪忽然自她眼前消失了踪迹。 待她发现时,哪里还有女子的身影? 宋真清寻思着她刚刚一直站在后堂与后院接连处,这后院瞧着也没另外的出口,难不成女子去了马棚? 只这么一想,宋真清就已觉不太可能。 看那女子穿着打扮,再想一想马棚那是什么地方,肮脏难闻,谁会在暮夜时分去马棚呢? 除非,除非与谁人相会? 与谁,会在马棚内私会呢? 难道是见不得光的? 宋真清越想越兴奋,那颗八卦之心在熊熊燃烧,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即刻回房,莫要去掺和别人的事,可偏偏她的双脚却不听指挥,待她回过神来,她已悄摸摸的朝着马棚越走越近。 终于终于,在此刻,她猛然觉出自己行为实在不大妥当,匆忙转身,正想离去,却不想突然听到了几声私语。 “乖哦,你们要好好的,多吃些,明日还要赶路呦,”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可咋听都不觉得她似在与情人私会,而是,而是像在安抚谁…… 她道“你们”?难不成还有许多人? 宋真清刚歇了的八卦之心又情不自禁的燃了起来,她实在好奇不已,偷偷又回转身越过几匹马头望了过去。 嗯呵,马棚里除了女子哪里还有其他人? 宋真清不由得为自己方才龌龊的心思赧然。 她偷偷打量女子,却见女子依旧围着面纱,只女子此时却是挽起了衣袖,正一边给马儿添料草,一边与身旁的马儿说着话,仿佛那马儿能听懂她的话般,她边说还边偷偷低笑,咯吱咯吱的笑声里透着莫名的快活。 低矮的马棚里,马儿亦被这笑声感染,纷纷围拢过去。 “嘶……” 忽然一声马儿的低鸣惊醒了宋真清,她转头望去,就见自家那匹本该又高又壮的油光水亮的大黑马此刻正朝她婉转的哀哀的鸣叫。 宋真清顿生恻隐之心,再看一眼马棚里人家的马儿,个个吃的好不欢快,宋真清默默上前,三下五除二解开了拴马绳,牵着马儿也到了马棚中。 “你……你是?” 马棚中的女子被低鸣声吸引,又见宋真清牵着马儿也进了马棚,顿时生了防备。 “咦?” 宋真清却佯装惊诧,目中透出一股子不解,她道:“我是住在这里的客人啊,姑娘你莫不也是今日入住的客人?” 说着她又像似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啊,我知道了,你是余家人对不对?” 还不待女子应话,宋真清将拴马的绳子朝马棚里随意一栓,快步走近女子,“哎呀,今日还多亏了余大爷,让了我们几间房,不然我们便要露宿野外了,瞧这天寒地冻的……” 宋真清抱胸,此刻才猛然发觉自己似乎只穿了件薄薄的夹袄,原来套在外面的厚袄子并未穿在身上,她禁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方才觉得冷般,咬了牙齿咯咯道:“可不得把我们给冻死呦……” 许是因为宋真清的开朗热情也或者是她某些自来熟的本领又或是她如此滑稽的作为,将女子逗的“扑哧”一声笑了开来,“原来你也是住店的客人呀……” “是啊是啊,我这刚用过晚饭,突然想起我这马儿也不知有没有草料可吃,这不,连衣裳都忘了穿便急急过来看看,哎呀,果真的,这驿站的小二竟也不管住店客人的马儿,真是……天可怜见的,我这马儿可受不得如此苛待……” 宋真清话里说不出的埋怨,吧嗒吧嗒个不停,边说还边走到自己家马儿处,拍了拍正狼吞虎咽草料的大黑马,很是叹息了一番。 女子闻言,也走将了过来,她手中还拿着一把新鲜的草料,看了一眼大黑马,语气十分的怜惜,“可不是,马儿无夜草不肥,尤其出门赶路,一定要让它吃饱了,不然它要是闹了脾气,那你们可得不到好。” 她说着一边轻轻捋着大黑马的鬃发,一边将手里的草料递到了大黑马嘴中。 宋真清见状,忙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也这样想。” 宋真清站在女子斜后边,从她站的地方望去,正巧看到女子小巧的耳垂,以及面纱下若隐若现的精致鼻峰。 马棚里,一盏马灯明明灭灭,忽闪忽闪里,犹如女子蒲扇般的睫毛与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宋真清情不自禁的说道:“你长得可真好看。” 女子身形却是忽然一僵,忙敛了抚摸大黑马的纤纤玉手,拢起了袖子,头也不回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这般说着,她又伸手抚了下发间的步摇,似见步摇尚在,她轻吐了口气,双手提起厚重的棉裙,脚步匆匆的出了马棚。 宋真清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微眯起了眼。 在马棚盘桓许久,又是拿草料又是摸马儿的,难道她就没发觉她手上早已沾满了脏污? 然她仍旧去抚触头上昂贵的步摇,用双手提触身上价值不菲的裙摆,可见她要么根本不在意这些东西的价值,要么便是……她在惊慌之下不经意的行为…… 到底是哪样呢? 宋真清抱紧了胸,一时有些迷惑。 “阿嚏阿嚏”,忽然她鼻孔一痒,几声喷嚏过后,这才惊醒过来,她冷啊。 就在此时,马棚外也传来了一道轻轻的低呼,“清清,清清……” 是韦无冕寻了来。 宋真清走出马棚,韦无冕见状,来不及问她来马棚做什么,忙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棉衣披在了宋真清肩头。 “清清,小心着凉,”韦无冕心疼的道。 宋真清刚想说没事,却不成想又是一道喷嚏涌出,她忽然打了个寒噤,顿觉不妙。 在韦无冕忧心的眼神里,宋真清一再保证自己没着凉,才好说歹说将韦无冕推出了自己房间。 但是宋真清心下明白,她恐怕真的真的受了凉。 在临睡前,她特意喝了一杯热水,想着兴许是个小小的感冒,只要不发烧便没事。 可是呢,她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夜半时分,她便起了烧,浑浑噩噩间,有人偷摸进了她的房她都没有发现…… 第114章 韦无冕睡的极不安稳,他像似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被人按在水中,他不能呼吸,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在这时有一人突然将他自水中捞了出来,那人面上焦急,恍惚中那人似清清,又似……谁? 母亲…… 韦无冕醒了,他掐着自己的脖子从睡梦中猛然坐起,额上汗珠滚烫,他拍了拍胸口,一时间惊魂未定。 是梦啊…… 竟是这般栩栩如生,仿佛……仿佛他亲身经历过一般。 韦无冕撩去额间汗珠,本想下床去倒杯水润润干渴的嗓子,可就在不经意间,他转头却见窗外亮起了火红的光,他乍然一惊,也不顾黑夜寒冷,起身上前打开了窗。 窗外正对着马棚的方向,此刻,马棚里却已是火光一片。 “砰”的一声关了窗,他来不及思考,甚至连鞋子都未穿,蹬蹬几下便来到门边,开了门穿过长长的走廊一溜烟来到了宋真清门外。 “清清,”他心慌呼唤,没成想房门竟被他一把推了开来,猝不及防之下,他被门槛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 但来不及拍去身上的灰尘,他竟惊恐发现宋真清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黑衣蒙面,紧紧箍着宋真清的脖子,手中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刀,正指着他道:“别叫……” 韦无冕急急起身,低声讨饶,“你别伤害清清,你是不是要银子,我有,我有……你放开清清,这些都给你……”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朝黑衣人面前桌上一放,“给,都给你……” 那黑衣人眼眸闪烁,似有些意外,钳着宋真清的脖子朝桌边靠了靠,用匕首拨了拨银票,阴阴一笑,“没想到是个肥羊啊……” “钱你都拿走,你放开清清,”韦无冕见宋真清眉头紧蹙,也不说话,像似不太舒服的模样,他慌忙又问道:“清清,你怎么样?” “咳咳,”低沉的粗喘气声在房内响起,宋真清的声音嘶哑又透着一股子无力,“我……我没事……” “你快放开清清,不然,不然,”韦无冕想了想,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恐吓对方的词来。 “不然,怎样?” 黑衣人呵呵冷笑一声,将手中匕首拍了拍宋真清的脸颊,恶狠狠道:“不然……我毁了她这张脸……” 韦无冕大惊,他知道宋真清向来宝贝这张脸蛋,忙制止道:“不不,你别,你别……” 无措之下,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遂朝黑衣人走近了一步,举起手做投降姿势,面带恳求道:“你放了她,我来换她如何?” 黑衣人挑眉嗤了一声,“我要你何用?” 说着他又用十分垂涎的目光打量着宋真清的侧脸,“这小女子怪好看,给我做个媳妇也不赖。” 韦无冕哪听得宋真清被如此侮辱,自然大怒,不及思索便道:“你若是敢伤了她,我韦……” “住口……”没待韦无冕说完,宋真清忽然声嘶力竭的打断了他。 韦无冕愣住,只见宋真清闭眼摇了摇头,安抚似的道:“莫慌……” 宋真清虽被黑衣人禁锢着,脖子处被掐的生疼,但她此刻意识还算清醒,乍听韦无冕要说出自己身份,忙打断了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黑衣人明显不是冲着韦无冕来的,天高皇帝远的,便是说出身份又如何,不仅对此时的她毫无助益,且对韦无冕也无甚好处,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万一这黑衣小贼再一冲动杀了她,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宋真清也不知这黑衣人为何盯上她,她穷的叮当响,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若是为了劫色的话,好像,好像,这人从进门到如今也并未表现出对她有多大的兴趣啊。 虽说方才那话里好似有意提到要劫她去做媳妇,但直觉告诉她,这话不过是黑衣人随口一说罢了。 事实上,她甚至能感觉出黑衣人对她有些嫌恶…… 然便是这般想想,她却觉得脑袋似炸了一般难受,果然,她苦笑了笑,还是着凉了。 可就在她头晕脑胀不知该如何摆脱眼前窘困时,那黑衣人却将她猛然一拽,她一个踉跄差些摔倒,那黑衣人仿佛恶作剧得逞般嘿嘿一笑,朝门口方向道:“外面的朋友莫要躲藏了,出来吧……” 随着他话音落时,门外又出现了几人。 宋真清定睛一瞧,却是阿大与金不换,还有余则俊并威虎镖局那位为首的镖师,曾听人唤他韩镖头。 见几人堵了门,那黑衣人掐住宋真清脖子的手越发用力,他将匕首在宋真清脖间比划了几下,又指了指门外,“不想她死,都滚开……” 阿大站在门口欲上前,却被金不换一把扯住了,“别冲动。” 阿大默默收敛了杀气,顿了片刻才朝后退了一步。 “你,也滚开,”黑衣人又将匕首指向韦无冕,韦无冕无奈,只得也退出了门外。 宋真清的房间正斜对着楼梯,韦无冕金不换阿大在楼梯这边,而余则俊与韩镖头却站在了另一边。 黑衣人见状满意的讥笑一声,低低道:“果然……”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况韦无冕几人本就忧心宋真清,哪里会在意他说什么。 只宋真清听到了这话,她皱了皱眉,果然……是什么意思? 但黑衣人此时已挟着她朝门口挪去,由不得她多想。 也不知是太紧张还是大意,那黑衣人竟忘记将桌上的银票一并带上,宋真清斜眼扫过桌上那叠银票,暗暗垂下了眼眸。 出了房门,眼看着便要到楼梯旁,宋真清身体本就不太舒服,每走一步她都觉得头重脚轻,她知道黑衣人根本没想放了她,遂哑着嗓子对背后的黑衣人道:“你当真要将我掳走吗?” 黑衣人闻言桀桀怪笑两声,“当然,我若不带着你,他们怎能放我离开呢?” 宋真清正想再说什么,却忽闻楼下传来一声惊呼:“顺子……顺子是你吗?” “顺子?” 众人闻言,都将惊异目光望向黑衣人,“你是这里的小二?” 那黑衣人见被人识破了身份,倒也不再隐瞒,遂将面上黑纱一把扯了下来,嘿嘿笑了两声,“不错,是我又如何?” “顺子,你……” 楼下站着的是驿站掌柜,他身上的皮袄只胡乱披在肩头,看样子是被楼上的动静惊醒的。 “你为何要挟持客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掌柜面上的焦色并不似作伪,他手指微颤,气急败坏指着顺子,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你快放开客人,快些放开……” “嘻……”顺子嘴唇撇了撇,下巴一抬,哼道:“臭老头,你是哪颗葱,竟敢指使老子,老子早就不耐烦你了,若不是,若不是……” 顺子的眼神朝一旁扫了扫,顿了顿又道:“你当老子稀罕你这破驿站,哼,老子不妨告诉你,老子早就不想干了,今日受了这小女子的窝囊气,老子就要讨回这口气……” 哦,原来如此,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顺子之所以挟持宋真清,皆因白日住店时,宋真清与他起了争执之故。 宋真清当然也听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但在驿站大堂恍恍惚惚的亮光里,她只觉头脑发胀,无奈苦笑。 明明今日她与顺子说话时好言好语的,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哪里又给顺子窝囊气了? 不过是在顺子推搡他们时,阿大提了顺子的领子罢了,可这也不至于要杀人泄愤吧? 宋真清想扶额长叹,她当真是冤的慌啊。 可奈何她此时是人砧板上的肉,有些人一旦固执起来,便是再多的解释也是不会听的,事情到了这会眼看着便要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此刻她不止心焦还无比难受。 她只觉自己双颊滚烫,身上的力气也在一点一滴流逝,若不是顺子挟持着她,她恐怕站也站不住,她无力叹息。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来到这个世界,无论她如何努力,她就是逃脱不掉被伤害的命运,她闭了闭眼,心生疲惫,倒是有了几分听天由命的意思。 “你……” 然宋真清心虽放宽了,可驿站掌柜却被顺子的话激怒了,他吹胡子瞪眼抖着手指朝顺子大声呵斥道:“好你个没良心的,去年你冻伤昏死在我这驿站门口时你怎么说的,你说你会将我视作生身父母,还说要当牛做马以报我救命之恩,怎的?今日都不记得了?在你嘴里,我竟变成了臭老头?嗨哟,当初要不是我心善,我才不稀得救你,你早就被野狗叼走了。” “哼,你那是见我孤寡一人,只管吃住便可,你不过想赚个便宜的小二罢了,”顺子哼了哼,驳斥掌柜道:“你老小子打的主意当我不知?脏活累活全归我,你只管账收钱,便是连洗脚水都要我帮你打,当牛做马的还能歇一歇,你却是恨不得我一日十二个时辰全要张着眼才好。啊呸,老子早就受够你了……” 顺子朝掌柜方向啐了一口,话中的憎恶不尽可数。 他仿佛在驿站在掌柜手下遭遇无数委屈,此刻要尽数宣泄一般,又似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全是掌柜逼出来的一般,他言语凌厉,满是指责。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便是连韦无冕都能瞧得出来,眼前这个叫顺子的小二不但会些功夫,甚至还隐隐有些跋扈之态,这样的人会甘于在这个破旧的驿站做小二? 那驿站掌柜要么是被顺子早前的温顺迷了眼,要么便是与顺子同流合污,眼前不过是他们做的一场戏罢了。 “你……你你……” 被将了一军,又似被寥寥数语道出心底隐秘,驿站掌柜涨红了脸,指着顺子你了半晌,终究没再说出一句话来。 “呵呵,”顺子奚落一笑,也不再搭理掌柜,他兀自挟着宋真清一步一步朝楼下走去。 韦无冕金不换阿大几人步步后退,见顺子将将走到火炉边,他们若是再退下去便要真的出这驿站的门了。 但是眼瞧着在宋真清面前亮晃晃的匕首,便是阿大亦是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顺子见几人怂样不由哈哈大笑,得意忘形的朝前又紧走了几步,支使道:“打帘……” 韦无冕几人见那匕首压在宋真清脖间,稍一晃动便会要了宋真清的命,被逼无奈,几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转身打起了帘子。 顺子见房门洞开,外头漆黑一片,仿佛便要逃出生天般,他忽而又张狂笑道:“哈哈,这小女子我要定了……” “你……”韦无冕惊慌欲上前堵他,顺子却轻挪匕首,宋真清脖间立时见了血。 韦无冕金不换几人已被顺子逼到了门外,此时,门口的空地上正立着一匹骏马,显然顺子早有准备。 韦无冕大急,只在这当口,他眼光一闪,瞧见跟在顺子身后的余则俊与韩镖头,且韩镖头的手一直搭在腰间的剑上,他脑中激灵灵想起一句话,对,对,就是那句,他忙朝顺子身后大声说道:“威虎镖局,扶老助弱,一剑出鞘,概莫敢挡,韩镖头你怎能见死不救呢?” 众人皆是一愣,一时没听懂韦无冕这话里的意思,只那韩镖头眼中却是一动,手指轻抖,一道亮光随之闪了众人的眼。 “啊……” 只闻一声痛呼,眼看着便要迈过门槛的顺子,手中匕首“铛”的一下落地,随着匕首一同落地的还有一只断臂。 血,鲜红鲜红的,洒了一地,也喷溅了宋真清一头一脸。 浑浑噩噩里,宋真清被人一把扶住,随后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被鲜血一激,她早就疲惫不堪的身子更是立时溃不成军,透过血红的眼帘,她瞧见一道长剑贯穿了顺子的心窝,顺子另一只完好的手颓然落下,顺子缓缓倒在了地上。 宋真清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她似乎听到顺子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 第115章 昨夜饮了金不换开的治伤寒的药,又睡了两个多时辰,出了一身的热汗,一早宋真清便醒了来。 她躺在床上张望着帐顶,迷迷糊糊的想着昨夜的事。 那顺子到底是什么人呢? 为何会来这破驿站做小二呢? 但任凭她想破脑袋,亦想不明白这其间的缘由。 就在她揉着额头叹气的时候,忽听房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清清,你醒了么?” 原来是韦无冕。 “我醒了,进来吧,”宋真清不想起身,只懒懒应道。 “吱扭”一声,韦无冕推门进了来,他手中还端着一只药碗。 他见宋真清醒来,眉头并未舒展,眼中疼惜之情很是不加掩饰,“清清,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宋真清心不在焉,一歪头却瞧见韦无冕正小心翼翼将药碗放在桌上,眼角余光里可见他忧郁的脸庞,以及唇下若隐若现的青色胡茬,明显一夜未得安睡,宋真清心下不由一颤,脱口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韦无冕愣了愣,他垂下头认真思索,再抬头却是一副凝重模样,“因为你是清清啊。” 这是什么答案? 宋真清愕然,她觉得韦无冕可能没太明白她的意思,她咬着唇畔,哼了哼,道:“韦无冕,你喜欢我吗?” 韦无冕,你喜欢我吗?…… 余音在房中回荡,惊了一池春水。 似被人揭穿隐秘心事,韦无冕惊慌抬头,眼神闪闪烁烁,他脸色涨红,不敢与宋真清对视,嗫喏着结结巴巴道:“清清,清清,你……我,我……” “我什么我?你什么你?” 宋真清见韦无冕这般怂样,顿时恼了,她双手撑着床板一下坐起身,“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作罢,男子汉大丈夫,哪里这般犹犹豫豫?” 韦无冕被宋真清突来的怒气吓了一跳,不由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我喜欢清清,我最喜欢清清你了……我想娶你为妻……” 他的声音突然高亢,只这寥寥数字仿佛用尽了他平生的勇气。 说完他不敢再看宋真清,兀自转头佯装去拿药碗。 宋真清眼中却忽然荡开了笑意,那笑欢快又带着喜悦,她唇角微抿,眉眼弯弯,嗔道:“傻瓜……” “清清,你……” 韦无冕忙回头,看见宋真清眼角的笑意,他面上也欢喜起来,“清清,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真是傻瓜,”宋真清眼神灼亮,拽了拽韦无冕额间的发,在韦无冕吃痛声中,斜他一眼,“还不将药碗拿来?” 这一眼娇嗔无限,情意绵绵。 韦无冕哎呦一声,心中早已乐开了花,眼角眉梢更是喜不自禁,他哎哎应着,转身端了碗,“来了,来了。” 宋真清接过药碗,碗中药液不热不冷,她捏着鼻子仰头一饮而尽。 待她将药碗放入韦无冕手中时,又见韦无冕目不转睛的盯视着她。 “看什么呢?”宋真清嘴中苦味弥漫,见韦无冕愣神,便没好气的道。 “清清,你真好看,”韦无冕摸了摸脑袋,赧然笑了。 宋真清勾唇,顿觉嘴中苦味消散了不少,心情也瞬间愉悦起来。 韦无冕的情意她不是不懂,只是从前她不愿在男女□□上耗费心思,但是直到在生死边缘走上那么一遭,她才终于意识到,有些人早已深深烙印在了她的骨髓里,她若是便这么早早死了,定会千分的不甘万分的遗憾。 “韦无冕,”宋真清忽然低声轻唤。 “嗯?” 韦无冕刚倒了一杯水转过身来,却不妨一个软软的身子突然贴近了他。 韦无冕浑身僵硬,端着茶杯的手不知该放于何处。 宋真清双手揽着韦无冕的腰,在他胸前嗡嗡说道:“韦无冕,你说你喜欢我,我可记在了心里头,你可不能骗我,否则……哼哼……” 宋真清戳了戳韦无冕的腰腹,“你敢骗我,我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韦无冕正觉身上如热火燎原般难受,此刻腰间又突然被挠了一把,他的四肢百骸便如激流涌过,心口战栗的仿佛要跳出来。 他一只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去抚摸宋真清半长秀发,声音莫名的低沉了几分,他道:“清清,我绝不会骗你的。” 他声音喑哑,夹着便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 前世里的宋真清忙于工作,总在山沟野外忙活,根本无暇恋爱,但毕竟生于开放的新社会,她便是没谈过恋爱,可对男女□□也并非一窍不通。 宋真清紧贴着韦无冕的胸,自然感觉到了韦无冕身体的变化,她虽有些窘迫,但仍旧没放开韦无冕,她喜欢此刻两人之间的氛围,让她无比安心。 “呀……”忽然一声低呼在门口响起,宋真清探头一瞧,便见姜木子捂着脸背过去的身影。 “木子,”宋真清讪讪松了手,撩了下耳边碎发,嘿嘿干笑两声,道:“木子,进来吧。” 姜木子这才转过身来,她满面羞红,低头看着自己脚面,蹭了蹭门框,低声道:“我就是来看看清清你……” 说着她又解释了一句,“你门没关,我以为,以为你……你醒着,所以……所以……我不是有意的……” 这话说完,她扭头便走,仿佛身后有人追她似的,瞬间没了踪影。 再看韦无冕,好家伙,他耳根通红,也是一副羞赧模样,宋真清眨了眨眼,调侃道:“你不喜欢我抱你吗?” 韦无冕抬眼,见宋真清眸中含笑,知她心情甚好,此时哪里还顾得上羞涩,忙狗腿般的蹭了过来,“清清,我喜欢……” “喜欢什么?”宋真清故意问道。 “喜欢这样,”韦无冕盯着宋真清一张一合的娇艳红唇,头脑一热,竟做了一件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他忽然凑近了宋真清,薄唇轻抿,贴在了宋真清的唇上。 “唔……” 宋真清脑袋一阵晕眩,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她只觉自己浑身被电击了一般,温温的软软的,如沐春风,又如荡漾在暖阳里,令她神思不属。 她瞪着大眼,望着眼前垂着一双细长羽睫的俊脸,才恍然发现,她被反调戏了…… 韦无冕这呆子,没想到他的唇滋味这般美妙…… 直到韦无冕离开,她犹沉浸在方才的悸动里,轻抚着自己的唇畔,她想她已经沉沦了,便是这个呆子,没有聪慧的脑子,也没有利落的身手,但却待她温柔,待她如珠似宝,满心满眼里都是她。 她想要的从不是伟岸的英雄,亦不是翩翩如玉的佳公子,而是那个懂她知她,心地善良却也心存底线,从来都是无条件支持她,能让她无论何时何地都可安然入睡的男人。 此心安,便是她所求…… 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便是韦无冕一夜未得好好歇息,这日也是精神奕奕,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意。 宋真清心情不错,烧也退了,若不是韦无冕紧张兮兮总提醒她注意身体,宋真清差点以为自己昨夜不曾生过病。 “清清,余家大爷说是用了早膳便要出发了,他问我们是否一道上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宋真清正在房里收拾行李,便见韦无冕推门进来问她。 昨夜马棚起火,马棚里的马被大火所惊,趁夜跑了几匹,好巧不巧的,他们的大黑马也在其中。 昨夜阿大与余家的人去火棚灭火时便发现他们的大黑马跑了,想来余则俊也听下人说了,所以余则俊此刻来问,想必是可怜他们,这天寒地冻的,没有马车可怎好出门? 宋真清本就有意与余家同行,且他们同去鸣沙郡,也十分顺路,若遇住店打尖的有余家人在他们也可省些事,凑着余家住上一宿很是便利,如今人家特意问了,宋真清怎会拒绝呢,所以她很爽快的应了下来。 只除了住宿出行便利之外,事实上宋真清还有另一层考量。 因鸣沙郡在三十年前还是北凉国都,又是通向西凉及西域诸国的必经之地,可以说,鸣沙郡是太秦王朝的西大门。 自北凉亡国,太秦朝廷就在鸣沙郡设都督府,由大都督掌管北凉地界所有军民,军政合一之下,在鸣沙郡,大都督就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这三十年间,朝廷统共派了三位大都督,但在前两任大都督任职期间,鸣沙郡都曾发生过不同程度的动乱。 而如今在任的大都督名唤燕城,原是禁卫军出身,先帝薨,当今皇上登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为让鸣沙郡长治久安,便将身边得用的燕城派来了鸣沙郡,燕城这一待便是十二年。 这一路北来,宋真清也听闻了不少燕城的丰功伟绩。 据闻他性情暴戾残酷,但凡有人在鸣沙郡闹事,他的惩罚手段可谓残忍至极。 但他却又是个极有本领的,自他来了鸣沙郡,从前十年久旱的鸣沙郡如今早换了气象,百姓能吃饱亦能穿暖,很多人已经不记得自己曾是北凉遗民了。 可见百姓都是极为容易满足的,只要生活的好,鸣沙郡归谁管与他们又有何关系呢? 所以燕城治下的鸣沙郡子民虽惧他却又敬他,也因此使鸣沙郡得了十多年的安稳。 但便是如此,若是进出鸣沙郡,盘查与京城相比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鸣沙郡历来便只有西门及南门两个城门,从西门进出必要有鸣沙郡都督府的铭章,而南门虽不需要都督府铭章,但盘查也极为严格,都督府下的守城官军但凡发现进城之人路引有不对劲之处,轻则将人驱赶离开,重则会将此人直接抓进都督府大牢。 进了大牢,不脱一层皮自然难以出来。 而他们这一群人,只除了韦无冕与金不换有正经身份,她与阿大阿二以及姜木子的路引都是假的。 虽说在这个朝代,没有计算机也没有互联网,便是假的也未必有人能查出来,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她觉得还是随多次来往鸣沙郡的余家入城相对安全些。 主意打定,宋真清几人便在用了早膳后,与余家一同上了路。 殊不知世事难料,宋真清本以为与余家同行是自己细细思量过后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但是此刻的她却不曾想到,这个决定为他带来便利的同时却也为她招来了滔天的麻烦。 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便是如此吧。 第116章 长路漫漫,隆冬极寒。 过了兴隆郡,便是数百里的戈壁长滩,岩石裸露,寸草不生。 戈壁滩的冷,是干燥的让人皮肤皴裂痛入骨髓的冷。 白日里,便是在太阳的照耀下,那风刀子也嗖嗖的,到了夜晚,更是狂风如疾,让人畏惧无比。 此刻,一行车队正行在茫茫戈壁上,眼瞧着太阳已偏向西南,可前方一望无际除了岩石就是沙砾,要么便是几颗颓废的歪脖子树,丝毫不见有人居住的痕迹。 因在兴隆驿遭遇大火,跑失了几匹马,而马车必是得用马拉的,所以威虎镖局的镖师们也不得不弃了骑马赶起了马车。 许是那些马车装载的货物极重,除了余家两辆金乌木马车外,走在前头的便是宋真清几人的马车了。 也因此,当前头忽然出现“哒哒”马蹄声响的时候,韦无冕第一时间便掀了帘子去瞧个分明。 宋真清分外惫懒,她窝在马车里,动也不想动,谁让她怕冷又大病初愈呢?她很是心安理得。 虽如此,她还是竖起了一只耳朵聆听着车外的动静。 但车外嘈杂,又夹杂着马儿的嘶鸣声,一时也听不到外面的人说了什么。 事实上,她关心的只是不知余则俊派去前头打探的人是否带回来好消息,她可不想夜宿在这干冷干冷的岩石沙砾中。 再说了,她听说这里一到晚上就会有野狼出没,瞧他们这一帮人,也不全都身强力壮可自保的,万一遭遇野狼,指不定他们这些体弱多病的便会被抛弃,到时被野狼吃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是她杞人忧天,而是当人类在遭遇危险时,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面是人之常情。 数月来,从岭南到这冰天雪地的兴隆郡,她遇到许多的人,自己也亲身经历数次风险,她深知,并不是每次她都会那么幸运,会被人所救,所以,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做事前,她下意识的便会朝最坏的方面想,但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的。 宋真清蹙起眉头,手指轻点着面前的地图,很是不解。 虽说过了兴隆郡便是鸣沙郡,可两地却相距数百里,且全是戈壁荒野。 “清清,地图是不是标错了?”姜木子探头也看向地图,瞅着宋真清手指的方向疑惑问道。 宋真清摇摇头,“按理说不应该啊,这地图是无冕从周少宸那里拿来的。” 周少宸手里的地图怎会标注错误呢? “地图没错,”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金不换突然开了口,“此地确实应该有处驿站,我当年曾在这歇过脚。” 金不换撩起马车边上的窗帘,觑了一眼外头,此时夕阳已近西下,“因戈壁之上只能白日出行,夜晚必要歇宿,所以早在多年前,朝廷就在兴隆郡与鸣沙郡间每百里设一处驿站,这是做不得假的。” “是啊,”宋真清一时也弄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若是我们的地图标注错了,那余则俊也不会不知啊,毕竟他来往鸣沙郡已有几个年头。” “这便奇了,”姜木子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指了指地图,“只除了这处,我们路过的地方都有驿站啊,而且,方才我们也看到了,那本该有驿站的地方却是光秃秃一片,哪里有驿站的影子?” “木子说得对,不知余家大爷可晓得这其中的原因,”握着地图久了,宋真清双手已有些冰冷,她朝手心里哈了口气,正要收起地图,便听到帘子外响起了韦无冕的声音。 “清清,”韦无冕道:“韩镖头回来了,他说前头二十多里处有个小村子,今夜定然赶不到下一个驿站,余家大爷问我们是否将就着在村子里住上一晚?” 都到了这时候了,宋真清哪能说不愿意?余则俊这话说的客气,不过是尊重他们罢了,宋真清根本不用考虑便让韦无冕应了。 因为不用夜宿荒野,大家又士气高昂起来,便是连余家赶车的下人都露出几分轻松模样。 人心松快了,二十多里路,他们终于在夜色来临前赶到了。 果然是个小村子,宋真清从马车上下来,兜着胳膊耸着脖子,打量着眼前唤做沙棘村的地方。 说是村子,但实际上只有十来户村民,他们这一行人将将有三十人,有男有女,沙棘村家家户户也不过几间屋子,哪里盛得下他们这帮人,所以他们只得分散开来住到了各户村民家。 所幸韩镖头已提前来打探过,而且村子虽小,但村民却是十分淳朴热情。 宋真清几人歇在了一户老奶奶家中,老奶奶约莫古稀之年,老伴前两年得病去了,儿子在鸣沙郡做事,已好几年不曾回来。 沙棘村十分逼仄,在这寒冬腊月里,便是连路过的商队也稀少,老奶奶一人孤苦伶仃,想来很是寂寞,所以老奶奶一见几人,便滔滔不绝的说起了话来。 从老奶奶嘴中,宋真清也才知道,原来他们方才路过的地方之前确实有处驿站,且是官驿,但是在数日前,戈壁上忽然刮起了大风,那驿站年久失修,不禁风刮雨淋,竟是在半夜之时倒坍了,后来官府来人将官驿推到,本欲重新修缮,却也不知怎么回事,到了如今却也不见动静。 “也难怪乎,今冬天寒,便是此时去修盖房子,冻土也禁不起大风,”老奶奶叹了一句,“只是辛苦了你们这些过路人。” 宋真清恍然大悟,驿站是有的,只不过被推到还没重建罢了。 这便说得通了,宋真清点点头,她就说地图应该不会标错。 这般想着,宋真清一颗心这才落了地。 在燕城的治理下,这西北之地虽不算富庶,但也百姓安居。 简单用了老奶奶做的吃食,宋真清又让韦无冕偷偷塞了些散碎银子在老奶奶装粮的罐子里,便早早安歇了。 老奶奶家只两间房,她与姜木子和老奶奶住了一间,几个男人住在了另一间。 宋真清那日虽没看到韩镖头的身手,但据韦无冕所说,威武镖局历来以剑法出名,且各个侠肝义胆,为人仗义,在绿道上颇有盛名,但只一点不好,据说那韩镖头很是暴戾,这点从他一剑杀了小二顺子便可见一斑。 再说余则俊与韩镖头住处距离他们不远,宋真清本应该安心,可她却不知为何总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边想着顺子森然的阴冷的笑,一边想着韩镖头铮亮的长剑,她一闭眼便是扑面而来的顺子的血,宋真清抱着头,呼吸急促的坐起了身。 屋中燃着火炉,一明一灭中,噼噼啪啪作响。 “清清?”姜木子迷迷糊糊睁开眼,揉着眼睛问她:“你怎不睡?” 宋真清不想惊扰姜木子,索性又躺下准备再次入睡,却在她左右翻了一刻钟迷糊着正欲进入梦乡时,却不期然听到一阵骏马嘶鸣声。 “嘚嘚”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晚,仿佛要踏进人的心里,宋真清刚涌上来的一丝睡意顷刻没了踪影。 她不知谁在滴水成冰的夜晚踏马而来,而且听声音并不是一匹马,她猛然坐起身,又侧耳倾听片刻,只听那马蹄声渐行渐近,她自床头上拿了棉袄穿在身上,又下床趿拉了鞋子蹑手蹑脚的朝门口走去。 “清清,”姜木子又再次被惊醒,不解的望着她。 宋真清瞧了一眼睡得正熟的老奶奶,朝姜木子比了个“嘘”的手势,悄悄将门开了一条缝。 寒风来袭,吹进了宋真清还未来得及系紧的领口,她只觉前胸一凉,便听见了刀剑铮鸣声。 她忙关了门,对姜木子道:“快起身,外面出事了。” 姜木子早在宋真清到门边的功夫,便也穿衣起了身,她来到宋真清身后,压低了声音问道:“清清,怎么回事?” “嘘,”宋真清悄悄开了一条门缝,朝外头指了指,本如浓墨的夜色,此时却被渲染了半边亮光,与他们所住的老奶奶家不过隔了两个院墙,但却如隔了两个世界。 院中有人影晃动,宋真清定睛一瞧,是韦无冕与金不换几人,她遂开了门,拉着姜木子朝外头去,“出了何事?” 一道黑影从院门口走来,是阿大,只见他走近几人,沉声说道:“有劫匪进村。” “啊,”姜木子捂唇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宋真清却是皱起了眉头,不用想也知道,这些劫匪恐是冲着余家来的。 “余家那边如何?”宋真清忙问阿大。 阿大摇了摇头,神情很是凝重,“怕是不妙,劫匪人数众多,且骑马而来,进村便冲余家大爷而去,想必是事先打探好的,我们还是小心些为好。” 说着他瞥了一眼宋真清几人,大约意思是,咱们自身难保,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宋真清自然明白阿大的打算,他们这群人只除了阿大阿二还有些战斗力,她与韦无冕姜木子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便是金不换恐也只能自卫,是以这也是阿大并未出手相助余家之故。 明白是明白,但,若是就这般袖手旁观不顾余家死活似乎也不大仗义,在驿站时,那韩镖头还曾救了她一命呢。 纵然这般想,但宋真清并未说出口,毕竟此时此刻对阿大来说,她本身就是拖累,她怎能再奢求阿大去帮别人呢? 院中一时相顾无言,宋真清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只听金不换忽然开了口,“我轻功不错,待我去那边看看情形再说,阿大兄在这护着小道姑与木子,但凡有贼匪过来,你们先逃就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金不换向来如是想,但此刻,他却主动开口去打探情形,这多少令宋真清有些意外。 阿二向来爱热闹,此刻听着隔壁传来的喊杀声,早已是心痒难耐,听了这话,也摩拳擦掌呵呵凑近了金不换道:“我也去我也去……” 想来此时这样分配对他们来说,已是最好的打算,宋真清哪能反对,遂与姜木子韦无冕阿大几人守在院子里听消息。 隔壁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余家除了余则俊并两名女眷,余下的都是些下人,会不会功夫,宋真清并不知晓,但威武镖局的人却是极为厉害的。 初始宋真清并不十分担心余家,但又过了约莫两刻钟,就见金不换忽然匆匆跑了来。 一进门便道:“余家大爷被劫匪掳了去……” 宋真清大惊,“怎的掳了余家大爷?” 为钱便要钱,为人也该是为女人,哪里有掳了个男人去的? 金不换摇摇头表示不知,只道:“那帮劫匪本是为银钱而来,可余家大爷看似柔弱,却是个爱财不要命的,说啥也不肯舍了钱财换平安,非逼得那些劫匪拼了命的掳走了他,临走时还言明让余家准备一万两白银,否则便会要了余家大爷的命。” 第117章 余家大爷被绑走,好在此次余家老管家也随行北来,所以余家一行虽遭此变故倒不至于一下没了主心骨。 可即便如此,那劫匪索要的一万两银子也让余家陷入两难之地。 余家来鸣沙郡是行商的,据老管家所说,他们那十几辆马车上装载的都是江南甚至京城的金银玉石玩物,以及茶叶丝绸之类的精巧东西,待到鸣沙郡才会换回大量银钱。 而此时身上携带的不过是随行打尖吃穿之用的银两,且眼看着便要到鸣沙郡,银两也将用尽,哪里还剩下许多? 再说一万两银子即便对余家来说,也着实不算小数目,他们若要筹钱,也得到了鸣沙郡才好。 这戈壁野滩的,让他们哪里去弄这么多银钱去? 这不是难为人吗? 余家老管家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待宋真清几人赶去时,只见余家老管家正急得团团转。 宋真清心道,韦无冕身上倒是有钱,不过这一万两嘛,实在也不是小数目……助人也是要讲究办法的。 毕竟财帛动人心。 在这荒山野岭的,他们万一再被人惦记上,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她皱起了眉头,因关乎着他们几人安危,她不得不留了个心眼,斜眼瞥见韦无冕正朝自己怀中伸手,她眼疾手快偷偷捅了捅韦无冕,趁着他还未拿出手来时,以眼神制止了他。 随即,她轻咳了一声,见众人目光都朝她望来,她这才开了口:“这一路走来,多亏了余大爷照应,只我们几人没甚本事,也没能帮上余大爷,不过……” 宋真清说着将手伸向韦无冕,并朝韦无冕递了个眼色。 韦无冕见状忙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宋真清嘴角抽了抽,但还是淡定的将银票接了过来,她低头瞄了眼银票,哦呵,还好,当初周少宸离开天灵山时,得知他们身无分文,特意给了韦无冕一叠银票。 不过周少宸终究是周少宸,心思缜密不提,且还十分的体贴。 周少宸给的银票只除了几张面额较大的,其余的皆是小面额的,五十的一百的不少。 韦无冕这随手一掏,只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另外有两张五十的并两张一百的。 这些银票在韦无冕眼中着实不算多了不得的银钱,但在普通人眼中,却已是不菲。 所以也才能让劫持她的顺子发出惊叹声。 宋真清眼也不眨的将其中五百两的银票塞进了自己怀中,又将其他几张银票递给了余家老管家,并道:“小小心意,希望能帮到余大爷。” 余家老管家本以为宋真清所说的帮忙,不过是几两散碎银子,可在看到宋真清递来的银票时,他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 但三百两毕竟还太少,要救余家大爷只是杯水车薪。 以韩镖头为首的威虎镖局众镖师因没救下余则俊心存愧疚,此番更是倾囊相助,但这些镖师本就是穷苦人家出身,再说行镖也不用自己出钱,他们怎会带多余银钱,凑了凑也不过几十两罢了。 因而再加上余家所剩银钱,余家老管家一算,也统共只有不到三千两,且还有一半是银票。 那劫匪明白说了只要银子,不要银票,如此看来,那些劫匪倒像似故意在难为余家人。 然就在老管家准备派人快马加鞭前往鸣沙郡将银票兑换成银子,另外再想办法多筹些银钱时,却不料那劫匪竟派了人来。 来人是个年轻的小贼,模样吊儿郎当,倨傲的立在院门外,骑在高头大马上藐视众人,“我们老大让我来问,银子筹的如何了?” 以韩镖头为首的威武镖局的镖师瞧见小贼,拔剑便要上前杀了小贼,却被小贼一句话震在当场,小贼道:“我们老大说了,我若没回去,你们大爷的头颅明日就会被送来。” 老管家一听,立时喊停了韩镖头,毕竟大爷还在人家手中,万不可冲动行事。 韩镖头悻悻收了剑,脸上阴霾重重。 他在威虎镖局走镖也好几个年头了,从未失手过,却没成想今日不但将雇主弄丢,还被人当面羞辱,这口气他怎能忍得下? 韩镖头忍不下这口气,却不得不忍。 可对面那小贼却冷哼一声,看向韩镖头的眼神愤恨有加,年轻的脸上更是充满戾气,他朝韩镖头啐了一口,一甩马鞭,随即空中一道脆响,他又复问了一遍:“银子筹的如何了?” 余家老管家跺了跺脚,求肯道:“哪里这般快了,宽限两日罢,这荒山野岭的也没得票号,便是有银票也没处换银子啊。” 那小贼闻言,十分倨傲的点了点头,“唔,说的有些道理……” 说着,他又挥舞了下马鞭,指向老管家身后十来辆马车,“这里头都是什么?” 老管家顺着小贼马鞭回首,忙搭手回道:“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 “不值钱的小玩意?”小贼忽然提高了音量,“当真是不值钱的玩意?” 这般说着,他又挥了一记马鞭,将身下马儿驱赶到其中一辆马车旁,他“唰”的一声抽出随身佩刀,“啪嗒”一下撬开了箱子上的锁扣,就这么,箱中东西瞬间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宋真清伸长了脖子,只隐约看到最上面一层的珍珠翡翠,甚至还有几匹上好的丝绸,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这是不值钱的玩意?”小贼用大刀挑起一串翡翠项链,歪着头讥诮道。 老管家讪讪抱了抱拳,“呵呵,不过是些中原常见的普通物件。” 小贼闻言,一甩大刀,将项链扔进箱中,面上却不见恼色,他一摆手道:“也罢,既是筹不到钱,我们老大说了,用等价东西相换也是使得的。” 说着他眼尾一斜,扫了扫十来辆马车,“我看这箱子里的东西也不值当什么银子,罢了,我们老大开恩,银子也不要了,只要这些箱子里的破烂东西便是了。” “这……这可怎使得?”老管家犹犹豫豫,并没立刻答应下来。 “使不得?”小贼忽然将大刀往地上奋力一插,铿锵声响,将老管家吓了一跳。 “使得使得,”老管家此刻哪里还能左右思量,只得勉强应了。 “走吧,随我走一趟吧。” 小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大刀一拔,睇了眼老管家,随后挥了挥胳膊。 “啊,去哪里?”老管家愣了愣。 “当然是将东西给我们老大送去,难不成你让我们老大自己来搬?” 小贼冷哼。 老管家看事情到了这份上,知东西定然保不住了,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小心问道:“我们大爷可否随我们一道回来?” 小贼似笑非笑的看着老管家,“我怎么知道?” 许是见老管家神色难看,小贼又道:“不过,我们老大说了,咱们只为劫财,并不伤人。所以呢……” 小贼的话并未说完,但众人皆以为若是将这些东西送给劫匪,余家大爷便能安然回来了。 当然只除了宋真清。 她知道,这小贼的话并不可信,在没有见到余则俊之前,余则俊就还有危险。 眼瞧着余家下人已经将将要赶车跟上那小贼,宋真清忙朝阿大使了个眼色,阿大顿悟,遂在那小贼转身的功夫悄悄隐匿了身形。 而那小贼似乎一直防备着韩镖头及威武镖局其他镖师,也只让余家下人与老管家同去,并不让韩镖头他们插手,所以当阿大趁机附在马车隔板下时,一时并没有人发现。 待小贼与余家的马车渐渐消失了踪影,威虎镖局的镖师都已离去,只余了韩镖头仍立在原地。 宋真清朝韩镖头抱了抱拳,以示招呼,然后几人正要回老奶奶家等消息,却不妨韩镖头突然开了口,“那位阿大兄弟呢?” 宋真清一愣,正在想说辞,韩镖头却又开了口,“阿大兄弟功夫想来不弱,若是……” 他说着打量了宋真清几人一眼,眼神黯了黯,“罢了……” “韩镖头想说,若是昨夜有阿大相助,说不准那些贼人也不会将余大爷掳走吧?” 宋真清替他说了未尽的话。 韩镖头不语。 宋真清点点头,“不错,阿大功夫是不错,但是,谁也无法预料到昨夜之事,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了阿大相助,那些贼人并未顺利掳走余大爷,反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我,或者木子,抑或是与你们同行的女眷呢?” 在这个世道,女人若是落入劫匪之手,那结果便是想也不敢想的。 韩镖头忽然震惊,道:“你怎知有女眷同行?” 宋真清笑了笑,“我猜的。” 她隐瞒了那夜在马棚与女子的偶遇,因为自他们与余家同行以来,余家另一辆马车里的两名女子一直都不曾在他们跟前露过面。 所以,这之间说不准有什么蹊跷。 韩镖头默然,半刻后,才朝宋真清抱了抱拳,又深深望了韦无冕一眼,转身走了。 宋真清觉得韩镖头有些奇怪,但一时又没有头绪。 她回头见韦无冕若有所思的模样,用手肘拐了拐韦无冕,“嗐,想什么呢?” 韦无冕呵呵一笑,伸手替宋真清拢了拢领口,才道:“我就是觉得奇怪,威武镖局虽不是江南第一镖局,但威望却很高,事实上,威武镖局的镖师并非有钱便可请得动的,尤其是像余家这种行商之事,威武镖局极大可能是不会接镖的。” 宋真清先没思量这话里的意思,而是意外的打量了韦无冕两眼,她忽然觉得韦无冕近来似乎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爱动脑筋了,只不知是因她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真的如此。 她叹了一口气,直觉告诉她,此行鸣沙郡恐怕并不会如她料想的这般顺利。 果不其然,就在那小贼走了大约几个时辰,眼瞧着日头已西斜,这一日将要过完时。 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嘚嘚”由远而近的急促马蹄声震惊了整个沙棘村。 尘烟滚滚,夕阳西下的光影里,马上的骑士一身黑衣,凛冽的寒风被他裹挟着直直冲了进来。 马蹄未到近前,便闻听哀哀不绝凄厉的哭声。 “吁,”马儿停住了脚,马上的黑衣骑士翻身下马,随之一同下地的余家老管家,尚未站稳便不顾一切的扑向了马鞍之后。 众人走近两步,这才瞧见,马上还静静躺着一人,不,确切的说,是一具尸体。 看那穿着打扮,不是余家大爷余则俊又是谁? “我的大爷哎,你死的好惨,”余家老管家发髻歪斜,衣衫褴褛,匍匐在余则俊腿上哭的涕泪横流。 第118章 道阻且长,去往鸣沙郡便是只余百里路也并不顺畅。 余则俊死了,死状极其悲惨,被人划花了脸,乱刀砍死,丢在了瓦山脚下。 那瓦山便是昨夜掳走余则俊的劫匪老窝。 连同一起赶马车送箱子的十来个余家下人一并遭了难。 余家老管家还是阿大拼死救了回来的。 阿大说着今日随同余家一起去送东西的情形,神情间很是阴郁。 原本三十来人的商队,到此刻,只剩下威武镖局的人及余家老管家,并那马车中不知底细的两女子,以及宋真清一行六人。 死了这么多人,不止宋真清,其他众人也都觉这些劫匪甚为歹毒。 话说家有家规,道有道义,劫匪不但得了银钱,竟还将人质杀了,这多少有些不讲道义了。 虽同行好几日,但宋真清和余则俊接触并不多,只记得他略有些柔弱的身体与彬彬守礼的性子。 不过,宋真清对余则俊的印象还是不错的,此刻见他死状如此凄惨,也难免唏嘘不已。 “对了,那瓦山贼匪曾说,顺子是他们的兄弟,”阿大突然道。 “顺子?”宋真清一惊,“顺子也是山贼?” “应该是,”阿大点头,“他们之所以杀害余大爷,怕是为顺子报仇。” 阿大猜测着。 韩镖头却无法镇定了,他“唰”的一下起身,抬脚便朝外走,边走边愤愤道:“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寻我便是,怎能连累无辜?” “韩镖头,你去做什么?”宋真清忙拦住他。 “我去将那些劫匪剿了,”韩镖头狠道。 “你可知瓦山多少贼匪?那贼匪功夫如何?” 宋真清收了手,冷声问道,说着她又指了指另一间屋子,“你若是走了,谁来护送她们?” 韩镖头一愣,想了想,还是立住了脚。 宋真清松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他们决不宜再节外生枝,得尽早离开此地才是上策。 谁知道那瓦山贼匪是不是还会来第二回 ? 她之前从老奶奶嘴中得知,那瓦山原是兴隆郡与鸣沙郡之间绵延百里的沙砾岩山,数十年前,常有山贼出没劫掠沿途商队,但近些年许是畏惧燕城威势,瓦山山贼已老实多了,许久都未曾听闻有劫掠商旅之事发生了。 所以他们便是要与劫匪算账,也得是到了鸣沙郡请了官军来,他们这几人还不够人塞牙缝的。 而瓦山山贼此次来沙棘村明显是有备而来,且是冲着余家商队来的。 宋真清想起在兴隆驿被挟持的遭遇,很难说,她不是遭了无妄之灾,因为那顺子之所以假冒小二或许本就是为了余家商队而来? 不外是余家来往鸣沙郡被瓦山山贼盯上了,此次特意派了顺子在兴隆驿放哨,专等着余家商队经过,但却不知何故,当夜瓦山山贼并未如约而至,所以顺子不得已之下准备去报信,但是他白日里觉得遭了气,所以才夜里到宋真清房中想教训她一顿,可却阴差阳错的丢了性命。 那瓦山山贼得知顺子被杀,又觊觎余家财富,才又夜袭沙棘村,顺便掳走了余则俊。 所以,对余则俊来说,恐怕在被掳走时,就注定了要被杀害的。 宋真清思前想后,顿觉这么一解释,似乎便可将来龙去脉理的清楚明白了。 殊不知,在她以为自己已经猜到事情始末时,却早已陷入了一个虽不是专门为他们而设,但他们却误打误撞入了局的局。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便是小心翼翼又如何,还不是着了别人的道? 多年后,宋真清每每想起此间事,犹觉他们几人能得命存活下来,当真是侥幸之至。 余则俊的尸首被放进了马车里,只等着明日启程前往鸣沙郡。 依老管家的意思,总得为余则俊置办个像样的棺材才是。 宋真清觉得是这个理,毕竟都道落叶归根,客死异乡已是不幸,若是再被掩埋在这不知名的小村子里,那更是可怜。 所以便是具尸首,也得带回去才行。 眼看着又将至夜晚,若是走夜路,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风险,这沙棘村看来虽然不太安全,但相比走夜路,他们还是选择在沙棘村再住一晚。 他们来时一行多人,此刻却只剩下这十来人,实在不宜再分开住了。 所以几人商量了下,最终还是决定到先前宋真清几人暂居的老奶奶家凑合一晚。 也因此,韩镖头才不得不将余家另一辆马车上的女子引荐给了宋真清几人。 据韩镖头说,女子姓朱,名小棉,并非余家人,而是前往鸣沙郡探亲的。 朱小棉身边的妇人是她的母亲,因江南距鸣沙郡路途遥远,不得已之下这才与余家商队结伴同行。 宋真清与朱小棉打了个招呼,并未谈及其他,在朱小棉略略松了口气的同时,宋真清却忽然发觉了某些异样。 但她什么都没说。 男人们轮流在外守夜,而女人们却幸运的多,在这寒冷的夜晚,宋真清几人依旧有火炉相伴。 而经历了昨夜之事,谁也没心思睡觉也睡不着。 村民们为了怕受他们连累,他们也唯恐老奶奶受到伤害,好说歹说劝走了老奶奶,让老奶奶暂居在另一户村民家中,所以此刻,老奶奶的院子里只余他们这一行人了。 纵然那些劫匪再来,他们也能放开手脚拼上一拼。 是夜,温暖的火炉照映下,宋真清与姜木子说了会话后,竟生了几分倦意,她打了个呵欠,一抬头,就瞧见朱小棉在油灯下做绣活,朱小棉的母亲撑着额头在一旁假寐。 朦胧光影下的朱小棉安静秀美,她时而蹙眉,时而抿唇微笑,仿佛外头的激潮暗涌都与她无关一般,她只一心一意一针一线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宋真清微微眯眼,悄悄凑了过去,朱小棉左手是一只粉白的荷包,右手的针尖上穿着一根大红丝线,丝线一针一针的穿过荷包,一个红彤彤的“小”字渐渐有了轮廓。 只是,那“小”字被朱小棉绣的着实有些花枝飞舞,一撇一捺十分修长,像似蝴蝶的翅膀一般,一竖一钩险些便要划穿荷包底部。 宋真清唇角抽了抽,怎么看都觉得朱小棉的绣活不怎么样,倒是有些像她这般没做过绣活的新手。 可这怎么可能呢? 韩镖头也说了,朱小棉既能与余家商队同行,想来也是有些家底的,且看朱小棉的穿着打扮,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而且据她所知,这太秦朝的大家小姐,便是琴棋书画不学,绣活理家这些本领却是必不可缺的。 那为何朱小棉的绣工如此糟糕呢? 宋真清心念微转,低低问道:“小棉姑娘,你这绣的是什么?” 朱小棉一直低着头,并没察觉宋真清的靠近,此时忽然听到宋真清的声音,才惊慌抬头,小鹿般的杏眼先是不自觉的朝她母亲的方向瞥了一眼,见妇人撑着下巴头也未抬,再看一眼自己手中的荷包,她脸上多了几分潮红,紧紧攥起荷包,颇有些不自在的道:“我……我绣的不好,让姐姐见笑了。” 宋真清嘿嘿笑了,“哪能啊,我连针都不会拿呢,小棉比我绣的好多了。” 朱小棉见宋真清神情不似嘲弄,遂渐渐松开了手中的荷包,将右手的针在头发上蹭了蹭,低头又绣起了荷包。 只是在她低头的瞬间,眼中闪过一抹异彩。 当然宋真清并没瞧见,她只看着朱小棉又低下去的额头且人家似乎没有想与她交谈的意思,又被朱小棉发间的步摇晃了眼,她不自觉揉了揉双眼,又打了个呵欠,这才知趣的回了原来的地方。 “也不知何时了,”她模模糊糊的对姜木子咕哝了一句,还不待姜木子回应,她便一歪头倒在了姜木子身边。 而她旁边的姜木子在同一时间,也闭上了眼倒了下去。 一片死寂,风声呼啸里,门外守夜的男人丝毫未意识到屋中生了变故。 忽然只听一声“扑通”巨响,屋内本就微弱的油灯骤然熄灭,火炉里火星四溅,烟气弥漫里,一声痛苦的闷哼也渐渐消弭于无形。 厚重的土坯泥墙竟然塌了一角,泥土灰尘被北风一吹,呛的着急忙慌推门进来的男人睁不开眼睛。 漆黑的混乱里,有黑影在墙外一闪而逝。 韩镖头持剑追了上去。 待屋中再次燃起灯来,只见宋真清姜木子倒卧在床上,朱小棉与其母亲却横卧在倒塌的墙根处。 宋真清姜木子与朱小棉的母亲中了迷药但并未受伤,而朱小棉右肩处却被刺了一刀,刀伤虽无大碍,但刀上却淬了毒。 便是见多识广的金不换也摇头叹息,此毒,他闻所未闻。 “中了毒?” 韩镖头并未追上那黑影,又恐中了那人调虎离山之计,所以在追丢了那人时,便顷刻赶了回来。 待听金不换说朱小棉中了毒时,他竟面色大变,甚至比听闻余则俊死了还要震惊。 金不换拿东西盖住了火炉里的烟气,又给宋真清并姜木子朱小棉的母亲喂了一粒药丸,才又道:“是,那人还在火炉里下了迷烟。” “是谁?是谁要害小棉姑娘?” 韩镖头脸色狰狞,阴狠无比的瞧了一眼黑漆漆的夜色,“到底是谁?” 宋真清悠悠转醒,听了韦无冕的一番叙述,这才知晓了方才发生的事。 她除了脑袋有些眩晕外,身体并无异样,她使劲晃了晃脑袋,却发觉脖子处似正被什么东西撩刮着,有些痒又有些疼。 她伸手探向自己领口,却忽然触到一个小手指粗细被卷成筒状的纸条,她心里一个咯噔,又悄无声息的收回了手。 第119章 朱小棉所中之毒有些诡异,似剧毒又不立即要人命,说不是剧毒吧,但朱小棉只吊着微弱一丝气息,还没一日,人就眼看着有些枯槁的不成样子了。 韩镖头名唤韩朔,武功高强,看似冲动却是粗中有细。 第二日一早,在启程离开沙棘村前夕,韩朔避开众人,特意寻到了宋真清与韦无冕。 “敢问这位公子可否便是京城韦家那位公子?”韩朔道。 宋真清望了韦无冕一眼,见韦无冕也是一副懵懂模样,不由生了几分防备,道:“韩镖头所说的是哪一位?” 韩朔一抱拳,利落道:“便是京城韦家二爷的大公子。” “你这么出名了?”宋真清讶异的歪头瞧了瞧韦无冕。 韦无冕挠挠头,“按理不该啊。” 也是,韦无冕一不做官,二不经商,这两年虽在外游荡,但也鲜少以本名露面,怎么着也不该有许多人认得他啊。 但既被人家识破身份,宋真清也不再隐瞒,遂颔首道:“不错,不过韩镖头何时发现的?” 韩朔面上露出两分喜色,“也是那日在驿站,韦公子说的那句话提醒了我。” 宋真清与韦无冕面面相觑,“哪句?” “威武镖局,扶老助弱,一剑出鞘,概莫敢挡,”韩朔抱拳铿锵有力道,“这话是瑞王殿下在十二年前送与家师的。” 宋真清心下微颤,问韦无冕:“你听瑞王提起过?” 韦无冕面现迷惘,“许是吧,我也不记得了。” 韩朔却道:“韦公子当时尚且年幼,许是不太记得从前的事了。” “当时?此言又从何说起?”宋真清立刻被韩朔勾起了好奇心。 韩朔遂解释道:“十二年前的一日,家师正去往京城走镖,因被大雨阻隔,不得不暂歇破庙,也因此偶遇两个被劫匪掳走的少年,当时两个少年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其中一个头上还破了个洞,奄奄一息,家师见少年可怜,便出手救下两人,后来在将人送往京城医治途中,正巧得见匆忙出城的瑞王,家师这才得知所救之人一是瑞王世子,另一位是韦家大公子。瑞王感念家师仗义,当场赠了家师此言,这些年,家师一直将瑞王所赠之语奉为圭臬,并时刻要求我等以此行事,那日韩某见姑娘被挟,便是韦公子不提醒,韩某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原来如此,但宋真清从未听韦无冕提起过此事,再瞄了眼韦无冕,见他似也若有所思,不由狐疑,禁不住问道:“你与瑞王世子被劫匪绑过?” 是何人竟如此大胆,敢绑架瑞王世子与韦家大公子? 到底是早有预谋还是恰巧为之? 当然这话是从韦无冕嘴中得不到答案的,只见韦无冕又摇了摇头,神情扭捏,道:“清清,从前的事我大都记不得了。” 是哦,韦无冕一直受癔症所扰,反反复复数年,且是十二年前的事,不记得很正常。 韩镖头已确认韦无冕身份,便不由对两人多了几分信任,踌躇了片刻才不得已又说了另一件事。 “家师之所以让我等护送余家商队前来鸣沙郡,还有一层重要缘由,韩某名义上护的是余家大爷,事实上我等保护的却是小棉姑娘。” 宋真清早已猜出威虎镖局护送余家商队必有蹊跷,此时听了韩朔之语并不十分震惊,她想了想问道:“莫不是小棉姑娘身份非比寻常?” 韩朔并未应答,只是神情十分凝重,他觑了一眼韦无冕道:“十二年前,除了瑞王世子与韦大公子被掳之事外,其实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但此事恐也只极少数人知晓。” 宋真清若有所悟,沉吟着道:“与小棉姑娘有关?” 韩朔这才点了点头,道:“新帝初初登基,鸣沙郡却生了大乱子,前一任都督被害,皇上甚为大怒,是以特意擢身边最得力的禁卫军统领燕城将军为都督来鸣沙郡任职,当时燕将军家眷尚在西川老家,就在燕将军派人前去西川接妻女去京城时,却发生了意外。” 韩朔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似有些不忍之色。 “发生了何事?”宋真清已想到了可能发生的事,但还是问道。 韩朔沉默了片刻,才道:“韩某也是后来听家师说起此事,据说,当时燕将军派了手下数十人前往西川老家,但在归途中,却遭到劫匪掳杀,禁卫军出身的数十好手皆横死江南,燕将军之妻更是身首异处,死状极其凄惨,一行数十人唯独燕将军之女不见了踪迹。” “难道是被劫匪掳走了?”宋真清讶然道。 韩朔摇头,“无人知晓,但燕都督这些年都在寻找女儿。” “所以小棉姑娘便是燕都督失踪的女儿?”宋真清了然问道。 韩朔却没直接答她,他只道:“我等不过是镖局的镖师,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原委,在临出发前,家师只隐晦的对韩某说了这么一事,至于小棉姑娘到底是不是燕都督之女,还得到了鸣沙郡见了都督才能分晓,毕竟已过了十二年。” 宋真清想想也是,十二年前,燕城之女不过稚龄,而今朱小棉正值妙龄之年,相隔的十二年,父女两个从未相见过,便是有什么信物之类的证据,那也得两人见了面才能确定。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鸣沙郡地位如此重要,皇上既信任燕城又不得不防着他,所以这才有了将燕城妻女接去京城之说。 哎,妻子惨死,独女失踪,也不知这十二年的日日夜夜,燕城又是如何度过的? 也因此,是否才有了燕城在鸣沙郡的暴戾之名? 韩朔走了,他们一行人也启程上了路。 好在这一路也算安稳,百余里路,在夕阳的余晖中,巍峨的鸣沙郡已翘首在望。 “清清,你说韩朔对我们说那些话是几个意思?” 韦无冕沉默了一路,眼看着便要到鸣沙郡了,这才出声问道。 宋真清还没说话,一旁的金不换讥笑几声道:“依我说,他是怕担责,不外是拉你做个见证罢了。” “做见证?”韦无冕眉头紧锁,“要见证什么?” 宋真清也认可金不换所说,“威武镖局既接了这趟镖,本应全须全尾的将朱小棉护送至鸣沙郡,不论朱小棉是不是都督的女儿,他这趟任务都算未完成。” 宋真清叹了口气,“就他韩朔一人也就罢了,但与他随行的尚有其余镖师,都是人命,谁也不愿就此交代在鸣沙郡,燕城的暴戾可是人尽皆知的,很难说燕城见到奄奄一息的朱小棉时,会是什么反应,然若是有无冕随行,燕城或是会收敛些。” 韦无冕忽而不语,宋真清睇了他一眼,“在想什么?” “我突然想起,我应该也是见过燕城的,”韦无冕道。 “是吗?”宋真清也想起一事,忙将手向怀中探去,她胸口处正贴着一只荷包。 “我与少宸被劫匪绑走那日,应是燕城与瑞王叔一同去解救我与少宸的,后来没多久,燕城便来了这鸣沙郡,”韦无冕说道。 “哦,这样啊,所以燕城也应该是认得你的,”宋真清瞅了韦无冕一眼,随口说道:“想来还可依稀见你当年模样。” 她心有旁骛,因而并未发觉韦无冕怎会突然记起十二年前的事。 “是啊,是啊,”韦无冕眨了眨眼,眼中忽闪过一抹狡黠,呵呵笑道。 宋真清见他那傻样,遂翻了个白眼,才将自己怀中的东西掏了出来,递了过去。 “你们看看这个?” 韦无冕随手接了过来,翻来覆去的打量,见那荷包本是粉白的颜色,却偏偏用了大红丝线去绣,不免抽了抽眼角,好奇问道:“清清,这是谁的荷包?” 那边金不换瞥了一眼,眼露讥诮,“哎呦,小道姑的喜好就是与众不同。” 宋真清懒得搭理金不换,只看着蹙眉的姜木子,问道:“木子认出来了?” 姜木子一拍脑门,哎呀低呼了一声,道:“这不是昨夜小棉姑娘绣的荷包吗?” “朱小棉的?”韦无冕与金不换听了这个名字,顿时竖起了耳朵。 宋真清勾起了唇角,从韦无冕手中拿过荷包,在几人的注视下,将荷包打了开来,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卷成筒状的纸条,递给了韦无冕,道:“你看看。” 韦无冕不解的接过纸条,打开一瞧,先是迷惑不解,后又瞧见那粉白荷包上的大红绣字,这才恍然大悟,指了指荷包,又指了指纸条,“这……这个字……” 金不换从韦无冕手中夺过纸条,低头一瞧,又看了眼荷包,也露出几分讶色,“这纸条你是哪来的?” 姜木子探头一看,更是惊讶不已,“清清,这纸条不会是朱小棉给你的吧?” 宋真清见几人也看出了这纸条的蹊跷,便将发现纸条与荷包之事说与了几人听。 原来她昨夜便发现脖间领口处被人塞了一张纸条,但她只按兵不动,直到身边无人时才偷偷将纸条取了出来。 “小心有诈。” 纸条上只有简短的四个字,但却令她震惊不已。 但当她细细思量纸条是谁塞给她的时候,才恍惚觉得纸条上的那个“小”字在哪看见过。 在哪呢? 勾勒的长长的竖钩,以及龙飞凤舞的一撇一捺,这“小”字如此与众不同,让她记忆犹新。 哦,是了,是朱小棉,她绣的荷包上便是如此。 可朱小棉为何会偷偷塞了这张纸条给自己? 她又是在什么情形下塞了这张纸条? 明明昨夜自己从朱小棉身边离开时,朱小棉没有丝毫异状。 宋真清百思不得其解,但唯一确定的是,朱小棉之所以塞这张纸条给她必有隐情,一定是在提醒她什么。 到底在提醒她什么呢? 可直到进入鸣沙郡,宋真清依旧没有头绪。 第120章 有余家商队相伴,或者说因朱小棉的缘故,宋真清几人进城很是顺利。 韦无冕认为燕城这些年治理鸣沙郡劳苦功高,若是朱小棉不是燕城的女儿,那么如纸条上所说,朱小棉进入都督府对燕城或许不利。 “小心有诈”也许并不是在提醒他们,而是在提醒燕城。 若朱小棉是燕城的女儿,又中了剧毒,金不换纵然此刻无法解毒,也可以银针之术暂吊着朱小棉的一口气,可为朱小棉赢得更多解毒的时间。 虽然宋真清觉得朱小棉是个好女孩,但直觉告诉她,朱小棉中毒之事定然不简单,指不定背后有什么阴谋。 总之,朱小棉身上疑窦重重,他们既然掺和了这事,便不能此刻便抽身而出,为了燕城,更不可袖手旁观。 好歹得与燕城见了面,说清这半路发生的一些事才好。 且十二年前,威武镖局当家人曾救了韦无冕一命,今日威武镖局的人眼看着便要有麻烦,韦无冕认为他若是能帮一帮威武镖局的人,也算是还了十二年前的救命之恩。 只有金不换觉得他们还是不要趟这滩浑水的好,但终究没耐住对朱小棉所中之毒的好奇,习医之人,不解之毒确实有万分的吸引力。 因而在进入鸣沙郡,将将要到都督府前时,几人终于分道扬镳。 宋真清与阿大阿二先行去三危山一趟,而韦无冕金不换与姜木子随着朱小棉去都督府,等宋真清见过平凡大师,还了妙音空铃,韦无冕也与燕城见了面,说清这一路经过,是非曲直也由得燕城自己判断,等此间事了后,几人便离开鸣沙郡回中原去。 此时此刻,宋真清与韦无冕几人根本没有设想许多,便是有些许不解,但也只是准备将此事交予燕城去处理,而不是他们在这瞎猜疑。 他们虽打算的好,却耐不住计划不如变化的快。 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就因为他们的多管闲事,却破坏了某些人精心筹谋了多年的棋局,而这棋局差一点便令整个鸣沙郡陷入惨绝人寰的无间地狱。 时也命也,天道苍苍,那人终究没有想到,看起来如此落魄不堪的几个路人,竟奇迹般的护佑了鸣沙郡子民…… 当然宋真清本人也绝没有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 此刻的她正与阿大阿二循着路人指引去往三危山。 世人皆以为三危山是一座山,实际上,三危山却是一座小镇。 千华寺历史弥久,三危山的百姓无人知晓这千华寺究竟建于何时,但众所周知的却是,数十年前,自平凡大师在千华寺落发后,三危山的百姓才渐渐多了起来。 宋真清三人到三危山时,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小镇。 这时候再去千华寺,已是不能了,所以三人便准备寻一处客栈先行住下来。 然别看小镇不大,可客栈却是不少,但纵然客栈有许多,却个个住满了客人。 三人来来回回在小镇唯一的一条大街上穿梭了好几趟,才终于寻到了还有两间空房的客栈。 “佛缘”客栈,一如千华寺在外盛名渊源,小镇上几乎所有的客栈全都与佛寺有关。 三人好不容易落了脚,宋真清着客栈小二一打听,这才得知,明日恰是十二月初五,正是一年一度千华寺的佛会开始之日,佛会由十二月初五至十二月初十,共计五日,每年佛会之日小镇上的客栈都人满为患。 鸣沙郡及周边数个城镇的人都会提前好几日赶到三危山,只为沐浴第二日千华寺的佛光。 所以,宋真清三人到了这时还能寻到房间住下,当真是幸运之至。 听小二滔滔不绝的说着这千华寺的佛会多么多么壮观,人有多少多少,宋真清对这千华寺的佛会难免生了几分好奇。 但是,当她问起关于平凡大师之时,那小二却以还有其他事要忙,不肯再多说一句。 宋真清心头更生出了一万个问号,难不成因为平凡大师曾是北凉高僧,众人对之避之不及吗? 可据天龙寺德善大师所说,平凡大师在鸣沙郡极为德高望重,便是三十年前北凉城破之时,崔将军还曾下令军队不让惊扰千华寺的僧人。 所以,怀揣疑惑,宋真清一夜不得安睡。 直到第二日一早,她还未起床,便听到街上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吵嚷声。 探头朝楼下一望,好家伙,人潮拥挤,皆朝着正北方向而去。 从宋真清所住的客栈朝北张望,只见一片郁郁葱葱的高岗之地,矗立着一座威严寺宇。 庄华肃穆里,金刹一般的外墙,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屋檐悬着的金黄铜铃,随风一吹,发出规律的叮当响声,大殿层次栉比,一阶阶攀沿而上。 整个千华寺像似建在半山腰,但鸣沙郡整座城里却无一处山。 宋真清不由感叹,原来这便是三危山的由来。 似山它不是山,不是山,偏偏却又被建筑千华寺者生生堆成了山。 立在窗沿之下,看着络绎不绝涌向千华寺门外的百姓,宋真清无胜唏嘘。 待宋真清阿大阿二三人也随着众人来到寺门外的空地时,这才惊觉昨夜小二所说当真不及此刻的震撼。 头顶的太阳刚刚升起,还未来得及普照大地,一早的空气里依旧寒风凛冽。 千华寺大红色的木门紧紧闭着,显见的还未到迎客之时。 但门外的空地上却如闹市,绵延数里,两旁摆满了小摊,到处可见糖葫芦,麦芽糖,玉石,折扇,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小零嘴,花样之多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吆喝声,往来还价,男女高亢的叫骂声,孩子娇嫩的哭喊声,吵吵闹闹在这隆冬的早晨堆满了烟火气,与那红色的木门交错映照,仿若两个世界,却又极为难得的融合在了一起。 宋真清兜着手缩着膀子,只觉鼻子脸都将不是自己的了,看着冻得小脸通红鼻涕横流的孩子,她却无比羡慕,因为这些孩子便是如此挨冻,却依旧哈喇子流了一身,尾随着身边的大人,左张右望满脸的喜悦。 孩子总有最单纯的心思,即便只是一串糖葫芦,也足以满足小小的心灵。 “铛铛”之声响起,宋真清抬头望去,只见千华寺红色的大门“轰隆”一声开了。 寺里的僧人站了两排,而寺门前的百姓却只是抬眼望了望天,并未一股脑朝寺门涌。 只除了三三两两拎着竹篮踏进寺门的香客,高了几个石阶的寺门处显得无比空旷。 宋真清虽觉意外,但并未多想。 她此来的目的便是拜访平凡大师,大家不进寺庙更好,不然可有得挤了。 但虽说如此,待她与阿大阿二穿过人群进入千华寺,已是两刻钟之后了,因为人太多了。 直到入了寺门,她才松了一口气。 千华寺因依势而建,大殿之间皆隔着数阶石梯,千华寺占地极广,几人初来千华寺,在问了无数香客及寺里沙弥后,兜兜转转许久还未寻到寺里的方丈。 至于为何要寻方丈,因为只要她问及平凡大师,无论香客还是寺里僧人皆防备的望着她,根本不搭理她。 所以无奈之下,她只得先找方丈,好在这会,她寻了个小沙弥带路。 “哎,这千华寺怎这般大,”宋真清借着一处大石休憩,一边捶腿一边感叹,望着头上参天的大树,宋真清觉得此地大约是香客歇息之处。 走了这么久,又是爬高下低的,她身上已经微微有了汗意。 她问小沙弥,小沙弥也道过了香客歇息处便是方丈住处了。 但今日寺内事多,能不能寻到方丈,小沙弥也不敢确定。 宋真清正微微有些出神,却不妨身后的阿二忽然叫了一声,“妹妹,妹妹,你看那是谁?” 宋真清被这叫声吓了一跳,顺着阿二的手指一瞧,哎呦,是熟人啊,远远的正朝他们这里走来的不是韩朔是谁? 韩朔身旁还有一位僧人,看那红色袈裟着身,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莫不是平凡大师? 但是据说平凡大师已近百岁,可这僧人怎么瞧着也不像是百岁老人啊。 宋真清正疑惑,那头韩朔也看到了几人,他转头不知与僧人说了两句什么,只见那僧人双掌合十道了一句“阿弥陀佛”便转身走了。 “几位也是来千华寺上香的吗?”韩朔几步走来,问侯道。 宋真清不答是也不说不是,反而问道:“韩镖头为何也这般早就来寺里上香了?” 看韩朔的模样,既能自由出入都督府,想必燕城并未将朱小棉中毒一事迁怒于他们,宋真清心下不免对燕城又多了几分敬重。 韩朔一抱拳,言语间颇多感慨道:“昨日韩某将小棉姑娘送至都督府后,都督得知此行所发生之事后,并未责怪韩某几人,不仅如此,都督还命人将余家大爷的尸首送来了这千华寺暂放,并嘱咐寺里僧人替余家大爷念经超度,韩某与余家大爷一路同行,多得余家大爷照顾,但韩某未能保护余家大爷不受伤害,心中有愧,所以今日特意前来为余家大爷上柱香,已聊慰藉。” 韩朔虽是粗人,但心中也明白,他与镖局的师兄弟们之所以此时尚能保全性命,多亏的韦无冕之故,若不是韦无冕证明当日他与师兄弟们都在门外守夜,恐今日都督不会善罢甘休。 以燕城怒而召集官军,欲出城清扫瓦山劫匪便可窥见一二。 韩朔感恩,但并未将之说出来,他只将恩情记在心中。 他也情知韦无冕几人此来鸣沙郡,必不是像他们说的只是来游玩,定然有其他要事,但韦无冕几人不说,他自然也不便多问。 此时,见宋真清不时朝他身后张望,韩朔心念一转,道:“余家大管家伤怀,卧病在床一时不得动弹,所以余家管家便将余家大爷托给了韩某,方才韩某便是去寻了成圆方丈,商量为余家大爷超度之事。” 宋真清一听说那离去的僧人是寺里的成圆方丈,顿时眼睛一亮,匆匆朝阿大使了个眼色。 阿大与宋真清相处日久,不说与她心有灵犀,倒也有几分了解她的意思了。 遂朝韩朔一抱拳,道:“阿大佩服韩镖头大义,也极为仰慕韩镖头一身功夫,阿大亦是习武之人,择日不如撞日,韩镖头与阿大切磋切磋如何?” 韩朔闻言,自然哪能说不是,也抱了抱拳,闪身道:“请。” “请。” 阿大并韩朔朝前去,宋真清在两人身后笑着道:“你们且去切磋切磋,我与阿二再别处去转转。” 说着便带着阿二转身循着成圆方丈离开的方向匆忙追了过去。 第121章 鲜艳的大红袈裟在太阳下闪着丝丝金光,僧人看似走的很慢,但却越来越远,不过一刻,成圆方丈的背影已有些模糊了。 “成圆方丈,成圆方丈,”宋真清提着厚重的裙摆边跑边气喘吁吁低低呼唤。 那成圆方丈似听到了唤声,渐渐止了步子,阿弥回首,待宋真清跑到近前,才有礼问道:“是施主唤老衲?” 宋真清撩起耳边散落的碎发,一合掌,回了一礼,喘了一口气,才道:“方丈有礼了,见过成圆方丈。” “阿弥陀佛,”成圆方丈双目微敛,不动声色。 宋真清见状也不多寒暄,单刀直入道:“敢问平凡大师可否在寺中,小女子有要事需面见平凡大师,还望成圆方丈引荐。” 成圆方丈听闻平凡大师一句,只撩了撩眼皮,面无表情道:“大师尚在闭关,不方便见客。” 宋真清却嘘了一口气,暗道,平凡大师还在寺里便好。 但眼见这成圆方丈的态度,那平凡大师也非寻常人可见的,她若是想见到平凡大师,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宋真清寻思着该以什么理由才能见到平凡大师,说是原肃故人? 不行,据原肃所说,他们师兄弟几人当时离开千华寺,并未告知平凡大师,所以此时说出原肃名字,说不准不但见不到平凡大师,还会被轰出门去。 以周少宸之名?好像也不太行,但看成圆方丈的模样,便知是个不卑不亢,见多识广的,不但不会信她认得周少宸,说不准还会堵死她再次来千华寺的入路。 宋真清心念微转不过一瞬间,风声忽动,耳畔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铃铛声响,她眼睛撩过远处的树枝,思虑刹那,终究还是自前襟处掏出一根被红色丝带绑缚的娇小铃铛。 “成圆方丈,请看,”宋真清捧着铃铛递到了成圆方丈眼前。 成圆方丈手指微动,低垂的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但还是问道:“阿弥陀佛,施主这是?” 宋真清将成圆方丈的举动瞧在了心里,知他定然识得这妙音空铃,遂将铃铛收起,又郑重施礼道:“小女子机缘巧合之下得了此物,又从天龙寺德善大师处得知此乃平凡大师之物,所有不远万里来三危山,便是要物归原主。” 宋真清虽说的语焉不详,但成圆方丈早已捕捉到几个重要信息,譬如天龙寺的德善大师。 德善大师数十年前曾在千华寺住过一段时日,彼时,他也是刚拜入这千华寺,两人有过几面之缘,听眼前这女娃的意思,与德善似也有些交集。 想那德善对人的面相颇有些讲究,能入德善眼的想来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成圆方丈又抬头细细打量了宋真清几眼,嗯,还好,这女娃的面相看着虽是机灵精乖,但眉目间倒也算良善。 成圆这番思量片刻,才合掌又对宋真清道:“平凡大师尚在闭关,大师愿不愿见施主,还得看大师的意思。” “晓得,晓得,”宋真清面上多了几分喜色,真心诚意的谢道:“那就麻烦方丈替小女子通传一声。” 成圆方丈颔首,让宋真清两人先稍待片刻,说着便转身去了后院禅房。 宋真清与阿二这边不过等了两刻钟,就见成圆方丈又匆匆返回。 宋真清急忙迎了过去,迫切问道:“大师怎么说?” 成圆方丈略一颔首,合掌回道:“阿弥陀佛,平凡大师正在禅房恭候二位,请随老衲来。” 说着成圆方丈便转过身,又朝来路走去。 宋真清喜上眉梢,忙拉起阿二跟了过去。 二人随成圆方丈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那里只有一间破败的厢房,与他处整洁的禅房显得格格不入。 宋真清很是惊诧,正寻思着成圆方丈为何会带他们来此处。 就听到门内忽然传来一声洪亮的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请进。” 宋真清看一眼成圆方丈,成圆方丈却又回复了之前的面无表情模样,只站在门外,不再言语。 到的此处,宋真清便是疑惑,但也并未多想。 她倒没怀疑在千华寺会遭遇危险之类的,毕竟身为一寺方丈,成圆方丈还不至于明晃晃的对她下黑手。 宋真清轻轻推开了门,与阿二一同入了内。 甫一进屋,宋真清便闻到屋中一股清苦滋味,这味她略微熟悉,在天龙寺德善大师房中,苦稞茶的味道。 宋真清搭眼一瞧,屋中只一床一榻,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正盘腿坐于矮榻之上,手中擎着一只白瓷茶壶,细细的茶水倾于茶碗之内,那清苦之味正袅袅传至她的鼻间。 老和尚搁了茶壶,笑意盈盈对她招了招手道:“小施主,请坐。” 宋真清眸中闪过惊讶之色,但她依旧很是坦然的上前,也盘腿坐在了榻上,她伸手端了碗热茶轻尝了一口,那股如黄连般的味道,让她蹙起了眉头。 “妹妹,我渴,”阿二在一旁眼巴巴的瞧着,宋真清知阿二又犯了馋,遂端了茶碗递于阿二,阿二不知这碗中茶水滋味,喜滋滋的仰起脖子一口饮了下去,却不妨被茶水的苦味呛得差点掉了泪,他一把将茶碗放到宋真清手中,撅起了嘴巴,气哼哼道:“妹妹,坏。” 宋真清眯着眼笑了,哄着阿二道:“看你还嘴馋,好了不生气了,回头妹妹给你买糖吃。” 阿二性子单纯,听了这话遂又笑逐颜开的蹲到了宋真清身后,只暗暗期待着妹妹给他买糖。 外头天冷,宋真清本就是为了安抚阿二让他乖乖待在房中,见阿二此刻果然安静下来,遂笑了笑对面前的老和尚道:“大师见笑了。” 平凡大师却摇了摇头,道:“善心无价,小施主有心了。” 说着,他尝了一口面前碗中的茶水,一老一少面对面坐着,一时谁也没说话。 外头阳光甚好,透过窗棱照进屋中,浮起的细小尘末在光线中轻舞摆动。 宋真清有一瞬间失神,仿佛置身于某个温暖的午后,岁月静好间恍若前世。 “想起什么了?” 耳畔,原本洪亮的声音忽然生了些许沧桑。 宋真清猛然惊醒,敛起神思,望着眼前的平凡大师道:“大师知我来意?” “故人旧事,老衲闭关二十年,便是为等故人消息。” 徐徐清苦味中,平凡大师原本矍铄的面容上透着几分忏悔。 宋真清一惊,“大师在等……谁?” 好似明知故问。 “车萧,北辙,南辕,吾三个徒儿。三十年前,车将军降于崔昊,并于两日后身亡,其麾下数百兵士一夜消失,车家家眷亦遭劫掠,北凉亡国。吾本已入了佛门,不欲掺和世俗之争,只不料车家小儿被人所救送与吾门下,幼子何辜,吾遂将其改头换面,并封存其记忆,只为他能安然活下去。” 车萧便是原肃,宋真清再次听闻三十年前那场战事难免五味杂陈。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将军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可那场太秦对北凉之战的两位将军呢? “可那孩子,”平凡大师言语中说不出是感叹还是欣慰,“身骨奇佳,于武学一道,入门三年便已超越他人十年所成,除此之外,他对佛法及医术也极有兴趣。也是吾大意了,吾以为他已失去记忆,便是精研武学也没什么,岂知他天赋异禀,竟是无师自通,自己解了吾封存在他身上的记忆,这才有了他后来偷离师门之事。” “大师不曾派人寻过他么?” “吾本是前朝遗臣,又助北凉建国,不过参透尘世这才入了佛门,小施主可知吾为何在这鸣沙郡内千华寺出家?” 平凡大师忽然问道。 宋真清一怔,喃喃道:“莫不是大师离不得这鸣沙郡?” “是也非也,”平凡大师虽这般说,但面上仍呈现一抹赞赏,望了一眼漂浮的灰尘,说起了从前。 平凡大师本出身前朝大族,生性桀骜不驯,但看不得前朝贪腐,遂于十五岁那年投于鸣沙郡驻军明氏麾下,前朝势颓,明家趁势揭竿而起,但也仅止步于鸣沙郡。 皆因中原周氏势盛,明氏多有不及,后来周氏建太秦皇朝,鸣沙郡虽说天高地远,但周氏高祖亦是个雄才伟略的,多次率军攻打鸣沙郡,只因明氏有平凡大师这个少年猛将,周氏久攻不下,这才让明氏有机会建了北凉王朝。 但是北凉立国后,平凡大师发现明氏与前朝一般,早已没了仁德之心,正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明氏开始打压从前的将领,平凡大师心灰意冷之下也看透了尘世,遂准备出家为僧。 可他亦是家大族大的,不能不顾家族,既不想掺和朝政,所以他只得来了这千华寺,在明氏的眼皮子底下入了佛门。 谁料不过短短五十年,北凉竟又覆灭。 历经三朝,平凡大师早已看穿权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哪朝哪代若想长久,都不可失去民心。 前朝如实,北凉亦如是,所以对于北凉灭国,平凡大师只认为这是世事更迭罢了。 “吾身后牵扯甚多,无论如何离不得这鸣沙郡,可车萧那孩子无论武学还是心智计谋皆超乎常人想象,便是吾派多人去寻,也没寻到他的踪迹,后来,鸣沙郡风声鹤唳,多有动乱,千华寺也处在风眼之中,吾只得暂且忍耐下来,吾担忧若是让朝廷得知萧儿身份,千华寺的僧众难说不被吾连累,吾左思右想之下,只得寻了契机悄悄知会了崔将军有人寻他报仇,想着崔将军既有了防备,又在京中,便是萧儿想报仇也是艰难。可孰料,几年后忽闻京中传来崔家灭门,吾这才惊觉吾犯了大错,吾思虑太重顾忌太多,终究又酿成大祸……” 是以,平凡大师这才闭关忏悔,二十年不曾踏出寺门一步,三危山百姓以及千华寺僧人绝口不提平凡大师,也是在保护平凡大师,以让世人渐渐遗忘平凡大师,忘记他曾经的身份。 千华寺偏僻的禅房内,一老一少穿越数十年的光阴诉说着风云战乱的鸣沙郡,还有一个睡的横七竖八的高大身影,呼噜声不时响起。 曾是少年将军,如今已是满头华发,平凡大师并不平凡的一生见证了鸣沙郡数十年的起起落落。 宋真清,一个看似平凡,却有着睿智灵魂的小姑娘,穿针引线之下,连结起了这数十年中的人来人往。 日头渐渐升起,又渐渐南移,一如这朝代更替,总有起有落。 第122章 从前的北凉王宫,如今的都督府。 雕梁画栋,却人数丁零。 北凉王室从前有多奢靡,如今的都督府便有多寂寥。 自打燕城来了这鸣沙郡,都督府里只除了几个中年仆妇,清一色全都是来往的军士官兵。 十二年来,燕城全副心神都在治理鸣沙郡上,剿匪拨乱,兴利农事,开垦荒田。 但唯有贴身的谋士权蕴才知,燕城的自苦。 燕城出身并不算寒微,但却父母早逝,家境中道衰落。 其夫人与之自幼青梅竹马,十几岁上不顾父母阻拦与燕城成了亲,年少夫妻恩爱不移只慕白头,纵然情深,却难敌家贫。 机缘巧合,燕城救了微服私访西川的太子,太子极为赏识他,燕城也为给妻女一个好前程,毅然决然的跟着太子进了京。 这一走便是数年。 他走时,女儿尚在襁褓,待他功成名就,女儿已是总角之年。 原以为太子登基,他做了禁卫军统领,便可接了妻女来京团聚,却不成想,等他能接妻女来京时,却也是他们分别之时。 他被新帝派来了这鸣沙郡。 男儿志在四方,鸣沙郡当时情形确实不妙,既为人臣子,当该为帝皇排忧,燕城毅然决然接了旨,甘心情愿来这鸣沙郡。 可在此之前,他必得将妻女接到京城,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 所以他派了人去接妻女,他一心欢喜的等着妻女,只求来鸣沙郡之前与妻女相聚那么短短几日。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令人心碎的噩耗,夫人被害,死的凄惨,女儿失踪,廖无音讯。 纵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听闻惨训后,直晕倒当场,五日未吃未喝,若不是女儿可能还在人世的消息支撑着他,他或许那时便随妻女去了。 燕城这一生,初始离家,便是为妻女博一个前程,可待他官拜大都督,却是妻女离散。 燕城自看到朱小棉的那一刻,便是极力忍耐,终还是红了眼。 即使眼前的姑娘可能并不是他的女儿,但看她了无声息的躺在那里,燕城依旧觉得心疼的无以复加。 燕城发了怒,当夜便召集了兵马欲出城剿匪,却被权蕴劝阻了。 瓦山上的匪徒盘踞瓦山已数年,这些年被打压的从不敢在鸣沙郡附近闹事,可如今却劫了余家商队,伤了朱小棉,这难说其中有什么阴谋。 凡事谋定而后动,身为鸣沙郡大都督,他身后不止有妻女之仇,还有万千鸣沙郡百姓,所以他断不可情意用事。 燕城被劝住了,连夜为朱小棉安排了军医救治,又派人将余家大爷的尸首送到了千华寺。 等到了白日又派人四处打探名医,只为朱小棉解毒。 而韦无冕欲再拜见燕城,却一直到了晌午,才又有机会见到燕城。 “呦,小子,数年不见出息了啊,”昨夜匆忙,权蕴并未来得及与韦无冕说话,今日韦无冕刚一进门,便调侃着道。 “权大哥,”韦无冕抱了抱拳,以示问好。 昨日在都督府看到权蕴时,韦无冕也着实惊讶了一番。 这权蕴何许人也? 那可是几年前,在京城搅天动地的权家小公子。 权家老太爷是皇上恩师,权家人讲究坐不弯腰,行不摆袖,笑不露齿,守礼清贵之极,但纵是这样的人家,也出了个怪胎,便是眼前的权蕴。 蕴乃底蕴,蕴藏,可见权家对权蕴期许,但无奈权蕴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打架斗殴,还花天酒地,日日不着家。 可没把权家老太爷气出好歹来。 直到后来,据说权蕴有一次顶撞老太爷,险些害的权老太爷撅过去,被家法好好伺候了一顿后,京城再没了权蕴的消息。 有人说,权蕴被权老太爷打死了,也有说权蕴被赶回了权氏老家,反正众说纷纭。 因权蕴大他几岁,素来没甚交集,他只一次生了好奇,去问了少宸一嘴,少宸却道权蕴被发配到了边疆,他当时还在唏嘘,权蕴做甚不好,非要惹恼权老太爷,看吧,被皇上发配边疆了吧。 可如今回想,才惊觉少宸不过是随口与他开玩笑罢了,这权蕴哪里是发配边疆,看这模样,在鸣沙郡过的当真十分舒适才是。 人既是在京城混天摸地的小公子,权蕴当然也是识得韦无冕的。 前些年,韦家有个大傻子,这事可是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只不过碍于长公主颜面,没人敢将这话说出口罢了。 权蕴当初虽混账,但也不屑于欺负傻子。 非但如此,被他听闻背后有唤傻子的人,还都被他教训了一顿。 也因此,他后来遭家族厌弃,才得了瑞王青眼,派人将他送来了这鸣沙郡。 到了鸣沙郡他才知道,他的世界不止京城那一片小天地,男儿当以顶天立地,立功其次,做人应有所追求才是。 他家老太爷既然能做皇上老师,心智谋略自然不差,所谓好竹出好笋,他便是从前混账,但不代表他是个傻子,因有瑞王的情分,他又有心钻研,没过几年便成了燕城的左膀右臂。 但此时再见韦无冕,这哪里还是京城那个人见人笑的大傻子,瞧着守礼知理,见人未语三分笑的模样,与之前那个倔强固执冒着傻气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只是天高地远的,不知韦无冕怎会来这鸣沙郡呢? 便是来了,也不该如此轻车简从,以瑞王与长公主还有周少宸护犊子的性子,还不得派个八百军士随行? 权蕴心有七窍,虽疑韦无冕来鸣沙郡的意图,但只按兵不动,听韦无冕与燕城说话。 谁知韦无冕坐定后,却没说其他,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于了燕城,并道:“都督请看。” 燕城狐疑接过荷包,只一眼,瞬间便怔愣住了。 权蕴探头一瞧,只见粉白色的荷包上用红色丝线绣了个大大的“小”字,看着既滑稽又有些缭乱。 权蕴眼角一抽,觉得这荷包的配色当真是极丑的。 也不知是谁绣的?怎的落到了韦无冕手中? 他正狐疑着,却见燕城细细抚摸起了荷包上那个丑丑的“小”字,那模样像似在抚触稀世珍宝,屋内落针可闻,沉寂之中又见燕城颤颤巍巍的翻开了荷包,自荷包里抽出了一张字条,打开一瞧,上面只写了四个大字,“小心有诈。” 权蕴先没注意这字有何不同,他只寻思着这几个字的意思。 小心有诈?让谁小心?又是要防备谁? 权蕴托了下巴思量,却没瞧见燕城忽然泪湿的眼眶。 直到听闻燕城喃喃道:“是她,就是她……” 权蕴顿时大惊,低呼:“都督的意思是……是……那小棉姑娘,当真是燕榕小姐?” 韦无冕也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既惊又讶,不由脱口问道:“都督确定?” 燕城眼眶又红了,他小心翼翼的摩挲着荷包,声音哽咽。 “榕儿出生不久,我便到了京城,其后几年,我极少回去,榕儿日日长大,眼瞧着别的小伙伴都有父亲相陪,便与夫人闹脾气,说自己怎没爹陪在身边,夫人便劝慰她,对她道,我在京城做大官,可那小丫头偏偏要与夫人拧着来,非说她就喜欢小小的官,还将自己的名字改做小小,再后来,夫人每每给我写信,她便在信的末尾附上一个“小”字,她刚习字,写的很是龙飞凤舞,毫无章法,可我每看到这个字,便似能远远瞧见她得意的小眼神。” 燕城回想着那些喜悦往事,神色难得的柔和了几分。 “外人只知我女儿手上有道疤痕,那是她幼时调皮所致,却不知她眉心处还有一颗红痣,痣隐在眉里,非亲近之人绝难以发现,昨夜我特意瞧过,小棉眉心有处伤疤,恰好遮住了红痣,我虽狐疑但尚不敢奢望她当真是我的女儿,今日再瞧这字,才敢断定她就是我的女儿,她就是燕榕,是我的小小。” 不止韦无冕,便是权蕴也震惊住了。 燕城看似大老粗一个,没想到他却心细如发,便是与女儿相处不多,但仍是将自家女儿的容貌特征甚至一些习惯牢牢记在了心中。 这些年,燕城每隔一段时间便派身边人秘密去寻女儿,每每也会寻到像似之人,但最后都是空欢喜一场,天南地北的大海捞针中,前段时间从江南才又传来了好消息。 燕城虽期待早日见到朱小棉,但身为鸣沙郡大都督,他始终存有警惕之心。 又唯恐如十二年前,自西川回京途中遭遇劫匪一般,燕城这回特意将人托付给了威武镖局,只求这一路安稳。 毕竟十二年前的劫匪怎么也不像是单纯的劫掠,纵是他明察暗访多年,始终不曾得到那些劫匪的丁点讯息。 就在燕城也不敢肯定朱小棉便是自己的女儿之时,却不妨朱小棉又遭遇了刺杀,而这回的劫匪却是瓦山匪徒,就在他鸣沙郡的地盘上,燕城怎能不发怒? 怒而怒极,被权蕴劝住,他细细想了想,也才觉出其中蹊跷,明明朱小棉来鸣沙郡之事极为隐秘,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走了消息? 燕城虽诸多疑惑,但却挡不住对女儿的忧心。 朱小棉便是燕榕,是自己寻了十二年的女儿,燕城此时已是激动难耐,与初见朱小棉中毒时的心情又有所不同。 当燕城火急火燎的又见到朱小棉时,才惊觉朱小棉已是奄奄一息,眼看着便将要撒手而去。 燕城慌乱之下,一时没了分寸,遂召集下属去遍寻能人义士。 最后还是手下副将庞戈无意提到千华寺的平凡大师,他才恍惚想起某些传闻,是啊,平凡大师功力深厚,又是北凉遗族,也许平凡大师会有办法救榕儿。 燕城这般想着,哪里还有半刻犹豫,忙着人备马,快马加鞭带人赶往三危山千华寺去请平凡大师。 第123章 宋真清从平凡大师处离开已将近正午,外头阳光晴好,徐徐微风里,透过指尖缝隙,婆娑的树影斑驳光秃,太阳晒在人身上也多了几分温暖。 宋真清漫步寺宇,并不着急离开。 妙音空铃已归还给了平凡大师,往后,崔云岫与原肃这一世恩怨纠缠也算有了终结。 有些事当真没法解释,就如她与妙音空铃之间的心有灵犀。 如德善大师所说,平凡大师也道,妙音空铃乃是西域圣僧舍利所制,对普通人而言就是一件极为寻常的东西,但对佛家来说,却是珍贵非凡。 至于宋真清为何可听到妙音空铃的铃声,其他人却听不到,也是因为这其中有些渊源。 奥妙便在那铃舌之上。 但凡有人将自己指尖血滴到妙音空铃铃舌之上,那便与妙音空铃结了契约,事实上,妙音空铃当真是不会发出铃音的,宋真清所听到的声音不过是与妙音空铃的心灵感应罢了。 宋真清前也琢磨过妙音空铃的秘密,倒没想到这其间竟有这样的妙处,妙音空铃,妙音空铃,顾名思义,果真如此。 解了心头疑惑,又将妙音空铃物归原主,此刻宋真清只觉浑身轻松。 当然她并未追问平凡大师,这妙音空铃到底还否藏着武功秘籍之类的东西,因为不管是多么高深的武功都与她无关,她不想知道了,因为有些事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她只想安安稳稳的游山玩水自由自在度过这一世,再也不想被仇恨、身世、秘密所累。 带着阿二一路前去,这才有闲暇打量寺中景致,与中原有所不同,因鸣沙郡风沙极大,千华寺金黄色的殿宇被一层层薄沙笼罩着,风一吹,便眯了人的眼。 宋真清揉了揉眼,便见不远处阿大与韩朔并肩走来。 看两人神色,有些凝重并不似刚比武之后的淋漓尽致。 宋真清讶然,担忧两人不会比武结了怨吧。 这般想着,她忙快走几步迎了过去。 笑着问道:“比的如何?你们谁更胜一筹?” 谁料阿大与韩朔两人竟是相视一眼,火星四溅里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还是韩朔先开了口,哈哈大笑着拍了拍阿大的肩头道:“韩某自恃剑术高强,没成想阿大兄弟也不遑多让,韩某佩服佩服。” 而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阿大此时面上却也露出几分敬服之色,对韩朔拱了拱手道:“韩兄过谦了,阿大多有不如。” 韩朔虽长阿大几岁,但能让阿大唤一声韩兄,可见其确实心甘诚服的。 宋真清眼瞧着阿大这模样,猜测着阿大的功夫应是不如韩朔的,因为阿大不但心胸狭窄且还自负,能得他真心诚意的佩服实在并不容易。 见两人能如此和谐,宋真清也替他们由衷高兴起来,尤其是阿大,这一路走来,极少能见阿大如此开颜,那是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喜悦。 人各有志,他们几人里,唯有阿二最单纯,所求不过温饱。 而阿大却是痴迷武艺,凡是有一丝空隙,他不是在练武便是在擦剑,闻鸡起武说的便是阿大。 金不换不用说,研习毒药,便是他心头好。 姜木子,原来在宝月岛,她唯一的乐趣便是采药炼药,可自离开宝月岛,她如今的乐趣反而变成了增长见识,孜孜不倦的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 韦无冕呢,不用说,爱好多管闲事,当然除此之外,便是喜欢追着自己跑,嘿嘿,谁让他喜欢自己呢? 宋真清喜滋滋的想。 她自己呢,说不上喜欢什么,也没甚特别的爱好,随遇而安,活得很是潇洒。 因为她自己没甚追求,反而希望她的朋友各有自己的追求与爱好。 这种心态着实有些奇怪,宋真清却没细细思量过。 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是她早已将几人视为知己,乃至亲人,希望几人比她过的好,活的精彩罢了。 不过便是如此,她依旧没忘记方才阿大与韩朔两人脸上的凝重之色,莫不是还有别的事? 她见阿大此时面上犹豫,不免奇道:“怎么了,出了何事?” 阿大与韩朔对视一眼,又犹豫了下终究还是说出之前所见。 “我与韩兄比试完毕,本欲来寻你,但想起余家大爷这一路来的照顾,便随韩兄一道准备为余家大爷上柱香,可是到了余家大爷停棺处,无意之中,我与韩兄却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宋真清忽然心头一颤,忙问道:“哪里不对劲?” 阿大沉默了下,道:“你去看看便知道了。” “好,好,走,快走,”宋真清想起朱小棉给的纸条,也不含糊,提了裙子朝前头走去,“去看看。” 阿大本不想告诉宋真清此事,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若是将此事告诉宋真清,指不定会引来哪些麻烦,他私心里并不愿宋真清再身涉这些危险之中,可无奈…… 最后阿大还是不想瞒着宋真清。 便是麻烦又如何,自己只管为她冲锋陷阵保她无恙就是了。 阿大跟在宋真清身后,暗暗叹息一声,也许自阿二救了小道姑起,自己便又多了个甩不掉的麻烦。 好在,她对待阿二真心诚意,也不枉阿二救她一场。 再瞅瞅像条尾巴一般紧紧跟在小道姑身后的自家兄弟,阿大只想说,自己兄弟现如今连眼神都不肯多给他一个了。 儿大不由娘,他家兄弟却是被人养叼了胃口,不稀得他这个大哥了。 阿大略有些不是滋味的想。 走在前头的宋真清哪里会想到阿大此时的心里活动,她心头七上八下,只想着余则俊的尸首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但当她来到千华寺特意为香客设的做道场之处时,才终于明白了阿大所说的不对劲到底是什么了。 余则俊的棺材是昨夜燕城派了人去棺材铺现买的,坚实厚重的棺木足以禁得起长途返乡的颠簸,可见为他置办棺木的人的用心,当然这对余则俊的身份来说,当真不值当说。 毕竟余家有钱,便是马车用的都是价值千金的金乌木,身为余家大爷,价值万金的棺木也是用得的。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千华寺佛会第一日,所以寺里的僧人各有各的事要做。 作为道场的大殿里此时只有余则俊的一座棺木,两个洒扫的僧人守在殿外,空旷的大殿静的能听到寺外传来的小儿拨浪鼓声。 棺木昨夜刚送来,只待寺里僧人为余则俊洒了甘霖做了法事才能封棺,所以进了大殿,便见余则俊静静躺在棺木之内。 着一身雪白锦袍,一如初见时,他披着雪白的貂皮披风,从马车上走下来,瘦弱又矜持有礼。 只是…… 而此时的余则俊,面上却是纵横交错,横七竖八的血肉模糊。 宋真清闭了闭眼,不忍直视余则俊那张脸。 “哪里不对劲了?”宋真清再次问出心底疑惑。 “你看这里,”阿大未答,只快步走到棺木一侧,抬起余则俊一只手道。 宋真清狐疑着上前,略弯了弯腰去瞧,只见男人手掌虽瘦弱,但却肉眼可见掌心处有几粒厚茧。 “这……” 宋真清大奇,回头问韩朔,“余则俊会武功?” 韩朔摇头,“应该不会,据闻余家大爷自幼体弱,并未听说他习武,且这一路行来,也不曾见他有武艺在身的样子。” “那就怪了?”宋真清沉吟,“难不成他还绣花做家事不成?” 宋真清乍然想起朱小棉做绣活的模样,实难说余则俊会不会也做绣活,所以她蹙眉沉思片刻,便将衣袖撩起,伸手去碰触余则俊的面庞。 那头韩朔震惊的瞪大了眼,阿大却是见怪不怪,非但如此,他见宋真清探手去摸余则俊面庞时,还贴心的撩起了余则俊两侧鬓发。 宋真清细细揣摩着余则俊的眉眼,初时她并没在意,也不曾细看过这张惨不忍睹的脸,但此时一看,却意外发现,此人眉角翘起,眼尾略有些褶皱。 她眯起眼回想,余则俊说话时是什么模样,笑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恍惚间隐约可见余则俊略弯的眉峰,及光滑细腻的双颊。 手下略有些硬硬的触感,让宋真清倏然瞪大了眼,她凑过去细看,却发现手下的脸虽烂的不成样子,但一根根冒出皮肉的不是胡茬是什么? “余则俊生胡子么?”宋真清又问韩朔。 韩朔这回却极快应道:“不生。” “当真?” “错不得,余家大管家还曾取笑过,说我们镖局的都是大老粗,一日不刮面便见不得人,而他们大爷,数日不洁面,也不会生半根胡须。” “那可是奇了,”宋真清勾了勾唇,又去解余则俊的衣衫。 阿大见状,手比她的更快,三下五除二,将余则俊上身露了出来。 宋真清定睛一瞧,只除了被刀剑砍伤的地方,这人身上虽精瘦却并不羸弱,且胳膊处遒劲有力。 再朝下看,此人大腿肌肉紧实,小腿健壮,看脚底板,更是布满了茧子,怎么看都不像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的富家公子。 非是她对富家公子有什么误解,而是在她看来,如果有一处疑点,还可以说是巧合,但眼前的这具尸首却处处都在告诉她,此人绝非余则俊。 至少不是她见过的余则俊。 “韩兄,没来鸣沙郡前,你可识得余则俊?” “当然,余家本是江南大族,从前也是人丁兴旺,”韩朔道:“只是到了余则俊这一辈,人口开始凋零,余家老爷年过五旬才得了余则俊这一个独子,且还身体孱弱,余家老爷劳心苦力在前年病逝了,不得已之下,余则俊才亲自来往鸣沙郡行商。” 所以,与他们一路同行的正是余则俊本人了? 也是,那人若不是余则俊,韩朔也早该认出来了。 宋真清心存疑虑,与阿大又将人衣衫全都穿戴整齐之后,才离开了大殿。 “余家管家还在都督府么?”她问韩朔。 韩朔应道:“韩某来时,大管家身体不适,尚在歇息。” 宋真清蹙起眉头,初始听闻余家管家生病在床起不来,还觉怜悯,但此时直觉却告诉她,余家管家此举很是耐人寻味。 余大管家与余则俊朝夕相处,便是被毁了容,难道就认不出来自家主子了吗? 且给余则俊换衣衫的也是余家管家,面容认不出来,那身体呢? 宋真清觉得,此刻当务之急的,应当是赶紧去都督府,着人询问余家管家才是。 出了大殿,已近正午时分,千华寺内安静的出奇,甚至连外头锣鼓喧天的热闹也听不到了,宋真清觉得奇怪,正想寻一个过路的僧人问一问。 然却不妨被一个疾掠而过的僧人撞得晃了晃。 僧人仿佛不觉自己撞了人,快如一阵风般匆匆闪过,在阳光的反射下,那颗光秃秃的脑袋透着无比的惊慌与不安。 “出事了,要出大事了,佛光不见了……鸣沙郡将遭大厄了……” 第124章 自那僧人背影消失不久,便见一位像是寺中执事的僧人又领着几个僧人从自己身边匆匆走过,宋真清心下诧异,实在不知外头出了何事,竟让这位看着很是稳重的僧人面上也呈现了慌乱之色。 宋真清大奇之下,遂不由自主的跟随在了执事僧人身后。 众僧一路疾行,出了寺门尚未停步,一直来到了千华寺背后的一座高岗上。 说是高岗,实际上只比千华寺的基座高出些许。 但高岗之上却立着一尊石刻大佛,佛像背靠高岗,坐北朝南,高约三丈余,宽约一丈,佛祖双手置于双膝之上,眉心一点红痣,双目微合,俯首凝望着世间芸芸众生。 此时的大佛处已是一幅闹市般的景象,吵吵嚷嚷里夹杂着怒气与埋怨。 先前在此维持秩序的千华寺僧人被夹在人群中间,众人的愤怒质问声早已湮没了他们的声音。 人群见千华寺的执事僧人露了面,全都撇下那些原来在此维持秩序的僧人一一朝执事僧靠拢过来,七嘴八舌的询问。 “咋回事?佛光呢?今日难道不是十二月初五?”有中年妇人拎着手中小儿红着眼不解发问。 “俺们提早来了好几日,就是为瞧这佛光而来,咋的,佛祖也瞧不起俺们呐?”另一个壮汉一伸手便揪住执事僧人领口,瓮声瓮气责问。 “是啊,是啊,往年每年都有,咋到今年便没了呢?”其他人也急忙跟着附和。 “大家稍安勿躁,咱们方丈稍后便至,莫急莫慌,”执事僧人极力想安抚众人。 但无奈众人满怀希望前来,此时却是失望至极,哪里还容执事僧多说,只一腔愤怒,也不知谁大吼了一句,“佛光未现,鸣沙郡就要遭厄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祥之兆啊,不祥之兆,”立刻又传来了一声似惊又似惧的大喊。 一石激起千层浪。 随着话落,人群瞬间陷入诡异的静默中,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息之间,人群又悄悄活动起来,但比之之前的愤怒失望,此刻人人面上又多了些恐慌与无所适从。 “不祥之兆……不祥……难怪近来我眼皮总跳,”有人抚着自己眼皮忧心忡忡道。 “难说呦,鸣沙郡今年比往年又冷了,”有人抖擞着肩膀缩了缩脖子。 “俺就说,俺家的大黄狗这月来总乱吼乱叫,老话说的好,猫狗翻天,鸡鸣异象,眼看着要遭大灾了……” 身边的大婶拉着宋真清开始嘟嘟囔囔。 “嗐,可不,老话说的在理,”宋真清跟着附和大婶。 虽只来了这一会功夫,但宋真清已打探到了此地喧闹由何而来。 据说啊,也不知据多久之前的传说,只据身边大婶所说,眼前石刻大佛的来历已不可考,因为根本无人知道这大佛是谁所刻,又是如何雕刻出来的,只知这大佛与千华寺一般渊源久远。 看百姓虔诚的神色,虽说鸣沙郡百姓信奉佛祖,但光是一尊石头雕刻的佛像,也不至于让人膜拜如此,从身边大婶的讲述来看,这佛像的奇特之处却在于佛像可发出金光。 而这金光在某一日偶被鸣沙郡人发现后,便将之视为祥瑞,尊称其为佛光。 佛光普照,护佑鸣沙。 这是几十年来鸣沙郡人口口相传众所周知的。 “金光?”宋真清刚听到金光二字时,还不大相信,囫囵着悄悄问道:“哎呀,也不知大佛咋能发出金光呢?” “姑娘有所不知,咱们这佛像也不是时刻都散发金光呢,”大婶以为宋真清正如许多外地来的信众一般,虽仰慕佛光,但不知佛光由来,遂好心解释道:“佛祖一年之内多数时候都闭着眼的,只有每年的十二月初五日,佛祖才会睁开双眼,佛祖睁眼之时也便是佛光普照之时。” “这么说每年佛祖只睁一回眼喽?” “是呦,祥瑞哪是日日都有的?” 大婶话语间很是理所当然,大约是觉得物以稀为贵吧。 “所以你们每年十二月初五都来三危山千华寺,只为沐浴佛光?” 宋真清心下腹诽,被佛光普照了又如何?难不成便无灾无难,百病不侵了么? “是呦,咱们为了沐浴佛光,早好几日便来了三危山,难道姑娘不是为沐浴佛光而来?” 大婶狐疑着猜测,直到这时她才察觉宋真清的神情并不似他们一般焦躁,不似他们般虔诚。 宋真清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不焦不燥,不慌不忙。 因而,大婶说了这句,防备的离了宋真清几步,不肯再与她搭话。 宋真清挠挠头,也不甚在意,只偏过头问韩朔,“韩镖头,可曾听过佛光之事?” 韩朔摇头,“不曾,韩某也是头一回来这鸣沙郡。” 宋真清点点头,“这大佛有些怪异呢?” “依姑娘的意思,是哪里怪了?” 韩朔仰头看着佛像,要说怪异,也不过是雕刻佛像的石头大了些,但在鸣沙郡,岩石林立,要寻也不是找不到。 然宋真清却含笑摇首,不肯再多说,只兀自揣着袖子遥看着大佛。 “成圆方丈来了,”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人群齐刷刷回头朝身后望去。 宋真清看着一身大红袈裟的成圆方丈,只觉得他面相着实有些与寻常僧人不同。 他不苟言笑,更不似一般僧人般和善,甚至只看面相,着实有些凶恶。 便是天龙寺的德慈大师,绿道出身,杀人无数,可日日诵经念佛也似脱胎换骨,即使待人严厉,却也不乏温和之时。 所以呢,想必来千华寺来求姻缘的也不多吧。 宋真清不过与成圆方丈才见第二面,却无端对成圆方丈生出了许多猜测。 她这头正在胡思乱想,却见人群已经自动自发让出了一条通道,眼瞧着成圆方丈缓缓从人群中走过,宋真清脚随心动,也跟在了成圆方丈身后。 成圆方丈刚走至人群中央,后头突然又传来了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宋真清心中一动,回头张望,便见数十身着大红铠甲,头戴坚硬头盔的官兵手持□□自不远处奔来。 方才的喧哗顿时安静下来,人群悄悄后退,不多时,便将成圆方丈与宋真清几人围在了中间。 官兵到了近前,团团将人群围了起来,为首的是个年轻小将。 小将朝人群打量,一眼便看到鲜艳的大红袈裟,他朝成圆方丈有礼道:“我等正在附近巡逻,听说这里生了乱子,特意过来瞧一瞧,不知是谁在捣乱?” 切,骗鬼呢? 还在附近巡逻?谁不知每年佛会都督府都会派官兵来千华寺,名曰巡逻,实乃监视众人,唯恐有人在此捣乱。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心有灵犀的又退后了几步,如此便将成圆方丈推到了小将近前。 只听成圆方丈“阿弥陀佛”一声道:“多谢将军,此地并无人闹事。” 小将轻轻“哦”了一声,“如此甚好。” 说着,小将朝人群一挥手,“佛光既已瞧过,便都散了吧。” “佛光……”人群中刚想有人说,佛光并未出现,却见小将一撩眼皮,“唰”的一声抽出身上佩剑,长剑在刺眼的太阳下忽闪着寒光,那人心头一颤,并不敢再言语。 “散了,散了,”官兵们持着□□一一指着人群。 在此的基本都是普通百姓,又熟知鸣沙郡都督府官军做事习性,因而谁也不敢有半刻踌躇,不过半刻钟,本来乌泱泱的人群,顷刻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多谢将军,”成圆方丈依旧一副木然模样,并未露出感激之色。 “你们几个呢?” 小将似与成圆方丈有几分相熟,并不在意成圆方丈的态度,他瞧着佛像前只余下千华寺的光头和尚并另外一女三男,遂对着宋真清几人叱喝道。 宋真清有心弄清这佛像的秘密,并不想此刻离去,她转了转眼珠,学着韩朔与阿大像江湖人一般抱拳道:“我几人是特意来拜访平凡大师的,平凡大师道我与这佛光有缘,是以我等才来此沐浴佛光。” 嘿,她确实刚见过平凡大师,据说平凡大师闭关二十载,在这二十年里头,除了寺中僧人,谁也没见过平凡大师,所以便是她胡说八道,也无人可与平凡大师对质。 只除了成圆方丈。 她眼角余光瞥了成圆方丈一眼,却见成圆方丈听了她这话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她便放下心来,以成圆方丈的性子,是不屑于与她这个小虾米一般见识的。 “当真?” 果然,见小将瞧来,成圆方丈略颔了颔首,“这位施主却是平凡大师的客人。” 小将略有些意外的上下将宋真清看了好几眼,却没再驱赶几人。 随后他仰头望向大佛,十分年轻的脸庞此刻却蹙成了苦瓜,问成圆方丈道:“方丈可知佛像出了何事?” 显而易见,他早已知晓佛光并未显现的事,可他方才却佯装不知,甚至来此第一时间便驱散了众人。 小将此举不能说很得当,却是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宋真清如是想。 成圆方丈并未回答小将,只是一招手,唤来了寺里的执事僧,道:“上去看看。” 执事僧合掌称是,快步走到大佛一侧,一手撩起僧袍,借着大佛一侧凸起的石块,如蜻蜓点水一般纵身到了大佛头颅中间部位,闪身不见了踪迹。 在成圆方丈唤来执事僧之时,宋真清便一眨不眨的盯着二人,此刻见执事僧突然在大佛头部消失不见,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猜到了?”她身边阿大忽然低声问道。 韩朔也低头望向宋真清。 宋真清笑了笑,双眼依旧没离开大佛头颅,“我从来没听说过石刻的大佛会发光。” 所以,大佛发出金光本就是有心人所设的骗人伎俩,既是人为,那么出问题不过早晚而已。 “佛光未现,鸣沙郡就要遭厄了……”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 宋真清忽然想起人群中的言语,浑身忽然滋生一股凉意。 自兴隆驿起,到沙棘村,再到鸣沙郡,余则俊被劫,朱小棉被刺,乃至如今佛光消失,桩桩件件看似毫无关联,但细思之下,却觉触目惊心。 “不见了?”成圆方丈低呼一声。 不知执事僧附在成圆方丈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成圆方丈的神色有那么一刹那的震动,胸前的佛珠“劈里啪啦”洒了一地。 宋真清眼尖瞧见在阳光照耀下正有粉末随风飘扬。 指捏成灰,啧,可真是一手好功夫,宋真清暗暗赞叹道。 而刚从佛像上下来的执事僧此刻却面色惨然,眼中是说不出的绝望,对成圆方丈的询问只机械的点了点头。 到底是什么不见了呢? 想必这不见了的东西是极为重要的,不止对这石刻的大佛,甚至于千华寺来说,恐怕也是承担不起的责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0 16:12:23~2022-05-12 16:1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oxandcat、詹詹酱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宋真清心中其实已隐隐有了答案。 可那年轻小将却不甚明白,但他见成圆方丈神色有异,也猜出滋事体大,遂招来身后其中一名官军,并附耳说了几句,那官军频频点首,接着便快步离去。 宋真清猜测着小将大约是派人去都督府报信了。 “此地便交予我等来看管,成圆方丈是否要将此事告与平凡大师?” 小将说这话时已指挥手下将大佛处围了起来。 成圆方丈抬首看了看大佛,也不再多说,“阿弥”道了一声谢,便带着僧人回了寺里。 佛光消失,且在无数人见证之下,此事非同小可。 与年轻小将打了个招呼,宋真清几人也准备回千华寺。 可待几人到了寺门外时,就见几匹骏马在叱喝声中也停在了门口。 此时千华寺已是大门紧闭,寺外原来摆摊的买卖东西的人群已不见了踪影,空旷的地上只余下一些没来得及拿走的竹篮扁担之类的。 最前头打马上下来的是个中年汉子,披一身大红铠甲,面容清瘦却无端带着几分阴狠,但阴狠之下又隐着一丝焦灼。 他身后跟着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公子,一身儒雅常服,大冬天的还拿着一把折扇,嘿,一看便是个潇洒不正经的。 除了两人外,后头还随着几个同样着大红铠甲的官军,与年轻小将的打扮如出一辙。 宋真清对这几人的身份心中已有了数。 “成圆方丈,”前头的那人一抱拳,眼神朝寺外空旷之地一打量,皱了皱眉道:“出了何事?” “都督,”成圆方丈见到燕城神色并未有太大变化,他一合掌道:“佛光未现。” 见燕城眉头凌厉,成圆方丈又接着道:“老衲正要回去禀告大师,都督不妨同行?” 燕城一甩马鞭,交予身后官军,不由分说一马当先的走上前来。 此时,千华寺大门洞开,两旁守门僧人面色皆是十分凝重。 见燕城与成圆方丈入了寺,宋真清也想跟进去,却被守门僧人挡住了去路。 “成圆方丈,”宋真清禁不住唤道。 成圆尚未回头,就见燕城不怒而威回首问道:“你等是何人?为何还在此处?” 宋真清正想故技重施,说自己是平凡大师的客人,却不料身后远远的却传来一阵大呼,“清清,清清……” 宋真清惊喜回头,呦呵,这不瞧不打紧,一瞧就发现那打马远远而来的不是韦无冕又是谁? 马上的骑士着一身翠白衣衫,外搭一件狐裘毛领,雪绒绒的毛发被北风一吹正随风起舞,他面上被冻的通红,白的衣衫,红的脸蛋,恣意飞扬的笑容,伴着身下骏马的奔驰活脱脱哪家意气风发的公子哥。 宋真清双眼眯起,她虽不是头一回见韦无冕骑马,却好像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开怀畅意的韦无冕。 不得不说,此时的韦无冕是极为吸引人的,如此风华的大家公子谁不爱呢? 但宋真清却升腾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心痛来,从前那些日子,韦无冕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清清,清清……” 韦无冕哪知宋真清复杂心情,他只管跳下马来,一溜烟跑到了宋真清面前,直搓着手呵呵笑着,“清清,你冷不冷?” 宋真清莞尔,伸手圈住了他的手,眉眼弯弯,言语中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怜惜,她说:“我不冷。” “你看你脸都冻红了,还说不冷,”韦无冕傻呵呵瞧着宋真清,甚至连头发丝都不放过,边说边从自己脖间取下那毛茸茸的雪白狐裘披肩搭在了宋真清肩头,“快些暖和暖和,你饿不饿,我还给你带了好吃的。” 从兴隆郡起,几人便添了不少厚衣。 此刻的宋真清本就围的像只熊一般,待又加了个披肩,衬得她一张小脸都要陷进毛领里了,她哭笑不得的看着韦无冕。 只见韦无冕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叠叠包裹着,打开一瞧,不过是几只雪白的桂花糕。 想来是都督府的糕点,被韦无冕一路捂在怀里,此刻还冒着丝丝热气。 宋真清鼻头一酸,莫名想掉眼泪,此生谁还会像眼前这个傻子一般关心她冷不冷,会问她饿不饿。 只是此时还在千华寺门外,他们这般似乎有些不大合礼数,但谁又管那么多呢? 宋真清并没去接桂花糕,而是伸手揽住了韦无冕的腰,将头深深埋在了韦无冕胸前,嘴角的泪滴虽咸却是甜的。 韦无冕垂下双眼贪恋着怀中的温暖,眼角眉梢透着欢喜,便是与清清只分开一晚,他也觉得恍若隔年。 燕城忽然出门,他在都督府颇觉无聊,又心心念念宋真清,遂偷偷骑了马也奔着这千华寺而来了。 却没成想刚到千华寺门口,便看到了宋真清的身影,他大喜过望,便激动的叫了出来。 可在人寺庙门口搂搂抱抱,毕竟不成体统。 此时,千华寺的僧人已是个个低垂了头,默默念着“阿弥陀佛”。 “咳咳,”权蕴见两人如此不着调,实在看不过,遂轻咳两声,提醒道:“韦公子……” 韦无冕软玉温香在怀,哪里肯松开怀抱,只嘿嘿笑着对权蕴道:“她是清清,哦……” 该怎么介绍清清的身份呢? 韦无冕一时犯了难,总不能说清清是个小道姑,那非他所愿。 他突然想起之前自己所说过的话,灵机一动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此话一出,不止权蕴燕城,便是阿大与韩朔也惊住了,就连宋真清也惊得抬起头,结结巴巴问道:“谁,谁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还要不要脸了,她何时说过要嫁给他了? “清清,你忘了,那日我说过的,我要娶你为妻,你说过我不能骗你,我说话算数的,我是一定要娶你的……”韦无冕急急解释。 宋真清“啊”的一声,回想那日情形,似乎好像韦无冕说过这话,可她当时只听到了那句“我喜欢你”便心潮荡漾,哪里还注意到韦无冕后面说了什么。 她能让韦无冕收回这句话么?宋真清暗搓搓的想。 但是,此刻面对数道或打量或猜疑或看热闹的目光,纵是她脸皮厚也难免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正要伸手打住韦无冕的滔滔不绝,却听韦无冕又抛出一道惊雷,差点让她站不住脚。 韦无冕道:“况且你已见过祖母,祖母也点了头的。” 啥?啥?她没听清,韦无冕说的啥? 宋真清眼珠子瞪的老大,震惊的连话都不会说了,“长公主,她何时……何时点了头的?” 而且那时,他们俩还没互表心意不是? “在天灵山时啊,祖母还夸了你的,”韦无冕理所当然,认为长公主是喜欢宋真清的。 宋真清扶额,她很想敲开韦无冕的脑袋看看他脑子里到底在想啥,当时长公主明里暗里都在嫌弃她的出身好不好,哼,只有韦无冕这个傻子才听不明白。 想起这些,宋真清有那么一刻的不安,她之前并未想过将来如何,只想着不能虚度光阴,爱便爱了,享受此时此刻的温情比过将来没在一起而后悔,但却没想到韦无冕看似傻吧,却想的比她长远。 这么说来,若是必须回京城,到时她若还想与韦无冕在一起,那么便要好好想想回京城后,她该如何做,才能保证两人还有将来。 但此时此刻,唯恐韦无冕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宋真清深知不能再与韦无冕讨论这个问题了,她遂慌忙从韦无冕手中抢过桂花糕,塞了一个在嘴里,呵呵道:“我们回头再说这事。” 说着还不忘将手中桂花糕塞了一个在韦无冕嘴里,“你也吃一个。” 甜丝丝,清爽的桂花香味让人口舌生津,韦无冕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呜呜啊啊的嚼着桂花糕,“清清,你也吃。” 宋真清此时不饿,又见着燕城并成圆方丈都站在那里看着二人,忽然想起还有要事,遂转身将桂花糕递给双眼快冒绿光的阿二,并拉了韦无冕道:“快走,出大事了。” 僧人们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竟在寺庙门口打情骂俏,僧人们个个低头垂目的念着阿弥陀佛,哪里还顾得上拦阻两人,却不妨宋真清扯着韦无冕来到了燕城与成圆方丈面前。 韦无冕早前在都督府不时提起宋真清的名字,所以燕城不过深深望了宋真清一眼,并未多说其他,而是与成圆方丈一同转身朝后院禅房而去。 这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待宋真清与韦无冕随着燕城成圆方丈来到后院偏僻的禅房时,只见禅房之门已开,平凡大师正在屋内候着众人。 “该来的总会来,”平凡大师看着几人进屋,平静说道。 也不知平凡大师练的什么神奇功夫,已至百岁的老人,却神情矍铄,精神奕奕,丝毫看不出百岁老人的虚弱,他声音洪亮,胡须花白之中还夹着些许黑丝,许是并未剃度,也许是练的功夫非比寻常,反正平凡大师除了有胡子,头上还有头发。 燕城合掌一礼,大马金刀坐到了平凡大师对面。 “大师,佛光未现,”燕城道。 “吾已知,”平凡大师缓缓道:“这一日迟早要来的。” “大师如何看?”燕城问。 “都督可知这佛光来历?”平凡大师将面前的茶水递给了燕城。 燕城噙了一口,连眉都不曾皱一下,“不知。” “阿弥陀佛,”平凡大师忽然看了一眼宋真清,微微笑了,“自见了小施主,吾便知吾这盘棋该落子了。” 有些人天生敏感,对周遭人事变化有超乎常人的感应,平凡大师便是如此,他深谙朝堂争斗,明晓人心诡谲,精研大佛理法。 百岁人生如一盘棋,走到某个角落,故人如旧,便是受人敬仰,也总有那么几个敌人。 “百年前,千华寺不过小小庙宇,僧人三两个,香火更是不继,后来僧人在寺后林中一处洞窟发现了一尊金佛,那金佛以黄金打造,胜似佛祖金身,僧人不知是谁人将金佛置于洞窟,几年来从未有人来将金佛领走,年复一年之下,僧人生了贪念,眼瞧着千华寺破落不堪,又深受朝廷白眼,遂心生一计,说服了前朝一位富户,在寺后密林起高岗,召集能工巧匠制了一尊高大佛像,后将金佛密藏于大佛头颅内,又在内设立机关,在多番测算之下,才使得大佛在每年的同一日便会因太阳照耀而睁开眼睛,与此同时,那金佛之光便会透过大佛之眼得以被世人所知,这便是佛光的由来。只是还没等到佛光普照人世,前朝便已覆灭,那富户与千华寺的僧人皆在战争中丧了性命,这佛光的由来便成了秘密。” “那些能工巧匠呢?他们会不会留了讯息给后人?” 以黄金打造,可见金佛何等珍贵。 宋真清猜想着会不会被那些建造大佛的后人又将金佛偷了去,遂忍不住发问。 “不,那些匠人当时便被害了,而富户或是僧人的后人若是想偷金佛,这百多年早该偷去了,不会等到今日。且,小施主觉着那大佛置于千华寺后无人看管是吧?” 宋真清点头称是。 平凡大师却摇了摇头,“事实上,大佛时刻都在千华寺僧人的监视之中。” 也是,金佛如此珍贵,便是没人知晓大佛的秘密,但千华寺又怎能置之不顾呢? 宋真清沉默下来,却听平凡大师又道:“若说这秘密还有谁人知晓,除了千华寺的僧人,便只有北凉皇室了。” 宋真清一惊,见燕城也握紧了拳头,沉肃道:“明氏?” “是与不是,便有劳都督去查访了。” 第126章 宋真清几人从千华寺离开时,燕城还在与平凡大师对谈。 “清清,在想什么?”马车上,韦无冕问宋真清。 “我在想,都督与平凡大师在商谈何事。” 宋真清托着下巴沉吟道,说着她斜了韦无冕一眼,“金不换与木子还在都督府,你怎的一人就跑了来?” “我想你了嘛,”韦无冕笑的眉眼眯成了一条线,拉起宋真清双手捂在自己脸上,“清清,你手好冷。” 宋真清暗暗翻了个白眼,自在兴隆驿两人表白心迹后,韦无冕这家伙的行径愈发的有些无赖了,只要没人便会偷偷摸摸拉她的手,若是见她要发火,便会如小猫般摇着尾巴说些十分令人腻歪的情话。 说来也奇怪,韦无冕这一招竟十分好使,每每见韦无冕这个似撒娇又似讨好的模样,宋真清的火气便不自觉的熄灭了,有谁能对这样一张俊逸的笑脸发火呢? 宋真清暗叹口气,她从未谈过恋爱,也不知恋爱中的男人该是何等样子,但她私以为该不会如韦无冕一般。 “对了,朱小棉怎么样了?”宋真清手心摩挲着韦无冕有些粗糙的下巴,忽觉有些痒,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问起了朱小棉的情形。 “啊,她啊,”韦无冕微微皱了皱眉,道:“恐怕不大好了。” 韦无冕说完这话见宋真清的手就在自己唇畔,遂不由自主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宋真清的手指。 “唔,”宋真清浑身禁不住颤了颤,瞪了韦无冕一眼,“讨厌,”随后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 “说正经事呢。” 还好,此时马车里只她二人,宋真清颇有些不自在的转过头去,用手捂了发烫的双颊。 这傻瓜惯会调戏人,宋真清心道。 韩朔骑马,阿大阿二两人驾着马车,尤以韩朔与阿大都是有武功在身的,马车里的言语多少都会听进耳去,此时听到马车里忽然传来一声呻/吟,全都不自在的转了眼。 马车里二人犹自不知,韦无冕腆着脸嘿嘿笑了,“清清,你还记得原肃的事么?” 韦无冕突然道。 “嗯?”宋真清意外的看了韦无冕一眼,“原肃?” 韦无冕指指自己胸口,道:“清清你忘了?原肃救了我。” “原肃救了你,”宋真清重复了这话,忽然激灵灵想起一事,“你的意思是都督来千华寺是求平凡大师救朱小棉?” “对,”韦无冕肯定点头,“都督来时并不知晓千华寺佛光之事。” 说着他忽然凑到宋真清耳畔,吐着热气,轻言轻语道:“朱小棉就是都督的亲生女儿。” “什么?”宋真清捂唇惊呼,“当真?” 韦无冕撩起宋真清耳边的碎发,别于耳后,认真的点了点头,“都督亲口所说。” 宋真清犹豫了一瞬,“可,原肃他……” 原肃救了韦无冕,却丢了自己的性命啊。 这救人的办法本就是以命换命。 “是,清清,”韦无冕神情也黯了黯,随后才道:“清清,天龙寺的事是不会传到鸣沙郡的。” 宋真清了然,沉吟道:“所以,有人在设计平凡大师?害朱小棉事小,欲置平凡大师于死地才是真?” 燕城知道若救朱小棉便是要平凡大师的命吗? 宋真清揉了揉眉心,暗暗希望此事不是真的。 “清清,便是不换兄也救不了朱小棉,且那日朱小棉受的伤本就不重,那刺伤她的人显然并不想要她的命。” “是啊,”到了此时,宋真清不得不承认,真如他们预料的一般,此事恐真是冲着平凡大师来的。 可那人的目的难道仅仅是要平凡大师的命么? 直觉告诉她,事情恐不是这么简单。 宋真清本欲回客栈,但此时得知燕城去见平凡大师的目的极有可能便是要救朱小棉,她哪里还能安心去客栈。 她立刻让阿大掉头回千华寺,到底回去做什么,她并没有想好,但她想燕城该知晓平凡大师若救朱小棉应付出的代价。 以平凡大师的性子,但凡燕城相求,平凡大师不会不应的。 可人命是宝贵的,朱小棉纵然无辜,也不该以另一个人的性命相换。 但是…… 到了千华寺门外,她又犹豫了。 当初在天龙寺,若她那时得知原肃会以命换命相救韦无冕,她会不会阻止原肃救韦无冕呢? 她不知道,她不敢设想。 她将头埋进臂肘,苦笑,是啊,人心都是肉长的,朱小棉之于燕城,如韦无冕于她,都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便是要以自己的命相换那也是眼都不眨的。 可别人的呢? 宋真清沉默,韦无冕坐在旁边轻抚着她的背也是一言不发,马车里气氛沉凝。 过了许久,忽闻千华寺的大门“吱扭”一声响起,有僧人声音传来,“诸位还有事?” 是守门僧人,想必是看着马车停在门外一直不动,才出来相询。 宋真清被声音惊醒,起身撩开马车帘子,跳下马车,柔声问僧人:“请问成圆方丈在否?” 僧人知他们几人与燕城相识,言语也很恭敬,合掌回道:“方丈出门了。” “出门了?”宋真清闻言沉思,又问道:“那都督呢?” 僧人道:“都督已离寺。” 直到这时,宋真清才觉察本来拴在寺门外的几匹马都不见了踪影,心下一震,原来燕城早已离开了。 连成圆方丈也不在寺中,那平凡大师呢? “平凡大师是否也离寺了?”宋真清试探着问道。 她原以为僧人不会回答她,却不料僧人颔首一礼,道:“施主说的是。” 宋真清讶异的瞠大了双眸,再回头看看,他们离开千华寺也没走多少路,咋的就与燕城他们错过了呢? “从千华寺到都督府是否还有别的路?”宋真清问。 “阿弥陀佛,”僧人一指千华寺一侧,道:“千华寺后有一条小道,人烟稀少,想必都督不欲惊人耳。” 宋真清顺着僧人手指一瞧,正是通向大佛所在的小路,如此看来,那便是大佛所在的林中尚有一条通道,怕不是有些难走,所以通常是没人走的。 既如此,她也不敢再耽搁,遂谢了守寺僧人,上了马车,让阿大赶去都督府。 在去往都督府的路上,她问韦无冕:“你对北凉皇室知晓多少?” 韦无冕歪着脑袋回想了片刻,道:“北凉皇室是前朝明氏后裔,因只历经两代,皇室人并不多,但明氏因是军功起家,所以皇室之人多少会些武艺。别的,我也不知了。” 韦无冕挠挠后脑勺,一双浓眉紧紧蹙起,却再也想不起其他。 谁让北凉皇室只存世五十个年头,便是连话本子都极少写他们的事。 韦无冕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宋真清却若有所思,“你说明氏之人都会武艺?” “大约是吧,”韦无冕托了下巴一眨不眨的看着宋真清,一双眼熠熠生辉,“武艺世家的人哪有不会武功的,就是做了皇族,立身之本是不能忘的。” “那你说,刺伤朱小棉的人会不会是明氏后裔呢?” “许是哦,”韦无冕有些漫不经心,星星眼中映着一张如玉玲珑桃花面,他瞧得津津有味。 “那会是谁呢?”宋真清敲着窗棂一下一下思量,“当年北凉皇室的人是不是都被杀了?” “是哦,”韦无冕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听说他们拒不投降,又拿百姓做盾牌,如今的都督府便是当初的北凉皇宫,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便是如此,也必有侥幸活下来的,原肃不就是条漏网之鱼么?” 宋真清笑了笑,波澜不兴,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便是北凉皇族缴械投降,等待他们的也必将是暗夜下无声无息的消失。 便如车大将军,及他麾下无数兵士。 无关对错,只在胜者那一念之间罢了。 “无冕,你还记得那日我被顺子挟持的事么?” 宋真清忽然又问。 韦无冕一听宋真清提起兴隆驿被挟持一事,眼中闪过一抹阴郁,但不过转瞬,他道:“记得,清清,怎么了?” 他怎能忘呢?眼瞧着匕首梗在清清脖间,他连呼吸都不敢重了,恨不得以身相替。 “你可否记得他临死前说过什么?” “他好像在说为什么……”韦无冕皱起眉头回忆,犹犹豫豫答道。 那时他全副心神都在宋真清身上,根本未注意到顺子到底说了什么。 但宋真清却清楚记得。 她后来反反复复思量顺子临死前说的那句话,顺子说的是“为什么……要杀我?” 宋真清无数次猜想,顺子为何会说这句话? 最终她得出两个答案。 一是,顺子觉得自己不该死。 二是,顺子根本没有预料到自己会死。 但顺子那句话明显是疑问句,顺子在问谁呢? 宋真清悄悄附耳在韦无冕耳边问道:“你好好想想,那日站在韩朔身后的是谁?” 韦无冕耳边一痒,愣了愣神,被宋真清掐了一把,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道:“是……是余则俊。” “对,就是他,”宋真清不管疼的龇牙咧嘴的韦无冕,兀自掰着指头道:“头一日在驿站劫持我,为的便是让众人知晓顺子是匪徒,这样到了第二日,匪徒在沙棘村劫掠余则俊便顺理成章了。” 所以顺子那日所说除了临死前这句“为什么……要杀我?”,其余的都是在胡说八道。 想来顺子或者是顺子背后的人以为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又是无关紧要之人,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便是杀了也无妨,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的劫持她。 这也是为何顺子明明很讨厌她,却反而劫了她的原因。 她不过是遭了无妄之灾,也恰恰好是最顺手的那枚棋子罢了。 她想那日无论是谁宿在兴隆驿,都有可能像她一样做了那枚好用的棋子。 然终究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 韩朔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了顺子的命,这也是顺子直到临死也想不明白的事。 为什么要杀了他呢?他们明明早已计划好,他也明明在按计划执行任务啊。 顺子问的是余则俊。 而余则俊呢,恐怕也未料到,韩朔怎会一击即中,不声不响便杀了顺子呢? 然顺子死了便死了,只要稍稍调整一下计划,甚至根本不用调整,沙棘村的劫掠更是顺理成章。 所以…… 只有一个解释,便是,余则俊与那些劫匪是一伙的。 哼哼,这样也才能解释为何那些劫匪会偷梁换柱,另寻了一具尸体又将人脸划花,冒充余则俊呢? 掩耳盗铃不成反露了形迹,此事背后定然藏着不可告人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2 16:27:49~2022-05-13 15:5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粽子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7章 一路疾行,宋真清几人半个时辰后才赶到都督府。 来到朱小棉暂居的院子,只见金不换姜木子并朱小棉的养母还有成圆方丈都侯在门外。 唯独不见燕城。 姜木子见了几人忙迎了过来,并欢喜问道:“清清,你来了。” 宋真清点点头,携了姜木子手走到一旁,问:“都督呢?” 他们进府后便直奔此处,料想着燕城必然在此处守着。 “方才有人来寻都督,说是有要事,都督便着急走了,”姜木子回道。 燕城毕竟是鸣沙郡都督,政务合一之下,诸事定然繁忙,宋真清了然点头,又朝房门抬了抬下巴,“平凡大师进去了么?” “是呀,听说平凡大师能救小棉姑娘,”姜木子自然也想到了在天龙寺原肃救韦无冕之事,此时难免露出几分不忍之色。 宋真清微闭了闭眼,有些寥落,“啊,是呀,那就好,”她喃喃应道。 她本就不知该如何去做,如今却反而释然了。 她苦笑一声,说不出心中复杂滋味。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眼瞧着日头已渐渐朝西移去,宋真清想起原肃那日救韦无冕,将将用了一夜时间,思量半晌,又望了眼门扉方向,她最终还是决定去拜访一下燕城。 她觉得,有些事燕城还是知道的好。 与此同时,都督府外书房内,几位来议事的鸣沙郡官员才刚离开,屋内只余下燕城与权蕴二人。 今冬天寒,鸣沙郡北部的草原已冻死不少牛羊,那些牧民唯恐也如畜生一般被冻死,遂开始朝鸣沙郡方向迁徙,这种情形下,为防鸣沙郡出乱子,这些日子燕城都在与官员们商议该如何安置那些牧民,今日才好不容易定下了方案,还不待燕城歇口气,千华寺又出现了佛光一事。 “佛光之事你怎么看?”燕城略松了松肩膀,问权蕴。 权蕴摇了摇扇子,来回踱了几步,将折扇一合,沉吟道:“属下以为那偷了金佛的人并不仅仅为了金佛,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初我朝之所以能收复鸣沙郡,崔将军固然悍勇,但更因北凉倒行逆施,民心所向才是我朝决胜的关键。而今佛光未现,民心动荡之中,难免让有心人挑拨百姓,初始流言恐只是鸣沙郡要遭厄,渐渐的便会是太秦气数将尽,此事可大亦可小,防微杜渐,都督必是要即刻将此苗头掐死才行。” 燕城拧着眉头若有所思,又问道:“那你以为偷了金佛的会是什么人?” “近几日,鸣沙郡有西凉探子的痕迹,实难说,此事与西凉没有干系,还有,”权蕴顿了顿,“属下虽疑,但尚未有依据,属下总觉得,北凉余孽或也与此事有关。” 燕城颔首,“三十年来,北凉余孽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本就不寻常,你去安排一下,将鸣沙郡有西凉探子的消息放出去,似真似假才能混淆视听,鸣沙郡百姓历经三朝,个个都是一副玲珑心肠,也不是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的。” “是,属下这便去办,”权蕴抱拳便要退出门去,却听屋外传来守卫叩门声。 原来是韦无冕来了。 权蕴也想知韦无冕有何事,便暂时留了下来。 “都督,”韦无冕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同行的还有他那位未过门的妻子。 权蕴一想到韦无冕所说,便忍不住咧开了嘴,颇有些幸灾乐祸,他实在很想知道,待韦无冕与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回到京城,大长公主该是何等吃惊模样? 不是他瞧不起人,只是,以韦无冕的身份,纵是个傻子,京城想嫁给他的权贵小姐恐也是排着长队来的。 长的俊秀,身份高贵,上头又没有正经婆婆,且又有长公主瑞王护着,便是傻些又如何,嫁给韦无冕的好处可是掰断手指头也数不清呢。 只看这位宋姑娘,哎,话说的虽也知理,但是怎么看都没大家小姐的模样,且他尚不知哪家小姐会与男人在寺庙门外搂搂抱抱? 京城的小姐个个将腌臜心思藏的又深又久,可决不是眼前这位看着便十分直爽的宋姑娘可比的,权蕴勾着唇角讥讽的想。 虽然他觉得这位宋姑娘配韦无冕绝对是绰绰有余…… 眼瞧着两人并肩进屋来,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但行走间却坚定不移,每步都踏踏实实,而她旁边那位身为京城贵胄的韦公子,却侧着半个肩头,只手放在小姑娘身后,一副护卫之姿,眉眼耷拉着,里头全是小姑娘的影子。 权蕴眼角又抽了抽,觉得这样的韦无冕似又变回了京城那个人见人笑的大傻子,只不过比之当初,他的目光要柔和许多。 “都督,”两人进屋,对着燕城便是一礼。 “坐吧,”燕城难得和煦一回,靠着椅子后背,指了指书案对面。 宋真清也不客气,扯着韦无冕坐了下来。 “都督,想必已从无冕那听闻了小棉姑娘这一路的遭遇?”宋真清也不兜弯子,还不待燕城发问,便直接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是,”燕城道,神色不见丝毫变化,到了此时,历经百战的汉子早已做到波澜不惊。 “在沙棘村先是余家大爷被掳,再是小棉姑娘被刺,我们一直以为这些都是瓦山贼匪所为,但在千华寺,我偶然发现,那具被都督送到千华寺的尸体并不是余则俊的,且在来此之前,我特意寻了都督府下人询问过,本应在都督府养伤的余家管家不见了。” 燕城闻言,稍稍坐直了身子,“不见了?”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权蕴,“去派人问问,人什么时候出去的,若没出府,掘地三尺也得将人找到。” “是,”权蕴应了,立马出门安排人去找。 宋真清不得不感叹,燕城能做到今时今日,不但得皇上信任,还将鸣沙郡治理的井井有条,确实有他的本事。 燕城第一时间便猜到了她话里的意思,此时该关心的不应是那具尸首,而是要弄清尸首不是余则俊的背后原因才最要紧。 所以,余家管家才是重中之重。 见燕城已派人去寻余家管家,她本应告辞离去,但,想起平凡大师,宋真清又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说平凡大师救朱小棉之事。 “宋姑娘还有事?” 燕城向来寡言少语,见宋真清犹犹豫豫,似有难言之隐,又见宋真清是个极为聪慧的姑娘,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遂极为难得的主动开了口。 宋真清咬了咬牙,忽觉手中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这温暖让她心头涌过一阵热流,也给了她勇气,她情不自禁道:“都督可知北凉有种以命换命的秘术?” 燕城神情一震,不解道:“何谓以命换命?” 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燕城猛然起身,“你是指平凡大师?” 宋真清点点头,眼中闪过一抹欣慰,看燕城震惊模样,想来并不知道平凡大师救人背后要付出的代价。 如此也不枉平凡大师舍命救了朱小棉一场。 宋真清如是想。 “正是,以命换命本是北凉皇室秘术,”宋真清握了握韦无冕的手,既欣慰于人世间竟有此等秘术,又悲痛于一人得救又要以另一人命相换,矛盾交加之下,她心绪烦乱,道:“起死回生是不能的,可但凡那人尚有一口气在,懂得此秘术的便能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外人只知北凉皇室有秘术可救人于危难,却不知施此术的人要付出何样的代价?” “当真?”燕城闻言,拔脚便要离身。 “都督且留步,”宋真清见状忙唤,“此时已是晚了,平凡大师岂会不知救小棉姑娘的后果,但平凡大师毅然前来……” 宋真清没说完,但燕城哪会不懂,他沉默回身,将拳头“砰”的一声砸在案上,鲜红的血顺着案几一角滴到了地上。 宋真清立在一旁静静瞧着,纵然有人觉得她多事,但她不后悔,付出了生命的人为何要默默无闻不为人知呢? 屋里一片死寂,燕城颓坐于椅上,眼中有沉痛有悔意,却独独没有欣喜。 宋真清看在眼里正欲告别,便听燕城哑着嗓子道:“多谢姑娘告知。” 宋真清福了福身,道:“都督保重。” 说着便要离开,恰在此时,忽听门外传来一道瓮声翁气的大嚷,“都督在否?” 宋真清手已搭在门上,却听守卫道:“回副都督,都督正在见客。” 话音刚落,宋真清便开了门,抬头就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着铠甲的大汉,看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像似刚从外头回来。 守卫回这话时正有意无意的挪动着步子,挡在那大汉面前。 大汉眼神状似十分不耐,他一把捋开守卫,喝道:“去禀都督,本将有要事禀告。” 守卫却又挪动了步子,不动声色的再一次挡住了大汉前进的步伐,依旧固执道:“都督有客人。” 此时,宋真清已开了屋门,同一时间,便听燕城朗声吩咐守卫,“让格将军进来。” 宋真清眼角微瞥,见燕城已换了副神情,端坐于案后,面上肃穆,丝毫不见方才的沉痛之色。 宋真清暗暗赞叹,再回头却与一双虽有些苍老却仍桀骜不驯的眼对了个正着。 那人斜了宋真清与韦无冕一眼,宋真清似乎都能看清他自鼻孔中散发的不屑,但宋真清什么也没说,只朝边上侧了侧,让大汉进了屋。 随后她等韦无冕出了门,又缓缓掩上了门扉,转头循着来时的路又回了朱小棉所居的院落。 “清清,那人便是鸣沙郡副都督格鲁吗?”韦无冕好奇问道。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他们没到鸣沙郡时,便听闻过这位格将军。 据闻此人乃鸣沙郡人,本出身寒微,又性子粗鲁,年轻时与人生隙,竟生生将人打死,后被判了斩刑,但却命不该绝,还不待他被斩头,就遭遇北凉亡国。 后来,太秦皇帝为施展恩德,便将鸣沙郡牢狱里的犯人发配军中,一来念其改过自新,二来也可补充军力。 这格鲁便是其中之一,他本就十分勇猛,又不畏死,后来多次在剿灭鸣沙郡动乱过程中,立了功劳,三十年间竟从一个戴罪立功的小卒,成了这鸣沙郡的二把手。 真不得不说,他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宋真清见了这格鲁,也觉得人如其名,与传闻倒是大差不差,大约便是粗鲁无状,桀骜阴狠。 转眼便将此人抛在了脑后,却不知,那格鲁在他们走后,不过一刻钟便从燕城房中出来了。 就在他将将要离开院门的时候却忽然站住了脚,他对屋门口的守卫招了招手,“过来。” 守卫犹豫着回头看了眼房门,又见格鲁眉目阴冷,还是拎着长/枪小跑了来,“副都督。” 听到守卫唤他,格鲁眉头蹙了蹙,转瞬便掩唇轻咳了咳,将长满厚重茧子的大掌压在了守卫肩头,稍稍压低了声音问道:“方才那二位是什么人?” 守卫觉着自己肩上的掌重约千钧,仿佛要将他拍到地底去,但他还是硬咬着牙根站直了腿,摇头应道:“回副都督,属下不知。” 格鲁神情忽而狰狞,双手欲再发力,却不妨背后传来了一道清朗笑声,“呦,格将军来了。” 格鲁闻言手上登时一松,拍了拍守卫肩头,又狠狠瞪了眼守卫,这才转身哈哈大笑:“这不是权大军师吗?好久不见了,走,走,老子请你喝酒?” 说着大步走来,便要揽着权蕴朝外去。 你是谁老子? 权蕴暗自腹诽,但他面上仍是一副笑模样,抱了抱拳,客气道:“权蕴尚有事,改日再陪格将军喝酒。” “好好,老子知权大军师事务繁忙,改日改日,”格鲁闻言也不强迫,又用力拍了拍权蕴肩头,爽朗大笑着踏步离去了。 权蕴回头望着格鲁的背影,缓缓拂去肩头褶皱,眸中精光一闪即逝,他朝守卫招了招手,“过来。” 守卫又小跑着到了近前,“军师。” “有事?”权蕴朝格鲁离去的背影抬了抬下巴。 守卫犹觉肩膀疼痛,活动了下肩头,才挠了挠后脑勺,“格将军问属下都督的客人是何人?” “你怎么说?”权蕴敛了双目,轻轻点着折扇。 “属下不知,”守卫又将方才对格鲁所说重复了一遍。 “唔,”权蕴闻言点了点头,道:“去吧。” 守卫暗暗松了口气,转身逃也似的又回到了书房门外。 权蕴立在院门口,托着自己下巴,心中冷笑,哼,老狐狸,看老子怎么抓你的狐狸尾巴。 第128章 鸣泉楼,是鸣沙郡唯一的茶楼。 北方干寒,百姓向来饮食粗犷,尤其鸣沙郡西北便是茫茫大漠,是以茶楼只是某些富人之间偶尔的消遣。 但对于军中将士来说,喝茶哪里有喝酒来的畅快,所以鸣沙郡都督府下的官兵从不踏足此处。 但唯有一人例外。 此时已近宵禁,茶楼里的客人已是寥寥无几。 二楼咿咿呀呀的小曲声萦绕在整个鸣泉楼,楼下火炉里的炭火噼噼啪啪,温暖的如沐三春,一个斜靠着椅子的大汉正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悠游自得的神态好不惬意。 外头渐渐暗了下来,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 大汉桌上的茶水续了一次又一次,小二已忍不住打呵欠了。 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直等到二楼唱曲的少女又唱完一曲,朝楼下弯了弯腰告辞离去,大汉才如梦初醒般起身伸了个懒腰,朝桌上抛了个银镙子心满意足的哼着小曲离开了。 小二长嘘一口气,背过身收拾桌上的茶碗,并小声嘀咕着,“终于送走了这个瘟神。” “你说什么?”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温文的声音。 小二张惶回头,见是一个青年公子,长相俊俏,正笑眯眯的望着他,小二刚想松口气,却见那公子用折扇半遮了唇,咳了一声笑着问他:“谁是瘟神?” 小二慌张摆手,结结巴巴回道:“没,没,没有,没有,谁也不是。” “屋里很热吗?”青年公子仿佛没瞧见他的紧张,忽而勾勾唇,指了指他的额头。 小二伸手一摸,他额上已汗湿一片,豆大的汗珠正顺着双颊落下。 他抖擞着肩差点尿湿裤子,哭丧着脸恳求,“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青年公子见状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兀自寻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用折扇点了点桌面,“还不来壶茶?” 小二快要哭了,但却不得不从炉子上抓了一壶茶来到青年公子桌前,“公子……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他凄惶无比的哀求着。 青年公子为自己倒了杯茶,眉眼弯起,“张紧什么,便是你说了,我也不知你在说谁,反正不是说本公子便是了。对不对?” “对,对,”小二抹了下额头湿汗,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 他转身又抹了抹眼角,长吁一口气,收拾了茶碗正要离开,却不妨又被叫住了。 “等等……” “公子还有何事?”小二小心翼翼问道。 “方才那瘟神在茶楼都做了些什么?”青年公子摇着折扇微微笑着道。 “呃?瘟神?” 一惊一乍之下,小二觉得自己后背快湿透了,“公子,公子……什么……什么意思?” 青年公子意有所指的瞧了小二一眼,“本公子是说那瘟神方才在茶楼里有没有与谁说过话?” “没,没,”小二头摇的像拨浪鼓。 “真的没有?”青年公子似乎不信。 “没有,真的没有,”小二摆手又摇头,唯恐青年公子不信,他又加重了语气,“他只坐了一下晌,没与任何人说话。” “一直在喝茶?”青年公子又问。 “对对,喝了三壶茶,”小二说着,将大汉临走时留的银镙子从怀中取了出来,“公子请看,这是茶资,正是三壶茶水。” 青年公子瞅了一眼,讥诮的弯了弯唇角,“唔,确实,没想到那老家伙如此大方,鸣泉楼的茶水也敢喝。” 作为鸣沙郡唯一的茶楼,鸣泉楼的茶当真是贵的了不得。 权蕴哼了哼,用折扇点着桌角又道:“除了喝茶,他就没做别的,比如去茅厕?” 小二摇了摇头,“没。” “这么确定?” “是,是,有客人在,小的不敢离开大堂半步。” 小二说到这里,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啊了一声,道:“对了,他曾起身去了一趟二楼。” 小二指指楼上,权蕴抬头,便见二楼处围了一圈布幔,根本看不清布幔后面到底是什么。 他虽来自京城,出身贵族,但却也偏偏并不是个爱喝茶的,所以来这茶楼的次数也寥寥可数。 便是来,也并未注意过二楼。 “那里用来做什么?” 布幔遮挡处并不算宽敞,像似一条窄窄的走廊,便是连眼前的桌椅板凳也摆不开。 小二解释道:“是,是,平日唱小曲的地方。” “唔,咱们鸣泉楼还有唱小曲的?”权蕴用手指托着下巴,很是意外。 虽来了鸣沙郡好几年,但他还当真不曾在鸣沙郡听过小曲。 鸣沙郡百姓偏爱高亢的唱腔,哪里爱听咿咿呀呀的小调? “那唱曲的长的很好看?”权蕴扬了扬眉毛。 以格鲁的德行,人长得不好看,怕是瞧不上眼的。 “呃,是吧,”小二挠了挠头,吞吞吐吐道:“那个,那个玲姑娘好像生病了,今个是另一位姑娘替她来的。” “另一位姑娘?”权蕴立时竖起了眉头,“那位姑娘你可知是什么人?住在何处?” 小二为难了,吭哧吭哧解释,“来咱们楼里唱曲的本就是助兴而来,对咱们鸣泉楼也是好处多多,咱们只管为他们提供个地,至于他们谁来谁不来,咱们也管不着这么多。” “相貌呢?你总该见过?” “哎呦,那些姑娘个个薄纱覆面,便是玲姑娘,小的也只在偶然机会下瞧过一眼。” 权蕴皱起了眉头,“那玲姑娘住在何处你可否知晓?” “哎,这个小的是知道的,”小二忙谄笑着,道:“玲姑娘与她老爹住在北城砾子舍,公子只要到砾子舍一打听便知了。” 权蕴点点头,“那瘟神从前来过茶楼喝茶么?” 小二点点头,“来,来过,格将军每回进城都来喝茶。” “噢,你知道他是谁?”权蕴扬眉,笑的很是温柔。 “啊,认得,认得,”小二讪笑着,“咱们鸣沙郡人谁不认得格将军?” “那本公子你可认得?”权蕴指着自己。 小二呵呵一笑,摇了摇头,“小的不认得。” “真的不认得?”权蕴笑了,觉得这小二有些意思。 “不认得,不认得,”小二忙不迭点头,“当真不认得。” 权蕴满意的收回了眼,又打量了茶楼四周,在起身之际,扬手扔过去一枚银叶子,见小二露出欣喜模样,他才淡淡言道:“祸从口出,切记。” 小二正意外这突然得来的财路,听到青年公子的言语,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面上喜色顿时消失不见,忙不迭弯腰应道:“小的明白,断不会乱说的。” “嗯,如此便好,”权蕴一摆袖子,施施然离开了茶楼。 外头天寒地冻,权蕴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正要感叹这冬日冷寒之际,却不妨眼角忽闪过一个略微有些熟悉的身影。 权蕴能到今日,从家族弃儿到燕城身边心腹,不止他心思敏捷,还在于他天赋异禀,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尤其在识人方便,便是远远瞧过一眼也记得住那人。 所以刚刚纵然夜色朦胧,他依然觉得那背影他似在那里见过。 哦,对,他知道是谁了,他猛拍一下额头,脚步奇快的朝那背影追了过去。 可那影子却如幽灵一般,眼瞧着方才还在前头,却一眨眼不见了踪迹。 权蕴顺着影子去的方向循了过去,却不想半个时辰后,竟径直到了北城。 他想起小二所说,禀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心思,在脑中想了想北城地图,提脚朝砾子舍而去。 砾子舍是个幽深的小巷,两边屋舍杂乱,低矮的屋檐,破落的小院里漆黑一片,住在这里的三教九流应有尽有,也大多都是穷苦人家,所以一入了夜为省些油灯钱便早早歇息了。 眼瞧着就是宵禁时分,权蕴甚至远远可以听到更夫的锣鼓声还有狼狗的吠叫声,他从未来过砾子舍,一时竟有些踌躇不知该从何处寻起。 他在巷头站了半晌,为防打草惊蛇最终还是决定明日再来悄悄打听。 待权蕴回到都督府,将在鸣泉楼所打听到的事一五一十的与燕城说了起来。 “我道格鲁那个大老粗怎得也附庸风雅喝起了茶,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权蕴狠狠啐了一口,接着又道:“属下以为格鲁定是在鸣泉楼与人会面。” “他会与谁会面?”燕城神情凝重,想起格鲁此人,难免也流露出几分厌恶来。 权蕴蹙了眉头深深思索,“莫不是西凉探子?据小二所说,今日在鸣泉楼唱曲的并不是常来的那位玲姑娘,格鲁看似莽撞,实则狡诈,说不准他暗地里打的什么主意。” “那位玲姑娘住在砾子舍?”燕城又问。 “对,属下今日去了,只是夜深不便扰民,并未寻到玲姑娘住处,”权蕴说着,想起那个背影,他又道:“都督,若是属下没瞧错的话,在鸣泉楼附近看到的那人应该便是余家失踪的管家。” “他何时离的都督府?” “说来奇怪,属下下晌特意仔细询过府中守卫,都道并未看到余管家出府。” “这却奇了,难不成他会飞?” 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苍蝇想从他都督府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余家管家到底是如何出府的呢? 燕城有些不解。 “都督,”权蕴犹疑,“属下有一事不知该不该问?” “说,”燕城冷凝声音响起。 权蕴抱了抱拳,“属下猜疑都督府内还有不为人知的暗道。” “暗道?”燕城忽然起身,“你是指那余家管家是从暗道出的都督府?” 如今的都督府,从前的北凉皇宫,有秘密的暗道并不奇怪,只是在他初接掌都督府时,便细细搜过,确实搜到几处暗道,他当时便吩咐手下将那些暗道死死堵住了。 纵是那余家管家有穿墙入地本领,也休想从他已堵住的暗道逃出府去。 只是,会不会有遗漏呢? “这只是属下猜测,”权蕴也不敢肯定。 燕城缓缓坐下,思索半晌,才道:“明日你派人将府中上上下下再搜一遍,尤其是后院。” 燕城说到这里忽然厉了神情,“必要一寸一寸摸索,若那余家与北凉余孽有勾结……” 燕城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毕竟这里曾是北凉皇宫,若是暗道十分隐秘,他当时没找到入口也是极有可能的。 “是,属下这便去,”权蕴抱拳便要下去。 “等等,”燕城又唤住了他。 “都督?”权蕴回头。 “即刻派出人手去,便说千华寺丢了宝物,要挨家挨户搜寻,尤其是那砾子舍,若是那余家管家当真去了北城,极有可能去的便是砾子舍,哼,甭管西凉还是北凉,本将倒要看看,他们能在本将的眼皮底下耍什么花招。” 兵贵神速,待到明日说不定又要生出新的变故来,他燕城要的便是打个人措手不及。 权蕴出身大族,纵然是权家异类,但骨子里依然承继了权家的迂腐作风,哪里有什么不便扰民,在鸣沙郡安定面前当真是不值一提。 第129章 夜幕下的鸣沙郡,一时间风声鹤唳。 而百里之外的瓦山之腹,却是一派祥和之气。 虽也是石头山,但瓦山与鸣沙郡他处相比却得天独厚,方圆百里的山脉腹地有一温泉眼,四周因这热源绵延,便是冬日严寒也有那么一块绿树红花之处。 在泉眼上头不过几丈处,建了一座院子,院中起阁楼,设厅堂。 夜阑蹒跚处,红光逶迤,厅堂里不时传来声声旖旎小调与萧瑟伴鸣。 “少主,咱们何时攻他鸣沙郡去?”喝的东倒西歪的粗莽汉子握着酒壶朝坐在上首的年轻人大着舌头道。 “急什么,等消息便是,”上首坐着的年轻公子斜斜倚卧在雪白玉锦软榻上,手持酒樽,薄唇微抿了口酒,又闭眼沉醉了半晌,才冷冷开口。 他面容虽清瘦,肤色却很是白皙,便是连翘起的指甲也修剪的十分圆润,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这要等到何时,依我说,咱们直接拿了家伙攻进去便是,打他娘的措手不及,”粗莽汉子很是不屑,语气里很是自得。 年轻公子垂下眼皮,眼中是不着痕迹的厌烦,但也不过一瞬,他又抬起眼,噙了一口杯中酒,似笑非笑的看着粗莽汉子,轻启薄唇道:“燕城手下有五万大军,只靠你我…...” 说着他缓缓扬起指尖轻点了点厅堂之内,“咱们这些人,哪里会是燕城对手,我们啊,要的是出其不意……” 就这群莽货,便是数万,想与燕城一教高下亦是难如登天,何况他们尚不足千人。 余则俊微微叹了口气。 不错,他是余则俊,那日以被劫匪所掳得以假死脱身,为的便是来这瓦山。 若问他为何能坐在劫匪上首,领着这群杀人不见血的莽汉,还要归功于他的祖母。 他的祖母……是何等厉害的女人啊…… 余则俊微微有些失神……还有些不甘…… 他生在余家,自幼长在江南,骨子里爱的便是江南的灰瓦白墙,还有江南温煦的天色,而不是眼前一眼望不见头的沙砾,以及刀子般割的人脸生疼的风雪。 再瞧眼下依旧醉生梦死,偏还做着仗剑鸣沙美梦的莽人,余则俊心里别提多嫌弃了。 可他终究没有选择的余地,谁让他有那样一个祖母呢? 余则俊望着杯中澄红的酒水,怔愣了片刻。 这酒是西域葡萄酿制的,祖母很是喜爱,可他却不甚喜欢。 他爱的是江南青梅酒,还有浸了桂花的甜酿,以及令人微微薰然的女儿红。 他根本不明白祖母为何那般执着,他们如今在江南已有立足之地,安稳的生活不好吗? 余则俊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一口饮尽杯中酒水,起身对厅中众人摆了摆手,道了句“随意”便顾自离开了。 厅堂里的汉子对这位年轻少主的离开,似也不甚在意,甚至有人望着余则俊的身影露出一抹猥琐之色。 “咱们少主越发娘们了,看来还是南边的米水养人呐,”有汉子嘎嘎低笑,边说还挤眉弄眼,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老五说的是,比咱老大还像娘们,”另有一汉子宽了宽衣襟,酒气上头,屋中又燃了火炉,难免亢奋的冒了热汗。 “谁让那小子会投胎,正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自小锦衣玉食的养着,怎能像咱们这般风里来雨里去,大漠里也打过滚的人?”有人接了话,语气里不乏酸味。 “就是,咱们随老大东奔西跑时,那小子还在娘胎里呆着呢,谁能想到,老大能让他领着咱们去攻打鸣沙郡呢?” 一群大男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话里话外都透着某种不满,言语之间的不敬之意也愈发浓重。 酒壮怂人胆,况且是这些刀光剑影里走出来的土匪。 江南如水的呢喃小语在一众高亢的猜酒行拳之令中渐渐消弭于无形…… 然余则俊并未走远,厅堂里的言语多少传进了他的耳里,但他只是笑了笑,并未停下脚步,但那笑意却不曾到达眼底。 他想起在兴隆驿结伴同行的几人,他自幼识人无数,一眼便看穿了那几人的不同。 怎么说呢,便是那几人虽面上看着寒酸,但却没有穷人的酸气,行止间落落大方,那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气度。 人但凡见识过世面,人心便多了几分风雨无惧的坦然,也才会成为有趣的,让人情不自禁便想靠近的人。 他一开始便猜那几人身份非富即贵,果然事实不出他所料。 余则俊忽而有些惆怅,若他当真只是一位来往行商的生意人,又该多好。 他也许能有朋友,在漫漫千里路上也不再寂寞。 然而,他们终究会成为敌人…… 瓦山的夜色是糜烂又血腥的,带着风雨欲来之前的放纵狂欢。 *** 在余则俊想到宋真清几人时,此时都督府内,宋真清韦无冕几人也在谈论着他。 “我以为,余则俊被贼匪掳至瓦山之后,便找了一位与他身形有几分像似的贼匪,将人杀了后便伪装成他的样子,故意丢在了交换货物之处,为的便是脱身而去,所以,他极有可能便是瓦山那帮贼匪的头子,最不济,也是在瓦山极有地位的人,不然那些贼匪不会如此大费周章,而他之所以诈死为的便是保护余家,毕竟被人得知他与瓦山贼匪有所牵连,可以想见余家在江南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清清,我觉得你说的对,余则俊肯定就是瓦山贼匪之首,”韦无冕笃定道,“只是一般的毛贼,那些山贼怎会替他善后?”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金不换沉吟着开口,“不过有一事我很是不解,那便是余则俊如此大费周章上瓦山,目的又是为何呢?还有,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余家装载在马车上的金银珠宝怎会不加掩盖便暴露在箱子的最上层呢?” “在箱子最上层,你是说那些珠宝首饰?” 金不换这么一说,宋真清也想起这一茬,不过她之前倒是没注意过这有何不妥,如今再一回想,才觉事情有异。 “对啊,为何啊?难道不该拢的严严实实的,或是压在箱底,上头覆些不值钱的玩意掩盖吗?放在最上头难不成为的便是让那小贼一开箱便瞧个正着?这样余家管家才好顺水推舟将这些箱子送到瓦山?” “我以为便是如此,”金不换却是点头应道,“实难说那些箱子有没有古怪。” 这时,在旁边一直静听他们说话的阿大忽然出言说道:“那箱子里的东西恐是极重的。” “这又怎么说?”宋真清转头相问。 阿大抱着臂膀,朝阿二点了点下巴,“有一日泥路难行,余家马车陷入泥潭,这事你们是否还记得?” “记得,还是阿二哥哥下去帮的忙。” 宋真清颔首,想起那日刚过兴隆郡,阳光甚好,被霜冻了的路化冻之后,坑坑洼洼的泥路十分难行,余家的马车一不小心便陷入泥坑里,当时任那拉车的马怎么使劲,硬是拉不出来。 彼时,余则俊的马车行在前头,他们有事耽搁了一下,离开兴隆郡时便落在了后头,见余家马车有了麻烦,阿二热心肠,根本不用余家下人招呼便自告奋勇的上前帮忙了。 “若那箱子里只是些金银珠宝哪里会这般重?阿二后来还说那箱子堪比云岭山上的铁木。” 宋真清讶异的看向阿二,“阿二哥哥,铁木有多重啊?” 阿二嘻嘻笑着正在嗑瓜子,闻言拍了拍手掌,将两手圈起,拢在胸前,“妹妹,你见过的,我用铁木做的棺木,啊,圆圆的扁扁的。” 这话没头没尾,也没说多重,但宋真清却听明白了,因为她亲眼见过那铁木做的棺木,纵是阿二力气大,托着那棺木行动也不是很容易。 所以那马车上的箱子纵然没有棺木沉,却也当真是不轻的。 “可余则俊说,他来往鸣沙郡贩卖的不过是些茶叶首饰之类的,怎会这般沉呢?”韦无冕挠挠头有些想不明白。 “是啊,怎么这般沉呢?”宋真清轻叩着桌子,沉闷的敲击声令人心中惊悸。 几人一时无解,纵然他们想破脑袋也不知那箱子里装得是什么,如今也只得暂时按捺下不提。 第二日一早,从昨日午时起,近一日夜,朱小棉的房门才终于又打了开来。 入眼的便是须发全白,并隐隐透出枯黄之色的平凡大师,他面上的肌肤如苍老树皮,层层叠叠皱在一起,双目亦不似初见时神采奕奕,浑黄的眼珠透着渐至弥留的暮气。 如今的平凡大师才是百岁的模样。 平凡大师缓缓走出房门,纵是几步之地,也可见他面上翕动,气息不稳。 “大师,”燕城上前便拜,“燕某有愧。” 搭着成圆方丈搀扶的手,平凡大师单手竖起,竭尽力气对燕城道:“阿弥陀佛,与都督无碍,此乃吾孽报,迟早会有此一日,纵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不是都督来求,也会有别人来求。” “大师,”燕城愧悔难当,只当是平凡大师在宽慰自己。 但宋真清却知不是,自平凡大师说出“自见了小施主,吾便知吾这盘棋该落子了。”这句话时,平凡大师便预料到会有今日。 这盘棋该落子了…… 众人都以为平凡大师在说棋局,殊不知平凡大师说的是他的生命。 落子亦是终点。 宋真清极力抑制眼中欲滑落的泪滴,她抬首望向天空,昨日还阳光晴好的鸣沙郡,今日却是乌云密布,迎面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她想,鸣沙郡恐怕要变天了。 第130章 平凡大师回千华寺不久,朱小棉便醒了来。 金不换又替朱小棉把了个脉,这才发现朱小棉身上的毒不仅已经解了,而且身体较以往也好了几分。 燕城听了金不换的话后,似欣慰又似难过,他双眸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睡。 他站在朱小棉床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毕竟在朱小棉前六年的人生里,父亲只是一个写在纸上的符号而已,之后十二年,朱小棉被养母一手带大,父亲这个词对朱小棉来说遥远又陌生。 朱夫人见燕城手足无措的模样,叹了口气,上前替朱小棉掖了掖被角,又抚了抚朱小棉鬓间的长发,对刚刚苏醒的朱小棉怜惜的道:“小棉,他便是你的父亲。” 朱小棉瞳孔猛然一缩,望向燕城的眼神有那么一刻迷茫,她干哑着嗓子喃喃道:“父亲?我父亲?” “对啊,你忘了,你父亲是鸣沙郡都督,”朱夫人很是怜爱的摸了摸朱小棉的额头,“傻孩子,不烧啊,怎的不记得了呢?” 朱小棉神情一僵,忽然撇开了眼,道:“我没有父亲。” “你这个孩子,”朱夫人状似责怪却笑的慈爱将朱小棉颈间的被子又朝上拉了拉,这才回头对燕城讪讪笑了笑,很是自责道:“都督莫怪,这孩子被我宠坏了,过两日便好了。” 燕城点点头,没说话,只一双眼睛不离朱小棉,朱夫人见状很是识趣,她在起身离去之前又嘱咐朱小棉道:“小棉,莫说气话,之前咱们都说好了的,今日你父女团聚来得极为不易,要不是……哎……” 朱夫人欲言又止,她用帕子抹了抹眼角,语气之中不乏惋惜。 朱小棉闻言却是愣了愣,转过脸狐疑的打量了燕城片刻,又垂下了眼皮。 朱夫人走了,宋真清也知此时燕城应是很希望与女儿说说话,所以也拖着韦无冕与金不换随着朱夫人一起到了门外。 朱夫人在前,宋真清几人在后。 看着前头脚步从容的妇人,宋真清惑从心头起。 妇人盘着一丝不苟的发,脖间围着一块灰白毛领,但从宋真清的方向依然可以看到妇人耳后裸/露的皮肤,有些微的褶皱。 看面相,朱夫人不过三四十岁,怎的她耳后竟会如此多的皱纹呢? 宋真清颇为不解,但她仍旧不动声色的跟在朱夫人身后,见朱夫人步履缓缓,双手端于胸前,高昂着头,耳畔的米珠耳坠像似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竟动也不动。 瞧着朱夫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宋真清站住了脚。 “清清,怎么了?”韦无冕回头问她。 “唔,没什么,”宋真清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她总觉得朱夫人的行为很奇怪,但一时又说不出那里奇怪。 她情不自禁摸向自己耳垂,哦,在并未走动的情形下,她耳上的坠子依然在微微摆动,她也试着如朱夫人那般端着双手走路,但不过走了几步,耳上的坠子却东摇右晃的停不下来。 宋真清蹙着眉头沉思,对朱夫人的行为生了几丝怀疑。 正在此时,燕城从屋中也走了出来。 不知父女二人交谈了什么,只见燕城双眸通红,神情难掩悲伤。 待燕城掩好门扉,宋真清才上前去,问道:“都督,我可否与小棉姑娘说会话?” 燕城并未回答,他先是打量了两眼宋真清,随后才略有些怅惶的叹了口气,道:“去吧,不过她尚有些疲倦,少说一会罢。” “是,谢都督,”宋真清福了福神,推门走了进去。 都督府本就是原来的北凉皇宫,只是因北凉皇宫占地极广,而燕城又没有家眷,所以自燕城来后,便将都督府一半的宫殿封了起来,自己只住在其中一个不大的殿里。 因朱小棉要来鸣沙郡,燕城又特意命人将其中一座宫殿改造了一番。 别看燕城是个武将,但心思却极为细腻。 此时朱小棉所居的这间屋子虽是一间侧殿,与其他宫殿相比,屋子不大,却很是温馨。 明黄色的纱帐下是一张红花梨木拔步床,窗边的矮榻上铺着雪白的狐裘,榻上的矮几放着几本书与一把古琴,一旁的竹盒里还放着女儿家常用的绣花绷子,并各色绣线。 火红的碳炉烧的正旺,宋真清觉得有些热,便将外头大袄脱了搭在了一旁架子上,并对怔怔发呆的朱小棉道:“小棉姑娘,你觉得好些了么?” 一室温暖里,朱小棉仿佛才发觉宋真清的到来一般,恍惚的点了点头,“多谢姐姐,我好多了。” 宋真清来到朱小棉身旁侧着床榻坐了下来,望着朱小棉的眼睛道:“小棉,你既已唤我一声姐姐,姐姐也不绕弯子,姐姐此来,只为问你一事。” 朱小棉似被宋真瞧的有些不自在,转了眼,低低说道:“姐姐要问什么?” 宋真清轻轻握住朱小棉的手,问道:“小棉,你告诉我那纸条是不是你写的?” 但朱小棉却倏忽一下收回自己的手,慌乱的眼神左右瞟了瞟,见屋中并无他人,这才轻呼了口气,侧了脸,闷闷道:“小棉不知姐姐在说什么。” 宋真清只看朱小棉这躲躲闪闪的心虚模样,便知道那纸条确定是朱小棉所写。 她默然,实在不知朱小棉到底在心虚什么。 “小棉,你在怕什么?” 朱小棉仓惶抬头,急促答道:“我没怕什么。” 好似宋真清不相信她一般,她撑着身子坐起身,紧紧抓住宋真清的手,乞求道:“姐姐我真的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没写过……” 宋真清静静望着朱小棉的双眼,“你既是知道些什么,为何不肯说呢?你可知……” 宋真清顿了顿,终究还是收回了那句“平凡大师为了救你,舍尽了全身修为,你的命是用别人的命换来的。” 朱小棉刚醒,身体还很虚弱,她不能在此时刺激朱小棉,况且木已成舟,平凡大师的身体衰败已成事实,且这话也不该她对朱小棉说。 罢了,她将朱小棉又搀扶着躺了下来,为朱小棉掖好被角。 随后便盘腿坐在了榻边,与朱小棉说起了闲话,“小棉,你喜欢江南吗?” 见朱小棉神情又紧张起来,宋真清仿若不见,自顾自的接着说道:“我也去过江南呢,我来鸣沙郡前,刚去过凤阳,那里山清水秀,可真是个好地方,唉呀……” 宋真清一惊一乍的拍了拍大腿,“你可知那凤阳福缘斋的栗子糕可好吃了,酥皮油黄,栗子软糯,还有冰皮桂花糕,哎呦,我一下可以吃一盒,不是我嘴馋,实在是那冰冰凉凉的外皮和着那甜腻又不齁人的感觉,真真是太让人欲罢不能了。若是到了夏日,再去打上几两素梅酒,既解暑又过了酒瘾。说起那素梅酒,我又要流口水了,哎呀,那甜滋滋的味道呦,喝一口吧,觉得就那样,与寻常街边小肆的酒也没什么不同,只喝了第二口,才惊觉入口甘甜,回味悠长……” 宋真清悄咪咪的朝朱小棉眨了眨眼,“小棉一定也偷喝过对不对?” “呃,”朱小棉正被宋真清又说又笑又舞动的四肢吸引,她眼中有光,露出几分艳羡。 忽闻宋真清问她,朱小棉顿时有些慌乱,结结巴巴道:“我……我当然喝过……” 宋真清神态自如的接着说道:“是吧,可好喝了,哎……” 说着又皱起了苦瓜脸,舔了舔唇,很是遗憾道:“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去江南……” 那神情略有几分惆怅…… “是啊,何时才能回去,”朱小棉也情不自禁接了话茬。 宋真清心头一凛,但仍旧不动神色,“哎呀,说到喝酒,我又犯了馋,不过……” 宋真清神秘兮兮的伸出食指,竖在自己唇边悄悄对朱小棉道:“我喝酒的事,你千万千万可别说出去哦,尤其是对韦无冕……” 说着这话,宋真清忽然红了脸,生出一丝扭捏神色,“这家伙不许我喝酒呢。” 朱小棉扑哧捂嘴笑了,并极为善解人意道:“好姐姐,我不说出去便是。” 就这般,两人从江南吃食说到了鸣沙郡的天气,两人言语殷殷,好不开怀,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待宋真清觉得口干舌燥时,外头也适时想起了仆妇的声音,“小姐,该喝药了。” 宋真清伸了个懒腰起身,又为朱小棉撩起鬓边乱发,“与妹妹说话太投机都忘了时候……” 宋真清拿起架子上的大袄,转身对朱小棉眨了眨眼,“回头等你身体痊愈了,我们一道去鸣沙郡的酒楼吃好吃的。” 宋真清本就是一个吃货,说话三句不离吃的,更是从岭南吃到鸣沙郡,说起吃食如数家珍,可是把朱小棉说的那是一个口舌生津,无比神往。 当然在朱小棉面前,本只五分好吃的东西,硬生生被宋真清夸张的说成了十分。 这就是宋真清的本事,任那人与她再陌生,三句话后,她也能将人逗得呱呱笑。 宋真清在推门离开屋子时,不经意的回头瞧了朱小棉一眼,正瞧见朱小棉怔怔出神。 是在想何时能回江南吗? 宋真清望着阴霾的天色,也微微失神。 朱小棉难道不知她正是燕城的亲生女儿吗? 如果她知道,又为何还想回江南呢? 她又为何不肯承认那纸条便是她写的? 难道她就不担忧燕城安危吗?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宋真清挠挠头,转眼瞧见犹自立在廊下等候她的韦无冕,心头涌过一阵热流,长叹了口气,她到底瞎操的什么心? 天塌了还有个子高的顶着,她呀,此刻就应该与韦无冕还有金不换阿大几人麻溜的离开鸣沙郡才是。 然而就在几人收拾了行李准备第二日便离开鸣沙郡回京城之时,却不料风云突变,将他们离去的步伐一阻再阻,等他们回到京城之时,已是两年后了。 第131章 千华寺佛光未现,这两日清净了许多。 平凡大师回去后一直在闭关,成圆方丈忧心不已,日夜护在门外。 夜幕低垂,电闪雷鸣之际,忽有僧人来报,说是大佛处有异动,成圆方丈想起丢失的金佛不但关乎千华寺名声,亦与鸣沙郡的安危息息相关,但平凡大师处他却也不能放心的下。 “去吧,吾今夜并无大碍,你不必守在此处,去做你身为住持该做的事,”平凡大师的声音悠悠传出门外,如古老的钟声敲击在人心。 成圆方丈心神一震,“阿弥陀佛”一声,“弟子知过,弟子这便去。” 待成圆方丈赶至大佛处,见寺中僧人正围拢着一名黑衣人,那人黑巾蒙面,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黑衣人身上还紧缚着一只包裹,在夜色下,包裹还隐隐透着光泽。 成圆方丈眼神一缩,即刻认出那人背上的正是丢失的金佛。 “尔等小贼,竟敢偷盗佛家之物,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成圆方丈拂开僧人,上前怒喝道。 “呵呵,”黑衣人嘶哑的低笑着,“我不过是借去赏玩两日,今日便是来归还贵寺金佛的。” 黑衣人说着便要去解身上的包裹。 成圆方丈看着黑衣人行事,有些疑惑他的目的,遂按捺着寺中僧人不让他们轻举妄动。 恰在此时,一道惊雷闪过,那黑衣人扬手瞬间,缺了半截手指的右手让成圆方丈瞬时瞪圆了双眼,他不敢置信的望着黑衣人,眼神惊怒交加,“你……你是梅将军?” 黑衣人解包裹的手顿住了,抬起头打量着成圆方丈,似有些意外,随后嘎嘎笑道:“老夫退隐江湖三十年,实没想到三十年后竟还有人记得老夫名号,哈哈……快哉,快哉……” 黑衣人说着仰头大笑起来。 成圆方丈闻言却是怒红了双眼,“果真是你,是你,三十多年前杀了我成家老小七十二口的便是你。” “成家?闽南玉器行东家成家?”那梅将军眉头忽皱,警惕了双眼,“你是成家人?” “不错,我是成家人,你那截小指便是我削断的,”成圆方丈冷冷说道,“你害了我成家七十二口,这笔血债我记了三十多年,你若是死了也就罢了,不成想你今日竟又犯恶。” 成圆方丈挥退寺中僧人,缓缓走到梅将军面前,“这笔血债,今日我定要让你百倍血偿。” 梅将军,并不是真的将军,他本是江湖一大盗,凭着来无影去无踪的本领在江湖上出了威名,只是他多数时候只偷盗宝物,且爱戴着一张将军面具,偷了东西后又偏偏留下一张梅花素签,是以久而久之下,便有了梅将军的名号。 他向来并不伤人,朝廷虽头疼,但又因无人见过他真正的容貌,缉拿数次无果后,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他了。 然而,便是这样的放纵使得他在某一日,起了歹心,一下屠杀了闽南第一玉器行成家七十二口,唯有成家幼子逃过一劫。 这位成家的幼子便是成圆方丈。 他当时年仅十二岁,夜里正在熟睡,却被一声闷哼惊醒了,待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奶娘匍匐倒地,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正背着他在翻箱倒柜寻找东西,那人弯刀上的血渍滴滴落在地板上。 他虽红了眼,但也知敌强我弱的道理,且他那时已跟着父亲为他请的师傅学了些微末功夫,素来又胆大,是以他将师傅送他的匕首悄悄握在手中,只待那人前来。 那人或是没寻到东西,便朝着床榻走来,他佯装镇定,就在那人举起弯刀的瞬间,出其不意的翻身坐起手持匕首划了过去。 男人左手持弯刀,右手垂在一侧,他这一刀虽没伤了男人要害,却一下削掉了男人右手的半截小指。 男人大惊大怒之下,一刀便划破了他的前胸,他没吭一声便晕倒在榻上。 男人断指之痛,又没寻到宝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成家上下仆从也杀了个干净。 待他侥幸醒来才得知,事实上在那人到他房中之前,便已将他双亲害了,便是连他刚出生的妹妹也没放过。 他虽活了下来,但却没了家人,如此深仇大恨,他怎能安然度日? 埋葬了家人,变卖了家财,他便踏上了慢慢寻仇之路。 他记得那人戴了将军面具,并被他削去了半截小指,除此之外,他唯一的线索便是那贼人手上的弯刀。 弯刀如月,他一路打听,才终于知道那弯刀出自北凉。 彼时北凉与太秦之战正是胶着之时,他偷偷潜进北凉,在街头行乞,只为寻找那断了半截小指的人。 却不料北凉车将军降了太秦,眼瞧着太秦崔将军的军队攻进了鸣沙郡,北凉皇室狗急跳墙,派皇宫守卫抓了许多老百姓准备殊死一搏。 鸣沙郡百姓人人自危,他在街头乞讨,消息比寻常百姓灵通些,知道在鸣沙郡唯有千华寺能保他们无恙。 他还未寻到仇人,他不能死,所以他自己剃了发又偷偷溜进了千华寺。 他预料的不错,纵使北凉皇室全被太秦军队给杀了,但千华寺却静悄悄的仿若鸣沙郡并没有战火一般。 后来他饿极之后去偷东西,不巧到了平凡大师的房内,平凡大师并未揭穿他是假和尚,且还让他在千华寺住了下来。 时光荏苒,一晃便是数年。 他在经久的佛寺钟声中,渐渐消磨了仇恨,原想着便这般了却残生也罢,可谁知竟在此时又遭遇了仇人。 天意如此,纵是真正做了出家人,不欲再造杀孽,但若这般放走仇人,他又怎能为人子呢? “呵呵,原来是你小子,”梅将军冷哼一声,竖起自己断了半截的小指,眼中迸出恶毒之色,“被我划断筋骨,竟还未死?你倒是命大,不过,今日就不一定了。” 说着,他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弯刀,轰轰隆隆的雷声里,那弯刀淬着幽幽黑光,直指成圆方丈。 成圆方丈早已今非昔比,他那时并不愿真正出家,所以名义上不是平凡大师的弟子,但实际上,他所学皆是平凡大师传授。 可他根骨不佳,不比车萧天赋异禀,所以他功夫并不如车萧师兄弟三人。 但若杀眼前这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夜越来越深,雷鸣过后,雨点子便如漏了的筛子般一泻而下。 高大的佛像旁,新仇旧恨相交的大战一触即发…… 千华寺内偏僻的禅房门外,大雨滴落在地,激起一层层水花。 两名守在门外的僧人不得不暂时避到禅房对面的八角亭子里。 雨越下越大,僧人正扑打着身上的水花,再抬头,就见禅房外多了个人影。 那人身形娇小,头戴斗笠身披油布,脚步从容,一步步踩在水花中,“啪嗒啪嗒”的声音让夜色生寒。 “你是何……”僧人那个“人”字尚未出口,便突然捂着胸口颓然倒了下去,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胸前扎着一枚系着雪白锦丝的三棱飞针,针入三寸,锦丝光滑,随风舞动。 旁边僧人一惊,正欲呼叫,但也不及那人手快,闷哼过后,“噗通”一声从亭子上的石阶倒头摔进了水里。 那娇小的人影脚步不停,甚至连眼角都未抬一下,径直推开了禅房的门。 “你来了……” 禅房内,平凡大师淡然盘坐于蒲团之上,他手间握着一枚棋子,面前摆着的是一张古玉棋盘,古玉华泽,映出一室光辉。 来人缓缓取下身上油布,又拿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妇人的脸。 看妇人模样,大约三四十岁,粗布衣衫犹挡不住她眼角眉梢的如华风韵,她一抬手,将斗笠扔在棋盘之上,厉喝一声,“你配用那棋盘?” 平凡大师将手中棋子落在棋盘空白处,抬眼朝妇人看去,浑黄的眸光里似写着悠远的岁月,半晌后,他才合掌“阿弥陀佛”叹了口气道:“如焰公主,这又是何苦呢?你若想要吾的命,实不必如此。” 如焰公主,北凉太宗皇帝三女,亦是开国太/祖皇帝之孙女,唤作明焰,封号如焰公主,人如其名,性子烈如火,多年前,被太宗皇帝以联姻方式嫁于了西凉王子。 后来,北凉亡,如焰公主亦不知所踪。 “噢,你都猜到了?”如焰公主施施然来到棋盘另一边,撩起衣摆跪坐在了蒲团之上。 平凡大师摇摇头,对着面前的古玉棋盘,道:“这棋盘是太/祖皇帝所赠,几十年来吾日日看着,从不曾发觉异样,直到数日前,吾突然发现棋盘之上生了几丝不明物,吾细细看下,才觉察是血丝,太/祖皇帝赠与吾时曾说,古玉有灵,得古玉者与之一体,古玉见血,吾亦是。直到都督来求,吾便知,是有人来取吾的性命了。” “那你为何还要救人呢?” 如焰公主讥笑,她拨开斗笠,低头打量棋盘,见那棋盘上果有几丝通红,她伸手去摸,温温凉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恍惚。 恍若回到数十年前,她尚年幼,见父皇在榕树下对着一盘古玉雕雕琢琢。 她问父皇:“怎舍得破坏如此美玉呢?” 父皇怎答她的? 父皇道:“美玉无价但情谊有价,闻听李家小儿犹爱对弈,父赠棋盘于他,他定珍之重之,看到棋盘便念起为父,为父若得了这员猛将,那我明家逐鹿天下亦可一试,你道这棋盘是不是无价之宝?” 父皇又说:“这话是你皇祖父对为父说过的,如今为父将这话也说与你听,你且记着,雪中送碳有时不若锦上添花,端看那人最想要的是什么罢了。” 这话她铭记于心,直到数十年后的今日。 也是因了这话,她才能在离开西凉后,有了笼络人心的机会,就如你想喝水,有人为你端来,你遇下雨,有人为你遮伞,急他人之所需,不外如是。 果然诚如皇祖父所期盼的,后来那李家小儿确来投奔,助皇祖父开山辟路,夺了这北地十余郡,让明家得以建了北凉王朝。 她也才有机会成为公主。 然而后来,也不知因了什么,那李家小儿似得了失心疯般忽然要出家,皇祖父自然不许,但无奈那人心意已定,皇祖父只得许了他在这千华寺为僧。 那李家小儿也即是眼前这位狂妄自大,宁愿吃斋念佛也不愿再为皇祖父差遣的大和尚。 她幼时来过这千华寺,亦见过这大和尚。 只是年复一年之下,她渐渐长大了,直到嫁去西凉,再也不曾踏足千华寺。 曾经的大和尚也变成了老和尚,但唯一没变的却是他一如既往的虚伪与狂妄。 若不是他,车将军怎会降于太秦,若不是他,她北凉怎会覆灭? 若是他尚在朝中,有他领军挂帅,便是来十个崔昊也不是他的对手…… 说到底,是他再也不顾他们明家人的死活罢了。 这样的人,忘恩负义,既不忠君又不念旧情,怎还配享长寿呢? 如焰公主恨恨的想。 “小儿无过,”平凡大师合掌念道。 “哼,虚伪,”如焰公主冷笑。 说到这里,她忽然激动起来,“你们都是虚伪的自私之人,当年若是你肯出山,北凉也不会败,可你偏偏以那些狗屁百姓为由,眼瞧着我明家个个惨死在太秦屠刀之下,呵呵,我若不是远嫁西凉,也如皇兄、子侄般在那一刻便死了,可我还是逃过一劫……” 如焰公主想起往事,愤恨交加,手指着平凡大师,“你,西凉人,你们不止忘恩负义,你们还胆小懦弱,见我国亡了,家没了,便将我弃若敝屣,不管不顾,若我只是一般公主,不曾习过武艺,哪里会有今日?哼,我,要让你们付出代价,你们都该死……” “吾已是行将就木,你的目的已达成,”平凡大师缓缓抬眼,目色平和。 “哼,你以为这便完了,你这老不死的,早就该死了。” 如焰公主脚步轻移,弯着腰恶狠狠盯视着平凡大师。 “我要让鸣沙郡乱起来,什么西凉什么太秦朝,谁也别想在我北凉的地盘上安生,我就是要让鸣沙郡成为人间炼狱,为我们明家陪葬,你不是要守护鸣沙郡百姓吗?我偏不让……” 如焰刹那抬掌,一掌拍在平凡大师背上,哈哈大笑,“老和尚如今是不是自觉油尽灯枯了,我再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笑声如癫如狂,可在夜色下的雷雨声里却激不起半点浪花。 只见她话音将落,手掌忽然一翻,平凡大师口唇微张,血丝溢出,点点滴在了古玉棋盘之上,丝丝绵延,霎时便凝成了一朵嫣红之花。 “哈哈,哈哈,”如焰公主得偿所愿,欣快至极。 见平凡大师双目渐合,她朝平凡大师又唾了一口,这才捡拾起落在地上的斗笠,披戴好了油布,推门而出之际,她将手指置于唇边,呼哨声起,顿时传遍了整个千华寺。 寺后大佛处,那梅将军正被成圆方丈逼至大佛脚边,眼瞧着便将没了退路,恰巧此际,忽闻呼哨之声,他眸中一亮,趁着成圆方丈分神之际,他身影一斜,倏忽窜至一丈之外。 成圆方丈欲追,却听梅将军“嘿嘿”冷笑,“老夫今日尚且有事,就不陪小子玩了。” 话落,便见他一个纵跃,直踏上大佛顶端,身形再动,便没了踪迹。 “糟糕,”成圆方丈心道不妙,知恐中了调虎离山之际,此时也顾不上再去追逐,忙双脚腾空,直朝寺中奔去。 第132章 平凡大师圆寂了,就在昨日,一个风雨交加的冬日夜里,历经三朝,得君主敬重,受世人敬仰的一代高僧就这般无声无息的陨落了。 但千华寺封锁了这个消息。 宋真清几人一早来向燕城辞行,才从权蕴欲言又止的神情里猜出一二。 虽有心理准备,但宋真清还是有些心伤,然她也知平凡大师求仁得仁,想来并无遗憾之事。 千华寺既封锁了消息不欲为人知,恐也怕引起鸣沙郡百姓骚乱,所以他们也不便再去千华寺搅扰,况出家人向来并不在意这些身后事。 与燕城辞别后,权蕴送几人出门。 “这便要走了吗?”权蕴与韦无冕并肩而行。 “是啊,权大哥,”韦无冕抱抱拳,“待你回了京城,咱们再见。” 权蕴展眉大笑,拍了拍韦无冕肩膀,又促狭道:“好小子,回去你权大哥定要向你讨杯喜酒喝。” 韦无冕霎时红了耳根,偷偷望向走在前面宋真清的身影,但依旧欢喜的笑弯了眼,“好,权大哥,一言为定,我与清清在京城等你。” “一言为定,”权蕴紧紧握了握韦无冕的肩头,忽而有些惆怅,“要走便快些走吧,鸣沙郡恐要出乱子了。” “什么乱子?” 宋真清一直在听身后两人对话,方才权蕴说到要喝两人喜酒时,她觉得有些难为情,也不好搭话,此时听权蕴说起鸣沙郡要出乱子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 眼瞧着几人已来到书房院外,远远的正有几个都督府守卫在巡逻,权蕴见左右无人,这才又压低了声音道:“本来这事与你们也无关,但……” 权蕴觑了一眼宋真清,接着道:“平凡大师闭关二十载,见的第一个人却是你,想来你们是有些缘分的,既如此,我也不瞒你,平凡大师因救小姐本就耗尽心力,昨夜却又被人偷袭……” “什么?被人偷袭?” 宋真清还不待权蕴说完,就觉心头一颤,难过恼怒之情喷涌而上,嗓子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难受,话一出口,却是嘶哑难耐,“是谁?” “据成圆方丈所说,昨日夜间忽然有人携了金佛引他去寺后大佛处,就在他与那人争斗时,另有人去了平凡大师处,因守在平凡大师门外的两名弟子也被人杀害,所以害了平凡大师的人尚且不知,只不过,那引了他去大佛处的人,他却是知晓的,那人便是三十多年前在江湖上十分有名的梅将军。” “梅将军?又是何人?” 宋真清敛了初闻平凡大师被害时难过的情绪,咀嚼着权蕴所说,待听到梅将军此人时,又觉不可思议,想着这位梅将军恐有些来头。 权蕴将这梅将军的来处与几人说了说,到了最后,他皱了皱眉,问几人:“你们可还记得余家管家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特别之处?”宋真清与韦无冕面面相觑,“你指的是?” 权蕴沉吟问道:“他手指是否有残缺?” 宋真清蹙眉回想,然她与那余家管家见面不多,一时也想不起来他手上到底是什么情况,正要摇头,忽闻阿大却道:“是,他右手小指断了一截。” 权蕴拊掌,“就是他。” “谁?”宋真清本还不明白权蕴的意思,脑中灵光一闪,恍若大悟,“你是说他便是梅将军?” “对,就是他,”权蕴断然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总之他便是梅将军,也是昨夜携金佛夜探千华寺之人。” “这么说便通了,”宋真清若有所思,喃喃道:“没想到他竟然是名震江湖的大盗,所以他才能轻易将那金佛从大佛内偷了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权蕴不知宋真清想到了什么,正欲发问,却忽闻蹬蹬蹬几道极重的脚步声传来。 鸣沙郡正是多事之秋,权蕴难免猜疑,匆忙回头,远远的就瞧见,正有两名守卫架着一名士兵朝这边跑来。 权蕴心知不妙,忙迎了过去,走近一看,便见那被架着的士兵头脸是血,一身鲜红铠甲也是血迹斑斑。 “怎么回事?”权蕴着急发问。 “军师,这人是西山大营的,方才驾马直冲都督府,说是有要事禀告……” “报,报……都督……” 守卫话未说完,便听那浑身是血的小兵断断续续不成声调。 权蕴不敢耽搁,知恐是西山大营出了事,再一想格鲁这几日正带人在西山巡守,心中顿时一凉,忙三步并两步带着人直冲燕城书房。 不得不说,有时候好奇心旺盛也是一件好事,就比如此时。 宋真清几人本来是准备告辞离开鸣沙郡的,却突然被来自西山大营士兵带来的不知到底是什么的消息阻了阻,也因为这一阻阴差阳错的救了他们几人一命。 只在那小兵被带进燕城书房不久,便见燕城带着其中一名守卫匆匆离开了书房。 紧随在后的权蕴见几人尚未离开,面上露出一丝喜色,拉着金不换便进了屋,“快,救他。” 宋真清几人尾随进屋,只见方才进来的那小兵已瘫软昏倒在椅子里,鲜红的铠甲早已被染成了褐色。 金不换见状忙搭了他的脉,片刻后才神情凝重的收了手。 “如何?”权蕴忙问。 “我尽力而为,”金不换眼底闪过一抹遗憾,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从内倒出几粒药丸撬开了小兵嘴巴,一股脑将药丸都塞了进去,“他身上外伤倒是不重,只是被人一掌击在心口,心脉有损,我已喂他吃了救心丸,能不能活全看天意了。” 权蕴一愣,“高手所为?” 金不换默默摇头,“不知。” 权蕴没再说其他,只朝金不换抱了抱拳,让另一旁的守卫将小兵抱了起来,一起离开了书房。 到了院门外,权蕴又朝几人抱了抱拳,“几位慢走,权某尚有要事,这便不送了。” 说着就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自第一回 见权蕴,他虽看似风流却行止有度,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焦躁。 对,权蕴面上是不加掩饰的焦色。 “怎么办?清清,”韦无冕与宋真清并肩而立,也看着权蕴的背影出神。 宋真清沉吟道:“恐西山大营出了乱子。” 鸣沙郡有屯兵十万,除去东郊军营有五万大军,北城另有三万,还有两万便是在西山大营。 占了五分之一兵力的西山大营若是出了乱子,这后果……宋真清不敢想。 可事实上,后果竟比宋真清设想的还要严重。 *** 宋真清想寻个人问问到底出了何事,但府中守卫一问三不知,便是燕城与权蕴也不见踪迹。 他们不知如今鸣沙郡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此刻离开鸣沙郡是否明智,举棋不定之下几人最终还是决定出府去问问。 “什么,西凉大军到了五十里外?” 宋真清惊闻阿大打听来的消息,看着人群间惊慌的面色,她犹不敢相信。 “是,据说西凉大军足有十五万之众,”阿大又带来一个坏消息。 “十五万,”姜木子也惊得张大了嘴,“鸣沙郡只有守军十万啊。” 敌众我寡,这仗可怎么打? 而且对方前锋已到鸣沙郡五十里处,依照这个速度,最多一日对方便要打到鸣沙郡西门了。 宋真清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为何都到了五十里外,探子才来报?”宋真清很不解,但其他几人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眼瞧着西凉大军将至,鸣沙郡就要遭遇战乱,鸣沙郡百姓人心惶惶之时,却未料还有更不妙的消息在等着他们。 “有山贼来袭,有山贼来袭……” 就在几人踌躇着该不该再回都督府时,便遥遥听到自南城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上的士兵打马狂奔,远远的疾呼而至,“山贼来袭,戒备戒备……” 马蹄翻涌,街上顿时一阵骚乱,前有西凉大军来袭,后有山贼围城,大祸将至之象,鸣沙郡百姓都慌了,谁还有心思留在街上,众人争相奔告,一时间便都走了个干净,徒留了宋真清几人傻愣着站在街上。 这情形在鸣沙郡生活了十年以上的人都不陌生,因为在燕城来鸣沙郡之前,瓦山贼匪时不时便来骚扰,尤其是周边城镇,更是深受贼匪之苦。 甚至有一年,瓦山贼匪在里应外合之下,竟在一日清早屠了南城一条街的人。 虽然最后被都督府官军镇压,但那些死在贼匪屠刀下的百姓却再也无处伸冤。 此番情形直到燕城来了后才有所改观,不知是因忌惮燕城狠厉,还是别的原因,反正这些贼匪近些年竟没有再作恶。 鸣沙郡百姓战战兢兢之余难免感激燕城,可却也没忘了瓦山贼匪的残暴。 是以,鸣沙郡百姓在听闻西凉大军距鸣沙郡不过五十里时,也并未觉得如何,可在听到瓦山贼匪将来时,却又一次被深入骨髓的恐惧支配起来,瓦山贼匪的血腥屠戮仿佛就在眼前。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第133章 待回到都督府,宋真清才知鸣沙郡情形有多危急。 西凉与鸣沙郡相距最近的城池在百里之外,本就屯兵数万,但却绝没有十五万之众,这十五万几乎是西凉半数之人了,所以由此可见西凉对进攻鸣沙郡实乃是下了极大决心的。 但身为一郡都督,燕城竟没提前得知西凉大军的动作,这事也实在不寻常。 “都是格鲁那混蛋,他不但截了西凉方向来的探子,如今还接掌了西城大营守军,”权蕴咬牙切齿,只恨那日格鲁进城时,虽疑心格鲁行事,却苦无证据,不能拿他如何。 后来都督虽下令全城搜捕千华寺宝物,但实际上宝物非但没寻着,西凉探子更是没影,任谁也没想到,这不过一两日的光景,竟生了如此大的变故。 如今想来,在格鲁进城时,西凉大军就已出发,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格鲁,哼,权蕴一拳捶着桌上,只盼着等把西凉人赶走,好将格鲁抽筋扒皮。 “都督如今已调集距西城最近的北城三万兵力赶往西城,必是要在西凉到来之前将西城大营夺回。” 因格鲁叛变,不知都督府还有谁可信任,燕城只得命权蕴全权接管都督府,除了要将东城五万大军调往西城外,还要派人去南城狙击瓦山贼匪。 “鸣沙郡还不知有多少西凉探子,若是城内再引起骚乱,外忧内患之下,此仗更为艰难。” 宋真清知权蕴不会无缘无故对他们说这些,遂搭话道:“权大哥,鸣沙郡的情形我等是知晓的,权大哥若是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我们自无二话。” 韦无冕金不换几人也跟着点了点头,他们身在鸣沙郡,如今南有贼匪西有敌军,便是想走也走不了,鸣沙郡若是沦陷,他们都得遭殃。 他们眼下唯一的出路,便是与鸣沙郡共存亡,他们几人虽没啥大本事,但能尽一份力便尽一份力也好。 “好,等的就是你们这话。” 权蕴扫视着几人,起身郑重的拍了拍韦无冕的肩头,“无冕,你我同出身京城贵族,我所会的你也不差,都督信任我,让我调度城内大军,但我并不信任其他人,我知无论谁叛变鸣沙郡,唯有你不会,对不对?” 韦无冕闻言不自觉的挺起了胸膛,神情难得凝重了几分,“权大哥说的对,便是死我也不会叛变鸣沙郡的。” 算来,韦无冕也是皇亲贵戚,这鸣沙郡于他,就像自己的家财一样,怎能让外人占有呢? 他名义上要护的是鸣沙郡,实际上护的是太秦王朝。 说着他转脸望向宋真清,“对不对,清清?” 宋真清凝视着韦无冕的眼睛,自他眼中看到之前从不曾见过的坚定,宋真清心头似有浪潮奔涌,她挽了韦无冕的手,“对,我与你生死与共。” 无论权蕴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定当不遗余力,生而为人,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 权蕴当下说了自己的安排,“因探子来报及时,如今南城门已关,只要瓦山小贼进不来城,都督便无后顾之忧,但要对付西凉大军,又有奸细呼应,便是都督骁勇,也是艰难,不过,都督已派人去往距鸣沙郡最近的驻军求援,只是就算援军快马加鞭赶来,也尚需十来日,所以,眼前我们的困境,便是无论如何要守住城门。西城有都督在,无需我们操心,只是南城……” 权蕴皱起了眉头,“眼下我要先肃清城中探子,因而,暂时无法前往南城门,南城尚有垦荒兵丁数百人,我方才已派人去将人全召集起来驻守南城门,只要守住城门不开,纵是那些贼匪再厉害,他们也奈何不得我们。” 说着,权蕴忽然躬身一礼,“我如今便将这数百兵丁交予诸位,望诸位助我守住这南城门。” “啊,”宋真清韦无冕几人面面相觑,不太敢相信耳中所听,还是宋真清犹豫道:“可我们……我们……” 她想说她与韦无冕姜木子搞搞后勤动动嘴还行,若是上阵杀敌,他们几人只有阿大阿二尚且可用,金不换勉勉强强可以算一个。 权蕴却似明白她的担忧,打断了她的自我质疑,“鸣沙郡百姓所需要的并非多勇猛之人,而是一定要有守住城门决心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形下,都绝不会弃城门而逃的人,所以……” 权蕴扫视一眼几人,“我只信诸位,还望诸位助我,助鸣沙郡百姓,守住这南城门。” 屋内的氛围沉重的有些可怕,无人知晓权蕴之所以这么安排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但只有权蕴心里明镜似的。 眼下鸣沙郡能作战的将士全都被燕城带去了西城,夺回西城大营刻不容缓,守住西城门才是守住了太秦边疆。 瓦山贼匪纵然可怕,那也只是对普通百姓而言,于训练有素的士兵来说,贼匪并不足为惧。 所以,让韦无冕几人帮忙,他们虽不一定是最合适的人选,却是眼下最迫在眉睫的决定。 “可我们怎么才能号令那些士兵?”宋真清提出一个最紧要的问题。 “有这个,他们便会听你号令,”权蕴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黑褐色手掌般大的铜铁令牌,递到了韦无冕手中,“见令如见都督。” 韦无冕却反手将令牌又放到了宋真清手中,“清清,你拿着。” 宋真清默默看了眼令牌,此刻脑中忽闪过平凡大师苍老的面颊还有花白的胡须,她顿了顿,遂将令牌紧紧攥在了手心,压沉了声音对权蕴道:“权大哥,我答应你,令在人在,人在城在,我,决不负鸣沙郡……” 既接了令牌,身上便有了担子,这担子关乎着鸣沙郡百姓的性命。 无论如何得守住城门,不让瓦山贼匪进鸣沙郡半步。 宋真清暗暗下了决心。 几人辞了权蕴,正要起身去南城门,却不料此时朱小棉忽然来了。 “姐姐,”也不知朱小棉在门外站了多久,苍白的面颊上已冻的有些发青了。 “小棉,”宋真清忙上前握住了朱小棉的手,冰冰凉凉的不见一丝热气,“你身体还未痊愈,快些回去。” 朱小棉身上穿着的仍是来鸣沙郡时的衣裳,燕城为她备的钗裙全被她束之高阁,被匕首刺穿的肩上还有零星棉絮飘舞。 见宋真清握住自己双手,朱小棉浑身一颤,反手又握了宋真清的手,“姐姐,”她咬了咬唇畔,闪着一双可怜大眼,求肯道:“姐姐,你们是不是要去守城门,我也想去,我想帮忙。” 似怕宋真清不肯带着她一般,她又忙举起自己的手道:“姐姐,我可以做很多事,姐姐,你看,我会骑马,我还会射箭,我一定能帮上忙的,再不济,我还可以帮你们喂马……我,我从前在余家便是帮大爷喂马的。” 这话一出,宋真清很是意外,她见朱小棉眸光十分真诚,转头又想起朱小棉或许知道些那瓦山贼匪的事,所以当即决定,带着朱小棉一道去。 “可她与那余……”金不换略微皱了皱眉,心中疑朱小棉动机,更觉得宋真清此举很是莽撞。 宋真清知金不换的意思,打断了他的质疑,“我相信小棉不会做对不起都督,对不起鸣沙郡百姓的事。是吧,小小?” 朱小棉浑身战栗,抬头是满眼的不可置信,她望着宋真清,低低唤了一声:“姐姐……” 宋真清摇摇头,“到车上说。” 一刻钟后,几匹快马护着一辆马车离了都督府,一路疾驰,直奔南城门。 第134章 街上静悄悄,与前一日的车水马龙恍若隔世,“哒哒”的马蹄声惊起一路的泥花。 宋真清与朱小棉相对而坐,想起在兴隆驿头一回遇到朱小棉的情形,之前那些疑惑此刻忽然有些豁然开朗起来。 但朱小棉身上有许多谜团,在到达城门之前,他们尚有时间说说从前的事。 “小棉,你为何说是替余家大爷喂马的?”她问朱小棉。 “姐姐,我没骗你,”朱小棉抬起眼,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在马蹄沉闷的响声里细细说起了从前在江南的生活。 “自打我有记忆起,我娘便在余家做事,后来她年纪渐渐大了,在我十五岁那年忽然犯了寒湿病,病的厉害时,她连起身也不能,为了筹措药费为娘看病,也为了让娘安养晚年,我只得将自己卖了死契进了余家替了娘。余家虽家大业大,但大爷却是个洁身自好的,所以余府的丫鬟也并不会全被分到主子身前伺候。那些没得银子打点的,也会分到脏活重活。” 朱小棉说到这里,眼中并无波澜,平静的述说着令人心酸的过往。 宋真清觉得清清道姑的命运就够苦了,可如今听的多了看的多了,方才觉得清清的苦尚且只是衣食之苦,也只是她认为的苦,起码清清的心里始终是安然乐怡的。 也许只因为清清是自由的,无拘束的。 然而对有些人来说自由却是极为奢侈的东西,有多少人为了生计不得不拿自由去换却又要感恩戴德买了他自由的人,因为那人可以让他活下去。 “进了余府后,我就被分去马房喂马,江南人大多不擅骑马,但也不知怎的,我却似无师自通,头一回看见马儿便像看见老朋友一般,我非但不怕它们,我甚至还敢上去骑,所以,我并没因被分到马房懊恼,反而有些欢喜,管事们因我承担了大多喂马洗马的活计,他们待我也还不错。” 朱小棉想起那些如自己朋友般的马儿,唇角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笑意。 “那两年我在余家过的还算愉快,余家给的工钱相较其他人家的确高了不少,有了钱,娘的病也好了许多,与马儿相伴,替娘养老送终,我原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可有一日,余家大爷忽然来马房准备骑马去郊外踏春,我当时正在铡草料,被马房管事催促着替大爷牵马,却一个心急,被铡刀划伤了手掌,一时血流如注,大爷见状不但唤人替我止了血,竟还放了我几日假。” 说到这里,朱小棉欲言又止,“我还以为……” 随后又摇摇头,苦笑一声,“我虽从没想过要与大爷有什么牵扯,但即便如此,在得知大爷的真正打算后,我还是吃了一惊。” “他从那时便生了让你假扮燕榕的心思是么?”宋真清问她。 “对,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到燕榕手上有道伤疤,见我伤了手,与燕榕伤的手正是同一只,”朱小棉勾起了唇角,“可他却不知,我原本手心便有一道伤痕,那伤已陪了我许多年,那日被铡刀所伤,却正是伤在了原来的伤痕之上,所以……” 朱小棉直视着宋真清的眼睛,微微笑道:“姐姐,你说世事就是这般凑巧,对不对?” “是啊,人算不如天算,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宋真清也叹息了一声。 “他让我假扮燕榕,我不肯,他却以我娘要挟我,我没办法,只得应了下来,”朱小棉说到这里,忽然红了眼眶,“他们非但不让我回去看娘,竟还偷偷将我娘转移到了别处,直到来鸣沙郡头一日,我以死相逼,才得以见了我娘一面。” “那你娘她……”宋真清不免替朱小棉忧心。 朱小棉摇摇头沉默下来,片刻后才接着又说道:“事实上,我很早便知晓我是娘捡来的孤儿,但从前的事因时隔久远,我记不太清了,但那日,娘许是也猜到了些事,她以为那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便说起了我小时候的事。太康元年,寒衣节,她去为亡夫上香,却在离开坟地时,在一座新坟处发现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偷食上贡给死人的瓜果,她说那孩子梳着双丫髻,大约五六岁的模样,虽然脏兮兮的瘦的不成样子了,但却睁着一双大眼告诉她:我叫小小,大小的小。她当时便心疼的不行,又觉得是亡夫在天有灵,担心她一人孤老,特意送了她一个孩子。所以,她把我带回了家,为了怕人猜忌我的来历,她还搬了家,远远离开了从前的住处,以至于后来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娘亲生的孩子。” 朱小棉抹了抹眼角,黯然神伤。 “自娘说起小小这个名字时,我便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但终究还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那你眉间又是怎么回事?不是应该有颗痣的么?”宋真清瞅了瞅朱小棉,见她眉间有些凌乱,想来是伤疤所致。 朱小棉道:“娘说,她捡到我时,我眉间就有疤痕了。” 朱小棉想了想,又道:“或许是我独自逃亡的那段时间不小心磕到了。” 时隔太久,到底是什么原因所致,也说不清楚了。 宋真清默默算了算,燕城妻女出事是在新皇登基之始,大约是春末夏初,而朱夫人发现朱小棉却是在寒衣节,如此看来,朱小棉竟独自在江南流浪了几个月,真难以想象,一个小小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安全的活下来的,甚至连燕城多番派人寻找都未发现她的踪迹。 想着朱夫人是在坟地发现的朱小棉,如此似乎也才能说明,朱小棉那些日子都住在什么地方。 也是,与死人为伴,恐才是最安全的。 然而那时,朱小棉只有五六岁,是什么样的信念能让她坚持着遇到朱夫人呢? 宋真清不由对幼小的朱小棉生出几分赞赏与……心疼。 “那随你同来的妇人又是谁?” 宋真清一直记着那日,妇人从朱小棉房间出来时,耳畔纹丝不动的珠坠与端着手走路的背影。 “我并不知她是谁,自江南出发时,她便与我同行,名义上是照顾我的仆妇,实际上却是余则俊派来监视我的,那日在沙棘村,余则俊被掳,我见她丝毫没有表现出焦急悲痛的神情,我便知事情有异,我本意是想趁机提醒姐姐,唯恐他们做出对你们不利之事,却不料我刚趁着查看姐姐情形时将纸条塞进姐姐衣中,转头就被人刺中了肩膀,后来发生的事便都不知道了。” 朱小棉忽然像似记起了什么,蹙起了柳眉,又道:“说起来,有件事很奇怪,有一次,我偶听余则俊唤了她一声祖母,我当时便觉诧异,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以并未放在心上,因为怎么看,她都不像是做了祖母的人。” 是啊,妇人的模样也就三四十岁的年纪,但是……宋真清想起妇人耳后褶皱,弯了弯唇角,“她怕得有六十岁了。” “这不太可能,”朱小棉否道:“我与她一路同行,她行止利索,面容光滑,哪里看都不似六十岁之人。” “没什么不可能的,”宋真清微微摇头,“你若是见过平凡大师,便知百岁之人也有可能只似年逾古稀。” 说着,宋真清又道:“余则俊让你假扮燕榕为的是什么?” “他吩咐我在得了燕城信任后,借机刺杀燕城,”朱小棉说起燕城的名字忽然顿了顿,神情黯然,“可我明白,无论他是不是我的父亲,我都不能以私心做出加害他之事。” “然而,”朱小棉又道:“娘不但救我于危难,还养了我一场,为了娘,我不敢冒险,只希望燕城离我远远的,这样我也才有理由拖延时候,我知这不过是饮鸩止渴,但只想着能拖延一日便是一日,在没寻到更好的法子之前,我只能如此。虽然在我离开江南启程时,我与娘的将来便注定了,左右逃不开棋子的命运,但我尚抱着一丝希望,只希望余则俊还有些怜悯心,能遵守诺言放过我娘。” 宋真清握住了朱小棉的手,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就在前些时候,我忽然听到都督府仆妇惊慌说起西凉大军与瓦山贼匪同时来攻之时,我才发现,那女人已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我猜测余则俊送我来鸣沙郡不过是个幌子,他的目的是为了上瓦山与西凉里应外合攻打鸣沙郡,我呢,不过是一枚他们埋下的暗棋,燕城便是守住了鸣沙郡又如何,还有我这个欲要他命的棋子在都督府呢?” 说起这些,朱小棉扯起了一丝讥讽的笑,“他们设想的是好,可又怎知我会否依照他们安排好的路子走呢?” …… 从都督府到南城门,纵马车跑的再快,也行了小半个时辰。 在下车之前,宋真清只想说,朱小棉,不,是燕榕,她当真是个极为聪慧的姑娘,既能忍辱负重,又暗藏心机,不仅吃得了苦楚,又心怀善意,这样的姑娘若得不到幸福,又有谁配得到呢? 一片萧瑟的擂鼓声里,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遥望着城下策马奔来的那个瘦弱身影,宋真清眼中闪过一抹杀气。 余则俊,诈死是吧,这回让你真的去死。 第135章 在宋真清几人到来之前,瓦山贼匪已经来到了城下。 但城门已关,他们只得在城门外耀武扬威的挥舞着大刀,并叫骂着粗鄙的话语。 宋真清冷眼瞧着一众山贼分作两旁,一人骑马而出,那人纵然戴着半截面具,但宋真清还是一眼便认出此人便是余则俊。 然而在他身后尚有一个火红身影,那人身披大红披风,披风大大的帽檐遮挡了头脸。 宋真清倾着身子趴在城楼之上,眯着眼遥望着那火红的影子,一时觉得有些熟悉,又瞧不太分明。 “是,是她,”朱小棉就站在宋真清身后,远远的瞧了一眼城下,便认出了那人是谁。 “与你同行的妇人?”宋真清转头问朱小棉。 “对,就是她,我不会错认的,”同行数月,纵是那人遮了脸面,但朱小棉依旧熟悉妇人的身形。 宋真清死死盯着那人,却见被披风遮了的人忽然抬眼,远远的朝她投射而来。 “楼上的人听着,”那人忽然开了口。 果然是妇人的声音。 黄沙飞舞,妇人尖细的声音穿过风沙,越过高墙,直传入宋真清的耳中,“你等若是即刻开了城门,我不会杀鸣沙郡百姓一人,否则,哼……晚上一时半刻,等我攻进城中,我定要杀光你们这些人。” 这女人一开口便是赤/裸/裸的威胁,宋真清“啊呸”一声,当她是被吓大的么,见那妇人目光灼灼的盯着她所站的地方,她也不甘示弱,提起了嗓子便对着城楼下大喊道:“你想得美,鸣沙郡的城门无论如何你们是进不来的,纵然死了也进不来。” 城楼下,妇人冷冷望着高高的城楼上,“怎会是她?” 余则俊也有些意外,他垂目略想了想,才道:“莫不是城内生了变故?” “燕城去西城夺营本就在我们预料之中,有格鲁在,他一时半会恐是抽不开身策应南城门,权蕴虽素来心窍多,但城内有梅将军与西凉探子制造混乱,他纵是有心也无力来此,且他向来自大,瞧不起我们这些山贼,所以怕是只会派些垦荒兵丁守城,这些都在我预料之中,只是……” 妇人皱起了眉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这不安源于计划之外的变故,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却出现在了此处。 那位姓宋的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心眼却是老不少,指不定会弄出什么幺蛾子。 还有那位京城韦家的公子,妇人眼神忽闪,若是将韦无冕抓了来,她就不信燕城不投鼠忌器。 只万万没想到的是,直到进了都督府,她才知晓那韦公子身份,妇人暗恨韦无冕几人伪装的好。 谁能料到身为长公主之孙,本该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人竟会风餐露宿轻车简行,与一群看着就不怎么招人待见的男女同行呢? 妇人纵然有些懊恼,但抓韦无冕的时机已过,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了都督府。 “祖母,您安排开城门的人……”余则俊有些忧心。 妇人扬手打断了他,“那些人成则成矣,不成也罢,凡事我们要做最好的谋划,做最坏的打算,所以……” 她面上生了狠厉之色,“从那位宋姑娘在城门楼上一露面我便知今日想入城恐不是这么容易的了。” 至少,若想不费一兵一卒入城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北风呼啸,乌云蔽日,妇人眯起了眼,一挥手,朝身后道:“把东西抬上来。” “好嘞,”身后的贼匪欢快的吹了声口哨,扬手对跟在最后的马车道:“过来。” 贼匪纷纷朝一边让去,马车骨碌碌骨碌碌在黄沙石砾路上艰难转动,马车背后还有几个贼匪奋力推赶。 “那是什么?”韦无冕瞧着城下的马车,露出不解的神情。 宋真清却是凝了目光,心头暗叫不妙。 在进鸣沙郡那日,她便感叹,鸣沙郡的城墙全是青石砌成,三丈高的城楼,纵是轻功如金不换者,也要借助工具才能攀的上来,更遑论那些不入流的贼匪了。 所以她开始便疑这些山贼哪里来的勇气敢攻打鸣沙郡? 直到见那守城的长官听说他们执了都督令牌时慌张的神色,她才怀疑贼匪有内应,果然,在阿大的盯梢下,那人不久便露了马脚,得亏他们来的及时,若是再来晚个一时半刻的,城门必然洞开。 至于那守城长官为何要等到此时还未将城门打开,想必也是为了迎接余则俊几人吧。 所以来的早不如赶的巧,便是如此,宋真清也不由得一阵后怕,也才终于明白权蕴如此安排的煞费苦心。 谁知道,这城里还有多少奸细? 而至于这些贼匪敢公然挑衅燕城,手中必然有筹码。 此刻看着那沉重的像似拖了一头牛般慢慢行到最前头的马车,宋真清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直到那马车顶棚被人用大刀一分为二,露出里头一只黑黝黝硕大的洞口,城楼上的人都暗吸了一口冷气。 “啊,是长/枪炮,”韦无冕惊呼一声,面上是不敢置信的神色,“他们怎么可能有长/枪炮?那火弹从哪里来?” 韦无冕也问出了宋真清想问的,她转头询问五百垦荒士兵的头领,“鸣沙郡可有长/枪炮?” 此时她更迫切想知道鸣沙郡是否有如此杀伤性巨大的武器。 头领沉重的摇了摇头,“无,这东西咱从来没见过。” 韦无冕在一旁补充道:“京城禁卫营有,但也仅且只有一架。” 宋真清顿时觉得心慌了,看着那可吞下一个人的大炮口径,若是一下轰来,这城墙纵然再坚硬,也耐不住轮番轰炸。 福至心灵间,宋真清终于恍然大悟,“我知道送上山的那些马车里装的都是什么了。” “是火弹,”韦无冕也想到了,“朝廷对制作火弹的火药管的极严,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火弹是什么东西,且只有江南天灵山附近的泥土可做火药,余则俊他……他是借着走商的幌子堂而皇之的运送火弹来此啊。” 至于余则俊从何而来的火弹已经无从知晓了,眼下要紧的却是如何在大炮的轰炸下还能保住城门。 火药虽遇火即燃,但火弹却被坚硬的铁皮包裹着,只要将引线妥当安放,就算在兴隆驿时,那些马车明明便停在后院,马棚着了火,却也并未将火弹引燃,便是这个道理。 “怎么办?怎么办?清清,”韦无冕急得跳脚,他可是在京城亲眼见识过长/枪炮的威力的。 宋真清虽也焦急,但却依旧沉得住气,就在城楼下露出长/枪炮时,她便吩咐守城士兵朝城下射箭了,为的便是拖延一二,看能否想出破解长/枪炮袭击之策。 可这些士兵并不个个都如周少宸一般,箭无虚发或是一箭穿云,那些贼匪甚是狡猾,位置极远,他们射下去的箭多数落了空。 见此情形,她不得不制止了士兵。 她趴在城楼上朝下观望,见余则俊也正朝楼上张望,看着余则俊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宋真清忽然问韦无冕,“你是否知晓禁卫营那只长/枪炮能射多远?” “这个我知道,”韦无冕连忙应道,“大约十丈余吧。” 十丈余,大约也就三十多米。 这么看,这个朝代的大炮着实不咋的,竟然只能射出十丈左右的距离,宋真清心中约莫有了数。 想到此,她又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余则俊说他一年只来一回鸣沙郡?” “对,他是这么说的,”韦无冕愣了愣。 “那我问你,这火弹最长可保存多久?” 韦无冕拧起眉头想了想,“好似听少宸说过,这火弹不耐放,若是引线浸了潮气,就不顶用了,保存得当的话,也最多一年之久。” 说到这里,韦无冕似也想到了什么,低叫了一声,“清清,你是不是想说他们只有前几日运上山的那十来箱火弹?” 宋真清点头又摇头,“对,我猜他们仅有那些火弹,我还猜……” 宋真清眼眸幽幽蔑了一眼楼下忙碌的贼匪,闪着嘲弄,“他们并未试过这长/枪炮的威力,更不知一次能射多远。” 瓦山距鸣沙郡虽有百里之距,即便是在山中,火弹引起的震动也不可小觑,为妨燕城发现他们有长/枪炮,他们绝不敢轻易尝试火弹威力,便是尝试,也只会以其他不具爆炸性的东西代替。 然而一般的石头又怎可与重逾百斤的火弹相比呢? 若那十二口箱子里全是火弹的话,看着这长/枪炮的口径,宋真清掐着指头算了算,每口箱子也最多只能装一枚火弹罢了。 也就是说,他们最多只有十二枚火弹。 宋真清又朝城楼下望去,只见城楼下山贼正将几只箱子抬上前来,看来那箱子里便是火弹了吧。 再看那长/枪炮与城墙的距离,大约在十七八丈左右。 也就是说,城墙并不在长/枪炮射程之内。 宋真清扫视一眼城楼边上搭弓射箭的士兵,又蹙起了眉头,她转头问阿大:“你箭法如何?” 阿大似明白宋真清意欲何为,但还是摇了摇头,“我与阿二臂力尚可,但准头差些。” 再看金不换,金不换苦笑摇头,“别看我,我不会射箭。” 宋真清正要锁眉,却被韦无冕扯住了袖子,“清清,我箭法还行,可一试。” 此时城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鸣笛声,眼瞧着那火弹已装进了炮膛,只待妇人一声令下。 宋真清已然来不及细思韦无冕箭法究竟如何,她一摆手,朝搭弓在弦的士兵喝道:“射……” 第136章 同一时刻,城楼下火星缭绕,一枚硕大的火弹从炮膛腾空,伴随着雀跃的欢呼声,径直朝城墙冲去。 “砰……” 一声剧烈震响,火花四溅里,漫天烟尘黄沙迭起,城墙晃了晃,却仍旧巍峨屹立。 “咳咳……”,城楼上的人被烟雾迷了眼。 宋真清只觉自己嗓子里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般,火烧火燎的疼,但她还是强睁着双眼越过烟雾缭绕的半空朝楼下望去。 城楼下,一众山贼被火弹砸落的威力震得脑瓜懵懵响,打马欢呼的姿势都已摆好,但见烟雾朦胧里,城墙却是毫发无损,全都瞠大了双眸不敢置信。 便是余则俊也微愣了下,对一旁的妇人道:“祖母,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明明在山中测算过的……” 妇人一双细长的眉微微挑起,朝城楼上望了一眼,恰是这一眼,就见如林箭雨中,正有一支箭破空而来,目标正是他们所在之处,她转瞬腾空,一把拎起余则俊的衣领,那箭“嗖”的一声从马身上穿过,位置不偏不倚,正是余则俊的胸口。 “这箭法倒是得了瑞王真传,”妇人冷哼一声,正欲让人将长/枪炮再推近前些,却见又一支箭直射向驾车之人。 “啊……”一声惊叫,车夫捂着胸口坠地而亡。 推车的贼匪一惊,顿时松了手,那长/枪炮失了重心又落回地面。 随着车夫死去,紧接着那驾车的大黑马也中了一箭,便是人在濒死之时也会发出无穷的爆发力,马儿也是,所以大黑马被阵痛惊到,嘶叫一声抬起蹄子就要逃跑。 眼瞧着那笨重的长/枪炮将要被大黑马拖走,就见一个鲜艳的红衣影子般的直冲马头方向,在众目睽睽,还未散尽的硝烟中,高壮的大黑马被一分为二,血色染红了黄沙。 那妇人着火红披风立在高高的炮膛上,阴鸷的瞧着底下一众汉子,“谁若是想逃便如这马一般。” 向来杀人不见血的一众贼匪各各眼露畏色,正在推车的贼匪脚下再不敢停,吆喝着又要朝前推车。 城墙上的士兵不停歇的射箭,但却多数落在山贼前头。 阿大阿二虽射的够远,但准头确实极差,连发数箭,箭箭落入贼匪当中,如泥牛入海,顷刻不见了踪影。 唯有韦无冕,他每一支箭要么射在贼匪额头,要么箭穿贼匪胸口,纵有妇人威慑,那些贼匪也个个生了惧,眼瞧着炮车寸步不能动,众贼匪又踌躇着不敢上前,妇人发了怒,一刀砍了身旁贼匪。 接着用滴血的刀直指着最近前的几个匪徒,“你,你,去。” 几个匪徒畏于妇人狠毒,正要上前,却不妨其中一人又被一箭射中眉心,哼也没哼一声从马上掉落在地。 其他匪徒见状,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但见眼下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群贼中,有一人长得是贼眉鼠眼,看着便奸猾无比,他并没被妇人指去推车,但见眼前情形,他却是转了转眼珠,心头忽生一计,他驱马上前,扬声对妇人道:“老大,这样下去不等我们轰倒城墙,我们兄弟便都要命丧黄泉了,眼下瞧着也不是办法,不若这样……” 他策马近前,对着妇人低声献计一番,妇人听闻,若有所思下,又抬头朝城楼处打量,见宋真清正远远盯着她看,她怒从心头起,哼道:“就依你说的,去,即刻便去。” “得,我这就去,”那小贼得了指令,顿时喜笑颜开,随手指了十来个贼匪,“走,随我去办事。” 说着一马当先,腾起马蹄直朝来路而去,十数匹马紧随其后呼啸跑远。 看着逐渐远去的十来个贼匪背影,宋真清又望见妇人投来的森冷目光,她不禁皱了皱眉,生出几分忐忑来。 城下,贼匪没法再将炮车推上前一步,而城楼上,虽依旧将箭搭在弦上,但韦无冕双肢正在发颤,他终究是体力不够。 城下楼上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中。 “嘎嘎”,似闻见了死亡的气息,城门外,黄沙上空,有乌黑的成群的鸦扑闪着翅膀叫嚣着飞来。 许是戈壁滩上撒野惯了的,这些乌鸦并不怕人,见了死尸便一股脑儿的奔涌上前。 城楼下,血腥的难闻的气味让人反胃,纵是见惯了杀戮的贼匪一时也有些人承受不住,当场呕吐起来。 宋真清冷眼瞧着城楼下,丝毫没有恻隐之心。 若当真被这些贼人攻进了城门,那不知将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他们之手,到时城内的情形只会比眼前的状况更惨。 今日犹寒,城楼下数具被啄食的不成样子的尸体已被严寒冻住了,渐渐的被风沙掩埋起来。 暴尸黄沙,被鸟鸦啄食,这便是他们该得的报应。 时间渐渐流逝,眼瞧着日头已偏西,看着城楼下后退了数十丈远的贼匪,已在安营扎寨,如此闲适的模样,竟让宋真清越发不安起来。 她不知这些贼匪在打什么主意。 早前,因有一部分守城官兵叛变,其中一部分官兵要么被杀要么受了伤。 眼瞧着在城楼上帮不上忙,姜木子便与金不换下楼为官兵疗伤去了。 此时,姜木子却突然气喘吁吁的跑了来。 “清清,”姜木子踏上最后一阶楼梯,扶着城墙喘了一口气,抹了把额上的薄汗,连忙上前对宋真清道:“清清,大事不妙了。” 宋真清喉头一紧,忙迎了过去,“出了何事?” “都督府被烧了,”因爬楼太急,姜木子一张清秀小脸憋的通红,见宋真清靠近,压低了声音道:“我刚刚去买药,见药铺掌柜匆匆离开,我多嘴问了一句,才知道方才有人潜进了都督府,听说都督府有人受了伤,金大哥特意让我来与你说一声,他已经赶过去了。” “有人受伤?伤的重不重?”宋真清猜着怕是权蕴受了伤,难免忧心。 姜木子摇了摇头,“不知。” 宋真清低头寻思了会,知金不换让木子来说,大约便是让她做好心里准备,若都督府遭袭,权蕴受伤,恐一时半会赶不来南城门。 那么,这南城门她必是要一直守下去,直等燕城解决了西凉大军腾出手来接应,或者等援军赶来。 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将城楼下这些残暴的毫无人性的山贼屠戮殆尽。 从没有哪一刻,让她心中如此热血沸腾,似乎有一种无形的责任牵引着她,她,只是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一个人,但她知道自己守的不单单是一个城门,而是背后无数的鸣沙郡百姓。 若说之前她还有守一时是一时,总盼着权蕴赶紧来替换她的想法,那么此刻,她已知能靠的只有他们这些人了。 她扫了一眼城楼上一个个疲惫的年轻的脸庞,纵是被凛冽的寒风冻得脸鼻通红,但他们依旧坚毅的一眨不眨的紧紧盯着城楼下。 宋真清鼻头忽然有些发酸,这一日虽过的胆战心惊,但却没人退缩半步。 “报,”此时,楼下跑来一个小兵,拖着长音高声叫道。 “何事?”宋真清上前两步问道。 那小兵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一说话便露出两颗虎牙,声音煞是清脆,“楼下来了几个外地人,为首的说是有要事求见大人。” “大人?”宋真清眼角抽了抽,觉得这小兵当真可爱的紧。 她哪里像大人了? “是,大人,”小兵目不斜视,站的笔直,“您就是大人。” 宋真清摇摇头,不欲再争究这个称呼,“那人什么样?” 小兵铿锵回道:“几人长得都很凶,尤其是为首的,看着更凶。” “很凶?”宋真清诧异扬眉,这是个什么形容法? 到底什么样的人能让小兵都觉得凶? 宋真清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一人,“那几人身上是不是携着佩剑?身着黑衣?” “对,是,就是,”小兵连忙应道,“大人说的是。” 宋真清猜到了来人是谁,但不知他们来此的目的,一番思索正要随小兵下楼去,却不妨被一道声音拦了拦。 “小瓜,”是那些垦荒士兵的首领,见宋真清与小兵正要下楼,忙走了过来,对小兵斥道:“不是让你在家陪你娘的么,你怎也来了?” 小兵见是自己老大,开始有些心虚,随后却又挺起了胸膛,朗声道:“我娘说了,我是男子汉,要自己守护自己的家园。” 首领默然,锋利的脸庞也柔和了几分,瞬息之后他轻叹了口气,叮嘱小瓜道:“那你莫要乱跑,切记得。” “是,”小兵站得笔直回得响亮,话音刚落便转身带着宋真清朝楼下去,“大人,您随小的来,人在这边候着呢。” 看着小兵的背影,宋真清却突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肃然起敬,有其母必有其子,从首领欲言又止备加爱护的神态里,宋真清猜测小兵的父亲大约也是位军人,只是可能早已不在世上了吧…… 第137章 宋真清刚下楼,便见有几个身着劲装的汉子远远走来,为首的不是韩朔又是谁? 韩朔见是宋真清,匆匆几步来到近前,抱拳招呼道:“宋姑娘。” 宋真清早猜到是韩朔,但不知韩朔来意,遂也跟着抱了抱拳,“韩大哥,又见面了。” “韩某本是要去都督府与几位辞行,”韩朔也不多做寒暄,见左右并无其他人,便直截了当说明来意,“却不料巧遇小贼偷袭都督府,韩某几人到的晚了些,也只来得及将权公子救下,都督府此时损伤惨重,好在小贼都已击毙,但权公子重伤在身实在不宜移动,他得知韩某与姑娘相熟,便托付我等几人来南城门,一来将都督府实情告知姑娘,二来韩某几人也期望能助姑娘一臂之力。” 韩朔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纸封了口的信笺,递到宋真清手中,“这是权公子让韩某交予姑娘的。” 宋真清这时才发现韩朔几人俱是模样潦草,甚至有一位镖师臂上还缠着纱布,纱布隐隐还浸着血迹,显然是刚刚经历过一番恶战。 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忙双手接过信笺,火漆封印的信笺上并盖着都督府的印章,她打开一瞧,只见纸上字迹潦草,显见的是匆忙写就。 信上道:“贼匪之首明焰,号如焰公主,乃北凉太宗皇帝幼女,前为西凉王妃,北凉亡,遂上山为匪,害平凡大师者亦是她,我已送信与千华寺。余则俊者,乃明焰之孙。另,梅将军,已被俘,都督府无恙。南城门,再拜托于姑娘,权蕴代鸣沙郡百姓跪叩姑娘。” 宋真清望着信纸上如鬼划般的字符,眼前浮现的却是权蕴硬撑着伏案写字的身影,她眼眶发湿,低声问韩朔,“权大哥伤势如何?” 韩朔摇头黯然道:“恐不大好,不过韩某来时,城中大夫已赶了去,方才也在路上遇见了金兄弟……” 宋真清闭了闭眼,怎么也没想到,这还不到一日,怎的就生了这么多变故呢? 她又看了一眼手上的信纸,冷笑一声,好一个如焰公主,怪不得,怪不得,任都督府守卫盘查再严,那梅将军也能从都督府里凭空消失,定是都督府里的确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通道啊。 权蕴显然也猜到有这种可能,然在他将都督府翻了个遍也未找到秘密通道的情形下,他依然留守都督府,除了都督府离不得人,恐也是为了引鱼儿上钩吧。 也因此梅将军才能被抓,可她竟不知权蕴用了什么法子,能这般迅速便从梅将军嘴中套出如焰公主的消息。 宋真清不由对权蕴生出一股敬佩来,纵是从前在京城胡作非为的纨绔公子,经过岁月摧折磨砺后,竟如脱胎换骨般重新活了一回。 时势造英雄,诚不欺我也。 宋真清默默敛了纸条,又抬头瞧了瞧天色。 暮色四合里,高大的城门巍然而立。 因鸣沙郡少雨干旱,风沙遍地,在中原常见的守城护城河,在西北却毫无用武之地。 城墙上长满了斑驳的绿苔,光滑的没有下脚的地方。 城墙下,黑枣木所做的城门,厚重且不易燃,纵历百年之久,依旧坚固如昔。 城门背后堆满了千斤砂石,又阻断了从外头撞击城门进城的可能。 事实上城内若是没有内奸打开城门恭迎,那些贼匪想攻城进入鸣沙郡是极为艰难的一件事。 火攻,木撞,或是爬墙,不但耗时费力,且损伤也大。 所以,如焰公主才会在失去内奸配合的情形下,头一个便选用了火弹来攻击的法子。 宋真清想,如焰公主一定是疯了,她若是当真将城墙轰倒,这鸣沙郡便成了一座敞开的孤岛,到时候,她便是攻进了城,得到了鸣沙郡又拿什么去防守别人的围攻? 除非……除非,她根本就不想要鸣沙郡……不想要鸣沙郡那些背叛北凉的百姓活着…… 一座满是死人的城,谁又稀罕要呢? 凛冽寒风里,从城门的缝隙中,可远远瞧见外头燃起的篝火越来越多,宋真清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韩朔几人上了城楼。 这一夜没人敢入睡,也没人睡得着。 城外几里处,星星点点的火堆一路蔓延,笑叫声,猜酒行拳声不时传来。 城楼上一个时辰便会轮换一次岗哨,宋真清丝毫不敢放松对城下贼匪的警惕。 这夜出奇的漫长,她一刻也不敢闭眼。 她不知道都督府如今是什么情形,也不知西城大营又如何了,她唯一知晓的是,她必须守住南城门,无论如何不可让贼人进城门一步。 有人一夜笙歌,有人在冷风里站了一夜。 直到天边出现鱼肚白,城外死寂一片里,那一身红衣的妇人独自一人骑在马上慢慢朝城楼而来。 她仰首望着耸立几丈高的城墙,面上闪过一丝怅惶,似怀念似茫然,披风的帽檐遮挡了她半张脸,在一早的晨光里,只露出她尖锐的下巴。 她屈指唇畔,一首清亮的牧马曲立时响彻在城墙内外。 时而悠扬时而豪迈,仿若万千骏马奔腾在辽阔的草原上,瞬间便勾起了无数人的回忆。 鸣沙郡西北,与沙漠相隔处,有一片草原,常年绿草如茵,因着这片草原,鸣沙郡才得以不被沙漠侵袭。 春来草原牧马,秋来鸣沙郡守岁,这便是许许多多西北百姓的生活。 宋真清眼瞧着城楼上的士兵也沉浸在了这悠扬漫长的勾着人心思的曲子里,她再也忍不了了。 她拢起双手朝城楼下的红衣妇人阵阵喊道:“你心里若还顾惜百姓,便不该率这些山贼前来攻伐他们,你既来攻了城,更不该如此假惺惺的吹什么曲子,你敢说十年前率人屠了南城一条街的百姓的人不是你?” 红衣妇人微顿阖眸,片息之间猝然抬头,她眼射寒芒,“无礼丫头,竟敢扰本公主吹曲。” 纵是隔了数丈远,一个城下一个楼上,但宋真清仍能觉出从妇人眼中射来的浓浓杀意。 但她毫不在意,无视如焰公主的冷冽瞪视,撇了撇唇角,露出一抹讥讽,暗哼一声,“想扰民心,我偏不让你得逞。” 如焰公主坐在马上静静立在原地,她身前是重逾千斤的长/枪炮,身后是数百骑马策奔摇旗呐喊的彪莽贼人。 风沙吹起她披风的帽檐,露出她益发娇艳诡异的脸庞来,她面上虽笑着,但眼角却迸发出恶毒的狠意。 她轻轻启唇,一缕尖细声音传至云霄,传到宋真清耳里,“你这丫头,该长长见识了。” 宋真清愣住,竟不知这毒辣妇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她死死盯着妇人,妇人也望向她,火花四溅的对峙里,却不知血腥才将将开始。 “清清,”耳边乍然响起了韦无冕的低呼,“你快看。” 宋真清顺着韦无冕的手指瞧去,竟见十来个与城下着褐衣包着红头巾的贼人一般打扮的,遥遥的骑着马朝城门方向而来。 那些贼人端坐在骏马之上,摇晃着身子慢慢悠悠的,但是……待看清马后绑着的人时,宋真清愤恨的红了眼。 她本就疑惑昨日这些贼人跑去做什么? 却没料到他们竟用了一夜功夫去沿路村子里劫了百姓前来。 所为意图,不言而喻。 宋真清闭了闭眼,还是她年少了,竟不知如焰公主会生出如此歹毒的计策来,好歹也曾是一国公主,一朝王妃啊。 贼人的马有十来匹,每匹马后一连串绑着十来人,十来匹马便是百多人。 磕磕绊绊里,多是老少妇孺。 眼瞧着城门逼近,那些贼人下了马将被绑着的百姓拉扯着来到了如焰公主跟前。 “老大,沿路村子里的都在这了,”尖嘴猴腮的贼匪一边谄笑,一边挥舞着马鞭甩在了被绑缚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身上。 被抽打的老者痛呼一声匍匐瘫倒在地,连带着身旁被绑着的十来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老头子,老头子,”被带倒的老妇人忙去扶老者,“老头子,你咋样?” 老者本就岁数大了,又被贼人绑在马后拖拽一夜,早已是强弩之末,这一鞭子从颊上一直掠过他的肩胛,颊上顿时血迹斑斑,肩上的破夹袄里露出灰黑的棉絮,支棱着随风飘走。 老者奄奄一息的睁了睁眼,拍了拍老妇人的手,“我……”一句话没说完,便缓缓闭了眼。 “老头子,”老妇人颤抖着触过老者鼻息,浑浊的泪水潸然滑过双颊。 她抬眼瞧着甩鞭子的贼人,浑浊的泪眼里闪现一抹狠意,“你们这些天杀的混蛋……” 还不待贼人再扬起马鞭,她突然起身发了狠般一头朝那贼人撞去。 那尖嘴贼人不妨,又站得极近,被老妇人一下撞得踉跄后退,但老妇人毕竟上了年纪,身后又拖着十来人,力气有限之下并未走得几步又被身后的人拖拽了回去。 但那尖嘴贼人却是发了怒,一把甩了马鞭,“唰”的一声抽出腰间长刀,“老婆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话音未落,长刀闪过,血迹喷溅,落了其他被绑缚之人一头一脸。 老妇人大张着眼睛不甘的摔倒在地,临死时犹望着尖嘴贼人,眼中盛满了愤恨。 “你们喊啊,叫啊,去求求城楼上的人救你们啊,”尖嘴猴腮的贼人抹去脸上溅到的血滴,笑容阴郁,他用刀指着被绑缚的百姓,“你让他们开了城门放你们进去啊,只要你们进了城……” 见有人面上燃起希冀,他得意扬眉,“只要你们进了城,哦,不,只要城楼上的人下来,我便放了你们。” 他一扬大刀,指了指城门之上,接着又道:“他们若是不下来,晚上一刻钟,我便杀你们一人,直到……” 他将手中大刀一递,直指地上死去的老妇人,“都变成死人为止。” “吼吼,”周边贼人挥刀乱舞,恐吓之声弥散在被绑着的百姓身边。 这些百姓不过是沿路村子里的村民,要么是半辈子都没进过城的老人,要么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被贼人手中的刀这么一吓,顿时噤若寒蝉,片刻后,也不知从哪里开始,响起了低低的抽泣声,这声音会传染似的,一声声一阵阵,汇成了一片。 “求求城里的官爷救救我们呐,求求你们救救我们……” 刹那,哭泣声、求救声不绝于耳。 城楼之上,宋真清一拳砸在城墙上,血顺着青石块蜿蜒而下,但手上的痛犹不及她心中的痛,充满血丝的双眸里满是哀伤不忍还有……无奈。 “清清,”韦无冕站在她身后,不知该如何安慰。 是啊,城里百姓的命是命,那被无辜掠来的百姓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4 20:55:41~2022-05-25 18:2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脱离脱离脱离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只要你打开城门,我便不杀这些人,否则过一刻钟便杀一个,”如焰公主的话如魔咒一般在城楼上回响。 韦无冕低低唤道:“清清,我们怎么办?” 宋真清头一回不知所措,她不想做决定,可眼见着已有五六人躺在血泊中,她不忍却又不得不做决定,她从来都不知道做选择竟然会这么难。 一刻钟,两刻钟……风沙吹拂,时间不断流逝。 一人,两人……血迹流淌,被绑着的百姓接连倒地。 城楼之上的人红了眼,“他们疯了,一定是疯了。” 宋真清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双颊滑落,她不忍再去看城楼下,那些人命是她承受不起的。 “大人,”有士兵按捺不住,嘶哑着声音唤她,“大人……” 但没人敢求她开城门,因为大家都知道开了城门意味着什么。 他们这些垦荒士兵远不及对方人数多,南城门一旦失守,西城门也将危矣。 “清清,”韦无冕伸手替宋真清拭去眼角的泪滴,安慰她,“清清,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宋真清点点头,这些道理她都懂,可她…… 听着城楼下呐喊声,孩子的哭泣声,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啊,她的心还不够坚韧,她还没经过千锤百炼,她见不得无辜之人被杀戮…… 在人命面前,再多的安慰都是苍白的。 韦无冕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将系在宋真清腰间的都督府令牌解了系在自己腰间,在这一刻,韦无冕的神情严肃且认真。 他缓缓转过身面朝着城下,从一旁士兵手中接过弓箭,随后将箭头对准了那正洋洋自得的,挥舞着沾满了血迹的大刀朝城楼上挑衅的尖嘴贼匪。 “咻”,一道破空的箭声夹杂着北风的呼啸直中贼人眉心。 尖嘴贼人吭也没吭噗通摔倒在地,他双眸大睁,不甘的结束了他罪恶的血腥的一生。 杀人者恒被杀,报应来的便是这般快。 见手下被一箭射死,如焰公主只是冷冷瞥了城楼上一眼,她不发一言,神情莫测难辨。 须臾之间,她轻轻伸展衣袖,扬起大红披风,朝身后招了招手,“去。” 她身后数十贼匪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纷纷弃马一拥而上,各个挟了百姓在手,并将大刀架在了他们脖间。 城楼下瞬间冷寂下来,那被胁迫的百姓便是连哭都不敢了。 韦无冕眼神幽凉,他将弓箭交还到了身旁士兵手中,一动不动的与如焰公主对视。 他神情坚定且执着,他明白的在告诉如焰公主,纵是你将这些人全杀了,我也不会开城门半寸。 宋真清站在韦无冕身后,苍白的面颊上还挂着泪珠,她紧紧握住了韦无冕的手,感激韦无冕替她做了她自己不敢做的决定,她怕自己心软…… 可战争向来残酷,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犹豫。 如焰公主似乎也看出了他们守城的决心,死一般的静默中,只见她略低了头凝视着城门方向,又朝身后招了招手。 片刻后,就见那挟着百姓的贼人对着城楼方向前进了数步,一步步来到了那千斤炮车之前。 紧接着,又有数名贼人小跑着到炮车后,将炮车架了起来。 这番架势,显然便是要借着人质做护盾,将炮车向前移动。 人质在前,炮车在后,一寸寸向城门方向而来…… 眼瞧着炮车越来越近,城楼上的士兵却投鼠忌器,不敢放箭。 然若是再让炮车前进一丈,后果将不堪设想。 “放箭……” 韦无冕搭弓上弦,对士兵们冷喝道。 士兵们纵是再不忍,但也不敢违抗命令,“咻咻”如沙箭雨直落在炮车之后的贼匪身上。 如焰公主恼了,大声喝令手下,“人质既是无用,便给我一个个都杀了。” 话音刚落,那些贼匪顿时兴奋的摩拳擦掌,手起刀落,顷刻便有数名百姓倒在了血泊中。 城楼之上,士兵们眼含泪水,但手下却丝毫不敢停。 “无耻宵小,”一声愤怒咆哮突然在城楼上响起,韩朔一把扔了手中弓箭,纵身一跃,跳上青石城墙,他头也不回的飞身直下,声音回荡在城墙内外,“威武镖局之人最见不得这等腌臜匪徒,我要与你们拼了。” “我也与你们拼了……” “我也与你们拼了……” 潮起云涌,接二连三的声音在城楼上响起,与韩朔同来的镖师一个个沿着高高的城墙跳了下去。 这三丈高于常人来说却是高不可攀,但对于他们习武之人来说,从上往下而跳并非难事。 阿大见阿二也在摩拳擦掌,忙伸手制止了他,“你要做什么?” 阿二皱着眉头,指着城楼下,“我要去救人。” 阿大怔仲,在渐渐升起的朝阳里,他低头看着在贼匪群中杀的兴起的韩朔,一把将手中弓箭递到了阿二手上,朝宋真清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喃喃道:“你还是护在……她……身旁吧。” 话音将落,便见他一个利索转身,飘黑的衣袂在猎猎风声里只余下一个影子。 自韩朔跳下城楼起,宋真清与韦无冕便不敢挪眼的盯着他。 韩朔是威武镖局大弟子,一手剑法更是出神入化,他一剑一个,不过刹那便撂倒了数名贼人。 因有城楼上箭阵相助,中间又隔着一个硕大炮车,后方的贼人不敢越过炮车向前。 而与此同时,威武镖局其他镖师也已赶到,他们剑法虽逊于韩朔,但却比那些贼人强了许多,待阿大也加入后,不过片刻功夫,便将被贼人挟着的百姓救下来一半。 恃强凌弱,你弱他便强,你强他便弱,是贼匪在这世道生存的法则。 瓦山贼匪向来霸道狠毒,也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如今得不到后方援手,那在前头挟了人质的贼人又见几人如此勇猛,难免生了惧心,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人质,撇了大刀,一股脑的缩到了炮车前头隐蔽之处,此处正好可躲避城楼上射下来的箭头。 韩朔几人顾不得那些贼匪,忙去解救剩下的半数人质,不过片刻,那剩下的半数百姓也都被纳入了几人身后,韩朔几人护着众多百姓朝后退去,直到最后退到了城门口。 如焰公主一直端坐在马上,冷漠的一言不发的瞧着眼前的变故。 她见着韩朔几人与那些被吓破了胆子的百姓到了城门口,这才微微晃动了下脖子,嘴角轻抿,讥笑一声:“不自量力。” 只是刹那,她忽然腾空而起,如大鹏展翅一般,轻点马身,直扑韩朔方向。 韩朔在如焰公主抬头望来时便绷紧了身躯,唯恐伤到身后百姓,他与阿大一左一右极为默契的飞身迎了过去。 两人站在长/枪炮左右两边,而如焰公主立在高高的炮顶,三人成了犄角之势。 如焰公主冷漠的扬起眉眼,朝韩朔与阿大一拂袖,冷哼,“尔等竖子,也配阻本公主的路?” 韩朔与阿大也算是使剑高手,但仅是如焰公主这一拂袖,他们便觉气息凝滞,手中的剑也在微微颤抖,但二人还是咬着牙关顶着如焰公主的无穷内息迎身而上。 如焰公主仅是双掌发力,一下便将二人远远抛在了地上。 风拂起她的发,露出她愈发诡异的面庞,韩朔吐掉嘴中的血,与阿大对视一眼,便又执剑迎了过去。 “呵,”如焰公主发出一声讥讽的笑,静静看着二人欺身而近…… 在他们身后,大批的贼匪眼看着自家老大施展厉害武功,个个如打了鸡血般,又开始耀武扬威起来。 “嗷嗷”的叫唤声里,都在为如焰公主加油助威。 唯有余则俊皱紧了眉头。 他知自己祖母练的功夫甚是邪门,越是容光焕发便越是功力强劲,消耗也愈加厉害。 但,即便是如此,他也无法劝说祖母,因为攻进鸣沙郡是祖母半辈子的心愿。 所以……他一定要助祖母实现这个心愿。 余则俊回首望了望身后一群仗势欺人的莽夫,又眯眼瞧向城楼之上,而这一眼正与一双寒凉的眼眸对了个正着。 远远的瞧不分明中,只觉得杀气重重。 那人…… 他皱了皱眉,策马后退了两步,将自己隐在了群匪当中。 眼瞧着祖母孤身奋战,听着耳畔此起彼伏的加油呐喊声,他可不是让这群莽夫来观战的。 他眼中闪过讥笑,随后放声喊道:“今日谁要是第一个进城,我便赏他黄金百两,第二个进城,我便赏他黄金五十两,只要杀得了那边一人的,都有赏。且……” 余则俊指着城门口威武镖局的镖师与百姓,又望向城楼上方,大声道:“你们骑马过去,那箭失了准头,便射不到你们身上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对于这群见利忘义的莽夫来说,没什么比金钱更有诱惑,余则俊深谙这一点。 余则俊话音将落,便见贼群静默了一瞬,但也只一瞬,接着就见群匪忽然争先恐后的驾马直奔城门而去。 便是箭雨如梭,也抵不住群匪争先,纵有几个贼匪中箭掉落下马,但如流的贼匪还是来到了城门前。 眼看着几位镖师将要不敌,那些被绑来的百姓正是瑟瑟发抖之际,只听,一道沉重的闷响,“哗啦”似门栓落地之声,身后巨大的黑木城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了开来。 群匪眼冒喜色,意欲高呼之际,却见一众灰衣僧人手持僧棍从城内群涌而出,为首的正是一身金黄袈裟,九环锡杖玲珑身,千华寺的成圆方丈。 第139章 成圆方丈与千华寺的僧人在前,身后还跟着数百士兵,待他们出得城门后,城门又迅速被关了起来。 城内城外,此时已是两番天地。 城上吹起了号角,城下陷入了激烈的厮杀里。 成圆方丈合掌立在城门口,他金黄的袈裟被寒风吹得翻腾飞舞,手中的九环锡杖不时发出叮当响声,他半阖双眸,轻纳吐息,仿佛入了定,周遭的杀戮声在他耳边不过浮云。 “扑……” 直到被如焰公主一掌拍飞的韩朔倒退着倒在了他脚下呕出一滩鲜血,紧接着是阿大,摔在了韩朔身后,此番动静才终于惊醒了成圆方丈。 成圆方丈将手中的九环锡杖轻轻一弹,那九环锡杖便稳稳立在了砂石里。 韩朔与阿大两人此时早已是浑身伤痕,大喘着粗气艰难的从地上起身,提剑又要上前,却突然被成圆方丈一左一右止了。 “我来,”成圆方丈道。 “大师,”韩朔忧心忡忡,“她的功夫甚是邪门。” 成圆方丈轻颔首,“我知。” “你知,还敢与我比试?” 高高的炮顶之上,如焰公主不屑的俯视着城门外,被血腥染红的双眼里藏着意欲爆发的疯狂。 “我今日来,为的不仅是鸣沙郡的百姓,还为我成家七十二口死去的冤魂,”成圆方丈言语平静,并缓缓将身上袈裟去了。 金黄袈裟被他披在了九环锡杖之上,他回头对韩朔合掌道:“麻烦施主将此物送归千华寺。” 韩朔愣了愣,顿时明白了成圆方丈的意思。 “你这秃驴,说什么成家七十二口?”对面的如焰公主高傲的凝着额头,冷哼,“本公主何时杀过成家七十二口?” 她虽杀了不少人,但却没从没屠过人家满门,哼,平白无故的她可不愿背这个黑锅。 成圆方丈冷漠瞧着如焰公主已年过六旬此刻却愈发娇艳的脸庞,“我成家人虽不是你所杀,却因你而亡,你不会忘记你手中那曌日石的由来吧?” 曌日之石,可伐髓通筋,可焕颜驻术,更可提升内力,是江湖传说中人人垂涎的至宝。 如焰公主神情微顿,面上露出一抹不可思议的神情来,“你怎知曌日石?” “三十年前,闽南第一玉器行的成家家主,无意在山间得到一枚碧绿原石,只当是稀世美玉,却不料它竟是流传千年之久的江湖宝物曌日石,也因此被江湖小贼梅将军惦记上,他为得到曌日石,屠了成家七十二口人。” “哦,那梅将军杀的人为何要赖在本公主头上?”如焰公主漠然道。 “梅将军被俘,他早已将你为了提升功力寻天下至宝之事交代了。” 成圆方丈双拳袖于两侧,岿然不动。 “哼,那又如何?”如焰公主初愕于梅将军被俘的消息,但转瞬便又笑了起来,“你这小秃驴将此账算在本公主身上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能奈我何?” 她一甩身上披风,双手大张,露出癫狂之色来,“平凡那老秃驴已经死了,这天下再无人是本公主对手,本公主便是要杀了你……” 她伸出细长洁白的手指,爱怜的轻抚了抚自己嫣红的指甲,随后发了狠般的指着成圆方丈,又指向韩朔阿大并城门口陷入厮杀的僧人士兵等人,大笑着道:“本公主要将你,你们,还有他们全都杀了……哈哈哈……” “哈哈……哈哈……” 尖细的笑声,与呼啸风声夹杂在一块,吹在城门内外无数人耳中。 这笑绵长悠远,片刻后,闻听笑声的人便觉耳膜发鼓,心脏炸裂般的痛了起来,先是城门口的百姓受不了这笑声,全都捂着耳朵痛苦的蹲下了身子。 再是那些贼匪与普通士兵,被这笑声搅得也乱了神智,一时有些分不清敌友,场上顿时陷入了毫无目的的乱杀。 千华寺的僧人都是练家子,稍稍有些内力,但也仅是站在原地不敢再乱动弹。 “啊……啊……”在一片片的厮杀声里再也分不出你我。 “叮铃铃……铃……” 不知从哪里忽然传来阵阵铜铃声,仿若雨后甘霖,又如暮鼓钟声,声声敲在人们心口,顿时削弱了那令人难耐的大笑声。 笑声戛然而止,百姓们恍若重新活了过来,而门口的士兵仿佛被惊醒了一般,只有那些千华寺的僧人复又捡起了棍子,一下一下的打在了贼匪身上。 “你这是何物?” 如焰公主面露惊异,撩起披风,裹住了她纤细的身躯,只是细细看去,她嫣红的指甲略略有些泛白。 成圆方丈手中正执着一枚娇小的铜铃,在北风拂动中,微微晃了晃,但这晃动却是无声的。 还不待成圆方丈回答,如焰公主便皱起了眉头,试探着问道:“难道是妙音空铃?” “不错,正是妙音空铃,”成圆方丈答道。 如焰公主面色微变,“妙音空铃不是早就失踪了?” 成圆方丈朝城楼方向略略躬了躬腰,轻轻颔首,“多亏了小施主千里相送。” 肃穆的城楼之上,“清清,成圆方丈在做什么?”韦无冕问道。 “大约是在道谢,”宋真清遥望着成圆方丈,顿觉今日的成圆方丈格外不同。 初见成圆方丈时,只觉身为出家人的成圆方丈,便是袈裟着身,但还是少了些佛祖的慈悲,总带着隐隐约约的戾气。 可今日的成圆方丈,只着一身灰色僧袍,淡淡的站在那里,周边却散发着强烈的悲悯气息,与平凡大师给她的感觉越发相近起来。 如焰公主也顺着成圆方丈的眼光朝城楼处望去,好似转瞬间便意识到了什么,她直指城楼上的宋真清,“是她对不对?是她带回了妙音空铃?是她将妙音空铃还给了老秃驴?” 她就道长公主之孙怎的无缘无故来这鸣沙郡? 原来是有目的而来。 如焰公主开始懊悔没在兴隆驿便将几人除去,这样的情绪一旦冒出头,便怎么也抑制不住愤怒。 她手指微微颤动,恨不得此时便要冲上城楼将宋真清几人杀个干净。 “祖母,莫要中计,”余则俊一直在后方注视着如焰公主,此时见如焰公主指尖颤动,便知如焰公主动了怒,可战场上谁先乱了方寸气势上便弱了几分。 祖母方才已被那成圆和尚用铃铛暗算了一回,这厢可再动不得气了。 如焰公主被余则俊喝声唤醒,不由理了理被梳得一丝不苟的盘发,深吸了口气,哼了一声,“没想到寺里的和尚也使上了心机,本公主无惧你使什么心机,便是你有了妙音空铃又如何?难道本公主便会怕了?” 外人不知,妙音空铃本就是佛家宝物,但与她那曌日之石不同的是,妙音空铃于功法上并无助益,只是那铃声有些古怪,许是由高僧舍利所做,佛家有云:妙音一出,邪魔音退。 是以,如焰公主曾很是畏惧于这妙音空铃,但后经她多番打探,这才得知平凡那老秃驴之所以会闭关思过,皆因妙音空铃被人所偷,且早已绝迹江湖多年。 哼,她才不管妙音空铃在谁手中,因为只要不在千华寺,不在平凡那老秃驴手中,那妙音空铃不过是个废物。 在她设计害死平凡那老秃驴时,便知在这鸣沙郡再无人可掣肘她,没人再是她的对手,她对鸣沙郡势在必得。 她冷冷瞧着那俩小子自城墙跳下来救人,只会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她甚至可将二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可她哪里又曾料到,那妙音空铃竟又重现江湖,且与她不过咫尺之间的距离。 哼,纵是一个妙音空铃也无用,如焰公主又舒展了眉头。 若宋真清此时能看清如焰公主,便会发觉她的面颊越发鲜艳了,比之兴隆驿初遇又年轻了几分。 “你说的不错,妙音空铃只是死物,并不能奈你何,”成圆方丈略一颔首,在如焰公主有些得意的眼神中,又道:“可你却因早早嫁入西凉,并不知有些秘密便是皇家也无从知晓的,那就是妙音空铃最要紧的不是铃铛本身,而是……” 成圆方丈手指轻捻,小巧的铃铛在他手中忽然碎成了一片片,只见他手指轻扬,那被无数人觊觎,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代价的佛家宝物便如风沙一样随风飘逝了。 “那是……?”如焰公主微惊,是什么秘密便是连皇家也不知晓的。 明明在北凉未亡之前,平凡那老秃驴在千华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父皇与皇兄的眼。 成圆方丈双手相合,望着天边渐渐袭来的乌云,他“阿弥陀佛”一声,像似在与自己三十年的僧侣身份做一个告别。 “师傅之所以能助明家拿下鸣沙郡,建了北凉,却是因为师傅早已练就了佛家至上化境之功——无上心法,此功法集西域大乘,世上罕有敌手。但师傅自觉杀孽罪重,是以在北凉立国后入了佛,以消弭杀孽。他虽自废了此功,但又惜功法精研不易,在细细思量之后,他便将功法刻藏于妙音空铃之内。他在重又得回妙音空铃那一刻,便预感到鸣沙郡恐有大劫,遂将妙音空铃托付于我,并告知了妙音空铃的秘密,我虽愚钝,好在不负师傅所托,今日,我定是要杀了你这魔头,为师傅报仇,也为我成家七十二个冤魂,更为被你害了的鸣沙郡百姓……” 飓风裹挟着残云,掠过成圆方丈的灰袍,将他铿锵有力的话语直传入城楼之上,余音袅袅,只留那句“鸣沙郡百姓”回荡在众人耳中。 风沙骤起,一袭翻飞的灰衣与艳红如血的披风在看不见人影的沙尘里凝成了一团烟雾。 号角响,擂鼓鸣,鲜血染红了尘沙,鸣沙郡城门外,一场旷世的大战久久不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6 20:08:21~2022-05-27 21:2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oxandcat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0章 狂沙漫天里,两个绝世高手如入无人之境,在城墙上、沙石中,在厮杀的人群里,不分你我,也不分伯仲。 士兵、千华寺僧人与瓦山贼匪似被这异象震慑,先是停了厮杀,随后恍若初醒,又沉浸在了与对方的搏斗中,交战愈发激烈起来,或是你死我活,或是不死不休。 城楼上,除了部分士兵依然执着手中的弓箭严阵以待,其他所有的士兵都已经冲出了城门。 宋真清与韦无冕都知道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她站在城楼上看着双方你来我往,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竟然不会武功。 看着有人倒下,看着他们又站了起来,看着阿大与韩朔摇摇欲坠却依旧不肯放下手中的剑,宋真清泪湿前襟,却又无能为力。 韦无冕为她拂去颊上的泪滴,无声的揽住了她的肩头。 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她终于明白了平凡大师的一番苦心,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人纵可扛剑,但剑上却沾着无数的鲜血,平凡大师不忍让自己剑下满是亡魂,但却又无法阻止战争的发生,所以才堕入空门,不问这世事变迁。 可战争又怎会因一个人的意志而停下来呢? 一柄弯刀划上了阿大的肩膀,不知何时也跟着冲出城去的阿二为救阿大,自己背上也挨了一刀,只见阿二一手举起一个贼人,一把将他们摔了出去,跟着砸倒了一群贼人。 宋真清紧握了拳头,胡乱抹了把泪,顿觉热血沸腾起来,她想无论是韩朔还是阿大,纵是阿二,也会在这样的战场里寻到自己的价值吧。 正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从乌云密布,到风卷残云,又到日暮近昏,随着一道大红身影与一袭灰衣布袍逶迤落地,她知道这一战终究是结束了。 他们赢了,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成圆大师的僧袍上沾满了血迹,他席地而坐,双掌相合,半睁的眼中盛着惨白的眸色与交杂的血丝,他神情平静,不悲不喜。 如焰公主趴伏在不远处,余则俊担忧的在一旁搀着她。 她容颜枯槁,半皱的脸皮紧紧贴在颊骨上,仿佛一夕间便老去数十岁,似比成圆方丈还要苍老。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眼中如癫似狂,“你们都该死……你们都该死……” 她神智已近崩溃,一直重复着这话。 “祖母,祖母,”余则俊在一旁轻轻唤她,并温言安抚着:“祖母,我们回去好不好?” 余则俊边说边弯腰欲搀着如焰公主起身。 “回去?”如焰公主却猛然回头,挣扎着不肯让余则俊搀扶,她双眼昏黄,却发出如鹰隼般的狠意,她直直盯视着余则俊,“你说什么?回去?回哪?” “回瓦山,”余则俊被如焰公主眼中的疯狂惊住,情不自禁应道。 “瓦山?呵呵,”如焰公主忽然发出一声阴冷的笑,“瓦山?那不是贼窝吗?我一国公主怎能去哪种地方?” 余则俊愣了愣,又见如焰公主抚着她那一头已然半白的发丝,似恍惚又有些茫然的神情,余则俊忽然想起祖母似乎并不喜欢瓦山,随即话锋一转,安抚道:“我们去江南好不好?” “江南?”如焰公主晃了晃神,不知是清醒还是懵懂的动了动唇,“本公主为何要去江南?” 如焰公主扶着余则俊艰难的起了身,她看着一地的断肢残躯,又看向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染成了金黄色的城墙,她忽而冷冷一笑,提脚便要朝前去,“这里就是本公主的家,本公主哪里也不去。” 如焰公主虽受了重伤,但此时她憋着一口气,那力气也不可小觑。 “祖母,”余则俊拉她不住,难免大急,他转头欲寻手下帮助,却到此时发现,他们身后哪里还有贼匪影子,只余没了主人的无数马儿胡乱奔窜,再朝前望,对面稀稀拉拉的士兵与僧人里也不见贼匪身影。 他怔仲愣住,这才意识到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贼匪已经弃了他与祖母兀自逃命去了。 这些贼人本就是唯利是图之人,有利则来,无利则去,这也怨不得谁。 他眸中闪过苦笑,连唏嘘也来不及叹一声,便随着祖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夕阳将如焰公主与余则俊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他们踩过血河,越过倒在地上的或是僧人或是贼人的身躯,在四散分开的士兵与僧人的防备里,来到了城门口。 此时城门洞开,黝黑的木门里有身影走出。 走在前头的是韦无冕与宋真清,韦无冕看着如焰公主皱了皱眉,但他什么也没说,可宋真清却是面若寒霜,冷冷问道:“这便是你要的结果?” 进城的路被人阻了,如焰公主眼中恶毒毕现,她拂去余则俊的搀扶,咬牙切齿道:“死丫头,若不是你碍事,本公主岂会功败垂成?” 到得此时,她犹未觉得她率领贼人来攻城有何不对。 也许在她心里,那些曾是北凉遗民的百姓都该与北凉同生死共存亡才对。 宋真清虽怜悯于她的执着,却痛恶她的行事,“你错了,便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 “呵呵,什么狗屁的老天,”如焰公主嘶嘶冷笑,“若是老天有眼,当初我北凉皇室也不会惨遭屠戮。” 她悲怆的望天长叹,“老天无眼啊,那太秦狗皇帝毫无仁德怎能坐拥江山?” 随后,她颤抖着手指着宋真清,呵呵笑了,“你,你们助纣为虐,你们不得好死,哈哈,西凉大军马上便要攻进鸣沙郡了,你们都得死,哈哈,死得比我北凉皇室还要惨。呵呵……” 这笑声让宋真清头皮发麻,但这还不足以让她心惊,让她最为震撼的却是如焰公主话里的笃定。 据闻西凉人残暴成性,饮毛茹血是他们一贯的作风,若是真被西凉大军攻了城,像如焰公主所说,他们的死法未必会很好看。 可如焰公主怎那般肯定西凉大军一定能攻进鸣沙郡呢? “哼,西凉已被都督阻在西城门外,他们远道而来,又无后援,我们只要守城数日,等到援军,那西凉人还不得夹着尾巴逃跑?” 宋真清只觉如焰公主话里有话,便是如焰公主的模样怎么也掀不起风浪了,但她仍不敢放松警惕,言语间难免故意露出几分轻视意味。 “哈哈,哈哈,你真是可怜,”如焰公主细细打量了宋真清几眼,忽然咧着干瘪的唇笑了,“告诉你们也无妨,都督府派去求援的信早被我给截了,你们怕是等不到援军了。” “什么?”宋真清一颗心如坠冰窖,这消息来的突然,让她始料未及。 “呵呵,”如焰公主摇摇头,冷眼看着躲在城门内被抓来的百姓,见有人朝她唾口水,又对她怒目而视,她心中难免动了气,“呕……” 一滩浓黑的血喷洒在了城门口,如焰公主摇摇欲坠。 “祖母,”余则俊连忙搀住了她。 如焰公主回头看了眼余则俊,又看了眼空茫的长长的进城之路,恍惚的记起往事,这条路,自她远嫁西凉,便想着有一日再以公主身份走上一遭,却未料到这梦做了三十年,终究还是破了。 太秦人该死,毁了她的北凉。 西凉人也该死,抛弃了她。 她眼中闪过一抹幽幽恨意,那恨腐蚀了她的心,也蒙了她的眼。 眼前殷殷唤她祖母的人,与记忆中那个在父皇面前执起她手,将她迎回西凉的那人越发重叠起来。 “你,也该死……”她喃喃细语。 附耳余则俊,她轻启唇畔,在余则俊愕然的神色里,她双手轻抚了抚余则俊的鬓发,然后用力拧住了余则俊的脖子。 “喀嚓……”一声脆响。 余则俊大睁着眼,不敢置信的望着如焰公主,一声祖母梗在胸口,连哼都未哼,便带着不解与惊惧垂下了头,他身子一歪颓然摔倒在地。 如焰公主失了搀扶,又动了最后一丝力量,在余则俊倒后,也缓缓瘫倒下去。 她跪伏在地,双手撑着身子,朝城门口膝行了半寸,伸着一双枯瘦的只剩了骨头的手,她最后望了一眼城门,大喊道:“父皇,皇兄,焰儿回来了……” …… 夕阳如血,染红了鸣沙郡的南城门。 成圆方丈没说的是,妙音空铃内不止藏着无上心法的秘密,妙音空铃内的佛骨舍利亦是练功的极致宝物,也因此才能让他在一日内便将无上心法练到了第八层。 也因此才堪堪可与如焰公主一战。 如焰公主死了,成圆方丈也油尽灯枯,还没回到千华寺,便圆寂了。 韩朔与阿大伤的最重,但在金不换的及时救治下,好歹保住了命。 但与韩朔同来的威武镖局的镖师,十不存一。 千华寺的僧人与垦荒士兵伤亡亦是惨重。 “大人……” 宋真清抹着眼泪在城外的人群里寻找还可能活着的士兵与僧人,却突然被一道微弱的呻/吟声勾住了脚步。 她翻过倒在地上的贼匪,发现了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士兵,是他,那个小小的唤她“大人”的孩子。 “小瓜,”她欣喜的轻拂去小瓜脸上的血渍,泣不成声。 第141章 南城门守住了,却也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 好在,西城门也传来了好消息,燕城生擒格鲁,只除了格鲁自己亲信的两千士兵外,其他西城大营士兵又尽数归了燕城。 因如焰公主阻截了都督府先前送出去求援的信,所以宋真清第一时间便派人回禀了燕城,燕城虽又另写了信件五百里加急送往最近的驻军地,但也不过是留个后手罢了。 因为待援军赶来,也要十几日之后了。 求人不若求己,西城大营士兵既归了自己手中,且南城门动乱已除,内乱平定,再无后顾之忧之下,纵使西凉有十五万大军,燕城也并不畏惧。 西凉这边,前锋军虽在一早便抵达鸣沙郡西城门外,但本该与之里应外合的格鲁却率先被燕城拿下,在燕城下令紧闭城门之下,无论西凉前锋军如何挑衅,却只紧闭城门并不出城应战。 西凉前锋军纵是跳脚,却也无法,毕竟鸣沙郡的城门不是那么好攻的,不然他们数十年前便来攻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西凉前锋军在挑衅了三五回后,也只得静默下来。 绵延数里的西凉大军在一日后抵达,但进不得城,只得在鸣沙郡西城门外安营扎寨。 燕城不出,西凉大军使了许多法子,却也无法攻破固若金汤的鸣沙郡城门,西凉大军与燕城便这般胶着下来。 直到几日后,西凉军中开始流出一责传闻。 传闻道,西凉此次之所以举大军来袭鸣沙郡,皆因西凉皇上受了昴谳王蛊惑,昴谳王曾游说皇上,道只要西凉出兵,鸣沙郡便唾手可得。 可待他们一路奔波到了鸣沙郡城门外后,却只能望城门兴叹,便是历来骁勇的燕城也只龟缩在城里不敢出门应战,这不得不让一股士气,决心拿下鸣沙郡的西凉士兵泄了气。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般两日后,西凉士兵已生出百无聊赖之感。 后来又有传闻,这昴谳王之所以游说西凉皇上攻打鸣沙郡,却是因昴谳王与瓦山的贼匪勾结,欲为其母报亡国之仇。 众人这才突然想起,当年老昴谳王的王妃却是北凉如焰公主,两人育有嫡长子,但此子生来患有眼疾,所以袭不得王位,且这个嫡长子也在数年前亡故了。 而如今的昴谳王,是老昴谳王二子,据传是昴谳王侧室所生,但军中有年纪大的,稍稍回想,才发觉当年昴谳王出生时,恰是北凉初亡之时。 只是这事时隔太为久远,又因老昴谳王在北凉亡国后,便将如焰公主休弃,所以极难说是否是老昴谳王为了与北凉撇开干系,而将如焰公主之子抱给了侧室来养。 越是摸不着边际的消息,却越是令人欲探究竟。 因而这消息在西凉军中一传播开来,士兵皆哗然惊住,他们这些士兵离乡背井远道而来,本以为是要攻城伐地,为西凉开疆拓土,却不曾想竟是昴谳王报私仇的工具。 西凉军中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一派道,不管是不是昴谳王出谋划策,他们既已来到此处,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拿下鸣沙郡,若是不战而退,等到回朝后也无法向皇上交待。 另一派却道,如今燕城闭门不出,先前昴谳王说的里应外合此刻也没了影子,他们这样在城门外僵持不是办法,毕竟粮草有限,时日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且万一太秦援军赶来,他们再想退回西凉,也是晚了,倒不如此时趁着太秦援军未到,先行撤退,便是皇上怪罪,也好将罪过推到昴谳王身上,毕竟是他撺掇皇上出兵的。 西凉人不怕打仗,但却无人与他们打,这让人很憋屈。 他们便是想抓些太秦百姓来做人质要挟燕城,却也是下下之策。 一来,燕城不吃这套,从前又不是没人用这着威胁过燕城,可燕城却一箭射杀了人质,根本不给人威胁他的机会。 二来,出了鸣沙郡往北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与沙漠,百十里也见不着几个人影,往西却是西凉地盘,难不成抓自己人来冒充太秦百姓? 西凉大军在西城外驻扎第七日时已隐约生了退意,可就在他们想打道回西凉时,却不料燕城竟亲自率军出城应战了。 许是燕城畏惧西凉士兵悍勇,两军不过交战十来个回合,这还没怎么着呢,燕城却借着城楼上箭弩的掩护又退了回去。 这一下真似隔靴搔痒,挠挠的西凉士兵手痒心也痒。 让本来生了退意的西凉大军又心痒难耐的留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燕城不知哪根筋搭的不对,打打停停,停停打打,这样拖延了几日,直到十日后,在一个十分晴朗的天气里,鸣沙郡西城门大开,一辆骨碌碌的马车从城门口驶了出来。 西凉人先是哈哈大笑,还以为是燕城惧了他们,派人来求和了,却在马车被燕城从内而外劈开了的时候,才惊恐发现,那马车里的竟是一枚硕大的火炮。 西凉人也曾听闻太秦有一样火器,十分的厉害,却也知晓这火器只在京城才有。 哪里会想到燕城手中竟也有这般厉害的火器? 直到此时,西凉人才惊恐的发现,他们被燕城耍了,燕城这些日子恐是在等援军,为的便是援军带来的这一巨大的火器。 然而他们至死也不会想到,这带来火器的援军却本该是他们盟友的人。 因如焰公主只在西凉大军未抵达鸣沙郡时开过一次长/枪炮,所以西凉人压根没朝火器这方面想,也或许是如焰公主有意隐瞒,总之,在西凉人见到这长/枪炮后除了讶异还有惊恐。 这几日燕城有意出门应战,为的不过是将西凉前锋军引到长/枪炮的射程之内。 所谓擒贼先擒王,西凉前锋军才是此次西凉大军主力,若是能一举将西凉前锋歼灭,西凉大军的军心也会动摇。 因在南城门长/枪炮发射过一次,所以士兵们很快便摆好了与西凉前锋军最佳的距离。 纵使西凉大军知道长/枪炮的厉害,但因大军绵延数里,所谓尾大难掉,他们便是想退,一时也是极难的。 随着燕城的一声令下,只听“轰隆”巨响,沙尘翻天的同时,西凉大军内被轰出一处巨大的深坑,断肢乱飞中,惊惧的惨叫声直传至九霄。 “轰隆……轰隆……” 如雷骤鸣,鸣沙郡外,一副地狱般的惨象。 与此同时,鸣沙城内三危山,在一处小茶馆里,失踪了好几日的金佛被人发现了踪迹,在被送往都督府后,宋真清着人第一时间送到了千华寺,只待时机合适,让佛光重沐人间。 …… 虽借着长/枪炮的威力,燕城击退了西凉大军,伤亡并不太大,但鸣沙郡先是内乱后被两面夹攻,说来都是燕城治军不利,御下不严之故。 鸣沙郡之所以能守得住,皆因侥幸。 消息被送往京城后,皇上仍是大怒,特下旨斥责燕城,并下令燕城功过相抵,终生驻守鸣沙郡。 而副都督格鲁与西凉、瓦山贼匪里应外合,犯通敌叛国之罪,不但抄家斩首,且勾连三族。 宋真清并不同情他,若不是他与西凉勾结,西凉根本不会相信如焰公主,那昴谳王,能权倾西凉,岂会只信一个藏头露尾的妇人之言? 宋真清也相信,昴谳王根本不知道如焰公主的存在,或者可以这么说,昴谳王所知的那个如焰公主早就死了。 因为如焰公主为达目的,绝不会以真名与人来往。 西凉军中的传言,不过是宋真清结合了梅将军提供的讯息真假掺和在一起让人故意传的罢了。 而那余则俊,也只是梅将军受如焰公主之命从西凉昴谳王府偷出来的孩子。 至于昴谳王是不是如焰公主的儿子,余则俊又是不是如焰公主的孙子,这事还真得考据一番。 但谁又会认真的去考据呢? 只要大部分人认为是便是了。 此番西凉损失惨重,昴谳王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这就是野心膨胀攻打别国要付出的代价。 而燕城妻女十二年前之所以被劫杀,也是如焰公主所为。 当初的目的便是为了绑架燕榕,将燕榕养大后,好对付燕城。 却不曾料到燕榕自幼便学会了骑马,在燕夫人的舍命相护下,驾马逃进了深山,阴差阳错的得了朱夫人所救。 燕城寻亲生女儿的消息,也是格鲁透给了如焰公主,是如焰公主让朱小棉假冒燕榕,但她却万万没想到,朱小棉竟是真的燕榕,她的这步暗棋从一开始便是错的,所以一步错,后面步步皆是错。 但宋真清还是极为佩服如焰公主的处心积虑与深沉心机。 由此她也不得不怀疑,十二年前,韦无冕与周少宸在京城遭遇的劫匪也与如焰公主脱不开关系。 如此一想,更觉如焰公主图谋甚大,只不过,韦无冕与周少宸运气好,当时便被威武镖局救了。 若是当真被如焰公主掳去,如今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想想便觉得后怕。 京城的消息来的很快,在正月将尽之时,鸣沙郡就已尘埃落定。 燕城虽被皇上申饬,但终与朱小棉父女相认,也算是一件极为欣慰之事,同时,权蕴也在两月后醒了来,并得了皇上的赏赐,便是连权家家主也来信褒奖了一番。 威武镖局更是得了皇上嘉奖,天下第一镖局之名由此而生。 但韩朔却并不肯再回江南,他在伤好后执意留在了鸣沙郡军中,要誓死守卫鸣沙郡,守卫他与师兄弟洒了热血好不容易保下来的鸣沙郡。 而韦无冕与宋真清几人本就在燕城上折子去京城时,便恳请燕城略去了他们的姓名,他们不求功名亦不愿为利禄所累,所以几人姓名并不被朝廷所知。 因阿大伤的极重,宋真清一行不得不在鸣沙郡多留了几月,待到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之时,也得来了西凉与太秦议和的消息。 西凉此次伤亡惨重,十五万举国来袭,回去的不到五万,西凉青壮一时失了三分之二,便是几十年内也难以恢复过来。 是以西凉对太秦纳贡称臣,并允诺百年不犯。 宋真清几人本该在此时回京,但却被北地草原风光吸引,几人一路向北,从青青草原一径北去,后来又被大漠烟沙所惑,便这般沿着远古驼道又向西行,兜兜转转间竟一路到了西域。 待得他们再回到中原时,又是两年后。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要开启最后一卷京城篇了,还真有点舍不得结束旅程啊...... 可怜的清清,除了去趟西域,就没咋地游山玩水的畅快玩过,嗐,与她下山时的初衷差的有些远呢。 第142章 两年后 春日的鸣沙郡,斜阳半拢,西城门外碧草连天,两匹棕褐色高头大马打着响鼻喷着灼热的气息挪动着步子在城门外来回走个不停。 前头马上坐着的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她上身着棕色狐皮马甲,下着一件宽腿马裤,脚上蹬着一双白狼皮短靴,很是干脆利落。 此刻她正遥望着西边旅人归来的方向,眸中掩不住期盼与急切。 与她隔了一个马身距离的另一匹马上,坐着个不苟言笑的瘦高少年,少年虽年岁不大,但却时刻绷着一张秀气的脸庞。 远处驼铃声声中,马上的少年眼眸忽眨,抿起了一对笑涡,望着风尘仆仆的骆驼从西边姗姗而来,他抓着缰绳的手不可自抑的微微颤抖起来。 “小姐,是大人,是大人回来了……” 犹在换声期的少年粗噶着嗓子对前头的女子颤着声音道,他面颊翕动,嘴角轻扬。 女子也看到了远处悠悠而来的几匹骆驼,一眼便认出了前头骆驼上那围着面纱的人儿,她面上忽扬起一抹喜悦,挥动马鞭,唤着身后的少年,“走,去迎清清。” 两匹骏马疾驰在鸣沙郡城门外的官道上,飒爽英姿的女子,与瘦瘦高高的少年,在这春日的碧草路上,凝成了一副优美的画卷。 谁能想到两年前这里还是黄沙遍地,谁还记得此处曾血流成河? “清清……” “大人……” 马上的人振臂高呼,唯恐远来的人认不出自己一般。 而遥遥而来的骆驼上的人儿不是宋真清韦无冕几人又是谁? 他们自两年前离鸣沙郡远去,这一走便杳无音讯。 直到数日前,他们才通过商队捎了讯息给燕榕,大约说了自己的归期。 但没想到燕榕竟会在城门外候着他们。 暌违许久的鸣沙郡啊,他们又回来了。 宋真清听到燕榕的呼唤,差点泪湿衣襟。 谁道不思乡? 那是你不曾远游过啊! “小小,”她揭了面上的白纱,摇手回应。 瞧着远处骑在马上的燕榕,风扬起她的发,虽同是一双翦水清眸,但却判若两人。 此时的燕榕,亦是朱小棉,更是小小,是那个对自己父亲说:我就要做个小小的官的小小。 燕榕打马到了宋真清近前,望着虽风尘仆仆,却弯了眉眼的笑脸,声音不可自已的发抖,“清清,你终于回来了。” 燕榕视宋真清为恩人,更是知己。 “小小,你好啊。” 宋真清扑闪着一双虽历经世事,却依旧明媚的大眼笑着回她。 宋真清对燕榕,敬她的坚韧,爱她的良善,怜她的遭遇,更喜她的洒脱。 两人惺惺相惜,纵是相处不多,却如老友重逢,一见面便有了说不完的话。 “大人,”燕榕身后的少年小心翼翼的挪动着马儿,对宋真清的方向小声唤道。 宋真清挑了挑眉,觉得这声音略有些耳熟,打量一眼马上的瘦高少年,恍然大悟,“小瓜?” “大人,”一直绷着脸的少年嘴一咧,露出欢悦的笑容,一对梨涡煞是可爱。 “扑哧,”燕榕忍不住笑了,“清清,小瓜可是日日夜夜盼你回来,时时刻刻将你挂在嘴上,听说你将要回来了,恨不得一日跑三趟西城来迎你。” “小姐,”少年窘的红了脸,策马悄悄转到了燕榕身后,不敢再直视宋真清的眼。 “哈哈,难得小瓜还记得我,”宋真清大笑的神情里忽有刹那怔仲,她又想起了那日在血尸中发现小瓜时的情形。 那个瘦弱的小小的孩子,浑身是血的躺在沙石地上,对着她笑,唤她“大人”,她那时就想无论如何得救活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不能让那样大义的母亲再失去一次亲人。 好在,小瓜最终活了下来,并留在了都督府,后来又被燕榕要在了身边做了护卫。 这两年来,她每每从大梦惊醒,脑子里回荡的都是阵阵厮杀声,眼前浮现的都是一张张被血迹糊满了双眼的脸,后来她便彻夜难眠,一坐便到天明。 他们之所以去西域,韦无冕金不换姜木子所有人都告诉她,是他们贪恋北地草原风光,不愿回京城,可她却知道,是他们见不得她日日沉默,日日饱受折磨,为的是让她忘却那些痛苦。 可她明白,纵然历经两年,伤痕慢慢被治愈,但那些血色的疤却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她想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些垂死的脸,那些无名的英雄。 身后有人轻揽了她的腰,似在无声的安慰她,宋真清恍然回神,给了身后担忧的男人一个笑脸,“我没事。” 韦无冕蹭了蹭她的脖颈,一如一只温顺的猫儿,“清清,快走吧,我饿了。” 这一声“我饿了”成功的搅散了宋真清的伤感,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今日都吃了五顿了,再吃你就要变成大胖子了。” “嘿,那些干巴巴的馕哪有都督府的饭菜好吃,”韦无冕哼哼道,“快些吧,权大哥肯定让人做了我爱吃的桂花糕。” “可不嘛,”燕榕轻轻扯了鞭子挥动道:“权大哥也是时刻惦记着你们回来呢,对了……” 说起权蕴,燕榕忽然对宋真清眨了眨眼,“清清,你们还不知道呢,权大哥为我们娶嫂子了。” “啊,那真是可喜可贺,”宋真清也捂嘴笑了,说着又促狭的对燕榕低低问道:“他今年该有三十多了吧,人家像他那般大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才成亲呢。” 宋真清不过是随口调侃了权蕴一句,哪料到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自听到孩子这话,她身后的韦无冕忽然竖直了耳朵,眼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韦无冕心中想的是:他好像也要二十五了,清清这话是不是也在嫌弃他年纪大了呢? 嘿,看来他也要加把劲了,得赶紧让清清点头与他成亲才好啊,不然指不定他也得蹉跎到权蕴这般年纪才能有孩子呢。 一想到孩子,韦无冕又欢喜起来,不知他与清清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不是会像清清那般有双大大的伶俐的眼,鬼精鬼精的,嘿嘿,若是个女孩子,肯定会像清清般好看。 韦无冕越想便越觉得将来无限美好,他一时情不自禁,又紧紧揽住了宋真清的腰,将头搁在了宋真清肩头,那模样别提多讨嫌了。 不过金不换几人早已见识过这两人没脸没皮的模样,所以只对他们视而不见,便是连燕榕也捂着嘴偷偷笑着转了身,只有小瓜一张清秀的脸庞红到了耳根。 燕榕见宋真清朝韦无冕不断翻白眼,却并没有推开他的意思,胸口难免升起一抹难以言说的羡叹,但也仅是如此,她自来便明白人各有各的缘法,情之一字最不能强求,且她对情爱也从无苛求,她想起无意中听到的父亲与权大哥的谈话,又无声的叹了口气。 也许这一辈子,她与情这字便无缘了罢。 “就你鬼灵精,”她嗔了宋真清一眼,“这话你可不敢当着权大哥的面说,不然,你们今日别说饭菜了,连口茶水都没得喝。” 权蕴俨然是都督府大管家,都督府里燕城与燕榕的一应吃喝住行,全是他在管。 许是因为这些杂七杂八的琐事,他才兴起了娶妻的念头。 “权大哥要娶亲的消息刚放出去,那些媒人都快踩烂了都督府的大门,鸣沙郡的闺秀们可没人嫌权大哥年纪大,”燕榕笑着对宋真清道。 “这不,父亲千挑万选,才为权大哥挑中了东郊大营马副将的女儿,别看嫂子是副将的女儿,却是万般贤惠的,她自己一人便可将都督府打理的有条有理,可是让权大哥省了不少心,”燕榕赞叹道。 在权蕴成亲之前,燕榕也打理过一段时日的都督府,可她最终却不耐家事繁琐,最后又扔给了权蕴。 想到这里,她颇有些愧疚的道:“两人成亲已一载有余,眼瞧着孩子就要出生了,这些日子权大哥时时陪在嫂子身边,这才没空来接你们。” 一马一骆驼并肩而行,燕榕絮絮与宋真清说着这两年来鸣沙郡与都督府的变化。 “对了,都督府内还躺着一张圣旨,是你们走后皇上才派人送来的,”燕榕一拍额头,这才想起这件极为重要的事。 “圣旨?”宋真清愣了愣,听燕榕话里的意思,这圣旨好像与他们有关系。 “是啊,是皇上给韦大哥的,”燕榕回头指了指韦无冕,“皇上任命韦大哥为大理寺少卿,而且皇上特意宽限了日期,只说让韦大哥择日上任便可,并没说一定日期。” 择日上任便可? 皇上还真是体贴,宋真清在心里腹诽道。 这咋看都像是要催着韦无冕回京城啊。 一想到要回京城,宋真清便无端的生起忧心,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京城是个是非之地,若是可能,她一辈子都不想去京城。 然而,韦无冕离京将要五年多了,再不回去,恐都不知韦府的门开在哪个方向了。 “清清,我不想回去,”仿若知道她的心声,韦无冕趴在她颈上幽幽叹道。 宋真清拍了拍韦无冕的脑袋,像安抚一只慵懒的猫儿似的,“哎,你想想便是了,再不回去,大长公主恐会杀到鸣沙郡来。” 极难说,皇上下的圣旨有没有大长公主的手笔,盼孙心切,可以理解啊。 说说笑笑,一个时辰的路几人将将走了近两个时辰,回到都督府与燕城权蕴见了面,又拜见了权蕴的夫人,用了丰盛的晚饭后,一路周折劳顿的几人早早便歇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就在几人还在商量着要不要回京城,何日回京城时,京城的来信却又悄然而至。 信是周少宸的。 周少宸并未催促韦无冕回京,只在信中告诉韦无冕京城近期所发生的事。 大约便是皇后亡故,皇上已为皇后守丧百日,太皇太后以国不能一日无后为由,欲为皇上立新后,因皇上子嗣不多,既为了充实皇上后宫又为绵延子嗣,所以朝中会进行一次选秀,选秀之期定在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到时剑南王会送百里昊雨入京,如此云云…… 韦无冕自读了周少宸的来信便一直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真清知周少宸特意点出剑南王送女入京一事,绝不是无意为之,而是……似乎在提醒韦无冕什么事。 是什么事呢? 宋真清望着神思不属的韦无冕轻叹了口气,京城,终究是要回去了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9 22:29:50~2022-05-30 12:1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脱离脱离脱离20瓶;foxandcat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3章 康平十五年,京城发生了两件让坊间震动的大事。 一是皇后薨,已数年不曾选秀的太秦朝,又开启了进后宫之门。 二是出走多年的安云郡主与韦家二爷之子——韦家无冕公子回京了,而因韦无冕的回京,却又牵扯出了一段时隔了二十年的旧案。 离开鸣沙郡还是春日乍暖之时,一路游山玩水,待宋真清韦无冕一行抵达京城已是夏日蝉鸣时。 “你们终于到了,”城外十里长亭处,一个黑衣女子旋身下了马,一把抓住了慢吞吞将要驶过去的马车。 驾车的阿二挠了挠头,看黑衣女子笑的煞是好看,不大像是坏人,遂回转头朝马车里唤了一声,“妹妹,有人拦车哦。” 宋真清与韦无冕也察觉了异样,正撩开帘子朝外望,却不期然看到了一张好整以暇语笑嫣然的脸,宋真清乍看这笑脸,一时觉得有些熟悉,却又记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 宋真清就着韦无冕搀扶的手跳下了马车,瞧着身边络绎不绝进城的马车,料想着女子该不会是将他们的马车错认为别人的了吧,于是笑着有礼道:“敢问姐姐是认错人了吧?” 黑衣女子闻言却是挑了挑眉,眼中忽闪过一抹促狭,转头就对宋真清抛了个媚眼,娇滴滴的唤了一句,“小兄弟,你难道不记得宝月岛的笑笑了么?” 宋真清顿时鸡皮疙瘩掉了满地,但就这话让她恍然大悟,指着眼前的女子略有些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你是笑笑姐?” 女子轻颔首,双手抱胸笑的好不快意,“如假包换。” “可,可……你的样貌……” 宋真清上下打量笑笑,极难相信眼前这个眉眼锋利,笑得爽朗的女人竟是那个一笑百媚生,将赵信陵迷得丢了魂的狐狸精。 此时的笑笑与宝月岛之时,却是判若两人,不止相貌差距甚大,便是连神韵也无一致之处。 笑笑哈哈大笑,“此一时彼一时嘛,不说我了,我就问你们,来信不是说月余便可抵京吗,怎的这走着走着快要走到年去了,连主子都问了好几遍,差点还以为你们又拐去别处玩了呢?” 笑笑嘴中的主子非周少宸莫属。 连向来沉得住气的周少宸都问了好几遍,可见不止是惦记他们,却还是因为怕他们错过此次皇上选秀吧。 宋真清一时间便有了某些猜想。 自打韦无冕在鸣沙郡收到周少宸的信后,便一直有些神情惶惶,宋真清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总觉得韦无冕有些心事。 周少宸在信里还说此次百里昊雨进京,剑南王必然会派百里昊风护送。 话说这百里昊风也是个是非不分的坏东西,百里昊江作恶多端死有余辜,非得将账赖在他们身上,好家伙,给他们这一路追杀的,直接流浪到宝月岛去了,又差一点葬送大海里,每每想起这一遭,宋真清都很是咬牙切齿的将百里昊风咒骂一番才作罢。 然而宋真清不知道的却是,此次护送百里昊雨却并不是百里昊风第一次进京,二十年前,韦无冕母亲安云郡主身亡时百里昊风就在韦府做客,这才是周少宸特意在信中提及百里昊风欲进京的真正原因。 宋真清见笑笑一人前来,忽然又想起在宝月岛与笑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寡言少年阿笨,不有奇道:“阿笨呢?” “阿笨另有任务在身,”笑笑摆摆手,轻描淡写的说道。 宋真清不过是随口一问,见笑笑不欲多说,也便住了口。 虽是初夏时节,但却在这十里长亭处,连个遮荫的大树也没有,宋真清就着自己的袖子扇了扇风,正要上马车与笑笑一道回京,却被匆匆驶过的马车扬起的灰尘呛的咳了咳。 因此处距京城不过十来里路,多是送行之人歇息之地,进京的大多不在此处停留,所以那些马车路经十里亭,却是半点儿没放缓速度,在这夏日干旱之季,那被马车轧过的路被风一吹便尘土满天飞。 “咳咳,”宋真清拿帕子搓了搓鼻子,抬了抬下颚,朝着那远去的马车呲了呲牙,“喏,都是去京城参选的么?” 皇上选秀,可真是举国大事,他们这一路不知遇见了多少进京参选的小姐。 也见识了不少趾高气昂自觉已高人一等的小姐,宋真清想起那些小姐,便觉得好笑摇头。 便是连她这个异世之人都明白,一入宫门深似海,宫中纵然繁华富贵,但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本事享福不是? 人还没进宫呢,便张扬的不成样子,哎,可真是不知深浅呐。 宋真清脑中忽闪过一双凌厉的眼,不自觉的凛了神,便是连同情别人的心情也没了,那双眼的主人是大长公主啊,是从那深宫里出来的人,也是她身后那个她爱的傻瓜最亲的人。 哎,她不由又叹了口气,这回是为自己。 人家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她这是一入侯门似海深,不知前路多坎坷啊! 因他们此次回京,只除了告知周少宸,便是连长公主也未提前通报,所以待笑笑接着几人回到韦府时,韦家二爷还未下衙,韦家二夫人听闻身边丫鬟禀报大少爷回来了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韦二夫人匆匆赶到韦无冕居住的聆荷居时,韦无冕一行人已经到了有一会了。 韦无冕的聆荷居是韦府最大的院子,除了韦无冕所居的主屋,便是连客房也建了十来间。 宋真清金不换姜木子阿二一人各住一间还绰绰有余。 自阿大在回到鸣沙郡又与韩朔见了一面后,竟也生了留在鸣沙郡军中的心思。 男儿志在四方,该当建功立业,阿大问宋真清,可否将阿二托付于她,宋真清毫不犹豫的就应了。 这些年的相处,她早已将阿大阿二视作亲人,因为是亲人,所以她并不阻拦阿大去寻找自己人生的价值,因为是亲人,她不会让阿大有后顾之忧,也是因为是亲人,阿二从不是她的负担,而早已变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既是亲人,又何谈托付呢? 待宋真清死活将韦无冕打发走后,才四处打量着她所住这间客房的陈设。 许是韦无冕离家日久,也许是如今的韦家主母非韦无冕生母,所以,这聆荷居中一草一木都透着潦草衰败气息。 客房里,拿手随处一抹,便是一掌的灰,将手中的包袱一下扔在榻上,意料之中,灰扑扑的尘土扑面而来,想必韦无冕房中也是如此吧。 宋真清轻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中灰尘,将这房间细细打量。 房间正中挂着一副郊外踏春图,少女鲜黄的裙摆早已褪了色,碧绿的草地、枝上的柳叶也晕开了颜色,只有下角一枚红色的印记仿佛还在诉说着春日的明媚光阴。 宋真清抚摸着印记上的安云二字,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幅景象,景象里一名明艳雅致的妇人正在春日的午后,斜倚在矮榻旁,随手绘就了这幅画。 想来妇人当时的心境一如这画里的女子般,明媚的,鲜活的。 宋真清收回手,再扫一眼画下的长条案桌,一对九耳琉璃花瓶,瓶中摆着的剪纸不知何时已凌乱的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想来,是一朵尊贵的牡丹花,或是清雅的荷花吧。 宋真清忽觉得胸口憋闷的难受,她不由推开窗棂,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池荷塘。 本是初夏时节,正是莲花争相绽放之时,但荷塘里却是污泥半塘,零零星星的只几朵粉白花色。 宋真清更觉气短,索性出了屋,坐在了廊下就着夏日荷塘边的微风想着心事。 在从鸣沙郡启程之前,她便从权蕴嘴中听闻了不少韦家的事。 当年安云郡主进京本是要入宫为妃的,但不知因何故,坊间有传闻说是先帝与先皇后鹣鲽情深,无意再纳其他妃子进宫,但为剑南王颜面,也不能将安云郡主再送回剑南,遂为安云郡主赐了婚。 也有说法是韦家二爷在长街上对安云郡主惊鸿一瞥自此上了心,央着大长公主求了先帝赐的婚。 反正众说纷纭里,没人问过安云郡主的意愿。 但安云郡主与韦二爷成婚后,倒也琴瑟和鸣,两人成亲一年便有了韦无冕,且韦无冕更是深得大长公主喜爱。 只是好景不长,在韦无冕四岁那年,安云郡主却突然亡故,韦府对外只说是安云郡主得了急病没的,因为恰在那时,安云郡主正有孕在身,怀了孩子身子大不如前,一不小心出了事也是极有可能的。 所以外头的人只唏嘘安云郡主命途多舛,倒也不曾有别的猜测。 只除了在安云郡主死后,她与韦二爷的儿子韦无冕忽然生了一场重病,后来病虽治好了,人却不复从前伶俐,变的痴傻起来。 因安云郡主与韦二爷是先帝赐婚,所以便是连韦家二爷住的这座宅子也是先帝所赐。 后来,大长公主在两人成亲前夕,又命人改建了宅子,还特意在宅子里挖了一座荷塘出来,为的便是安云郡主喜爱荷花,让她时刻有花所赏。 在安云郡主亡故后,韦二爷又娶了新妇,也不知是新妇忌讳院子里死过人,还是韦二爷心中有愧,反正韦二爷与新妇又另起了别的院子居住,这座聆荷居便慢慢变成了韦无冕一人的居所。 事实上,在安云郡主刚亡故那段时日,大长公主有意接韦无冕去公主府居住,但每每到了夜晚,韦无冕都哭着闹着要回家,大长公主无奈之下只得又将人给送了回来。 宋真清猜测着,想来以韦无冕的性子,他并不喜人照顾,所以后来这些年,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人居住,冷冷清清的院子里,便是连荷塘里的荷花也渐渐枯萎了。 “冕儿,是冕儿回来了吗?” 宋真清正托着下巴胡思乱想,却忽听院门口远远的传来了一道女声。 宋真清站在廊下远眺,见荷塘那头正有一妇人袅袅婷婷的朝韦无冕的房间走去。 妇人边走边用帕子揩着眼角,那假意惺惺的模样直让宋真清又翻了个白眼。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眼瞧着妇人带了两个丫鬟浩浩荡荡的进了韦无冕房间,宋真清沿着廊下的路也悄悄的朝韦无冕房间走去。 “冕儿啊,你回来怎没提前和二娘说一声,二娘也好派人去城外迎迎你。” 黄鼠狼话说的好听,但细细一品,便可发觉话里话外都是责备韦无冕回来的突然,不曾提前告知于她的意思。 “有劳二娘费心了,”屋内传来韦无冕冷淡的声音。 不知从前他与黄鼠狼是如何相处的,反正此时在宋真清听来,韦无冕话语虽冷淡,倒还算恭敬。 换了她,宋真清撇唇,对待意欲谋害自己的人,她才不会给那人好脸色。 宋真清偷偷趴在窗棂脚下,听着屋中无论黄鼠狼说什么,韦无冕都是一句“有劳二娘费心了”或者是“谢谢二娘。” 可真是让黄鼠狼说的口干舌燥句句碰到了软钉子上。 宋真清正捂着嘴偷笑,却不经意回头见院门口又出现了一个白衣身影。 宋真清忙躲到了柱子后面,从她的角度可见那是个清秀的少年公子,看模样与韦无冕有五分像似。 不用说,这小公子定然便是韦无冕的同父异母弟弟,也是屋中黄鼠狼的亲儿子,大名唤做韦无忧的那位了。 韦无忧行色匆匆一脸焦躁,在这初夏的天里硬是生了满头满脸的汗,待他快要来到屋门前时,却似想起了什么般,忽然顿住了脚步。 宋真清一阵紧张,唯恐韦无忧发现自己,她忙缩回了脑袋,但过了片刻也没听见韦无忧发出声响,等她再偷偷探出头去瞧,却见那韦无忧正站在屋门外整理衣衫,直到将鬓发理的一丝不苟,又换了一副乖巧温文的面孔才进了屋。 宋真清哂笑一声,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韦无忧那假模假样的倒是和黄鼠狼学了个十成十像。 眼瞧着日头渐西,想必晚上还有一顿接风宴,哎呀,这一天可真够累的,宋真清不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反正看黄鼠狼与韦无忧那假意小心的态度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索性由得韦无冕自己去对付,她得先去休息一下才好。 这般想着她便又沿着荷塘边的长廊回了房间。 这边宋真清前脚刚走,后脚那对母子也离开了聆荷居。 “娘,我听府中守卫说,大哥还带回了几个朋友,而且……” 韦无忧左右看了看,见只除了母亲随侍的丫鬟并无外人,这才又附在韦二夫人耳畔道:“大哥似与那其中一名女子关系非同一般。” 韦二夫人眼眸闪动,呵呵冷笑一声,“为娘也听说了,为娘猜啊,那女子恐就是你祖母在天灵山特意召见的那位,呵,你瞧着吧,这回有好戏看了。” 她可是听说,长公主似乎不太满意那女子,哼,她倒要看看,以韦无冕的脾性,长公主到底会不会妥协? 闻听这话,韦无忧转了转眼珠,又朝身后的院子看了一眼,嘴角忽闪过一抹阴沉的笑意。 第144章 纵韦二爷与韦二夫人不喜韦无冕,但因长公主的喜爱,宋真清以为晚上无论如何都会有一顿盛大的接风宴,可是呢,就在韦二夫人与韦无忧刚从聆荷居离开,长公主府派来的人便将韦无冕接走了。 韦无冕临走时还特意来嘱咐宋真清,说他晚上必然回来与宋真清一道用饭。 可宋真清本也不太在意韦无冕回来与否,毕竟她心中还是希望韦无冕多陪陪长公主的,因为在韦家,长公主才是他的依靠。 所以,在夜幕降临时,还不曾见到韦无冕的身影,宋真清并无多少意外,长公主疼宠韦无冕,她很是欢喜。 好在,韦二夫人纵不喜韦无冕,但面子上却是做的滴水不漏,因韦无冕不在府中,韦家二爷也被召去了公主府,所以韦二夫人虽不曾设宴招待他们,但却也为他们准备了丰富的饭食,且又命人重新为他们打扫了住处,换了被褥。 就这点上,宋真清很是佩服韦二夫人,好歹人能屈能伸,在后宅绝对是一把宅斗的好手。 用了晚饭后,她倚在窗棂边,本是要等着韦无冕回来的,却不知不觉撑着下巴打起了瞌睡。 凉风习习里,恍惚中,她仿佛看见夏夜的星空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小人儿正偎在一名妇人身边,小人儿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声音甜脆的对妇人道:“娘,你看天上有星星对我眨眼睛呢。” 妇人轻拍了拍小人儿的面颊,爱怜的笑道:“那你与娘说一说,你最喜欢天上哪颗星星?” 小人儿凝起了眉头,认真思索着,忽而咧开了唇畔,指着天上一颗并不明亮的星星道:“娘,我最喜爱那颗,娘说过那是文曲星,文曲星最有学问啦,我要做太秦的文曲星。” “好好,我儿最聪明啦,我们就做太秦的文曲星,”妇人附和着小人儿的话,向来明丽的脸上漾着一抹柔和的笑意。 “娘,娘,你看那颗星最亮呢……” 小人儿与妇人的对话渐渐模糊,转而忽然又有个身影悄悄走进了她的眼睛里。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他站在荷花池旁的草地边,那里曾是小人儿与妇人夜来赏星之处。 宋真清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的背影在暗夜里透着寂寥与落寞,还有一丝彷徨。 这样的神情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宋真清悚然一惊,刹那便从梦中惊醒了来。 她甩了甩略有些酸麻的手臂,一抬头,却见荷花池边站着一人,再定睛一看,不是韦无冕又是谁? 只此刻的韦无冕正低着头不声不响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真清想起自己梦中所见,虽是梦,但却与眼前的一幕幕是那般像似,看着韦无冕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一颗心忽然便酸酸涨涨的难受起来。 她悄然转过窗棂出了房门,放缓了脚步走到韦无冕身旁,伸手从背后轻轻揽住了韦无冕的腰,“在想什么呢?” “清清?” 韦无冕恍若如梦初醒,眼神刹那恢复了清明,他忽然转身一把抱住了宋真清,声音颤抖,“清清,清清,你不要离开我。” 夜来细细的风里夹着青草的泥土气息,还有……若有似无的酒香味,宋真清眉头一皱,伸手环住韦无冕的肩头,问道:“你饮了酒了?” 韦无冕酒量不行,便是宋真清的酒量也比他好些,所以他极少饮酒。 “唔,”韦无冕趴在宋真清耳窝边嘟囔了一句,“就用了一杯果酒。” 他不曾说,这杯酒是他的父亲逼他喝的。 “清清,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韦无冕低头凝视着宋真清,暗黑的眸子里晦涩难言。 他似乎是喝醉了,又似乎还是从前一般的执着痴傻。 宋真清仰头看着韦无冕,眸中闪过心疼,她轻抚韦无冕瘦削的面颊,喃道:“傻子,我都与你一道来了京城,又怎会离开你呢?” “清清,无论以后怎样,你都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韦无冕似乎不放心执着的非要一个答案。 宋真清只当韦无冕今夜饮了酒,一时在说胡话,并未朝心里去,她只安抚似的拍了拍韦无冕的双颊,“好好,我答应你,无论你以后是贫还是富,我都对你不离不弃,好了吧?” 她虽爱财也爱吃贪玩,虽爱闹市的欢快,但也不是吃不得苦,守不得山中的清贫,她既什么都能做到,又何惧贫还是富呢? 宋真清有时也觉得自己爱上韦无冕这个傻子挺不可思议的,但是爱就爱了,哪里有那么多理由,他们既能共甘自然也可同苦。 嘿,只要韦无冕不变心不做出什么人神共愤天理难容之事,不离不弃她还是做得到的。 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韦无冕浑身顿时放松下来,但仍死死的揽着宋真清不放手。 宋真清见状,猜他今晚在长公主府过的并不愉快,但此时也不是追问的时候,遂拉着他在荷塘边的青草地上坐了下来。 她让韦无冕躺在自己腿上,一边轻抚着韦无冕的发,一边安抚他,“我们说会话好不好?” “好,清清,”韦无冕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了宋真清膝上,两人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 从在岭南初遇韦无冕被宋真清踢了一脚掉到河里差点去了半条命,到在南安城被小树设计,两人一个落入陷阱一个被蛇咬伤,再到漂泊大海,回到凤阳,两人絮絮叨叨直说了半宿。 夜火阑珊,蛐蛐婉转低吟,宋真清打了个呵欠,这几月一直在赶路,她身心俱疲下难免有些劳累,又在这般寂静的夜里,身边躺着最爱的人。 宋真清低头看见韦无冕紧闭的眼睫,又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知道韦无冕已陷入了沉睡。 她双腿酥麻,又不忍唤醒韦无冕,遂一仰面也躺在了草地上。 天上的星星闪闪烁烁,仿佛眨着眼在对她笑,在忽远忽近的星光里,宋真清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星星真亮啊,”在若有似无的呢喃梦呓里,夜色越发令人沉醉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韦无冕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猛然坐起身,缓了缓神才发觉自己在荷塘边竟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睡得虽沉,但却并不令人欢愉。 从接到少宸的信开始,他便又开始了夜夜让人不安的噩梦。 梦中一直有一个沉入水中的影子,那人…… 韦无冕揉了揉眉心,闭上了眼。 半晌后,他才睁开眼,回头瞧见睡在草丛中四仰八叉的女人,他面上露出一抹宠溺的笑来。 见女人伸手抓了自己的脸一把,他这才惊觉草丛里有蚊子,他忙上前用袖子替宋真清扇了扇风,怔怔看着眼前这张只有睡着时才安静下来的可爱脸蛋。 他缓缓低下头轻轻吻了吻这个已经刻进了他血肉里的女人。 “无冕,”女人朦胧着睁开了眼,不甚清明的回应着他的吻。 “唔,”没人回应还好,宋真清这一回应,韦无冕顿时觉得身上热血沸腾,火烧火燎般的又酸又胀起来,他急忙粗喘着气离开了怀中女人的唇。 在女人轻咛呢喃里将人抱了起来,“清清,回房去睡噢,这里有蚊虫。” “嗯,”宋真清太困了,懒懒的闭着眼朝韦无冕怀里窝了窝任由韦无冕抱着她离开了荷塘边。 夜已过半,天上的星星悄悄隐没了身形,东方出现了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又来临了。 第二日 长街漫漫,车水马龙栉次鳞比里,有两辆马车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马车是由南地特有的银铁木所做,不但坚固且耐水火,前头的马车还算寻常。 只后头那辆,前后左右皆围着一圈紫色的纱幔,尤其是那车帘,被阳光一照,竟发出闪闪亮光来,众人定睛一瞧,这才发觉,那车帘竟是由拇指般大小的石头所做而成,众人惊叹之余难免好奇马车里的是哪家小姐。 若只是马车让人瞠目倒还罢了,然那浩浩荡荡的护送马车的队伍才让京城见惯了世面的百姓啧啧称赞。 这队伍大约有二十丈长短,全是身着黑衣,腰配长剑的健壮男子,且这数十男子个个骑着高头大马,那马儿又是一准的油光水亮,又黑又壮。 便是连京城禁卫营的马儿似也不及这些马儿矫健。 众人正猜测着这般声势浩大看着便极富贵的又是哪家小姐时,却有人眼尖的瞧见,前头马车窗前镌刻的铭牌上,写有“百里”二字,有些见识的这才恍然想起,这马车里坐着的怕不是剑南王家的小郡主? 是了,传闻剑南王府每隔二十年便会送一名百里姓氏的女子入宫,自安云郡主亡故这又是二十年了,事实上,早些年百里家就该送人入宫了,只是听闻这小郡主年岁尚小才拖到了如今。 据说剑南王家的小郡主前些日子正好及笄了,这不,又恰逢皇上广选秀女,与那些不知能否进宫的小姐相比,这百里家的小郡主进宫那是板上钉钉的,但凡进了宫,依着小郡主的出身,怎么着位份也不能低了,且那剑南王府在剑南道更是富甲一方,所以人家这般阵势倒是不足为奇了。 在众说纷纭里,前头马车里的帘子被人悄悄放了下来,一名十四五岁杏眼桃腮的少女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回头见对面的男人闭着眼似乎在思索什么,不由得开口问道:“大哥,我们为什么不住在驿站,非要住在韦府呢?” 对面的男人,亦是此次护送百里昊雨进京的百里昊风,闻言双眸闪过一道锋利的光,瞥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一眼,嘴角隐去一抹轻意,“住韦府自然是有原因的,雨儿且莫多问,只管安心在韦府住下,等着进宫便是。” “是,雨儿知道了,”百里昊雨微微抿了唇畔,似乎对百里昊风的解释不太满意。 但百里昊风不欲多说,她也不敢多问。 剑南王妃只生了两个儿子,因剑南王府这一辈必得有女儿进宫为妃,所以王妃便在侧妃生的女儿中挑选了一个养在膝下。 那个女儿便是她,百里昊雨。 她虽得了郡主的尊贵,却也从小没了自由,她自小习的都是如何看人眼色,怎样去取悦男人。 百里昊雨轻咬唇畔,越想越觉得委屈,但在低头瞬间,她忽然扫见百里昊风戴着碧绿扳指的手指,顿时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这个大哥,可不耐烦哄女人。 她虽是被养在王妃名下,但毕竟不是王妃肚子里生出来的,这个表面上的大哥对她可没有对二哥的好性子。 想起二哥百里昊江,百里昊雨心头浮起一抹嫌恶。 南安城所有人都知道百里昊江是个畜生,被他祸害的女子不知凡几,但却不知,他竟连自己的亲姊妹也不放过,她便亲眼瞧见过二哥欺负姊妹,完事后非但不知羞耻,竟还想侮辱她。 亏得她急中生智,与百里昊江说自己将来是要进宫的,若是失了清白,父王会有麻烦的,如此云云,也使得她在百里昊江迟疑之时,连忙脱了身。 说来,也是百里昊江愚蠢,百里家那般多女儿,又哪里差她一个,她没了清白,再换一个便是,只是百里昊江当时被她唬住,一时没想那么多就是了。 百里昊雨难免得意洋洋,若非她机警,恐怕那时便没了清白之身,她若是没了清白,哪里又能进京? 没了清白,想入宫为妃,那更是痴人说梦。 百里昊雨想起这些,不由庆幸,她这般聪敏的人,就活该进宫,就该做人上人。 她在为自己得意的时候却丝毫不曾有过愧疚,她甚至连一丝悔意都没有。 她忘记了在百里昊江欺侮自己姊妹时,她本是有机会唤人的,但也许是惧怕也许是出于其他原因,她非但没有唤人,竟还为百里昊江把风,任由姊妹被百里昊江那畜生□□。 她忘了她本就是帮凶啊,怎能独独将自己置于受害人的位置呢? 对面的百里昊风虽不知百里昊雨心中所想,但见百里昊雨微扬的唇角,便知这个妹妹也不是个省心的。 不省心倒是无碍,只要不坏事,让她做的乖乖去做便好了。 就算入了宫又如何,但凡百里昊雨还姓百里,他便敢断定这个妹妹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只要别像姑姑那般……自以为是…… 百里昊风面无表情的闭上了眼…… 在马车骨碌碌沉闷的车辙声里,两个心怀鬼胎的兄妹正在一步一步各自走向自己命定的归宿。 第145章 百里昊风与百里昊雨入住韦府,韦家当晚设了宴席隆重的招待两人。 韦无冕向来与自己爹不大亲近,所以也不知是韦二爷事务繁忙,还是韦二夫人有意隐瞒,总之直到开席,韦二爷才注意到宴席里多了几人。 太秦朝这些年并不注重男女大防,因百里家与韦家又是亲戚,所以男女并未分席而坐。 上首自然是韦二爷,纵韦二夫人不是韦二爷原配,但却也是韦二爷正正经经娶进门的妻子,且招待的又是晚辈,是以坐个首位也是应当的。 百里昊风与百里昊雨依次坐了下首,百里昊风对面的座位本该是韦无冕的,但韦无冕不愿与宋真清分开,所以便与韦无忧换了位子。 韦无忧本是不愿调换位子的,毕竟长幼有序,但韦无冕却十分执拗,韦二爷看不得韦无冕那副傻样,遂一摆手命韦无忧坐在了前头。 宋真清看着韦无忧低头瞬间嘴角隐没的一丝笑意,便知韦二夫人之所以安排他们几人出席八成便是在这里等着韦无冕。 为的大约便是让韦二爷愈发觉得韦无冕不懂人情世故,愈发厌烦韦无冕,连带着觉得是自己带坏了韦无冕,大约此刻自己在韦二爷心里也有了个狐狸精的名号。 瞅一眼韦二爷被韦无冕气得撅胡子瞪眼睛的模样,宋真清不由在心中苦笑一声,她这是被人做了筏子了。 切,这韦二夫人真是闲的蛋疼,何至于拿她做文章,毕竟在这韦府里,韦无冕向来都不得韦二爷喜爱,多她这一茬不多,少她这一茬也不少。 再说了,韦无冕在京城最大的依靠本来就是大长公主,还有周少宸,有本事你韦二夫人去大长公主与周少宸面前设计韦无冕啊。 哼,柿子专挑软的捏,宋真清在心里骂骂咧咧,当然面上却是一副坦然,坐的规规矩矩,无论如何,咱纵是乡野来的丫头,在外人面前咱也不能失了稳重咧。 尤其是对面还坐着百里昊风与那个看模样便十分娇贵的小郡主。 百里昊风就不说了,她虽从未见过其人,其事却听了不少,据说百里昊风早就被剑南王请封了世子,自幼也是当王位继承人培养的,文韬武略样样不落,尤其是近些年剑南王身子大不如前,剑南王府的事大多是百里昊风在处置,所以,在剑南道,百里昊风实乃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是不是人物她不知道,宋真清在心里冷哼,她只知道,若是百里昊风不那般纵容百里昊江,能对百里昊江的所作所为稍稍加以制止,百里昊江也不会死得那么难看。 有因必有果,百里昊江之死,百里昊风脱不开关系,还将罪责推到别人身上,当真是不知所谓。 宋真清到如今还以为百里昊风派人刺杀韦无冕,皆因百里昊江之故,便是连韦无冕自己,也以为是这个原因。 可对面的百里昊风却与韦二爷言笑晏晏,说话间还偶尔提到韦无冕,只道韦无冕在南安城时招待不周,如此云云。 宋真清低头只顾喝杯中茶水,闻言讥讽的勾了勾唇,可不是照顾不周,是差点要了命了。 宋真清偷瞧一眼身旁的韦无冕,只见韦无冕一张俊脸板的紧紧的,压根没朝百里昊风递过半个眼神。 像似觉得自己瞧他,转脸便给了个大大的笑脸。 宋真清忙低下头,只觉双颊火辣辣的在烧。 自回到京城,韦无冕就仿佛换了个人般。 醒世恒言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佛是金装,人是衣装,世人眼孔浅的多,只有皮相,没有骨相。 从前她深以为然。 但如今,她却不大认可了,就拿韦无冕来说,从前的韦无冕,打扮落魄,便是身上有些贵气,也被那经年日久的傻气给淹没了。 可一回到京城,当他锦衣着身,稍稍梳妆,往来皆是贵胄时,便又恢复成了那个京城矜贵的公子哥儿。 世人大多是寻常百姓,没见识是多数,任谁见了个乍看如叫花子般的男子恐都会嫌弃,恨不得离得他远远的。 不外乎人只在乎皮相,皆因有些人的骨相也只在特定的环境下特定的人面前才显现的出来。 宋真清这么想,颇觉得自己辩证法学的不赖,这般复杂的道理都能看得明了。 想到这里,又偷偷瞥了眼身旁那张愈发亮眼的沉冷侧脸,觉得此刻的韦无冕看起来,仿佛也不是那么傻了,还隐隐透出一股成熟男子的气概来。 宋真清悄悄垂下眼睫,只觉心脏在扑通扑通乱跳,这样的心动与往前并不同。 若说从前她对韦无冕是日久生情,是耽于韦无冕对她的好,还有对韦无冕有那么点点怜惜在其中,那么此刻,她觉得自己已经从里到外爱上这个人了。 宋真清低着头,兀自端着手中茶水浮想联翩,却没注意到对面投射过来的一道探究目光。 这目光的主人便是百里家的小郡主百里昊雨,此刻的她一副大家闺秀的端矜自持。 自初进韦府,她便听韦二夫人派来伺候的丫鬟提起,韦府除了她与大哥做客,如今还住了其他客人,待她稍稍追问,便打探到了这客人的来历,原来这客人却是韦家大公子韦无冕的朋友。 韦无冕啊,听到这个名字,百里昊雨心情极为复杂。 几年前,百里昊江死的时候,韦无冕恰巧就在南安城。 据她偷偷打探的消息,大哥还曾将百里昊江之死怪罪到了韦无冕身上,若不是父王尚在,说不得韦无冕能不能出得了南安城。 不过以她对大哥的了解,极难说大哥有没有私下派人追杀韦无冕为百里昊江报仇。 百里昊雨并不因百里昊江之死怪罪韦无冕,反而生出一点点十分隐秘的感激。 她扫一眼对面的韦无冕,嗯,看模样也不像大哥口中的傻子啊。 从她的方向可看到韦无冕挺翘的鼻峰,还有刀雕斧琢般的下巴,微皱的眉心两旁是一双如墨般的剑眉。 她曾在父王房中看见过姑姑安云郡主的画像,姑姑不但是个十分艳丽的美人,且因自幼习武的缘故,神韵里还有些刚劲之美。 他们百里一族生在南地,女子向来娇柔,唯有姑姑与她们都不同,不但生的美,功夫厉害,且还极为聪慧,所以姑姑自小便很得祖父母与父王喜爱,当年若不是百里一族只得姑姑一个女儿,父王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姑姑进京的。 都说儿子肖母,想来韦无冕与姑姑长得也极像吧,百里昊雨心下难免对韦无冕生出几分好奇来。 再瞥一眼韦无冕身边的女人,恐怕就是那个几年前与韦无冕在南安城作乱的女人吧。 真没想到,都过这几年了,那女人竟还跟在韦无冕身边,没名没份的也不觉羞耻,百里昊雨想到这里,眼中不免生出几分嫌弃。 细细打量那女人,小巧白皙的额头,水润的仿佛能掐出水来的脸蛋,秀气的琼鼻下是一张嫣红的不曾施过脂粉的唇畔。 以这女人几年前便与韦无冕混在一起来看,这女人如今少说也得有二十多了吧,但看这副面孔,怎么看也不过双十。 只是端看这女人柔柔弱弱娇娇软软狐狸精的模样,倒是也有几分江南女子的神韵。 百里昊雨忽然生出一股厌恶来,这感觉不外是同为女子见不得别人与自己一般貌美罢了。 她虽颇有算计,但毕竟年纪尚小,面上就难免显出一丝嫌恶来。 宋真清此刻丝毫不知百里昊雨心中所想,后来待她得知原来头一回见面便被百里昊雨嫌弃时,她不过嗤之以鼻的道了一句百里昊雨忒没眼色。 她是那种靠美色说话的人么,还娇娇柔柔? 啊呸,她若是那种娇柔女人,怎能制服得了韦无冕那个执拗的傻瓜? 还狐狸精? 哎呦,那是她百里昊雨没见识,狐狸精咋也得是在宝月岛时笑笑那样的啊。 那家伙,一开口,便是连她这个女人都觉得骨头要酥了的,何况是寻常男人? 好在韦无冕非寻常男人,所以傻瓜也有傻瓜的好处,因为是傻瓜才不懂女人的示好,才不明白女人其实也有很多种,不止那一个只会对他动拳头的女人。 宋真清后来喜滋滋的想,她与韦无冕的缘分与别人开始就不同,谁让她一脚便将韦无冕踹怕了呢? 嘿,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儿,哪里挨过打呦,这一脚挨的可是人生头一回呦,那还不得铭刻于心心心念念嘛! 所以后来便是她再捶再打韦无冕,人家都习以为常了,所谓打是情骂是爱,被韦无冕诠释的极为到位。 但此刻的宋真清只顾着回味着方才的惊鸿一瞥,哪里料到自己被人狠狠嫉妒上了,也不知因这仅仅的一面之缘,会为她惹来一场祸事。 一场接风宴,各怀各的心事。 宴毕离席,百里昊风与百里昊雨去了客院歇息。 因韦无冕未离京前,一直便是个特别执拗脑子又不大好使的性子,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又因大长公主事事顺着的缘故,所以韦府的人向来拿他没办法,便是韦二爷也不耐烦管他。 作为客人又是男男女女好几人,男未婚女未嫁为了避嫌,宋真清他们本也该住在客院的,但韦无冕却先带人去了聆荷居,且这聆荷居也只他一人居住,便是连大长公主都未发表意见,所以韦二爷与韦二夫人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们去了。 宋真清几人住在聆荷居还是很自在的,毕竟只有一日三餐时才送饭来的丫鬟仆妇外,这偌大的聆荷居也只他们几人。 尤其是入夜后,更是幽静。 这一夜,宋真清在席上饮了一杯果酒,酒气上头,又加上白日忙活了一天,是以早早便睡着了。 她睡的熟,却不知走廊那头,韦无冕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半夜时分,整个韦府都陷入了一片死寂里。 韦无冕起身来到窗边,就着光华月色凝望着荷塘夜色,他神情沉静,目色幽冷。 韦无冕想起他自公主府回来,一眼就瞧见甩着铁锹干得热火朝天,满头大汗的小女人,眸中不由闪过一抹轻柔。 他问清清在做什么,清清道今日无事可做,遂问丫鬟向府里花匠借来了铁锹锄头一应用具,谁知只用了半天便将荷塘里的淤泥清理了许多出来,还美其名曰不能浪费了这般大的塘子,清理出来后,以后便是养些鱼也是好的。 韦无冕又想起云岭山上那一池乱蓬蓬的荷塘,不由勾了勾唇,清清啊,向来便是嘴硬心软的,她从不耐烦种花养鱼,她不过是怕他看着这一池污泥伤怀罢了。 呵,哪里就伤怀了,他明明就是个傻子,哪里知道伤怀是什么滋味? 韦无冕讥讽的哼了哼。 再抬头却无意瞥见荷塘边有黑影一闪,他双拳紧握,微眯起了眼,是谁? 这院子里只住了清清与金不换几人,他们几人白日累了一日了,自然没道理夜半还出门闲逛。 韦无冕眼神一缩,即刻出了门,待他来到荷塘边,哪里还有人影。 再去瞧了瞧清清房间,依旧从里头上了栓,这院子的门栓都是特制的,从外头绝对打不开。 于是他又来到荷塘边,目光在白日从荷塘中清理出的淤泥上顿住了,因为那滩在地上的泥泞里赫然有一双脚印。 他顺着蜿蜒脚印直到了荷塘边,仿佛看见正有人在荷塘的污水里蹭着脚上的泥印,呵,会是谁的脚印呢? 韦无冕静静站在岸边,凝视着半池枯败的荷塘,目光幽幽闪烁。 此时他脑海中忽闪过一个孩童的影子,那影子与沉在水中的身影重重叠叠,就在两个身影越靠越近时,他头痛的仿佛要炸裂了一般,他低呼一声紧紧咬牙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1 15:45:03~2022-06-02 15:5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隽星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宋真清猜的不错,皇上之所以下令让韦无冕出任大理寺少卿,原就是大长公主让人编了话本子,并特意说给了皇上听,后来又恳请皇上,求皇上给韦无冕赐个官位。 皇上禁不住大长公主的软硬缠磨,又去询问了周少宸关于韦无冕在南安城及凤阳的所作所为,思忖之下,便给了韦无冕一个官位。 不得不说,身为皇亲贵戚就是有这个好处,这大理寺少卿是多少寒门士子便是奋发苦读数十载也求而不得的,轻轻松松便落到了一个既没经过科考又没啥才华的人身上。 但皇上的话向来是一言九鼎的,且此次便是连皇上恩师,以清廉板正闻名的权大人也没表达丝毫异议,其他人更不敢惹皇上逆鳞。 而权大人之所以没发表意见,却是因得知了在鸣沙郡韦无冕替权蕴固守南城门的真相,这样的韦无冕,若是世人还以从前眼光相待,那便是世人傻了。 权家默认,大长公主推波助澜,又有周少宸加持,韦无冕这个大理寺少卿职位可谓是被京城众人翘首以盼,只想看看这韦家从前痴傻的大公子到底能做出个什么功绩来? 然就在大家以为韦无冕必会欣然前往大理寺任职时,人却犯了倔脾气,死活不肯去大理寺。 这日傍晚下了衙,韦二爷气势冲冲的来到了聆荷居,甫一进门,便见韦无冕正斜倚在书案后翘着二郎腿翻看着什么。 韦二爷看韦无冕这个姿势,还有那个懒散劲怎么看怎么恼火,给他气的呦,两步上前转过书案一把夺过韦无冕手中正在翻看的本子,“砰”的一声扔在了桌上。 “你说你……”韦二爷捋着胡子深吸一口气,刚想质问韦无冕今日怎不去大理寺上任。 然一低头本子上《风月传说》四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他惊得差点揪掉了自己的胡子,一张老脸憋的通红,指着韦无冕磕磕巴巴,气的舌头都要打结了,“你……你,你怎能看……看那种书?” 《风月传说》名字虽透着一股子风尘味道,但实乃是北地一对叫风与月的贤伉俪传奇,许是因北地与南方的习俗不大一样,所以这风月二字代表的意味也不大同。 这书是清清无意中淘来的,闲的发慌时她才翻一翻,到了京城有事忙活后,便将书置之一旁,他不过是随手拿来一翻,却不料被自家老爹撞了个正着。 自韦二爷进门,便低着头一声不吭的韦无冕,听闻老爹质问,嘴角哂笑一声,再抬头却是一副懵懂的神色,问道:“父亲,那种书是哪种书?” 韦二爷登时被噎了噎,有心解释这《风月传说》不是什么正经人看的书,但低头瞧见自己虽看着不大聪明,却也是血气方刚的儿子,才恍然顿悟,原来自己这个大儿子早已过了该成亲的年纪,儿子脑子虽有些问题,但那方面却是正常的,身为男人看看风月话本子有什么问题? 而且…… 韦二爷又想起从韦二夫人哪里听来的耳旁风,这个大儿子似乎对那个与他一同回来的女人特别上心。 韦二爷狐疑的瞅了韦无冕一眼,又朝韦无冕睡的榻上打量了两眼,不太确定的问道:“你……你与那女子……” 韦无冕在见自己老爹看看他又看看榻那瞬间便猜到了老爹在想什么,又听老爹问起,不由升起一股恼怒,垂下眼睫冷了声音回道:“父亲说什么呢?儿子不懂。” 都当谁与他那二儿子一般管不住自己下半身呢? 他虽与清清早早确定了心意,但一直发乎情止乎理,在未成亲之前,他不会碰清清,倒不是他不想,而是清清万一有了身孕怎么办? 即便他极想要个与清清的孩子,然而…… 韦无冕握紧了拳头,他才回到京城,在母亲的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他怎敢让清清与他一般冒险? 韦二爷从韦无冕话里听出几分不悦,但他只是了然一笑,以为自己儿子皮薄,倒也并未再说什么。 经过这一打岔,他的怒火倒是退了几分,他扯了把对面的椅子,撩起袍子往椅中一坐,定定看着自己这个大儿子,问道:“你为何不去大理寺上任?” 见韦无冕依旧低着头,似固执不肯搭话。 他轻叹了口气,又道:“你不知你这个位子有多少人盯着,恨不得取而代之,若不是你祖母,皇上怎会容许你这般放肆?” “我不会做官,”这回韦无冕说话了,只这没出息的话听着就让韦二爷来气。 “你这什么话,谁一开始便会做官了,再说了,不过是个名头,又不需要你去做什么,你只管去点个卯就是,”韦二爷耐着脾气哄韦无冕。 “不做什么?那做的什么官?倒还不如不去,”韦无冕这回来了兴致,专门与自己老爹唱反调。 韦二爷神情一僵,颇觉儿子好似也不那么傻了,因为不好糊弄了。 不过他忘了,或者他从来就没在意过,从前的韦无冕脑子虽然不大好使,但也多是做事执拗不知转圜,从来也不是个好糊弄的性子。 “你到底去还是不去?”韦二爷觉得自己做爹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沉下脸来喝问。 “不去,”韦无冕一扭头,压根不甩他。 “你祖母也让你去呢?” 韦二爷气结,但为了面子,好不容易有机会摆脱韦家有个傻子的闲言碎语,他还是耐着性子诱劝。 “不去,”韦无冕恃宠而骄,反正祖母从来拿他没法。 韦二爷气的胡子就要翘起来了,但见面前儿子油盐不进的样子,他捋着胡子沉下心来,抬眼又瞧见桌上那本《风月传说》,韦二爷眼珠一转,又试探着问道:“你祖母并不同意你娶那女子对不对?” 韦无冕一愣,搭眼看向自己老爹,见老爹眼中闪着兴奋的八卦味道,遂扯了扯唇,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父亲怎会知晓?” 韦二爷以为自己猜对了,不由又捋了捋胡子,“此次你回京,你祖母有意为你聘京中袁家小女为妻,哦,若是你乐意的话,那女子纳了为妾便是了。” 韦无冕这回是真的愣住了,他倒不意外祖母欲为他定亲的打算,毕竟祖母虽没明说,但话里话外无外乎为他寻个门当户对女子为妻的意思,但这事八字还没一撇,且他根本不会让这事有一撇,却被他老爹率先暴露了,只不知祖母知道是他爹大嘴巴告诉他的,会有何反应?会不会将老爹叫去训斥一顿? 韦无冕想一想,便又觉得可以去祖母面前哭闹一场了,最好能让祖母歇了为他定亲的心。 但他此时比较好奇老爹提起此事的意图,难不成当真只为了让他去上任? 他老爹何时这般在乎他的仕途了? 韦无冕眼中闪过一抹嘲讽。 但他嘴中却说的是:“我才不娶袁家女,”说着便起身,“我要去寻祖母。” 韦二爷一把扯住韦无冕,急忙拦了他,“你去哪里,你听爹把话说完。” 他可不能让韦无冕去长公主府,万一被母亲知道是他透露了消息给韦无冕的,他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母亲向来是个厉害的,不止他与大哥畏惧母亲,便是连皇上有时都拿母亲无法。 所以啊,他瞅着韦无冕,反是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艳羡,就问,他们兄弟两个及下面这些孙子辈,有谁曾在长公主面前一言不合便撒泼打滚的耍闹过? 有谁离家几年不回,还时时被长公主牵肠挂肚的惦念? 哎,也只他面前这个傻儿子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但不顺从长公主,竟还处处拧着干。 韦二爷心口颇有些酸涩,扯着韦无冕的手难免便用了力。 韦无冕忍着腕上轻微的捏痛,皱了眉头,“父亲?” 韦二爷忙松了手,“你坐下说。” 韦无冕抻抻袖子,依言坐了下来,却兀自冷着脸不吭声。 韦二爷知是捅了马蜂窝,也不再踌躇,只盼着韦无冕按着他的意思来,他寻思了下道:“你祖母执意不肯让你娶那女子,你也不要与祖母拧着来,你说说你,自小无数次违逆祖母的意思,你祖母都未与你一般见识,可你祖母如今年纪大了,你又一走多年,这一回来便又惹祖母生气,万一给你祖母气个好歹,你说你是不是大罪过?” 见韦无冕似听进了心里去,韦二爷再接再厉。 “以父亲的意思呢,你也不要与祖母对着干,你不如先去大理寺任职,等你做出一番成绩来得了百姓爱戴,也受皇上赏识时,无论是你,还是父亲都可去向皇上恳求,让皇上为你赐婚,不是更好?皇上一旦赐了婚,你祖母再是不悦,也不好拂逆皇上的意思不是?” 韦无冕瞥了一眼自己老爹,倒是不知他老爹向来自诩正人君子,何时也生了这么多小心思,竟也敢背着祖母对自己支招? 万一若是被祖母知晓他撺掇着自己去寻皇上赐婚还不知是何精彩表情? 韦无冕想一想便觉得可笑。 但是呢,不得不说,他老爹说的其实也有几分道理,若是没有母亲的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韦无冕寻思着老爹的意图,还未回应他,就听门外忽然传来了妇人的声音。 “冕儿,冕儿在吗?” 是他二娘。 韦无冕正不耐烦自家老爹,此时不由觉得韦二夫人来的正是时候。 殊不知,韦二夫人本就是冲着韦二爷来的。 这边韦二爷听闻韦二夫人的声音,禁不住皱了皱眉,自己正与儿子谈到要紧时候,眼看着儿子就要被他说动点头要去任职了,这妇人此刻过来捣什么乱。 韦二夫人哪里晓得韦二爷心思,一进门仿若才知韦二爷来了聆荷居一般,欣喜的招呼着,“老爷下衙了啊?哎呦,妾身本是要问问冕儿要不要晚上过去与老爷一起用饭,老爷也在这可真是巧了。” 韦二夫人边说边露出得体的笑来,仿佛不曾看见韦二爷紧皱的眉心般,接着道:“无忧方才还回来说,今日太学来了位新老师,听说曾在先帝年间三元及第,唤什么来着……” 韦二夫人皱着眉头佯装思索韦无忧的话,双眼却一瞬不瞬的紧盯着韦二爷。 “方理,方子阑?” 韦二爷自韦二夫人说道三元及第时,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人影,遂情不自禁说出了口。 “对,对,就是他,”韦二夫人恍然大悟般拊掌,又朝韦二爷使了个十分隐秘的眼色。 韦二爷与韦二夫人夫妻多年,怎么的也能看出几分她眼色里的意思,知她恐有其他要事,遂轻咳着起了身,对韦无冕道:“为父望你好好考虑方才的话,你若是想通了,明日便与为父一道去衙门。” 说罢也不待韦无冕回应,便转身大踏步出了门。 这脚步匆匆的模样,仿佛是怕韦无冕当场拒绝他一般。 第147章 韦无冕起身跟着韦二爷走到门外,瞧着韦二爷与韦二夫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才转头朝廊檐另一头走去,那方向正是宋真清的房间。 可就在他刚走到第一根柱子前时,却忽见那宽大的柱子后正欲遮又掩的露出一截月白的裙裾。 这裙裾他可是十分熟悉的,因为这月白色的裙子下摆绣着一圈祥云图案,裙子是燕榕送给清清的,那勾着祥云的金边还是燕榕亲手绣的,也是清清最为喜爱的一件裙子。 韦无冕忍了笑,欲装作若无其事般从一旁走过,却被意料中的小手抓住了腕,那小手的主人清脆的声音霎时在耳边响起,“傻瓜,去哪里?” 韦无冕露出惊诧神色,“清清?你怎么在这?” “傻瓜,”这话又嗔又喜。 宋真清本欲寻韦无冕有事,却恰巧听到了屋中父子间的对话,此时,又见韦无冕眉心皱起不甚痛快的模样,难免忧心。 她拉住韦无冕的双手,仰起头问韦无冕,“你当真不愿去大理寺任职吗?” 韦无冕反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神情却比往常严肃了几分道:“清清,我这大理寺少卿来的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无论在南安城,还是在凤阳,在鸣沙郡,样样都是你出谋划策,是你走在前头,而我却什么都未做过,我……” “无冕,”宋真清忽然以手心捂住了韦无冕的口,“我做的那些都是因为你,是因为你的信念支撑着我去做的,若不是因为你,你以为我会多管那些闲事?我次次能化险为夷,难道不是因你之故?再说你我二人本就一体,此时又何分你我呢?” “可……”韦无冕还欲再说什么,宋真清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你难道不想弄清伯母身亡的真相么?” “清清,你……”韦无冕惊得瞪圆了眼。 宋真清摇摇头,“今日笑笑来府里给你送信,我特意截了她打听了些事。” 说到这里,宋真清神情难得的温柔了几分,“无冕,无论伯母因何而亡,我想她都希望你过得快活,而不是背负着沉重的担子苟活着。” 见韦无冕神情惶然,默默不语,宋真清轻抚着韦无冕的侧脸,心疼道:“你若真想弄清伯母的死因,我以为你才应该去大理寺。” “为何?”韦无冕声音低嘎,仿佛是从胸腔发出的低鸣。 “因为只有在大理寺,你才有理由去质疑伯母的死因,你才有机会名正言顺接触关于伯母死因的卷宗……” 看着韦无冕眉心皱起,正欲打岔。 宋真清止了他,“你想说伯母一案若是有卷宗,少宸也可帮你拿来对不对?” 韦无冕点头不语。 宋真清叹了口气,“无冕啊,少宸若是能调到这个案子的卷宗,又何苦等你回京呢,我猜啊,这卷宗恐是在少宸不愿伸手的地方,那么这个地方也只有长公主府,只有你,只有你啊有机会拿到卷宗。” 我虽不知道长公主掩盖安云郡主真正的死因又为何般,但我猜着,长公主做这一切为的大约便是你吧,宋真清默默在心里补充道。 “我不想你担着这沉重的枷锁活着,我也不要你日日夜夜被噩梦惊醒,为了伯母,也为了你自己,无冕,去吧,去大理寺,寻机会去查清伯母真正的死因。” “清清,”韦无冕轻轻将宋真清揽在胸前,暗叹他上辈子到底积了多大的福气,才能遇到清清,人生得一知心人足矣。 韦无冕尚沉浸在感动中,却不妨怀中的人儿忽然又推开了他,手指在他胸口戳戳点点的,语气与方才的柔情相比,判若两人,“唉,我问你,你祖母当真要为你聘那袁家的小姐为妻?” 韦无冕顿觉不妙,他差些忘了清清不知在这门外站了多久,听这话里的意思,恐方才自家老爹说的那茬事,全被她听在了耳里。 见面前的女人一张小脸上满是冷笑,就知这女人恐又动了气性了,为了保命,他可怜兮兮的紧紧抓住了女人的手,求饶道:“清清,是父亲胡说的,我与祖母十分坚定的说过,我非清清不娶的,你要信我,不要听信父亲胡说八道。” 宋真清将一双拳头攥的咯吱咯吱响,冷哼了一声,“当真很坚定?” “当真当真,”韦无冕忙道。 “哼,你定亲了也无碍,”宋真清见他那紧张模样,忽展颜呲牙笑了笑,“只要你一日不成亲,我就有办法让你娶不成亲,嘿嘿……到时候……” 韦无冕闻听这笑忽觉浑身一紧,心肝一颤,兴奋了双眼道:“怎样?清清,你不会与我私奔吧?” “啊呸,”宋真清差点被气笑了,白了韦无冕一眼,“谁要与你私奔,你想得倒美,哼,我是要让你臭名远扬,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 “真是蛇蝎心肠,”韦无冕垮了脸,说着又扬起一张期待的脸庞问道:“那清清是不是也不嫁了,只陪着我这个娶不到媳妇的人啊。” “臭美的你吧,”宋真清掐了韦无冕一把,在韦无冕哎呦的惨叫声里,哼道:“我这就让你看看什么叫蛇蝎心肠。” 说着暗暗又使了使劲,一只脚踩在了韦无冕脚上,“疼不疼?啊,是不是很疼?” “疼,噢,不疼不疼,”韦无冕很是知趣的忙改了口。 “我是不是蛇蝎心肠?”宋真清小心眼,便是蛇蝎心肠也不许人说。 “不是,不是,清清人美心善,”韦无冕哼唧着谄媚道。 “还算识相,哼,饶你一回,”宋真清作罢,转身就要回去。 却不妨被身后的男人忽然环住了肩头,“就算你蛇蝎心肠,是天下最坏的女人,我也只爱你一个。” 男人炙热的呼吸在耳畔撩拨着她的神经,宋真清只觉自己心神一麻,仿佛置身九霄云上。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但男人的情话是真的好听啊,宋真清也不能免俗的爱听。 轻拂的微风撩起宋真清鬓间的发,一年又一年,从初初下云岭山时,凌乱的短发,直到如今长发及腰,那个青涩的小道姑早不见了踪影,而今的她,成熟鲜艳的若树上的杏红梅李,时时绽放着最香甜的味道。 韦无冕闻着心爱的女人身上散发的阵阵幽香,心神也陷入了混乱里。 男的俊俏女的秀美,两人的拥抱在初夏夕阳的余晖里凝成了一副令人心动的画面。 有人看见了悄悄给予祝福,有人翻个白眼见惯不怪,有人呵呵傻笑一声该吃吃该喝喝。 然而,也有人见了却嫉妒的红了眼,心中想的是,那女人不过是乡野丫头一个,凭什么让京城一等一的贵胄公子倾心相许呢? 而且那女人既粗鲁又无礼,横竖既不像个贤惠人也不见得多有才情,韦无冕怎会喜欢上那样一个女人呢? 而她身为王府郡主,却自懂事起便要习如何讨好男人,无论是父王还是大哥,谁也不曾对她柔声说过话,她反而要小心翼翼的顺从他们。 凭什么,凭什么那女人在韦府还能过的随心所欲? 凭什么那女人敢那般对待韦无冕? 院门口,百里昊雨默默伫立在外,只觉廊檐下的一幕甚为碍眼。 更觉心中仿佛扎了根刺,不拔不快。 “小姐,小姐,”身边丫鬟唤了好几声,才将她神智唤回。 “何事?”百里昊雨皱起眉头轻斥道。 “小姐,回吧,”丫鬟小小声求恳道:“世子不让小姐在韦府乱逛的。” “你说什么?”百里昊雨忽然对丫鬟露出一个凶狠的眼神,“你是谁的丫鬟?” “小姐,”丫鬟被吓得噤声后退了一步。 百里昊雨见丫鬟低着头噤若寒蝉的样子,也觉得颇为无趣。 这丫鬟不是她从前常用的,而是进京前王妃特意为她挑选的。 四个丫鬟,个个貌赛西施,若是站在一处,真是要将她也比了去,当她不知王妃安的什么心? 丫鬟是她的没错,但听的却是大哥的命令。 好在,此次进京大哥还是允她带了身边常用的嬷嬷,也算是聊做慰藉。 百里昊雨有些意兴阑珊的摆摆手,“回吧。” 迤逦少女的身影渐渐离了聆荷居门外,偏僻的小径里忽然走出来两人。 年轻的小公子用折扇点着下巴若有所思。 “爷,那不是剑南王府的小郡主吗?” 身边的随从贪婪的注视着那个一摇一摆十分勾人的背影,差点便要流口水了。 “收收你那副样子,”韦无忧瞥了随从一眼,心不在焉道:“那可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是,是,借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随从点头如捣蒜,说着还撮了撮下巴,唯恐口水流出来。 韦无忧盯了聆荷居的院门一眼,叮嘱道:“如今韦无冕回来了,你且记得叮嘱外头小爷那些朋友,这些日子不要找小爷玩耍,小爷有更要紧的事做。” “是,是,”随从忙不迭又点头,见自家少爷眼神不离聆荷居,那眼神里的意味他可是最为熟悉,随从不由暗暗寻思他家少爷该不会想与大爷抢女人吧? 唉,也是,他不过远远瞧过那女人一眼,却也觉得那女人的容貌当真不输剑南王府的小郡主。 他家少爷虽说年纪不大,对女人却也不大挑剔,但凡看得上眼的,大几岁也是无妨,再说那女人看着也只像十八年华,又不是要娶了做夫人,玩玩的话谁又管大几岁? 只能说有其主便有其仆,随从的龌龊心思,韦无忧虽不知,但他的心思却也不比随从干净到哪里去。 第148章 当夜,韦二爷酒足饭饱消了食准备就寝。 韦二夫人边替韦二爷宽衣,边无意说起今日之事。 “老爷,冕儿还是不肯去大理寺任职么?”韦二夫人语气里隐隐含着忧心。 “唔,”韦二爷似有心事,回得漫不经心。 “老爷,冕儿不肯去不去就是了,老爷为何要逼迫冕儿呢?”韦二夫人将韦二爷的外衣挂在衣架上,柔声劝解道。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 韦二爷往榻上一坐,呵斥了一句。 韦二夫人正挂衣的手顿了顿,面上闪过一抹懊恼,深吸了口气,这才又回头,面色依旧如常,弯身为韦二爷脱去脚上的靴子,低低道:“妾身没见识,老爷教训的是。” 韦二爷似也觉察出自己语气重了,拍了拍韦二夫人的手,放缓了声音,难得的与韦二夫人说起了心里话。 “我之所以让冕儿去大理寺任职,一来冕儿去了大理寺,对咱韦家的名声有益处。唉……” 韦二爷略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这些年,因为冕儿,我不知被外头的同僚耻笑多少回,嘲我不知造了什么孽,才生了这么个傻子,还有人说冕儿之所以变这样,是因为我与安云……” 说到这里,韦二爷似乎意识到与如今的夫人说原配亡妻不大妥当,遂止了欲出口的话,摆了摆手道:“罢了,不说她了,只说眼前,我劝解冕儿去大理寺还有一层缘由,是为了忧儿。” “为了忧儿?”韦二夫人正为韦二爷按捏小腿,听了这话顿时住了手,不解的抬起头问道。 “正是,”韦二爷握住韦二夫人的手,将她拉过坐到自己身边,望着眼前这张虽徐娘半老,却越发温柔贤惠的脸庞,心中长叹一声,终究还是解释道:“秋闱在即,忧儿向来勤学,以忧儿的学问秋闱中举定是毫无悬念,若是这一切顺当,明年便可进士及第,虽说朝中有我照应,但到底冕儿名声不大好,忧儿当官了也免不了受人指点,便是我有时都觉得臊的慌,何况是忧儿,若是冕儿当了大理寺少卿,那些从前关于冕儿的流言便会不攻自破,夫人你说是与不是?” 韦二夫人想说不是,这一切不过是老爷多疑罢了,以长公主在朝中的威势,哪个不长眼的同僚敢当面对老爷你指指点点,便是背后说道两句还得提防着是否会被探子听到回禀给长公主。 老爷不过是自尊作祟,忍不得自己的嫡长子是个傻子罢了。 说得好听是为忧儿颜面,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 即便心中不认可韦二爷的话,但韦二夫人向来柔顺小心,闻听此言也不过是乖巧的点了点头,“老爷说的是。” 韦二爷朝榻上靠了靠,言语间颇有些不痛快。 “因母亲是长公主,无论我还是大哥,即便在朝中任职,也不过是没实权的闲职,可大理寺少卿却不同,少卿仅次于大理寺卿,与六部一般握有实权,这职位虽是母亲求来的,但却可见皇上对我韦家的宽泛之心,且冕儿如今看着已与常人无异,我并不求他做出什么功绩来,只要没有过错,但凡母亲还在,就难保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到时忧儿入朝为官,也算有了助力,所以冕儿这大理寺少卿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韦二夫人在心中撇了撇唇,谁稀罕这个助力? 她的忧儿为何要去寒窗苦读?又为何要参加秋闱?去考进士? 难道就是为了做官吗? 那官俸一月才多少银子?便是连老爷脚上的一双靴子也买不起,更别提顿顿山珍海味,日日饮酒作画了。 每日起五更,月休一天,也就老爷稀得这没什么油水又没什么权势的官位,她家忧儿啊,身为长公主之孙,身为韦家嫡子,谁稀罕做的什么官? 忧儿做这些只为得老爷喜爱啊。 她的忧儿自幼便聪明伶俐,可长公主却偏偏只看中那个傻子,不但错把鱼目当珍珠,还处处瞧不上忧儿,若非如此,她怎会为赌一口气,非得让忧儿讨老爷欢心呢? 但韦二夫人便是有一千个一万个反驳韦二爷的理由,但她却一个也不敢说出口。 谁也没她清楚明白,她家老爷有多热衷于做官,有多在意自己的面子。 没人知道,当年为迎娶安云郡主求先帝赐婚已是老爷这二十年来做的唯一一次出格之事。 这些年,因为韦无冕是个傻子,已成了老爷的一块心病,这心病便是忧儿再勤奋努力也消磨不掉的。 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医病的方子还得是韦无冕才行。 韦二夫人心里虽不大痛快,但在韦二爷面前却不敢表露分毫。 将韦二爷安顿妥当后,韦二夫人寻了个要吩咐丫鬟去给韦无忧送些宵夜的借口出了门。 外头月色清亮,韦二夫人本打算随处走走,但走着走着却不自觉的便来到了韦无忧的住处,然而韦无忧院中灯火摇曳,火烛在噼噼啪啪依旧燃着,可人此时却不在屋中。 待一问他身边随侍的仆从,韦二夫人这才得知韦无忧在用过晚饭,天刚擦黑时便去了后花园消食。 韦二夫人心疼自家儿子读书辛苦,吩咐随从好生伺候着,又唯恐韦二爷有事寻她,倒也没寻思太多只依着原路又返了回去。 韦府后花园里有个小湖,这小湖与聆荷居的池塘有水道相连,但却比聆荷居的池塘水多,景色也优美许多。 尤其是在这初夏时节,湖里植满睡莲,在月光的映照下,密密间隙里水光盈盈。 不止这睡莲生的美,便是小湖西北角的花圃里也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 此刻在银白的月光下,阖府寂静时,满园的花里却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在搜寻什么。 她忽而伸手去采撷一朵月季,忽而又弯腰去拔一根细草,远远的虽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却可感受到她那份喜悦的心情。 与她隔了几丈远的地方有一圈绿藤围绕的篱笆,篱笆后此时正有一人在一瞬不瞬的紧盯着她。 初夏时节,她身上的碧纱粉黄长裙,映衬着她姣好的身材,盈盈不可一握的腰肢与高耸的胸部让篱笆后的男人难耐的咽了咽口水。 月光撩人里,那人按捺不住骚动的蠢蠢欲望,蹑手蹑脚的从篱笆后走了出来,悄无声息的朝花丛中的人靠近了过去。 徜徉在夜来花香里的人还未注意到男人已到了近前,就被男人一把抓住了手,她刚想尖叫,却被男人一下按着脖子摁进了怀里。 那人上下其手,任凭女人奋力挣扎,他只一边紧紧按着怀中之人的脖子,让她的脸庞紧紧抵在自己胸前,一边又自下而上抚着女人的腰身,在粗重的喘息声里,那只不规矩的手眼瞧着便要伸进女人的衣衫,许是太过兴奋,也许是女人挣扎的太过厉害,那按着女人脖子的手稍稍松了些许,也是这一丝丝间隙,使得女人嘴巴得了片刻自由,但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不要……” 女人的呼叫在惊恐的尾音里戛然而止,随后便见男人越发阴狠的捂了女人的唇鼻,不过片刻,女人便如没了骨架般软软滩在了地上。 男人见状便想逃离,但刚转身他又住了脚,他回头静静瞧了躺在地上的女人一会,幽微的花香与女人身上的香气若有似无的传至他的鼻息,那味道让他禁不住舔了舔唇。 他蹲下身子,单手挑开了女人脖间的衣领,领下若隐若现的沟壑顿时让他血脉喷张,就在他双手搭在女人肩头,正欲脱下她的衣衫时,却忽闻身后传来了一道匆匆脚步声。 他来不及将女人身上的衣衫理好,连头也不敢回便一矮身借着身旁花丛的掩护悄无声息的避到了一丈远的大树后。 今日因无意听到韦无冕与韦二爷谈话,让本就觉得韦二爷待韦无冕不大好的宋真清更觉心塞,所以入夜后,她一时半会无论如何睡不着。 她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却忽听窗棂被人轻轻敲响。 她不知是谁,问了也无人回应。 她情知不是韦无冕,但心里好奇是谁,到底在那人又敲击时开了窗。 但她开了窗,却没见着人影,只见一张被匕首插着的字条插在窗棂之上。 字条上只有五个字:后花园救人。 她不知写信人是谁,也不知那人要让她去救谁,但直觉告诉她,她必须尽快去后花园。 好在她白日里与姜木子去过一趟后花园,所以知道后花园所在,且木子还曾夸赞那园子颇有些野趣。 想起姜木子,宋真清忙一溜烟跑去姜木子房间,这一看不打紧,姜木子房里哪有人? 姜木子不会去后花园了吧? 这么一想,宋真清一刻也不敢再耽搁,拔腿便朝后花园跑去。 待她来到后花园,先没瞧见姜木子,却瞧见花圃里有人影一闪而过。 她没看清那人是谁,待她小心翼翼来到方才那人所站的地方,却赫然发现地上躺着的竟是姜木子。 她大惊之下,忙试了试姜木子鼻息,还好,只是晕了过去。 但还不待她松口气,一低头却见姜木子肩上半裸,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她忙上下将姜木子打量,见她只是肩上的衣衫有些凌乱,其他地方还算完好,这才轻嘘了一口气,暗暗庆幸来得还算及时。 她把姜木子被褪到肩膀的衣裙理了齐整,又将姜木子扶起架在了肩头,最后朝方才那人逃走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此时大树后已是静悄悄一片,哪里还有人影。 宋真清强自压抑着怒火,这才带着姜木子一步一步离开了后花园。 月色渐渐被乌云遮没,徒留一地凌乱的花草在风中摇曳。 第149章 宫中本定在七月初五这日进行初选,然太皇太后身子突然不适,因而这日子便朝后推了推。 韦无冕第二日便去了大理寺任职,姜木子昨日被惊吓到,宋真清从昨晚一直陪着她,直等到姜木子倦极又睡了,这才从姜木子房中出来。 已进炎炎夏日,便是一早的风都透着几分燥热。 宋真清望着已被清理了一半的池塘,半池污泥填埋在院子的另一角,那污泥虽说难闻些,但晒干后再掺些细土,说不得是用来种花草的好材料,这聆荷居怎么看都有些寂寥,多种些花花草草也多些生机。 怔仲间她又想起昨晚在后花园瞧见的那个身影,昨日天黑,那人又背着她,她并未看清那人的脸面,想到这里,她不由皱起了眉头,那人到底是谁? 竟敢在韦府行这等龌龊之事? 木子虽与他们一道历经许多,但终究是个年轻的姑娘家,一想起昨日差些失了清白,又被一个陌生男人抱着又摸又揉的,便羞愤欲死,再加上昨日她被人死死按住了脖子,压根也没看清那人的脸面,只隐隐在那人身上闻到一股清香。 清香吗? 宋真清眼中射出一道精光来,在这韦府里,总不能哪个护卫小厮会在身上用香吧? 事实上,她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测,但毕竟没有证据,猜测也做不得准,但,木子绝不能吃这哑巴亏。 她心思一转,回头便瞧见身后站了一人,却是金不换。 宋真清被不声不响的金不换吓了一跳,也不知他何时来的,更不知他可否听到自己与姜木子的对话,遂狐疑的问他,“你在这站多久了?” “你们的话全听到了,”金不换忽然低头扯了扯袖口,掩去了眼中的阴郁。 说着他轻轻从窗口朝屋里望了一眼,见姜木子背着身在榻上睡着了,伸手拉着宋真清到了一处僻静地。 “昨夜怎么回事?木子她……”金不换欲言又止。 宋真清挑了挑眉,“你想问什么?” 金不换压低了声音,“她……有没有受欺负?” “受了欺负呢?你该怎样?”宋真清不答反问。 金不换避开了宋真清的咄咄逼视,微偏过头去,半晌后,才毅然抬起头,坚定的道:“我娶她。” 宋真清嘴角轻扯,露出一抹讥笑,“早干嘛去了。” 金不换情急,“我……我不过……不过是……” 宋真清与金不换相识这么久,知他历来嘴毒心黑,倒从未见他如今这副吞吞吐吐模样,遂冷笑一声,“没明白自己心意?” 见金不换正欲点头,宋真清又哂笑,他与姜木子认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说一两年还未明白人家对你的心意,那岂能说得过去? 宋真清推推额头,颇觉得金不换当真不如她家韦无冕可爱,倒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也不知从何时,或许从凤阳或许是在天龙寺,抑或更早些从宝月岛开始,姜木子待金不换便有些不同,便是连韦无冕这个傻瓜也能看出一二,但金不换却从来都是一副无所谓的面孔。 姜木子不似自己脸皮厚,虽心悦金不换,但见金不换那副对她不甚上心的态度,也不敢将心事表达出来,所以这两年来,每每见姜木子神伤,宋真清恨不得将金不换暴揍一顿。 然而这毕竟是他们二人的事,姜木子又不肯让自己插手,所以她也只得恼怒姜木子一片好心喂进了狗肚子,暗暗筹谋着,等回了京城安顿下来,她会替木子寻个一心人,到时候两人成双入对,不气死金不换才怪。 想到这里,她更觉心塞,说话间便没了客气,“你今日才明白自己心意,晚了,木子便是受了欺负,也不是你愿意娶,木子便愿意嫁的。” 说着她转身便要离去,此刻她一点也不想看着金不换在这假意惺惺的可怜木子。 但凡爱情,若非真心,不要也罢。 金不换见宋真清要走,他并未阻拦,只在宋真清背后缓缓道:“你告诉木子,我会替她报仇,无论那人是谁,我定要他生不如死。” 宋真清乍听金不换阴恻恻的话语,想起金不换那些手段,顿觉头皮发麻,金不换若说让那人生不如死,指不定如何折磨那人呢? 可昨夜那人…… 宋真清揉着眉心,咬牙叹了口气,开口唤住了欲离开的金不换,“不是你想的那般……” 她随后将昨夜发生的事与金不换一五一十的说了,又道:“我不拦你报复他,但……” 宋真清望着远远从院门口跑来的小丫鬟,最后说了一句,“我们如今还住在韦府,多少要顾忌些,且莫闹出人命才好。” 这话才说完,便见那着绢黄衣裙的小丫鬟碧桃已跑跑跳跳的来到了近前,小丫鬟满头满脸的汗,手中还高高举着一纸信封。 碧桃是大长公主昨日派来的,名义上是送个丫鬟伺候韦无冕,但宋真清却门清,哪里是伺候韦无冕,八成是派来监视她的。 但知道是一回事,拒绝监视又是另一回事,且她凡事磊落,也无见不得人的私事,所以很是欣然的接受了长公主的这一馈赠,嘿,她还从未让人伺候过,有个小丫鬟差遣哪有不乐意的? 所以韦无冕上衙后,这个叫碧桃的小丫鬟便自动自发的跟在了她身边。 碧桃不过十五六岁,一笑起来双颊便露出两个酒窝,模样不但生的十分讨喜且还聪慧伶俐。 她虽是长公主府派来的,但韦府里许多老人也出自长公主府,碧桃又很是自来熟,这才来了一日,便已到处去联络感情了。 宋真清本也有自己的事,也乐意小丫鬟出去玩,遂也不拦她。 她与碧桃虽只相处了一日夜,却发现这小丫鬟年纪虽不大,难得的是个极聪明有思量的。 “小姐,小姐……” 碧桃大汗淋漓的跑到宋真清面前,仿若不曾看到宋真清身旁的金不换一般,将手中的信封朝宋真清手里一递,喜笑颜开的道:“喏,小姐,方才奴婢正好路过前门,见府门口有人打听小姐你,奴婢好奇上前问了问,那人便将这封信给了奴婢并托奴婢转与小姐。小姐,您快看看,是不是给您的信?” 宋真清很是讶异,她在京中并没有朋友,谁会写信给她? 她一边拆信一边问碧桃,“送信的那人衣着长相如何?” “衣着吗?”碧桃歪着脑袋,“啊,看他的打扮不似咱们京城的。” 小丫鬟又挠了挠头,“长相嘛,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年纪不大,就是看着不好相处的模样。” “高高瘦瘦?不好相处?” 宋真清微顿,她此时已拆了信,刚打开信纸,“清清亲启”四字便落入了眼帘,又听碧桃描述的那送信之人的长相,她略扫了一眼信的结尾,待看到“小小”二字时,遂露出一抹了然惊喜的笑容,是燕榕的信…… 那送信的该不会是小瓜吧? 难道燕榕也来京了么? 转瞬她又皱起了眉头,燕榕为何会来京城? 因信上只约她明日去京郊小别山避暑,并未说明燕榕为何会来京城,宋真清不得不收起了这份猜疑,只待明日小别山一聚。 第二日,姜木子由金不换照料,宋真清便带着小丫鬟碧桃去赴小别山之约。 小别山虽是在京郊,但京城太大,从位于东城的韦府出发,直走了一个时辰还未到京郊。 “小姐,再过两刻钟咱们便到小别山了,”碧桃放下车帘,见宋真清正闭目沉思,遂轻轻为宋真清打起了扇子。 这位小姐长得可真好看呐,碧桃如是想。 初闻长公主有意为无冕少爷送个丫鬟时,长公主府里的丫鬟便个个伸长了脖子,只等着能摊上这好差事。 在长公主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长公主有多宠爱无冕少爷,甭管是做无冕少爷身边的大丫鬟,抑或更进一步,若是能得无冕少爷的垂爱岂不更好? 但碧桃却不这般以为,碧桃的娘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的,更是随长公主去过天灵山,所以对无冕少爷的消息知道的比旁人多些,其中便包括无冕少爷已有心仪的女子,且这女子此次随无冕少爷一同进了京。 你想啊,两年多前在天灵山时,无冕少爷便已带着那女子见过了长公主,更何况两年多后,两人又双双回了京城,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无冕少爷与那女子情比金坚,非那女子不娶啊。 所以那些想更进一步欲扰无冕少爷心思的丫鬟真是白日做梦了。 在临来韦府前,她娘便嘱咐她既已被长公主给了无冕少爷,那便是无冕少爷的人,身为下人,只有一个主子,听主子的话才是最为要紧的。 想到这里,碧桃偷偷又瞧了一眼对面的女子,这位小姐也不简单呐,那小别山是什么地方啊? 小别山虽为山名,但却并不是山,而是一座位于京郊的别院。 别院虽已十多年不曾住人了,甚至京中许多人早已不记得主人是谁了,但这小别山自皇上赏赐下去后,却再也没换过主人。 就算别人不知,然她自幼生在京城,又是长公主府的下人,自然是知晓小别山的主人是哪家。 小别山的主人姓燕,曾是禁卫首领的燕城燕将军。 十五年前,皇上登基,命燕城赴鸣沙郡任职,然燕城家眷在来京途中遭遇劫掠,其妻被杀,女儿不知所踪,直到十二年后,鸣沙郡大劫时其女才被寻回。 这事在京中并不是秘密。 而今,小别山的主人回京了,这主人自然不会是无诏不得离鸣沙郡的都督燕城,那么主人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令碧桃好奇的,就是不知眼前这位据说身世极为落魄的清清小姐,到底如何与这燕家的小姐认识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5 19:17:36~2022-06-06 21:3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暮年斯月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0章 小别山,名为山,却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别院。 但若说只是别院,也不大贴切,因为这别院里却也有座山丘,山丘不高也不陡,但却蝉声鸣鸣,溪涧纷飞,景色分外清幽,在这盛夏之时只觉浑身沁爽,实乃避暑佳地啊。 宋真清双手撑在坐落于半山腰的凉亭栏杆上,一面赞赏着无边美色。 “姐姐喜欢这里么?” 她身后的凉亭里,轻噙了一口幽幽茉莉花茶,燕榕微微笑着问她。 “当然喜欢啊,”宋真清伸开臂膀,闭上双眼,仿佛要拥抱天地一般,“这里景色真美,不理俗世纷扰,避人桃花源中便是如此吧。” “姐姐喜欢便好,”燕榕轻笑摇头,“世俗虽纷扰,但俗世之人还是得在俗世生活啊。” “小小说得是,”宋真清双手微顿,缓缓回头,双眼凝视着燕榕,“可你还未说如何此时进京了?” “姐姐不是都猜到了?” 燕榕又斟了一杯茶,起身走到宋真清身边,将茶碗递到宋真清手里,盈盈笑着道:“姐姐尝尝看,太皇太后赏的茉莉花茶,闻着香,喝着更觉沁人心脾。” 宋真清接过茶碗,放在鼻间嗅了嗅,一股清幽香味直冲脑门,但她却忽觉鼻头发酸,默了默,才道:“小小,为什么?你可以拒绝的,若是你不愿,我相信燕都督无论如何不会勉强你的,皇上那里自有别的说法。” “姐姐,”燕榕端着茶碗靠在了栏杆边,望着山下若隐若现的八角飞檐,廊亭林立,小溪哗哗,她嘴角抿了抿,眼角闪过怅惶,开口的却是,“姐姐,自回到鸣沙郡,我便明白,我是燕榕,再不是朱小棉。是燕榕,享得了燕家的荣华,那燕家的责任也该我来担。朱小棉可以只为自己的娘而活,但燕榕不能。” 说着,燕榕忽然转头凝望着宋真清,“姐姐,两年前,我虽明知我是燕城的女儿,但我极不愿留在鸣沙郡,我只想回江南,回到我娘身边过自己虽苦却简单的日子。可鸣沙郡一役,却让我明白,做朱小棉,我只能护我娘一人,甚至可能还护不住她,但做回燕榕,我不但可以保护我娘,我还可以保护更多的人。” 宋真清眸中闪过心疼,“小小,你做回燕榕,并不是为了保护谁,我想燕都督也只是想让你过的好些……” “姐姐,”燕榕止了宋真清,忽然扬起一抹明亮的笑来,“姐姐你不觉得我若是入了宫会过得更好吗?” “小小,你该明白的,宫里那是什么地方?” 宋真清将茶碗搁在了桌上,握住燕榕的手,急切道:“宫里皇上的嫔妃没有八百也得有五百,皇上便是一日宿在一处,也有的人一年见不到皇上一面,小小你说,皇上岂是……岂会是良人?依我说,你不如想个法子避过去,如今还未初选,还有的是机会。” 燕榕闻言非但没赞成宋真清的主意,反是扑哧一笑,嗔道:“这话也只姐姐敢说,皇上是国之倚仗,哪能日日宿在后宫,再说了,他是不是良人又有何关系,他是个好皇上便行了。” “小小,你明白我的意思,”宋真清见燕榕故意扯开话题,遂无奈的皱起了眉头。 燕榕伸手抚开了宋真清的眉心,转身望着飞溅的瀑布,默了半晌,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自我六岁与母亲失散,被我娘收养开始,就注定了我这一生命途坎坷。” 燕榕回头,眼中有泪花闪现,“从前我在江南时,所求不过是三餐温饱,娘亲安好,从未奢想过嫁人,毕竟卖身为奴的人哪里还有自由,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被主家指了配个小厮罢了,初回燕家,我只想逍遥的过几年日子,不怕姐姐笑话,当初见姐姐与韦大哥情意弥坚,我还曾羡慕过姐姐,也曾想过能有一日遇见自己的一心人。可后来……” 燕榕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讥笑,“有人来向父亲提亲,我不过是稍稍用法子一试,便发现那些人不过贪图父亲的权势罢了,所有鸣沙郡,甚至所有太秦朝的男人都知道,我是丢了十二年才被父亲寻回的,无人知道这十二年我都经历了什么,越是不被人所知,反是越引人猜忌,那些男人难免便猜我是不是早已成亲,我是不是堕入了烟花之地,反正没人会真心实意的想了解我就是了。” “小小,不是这样的,”宋真清拧起了眉头,“缘法可遇不可求,谁知道那个懂你知你的人会不会就在某个拐角与你相遇呢?” “姐姐,不会的,”燕榕摇头苦笑,“再没有那样的男人,这天下的男人有几人会如韦大哥一般待姐姐数年如一日,又有谁像韦大哥一般只看中姐姐这个人,而不是你的身世,你又能为他带来什么?” 宋真清向来知燕榕通透,但此时反而十分不希望燕榕将事情剖析得如此清楚明白,她默默将燕榕揽入怀中,“小小,我怕你会后悔。” 燕榕闭了闭眼,强自忍住了眼角的泪滴,她脱开宋真清的怀抱,凝视着宋真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姐姐,我绝不后悔。” 见宋真清神色透着不忍,燕榕忽扬起了眉头,如花开般绽放,她道:“姐姐,你还不信我吗,我从前身为人家的丫鬟都能过得很欢喜,进了宫,又岂会亏待自己,你说宫里的生活又怎会比我在江南的日子更辛苦呢?” 宋真清知自己再也劝不动燕榕,只得欣慰的点了点头,“是啊,我们的小小最厉害了,在哪里都能让自己过得快活。” 燕榕虽是安慰她,但她也相信燕榕说的没错。 但凡想得开,在宫里不奢望男人的关爱,也未必过不好日子。 且只要有燕城这个强大的后盾在,在宫里便没人敢动燕榕,便是连皇上都要对燕榕礼让三分。 宋真清想起皇上,知他已年近不惑,看看眼前这张如花似玉的少女面庞,无数少女进宫只为伺候这个可以当她们爹的男人,便如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宋真清猛然摇头,挥去脑中不快,情知燕榕进宫已成定局,多说也无益,两人遂也不再说进宫之事,反是燕榕见时辰尚早,遂挽了宋真清的手带着她在别院里闲逛了起来。 在小别山盘桓了将近一日,待得太阳快要下山时,宋真清谢绝了燕榕留她小住的提议,也不肯让小瓜带人相送,只带着碧桃坐了马车顺着原路回了韦府。 宋真清这一路沉默寡言,直到进了城门,她才忽然开口问碧桃,“碧桃,若是有机会脱籍,你肯做回寻常百姓么?” 碧桃被问的愣了愣,她不知宋真清问这话的意图,遂思量片刻才答道:“回小姐,奴婢不愿。” “噢?不愿?”宋真清多少有些诧异,她以为碧桃会很欢喜的答她,“我想开个铺子做个小生意,或者寻个好人家嫁了,如此云云……” “是啊,小姐,奴婢虽是下人,但主慈心善日子过得顺遂,每月月钱比寻常百姓一家挣得还多,奴婢为何要脱籍呢?”碧桃反问宋真清。 宋真清愕然,“你不想得回自由身么?你不想寻个知心人嫁么?” 宋真清沉吟了下又道:“你该知,身为奴仆,便是连终身大事也是由主人做主的。” 碧桃略有些惊诧的张大了嘴,“小姐,身为奴仆,终身大事自然是由主人做主啊,再说了嫁给谁不是过日子啊,只要吃得饱穿得暖主人好伺候那便是最好的日子啊。” 宋真清闻听这话却沉默了下来,原来,她还是不够了解这个世道。 她所谓的自由在一些人眼里,一文不名,哪里及得上吃饱穿暖,哪里比得上主子好伺候重要? 而她眼中的情情爱爱,更是不值一提,嫁给谁不都是一样的过日子啊。 碧桃的处境与燕榕虽不同,但许是都做过人家奴仆的缘故,想法却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们所求的从来都是好好活着,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环境,都只为了活着。 马车在一路颠簸里,眼瞧着再转过前头一道弯便要进入韦府所在的小巷了。 宋真清刚放下车帘,便闻听“咣当”一声,马车车厢突然被猛地撞了一下。 这一撞不打紧,却让车厢斜斜歪在了墙边,若不是马车靠着墙边行驶的,这下指不定就直接栽倒了。 然而,虽说马车没翻,但宋真清运气却不大好,她坐在被撞得那一边,这马车一歪,她毫无意外的倾倒在了靠墙的马车壁上。 好巧不巧的,她额头刚好碰到了另一边的马车窗栏上,瞬间,额头上便起了一个大包,缓了好大会她才头晕眼花的从马车里爬起来,扶着碧桃的手下了车。 “你们是怎么驾车的?” 刚下车,她身边的碧桃就插了腰气势汹汹的指责起了对方。 宋真清抚着额头滋滋吸气,见对面马车前头坐着的车夫木头人似的,连眼睑都不翻一下,更无意道歉的意思,宋真清忍不住了,“这位大哥,撞了人的车好歹说句对不住也是应该的,怎的吭也不吭呢?” 宋真清知这是京城,对方或许是无意撞了自己的车,她也没受多大伤,本不想多事,让对方道个歉也就算了,可见对方不但不理,还露出一丝极为不屑的笑来,宋真清顿时怒从心头起,“你是哪家的车夫?烦请让贵主人出来回个话。”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车夫八成是个蛮横惯了的,恐怕撞人也不是头一遭了,她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主人纵容奴才这样行事。 许是被撞得昏了头,宋真清到此时都未想到,为何撞车也有小片刻了,那车里的主人竟没发出丁点声响呢? 这情形不大对头,便是连她身边的碧桃也发现了,遂扯了扯宋真清的衣角以示提醒。 宋真清额头处已肿的老高,正疼的紧,哪里在意碧桃拽她衣角,待她刚说完这话,就闻马车里传来一道阴冷的女声,“是谁在外聒噪?” 车夫立时下了车,转头恭恭敬敬的对着马车里道:“回嬷嬷,有人堵了咱们回府的路。” “嬷嬷?回府?” 宋真清按着额头的手一顿,又回头看了看巷子那头,大红的门外悬挂着“韦府”二字。 再看那车夫一身彪壮的腱子肉,开口时一嘴的南地口音,这马车里的人顿时呼之欲出。 宋真清收了按额头的手,好整以暇的睇着对面的马车。 果然,车夫话音将落,马车帘子便被人从里头掀了起来。 一名身宽体胖的妇人高高站在车前,俯视着宋真清与碧桃,“你们是哪里来的臭丫头,竟敢挡我们郡主的路?”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宋真清嘴角一撇,回道:“对不住了,咱们也不是哪里来的臭丫头,咱们也是这韦府的客人。” “客人?”那胖夫人如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抖了抖手中嫣红的帕子,直指宋真清,“好一个牙尖嘴利的臭丫头,堵了人回府的路,却偏说是韦府的客人。” 妇人说着上下打量宋真清几眼,不屑道:“就你,还韦府的客人,韦府岂有你这般不懂礼数下作的客人?” 宋真清怒了,“下作?你说我下作?” “呸,可不是下作嘛,没脸没皮的小蹄子不知哪个旮旯来的,竟敢随意攀附韦家高门,也不瞧瞧自己那小做精样子,给府里大爷做妾也不够格。” 胖妇人说着朝宋真清猛啐了一口,若不是宋真清退的快,那口痰便吐到她身上了。 宋真清登时黑了脸,好啊,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哪里是不小心撞的她车,明明是专在这候着她呢,只是她不知何时得罪了这身娇玉贵的小郡主,竟值得专门侯在这里给她教训看。 “你说我给府里大爷做妾也不够格?”宋真清嗞着牙恶狠狠道。 “对嘛,你自己都承认了,”妇人用帕子揩了下嘴角,好不得意。 “那你家小郡主进京来作甚了?”宋真清歪了头,笑意盈盈问道。 “当然是……”胖妇人刚欲答,猛听车里传来一声咳嗽,立刻住了嘴,神情顷刻便变得阴冷起来,“小蹄子,你说的什么话,咱们郡主岂是你随意编排的?” “咳咳……”马车里咳嗽声又响。 胖妇人闻听,立刻跳下了马车,健步窜到宋真清面前,伸手便扇了过来。 宋真清早预料到她这招狗急跳墙,一闪身避过了胖妇人这一掌。 妇人没打到人,顿觉失了颜面,遂一挥手对身后站着的车夫道:“将人给我抓住,小蹄子嘴巴脏了,得给她洗洗嘴才成。” 宋真清闻言也知不妙,拉着碧桃转身便朝巷子里奔去,却只跑了两步路,就被那车夫一左一右抓了个正着。 碧桃猛咬了车夫一口,却被车夫一下给扔了出去,“砰”的一声正撞在石墙上,碧桃登时晕了过去。 宋真清心焦之下,也生了一丝后悔,方才不该逞口舌之快,不过此时后悔也晚了,她眼一转,见为她驾车的车夫也不知何时早没了踪影,遂叹了口气,暗暗埋怨自己连累了碧桃。 宋真清被车夫老鹰抓小鸡一般背着手拽到了胖妇人面前,她知今日这一顿打恐是躲不过了,遂也不挣扎,若只是被胖妇人打上一巴掌,倒也算不得什么,总比被车夫打上一拳来得轻些。 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巴掌她总能讨回来的。 这般想着,宋真清见妇人扬起了巴掌,便任命的闭上了眼。 在胖夫人阴阴的冷笑里,她静等着脸上的疼痛,却不料巴掌声没等来,却忽闻胖妇人“哎呦”一声痛呼。 宋真清猛然睁眼,只瞧见胖妇人正抱着自己的手掌在那蹦蹦跳跳,并且不断的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哎呦,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宋真清趁着车夫愣神的功夫,一下从车夫的钳制下逃脱,此时她也顾不上看胖妇人到底怎么了,她赶忙跑到碧桃身边,探了探碧桃鼻息,见她只是晕了过去,这才放了些心。 等她回头再瞧向胖妇人时,只见满地的鲜血里,胖妇人已经晕了过去,那车夫正奋力抱着胖妇人上马车。 马车旁还站着一个身影,不是百里昊雨是谁? 此刻百里昊雨也正回头朝宋真清的方向看来,宋真清冷眼与之对视,呲呲啦啦的火花喷溅里,由此两人正式结下了梁子。 第151章 百里昊雨身边的嬷嬷手掌受了伤,宋真清这边碧桃也昏死了过去,所以两人便是恨不得上去咬死对方,但此时也不得不暂时休战。 宋真清架着碧桃一瘸一拐的回到聆荷居时,韦无冕还未下衙。 许是因为这一日金不换的悉心照料,姜木子神色看起来好了些,宋真清让金不换帮忙为碧桃看了看,知道碧桃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眼瞧着天将要黑了,韦无冕还未回来,宋真清不由得悬起了心。 “对啦,清清,韦大哥下晌派人回来说今日他要回来的晚些,让你不要等他用饭了。” 姜木子与宋真清挨着门外的廊下坐了,与宋真清说起了话。 “唔,”宋真清知韦无冕今日第一日上任,指不定有许多事要忙,所以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回头瞧着姜木子的神色,哀伤里透着失落,宋真清轻轻揽了姜木子的肩头,叹了口气。 她知道姜木子心结难解,毕竟这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无法劝慰让木子不要在意,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她相信姜木子自己会走出来的。 两人坐在廊檐下相依相畏,在轻拂的微风里,韦府安静如斯。 宋真清虽不惦记韦无冕,但韦无冕却很是在意宋真清。 因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从前是个傻子,且如今是走了后门才得到这个职位的,所以他即便是第一日到大理寺,却根本无意与上司下属攀附。 他到大理寺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调来了近二十年所有积压未破获的案子,既已到了大理寺,那么职责内的事自然是要做的。 这一调阅不要紧,却让韦无冕发现,原来这二十年积压未破的案子竟有数十件之多。 一整日他都在闷着头看卷宗,桌案上早已燃起了烛火,就着阑珊的亮光,韦无冕左手边已摞了一叠已看完的卷宗,转头瞧见右手边只剩下一册了,他不由得伸了个懒腰。 一边记下手中卷宗的要点,一边将看完的卷宗放到了左手边。 等他打开最后一本卷宗,待看到上面记载的字迹时,却忽然愣住了。 这是一件二十年前的案子,受害人一栏的四个字是他无比熟悉,熟悉到每日每夜刻在了心上的名字。 安云郡主啊,他的母亲…… 韦无冕颤抖着手翻开了卷宗,但第二页偌大的纸张上只在死亡原因上写了两个字:“溺亡。” 脑中若隐若现那日日梦里的场景,韦无冕痛呼一声用双拳抱紧了自己的额头,伏在案上强忍着炸裂般的头痛,死死盯着这溺亡二字。 溺亡,溺亡,他喃喃念着。 他拼命撕扯自己鬓间的发,似只有这般才能抵抗头顶那针扎般的头痛,他低低喘息着,但却一直睁着眼,他眼角血丝凌乱,悲痛难过悔恨各种思绪在他眸中交错闪现,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屋外忽然传来几道响动,这动静很轻微,却让韦无冕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他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滴,眸中闪过坚毅。 二十年前,母亲身亡的悄无声息,下葬的匆匆忙忙。 所有人都以为母亲是因急病暴亡,然而,谁又知道,那个风华绝代武功高强的女人竟是溺死在自己院子里,那个她最喜爱的开满了荷花的冰冷池水中。 韦无冕掀开第二页,果然空白一片,是否做过尸检,有没有目击证人,全毫无记载。 韦无冕缓缓合上卷宗,看着卷宗上崭新的封皮,他知道,这卷宗是才做的,是祖母特意让人送来的。 祖母当真是宠极了他! 从前他便是脑子不大清醒的时候,祖母也未曾表示过一丝一毫的嫌弃,韦无冕心中感激祖母的爱护,但是,韦无冕闭了闭眼,祖母对他的溺爱却也变成了钳制他的枷锁。 若不是去岭南走了一遭,若不是阴差阳错遇到了清清,若不是与清清历经千帆让他成长,他怎会有勇气面对母亲的身亡,若是没有勇气面对过往,他依然被往事所困,又怎能寻回丢失的神智? 韦无冕想起那个脸上从来都充满朝气,从不害怕遭遇挫折,永远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女人,心中柔软一片。 在云岭山上初识,赏月的那夜,他便知道他的清清啊,是他生命里的光,能点燃他枯萎的人生,能照亮他前行的路,亦是他命中的救赎,也能让他的人生变得精彩起来。 韦无冕靠在椅背上,思绪又被拉回了眼前的卷宗上。 当年母亲出事,聆荷居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便是还有在世的,寻到了怕也不知当日之事。 可便是当日所有见过母亲死状的下人都死了,还有自己啊。 他才是那日距离母亲最近的人啊…… 韦无冕将卷宗拿在手中,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灯笼转身走出了房门。 夜已阑珊,大理寺却依旧灯火通明。 举着灯笼走出大理寺的门,韦无冕驻足回望,眸中轻柔坚定,就如清清所说,这世道本就不公,他能做的,便是尽量让这世道公平些。 这个大理寺少卿,他会做下去的。 与此同时,数里外的长公主府邸里,周少宸正与长公主在灯下对弈。 盛夏的夜晚,广厦半开,风吹过檐下纱幔,清凉如水。 “少宸,你道姑祖母的做法对或不对?” 长公主手执白棋,缓缓落在了周少宸面前棋盘角落。 长公主这话没头没尾,但周少宸却显然明白长公主的意思。 他执起一枚黑棋,将棋子堵在了长公主的白棋对面,“姑祖母,不破不立,犹如下棋一道,以退为进也不失为一招好棋。” 长公主摇头失笑,“我输了,我还与你皇祖母说,在咱太秦,若论下棋,恐没人是少宸的对手。” “姑祖母过奖了。” 长公主将棋子扔在了棋盘里,就着周少宸的搀扶起了身,轻拍了拍周少宸的手,道:“少宸,你说得对,我从前只想护着冕儿,却从未想过他想要什么,我若是真心为他好,便是要帮他解开心结,唉……” 缓缓踏在略带夏日温意的鹅卵石上,长公主叹息一声,“我竟不曾料到他还能忆起那日之事,明明……” 长公主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片刻后才又略带惆怅接着道:“明明大夫说他受了刺激什么都不记得了。” 周少宸闻听长公主的话,沉吟了道:“姑祖母莫要自责,这是好事,你难道不想看一看无冕病好了的模样?” “是是,这是好事,”长公主一连迭声拍着周少宸的手道,“我做梦都是冕儿少时伶俐的唤我祖母的小可爱模样,我每日都在祈求佛祖,让冕儿尽快好起来,如今他将要大好了,我该欢喜才是。” 切切爱意,长公主忽然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啊呀,我不知等这一日等多久了,从前还想着他能如你一般办事沉稳,能替皇上分忧,如今就想着啊,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冕儿与常人一般娶妻生子,便是没你文韬武略我也知足了。” 周少宸脑中忽闪过昨日见无冕时他眸中的清明,便明了无冕已经醒了来,但如今尚不是与长公主说此事的时候,便也只安慰长公主道:“只待他查清了那件案子,想来便能大好了。” “是,少宸说的是,”长公主顿觉欣慰,“我啊,就盼着无冕好了后,我为他遍瞧京中名门家的姑娘,他相中了哪个我便为他去聘哪个,只望他再为我生个可爱的小重孙,我这一生便圆满了。” “姑祖母……”周少宸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我知你要说什么,”长公主却打断了他,“我知你想说冕儿与那宋姑娘两情相悦,我何不成全他们?” 周少宸轻颔首,“无冕对她情根深种,并不只是一朝一夕的喜欢。” 长公主挥挥手,“那宋氏毕竟出身低微,但凡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也就罢了,大不了给她娘家抬抬身份,可她竟还是……” 长公主羞于启齿,“还是个道姑,若是让人家知道冕儿娶个道姑,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无论如何,冕儿不能娶个道姑。” “姑祖母,宋氏非是真的道姑,不过是在道观长大的,事实上,”周少宸说到这里,反而问长公主道:“姑祖母,您可还记得崔皓崔将军之女?” “崔皓?他的女儿?” 长公主不知周少宸为何会提起崔皓,但还是略想了想才应道:“我记得崔将军有一独女,唤做崔……云……什么的,哦,云岫,对,崔云岫,当年与先帝钦点的探花郎成亲还曾轰动一时,怎的?为何提起她?他们崔家不是在二十多年前便被灭了门了,这案子至今还未破,倒成了咱们太秦一桩最大的悬案了。” 长公主说到崔家灭门颇还有些唏嘘,“真是可怜了崔家小姐与探花郎,那崔小姐从前与崔夫人一起进宫时,我见她一言一行都透着爽利,一看便是个招人喜爱的性子。” 长公主说到这,忽然生了几分闲聊的兴致,“还有那探花郎,哎呀,当真是貌若潘安,与你父王年轻时不相上下……” 说着,长公主又朝周少宸打量了几眼,“嗯,少宸你也不差,就是呐,模样虽俊,就是性子冷了些,总不比那探花郎如皎皎明月又深谙佛理,凡是听他讲过经的,无不有所感悟,只可惜呐……” 长公主摇了摇头,又叹息道:“这二十来年,再没有谁能如探花郎一般将经书讲的这般透彻了。” 可不是嘛,探花郎原肃名车萧,是北凉平凡大师坐下最为得意的弟子,于佛理一道上,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周少宸寻思着得来的关于原肃的消息,再一想他与崔云岫的关系,为了宋姑娘,还是不要将原肃的本名身份告知姑祖母的好。 周少宸想到这,并不与长公主再谈探花郎原肃,而是将话又引到了崔云岫身上,“姑祖母,可知那崔云岫当时并未死,而是被人救了。” “什么,未死?”长公主惊诧道。 “是,虽不知是谁救了崔云岫,但她确实未死,恐是怕仇家追杀,她隐姓埋名在云岭山的一处道观里做了道姑。” “道姑?”长公主愕然,转而又似想到什么,“你的意思是,是……那宋氏便是崔云岫的女儿?” “不对,不对,”长公主说到这里,自己又否了,“年纪似不大对得上,且崔家被灭门那会,崔小姐成亲并没多少日子……” “姑祖母,宋姑娘并非崔小姐之女,我得到的消息是,宋姑娘是崔小姐收养的孩子……” “收养?难不成那宋姑娘嘴中所说的师傅便是崔云岫?” 长公主想起在天灵山初见宋真清时,宋真清不卑不亢的对她道:“我是被师傅收养的……” 竟还有这样一道机缘啊…… 长公主颇有些心情复杂,想起崔家灭门之事中那些说不得道不明的背后真相,忽然叹了口气,“难为崔小姐了。” “只是,”长公主又生了一丝狐疑,“她不会是回来查崔家灭门一案的吧?我可听说,她十分机巧,于破案一道上颇有心得。” 长公主言语慎重,神情也严肃了几分。 崔家的事无论是谁做的,都查不得,也经不起查。 “不会,”周少宸断然否了,“她并不知崔云岫的真实身份。” 那宋姑娘可是精明人儿,聪明人向来往事不究前事不考,且造成崔家灭门的原肃也已身亡,崔家已然成为过去,再提及显然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那就好,”周少宸既说不是那便不是,长公主安下了心。 因长公主对崔云岫的印象极好,又因她身为皇家公主,对为太秦征战有功的崔皓将军被灭门,且至今未查出凶手一事有丝丝愧疚,许是有移情之心,长公主忽然就对宋真清生了几分怜惜。 第152章 宋真清已经好几日都未看见韦无冕人影了,她知韦无冕初初任职,许是太忙,所以也并不在意。 可她却不知,每每在她入睡后,门外都有个人影徘徊许久。 每每黎明时分,又有人在门外与她道早安。 实际上她这两日颇为忙碌,她在忙什么呢? 一早带着阿二,两人将最后一滩污泥自池塘里捞了出来,看着清爽的池塘,她的心晴也愉悦了许多。 她已让碧桃打听好了,只待池塘清理干净,便去市集买些鱼苗,到时将鱼苗往这池塘里一撒,再在院子一角种些花草,这聆荷居立刻便会旧貌换新颜,住着也会舒坦些。 宋真清这边忙得热火朝天,却远远瞧着碧桃做贼似的从外头悄悄溜了进来。 宋真清见她那模样,不由哭笑不得,遂放下手中铁锹,朝碧桃招了招手,“碧桃。” “哎,”碧桃应了一声,又紧张兮兮的朝身后瞅了几眼,见无人跟着她,这才放下心来。 “去哪了?做贼了?”宋真清瞅她那样,促狭着问道。 “没,没,没做贼,”碧桃正有些慌张,闻言被吓了一跳,忙摆手,“小姐,奴婢哪有胆子在韦府做贼?” “那你说说今日又干什么了,一大早便不见了人影,”宋真清将铁锹撑着身子,抹去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唤阿二休息一会,一边拉着碧桃来到了一处树荫下。 碧桃扭着自己的衣角,一边偷眼打量着宋真清,结结巴巴的解释,“奴婢……奴婢是去,去了二少爷处。” “去了韦无忧院里?”宋真清挑眉,“去那里做什么?” 不是去跟踪百里昊雨么? 宋真清暗暗纳闷。 碧桃那日虽被百里昊雨的车夫扔在了墙上,好在只是被撞得昏迷了,并未受到重伤,第二日醒来便又生龙活虎了。 身为大长公主府的丫鬟,平日里出门都被人高看一眼,外头人巴结他们还来不及,更不用提有人敢对他们动手了。 所以自那日后,碧桃就对百里昊雨上了心,但凡她这里没有吩咐,碧桃便会偷溜出去,回来就与她念叨今日百里昊雨又做了什么。 宋真清虽未表达过对百里昊雨的兴趣,却也并未阻止碧桃,这碧桃多精明的小丫鬟,一两次之后,便心知肚明宋真清默默许她这么做。 但是,今日碧桃竟没跟踪百里昊雨,却去了韦无忧处,这不免让她有些好奇。 “不,不,奴婢不是特意去的,”碧桃摆摆手解释道:“奴婢是见那小郡主过去了,才跟过去的。” 宋真清诧异扬眉,百里昊雨去了韦无忧院里,俩人何时变得这么熟了? 百里昊雨可是未来的皇妃,一言一行不都谨遵规矩吗?哪能光天白日的去别的男人院里? 宋真清讥讽的勾勾唇,但还是问道:“她怎会去韦无忧院里?” 碧桃神情却忽然有些闪躲,“奴婢,奴婢听说二少爷生病了,许是,许是小郡主去探望二少爷的。” 碧桃结结巴巴说道。 “韦无忧生病了?” 宋真清忽然蹙起眉头,觉出一丝不同寻常,又见碧桃左瞧右瞧就是不敢看向自己的眼神,便知这小丫鬟恐知道些什么。 遂抱了臂膀冷笑道:“说吧,你看见了什么?” 碧桃猛的一哆嗦,“奴婢,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当真?”宋真清见碧桃做贼心虚的模样,一点也不信。 “奴婢,奴婢,”碧桃嗫喏着低下头,半晌后,才毅然决然的抬起头,道:“小姐,你放心,奴婢不会将金公子去过二少爷院子的事说出去的。” “金不换去过韦无忧院里?”宋真清一愣,顿时明白了碧桃的意思。 碧桃点点头,“昨个奴婢起夜,恰巧见金公子出门,奴婢好奇之下便跟了过去,金公子虽小心,但毕竟对韦府不熟,是以并未发现奴婢跟着他,但奴婢也只是见金公子进了二少爷的院子,别的就什么也没看见了。” 宋真清不用猜,也知道金不换去韦无忧院子里做了什么好事。 这几日,金不换一直在探查那日在后花园轻薄姜木子的人,因有那人身上清香佐证,金不换又精于药草之道,所以不过是与韦无忧偶遇了两回,便弄清了那清香的来处。 唯恐冤枉他,宋真清还特意让碧桃去打听过那晚韦无忧到底是否去过后花园,起初韦无忧院里的人都说韦无忧当晚一直待在自己房中读书,可碧桃无意听韦二夫人院里的丫鬟说起,那晚韦二夫人曾来韦无忧院中看他,韦无忧因读书乏了去后花园散步的消息。 这明显是欲盖弥彰,做贼心虚,宋真清与金不换当下便明白了那晚出现在后花园的非韦无忧莫属。 虽说是韦无忧轻薄了姜木子,但念及他们还住在韦府,此时动手给韦无忧教训恐会惹祸上身,便与金不换商量着是否待他们离开韦府后再想法子给韦无忧个教训,金不换当时答应的好好的,却未料到他转头就对韦无忧下了手。 宋真清暗叹了口气,却也无可奈何,她朝背后姜木子的房间看了一眼,屋内,金不换不知与姜木子说着什么,只听到姜木子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也罢,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只希望金不换下手还记得轻重,总不至于让韦无忧丢了性命才好。 她这般想着,便忙问碧桃,“你可知韦无忧病的如何?” 碧桃摇摇头,“奴婢不知,奴婢只跟着到了二少爷院子前,便回来了。” 碧桃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不过二少爷恐病的并不重,奴婢回来时恰好碰到大夫出门,奴婢凑上去听了一嘴,大夫说什么,说让二少爷近几日不要食油腻之物,还说最好不要饮用清凉的绿豆冰之类的,奴婢猜着,二少爷恐是食了不洁之物,犯了痢疾吧。” 碧桃眨着眼猜测着,宋真清看她那模样,便知碧桃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遂笑着也顺着碧桃的话道:“是啊,谁知道他在何处吃了寒凉物,这才诱发了肚肠痛,少不得要禁食几日,清清肠子也是好的。” “是啊,小姐说的是,”碧桃附和道。 宋真清对碧桃摆摆手,“这天也忒热了,你也别在这杵着了,去歇会吧。” “小姐,你也去歇歇吧,你看手上都晒黑了,”碧桃拉着宋真清的手吹了吹,颇有些心疼。 虽只相处了不长的日子,但碧桃却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喜爱起了眼前的小姐。 嬉笑怒骂,爱憎分明,小姐聪慧却不小鸡肚肠,小姐懂礼数又不拘泥于身份,与这京城里的其他小姐都不一样,在小姐面前,自己便是一个小丫鬟,也得到了与从前不一样的温暖。 那日在被剑南王小郡主的嬷嬷胁迫时,小姐逃跑时的第一反应却是抓了她一起跑,只这一点,便足以让碧桃铭记于心。 宋真清压根没想到那日她不过是情急下的顺手一拉,却被人记在了心上,她瞧了瞧渐渐升高的日头,遂应道:“好,去歇歇。” 她正好也要去问问金不换到底对韦无忧下了什么药。 她回头想招呼阿二去歇息,却发现阿二早倚在亭子里的柱上睡着了。 哎,这韦府的日子也忒难熬了些,便是阿二吃吃睡睡的也觉得有些枯燥乏味了。 聆荷居里,宋真清回去擦了手脸去寻金不换与姜木子。 而韦无忧所住的墨书阁里正是一片混乱。 “快快,再撒些香粉,”韦无忧拖着疲乏的腿脚瘫在了榻上,闻着屋中污浊的气息,难免心浮气躁。 他从今日一早便开始上吐下泻,这才一晌午便泄了十来回了,就差住在恭桶上了。 直到这会,他的肠胃依旧翻江倒海,但实在是肚子里没东西了,在恭桶上坐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觉得轻爽。 他想起方才百里昊雨来探望,无意中说的那些话语,恼怒的一把捶在了床铺上。 哼,他竟不知那与姜木子一道来的姓金的会医术。 他本疑忌他这痢疾来的蹊跷,明明昨夜他的饮食与往常并无不同,他昨日用了饭后,也只在夜里饮了一杯茶,可那茶水大夫也看过了,并无不妥,若说姓金的会医术,偷偷对他下了泻药,这便解释的通了。 姓金的怕不是为姜木子来报仇了吧,可他那日不过是摸了两把姜木子,也并未将人如何,若是因此便对他下狠手报复,哼,他倒不如把事给坐实了。 韦无忧恨恨想着。 韦无忧在夜宴上头一回瞧见姜木子,便被迷住了。 韦无忧觉得大哥韦无冕钟情的宋氏虽长得花容月貌,姜木子与她二人站在一处,只看面貌,姜木子确实逊色些许。 但是,那宋氏纵然样貌好,但身条嘛就差了许多,瘦不拉几吃不饱饭似的,且面上一副尖酸刻薄相,胸前也没几两肉,就不知他大哥抱人的时候难道不觉得硌得慌? 女人嘛,脸蛋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夜里熄了灯也看不着,但身条丰满就不一样了,眼睛看不见的,手却是摸得到。 所以,还是姜木子看着顺眼,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该瘦的地方瘦,该有的地方都有,此等尤物可真是比京城万花楼里的头牌摸着还要过瘾。 韦无忧想到这里,犹觉得手上还留有那日滑腻的触感,他正回味,却不妨身下乍如洪流一般,猛然又出闸了。 “快快,拿恭桶来。” 韦无忧一边匆匆吩咐随从一边夹着双腿跑向屏风后…… 第153章 酒肆林立,车流如织,人来人往里洋溢着如梭的沸腾声,京城的繁华果真非同一般啊。 这是宋真清入京后头一回踏进这京城最喧嚣繁闹之处。 她扶着碧桃的手下了马车,见碧桃招呼车夫让人找个地歇息一会,她抬头打量了一眼所站的地方。 “壶雅客栈”,嗯,这名字一听便透着几分脱俗气息,在这一排的大小客栈里,只凭名字便可脱颖而出,木子向来便是个喜爱雅致的,也难怪木子与金不换选择住在此处。 宋真清感叹一句,抬脚便进了门。 壶雅客栈不大,却精致如它的名头。 一楼厅中摆着几张竹制桌凳,四合之窗皆悬着茅草所做的帘子,在这夏日炎炎里,厅中不但不觉闷热,反让人一进屋便觉一股凉气扑面,心情也畅快许多。 果然与它壶雅之名相得益彰。 宋真清如是想。 “客官,您几位哪?”宋真清正打量客栈陈设,壶雅客栈的小二殷勤的迎了过来。 “小二哥,我不住店,我来寻人,”宋真清朝小二温婉的笑了笑,道:“不知可否有一位金公子与姜小姐住在此处?” 小二见宋真清不住店,前头的热情瞬时熄了些许,他扬了扬手中的抹布,朝楼上一指,懒怠道:“二楼走廊到底两间。” “多谢小二哥,”宋真清福身谢过,见碧桃还未进门,便也不等她,半提了裙裾上了楼梯。 话说来到这个朝代有啥不好的,没有手机电脑这些消遣也就罢了,宋真清从前多数时候也忙得脚不沾地,手机电脑这些也用得不大多,但是唯有一点令她觉得特别特别难受的是,每每夏日出门,便是汗流浃背,也必得身着长衣长裙,连脚踝也不得裸/露半分,如此,她便很怀念从前夏日时与同事窝在深山里,着背心短裤啃西瓜的日子。 这世道对女子虽不如前朝严苛,但也不见得有多宽容。 宋真清身上的衣裙料子已很是轻薄,但里外两层仍让人觉得繁琐窒息,她上了二楼放下裙子,略有些无奈的跺了跺脚,待裙裾平整了些才又提脚朝走廊深处走去。 这壶雅客栈从外头看雅致,进了门厅觉得讲究,但上了二楼尤其是朝走廊处走,眼前逐渐变得黑暗,与外头的艳阳高照仿佛是两个天地。 此时正是午后,也不知是客栈里客人少,还是客栈太大,反正整个客栈十分的寂静,宋真清正疑惑为何她进客栈这么久也不曾见客人进出,却发现她已站在了走廊尽头。 许是都在午睡吧,宋真清狐疑着猜测。 就是这两间,宋真清转身回望了走廊一眼,远远的看见有人进出,遂放了些心,笑自己多疑。 她伸手在门上敲了敲,门内一时没有动静,宋真清唯恐姜木子与金不换两人也午睡了,遂换了一间又叩动了门扉,并还低低唤了一句,“木子,你在吗?” 这回屋中响起了一阵悉悉祟祟的动静,宋真清心下一松,对嘛,还是姜木子写信给自己,说她与金不换住在壶雅客栈,若是想见他们来此寻便是了。 前几日金不换下药使得韦无忧接连在床上躺了三日,宋真清便知道,金不换与姜木子生了离开韦府的心,果不其然,第二日,金不换便带着姜木子瞒着她悄悄搬离了韦府。 宋真清虽有些生气两人的不辞而别,但略想一想倒也明白两人的苦心。 毕竟韦无冕在韦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去了大理寺任职,白日里还好,夜里回了府,一院的孤寂与清冷,宋真清每每想起他从前孤对冷月时都觉得难过,如今当然不舍看他再陷入从前的境遇。 金不换与姜木子自然是不忍看她左右为难,两人虽离了韦府,但仍是留在了京城,为的也不过是她有需要的时候能略施援手罢了。 宋真清心念百转间,哪里又不知两人的好意,她若是连这其中的缘由也看不明白,也枉他们这些年的情谊了。 就在此时,屋中脚步渐起,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了开来。 宋真清这边心存感念,却并未发现自她叩门到有人来应门,自始至终都无一人搭话,她见屋门开启,下意识展了笑容朝里头的人脆生道:“木子,我来看你们了。” 可这话音刚落,她前脚才进门,便发现了不对劲,屋中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男人,健壮彪悍,一脸的凶狠。 宋真清察觉走错了房间,忙道了一句,“对不住,我走错屋了,”转头便要离开。 然却不料她刚转身,却觉颈间忽然一痛,她连哼都未来得及哼一声,瞬间便晕了过去。 *** 姜木子一早便来了南城。 昨日她去买药恰巧遇到一个小乞丐病倒在药铺外,她见那小乞丐不过八九岁的模样,满脸苍白奄奄一息,但街上来来往往的根本没人多看小乞丐一眼,她难免生了恻隐之心。 但她医术着实不精,遂准备让药铺里坐诊的大夫帮着瞧上一眼,谁知那大夫只看了小乞丐一眼连脉都没摸,就说小乞丐得了不治之症,除非华佗再世,否则绝难以存活。 姜木子也是个不信邪的,谁说不能治?那是你医术不精。 因而第二日,她便拖了金不换来了乞丐聚集地——南城的一处破庙。 乞丐们一大早就出门上街乞讨了,两人并未费什么功夫,在破庙的一角很容易便寻到了那快要病死了的小乞丐。 小乞丐瘦瘦弱弱的,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面上无一丝血色,只喘息着满眼希冀的问她:“姐姐,你是来救我的吗?” 小乞丐气若游丝,那吊着的一口气眼看着便要断掉。 姜木子忙拉了金不换的手央求道:“快帮他看看。” 金不换昨日被韦无冕寻去大理寺帮忙,直到半夜才回客栈,一早又被姜木子唤醒,此时还在半梦半醒里。 半个呵欠尚在喉中,就见姜木子突然拉了自己的手,金不换怔了怔,眼中闪过一抹欣慰,一吭不吭的弯身将手搭在了小乞丐腕上。 只一下,金不换便挑起了眉,他看了看小乞丐,又回头望了一眼破庙,见破庙只角落里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才对着姜木子耳语了一句。 “当真?” 姜木子唬了一跳,忙撩起小乞丐额前的发,见小乞丐一双眼虽大,却眼尾翘起,“这般一看确实像了。” 姜木子皱着眉头问小乞丐,“你告诉姐姐,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小乞丐在被金不换搭脉的时候便有些瑟缩,又见姜木子撩起她的额发,便越发的紧张起来,听姜木子忽然问他年纪,他咬了咬唇畔,也不知是无力还是害怕,声若蚊呐回道:“我……我今年十岁了。” “不对,你今年怕不是已经十五六岁了,”金不换忽然起身,冷冰冰的俯视着小乞丐,“我不知你为何不肯说实话,但你应该知道,我是大夫,你是男是女搭脉便知,你若是再一味隐瞒,你那血瘀之症再拖上几日,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啊?血瘀之证?”姜木子若有所思,“金大哥你是说她……她至今还未来……” 葵水二字,姜木子还未出口,便见金不换点了点头,“对。” 姜木子知金不换既然这般说了,自然是有法子救小乞丐的,低头又见小乞丐像似被人戳穿了秘密一般,越发激动起来,粗喘着气,伸手向她,姜木子握住小乞丐的手,安抚她道:“你莫紧张,你的秘密我们不会说出去的,只是,你的身子不能这样了,金大哥会帮你的,你相信我们好不好?” 小乞丐闻言,眼中忽闪过泪花,嘴唇动了动,“好。” 金不换开始为小乞丐扎针,直到一个时辰后,小乞丐的脸色才好看些许。 待金不换收了针,姜木子忙将金不换拉到一边问道:“她是不是很快便好了?” 金不换哭笑不得摇摇头,“你真当我是神仙了,哪里便这么快好了,至少也得扎上十日半月的,才能将她体内的寒气疏散。” “那往后呢?” 姜木子略皱起了眉头,回头望了一眼,见小乞丐正躺在地上巴巴的望着他们,她也顾不上扭捏问道:“是不是……往后便如正常女子一般来……来那个……” 金不换轻颔首,“当然,不然扎针为何?” “可她……”姜木子忽有些难过,“她在这个地方,若是被那些人知道她是……女子,她……” 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艰难,何况生活在乞丐窝里。 姜木子乍然又想起那夜在韦府发生的事,浑身顿时哆嗦起来,仿若被梦魇纠缠般的语不成调,“她该……该如何应对?” “不会的,”金不换面上闪过一抹痛色,双手轻轻搭在了姜木子肩头,待姜木子渐渐缓和了身体,这才道:“你若是不放心她,可以将她带回去。” 姜木子诧然抬头,眼中闪过期待,“我当真可以带着她和我们一起回去?” “当真,”金不换嘴角微微扬起,给了姜木子一个坚定的笑容。 “金大哥你真好,”姜木子忽然揽腰抱住了金不换,须臾间,又回转了身,对躺在地上的小乞丐柔声问道:“你愿意与我们一道离开这里吗?” 小乞丐眼中像似升起了星光,那刚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脸蛋霎时变得激动起来,她挣扎着起身,“我愿意。” 虽气力不足,但话语铿锵。 姜木子忙着安抚小乞丐,却没瞧见,在她身后,金不换向来冷淡的目光里掺杂了一丝温柔的情意。 这样便好,只要她开心,金不换心道。 这是姜木子到京城后过得最欢喜的一日,在回客栈的马车上,她忽然想起写给清清的信,又皱起了眉头,“就是不知清清这几日过得如何了?不知她有没有看到我写给她的信?何时能得空出来寻我们?” 姜木子实际上是有些惴惴不安的,她不知道清清有没有生她的气,毕竟他们连个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韦府。 “她还能怎样?”金不换正闭眼小憩,闻言不过是掀了掀眼皮,“小道姑她啊,在哪都能过得很好,便是没乐子,她也能寻出乐子。你且等着吧,不出两日她便寻来了。” 金不换丝毫不以为意,他与小道姑相识已久,又哪里不知小道姑的性情,若说在他认识的人里,除了那个傻阿二,没心没肺第一名,当是小道姑莫属。 想到小道姑,难免又想起韦无冕,金不换隐隐觉得昨日在大理寺见到的韦无冕与从前相比,有那么一些不同,但到底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就这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待回到壶崖客栈时,已是日头偏西了。 第154章 壶雅客栈后门停着两辆马车,前头一辆马车以银铁木所制,前后左右皆围着一圈紫色的纱幔。 若是前些日子在街上有围观剑南王府送小郡主入京的百姓路过,必然会发现此乃小郡主的马车。 可此时那马车里安静如斯,只闻高大健壮的马儿偶尔打一个喷嚏。 和小郡主的马车隔了一个车身的地方也停着一辆马车,但与前头那辆比,却只是一辆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马车。 但这辆马车前头却坐着一个车夫,只车夫戴着一个硕大的斗笠,将一张脸遮得密不透风。 客栈的后门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小巷是个断头巷,马车在后门停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有人路过。 巷子里暗仄潮湿,马儿忽然打了个响鼻,连带着马车轻微晃动了下。 “哦……”伴随着马儿的响鼻声,马车里传来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呻/吟。 “醒了?” 紧接着是一个女子的调笑声。 “唔,”宋真清捂着后颈起身,看着眼前托着下巴笑的见牙不见眼的笑笑,略有些茫然,“我这是……在哪儿?” 她记得她去壶雅客栈见木子…… 忽然想起晕倒前被人击倒的一幕,宋真清倏然睁大了眼,忙上下打量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见衣服并无不妥,又站起来动了动身子,也没见什么异常,才复又坐了下去,抻了抻衣裙望着笑笑,“说吧,这到底怎么回事?” 笑笑不答反是指了指车帘,“你看看前头。” 宋真清不解笑笑其意,只得顺着笑笑的手指撩开马车帘子,朝外头望了一眼,只这一眼,她顿时明白了笑笑的意思,但此时那马车却毫无动静,她不由得扬眉看着笑笑,“百里昊雨不在车里?” 笑笑点头,眼尾向上一撩,“喏,在楼上呢。” 宋真清讶然,一时不知笑笑搞得什么鬼,遂回身坐下来,拿眼瞅着笑笑,“我的笑笑姐,可别卖关子了,你快告诉我发生了何事吧。” “小丫头你啊,”笑笑忽然戳了戳宋真清的额头,“聪明是聪明,难道就不知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是说木子……”宋真清愣了愣。 “我可没这么说,”笑笑摆摆手,“我是说你,信上被人动了手脚你就没看出来?” 宋真清长吁一口气,不由为自己方才有那么一刻对木子的怀疑有些赧然。 但听了笑笑的话还是疑道:“被人动了手脚?” 她回想昨日收到的信,十分确定道:“是木子的字啊。” 她与木子认识这些年,木子的字迹她还是认得的。 笑笑知她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遂指了指马车外的客栈,“那我问你,这是什么地方?” “若是你没带我换地方,外头就还是壶雅客栈,”宋真清道,她进门前,特意将门外招牌看了好几眼,名字断然是不会看错的。 “不错,确实是壶雅客栈,”笑笑拊掌,“可你知道姜木子住在哪个客栈?” “就是壶雅客栈,”宋真清很肯定,见笑笑露出一抹我就知道如此的笑来,她突然有些迟疑了,“难道不是?可信上……” 她又回想了一遍信上的内容,“是壶……雅客栈啊。” “不,是壶崖客栈,”笑笑摇摇手指。 “壶……崖客栈,山字头的崖?”宋真清向来聪明的大脑此时也有些迷糊了,“可外头那招牌……怎会是雅?” “壶雅客栈有,壶崖客栈也有,”笑笑见宋真清还有些茫然,“你再想一想,你收到的信上那个雅字是不是被涂改过了?” “啊,”宋真清经笑笑这么一说,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怎么知道?” “甭管我如何知道的,我就问你是不是?” “是,”宋真清咬了咬牙,“我还以为是木子弄错了客栈名字,随手在上面涂改了一下。” “确实不怪你们,你们初来乍到,对京城不大了解也是有的,”笑笑拍了拍掌心,好心解释,“咱们京城啊,客栈多如牛毛,一家见另一家生意好了,便群起效仿之,就比如咱们外头的这家壶雅客栈,走的便是雅致之风,你不知道的是,在这条街的另一头还有一家客栈与之相仿,名字便是那壶崖客栈,只是啊,那壶崖客栈略略便宜些,生意也比此处好些。” “你的意思是木子他们住的是壶崖客栈?”宋真清大约也搞明白了这中间的误会。 “对啊,”笑笑说到这里瞟了宋真清一眼,“这壶雅客栈雅致是雅致,就是房费嘛,也高了些许,你的朋友嘛,你还不知道,哪里会讲究这般雅致住处。” 宋真清默了默,可不,以金不换那吝啬的脾性,有便宜的住处不选,怎会选择贵的客栈呢? 是金不换傻了,还是她傻了? 宋真清觉得自打来了京城住进了韦家,许是不再操心诸多吃喝拉撒之事,她便有些懒散了,就连脑子也不大动了。 不得不说,这回真是冤枉金不换了,他那日与姜木子初初离开韦府,对这京城又不熟,三打听两打听,又左右徘徊下,才好不容易到了壶崖客栈门口,见那壶崖客栈干净又整洁,掌柜的与小二看模样又都是实诚的,所以也没怎么犹豫便决定住了下来。 然宋真清哪里会知晓这些,她此刻正咬牙切齿的问笑笑,“是百里昊雨截了木子给我的信?” 笑笑点点头,“她身边的人买通了韦府的守门人,待信到你手上的时候,已经被人涂改过了,她打量你定然不知京城还有个壶崖客栈。” “所以她守株待兔在壶雅客栈等着我?”宋真清想起她在楼下问小二的话,顿悟,“他们还以木子与金不换的名字开了房?” “对喽,就是为引你上钩,”笑笑打了个响指,赞了一声。 “可百里昊雨进京也不过数日,她怎的便弄清京城还有个壶雅客栈了?” 宋真清知那日她与百里昊雨在韦府外结了梁子,百里昊雨想对付她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她也不问百里昊雨为何会想设计她。 但她只好奇,百里昊雨不是要进宫的,难道有心思日日出去闲逛? 她在意的是,是否是百里昊风想对付她,因为当年在南安城,百里昊风一直以为是她与韦无冕害死了百里昊江。 她正寻思,却听笑笑道:“聪明,你这一问便问到关键之处了,百里昊雨不知,保不齐韦府里有人知啊。” 宋真清脑中闪过那日碧桃回来说,百里昊雨去探望韦无忧一事,“难不成是韦无忧?” “就是他,他此刻正在楼上房里,”笑笑说到这忽睇了一眼宋真清,“不过呢,这韦无忧也是个傻的,被人白白利用了不说,若是你此刻还留在楼上房里,指不定韦府会闹出什么乱子呢……啧啧……” 笑笑边摇头边感叹。 宋真清闻听这话的意思,想到某种可能,她脸色白了白,心悸的无法呼吸,半晌后才缓过一口气来,“百里昊雨她……她竟如此歹毒……” “切,你以为她是什么好货色,”笑笑哂笑一声,并未再多说,只是拍了拍宋真清的手,“好在啊,韦少爷在进京后便托了我家主子照看你,不然,你啊……” 笑笑说到这里顿了顿,转而叹了口气,“只也不怪你,谁能料到京城牛鬼蛇神一把抓,当真是防不胜防啊。” 宋真清此刻心乱的很,并未留意笑笑说的韦无冕托周少宸照顾她一事,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若是与韦无忧被人发现在一间房里,再想一想韦无冕得知此事后的情形…… 韦无冕才变得稍稍好了些,若是再遭受刺激,她敢说韦无冕一定会发疯的…… 笑笑见宋真清的样子忽然有些心疼,安抚道:“你啊,也不必如此,事情不是没按照她设想的走嘛。” 这话成功转移了宋真清的注意力,“设计我与韦无忧是百里昊雨的目的,那韦无忧呢?我不信他敢对我如何?” 便是韦无忧十分想弄死韦无冕来着,但也只有贼心没贼胆,若是韦无冕因韦无忧与自己一事再发疯,不管是谁设计的,长公主也绝对饶不了韦无忧。 宋真清从不怀疑韦无冕对自己的感情,一如她甘愿随韦无冕入京,住进韦家成为他的心里支柱。 “他是不敢,可若是被人下了药就指不定了,”笑笑哼了一声。 “蠢人都自以为很聪明,他之所以与百里昊雨合谋将你骗出来,为的却是百里昊雨曾应他帮他将姜木子弄到手。” 宋真清悚然一惊,“木子她……怎样?可否有事?” “要不我咋说韦无忧蠢呢,”笑笑讥笑,“放心吧,你那两个朋友一早就去了南城,这会恐怕还未回来,韦无忧的本意是让百里昊雨派人将金不换骗出壶崖客栈,他再去壶崖客栈,到时只姜木子一个,还不是如了他的意?” 笑笑冷哼,“那百里昊雨从一开始就只为了设计你与韦无忧,哪里会去壶崖客栈,她让人对韦无忧下了迷药,早早弄来了壶雅客栈,又派人侯在一旁,待你进了门,便将你打晕,只管把你与韦无忧放到一张床上,谁管你们做了什么,到时候外头的人一进来,你俩便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宋真清攥起了拳头,将百里昊雨恨之入骨,百里昊雨敢这么设计自己,就是因为自己不但无权无势且还不得长公主喜欢。 自己若真被韦无忧玷污了,料想着长公主根本不会与百里昊雨背后的剑南王府撕破脸,只会顺水推舟,或者让韦无忧纳自己为妾,或者一碗药将自己处理了。 宋真清一想到这背后的算计,就觉恶心,她强忍着愤懑,问笑笑:“那百里昊雨人呢?” “喏,你以为正在楼上与韦无忧快活的人是谁呢?” “她怎会……?再说韦无忧不是中了迷药,便是没中迷药也不敢对百里昊雨下手啊。” “呵呵,当然是我又略施了一些小计,”笑笑眨了眨眼,意有所指,“韦无忧是万花楼的常客,手上有些见不得人的药有什么奇怪的,我不过是将那药给两人都服了,嘿嘿,快活似神仙,等会两人还得谢我呢。” 谢不谢的,宋真清真不知道,她只知道笑笑的胆子忒大了。 百里昊雨不但是剑南王的小郡主,且还是将要入宫的皇妃,如今却在外头的客栈与韦无忧弄了这一出,真不知道百里昊雨还如何进宫去? 当然宋真清一点都不同情她,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害人者终害己,她长长出一口气,只待看百里昊雨如何收场。 但她也知,笑笑闹这一出为的怕也不是单纯的帮自己,若只为帮自己,好歹在自己出门前也该有个暗示,可直到她进了壶雅客栈的门,还被人砍了一掌也没有出手帮忙,恐怕从一开始便打了顺水推舟的主意,为的便是让百里昊雨进不了宫吧。 宋真清了然,但却什么也没问,无论如何,笑笑救了自己是事实。 第155章 走廊尽头,红帐翻滚,床榻吱嘎,颠鸾倒凤,床上的人仿佛不知疲倦。 直到两人倦极睡了过去。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渐渐没了踪影,半拢的窗帘外有微风拂来。 “嗯……,”床帐内忽有呻/吟呢喃,但须臾间,便闻一道惊声的尖叫,“你……你怎会在这?” 百里昊雨看着大梦初醒的韦无忧,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褥下不着寸缕的身体,抬手便给了韦无忧一巴掌,“你对我做了什么?” 韦无忧刚抚着浑浑噩噩的脑袋起身,还没弄清发生何事,便被一巴掌拍偏了头,等他回过神,待看清面前裸着肩头的百里昊雨时,先是错愕的怔愣住了,但不过转瞬,他心里忽生出一股狂喜,他捂着自己被打的脸颊,上下不错眼的打量着百里昊雨,故作懵懂的问道:“郡主怎会出现在我床上?” “呃,”百里昊雨被韦无忧这话问的顿时哑口无言,她如何对韦无忧说,此处是壶雅客栈不是壶崖客栈? 她如何说是她弄晕韦无忧后,将韦无忧带来了壶雅客栈? 还是说她压根没想让韦无忧去壶崖客栈,她从一开始设计的便是韦无忧与姓宋的那女人? 她不能说,百里昊雨再三咬了咬牙,一腔怒气无法发泄,一抬手又将甩出一巴掌。 可这一巴掌还未落到韦无忧脸上,便被韦无忧一把抓住了,“郡主何必动气……” 韦无忧边说边谄着笑脸舔了一下百里昊雨的指尖。 百里昊雨被剑南王妃养在名下,且因她是要进宫伴驾的,所以自幼习的与一般闺阁女子便不同,身体也较寻常女子更为敏感。 纵然百里昊雨对韦无忧没有丝毫感情,但刚尝了□□的身子被韦无忧一撩拨,浑身竟猛然升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战栗,她欲收回手,但女人力气本就比不上男人,且她方才耗费了许多力气,此时更是浑身酸软,她恼羞成怒之下,一张俏脸涨的通红,想呵斥韦无忧,但出口的声音却变成了,“呃,韦无忧,你放肆……” 这声音软软糯糯的,让人浑身酥麻。 韦无忧听了这声音更是把持不住,一伸手将百里昊雨揽进了怀里,开始上下其手,“郡主都是我的人了,此时又何必矫情呢?” 事实上韦无忧对方才所发生的事并不是全无印象的,他之前在房间里醒来时,只觉浑身燥热,那感觉他很是熟悉。 他常去万花楼,素来懂得万花楼里的那些招数,所以只一转脑袋,便明白自己是被人设计了。 但他却无暇去想设计他的人到底是谁了,只因他面前正躺着一个白瓷玉雕的美人儿,这美人儿身上散发着幽幽香味,萦绕在他的鼻端,让他欲罢不能…… 就比如此刻,小美人一嗔一怒皆是美的惊心,且身材纤合有度,比姜木子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韦无忧身上尚残存着些许药性,哪里还顾得上眼前人是谁,反正已经睡了一次,多一回少一回也没差,这般想着,一下便将百里昊雨扑倒在了榻上。 百里昊雨初始还反抗,但耐不住韦无忧的钳制,又因她身上药性也未完全褪去,两人如麦秆遇烈火,若说方才不过是受药性所驱,那么此刻却是被身体最原始的本能所惑。 夜,渐渐浓了…… 大战方歇,百里昊雨这才觉出不正常,为何她在房中这般久,她的嬷嬷竟没来寻她。 她强忍着身上的粘腻不适起身,正要穿衣,却被韦无忧从背后一把抱住,“郡主,这便要走了?” 韦无忧自打韦无冕回京,便没大出来鬼混了,严格说来,与百里昊雨云雨还是这数日来的头一回,所以他颇有些食髓知味,摩挲着百里昊雨光滑的后颈不愿放手。 百里昊雨本就不喜韦无忧,正懊恼方才又被百里昊雨得了逞,此时见天色已晚,正焦急自己嬷嬷的去向,且若是她这般晚了还未回府,万一被大哥发现…… 只这般想一想,百里昊风阴沉的眉眼顿时浮现在眼前,百里昊雨便觉浑身如坠冰窖,方才的一丝旖旎也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要回府了,”她不耐烦的甩开韦无忧,起身拢了外裳,说着便要离开。 “我回府便会与母亲说,”韦无忧忽然在她背后开了口。 百里昊雨浑身一颤,“说什么?” “当然说你我今日之事了,”韦无忧很是理所当然的起了身,伸手拿起散落在地的衣裳也穿了起来。 “不许,”百里昊雨一张脸霎时苍白,她尖利着声音回头呵斥韦无忧,见韦无忧光裸着身子,又忙回头,死死咬着红唇,颤着声音道:“我不许你说。” “为何?”韦无忧明知故问。 “我说不许就不许,”百里昊雨心乱如麻,她自小便知自己是要进宫的,她是要做人上人的…… 若是被人得知她破了身子,她还如何进宫? “可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韦无忧皱着眉头似乎极为忧虑。 “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 百里昊雨此刻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她会与韦无忧被人关在了一间屋里,且还被人下了药。 她明明在楼下的马车里,只等着楼上韦无忧与姓宋的女人的丑事被人发现,可……可为何,为何会变成了她与韦无忧呢? 百里昊雨百思不得其解。 纵然她想不明白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但她却知道她必须先稳住韦无忧,因为等她出了这间房门,只要韦无忧不说出去,她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反正你不许说出去,不许对任何人说,”百里昊雨冷着声音吩咐,“你若是说出去,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百里昊雨撂了狠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在她身后,徒留韦无忧露出一张阴沉的面容。 这个女人到底把他当作什么人了? 但凡成了他韦二公子的女人,还想甩脱他另嫁别人? 哼,剑南王的小郡主又如何,被他破了身子,想进宫门都没有。 再说了,他们韦家又不是没娶过剑南王的郡主。 韦无冕他娘不就是个郡主么?还不是嫁到了韦家。 韦无忧这般想一想,竟生出一种十分隐秘的喜悦来,京城哪家能如他们韦家一般将娶两位剑南王的郡主,且这两位郡主本都是要进宫为妃的? 韦无忧越想越得意,恨不得此刻便回家告诉自己母亲这个好消息。 事情到了这一刻,韦无忧甚至都不愿想到底是谁设计的他,又是谁将百里昊雨送到了他的床上? 反正他只知道,如今的结果比他想的还要好,甚至是他从前没敢想过的。 他原本只打算坏了姜木子的身子,也坐实了被金不换下药报复的缘由,可哪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姜木子虽没得着,但却得着一个比姜木子更好的。 无论身世地位还是容貌身材,百里昊雨都首屈一指,且,韦无忧略略回味了下方才与百里昊雨的床第之欢,更觉自己与百里昊雨是天生一对。 他甚至已经预想起了与百里昊雨成亲时的场面了。 韦无忧自来便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百里昊雨愿不愿意嫁给他又何妨,百里昊雨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就不信百里昊雨还敢顶着已不是处子的身子进宫去。 韦无忧心中痛快极了,连带着方才百里昊雨对他说的那些狠话他根本就未放在心上。 而百里昊雨在出了壶雅客栈后门,便发现自己的马车正静悄悄的停在巷中。 漆黑斑驳的夜色里,后巷连个人影也没有。 百里昊雨狐疑的看着马车并不敢靠近,直到她听到马车里忽然传出一阵若有似无的呜咽声,这才大着胆子上前掀起了马车帘子。 马车里,她的嬷嬷与车夫被人如捆粽子一般捆在了一处,她忙上前将两人解开。 待车夫出了马车门,“郡主,”胖妇人才一把扯开自己嘴中被塞的破布,带着一丝哭腔将百里昊雨上下打量了一瞬。 百里昊雨鬓发凌乱,眼中忽然淌下泪来,一下偎在了胖妇人怀中,哽咽着唤了一声,“嬷嬷。” 胖妇人看百里昊雨这梨花带雨憔悴万分的情形,心知不妙,但仍抱了一丝犹疑,“郡主……那人是谁?” 百里昊雨不答,只兀自摇头,“嬷嬷,别问。” 胖妇人恨恨啐了一口,“等老奴知道是哪个龟孙子陷害郡主,老奴定将那人碎尸万段不可。” 她们此时只恨设计陷害她们的人,却丝毫不曾意识到到底是她们设计别人在先。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百里昊雨虽失身于韦无忧,初始虽也慌张,但冷静下来,她知道身为剑南王府的郡主,本就不与那些寻常闺秀一般,进宫要初选和殿选,她只要等着合适的时机直接进宫便是。 所以只要韦无忧咬死了不将二人之事说出去,便没人知道她失了身的事。 且跟随她而来的嬷嬷与车夫都是她最信得过的…… 然她自始至终都不曾想一想,为何那设计她与韦无忧的人一直不曾露面,为何只任由她二人知道此事呢? 也许她想了,但她一来不知到底是谁设计了她,二来那人只要没有把柄也奈何不得她,因而她仍抱了一丝侥幸,但这丝侥幸在见到出府寻她的百里昊风时,她便知道瞒不住了,至少瞒不住百里昊风。 第156章 “啪,”刚一回到屋中,百里昊风的巴掌便迎面而来。 “大哥,”百里昊雨颇有些委屈,但她只敢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也不敢流露分毫。 “你这个贱人,不许叫我,”百里昊风气极,说话便没了分寸。 “大哥,”百里昊雨忽然泪如雨下,噗通一声跪倒在了百里昊风面前,“大哥救我。” “你还敢舔脸让我救你?”百里昊风打量一眼百里昊雨脖间若隐若现的印记,哪里不知发生了何事。 “说,是谁……”百里昊风阴沉着脸问。 百里昊雨向来知道自己这个大哥的手段,到了此时哪里敢隐瞒,但到底是她心虚,并没敢将自己与韦无忧合谋设计宋真清的事说出来,只说她与韦无忧出去吃饭,不小心饮了酒才生了此事。 百里昊风闻言,又甩过来一巴掌,怒斥道:“你学得礼仪廉耻都进了狗肚子里?竟敢在这个节骨眼与别的男人一道外出?” 百里昊风之所以进京,送百里昊雨入宫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他另有要事,这几日他一直在忙活其他事,打量着这个妹妹是个聪明的,他又一再告诫她安分,所以并未多加留意她,却没成想终究还是惹出了乱子。 但此刻百里昊雨失身已是事实,他纵是再恼怒万分也无济于事。 百里昊风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蠢女人,但是……他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只,如今入宫怕是不能了。 纵是他们剑南王府的郡主,入宫虽不需初选殿选,但,入宫后呢? 万一被人发现百里昊雨早早被人破了身子,那便是欺君之罪,到时非但对剑南王府无益,还会连累剑南王府。 且宫中向来提防剑南王府的人,否则,二十年前,姑姑又怎会那般轻易被赐婚给韦家呢? 百里昊风沉吟半晌,才问道:“韦无忧是什么意思?” 百里昊雨此时正觉被百里昊风抽打的双颊火辣辣的疼,又见百里昊风脸色阴沉,更不知百里昊风会如何对待自己,闻听百里昊风问话颇有些战战兢兢,唯恐说错话,“大哥,大哥……的意思是?” 百里昊风瞥了百里昊雨一眼,强忍着耐性道:“韦无忧可否说过要娶你的话?” 百里昊雨也是个聪明的,顿时明白了百里昊风的意图,她瞠大了眸子,不敢置信道:“大哥难道想让我嫁给他?” “不然呢?”百里昊风斜眼看来,“你还想进宫去?” 见百里昊雨怔愣欲点头,百里昊风嗤笑一声,“残花败柳一旦被人发现,剑南王府岂不是要变成整个太秦王朝的笑柄?” 百里昊风膝下尚有两女一子,便是为了自己的子女,他也不许百里昊雨如此丢人显眼。 百里昊雨闻言却是咬紧了牙关,虽情知此刻百里昊风已将自己视为了弃子,却也无可奈何。 但百里昊雨向来也是个能屈能伸的,此刻进宫为妃已是不能,退而求其次,嫁给韦无忧却也未尝不可,纵然不甘心,但韦无忧已是她如今不得已的选择了。 如此想罢,百里昊雨咬了咬唇畔,低低说道:“韦无忧说他回来便与韦二夫人说。” 百里昊风虽只来了京城数日,但对韦府的情形也有所耳闻,知韦二爷向来注重名声颜面,若是直接与他说今日韦无忧与百里昊雨两人做下的好事,还不知会如何。 而今,事实上为了韦府与剑南王府的颜面,最好的办法便是寻求皇上赐婚了。 可皇上赐婚岂是如此容易的? 二十年前,长公主尚肯为韦二爷求娶姑姑,二十年后,不用想,长公主也绝不会为韦无忧再次求皇上赐婚。 百里昊风此刻心中十分厌烦百里昊雨为自己出了个难题,但,又不能舍百里昊雨不顾,毕竟百里昊雨尚有些利用价值,且韦无忧比之韦二爷要好控制的多。 二十年前,姑姑做不成的事,眼前这个我见犹怜的妹妹未必做不到。 百里昊风盘算了一阵,终于还是决定先去探探韦二爷的口风再说。 *** 第二日,还不待百里昊风去寻韦二爷说道说道此事,便听闻韦无忧被韦二爷以秋闱将近需用功读书之由送去了太学常住。 他始觉不妙,事情大约并没有他想的简单,如今且看,韦二爷似乎已知此事,且看韦二爷的态度,对这门亲事也并不大热衷。 百里昊风念及此,便觉得心里不大是滋味,你韦家门楣在京城确实位列一等,皇亲贵胄,可他剑南王府富甲一方,也是权霸如天,韦家能娶到剑南王府的郡主还是高攀了。 纵百里昊风不喜百里昊雨,但事关剑南王府的颜面,他也不许人任意将剑南王府踩在脚底碾踏。 因而,这日百里昊风在韦二爷下衙后便寻了过来。 韦二爷正值用饭,见百里昊风来了,忙请百里昊风一起用饭。 百里昊风也不客气,遂在韦二爷对面坐了下来。 韦二夫人原是与韦二爷一道用饭的,此时见百里昊风来了,便让人添了一副碗筷后,又以让厨房再添两个菜的理由避了出去。 百里昊风为韦二爷斟了一杯酒,递到韦二爷面前,也并不多做寒暄,只笑吟吟问道:“想必姑丈已知昊风来意?” 韦二爷听了姑丈二字,端着酒杯的手忽然顿了顿,面上不快一闪即逝,他仰面将酒一饮而尽,也不装糊涂,直言道:“昊风可是为了忧儿与小郡主之事?” “不错,”百里昊风也为自己斟了杯酒,噙了一口,赞叹道:“迷人醉,果然非同一般。” 韦二爷心头一跳,低眼瞥向酒壶,这酒是宫里赏赐给母亲的,母亲不爱喝,便给了他。 迷人醉虽说是宫里赏赐的,但却是蜀地一位藩王进贡的,据说这迷人醉酿造十分艰难,必得辅以各种珍惜药草与果子,且要在地窖深埋十年以上。 总之,迷人醉很稀罕,每年也不过只得几坛,且雷打不动的送三坛进宫,所以,迷人醉非但千金不可买,在市面上更是不得踪影。 每年送进宫中的,各位嫔妃娘娘也只能得赏个半壶一壶的,倒没成想百里昊风只一口便尝出了迷人醉的滋味,这何尝不让韦二爷心惊? 但他面上却波澜不兴,只放了酒杯,沉吟着问道:“昊风是否想问,我为何要将忧儿送去太学?” 百里昊风摩挲着手中酒杯,“昊风不解姑丈用意。” 每听一回姑丈二字,韦二爷便觉血气上涌,但他强自按捺住,“你且想想,此时若是让皇上得知此事,该当如何?” 百里昊风何尝没想过此事传扬出去的后果,之前他也出去打探过,在他的威逼利诱下,那客栈的小二也只说看见韦无忧与百里昊雨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栈,与百里昊雨说的倒无二致。 便是百里昊风虽有些狐疑百里昊雨与韦无忧两人何时勾搭上的,但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只得将此事给咬紧了,无论如何得将百里昊雨嫁进韦家,指不定还能寻到二十年前丢失的那东西。 百里昊风心里早已有了打算。 但被宫中知晓确实有些麻烦,百里昊风皱了眉,“姑丈的意思是?” 韦二爷叹了口气,似乎极为无奈,“我让忧儿去太学不过是权宜之计,为的也不过是不想传出有损小郡主名声之事。眼瞧着便是选秀之期,以我说,不妨想个法子让小郡主进不得宫,既是进不得宫了,那再嫁到韦家也算是顺理成章。” 百里昊风一愣,倒是没想到向来自诩清正的韦二爷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与二十年前的韦二爷相比,当真是老辣圆滑许多。 百里昊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声音便阴冷了几分,“姑丈想让剑南王府担了这欺君之罪?” 想法子让百里昊雨进不得宫? 说的好听,不外是想让他剑南王府独自担了风险,韦府置身事外罢了。 哼,若是被皇上得知百里昊雨在进宫之前与别的男人有了肌肤之亲,便又给了皇上一个发作剑南王府的机会。 而若是皇上得知那男人便是韦无忧,总得顾虑长公主的颜面,所以,无论如何,他也得拉着韦家才好。 “哪里便是欺君了?” 韦二爷安抚道:“事实上,先帝在时便已言明,剑南王府往后再无需送女子进宫,这话当今皇上也是知晓的,无论之前,昊风你与你父王是想送小郡主进宫也好,还是另有打算也罢,总之此一时彼一时,只要剑南王府寻个理由让小郡主进不得宫,便是给皇上也给剑南王府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你放心,皇上不会拿此事追究剑南王府的。” 韦二爷所说的往后,便是二十年前,姑姑安云郡主嫁到韦府之后。 先帝当年确实说过此话,姑姑曾在写给父王的信中言明,并劝解父王往后无需再送百里家的女子入宫。 但他与父王都以为只要皇上没有下旨,没有白纸黑字的写着都不作数,所以他们依旧做了准备,并于二十年后将百里昊雨送进了京。 当然这其中他与父王的打算,并不能与外人道也。 百里昊风咂摸着韦二爷话里的意思,什么送进宫也好,另有打算也罢,一时间觉得韦二爷似乎话里有话,但便是如此,他也不好多问,若是问的多了,又不免显得自己心虚。 所以多疑的人总觉得别人也疑他,百里昊风便是这样的人。 因而他在回去后,也一直在琢磨韦二爷的话。 第157章 日子一闪即逝,眼瞧着离八月十五也没几日了。 京中人员繁杂,难免便会出现乱子。 身为刑部侍郎又是皇上亲信,瑞王世子周少宸自是忙得脚不沾地。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忘关心韦无冕那边的情形。 “无冕这两日又在忙什么?”这日一早,他让人唤了一直在大理寺与韦府来往的笑笑。 “韦少爷又将积年的卷宗梳理了一遍,”笑笑略微敷衍的拱了拱手,“主子,你还别说,韦少爷还当真有些破案的天分,这月余来,已让他破了两个案子,且这案子在当年也是极为轰动的。” 周少宸正在誊抄一份卷宗,闻言头也未抬,只道:“安云郡主的案子呢?” 笑笑叹了口气,“属下按着韦少爷给的名字一一去走访了,可当年聆荷居的人多数被长公主与韦二爷处理了,便是有几个还活着的,也多是耳聋眼盲的,所以一番打探下来,不出韦少爷所料,到底是一无所获。不过……” 笑笑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 “不过什么?”这话成功勾起了周少宸的好奇,他吹了吹手上的纸张,瞅了眼笑笑,以示她不要故弄玄虚。 笑笑咧嘴一笑,呵呵一声转而道:“主子除了在听闻韦少爷时还有些人气,其他时候啊,啧啧,大多像是泥塑的菩萨,不笑也不恼。” “笑笑?!” 周少宸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悦。 “好啦,好啦,不开玩笑了,”笑笑摆摆手,咯咯一笑,“属下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有感而发?我看你是闲得慌,”周少宸哼了哼,“宁聿在剑南道也有几个年头了,你到底还想不想他回来?” 笑笑闻听这话,大气的一摆手,浑不在意道:“嗐,我在京城过得快活,谁管他回不回来,他若是回来,话不投机半句多,成日里与我吵闹,也烦心的很,倒不如……嘿嘿……” 笑笑抬手,抓了把椅子坐在了周少宸对面,很是兴奋道:“主子,你是不知那清清小丫头啊,可当真是个有趣的人儿,话不但说得好听,还说得在理,你爱听啥人家说啥,总之吧,就是句句都能说到你心坎里去,主子你说,这世上咋有这样知心的人儿呢?哎呀,与她在一处,日子过得都觉得快了些。” 笑笑颇有些长吁短叹的意思,似乎觉得从前的日子很是不如意般。 周少宸似笑非笑的瞧着笑笑,“你当真是闲的很了。” 说着一拊掌,“也罢,你既觉得日子难熬,那便给你些事做,你且去盯着百里昊风,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与剑南王府有联系。” “主子这是?”笑笑眼珠一转,“莫不是想将百里昊风弄死在京城?可不对啊,他做事小心,没抓着他把柄,也无法给他定罪,主子若是想偷偷弄死他,也不是不成……” 笑笑托着下巴,“只要给阿笨……” “笑笑,”周少宸及时打断了笑笑的胡乱猜想,“你方才说去探访韦府旧人,得到了甚消息?” “啊,那个啊,就是也与百里昊风有关,”笑笑一拍额头,“二十年前,安云郡主死的那夜,百里昊风就在韦府做客啊。” 周少宸闻言,又摸起了手中的卷宗,这事他早便知道,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事实上,那些韦府的旧人他也曾派人去问过,只是,到底是年深日久,也未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笑笑见周少宸一副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偷偷翻了个白眼,又转了转眼珠,忽然凑近了桌面道:“不过有一事,你恐怕并不知道。” “什么事?”周少宸果然又顿住了手。 笑笑此时也不再卖关子,而是神秘兮兮道:“我听闻那夜百里昊风与安云郡主曾有过争吵,且后来,有人见安云郡主裙子上沾染了血迹。” “争吵?血迹?”周少宸沉吟着轻叩了叩桌面,“安云郡主彼时正有孕在身,说不得当时便动了胎气?” “可不是嘛,”笑笑点点头,“如此才好解释为何安云郡主落入区区池塘也上不来呢?她当时正是动了胎气腹中绞痛,又受了寒凉,否则以她的功夫无论如何不该上不来。” “不,”周少宸摇摇头,“不是这样,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周少宸轻轻靠在了椅背上,嘘了口气,“只可惜,当时没让仵作验过她的尸身,否则也不至于如今寸步难行。” 笑笑在心里腹诽,那还不是皇家险恶丑事多,长公主唯恐败坏韦家门楣,这才着急忙慌的将人下葬了。 好好的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又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当真是可惜了。 要她说,若不是韦二爷出身长公主府,嘿,就以人才论的话,还真配不上安云郡主。 当然这话,她也不过是胡乱想想,可不敢当着周少宸的面瞎说。 “主子也莫心焦,我瞧着呀,韦少爷可是一点也不着急,他听了这话后,不过是稍愣了愣,我瞧他那样子,仿佛是知道些什么……” 周少宸挥手制止了笑笑,“此事让他自己去查,若有需要,你只管从旁协助便是。” “是,”笑笑从善如流的拱拱手,没再继续说下去。 “对了,燕家小姐到了京城后都做了何事?”笑笑将要下去,听周少宸又忽然问道。 “呃,”笑笑挠挠头,想了想,道:“主子说的是燕榕燕小姐?她呀,自进京后便住进了小别山,且在前些日子与清清见了一面,接着便闭门不出,京中许多前去拜访的也被挡在了门外。” “是个聪明的,”周少宸几不可察的点点头,想到这里,忽然又勾起唇角笑了笑,“倒没想到两人竟看对了眼。” “主子说的是,那燕小姐性子温婉,照理说该是不大喜欢清清那个性子的,谁能想到两人竟一见如故,且清清还知她从前那些事,一般人若是遇到清清,避之还来不及,哪还有人一进京便将人请了去叙旧的?” “这便是她的聪明之处了。挡得了一人言,挡不住悠悠众口,她从前为人奴婢,说出去虽不好听,可丝毫不妨碍她是燕城之女的事实,且她为人奴婢不过是时势所迫,她情知此事瞒不过皇上,索性不如大大方方的,坦于天下人,还可能为天下人同情于她。当然,不畏惧人言,只这一件,于她的年纪来说便是极难得了。” 周少宸话里也有些赞叹之意。 “主子说得是,我闻清清对她也颇多赞赏……” 笑笑摇摇头,长嘘道:“听说她当年之所以避过追缉活下来,是因为躲在了坟地里,就说,这份胆量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更何况是个六岁的女娃娃……且后来又落入明焰之手她还能安然无恙,只能说她命大,若是主子你当年……” 说到这里,笑笑后知后觉的截住了话头,觑了周少宸一眼,并未再接着说下去。 但周少宸并不以为意,“你说的是,便是我当年落入她的境地也未必能活得下去。” 不说还没到那番境地,他差点便要死了。 当年他与父王赌气,去韦府寻无冕,两人结伴外出却不想遭遇歹人,若不是无冕舍命相救,又哪里还有他的今日? 他年少的轻狂差点便害死了无冕,使得这些年他一直活在内疚里,周少宸想起往事眼瞧着韦无冕将要大好,难免长吁一口气。 “主子为何忽然问起燕小姐?”笑笑似乎回过味来,小心翼翼问道:“莫不是宫中……?” 这话意犹未尽,但该懂的人自然懂。 周少宸没答,只投来一个笑而不语的眼神,笑笑顿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笑笑喜的一拊掌,“挺好,这燕小姐当真要苦尽甘来。” “苦尽甘来?”周少宸撩了撩眼皮,“宫中麻烦多着呢。” “嗐,那个陈贵妃被主子你以凤阳之事唬得死死的,且如今那劳什子什么仙主不是被你送到宫中监视着她,谅她不敢再闹出幺蛾子,其他的女人也掀不起风浪来,主子且看着吧,这位燕小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周少宸嘴角一抽,这什么话,什么叫不是省油的灯? 也不知方才是谁对燕小姐言辞尽夸来着? 怎么什么话一到笑笑嘴里便变了味了? 唉,与她夫君宁聿一般都是不大着调的人,也不知当初父王到底是怎么从一应碎嘴的外表下发掘了两人优点的? 然笑笑话虽多了点,人虽虎了些,礼数上也不大上心,但不得不说,倒也算是个合格的下属。 当然笑笑丝毫不知周少宸对她的评价,便是知道,恐也不会上心,她只盘算着往后要不要多朝韦府跑跑,因为啊,她觉得跟着周少宸太无趣了些。 果然,不出几日,八月十五殿选一过,虚位许久的各宫相继迎来了它的主人,而众人翘首以待的皇后之位却花落燕家。 鸣沙郡都督燕城之女燕榕得太皇太后钦点,成了当今皇上的继后。 虽说有些出乎意料,倒也在情理之中。 鸣沙郡是太秦门户,位置当属重中之重,燕城忠心自然毫无异议,其女也在选秀之列,入宫既是必然,那么许以皇后之位既是权衡之术,亦有嘉奖拉拢之心。 燕榕虽为继后,但一应礼仪丝毫不马虎,宫中下旨,八月二十是个好日子,燕榕当在那一日入宫。 在此之前,原本以为板上钉钉要进宫的剑南王府小郡主,却悄无声息的没了音讯。 有心之人一打听,才晓得,原来小郡主生了重病,一时无法起身,皇上听闻后便赦免了小郡主入宫的请求。 至此,百姓方知,原来早在很多年前,先帝便言明剑南王府无需再送百里之女进宫了。 一时间,京城八卦纷扰,不过说的最多的便是小郡主到底得了什么病,会不会死? 若是侥幸活下来,是否回返剑南道? 还是说,皇上会效仿先帝,将为小郡主赐婚? 若是赐婚,又将赐婚给哪家? 第158章 当然,百里昊雨丝毫不知外头纷纷扰扰的传闻,她这些日子被困在韦府,哪里也不许去。 好在韦无忧虽被韦二爷送去了太学,但在韦二爷上衙的时候,会偷偷摸摸回来看望她。 也许是认了命,也许是韦无忧的曲意逢迎,反正经过这些日子相处,百里昊雨已渐渐对韦无忧生了些异样的感觉来。 即使如此,她也不忘与韦无忧在壶雅客栈的那夜羞辱,她隐隐觉得是宋真清反手设计了她,但她终究没有把柄,也不敢将此事张扬出去,所以只得打落牙齿咽往肚里,但不代表她会忍下这口气,是以,这些日子虽出不得韦府,但好在可在韦府里自由走动。 因而,宋真清暂住的聆荷居时不时的便会迎来一位十分不受欢迎的客人。 所谓春困秋乏,宋真清这边刚用过午饭,本想倒头睡上一个美美的午觉,却不妨听到院中忽然传来一道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人未近声先到,“小姐,小姐,”宋真清一扭头,便见门外冒出来一个头,“小姐,没睡午觉呢吧?” 话音刚落,碧桃便蹦蹦跳跳的进了来。 见是碧桃,宋真清打了个呵欠,踢掉了鞋,歪头倒在了榻上,“先让我睡会,指不定一会那讨厌的主仆俩又得过来。” 百里昊雨与她那个嬷嬷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每日甭管晌午还是下晌,只要乐意,便抱着个琴,专门来她院里弹琴。 百里昊雨的琴技自然是好的,听一日还觉享受,可日日让她这么听着,宋真清只觉耳朵要生茧了,可恨这韦府里她又不好随意走动,生生要被百里昊雨逼疯了。 宋真清猜百里昊雨疑她,但事实上,关于那日发生的事,她也只知道是笑笑从中做了手脚,但到底是如何行的事,她却并不十分清楚。 笑笑也语焉不详的,她也并没多问。 但其实笑笑不说,宋真清大约也能猜到,周少宸的手段自不用多说,想整治个把人还让人无迹可寻,那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就说笑笑吧,行事也多诡谲,只看她能在宝月岛全身而退便可窥见一二。 虽不知道这其中经历了什么,但宋真清可明明白白的清楚笑笑的打算,或者可以说是周少宸的打算。 周少宸打的主意,便是让百里昊雨进不了宫。 大约周少宸对韦家这位二公子也是捉摸得透透的,既未派人捉奸二人在床,却又笃定韦无忧绝不会放任百里昊雨再进宫,便是百里昊风的反应恐也在周少宸的算计当中。 宋真清后来想通此事后,难免一番长吁短叹。 因韦无冕初上任大理寺,事务繁忙,无论是周少宸还是宋真清都不想让他分心,所以这些腌臜之事皆瞒着他,但宋真清每见韦无冕下衙,都觉得他越发的沉默了。 宋真清虽有心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何事,但回回都让韦无冕以其他话题岔了开去,又见他满身满眼的疲惫,宋真清也只得哄着他去歇息了再说。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过了去,直到八月十五这日。 “小姐,那讨厌的女人恐怕不会来了,”碧桃转了转眼珠贼兮兮的道。 碧桃那日之所以放宋真清一人落单,皆是因为被韦府送他们前往壶雅客栈的车夫缠住了。 那车夫被韦无忧安排暗暗给二人使了绊子,不仅将她们送到了壶雅客栈,还使计拖延住了碧桃,碧桃一想起那日差点就让小姐吃亏,便不免觉得胆寒。 对于那天发生的事,宋真清后来对碧桃大约说了说,虽说得不详细,但碧桃还是猜到了某些真相,以至于在府里偶尔听闻韦无忧与百里昊雨来往的事后,好生将这对奸夫淫/妇恶骂了一通。 “咋的?”宋真清闻听这话,用手肘支棱起了下巴有些诧异问道。 碧桃靠到床前,扒着宋真清的耳朵悄悄言说了几句。 宋真清神情疑惑,“你从哪听来的?”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若是那日便有了,倒也差不多日子。” “可不嘛,小姐,”碧桃有些讶异宋真清听闻这事的镇定,且竟还懂得测算日子,但她也不过是念头一闪,转头便说起了其他。 “今日上午,奴婢见她与身边的嬷嬷鬼鬼祟祟的出了府,奴婢一瞧便知二人有事,奴婢偷偷尾随在后,见她下车时竟戴上了暮篱,且她去的地方啊,是一家药铺,待她出来后,奴婢去打听了下,才知她竟是有了身孕。” 见宋真清沉默不语,碧桃说着,又有些吞吞吐吐,“大夫还说……还说她胎尚未坐稳,血气也有些不足,还让她好生照料着。” 碧桃毕竟只十来岁的小姑娘,说起女子身孕有胎终究不大自在。 宋真清没注意到碧桃的窘状,她抚了扶额,只觉这事有些出乎意料,“一发击中,当真是厉害啊。” 宋真清感叹着,百里昊雨与韦无忧不过一夜风流,没成想竟让百里昊雨有了身孕,这该是何等的巧合啊。 “小姐什么意思?” 碧桃毕竟年纪小,再是精明,对男女之事终究知道的少些,听宋真清这么一说,忽有些莫名其妙,她不懂宋真清到底在夸赞谁。 “没什么,”宋真清打了个哈哈,“所以百里昊雨到底该欢喜呢,还是该头疼呢?” 宋真清仰面躺在榻上,忽然生出一股幸灾乐祸来,她倒是要看看韦二爷到底要如何处置韦无忧与百里昊雨的亲事。 “长公主是否还不知两人之事?”宋真清想起长公主,忽而问道。 碧桃摇摇头,“还都瞒着,没人敢告诉公主此事。” 碧桃心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若是被长公主知晓,好歹又要生一场气,如今长公主年岁大了,自是不能再随意动气了。 “可这事能瞒多久呢,尤其是百里昊雨又有了身孕,”宋真清咂摸着嘴,颇觉得韦二爷恐怕要头疼了。 宋真清有时觉得韦二爷是个特别拧巴的人,好面子又虚伪,看似清正心里却又暗藏算计。 宋真清相信,二十年前,韦二爷喜爱安云郡主求长公主向先帝赐婚绝对是真情实意的。 都说见画可窥人心,以安云郡主画中意境来看,当初两人必然也有过一段甜蜜日子。 但如今且看,韦二爷却事事想与安云郡主划清界线,便是这聆荷居说弃就弃了,甚至还与剑南王府断绝了往来。 真不知,韦二爷心里头到底是咋想的。 宋真清琢磨不透韦二爷,但不妨碍他知道韦二爷心里的打算。 既如此,韦二爷又怎肯让自己看似十分优秀的二儿子再与剑南王府有所关联呢? 韦二爷先前给百里昊风的承诺是,只待选秀一过,便想方设法让百里昊雨的病好起来,到时无论再求皇上赐婚还是别的什么说法,都能让韦府与剑南王府的颜面上过得去。 百里昊风为了颜面自是不好反驳韦二爷。 可宋真清却知,过了选秀,韦二爷定然又会想别的由头拖延,就比如让韦无忧去太学常住便已是步走一看三的棋子了。 嗯,八月十五过后,便是秋闱了。 据她听来的消息,别看韦无忧人品不咋地,但学问上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也是韦二爷十分喜爱韦无忧的地方。 若是不出意外,韦无忧考中举人已毫无悬念。 秋闱中了举,难道不想更进一步嘛,自来贵族子弟便被百姓认为不学无术,韦二爷既有这么个机会展示他韦家门楣,怎肯轻易放弃? 所以呢,秋闱试后翻过年,便又是春闱了,春闱后嘛,又该殿试了,总归,韦二爷有的是理由拖延。 百里昊风若是有异议,韦二爷自然会以所谓男子汉大丈夫,业无所立怎好成家的言语相驳斥。 而百里昊风身为剑南王府世子,自然没有在京城久待的道理,不出意外的话,百里昊风必然会在新年来前返回剑南道。 百里昊雨早晚是要嫁进韦家的,为免舟车劳顿,定然不会再随百里昊风回返。 只要百里昊风走了,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百里昊雨一旦无所倚仗,揉捏圆扁还不是韦家说了算? 可如今,计划赶不上变化,百里昊雨有了身孕,境况可就大不同了啊。 百里昊雨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这一胎留着还好,若是不留,指不定会如何伤身,无论是百里昊风还是百里昊雨自然不会做这赔本的买卖。 反正早晚都要嫁入韦府,为何不趁着肚子还不大的时候嫁进来呢? 且只要百里昊雨肚子里是韦无忧的孩子,这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 宋真清哂笑一声,揉了揉额头,觉得京城里的人啊,万不能只看表面,甭管是怎样的端正自持,到头来脑子里还不是个个藏满了算计。 宋真清神情颇有些黯然,一想自己还不知在京城里要待多久,便有些烦躁起来。 碧桃见状,又忙说起了在外头另外听来的一个消息。 “小姐,你还不知道吧,街上都传开了,听说太皇太后特钦点燕小姐为皇后呢。” 碧桃说到这里,眸光熠熠,盛满了兴奋。 “当真?”宋真清一下坐了起来,“怎会这般快,不是要等到下晌选秀结束才会下旨吗?” “话是这么说,但太皇太后是当着众多秀女的面说的,金口玉言岂会再有变故?” 碧桃显然对宫中之事有些了解的,说起这话也是铿锵有力,板上钉钉。 “再说了,”碧桃忽然放低了声音,眨了眨眼,小小声道:“奴婢听闻,事实上,选谁做皇后早已是确定了的,如今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这样啊,”宋真清心情忽然有些复杂,她早先虽料到燕榕会入选,但实没想到会被封为皇后。 既要入宫,谁愿意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见人都要道一声姐姐呢? 甭管是燕城在外给的倚仗,还是自己手中能握有的权势,对燕榕来说,自然是位份越高越好。 这也是所有想进宫的秀女心之所盼吧。 做皇后呢,想必对燕榕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可是身为皇后呀,一个月只初一十五的能与皇上同榻而眠,后宫佳丽三千,要日日看着自己的夫君左拥右抱,又要贤良要大度,还要打理好后宫一切琐碎事宜,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呢? 宋真清自问若是她得了这一朝飞上枝头的日子,她能不能做到这些,她的答案是不能。 便是她不爱那个男人,她也会觉得闹心,更不会心甘情愿付出自己的青春年华,在后宫终老一辈子。 她心疼燕榕,却也莫可奈何,燕榕自己选了这条路,往后如何,她只求燕榕能过得畅快些罢了。 第159章 八月十五过后,皇后之位已定,百里昊雨进宫无望,又意外怀了身孕,但韦无忧却被韦二爷以秋闱考试为由支着住在了太学。 而百里昊风因住在韦府行事多有不便,也为了眼不见为净,留了百里昊雨仍住在韦府,自己去了百里家的别院居住。 选秀过后,因百里昊雨的事,百里昊风又去寻了几回韦二爷,却都被韦二爷以韦无忧眼瞧着便要秋闱考试作为借口拖延。 百里昊风虽恼火,但此地终究是京城,不是他的剑南道,他奈何不得韦二爷,因而他只得按捺着性子等秋闱试后赶紧将百里昊雨与韦无忧的亲事操办了,他也好赶回剑南道。 这期间,百里昊风已知百里昊雨有了身孕,又发了一顿好大的火。 他将百里昊雨身边的丫头招过去问了才知道,这些日子,韦无忧还时常去寻百里昊雨,两人在一起做了什么好事不用想也知。 所以待听到百里昊雨有了身孕后,为了惩罚百里昊雨的不安分,他命人将百里昊雨的嬷嬷毒打了一顿又遣散了百里昊雨身边的随侍,只留了个听话的丫鬟给她。 另一边韦无忧虽去了太学,但却无心读书,自那日在壶雅客栈与百里昊雨有过肌肤之亲后,他对百里昊雨生了几分迷恋。 从前他虽有过不少女人,但多是花楼的妓子,或是府里的丫鬟,哪里有这般玉雪标致的美人儿? 而这美人儿不但身份高贵,且还似乎颇懂些床第之欢,让他十分的知味。 是以那日之后,他虽被自家老爹送去太学,却多次偷溜回府,只为与百里昊雨温存片刻。 宋真清以为百里昊雨的身孕是那日在壶雅客栈有的,事实上,极难说,这身孕到底是哪日来的。 此事,韦二爷不知,但韦二夫人却是门清。 一来,她极为宠爱韦无忧,因韦无忧学问做的不错,所以对韦无忧于女人之事上多是睁只眼闭只眼。 二来,百里昊雨是剑南王府的小郡主,又是原本要进宫的,她与韦无忧一般,其实是极力赞成韦无忧将百里昊雨娶进门的,韦无忧在太学读书辛苦,偶尔回来与百里昊雨联络联络感情,她只会极力赞成又怎会反对呢。 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但韦二爷与韦二夫人两人却是各盘算各的,又不与对方明说,所以才造成了如今的乱局。 只最近,也不知是否韦二爷知晓了些什么,竟多番去太学敲打韦无忧,韦无忧惧于韦二爷的严威,是以已有好几日不曾回府寻百里昊雨了。 但这日,韦无忧下了学回到住处,也不知怎的,拿着书无论如何读不进去,他已数日不曾见百里昊雨了,此时脑子里充斥的都是百里昊雨的身影,念及此他更是心痒难耐静不下来。 太学是朝廷为朝中权贵子弟设立的学堂,规矩并不严苛,但只一点,就是不许带随从。 韦无忧初始还不惯,可数日下来,竟也觉得这样挺自在,至少韦二爷无法在他身边安插眼线。 就比如眼前,他想偷偷溜出太学,也无人知晓。 韦府门卫虽严,但毕竟是韦无忧自小生活到大的地方,哪里有守卫哪里没有,哪里会有丫鬟路过,哪里没有,他可是一清二楚。 甚至他还知,后花园角落里有个狗洞,他从小不知钻过多少次。 所以待他回到韦府,径直来到百里昊雨居住的院子时竟也没碰上一个人影。 由此,他得意不已,只盼着与百里昊雨欢愉片刻便返回太学,到时人不知鬼不觉的,自家老爹更不会知。 此时已是黄昏将至,眼看着便要入夜了。 百里昊雨本是要进宫为妃的,当初韦府为她安排住所的时候特意准备了一处十分精致的小轩。 一座两层小楼,在秋日的黄昏下,门前零落着几片银杏,院中萧瑟一片。 百里昊雨独坐在窗前拨弄着琴弦,及腰的长发只在后颈懒懒的挽了个髻,两鬓垂落着少许发丝,将她一张略有些苍白的小脸衬得更是楚楚可怜。 闻听门帘响动,百里昊雨头也未抬,只懒懒吩咐道:“将药碗放在几上,你去吧。” 少了嬷嬷的照顾,百里昊雨十分不适,大哥派给她的这个丫鬟说好听点是听话,说不好听点便是懒,凡是交代的事能拖就拖,一日里有半日都不露头,更不用提夜晚守夜了。 百里昊雨红唇微讥,如今她总算是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境地。 百里昊风如此对她,她并不意外,因为百里昊风从来都是如此的冷血无情,想必自己如今还有些利用价值,否则,便是连个小丫鬟也不会给她,只会让她自生自灭罢了。 但是,百里昊雨咬牙,她没想到韦府尤其是韦二夫人竟也如此凉薄。 她不信韦二夫人不知百里昊风将她身边嬷嬷丫鬟全都遣走之事,但韦二夫人却偏偏装聋作哑…… 百里昊雨闭了闭眼,知如今自己便是人砧板上的肉,进不得退不得,除了忍耐也别无他法。 只待她嫁到韦府…… 她从没有哪一刻如眼前一般急切的想摆脱窘状,只要她嫁进韦府,成了名正言顺的韦少奶奶,那么到时候她要看看谁还敢对她不敬? 哼,韦二夫人嘛,只要她拢住了韦无忧,她就不信韦二夫人还敢小瞧她。 这般想着,她手下的琴弦似为了配合主人心意般,铮鸣声响后,一下划破了她的指尖。 百里昊雨“嘶”的一声正要起身寻东西包裹,却不及手指突然被一张大手钳住,下一刻,她的指尖被人含在了嘴中。 是韦无忧。 百里昊雨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指尖在男人嘴中隐隐作痛,但她并未甩开韦无忧。 韦无忧白玉薄面,红唇微张,好一副玉面小生的模样,只看这长相,百里昊雨是极为满意的。 但是,百里昊雨微皱起了眉头,她自知韦无忧如今只是迷恋她的这副身子,从始至终都未关心过她在韦府过的如何,从前在剑南王府又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每每见面,不多半刻,便拉着她上床,这样的男人又值得托付吗? 百里昊雨神情微黯,但也不过刹那,待韦无忧抬起头的瞬间,她放软了神色,微微撅起唇畔,假意嗔道:“你这几日都做了什么,怎么才来?” “想我了?”韦无忧自诩风流,此时即便已是秋日,他仍旧手持一把折扇,见眼前女人红唇微合,一副娇气模样,他顿觉浑身一颤,将手中折扇抬起女人下巴,玩味道:“怎的?一人在府里寂寞了?” 百里昊雨眼见着韦无忧竟拿出在花楼调戏妓子的作态来,她心中升起一股反感,情不自禁的拨去折扇,冷哼了一声,“我日日弹琴作画,何谈寂寞?” 说着微微抬头斜瞥了眼韦无忧,“恐是你,才觉寂寞吧。” 话毕,她从怀中掏出帕子半掩着唇,作出嫌弃之姿。 韦无忧本就馋她身子,见百里昊雨这番一嗔一怒又娇又冷的模样,哪里还忍得住,他一弯腰将百里昊雨抱住,抬脚便要往床榻去。 百里昊雨被韦无忧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待她反应过来,已被韦无忧扔在了榻上。 她忽然记起自己尚身怀有孕,再想起大夫嘱托,见韦无忧已脱了外衫,眼瞧着便要上床,她忙起身坐了起来,及时制止了扑过来的韦无忧。 “不可,”百里昊雨神情有些焦躁,暗恼自己大意了,方才就不该做出那副勾引之态。 “如何不可?” 韦无忧愣了愣,但手下却不停,一手压制着百里昊雨的胳膊,一手脱去了百里昊雨的外衫。 “真不可,”百里昊雨情急下,脱口而出,“我或是有身孕了。” 韦无忧闻言,终究还是停住了手,“你有了身孕?” 韦无忧的话语里充满质疑,神情更不似惊喜,反倒有几分惊吓,或者是不敢置信。 百里昊雨心中咯噔一声,顿时想起嬷嬷临走前的嘱托,嬷嬷说,但凡男人,若是得知自己有了孩子后,并未表现出惊喜的表情,那便不是真心对她的。 虽她也早知韦无忧对她真心有限,但此时见韦无忧的神情,还是被深深伤害了。 百里昊雨纵然心眼再多,但也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此时又初初有孕,且孩子的爹还是这样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她怎能不伤心,“是,我有了身孕。” “是我的?”韦无忧大惊失色,忙从百里昊雨身上起了身。 这回换做百里昊雨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了,“不是你的还是谁的?” 韦无忧竟然会说出如此混账的话,百里昊雨顿觉自己受了侮辱。 百里昊雨怀了他的孩子,韦无忧望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心情颇有些复杂。 在壶雅客栈那日,他确实以为百里昊雨是他能娶到的最好的选择。 但后来在太学与同窗闲谈时,忽然有人说,只要他考中秋闱,再在明年春闱试中一举得中前三甲,不说三甲便是得个进士,再辅以韦家门第,到时京中贵女还不是任他挑选? 到时便是尚主也不是没可能,公主可比眼前这位庶出的郡主有吸引力多了。 韦无忧虽沉迷于百里昊雨的身子,但想起自己的前途,想起被韦无冕那个傻子生生压在头上十多年的憋屈,终究权势战胜了情感,不,或者说是欲望。 是以每每在百里昊雨说起两人成亲之事时,他总是敷衍过去,他既馋百里昊雨的身子,又不能确定能否娶到公主,所以他只得这么拖延着,只待明年春闱后再说。 可,百里昊雨竟有了身孕,这多少让他始料未及。 而对面的百里昊雨哪里知韦无忧这些心中算计,此时她只怕韦无忧硬来,大夫说了,孕期前三个月禁房事,她不敢不听。 “你且回头看看,那碗里的药,便是安胎的,大夫说我胎象不稳,若是此时同房指不定……所以你……” 百里昊雨欲言又止仰着一张小脸推拒着韦无忧,可怜兮兮的求肯道:“待过了三个月可好?” 韦无忧低头见百里昊雨仰着一张苍白的楚楚可怜的小脸看着他,心中又隐隐升起一股□□来,他回头瞧了一眼榻帘外的小几,上面确实放着一碗药。 百里昊雨方才说了什么? 她说胎象不稳,她还说此时同房指不定……如何? 会如何? 韦无忧此时脑子里像似着了魔般,他回头瞥了一眼百里昊雨,又瞧了瞧药碗,一个邪恶的念头忽然在他脑中闪过。 第160章 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若是……若是百里昊雨的孩子没了呢? 所谓无毒不丈夫,他若是想在仕途更进一步,必不能手软心慈,韦无忧眸中狠毒一闪即逝。 他转头揽了百里昊雨的肩头将人缓缓放倒在了榻上,小意安抚着百里昊雨的肚子,柔情蜜意的问道:“大夫说一回都不行吗?” 百里昊雨见韦无忧忽然殷勤备至,还以为韦无忧对她与孩子生了怜悯之心,也将自己的手覆在韦无忧的手上摸着自己的肚子,柔声回道:“大夫说不行自然是不行的。” “是吗?”韦无忧轻抚着百里昊雨的肚子,状似心不在焉。 “是啊,”百里昊雨沉浸在韦无忧难得的柔情里,她道:“无忧,你说孩子会像谁呢?我觉得若是个男孩,肯定会像你多些。” 百里昊雨此时此刻忽然对腹中的胎儿生出那么一丝丝的期待,也觉得这孩子若是出生在韦家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的孩子会是正经的嫡出,不会像她一般,想起自己的身世,百里昊雨有些黯然。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却自始至终没发现韦无忧并未回应她的话。 直待她发现韦无忧的打算时,已然晚了...... 半个时辰后,百里昊雨欲起身,但见被褥上有点滴血迹,“血,是血,”她惊慌愣住,看着手上的血迹,颤着声音抖索着嘴唇脸色顷刻变得煞白。 她惊恐退后,但随着她的身子倒退,被褥上的血渍越来越多,此时她更觉自己小腹一阵阵抽痛,她捂着肚子,惊恐的望着韦无忧,“我……我……这是怎么了?” 韦无忧眼瞧着被褥上的血迹,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但他抬头瞬间,敛了唇角,还是安抚百里昊雨道:“没事的,肯定是你累着了,休息片刻便会好的。” “不是,不是的……”百里昊雨看着手上的血迹,喃喃自语。 她毕竟还未蠢到一定程度,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方才韦无忧听闻孩子后的神色,又想起韦无忧不经意的撩拨,眼尾一扫,再瞧见韦无忧嘴角尚未来得及收回的一丝笑意。 她恍然大悟,“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百里昊雨忍着腹中绞痛,颤着手指着韦无忧,“你……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百里昊雨既畏惧韦无忧的狠毒又害怕自己身子承受不住这番折磨,她扯了件外衣披在身上,扒着床沿想下床,她想唤丫鬟,让丫鬟给她请大夫。 可她肚子太痛了,她声嘶力竭,出口的声音也只像是寻常低语。 此刻夜已擦黑,她向来不用晚饭,百里昊风给的丫鬟也从不来守夜,哪里又会回应她? 整个院子一片死寂,只闻若有似无的隐隐呼救声。 韦无忧冷眼看着百里昊雨在地上爬行,待百里昊雨将将要来到屋门口时,他才一把又将百里昊雨搀着拖了回来。 “你乖乖的,稍待片刻就不疼了,再忍忍,”韦无忧缓缓开口,他抚着百里昊雨苍白的小脸,“往后,我会好好对你的。” 仿若魔鬼的声音,让百里昊雨浑身颤抖不停,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不会救她的,她挣扎起身,一把将韦无忧推开,使尽浑身力气踉跄着就要朝门口跑去。 可她刚迈出两步,便被身后的韦无忧抓住了头发,“你要去哪?” 韦无忧神情狰狞,这十来年被韦二夫人极度宠爱与被长公主讨厌嫌弃两种极端的情绪将他瞬间撕得粉碎,“我说了一会便好了,你就是不听?” 他用力扯着百里昊雨的长发,“你这个贱女人,表面装得冰清玉洁,背地里却是一肚子勾引男人的招数,还说孩子是我的,谁知是哪个男人的?” “不,不,孩子就是你的,”百里昊雨强忍着腹中与头皮上的双重疼痛,断断续续开口。 “我的?哼,”韦无忧额间青筋暴跳,“你自小便被嬷嬷□□如何勾引男人,我就不信我不在府中这些日子你守得住?” “韦无忧,你无耻,”百里昊雨早已被韦无忧的言语激得浑身震怒。 此刻,她忽然不想去求救了,她已预感到孩子没了,她咬着牙忍着剧痛缓缓放开了拉扯韦无忧的手,安静了下来。 韦无忧见百里昊雨不闹腾了,也稍稍冷静下来,他慢慢放开了抓住百里昊雨长发的手,正欲转过百里昊雨的身子再好生安抚一番,却不料百里昊雨突然一个箭步跑向几边,只见她端起几上的药碗,“噼啪”一声扔在了地上,在韦无忧怔愣时,她弯腰捡起一片碎瓷,直直冲向韦无忧。 韦无忧只觉腰间一痛,双手奋力一推,百里昊雨被这一推踉跄着退后了几步,又被碎瓷绊住了脚,顷刻间摔倒在地,她身后便是那放药碗的小几,她摔倒时堪堪碰倒了小几,她的额角与小几的几脚撞到了一处,百里昊雨登时晕了过去。 百里昊雨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身下是淋淋沥沥的血迹,将她半裸的身子沾染的惨不忍睹。 韦无忧推了百里昊雨一把后,连看也懒得看一眼百里昊雨,捂住自己腰部的伤口转身就要离开,可就在刚到门口时,恰恰与百里昊雨的丫鬟撞了个正着。 “韦少爷,”那丫鬟疑惑韦无忧怎会此刻出现在此处,但韦无忧根本不理她,错身便要离开。 但只这错身的功夫,丫鬟搭眼瞧见屋中凌乱的景象,以及一地散落的血迹,她慌忙来到屋中,看百里昊雨晕死在几边,且衣不蔽体,她惊慌之下大叫了一声,“杀人啦……韦少爷杀了郡主……” 边说边要转身离去,本已走了几步远的韦无忧闻听屋中传来的惊叫声,心头一凛,此时也顾不上自己腰间的伤了,他回转身跑向屋内。 小丫鬟哪里想到韦无忧去而复返,一头撞在了韦无忧身上。 韦无忧一把抓住小丫鬟的胳膊,阴冷的看着小丫鬟,“你说谁杀了谁?” “韦少爷……”小丫鬟牙齿打颤,“不是……是……”语不成调。 “是什么?”韦无忧忽然露出一抹笑,阴恻的笑里掺杂着嗜血的味道。 “韦少爷饶命啊,”小丫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饶命?”韦无忧眼中闪过一抹戾色,“你主子都死了,你怎能还活着?” 韦无忧蹲下身子,在小丫鬟惊恐与希冀的眼神里,缓缓伸出双手掐住了小丫鬟的脖颈,慢慢收拢了手指。 “饶命,饶命……”小丫鬟使劲扒拉着颈上的手,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撼动分毫。 外面的人都不知道,韦无忧看着瘦弱,小时候却也是练过几年骑射的。 彼时,他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偶尔瞧见过一次韦无冕一箭射掉了悬在枝头的杏子,当时觉得颇不服气,只觉韦无冕那个傻子都能练出如此箭法,若是他也得名师指导,定会比韦无冕的箭法还要出色。 所以他央着母亲为他聘了名师,正儿八经的练了几年。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他的箭法终究达不到一箭射中杏子且还让杏子无损的程度,后来他又听说韦无冕之所以箭法奇准,却是因得了瑞王亲自指教的缘故。 他那时少不更事,也因此去求了祖母两回,却不料祖母只道他不是练箭的那块料,更不用提让他随瑞王学箭了。 后来,他便弃了箭法,只苦心读书。 他想,他总有一样是比得过韦无冕的。 好在他将学有所成,他会将韦无冕比在脚下的。 他的手越发收拢了,谁说他不是练箭的料呢? 你看他的手多么有力,掐死个人都毫不费力,拉弓箭自然更不在话下,韦无忧神思忽然飘忽久远,一瞬间回到了数年前。 待他回神时,他手下的小丫鬟已没了呼吸,他缓缓放了手,小丫鬟软软瘫倒在了地上。 他只在院中站了片刻,便抬脚又迈进了屋中。 屋子里,百里昊雨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依旧有血迹溢出。 韦无忧慢慢踱到百里昊雨面前,伸手抚上了百里昊雨苍白的毫无血丝的脸庞,又摸了摸百里昊雨一头黝黑的丝滑的发,轻轻拭去了百里昊雨嘴角的血迹。 他的神情莫测,打量着外头已渐渐陷入漆黑的夜色,转头又看了一眼百里昊雨悬在衣柜里的衣裳。 明艳的黄色,艳丽的红色,哪个更适合百里昊雨呢? 他又低头看了看百里昊雨,最终还是觉得红色与百里昊雨更配。 百里昊雨不是很想嫁给自己吗,那么穿上红色上路不是圆了她的愿望吗? 韦无忧起身来到了衣柜旁,将那件大红衣衫抓在了手里。 衣衫上尚残留些许南地特有的栀子香味,韦无忧将衣衫放在鼻间轻嗅了嗅,片刻后,神色顿时清醒了过来。 再过几日便是秋闱试了,他想,无论如何不能耽误了他的考试。 他走向百里昊雨,将人抱到了床上,为她穿上了那件大红衣衫,又为她将头发梳理了一遍,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百里昊雨,是你逼我的,你不要怨我……”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雨,哗啦啦雨打树叶的声音在这样的夜色里平添了几分凄凉。 第161章 “小姐,你听说了吗,剑南王小郡主不见了。” 午后,宋真清正在屋中闲来读话本子,就见碧桃一阵风般从外头匆匆跑来。 “不见了?”宋真清随意翻了一页手中的话本,不甚在意问道:“她还能去哪?大约是去哪里闲逛了吧。” 近几日,百里昊雨都没来聆荷居烦她,她也乐得清静,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嘛,所以她严令不许碧桃去百里昊雨处闲晃,唯恐百里昊雨看见碧桃又想起她来,再来弹琴给她听,如今百里昊雨有了身孕,万一哪里有个头疼脚疼的,她可担待不起。 所以,这几日没了碧桃打探百里昊雨的消息,她都差点忘了百里昊雨这个人了。 哎呀,事实上,她与百里昊雨的处境差不多,整日闷在府中,人都要憋疯了。 说来她还不如百里昊雨自在,人百里昊雨好歹顶着个郡主头衔,在韦府里无论到哪都有人躬首谦让,可她呢,嘿,不被人指指点点就不错了。 唉,她虽也不在意那些指点的目光,可次数多了,她也觉得厌烦,且这些日子她已将院中的池塘清理了个干净,也撒了些鱼苗进去,每日里看看书喂喂鱼,日子倒也过得去。 只是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她略有些惆怅的想。 “哪里,小姐,奴婢可是听夫人院中的姐妹说,前几日,剑南王世子将小郡主身边的嬷嬷与丫鬟都带走了,只留了个小丫鬟伺候,因如今还是夏日,韦府里只夫人那边院里有个大厨房每日里起火做饭,所以郡主身边的那个小丫鬟每日一早都会去大厨房煎药的,可今日一早,大厨房的人并没看见她,待到用早饭时也不见小丫鬟来拿饭,夫人这才觉出不对劲,让人将饭送去,这才发现郡主与那小丫鬟都不见了,”碧桃解释道。 宋真清不知道京城别家府邸是怎样做饭的,但韦府里春夏秋三季都只开一个大厨房,各个院里的饭菜都是大厨房做好了,各院里的丫鬟再去拿了来在各院用饭。 直到冬日,天气寒冷,各院才会在自己院里做饭吃。 百里昊雨身为韦府的客人,也不例外,每日或是有人送去,或是由小丫鬟去拿饭。 只是没想到百里昊风竟将百里昊雨的嬷嬷给弄走了,百里昊风这是在惩罚百里昊雨吗? 管他们呢,宋真清咂摸着这些事,也不过是嗤笑一声,并未朝心里去。 “夫人有没有派人去寻?”她搁下手中话本子,坐的有些累了,索性伸了个懒腰,随口问道。 “咋没寻呢,”碧桃拍了拍大腿,“要不奴婢怎说这事怪呢?” “噢?哪里怪了?”宋真清打了个呵欠,看着一惊一乍的小丫鬟,十分无奈。 “哎呀,小姐,你有所不知,二夫人已派人将府中各处都找遍了,可死活没发现小郡主的影子,就是她的那个小丫鬟也不见了踪迹,二夫人又问了守卫,从昨夜到今日都未有人发现小郡主出门,连她那辆招摇的马车都还留在府中,再说了,没人给她赶车,她也不会赶车啊。所以,小郡主一定还留在韦府里。” “韦无忧呢?他在府中吗?”宋真清也不知为什么,竟鬼使神差的问了这么一句。 “听说二少爷已好几日不曾回府了,”碧桃不知宋真清为什么这么问,但转念一想,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的眨巴着眼问道:“小姐,小姐该不会以为是……是二少爷将人藏起来了吧?” “你说呢?”宋真清嗔了碧桃一眼,觉得碧桃大约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连她还尚未明白自己的意思时,碧桃便已看穿了。 可哪知碧桃却是摆了摆手,“二夫人也想到了,还特意派人去二少爷院子里问过了,二少爷压根没回来过。” 唔,以韦二夫人的精明,想必在第一时间发现百里昊雨不见了的时候,恐头一个便派人去韦无忧处了,眼瞧着人不在韦无忧处,这才又着急忙慌的寻人了。 “你说韦无忧昨日没回来?”宋真清沉吟着问道。 “对啊,”见宋真清沉思的面庞,碧桃又道:“小姐,这事恐真与二少爷无关,听府里的丫鬟说,昨夜下雨将始时,她还瞧见小郡主撑着伞出门呢。” “噢,这么说,那时小郡主还在府中?” “可不嘛。” “昨夜下雨已近戌时,都那个时辰了,她又有孕在身,有何事不让小丫鬟去做,她还撑着伞去做什么?” 宋真清很疑惑,若是放在她生活过的前世,戌时出门确实也不算晚,但是呢,昨夜下着雨,且百里昊雨还有身孕,在那个时辰独自出门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但她却没有深究,毕竟百里昊雨与她不熟,管百里昊雨去哪,她也不想知道。 “小姐,你说韦府不会有鬼吧?”碧桃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宋真清正走往榻边准备睡个午觉,闻言无奈翻了个白眼,她忽然生了玩笑的心思,她佯装弯腰,顺手捣鼓了一把自己前额的发,趁着碧桃不注意转头张开十指直探碧桃前胸,“鬼啊,我就是鬼……” 碧桃忽见眼前出现一个无脸怪物,啊”的发出一声尖叫,惊得转身欲逃,却被宋真清一把抓住,并发出阴森的低语,“你去哪里?” 碧桃被吓得一个激灵,过了半晌才平复下来,待她拍着自己胸口定了定神,仔细一瞧,见宋真清额前垂着几撮黑发盖住了双眼,那黑发将将要垂到胸前,双手夹着胸口,直直的举在前头,且她此时又穿着一件月白里衣,乍一看倒真有几分吓人。 “小姐,真坏,就吓唬人,”碧桃撅起了嘴巴嗔道。 “哈哈,”宋真清撩起胸前长发,一下甩到脑后,大剌剌朝榻上一坐,“就与你开个玩笑,小丫头,胆子太小了吧,你也不看看外头的太阳,青天白日的,就是有鬼它也不敢出来。” 见碧桃一副幽怨模样,宋真清眨了眨眼,又玩笑道:“咋样,我这个鬼,扮得像是不像?” “唉,呸呸,小姐可不许胡说,”碧桃闻言忙作势朝外头啐了两口,“哪里有/小姐这样扮鬼吓唬人的。” 宋真清不以为意,“那有什么,我啊,说不准本就是一个鬼呀……” 她呢喃一声,转头倒在了榻上,未尽的话语也消失在了被褥间。 她是一个没有身体的游魂,附在了这具身子上,所谓鬼魂鬼魂,她与鬼又有什么区别呢? 宋真清浑浑噩噩的想着睡了过去,但在这一刻,她绝没有想到,就在不久后的一日,她差一点便又要烟消玉殒,真的变成了鬼。 *** 若说近来京中还有什么事最令人瞩目的,除了已经结束的选秀外,那便是三年一次的秋闱之试了。 京中历来权贵云集,权贵家的公子并不靠科举入仕,所以认真用功读书的寥寥,因而每年秋闱中举的多是寒门子弟。 可今年却极不寻常,令京城百姓大出所料的,京城韦家竟出了个举人。 且位列第五名,这多少让人有些震惊,便是大长公主听闻了消息,也久久不敢相信。 “谁能想到,那个女人生的儿子竟也能考中举人,”大长公主这日进宫与太皇太后说话,言语间依旧不乏对韦二夫人的贬斥。 “你啊,是一开始便看不惯她,所以但凡她做了什么你都觉得是错的,”太皇太后撸着怀中温驯的猫儿摇了摇头。 “以我说,她当年之所以敢那般待冕儿,不过是觉得老二也不待见冕儿罢了。” 大长公主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老二一直将安云之死怪罪在冕儿身上……唉,你说他吧,当时安云怀着身孕,他却日日不着家,要我说,安云之死,谁也怪不着,就怪他……” “生死自有定数,皇妹还是看不开,你呀,也罢,我看只待冕儿大好了,这篇你才能翻过去,”太皇太后也不再劝慰。 “皇嫂说的是,我呀,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看着冕儿成亲生子,别的也无所求了,就是吧,这个宝贝啊,总让我提着心吊着胆,时不时的给我闹一番……” 大长公主一说起韦无冕,眼中面上的神情都柔了些许,不复往常的凌厉,便是嗔怪的言语都能听出几分宠溺。 “对了,说起冕儿的亲事,我可是听说他此次回京带了个姑娘,是不是有这回事?” 太皇太后听大长公主说起韦无冕亲事,忽想起从皇上那听来的消息,随口问道。 “是,这却也是令我十分苦恼之事,”一想起宋真清,大长公主就颇有些不是滋味。 “皇嫂不知,也不知那丫头给冕儿喂了什么迷魂药,竟将冕儿一颗心栓得紧紧的,我但凡说一句那丫头不好,或是提个头要给他说亲,他便要好好的给我闹上一闹,还对我道,若是那丫头不嫁给他,他就出家做和尚去,皇嫂你说,这可了得……都是我惯坏了他……” 大长公主十分苦恼,便是韦无忧考中举人也不能将她心中烦扰冲散半分。 太皇太后闻言却是沉思起来,片刻后才道:“那丫头既能牵着冕儿的心,说不得确实有些出众的地方。”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顿了顿,在大长公主不解的注视下接着又道:“皇妹怕是不知,皇后与她也颇有些渊源。” “皇后与那丫头?有渊源?” 大长公主丝毫不讶异太皇太后知道宋真清,只是令她讶异的是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 近来她一颗心全扑在冕儿身上,这才想起,好似很久不曾听闻那丫头的消息了,就是不知那丫头何时与皇后扯上了关系。 “皇妹忘了皇后是从哪里来的?”太皇太后笑着道。 “是了,冕儿也是从鸣沙郡回来的,”大长公主拊掌顿悟,“这么说,那丫头与皇后在鸣沙郡便相识了?” 太皇太后轻颔首,“据皇后说,那丫头还是皇后的救命恩人。” 皇后新立,依规矩,其他各新进秀女都要待月余后才能再入宫,这期间为的便是让皇上与皇后亲近亲近。 不说这位新立的皇后温雅娴淑,就是容貌上也是无可挑剔的。 皇上素来偏爱美人,皇后正合他的意,因而这些日子,皇上贪新鲜,皇后有心亲近,所以帝后甚是琴瑟和鸣,闺房中难免便说些体几话。 这不,还没几日,皇后便将两年前,她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才回的鸣沙郡与皇上述说了一番,皇上听闻后,不但对皇后更为怜惜,甚至还隐隐夹着几分愧疚。 毕竟,当年是皇上下旨让燕家母女进的京,若是没那番变故,皇后又怎会流落江南,失了父母庇佑呢? 太皇太后从皇上嘴中听来这一番往事,只觉皇后别看年纪小,却也是个心有成算的,当然,太皇太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毕竟心中要没点算计,又怎能坐稳六宫之首? 因而每每瞧着日日来请安看似年轻却不乏端庄持重,言语间更是大方的皇后,太皇太后心中甚慰,只盼着这位皇后不要像前头那位就是了…… 第162章 韦无忧中举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宋真清耳里,但她也不过听了便抛至脑后,毕竟韦无忧中不中举与她有何干? 岂不知,冥冥之中有些事情你觉得与你无干,却七绕八拐总能与你扯上点关系。 韦无忧中举,韦府欢声一片,尤其是韦二夫人,走路都带了风,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 便是连韦二爷也日日在外应酬,听了满耳朵的恭维声,甚是觉得解气,仿佛从前在背地里嘲笑他生了个傻儿子的声音全都不见了。 这日,韦二爷在外头饮了酒,刚踉踉跄跄回到韦府,便迎头撞见府中管家欲出府。 “你去做何?”韦二爷大着舌头,指着管家质问。 管家一见韦二爷,方才还十分焦急的面庞登时缓了些,他忙上前搀住韦二爷下马车,扯着韦二爷到了僻静处,兜头就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府中出人命了。” 韦二爷一听还有些浑浑噩噩,拎着管家的衣领,问道:“谁,谁死了?” 管家焦急,哪里管韦二爷还醉着酒,扑在韦二爷耳边道:“是小郡主,被人发现溺死在了后院湖里。” “哪个小郡主?”韦二爷还有些懵。 “是剑南王府,剑南王府的小郡主,”管家跺着脚着急的道。 “剑南王府,”韦二爷一听剑南王府的名字,酒意即刻醒了大半,“你说剑南王府的小郡主溺毙在了湖里?” “对,对啊,”管家被韦二爷凶狠的眼神吓到,结结巴巴应道。 “死了?”如一道晴天霹雳,将韦二爷震得差点站不住脚,“何时发现的?” “就是方才,”管家抹了抹额头冷汗,回道。 韦二爷有些慌,这慌乱似梦魇,让他仿佛魂归二十年前。 那日他也是这般在外头饮了酒回府,府中下人来迎他,说安云郡主不见了,他初时没当回事,当他大梦方醒,便闻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吵闹声,有人大喊:“郡主溺水了,郡主溺水了……” 他犹记得第一眼看见安云被人从塘中捞出来的情形,长发迤逦,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向来明亮的眸子紧紧闭着,眼下是青黑色的阴影,他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韦二爷摇摇不甚清醒的脑袋,一时竟记不起当时自己有没有流泪了。 也许是时间太过久远,久远到他甚至都要忘了安云从前的模样了。 韦二爷混混沌沌的跟着管家来到了后院湖边,远远的瞧见湖边围拢着几人,他近前一看,除了自己的夫人,竟还有剑南王府的百里昊风。 只见百里昊风阴沉着脸看向他,“韦二爷,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好了,这回终于不唤姑丈了,韦二爷脑子里忽闪过这句不合时宜的话。 “呃,”与此同时,他打了个酒嗝,让对面的百里昊风脸色更难看了。 “我自当查清害了小郡主的人,只是,”韦二爷瞅了眼躺在湖边的红衣身影,他脑子稍稍清醒了些,“就不知小郡主是不是自己跳河寻了短见的?” 亏得他竟然能说出这话来,便是连韦二夫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韦二夫人忙走到韦二爷身边,将韦二爷拉到一边咬了咬耳朵,大意约莫是方才百里昊风已着人验过了,百里昊雨身上有伤,定然是被人打晕后又扔到了湖里的,绝不可能是自己投湖自尽的。 且与百里昊雨同时被人发现的还有她身边伺候的小丫鬟。 百里昊雨自己投湖自尽,难不成她的丫鬟也要以身殉主不成? 丫鬟是百里昊风给的,自然不会忠心到如此程度。 韦二爷这头也觉得百里昊雨似乎并没有自尽的理由,他寻思了会,转头来到湖边,看着百里昊雨的尸身眼神闪烁。 过了半晌,他才说道:“昊风说的有理,眼瞧着忧儿秋闱试后便会迎娶她,小郡主自是没有自尽的道理,只是会是谁害了小郡主呢?小郡主与咱们府中人无仇无怨的。” 韦二爷话音一落,湖边霎时沉寂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怯怯诺诺的声音响起,“小郡主,小郡主,也不是没有仇人的。” “嗯?这话怎么说?”百里昊风冷眼射去,“说清楚。” 府中出了如此大事,小丫鬟此时还能待在湖边,自然是韦二夫人亲信之人,只见她看似惶恐却言语有条有理道:“奴婢,奴婢,听闻前些日子,小郡主与……” 小丫鬟瞟了眼湖水方向,看似很犹豫,“与聆荷居的宋姑娘似有些嫌隙。” “宋姑娘?”百里昊风眼神骤冷,“韦无冕带回来的那女子?” “对,就是她,”小丫鬟点点头,“奴婢偶有一次遇见小郡主身边的嬷嬷,听嬷嬷说,小郡主与宋姑娘在府门口撞过车,那时,宋姑娘便对小郡主出言十分不逊,说……” “说了什么?”百里昊风喝道。 小丫鬟偷眼瞧了瞧韦二夫人,只见韦二夫人面色与寻常一般,并未制止她,再瞧韦二爷,韦二爷只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小丫鬟咬了咬牙,接着道:“宋姑娘说,说小郡主进宫……进宫为妃也是也是……给皇上做妾的……” “荒唐,”韦二爷忽然睁眼,怒斥道:“这是什么话,怪不得是乡野来的,岂能信口开河,连皇上也敢编排。” “韦二爷说的是,此女子当真是胆大包天,这话岂是随便说的,若是被宫里的娘娘们知晓,这可是滔天大罪,”百里昊风闻言,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拱了拱手对韦二爷道:“不过这只是小丫鬟的一面之词,唯恐冤枉了宋姑娘,不如……” 百里昊风觑了眼韦二爷的神情,见他似并没有替姓宋的女人说话的意思,接着又道:“依昊风的意思,不如将那女子招来问问,是与不是,一问便知。若是她害了雨儿,韦二爷自然也会给昊风一个说法的。” 韦二爷的酒意大都醒了,此时他虽不知到底是谁害了百里昊雨,但百里昊雨终归死在韦府,无论如何得给百里昊风一个交代。 凡是有嫌疑的人自然不能放过,且他从瞧见宋真清的第一眼,便不喜,所以闻听宋真清与小郡主曾有嫌隙,更不会维护于宋真清,遂大手一摆,吩咐侯在一旁的管家,“去,去聆荷居将那女子请了来。” 管家转身欲走,百里昊风却出言唤住了他,“等等。” “世子,”管家恭谨拱手,“世子还有吩咐?” 百里昊风沉吟了下,对管家道:“你去时,只说韦二爷有事寻她相问,切记,不许她身边有人跟随。” 管家也是个有见识的,闻言顿时明白了百里昊风的意思,但他还是朝韦二爷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韦二爷颔首,遂拱手道:“是。” 说完便匆匆朝聆荷居去了。 “昊风,你看,”韦二爷指了指百里昊雨的尸身,“该如何安放?” “韦二爷先让人寻个地方妥善安置了,稍待查到杀害雨儿的凶手再为她陪葬不迟,”百里昊风话中狠意尽显,但听这话里的意思,仿佛并不愿将此事归于官府处置。 而此也与韦二爷的想法不谋而合。 韦二爷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官府介入,毕竟死者是剑南王府的小郡主,原本是要进宫的,若是被人得知死在韦府,无论官府最后查出凶手是谁,于他韦府的名声都是不大好听,到时说不准还会牵出萝卜带出泥,便是连忧儿与小郡主前头的那点事也会被人拿出来说。 忧儿方才中了举,还待明年春闱得中进士呢,怎能因一个女人坏了名声,惹了皇上嫌恶呢? 事实上,韦二爷觉得宋真清也绝对有杀害小郡主的可能,毕竟听说她那个有些傻的哥哥可是力大如牛的。 召过来问问,若不是她杀的,再让她回去便是,若是她杀的,那么…… 韦二爷眼中闪过一抹幽幽狠色,他想,总要给剑南王府一个交代。 眼前的百里昊风已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小孩子了。 当然,他也笃定百里昊风并不愿意让官府牵扯进来,毕竟他可是听说,这小郡主并不是王妃亲生的,百里昊风还不至于非得为她得罪韦府。 只要,只要,他们交出杀害小郡主的凶手便可…… 韦二爷这般想罢,遂吩咐下人将百里昊雨的尸身与丫鬟一道寻了个屋子妥善安置了。 而他却与百里昊风一道回了自己住的院落,只待管家将宋真清唤去。 站在一边自始至终都未说过一句话的韦二夫人却在韦二爷与百里昊风离开后,先是皱着眉看着两人的背影,随后才对一旁的丫鬟说了一句:“做得不错。” 方才还唯唯诺诺的小丫鬟此刻却像似换了一个人,伸手搀了韦二夫人的臂膀,边走边道:“奴婢说得都是事实,小郡主与那女人确实生过嫌隙,且当初,二少爷之所以与小郡主那般,不也是她做的手脚……” 韦无忧与百里昊雨那夜在壶雅客栈的事并未瞒着韦二夫人,虽说自家儿子得了便宜,但终归被两个女人设计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 所以,在得知百里昊雨被百里昊风训斥后,只装作不知,也不外是想给百里昊雨一个下马威罢了,倒没成想今日竟是死在了这湖里。 甭管到底是谁弄死了百里昊雨,只要韦二爷与百里昊风以为是姓宋的那女人便是了。 哼,那姓宋的女人,不看看自己的斤两,不过是仗着有韦无冕的庇护,竟也敢设计她儿子。 便是韦无冕,挡了她儿子的路也不行。 她的儿子,不但考中举人,来年还要得中进士,而这韦家无论是老爷的喜爱还是韦家的财富,都只能是她儿子的。 韦二夫人心头闪过一抹得意,她便是要看看,这韦府到底是谁在当家作主? 韦无冕,呵呵,今日是个多好的契机啊,我早便说你终有一日会给我滚出韦府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4 19:45:24~2022-06-15 19:2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任幽然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3章 宋真清正睡了午觉醒来,屋外天气晴好,一缕光线透过悬窗而来,宋真清懒懒起身。 她走到窗前,感受着院中吹来的微风,偶有清香,头脑也清醒了些许。 原本碧桃是不午睡的,但她睡觉时向来不喜人守在旁边,所以每回都支使着碧桃也去睡一会,时日久了,碧桃也大约知道她何时会醒来,会在她醒的时辰过来。 而阿二素来便能吃能睡,再加上在府中实在无聊,所以,每日里若是没事找阿二,这午觉大约能睡到天黑。 今日宋真清醒的早了些,也不去唤醒碧桃,只兀自伸个懒腰出了屋门去院中闲散了几步。 院中池塘里的鱼儿正在撒欢,宋真清偎在池边喂了会鱼,觉得有些口渴,正想回屋喝口茶水,就在此时,她忽闻院门口传来一道悉悉祟祟的声响。 回头一看,却是韦府的管家。 宋真清虽不大出聆荷居,但韦府的管家还是见过几回的。 就是不知管家此时过来是否有事? 韦府管家大约四五十岁年纪,府中之人大都唤他成伯。 宋真清将鱼食搁在池塘边的空地上,拍了拍手掌循着成伯的来处迎了过去,“成伯……” 而成伯方才只顾着看宋真清的屋门方向,却不曾注意池塘边,见宋真清忽然从另一边走来,顿时住了脚,抹了把额上的汗珠,拱了拱手,“宋小姐。” 宋真清已来到成伯身旁,瞧着成伯满头大汗的样子,狐疑着道:“成伯来聆荷居可有要事?” 成伯忙垂下眼,恭谨的对宋真清道:“宋小姐,我家老爷有请。” “老爷有请?”宋真清疑惑韦二爷为何此时寻她,遂试探着问道:“可否说何事?” 韦无忧中了举人,按理韦二爷该是春风得意时,大约不太想看到韦无冕与她吧。 “老爷不曾说,”成伯摇摇头。 宋真清虽心有疑虑,但她是晚辈,又是住在人家府中的客人,韦二爷是主又是长辈,既派人来请,她自也没有不去的道理。 她低头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衣裳,还好,还算得体,遂也没再回房换衣裳,跟着成伯出了聆荷居。 然而出了聆荷居,就在将将要到去往后院的岔路口时,迎面又跑来一个韦府的丫鬟,她对着成伯耳语了几句,成伯点了点头,将刚刚已迈入后院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并讪讪的朝宋真清解释道:“方才老爷说要去后院赏花,这会又说不去了。” 他不解释倒还好,这一解释,倒让宋真清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来。 韦二爷此人,想来并不是个热衷于吟风作诗的男人,赏花? 宋真清打量一下头顶的太阳,这半下午的,赏的什么花? 但她虽然存疑,到底也没想着韦二爷会对她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来。 直到来到韦二爷所住的院落,她才察觉不对,因为她在门外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倒不是说人熟,而是装扮。 她自岭南出发,一路从南往北直到南安城,见的最多的便是剑南王府的侍卫,黑衣银甲,红色腰牌,这是剑南王府的标配。 而这标配此时却出现在了韦二爷的门外,这便意味着,百里昊风一定就在屋中。 百里昊风在的地方,一定没有好事发生。 宋真清向来脚比脑子转得还快,见形势不妙,掉头便要离去。 成伯望见,忙拦阻道:“宋小姐,老爷还在屋中候着小姐。” 宋真清呵呵笑道:“成伯,我忽然忘了带一样东西,那东西是无冕让我带给伯父的,我一直说要拿给伯父,也一直没得机会,这不巧了,我去去便来。” “宋小姐,下回再拿也是一样的,”成伯一只胳膊阻在宋真清面前,无论如何不肯让路。 宋真清见成伯这样子,便知事情比她预想的恐还要糟糕,遂不禁暗暗后悔为何刚刚不曾知会碧桃一声。 好歹她有了危险时,无论碧桃还是阿二还能救她一救。 想到此,她便要甩开成伯胳膊,强行离去,却不料身后传来一道阴冷的闻者发寒的声音,“宋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宋真清身形顿时僵住,缓缓回身,见屋门外与韦二爷并肩而立的不是百里昊风还有谁? 百里昊风的大名,宋真清可是听了许久,但头一回见面还是在百里昊风与百里昊雨两人刚进京那晚韦府的夜宴上,但那时百里昊风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朝她施舍过。 被这位剑南王府的地头蛇头一回点名,宋真清不觉荣幸,只觉浑身汗毛直竖,听着院门在她身后紧紧关上,她脑子里猛然乍响,知今日自己是来赴鸿门宴了。 此刻,她是走也走不了,只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知伯父找我何事?”宋真清不搭理百里昊风,径直走了两步,问一旁的韦二爷。 百里昊风也不以为意,把玩着悬在腰上的匕首,朝韦二爷处看去。 韦二爷方才用了一碗醒酒茶,之前喝的那些酒水差不多也全醒了,见宋真清单刀直入的问他,他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问道:“我问你,你与剑南王府的小郡主是否在我韦府外起过争执?” 宋真清闻听这话心中咯噔一声,猜测着该不会是百里昊雨出了什么事吧? 但她不过是一瞬间的犹疑,就又听韦二爷道:“快说。” 当真没有耐性,宋真清暗暗皱眉。 “不错,我那日确实与小郡主起了争执,但那是因为……” 宋真清并未隐瞒那日与百里昊雨在门外相撞之事,毕竟韦二爷会这么问,自然是听闻了什么,纵然她说没有,韦二爷也不会信。 只是那日,百里昊雨根本没露面,与她起了口舌之争的不过是百里昊雨的嬷嬷,当然四舍五入,说是百里昊雨与她起了争执也没错,不过,她还是想解释一下,毕竟那日是百里昊雨的车先撞得她。 可韦二爷根本不听她将话说完便打断了她,“有便好,你因此对小郡主怀恨在心对不对?” 什么?她对小郡主怀恨在心? 怀恨在心倒不至于,只不过是看她不爽罢了,宋真清吐槽道。 若说怀恨在心,还指不定谁对谁呢,宋真清又想起百里昊雨设计自己与韦无忧之事,不由觉得大约百里昊雨恨上她了吧。 于是宋真清不禁对韦二爷挑了挑眉,“伯父,小郡主可是要进宫为妃的,我不敢对她不敬,更莫提什么怀恨在心了。” “你还敢狡辩,”韦二爷早看宋真清不惯,此时见她言辞锋利,无论自己说什么,不但一一反驳来,竟连一丝一毫的悔意都没有,这态度,这态度,与韦无冕在自己面前时如出一辙,韦二爷脑中一根被韦无冕压抑许久的弦突然绷了,只听他怒吼一声,直指宋真清:“贱妇,你……你说是不是你,就是你害死了小郡主,对不对?” 宋真清乍闻贱妇二字,登时猛抬头,直直盯着韦二爷,她从未料到自诩清正的韦二爷竟会当着众人的面骂出贱妇二字,且责骂的对象还是自己…… 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韦二爷在辱骂自己的同时,竟丝毫未曾顾忌过韦无冕的颜面。 还有百里昊雨竟死了?难不成韦二爷以为是她杀的? 宋真清面上恼怒,愤恨,失望,交错闪现,她对着韦二爷一字一句的道:“韦二爷,我唤你一声伯父,只因你是无冕的生身父亲,我敬你,但这不意味着你可随意侮辱我。还有,我不是贱妇,我与韦无冕认识数年,从来都是行止有矩,也从不曾做出有违礼数之事,我想我的所言所行至少要比某些自诩出身高贵的人强上许多,所以,我不知伯父那句贱妇是从何而来?” 宋真清话中有话,那句某些人指的是谁,在场的人心里都有数。 韦二爷丝毫不曾觉得自己说的有何不对,反是被宋真清当面怼了回去,又听宋真清话里话外直指韦无忧与百里昊雨混在一起的事,顿觉颜面扫地,他登时怒不可遏,大声斥责道:“你这个小贱妇,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伸手朝左右两边一指,“来呀,将人给我绑上去,先打上十大板,我看她还是否嘴硬?” 宋真清闻言,顿时不敢置信的望着韦二爷,“你……滥用私刑……” 可当她说完这话,她才知道她到底说了一句多么幼稚的话。 因为百里昊风此时正居高临下的,对她讥笑着道:“私刑?哼,死人是没法开口的。” 宋真清眼瞧着左右两边各冲出一名韦府随从,便知韦二爷与百里昊风早便为她准备好了这一出,无论她是否会出言顶撞韦二爷。 她向来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见两个随从靠近,她左右开弓,竟用起了前世学过的几套拳脚功夫。 她这些日子也着实太闲,所以无事时,便动动身子,一来打发时间,二来还能锻炼锻炼身体,竟不曾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韦府的随从以为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不曾防备,一人被她一脚踹在了下身,一拳挥在了下颚,两人登时一个抱腹,一个捂脸,没人敢再近她的身。 宋真清转头便朝门口跑去,此时门口并无人把守,宋真清想着只要能跑到门边,只要能跑出这道门,她只要喊叫一声,碧桃总能听到些消息的,无论怎样,她不能白白待在这里挨打不是? 然而毕竟设想的匆忙,她却忘了百里昊风带来的剑南王府的侍卫,还不待她跑到门边,就被剑南王府的侍卫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拎回了韦二爷面前。 宋真清被重重一摔,她的双膝猛然着地,痛的她一时站不起来。 韦二爷站在台阶之上,阴沉着脸看着她,“来人,堵上嘴,将她绑到凳子上,给我打。” 韦二爷的声音里夹着愤怒与咬牙切齿,仿佛宋真清这一反抗更是对他无言的忤逆。 宋真清被堵了嘴,眼睁睁看着有人拿来一条长凳,动弹不得的被人钳制着一绳一绳的捆绑到了一条长凳上。 “啪……” 板子落下,宋真清只觉后背撕心裂肺的疼,这痛犹如入了骨髓,板子一下又一下,她连吭一声都不能,还没挨到第十下,宋真清眼一翻便彻底晕死过去。 第164章 南城郊外,两匹骏马正在官道上疾驰,领头的女子一身黑衣,端的的飒爽英姿,在距城门口大约十里处,迎面又来了一匹骏马。 “吁……” 看见马上来人装扮后,黑衣女子顿时拉住了缰绳,等对面的马行至跟前,抓缰问道:“你怎来了?” 来人也是一身黑衣,但容貌却是极为普通,属于那种扔在人群里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他见了黑衣女子,忙抱拳道:“笑笑姐,宋小姐出事了。” “嗯?清清出事了?出了何事?” 黑衣女子正是笑笑,她两日前被周少宸派去郊县办事,今日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这才赶了回来,谁曾想,还未进城门,就听到了宋真清出事的消息。 来人下马凑近笑笑,低低说了几句,最后才道:“想来暂时不会有生命之忧,但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属下已着人去了大理寺,只近日韦少爷多有出门办案,不知何时才能赶回。” “呵呵,好一个韦二爷,当真是糊涂蛋一个,”笑笑冷笑一声,一鞭子抽在了马身上,骏马嘶鸣一声,抬脚奔去了老远,“我先走一步,你回去复命。” 这话是对与她同回的伙伴说的。 马蹄飞急,掀起一地的尘土。 笑笑一路狂奔,从前她也在韦府来往过几回,所以韦府的守门人是认得她的,她只道是奉周少宸之命寻韦二爷有事,所以并未费力便进了韦府。 而笑笑早已摸透韦府布局,自是知晓韦二爷住在何处。 她并不打听,一路沿着小道,悄咪咪的摸到了韦二爷的院落。 此时韦二爷院门紧闭,笑笑若不是相信自己属下不会拿此事开玩笑,差点就以为宋真清挨打的消息是假的了。 但当她再一打量院门口时,便发觉事情着实有些不大寻常,因为此时虽是午后,但也不该院门外连个人影都没有,四周寂静的有些诡异了。 她顿时了然,恐怕韦无冕还未来得及赶回。 别看笑笑向来大大咧咧,有些不着边际,但是身为细作的警惕性是印在脑子里的,所以她并未一脚踹开院门,而是悄悄靠在院门口朝里头张望起来。 院门有一条缝隙,从她的方向可瞧见韦二爷与百里昊风正站在台阶之上,韦二爷面色不善,正与身旁的管家在说些什么,而百里昊风却是拢着袖子,神情阴郁的盯着台阶下。 而百里昊风目光所及,却是两名黑衣银甲侍卫正死死钳制着一个高壮汉子,笑笑眼尖,搭眼便看见汉子手腕上被一根细长的乌黑绳索捆着,那绳索她若是没认错的话,正是剑南道特有的一种银丝所制,细软且不易挣脱,捆人最是便利,而那被捆着的汉子从背影瞧多半就是清清认来的哥哥阿二。 她知阿二武功虽不佳,但力气却是极大,一般三五人不会是他的对手,而眼前,阿二却被两个剑南王府的侍卫捆绑了起来,由此可见,这两名王府侍卫身手也是了得。 笑笑寻思着,此时隐隐竟听到院中有声音传来,她再抬头,却见百里昊风对韦二爷比了个手势,这手势是…… 笑笑顿时瞪圆了眼,她甚至来不及深思也不敢再等韦无冕返回,一脚便踹开了院门。 笑笑一阵风般冲进院子,可钳制着阿二的两名剑南王府的侍卫着实反应迅速,还不待笑笑冲到阿二跟前,两人便丢下阿二,一左一右的持剑迎了过来。 “你是何人?” 站在台阶之上的韦二爷也被这变故惊了惊,待看清来人一身黑衣,且是个女人时,他沉了脸问道。 笑笑在进院的第一时间,便看到被阿二与剑南王府的侍卫挡住的宋真清,只见宋真清趴伏在长凳之上,后背满是血迹,黝黑的发或粘在背上,或是垂下遮挡了面庞,令笑笑看不清她此时到底如何了。 笑笑有心上前看一看,却被剑南王府的侍卫虎视眈眈的围着,她心中又急又怒,言语之间便有些不管不顾了,“啊呸,枉韦二爷还自诩读书人,竟也能做出暗设刑堂之事,就是不知此事被韦二爷的同僚知晓,韦二爷该如何自处?” 本朝律法虽一再严令不许私设刑堂,但私设刑堂的一般都是权贵之家,且那些被责罚的也多是家中卖了死契的下人,下人们从里到外都是主家的,若是犯了错也无所谓责罚还是送官,正是民不举官不究,这事在权贵眼里大多是心照不宣的。 但是,韦二爷却忘了,宋真清并非韦府下人,便是犯了罪,也容不得他私设刑堂审问。 怪只怪,韦二爷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竟也不管不顾的对宋真清用了刑。 此时被笑笑这么大剌剌指出,登时浑身一个激灵,神情变幻莫测起来。 “怎能是私设刑堂呢?”这时忽然想起了一个含笑的声音,那声音道:“韦二爷,你瞧,这女子身上还配着剑呢,不是来行刺是来做什么?” “百里昊风你……”笑笑闻言差点咬碎一嘴银牙,随后冷笑道:“可真是蛇蝎之心啊……” 百里昊风微微挑眉,“噢,姑娘认得在下?” “哼,谁人不知剑南王世子正在韦府做客,”笑笑不动声色回击道。 “噢,是吗?”百里昊风似乎对笑笑的解释不大相信,但他并不愿意在笑笑这里浪费时间,言罢他又朝韦二爷道:“韦二爷,这刺客既知道我的身份,莫不是冲着我来的?雨儿已经遭难,难道还有人欲对我下手吗?” “刺客……对,”这话犹如醍醐灌顶,仿佛惊醒了正不知所措的韦二爷,他略垂了眸子,再抬头,似像下定了决心般,她上下打量了笑笑两眼,“昊风说得是,这女子以及……” 韦二爷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被堵了嘴的阿二,还有趴在凳子上不省人事的宋真清,“他们都是刺客。来呀……” 韦二爷说完这话,自己朝后退了两步,对百里昊风道:“昊风,既是刺客,那便无需客气了……” 笑笑差点被韦二爷气笑了,她竟不知韦二爷何时变得这么愚蠢了,莫非他以为将清清与自己杀了,他便能将此事揭过去? 难道就不怕韦无冕找他秋后算账? 可笑笑却不知,韦二爷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想事情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大不了将事全推到百里昊风身上就是。 到时就说,是百里昊风误以为几人欲刺杀他,情急下让人下了杀手。 而百里昊风呢,当然也是心怀鬼胎,他自然无惧与韦无冕为敌,因为……他们早早便是敌人了。 可若是能杀了宋真清与眼前这位……噢,他若是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瑞王府的人,嗯,若是两人都死在韦府,那既可离间韦无冕与韦二爷,又可令韦府与瑞王府生隙,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百里昊风只是随意的点了点头,他身边的两名侍卫便一左一右朝笑笑迎了过来。 笑笑一看两人走势,便知两人是高手,她颇有些意外,竟不知剑南王府何时有了这样的高手? 不过,百里昊风向来诡诈,做事留有后手倒也不算惊奇。 这般想着,笑笑伸手一抽,腰间软剑发出一声清脆的铮鸣声,午后阳光斜斜照来,将那软剑光辉映照到了地上,这亮光一闪,院里立刻响起了“叮铃咣铛”的刀剑相击声。 那边笑笑与百里昊风两名侍卫斗在一处,韦府两名随从持着板子也朝宋真清与阿二渐渐靠了过去。 或是惧于阿二方才的勇猛,两人皆是小心翼翼。 而阿二正用劲挣脱捆绑双手的绳索,但那绳索却是越挣脱束缚的越紧,阿二见两人扬起板子眼看着就要落在宋真清身上,他情急之下起身便朝其中一人撞了过去。 阿二本就力大,这一下更是拼尽了全力,那韦府随从本是面对着他,被这一撞,登时朝后飞了出去,好巧不巧的落在了台阶之上。 若不是韦二爷退的快,必然会砸落在他身上。 但犹是这样,还是让韦二爷惊愣住了。 他慌忙又退了一步,朝韦府另一随从吩咐,“打,给我使劲的打。” 那随从不敢耽搁,铆足了劲,板子一扬,眼瞧着便要落到宋真清头顶,这一板子若是落下去,宋真清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笑笑远远瞧见,只觉心脏骤停,欲飞身来救,却被百里昊风的侍卫一剑刺中肩头,笑笑踉跄一下,倒退了几步。 但她无惧伤痛,执起手中软剑正欲朝那随从飞刺,却不料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啊……”一声惨叫,板子应声落地,那随从捂着鲜血淋漓的双手,痛的眉头与眼睛挤在了一起。 随着惨叫声而来的是一道碧绿身影,只见她惊呼着几步跑到宋真清跟前,看着趴在长凳上毫无生息背上浸满了血渍的宋真清,颤抖着手不知该触摸哪里,“小姐,小姐……” 是碧桃。 她在宋真清与成伯离开聆荷居的同一刻正好出了屋门,恰好来得及瞧见宋真清的身影。 她本不放心,遂跟在了宋真清与成伯身后,待见宋真清见了韦二爷的院子后,就悄悄寻了个角落守住了。 可不过片刻,她便隐隐听到了宋真清的声音,她狐疑之下悄悄趴在院门口瞅了一眼,这才发现宋真清被韦二爷的人制住了。 碧桃是公主府出来的,深谙大宅门里的这些阴私之事,所以她晓得她此时闯进门非但对宋真清无益,且还会连自己的命也搭上,因而她情急之下第一时间便想到去公主府求援。 因为她知道,长公主便是不喜小姐,但看在韦少爷的份上,也绝不会让小姐出事。 可在此之前,她必须先回聆荷居,阿二少爷会些拳脚功夫,且力气甚大,好歹可拖延一会,只待长公主府的人赶到便好,韦二爷是不敢违逆长公主吩咐的。 她原本也只希望长公主能派个人来一趟,无论如何救小姐一命,却没想到长公主会亲自前来。 然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看着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宋真清,碧桃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她跪在地上,撩起了宋真清额前的发,抖抖索索的摸了摸宋真清的鼻息,“小姐,小姐……” “老二,你当真让我失望……” 长公主被人搀着走到了宋真清跟前,瞅着背上伤痕累累的小丫头,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纵她不喜这丫头,可冕儿喜欢,她虽不至于爱屋及乌,但到底不许有人如此伤她乖孙的心头宝,便是她都不敢动这丫头一根手指头。 “母亲,”韦二爷在见到长公主的那一刻,原本的恼怒,憎恶,还有所谓的颜面,在此刻全化作了心颤,尤其是母亲说出那句“你当真让我失望”之时,他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他全然失去了…… 他站在台阶之上,看着长公主的眼神里不加掩饰的失望与寒凉时,他怔怔愣在了原地。 “快去请大夫,”长公主不理他,转身吩咐身旁随从。 公主府的人转身便要去,却与刚进门的韦无冕撞了个正着。 “清清……” 韦无冕被撞倒在地,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撞他的人,踉跄着爬起,歪歪斜斜的便朝院中跑来。 当一袭他最熟悉的裙裾映入眼帘时,那裙上的血迹让韦无冕红了眼,他肝胆俱裂,他疯了般冲到宋真清跟前,一下跪伏在了地上,他匍匐移动双膝上前,撩起宋真清鬓边的发丝,摩挲着宋真清灰白的面颊,心痛的无以复加,“清清,清清……” 喑哑的声音里满是仓惶、悲伤还有无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5 20:12:33~2022-06-16 20:5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脱离脱离脱离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5章 与韦无冕同来的还有金不换,韦无冕有事寻他帮忙,所以这些日子两人常在一处。 金不换跟随在韦无冕身后,待看清院中情形后,虽也震怒,但他尚存几分理智。 他伸手号了一下宋真清的手腕,即刻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塞进了宋真清嘴里,并对韦无冕道:“韦兄,小道姑伤势极重,我需带她即刻回去诊治。” 这般说着,他便又自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对一旁的碧桃道:“你替小姐扯着衣衫,我将她身上的绳子割开。” 碧桃闻听吩咐,忙跳起身来,她看着宋真清被血渍浸湿了的后背,咬了咬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她用手指小心翼翼的捏着宋真清与绳索已黏在一起的衣衫,极力想将绳子向外扯开些,却发现绳子绑的太紧,她突然捂住了双眼崩溃大哭道:“奴婢不行……” “我来,”韦无冕的声音突然在一旁响起。 “冕儿……”长公主张了张嘴,想制止韦无冕,但在看见韦无冕紧紧握着颤抖的双拳时,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而韦无冕对长公主的话却是充耳不闻,他只对金不换伸出手去,“匕首……” 金不换一言不发的将匕首递了过去。 韦无冕接过匕首,静静凝视着宋真清半晌,随后半弯着腰轻轻覆在了宋真清耳边,呢喃了几句,没人听见他说了什么,却见他忽然起身,左手毫不迟疑的捻住宋真清被板子抽烂了的衣衫,用右手的匕首将衣衫割去,随后露出已被浸入了肉里的绳子,他手中不停,手起刀落,那沾了血的绳索应声而断。 随后他又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包裹住宋真清后背,这才又弯腰托起了宋真清,唤过阿二,将人小心翼翼的递到了阿二手里。 做完这一切,他默默看了垂着额头趴伏在阿二怀中的宋真清一眼,这才对金不换道:“金兄,清清便拜托给你了。” 金不换点点头,“你放心,我定会还你一个安然无恙的小道姑,不过……” 金不换忽然话锋一转,“你最好将自己家事处理了,这样的事无论小道姑还是我与木子,都不希望出现第二次。” 说着,头也不回的带着阿二便朝院门外走去。 “小姐,”碧桃跳将起来也跟了过去。 笑笑也在同一时刻随几人的步伐离开了。 院中,无论是百里昊风的侍卫还是韦府的随从,皆站在一旁,无人再敢拦他们。 韦无冕双眸凝视着宋真清几人离开的方向,直至几人的身影拐出了院门,他才缓缓背过头,一双眼直视韦二爷,眸中彷佛浸了百年的寒冰。 他的目光从韦二爷身上又移向百里昊风,只是稍稍顿了顿,他抬脚迈步就要离去。 “冕儿,”长公主颤着声音出言唤道。 韦无冕脚步停了停,但却未回头,他只道:“多谢祖母救清清。” 他的声音沉静的可怕。 长公主以为韦无冕在看到眼前情形时,没准会发疯,搞不好会与他老子干起来,却没成想韦无冕竟这么冷静。 这情形反而让长公主越发觉得韦无冕不大寻常。 长公主越想越觉得忧心,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瞪了眼韦二爷,“你干得好事。” 韦二爷面上神情却是复杂难言,方才韦无冕看他的目光中,既冷漠又寒凉,却没有恼怒愤恨,韦无冕看他像似看一个陌生人。 直到此刻,他方觉得,他自始至终都未曾真正认识过这个儿子。 瞧着长公主也拂袖而去,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韦无冕走了,长公主也走了,只余韦二爷与韦府随从与百里昊风和侍卫,院中顷刻变得寂静下来。 今日虽没将那姓宋的女人弄死,但也不是没有收获,百里昊风觑一眼失了魂般的韦二爷,嘴角微勾,闪过一丝阴沉的笑,韦无冕与韦二爷离心已成定局。 父子离心,没有比这更令人愉悦的报复了。 但是,再想起韦无冕离去时望来的眼神,他不禁心神一凛,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想他必是要尽快离开京城了,因为,他自韦无冕的目光里,看出了杀意。 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他,韦无冕与从前那个傻子已经不一样了。 若是韦无冕变得正常了,会不会想起二十年前那夜之事? 此刻,再回想韦无冕的眼神,百里昊风越发觉得京城不宜久留。 想到这里,他随即向韦二爷抱拳拱手,“韦二爷,昊风这就告辞了。” “好走不送,”韦二爷此刻哪里还有心情理会百里昊风,只随意摆了摆手,面色灰败的转过身朝屋内走了去。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事就此落幕了的时候,去无人料到当日下晌,身为大理寺少卿的韦无冕又率人来了韦府,并将百里昊雨两人的尸身带了回去。 原来,皇上在听闻剑南王府小郡主身亡之事后,十分愤怒,因此事涉及韦府,遂特下旨让同是韦家出身的大理寺少卿全权负责查出真相。 无论是溺亡还是被人所害,总要有一个确凿说法。 一时间,剑南王府小郡主在韦府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 经过大理寺仵作勘验,发现百里昊雨与其丫鬟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其中各有一处致命伤,由此也得出两人皆是被人杀害后才扔进湖中的。 就在当夜,从第一个发现百里昊雨尸身的韦府园丁,到最后一个见过百里昊雨出门的丫鬟,甚至在发现百里昊雨身亡后作证指认小郡主与人结仇的丫鬟,一个不拉的全都被请到了大理寺。 但凡进了大理寺的,就没人敢说谎,然而这些人到底在大理寺都说了些什么,却没人知道。 众人只知道第二日一大早,就在京城百姓尚沉浸在睡梦之中时,在大理寺忙了一夜的韦无冕带人又回到了韦府。 韦无冕并未回自己所住的聆荷居,而是径直来到了韦无忧所居的墨玉阁。 时辰尚早,墨玉阁大门自然紧闭着。 “去叫门,”韦无冕淡淡吩咐身后官兵。 “啪啪,”敲门声响了好大会,才听里头传来了一道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接着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嘟嘟囔囔的传来,“这大清早的,哪个不长眼的来扰少爷睡觉,万一将少爷吵醒,有你们好看。” 里头的人边说边开门,待探头看清门外站着的韦无冕时,那人下意识的便要关门,却被韦无冕一把撑住,“去唤醒韦无忧,就说我来了。” 韦无冕声音虽轻,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墨玉阁守门的小厮不过十来岁,纵使与自己主子一般私下里十分瞧不上韦无冕,但真正面对韦无冕时,他还是低头哈腰丝毫不敢造次。 “是,是,小的这就去,大少爷稍待,”小厮也是个极有眼力见的,看韦无冕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带刀官兵,便知来者不善。 “唔,”韦无冕掸了掸衣袖,将手背在身后,双目望向不知名的远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初秋的清晨,微微拂过的风里略带着几分凉意,韦无冕忽然想起那年秋日,他与清清在天灵山赏玩的日子,不过两年光景,却恍若隔世。 那时的他因救清清,差点便丢了性命,可他却丝毫不悔,因为他知道,清清没了他,依旧可以坚强的活下去,可他若是没了清清,他就活不下去了。 韦无冕眼神悠远,他想他的这一生,从前活在对母亲的念想里,但直到遇见清清,他方知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因为清清,他才能从浑浑噩噩的梦里清醒过来。 他的清清,是他情愿拿自己的命护着的人儿啊,所以他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也没有人在伤害了他的清清后可以全身而退,无论是谁。 “大哥,”韦无冕的眼神渐渐回转,打量着从屋中匆匆而来的韦无忧。 他的这个弟弟,在他面前一直装着一副乖巧无害的模样,可却在数年前,将一杯滚烫的茶水浇在了他的手上。 彼时的韦无忧不过五六岁,而那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傻的,便是在府里受了欺负也不会寻祖母告状,包括韦无忧。 可他们却忘了,纵使他不去说,但那样一杯热水将他的手烫起了一片水泡,祖母又岂会看不见呢? 韦无冕勾勾唇,看着在自己面前低垂着头恭恭敬敬的弟弟,他轻声问道:“无忧,你是不是恨极了我?” “大哥,”韦无忧悚然抬头,见韦无冕神色淡淡的,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大哥,无忧不知大哥什么意思。” 韦无忧又垂下眼去。 “不承认也罢……”韦无冕无所谓的摇摇头,接着道:“你纵使从前不恨我,以后也会恨我的。” “大哥到底想说什么?” 韦无忧情知韦无冕今日所来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再也装不出一副懵懂样子,遂扬起一双阴郁的眼,冷冷问道。 “你这般聪明,还未猜到我所为何事?” 韦无冕哂笑一声,见韦无忧瞪视着他,也不再绕圈子,而是从背后缓缓抽出手掌,递到了韦无忧眼前,“你可认得这是何物?” 韦无冕手心里躺着的是一枚金澄澄滚圆圆的珠子,韦无忧乍见,眼神一缩,“给我。” 说着大喝一声,伸手便要来抢,然却不及韦无冕手掌翻转的快,那东西顷刻便又缩回了韦无冕的手里,韦无忧不甘的瞪着韦无冕。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从哪里得来的?”韦无冕轻笑着把玩着手中的珠子。 韦无忧神色变了几变,仍是顺着话头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 韦无冕却不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说道:“这颗珠子又名如意珠,是你五岁时,二夫人特意带去天灵山求德善大师开了光,说是可以保佑你金榜题名,幼时挂在你的脖间,但你后来长大了,便觉挂在脖间有损你风流之姿,所以你便将之系在了随身折扇上,一做装饰,二又可佑你一举得中,我说的是与不是?” 韦无忧想否认,然韦无冕却说的句句属实,便是那珠子,也确实是他的。 但他仍是冷哼一声,道:“我就说我珠子去了哪里,没想到倒是被人偷了去。” 韦无冕觑向韦无忧,讥笑一声,“韦无忧你可知有一句话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定然能猜到这珠子我是从何得来的,可是你却不敢承认。你或是抱有侥幸之心,你是不是在想那日你明明将房间清理的很干净,便是连她身上的衣裳都换了,却为何不曾发现珠子呢?” 见韦无忧面上神色渐渐变得煞白,韦无冕却依旧不紧不慢地道:“你一定在想,珠子是不是那日在将她抛入湖中时,不小心落入湖中了,抑或是无意之下掉在了别的地方,你心中虽怀疑,但你却从来不曾想过,那珠子竟然就在她的手中。” “不可能,”韦无忧忽然大叫出声,“不可能,我查看过百里昊雨全身,她双手大张已是死状,手中绝不可能藏东西。” 然这话说完,他就觉出不对劲来,恼羞成怒的指着韦无冕道:“你诈我?” 韦无冕摇摇头,“非也,珠子确实是从她手中发现的,只这个她却非百里昊雨,而是她的丫鬟,那个被你生生扼死了的小丫鬟。” “不可能,不可能,”韦无忧神情大乱,再不复之前的镇定,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那小丫鬟在临死前竟然将他折扇上的珠子拽了去,他当时为何就未发觉呢? 韦无忧踉跄着后退,不可能的,他怎可能被一个低贱的的丫鬟摆了一道? “你在撒谎,一定不是这样的,”韦无忧慌乱之下依旧在否认,“珠子一定不是从那丫鬟手中得来的。”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大理寺的卷宗上会写得明明白白,大理寺仵作验尸时,从来都有卷宗记录,不止我在场,便是连大理寺卿也在,所以,这非是我一家之言,之所以是我来拘你,皆因皇上将此案交予了我。” 韦无冕轻言轻语,但句句戳到韦无忧的心口,“跟我走一趟吧,无忧,你放心,大理寺向来公正,绝不会冤枉一个无辜的人,但……” 韦无冕薄唇轻扬,嘴角是若有似无的笑意,“若是杀了人,自然也是要偿命的。” 这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魔鬼,挑拨着韦无忧已然紧绷的神经,他受不住那句“偿命”之言,崩溃大喊,“我没杀人,我不去大理寺。” 他不能去大理寺,他若是去了大理寺,韦无冕一定会治他罪的,他还不想死,他不能死…… 他发了疯般朝院门口跑去,边跑边喊,“我不去大理寺,我不去大理寺……” 第166章 等韦二爷与韦二夫人得知韦无冕带人直奔韦无忧的院子已是半个时辰后。 两人赶到时,只见韦无忧已被两名官差押解着将要离开。 韦无忧披头散发,不知何时跑掉了一只鞋,哪里还有前几日中举时的得意风光。 他见韦二爷与韦二夫人赶来,忙大喊道:“爹,娘,快些救我,我不要去大理寺。” 韦二夫人见此情形,都要心疼坏了,“忧儿……” 她欲上前将官差扯开,却不妨那官差腰间刀“铮”的一声拔了出来,在韦二夫人面前一晃,并叱道:“在押嫌犯,夫人还是不要靠近的好。” “你……你们……” 韦二夫人气的够呛,指着官差又指向韦无冕,“韦无冕,你这是要做什么?” 韦无冕掸了掸身上衣摆,嘴角微翘,“夫人,既是嫌犯自是要带去大理寺好好审问。” 见韦二夫人神情中闪过一抹惊慌,韦无冕眼中淬了冰锋,哂笑一声,道:“韦二夫人来的正巧,昨夜被带去大理寺的韦二夫人的丫鬟已经交代了,她之所以污蔑小郡主与宋小姐有仇怨,皆是受韦二夫人指使,韦二夫人不过来,稍后也会有人去请二夫人的,怎么着,二夫人一道去大理寺坐坐吧。” “你……韦无冕,你放肆,”韦二夫人一张脸白里透绿,绿里涨着紫色,抖索着手,有些心虚又有些羞恼。 被韦无冕直呼其名唤韦二夫人,不啻是打她的脸,这还是那个自小一直唯唯诺诺,傻傻呆呆的小子吗? “放肆?” 韦无冕斜着一只眼看向韦二夫人,“于公,我乃大理寺卿,你不过是个无品阶的妇人,于私,我是韦家大公子,你不过是韦二爷的续弦,我尊称你为一声二娘,那是我知理,韦二夫人总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何谓续弦,必是要在正室灵前执妾礼的,还有,你死后亦不可与韦二爷埋一个坟里,纵使……” 韦无冕眼角扫了扫在一旁瞪着一双冷眼瞧着他的韦二爷,勾了勾唇,“我娘也未必愿意与韦二爷葬在一处……” “你……”韦二夫人气的七窍生烟,这傻子何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了,还专挑人的痛处踩。 韦二夫人一门心思让韦无忧读书,其一目的虽说是为了得韦二爷喜爱,还有另一重目的,只待有朝一日韦无忧位列五品之上,便可为她求得皇上赏赐品阶,一旦有了品阶,谁也不敢再拿她是韦二爷续弦之事嘲笑于她。 但眼看着韦无忧即将出人头地时,韦无冕却偏偏要搅了她的美梦,韦二夫人怎能不恼? 可纵她再恼,但到底心虚,因为让丫鬟出言指认宋真清与百里昊雨结怨的确实是她。 还有,她从发现百里昊雨尸首的第一眼起,便隐隐觉得此事与韦无忧脱不开关系。 所谓知子莫若母,她儿子什么德行她还是清楚的,但她心中虽有疑虑,但无论如何不敢朝自己儿子身上想,所以才想着无论如何将宋真清杀害小郡主的罪名坐实了才好。 宋真清一旦落入韦二爷与百里昊风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少不得让韦无冕与韦二爷离心,也使韦无冕与百里昊风结仇,真可谓是一箭三雕,所以她略施小计,眼瞧着便要达到目的。 可却也没想到韦无冕竟然不按常理出牌,没见他与韦二爷翻脸,也不见他与百里昊风大打出手,而是一出拳便来调查百里昊雨身死之事,这如何不让韦二夫人揪心? 她知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韦无忧落入韦无冕之手,一旦进了大理寺,韦无忧若是撑不住,不论被屈打成招还是自己吓破了胆子,只要认了杀害百里昊雨之事,那此事便再没有转圜余地。 所以她迫切的想寻求韦二爷相助,可一转头,却见韦二爷眼色复杂的看着韦无冕。 只听韦二爷道:“你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 “这般模样?哪般模样?”韦无冕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我何时不傻了,脑子何时变得清醒了?” 韦二爷沉默,只等韦无冕告诉他答案。 岂料韦无冕仅仅斜了他一眼,“你以为什么时候便是什么时候。” 话音将落,他看也不看韦二爷一眼,只朝身后招了招手,“走吧,莫要耽搁了韦二爷上早朝。” 他身后的官差闻音知意,原本钳制着韦无忧的两人抬脚跟了上去,另有几人将韦二夫人围在一处,并做出相请姿势。 韦二夫人见被挟着越走越远的韦无忧,方才的恼意此刻全化作了惊慌,“老爷,老爷,忧儿不能去大理寺啊……” 韦二爷看着韦无冕头也不回远去的背影,还有小儿子投来的求救眼神,他忽然沉声问道:“你这是要为那女人报仇吗?” “报仇?”韦无冕回头似笑非笑,“我不过是公事公办,若是韦无忧当真没杀人,那我自当全须全尾的奉还,可若是他杀了小郡主,那么……” 韦无冕顿了顿,在看到韦二爷神色骤变后,他嘴角咧的大了些,“皇上自有处置,也非我一个大理寺少卿便可决定的……所以,自求多福吧……” “你当真要与为父,与韦府为敌?”韦二爷又问道。 “不,”韦无冕摇摇头,“韦二爷,自你着人毒打清清的第一刻起,你便是在与我为敌,在你心里,我历来便没有任何地位,何况是我爱的人呢,”韦无冕轻启唇,吐出最后一句话,“韦二爷,你我父子情分素来浅薄,请日后各自珍重罢。” 说完这话,韦无冕也不再耽搁,转身带着官差大踏步离开了。 想起如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清清,韦无冕心痛的将将要喘不过气。 哼,报仇吗? 也不算错,韦无冕眼神凛凛,清清流失的那些血自是要一点一滴讨回来的。 韦无冕一早将韦无忧与韦二夫人自韦府带了去,还不到一个时辰,长公主派来的人便将韦无冕请到了公主府。 “冕儿,”长公主见冷着一张脸,与从前喜笑颜开的模样完全不同的孙子,愣了半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我都听说了……” 长公主欲言又止,“你能不能……” “不能,”韦无冕出言打断了长公主的话,“祖母,若是您想让我徇私枉法,我不能答应祖母。” “你这孩子,”长公主又叹了口气,略有些惆怅的凝视着韦无冕,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眸不知是欣慰还是难过,“唉,也罢,既是犯了大孽,自当按律法处置,冕儿做的没有错。” “那祖母为何……”韦无冕刚说完这话便又顿住了。 “你想问祖母为何还召你过来向你说情对不对?”长公主搭着韦无冕的手站起了身,“你父亲来过……” 韦无冕登时沉默了。 “我知你恼他打了你的心头肉,”长公主拍了拍韦无冕的手,“韦无忧犯了杀人大罪我自是无法替他求情的,你父亲拎不清,祖母还是明事理的,只是……” 长公主转身拉住韦无冕的两只手,“冕儿,可一笔写不出两个韦字,他纵使待你再不好,可终究是你的生身父亲。” 见韦无冕眼中闪过不耐,长公主又道:“你心里是不是很好奇当初祖母为何将你母亲匆匆下葬?你父亲又为何自你母亲死后,对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为何?”一听长公主提及母亲,韦无冕欲抽出去的手顿时停住了。 “还不是因为你,”长公主长吁一声,仿佛说出了一段时日长久的秘密,她的心也略略宽慰了些。 “那日一早你躺在池塘边,浑身湿漉漉的,府里众人还以为你失足滑进了荷花池,忙将你抱进了房中,可任你昏迷许久,也不见你母亲出现。直到没过多久,你母亲才被人发现浮在了池塘中,可那时你母亲已没了气息。且你醒来后,一直念念叨叨,娘,娘,你快上来,你快上来,所以,府里所有人都以为你母亲是为了救你才溺亡的,连我也是,为了不让此事传扬出去,这才匆匆将你娘下葬了,久而久之,你父亲便也这么以为了。唉……” 长公主又叹了口气,“岂料你二十年来还是念念不忘此事。” 说着她又拍了拍韦无冕的手,转而又道:“你别看你父亲如今这般,从前,他与你一般,倒也是个情种。” 想起往事,长公主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当年他在长街对你母亲轻鸿一瞥便上了心,彼时你母亲将要进宫,可他仍是千般求肯,求我去向先帝赐婚,我实在拗不过他,向太皇太后打探了口风,这才知晓,先帝也正头疼你母亲进宫之事。” 说到这里,长公主忽然嘘了一声,“你去了剑南道走一遭,恐也看出来了,剑南道偏安一隅,向来便是蛮夷之地,多的是说不清的邪佞之事,先帝又不是个爱美色的,所以对剑南王府的人多有防备,我想,那正巧了,你父亲看中了你母亲,先帝虽不愿你母亲进宫,却又不愿让剑南王府的人知晓他的防备,所以,我一去求,先帝便顺水推舟的允了,不但赐婚还赏赐了宅子,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那母亲的意愿呢?”韦无冕默了默才问道。 “你母亲是个极聪慧的,从先帝赐婚始,便觉察出了皇帝的意图,所以在嫁于你父亲后,倒也与你父亲过了一段相敬如宾的日子,只可惜,这转折却发生在你母亲又怀了身孕开始。” 韦无冕对小时候的事多是模糊不清的,不知长公主说的转折是何意,“母亲与……”韦无冕顿了顿,那父亲二字终究是说不出口,“与他生了嫌隙?” 长公主似没注意韦无冕的停顿,摇了摇头道:“到底是小两口之间偶尔的怄气,还是其他,这二十来年,我也问过你父亲几回,可他没一回肯答我。事实上,我也一直责怪他,怪他当夜没守在你母子身边,可错已铸就,再责怪也无济于事了。” 长公主的声音不若从前洪亮有力,此刻反是低垂沉稳,透着无边的疲惫。 “如今你既已醒了来,当是能接受你母亲的死因了,母爱大于天,你母亲确实是个好母亲,你也莫再自责,毕竟你当初年幼,无论哪个母亲见到自己的孩子落入水中,拼尽全力也是要救的。” 是啊,母爱确实大于天,韦无冕从不怀疑这点。 只是,他却知,若是寻常,便是再深的池水母亲带着自己也是无惧的,可那夜,母亲却再也没有上来。 究其原因,却是母亲在入水救自己时,便已为替自己驱毒,散尽了功力且还动了胎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7 21:02:09~2022-06-22 11:3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姓墨的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7章 百里昊风那日在韦府感受到了韦无冕对他的杀意后,本该第二日就欲离京返剑南道的,然而,当日夜里,他忽然得到消息,说是韦无冕率人去韦府将百里昊雨的尸体带去了大理寺。 且皇上点名让韦无冕全权负责百里昊雨的案子,还道无论如何要给剑南王府一个交代。 所以,在究竟谁杀了百里昊雨这案子还未水落石出之际,他自是不能轻易离京,否则倒是令人觉得他心虚。 直到第二日下午,他才又得到消息,说是韦无忧与韦二夫人也进了大理寺,他也大约得知百里昊雨之死恐与韦无忧脱不开干系了。 至此,他也看出韦无冕的行事了,因韦二爷责打姓宋的那女人,韦无冕已然连韦二爷最为看重的韦无忧或者说连韦府的颜面都不顾了,又怎会轻易放过自己呢? 且还有二十年前那事…… 百里昊风越发觉得,留在京城越来越危险。 就在百里昊风拿不定主意是否即刻离开京城之时,却突然传来消息,剑南王府在京城的一个探子据点被人剿了,手下十来人全都死了。 百里昊风又气又急,他这个据点素来隐秘,便是他来了京城,也从未去过,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他知这绝不是偶然,他恐怕被人盯上了,这盯上他的人八成便是周少宸。 百里昊风当机立断,将身边的随行侍卫三两个一组悄悄遣了出去,只留了两个人在自己身边。 一来引开盯梢的视线,二来为自己接下来的逃跑做好准备。 所以,待周少宸与韦无冕接到消息时,距百里昊风在住处最后一次露面已然过了一个时辰。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城门已闭,周少宸与韦无冕纵马赶到城门处,问了守城士兵,这才知道,百里昊风并未从城门处离城。 “无冕,你觉得呢?”周少宸问韦无冕,“他没离城是去了何处?” “以我对百里昊风的了解,他绝不可能此刻还待在城里,他必是通过别的方式悄悄离了城。” 像似回应韦无冕的猜疑一般,夜幕下的京城长街,又有马蹄声响,来人是笑笑,她驾马匆匆近前,朝周少宸随意拱了拱手,道:“果然不出主子所料,百里昊风的宅子有一处密道,直通五里外的另一座宅子,那宅子又十分隐秘,他若是悄悄扮了别的模样,偷偷离城,城门守卫未必认得出来。” “啾……” 就在此刻半空忽然传来一声利啸,众人抬头,见是周少宸豢养的鹰隼海蓝。 只见海蓝正朝着周少宸俯冲而来,周少宸伸出胳膊,海蓝稳稳落在了他的小臂上。 周少宸从海蓝脚上扯下一丝布条,布条上只用血迹写了三个大字,“烟波亭。” 韦无冕自然也看见了这字,还不待周少宸发话,便打马上前,一马当先的冲出了城。 京城南郊有座烟波湖,每到秋日,浩渺的湖水浮在湖面上,烟雾绵延,波波不断,所以得名烟波湖。 湖边便是官道,官府为了让过路之人有个歇息处,也为了可欣赏这烟波湖的美景,特意修建了这座烟波亭。 夜幕下的烟波湖更是烟雾浓重,一里外已瞧不真切身影。 此刻的烟波亭中正是一副焦灼之势。 三名黑衣侍卫正在围攻一名同样着黑衣的侍卫,被围攻的黑衣侍卫此时身上已多处见血,可对面的三人却越发悍勇。 他们三人皆手持短剑,所谓一寸短一寸险,但这三人手中的短剑仿佛长了眼般,三人将被围攻的黑衣侍卫圈得是滴水不漏,每每剑锋所掠之处,便见黑衣侍卫身上就多了一道口子。 眼瞧着被围攻的黑衣侍卫便要不敌,其中一人手中的短剑将将要刺进他的小腹时,却忽见一支利箭自远处而来,一箭将那出剑之人堪堪钉在了身后的亭柱上。 另两人见状不过是愣了下,手下却不停,反而因同伴之死越发凌厉起来,两把短剑似乎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圈子,将黑衣侍卫全然拢在圈里,挣脱不开又处处受掣肘。 “你奶奶的,”忽然一声娇叱,一道红衣身影从远处翩然而来,她一挑软剑将其中一人已至黑衣侍卫胸口的短剑挑开,伸手扶了一把身边被围攻的黑衣侍卫,急切唤道:“阿笨,没事吧。” 被唤做阿笨的是个形状丑陋的青年,脸上长长的一道疤将他本该清秀的容貌生生破坏了,只见他对红衣女人挑了挑眉,冷声道:“还不会死。” “切,确实死不了,”笑笑撇了撇嘴,一掌将他推向了一边,哼道:“还是那个强驴。” 与此同时,数匹骏马自烟波亭疾驰而过,周少宸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去追人,交给你了。” “得令,主子放心,姑奶奶我定然将这两个龟孙子弄死在这,”笑笑狞笑着,她在韦府吃了百里昊风手下的亏,此时尚觉得肩头隐隐作痛,但这不妨碍她此时将一把软剑舞得虎虎生风。 她知这两人颇有些诡异,就比如在韦府时。 “笑姐,他们食了秘药,只要拖上他们半个时辰,他们自然便会力竭的,”阿笨靠在柱子上,捂着胸口的伤处粗喘气。 “怪不得,”笑笑暗道一声,她就说百里昊风身边何时多了这般的高手了,原来是被拿来炼药了。 笑笑此刻倒也不急了,她只左右腾挪,一心只等着两人气竭。 而另一头,周少宸与韦无冕率人直追了又五十里路,在将要出京城地界的一处树林,才看到了百里昊风十来人的身影。 韦无冕与周少宸并驾齐驱,秋日凉风吹拂着他的发,将他素来温和的脸庞生生吹出了几分凌厉。 他的马腹上悬着一张半人高的大弓,身后背着数支羽箭,箭头朝上,在不甚清朗的月色下,闪着黝黑的光泽。 他眯着眼将前方马上的十来人打量几眼,随后缓缓自背上抽出一把羽箭,一踢马腹,那半人高的大弓顿时到了他的手上,搭弓射箭,顷刻之间,只见那羽箭一箭便射穿了前方数十丈远处的马腿。 马儿受惊,忽然跳跃,一下将马上的人撅了下去,眼瞧着那人将将落地,却被另一匹马上的黑衣人伸手拎起,那人一翻身坐在了黑衣人身后。 那人遥遥回望,不是百里昊风又是谁? 此时,两人一前一后,百里昊风的目光里,不但有恨意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 而韦无冕的目光很平静,他只是微微仰头,自身后又取出一支箭,举起弓箭,对准了百里昊风。 只见他轻启唇畔,在奔驰的马蹄声里张了张嘴,在百里昊风惊诧的目光里,轻轻松手,那箭顷刻离弦,“倏”夹杂着破风的声音,不偏不倚又插进了百里昊风身下的马腿上。 马儿受了伤又不堪重负,一下瘫倒在地,百里昊风又一跃奔上了另一匹马。 韦无冕如法炮制,不过一刻钟,便将百里昊风一行十来匹马都射落在地。 百里昊风只得下马狂奔,但韦无冕与周少宸却不急不躁,只在身后慢慢追赶。 直到百里昊风累极,他望着正对自己的黑黝黝的箭头,力持镇定。 “韦无冕,你为了一个女人便要射杀于我?你可知杀我的后果?” 韦无冕一句话不说,只眼神幽冷的看着他,百里昊风深知,以韦无冕的箭法,只要放箭,他自没有生还的道理。 他又转而问周少宸,“瑞王世子,便是韦无冕不知杀害我的后果,世子也该知晓,世子如此只眼睁睁看着韦无冕做下此等罪大滔天之事也不管不顾吗?” 周少宸上下打量狼狈的百里昊风一眼,讥笑道:“哦,后果?剑南王世子能否告知一下后果,我到时也好为无冕在皇上面前说情不是。” “你……”百里昊风脸色煞青,知眼前这个周少宸更是个油盐不进的。 他又回头对韦无冕道:“你当真只为了一个女人便要杀我,你想想姑姑,她在九泉之下若是知晓你将箭对准百里家的人,该是何等伤心?” 百里昊风这话音将落,便见那本是悬在弓上的箭忽然离了弦,直直朝他肩头射来,他连反应尚不及,只闻“扑哧”一声,箭入骨头,百里昊风顿时煞白了脸。 “你,不配提她,”韦无冕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冷得能沁入人的骨髓。 “你……”百里昊风忍着肩头疼痛,倒退了两步,“你……知道了?” “是……”韦无冕又搭弓上弦,眸色冰冷,仿若那黝黑的箭头,泛着阴寒,“你,百里昊风要为她偿命……” “你做梦,”百里昊风眼见着今日是无法以言语撼动二人,也知自己若是跟着回了京城,那就离死期不远了。 所以,他也发了狠,手起刀落,将没入肩头的长箭砍断了,随后一挥手,“上……”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对方是什么身份,反正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百里昊风身边十来侍卫皆是他用心培养的,自进京前便用了他特意使人炼制的秘药,就为了关键时刻所用。 周少宸与韦无冕却因出门紧急,身边带的也不过十来人。 周少宸的人自是武功高强,寻常三五个也不是对手,可今日百里昊风的侍卫却个个犹如神助,周少宸的人三两个也不是对手。 眼瞧着自己这边的人渐渐不敌,周少宸冷哼一声,自马上一跃而起,双脚不过轻点马背,便飘至数丈远外。 “无冕,我替你清扫障碍,百里昊风便交给你了。” 百里昊风被一箭射中肩头,见识了韦无冕的箭法后,心存了几分惧意,他身上虽穿着银丝铠甲,刀剑无伤,但也只能护住心脉位置,所以为免韦无冕下一箭射他要害,此时他正躲在两名侍卫身后。 周少宸从不用武器,但此时为了将百里昊风身边侍卫迫开,随手捡了一把掉落在地的长剑,单手一扫,那剑风便逼得百里昊风的两名侍卫向两边避了开去。 这两名侍卫虽是忠义,无惧韦无冕的冷箭,宁愿挡在百里昊风身前。 但是在面对刺到眼前的长剑时,他们还是习惯性的躲了躲。 就因这一躲闪之势,两人无论如何不能再脱离周少宸的剑风回到百里昊风身边。 其余侍卫又被周少宸带来的人拖住了手脚,百里昊风见势不妙,调头便要向身后树林逃窜。 但韦无冕手中的箭更快,“扑哧”一声,百里昊风腿上又中了一箭。 “我不会杀你,”韦无冕驾马而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百里昊风,“你的罪责,非是一箭杀了你,便可偿还的。” 在百里昊风充满恨意的目光里,韦无冕幽幽又道:“百里昊风,你,还有更好的用处……” 第168章 宋真清从韦府被带走后便发起了高烧,且她后背伤处已是溃烂脓肿,在金不换的费力救治下,又用上公主府瑞王府送来的精贵药材,这才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但便是如此,她也在两日后才醒了来。 她这边刚醒,笑笑就过来探望了,并顺便带来了两件大消息。 其一,便是韦无忧在大理寺已招认是他杀了百里昊雨。 原来,那夜他耐不住寂寞,本是去寻百里昊雨作乐,却唯恐被韦二爷发现,所以特意选了个没人发现的角落钻进了府中。 所谓没人发现的角落,说不好听,就是个狗洞,也难为韦无忧花费如此心思。 宋真清只想说,怪不得韦无忧书读的好,原来人家钻营的心思当真是遍地开花,不止用在学问上,便是生活中也当是心思活跃的。 正是无巧不成书,韦无忧偷偷摸摸回了府,又恰逢百里昊风惩治百里昊雨,将百里昊雨身边的嬷嬷下人都遣散了,只留了个小丫鬟拿饭烹药的。 韦无忧到时,恰逢丫鬟不在房中,他迫切想与百里昊雨亲近,但却忽闻百里昊雨有了身孕,这一下,可惊着了韦无忧。 他刚中举人,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与前头心心念念要娶百里昊雨不同的是,他心中又有了旁的打算,所以百里昊雨的孩子来的颇有些不是时候。 韦无忧又听百里昊雨说起大夫嘱咐,便心生歹意,遂故意与百里昊雨亲近,使得百里昊雨下身出血。 百里昊雨惧怕之下,两人生了口角,百里昊雨将他捅伤,他一个不慎又将百里昊雨推倒在地,好巧不巧的,百里昊雨额角正碰上了倒地的几脚,就这般殒了命。 韦无忧说他当时并不知百里昊雨死了,直到出门碰到百里昊雨的丫鬟,丫鬟见百里昊雨倒在地上,惊恐之下大叫着他杀了人,他一怒之下才又将丫鬟扼杀了。 待将两人杀害后,他也冷静了下来,然后为免被人发现百里昊雨被人杀害的真相,他特意穿了百里昊雨的衣裳趁着下雨打伞出去,只为让人看见百里昊雨自己出了门,至于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他本就是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年公子,所以穿起百里昊雨的衣衫也并不突兀,又有油伞遮挡,所以府中下人认不出来并不奇怪。 随后,他又将百里昊雨的住处仔细清洗收拾了一遍,才又趁着夜黑风高将两人扔在了后院湖中。 只待让人以为是百里昊雨自己想不开,所以才投的湖。 但是连他自己都没料到,因后院湖中植满了清荷,荷叶连天,遮挡住了湖面,所以直到几日后,百里昊雨的尸身才被人发现。 而经过湖水浸泡,百里昊雨与丫鬟身上的伤痕越发明显,所以自尽之说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不过好在韦二夫人在发现百里昊雨尸首的头一时间,便想好了将百里昊雨之死赖在自己身上,才有了后来自己被韦二爷打板子一事。 宋真清听笑笑说完这些,直想骂娘,她得走多少背运,才会被人算计至此。 “哎呀,清清你说韦无忧得多歹毒,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真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就说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 笑笑最后总结道,只是这话有没有指桑骂槐,就不得而知了。 “正是,笑笑姐说的是,嘶……” 宋真清附和道,她朝一个方向趴着脖子实在受不住,想换个方向,却不料牵扯到了背上的伤,瞬间疼的她龇牙咧嘴。 “哎呦,真是可怜见的,”笑笑见状,忙上前小心翼翼将她的头转到了背面,嘴中还咋咋呼呼道:“韦少爷要看见你这模样,可不得心疼死。” 宋真清忽然怔愣,这才想起,自她醒了还未见过韦无冕。 好啊,她是因谁受的伤,她是被谁连累的,韦无冕你心里没点数吗? 为何我都醒了这半日了,你连个鬼影子都未瞧见? 宋真清愤愤不平,只等着自己尽快好起来,到时才能好好将韦无冕修理一顿。 想到这里,她不由气哼哼问道:“他在忙什么呢?” “他啊,”笑笑似正在等着她发问一般,顿了顿才应道:“清清,你对剑南王府的事知道多少?” “剑南王府?”宋真清皱起眉头思索了下,轻摇了摇头,“所知不多,只知剑南王名唤百里无云,与无冕母亲安云郡主是亲兄妹,还有其下两子一女,百里昊风,百里昊江,百里昊雨,呃,后头这两位也已经不在了。” “那倒是不多,”笑笑点了点头,“你想不想听听剑南王府的事?” “当然,”宋真清想也没想便答道,她有预感笑笑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解开她许久以来的一个很大的疑惑。 关于安云郡主之死,关于韦无冕为何会得了癔症。 笑笑闻言轻嘘了一口气,叹道:“说起来不外是成王败寇的故事,剑南王府从前也是一方王侯,大约八十年前,被□□派兵收服,自此便常年纳贡称臣,并每二十年送一名百里之女进宫。前几十年,剑南王府也算乖顺,直到如今的剑南王继承王位始。” “这个我倒是听闻些,他开始收拢许多江湖能人异士,就像我们在宝月岛遇到的毒龙几人,”宋真清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在宝月岛的遭遇,遂插了一嘴。 “正是,剑南王百里无云是个野心勃勃之人,他对常年纳贡称臣早已不满,对每二十年送百里之女进宫更是颇有微词。彼时又正值送百里之女进宫之年,可老剑南王与王妃膝下只得安云郡主一个女儿。安云郡主自幼虽得父母疼爱,又有百里无云这个长兄呵护,但到底躲不过被送进宫的命运。” 说到这里,笑笑颇有些惆怅的耸了耸肩,“唉,女子多命苦啊,你看安云郡主武功高强,又聪慧伶俐,若是能在剑南道寻个夫婿的话,什么样的男子不是尽情挑拣。” 这言下之意,似有看不上韦二爷的意思,宋真清也颇以为然,韦二爷也就出身稍稍高了些,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就那三句话没说完,自己先上了火的脾气,能不能娶上媳妇还另说。 纵是韦无冕亲爹,但宋真清心里可还是对韦二爷积攒了不少怨气。 “安云郡主被送进了京,但先帝多精明呐,恐剑南王送安云郡主进宫别有用心,所以趁着长公主为韦二爷求娶安云郡主之时,顺水推舟,不但允了婚还赐了宅子,喏,就是如今的韦府,只能说,这一切都是那般巧妙。” 笑笑击掌,“你就说吧,京城里的这些位高权重之人哪个心里没点小九九,先帝送走了个烫手山芋,心里轻快了,面上还显得体恤下臣,韦二爷吧,得偿所愿,面上好看了,心里更是痛快,啧啧,你看皆大欢喜的局面多好。只是,到底是无人问过安云郡主的意愿。” 笑笑讥笑之语里难免有替安云郡主鸣不平的意思。 宋真清默然,可不嘛,安云郡主先是为了家族重任进京,可转瞬又被人以一件货物般卖给了别人,在这个朝代,女子终究势薄,无论出身多么高贵。 但是,她还有一事不明,“那剑南王送安云郡主入宫到底有没有图谋?” 笑笑赞了一声接着道:“我就说清清聪明,这话正问到了点子上,你道百里无云寻那些江湖能人做什么的?当然有所图谋啊。清清,你还记得毒龙几人去宝月岛为的什么吧?” “枉人泪?”宋真清一惊,“安云郡主会对先帝……” 宋真清没说完,她只觉一股凉意袭遍全身,若是当真如此,那……那百里无云与安云郡主这算不算欲谋害先帝? “正是,”笑笑片刻便给了她答案,“百里无云将从姜城手中得来的枉人泪给了安云郡主,只为了安云郡主入宫后好给先帝下药,以达到控制先帝的目的,若是安云郡主再为先帝生个皇子,呵呵,后面的事不用我说你大约也能猜想的到。” “那枉人泪便当真有如此功效?”宋真清犹不太相信。 “这便是枉人泪的妙处了,它不但可控制人的神思,且还从外头看与常人无异,只会听从于给他下药之人,所以说,姜城在制药上当真是有天分啊,只可惜,死的太早了。” 笑笑的话里听不出是惋惜姜城死的太早还是正巧,宋真清却瞬间想到了前世中了毒瘾之人,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后来呢?”宋真清问笑笑。 “后来啊,安云郡主不是嫁给了韦二爷么?两人倒是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不过韦二爷此人吧,志大而才疏,安云郡主多聪慧的人啊,枉人泪若是用在韦二爷身上着实浪费了些,且安云郡主彼时又有了韦少爷,女人嘛,有了孩子便有了软肋,所以,安云郡主一直安分守己,只在府中好好教导韦少爷,不然,你以为,长公主为何那般喜爱韦少爷,还不是因为安云郡主从前教导的好。” 宋真清深以为然,长公主这么多孙子孙女,却独独喜爱韦无冕,并没有因为韦无冕变傻而嫌弃,这定然是因为幼时的韦无冕着实让长公主疼进了心坎里。 “唉,对了,姜木子人呢?” 笑笑想到来了这般久,只看见一个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金大夫,就是没见着那招人喜爱的温驯的小姑娘,哦,还有傻大个阿二。 “她带着阿二去买果子了,这两日可把阿二给馋坏了,”宋真清闷笑道。 她知道这两日几人担忧她,所以寸步不离的守着她,想到这里,宋真清胸中又涌起一股热流。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嗐,早说啊,瑞王府好吃的点心多的是,回头我给你们捎几样来,”笑笑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无论是在瑞王府还是在宋真清他们这里,向来大大咧咧的。 宋真清极难想像笑笑是如何在宝月岛扮成那副模样的,只能说,人的潜力当真是无限大。 “对了,枉人泪到底去了哪里?”宋真清被笑笑岔了话题,半晌后才想起来,又接着问道。 “啊呀,我不是刚刚问到木子,你就该想到了呀,”笑笑戳了戳宋真清背过去的脑袋,“我看是被打笨了,回头可得问韦少爷拿点好药材补补脑子才好。” 宋真清磨牙,方才是谁还夸她聪明来着? 好在笑笑没接着说这茬,只顺着宋真清的问话道:“当初在宝月岛不就说了,姜岛主在二十年前曾出过岛一回,就那回,他寻到了京城,或自安云郡主手中得到了枉人泪。” 宋真清心惊,“安云郡主就那么轻易交给他了?” 那枉人泪可是无比珍贵的,非千金能买来的啊。 “当然不,可姜岛主此人你又不是没听闻,连对待自己的儿子与孙女都那般无情,更何况是外人,我的猜测是,他大约是以韦少爷相迫,而安云郡主又不知姜岛主底细,自不能随意交出,所以,最后只见姜岛主放过安云郡主与韦少爷,大约是安云郡主自毁了枉人泪,姜岛主见枉人泪已毁,也算是达到了目的,因而才放过了两人。” “但姜岛主出岛寻到京城这事别人并不知道,包括剑南王?”宋真清沉吟道。 “当然,只除了韦二爷,”笑笑摇摇头,“韦二爷后来疏远安云郡主,怕就是发现了安云郡主的秘密,而剑南王府远在剑南道,剑南王无故不会进京,所以,若是安云郡主有心隐瞒,剑南王并不会知晓,而这事却也是后来造成安云郡主之死的缘由。” 第169章 “百里无云自安云郡主嫁入韦府后,两人再没见过面,直至六年后,安云郡主生辰,彼时,百里昊风刚被朝廷册封为世子,百里无云为了遮人耳目,特派百里昊风进京,名义上代剑南王府来为安云郡主庆生,事实上却是来向安云郡主讨回枉人泪的。可那时,枉人泪已毁,安云郡主又哪里有东西交还?纵是枉人泪还在安云郡主手中,深知百里无云野心的安云郡主,为了自己的孩子,也不会还回去的。” 笑笑说到这里,嗤笑道:“百里无云算计的好,可却算漏了一个女人做了母亲后的决心,安云郡主知太秦若被百里无云颠覆,身为权贵的韦家自是首当其冲,因为皇权更迭,素来无情,到时她的夫君儿子并不会因为她是安云郡主就能被百里无云留下一条命……” 宋真清点点头,“确实,身为母亲,安云郡主就不再是安云郡主,她已然是韦无冕的母亲。” “所以啊,百里昊风从安云郡主手里自然得不到枉人泪,犹在看到安云郡主待韦少爷如珠如宝后,百里昊风嫉恨之下,遂对韦少爷下了毒。” “你的意思是,无冕之所以后来变成那个样子是因为中毒所致?” “是也不是,”笑笑点头又摇头,“百里昊风手中的毒自然是毒龙所制,而毒龙你知道的,心黑手狠,他这毒虽是仿枉人泪所做,但因他本事有限,所以这毒自不比枉人泪药效神奇,但也同样对人的神智多有妨碍,虽安云郡主即刻便发现了百里昊风下毒之事,当机立断以全身功力为韦少爷驱了毒,但韦少爷毕竟年幼,毒素多少还是有些妨碍的,以致后来又受了刺激,两者相交之下,才变得疯疯癫癫了。” “可我听说安云郡主是溺亡的?”宋真清狐疑道。 “确实,”笑笑接着道:“百里昊风对韦少爷下毒,被安云郡主知道后,百里昊风唯恐安云郡主将此事告知百里无云,又恐安云郡主迁怒于他,遂设计引安云郡主到了池塘边,以命相挟安云郡主,若是安云郡主不给他枉人泪,他便要跳水,安云郡主虽气恼,但仍觉得百里昊风之所以下毒害韦少爷,皆因百里无云迫他一定要拿回枉人泪所致,因而上前阻拦,却不料百里昊风竟从怀中忽然掏出匕首刺向安云郡主,安云郡主正怀着身孕,为了避开这一剑,她一不小心便滑入了荷花池。” “百里昊风二十年前也不过十岁左右吧,他怎能有如此歹毒心肠?”宋真清咬牙切齿。 “谁说不是呢,以我说,他自小在百里无云跟前耳濡目染,长歪并不奇怪。” 笑笑啧了一声,接着道:“当时,韦少爷正巧醒来,出门来寻安云郡主,却恰巧看见安云郡主被逼迫落入荷花池那一幕,当初百里昊风进京时,安云郡主唯恐两人说话被韦府之人听闻,所以非不得已并不许丫鬟跟在身边,尤其是百里昊风对韦少爷下毒之事,毕竟若是被长公主知晓,极难说百里昊风还能不能活着回剑南道,然安云郡主此番苦心终究是喂了狗了,韦少爷爱母心切,当即便上前欲救落水的安云郡主,可毕竟年幼力微,是以一下也被百里昊风推进了水里。” 宋真清扭紧了被子,眼中直冒火,“畜生,连至亲都害,百里昊风真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就是,你瞧好吧,他这回插翅也难逃,”笑笑一锤定音,宋真清知道百里昊风这回死定了,遂也安下心来。 “所以,安云郡主为了救无冕自己却没上来,”宋真清喃喃道:“难怪无冕心结难除,想必,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为了救自己溺水而亡,无论谁也放不下。” 笑笑哼了一声,“若是这般,再多个韦少爷,安云郡主也不至于上不来。” “那是……” “韦少爷上来一回却被百里昊风推进水里一回,直至安云郡主力竭,后来百里昊风见水面上再无动静,才兀自返回了自己住的屋子,可他却不知,安云郡主不得已之下,直在水底憋气到百里昊风离开,才拼尽最后一口气将韦少爷托到了岸边,可她肚子颇大,身子笨重,又耗费太多精力,最终没能上来。” 笑笑唏嘘,最后道:“那般风华绝代的美人儿就这样死了,可真是憋屈的很。” 宋真清却沉默了,想来,当时当下无论以何种办法,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要能救自己的儿子,想必安云郡主也是在所不惜的,更何况是自己的生命。 所以无所谓可惜,也没有憋屈,安云郡主若是在天有灵,只会庆幸她在最后一刻终究还是救下了儿子。 怪只怪那罪魁祸首狠毒,安云郡主再精明再聪慧,终究对自己的亲人尤其是一个孩子,还是抱着一颗宽容善待的心,却不知那个她疼爱的孩子却最终要了她的命。 宋真清又想起头一回见韦无冕时的情形,韦无冕说他怕水,自己却还是拉着他跳了水,如今想来,不由觉出几分心疼。 纵时过境迁,世事几变,但韦无冕这心病恐怕一辈子也医不好了。 笑笑走了,然还不待宋真清歇息一会,这小小的壶崖客栈竟又来了一位客人。 这人是谁呢? 原来是皇后身边的宫人。 皇后自然是燕榕,来人不但送来了燕榕赏赐的各种名贵药物,且还特意与她说了一件事。 “皇后娘娘有意将小别山改建成道观,以用来收留这世上不得志的女子,皇后娘娘特嘱奴婢问一句,宋小姐可有意去做这位观主?” 当真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宋真清差点喜极而泣。 她的道姑身份虽一直被长公主诟病,然人的出身却是无法抹去的,所以她只想着与韦无冕过日子,长公主不喜她,她以后少招长公主的眼就是了。 可经此一劫,她才发现长公主纵然不喜她,可疼爱韦无冕的心却是实打实的,否则也不会亲自赶去救她,所以便是为了长公主这份救命之恩,她也必是要让长公主心里开怀些才是。 燕榕让人递来的消息不啻于及时雨啊。 还是燕榕懂她! 宋真清莫名的泪湿了眼眶,她伏在枕上久久不能抬眼,半晌后,她才抹着眼回道:“多谢姑姑,劳烦姑姑回去告诉皇后娘娘一声,就说我愿意,并烦姑姑代我多谢谢皇后娘娘。” “宋小姐客气了,”来的宫女年龄不过十五六岁,但看模样却是个持重的,闻言却是谦逊的半福了身子,又道:“皇后娘娘多有惦念宋小姐,只盼着宋小姐快快养好身子,皇后娘娘还盼着宋小姐早日进宫一叙。” 宋真清微愕,然顷刻便明白了燕榕的意思,她若是嫁给了韦无冕,无论身为长公主孙媳,还是大理寺少卿夫人,进宫确实不难,只是…… 宋真清忽然犹豫了,她方才还想着要让长公主开怀些,才毫无思索的应了燕榕的提议。 可一旦想到真的要嫁给韦无冕,她又有些迟疑了。 恍惚中,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但这事到底是什么呢? 她苦思冥想,差点挠破了头,在傍晚,眼瞧着兴致冲冲拿着糖葫芦从外头走来的阿二,看见阿二眼中不加掩饰的欢喜时,宋真清恍然明白,她知道她落了什么了。 她试问自己,她有多久没见过韦无冕如此开怀的模样了? 从鸣沙郡开始?还是在西域时?抑或是进了京后? 她一时竟记不起来了。 她脑中此刻回闪的都是与阿二烤鸡腿时被烫的跳脚却眼中盛满喜悦的韦无冕,还有虽被她追着打却仍不忘回头叫着“清清仔细手疼”的韦无冕,还有那个喜爱吃麦芽糖,双眸弯成了月牙的韦无冕…… 若说幼时的噩梦与失去母亲的痛是小小的韦无冕承受不起的,因而被小小的韦无冕刻意的用盒子严丝合缝的掩埋了起来,那么随着时光流逝,渐渐变得强大的韦无冕却是日日在摇晃那个盒子,直至某一日将那个已然缺了角的盒子最后掀了开来。 大的韦无冕与小小的韦无冕最终合二为一,小小的韦无冕也醒了来,韦无冕终于变成了一个与常人无异的人。 明明应该为韦无冕欢喜的,可她此时此刻心底却觉得失落落的。 仿佛醒来后的韦无冕在面对自己时都不是真的他一般,至少不是自己从前认识的他。 宋真清心头百样情愫,直到猛然生出一种被韦无冕欺骗的恼怒来,既然你韦无冕早就想起了往事,为何要瞒着我? 我若不是看你在韦府无依无靠,日日担忧你被噩梦所扰,在韦府又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我会因为心疼你留在韦府? 难道我是留恋韦府的富贵不成? 难道我不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难道我就不想与木子一起搬出韦府,好日日带着阿二四处闲逛? 哼,我自打进了京还没逛过酒楼饭馆,没尝过一口京城美食,唯一一次上街,还差点被人设计陷害失身。 我这是造了多大的孽,被你这般欺瞒着? 韦无冕你不是喜欢装傻吗?你装啊,你有本事就一直瞒着我,我看你要瞒我到几时? 宋真清心中越想越不是滋味,又被背上伤处牵扯,这股怒火更是无处发泄,忍着疼痛,宋真清咬牙切齿的决定:韦无冕你给我等着,老娘若能轻易原谅你,老娘这个宋字就倒过来写。 然宋真清无论如何没想到,等她与韦无冕再次见面,已是一年多后。 第170章 就在宋真清咬牙霍霍要让韦无冕好看的时候,长街上一道急促的马蹄声疾驰而过,剑南道军报八百里加急被送进了宫中。 韦无冕正从大理寺出来在朝壶崖客栈的路上被皇上派来的侍卫请进了宫。 剑南王百里无云反了。 军报被送进宫中时,距百里无云接管南安府衙已过了数日。 南安知府宁聿被百里无云手下的高手所伏,如今被关押在哪里无人知晓。 所以整个南安城甚至剑南道都在百里无云的掌控中。 剑南道又与江南道毗邻而居,剑南道完全失控,那么江南道便要背负巨大压力。 江南道万一也被攻破,那……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江南道有朝廷屯兵,本也是为防百里无云的。 可这番百里无云似做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否则他不会不顾及犹在京中的世子百里昊风。 以如今形势来看,百里无云定然在数日前便已做好了起兵的准备,一如二十年前,百里昊风进京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只这事百里昊风可否知晓? 韦无冕从宫中出来后,便去了关押百里昊风的天牢。 “你说什么?” 百里昊风闻听百里无云在剑南道起兵时,初以为韦无冕在诈他,但在看清韦无冕拿来的军报时,百里昊风整个愣在了当场。 “他一定是疯了……” 百里昊风喃喃自语,“他疯了……” 起兵谋反是他们父子心照不宣的秘密,可却不是在此时,他尚在京城啊。 “是,他早就疯了,”韦无冕低哼了哼,就在两年多前他在南安城初见百里无云时,便发现了百里无云的不对劲。 那时的百里无云似乎便陷入了一种极其偏执的念想里,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已无所顾忌,也听不进去别人的劝慰。 此刻的百里昊风已是面如死灰,若是在被韦无冕抓回京城时,他尚抱着一丝一毫的念想,若是父王肯向皇上服软,也许他尚有命回剑南道。 毕竟,比起谋反,还是性命重要,只有回了剑南道,一切都还可以东山再起。 可如今,父王生生掐断了他活命的机会,百里昊风怔怔坐着,他知道韦无冕此来,不仅仅是来告诉他父王谋反之事,“正如你所愿,对不对?” 百里昊风问韦无冕。 “你说得不错,虽我觉得百里无云未必肯以剑南道兵权相换,但……” 皇权倾轧,朝廷诡谲,又岂是两个人的仇恨,一个百里昊风的生死可以决定的? 韦无冕从一开始便知,母亲被百里昊风设计致死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且只凭他幼时的记忆,无论如何不能将百里昊风定罪。 他私下弄死百里昊风无碍,只是此事一旦牵扯到了朝廷,那么便已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皇上的意思是将百里昊风先关押着,再传信与百里无云,百里无云若想救百里昊风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而百里无云如今手里还攥着,令皇上忌惮的,唯有剑南道的兵权了。 但韦无冕从一开始便以为,依他两年前在剑南道认识的百里无云看,尽管百里昊风是世子,是百里无云仅有的儿子了,但百里无云也未必肯以剑南道兵权相换。 果不其然,百里昊风被囚的消息尚未送出京城,百里无云起兵的急报已经送进了宫。 呵呵,无毒不丈夫,百里无云当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任谁能想到百里无云会在世子百里昊风进京的关碍起兵造反呢? 便是连百里昊风自己也未料到。 韦无冕离开了天牢,在临走之前,他只对百里昊风说了一句话,他道:“百里昊风,你该上路了,不过,你放心,百里一族很快便会与你团聚了。” 谋反大罪成则位临大宝,败则九族尽灭。 然百里昊风却知,他的性命此时此刻就已注定。 是夜,百里昊风于天牢内自缢。 同一时刻,韦无冕与禁军精锐并瑞王府一干高手悄悄离了京。 是的,韦无冕自请前往剑南道。 安云郡主与百里无云欲谋害先帝已是大罪,更何况百里无云又起兵造反,流着百里一族一半血脉的韦无冕无论如何脱不得干系。 他有想保护的人,他不愿被百里无云连累,所以他必须将功赎罪,便是他此次再也回不来京城,祖母也已应他会好好护着清清。 韦无冕迎着夜阑的风声,纵马狂奔,他身上背负的恩怨,他与百里家族所有的维系,都将随着他这一去,彻底的了断了。 从此后,要么这世间再没有百里一族,要么就再也没有他——韦无冕。 *** 百里无云数年殚精竭虑,又众揽能人异士,兼之剑南王府麾下士兵养精蓄锐,个个强悍无畏。 朝廷虽在凤阳陈兵数万,但却缺乏历练,在韦无冕抵达凤阳的前夕,朝廷的五万兵马对上剑南王府两万,第一战却依旧败了。 剑南王府士兵从东边水路,并凤凰山路将凤阳团团围住,数日后,就在凤阳千钧一发将要沦陷之际,前南安城知府宁聿忽从天而降。 他经纬学识,战事谋略无一不精,又深谙百里无云行事,不过月余便带着凤阳兵马扭转了战局,将剑南王府兵马阻在了凤凰山上。 但朝廷兵马若想攻入剑南道,却也是万分艰难,遂也只能固守凤阳。 一时,剑南道与凤阳成了鼎立之势。 这一胶着便是数月。 直到数月后,百里无云于剑南王府中猝亡,剑南王麾下士兵一时没了主心骨,几位将领各自为政,自相残杀下,不多久,整个剑南道便乱成了一盘散沙。 此时,朝廷兵马又各个击破,几月后,剑南道的战事才渐渐平息下来。 关于百里无云猝亡一事,坊间众说纷纭,有说百里无云身患重病,早就时日无多。 有说百里无云是被气死的,据说百里无云最为疼爱的安云郡主是被世子百里昊风杀害的。 也有说百里无云是自杀的…… 但无论何种死法,所有人却都拍手称快,恨不得将之再拉出来鞭尸一顿。 剑南王府在战乱中一把火付之一炬,百里家族的人在战乱中或被流民所杀,或被士兵所掳,兴衰了百年的百里一族不出数月便彻底泯灭于了人世。 *** 得到剑南道平定的消息后,宋真清正在小别山别院,不,如今已改名为别山云观,观主自然是宋真清。 京城所有人都知道,这别山云观从前是皇后娘娘的私家别院,但皇后娘娘念及从前得一道姑救命大恩,特意求了皇上将别院改建成了道观,以报那位道姑大恩。 至于那位道姑是谁,无人知晓,大家只晓得,如今的别山云观当家作主的是一位姓宋的年纪轻轻的姑娘。 坊间有传闻,这位宋观主不但与皇后颇有些渊源,其还极得大长公主喜爱。 大长公主如今都不信佛了,三不五时的便去别山云观小住。 哎呦,你们以为那别山云观里当真都是束发的道姑么? 那你们便错了,别山云观名虽是观,但是呢,观里却都是收留的一些无家可归的女子,或是一些流浪的乞儿。 那你们以为别山云观是个善堂?你们又大错特错喽! 别山云观可不是善堂,据说别山云观占地极广,里头不但开荒种田,且还开了些许作坊,什么酿酒的,什么刺绣纺织的,总之,别山云观如今不但不用朝廷拨付善款,且还可以自给自足,甚至还建了学堂。 这不,朗朗的读书声便是那些被收留的乞儿上学的声音。 据说呢,也是据说,这别山云观学堂里的夫子还有太学来的,甚至连权老太傅都曾在学堂里授过一堂课。 哎呀,太学是什么地方啊,那是花钱也不一定能进去的,还有那权太傅,是帝师啊,能得他一堂课,那当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一时间,别山云观已然成了京城人人口耳相传争相传诵的地方,便是在夫家不得公婆喜爱的女子如今也挺直了些腰杆,你们若再对老娘不好,老娘大不了和离去别山云观。 不但能赚银子给自己花,还能将孩子带过去,在别山学堂读书。 嗯,孩子以后还跟我姓,若自己家是儿子,将来考了功名自立门户可不是比在你家受气强? 若是女儿也不怕,殊不知那宋观主如今不但得长公主喜爱,便是皇上与皇后都多次夸赞,甚至连已不问世事的太皇太后都直言,宋观主将别山云观照料得极好,实为女子表率。 据说,还是据说啊,那见过宋观主的都说,宋观主不但聪慧大气,且容貌也是无可挑剔的。 京城已有数家大户子弟打起了那宋观主的主意,甚至已有人蠢蠢欲动,多次寻朝中有名望的夫人想为自己去提亲,但次次却都铩羽而归。 并非宋观主嫁不得人,因那宋观主压根不是出家人,不过是担了个观主的头衔罢了。 后来的后来,京中才有了传言,说大长公主之所以三五日的便去别山云观小住,却是看中了宋观主,欲为自家孙子牵个线。 呵呵,你们说的长公主嘴中的孙子莫不是那个姓韦叫无冕的傻子少爷? 京中某些闲人磕牙道。 啊呸,你才是傻子呢,你们都不知道啊,据说此次平定剑南王谋反,韦家少爷可是出了大力的…… 只不过啊,若那韦少爷若想娶宋观主,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啊,那宋观主可是发了话,若想娶她,可得等她长发及腰,谁若等得及便等,等不及好走不送,另娶他人罢。 嗯,忘了说,那宋观主说自己虽然算不得出家人,但既担了这观主的名号,自然也要做些典范的,所以啊,宋观主绞短了自己的发,只将这半长不短的头发束在了头顶,当真与那出了家的道姑差不离…… 某人刚进京,便听了一耳朵传闻,件件都提及他心心念念的女人,思之欲狂恨不得此刻便携手聊衷肠的某人在听到某些权贵子弟去提亲时脸都气绿了…… 在听到那些人被拒绝后又难免沾沾自喜。 可待再听闻那女人的长发及腰言论后,某人忽然心慌气短差点跌下马来…… 谁能知晓那女人的头发长到及腰将要两年,两年呐……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长吁一口气,终于大结局了。 这半年多每天都在想我要如何将这个故事写得好,让大家喜欢看,但每每提笔又总觉得无论如何写都不能达到自己心中预期,不过好在,没有放弃,终于将这个故事全须全尾的写完了。 能看到这里的各位小可爱想来都是喜欢这个故事的,喜欢清清,无冕,喜欢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感谢你们也没有放弃,你们的喜爱便是我前行的动力~~~ PS:会有番外的,放心,我会给清清与无冕一个圆满结局的。 最后的最后,新文《《清闲知县》》还求大家收藏一波,预计9月开文,抱拳感谢~~~ 嗯,忘了说,那宋观主说自己虽然算不得出家人,但既担了这观主的名号,自然也要做些典范的,所以啊,宋观主绞短了自己的发,只将这半长不短的头发束在了头顶,当真与那出了家的道姑差不离…… 某人刚进京,便听了一耳朵传闻,件件都提及他心心念念的女人,思之欲狂恨不得此刻便携手聊衷肠的某人在听到某些权贵子弟去提亲时脸都气绿了…… 在听到那些人被拒绝后又难免沾沾自喜。 可待再听闻那女人的长发及腰言论后,某人忽然心慌气短差点跌下马来…… 谁能知晓那女人的头发长到及腰将要两年,两年呐……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长吁一口气,终于大结局了。 这半年多每天都在想我要如何将这个故事写得好,让大家喜欢看,但每每提笔又总觉得无论如何写都不能达到自己心中预期,不过好在,没有放弃,终于将这个故事全须全尾的写完了。 能看到这里的各位小可爱想来都是喜欢这个故事的,喜欢清清,无冕,喜欢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感谢你们也没有放弃,你们的喜爱便是我前行的动力~~~ PS:会有番外的,放心,我会给清清与无冕一个圆满结局的。 最后的最后,新文《《清闲知县》》还求大家收藏一波,预计9月开文,抱拳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