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她天生媚骨 作者:啃大瓜 文案 貌美人娇口嫌体直罪臣女 x 强取豪夺帝王心术皇帝 楚嫣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经厂库大火的那一日,因为从那一日起,她从金尊玉贵的侯门女,变成了无家可归的风尘客。 周游仕宦,长袖善舞,成安侯府的世子,龙鱼卫指挥使,新科状元,是他的恩客,也是她的仇雠。 然而楚嫣的最后攀到的高枝,是九重高阙的帝王。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底等待着她一朝见弃,登高跌重—— 而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立在她身侧,于万人之上予她唯一的恩荣和尊宠。 1v1,he哦~ 本文架空,欢迎入坑,坑品保证,绝对亲妈O(∩_∩)O~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嫣,李元休 ┃ 配角:刘符生,杨荣,张朝元 ┃ 其它: 第一章 长安都,一条发自西山的泉水夹城而过,而泉水流经的小翁山,便素来是达官显贵的别院园林之地,大大小小的园林不知凡几。 而其中建得最高,最惹人注意的,还要属联璧阁了。 联璧阁之所以称作“联璧”是因为有双阁东西对立,交相辉映,而且这个阁子苔藓斑驳,藤蔓纷披,古意森森,特别美妙的地方在于若是月半中天的时候,月光会挥洒在两个阁子之间的一汪池塘之中,好像一个爵杯,倒映月光,正应了那句“月光长照金樽里”。 春正好,那满山的杨花轻轻落尽,惟有一朵蹁跹流连,迟迟不肯落下,随着微风吹进了阁子里,正落在春榻上的睡美人身上。 只见榻上这美人凤钗半卸,珠环耳边低挂,薄衾落在地上,身上只有一袭绿罗纱,显然正在春睡。 她梦中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竟“嘤咛”一声,转过了头来。但见容色晶莹如玉,娇妍妩媚,如新月生晕,柔情绰态,不可方物。 侍女白芷悄悄关上窗子,见此情景,也不由自主看得呆住了,直到榻上的女子悠悠转醒,模糊唤了一声,方才急忙上前服侍。 楚嫣刚刚睡起,双颊至颈,竟有一层薄薄的红晕。也不坐在梳妆台上,只将钗梳取下,松松绾了一个堕马髻,又唤白芷将窗户打开,意态安闲,凝视远方,仿佛意有所思。 “小姐——”白芷给她披上衫子,又递了一碗茶:“大长公主家的那个纨绔,又来了。” 楚嫣两道春山似的眉毛轻轻一挑,白芷就道:“夫人……婢子这不是改不了口吗?” “改不了也得改,你要记住,”楚嫣把玩着手上的羊脂玉棋子,“早已没有南安侯家的小姐,只有长平侯府的夫人。” 白芷想到什么,眼中泪意一闪而过。 已经三年多了,但那场惊天巨变仍然还存有余震,百年煊赫的南安侯府,因谋反之罪抄家问斩,一家三百多口人,男丁尽数被斩,女眷流放,若不是御史大夫赵安国当庭质辩,以《经国大典》中“罪不及出嫁女”一条驳倒百官,那已嫁作长平侯夫人的南安侯府嫡幼女楚嫣,也当在流放之列。 长平侯垂垂老矣,楚嫣尽心竭力服侍汤药,然而不到两月还是撒手西归,侯府子嗣不旺盛,世子早亡,有两个庶子,但身份低微,最后承爵的是老侯爷的嫡孙,年方八岁。 老侯爷死后,楚嫣就搬出侯府,在翁山联璧阁中独居。当然这独居的日子并不是门庭冷落,相反,一直是众客盈门,络绎不绝。 比如说眼前耐着性子等了两个时辰只求一见的刘符生,便是永穆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儿,自从在清芬楼上见到楚嫣容貌,便色授魂与,神魂颠倒,每日如同狮子滚绣球一般,使尽浑身解数只求美人一顾。 “叫他进来吧。”楚嫣将棋子抛进了棋篓之中。 刘符生探头探脑地从帷幔后进来,一见到坐在榻上刚刚睡起来的楚嫣,眼睛里就露出了惊艳和淫、糜的光来,就像饿狼盯上了一口肥肉一般,偏偏楚嫣恍若未觉,反而莞尔一笑,伸手唤他过来。 刘符生受宠若惊地走过去,见到楚嫣半卧在榻上,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着春烟的味道,衣衫的扣子也没有扣好,而脚上的绫罗白袜也只穿了一只,还有一只牛乳一样白皙的玉笋苞芽搭在脚踏上。 他亟不可待地将玉袜和丝履捧起来,跪在地上一步步趋近了,眼中只看得到一片白生生,却不妨被楚嫣一脚踩在肩膀上,仰头摔了个大马哈。 “哎呦,我的娇娇,”刘符生故意在地上转了几圈,果然听得美人大笑,“你就别拿我取乐了,你符生哥哥每日里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只求你的一片芳心……” “呸!”楚嫣啐了一口,娇媚的脸上露出半真半假的恼色和戏谑:“什么符生哥哥?你奶奶永穆大长公主,按辈分是我家侯爷的姑母,你母亲成安侯夫人当与我平辈,你就乖乖当我的侄儿吧,还不快端茶倒水,服侍你婶娘?” “是是是,婶娘,”刘符生爬起来嬉皮笑脸直作揖:“婶娘和侄儿……更得了趣了!” 楚嫣见他花言巧语,惯会讨人欢心,奉承话像不要钱似的冒出来,便与他打了两把叶子牌,输得他浑身的金珠翠玉都光尽了,方才收手。 “婶娘,你日日这样吊着我,”刘符生流着涎水,色眯眯道:“我这心啊魂啊,都落在你这里,还比不过你脚边服侍的一条狗,还能日日一亲芳泽……” 见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楚嫣拈起一张牌,轻轻一笑:“婶子就在这里,由得你亲近。” 刘符生大喜过望,腾地一声站起来就要扑上来,却又听楚嫣道:“你这哈巴狗,只要不顾这国孝、家孝二重在身,那婶子我自然可以留你,只怕你在我这里享了福气,出了门,却不好过呀。” 刘符生急急刹住,一头差点栽到,面苦心更苦:“婶子这样诓我……原只不过推拒什么老侯爷的丧期不过,不肯应我,现在怎么又多了一层国孝?” “宫里的敬太妃薨了,皇上说自己幼年曾蒙太妃躬亲抚养,所以要守三个月的孝,”楚嫣道:“连皇上都守孝,你还敢在国孝期间偷香窃玉?” “只要婶子不说,谁能知道!”刘符生道。 “那你猜我是说还是不说?”楚嫣移步到金兽香炉旁,添了一把龙脑片。 刘符生耐不住,伸手便过来抱她,却被楚嫣对着香炉一吹,一股轻烟顿时迷了眼睛。 “哎呦,婶子你好狠的心啊,当真要弄瞎我不成?”刘符生大叫道。 “弄瞎你倒不至于,”楚嫣轻轻一挥团扇:“只叫你不要被美色,迷了眼睛。要不然,大长公主可要与我问罪了……” 白芷和白芨两个,拖着哎哟叫唤的刘符生下楼去了,楚嫣在楼上看着他不甘不愿地出了园子,一打马鞭,出了翁山。 联璧阁能尽观整条玉泉水,远望小山如黛,左面树林葱郁,右面亭台宛然,极目处都是波涛如聚,可谓是美不胜收。特别是昨夜因为下了不大不小的雨而残存了迷蒙的雨雾,感觉一夜之间满眼的绿色更绿了一番,连石板小径上都萌发了青嫩的青苔出来。 要说这景色真的醉人,有合抱的大树被风吹动,霎时间就有望不尽的莽莽苍苍之感,顷千绿色照应泉水万紫碧光,淙淙动人。 只不过楚嫣却看到了一个身影,这个穿着士子襕衫的年轻人弯着腰,似乎在泉水中寻找着什么,水流浸透了他的鞋子和衣角,却全都没有注意。 “白芨,”楚嫣看了一会儿,却看不清楚:“那人是谁?” “是张尚书家的二公子啊,”白芨道:“张朝元。” “他在做什么?”楚嫣道。 “夫人您昨天不是跟他说,别人家的园子里,有太湖石观赏,”白芨道:“咱们联璧阁里,没有一块好石头,那张公子当即便要给您去寻太湖石,您又说不要,最后说什么不要那远在苏州的石头,就要这近在眼前的泉水灌溉的石头……” 她往下看了一眼,道:“他就给您找去了,找了大概有一天了吧……实在是太迂了。” 楚嫣没有说话,将手中的棋子扔到了水中。 果然打起一簇水花,那张朝元被水花一激,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是楚嫣,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来,隔得那么远楚嫣都能感到他心底的一片纯良和真切。 楚嫣的纤纤玉指在袖子里微微一缩,饶是她早已经下了这世上最坚定的心,也不由自主为这样的目光而撼动。 “看到他我就觉得这世上造化古怪,”楚嫣仿佛自言自语道:“张尚书和张夫人这样的人,居然能生出这么单纯的儿子……” 白芷端着水上来,听到这句话,眼中的恨意藏也藏不住:“张家那个老虔婆,害死了咱们家大小姐,婢子恨不能吃了她的肉……” 南安侯府人数众多,家族庞大,但不分府。楚嫣父亲有两个亲兄弟,都住在一起,楚嫣排行最小,上面有两个亲哥哥,六个堂兄,还有一个堂姐,就是白芷口中的大小姐楚妤,嫁给了刑部尚书张昌宗的嫡长子张朝英为妻。 侯府谋逆案发,张朝英虽然没有休妻,但没过多久,楚妤就莫名其妙染了重病死了,死后也不曾埋在张家祖坟中,张夫人以“恶疾”和“无子”为由,对外宣称楚妤自请下堂,他们张家家风方正,不肯应允,最后无可奈何只能同意,将楚妤迁葬在鸡鸣寺旁边,连宗妇的名分都没有了。 张朝英这个姐夫楚嫣是见过的,道貌岸然衣冠济楚,像是个人物,而那时候的张朝元也很小,跌跌撞撞牵着他大哥的衣服,懵懂地迎接侯府宾客的打量,露出羞涩的目光,像今天一样。 楚嫣强迫自己从无时无刻不在的回忆中醒来,她看到园子外面,张府的小厮借故转了一圈,然后飞马离开了。 “好戏开始了,”楚嫣也微微一笑,像春华绽放:“张夫人,我可等着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求花花,求表扬,求收藏呀(づ ̄3 ̄)づ╭?~ 第二章 张朝元的小厮一路骑马进入仁元巷,停在了石兽前,自有人上来牵马。 他则一路入了主宅,张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一见到他,就挑开帘子道:“快些,夫人刚还问你呢。” 这小厮应承了几声,擦了擦汗进去,“见过夫人。” “起来回话,”张夫人的目光从鸟笼子里的八哥转移到他身上,“说,二公子一天到晚都在什么地方?” 小厮道:“二公子果然不往书院去,书院里已经旷了几节课了……小的跟着二公子,见二公子往翁山去了,偷偷缀在后面,发现二公子去的地方是……” “是什么地方?”张夫人追问道。 “是联璧阁。” 张夫人一顿,又高又阔的额头狠狠一皱,那原本端庄贤良的样子顿时一扫而光,她死死抓着手中的菩提念珠,又问道:“是哪个联璧阁?” 小厮只以为她并不知道,“就是长平侯夫人居住的那个园子。” “噗”地一声,只见那串念珠忽然断掉,一百零八颗珠子洒落了一地,吓得这小厮连声讨饶。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张夫人道:“你去老爷那里,不说联璧阁的事,只说二公子课业不佳,让老爷这几日亲自抓一抓。” “是。”小厮飞也一般下去了。 丫鬟们在地上找寻着念珠,却听到头顶张夫人又尖又利的声音:“骚狐狸,小贱妇,每日里迎门卖笑,搔首踟蹰,窑姐儿一样的东西,敢勾引我们哥儿?” 一连串叫骂声从张夫人嘴里吐出来,连丫鬟都听得面热耳炽不忍卒听,却见张夫人脸上呈现一种挂着寒霜的铁青之色,一双狭长的眼中,射出阴冷的光,如毒蛇般死死盯着二堂的一处房间,大丫鬟凝霜知道,那曾经是大公子和大夫人燕居的地方。 “你姐姐倒也厉害得很,如今又是个什么下场,死无所葬……”张夫人厌恶又痛快地想道:“你如今不过空有个长平侯夫人的名头,实际不过是罪臣之女,覆巢之下无完卵,你要想去岭南烟瘴之地,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她说着起身,“换衣服,去成安侯府。” 成安侯府,如今承爵的是永穆大长公主的长子,老侯爷去了以后,永穆大长公主就几乎闭门不出,吃斋念佛,主持家事的就是成安侯夫人王氏。 王氏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刘符生,平日里看护地跟眼珠子一样,生生惯成了一个斗鸡走马的纨绔。偏这纨绔贪花好色,还未娶亲家中已经纳了十几房小妾,王氏为他相看的几家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太愿意同他结亲。 但也有歆羡成安侯府富贵的,比如长安都中新兴的一户勋贵人家,惠宁伯府的姑娘王秀兰,年纪、样貌都不错,媒人也不知道是自愿说媒的,还是有所请托,总之王氏有心见了这姑娘一面之后,还真觉得不错,眼看其他勋贵人家的女儿都抓不住了,这惠宁伯府虽然门户有些微寒,但好歹也是个伯爵,不算门第不均。 张夫人拜见的时候,王氏正带着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清点东西。 勋贵人家不比仕宦人家,讲究什么三媒六聘、婚前避嫌。勋贵人家父子相袭,兄终弟及,然后这些人相互间通婚联姻,形成一个圈子,同气连枝,彼此之间甚至有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一块长大,水到渠成就办了婚事。 “怪道今儿喜鹊叫唤地厉害呢,原来果然是贵客上门了,”王氏笑着将张夫人迎进来,又指着王秀兰道:“这就我看中的媳妇,下个月打算办喜事。” 王秀兰模样乖巧,身姿荏弱,盈盈一拜:“见过夫人。” “哎呦多礼什么,”张夫人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却摸到了她手心厚厚的一层老茧,心下嫌恶起来,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一看就是好孩子,快坐下,我第一次见没什么礼物,这一支双鸾衔寿果金簪,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张夫人将头上的金簪取下来,插到了王秀兰的头上。 王秀兰还要推拒,就被张夫人拦下,假意道:“若还拒绝,便是与我不亲近了。” 王秀兰这才面带羞赧地接下,张夫人夸赞了几句,仿佛不经意间微微一叹息,顿时被心细如发的王氏发觉出异常来,当即问道:“姐姐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说。” 张夫人忙道:“并没有什么事情,你多想了,况是当着孩子的面,又怎好说心事什么的。” 王氏心中一转,看向王秀兰,王秀兰倒也十分伶俐有眼色,只说自己去换衣服,起身告退了。 见王秀兰离开,张夫人这才道:“妹妹,我瞧着这孩子是真好,模样端正,迎人又孝顺,你娶进来真是有福气了。只不过这婚事将近,可不要出现什么波折才是。” 王氏听出不对来:“什么波折?” 张夫人欲言又止:“……这让我怎么说,原是从我家老二身上觉出不对来的,他这几日早出晚归,神思不属的,我瞧着不对劲,问又问不出来,只好悄悄遣人打探,这一打探才知道,原来这孩子竟不去书院几多时了,每日便是跟着你家的小世子……” 王氏只以为自己家儿子带坏了人家的孩子,尴尬不已:“符生是个好的,就是身边的人结交地不仔细,多是些爱玩的人,等成了亲以后,这性子肯定会收回来的。” 没想到张夫人摇头道:“不是贪玩,小世子如果年少贪色,也不算什么毛病,可如果碰了不该碰的人,那落的就不是风流的名声,而是大祸事啊。” 王氏心中一紧:“什么不该碰的人?” 张夫人道:“长平侯府的那位。” 长平侯发妻早逝,两个生了庶子的姨娘被接出府去供养了,如今侯府主人是个八岁的孩子,因为年纪太小,朝廷压着印宝,要等到过几年这孩子长大了,才将印绶和爵位一同交给他,所以现在的长平侯的名分,依然指的是以前那位老侯爷,整个侯府也只有一个女主人,那就是长平侯夫人。 楚嫣的名字,王氏不会不知道,甚至她亲眼见过,也言笑晏晏过,在南安侯府还没有大厦倾颓的时候。 王氏对楚嫣的记忆,还停留在好几年前一同在大雷音寺烧香的时候,那个鲜妍明媚的少女,一点点忧虑也没有,歪着头摇了寺庙的签子,抽中了一个“日边红杏倚云栽”的签子,住持微笑着解释,得此签者,必得贵婿。 现在看来,什么贵婿,六十八岁的长平侯,是贵婿吗? 王氏原本也风闻过一些事情,听闻长平侯死后,这位侯夫人很快就搬离出府,来到翁山独居,只不过性喜宴客,便传出些风流韵事来,颇有桃色之意,她是当个饭后谈资来听,没想到这事情居然有一天和她的儿子扯上了关系。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氏一时之间,气得肝火上头,头晕目眩起来。 “夫人,夫人!”王秀兰从帘子后面急急奔出来,将王氏扶进了里屋。 张夫人知道她躲在后堂的屏风后面,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冷冷一笑,面上却歉疚不已:“都是我,说了这些有的没的,让侯夫人听得犯了旧疾……” 王秀兰一听到楚嫣的名字就忍不住涌上一阵嫉恨,“夫人有什么错,不过是以实告之,若是夫人不说,我们哪里知道还有人如此水性杨花,不知羞耻——” 张夫人捂着帕子匆匆离开,留下王秀兰在原地绞着手,那一双本来清秀的眼中,射出恶毒的光来。 联璧阁中有一座斜倚亭,玲珑轻巧,可供人小憩、纳凉、避雨、观景,而且空间范围也不逼仄,远眺可以看到天光云影碧波涌动,近看有池塘锦鲤遨游,荷莲轻荡。 下午的时候,下过一场雨,以至楚嫣晚上在亭子里观赏锦鲤的时候,这群鱼儿都冒头在水面上,一点一点地,像在对她点头示意。 楚嫣抓了一把鱼食撒在水面,忽然身后一阵风,她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就被一双刚强有力的手抓住了腰身。 这双大手贴上来,像炙热的炭火,一路带着火花钻进了她薄薄的衣衫之中。 楚嫣被压在栏杆上,由着这双手灵巧地磋磨着她,犹如蘸饱了浓墨的笔头,在她的身上留下斑斑印记。 掌心下的肌肤恍若新雪初凝,白洁绵软,温香嫩玉,这双手不知足地向下,却被楚嫣死死摁住了:“都督,你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楚嫣被翻过来,男人强横地置身在她的双腿之间,只逼得她缩在栏杆上面,再往后半步,便是池塘。 楚嫣后背悬空,浑身都软了下来,脚踝还捏在男人的手里,男人像把玩一件精工雕琢的美玉。 “不为何事,”男人一双比夜还黑的眸子压下来:“就来看你。” 楚嫣一阵心慌,没有依托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扑腾了起来,烟罗纱落进了池塘中,被几条鱼儿当做鱼食,尝了几口,却又吞不进肚子里去。 “要看也要点着灯笼才看的仔细,”楚嫣见挣扎不动,心中倒也一定,只道若是再进一步,自己就翻身落入这池塘之中:“黑灯瞎火的,都督看得清吗?”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洞悉了她的想法,总之果真也不曾进一步,将她从栏杆上抱了下来。 然而楚嫣还不等松一口气,却被这男人拉近怀里,身下便是他遒劲的大腿,烫地楚嫣心底里害怕。 “都督这几日莫不是又去演武了,”楚嫣强笑道:“我坐上去,真像坐在了柴火堆上。” 她借势欲起,却仍被锁在方寸之间。 楚嫣一下子冷下来,一双手没有再推离,反而如蛇一般缠了上去:“都督这般情浓,一定是给我带来好消息了吧,让我猜猜……莫不是案子有了眉目?” 男人果然一顿,一言不发。 楚嫣又道:“不是案子的话,那就是婚事了,都督总算下了决心,要停妻再娶了?一纸休书将原配赶回老家,然后八抬大轿来翁山迎我,都督可愿意?” 男人在提到原配的时候,锁在楚嫣身上的力气,不自觉淡了许多。 楚嫣顺势站起来,笑道:“看来都督还未有所取舍,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花花mua~~ 第三章 楚嫣刚刚迈出一步,皓腕就被箍住了。 她转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只见这人长身玉立,猿臂蜂腰,武健沉鸷,面色有如火炭,不知道是内家功夫深厚,还是气血充足的原因,一双眼睛乌沉沉地,被他盯住的人,都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龙鱼卫指挥使杨荣。 龙鱼卫身负侦缉之责,作为天子耳目亲卫,一切刑狱不必关白,拥有自己的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 而龙鱼卫指挥使杨荣作为本朝最年轻的指挥使,三十一岁就身居高位,深受宠信,威权赫赫,朝野侧目。 “你今儿又见了谁?”杨荣盯着她,一双眼睛仿佛能望到她心底:“陈修还是刘符生?” 楚嫣微微笑道:“都督是拿我当犯人审问啊?” 杨荣略略松开了她,“奉劝你一句,南安侯谋逆案,乃是铁案,任何人都翻不了,何况你一介女流。” 楚嫣晃了晃被箍地生疼的手腕,不用看也知道一定留下了一圈红印:“我知道都督说得对,我本应该规规矩矩、安安分分地当个寡妇,可惜天下没有能坐视父仇不报,而心安理得的。这仇一日不报,我便一直折腾。” “你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杨荣将小石桌上的梅子青茶碗挥下去。 “都督,我早就说过了,谁能帮我查清案子,还以真相,我就委身于他,”楚嫣咯咯笑道:“都督当时也是信誓旦旦说自己能做到的,但现在看来……仿佛这话也做不得数。那就不能怪我另寻他人。” “你就是这么人尽可夫的吗?”杨荣忍无可忍道。 “都督你又说笑了,本朝可无规定寡妇不能再嫁的,”楚嫣道:“我是长平侯继室,亡夫已逝,我又无子,正待要坐产招夫,能不仔细挑选吗?” 楚嫣绕过桌子,杨荣又伸手去拉他,却被楚嫣反手一推,厉声道:“都督你放尊重点!我这个长平侯夫人虽然是个笑话,但也是朝廷封诰的一品侯夫人,有金册宝印的!我知道你龙鱼卫抄家破门有如常事,但你要动侯府,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捏造把柄……除非,” 她仰头一笑,波光粼粼的池塘水光映照在她的脸上,仿佛神仙妃子:“除非你到御前密奏我有伤风化,那时候第一个脱不开的,可是都督你啊。” 楚嫣径自回了阁楼,但见杨荣在亭子里坐了不多久,有如夜鹞子一样腾空翻了几下,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夫人,你这样惹怒了他,”白芨给她披上衣服,担忧道:“他不肯给咱们出力了可怎么办?” “我从来没指望他出力,”楚嫣冷冷地看着池塘水:“龙鱼卫是最不能相信的……” “啊,”白芷但见她与杨荣周旋,并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为什么?” “龙鱼卫审理大案要案,记得吗,”楚嫣道:“周敬通虏案、郭汜贪污案,甚至宫中巫蛊案,没有一个不经过龙鱼卫审讯的,为什么南安侯府谋逆案,龙鱼卫根本没有沾边?” 南安侯府谋逆案,是当时任刑部侍郎的张昌宗审问的,案子结束后,张昌宗也因为审讯有功,升为刑部尚书。 而本该负责审问的龙鱼卫,却悄无声息,根本没有掺和那一次的大案。 “啪”地一声,微弱的蜡烛最后凝结出一朵大灯花来。 那橘色的、飘摇的烛光,带她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一晚。 “走水了!”众人纷纷从梦中惊醒,披衣而起,只见都城西南方向经厂库,燃起了漫天烟火,火乘风势,染红了半边天空。 嬷嬷还安慰她烧不到这里来,自有五城兵马司救火,然而她亲眼看到爹爹和哥哥们带着亲卫冲了出去,六哥最后出门,看到她叫她回去:“去睡,没事的,宫中传诏,叫咱们侯府带人去救火……” 救火的人只有他们南安侯府,火势还未熄灭,南安侯府便被扣上“夤夜私带兵甲”的罪名,押往了狱神庙。 “宫中传诏,宫中传诏……”楚嫣知道六哥一定不会开玩笑的,父兄一定是接到了旨意,方才敢带着兵甲去救火。然而最后会审的时候,却根本找不到那个传诏之人。 “夫人,夫人!”楚嫣从无尽的冤仇苦海中醒来,白芷担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下去吧。”楚嫣道。 白芷只好端着烛台下了楼,楚嫣听到她的脚步渐渐微不可闻了,起身在梳妆台下轻轻一扣,那紫檀木大柜应声而动,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密室,里头竟然供奉的是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狱神! 楚嫣跪拜下去:“小女楚氏神爱,再拜于狱神尊前……破家之仇,冤侮之恨,不敢或忘,三百三十七人血债,必要血偿……哪怕小女蚍蜉撼树,只有旦夕之力,也与仇人不共戴天。” 她狠狠啮住食指,直到尝到血腥味。 “爹,娘,哥哥,姐姐……”楚嫣椎心泣血:“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报仇,可这仇不报,我就活不下去,冤仇似海,就是精卫也填不满!” “神爱,神爱!”南安侯死死抓着她的手:“别恨,别报仇!嫁作长平侯之妇,保全自己……” 楚嫣拿起狱神脚下的竹签,那签子上是暗红色的血写的人名,倘若旁人见到这些人名,定要大惊失色,因为没有一个不是位高权重,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之人,但这些名字刻在竹签上,仿佛圈定了最后的期限一样。 “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一个都不会放过……”楚嫣的语气渐渐低沉下去,只有微弱的烛光映照在她的芙蓉玉面上,一会儿彷如秀美端庄的菩萨,一回彷如深渊归来的修罗。 翁山山谷中的太阳先躲在云霞后面,而云霞升起来,穿过重重的绿叶的斡隙汇聚成点点金色的光芒,在园子外面的小林子中映出一丝一缕的透明的、浅黄色的薄光。 早上起来,楚嫣就遣人从山下借了十几条民船,让丫鬟仆役都坐到舟上采莲蓬。每个小舟向不同的方向开去,大家都知道哪里能摘到又大又好的莲蓬。 白芨眼疾手快,等她游了一圈回来,船上全是她摘的莲蓬,其他几个丫鬟都没个坐的地方,每个人手上都抱着莲蓬,把岸上看风景的楚嫣笑得花枝乱颤。 还不等众人笑闹完,就听见一个尖细而愤怒的声音响起:“楚嫣,你给我出来!” 楚嫣抬眼一看,只见联璧阁中气势汹汹闯进来一群人,为首的那个跳得三丈高的,正是自己的熟人。 “我当是谁,原来是惠宁伯府的大小姐啊,”楚嫣道:“不是听说正在备嫁,要嫁给成安侯世子么?怎么有闲心到我这里玩耍?” 王秀兰啐道:“既然知道成符生哥哥是我未来的夫婿,你个不要脸的骚狐狸,还敢勾搭他?” 楚嫣似也不恼:“骚狐狸这个词,还是原样奉还,你家符生哥哥在我面前彩衣娱亲,搔首弄姿,可不是像个骚狐狸,只不过是个公狐狸!” 联璧阁中的丫鬟都哈哈大笑,王秀兰带过来的一群婆子里头,也有人憋不住笑的,只气得王秀兰大怒:“不要脸的贱货,给我撕了她的嘴!” 她带着一群婆子冲上来,却被一根□□轻轻松松挑开,护院王庚带着两个人过来,将为首的婆子摔在地上:“我看谁敢?!” 王庚又黑又高,活像个黑金刚一般,即使白发苍苍还瘸了一只腿,但他目光扫过的人,都惊叫着后退,根本没人再敢上前。 楚嫣知道他眼中的血火之气,上过战场的人那一身气势是藏不住的。 王庚是她爹爹的亲兵,甚至做过四品的广威将军,只不过最后负了伤,南安侯不叫他再上战场,他便安心买了田、盖了房,做了富家翁。 侯府谋逆案发了之后,王庚也因此免受株连,逃过一劫,但他是个赤胆忠心的汉子,放着安宁日子不过,上京来保护楚嫣,甘心做了这联璧阁中的护院。 王秀兰看到王庚,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庚叔……” “不敢,”王庚冷冷道:“惠宁伯府的大小姐,叫我一声庚叔,折煞我了。” 王秀兰面皮发胀,忽然一狠:“呸,叫你庚叔,你还喘上了,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南安侯帐前传令跑腿的罢了!” 楚嫣拨开人群,不急不缓道,“你爹也不过是给我爹牵马执蹬的马夫罢了!” 在众人面前被揭了家底,王秀兰气得怒火中烧,因为这是从她爹到她都不愿提的往事,惠宁伯原来只不过是南安侯的马夫,不仅牵马执蹬,甚至还要跪在地上让南安侯踩着他的肩膀上马。 而惠宁伯是如何封伯的,楚嫣冷冷一笑,不是因为军功,而是因为他是首告。 惠宁伯王良,首告南安侯意图谋反,勾结南蛮,围困京师,只他一面之词,便将南安侯府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踩着南安侯府数百人的淋淋鲜血,王良这个卑贱的马夫,一跃成为了新贵,还得到世袭惠宁伯的爵位! “秀兰,”楚嫣看着她烧红的双眼,微微一笑,将头上的玉钗扔在地上:“你也有四五年不曾来看我,也不曾给我梳过头了,我还记得你的一双巧手,甚是想念呢。不过今儿我还没有沐浴,头发就不梳了,不过赏钱还是一样的给。喏,拿去。” 当年王秀兰卑躬屈膝地在她身边伺候梳头,服侍地那叫一个恭顺温驯,楚嫣每次等她给自己梳完头,就从首饰匣子里挑一样首饰送她。 最难辨别的不过是人心罢了。 楚嫣不知道是自己从来就识人不清,还是人心本来就肮脏卑污,如今这个站在她面前的,早已不是以前小心怯懦的女孩,而是一个她也不认识的、面目可憎的女人。 王秀兰眼里迸射出仇恨的火花,恶毒的话一字一顿:“楚嫣,你还当自己是南安侯府千娇万宠的小姐呢?你也不睁眼看看,南安侯府,早没了!你父兄不过是谋逆的罪臣,你这个罪臣之女,有什么娇贵的?!” 这话就像刀子一样戳地楚嫣心头流血,但她早已经学会面不改色:“南安侯府是没了,不过长平侯府还好端端地立在金井坊,我这个长平侯夫人,既有诰命,又有册印,即便你如意嫁了成安侯世子,不过三品之身,见了我还要行大礼,何况你如今不过一个区区伯府的小姐,有什么底气跟我叫板?!” 王秀兰被她的气势压得呼吸急促,脸色胀红,为首的婆子见势不妙,急忙拦着拉着她,急匆匆退出了联璧阁。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求花花O(∩_∩)O 第四章 楚嫣施施然上了楼,遣人去给刘符生送信,等到下午刘符生屁颠颠地赶过来,就被她晾在一边,话儿也不搭,人也不理,急得刘符生小意奉承,扮痴作丑,仍然换不来美人一笑。 “哎呦我的娇娇,”刘符生急得抓耳挠腮:“怎么今儿竟不理我?我做了什么,叫娇娇生了我的气?” 楚嫣不仅不理他,反而柳眉倒竖,喊人将他轰了出去。 刘符生被几个丫鬟推着出了门,不明所以,只抓了一个丫鬟道:“我是怎么惹了你家夫人了?是不是上次送来的胭脂不好用?既如此,我这就去买波斯国的罗子黛去!” 这丫鬟嘴巴一撇:“世子爷,我家夫人因着你,可受了好大的委屈!不打你骂你就是好的了,还指望给你好脸色?” 刘符生一头雾水:“什么委屈?” 这丫鬟快言快语地将早上的事情一说,“……世子爷的未婚妻好生厉害呢,上来就‘小贱蹄子’、‘骚狐狸’地骂,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污言秽语,比市井泼妇还骂得难听,捂着耳朵都听不下来!” 听到这事儿,刘符生不由得大怒:“这女人还没进我家门呢,就要造反了,要是真进了门,岂不是要骑在我脖子上拉屎?!” “我家夫人素来柔弱,忍气吞声,被骂了也不敢还口,”丫鬟道:“哭了一下午了,我们都劝不住……世子爷你来园子也不是夫人叫的,是我们看不下去,给你送的信,夫人还劝我们不要声张,息事宁人呢!” 刘符生更是怒不可遏:“是我的错,一时不防备,叫人打杀到了门上!” “世子爷,她是惠宁伯府的姑娘,还是你三媒六聘定下的未婚妻,挟怒而来,我们自当要退避三舍,”这丫鬟道:“只不过我们夫人也是一品侯夫人,总不能由着她欺负,失了颜面吧!” “她算哪门子的未婚妻?!”刘符生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我这就回去退了这门亲事!” 看着刘符生急急忙忙离开,楚嫣才哈哈大笑,又唤丫鬟小红上来:“往常倒不见你这么伶俐,口舌如刀似的!张开口来我看看,嘴巴里是不是有刀?” 小红笑嘻嘻地躲避,却被楚嫣捏住了下巴,任由端详。 楚嫣凑上去打量,只看得小红连呼吸都不会了,才一抹她唇边的胭脂:“只有一张樱桃小口,还真没见着刀子!” 说着从头上拔下来一支宝钿,给她斜斜地插在头上,笑道:“这支夷光八宝攒珠钿就给你罢,以后近身服侍,合该是我身边的得意人儿了!” 且说刘符生快马加鞭回到府中,一把推开准备服侍他更衣擦汗的丫鬟,径直大踏步去了内院。 “娘,娘!”刘符生走进屋子里,见王氏斜倚在榻上,面色不佳,急忙问安道:“娘,你生病了?” “还不是被你气病的,”王氏怒道:“你干的好事儿,叫人家找到了我头上,都能当着面说了,背后还不知道怎么议论呢!” “我做了什么好事儿?”刘符生立刻上去揉腿捏背,“娘,你不要听外头人胡言乱语,儿子我最近可没有惹祸。” “没有惹祸?”王氏瞪他一眼:“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老去翁山,去干什么去了?” “能干什么去,”刘符生面不改色道:“几个朋友打算在那里建园子,让我过去参详参详呗。” “你就骗我吧,”王氏道:“人家亲眼看到你天天往联璧阁跑,风言风语都说成什么样了,你在秦楼楚馆胡闹还不够,还要招惹寡妇不成?!” 不提这事儿也就罢了,一提刘符生更加愤怒:“娘,是不是王家那女的告诉你的?她还没有跟我成亲呢,就敢窥伺我的行踪,把我盯得紧紧地,要是成了婚,是不是我吃一口饭,喝一口汤也要管,那我还有什么自在?还不如当个和尚去!” 王氏气得在他背上拍了几下:“你要气死我不成,你自己往联璧阁跑,跟人家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娘,平常你治理内外,井井有条,眼光手段,那是女中英雄,”刘符生道:“不过这一次,你可看走了眼了。” 刘符生把王秀兰带人去大闹的事情说了:“您看看,十七岁还未出阁的小丫头,敢带着人去闹,身边的婆子骂得比私窠子里的老鸨子还难听,她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吗?哦我倒忘了,她爹本就是个马夫出身,家世底蕴一个没有,跟咱们侯府攀亲接贵,不知道京都勋贵都怎么笑话咱们家呢,你儿子我虽然斗鸡走狗是个纨绔,但也是成安侯世子,祖上累世军功,娶了她,岂不要叫同侪我笑话死我?!” “我瞧那丫头挺温驯的,怎么真带人去闹了?”王氏犹豫起来,道:“惠宁伯是新贵,杜相爷挺看重他的,将来未必不能升做侯爷……” “那也等他升做了侯爷再说,”刘符生道:“我看这样忘恩负义的小人,就算一时显赫,也风光不了多久……” “你给我闭嘴,”王氏瞪他道:“什么忘恩负义的小人,这话你也敢大剌剌地说出来?” “有什么不敢说的,他能做,还怕人说?”刘符生道:“他不就是踩着南安侯府的人命,上来的吗?呸,他敢背叛自己的旧主,他女儿跟他一个德行,还想要对楚家的女儿落井下石,这样的人品,我是瞧不起的,娘你要是放心,就给我娶回来,反正我一眼都不见她。” 王氏恨铁不成钢道:“要不是你天天流连花丛不回头,我能这么操心你的婚事吗?我精挑细选这么久,好不容易挑一个出来,还打了眼,你祖母那里,我怎么交代?” “祖母最疼我了,一定不会瞧着我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刘符生道:“娘,你就跟祖母好好说说,我还小呢,干嘛非要给我圈个紧箍咒?” 刘符生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只留下王夫人气得捶床:“给我换衣服,再去问问老夫人醒了没有。” 侯府佛堂之中,永穆大长公主放下佛香,被身边的嬷嬷搀扶了起来。 “公主,”嬷嬷道:“侯夫人刚才遣人来问,奴婢就说您还未斋醮完。” “她来找我什么事儿?”永穆问道。 “说是为了世子爷的婚事,好像又有了什么波折,想要退婚。”嬷嬷道。 永穆公主一顿:“我记得她给符生定下的是惠宁伯王家的女儿吧?” “是,”嬷嬷道:“但世子爷很不满意,不肯娶亲,侯夫人拗不过他,只好跟您商量退亲。” “退就退吧,吃亏的也不是咱家,”永穆捏着手中的串珠,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王家的女儿,确实并非良配。” “听说,这位王姑娘,还跑到联璧阁那里闹了一场,很不像样……”这嬷嬷服侍公主几十年,知道她的心思:“公主,老奴瞧着她确实没个教养,不枉世子爷瞧不上她。咱们世子爷看着跳脱浪荡,其实心里有数着呢。” “跟老侯爷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永穆怀念似的笑了一下,很快这笑容就消失不见了,只有手中的念珠被捏地更紧了:“老侯爷,我对不起老侯爷,九泉之下怎么见他,怎么见故人……” 这嬷嬷不意勾起了她的心事,想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下去吧,我自己坐会儿。”永穆道。 嬷嬷应声退下,独留永穆公主一个人在佛堂之中。 “南安侯对我有恩,我是想结个姻亲的,只不过他家的女娃娃喜欢云阳侯的儿子,”老侯爷金刀大马似的坐在椅子上,拍着退哈哈笑道:“没这个缘分喽,强扭的瓜不甜嘛……” 老侯爷音容笑貌仿佛近在眼前,当初老侯爷和南安侯一同打仗,遭遇埋伏,差一点就全军覆没,最后关头是南安侯赶到,解救了围困。 老侯爷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的恩情。 然而老侯爷的恩情不仅没有报上,成安侯府甚至还见死不救,说得好就是明哲保身,说不好就是无情无义。 “四年来,有愧于心,有愧于心……”永穆公主喃喃自语,一滴老泪顺着腮边流了下来:“侯爷,我是为了咱们侯府,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联璧阁,白鸽穿过一片花海竹林,径自落在了阁楼之上,随后被一双纤纤玉手捉住,取下了绑在腿上的信笺。 只见这信笺上写着简短几个字:“南越国使臣如期而至。” 落款上没有人名,只有“甚念卿卿”四个字。 而这信纸也与其他信纸不同,乃是深红色的小笺,楚嫣当然记得这纸笺,因为这就是她亲手做出来的,满怀少女的心思,写上羞怯的情话,送给当时她最爱的人。 第五章 在德安府百花溪旁,看到到处都是明艳的木芙蓉,楚嫣生出了制作纸笺的想法,用鸡冠花和木芙蓉花瓣捣成泥再加清水,得到染料,并加进一些胶质调匀,涂在纸上,一遍一遍地使颜色均匀涂抹。再以书夹湿纸,用吸水麻纸附贴色纸,一张张叠压成摞,压平阴干,制成了红色的彩笺。 她悄悄和云阳侯世子祁江鱼传尺素,诗词唱和,就用这样独特而又满怀心意的纸笺,祁江称赞她的巧思,说“人间巧艺、兰质蕙心”,无过于此。 还是熟悉的纸笺,还是熟悉的字迹,甚至还有熟悉的“卿卿”,可再也激不起楚嫣一点点波澜,只有无尽的冷漠,和来自心底的讽笑。 青梅竹马如何,两心相知如何?抵不过大难来时的凉薄! 当初南安侯府羁押在狱神庙,楚嫣连夜去云阳侯府请求相救,云阳侯虚与委蛇也就罢了,连早早定下的婚约也模棱两可起来,甚至连最后的容身之处,都不肯留给楚嫣! 楚嫣至今仍然记得被扶出门外,举目无依的悲凉。 若不是长平侯伸出援手,不顾自己花甲之年再娶的名声,将楚嫣接进府中,那楚嫣几乎就自尽以随父兄而去了。 而长平侯付出了什么代价,他的孙子至今仍然没有袭爵,朝廷收走了长平侯的金册宝印,以世孙年幼为名,拖着不肯给他! 楚嫣至今感念长平侯的恩德,粉身碎骨都愿意报答。 “夫人,夫人,”白芨看她神色不对,道:“信上说了什么?” “南越使臣不日就抵达京师了。”楚嫣说得轻描淡写。 而白芨和白芷同时一震,她们都知道南越使臣抵达会发生什么,呼吸都不由得急促起来:“咱们费心筹谋了这么久的事情,总算成功了……” “只是开始,”楚嫣道:“只是前奏。” 白芷嗫嚅道:“夫人,云阳王世子为了此事东奔西走,费尽心力,确实没有藏私……他、他也许是真心的,您是不是可以原谅他……” 白芷对祁江不如对其他人那般仇恨,因为当初事变的时候,祁江不在京中,得知南安侯府遭遇也是一个月之后尘埃落定的事儿了。 白芷觉得云阳侯府和祁江应该分开看,可楚嫣知道他们分不开,云阳侯府的态度也许不代表祁江的态度,可最后祁江对这种态度屈服了。 如果仅仅是见死不救、明哲保身,楚嫣倒也不怨他,毕竟夫妻都是大难来时各自飞。然而之后种种,让楚嫣不得不怀疑起云阳王府的真正居心起来。 对,云阳王。云阳侯在南安侯出事之后,不到两个月就升为王爷,是国朝第二个异姓王。 云阳侯和南安侯一同攻打百越国,以平楚之功,同时封侯。南安侯府败落之后,朝廷需要人镇守南方,所以云阳侯封王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当初为什么在事变之前,云阳侯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打发祁江回到楚地,又为什么阻隔消息,使祁江一个月后才知道南安侯府出了事? 楚嫣拿起纸笺,一年前自己给祁江寄出第一封信,立刻就得到了祁江的回应。祁江对她仍然有无尽的爱意,楚嫣能感觉得到。 但祁江在书信中,类似偶然地提到自己在楚地东征西战,南蛮百越并不顺服,四处起义造反,扑灭地很是辛苦。 放在以前,楚嫣不知道有多心疼,但现在,楚嫣不仅没有一丝动容,反而洞若观火。 因为她手中有一样东西,她有理由相信所有接近她的人,不是被她的容貌所吸引,而是要打探这样东西的存在。 耳边忽然听到一阵嘈杂之声,只见见山下忽地人影攒动起来,呼啦啦从山东面来蜿蜒迤逦来了一队人,托运着许多金石木料而来。 “怎么回事?”楚嫣也被惊动了:“去问问。” 不一会儿小红擦着汗回来了,伶牙俐齿道:“工部役使的工匠,说是奉皇命给临川公主新建园子!” 临川公主是敬太妃唯一的女儿,而皇帝自幼蒙敬太妃抚养,与临川公主情意颇厚,这一次敬太妃薨了,皇帝体念临川公主丧母,特意下旨在翁山新建园林,作为对公主的抚慰。 这群工匠拿着图纸,竟选址在联璧阁的对面,开始动工了。 “看来和临川公主倒成了邻居了,”楚嫣暗自思忖道:“我只见过她一两面,并不了解,不知好不好相与?” 不怪楚嫣忧虑,因为她听说临川公主年纪轻轻就丧夫,此后便不再嫁,显然不是个风流之人,也不同于其他公主,不知道能不能看得惯自己这里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不过修建园林还需要不少时间,楚嫣就暂时放下了此事,只道公主在都城之中自有府邸,应该不会像她一样常年居住在翁山之中。 午睡醒来,丫鬟告诉她:“张公子来了。” 对于张朝元,楚嫣发现只要盯着他不动,不到几息的功夫,他那张圆润还带着点稚嫩的脸庞就如同火烧一般,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 “张公子,你来见我,”楚嫣觉得很有意思:“又给我带了什么呀?” 张朝元手足无措起来,“带了一颗、一颗石头。” 张朝元每次来见她,都要给她带来礼物,蜻蜓竹木,风铃,摩诃乐,就像孩子在分享自己心爱的玩具,刘符生见到了差点没乐死,但他用万金难买的金珠首饰讨好楚嫣,却没有换来楚嫣一笑。 距离上次说太湖石已经过了小半个月,张朝元在泉水中捞出来的石头都不合他的意思,干脆自己打磨出一快石头来,楚嫣将石头置于掌中,只见石体玲珑多孔,左右上下宛转相通,布局自然,有路可循,十分精巧,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 “没看出来,”楚嫣掩口一笑:“张公子心灵手巧,独具匠心呢。” 张朝元耳根发红:“我就是随便打磨的。” “唉,张公子赠我以奇石,我却没有什么可以回赠的,”楚嫣叹了口气:“可怎么办好?” “不不,不要回赠,”张朝元连连摆手:“就是给你玩的。” 楚嫣专门找了个大匣子,珍而重之地将石头收了起来,张朝元高兴地眼睛在笑。 “……我、我过几日就要去衙门点卯了,”张朝元道:“可能要好些日子以后,才能再来。” 楚嫣惊讶道:“你去衙门点卯?” “我荫了一个刑部主事的官儿,”张朝元不好意思道:“我、我读书没有天分,父亲就给我求了一个六品的主事,在刑部当值,有父亲耳提面命,不至于出错。” “子承父业,倒是不错。”楚嫣淡淡道。 张朝元道:“我、我说给你,《经国大典》和《刑律》我都通读了,我找到了有罪之人遇赦而还的条例。” 楚嫣垂下眼睛,就听张朝元有点激动:“按律法所写,有旨意大赦天下的话,有罪之人就可以得到赦免……” “不包括谋逆之罪。”楚嫣打断他。 “不,不是,”张朝元道:“谋逆之罪,罪在不赦,可□□皇帝法外开恩,有一条特例,怜悯家眷无辜,发放烟瘴之地,九死一生,允许当地官府酌情减免劳役,甚至可以将人从东岭卫接到梧州卫,供给衣食。” 东岭卫最是蛮荒烟瘴之地,甚至还有番人为乱,但梧州卫就十分安全了,而且劳役不重。 “真的吗?”楚嫣怔怔地看着他。 “真的,”张朝元用力点头道:“我准备跟爹爹说,要他援引此例,把南安侯府的家眷都接到梧州卫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楚嫣死死捏住了他的袖子:“不要跟你爹说!” 张朝元吓了一跳,浑身的毛孔都淌出了汗来,“为什么?” “不为什么,”楚嫣哀求道:“你能不能不通过你爹,把我的家人都接到梧州卫去?” 张朝元觉得很为难:“不可能不告诉我爹,没有他的刑部大印,是无法命令地方官吏的。” 楚嫣刚得了一点希望,很快就破灭了,露出灰心的神色来,整个人都发怔了。 “别、别忧心,”张朝元努力摆摆手:“我一定会让你的家人,得到妥善安置的。” 楚嫣得到这句话,仿佛才明亮了一点:“谢谢你了,张公子,只不过还是算了,我不想让你担干系,如果你父兄知道了,肯定要责怪你,这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张朝元道:“我、我不麻烦的,我读刑律,本来就是为了帮你。能帮到你,我很高兴的。” 楚嫣心中一颤。 她知道她再也找不到比眼前这人更纯善的人了,而她要达到自己的目的,终究还是会伤害这个人。 “谢谢你,张公子。”楚嫣低下头去,掩藏了微微渗出来的泪意。 第六章 联璧阁中,楚嫣坐卧不安,一直眺望着园子外面:“到了吗?” “还没有,快了,”白芨安慰道:“夫人,马上就到了。” “四年来如针入海,杳无音信,”楚嫣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找了那么久,总算找到了一个……” 不一会儿就听到门口笃笃的马蹄声,王庚掀开轿帘,背下来一个人。 这女人分明二十出头,然而看上去脸色像灯芯草一样蜡黄,如同四五十岁的老人,双目无神神色惨白,蓬头历齿,被人如何摆弄,都麻木不知。 楚嫣不敢相信这就是大姐姐身边最精明能干、聪慧又灵巧的大丫鬟含霜,她的喉头被梗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芨白芷她们忍不住大放悲声:“含霜,含霜姐姐,你怎么成这样了!” 含霜受了惊,大叫起来,但嘴中只含混不清地发出几个音节,双手胡乱挥动着,一双眼睛里只剩下绝望和惊恐。 王庚急忙把她摁住,“夫人,她被灌了哑药,已经说不出话了!” 楚嫣抓住了她的手,哽咽道:“含霜,我是阿嫣……是你的小小姐啊!” “夫人,没用的,她已经痴傻了,”王庚这个丈八汉子紧紧捏住了拳头,眼中怒恨交集:“我找到她的时候,那户人家把她锁在磨盘上……看她生不出孩子来,打算活活磋磨死她!” 白芨白芷哭成一团,她们摇晃着含霜的胳膊,却被含霜推开。 “含霜,”泪珠顺着楚嫣的脸颊滚下来,她又抓住含霜的手:“我是小小姐,你记得我的……” 楚嫣想起小时候被大姐姐抱在怀里荡秋千,含霜在一旁推扶,欢声笑语,溢满庭院。大姐姐最爱唱的就是乐府的歌儿:“春风正澹荡,暮雨来何迟。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 她轻轻地唱着,就见含霜蓦然不再挣扎,偏着头仿佛被歌声所吸引,然后,大大的、圆圆的泪珠滴在嘴角上、衣襟上、地上。 “含霜,你记得对不对?”楚嫣将她头上的草叶子摘下来,忍痛道:“你记得他们是怎么害死了我大姐姐,又是怎么迫害你的,你记得他们干下的所有伤天害理的恶事,对不对?” 含霜的眼珠子动了动,在听到楚嫣提到“张朝英”这个名字的时候,尖厉而嘶哑地叫了起来,就像是凄厉的夜枭鸣叫一般。 “啊啊……”含霜忽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王庚,抄起桌上的小瓷盆,就往他的嘴里倒去。 王庚便要摁住她,却被楚嫣制止了:“别动,她在学张朝英!” 含霜将瓷盆扔掉,死死摁住了王庚的腿,又去捂他的嘴巴,最后急得大叫,从腰上解下来绳子,一遍遍往王庚的头上套。 楚嫣死死咬住牙关,只觉得嘴中全是血腥味,她仿佛看见大姐姐俯卧在床上全身搐动,一次次无望地挣扎,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呼喊,却被最亲的丈夫死死扼住了咽喉…… 楚嫣艰难地一丝丝地抽出来,她看着还在疯狂比划的含霜,眼中射出痛绝的光芒:“我原以为是张夫人心狠手辣,原来我那好姐夫才是最心存不仁的,大姐姐冤魂在天上看着,我这就送他到尸山地狱之中,百倍报偿!” …… 长安街上,一队鲜衣怒马的少年呼啸而过。 “小心,”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成安侯世子刘符生,见同来的勋贵子弟不小心踩踏到了摊铺,警醒道:“当心撞了人!御史大夫赵安国可不是吃素的,小心他风闻奏事,参你一个踩踏行人的罪名!” “世子爷!”却听后面传来一人叫声。 刘符生回头一看,“张大公子,你也出来游玩?” 张朝英摇了摇折扇,笑道:“左右无事,出来散心。” “那就跟我们去喝酒罢,”刘符生道:“宣华馆来了名头筹,不如去看看?” 张朝英意有所动,却道:“今日天色已晚……” “择日不如撞日,况且天色晚了才好呢,”刘符生哈哈笑道,“挑灯看美人,才好看哩!” 刘符生一声呼啸,手下就架着张朝英上了马,青骢马穿过官道十里,到人来人往的湖滨,弃马从舟,上了一艘画舫。 “听说这宣华馆新来的的王美人,姿色上乘,”就有人嬉笑打听道:“倒要看看是怎么个上乘模样,难道还能比得过咱们世子爷心心念念的那一位?” 这一帮纨绔子弟俱都哄笑起来,对刘符生和长平侯夫人的风流韵事心照不宣。 “去去去,一边去,”刘符生假意怒道:“楚夫人姿色冠绝天下,有谁有异议?” 纨绔们急忙点头,心悦诚服,刘符生看到一旁的张朝英,道:“张大公子,你最有发言权了,你可是娶了楚家大小姐的,这楚家两个女儿,称作双姝,素有大小乔的美誉,你觉得如何?” 张朝英有些僵硬的脸上,作出怅然和忧伤之色:“亡妻早逝,我心伤悲,三年来仍然难以忘怀。” 刘符生哼了一声,别人不知道,他是亲眼见过张朝英在椿香巷里包养的外室的,这什么夫妻恩爱情深的鬼话,也骗不过他的眼睛。 刘符生懒得再说话,径自欣赏着眼前风光。只见夕阳西下,鸡鸣寺也掩入了夜幕之中,这一条宽阔的湖面仿佛顿时流光溢彩,脂粉生香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两岸花楼都悬起了五颜六色的彩灯,一时间桨声和灯影都摇曳起来,耳边是越来越响的丝竹管弦之声。 只见湖面上遥遥行来一艘画舫,停在了他们的船前。 船上站着一个小丫鬟,遥遥呼喊道:“张尚书家的大公子在吗?” 张朝英莫名其妙地站出来:“我就是,你们是谁?” “快请贵人上船,主人有请。”这丫鬟笑道,顿时有几个垂罗曳锦的美人上来,将张朝英半推半搡地簇拥进了画舫之中。 那画舫里头灯火通明,人影摇动,不知道是怎样一番人间仙境,看到张朝英进去,而其他人都没有被邀请,几个纨绔子弟懊丧起来:“怎么我就没有这福气?这是谁家的画舫?” 刘符生站在船头,看到那提着灯笼的丫鬟,似乎眉眼相熟,“……小红吗?” 他凝神思索,一晃眼就见这画舫飘飘遥遥地离远了。 画舫之中,装扮地如同宫娥一样的美人唱着歌儿,且来灌酒。那张朝英被服侍地有如皇帝一般,一时间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夕。 “这里究竟是哪儿?”张朝英仿佛置身仙境:“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是天上的神妃仙子,”美人娇笑道:“且有好戏一出,待君欣赏呢。” “好好好,看戏,我最喜欢看戏了。”张朝英醉醺醺地,举目一望,却见方才这些美人倏忽不见了,只有墙上的壁灯,明明灭灭摇摇欲坠地,仿佛引魂灯一样,幽幽地照射着前方。 他瞪大眼睛去看,只见前方白纱帐中,现出一个窈窕的女子人影来,拈花垂首,不一会儿又有一个长袍广袖的人影与她立在一起,两人似乎是一对璧人,鸳鸯情浓。 很快便有八抬大轿前来迎娶,女子嫁作了人妇,尽心操持家里,但这男子似乎变了心,早出晚归,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妾室。 不多久,女子家中遭逢巨变,女子每日涕泣,很快卧病在床。而这负心之人,居然密谋不轨,包藏祸心。 白纱帐里,只见这男子端着药碗,强逼女子喝下,女子不从,便强灌进去。 张朝英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上下牙捉对儿厮打起来,心在胸膛里跳地就像大杆子撞着城门一样,一次紧似一次,脸色像窗户纸一样煞白。 女子在床上翻滚扑腾,却被男子摁住手脚,捂住口鼻,甚至解下腰带,活活勒死了女子。 张朝英魂不附体,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颤抖,半张着嘴,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感到像刀劈开了胸膛。 随着他的惊叫,这戏一下子停止了。那台上的人影静止下来,白纱之后所有的人,齐刷刷地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 张朝英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感觉这些人影扭捏作态,若喜若悲,随着越来越紧的鼓点,十数人人往来交叉,有如提线木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生硬而可怖的。 这神秘而又恐怖的冷冷瞥视,吓得张朝英魂不附体,他狂呼乱喊,“别过来,别过来!” 张朝英昏昏沉沉之间,只感觉天旋地转,船只忽高忽低,而眼前的场景愈发虚幻,这灯火忽明忽暗,白纱中的人仍在往来奔突,而他们头顶上似乎有电闪雷鸣,发着耀眼的光,激地浪潮像冲锋的队伍一样鼓噪着涌起来。 他哆哆嗦嗦地转身就跑,只觉得浑身冷彻骨髓,然而身后忽然又传来巨大的歌声:“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神目如电,暗室欺心,因缘会遇,果报自受!” 张朝英被震得恍若丧魂,不敢再回头看一眼,因为身后的歌声充满令人战栗的恐怖,他一路狂奔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从船上落入了水中,从水中爬上了岸。 仿佛这一刻,楚妃自叹,齐娥讴歌,玉池露冷,琼树风高,那些盘桓在长安城的旧事,那阴云不散的谜团,一层层照望在水影河楼上。 即使夜风高寒,而楚嫣却不觉得冷。那已经远去的英灵,那日思夜想的人们,仿佛全都苏醒过来,围在她的身边。 …… 弯弯曲曲的湖岸两边,是灯火通明的馆阁,雕栏玉砌,高耸入云,一个人影就在凭窗眺望,将眼前这一幕尽收眼底。 “状元郎,”身后一声娇笑:“你不陪我玩耍,看什么风景?” 状元陈修直起身来,长身玉立,俊逸非凡,一双眼睛永远盛满了笑意:“风景也好看啊。”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个仇人bingo~~~ 当然这只是个小喽啰,坏蛋多得很,一个一个都要干掉~~~要干掉~ 第七章 第二日早上张朝英是在丫鬟轻声细语中被唤醒的,明亮的太阳,低头往来恭敬而温顺的仆婢,他看着水盆之中清晰倒映的自己的面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他想起昨晚上的一切,一切想象中的恐怖全都挤在他脑中,有如事实,大脑的血管像要涨裂开似的,身体的每一部分几乎都在颤抖。 他骇然地大叫起来,打翻了面盆,所有服侍他的丫鬟便同时一顿,都面露不知所措地朝他看过来,而这一幕恰好叫他回想起了船上那诡异的戏目,那些僵硬的提线木偶,也是一模一样地瞪大了眼睛,窥伺着他。 他们知道自己对楚妤做了什么! “大公子,”贴身的大丫鬟走过来,关心道:“您怎么了?” “别过来,别过来!”张朝英失魂落魄地大叫道:“我什么都没有做,你放过我吧!” 张朝英挥舞着,瑟缩着,状如疯癫。 “不得了了,”大丫鬟见势不对,急忙道:“快给夫人报信,大公子疯魔了!” 张夫人换了一套吉服,今天是太后娘娘的千秋节,她这个二品尚书的夫人,按例要进宫朝贺,却没想到听到的是大儿子疯魔的消息。 她急匆匆走进房屋,就见大儿子僵卧在床上,一张脸似哭似笑,嘴角留着涎水,不停地向空中啐着什么,一会儿哭着道不是我我没干,一会儿哈哈大笑道是我杀了人,吓得张夫人浑身一怔,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我的儿,”张夫人扑了过去,“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这老虔婆干的!”谁知张朝英一把抓住了她:“是她说楚家大厦将倾,说你楚妤是个累赘,叫我早早舍弃了,是她熬了药端给你,是她做主发卖了你身边的丫鬟,还给她们灌了哑药!” 张夫人浑身颤抖,一个巴掌打过去:“你胡说什么?!” 张朝英并没有被这个巴掌打醒,反而拍手大笑道:“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张夫人像被突袭的蝎子蛰了一般,后退了几步,朝着门口瑟缩的丫鬟道:“大公子魇着了,快去请大夫!去鸡鸣寺,请和尚做法,驱邪秽!” “夫人,”大丫鬟扶着摇摇欲坠的张夫人:“今儿还去长乐宫吗?” “不去了,不去了,”张夫人大喘了一口气:“打发人去兰芷宫,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能给太后贺寿了!让婉儿在太后面前周旋一下。” 张夫人二子一女,还有一个女儿是宫中的宠妃,封号丽嫔,且孕有二皇子,与皇后所生的大皇子相差仅三岁。 二皇子虽然只有三岁,但相比大皇子的端默,他性格机灵,善讨人欢心,很得太后宠爱,连带着丽嫔在太后那里也很有脸面。 “是,”大丫鬟道:“我这就去。” “再去成安侯府问一问,”张夫人脸色阴郁:“我记得昨晚上他打发人回来,说是成安侯世子跟他一起喝酒……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儿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要世子给我个说法!” 也不管张府如何慌乱,楚嫣的联璧阁中,也忙着朝觐的服饰。 作为敕封的一品侯夫人,楚嫣头上戴的,就是特制的山松特髻冠冕,只见这冠上,装饰翠松五株、金翟八、口衔珠结、正面珠翠翟一、珠翠花四朵、珠翠云喜花三朵、后鬓珠梭球一、珠翠飞翟一、珠翠梳四、金云头连三钗一、珠帘梳一、金簮二、珠梭环一双。 白芨给她穿上真红色的大袖衫,白芷又给她披上霞帔褙子,霞帔上施蹙金绣云霞翟文和鈒花金坠子,褙子上施金绣云霞翟文。 看着装扮完成的楚嫣,几个丫鬟全都目眩神迷,再一次被她的姿容所摄。 楚嫣是头一个能把诰命服饰穿的媚色与庄重并存的人。 三年了,长平侯的孝期结束,楚嫣终于要在人前露面了。 “是该见见故人了,要不然,”楚嫣看字黄铜镜中姿容绝代的身影,微微一笑:“长安城太过风平浪静了。” 长乐宫中。 杜太后坐在上首,乐陶陶地看着膝下两个孙儿,大皇子一板一眼地说着寿词,二皇子已经顽皮地爬到了她的膝上。 “哎呦我的好孙儿,”杜太后把他抱起来:“这么沉了,丽嫔会养孩子。” 丽嫔顿时向前一步,盈盈像太后一拜:“宽儿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都是太后娘娘养得好,和嫔妾可没有关系。” 杜太后笑了一笑,保养得宜的脸上都是慈爱:“你也是个会说话的。” 丽嫔见太后心情很好,才为母亲请罪道:“嫔妾的母亲张氏,近来偶感风寒,身躯沉重,不敢在太后面前失礼,特命嫔妾向太后娘娘请罪。” 杜太后就道:“无妨,叫她养病,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丽嫔吁了口气,一旁的刘皇后仪态庄重地走上前来:“母后,命妇们都到了。” 杜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把二皇子放下来道:“跟你大哥哥玩去吧。” 又指了指她下首的位置:“坐,传唤吧。” 刘皇后春风得意地坐在了下首,而丽嫔在此殿中并无一席之地,只能站在皇后身后,看着刘皇后头上栩栩如生的金凤钗环,心中又恨又恼。 司言司的尚宫便领了旨,走出长乐宫,在丹墀上让外命妇整肃仪表,朝贺太后。 命妇们其实才刚刚排好站位。因为今天的站位不一样。 按规矩,命妇们相同品级的站在一起,不同品级的按照一品到五品的顺序从前向后排列。相同品级时,年老为尊,各有各的站位。 但这一次多了一个楚嫣,而她的位置,是在第一排,因为她是一品的侯夫人。 楚嫣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那原先占据了她位置的命妇就要向后移动一位,后面的都要向后移动,众人过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位置。 而楚嫣,就很是显目地受到了极小声的议论。 “那就是长平侯夫人,”身后的声音即使微小,也传到了楚嫣耳边:“长平侯的遗孀……长得啧啧……” 众人眼光异样,楚嫣不用回头都知道她们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对于这些养在深宅中的妇人来说,朝堂的腥风血雨不过是她们茶前饭后的谈资罢了。 楚嫣倒是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这一排的诰命夫人,而其中好几个,都是她在闺中随着母亲拜访过的,这些人的目光,就值得玩味了。 成安侯夫人的目光有些徘徊,带了一些歉意,是为了王秀兰去联璧阁大闹的事情,楚嫣跟她见面次数不多,只是回以微笑。 正数第二位置上的妇人干脆视若无睹,根本不跟她对视,十分倨傲,这是刘皇后的母亲,承恩侯夫人。 楚嫣也是见过她的,什么时候呢,大概是六七年前选秀的时候吧。 而正数第一位的妇人倒是不动声色地看了她几眼,嘴上虽然有笑容,眼中意味不明。 这一位是宰相杜仲的夫人,杜仲是太后的亲弟弟,加封陈侯,所以她就是陈国夫人,国夫人比侯夫人还要高一等,所以领衔众命妇。 有意思的是,承恩侯夫人和陈国夫人是亲姐妹,也就是说,陈国夫人是刘皇后的姨母,而宰相杜仲是刘皇后的姨夫。 当她们被女官引着鱼贯而入之后,偌大的长乐宫主殿,已经没有多少剩余的空间了。 只见杜太后端坐在主位上,下面坐着刘皇后,身边服侍着几个有脸面的妃嫔。 “拜——” 一声令下,乌压压的人头,命妇们都行正礼,朝太后行礼道:“妾等恭祝太后娘娘千秋寿诞,伏惟娘娘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好,”杜太后欣然道:“都起来吧。” 等到叩首之后,大礼行完了,杜太后便让她们平身,赐了座位。 说是赐座,其实只有一二品的命妇有座位,三品的只能陪站,四品甚至连殿门都进不来。 “都说是如家人礼,”杜太后就道:“在老身面前,何必拘束。” 陈国夫人就道:“娘娘自然平易近人,是妾等今日自觉非比寻常,所以不敢说话。” 杜太后就道:“有什么不比寻常的地方?” 陈国夫人就乜了楚嫣的方向:“今日多了一个人,正是三年不曾见面的……长平侯夫人。” 随着众人目视过来,楚嫣就站出来道:“妾久服重孝,不敢冲撞太后娘娘。三年孝满,方才敢现于人前……请太后娘娘,还有诸位夫人,勿要责怪。” “哦,服孝?”承恩侯夫人忽然阴阳怪气道:“服的什么孝?是夫孝,还是父孝?” 承恩侯夫人居心不良,然而楚嫣自有应对:“妾的父亲乃是罪人,妾每日祷祝洗脱罪过唯恐不及,怎么敢为罪人服孝?” 成安侯夫人对楚嫣有点愧疚,于是就打了个圆场:“太后娘娘面前,说什么服孝不服孝的,今日大喜,都不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楚嫣顺势道:“是,妾知错了。” 杜太后也只是微微摩挲了一下腕上的镯子:“都歇着吧,老身这个寿诞,本来不打算过的,敬太妃的孝期还没过,是皇上非要给大办……” 陈国夫人笑道:“是咱们皇上有孝心。” “是有孝心,”杜太后只是道:“可是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心思还在上林苑里收不回来……国政都压在陈侯身上,也不担心他这个舅舅每日替他操劳国事该有多累。” 三十二岁的帝王即位已有八年,八年时间却并没有亲政,国家大事牢牢把握在宰相杜仲的手中,很明显对杜仲掌权,太后是很放心的,毕竟是自家人。 “老爷年富力强,还能托付大事,给皇上守着江山。”陈国夫人又得意又当人不让道。 “是这个理儿。”杜太后点头道。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收藏一个~ 第八章 杜太后和陈国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刘皇后见太后似乎微微有些烦热,顿时起身,给太后奉茶,又接过宫人的扇子,给太后轻轻扇了起来。 杜太后喝了口茶,让刘皇后坐下,才满意地对承恩侯夫人道:“你养了个好女儿,自从入主椒房殿以来,对上下都慈爱,对老身是千百倍地孝敬,老身得一个这样的媳妇,真是高兴。” 承恩侯夫人笑道:“小女嫁到天家,给太后娘娘做媳妇,才是三生有幸。” 杜太后道:“还是皇后自带着福气,嫁过来不到一年,就得了大皇子,算是定了国本。如今肚子里又有了喜讯,在老身过寿的时候有这样的喜事,岂不是喜上加喜?” 众人才知道皇后原来又有喜讯了,顿时恭贺不已,承恩侯夫人更是喜得眉不见眼,只有丽嫔似乎吃了一惊,面色风云变幻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柔顺。 大殿之中只有楚嫣注意到了这一幕,她看着丽嫔,不由微微一怔。 因为丽嫔低下头去的侧脸,有一点像…… 却听杜太后道:“皇后有福,当初我一眼就看中了她,白云观的道元大师说她命格高贵,福寿双全,可不就是吗?” 承恩侯夫人本来眉开眼笑,闻听此话却有些莫名其妙的僵硬。她不自觉地朝着楚嫣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心微微一皱。 “咱们皇后娘娘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夫妻恩爱,兄弟俱全,”陈国夫人哈哈笑道:“可不就是全福之人了吗?看来以后谁家办喜事,必要请皇后娘娘扫床撒帐,也把这样的好福气,带给新婚夫妇!” 众人哈哈大笑,皇后羞涩地面色通红。 承恩侯夫人意有所指道:“福气什么的,有的人啊命中就有,有的人……求也求不来。” 杜太后扫了一眼楚嫣,叹了口气道:“长平侯家的,也是可怜,无父、无夫、无子……年纪轻轻守寡也就罢了,举目无亲,连个孩子都没有。” 楚嫣听到她怜悯的口气,承受着身边众人或是惋惜,或是幸灾乐祸,或是嘲讽的目光,藏在衣袖里的指头,紧紧攥在了一起,又缓缓松开。 “没有孩子还好了,”承恩侯夫人哼了一声,“要不然还想着造反谋逆,替他外祖家报仇呢,那时候只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再遇到一个长平侯救你一把。” 杜太后听到“谋逆”两个字也是眉头一皱,似乎有点嗔怪承恩侯夫人口无遮拦,不过却用训诫的口气对所有命妇道:“你们都是一品、二品的诰命夫人,平日在家,不仅要相夫教子,也要对丈夫儿子有所规劝。” “规劝什么呢,”大殿之中只有杜太后威严的声音回响着:“规劝他们尽忠皇上,尽忠朝廷。不要像南安侯府一样,一朝造反,满门抄斩。” “是。”所有命妇都悚然道:“谨遵娘娘教诲。” 楚嫣紧紧咬着牙关,又一次尝到了舌尖上的铁锈味。 就在这时,只听殿门之外女官来报:“启禀太后娘娘,南越国公主奢哲氏前来朝贺。” 南越国公主和使臣于昨日抵达长安,今日就很有眼色地前来祝寿,为杜太后送上的贺礼是南越国的稀有宝物犀角、龙涎香和云母屏。 有如此宝物,杜太后自然笑纳,“快请进来。” 没想到女官不一会儿进来,神色慌张道:“太后娘娘,公主要求……公主要求佩剑而入。” 命妇面面相觑,哗然道:“岂有此理?太后娘娘面前,怎么能见刀剑?” “启禀太后,”楚嫣道:“南越国人,风俗不同,手和脚都用药水染成红色,出门时手握金剑不离身,是辟邪之意。” “什么古怪风俗,”承恩侯夫人冷哼道:“在南蛮的地方呆久了,怕也要是个南蛮了。” “既如此,就叫她佩剑进来吧。”杜太后道。 南越国的公主果然如楚嫣所说,双手染成淡红色,头发束成椎髻,戴着纯金做的冠,冠的样式和佛教金钢的冠一样,同时用茉莉的鲜花围住发髻,手持一把金剑,双手持剑向太后行礼。 这位公主年纪轻轻,却有一副好容貌,而且汉话说得很流利,看得刘皇后和丽嫔都心中一紧,想起如今南越国有意同大齐交好,不知道此时派一个公主过来,是不是有和亲的意思。 没想到这公主猫儿一样的眼睛在人群中一扫,忽然一怔,扑了上去:“嫣姐姐!” “囊囊,”楚嫣也激动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奢哲囊囊一会儿用汉话,关键时候又用含混不清的南越语道:“阿爸说云阳王不是真心和我们南越交好,百越国都记着白水之盟,不见金爵,不放下武器!” 楚嫣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却听杜太后道:“你们在说什么?公主不是会讲汉话的么,怎么不用汉话说?” 楚嫣转过头来,笑道:“妾以前在南越,见过囊囊公主。公主向妾感叹,说长安城太大了,她想要多玩几天,不知道行不行?” 杜太后就道:“远来是客,自然是可以的。” 奢哲囊囊眼珠子转了一圈,忽然抓住承恩侯夫人的衣衫,道:“这衣服太漂亮了,还有这首饰,我也想要!” 看见承恩侯夫人避之不及的样子,楚嫣心中一笑。 “我也不是空手而来的,可以跟你换,”就见奢哲囊囊眼疾手快从她头上摘下来一根绿玉钗,掏出小刀,横空劈过去,钗子应声而断:“这是我们用精铁打造的割玉刀,玉石什么的,随手就能削开!” 承恩侯夫人受惊而起:“南蛮子,无礼之极!” 奢哲囊囊脸色冷下来:“你说谁南蛮子?你以为我不懂南蛮子是什么意思?” 说着就扔下刀剑,怒道:“大齐口口声声说要结为盟好,要和平不要刀剑,如今我们带着诚意来到长安,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我们的!” 杜太后急忙安抚道:“公主勿要恼怒,我们并没有任何轻贱之意,刘赵氏,你还不快向公主赔罪?” 承恩侯夫人即使恼恨,也不敢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两国再动刀兵,特别是如今百越三国里,只有南越愿意同大齐交好,如果这一次惹了这劳什子的公主发怒,最后结盟破灭,那她可就有大罪过了。 承恩侯夫人只好道:“公主勿罪,我不是有意辱骂。” 奢哲囊囊冷哼不语,杜太后见此情景,也十分尴尬。 楚嫣就道:“妾陪公主去外头走走,消消闲气。” 杜太后就道:“好好好,到御花园里走走。” 楚嫣告退,和奢哲囊囊并肩走出了长乐宫。走到了花园里,两人才相视而笑,露出了轻快的神色。 “姐姐,”奢哲囊囊认真道:“长安城一点也不好,你不要留在这里了,跟我回南越去吧!” 楚嫣露出了怀念的神色:“当年在德安府,日子过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在白水之泮濯足浣缨,在石林中举着火把穿林而过,欢歌笑语仿佛还在耳边。 但楚嫣知道,刹那的欢笑情如旧都是假象,流水浮云的分别才是永恒。 “不,囊囊,”楚嫣道:“我不能跟你回去,我有很多的事情,还未完成。” 囊囊看到了她的坚定:“……阿爸说你是一个女儿身,报不了大仇,我偏不信,我知道姐姐你说过的话,都做到了。我这一次,就是来帮姐姐的。” 楚嫣点了点头,心中有如清泉流过:“好。” 御花园里各种珍奇花木,应有尽有,特别还有几只蝴蝶翩跹飞舞着。 囊囊一看到蝴蝶就来了精神,她最爱捉蝴蝶,在南越湿热之地见到的都是颜色艳丽的蝴蝶,猛然见到北方的白蝴蝶,也很感兴趣。 “姐姐等着,我带了扑网,”囊囊手舞足蹈:“我要扑蝴蝶!” 看着她大呼小叫着找扑网去了,楚嫣想叫也没有叫住。 一只玉色蝶落在了大红海棠上,楚嫣悄悄走过去,只见这蝴蝶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 她从袖中取出帕子来,向海棠花从中来扑。轻轻将帕子盖上去,果然这蝴蝶就裹在了帕子里,只不过等她去掀开帕子,就见蝴蝶倏地一下飞了出来,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欲穿过花丛去了。 “定要捉了你才是!”楚嫣笑了起来,又提着裙子去扑,却不知道距离御花园不过二十步左右的养性斋阁楼上,正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三十二岁的崇庆帝李元休双瞳日悬,隆准岳立,神光内敛,顾而生威,在上林苑中常年打猎更是练就了一副伟岸的身材,此时他捉着玉栏杆,有如实质的目光随着花园中的身影而动。 “陛下,”伺候的太监王怀恩道:“那是长平侯夫人。” 楚嫣在花丛中辗转挪动,只扑地气喘吁吁香汗淋漓,脸好像绽开的芙蓉,溢着满足的愉悦。一双桃花眼波光动人,含笑含俏,水遮雾绕。两颊笑涡霞光荡漾,罗衣飘飘,随风而动。 崇庆帝的目光盘桓在她身上,“南安侯家的女儿。” 王怀恩心中微微一惊,南安侯谋逆罪臣,但皇上似乎并不避忌。 不一会儿花园中来了一队宫人,楚嫣急忙整理鬓发,走出了园子。 “走吧。”崇庆帝收回目光:“去甘泉宫。” 第九章 成安侯府。 “张夫人,你家大公子是与我喝酒不错,”刘符生道:“不过在莫愁湖上,张大公子见到一艘画舫,就抛下我们走了。” 张夫人柳眉倒竖,并不相信:“那画舫是什么来历,主人是谁?” “我并不知,不过我想那画舫主人应该是张大公子的故旧,要不然怎么独独叫他一个?”刘符生道。 “世子爷,”张夫人怒道:“我家朝英自从喝了酒回来,就行迹疯癫,有如中了邪祟,你不跟我好好解释,却用如此荒唐的理由推脱,是觉得我们老爷不过是二品的尚书,可以任由欺负吗?” “张夫人何出此言,”刘符生道:“你家大公子确实是上了别人的画舫,当时喝酒的所有勋贵子弟,都可以作证,您不信可以去问他们。” 张夫人在来之前其实已经问询过两家,都是这个说法,她心中犹疑不定,却冷哼道:“这事儿只有等到朝英清醒了,才能辨明,在此之前,你们说的什么我都不信!” 眼看张夫人悻悻而去,成安侯夫人才忧心忡忡道:“喝酒惹下了如此祸事,符生啊,那张大公子失心疯,当真与你无关?” “娘,你怎么连我也不信,”刘符生无奈道:“太医不是说,他是受了惊吓所以疯魔的吗?他自己做了亏心事,与我何干?” 成安侯夫人眼见他匆匆出门去了,抓也抓不住,只气得哎呦两声,无可奈何。 刘符生一路打马直入翁山,联璧阁中的仆婢见他来了也都习惯,只不过往常并不理会他们的刘符生这一回仔仔细细地巡看了一遍,看得众人莫名其妙。 “世子爷,”白芨笑着迎他:“你在找什么?” 刘符生没有回答,反而道:“你家夫人醒了吗?” “午睡刚起来,”白芨将他引入:“世子爷进去吧。” 楚嫣倚在窗前刚刚吹了一阵山间的凉风,就见刘符生大踏步地走过来,不过这一回他不像以前那样痴迷地盯着楚嫣,一双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玩世不恭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思。 楚嫣不动声色道:“世子爷,今日怎么这样守礼?倒像个正经人了!” 刘符生“哦”了一声,伸手拨动了一下绿莹莹的梅子青:“我以前不是个正经人?” 楚嫣笑道:“世子爷这样秦楼楚馆的风月教头,万花丛中过的浪荡班头,对我大概也是随意攀折一枝花的心态,难道还是个正经人?” 刘符生摇头道:“说我风流也罢,说我多情也行,但我和女子都是两情相悦的,她若不愿,我亦不会用强。” 楚嫣一顿,轻轻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刘符生没有说话,楚嫣就给他倒了一杯茶。 茶叶在陶瓷碗中一上一下,茶芽朵朵,叶脉绿色,鲜活异常。沸水冲泡进去,只见热气绕碗边转一圈,然后自碗中心升起,又慢慢上升化成一团云雾,最后散成一缕热气飘荡开来。 “我知道是你,”刘符生道:“那晚上我看就像你身边的那个丫鬟小红,今天我来,并没有看到她,我就知道肯定是了。” 楚嫣心中波澜不惊,“那世子爷打算怎么做,去顺天府告我么?” “我怎么会告你,”刘符生将茶水一饮而尽:“我要是让你不好过,早在张家那老婆娘来的时候就把你交代了,还会帮你遮掩?只不过……” 他呵呵一笑:“你做的并不利落,有迹可循。我都能认出小红来,何况别人?” 楚嫣微笑道:“别人并没有世子爷这样的细心……” “龙鱼卫呢?”刘符生提醒道:“以龙鱼卫的侦缉手段,你这就是雕虫小技,很快会被识破的。” 楚嫣心中一顿,面色凝住不语。 “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竟把张朝英吓成那个样子,看着真是解气啊!”刘符生忽然哈哈大笑,拍着腿摇头晃脑:“爽利,爽利!这小子人品太差,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毁于妇人之手,还真是报应!” 袅袅雾气中,刘符生似乎又恢复了那张风流浪荡、玩世不恭的脸,但楚嫣却看得清楚,那粗犷的轮廓,豪放的笑声,竟和老成安侯一模一样。 “女娃娃,”老成安侯用一块甘蔗糖诱哄道:“你看我家符生怎么样?愿不愿意嫁过来做他的媳妇啊?” 八岁的楚嫣坚决不受诱惑:“才不,我将来要嫁给江哥哥的!” 她一蹦一跳地走了,留着老成安侯在原地转圈,看到一旁只顾着掏蚂蚁洞的符生,一脚将他踢成了个皮球:“让你小子不学好,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楚嫣又给他倒了一杯,却被刘符生摁住了:“别倒了,我不喝了。” 他站了起来,忽然道:“祖母跟我说,皇上打算扩充羽林卫,我已决意去做亲卫。我是成安侯世子,祖上的荣光不能在我这里断了。” 楚嫣心潮涌动:“符生哥哥,老侯爷的血脉在你的身上。” 刘符生转过头来,踟蹰道:“你有没有、有没有怨过……” “没有,”楚嫣道:“楚家大厦将倾,没有人能力挽狂澜,何况大长公主曾试图搭救,只不过力不从心,我不仅没有怨过,而且还心存感念。” 刘符生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她:“既如此,你听我一句,不能再一再二了……这条路太难走,稍不留心就万劫不复,你一个孤女,无依无靠……” “我有依靠,天下知道侯府冤屈的人,都是我的依靠。”楚嫣道:“你不就是一个吗?” 刘符生长叹一声,又是叹息又是激赏,良久低语道:“……我会帮你的,你多保重。” 楚嫣目送他离开,心中久久难以平静。 联璧阁对面的园林修建地很快,几处阁楼搭建起来,只剩下园林布景和花木栽培了,园林的主人临川长公主对自己的园子也上心,很快就过来巡察了。 “怪不得长安城中的权宦显贵人家,都要在翁山修筑园林呢,”临川长公主在竹林里走了一圈,点头道:“景色确实清幽。” 随侍的宫女笑道:“翁山一带多植荷花,周围水田种植稻谷,湖旁又有寺院、亭台之胜,风景优美、山水俱佳,酷似江南风景,有‘西湖十景’之誉。” 临川公主坐在新建的露台上,忽然指着一处道:“那是谁家的园子?” 宫女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一看,道:“是长平侯家的联璧阁。” “长平侯?”临川公主略一思索,道:“长平侯夫人是楚家的女儿吧?” 宫女应是,临川公主只是怔了怔,“……也是可怜人。” 不一会儿却见园中的执事来报:“公主,长平侯夫人打发人过来送东西。” 临川公主有些惊讶,却道:“什么东西?” 来的正是楚嫣身边的小红,她福礼道:“我家夫人听闻公主殿下在修园子,特命奴婢送来园林图册,供公主挑选。” 临川公主翻开楚嫣送来的图册,只见上面规划整治着园林基础样式,山、水、桥、亭、厅、堂、墙、门,各式各样,花样精巧,甚至还有已经设计成型的馆阁、楼台、香堂、画舫、柳堤、东廊、精致绮丽的卅六鸳鸯馆、十八曼陀罗花馆等等。 临川公主看得啧啧称奇:“巧夺天工,这比皇宫内苑还要精致啊……这许多式样,我之前都不曾见过。” 小红笑道:“是我家夫人搜集了苏州园林的式样,又增删修改了几遍。” “你家夫人果然一如传闻中的蕙质兰心,”临川公主道:“她是一直住在园子里吗?” “是,”小红道:“因不得公主传唤,所以不敢前来拜见。” “等我过了热孝,就去找你家夫人说话。”临川公主道:“碧螺,把宫里送来的菠萝蜜装上一篮子,给长平侯夫人送去。” 宫女碧螺乖巧地应了一声,带着小红退下了。 不一会儿碧螺就回来了,道:“长平侯夫人十分热情,还给奴婢一对红宝耳坠呢。这么贵重的东西奴婢可不敢私自受了,特来献给公主。” 临川公主看也不看,漫不经心道:“便宜你了,收下罢。” 碧螺喜滋滋地收下了,却听临川公主问道:“长平侯夫人长什么样?” “传言果然不是虚的,”碧螺惊为天人:“长平侯夫人容色,举世无双。” “我见过她姐姐,长得就很美,她想来也不会差。南安侯府的女儿,都有一副好容貌……”临川公主神思不属:“南安侯,你说南安侯最大的功绩是什么?” 碧螺因是公主的心腹,也就不纠结说不说错话的问题:“南安侯就是因为平定百越三国,安定南方,才封的侯。” “是啊,没了南安侯,百越三国降而复叛,边疆不宁啊。”临川公主道:“近来南越使臣来朝,不知道是什么消息……” 她神思有些奇怪的恍惚,碧螺不知道她为什么心神不宁,只觉得自从敬太妃薨逝之后,公主就一直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求花花~~求灌溉~~比心 第十章 第二遍鼓声响起的时候,午门已经大开,公侯百官由左、右掖门而入,来到丹墀东西两侧,肃立静待。 礼部右侍郎来到华盖殿前向崇庆帝行礼,崇庆帝已经由太监王怀恩服侍着穿好了衮服,在百官恭请下,驾临奉天殿前。 明扇一打开,早就准备好的教坊司开始演奏乐了。两名外赞官员便高喊:“排班列队——” 站立在丹墀东西的百官赶紧转变为入殿的队形,有序进入大殿中。 今日大朝会,非比寻常。一来是因为多日不见身影的崇庆帝终于在杜太后的劝说下,从上林苑返回朝堂;二来是因为今日朝会上,南越国的使臣要朝觐,南越和大齐能不能约为盟好,就看今日。 官员们行四叩的大礼,恭祝万岁之后,崇庆帝开口道:“给丞相赐座。” 位在百官之首的丞相杜仲相貌威严,三寸胡须修建地整整齐齐,根根乍现,闻言不由得浮现出一丝志得意满,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太监搬来的椅子上。 “宣南越国使臣觐见——” 奢哲囊囊与使臣一同进入大殿,将手中的金剑交给了王怀恩,又弯腰屈膝,表达了对崇庆帝的敬意:“南越小国之女奢哲氏,见过大齐皇帝陛下。” 崇庆帝道:“平身。” 奢哲囊囊谢恩之后,才道:“南越小国,素来仰慕大齐人物杰出、国泰民强——只要天子不以我等蛮夷视之,我等世世代代,愿为天子守边!” 此言一出,百官顿时议论纷纷。 当即便有一位官员道:“此言不可相信!南越国与大齐数年纷争,兵戈相见,崇庆初年也曾说要归顺大齐,可还不是降而复叛?!” “我等降而复叛,还不是因为你们大齐先背信弃义!”使臣怒道:“之前我们和南安侯约定,以白水为界,双方不动刀兵,再谈和议。没想到南安侯一入长安就没有回来,来的云阳王父子趁夜偷袭我军,如此小人行径,还说我们不归顺?!” 此言又引得朝堂一阵震动,惠宁伯王良忍不住跳出来道:“南安侯阴谋反叛,且有实据,早就灭族了!” 使臣眯着眼睛道:“南安侯反不反叛我不知道,但你这家伙我认得,不是南安侯的马夫吗?你怎么站在大齐的朝堂之上?” 王良脸色一阵青红,羞恼不已:“启禀陛下,臣以为南越国故意羞辱为臣,根本没有求和之心,请陛下将他们轰出殿外!” 奢哲囊囊笑了一下,制止了使臣,道:“陛下,是我国小臣无知,不知道惠宁伯已经因功封伯了,以为他还是南安侯的马夫呢。” 崇庆帝就淡淡道:“不知者不罪。” 奢哲囊囊谢过之后,却道:“惠宁伯能封伯,想来也有很大的功劳,却不知什么样的功劳,能掩盖杀良冒功的大罪呢?” “杀良冒功”一词出来,王良脸色煞白,惊恐万状,声嘶力竭道:“什么杀良冒功……你血口喷人!” 奢哲囊囊冷笑道:“惠宁伯当真忘了自己做的好事儿?那就让我给你回忆一下吧!” 大殿之中,除了惠宁伯的竭力否认,就只剩下奢哲囊囊清脆的声音。 “……南安侯派你带兵突袭百夷,”囊囊道:“你畏敌如虎,根本不敢和百夷作战,又怕回去之后无法和南安侯交代,干脆绕道石葭村,杀死了手无寸铁的百姓两千人,然后将无辜百姓的人头割下来,装扮做百夷人的样子,想要冒功领赏——我说的对吗,惠宁伯?” 王良魂飞魄散,大叫道:“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没有杀良,更没有去过什么石葭村!” 百官被震得面面相觑,御史大夫赵安国道:“公主,你指斥惠宁伯杀良冒功,可有真凭实据?” 奢哲囊囊冷冷一笑:“石葭村虽遭屠村,可还有人幸存下来,如今投奔我南越国,是我父王的带刀侍卫。若想要求证,我可命他赶来长安,几日就知真相。” 丞相杜仲岿然不动,发出一声嘲笑:“岂可听凭一人之词,就妄断罪名?焉知不是公主你巧舌如簧,恣意挑拨?” 说着他寒声道:“再说,如果惠宁伯杀良冒功,怎么南安侯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呢?岂不是说,惠宁伯和南安侯一同欺瞒朝廷?” 奢哲囊囊反问道:“你们不是给南安侯定了谋反之罪吗?反贼的话,你们也信?而且南安侯是反贼,为什么他麾下的惠宁伯就不是?难道因为他是首告,就可以洗脱嫌疑?” 杜仲面现恼怒,“妇人之言,一派胡言!” 谁知御史大夫赵安国却道:“庙堂之高,并非儿戏之地,敢问公主能否为自己说的话负责?” 奢哲囊囊点头道:“当然能。” “既如此,”赵安国道:“臣恳请陛下彻查石葭村一案,看看到底是捕风捉影还是确有此事。” 杜仲怒道:“如果查无所得呢?” “那也是还惠宁伯以清白。”赵安国不卑不亢道:“请陛下圣裁。” “若无此事,何怕查证?”御座上的帝王开口道:“就把此事交给龙鱼卫去查罢。” 龙鱼卫指挥使杨荣当即站了出来,道:“谨遵圣命。” 看着瘫软在地上有如烂泥的王良,杨荣大手一挥:“带出去!” “相爷,相爷救我!”王良不死心地大喊着,却被摘掉官帽,拖出了殿外。 惠宁伯一事惹得丞相杜仲分外恼怒,他冷冷地看着奢哲囊囊,“公主并不是诚心要和谈的吧?” “南越国确有化干戈为玉帛之心,”奢哲囊囊道:“只要陛下答应我们一个条件,我们就可以立刻上表称臣。” “什么条件?”杜仲问道。 “让云阳王撤兵离开。”奢哲囊囊道:“我们实在不愿和这样的小人打交道,腹背受袭的教训,我们可还记着呢。” “哼,绝不可能!”杜仲厉声道:“云阳王撤了兵,你们就可以趁机攻打我大齐边境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你还有云阳王一样的小人之心,”奢哲囊囊狠狠嘲讽道:“背信弃义的事情,大齐也许屡见不鲜,但我南越还算民风淳朴,那是人人唾弃的事情。” “咚——” 朝堂之上众人的目光都转移到御座之上,崇庆帝轻轻敲了一下御案:“南越与大齐纷争百年,不仅我边关将士苦劳,两地百姓也苦不堪言。朕如果说照临所及无分彼此,那是不可能的,朕只是希望两国百姓,能休养生息,再不受干戈之苦。” “朕看云阳王是有些咄咄逼人,让他退回白水之界,没有朝廷的命令,不许越过白水。”崇庆帝又道:“丞相以为如何?” “陛下已经做主了,老臣还有何话可说,”杜仲从椅子上站起来,拂袖道:“老臣身体不适,就先告退了!” 丞相以天子的舅舅,同时也是辅政大臣自居,独断专行的日子也久了,但今天还是第一次这样不留情面地拂袖而去,朝堂百官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目目交汇。 然而御座之上的帝王仿佛一点没有被扫了面子的不悦,甚至和颜悦色道:“丞相身体不适,一定是国事操劳太过,让王太医给丞相问诊,再带过去宫里的几样药材,就说是朕的心意。” 大朝会以惠宁伯下诏狱审讯而结束,别人且不说,惠宁伯府已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随着杨荣一声令下,龙鱼卫便如饿虎一般冲进了伯府,惊得里面的男男女女失声尖叫屁滚尿流。 “你们要做什么?!你、你们好大的胆子!”王秀兰尖叫道:“这里可是惠宁伯府,你们怎敢放肆!” 杨荣面无表情看着她:“我们是奉了陛下的旨意,缉拿惠宁伯王良,以及世子王贵,问讯石葭村杀良冒功一案!” 王秀兰大喊大叫,如同泼妇一般阻拦办案,被一个校尉抓住了头发,扔下了台阶。 她披头散发,摔得七荤八素,脑袋总算清醒了些:“什么,石葭村?杀良……不、不可能!” “是谁告发的?是楚家那个贱妇对不对?”王秀兰面如死灰,嘶声力竭道:“不会有别人知道这事儿,只有她!我要杀了她!” 杨荣利箭一样的目光射过来:“你说什么?” “我爹在石葭村杀人,南安侯是知道的!他害怕连累他自己,就把这事儿瞒下来了!”王秀兰大喊大叫:“南安侯死了,就只有楚嫣这个贱人知道了!” 杨荣的目光像两口深井,深深闪着黑光。 他跨上马去,拖着人呼啸而去。 王秀兰一把抓住一个想要从她身边溜走的女人,破口大骂:“你这浪蹄子,平日里我爹让你穿金戴银呼奴使婢的,出了事儿了你就想跑,没门!” 这小妾吃痛地一叫,却也不再怕她:“呸,龙鱼卫一来,伯府都要完蛋了,你还逞什么大小姐的威风呢!” “完蛋了?谁说的,”王秀兰面色狰狞:“我不会完蛋的……只要杀了那个贱人,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更新慢一点,小天使们别着急,耐心等一等~ ?( ????` )比心 第十一章 丞相府邸。 陈国夫人一边服侍汤药,一边觑着丈夫的神色:“老爷,你自从上朝回来,就卧床不起,百官都在咱们相府门口等着问安,你也不见,是何道理?” “不见,让他们等着去罢!”杜仲哼了一声,推开了汤药。 陈国夫人刚要说话,就听到管家来报:“老爷,夫人,宫中赐下药材了!” 杜仲直起身来:“是皇上赐下的,还是太后赐下的?” “是皇上赐下的,还命王太医给老爷请脉。”管家道。 “看来皇上还是有心,”陈国夫人道:“记挂着他舅舅。” 杜仲神色稍缓,似是要掀开被子,却见身侧一人不紧不慢道:“相爷,皇上送来药材,相爷您若是接了,就是在云阳王和惠宁伯的事情上退让了。” 杜仲一顿,摩挲着锦被,神色变幻:“……不错,皇上虽然发了话,但做不得数,岂能不跟老夫商量就妄断大事?哼,反正老夫是绝不会同意的,把人打发回去,不见!” 陈国夫人道:“岂有把宫中使者拒之门外的道理?我说状元郎,你是老爷最看重的年轻才俊,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见?” 陈修从陈国夫人手中接过汤药,温声道:“相爷和皇上在与南越和谈的事情上有龃龉,相爷想要依靠云阳王平定百越,可皇上似乎不太想打仗,想要和谈。” “和谈,谈什么?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还不吸取教训,”杜仲怒道:“那些南蛮,只有依靠武力才能打服,什么以德服人,都是假话!” “朝堂之上的事儿,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明白,”陈国夫人起身道:“你们谈吧,我去见见使者,毕竟是皇上派来的人……” 杜仲又哼了一声,“皇上怎么了,论公,我是皇上的辅政大臣,论私,我是皇上的舅舅!” 陈修不紧不慢道:“是这个理儿,可皇上如今也三十而立了,总也有乾纲独断的一天……” “乾纲独断?”杜仲道:“他四十岁以前别想着乾纲独断,做一个垂拱而治的天子就行了!” 杜仲冷笑了一声:“皇上想要云阳王撤兵,做不到!他要是明发诏书,老夫就让门下省驳回,他的诏书,出不了宫门!” 却听陈修道:“皇上指挥不动前线的官兵,可要收拾一个惠宁伯,还是有权力的,而且相爷也阻止不了……龙鱼卫,只听命于天子。” 杜仲怒火冲天:“只听凭一个女流之辈的一面之词,如何能给惠宁伯定罪,皇上也太儿戏了!” “相爷息怒,”陈修娓娓劝道:“以下官看来,惠宁伯不论有没有罪,都不值得相爷搭救。” “为什么?”杜仲紧紧盯着他。 “请听下官一一道来,”陈修道:“惠宁伯因何而封伯?因为他首告南安侯谋反,这确实是大功一件,可因此而封伯,是打破了将门以军功封爵的传统,无数勋贵子弟在沙场奋力杀敌,却还比不上告密换来的爵位,人心自然不服,对相爷的决策,有很大的议论。” “而惠宁伯封伯之后,也无尺寸之功,”陈修道:“反而叫外邦之人当庭耻笑,说昔日的马夫居然也列位庙堂之高,这就是明晃晃嘲笑大齐国中无人,实在是难堪。” 杜仲仍然犹疑:“话是这么说,可王良毕竟有功,他的爵位是我力排众议给他的,如今锒铛入狱……我要不管他,岂不是自折羽毛?” “相爷不管他,才是示以大公无私,”陈修道:“何必要一个满身臭名的人,败坏了相爷的名声呢?” 杜仲嗯了一声,眉头渐渐展开,似乎有所决定。 “爹爹,女儿给您送汤来了!”银铃般的笑声之后,一个豆蔻少女掀开罗帐,走了进来。 只见她颊边微现梨涡,娇俏玲珑的小瑶鼻秀秀气气地生在她那秀美的脸上,只是年纪幼小,身材尚未长成,虽然容色美丽,却掩不住容颜中的稚气。 一双漆黑清澈的大眼睛在看到陈修的时候忍不住微微的惊诧和莫名的羞意:“爹爹,你、你这里有人?” 杜仲哈哈一笑:“这是小女采屏,采屏啊,这是今年新科状元郎,殿试放榜的时候,你不是还去看状元郎跨马游街了吗?” 杜采屏顿时脸靥发红:“人太多了,也就远远看了一眼!” 其实她看得很清楚,对红袍状元郎是一见之下再难忘怀,回来之后就做了几晚上绮丽的梦,懵懂的少女春心似乎渐开。 “下官就不打扰相爷休息了,”陈修道:“告退。” 杜采屏盯着陈修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来,却看到他爹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顿时脸上一热:“爹,你看我作甚?” “没什么,我的女儿也长大了,”杜仲呵呵笑道:“长大了。” 联璧阁中,楚嫣中午因贪吃了一个软羊诸色包子,胃中不适,白芷急忙上了旋炒银杏、梨条胶枣几类果品,又泡了一杯腊茶端了过来。 楚嫣取了腊茶喝了半盏,感觉口里由甜作苦,方才觉得降下去了胸中的潮意。 这腊茶其实就是加了膏油精工细作的团茶,喝在嘴里即使刚开始是热茶汤,后来就化作凉意顺着喉咙下去了。 团茶有繁多的名目,依据采制的时间、场地、芽状和品位,分很多档,叫“纲次”。但公认的是,楚地德安府出产的团茶是第一。 楚嫣小时候最喜欢去茶园里采茶,她也特别会制茶,使用龙脑和膏,又杂珍果香草以助香,制出了一款团茶,最是上品,开焙十天就要急驰入贡到京城,成了宫里的贡品。 后来楚家败落之后,楚嫣就再也没有喝到这种茶了。 “云阳王世子还是有心,”白芨见她很快喝了一碗,笑道:“知道咱们夫人爱喝这样的茶。” 眼前这茶叶是云阳王世子祁江千里迢迢托人带回来的,楚嫣没有推拒,只不过她心里知道,这茶叶早已不是当初的味道。 以前和祁江一同采茶制茶,那茶喝在嘴里,总是由苦回甘,比蜂蜜还甜,那是两情相悦的滋味。 但现在她品尝到的只有苦涩和冰凉,那是再也挽回不了的过去。 她放下茶盏,却见帘幕随风而动,一个身影极具压迫地逼了过来。 “稀奇,”楚嫣待看清来人,不由得一挑眉:“都督原来也是会走正门的人啊。” 来人正是龙鱼卫指挥使杨荣,他缓缓环视了阁子:“你们都下去。” 白芷她们并不想退下,但被杨荣的目光一扫,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畏惧瑟缩来,直到看到楚嫣点头,方才一步三回头地下去了。 “都督能来,我扫榻相迎,”楚嫣睨到他神色,心中有数:“不过看都督的模样,仿佛是兴师问罪而来啊。” 杨荣一伸手,将她箍在了方寸之地,一双眼睛又幽深又洞彻。 “我的话,你都当做了耳旁风是不是?” 楚嫣一抬头,鼻尖几乎就与他的下巴相撞,然而她的神色不仅未变,反而笑意盈盈:“都督都训、诫了什么话?” “你想要报仇,而且动了手。”杨荣捏住她的下巴,有意无意地摩挲:“张朝英和惠宁伯,都是你下的手。” 楚嫣只觉得下颌被捏地生疼,却不改笑容:“都督玩笑了,他们俩人出了事儿,与我何干?我不过是避居在深宅中的妇人罢了,有什么能力对他们下手?” “辛酉日辰时出现在莫愁湖上的画舫,是你停在后山的船只改装的,”杨荣道:“而这船只,是你修园子剩下的木料打造的。” “张朝英上了你的画舫,不到一个时辰,就丧魂落魄而出,”杨荣仿佛在说着家常,但眼神牢牢锁着楚嫣:“你对他做了什么好事儿?” “不愧是龙鱼卫,侦缉阴私,刺探内情,如掌中观。”楚嫣扬眉而笑:“我也没对他做什么,只不过让他看了一出戏罢了。” “什么戏?”杨荣道。 “一出杀人害命的戏。”楚嫣道:“都督,你们龙鱼卫既然连张朝英上了我的船都知道,那也应该知道我姐姐并非正常病死,而是被人谋害的吧。” 杨荣没有说话,嘴角冷冷地抿了起来。 “那么杀人偿命,是不是天经地义?”楚嫣道:“难道只许他害死我姐姐,不许我害他?都督,你不要说什么国法,你们龙鱼卫办案,又遵照什么国法了?” 楚嫣偏头欲离开,杨荣却没有放手:“那惠宁伯呢?你说动南越公主,让她当堂指斥惠宁伯杀良冒功……” 楚嫣嘴角一弯,眼神却不带笑意了:“惠宁伯有没有杀良冒功,都督不是正在查吗,查出什么结果了?” “我查出来……惠宁伯杀良,南安侯不仅知道,而且遮掩了此事。”杨荣紧紧盯着她。 “不错,要不要我当堂作证,证明惠宁伯确实杀良,”楚嫣道:“至于包庇他的南安侯府,按律应该同罪,只不过侯府早都不在了,怎么问罪呢?” 作者有话要说:咱们女主很快就能见到皇上啦~~ 相差十二岁,年龄差萌萌哒~ 第十二章 “都督也可以隐瞒不报,这样就可以同杜相爷交代了,”楚嫣漫不经心道:“不过,杜相不一定领都督的情啊。” 杨荣眼神一慑,“你怎么知道杜相不领我的情?” 就在他来之前,杜仲专门让人传话,让龙鱼卫秉公查案,昭示真相,似乎决意要放弃惠宁伯了。 “我猜的,”楚嫣一笑:“上一次惠宁伯在军需上贪污,是杜相保了他,这一次又来一个更大的罪名,杜相还乐意给他擦屁股吗?一个不能带来利益还要拖累人的伯爵,只怕杜相也要弃若敝履。” 杨荣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知道是这个道理,却也没有完全相信。 “龙鱼卫只忠于陛下,”杨荣道:“杜相的面子,我顾及不到。” “龙鱼卫,只忠于陛下么?”楚嫣咯咯一笑,唇齿就像春山之雾一样,缠绕万端,却隐约不明。 杨荣眼神不自觉一缩,却看楚嫣仿佛只是无心之问,像一只白兔一般,从他手中跳脱了。 而楚嫣只是轻轻执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水,奉到他面前:“都督,我有一事求你。” 杨荣沉鸷的脸不动声色:“求我?你让我给惠宁伯定罪?” “惠宁伯的罪状据实上报,就可以判处他应有的刑罚,”楚嫣道:“我只求都督,让我见他一面,我有话要问他。” “问他为什么首告南安侯谋逆?”杨荣忽然动怒道:“还想着为南安侯翻案?” “都督,你好生奇怪,”楚嫣却道:“南安侯谋逆的案子,你并没有参与,为什么阻拦我查究真相?以你龙鱼卫的手段,不会不清楚这件案子有很大的疑点——还是说,你其实知道真相,却在遮掩隐瞒?” “遮掩隐瞒?”杨荣从鼻子中重重哼出一声嘲笑:“我是看你蠢极而入歧途,非要眼睁睁陷入泥潭之中!” “既然都督自问清白,那让我问问惠宁伯又能如何?”楚嫣一拂袖子:“如果都督让我见他,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明知他杀良,我爹却替他隐瞒不报。” 杨荣嗤笑一声,却听楚嫣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那流传已久的楚地藏宝图的真相。” 杨荣神色一变:“那藏宝图果然在你手上?” “在惠宁伯手上。”楚嫣道。 传说南安侯征讨百越的时候,在大山深处发现了古越国的藏宝之地,同时也发现了一条金沙河,日夜洗练出万斤黄金,埋藏于一处隐秘之地。 侯府败落之后,各方势力闻风而动,都在打探藏宝图真相,很多人认为秘密被楚嫣带走了,所以联璧阁宾客盈门,一半是为了楚嫣的美色,一半也是为了藏宝图而来。 然而楚嫣却说,藏宝图不在她身上,在惠宁伯手上。 杨荣神色变幻,最终点头道:“可以让你见他一面。” 有一处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地方,像是一副棺材坐落在长安都西南角落,这就是被称作诏狱的地方。龙鱼卫之所以凶名远扬,多因这座诏狱而来。 龙鱼卫诏狱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三法司均无权过问,狱中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刑法极其残酷,刑具有拶指、上夹棍、剥皮、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号称十八道点心。 据说官民有犯罪者,若是被龙鱼卫抓捕,解送往诏狱,许多人登时魂飞魄散,被活活吓死的并不稀奇。盖因一入诏狱必赴火蹈刃,惨毒难言。 所以当初楚嫣在听到审讯南安侯府的不是龙鱼卫,而是刑部的时候,甚至庆幸不已,因为刑部大牢相比于龙鱼卫,则如从地狱来到人间一般。 但事实就是,如果人心恶毒,那么不管是刑部还是龙鱼卫,都是人间地狱。 透过青砖深墙,在厚重的铁门之前,楚嫣已经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腐臭之味,身旁的白芨难以忍受,被熏得直欲干呕。 “你在这里等我。”楚嫣揭开了脸上的幕离。 “夫人……”白芨担心地看着她,楚嫣只淡淡地笑了一下。 杨荣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随着绞盘启动,诏狱打开了。 阴风阵阵,彻骨深寒,脚下各种蟑螂鼠虫乱窜,耳边还有各种求饶哭泣之声,从一间间牢房望去,只见里面关押的囚犯无一不是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说是状若厉鬼也不为过。 杨荣停在了一处牢狱之前,低声道:“怎么样?” “大人安坐,”里头用刑的人道:“这王良骨头软,刚给他上了第二道点心,就熬不住了。”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彪形大汉撕扯掉王良的裤子,把他活生生强摁在布满一排排透着寒气的锋利钉子的板凳上坐下,不一会儿功夫已经血肉模糊,发出可怖的叫声。 杨荣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他看向楚嫣,以为楚嫣会受不了这样的惨酷,然而让他讶异的是,楚嫣不仅没有厌恶作呕,眼中甚至还有一种类似热切的光芒,像火焰一样烧在王良的身上,几乎把他烧得遍体鳞伤。 那是复仇的火焰。 这让杨荣有一种感觉,这火焰燎烧起来,谁也无法阻挡,也要烧在自己身上。 他不由自主捏紧了手指关节,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惠宁伯,”楚嫣缓缓走过去:“还记得我吗?” 眼前之人形容惨淡,胳膊扭曲地耷拉下来,腿上一片片肉被剜掉,烫焦溃烂到不能辨认,嘴里只呜呜叫着,似乎神志不清。 “王良,别装傻,”楚嫣道:“你以为装傻,就可以摆脱你杀良冒功的罪名,就可以洗清你构陷忠良的罪孽?别人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我还不知道吗?” 王良抬起头来,猩红的眼中全是惊恐畏惧:“是你、是你!只有你知道石葭村的事情!” “当初你肆意屠杀无辜百姓,将百姓头颅割下,结发为辫,冒充百夷人,是人都看出你的狼子野心,”楚嫣逼视着他:“只有我爹,相信了你的鬼话,你说是你一时不辨,没有看清楚百姓还是敌人,而且他们先冲杀过来,你才杀的人。在你跪地求饶苦苦哀求之下,爹爹放过了你,包庇了你!” 楚嫣记得自己躲在南安侯大帐之中,看着王良痛哭流涕的哀求着,而南安侯最终顾念到他曾经救命的恩情,没有上报此事。 “爹爹想着你曾经救了他的命,所以放过了你,”楚嫣道:“殊不知这根本就是你邀功请赏的卑劣手段!你将毒草放入了马槽之中,爹爹的追风马因此受惊,你再冲上去救人,塑造了一个奋不顾身、英勇护主的忠义之士!” 南安侯因此对他十分看重,却没想到这根本就是王良自导自演以求富贵的把戏! “就是你这个中山狼,诬陷我爹谋逆,将阖府上下打入大牢,而你趁机霸占了侯府的家产,”楚嫣恨声道:“还有侯府的藏宝图!” “藏宝图,对,藏宝图……”王良即使被她揭露了本质也不羞恼,在听到藏宝图三个字的时候却像一条哈巴狗似的伸着脖子往楚嫣的方向凑:“藏宝图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我命人在楚地十方大山中找了不知多久,也没有找到宝藏,你爹到底把宝藏放到哪儿了?” “根本没有古越国的什么宝藏,”楚嫣充满恨意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那幅图画的就是德安府西南二十里的大凉山,一日哥哥姐姐们在山中避暑,你一笔我一笔地涂鸦乱画罢了。” 在大凉山避暑的日子里,楚家的孩子都玩疯了,他们在山下建了庄子,真恨不得一辈子便住在庄子里。后来楚府抄斩,楚家连三代以上的祖坟都给刨了,楚嫣不敢将父兄尸首葬回祖坟,于是捡骨入瓮,将尸骸葬在了这个庄子里。 以往那欢声笑语的庄子,变成了大大的坟地,但他们并不曾分离,就像当初欢聚的日子一样,每日都在一起。 “那画是楚家十个孩子一同画的,爹爹说这就是楚家最大的珍宝,”楚嫣道:“但你根本不明白我爹说的是什么,只以为画中藏宝,所以见财起意,萌生了异心。” 王良根本不信:“你说的都是骗人的!” “可怜你穷尽心力,因财忘义,却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楚嫣擦了一把眼泪:“你杀良冒功,爹爹将你杖责八十,你怀恨在心,被人挑拨,许以勋爵,就卖身投靠了……” 楚嫣厉声道:“说,是谁让你诬告陷害我爹的?!” 王良面色狰狞,吃痛大笑:“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爹因何而死,可怜,可笑啊!” “你爹让你不要追究,不要报仇,可奈何你不听啊!非要往死路上走,”王良哈哈道:“那我就告诉你,他就是……” 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从墙壁上的机关中射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 第十三章 王良上一秒还在得意的大笑,下一秒就瞪大了眼睛,脸色迅速地发黑了。 楚嫣大叫一声,死死抓住了他的领子:“是谁?!” 王良痛苦地扭动了两下,口中含混了两下,却吐出了几口白沫。 楚嫣奋力摇动着他,却见他一动不动了,这边的声音惊动了门外等候的人,杨荣推门而入,将楚嫣抱开,狱卒上去将人翻过来一探鼻息:“……死了。” 楚嫣怒极,反手打了过去:“杨荣你卑鄙无耻!公然杀害人证,还有没有王法?!” “什么人证!”杨荣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的手:“王良是案犯,不是人证!” “他是南安侯府谋逆案的人证!”楚嫣声嘶力竭地反抗:“他就要说出幕后之人的名字了,你却将他灭了口!” “你清醒一点罢!”杨荣在她后肩上一拂,楚嫣只感觉两个胳膊仿佛被卸了力气一样,麻痛不堪。 “什么幕后之人,”杨荣冷冷道:“这种犯人我见得多了,自知必死而攀咬无辜的人,他说的话也能相信?” 楚嫣的脑袋嗡嗡作响,血液很久才慢慢回流。 “都督,初步断定是中毒而死。”仵作勘验道。 “去查他今天中午吃的什么。”杨荣道。 楚嫣看着人往来穿梭,只觉得可恶又可怖:“什么毒能在肚子里潜伏一时半刻,等到关键时刻才毒发?” “人已经死了,系畏罪自杀,石葭村杀良冒功一案证据确凿,可以结案了。”杨荣口气难辨,却道:“你也算报了仇了。” “我报了仇?我要是报仇的话,不会让他轻易死掉,我要让他每天都在苦海冤狱中煎熬,生不如死。”楚嫣冷冷看着他:“都督,这种死法不会令我满意的,而我一天不知道幕后的黑手是谁,一天都不会罢休。” 长乐宫中。 杜太后刚刚默念完一卷《金刚经》,只觉得有些瞌睡了,便唤来宫人给她卸下簪环。 “娘娘,皇上和临川长公主来了。”长乐宫的大太监马全弓着身体道。 杜太后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道:“叫进来吧。” 崇庆帝和临川公主一前一后进来,对着软榻上的杜太后行礼道:“儿臣拜见母后。” “拜见太后娘娘。” “老身也十来日没见着皇帝了,听说皇帝在上林苑快活着呢,”杜太后语气淡淡:“怎么今日想起来来长乐宫?” “儿臣在上林苑,猎得一头红狐,两只紫貂,特来献给母后。”崇庆帝道。 “你这孝心是足够了,不过老身近日念佛,看不得杀生,你留着做袄子,做皮裘也行。”杜太后道。 临川公主道:“皇上以天下供养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自然不缺这一方狐裘,只不过是皇上的心意罢了。这天下的儿子都一样,吃到一口好吃的最先想到给娘尝尝,皇上打到了猎物,也要献给太后娘娘。” 杜太后这才嗯了一声,“那就收下吧。” 太监马全就从王怀恩手中接过了东西,从太后这里拿了库房的钥匙退下了。看着马全的背影,崇庆帝道:“马大伴看着也老了。” “怎么,你还记着呢,”杜太后道:“他也不过是在你小时候伺候过你两三年罢了。” 大伴,顾名思义,就是陪伴在皇子皇孙身边的宦官,这些人负责督育引导,以待皇子长成。 “当然记得,”崇庆帝道:“母后说得朕仿佛不念旧情似的,朕这就赐他一座宅子……” “你既然都记得马大伴,怎么不记得你舅舅是如何保护辅佐你的?”杜太后道:“这些年他替你操持国政,让你可以由着性子在上林苑胡闹,你呢?你却在百官面前拂了他的面子,还假模假样地派人慰问,把他气得卧床不起,你还无事人一样,跑到我这里来,是打算也照葫芦画瓢,气我一场?” “儿臣不敢,”崇庆帝似乎有些愧疚:“儿臣跟舅舅只不过在一件事上持有异议,万没有想着会把舅舅气着。您这样说,是把舅舅想得太小气了些。” 杜太后就道:“你既然这么说,何不顺着你舅舅的意思,听你舅舅的意见?你舅舅毕竟是先帝临终托付的忠臣,国之柱石,他在朝政上,不比你有经验?” 崇庆帝道:“可舅舅在这事儿上犯了糊涂,还一直拗着,不听人劝啊。” “我听说是为了和南越交好的事情是吧,”杜太后手中的念珠转动了起来:“百越三国,素来为蛮夷之地,其人不服王化,不知礼仪,生性粗鄙,性格狡诈。以前说要归顺,后来不照样反叛了?连这次来朝的南越公主,都敢在我面前动刀动剑的,你舅舅要打,哪里犯了糊涂?” 临川公主在听到杜太后的这一番评价之后,神色忽然莫名一僵,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恢复寻常。 “母后,每年大齐和百越打仗,都要花费至少五百万两银子,这还只是发给军士们的饷银,还有武器、兵甲、旗帜等等,开销太大而百姓不堪重负。”崇庆帝道:“而且,给云阳王拨了多一倍的银两,却还打得不如南安侯的一半……” “你好端端地,提南安侯这个逆贼作甚?”杜太后怫然不悦道:“不是说南安侯跟百越勾结,伪造边境和平的假象,实则意图危害朝廷吗?” 临川公主急忙道:“太后娘娘,皇上是觉得两国长期对峙,百姓民不聊生,非长远之计,眼看云阳王短期不能平定百越,所以想着和谈。南越既然有罢兵的意思,大齐在楚地也算有了缓冲之地,和东越、西越无论打仗或是和谈,都比如今这个胶着的局面强。” 杜太后看了她一眼:“你倒比外头的大臣还能说会道,怎么今儿皇上让你做说客来了?” “我哪儿敢啊,”临川公主道:“是看着太后和皇上因为外头一件小事,弄得没有兴致,实在是不值当啊。” “弄得我没有兴致的不是别人,就是皇帝!”杜太后站了起来:“行了,别跟我解释,要解释跟丞相解释去吧!怕是皇帝心硬,连舅舅都不认了!” 崇庆帝面色不曾变化,临川公主倒是有点不安:“皇兄,莫要让太后生气,我看要不还是顺着丞相的意思……” “无妨,”崇庆帝道:“朕自有主张。” 临川公主也就不再说了,但见崇庆帝眉头中还是有一点阴云,只道:“皇兄,你给我在翁山修了个园子,园子快要建好了,你什么时候也来看看?” 崇庆帝道:“那是你的园子,朕就不去了。” “皇兄拨了内帑的钱,臣妹白占了便宜,心中哪好意思,”临川公主道:“而且这园子设计与众不同,别有巧思,皇兄真不来赏玩?” 崇庆帝就道:“朕过几日去看看。” 出了内苑,临川公主回翁山园林去了,而崇庆帝也没有在宫中久呆,在羽林卫的护卫下,径自回了上林苑。 椒房殿内的刘皇后正要乘坐肩舆,却听宫人来报:“娘娘,陛下刚才已经出了宫门,去上林苑了。” 刘皇后眼中一阵失望闪过,很快又恢复了贤德温顺:“皇上不是一个时辰前刚回大内吗,怎么急匆匆又走了?” “陛下只是去了太后宫中,”宫人道:“别处都没有去,也没有回养性斋。” “皇上有没有问大皇子的功课?”刘皇后道:“皇上每次回来,都要问深儿的学业的。” “……好像没有,”宫人道:“不过皇上在上林苑带回来一车猎物,给太后宫中送了一些,又特地吩咐给娘娘的椒房殿送过来鹿胎和熊掌。” 刘皇后露出笑容来,“陛下一直记得我常吃鹿胎膏,熊掌也是深儿爱吃的。” 她微微抚了抚还未显怀的肚子,心中觉得喜悦,却又觉得有点不足。 而丽嫔的肩舆已经急匆匆抵达了养性斋,同样的,得到的是崇庆帝返回上林苑的消息。 “陛下怎么会连一晚都不留呢?”丽嫔绞着帕子,不死心地向里张望着,确实没有看到崇庆帝的身影,方才罢休。 在听闻皇上有特别的赏赐给皇后的时候,丽嫔手上的帕子拧地更厉害了:“那陛下有没有赏赐给我?” 宫人尴尬地摇头,丽嫔面色变幻来去,微不可闻的声音从牙关里溢出:“皇后,你可真是好心计……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几时?”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见面O(∩_∩)O哈哈~其实皇上和女主见过的,但女主印象不深啊。 那时候她一心只有她的小青梅呐。 倒是皇上这个大魔王,啧啧,心思很多呀。 第十四章 七月初的日子,天气已经炎热地很了,楚嫣每天早上起来就趁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的那一点阴凉余气,只穿一件轻薄罗衫,叫两个小丫鬟摇绳,她就在海棠春坞前头跳大绳。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丫鬟们齐声欢呼:“一百!” 楚嫣跳这个就是行家里手,园子里头的丫鬟居然都跳不过她,楚嫣兴致一来,还叫她们两个两个手牵手往里跳,或者就是下饺子,一个一个进去跳。 正当春坞这里一片热闹的时候,就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你这里还真是一刻不闲着,我在露台上就看着你们这里玩得热闹,就不请自来了!” 正是临川公主信步而来,楚嫣急忙上前去迎接:“公主殿下。” “都说了别这么多礼,”临川公主故作不悦道:“在园子里头好不容易松快松快,还要被拘束着不成?” “是,殿下瞧着我们这里热闹,也想来热闹热闹,”楚嫣笑道:“那就快把绳子摇起来,让公主也跳两把!” 临川公主哎呦了一声,连连摆手:“我这都多少年没跳过了,你别撺掇我……” 谁知丫鬟们得了吩咐,拉的拉,扶的扶,愣把临川公主架了过去,不一会儿她就跳了起来,还换了几个花样,体力不支了才退了下来。 “这绳子不好,”她有些气喘,但神色愉悦,“宫里头跳绳也用的牛筋,牛筋做出来的绳子又软又结实,有了牛筋,我就翻出花样来跳,十四岁了还爱跳这个,后来直到太后娘娘看到了,说我提裙露脚地不庄重,才算不跳了。” “园子里不比宫中,公主想怎么跳怎么跳,”楚嫣给自己披上了一件披帛,又给临川公主也披了一件,道:“所以才说园子里好。” “我也打算在这里多住些日子,这里确实是避暑胜地,不过进到十月里就怕是有些凉了,”临川公主盘算道:“还是得回府里去住。” 她看着楚嫣:“你呢,就一直住在园子里?” “一直住,侯府里自有老侯爷留下的人照管,”楚嫣道:“都是忠心得用的人,我也没什么可操心的。而且园子里冬天也不难过,我这里建了地暖,也不漏烟,平日里还嫌热呢。” “我也打算建个暖阁,”临川公主道:“你也给我参详参详。” 两人就坐在椅子上,咬起耳朵来。 自打半个月前,楚嫣去公主的园子里拜见,而公主很快就礼尚往来了一圈之后,两人可谓是一见如故,发现彼此脾性习惯都处得来,更是情好日密起来。 楚嫣觉得临川公主平易近人,没有其他公主高高在上的傲慢,而临川公主觉得楚嫣根本不像长安城桃色新闻的主人公,细交之后才知道她虽有一身媚骨,可冰清玉粹不染纤尘。 “举起来――”看着一帮小丫头跳起了皮筋,楚嫣就道:“举到腰上,让她跟筋儿!” 跟筋儿小红就做不好了,总是能跳不及时,只见她一腿摆起,像用脚腕将超过腰上的皮筋勾下来,就勾不住,哎呦哎呦叫了两声,移了位置,这就算败了,看得白芷忍俊不禁道:“你们看看小红,总是勾地怪模怪样的,好似青蛙腿一样!” 小红就不服气道:“我小呢,腿也不长,等我再长两岁,就勾的上了!” 楚嫣就笑道:“正跟你长不长岁数没关系,你方才明明已经勾上了,只是不会下压,让皮筋滑了,是动作不对。” 楚嫣说着就亲自示范了一下勾筋,果然用脚面把皮筋踢起来勾上,然后微微借用了脚踝的力量,将皮筋踩下来,动作不过在须臾之间,就轻松挽了一个花儿出来,这帮小丫鬟就趁势鼓噪起来,非要楚嫣再跳几个花样。 楚嫣一时兴起,干脆跳了几个她们平常都没怎么看过的姿势,比如说先将皮筋绕在腿上,随即将绕在腿上的皮筋掏出来,这就先由左脚在右脚后踩住筋,右脚由里向外掏出来,楚嫣绕了三次就掏了三次,伴随着皮筋“咻咻”的声音,赢得了众人一片叫好声。 “公主,公主!”宫女碧螺急匆匆过来,在临川公主耳边低语了几句。 临川公主一挑眉,站了起来:“阿嫣,我园子里来了客人,我去招呼一下。” 楚嫣收了绳子,道:“公主自去,得闲就过来找我。” 临川公主点了点头,很快就离开了。 楚嫣喝了口茶,就见对面高高的露台上,果然有七八个人影,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楚嫣虽然知道他们也看不清楚这里,但还是收了玩闹,又换了身衣服,回到了阁子里。 下午酉时一刻还不到,就见对面的园子里已经点燃了蜡烛,随着天色愈暗,而对面的园子愈发光明照人,仿佛天宫。 “哎呦,”白芨也盯着对面,惊讶道:“临川公主那里,怎么舍得点那么多蜡烛,亭台水榭,也都点上了!” “公主用的蜡烛,还不是咱们普通人家用的,一律是用鲸鱼的脑油制成,一根蜡烛,就值纹银一百两。”楚嫣若有所思道:“看来园子里是来了贵人。” “还有什么人,比公主还尊贵?”白芨道。 对面园子里,笙歌乐舞,金石管弦之声,直入云霄,楚嫣本来就有些浅眠,过了好一会儿,迷迷糊糊之间总算有了睡意,刚刚觉得眼皮沉重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叫声。 这声音确实不大,而且似乎离得还远,她就怀疑是哪个人上茅厕掉到粪坑里去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声之后,她的心忽然砰砰跳得厉害,浓郁的睡意居然顷刻之间就无影无踪了。 楚嫣心里跳了一下,她就起身下床来,借着月色摸到桌前,端起茶杯想要喝一口水,没想到水还没喝进嘴巴里,却再一次听到了惊叫声,这下声音离得近了许多,而且听得出来,是非常恐惧的声音,甚至还有一声短促的呼救。 楚嫣一个激灵,她感觉不对劲了,马上唤起白芨来,“听,你们听!” 白芨还有点懵然,楚嫣指着屋子外面让她们不要说话。 下一秒忽然有个人叫道:“什么人!” 这是王庚的声音,他和其余护院住在园子西南,靠近后山的地方。 这声音之后就忽然有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还有凭空打斗和兵器相交声音,一时间响彻了整个联璧阁。 白芷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楚嫣抄起披帛裹住了自己,蹬着鞋子,一边打开暗柜,一边道:“不要慌!” 主仆三人从阁子里下来的时候,听到了更为凄厉骇人的惨叫声,隔着两道院墙王庚在高声示警:“夫人,有贼人作乱——快跑!” 白芨手中的烛台都握不稳,颤着声音道:“夫人,怎么办?!” 楚嫣静静听了一会儿,道:“从后山来的,乘着夜色直趋二门外,隔壁彭城伯的园子就没有动静……是冲着咱们来的,其他人不是他们的目标。” 她很快就有了决断,“不管是谁作乱,今晚上都没有好果子吃,走,去临园!” 临园正是临川公主的园子,楚嫣几人推开大门,离着临园还有数十步的时候,就见临园门口一下子显出数道身影来,居然是身披盔甲的羽林亲卫! “站住!再往前一步,当即射杀!”为首的亲卫喝道。 楚嫣稳住身形,高声道:“我乃长平侯夫人楚氏,求见公主!” 羽林卫的□□略低了一低,但仍然指向楚嫣:“更深夜重,请夫人明日……”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联璧阁的呼喊声和打斗之声,顿时神色一凝:“什么人?!” “有贼人作乱!”楚嫣呼救道:“攻上了后山!” 羽林卫顿时警惕起来,一边立刻去传信,一边抽出宝剑,果然联璧阁中冒出几个人影来,手中提着大刀,大呼小叫着,看到楚嫣登时道:“人在这里!” 他狂呼乱喊地冲过来,还没有近前就仰面倒下,眉心被长箭射穿了。 “贼人安敢犯驾?!”羽林卫吹响了警报,那分散在园中的天子亲卫立刻赶过来支援,楚嫣被他们护送进去,转过长廊就看到急匆匆赶过来的临川公主,以及她身旁穿着燕居服的帝王。 楚嫣伏拜下去:“见过陛下、公主。” “阿嫣,怎么回事?”临川公主把她拉起来。 “有贼人趁夜杀入园子里,”楚嫣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我们跑了出来,庚叔还在园子里……” 在摇动的灯火映照下,楚嫣又黑又长的睫毛紧掩着那一双轻颤的剪水秋瞳,浑身一件宽大的披帛根本遮掩不住她窈窕的身姿,削葱一般的指头紧紧扣在一起,却浑不知一双手臂露在了外面,如同玉色照水一般。 这一切让帝王眸色渐深,目光从楚嫣身上移开,转向羽林卫的时候多了一丝威压:“速去平叛,留下活口仔细询问。”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蹭一蹭玄学\(^o^)/~ 第十五章 这话让临川公主和羽林卫同时一凛,知道皇帝心中只怕并不认为贼人是冲着长平侯夫人而来,圣驾在此的第一晚,就有贼人趁夜攻上山,只能说明圣驾被窥伺,以及羽林卫的保护工作,做得并不到位。 “陛下,贼人不知底细,”临川公主道:“不如召金吾卫前来护驾……” “不用,”崇庆帝道:“朕的羽林卫,以一当十。” 随扈的羽林卫虽只有不到二百人,可各个训练有素,而且受到如此鼓舞,信心百倍。一声令下,便结成战阵,从东西两翼抄进联璧阁。 弓箭手探出箭矢来,张弓搭箭,二十五把强弩对着眼前作乱的贼寇,各人手上拉成满月的弓弦一震,二十五支利箭破风穿云而去!前方顿时一阵此起彼伏的嚎叫声,一时间箭矢如雨,惨叫连连。 这时候才看到在阁子里作乱的贼人根本没有正规武器,只有长矛,棍棒,短斧,还有一些腰刀,似乎被激发了凶性,大吼大叫,嘴里咆哮着斩尽杀绝的话,个个舞刀弄枪,狂喊乱叫,尤如群魔乱舞。 羽林卫用铜棍旋入长刀,毫不留情地杀死了在地上翻滚挣扎的贼人。随着长矛刺入皮肉的沉滞声音,霎时间又有若干个贼人嚎叫着滚落地上。 为首的贼人猛然打了个哆嗦,身体仿佛从冰冷的井水里过了一遍,喉结不由自主上下几番,他心生惧意,恰在此时,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去,更是吓得他大叫了一声,当即掉头便跑。 十几名分散的弓箭手顺着他逃跑的方向,发射了一阵箭雨,其余贼人看到此景,顿时都丧失了斗气,狼奔豕突,掉头而跑。 只是不知道谁在乱中放了火,趁着夜风,火势一下子起来,偌大的阁子里火星乱窜,连桌椅都被炙烤地炸裂了,浓烟冲天。 楚嫣眼看着阁子的大梁木掉落下来,半边陷入了火海中,心中一颤,知道自己最后的容身之处,也没有了。 “阿嫣,你受惊了。”临川公主关切地看着她,又命碧螺将她带下去梳洗。 后半夜羽林卫汲水救火,万幸翁山玉泉环绕,总算在天亮之前,将火灾扑灭了。 楚嫣用清水洗净烟尘,烟眉秋目不施粉黛反而愈加清华,她将散落的头发绾起来,换上临川公主送来的素色袄裙,来到了崇庆帝所在的玉兰山房。 羽林卫正在禀报情况:“……射死三十三人,抓到活口十四人,共计四十七人,无一人逃脱。这些人已经查明身份,都是京都游手无赖,家无产业,却成群结队,偷窃窝盗,横行不法,群聚斗殴,无恶不作。” “审问清楚了吗,”崇庆帝道:“为何攻入翁山,有无人指使?” “据他们招认,是受惠宁伯之女王氏指使,”羽林卫抓来匪首麻五,道:“有口供在此。” 麻五已经被打得体无完肤,还不等崇庆帝询问就把一切都招了:“……是惠宁伯家的大小姐出钱,让我们到联璧阁中作乱!她给钱大方,还说长平侯夫人甚有美色,抓住了随我们肆意□□!她要长平侯夫人名声丧尽,生不如死!” 楚嫣气得浑身发颤,强自抑着愤怒,走上前跪地请罪道:“陛下恕罪,是妾引发了祸难,惊扰了陛下,妾罪该万死。” 崇庆帝的目光在她跪伏的身上逡巡了一圈,才道:“起来罢。” 楚嫣谢恩,却听崇庆帝又道:“给长平侯夫人赐座。” 宫人搬过来杌子,楚嫣却垂首道,“妾乃罪魁祸首,实在不敢就坐。” “陛下让你坐,你就坐吧,”临川公主道:“你是哪门子的罪魁祸首,分明是王家那个马夫的女儿胆大包天,恣意妄为,心肠居然恶毒到这个地步,令人发指!” 麻五为了换取一线生机,把所有知道的都招了:“……王秀兰说长平侯夫人陷害她爹,说惠宁伯入狱,就是长平侯夫人干的!” 崇庆帝眉头一皱:“惠宁伯王良入狱,是因为在石葭村杀良,朕令龙鱼卫彻查,已经查有实据,跟长平侯夫人有何干系?” 太监王怀恩刚要小声提醒,就听楚嫣道:“怕她还记着旧怨。” 见帝王的目光扫过来,楚嫣眼中带泪,也带着一丝惧怕:“……惠宁伯首告家父谋反,这是以前的恩怨了,妾自知家父罪孽深重,岂敢图谋报复?请陛下明察。” 崇庆帝眼中的楚嫣眼色通红,本就纤弱的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打着颤,在提到南安侯的时候,惶恐不安,唯恐自己不悦。 “报复?像她王秀兰这样虺蛇心肠的女人才图谋报复,你这样柔弱的女人,不被别人欺负也就算了,还会报复别人?”临川公主抚慰道:“别怕,皇上是明理的皇上,不会怪罪你的。” 崇庆帝敲了敲座椅扶手:“朕几时说要怪罪了?” 楚嫣悄悄觑了一眼,却见皇帝一双幽深透彻的眼睛里,却有一种微微的兴致。 就在这时,门口侍卫禀报道:“陛下,龙鱼卫指挥使杨荣到了。” “他来的倒及时,什么消息都瞒不过他。”临川公主啧了一声。 楚嫣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杨荣,再受他若有若无的诘问,当即道:“陛下还有要事,妾先告退。” 她福了一礼,从屋子后门出去了。 杨荣走进来,鼻子最先一动,他仿佛闻到了熟悉的幽香,倏忽而过,仿佛是自己的错觉。 他很快收敛心神,道:“见过陛下,公主。” “平身,”崇庆帝道:“刚好,朕这里有几个犯人,你提走去审问。” 杨荣道一声是,又请罪道,“臣有罪,每日缉查臣民隐私,却没有提前伺察到如此重大的情报,使陛下遭受贼人攻击,臣罪该万死。” “罢了,”崇庆帝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长安城中游手无赖,归的是府尹和兵马司管辖,你龙鱼卫重心还是放在办案上,王良的案子怎么样了?” “回陛下,王良他……服毒自杀了。”杨荣道。 崇庆帝的眼睛又睁开,锐利的眼光在杨荣头顶上旋了一圈。 “你龙鱼卫平日不是号称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吗?”临川公主对杨荣没什么好感,冷哼道:“重案犯人还能在你们日夜监管之下自杀?” “确实是龙鱼卫的疏忽,”杨荣道:“已经查出,是王良自知罪恶深重,难逃一死,命家人在换洗的衣服中藏了毒,送进了诏狱。” “我看王家一门没一个好东西,”临川公主怒道:“一窝蛇鼠!” 崇庆帝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王秀兰该如何定罪?” “王秀兰挑唆杀人,买凶作乱,其罪当杖一百,流徙岭南。”杨荣就道。 “岂止?”临川公主道:“我看她还想要谋害圣躬呢,惊了驾,罪过才杖一百?” 没想到崇庆帝神色动了动,道:“朕看不论是买凶作乱,还是惊驾,都惹人非议。就让你龙鱼卫去抄了她家,赐个全尸,对外……就说是暴毙。” 临川公主觉得皇帝是不想声张,不想让宫里的太后知道,果然崇庆帝道:“这事儿不许告诉太后。” 临川公主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而杨荣只觉得皇帝虽然是对着公主的,但眼神却看向了自己。 他心跳不由自主漏了几拍,寒意从毛孔中渗了出来。 他忽然想道,惊驾的确惹人议论,但买凶作乱是事实,为什么皇上不肯公布这样的罪名呢? 如果公布她买凶作乱…… 杨荣忽然一怔,那么第一个被众人嘲讽耻笑,指为残花败柳的,是长平侯夫人。 他不知道帝王究竟是什么想法,但他知道自己对这位帝王的心思,总是难以揣摩。他知道崇庆帝并不像一直以来表现在人前的那样,是个垂衣拱手、主见不多的帝王,事实上—— 皇帝锋芒不露,深不可测。 他出了临园,看到对面清理废墟的羽林卫,问道:“长平侯夫人现在何处?” 回答果然不出所料,楚嫣在临园中,看样子临川公主对她很是照拂。 楚嫣在馆阁之中稍稍待了一会儿,临川公主就从玉兰山房走了出来,执了她的手安慰道:“皇上严惩了王家,你放心吧。你的阁子被火烧毁了,就且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我这园子大得很,正想着有人来陪我呢。” 楚嫣感恩不尽:“公主大德,不知如何报偿。” “跟我客气什么,”临安公主拍拍她的手:“我带你去看看住处,你想住什么地方都可以。” 楚嫣就选了清夏堂住了,其实她很喜欢菱荷香苑,但那地方距离崇庆帝居住的玉兰山房太近,只好舍了,不过清夏堂之后就是藏书楼,倒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求花花~~~ mua~~ 第十六章 楚嫣在清夏堂住下不过第二日,临川公主就遣人络绎不绝地送来东西,什么被褥,锦帐,枕垫、靠背、迎手、地毡也就罢了,连杯、盘、盆、壶,漱口盂、茶叶罐、蜂蜜盒、剪烛斗这样的小东西,都准备地一应俱全地。 楚嫣心中极是感激,“公主体贴,感恩不尽。” 碧螺笑道:“这都是寻常物件,公主还说是简慢了贵客,还说堂中家具样式老旧了,这凳机、足踏、匣子,架床、箱橱等,正打算用蜀地送来的鸡翅木重新打做呢。” “公主心意,万分感激,”楚嫣道:“已经是白住了,怎么还能劳公主破费。” 碧螺道:“夫人就在清夏堂安心住着,缺什么直说就是,不要见外。” 楚嫣就道:“公主现在何处?” 碧螺领着她来到小香洲,这小香洲为舫式结构,有两层楼舱,前面有引自玉泉的小溪流,溪流之上朱红色桥栏倒映水中,水波粼粼,宛若飞虹。 楚嫣上了楼,就见临川公主和崇庆帝正在对弈,只不过皇帝气定神闲,而公主两道柳眉锁在一起,露出了为难之色。 “皇兄,你这根本不给臣妹活路啊,”临川公主苦恼道:“你说我有一步可以扭输为赢,我怎么看不到啊?” 楚嫣见他们下棋专注,不敢出言打扰,没想到临川公主转头看到了她,顿时笑道:“阿嫣来了,这回可有人能制住皇上的雄风了!” 她将楚嫣推了过来:“阿嫣的棋艺,才叫一个妙手无双呢,快帮我看看,该走哪一步?” 楚嫣只推拒道:“公主别这样夸我,把我夸到天上去了,落下来可疼!” 无奈何临川公主非把她摁下来,楚嫣瞧见对面的帝王也不置可否,便大着胆子从棋篓里捡了一枚白棋,落在了左上角一片黑棋之中。 临川公主定睛一看,只见白棋所到之处,果然如风靡草,杀死了一片黑棋,顿时抚掌大笑:“妙,妙啊!我说什么来着,皇兄,你棋艺精湛,可惜今儿遇到了敌手了!” 楚嫣不肯再下:“公主,我也只是偶然瞧见了这一步,而且这一步虽杀得霸道,可陛下的草龙已经成型,龙翔九天,非是断一条尾巴,就能截留的。” 崇庆帝眼中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笑意。 一旁捧着香炉侍奉的王怀恩也觉得长平侯夫人实在是会说话。 临川公主却不依:“不行不行,这局我看还是能赢的。” 楚嫣却知道这局的确是赢不了的,刚要投子认输,却听崇庆帝道:“公主说的不错,岂有半途而废的棋局?” 楚嫣不由自主啮了一下朱唇。 皇上说能下,即使穷途末路了,也一定要下。 其实下棋乃是君子之事,一方不敌,便主动投子认输,总没有人说知道败局还硬要下完,最后肯定是伤了颜面。 楚嫣不知道皇上的心思是什么,但他既然非要自己下完,楚嫣只好努力一搏。 虽然结局注定,但在楚嫣的冥思苦想下,还真走出了几步意想不到的妙招,还真有点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意思。 不过不管楚嫣怎么想要跳脱,却都逃离不过帝王的掌控。黑棋就像牢固的围城,将白棋死死锁在了围墙之内。 楚嫣左支右绌,却被杀得丢盔弃甲,眼看自己精心摆出来的一个小劫被识破,不由得嗔怪道:“哎呀,好没意思的!” “怎么没意思了?”头顶是帝王似乎含笑的声音。 楚嫣趴在棋盘上,指着刚刚被绞杀的棋子:“皇上一开始就看到了我的打算,却佯装没有看见,让我还暗自窃喜呢,原来是欲取先予,一击必杀!” 楚嫣懊丧地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和崇庆帝居然近在呼吸之间,她甚至能看到帝王下颌微微浮出的一点胡髭,像是没有清理干净一样。 她吓了一跳,几乎能听见心跳在耳边轰隆的声音。小巧的琼鼻微微皱在了一起,楚嫣为自己的不察和冒失而懊恼不已。 她向后一看,只见临川公主早就不在了,而刚才还捧着香炉的王公公也不见了,整个屋子里,只有自己和皇帝两个人。 “妾、妾……”楚嫣有点心慌,想要站起来。 “只剩五步。”谁知崇庆帝并没有看她,仿佛专注于棋盘:“还能赢吗?” 楚嫣自知必输无疑,但看到皇帝眼里略带戏谑的光芒,却生出一点小小的不服气来。 她眼睛一转,就看到临川公主的爱猫霜眉懒洋洋地卧在脚踏上。 一抹狡黠从楚嫣眼中闪过,她一手执着棋子,一手却悄悄拿起逗猫的长杆来,那杆子末端绑着一个小金球,一听到金球摇动的声音,霜眉的眼睛果然睁开了。 楚嫣暗暗收着长杆,果然霜眉一步步朝她这里走来。 猫儿两只眼睛咕噜噜地盯着她的指头,因为楚嫣已经将金球取了下来,在它眼前晃了一下。 这猫儿好不容易瞄准了,一下子就跃起来,伸爪儿扑了过来。 楚嫣一侧身子,就见霜眉扑了个空,落在了棋盘上,将几乎落满棋子的棋盘搅得一塌糊涂,十几枚白棋黑棋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引得楚嫣大笑不已。 “陛下,”她道:“这一下,谁输谁赢呢?” 飞虹桥上,临川公主缓缓散步道:“陛下在上林苑打猎,弓马驰骋,可务要警醒着好,你看看今日这种事儿,稍不留心歹人就能趁虚而入,何况上林苑?” 王怀恩道:“公主说的是,不过陛下近来也不常上马,多是在和羽林郎们画沙盘。” 临川公主也不知道军中这些事儿,只道:“那就好,时下天气燥热……”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楼上传来崇庆帝的大笑声。这声音持续不绝,一听就充满了愉悦。 她不由自主和王怀恩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好久没见陛下这么高兴了,”临川公主讶道:“不知道长平侯夫人怎么跟他下的棋。”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若有所思道:“哎王公公,我记得长平侯夫人仿佛参加过选秀?” 王怀恩点头道:“是啊,崇庆二年的时候,太后娘娘下旨选秀,长平侯夫人入选,后来又落选回家了。” 临川公主停了下来,道:“崇庆二年的选秀,是太后给咱们皇上选皇后啊,我听说本来要定一皇后、一贵妃的,最后只定了皇后?” 王怀恩就道:“是。” “那这么说来,贵妃的人选,不会是阿嫣吧?”临川公主一愣。 王怀恩低头不语。 临川公主吸了口气,道:“论家世、容貌、才艺,我看阿嫣做皇后都剩余,阿嫣那一点没合太后的眼?” 王怀恩想了想,小心道:“奴婢想着,那时候长平侯夫人不过十三岁,而陛下已经二十五了,太后娘娘急着抱孙子,不想多等两年……” “那倒是,刘皇后倒是大些,十七岁。”临川公主恍然道:“不过可以留在宫里等着长成嘛,怎么又落选回去了?” “这个……”王怀恩道:“南安侯说,他家的女儿没有作妾的,给天家作妾也不行。” 临川公主叹了口气。 只见崇庆帝也走了出来,似乎很畅快,而楚嫣跟在后面,脸色明明不施粉黛,却仿佛涂了淡淡的胭脂一样。 临川公主迎了上去:“陛下怎么这么高兴?” “朕赢了棋,拿了长平侯夫人的彩头。”崇庆帝就道。 “什么彩头?”临川公主问道。 再看楚嫣,脸色越发羞赧,还带着一丝薄薄的嗔怒。螓首不自觉偏了偏,仿佛很不自在。 临川公主端详了半晌,才发现异常:“原来输了一只红翡耳坠子!” 楚嫣想起方才自己捣乱也没有赖过去,帝王非要她拿彩头出来。楚嫣没有其他佩饰,头发只不过用一根簪子绾了起来,若是输掉簪子,那头发披落下来,肯定不得体。 只好解下一只耳坠子,没想到崇庆帝居然还真的收了。 “我说陛下,”临川公主笑道:“人家的簪环首饰,你也要拿走,又不能自己戴着!” “朕也不是白收她的东西,”崇庆帝走上飞虹桥,欣赏了一会儿风景,道:“收了一只耳坠,就还一座园子罢。” 临川公主“哎呦”了一声,惊讶道:“陛下是打算给阿嫣修园子了?” 楚嫣见皇帝没有玩笑,也吓了一跳,急忙道:“陛下恩典,万不敢领受……” “有什么不敢领受的,皇上赐了,你就大大方方受了,”临川公主反而道:“你也学学我,皇上一开口,我就只说谢恩的话,你看不就白得了一个园子吗?” 崇庆帝道:“刚好这工匠还在,蜀地还有金丝楠的木料送来长安,就修成园子。” 楚嫣本来想着自己的联璧阁修复一下,花销大概在七八万两银子左右,没想到皇帝要给她大修,光说金丝楠的木料,一根金丝楠就是一百根鲸脑蜡烛的价钱,一间阁子就能用十来根这样的木料。 临川公主惊讶极了,只因这金丝楠木料自从说要送来长安,后宫的几个妃子就都盯上了,光说丽嫔,就讨要了好几回,想要几根木料装点自己的兰芷宫。 要是宫里知道这金丝楠木一根都捞不上,全给长平侯夫人修了园子,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起来呢。 不过看皇帝的样子,是打定决心要用这么珍贵的东西,讨美人欢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蹭错了,现在改成三的倍数了,暴风哭泣jpg…… 第十七章 楚嫣陪着在飞虹桥上赏玩了一圈,就道:“陛下,公主,妾先告退了。” 没想到崇庆帝转过头来:“夫人去哪里?” 楚嫣就道:“妾想去看看庚叔……若非他拼死拦住贼人,妾还不知道能不能幸免于难呢。听说他受了伤,还是太医给诊治的,妾谢过陛下,谢过公主。” “无妨,”崇庆帝居然折返了:“夫人带路,朕也去看看。” 王庚武艺高强,那晚上快刀斩落了两个贼人,拖住了时间,不过自己叫贼人给砍伤了后背,万幸没有伤到内脏,经过太医的诊治,已无大恙。 走进南轩里,王庚正趴在榻上,太医给他在后背上药。 “夫人……”王庚刚叫了一声,却见到楚嫣身后的崇庆帝,顿时翻身下榻,“臣……不,草民王庚叩见陛下。” 崇庆帝嗯了一声,道:“起来吧。” 王庚起身,崇庆帝看到他胸前和后背十数条伤疤,露出沉思的神色:“你上过战场?朕仿佛见过你。” “回陛下,草民原在南安侯麾下,官封四品广威将军。”王庚抱拳行军礼道。 崇庆帝似乎有点讶异他为什么没有牵涉进南安侯的案子里。 “陛下,庚叔因伤退役,辞官做了富家翁。”楚嫣解释道。 崇庆帝也没问这个四品将军富家翁怎么做了楚嫣的护院,只道:“你跟着南安侯打过仗,应该熟悉百越国的情况吧?” 王庚就道:“百越山川险峻,人情复杂。南越、东越、西越三国之间或是敌对,或是交好,视其武力而定。民风虽然悍勇,但重义守信,百折不挠。南安侯就曾以仁义招揽,几乎得到三国的归附。” 崇庆帝点了点头,却忽然道:“朕听闻南安侯曾和百越三国定下盟约,可有此事?” 楚嫣心中咚咚跳了起来,手指一紧。 王庚道:“确有此事,南安侯在白水之泮,召三国立下盟约,具体盟誓草民不清楚,但知道自此之后,三国各自退兵,若非之后云阳王擅自偷袭,百越不至于再起干戈。” 崇庆帝思索了一会儿,道:“朕知道了。你好好养伤,伤好之后,朕对你另有任用。” 楚嫣回到清夏堂中,稍微缱眠了一会儿,就听到白芷道:“夫人,世孙来了。” 楚嫣“啊”了一声,从榻上起身:“丁嬷嬷也来了么?快把我的大袖衫拿来……” 世孙就是长平侯的嫡亲孙子,承袭了爵位但还没有正式授予大印的,和楚嫣不过差了十二三岁,但辈分却是祖孙的关系。 楚嫣收拾好仪容,坐在正堂的椅子上,就见一个老妇人牵着一个孩童走进来,五官端正安安静静的孩子就是世孙,老妇人就是一直鞠育世孙的丁嬷嬷。 “孙儿拜见祖母大人。”八岁的世孙像模像样地行礼道。 楚嫣被叫祖母,努力堆起慈祥和蔼的神色:“起来吧。” “老身见过夫人。”丁嬷嬷道。 “嬷嬷快起来,”楚嫣道:“坐吧。白芷,上茶。” 丁嬷嬷一拉世孙,世孙就道:“听闻园中失火,祖母大人受到惊扰,孙儿特地前来问安,不知祖母大人是否平安无恙?” “世孙孝心可嘉,”楚嫣道:“我并无大碍。” 世孙就大声道:“园子已经焚毁大半,孙儿恭请祖母大人回府居住,也好让孙儿晨昏定省,以尽孝心。” 楚嫣就道:“园子修一修就好了,我在这里住惯了,不想再惊动侯府众人。” 丁嬷嬷开口道:“既然夫人不想回府,侯府就请工匠重新修筑园子,工程所耗银两,都由侯府出。” 楚嫣道:“不必,我自有……”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白芷忍不住道:“皇上已经下旨,让工部的工匠给夫人重修园子了。” 丁嬷嬷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眼角的皱纹似乎更往下皱了:“皇上为什么会给夫人修园子?” “临安公主盛情难却,”楚嫣就道:“她的园子还未竣工,见我这里修园子还要请工匠,就让我不要麻烦了,工匠可以一并修。” 丁嬷嬷的法令纹动了两下,又让世孙出去玩耍,才道:“夫人不住在侯府,另辟一园,每天宾客如云,又多是亲贵,长安城中,浮言不息。请夫人为世孙考虑,言行举止,多加收敛。” 白芷被这种训、诫的口气气得脸色胀红。 楚嫣倒是一点都不生气,只道:“嬷嬷的话,我照做就是。” 丁嬷嬷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这一回声音松了一点:“夫人年少守寡,实在不易,园中花销,府内都竭诚供奉。” “吃穿用度,怎好让侯府花钱,”楚嫣拒绝道:“我自有收支,倒是侯府人情冷落,需要打点,这钱还是花在该用的地方。” 等丁嬷嬷带着世孙离开了,白芷才道:“夫人,丁嬷嬷也太倚老卖老了!话里话外,像是咱们不检点,给侯府抹黑了似的!” “侯府因为我,已经损失太多了。”楚嫣道:“是我欠侯府啊。” “况且,丁嬷嬷只是面硬罢了,若真想要和我断绝关系,”楚嫣道:“又何必带着世子来看我呢?” 楚嫣每年清明、寒食和老侯爷忌日送去的白障,侯府也没有退回来,元旦的祭祖,也来请楚嫣参加。 马车笃笃地走在官道上,车里的世孙忽然道:“不是说要接祖母回府的么?为什么只有我的一辆马车,没有给祖母备一辆呢?” 丁嬷嬷有些语塞,过了一会儿才道:“她不回府中更好。” “为什么呢?”世孙不解道:“可是祖父临终前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照顾祖母的呀!” “咱们问心无愧了,”丁嬷嬷放下车帘,道:“彼此相安就好。” 晚上,临园又点起灯烛来,崇庆帝从后山下来,山房里已经摆上了筵席菜品。 “皇兄,用膳吗?”临川公主道。 崇庆帝嗯了一声,又道:“长平侯夫人呢?” “她身体倦怠,不想来。”临川公主道。 崇庆帝道:“生病的话,让太医去瞧瞧。” “倒没有生病,刚才还见了长平侯世孙呢,”临川公主道:“用不着太医。” “长平侯世孙,”崇庆帝微微一顿:“没有袭爵?” “兵部不是说他年纪还小吗,”临川公主让准备好的歌舞表演上台,道:“皇兄,她们新排练了曲子,听听?” 崇庆帝看了一眼台下,指着自己案上的琳琅满目的御膳,道:“把这席面卷起来,送到清夏堂去。” “哟,这象拔宴我的厨子做了六个时辰呢,”临川公主好笑道:“皇兄为讨美人欢心,不心疼啊。” 这席面送到清夏堂的时候,楚嫣已经睡着了,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才知道,心中又不安,又有点受宠若惊。 “什么时候送来的,我都不知道。”楚嫣道。 “您刚刚睡下不一会儿,王公公就来了,”小红快言快语道:“我们说要叫醒您,王公公说不用惊动了,说东西送到就行了,是皇上的恩典。” “天气这么炎热,从昨晚上到现在,只怕食物都要腐坏了。”楚嫣叹了一声。 没想到白芨白芷对视一眼,露出一模一样的新奇笑容来:“夫人,王公公还送过来冰鉴,是专门保存食物的好东西,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可新奇了!” 只见这冰鉴是个箱子模样,制作非常精致,居然是一块通体碧绿的凉玉制成,内挂锡裹,箱底有小孔,两块盖板的一块固定在箱口上,另一块为活板。 活板底下就是冰,把活板取下,菜肴、饮品放在冰上,就可以迅速降温,起到冰镇的效果。 白芷她们不知道这冰鉴的材质,楚嫣倒是见过,在刘皇后的椒房殿。只不过椒房殿的那个,不仅小很多,而且材质只不过是普通玉石,浸在里面的冰块要不时更换,才能取其凉意。 而皇帝送过来的这个冰鉴,乃是西域进贡的美玉所制,一块冰放进去,一天都不会融化,所以十分贵重。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追妻花样百出的哟。 过两天就去上林苑玩O(∩_∩)O哈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噼里啪啦汪汪汪~kin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噼里啪啦汪汪汪~king~ 1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章 松涛亭中,宫人来报:“陛下,公主,长平侯夫人到了。” 临川公主看着姗姗来迟的楚嫣,道:“还以为你怎么梳妆打扮呢,却也没有,那怎么我叫你两次,现在才来?” 楚嫣就道:“昨夜蒙陛下恩赐御膳,妾不知何以为报,只觉得陛下坐拥四海,玉盘珍羞都是寻常入口的,思来想去只好亲手做了楚地的小食,如果陛下、公主不嫌弃东西粗陋,就请尝尝。” 临川公主哈哈笑道:“你真是有心了,原来一早上都在忙活这个,我来瞧瞧。” 她打开食盒,就见里头整整齐齐卧着酥皮烂馅的点心,翠绿的包浆颜色,看着绿意盈盈,不由得胃口大开。 “看着有点像宫里的澄沙饼,”临川公主道:“上面好像还有图案,哎呦!” 只见饼子上面居然是蜈蚣的图案,看着须脚毕现,灵活动人。 宫里的饼子诸如梅花烧饼、宝妆饼、银锭饼、方胜饼,都是用枣木模子磕出来,上吊炉烤熟,出炉后提浆上彩,表面上再抹一层油糖,其实味道寡淡,千篇一律罢了。 楚嫣这个饼子自然跟传统的饼子不一样,用玫瑰花瓣作原料,先把花瓣捣烂,再加以上等蜂蜜在锅里熬稀,拌上松仁儿等果料,调成馅儿,然后面皮用艾草调汁,做成翻毛酥皮饼,然后蒸出来。 “其实这饼子可以叫玫瑰饼,”楚嫣道:“只不过我在饼子上加印,刻成有蝎子、□□、蜘蛛、蜈蚣、蛇这五毒形象的,所以叫做‘五毒饼’。” “有些意趣,”临川公主道:“不过为什么要刻这几样长虫?” “公主有所不知,”楚嫣笑道:“楚地湿热,多生毒物。百姓以此为图腾,又要避毒,所以取其形,做成食物,有趋吉避凶的意思。” 临川公主已经拈起一个吃了起来,“好吃,各色果馅吃起来又沙又糯。” 楚嫣又看向皇帝,却听临川公主道:“别管他了,皇上不吃甜食。” 楚嫣心中懊恼不已,她应该提前向公主或者王怀恩打听一下的。没想到崇庆帝也拈起一枚五毒饼,吃了起来。 “皇兄,”临川公主惊讶道:“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 “朕不爱吃太甜腻的,防着早起来口苦,他们都记着朕的口味了,”崇庆帝道:“但夫人做的这个,不算太甜。” 楚嫣有些庆幸:“我也不爱吃太甜腻的,所以让他们不放白糖,只放了蜂蜜。” “听说今年妙峰山的玫瑰开得特别好,产量很大,除了做酱和茶饮,看来做点心也是绰绰有余。”临川公主道:“皇兄,阿嫣如此巧思,又忙活了一个早上,你可有什么赏赐?” 崇庆帝就道:“夫人要什么赏赐?” 楚嫣吓了一跳,这不到两日的时间,又是修园子,又是赐下御膳珍馐,她绞尽脑汁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了,公主却还为她讨要赏赐。 “就问皇兄要几匹杭州送来的芭蕉纱,”临川公主道:“皇兄可舍得?” 夏季气候炎热,即算是丝帛,穿在身上也觉得热,所以一般都用苎纱这样轻薄的料子,葛、苘麻,还有黄草心纺织出来的布料,穿在身上凉快,当然价值也不菲。 然而苏杭进贡的最好的料子还不是这些,而是芭蕉析丝织出纱布,纹理细密,摸在手上就好像是攥住了一汪泉眼,薄如蝉翼不说,当风吹过的时候,这种纱布做成的衣服就有一种水光粼粼的感觉,贴身上实在是冰沁透了,实在是很像吴道子画中的人物。 当然这种芭蕉纱,每年也只有十匹不到,比西番进贡的翠金裘还要贵重,也只够太后、皇帝自己用的,有时候太后也会拿这芭蕉纱当赏赐,得到的人无一不是当做传家宝压在了箱底。 “公主,”楚嫣推拒道:“这可使不得,芭蕉纱这么贵重的东西赐给我,是糟践了好东西。” “什么糟践好东西,你这一身冰肌玉骨穿上,才叫物得其主,”临川公主忽然想起来什么,抓住了楚嫣的胳膊,道:“而且芭蕉纱能驱蚊虫,你看看,来我这儿才几天,就被蚊子叮了一个包,我看着都心疼。” 楚嫣的袖子被她挽起来,只见一只白腻如霜雪的胳膊上,果然有指甲盖大小的红包,看着特别鲜艳夺目,就像是红梅立在雪山之上。 崇庆帝的目光在上面流连不去。 “其实不是蚊子叮咬的,”楚嫣急忙解释道:“是蠓虫,这种小虫子是在路上遇见的,风一吹就灌进袖子里……其他人被蠓虫咬一口,甚至都不觉得痒,连疹子都不发的,偏我被咬一口,就冒出一个这么大的包。” 楚嫣肌肤极是娇嫩,在楚地就想尽办法避蚊虫,随身带着菖蒲和艾草。 “那就赐长平侯夫人两匹纱,”崇庆帝就道:“也给公主一匹。” “那就用的是皇兄的份例了,”临川公主笑道:“皇兄可要禁得住丽嫔的哭诉啊,这一下她是既没了金丝楠,也没了芭蕉纱,还不得闹得满城风雨,当心把皇兄的养性斋给拆了!” 都说丽嫔得宠,临川公主瞧着,丽嫔在刚进宫那几年也确实得宠,要不然怎么追赶着皇后,就生下了二皇子呢? 不过帝王的恩宠难以捉摸,仿佛丽嫔生下二皇子之后,皇帝的心思就淡了许多,丽嫔的风光得意、恃宠而骄也就收敛了许多。 要说这几年皇帝的心思也不在后宫,后宫也争不起什么来,皇帝大部分日子在上林苑,后宫的妃子们也不可能杀到上林苑去。 “我今儿也沾了阿嫣的光,得了一匹芭蕉纱,”临川公主乐道:“陛下在外人面前,倒是乐得显示大方,我定要多留阿嫣住些日子。” 临园中专门有一处地方,名叫清音馆,两边的建筑被一小汪水隔开,左面是大大的一个平地,上面支了架子,搭起了一个大篷子。右面是为双层轩,体型轻巧,四周开窗,且地势稍高一点。 此轩面北临流,轩左复廊一条蜿蜒而东,戏子和歌姬在左边台子上唱戏,他们就在右边的阁楼里观戏,很容易就身临其境,看对面戏中人如梦中人一般。 戏班子和歌姬都是临川公主豢养的,楚嫣坐在楼上,听到了熟悉的曲声。 “天下戏曲,以昆山为宗,”临川公主道:“昆山戏唱得最好的就是《琵琶记》。” 富贵人家无人不听《琵琶记》,楚嫣当然也是听过的。这故事讲的是一位书生蔡伯喈与赵五娘新婚不久后,上京赶考考中了状元,娶了丞相的女儿,而赵五娘在家中任劳任怨,服侍公婆。其后家里遇到饥荒,公婆俱亡,赵五娘一路行乞进京寻夫,夫妻遂得以团聚。 小时候楚嫣被这出戏感动得如痴如醉,当时就发誓一马不配两鞍,跟着江哥哥吃糠咽菜也愿意,大人们哈哈大笑一番,也只说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也是难得。 但服侍她的老嬷嬷看她入到戏里,就说:“……但凡女子,都想寻一个心慈、善性、温良、有志气、好文章的男子,但是哪有这般的造化!男人本性就是喜新厌旧,恩深而弃、情热转凉乃是常态,自己都是蔡伯喈一般的性子,却要女子三贞九烈,嫁鸡随鸡……” 这么多年过去了,楚嫣就知道嬷嬷说的是真话。 曾经的青梅竹马,知敬重画眉郎早就没有了。都说云阳王世子情深义重,空留世子妃的位置相待,但其实姬妾不都是来者不拒吗? 只可惜嬷嬷早在五年前就病死了,这倒也好,没有见到楚家败亡的样子。 楚嫣的眼里只轻轻荡过一丝的烟波,很快就归于宁静。 一出戏演完,就是舞乐了,她们新排练舞蹈叫《凌波舞》,仿佛在空中踏虚而来。 而为首的那个乐伎半遮半掩,身姿动人。临川公主示意她走上前来给皇帝奉酒,一看这就是特意皇帝准备的。 楚嫣细看这乐伎,果然秀丽清纯、娇羞可人,一张凝脂雪莲的脸上闪着淡淡的光晕,芳靥晕红如火,美眸含羞紧闭,风情万千。 看着崇庆帝似乎也在打量她,临川公主笑问道:“陛下觉得怎么样,是个美人吧?” 崇庆帝不置可否,等临川公主又问了一遍,才仿佛漫不经心道:“天下的美人,谁能及长平侯夫人?珠玉在前,朕看什么都像瓦砾。” 临川公主惊地舌头都有些发颤:“陛下,陛下醉了,都怪彭城伯那个没眼色的,给陛下劝了多少酒?” 可怜彭城伯坐在七八丈之外,连这边的话都听不到。 楚嫣倒是听了个清楚,身子像是木住了,浑身僵硬不能动弹分毫。 不过这么说完,崇庆帝仿佛真的醉了,放下手中的玉杯,被王怀恩和两个宫人扶了下去。 “醉了,瞧这醉态,”临川转眼之间面不改色:“天子和百姓喝醉了酒都一样,只会胡言乱语!阿嫣可别记在心上,明日我说起来,看他后悔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酒后吐真言啊,皇上你个大腹黑,大闷骚O(∩_∩)O~ 感谢青豆小天使的雷,献上充满爱意的亲吻~~ 请小天使们都收藏一个呀~(挥舞着手帕jpg.) 第十九章 第二日一早,楚嫣就对临川公主说想要回去,联璧阁已经修复了丛桂轩,那里虽然是个储物阁,但收拾收拾也可以住人。 “我就说你今天肯定着急忙慌地要走,”临川公主啧了一声:“且安心罢!皇上今早上走了!” 楚嫣一颗慌乱不安了一晚上的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 “皇上走了?”她轻轻舒了口气。 “上林苑说是发现了一头白鹿,倒可笑了,白鹿会出现在上林苑?”临川公主不信,道:“皇上早膳都没用,急匆匆就走了。” 她看着楚嫣,笑道:“我就没来得及问他。” 楚嫣还没有反应过来,道:“问什么?” “问他说过的话,”临川公主端详着楚嫣,道:“长平侯夫人是不是举世无双的美人?” 楚嫣大窘,又羞又恼道:“公主不要取笑!” 临川公主的目光从她芙蓉一样的脸庞看下去,直到削肩,直到素腰,啧啧称赞道:“我见到你都忍不住要亲近,何况皇上……我倒是有福气跟你日日相伴,皇上只好在上林苑里跟大老爷们相伴了!” 晚上孤月高悬,天上只有几颗明明灭灭的星儿,被一片片臃肿的白云遮住,还不如地上万家灯火的光辉。 莫愁湖旁十八馆楼之中,依旧是纸醉金迷、欢声谩语。 陈修逆着灯光从楼里出来,遇到了一个进士同年。 “状元郎也在这里?”这人喝得五迷三道:“咱们状元郎,官场也得意,情场也得意,我们还在翰林院里写文章呢,他已经去了门下省观政了!得了、得了杜相青眼就是不一样,果然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果然一群莺莺燕燕又簇拥了过来,陈修只是笑道:“不胜酒力,要出去透透风……” 陈修穿过柳堤,就见一艘乌篷船摇摇晃晃驶过来。他轻巧地走上去,进了船里。 船里早有一人等候,揭下斗篷,露出了容光四射的脸来。 “你不该来见我,”陈修注视着她:“杨荣会察觉你我的关系的。” “他已经知道,你是南安侯府西席先生的儿子了,”楚嫣道:“不过你爹爹没有卷进侯府谋逆案里,他掂量不住你的把柄。” “但他如果在杜仲那里随口一提,我在杜仲心里的信任,就会大打折扣。”陈修道:“那么我要查证事情,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你查到了什么?”楚嫣问道。 “我爹当年为什么会被杖责罢官,我还没有太多线索,”陈修道:“只知道他上了一道奏疏,之后被杖责八十,贬为庶民,永不录用。而奏疏根本找不到,也不知道我爹究竟进谏了什么。” 陈修的父亲陈安民原本是三品的御史大夫,后来被黜为庶民,游山玩水几年之后,就被南安侯聘为教书先生,教导侯府子女功课。 陈安民死在了侯府被抄家之前,所以他的儿子陈修没有受到谋逆案牵连。 “子安,你忘了当今督察御史赵安国,是你父亲的同年了?”楚嫣提醒道:“他和你爹,是同榜进士,同朝为官,同为御史,难道不知道一些消息?” 陈修恍然道:“……我怎么会把他忘了呢?!” “赵安国还是你的座师,”楚嫣道:“你怎么没想着他会不会是念及旧交,给你点了状元?” 陈修俊秀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复淡然。 良久他道:“这事儿提醒的好,我也有一件事情要提醒你。” 他略略凑近了一点,低声道:“我在门下省观政的时候,检索了三年前的诏书。其中一道非比寻常,是杜仲以皇帝诏书的名义,发给云阳王的,而时间,恰恰在谋逆案之前一个月。” 门下省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并负责审查诏令,签署奏章。 楚嫣急促地喘了口气:“诏书上写了什么?” “说是密诏,没有留档。”陈修摇头道:“只有云阳王知道了。” “你跟祁江……”他问道。 “他在旁敲侧击地问一些东西。”楚嫣言简意赅道。 “那就利用这一点,让他吐露三年前的实情。”陈修道:“还有,你对张朝英和王良下手,杨荣不可能不察觉,你是怎么对付他的?” “我没有怎么对付他,是他千方百计阻挠我查明真相,”楚嫣道:“我知道他的龙鱼卫有脱不开的嫌疑,当初侯府逆案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连宫里都派来了马公公,龙鱼卫却置身事外,岂不是最大的嫌疑?” 何况杨荣分明是蓄意杀死了惠宁伯王良,却伪造是服毒而死! “只能说杨荣要保的人,比他的来头大得多,”陈修一针见血:“比他来头大的人,并不多。” “他要保的人,很可能就是——”楚嫣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就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可他心思缜密,滴水不漏,”陈修道:“绝不会让你轻易攻破的。” “那我就试试,”楚嫣却丝毫不退缩:“看看谁的本领高。” “……多希望你还像以前一样,快快活活,天真无忧!而不是现在这样,机关算尽,步步为营。”陈修禁不住喟然一叹,又像小时候那样,轻轻绾了绾她的鬓发:“要相信总有一天会大仇得报的,很快。” “我也等着,等着渡尽劫波,”楚嫣心中也有一种坚定和热切:“等着沉冤昭雪。” 上林苑中。 随着弓箭“嗖嗖”的声音,苑中的生灵开始在茂密的草丛间跳跃奔逃,野兔、花鹿、麋子、锦雉、甚至豹子,它们的追逐和死亡,给马上的羽林郎们带来充满血腥味的刺激。 成安侯世子,新封的建章校尉刘符生带着羽林郎们呼啸而过。 “陛下,”等刘符生清点猎物回到建章宫,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臣共计猎得五头麋鹿,两只野猪,还有一只花豹。” 建章宫里灯火通明,而最显目的地方挂了一张地图,正是百越地形图。 “看到白鹿了没有?”崇庆帝道。 “没有,”刘符生道:“臣只是在御宿、昆吾二地搜寻了一下,明日打算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上林苑范围所属,东起蓝田、宜春、鼎湖,沿终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折,其地广达五百余里。 甚至有八条河流流注苑内,更有牛首、荆池等诸多天然和人工开凿的池沼,其间孕育了无数各类禽兽,所以想要搜寻白鹿,很不容易。 “陛下,”羽林郎报:“兵部尚书许昌到。” “叫进来。”崇庆帝道。 亲卫道:“陛下,地图和沙盘要收起来吗?” 崇庆帝道:“不用收。” 许昌进入建章宫,道:“见过陛下。” “起来吧,”崇庆帝道:“这次带来多少马?” 许昌道:“臣带来西域纯种、马二百匹,均不在兵部籍册上。” “好,”崇庆帝点头道:“朕就知道你许昌办事可靠。” “陛下,可不能再这样了,丞相大人要是知道了,”许昌差点没皱成一个苦瓜脸:“非得把臣大卸八块了不可。” “两百匹马罢了,朕只是用来游猎,难道丞相还不放心?”崇庆帝笑了一下。 “只怕丞相怪罪。”许昌道。 崇庆帝忽然道:“朕问你,武将致仕,可以再次启用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陛下一声召唤,不论文臣武将,致仕还是赋闲,都要听从陛下的命令,”许昌道:“自然也可以官复原职。” “那正好,朕要给广威将军王庚官复原职,”崇庆帝道:“你兵部去改一下籍册。” 许昌张大了嘴巴:“广威将军王庚?” 他似乎记得王庚,“这人不是原南安侯麾下的四品武将,好像是负伤而致仕了吗?” “就是他,”崇庆帝道:“你这个兵部尚书,脑子还灵光,也还尽职。” “陛下要给他复官?”许昌惊道:“这、这如何能行?丞相那里……” “丞相那里,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崇庆帝道:“还有,长平侯世孙已经八岁了,按律四岁就可以袭爵,你们兵部怎么还不给人大印,难道还扣着生财不成?” “不、不是,”许昌感觉一团乱麻:“长平侯世孙……” “长平侯世孙法当袭爵,公事公办,”崇庆帝道:“丞相日理万机,应该不会留意这样的琐事,如果问起来,你就这么回答。” 一旁的刘符生心内一喜,他知道许昌这个老狐狸看上去似乎不敢得罪杜相,其实背后做了不少杜相知道了会气得七窍生烟的事情,比如暗地里给皇帝送马。 “快点把事情办了,拖拖拉拉难道是你们兵部办事的风格?”刘符生最喜欢看到许昌的苦瓜脸了,还趁机狐假虎威地吆喝了几句。 “容臣想想怎么做……”许昌郁闷道。 “朕还要问你一事,”崇庆帝缓缓道:“兵部发兵、调兵,需要朕的诏书,如果朕没有诏书呢?” 许昌道:“那就调不动兵马。” 崇庆帝没有说话。 许昌和刘符生都知道,门下省这个机构都是杜相的人,皇帝的诏书如果不经杜相同意,就根本无法下达。 皇帝想要调遣远在千里之外的云阳王麾下的兵马,也根本行不通。 因为杜相不同意罢兵。 崇庆帝的眼神比大殿里的火光还要明亮,他的马鞭从地图的一处地方,移动到了另一处,然后轻轻点了点,却仿佛力重千斤。 作者有话要说:几乎所有出场的人,都和谋逆案有关。 所有看似散乱的事件到最后,都指向谋逆案。 这是一个设计精巧的故事,草蛇灰线,绵延千里。 明天解锁上林苑地图O(∩_∩)O哈哈~ 感谢君凌小可爱送上的雷,催更雷把作者君从集市上成功召回\(^o^)/~ 第二十章 楚嫣见到临川公主的时候,后者一拍手:“正好,我正要找你呢,快收拾几样贴身穿的衣物,跟我走。” 楚嫣不知道临川公主风风火火要拉她去做什么:“去哪儿啊?” “去上林苑玩,”临川公主道:“陛下派人叫我去呢,也叫了你,咱们索性别在园子里拘着了,去上林苑松散一下筋骨,说起来,我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去上林苑了。” 楚嫣一怔:“不、不,皇上叫公主去,公主去就行了,我去干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临川公主道:“叫你一块去,要不然我一个人去那地方干什么,跟一帮大老爷们比谁射猎多?我可比不过。” 临川公主说起了上林苑,“我跟你说,上林苑可不止打猎一个活动,还有专门游憩的宜春苑,还有犬台宫、走马观、鱼鸟观,就是观看赛狗、赛马和观赏鱼鸟的地方,还有太液池,晚上可以看水影戏,好玩得很呢!” 楚嫣其实很动心,在园子里肯定没有这么多好玩的,但她心中隐约不安,推拒道:“我一个孀居的寡妇,哪里敢这么恣肆地玩乐?” “我不也是个寡妇吗?”临川公主道:“日子已经过得够苦了,还要在意别人的说法,那还有什么意思?” 宫女碧螺也插嘴道:“公主常说,任别人说去罢,只要自己过得高兴就行。” “是这个道理,”临川公主指了指榻上的衣服:“看,衣服都给你准备好了,就带几件暂时换洗的贴身衣裤,等到了上林苑行宫,自有宫人预备好。” 楚嫣一看那戎装通体大红,红地耀眼,又摇头不已:“这颜色太艳了……” “艳什么,你才二十岁,连红色都不敢穿了,”临川公主不由分说将楚嫣推进去换衣服:“快去换,这可是皇……这可是新做的衣裳,看看合不合适?” 楚嫣换了胡服戎装出来,翻领、窄袖甚至衣襟、下摆都出乎意料地合身,仿佛有尺子量过一样,而这大红色更是显得她十分亮丽娇俏,举动风姿迎人。 “这颜色多好看啊,”临川公主眼前一亮,啧啧称赞道:“我说什么来着,果然这大红色最挑人,一般人都压不住!” 她又亲手给楚嫣系上了腰带,这腰带也不一样,以皮革制成,上面装有几个小银牌,银牌下面连着一个小铰链,铰链上挂着皮袋,这皮袋子里就装小刀、手巾和打火石这类的东西。 楚嫣只好任她打扮,打扮完了也不让照镜子,就匆匆被她推上马车,一路向东,朝上林苑驶去。 一路上楚嫣就听临川公主说上林苑大得很,行宫就有十二座,最大的就是陛下所住的建章宫,她只听马夫说到了地方,然而走过了四五条河,又行了两个时辰,方才抵达了上林苑的中心建章宫。 “陛下呢?”临川公主从车上下来,问道。 “陛下逐鹿去了,”刘符生嬉笑道:“公主要不然也驰骋驰骋,给羽林郎兄弟们都开开眼?” “再贫就让永穆姑母知道,”临川公主道:“好好收拾你。” 永穆大长公主是临川公主的亲姑母,所以刘符生就是临川公主的表侄儿,也是崇庆帝的表侄儿。 刘符生挤眉弄眼还没来得及收,就见马车上又下来一个人。 “长平侯夫人?”刘符生一怔。 “是陛下宣召我们俩来的,快去通禀陛下,”临川公主想了想却道:“算了,牵两匹温驯的母马来,我们去找陛下。” 临川公主上了马,又想起楚嫣,不知道她会不会骑马,却见楚嫣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还拿了松子糖喂到了白马的嘴里。 “我倒差点忘了,”临川公主恍然道:“她可是南安侯的女儿,本是将门虎女啊,又怎是一般的深闺弱质女流?” 楚嫣一打马鞭,就在茂密的山林中穿行起来。 烈烈风声让她感到了久违的心旷神怡,坎坷不平的丘陵、布满鹅卵石的河床,以及灌木丛生的树林,还有飞禽走兽的鸣叫,都让楚嫣心潮涌动,以至于崇庆帝看到的,就是一个满面红晕、目光灼灼动人的美人。 “陛下万福。”楚嫣只好道。 “这身衣服好看,”崇庆帝打量了一下她周身,就像巡视自己的上林苑一样:“让他们再给你做几套。” “陛下,狐狸在那头!”羽林卫惊呼道。 “向西包围起来,以鼓声为令,羽林郎共同前进,”崇庆帝下令道:“无论前面是山谷还是断崖,所有人必须一往直前,不许左右串动,不许离开队伍。” “是!”羽林郎行动起来。 崇庆帝转过头来:“围猎一头花狐狸,跟朕一起去看看?” 他一夹马腹,一马当先,身后随从近侍二百余人身披铠甲,腰上挂着刀剑,手拿劲弓,背着满满当当的箭壶,全部全副武装,随他而动。 楚嫣跟在他身后,就见崇庆帝指挥若定,划定区间,将围在圈内的狐狸困在里面,包围圈越来越小,洞穴中的狐狸不得不逃窜出来,甚至还惊动了一头野猪。 野猪性子蠢笨,一头钻到了网中,狐狸性子警敏,几次飞奔逃脱。而且这狐狸耐力还强,羽林卫甚至还换了一次马,都没有猎到。 “花狐多疑而善听,”崇庆帝道:“你们留下十人在西南鼓噪,向东撤开一条口子,剩余人全部去西北方向。” “陛下,那狐狸岂不是向东跑了?”刘符生道。 “朕都说了,这狐狸多疑。”崇庆帝只说了一句。 刘符生还大惑不解,只听身后的楚嫣开口解释道:“要是寻常猎物,一定往东走了,但狐狸十分狡猾,见东方撤开口子,反而生疑不敢去,东南东北都不去,自然往西北去了。” 崇庆帝眼带笑意:“夫人聪慧。” “妙,妙啊!”刘符生一拍大腿:“皇上真是神机妙算!敢问天下猎物,谁能逃脱陛下的手心?” 崇庆帝呵了一声:“你去西北围堵,要是猎不到花狐,朕拿你问罪!” “要是这样还叫那花狐跑了,”刘符生拍着胸膛道:“那臣干脆自己抹脖子,也省的皇上动手了!” 眼看刘符生带着人跑了,临川公主才道:“这小子油嘴滑舌,陛下可要悠着点用他。” “朕不会看错的,”谁知崇庆帝道:“看上去不着调,其实是卫、霍之才。” 楚嫣见崇庆帝忽然眼神一凛,微微伏身,拉起箭就朝她射过来。 她一瞬间被惊得魂不附体,只觉得万千威压朝她压了过来,那羽箭带着急促而剧烈的风从她耳边擦了过去,“噌”地一声,死死钉在了她身后的树干上。 楚嫣“啊”地一声大叫出来,后腰都软了,良久听到不是自己的呼吸声,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崇庆帝怀里,被他半扶半抱从马上扶了下来。 “原来是条蛇!”临川公主也吓了一跳,不过见到楚嫣受惊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吓坏了吧?” 楚嫣向后一看,只见榉木树枝上盘着一条手臂粗的斑斓大蛇,而一支羽箭射穿了三角蛇头。 “万幸!我们都没注意,”临川公主庆幸道:“要不是陛下看到了,那可就不妙了!” 楚嫣也心生庆幸,但还是被惊得遍体生汗,只觉得一双腿儿也不是自己的了,迈不开一步,还软的像面糊。 “谢、谢陛下相救……”楚嫣被崇庆帝揽着,一双手颤巍巍去推他,却因为站立不稳,甚至还不由自主将崇庆帝拉近了些,更是几乎倚在了胸膛上。 崇庆帝的衣服上只有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但楚嫣却觉得这香味无孔不入,几乎要钻到她的皮肤里去,她越是抗拒,这味道就越侵袭过来,让她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崇庆帝只觉得怀里的身躯体软如绵,柔若无骨,浑身还打着颤儿,像一只娇嫩的雏儿。 他拦在楚嫣后腰的手轻轻划过,感受着手下的羊脂玉一样的触感,流连不去。 楚嫣也感到了后腰的异样,她越发骇然,却见西北方向一阵响动,原来是刘符生带着猎物回来了。 崇庆帝这才放下了楚嫣,楚嫣后背靠在马上,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陛下,猎到了!”刘符生道。 “是你猎到的吗?”谁知他身后又传来一个英气的女声:“是本公主猎到的!” 是囊囊,她也来上林苑了! “奢哲囊囊见过陛下!”囊囊在马上行礼,又见到楚嫣,顿时惊喜道:“姐姐也在这里?” 崇庆帝嗯了一声,道:“听闻奢哲公主喜欢狩猎,看看朕的上林苑如何?” “陛下的上林苑果然广阔无边,”奢哲囊囊道:“只不过陛下的侍从,都是笨蛋!” 刘符生咬牙道:“谁是笨蛋?” “说你呢,你就是笨蛋!”奢哲囊囊撇撇嘴,“连个狐狸都抓不住,还是本公主亲自出马,将狐狸猎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求花花,求收藏,求灌溉呀\(^o^)/~ 听说晚上的流量高一点,嗯,蹭一蹭~~ 第二十一章 刘符生怒道:“胡说八道,要不是你突然冒出来,让那狐狸改了方向,我们羽林卫早就抓住了!” “自家箭术不行,还埋怨他人?”奢哲囊囊哼了一声,连说了几声笨蛋,气得刘符生七窍生烟。 等侍卫将花狐抬过来,只见这花狐脖子上插了两只箭镞,一长一短,分别是刘符生和囊囊的,弄得两人更加争论起来,非说第一箭是自己射的。 “好啦,不要再争了,”临川公主看着刘符生:“你也是,人家远来是客,你还不让着点人家,还跟人家一个女人吵架,心胸气概都到哪儿去了?” 囊囊得意地一努嘴,从马上跳了下来,只剩刘符生一个,郁闷不已,还听到身后羽林郎们的窃窃嘲笑,顿时一腔气都撒了过去:“笑什么,好男不跟女斗知不知道!” 囊囊拉着楚嫣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看到身后那条大蛇,也吓了一跳:“这蛇不小啊,还是条毒蛇,不过……” “不过什么?”楚嫣问道。 “我们南越,打猎的时候遇到蛇是好事儿,”囊囊道:“还有人专门去捕这么大的蛇,当越女希望自己有孩子的时候,她们的男人就回去猎一条蛇回来,越女就会用蛇皮做成围裙,这样就能生孩子了。” 蛇是百越国的图腾之一,也是繁衍的象征。 没想到临川公主听了之后,也惊讶道:“你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了孝章皇帝……当年孝章皇帝在上林苑围猎,也是猎到了一条巨蛇,之后不久就和孝章皇后相遇,孝章皇后只不过是浣花宫的宫女罢了,最后竟然正位中宫,生了五子二女。” “这后来就一直有个传说,说谁要是能在上林苑捉到蛇,那命里就有做皇后的福气……”临川公主道:“行宫里多少宫女,都想要捉一条蛇呢,好像还真没有人再捉到,你说奇不奇怪?不过今天,居然无独有偶地捉到了!” “那肯定是姐姐,有做皇后的……”囊囊快言快语道。 “囊囊!”楚嫣大声打断她,头一次露出很严肃的神色:“话不可乱说!” 临川公主仿佛若有所思,倒是打了个圆场,笑道:“传说也就是说说,谁还当真?我看今儿不管这蛇怎么样,总归陛下是收获满满,咱们今晚上就可以吃到野味了!” 晚上就地生起火来,烤了野猪肉,野猪不如家猪味道香,因为没有去势,野猪肉还残留骚味,一头猪也没吃多少,倒是蛇肉炙了出来,十分鲜美,蛇羹也做得好。 而蛇皮被完整剥了下来,也不知道皇帝留着蛇皮用做什么。 天色黑了,羽林卫和建章营用火把照亮归途,扈从崇庆帝返回。 上林苑行宫很多,是以建章宫为中心而分布的,临川公主就住在昭台宫,而楚嫣选了承光宫,这个小宫殿离建章宫最远,楚嫣为下午发生的事儿,一直心中惴惴。 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多思多虑,烛影斧声,一方面又觉得皇帝和自己之间逾了君臣之礼,为自己当时僵住不动的反应而生气。 要是她没那么容易受惊吓,也就不会腿软成那样,连站都站不住。 楚嫣狠狠摇了摇头,刚刚沐浴过的头发贴在了脸上,还没有干透。就在此时,宫门之外忽然来报:“夫人,王公公来了。” 王怀恩这一次不是送赏赐来的,而是传旨召楚嫣去见皇帝的。 楚嫣不肯动身:“公公,天色已晚,皇上怎么会召见我?” “是皇上的旨意,召夫人有事相商,”王怀恩的老脸上什么都看不出:“夫人快跟老奴去罢。” “请公公回复陛下,”楚嫣依旧不肯动:“妾身上不适,不能见驾,请陛下恕罪。” 王怀恩道:“夫人,您这是何意?” 楚嫣容色冷淡:“公公,您应该知道,不同于临川公主,我是外命妇,是臣子之妻,因此有君臣上下之别,岂能夤夜见驾?” 王怀恩好像笑了一下,“夫人多心了,陛下召您,的确是有要事邀您去商量呢……奢哲公主也在。” 楚嫣听见囊囊去了,才放下半颗心来:“……陛下到底有什么事情?” “您去了就知道了。”王怀恩道。 楚嫣跟着他来到建章宫,果然王怀恩没有骗她,囊囊也在,不仅是她,还有刘符生,甚至还有王庚。 “庚叔,”楚嫣这下一颗心全都落回了肚子里:“怎么回事?” 王庚伤势已经痊愈,而且被皇帝召到了上林苑里,他一双虎目里已经重现当初征战沙场的气势。 崇庆帝掀开帷幕走了进来,“人都到齐了。” 建章宫偌大的殿宇之中,只剩帝王威严的声音:“朕召你们来上林苑,自然不是只为围猎,而是为了商量百越和大齐退兵的事情。” 殿中其他三人似乎都知道内情,唯有楚嫣完全不知情,不由得惊讶万分。 崇庆帝知道楚嫣一无所知,“符生,你说说情况。” “是,陛下。”刘符生环视了一下众人,道:“百越三国,与云阳王厮杀不休,听闻东越、西越两国如今举兵二十万,而云阳王也陈兵十万于苍梧,战事一触即发。” “我们南越,素来与大齐交好,不愿兵戈相见,”奢哲囊囊点头道:“此次特地来长安,也是为了和平。” 她说着看了眼崇庆帝,“陛下,实在是云阳王咄咄逼人,若非他手段卑劣,数次挑衅,也不会引得这么大的干戈。” 崇庆帝拿起鞭子,轻轻挥了挥,“云阳王挟外自重,不听号令,丞相又有意扶持,多加纵容,朕的诏书不经门下省,根本发不出去。所以这一次,” 他仿佛筹谋已久:“朕要绕过门下省,直接派使者宣谕云阳王,勒令他退兵。” 这是个极为冒险的决定,因为说是皇帝的使者,其实没有直接诏书,只有皇帝的口谕,云阳王可以不认,甚至可以将人关押、□□,甚至就地斩杀。 云阳王不认的话,皇帝的威信就一落千丈,沦为笑柄,而且杜相得知,就更有把持权力的理由了。 因为冒险,所以在得知了皇帝的计划之后,殿内一片寂静。 连奢哲囊囊都觉得成功性很低:“陛下,云阳王是个老狐狸,老奸巨猾,不好糊弄……” 唯有楚嫣忽然大声道:“云阳王多疑善变,所以陛下故布疑阵!” 她双目灼灼,解释道:“云阳王在没有弄清楚陛下派去的使者究竟是什么目的之前,是既不敢杀人,也不敢动兵,所以就会丧失用兵的良机!这就是陛下的用意,使者要拖延云阳王,等百越包围苍梧,云阳王就是不想退兵,也得退兵到白水,这一次的危机,就化解了!” 她不由自主想起在崇庆帝包围圈里东奔西走的花狐,不管这狐狸多厉害,最后依然被他擒住,云阳王也一样。 崇庆帝的用意,又一次被楚嫣说中了。 如果说前两次楚嫣不过是察言观色,这一次,就根本不是小聪明,而是与皇帝的心意相通。 王怀恩看着楚嫣,心道能她能猜透陛下心思,实在是太难得,只怕太后娘娘,也时常不能摸准皇帝的心思呢。 而楚嫣心潮起伏,她是长于楚地,熟悉情况,才对局势有这么深刻的见解,而皇帝在上林苑,只有几个沙盘地图,就可以对远在万里之外的情况,了如指掌! “夫人远见卓识,”崇庆帝道:“朕的用意,你们可明白了?” 刘符生和王庚点了点头,就听崇庆帝道:“朕派你们二人日夜兼程,赶往苍梧,宣谕朕的旨意,逼令云阳王退兵白水。” 二人单膝跪地:“臣等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刘符生年轻果断,王庚老成持重,二人相辅相成,崇庆帝看着他们:“时机稍纵即逝,只有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两人已经换好了衣服,出了宫门,就有羽林卫为他们牵马,两人径自出了上林苑,飞马而去。 楚嫣的目光从两人的身影,移到了崇庆帝高大的身躯上。 崇庆帝背后好像长了一只眼睛一样,忽然转过头来:“夫人看朕做什么?” 楚嫣不由自主闪避慌乱起来,镇定了一下才道:“陛下不发一兵一卒,就勒令云阳王退兵至白水,是大大提高了陛下的威信。” 她由衷赞颂道:“陛下不经门下省发诏书,而只用一句话,就可以号令天下,而天下,莫敢不从!” “夫人生的巧嘴,怎么每一句话都说得朕心怀大畅呢?”崇庆帝走了过来。 楚嫣只觉得那龙涎香又朝她包围了过来,顿时心跳如鼓,急急忙忙行了个礼,像个白兔似的,慌不择路地逃离了。 离得很远了,却还听到崇庆帝低沉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笛鞘不离的雷~~爱你哟?( ????` )比心 第二十二章 也不知道上林苑的宫人是怎么准备的,第二日早上居然送来了新的一套猎装,这衣服楚嫣一看之下,惊得神色都变了:“拿错了,拿错了,这衣服我穿不得,应该是给公主的!” 只因这衣服乃是皇帝所用的明黄色,肩膀两处绣着云纹不说,还用缂丝绣着一只五彩凤凰,栩栩如生,光彩夺目。 衣服楚嫣不敢穿,拿给临川公主却又被送了回来。 “公主说了,这不是凤凰,”碧螺掩口笑道:“是朱鸟,是山鸡也行。” “公主又糊弄我了,”楚嫣摇头道:“这分明是凤凰,哪里是山鸡?” “上林苑里就有山鸡,尾巴长长的,可好看了,”谁知碧螺根本不提衣服的事儿,只说:“夫人快换上衣服,跟公主去打猎吧。” 楚嫣推拒不过,只好换上衣服,连昨日所骑的马也换了,换了一头更高大健美的白马。 等送走了楚嫣,两个牵马的宫人才道:“这骕骦马,跟陛下的白蹄乌,乃是一对儿,两匹马儿一见对方,必要黏在一起,这还怎么打猎?” “就你知道得多,”另一个宫人道:“说不定陛下就想要黏在一起呢?” 这一次崇庆帝只带了十几个羽林卫,背负角弓催马扬蹄踏入猎场。 轻装驰骋地跑了小半个时辰,楚嫣握着缰绳有点气愤。 她的这匹马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知道跟在崇庆帝的马儿身侧,她怎么控制缰绳往外,都不管用。 中途稍微休息了一下,却见两匹马耳鬓厮磨起来,陛下的白蹄乌甚至还叼了两口肥美的嫩草,给她的母马吃。 楚嫣很想换马,可每个人只有一匹马,也换不了。 这种情况等到临川公主和囊囊追逐梅花鹿,和他们分散开而更加明显。 “嗖——”只见崇庆帝张弓,一箭就射穿了一只奔腾的野兔。 他回过头来:“夫人射艺如何?” 楚嫣没有说话,拉开小巧的□□,一只短箭射了出去,就见草丛之间,又一只潜伏的野兔被惊了起来,撒丫子狂奔起来。 楚嫣又一箭补上,射地这只野兔倒在了地上。 只不过崇庆帝将猎物提起来,就见方才那一只野兔是被贯穿了双耳,而楚嫣射中的这一只是射在了野兔屁股上。 崇庆帝还没说话,就见这只野兔忽然一翻身,屁股上带着箭,一跳一跳地飞奔逃离了。 楚嫣气得哎呦了一声,将弓箭扔在地上:“可气人!” 崇庆帝哈哈大笑,笑得胸膛都在发颤。 楚嫣越发气恼,又跳下马去,将弓箭捡起来:“妾是许久不练了,以前一天可以射五六只野兔呢!” “是吗?”崇庆帝又哈哈笑道:“朕一天可以射二百只兔子。” 楚嫣气得脸色都红了,却见崇庆帝目光如炬,挟弓搭箭,左射右射,箭无虚发。没多一会,后方辎车上就挂满了二三十只野兔子。 楚嫣这才相信了他说的是真的,而不是故意取笑。 楚嫣也想打破自己一天射五六只野兔的记录,跟在崇庆帝身后,也张弓搭箭,只不过她毕竟是女流,连续拉一石角弓十多次,手臂就有些酸痛,节奏也渐渐慢了下来。 后来她一想干脆放弃了,就专门给皇帝喝彩,崇庆帝一射中猎物,不管是野兔还是梅花鹿,她都欢呼鼓舞不已。 崇庆帝射箭,她只用去捡猎物就行了,发现这种不劳而获还真是让人上瘾。 “嗖——”崇庆帝又射中了一只鹭鸟,楚嫣就催马上前,准备去捡。 没想到崇庆帝伸手将她拦住了:“你看着,这地方不能过去。” 原来这是一处陷阱,羽林卫在这里布下一个大陷阱,专门用来抓老虎或者狼这样的大型猛兽的。 “树干上标有符号的地方,就是陷阱,”崇庆帝嘱咐道:“射猎的时候一定要看清楚,否则会落入网中。” 楚嫣点了点头。 崇庆帝绕过陷阱,去捡鹭鸟。楚嫣忽然听到一阵窸窣声,却并不是崇庆帝发出的声音。 她凝神一看,一下子汗如雨下。 只见合抱粗的树干背后,有一头身躯庞大的棕熊,正呼呼喘着气,直立着身子,似乎想要去够树上的蜂巢。 楚嫣捂住嘴巴,这棕熊距离崇庆帝不过五六丈,眼下全部心神盯着蜂巢,但崇庆帝只要再发出一点声响,很快就会被这棕熊发现! 而崇庆帝还并无所觉,甚至还笑了几声,示意楚嫣过去。 楚嫣眼见这熊停顿了一下,小小的眼睛搜寻了起来,顿时不再想其他,下意识就张弓搭箭,一箭射在了树干上,棕熊的目光顿时发现了她,啸叫着朝她扑了过来。 楚嫣立刻跃马,谁知这骕骦马也受了惊,下意识就要朝崇庆帝的方向奔过去。 楚嫣狠狠一鞭子抽在马头上,打得马儿停住了脚。她一勒缰绳,马儿乖顺地向相反方向迈开了步子。 楚嫣跑了十几步,只觉得身后一阵狂风来袭,心里恐惧万分。 却听这棕熊吃痛地一声暴叫,原来崇庆帝一支箭射在了它的身上。 这棕熊高声怒吼着,巨大的熊爪不停拍打抓挠,它停顿了下来,朝着崇庆帝的方向扑去。 楚嫣急忙勒马掉头,也抽出两支箭,用最大的力气射了过去。然而她这两支箭就像是给棕熊挠痒痒,而且更是激地棕熊凶性暴露。这熊皮肉甲胄最是厚实,只有崇庆帝的箭矢穿透了它的皮肉。 但楚嫣仍然不放弃向棕熊射箭,因为只有她不停地射箭,才能给崇庆帝第二次上弦的机会。 崇庆帝以树干为掩护,又一只箭射在了棕熊的眼睛上,疼得棕熊发疯似的拍着树干,大树剧烈颤动,而崇庆帝不得不从树干背后绕出来,正面攻击棕熊。 这棕熊力大无穷,白蹄乌甚至被它扫中后臀,一片鲜血淋漓。但它受过精心训练,没有受惊,而是负痛奔跑着,身后的棕熊紧追不舍,几乎相差不到半丈。 “陛下,”楚嫣大喊道:“陷阱!” 崇庆帝也在把棕熊往陷阱处引,他紧紧夹住马腹,回首将七星宝刀投掷了过去,这棕熊后肩一大片肉被削了下来,稍一停顿,便以排山倒海之势猛扑向了崇庆帝。 它的浑身的毛竖着,这是它发狂发怒的表现,脚步震得地面咣咣作响,马上就要冲到崇庆帝面前。 就在这时,崇庆帝狠狠一勒马缰,白蹄乌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左旋了一圈,就见那棕熊从他们身侧越过,一下子陷落在了大坑之中。 伴随着尖锐的嚎叫,显然坑里还有个巨大的补兽夹等着它。 楚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崇庆帝身下的白蹄乌痛不可忍,嘶鸣一声,却一脚踩空,一下子两只蹄子也翻进了大坑之中。 “陛下!”楚嫣急忙跃马过去,在白蹄乌翻落进陷阱之前,将崇庆帝拉了下来。 崇庆帝直接翻身落到了楚嫣的马上,就见白蹄乌坠落进去,不过棕熊已经被夹住了前肢,也伤不了它,但这马儿也只能嘶鸣不已,却根本上不来。 楚嫣惊魂未定,低头又看到隆庆帝的袍角上沾满了血迹,心中更加紧张:“陛下,您受伤了?” 崇庆帝略一定:“朕没有受伤,是白蹄乌的血迹。” 楚嫣这才渐渐缓了回来:“万幸陛下无恙,否则妾万死难辞……” “你不仅没有罪责,反而有救驾之功呢。”崇庆帝安慰道。 就见他们身下这匹母马焦急地绕着陷阱走来走去,干脆前蹄一跪,趴在陷阱旁边不走了,怎么鞭笞都没用。 “这马儿也有情呢,”崇庆帝啧了一声:“一方落难,一方就不肯独自离开。” 他下了马,又将楚嫣也扶下来,仰头看了看天色:“看来朕与夫人被困在这里了。” 密林深处一旦失了马,几乎寸步难行,只能等着崇庆帝的侍卫们来寻他们。 “陛下,这里大致在哪儿?”楚嫣堆积落叶和树枝,问道:“羽林卫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们?” “刚才穿过了潏河,这里应该是樊川段。潏河旁边有众多峡谷,平常倒也少来。”崇庆帝用火石生了火,道:“不过他们发现朕不见了,一个时辰不到就会出动建章营,很快就会搜寻过来的。” 他看着楚嫣有些惊惶的小脸,“不用担心。” “陛下在,妾不担心。”楚嫣也没想到崇庆帝能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安全感,说罢不自觉有些脸红:“妾是说……” 崇庆帝解下披风,示意楚嫣坐到他身边。 “朕其实常常露天而宿,餐风饮露,”他道:“上林苑比大内更像朕的家。” 帝王应该很少有这样闲言慢语,袒露心迹的时候,但红褐色的火焰仿佛迟缓了两人刚才紧绷的神经。 楚嫣就默默坐在那里聆听,“是因为宫里太拘束了么?” “就像你不愿意住在侯府一样,”崇庆帝似乎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愿意住在长平侯府?” 作者有话要说:ヽ( ̄▽ ̄)降温降到十度,只有小天使们的热情能温暖俺的心~~~ 第二十三章 “因为……太累人了,”楚嫣用木棍捣了捣火焰:“不想见那些人,这样就可以不用去想很多事。” “很多事,就算不见那些人,也忘不了呢?”崇庆帝道。 “那就干脆不要忘。”楚嫣一顿。 两个人都觉得这氛围很微妙,因为他们确定他们心里想的不会是同一件事,但所得到的的答案,却无比契合。 崇庆帝将猎到的野兔袪了毛,穿上棍子架在了火上烧烤起来。 很快,就有肉香味弥漫起来,兔肉本来就比牛肉羊肉容易料理,而且肉质鲜嫩,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没有什么佐料。 不过楚嫣已经吃的心满意足了,她将两只兔腿啃了个精光,十个指头油汪汪地,眼睛还不停瞟向崇庆帝正在烤着的嫩肉。 崇庆帝弯了一下嘴角,忍住笑意,又将手上的肉递给了她。 “好吃吗?”他道。 “好吃,陛下的手艺真好。”野兔肌肉紧实,而且隆庆帝火候掌握得很好,烤得不老不嫩,还有淡淡的焦香味道。 楚嫣看到地上全是她吃的骨头,不好意思道:“……陛下,您也吃。” “朕腾不出手来,”崇庆帝一边用匕首切肉,一边还要匀速翻腾:“你过来喂朕一口。” 楚嫣瞪大了眼睛,却见崇庆帝并没有玩笑的意思,犹豫不及,只好凑过去,撕下一片兔肉来,放在崇庆帝嘴边。 崇庆帝扇了一下火,张口吃掉了。 “没烤熟,”他评价道:“你怎么吃下去的?” 没烤熟? 楚嫣一怔,她吃的分明都是熟的啊,却听崇庆帝道:“朕再尝尝,或许其他部位是熟的。” 楚嫣又撕下一块脊背上的肉,喂给了他。 “烤焦了,”崇庆帝却道:“看来你为了拍朕的马屁,生的熟的都硬往下咽啊。” 楚嫣又撕下几块肉,在崇庆帝嘴里,居然没有一块是合格的。 她这才反应了过来,皇帝分明是在逗她,一时间羞恼不已:“陛下,这可是您自己烤的肉,您还嫌弃自己啊?” “朕不嫌弃自己,但朕不这么说的话,”崇庆帝道:“肉就被一个小馋猫吃完了,朕可就捞不上几块了。” 楚嫣被叫小馋猫,一下子心头大震,巨大的酸涩涌上来,让她的眼睛一下子漫溢出泪花来,她佯装被火星熏到了,急急向后退去,却被崇庆帝抓住了胳膊,仔细打量道:“怎么了?” 楚嫣挣不开,一只胳膊挡着脸:“就是熏到了……” “朕火力太猛,熏到你了?”崇庆帝掰开她的胳膊,就看到楚嫣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有如雨滴流连梨花,迟迟不肯落下。 楚嫣哽咽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妾的哥哥、姐姐们,就叫我小馋猫,嫌我吃得多,却又偷偷给我塞吃的……陛下恕罪,妾不是故意提到他们,他们是罪人,对不起陛下……” 楚嫣哭得一点形象都没有,脸上一道油印,一道泪痕,还打了两声嗝。丝毫没发现自己被崇庆帝揽在怀里,柔声安慰:“不是小馋猫,是小花猫……” “花猫也很馋……”楚嫣眼睛睁不开,还喃喃道:“不要当花猫……” “好好好,不当花猫,”恍惚间听到崇庆帝的声音:“是朕的小猫,真是个娇宝贝……” 楚嫣寻到了热源,昏昏沉沉不自觉地就睡了过去,又惊又吓还难过了一场,她早就承受不住了。 崇庆帝将她的头埋地更深了些,又将披风捡起来,盖在了她身上。 楚嫣在梦里满足地喟叹了一声,紧紧抱住了崇庆帝的腰。 崇庆帝将腰上的一样东西取了下来,是个手指大小的竹筒,轻轻一燃,顿时飞上半空,爆出了一朵暗红色的烟花来。 与此同时,上林苑所有苦苦寻找皇帝身影的羽林卫,几乎同时行动起来,朝着烟花的方向奔去。 天色越发漆黑,夜风穿林,将火吹熄了几次,崇庆帝又重新点上。 他裹紧了怀抱里的人,却看到前方出现了两道绿莹莹的光。 “是你。”崇庆帝眯起眼睛,认出了这头孤狼。 它是崇庆帝上一次打猎遇到的,与它在一起的还有它的伴侣,却被崇庆帝一箭射死了,这一头公狼也负伤而逃,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崇庆帝知道,这头狼眼中闪烁着报仇的光芒。 它从嘴里嗬出气来,一步一步朝着崇庆帝的方向走过来。 骕骦马最先感到了不安,但这马儿很聪明,一下子跳进了坑里,跟白蹄乌作伴去了。 崇庆帝瞥了一眼箭筒,里头的箭镞只剩下一根,也就是说,他要保证在这公狼进攻他之前,一箭射死它。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崇庆帝心里浮动起来。 他并不是害怕这狼,就算一根箭都没有,他也敢跟这狼相斗,只不过这一回他不是一个人。他甚至知道这狼的想法,他射死了它的伴侣,那么它今天最先要咬死的,就是他怀里的这个女人。 看着沉睡的楚嫣,崇庆帝紧紧握了一下指头,将人放在了地上。 “你抛下了你的伴侣,”崇庆帝道:“但朕不会。” 他将匕首从灰烬中抽了出来。 就在这狼伏低身体的时候,却听到一声极为柔和悦耳的鸣叫。 一只鹿发出“呦呦”的鸣叫声,从灌木丛中显出身形来。 但让崇庆帝怔住的是,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鹿,就像是月华倾泄在它的身上。这白鹿仿佛极有灵性一般,对着崇庆帝叫了一声。 那误入上林苑的老农说的果然是真的,密林深处,真的有一只白鹿! 崇庆帝知道如果能猎到这头白鹿,将意味着什么,这是上天降下的祥瑞。 周穆王征犬戎,而获七白狼七白鹿而归,这是征服蛮荒诸戎的标志,带着平定天下的瑞应。 崇庆帝不由自主看向那只箭镞。 白鹿仿佛知道他的心意,又哟哟叫了一声。只见那公狼居然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了。 崇庆帝箭在弦上,却又放了下来。 “见龙在野,见马在山,白鹿也应该归于林中。”崇庆帝心道:“如果没有这白鹿,难道朕就不能平定蛮荒异域了吗?朕治理国家,如果五谷丰登、风调雨顺,黎民百姓家家过得丰衣足食,这才算是祥瑞。而白鹿的出现,和黎民百姓有何关系,是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还是能让他们人寿年丰?” 他放下弓箭,心中彻悟,却又点了点头,道:“如果白鹿有灵,就保佑大齐国泰民安。” 这白鹿动了动耳朵,又鸣叫了一声,悠然离去了。 崇庆帝放下匕首,重新将楚嫣揽入怀中,心中却忽然想道:“朕在林中仔细搜寻了十二天,未曾找到白鹿的踪影,怎么她一来,就有白鹿投怀?” 还有大蛇。 看来,这女人该是他的福星。 一夜有惊无险。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楚嫣被浓重的露水打湿了鬓发,才悠悠转醒。环视四周,却吓得差一点尖叫起来。 她蜷缩在崇庆帝的怀里,崇庆帝只不过一条臂膀扣在她的肩头,她倒是手脚并用地缠着崇庆帝,还把唯一一条披风扯在了自己身上,她不知道是崇庆帝给她盖上的,只以为自己睡觉太无德行,不由得大窘。 她小心翼翼从崇庆帝怀里抽身,一口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惊动崇庆帝醒来,届时可就更没有颜面了。 没想到她的袖子压在了崇庆帝身下,怎么也拔不出来,她急得直叹气,却没注意到看似沉沉睡着的崇庆帝,嘴角弯了一弯。 “怎么这么沉啊,”楚嫣喃喃道:“这是吃了多少野兔啊……” 她又一次使力气,却被冷不丁伸过来的一只手拉住了胳膊,“啊”地一声栽到了结实的怀抱里,撞得头都晕了。 崇庆帝低声笑了起来:“说谁吃的多?朕有你吃的多么?” 楚嫣羞地满面通红,想要脱身,却被崇庆帝摁住不放,两人拔萝卜似的比了比力气,最后楚嫣还是敌不过帝王,着急起来居然哀求道:“陛下,您行行好,快放过我吧!” 楚嫣自己没觉察这是怎样娇软的撒娇,还带着鼻音,倒是崇庆帝呼吸一重,眼光渐渐有些异样。 “陛下,陛下——”远处似乎有呼叫之声。 楚嫣和崇庆帝都听到了这声音,楚嫣这下总算脱身出来,将松散的发髻整理了一下,又赶紧取了叶子上的露水,擦了擦脸。 崇庆帝将石子扔进陷阱,一会儿白蹄乌就嘶鸣起来,顿时引来了羽林卫的注意。 “在那里!快给长公主报信!”他们很快寻到了崇庆帝,“陛下恕罪,臣等救驾来迟!” 崇庆帝嗯了一声,看着他们将白蹄乌从陷落的大坑里拉出来,道:“把熊抬回去,吩咐御厨,炮制熊掌。” 楚嫣跟着他上了马,来到最近的一座行宫清凉殿里,小半个时辰后临川公主才急匆匆赶来,一见他们就忍不住埋怨道:“你们俩跑到哪儿去了,让人好找!这上林苑这么大地方,出来就带这么点人,还不让跟着,要是出了事,可怎么交代!” 楚嫣不好答话,崇庆帝道:“不过是露宿了一晚上,有惊无险,并未遇到什么猛兽。” “那棕熊还不算猛兽,白蹄乌都叫熊伤了,还叫有惊无险?”临川公主道:“皇兄,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恣肆了,就算你行,我们阿嫣身娇体贵,也禁不住你折腾。” 作者有话要说:爱的魔力转圈圈\(^o^)/~ 求花花~~ 第二十四章 殿外忽然有人来报:“陛下,承恩侯世子刘鹤龄求见。” “他怎么来了?!”听到这个名字,临川公主就露出厌恶的神情来,仿佛看到蝇虫似的,拉起楚嫣就要往殿外走,没想到刘鹤龄居然就在大殿门口。 “见过陛下,”刘鹤龄草率地行了个礼:“见过公主。” 这是个三十岁,年轻但颇为轻薄放浪的脸,因为那一双饱含光泽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就露出放肆打量的目光,落在楚嫣身上,好似一瞬间就掉了魂。 楚嫣急忙低下头,心中恼怒不已。 她讨厌这个人的目光,直勾勾叫人难堪,而刘符生虽然也放浪形骸,却没有如此称量过她,想要把她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看透一样。 “这位是?”他故意一侧身,拦在了门口,似乎偏要知道楚嫣的名字。 “是皇上的妃子!”临川公主怒道:“你也敢问?!” “不敢,不敢,”刘鹤龄嘴上说着,身上却往楚嫣那里凑:“陛下什么时候新封了妃子,怎么也不告诉我妹子?” “世子,”王怀恩一扫拂尘,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陛下要见你呢。” 刘鹤龄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临川公主紧紧拉着楚嫣出了殿门,一路上楚嫣只感觉手上的皮肉都叫她捏地生疼。 “公主,公主!”楚嫣吃痛地叫了一声,“怎么了?” 临川公主这才放开了她,不过余怒未消,气得嘴唇都有点青紫:“……没事,走吧,去扶荔宫。” 扶荔宫如其名,就是种植荔枝的宫苑,岭南的珍果荔枝,向来是长安显贵的最爱,但从岭南送来实在是路途遥远,所以就直接将荔枝树栽培到了宫苑之中。 不过除了移来第一年结了三百来颗荔枝,其他时候,这树再没有结果过。 显然两人的心思都不在看树上,楚嫣陪着她走了一会儿,才小心问道:“公主,这位承恩侯世子,便是皇后娘娘的兄长吧。” 临川公主道:“他和刘皇后,是一母所生,却是个天差地别的性子。我瞧刘皇后倒还真是个温婉贤淑的人儿,偏她哥哥,实在让人厌恶!” 据她说,刘鹤龄因为是杜相夫人也就是陈国夫人的外甥,连带着杜相也把他当半个儿子来看。杜仲无子,这份疼爱似乎没有放在崇庆帝这个亲外甥身上,却都放在了刘鹤龄身上。 连带着杜太后也很喜欢他,以至于刘鹤龄仰仗他姐姐的势,出入宫禁毫无忌讳,生生养成个骄矜恣睢的性子。 其实楚嫣并不是对这人一无所知,她曾经听刘符生提起过,当然语气很不屑。 “他家还没有发迹之前,对着满长安的勋贵,就像哈巴狗一样,见着就摇尾巴。”刘符生道:“后来家里头出了个皇后,又有杜相撑腰,这势就起来了,却还嫌自己腰杆子不硬,还找到我们家,想要认个三代的亲。” 成安侯刘家是跟着□□开国,拿了丹书铁券的侯门世家,而承恩侯刘家祖上是杀猪的,要真不管不顾地攀了亲,按刘符生的话说,自家祖宗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既然刘氏祖上微贱,是如何和杜相结亲的?”楚嫣问道。 “你当杜相祖上门第高贵?”临川公主哼了一下,才道:“悄悄跟你说,太后娘娘的爹,也不过是清河县一个小吏罢了,杜相呢,那时候想要谋一个衙役的活儿,都被人拒绝了。” 直到太后娘娘封了贵妃,他家才一下子显贵起来,后来太后生下了先皇唯一的子嗣,逼得皇后自请退位,他家就更不可一世了。 “太后的爹,也就是老承恩侯,当时可真是趾高气昂,”临川公主回忆道:“但父皇有法子治他。有一天他喝醉了,跟几个侯爷勾肩搭背,被父皇揪出来扔到了佞幸的队伍里,说别人是累世功勋的将门勋贵,你是个以裙带而兴的佞幸,别站错了位置……哈哈哈,臊地他两个月都不敢出门,连累太后在后宫,还要给她爹请罪。” 但杜相比他爹能干多了,先皇对他还算赏识,所以一路提拔上来,临终也让他做了辅政大臣。 临川公主跟楚嫣闲话了一路,才感觉舒服了许多,两人又去了白象宫,白象宫就是养大象的地方,楚嫣从小就见过大象,也就拒绝了公主的邀请,看着公主独自坐上了大象,才把碧螺唤来,问道:“你们公主,是不是跟承恩侯世子有过节?” 碧螺提起刘鹤龄,也满面怒容:“……承恩侯世子,实在无廉无耻!” 据她说,当年临川公主丧夫,连半年的孝期还没过呢,这个刘鹤龄居然找到太后,要太后做媒,把公主嫁给他,这样亲上加亲,说得天花乱坠。 问题是太后居然被他说动了,要不是公主最后自誓贞洁,自请做女道人,说不定太后还真要把公主嫁给他。 原来如此,谁也不愿意被逼着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何况刘鹤龄还是个荤素不忌、寻花问柳的人。 楚嫣听她说到公主丧夫,就道:“驸马离世多少年了?” “八年。”碧螺道。 楚嫣隐约记得,驸马李绍之似乎是卷进了崇庆初年的一场大案中,甚至下龙鱼卫拷问,最后以公主的恩泽,判了岭南流放。 去了岭南没多久,就身染烟瘴之气而死,尸骨送回长安,临川公主就深居简出,自誓不二嫁了。 所以楚嫣在隔年宫廷选秀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她。 楚嫣还想再问问,却见碧螺似乎有所顾虑,她心中暗暗存疑,也就不再追问了。 清凉殿中。 崇庆帝道:“你来做什么?” 刘鹤龄对着皇帝也没有太多的恭敬,“陛下多日不回宫,我妹子独守椒房,还怀着身孕,对陛下自然是日思夜想,寝食不安,不忍她如此难过,我就自甘奋勇来见陛下了。” 他从袖子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条腰带来:“陛下你看,这是妹子托我给你带的,还有几件衣服,这都是皇后的一片心意啊,陛下可不能冷落皇后,要不然太后会生气的。” 崇庆帝被他以太后之名胁迫了一下,却也面不改色:“朕之前回宫,还给皇后带了鹿胎,岂是有意冷落?” “陛下有心了,”刘鹤龄眼睛一转,道:“只不过,比起礼物,我妹子可能在乎陛下的态度。我刚才见到公主,公主身边有一女子天姿国色,说是陛下的新宠,陛下什么时候纳了一个美人?怎么也不叫我妹子知道?我妹子又不是寻常吃醋嫉妒的妇人。” 崇庆帝眼睛越发幽深:“那不是朕的新宠,那是长平侯夫人,跟着公主到上林苑游玩来的。” 刘鹤龄眼睛一亮:“长平侯夫人?早就听说长平侯夫人艳冠长安,果然名不虚传……” 周围的气压莫名低了许多,但刘鹤龄并没有察觉:“还请陛下允许我在上林苑里打猎几天,看看陛下是怎么围猎的。” 等他走了之后,羽林卫的年轻营骑才悄悄走上来:“陛下,承恩侯世子……” “留他在上林苑,”崇庆帝眼睛幽深:“因为他是丞相派来的,丞相大概是不放心朕每日在园子里忙些什么,所以要塞个耳目进来看看。” “你们取消训练,”崇庆帝道:“每日照常打猎即可,另外再安排几场表演。” “是。”营骑领命退下。 晚上果然有排练好的水影戏,也就是水傀儡戏,这种戏说是在水上表演,其实就是用轻木雕刻制作出要表演的傀儡木像,高约二尺有余,再五色油漆漆之,使之看上去恰似真人。 而其底部,则要平底安装一个榫卯,制作深二尺多的方木池一个,向池中注入七分满的水,并用纱制围屏将它隔上,人躲均在围屏之内摇动手柄游移转动它。 水傀儡戏就在太液池里表演,太液池就是上林苑八条河水汇聚而成的巨大湖泊,夜晚在灯光的映照下更是波光粼粼。 楚嫣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这出戏似曾相识。 只见那大将军木像挥剑斩落蛮夷,三次击败蛮王,最终赢得蛮王归心,这不就是南安侯击退南越所用的计策么? 当年南越是百越三国中最为悍勇不驯的,而南安侯为了降服他们,三擒三纵,最后南越王,也就是囊囊的爹,心悦诚服地归顺了南安侯。 “公主,你有没有觉得这戏……”楚嫣道。 “什么戏,我就看个热闹,”临川公主并不知情:“你看,又杀起来了。” 楚嫣静静看到结束,眼中潮热,起身去换衣服。 只不过在她离开座位之后,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也离开了太液池,跟在了她的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爱的魔力都给我呀~~ 第二十五章 楚嫣心情有些起伏,也忘了唤上宫人,也忘了带上宫灯,虽然记得侧殿的方向,但天色漆黑,道路也似乎出现了偏差。 偏偏这时候身后还有脚风,楚嫣警觉起来,只觉得这人并不是宫人,宫人脚步都轻缓,而这人步履沉重,楚嫣觉得他不仅是个男人,而且似乎还有些醉意。 楚嫣疾走了几步,却听身后的脚步也加快了一些,她知道这人果然是跟着她来了,可惜一路上居然没再碰上个宫人或是内侍,因着今晚上的傀儡戏,人都去了太液池。 她心里微微作响,却在抬头的时候,放下了一颗心。 即使夜色如墨,但楚嫣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花丛背后的身影,正是崇庆帝。 崇庆帝轻袍缓带,宽大的袖子抬起来,示意她走过来。 楚嫣像白兔一样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最后几步甚至不由自主地跑跳起来,心中却未曾发觉,此刻全都是突如其来的欢喜。 “陛下……”楚嫣刚叫了一声,就见崇庆帝比划了噤声。 楚嫣藏在他身后,就见那鬼鬼祟祟的人影也走了过来,不是别人,正是刘鹤龄! “果然是小人行径,”楚嫣暗怒:“卑鄙无耻。” 刘鹤龄尾随至此,却忽然失了目标,反而窃窃笑起来:“长平侯夫人,我看你往这里来了,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你就不见了?莫不是要与我玩捉迷藏,我可是个中好手,却只怕你藏的不好呢!”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花丛中跳出来一人:“贼进了内苑了,给我打!” 顿时五六个内侍冲过来,将刘鹤龄放倒,拳打脚踢起来。 “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打我!”刘鹤龄被打得嗷嗷叫起来:“我是承恩侯世子,快放开我!” “这大耳贼还冒充承恩侯世子,”为首的内侍冷笑道:“承恩侯世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里是葡萄园,夜里只有贼跳进来偷葡萄,我们都等了你两天了,总算捉到了!” “你们、你们真抓错了人!”刘鹤龄痛叫道:“哎呦疼死我了!” 楚嫣捂嘴笑起来,看着刘鹤龄从一开始的破口大骂,到后来只剩下求饶,才听得这内侍道:“你偷葡萄,认不认?” “认,我认!”刘鹤龄大叫道。 “皇上仁慈,不许我们跟百姓过不去,”内侍道:“放你一马,快滚吧!” 刘鹤龄夹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跑了,像身后有火烧着一样。 楚嫣这才哈哈大笑:“陛下,真是痛快!” 崇庆帝从花丛中走出来,内侍们悄然退下,只剩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中,夜风又带走了许多声音,使得他们说话,就像絮语一样。 “刘鹤龄心术不正,若非朕正好在这里候着,”崇庆帝道:“你怎么办?” 楚嫣俏皮地指了指头上的玉簪:“我非戳瞎他的眼睛不可!” “看来朕还真得防备一下,”崇庆帝笑道:“夫人的簪子可厉害。” “只要陛下不是图谋不轨,”楚嫣觉得他说的有趣,道:“又怎么会挨我的簪子?” “那要是朕就是图谋不轨呢?”崇庆帝停住了脚步,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楚嫣心中一跳,脸色迅速烧红了,她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故意玩笑,一双眼睛也不敢真的去探究,伶牙俐齿仿佛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只嗫嚅地叫了一声陛下。 崇庆帝压了过来:“朕问你呢,朕就是图谋不轨呢?” 楚嫣两耳发烫,忐忑不安的心越跳越快,什么都不敢往下想了,“陛下万乘之君……” “万乘之君,也想要一人之心……”崇庆帝将眼前的佳人揽在怀里,轻啄那玉白色的玲珑耳廓:“何况你本该是朕的人,兴庆宫从崇庆二年就一直空着……” 椒房和兴庆宫位于养性斋一左一右,分别是皇后和贵妃起居之地,当年丽嫔受宠的时候,很多人都猜测她将会入主兴庆宫,然而六年过去了,兴庆宫依然空着。 楚嫣双目迷离,直到听到贵妃两个字,才一下子醒来,她挣离了崇庆帝的怀抱,“妾蒲柳之姿,岂敢攀龙附凤,媚幸于陛下?” 楚嫣跪在地上:“发乎情,止乎礼,君臣有别,甚于云泥,请陛下自爱。” 说完楚嫣不再停留,匆匆忙忙退下,走得又急又快。 此时刘符生和王庚以皇帝使者的名义,日夜兼程,一路奔至豫章,顺浈水一路南下,抵达苍梧。 来到苍梧,果然受到了云阳王的款待。 “二位使者从天而降,我不及迎接,实在是怠慢了。”云阳王笑得很和煦,“不知二位所来何事,奉了什么皇命?” 刘符生也哈哈笑起来,话语里透着亲热:“王爷,您不认得我了,我是成安侯家的符生啊。” 云阳王仔细一看,大悟道:“成安侯世子!哎呀真是老夫我眼拙,居然没把你认出来,也怪我常年在楚地镇守,上一次见你,还是老侯爷在世的时候吧,果然大变样了。” “王爷认得出成安侯世子,不知道还认不认得我了?”却听一旁的王庚开口道:“王爷仔细看看,我这老脸好认的。” 云阳王神色渐渐幽深:“你是、你是南安侯麾下的……王将军?” “正是,末将本该给王爷行个军礼的,只不过如今是皇帝的使者,这礼还不敢随意行了。”王庚道。 “王将军,老夫记得你因伤退役了,”云阳王道:“怎么会做了皇帝使者?” “说来话长啊,”王庚叹道:“犬子要科举,可户籍还跟着我,写的是兵籍,只好到长安去改户籍,没想到却被陛下看中,如今扈从营骑,委以重任。” “是吗,”云阳王看看笑得很亲热的刘符生,又看看不动声色的王庚,呵呵笑道:“看来陛下对我有重要吩咐,派来了两个我的故人啊。” “王爷多想了,”刘符生却哈哈道:“我是奉命往德安府征兵来的,羽林卫三年一征,这不是常例吗?” “至于王将军,”他道:“是持节巡视各郡国,恰好来到了德安府,我俩干脆做了伴,也省的路途寂寞。” “原来如此,”云阳王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那就请二位使者公事公办,本王也就不亲自招待了,毕竟如今战事紧急,不敢稍加懈怠。” 却听刘符生问道:“战事,是和百越的战事吗?我倒是听陛下说过几句,不知道王爷愿不愿听?” 云阳王神色一动:“陛下的话,我自然要洗耳恭听。” “陛下说,百越在本朝开国之时,就来朝贡,被□□皇帝列为永不征讨之国,”刘符生忽然换了一种口气,严肃道:“后来因为我大齐官员轻慢,封锁互市,以致百越举兵反叛,此事虽不可饶恕,却也是我大齐有错在先,自然要分地清楚。” “南安侯平定百越,与百越订立盟约。朕不能因其罪,而否定其功,”刘符生一字一句道:“与百越之盟,自然也不能否定。” 王庚就道:“南安侯和百越相约,以白水为界,永不互犯。如今王爷你率兵越过白水四百里,越人不得不举兵自卫,是损害了大齐在藩国中的威信,请王爷遵照白水之盟,即刻撤兵。” 云阳王哈哈大笑了几声,才冷冷道:“本王原本曾经听闻,有假传诏书的事情,没想到今天还真叫我碰上了!” “王爷,你此话何意?”刘符生道。 “本王是说,你们二人假传诏书,不知是何居心?”云阳王道:“谁不知道南安侯因谋逆被诛,满门抄斩?你还敢提这罪人,还敢为这罪人歌功颂德?” “王爷,假传诏书,那也得有诏书才行,”王庚道:“我们哪有诏书?” “所以才说你们居心叵测,”云阳王苍老的面容露出阴狠之色:“天下谁不知道,皇上的话,明示在诏书上才管用,你们二人没有诏书,却空口白牙说是皇帝口谕,如何能令人信服?” “皇上亲口对我说,让云阳王退兵。”刘符生哈哈道:“王爷您退了兵,跟着我去见皇上。要是见着皇上说,他没有让您退兵,您就杀了我,如何?” 云阳王眼中射出冰冷的光来:“世子急着死,却还要拉上本王?你这个勋贵子弟,岂不知道没有皇上的诏书,谁也不能调兵,否则视同造反这一条铁律吧?就算你不知道,王将军也该知道这是三令五申的严旨,谁敢干犯天条,谁满门抄斩!当年南安侯是怎么死的,王将军忘了吗?” 王庚死死盯着他:“当然不会忘,是漳州府看到了三千黑甲军,上奏朝廷,作为南安侯无故调兵的铁证——可事后再去查验,这三千黑甲军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不知道是南安侯麾下哪个忘恩负义、长了反骨的人干的,要是找到他,我王庚先削平了他的脑袋,把他的肠肚都剖开,看看是红是黑!” 作者有话要说:谈情说爱中还是有点皇权争霸哒O(∩_∩)O哈哈~ 蠢作者大概是玄学绝缘体,好像没有一次蹭上的o(╥﹏╥)o 需要小天使们的热情包围我,淹没我(p≧w≦q) 第二十六章 黑甲军是南安侯麾下兵马的称呼,因为将士全都身着黑甲,如同黑色旋风一样,敌人因此望而生畏。 而当初南安侯谋逆案发,惠宁伯王良首告南安侯意图谋反,而最后坐实谋反罪名的,就是漳州府发现了黑甲军的踪迹。 黑甲军没有诏书不能调动,而黑甲军居然出现在了距离德安府八百五十里的漳州府,漳州府确认黑甲军行迹异常,立刻通报朝廷,使南安侯百口莫辩,不知道自己的黑甲军怎么会无故调动。 而王庚在事后长途奔袭去漳州府查验,想知道到南安侯麾下的十七路兵马,到底是哪一路私自行动,却根本查不到任何黑甲军的消息,就像这三千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王庚急促呼吸了几下,才从回忆中清醒。 只听刘符生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门下省出了事情,皇上难道就调不动兵马了?云阳王,你要知道,皇上确实是下了口谕,我也把口谕传到了,你却不调兵,你往后见到皇上,自己担下后果。” 云阳王冷冷一笑,这都是说的好听,皇帝为什么只发口谕,而不发诏书,不过就是因为杜相卡着门下省,皇帝的诏书不能通过罢了! 不发诏书,倒托人带了口谕,一句话多轻啊,就想让老夫退兵,想得美! 他云阳王甚至可以先斩后奏,以假传诏书的罪名杀了这两人,皇帝也不能怪罪,甚至还要在杜相那里遮掩。 却见刘符生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椅子,忽然话题一转道:“云阳王很久没有回京,可知道我来之前,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云阳王道:“什么大事?” “惠宁伯畏罪自杀了。”刘符生道:“他杀良冒功的事情被当庭揭发,下龙鱼卫拷问,不过几天时间,就全都交代了,然后……啧啧,服毒自尽了。” 云阳王神色大变:“怎么可能自尽?杜相……” 他忽然意识到,龙鱼卫是凌驾于一切法司之上的,优先参与并审问所有案子,他不能因为龙鱼卫没有参与南安侯的案子,就以为刑部、大理寺这两个杜相手下的机构,能包庇纵容惠宁伯。 他怎么能认为杜相独揽大权了呢? 只要有龙鱼卫的存在,那么只要皇帝想要问罪一个官员,并找到了“证据”,这个官员只有皇帝能判生死,甚至杜相,也搭救不了。 包括他云阳王。 意识到这一点的云阳王额头沁出了汗来。 就算他可以罔顾皇帝的命令,杀了皇帝的使者,他知道他现在远离京师,而且拥兵自重,皇帝奈何不了他,然而除非他一辈子不回长安,否则只要他回去—— 他就在龙鱼卫的掌控之中。 也就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云阳王面色来回变幻,忽然哈哈大笑道:“皇上有命,天下莫敢不从!我云阳王也是皇上的兵,自然要听皇上的话!” 刘符生也啊哈哈大笑:“王爷赤胆忠心,我回去以后,定要向皇上禀报王爷的忠诚!” 云阳王袖子里的指头渐渐捏成一个拳头,面上却春风化雨:“老夫之前不过是存心试探,看来二位使者的确是身负皇命,我这下才放了心,你们可不要怪罪啊。我这就下令撤兵,按皇上的口谕,一直撤到白水以北!” 刘符生和王庚呵呵笑了一场,举起酒杯,“王爷,请!” 上林苑中。 楚嫣纵马驰骋了一会儿,终于凭一己之力,射中了一只香獐子。 活动了一下酸涩的手臂,楚嫣心道自己的臂力,似乎比刚来的时候增强了不少,总算不会重现带箭而走的野兔了,也就不会被崇庆帝取笑了。 想到崇庆帝,楚嫣心中一颤,思绪又纷至沓来。 她不愿意思索这让她心旌动摇的原因,更不愿意想她为什么会心旌动摇,只将一腔心绪都郑重收敛好,又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刚要拨马,就听见远处一阵哨子声,居然是刘鹤龄骑马而来。 刘鹤龄见到她也是眼前一亮,露出痴迷的光来:“夫人,你也打猎?” “承恩侯世子不是在跟陛下打马球么?”楚嫣乜了他一眼。 刘鹤龄哪儿好意思说自己根本抢不上球,还莫名其妙挨了几棍子,只道:“马球不好玩,还是打猎好,不然怎么能看得到夫人一身红装呢?” 他说着不要脸地凑了过来,一张脸垂涎欲滴:“夫人你是不知道,一见你,□□授魂与,连命都不是我的了!” 楚嫣见他言语轻薄,行为放浪,心下厌恶,根本不想同他说话,打马便想回宫。 却见刘鹤龄拨转马头,横在了楚嫣的马前:“夫人,你怎么不理我?你在皇上面前,倒是巧笑倩兮,顾盼逢迎,怎么到我这里,就不肯给好脸色看?” 楚嫣心中大怒,面上却笑道:“我怎么不肯给你好脸色看了?” “夫人有说有笑,”刘鹤龄哈哈道:“肯定比公主会疼人多了,怎么不疼疼我,我素来是个知情识趣的,定不会让夫人的一番心意落空。” 保护楚嫣打猎的两个羽林卫按捺不住,便要上前,却被楚嫣拦下,笑道:“倒要和世子亲近亲近,你们且都在一旁等候。” 说着便对刘鹤龄道:“世子射艺如何,不如和我一起去跑几圈?” 楚嫣一打马,就笃笃而去。 刘鹤龄求之不得,一脸兴奋地跟在后面:“夫人,跑马我可是好手,就怕夫人跑不过我啊!” 楚嫣故意绕了大圈,一会儿减慢一会儿加快,专往密林深处而去。她身后的刘鹤龄兴致大发,催马扬蹄,几次差一点就追上了她。 “我要是追上了夫人,夫人可要给我一亲芳泽的!”刘鹤龄兴奋地双目通红,好像顷刻之间就可以追上。 楚嫣终于在一棵黄杨木上,看到了熟悉的标志。 她心中大喜,一勒缰绳,骕骦马立刻心有灵犀一样绕开了黄杨木。 就见刘鹤龄嗷嗷追上来,然后坐骑陷落,连人带马翻进了陷阱中。 这是个没有捕兽夹的大坑,倒是便宜了刘鹤龄,只不过坑深得很,摔得他七荤八素,捂着脑袋痛叫不已。 “救命啊,救命!”他大叫道:“夫人,快救我上去!” 楚嫣好整以暇地看着坑底的人,然后拉了一下绑在树上的绳子,顿时一张大网落了下来,将刘鹤龄牢牢缚住。 “哎呦,你、你干什么?!”刘鹤龄道。 “拖你出来啊,”楚嫣反问道:“不然我怎么救你?” 太液池旁,当崇庆帝听到羽林卫禀报刘鹤龄尾随楚嫣而去的时候,罕见地动怒道:“她让你们不必跟着,你们就不跟着了?!你们吃的是谁的俸禄,听的是谁的话?朕让你们不管什么处境,都要护着长平侯夫人,你们把朕的话都当做耳旁风!” 羽林卫当即跪地请罪:“陛下恕罪!” “派人去找!”崇庆帝一挥袖子:“找不到人,你们就别回来!” 临川公主上前劝道:“皇兄,阿嫣聪明地很,她既然不需要羽林卫的保护,肯定是自有主意,她又不是不知道刘鹤龄什么居心。” “就算知道,”崇庆帝眼中浮现一丝焦虑:“她毕竟是一个女人,难道能抵得过丈八的男人?” 临川公主就见崇庆帝在大殿里踱步,时间每过一刻,他便不自觉踱地更快。 “还没有消息,”殿内甚至都燃了灯烛,还没有等到人,崇庆帝顿住了脚步:“朕亲自去寻!” 就在这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喧嚷:“回来了,长平侯夫人回来了!” 殿内的人都松了口气,只见崇庆帝眉头一松,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皇兄,你对阿嫣可真是上心,莫不是……要来真的?”临川公主急忙赶上,却脱口而出,“可不能啊!” 崇庆帝一顿:“怎么不能?” 临川公主一怔,“皇兄,她是臣子之妻,这可不是玩笑的!你想想,君欺臣妻,这名声……还要不要了?天下人要如何议论?” “朕乃域中天子,万乘之尊,”崇庆帝道:“若是连一个女人都得不到,如何能叫天子?朕连史书都不惧,何况天下人的议论?” 临川公主道:“可太后那里,又如何交代?” 崇庆帝幽深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太后已经干预过朕的后宫一次了,就不会有第二次。” 临川公主不由得看向王怀恩,就见王怀恩也低下了头去。 她就忽然想起来,按照祖制,选秀会经过三轮,最后在紫宸殿中,太后挑选出几名秀女,然后皇后的人选,则由皇帝亲自决定。如果皇帝看中哪一个想要立为皇后,就授予玉如意,选中为妃子的则授予金钗。 而崇庆二年的选秀,皇帝根本没有驾临紫宸殿,是太后一手裁决的,最后选了刘皇后,可谓在意料之中了。 而崇庆帝当时也没有说什么,看上去对太后的决定并没有什么不满,甚至和皇后生了皇长子。 但谁知道皇帝真正的心意呢? 直到今天,临川公主也才算看明白,原来皇帝不吭声,只不过是碍于对太后的孝道,并不是他真的满意和安于那个人选。 她叹了口气,见楚嫣进来,便咽下了后面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求评论,求灌溉呀(*  ̄3)(ε ̄ *)~ 第二十七章 楚嫣不是一个人进来的,她身后拖了一张大网,而网里还有个挣扎跃动的人。 崇庆帝的目光先在她身上巡视了一圈,确定她无恙,方才放下心来:“怎么回事?” 楚嫣的目光避开他,只和公主说话:“捕获了一只猛兽。” 临川公主定睛一看,只见里头的“猛兽”居然是刘鹤龄,大笑道:“这算什么猛兽,最多是个寻常畜生,也不被毛戴角,不知道谁家的哈巴狗走丢了罢!” “公主,哎呦,我是刘鹤龄啊!”刘鹤龄被拖了一路,遍体伤痕,“快放我出来!” 众人肆意欣赏他的丑态,最后才慢悠悠将网打开,就见刘鹤龄面目肿胀青紫,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承恩侯世子也太不小心了,跟我跑马,自夸骑术精湛,射艺无双,”楚嫣故意叹了一声:“却没想到牛皮吹到天上,连人带马翻到了陷坑里。” “这也太不小心了,”临川公主故意惊叹一声:“那怎么出来的?” “那我就只好把网撒下去,将他捕上来了,”楚嫣笑道:“但我脑子笨,只会收网,不会解网,只好连累世子在网中,被我拖了一路。” 刘鹤龄愤恚不已:“你、你分明是故意的!长平侯夫人,没想到你是这么歹毒的妇人!我要去告诉太后,告诉皇后,让她们夺了你诰命!” “告什么?”崇庆帝啧道:“告你在朕的葡萄园里偷葡萄,被守园的太监捉住打了一顿?还是见色起意,欲行不轨反而落入陷阱,被当做野兽拖回来?” 楚嫣忍俊不禁,就听崇庆帝道:“在朕这里呆了不到五天,就调戏了数十名宫女,朕还没告诉太后呢,你倒恶人先告状,打算在太后那里,挑拨离间?” 刘鹤龄郁闷道:“这跟皇上没关,我要告那个女人……” “长平侯夫人是朕的客人,你对她不敬,就是对朕不敬。”崇庆帝道:“朕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对你多加容忍,但朕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屡次三番不知进退,朕何必再惯着你——来人,把他给我带下去!” 刘鹤龄哎呦叫唤着,却被羽林卫拖出大殿,扔到副车上,直接送出了上林苑。 殿内,临川公主抚掌大笑:“陛下早就应该如此,这刘鹤龄仗着杜相和皇后的势,为非作歹目无君上不是一天两天了,早该好好教训了!” 楚嫣有点不安道:“要是他真的去告了,怎么办?” “就他那个鼻青脸肿的样子,还敢见太后?”临川公主道:“皇后在养胎,也不会见他。” 楚嫣心中一颤,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仿佛有一杆秤砣压着似的,沉甸甸地缀着。同时她又感到那来自身侧的目光,她下意识就不想跟这目光碰触。 “陛下,陛下!”殿外忽然有声音由远及近:“云阳王退兵!” 崇庆帝走出殿外,就见数千名羽林卫都燃起火把,跟随刘符生去苍梧的侍卫,刚刚快马抵达上林苑,此刻翻身下马:“陛下,云阳王奉诏撤退至白水!” 没有正式诏书,不经门下省,崇庆帝只有一句口谕,却让云阳王撤兵白水! 上林苑都欢呼起来,这声音竟然像打浪似的,层层叠叠,羽林卫呼喝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楚嫣心潮澎湃,也下拜道:“陛下一言九鼎,传诏九边,九边莫敢不从!” 崇庆帝将她扶了起来,眼中似有笑意。 楚嫣的目光依然不敢对视,但拂过崇庆帝身上的鱼鳞罩甲,这些甲片甚至能发出铿锵的共鸣声,就像沙场上刀剑相拼的烈烈之声,那是□□皇帝遗留在铠甲上的勇烈之风。 当年□□皇帝穿着它征伐四方,如今崇庆帝也要穿这铠甲,建立属于他的千秋功业。 等羽林卫簇拥着皇帝离开,临川公主才道:“陛下定要参加后日的大朝会了,这上林苑也就没什么好玩的了,不如咱们回园子,你的那园子估计也完工了大半,回去看看。” 崇庆帝从上林苑返回大内的时候,百越的军情已经八百里加急抵达了长安。 长安的百姓自然反应热烈,频年对百越用兵,以至于家家征兵,国力虚耗,若能和平,自然求之不得。 崇庆帝坐上了辂车,五十四乘九龙曲盖渐渐打开,华光四射,五百面龙旗云从,遮天蔽日。百姓们望见舆盖,顿时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声音。 而车驾一路驶入长安门,百官早已于长安左门外随候。这一次所有的官员不再用之前的目光打量崇庆帝,望尘拜舞,不敢仰视。 车驾直入奉天殿,百官这一次心中都有不同计较,唯有杜相,姗姗来迟,而来来的时候,神色并不好看。 神色不好看是正常的,如果杜相被皇帝釜底抽薪了,还笑得出来,那就是傻子了。 刘符生站在大殿之外,被皇帝召入。 “陛下,臣持节奉诏,往苍梧宣谕,幸不辱使命。”他道:“云阳王已奉诏退兵,十万大军,如数退入德安府,以示我大齐和平之诚意。” “奉诏退兵?”杜仲果不其然发话道:“奉的是什么诏书,老夫怎么没有见到?” “回丞相,”刘符生不卑不亢道:“臣奉的是陛下口谕。” “口谕也算诏书?”杜仲怒道:“祖制只有见到加盖玺印的诏书,方才能调兵遣将,陛下不经门下省,但凭口谕如何能号令千军?” “只因诏书经过门下省,必要耗费时日,”崇庆帝倒是缓缓解释了:“而边境战事,一触即发。时机宝贵,朕来不及经过门下省,所以……” “不经门下省,何名为诏?”杜相怫然道:“陛下的口谕,也不过是伪诏罢了!老夫要参奏云阳王,怎么能见到伪诏,也不辨明真假,就随意撤兵了呢!” 这话震得大殿嗡嗡作响,百官都知道杜相素来独断专行,却没想到他竟然当堂指斥皇帝的口谕是伪诏。 御史大夫赵安国出列,道:“丞相此言差矣,诏书与口谕相比,不过是将皇上的金口玉言宣之于纸上罢了,又有什么区别呢?陛下乃一国之君,统领万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想要如何,难道还要经过门下省的同意?” 杜相面对他的指责,自然要解释门下省的作用。 “门下省不是限制皇帝,”他怒道:“而是要纠正皇帝错误的诏书!” “那朕这撤兵的诏书,似乎没错。”崇庆帝道:“大齐不想打仗,百越也不想打仗,似乎只有丞相一人,热衷于战事。” 杜仲大怒:“老臣一心只为陛下的江山社稷打算,却没想到陛下自毁长城!” 说着他冷笑道:“就看大齐撤兵之后,百越会不会趁势突袭,若是他们能忍着不越过白水,一切方休,若是他们越过了白水,而云阳王因为陛下的诏书而不能反击,那陛下,就是大齐的罪人!” 德安府,云阳王宅邸。 “父王,您就这么撤兵了?”世子祁江道:“您完全可以驳回陛下的口谕,口谕不是诏书,陛下也不能将您怎样。” “他拿惠宁伯威胁我,你难道没听出来?”云阳王哼了一声,神色叵测:“除非我不回京,否则我早晚还有落在龙鱼卫手上的一天,到时候杜仲也救不了我!” “惠宁伯不是因为石葭村杀良的事情败露了,才下龙鱼卫拷问的么?”祁江道。 “这都是多少年的旧账了,重新翻起来,你真当是偶然?”云阳王道:“皇帝收拾了惠宁伯,又宣谕我撤兵,看来是准备跟杜仲,掰掰腕子了。” “杜仲经营了多少年,皇上能干的过他吗?”祁江不以为然道:“何况太后还在,这一位可是亲口发话了,要皇上四十岁,再想着亲政。” “四十岁?”云阳王道:“皇帝已经忍了八年了,谁能忍着头顶一座山,忍八年?我看皇帝这么能忍,是个能成大事的性子。” 祁江一怔:“父王,不管皇帝能不能成事,咱们跟杜仲,都分不开干系!” 云阳王点头道:“当年他将咱们绑上了他的马车,共同炮制了南安侯谋逆一案,那就只能帮他干到底……他需要我在外面牵制皇帝,我也需要他在里面挟制皇帝,他在,咱们才能在楚地做土皇帝,要是让皇帝得了大权,就没有我们的好日子了,我可不想做下一个惠宁伯!” 他下定决心,道:“咱们这一次撤兵,杜仲肯定生气,你要回京一趟,去跟他解释,告诉他咱们父子是绝对听他的话的,不会背叛他。我自有办法,让皇帝话不做数,颜面扫地……” 祁江点点头,就听云阳王又道:“还有,你回京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从楚家那丫头身上,找到咱们要的东西!那东西一天拿不到,这百越三国,一天就不肯归顺,只有那个东西能号令三国,我知道它就在那丫头手里,你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给我弄来!” 祁江呼吸一顿,英俊的脸上闪过复杂的情绪,最后终于化作了一种坚决和冷酷。 作者有话要说:周五啦~~~~ 不对,是周四o(╥﹏╥)o 质壁分离~~~ 求花花,求表扬,求爱抚\(^o^)/~ 第二十八章 七月中旬的天气实在酷热,即使园子中阴凉遍地,大家也都懒洋洋地,原先爱玩的几项活动,也都消停了。 “我倒是想起来,”临川公主道:“七月十五,鸡鸣寺要举行盂兰盆会,届时慧明法师亲自宣讲,盛会难得。我之前发愿抄一步经书供奉佛前,这次去也算是还愿了。” 临川公主要去鸡鸣寺,楚嫣自然也陪同。两人坐着马车抵达寺庙,就见寺庙是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鸡鸣寺是长安最大的寺庙,大殿中佛像两旁密密匝匝摆放了三四百个黄袱,可见在殿上做早晚课的僧人有多少。 和临川公主在殿里上香敬佛之后,临川公主由僧人引着去供奉经书,而楚嫣独自绕过三座大殿,来到万佛墙内。 万佛墙以石做橱子形,并设门扉,供奉万尊铜铸佛像罗列其中,每一尊佛像前面点燃蜡烛,光明洞彻,庄严巍然,使得整座殿堂宛如十方诸佛护佑之佛国净土。 寺庙的僧人十分尽职尽责,一盏盏长明灯明亮地燃烧着。 楚嫣在一座佛像前停下。 这是她的母亲,南安侯夫人为她祈求的一盏长明灯。 小时候楚嫣体弱多病,南安侯和夫人十分操心牵挂,听闻在佛前当个记名弟子,就可以保证百病不生,就这样南安侯夫人都不舍得,说来说去就在佛前点了一盏长明灯,烛台上刻着“愿令吾儿神爱,常得安乐,无诸病苦”这几个字。 楚嫣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多病了,可母亲希望她能拥有的安乐,她却始终没有获得。 “夫人。”一个胖大的和尚微笑地看着他。 “大师,”楚嫣合掌还礼,问道:“众生因何而在佛前点灯?” “这灯烛因众生内心被无明烦恼所障,所以要在佛前燃灯,祈愿藉光明照破内心的黑暗。”这大和尚笑眯眯道。 “如果点灯之后,内心仍然不得安宁呢?”楚嫣道。 “那就多点几盏。”大和尚道。 楚嫣有点想笑:“敢问大和尚,这点灯最多的人怎么样了?” “点灯最多的人,不是为了照见自己,而是为了忏悔罪过。”这和尚随手一指,“佛曰,百千灯明,忏除悔罪,就是这个意思。” 楚嫣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就见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跪在佛前,虔诚伏拜。 “这位妇人每天都来跪经,”大和尚道:“还以针刺臂,抄写经书,想来有深重罪孽,要忏悔消除。” 楚嫣是见过这妇人的,她不是别人,正是杨荣的妻子。 杨李氏和长安城中大部分的贵妇人不同,她向来深居简出,不参加活动,连外命妇朝见也不去,就有许多猜测和说法。 有一种说法是,这位杨夫人是杨荣的糟糠之妻,迫于礼教名分,杨荣没有停妻再娶,但来自安陆小地方的女人,实在上不了台面,很是闹出了一些笑话,遭到了嘲笑,所以羞愤之下,再也不愿意抛头露面。 但楚嫣知道不是如此,杨荣不是迫于议论,而是从来没有想过休妻。 当年楚嫣急于借助龙鱼卫的力量查清案子,和杨荣打得火热,杨荣显然也被她迷住了。但楚嫣一提起名分的事情,杨荣就避而不谈,后来答应以贵妾的名分相迎,但距离楚嫣心中的期望还很远。 她几次下来,也就知道这位杨李氏在杨荣的心中,有非同一般的影响。 她对杨李氏,也就更加好奇。 这位貌不惊人、也无子嗣的女人,究竟为何会在杨荣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阿嫣,阿嫣!”临川公主从门里进来:“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里。” 杨李氏向她们这里看了过来。 临川公主也看到了她,口气有些凉薄:“原来是杨夫人啊。” “公主殿下。”杨李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免了吧,”临川公主不辨喜怒:“受不起。” “杨夫人,”楚嫣也走过去:“我是长平侯之妻楚氏。” 杨李氏古井无波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抬眼从楚嫣色如春花一样的脸上划过,像是被刺痛了一样挪开了,只低低道:“长平侯夫人……” 楚嫣知道她一定听过自己的名字,不管是从杨荣口中,还是其他人口中,但这一刻,她感到了歉意。 “夫人,”楚嫣将手上的佛牌放在她手上:“愿你平安、喜乐。” 临川公主轻轻哼了一声,便拉着楚嫣离开了佛墙。 只留下杨李氏一人,她紧紧攥住手上的佛牌,怔怔地看着摇曳暗弱的灯烛,直到这蜡烛彻底燃烧罄尽,露出烛台上的字迹。 “李氏愿以妻代夫,日夜供奉,消除罪业,长揖世间,永脱诸漏。” 刑部,二堂之中。 小吏从迷糊中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二公子,您也休息会儿罢。” “不要叫我二公子,”张朝元蘸了蘸墨:“我如今是刑部主事,公私要分明。” “是,主事大人,”小吏道:“您今晚上真不打算睡啦?” “我要值夜,”张朝元道:“你困了,就去后堂睡一会儿吧。” 这小吏还真熬不住了,他也知道这位二公子不是背后打小报告的人,既然发话了,也就道一声歉,迷迷瞪瞪自去睡觉了。 张朝元轻轻挑了挑灯芯,只看到后堂传来响亮的鼾声,才扶着烛台站了起来,轻轻将公堂大门掩住,径自往公堂之后的一座青墙灰瓦,乌梁朱门的小房子而去了。 狮首门环和黄铜大钉的大门上有一把黄铜大锁,张朝英拿出钥匙,将门打开了。 而里头又是一个门窗封闭的小屋子,这一座小屋子居然是石墙,不仅防盗,而且防火防水,而且上面还有一个非常复杂的大锁。 张朝元深吸了一口气,从前襟衣服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钥匙,慢慢打开了石门。 这里就是刑部存放卷宗的地方。 刑部主管天下刑名案件,这里就是本朝历代大案要案的卷宗存放之地,哪怕一个案子刑部不曾参与审理,而交给龙鱼卫去审,但最后结案的卷宗,也要依法存放此处。 钥匙为刑部尚书张昌宗所藏,平日片刻不离身,但张朝元想了办法,还是从他爹那里弄到了。 他今晚上就是来找南安侯府谋逆案的卷宗来的。 他找到了标明存放谋逆案的架子,但架子上空空如也。 张朝元吃了一惊,把蜡烛挪过去,左右都寻了一圈,确实没有发现卷宗。 “怎么会没有卷宗……”张朝元大惑不解:“东西到哪儿去了?” 他左看右看,却不小心将身后架子上的一沓卷宗撞落了。 这卷宗十分厚重,飞出来若干张黄色的纸页,张朝元倒吸了口气,转身去捡。 只要是这间房子里存放的案卷,都是震惊朝野的大案,所以从卷宗特别庞大,从口供、笔录、详文,到证据、勘验都保存到卷宗里,所以张朝元小心翼翼地,生怕毁坏了文件。 “这是……”等看清上面的文字,张朝元瞪大了眼睛:“周敬通虏案?” 崇庆元年,今上刚即位的时候,爆发出一个大案。礼部侍郎周敬出使突厥,却和突厥贵族勾结,泄露大齐的机密,案发后查出一连串涉案人等,最后以处斩六名四品以上高官,十九名四品以下官员而告终。 张朝元被卷宗上披露的案情而摄住了心神,他忘我地看了起来,直到看到最后几页上,有关驸马李绍之的罪名。 张朝元看了半晌,眉头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 椒房殿。 “陛下,”刘皇后有些羞涩地看着眼前之人:“这是小厨房新做的犀角饼和澄沙饼,您用一点罢。” 崇庆帝看到白瓷盘里装着的澄沙饼,不由自主又想起楚嫣素手递过来的五毒饼。 他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 刘皇后见他真的吃了,欢喜道:“陛下若是喜欢,妾叫他们再……” “不用了,”崇庆帝道:“小厨房是给你准备的,你有什么喜欢吃的,让他们做就是。” 刘皇后拂了一下鬓角的头发,脸色有些发红:“妾这一胎怀的安分,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妾想着,也许是个乖巧的女儿呢。” “女儿也好,”崇庆帝道:“你好好养胎,朕就等着孩子落地了。” 还是这样的相敬如宾。 刘皇后见崇庆帝起身,急忙道:“陛下又要出宫?” “朕不耐暑热,”崇庆帝道:“想去临川的园子里避暑,等天气凉爽一点,朕再回宫。” 刘皇后走过去,细心给他整了一下腰带。 想起太后的吩咐,她道:“妾倒没什么,陛下还是要多陪陪太后,太后娘娘这些日子心情都不太好,陛下也要想想怎么给太后顺顺心,只要能让太后高兴……” “那么朕委屈一下,也没什么,对吗?”崇庆帝反问道。 刘皇后只觉得这语气似乎有些嘲讽,可她觉得这话却没有错。一怔神之间,就见崇庆帝已经挡开了她的手,离开了椒房。 兰芷宫中。 丽嫔头一次没有因为崇庆帝去了椒房而生气,她仔细看着手中的脉案,不可置信道:“这么说……皇后当真是怀孕了?” “确系喜脉无疑,”这太医小心翼翼道:“娘娘,太医院的老太医们都会诊过,绝不会出错的。” “不可能啊……”丽嫔狭长的丹凤眼眯了起来,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看过皇后的脉案。” “是。”这太医道。 等太医出宫,丽嫔才悄悄吩咐身边的宫女道:“你明天送赏赐去我家里,然后问问我娘,她给我的东西,怎么会不管用……” 作者有话要说:爱你们呀小天使们(?′?‵?)I L??????? ?乛?乛?求多多的票票,求多多的收藏~~ 第二十九章 联璧阁,海棠花馆中。 祁江摘下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这海棠花最是配你。” 楚嫣却轻轻避开了他想要往自己头上插花的手,笑了一笑:“这花已经睡去了,如今我更喜欢玉兰一些,以其香气久远,珍重芳姿。” 祁江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才怅然道:“三四年,你变了很多。” “谁也不是昔时之人。”楚嫣道:“世子,你也变了模样。” “你竟然连江哥哥都不愿叫了吗?”祁江有些苦涩:“神爱,你还是因为当年的事情记恨我……” “世子说笑了,当年的事情就好比溺亡之人,抓到一根稻草也当做救星,”楚嫣道:“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 她好似已经释然,“当年的事情不必再提,不过,神爱这个名字是我家人所唤,世子是外人,这样叫我,实在是不妥。” 祁江更加苦涩:“……我已经成了外人了吗?阿嫣,当年的事情是我们云阳王府做得不对,我没有一日不痛悔在心,你不原谅我,也是应该。可你和我生分至此,是拿刀戳我的心啊……” 即使真的拿刀,楚嫣知道这也是一把双刃的刀剑,不仅戳了别人,也把自己戳地鲜血淋漓。 “世子,如果我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阿嫣,我就原谅你了。”楚嫣道:“可我还是南安侯的女儿,我没有办法忘记侯府的血海深仇。就像你一样,你也没有办法脱开云阳王世子的身份,所以云阳王做了什么,可以视作你做了什么;别人对南安侯府做了什么,也就是对我做了什么。” 祁江心中一动,心旌摇动,良久才深深吁出一口气。 “往事不可追悔,如今就是为了将来不再有遗憾,”他忽然道:“阿嫣,你跟我走,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楚嫣道:“离开这个地方,去哪儿?” “去任何地方,只要不在长安!”祁江道。 “不在长安,就可以忘掉长安发生过的腥风血雨了吗?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吗?”楚嫣只觉得好笑:“而世子你,能抛舍地下云阳王府?能舍弃家族的荣光和重负?” 祁江呼吸一滞,云阳王就他一个儿子,他走了,那三代的勋爵,那百年的荣光,传承的东西,就都没了。 “又或者,”楚嫣却走到他身边,仰头凝视他:“世子只要向我保证,当年的事情你分毫没有参与,也不知情,我就考虑答应你。” 祁江不由得一顿,最终还是用沙哑却坦然的声音道:“我确实……毫不知情。” “好。”楚嫣眼中闪过一抹泪光,她知道他没有撒谎,这就好像让她十八年的托付,都没有被白白扔在地上。 那些年两情相悦,彼此珍爱的时光,还都是值得的。 祁江也看到了她眼里的动容,心中不由得狂喜,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阿嫣,你愿意跟我走吗?” “朕来看海棠花,没想到却扰人的美事了。”却听身后传来重重的哼声,只见不远处榕树底下,崇庆帝面色不善地负手而立,不知道是刚来还是看了许久。 “叩见陛下。”楚嫣趁势将双手从祁江手里拿出来,心中却不知道是一松还是一紧。 崇庆帝踱步过来,却对着祁江道:“云阳王世子久居蛮地,怕是不太记得国中礼教大防,对着长平侯夫人,也敢动手动脚,拉拉扯扯?” 祁江有些懊悔,急忙道:“陛下恕罪,因为长平侯夫人是臣的故人……” “故人?”崇庆帝道:“朕问问夫人,世子是你的故人吗?” 楚嫣面色淡淡:“世子不过与妾点头之交,平日里不曾有过什么来往,请陛下明鉴。” 见楚嫣否认,崇庆帝面色似乎和缓了许多,“世子,长平侯夫人跟你没什么往来,你还不知分寸地留在这里干什么?” 崇庆帝似乎变得有些刻薄,这个发现让楚嫣微微弯了嘴角,觉得很有意思。 “请陛下原谅臣唐突,”祁江却忽然道:“但臣和长平侯夫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然中道分别,但如今情缘难忘,想要重偕旧好,请陛下恩准。” 崇庆帝这回的脸色,可谓是黑云压城了:“你说什么?” “臣说,”祁江似乎没有感觉出崇庆帝的心情:“臣想要求娶长平侯夫人,请陛下恩准。” 楚嫣又惊又怒:“你胡说什么?!” “阿嫣,我已经想好了,”祁江充满爱意地看着她:“父王年老,应该回长安享福了,你嫁给我,我们就回德安府,代替父王镇守楚地。那也是咱们一起长大的地方,不会再有任何人,让你不高兴了。” “朕看云阳王世子神志不清,痴人说梦。”崇庆帝冷冷道:“长平侯夫人是一品诰命,侯府世妇,如何能嫁给你,还跟你回楚地?” 楚嫣恼怒不已,一下子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祁江:“皇上说的是,世子脑子不清醒,要断了我一品夫人的名声,传出去不知道要如何遭人非议,惹人嗤笑!定要请皇上做主,还我清白!” 崇庆帝道:“把世子叉出去,让他清醒清醒!” 顿时几个侍卫上前,将还想要再分辩的祁江拖了出去,估计等会会用凉水给他“清醒”一下。 楚嫣余怒未消:“岂有此理!再多给他几桶凉水!” “朕看他贼心不死,”听到祁江的叫声,崇庆帝道:“下一次他要是再提,朕可就直接杖责了。” “陛下倒不如现在就杖责,”楚嫣道:“妾是实在没有想到,他居然存着这样的心思……” “那他该是一厢情愿了?”崇庆帝盯着她的眼睛。 “他当然是一厢情愿!我是绝不会嫁给他的,”楚嫣喘了几口气:“陛下快打发他回楚地去吧,留着他在长安做什么?” “他来,可不是朕要他来的,他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来长安。”崇庆帝幽深的眼中闪过洞悉:“不过在见杜相之前赶来见你,可见他觉得你比杜相还要重要。” 楚嫣心中一颤,祁江一来就反常地开口要求娶她,看来并非是情之所动,很有可能是谋划已久的事情。 她眼神渐渐冰冷下去,因为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她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这一次崇庆帝遣使撤兵,让云阳王威信扫地,本来就迟迟不能取得对百越作战的胜利,如今甚至连统兵之权都在动摇,那云阳王父子,当然会着急了。 他们着急的话,就更会迫切地想要得到那样东西了。 她一抬头,就看到崇庆帝居然近在呼吸之间,她的脸庞,又一次抵着崇庆帝的胸膛了。 “陛下,”楚嫣羞恼地后退了几步:“您刚才还说我是一品诰命,侯府世妇呢!难道他不可以,您就行!” “朕当然跟他不一样,他是狼子野心,图谋不轨,”崇庆帝道:“朕是光明正大。” 楚嫣扑哧一声笑出来,“哪里光明正大?背后偷听就是光明,不告而来就是正大?” 崇庆帝眯起眼睛,露出危险的光芒来:“你还会取笑朕了?” “哪敢啊,陛下出钱给我修了园子,”楚嫣哈哈道:“陛下自然是想来就来了,我也盼望着陛下来呢!” “你说的是真话吗?”崇庆帝逼了过来:“当真盼望着朕来?” “是真话,”楚嫣大笑不已:“陛下财大气粗,膀大腰圆,可不就是民间说的地主老财吗?我一见着陛下,就觉得今儿要来财,打马吊都觉得手气倍佳呢!” 她哈哈笑着,像一只空中飞舞的百灵,提着裙子就跑了。 崇庆帝不由自主也朝着她追去,两人在海棠花坊中你追我躲地玩了一大圈,又往假山去了。 这一幕被对面临园里,正在露台上乘凉的临川公主看了个正着,这下是摇头叹气,无可奈何了:“不得了了,看来咱们陛下是真动了情,我这个皇兄啊,要是认定一件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越说越拦不住。” 宫女碧螺倒是喜闻乐见:“陛下这两年都不怎么亲近后宫,若是长平侯夫人能叫陛下高兴,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你倒会顺着陛下,”临川公主扇子一收:“现在是快活了,哪能真的无名无分,不计较将来呢?” 她说着看了一眼身后的宫人仆役,严厉道:“你们都给我嘴巴严实一点,谁要是透出风去,我叫他好看!” “是。”众人都道。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修成正果O(∩_∩)O哈哈~ 小可爱们挥挥手,不要吝惜收藏评论呀(*?▽?*)mua~ 第三十章 当天晚上,楚嫣还真和崇庆帝、临川公主打了几把马吊。 当然并不如她所说,她和崇庆帝的手气都不如临川公主。临川公主是一把把地赢钱,到最后甚至赢走崇庆帝一千两黄金,喜得眉飞色舞。 而楚嫣和崇庆帝打得不好的原因倒不是手气不佳,而是两人都心不在焉,楚嫣的心神根本不在牌面上,而在桌子下面。 上一把马吊,崇庆帝故意压住了她的万贯牌,气得楚嫣在桌子下面,泄愤似的蹬了一把崇庆帝的小腿,却没想到被崇庆帝一下子夹住了脚,到现在还没有挣脱出来。 “阿嫣,想什么呢,”临川公主道:“该你了。” 楚嫣急急忙忙出了一张牌,却被崇庆帝又一次以大击小,攻了下来。 她被崇庆帝夹在腿间的脚奋力挣扎,想要收回来,可惜总是在做无用之功,甚至脚上的丝履,还在挣扎中脱落了下来。 崇庆帝慢慢悠悠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使上,得空还伸下一只手,在她的脚心轻轻一挠。 楚嫣这下羞地脸如火烧一样,她再不敢撩火,只好娇声讨饶:“哎呀打不动了,腿酸了……” “娇气,”临川公主笑道:“这才打了不到一个时辰,昨晚上你不还陪我打到二更天?我看是见我赢得多,输不起了!” 崇庆帝这才放开了她,楚嫣如释重负地整了整裙角,再去寻丝履,却怎么也寻不到,摸来摸去却摸到崇庆帝的一双带着茧子的大手,两人又像是拉大锯一样,执着一只鞋子掰扯了半天。 楚嫣又羞又恼,气喘吁吁地站起来,也顾不得收走自己赢走的大钱,就匆匆忙忙告辞离开了。 临川公主将自己面前的黄金都收拾了,才露出戏谑的目光:“皇兄,臣妹我今儿可算是又聋又瞎了,是既看不见你和阿嫣眉来眼去,也听不到你俩打的暗语。” “朕看你这聋哑人多当些日子好,”崇庆帝心怀大畅:“来人,赐公主黄金万两!” “这一局马吊,臣妹就赚得个钵满盆溢了,”临川公主喜道:“看来臣妹还真的要多攒几个局,也就按皇兄说的,多当几次聋哑人吧。” 园子里的日子过得轻松惬意,特别是新修后的园子更加广阔,甚至修筑了一方广渠,引入玉泉水,造出一个百里的莲花池来,只不过暂时还没有完全竣工,楚嫣就日日盼着,也舍不得离开,干脆带着丫鬟在池子旁边玩耍。 崇庆帝到的时候,就见楚嫣蒙着眼睛,和几个丫鬟宫人玩摸瞎。 白芷眼尖瞧着皇帝走了过来,赶忙向小丫鬟们挥手,一眨眼的功夫,楚嫣身边的人顿时无声无息退了个干净。 楚嫣还不知情,只以为是丫鬟们都藏了起来,还伸手四处挥舞着,且笑道:“你们都跑哪儿去了,想来是寻到了躲藏的地方……我来寻寻,说好的,可不许跑出栏子外头!” 这时候她听到右前方的脚步声,狡黠一笑,装着没听到的样子,还在身后搜了一圈。 然后才猛然扑过去,果然将一个人扑了个满怀。 “抓到了!”楚嫣乐不可支:“哎你这丫头怎么身量怎么高大?我知道了,莫不是灶上的大阿福?我看看!” 她伸手摘下眼罩,却对上了崇庆帝幽深的目光。 “朕是大阿福?”崇庆帝目视着她。 楚嫣只觉得自己抱了一个大大的烫手山芋,抱着不合适,想要松开却被崇庆帝捏住了手腕,只好笑嘻嘻装作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灶上烧火的大阿福长得高高胖胖,上次跟她玩摸瞎,抓住了她也是吓了我一跳,跟您一样!即便受了我用力一扑,也仍旧还是纹丝不动地站着……不是,您好歹动一动啊。” 崇庆帝眼神意味不明,还不等楚嫣绞尽脑汁打破尴尬,就见他上前一步,将楚嫣扛到了肩上:“朕是要动一动……” 楚嫣猝不及防倒栽在崇庆帝肩头,尖叫一声,奋力挣扎起来,却被崇庆帝牢牢缚住,一双手只好在崇庆帝背上抓挠起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朕抓到的猎物,没有一个逃脱的。”崇庆帝哈哈大笑道:“你也是。” 楚嫣怒道:“我才不是你的猎物呢!你放开我!” 崇庆帝对她的惊呼充耳不闻,只觉得背后的一双又掐又打的双手,就像小猫爪子一样,只能算是给他挠了挠痒痒。 楚嫣来了脾气,身上虽然无力,但不妨碍嘴上顶牛:“陛下,你说谁是你的猎物?我看我不是你的猎物,你倒像是我的马儿呢!” “驾!”楚嫣故意道:“你这老马,跑得也忒慢了!就这样还要吃嫩草呢!” 崇庆帝又气又笑,“你说朕是老马吃嫩草?” “陛下要说是梨花压海棠也行!”楚嫣嘴不饶人:“不过陛下还没到七十呢,真是可惜!” “朕还治不了你了……”崇庆帝将她摔在软床上,一伸手就解开了她身上的玉带,浅藕色的抹胸一跃而出,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他摸到了她的脖颈后面,轻而易举地扯散了她的一头乌发,以及抹胸带子,顿时露出凝脂白玉的一片,就好像这翁山上的初雪一样。 阴阳合体,男女合欢,情多处,热如火。他亦是你,你亦是他,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合而分,分而合,乾坤颠倒,鸾凤合鸣,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吐丝为蛹破出蝶,桃花笑春风。 楚嫣模模糊糊地从沉睡中醒来,看见眼前的帷幔像是晃来晃去的重影一般,定睛一看又好像不动了。 她喊了声“白芨——”,却发现嗓子像冒烟了一样干涸嘶哑地厉害。扶着床想起来,刚一动弹,顿时感到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各种酸痛、麻木一齐袭来,大腿内侧的一根筋呼啦一下就开始抽起来。 “好疼啊……”楚嫣疼得叫唤起来,想用手按一下,可是胳膊举不起来,腿抬不起来,更别说是弯曲一下了——尤其是腰间的骨头,好像还会咯吱咯吱地作响! 一回想起昨天崇庆帝为了证明他不是老马,可真是够卖力气地耕耘了几把,到最后逼得楚嫣连声讨饶,可依旧烙饼一样被他翻来覆去,根本就不记得被折腾了多少次——反正她还有意识的时候,就记得外头似乎点了灯。也不知道彻底停下的时候,是不是到了半夜。 那可是从下午到晚上,楚嫣是真的怕了崇庆帝的龙马精神,怎么这人就不知疲倦呢? 这宫里头那么多妃子,还不能满足他,弄得像是不知道多少时间没有亲近过后宫的样子。 她没有把他当做马儿骑,反倒是他真的发挥了在上林苑围猎的勇猛,攻城掠地,进退有度,弄得楚嫣是丧师失地,溃不成军。 好不容易沐浴之后,觉得缓过来了许多,却听到白芷探头探脑道:“夫人,皇上说中午要跟您一起用膳。” 楚嫣一听顿时恨得牙根痒痒道:“他爱跟谁吃饭跟谁吃饭去,别来找我!以后我再也不要他近身了!他来一次我还有命吗?” 楚嫣一想到昨晚上自己哭得像是要死的样子,就气得哆嗦:“公主那里有预备好的歌姬,快叫公主送过去!反正我是不伺候了!” 她这里放下狠话不到半刻,临川公主那里就遣了人过来专门看视,是个老嬷嬷,一进来就仔细打量她,还轻言细语地劝说。 “皇上是孟浪了点,放纵了点,”这位胡嬷嬷还有按摩的好功夫,便按便劝道:“可别讲什么不伺候的气话来——说实在的,皇上要是真要,您难道还有法儿避开吗?” “女人这第一次都疼,不疼过这一场就不叫女人。”胡嬷嬷给她揉捏着后背:“最开始是难捱,可是往后就有滋味了,那时候您就想着盼着皇上来了。再说皇上本不是贪花好色的人,宫里的女人就这么几个,却是为您破了许多例呢。” 她按摩很有水平,倒是解了楚嫣许多乏力。 “再说了,”这位胡嬷嬷道:“您就是要为将来打算,也要留着皇上在身边,尽心伺候。伺候好了,这日后再提入宫的事情……” “好了,嬷嬷,”楚嫣道:“我不想进宫,那里可不是人呆的地方。我这样的身份,不仅让皇上为难,也让大家都为难,还是我这小园子好,比不上宫里富贵,但胜在自在。” 等胡嬷嬷退下了,楚嫣还真考虑了一下她的建议,道:“陛下要跟我一同吃饭,我可不能将他却之门外,这样倒是我的不对了。” 白芨高兴道:“我这就去吩咐他们……” “且慢,”楚嫣凝神一笑:“可让陛下吃得舒服了,我又不舒服了,这可怎么好呢?” 等到崇庆帝和几位翰院学士说完话,来到海棠花馆里头,就见楚嫣支着手臂蔓坐在椅子上,桌上几道菜,全都用盘子扣上了。 “等了朕多久?”崇庆帝笑道:“你就先吃,何必等朕呢?” 楚嫣狡黠一笑:“陛下亲口吩咐了,要和我一起用膳,我哪儿敢自己先用啊?” 说着就扬眉道:“陛下来了,快打开盘子,让陛下享用!” 几个丫鬟憋着笑,将盘子打开,只见这几道菜分别是:韭菜,臭豆腐,小葱炒大蒜,臭鳜鱼,一时间臭气熏天。 作者有话要说:我实名羡慕其他的作者大大,有收藏有评论有花花!!! 我没有,没有! 委屈地蹲墙角,画圈圈o(╥﹏╥)o 第三十一章 “陛下,”楚嫣天真无邪道:“听闻陛下要来跟我一起用膳, 我想起陛下的大恩大德, 实在不知道怎么回报。只好做了几样园子里的特色菜,请陛下享用。” 谁知崇庆帝面不改色地夹起一筷子鱼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看着楚嫣瞪大的眼睛, 崇庆帝心情愉悦, 还点评道:“肉质鲜嫩、醇滑爽口, 闻起来臭, 吃起来香,只不过收汁太快,里头的笋片没有浸味。” 一顿饭崇庆帝吃地是有滋有味,还时不时加以点评。只有楚嫣食不甘味,看着崇庆帝吃得香,心里越发气闷起来。 “看陛下吃得这么香,”楚嫣郁卒道:“那我以后就给陛下天天做!” “那岂不是说,你想让朕天天都陪着你?”崇庆帝避重就轻, 反问道。 “我可没有这么说, ”楚嫣否认道:“陛下国事繁忙,岂可流连在我身边?况且还有后宫的妃子们, 陛下还要想着雨露均沾才是。” “雨露均沾?”崇庆帝好像被逗笑了:“难为你体贴,还想着她们——要不要你进宫,跟她们作伴去?” “我才不进宫呢,”楚嫣倒是有些认真:“陛下和公主恩典,都为我考虑, 都想着名分最大。可我也要为陛下考虑,我是寡妇,还是朝廷的诰命夫人,陛下垂怜我,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陛下可以不计较,但前朝的大臣、后宫的妃子们,又怎么会不计较?” “孝章皇后是宫人出身,孝惠皇后是再嫁之身,”崇庆帝道:“也不曾受什么诟病,你又何惧非议?” “那不一样,”楚嫣道:“孝惠皇后虽然再嫁,但入宫之前已与前夫义绝,不是臣民之妻。而我是受了封诰,有金册宝印的诰命夫人,不曾和长平侯义绝,还是侯府的宗妇,百年之后甚至还受侯府子孙血食。陛下如果命我进宫,则有强夺臣妻之嫌,是损害陛下的圣名,史书恐有讥评之议。” “朕对名声,素来不在意。”崇庆帝道。 “可太后在乎,”楚嫣急急道:“太后性子严明,最是讲究礼法,如此僭越纲常的事情,势必会惹得太后生气。我不愿让陛下和太后之间,为我而生嫌隙。” “你就好比把脑袋缩进羽翼里的鹌鹑,以为这样,就可以躲避了。”崇庆帝笑了一声:“殊不知避的开一时,避不开一世。” “避的开一时也好,”楚嫣道:“陛下将这园子赐给我,我就一直住在这里,陛下想我的时候就过来看看我,甚至我也可以陪陛下去上林苑打猎,就算这关系被外人所知,只要我不进宫,他们就没有什么可以攻讦的。” “而且我喜欢住在园子,进了宫就没有这么快活了,”楚嫣道:“被各种条条框框的宫规锁住,我就不是我了,我会变得和别人一样,每天在期盼陛下到来的喜悦,和陛下没有到来的失望中,空耗了年华,这是我不愿变成的样子。” 楚嫣早就看得清楚,情有时尽,爱有时尽,帝王的宠爱更是靠不住的。 相比于后宫的名分,楚嫣更在乎自己长平侯夫人的名衔,这给她一种她并没有完全依附在皇帝身上的感觉。 皇帝现在愿意和自己纠缠,等到将来他厌弃了,自己还有一处园子可以居住,而不是被冷落后宫,不见天日。 皇帝看不出喜怒来,“你是下决心住在园子里了?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陛下,”楚嫣露出了一丝哀求之色:“后宫妃子都出身名门,各有所恃,而我……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而且还是罪臣之女,后宫又如何能服气呢?” 楚嫣若是顶着巨大的非议入宫,那么后宫从上到下都会针对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平白陷于后宫的争斗,将会花费她巨大的精力,这可不是她的初衷。 “……有一次朝见太后,”楚嫣两眼氤氲:“太后对命妇们训、诫,说要以我为戒,不要像南安侯府一样,一朝造反,满门抄斩。” 她说着哽咽了一下:“太后不是故意针对我,可我要是进宫,日常只要是提到南安侯,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叫我难堪,还往我心里戳刀……” 这句话让崇庆帝不由得一怔,他对楚嫣进宫犹在两可之间,但楚嫣的为难显然让他不曾预料。他忽然想到,她和后宫里的那些女人不一样,她没有任何的倚仗,甚至背负巨大的恶名,还要遭受后宫一致的敌对,如果将她扔进后宫,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折磨。 “好了,你的情况朕知道了,”崇庆帝笑了一下,揽过了她:“园子里别有洞天,正是你我相会之地。宫里……朕还不想回去呢。” 楚嫣想起来在上林苑射猎的时候,皇帝就说过一样的话,上林苑比宫里更像他的家。 崇庆帝想要将她揽在怀里,却被楚嫣左支右绌地挣扎出来。 “陛下,”楚嫣故意捂住口鼻:“你吃了那么多臭鳜鱼,实在是太臭了!” “是吗?”崇庆帝贴着楚嫣的脸,哈了几口气:“这臭鳜鱼可是你给朕准备的,如今却嫌弃起来了!” 楚嫣做出一个仰倒的样子,哈哈大笑道:“这回可臭死了!果然是害人终害己,没有把陛下臭死,倒把我自己熏死了!” 午膳用过,楚嫣和崇庆帝笑闹了好一会儿才相拥而眠。等王怀恩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崇庆帝已经醒来,而楚嫣还在沉沉睡着。 楚嫣红润而小巧的鼻珠翕动了一下,又不由自主蹙了一下眉头,惹得帝王哑然失笑:“……梦里还记着朕身上臭鳜鱼的味道呢。” “陛下,”王怀恩不得不出声道:“陛下……兵部尚书许大人来了,说有要事。” 崇庆帝将楚嫣伸出帐子的手放了回去,方才批了衣服走出来:“走。” 兵部尚书许昌等在花馆厅堂之中,焦急地长吁短叹,根本没有注意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临川公主的园子,而是对面长平侯夫人的园子。 “陛下,”总算等到了崇庆帝,许昌立即道:“德安府来了消息,东越、西越合兵越过白水,包围了德安府!” 崇庆帝神色一沉:“消息是云阳王送来的?” 许昌点了点头,“云阳王的军报上还说,是因为陛下下诏让他退兵,所以他现在没有丝毫反击之力,只能死守德安府,没有能力让东越西越退兵。” 他说着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因为这句话被杜相挑出来,指斥皇上将国事视作儿戏,贻误军机,以致原本的大好形势不复存在,只能转攻为守。 朝野上下,议论汹汹,如果皇上这一次处理不当,那刚刚将建立起来的威信,则要一扫而光。 楚嫣从午睡中醒来,跟几个丫鬟打了一会儿双陆,又去莲花池看了看修池子的进度,回来天都黑了,也不见崇庆帝的身影,便问道:“陛下在哪儿?” “陛下在海棠花馆,”白芷道:“好像兵部尚书来了,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楚嫣一凝神道:“你去偷偷问问王公公。” 过一会儿白芷还真揣着消息回来了,王怀恩似乎很愿意对她示好,将东越用兵的消息告诉了她,还提醒她皇上一下午都没有休息,连水也没有喝一口。 “东越用兵?”楚嫣喃喃几句,心神不静,站起身来:“走,去花馆。” 她还没走到花馆,就遇到了匆匆从上林苑赶来的刘符生。 楚嫣精神一振:“到底出了什么事?” “东越和西越,越过白水,包围了德安府。”刘符生神色也很不好:“以往这两国都不曾越过白水的,这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八成是云阳王在捣鬼!” 他急匆匆走进去了,里头传来嘈杂的议论声,楚嫣站在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人商量调兵,有人商议求和的声音。 她心中渐渐坚定起来,对王怀恩道:“公公,等陛下商量完了,请他到我的莳花楼来。” 等崇庆帝商量完用兵的事情,几乎已经到了半夜,他想着楚嫣应该已经睡了,没想到王怀恩提醒他,莳花楼的灯还亮着。 他走到莳花楼,果然楚嫣真的没有睡。 “陛下,”楚嫣本来想一上来就说正事的,可看到崇庆帝从海棠花馆走过来,袍角上都沾了露水,不由得道:“夜风大,您当心着凉。” “吵了四个多时辰,”崇庆帝晃了晃脑袋,笑道:“朕都被他们吵晕了,就想让冷风吹一吹。” “陛下,是不是东越擅自越过白水的事情?”楚嫣咬了咬下唇,问道。 “要么大齐越过白水攻打东越,要么东越越过白水来打大齐,”崇庆帝安慰道:“都是兵家常事,没什么担心的,都这么晚了,还不睡?” 楚嫣深吸了一口气:“陛下,白水是百越的圣水,家父当年又指水为界,而这一次,咱们大齐分明是主动退兵,东越不可能莫名越过白水再启战端,这当中一定有蹊跷。” 崇庆帝呵呵笑道:“你莫不是个女诸葛,怎么能掐会算的?” 他说着脱了衣服,解下帘子,拥了过来:“不早了,快安寝。” “陛下,我跟你说正事呢,”楚嫣见他并不怎么郑重,急得差点跳起来:“如果说,我有办法能让东越主动退兵呢?” 作者有话要说:文文好看的话,请大家多推荐一下哟(^U^)ノ~YO~ 我的读者都是可爱的小天使~~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2978863、2438806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苏苏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二章 “那么多朝中大臣都没有办法,”崇庆帝并不相信, 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楚嫣跳脚:“你一个弱女子, 能有什么办法?” 楚嫣怔怔地看着他:“陛下,您可曾知道白水之盟的真正内容?” 崇庆帝看她不像是玩笑,才敛了心神:“是什么?” “当年家父南安侯与百越三国订约于白水, ”楚嫣道:“约定永不侵犯, 并铸一金爵, 以此为誓, 见金爵如见南安侯本人,以我父亲的威望,金爵几乎可号令三国。” 金爵不仅提醒着三国互不侵犯的盟约,而且是三国还有其他诸如百夷、黎族等民族,承认大齐不可动摇的宗主地位的明证。 崇庆帝慢慢直起身体:“金爵在哪儿?” 楚嫣从柜子里取出白绸包裹的一物,崇庆帝打开白绸,就见一只三足外撇的爵杯露出来,这只黄金铸造的爵杯圆腹略深, 前尖后翘, 凸饰弦纹,十分庄重古朴。 除了当时的立誓之人, 外人不知道金爵的存在,只流传着楚家有宝藏的传说。惠宁伯一心认定的藏宝图分去了大部分人的目光,但他们实际上都不知道,金爵才是南安侯在楚地立根的基石。 南安侯死在南安侯夫人之前,他死前嘱咐楚嫣不可为他报仇, 更没有把金爵的藏身之处告诉楚嫣。而南安侯夫人至死也不肯相信南安侯府的败落,她相信这只金爵是重振侯府的关键,所以她告诉了楚嫣。 联璧阁遭贼人突袭的晚上,楚嫣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们是来寻找金爵的。 而云阳王世子祁江忽然提出来婚娶的意愿,也未尝不是为了这个金爵。云阳王需要这个东西,来巩固自己在楚地的权力。 崇庆帝仔细地查看着金爵的纹路,明黄色的光晕映照出他刚毅、沉思和坚定的神色。 “这么宝贵的东西,为什么要交给朕?”他问道。 “金爵在我手中不能施展用处,只有在陛下手中,才能发挥它的真正作用。”楚嫣道:“我本来打算就将它当做父母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永远留存,秘而不宣……但我不忍见到杜相为难陛下。” 她贴在崇庆帝的胸膛上,幽幽道:“陛下因为百越的事情,寝食不安,我也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陛下如果能因为这金爵,而龙颜大悦,我也就高兴了。这东西对我的确珍贵,可一是因为父母所留,二是因为对陛下有用,能解陛下的烦恼,才珍贵的。” 崇庆帝在她的琼鼻上落下一个吻,哈哈道:“真是个娇宝贝,说得朕心都化了……” 楚嫣被他像小孩似的搂在怀里掂了几下,不由得羞臊起来:“快放我下来,我头晕!” 崇庆帝见她色如春华,冰肌玉骨,一颦一蹙,别有韵味,不由得心火旺盛,将她卷入帘中,很快这一道珍珠帘幕就如同雨幕一样噼啪作响起来。 御史大夫赵安国宅邸。 作为三公之一的赵安国今日褪下官服,穿着居家的便服,而他面前说话的陈修也不曾穿着官服,两人就如同普通的师生一样,言笑晏晏。 “今年四月殿试完,”陈修道:“却一直等到七月,才拜见老师,实在是学生的不敬。” “这可不是你的错,”赵安国捋着胡须笑道:“是我一直在文华殿,修撰先皇的实录,你也见不到我啊。” 陈修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而赵安国是会试的主考官,按照科考的规矩,就结成了座师和学生的关系,自然比一般的官员亲近。 “敢问老师,实录修撰完了吗?”陈修问道。 “还没有,”赵安国顿了一下:“主要是有几处地方,太后娘娘不太满意,所以还需要修改一下。” 实录是根据皇帝的起居注而编写的,记录了先皇的一言一行,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当然伺候先皇的太后就很有发言权,指出好几处地方,要求郑安国修改。 师生两个谈笑宴宴,很快赵安国留饭,亲切地拉着陈修走进幽静的后堂中落座。桌上菜品十分丰盛,足显主人宴客的诚意。 除了几个精致的小凉菜外,主要以松江本地的菜肴为主,比如三丝莼菜汤,以莼菜、火腿丝、香茹丝、鸡丝为主料烧煮而成,是夏季的时令菜,清香扑鼻,口感活嫩,味极鲜美。 陈修举筷却顿住了:“松江菜?” 赵安国道:“这、其实都是你父亲当年爱吃的菜,唉,你父亲当年也是状元啊,一门父子双状元,真是荣耀千古的事情啊!” 陈修道:“老师,我父亲和您是同榜进士,而且同入都察院为御史,您又如此了解我父亲的口味,您应该和他,是很好的朋友吧。” 可为什么,他却不记得父亲提到过呢? 郑安国有些怀念:“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年少为朋,还是很投缘的。” “那您可知道我父亲当年,是因何而受了杖责?”陈修忽然道:“听闻他上了一道奏疏,触怒了太后,您知道那奏疏上写了什么吗?” 郑安国神色一变:“什么奏疏?你知道什么?” “学生就是不知道当年的事情,才会来求问老师,”陈修紧盯着他:“请老师告诉我真相。” “没有什么真相,”郑安国道:“御史因为直言进谏触怒龙颜,这是常有的事情,当年先帝废后,御史进谏,被当庭杖责的就有十一个,你父亲被打,也不惊奇吧?” “可所有御史上疏,都在门下省有留档,”陈修并不肯放弃:“我父亲那一本,不仅没有重抄,而且连留档都没有。” “可能是因为门下省的官员疏忽,丢失了吧,”郑安国拂袖道:“你来我这里,原来是想知道你爹罢官的原因,这我可没什么说的,你回去罢!” 陈修被轰出来,倒也不懊恼,因为他从郑安国刚才的神色中,已经看出了端倪。郑安国绝对是知道真相的,而且在遮掩真相。只不过这种遮掩,倒更类似于一种保护。 他轻轻振了振袖子,走入大街中,一路若有所思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年轻俊美的面容已经引来了众多妇女的围观。 “是状元郎吗?”几个女孩子兴奋地窃窃私语道。 “就是新科状元郎!”一个女孩子道:“跨马游街的时候,我光顾着看她,钱袋子都被人摘走了!” 女人们兴奋地将自己身上的秀囊、彩缎、荷包,抛向了陈修,不过陈修很快就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儿灵性地撒开了蹄子,向前跑去。 这一幕被茶楼上的少女尽入眼中。 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看着稚嫩又娇憨,婴儿肥的脸颊此时气鼓鼓地:“她们、她们不要脸!把状元郎都吓跑了!” “状元郎自己走的,”老嬷嬷道:“姐儿,咱们回去吧,出来这么长时间,老爷和夫人肯定着急了。” 这小姑娘正是杜相的女儿杜采屏,自从看到陈修进入赵府,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就一直坐在茶楼上没有动弹。等陈修出来了,又扭捏犹豫,倒让那几个女人占了先声。 “快把她们都轰走!”杜采屏小脸通红,几个护卫立刻下楼,将嬉笑中的妇人都赶走了。 “姐儿,咱们回去吧。”这嬷嬷看杜采屏还恋恋不舍地盯着陈修离去的方向,道:“咱们相爷看中状元郎,要是相爷开口,他还有什么不应允的?我看姐儿何必这么眼巴巴地来看他,只要等咱们相爷发话就行了!” 杜采屏顿时羞涩不已:“嬷嬷,就您多嘴!” 刘符生又一次长途奔袭,当然他这一次的使命不同于上次,而同他一起南下的还有南越的奢哲公主。 “刘将军,”奢哲囊囊勒住马缰,乜了一眼刘符生:“你是去德安府呢,还是跟我去白水?” “德安府如今被围成了个铁桶,有什么好去的,”刘符生道:“自然要去白水,有公主作证,金爵复出,定要号令三国重立盟誓!” 囊囊点了点头,就听刘符生道:“不过我听公主你的口气,这一声将军叫得很讽刺啊!” “我可没有讽刺你,”囊囊哈哈笑道:“不过你这个新封的骠骑将军,也确实没有什么功勋嘛!”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刘符生豪气纵横道:“这一次便是我建功立业的时候!” 白水之泮,放鹤亭中。 东越、西越的使者面色不善地盯着囊囊:“公主,你南越独树一帜,不肯兵围德安府也就罢了,怎么还做起了大齐的说客,帮着汉人说话?” 囊囊笑了一下,道:“我是越人,没有道理替汉人说话,只不过如今这局面,关系着大齐和百越国运,是长治久安各自太平,还是你死我活永不罢手,只在各位一念之间。” “公主说的倒好,”西越的使者道:“只不过咱们跟大齐,什么时候各自太平过?” “七年前,南安侯白水之盟后。”囊囊道。 东越的使者嗤笑道:“南安侯已经死了,什么白水之盟,也都不作数了!” “是吗?”刘符生开口道:“可我记得盟誓上说,只要金爵还在,那盟誓就永远不废。” “那金爵在吗?”西越的使者不屑道:“要是还在,那我就……” 他的后半句话根本没有说出来,只见刘符生从袖中就掏出金灿灿的一物来:“金爵所在,千军万马,俯首听命!” 众人屏息看着他手上的东西,有人面露惊恐,有人惊叹交集,有人如释重负。 “这是金爵?”西越的使者倒吸一口气,他其实并不需要刘符生的回答,因为他的心中已经确定了眼前之物的真实。 作者有话要说:金爵就是金杯~~ 作者君需要小天使们爱的抱抱,爱的亲亲(* ̄︶ ̄)~~ 这样才有动力呀O(∩_∩)O~ 第三十三章 即使七年过去,金爵的威力对所有人还是巨大的, 甚至有几个越人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 对着金爵无声祷告起来。 “这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刘符生轻描淡写道:“请遵照速速撤兵吧。” 却没想到西越使者神色变幻,最后化作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的金爵是假的!是仿造的,不可相信!” “谁都知道金爵自南安侯死后, 就再也没有现世, ”这使者大叫道:“那是因为南安侯死前, 将金爵销毁了, 这个是大齐为了骗我们退兵,而故意仿造的!” 刘符生呵呵一笑,将金爵扔进火炉之中,只见这金爵周身渐渐显出一种瑰丽的彩色,见到这彩色,众人又一次发出了惊呼。 “金爵入火,其色五彩,其光愈盛, ”刘符生道:“因为这是南安侯以历山之金, 以庄山之铜所铸,象征大齐和百越的盟誓, 如山岳一样坚定。” 即使西越的使者抵死不认,然而他的手下见到这金爵,而确认金爵不是造假,都露出敬畏之色。 “这是假的!”西越使者忽然用越语发令道:“给我杀了他!” 囊囊眉头一皱,就要上前, 却见他背后鬼神莫测地伸出一刀来,砍下了他的首级。 原来是刘符生。 “金爵已经现世,”刘符生用沉稳而肃然的声音道:“违抗号令,擅自动兵的人,按令当诛!” 这些越人看着威风凛凛有如天神一样的刘符生和他手中的金爵,从面面相觑到最后心甘情愿地臣服,跪在地上呼喊着一句话,囊囊就道:“他们都愿意听你的话。” “那么你呢?”刘符生转头问东越的使者。 这使者神色变化,最后低头行礼道:“白水之盟,永不作废。誓言犹在耳边,我们愿意听从将军你的吩咐。” 刘符生点了点头。 这使者又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刘将军,其实自从见到你们大齐撤兵,我们也打算撤兵的……只不过,是你们大齐实在反复无常,趁夜抓走我们十四个士兵,天亮之后,还把尸首挂在了城墙之上,我们才怒而兴兵,包围德安府的。” 刘符生眉头一皱:“你说什么?谁抓走了你们的士兵?” 这使者说完之后,刘符生目光冷凝:“看来果然如皇上所料,是有人故意挑拨,非要看到百越和大齐大动兵戈,这样就能威胁朝廷了……” 德安府。 只见包围了州府若干天的百越军队忽然如同潮水一样缓缓退去,城内的百姓喜出望外,确定了大军不会再回来之后,立刻欢天喜地地庆祝起来。 当然只有云阳王府不曾感到喜悦和庆祝的气氛。 “到底怎么回事,打听到了吗?”云阳王愤恚不已:“怎么会突然撤兵?” “不知道,”手下人道:“但有消息说,金爵现世了!” “金爵?”云阳王大惊道:“是那个金爵?!” 得到消息的云阳王脸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恶狠狠道:“刘符生果然是有备而来,我就说他为什么如此气定神闲,原来是手中有金爵……看来皇帝是扮猪吃老虎,把我和杜仲,都算计了!” 云阳王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目光中露出凶狠来:“皇上啊皇上,你釜底抽薪,用金爵平定百越,却要将我置于何地?老夫我辛辛苦苦给你守着大齐的西陲,不被感念也就罢了,如今分明是要压制我的兵权啊!” “王爷,”手下人道:“不如给杜相去信,让他在朝堂上……” “他能干什么?以为把持着门下省就天下无敌了吗?他是老谋深算不错,可惜在百越这一局上,却大意失荆州了!”云阳王冷冷道:“何况,靠山山倒,凡事依靠别人,总有靠不住的一天,我岂能坐以待毙?!” “他们不给我活路,”云阳王的神色渐渐暗沉:“那我就自己找活路……” 眼看中秋将近,翁山也跟着热闹起来,山下面的百姓搭好了集市,还表演傀儡、竿术、刀门、弄伞、狮子舞等杂艺,市面比往日热闹几倍。 白芷带着小红几个从市面上采买了大量的东西,一边张罗一边道:“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这几样东西都是每年要采买的。还有侯府送来的八珍盒,大吉事盒,到时候再加上月饼,就可以拜月了!” “夫人,晚上去不去街市?”小红道。 “今儿就有夜市了?”楚嫣饶有兴趣道。 “仲秋前三天都有,”白芷高兴道:“热闹一晚上呐。” 楚嫣本打算悄摸出去玩耍,却没想到临出门之前被崇庆帝逮住了,崇庆帝对她独自去玩似乎很有意见,但楚嫣也振振有词:“陛下操心国事,关心百越那边的军情,哪里有时间陪我去玩?” “朕今天就有时间,”崇庆帝换上犀角冠和便服:“走,看看夜市。” 夜市果然如白芷所说,张灯结彩,欢闹非常。一条长街上,不仅有卖巧果的,还有面塑、剪纸、彩绣,一溜全是嫦娥还有玉兔。还有扎好的纸灯,人人手上都提着各样的彩灯,流光溢彩。 “这也是纸灯吗?”楚嫣好奇地指着一个玩具,用手掌托了托,不由惊讶道:“还挺沉呐,真是纸做的吗?” 那摊主就哈哈道:“这是蜡铸成的‘水上浮’,夫人您拿的那个是蜘蛛的,还有作成秃鹰、鸳鸯等动物形状的。看喜欢哪个?” “这模样都怪里怪气的,不好看。”楚嫣摇摇头,忽然看到一对童男女,高兴起来:“这个好看,买这个。” 这摊主等楚嫣买下来才哈哈提示道:“这个跟其他不一样,称为‘化生’,有鹣鲽之瑞,宜子之祥。买下来不仅能保佑夫妻恩爱,还能生下贵子!” 身后的丫鬟都哄笑起来,楚嫣恼起来,“你比送子观音还灵呢,我要是个黄花闺女,你还怎么卖出去?” “我刚才叫您夫人,您也没有否认,”这摊主倒是很有眼力见,“还有这位大官人,一看就是夫人的伉俪,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崇庆帝面色愉悦地走过来,笑眯眯地打量手上的两个娃娃,身后的王怀恩见而知意,掏出一个大金锭:“你的灯,我们大官人都买了。” 楚嫣在摊主的千恩万谢中越发羞恼,眉毛一飞:“咱们李大官人真是财大气粗,怎么不将整个街市都买下来?” “别的不要,就要这一对化生,剩下的钱是奖励他会说话的。”崇庆帝故意问楚嫣:“他说的对是不对?” 谁知这摊主得了便宜还卖乖,乐呵呵地指着前方的桂树道:“大官人,也在树上挂个牌子呗,咱们这棵大桂树,求什么都灵验着呢!求子更灵!” 楚嫣刚要怼他,就见崇庆帝一把将她拉开。楚嫣被挤了一个趔趄,回头一看也吓了一跳,一群女人围住了桂树,设案拜起月亮来。 崇庆帝抓着楚嫣立住身形,而王怀恩和乔装打扮的羽林卫却被涌来的人群挤开了:“哎呀这怎么还有男人呢,快走快走,不知道女人要拜月啊!” 拜月的案子上陈列瓜果梨桃和月饼,烛台上插上香烛,并用檀香点燃。大家轮流在供桌前焚香祭拜,默祷心愿。 “唉,你怎么不拜啊?”旁边一个女子把崇庆帝也轰走了,看着哈哈大笑的楚嫣道。 “拜什么?”楚嫣问道。 “拜嫦娥,拜月老,能求个好姻缘呗。”这女人道。 “我求这个,从来没有灵过。”楚嫣想到什么,摇了摇头。 德安府有一座玩月桥,巧的是桥边也有一株二百年的桂树。那桂树根深叶茂,枝丫林立,上面挂满了同心结和姻缘牌。 有一年楚嫣和祁江一起来到树下,两人满怀羞涩情意,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姻缘牌上,往空中抛了上去,这是楚地的风俗,不可人为去挂,要当空去抛,如果一次就挂在了枝丫上,那就表示这姻缘天注定了。 可惜楚嫣抛了七八次,都没有挂上一个枝丫,最后甚至将木牌摔得碎裂了,也没有成功。 楚嫣的手里不由分说就被塞了个牌子,她无可奈何地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却又突发奇想写了一句“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需梅”,往空中随意一抛,只等着听到咚的一声落地的声音。 然而却没有。 楚嫣心下惊讶,抬头辨认着自己的木牌,却见崇庆帝摇着扇子走过来,刚走到树下,却被从天而降的木牌砸中了。 崇庆帝捡起这圆圆的小木牌,看到上面的字,不由得一怔。 上面正写着楚嫣的名字。 他觉得新奇不已,招手让楚嫣来看:“……怎么不写朕的名字呢?” 楚嫣啊了一声,怔忡着还没有缓过神来:“陛下的名字,怎么能写呢?” 崇庆帝提笔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道:“你念。” “李、元、休。”楚嫣就小声念了一遍。 崇庆帝将木牌当空一抛,就见这木牌仿佛神助一样,甚至还在空中翻了个花样,牢牢地勾住了一截高枝儿,还多缠了几道。 “看什么,走吧。”崇庆帝见楚嫣一直发着怔,道:“在想什么?”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南安侯夫人给楚嫣绾发的时候总是说:“我们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气之事,就是能有一个真心的郎君。直到老了,成了白发翁媪,两个人也仍是欢欢喜喜、厮守不离。” 楚嫣轻轻握住了崇庆帝的手,她也不知道此时彼此的真心能维持几时,但这一刻,她还是欢喜的,还是期盼着地久天长的。 作者有话要说:求小可爱们的鼓励(づ ̄3 ̄)づ╭?~ 求收藏,求推荐,求花花和雷雷~~~ 第三十四章 兰芷宫内。 响遏行云的笛声和竹板之后,丽嫔含羞带怯轻移莲步, 翩翩起舞。 只见丽嫔的打扮与以往不同, 穿着一袭绯色舞衣,头插雀翎,罩着长长的面纱, 赤足上套着银钏儿, 婆娑起舞的时候叮当作响。 她的手眼身法都应着鼓声, 纤细的舞衣从风飘舞, 缭绕的长袖左右交横,随着鼓声,她的身姿舞动得越来越快,玉手婉转流连,一双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 丽嫔一舞跳罢,轻颤而惹人爱怜地伏在崇庆帝膝上:“陛下,我跳得好吗?” 崇庆帝好像还没从她的舞蹈中回过神来:“好,好……” 见崇庆帝似乎为她所迷, 丽嫔更加娇羞:“陛下, 这可是我专门学的南越的《孔雀舞》。” 崇庆帝心不在焉道:“看出来了。” 他心里想着楚嫣在凉台所舞的一曲,翩若惊鸿, 婉如游龙,只可惜他只看了不到片刻,楚嫣便发现了他,然后就不肯再跳了。 丽嫔只以为崇庆帝称赞自己的舞姿动人,更加得意:“陛下, 人家说跳这个孔雀舞,没有雀金裘不行。穿着雀金裘,跳起来才更像孔雀……” 崇庆帝嗯了一声:“你想要雀金裘?” “陛下,”丽嫔娇声道:“嫔妾问您要金丝楠的木料,您说给临川公主了;问您要芭蕉纱,您也说没有匹额……那大罗国进贡的雀金裘呢,那可有两件,就算您穿着一件,还剩下一件呢。” 雀金裘就是孔雀的的尾羽所制,长长的羽尾上只有顶端的“珠毛”可以用于制线,同时采下翠鸟的背绒、雉鸡的彩绒,仙鹤的腹羽等百鸟之毛,缠捆在长丝上而成。金翠辉煌,碧彩闪烁,而且价值连城。 只可惜,有一天楚嫣在青石凳上贪凉睡着了,崇庆帝就用这雀金裘裹着人抱回来了,而楚嫣在德安府见的孔雀多,也没觉得这衣服多值钱,胡乱塞到箱子里,还嫌占地方。 崇庆帝道:“雀金裘没有,倒是有一件翠云裘,你拿走吧。” 丽嫔咬了咬唇:“陛下是不是把雀金裘赐给……皇后了?” 崇庆帝面色微沉:“给皇后难道不是应当的吗?” “不是,陛下误会我的意思了,”丽嫔急急道:“皇后娘娘素来不喜爱张扬,这雀金裘颜色艳丽,就是给了皇后娘娘,怕也不得娘娘喜爱。” 丽嫔的眼圈一红:“……毕竟皇后娘娘富有万方,还有陛下的恩宠赏赐,而我就只有陛下了。” 崇庆帝看着她,却想起楚嫣来,她是真的孤家寡人,别无依靠,而丽嫔还有家族,还有子嗣,还有名正言顺的地位。 但楚嫣并没有说过一句,没有以此来博取自己的宠爱和怜悯。 “今天是中秋,朕按例要去中宫,”崇庆帝站了起来:“你休息吧。” 丽嫔独自一人站在大殿中,急急唤道;“陛下,陛下!” 崇庆帝也不理,上了肩舆:“去椒房。” 丽嫔听了个一清二楚,面上的神色压了许久才压住:“……好你个皇后,腆着个肚子还要勾引皇上去你那!我倒要看看你的把戏能演多久,你那不能再生养的肚子,究竟能生出个什么来!” 椒房殿里。 看到姗姗来迟的崇庆帝,刘皇后的一颗心终于安宁了,原本听说崇庆帝一回来就去了兰芷宫,还以为今年的中秋是要破了例,没想到皇帝还是念着自己的,这么晚了还从兰芷宫赶来。 “陛下要吃点什么?”刘皇后温柔小意道:“妾这里有小厨房新做的月饼。” “不吃了,”崇庆帝道:“听他们说,你孕期胃口还好,什么都能吃得下?” “是,”刘皇后高兴道:“孩子一点也没有折腾我。” 两人问答了几句,刘皇后又提到明天的中秋家宴:“……太后娘娘说西南不安宁,不打算铺张浪费了,妾实在是为难。” 中秋家宴一般都在长乐宫,还有几个叔王和公主,加上杜仲这个皇帝的亲舅舅,可今年杜仲因为百越的事情和皇帝龃龉,托病不肯来,太后也因此和皇帝置气,连常规的宴会也不设了。 “无妨,”崇庆帝道:“就改成赐席,后宫每人按份例赐一桌酒席即可,朕也没有大办的心思。” 中秋家宴果然很平淡地过去,当然中秋还是有福利的,比如说后宫的妃子们可以见到自己的亲人,刘皇后就见到了自己的兄长刘鹤龄。 “爹娘都回去祭祖了,我是专门留下来的,”刘鹤龄挥退众人,道:“妹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专门来见你?” 刘皇后道:“你怕是又惹了什么事儿,在爹娘那里兜不住……” “不是,”刘鹤龄啧了一声:“妹子,你真是个傻的,你天天就傻乎乎被皇帝扔在宫里,皇帝在外头做什么,你啥都不知道。” 刘皇后道:“皇上在外头的事,就是国事,我一介妇人,怎么干预皇上的大事?” “什么狗屁国事!国事都在杜相手中,他有什么国事!”刘鹤龄道:“他在外头有了个女人,这事儿你被蒙在鼓里吧?!” “什么女人?”刘皇后神色一白,却又强笑道:“皇上性子寡淡,女色上可不像你,也不是没有王公大臣进献美人,连临川公主都预备着歌姬呢,皇上最多也就是春风一度,过后就忘了……” “这个可不一样,”刘鹤龄恶狠狠道:“带着去上林苑打猎,用价值万金的金丝楠木修园子,还秉烛夜游,手把手绾同心结,你说一不一样?” 刘皇后的手紧紧捏在一起:“你说的是谁?” “咱们皇上不理会后宫,是家花不如野花香,而且这野花还是别人墙里的,”刘鹤龄道:“……长平侯夫人。” 刘皇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楚嫣?她是人臣之妻啊,陛下怎么会跟她纠缠在一起?” “色迷心窍了呗,”刘鹤龄想起楚嫣的容貌,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要换了我,我也把持不住啊……” 刘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却摇头道:“我看你是胡说八道,危言耸听!陛下是个有分寸的人,从来没有干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他要真的跟长平侯夫人搅在一起,那是君夺臣妻,难道皇上不知道吗?” “我骗你做什么,”刘鹤龄道:“妹子,我跟你发誓,是亲眼见到皇帝和长平侯夫人,举止亲昵,丝毫不避嫌……我告诉你,这女人绝对是个骚狐狸,长那么一张脸不勾引男人就怪了!皇帝也是男人,你以为皇帝是柳下惠?” “要不是哥哥我把这消息告诉你,你是不是还以为皇上清心寡欲呢?”刘鹤龄道:“我就说你在这宫里啥也不知道,以为有了大皇子,肚子里再揣一个就保险了?你要是失了宠爱,就是生三四个皇子也不顶用,想当年孝文皇帝一日杀三子,这都是前车之鉴啊。” 刘皇后只感到胸口一阵发闷,腹部绞痛起来。 她也听不到宫里慌乱的声音,眼前如梦幻泡影一样浮现了很多她以为早就忘掉的事情。 崇庆二年的选秀,她和楚嫣一并抵达紫宸殿前供人选阅。 她早就听闻楚嫣姿容绝代,然而心中却没有特别在意,因为她自幼读《女诫》,只觉得女子的德行要胜过容貌,容貌美丽不过是以色侍人,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能得几日好? 然而等真的见到了,她又无法不让自己自惭形秽。 连她自以为荣的读书识字,楚嫣也完胜于她,而且楚嫣通读史书,连专门过来教学的女史都啧啧称叹,认为教不了她。 最让她感到卑怯的还不是这些。 她永远记得楚嫣在向太后行礼的时候,说的—— “臣女太、祖世封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南安侯之女,拜见太后娘娘。” 本朝没有国公,只有国侯,南安侯是太、祖册封功臣榜排名第二的功臣,而第一名功臣因为无子除爵,南安侯就是国朝第一的武将功臣。 而她,祖上没有任何为官做宰的人,是屠户出身。 为了选秀面上好看,才加封刘父为五品散官,封做了皇后之后,才一跃晋封承恩侯。 当年太后一力挑中了她,她后来听母亲说,是太后唯恐南安侯功高盖主,如果还有女儿做皇后,那前朝后宫便都是南安侯家的了。 最后的结果还是她赢了,她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后。 她还在承运殿前送别楚嫣,极是安慰,心中未尝不充斥得意,但她看到楚嫣的神色,却一点没有失落和不甘——倒好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两个月,总算可以飞出去的百灵鸟。 后来楚家罹难,她心里更多的是同情和释然。 你看,再有容貌又如何,再有家世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抵不过命途多舛? 但现在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像是偷来的。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偏偏是楚嫣? 她现在终于要拿走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吗? “娘娘,娘娘!”太医和宫女在耳边唤道:“动了胎气了,喝药!” 刘皇后这才猛然醒了过来,就见一群宫人围着她,说刚才好像见红了。 “太医,”刘皇后一惊:“到底怎么样?” 太医院院使周游神色有些疑虑,不过将诊具收了起来:“无大碍,喝三天的保胎药即可。” 周游从椒房出来,回到太医院里,对着医女道:“将皇后的脉案拿给我看。” “大人,”这医女见他沉思良久,不由得问道:“这脉案有什么问题吗?” 周游道:“你给皇后娘娘扎针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医女摇了摇头,忽然又道:“……皇后娘娘肚脐之下,好像有些硬,我也不敢多按,就是感觉肚子这块,很有些寒凉。”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周游沉思半晌,翻开金匮医书,仔细查看起来。 “……又有一疾,令妇人状如怀胎,乃血动之时,余血未净,瘀血留滞,而一有所逆,则留滞日积,致使石瘕生于宫胞中,寒气客于子门,子门闭塞,气不得通,恶血当泻不泻,血不以留止,日以益大……状如怀子,月事不以时下。” 他心中一紧,又往后看去:“妇人脐下结坚,大如杯升,月经不通,寒热往来,此为癥乞……不可疗。” 作者有话要说:快来抚摸作者,作者写文写得脑子都枯了…… 哭唧唧o(╥﹏╥)o 第三十五章 联璧阁中。 楚嫣看着丫鬟们拜月、祭月,也跟她们玩了几把游戏, 道:“园子里怪冷清的, 干脆请公主来,咱们凑一桌打马吊吧。” 派人去临园,不一会儿回来说:“公主不过来了, 让夫人自己热闹。” “公主在做什么?”楚嫣问道。 这宫人有点为难, 道:“公主心情不太好, 每年中秋公主心情都不好……中秋是驸马的忌日。” 楚嫣“啊”了一声, “怪不得,那别去打扰公主了,咱们这里也不要吵着公主。” 这宫人连声称谢。楚嫣就问道:“驸马逝世七八年了吧,公主一直都不曾开怀,可见当年公主和驸马肯定是鹣鲽情深。” 这宫人点头道:“驸马一表人才,又十分体贴,和公主也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是人人称羡的佳侣呢。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啊……” 中秋节本来是个好节日, 只不过过节的人似乎都各有各的伤心事。 楚嫣以为今晚自己会看着月亮,默许心事, 没想到张朝元匆匆忙忙来到了联璧阁,带给她一个好消息。 “你说什么?”楚嫣站了起来,巨大的酸楚和激动让她努力想要堆砌一个笑容,却掩饰不住自己湿润的眼睛。 “你的家人,已经从东岭卫转移到了梧州卫, ”张朝元圆圆的脸上露出喜悦:“我还偷偷用我爹的公文,让他们清点了一下人数,二十七名女眷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楚嫣使劲地点着头,眼泪一滴滴地淌落:“谢谢你,谢谢你……” “别哭啊,”张朝元手足无措起来:“我也没做什么,主要是如今举朝上下都关注着百越的事情,给了我瞒天过海的机会。而且对于移换案犯家眷的事情,只要不超过三十人,就不会被地方官员阻拦。” 张朝元又道:“这件事其实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只不过……你要我查的另一件事情,就没这么容易了。” 楚嫣曾经请求他调阅南安侯谋逆案的卷宗,张朝元就想方设法弄到了刑部石室的钥匙,只不过这个存放全国大案卷宗之地,却没有谋逆案的卷宗。 “为什么会没有卷宗?”楚嫣紧紧捏着双手。 “应该是被人调走了。”张朝元道:“但被谁调走,我查不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能随意调阅石室卷宗的人,其品级一定比我爹要高。” “如果不是被调走,而是被销毁了呢?”楚嫣问道。 楚嫣的问题不是没有可能,而是很有可能,因为谋逆案的幕后黑手肯定不会留存这么一档漏洞百出的卷宗,让后人再去翻案—— 可张朝元却否认了:“不可能。石室内所藏的一切文书卷宗,绝不可能被销毁,这是太、祖的明令。” “前朝末年,曾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妖狐夜出案。”张朝元解释道:“后来查出来这案子是前朝末帝自编自演的一出大戏,鉴于这案子实在是太过骇异,被前朝的史官销毁了卷宗。后来本朝太、祖皇帝想要调阅这案子却查不到,就专门下了一道命令,不许任何人销毁石室内的卷宗,这是祖训,二百年来没有人敢违背。” “也就是说,这个调阅卷宗的人,只能将卷宗藏起来,却不能销毁它。”楚嫣点头道:“现在的问题是,是谁调走了卷宗?” 张朝元也不知道,他也不可能去问他爹,两人默坐了一会儿,楚嫣整理了一下思绪。 “对了,”楚嫣忽然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你可知道临川公主的驸马李绍之,当年卷入了什么大案中,被削职流放?” 张朝元瞪大了眼睛:“你问的这个事情,我知道……那天,我看到了驸马的卷宗。” 据张朝元说,驸马李绍之牵扯进去的案子是崇庆元年的大案,周敬通虏案。 “礼部礼部侍郎周敬和突厥贵族勾结,泄露大齐的机密,案发后查出一连串涉案人等,”张朝元道:“这案子证据确凿,办得很详细,查了四个月。就在快要结案的时候,有人忽然上告驸马也通虏,驸马被抓进龙鱼卫审问,十二天后就被削职流放。” “怪就怪在,”张朝元皱起眉头:“卷宗上有关驸马通虏的证据,是空白的。也就是说,几乎可以确定,驸马没有通虏,是清白的。” 楚嫣“啊”了一声:“查无罪证,为什么会削职流放?” “对,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张朝元道:“查案的规定是疑罪从无,也就是当找不到切实证据的时候,罪犯是不能被定罪的,要还他清白。但驸马明显是无罪的,反而却被当成有罪,判处流放。” “看来驸马这案子,也是黑幕林立。”楚嫣咬牙道:“而且这案子是杨荣办的,杨荣应该最知情。” “还有一点,”张朝元道:“你知道告发,或者可以说诬陷驸马通虏的人是谁吗?” “是谁?”楚嫣问道。 “是承恩侯世子刘鹤龄。”张朝元道。 楚嫣感到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是他?!” 见张朝元点头,楚嫣道:“刘鹤龄诬陷驸马通虏,害得驸马被流放,然后客死在了岭南,然后他还恬不知耻地向公主求婚!” 怪不得临川公主如此厌恶刘鹤龄! 张朝元道:“按大齐律法,诬陷人者,各反坐,刘鹤龄诬陷驸马通虏,查无实据,按律应该反坐,但驸马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定了罪,刘鹤龄也没有被反坐。” 楚嫣道:“你说刘鹤龄为什么要诬陷驸马?” 张朝元摇摇头,楚嫣喃喃道:“……要说贪图公主姿色,不太可能,公主容貌只能说是秀丽,绝对比不上他的姬妾。说他跟驸马有仇还有可能,有什么仇恨呢?” 她正在凝神思索,却听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竟是张朝元的小厮:“二公子,快回去!大公子、大公子落水了!” 张朝元大吃一惊,急匆匆跟着小厮离开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传来消息,说张尚书家的大公子疯癫发作,趁人不备,跌入荷花池淹死了。 这个人总算有了报应,足可以告慰天上的大姐姐,楚嫣独自驱车来到鸡鸣寺,来到寺庙之后的塔山上,那里有楚妤的坟茔。 当年楚妤死后,张家以恶疾为名,将她的尸体匆匆葬在鸡鸣寺旁,路葬都算不上,楚嫣只身一人上山,在鸡鸣寺住持座下磕了三百个头,才让住持发了慈悲,将坟茔迁葬在后山,总算不是孤魂野鬼了。 楚嫣也想让大姐姐的尸首一同葬入大凉山的庄子里,可一来会惊动张家,二来她心里还存着愿望,想要大姐姐亲眼看到大仇得报。 “大姐姐,”楚嫣含泪抚摸着坟茔上的青草:“我好想你啊……” 她啜泣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忍住悲伤,却看到这坟茔上,多了一条白幡。 不只是楚妤的坟茔,后山所有坟茔上都挂着白幡,一个青色比甲的丫鬟看到楚嫣,还过来解释:“我们夫人今日做道场,超度亡魂。” 楚嫣眯着眼睛,已经认出了她。 这丫头是杨夫人身边伺候的,上一次遇见,也是在鸡鸣寺里。 “超度亡魂?”楚嫣讽刺地笑了:“丈夫杀人如麻,妻子却在超度亡魂,不觉得可笑吗?” 这丫鬟脸色白了一下,扭头就离开了,不一会儿杨夫人就走了过来,她看着楚嫣独自跪在坟茔前,即使这坟茔连个墓碑都没有,她也猜出了是谁的墓碑。 楚嫣在火盆里点燃纸钱:“杨夫人,你天天烧香念佛,还超度亡魂,是相信这世上有魂魄,也有另一个世界吧?” 杨李氏默默念诵着大悲咒,火光中好像看到了千万人悲惨嚎叫的模样。 “我是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的,在那个世界里一家人都能团圆。”楚嫣道:“但有的人就不一样,他一定会被他的冤亲宿主所纠缠,即使念诵千万遍往生咒、大悲咒,也脱不了冤仇苦海。” 杨夫人的神色,比坟茔上的白幡还要惨白。 “……我无意冒犯,但你天天念经超度,还不如让你的丈夫少作恶呢。”楚嫣站了起来。 就在她转身欲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了身后细如蚊蚋一样的声音:“不能超度,那该怎么办呢……” “这世上的人,要消除罪孽,不是念几句咒就能解脱的,”楚嫣道:“他需要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并受到应有的惩罚。” 第三十六章 椒房。 承恩侯夫人眼看着刘皇后喝了药,神色渐渐红润了许多, 又睡得安稳了, 才冷冷扫了一眼大宫女念夏:“你跟我过来。” 念夏战战兢兢跟在承恩侯夫人身后,两人走到了侧殿里。 承恩侯夫人先没责骂,只道:“皇后动了胎气, 皇帝来看过几次?” “每天早上都来, 要是有百越的消息, 来不了也派人询问起居。”念夏瑟缩道。 承恩侯夫人道:“皇后自怀胎起, 宫务是谁操持?” “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尚宫嬷嬷操持。”念夏道。 “只要不是丽嫔那个小贱人就行,”承恩侯夫人哼了一声:“这一次皇后动了胎气,是不是丽嫔气的?” “不是,不是,”念夏急忙否认道:“跟丽嫔没有关系……” “那是谁气的?”承恩侯夫人厉声呵斥道:“我跟侯爷回去祭祖的时候,皇后还好好的,走到半路上就说动了胎气,三五日的功夫, 皇后就卧病在床, 不是丽嫔暗中使绊子,那就是你们这群奴才, 偷懒使闲,没有伺候好!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让你们去宫正司吃板子!” “不是奴婢,不是奴婢!”念夏吓得跪在地上:“夫人,真不是我!” “那是谁?”承恩侯夫人道:“说, 是谁!” “是、是世子爷……”念夏道:“世子爷来见娘娘,不到一个时辰娘娘就肚子疼,喝了几碗保胎药,方才缓了过来。” “鹤龄?你说皇后被鹤龄给气着了?”承恩侯夫人一愣,随即怒道:“胡说八道!” “不是世子爷气着了娘娘,”念夏道:“娘娘是听到了世子爷带来的一个消息,心情一时激动,动了胎气。” “什么消息?”承恩侯夫人道。 “世子爷说,”念夏道:“皇上跟长平侯夫人勾搭在了一起,状如夫妇……” “你说什么?长平侯夫人?”承恩侯夫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哪个长平侯夫人?” “就是,就是南安侯家的女儿楚氏啊……”念夏小心翼翼道。 承恩侯夫人恍如被惊雷震了一下:“楚嫣?” 怒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承恩侯夫人心头那一把无明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这个贱人!天天在园子里倚门卖笑,一日没有男人就活不了的骚/狐狸!勾搭到皇上头上来了,臭不要脸,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货色,也是,逆臣养的女儿,还能是什么货色?!” 她气得两眼发红,心里像一盆火,舌头根子干得发挺:“皇后是个柔和懦弱的性子,为了皇上的名声,为了肚里的孩儿,是不敢声张的,只把自己给气病了……天下还有这么软弱的正室?都由着人欺负到脖子上拉屎拉尿了!” 她眼中射出一道狠绝的光芒来:“下作的娼妇!以为爬上了皇上的床,躺着会哼哼就是本事了?我在,还容得你张狂?” 漳州府。 王庚来到了一户宅院之前,敲响了大门。 很快就有仆役出来:“请问您找谁?” “这里是原漳州府尹曹卓曹大人家吗?”王庚道:“我是四品广威将军王庚,特来拜见老大人。” 王庚进入宅邸,很快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走出来见礼:“王将军,恕老朽眼拙,此前并不曾与将军谋面,不知将军为何要来见我?” 王庚道:“老大人,您原来是漳州地方的父母官,我擅自前来,就是为了打听漳州一件旧事的。” “哦,这你可算问着了,”曹卓捋着胡须笑道:“老朽在漳州做了一十四年父母官,地方风土、人物、民情,不说是无所不知,却也如掌上观。不知道将军你要询问的是哪一件事儿?” 王庚就道:“四年前,漳州府上报朝廷,说有一支军队无故出现在了距离漳州府二十里的陵关外,随即又包围了漳州府,据查验是南安侯的黑甲军——您可还记得此事?” 曹卓一怔:“黑甲军?” 他仿佛有些心神不定,捏着茶杯的手微微颤了颤:“当然,就是老朽上报朝廷的,怎么会不记得?” 在王庚的要求下,曹卓详细地说起了当时的情形。 “那一天晚上,我本已经回衙休息了,不过二更的时候又被叫醒,说城外来了一支军队,”曹卓道:“我登上城楼一看,果然是黑压压一片,约莫有两三千人。” 按律夜晚城门不能擅开,曹卓就站在城楼上眺望,“我确实见到是身穿黑色罩甲的军队,众所周知黑甲军是南安侯的军队,我就很疑惑,不知道南安侯为什么夤夜调兵来到漳州府下。” “那你询问了吗?”王庚问道。 “我命人在城楼喊话,问他们所来何事,”曹卓道:“但他们没有人回答,还向城头射了几支冷箭。我全然没有意料到他们会攻击城楼,紧急下令戒备,没想到官兵登上城楼后,黑甲军却又熄灭了火把,掉头飞驰而去。” 王庚道:“老大人,您有没有发觉这支军队,还有其他异常?” “当时一片慌乱,来不及细细思索就上报了朝廷,”曹卓道:“事后发觉此事颇为蹊跷,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南安侯谋逆案已经定案。” “您还发现什么蹊跷?”王庚问道。 曹卓看了一眼他,问道:“你是南安侯麾下的人吧,你怎么没有被牵连进去?” “我早就因伤退役了,”王庚道:“老大人,据我查访,那一天晚上,南安侯麾下的十七路大军,都驻扎在原地,没有人擅自出动。” 曹卓道:“南安侯的军队,驻扎在德安府,德安府距离漳州府有八百五十里,中途经过三个州,九个县,而事后这些州县都说自己没有见到过黑甲军,这本来就不可思议。” 曹卓道:“……而且,我看到那支军队其实不像长途奔袭的样子,马也没有出汗,也没有嘶鸣。” “这些异常,难道您就没有上报朝廷?”王庚问道。 “我上报了,但朝廷没有回应,如石沉大海,而且三个月后,就让我致仕了。”谭卓一顿:“如果这个案子真的有问题,那么也该与朝中的大人物相关联。” 王庚点了点头,很快就告辞而去。 他翻身上马,一路往陵关方向而去,出陵关二十里,手下的兵卒才道:“将军,再往前走五里,就是云阳王驻军的地方了。” “这方圆百里,”王庚道:“除了云阳王,还有没有其他军队?” “只有云阳王麾下的神武军,”这兵卒道:“没有其他军队了。” 而当他们赶到神武军驻扎的地方,才看到驻军居然已经离开,只有空旷的一座兰台。 “人都到哪儿去了?”王庚问道。 当地人也不知道:“昨天就走了,好像是收到了命令。” 王庚观察到车辙歪歪斜斜,而马蹄印又很轻:“看样子是紧急军令……但现在百越撤兵,准备求和,哪儿来的十万火急的军情呢?” 中秋已过,就准备重阳佳节了。园子里本来有个偌大的菊园,金菊开放,煞是动人。楚嫣就在菊园中指挥人挖了几十株,准备装点亭台。 “夫人,夫人!”却见小红慌慌张张跑过来:“您快去看看吧,皇后娘娘派了人过来,要见您!” 楚嫣赶到花馆,就见一个瘪嘴老太监冷冷地看着她,这太监瘦瘦巴巴的身架,但身后却站了四个高大的太监,都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神色盯着她。 “长平侯夫人,”这老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有懿旨给你,快接旨吧。” 楚嫣心内正觉得不妙,果然见这老太监连个样子都懒得做,直接道:“皇后娘娘说了,长平侯夫人不守妇道,狐媚惑主,秽乱宫闱,实属狂妄,着即押回宫处置!” 说完一挥手,身后的两个太监就向楚嫣扑过来。 楚嫣早就发觉不对,还不等他说完,就从地上一跃而起,转头就往外跑。 身后那几个太监一愣,随即就大呼小叫起来,“大胆,还敢跑?!” 楚嫣跑出花馆,见到几个丫鬟捧着茶水过来,就喝道:“把他们拦住,快去给公主报信!” 这几个丫鬟见到人高马大的太监紧紧追逐着楚嫣,都吓得失声尖叫,手里的茶壶不知有意无意,都泼洒到了太监身上。 “小贱蹄子!”这太监烫地吱哇乱叫,慌乱中又绊倒了身后一个太监。 楚嫣仗着对地形熟悉,很快绕过了假山和亭子,一鼓作气直奔莲花池而去。莲花池刚刚修建好,工匠还在测试池水深度,见到楚嫣过来,还待要上前,却被楚嫣拨开,跳上了停泊在岸边的小船上。 “快开船,快开船!”楚嫣吩咐道:“往湖心处开!” 莲花池方圆广阔,而且莲花亭亭净植,船工一竿子撑到莲花深处,楚嫣在船上就看到那几个太监也追了过来,也在找船,只不过却被工匠拦住,说池水太深,总之是暂时拖延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21号周二入v,届时万字大章掉落,请大家多多支持。因为文短,决定从31章开始倒v六章,看过的亲们可以不用买哦。 现在有455个小天使是我忠实的读者,爱你们哟,希望咱们的队伍可以越来越庞大^_^ 还是那句话,作者君要为我的小天使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来追随作者君吧,将来给小天使们封侯拜相,也未可知~O(∩_∩)O 第三十七章 莲花池的荷叶大的像蒲团,小船很快就掩藏了踪影。 楚嫣见那船工不知所措, 就吩咐他在池子里兜圈子, 又把他的斗笠戴到自己头上,就更看不出任何踪迹了。 那边临川公主听到刘皇后派人来捉拿楚嫣,倒是不信:“皇后素来是个面团性子, 连个丽嫔都压不住, 怎么可能来拿人?” 看白芨不像是玩笑, 才起身道:“难道是真的?我去看看。” 临川公主刚走进园子里, 就见白芷满头大汗匆匆跑来,一见她也是同样的话:“公主,快救救我家夫人!她被几个老太监逼着上了船,往莲花池去了,那几个老太监也上船去追了,十万火急!” “这么说,当真有宫中内使来捉拿阿嫣?”临川公主惊疑问道。 她赶到池子边上,就见两个太监已经急不可耐地跳上了一艘大船, 还将船上采莲而归的几个丫鬟推下了水, 剩下两个太监连声叱骂着工匠,听得临川公主“呵”地一声冷笑起来。 “我当是谁, 原来是钟公公,”临川公主道:“你倒是厉害,跑到长平侯夫人的私邸里逞威风来了,是谁让你来的?” 钟公公见是临川公主,才算收敛了一下, 只端起阴测测的笑容,道:“公主啊,老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前来捉拿长平侯夫人的。” “皇后的懿旨呢,”临川公主道:“给我看看。” “皇后娘娘是口谕,”这钟公公道:“没有旨意。” “自从皇上金口玉言平了南楚战事,你们倒都会用口谕了,”临川公主道:“皇后的口谕说了什么?” “皇后娘娘说,”钟公公道:“长平侯夫人不守妇道,勾引皇上,要咱家将人捉回去,以正宫规。” 临川公主呵呵道:“这是皇后说的?我听着怎么像是承恩侯夫人的口气,别是承恩侯夫人不知道从哪儿听了流言,差遣你们过来的吧。” 这钟公公面不改色,“公主说笑了,承恩侯夫人和皇后娘娘那是亲母女,承恩侯夫人的意思,还不就是皇后的意思?至于流言不流言,那话不是说无风不起浪吗,长平侯夫人要是自身检点,哪儿来的风言风语?就算她没有勾引皇上,总也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皇后娘娘教训她,还不是应当应分?” 临川公主道:“好个伶牙俐齿的钟公公,皇后娘娘自然有训、诫的权力,只不过她要教训,总也要传懿旨召长平侯夫人入宫,私自派人捉拿是何道理?看你们这行径,跟绑票的歹徒有什么区别?” “咱家也是害怕长平侯夫人不顺从,不听话啊,”钟公公咧嘴笑了笑,严重凹陷的上颊布满深纹:“您看看,这不就跑了吗?要是个顺从的人,能想起来跑吗?” 临川公主冷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这番话,还是留着跟皇上解释吧。” 她轻轻一抬眼,钟公公只觉心中一跳,一回头果然看到崇庆帝从假山的台阶上走了下来。 “陛下万福,”临川公主一挥帕子:“可亏的是您来了,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跟这位皇后跟前的大红人理论呢,我说一句,他有的是理由等着我。” 崇庆帝刚刚来到园子,就听小红说宫中派人来捉楚嫣,顿时怒火涌了上来:“把人抓起来好好拷打,问问他们是哪儿来的胆子,竟敢擅入园子里拿人!” 钟公公这时候可威风不起来了,一边求饶一边道:“陛下,是皇后娘娘派奴婢过来的……” “皇后躺在床上,还有工夫派你们过来?”崇庆帝一挥手,羽林卫顿时将死狗一样的钟公公拖了下去。 “皇后怎么了?”临川公主道。 “动了胎气。”崇庆帝道。 “好端端地动了胎气?”临川公主道:“不会真的是知道了陛下金屋藏娇的事情了吧?也不应该,皇后素来大度,不至于妒忌吧。” 崇庆帝没有说话,却对岸边不知所措的宫人和侍卫道:“你们快去池子里找人,把夫人平安带回来。” 几艘大船同时开动,小红咬了咬唇:“陛下,还有两个公公早就下水去了,不知道追没追到夫人。” “看到那两个人,就把人捉回来,”崇庆帝道:“五个人一同拷问,看到底是谁派来的。” 池面广阔,而且有荷叶遮挡,两个多时辰过去了,也没有见到人,崇庆帝面色沉鸷,道:“把山下的民船都征用上来,一齐去找!” 见他焦躁不已,临川公主急忙安慰道:“皇兄不要着急,阿嫣十分聪慧,一定是躲藏起来了,叫他们多喊几遍,一定能听到。” “是啊陛下,”王怀恩也劝道:“陛下不如先上望远楼,登高望远,应能看到夫人。” “你上去看看,朕就在这里等着,”崇庆帝不肯离开,打发了人去看,自己在岸边来回踱步。 此时楚嫣将船停到荷叶深处,之前她看到那两个太监架船来追,只不过他们上的是一艘大船,大船吃水深,不如小船速度快,所以楚嫣的小船像离弦之箭一样,拉开了距离。 那两个太监大呼小叫着,又惊起一滩水鸟,楚嫣躲藏起来之后,只要留心观察水鸟,就知道他们在哪个方向游荡。 这样提着心一躲一藏,直到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此时薄烟笼罩,楚嫣更加提心吊胆起来,她留神一听,却听到远处似乎人声加倍,仿佛更多的人在池面上游荡。 楚嫣问那船工:“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应该是在寻找夫人您呢,”这船工眼尖,道:“船头还有火把亮着。” “先不急着过去,”楚嫣道:“再看看。” 她也不知道白芨她们搬来了救兵没有,这一次事发突然,楚嫣也是万万没有想到,一向以贤惠大度著称的皇后,居然会派人来捉拿她——连皇后都忍不了,看来她和皇帝的私情,的确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忽然有两艘大船穿透薄雾,一直向楚嫣的船靠近。这一回楚嫣听得清楚了,船上的人在喊:“夫人,陛下来接你了——” 楚嫣这才吁了口气:“皇上来了,快划出去吧。” 她的船一出现,顿时被四处搜寻的羽林卫发现了,一声划破夜空的哨声之后,顿时有七八艘船靠拢了过来,将楚嫣扶上了大船。 “皇上呢?”楚嫣问道。 “皇上的船,往西面去了,”羽林卫回道:“听到哨声,很快就过来了。” 果然不到半刻,就见一艘黑漆龙骨船疾驰而来,掀起了巨大的白色浪花,连楚嫣的大船都晃动了七八下。 “陛下,”看到船头的人,楚嫣情不自禁地扑了过去:“您可真是我的大救星!” 崇庆帝一把揽过跳下来的楚嫣,斥责了一句:“你怎么看也不看,就往下跳?!” “我知道陛下肯定会接着我啊,”楚嫣满足地在皇帝怀里蹭了蹭,“陛下有如天神降临,这小鬼什么的,全都退散,不敢为难我啦。” 楚嫣被崇庆帝牢牢圈在怀里,只感觉皇帝的胸膛起伏,极是难平,心中不由得诧异,就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他满脸怒容,似乎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生气。 她心中暖意融融:“陛下,莲花池风景如画,特别是月夜之下,波声、水色、烟云、萤光一起摇动,可谓是美轮美奂……等到这池子彻底修完了,咱们就天天晚上过来玩水,好么?” 崇庆帝点了点头,低沉地“嗯”了一声。 “陛下,那几个公公……”她话还没说完,就感觉箍着她的力量仿佛更大了些,顿时笑道:“看来陛下这个中秋也没过好,不然怎么会惹得皇后娘娘发了这么大的醋劲儿?” 崇庆帝抵着她:“朕已经将那几个狂悖无礼的东西绑起来拷问去了。” “我就说宫里可吓人吧,”楚嫣也抵了抵他:“一言不合就又抓又打的,亏的是我脑袋灵光,反身就跑。园子里头大,我还真能跟他们比比脚力,不过下一次,我可就不一定能跑得赢他们了,何况陛下也不是常在园子里,他们总能寻到机会来收拾我。” “朕跟你保证,没有下一次,”崇庆帝道:“都是因为朕不察,才叫他们钻了空子。” 船到岸边,崇庆帝用披风裹住楚嫣,送到了莳花楼:“朕亲自去处置那几个胆大包天的太监,她们已经备好了香汤,你沐浴之后,如果朕还没来,就先去睡。” 楚嫣抓着他的手道:“陛下,我不想跟皇后娘娘作对,您千万不要让我为难……何况皇后娘娘还怀了皇子,这事情还是要缓缓处置才是。” “朕知道了,”崇庆帝拍了拍她的手:“不让你为难。” 他吩咐白芨几个好好伺候楚嫣,很快就离开了。 * 第二日楚嫣和崇庆帝一同用早膳的时候,瞧见他神色相较昨日不差,才知道那几个太监都已经审问完了,供认一切行动都是受承恩侯夫人指使。 “那陛下打算怎么办?”楚嫣问道。 “既然是承恩侯夫人主使,那就交给皇后处理。”崇庆帝道。 “皇后岂不多想?”楚嫣想了想,还是道:“承恩侯夫人此举,未尝不是要给皇后娘娘出气,已经让皇后娘娘面上无光了,还要逼她亲自处置承恩侯夫人,只怕心中肯定有关隘,最后都要算到我的头上。” “那你说怎么处置?”崇庆帝问。 “我看,要不就算了,”楚嫣道:“要是让皇后处置,天下岂有女儿处置母亲的道理?要是陛下亲自处置,天下岂有皇帝插手外命妇的道理?” “你吃了这么大亏,要是朕来的不及时,就被捉走了,”崇庆帝放下筷子:“怎么反而替她们求情?” “说到底,本来就是我的错,和皇上的私情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皇后娘娘生气,也是应该。”楚嫣戳了戳米粥,情绪也有点低落:“我也不想让陛下为我出口气,只叫她们今后动不得我就行。” “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崇庆帝笑了一下:“人伦和纲常都是一帮腐儒定的,他们一会儿说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一会儿说君不可夺臣妻,你说该听哪个?” “其实我也不在乎这些名声的,”楚嫣道:“陛下您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咱们两个当事人都不在乎,反而有的人在乎的不得了,操着咱们两个本该操的心,真是好笑。” 崇庆帝道:“这些话,不能叫你我增一分或者减一分,不过是让他们寝食不安罢了。” “也就欺负我没娘罢了,凭人去欺负罢了。”楚嫣嘟起嘴巴道:“承恩侯夫人做了坏事,可都是为了皇后娘娘,我倒也羡慕地很。” 她自己噘嘴生了一霎的闷气,忽然又云开雨霁了,抱住崇庆帝的胳膊道:“我不怕她们,有陛下就够了,只要陛下疼我爱我,再来十个承恩侯妇人也不怕……十个,哎呀还是算了,一个就让我焦头烂额,十个还真吃不消呢!” 崇庆帝把她抱在怀里,“朕一颗心都在你身上,还要怎么疼你爱你?” “我不要陛下这一时半会的真心,”楚嫣半真半假道,指头在他胸膛上画圈圈:“我要陛下长长久久的真心。” “朕给你的就是长长久久的真心。”崇庆帝抓住她的手,手指又在她的唇上划过,眼神炙地楚嫣浑身都发烫。 她轻轻咬了一口崇庆帝的手指,神思荡漾之间,却被崇庆帝抱了起来,走向了内室。 “我还有一口羔羊肉没吃呐!”楚嫣探头望着桌上的羊肉,不满地蹬了蹬腿。 “你吃朕的肉吧……” 椒房。 刘皇后气得脸色青白:“娘,谁让你打着我的名号,去捉人的?” 承恩侯夫人心虚却又强横:“我这都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你个面团一样的性子,要是立的起来,又何必我出头?你是皇后啊,连个小贱蹄子都不敢收拾,说出去不笑死个人?百姓家里头,大房的婆娘收拾那些个小妇,不都是想打想骂,提脚发卖的吗?偏你个金尊玉贵的皇后,计较个贤惠大度,忍气吞声!那骚狐狸都敢做,你有什么不敢打杀的!” “这本来就是丑事,不说遮掩着,还闹得这般大,唯恐不人尽皆知!”刘皇后忍着气道:“你让皇上怎么想我?我前日还旁敲侧击地提过,要皇上把人接进宫来,皇上明说不会把人弄进宫,这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都是为我着想!” 承恩侯夫人这才一提精神:“皇上明说了不会把人弄进宫?” “怎么弄进宫?太后娘娘能答应?”刘皇后道:“皇上不就是一时贪恋美色,哪儿能真为了她,连累圣君的名声!皇上不让她进宫,她始终没个名分,又能威胁到我什么?” 承恩侯夫人后悔没早知道:“我就说她是个见不得光的玩意儿,有本事爬床,没本事讨上名分。你要早说,我又何必替你做这道场呢!” “皇上和我心中都有数,是您一听到楚嫣这名字,就不由自主发疯,”刘皇后理了理鬓发:“那都是当年的事儿了,你怎么还放不下?” “提到当年你就知道,你娘我做的事儿,才叫心中有数。”承恩侯夫人道:“要不是我用了手段把两个批语换了,你能坐上今天的皇后之位?” 她眼中闪过母狼一般恶狠狠的神色:“这世上的东西,不争不抢是得不到的!” 联璧阁中。 崇庆帝收到了前线的军情,东越、西越见到金爵,如约撤兵白水,同时表达了愿和大齐交好,共建和平的意愿。 “两国近期就会派遣使臣来长安,”兵部尚书许昌道:“我看这一次,罢兵休战的可能很高。如果在封贡互市上谈得来,那南楚边境,又能恢复百年和平了。” “其实这个和谈,早在七年前就该实现了,”崇庆帝道:“白水之盟后,大齐和百越就实现了和平,只不过这和平太短暂。今日能顺利退兵,也是仰仗南安侯的余威。” 许昌也点了点头,又道:“陛下,刘将军还有一份密奏。” 崇庆帝打开刘符生的密奏,目光微微沉了沉。 “皇上,”许昌道:“上面说了什么?” “刘符生说,”崇庆帝道:“云阳王想要将兵权移交给他,而且宣之于口了,而且他还发现,云阳王似乎有异常调兵的行迹。” “云阳王什么意思?”许昌皱眉道:“是真的打算将兵权交还给陛下?” “朕看云阳王没这么知情识趣,”崇庆帝道:“也不是以退为进。” 等崇庆帝商议完事情,回到花楼的时候,才知道楚嫣居然偷偷下山玩耍去了,而且是特意挑了自己不在的时候。 这其实有点冤枉楚嫣了,她不是故意避开崇庆帝,而是一时兴起。 主要是白芷从山下的集市上带回来烧饵块,这种小吃是德安府特产,其实原料很简单,是用煮熟的大米饭压成块状,在炭火上面烤制,然后涂上酱料和菜馅,做法与糍粑相同。但糍粑的原料是糯米,饵块的原料是大米。 楚嫣在德安府就特别爱吃烧饵块,来到长安之后,当然也自己试着做过,只是不知道是水土的问题还是别的问题,做出来的味道大相径庭。 本以为白芷这次带来的烧饵块也是糊弄人的,没想到滋味却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让楚嫣大为惊喜。 “走,去这家小吃店看看,”楚嫣为了再尝一口饵块的滋味,当即决定下山:“不是德安府本地人,做不出这味道的。” 街市上人不多,白芷凭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地方:“是这一家。” “店家,”楚嫣走了进去,道:“还有饵块吗?” 坐在椅子上的人抬起头来,楚嫣瞪大了眼睛:“世子?” 她随即反应过来:“你是专门引我过来的?” 祁江定定地看着她:“不这样,你会见我吗?你见得了我吗?” 他笑了一下,好像又有冷嘲,又有讽刺:“我想要见你,却被皇上的禁卫军拦在山下,你告诉我,为什么皇上可以自由出入你的园子,而我不能?你浇我凉水的时候,不是说男女大防,不是说授受不亲吗?” “世子以什么口气来质问我?”楚嫣道:“我想见谁,自然是我决定的。” “当真是你决定的?不是他仗着权势,逼迫你?”祁江缓缓逼近。 “你哪里看到我是受了逼迫?”楚嫣好笑道:“你就是不肯认清一个事实……” 祁江打断她:“你不是受了逼迫,你是故意的,你是想利用他,给你爹娘翻案对不对?!我知道你从未放下过复仇的心思,你不甘心……所以你攀上皇帝,想要他给洗脱冤仇是吗?”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付出的不是真心?难道一颗真心给了你,就不会再收回来?”楚嫣道:“我曾经是想过要借助别人的力量复仇,可虚情假意让我难以维持,我只有一颗真心,我要把它送到对的人那里,这跟复仇没有关系。” “你就是在气我,”祁江反而笑起来:“你气我当初没有站出来给南安侯作证,气云阳王府选择了明哲保身,也气我三年来不敢见你,但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你,神爱……” 他眼中好像浮现着一种梦迷一样的神色,这让楚嫣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我说的不是假话,”祁江道:“你只要做一件事,就能解脱。” 楚嫣现在的确是想解脱,是急于从他身边解脱。 “你可知道南安侯谋逆案的幕后黑手是谁?”祁江呵呵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们云阳王府为什么坐视不救?我为什么想要接你离开长安?” 楚嫣感到自己的心狂跳了起来:“是谁?” “不是别人,就是你气我说要交付真心的人啊,”祁江笑得很骇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怜南安侯赤胆忠心,却被怀疑功高震主,被九重宫阙的帝王玩弄掌中,竟至于身死名裂,满门抄斩。” “而他的女儿还一无所知,甚至还夜伴仇人而眠,你说可悲不可悲?” * 楚嫣一回来就一头扎在了床榻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帐顶,一动不动,直到床帐被掀开,崇庆帝坐到了她的身边。 “怎么一回来就躺下了?”崇庆帝见她容色惨淡,不由得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吹了风,感了风寒?” 楚嫣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在崇庆帝眼里这就是感染风寒的明证,立时就要传唤太医。 “我没事,”楚嫣道:“就是累了。” “背着朕跑出去,疯玩了一天,”崇庆帝道:“现在知道累了?” 楚嫣看着他关心的神色,却想起祁江恍如雷震一样的话:“……什么叫帝王心术,皇帝害怕南安侯权倾天下功高震主,于是传下衣带诏,令天下忠臣义士共同剪除权臣。内有杜相,外有我爹云阳侯,为了他李元休的天下,才弄出来你爹南安侯的惨案。” “什么叫得鱼忘筌藏弓烹狗,”祁江哈哈大笑:“皇帝借助我爹的势力,杀掉了南安侯,如今却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转头想要杀了我爹,你说他是不是天下最冷酷、最无情、最机关算尽的人?” “可怜你不知真相,被蒙在鼓里,还日日服侍杀死你爹的仇人,”祁江道:“你爹在九泉之下,都不得瞑目!” 楚嫣看着他,忽然翻身下床:“今夜月色正好,陛下要与我小酌几杯吗?” 说着嫣然一笑:“就当是补偿中秋不陪在我身边的缺憾。” 崇庆帝笑了两声:“朕就知道你心眼不大,面上宽惠大度,劝朕回宫,等朕真的走了,又在心里扎朕的小人,是不是?” 楚嫣要了一坛秋露白,拍开泥封,闻到了沁骨的冷香。 “且慢,”楚嫣摁住了崇庆帝的手,道:“陛下,此酒名叫秋露白,乃是集秋霜露水所酿,只有用金杯盛饮,才能品出冷冽滋味来。” 她取出两只小巧的金杯来,倒上了秋露白。果然这酒澄澈莹白,色如烧酒,清冽而不腻,是酒中绝品。 崇庆帝也不急着品尝,而是轻轻晃动金杯里的酒液,让酒香更加馥郁。 楚嫣就道:“陛下,看到这金杯,我倒想起一个故事来。” 崇庆帝就道:“什么故事?” “昔时太祖高皇帝宴饮功臣时,曾经过两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后来那些大臣果然死于他的刀下,此为太祖剪除功臣之始。”楚嫣神色难辨,意味不明:“可有此事?” 楚嫣小时候就听父亲说过这个故事,说太祖用金杯乘了美酒,赐予一位功臣,告诉他“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意思是你今天还有酒喝,但是总有一天会死在我手里。后来这位大臣果然因事连坐而死。 所以他们家里从来不用金杯盛酒。 崇庆帝似有所思:“……可朕听的故事,跟你不太一样。” 烛光倒映在酒杯里,像是烧红的火海,红色的火焰边沿还有淡淡的黄色轮廓,尖尖的火苗往上蹿着,又让她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 “宫中传诏,让咱们侯府带人去救火……” 宫中,宫中! 为什么南安侯不要她报仇,要她认命? 为什么作为世交的大长公主坐视不理? 为什么惠宁伯死前,笑她可怜? 为什么杨荣敢明目张胆地杀人,千方百计地阻拦? 她不想相信这毁天灭地的真相,可这一切却无孔不入地提醒她,祁江说的信而有征。 就因为南安侯功劳盖世,让皇帝感到了不安,于是他就要炮制冤案,剪除功臣! 楚嫣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怂恿她痛下杀手:眼前这个人杀她父母,诛她族人,只要杀了他,就能给冤死的三百三十七人报仇雪恨了! 楚嫣颤着手,端过了酒杯。 她的心里则有另一个声音,是太液池旁的桨声灯影,是海棠花馆的笑语欢声。 最后闪过的画面,则是崇庆帝皱着眉头看着她,苦恼怎么把她从高高的秋千上弄下来…… 几经天人交战后,楚嫣终于举起了酒杯:“惟愿圣天子……万万年!” 深夜,漆黑的仿佛羊背一样的山峦中,一辆马车笃笃从山间小径中驰离。 这马车一路驶向山下的集市,那寂静的集市完全不复以往的喧嚣,安静地仿佛没有一个夜游之人。 直到楚嫣从车上跳下来,轻轻一振袖子,那街角的一头,才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影。 “阿嫣,”祁江走了两步便又停了下来:“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见你,”楚嫣摘下幕离,面色平静地看着他:“还给你带来了礼物。” 她的玉手在马车侧壁上轻轻扣了扣。 祁江神色一动,薄薄的嘴唇上两撇淡淡的胡须也跟着一动,连语气都夹带了一丝急切:“什么礼物?” “你知道的,你可以过来看,”楚嫣道:“但我还有几个问题,你要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祁江缓缓走了过去,他眼中腾地一下燃起了灼灼的、炽热的火光:“什么问题?” “你说经厂库大火是杨荣所纵,可有证据?”楚嫣道。 “当然,”祁江道:“杨荣纵火,确定无疑。他心思缜密,唯恐大火烧不起来,甚至还调了戊字库的火药,你去查查戊字库积存的火药是否还在,就知道了。” “好,”楚嫣点头道:“你说那狗皇帝有衣带诏给你爹,衣带诏在哪儿?” “衣带诏自然是密不示人的,看后即焚。”祁江一步步逼近马车。 “你说云阳侯封王,是狗皇帝给你爹的奖赏?”楚嫣道。 “当然,”祁江紧紧盯着马车,“皇帝借助我爹杀掉了南安侯,却将刀子反过来,准备要杀我爹了……” 他用刀柄挑开了马车的帘子,待看清楚马车里沉睡的人之后,露出了狂喜之色:“你真的将他……” “我只是将他迷昏了,”楚嫣道:“如果我毒死了他,我也跑不脱。” “对,对……”祁江仔细地辨认着马车里的皇帝,忽然抽出了刀,就要往他身上刺去。 “且慢,”却听楚嫣道:“你要杀他?” “阿嫣,”祁江眯起了眼睛:“难道你不想我杀他?” “杀了他,可就真的是弑君谋反了,”楚嫣道:“怎么脱得了这个罪名?” “杀了他,天下就乱了,先帝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又无子,帝位会偏移到梁王一脉上,”祁江冷冷笑道:“太后和杜相肯定不愿意,一定会挑选宗室过继,届时我父王起兵,安定社稷,做伊尹、霍光,如何?” “只心甘做伊尹、霍光?”楚嫣反问道:“而不是趁势谋逆,自立为帝?” 祁江道:“自立为帝不好吗?大齐二百年的气运该终结了,如有王者乘时应运,逐鹿天下,也该是我父王。” “我第一次听到把谋逆说的如此动听的人,”楚嫣道:“原来我父亲的谋逆是假,云阳王的谋逆是真。” “这世上还不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祁江的神色逐渐变得危险和疯狂起来:“南安侯有能力造反,却没有造反,就只有被别人杀掉,我爹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家父自先帝时候就乘骢受钺,旌霜履血,丹心碧血,百战功成。”楚嫣定定地看着他,露出轻蔑之色:“纵死,也是忠魂铁骨,也是满门忠烈……跟你们可不一样。” 祁江冷笑道:“这世上忠臣是没有好下场的,要做就做主宰别人命运的人!” 他挥刀而下,就要一刀结束这一切。 却听“嗖”地一声,一支箭穿云破空而来,逼得祁江不得不举刀防护,羽箭与钢刀相遇,震得他虎口裂开。 只见这街角忽然跃出无数身影,羽林卫早已将这里围地铁桶一般。 “云阳王世子,放下武器,”兵部尚书许昌道:“束手就擒吧。” 祁江回头,却见马车里的人也翻身坐了起来,他一坐起来就显得很不对劲,因为这一身龙袍他穿起来显得很宽大。这容貌有五六分相似于皇帝的替身,在出神入化的易容伪装下,骗过了祁江的眼睛。 “替身?”祁江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阿嫣,你骗我?” 楚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是啊,我骗了你……难道不是你先骗的我么?你想让我和你里应外合,杀了皇帝,好让你父王起兵造反,为此不惜编造出皇帝是幕后主使的谎言,何其卑劣!”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真话?”祁江目光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别告诉我你真的昏了头,爱上了那个人?” 楚嫣避而不答,只道:“世子,事已至此,你放弃抵抗吧。” 却见祁江忽然转怒为笑:“阿嫣,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不管你有没有行动,今晚上我本就打算围攻园子的,皇帝既然不在这里,那就应该在园子里,他是阴差阳错,却在劫难逃!” 他一吹哨子,鹰隼一样犀利的声音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喊杀之声,方向正是山腰。 可惜他还没有得意地笑起来,就听到一阵整齐划一的横槊之声,接下来就是惨叫声,顿时让他神色一变。 “云阳王世子,”只见崇庆帝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面色淡淡:“人算不如天算,你的人阴差阳错跳进了羽林卫的包围圈里,是在劫难逃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可爱们的订阅,送上爱的亲亲mua! (*╯3╰) 请继续支持作者君,一定不负所托,努力更新,让小可爱们看得舒心\(^o^)/~ 第三十八章 “李元休?”祁江眯起眼睛,眼角可怕地抽动着, 看在楚嫣的眼里, 只觉得这个人从头到尾都陌生了起来,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翩翩君子。 “世子,朕无意逼反云阳王, ”崇庆帝道:“百越三国平定, 云阳王还镇守楚地, 世袭罔替。” “然后等待着金杯共汝饮, 白刃不相饶?”祁江冷冷笑道:“可惜了,我父王已经起兵,你对着我煞费口舌也没有用处!” “金杯的故事,其实根本不是剪除功臣的故事。”崇庆帝叹了一声,道:“当年太祖皇帝宴饮功臣,用金杯盛满美酒,分赐众人,回忆共同平定天下的事迹, 欢笑备至。” “太祖皇帝说, 你们奋起跟随朕,共平祸乱。天下既定, 论功行赏,”崇庆帝道:“使你们封侯封伯,永享富贵。若想要子子孙孙富贵长久,就应该永远记得小心敬慎,让咱们君臣善始善终。” “如果真的剪除功臣, ”崇庆帝道:“为何还有五侯十六伯传到如今呢?” “哈哈哈——你说得好听!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祁江笑道:“阿嫣,你可知当年南安侯曾和我爹感叹,说将军战死在沙场上是他们最好的死法,这样就不用面对背后射来的冷箭,不用被试探,当年你爹就感到了猜忌!” 楚嫣的拳头在袖子里捏紧了。 “阿嫣,你到底是信我还是信他?”祁江紧紧盯着她:“难道咱们十八年的情分,还抵不过他的几句花言巧语?” 楚嫣恍惚了起来,不由自主向他迈了两步。 “阿嫣,”一抹焦急从崇庆帝眼中闪过,他沉声道:“他说的话,你不能信。” “你们谁说的都有理,那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楚嫣喃喃道:“到底是怎么死的?” 祁江忽然身影一顿,箭步上前,将毫无防备的楚嫣抓在手中,锋利的刀刃抵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 “都别动,”看着羽林卫的蓄势待发的弓箭,祁江冷笑道:“不然我就杀了她。” 崇庆帝眼睛里燃烧着怒火,鬓角甚至有一条青筋轻轻跳动:“你放开她,她不应该是你我角逐天下的牺牲品。” 楚嫣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凉了下来,比抵在脖颈上的刀刃还要冰冷。 “莫怕,我不舍得伤你的……我只是要你看清楚,”祁江恍若私语:“只是要你看清楚……” “李元休,”祁江抬起头,露出叵测的笑容:“听闻你家多出痴情天子,孝章皇帝放着三千佳丽看不上眼,却独独痴情一个宫女;孝惠皇帝专宠一个寡妇,就连先帝也为了贵妃杜氏而废后,不知道到你这里,是打破了魔咒,还是继续这个传说?” “你要是想救她,”祁江道:“就让你的羽林卫退后,然后你亲自过来。” 崇庆帝挥了挥手,羽林卫只好缓缓向后撤去。 “陛下不可啊,”兵部尚书许昌哀求道:“陛下岂可不爱惜宗庙之身,为一妇人而弃天下?” 崇庆帝恍若未闻,看着祁江道:“世子,只要你放了她,朕甚至可以不计较你谋逆的罪名,放你回楚地。”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楚嫣想要大喊不要过来,却声音细微,根本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以为自己气噎于胸,实际上是祁江摁住了她的喉管。 祁江只觉得手下的人儿挣动越发厉害,就像一只百灵鸟儿,要从他的樊笼里离去。 他忍住心中的绞痛,却哈哈狞笑不已:“果然是痴情种!给你,你接好了!” 他忽然将楚嫣当空一抛。 崇庆帝急忙伸手去接,可祁江的雁翎刀仿佛鬼魅一般刺了过来,如镜般的刀身冷气森森,刃口中间凝结着一点寒光,仿若飞火流星。 如果他抽身闪避,是可以躲过要害的——然而他的眼睛被寒光刺痛,却一动未动,仍然伸着双臂,直到接到了楚嫣。 而那刀身却没有挨上他。 一支利箭在千钧一发之际射了过来,从祁江的胸膛中穿射而过。 楚嫣回头一看,就见祁江倒在血泊之中,已经是气息微弱。 她的脑中“嗡”地一声,目光都呆滞了。 “神爱,”祁江动了动手指,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你看看这是什么?” 楚嫣根本看不到他手里的东西,只想掩住他胸膛上粲开的血花。 “咱们在玩月桥上总是、总是挂不住木牌,”祁江吃力道:“我气恼地狠,砍了那老桂树两斧子,还用它的枝丫做成了木牌,这下可以挂住了,我试过了。” 楚嫣不由得大恸,心口如受重击。 “咱们回德安府,”祁江握住她的手,露出恳切和哀求的光:“这一回,我不争霸,你不报仇了,咱们快快活活地做一对别人都羡慕的神仙眷侣,好不好?” 楚嫣放声大哭,翻来覆去地说着好,悲痛已经摧毁了她所有的意志。 从始至终,她并不恨他,她只是难以释怀。不管如何走到了这一步,走到这一步又是如何遗憾,她和祁江始终记得德安府中言笑晏晏的时光,他们都愿意这样清楚地记得,然后百年之后这样遗憾却安心地去见他们最想见的人。 “神爱,”祁江的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有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咽喉里,“我想听……琵琶记,再为我、唱一次吧。” “……人老去星星非故,春又来年年依旧。最喜今朝春酒熟,满目花开如绣。”楚嫣一字一句唱了起来:“愿岁岁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他像是想起了以往两情相悦的的时光,青白浑浊的眼里,闪过了温柔眷恋的光来。 “我与你,不打秋千枉少年!”祁江跟着念了一句,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好词啊……” “江哥,江哥!”楚嫣大喊了两声,却再也听不到回声了。 楚嫣抱着他的尸身,昏昏沉沉地迈出了十余步,口中只说:“我与你,不打秋千枉少年!” 她的心像一块石头,一个劲地向下坠着坠着,只有越往下的低沉苦痛。这歌声唱在心上,犹如结了一张结痂的大网,皱纹沟壑。 楚嫣突然间双膝一软,扑倒在地,就此人事不知。 崇庆帝抱起楚嫣,长叹一声。 “陛下,叛军已经尽数歼灭,”许昌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道:“这人,怎么办?” “厚葬,”崇庆帝也心潮难平:“”他刚才已经接了一支箭,又怎会不知道羽林卫有神箭手,他是故意的。” “故意让陛下杀了他?”许昌惊讶道。 “也许他不肯接受失败者的命运……朕杀了他,云阳王更不会同朕善罢甘休了,”崇庆帝道:“今晚上可能就有军报,你留意一下。” 许昌一愣,看着崇庆帝抱着佳人离开,“陛下,今晚上您不是要召三品以上的官员商议用兵的事情吗?” “云阳王已经反了,”崇庆帝道:“他要战,那便战吧,没什么好商议的。” 楚嫣混沌之中,只听到人来人往的声音,这声音有她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总之如蚊子一样嗡嗡不绝,气得她总想伸手去赶。 可惜她只觉全身没半点力气,连眼皮也不想睁开,不一会儿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待得二次醒转,才慢慢睁开眼来,只觉得喉咙焦渴,仿佛吞咽了一口沙子似的。 一只手伸了过来,托着她想要的茶水。 楚嫣捧了起来,喝得心满意足,才看到原来是崇庆帝搬来一个官帽椅坐在她的床边,凝望着她,脸上说不清是爱怜还是疼惜。 刹那之间,楚嫣想起了一切,那种痛绝依然横亘在心头不去,但她却感到了慰藉,不由得俯身贴在了他的胸膛上,良久无语。 “陛下,”王怀恩低声叫道:“太后娘娘派人来请陛下回宫。” 不一会儿临川公主焦急地走进来:“皇兄,太后让你回宫呢,这下可不得了了,她老人家知道了阿嫣的事情,把云阳王世子的死,怪到了阿嫣头上。这下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崇庆帝道:“朕这就回宫。” 他看了眼楚嫣:“你就在园子里,不会有人进来的。” 崇庆帝飞马回到宫中,就见杜太后坐在他的养性斋里,旁边是举动不安满头大汗的刘皇后。 “皇帝舍得从金屋藏娇之处回来了?”杜太后抬眼看了他一眼。 “哪里是金屋藏娇,”崇庆帝道:“不过是在临川的园子里憩息了一晚……” “她给你拉、皮、条还上瘾了,”杜太后毫不留情道:“豢养歌姬乐伎不算,还要给你介绍臣子之妻,是要引你做一个败坏纲常的昏君是吗?” 崇庆帝看了一眼刘皇后。 “你看她做什么?”杜太后怒道:“你无缘无故将皇后身边的大太监杖死,我还不能问问为什么了?!”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崇庆帝道。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杜太后道:“为了外头一个狐狸精,敢下嫡妻的脸面,可怜她怀着你的孩子,还要给你这个不负责任的丈夫遮掩,欺负她贤惠大度是吗?” 刘皇后脸色越发煞白,鼻翼上都沁出汗珠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了好久,想给女主以前的感情画上一个句号。 楚嫣和祁江是真心相爱过的,只可惜到底回不去。 琵琶记咱可别看啊,除了词写得好,那教人的都是有贞有烈,全忠全孝,女的必须要从一而终,都是骗人的玩意(¬_¬) 最后求花花,求支持啦,谢谢我可爱的小天使们┏(^0^)┛ 第三十九章 “你不叫她进宫,总算脑子没有完全昏胀, ”杜太后道:“还知道你自己的身份, 还有她是个什么身份……我已经叫人去赐白绫了,这是我的主意,到后来不要怨怼到皇后头上。” 崇庆帝却波澜不惊:“母后, 她没有罪, 为什么要赐白绫?” “没有罪?”杜太后怒道:“狐媚惑主, 掩袖工谗, 挑拨你和皇后失和,还不是罪?!你因为她,居然杀了云阳王世子,彻底逼反了云阳王,还不是罪?!” 崇庆帝道:“云阳王本就有不臣之心,云阳王世子甚至在翁山埋伏兵甲,意图刺驾,这等罪行, 死有余辜。” “云阳王就一个儿子, 将人软禁起来就等于捏住了他的命根子,他还能反的起来?”杜太后道:“可你倒好, 不分青红皂白把人杀了,是彻底激怒了他,这下他是不反也得反了,这贱妇造成如此滔天祸事,你还为她遮掩, 看来是真的迷了心窍了!” 崇庆帝沉默了一下,才道:“按云阳王起兵的日期来算,还在世子刺驾之前,也就是说,云阳王谋反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到世子的安危。” “可现在他谋反,却打着朝廷杀了世子的旗号,”杜太后拍案而起:“说你个昏君因为一个女人,就杀死了忠臣,寒了辛辛苦苦守边的功臣之心,你让天下人怎么想?想你这样的人到底配不配为君吗?” “你要平息议论,扭转人心,就杀了那个贱妇,这样所有的罪名自然都消了,”杜太后道:“她死了,就是罪魁祸首,云阳王的说法就立不住脚。” “母后,”崇庆帝道:“杀了她,才坐实了云阳王的说法。” “云阳王世子之死,是自取灭亡,和一个女人毫无干系。”崇庆帝缓缓道:“云阳王用这个说法,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罢了,无论他如何歪曲、抵赖,都无法否认他是谋反的事实,他要打,那就正大光明地开战。把所有王权争霸,一决雌雄的野心,推到女人身上,这种做法,实在是让人不齿。” “要打便打?说得轻巧……”杜太后道。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刘皇后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痛得五官都扭曲了:“皇上,皇上……” 崇庆帝将她扶起来,就见她的裙子上一片黑紫色的血迹,再一摸她的肚子,只感觉小腹就像石头一样坚硬。 “快传太医!”崇庆帝道。 太医院的太医很快为刘皇后会诊,到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意识到皇后不是怀孕,而是得了宫胞疾病的事实。 “陛下,太后娘娘,”太医院院使周游擦着汗道:“皇后娘娘是、是……” “是什么?”杜太后道。 “是假孕,”周游道:“腹内所生,不是胎儿,而是石瘕!” 所谓的石瘕,就是宫胞内有块状物形成,日渐增大;如怀孕状,但其实是气滞血瘀所凝结成的如石头一样的包块。 周游带着太医们跪地请罪道:“都是臣等医术不精,没有诊断出石瘕……” 石瘕生于宫胞中,在脉象上几乎和怀孕一模一样,月事不来,而有蓄血。 崇庆帝再要问罪已经迟了,只能叫他们斟酌用药。 周游战战兢兢道:“陛下,皇后脏腑失和,气血不调,如果用破血剂逼出恶血,恐怕会有、会有大出血的风险……臣不敢用药。” 房间里传来刘皇后的惨叫声,显然病痛让她痛不欲生。 杜太后眼皮一跳:“国家多事……是国也有难,家也有难啊!” 刘皇后的惨嚎声还在继续,她嘶声力竭道:“快用药,快用药!” “进药吧。”崇庆帝道。 太医们行动起来,杜太后放下念珠道:“把大皇子带过来。” 崇庆帝嘴唇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陛下,太后娘娘,”王怀恩低着头进来:“丞相大人到了。” 杜仲像是一阵疾风一样走进来,闻到屋子里的血腥气,下意识皱了皱眉,才道:“皇上,太后,云阳王发了檄文,说这次起兵谋反,乃是要清君侧。” 他目光中露出一种自得和嘲讽来:“皇上,云阳王说,朝中有奸臣,奸臣不给他活路,逼反了他,只要皇上舍得杀了这几个奸臣,他自然退兵,解甲归田。” 崇庆帝不动声色道:“什么奸臣?” “奸臣自然是刘符生、王庚,”杜仲步步紧逼道:“若非他们,皇上怎么会想起来不经门下省,而私自勒令云阳王退兵的?若不是皇上不按规矩,云阳王富贵已极,怎么会迫不得已起兵造反?若是皇上在逞威风之前,肯跟老臣商量商量,又怎么会造成今天这样不可挽回的局面?!” “只能说云阳王包藏祸心已久,否则朕只不过派了两个使者,怎么会让他寝食难安?”崇庆帝道:“这檄文让朕诛杀奸臣,朕如果杀了他们,就是承认朕是昏君,承认他们是奸臣,承认云阳王是迫不得已造反,岂有这样的道理?” 他道:“昔日汉景帝诛杀晁错,也并没有让七国罢兵,反而自毁长城,朕岂能重蹈覆辙?” “好好好,”杜仲抚掌道:“皇上振振有词,道理很多,那自然也是有办法让云阳王退兵了?就看这一次皇上派去几名使者,能不能像上次一样兵不血刃,平定叛乱!” 内室忽然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 “血、血崩啦——”医女几乎扯不开腔调,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快来人啊!皇后娘娘血崩了!” 崇庆帝大踏步走进去,将想要阻拦他的太监和宫人挥退,就看到了一床鲜红的、湿透的褥子。 满殿请罪的、端盆子的,打热水的,递药的、熏艾的,艾条已经燃完,金针甚至已经深入了肌理三寸,几乎已经看不到金针的尾巴了。 但是依然在崩下。 惶急的步履带动着帷幔飘了起来,崇庆帝看到了刘皇后皝白虚浮的脸。 杜仲伸手一推,大皇子踉跄着跑过去:“母后,你怎么了母后……” 刘皇后怜爱地看着他,像是有万千不舍。 杜太后叹了口气:“皇上,可怜皇后给你生儿育女,打理后宫,这么多年从无过错,她心里只有深儿放不下,你……” 丽嫔带着二皇子匆匆赶来,二皇子年纪幼小,却被丽嫔拖拽着上了台阶,不甘不愿地嚎了起来,几乎要把嗓子扯烂。 她听到刘皇后不行的消息,急忙整了整神色,做出悲切的模样,准备掩面而哭,却听到杜仲的声音:“皇上,云阳王为乱,形势危急,老臣请立太子,以安人心。” “论嫡,大皇子是皇后所出,论长,他还是长子,”杜太后赞同道:“名正言顺,我看立为皇太子,对天下人都有交代,对皇后,也有交代。” 丽嫔神色还来不及收回去,顿时露出咬牙切齿的不甘来,母子俩站在门口,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崇庆帝看了眼什么都不懂的大皇子,又看了看泪意盈盈的刘皇后,没有说话。 丽嫔仿佛看到了希望,将二皇子往前推了推,二皇子机灵地跑上去,抱住了崇庆帝的腿。 “皇帝!”杜仲语气严厉。 崇庆帝将二皇子抱了起来。 杜太后神色一变,却听崇庆帝道:“册立大皇子李象深为太子,二皇子李象宽为河间王。” 刘皇后艰难地喘了口气,像是得到了解脱,“谢陛下、谢陛下……” 她留恋不舍地看着新封的太子,却伸手去推他:“快给你父皇磕头,快!” 太子李象深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只擦着一把眼泪朝着崇庆帝磕了两个头,然后又撇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皇上深恩,皇上深恩……”刘皇后的神色渐渐委顿下去,终于气绝。 满殿号丧起来,丽嫔死死攥着二皇子的手,捏地他乱叫起来,但再尖锐的声音,终于也消失在椒房上空笼罩的黑色烟云里。 联璧阁。 楚嫣见到了从前线匆匆赶回来的王庚。 “我已经查明了,”王庚道:“当年出现在漳州府的军队,是云阳王麾下的神武军,他们假扮黑甲军,捏造了黑甲军无故调动的罪名。如今云阳王反叛,神武军就是他的先头部队。” 楚嫣捏紧了拳头:“前线战局怎么样?” “叛军挥师东进,势如破竹,再过几日就要行至梁国,”王庚道:“梁国是梁王的封地,梁王是皇上的亲叔叔,皇上肯定不会让梁国沦陷。而且梁国城池高深,是可以拖住云阳王的兵马的。” 崇庆帝认为叛军势大,朝廷仓促应战,正面决战难以取胜,决计划分一处区域拖住云阳王主力,寻找时机切断对方补给,然后伺机击溃叛军,而最合适的地方就在梁国的雒阳。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上林苑里陪同皇帝狩猎的建章营骑,各个都是将才,已经被崇庆帝派去抵御叛军,大军纷纷调动,而王庚也有任命,他要以将军的身份驻屯荥阳,监视各地藩国的动向。 作者有话要说:石瘕这个病,应该就是子宫肌瘤。 旋转跳跃求花花mua~~~ 第四十章 长乐宫中。 杜太后手中的念珠越转越快,脸上难得一见的震惊:“……你想让采屏进宫做皇后?她和皇帝, 怎么相配?!” “当年选秀, 采屏不过五岁,自然没法参选,”杜仲却道:“为了从楚辟光手中争来皇后的位置, 才挑选了姻亲, 可姻亲怎么比得上咱们自家的女儿?如今采屏长大了, 皇后的位置又空缺下来, 这不是上天安排的好机会吗?” 杜太后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采屏十三岁,跟皇帝相差二十岁,哪里是什么好姻缘?” “相差二十岁怎么了,那可是皇后的位置,”杜仲道:“皇帝壮年不可能不立后,是立兰芷宫那个丽嫔,还是楚家那个余孽?!” 杜太后狠狠一握念珠:“那个贱人休想!” “皇帝现在大了,心思也多了, ”杜仲道:“早晚有一天翅膀会硬的, 我看他现在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跟我反着来,你当他是真的贪图楚氏的容貌?” “我看他是故意要跟我掰腕子, ”杜仲冷冷道:“就跟绕过门下省宣谕百越一样,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回大权,移开我这座压在他头上的大山了。” 杜太后的额头就像被文火细细烤了一遍。 杜仲道:“他跟咱们不是一条心,采屏难道不是一条心?说来说去只有自家人可靠……只有采屏做了皇后,生下皇子, 血脉里才有咱们杜家的血液……” 杜太后的神色一变:“既如此,又何必逼着皇帝立太子?” “这太子也没有立错,”杜仲道:“太子这个坑,先占着最好……” “娘娘,”长乐宫中的宫女奉茶之后,又低头道:“实录送了过来。” 杜太后略略翻了几页,顿时怒火高涨,将纸页狠狠摔在地上:“这个郑安国,早晚杀他的头!” 杜仲扫了几眼,也皱起眉头:“不是叫他重写了吗?怎么还留着这几处?” “他当着我的面承诺会改写,”杜太后愤怒道:“其实虚与委蛇,还留着这几处史料,只不过换了一种模棱两可的说法,但细读之下就能发现破绽!他是根本不想改!” “那就换个人写。”杜仲道。 杜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先帝指明要他修实录,非他不能修撰。” “这老东西跟我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指着这实录中能透出什么东西来,那真是痴心妄想,”杜仲冷冷道:“早晚有一天叫他好看!” 兰芷宫中。 丽嫔气得脸色铁青:“太后逼皇上立了太子,还打算要把娘家的侄女接进宫来,立做皇后!” 张夫人闻言捏紧了帕子:“太后真是这么打算的?” “太后娘娘多会算计,”丽嫔道:“让刘皇后占了皇后的位置七年,然后顺顺当当交给侄女儿,这皇后是他们家的,太子是他们家的,天下都是他们家的!” 张夫人紧张地东张西望了一下,确定无人才道:“这话别乱说……你还能顶撞地了太后?” 丽嫔脸色扭曲:“也不看看她家那女儿才十三岁,就往龙床上送,就算当得了皇后,也要看看有没有生儿子的命!” 张夫人眼皮一跳:“你打算……” 丽嫔点点头:“娘,那么好用的东西,为什么不用?” “那东西已经绝迹了,”张夫人道:“我再没有剩余……” “我还有一点剩余,”丽嫔镇定道:“用给新皇后是够用了。” 张夫人也明白过来了:“只要新皇后不生儿子,那咱们路上的绊脚石只有一个太子……” “人人都当我没指望了,”丽嫔展颜一笑,鲜红的胭脂越发刺目:“其实他们根本不了解咱们的皇上,他最讨厌被人逼迫了,这个母舅压了他多少时间,最后就有多大的反弹……什么太子,不过是给咱们宽儿提前占着位置罢了,早晚有一天,还得让出来!” 丽嫔是自有打算,不过张夫人却要提醒她:“你光想着新皇后,殊不知楚家那个贱人,我看才是当务之急,太后派去赐白绫的使者居然被拦在山脚下不得进入……皇帝为了她违逆太后,看来这贱人手段非凡,你怎么不想着对付她?” “那贱人不会入宫,有什么可担忧的?”丽嫔不屑道。 “可她要是生了孩子,难道不是皇帝的种?”张夫人道。 丽嫔神色一沉:“她还想生孩子?做梦去吧!她还有新皇后,一个都别想生!” 联璧阁中。 楚嫣已经沉沉睡下,却被身后的响动惊醒。 “嘘——是朕。”崇庆帝一头扎进被子里,跟楚嫣挤着被窝。 楚嫣只觉得背后一片冰凉贴了上来,拥住被子坐了起来:“你干嘛?” 她一坐起来,被子里仅有的一点热气也没了。崇庆帝不满地把被子压了压:“快睡觉。” “你把我的汤婆子踢下去了!”楚嫣怒道。 如今天气寒凉,楚嫣晚上都要加一个汤婆子塞在脚下。 崇庆帝也没注意,伸手把楚嫣揽在胸膛:“朕就是最大的汤婆子。” “你不是汤婆子,你是汤公公。”楚嫣乐了。 崇庆帝本来把被子往她那里堆过去,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一个饿虎扑食把她压在身下:“说朕是公公?看来今晚上是不准备睡了,正好!咱们做点有趣的事,准保你睡三天还不够!” 楚嫣裹在被子里扭来扭去,只觉得崇庆帝的呼声越来越重,到最后居然闷声睡着了。 第二天反倒是崇庆帝醒来地早,只不过他略略一动,就发现楚嫣手脚并用地缠着他,越动缠地越紧。 崇庆帝低头一看,就见她嫣红的小脸睡得香甜,不一会儿张开了嘴巴,蠕动了两下。 崇庆帝正看得有趣,不妨楚嫣一口银牙咬在了他的臂膀上,不知道是腱子嚼不动,还是不好吃,总之小猫似的啮了几口,又呼呼睡去了。 崇庆帝见她懒洋洋的,不由自主也盹了起来,不一会儿居然又沉沉睡下了。 楚嫣感觉身下之人呼吸平缓,才轻轻抽身坐了起来。 她一早就醒来了,想闹一番却看到崇庆帝发黑的眼窝,知道他应该是忙于军情,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了,才故意缠着他又睡了一场。 如今战事如火如荼,云阳王的叛军和朝廷的军队在雒阳陷入了一城一地之争。 梁国,汴梁。 刘符生看着装傻充愣的梁王,道:“我说梁王殿下,按辈分您是咱的舅爷爷,您说您在我这个小辈面前,装傻充愣,好意思吗?” 梁王是先帝的弟弟,他们那一辈中,永穆大长公主年纪最大,其次是先帝,最小的就是梁王。 梁王呵呵道:“你奶奶是我长姐,二十年前我就藩梁国就不曾见过了,不知道身体怎么样啊?” “好着呢,”刘符生道:“这一次我来梁国,她说道了好几次,叫我好好打仗,也叫您替咱们皇上守好梁国,别叫叛军给攻下了!” “梁国是我的国家,我给自己守着呢,可没给你们皇上守着。”梁王莫名其妙道:“我说,云阳王传檄天下,说你们皇上任用奸臣,宠信妖女,不配做皇帝。怎么你还为他效劳?” 刘符生神色严肃:“这都是一派胡言,王爷您和皇上是骨肉至亲,怎么也会相信这种污蔑?” “骨肉至亲?骨肉至亲!”梁王忽然哈哈大笑道:“真是可笑,可笑!” 刘符生皱起眉头:“王爷,你笑什么?” “我兄长是我亲兄长,但我侄子不一定是我亲侄子,”梁王冷冷道:“我们李家也有荒唐人,可从来没出过君夺臣妻的子孙,我看云阳王起兵造反,根本没反倒点子上,不过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当今皇帝,根本不是李氏血脉呢?” 刘符生神色大变:“梁王,你糊涂了不成?!” “糊涂的是先帝!”梁王怒道:“为了不让我继承皇位,居然能混淆李氏血脉!鸠占鹊巢,这假冒的皇帝,就是坐不稳江山!” 刘符生也不管他是不是在胡言乱语,只是朝着身后使了个眼色,就见羽林卫心有灵犀地点点头,然后一拥而上,将梁王的护卫全都制服。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梁王大惊。 “梁王恕罪了,你一直不肯发兵救援雒阳,”刘符生道:“雒阳危殆,我奉命见机行事,多有得罪,你有什么话,留着去长安分辩,我如今要守卫雒阳,没功夫跟你多说了。” 他一挥手,羽林卫就将梁王五花大绑起来,刘符生解下他腰下的兵符,仔细勘验之后,点了点头。 “走,调梁国兵马,解救雒阳!”刘符生道。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小天使评论说黄桑是渣男,应该是看到黄桑对刘皇后和在立太子的态度上,其实不然,太子的人选是需要好好考虑的,而崇庆帝是在太后的逼迫下立太子,而这个太子又和太后母族有关系,他就要考虑将来留存的比他现在还要严峻的外戚专权的问题。 太子一旦立了,说废就不是轻易废除的了,而太后和丞相并不是为了刘皇后着想才立太子的,他们的本质还是要争取更大的权力。 崇庆帝无情吗?不然,年少夫妻怎么没有情分?但刘皇后对他的情分比不上对儿子未来的考虑,死前记挂的是儿子从皇帝那里获得的名分和承诺。而在杜太后和皇帝之间,她更宁愿伺候太后而得到太后的欢心,她对待崇庆帝,永远当做一个帝王来服侍,而不是丈夫。这在前文都有描写。 p.s.我爱我的小天使们,欢迎讨论情节,看过的小天使们多留言呀,作者君乐意解答的哟。 揣上小心心和炮弹,对你们发射啦O(∩_∩)O~~ 第四十一章 联璧阁中。 楚嫣看着眼前的人,只见含霜乖巧地坐在椅子上, 任白芷给她擦着嘴。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 总算将人养了回来,而且神志也恢复了一些,不复呆滞。 “还要再吃一点吗?”楚嫣问道:“一个金丝小馒头?” 含霜似乎想了想, 然后摇了摇头。 “不吃了, ”楚嫣道:“要出去玩吗?跳大绳还是踢毽子?” 含霜又想了想, 比划了一个踢毽子的动作。 “含霜姐姐现在不仅能记住东西, 而且能认人了,”白芨道:“夫人,你说她什么时候能彻底清醒啊?” 楚嫣道:“太医说含霜的大部分记忆都受到了损伤,只保留着少部分的记忆,而这些记忆只要提起来,对她都是刺激。” “夫人,宫里的丽嫔派人送东西过来,”小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道:“被拦在外头, 羽林卫问您见不见, 不见就把人轰走。” “丽嫔?”楚嫣神色一动:“让人进来吧。” 丽嫔派来了一个大宫女,这宫女跟她的主子一样, 看起来就很精明。一双眼睛不住地转动着,不仅略放肆地打量楚嫣,而且连阁子里的陈设用具,也看了个遍。 “给长平侯夫人请安。”这宫女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态度说不上恭敬, 却也无可指摘。 “请起,”楚嫣也温声细语道:“你是兰芷宫的人?” “是,”这宫女道:“我们娘娘派我来给夫人奉上礼物。” 说着就将东西清点了一遍,“黄杨木连三抽屉桌二对、酸枝木细琇插屏二对、五彩十二月花卉盅一套、掐丝珐琅双耳活环瓶、青花渔家乐方棒槌瓶三件、掐丝珐琅连蝠长方手炉、填珐琅勾莲桶式花盆一对、香炉两个、熏香球一对,纱帐一顶、锦帐一顶。” 她一口气说完又一招手,又有人抬了个紫檀雕花箱子上来,她笑道:“这里是一点软货,”上前打开了箱子,一样样道:“彩缎十五匹,折枝锦缎二十匹,云锦、蜀锦共三十匹。” 这些锦缎裁地整整齐齐的,上面还有一个小匣子。里头就是宫里的匠人打做的首饰,什么金玉寿字耳坠成对、金厢猫睛耳坠成对、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等等,金光灿灿,虽比不得在宝月阁的各式珠宝精致玲珑,却也是宫里的庄重式样,并不是随意应付的。 楚嫣看过之后,只道:“谢过丽嫔娘娘赏赐。” “还有呢,”这宫女又掏出一个匣子:“一些寻常的药材,都是我们娘娘一点心意。” 只见这寻常药材竟然是牛黄、龟甲、虫草和人参,俱都价值不菲。 这宫女笑道:“我们娘娘在小佛堂为先皇后念经,已有月余不曾出来,娘娘说了,礼物简慢了,过不得几日就请夫人入宫,到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话。” 楚嫣就笑道:“娘娘一片赤忱,只可惜我素来体弱多病,上山下山有如登天之难,实在不能进宫,叫你家娘娘的好意落空了。” 这宫女倒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娘娘说了,她的娘家兄长,娶了夫人的大姊姊,本就是相连的姻亲,如今又有福分姐妹相称,共同服侍皇上,更是要好生亲近才是。” 楚嫣道:“如今皇后仙逝,宫闱空虚,听闻太后娘娘欲要挑选秀女,充实宫闱。我不过是孀居寡妇,蒙受恩泽不过一时,不能长久。倒是你家娘娘,本就深受宠爱,又有子傍身,定能更上一层楼。” 这宫女只是勉强一笑:“夫人说笑了,我们娘娘性子平淡,也不敢希求其他。” 等这宫女走后,白芷才皱着眉头道:“夫人,丽嫔忽然派人来,说这些云山雾罩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皇上封了太子,丽嫔和二皇子的野心落了空,”楚嫣道:“不过如果仅仅如此,丽嫔不会急吼吼给我送东西,我看是太后有意选定新皇后,丽嫔坐不住了,要联合我,对付新皇后。” “太后要选新皇后?”白芷惊讶道:“太子怎么办?新皇后若是生了儿子,岂不是要动摇太子之位?” “是这个道理,”楚嫣道:“不过如果新皇后是太后母家的人,或者和太子沾亲带故,那就难说了。丽嫔想让我介入纷争,我可没那么傻。” 她说着站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看起了丽嫔的礼物:“……丽嫔还是舍得本钱的,这药材看上去都价值不菲,” 她拿起一根粗壮的人参:“这人参大概有两三百年了吧,今天就切片煲汤喝。” 她正细看着,就见含霜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狠狠打了个寒颤,跳起来就把她手上的人参打掉了。 “含霜,怎么了?”楚嫣吓了一跳。 含霜眼里又露出恐惧来,嘴里啊啊乱叫着,将地上的人参踩得粉碎了。 “怕是想起和人参有关的事情了,”楚嫣道:“这药材一定有问题,叫太医来看看。” 太医来了却也看不出问题来,认为这就是普通的山参,没有掺杂其他不该有的东西。 楚嫣不肯相信,含霜见到这人参反应剧烈,一定是想起和人参有关的惨痛记忆。 她将人参切了两片,泡水给猫狗都试了试,猫狗的反应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姐姐,姐姐!”只见门口奔来一个人影,竟是奢哲囊囊。 “囊囊,”楚嫣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我们百越跟大齐签订协议,本来是打算谈封贡互市的事情,”囊囊道:“却听闻云阳王反了,只好绕道从蜀地北上。” 奢哲囊囊道:“云阳王声势浩大,不过两个月,居然已经达到了雒阳,我问你们皇帝需不需要百越出兵相助,他没有同意,不过让我们切断云阳王在德安府和漳州府之间的粮道。” 楚嫣点点头道:“云阳王的粮道在漳州府,只要被切断,就供应不上粮草了。” 两个人说了说外头的局势,囊囊看到这满屋子还未来得及收拾的东西,不由得笑道:“姐姐,你这是打算搬家吗?” “都是别人馈赠的东西。”楚嫣道。 囊囊指着宫纱锦缎道:“百越女子不会纺纱,特别喜欢大齐的丝织品,这一次来我还跟皇帝说,想用马匹换布帛。” 她的目光从缎子上移开,等看到了药材匣子,本来嬉笑的神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这是……哪儿来的?”她拿起人参道。 “怎么了?”楚嫣就知道这东西不对:“是不是有问题?” “问题大了,这不是人参,”囊囊道:“这东西叫落英红,不论是形状还是气味,甚至功效,都和人参一模一样,但须部是红色,区别于寻常人参。” “这东西有什么副作用?”楚嫣道。 “女子吃了,便不会有孕。”囊囊道:“落英红本来就只有我们越地有,你们中土不曾有。这东西若是被错当人参服用,倒也不会中毒,就是不能有孕。我们越人专门放火烧山,这东西几乎已经禁绝毁灭了,怎么现在还能出现?” “当真就再也不能有孕?”楚嫣道。 “……也不是,”囊囊道:“如果误食了,也有解法。” “什么解法?”楚嫣道。 “取合欢花,不论是茎叶还是花束,随身佩戴,不能有一日离身,”囊囊道:“两年之后便能再孕,若是有一日离身,则终身不孕。” 楚嫣不由得思索崇庆帝的后宫,自从崇庆五年丽嫔生下二皇子之后,后宫再无动静,应该就是这落英红发挥了作用。 “我大姐姐嫁到张家,七年不曾有孕,”楚嫣咬牙道:“应该也是她们张家的手笔。” …… 龙鱼卫指挥使杨荣盯着眼前的人影,终于忍无可忍道:“我在这里坐两个时辰,你就能念两个时辰的经,什么时候起,你连一句话也不想同我说,只剩下阿弥陀佛了呢?” 杨李氏这才停了念经,但手中的木鱼还有序地敲击着:“……这忏悔的佛经,都是给你念的。” “那你是念错了,”杨荣道:“我杨荣对自己做的事情,没有后悔过。” “不后悔谋取富贵,不后悔杀人如麻,”杨李氏道:“难道你就不怕那些冤魂夜夜入梦,来找你索命?” “什么冤魂?!”杨荣拂袖而起。 “自你任职龙鱼卫以来,办过三件大案。”杨李氏缓缓道:“郭汜贪污案,你牵连江南三大世家,为了榨取他们的资财,不惜炮制冤案,拿了钱也没有放人,杀死无辜一百一十三人。” “周敬通虏案,”杨李氏道:“你借机打击政敌,六名御史仅仅是因为上疏弹劾你龙鱼卫滥用职权,你就将人牵连进案子里。连临川公主的驸马,你都能打入狱中,严刑逼供,以致他死于重伤,而非流放。” “够了!”杨荣怒道:“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当然还有宫中巫蛊案,那是让你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案子,”杨李氏自顾自道:“你投效太后,诬陷先皇后巫蛊厌胜,以致先帝废后,处死宫人三百。” “就算你都不都不承认,你可还记得经厂库的大火?”杨李氏道:“你炮制冤案,害死了南安侯一门三百三十七人,还想让他的女儿嫁给你,你以为你做的当真天衣无缝,不为人知吗?!” “冤仇苦海,宿债难消!冤魂有灵,在背后盯着你!”杨李氏道:“她说得对,我在这里给你念什么经,做什么道场都没用,你自己到现在还不觉得良心有愧……” 杨荣冷冷地盯着他:“大丈夫在世,谋取富贵,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什么错的?我不做这些,还在牛蛙村织席贩履呢,你李婉娘不过是村妇罢了,哪儿还有今天的日子?” “我倒还愿你是牛蛙村的杨大郎!可你、你早就不是了,你面目全非,变得连我都不认识了……”杨李氏痛苦道。 门被敲响了,龙鱼卫的手下进来,在杨荣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婉娘,你好好休息吧,”杨荣和缓了一下口气:“宫中让我审问案子,我先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づ ̄3 ̄)づ╭?~爱你爱你爱你,也不管家里米缸有没有米~ 杨荣问题大着呢,后头一桩桩一件件给他翻出来。 第四十二章 长乐宫中。 杜太后看着皇帝,不悦道:“你说宫中出了谋害皇嗣的大案, 却只叫了丽嫔一个人来, 什么意思?” 崇庆帝面无表情,只盯着跪在他脚下的丽嫔。 丽嫔已经不由自主牙关打颤,浑身发抖了, 嘴上却仍道:“太后娘娘明鉴, 妾什么都没有做, 不知道为什么要给妾安上一顶谋害皇嗣的帽子……妾冤枉啊!” “冤枉?”崇庆帝一伸手, 王怀恩就将盘子里的东西放在了丽嫔面前:“你看看这东西,认识不认识?” 丽嫔揭开红布一看,心中更加恐惧,却道:“这是人参,陛下,人参怎么谋害皇嗣?” 等杜太后看清楚了这东西,却不由得晃了晃身体,神色一瞬就变得阴鸷起来:“这是……” “这东西叫落英红, ”崇庆帝道:“产自百越, 与人参几乎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就是, 根须带红,而补阳过甚,使女子不能受孕。若非南越国的奢哲公主当场辨认出丽嫔送给长平侯夫人的东西是违禁之物,朕怎么会知道,后宫居然还有如此阴邪的手段, 还有如此歹毒的心思。” 丽嫔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嘴中只道:“妾不知道,妾不知道啊!这东西妾一直当做是人参服用,并无不孕啊!” “你来的时候,朕就命杨荣搜查你的兰芷宫,”崇庆帝道:“搜查出什么?” 杨荣上前一步道:“臣查出丽嫔宫中藏有落英红六根,还有研磨成粉末的,与人参单独摆放。而后宫之中,得到丽嫔馈赠落英红的,有惠嫔、安嫔、德嫔……甚至七品的采女。” 崇庆帝怒道:“周游!” 太医院院使周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臣在。” “你们太医院都是白吃饭的吗?”崇庆帝怒道:“竟不知道有落英红这样的物事?!妃嫔不孕,竟然查不出任何端倪吗?!” 周游欲哭无泪:“陛下恕罪!落英红在医书上确有记载,可这东西几乎从前朝就绝迹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余存……而按记录的脉案来看,服食落英红之后,身体并无异样,脉象也无任何问题,如果大量服食,才会有宫寒的脉象,但女子宫寒,也都是寻常之症,也会被当成寻常宫寒去开药,根本不知道是落英红的缘故。” “那有什么办法,可解落英红之毒?”崇庆帝道。 “几乎无解……”看崇庆帝又要发怒,周游才道:“古籍散佚了,记载不全。如果求问民间,或许有偏方可解。” “丽嫔,”崇庆帝转向已经魂飞魄散的丽嫔:“你还有什么话说?” “妾、妾冤枉……”丽嫔仍然狡辩:“妾根本不知道这是落英红,只以为是寻常的人参,想着好东西给众姐妹平分,才分给了她们。” “朕赏赐的人参都是高丽国进贡的,”崇庆帝道:“你的人参从何而来?” “是妾的母亲从老家带回来的,”丽嫔眼珠子转动:“妾还说这是当地的野山参,与一般的人参不同呢!” “大齐本土不产落英红,只有百越深山老林也许会有没有根除干净的落英红,”崇庆帝冷冷道:“朕倒要看看你母亲张夫人,是从哪个越人手里买回来的东西,而这个越人竟敢无故擅入大齐腹地,还和大齐的百姓做起了交易,难道不知道这是杀头的罪名?” 他一拍案几:“去,把张氏提到你们龙鱼卫去审!” 杨荣还没有说话,就见丽嫔恐惧地尖叫起来:“饶命!陛下饶命!” “我说,我说!”丽嫔哭得面色青紫:“是……是母亲身边的陈嬷嬷,她手中有这种落英红,还说这东西,几十年前曾在宫禁流行过,她、她就是宫闱出身的!却也不知道什么来历……呜呜,陛下,你要问就问陈嬷嬷,和我母亲真的无关啊!” 杜太后的神色越绷越紧,最后一俯身,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崇庆帝的神色不由自主闪烁了一下,“母后?” “老身不想听这些腌臜的东西,”杜太后脸色竟同丽嫔一样青紫:“也不想再牵连什么宫闱的旧事……既然丽嫔说是陈嬷嬷指使,就去审问陈嬷嬷,杨荣!” 杨荣在听到“宫闱旧事”这几个字的时候,神色微微一变。 “你去抓人,”杜太后压低了声音:“可别让人、给跑了!” 杨荣道了一声是,转身就出了长乐宫。他身后的崇庆帝盯着他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谁知杨荣没过一个时辰便返回宫闱,面露难堪:“陛下,太后,臣去的迟了,那陈嬷嬷竟然……吞药自杀了。” 杜太后又是一阵咳嗽,但这一次的咳嗽,不再是刚才又急又重的样子。 崇庆帝笑了一声:“这陈嬷嬷仿佛知道朕今天要审问案子,竟提前一步,服药自尽了。” “怕是知道自作孽不可活,”杜太后喘了口气:“皇帝,既然这案子无迹可寻,不如放过源头,还从丽嫔身上着手……她谋害皇嗣,证据确凿,不容狡辩,皇帝打算怎么处置?” 崇庆帝道:“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张夫人也一并问罪。” 杜太后顿了一下:“好,好,就这么办。” 她说着不管丽嫔的苦恼,站起身道:“哀家累了,皇帝回去吧。” 这案子草草了却,崇庆帝从长乐宫出来,走到御花园里,对身后的王怀恩道:“太后说这案子无迹可寻,唯一的知情人服药自杀了,你怎么看?” 王怀恩谨慎道:“老奴觉得,如果要查,肯定还是能查出一些来的。” “查出什么?”崇庆帝问道。 “陈嬷嬷既然是宫闱出身,”王怀恩道:“那就可以搜查宫掖放出的宫人籍册,一定能查出名目来。” 崇庆帝点了点头:“落英红,几十年前曾在宫禁流行过……丽嫔在这一点上,不至于说谎。” “至于陈嬷嬷,”崇庆帝若有所思:“朕的记忆中,的确是有一个姓陈的嬷嬷……” 等皇帝走后,杜太后才恶狠狠地看向身侧:“老杀才!竟敢欺瞒我!” 大太监马全跪在地上,任由太后狠狠踹在他身上。 “让你杀了她,你不仅没有杀,还把人私自放出宫去,”杜太后道:“如今这贱婢还敢有所谋划,想要抖落出当年的旧事!” 马全也不求饶,只是磕头不已,很快头顶就磕出了鲜血来。 “她们姐妹一样,你也也一样,最后都要背叛我……”杜太后喃喃自语道:“没有一个靠得住。” “外人都靠不住,”她想起杜仲的话:“只有自家人才能放心……” “传丞相进宫,”杜太后道:“我要跟他商量皇后的事情!” 杜宅。 杜仲从宫中回来,杜采屏乖巧地奉上大红袍:“爹爹,您今儿仿佛特别高兴,是太后娘娘跟您说了什么喜事吗?” 杜仲接过茶水:“是有一件喜事,我问你,你觉得你皇帝表哥怎么样?” 杜采屏想了想,道:“皇上天资英武,将来肯定是圣君。” “难道现在不是?”杜仲道。 “现在不是有爹爹吗?”杜采屏故意讨好道,她知道这样说她爹会高兴。 没想到杜仲这一次却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谁知道皇帝等不等得及呢?” 他看向杜采屏:“屏儿,你如今十三岁,女大当嫁,我和你姑妈已经给你选定了一门婚事,你嫁过去,一切勿忧,自然有你姑妈庇护你。” 杜采屏本来羞红满面,可是听到后来却觉得不对:“姑妈怎么庇护?” “你嫁给皇帝,不就是给你姑妈做儿媳吗?”杜仲道。 “让我……嫁给皇上表哥?”杜采屏有如晴天霹雳:“爹,皇上大我二十岁,已经册封了太子啊!” “年纪算什么,”杜仲道:“太子不过是替你的孩子先占住位置罢了,当年你年纪小,要不然爹爹就送你进宫了,也不会叫元后的位置落在刘家,当时不也是没得选吗?现在就不一样了,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杜采屏忍不住哭了起来:“爹,你、你怎么想的,让我嫁到宫里去?!” “嫁到宫里,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杜仲道:“爹给你打算地不好吗?” “你只是给自己打算罢了!”杜采屏恨声道:“你为了你的权力和富贵,要把我送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杜仲怒道:“反了你了,怎么跟爹说话的?” “反正要嫁你嫁,我是不会进宫去的,”杜采屏一跺脚:“我心里已经有人了,我要嫁给状元郎!” 杜仲当初的打算也是想要将女儿嫁给陈修的,因为看到了陈修在仕途上的潜力——不过现在他有了更好的选择,陈修就被他放在了一边。 杜采屏跑出宅院,竟坐上轿子:“去门下省!” 陈修正在公堂上办公,就见同僚对着他挤眉弄眼,“怎么了?” “人在公堂做,美人从天上来啊,状元郎,你艳福不浅,”同僚努了努嘴吧:“看看谁来找你了?” 陈修就见一个亸袖垂髫的少女毫不避忌地站在门口,同门子理论着什么,只是两眼通红,不知道是不是气的。 “让她进来吧。”陈修自然认得她,其实他也没想到杜相的女儿竟然真的倾慕于他,虽然之前最大胆的事情不过是堵他在轿子里,然后递了个荷包,但心意不言而喻。 虽然陈修不讨厌她,但一想到自己会做权相的女婿,他就敬谢不敏。 就见杜采屏风一样走进来,“你怎么还不向我爹爹提亲?” 陈修不由一怔:“什么?” “你再不向我爹提亲,我爹就要把我嫁给皇上了!”杜采屏撅起嘴巴来,想要生气,可委屈不已:“我不要嫁给皇上,我要嫁给你!” 陈修道:“相爷想要你入宫?” 杜采屏眼泪流出来,倔强道:“宫里有什么好,我跟皇上差了二十岁,他的儿子只不过比我小七岁罢了!我不要一嫁人就给人做后娘!爹爹只想着他的长久富贵,根本不管我的想法,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 陈修心中一顿:“你不乐意,自然有办法可以不进宫。” 杜采屏抬眼看他:“你愿意娶我啦?” “我去提亲也不管用,相爷还会把你弄进宫去的,”陈修道:“你是阻止不了他的。你要真不想进宫,就按我说的……” 他轻轻说了几句,就见杜采屏微微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比心心,送花花(*?▽?*) 第四十三章 楚嫣是被一阵淙淙的水声惊醒的。 她躺在床上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自己不是在翁山的园子里, 而是在小汤山行宫里——这响彻了一晚上的水声, 就是从这里的浴池里发出的。 小汤山本就背山面水,风景宜人,而且山上有热泉, 可以沐浴, 素来是帝王游幸之所。 “夫人醒了?”小红进来看到楚嫣睁着眼睛, 便道:“怎么样, 池子泡地舒服吗?” 楚嫣稍微一动身体,就觉得酸软地不得了,她嘶嘶地吸了几口气,笑道:“昨日泡了整整一天的浴池子,我说不泡了,你们还拉着我泡——你看,今儿我浑身都软了,像是被醋泡了似的, 快来扶我一把。” 小红过来拉她, 笑道:“婢子以前都不知道,泡温泉还有这么多种泡法, 姜池、醋池、米酒池、药池,还有牛乳、蔷薇花、薰衣草池,您说这里的公公都是怎么想出来的,反正我是想不出来的。” “也不是他们想出来的,前朝就开始泡温泉了, ”楚嫣活动了一下身子,觉得筋软骨酥,“听说前朝经常是皇帝带着百官、后妃,那么多人来泡温泉,连国事都在温泉水里头办了,泡个两三个月也是寻常,那时候的温泉行宫有多大?咱们这里就是个小行宫罢了,而且离长安那么近,上午出发下午就到了。” “我没见过前朝的行宫有多大,但是觉得小汤山这里的温泉已经是人间天堂了,”小红道:“跟着皇上来一趟,才知道这不同寻常的好处。” “那倒是,”楚嫣翻了个身,趴在床上道:“温谷葱葱佳气色,离宫奕奕叶光辉。浴日温泉复在兹,群仙洞府那相及。” “这首诗我能听懂,”小红欢快道:“就是说离开了宫城,人人脸上都神采奕奕,连叶子看起来都更有光辉!” “对,”楚嫣让小红给自己按摩,道:“不仅是叶子有光辉,人也容光焕发。” 楚嫣的大床之后便是一架巨大的黄铜镜,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发现脸上果然红扑扑的,气色好得不得了。 清风从窗子里透进来,楚嫣感到一阵惬意,她道:“现在我发现温泉的好处了,你瞧瞧我的脸,摸起来细软了许多,确实有润肤养颜的功效。” 小红嘻嘻笑道:“温泉的好处可多呢,昨儿那管事的太监都说了,能舒展身体各关节、缓解疲劳、疏通经络、延年益寿呢——我便打趣他,说他五十岁了看上去还是身轻体健的,是不是天天在泡着呢,他就跟我说了一堆温泉的好处,末了还摸了摸自己的皮,说自己鹤发童颜、返老还童了,这可不都是泡出来的——差点没把我的隔夜饭都吐出来!” 楚嫣解了内衫,小红就从琉璃瓶里倒出一点蔷薇露来,涂抹在她的脊背上。 “这西番进贡的蔷薇露是好东西不错,”楚嫣却道:“可惜有点清淡,换咱们自己做的苏方木的膏子。” 小红依言打开苏方木的膏子,只见里面是稠密润滑的紫红色脂膏,她剜了一点抹到楚嫣的背上,细细涂匀了,笑道:“蔷薇露颜色也薄,还是咱们自己的东西好。” 楚嫣素来珍视自己的容色,不肯用外头胭脂铺子里的寻常脂粉,连一层妆粉,也用的是白茯苓、白牵牛、黑牵牛、白丁香、白芨、白檀、蜜陀僧、鹰条等的细末与益母草灰拌合在一起调制的古方。 而这苏方木的脂膏则是在妙峰山取的重绛,石榴、山花及苏方木,拧出汁子来,和着珍珠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 小红只觉得手下所触,仿佛羊脂白玉一样细润光洁,且又幽香淡淡,让她顿生歆羡之心:“夫人,您真是天人之色……” 楚嫣懒洋洋地呻、吟了一声:“我都二十一岁了,哪里比得上十三四岁的少女?再往后年岁一日日长,那时候便是再好的草药,也挡不住容色衰败,只怕天天涂抹这脂膏,都不大有用了。恐怕是我平日多思多虑,比别人都老得快的缘故。” 闻着淡淡的香气,她呼吸均匀,睡意沉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嫣嘤宁一声,只觉得背后的双手火炭一样,在她的脊背上轻拢慢捻也就罢了,还渐渐有绕过脊背,往双峰而来的趋势。 她一下子惊醒过来,想要去摁住这双作怪的手,却把自己的薄弱之处送到了对方掌中。 她一吃痛,恼道:“陛下,您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崇庆帝来的时候,就见美人衣衫退到腰间,懒洋洋像只猫儿一样蜷缩在床上,此时又伸出腿来踢他,却软绵绵一点力气也无。 小红只听到屋子里隐隐约约的水浪翻腾之声,她脸色顿时红了起来,偷偷探头去看。 只见水雾缭绕之中,两道身影仿佛交颈鸳鸯,一会儿凫在水上,一会儿又沉入水中,除了水面噼啪的水花声,就只有娇弱的仿佛微不可闻的惊呼求饶,和独属于男人粗重的呼吸声。 她脸色竟比苏方木的膏子还要红,心中竟不由自主生出比刚才更剧烈的歆羡之心。 楚嫣睡了一觉醒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泉水熏蒸的缘故,海棠春色,越发显在脸上。她自己越发羞恼起来,对崇庆帝这个罪魁祸首,更是没有一点好声气。 “陛下,”王怀恩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承恩侯夫人请求面圣。” 崇庆帝这才放开扑腾的楚嫣,嗯了一声,叫王怀恩进来更衣。 楚嫣见他懒洋洋餍足的样子,哼了一声,“陛下,什么叫昏君贪色?什么叫抓个现行?还是丈母娘来抓女婿的现行……” 她甚至都可以想象出承恩侯夫人张牙舞爪的样子:“……一对奸夫淫妇!” “奸、夫淫、妇?”崇庆帝啧了一声:“朕是奸夫,谁是淫、妇?” “陛下自己白日宣淫,还赖在我头上?”楚嫣呸了一声:“我可不背锅。” “是朕惯得你脾气越发大了,”崇庆帝道:“昏君也叫着,狗皇帝也叫着,越发没个顾忌……” “比起汤公公来,陛下就该知道,这两个称呼还是好的!”楚嫣恣肆地笑了起来,仿佛是挑衅似的眼波横亘过来,叫崇庆帝心痒痒地,又要过来跟她笑闹。 “不玩了,不玩了,”楚嫣将他推出去:“快去看看承恩侯夫人吧,她应该等急了。” 等崇庆帝走出去,白芷才走过来,悄声道:“承恩侯夫人没有圣旨就来行宫,夫人怎么不去看看?” “看什么,”楚嫣将簪环插戴在头上:“承恩侯夫人最大的倚仗没了,难道还敢跟我叫板?这一次她不仅不敢趾高气扬,而且还要卑辞厚礼地求我呢。” “哦,为什么?”白芷惊讶道。 “皇后仙逝,虽然皇上立了太子,但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楚嫣道:“因为太后有意让娘家侄女入宫为后,刘家虽然也算亲戚,但怎能比得上杜氏女?太后和丞相偏向哪一个,不是一眼就看得出吗?” “若是杜氏女做了皇后,还生了儿子,你说太子之位,还安稳吗?”楚嫣道:“特别是宫闱之中,丽嫔突然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外头一丝风也没漏出去,不知道的必然猜测是丽嫔得罪了太后,丽嫔素来得太后喜欢,怎么会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猜来猜去,那就只有新皇后一事了。” 承恩侯夫人脑子不灵光,但是还是知道利害的,皇后若是还在,自然能护得住崽子,皇后死了,太子就无人保护,成了明枪暗箭的靶子。 她现在终于知道,这新皇后才是心腹大患,而楚嫣不过是癣疥之疾罢了。她不一定后悔当初对楚嫣做的事,但现在她需要对付最大的敌人,那么楚嫣反倒成了她的拉拢对象。 “有人不想立新皇后,倒是出了个好主意,”楚嫣淡淡道:“承恩侯夫人这一通哭诉,不仅会唤起陛下对先皇后的怜悯,而且会提醒陛下,太子处于怎样的尴尬情境中……他可不能只管册立,不管其他啊。” 崇庆帝目色沉沉,谁也看不透此时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陛下,”眼前是哭得毫无形象的承恩侯夫人:“可怜我们皇后娘娘,走了还不到百日啊……平民之家,尚且要守孝一年,太后娘娘连三个月都等不及,就要给皇上续弦,皇后八年的孝敬,还是比不上自己的侄女亲……” 承恩侯夫人一边哭,一边偷眼去看:“陛下,太子年幼,趁着他还不懂事,不如现在就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也好过将来新皇后生了儿子,瞧我们深哥儿不顺眼,又生出什么不慈不睦的事情来……倒不如只做个藩国之主,平平安安地,也算是皇上没有忘记皇后,对皇后最大的恩德了。” 王怀恩不由得抬眼,心道承恩侯夫人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陈修的主意。 “……此时最不想太后立新皇后的,只有承恩侯一家了。”陈修道:“以前,他们还算和太后一个阵营,但现在肯定是亲疏立见了。太后要让你入宫为后,你生了皇子就是她们最大的威胁,他们肯定千方百计阻止……但别的法子都没用,只有孤注一掷求到御前,把事情都挑明了,让皇帝为太子考虑,为他的江山社稷考虑,这天下到底是姓李还是姓杜……” 杜采屏按陈修的办法,竟长驱直入来到承恩侯家中,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承恩侯夫人本来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慑于太后,毫无办法。听到杜采屏无意入宫,而且早有情郎,顿时大喜,商定事宜,就马不停蹄赶来了温泉行宫。 作者有话要说:求表扬~~~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2833529 2个;ahunaaa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四章 崇庆帝终于开口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承恩侯夫人心中一紧:“陛下……” “太后没有说过要册立皇后的事情, ”崇庆帝道:“要杜相之女入宫更是无稽之谈。杜氏女与朕年纪相差二十年, 岂是良配?” 还不等承恩侯夫人说话,崇庆帝道:“至于太子,既嫡又长, 谁能动摇?你在这里说什么国储不稳的话, 难道以为朕是被爱欲蒙住眼睛的无道昏君吗?” “昏君”两个字让崇庆帝顿了一下, 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声音。 得到了承诺的承恩侯夫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却在门口遇到了款款走来的楚嫣。 承恩侯夫人眼中的楚嫣自然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狐媚子模样,但这一回她却不敢随意打骂,或者冷嘲热讽了。 见到之后便想要做出亲热的样子,话里话外也是尽弃前嫌的意思,当真是舍得下脸皮赔情道歉。 楚嫣自然不会叫她真的给自己道歉,只道:“夫人言重了,不知者不怪嘛,外头人言如何, 只要自己心中有数就行。” 承恩侯夫人连连称是, 又转弯抹角道:“夫人你是皇上面前说的上话的,现在皇上对你是言听计从……可要是立了新皇后, 那就一切都不好说了,不是什么人,都像先皇后一样通情达理贤惠大度的,若是碰上个不好相与的,拈酸吃醋, 心怀妒忌,只怕夫人你的恩宠……你可要好生思量,千万别想岔了呀!” 楚嫣进到大殿之中,对着崇庆帝将刚才的话转述了一遍,才撅起嘴巴道:“承恩侯夫人原先见我,不当着面的骂晦气就算她心情好了;后来见我得到陛下宠幸,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还遣人来捉我……现在倒是一改以前的模样,竟也会说体面话了!” “她对你说了什么体面话?”崇庆帝饶有兴趣道。 “说若我肯替太子说话,就叫皇上让我进宫,封个什么婕妤或者美人,”楚嫣不由自主乐起来:“我看她的模样,肯给我个婕妤仿佛就顶天了,好一副施舍的样子!我才不稀罕呢。” “是不稀罕宫里?”崇庆帝道:“还是不稀罕婕妤的位置?” “都不稀罕,”楚嫣道:“宫里看上去金尊玉贵的,可要两面受气,还要伺候人,不管是做婕妤还是做嫔妃,上头都顶着皇后,就算做了皇后,还要伺候太后,我可不干。这里多好啊,我使奴唤婢,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只要伺候陛下舒心就行了。” 崇庆帝忍不住道:“是你伺候地朕舒心,还是朕伺候地你舒心?朕看你都快要骑到朕的脖子上来了,说一不二呼风唤雨还真没说错。” 楚嫣心虚地一笑,跳到崇庆帝怀里,“陛下千古帝王,我一个小女子,怎么敢欺负到陛下头上?” 她仰着头,不由自主盯着他看,只觉得他深邃的眼神就像漩涡一样裹挟着自己。 “看什么呢?”崇庆帝低下头去。 楚嫣不由得一笑:“自然是看陛下啊。” “朕有什么好看的?”崇庆帝道。 “陛下那叫一个姿貌雄杰,”楚嫣故意眨巴着眼睛,没口子称赞道:“日角插天,奇骨贯顶。眉有八彩,胡长七尺,胸有三乳,臂有四肘……” 她的话逗得崇庆帝哈哈大笑:“胡长七尺,是扫帚吧?” “还胸有三乳,”他道:“你不是扒开朕的衣服看过了吗,有几个你还不清楚?” 楚嫣很是谄媚地一笑,“这不是在夸陛下吗?” 崇庆帝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又笑了一阵才道:“你这张嘴巴啊,给朕灌迷魂汤也是不费一点事,张嘴就来。” “只要陛下混忘了昏君和汤公公的事情,”楚嫣赧然道:“只记得夸奖陛下的话就行了……” 两人温存了一会儿,就听王怀恩道:“陛下,兵部尚书许昌大人到了,带来了前线的军情。” 崇庆帝见到许昌,就见许昌神色激动:“陛下,刘将军指挥梁国兵马与叛军鏖战数日,终于成功击退叛军,如今叛军主力往东北方向而去,刘将军派人告捷,不过……” 崇庆帝道:“不过什么?” “不过前线缺饷,”许昌皱眉道:“刘将军想要指挥一场大的反击,粮草却供应不上。” “为什么供应不上?”崇庆帝道。 “户部的胡尚书不肯拨银,”许昌哼了一声:“说国库空虚,理由肯多了,什么山东大旱,要赈济,要修河渠,要给百姓发放种子、农具,辽东却又发了大水,财力不赡……总之是各地都缺银子,没有余钱打仗!” 崇庆帝目光寒了下来,户部一向是杜仲的囊中之物,在兵权上无法打压皇帝,自然要卡着钱袋子,总之是不叫皇帝的旨意顺利贯彻和执行下去。 自古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户部如果不肯发放粮饷,不仅会耽误前线如火如荼的战事,而且很有可能会导致刘符生谋划好的用兵计策化为泡影。 没想到忽然有一封奏疏抵达御史台,弹劾户部尚书胡植贪赃枉法,在护城河工程上贪污二百八十万两银子,以次充好。 这一封奏疏且不管是不是真的,崇庆帝都如获至宝。因为有了这封奏疏,崇庆帝可以名正言顺地问罪户部尚书,在针插不进的户部,撕开一道口子,打破杜党把持户部的局面。 “这封奏疏来的真是及时,”崇庆帝点点头:“是谁上的?” “是今科状元,中书舍人、门下省观政陈修所上,”王怀恩想了想,又提醒道:“陛下,陈修的父亲就是陈安民。” 崇庆帝对陈安民这个名字,是有印象的。 “就是那个触怒了太后,被杖责罢官的陈安民?”崇庆帝眯起了眼睛:“当年他仿佛上了一道奏疏,却不知写了什么,让太后怒不可遏,将人打得只剩一口气不算,连奏疏都销毁了?” 他想了想,道:“这个人应该不是丞相的人……可以用。” 御史台搜集了胡植的罪证,很快就查到了实据。崇庆帝当即罢免胡植,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就是原先的户部侍郎,他是既不肯得罪杜相,也慑于崇庆帝的手段,还真想出个办法,让停在运河的淞沪之地的赋税不必上交,直接拨往前线。 杜仲在朝中大发雷霆也没有办法,只能危言恐吓了一番,说如今的天下大乱都是皇帝固执己见所造成的,当然这种话崇庆帝不过是当做一阵风刮过罢了。 当然崇庆帝在前朝赢了杜仲,在后宫却被杜太后耳提面命。 “皇帝不听你舅舅的话,一意孤行,才造成如今的反叛,”杜太后冷冷道:“还不知道悔改,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崇庆帝道:“母后的话,儿臣自然是言听计从。” “那好,”杜太后盯着他道:“如今后位空缺,我打算让你舅舅家的屏姐儿入宫,你们是表亲,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了。” “母后,”崇庆帝不动声色道:“屏姐儿才十三岁,儿子已经三十三了。” “不要拿年纪说事儿,你是天子,就是七老八十了,也自然有新人伺候,”杜太后道:“且看家世、门第,除了她,还有谁能配得上皇后之位?” “皇后新丧,不到半年就提立后的事情,未免惹人议论。”崇庆帝道。 “这个时候知道惹人议论,和罪臣的女儿勾搭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别人会议论?”杜太后讽刺道:“还是说,你想把皇后的位置,留给那贱人?” 崇庆帝抿起嘴角,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杜太后怒道。 “朕的意思是,为了太子着想,朕不打算立后了,”崇庆帝一字一顿道:“若是新后家世高贵,又如何甘于抚育太子呢?若是再诞育嫡子,太子又如何自处呢?” 杜太后一拍桌子,“人还没有抬进宫里,你就想了那么多,我看你根本不想抬你表妹入宫,你心里防这防那的,连自家人都信不过!” “不是朕信不过,”崇庆帝没有退让:“而是母后信不过吧。” 杜太后瞪起眼睛:“你说什么?” “既然信得过朕,又何必非得将表妹塞进宫来,难道朕给杜家的富贵还不够,非得拿下皇后的位置,才算有了保障?”崇庆帝道:“那太子又有什么保障呢?” 见崇庆帝拂袖而去,杜太后怒道:“这个……蛮种!” 马全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低头不语。 杜太后仿佛块垒凝结在胸上,上不得下不去:“果然是翅膀硬了,学会反噬了!” 崇庆帝走出长乐宫,王怀恩沉默地跟在后面。 “陈氏的事情,查到了吗?”崇庆帝忽然开口问道。 “回陛下,”王怀恩道:“老奴去调阅历年出宫的宫人籍册,却发现已经被马全公公调走了。” “欲盖弥彰,”崇庆帝顿了一下:“朕反而可以确定,陈氏应该就是太后身边的宫人。” “是,”王怀恩道:“据张夫人所说,陈氏是十二年前入府的,那一年正是先帝元康三十六年,老奴正好有一个认识的宫人,是那一年放出宫去的,所以几经打探,还真从她口中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你做的不错,”崇庆帝道:“打听到了什么?” “陈氏跟她们一样放出宫去,只不过她们登记了名字,陈氏没有,而且陈氏是由马全公公亲自送走的,”王怀恩道:“她当时跟陈氏顺路,而且还听到了几句话。” 这位老宫女听到,陈氏和马全公公低语了几句,说什么要去鸡鸣寺,取回妹子的尸骨。马全坚决不同意,而且语气很严厉,叫她永远不要再提这事儿,也永远不许现于人前。 “所以陈氏有个妹子,很久之前就死了。”崇庆帝道:“还听到什么吗?” 王怀恩回忆道:“她说,陈氏和马全争执期间,一直在提一个时间,元康二十年。” “元康二十年,”崇庆帝忽然一怔:“朕五岁,只记得宫里……有一场大疫。” 元康二十年,宫中盛行疾疫,这种疾病感染了不少人,也不知是从何处传染的,总之死了不少人,一直闹得人心惶惶。 崇庆帝一直神思不属,直到抬眼一看,却发现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长春宫中。 长春宫是敬太妃生前居住的地方,一阵微风拂过,带来合欢幽微宜人的香气。 作者有话要说:就是你们想的那样,O(∩_∩)O哈哈~ 历史上真的有胸有三乳的帝王哦,李世民他爹李渊~~看到唐书里说,李世民“跪而吮上乳”,(*/ω\*),我的妈呀~~~~~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洛可可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洛可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洛可可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五章 崇庆帝走进久违的宫苑之中, 长春宫为三进院, 前廊与东西配殿前廊转角相连, 构成回廊。回廊墙壁上镶贴的琉璃烧制的福字还是崇庆帝庆祝敬太妃六十大寿所撰。 “皇兄?”只见临川公主从大殿里走出,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朕走到这里了,就来看看。”崇庆帝道。 长春宫庭院中, 有两棵苍劲的古柏, 台基下东西分设一对铜龙和一对铜鹿。崇庆帝看到这两对装饰就不由得一笑:“朕还记得, 小时候经常骑在铜龙上玩耍呢。” “那一对铜鹿, 就是臣妹的座驾了,”临川公主笑了一下,回忆道:“小时候天天趴在上面,连裤裆都蹭破了,天天晚上被母妃抓住补裤裆。” 宫苑一切保留着原样,甚至檐油饰采用色泽淡雅的苏式彩画,也跟小时候一样。那上面有花鸟鱼虫、山水人物和神仙故事等,还有云纹铜角叶子, 崇庆帝小时候经常数叶子, 到最后也不记得究竟数了多少片。 “朕在这里住的日子是很开心的,”崇庆帝道:“敬太妃对朕很慈爱, 朕住了快三年,几乎都不想回去了。” “就是因为皇兄太依恋母妃,还惹得太后娘娘生气了呢。”临川公主回忆道。 兄妹两个绕着庭院慢慢走着,崇庆帝忽然绕过古井,走到一处:“你记不记得这庭院, 原本有一处廊道,什么时候拆除了?” 临川公主摇头道:“我从来不记得有什么廊道。” 崇庆帝记忆中的廊道变成了一堵围墙,他的目光有些迷惘,纷乱的思绪涌上心头。 那急迫的脚步,敬太妃的耳语,还有摇晃在廊道砖石缝隙的树影,还有吞噬着艾草的火焰,这种火焰是鸦青色的,漫天飞舞,像是扬起了一阵积尘。 穿过廊道,他走到了那座小屋子里。 “去,”敬太妃放开了他的手:“快去啊……” 他拨开薄薄的帐幔,走上前去。 “皇兄,皇兄!”临川公主道:“你怎么了?” “没事,”崇庆帝回神道:“走吧。” 张府中。 “大夫,怎么样?”张朝元充满希望地看着大夫。 “神志不清,张大人应该是受了刺激,”这大夫摇头道:“病在肝肾,阳明腑热上冲……此病虚实夹杂,治不如法,病机复杂,如今已成了阴阳并损之兆,老夫实在无能为力,只有听天由命了。” 刑部尚书张昌宗接二连三受了长子早逝,长女打入冷宫的噩耗,一下子神志不清,突发病兆,原本就水深火热的张府,更是雪上加霜。 “我不相信,”耳边是张夫人的尖叫:“咱们家遭逢流年,一定是冲撞了什么!我要请高僧做法驱邪,我就不信……” 张朝元叹了口气,“娘,哪里有邪秽?” “嘘,我知道有,”张夫人神经兮兮道:“我看到了,那贱妇死得不甘愿,就是她,是她不放过咱们!” 张朝元紧紧握住了双手,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天真而不知世事的人了,他已经发现了这个家最肮脏最龌龊的秘密。 “娘,当初你为什么……”张朝元道。 “为什么?”张夫人嘶声力竭道:“那贱妇仗着自己出身高贵,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她敢瞧不起我!她还顶撞我!她也不看看自己是谁,一朝落架,凤凰不如鸡!” “我要让高僧做法,把她炸了油锅,让她永远不能转世!”隔着很远了,张夫人依然无休止地谩骂着。 张朝元怔怔地盯着脚下的台阶,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让他陌生和厌恶。 “啊——不是我不是我!”屋子里又传出惊恐的声音,张朝元急忙推开大门,就见张尚书双目呆滞,对着半空挥舞着双手,仿佛在驱赶什么。 “爹,你怎么了?”张朝元道。 “他们来了!他们要报仇!”张尚书道:“但他们找错了人!不是我,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依律判刑,捏造罪证的是别人!” 张朝元的心砰砰跳得厉害:“爹,你说的是什么案子?” “南安侯功高震主,欲行不轨,我们要保社稷,这是为国家铲除奸佞,明白吗?”张尚书就像被人附身了一样,一会儿威严一会儿谄媚:“是,下官明白。” 张朝元瞪大眼睛,就见张尚书仿佛在演戏一样,一人分饰两个角色:“这案子破绽百出,不能服众,而且南安侯还有余党,只怕有一天还要掀起波澜……你暗中将卷宗销毁,做成死案,永远不能查证……” “相爷,卷宗不能销毁,这是太祖的铁律……” “那就将卷宗交给我,我来保存……” 张朝元仿佛被雷震了一下,脑子嗡嗡作响:“那卷宗,居然在杜相的手中!” 忽然一声巨响,吓得张尚书白眼一翻,倒在了床上。 “噼里啪啦”的声音之后,就是通天彻地的欢呼声,只听府邸之外的整条街都在欢庆着:“击溃叛军了!刘将军在丹徒击溃叛军!” 梁国城池防守严密,叛军无法西进,转而奔向王庚的军队。王庚在昌邑坚守壁垒,不肯与战,私下却趁机轻兵南下,截断了叛军的援军。 云阳王想要趁夜南下,却碰上了追击的刘符生。叛军袭击刘符生军营,佯攻东南面,刘符生命令于西北面守备。叛军果然从西北强攻,未能攻破,反而被杀得大败,士兵逃窜走散,刘符生率军追击,大破叛军。 与此同时,可怜的被夺走了兵马的梁王,也被刘符生半是押送半是保护地送来了长安。 话说楚嫣在温泉行宫闷了挺久,准备下山一次,山下的真武庙似乎在赶集,崇庆帝因为前线打了胜仗,心情也很不错,当即扮作赋闲的公孙,和楚嫣坐上了停在行宫外面的马车。 王怀恩一共备了两辆马车,楚嫣带着白芷,崇庆帝带着几个几个侍卫,一行人就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侍卫里有熟悉道路的,直接引着就去了。 只见这真武庙前面,早已是人山人海了,因为有庙会,又赶上镇子里的大集,十里八乡的人都赶过来了,所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楚嫣贪看风景,很快就和崇庆帝分开了。庙前斗九翻牌、舞棍踢球的杂耍让人啧啧称叹,还有唱说评话、耍傀儡戏和走高跷的,集市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摩肩接踵三五成群。 但很快这些游人都不再瞧杂耍,反而都盯着楚嫣目瞪口呆。 楚嫣被瞧地莫名其妙,一摸脸上,才知道自己出门带的幕离居然被挤掉了,她刚才在人群中穿行的时候,只小心裙子,却忘了脸上的遮盖。 “走……”楚嫣用袖子遮住了脸颊,拉着白芷准备离开。 没想到两人刚迈开脚步,呼啦一下围上来五六人,个个斜眉歪嘴,嬉皮笑脸地,堵住了她们的路,七嘴八舌地向俩人问好,有作揖的,有磕头的,还有嘴里不干不净地,弄得两人不知他们要干什么,连连后退。 白芷一边怒斥,一边拉拽,“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我们不干什么,就是瞧见小娘子生得貌美,想多看几眼罢了!”这群人嘻嘻哈哈地,推推搡搡地。 楚嫣厉声喝道:“尔等何人,贼胆包天,竟然调戏良家妇女?” 显然这呵斥没有让这群混混有半分畏惧,反而挤眉弄眼:“小娘子倾城倾国,这就有了夫婿了?哪个人这么好福气,居然娶了小娘子这样的颜色?” “我要是能娶了这样的美人,”为首的人面露淫色:“那可不是日日藏着,唯恐被别人瞧见了,还能放出来在大街上走动?我看小娘子一定不是好人家的娘子,一定是勾栏里头的姐儿!” 庙会前这么多人,有的看热闹,有的面露畏惧,有的也嘻嘻哈哈,总之居然没人上前,由着这几个无赖将楚嫣包围了。 楚嫣举目,见不远处一辆马车像是自己乘坐的,急急忙忙就要奔去,忽闻背后声响,刚刚回首,就见他们合抱扑来。 楚嫣不及提防,见来势迅猛,情急之中将刚刚从集市上购买的巴掌大小的陶盆兜头砸了过去,砸地这混混哎呦一声,面露凶恶:“牙尖手快,不知好歹!” 他猛地扑过来,却被人捏住了脖子,当即脚下如飘,跟跄几步,扑倒在地。 楚嫣这才松了口气:“我说黄老爷,你来得真及时呢。” 崇庆帝黑着脸,看到楚嫣有惊无险,才下令道:“把人抓起来!” 侍卫将为首的人摁在地上,这几个无赖面面相觑,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然而仍然毫无惧怕,又冲了上来,跟侍卫扭打在一起,这几个人手段十分下作,竟渐渐扑向了崇庆帝。 趁着侍卫不备,为首的无赖居然一跃而起,掏出匕首,冲向了崇庆帝。 楚嫣尖叫起来,却见崇庆帝将她推开,手中的折扇架住了匕首,这看起来不起眼的扇子居然是铁骨制成,霎时间火光四溅,交接处竟传来嗡嗡的金铁之声。 崇庆帝轻轻一推双臂,只见那无赖就像是被重重击中了胸膛似的,连连后栽,一轱辘从斜坡上翻滚了下去,摔得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看热闹的人一看出了人命,顿时惊叫起来,四散奔逃,偌大的集市很快就为之一空。 “天子脚下,强抢民女,还真没见过如此猖狂的!”楚嫣惊魂未定。 很快侍卫就抓了两个无赖过来,这下他们吓得屁滚尿流,还不待审问,就把自己干的缺德事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个干净,原来只是这镇子里游手好闲的无赖,平日里欺负良善惯了,没想到今日踢到了铁板。 楚嫣看到那气绝的无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匪夷所思的主意。 “陛下,”她轻声道:“我有一个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额头前碎发太多,想要祛除,却被人告知老的时候发际线上移,很有可能变成半秃…… 算了吧(# ̄~ ̄#) 第四十六章 “阿弟。”帘子打开,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梁王定睛一看, 不由得“哎哎”了两声, 嚎啕道:“大姐啊,我的大姐!你要是不来,就见不到我了!” 来人正是坐马车前来探视的永穆大长公主。她身子骨还算硬朗, 但腿脚不太好, 下了车要两个人搀扶着不算, 还要拄着一根乌木的拐杖才行。 “先帝多狠的心啊, ”梁王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控诉道:“把我扔到梁国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转个身都困难,我几次请求入京,都不能来!” 永穆大长公主啐了一口,骂道:“梁国还鸟不拉屎?梁国不但是膏腴之地,还是古之郡邑;说的好像先帝把你发配去了什么苦寒之地,你过了二十年的苦日子一样!” 梁王是先帝的亲弟弟, 梁国占据天下肥沃的土地。其封地北以泰山为界, 西达高阳,共有四十余城, 只听得永穆大长公主骂他:“……你在梁国建造方圆五百多里的东苑,大兴土木,比皇上的上林苑还大,天天在里头寻欢作乐,要不是云阳王的军队打过来, 你还醉生梦死呢!” 梁王被骂得脸色通红,这才讪讪地站起来。 永穆公主看了他几眼,见他脸上风霜劳苦,脸庞似乎瘦削了许多,道:“他们怎么把你送来的?” 梁王委屈坏了,五十多岁的人就如同小时候,受了委屈找大姐姐哭诉一模一样:“……二话不说押到囚车里,风吹雨打地,尿尿还有两个人看着!一路上不知道给我吃的啥东西,吐了三回!凭什么这么对我!” “那是你锦衣玉食惯了,受一点委屈就叫破了天!”永穆公主又气又心疼:“还凭什么这么对你,我问你,皇上叫你抵御叛军,拱卫长安,你阳奉阴违,不出力气,想干什么?” “哼,皇帝有事就想起我了,没事就把我扔在一边,”梁王不服气道:“自己不出兵,却要拿我梁国的兵马御敌,我不服!” “你梁国的兵马还不是先帝给你的,”永穆公主气得冒火:“你跟皇帝是骨肉至亲,你拱卫的是咱们李家的天下,还你的我的,要是让叛军杀入梁国,你这个梁王还有的做吗?” “骨肉至亲,谁跟他骨肉至亲?”梁王瞪起眼睛:“要不是他无道昏庸,怎么会有这样的叛乱?他自己惹下了大祸,凭什么要我收拾烂摊子?” “云阳王早就有不臣之心,借故造反,自然是要泼脏水的,”永穆公主道:“看你这样子,莫不是还同情叛逆?你个不知分寸的东西,这时候还帮着外姓说话?!” “我巴不得云阳王一鼓作气打到长安,推翻了他的龙椅呢!”梁王忽然暴怒道:“这天下本来就不是他的,咱们李家,竟能叫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鸠占鹊巢,瞒天过海,做了八年的假皇帝!” 永穆大长公主惊得目瞪口呆:“……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大姐姐,你觉得我疯了?”梁王道:“我才没疯呢,疯的是先帝,他为了不让我做皇帝,居然想出个狸猫换太子的主意,从民间抱养了一个孩子,放在杜氏的名下,掩盖他无后的真相!居然还叫这孩子做了太子,做了皇帝!还唯恐我说出真相,将我早早就发配去了藩国!” 永穆大长公主惊呆了:“你胡说什么呀?!” “我没有胡说,”梁王信誓旦旦道:“要不然先帝怎么在位四十年,除了那假太子,别无所出呢?” “临川不是他生的?”永穆公主道。 “临川是个女娃,生了顶个屁用!他要的是男孩,就是一直得不到个男孩,才从外头抱了一个!” “我呸!”永穆公主听不下去了,骂道:“你是脑子被驴踢了吗?元康十五年,杜贵妃生子,不到周岁就封了太子,要是从外头抱养的,先帝难道从三十五岁就知道自己以后不能生儿子了?” 梁王傻眼了一霎,却跳起来道:“谁知道他是不是有痿症?!” 永穆公主怒道:“你才有痿症!你怎么会觉得皇帝的身份有问题?” “一定有问题!”梁王道:“你还记得先帝之前一点表示都没有,忽然之间就冒出个儿子来了!外廷一点风声都没有!你说既然是贵妃有子,何必瞒地一点风声也不露?” “那是因为先帝之前几个妃子,都接二连三地流产了,贵妃这一胎自然要精心养育,不想张扬,”永穆公主道:“何况当时废后的族属也很有势力,前朝后宫都不安稳,自然要小心了。” “这都是骗人的,”梁王却不信:“你还记得先皇后被废的时候说的什么吗,她说皇子得来不正!” 永穆公主心中一跳:“……废后是无子被废,自然心怀怨愤,口出怨言,怎能当真呢?” “不是我当真,如果这皇子当真没有问题,先帝为什么要指明赵安国写起实录?”梁王道:“而且,大姐姐,你忘了吗?崇庆元年,就有人扣景华门,这个人说新皇非太后所生,最后被杨荣抓起来拷打致死,说什么醉汉妄语,一桩秘案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这一切,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胡说八道,”永穆公主神色苍白,叱道:“我看你是糊涂了,疯人疯语!” 她站起身来,“你给我好生反省,别一天到晚想一些没影子的事情!” 文华殿中。 偌大的藏书大殿,此时只有一个孤独老迈的身影,显然这人陷入了为难之中,提着笔久久不动。 大门被推开,一个佝偻的身影走了进来。 “马公公,”赵安国揉了揉眼睛:“您来了?” “赵大人,”马全倒也没急着寒暄,而是先把靴子脱掉,细细擦了手上的雪水,才慢慢直起身来:“改好了吗?” 赵安国顿了一下,有些浑浊的眼睛一点看不出什么来:“……改好了。” 马全翻阅起来,不一会儿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还不如不改呢!” “老臣应该写得没有问题,”赵安国念道:“元康十五年己酉月乙卯日,兴庆宫诞子——有什么问题吗?” “你知道太后想看什么,”马全盯着他,道:“为什么就是不肯改成太后想看的呢?难道你不记得你的同年陈安民,他得罪了太后,最后是什么结果?” “当我拿起这支笔,我就是个史官,”赵安国面不改色道:“我要对得起千秋史笔,不能有所隐瞒。太后要杀我,我也没办法,只是通过杀人的办法去掩盖真相,是不可能的。” 马全忽然面露哀求:“先帝让您撰写实录,不是让您挑拨太后和皇上的关系的……” “皇上理应知道自己该知道的东西,”赵安国道:“我想先帝让我撰写实录,也是这个意思。” 马全离开的背影愈加佝偻,而独坐的赵安国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显然心情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他长叹一声,目光穿过层层书架,仿佛回到了二十八年前的一个雨夜。 “……安国,”陈安民急匆匆走进来,一双冒着寒气的手抓住了他:“我上一本奏疏,很可能会惹怒杜后,不知道前途如何,但我不能不上……万一出现变故,你千万不要上疏营救我,我在文渊阁留存了一份副本,你收起来,将来如果有一天……为我正名。” 赵安国将这本已经泛黄的奏疏取了出来,轻轻摩、挲着,浑浊的眼珠,又一次湿润了。 温泉行宫。 “杨荣,”崇庆帝转过身来,漫不经心道:“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吗?” 杨荣恭敬道:“陛下恕罪,落英红的案子,死了人证,线索幽微,查证实在是极为困难,到现在仍然毫无头绪。” 崇庆帝道:“你龙鱼卫如今办案是越发不顺手了。” 他看着跪地请罪的杨荣,道:“大案毫无头绪,小案应该很快查的清楚吧?” 杨荣一怔:“什么小案?” “朕在温泉行宫,本来想要去山下的真武庙里看看,”崇庆帝道:“谁知他们说真武庙前出了个命案,好像是斗殴死了人。” “这种小案子,你龙鱼卫应该审理地很快吧?”崇庆帝看着沉默的杨荣,道:“……是不是觉得这样打架斗殴的小案子,辱没了你们龙鱼卫啊?” “臣不敢,臣绝没有这个想法。”杨荣道。 “那就去查清楚,限期三日,”崇庆帝道:“像这种打架斗殴的案子,京兆尹也不过三五日就能查清楚,你龙鱼卫总比京兆尹强吧?” 杨荣走出去,就见楚嫣正指挥宫人采摘梅花上的霜雪。 她抬起头来,见是杨荣,露出了一个极为动人的笑容来。 杨荣却不喜欢这样的笑容,因为这笑容既宣示了一种雨露滋润的娇艳,又莫名带有一种先知先觉,仿佛对他的前途命运一览无遗。 他紧紧握住了双手,转身离去。 楚嫣歪着头,却吩咐道:“……请长公主来行宫。” 作者有话要说:梁王是个瓜怂^_^ 杨荣完结倒计时~ 还有七八万字估计就完结啦,作者行文短小,(*/ω\*),但一定把故事讲明白。感谢小天使们的订阅,么啾~~~ 新文有个构思,不知道亲们想不想看西晋那个贾南风的故事? 第四十七章 杨荣问道:“怎么样?” 龙鱼卫校尉和仵作对视一眼,道:“都督, 已经查访清楚, 死者名叫麻五,是昌平镇火头村人,平日好吃懒做, 打架斗殴, 欺男霸女, 是个游手无赖。” “据人证说, ”他道:“麻五在真武庙前公然调戏一美貌女子,被这女人的丈夫失手殴死。” 这仵作点头道:“验伤有二处,一处在胸膛胁下,是受了重击导致肋骨断裂横叉入胸;一处在后脑上,脑骨折损,应该是撞击到了台阶,两处皆是致命伤。” “看样子,你们已经有了眉目。”杨荣道。 “都督, 这种打架斗殴的小案子, 跟咱们以往办过的大案怎么能比?”这校尉不屑道:“别说是三天,一天就可以破案了。” “死者胸骨断裂, 行凶者一击即中,一定是练武之人,不是文弱书生。”这校尉道:“根据目击者的说法,麻五调戏的这名妇人十分貌美,以往又不曾见过, 定是富贵人家的姬妾出行——查了一下,庙会那天,只有彭城伯带着小妾闲逛,而且彭城伯带着护卫和马车。” “彭城伯的家丁殴死了人,将人提审结案。”杨荣也不在意。 “是,”这校尉道:“都督,我就不明白,这种小的不能再小的案子,本该属于京兆尹,皇上怎么会让咱们龙鱼卫去查?” “皇上是对龙鱼卫不满,对我杨荣不满,所以故意用小案子羞辱我,”杨荣黑着脸道:“……办案就是了,哪儿那么多废话?!” 楚嫣走进汤泉,王怀恩见到她,似乎有点惊讶。 “怎么了,王公公?”楚嫣问道。 “刚才陛下宣召夫人,”王怀恩道:“夫人不是说自己身体不适,叫小红姑娘前来伴驾吗?” 楚嫣眼角一凝:“我什么时候叫小红过来伴驾了?” 她走进池子里,就见雾气缭绕中,一个身影跪在池边,又是捧巾又是推拿按摩,十分殷勤热切,而她正在服侍的人闭着眼睛,似乎很享受这一切。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楚嫣笑道:“打搅了陛下的美事啊。” 看到缓步走来的楚嫣,小红浑身一震,眼露惧怕,手上的白巾和香膏也掉落在水中,怕得浑身发抖。 “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楚嫣轻笑道:“我要是吃了你,皇上岂不是要跟我算账?” 崇庆帝被香膏落入水中的浪花惊醒,抬起眼见是楚嫣,才道:“朕叫你,你怎么才来?” 他招手,楚嫣却不肯过来,“皇上自有佳人陪伴,我怎么好过来添堵?” “什么佳人,”崇庆帝只见地上一片混乱,还有个缩成一团的小红,不悦道:“还不退下?!” 小红眼圈一红,狠狠咬了咬唇,爬起来捏着裙角慌不择路地跑了。 楚嫣见她模样,心中不怿,又十分可悲可怜,见着崇庆帝仿若无事一般,更是怒火万丈。她也不理会崇庆帝伸在半空中的手,只拖了鞋袜,将一双玉白的腿儿伸进池子里,左右晃荡起来。 崇庆帝游了过来,却被楚嫣掀起浪花,打到脸上:“陛下是不是爱玩鸳鸯戏水啊?怎么不好好玩呢,把人遣走干什么?” “什么鸳鸯戏水,”崇庆帝好笑道:“朕都没有看到她,你个小醋坛子,怎么这么大醋劲儿?” “没有看到她,就由着她服侍?”楚嫣道:“陛下不是不惯生人服侍的吗?怕是也嫌王怀恩干瘪老木头,不如美人柔荑服侍地舒服呢!” 崇庆帝见她醋劲大发,倒也十分有趣:“……朕操劳国事,早就睡过去了,还知道服侍的人是谁?” 他伸手握住楚嫣玲珑的脚踝,楚嫣惊叫一声,就落入水中,很快像灵活的人鱼一样从崇庆帝手中脱出来,却不知在崇庆帝的眼里,她自己是身姿窈窕,曲线毕露。 崇庆帝从背后握住她不盈方寸的细腰,解开丝带:“……要说鸳鸯戏水,朕和你才是一对野鸳鸯呢!” “呸!”楚嫣被崇庆帝火热的大手摆弄地身娇体颤,仰头大口吸了一口气:“……谁跟你是野鸳鸯?” 崇庆帝只见她万种风情悉堆眼角,烟波流转,勾人魂魄,不由得发起了狂来。 王怀恩只听得汤泉里仿佛八月十五的钱塘江,涨潮落潮实在是声震天地,只好发挥自己闭目塞听的功夫,当然这功夫他最近些时日,可算是练得炉火纯青了。 楚嫣也不管面前的人是天子还是万岁,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是重影的,被晃得连人影都分不出来,却还要被崇庆帝堵住唇舌,恣意勾弄,只好拼着一点力气,在他背后狠狠抓挠起来。 “嘶——”崇庆帝吃痛道:“小野猫,又掐又咬的,还不驯服?” 楚嫣又随着他尖叫一声,这一回是彻底没了气力,随波逐流了。 等崇庆帝恣心随意,心满意足地从汤泉出来,迎接他的又是一个好消息。 “刘将军在丹徒大破叛军,”许昌喜滋滋地禀报道:“据前线军报,刘将军驻师于睢水小河桥北,下令留下守桥士卒千余人不动,暗中亲自带大军辎重向东转移,在离叛军三里的地方,趁半夜渡河到南岸,绕到叛军之后,一举击溃了叛军主力!” 崇庆帝龙颜大悦:“好,命刘符生继续追击,剿灭其残部!” “是。”许昌道。 “此战刘符生和王庚居功至伟,”崇庆帝道:“等彻底平定叛乱,你们兵部商议一下,朕看两人都可以封伯。” “王将军封伯可以,刘将军本身就是成安侯世子,”许昌道:“如果封伯,爵位承袭就混乱了,臣看可以晋为上将军,加秩两千石。” 崇庆帝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 这时候王怀恩道:“陛下,杨荣求见。” 杨荣是来禀报真武庙麻五被杀的案情的,“陛下,龙鱼卫已经结案。” 崇庆帝就道:“这案子什么情形?” 杨荣道:“已经查明,彭城伯小妾被无赖麻五当街调笑,彭城伯的护卫过失杀人。” 崇庆帝“哦”了一声,口气莫名道:“彭城伯?” “是,”杨荣道:“彭城伯乃是勋贵,不敢随意问罪,臣特请陛下允许臣提审彭城伯。” 崇庆帝淡淡道:“那你就去审吧,朕等着你的结果。” 杨荣得了皇帝的话,悄然退下了。却根本不知道身后的崇庆帝神色沉下来,冷冷地目视着他。 长安街,杜仲府邸。 杜采屏泪意盈盈,却斩钉截铁道:“我不嫁!皇上无意让我入宫,连太后都拗不过皇上,难道爹爹您还要跟皇上对着干?” 杜仲恨铁不成钢道:“爹爹自有办法让你入宫,皇上的话不起作用!” “你们能逼迫皇上立我为后,”杜采屏道:“难道还能逼皇上亲近我?爹,你难道不想一想,皇上如果不亲近我,我又怎么坐得稳皇后的位置,又怎么能生孩子,爹爹你机关算尽,到头来只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陈国夫人恼怒道:“你小时候曾经说,要给你表哥当皇后,你爹难道不是在满足你的心愿?” “小时候?”杜采屏觉得可笑:“小时候的话如何能当真?说什么还不是嬷嬷们授意的,还不是为了讨你们欢心才教我说的?” “你……”陈国夫人道。 “我现在的心愿就是不嫁给表哥,”杜采屏倔强道:“你们能不能满足我这个心愿?” “你不嫁给皇帝,还能嫁给谁?”陈国夫人道。 “我非陈郎不嫁!”杜采屏大声道,提到陈修的名字顿时生出了勇气。 “陈修?”谁知杜仲冷笑道:“你可知道我问过他,他以齐大非偶为由,拒绝了婚事。” “什么?”杜采屏恍若雷击:“他……他拒绝?不,我不相信!” 见杜采屏嚎啕离去,陈国夫人才道:“你当真问过了?我看状元郎一表人才,是个好人选。而且他希图仕进,只有你能提携,他怎么会不答应这一门亲事呢?” “我看他做官不是为了仕进,而是为了查明他爹陈安民当年被罢官的真相,”杜仲冷冷道:“而且他在我跟皇帝之间,选择了皇帝……我怎么会将宝贝女儿嫁给他这个两面三刀的人呢?” “陈安民当年是……”谁知陈国夫人竟也记得这人:“御史都是沽名钓誉之人!眼睛只盯着帝王的家事,宫中要埋葬人,他们也要上疏劝谏,唯恐天下不知,不怪太后娘娘发怒。” “老爷,”陈国夫人叹了口气:“采屏不愿入宫,你也不能强迫她,把她逼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杜仲阴沉沉不语。 “如果皇上从此以后不再立后,”陈国夫人道:“皇后之位,空着倒也无妨。老爷,你想想,如果不再有皇后,那太子就只有一个。咱们将太子牢牢抓在手上,不比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之位强?” 杜仲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夫人高明。” “皇帝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他喃喃道:“……咱们也不是非他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有小天使猜出走向啦,小心心送给你?(????) 下午开放新文预收,请小天使们支持啦~~ 穿贾南风的故事,你值得拥有^_^ 第四十八章 看着眼前五花八门阴森可怖的刑具,彭城伯肥胖的脸上露出惊恐之色:“杨、杨荣, 你要干什么?” 杨荣肆意欣赏他的恐惧:“你也知道我龙鱼卫的规矩, 进门就要吃点心,你彭城伯到底是勋贵,还是要尊敬一下, 这样吧, 你自己挑选, 看想吃哪一道点心。” 一道刑具便是一道点心, 彭城伯一张脸迅速胀成猪肝色:“你滥用私刑,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杨荣可笑道:“你在龙鱼卫给我提王法?要说王法,不也是你杀人在先,以为你是勋贵,就可以逃脱罪责了吗?” “我杀什么人了?”彭城伯大叫道:“你血口喷人!” “真武庙前,杀死无赖麻五,”杨荣道:“还要我将过程再说一遍?” “麻五是谁?”彭城伯一头雾水:“你说我杀了麻五?” “还不承认,”杨荣啧了一声:“彭城伯, 你的护卫杀人, 又不是你杀人,你点头认了, 要追责的也不是你,最多不过降你的俸禄,你何必矢口否认呢?” “我的护卫没有杀人,”彭城伯怒道:“你为什么要诬陷我的护卫杀人?” “麻五调戏你的小妾,被你的护卫所杀, ”杨荣道:“现场数十人目击,且有另三名无赖作证,你还有什么话讲?” “我绝不承认我的护卫杀人,”彭城伯出乎意料地死撑:“你知道为什么吗?第一是因为他们没有杀人,第二就是因为你们龙鱼卫诬陷罪名,制造冤案是惯常,如果我承认护卫杀人,那么有一天你叫我承认谋逆呢?你叫我承认造反呢?” 杨荣头一次仔细地打量这个猪头一样的人物,“没想到,被人嘲笑是傻子的彭城伯,不仅不是个傻子,而且心里可亮堂着呢!” 这一代的彭城伯因为木头木脑,憨呆憨呆,而且蠢得无药可救,素来被其他勋贵人家所排斥,没想到他根本不是等闲之辈,可谓是深藏不露了。 “既然你不傻,这么多年又何必装傻充愣呢?”杨荣眯起眼睛。 “还不是拜你所赐,”彭城伯笑地讽刺:“……你帮着太后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杨荣面沉似水:“你说什么?” “当年的宫中巫蛊案,可谓是腥风血雨。我来帮咱们龙鱼卫大都督回忆一下,免得贵人多忘事,”彭城伯道:“当年先帝盛年无子,皇后恩宠渐衰,我父亲十分担心,听信了不知道哪儿来的方术,取来霹雳木并刻上天地符文与先帝名讳,让皇后佩带,认为带着它可保佑早生皇子。” 彭城伯也是开国五侯十六伯之一,而且位列十六伯之首,而上一代彭城伯的妹妹嫁给了先皇,做了皇后,也就是这一代彭城伯的亲姑姑。 “可没想到啊,”彭城伯道:“后宫之中,有人告发皇后行巫蛊厌胜之术,先帝命你搜查,那原本刻着先帝名讳的霹雳木,在你手上就变成了木偶,求子也成了诅咒先帝的证据。” 杨荣神色渐渐摇动起来。 “今上九月出生,先皇后十月被废,隔年杜贵妃封后。”彭城伯道:“你说这巫蛊案,从始至终是谁的手笔?” “当年废后的时候,先帝说是我姑母诅咒,所以后宫无子,”他道:“可惜我姑母死去二十五年,先帝也只不过得了一儿一女,还能说是我姑母的诅咒?” “你杨荣帮着太后,做尽了亏心事,”彭城伯道:“巫蛊案牵连无辜宫人三百,尽数赐死,冤魂有灵,你怕也不怕?” 上一代的彭城伯也因此自尽,因为念着是开国传到现在的功臣,先帝没有废除彭城伯爵位,但如今的彭城伯根本不敢露出一点怨恨,硬是装傻充愣了快三十年,直到今天才露出冰山一角。 “你既然装了三十年,为什么今天却不愿再装下去了呢?”杨荣紧盯着他。 “你可以猜是我懒得与你这个元凶首恶虚与委蛇下去,”彭城伯哈哈大笑道:“也可以猜是我忍得了一时,却没有忍得住一世,随便你怎么想。” 杨荣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似乎在打量一个死人:“……不管你有什么后手,你都不会从这个牢房里走出去的。” 彭城伯古怪地笑了一下。 即使杨荣极为警敏,意识到彭城伯应该有所倚仗,但仍然没想到他之所以撕下伪装,是因为那一日亲眼目睹了命案。 彭城伯亲眼看到了麻五是被皇帝所杀的,皇帝却反而要杨荣去查,这说明了什么呢? 杨荣匆匆从幽深的地牢中走出,手下的佥事问道:“都督,如果彭城伯宁死顽抗,拒不招认怎么办?咱们不能对他用刑,他毕竟没有杀人,杀人的是他的护卫。” “无妨,”杨荣道:“有没有他的口供都无妨,只要抓他的一个护卫屈打成招,定下这个杀人罪,然后参奏他包庇纵容和主使的罪名,这个罪名出来,说轻不过乏俸,重了就可以夺爵。” “当年彭城伯这个爵位本该废除,全赖先帝仁慈,才留了下来,”杨荣道:“这一次可不一定了!” 长乐宫中。 杜太后拥着太子,道:“皇帝,老身我膝下空虚,你国事繁忙,又流连在上林苑,总之是不肯回宫,这样也罢,你不算孝敬,不过你生了个好儿子,可以让他代替你孝顺我。” 崇庆帝看着眼前似乎十分亲密和乐的祖孙俩,抿紧了嘴唇:“太子顽皮,只怕母后精力不济,管束不过来。朕打算将惠嫔晋为妃,由她抚养……”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杜太后道:“你当我宫里服侍的人都是摆设?太子安静又懂事,老身我喜爱地很,就这么定了。” 崇庆帝看着太子道:“你怎么想的?” 太子李象深瑟缩了一下,转向太后却带着一脸孺慕:“儿臣……儿臣愿意承欢于祖母大人膝下,请父皇恩准。” 杜太后不耐烦道:“皇帝,你难道还不相信我么?” 崇庆帝一时不语,却又道:“……儿臣记得母后一直是性喜清静,小时候对儿臣也不甚亲近,总是严厉大于慈爱。” 岂止是严厉大于慈爱,崇庆帝记忆中的太后甚至很少对他嘘寒问暖,多得是马全来问问起居,按部就班。 怎么突然对着孙子,就能慈爱了呢? 何况之前她似乎更喜欢二皇子,大皇子明显木讷,不能讨她的欢心。 崇庆帝从长乐宫走出去,连御花园也没有多留得他一刻,天黑之前又回到了温泉行宫里。 “陛下,”楚嫣迎上来,还没有走近就感到他的心情:“怎么了?” 崇庆帝见到她,额头和嘴角不深不浅的两条皱纹里似乎也蓄满笑意,连一举手一投足都渐渐地带上了一种轻快的节奏。 他将楚嫣拥在怀里,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感觉心跳仿佛都跳在了一起。 “陛下有什么话不能同我讲呢?”楚嫣抬头,俏皮地笑了一下:“我可是陛下的解语花啊。” “那你这个解语花就为朕解一解忧愁,”崇庆帝道:“其实朕一直不明白,朕以天下竭诚供奉太后,为何太后心中总是不满足?为何她总要握着一些东西,从没有觉得朕该是她的倚靠呢?” 楚嫣难得见到崇庆帝的眼中露出迷惘不解的神色,她就说不出那些平常的安慰话,还真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才吞吐道:“我也不知道太后的想法,但如果我有个孩子,也没有想过把他当做今后的倚靠……” “为什么呢?”崇庆帝问道。 她来不及想,脱口而出道:“因为陛下才是我的倚靠……” “哦?”崇庆帝含笑道:“你真这么想?” 楚嫣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却承认道:“陛下一直在为我遮风挡雨……” 这一段感情中,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情,但谁都没有辜负自己的情意,也没有辜负对方的情意。 楚嫣想到崇庆帝为她明里暗里做的一切,为她挡去流言蜚语,为她抗衡后宫甚至前朝,帝王的宠爱在她这里,并没有像朝露一样蒸发,反而凝聚成了涓滴细流。 “朕可算是受宠若惊了,”崇庆帝笑道:“……你刚才是不是说,要给朕生孩子?” 楚嫣还有点怔神:“嗯……嗯?” 她反应过来,顿时嗔怒起来:“谁要给你生孩子?” “朕可听得清楚呢,”崇庆帝哈哈大笑道:“现在就是生几个的问题,朕无兄弟,姊妹只有一个,从小形单影只,寂寞得很,总要在你这里弥补遗憾。” 楚嫣啐了一口:“陛下已经有两个皇子了,还说什么形单影只,糊弄鬼呢!” “朕真的想你生一个小公主,”崇庆帝神色忽然一动:“生个小公主……” 楚嫣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得暗暗惊讶,便道:“为什么要生个女儿?” “生个女儿,朕就可以无限宠爱她,”崇庆帝认真道:“若你生了个儿子,朕害怕……朕害怕朕真的会忍不住,把天下都留给他……那时候,朕岂不是真的被爱欲蒙住了眼睛,成了个大大的昏君?” “原来我真有这么大本事,蛊惑陛下成了昏君,”楚嫣哈哈大笑道:“那我岂不是成了祸国的妖妃?千百年之后,又是一番奇谈了!” 两人居然相视而笑,心中都觉得轻松又快活。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一双眼睛从亭台背后的草木中露出来,看着这一幕,充满了嫉妒和不甘。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求预收啦~~穿成贾南风怎么破,男女双穿,欢闹晋朝~预览文案,求个收藏呀~~ 爱你们,么啾O(∩_∩)O~ 第四十九章 “你说案子已经审讯完毕,有了结果了?”崇庆帝淡淡道。 “是, ”杨荣道:“真武庙斗殴案乃是麻五见色起意, 意欲调戏彭城伯小妾,而被彭城伯的护卫殴打致死。护卫王贵已经招认,与勘验结果一致;彭城伯虽然拒不承认, 但难免有包庇纵容之意, 以及……主使之嫌。” “是吗, ”崇庆帝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又道:“彭城伯为什么不承认?又不是他杀了人。” “臣也不明白为什么彭城伯死不承认,”杨荣心中一动,道:“但臣以经验之谈,觉得也许人是彭城伯所杀,推脱给了护卫。” “如果人是彭城伯杀的,那他还巴不得快快把罪责推到护卫身上,”崇庆帝道:“你杨荣的脑子是进水了吗?什么时候龙鱼卫查案,不看证据, 而要依靠经验之谈了?” 杨荣一时语塞, 却听崇庆帝道:“朕看你龙鱼卫在一件小案上都漏洞百出,朕如何能相信你在大案上, 不是敷衍塞责呢?” 杨荣请罪道:“陛下……” “你不要说话了,”崇庆帝直接吩咐道:“把犯人带到朕面前,朕亲自审问他。” 犯人王贵被两个人拖着带到了御前,崇庆帝一看就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因为这丈八的汉子居然打得已经不成人形了。 “朕让你杨荣审问一桩简单的杀人案, ”崇庆帝怒道:“你拿出十八般酷刑来折磨人犯,给朕拿出审问一个惊天大案的架势!” “陛下,”杨荣定了定神:“犯人顽固不化,只能动用酷刑……” “如果人证物证都切切实实的,犯人为什么还顽固不化?”崇庆帝冷冷道:“难道你龙鱼卫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手段,那就是屈打成招吗?” 王怀恩走到王贵面前,道:“陛下亲自过问此案,你如果有冤屈,快快陈诉!” 王贵抬起血污的脸,看到杨荣先是狠狠瑟缩了一下,见到崇庆帝才呜呜乱叫起来:“陛下、陛下,小人冤枉啊!” “陛下!”杨荣打断他:“人犯看到陛下,以为有了可乘之机,此时反口,不可相信啊!” “你有什么冤枉?”崇庆帝不理会,直接问道。 “人不是小人杀的,”王贵道:“龙鱼卫非要逼我承认杀人,我冤枉啊!” 崇庆帝点点头:“人犯都打成这样了依然喊冤,朕也想知道你杨荣是怎么断定他就是杀人犯的。” 杨荣道:“有十数名百姓,曾亲眼目睹案发情形,指认王贵……” “每个人都指认王贵了吗?”崇庆帝道:“把人证都带上来,在朕面前再指认一次!” 不一会儿便有十二三名人证被带到了台阶之下,确都是平头百姓,大都蓬头垢面,面露恐惧之色。 杨荣就将王贵提到他们面前,逐一问道:“他是不是你所见的杀人行凶者?” 被问到的人胡乱点头,不敢迟疑,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纷纷道:“是他,就是他……” 当中有个箍桶店的小二,在问到的时候,开口便要承认,只是抬头间忽然看到御座上的皇帝面容,一时间恍若被雷劈了,惊得目瞪口呆。 “他是不是你所见的杀人犯?”杨荣问到了他。 这小二目光好不容易收回来,面对杨荣的逼视,却道:“不、不是……” “你仔细看清楚,到底是不是?!”杨荣道。 “不是!”这小二见崇庆帝似乎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一下子有了底气:“不是,他不是我那天见到的杀人犯!” 杨荣冷冷地凝视他:“你之前不是指认他就是杀人犯吗?” “那是被你逼的!”这小二道:“你说不指认的话,那就跟人犯同罪,要把我们都抓到死牢里去!” “朕今天总算是见识了龙鱼卫的审讯手段了,”崇庆帝讽刺道:“原来连人证,都可以威逼利诱啊。” 杨荣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嘴上却道:“陛下,臣也是害怕人证心怀恐惧或者被人利诱,不肯老实指认……” “那现在这人证里,有人断定王贵不是杀人犯,”崇庆帝道:“你怎么办?” “陛下,说到底,也还是有人指认王贵的,”杨荣道:“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指认不明,就不顾其他人的指认啊。也许这小二并没有看清楚杀人犯的面目,所以才无从指认。” “那么杨荣你办案的原则,朕如果没说错的话,”崇庆帝道:“就是疑罪从有了?” “……臣以为,”杨荣道:“如果案犯不能洗脱嫌疑,就是有罪。” “哪怕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有罪?”崇庆帝道。 “是。”杨荣道。 崇庆帝轻蔑地笑了一下,对那小二道:“你现在可以指出真正的杀人犯了。” 这小二还是有点害怕:“杀人犯、杀人犯他……” “杀人犯是谁?”崇庆帝鼓励道:“你指出来,给杨大人看看。” 这小二鼓足勇气,磕了个头大声道:“小人那天见到当街杀死麻五的人,不是王贵,而是皇上!” 这一下石破天惊,杨荣脸色白得吓人:“……你说什么?” “皇上白龙鱼服,”小二道:“麻五调戏了皇上的妃子不算,还要行刺皇上,行刺不成,自己摔死了,这就是小人亲眼看到的一切!” “胡说八道,”杨荣怒道;“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崇庆帝冷冷道:“麻五胸骨断裂,乃是被朕的铁扇所伤,难道你验伤就没有觉出问题来?” “麻五之死,乃是朕所为,”崇庆帝道:“你杨荣却抓住彭城伯的一个护卫屈打成招,还要逼迫彭城伯承认主使,还要威逼证人指证无辜,从头到尾,朕只觉得像是在看一场笑话!” 杨荣的冷汗唰地一下从毛孔中渗出,遍体生寒:“皇上,臣、臣……” “连一个小案子,你也能审成冤假错案,”崇庆帝道:“那你经手办过的大案要案呢,朕是不是应该合理怀疑一下,又有多少冤枉呢?” “陛下恕罪!”杨荣不由自主跪在地上:“臣只在这一个案子上犯了糊涂!” “杨大人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却见一个人影从屏风之后转出来,厉声道:“疑罪从有,岂止是麻五王贵的案子!” 杨荣抬头一看,瞳仁不由自主一缩:“公主?” 临川公主眼中喷射着熊熊怒火,仿佛要把杨荣吞噬了:“只有嫌疑而没有实证就能问罪,我的驸马就是这样被你拷问下狱,重伤致死的?!” 杨荣的后背凉透了,冷汗甚至从后背流到了肚子上。 只听得临川公主一声声质问:“你说驸马牵涉周敬通虏案,真凭实据在哪儿?!麻五的案子,十几个人证尚且指认不明,临判反口,你是如何相信刘鹤龄一人之词的?” 她怒斥道:“如果我上告你杨荣谋反,我没有证据证明你谋反,但你也不能洗脱谋反嫌疑,按你疑罪从有的准则,也应该被满门抄斩吧!” 杨荣一句话也回答不上,面色惨白。 “陛下,”临川公主嚎啕大哭道:“驸马死得冤枉!” “从今天这么个案子来看,朕对你杨荣经手的一些陈年旧案,心存疑虑。”崇庆帝道:“历来审问案子,都是疑罪从无,到了你这里,没有证据还能定罪问责,龙鱼卫的审案难道就是屈打成招?” 他冷冷地盯着瘫软在地的杨荣:“一个案子不管沉寂多久,只要有人喊冤,朕认为这个案子就永远算不上盖棺定论。周敬通虏案虽然是八年前的案子,但公主今日喊冤,朕就要重新审查,你杨荣也不要害怕,假使你问心无愧,只当是一次重审罢了。” “是啊,杨大人,”王怀恩似乎不忍心杨荣的凄惨模样,还特意安慰道:“大理寺每三年还要会审一次旧案呢,您就当是重查了。” 杨荣忽然想起彭城伯的古怪的笑容来,原来他也应该是知道这一切的,怪不得暴露了,而且还无所畏惧。 睢阳城中。 王庚挥退侍卫,看着眼前正襟危坐的人:“云阳王,你起兵谋逆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败亡吧?” 云阳王抬起头来,惨然一笑:“王将军,现在说什么不过都是成王败寇了,这一仗朝廷赢了,你才可以这样同我说话;若是我赢了,今天这一幕便要反过来了。” “你说的不错,”王庚点了点头:“不过你当初为什么要谋反呢?朝廷素来带你不薄,你拥兵自重,屡次三番违抗朝廷命令,皇上都宽容了你,也没有拿你如何,甚至还让你世代镇守楚地——”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听云阳王哈哈大笑道:“皇上要真宽容我,为什么会杀了我唯一的儿子?” “你们不要说自己如何正义,我说了,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不说这个,”云阳王摇摇头,却露出兴奋的光芒来:“我知道你王庚为什么来找我,我太清楚了……你是为了南安侯的谋逆案而来,对吗?” 王庚冷冷地看着他:“不错,我已经查清楚,四年前你麾下神武军假扮黑甲军,在漳州城下走了一圈,让漳州府官员以为是黑甲军无故出动,造成了南安侯谋反之实。” “不错,不错,”云阳王连连点头:“这一桩秘案,到底是现于人前了。” “祁正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王庚道:“南安侯与你并肩作战,共同平定楚地,策勋告庙,还约为儿女亲家,你却干出这种杀人不见血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想的?” “……怪就怪楚地太过富饶,我想独占吧。”云阳王道:“当年平定楚地,我对楚辟光说,不如你我二人平分,拥兵自重,互为犄角,则朝廷拿我们没有办法,三代之后,子孙就可以称王了。” 南安侯自然不会同意,并将云阳侯的想法斥责为想要封疆列土,自成一国,分裂大齐——两人的罅隙由此而生。 “直到有一天,杜仲的人带着密信前来,对外却称是奉皇帝诏书,前来劳军。”云阳王回忆道:“他与我密谈,说起了南安侯功高震主、权倾天下,我听弦知意,明白了他的意思。” 祁茂光认为南安侯已在覆巢之下,同时又得了事成之后即封王的许诺,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跟杜仲合作,于是就有了神武军冒充黑甲军一事。 得知一切前因后果,王庚道:“云阳王,等你被押到长安,可愿意与杜仲当堂对质?” “长安?”云阳王笑了一下,却道:“久违长安,还真是想念啊……” 王庚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却还来不及说话,就见他迅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庚夺下酒杯:“金屑酒?” 云阳王面色狰狞,抽搐了几下,气绝身亡。 * 皇帝一声令下,周敬通虏案开始了重审。 这一次重审为御史台、大理寺一起审理,刑部没有参审是因为刑部尚书张昌宗病势越发严重了,不过这重审也绕不过刑部去,因为重审最重要的卷宗就存放在刑部的石室之中。 “这卷宗许多地方明显是证据不足,”主审赵安国皱着眉头道:“比如说当初的御史郑华,就因为和周敬通信,竟也被定为同犯,岂有此理?” “不只是郑华,还有王义、刘克文等六位御史,”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都因为和周敬通信,而被杨荣打为同犯,杨荣的这种办案手法,被人称之为瓜蔓抄。” 郑安国神色一动:“你是……张昌宗的儿子张朝元吧?” 见张朝元点头,他道:“当初老夫我因为丁忧守孝,不在朝中,对这个案子并不深知,你给我说说,什么叫瓜蔓抄?” “瓜蔓抄就是辗转牵连,如瓜蔓之蔓延,”张朝元道:“因为此案同案犯有文字上的往来,也被牵连,闻所未闻,所以民间就用瓜蔓抄来比喻。” “等等,”赵安国道:“老夫我当初和周敬也有诗词往来,甚至互相通信,为什么杨荣没有抓我?” 张朝元声音沉稳:“因为这六位御史有个相同的地方,他们都上疏弹劾过龙鱼卫。” “不错……”赵安国一一回想,“不错,看来杨荣是排除异己,打击报复啊。” 他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瘦弱的年轻人,点头道:“你是如何查出的?” “不瞒大人,”张朝元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一下仿佛又露出一点残余的稚气来:“下官曾经看过卷宗。” “哦?”赵安国道:“那你可还发觉出其他的不对?” “……驸马被人所告,牵连进此案之中,”张朝元道:“而告发他的承恩侯世子刘鹤龄,其实没有提供半分可信的证据,按大齐律法,诬告人者,各反坐,刘鹤龄理应反坐。” 当刘鹤龄被带到刑部的时候,还不可置信:“你们敢抓我?我是太子的舅舅,是未来的国舅!” “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赵安国一拍惊堂木,威严道:“何况不过是一个外戚罢了!也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刑部公堂!你是有罪待审之人!不给你带刑具,已经是看在太子的份上了!” 刘鹤龄吓得浑身一哆嗦,却强自镇定道:“赵安国,你个老家伙,莫名其妙抓我做什么?我犯了什么罪了?” “你犯的这桩罪,叫诬告罪,”赵安国道:“且将八年前,你诬告驸马李绍之的真相,如实说来!” 刘鹤龄惊惶道:“……诬告驸马?” “你既然上告驸马通虏,自然应当拿出证据来,”赵安国道:“你的证据呢?” 刘鹤龄冷汗直流,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就是诬告,”赵安国道:“你可知道诬陷之罪,是要反坐的!按律,通虏之罪,是要问斩的。” 刘鹤龄吓得屎尿横流:“我有证据,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赵安国道。 “我、我就是证据!”刘鹤龄关键时刻居然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听到了李绍之和周敬密谋,要投奔突厥去!” 张朝元一皱眉头,刘鹤龄也不傻,他这么一说,就把他自己说成了人证,而周敬和李绍之全都死了,到哪儿查证去? 他不由自主看向赵安国,谁知赵安国哈哈一笑:“那好,我问世子,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听到他们二人的密谋的啊?” “我是……”刘鹤龄眼珠子一转,似乎张嘴就来。 “且慢,我可要提醒世子,”赵安国拍了拍桌子上薄薄的纸张:“我这里有杨荣的口供,你们两如果说的不一样,那可一定有人在说谎,所以世子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啊。” 刘鹤龄傻眼道:“……杨荣、杨荣也招认了?” “当然,”赵安国道:“杨荣什么都招认了。” “不可能!”谁知刘鹤龄一口否认,十分笃定道:“杨荣绝不可能招认!他不想活了吗?” 赵安国眯起眼睛:“世子何意啊?为什么招认自己滥用职权,审错了案子,会丧命?” 刘鹤龄一时语塞,瞪大了眼睛:“他招认的是这个?” “不然他招认的是什么?”赵安国抓住话柄,逼问道:“世子你以为他招认的是什么?” 刘鹤龄意识到他说漏了嘴,掉入了赵安国的圈套之中,顿时狠狠一翻白眼,做了个锯嘴的模样,之后再问什么,只装着听不到。 行宫之中。 楚嫣看着憔悴消瘦的临川公主,柔声道:“公主,如今案子已经重审了,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你不要太过伤悲,要打起精神,才能为驸马洗雪冤屈啊。” 临川公主痛上心来:“当年我只以为驸马真的有罪,以为龙鱼卫是真的有切实的证据……没想到杨荣是这么审案子的,没有证据就是屈打成招!” “朕也没有想到龙鱼卫会变质成为杨荣滥用私刑的地方,”崇庆帝道:“不仅滥用私刑,而且还用来排除异己,看来龙鱼卫从上到下,确实要好好整顿整顿了。” 临川公主悲伤不能自抑:“皇兄,驸马无罪,却被严刑拷打,还身死流放之地,我这个做妻子的,八年之后才知晓真相,真是痛死我了……” 楚嫣轻声安慰了许久,弄得自己眼圈也红了。 崇庆帝看着两个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的女人,有点无措,刚想安慰一下,却见王怀恩走进来,道:“太后娘娘派人过来,请陛下和公主回宫。” 刑部。 刘鹤龄仗着自己的身份不能用刑,气焰更加嚣张,一问三不知,根本不配合审讯。 另一位副主审怒道:“岂有此理,我看不如用刑吧!” “不可,他毕竟是太子的母舅,”赵安国道:“但我觉得,他倚仗的不是这个身份,应该还另有倚仗。” “什么意思?”副主审问道。 “这个案子其他地方都差不多审问明白了,唯独在驸马这个案情中,刘鹤龄和杨荣全都避而不谈,”赵安国道:“你们还记得刘鹤龄说什么吗,他说杨荣如果招认,就是不想活命了。” “什么人,能用生死来威胁杨荣?”他道。 张朝元忽然开口道:“而且这句话还说明一点,那就是刘鹤龄和杨荣是有过密谋的,他们很有可能是合伙诬陷拷打驸马的。” 赵安国点了点头,道:“我有个主意……” 刑部大牢中,刘鹤龄见到了承恩侯夫人派来探视的仆人。 “我娘怎么说,”刘鹤龄迫不及待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世子,”谁知这仆从神色怪异,汗如雨下:“你、你出不去了……” 刘鹤龄神色一变:“什么叫出不去了?我娘不是进宫去见太后了吗?” “这一次谁说话都不顶用,”这仆从擦了擦汗,颤声道:“皇上下定决心要审个水落石出,连太后的话也不听……世子,你还是快快交代吧,否则……” “否则什么?”刘鹤龄反而冷笑道:“我不说,难道皇上还真的要对我用刑?” “不是,”这仆从道:“你不说,而杨荣那里先交代的话,他不是就将所有的罪责都……都推到你头上了吗?” 刘鹤龄恍若雷劈,“杨荣,杨荣?!不可能,他不可能交代的!交代了他只有一死!” “世子,你想岔了,”谁知这仆从道:“现在杨荣炮制冤案,已经是死罪了,他再交代这个,要么是虱子多了不怕痒,要么说不定还能死中求活……” “求活?他活不了!”刘鹤龄暴怒道:“他要是承认了是受太后指使,他还能活?” 这仆从倒吸一口气:“太后?太后指使你们诬陷驸马?” 刘鹤龄被怒火冲昏了头,没有注意到这仆从的口气,“太后指使我诬陷李绍之,当然太后也一定跟杨荣打过招呼,不然我红口白牙地诬陷,他怎么就连问都不问一句呢?” 这仆从哑着嗓子,几乎快要晕眩过去:“世子,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是煮的!”刘鹤龄怒道:“你说这话敢当众说出来吗?我就是说了,赵安国敢往下审吗?!” “你要是敢说,我就敢审!”谁知阴影中竟然走出来一个身影,正是不知道潜听多久的赵安国。 “赵安国?!”刘鹤龄大惊失色,再看几乎快要昏厥过去的仆从,咬牙道:“你给我设套!” “不如此,怎么能从世子口中得知这么令人惊骇的真相呢?”赵安国沉声道:“你说太后指使你诬陷驸马,可有凭据?” “什么凭据,”刘鹤龄道:“我白日疯癫,说的胡话,你也信?!” 见刘鹤龄当场反口,死不承认,赵安国倒也不恼,因为他不承认才说明刚才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赵安国走出去,就见到面色苍白的张朝英,显然他也听到了刚才的话,也同样感到震惊。 “……太后指使的,不敢相信吧,”赵安国面沉似水:“我也不敢相信,但如果不是太后指使的,又怎么解释刘鹤龄和杨荣两人都一言不发,拒不交代呢?” “……可是太后为什么要杀害驸马?”张朝元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赵安国摇摇头,看着远处阴沉沉的天空,不由自主升起了一股凉意。 作者有话要说:咕咕哒~~ 第五十章 长乐宫中。 太后看着默坐的兄妹俩,压住了满脸的心思:“皇帝, 听闻你要重审八年前的案子, 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儿臣只是通过一个小案子,发觉杨荣在大案上可能存在疏漏, ”崇庆帝滴水不漏:“所以下令重审旧案。” “八年的旧案, 早就尘埃落定了, 现在重审, 岂不是沉渣泛起?”太后道:“这案子判下去,不论其中有没有冤枉,都代表朝廷的决策,不可轻易推翻,否则公信何在?你皇帝的威严又何在?” “母后此言差矣,”崇庆帝道:“案子有问题,自然要重审重判,才能令天下悦服。何况这案子不一定代表朝廷的决策, 朕看倒像是杨荣打击政敌, 排斥异己的手段,对于无辜被牵连进去的人, 如果不重审,何以昭雪冤情?” “老身说一句,皇帝有一堆道理等着我,”太后不悦道:“你倒是说说,什么地方有冤情?” “驸马有冤情!”临川公主恨声道:“杨荣和刘鹤龄伙同, 诬陷驸马通虏,致使驸马无辜受刑,重伤身死!” “我知道你失了驸马,痛彻心扉,”太后用安慰的口气道:“但也不能说这案子办错了,杨荣他们也是公事公办,毕竟国法无情,难以包庇……” “刘鹤龄是蓄意诬陷,杨荣是屈打成招!”临川公主又气又怒,“驸马是冤枉的!” “胡说,”太后却道:“李绍之是驸马都尉,位高爵显,他们是吃饱了撑的要诬陷他?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蓄意诬陷,为什么要屈打成招?” 临川公主急道:“就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才要提审和问讯!” 却见太后叹了口气,转而对崇庆帝道:“都八年了,你看看她还是难以释怀……我说什么来着,当初就让你仔细给她再挑个驸马,你说听她的意思,这一拖八、九年过去,连妄想都出来了!” “我没有妄想,”临川公主道:“我要给我的驸马讨还一个公道!” “那好,”太后放下念珠,紧盯着崇庆帝道:“你们都说这案子有纰漏,也提审了杨荣、刘鹤龄,可审出什么了吗?” 崇庆帝顿了一下:“两人都没有招认……” “那不就说明这案子的确没有问题吗?”太后嗯了一声,眉头上隐约可见的皱纹松了松:“皇帝,杨荣是先帝留下来的人,忠心且能任职,你只因为自己的疑心,就不由分说地审问,是会寒了忠臣的心的。何况——”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内殿,那里太子正在被女史抱着读书,“刘鹤龄又是太子的舅舅,你动了太子的舅舅,就给前朝传出一个信号,表示你对新立的太子不满,你知道会引发多大的风波吗?” 崇庆帝没有说话。 临川公主眼中含泪,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们都不该死,那我的驸马呢,我的驸马被白白冤枉死了,到底应该谁来抵命?” 杜太后叹气道:“驸马这个案子,我记得是承恩侯世子揭发的吧?” 她面露愧疚之色:“如果确实是冤枉的,老身大概也明白了鹤龄为什么要诬告……鹤龄这孩子,对临川是一往情深,奈何临川已经嫁了人,他爱而不得,做了件坏事,确实有罪,不过也不至于抵命……毕竟驸马最后从牢里出来了,是在流放岭南的时候因病去世的,你看看,这又怎么算?” “驸马如果不是在狱中遭受拷打,身体衰弱,怎么会病死在岭南?!”临川公主道。 “临川啊,驸马只是遭受了拷打,”杜太后道:“可当初牵连进通虏案的人,无一不是身首异处,我看杨荣也是例行公事,你非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岂不是在质疑龙鱼卫从太、祖时候流传下来的规章制度?” 临川公主又气又急,却又不知怎么反驳。 “太、祖时候流传下来的规章制度中也有一条,”崇庆帝道:“诬告人者,要反坐!” 看着太后倏然皱起来的眉头,崇庆帝道:“刘鹤龄如果不能证实自己说的话,那就是诬告驸马,他诬陷驸马的通虏之罪,是要全数落在他自己身上的。” “说到底,你就是想要收拾刘鹤龄,”杜太后冷冷一笑,疾言厉色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收拾他!”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崇庆帝的鼻子道:“因为你的舅舅执掌朝政,权力压过了你,你就不想你的儿子将来有一天也跟你一样,头上顶着一个母舅!” 她越说越是刻薄:“你自从登基以来,朝政交给你舅舅打理,你嫌你舅舅碍眼,迫不及待想要夺回权柄,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你舅舅这么多年操持着大局,替你扫除障碍,你坐得稳天下吗?” 见太后如此指责,崇庆帝也无从辩解,只好和临川公主退下。 “皇兄,”临川公主问道:“明明刘鹤龄有罪,太后为什么要阻拦呢?” 这个问题同时萦绕在所有与案之人的心里,然而长乐宫的动作比他们设想的还要快。 承恩侯夫人哭哭啼啼地跪在太后脚下:“太后娘娘,求您救救鹤龄吧!皇上是铁了心要拿他问罪,可怜我们鹤龄无罪,是有人在皇上耳边吹风,故意报复的啊!” 杜太后眯起眼睛:“什么人,吹的什么风?” “还有谁,就是那个长平侯家的骚狐狸精,”承恩侯夫人一心断定是楚嫣在使计报复:“……鹤龄不过是调笑了她几句,她就怀恨在心,搬弄皇上为她报仇!” 杜太后狭长的眉毛紧紧锁在了一起,手上的念珠却越转越快:“……是她?不错,不错,自从她傍上皇帝,惠宁伯出了事,丽嫔家里也出了事,云阳王世子也被皇帝所杀,这些人都是当初楚辟光谋逆案的涉案之人……” 承恩侯夫人只听得前面两句,之后太后的喃喃自语她就听不到了,只见太后神色变幻,一会儿狰狞,一会儿阴沉,吓得她心中咚咚跳个不停。 “原来是她在捣鬼,我说怎么这大半年来,接二连三像是约好了似的出事!”杜太后冷冷一笑:“她怕是得意极了,觉得自己手段高明,想要给她的亲属翻案呢……” 杜太后眼神像是冰淬过一样:“漏网之鱼也想掀起大风浪来?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好了,别哭了,”她嫌恶地看了一眼承恩侯夫人,道:“你按我说的,告诉鹤龄,说自己诬告是出于对临川的爱慕,把事情担下来……毕竟是太子的舅舅,皇帝还能让他以死谢罪?” 承恩侯夫人到最后也没听明白太后到底给了她什么保障,擦了一把眼泪,又小心翼翼道:“妾许久没有见过太子了,甚是想念……”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太后不耐烦道:“太子在我这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承恩侯夫人吓得一缩,诺诺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子不需要被溺爱,”杜太后道:“将来要做皇帝,怎么能留恋亲情?” 温泉行宫中。 终于传来了云阳王自杀的消息,为时四个月的叛乱彻底平息。 楚嫣将写着祁正茂名字的竹签投入火盆中,看着火苗舔舐着那暗红色的名字,心中就像被风吹起的湖面,但层层的彀纹最终还是恢复了平静。 “善恶到头终有报,”她喃喃道:“杨荣,你的报应也要来了……” 晚上崇庆帝回来地比寻常晚了许多,因为战后的扫尾以及安抚还是很忙的,不过让他忙中添乱、哭笑不得的反而是宗室。 因为这次的叛乱波及的地方很广,一些个诸侯王有的抵抗了,有的弃城而逃,如今被纠责的时候就振振有词地拿梁王说口,毕竟梁王不仅不想抵抗,还差一点倒戈了。 “梁王是陛下的亲叔叔,与皇室血脉最亲,”楚嫣听到这里不解道:“为什么反而不肯出力气,还心向敌人?” “朕记得小时候他就跟朕不亲,”崇庆帝回忆道:“想来是朕的出生,让他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当年父皇无子的时候,曾说过千秋万岁后,当传位梁王的话。” “看来天子金口玉言,的确不能轻易承诺,”楚嫣一笑:“梁王有了希望,却又落空,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想来父皇也觉得愧疚,所以给他最大最好的封地,”崇庆帝道:“还嘱咐朕要好好待他。” 楚嫣被逗笑了:“梁王比陛下大二十岁,先帝却把梁王托付陛下。” “就像是知道梁王叔会惹事一样,”崇庆帝也笑了一下:“你看他在宗人府也不老实,还嫌弃饭菜不合口,还嫌弃永穆姑母送去的衣服,大模大样地,比朕这个主人还舒坦。” 楚嫣哈哈一笑,从贵妃榻上起身,却感觉胃上猛地一酸,不由自主呃逆起来。 她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反而弄得自己眼圈通红。 “怎么回事?”崇庆帝过来扶住她:“快宣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揣包子啦O(∩_∩)O哈哈撒花~~ 作者君有点小感冒,话说也就是换衣服的那一两分钟,汗杀下去就能感冒(*/ω\*),郁闷………… 话说高考中考的小天使们也要注意不要着凉,考个好成绩~\(^o^)/~ 第五十一章 等太医把一切孕期该注意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楚嫣还沉浸在不可置信中:“……我有了?我真的有了吗?” 却见旁边的崇庆帝龙颜大悦, 大手一挥, 正在漫撒金钱,这温泉行宫里上下几百人,口中不住恭贺, 闹得倒像是什么大节日一样。 “夫人有孕, 各赐三月赏钱, 朕记得行宫内库还有百镒黄金, 也都拿出来分了吧,”崇庆帝道:“若是伺候得当,还有赏赐。” 听着众人的欢呼雀跃,楚嫣掩口一笑:“陛下,这下可人尽皆知了,真的好吗?” “宫中四年多不曾有喜讯,以后怕是也不会再有了,”崇庆帝道:“你的这一胎, 不管是男是女, 朕都要诏告天下,普天同庆。” “陛下又不是没有皇子, ”楚嫣不赞同道:“怎么我这一胎反而要弄得兴师动众的?” “什么兴师动众,朕的小公主就要来了,”崇庆帝心怀大畅:“你看朕那天对你说什么?朕对你说,要个小公主,你看小公主就来了。” 他盯着楚嫣的小腹, 又伸手摸了摸,满怀期待的样子,看得楚嫣一头黑线。 “你看她好像还对朕有反应呢!”崇庆帝感觉手下仿佛有轻微的响动,不由自主想再摸一摸。 谁知手下的肚皮“咕咕”一声,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楚嫣随即仰倒:“哈哈哈……陛下,三个月不到的孩子能有什么反应,那是我的肚子……我的肚子饿的叫唤呢!” 楚嫣笑得满床打滚,缩成一团,看得崇庆帝故意板起脸来:“快起来,别压着孩子了!” 楚嫣笑得浑身发软,差点把眼泪笑出来,看着崇庆帝传唤御膳,一轱辘从床上翻下来,跳到了崇庆帝的背上。 “快下来,”崇庆帝被她的动作一惊,伸手托住她,想要斥责,口气却低沉得不行:“太医说了,不能乱动!” 楚嫣伸出手掌,将崇庆帝的眼睛盖住,悄咪咪附耳道:“李、元、休——” 崇庆帝嗯了一声,耳朵呼扇了一下。 楚嫣觉得可爱极了,又抓住他的耳朵呵了口气:“陛下还说别人是大耳贼,其实自己才是大耳贼吧,我生的女儿要是也是一双大耳,可怎么办啊?” “女儿一定像你,”崇庆帝由衷道:“像朕岂不是成了个金刀大马的女汉子?” 楚嫣用崇庆帝的面孔设想了一下,圆滚滚胖乎乎藕节似的身上,却是崇庆帝不怒而威的脸,顿时把她笑得死去活来,差一点从崇庆帝的背上滑下去。 刑部。 看着刘鹤龄爽快承认是自己诬陷了驸马,赵安国没有半分释然,面色反而更加冷凝:“……你为什么要诬陷驸马?” “我刚不是都说了吗,”刘鹤龄道:“我爱慕临川公主,求而不得,所以设计诬陷了驸马……把驸马害死了,我不就可以得到公主了吗?” 见刘鹤龄始终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而且还无法反驳,张朝元不由得道:“……刘鹤龄之后的确也求婚公主,只不过公主不曾应允。” “刘鹤龄空口无凭诬陷驸马,他怎么确保杨荣不会查出真相?”赵安国摇头道:“明显他和杨荣是有串通的,我更倾向他之前说的……有人指使。” “难道真的是……太后?”张朝元心惊道:“这个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这个先不要走漏半点风声,”赵安国似有顾虑:“……先对刘鹤龄诬陷罪量刑,该怎么判决呢?” 此时的大牢里,刘鹤龄想起承恩侯夫人给他带的话。 “皇帝不会真的要你抵罪,你是太子的舅舅,你妹子为了给他生孩子死了,他心里但有一点不忍愧疚之心,就不会要你命!”承恩侯夫人言犹在耳:“太后说了,你认罪之后,她给皇帝说情,判你流徙三千里,不过几年,就遇赦而还了!” “怎么相信太后的话呢?”刘鹤龄忍不住道:“便是她指使我诬陷驸马的!” “你是不信也得信,不做也得做了!”承恩侯夫人痛哭流涕道:“……你忘了吗,太子在太后手里,咱们要是不按她的话去做,那太子可怎么办啊?!” 太子是他们刘家的希望,不图现在,也图将来。 “我的儿啊,”承恩侯夫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问道:“太后为什么要害死驸马,你不知道吗?” “我只记得太后对敬太妃,似有不满……”刘鹤龄回想起八年前的那一天,他看到太后气得脸色发红,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敬妃有野心,”刘鹤龄喃喃道:“敬妃只有一个女儿,连儿子都没有,哪儿来的野心?” 温泉行宫。 临川公主情绪激动:“他害死了驸马,只判他流放?!” 崇庆帝不得不安抚道:“刘鹤龄是太子母舅,刘家本就根基浅薄,太子又失了皇后,无所依靠,朕是害怕他心中多思多虑……” 他道:“太后想要从轻判决,流徙千里,遇赦而还——朕不同意,朕打算杖责四十,遇赦不还。” 临川公主啜泣了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了一点:“这个判决,还是太轻了。” “承恩侯爵位改系,”崇庆帝又道:“交给庶支。” 谁知临川公主惨然一笑:“皇兄能为我做到这般地步,臣妹已经是感激不尽了,皇兄在的时候,自然是臣妹的依靠,只怕皇兄千秋万岁后,太子即位,不仅不同臣妹亲近,反而怨怼……而那时候他若是恩赦刘鹤龄回京,要给刘家加官进爵,臣妹也没有办法阻拦……” 临川公主自嘲地说了一通,自觉有些过了,又道:“臣妹说这些有的没的,是神志不清,迷了心窍了,皇兄正当盛年,如今又有喜讯传出,臣妹还没贺喜呢!” 崇庆帝嗯了一声,面色舒展:“还不知道是男是女。” “是男是女都好,后宫这么些年不曾有消息,阿嫣生个什么,都是宝贝,”临川公主高兴了许多,道:“不过,皇兄,你可为这孩子考虑过?” “考虑什么?”崇庆帝问道。 “怎么上玉牒?”临川公主问在关键上:“玉牒之上,生母怎么写?皇兄难道忘了,阿嫣如今还是长平侯夫人,连个名分也没有,哪怕是个宫人呢,也不至于这么为难。何况太后那里,还没有告知,若是太后反对,孩子难道一直无名无分?” 崇庆帝道:“朕会跟太后说的。” 他顿了一下:“也许太后会反对,但朕有两个办法,总要行一条。” “哪两条?”临川公主道。 “要么阿嫣晋封贵妃,孩子载入玉牒,按例十岁封王;”崇庆帝道:“要么孩子生即封王,阿嫣可以没有名分,将来朕千秋万岁后,她就是王太后,跟孩子去藩国。” 临川公主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从汉武帝之例?” 虽然皇子生母随儿子出就藩国的先例从汉朝就有了,汉武帝的王夫人,便是以“齐国太后”这样的身份薨的,但是从那以后的朝代,就没有这样的事情了。 本朝更是没有。 “生个公主也就罢了,生个儿子,将来就藩,朕怎么忍心她们母子分离?”崇庆帝道:“朕怎能留阿嫣一个人无依无靠呢?” 临川公主叹了口气:“我怎么觉得你说的这两条,太后都不会同意呢?只怕孩子连玉牒都上不去,玉牒可在太后手上!” 她摇头,忽然道:“……玉牒怎么一直收藏在太后那,不该是宗人府收藏吗?” 小红端着盘子走来上来,低着头道:“陛下,公主,夫人让我送四月的新味过来。” 那托盘上面的小食盒里,一半水灵灵红艳艳的樱桃果子,一半切得平平整整的嫩笋,临川公主拈起一颗樱桃,才道:“阿嫣有巧思,身边的丫鬟也伶俐。” 她说着打量了一眼小红,不由得称赞了一句:“倒也是好颜色……” 说着问崇庆帝道:“陛下,阿嫣有孕,没想着让身边的人服侍你?” “就她那个小醋坛子,”崇庆帝想到什么,摇头一笑:“朕同宫人说几句话都不乐意……” “我看还是陛下情深罢,”临川公主笑道:“不舍得叫她难过。” 小红低垂的脸上,露出嫉愤的神色,却连头都不敢抬起,只能顺耳听着。 “当年驸马待我,何尝不是一往情深?”临川公主笑过之后,又伤感不已:“愿得一人心,得到了就是沧海巫山,其他的又怎能入眼呢?阿嫣比我,有福气多了……” 小红匆匆提着盘子,绕过假山,却不留神同一个人影相撞,两人同时“哎呦”了一声,差一点跌倒。 “妹妹没事儿吧,”竟是个约莫三十几岁的宫女,看着却十分热络:“伤着哪儿了,我看看?” “没事儿,”小红抬起头来,不由得道:“姐姐是哪儿的人,倒是眼生。” “我啊,”这宫女笑道:“我是行宫新进来的,我姓周,你叫我周姐姐吧。” “新进来的?”小红疑惑道:“怎么会有新进来的人?” “太后娘娘关心陛下起居,”这周宫人笑道:“专门从宫里拨来一批人服侍,没想到咱们到行宫屁股都没坐热呢,就被闲置冷落到一边,我们哪里拗得过贵人,还不是贵人说什么,咱们就怎么做呗。” 这贵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闻言小红的眼睛顿时变暗了:“……她独自一人霸占着皇上,不许任何人亲近,连太后娘娘派来的人,都挡在一边!” “太后娘娘和陛下是亲母子,外人岂能间隔,”这周宫人笑了一笑,“皇上谁的话都不听,也要听咱们太后娘娘的话,而咱们太后娘娘,是最讨厌椒房擅宠的了,是断不容有人蛊惑君心的。” 小红的眼神有些炽热:“……太后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文求收藏啦,穿成贾南风真的很有意思,作者求个收藏,请小天使们预览文案\(^o^)/~ 第五十二章 刘符生扫平了云阳王之乱,移师回长安, 自然受到了长安百姓最热烈的欢迎。 黄土垫道, 净水泼街,香花醴酒,彩缎飘飘——欢呼的声音连长安城最犄角旮旯的地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可见整个城市已经成了欢乐的海洋了。 楚嫣怀了身孕, 没有去凑热闹, 听欢庆回来的白芷说, 场面非常盛大,极是热闹,不过风头都被与刘符生并辔的囊囊公主给抢了。 “囊囊断了云阳王的粮草和后路,”楚嫣笑道:“是大功臣……” 她见白芷神色有异,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却见白芷憋不住笑,道:“看刘将军和囊囊当街打闹的样子,只怕两人是你有情我有意,看对上眼了呢!” 楚嫣又惊又喜道:“可真?” 见白芷点头, 楚嫣哈哈大笑道:“这倒是一桩意想不到的姻缘了!谁也没想到刘符生放浪形骸了这些年, 居然被囊囊收住了心!可怜大长公主和成安侯夫人操了这么多年的心,总算能放下来了!” “不一定, ”谁知白芷幸灾乐祸起来:“越人重女轻男,素来有上门女婿的风俗,刘将军就算和囊囊公主结成好事,将来还说不准谁娶谁呢!” 楚嫣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刘符生回京, 崇庆帝自然也要回返大内,楚嫣欢快地把人送走,转头就和临川公主推起骰子来。 “今晚上好像到处都在欢庆,”临川公主侧耳听了一会儿,道:“不如咱们也去外头看看。” 楚嫣吩咐将酒席移至观景阁上,移步上去,见天色昏暗,明月东升,而山下流水之中,又有河灯点点,映照星河。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却忽然见山下忽地人影攒动起来,呼啦啦从山东面来蜿蜒迤逦来了一队人,都手持火把呼喝着,光看火把就像是一条火龙一样,不知人数凡几。 楚嫣一见这火把,心中一震,不由自主想起在翁山上发生过的事情,面上现了凝重神色。 倒是临川公主低头看了一会儿,笑起来,“是山下面的百姓在赶社火呢,也知道咱们这里是行宫,想要孝敬一番呢。” 果然见那打头的人,顶了一根碗口粗细的三丈长的大竹竿,上面装着三面小旗子,中间是一幅绸缎长幅,两边挂着小铃铛,这人就把弄着幡,一会儿向上抛起,等落下来的时候又用前额借住,直舞地幡幅飘展,铃声叮当,而到了近前来,却见这人忽然取了火烛来,将这幡四个角都点燃了,抛在空中,接在肩上,耍得夺人眼球。 行宫里的大小宫人、仆役被吸引住了,也看得兴奋,趴在栏杆上,大呼小叫。 之后各种表演,有傀儡、竿术、刀门、马戏、弄伞、双石、花砖和狮子舞等杂艺,从山脚下吹吹打打地过去,更是引得行宫的人全都围在了阁子上,欢呼雀跃起来。 楚嫣乐呵呵地让人去库房里去了奇花、火炮、巧线盒子和火人出来,这些烟花一来,众人都上手去拿,有快手的已经放了七八个出去,在夜空炸开了两三朵烟花来。 楚嫣立在台阶上,也仰头看着烟花。 却不知背后一双手伸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要使力。 “砰——”只见一朵最大的烟花爆上了天,声音大得惊人,这双手吓得一哆嗦,僵在了半空中。 小红脸色涨红,一直红到发根,鼻翼由于紧张和恐惧张得大大的,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着的嘴唇狰狞向下巴伸展过去。 她一双眼睛暗暗闪烁了一下,又变得漆黑,一双手又抬了起来,眼看就要落在楚嫣的后背! 楚嫣却恰此时听到了似乎有人唤她,一边应了一声,一边抬脚步下了台阶。 这双手又一次落空了。 楚嫣走了七八步,却被白芷紧紧抓住了胳膊,她顺着白芷的目光向后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怎么了?”楚嫣问道。 白芷神色铁青,似乎异常愤怒,不肯再叫楚嫣在观景阁停留。楚嫣拗不过她,只好匆匆回了屋子里。 小红粗喘着气,绕过了假山,却被一双大手拖住了手臂。 “我、我不成……”她惊魂落魄:“没、没弄成……” 周宫人的眼神一瞬间似乎狰狞地吓人,抓着她的手也变得力大无穷,然而很快又恢复了和善。只不过语气却有些冰冷:“怎么会不成呢?这么好的机会,你是不是下不来手……” 小红猛地摇头:“有人叫她,没来得及……” “仓促起意,也怪不得你不成事儿,”周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佛是在安抚,又仿佛在添柴加火:“不过……连这种小考验都通不过,只怕你扶不上墙,太后想赏识你,也得你自己显出本事来。” 小红一发狠:“太后娘娘说什么,小红我肝脑涂地也要做到!” 周宫人掂量了一会儿,仿佛称量了她的忠心:“……倒还有一样事情,比今晚却也不难,只消得你如此如此……举手之劳,便有荣华富贵、万千恩宠等着你。” 白芷拉着楚嫣急匆匆回去,回到屋里楚嫣不由得抱怨道:“怎么走这么急,我都出了一身汗。” 白芷才是真的出了一身汗:“……夫人,你刚才根本不知道,有人在你背后,想要推你!” 楚嫣没有意识到她的话,只“嗯”了一声:“刚才人是有点多,推推搡搡,想来是不注意。” 白芷急道:“如果我说,那人是要下狠手推你呢?” 楚嫣不太相信:“胡说,我怀着孕呢,谁敢下狠手推我,难道不要命了吗?人群之中,谁也顾不上谁,挤挤挨挨一片,擦着碰着了,都是无心之失。” 白芷急得满头大汗,赌咒发誓道:“她就是有心要害你!你想想你当时站在何处?前面是什么?” 楚嫣暂时息声,她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自己站在台阶之上,斜侧有一排小宫人,大家都是抬头看烟火,谁也没有注意背后。 若真有人要推闪他,前面就是一块倾斜的地面,她一定站立不住,摔落在地,而且一定是肚子朝着地面。 肚子朝着地面是什么结果,楚嫣不由自主摸着肚子,一阵心悸。 “想要我一尸两命,这计划似乎并不周详啊,”楚嫣轻轻一挑眉毛:“今晚在观景阁上宴饮、放烟花,也都是临时起意,并没有说提前通知的,这人也太不周全了吧。” “到底是谁?”她问道。 白芷沉声道:“是小红!” 她见楚嫣没有出声,不由得急道:“我亲眼看见就是她……” “我不怀疑你,”楚嫣道:“其实你说她我就知道,除了她应该也没有别人。” “这白眼狼,黑了心肝的东西,”白芷气不过,“夫人对她多好啊,她还敢背地里勾引皇上,还要下黑手,下流无耻!” “夫人,”她道:“你怎么不收拾她,撕烂她那张嘴,看她还敢不敢说是奉了你的命给皇上搓背去的!” 楚嫣见她说的好笑,不由得噗嗤一声道:“我都还没生气呢,你倒替我鸣不平,先气死了!” 白芷越发懊恼:“夫人,您怎么不生气呢,有了一次还不算,还打发她去给皇上送东西,这骚蹄子哪里知道什么愧疚,万一真的勾搭上了陛下,您……您可怎么办啊?” “万一她真的勾搭上了,那只能怪我,”楚嫣道:“怪我眼睛瞎了,所托非人。” 楚嫣拈了颗樱桃送进嘴里:“其实我只是想叫她看清楚,可人最难得的就是知道本分,而不生贪念。” 她擦了擦被汁水染得嫣红的指甲:“……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只怕还有阴谋等着我,这一回,我可不能不防了。” 大内,养性斋中。 王怀恩的查访也有了结果:“……陈氏不是汉人,是越人,但不知道是百越三国中哪一国的,当年三国和大齐混战,陈氏应该是被掳来的越人,随军至长安,入宫服役。这是元康十一年的事情。” “陈氏有个妹妹,和她一起入宫的,”王怀恩道:“两人都在兴庆宫中服役。” 兴庆宫正是杜太后做贵妃时候所居住的宫殿。 崇庆帝点了点头:“还有呢?” “陈氏的妹子小陈氏死得早,”王怀恩道:“也没的人记得她……好像是元康二十年宫中大疫的时候,身染疾病而死的。” “至于陈氏,一直是太后身边得用的宫人。”王怀恩道。 “朕就说朕记得有个姓陈的嬷嬷,”崇庆帝道:“但见得少……怪事了,太后身边的宫人和太监朕都知道,独这一个,朕没见过几次。” “还有呢?”他问。 “就没了,”王怀恩道:“元康三十六年,先帝生了一场病,太后就放出宫人去祈福,陈氏也放了出去,只不过……不但出宫的名册上查不到,连宫人服役的名籍也被抹消了。” 崇庆帝怔了一会儿,“朕知道了。” 崇庆帝站在窗边,不知道出神眺望着什么,忽然道:“元康二十年大疫死去的宫人,都葬在哪儿了?” “火化了,不火化的话,大疫还会传染。”王怀恩道:“……都在长广镇化人场里火化了,因着人太多,还专门建了个坟圈子,只不过都没有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这只是小case,太后憋了个大招在后头O(∩_∩)O哈哈~ 第五十三章 长乐宫外,马全恭敬道:“陛下, 太后娘娘刚刚睡下。” 崇庆帝看了一眼宫内, 道:“既如此,朕就不打扰了。” 他转头欲离开,看到马全低垂的眉眼和白透了的鬓发, 忽然道:“马大伴——” 马全不由自主一震, 哎哎了两声, 才道:“奴婢在。” “你服侍太后这么多年, 实在是辛劳,”崇庆帝道:“朕小的时候,你又有保护鞠育之功,朕没有忘记。宫中的老人愈发凋零了,朕自然要厚待。你家中有无子侄,可过继到你身边,朕恩封他入龙鱼卫,你也算有个香火, 朕也算全始全终。” 马全一时之间很有些发怔, “奴婢没有子侄,也不敢夺他人的儿子……” “朕赐你宫中乘轿, 你不敢受,”崇庆帝道:“让你过继一个儿子,你也推拒。你一辈子小心敬慎,难道不值得奖赏?你有什么心愿,倒是可以跟朕说说。” “老奴没什么心愿, ”马全的头越发低了下去:“……惟愿陛下万年,与太后两宫和睦。” 马全走进长乐宫,杜太后冷哼一声:“皇帝走了?” 马全道:“走了。” “我懒得见他!”杜太后怒道:“以为我不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行宫里那个贱人怀孕了,撺掇他要给贱种上玉牒呢!现在知道玉牒不是摆设了?我就是卡着不上,让他一辈子没有来历,无名无分!” “太后,如今后宫子嗣稀少,”马全道:“到底是皇上的血脉,不管他生母是谁……” 杜太后就像涨满河槽的洪水,突然崩开了堤口,咆哮起来:“玉牒上能不管他的生母是谁吗?!他翻开玉牒,会看不到吗?!” 马全仿佛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似的,由着杜太后对着他撒泼似的怒吼着,他的表情并无波澜,仿佛已经惯常见到似的,然而其实这一幕的溯回,也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二十年前的事情,还近在眼前,不知多少遗憾、多少悔恨,也不知多少恐惧,多少难言!即使埋在心底,终有翻覆的时候,即使是一点余味,也足够让人心潮起伏。 杜太后发泄了之后,神色渐渐平息,良久道:“你去白云观,看看道元大师回来了没有。” 马全道:“上一次去,说道远大师远游去了,归期不定。” “那就去找!”杜太后道:“我要见他。” 马全佝偻着身体下去了,杜太后仍然怒气冲冲地盯着他的背影,两道上挑的眉毛过了很久才耷拉下来。 她走进内室,挥退宫人,从床头取出一个楠木盒子,又从盒子里取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纸条。 杜太后眼神波动,将之展开,只见那纸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首诗。 “七月轻绡进六宫,素衣惊与至尊同;”杜太后喃喃,似乎陷入了回忆:“……紫薇星辰何处觅,虎兔相逢大梦归。” “虎兔相逢大梦归……我属兔,”杜太后的神色很快变得暗沉:“属虎的人,就是要跟我过不去!” 崇庆帝回到温泉行宫,却不见楚嫣来迎,道:“你们夫人去哪儿玩耍了?” 只以为楚嫣又贪玩,跑去了山下的真武庙,谁知白芷几个神色也不太好:“……夫人这几日生了病,一直卧在床上。” 崇庆帝掀开帘子,就见楚嫣沉沉睡着,极是酣甜的样子,面色也红润,并不像生了病的样子。 崇庆帝不由得笑道:“一定是她怨怪朕多日不曾陪他,使了小性子,装病来骗朕,好叫朕心疼。” 白芨和白芷对视一眼,一咬牙:“陛下,我们夫人是真的昏睡了好几日了,中间醒来二三次,看似如常,实则目光呆滞,叫也不理,像是听不到婢子们说的话一样。” 崇庆帝神色一肃:“太医看过了吗?” 留守在行宫的太医已经看过了,对此万分无解:“臣医术不精,实在不知道夫人患了什么病,只觉得一切如常,脉稍沉滞,实在不知道何故贪睡。” 崇庆帝一边宣召太医院院使周游,一边道:“是不是这一胎怀的……不稳当?” 这太医擦汗道:“夫人孕象,一切正常……” 崇庆帝扶了扶楚嫣的额头,给她擦去鼻翼上的汗滴,又唤了几声,从轻到重,果然楚嫣毫无反应。 崇庆帝的眉头死死打了个结,“这情形有几日了?” 听到白芷回答七八日,他怒道:“七八日了,不知道派人跟朕说一声?朕不来,你们打算隐瞒到什么时候?” 白芷急忙请罪道:“陛下恕罪!夫人有一日醒来,似能言语,婢子们要去请陛下,她就摇头,说不要惊动陛下……” 太医周游被羽林卫夹在马上,疾驰入行宫,就见行宫灯火通明,所有人面色惊惶,屏息凝神。 “陛下,”周游道:“可是陛下身体有恙?” “不是朕,”就见崇庆帝坐在床脚,招手道:“是夫人有恙,你快来看看,到底生了什么病?” 周游定了定神,先观察了一下楚嫣的神色并舌苔、眼睑,才闭目扶脉。 “怎么样?”崇庆帝见他久不出声,开口问道。 “夫人害喜的症状还不明显,但贪睡的确也是害喜的症状之一,”周游缓缓道:“夫人这几日,醒过几次?” 听白芷将病症细细说了,周游眉头一皱:“看夫人脉象,身体无恙,不应当啊……夫人有没有受惊或者忧思?” 见白芷摇头,周游踌躇不已,崇庆帝按捺不住,道:“到底怎么回事?” 周游道:“臣实在诊断不出,看夫人这病状,仿佛魂不归窍,但魂不归窍乃是血不归经所致,臣看夫人脉象,气血充足,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离魂之症。” “启禀陛下,老奴觉得夫人病的有点古怪,”临川公主身边的胡嬷嬷看了半晌,仿佛看出了些端倪:“之前夫人在梦中一直不安,方才陛下守在身边,她就好些。” 却见楚嫣嘤宁一声,似有所感,抓住崇庆帝的手不放。 临川公主道:“胡嬷嬷,你想说什么?” 胡嬷嬷迟疑了一下,道:“老奴一听太医诊断是离魂症,倒也有所耳闻。乡间里闾常有走夜路丢了魂的,就是觉得身在床而魂离体,有的惊悸,有的昏睡,仿佛就像夫人这个模样。” “那这病应当怎么治?”崇庆帝道。 “乡下人,有的抓几副安神汤,有的就喊一喊魂,”胡嬷嬷道:“要么在佛前拜一拜,只要驱除了邪秽就行了。” “你说邪秽我倒觉得是真的,”临川公主摇头道:“阿嫣好端端地卧床不起,太医诊治又说身体没毛病,你说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忽然昏昏沉沉了,莫不是真的有人下了什么降头,或者咒诅?” 崇庆帝神色一下沉下来:“你说有人下咒?” “说不好,”临川公主谨慎道:“这话也不敢乱讲,只是咱们在推断病情罢了。不过皇兄,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父皇当年也这么昏睡过大半个月,后来大搜六宫,最后查出来……查出来是废后诅咒吗?” 对这桩宫闱秘闻,其实崇庆帝和临川公主都没有亲眼见过,因为先帝废后的时候皇帝才刚出生不久,临川公主还没有出生呢,两人都是听身边伺候的人提到的,但确定的是,在宫中巫蛊案爆发之前,先帝的确有一段时间的身体不适,而太医也束手无策。 崇庆帝神色明灭,道:“请道士做法,在佛前点灯——” “若真是咒诅,”他神色冰冷,怒气横生:“那咒诅她,就是咒诅朕!” 楚嫣身边的人一面去鸡鸣寺烧香许愿,一面又请了道观里的道士念经做法。 从当晚开始,行宫里人人都行动起来,一是不许到游廊南边去,二是出来进去必须用水盆照自己。 行宫大殿空地上从东向西搭起了三个大棚子,每个大棚子里大约七八十个道士,穿得衣服也不太一样,看上去倒不像是一个派别的,各有自己镇山门的法器:有的人敲着长鼓;有的人端着墨斗;还有人持着拷鬼棒作凶神恶煞状。还有二三十个道士吹着法螺,绕着法坛行走,此起彼落。 这些道士用杨柳枝洒了甘露,然后糊了一个有一丈多高的大鬼,蓝袍靛脸,凶神恶煞的,嘴两旁还涂着大红的颜色,像由口里往外冒火焰似的,投到了油锅里,炸了一通。 说也奇怪,这大鬼炸进油锅里,白芷就跑出来:“陛下,夫人醒了!” 崇庆帝急转进去,就见楚嫣果然醒来了,正在白芨的服侍下喝汤。 “怎么样,”崇庆帝将她的脸抬起来:“阿嫣?” 却见楚嫣虽然醒来,吞咽无误,但整个人仍然神色呆滞,对他的呼声也充耳不闻。 “看来做法还是顶用,”崇庆帝道:“叫他们不要停!” 屋外的做法声越发大了起来,却见王怀恩慌慌张张地闯进来:“陛下,太后、太后病重,丞相请陛下速速回宫!” 临川公主“啊”了一声,惊道:“太后怎么会病重?” 她当即道:“皇兄,你先回宫吧,阿嫣这里我看着,太后的病可马虎不得,你还是将周游带走,这里我盯着,叫他们继续做法。” 崇庆帝将怀里的楚嫣轻轻放下,不舍地看了一眼,“朕先回宫看望太后,这里的情况,要飞马向朕禀报。” 崇庆帝很快离去,没有看到他身后的楚嫣目光微微浮动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愚蠢的作者君还以为存稿箱按时发出去了呢,忘了存稿箱告罄了(*/ω\*)~~ 小天使们在哪里,给作者君撒花花呀(*?▽?*)~~~ 第五十四章 崇庆帝骑马直入宫门,长乐宫果然气氛低迷, 各色宫人太监行色匆匆。 杜仲坐在外殿的椅子上, 见到崇庆帝也不行礼,反而冷笑一声:“皇上舍得从安乐乡回来了?” 崇庆帝面不改色道:“舅舅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母后病重,你却不在宫闱, 缇骑四出找你, 才知道你连日在温泉宫行乐, ”杜仲道:“若不是你母后发了病, 你还不舍得回来吧!” “舅舅想岔了,”崇庆帝道:“温泉宫也是行政之地,当年先帝一年之中,常有半年都驻跸行宫,政事也都在行宫办理。何况朕也没有忘记母后,前几日还回宫探望,彼时母后还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皇帝真的关心着太后呢?”杜仲道:“长乐宫里的宫人说,太后从七八日前, 就一直身体不适, 皇帝看出来了吗?” 崇庆帝望向宫人,道:“尔等是怎么伺候太后的?太后身体不适, 怎么不向朕禀报?” 宫人跪了一地,都道:“太后娘娘说自己只是小病,休养一阵便好了,不许奴婢们惊动皇上。” 杜仲鼻孔里哼了一声,崇庆帝也没有计较, 见太医周游起身,问道:“太后病情如何?” 周游神色局促:“……向来臣为太后诊脉,都是个肝气郁结,中气不足之症,这是老人常有的病,刚才诊脉,太后的这老病也没有复发,应该是有其他病机。” “庸医,”杜仲骂道:“连什么病都诊断不出来!” 周游心中其实纳闷更甚,盖因他不久之前才为长平侯夫人诊脉,竟同太后一模一样,都没有任何病兆,也看不出任何问题。 崇庆帝盯着杜太后略苍白的脸,一时没有说话。 杜太后年纪已经六十余,但因保养得宜,竟是四十岁中人的样子,仍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姿容,当然如果这姿容不妙丽的话,不会叫先帝钟爱一辈子,她本人也不会从一个小吏之女,一步步坐到贵妃,再正位中宫。 却见杜太后忽然面色痛苦,挣扎扭动起来。 “好痛啊,”她伸手乱挥着,叫起来:“有人扎我,有人拿针扎我!” 长长的指甲差一点就从崇庆帝脸上划过去,被崇庆帝握住了:“母后,母后?” 杜太后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一张脸憋得有些发青,呻、吟扭动更甚。 崇庆帝只听她连声呼痛,不由得道:“太后说有人扎她,怎么回事?” 两个医女上前,为杜太后更衣之后,对周游道:“太后病痛之处不定,一会儿在背上,一会儿在脐下,头、足并痛,仿佛针扎,痛苦难忍。” 周游真的是竭尽毕生所学,也完全没弄懂杜太后到底发了什么病,一时之间汗如雨下,完全呆住。 “……太后的病,如此蹊跷,”却听杜仲阴沉沉道:“连太医都束手无策,老臣怀疑有人在暗害太后。” 崇庆帝面色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暗害太后?” “如果没有小人暗害,”杜仲道:“怎么解释太后病来如山倒?又怎么解释太后说有人扎她?老臣只怕这宫闱之内,有人欲行不轨。” “什么人,欲行不轨?”崇庆帝道。 “老臣从何而知?”杜仲道:“太后素来宽仁,从来没有结怨于人,是谁黑了心肝,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崇庆帝这时候一反常态地镇定:“……那依丞相的意思,该当如何呢?” “翻一翻史书,后宫掖庭巫蛊镇魇之案屡生,这妇人媚道,手段幽微,只怕防也防不住。” 杜仲看上去十分郑重:“太后病得古怪,怎能不信这些事情?” “巫蛊镇魇?”崇庆帝道:“这可不能轻易就认定啊。” 听到这几个字,吓得宫人和太监瑟瑟发抖,抖如筛糠。 “皇上不相信,难道就眼看着太后病势沉重?”杜仲怒道:“现在这情形,如果不大搜六宫,搜查镇物,还有什么办法?” 见崇庆帝不语,就见杜仲呼地一下站起来,厉声道:“宫中有人镇魇,掘地三尺,也要把元凶抓出来!” 角落里,马全猛地抬头,烛光映照地他的脸,苍白如纸。 宫闱之中,开始了地毯式的搜检,每个妃嫔的宫里,全都翻得稀巴烂,甚至包括人去楼空的椒房。 鉴于太后病势奇怪、昏迷不醒,杜仲指明在宫中搜查任何与木俑、桐人、符纸有关的东西,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然而六宫甚至三大殿全部搜检一遍,除了搜检出一些宫女和太监有伤风化的秽物之外,其余疑似镇物的东西,一无所获。 “按丞相的意思,宫闱之中,连朕的寝宫,甚至太子的读书之所,都仔细搜查过了,”崇庆帝道:“甚至宫中的地砖,都挨个敲过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现。” 杜仲道:“这宫掖之中,算是清查干净了。但还有一处地方,没有搜查。” “什么地方?”崇庆帝道。 “温泉行宫。”杜仲一字一顿道。 “温泉行宫?”崇庆帝目光冷下来:“温泉行宫只有百余名宫人伺候,平常只有朕和临川过去洗浴,难道丞相觉得,朕和临川是咒诅太后的人?” “老臣不是这个意思,”杜仲面不改色道:“但温泉行宫也是宫掖,自然也应该搜查,若是一日不将此人找出,太后便一日昏睡不醒,皇上难道不忧心?” 崇庆帝掩下一双冷峻的眼睛:“太后的病,朕自然忧心……朕也想知道,到底谁真的心怀不轨?” 温泉行宫外,忽然涌来一队人马,牢牢封锁住了行宫,自称是奉皇命来搜查行宫的。 然而这群人肆无忌惮地闯入行宫,迅速占领了各个角落,还要往后面冲的架势。 白芷也没被吓住,上前一步道:“行宫之内乃是女眷所在,尔等甲胄之士,狼奔豕突,是要惊了贵人吗?” 为首的人斜眼看了一眼她,冷笑道:“我们奉了皇上的口谕,要暂时封锁行宫,搜检查抄,擒拿可疑之人——” 他态度强硬,所幸临川公主在,急匆匆走出来:“皇上口谕中,可说了要连女眷一并擒拿了?” 这回这人支支吾吾了:“那倒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临川公主怒道:“皇上只让你搜查,看你这架势,好像早已预备了要拿人似的,你有什么预备?你准备拿谁?” 这人面上无光,但态度却不改:“公主恕罪,如今太后病势沉重,疑似镇魇,皇上命我搜查行宫,如果的确搜查到了东西,那自然不管是什么人,一并要锁拿的。” “好好好,”临川公主哼一声道:“你要搜也可以,只是搜完要是搜不出个什么,等太后娘娘醒来,我就卷席子跪在长乐宫门前,请太后给我们做主,好好治一治你这个目无法纪、罔体上意的奸邪小人!” 这些人搜查似乎很有目的,几处宫苑、池塘全都略过,连样子都不做一下,却重兵来搜查楚嫣的屋子,楚嫣被白芨白芷扶出去,站在庭院之中,看着他们翻箱倒柜。 这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把箱柜一齐拖出到众人眼前,将楚嫣的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一样一样翻看着。 甚至还有楚嫣换洗的汗衫、暑袜、睡鞋一并亮出来,一件件过问,嬉皮笑脸,指指点点,又往楚嫣的脸上看去。 临川公主越发愤怒,白芷几个气得浑身发抖。 “末将只看证据,不认人。”这为首之人由着手下如此行径,却道:“既然皇上吩咐搜检,自然要搜检个干干净净。” 却听“咣”一声响,小红抱着的一个红酸木匣子落在了地上,见他们看过来,面露惊惶。 “把这个木匣打开!”这些人发现了木匣,一拥而上。 小红只作不敌的样子,摔在地上,低垂的脸上,却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白芷的手不由得一颤,却被楚嫣轻轻握住了,安抚地拍了拍。 这匣子一打开,人群就惊呼一声:“大人,搜到了!” 只见一个巴掌大的小木人被绫绢裹着,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为首的人就举着这东西道,哈哈一笑:“长平侯夫人的居所,搜出了镇魇之物!” “公主,您可是眼睁睁看着这东西被搜出来的,”这人嘲讽道:“是不是镇魇,是不是巫蛊?” 临川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嫣,你、这是怎么回事?” 楚嫣默不作声。 “长平侯夫人,”这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楚嫣:“长平侯夫人?” 楚嫣抬头去看他。 这人被楚嫣的容光炫了眼睛,贪婪又垂涎道:“长平侯夫人,你说就你这容色,服侍陛下,怎么也算得上三千宠爱在一身了吧,怎么还这么不知足,镇魇到太后娘娘身上,这下……就是皇上,也保不住你了!” 楚嫣被押进车里,马车一路上载着她,以及从她屋里搜出的“镇物”,疾驰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节啦,各色粽子吃起来O(∩_∩)O哈哈~ 第五十五章 长乐宫内,从温泉行宫回来的龙骧军统领禀报道:“陛下, 温泉宫长平侯夫人居所内, 发现镇物。” 他呈上来的托盘内,就是一个布满符文的偶人。 阖宫惊骇,连王怀恩都不由自主倒吸了口气, 唯有崇庆帝一动不动, 目光只看着伏拜在地的楚嫣。 “皇帝!”杜仲的声音又危险又压迫, 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长平侯夫人挟妇人媚道, 用巫蛊施法诅咒太后娘娘,证物俱在,无可抵赖,该怎么处置?” “依丞相的意思,”崇庆帝的口气什么也听不出来:“该怎么处置?” “历朝巫蛊,罪不容诛,”杜仲哼了一声,看楚嫣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死人:“皇帝总不会被美色迷了心窍, 还要替她求情吧?祖宗家法尚在, 皇帝还不能逞心恣欲!” “或者……皇帝还想知道原因,还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诅咒太后娘娘, ”偌大的宫殿只剩杜仲尖利而高亢的声音:“老臣倒是知道,因为她与皇上苟且,有了孽种,便想要挟子求位,想要逼迫太后娘娘承认!” “太后娘娘自然不会答应, ”杜仲冷笑道:“玉牒是什么东西?玉牒的存在,就是让那些意图攀附、希求媚幸的人望而却步,知道这宫掖不是随意进出的地方。” “以为肚子里揣了个孩子,就能麻雀变凤凰,飞上枝头了?”杜仲扫过楚嫣,面露不屑:“玉牒不记名,这孽种就永远是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的孽种,跟皇室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想想这舆情会怎么说,长平侯夫人在长平侯离世四年之后,居然生下一子,耸人听闻啊!” “到时候真成了满长安城的笑话,”杜仲哈哈大笑道:“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不得那戏班子也能谱出曲儿来,到时候老夫我可一定要好好听听!” “朕的子嗣,被丞相一口一个孽种的叫着,”崇庆帝神色冷地像一块寒冰,这冰山之上仿佛又孕育着雪暴:“丞相不觉得自己太过僭越,而失了人臣之礼了吗?” “老臣失礼?”杜仲嘲笑道:“老臣是皇帝的亲舅舅,是先帝托孤的大臣!不论是于情于理,老臣都有教训天子的资格吧!何况天子也没有个天子的样子,如果有,怎么会同臣妻苟且,不计较昏君的名声,妄图混淆皇室的血脉——” 他指着内室:“还任由这贱人诅咒太后,不想处置呢?” “朕没说不想处置,朕处置之前,也要弄清所有的真相。”崇庆帝道:“如今当事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全都是丞相一人喋喋,叫嚣着要处置。” “好好好,”杜仲道:“那就给这贱人一个分辩机会,看她能说出个什么来!” 崇庆帝只见楚嫣低着头跪在地上已经三刻,身躯不由自主地摇晃,目光就有了痛色:“……朕只问你一句,是你做的吗?” 楚嫣抬起头来,“不是我。” 两人的目光交缠在一起,又碰撞出千万种眷恋和抚慰来。他心疼她无端遭受如此蓄意设计,而她更怜惜他所承受的一切。 “任谁到这个地步,都会抵赖,”杜仲大步上前,从王怀恩手中夺走木偶:“但这证据还能容你狡辩?”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杜仲抖开木偶身上的绢帛,就见一个口鼻俱在的木偶,身上扎着十几根绣花针,这木偶做得栩栩如生,而且头上还有青丝,背后刻着人名以及生辰八字。 “壬申、癸亥、辛丑……”杜仲的声音由高到低,渐渐染上了惊骇。 “启禀陛下,”王怀恩检查之后,压下了惊讶道:“上面刻着长平侯夫人的名字,以及夫人的生辰八字。” 在场的不论宫人还是太监神色各异,目瞪口呆,相互用眼神交流着,从长平侯夫人居所搜出来的偶人,上面居然刻着她自己的生辰八字? 被诅咒的人不是太后,为什么太后却昏迷不醒地躺在里面? 时间回溯到数日前。 楚嫣紧紧盯着眼前的小酸红木匣子:“这是什么?” 白芷喘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这几日婢子处处留神小红那贱蹄子,只见她魂不守舍,晚上还不睡觉,偷偷溜到花园里跟人私会。” 白芷没有看清楚跟小红私会的人是谁,但小红从花园假山之后出来,手中就多了一个红酸木匣子。 白芷想方设法支开了小红,自己潜入她的房间,将木匣子拿了出来。 “小红人呢?”楚嫣文档。 “被白芨拉到针线房里,做女红呢,”白芨道:“我跟她说了,不到晚上不放人。” “做得好,”楚嫣撬开盒子,待看清楚了不由得脸色发白:“……真是好大的手笔。” 白芷见这匣子里不过是个木偶娃娃,有些失望:“夫人,怎么是个玩偶?” “这不是玩偶,”楚嫣定了定神,将东西取了出来:“这是木偶,是巫蛊中用来镇魇人的东西。” 听到“巫蛊”两个字,白芷吓得脸色都变了:“巫蛊?!” 楚嫣将裹着巫蛊的绢帛打开,绢帛上的符文即是咒语,不用想楚嫣都知道这符文是什么意思,一定是诅咒人永世不得超生。 只见这偶人做得眉目宛然,栩栩如生,甚至穿着华丽的宫装,只不过背后却扎着数十根细如牛毛的针。 白芷本来冷汗涔涔,但一看这牛毛针就愤怒不已:“小红这贱人,竟然用这么歹毒的方法诅咒夫人你……” “不是诅咒我,”楚嫣将木偶反过来,摇了摇头:“……被诅咒的另有其人。” 白芷定睛一看,啊了一声:“这不是夫人的八字,杜南风……这又是谁呀?” “杜南风,”楚嫣再也无法镇定:“是太后的名讳。” 白芷彻底糊涂了:“是谁要害太后啊?” “……是太后要害我。”楚嫣一字一顿道。 白芷倒抽了一口冷气,差点没晕过去,全身抖得跟筛子似的,结结巴巴道:“太后、太后要害您?” “东西在我这里搜出来,就是我要镇魇太后娘娘,”楚嫣道:“宫禁之中,只要和巫蛊沾边,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娘娘,是必欲置我于死地啊。”楚嫣稍稍一用力,笋尖一样的食指被牛毛针刺破,她看着沁出来的血滴,双眼微眯,眸中冷若冰霜:“只可惜,堂堂太后,手段未免也太上不了台面了。” 白芷已经六神无主了:“夫人,太后娘娘要害你,可怎么办?” 她陀螺似的转了两圈,忽然道:“咱们把这东西烧了,她们就不能不能害人了!” “烧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呢?”楚嫣伸手拦住她:“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太后想害我,总能找到机会。” “那咱们该怎么办?”白芷急道。 “……太后要害我,我总不能冤冤相报,再去害她,”楚嫣反而一笑:“我害我自己还不行吗?” 楚嫣将木偶掉包,将上面的生辰八字改成了自己的,一根根牛毛针照葫芦画瓢插在木偶身上,依样用符文绢帛包裹好,塞进了红酸木小匣子里。 “夫人,您怎么……”白芷目瞪口呆。 “明日我病了,弄出些动静来,叫小红没时间发现端倪,”楚嫣道:“行宫危机四伏,并不保险,里面有太后的人,一定要想办法找出来。” 屋子里的气氛好像凝固了一样,楚嫣低着头,却能感受到所有人的震惊。 她在来之前,翻来覆去所想的只有一件事,如果她没有心存小心,提前发现小红的阴谋,如今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可是当她看到了皇帝,那一瞬间,好像所有的担心都不见了,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保住她,不叫她遭受一点伤害。 “丞相见识广大,怎么跟朕解释,”崇庆帝微讽的声音响起:“大搜六宫得到的偶人,不是镇魇太后,而是镇魇长平侯夫人?” 楚嫣趁机哭诉道:“请陛下为妾做主啊!妾也不知道为什么昏昏沉沉病了一场,醒来后就被抓过来,说且施法诅咒太后!妾明明才是被施法镇魇的人啊!” 杜仲的脸色胀红,就像斗在兴头上的公鸡一样,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面露不可置信。 “丞相说太后病得古怪,是有人镇魇,于是搜查六宫,”崇庆帝的声音越发严厉:“结果搜查出来的东西跟太后没有关系,反而是朕的体己人遭到了镇魇,朕现在怀疑这偶人不止一个,应是一对儿,也把朕也一并诅咒了!行宫搜查不出,那就扩大到佛堂、道观,还有王公大臣的宅邸,对朕心怀怨怼的人,如果后宫不见,那就一定在前朝——丞相何不以身作则,自请搜查,为王公大臣做个表率呢?” 杜仲脸色由红转白,喉咙里只发出“咯咯”的声音,听着怪异又骇人。 只听床头的帘幕一阵窸窣的抖动,便是宫人的惊叫声:“……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醒了!” 只见杜太后以手扶额,似乎是强撑着从床上坐起:“这是怎么了?” 她面色很不好,一双眼睛似乎被明亮的灯火所刺,半眯半睁着,却在众人的面上打了个圈:“皇帝,丞相,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太后是装的呢装的呢装的呢??? 下一章来一次对决哈哈O(∩_∩)O~ 第五十六章 “太后娘娘终于醒了,”杜仲暗暗松了口气:“娘娘病势沉重, 老臣日夜忧虑, 提请搜查六宫,谁知陛下将老臣的好意当做了别有用心,老臣是有苦难言啊!” 杜太后在宫人的服侍下, 慢慢进着汤药, “还不是你大惊小怪, 明明我是犯了老病, 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病情,却叫你大张旗鼓,弄得前朝后宫都不安宁,还怨怪皇帝?” 杜仲借坡下驴道:“老臣也是急火攻心,失了分寸了。” “丞相也是一片好心,”杜太后对崇庆帝道:“你也知道你舅舅性子急躁,快人快语,但绝没有存着坏心, 只不过是过于担心我罢了。” 崇庆帝一言不发, 他的神色掩藏在灯火之中,半明半暗。 杜太后对着他自讨没趣, 看到帷幔后亭亭伫立的人影,眉头先是一皱,眼中不可遏制地露出了些许凶光,好大力气才平息下去。 “这是长平侯夫人吧,”杜太后压着嗓音道:“委屈你了, 让你受了这无妄之灾。” “妾不委屈,”楚嫣眨着娇怯可怜的眼睛,凝噎不已:“太后娘娘被人下了巫蛊,才委屈呢。” 杜太后胸膛之中的火气差一点压不住:“……什么巫蛊,老身是犯了旧疾!” “太后的病是犯了旧疾,”崇庆帝回望过来:“可长平侯夫人的病,货真价实,而且搜出来了这不祥之物,朕不得不追查到底。” 杜太后的手不由自主狠狠一捏,顿时将服侍汤药的宫人捏地痛叫起来,一碗汤药泼洒出来,浸透了锦衾。 “大不敬的东西!”杜太后一腔火气顿时朝着她发过去:“拖出去,打五十板子,叫宫正司的人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马全佝偻着身子,将宫人带下去,却只往侧殿里推,身后的宫人要来拿人,都被马全赶到了外面。 “马爷爷,”这宫人哭得双目红肿:“我伺候太后十多年了,十多年了,一日不顺,便要这么罚我,五十板子下去,我还有命没命!” “别说你伺候了十多年,”马全的声音飘忽:“伺候了一辈子的人,更不见得有什么下场……” 一声惊鹊,从宫檐上方飞去,马全怔怔地看着,却见大雨之中,有个人影一路跑了过来。 “……巫蛊,哪有那么骇人听闻?”大殿之中只有杜太后的声音:“这算什么巫蛊,我看就是她身边伺候的人,犯了红眼病,想要吓她一吓!” “这也怪皇帝,”杜太后道:“皇帝宠爱她一个,却不知道为她引来多少嫉恨,若是分些宠爱出来,均衡左右,也不至于引来如此怨气……总要为了和睦上下,不叫丢丑于人前,这事儿也该当做不知,宽宏为上……” “若是今日遭受镇魇的是母后,”崇庆帝道:“也能当做不知,宽宏为上吗?” “就算今日遭受镇魇的是我,”杜太后言之凿凿道:“我也要压下来,不叫他们乱起性子!” 说着就叹了口气:“当年废后心怀怨怼,也行妇人媚道,镇魇你父皇,你父皇发觉之后,意图严惩,我也是被镇魇的人,却对他说,宫闱的事情,藏着掖着还来不及,怎能闹得沸沸扬扬……在我的求情之下,你父皇才没有大动干戈,对着废后族属,也是网开一面……” 大雨披沥而下,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一个淋地如同落汤鸡一样的人滚了进来。 “陛下,”这人擦了一把脸:“彭城伯敲了登闻鼓,说要状告龙鱼卫指挥使杨荣!” “告他什么?”崇庆帝道。 “告他一手炮制了三十四年前的巫蛊之案,”这人道:“逼诬先皇后承认巫蛊,致使先帝废后!” 楚嫣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彭城伯的状告来的如此猝不及防,却又如此机遇契合,不知道是天意,还是人心。 “胡说……八道!”却见杜太后披头散发地跳下床,一双眼睛红地仿佛欲噬人:“彭城伯大逆不道,何不扑杀此獠?!” 金甲卫士便要扑出去,却听崇庆帝道:“母后不是说,不可乱起性子吗?” 王怀恩便喝道:“还不退下!” 金甲卫士又悄无声息地退下去,杜太后喘着粗气,死死瞪着崇庆帝:“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 “朕没什么意思,两次巫蛊案,不能说一个轻轻放下,一个重重严惩,”崇庆帝站了起来,依旧没有看她:“彭城伯乃废后族属,为废后鸣冤,情有可原,而被告人杨荣……朕早就觉得他办案有误,连驸马都敢冤枉下狱,天下还有什么人他不敢办?” “叫彭城伯在甘泉宫等候,”崇庆帝道:“朕马上过去。” “皇帝!”杜太后发疯一样叫道:“废后巫蛊案是先帝定下的,你要推翻先帝的决策?!你敢不听先帝的话?” “父皇说了许多话,临终前说得特别多,”崇庆帝转头向她走来:“比如要朕赦免因为谏言不可废后而得罪的十一位御史,要朕善待梁王,要朕保全功臣,要朕,谨防母后专权!” 杜太后尖叫着后退:“……你胡说!先帝临终,我寸步不离,他根本没有交代!” “父皇交代了,而朕没有做到,是朕的错。”崇庆帝停住了脚步:“但从今日起,朕会纠正所有的错误。” 他慢慢地走到了门口,扶着门的手稍稍停滞了一下。 像是要把这一刻记在心间似的。 只有楚嫣看见了他眼里倏然而逝的泪光。那是他一步步走到如今,所有的忍让。 只不过这种隐忍,从没有换来他期盼的东西。 他终于推开了殿门,走进了萧瑟的秋风里。 楚嫣忽然站了起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用全身的力气,给与自己的慰藉。 “幸好,朕还有你。”崇庆帝转头看她的模样,就微微笑了一下,楚嫣承接了这个笑容,又听着大风刮过黄盖头伞的声音,还有雨滴落在砖缝上窸窣的声音,只觉得天地万物,好像都不在他们的眼中了。 甘泉宫中。 彭城伯尽管全身湿透了,也显出被拷问之后的委顿,但胖大的脸上却极是端详,还有一种不容反顾的沉静。 楚嫣熟悉这种感觉,这是勋贵子弟与生俱来的东西,她在刘符生身上也见过。 崇庆帝却仿佛是第一次见,“……彭城伯?” “臣在。”彭城伯恭敬道。 “你敲了登闻鼓?”崇庆帝道。 “是,击登闻鼓可以直奏当今,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彭城伯道:“臣是太、祖皇帝亲封的世勋彭城伯。而陛下,则是太、祖皇帝的子孙。” 崇庆帝不由得点了点头:“……二百年前,太、祖皇帝就在这里,召见你的祖先,第一代彭城伯。” 二百年后,君臣又一次奏对,仿佛是对昔日荣光和英风的重现。 “臣不才,不能效仿祖先驰骋沙场,为陛下巩固疆土,给祖先丢脸了,”彭城伯道:“但臣一门清清白白,绝没有做对不起天家的事情,却蒙受不白之冤,便是九泉之下,也无法瞑目。所以臣今日甘冒大不韪,敲登闻鼓来鸣冤!” “登闻鼓非天下奇冤异惨不能敲击,”崇庆帝道:“你有什么奇冤异惨,要向朕申诉?” “臣有最大的冤案,”彭城伯道:“即三十四年前,巫蛊废后案!” “巫蛊废后案,朕记得,”崇庆帝道:“元康十五年,先帝突发疾病,药石无效,乃信祷祝。祷祝之时,有人说宫内不安,乃是有人暗行巫蛊厌胜之事。” “先帝大搜六宫,在吴皇后椒房殿中,搜出了木偶铜符,”崇庆帝道:“乃是诅咒先帝早死,诅咒后宫无子的镇物,先帝命杨荣查验,最后以废处皇后而告终。” “臣姑母废后吴氏,”彭城伯叩头道:“虽和先帝感情不和,但性格高傲,绝不屑为此阴谋诡计,当年曾请求面陈先帝,只是先帝不肯听她解释,而相信了杨荣的诬陷。” “杨荣的诬陷?”崇庆帝道:“你怎么知道杨荣是诬陷?” “姑母无子,后位不稳,”彭城伯道:“臣父日夜忧虑,后来听闻一个道士的话,说佩戴霹雳木可以求子,于是从这个道士手中买来了霹雳木,叫姑母日夜佩戴。” 后来这霹雳木被杨荣搜出来,却指认是镇魇先帝的木偶,霹雳木上刻着先帝和吴皇后的名讳,却突然变成了先帝和杜贵妃的生辰八字。 “案发之后再去找那名道士,已然不见,”彭城伯道:“家父才知道上了当,悔之无及。” “你的意思是,杨荣炮制了巫蛊案?”崇庆帝微微摇了摇头,道:“也许杨荣的确在证物上做了手脚,但先帝的病是真的,先帝大病了一个月,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不得已才想到巫蛊上面去的。” 而搜出镇物之后,先帝的病马上就好了。 崇庆帝看了一眼楚嫣,道:“长平侯夫人也是遭受镇魇,昏迷了数日,找到镇物,才转醒过来的。” “不,”楚嫣深吸了一口气:“妾的病,是装的。” * 楚嫣向崇庆帝坦陈道:“妾早就发现了偶人,但妾不敢相信偶人是太后娘娘……妾只以为是有人要害我,让我以镇魇太后的罪名而杀头。” “所以你的病,”崇庆帝面无表情:“是装的?” “妾本意是要混淆视听,同时麻痹和诱导幕后主使现身,”楚嫣迟疑了一下,道:“没想到真相是这样的……” “你没想到的事情只有这一件?”崇庆帝目光沉下来。 楚嫣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凉了凉,果然太后即使有错,到底也是他的生母,自己如此算计,却还是抵不过母子天性。 她早该想到的,帝王的天性就该是多疑善变,就该是护短,就该是凉薄的。 她本来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为什么,后来却全然忘记了呢? 是曾经给与她避风港湾的宽厚胸膛?是轻言细语的抚慰,还是说到做到的承诺? 从窗棂中泄露进来的冷风吹响在她的耳畔,仿佛又带来了情浓时候的誓言:“朕此生护着你,不叫你受一点委屈……” 楚嫣的眼眸不由自主湿润了。 “你怎么没想到,”崇庆帝道:“朕会担心,朕会害怕呢?” 楚嫣蓦然抬起头来,还来不及收回的泪珠子像白玉兰上的露水,倏然滑落,却叫崇庆帝看得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就这么不相信朕?” “不不,不是,”楚嫣焦急地拭去泪滴,巨大的落差叫她且喜且悲:“陛下,你不怪我……” “朕当然怪你,”崇庆帝哼了一声:“朕怪你自作主张,怪你不相信朕,看到那镇物,没有想过交给朕,反而把自己算计进去,难道朕在你心里,这么不值得相信?” 楚嫣又想笑,又想哭,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心头却暖意融融。 “咚”地一声沉闷的声响,将两人打断,只见彭城伯尴尬地捂住头,他刚才一直不敢抬头,结果头上的帽子掉了下来。 “臣……刚才耳朵里进了雨水,”彭城伯干咳一声,堂而皇之道:“半晌都没听到声音。” 崇庆帝也跟着他一模一样地干咳了两声,道:“把耳朵里的雨水抠出来吧,朕有话要问你。” 见彭城伯装模作样地用袖子擦了擦耳朵,正襟危坐,崇庆帝道:“看来巫蛊之说,不过是歪理邪说,只能蛊惑人心,并不能使人生病。” “如果杨荣有意炮制巫蛊案,那么先帝那一场大病,也生得古怪,”崇庆帝目光浮动:“因为促使先帝相信有人巫蛊镇魇他的,就是那一场大病……以前,父皇也是不信的。” “从太医院着手,可谓另辟蹊径,”彭城伯道:“臣原来以为此案难以查证,唯一的突破口在杨荣身上呢。” “此案已经过去整整三十四年了,”楚嫣也觉得这案子很棘手:“间隔久远,当年先帝赐死了三百宫人,人证物证都已湮灭……” 然而崇庆帝却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沉思中:“有不会被湮灭的东西。” 巫蛊案事关后宫,同时也是前朝旧事,不能像通虏案那样大张旗鼓地重审,即使如此,也阻力颇大。 有的是受人指使,别有用心地阻拦,有的却是为江山社稷的考虑,而后一种,更加棘手。按这些人的说法,崇庆帝是以皇后嫡子的身份即位的,如果吴皇后不废,那崇庆帝的身份也没有后来那么尊贵,且名正言顺。 也有的说的更甚,说即使巫蛊案有冤情,但先帝亲自盖棺定论,尘埃落定,不容推翻,如果推翻,便是对先帝的不敬。 但这一切都被崇庆帝压了下去。 “其实朕不是一定要翻案,”崇庆帝对楚嫣表明心迹道:“但朕为什么排除万难,一定要彻查巫蛊案?” “因为在你蒙受冤屈之前,朕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崇庆帝道:“你受到了冤屈,朕才意识到受到冤屈而不能辩白的人是如何痛苦。” 楚嫣心中感动万分:“我的一点点冤屈,已经消弭了,而她们所受的冤屈,一定要大白昭雪。” 太医院中。 院使周游取出脉案道:“这就是先帝当年的脉案。” 彭城伯细细查看道:“元康十五年九月,先帝发病,脉案上说,‘突然昏迷、四肢乏力,厥而不醒’,你觉得像是什么病?” 周游道:“下官是元康二十六年入的太医院,在此之前为先帝诊脉的是钱敖太医,正是下官的授业恩师。” 他仔细思索了一会儿,道:“先帝体格素来强健,从没有出现突然昏厥的情形,钱太医为先帝诊脉,也一一排除了肝厥、中风的可能,最后实在是不知病在何处,就推测有可能是‘血热上行’,但不论用什么药,先帝都无反应。” “有没有可能是服用了什么东西,”彭城伯紧紧盯着他:“有没有一种药,能使人陷入昏迷?” “不可能,”谁知周游断然否定道:“先帝生病之时所用的一切药物甚至饮食,都是钱太医亲手验过的,绝不可能有任何问题。” “这当中,真的不存在任何人为致病的可能吗?”彭城伯道。 周游摇头道:“下官知道四五种能让人昏厥的药物,但一定要入口才行……明显,先帝所服食的东西,都经过了查验。” 见彭城伯大踏步地离去,周游又坐回了桌子之后,准备将脉案放回原位。 却听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内室响起,周游眉头一皱:“又生虫了。” 太医院里草药繁多,而草药如果不精心贮存,则容易生虫。周游走进去,却看到自己新收的一个徒弟鬼鬼祟祟地走了出来,看到他的时候脸色一白。 “你干什么呢?”周游喝到。 这徒弟见躲不掉了,只好将东西拿了出来。周游一见这金黄色的条块,不由得目光一沉:“乌香?” 乌香这东西是一种药材无误,而且是占城的贡品,一向珍藏在太医院中,有时候周游给太医讲药性的时候,会取出一点点,平常时候几乎不用。 “你要乌香做什么?”周游道。 这徒弟只好交代了:“有人托我弄一点乌香,这东西在外头传得神乎其神,说能治百病,价格可比黄金,我、我就没忍住……” “能治百病?”周游冷冷道:“我怎么跟你们讲的?这是大毒之物,虽然在医治疼痛上有奇效,但是长期使用后停止则会发生不安易怒、发抖、寒战、厌食等症状,所以辨证有大毒。占城进贡了一百斤,原封不动地锁在库房里,动都没动,不就是因为这东西不能乱用吗?” 这徒弟瞪大眼睛:“师傅……徒儿刚才进去,里头的乌香,大概只有二三十斤。” 周游神色一变,径入库房之中,果然原本塞满一个大柜子的乌香,却只剩下浅浅一层铺底。 “让你们清点药材,却监守自盗,”周游叫来太医,怒道:“偷偷拿了乌香卖钱!说,谁拿了乌香?” 在周游的逼问下,竟有六七个太医承认拿了乌香,周游一算数目,怒道:“还有二十斤乌香,对不上账目!” 谁知剩下的太医们俱都否认,一个太医拿出账目,小心翼翼道:“大人,你看,这乌香入库的时候并不是一百斤整,只有八十斤。” 周游道:“为什么只有八十斤?” “有二十斤,被兴庆宫直接要走了,”这太医道:“哦,当时的兴庆宫住着现在的太后娘娘。” 御花园中,楚嫣的双腿冷不丁被抱住了。 “母妃,母妃!”只见一个穿着大红夹衣的孩子抱住了她的腿,叫了两声。 “夫人小心——”身边伺候的宫人都道。 这孩子不过四岁多的样子,但很有力气,像个炮弹似的冲了过来,宫人们都是崇庆帝派来服侍楚嫣的,得了命令寸步不离,唯恐楚嫣出一点事情。 “我不是你的母妃,”楚嫣一算年纪,就知道了这孩子的身份:“你是二皇子吧。” “你不是我的母妃,”二皇子失望地叹了口气:“你长得像她,我认错了。” 楚嫣还没来及说话,就听远处有一个焦急的声音,果然是在呼唤二皇子。 一个宫装丽人急匆匆走过来,见到楚嫣的瞬间倒吃一惊,很有些惶恐无措,当然眼中也有掩藏不及的戒备和警惕。 “这是惠嫔娘娘,”宫人道:“皇上让惠嫔抚育二皇子。” 惠嫔容貌昳丽,楚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惠嫔在楚嫣打量她的时候,也在回望着楚嫣。 说起来她比楚嫣还小两岁,但比不上楚嫣的容貌,而且楚嫣除了雨露滋润的娇艳,还有母性的光辉,这让惠嫔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然后紧紧牵住了二皇子的手。 “见过惠嫔娘娘。”楚嫣道。 惠嫔尴尬起来,又把二皇子往身前拉了拉,只道:“长平侯夫人多礼。” 楚嫣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设想一个危机四伏的宫廷的同时,其实这个宫廷也在畏惧着她。 她惧怕这些妃子们,因为她一人占去了皇帝所有的宠爱,也正是因为她占去了皇帝的宠爱,这些妃子们也害怕她,她但凡有个好歹,最后一定会被皇帝迁怒,而妃子们也同样害怕她会故意陷害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翻巫蛊的案子。 第五十七章 见惠嫔牵着二皇子一边走,一边急切地叮嘱着什么, 楚嫣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 才道:“走吧。” 行了一段愈发僻静的路,宫人提醒道,“夫人, 陛下在兴庆宫, 从这儿走更近些。” 她倒是先猜到了楚嫣的意思, 楚嫣也未吃惊, 因为她们走到了宫廷最幽深的地方,眼前这座昭阳殿,便是关押有罪妃嫔的地方。 说是宫殿,倒像个青瓦搭建的阁子,十分窄小,似乎连守门人都难以立足。 “我进去看看,”楚嫣道:“你就在这里,我一会儿就出来。” 这宫人显然很为难, 但楚嫣已经吩咐打开了锁子。略有些佝偻的守门太监谄媚地提醒她脚下的路, 还未及近,就听到咚咚的声音。 似乎是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屋子里面有人激烈地拍起了窗板,发出了嗵嗵的闷响。 “夫人小心,”守门太监道:“丽庶人力气大……这窗户板还没有仔细修呢。” 里面的人并不说话,只用力地拍着木板,但这声音只回荡在青石墙垣里, 一遍遍绕着出不去。 墙上有一块板子是可以拆卸的,平常递送水饭,楚嫣看着这太监拆下来,不一会儿就冒出了一双青白的眼珠子,努力眺望着,然后恶狼一样盯住了她。 “丽嫔,”楚嫣道:“认得我吗?” 丽嫔嘴里发出“咴儿咴儿”的声音,倒像是驴啼一样,守门的太监怕惊吓到了楚嫣,抄起捣衣杵往里戳了戳:“夫人,她有些痴傻了……” 却见丽嫔狠狠啐出一口浓痰来,正好喷到那太监鼻子上,气得他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 “看来你没傻,”楚嫣道:“而且心里还有恨。” 丽嫔闷声不吭,像是一匹被迫窘了的野兽,正在那里伺机反噬,楚嫣不认为她的反噬紧紧是朝自己唾一口痰,她仿佛认定楚嫣来看她,是另一种形式的有求于她。 “不要以为我来找你,是有什么事要求你。”楚嫣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她错误的认知,“我来,就是要欣赏一下你落架的样子……说实话,就像是被拔了尾羽的孔雀。” 她看着丽嫔的眼神仿能佛流淌出毒火一样,不由得道:“你以为我今天是以胜利者的身份来看你,你以为你我公平较量于一场斗争中,而你不过是败寇,你想错了。” “我是替我大姐姐来的,”楚嫣道:“你们张家只有一个人能脱得了苦海,当然那个人不是你。” “你看看你自己,”楚嫣翘起嘴角,讽刺道:“你屋里难道没有镜子?好好照一照,你眼下的表情,如果叫二皇子看到了,会吓着的。” 丽嫔大张的嘴巴闭上了,她不可置信的样子,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锁住了喉咙。 “现在还觉得你有所倚仗?”楚嫣道:“你是二皇子的生母不错,宫中唯二的皇子,有一个出自你的肚皮,今后哪怕还有皇子诞育,二皇子已经封王,你忍耐不了几年,也许二皇子就藩的时候,就能把你接走。” 楚嫣慢慢凑了过去,“那是宫中还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如果有一天她们知道,你用落英红害得她们再也不能有孕,你觉得她们会怎么对付你,怎么对付二皇子?” 丽嫔死死盯着楚嫣,嘶声道:“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你放过二皇子……” “这就对了,”楚嫣道:“是你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你。” 丽嫔审时度势的本事,大概是与生俱来的,她像是丛林里的一只鬣狗,六路八方都看得清楚,唯一的缺点就是缺乏耐心。 她屈服于楚嫣的威胁,并不是因为母子天性,而是因为二皇子是她从这里解脱的唯一筹码。 “……给我落英红的陈嬷嬷,是十二年前被我娘请入府中的,原本是教习我女红针织,”丽嫔不带一丝感情道:“很快我娘就发现她会调配秘药,于是用秘药对付我爹的那几个小妾,还有你的大姐……使她们都不能有孕。” “当时我入宫,她给了我秘药,让我去对付刘皇后,”丽嫔道:“而我给后宫几乎所有人都送了药,没有人不中招,除了你……” “这个陈嬷嬷,”楚嫣道:“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害刘皇后?” “我告诉你,信不信由你,”丽嫔窃窃笑了出来:“……她是太后身边伺候了半辈子的宫人。” 楚嫣看到她的笑声渐渐放肆,仿佛如此便可遮掩自己的真实情绪,但从眼中其实看得出来,她也有深深的恐惧。 “太后要害皇后,不至于绕这么大个圈子。”楚嫣道。 “太后当然不会害皇后,”丽嫔道:“……只不过害了别人。” 楚嫣不置可否:“你说太后用落英红致使先帝后宫子嗣凋零?” “不然为什么先帝在位四十年,却只有一儿一女?”丽嫔道:“……为什么敬太妃能生下公主,你去她宫里看看就知道了。” 楚嫣沉默了半晌,看了一眼大门:“……你在这里装疯卖傻,倒是骗过了太后,叫她没有对你下手。” “你现在还不明白?”谁知丽嫔嘲讽道:“太后根本不在乎我,她也并不畏惧下药的事情为人所知,她从头到尾害怕的,是陈嬷嬷。” 太医院中。 彭城伯盯着周游:“你有何发现?” 周游顿了顿,斟酌词汇:“……我之前说,药物从饮食入口的话,大概要收回了。” 彭城伯道:“为何?” “因为人有七窍,即使不能从口而入,也能从鼻子里进去,”周游面无表情道:“如果将药物研磨成粉末,与香品同燃,也能使人昏迷,不过药效短暂罢了……不如乌香好用。” “乌香?”彭城伯抓住了重点。 “乌香,”周游点了点头道:“乌香这东西,只需要一点点,放入薰球中,则可致人昏迷,而且可以与他香同燃,味道不被发现。” 周游以为太后诊脉为名,让长乐宫将太后所用的熏香呈报数目和种类,他很快打听到太后在用香上很专一,平常宫殿只焚烧一种兰香,名叫独占春。 宫人同时提及到,长乐宫积压了许多香料、香品,太后从来不用,也从来不赏赐人,几乎堆成了山,在清点的时候颇为费力。 而周游却看到的是,乌香这个东西,清点了十六斤。 也就是说,有四斤用掉了。 周游和彭城伯眼神交汇了一下,才道:“……还有一点很奇怪,是我重查先帝脉案发现的。” 周游在先帝那一次的病历上再也查不出什么疑点,但他往后翻查的时候,却发现他的授业师傅,太医钱敖为先帝开的都是解毒的药方。 而且这个解毒的方子,先帝陆续吃了将近一年。 “钱太医认为先帝的体内有大毒,”周游道:“但他不知道这种毒素是什么,他用的是排除丹毒的药物。”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彭城伯道。 “……你知道丹药这东西,都是金石之物,金石酷烈有毒,又益以火气,如果服食,则体内有大毒,必须排毒,所以就有专门解丹毒的方子。”周游解释道:“但丹药这东西是长年累月积聚的毒素,而先帝从不吃这东西,怎么会突然之间身体里积聚了这么多毒素呢?” “……只有一样东西能做到,”周游指着盘子里金黄色的条块:“乌香。” “先帝服食了一年的解毒药,这一年的时间里,多次出现昏沉、精力不济、疲惫,有如蚂蚁跗骨之类的症状,”周游面色严肃:“更可以确定,是使用乌香的后遗症。” 如果先帝那一次来势汹汹且原因莫名的疾病,是中了乌香,那么在宫中取用乌香的人就是最大的嫌疑人,而取用乌香的不是别人,正是杜太后。 彭城伯出了太医院,径自来到了龙鱼卫的监牢之中。 狱中一片昏暗,凄凄惨惨,只有通道石墙上的灯,明明灭灭摇摇欲坠地,仿佛引魂灯一样,幽幽地照射着一间粗铁栅栏围起的牢房。 “杨大人,”彭城伯凝视着牢里的人:“别来无恙乎?” 在茅草堆里蜷缩的人一动未动,仿佛不曾听到似的。 “我没有想到,形势会变得这么快,提审的人变成了我,而被审问的人则变成了你,”彭城伯道:“就是不知道杨大人有没有想到过这一天?” 见杨荣没有反应,彭城伯道:“……巫蛊案重审了,杨大人,我对你说过,人在做天在看,在太阳底下做过的事情,不会被遗忘。” 茅草堆里发出了嗬地一声,杨荣缓缓将脊背转过来:“彭城伯,我不觉得你这么多年辛苦伪装有什么意义,如果你是为了终有一日洗刷冤屈的话。” “你一直惦念着废后的凄惨遭遇,还有你们家族因此受到的连累,自己觉得自己像一个孤胆英雄,”杨荣嘲笑道:“其实不过唱了三十年独角戏罢了,没有人为你喝彩,也没有会对你的唱功作评。知道为什么吗?” 彭城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因为你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杨荣道:“……如果先帝没有废后的心思,我怎么敢诬陷皇后?” * 杨荣用一贯低沉平静的声音,说着惊涛骇浪的话:“换句话说,如果先帝对废后恩爱不疑,我即使拿出证据,先帝又怎么会相信?” “你就像汉朝的江充,”彭城伯咬紧牙:“有你的挑拨陷害,先帝才对皇后生疑的!” “那你记得史书对江充的评价吗?”杨荣仿佛还很有心劲和闲暇跟他论论史书:“非江充杀太子,武帝自杀其子也。” “是汉武帝对仁弱的太子不满,江充才有机会构陷太子,汉武帝杀太子的时候,江充已经死了,”杨荣嗤笑了一声:“所以你应该知道,有我没我,先帝都要废后的,因为他想要给心爱的女人正宫的名分,也想让唯一的儿子成为名正言顺、无可动摇的嫡子。” “先帝想废后,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废处,”彭城伯额上浮现出一条深长的青筋,愤怒使他的眼中像是燃烧着火焰:“哪怕他说一句,姑母如此心高气傲的人,一定不会流连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之位,她会上表,自请废后!” “你这话,应该去跟先帝说,”杨荣笑了:“你应该问问他,为什么和结发夫妻如此疏离,未曾交心,连对方是什么人,什么性子,都不清楚。” “哪怕先帝和皇后感情不睦,也轮不到一个外人乘隙构陷,”彭城伯攥住拳头:“你杨荣敢离间帝后,罪该万死!” “如果我罪该万死,也死在擅自揣测帝心上,”杨荣道:“可你要知道,龙鱼卫出身的我,和你们这样捧着太、祖铁券的勋贵不一样,你们不用看皇帝的脸色,依然有饭吃……而我这样的,其实就是皇帝的走狗,皇帝豢养了很多条,只有最听话、最会窥伺主人心意的狗,才能脱颖而出,得到重用。” “说狗恐怕还抬举了你们,”彭城伯道:“我看你们倒像是皇帝用完就扔的工具,” 杨荣哈哈大笑,越笑越放肆,只是这笑声里根本听不出是得意还是失意。 彭城伯静静看着他笑,才缓缓道:“既然你说到揣测帝心,也说这是你们龙鱼卫的看家本事,那这一次的帝心,你怎么没有好好揣测一下呢?” 杨荣的笑声戛然而止。 “既然你能揣测到先帝和皇后的感情不睦,”彭城伯道:“那你一定能揣测到当今圣上为什么要下旨重审巫蛊案,你告诉我——为什么呢?” 杨荣神色变幻,连唇上的胡髭也跟着微微抖动着。 “不可能,不可能……”杨荣摇头,像是在说服自己:“巫蛊案怎么说都奠定了他嫡长子的地位,推翻了巫蛊案,不就是推翻了他自己的法统?” “别想那么偏,即使皇帝不是以嫡长子的身份即位,他也是先帝唯一的儿子。”彭城伯蹲下来看他:“你只是不敢相信,皇帝与太后感情不再,皇帝不肯再受太后的影响,他要用这个案子,作为他重掌大权,推翻母后主政的契机。” “皇上心里知道这案子最终会指向谁……他还要查下去?”杨荣蓦地抬头:“彭城伯,皇帝即使下决心摆脱母后的阴影,可他也是太后的……儿子,他不可能真的与太后彻底决裂的。到时候他后悔了,你可就危险了。” “不劳杨大人费心,”彭城伯好像很轻松:“你以为我能逼着皇上将太后如何?你想多了。我从一开始击鼓鸣冤的时候就说,我只想要证明先皇后的清白。” 看到彭城伯狡黠的目光,杨荣忽然明白,皇帝需要这个案子,来逼退太后的权威和影响;而彭城伯需要这个案子,重新跻身回归勋贵世家。 椒房殿前,楚嫣只是站在台阶上,没有走进去。 偌大的宫殿里,行走的宫人不过十数人,看到楚嫣也是又惊又惧,有的退回门里去,纷纷趋避。 “我记得有人说,椒房的风水不好,”楚嫣就道:“王公公,有这样的说法吗?” “这个说法有,大概是自孝章皇后之后的几任皇后,年纪轻轻就死了,”王怀恩仰着头,似乎对这座宫殿别有意味:“后来就有人说是风水的问题,这大门是斜的,皇后都被克着了。” 不止是王怀恩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因为之前几任皇后,要么暴毙,要么被废,要么早亡,先皇后吴氏和刘皇后,就摆脱不了这种看似被刑克的命数,也不知这种刑克的说法,是不是对她们多舛命运的另一种怜悯。 “如果觉着这椒房风水不对,”楚嫣问道:“没有人想过迁宫或者重修吗?” “其实吴皇后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人也提议她移居别宫,”王怀恩回忆道:“不过吴皇后性格刚毅,说了一句,我本就无子无宠,就剩下这一座大宅院了,再也丢不得。” 楚嫣抬眼望着这地方,心里忽然想起久远的唱词。 荣华花上露水,富贵草头冰霜。昔龙池凤阁,脂浓粉香;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人生碌碌,竞短论长,恰如秋风金谷,夜月吴江。”楚嫣心中一动:“如果没有情爱,琼楼玉宇,不过一处囚笼;如果两情相悦,即便蓬门荜户,也胜过碧瓦朱甍!” 从椒房走过,楚嫣是势必要去看看位于轴线另一端的兴庆宫的。 兴庆宫不愧是贵妃的居所,不像椒房那样一板一眼、庄严肃穆,一切以奢华富丽、舒适宜人为主,面阔五间的大殿,进深就有六间,各面阔五间的东、西翼楼,面阔三间的后殿,还有二三十间后罩排房,两排还有庑房无数。 楚嫣看到庭院中廊腰缦回,虬松下种着蔓草,柔柳下依着丹桂,芭蕉旁衬着藤萝,还有竹林和人工的荷塘,更辅以曲廊亭榭,实在是美不胜收。 而让她最为惊讶的是,叠石为山,而这石头让她眼熟,是楚地和南越交界处的点苍山特有的奇石! 不只是假山,宫殿之中最大的屏风,竟也是点苍山的奇石所制,而这座屏风竟然呈现未经人为雕绘的天然图画,气象万千,看得楚嫣啧啧称奇。 “好教夫人知道,”王怀恩道:“这都是陛下特地命工匠从楚地运送石头打造的。” 楚嫣刚要说话,就见崇庆帝从正门走了进来。 楚嫣心念一转,拉着他的胳膊道:“……陛下,我看着这假山和屏风,好眼熟啊。” 崇庆帝果然略有些不自在,只嗯了一声,然后不着痕迹地瞪了王怀恩一眼,看得楚嫣更是确定了:“陛下,这些不会一开始就为我打造的吧?” 见楚嫣不依不饶地追问,崇庆帝就道:“崇庆二年的时候,以为你会入住,翻新修葺了一下。” 崇庆二年正是楚嫣选秀的时候,楚嫣一怔:“原来陛下那么早就认识我,可我却不记得见过陛下啊?” 崇庆帝笑而不答。 “陛下当年曾假扮侍卫,护送秀女入宫,”谁知王怀恩快言快语道:“而夫人在紫宸殿选秀,所做的女红针织、日课晚业,陛下都命女官偷拿出来……” “你这老奴,就你多嘴!”崇庆帝怒道。 楚嫣这回方才明晰,但实在想不起来护送她进宫的侍卫模样,估计是一路上贪看风景,不曾注意。 “陛下,原来你从那个时候就不怀好心啊,”楚嫣道:“我才十三岁,进宫来就想着玩一玩,不管是皇后还是贵妃,都不曾肖想过。” “可朕肖想过,”崇庆帝眨了眨眼:“朕想将你留在这里,等你长大,就可以做配朕躬。” “呸,你老牛吃嫩草……”楚嫣抵挡不住,又羞红了脸。 “那时候朕稍一迟疑,你就从朕的手里飞走了,”崇庆帝看着她,道:“现在你是朕的掌中物,再也飞不了了。” 帝王睥睨间已经显示出强大的自信,仿佛天下万事万物,都自在掌握,楚嫣也不得不为之心折。 不过,她当然还有问题等着:“陛下,我遇到二皇子,你猜他对我说什么?” 崇庆帝道:“说什么?” “他说我长得像他母妃,”楚嫣歪着头质问道:“陛下,我长得像丽嫔吗?” 崇庆帝这下哑然了,楚嫣甚至可以看到刚才的自信在他的脸上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难得一见的窘迫和慌乱。 楚嫣却不容他回避:“……陛下,你总不会说丽嫔是我的替身,得不到真的,得到一个赝品,也聊以慰藉吧?” “丽嫔确实是因为长得像你,而被朕宠幸的,”崇庆帝无可辩驳:“朕想说服自己,对你一见倾心不过是见色起意……但年深日久,朕就知道,这应该和美色无关。” “我强出众人的,不过就是一张脸,”楚嫣道:“陛下却说和美色无关,那是瞧上了我什么呢?” 崇庆帝笑了一下,却故意不说话,只称量了她几眼,看得楚嫣沉不住气,又追问了一遍。 “你就像是一团火,会拖着朕跟你一同沉沦,”崇庆帝道:“所以朕瞧上的不是你的容貌,而是你的热闹。” 这个男人生而为太子,登基即位,又是九五之尊。当指点江山的雄心褪去,当林间获鹿的热血消散,就像极了一个冷冰冰为国家而转的机器。 当他登上高楼,瞅一眼长安城外迫不及待地坠入黄土高坡的夕阳,眼见那滚烫的圆圆的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龙山路断,走马台荒,渭水秋风,沙河夜市,不过弹指一挥间,虚无的寂寥,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会不会把他逼疯? 而身边的人,有的利用他,有的畏惧他,有的讨好他,顶礼膜拜的是他身上的龙袍,只有楚嫣剖开这龙袍,看到了他这个人。 她热闹地像一团火,淘气地像一阵风,心意明媚,一片本色,就像一只百灵鸟飞入了宫廷,也飞入了他的心间。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掌,想要牢牢握住。 幸好的是,虽然蹉跎了很久,到底也是握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jj抽抽,死活登不上去(*/ω\*)~~ 二合一大章送上(*?▽?*) 感谢小天使们的撒花~~~ 第五十八章 龙鱼卫牢狱中。 杨李氏泪意潸潸,但脸上更多的是释然和平静:“我每天都在为你忏悔除罪, 就是知道你会有这样一天。等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反而解脱了。” 杨荣喉头动了动,却道:“……你总是劝我不要做恶事,要我有个好下场, 但你不知道, 龙鱼卫的指挥使, 从没有一个, 有过好下场的。” “你既然知道,就该引以为戒,”杨李氏道:“为什么还要走前人的覆辙呢?” “不是我想避开,就能避开的,命造啊,就是你明知道眼前是深渊,还是要眼睁睁落下去。”杨荣道:“身不由己,就是连累了你。” “穷的时候没有甩开, 富贵的时候却说连累, ”杨李氏道:“我不想听。” “牛蛙村的苦日子,当时拼命想摆脱, 现在却想回去再过一遍,”杨荣笑了一下:“可惜再也过不了了。” “为什么过不了?”杨李氏反问道:“你扒了这身衣服,咱们就回牛蛙村去。” “傻子,我是在替太后顶罪,”杨荣道:“哪儿还能活?” “太后做的是太后做的, 你做的是你做的,”阴影中转出一个人来,摘下了斗篷:“谁也没让你这个帮凶,替主使承担罪责。” 杨荣呵呵笑了一声:“长平侯夫人,我知道你会来,在牢里的日子我可想得明白,这两件本来尘埃落定的旧案重审,背后便是你的影子。” “你这明白来的有点晚,”楚嫣道:“你应该在自己锤炼冤狱的时候就明白,所有的冤屈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彭城伯是为了巫蛊案而来,”杨荣哈哈笑道:“你是为了你父亲南安侯的案子,你可真是聪明,你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给南安侯翻案,但你知道那案子太难,所以另辟蹊径,用巫蛊案和通虏案,扳倒了我。” 楚嫣微微一笑:“怪只怪你杨荣身上的冤孽太多,不怪其他。” “不怪其他,不怪其他!”杨荣点头道:“我落得个如此下场,是咎由自取,但要说悔不当初,也太矫情了!大丈夫富贵曲中求,我杨荣从不后悔!” “我倒也能理解,”楚嫣道:“因为如果你不做这些,也自然有人会做。” “看得明白!”杨荣哈哈道:“我杨荣栽了,怕也是小瞧了女人的见识!想不到啊想不到,我杨荣是成于女人之手,也败于女人之手!” “巫蛊案,确实是我篡改了物证,”他承认道:“将吴皇后求子符换成了刻着先帝和太后名讳的偶人,致使先帝废后。而指使我构陷的人,你们也很清楚,太后想做先帝唯一袝庙的皇后,不想吴皇后和先帝同葬陵寝——有意思的是,这也是吴皇后的愿望。” “吴皇后反而感谢我,”他回忆道:“说我替他摆脱了桎梏。” “先帝晚年也很后悔,他不后悔废后,但后悔以这种方式终结了吴皇后的命运。”杨荣道:“所以他心里知道巫蛊案的始末,知道当中多少的真假,但不能改变他的决策,他就是要将皇后的位置,送给最心爱的女人。” “一场巫蛊案,三个人都得偿所愿,我杨荣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杨荣道。 “那么牵连进巫蛊案的三百名宫人,无辜被杀,”楚嫣道:“你也没有觉得做错了?” “三百宫人?他们就像蝼蚁,”杨荣道:“你会在乎蝼蚁的性命吗?” “那么在杨大人眼中,我楚氏一门上下三百三十七人,”楚嫣双目喷火:“也都是蝼蚁了?” 杨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冤有头,债有主,我杨荣在通虏案和巫蛊案上,确实是一手策划,无可推脱。但在南安侯的案子上,却只充当了一个小角色,而且我说一句实话——” “我被派去纵火的时候,对情况一无所知,”杨荣道:“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拉开了怎样的序幕。” 楚嫣看着他孤寂如黑子的眼睛,良久道:“……是谁派你去纵火的?” “你已经知晓其人了,谁拿走了卷宗,谁就是主谋,”杨荣道:“张朝元是个好帮手,陈修也是,但他们加起来,也抗不过这个人。” 楚嫣和杨李氏并排走出牢狱。 杨李氏显然很局促,也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他会受到什么处罚?会、会杀头吗?” “帮凶如果杀头,主谋岂不是要全家抄斩了?”楚嫣道:“我听陛下说过,杨荣曾有大功于国,到时候量刑,功过在一起,怎么抵消就看国法判决了。” 杨李氏在听到“大功于国”的时候,眉头的皱纹渐渐散开,陷入了梦一般的回忆中。 “当年他刚进龙鱼卫的时候,曾发下宏誓,匡世济民、致君尧舜,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杨李氏的眼睛湿润了:“他对我说,他想要匡正君王,纠察时弊,想要使良善之民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 牢里的杨荣也在回忆自己的半生,这半生里,他遇到的是多疑檀权、喜怒无常的帝王;遇到的是各怀心思、汲汲钻营的同僚;遇到的水深火热、惊心动魄的算计,遇到的是身不由己、命不由人的境遇。 他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帝王的家犬,摇尾乞宠于皇上;什么时候开始将人命视作草芥,将构陷倾危变成家常便饭? 他明明是想做一个洗冤禁暴的人啊。 “……华亭鹤唳,可复闻乎?”杨荣喃喃道,“华亭鹤唳,可复闻乎!” 甘泉宫中。 崇庆帝看着手中缺失了两页的起居注,皱起了眉头:“太傅,为什么先帝的起居注里,会少了关于巫蛊案的记录?” 御史大夫赵安国曾经教授过崇庆帝课业,不过时间挺短,只有不到两个月,先帝就对他另有任用了,崇庆帝仍然习惯于称他为“太傅”,是出于对他的尊敬。 赵安国道:“删掉了。” “被谁删掉了?”崇庆帝道。 “起居注只有皇帝可以删改,连太后娘娘都不能,”赵安国道:“……自然是被先帝亲手抹去了。” 崇庆帝能查阅到的关于巫蛊案的实据,就是这本起居注,起居注中记录的不光是帝王起居,还有帝王的言行,以及宫中的大事记。负责记录的人将不会有任何的隐瞒包庇,都是秉笔直书,而帝王会决定是否删改。 见崇庆帝沉默,赵安国忽然道:“臣想请问陛下,为何要从起居注中,翻阅巫蛊一案?” “自然是想要知道真相,”崇庆帝道:“可真相已经被父皇湮灭了。” “真相从来没有被湮灭,”赵安国老迈却肃穆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中:“真相随处可见。” 崇庆帝道:“真相是什么,太傅知道?” “请陛下看起居注第六十一页,”赵安国道:“元康三十四年,椒房被雷击引发火灾,先帝驾临椒房,忽然且叹且悔,说‘当年废后,乃朕少年事也。’” “请陛下看起居注第四十四页,”赵安国道:“先帝提到废后,说‘朕以无子故废后’。” “其实,”赵安国道:“元康十七年春天,距离先皇后薨逝三个月后,老臣曾被先帝召对。先帝犹豫了很久,忽然问老臣,‘巫蛊之事,有吗?’” 赵安国回答地也很明确:“巫蛊者,是以巫术蛊惑人心,臣不知道巫术灵不灵验,却知道人心被蛊惑之后,就会将自己的喜怒放大无数倍,而做出令人后悔的事情。先帝默然良久,神情叹惋。” 崇庆帝轻轻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他看着平静仿若无事人一样的赵安国,道:“你从崇庆三年开始编写先帝实录,到现在已经六年了,写好了吗?” 这个问题让赵安国不由自主一怔,随即道:“……臣觉得,快了。” 朝堂之上,对先朝巫蛊案的重审,终于告一段落。 “……吴后以盛德良家,母临天下,作配先帝,是无所疑。自在椒房,有聪明母仪之德;遭时不造,因遇大狱,无故幽闭,天下痛心。不幸早世,冤屈未雪,宜追复皇后名号,合葬宣陵,一如旧制。” 对于礼部所拟的仪注,崇庆帝却道:“为先帝圣名着想,不追复皇后名号,只修葺金山寝园,但不立陵名,不祔庙祀……于情于礼,两皆无憾。” 而对于杨荣这个巫蛊案始作俑者的处分,经过刑部议处,杖责一百,流放岭南,遇赦不赦。 杨荣离开长安的一天,楚嫣也去送别,看着杨李氏收拾包袱,跟着杨荣相互搀扶着离开,不由得感叹道:“不知道杨荣上辈子修了什么功德,能娶到这样的女人……” 白芷为她披上大氅:“夫人,如今月份大了,不方便出来走动了。” 楚嫣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小腹:“这孩子知道体谅母亲,一直安安静静地,陛下一直说是个公主,我也相信了。” 谁知刚说完,肚子上便挨了一脚,楚嫣又气又笑道:“……看你出来怎么收拾你,你也是个听话听音的。” 楚嫣回到宫中,却听到宫人禀报:“太后娘娘突发梦魇,陛下已经赶过去了,太医正在救治!” 长乐宫中。 杜太后张牙舞爪地向空中挥舞着:“啊……走开,走开!” 几个医女和太监急忙抓住她的手,然而此时的杜太后力大无比,太监们又不敢硬抓,正弄得焦头烂额。 “你被废是你福薄,不堪为后,是先帝废了你,与我无关!”杜太后厉声咒骂着,忽然又嘤嘤哭泣起来:“皇上,你看看你的好儿子,连母亲都不认了,别说是仁义,连孝字都忘掉了,皇上啊,你走了怎么不带走我呢,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啊!” 崇庆帝就站在灯下,看着杜太后的控诉,以及眼前荒诞的一幕。 “祖母,祖母!”却见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跪在崇庆帝脚下:“父、父皇,您就别逼祖母了!” 崇庆帝低头,看到七岁的太子李象深脸色惊惶,颤抖不已:“……常言说,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天子也要孝顺父母,不可违逆,要为天下人,做表率……” 崇庆帝像是一眼望进了他的心里:“孝无终始?” “父皇和祖母本是、母子,何必要为了外人生分?”李象深打了个寒噤,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却、却被外人挑拨离间,母子血浓于水……” “下次记着,把你祖母教你的话,背全了再说。”崇庆帝道。 太子狠狠一哆嗦,一双酷似刘皇后的眼里也重现了刘皇后的神情,又是恐惧,又是卑微,“儿臣、儿臣求父皇开恩……” “皇上已经开恩,”楚嫣走了进来,看着这一场早有预谋的闹剧,道:“废后只是祭葬于金山,不追复皇后名号,也不和先帝合葬陵寝,太后娘娘可以放心了。” 杜太后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又掩饰似的,哭嚎了几句。 “太子殿下,”楚嫣对着太子道:“你刚才说的不错,从天子到庶人,都是要孝顺父母的。可孝顺父母有个前提,那就是父母对你要先有恩慈。母不慈,子不孝;君不明,臣不忠。” “而且孝不代表顺,如果顺从就是孝顺,那父母老糊涂的时候,叫你杀人,你也要去做吗?”楚嫣道:“这是我的一点浅见,没有资格教训太子,还请太子恕罪。” 楚嫣已经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憎恶,她不用想也知道这孩子在太后身边,都被耳濡目染了些什么,又被灌输了什么,无非是自己是个妖女,蛊惑了他的父皇,又害死了他的母后。 他不敢对着皇帝表现出憎恶,却可以肆无忌惮的对着她来,那种积蓄在眼底的仇恨,仿佛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而他现在还没有学会隐忍,让楚嫣看了个清清楚楚。 楚嫣并不怕他,然而当她的指尖碰触到小腹的时候,她又不能不感到寒凉。 她可以无畏,但她的孩子,终有一天要臣服在这个太子的脚下。这个太子并不是因为资质和品德所立的,就不能保证他是否会将对自己的报复,施加在手足兄弟的身上。 她的手被崇庆帝牵了起来,这一下让她紧绷的脊背松缓下来,一抬头又看到了他紧紧抿起的唇角,“走吧。” “陛下,”楚嫣被牵着走了一会儿,忽然道:“今儿孩子在肚子里踢了我一脚。” 崇庆帝蓦然停下了脚步,沉重的声音总算褪去,变成了惊喜:“真的吗?” “平时嬷嬷们叫我不要系腰带,”楚嫣故意道:“我出门一趟,不系腰带不行,估计是把她勒着了,不依不饶地踢了我一脚。” “朕的小公主不能受半点委屈,”崇庆帝充满爱意地摸了摸楚嫣的肚皮:“就是你娘给的也不行。” 楚嫣被他的偏心惊呆了:“陛下,真的吗?” 谁知崇庆帝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孩子很好哄的,朕哄哄她,她就不闹你了。” 楚嫣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他究竟哄的是谁,“陛下,你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 “想好了,”崇庆帝道:“朕想出来的名字,世上可找不出来能比肩的。” “什么名字?”楚嫣问道。 “李象卿,”崇庆帝道:“卿是卿卿的卿。” “怎么从了皇子的字?”楚嫣惊讶道:“这不合规矩吧。” 太子叫李象深,二皇子叫李象宽,从“象”字,若楚嫣怀的是个皇子,自然也从象字,但公主就不会有字系了,然而崇庆帝却给女儿皇子一样的名字。 “朕的儿子、女儿一视同仁,名字上不做区分,”崇庆帝大手一挥:“朕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朕的小公主长得像你,朕就心满意足了。” “卿”这名字便显出崇庆帝十足的宝爱心思了,楚嫣不由得一笑:“那小名呢?” “小名留着你取,”崇庆帝道:“朕取一个大名就竭尽脑汁了,实在想不出一个小名。” “随便叫呗,阿福不好听吗?”楚嫣问道。 “阿福是灶上的厨娘,三百来斤,能一头扎进米缸里去,”崇庆帝不悦道:“你取名能不能上点心?” 楚嫣扑哧一笑:“不然还取什么?我实在想不出了。” “小名是常叫的,一定要取好,不能像你的小名一样敷衍。”崇庆帝道。 楚嫣惊讶道:“我的小名?我小字神爱,是我爹娘期盼十方神灵护佑的意思,足见拳拳爱女之心,这名字怎么敷衍了?” “神爱这名字,是你父母寄希望于神灵爱护,”谁知崇庆帝摇头道:“朕不需要神灵爱护,朕自己就可以。” 楚嫣不由得哈哈大笑:“不错,圣天子百神护佑,什么魑魅魍魉、毒虫蛇鼠,都不敢近皇上的身边!” 又一年长平侯忌日,楚嫣回到侯府,除了祭祀之外,还将自己的名字从侯府的谱系中抹除,她不再是长平侯的宗妇,但她永远记得这个名号为她提供的庇护。 楚嫣在老侯爷的灵位前,上了三炷香。 香烟缥缈中,仿佛又浮现了长平侯瘦削清矍的身影,这身影命令侯府打开了大门,让无处容身的楚嫣有了安身之地。 “……孩子,你不计较你的名声,我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长平侯道:“你做了侯夫人,他们就不敢为难你了,罪不及出嫁女,谁要敢为难你,我就顶着丹书铁券,去宫门要个说法!” 泪光中,这香烟又化作长平侯弥留之际的模样。 “我死了,一抔黄土,你还青春年少,可惜了,可惜了,这名声,真不容人啊,这世上,太多苛刻,太多磨难啊,”他慈祥地看着楚嫣,眼中却有不尽的怜悯:“……我也只能保护你到这里了。” 楚嫣心中无限怀想,无限怅望,她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的坏人,可也遇到了好人。如今她不仅活得好好的,还遇到了能携手一生的良人,这大概是老侯爷期盼看到的吧。 “丁嬷嬷,”楚嫣站起身来,又对着丁嬷嬷行了一礼:“谢谢您。” 丁嬷嬷低了低头,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也没有了以往深重的皱纹:“这条路,是夫人你自己走出来的。” 楚嫣笑了,又摸了摸世孙的头,这个孩子已经有了沉稳的样子,澄澈的眼睛里却依然还是孺慕:“夫人,您真的不再是我的祖母了吗?” “你老叫我祖母,都把我叫老了,”楚嫣笑起来:“你看,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你是愿意他叫你侄子呢,还是叫你哥哥?” 世孙毫不犹豫道:“叫我哥哥!” 崇庆帝走过来,制止了众人的行礼,看到他们都笑容满面,不由得道:“什么好笑的?” “刚才孩子蹬了我一下,世孙说,一定是个弟弟,”楚嫣掩口而笑:“在跟他打招呼呢。” “朕已经给世孙发了册宝,如今该叫长平侯了,”崇庆帝道:“最年幼的国侯,朕期盼着他能延续祖先的荣光。” “臣要像符生哥哥一样,将来给陛下打仗!”世孙忽然鼓起勇气请命道。 “学他打仗可以,别学他混不吝就行,”崇庆帝摇摇头:“他把南越的公主拐骗回来,南越的国王天天问朕要人,朕焦头烂额地紧呢!” 众人不由得笑起来。 楚嫣和崇庆帝坐上了马车,宽阔的马车设计精巧,楚嫣腆着肚子,竟不觉得有丝毫颠簸。 马车朝着鸡鸣寺的方向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马上就要发啦,求收藏呀~~~ 第五十九章 楚嫣给大姐姐的坟茔烧了纸钱,又絮语了一会儿, 才擦了眼泪站起来。又到佛堂里领了一部经书, 转了一圈也没有见到崇庆帝,不由得问道:“陛下呢?” 崇庆帝在佛堂前参观了一下舍利塔,却见王怀恩“咦”了一声, 指着阶下的长廊道:“陛下, 你看——” 崇庆帝定睛一看, 等看清那个佝偻的声音:“马全?” 马全步履老迈, 又是驼背,也没有注意到佛堂里的人,径自穿过长廊,去了后山。 崇庆帝站了起来:跟了上去。 鸡鸣寺的后山,都是坟茔,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被寺里的和尚埋葬在了这里,密密匝匝全是一片扁平的坟包。 然而马全的目标并不是这些无主的坟茔, 他穿过后山, 走到一条幽静的小路上,崇庆帝远远缀在后面, 才发现鸡鸣寺后山之侧,居然修建了更为幽深的一座塔庙。 要说是庙,实在是太小了,而且里头没有供奉佛像,反而供奉了一个牌位和一座宝匣。 马全就在这灵位前, 深深祭拜,双手自胸前移开,全身俯地,额头重重叩着,不多时额头和掌心都渗出了血丝来。 小小的塔庙里,就只能听到马全翻来覆去说着“有罪”二字,说得又急又快,最后变成了含混的声音,就像是嗡嗡震动的蜂鸣声。 良久他才渐渐止息,从身上掏出一条经被来,盖在匣子之上,只见那匣子之上已经有数十条经被,应该也都是他一人披上去的。 马全从地上踉跄起身,仿佛释去了一些重负,却又像是背上了更沉重的东西,转过头来,看到在门口不言不语看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崇庆帝,一下子呆住了。 “马公公,”崇庆帝走了进去:“你这是在祭拜谁啊?” “陛下,”马全脸上浮现出一种惶急甚至可谓惊恐的神色:“陛下,您……” “朕陪夫人来上香,没想到却看到了你,”崇庆帝扫了一眼经被,道:“这是你的菜户?” 马全浑身抖得太厉害,像是瘦虾似的蜷地更厉害:“不,不是……” “你怕什么,”崇庆帝道:“朕不是太、祖皇帝,不许宫人对食。” 他走近两步,待看到那灵位上写的名字,不由自主愣住了。 “陈氏?”崇庆帝喃喃道:“姓陈……” 他转过头来:“她是谁?” 马全眼睛只看着自己的鼻尖,声音努力恢复着镇静:“回陛下,她和奴婢,都伺候在太后跟前儿,她死得早……奴婢就把她葬到这里来了。” “是吗,”崇庆帝道:“朕记得宫里的规矩是,宫人死后送往安乐堂焚化,不许私自收葬的。” “陛下恕罪,”马全磕头道:“她死在大疫上头,那时候宫人都拉出去往化人场去焚化了,奴婢实在不忍心她没个名字,就出钱在鸡鸣寺给她修了个堂子,这都是奴婢的一片私心……” 崇庆帝眼前又浮现了树影幢幢,高飞在宫殿上方的火焰,嘈杂的人声,那是每天在清点送去安乐堂的人数。 “去,”敬太妃促着他:“快去啊……” 屋门口的些微亮光,被人影淹没,他听到敬太妃和一个人的吵架:“……皇后能饶得了你!” “饶不了,我也要让他见一面……将来他不至于怨恨,你让开!” 他拨开薄薄的帐幔,看到了躺在窄窄榻上的人。 这人染了恶虐,头身肿大,打着摆子,摆着摆着就不动了,气息微弱,冰凉地像一口深井。 他记得庭院中猫儿狗儿的叫声,却不记得这人叫他的声音,仿佛是“阿大”之类的,因为他不觉得这是在唤自己。 又或者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确是排行老大的,大郎也许就是“阿大”,于是他走了过去。 那扇门忽然又关闭了,崇庆帝头痛起来:“叫太医周游来!” 王怀恩和马全都吓住了。 楚嫣闻讯而来的时候,就见崇庆帝面上就像凝结了一层淡淡的青灰,一个胖大的和尚挑着细细的金针,游刃有余地灸烫着。 “陛下,你有头疼的毛病?”楚嫣担忧起来,她并没有见过他犯过头痛。 “没有,”崇庆帝道:“朕只一件事,想不起来。” 楚嫣心中颤了颤,因为当她回想南安侯府灭门的那一天,同样是头痛欲裂,多少次她在这样的疼痛中惊醒,又在这样的疼痛中入睡。 这种疼痛其实是关闭洪水的一道闸门,疼痛越大,越提醒这记忆的洪水是如何的毁天灭地,然而这激流其实发自心底,而闸门的开关,也在心底。 “春风正澹荡,暮雨来何迟。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楚嫣宛转唱了起来,这悠长悦耳的声音让崇庆帝的神色渐渐舒缓下来,抚慰了他的疼痛。 “朕好多了,”崇庆帝道:“回去吧。” 这一回他们没有回大内,又返回了温泉行宫疗养,在这里当然还有一桩余孽未了。 “我一直期待你自己悔悟,”楚嫣也没有叹气,也没有惋惜:“为此也给过你机会,只是你自己执迷不悟。” 小红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自从见到楚嫣,她也不说话,只是跪下来用一个还算标准的姿势,给楚嫣行了礼。 然后自己又爬起来,盯着地面站得笔直,仍旧是一声不吭,仿佛存有底气和余傲,这一点入了楚嫣的眼睛,因为她当初调、教身边人的时候,一开始就让她们挺着胸膛做人。 只可惜楚嫣现在才发现,挺起胸膛不错,但骨子里依然是奴婢的样子。 “你在私藏那个匣子之前,知道里头的东西是什么吗?”楚嫣问道:“你可知道,那东西能害我不错,可也会害死你,所有伺候我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小红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就这么容易被骗,”楚嫣道:“还是你已经恨我到宁愿伤己,也要害人?” “我不恨你,”小红木然道:“我只是想得到皇上的宠爱,像你一样。” “你没觉得自己什么地方不如我,就觉得皇帝应该对你也有跟我一样的宠爱,”楚嫣不由得发笑:“多幼稚啊。” “……是你太天真,皇上怎么会只宠爱一人?”小红道:“你我其实都一样。” 楚嫣其实一开始就把这个问题原原本本地放在了心里。 孝章帝后的感情变成了传奇,可孝章皇帝除了嫡子之外,还有四个庶子。先帝时候,杜贵妃可谓三千佳丽,独蒙宠幸,先帝甚至为她废后——可不是还有个临川公主从敬太妃的肚子里诞育吗。 “你是说,帝王的宠爱有如花上的露水,转瞬即逝,”楚嫣笑了笑:“可如果一开始你就存着这样的心思,那就等于你的真心未曾交付,还有保留。” “只有完全的真心,才能换来一颗完全的真心。”楚嫣感叹道:“我的想法就很简单,与其去防着帝王情爱的变质,不如珍惜彼此两情相悦的时光。如果有一天真的走到尽头,他能好聚,我能好散,还有深情可以回首,就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楚嫣走出屋子,和崇庆帝并排走在鹅卵石的小道上。 “就这么把她放出宫去了?”崇庆帝道。 “你是不是要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楚嫣笑道。 “圣人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崇庆帝道:“你只需按着宫规处罚她就行了,放出宫去,未免也太心慈手软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楚嫣忽然莞尔一笑:“如果咱俩是寻常夫妻,你是李大郎,我是你的婆娘李楚氏,这事情的起因和结局好比是隔壁的女人瞧上了你生得威武堂堂,想要背着我跟你勾勾搭搭。” 崇庆帝被这个新奇的比喻逗笑了:“这是怎么说的?” “就是这个意思,”楚嫣道:“我怎么办呢?我一次警告不成,两次翻脸不听,只好动手把她轰走了,免不了撕破脸皮打骂一场,她瞧见我实在厉害,掩面败走。” “她回去之后又恨又恼,不拿起针线扎我的小人儿?”楚嫣道:“我不发现还好,发现了可不是又闹起来?可闹得再厉害,也不过一条街坊指指点点,看个热闹,谁也不当回事。” “可这事放在宫闱里,就你死我活,就大做文章,”楚嫣道:“既如此,我就把人放回民间,你瞧,放回民间她就不那么十恶不赦了,她回归一个寻常女人,爱勾搭谁勾搭谁去,爱扎谁的小人,让她扎去,这不是挺好?” “朕觉得你心底那一点良善吧,傻得可爱。”崇庆帝叹了口气:“不是不会算计,只是机关算尽却只想着自保,还想着自保的时候,给别人也留条后路。” “陛下说的是,我不是不会算计,只是跟陛下比起来,我这点算计就不入眼了,”楚嫣道:“陛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博弈朝局,不动声色之间,尽收大权。我哪儿能比得上啊?” “小马屁精,自知不敌,知道该怎么办吗?”崇庆帝笑道。 “怎么办?”楚嫣一头雾水。 “那就一辈子再不用算计了,”崇庆帝道:“朕会将所有的不测和危险,都排除在外。” 第六十章 又是一年的元宵节,楚嫣乘着肩舆赶到景华门, 在宫人的搀扶下迫不及待地登上门楼, “我刚才老远都望到灯火了,楼上肯定看得更清楚。” 趁着皇帝在奉天殿里设宴,楚嫣偷溜到城门上, 因为如今天气寒冷, 崇庆帝不许她随意外出, 但楚嫣哪里闲的下来, 这一回总算有了机会。 上元节的表现,最主要的是张灯、设鳌山、放烟火,其次有赐百官元宵之举,本朝太、祖就曾令百官庶民尽量的在上元之夜来赏灯,同时大弛夜禁十日,同时保留下来的习俗就是皇帝设宴,群臣进诗。 景华门外头就是一条长街,长街星星点灯, 在城楼上可以尽观灯市, 是个绝佳的观灯位置。 楚嫣抵达的时候,却看到城楼上早已经人影幢幢, 原来太子和二皇子都在,小孩子在宫掖之内少有这样的欢庆时刻,自然嘻嘻哈哈闹得更厉害。 二皇子跑上跑下,还架在太监的脖子上东张西望,一直叫嚷着:“好多的灯笼, 比前年见过的多多了!” 惠嫔没有看灯,但遣了十数个宫人护从二皇子,这些宫人看到楚嫣很谨慎,哄着二皇子不要乱闹。 太子看到她已经学会过来请安了,礼道周全,无可挑剔,但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七岁的孩子已经学会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了,不知道太后和他身边的宫人是怎么教导的,但教导一个太子去隐藏自己的喜怒,仿佛这就是成为帝王的第一课,这叫楚嫣嗤之以鼻。 不一会儿就有太监过来传话:“太子、二皇子,陛下唤你们去侍宴。” 景华门上挂上灯笼,开始试灯,十分好看,楚嫣看得目眩神迷,要知道,长安富贵人家每年搭鳌灯的费用已逾千金,穷极奢侈,意图攀比,也不足为奇。 “公主呢,”楚嫣左顾右盼等不到临川公主:“还没有来?” “每年景华门观灯,”宫人道:“公主一般都是不来的。” 楚嫣讶道:“为什么?” “景华门以前是驸马值守的地方,”这宫人道:“驸马兼着兵马指挥,在景华门站岗。” 可以想象驸马在的时候,上元节一定是两人一个甜蜜的日子,到现在临川公主都避免触景伤情。 “砰——”一朵大烟花爆上了天空,彩楼香车开始游街,车上拉上人,一路慢悠悠地唱着戏文故事,前头开道的是飞叉,叉头亮地惊人,白花花像初雪一样,上面还箍着圆环的铁片,一舞起来锃光瓦亮。 楚嫣只看得见一片闪光,看不太清楚举着飞叉的人是怎么舞动的,心痒难耐:“走,下去看看!” 白芷几个哪儿能让她下楼:“您的肚子都这么大了,哪儿敢去人堆里头,挤了碰了可如何是好?” 楚嫣见他们把自己当做个纸片人似的,好像风吹一吹都能跑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不肯听他们的,裹了大氅就下楼去了。 街市上果然是身其间才能感到热闹,楚嫣这下看清楚了,这种飞叉是不用手舞弄的,用的是背、腿、肩膀,或者抛在半空中用脚尖接住了。 还有划旱船的,耍花坛的,一面跑,一面唱些欢快的小调,边歌边舞。楚嫣自知分寸,也不敢再往人潮里挤了,因为后面的中幡到了,大家都要争着看。 见楚嫣总算从人群中出来了,白芨白芷几个总算松了口气,她们干脆寻了食摊,虽然看不到游街的把戏了,但里里外外数不过来的摊商小贩,大大小小的玩意儿也足够欣赏。 “有凉粉、扒糕、红果酪、杏仁豆腐、炸蚕蛹,蟹脚、虾茸、河鳗、肠粉,糕稞、卤煮,”随便坐个摊子,那店家都能一口气报一大串吃食,道:“您可想吃?” “要一碗红果酪。”楚嫣胃口大开。 “好嘞!”这店家应了一声,一转头却又和对面匆匆走来的人撞在了一起,两人都哎呦了一声。 “徐五爷,”这店家道:“好些日子没见了,生意兴隆啊!” “兴隆个屁,”徐五爷郁闷道:“来一碗卤煮。” 楚嫣要的酪子还要调制,卤煮倒是现成的,这店家端了一碗上去:“怎么了,都开了酒馆了,怎么说也比我这摆摊铺的强吧?” “你这摊子才挣钱呢,”徐五道:“景华门下,皇城边上,给皇上看家的人,也顺带给你们看护了,没有敢明目张胆欺行霸市的吧,多好啊!” 谁知这店家啧了一声,牙缝里飞出字来:“你打量着这是好事儿?都是一帮吃饭不给钱的王八羔子!不给钱,你要问了还威胁你……” “能威胁你什么?”徐五不信。 “你哪里知道,以前就在这里,我这铺子对面,”这店家伸手一指:“有个醉汉不知道吃了多少酒,当街胡吣,说皇帝不是太后亲生的,一通胡言乱语,我们都嘻嘻哈哈当做笑话听,谁知不到两个时辰,龙鱼卫就找上门来……” “当天下午乱起来,我还凑热闹往他那里去看呢,就见龙鱼卫虎狼似的,一窝蜂冲到店里搬东西,伙计阻拦,被打成重伤,店铺也被砸了个稀巴烂……”这店家叹了口气:“老板被抓走了,老板娘卖了酒楼,回扬州老家去,说扬州比长安这地方好千倍万倍,嘿……” “砰!”又是一朵巨大的烟花飞上天,却吓得说话的两人脖子一缩。 白芷倒吸一口气,抓着楚嫣的袖子:“夫人……” “嘘!”楚嫣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就听徐五压低声音道:“不过是一句醉话,龙鱼卫为啥这么大动作,还当真呢?” “当真,谁知道咋想的,”店家道:“刚开始抓着人一个个问,问谁听到了,这怎么算,那么多人都听到了,看模样还都想抓起来……后来驸马爷出面了,把人都放了,这恩德,谁不感激!可惜不到一个月,嘿,驸马爷也叫龙鱼卫抓走了!” “别胡说,驸马爷不是通敌罪吗?”徐五道。 “通敌罪,通敌罪,”店家摇头道:“谁知道呢?” “难道你们都没打听那醉汉的来历?”忽然一个声音想起。 这店家随口道:“不认识,不是熟客,喝醉了横冲直撞,说要闯进宫里去,给皇上的亲娘鸣冤去呢,我们笑话他皇上的亲娘不是太后吗,他就跳到桌子上说皇上的亲娘不是太后……” 这店家反应过来:“看我说这有用没用的,都是老黄历了,您也就当个故事听吧,皇城根下,故事多嘛!” 见店家不再多说,白芷急着问:“那醉汉后来怎么样了?” “你没听到吗,龙鱼卫把这醉话当了真,连酒店的老板都抓走了,那醉汉肯定也在劫难逃。”楚嫣道:“龙鱼卫这么闲吗?每日刺探百官还不够,连闹市上的琐碎醉话也要当真,简直不可思议。除非这醉话……” 忽然听到通天彻地的欢呼声,原来是崇庆帝走上了景华门。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姓们望尘拜舞,山呼海啸,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楚嫣也抬头望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那身影是如此有威仪,君临天下,享受万民朝拜。 楚嫣忽然仰着脸,对着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谁想到帝王仿佛心有灵犀,居然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楚嫣吓了一跳,心虚地嘟囔道:“这都能看得见?” 见崇庆帝转头,对着王庚指了指她所在的方向,楚嫣哀叹道:“玩不了一时半刻,就得回去啦。” 白芨总算是松了口气:“夫人什么时候去玩不行,这大半个月便要临盆了,还想着贪玩……” “还早着呢。”楚嫣刚跨了一步,却忽然神色一变。 “夫人,怎么了?”白芨急忙扶住她。 “肚子疼,我怎么觉得像是要发动了呢?”楚嫣嘶了一声,小腹开始沉沉下坠:“不行,还真是、要生了!” 王庚带着人拨开人群走过来,一看这情形,急忙抓了游街队伍里的花花轿子,让楚嫣坐了进去,四角一抬,疾驰入宫。 早已预备妥当的稳婆急忙走进了,作为产房的含章宫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 楚嫣被扶进内殿,两个稳婆把她的裤子卸下了一看,惊呼道:“已经开了三指了,这么快——” 楚嫣颇是耐痛,此时并不呼喊乱叫,只死死咬住嘴里的木塞,听稳婆指挥。 胡嬷嬷端着一碗鸡汤过来,里面是撕成片的鸡肉和人参,楚嫣等痛劲儿稍微一过去,就大口啖了,冒着热烟的鸡汤是烫嗓子的,但这东西一下肚子,却给楚嫣的身体注入了一股活力。 “娘娘,奴婢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那稳婆鼓劲道:“胎发又浓又密,黑漆漆的——娘娘再使一把劲,这孩子就出来了!” 这么快——楚嫣原以为要折腾好几个时辰呢,她娘南安侯夫人生她的时候,从早上折腾到晚上,疼了六个多时辰才生下来。 她趁着最剧烈的一波疼痛来袭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在稳婆惊喜的声音中坠下了这肉团。 “好了,生下来了,生了个——”稳婆把孩子掬在手上,看到那小小的雀儿,顿时高兴道:“生了个小皇子啊!” “哇——”这孩子的哭声也特别洪亮。 她喜洋洋地来报喜,却见楚嫣抻起脖子,面露惊讶:“是个男孩?” * 崇庆帝等在含章宫外,全部心神都被产房里的人声摄去。 王怀恩请他去偏殿休息,他不去;搬过来椅子,也不坐。 “陛下,妇人生产,最少也二三个时辰,”王怀恩劝道:“陛下不能一直站着,您就是等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啊。” 崇庆帝打发人进去问,回来说快了快了,可他和王怀恩都不相信。这时候王怀恩还想起来几个催产的法子,也五花八门,说是摔个盆子,或是对着门外射一只弓箭,就是示以“飞快”、“速到”之意。 崇庆帝也是病急乱投医,还真叫人去取黄杨木的弓箭来,谁知弓箭还没取来,就听到含章宫里一片欢腾,一个宫人出来禀报道:“恭喜陛下,夫人刚才诞了个小皇子!” “这么快——”崇庆帝惊喜地直点头,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你说小皇子,不是小公主?” “是,奴婢就在旁边伺候,确确实实是个可爱的小皇子呢,”那宫人道:“胡嬷嬷刚才称量了,足有七斤四两重,再壮实不过了!” 崇庆帝笑起来,“弄璋也行……” 上元佳节又添喜讯,景华门外,本就是灯火通明,灯市上形形色、色的花灯,什么龙灯、宫灯、纱灯、花蓝灯、龙凤灯、棱角灯、树地灯等等,本就光明洞彻,散发的红蔼蔼的雾气又映射在了透明一片的雾凇上,和红绸一起,照得如同天上的白玉京一样。 “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崇庆帝的容色也映照的煌煌起来:“……当为君子而寿,兴子孙之万年——” 他重新登临景华门,公布了得子的喜讯,宫墙上随即放起了烟火,当真是光明照地、灿如云霞,一时间城下人大声欢呼起来,声震天地。 便有宫人抛洒金钱通宝,百姓为小皇子祝福的声音,甚至超过了烟花爆竹之声。甚至宫禁之内的任意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杜仲拖拽着太子,指着群臣蜂拥赶去称贺的情景,告诉他:“……看到了吗?生了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人人都去恭贺,唯恐落后,而你这金册宝印的太子,却无人理睬,知道为什么吗?” 太子紧紧攥着拳头,面露嫉恨:“因为他娘是宠妃……我没娘了。” “等这孩子长大了,你父皇的心就更偏了,”杜仲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这个被逼着册立的太子,是能抵得过宠妃幼子的痴缠,还是能抵得过你父皇的偏心?” 太子狠狠喘了口气,七岁的孩子,一张本该稚嫩的脸上,却显出不符年纪的阴云。 “我该怎么办?”他向杜仲求教:“太子之位是我娘死前给我挣来的,我不要被他们夺走!” “当此之时,人人都去捧那娘儿俩的臭脚了,也只有老臣对太子是矢志不渝,”杜仲看着灯火通明的远方,一张脸却越来越暗沉:“太子只要相信老臣,老臣一定会永远护持太子,为太子主持公道。” 楚嫣从昏睡中醒来,她这一次生产并没有花费太大气力,所以面色虽然疲累,到底也还不是一脸蜡黄完全没有血色的样子,只是眼睛睁不开,喉咙沙哑。 只见崇庆帝坐在一旁,在嬷嬷的指导下抱着手中的襁褓,看模样有些局促,所幸襁褓里的孩子没有计较,只是张开了嘴巴,不一会儿喷出个泡泡来。 “我看看。”楚嫣侧了侧身子,崇庆帝就把孩子放在她旁边。 “真不是个丫头?”这孩子五官面相秀秀气气,被人盯着看,还小巧地打了个哈欠,看得楚嫣越来越怀疑了,不由得伸手去揭开襁褓。 见到小雀雀,楚嫣才大惑不解道:“早了大半个月发动,生下来却是个秀秀气气的小子?” “朕属虎,你也属虎,生下来一个小老虎,就是猛虎下山,”崇庆帝笑了:“看来朕之前起的名字要作废了。” “对啊,”楚嫣道:“男孩叫什么名儿呢?” 崇庆帝想一个“李象卿”都要好几个月,没想到想儿子的名字却张口就来:“……叫李象治,治理天下,太平有象。” 楚嫣念了几遍,觉得还算顺口:“行吧……小阿治,快快长大吧。” 孩子生下来,真的是一天一个样,足月就圆满白胖了,不过还是显得小——脸盘、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就是脸颊上的肉多,就是平躺在奶嬷嬷的手臂中,这肉也压到了下巴上,楞把一张小小的嘴巴挤得下凹了进去。 楚嫣最喜欢的就是戳戳他的腮帮,然后看着这腮帮里喷出两包口水来。 临川公主看着她不亦乐乎地戳着,不由得嗔怪道:“你把孩子当玩具呢?” 只见这孩子也奶憨地很,被亲娘戳来戳去,眉头也不皱一下,还呵呵笑了几声,然后又喷出一包口水来。 临川公主把孩子接过来,爱不释手地盯着看,看着看着,忽然大吃一惊:“孩子怎么没有、没有眉毛!” 她只发现这孩子脸上本该是眉毛的地方,光秃秃的,只有两道浅浅的痕迹,却是一根毛也没有的。 却见众人哈哈大笑,而奶嬷嬷也抿着嘴笑起来,给她解释道:“公主没见过小孩子,不知道这孩子刚生下来都是没有眉毛的,要等到以后才慢慢长出来。咱们小皇子的毛发已经长得很不错了,看胎发就知道——不出两个月这眉毛就长起了。” 临川公主“哎呦”一声也哈哈大笑起来:“我果然是孤陋寡闻,这还真不知道。” 两人稀罕地逗弄着孩子,临川公主埋怨起来:“从怀上开始,你们一直告诉我是个女孩,我准备东西,也准备的都是女孩用的,这下用不了了可好?我就说你们怎么这么笃定是女孩,原来也都是瞎猜的。” 楚嫣哈哈笑道:“没事,就给他用女孩的东西,他不知道的。” 说着捉住一只小手仔细看了,只见一片片指甲粉贝晶亮,赞同道:“他要是个女孩多好,光从这点看,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只听说过把女孩当男孩养大的,没听说过把男孩当女孩养的,”临川公主道:“不行,他长大了要气恼的。” 楚嫣却不依,把临川公主准备的花花绿绿的百子衣给孩子穿上,又裹上了女孩的帽子,无良地哈哈大笑。 笑过了好一场,临川公主才止住笑声,从碧螺手中接过一包衣物:“这是永穆姑母给孩子准备的东西,还是姑母想的周到,男女各做了一套,虎头鞋也是亲手缝制的,比我精心精意多了。” 她轻轻打量了一下楚嫣的神色:“永穆姑母的心意,托到我这里来……” 楚嫣道:“姑母想看孩子,尽管来便是,她是皇室辈分高的老人了,要是能给治哥儿赐福,我再高兴不过了。” 临川公主高兴道:“如此便好,我还当你记挂着前愆,心有芥蒂呢。” 楚嫣摇头道:“什么前愆,我从无怨恨。” 她的怨恨从来只对着主谋这一切的人,至于坐而观望的人,她从云阳王府身上便意识到了,这世上仅仅不去落井下石,就已经很难得了。 大殿里,崇庆帝走进来,就看到楚嫣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 孩子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就冲着崇庆帝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陛下,你看他可有劲儿了,”楚嫣乐道:“一个劲儿蹬腿,过两天就能翻身了吧。” “三四个月才能翻身,”崇庆帝道:“你这个做母亲的还不如朕呢。” 楚嫣不服气起来,眼珠子一转,忽然得意道:“陛下肯定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崇庆帝一顿:“他喜欢什么?” 楚嫣乐呵呵地捏起鼻子,哞哞叫了两声,果然孩子听到这声音,便“噗”地一声张开嘴巴,喷出口水来,无声笑个不停。 崇庆帝啧了一声,道:“那朕也有一个。” 只见他伸手抓住了孩子的脚踝——却见孩子哼哧哼哧地叫了两声,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上下颤巍巍地蹬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咦?”楚嫣新奇不已:“我天天看着他,怎么没发现呢?”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给出特别的反应,看得楚嫣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朕早就发现了,”这回轮到崇庆帝得意了:“他喜欢这样。” 两人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试了一遍,也不见恼,最后呼呼大睡过去了才罢休。 楚嫣吩咐白芷把孩子抱了下去,才道:“陛下,要办满月吗?” “办一场家宴,”崇庆帝的打算是皇室内部办了:“上元节那天太轰动了些,朕怕孩子折了福气,满月就不大办了,你觉得怎样?” 楚嫣恰恰也是这样的想法:“太好了,我还怕人多想,低调一些才好呢。” 第六十一章 满月酒就在含章殿举行,来的人除了永穆大长公主、梁王、临川公主这样最亲的亲属, 还有一些滞留在京师的宗室, 但这些宗室也都是亲隔久远了,最近的一支鲁王系,是先帝叔叔的子孙, 但都来了三皇子的满月宴。 宴会的气氛还是很好的, 每个人都有礼物, 衣帽、长命锁、金银玉器之类的, 但像梁王这样从施舍般地从兜里掏出个光秃秃的银镯子的还真没有,普遍都知道楚嫣母子受到了非凡的宠爱,均是厚礼相赠,都表现出了十足的亲近和善意。 这礼物里有一个楚嫣见了挺喜欢,是个绵羊画帖,画帖上是一个胖乎乎的娃娃骑在绵羊身上,这样的图案,有时候也作为吉祥图案做在织金襕裙上。 楚嫣自然也准备了回礼, 她一招手, 就有人捧上了礼物来,是富贵长春宫缎六匹, 福寿绵长宫绸六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 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胜在精细,因为并不是木瓜换琼瑶, 而是大家都分享福气,比如紫金锭和银锭的图案玲珑可爱,看着就想捧在手中把玩。 这下宗室顿时凑过来一起来看,指着那小鱼儿锞子笑呵呵,就这样殿中一片欢声笑语的时候,崇庆帝又亲手抱着孩子过来,众人越发凑趣,围着孩子啧啧称叹。 “你看三皇子鼻子高高的,跟陛下一模一样。” “我看更像生母一些,”临川公主道:“口阔额丰,精神饱满。” “我看看,”永穆大长公主接过孩子,点头道:“伏犀贯顶,头角峥嵘,两颧斜插天苍,跟陛下小时候一模一样。而耳白过面,兰台饱满,又长得像生母。” 这话赢得了众人的赞同,偏有说风凉话的:“这么小的娃娃,能看出个什么来?都说像皇帝,我可记得皇帝小时候头发稀少,浑身火色,是这个样子的吗?” 永穆公主瞪了梁王一眼,没想到崇庆帝闻言却十分感兴趣:“朕小时候是这样的?” “皇帝生下来确实浑身通红,”永穆公主道:“一直到满月了还是肤色泛红,我们都笑称是火德星君下凡了,过了满月就变白了。” 她陷入了回忆之中,微微叹了口气:“先帝人到中年方才得了陛下一子,十分宝爱,满月、周岁都是大赦天下,连犯了重罪的死囚都一并赦免了,可见先帝爱子之情。” 却听梁王又在那里不合时宜地呵呵冷笑。 崇庆帝道:“梁王叔有话要说?” 永穆公主极是严厉地刺了他一眼,梁王本来已经张开的大嘴又合拢了,不甘心地哼哼了两声,恰此时三皇子抱到了他身前,他顺势低头瞥了一眼,忽然一怔。 “给我看看!”梁王从乳母怀中提抱起三皇子,揭开襁褓,神色可谓是呆若木鸡。 “怎么了?”永穆公主只怕他又作妖,把孩子夺了回来。 “他、他有……”梁王惊骇极了:“他有青癣!” 三皇子肩胛骨偏右侧,是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青色瘢痕,楚嫣只当是生来带有的胎记,不曾留意,现在看梁王的神色,仿佛这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一样。 “这青癣怎么了?”楚嫣紧张起来,连连追问。 “凡我李氏子孙,身上必有一块青癣,或大或小,不拘何处,总是有一块的。”梁王喃喃道:“……他怎么会有?” 临川公主道:“他是我李家的子孙,怎么会没有?” “皇帝就没有!”梁王看看崇庆帝,又看看呼呼大睡的三皇子:“他怎么会有?” “别听他的,”永穆公主道:“以青癣来断定血脉,是不准的。” “可不是吗,”鲁王凑了过来:“本王的长子、长孙都没有青癣,难道还不是我的种了?王妃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 “对啊,信王那一脉也是,”临川公主道:“儿子都没有青癣,女儿大块大块地长,长到脸上,都没法嫁人了。” 梁王看着众人议论,神色却痴痴地,仿佛自己一直坚持的某样东西在他眼前支离破碎:“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都跟你说了,青癣不能断定的,”永穆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道:“这癣是从父系身上传来的,可也有母亲的影响,父精母血,看你像谁了。” “难道梁王叔一直同朕不亲近,是因为瞧见朕身上没有青癣?”崇庆帝忽然道:“以为朕不是先帝的骨血?” 梁王瞧瞧崇庆帝,又瞧瞧三皇子,口中讷讷,根本说不出话来。 “皇帝,你梁王叔是个傻的,脑子不灵光,”永穆公主道:“先帝知道他常常犯傻,从来都是包容了,你也别跟他计较。” “梁王是朕的亲叔叔,朕怎么会计较呢?”崇庆帝点点头。 等到筵席结束,宗亲俱都告辞回去,而梁王自然被单独留了下来。 永穆公主不放心,却被临川公主劝了回去,她和楚嫣将永穆公主送上马车,才悄悄返回侧殿,果然看到梁王并未醉酒,话说得有条有理地,只不过一把鼻涕一把泪,显然很有冤屈。 “不是我不明不白,是先帝不明不白,”他道:“好端端把玉牒收走了,也不叫我们看……如果不是捕风捉影,那外头怎么也风言风语地?” “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崇庆帝道。 “皇帝你刚即位的时候,景华门不是有人扣门,当街就说你不是太后亲子,”梁王道:“你不记得了吗?” 崇庆帝面色一变:“朕不知道这事……” “不知道?”梁王不信:“龙鱼卫如狼似虎地把一条街都封了,挨个拷问行人,弄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你不知道?” 见崇庆帝面色冷凝,梁王难得脑瓜子灵光一回:“那看来杨荣听了谁的话抓的人,还不一定呢……” “那说朕不是太后亲子的人,现在何处?”崇庆帝道。 “杨荣抓走了,肯定要问杨荣,”梁王嘟囔了一句,忽然道:“或许可以问问临川。” “临川知道什么?”崇庆帝问道。 “那人原本被临川的驸马扣留了,”梁王道:“那杨荣应该是从驸马手上把人提走的,驸马不是值守景华门吗?” 楚嫣能感觉到临川公主的身体微微发抖,呼吸也急促起来。 临川公主只觉得梁王的话,有如一道闪电劈中了自己。她想起九年前一天,驸马匆匆回来,神色青白,坐立不安,问起来只说是景华门出了一些事故,不多久宫中忽然传召驸马进宫,她只以为是母妃传召,可从那之后,驸马便没有再回府,两天之后便有刘鹤龄诬陷驸马通虏,仔细想来那竟然是她在出事之前,最后一次见到驸马。 所有人都已经发现,景华门这件古怪的醉汉妄语案,非比寻常,对于临川公主来说尤其如此。她终于意识到,驸马被诬陷下狱的原委,应该就在这起案子中。 “皇上,”梁王道:“看来你把杨荣流放早了,你不如把人召回来,把这事情问清楚……” “朕……”崇庆帝显然也陷入了种种思绪之中,一时半会没有回答。 可谁也没有看到,一个身材敏捷的小太监从窗棂的阴影中一闪而过。 楚嫣走进去,看到崇庆帝脸对着窗户,不知道在想什么。 “陛下?”她道:“殿内怎么不生火啊?” 即使是三月的天气,仍余阴寒。 “让他们生火吧,”楚嫣道:“不能着了寒气。” 崇庆帝点了点头,将思绪收了回来,道:“治哥儿呢?” “乳母带去睡了,”楚嫣道:“我听王嬷嬷说,她的奶好像不够,还得再添两个乳嬷嬷。” “这小子胃口挺大,”崇庆帝终于笑了一下:“朕打算再有一个月,就封他做胶东王。” “不到一岁就封王?”楚嫣吃了一惊:“这不合规矩,按例来说,皇子长成才能封王,二皇子四岁封王,是跟随太子而封,另当别论;治哥儿要是不到周岁就封王,那可就太惹人注目了。” “朕封他也是有原因的,”崇庆帝目光闪烁了一下:“太后以生病为由,拒绝朕的探视,玉牒之上,至今未有三皇子的名字,如果出生不能谱上玉牒,那只有封王了。” 按例,皇子长成之后,受封藩王,行将就国的时候,宗人府会公示玉牒,除了梁王就藩之前公示的一次,近五十年来未曾公示,也是因为先帝只有一个儿子,再没有其他儿子封王。 “那么太后,应该没有办法阻拦了……”楚嫣道:“但愿吧。” 崇庆帝又招了招手,楚嫣就坐在了他身边,看他从奏疏中抽出来一本,放到了她面前。 “打开看看。”崇庆帝道。 楚嫣打开,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不由得眼中心中,俱都一热。 “武威伯王庚请求重审南安侯谋逆案,”崇庆帝道:“朕已经答应了。” “朕为什么不让你提出来,因为你提出来,就没有公信,”崇庆帝道:“你是南安侯的女儿,如果你说出来重审,那不管审出什么结果,朝野上下都会认为朕以爱欲故,为讨宠妃的欢心,擅改定案。” “那你怎么不说清楚,”楚嫣泪眼朦胧,却嗔怪道:“……你光说是孕期不能多思,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你的小公主呢!” “看看你,跟孩子吃醋,”崇庆帝好笑道:“朕如果不是因为爱你,又怎么会爱这个孩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开心~ 小可爱们要不要去看一眼呀~好看哒 第六十二章 百官入朝前,崇庆帝已经在中极殿等候了。 崇庆帝头戴黑色的翼善冠, 身着金黄色的龙衮, 这本不是上朝的服饰,上朝应该头戴九旒冕,但群臣没有人在这件事情上说话, 以前是无所谓, 因为朝政大权在杜相手中, 这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更类似于一个摆设—— 现在则是不敢, 因为皇帝和杜相的权力之争已经告一段落,崇庆帝重掌大权,逼退太后,母舅政治的时代终于过去了。 “朕昨日下发刑部的诏书,你们可曾传阅?”崇庆帝道。 刑部尚书张昌宗因为癔症发作,已经由其子张朝元告了病假,不多久这病假估计就会换成请求致仕的奏疏,只能由刑部左侍郎代为答话。 “回禀陛下, ”刑部左侍郎道:“关于南安侯谋逆旧案的重审, 臣等已经知悉圣意。” 见崇庆帝点头,这位侍郎大着胆子道:“陛下, 臣等窃以为此案牵涉良多,贸然重审,只恐朝野震荡,人心不安。” 御座之上的帝王只是轻轻重复了一句:“人心不安?” 便有官员站出来反驳道:“重审周敬案,说人心不安, 重审巫蛊案,也说人心不安,震慑朝野的大案要案办成特大冤假错案,人心能安才怪呢!这些冤案当初牵连了不知道多少无辜之人,他们又如何能安?只怕现在不安的,是和这案子有关的人吧,若是在这案子上立身持正,那有何不安呢?” “你、你——”侍郎哑口无言。 崇庆帝看着一言驳倒百官的陈修,满意道:“状元郎,你有何高见?” “臣以为,”陈修道:“此案当初震惊朝野,先不说当中有无冤屈,但有三个地方,不符合办案常规,所以重查,理所应当。” 崇庆帝道:“有哪三个地方不符常规?” “第一,立案太快,”陈修侃侃道:“南安侯府第一项罪名,是夤夜私带兵甲,可此举事出有因,乃是因为经厂库大火,火势冲天,而经厂库距离侯府不远,为防火势不可控制,南安侯府出动兵甲救火,情有可原。” “然而御史参奏,不容申辩,不察其情,”陈修道:“此其一也。”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陈修又道:“第二,审讯太快。” “审讯南安侯的案子,”陈修道:“按例须人证、物证全部到堂,可首告南安侯的惠宁伯王良,并不曾亲临大堂,与南安侯质辩,只凭他一人之词,如何能给南安侯定罪?” “也有漳州府的奏疏为证,”有官员反驳道:“漳州府看到了黑甲军出动,这是佐证!” “据我所知,”陈修道:“漳州府官员除了第一封报告黑甲军异常行迹的奏疏,还有一封申明疑点的奏疏曾经抵达朝堂,但被人有意无意拦了下来,致使这封奏疏中所写的疑点,不为人知。” “千里迢迢,眼见未必为实,”武威伯王庚出列,道:“以一封奏报而定南安侯的罪名,实在不公,何况朝廷并未派人去漳州府查证。” “这种事涉谋反的大案,却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快刀斩乱麻地审讯完毕,岂不令人骇异?”陈修道:“臣只问几个问题,既然说南安侯要谋反,那么怎么谋反、怎么串通、怎么起兵,当中具体的谋划,居然根本没有任何讯问!最后的结果,就是谋反是南安侯一家人谋反,没有和任何人串通,这岂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朝堂之上乱糟糟起来,所有的官员,都在议论。 “臣还有第三点,”陈修道:“用刑太惨。” 朝堂之上,只听得陈修一人激烈的声音:“南安侯乃国朝第一武将,其祖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勋,二百年来为功臣第一。每一代南安侯为朝廷巩固疆土,不堕其祖威名,却在谋逆案中,男丁抄斩,女眷流放——” “众位大臣,我所说的男丁抄斩,是上三代,下三代,不留一个苗裔,”陈修道:“不仅抹去了所有的功勋,而且扣上了永世抬不起头来的罪名,这是朝廷对待功臣的做法吗?” “南安侯,是有丹书铁券的,”陈修道:“众位大臣,你们都忘了,丹书铁券是什么了吗?” 便有彭城伯出列,朗声道:“丹书铁券是太、祖皇帝为功臣颁发的凭证,剖符作誓,藏于宗庙,约定保全子孙,永享富贵。” “那铁券上写了什么?”众人追问道。 “写的是,”一个稚嫩但沉稳的声音响起:“恕卿九死,罪从三宥,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谋反大逆,斩一人而革其爵。” 长平侯世孙看着众人,道:“意思就是说,如果犯了寻常的罪名,有司不能追责;如果犯了谋反的罪名,只杀掉主犯一人,革去他的爵位,但会保全他的家人。” 众人大哗,“既然如此,当年这谋逆案只杀南安侯一人即可,家人可以不再抄斩?” “那为什么,南安侯不说呢?” “这要问问当时三方会审的三位大臣,”陈修道:“援引刑律判决抄斩的时候,为什么没想起南安侯的丹书铁券呢?!” “当时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方会审的,”崇庆帝开口道:“都是谁?” “刑部侍郎张昌宗,”陈修道:“大理寺少卿文伯仁,都察院御史王夫之。” 然而这三个人,张昌宗已经得了癔症,神志不清,文伯仁和王夫之老迈,分别于崇庆七年和崇庆八年过世了。 “人死了,可卷宗还在,”陈修道:“臣请陛下核查卷宗!” 谁知刑部左侍郎战战兢兢道:“陛下……卷宗、卷宗不在石室。” “卷宗现在何处?”崇庆帝脸色一沉。 侍郎脸色发青,跪地称死罪,他也不知道。 “臣知道卷宗在何处,”只见张朝元深吸一口气,站了出来:“卷宗在……丞相手中!” 丞相府。 杜仲看着前来讨要卷宗的官吏,冷笑道:“你们怎么知道卷宗在我手上?” “张昌宗只是疯迷了,还没有死吧。”这官员同样态度冷淡道:“请丞相大人不要与下官为难,快快交出卷宗吧。” 杜仲不由得哈哈大笑:“……老夫得势的时候,三公九卿,哪个敢跟老夫这么说话?什么时候,还轮的到一个下吏在老夫面前耀武扬威了?” “丞相为难下官不要紧,可下官不敢延误皇上的使命,”这官吏根本不接他的话:“还请丞相交出卷宗。” 陈国夫人脸色煞白地端着药碗,忍不住要厉声叱骂。 谁知杜仲指着门边的案几:“……东西在柜子里,拿去吧。” 这官吏不由得一愣,狐疑地走过去,还真的从柜子里,取出了厚厚一叠卷宗。 查验无误,这官吏才貌似恭敬地请了个罪:“下官无知,还请相爷不要怪罪,下官告退了。” 陈国夫人气得摔了药碗:“小人得志!老爷,皇帝当真是不念情分,用这样的小人都逼你到什么地步了!” “不逼死我不罢休啊,”杜仲冷笑道:“情分,哪有什么情分,一开始就没有情分!” “老爷,你把卷宗交了,”陈国夫人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 杜仲的唇边却露出自得的笑容:“交给他们查去吧,看能查出什么……” 杨荣被流放之地,乃是岭南。 岭南乃是烟瘴之地,到处崇山峻岭,飞湍瀑流争喧豗,更兼虎豹狼虫磨牙吮血,毒风瘴雨,侵蚀体躯,发配在采石场中,更兼官吏白眼,如牛马使,境遇之艰难,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杨荣自己受累不怕,只不过杨李氏体素羸弱,承受不了繁重的劳役,已经病了一场,如今拥被而坐,又添了咳嗽。 “我再去取个火盆。”杨荣道。 杨李氏喘了两声,道:“不用,就床边生些焰炎起来;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就行。” 杨荣依她的话,见她依然嫌冷,又把衣服脱下来,给她盖上。 “皇上只罪我一人,”他捣了捣炭火:“又没有罪你,你何苦跟来呢?” “都说夫妻一体,你什么罪责,不都得分我一半,”杨李氏道:“这地方环境是不好,可让我想起了牛蛙村,我只当是牛蛙村了。” 杨荣没有说话。 一阵风刮过,仿佛带来了簌簌的声音,杨荣耳朵动了动,将炭火拢到床边,才穿上衣服道:“羊叫了。” 杨荣在山林里偷偷抓了一只奶羊,这奶羊被他拴在林子深处,唯恐别人发现了,每天晚上偷偷出去,采一碗羊奶,给杨李氏补补身子。 杨荣取出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门拽上,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在山林里找了一圈,才看到这羊儿居然卧在石头上,已经成了一堆碎肉。 杨荣爬到树上,就见两只狼闪着绿莹莹的眼睛,又慢条斯理地将羊肉分食尽了。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赤手空拳是打不过狼的。 等两只狼餍足离去,他便要从树上跳下,却见远处山下,忽然燃起了冲天的大火,正是他栖身的草屋。 杨荣神色大变,跳起来便要去救火,只见火随风起,霎时便烧了半个天空。 然而还没有走出林子中央,却听两三个人说话的声音,往这里走来,就停在杨荣不过十数米的地方,立着看火。 “这回应该死绝了吧?”一个道。 “烧得尸骨无存,还哪儿有个活法,”另一个道:“你说他到底得罪了贵人什么?” “知道太多了,就得死呗。”这人道:“走吧,回去跟宫里交差。” “再等等,总得捡两块尸骨回去。” 两人走不过十步,就被杨荣赶上,抽出刀来,后心只一刀就放倒了。 杨荣劈胸只一提,只听见骨头被切断的声音,这人的头颅就飞上了天空,鲜血喷出来,甚至滴了几滴进了他的眼睛里。 那头颅滚下来,着实惊住了后面围上来的人。而火光照明之处的陈惇,眼中猩红一片,有如罗刹夜枭。 “我从始至终未发一言,以为保守秘密就可以免祸,谁知太后还是不放过我,”杨荣道:“杀了我可以,却杀了她!” 他把尖刀向前,往那人心窝里只一剜,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那大火已经烧得遍地灰尘,草棚子“轰”地一声,垮塌在熊熊烈焰之中。 杨荣有如野兽一般嚎叫起来:“婉娘!” 作者有话要说:杨荣可怜么? 第六十三章 王庚走入大堂之中,拱手道:“各位大人, 我将神武军首领和漳州府官员的口供, 都带了过来。” 神武军假扮黑甲军出现在漳州府一事,几乎已经真相大白,口供确认无误, 也就是说, 指证南安侯谋逆最大的证据根本就是伪造的。 谁知主审的官员面面相觑, 道:“先别急, 武威伯,我们这里查验卷宗,出现了问题。” “什么问题?”王庚问道。 “我只能说,这卷宗里出示的所有证据,都严丝合缝,”主审官员道:“找不出来纰漏。” “不可能,”王庚不相信:“卷宗里说黑甲军无故异动,现在证明是假的……” “可南安侯的供状上说, ”主审官皱了皱眉:“是他和云阳王商量好的, 云阳王……是谋逆同伙。” “胡说八道!”王庚大怒:“南安侯哪儿有供状?” 主审官从厚厚的卷宗里仔细抽出了两页纸张,让王庚看:“……这就是南安侯的供状, 他承认谋反,承认在漳州府调兵,同时也供出云阳王是同伙,但当时审讯的人一致认为,南安侯和云阳王不合, 这是诬告,想要牵连云阳王下水……所以不肯相信。” 王庚怒火万丈:“侯爷绝不可能承认谋反,这手迹是假的,签字画押都是假的!” “我们已经查验过,这的确是南安侯的字迹,也是他亲手画的押,”主审官叹了口气:“看来当年的案子没有冤枉,也没有办错。” 有了这份南安侯的供状,所有不健全的证据都变得□□无缝起来,这个案子翻云覆雨,一下子乾坤颠倒。 “这是我爹的字迹,”楚嫣在查看过无数遍后,也不得不木然承认:“是我爹亲笔。” 崇庆帝皱起了眉头:“……如果你断定这是你爹的亲笔,那么整个谋逆案从根本上就可以盖棺定论了,你爹确定是谋反无疑。” 连南安侯本人都承认谋反了,还要什么证据,还给他翻什么案? “不,我爹绝不会写这么一份东西,哪怕是酷刑加身。”楚嫣笃定道。 “如果有人拿你的性命来威胁他呢?”崇庆帝问道。 “……也不会,”楚嫣道:“不是我爹不爱我,而是只要写下这东西,侯府上下,没有一个人能活——我爹怎么可能写呢?” 崇庆帝点点头,“朕再找几个圣手书生鉴定一下。” 这个事情暂时无头绪,见乳母抱过来治哥儿,两人便专心逗弄起孩子来。 治哥儿脖子如今有了一点点劲儿,能扬起脸来了,看着他仰着圆嘟嘟的小脸冲着人笑,楚嫣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崇庆帝要把他抱起来,结果他在崇庆帝手上扭来扭去,似乎很不乐意的模样,小小的眉头蹙了起来,居然跟崇庆帝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崇庆帝佯怒道:“为什么不给爹抱,嗯?为什么?” 小小的人儿只能用哇啦的叫声回应他,楚嫣一看他这样子,急忙道:“要尿了……” 只可惜提醒地太晚,而崇庆帝还没来得及寻地方,只单手揭开了襁褓,就见一泡黄澄澄的童子尿飞射出来,像大茶壶浇水似的,刺啦了好远。 “说尿就尿,还真不含糊,”崇庆帝手忙脚乱起来,对着闻讯赶来的宫人道:“……看看御案上,那里还有奏疏呢,看湿了没有。” 一泡尿居然全都撒到了御案上,淋淋历历地还滴在崇庆帝的袍角上。 宫人急忙给崇庆帝更换衣服,然后乳母把治哥儿带去换了尿布,目睹了这一幕的楚嫣却在哈哈大笑。 “陛下,”王怀恩惊叫了一声:“这、这南安侯的供状,都泡湿了!” 只见这份供状被一泡尿打湿,字迹都洇开了,楚嫣也不嫌脏,一手抓了起来,“怎么弄干?” 她左顾右盼,正要寻一处阴干的地方,却忽然看到纸张之间出现了絮丝,仿佛已经毁坏不堪。 楚嫣心中一跳,对着阳光举起了纸张。 字迹之间,宛如蛛丝一般出现了细微的褶皱,更离奇的是,纸张薄厚不匀,被尿浸湿之后很明显看出有的地方薄如蝉翼,有的地方像是一块白斑。 楚嫣急促地喘了几声,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明白了:“这是……剪裁拼凑的!” 崇庆帝看她行迹古怪,走了过来:“怎么了?” 楚嫣心情激动,“打一盆水来!” 她将纸页放入水中,就见纸张不一会儿就分崩离析,轻轻一搅,就四分五裂,分散成了一块一块。 “是从不同纸张上裁剪下来字迹,拼凑黏粘出来的,”崇庆帝啧了一声:“原来如此。” 楚嫣抱起什么都不知道的治哥儿,额头抵了他一下:“娘的宝贝,真是福星!” 看着水中碎裂的纸页,楚嫣又是满腔怒火:“陛下……” “朕知道,”崇庆帝冷冷哼了一声:“把这东西带到刑部去,让主审的官员们都好好看看,然后再给丞相送去!” 主审的官员都被这种离奇的制造证物的手段惊呆了,而一旦去除这个假造的证物,卷宗中所有的所谓“证据”,全都不堪一击,漏洞百出,根本不值得推敲。 “这卷宗证据不足,最大的证物又是伪造,”官员们议论纷纷:“可见南安侯谋逆案,的确是个大大的冤案啊!” “就说南安侯已经配享庙廷,为人臣之极,二百年来都是忠烈,怎么会想不开去谋反呢?原来这谋反的罪名,都是捏造的……” “那捏造这供状的杜相……”众人面面相觑,却忽然听到西北角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 不是打雷,不是地震,众人倒吸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站了起来—— 登闻鼓! 那鼓点声一下急过一下,一下响似一下,震得众人的心,随同着鼓点而跳。 甘泉宫中,崇庆帝道:“谁敲的鼓?” 等杨荣被侍卫带上来,崇庆帝和楚嫣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他衣衫褴褛,已经看不清真正的面貌,身体薄的好像一张纸,脸上只剩下木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朕发配你去岭南,”崇庆帝道:“你可知道私自潜逃,是重罪?” “臣知道,”杨荣的嗓子像是被火炭熏过一样,呕哑刺耳:“但臣来京,有冤要诉,请陛下听完,再赐臣一死。” 崇庆帝皱眉道:“你罪恶滔天,朕念在你曾有功于朝廷,判你流放,你还有冤屈要诉?” “臣不是为自己鸣冤,”杨荣道:“臣要为陛下鸣冤。” 崇庆帝怒道:“你说朕有冤屈?” “陛下为万乘之尊,富有四海,”杨荣道:“却被人蒙蔽,不知生母,难道不冤?” 楚嫣倒吸一口气,紧紧盯着他:“杨荣,你不可信口胡说,太后娘娘好端端地在长乐宫,即使母子有隔阂……” “臣要是说一句谎话,便叫臣死无所葬,”杨荣的眼睛低垂着,但提到太后,深凹进去的眼睛,只有复仇的怒火:“陛下三十三年来竭诚供奉的太后娘娘,不是陛下亲母,太后阴夺人子,还害死了陛下的生母。” 崇庆帝一动不动,只听杨荣一个人的声音:“陛下的生母是越人,是大齐当年攻打百越,从百越掳来的,已不知本来名姓,但入宫之后,取了汉人姓名,姓陈。” 陈氏在兴庆宫内洒扫,先帝偶然临幸,得怀龙种。而彼时先帝后宫久不诞育子嗣,贵妃杜氏又流产一胎,宫内宫外便有帝系移于梁王的流言,此时得知陈氏有孕,不啻于天降喜讯。 陈氏身份低微,又是兴庆宫宫人,从怀胎一开始,杜贵妃便也假孕,宫内宫外瞒地一丝风声不露,等生下儿子,便宣称是贵妃诞子,而陈氏不仅没有得到晋封,反而成了贵妃的眼中钉。 “先帝本来默许太后阴夺人子,为了给太后依靠,然而太后心有不足,害死了陛下的生母,先帝才与太后生了隔阂,本来说好玉牒上写太后的名字,”杨荣面无表情:“但先帝最后还是将陈氏的名字载入,而且起居注上,也留有陈氏诞育皇子的记录,又唯恐太后篡改实录,专门指明赵安国修纂实录。” 楚嫣不由自主相信了,怪不得太后紧紧攥着玉牒,就是不肯交还给宗人府。 “……太后害死了朕的生母?”崇庆帝喃喃道。 “崇庆元年,景华门有一个醉汉扣门,说陛下的身世,太后遣臣去捉拿拷打。”杨荣道:“此人的身份,其实是兴庆宫一个帮闲太监,之所以认识陈氏,是因为给幽囚中的陈氏送过饭。据他亲口所说,陈氏被太后幽闭在静室之中,活活饿死了。” “那这个太监……”楚嫣问道。 “被臣杀死了,是太后的命令。”杨荣道。 “驸马是不是因为听到了这件秘密,”楚嫣问道:“才被太后……” 见杨荣点头,楚嫣不由得道:“太后娘娘为了遮掩这个秘密,害死了多少人啊……” 杨荣嘶声道:“臣妻李氏,也被太后派人害死了……本来要杀我的,却替我死了!” 就在这时,大门忽然被王怀恩推开,“陛下,突厥可汗率兵二十万,已经攻破了泾州,挺近到了武功,直逼长安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个大高、潮。 第六十四章 突厥作为大齐最大的边患,势力庞大, 且蠢蠢欲动。 元康二十一年, 突厥骨思可汗率领十万多名骑兵联合大齐叛将马思师所率领的两万兵力共同攻打雁门,长平侯将其击退。 同年八月,骨思可汗由此再次入侵代州, 打败行军总管, 略取河东, 侵犯原州, 穿越延州要塞,诸将与之战,不能分胜负。 直到二十三年,可汗送还扣押的大齐使者请和,献鱼胶为礼,说是用来黏固两国的和好。先帝便派人与突厥结盟,开放马市。但突厥无礼,若是互市不能满足其要求, 说翻脸就翻脸, 常常率兵骚扰定州,围攻并州, 掠取男女。 但前后三十年时间,大体维持了和平,使大齐有时间对付西陲,巩固西南疆土,并昌盛国力。 如今突厥可汗率领兵马, 攻破雁门,势如破竹,一路南下,竟打到武功,算是彻底撕毁了协议,崇庆帝一面派刘符生率兵出豳州道,一面派王庚领兵前往云中,掩杀骨思可汗后部,截断他的归路。 刘符生抵达前线后,立即组织反攻,与突厥军队在汾东打了一场恶战,并且击毙突厥骑兵一千余人。 虽然刘符生在此役中小胜,但是仍然无法遏制突厥人的前进步伐,因为他遇到的是突厥的后部,其前锋已经由可汗亲自率领,进抵渭水河畔,直逼长安城。 “长安城中只有不到三万兵马,”六部九卿在甘泉宫中,人人面色忧危:“长安城兵力空虚,调并州的兵马,最快也要六天赶到。” “长安城即日戒严,”赵安国道:“老臣可以出使突厥,面见突厥可汗,想方设法拖延,等大军抵达。” “突厥可汗残暴,素来有斩杀使者的习俗,”崇庆帝道:“太傅不怕一去不还?” “老臣一把老骨头了,还有什么畏惧的?”赵安国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突厥兵锋无可抵挡,若是攻破长安城,老臣死也无颜面见先帝!” “朕难道有颜面见列祖列宗?”崇庆帝道:“先帝在时,巩固长城,突厥不曾越过长城,自朕即位,丞相监国,不曾有尺寸之功,连边墙都没有再修建,致使突厥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地,等突厥退兵之后,朕再问罪他。” 突厥的铁骑速度极快,长安孤立无援,九门闭合,修筑工事,但临阵磨枪,又能抵御几时?前线奏报,一日三至,甚至渭水河畔,已经望见了烽火。 便有官员劝说车驾南迁:“……突厥多次入寇,其目的在于掳掠,如果我们离开长安,那突厥好战之心就会停止。” 这个提议得到了不少赞成,却不见御座之上的皇帝说话。 “陛下,”众臣都道:“陛下?” 崇庆帝站了起来,整个大殿只余他金石一般烈烈的声音:“夷狄自古就是中国的边患,没听说过周、汉因此而迁都。你们都觉得突厥势不可挡,朕却不以为然。” “突厥不讲亲睦,骨思可汗乃是杀其侄子而得位,其侄也有残部,与骨思不和,互相攻杀,至今未平,如今骨思率军进攻大齐,国中空虚,势必生变。这是其一。”崇庆帝一条条分析道:“其二,骨思可汗每年兴师入侵大齐边境,其下属不堪其苦。胡人秉性鲁莽,多次言而无信,号令常变。而去岁突厥灾荒,征收苛重,各部落均生二心,不想同他深入大齐腹地。” “突厥人粗疏少谋略,唯一凭借的就是悍勇,”崇庆帝目光坚定:“朕要亲临渭水,故布疑阵,让他们不知虚实,以怵其心。” 崇庆帝打算列阵于渭水,相隔渭水与突厥可汗亲自对话,这个决策让朝野上下极力反对,但崇庆帝心意已决,不容更改。 月色入户,庭前一方天地如积水般空明,看了片刻,崇庆帝走了出去。 楚嫣在庭院里搭了个小小的摇床,治哥儿仿佛极是喜欢树间摇晃的月影,一直伸手抓着。 “元康二十一年,突厥进攻雁门的时候,也是像今天一样,烽火连天,”崇庆帝回忆道:“朕那时候只有六岁,躺在父皇膝上,又被父皇抱到了御座上。” 元康帝问道:“他日能平定天下,保护子民否?” 幼小的崇庆帝很坚定地回答:“能!” 二十八年过去,言犹在耳。 “众臣劝朕迁都,可太、祖皇帝的陵寝在此,”崇庆帝道:“宗庙在此,百万百姓在此,守不住这里,就是守不住天下。” 楚嫣依稀嗅到风云烈烈的味道。 “陛下决心已定,有进无退,”楚嫣心中一热:“可我只想陛下平安归来。” “朕会平安归来的,”崇庆帝低沉地笑了一声:“不要担心。” 楚嫣依偎在他的怀里,“只希望偃革之后,便是太平秋……” 第二日,崇庆帝驰马出安定门,将士们全身着甲,骑兵骑马,步兵走路,队形严整,开赴渭水。 楚嫣送他离开长安,也没有返回宫廷,小汤山温泉行宫距离渭水更近些,她宁愿在这里等着,更早接到前线的军情。 然而在这里,她见到了一个人。 “夫人,”白芷道:“有人擅闯行宫,说前来报信,羽林卫抓住了人,她是……” “是谁?”楚嫣道。 黑夜的天空只孤零零的挂了一轮皎洁的月亮,却一颗星儿也无。 一队人马疾行而来,亮起火把,包围了行宫。 “给我搜!”为首的人倒也不陌生,轻车熟路地杀进去:“抓到楚氏和三皇子,丞相重重有赏!” 此人便是龙骧军首领程光美,之前来行宫搜查巫蛊,在楚嫣手上吃了个大亏,被褫夺军职,发配到兵马司看守城门,今日却忽然重新率领军士,杀进了行宫里。 “大人,”手下人几乎将行宫翻了个底朝天:“人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程光美不信:“一定是假扮做了宫人,给我细细辨识!” 行宫近百名宫人太监都被捉到一处,火把几乎戳到脸上,依旧没有搜出来人。 “说,”程光美又气又怒,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栽到楚嫣手上了:“人去哪儿了?!” 问到的宫人没有一个知道的,瑟瑟惶惶地摇头。 “跑不远的,”程光美判断道:“一定是往东去寻皇上去了,这臭娘们,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腿快,还是爷爷的马快!” 他却不知道,楚嫣根本没有往东去渭水,而是向西走小路,在一百名羽林卫的护送下,朝一处目的地而去。 大内,长乐宫。 马全看着殿前燃起的火把和突然出现在宫禁的兵甲之士,面色铁青:“丞相这是何意?” “没什么,不必大惊小怪,”杜仲拨开甲胄之士,走上台阶:“皇上出征在外,老夫只是例行守备之责。” “宫门自有守卫,不劳丞相费心。”马全道。 “马全,让他进来。”大殿之中,传来杜太后疲惫的声音。 杜仲走进去,“太后养了条看门的狗,只不过这狗怎么冲着自家人吠叫?” 杜太后不理会这茬,反而盯着他道:“丞相,你夤夜率兵进宫,是什么意思?” “阿姐,咱们是自家人,”杜仲道:“你怎么防贼一样看着我?” “这时节不太平,你忽然调兵,”杜太后缓和了一下口气,道:“是不是长安城里,有盗贼作乱?还是哪个王公大臣不安分,想要投敌?” “都不是,”杜仲笑了一下:“我调兵是保护太子,也保护阿姐。” 杜太后目光定住了:“保护我,保护太子?太子在我宫中,我两人好端端地,要你保护作甚?” “阿姐,你何必要我说得明白呢,”杜仲眼里闪过飞扬跋扈的野心:“皇帝天命不佑,自即位以来,天灾人祸,不曾断过,如今突厥又逼近长安,乃是亡国之象。” “他有这一切怪谁?”杜仲冷哼道:“老臣没有提醒过吗?老臣没有劝阻过吗?他非要一意孤行,居然只身驾临渭水,妄图和突厥结盟,简直是可笑至极!” “如果不和突厥谈判,拖延到大军到来,还有什么办法?”杜太后的嘴唇像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乌青,仔细看的话就可以看出,她的眼睑在不由自主地跳动着。 “我有办法,既能保全宗庙,也能保全社稷。”杜仲道:“那就是——立太子为帝,与突厥和谈,割让燕云十六州。” 杜太后的念珠砰然而断,她喘着粗气瞪着杜仲:“你要让太子做儿皇帝?” “做大齐的皇帝,只不过父事突厥罢了,”杜仲道:“用燕云十六州换取天下太平,不动兵戈,难道不值得吗?” “那皇帝怎么办?”杜太后道。 “皇帝怎么办?”杜仲觉得可笑:“天无二日,大齐怎能有两个皇帝?就把他交给突厥,当做咱们和谈的诚意……” “你、你……”杜太后脸色已经发绀,她喉头里咯咯响了两声:“你怎么敢……” “阿姐,我这里正儿八经地跟你商量呢,你生气什么,”杜仲道:“难道你对皇帝还真有什么慈母之心?玉牒之上,实录之中,他的生母都是陈氏,早晚一天他知道,还对你有什么留恋,不追究你阴夺人子,不追封他生母为后?” “先帝、先帝就他一个儿子,”杜太后目光直直地,伏在案上,“你要把他交给突厥人?” “先帝就一个儿子还不是阿姐你的手段,”杜仲道:“阿姐啊,你说你这辈子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替他人做嫁衣裳,先帝保证独宠你一人,还不是偷偷摸摸亲近三宫六院?先帝还保证玉牒之上写你的名字,到最后还是写了陈氏——你费尽心思隐瞒真相,这真相还能从宫内流出去,你派人去杀人,人没杀死,反过来杀你来了!” 第六十五章 杜太后嘴唇翕动,喉头作响, 看得马全神色一慌:“娘娘, 娘娘?” 这一推不要紧,杜太后身子一歪,居然就倒了下去。 马全不由大骇, 伸手去扶, 可杜太后已经栽下了椅子, 直挺挺翻过去, 一动不动了。 宫人急忙探鼻息,倒还有,只若有若无。 再一看,只见太后面若金纸,唇歪了一边,怎么呼喊都没个回话。 马全心中一凉,“太医,周游!都先别动——娘娘卒中了!” 杜仲狠狠叹了气, 看着殿内乱作一团, 抓住一个向外跑的宫人:“太子呢?” “太子殿下在后殿,已经睡下了……” 杜仲扬了扬眉, 便有军士冲进后殿,很快就抱出了睡眼惺忪的太子。 “丞相?”太子被火把照得眯起了眼睛,等看清了人,不由得道:“你怎么来了,皇祖母呢?” “太后娘娘生了病, 不能照顾殿下,就让老臣照顾,”杜仲将太子身上披着的明黄色外袍裹紧了些:“……太子,还记得老臣跟你说的机会吗?” 太子想也没想嗯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眼前一下子亮起来:“就是你说的,为母后报仇的机会?” “对,你的父皇已经被妖妃蒙蔽了心智,打算葬送李家的天下了,”杜仲道:“太子殿下是元后嫡子,名正言顺的国家储君,在此时只有承担重任,不使江山社稷,化为乌有。” “可那妖妃呢?”太子关心的只有那个占了他母后宠爱的女人,和那女人生下的,能威胁自己地位的孩子。 “老臣已经派人去捉拿了,”杜仲笑了笑:“等捉拿回来,任由太子发落,好不好?” “好!”太子狠狠一点头。 渭水之畔。 崇庆帝陈兵于渭水东岸,挺身轻出,请突厥骨思可汗答话。 突厥见大齐军容整齐,肃穆以待,反生疑虑,又见崇庆帝只带了五六人上桥,更是不敢轻易回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突厥可汗在数百军队的簇拥下,上了大桥。 “骨思可汗,朕就是大齐天子,”崇庆帝轻松坐在马上,语气也很轻松:“突厥曾与大齐盟誓,以兄弟相称,可汗年长,朕应该唤一声兄长。” 骨思可汗回应道:“不错,应当如此。” “既然可汗承认兄弟之分,那就是承认盟约,”崇庆帝道:“元康二十三年,可汗送还扣押的大齐使者,献鱼胶为礼,说是用来黏固两国的和好。同年两国即结为盟好,朕说的可确切否?” 见骨思不否认,崇庆帝才一改轻快的语气,冷冷质问道:“大齐没有有负突厥的地方,为什么背约深入大齐?” 骨思可汗和身边的汉人译者商量了一下,道:“天子别恼,我本不打算交战,只是想与你商议事情而已。” “商议什么事情?”崇庆帝道。 “……当初开放马市,你们大齐说,以马匹换茶叶、铜器,还有丝绸,”骨思可汗道:“如今铜器不换了,茶叶也以次充好,是什么道理?” 随同的赵安国紧紧盯着对面的突厥人,一发现有异动,便要提醒身后的金吾卫掩杀过来——他们来之前,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然而等真正对峙的时候,只有崇庆帝一个人是言笑晏晏,丝毫不惧的,其他人,都紧紧绷着心弦,提着一口气。 突厥骨思可汗和崇庆帝,聊得很投机,你一言我一语,既透着亲热,又透着试探和警惕。良久崇庆帝才缓缓控辔,从桥上下来,金吾卫急忙撑起盾牌,以防背后的冷箭。 “陛下,如何?”赵安国道。 “骨思存心试探,”崇庆帝道:“想要在渭水之泮,安营扎寨,邀请朕一同庆祝他们的节日。” 彭城伯不由得大怒:“岂有此理!在大齐的国土上,过他们的节日?” “现在只有刘符生那里取得结果,才能叫骨思知难而退,”崇庆帝忽然道:“长安有没有奏报?” “没有,”彭城伯道:“还没有收到。” “再等等,”崇庆帝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再等等。” 崇庆帝与楚嫣相约,每隔两日便发一封奏疏保平安,他派去的军士到现在还没有带着楚嫣的书信返回。 此时的楚嫣,经过一夜奔袭,已经感到了长安城西南二百里的天寿山,此地是太、祖皇帝陵寝,至孝陵卫到陵墓西北所筑的皇墙有绵延数十里,陵园内亭阁相接,享殿中烟雾缭绕,松涛林海,养长生鹿千头,气势非凡。 但楚嫣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欣赏悠悠鹿鸣的,她来是调兵的。 太、祖孝陵有护陵驻军三千人,自成一卫,称为孝陵卫。 “站住,什么人擅闯陵寝?!”孝陵卫守备军士看到楚嫣,厉声道。 “我等是天子近卫,羽林卫!”护送楚嫣的建章营骑下马道:“你们指挥使在哪儿?” 孝陵卫指挥使岳正面对楚嫣调兵的要求,很是严肃:“祖制孝陵卫守卫陵寝,不得踏出陵寝一步,哪怕是天子诏书,我等都不能擅离职守。” “如果连长安城都保不住了,孝陵哪儿还能独存?”楚嫣道。 岳正神色一变:“长安城发生了什么事?” 楚嫣抿起嘴唇:“……突厥大军压境,皇上御驾出城,对峙于渭水河畔,而长安城人心摇动,还有人趁机作乱!” “什么人,趁机作乱?”岳正道。 “丞相杜仲。”楚嫣道:“杜仲派兵包围了皇宫,打算挟持太后,以太后懿旨扶立太子为帝,然后割地同突厥议和。” 岳正倒吸一口气,“这是犯上作乱,图谋不轨!” “负责守卫皇城的龙骧卫已经叛变,皇上还并不知道情况,”楚嫣道:“杜仲扶持太子即位,就会把消息透露给突厥,他想借突厥的兵马消灭皇上,却不知道皇上的三万兵马是拱卫长安的最后屏障,突厥若是攻破这三万兵马,那长安也会失陷,届时大齐国土不存,万劫不复!” 岳正紧紧握住了手中的腰刀:“我等守卫孝陵,若是大齐不存,孝陵焉存?” “犯上作乱,人人得而诛之,”他道:“愿为夫人效劳!” 长乐宫中。 “找到了没有?”杜仲问道。 见军士摇头,杜仲恼怒道:“我让你们一寸寸搜,长乐宫就这么大地方,又没有人进出,凤印怎么会找不到?” 杜仲命令军士搜查的便是太后的凤印,凤印即是宝玺和印绶,他之所以要这个东西是因为他需要这东西废皇帝立太子。 太后的懿旨当然比不上皇帝的诏书,一般也就是册封嫔妃之类的,但在一件事上,它拥有无与伦比的权力,那就是废立皇帝。 因为太后可以主废立,以皇帝“不贤”为名,废黜皇帝而另立新帝,这是太后在法理上的优势,有太后的懿旨,就是名正言顺,可以摆脱犯上作乱的名声。 但现在的问题是,杜太后卒中昏迷,凤印找不到,那懿旨不加盖凤印,也是发不出去的。 杜仲不相信这东西会凭空消失,他眯起眼睛:“马公公,你是太后身边最得用的人,凤印被太后放在哪儿,你怎么会不知道?” “奴婢确实不知道,”马全捡了一张杌子坐在一边,心无旁骛地给太后熬着药:“太后的凤印,是先帝赐予的,太后一直珍藏着,平日里也不叫奴婢们看到。” 杜仲看着里里外外围地严严实实的军士,“老夫就不信,这东西还能自己飞出宫去?” “给我仔细搜,”他道:“挖地三尺,也要把东西找到!” 杜仲府邸。 承恩侯夫人脸色惶急,又惊又惧:“妹子……相爷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是想要干什么啊?” 陈国夫人一双眼睛精光闪烁,脸色胀红:“想干什么,自然是想着长长久久地富贵,只有太子即位了,大家都能富贵!” “太子……即位?”承恩侯夫人吓得一哆嗦:“皇上还在渭水,太子、怎么即位?” “只要太后一道懿旨,就能废黜皇帝,立太子为帝,”陈国夫人哈哈道:“到时候你是新帝的外祖母,再也不用担心皇帝会宠幸什么妖女,威胁太子的地位了,你高兴不高兴?” 承恩侯夫人瑟瑟发抖:“不、不不……” “自小你就是一坨烂泥,”陈国夫人啐了一口:“也就是在立皇后的事情上聪明了一把,光知道小算计,不晓得大富贵!如果老爷成事了,这天下都是咱们家的,你不是想儿子吗,就让太子召回来啊!” 承恩侯夫人想起儿子,终于露出了迟疑之色,兀自挣扎,显然已经是乱了主意。 “那我要见太子……”她道:“太子在哪儿?” “太子被相爷保护起来了,”陈国夫人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掖,心怀大畅:“咱们就等着好消息吧……” 只听“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瓷器落在地上的声音,一个脚步声惶急地远去了。 “把采屏好好看管起来,”陈国夫人脸色一霎阴沉起来:“……居然派人去给楚嫣报信去了,专拆你爹的台!” 第六十六章 金川门坐南向北,最为冲要, 附近建成大型粮库一座, 属于朝廷重要粮仓之一,城门若封闭则无法进出。 楚嫣下令点火,霎时间数百支火箭飞向城楼, 鼓声号角大作, 兵士则跨着整齐步伐, 恍如黑色海潮平地席卷而来。 守备城门的龙骧军和孝陵卫终于排山倒海般相撞了, 仿佛隆隆沉雷响彻山谷,又如万顷怒涛扑击群山。长剑与大刀铿锵飞舞,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密集箭雨如蝗虫过境铺天盖地,沉闷的喊杀与短促的嘶吼震颤着整个大地。 熊烈战火升起的浓烟弥漫了整座城楼。空中箭矢横飞,拖着长声的箭雨如蝗虫过境般纷纷划破晴空,不断有兵士中箭倒地。 孝陵卫蜂拥持刃迎上,龙骧军寡难敌众, 登时死尸伏地, 血流不止,充斥在空气中的硝烟之味刺鼻难闻。 然而没过多少时间, 却见一处人马前来增援,是广运门的龙骧军听到喊杀声,纷纷赶来。 这正中楚嫣的下怀。 原来商量攻进城门的时候,楚嫣就认为长安八座城门,广运门的守备最弱, 可以攻取。但如何攻取,是个难题。 楚嫣定计,佯攻金川门,而吸引广运门的守卫前来支援,然后潜藏的孝陵卫主力乘隙攻打广运门,一举攻破城门。 楚嫣请愿以自己为诱饵,她带着不到八百人的队伍,出现在了金川门下。 金川门上的人果然都认出了她,尤其是两次抓捕她都没有抓到的龙骧军首领程光美,更是嗷嗷叫着,指挥军士来杀她。 眼前数十人朝她的方向冲过来,跟随在她身边的羽林卫便将手上的梨花枪横扫起来,形成了一个方阵来,随着喊杀声从外面冲破一个人进来,迎面就撞上梨花枪的铁叉上,这兵士被刺中,立时身上就是一个巨大的窟窿,然后两翼羽林卫用铁叉一夹,就是鲜血狂飙。 这还不算完,马后身后又伸出来几把枪,又从后背上将这人刺穿了更多的血洞。 羽林卫阵法精良,都是上林苑中教习所得,但再精良的阵法也抵不过越来越多的敌人,很快方阵就被撕开一道口子,冲进了人来。 楚嫣眼见大刀朝自己而来,就地一翻,半跪在地上,逃过了劈砍,而左侧又伸过来一柄雁翎刀,她大叫一声,把脸侧开去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居然生生腾出左手来,作势抠挖对面人的眼睛,这军士不妨她来这一手,急忙收手格挡。 楚嫣就抢先一步用左手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向前一带,同时右脚用力蹬地,向左拧身下潜下去,屈右肘猛力一下,砸到了他后脑上,一下把他砸倒在地。 这个动作其实是楚嫣的大哥惯做的马术动作,打马球的时候,常常在马鞍上这样腾空借力,楚嫣也没想到自己关键时刻居然使出这个动作来,还救了她一命。 楚嫣还没松一口气,却听到耳边喊杀声音越来越稀疏了,她心一沉,知道弓箭火、药用光了,龙骧军依托城池坚固,打得孝陵卫很是困难,嘹亮的嘶喊惨叫震人心弦,似乎整个长安城都被这种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所湮灭…… 见龙骧军搬出了拒马枪将他们包围,楚嫣几乎已经感到了绝望,却见城楼上忽然又一次冲上人来,居然是杨荣! 杨荣开放了长安牢狱,甚至包括龙鱼卫的诏狱,放出了囚徒,以千金重赏,驱使这些亡命之徒往金川门而来。 霎时间龙骧军腹背受敌,战局逆转。 炽热的喊杀声中,西北方忽然燃起烟花,楚嫣一见这烟花,不由得大喜:“岳正已经攻破了广运门!” 龙骧军也发现自己中了计,阵势大乱,孝陵卫趁势一鼓作气,冲破了拒马枪,一举攻上了城楼。 “别过来——”杨荣一把将楚嫣推向了女墙之侧,只见岳正狞笑着用烧红的铁锥将铁蒺藜点燃,只听“轰”地一声,震裂耳膜的巨响,铁蒺藜炸开,伴随毒烟将数十个孝陵卫军士炸飞出来。 “杨荣!”楚嫣身后的女墙被炸得砖石崩裂,却抵挡住了铁蒺藜一击。 杨荣从高空落下,血肉模糊,一张脸上汩汩地冒着血。 “平生、罪孽颇重,”他气息微弱,却如释重负:“……今朝忏悔无涯。” 他看着血色的天空,一口气轻轻一落:“婉娘,我来了……” 长乐宫。 杜仲看着燃起硝烟的西北城楼,“孝陵卫?” 他恶狠狠道:“守好宫门,老夫看看这三千孝陵卫,能掀出什么风浪来!” 他走出宫门,太监和宫人像躲避瘟神一样的避着他。 马全将汤匙喂过去,一勺汤药大半从杜太后的唇边溢出,他定睛一看,果然太后已经醒了过来,双眼动来动去,喉中作响,只是还不能说话。 见马全伸头过来,便望定了他,偏偏面部又僵硬,只一双眼睛瞪大又缩小,费力地表达着情绪,旁人看来,却有如雾里观花。 马全却像是懂了似的,放下汤匙,道:“丞相密闭宫门,把太子带到身边,意图废立。” 杜太后张大嘴巴,喉头翻滚,急急喘了几口气,似哭似笑。 “丞相搜查凤印,没有搜到。”马全看着太后的神色,道:“奴婢知道太后的意思……” 他伸手在太后头下的玉枕头上轻轻一按,就见杜太后喉头冒出一声响,神色顿时松弛了下来,眼中神色变换,居然露出些感激来。 “奴婢知道太后一辈子看上去荣华已极,”马全给她掖好被角,就坐在脚踏上:“其实从未顺遂得愿过。” “也知道太后再说着恨先帝,”他道:“也都不忍坏了先帝的江山。是先帝,对不起太后……” 渭水河畔。 突厥可汗在河畔结帐,邀请崇庆帝欣赏他们的节日。崇庆帝欣然而往,两边都搭起彩棚,欢笑痛饮。 气氛正酣,却见可汗命人牵出一头野兽,道:“此物乃是我打猎所得,模样古怪,不知何名,听闻大齐地大物博,想来应该知道。” 只见这野兽头上一只角,只有一只眼睛,却生在耳后,模样万分古怪狰狞。 突厥那里哈哈大笑起来,谁知崇庆帝身后一个年轻人也哈哈大笑起来,挺身而出:“此物名叫罴九。” “其状如麋,其川在尾上,生于伦山,”陈修笑了一笑:“哦,也就是你们突厥的博罗山。” 突厥上下吃了一惊,因为这野兽的确是博罗山发现的,被当做是一种耀武的象征,没想到却被赵安国一口道出来历。 “大齐果然人物杰出,”骨思可汗眼睛一转,道:“这位年轻人博学多识,让人惊叹。” “可汗谬赞了,”陈修道:“在大齐,像我这样的人物,车载斗量。” “既然如此,”骨思可汗道:“这异兽的出现,有何象征?” “可汗问到点上了,”陈修道:“这罴九不出则罢,一出则天下大乱,兵戈竞起,岁在饥荒,祸延五世。” “什么?”突厥大惊,面色大变,舞女也都识趣地悄然退下。 “此兽不是瑞兽,而是凶兽,”陈修叹了口气:“带来的是诅咒,而且诅咒的不是一人,而是一个国家。可汗莫要以为言之不预,您兴兵二十万,南下侵略,非一城一地之争,乃是想要亡一国,灭一族——我大齐自然是寸土不让,誓死以待的。” “两国征战,”陈修道:“死者百万,流血千里,即使其中有一方胜了,也要付出想象不到的代价,难道这是可汗的初衷?到时候尸骨遍野,民不聊生,难道不是应了这罴九的现世?” 突厥人用听不懂的突厥语议论纷纷,当然面色都不太好看。 骨思可汗叱了一声刚要说话,却见一个侍卫匆匆进入帐中,在他的耳边言语了几句。 只见可汗神色大变,鹰隼一样犀利的眼睛里露出惊讶和愤怒、忌惮的神色。 “我来中土,不过是想要和天子把酒言欢,”骨思可汗捏紧了酒杯,似笑非笑:“没想到天子当了真,竟派兵包围了达延城,这是什么道理啊?” 崇庆帝笑了一笑:“可汗言重了,素来听闻可汗喜爱达延城的美酒和马肉,中土无此风味,朕便派人去达延城中取来,也是朕一片待客之心。” 骨思可汗一直将自己的行为解释为会猎和游玩,如今崇庆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派遣刘符生去达延城的目的,是为了给可汗取来美酒和马肉。 果然骨思可汗面色难看,等到第二名侍卫走进帐中的时候,他的面色就更不好看了。 “什么事,说!”骨思用突厥语叱道。 “斡伦部和末哆反了,”这侍卫道:“想要立乌思做可汗!” 乌思是骨思可汗侄子的儿子,当初可汗的位置本该是侄子的,但骨思抢了侄子的汗位,又杀了侄子,以为高枕无忧了,没想到跑了乌思,如今便打着旗号回来夺位了。 骨思可汗恼怒万分,崇庆帝此时却端起酒杯道:“不过几日,便是大齐的端阳节,可汗请朕观赏了突厥的节日,朕也要留可汗赏玩大齐的节日。” 骨思可汗哈哈笑道:“天子热情好客,无奈何我家中有事,不能陪天子玩耍了……我此次来到长安,心情愉快,只不过长安虽好,并非久留之地。我看咱们明日便杀马为誓,再次结为兄弟之国,你看如何?” “可汗此言,犹如真金,兄弟之誓,犹如箭矢,”崇庆帝道:“不可更改。” 回到营帐之中,赵安国神色激动:“……刘将军长驱直入,围魏救赵,直接杀到了达延城,来了个釜底抽薪!” 陈修舒了口气:“刘将军真乃卫霍之才!” 崇庆帝心情不如面上的平静,长吸一口气:“……朕有卫霍之才,也有东方朔、主父偃这样的人物,如何不能成就汉武之业,犁庭扫穴,勒石燕然?” “再给朕几年时间,朕不会叫突厥如此控弦执矢,目视中原,”崇庆帝道:“朕一定擒来骨思,也去他的达延城做做客!” “陛下,”门口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侍卫:“长平侯派人送信,丞相包围皇宫,意图不轨!” 第六十七章 此时的皇宫大内前,孝陵卫和守卫皇宫的军士, 是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兵马指挥恶狠狠盯着孝陵卫指挥使岳正, 大叫道:“孝陵卫不守卫太、祖陵寝,擅闯大内干什么?你敢私自提调兵马过来,是造反知道吗!” “皇宫之内有人意图谋反, 我等前来保护太后娘娘, 和太子殿下, ”岳正道:“谁敢阻拦才是造反!” “太后、太子好端端地在宫里, 护什么驾!”却见门楼上现出一人身影,正是丞相杜仲,破口大骂道:“是孝陵卫意图谋反!谁敢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丞相,说谋逆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楚嫣跃马上前,冷冷目视着他:“趁皇上大军在外, 你挟持太后, 意图废立,实在是狼子野心, 罪不容诛!” “原来是你这妖妇,”杜仲恶毒地叱道:“若不是你蛊惑君心,皇帝如何成了个无道昏君?大家都看看这妇人,凭借姿色,秽乱春宫, 虺蜴为心,掩袖工谗!皇帝为了她,罢斥忠臣,任用奸佞,甚至连母后都忤逆不孝,造成如今异族压境,国将不国的地步!” 楚嫣呵呵笑道:“杜丞相,你大言不惭指斥我是妖妇,实在可笑。我原以为你身为先朝老臣,辅佐二帝,面对两军将士,必有高论。没想到,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想如今边境不宁,四方扰攘,天下荼毒,社稷倾危,是谁之过?”楚嫣道:“不是别人,正是杜相你的罪过!为什么,只因杜相你自居摄政,独揽大权,却位尊而德薄,智小而谋大!文不能安邦定国,武不能平定夷狄,却心怀嫉妒,构陷忠臣,排斥异己,毒被天下!这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致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还好意思说是我的错!” “将社稷危难推脱在我一个妇人身上,”楚嫣道:“丞相,你的脸皮在哪儿呢?” 孝陵卫不由得哄笑起来,只因楚嫣说得痛快,一起鼓噪起来,守卫皇宫的军士倒是面面相觑,若有所思。而杜仲见状不由得大怒,一挥手,身旁的军士便吹响了铜哨,一时之间城楼上的军士齐刷刷地瞄准了楚嫣。 不知道谁的箭矢先发射了,“嗖嗖”声之后,宫门乱成了一锅粥! 正在箭雨之中,却忽然见到皇城广运门进来一支兵马,为首的彭城伯杀到近前,大叫道:“皇上旨意,丞相作乱,图谋不轨,都城兵马,追随丞相即是附逆!” 听到这话,大部分的军士迟疑起来,手中的兵器也不由自主放下了。 楚嫣见到彭城伯,不由得大喜:“陛下呢?” “陛下与突厥可汗杀马盟誓,派臣先来解救危难!万幸臣来的不晚,”彭城伯气喘吁吁,忽然抬头道:“杜仲人呢?” 杜仲已经不知去向了,楚嫣心中一紧:“不好,太子……” 两人分兵去保护太后和后妃,一边派人搜寻杜仲,却原来杜仲见势不妙,已经带着太子逃窜走了,方向竟然是突厥大本营。 杜仲不肯接受自己失败的命运,想要投奔突厥,继续与崇庆帝为敌。他一个人投敌也就罢了,还挟持着太子,可怜太子七岁的娃娃,被杜仲夹在马上,勒地面色发青,哭喊大叫。 “杜仲!”楚嫣厉声道:“你要叛国的话,举家不保,就像你当初对我南安侯府做的那样,但这一次,国法不会饶你!” 杜仲桀桀笑起来,“打虎不死,必为后患,没想到我剪除了南安侯府的所有男丁,最后却被一个女人翻了天!” “你想不到的还有很多,”楚嫣道:“你谋逆的时候,想不到是你的女儿,给我报的信吧?也没有想到,一向对你百依百顺的太后娘娘,居然不肯扶立太子?你杜家的女人,比男人强了不知道多少倍!你这就叫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你以为把老夫逼到了绝境?”杜仲狞笑道:“老夫带着太子,给突厥献上一份大礼,突厥还要给我加官进爵,还要用老夫对付大齐呢!” 楚嫣冷冷道:“杜仲,你已经彻底权欲熏心,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也是,你这一辈子争夺名利,连自己的家族、亲人都可以不管不顾,何况是他人呢?” “权力,不错,男人不可一日无权,”杜仲已经听到山那边的马蹄之声,哈哈大笑道:“想当年,先帝命我和你爹南安侯共同辅政,却让你爹做主,我为副,凭什么?!” “所以你就和云阳王联合起来,构陷我爹,共同炮制了南安侯谋逆案?”楚嫣咬紧牙关。 “你爹在国政上,总是和我作对,”杜仲轻蔑地哼了一声:“不也是为了争夺权力吗?只不过我先下手为强罢了!” “我爹忠心许国,绝没有一丝一毫争权夺利之心,”楚嫣道:“你自己黑心烂肺,却以为别人和你一样,岂不可笑?” 杜仲仰天长笑,却见山头忽然转过来兵马,但不是突厥的兵马,而是羽林卫。 “突厥、突厥人呢?”杜仲大惊失色。 “突厥人已经回他们老家去了,”却见崇庆帝骑着白蹄乌跃上山谷:“走之前还将给他们引路的五个汉奸交给了朕,丞相知道这五个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杜仲脸色铁青,兵甲利器的寒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异常狰狞可怖:“……在皇帝手中,能有什么下场?” “你今日的罪行,可以株连不知道多少人,若是你束手就擒,也许还能绕过这些受你牵连的人。”崇庆帝道。 “若我不愿束手就擒呢?”杜仲低着头,捏住了太子的脖颈:“太子,你愿不愿束手就擒呢?” 太子已经哭得昏昏沉沉,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下意识道:“不愿……” “不愿就对了,”杜仲冷笑道:“我倒要看看,皇帝是不是虎毒食子?” 太子被他勒地喘不过气来,挣扎着推搡,却被杜仲狠狠掐住,刀尖一点,却不受控制地朝他的太阳穴扎去。 “快放箭——”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穿云箭流星一般破空而来,射中了杜仲的左眼,疼得他大叫一声,翻身落马。 楚嫣看得心惊肉跳,看着崇庆帝命人将杜仲捆缚起来,才觉得眼冒金星,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离了。 “……军中那个神射手,一定要给他多多的封赏,”楚嫣力有不支,眼前发黑,躺在出去的怀抱里,最后一句话是:“人才难得啊。” 等楚嫣再一次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含章宫的床上,周围都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她扭头一看,原来是崇庆帝睡在她身边。 她顿生顽皮,伸手抓住了枕边人的胡子:“陛下,说好的胡长七尺呢?你偷偷清理胡子啦!” “朕要四十岁才蓄须,不然跟你一起,显得朕太老了,”崇庆帝睁开了眼睛:“真是一时半会也不让朕休息……朕才睡了一个时辰,你却睡了两天了。” “我睡了这么久?”楚嫣一轱辘翻身坐起来:“外头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崇庆帝也坐了起来,“对于杜仲的判决,和突厥的结盟,还有你爹的平反诏书,都尘埃落定了,你要先听哪一个?” “我爹的平反诏书?”楚嫣心头一热:“……平反了吗?” “朕已经将此案大白天下,复南安侯府爵位,追封忠烈,”崇庆帝道:“还有流放岭南的侯府女眷,朕也如数召回了。” “可我家,”楚嫣眼泪不由自主流出来:“已经没有男丁能传承爵位了。” 崇庆帝伸手擦去了她的泪珠:“……卫所官兵奏报,你的二嫂在抄斩侯府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在岭东卫所产下一子,偷偷养到现在,已经三岁了。” 楚嫣放声大哭:“爹爹在天有灵,楚家没有断根!” 崇庆帝抱着她,像抱着治哥儿一样哄来哄去,结果哄得楚嫣越发收不住,趴在皇帝怀中,一边捶着他一边嚎啕大哭,崇庆帝也是无可奈何,最后还亏得是乳母抱来了治哥儿才算停住了。 宫人和太监便上前劝道:“想来夫人是一时伤怀,哭过就过去了,陛下可要去换一身衣裳?奴婢们这就让人传热汤上来。” 等崇庆帝换了一身常服出来,就见到楚嫣已经云收雨散,抱着治哥儿兴致勃勃地逗弄着,治哥儿也笑眯眯地,牙不见眼。 楚嫣抱着儿子香了好几口,又道:“看他圆嘟嘟地,真想咬一口啊……” “……咬一口吧,”崇庆帝道:“你拿朕磨牙的时候还少么。” “咱们治哥儿肉嫩,不经咬,”楚嫣哼道:“还是陛下皮糙肉厚,可以当磨牙棒。” 就在两人逗弄孩子的时候,王怀恩这个煞风景的老奴才又出现了:“……陛下,马全求见。” 崇庆帝点了点头,“朕也该见见他,让他进来吧。” 第六十八章 “奴婢马全,叩见圣上。”马全道。 “起来吧, ”崇庆帝道:“太后身体如何?” “太医说, 太后娘娘身体衰病,也许要养上几年,才能从床上下来, ”马全哀伤道:“如今也能听得到人话, 就是说不出话来。” 崇庆帝心绪难以言说, 道:“……太后年迈, 又遭罹大难,万事都放下,让太后好生静摄调养。” “谢皇上恩典,”马全感激道:“奴婢知道,杨荣已经把真相都告诉陛下了,但他恨太后杀了他妻,说的也不全是真。” 楚嫣心中一动,却听马全道:“陛下的生母陈氏, 并非太后所害, 而是……” “身染疫病,无药可救而死。”崇庆帝喃喃道:“朕都想起来了, 朕见过她……” 元康二十年的那个深夜,敬太妃领着年幼的他穿过层层的宫墙,让他见了生母最后一面。 “阿大,阿大,”他看见这女人, 浑身肿胀已经不似人形,就像是水中泡大的一样,可他听到这呼唤,居然也不觉得害怕。 他走了过去。 她的气管像是风箱一样,发出刺耳的呼喇声,眼睛上盖着一绺头发,被他伸手拨了过去。 这双眼睛满足地看着他,眷恋地看着他,他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双眼睛,像一片枯叶,轻柔地闭住了。 他试着碰了碰她的手,明明冰凉入骨,可他就像是被烧灼了,从眼睛痛到了心里。 “陈氏姐妹都是南越国的女子,被大齐军队掳入宫掖,奉值洒扫,”马全道:“大陈氏精通秘药,尤其擅长调配落英红,受到太后重用……太后想要后宫独宠,且无异生子,就给先帝的后宫,都用了这秘药。” 只不过太后自己怀胎两月,也流产了,太医断定她可能此生不能有子,眼看先帝无子,大臣们请立梁王为储君,她才算死了心。 恰此时先帝临幸小陈氏,风流一度,却暗结珠胎,马全便出了主意,让太后取陈氏之子为己子,后半辈子,也算是有了依托。 “老奴当初让太后冒充怀孕,其实并没有想过凭此夺取后位,”马全道:“陈氏那一胎,不知是男是女,若是男孩,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女孩,也不至于膝下空虚……先帝答应了,承诺陈氏这一胎无论男女,都记在太后名下。” 等陈氏真的生了个男孩,事情就变了。 先帝无子,这是他第一个子嗣,还是个健壮的男孩,朝野瞩目,后宫震动。若是个公主,记在杜氏的名下,自然有助于提高身份,可是个男孩,而且将来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男孩,最起码在玉牒上,就难以含糊。 特别是后宫之中,嫉妒杜氏宠爱的妃嫔不计其数,对杜氏假孕的把戏也洞若观火,此时便因风吹火,掀起风浪,虽然叫先帝收拾了,但宫中对皇子生母的事情,还是暗潮涌动。 有了孩子,杜氏的心思就更活泛了,对吴皇后早就不满的她,一手设计了巫蛊案,促使先帝废后。 “吴皇后出身名门,”马全回忆道:“瞧不起太后娘娘出身低微,以色侍人,屡加斥责,当中又有两件误会,使得吴皇后以为太后给先帝服用壮阳之药,大为愤怒,说出了等先帝驾崩,就让太后殉葬的话。” 后宫之中,本就是你死我活,也许吴皇后说者无意,但杜氏当了真。 吴皇后废黜之后,先帝终于让心爱的女人坐上了后位,只不过皇子的身份,依然没有确定,杜氏此时对着自己下半生的依靠,不说是尽心竭力,倒也用了心思照顾,直到元康二十年。 “宫中大疫,陈氏身染疾病,不过两三日就有了下世的光景,”马全道:“确实和其他染了大疫的宫人不一样,先帝因此怀疑,是太后下了手,想要独占皇子……” 可怜太后一直相信先帝的承诺,却不料先帝动了疑心之后,在玉牒之上记载了陈氏的名字,这一下子将太后击倒了,和先帝大吵一架,陷入了冷战。 “太后责怪先帝负约,先帝却怀疑太后心思不正,”马全道:“太后心灰意冷,对着陛下您,也不再是慈母模样……” 那段时间,崇庆帝被送到了敬太妃处抚养,直到三年之后,先帝和太后算是重归旧好了,才又回归杜太后的身边。 但杜太后对他,再也亲近不来了。 楚嫣不由得唏嘘,太后对皇帝的冷淡,看似是一种迁怒,实则是一种自欺欺人,因为不看到崇庆帝,她就不会想起先帝是如何为了另一个女人与她猜忌隔阂,而那个女人一无是处,先帝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也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但她阴魂不散,无从躲避,只不过因为她生了先帝唯一的子嗣。 而更可怕的是,这种隔阂始终没有解开,它只是被深深埋藏起来了。 先帝始终不信任太后,临终前甚至命赵安国撰写实录,而太后手段更狠,取走了玉牒,处死了几乎所有知情的人—— “老奴奉命杀死大陈氏,但终不忍心,”马全道:“将她秘密送出宫去,劝她隐姓埋名,一辈子死守秘密。然而她不甘心,而且神志也渐渐偏激,以为皇上有了儿子,太后就会杀了皇上,立皇子为帝,于是借住丽嫔的手,给后宫都下了药。” “那还有驸马呢?”楚嫣问道。 “驸马……”马全叹了口气:“当初后宫之中,唯有敬妃因为长春宫内种植合欢,解了落英红之毒,生下了孩子。因为是个女孩,敬妃又一直小心敬慎,太后就容得下她,但后来出了景华门那事儿……” 太后疑心那醉酒的太监之所以敢当街闹事,唯恐天下不知,是出于敬妃的指使——仅仅是因为敬妃的女婿,驸马李绍之在景华门守卫。 “于是太后让刘鹤龄诬告驸马,”马全道:“驸马身死之后,敬太妃缠绵病榻,再也不开口说话,而死前终于忍不住呓语,说出了陛下非太后所生的话……” 守护在病榻之前的临川公主听了个清清楚楚,大为惊恐,但不敢说出一分一毫,也不曾想到,驸马之死,竟与此有关。 “太后娘娘为了这个秘密,害死了不止一人,”马全抬头看了楚嫣一眼,低下头去:“……杜仲想要和南安侯争夺权力,但太后决心未定,后来杜仲编了个谎话,说南安侯攻打南越的时候,查到了小陈氏亲属的消息,等他回到朝廷,就会把这个消息公之于众。” 于是太后信了,默许了杜仲炮制谋逆案。 楚嫣不知道心头是何种滋味,太后的这一生,从全心全意寄希望于先帝,到最后听信杜仲的谎话,从头至尾,都被男人的话所骗。 而她固执地抱守的这一切,其实都是先帝承诺给她,而最后又毫不留情剥夺走的,她一直想要的不是依靠,不是名分,而是先帝对她的爱和信任。 这大殿之中,惟余清脆而冗长的钟鼓之声,像是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底,又发出沉闷的共鸣。 马全站起身来,缓缓退出去,看到殿门等候的陈修,他顿住了。 “状元郎,”马全道:“你的父亲陈安民,在元康二十年上了一本奏疏,请求宫内以皇后之礼埋葬陈氏,触怒了太后娘娘,杖责之后又销毁了奏疏。” 陈修点了点头:“实录里,已经为我爹正名,我爹泉下有知,自当安息了。” 他走了进去,“臣中书舍人陈修,叩见陛下。” “起吧,”崇庆帝道:“诏书写好了吗?” 陈修草拟了三份诏书,第一份诏书公布杜仲的罪状;第二份诏书为南安侯平反,第三份诏书提请整顿军马,加强武备—— 崇庆帝打算从军政上着手,张法纪,揽权纲,开一片新政。 陈修又跪了下来:“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陛下应允。” “什么请求?”崇庆帝道。 “杜仲罪恶滔天,罪不可赦,”陈修道:“但其女杜采屏……不曾助纣为虐,又立了功劳,臣请陛下恩赦。” “朕赦免杜氏女,也准其回象山老家自行婚配,”崇庆帝道:“但她自誓贞洁,打算剪了头发做姑子去,朕无奈何,看来只能应允……” 陈修面色大变:“她、她要做姑子去?” 崇庆帝嗯了一声,就见陈修像是火烧了屁股似的,飞也似地出宫而去了。 楚嫣不由得莞尔。 她良久收回目光,却看到崇庆帝看着她,眼带笑意。 “我现在知道,戏文里的话,其实也有真的。”楚嫣笑道。 “哪句是真的?”崇庆帝道。 “愿天下有情的,都成眷属;愿世间有缘的,都能幸会。”楚嫣笑道:“愿华枝春满,两心不负;中天月圆,情深永寿。” (完) 附崇庆大事年表—— 崇庆元年,上即位,尊皇后为皇太后,遵遗诏放府库钱粮百万犒军。丞相杜仲与南安侯楚辟光共同辅政。 崇庆二年,大选六宫,是年册皇后刘氏,告太庙。 崇庆三年,太子象深诞于椒房。 崇庆五年,南安侯谋逆案发,功臣像撤出太庙。 崇庆八年,惠宁伯杀良案发,于狱中瘐死,爵位收回。云阳王谋反,服毒自尽。 崇庆九年,三皇子诞于含章宫,母楚夫人,封胶东王。同年昭雪三大案,锦衣卫指挥使杨荣流放岭南。突厥骨思可汗与上与会渭水,结为盟好。上迎生母灵位,另立陵墓于宣陵之西,追封“孝肃贞顺康懿宣皇后”。 崇庆十年,先帝实录修成,宴文物官员。丞相杜仲自杀。 崇庆十二年,南安侯世孙袭爵,别立功臣像于鸡笼山,遣使祭祀。立夫人楚氏为后。 崇庆十六年,太子行事不谨,行为放纵,废为江都王。 崇庆十八年,太后薨逝,上尊号为“孝诚慈懿庄献德弘顺天启圣宣皇后”,与先帝合葬宣陵。 崇庆二十年,立胶东王李象治为太子,大赦天下。 崇庆二十四年,遣刘符生出漠北,生擒骨思可汗,犁庭扫穴,勒石燕然。是年四方平定,百越来归,西番入贡,来朝者三十余国。德泽远洽,殊方异域,亦慕化称臣,世称“崇庆之治”。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撒花花~~~ 感谢小天使们的陪伴,如果不嫌弃的话,新文雅俗共赏一下\(^o^)/~ 穿成贾南风的故事,专栏可见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