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了阁老夫人》作者:漪知   文案:   谁能想到那个及笄礼上艳绝京城的沈芳宁最后会成了被退亲、没人要的老姑娘?   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她收敛风华,寄人篱下。就这样,沈老夫人也是浑身看她不舒坦,总想着将她嫁出去。   直到曾经风光无限的探花郎落到仕途无望、人人避如蛇蝎的境地里。   两个跌落尘埃的人便凑合到了一起过日子。   起初,京城里的人都在看他们夫妻俩的笑话——一个命硬克亲,一个得罪权贵,怎么看也是一对苦鸳鸯。   最后等来等去,却等到傅正则一朝位极人臣、入阁拜相,沈芳宁一品诰命夫人加身,荣居商行翘楚。   *1v1,男女主差八岁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芳宁,傅正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陪他绝处逢生,位极人臣。   立意:从低谷再出发,励志向上不服输。 第1章 说亲 都是曾经风光,如今无人问津,可……   整一上午,沈芳宁只觉得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她的心也跟着惴惴的,连带着那绵绵的春雨的声音也觉得烦闷起来。   到沈老夫人的院里得需从西面绕大半个园子才行。她穿过月洞门,便来到庑廊下。琉璃熄了伞,替沈芳宁解下披风,一应交给门旁的丫鬟。沈芳宁则来到梢间,有丫鬟搴帷,便看见两妇人坐在炕上。   一位穿着雀蓝掐金长褙子的妇人端着一盏茶品茗,见她进来,狭长的眼睛里闪过精光。这是仅有几面之缘的府尹夫人。   沈老夫人约六旬的年纪,长脸、八字眉,戴着一条石青色的抹额。慈眉善目地把玩着一串通体透亮的翡翠佛珠,似是礼了大半辈子的佛。她一向不给沈芳宁什么好脸色。   她步到梢间里,两位夫人具是慈爱地看着她,看得沈芳宁心下一突。   “祖母万安,孟夫人安。”她走上前去对着两位纳福道。   沈老夫人此时眸子里含着笑,语气柔和地说道:“坐吧。”然后偏着身府尹夫人说道:“这便是问清的孩子。”   问清,是故去的沈三爷的字。   府尹夫人了然地看向沈芳宁,像此前许多人看她眼神一样,饱含着可怜与同情。她嗳了声,手里端着那盏茶继续说道:“傅老夫人与我也是多年的交情,她替她那儿子求亲事,我便想到了你们家。”   “芳宁如今十八了,我也不求什么高门大户,只愿问清这么一个血脉能够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到老了我才有脸面去见她早逝的父母。”说罢,老夫人拿袖子沾了沾眼眶上那一点点的泪水。   府尹夫人毕竟是替别人来说亲的,她仔细地打量了一遭沈芳宁。心里只讶然,果真是女要俏、一身孝。   沈芳宁才出了孝期,但鲜亮的衣裳都是两三年前的旧物了。这两年她更抽条了些,身量长了,以前的衣裳便不合身了。如此,只穿了一件玉兰色菱花袄,系一条挑线的细折裙,头上簪了两三朵绒花。看着很是清雅、有清水出芙蓉之态。   这样的姑娘若不是父母双亡,落得个命硬克亲的名声,只怕是百家难求。   “傅二爷当年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如今不过二十六的年纪便坐到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只男人的心思哪里会拘泥于儿女情长,可如今年纪大了,我那老姐妹儿急得很,只说是清白出身的女儿家,让他们见一见,也不算盲婚哑嫁。”府尹夫人呷了一口茶,端看着老夫人的神态。   老夫人被说得心意微动,嘴上却没有怎么松口:“还是要看姑娘的意思,万一姑娘不喜欢,我岂不是错点鸳鸯?”   她缓缓地看向沈芳宁,指着她说道:“问清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可不是要替她多操劳操劳。”   府尹夫人打着圆场,夸道:“老夫人是疼孙女的,三姑娘也孝顺您。我也不会诓了老夫人去。这傅二爷京城里哪家的姑娘不曾芳心暗许过?当年前三甲游街,多少人竞相争看,不就是为了傅二爷吗?”   这话说的妙。   但凡沾上那么一个孝字来,不管有没有理,总是孝字更压人一头。   傅正则。   她心里盘桓着这个名字。   “全凭祖母做主。”她低下头,指腹间摩挲着。   府尹夫人又问了她的属相,老夫人替她答了。   沈老夫人从来吝啬她的慈眉善目于沈芳宁身上,如今看她的眼神却混是祖母的慈爱,沈芳宁却被盯起来浑身不自在。   府尹夫人来这一趟也不算白来,她出了垂花门对老夫人说道:“这便是月老手里的好姻缘,否则哪里有这么配的夫妻?”   都是曾经风光,如今无人问津,可不是好姻缘?   沈芳宁侍在一旁搀着老夫人的手,她的眉眼柔顺地垂了下来,一抹淡淡地哂色划过眼眸也没有人看见。   府尹夫人一走,老夫人便收敛起适才祖孙情深的姿态来。她素着一张脸对沈芳宁说道:“明日府尹夫人举办了莳花宴,你一同陪我去吧。”   沈芳宁欠身道是。   一波浩浩荡荡的人走了,便剩下沈芳宁和琉璃主仆二人。   现在碧穹如洗,拨云见日。雨已经歇了,泥土里泛出青草的味道斥杂在空气里。沈芳宁闻着心闷,颦眉不展的。   琉璃是外家带来的丫鬟,她和沈芳宁是一条心。此前隔着里间也能听个大概来,因此很疼惜她家姑娘。   在她看来姑娘这么好的人,却被沈家踢来踢去,平日冷落就罢了。如今能随意指配人家,巴不得将她们早早踢出沈家才好。   她皱起个脸,眼神来回瞟觑。沈芳宁一见琉璃愤懑而又顾忌她的模样,惨然地一笑,“你怕什么?跟着我,总有你一口饭吃。任他是刀山火海,还是鬼面阎罗,日子总要过下去的。要不然我嫁前给你一笔嫁妆,放了奴籍,去过平凡的日子也好。”   “姑娘说什么呢?奴婢愿意一辈子跟着姑娘。奴婢只是想着沈家的人都冷血得很,手里握着三房的产业,却处处将您当做外人。”琉璃一听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她是替沈芳宁打抱不平。   “真当是什么好亲事?不过是没人要,你家姑娘捡个破烂罢了!”   不远处的月洞门里走来一着桃红掐金袄的少女,云鬟上华钗摇曳,脸上画着娇俏的桃花妆。她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睥睨沈芳宁,不屑的样子把美感都败尽了。   若是往常,沈芳宁当个过耳云烟,沈蓉锦也就是个自讨没趣。可今日久缠心中的烦闷,再让她见到沈蓉锦,又多添了一重。重重堆积之下,不愿如往日一样避让她三分,“听说大伯母正在替四妹相看婚事,四妹可要注意些,以后到了婆家也就不必沈家自在了。有些话心里想着便是,若是说出来,可要叫旁人看笑话。”   沈蓉锦看着沈芳宁妍媚的面容,听着她不似往常轻轻带过的话语,眼睛里冒着火。   从前沈芳宁得意时,沈蓉锦在她身边是绿叶,跟个摆设似的,她吃惯了别人的冷遇。如今一朝雀起,沈芳宁跌落尘埃,她偏爱看着沈芳宁这寄人篱下的可怜模样。   她冷笑道:“京中谁不知这傅二爷如今失了圣眷,连官位都快保不住了,也就姐姐拿鸡毛当令箭,来吓唬吓唬我。”   沈芳宁话里藏着机锋,“我可是一片好意,非议朝廷命官传出去有辱妹妹的名声,如今妹妹在谈婚论嫁……”   沈蓉锦脸色一顿,却立马昂着头说道:“我自有母亲祖母替我周全,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姑娘家拌起嘴来,最擅长拿戳心窝子的话怼人。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轻蔑地看向沈芳宁,哂笑道:“姐姐这么好,怎么让侯世子在姐姐守孝时硬是退了婚,闹了好大一个没脸来?祖母都说你是丧门星,命硬克亲,果然不假!”   说完也不管沈芳宁作何反应,带着丫鬟扬长而去,消失在红花绿叶里。   沈芳宁原在十五岁时便定了一门人人称羡的好婚事,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父亲从江南回京述职时遭遇贼寇,身亡途中。还没缓过神沈芳宁一时间就从沈家三房的贵女跌落到寄人篱下的孤女的境遇里,她小心度日,却也没得过沈家人半分好脸色。   原先定的与威远侯世子的婚事也横生波折,在她父亲头七之后,便由侯夫人退了亲。当时老夫人并不想失了这门亲事,闹得便有些难看,最后她命硬克亲的名头再也没拿下来过。   头一年沈芳宁为此不知暗暗流过多少泪,只是有一天她便豁然开朗了。   日子总要往前过不是?   沈蓉锦是走了,可那些话却被琉璃听在了耳里。琉璃担忧地看着沈芳宁,她嗫嚅着嘴唇打算说什么。   “她说的没错,我和傅二爷如今旁人都避如蛇蝎,凑合凑合便也能过日子。这么久的冷眼我都挨过来了,还怕什么呢?”   沈芳宁淡淡地说罢,算是自己解了这个烦恼。她含着笑看向琉璃,又问起今日中午吃什么来。琉璃巴不得姑娘不去想那些糟心事,便也事无巨细地答着。   回到湘月居便看见老夫人跟前的柳琴带着两三身衣裳来,她是老夫人跟前得力的大丫鬟,丫鬟也分三六九等,显然柳琴的地位超然。因此沈芳宁刚跨进门,便看见柳琴坐在圈椅里,旁边还有一杯茶。   见沈芳宁来了,柳琴才缓缓地站起身,慢悠悠地道:“老夫人让我来送两件鲜亮的衣裳,说明日到底还有夫人们在,姑娘也不能穿得太寒碜了。便从库房里挑了两匹布,连夜叫绣娘赶制了给姑娘送来。”   一件衣裳少说也要一两天的工夫,这针脚又齐全周整,浑然看不出赶制的样子。看样子下了不少功夫在里面。   沈芳宁嗯了声,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两件衣裳,粉红与鹅黄,都是鲜亮娇俏的颜色。   琉璃将柳琴带到廊庑下,递上一个荷包,笑嘻嘻地说道:“柳琴姐姐,姑娘请你吃茶。”   凡事都要用银子来开路,柳琴不客气地收下荷包,又点明道:“三姑娘房里的茶连我娘喝的都不如……”话里话外是怜惜却又是另一层的看笑话,正经姑娘过得不如她们丫鬟风光,可不是顺了心里为奴为仆的气?   她们就在这里说着,沈芳宁与她们隔着一扇窗静静地听着。   琥珀在里间衔着怨气,呸了声,“都是丫鬟,偏巧她拿捏个主子做派,咱屋里的好茶能给她供上吗?凭她也配?”   琉璃将柳琴送到垂花门口,折路返回时便听见琥珀的唾骂,她扯着琥珀的袖子小声道:“可小声些,若是被有心人听见,拿来做文章,吃亏的还是我们。”   琥珀自知性急,又看了看帘内的动静,直颔首连连称是。 第2章 相看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春三月,草长莺飞。   卯初三刻时沈芳宁头脑中还是浑浑噩噩一片,就被琉璃催着起身。只因今日是要去府尹夫人的宴会里,不得不大清早去侍候老夫人用膳。老夫人卯末便要开始用膳,所以得卯正时去到香禄居,伺候老夫人起身,再到布菜。   “姑娘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好看!”琉璃替沈芳宁换上昨儿老夫人送来的衣裳。平日里素色见惯了,兀的穿上鹅黄色的折枝花纹的对襟立领上衫,下系一条花鸟裙,看着也越发鲜活动人。   她端视着铜镜里的自己,琉璃替她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耳坠一对珍珠耳环。也不过于张扬,珍珠衬人,给她蒙上了一层细腻温婉的光泽。黛眉清扫,唇脂淡抹,宛若画像上的仕女一般。   老夫人见了沈芳宁,也难得露出丝赞赏来。若不是因为如今老大仕途不顺,她去求了寺里的解签,又找大师看过——说沈芳宁命里克沈家。否则她也不会那么匆忙地找了府尹夫人想把沈芳宁嫁出去。   原是打算养了这么些年,该给沈家出点力气了。偏大师又说,不能容她攀上富贵,否则只会更加有碍沈家气运。   老夫人无法,只能听了府尹夫人的话,撮合她和傅二爷——一个仕途难保,一个又是丧门星,怎么看也天造地设。   莳花宴上闺秀云集,但大多都是未定亲的女儿。沈芳宁的年岁长了她们三岁有余,实在显得突兀。而那些闺秀的年纪相仿,平日里都是见过的,自然对生面孔没什么热切之心,左右不过是带着点好奇罢了。   “那就是沈家的三姑娘?”   “都十八了,这个年纪哪里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她祖母还算疼爱她,是我都不愿拿出来丢人现眼。”   两个妇人小声说着话,又频频看向沈芳宁。   沈芳宁哪里不知她们实在说自己,只是这颗心日日被磋磨着,不过是两句过耳的话,她也不放在心上了。她们再看向自己时,沈芳宁还牵起嘴角,回了一个笑给她们。   俩妇人见了,面色一阵涨红,尴尬地也随着笑了笑。   “芳宁,过来。”老夫人和傅老夫人聊着,她扭过头轻轻地喊了声沈芳宁的名字。   沈芳宁嗳了声,从绣墩上起来,走到沈老夫人身侧,由着沈老夫人牵起她的手,将她介绍给傅老夫人。   “这是我家的三孙女芳宁。”   沈芳宁顺着老夫人的话,向傅老夫人见了礼。沈家是书香世家,姑娘家身上都有一股书卷气,春日和煦的阳光下,一举一动便像圈了一层光晕似的,让人眩然。   傅老夫人着一件湖水绿的妆花袄,鬓发微白。年轻时也是风流蕴藉的美人,如今老了看着也很和蔼。   她端详着沈芳宁,赞赏道:“三姑娘长得俊,礼数也周全可见姐儿是用心教导的。”这便是合心意的意思了。   沈老夫人绽开眼角的笑纹,只笑眯眯地打量着沈芳宁,又说道:“我一向疼她,不过规矩也是立起来了的。”   府尹夫人坐在一旁,她这个做媒的便笑呵呵地替傅老夫人说道:“男的俊,女的俏,站在一起必定是赏心悦目的……”她顿了顿,看向沈芳宁,和善地说:“三姑娘一看就是爱读书的,也是老夫人教导得好。哪像我家那姑娘,这么大的人了,也没个主意,处处还得我替她周全……”   顿了顿她复言:“您瞧这门亲,可不就是佳缘吗?”   沈老夫人却没有立马答应,她含糊地笑着。傅老夫人见状,便遣了身边的婆子,支使道:“去把二爷从前院喊过来。”   说完,她慈眉善目地看着沈芳宁,和蔼地说:“姐儿说得对,让正则见过姐儿和三姑娘才好。”   沈芳宁杵在那儿,背脊立得笔直,听着几位夫人往来,只管摆着一张浅笑的脸,默不作声最好。   姑娘家话多起来,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就会显得轻佻。倒不如含着僵硬的笑,当个壁画里的姑娘。   府尹夫人是主人家,各色眼风可不都往这使?沈家那点事儿翻来覆去都说烂了,便又回忆起这位三姑娘从前的风光来。   “她父亲是先皇钦点的状元郎,后来领着巡视江南的肥缺,谁不晓得这一回京便是要入阁为官,一路青云直上?那年这三姑娘的及笄,风光得怕是连公侯之女也比不上。只是可惜了……若非如此,那样的光景,也不会沦落到十八未嫁,成了老姑娘来。”   一朝一夕,高处与低谷,任谁都不得不叹一声唏嘘。   众人谈笑间,傅正则也步了进来。于是目光便齐刷刷地调在了他的身上。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沈芳宁纵读了十余年书,却也只想得到这八个字来。   傅正则为官五载,如今领着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职。按理说应该是前途无量,可如今皇帝年轻,首辅王恒昌把持朝政。傅正则是前首辅张大人的门生,如今王恒昌上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朝廷命官里也是这么一个理。他得罪了首辅,任谁都能下脸子给他。上一月无端受伤,皇帝停了他的职让他养伤之余顺带解决了婚姻大事。   可得罪首辅,失了圣心,全京城也都知道了。   如此,从前的香饽饽一朝风云变幻,没有哪个人敢上赶着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他。傅老夫人为此惆怅极了,托了府尹夫人,才算是找了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给他相看亲事。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傅老夫人先前也是急得很,偏巧儿子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如今皇帝都发了话,她便安安心心地一门心思扑在他亲事上。可如今又不同往日,她却又不想委屈了儿子,多方托人打听,才找到沈家的门路上。   ——便是有一点,命硬克亲,让她心生犹豫。   可若是齐整、名声好的姑娘也个个趋利避害,避之不及。   所以沈芳宁是矮子里拔高个,清白的家室,姣好的容貌,看起来性格也很不错。傅老夫人也就不求其他了,却又担心起儿子不满意起来。   于是傅老夫人又瞪了一眼傅正则,眼眸中的意思不外乎让他上心些。   傅正则穿着一件石青直裰,他身量颀长,清俊的眉目间拢着山灵里的岚气,眸子黑沉如深水。   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焉。   沈芳宁用余光悄悄地打量他,心里默默地想道。   傅正则向几位夫人拱手见了礼,府尹夫人笑道:“如今傅大人是朝廷命官,哪里还需要繁缛的礼节?”她一向是个热心肠,便又指着沈芳宁,向傅正则说道:“这是沈三姑娘。”   他便又插手见礼。   沈芳宁被点了名,垂下柔顺的眼睫,屈腿回了礼。   傅正则抬起头看着着沈芳宁,沈芳宁看见他的眼里划过一丝笑意来,像春风那样柔和。   她心里怪得很,有了那么一丝道不明的感觉。   府尹夫人来回打量只觉得看着赏心悦目极了。看着俩人神情,八字也要有一撇了,沈老夫人和傅老夫人点点头,一派笑吟吟地看着他俩。   沈芳宁便又垂下了头,她绞着身侧的宫绦。   府尹夫人见了,连说道:“带着三姑娘去逛一逛园子吧,三姑娘还是头一次来,想必也不识路。”   琢磨着两方的神情,这事儿也错不了。都是过来人,便乐呵呵地给他们相处的空间。   这处园子叫做怡翠园,如今正是姹紫嫣红的时节,花香馥郁,扑了一脸的芳蔼。   沈芳宁堪堪到傅正则的下颔,陌生的男女被这么凑到一起,又是为了婚嫁之事,难免生出些许尴尬局促。   傅正则迁就着沈芳宁的步调走,一路走马观花似的,也没瞧出个意境来。他见沈芳宁那双清亮的眼眸睇视着他,便温和地说:“三姑娘一直盯着区区做甚,可是区区脸上有物?”   沈芳宁的脸蛋噌地肉眼可见地泛红起来,她眨了眨眼,立马将目光垂向别处。嘴里嘟囔一阵,支支吾吾地说道:“哪里就是看你了……”   傅正则似乎被姑娘家的口是心非逗笑了,闷闷地笑声困囿在喉间,那似笑非笑地眼睛却一直看着沈芳宁。   沈芳宁哪里被男子这么打量过,她心里直唾,此人怪得很!   她不爽地回瞪了一眼。   傅正则装得云淡风轻,好似之前没有事情发生过。   沈芳宁看在眼里,心里生出一点感同身受来,这位傅大人从前也是人中龙凤,如今被冷落的滋味大约也不好受。   她清清楚楚地还记得当年她父亲的头七还未过时,各路人马的手段便开始层出不穷,一个个变脸得堪比六月的天气一样。   他也会这样难受吗?   好像他又不像自己一样可以久避深宅,只受了一些无碍的白眼。   朝堂上的事情波谲云诡,一起一伏都难以预测。   沈芳宁纠结着,两人之间也沉默了下来。   “我……我不是生气的意思,也没有……也没有……”她黛眉长敛,恁是觉得这么些年都白说话了,她担心自己一出口便伤了这个人的心。   肯定有很多人都这么冷眼以待,她曾感同身受过,也不希望自己无意之间也伤了别人。   “三姑娘——”   傅正则顿住了脚步,他垂眼将沈芳宁拢在了里面。   沈芳宁听见傅正则唤她的名字,有些茫然地站立在廊庑下,透过半卷的竹帘,明明暗暗的光影在傅正则脸上交梭。 第3章 怀疑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她含糊地嗯了声,像是从喉间轻轻地发出,蚊子大的声音却在这里显得清晰又响亮。   娟娟的目光逡巡不前,此间妇人们的宴语再次充斥在沈芳宁的脑海里。她的神思可谓一团乱麻,只等着傅正则的下文。   “不必叫傅大人,便称作表字吧,区区字子润。”   糅合在花光柳影里,沈芳宁不自然地看了看前面的甬道。   还怕什么呢?   两个人都是这般,谁也不嫌弃谁,真像她们说的那样,是“天作之合”。   “我且期望未来的夫君不纳妾蓄婢,若是大人无法接受,那我们便说清了来,免得他日成了一对怨侣。”   若是有旁人在此,沈芳宁定然说不出这么悖逆的话来。便是嫁了人的妇人,这也是犯了“七出”。可沈芳宁却又不是很在意,她想着最差不过绞了头发当尼姑,一辈子守着佛门和香火过日子。   她撇过头,扬起下颔,一双水灵的瑞凤眼直闯闯地盯着傅正则的眼睛。   傅正则头一次被这么一个姑娘不加掩饰的盯着,明明姑娘家的剪水秋瞳哪能跟那官场上你来我往,寒光剑影的无数双眼神相较?他见惯了旁人的趋炎附势、横眉冷对,却独独在这样一双眼睛下败下阵来。   玉软花柔里直喇喇地显露出她的心思,傅正则偏巧也没有唬弄的心思,他拱手道:“区区娶妻一人足矣。”   沈芳宁讶然地看着他,她远没有所表露的那么淡定。两颊飞出红霞之色,双眸羞涩地垂下,眼瞳飘忽来回地打转。   顷刻后,她轻轻地从嘴里吐出“子润”二字来。   姑娘家的声音柔婉而带怯,像极了怡翠园里含苞的春桃。   花厅里妇人们聊的火热,傅正则将沈芳宁送到垂花门旁便止住了脚步。   夫人们都各色眼风看起来,府尹夫人又促成一门亲事,她笑着对沈、傅两家的老夫人说道:“看样子,吃你们家的酒可不远了。”   沈老夫人抚着膝盖,一脸宽慰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日子都靠他们经营起来。”   沈家同傅家攀了亲的消息一溜烟间就在这场莳花宴里散开来了。   沈芳宁迈着步子回到沈老夫人身旁,老夫人笑着拍着她的手,旁的也未在多说。各路夫人不过也是看个热闹,如今的傅二爷也犯不着她们上赶着去计较哪家的姑娘配了他。   曜灵西匿,浅红的霞光浸染了半边的天色。   马车穿过沈府的影壁,沈芳宁提裙步了下来,又回身搀着老夫人。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在外呆了一天,精神力气都跟不上来。她看着沈芳宁的目光再一次变得柔和起来,便说道:“这是一宗好亲,也算告解你父亲的心愿了。”   沈芳宁脸上浮现出感激之色,她欠身道:“孙女儿能有今天,全靠祖母的帮衬。”   这人呐,哪怕事情做得再不地道,也希望找一个光鲜亮丽的理由以显出她的宽厚仁慈来。左右少不了两块肉,沈芳宁心里记得门清,也指着有一天能算算这笔糊涂账,好让她娘亲的嫁妆能一丝不落地回来。   祖孙二人都暗地里打着算盘,谁也不肯让谁讨了好。   琉璃搀着沈芳宁在游廊下走着,她咦了一声,指着半月门的方向——沈芳宁顺眼看去,却之间片影。   “怎么了?”她问道。   琉璃道:“好像是四姑娘身边的绿云和大公子身边的阿庄。”   沈芳宁顿住了脚步,好奇的看着那方向。她让琉璃跟上去瞧瞧,琉璃则从台阶下,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暮色四合,天濛濛地拢上一层屏障,介于明暗之间,混沌中可窥得近处的一段青白。   淡淡的桂花香流淌在琥珀的手里,她拿着篦子轻轻为沈芳宁篦发。桂花油抹在乌黑的头发上增添一许光泽来,而素雅清淡的香味不浓烈,却也有安神的味道。   琉璃乘着暮色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纳了一个福便连忙走到沈芳宁身旁。   沈芳宁穿着蟹青色的寝衣,走到炕上,欹着靠枕,示意她说道。   “奴婢跟了上去,因着只有几盏角灯看得不切实在。后来绿云和阿庄似乎很怕别人看见他们的模样,选的都是不常走的小道,一路曲折,便在角门和一个粗犷的男人碰了面。奴婢在门板后窥视,只看见他们拿着银票给那个男人。”   琉璃不喘气地说完,她说完还从袖子里掏出一半的对牌,“这是后来看门的王三来了,阿庄慌忙间遗留下来的。”她将这块对牌放在案上。   电光石火间,沈芳宁本平静的眸子一点点盛满诧异之色。   她摩挲着这块牌子,心里怦怦直跳,仿佛要蹦出嗓子眼,跳出来似的。   这是沈家的对牌。   沈老夫人一共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沈芳宁的父亲是庶出,二房一家子都在山西,因此这管家的对牌一直握在大房手里。   阿庄不过是沈清宗身边的家仆,他的身后是沈清宗。沈清宗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他今年才秋闱,纵然是沈家的嫡长孙,大夫人也不可能将对牌交给他。   良久,沈芳宁稳了心神,她紧紧抓住这块对牌道:“东街茶楼的胡掌柜是我母亲的陪房,你明日拿着我的牌子出府,去找胡掌柜。他一向嘴风严,做事周全。说不定这京城里有什么赚钱的营生是我们不知道的呢。”   一来她在沈家人微言轻,二则是这件事最好瞒着沈家。   天穹深处传来几道闷闷的春雷,支摘窗下部拿着叉杆支开,淅沥的雨声传了进来。天大亮时,只有浅浅的潦水、廊檐上一滴一滴的水珠才能见证昨晚的那一场雨来。   沈芳宁用过早膳后,便来到沈老夫人的香禄居里。   她一穿过垂花门,就看见沈蓉锦从东面而来。   沈蓉锦穿着一件半旧的海棠红交领袄,她阴沉着一张脸,用脂粉盖住了眼下的青色,全然不复平日里的娇俏来。看见了沈芳宁,瞳仁转了转,冷冷地发出一声讥诮。   沈芳宁心里藏着事,也不理睬她。只好奇地打量起沈蓉锦身旁的丫鬟来。   绿云在沈蓉锦面前很得脸,平日里沈蓉锦都爱带她出门。今日却换了另外一个丫鬟——彩霞。   也不知是不是她心里有了点想法,看什么什么都不对劲起来。   “你在瞧什么?”   沈蓉锦受着沈芳宁看向她狐疑的眼神,她眨了两下眼,绷紧了脸,粉嫩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有一丝躲闪。但她仍旧梗着脖子不客气地问道。   接着,沈蓉锦便不客气地向前走去,用肩膀将沈芳宁突然挤到一边,朝着花厅步远。   沈芳宁猝不及防地被挤了一下,她歪向了琥珀。琥珀立马扶着沈芳宁。沈芳宁注视沈蓉锦的背影,偏头对琥珀说道:“待会儿你去找彩霞探一探绿云怎么了?”   琥珀点头应道。   沈芳宁步进去时,沈蓉锦正逗着老夫人直笑。她上前向老夫人纳了福,接着又朝大夫人纳福。便坐到了沈蓉锦的下手里。   大夫人着一件墨蓝织金的立领长衫,下系一条深紫的妆花襕裙,头上戴着一副八宝嵌花的赤金头面。通身主母气派坐在那里,含着笑看着老夫人和沈蓉锦。对于沈芳宁的请安,只是不在意的点了点头,便呷起茶来。   沈芳宁对于这种冷遇习以为常,她也不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   像老夫人和沈蓉锦之间的其乐融融是她所没有的。她一向被她们忽视惯了。   不过,也未必会这么其乐融融下去。   沈芳宁睇视着沈蓉锦,淡淡地笑了笑。   沈老夫人未曾施舍眼神给沈芳宁,她垂眼呷起一口茶,看向沈蓉锦缓缓道:“你三姐姐的亲事已经定下,就等三书六礼了。沈家的姑娘就剩你一个了,祖母可要好好的替你相看一番……”   她就这么一笔带过沈芳宁的婚事,说了许多关于沈蓉锦丈夫的人选,却未曾提及嫁妆半个字。   哪怕连个德高望重的婆子也不曾支使过来教她理事。   隅中时,春风渺渺,拂过院落里的海棠,融在风里吹动着半卷的竹帘。天光投过来,落下斑驳的碎影。   沈芳宁欹在廊庑下的美人靠上,她手里握着一柄刻丝团扇,而琥珀在一旁把打听到的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   “这么说,昨夜只有沈蓉锦和绿云待在屋子里,而沈蓉锦又发了一通脾气,连带着绿云脸上也有伤,不能出来见人了……”   沈蓉锦虽然娇蛮,但却一向不怎么对丫鬟动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沈芳宁现在还没打算单就对牌一事做些什么。她脑子里已经模糊的有了一个想法,细细想来也要被吓一跳。   这件事,她若是能拿住……   她舌尖来回在贝齿之间打转,掂量着这件事的份量足不足。   琉璃从月洞门外走进来,一抬眸看见沈芳宁在美人靠上歇息,便提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垂首说道:   “姑娘,奴婢从胡掌柜那儿得到了一些消息。” 第4章 事发 绿云和阿庄怕是得闭上嘴。   “可是有什么消息?”   沈芳宁细白的手腕搭在红漆的槛栏上,她拿着扇面抵着额头,遮住那眩然的春光。   琉璃连忙道:“胡掌柜人脉广,路子多。奴婢将那天看到的原原本本对他一说,胡掌柜便了解了个大概。他既先答应替姑娘打听大公子在这京城的事,却先给奴婢指了一条路。”   对牌迟迟不见踪影,沈蓉锦那儿已经是打草惊蛇。短时日内角门不大可能再出现有关沈蓉锦和沈清宗的人来,可事情既然做了,便一定会留下痕迹。   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   沈芳宁一听,连问道:“什么路?”   颤栗的声音从她的口中出来,沈芳宁惊讶地顿住了口。   她其实完全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如今有些人家也这么做,日息三厘,利滚利……所谓,印子钱。”琉璃附在沈芳宁耳边,说道。   沈芳宁闻言眉头一皱,继而又松缓开来。   ……印子钱   说出去也是有碍门风,像沈家这等言官出身的家族更是不允许。   沈蓉锦倒也罢了,沈清宗学六艺,读四书五经,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东西是不能沾的!   沈芳宁又想起那一块对牌,心底百转千回数次。如今看来,这块对牌是个烫手山芋。可若让沈芳宁轻轻揭过,肯定是不愿意的。   她在等,等一个时机。   又过了两日,庚帖已经交换过。如今是纳吉的时候,傅家正式送来了聘书,并定下了亲迎的日子,是五月十日。   这些事情沈芳宁也沾不上手,她现在一心只想拿住大房的把柄。   所幸,事情在这两日也有了眉目。   沈芳宁如今手中就差东风,让她好好地将上一军。   沈蓉锦那儿也不好过。沈清宗趁着国子监里的老师休沐从国子监里赶回来,刚进门就支使阿庄去找沈蓉锦,而自己在书房里等她。而绿云和阿庄都被打发走了。   “对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从阿庄将消息告诉沈清宗时,他怒意便攒在心底,只可惜这几日功课太多,无暇抽身。如今刚一得空,他便匆匆赶了回来。沈清宗有一双锐利的丹凤眼,怒气冲冲地瞪着沈蓉锦,丝毫不带兄妹情分。   沈蓉锦道:“不都是你管这些事吗?我……我怎么知道!”她一向怵沈清宗,可又不愿折了她的面子,才撑住她去面对沈清宗的怒火来。沈蓉锦的眼睛上下瞟觑着,她的声音细小如蚊子,“大不了,将这件事告诉祖母得了,你是大房的嫡长子,她肯定不敢拿你怎么样……”   沈清宗一听,怒极反笑。他同样来来回回打量沈蓉锦,只差说她是个傻子了,“我是大房唯一的儿子,祖母又不止一个儿子!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妹妹……若是叫旁人知道了,你的名声说不定连沈芳宁也不如!”   一听见沈芳宁的名字,沈蓉锦的脸立马气红了,她咬牙切齿道:“那大哥的名声又能好到哪里去!可别只怪我……如今想得是怎么在祖母没发现之前将对牌找到!”   “当时你让我干这件事的时候,也没说过有这么麻烦啊!”沈蓉锦不甘心地小声嘟囔着。   “绿云和阿庄怕是得闭上嘴。”半晌后,沈清宗抚平怒火,他对着沈蓉锦说道。   “他们哪里敢说……”突然一顿,空气仿佛凝滞住。沈蓉锦讶然地看向沈清宗,她的手指藏在袖子里不自觉地颤抖,连说出的话也那么的没有底气,“……这……不好吧。”   沈清宗眼底的戾色一闪而过。   而原本无人的廊庑下,绿云睁大了眼睛,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   傅家的聘礼一到,沈老夫人拿着聘礼单子一一核对起来。她一看,眼皮一跳,转而蹙然不语。   “三千两的礼金?还有聘饼、三牲海味一类的足足五十担……这傅家可真大手笔的。”大夫人一听,语气酸溜溜的说道。   沈老夫人不是来听大夫人拈酸的,她长眉内敛,素着一张脸道:“傅家这么重视,沈芳宁的嫁妆给少了,咱们沈家的面子也过不去。”老夫人一生最讲究面子,她容不得沈家有半分污点。她叹了一口气,“中公出二千两的嫁妆,她父母双亡,按理说丁氏的嫁妆也应该……”   一提到丁氏的嫁妆,大夫人捏紧了手绢,她说道:“这可都是充了中公的,再说了这么些年养她,也是花了钱的。”   沈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大夫人在沈老夫人跟前待了这么久,老夫人动一下手指头她都知道是在想什么,她牵起嘴角说道:“不如凑些大件的器物,弄上去也好看,又花不了什么钱。六十担的嫁妆,面子上也过得去。”   “我娘的嫁妆是留给我的,大伯母可别自做了主张!”   沈芳宁从廊庑下走了进来,看见脸色青白的大夫人,不客气地说道。   她朝着花厅里圈椅中坐着的老夫人纳了一个福,面上笑吟吟地说:“沈家家风一向都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好,祖母想必也不希望有人听见私吞孤女嫁妆的事情来,免得污了您的耳朵。”   沈老夫人拨弄着佛珠,她的脸黑沉沉的,须臾后她掀起眼皮子说道:“芳宁,还不快跟你大伯母道歉。祖母是怎么教你的,如今也敢顶撞了长辈!”她的话里怒意渐起,却一字未提嫁妆之事。   大夫人压着扶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平日里看似和善地眼睛全然被羞怒代替——谁见了她不道三分好,如今却就差被沈芳宁这个小辈指着鼻子骂了,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   沈芳宁听后,却对着沈老夫人道:“祖母,您可别气。芳宁这也是替您寒心,一时情急,才说错了话。”   大夫人的心突突地跳,她佯装镇定,盯着沈芳宁说道:“可不是你不认沈家养育之恩,你祖母能不寒心?你倒在这里搅弄风云,说这话给谁听!”说罢,她就将视线转向老夫人,“母亲,你可别信了这小蹄子的话!”   人急了往往口不择言起来,平日里威风神气的大夫人从来不屑于施舍眼神于沈芳宁,如今却按耐不住,什么话都往外说。   沈芳宁睇视着大夫人,她心里却又多了一重想法。   沈老夫人的眉心攒成一个川字,她沉声敛威道:“芳宁,你在沈家这么些年……”   沈芳宁打断了沈老夫人的话,她屈腿行礼道:“沈家生养我,我孝敬沈家都是应该的。因而我父亲的财产充了中公,芳宁没有二话。只是这嫁妆,不仅牵扯到我母亲,更是关系到芳宁自己的以后,祖母一向明理,芳宁只想要回我母亲的嫁妆罢了。还望祖母成全。”   沈老夫人未曾发一言,可大夫人却念着丁氏留下的嫁妆,她原本一心想拿来贴补给沈蓉锦的。故而也端不住从前那端庄的仪态。   “你那商贾出身的母亲,生出来的女儿也这么重利自私,都是一丘之貉。”大夫人见沈芳宁软了语气,趁机讽刺道。   沈老夫人看着按不住气的大夫人,一脸不成器的模样,她先是斥责了大夫人,“老大媳妇,看看你自己,你说得是什么话!”   大夫人遂抿紧了唇,那一双眼眸里含着冷刀,通通刺向沈芳宁。   接着,那黑漆漆的眼瞳看着沈芳宁,一点没有老迈之色,只会让人打了个寒噤。她抚着膝头,垂眼说道:“芳宁,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成算的。说吧,你拿到什么把柄了?”   沈芳宁闻言,丝毫不意外地笑道:“还是祖母聪明,芳宁自然不敢绕弯子。琉璃,将人带上来吧。”   大夫人不屑地瞧向门外,她惊呼一声。 第5章 对峙 芳宁,你闹出这些事情,是为了什……   “绿云!”   大夫人一声惊叱,她脸色立刻转向由青转白。她看着沈芳宁,心里直道自己大意。   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人,没想到是个极为能搅弄的。   绿云垂着头不敢看向大夫人,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老夫人,你可要救救我。绿云我不想死啊!”   老夫人绕是心里有所准备,却在看见绿云的那一刻仍旧惊讶得厉害。她一脸铁青地看着大夫人,绷紧了脸,将视线转向绿云,问道:“谁要害你?”   “母亲,别听这贱婢一派胡言。她既然身为蓉锦的丫鬟,却是被沈芳宁带进来的。背主之奴,其心可诛。”大夫人牙关紧咬,啐了一口,“沈芳宁,你身为姐姐,构陷妹妹,是何用心?”   沈芳宁浑然不在意,她笑着对大夫人说:“是真是假,芳宁相信祖母自有判断。”   “回老夫人,是大公子和四姑娘……”绿云浑身颤抖得厉害,毕竟大房在沈家竖威多年,沈老夫人一向疼爱大公子和四姑娘,若是执意要护着他们,绿云只能自己认栽。   可是横竖也是死,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于是绿云抬起眼,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她盯着沈老夫人说道:“老夫人有所不知,自从去年开始,大公子和四姑娘便偷偷在外放印子钱。而前些日子,对牌失窃。他们怕瞒不住了,就想让奴婢消失,将一切推在奴婢身上!”说罢,绿云又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沈老夫人一听见印子钱三个字,她将手里的佛珠重重地掷在桌上,大夫人随即惶惶地看着老夫人。   沈芳宁冷眼看着大夫人的脸色忽变,一晃两三年,她再见这副面孔亦觉得眼生。自从沈三爷故去后,大房在沈家说一不二,旁人谁不是供着敬着?   “安氏,你可有什么话要说?还不快将对牌交出来!”   她平日里从来都是老大媳妇和气地叫着,如今直呼姓氏,显然极为憎恨印子钱一事。老夫人哪里还看不出来——大房这是合着伙来蒙骗她!   “母亲……”大夫人垂下眼,不敢看向沈老夫人。   她手里哪里有什么对牌!   紧接着老夫人就命身边的妈妈去请沈蓉锦来香禄居。   “若真为绿云所说,印子钱这等德行有亏之事……”   沈老夫人突然又面色微霁,抓着佛珠拨弄起来。   “母亲,我朝法度森严,印子钱一事事关清宗仕途又联系到蓉锦的名声,他们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   这话明着是为她一双儿女辩解,实则暗里则将这件事掰扯开来。倘若沈老夫人将这件事秉以宗法处置,那么沈氏旁支定会知道此事真相。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沈老夫人就算不看在沈清宗和沈蓉锦的面子上,也要为她的脸面着想,为沈家的脸面着想。   沈芳宁在一旁听着大夫人的话,垂首轻轻地哂笑。   她自然也想到了,沈老夫人为着沈家的面子、为着名声,沈清宗和沈蓉锦断不会身败名裂。沈芳宁可不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开始谋划的吗?   “祖母,沈芳宁居心叵测,可别听她瞎说!”沈蓉锦面带愠色、脚底生风地迈步进来,华美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而摇曳,匆匆向沈老夫人纳了一个福。继而又看向跪着的绿云,绿云见沈蓉锦来了更是抖抖嗖嗖不敢看她。   “你这个贱婢!”沈蓉锦将手中的团扇狠狠地掷在绿云头上,绿云吃痛一躲,都不敢吭声。   沈老夫人看着乱糟糟的一团,拍着桌面,敛威道:“够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芳宁,你可还有什么证据?”她平静地看向沈芳宁,“单就绿云的一面之词,让我如何信你……”   沈芳宁欠身道:“芳宁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也不敢相信这件事,毕竟事关沈家的颜面,芳宁思量再三还是要祖母知道才好。”她觑了眼琉璃,让她叫琥珀把人带上来。   琥珀随即带来一个粗犷的男子,他生得虎背熊腰,黝黑的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一见跪在地上的绿云,用着大嗓门儿说道:“绿云,说好今日放钱,恁得我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你们来!可是不想放了?”   沈蓉锦站在他身旁,看着这么一个威猛的汉子说话,唾沫星子直飞。她鄙夷地拿起手绢,遮住鼻子,恨不得里这等人远远的。   绿云哆嗦地抬眼,她看向老夫人,抽噎说道:“老夫人,此人名叫赖冲,是大公子放银子的那位。”   赖冲立刻看向沈老夫人,一看此人就是当家的,他立马堆着笑脸拱手说道:“禀老夫人,你家说好了放五十两银子予我,每月六分利。我们可是立了文书的,沈家是大户人家,不能诓骗我们这等平头老百姓啊!”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文书,扔在地上,嚷道:“白纸黑字写了的,你们谢家若是不放银子,便闹到官府去!光脚不怕穿鞋的,谁怕谁!”   那白纸黑字写着的每月六分利,沈老夫人还有啥不明白的呢!   沈家自沈老太爷起就是言官,如今沈大爷在都察院里任正四品佥都御史。印子钱这等苟且营生沈家是断断不允许的,有碍门风,甚至会连累沈大爷仕途。沈家如今就靠沈大爷在京为官,一旦有人抓住把柄——哪有人是一丁点错都没有的?他们沈家便再也在京城说不上话了!   她抿紧了嘴唇,睇视着沈芳宁。心里只怪自己太过于小瞧这不声不响的孤女。   沈芳宁站在一旁看着沈老夫人思忖的神色,心里一嗤。   沈老夫人不是愚笨的人,她管了沈家大半辈子,见过的阴私更是不再话下。这印子钱一事本该是清楚明了,将回事处的账簿一比对,放没放印子钱,一目了然。而沈老夫人既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非将她逼着把赖冲拉上台面,无非是先前以为她只是拿捏住了绿云而已。   “祖母,芳宁想着何不让回事处的管事理了账本拿来,一做比对便知道到底有没有冤枉蓉锦和大哥哥了。”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沈蓉锦,轻轻牵起嘴角。   沈蓉锦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向疼爱她的祖母阴沉着脸,连个眼神都懒得搭理她。可她原先也就是深宅里的女儿家,哪里知道这印子钱这么害她!顿时脸发白,只能垂着头不敢讲话。   沈老夫人端起放凉的茶水,呷了一口。她命人威逼利诱将这个赖冲打发出去,否则传出风声有碍沈家清誉。   紧接着,她那双精明的眼睛看向了沈芳宁。   “芳宁,你闹出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   沈芳宁一听这话,噗嗤一笑。 第6章 落定 一窝子糟心事总算过去了。   沈老夫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她放弃丁氏留下的嫁妆,必然肉痛极了。可如今却牵扯到沈家的名声,沈老夫人看得出来,若是真的不答应,沈芳宁宁肯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事情未曾说开了来,可一看也知道,沈清宗和沈蓉锦的事情已然被摊开在青天白日之下。只不过沈老夫人碍于名声,不好发作起来。   为的是什么?   沈芳宁一直都很清楚——她既不寄希望用这件事彻底扳倒大房,让沈蓉锦他们身败名裂,也不是要毁了沈家三世积累起来的名声。这些对她来说都无益处。   当然,如今大房与她也算是撕破脸了。   “我娘留给我的嫁妆,仅此而已。”   沈芳宁又说了一遍,并侧眼看向大夫人,说道:“芳宁自始至终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罢了,何况我与沈家一荣俱荣。印子钱一事若是此时不斩草除根,将来必成祸患。芳宁也是为沈家声誉着想。”   她既将这话向沈老夫人表心意,对于沈老夫人而言,大房并不是她唯一的选择,而沈家才是她的根本。   沈老夫人长叹一口气,打量大夫人与沈蓉锦来,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个媳妇、孙女不够聪明。再细看看沈芳宁,天光这么衬在她身后,不卑不亢地站着。像极了她逝去的父亲。   可究竟是自己亲养长大的孙女儿,纵使沈蓉锦再怎么不好,她也要替沈蓉锦擦干净痕迹,否则这事传出去,只怕全京城没一个人敢娶她了,女儿家的一生就这么毁了!   沈老夫人的视线盘桓在大夫人和沈蓉锦之间,她怅然地说道:“印子钱一事,清宗那儿自有他父亲管教。蓉锦年纪小跟着犯错,你却也是个糊涂的!”她指着大夫人说道。   “你既然管不好这个家,以后就别管了。至于蓉锦……”沈老夫人又是头疼又是恨她不争气,“禁足三月,待在院子里哪里也不准出去!好好将《女则》《女训》读了来,以后我亲自给你立规矩。”   沈蓉锦一听,雷声大雨点小的惩罚,比她心里想得要容易得多。连忙应是,生怕沈老夫人反悔了似的。   她慢慢又将这视线移在绿云身上,刚想开口,却被沈芳宁打断了,只听见沈芳宁说:“绿云显然不适合留在沈家了,不如将她发卖出去,只管打发的远远的就是了。”   沈老夫人蹙眉不语,她原本想的是让绿云永远都说不出真相来。可既然沈芳宁开口了,她便顺了沈芳宁的心意,她看着回来复命的吴妈妈一眼,沉声说道:“你既然逃脱一命,就将这事烂在肚子里。去了石景山的田庄上,若是我听见风声,你的老子娘仍旧还在府中,你也要为她着想不是?”绿云是家生子,她母亲是管针线房的。   绿云本就没想过自己能从沈家离开,能得到这么一个结局,她已经心满意足。又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对老夫人说道:“奴婢一定守口如瓶。从此在田庄里,当做自己从未侍候过四姑娘。”   闹了大半天,沈老夫人再怎么磨磨蹭蹭依旧绕不开沈芳宁的嫁妆。她挥手道:“你们都先下去吧,只留芳宁在这就行了。”   众人叠声应是。   “你母亲留给你的,待会儿我让吴妈妈清点了,送你院子里去。”   进入内室,沈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丫鬟们今日都被吴妈妈严防死守,不能靠近花厅一步。尘埃落定后,才一脸茫然地进来添茶。   沈芳宁低下了眉眼,她屈了腿,道一声是。   “你年龄也大了,应该明白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的道理。以后嫁进了傅家,不要让人猜到你的目的才好。”沈老夫人又难得指点沈芳宁一两句话,接着便说起她的嫁妆来。   沈老夫人说道:“傅家送来了丰厚的聘礼,我们沈家自然不能差到哪里去。原定的六十担,如今也可以加到九十九担嫁妆来。你母亲的那一份再加上中公的那一份合起来也是不少了。”她如同菩萨低眉,拉着沈芳宁的手又继续说,“净慈寺的慧明大师原先是你祖父的好友,明日便去替你父亲上柱香,捐些香火钱吧。”她阖上眼,显然被今日一通折腾弄得很是疲累。   沈芳宁眸色微动,她点头应下了。   翌日清晨,天初晓。   坊市未开,天边才翻出一块鱼肚白,清清冷冷的道上,只听见马车轱辘轱辘的声音。   沈芳宁好奇地扯过车窗外的帘幕,灰蒙蒙的一片,以往热闹的街道如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为开店做准备。   她欹在琥珀圆润的肩头上,无聊地听着昨日因她早睡而错过的新鲜事。   琉璃正绘声绘色地说道沈大爷回来的场面,“……大爷一向为人正派,从不做这些狗苟蝇营的事情。甫一进门,大爷身边的余姨娘就告诉了这么一件事,大爷一听,顿时震怒,将大公子逮到宗堂里跪了整整一夜,米水未进。老夫人看了也心疼起来,今早才让大公子回屋好生歇息,又替大公子向国子监请了好几天的假。不过……四姑娘大爷却没怎么罚,只让大夫人好生管教。”   如今大夫人没了管家的权力,余姨娘能不添油加醋来一脚吗?   沈芳宁听了,讥笑道:“大伯最担心的就是他的仕途,大姐姐不就被他和大夫人嫁给了忠勤伯吗?余姨娘心里不痛快,可哪有能怎么办,她只能在大伯面前给大夫人上眼药。”   那一窝子糟心事总算过去,沈芳宁只需要想着以后就好了。   说着她想起琉璃和琥珀的婚事来,“再过不久我也要离开这沈家了,你们若是有意头想出府的,也趁这个机会把你们嫁出去。若是想留在我身边的,我也一定好好待你们。”   琉璃和琥珀都比她大两岁,如今也二十了。沈芳宁身边没个妈妈帮衬,很多事情只能她自己看透。再早些时候,她处境艰难,也做不得主。如今虽然不知往后是什么路在等着她,也能做的了主了。   “你们跟了我这么些年,之前就想提起,可惜我那时也做不得主。也是耽误你们俩了。”她说起来便觉得愧疚。   琥珀立马表了心意,“奴婢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许是亲缘浅薄。姑娘待奴婢好,只要姑娘不嫌弃奴婢,奴婢愿意跟着姑娘一辈子。”   至于琉璃,她踌躇地看着沈芳宁。一向老实沉稳的她也难为情,“……奴婢原有个一同长大的哥哥,两家人定了亲。后来奴婢弟弟重病,为了给弟弟买药,就卖到了沈府里。亲事未退而他到现在也没有与人结亲,奴婢……也不知道……”她两颊酡红,分明郎有情,妾有意的模样。   沈芳宁闻言,却来了兴趣,她眯眼笑道:“平日你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三缄其口的,没曾想到还有这样情缘。这样,待我从净慈寺回来,便准你两日回家去看看,也算情投意合结个喜缘。”   琉璃诧然地望向沈芳宁,“姑娘……”   沈芳宁却倚在琥珀的肩头,笑她跟个二愣子似的。   一柱香后,沈家的马车停在了净慈寺门口。   琉璃搀着沈芳宁下去,沈老夫人指了一个马车夫和一个眼生的小厮陪她一同来这净慈寺。   琥珀则给了分别给了两颗八分的银裸子给他们,让他们去喝口茶歇歇,未正再来接。   慧明大师沈芳宁也是见过的,每年沈家都会捐一笔香火钱到净慈寺里。而她的父亲沈三爷与慧明大师交情不浅,幼年时也常来这里陪她父亲休沐。   沈芳宁在宝殿上拜了佛,又添了一些香火钱。沈家在这有单独的禅房,沈芳宁便由知客师父引路进去。   跪在蒲团上,沈芳宁嘴里念着经文,虔诚地拜了一拜。   过了一会儿,沈芳宁见到穿着朴素的袈裟袍的慧明大师,含着浅笑行礼道:“慧明师父,别来无恙。”   慧明大师约七旬的年纪,银白的胡须长长的一把,他有着出家人的慈眉善目,看着很和蔼可亲,“三姑娘,别来无恙。”   净慈寺是有名的寺庙,它的有名之处出了姻缘签很出名意外,更是因为当今太后原先就是净慈寺的孤女。   这便又是京城里兴盛不衰的另一件往事了。   坐着聊了些时候,沈芳宁打算抄写一些佛经,供在香火案上。慧明大师又有些事,便匆匆告辞了。   “慧明大师看着很急切的样子,”琉璃一面替沈芳宁磨墨一面道。   沈芳宁是写簪花小楷的,她的笔力比寻常姑娘更有劲道与风骨,看起来很是好看。她沾了墨,默下一段经文后,菱花窗外飘进来些细细的雨丝。   沈芳宁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雨丝也沾上佛寺里的檀香气一样,很让人心宁。   “琥珀,随我去看看这佛寺后面的竹林吧。”沈芳宁突然脑袋里有这么一个想法,她幼时随着沈三爷常在竹林里游玩。竹林里扎了一个秋千,便是沈三爷为沈芳宁扎的。   凭着记忆,她沿着两丛绿草的路蜿蜒到一块青石面前。   却被拦在了竹林外。 第7章 意外 沈芳宁如坠冰窖。   竹林外面守着一位配刀的护卫,他面容老成,身材魁梧,一双浓眉直入鬓发,眼神凌厉并有肃杀之气。他持刀看向沈芳宁,浑然不像京城里绣花拳头的护院一样,“姑娘,请止步。”   他的声音又哑又沉,像极了刚淬炼完的铁器。   虽然话里带着个请字,可一举一动分毫不让。沈芳宁却深知用得起这样的人的主子非同一般。   这便让她连半点窥探之心也无,但心里仍然有些遗憾。微颔首道:“打扰了。”   其规避之意溢于言表,说完扯着琥珀快步离开。   一路下了坡道,沈芳宁才松了一口气。琥珀带着怀疑地眼神遥望已经成为模糊的一点的那一处,她说:“刚才的护卫可不寻常……”   “使得动这样的人的正主,也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只是也没想到,在净慈寺里能碰上这样的事。”沈芳宁只是一介闺秀,哪里见过这样带着血气的人?她在伞下站立着,同样看向那一片竹林,心里无不怅然着可惜。   她原本想着再去看一眼。   密札扎的雨织成帘幕,雾气未消散,悁悁地绘成一幅画。远处上坡弯处突然又多了一个人影,可太远、太高,看不确切。触景生情来的愁绪便如细丝一样,缠裹在她的心尖。   沈芳宁的心里闷闷的,她说不出来的难受。明明昨晚她总算能睡一个好觉,不必日日提心吊胆,明明一切都如她所愿的方向行驶着。   “姑娘,小心!”   沈芳宁神思游离天际,却被琥珀的一声惊叫猛然拉回。她猛地回过身,只见面前直闯闯地出现了一个人影,穿着灰色的短打,手里握着一把匕首,直面沈芳宁而来。   琥珀看着这面前的小厮,分明是刚才随他们而来的沈家家奴!   她慌乱地将沈芳宁护在身后,用手抵住刺向他们的匕首。青色的油纸伞瞬间倒在地面上,宛若青翠的浮萍失去了唯一与淤泥的联系。雨丝吹打在她的发丝上,浑身湿浸浸的,嘴唇忍不住地颤抖。琥珀正和人抗力,她浑身战栗地喊道:“杀人了!救命啊!”   可是这里一片空荡荡,雨声和呼救声沦为一体。   “现在是那群和尚诵经的时候,叫破嗓子也没人来救你们!”   沈芳宁的心顿时堕入冰窖,她迅速地取下头上的簪子,使出吃奶地力气直径朝小厮的双眼戳去,小厮向后一躲,吃痛地往后退了几步。他捂着眼睛,手背上顿时出现簪子划过留下的血痕。沈芳宁和琥珀又立马和琥珀同步朝小厮的下身踢去!   沈芳宁和琥珀趁机拔腿就跑,一边回头看着小厮眼神凶恶地看着她们,像发怒的牛一样。沈芳宁咬着唇,头发散落在腰际。她四肢蔓延出冰冷僵硬,凭借本能拉着琥珀一直朝净慈寺内跑去。   小厮很快缓过来,他将匕首紧紧握在掌心里,跟着沈芳宁脚步,一路追去。   “救命……”   雨珠从睫毛上滑落,沈芳宁的视线模模糊糊——她尚且只能依稀辨认出路来,抹了一把眼睛,被雨水浸润的衣裳沉重得过分。她艰难地跑着,琥珀拉着她的手一直向前。   密集的雨珠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落在水凼里。   她不敢回头看,只知道一路向前跑——也不知先前遇见的人能帮她不?   雨珠顺着肩颈滑到背脊上,冷冰冰地给她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沈芳宁和琥珀跌跌撞撞地终于爬上了上坡。   而小厮却越来越近,他鼓足了劲迈步冲了上来。   “啊!”   小厮的匕首刺向沈芳宁的后背侧,琥珀见了,立马将小厮的手推开,和小厮纠.缠起来。   沈芳宁惨然地一叫,匕首划破了一道痕迹,腥红的血珠立马冒了出来,浸红周围一圈。   沈芳宁只觉得她疼得要紧,右手捂住左肩背,她疼得失去了力气。面色苍白得可怕,嘴唇没有了一丝血色。   小厮将琥珀推到路旁的草丛里,随即转过身来,他握紧了匕首,一步一步朝沈芳宁走去。沈芳宁不停地往后倒退,心里梗着一股劲,她硬咬着牙齿,用尽全身的力气飞速地转过身。一边跑,一边朝着那一团人影喊道:“救命呐……”   那一团人影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喊,沈芳宁隐约地看到那一团人影越来越近,人脸似乎也越来越清晰起来。   沈芳宁的力气终于用尽,血珠从她的指缝渗透出,顺着指尖的方向往下滴。滴落在地上,却很快被雨水化散开。   她被拳头大小的石头一绊,腿立刻没了力气,真个人扑通向前倒去。脚上传来刺骨的酸痛,宛若十指连心。   小厮举着匕首,寒光映在她的眼眸里。   沈芳宁绝望地闭上眼睛。   突然听到闷声,接着是猛烈的撞击声。沈芳宁未曾感觉到再一次的疼痛。她艰难地睁开眼,只见之前睥睨她的小厮,如今同她一样艰难地跪在泥泞的路上。手里的匕首也因为突如其来的袭击而落在了草丛里。   “子……润……”   她只觉得浑身都冷得发寒,连抬起手指的力气也没有。沈芳宁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她从硬榻上醒来。只听见琉璃抽泣的声音,沈芳宁徐徐地睁开眼睛。整个画面由混沌再到分明,她偏过头颅,虚弱地看向琉璃。干涩的嗓子刚蹦出几个音,就发疼得根本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姑娘,喝点茶。”   琉璃见状,立即从圆桌上倒了温茶,捧在沈芳宁面前,喂她喝茶。   沈芳宁喝了几口,如甘霖初降,嗓子润了起来。她问道:“琥……珀呢?”   “琥珀在厢房里歇着呢,姑娘莫担心。”琉璃将茶放在高几上,又给沈芳宁找了一个靠垫,然后扶她坐了起来。   “先前可危险了,要不是傅二爷,姑娘就怕……”   傅正则……   沈芳宁想着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张脸,说实话她有些记不清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呢?”沈芳宁一动便感觉后背隐隐作疼,她小声问道。   说着那个小厮,琉璃便耸起眉峰,怒道:“在柴房里关着,那个左二是个没骨气的,三下五除二全部招干净了。大公子一点也不顾兄妹之情,他竟想把姑娘害死在这山岭里。这次可不能轻易饶了他!”   沈清宗。   沈芳宁自嘲地牵起唇角,“我的这位大哥哥,太自信了。随随便便让一个小厮来害我,也想要了我的命。简直……”她垂下眼,恶意满满地说:“……又蠢又毒。”   一字一字地往外迸,其中讥讽的语气不言而喻。   但她同时也知道,这是她沈芳宁命大,有人救了她。也是因为来害她的人太不靠谱了些,才让她挣扎了那么久。   也不知沈家里的人听到她还活着是什么表情?   沈芳宁微微移动胳膊,便从肩膀处传来撕扯般的疼痛。她倒吸一口气,眉间拢着一层愁云。   琉璃心有余悸地看着沈芳宁,她替沈芳宁寻找了一个合适靠着的位置,又带着担忧的语气说道:“姑娘,怎么了?”   她小心翼翼地盯着沈芳宁的脸色,那乌云沉沉的模样让琉璃心头一紧。   沈芳宁道:“也不知道会留疤不?”她想过之后便暂且将沈家那些事情抛到了脑后,继而一脸愁怨地看向琉璃。   琉璃宽慰她,“傅二爷送来了金疮药,姑娘不必担心。”   沈芳宁这才乍然想起——傅正则也在这里!   正巧,窗外人影走过,几个呼吸间就听到了敲门声。还是那阵粗哑的嗓音,隔着槅扇,他问道:“三姑娘醒没有?”   “醒了。”沈芳宁点点头,琉璃便出声回道。   沈芳宁的舔了舔干到起皮的唇峰,她的掌心握着青黑的发梢,戳在她手心里痒酥酥的。   “二爷,进来吧。”琉璃离开榻上,打开槅扇,将外面站着的傅正则迎了进来。   这间厢房不大,用十二幅的檀色屏风将床榻与厅堂隔开了来。沈芳宁坐卧在榻上,只能透过屏风影影绰绰地看见傅正则英拔的身姿。   琉璃从圆桌上倒了一盏茶水,捧到傅正则手边的高几上。紧接着,她瞟觑了眼守在傅正则身旁的护卫,按着惴惴的心,她轻轻地拉了拉护卫的衣角,示意他同她一起出去。   那护卫怔怔地先看向琉璃,然后再看向傅正则。傅正则轻微地颔首,护卫便跟着琉璃一同退了出去。   整个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沈芳宁欹在榻上,傅正则坐在屏风外的圈椅里。   寂静半晌,沈芳宁悄悄地瞥向傅正则。她酝酿一下后,轻启唇畔:“傅……大人,今日之事,谢谢了。”   她踌躇了一下,明亮澄澈的双眼透过屏风,睇视着傅正则。   沈芳宁只听见轻微地一声笑,飘渺得如轻烟一样,徐徐消散于天空中。她的面颊微热,若非手上不便活动,沈芳宁想把自己的双脸给捂住——她一定通红了脸。   “傅某记得,三姑娘之前不是这么叫傅某的。”   傅正则将上扬的唇角压下,一本正经地说道。 第8章 厢房 因为,她和他,很像。   沈芳宁大脑一片空白。   她沉默着,飞速地在回忆疼晕过去之前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一瞬间,雪白细腻的脸蛋上浮现出贵妃醉酒的美感。   子润?   沈芳宁的舌尖在嘴里徘徊,她逡巡不前。姑娘家脸皮薄,有些话抹不开面,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怎么不记得……傅大人怕不是听错了吧。”   傅正则道:“也许吧。”   他这么轻轻地带过,沈芳宁却不自在了起来。她与男子相处的经验少得可怜!而傅正则又不是别人,沈芳宁将他看做同病相怜的一路人。   今日并非休沐的时日,而他出现在这里,无疑是因为得罪了首辅。得罪了首辅,如今天子年少,那便是断了大半的仕途。女眷多爱八卦,那日莳花宴沈芳宁便听了一耳朵,或关于傅正则,或关于她的。   沈芳宁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看在眼里。   任一人从高处、从众人吹捧的少年名士,到如今人人避嫌的地步,那滋味可不比沈芳宁寄人篱下好受。   沈芳宁的腿微带有一点酸麻,她皱着眉头将脚踩入绣鞋里。琉璃应该是将它拿去烤了一会儿火,踩进去时仍然感受到了余热。她窸窸窣窣地起身,腿便猝不及防地一软,“哐当”一声,手旁的木樽便倒在地上,这时沈芳宁才发现她的脚腕应该是崴了。疼痛从脚腕上蔓延开来,她被憋出的泪在眼眶里打着旋儿。   屏风外的身影动了。   她佝着身子,微仰起头,看见了竹青的素面直裰——一双十指修长的手掌伸到她的眼前。沈芳宁愣了片刻后,垂着眼将手递了过去。两掌相握时,沈芳宁才发现这双手带着些许温热,宽大的手掌给她了一丝安定。   于是她借力起身——傅正则看似清秀俊朗,实则有一番力气,不像文弱书生那样花枪式的虚力。沈芳宁只是粗略地感受到他将她从地面上拉起的力道,而她站起来由于脚腕上的扭伤实则并不平衡,她涂着粉红的蔻丹的手指牢牢地抓住傅正则的手掌。   然后她又坐回了榻上。由于肩膀的伤,她连手也不能轻易移动。傅正则便将她的腿放到榻上,又牵起锦褥拉到在她的膝盖上去。   面对着近在咫尺的脸,沈芳宁情不自禁/地躲闪着眼神,一抹红晕从脖颈处慢慢爬上耳根,她低下头,不敢看向傅正则。然后她看着傅正则的白净的手上有浅浅的红痕,那是沈芳宁刚刚攥紧留下的痕迹。   “傅大人应该知道,我的名声不大好,可为什么见了一面,傅大人便同意定了亲?”傅正则坐在榻边,两个人挨得很近。沈芳宁的声音因为干涩而带有一丝喑哑。但她终于问出了一直盘旋在心尖的问题。   沈芳宁不会再遇到比傅正则更适合的人了。   这是她一眼看见傅正则就明白了的事情。   但对于傅正则来说,她并不是唯一。   傅正则沉吟片刻,他笑着说:“我们都一样,三姑娘不是也没有嫌弃傅某吗?”   她怎么会嫌弃他呢?   沈芳宁在心底想道。   “那……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的。”沈芳宁想了想,坚定地说道。   傅正则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误了。他看着沈芳宁黑亮亮的瞳仁,里面映衬着他的模样。姑娘的心思浅显直白,一眼就很好看透。而傅正则年长她八岁,经历的却比沈芳宁要多得多。   他这样的人不易动情,但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愿意相处着,傅正则也觉得未来不是那么的无聊了。   他继续问道:“哪怕我将来不能平步青云,甚至一蹶不振从此泯然众人?”   沈芳宁凝睇着傅正则,她似乎想从傅正则的脸上看出什么。可朝堂上修炼的狐狸哪有那么容易被看穿,于是沈芳宁只从他的神色上看出了——   落寞。   这让她她鼻头一酸,却依旧笑着摇摇头。   雨声淅沥,落在芭蕉叶上。风从窗棂外穿过罅隙吹了进来,带着雨水的冰凉,似乎还有刚才在雨中的感觉。   沈芳宁没有再说一个字,可傅正则却看出来她的认真。   其实傅正则从前是见过沈芳宁的。   那时候沈芳宁才是十五岁,和沈三爷在扬州居住。傅正则彼时还是刚成为探花郎的少年,他自幼仰慕沈三爷的文章,便由于送嫁亲妹在扬州寓居了十几日。   也是那时候他见到了和这时候完全不一样的沈芳宁。   如果说以前的沈芳宁是春日里初开的桃花,稚嫩而娇俏。那么现在的沈芳宁则像秋日里的木樨花,淡淡的,温婉的。   傅正则突然抬起了头,他直直地看着沈芳宁。面如冠玉的脸庞浮现出不可置信地神情,沈芳宁却更加疼惜他了。   因为,她和他,很像。   沈芳宁从沈三爷的女儿变成沈家三房的孤女不过一夕之间,她看着从前对她尚有几分关怀的老夫人冷硬如刀地看着她;看着从前对她呵护备至的大伯母突然变了脸色,从她的手里抢走了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沈家的人都恨不得把她里里外外剥皮拆骨地看一遍,不肯放过每一处。   她被赶到最远的湘月居,身边只有琉璃和琥珀两个亲近的丫鬟。后来还是沈老夫人好名声,又让大伯母给她指了两个刚留头的丫鬟做水房的活。   她不得不在沈家低下了她的头。   沈芳宁不大爱想从前,她更愿意看向以后。   “我一向说话算话。”她有些拘谨,明明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却感受到她的呼吸和傅正则的呼吸交缠着。   突兀的,沈芳宁看到她说完话以后,傅正则俊朗的脸庞上漾起浅浅的笑意来。   傅正则温润地笑道:“嗯,三姑娘一诺千金。”从唇角到眼尾,是一种俊雅的笑容。在沈芳宁的心尖一挠,她同样也笑了起来。   “姑娘,琥珀进来了。”   温软细腻的氛围立即被这一声给斩破。   吱呀的门从外拉开,挟裹进外面的寒冷。琥珀一脚踏了进来,朝着左右张望,在看见屏风那双双人影时又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只听见沈芳宁对着傅正则说:“沈家的事情,还请傅大人不要插手。”   沈芳宁太久、太久没有依靠过别人了,她做事喜欢有首有尾,沈清宗既然下得了手,也别怪她阻了他的康庄大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惜,她是女子,而非君子。   但沈芳宁不想把这种麻烦带给傅正则,她不想让自己成为他的累赘。明明他的仕途也够折腾了,她不想让他雪上加霜。   沈芳宁不再是踽踽独行一个人,对她来说,是这两年多来的唯一期望。   傅正则听后没有惊诧,他只是嗯了一声。   “琥珀,进来吧。”   琥珀听了沈芳宁的话,如蒙大赦,她跨过门槛,快步走了进来。   琥珀踌躇在那里好一会儿了,她心里腹诽着琉璃忒不靠谱,她醒来就没看见琉璃。害的她现在进退维谷。   她向傅正则纳了一个福,立即转过身,弯着腰对沈芳宁说道:“姑娘,你还好吗?”圆溜溜的眸子里全是担忧之情。   沈芳宁存着逗弄琥珀的心思,她摇着头,沉沉地说道:“不大好。”   “怎么……怎么会不好呢?”   琥珀立刻皱起脸蛋,泪珠子盈满了眼眶欲坠未坠的。   她手里抱着一个厚实的棉布的八角手炉,琥珀摸到沈芳宁的指尖——冰冰冷冷的,就像被井水浸过的石头一样。她的脸愁苦着,立马塞了手炉到沈芳宁的手中,“姑娘,这是我找知客师父给你灌的热水。”   琥珀猛地一吸鼻子,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尖立马红彤彤起来。   沈芳宁放着手炉在膝盖上,她的手摩挲着并不精致的套子。但她显然被琥珀的样子给逗笑了,她笑着说:“可别我没有倒下,你先倒下了。再去耳房歇歇吧,今日也辛苦你了。”   若不是琥珀,就凭沈芳宁一个人,哪里还有周旋的余地?   琥珀是个看似老成实则还是个小孩心性的姑娘。她和琉璃心思纯正,那些日子她们陪着她也受了不少看菜下碟的人的脸色。可却一字一句也未曾在她面前透露过……   琥珀闻言,应声告退。   傅正则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旁边,澄亮的光透过明纸糊的窗户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晕。沈芳宁明媚地笑着看琥珀离去,然后才又看向了傅正则。   她似乎忽略了他。   他看着不是很开心。   两种想法相互交织在脑中,沈芳宁产生心底有一丝困恼。   她偷偷地偏过眼去看向傅正则。   明明是相同的坐姿,却是不尽同的眼神。沈芳宁心底忖量着,而傅正则蓦地出声,则将她吓了个激灵。   他右手握拳抵在鼻息处,便先低头浅笑。须臾后,他才抬头,灼灼地看向沈芳宁。   沈芳宁被他这么一盯,一脸茫然地看着傅正则。她张开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便听见傅正则说:“芳宁可从没有对我这么笑过。”   那一刹那,沈芳宁的心猛然一跳。 第9章 回府 只怕这件事,香禄院那位还蒙在鼓……   他目光如炬,与沈芳宁觌面对视。温润如玉的嗓音轻轻地刮过沈芳宁的耳畔,这让她的耳尖痒酥酥的。   傅正则一向都叫她“三姑娘”,可偏偏芳宁二字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多了那几分缱绻。吃味的话语被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来,让沈芳宁瞪圆了眼睛——怎么还计较起来了呢?   她偏过头,发梢拂过掌心,痒得让她握住了这一把青丝。窗外的雨潇潇地落,天顿时又变得暗淡起来,屋内的光也远不如之前亮堂。   这场雨,断断续续、没完没了的。   她握着手炉,朝着傅正则冁然一笑。丹唇一牵,露出两个梨涡。少女的眼眸柔媚,粉粉嫩嫩的耳垂,让人观之可亲。   傅正则的手指微动——   “姑娘,喝药了。”   吱吱嘎嘎的木门再次开启,傅正则的眼神收回来,掠过一丝可惜。   沈芳宁全然被琉璃手中的药吸引住了,她一听,就觉得这药喝一口如啮檗吞针。她蹙然地看向琉璃走来的方向,眼神悁悁不快。   琉璃先朝傅正则屈膝行礼,她手里端着一碗黑釉宽口碗,里面盛着深褐色的药汁。整个狭小的卧榻边,霸道地被充斥着这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傅正则见了,便说道:“把药给我吧。”说完他便接过琉璃手中的药,羹匙搅动着药汁——沈芳宁只觉得味道越发浓烈了。   他舀起一勺药,递在沈芳宁的嘴边。沈芳宁迫于无奈,只能顺着傅正则的动作,偏过头去喝。   嘴巴里的药味滑入喉中,却依旧冲上鼻尖。这让她微不可查地轻敛长眉。   而琉璃惊讶地左右瞟觑沈芳宁和傅正则,在他们两人之间盘桓。   接着她朝着沈芳宁道:“姑娘,外面下着大雨,山下的路被滑下来的山泥封住了,听寺庙里的师父说要明日才能回去。”   明日?   沈芳宁经历了惊心动魄的这一下午,她只觉得疲累。傅正则在一旁没有说什么话,他只是不厌其烦地一口一口喂着沈芳宁喝着药。   沈芳宁在和琉璃说话,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将药喝到底了。   沈芳宁再凑过去时,扑了一个空。她羞赧地看着傅正则,嘴巴里却突然被塞进了一颗金丝蜜枣。她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地看向傅正则。   蜜枣甜滋滋的,蜂蜜的甜腻融化掉了药汁遗留在嘴里的苦涩。   傅正则被她的表情所逗笑了,他问道:“甜吗?”   沈芳宁晕乎乎地点点头。   傅正则看起来很高兴,但她只迷糊了一刹那,就问道:“你怎么有蜜饯?”   “是因为二爷说这药比寻常的药要苦的多,让人去找师父拿的。”琉璃在一旁接过沈芳宁的话。   “蜜饯是小孩子吃的了……”沈芳宁听了,小声嗫嚅道。   这一说,琉璃却低头浅笑起来。惹得沈芳宁频频地看向她,秀眸瞪服琉璃,让她乖的跟个鹌鹑似的。   随着曜灵西匿,暮色冥冥,雨珠抖落一地潦水。杳杳钟声,佛门净地,更是寂静一片。   昏黄的灯芯燃起,烛火跳动,沈芳宁静静地趴在床榻上。琉璃在给她换着药。   “他们好狠的心,也下得了如此重手!”琉璃一边将药敷在她的肩膀处,如雪白、如胰子一样细腻丝滑的肌肤上突兀的有一道暗红色的伤口。伤口不深,小拇指长,却依旧能看见渗出的血珠。白色的粉末倒在伤口上,让沈芳宁咬着牙嘶了一声。粉嫩的唇被咬得发白,她的额头生出密密的细汗。   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琥珀端着一碗清淡的白粥并上两碟小菜走了进来,她将漆盘放到案上。   此时,白色的纱布缠裹在她的腋下,和她雪肤融为一体。沈芳宁将垮到手腕上的领子拉了回来,她小心地动作着。将橘色的系带系好,如瀑的青丝被她拨回到肩后。她趿着绣鞋,走到圈椅里坐下。   她摸到了碗沿,温温的。拿着筷子夹了一块素鸡,细嚼慢咽地吃着。   “傅二爷也是有心了,听说明天彭程送姑娘和我们回沈家。”彭程便是之前那个眼神凌厉的护卫。   沈芳宁听了,眸子里盈着她也没有察觉到的高兴。   但琉璃与琥珀一致认为,傅二爷这是对她们姑娘上心了。   翌日,天大亮。雨渐渐停了下来,青草翠绿欲滴。沈芳宁走到佛寺外的台阶上,对着背对她的傅正则轻轻的喊了一声,“二爷。”   她似乎做不到在光天化日之下亲昵地喊男子的字。可姑娘清越的声音,让人心生愉悦。傅正则也不打算为难沈芳宁——毕竟来日方长。   他偏过身,儒雅俊朗的侧脸显现在沈芳宁眼中。他和澄澈的蓝天相互映衬。天青色的直裰穿在他身上,他看起来很瘦削,但未曾有弱气。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沈芳宁再走进些,向他屈膝蹲礼,“多谢二爷今日送我回府。”她温柔的笑着,像髻边的海棠花一样,整个人鲜活明亮。   傅正则说:“别委屈了自己,万事有我撑着。”   她并不想让他受她的拖累,可好像已经挨了,她想让他和沈家的交集不那么深。沈家这样的人家,虚伪得可怕。   但依旧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话便让沈芳宁鼻头一酸。她吸了几下鼻子,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   马车夫驾着车驶了出来,沈芳宁朝傅正则那儿微弯腰,蹲礼告别。烟粉色的通草花披风严严实实地盖在她身上,兜帽下的那张脸蛋,未曾施粉,但依旧人比花娇。   沈芳宁的身上带着恬淡的药香,糅合在空气里,弥漫而久久不绝。傅正则站在台阶上好一阵子,才缓缓步回小院。   回到沈家时,出人意料地,大夫人身边的婆子来接她。   沈芳宁朝彭程道谢,彭程八尺高的男儿一下手足无措起来,连连摆手。他说,这是傅正则交给他的任务,如今沈芳宁平平安安回到沈家,他也算不复所托。   平平安安?   沈芳宁冷冷地觑了眼那站着的婆子。   倒也不见得。   待彭程走后,婆子立马走了过来。她弓着腰,行礼道:“姑娘昨儿一夜未归,夫人着急着呢。大清早便让奴婢在这里等着姑娘,说非要亲眼看见姑娘平平安安才好。”   她一面说,一面将沈芳宁从正门迎了进去。穿过影壁,沈芳宁看着这一贯的景色,湿漉漉地小道上还有被风雨打落的花。残香随风吹入鼻息里,她眼神清明,嘴角未有笑意。   琥珀等在府外,她看着两个瘦高的汉子将左二五花大绑地绑到角门。她给了看门两个小厮两串吊钱,让他们搭把手,将左二拉到香禄院旁。   “姑娘什么意思?大夫人的话如今也不管用了?”   尖锐的声音响起。   沈芳宁一向寄人篱下,在府里的地位也就比丫鬟们高一头。婆子跟在大夫人身边,旁人都敬她、捧她,如今被沈芳宁拒绝,她的脸皮拉不下来。于是那张假的出奇的和善貌被她撕下,拔高了声音,两只眼睛瞪的老圆,质问沈芳宁道。   沈芳宁未曾发怒,她身旁的琉璃却气冲冲地说道:“三姑娘打算去哪儿,干你这个婆子什么事?何况,大夫人能大得过老夫人?”   显然,沈芳宁是打算去香禄院见老夫人。而大房的人出于某种原因,并不想让她去。   沈芳宁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神冷淬如刀,让婆子微缩了下巴。但婆子转念一想,府里管事的可是大夫人!于是她又挺直了腰板,倨傲地说:“姑娘可要掂量掂量,咱大夫人是慈善心肠,心疼您呢。您这么做怕不是要寒了大夫人的心呀!”   就差没指着她开骂白眼狼了。   沈芳宁顿住脚步,她嗔笑道:“我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教我。”   说罢,她便打算移步离开。   可这婆子哪能这么轻易让她去香禄院,这样她可怎么像大夫人交差!   于是她连忙追了上去,想要出手拦住沈芳宁。那一双粗糙的手刚碰到沈芳宁的衣袖,沈芳宁却灵巧地一闪身,琉璃趁着婆子一个不防,她抬起手来就给了婆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婆子立马捂住脸,两只眼睛红丝密布,眼里闪着凶光。   “你这个小贱蹄子,凭什么打我?小心把你发卖到怡香院去!”   “你是奴婢,我是主子。我的丫鬟自然有我来管教,你若是要找麻烦,尽管让大夫人来找我就是了。”沈芳宁比婆子高了半个头,她居高临下地睥睨她。   沈芳宁被这婆子四处阻挠已经是心烦意乱,真当她看不出来大夫人的心思?   只怕这件事,香禄院那位还蒙在鼓里呢!   可那又怎么样,沈芳宁她无论如何也要走这么一遭。大夫人既然做出来这件事,就不要怕她告状。   婆子一脸不忿地离开,临走时她还啐了一口道:“姑娘也忒不识好了!”   她心里钻营着回去好好地在大夫人面前添油加醋地来上一笔,让沈芳宁和她身边的琉璃好好喝上一壶。   沈芳宁却当做过耳云烟,她脚程加快。不一会儿,就看见了黄蕊遮掩下的庭院。 第10章 袒护 可笑不可笑。   香禄居是一色的黑漆家具,沉稳有余外还多了压抑人的庄重。如今只有轩户投过碧悠悠的天光,明明暗暗间叫人拿捏不定。   沈芳宁站在厅堂中央,她沉着脸朝沈老夫人纳了一个福。   沈老夫人穿着一件龟甲纹的檀色竖领长衫,她坐在正位上,呷过手里的茶说道:“芳宁,你才从山上回来,听白云说你非要来见我,可是有什么事情?”她的语气里有淡淡地不愉,这种不愉来自于沈芳宁大清早的叨扰了她的清净。   沈芳宁熟视无睹地略过沈老夫人话里的不快,她泠泠瓷音掷地有声,“祖母,芳宁不知得罪了大夫人什么,她要害我!”   说完,沈芳宁朝着沈老夫人噗通一声,直直跪下。她垂下头说道:“祖母若是不理这件事,芳宁便不起来。”说完,她的泪立即挤满了眼眶,小声抽噎着。   沈老夫人本就感觉眼皮直跳,沈芳宁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紧着就是她跪了下来,这让她的心更是突突地跳了起来。她连忙让白云去扶起沈芳宁,将她拉到自己的身旁坐着,说道:“你这是什么话?有什么好好说,可别这么赌气。”   老太太牵起沈芳宁皓白的手腕,而她星罗棋布的皱纹的手同少女的肤白细腻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芳宁蓦地收回了手,她垂头含着泪,呜咽说:“昨儿我去佛寺里为父亲祈福,却不曾想到那个叫左二的家奴突然持刀要来杀我。幸亏当时傅二爷在场,芳宁才死里逃生。否则,祖母只会见到芳宁这一副尸体了!而左二一口咬定就是大哥喊的人,但芳宁想着,大哥哪里能做这件事呢?除了大哥的母亲,芳宁也想不出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她的话里虽然说着是大夫人,可沈老夫人听了,蹙起眉头来。   沈清宗是嫡长孙,她自不必说在她身上寄予了多少的期望。可沈清宗是什么样的性子,她打小看着他长大的,能不清楚吗?   聪明的孩子惹人爱,而沈清宗自小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在印子钱身上摔了跟头,这样的人一旦做的不光彩事情露了馅,便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他做出这样的事,沈老夫人也不奇怪。   但沈芳宁说得是安氏,沈老夫人却又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她的孙儿也不能被摊上戕害堂妹这么一个名声!   她深深地看着沈芳宁,那一双乌黑的眸子里盛着幽幽的一汪泉眼,深邃而可怖。   “大夫人还让婆子拦到我,不让我来见祖母。”沈芳宁委屈地说道。   “左二在何处?把他带进来,你放心,祖母一定会为你做主的。”她看了一眼沈芳宁,娇软的姑娘流泪也惹人心怜。她看似心软地宽慰道:“别怕,万一是一个误会呢。”   沈芳宁瑟缩地点了点头,但她的心里在狠狠地哂笑。   琥珀将左二带了进来,左二的嘴被粗布塞着。他看着沈老夫人激动地摇头,他被五花大绑着,于是只能跪在地上。   “老……老夫人……饶了小的吧……小的只是替大夫人办事啊!”   他嘴里的粗布被取了出来,在沈老夫人凌厉的眼神压迫下,左二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的。他的双腿忍不住地战栗着,若不是绑着他,早就颤成筛子似的,腿软的恐怕也站不住。   左二的脸被憋得通红,他豆大的汗珠一层层地浸湿了短打,看上去十分狼狈。   “大夫人……大夫人怎么会让你害自己的侄女!”   老夫人一脸不可置信地说道。   “小的也是无奈啊,小的在外欠了五十两银子的赌债,前日到期了,小的还不上就要被人砍手砍脚,丢到山林里去喂野狼。但大夫人帮小的还了,还给了小的一笔银子,只说让小的去杀了三姑娘。小的也不想啊!求老夫人明鉴!”   他一股脑的将自己欠债、还债的过程说清。还将自己将剩下的五十两银子藏在床底的哪个盒子里都说了出来。   沈老夫人一听,让婆子立马带人去搜。   她拨弄着佛珠,很显然她的心情没有表面那么平静。心里不可置信的是安氏这个媳妇越过了她,这让她的权威受到了威胁!   人一旦岁月不饶人,便以不可估量的速度而老去。   正如老夫人,如今大夫人明目张胆的略过她,伸手到了子嗣身上。她竟然浑然不觉!老夫人迅速阴沉了脸庞,她将佛珠上的一粒翡翠珠子牢牢掐指。胸口微喘着气,上下起伏着。左手抚着心口,气急了说道:“把安氏给我喊过来!”   沈芳宁冷眼看着这一通变化,她漠然地收回眼神。她坐在圈椅里,手里拿着一张绣帕,慢慢悠悠地擦着泪珠。   沈芳宁说道:“祖母,大夫人是恨上了我呀。以后我哪里还敢在沈家待下去呢。今日她身边的婆子也说我不是个正经小姐,又说……”   末了,她迟疑地看向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面色铁青地看着沈芳宁,她说:“那婆子还说了什么?”   沈芳宁似乎有些害怕,她颤颤巍巍地说道:“她还说……说……大夫人的眉毛抖三抖,都够我喝一壶了。”   若是往日,沈老夫人听见也不会想什么。可偏巧是在她气头上,她一听,只觉得安氏是迫不及待地想踩着她,一呼百应了。   就在这说话间,大夫人匆匆而来。   她一贯雍容的气势不再,头上只带着三两支银质的海棠花簪子。额头上有汗湿的痕迹,她一走进厅堂,就看见了左二。   左二连忙朝着大夫人的方向,一个劲地点头,对沈老夫人喊道:“老夫人,就是大夫人让我去做的事,我也只是身不由己啊!”   说完,他随即盯向了大夫人身旁的吴妈妈。   “就是这位吴妈妈去赌坊替我换得债,赌坊的人都见过她。老夫人一查——”   “你这个偷奸耍滑的东西,也敢污蔑我们大夫人来。”吴妈妈在大夫人身边,她立马踹了一脚上去。左二立即倒向一边,他的话停在了半截。   她福了福身对着沈老夫人说道:“老夫人,左二是个赌鬼,为了钱什么话都可以说。您可别信了他的话,让我们大夫人被背上这无妄之灾。”话里话外值得是沈芳宁自己自导自演这么一出戏,为得就是污蔑大夫人。   而她也就是刚刚和沈芳宁拉扯的婆子。   沈老夫人没有理吴妈妈的话,她则是转眼看向大夫人,怒嗔道:“安氏,你可有什么话说?”   大夫人凝视着沈芳宁,沈芳宁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仇视。但她如今更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这个局面。   可笑不可笑?   就她短短这么两三句话,一向其乐融融的婆媳俩,气氛就马上剑拔弩张起来。   “母亲,媳妇没有做这种事情。”大夫人没有反驳,她瞥了一眼左二,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她冷静地说:“如果是媳妇做的,手脚不会这么不干净!”   “干不干净,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老夫人冷声道。   大夫人恍惚了一下,她煞白了脸色。   沈芳宁含怨地看着大夫人,她说:“大伯母,纵使我揭发了大哥和四妹私自去弄印子钱,你也不能这么对我呀!我也是为了沈家的名声好,但凡这件事外传,大哥哥的仕途,四妹妹的婚事,还有沈家的名声可都没了!”   沈老夫人本是痛恨那种蝇营苟利的事情,但无奈犯下的是她的亲孙子亲孙女,只能帮忙擦屁股。可心里毕竟是有怨恨的——那么好的孩子,偏叫她给带歪了!   而吴妈妈刚刚当着她的面就将左二狠狠地踹了一脚,毫无尊卑地在厅堂里叫嚷着,也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   “安氏,你倘若当不好这个家你就别当!”   婆媳二十余年,沈老夫人哪里说过这么重的话。   大夫人一听,霎时变了脸色。她蹲下,恳切地道:“母亲,是媳妇的错。可别为了媳妇气坏身子啊!”   沈芳宁瞧着,眼神里勾起一抹笑来。   沈老夫人见大夫人软了话,心里几番思索,又软和了语气:“你是好的,但你身边人若能影响到你这个当家主母,我也不放心将沈家的中馈交给你。”   “可吴妈妈是媳妇的……”奶娘啊。大夫人立马变了脸色,她心里就纠结着,却被沈老夫人一个恍若淬了毒的眼神给吓了个激灵。   吴妈妈一见状,立马跪了下来。她耀武扬威了这么些年,连大夫人都尊敬她,旁人更不敢小瞧了她。她绝不会想到,如今她竟然也成了老夫人和大夫人博弈的棋子。   而被夹在里面的,向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大夫人稳住心神,痛定思痛。她想着沈蓉锦,为了她的女儿,她也决不能让老夫人放弃了她。   “吴妈妈背着我做了这么些事,是媳妇管束下人不力……”   她顿了顿,闭着眼说道:“任凭母亲处置。”   吴妈妈面如死灰地坐在地上,她一直红光满面的脸被吓得苍白无力。连一向趾高气昂的眼睛也耷拉了下来。   “老夫人,奴婢错了。求老夫人饶过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混了几十年,纵使后来的得意忘形害了她,但她依旧是个人精。此事只有自己认下,她才有活路可走。   若是一味地指责大夫人,她就会成为中间的那粒碍眼的灰尘。   沈芳宁在一旁看着,也被吴妈妈的反应吓了一跳。   沈老夫人自然是给了一个巴掌再给一颗枣,她宽和地说道:“毕竟是你的陪嫁婆子,年纪大了便回家养老去吧。”   大夫人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低眉顺眼道:“母亲说得是。”   吴妈妈心里说不出来是庆幸还是难过,她的表□□哭未哭的。只能说习惯了京城大户人家的富贵,哪里还能回到乡野之地去种菜耕田呢?   沈芳宁等到婆媳俩的较量结束后,才说道:“事情说清楚了就好,大伯母可别再被这种人给欺上瞒下地害了。”   她说得是人畜无害,可大夫人看她的目光却是恨得牙牙痒。   被这么一个丫头片子在丫鬟婆子一屋的厅堂里指着骂她识人不清,她若是能大度,那真成了一个圣人了。   大夫人含着怒意地笑道:“芳宁受惊了,大伯母在这里给你赔罪。”   沈芳宁一脸不敢当的模样,她说道:“大伯母可别芳宁承担不起,只要以后没有再像这样的误会就好了。”   沈老夫人说道:“此事还是芳宁受惊了,可受了什么伤?”   沈芳宁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一句话。   她扯了扯嘴角,“肩后面被刀刺了一下,不碍事的。多谢祖母的关心。”   沈老夫人一脸和蔼慈祥地看着她,轻轻地拍打她的手,安抚道:“还好有傅大人在,要不然这便是人你大伯母背上了一条命,可见那个婆子的阴险狡诈。”   “傅大人这样好的人,祖母把你嫁给他也算是放心了。”说罢,她向大夫人那儿觑了眼。   大夫人看见了,她不情不愿地说道:“芳宁,我那儿还有一匹蜀锦,这便送给你当做赔罪。”   那蜀锦明明是她拿起来给蓉锦做衣裳的,真是白便宜了她!   沈芳宁见到大夫人的一脸愠色,本不高兴的心情,突然也有点明媚了起来。   可她却出人意料地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反而摇摇头拒绝了大夫人。 第11章 丫鬟 善恶终有报,自古以来害人的人哪……   此话一出,厅堂里的人一下就静默了下来。大夫人眼神冷若冰霜,她沉沉地看着沈芳宁。   沈老夫人一听,眼皮子掀起。她默不作声地打量起来。   婆媳俩的样子一模一样,也难怪进了一家门。   沈芳宁无害地笑着,她起身盈盈纳了一个福,说道:“既是误会,又非大伯母本意,芳宁更是受之有愧。何况——”   她垂首看向了沈老夫人,又直视着大夫人的眼眸,沉沉地续说:“善恶终有报,自古以来害人的人哪里有好下场?”   大夫人微闪着眼神,她只觉得背脊阴凉凉的。可她再抬眸看时,又只看见沈芳宁那双清澈的眼眸。   一个丫头片子而已,能翻出什么花样?   她按住了扶手,心里默默安抚自己。   “怎么说,芳宁你还是受惊了。我瞧着你屋子伺候的人也少,这可不好……这样我将我身边的两个丫鬟指给你,人也算机灵,到时候你嫁去傅家也能帮衬你一把。陪房婆子丫鬟都要一一挑好,知根知底的人用起来很放心。”老夫人让白云将两个穿着葱绿色比甲的丫鬟带了上来。沈芳宁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头上戴了两朵浅蓝色绢花的是玲珑,她脸蛋白净,两弯新月眉下是一双细长的眼睛眼尾上扬,看起来很精明。   她身旁的是玳瑁,比玲珑高出了大半个脑袋,长得很是清秀。   沈芳宁端详着这两个人,她回过头,说道:“谢过祖母。”   老夫人倾身向前,佛珠套在她的手腕上,她拍了拍沈芳宁的手,和善地说:“你也累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沈芳宁欠身告退。   此时,厅堂里静悄悄地,连根针落在地上也听得见。轩户大敞,溜进来的光照在厅堂的地面上。大夫人小心地瞟觑老夫人的脸色,她的嘴角向下压,摩挲着手里的佛珠。   这无声的威势压迫着大夫人。   那双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眼睛里锐利地看向前方,沈老夫人再偏过头,看向大夫人。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如今在回来的路上了。你身为长嫂,吩咐底下的人仔细点做事。”   大夫人微张开了嘴,她惊讶着。按下眉头,她轻声道了声是。   沈二爷原先在山西做参政,但旧岁雪灾暴虐,到如今才算完事。有功回京,又搭上了扶云梯,将来只怕要压大房一头。   他们跟三房可不一样,那也是老夫人的心头肉!   老夫人掀起眼皮子,阴恻恻地看向大夫人,她想要说什么,却又只挥手让大夫人告退。   大夫人出了香禄院,她的脚步虚浮,也不如从前那么从容不迫。她养尊处优那么些年,可最近一出接一出的幺蛾子也让她不由得慌乱起来。   沈蓉锦老早就等在了屋里,她见着大夫人回来,连忙走上前去搀着她并问道:“母亲,祖母可说了什么?”   大夫人眼神一横,看得沈蓉锦心里直发怵,果不其然她挣开沈蓉锦地手,嚷道:“要不是你们做了这些丢脸面的事情,我也犯不着给你们擦屁股。你祖母赏了她两个丫鬟,她一个丫头片子,闹开了对谁都不好,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沈蓉锦颇为乖巧地捧上一盏君山银针,她讨好地说:“谁能想到她竟然逃了出去,也算她命大。不过两个丫鬟而已,但也是便宜她了。”   大夫人接过茶,她呷了一口,说道:“你也消停些,你二叔他们也要回来了……”   “什么?”   沈蓉锦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惊叹道。   这件事对大房来说就不值得高兴了,兄弟俩在朝为官,总有一个高低之分。而男人们的权势地位又跟她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更何况老夫人念叨了这么些年,大房刚闹了幺蛾子,二房一回来,亲亲热热的,立马心里就有好坏来。   她可听闻,沈二爷如今搭上了内阁首辅。   如今皇帝年轻,朝政都被首辅把持。若是能搭上去,那也是平步青云。她眼神晦暗,心里又怪起沈大爷来。   但凡沈大爷在官场上有些建树,她也不必为二房进京心慌。   大夫人淡淡地瞥她一眼,女儿的心思她清清楚楚得很。好歹比沈蓉锦多吃了十多年的饭,随即缓和了神色说道:“你也别担心,沈芸月她母亲一向不得老夫人喜欢,她压不了你,母亲也不会让她来压你。”   生不出儿子,成不了气候。   她好歹给沈家生下了孙子,老夫人看在沈清宗的面子上也要给她三分颜面。   她抚过沈蓉锦的鬓角,和善地看着她。   沈蓉锦被戳中了心事,她吞吐地说道:“谁……谁担心啦……”   不过有大夫人的一句话,她逐渐缓下了神色。她在沈家独占鳌头,可不希望有别人来分一杯羹!   屋内熏炉飘出一缕细烟,糅杂着春日的花香,浓郁芬芳。   这厢沈芳宁甫一进了湘月居,只见她坐在榻上。从窗外透出一层光,衬得她脸蛋清透白皙,稍失了一层红润,平添一层西子的美感。   琥珀和琉璃分别站在沈芳宁的两侧,她们直直地盯着玲珑与玳瑁,眼神里透出一丝不欢迎的意味。   老夫人这一手,看着就没安好心!   平日里无视三房的人,突然就送来了两个贴身丫鬟,怎么着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芳宁端坐在榻上,目光一一掠过,临了她笑了笑问道:“你们都是哪里的人?”   玲珑小心翼翼地瞥向了玳瑁,她显然被琉璃与琥珀的眼神刺到了,如芒在背。从而她轻颤着声音说道:“回姑娘,奴婢是江宁府人氏,幼年家乡发了大水,辗转各地,最后被周婆子卖到沈家做事的。”   江宁府?   沈芳宁意外地看向她,接着她仔细地打量了玲珑一遭——模样清秀周正,身量纤细,说话也是带着南方温柔似水的嗓音。   一旁的玳瑁却很沉稳,她不疾不徐地说道:“回姑娘,奴婢是沈家的家生子,奴婢的母亲以前是三夫人房里的针线婆子。”   沈芳宁一愣,丁氏的婆子……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模模糊糊地倩影来,只存在零星记忆里的人。   “倒是有缘……”她干巴巴地说道,“你们是祖母赐给我的,规矩都明白,我也不在提。琉璃和琥珀都侍候我的近身,你们务必要听她们的指使。”   玳瑁和玲珑闻言应是,向沈芳宁纳了一个福。   “琉璃,带她们下去吧。”   新来的丫鬟都要调.教一两天才能进屋侍候,这是要让她们别犯了主子的忌讳。   琉璃是个宽厚的实心人,她稍显和善地说道:“你们且随我来吧。”   出了正屋,琉璃将她们带到后院的倒座房里,一路上琉璃也没有停下来,她反而一一说着沈芳宁的忌讳。   “姑娘不喜欢吃辣的……平日里喜欢待在屋子里刺绣看书之类的,那时候姑娘不喜欢有人打扰她,所以到时候你们避远一些……”   她们都是跟在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资质不错,又都识得些字,学得快也很细心。在能力上是毋庸置疑的。   不同的是玳瑁稳重一些,而琉璃则心思活络,一路上问了她许多问题。   沈芳宁对琥珀说:“都盯着她们俩,老夫人最近要在我身边安插人也不是一两日了。她是怕我到时候出嫁,就不好掌控了起来……不过这次过了明路,咱们心底也有数。”   药膏的气味弥漫在偏厅里,沈芳宁只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纱衫,半垮在手臂出,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   其实沈芳宁如今也不像以往乖的跟个鹌鹑似的——她忍了两年,沈家却还想再踩在她的脸上,桎梏她,怎么可能?   兔子也是有脾气的!   沈芳宁这两年学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的下颔抵着枕头,琥珀在仔细地替她抹药。   不过,很快从胡掌柜那里传来了好消息。 第12章 把柄 城南有家王举人的儿子被活生生打……   春光正好,透过窗纱蕴藉一片温柔惬意。   丫鬟将胡掌柜从角门带了进来,琉璃见了挥挥手,让小丫鬟去吃点心去。然后她笑眯眯地对胡掌柜点头道:“掌柜的,姑娘有请。”   胡掌柜是一位三十多岁左右的中年人,他圆脸、浓眉,带着商人的三分圆滑。见了琉璃,抻了抻袖子,弯了眼角说:“哪里劳烦琉璃姑娘来请我,开了春各家都忙着,还请姑娘不要见怪才好。”   琉璃应声称是,遂带着他进了月洞门。   沈芳宁首先将那三本账簿放在一边,她今天穿着一件天水碧的织金纱短袄,下系一条细白折的挑线裙子。整个人蕴藉在春日的柔光里,玉颈生香,从前轻压眉头被过往的风带去,如今格外的明媚、鲜亮。   她坐在圈椅里,手里端着一碗银耳羹,热气腾腾地扑了一脸,她捏着羹匙在汤里不停地搅动。耐心地听着胡掌柜一一将她外祖母给她的铺子庄子的事情讲完。   “……姑娘之前找我探听印子钱的事情,小的去查了,顺藤摸瓜地发现了另一宗事——”胡掌柜在说完香料铺子的进项后便转了话头,沈芳宁不由得嗯了一声,她示意胡掌柜继续说。   “这印子钱京城里不只是沈大公子一人沾了,同他在国子监的同窗也有几人。换句话说,这庄印子钱可以说是他们一起撺掇干的事情。而其中就有徐晏青和王辅成。”说完,胡掌柜特意看了沈芳宁的脸色。   徐晏青和王辅成?   沈芳宁眼瞳微动,她手里的羹匙不由得停了下来。   “这庄生意来钱快,又有人罩着。不费心、不费时,只管将银子撒出去,底下的人巴巴替他们收拢回来,十有八九都成功了。但却也出过意外——”   “城南有家王举人的儿子被活生生打死了。”   胡掌柜不紧不慢地说着,他和王举人也有几面之缘。只是王举人的儿子不争气,混迹赌场,王举人一把年纪却还要替他周旋,让人看了心疼。   可他也只有这么一个独子!   在京城这片地上,达官显贵不知凡几,他一个举人罢了,走遍了门路也没有人敢理这桩案子。   沈芳宁无意听他们这些有亏德行的事,问道:“这和沈清宗有什么关系?”   胡掌柜佝腰拱手道:“沈大公子带着的人去的。”   “沈清宗——”沈芳宁脸色突变,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他竟然这样大胆!”   且不说那王举人,单是这个把柄便足以被徐晏青他们拿捏一辈子了。   她该怎么说这个大哥——往日只觉得他是嫡长孙,骄傲满身,一时忘了形。   “他被徐晏青他们当枪使,你我能打听出来,可见这事根本就没瞒天过海。与虎谋皮,也要看他有那个本事没。”   就像一个陷阱一样,迟早一天沈清宗会栽了进去。   胡掌柜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他拱手道:“确实是,沈大公子投在里面的钱如今也只拿回来了一小半。”   沈芳宁哂笑道:“一个威远侯世子,一位首辅的长子,哪里容得下他一个佥都御史之子在里面获利?只是没想到……徐晏青这两年过去,手段长进不少。”   胡掌柜讪笑地点头,他没想到沈芳宁神色如常地提起徐晏青。   京城里谁不知道沈芳宁和威远侯世子的纠葛?连话本都有含沙射影他们的。   起初是珠联璧合、门当户对的一对璧人,后来便是命硬克亲、分道扬镳的怨缘。   退婚退得难看,沈芳宁被非议了好长日子。说难过也是有的,可有多大的情意却也未见得。只是那段日子接连父亲去世、奔丧回京、寄人篱下……这一系列的打击让她清瘦许多,也不见从前灼灼的明媚。   “叫人继续盯着,沈清宗放不得,他一向得意惯了,总能抓住其他马脚。”沈芳宁思索一会,低头道。   沈清宗是长房嫡孙,沈家的独苗苗。他父亲的官不大,实权却不小。可这种言官一向揪别人的小辫子得意,却也得罪了不少人。祸福相依,有人恨,也有人谄媚。   胡掌柜又说:“想抓住沈大爷的把柄的人海了去,如今沈二爷也启程回京,两兄弟同朝为官,难免谁牵连了谁。”   沈二爷回京的消息已经在沈家传来,如今大房和二房势均力敌,但连水生的婆子都知道沈二爷正得首辅看重。   这谁占了上风还真说不清……   沈芳宁听到沈二爷这么一个人物,眼里闪过一丝惊惶,她压下嘴角,“还有一件事得麻烦胡掌柜……”   琉璃送过胡掌柜后,甫一进门,就看见沈芳宁怅然若失的神色。她愣了一会儿,翻起桌面上的账簿来,一一核对着。   沈芳宁抬眸,见是琉璃来了,“去祈福那日打算让你过后回家探亲,却不料事情横生波折。如今尘埃落定,我准你两日假,回家去吧。”   琉璃的心思成熟,她现在却左右为难着。老夫人刚把玲珑与玳瑁赐给了沈芳宁,谁知道她们会不会闹幺蛾子。姑娘待她这样好,也没有如今只顾自己的道理。   她定定的杵在那儿,微低下头踌躇不定地嘟囔:“姑娘……”   沈芳宁:“嗯?”   她阖上账簿,揉了揉眉心。   倏而,沈芳宁的眼睛里漾起了笑意。她知道琉璃是为了她,“多少日子我都过来了,少不了这两天。倒是你的事情,更为重要。”   她如今整理丁氏留下的嫁妆,只管安心备嫁,只要沈家不再找麻烦她也不会再生事端。   话说到这份上,沈芳宁嗔怪她:“你只管回去,我这儿有琥珀,两日哪里生得出什么事端?”   柳眉含颦,一个眼波也让人沉溺其中。琉璃见了忙不迭地应是。   但琉璃的事情不得让沈芳宁思索起带去傅家的陪房来。   她这么一估摸,手里能用的人居然只有琥珀一个!   不免面露苦涩。   这也是沈老夫人高明之处,她料定自己不会拒绝玲珑和玳瑁——因为她手里能使唤的人少得可怜!   琉璃见状,出声道:“姑娘,奴婢这儿倒是有一个人选。”   沈芳宁看向琉璃,她柔声道:“哦?你说说……”   她步上前去,靠近沈芳宁,俯身在她身边耳语:“茶房里的二管事——秋妈妈。”   秋妈妈。   沈芳宁的指尖微不可查地扯着袖子,她垂眸不语。 第13章 婆子 若是她与沈家离心了呢?   沈芳宁记得她,一半是因为她的儿子是沈三爷的护卫,一同死在了回京路上,另一半是因为她是二房曾经的管事婆子。   她模糊地记着那时秋妈妈比寻常苍老十岁的背影走在她的前面,领着那木板车上白布一裹的尸体,沉默地朝着在城门外踌躇,跌了一个趔趄,拉着车往城郊外走去。   大雨滂沱,她隔着雨帘,看不清神色。   后来,沈芳宁自顾不暇,自然不知道更多了。   她敛眉道:“秋妈妈原来是二房的人……”   两年前二房赴任山西,大房独掌中馈,秋妈妈被打压到茶房当个二管事也是情理之中。可如今二房不也要回来了吗?   琉璃捧起温茶,递在沈芳宁地面前。一双水灵的眼睛盛着笑意,“若是她与沈家离心了呢?”   沈芳宁接过温茶,她轻啜一口,歪头道:“你怎么知道?”   琉璃纳了一个福,她微垂着头,声音若涓涓细流滑入沈芳宁的耳朵里。她说:“对牌一事时奴婢照姑娘的吩咐去茶楼找胡掌柜,曾看见了秋妈妈,便多嘴问了一句。后来胡掌柜同我说,大公子的事情便是秋妈妈说的。”   胡掌柜所掌管的聚清茶楼便是丁老夫人塞给沈芳宁的产业。从前由丁老夫人代为保管,所以里面的一奴一仆都没有沾上沈家的一分一毫,因此才能为沈芳宁所用。   这在沈家也不是秘密。   沈芳宁闻言,便沉声道:“也许只是贪恋钱财罢……”   这样的人若是什么也不求,她也犯不着冒险来将这事儿挑清。但求得是什么,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顿了顿,沈芳宁说:“我也好奇当年秋妈妈身为二房里的婆子,同几个丫鬟一起单单留在了府里。你去探一探她的口风,之后再回我吧。”   琉璃恭身告退。   金光铺地,连接外院的抄手游廊上琉璃遇见了玲珑。   玲珑见了她,恭顺地纳了一个福,她樱口轻启,和善地说:“琉璃姐姐,可是姑娘有什么吩咐?”   琉璃笑着回答:“屋里的茶吃完了,姑娘让我来茶房取一些君山银针。”说罢,她四处瞧了瞧,又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玲珑道:“我适才来茶房找一个小姐妹玩,不过她今日正当值,只好我自己回去了。”言讫,她吐了吐舌头,眼睛和阳光相对,许是虚了眼背着手的样子很是俏皮。   琉璃嗯了一声。   游廊是四处交接的地方,一向往来密集。走过的人个个都是顺风耳,谁不爱听一耳朵的墙角?琉璃不愿在此滞留,她与玲珑闲聊一会儿后,便加快了去茶房的步伐。   “请问秋妈妈在吗?”   琉璃看着两张八仙桌,一壁的抽屉,屋里浸满了茶香,微涩而绵长。她对一位刚留头、穿着豆青色素面直袖衫的丫鬟问道。   那丫鬟或许是因为茶房一向清净,像老夫人与大房的茶叶都是管事的恭恭敬敬去送到院子里的,旁人也都是有相应的时间来拿茶叶,所以平日这个时候一向都是只有她一个人。突然冒出来一个面生的人,她年纪小,自然被吓着了。   她打量着琉璃,见她穿了一件黛青的短袄,头上簪了一支岫玉的扁簪。打扮起来比寻常的丫鬟精致,还缚了粉。肯定是哪位夫人姑娘房里的人吧。   于是这个丫鬟吞吐道:“……秋妈妈在倒座房那里对账,这位姐姐……你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代为通传……”   她鼻尖上沁了一点汗珠。   琉璃见了,也没为难她,“我是三姑娘身边的琉璃,我和秋妈妈有些交情,今天是来找她的。你先忙着吧。”   丫鬟的脸热热的,她的手抻着衣角,在掌心里揉搓。但一听琉璃是三房的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也不如之前那般窘迫。一张小脸霎时顺畅许多,也不像之前一样提着一口气。   琉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连忙道:“我是小环……刚来府里两个月……”她停了一下,继续说,“秋妈妈就在西边的倒座房里,姐姐快去吧。”   琉璃点了点头,她将这点小插曲丢在脑后。   从茶房的正屋出来,绕了一段小径才到后院。后院是给婆子丫鬟住的地方,自然不如夫人姑娘的院落那么宽敞,景致又错落有致,相得益彰。一个不大的小院,围了三间房,显得很局促。   院落里的花坛种着两簇野花,米白的颜色,躲躲闪闪地藏在青草里。生怕日光照蔫了它们。   琉璃朝着西边走去,藏青色半卷的帷帘被她牵起。她步了进去,就看见秋妈妈在炕上对着账簿。   她四十左右的年纪,比常人看上去更要苍老些。两鬓掺了一点白,重重的眼皮恍若马上要合拢似的,但她的瞳仁黢黑的,发亮的,格外的有精气神。一身半旧深褐色的直袖上衣,极为规整的髻边带了一支点金的簪子。   她听见了脚步声,直到琉璃拨开帘子走进屋时,她才起身相迎,“琉璃姑娘,怎么来这儿了?”   琉璃与她是老乡,平日里都是客气的情分。   琉璃仔细地端详秋妈妈,她见秋妈妈神色如常,普通得与一般婆子无二。若不是那日她在茶楼见到了秋妈妈,也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竟然将对牌那件事透露给三房。   琉璃的眼角泛起笑意,她同秋妈妈一起坐在炕上,她说道:“屋里没茶了,我特意过来取。”   秋妈妈一听,就明白了一半,“这样啊……小环今天当值,这孩子做事怯生生的,你可别怪。”   “有秋妈妈教导,朽木也能发芽。”   琉璃先与她打了一会儿圈,之后她才扬起唇角,开口说:“姑娘还有一件事……”   秋妈妈心里跟个明镜似的,她不动声色地看着琉璃,动了动唇,却没吐出什么字,又囫囵压下喉咙里了。   琉璃见状,她按住心神,灵动的眼睛看着秋妈妈。她樱口初启,一字一字地往外迸,像是滚下的珠子一般,格外分明,“那日茶楼我可见到了秋妈妈,姑娘听说了,自然让我来感谢秋妈妈你。”   秋妈妈一听,原本略显苍老的眼睛闪过一丝凌厉。 第14章 请帖 难道三姑娘不是我沈家的嫡女?……   秋妈妈正坐在炕上,眼睛看着手里掠过一页页账簿角,沙沙地声音传到琉璃的耳中。而琉璃坐在她的对面的绣墩上。   她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琉璃双手叠在膝上,须臾后,她方才继续说:“秋妈妈不会不知道聚清茶楼是我们姑娘的产业吧?”   她的声音轻轻的,飘渺地传入秋妈妈的耳朵里。秋妈妈斜睃琉璃,她的眼皮动了动,手指也不自觉的蜷缩进去,将那一页的账簿卷得皱皱的。   秋妈妈闻之便猝不及防地起身,她走到一旁,提起一个青瓷的茶壶给琉璃倒水。背对着琉璃时,她微扬下颔,对着那挂着的经文,声音带着些沙哑与沉重。   “你们姑娘是要做什么?”   她又低下了头,手半围着茶杯她灌了一口茶。水闷气在她的口中蔓延,沉闷不爽。   琉璃扭过头看着她的肩膀格外地僵硬,“秋妈妈可愿意到三房做事?”   她说。   秋妈妈沉默一阵,晦明晦暗的光照在她的半边脸上。   炉子里静静地飘出一缕香,消散在空气里。   她阖上了眼睛,“我一个下人能得三姑娘赏识,有何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   琉璃起身,她往前走,却又顿住了脚步。   她看见秋妈妈转身,一双眼睛如同幽深的潭水,对她说:“三姑娘可是知道了那件事?”   秋妈妈的背挺得笔直,她拿着青瓷茶杯,走上几步递给了琉璃。   那张脸上绽出一抹笑意,她透过琉璃又是在看什么呢?   见琉璃眼睛里的惊讶后,秋妈妈又挂起那层和善的样貌,她说道:“麻烦告诉三姑娘,我自然是愿意的。”   黄昏迫近,金灿的光镀在了青石地上。秋妈妈靠在躺椅上,院落里的树叶被风吹得簌簌响动。她将怀里的木盒掏出,里面是一块已经旧了了长命锁,她怜惜地抚摸着。   “她要茶房的秋妈妈?”   沈老夫人坐在炕上,她半眯着眼睛,看向一旁的柳琴。   柳琴在一旁给沈老夫人按肩膀,她笑着说:“可不是,是赵管家跟奴婢说的。他做不得主,说是还要看老夫人的意思……”   赵管家是个聪明人,谁也不得罪。   如今大夫人管家权被褫夺,自然以老夫人为尊。这件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但他这个时候递上来,显然是将老夫人放在眼里,做足了面子。   老夫人心情一高兴,她问道这个秋妈妈是什么人。   “秋妈妈原先是在二夫人房里管事的,后来被大夫人调到了茶房当二管事。”柳琴说。   “老二媳妇的……”沈老夫人捻着翡翠佛珠,“罢了,芳宁难得要一个婆子,我还能不给?”   她压着眉头,似乎想起了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轻轻一嗤。   话里掺杂着许多,柳琴听了只当过耳云烟。   她附和沈老夫人的话,“老夫人疼三姑娘,咱们都看在眼里,奴婢等下就告诉赵管家。”   老夫人一听,眼眉一顺,眼角也绽开了笑纹。   白云恰在此时走了进来,“老夫人,威远侯夫人派了人来。”   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潞绸短衫的丫鬟。   沈老夫人立即正身坐了起来,她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老夫人安,这是我们侯夫人的请帖。侯夫人特意吩咐了奴婢,说后日的赏花宴一定要请老夫人到。”   那丫鬟施了一个福礼,眯眼笑着看向老夫人。手里捧着一张洒金的请柬,白云接过,递在了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扫了一眼,翻手将它按在案几上。她淡淡地笑着,“老身知道了,侯夫人的心意老身领了。白云,去送送这个姑娘。”   她做足了架子,说完话多余的眼神也没再施给那个丫鬟。垂头端起一盏茶,吹起茶面上的一圈涟漪。   “那奴婢就先告退。”   丫鬟又施一礼,随着白云出去了。   沈老夫人的唇角轻轻地翘起,将刚才手掌下的请帖拿起仔细端详起来。   “柳琴。”   柳琴垂首站在一旁,她闻声颔首。   “去告诉姑娘们,后日威远侯府的赏花宴陪我一同去。”   她站在博古架下,听着老夫人的声音,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可是三姑娘……”   三姑娘和侯世子的事情沈家无人不晓,想来当初沈家在这上面折了面子,依着老夫人的性子是绝不会再让沈芳宁去碰威远侯府的一分一毫。   她小声地说,随即就看见了老夫人那一双足以洞穿人心的眼眸,她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继而只听见耳边老夫人阴沉的声音。   沈老夫人说:“请帖上写了沈家姑娘们,难道三姑娘不是我沈家的嫡女?”   屋子里霎时静得可怕,小丫鬟们更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她扭过头敛威看向柳琴,柳琴被这眼神一激,立刻低下了头,连带着她的手心发汗,“是……奴婢这就去告诉三姑娘。”   沈老夫人又收回威势,她掂量这份请帖来。长眉微敛,眼神逡巡在这份请帖上,提起一口气在喉间又压了下去。   “威远侯府……”   只听见她从喉间发出的低低地呢喃。   威远侯府的老侯爷是随□□皇帝打江山的老将,而除了本朝宗室外唯一世袭罔替的爵位就是威远侯府。侯府长盛几十年,如今的侯夫人便是首辅的嫡亲姐姐,一文一武,炙手可热。   这样的门第,沈家怎么能不眼热?   大夫人在院落外牵着沈蓉锦的手,她抚过沈蓉锦的鬓发,叮嘱道:“你自己仔细一点,侯府规矩重,一切跟着你祖母就好。你祖母带着你,也好叫各家的夫人好好看看,咱们蓉锦也长大了,成了大姑娘了。”   沈蓉锦今日穿着一件嫣红色的织金袄,衬得她肌肤雪白,下系一条浅蓝色玉兔璎珞的妆花膝襕马面裙。两弯眉毛画得是时兴的柳叶眉,玉燕投怀的点翠簪子斜插入髻,垂下的流苏随风摇动。她垂下眼,看不清神色。但唇角眼尾皆上扬,少女娇俏而灵动。   她撇过眼,就看见沈芳宁从小径走来。   顿时一张俏生生的脸蛋上出现了不愿的神情,沈蓉锦倚着大夫人的肩头,手里拽着大夫人的袖子。柳叶眉蹙在一起,她嗔道:“她怎么也来了?”   语气里满满是不欢迎的意思。   说罢她搀着大夫人的臂弯,高高抬起她的下颔,对着沈芳宁说:“都定了亲了,还想着威远侯世子呢。也不看看你自己,换作我早就没脸见人了!”   身旁的彩霞和紫苏随即低头捂嘴笑了起来,大夫人倒是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她安抚似的拍了拍沈蓉锦的手,侧着脸对沈芳宁说:“蓉锦说话直,但心不坏的。”   她和蔼地说,随之看向沈芳宁的眼色多了一层防备。 第15章 侯府 一转眼,芳宁也定了亲事…………   沈芳宁对此充耳不闻,她带着琉璃和玲珑走了过来。天色衬在她的身后,是一层霁媚的颜色。她的一双瑞凤眼生得极为水灵,黑漆的眼眸里盛满了笑意。   让沈蓉锦看了心里发毛。   沈蓉锦嘟哝着几个字,沈芳宁听不清,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沈蓉锦肆意地上下打量沈芳宁,见她仅是一件藕荷色的上衫系一条月白色的下裙,心里是又高兴又嫉妒。   姑娘家在一起,就有了高下之分。若是要沈蓉锦做低的那个,她自然是不愿意。见沈芳宁的衣裳素净不如她的精心打扮,本是高兴。可这简简单单的一身也盖不住她的容貌姣好,便让人嫉妒。   “怎么说话是垂髫小孩都懂的道理,我竟然不知道妹妹也返老还童了。可别到时候在侯府再说错了话,让祖母替你操心了,可不是?”   微风拂煦,沈芳宁渐渐地勾起嘴角,她站在沈蓉锦的身边,侧身耳语。说罢,见沈蓉锦脸色青了一半,她又退后了一步,向大夫人欠身道:“大伯母安。”   大夫人牵着沈蓉锦的手,她漠然地看着沈芳宁。柳眉倒竖,蹙额不语。嘴角似乎被提溜地往下拽,抿成一条直线,面色阴阴。   沈芳宁的背脊挺得笔直,远远望去像一株亭亭净植的莲。她气量大,但心眼也小。沈蓉锦明里不给她好脸色,难道就不准她戳她的心窝子?装聋作哑这么些年,也甭指望沈芳宁感恩戴德。   对于沈家,她唯一的留念只有祠堂里她父亲的一块牌位。   “你甭胡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沈蓉锦一想起印子钱的事情她就咬牙切齿,娇俏的面容顿时被扭曲了大半,折灭了美感。   要说大夫人与沈蓉锦是亲母女,那一套的待人处事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大夫人毕竟要沉稳得多,她淡淡地觑了一眼沈蓉锦,沈蓉锦斜着看向大夫人,发现自己说错话后之后不自觉地下巴微缩。   “芳宁——”   老夫人穿着一件石青的龟甲纹长褙子走来,她梳着繁复的牡丹髻,上面是鎏金打造的头面,金灿灿的,华贵极了。   沈芳宁了然地看向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一向喜欢清简的衣裳,今日却一反常态,无疑是因为去的地方是威远侯府。   正如沈家曾经和威远侯府有过的龃龉,在权势面前便不值一提了。否则,沈老夫人也不会又将沈芳宁带去威远侯府——对她而言,脸面比天还大。   沈老夫人眼神一一掠过三人,她看向沈蓉锦,用眼神警告她。缓缓地、她将手搭在沈芳宁的玉臂上。沈芳宁诧异地看向老夫人,然后又顺从地垂下眼眉。沈蓉锦目光随着沈老夫人的手慢慢地看向沈芳宁,她阖紧了牙关,瞳仁里半是受伤半是不满。   “走吧。”   沈老夫人没有错过沈蓉锦的眼神,心底却在摇头。   沈蓉锦突然被刺到,她僵硬地扯出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容来,面色一时青一时红的。   老夫人最近才明白,自己这个孙女儿不是单纯而是有点蠢!   但究竟是嫡亲的孙女儿,和阿猫阿狗处在一起都有感情,况且是十多年从一个小团子看着长成大姑娘的人。亲疏有别,沈老夫人也得替沈蓉锦周旋转圜。   于是沈老夫人的眼神又软和了下来,她带着沈蓉锦蹬上马车。颇为慈蔼地说:“今天去的还有和我一同交好的卢家三夫人,到时候带你去见见,可别失了礼数。”   卢家可是京城里有名的父子三进士!   沈蓉锦眼前一亮,哪能不明白这是替她相看亲事?   随即她偷偷地得意地瞧着沈芳宁,坐在软垫上时也觉得腰背挺直了不少。   她倚着沈老夫人的肩头,轻言细语地说了好大一同夸耀沈老夫人的话。祖孙之间的隔膜又一下消失了,腻歪的亲近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   沈芳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实则沈蓉锦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因此平缓地四两拨千斤地回了她一个笑。   威远侯府。   她从马凳上下来,沈蓉锦抢先一步挤过她去连忙搀着老夫人。而老夫人则充耳不闻两个孙女间的波涛暗涌,她乐呵呵地同卢夫人打招呼。   “这是我的三孙女,如今已经定了亲了。”她指着沈芳宁说道,“是和傅家的老二。”   卢夫人明晰地点头,她戴着一副绿松石的头面,一颗颗绿松石有拇指盖那么大,一看就价值不菲。她为人没什么架子,倒随缘得很,还说道:“傅二爷一表人才,确实是良配。老姐姐你可算是能放心了。”   沈芳宁站在沈老夫人的身后,她看着这位卢夫人,是难得没有带着其他色彩的人。   她充其量就是一个背景,今日的重头戏无非是沈老夫人替沈蓉锦相看亲事。当然这话可不能明面上说,最多是几个有意的人家面前带着说一两句话,好叫主母们留个心。之后便是顺理成章地提亲等。   沈老夫人和卢夫人聊得正酣,侯夫人随即从厅堂里走了出来。   侯夫人约五十上下的年纪,风韵犹存于那一颦一笑里。她端得是一张芙蓉面,身材颇丰腴,只是一双眉毛算得上笔直,与当下时兴略有不符。   她走近些,端着侯夫人的架子。不紧不慢地说:“老夫人,可是多日未见了。”   沈芳宁和沈蓉锦都纳了一个福。   说完,她又瞥向沈老夫人身后的沈芳宁,“一转眼,芳宁也定了亲事……”   言语之中的惋惜无不又让人浮想联翩,譬如当初威远侯世子与沈芳宁的婚事。   沈芳宁眉心一跳,她拿捏不定这侯夫人想做什么。但她也不是从前的沈芳宁了,不会由着她牵着鼻子走。   这样的场合,多得是场面客套话。沈老夫人若不是因为威远侯府与首辅的姻亲关系,她是断然不会接帖子的。   只是又想到老二寄给她的信,沈老夫人打足了精神,说道:“之前身体不舒坦,劳侯夫人挂念了。”   侯夫人应和着,她将沈家人一应带进屋。   沈芳宁跟在后头,却从未将视线从侯夫人身上移开,自然也没错过侯夫人那精明的目光! 第16章 世子 没想到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甫一进小院,便见各家夫人的眼风使来。其中往来不乏看戏的人们,大家若有若无地盯着这里,连那花房的能工巧匠培育的花株也夺不走她们的目光。   她们逡巡几人之间,几个交好的夫人则在一旁小声耳语。   “沈家今天怎么来了?这可不像沈老夫人的作风。”拿着团扇掩面的李夫人侧身对着她旁边的张夫人说道。   张夫人满是看好戏的神情,她朝斜对面穿着湖蓝色百蝶纹长衫的年轻女子看去,又附耳对李夫人说了些什么。   李夫人立刻露出了然地神色,她比在坐的几位夫人年纪都轻,心里还叹惜地顺着李夫人的目光瞧去。   也是可怜。   沈老夫人今日来可不是给那些人看好戏的,她瞟觑神色如常的沈芳宁,又默然地收回目光。   丫鬟们有序地上了茶点来,沈蓉锦和沈芳宁坐在一旁。而威远侯夫人和沈老夫人、卢夫人等坐在花厅里,轩户敞开,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人群的声音乍停一瞬。   但沈芳宁觉得如芒在背。   先前那位穿着湖蓝百蝶纹长衫的女子站起身,袅娜地向威远侯夫人走来。她梳着挑心髻,金累丝宝花头面,妆面精致,只是眼角的疲惫也是肉眼可见。但她的视线紧跟着沈芳宁的侧脸,似乎要把她盯出一个洞来。   “这就是世子夫人江明芝,她伯父是湖广布政使,出身好又怎样……”   沈蓉锦侧着眼看着沈芳宁,她窃笑道。   沈芳宁闻言淡淡地乜了沈蓉锦一眼,见对方不加掩饰地情绪,她莞尔道:“祸从口出,妹妹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她轻声说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姊妹情好着呢。   沈蓉锦攥紧了掌心。   她看着沈老夫人的侧影,从鼻息处轻轻一嗤,意味深长地说:“沈芳宁,没想到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说罢,她扭头朝自己的小姐妹圈子走去。   沈芳宁摇着团扇的手一顿,便听见沈蓉锦掺杂着讥笑的话。她遥望沈老夫人的侧脸。老夫人脸上笑纹褶子愈深,但随着江明芝的走过来,她微僵住了上扬的嘴角。进而双眼迸发出尖锐地审视——   “这位世子夫人的伯父如今和王恒昌是政敌,出身显赫又怎么样,在威远侯府可不好过。”   沈芳宁听着身后的夫人们宴语,她再看向江明芝,只见她在侯夫人身旁僵直地站着,面上挂了一层牵强的笑。   “三姑娘,老夫人让您过去。”白云绕到她的身旁,略蹲福行礼。   沈芳宁遂站起身,她与江明芝觌面对视。她走了过去,只听见沈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一面慈蔼地说:“……我的心里也安定了下来。也有脸面去见她的父亲了。”   “我原来就是当做女儿一样疼爱的,只是……哎,旁的不说了。”   侯夫人动容地说,随之她叹了一口气。沈芳宁则看见身旁的江明芝脸色一僵。   “世子回来了。”   小丫鬟从垂花门走过来。她对着威远侯夫人说道。   沈芳宁闻言,真是又尴又尬,她脑子转圜间杵在沈老夫人的身边跟个木头似的,只看见侯夫人欲言又止的神情。   “母亲。”   世子穿着苋红的曳撒,蹬着一双飞云纹的靴子。长发束冠,腰上配了一对白玉牌。七尺的身高,剑眉下是一双微挑是桃花眼。看着是个清朗俊逸的青年。   他带着一个小厮从庑廊外那儿走了进来,一进花厅先插手向侯夫人行礼。随之又向另外几位夫人见礼。   江明芝一见徐晏青来,她久绷的肩膀霎时松了三分。徐晏青同她觌面一笑,江明芝含着柔情,纳了一个福,说道:“世子爷。”   沈芳宁只能跟着,屈腿行了礼。   徐晏青扫视一圈,他的目光像捕猎的鹰,沈芳宁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极了。她一抬头,便闯入了那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   “三妹妹许久不见。”他温柔的声音像极了春日里和煦的风,他自小与沈芳宁一同长大,这样的话也不出格。   沈芳宁闻言只能被迫地点了点头。   江明芝的眼底蕴着一层寒意,但她依旧柔婉地看向徐晏青,走过去虚挽着徐晏青的臂弯,和徐晏青说道:“夫人与世子爷都疼爱妹妹,这不吩咐了我要给妹妹添箱。瞧我才见了妹妹,一高兴竟然忘记了。若不是世子来了,我也想不起来呢。彩月,赶紧去拿过来。”   她吩咐着身后的丫鬟,一言一行丝毫没有错误。   众人一听,皆连连打趣她和徐晏青起来。   如今首辅势头中正盛,与威远侯府,一文一武,旁人谁不眼热?因此这尴尬的场面被众人打哈哈也就过去了。   大家都捧着威远侯夫人。   侯夫人呷了一口茶,她抬眸,看了一会儿江明芝,淡淡地说道:“坐吧。”   于是江明芝扯着徐晏青坐下,沈芳宁则坐在沈老夫人的身边——她和徐晏青对视着。   过了不久,彩月拿了一个锦盒回来   江明芝让她递到沈芳宁跟前,琉璃步上前来收下。   “妹妹,你可看看喜不喜欢?我原是照姑娘家的喜好估摸的,但最贴心意的,还是莫过于自己手里的。”她深深地看了沈芳宁一眼。   沈芳宁闻言,摇着团扇道:“哪里有我来挑的道理,姐姐送的自然是好的,妹妹我怎么可能不喜欢?”   江明芝听后,抿抿唇没有再说话。   徐晏青坐在一旁,他瞥了江明芝一眼。又起身,向侯夫人告退。   侯夫人见沈芳宁和江明芝你来我往,本就额角微痛。她不高兴地睇视江明芝,但对于儿子她一向宽和,笑着又叮嘱了他两句便容许他先退了。   本来待在这里也不合规矩。   沈老夫人和她一旁的卢夫人小声交谈着,沈芳宁不经意间听见了一耳朵——原来说得是卢家六公子卢玄正的亲事。   卢玄正是卢二爷唯一的孩子,他母亲在他十岁时便难产去世,多年来卢二爷也未续娶。卢二爷深情的名声可谓是在京中传遍了,但也因此要由卢夫人来替二房相看亲事。   沈老夫人的话说得很隐晦,卢夫人听后抿了抿唇,她一下子沉默起来。连带着沈老夫人也不自主地屏气。   过了一会儿,卢夫人的眼角泛起笑意,她说:“您也知道玄正这孩子从小失了母亲,我家老夫人原来在世时多有溺爱……”顿了顿,“蓉锦是我打小看大的,我也是心疼她才跟你说。”   沈老夫人笑容逐渐淡了,她抚着膝头,念叨道:“原来如此……”   大家都是沉浸内宅的妇人,事到如此哪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沈老夫人垂眸不语,她不想放弃卢家这一块大饼。尤其是卢二爷如今时任户部尚书,是卢家两兄弟中最有出息的那位。哪怕卢家传出过风声说卢二爷不再续弦,京城里有些人家的心思可从未断过。   沈芳宁在一旁听了一嘴,只听见卢夫人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蓉锦是个好姑娘,何必一脚踩进去跌跟头呢?”   此话一出,沈老夫人的脸色僵硬。她的瞳仁黑黢黢的,像深不可测的一口井。   卢夫人这话便说得清楚了当,可她如今是卢家的主母,自然不好得罪。沈老夫人只能咬牙硬忍,另作他法。   沈芳宁眸光垂下,端着钧窑小盖钟,她正打算喝一口润嗓子。却又冷不防地听到了她的名字。   沈芳宁只能顺势将填漆茶盘放在手边的高几上,顺着声音望去。   江明芝笑着问她要不要一同去逛园子。 第17章 古怪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她手略顿,用余光看向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哪里还顾得上来沈芳宁,只装作没有看见沈芳宁的眼神,她自顾自地在一旁饮茶。沈芳宁再抬眼,便看见江明芝不算温和的笑。   她踌躇不定间,威远侯夫人发话:“明芝说得对,花房培育的新种芳宁还没见过吧。让明芝带着你好好逛一逛。”   四周风起,半卷的帷帘轻轻晃动。女人家待的地方便少不了八卦,或掩面、或细语、亦或直视她们,都无一不好奇。   主人家发了话,她也不好推脱。遂起身,和江明芝并肩出了院子。   甫一出垂花门,树影婆娑,阳光从罅隙中漏过,细碎的铺在青石地面上。沈明芝带着她走在绕假山的小径上。   春柳能眠,莺啼燕语。   远处连廊辽蔓,连接几个三进院落。院子与院子之间又相互独立。假山嶙峋立起,淙淙的流水从劈开的沟渠中流下,泠泠如弦,水花激荡。   绣鞋踩在鹅卵石上,江明芝髻边的流苏垂珠摇摇晃晃。她停下脚步说道:“我和沈妹妹单独说会儿话,你们都下去吧。”   江明芝没有什么神情,她连牵强附会的笑容也扯不出来。却如同先前沈芳宁所感受到的那样,一道视线在她身上打量,不善之气同样显而易见。   她身边的丫鬟倒是很快就走了,琉璃却还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江明芝勾上一抹笑,她凝睇着沈芳宁那张如明珠一般夺目的脸蛋,语气微冷道:“怎么?我又不会吃了妹妹——”   她尾音上扬,丹凤眼轻挑。   沈芳宁直直地盯着江明芝,顷刻后,她说道:“琉璃,下去吧。”   复言,“姐姐说笑了。若是姐姐只要妹妹陪着,自然却之不恭。”   琉璃听罢,定在那儿一会儿,见沈芳宁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吊着心,惴惴告退。   待丫鬟下去后,江明芝颇有意味地打量着沈芳宁。她眼乜嬉,嗤笑道:“我初见妹妹只觉得妹妹美得像一朵娇花一样,如今离得近些,才发现,这娇花——”   “也带着刺。”   目光流连在沈芳宁那张脸上,她妆容精致,只是目光愈发狰狞,破坏了这好看的模样,继而让人不寒而栗。   沈芳宁心里叹息,自己干嘛搅进这一趟浑水呢。可是沈老夫人掣肘她,哪怕如今她手里握着大房的把柄,可沈芳宁亦清楚——沈老夫人有两个儿子,如今沈二爷亲近首辅一派,她自然也要为儿子的前程着想。   否则,以她一向喜欢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个性,怎么会再来这威远侯府——当年威远侯老夫人尚在时,便驳了沈家的面子,把它垫在脚底下踩。若不是为了即将回京的沈二爷,沈老夫人也不会腆着老脸去找威远侯夫人,也不会想着把卢夫人拉上这条船。   “你也同那些人一样,背后看着我笑话吧。”   见沈芳宁久久不语,江明芝自哂道。   她如今在威远侯府的确如那些人所说并不好过,可那又如何——站在徐晏青身边的女子是她!   江明芝能嫁给徐晏青,则多亏了已经逝世的老夫人。威远侯的老夫人是她的姑祖奶奶,可沈芳宁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沈芳宁静静地看着江明芝,江明芝并未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其他神色,哪怕是一丁点的嘲讽或者同情。   在江明芝以为沈芳宁就这么沉默下去时,她说了话:“日子总是自己过的,旁人的嘴长在她们身上,她们说什么难道自己就要往心底里去?”   沈芳宁还是青葱水嫩的姑娘,江明芝却将她看得比自己小很多,可细细算来,她并不比沈芳宁大许多。她看得比她通透,江明芝则是将这些捂在心底许久,她想要一个发泄口。   江明芝冷硬道:“无论如何,我都不喜欢你。谁会喜欢……罢了,我同你说这么多算什么……”   她昂起头,又端起那身世子夫人的气派。恍若之前在众多妇人面前,背脊挺立,任什么都压不弯的模样。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江明芝知道,只要自己的伯父和徐晏青的舅舅继续为敌,她在京城无依无靠,只能受威远侯夫人的冷眼以待。   可那又如何?   她总得自己走下去,旁人断不会看她的软弱而怜惜她,只会加倍地嘲笑。而自己不硬气起来,那谁都要踩一脚。   欺软怕硬,本性如此。   她看了一眼沈芳宁,在沈芳宁看不见的视线外怅然地不知道替谁叹了一口气。   午宴开始,沈芳宁跟着江明芝重回宴席之中。   沈蓉锦矜持地坐在沈老夫人的手边,她羞赧地露出白皙的面庞。连看见了沈芳宁,也难得没有吹胡子瞪眼似的。反而柔声起来,激起了沈芳宁一身鸡皮疙瘩。   “三姐姐,快来坐。”   席面上还只是几碟干果,人群坐得稀松。沈芳宁很轻松地从外围插了进来。她狐疑地看着沈蓉锦——   她不过出去了一会子,怎么就变了性?   沈蓉锦受着沈芳宁若隐若无地打量,她咬着牙,面色如常地说道:“待会儿有戏班子来唱戏,我记着姐姐只爱听《南柯记》。”   “《南柯记》?我也爱听这个。这出戏这个戏班子排得不错,到时候替三姑娘点上。”   卢夫人本是和沈老夫人说着话的,但她耳听八方,自然没有错过。于是她笑着对沈老夫人说。   沈芳宁眼皮一跳,她哪里爱听什么《南柯记》?但又瞥见沈老夫人向她使得眼色,沈芳宁恍然大悟。   原来是拿她来给沈蓉锦搭□□!   沈老夫人笑纹渐深,“她们姐妹相处得好,都是好性子。我也都拘着规矩。”   “我瞧她们就不错,”卢夫人拍了拍沈老夫人的手说,“芳宁自不必说,蓉锦我可是知道的,改明儿来我府上,我好好请老姐妹儿吃茶。”   她们喁喁私语,沈蓉锦似乎置身事外。沈芳宁瞧着与之前的沈蓉锦截然不同的反应,她心底的疑惑越来越深。   之前卢夫人不还婉拒了沈老夫人吗?   接着冷菜上来,她便按下心底的疑惑。   用过午膳后,众人移步到荟芳馆里,领头的班主身材瘦削,皮肤黝黑。   他一撩袍子,蹲身将戏码子奉上。   威远侯夫人先点了一出《紫钗记》,接着卢夫人在她耳边低语,又加上了一出《南柯记》。其他几位夫人又点了两出时下流行的戏。戏码子掠过一圈后,又回到了班主手里。   班主领过丫鬟给的赏钱,恭恭敬敬地弯着腰告退。   夫人们都看着戏,年轻的姑娘们却是一个个都坐不住的。她们一张张或明媚或烂漫的脸蛋,在阳光的晖映下,举着团扇的宛若鹅脂细腻的手,无不显示着她们的姣好的容貌。   今日来得姑娘也不多,但少说也有五个指头的数量。沈芳宁在里面年龄最长,差了足足两三岁——这在这群朱门绣户的姑娘的眼里,便有了隔阂起来。   沈蓉锦同卢二姑娘卢嘉鱼交好。卢嘉鱼今日穿着一件嫣红的对襟妆花短袄,下系一条浅蓝璎珞纹绫裙。她的容貌略逊沈蓉锦一筹,可也是一位水灵灵的娇姑娘。   她这样的人被卢三夫人保护得极好,没多少弯弯肠子,沈芳宁从她的话便可窥一斑。   “……我六哥哥从小到大带着我玩得可好了,他会得东西也很多……只是……”卢嘉鱼随之叹了一口气,沈蓉锦本饶有兴趣,可冷不防被这么一打岔。   她按耐住神色,说道:“我哥哥在国子监读书,你六哥哥说不定与我哥哥是同窗哩。”   卢嘉鱼支着脖子,她踌躇一下,说道:“家里请了西席的,不过我六哥哥志不在此。”   “那在哪儿?”沈蓉锦听后,脸色微硬,于是语气颇扬。但随即她察觉到自己失礼后,又立马抿着唇,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卢嘉鱼却缄口不言。   沈芳宁欹在一旁美人靠上,她半阖着眼,团扇的面盖在她的脸蛋上。她听了一耳朵,似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   取下遮住视线的团扇,沈芳宁悠然地看着沈蓉锦微变的神色。这种神情,放在沈蓉锦身上,沈芳宁也不免颇有幸灾乐祸的心思。   而沈蓉锦听后便一直兴致缺缺。   “沈三姑娘,我们夫人请您过去。”   从游廊走来一位穿着葱绿上衫的丫鬟,她梳着双螺髻,头上有一个攒成的杏色宝结。她向沈芳宁纳了一个福,恭谨地说。   沈蓉锦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她佯笑说:“姐姐和世子夫人的关系可真好,也难怪……”   她没说完,但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沈芳宁只觉得古怪得很——她和江明芝不过短短地一程,哪里有什么推心置腹的关系。   她不动声色地说道:“是哪位夫人?”   那丫鬟听后,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身后的琉璃说:“咱们姑娘是你们侯夫人请来的客人,若是连吩咐你说话的是哪位夫人你也说不清楚,那怕是不得不去问一问侯夫人了。”   丫鬟听了,神色平静。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白色的纸条,上面用隶书写了几个字。   沈芳宁拿来一看,沉吟片刻。   “带我去吧。” 第18章 见面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一路上沈芳宁抓着琉璃的手,她沉默地走在了这条长长的游廊里。   这里的游廊蜿蜒,半卷的竹帘遮挡住明媚的春光。也同样寂静无声,似乎荟芳馆的热闹与这里天然隔出一道屏障。   沈芳宁目视前方,便看见弯折的游廊在临近月洞门处藏着一抹深蓝色的片影。   她的眼神随之暗了暗,只能随着那丫鬟一步一步地靠近。她想搭话,可是丫鬟一路上低着头,宛若刀枪不进的城墙。   琉璃有些担忧地看着沈芳宁,她知道当年的事情对沈芳宁多有打击,更是将沈芳宁陷入低谷。   而如今又有什么脸面来让姑娘去见她?   琉璃不知道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才让姑娘脸色煞变。可她只知道,当年威远侯的老夫人做主退婚,她家姑娘名声尽毁。如今日子才好过了那么一丁点,有了些额外的盼头,一个二个却如同豺狼虎豹,个个都盼不得她家姑娘顺心如意。   沈芳宁安抚地对琉璃笑了笑,她其实心里也没底。   要说她与徐晏青——旁人都说她们是小时候长大的情分,其实也不尽然。   她打九岁起就随沈三爷外派出京,也就偶有小半年是在京城里度过的。而男女七岁不同席,恰恰是有了切实的记忆后,她与徐晏青的交情反而不深。   跟前的丫鬟欠身道:“世子爷,沈姑娘来了。”   “去看着人,别让人过来。”   丫鬟闻言,于是在游廊的出口处拦着。离得这里有些远,自然也不怕听见主人家的隐秘。   这里有一株乔木,她缦立在凉影下,和徐晏青隔了一些距离。   徐晏青闻言转过身来,他换下了那身苋红的衣裳,穿起从前的深蓝色的直裰。从鲜衣怒马的侯世子变成了从前手不释卷的温润君子。沈芳宁不为所动,她冷眼看着徐晏青,“世子找我来做什么?”   徐晏青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沈芳宁只觉得冷寒。   “芳宁……”他和沈芳宁只隔了一尺不到的距离,徐晏青还想往前走,却被琉璃横手拦住。他的桃花眼里含着冰冷的刺意,琉璃心里一咯噔,却还是硬着头皮无声地拦住他。   沈芳宁看着这霁媚的阳光,碧穹如洗,万里无云。澄澈的天空不掺杂一丝的杂质,柔煦的春风卷起细碎的鬓发。她别过耳发,并没有直视看向徐晏青,透过他,她看向了他身后的墙。   只听见徐晏青说:“芳宁,别嫁给傅正则好吗?”   他垂下眸光,将沈芳宁笼罩在她的视线里,沈芳宁连上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沈芳宁闻言,心里止不住地讽刺。   “不嫁给他,我嫁给谁?难不成是你?”她没有再与他弯弯绕绕,带着□□闯入他那深情的一双眼里,“徐晏青,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过于稀奇。”   她带着刺,平日里都将这一身的刺收起,而此时则悉数迸发,直指徐晏青。   明明是没有什么起伏的话,徐晏青却觉得呼吸一室。他柔和的眸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刚才的话如同过眼云烟。   徐晏青突然说:“有何不可?”末了,他越过琉璃,将琉璃推了一个趔趄。然后抓起沈芳宁的手腕,沈芳宁几番挣扎,看着徐晏青的神色愈发冷冽。   “放手!”沈芳宁蹙起黛眉,男女力量的悬殊让她落了下乘。她的手腕子被攥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溶于骨血里一般。   徐晏青握着这段如胰子细滑的手腕,柔弱无骨似的,他甚至觉得鼻尖都充斥起芳蔼香浓。他卸下了之前温润的面具,那一双眼似乎如一张巨网想牢牢地套住眼前的人。   “芳宁,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那时候我什么都不能做主,如今不一样,侯府是由我说了算,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一字一句,徐晏青含着深情,令人动容。   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沈芳宁索性不挣扎了,她直接回道:“如今又怎么不一样了?是你伙同王辅成放印子钱不一样,还是打死了举人的儿子让你不一样?没有成文书的事情,不过是口头约定,随时都可以当做不存在一样。你对不起的不是我……”   她趁着徐晏青手劲略松时,奋力地挣脱。连带着步伐向后退了好几步。头上的垂珠不停的晃动,相碰间可听见珠声泠泠。   “沈家人怠慢你,沈清宗这个蠢货只需要用一点蝇头小利就可以将他勾住。你别怕,沈家欠你的,我会替你拿回来。”徐晏青看着离他不远处的沈芳宁,那一副随时要跑的神情,眼底的阴翳似乎散去。他不屑地说,“傅正则有什么好的,如今得罪了我舅父,我还有什么比不过他!”   沈芳宁一听,她吞咽着口水,努力地压制住她心里的恶寒。   沈蓉锦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她的确是看走了眼。   她摇着头,并没有比她之前连番质问那样咄咄逼人。徐晏青以为她松软了口风。进而想趁机地攻破她对他的一身刺,说道:“他如今再也没有起复之日,王家势力盘根错节。他想要安稳地当一个大理寺少卿也难,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何必受这个苦?”   沈芳宁听了徐晏青的话,她才发现她对傅正则的处境了解得还是不够透彻。   也是,毕竟闺秀和外界始终隔着重重的大门。   徐晏青以为她被他说动了,作势还要向前。   “徐晏青,你我的纠葛早在两年以前就断了。你要做什么事情与我无关,傅正则即是我的未来夫君,我也容不得你的轻贱。你说你是为了我才做那苟且蝇利的恶事,你不过就是给自己找借口罢了。我当不得,也不敢高攀你的厚爱。”   沈芳宁将手心里攥着的纸条,摊开在他眼前。她说:“你使诈骗我过来。没有一字一句可以信,你难道不觉得虚伪吗?”   纸条上写了让她疑惑的话,沈芳宁才愿意随着丫鬟过来。   徐晏青顿住脚步,他看着沈芳宁那油盐不进的模样,而他又不是傻子。   只听见徐晏青说:“芳宁,你在套我话。”   沈芳宁余光看向别处。她见月洞门外有些细碎的声响。   “世子若是不想说就算了,”她横眉冷对,也许知道徐晏青没这么容易松口,她屈腿蹲身道,“若无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徐晏青沉住目光,在沈芳宁转身的片刻说道:“你走了,这件事就永远别想知道。”   沈芳宁顿住脚步,徐晏青以为她回心转意。   “除了我,大约没有人能告诉你。”   他的声音顺着风一点一点地飘入耳中。   沈芳宁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她抬头眯眼看到眩然的光晕,“若真能拨云见日,我相信没有世子这股风也可以。沈芳宁的一切都不需要世子来操心,正如世子所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世子也毋须再盯着从前短短的交情。”   她不喜欢别人拿捏她,可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不妄图拿捏她。让她像提线木偶一样,他们都是提着根线的人,像演戏一样把她抛在台面上,独独唱上一段,连动作都不是自己的。   手掌心浸出了细汗,琉璃很快步上钱来,她戒备地看着徐晏青。然后又低头关心起沈芳宁的手腕,那白皙如雪的腕子上蓦地多了几道骇人的红印。   沈芳宁飞速地朝着月洞门看去,她收回目光,对琉璃呢喃:“走吧。”   她携着琉璃步上青石台阶。那丫鬟欲伸手拦住,却又瞧了瞧世子的脸色,犹豫不决地放下来。   沈芳宁则整个人藏匿在花光柳影里,游廊外枝叶葳蕤,只留出一丝一毫的缝隙。   徐晏青面色沉沉地望着沈芳宁离去的背影,他从胸腔处迸发出千鼎力气都一一汇聚在全掌中,握成拳头,朝身旁的灰白的墙击去。两簇浓密的剑眉倒竖,周身温润的气质悄然不见,目光愈发深沉。   五指都红得快要滴血似的,但他似乎不知疼痛。   而在月洞门外的植株影子里,江明芝一直盯着这里的一切。她等徐晏青带着人从那片空地离开,才提裙走了出来。   身旁的彩月拿着团扇一点一点将粘在绫裙上的树叶之类一一抹去,她弯着腰打理这一切。   江明芝叹了一口气,“他竟然肯为沈芳宁做这样的事情,彩月,你说这人心里都有这么个影子,我是不是一辈子都比不了?”   彩月的手略停,她继续动作。嘴上宽慰着江明芝,“沈姑娘哪里比得上您,她父母双亡,如今结的亲事又是失了圣眷的傅二爷。指不定哪一天就被逐出京城了,新的一拨起来了,谁还会记得沈姑娘?”   江明芝苦笑道:“人总是不知足的,我与沈芳宁从前的境遇相比又好到哪里去呢?往后的路还长着,兴许她随着傅二爷扶摇直上呢。”   也许是因为她伯父和傅二爷处境微妙,江明芝倒不像众人一边倒似的幸灾乐祸。但她又不希望沈芳宁过得太好,人总是矛盾的。   “就像侯夫人不喜欢我,这日子也不是我想过得舒坦就可以舒坦的……”   最后她携着彩月往自个儿的屋子里走去。 第19章 知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打从威远侯府回来以后,沈老夫人一改往日的惫懒,反而兴致勃勃地接过几个素来活络的夫人的帖子,拾掇得整整齐齐,不厌其烦地去赴宴。   眼前正值春夏之交,天气转暖,多是万里无云的好日头,懒洋洋的光照在身上,别提多舒服了。因而京城里的夫人都喜欢在这个时候举行宴会,又有心思结亲的姑娘家随这家里的长辈来的。   若是相中了眼,便可让人来做媒,促成两姓之好。   沈芳宁倒也不急,她窝在湘月居里美其名曰绣着嫁妆。每日只听丫鬟们在一旁说嘴,最令人意外的莫过于沈蓉锦连着陪沈老夫人去了两三日,便生了病,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了。   “哪里像是生病的模样,听厨房里的婆子说,四姑娘每每中午还是那重油辛辣的菜,这是病人的饮食吗?”   珍珠在一旁扯着布头,她和琥珀半了两个小杌子坐在庑廊下,藤编的笸萝里盛着碎布和针线。她绞着白线在嘴角一撕,利索地穿过针,缝了起来。   沈芳宁倚着窗头,一张秀丽的脸,在乌黑的窗棂下白净而细腻。鼻腻鹅脂,柳眉杏腮。她潋滟的眸子含蓄而内敛,就像东风吹皱的春水。   她从荷包里又翻出那张白纸条,一张不大的纸被□□得皱巴巴的,上面只有几个字——三爷之死。   她也想将这个当做徐晏青使得诈,是假的,不可信的。可冥冥之中,她的想法又这般与之契合。让她看到的第一眼,就一下想起来这件事。   沈芳宁眸光一闪,她似乎抓住了什么苗头。   她直起身,欹着窗边向庑廊底下的两个姑娘招手。玲珑是个机灵的,她三下五除二地将碎布缠成一团,收在笸萝里。抻了抻衣角,说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一大早我怎么就只看见了你们两个人,玳瑁和秋妈妈呢?”   她半打着呵欠,疏懒地伸了一个懒腰。手掌心垫着下颔,清透的眼睛四处瞟觑着。   琥珀听了,她猛地一拍额头,说道:“秋妈妈这两日生了风寒,怕给姑娘招惹了病痛,昨儿让医药婆子煎了两幅药,故而在屋里歇息呢。这事儿原先是玳瑁告诉奴婢的,她说要来给姑娘说,奴婢还以为姑娘知道了呢。”   沈芳宁闻言,黛眉低垂。   玲珑一听立马接了话茬,她和玳瑁都是二等丫鬟,早就看不惯她半个姑娘的架子了。于是小嘴一撇,喋喋不休说:“玳瑁?不是奴婢污蔑她,十有八九都在她老子娘那里呢。她老子娘如今托了老夫人的恩泽,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能在绣房里干什么活?”那眉毛似乎也带着情绪,一上一下,一皱一舒,格外的灵动。   “嗳,也就是姑娘您脾性好,换作先前几个姑娘,玳瑁这磨时间的本事早被撵到烧柴火的厨房里去了。”   丫鬟也分了三六九等,最风光得莫过于夫人姑娘跟前的一等丫鬟和二等丫鬟,最末流的只有那又苦又累的水生的活。   玲珑说完免不得夸耀沈芳宁几句,她恰到好处的夸耀并不显得她油嘴滑舌,反而更加真诚起来。   “左右闲着没事,我去瞧瞧秋妈妈。”   沈芳宁收回腿,她打开案上的灯罩子,纸条碰到烛火,在纸篓子里顷刻间消失为灰烬。她揉了揉微酸的腿,趿着绣鞋往门外走去。   槅扇敞开,昏暗的大屋里透过明亮的光。她乍一看眼睛还有些不适应,手掌掩在眼睛前。琥珀和玲珑很快步了上来,沈芳宁让玲珑去找玳瑁。她们则绕过庑廊,去秋妈妈的屋子里。   秋妈妈从茶房过来只收拾了些轻便的东西和贴身的细软。因此这屋子一打开看起来还是跟没人住的地方一样。四周的墙都空荡荡的,一眼可以望到墙上细碎的裂纹。   她站在门槛边,朝里探了探头。只看见秋妈妈窝在炕上,手里打着络子。   秋妈妈的脸比平日蜡黄三分,薄而长的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整个人素面朝天的,一把头发都只打了一个丁香色的宝结,攒成了小攥,木案上放着笸萝,里面有彩色的丝线。   秋妈妈见沈芳宁进来,连忙掀起被子,欲走了过来。沈芳宁见了连忙阻止,她笑了笑道:“我来瞧瞧你。”   说罢让琥珀送上来一包黄纸包着的黄芪,“黄芪补气益阴,平日里泡着水喝也是好的。”   秋妈妈连忙道谢,她眼皮子压了下来,瞅着这包黄芪,心里很是不安。   连络子的丝线也在手上搅得七零八落。   她是沈家的家生子,打她爷爷辈就在沈家做事。在沈家走过了四十多个年头了,也没见哪家夫人姑娘来看望生病的婆子丫鬟的情况。若是有,那也是身边十多年的老人——可她和三姑娘才一旬不到,平日里也多是帮三姑娘做些杂事,收纳整理。   可见沈芳宁也没有完全信任她。   这么一估摸,她心里更加忐忑起来。   果不其然,沈芳宁坐在圈椅里,她的手指搭在扶手旁,指骨轻轻地敲击。须臾后,她朝琥珀使了个眼色,琥珀心领意会,退出屋子,并阖上了门。   “秋妈妈,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今日为何来。”   她嫣然一笑,恍若盛开的芙蕖明艳照人。   秋妈妈掐紧了络子,她凝眉思忖。淡淡地说:“奴婢以为姑娘早就知道了。”   所以当她看见沈芳宁寄人篱下时,心里也不敢有什么想法——身为主子的沈芳宁都自身不保,而她只是凭借丈夫同乡的只言片语,哪里能搅出什么风浪来?   她就是想替儿子报仇,也寻路无门!   秋妈妈待在深宅大院一辈子,她夫君早逝,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所幸,儿子学了些拳脚功夫,后来又在武楼待了两三年被沈三爷挑中,一个月也有那么六两银子,偶尔能得一些赏赐。三爷宽厚,将来前路一定不差。   谁曾料到天降灾祸……   秋妈妈说:“奴婢的亡夫是虎盐山旁的丘坡赵家村的人,他有一个同乡是在虎盐山山脚做工,偶尔也要去山上的寨子打下手。他告诉奴婢曾经看见有人在两年前的大晚上的运来了十箱红漆的箱子上虎盐山,还是那虎盐山的寨主亲自接见的。那天晚上他们喝了酒,他窥得那里面装满了银子,又听见寨主叫领头的人‘彭爷’。从虎盐山的匪子那里打听到是和一位大人物合作,不过是什么人那个匪子也不知道。后来官兵剿匪,虎盐山寨子里的人七零八落的,也差不多杀干净了。奴婢当时一听,心里就觉得不简单。哪里会有这么巧,在三爷回京前半个月运了金银珠宝上山,然后三爷一死,朝廷震怒,杀它个措手不及,偌大的寨子连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秋妈妈逐渐面容松弛下来,她垂着眼皮,眼角泛着莹光。她待在深宅里一辈子,临了碰上中年丧子,又是怨恨又是自艾。后来在二夫人跟前不得脸后,被留在沈家,任由大夫人将她随意指派了一个差事。   她也想过为自己枉死的儿子做些什么,可是她无权也无势,就识得几个大字,能做什么!   沈芳宁脸庞僵硬,逐字逐句地听完,她内心波涛汹涌。   她的指甲掐着掌心,泛起红印子。锥心的疼痛连绵不断地从心里涌上,攥紧了拳头,白皙的肌肤上青筋若隐若现。   “原来如此……”   沈芳宁呢喃道。   她只记得那一年父亲一死,京城立马风声鹤唳,究极起来这出命案被盖棺定论,谁都会以为是虎盐山的匪患与朝廷挑衅,从而杀了巡盐御史。因此朝廷出面派兵剿灭匪患便顺理成章起来,也不会有人想到——倘若这不是给沈三爷、给朝廷讨回公道,树立朝廷威信呢?而是早有预谋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得就是毁尸灭迹,天衣无缝地一了百了。   能做成这个局的人,放眼京城,一双手就能数的过来。   沈芳宁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她神情严肃,继续沉声问道:“那你为何今日说出来?若是不问,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就不说了?”   秋妈妈闻言,面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她连忙从炕上下来,跪在一边,佝着头说道:“不,不是的。这么些年奴婢从未忘记过自己早死的儿子,之所以不告诉姑娘是因为……”   沈芳宁知道她想说什么,是因为她人微言轻,告诉了她也无济于事。更怕她年轻沉不住气、早早打草惊蛇,连累了秋妈妈自己。   她说:“那今日为何又不搪塞过去了,或者说……”   沈芳宁顿了顿,让秋妈妈起身。   “你为何要来我屋里做事?”   秋妈妈垂着手说道:“姑娘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芳宁颇为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听见她慢慢说道:“而至于姑娘问奴婢为何来姑娘屋里——不怕姑娘责备,奴婢粗笨妇人一个,为了让奴婢的儿子不要不明不白地死。” 第20章 陪房 若是要走的,大可以今日跟我说。……   沈芳宁靠着圈椅,她看着秋妈妈的神色,并没有说话,伸手去够那个笸萝里的东西。   她将秋妈妈打的络子拿在手里把玩一番,接着左右看了看,然后她扬起笑说:“你打络子的手艺不错,听琉璃说你看账簿也很有一番本事,往后便跟在我身边替我做些事情吧。”   说罢,她从腰上取下香坠儿,套上秋妈妈打的络子,又系了上去。   秋妈妈咳嗽了两声,她知道沈芳宁这是将她纳入自己人手里了。便恭敬地佝腰,“承蒙姑娘不嫌弃,奴婢自当为姑娘尽心竭力。”   沈芳宁拂拂手,她从圈椅上站起来。在这不大的屋子里踱步,打量着四周。   她脑子里的揣测就没有停过,从前的只言片语和如今秋妈妈一点情况构成了这张网。   可沈芳宁只是一介女子,她虽比寻常的闺阁女子多了解些局势,可那也是她父亲在的时候了。   如今的沈芳宁正如被蒙着眼睛、捂住耳朵的人,她的指尖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来回摩挲。   她父亲是永成元年下的江南,如今已经是永成八年。   江南的盐政一向是油水最多的差事,天下豪富一半出自江南,倘若里面没有弯弯绕绕谁也不信。   沈芳宁自小就看见父亲在案牍前紧锁眉头的模样,也看见旁人巴结父亲送来漂亮的瘦马、成箱的金银珠宝——可她父亲拒绝了。   沈三爷说他的字是问清,清清白白地来,自然也要清清白白地走。   沈芳宁一不小心便跌入回忆之中,她似乎想起了从前在江南的雅居里沈三爷提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地教她写楷书的时光来,那时沈芳宁极为厌烦练字,每日都要想着出去玩耍。或者待在外祖母家,外祖母家有很多好吃的,她一去便都是她的,因为年纪小,谁都不敢和她争。   快乐有,也有那么一点忧愁。可总归是无忧无虑的。   沈芳宁细细算来,那段时日竟然成了她这几年来最自在的时日。   她不必看人脸色、被人欺辱、冷眼相待。以至于如今身不由己的事做多了,她也学会了周旋、算计。   秋妈妈看着沈芳宁缦立在空荡的博古架旁,过了一会儿,秋妈妈才说道:“奴婢在沈家待了四十多年,各家的关系都知道些。也不怕姑娘不信奴婢,玳瑁的母亲虽然原来是三夫人房里的针线婆子。但跟老夫人的院里总有些瓜葛,奴婢知道的也不大清楚,只是好像老夫人跟前从前的田妈妈是玳瑁母亲的干娘。”   丫鬟婆子之间喜欢认亲,多是干娘干姐姐的叫着,这么一叫首先显得亲切,其次便是默不作声的分帮结派。   秋妈妈在这湘月居不到一旬,可看见得却不少。   湘月居人少,除却跟前伺候的也就有一两个水生的丫鬟或者婆子。不过长留在这里的这种人一向是没什么靠山的,若是有靠山的亦或者有钱财傍身的,早就托人将自己调到吃香的院落里去。因此湘月居的人来来回回,有时候竟然四五日也待不满,而回事处也磨磨蹭蹭的,指派个水生婆子也要隔个一两日。一来一去,跟踢蹴鞠似的。   “她是老夫人院里的,这可是沈家最吃香的院落。”   沈芳宁神思被拉回来,她琢磨着秋妈妈说的话,慢悠悠地说道。   两三年过去,下人们间的弯弯绕绕她也摸了个透彻。像老夫人与大夫人院里就是最吃香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哩,更何况在沈家不就是老夫人与大夫人最大吗?自然多得是人挤破头进去。最累的活自然是浣衣、生火这一类的,多半是刚被买进来的丫鬟,刚留头,人生地不熟又没有银钱傍身。旁人都找了门路去好地方,她们自然是捡最累最苦的活干。   但秋妈妈终归提醒了沈芳宁,玳瑁放在她身边就如同炮仗一样,平日里稳稳当当的,但只要风里带着一点火星子,便足以炸开花。   至于玲珑——做事不偷奸耍滑,心思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玲珑剔透,说话也算抹了蜜似的,琥珀和琉璃对她都比对玳瑁亲热些。她又不是沈家的家生子,虽然脾性有些急,人不可貌相。但也无伤大雅,沈芳宁目前尚且放着她。   沈芳宁说:“祖母塞进来的人,哪有那么轻易换回去的道理……这样一个人放在跟前看着我,总比暗地里盯着好。她若是规规矩矩的,我也犯不着上杆子去把她拽下来。”   秋妈妈嗳了声,道声是。她说:“姑娘不久将嫁到傅家里,到时又是另一番天地。咱们带进去的人总要知根知底,才好不让人轻易拿捏住。”   沈芳宁轻轻地嗯了一下,她余光看着支撑窗外珊珊可爱的绿草。   事情积压在心头,春风吹不展的模样一直延续到她从秋妈妈的屋子里出来,回到了湘月居。   甫一跨进月洞门,只看见玲珑鼓着一张脸,不大服气的模样。而玳瑁依旧是低眉垂眼的。两人对峙而站,活生生玲珑像极了恶人一般。   “玲珑,你可别什么脏水往我身上泼!大不了我告诉老夫人,让老夫人来替我做主。”   玳瑁看着玲珑的模样,三言两语就将玲珑气红了脸。   “嚷嚷什么!你们俩都还是刚进府的丫头吗?没规没矩的,也不怕底下人看笑话。”琥珀扫视两人,冷面说道。   玳瑁一见沈芳宁和琥珀来了,先前十足的架势弱了七分,立马噤了声。   沈芳宁漠然地看着她们,她揉了揉额角说:“进去说。”   她随即跨进了正屋,案上燎着篆香,一缕烟缥缥缈缈地消失在空气里。   玲珑和玳瑁背着天光站着。屋子里没有燃角灯,显得十分得晦暗不明。沈芳宁的脸便沉在这里面,瞧不见她的神色。   琥珀侍立一旁,招呼着小丫鬟上茶水。小丫鬟哆嗦地上来,她硬着头皮换了一壶热茶。   沈芳宁掀起茶盖,朦胧的雾遮住了她的脸庞。她茗茶完后,端着描金漆的小茶盘在膝头上,慢慢地说:“都说一说吧,免得哪日无缘无故的,祖母来问罪。”   她说得轻柔极了,可玳瑁的脸色却立马又僵又白。她涔涔的汗在掌心里,揉着裙边的飘带。   玲珑闻言,她一脸忿忿地看着玳瑁,她扭头道:“姑娘,奴婢照您的吩咐去找玳瑁,却发现她和大夫人房里的于管事拉拉扯扯的,奴婢不过是说让玳瑁紧醒些,谁知她说奴婢污蔑她。要来告奴婢的状。”言讫,玲珑欠了欠身,“一个巴掌拍不响,奴婢这事有错,可玳瑁连累可是姑娘的名声。叫人传了出去……”   她没再说旁的话,可一字一句都将自己指摘出去。   随着沈芳宁的脸色越来越沉,玳瑁连忙为自己辩白:“什么拉拉扯扯的,姑娘别听玲珑瞎说。奴婢不过是碰巧经过,顺道帮了于管事一把。原来在玲珑眼里这就是拉拉扯扯了,原来清清白白的事情,在玲珑你的眼里都是干那档子事一样。”   她满是怨愤地嗔她一眼,紧接着她说:“奴婢从小就在沈家长大,沈家的家风严谨,决不允许下人们之间私相授受。奴婢更不会明知故犯。”   沈芳宁眼一眯,她凝睇着玳瑁和玲珑之间的针锋相对。   蓦地,她将茶盘搁在案上,拍案道:“够了,你们都给我消停下来。互相攻讦,吵吵闹闹,成何体统!知道的以为你们是我的丫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市井里骂街的泼妇。”   她朝玳瑁看了一眼,“若是有人在我屋里做这等龌龊事情,便是祖母来了,我也容不下你。当然,事情未曾一槌定音,我也不会一杆子打死。”   沈芳宁让琥珀把人都一一叫来,除却回家的琉璃,她屋里站了八个人。   她一一地端详打量其余三个人。   蟹青色马甲的那位是常妈妈,是从沈三爷故去后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她遇人不淑,有一个爱赌博吃酒的丈夫,有好几次被琉璃看到她和她丈夫在为银钱牵扯。大半的月钱都被她丈夫拿去还赌债,年纪越大干活不利索起来,所以她在她身边待的长久也是有道理的——既没有过人之处,又没有银钱打点,自然人人不愿的活儿都落在了她身上。   但她有一宗好处,平日里就窝在水房里,从不与人说三道四,只昏乏乏地度日子。   另外两个面露怯色的小丫鬟,不过十三十四的年纪。稍高一点,壮一点的是拾穗,偏瘦弱一些的,面色蜡黄的叫拾叶。两个都是今年才被人牙子卖进沈家的。她这儿彼时刚走了两个丫鬟,正好填了空。   拾穗是刚刚进来添茶的丫鬟,她数次掀起眼皮子,眼瞳里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   沈芳宁心里盘算了一周,这三个人知根知底,在府里也举目无亲的。除开常妈妈她带不走,以外拾穗和拾叶都还是小丫头,秉性还好,人也是调.教得起来的。   她呷了一口茶,曼声道:“若是要走的,大可以今日跟我说。我也好看在咱们主仆情分一场,替你们安排个好去处。” 第21章 苟且 三姑娘,你要给我做主啊!……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玳瑁的心里一咯噔,她抿了抿唇。   沈芳宁并未马上彻查玳瑁的事情,但凡牵扯到大夫人的,她总会给自己使绊子。不过沈芳宁给了琥珀一个眼色,让她悄声地从槅扇旁下去。   玳瑁没有错过这一变化,她心不在焉地想着沈芳宁的举措。   但随即又想了想于管事好歹是替大夫人管账房的——论起在沈家的威严,指不定还比沈芳宁这个正经姑娘大哩!   她自我安慰地想。   “老奴年纪大了,若是姑娘不嫌弃,老奴就在湘月居待一辈子。”常妈妈的眼睛常年混沌着,看着很没有精气神,似乎被这些年来的不顺给压折了腰,死气沉沉的。她的前路像极了大多数奴婢一样,昏暗的一片,而自己也顺其自然,再也不会去争了。   沈芳宁嗯了声,她原本也带不走常妈妈——况且她的儿子还在外院当一名跑腿的小厮。   “玲珑和玳瑁都是祖母给我的丫鬟,往日我念着你们曾经是祖母的人,也不大拘束你们,总认为你们是知晓分寸的。但今日的事情,着实让我‘刮目相看’。”沈芳宁抻起涂了茜草汁做成的蔻丹,她的目光未曾放在玳瑁与玲珑身上。   玲珑和玳瑁俱是一惊,玲珑连忙欠身,“姑娘……”   沈芳宁打断她,说:“今日之事无论如何我都要一个结果,倘使真的有人在里面搅风弄云我也容不下你们。待查出个水落石出,便一同随我去见祖母吧。”   她压了压眉头,显然是失望极了。   此话一说完,玳瑁在一旁讷讷地说道:“是姑娘。”   沈芳宁又提点了拾叶和拾穗两个丫鬟几句,她懒洋洋地说着,眼神觑着大门外。直到琥珀带着一个婆子走了进来。玳瑁顺着望去,立刻慌乱地低下了头。   那人穿着一件如同葱油绿一样的短衫,梳着光滑的圆髻,头上戴了两三片嫩叶一样的金叶子的发钗,耳边坠着一对金豆子,纵使老夫人大夫人面前得眼的几位婆子也没有她那么扎眼。只是一副平平无奇的样貌,又比玳瑁矮了半个头,可又有两个玳瑁那样的圆润,富态的脸上皮肤不算光整,还有一颗凸起来的肉痣在下颌处,锃亮的发髻上好像涂抹了一层油光。   这是于管事的婆娘,田氏。   琥珀步上前来,说道:“姑娘,这是于管事的媳妇,田氏。”   田氏不是沈家的奴仆,她家原就有一个米铺——于管事在大夫人房里风生水起,少不了她家里的打点。但她这还是头一次给见着娇滴滴的姑娘。往日都怕冲撞了这精贵的姑娘,她来沈府也只是在下人的跨院里吆五喝六的。她一张脸上本是素寡的神色,让人看上去就发怵。随着步进这大屋里,见到与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不一样的格局后,便逐渐堆着笑褶子,眼角的纹路也挤了出来,她忙不迭地蹲了蹲身道:“见过三姑娘。”   这礼行的也是一个四不像。   玲珑掩着嘴笑了一声,被琥珀瞪了一眼,讪讪地连忙看着玳瑁的脸色。玳瑁垂着头,眼神被阴翳拢着,她不察痕迹地退了一步。   沈芳宁点了点头,让田氏起身,她说道:“琥珀你来说一说。”   琥珀迈上前一步说道:“奴婢适才碰巧经过角门,就看见田氏说要找姑娘。奴婢想大家都是熟人,便将田氏带了进来。”她状似为难的模样,紧咬着唇。   田氏一双细长的眼睛盯着玲珑那方向,眼瞳里冒着一团火。她原本就是家里说话的头头,于管事只敢顺从她的意思,从来都是伏低做小的。如今脸上被火辣辣地打了一巴掌,她哪里忍得住?也就想也不想地直直啐了一口,“小蹄子……”   琥珀直冲她使眼色,这才让她猛地一拉回神,才发现主位上的沈芳宁正面露愠色。以为是自己的放肆之举而惹恼了这个如春水一样的姑娘,她咽了一口唾沫,俯下身,“三姑娘,你要给我做主啊!”   田氏活在市侩里,对沈芳宁这等高门大户里的姑娘们有一种天然地胆怯。哪怕她的丈夫在沈家也是有名头的管事,沈芳宁不过寄人篱下的姑娘,但她也依旧只敢在下人面前耀武扬威。   于是她突兀地一声倍感凄厉的叫声似乎要掀破了屋顶,连垂下的珠帘仿佛都被她给震动了。   秋妈妈站在一旁,绷着一张脸,看起来很有威势的模样。她沉声说道:“你说说,要我们三姑娘给你做什么主?”   沈芳宁觑了一眼玳瑁,纤浓的睫羽下是晦暗不明的神色。   玳瑁绞着手指,她从背脊上生出了薄汗。   怎么会这么巧?   她不可置信地想道。   “姑娘您有所不知,玳瑁这个贱……”她咬着牙狠狠地盯着玳瑁,“呸,不要脸皮子的破鞋,看见个男的就往上爬。玳瑁和我家那个勾勾搭搭了半年多,我还是前两日才瞧见的。我打听到,原来这事在早就在老夫人的丫鬟婆子里传遍了。”   她被气得眼睛泛着猩红的血丝,原以为一个小管事被她家掣肘,飞不出她的掌心。谁知道风平浪静这么二十多年,胖孙子都有了俩。这个心眼多的,居然给她来了一个金屋藏娇!   “我就是来讨个说法的!”   沈芳宁听完后,毫不意外地看着玳瑁,面上露出浅浅的梨涡,“玳瑁,你还有什么话说?”   玳瑁扑通一声,立马跪了在地上。她惨白的一张脸,眉眼之间全是惊惧之色。她提着一颗心,身子颤抖得跟筛子一样。   她这厢才明白这是被沈芳宁套进圈子里了!   只能咬紧牙关,死不承认,“奴婢是清白的。”   沈芳宁还未曾发话,站着的田氏先一脚踹了上来——“清白?你是跟黑炭比清白吧!我家那口子还被你勾引得给了你一个金镯子!”   玳瑁毕竟是当半个姑娘似的丫鬟,她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身子哪里经得起横肉一身的田氏的这么一脚?当即就将她踹得眼冒金星,歪倒一旁!   眼瞅着田氏按耐不住自己的脾性,琥珀连忙制住她欲抡起的手说道:“姑娘还在这儿……”   田氏便又停了下来,但她的怒意未曾消减,嗤道:“我这是给三姑娘面子,只要你敢出沈家门一步,我就让人把你扒了送窑子里去。”   她年轻时也是铺子里的一把手,父母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在他们去世以后她就独当一面起来。什么三教九流的人她没有见识过?只是远不比这二人给她带来的羞辱大!   田氏说起个话口无遮拦的,在座的除了两个妈妈其余都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听后不免得替玳瑁臊皮。   “拾穗、拾叶你们去搜玳瑁的屋子,看她找得到那个金镯子不。以免得她反咬一口,泼咱们一盆污水。”   秋妈妈思绪清楚地吩咐着在一旁看呆了的两个丫鬟,她眼神都未曾施舍给玳瑁,然后不客气地说道。 第22章 房契 人不可貌相。   拾穗和拾叶退出了正屋,她俩咬着耳朵。   “她看起来是个老实人,没想到……”拾叶和拾穗是同一批进府的丫鬟,又一起被分到了湘月居,自然是最亲近的。她稍稍目光看向正屋跪着的玳瑁,喟叹道。   “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拾叶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人不可貌相。”   拾穗比她稳重些,她拉了拉拾叶的袖子,走到倒座房里。   “多说多错,还是赶紧按姑娘的吩咐找找吧。”   她言罢,便掀开褥子挨着摸索起来。   拾叶则去看匣子一类的玩意儿里。   这厢正屋却寂静得一片可怕,田氏依旧气呼呼地站着,她膀大腰圆的,遮住了一片光。她精明的眼睛里充满着耀武扬威,看着伏跪在她身下的玳瑁,怨恨与轻蔑交织。   自从她得知于管事偷腥后,这口气就憋在心里。一是老了讲究脸皮子起来,家里还有两个儿子都当爹的年纪了,这事儿说出去她也害臊。二是纵然夫妻之间年轻时决然不是因为爱情而契合在一起,但好歹还是一路走过了二十年。   但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拿她的银子养别人。   沈芳宁瞥了眼跪下的玳瑁,看见她勾着头一直贴着地面。看似一派平静,实则手指在忍不住地颤抖。   没有谁比她更知道沈家对于这等辱没家风的事情是有多痛恨。   曾经老夫人房里有个大丫鬟叫蓝雨,只是和大老爷身边的小厮有些情愫暗生,互相送了礼。被人揭发后,二人双双被发卖。   沈家自诩清贵世家,书香名门,绝不允许有她这种事情的诞生!   她牙关咬紧,只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从远处赶来。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她的鼻息喷出热气,身体蜷伏在一旁只感受得到热气之后的冰凉。   沈芳宁说:“可有什么发现?”   拾穗和拾叶面面相觑,随之拾叶俯首上前递上了一个锦盒。   赤红色的匣子里装了一个扁而细的金手镯。   上面还放了一个香包,绣了柳叶合心的花纹。   玲珑站在一旁,她探过头去看,“这分明就是你的绣工。”   她语气里有那么一点自得——瞧,我说得没错。   田氏花了一两日让人调查玳瑁,自然说出的话都是十足的把握。她见如今大局已定,可沈芳宁迟迟不肯发话,心里一急说道:“三姑娘可不会要袒护自己的丫鬟吧,大家都知道沈家是家风极好的人家。”   秋妈妈乜了玳瑁一眼,看见她抖如筛子的模样说道:“若是不能证明,只需去找于管事近日买过金镯子没,京城的金号就那么几家,谁还认不出自家的手艺来了?”   玳瑁战战兢兢而说不出话来,她吞咽着口水,微抬眸便撞进了沈芳宁黝黑的眼眸里。   秋妈妈冷笑道:“若是两情相悦,府里谁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玳瑁你也别怪别人,你是府里的老人了,你不是刚进来的丫鬟不知规矩。咱们沈家的家风严,容不得一粒灰尘。”   玳瑁这才抬头,她一一看过这几副面庞,到田氏时依旧轻傲地看着她。   “家风严?对下不对上吧,出了大公子和四姑娘的事情后,三姑娘以为沈家是什么模样的?”   她轻嗤笑道。   身为沈老夫人房里的二等丫鬟,她看过的腌臜事只多不少。替沈老夫人料理的也有好几个,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在她的头上。   “老夫人如今掌管沈家大小事务,这等事情自然等沈老夫人来料理。免得脏了姑娘的手。”   琥珀立在一旁说道。   沈芳宁拿过那个香包,巴掌大的香包分明是男式的模样,她随手翻了翻,却摸到了一丝的不对劲。   于是她解开香包的系带,白纸被折成巴掌大的模样。她摊开,饶有余味地默看着。   只见她眸色越深,将这张白纸黑字的铁证递给了田氏。田氏接过一瞧,直直冲上去抡了一巴掌。玳瑁随着头一歪,霎时半边脸红肿起来,嘴角还破了皮,流了点血。血腥地气味在她的口中蔓延,她得意地看着田氏。   田氏气得手脚发冷,紧接着她脸色越来越阴沉,就像冬日里的寒冰,一直森森地看着玳瑁。   人气急了反而没有那么大吵大闹,她上下起伏的胸脯却昭示着她的不平静。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香禄院,一路上走过抄手游廊,经过她们的丫鬟们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打量着。不出一柱香的时间,玳瑁和于管事的事情整个沈家都知道了。   沈老夫人掌着一盏角灯,她带着一只翡翠扳指,松弛的手抚过沈家的账本。她年纪大了,不及当年,现在看了一小会儿就眼睛酸疼。   “回……老夫人……三姑娘,来了。”白云难得慌乱地从垂花门赶进来,她似乎可以料见沈老夫人接下来的勃然大怒。   沈老夫人素寡着一张脸时十分的迫人,正好眼睛泛酸她于是放下手中的账本。眯着眼睛道:“慌什么?让她进来吧。”   她将账本放在炕上,柳琴进来换了一壶六安瓜片。   玳瑁此时已经煞白着一张脸,她被玲珑拿布条困住。   来到香禄居,认识她的人就更多了。   田氏反而惴惴不安地盯着沈芳宁,她嗫嚅着嘴唇好一会儿,迟迟说道:“三姑娘,你们老夫人是什么样的性格?”   她自小和黄白之物一同长大,打交道的人无一不是在坊市里开店帮工的人们。对于天子脚下的达官显贵,她也不够资格攀得上去。   沈芳宁微扯起嘴角,给她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见过祖母。”   白云将沈芳宁邀了进来,她牵起里屋梢间里的珠帘,恭谨地对沈芳宁蹲了蹲身。只是素来见过场面的她,脸色也有一些古怪。   沈老夫人戴着一支滴头的翡翠簪子,簪头那点翡翠的成色极其通透。沈老夫人戴在头上既不会被夺去了所有的目光,也不会存在压不住场的情况。   “芳宁,你怎么来了?”   沈老夫人淡淡地说道,她和沈芳宁没什么感情,更多得是眼不见为净,经历这连日的一档子事情后更是如此。她如今想得都是二儿子回京,自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而沈芳宁绝不会让这件事被轻轻揭过,她闻言欠身道:“祖母,芳宁有事相告。”   沈老夫人这才移了微末的余光去看向沈芳宁,她漫不经心地说:“你有什么要事?”   沈老夫人才看向支撑窗外的罅隙,她不经意间地一盯,就看见古怪地站着的玳瑁。心里正疑惑,她看样子也不像自愿站着的模样。   沈芳宁则对身后半步的琥珀说道:“把人带上来。”   沈老夫人随着琥珀和玳瑁一干人步入里间后,她的眼神愈发深邃。看着玳瑁被琥珀用布条绑着,不禁问道:“芳宁,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虞——沈芳宁对玳瑁这样,无疑是打了她的脸。   沈芳宁看着沈老夫人的面色并不感到害怕,她微压了压嘴角,露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神情。春水一样的眸子里也乍然露出难以启齿的神态。   “这是田氏,大伯母房里于管事的媳妇。”   琥珀站在一旁,她替沈芳宁说道。   田氏多年买卖场上混出来的经验,加之理智也拢回大半,自觉自身应该此时说话,便随着琥珀的声落福了福身。   她连忙接过话茬,“老夫人安,今日来此是希望老夫人替我做主的。”   老夫人皱眉看向沈芳宁,她深居沈家,往来都是京中的官宦之家。显然田氏不够格入她的眼,颇愠道:“何事?”   田氏木着一张脸,她攥紧了拳头说道:“玳瑁勾引我家那东西,不知廉耻的东西……人证物证俱在,也不知沈家是否容忍得下这么一个贱……”   她越说越急,唾沫四溅,容不得旁人插嘴。一张平凡的脸格外的扭曲,猩红的眼睛仿佛一张血盆大口要将人生吞活剐。   田氏未像之前那样只一味地唾骂玳瑁,她一字一句地陈述,更像是把二人齐齐拖入深渊之中。   玳瑁的寒意从脚底钻进骨子里,直涌而上爬上她的心头。她完全不敢抬头,就怕看见沈老夫人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她一下软了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没有人比沈老夫人院子里的丫鬟更知道她的手段!   她这时候才从心里生出一丝后悔来……明明她有大好的前程……   玳瑁薄削的嘴唇忍不住的颤抖,而一直盘旋在她的头顶的目光始终未曾移开。   沈芳宁眼瞅着沈老夫人眼底的怒意一层掀过一层,她方才说道:“祖母,您看这……”她的犹豫不决落在沈老夫人的眼里则是重重地讽刺。   沈老夫人的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她气血涌上来,雷霆之怒如暴风雨来时,“去把她的婆子娘和于管事给我叫过来——”   “还有大夫人!”   沈老夫人冲柳琴吼道。   柳琴显然没见过沈老夫人如此震怒的模样,哪怕是因为印子钱一事。她猝不及防地被点名,吓得一抖。只好连连应是,就退了出去。   沈老夫人抿了抿嘴唇,心里对安氏的不满又添一层。   玳瑁毕竟在她跟前用了两年,谁都知道这感情的事不是一朝一夕的,那到底她在她身边是为了什么?   跟于管事私通曲款究竟是何时开始?   沈老夫人不禁升起了对玳瑁、对大夫人的怀疑。   继而她问道:“玳瑁,你可知罪?”   玳瑁惶惶而抬头,她的泪盈满了眼眶而不经意间就溢了出来。她小声地吸气、哽咽,也许是因为她的将来。   她又伏跪在地上,鼻尖触碰着地面,她瓮里瓮气地说:“奴……奴婢……知……罪……”   沈老夫人敛威道:“你可知道沈家家规?”   玳瑁哀求地看着沈老夫人,她的手指颤抖着,想要伸手向前去抓住沈老夫人的裙角,可最后还是归于胆怯,也是怕再惹怒她的另一重火。   她闭上了眼睛,竭尽全力却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奴婢……知道……”她停留了一会儿才说,“……会被发卖出去。”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就被卸了力气,整个人面如死灰的跪坐在地上。   恰在此时,柳琴领着三人进来。   为首的自然是大夫人安氏,她显然一副猝不及防的模样。清晰地可以见得她脚步的匆忙,在揭开帘子后来到梢间,她一眼就看见了沈老夫人那可怖的神色。略过沈芳宁,她不由得抓住帕子,纳了一个福。   “母亲……这是……”她迟疑地说。   大夫人一路上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又见在外院的于管事也被叫了过来。她急于撇清自己,连忙将于管事拽了上来,“我哪里知道他这么犯浑,若是如此,我早就不会留他了。”   于管事的脸上有女人的指痕,五根指头根根分明地印在他的脸上。他生得不算高大,但很瘦削。留着八字胡,很有几分儒雅的风度。但由于肚子里没什么货,只有一种流于表面的感觉。   他被大夫人逮了进来,梢间巴掌大的地方一下子由于这三人是闯入,显得十分的狭□□仄。于管事心里也有一团火,他认为田氏是在毁他前程,便先不管三七二十一说道:“你是要害死我还不够还要拉别人下水吗?一天到晚吵吵闹闹地成何体统,还不赶快给老夫人告罪,这就是一个误会罢。女人家就爱揪着小事不放……”   他三言两语想把自己摘出去,于是走过去冲着田氏拉拉扯扯,可田氏却不似往常一样被他连唬带吓地震住。反而听着她那浑圆的腰,脸盘子一动一动的,拂袖打开于管事的手。   “我呸!房契都有了,你还有什么没有的?城北两进的宅子都买了,下一步是要生个老来子?也不撒泡尿瞧瞧,没有我你能买城北的宅子哄小情人儿,让你在外头胡天胡地的?”   她冲于管事不客气地吐了一口唾沫,骂声连连。   于管事毫无心里准备地被田氏打开,他跌了一个趔趄。可是顾不了这么多,他抓住了田氏话里的“房契”这两个字。一双如恶狼一样凶狠的眼睛鼓溜溜地转着,他看了一眼玳瑁。   玳瑁木讷地瘫坐在地上,她很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回到这一步。   以至于她的婆子娘孙妈妈则冲上前来先使劲拍打着玳瑁时,毫无反应。只听见孙妈妈语气又急又恼:“背时的,你作了什么孽啊!还不快给老夫人赔罪……”她早去的死鬼丈夫是四川人,因此耳濡目染了四川的乡音。   她一辈子勤勤勉勉地待在沈家,而到如今她的女儿却犯了沈家的大忌。这让她又是气又是无措,更何况这不是普普通通的两情相悦,而是和有妇之夫私通曲款!孙妈妈在内院一辈子,哪里能不知道像于管事这样的人,就是给他十个胆也不敢纳玳瑁,更遑论娶她。   她这女儿是人财两空!   于是怒急攻心的孙妈妈在一见到于管事时,就趁他毫无防备打了一巴掌,直把于管事打歪了半圈,可见力道之大。于管事正被打得两眼冒金星,柳琴才出声制止了他们下一步的冲突。   于管事见状,他脸色刹那间变得凶狠起来,“你这个小贱人,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虽然之前冲田氏吼了那么一嗓子,可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如今吃香的喝辣的生活,靠得不就是田氏的铺子吗?   更何况当年他是入赘田家的,绕是如此他那个岳丈生前防他也跟防贼似的,田家实实在在的东西都是他两个儿子的,和他无关。   玳瑁宛若没有生气的木偶,她被俩人推搡在中间。孙妈妈蹲下来一把揽过玳瑁她什么也不能为女儿做,也许还要因此被赶出去。   这以后她女儿的名声就全毁了!   “于管事别急,这儿白纸黑字都写着有呢。”   玲珑见没一个人说话,大家僵硬地看着彼此。于是从袖子里拿出了之前的那一张纸,也是因为这一张纸,田氏决意与他一拍两散。   “白纸黑字都写着,你说我冤枉你这狗东西没有!”田氏冷哼道。   于管事脸色一垮,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玲珑将房契递给了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凌厉的眼神一扫,便将这张纸拂在了于管事脸上。   “你说怎么办,你房里的人出了这样的事?”   大夫人在一旁站着许久,被沈老夫人刻意地冷落着。她始终沉默着,也知道这种情况她百口莫辩。   于管事是她房里得力的管事,而玳瑁以前是沈老夫人房里的丫鬟——二者结合在一起,谁不会多想三分?   可就这三分,也足以让她在沈老夫人面前蒙上一层怀疑的面罩。   大夫人冷面地看着那一锅的吵闹,“自然是按沈家的规矩办。”   老夫人又问:“于管事是你房里的管事,你对此没意见?”   大夫人只能回答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何况于管事不是买来的家仆,只需要将他逐出去就好。至于玳瑁……”   她看着沈老夫人没有波澜的眼神,踌躇一会儿说道:“至于玳瑁……媳妇看还是母亲决……”   沈老夫人冲她作了一个制止的动作,她将眸子转向了沈芳宁,问她道:“芳宁,你怎么看?”   沈芳宁只觉得梢间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她倒也没有不自在的情况——毕竟这两年多过去,她练就了一番刀枪不入的本领。   沈芳宁沉稳地回答说:“自然是按照规矩办,有错就罚,有功则赏。这件事若是太轻,让底下人有样学样,岂不是沈家就乱套了。”   玳瑁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挣开孙妈妈的手,她连滚带爬地来到沈芳宁的身边。扬起她那一张被泪水糊了的脸,满是哀求地说:“姑娘,您饶了奴婢吧。是于管事非要我跟他相好,我也是逼不得已……”说罢她放声痛苦起来。   沈芳宁于心不忍,她也不曾再说什么重话。但田氏在一旁伫立着就很是不高兴,她瘪瘪嘴说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不是什么东西,你难道是个好人?那叫什么……臭味相投,否则你收金钱礼物做什么?”   田氏长相普通,甚至说不上一般。她知道于管事跟她的结合无非是她要找一个有些能力又愿意入赘的,而于管事想找一个能帮衬他自己的。两个人的感情平静如一潭死水——但再怎么说,她也决不容许背叛。   尤其是金屋藏娇的份上,谁知道他下一步是不啊杀妻扶正了。   玳瑁语噎,于管事却受够了田氏这副高高在上的气焰,他一瞪却被田氏就近踹了一脚,嚷道:“奸夫□□,你们一起过下辈子去吧。”   田氏的脚大而有力,她一向是虎惯了,何况市井里不需要那么多礼节。反而是弱肉强食,你横,你才有理。   眼看梢间乱糟糟一团,沈老夫人怒火中烧。她吩咐白云说道:“于管事打二十棍,逐出去,至于玳瑁……”   沈老夫人没想到自己安排的这颗棋子竟然成了无用功,还倒惹一身腥臊。   当初她看玳瑁,就是见这丫头长得不像是心眼多的,也好让沈芳宁将目光盯在玲珑身上。谁知道人不可貌相,还牵连出了和大夫人房里管事的丑事。   她冷声说道:“打十棍,孙氏给带回家去。”   话音刚落,哭天喊地的声音络绎不绝。玳瑁头上直冒冷汗。   她看着沈老夫人不容分说的模样,心一下子沉到了最底端。   孙妈妈抹了一把泪,她本就老花的眼睛更是看人不清。沈老夫人到底开了恩,少了十棍,只是这女儿的将来可怎么办啊!   孙妈妈不禁又愁了起来。   她愣愣地扯着玳瑁直直磕头。紧接着就看见一向云淡风轻的于管事也不禁瘫坐在地上,他面色灰白,连八字胡的长须也耷拉下来。   田氏看着这对男女,她心里的气出了一大半。   自然剩下的一小半——来日方长!   她只丢下了一句话,“等会儿自己回去将你自己的东西带走,明天我们就去和离。”   说和离也是给他面子,田氏自然给他一份休书也不为过。   毕竟在齐朝夫妻和离也算是体面的撕破脸皮方式之一。   沈老夫人最后伏膝叹道:“老二他们快到了,安氏,你到时候多帮衬你二弟妹。” 第23章 猜疑 可这二爷和三爷都是沈家人,是亲……   大夫人铁青着一张脸,她惊道:“母亲!”   沈老夫人的意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大夫人是宗妇,是沈家的主母。可如今却要去辅助即将回京的二夫人管理沈家,这就差指着鼻子说让她放权。   哪有宗妇不是当家主母的人?   只怕二房回京之日,她在京中也无法立足,成为全京城人的笑话。   沈芳宁也颇为诧异地看向沈老夫人。在她的眼里,大房是犯了错沈老夫人都会装聋作哑当做一切没有发生过的特例,可如今有了二房回京这么一个引子,大夫人这十余年来的权柄就这么没了……   可仔细一想,大房这几次都是在打沈老夫人的脸面——   更何况,沈老夫人得了消息。   二房的一位妾室难产生下了一个儿子,舍母取子,如今刚过了三个月,养在大夫人的名下。此番回京,二爷也打算给孩子入族谱。   这不就轻易地解决了沈老夫人的一块心病?   沈老夫人斜睃大夫人,让大夫人心里没底。只听见沈老夫人不容置疑地说:“老二如今得了首辅器重,将来定有大造化,你也别坐井观天,只看这些蝇头小利。”   大夫人却再也扯不出什么笑来,她干笑两声,又紧紧地阖上了嘴。   二房得了权,哪里还有她大房什么事情?   她止不住地在心里嘟囔老夫人偏心眼。   还在路上就嫌弃她挡了二房的道,还有拱手相让与那个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她怎么能噎得下这口气!   此时梢间一片寂静,田氏几人被送了出去。白云柳琴几个默默地垂下了头,装作恍然不知大夫人和老夫人之间的机锋。   沈老夫人呷了一口冷了的茶,“芳宁,这件事委屈你了。”   沈芳宁眼眸像一汪水,如春日阳光下照耀得那么粼粼。她摇头道:“圣人也有犯错的时候,祖母也是心疼芳宁,才愿意把丫鬟送给我。”   至于是心疼她还是监视她,就都不重要起来。   沈老夫人面容微霁,她说:“你明儿去回事处挑两个丫鬟,过不了一个月你就要去傅家了……”   接着就是关于她父亲的云云。   沈芳宁虽内心嘲讽,但欣然答应。   大夫人捻着帕子遮掩住口鼻,她面庞生硬地说:“媳妇先告退。”   沈芳宁自然也没有了留下的理由,带着琥珀和玲珑她们也欠身离开。   出了垂花门,外面的天色暗淡无光。一卷一卷的云也浅浅的,盖不住天穹的底色。   大夫人走在前面,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扭面过来说道:“你费尽心机斗倒我,不过是给她人做了嫁衣。”   沈芳宁双手叠在一起,她注视着大夫人的脸庞,道:“大伯母,您到底有没有这个心思,您心里清楚。芳宁只是管教了自己的丫鬟罢了。”   她一脸坦然地看着大夫人,大夫人纵使心里有气,却也只能闭口不言。   大夫人将帕子一扭,拂袖而去。   沈芳宁看着琥珀,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琥珀搀着她,主仆三人走在了回湘月居的路上。   刚进垂花门,就瞧见孙妈妈提着一个灰布的包袱,她见了沈芳宁惊惶地躬下身,立马就走了。   琥珀比划道:“听老夫人院里的丫鬟说玳瑁被打得气只剩下了半口,这么厚的板子,甭提多疼了。”   绕是玲珑听了也倒吸一口气。这可是动了真格,不再是平日里房里的管事妈妈罚着端水、禁食这一类的。   “她啊是自作孽……”玲珑叹道。   “这话可别说了,规矩就是规矩,容不得任何人逾矩。平日里的小错无伤大雅,可凡事都有个容忍的限度,她跨过了,自然就是雷池一步。”秋妈妈对几个丫鬟说。   沈芳宁招了秋妈妈进屋,她让琥珀去小厨房端了一盘糖糕发给院里的几个丫鬟们。   进了屋后,沈芳宁骤然轻松地坐下。她捏了捏酸硬的肩膀,靠着一个碧色的大迎枕。   从谋划到揭发她等得不是这么一两日的时光,沈清宗的一刀之仇她哪里忍得下去。结果算是让她心满意足。   “秋妈妈,你说老夫人这么做,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就算厌恶大夫人,也不会让大房处于下风。”   沈芳宁想到之前徐晏青对她说的话,明里暗里都指示着王恒昌和傅正则不对付。而二爷是王恒昌门下的人,如今得势也和王恒昌有很大的一部分关系。   “其实到了现在玳瑁和于管事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大夫人授意的已经不重要了。打从这件事牵扯到了大夫人,老夫人心里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秋妈妈宽慰道:“姑娘做得已经很好了,二房过两日就要举家进入京城。到时候大房二房之争,与姑娘就没有关系。”   沈芳宁一听,她支着下颔看向门外。两头排齐的瓦上只能看见高大的树横生的枝叶,青翠的叶子垂在灰白的墙上。一行大雁飞过,了无痕迹。   她喃喃道:“秋妈妈,你可曾怀疑过二房?”   秋妈妈听她喁喁言,初始只听了一个模糊,回过味后她猛然一惊。秋看着沈芳宁的眼睛,低下了头。   沈芳宁却又笑道:“我是不是看谁都像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可我没有办法不怀疑他们,他们都是冷漠的刽子手,夺我父亲性命的恶鬼!”   她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   “沈家当年倒了一个三爷,后来雀起的是二爷。时间上却也说得过去,可……”秋妈妈面露疑色,她也不会相信,“可这二爷和三爷都是沈家人,是亲兄弟啊!”   沈芳宁不免苦笑。   亲兄弟?   她倒也希望不是二爷,于是只能怅然地说道:“但愿是我多想了。”   翌日,沈芳宁和琥珀去回事处挑两个丫鬟。   甫一出抄手游廊,便见着一个穿着桔色素面短袄的婆子在门口迎着。她是管丫鬟的刘妈,刘妈一见沈芳宁,立马绽开了笑容。   她连忙迎上来,堆着一脸的笑褶子说道:“奴婢见过三姑娘,昨儿就得了老夫人的吩咐,将机灵的丫鬟一个一个挑了出来。本来打算待着去湘月居,没想到三姑娘您亲自来了。”   她一向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而松弛的面庞里少了寻常的趾高气昂,多了一丝小心翼翼。   刘妈是大夫人一手提拔的人,而如今老夫人重新掌权,沈家还指不定怎么洗牌呢,她只能夹紧尾巴做人。   沈芳宁淡淡地瞟了一眼刘妈,而身后的琥珀眼波流转,她说:“咱们可担当不起,您这副本事我也一向见惯了,向前带路吧!”   她从前要丫鬟的时候可没少受刘妈白眼,而刘妈一听,面色讪讪,连道:“琥珀姑娘,你折煞我了。我不就是个婆子罢了,哪有你说得那么神气?”   她佝着腰,伸着手向前,将沈芳宁她们带到了一处小院子里。   “三姑娘,这大都是新来的丫头,也有刚买进来小半年不到的。”刘妈锐利地朝丫鬟们看去,只见丫鬟们一个个立马由之前的嬉皮笑脸变得噤若寒蝉。   可见刘妈在丫鬟们面前的威严。   沈芳宁一一略过,她走到榕树荫下的一把八仙椅坐着。溶溶的春光泄了下来,面前一流水穿着浅青色短马甲,下系一条白色细布裙的丫鬟们,个个青葱水嫩,足以让人看花了眼。   她拿着一把团扇,靠在椅背上悠悠地打着。而琥珀则去跟着刘妈拿着一本名册,一一对应起来。   “……你叫春香?会绣活?”琥珀走在一个比她矮了半个头的丫鬟面前,问道。   刘妈见琥珀问得比其他人多些,便立马投机告诉了琥珀一嘴。   春香是年初才被人卖进府里的。她十四五岁的年纪,为人老实本分,做事也利索,唯一有一宗不好的便是饭量大,因而人长得也壮实。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缺点,比起她的有点可谓是不值一提——她是苏杭一带人氏,娘亲是一名绣娘。   沈芳宁一听,也来了兴趣。她招她们过来。   春香的规矩学得好,利索地行礼,正如她的性子一样不肯拖泥带水的。   旁人都说江南那里的女子都是温婉柔情的,可却也不尽是——春香约有成年男子那么高,虽然不胖,但是身上很是结实,看着便有一种波澜壮阔的意味。她的脸微方,一双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采。   “你愿意来我房里伺候吗?将来跟着我去傅家?”   沈芳宁淡笑道。   此时窸窸窣窣地谈论声四起,有几个丫鬟交头接耳地谈论着。刘妈闻言,扭头朝那十余个丫鬟乜了一眼。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只要姑娘不嫌弃奴婢,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春香说得很豪气,仿佛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样。   沈芳宁抿唇一笑,她说:“你倒是有趣,春香两个字俗了,给你改个名儿——”她顿了顿,见春香立马点了点头,沈芳宁思忖言,“停云如何,‘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春香,不,停云闻言立马点头。她早就腻烦了春香这个名字,只因为刘妈以前叫别人春香叫顺口了她刚进府就被按上这么一个名字。   丫鬟有时候也很可怜签了卖身契后,性命不是自己的,更遑论一个名字? 第24章 琉璃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刘妈见沈芳宁挑走了一个,一颗悬着的心也立马落了下来。她也知道这里面的丫鬟虽然看着水灵,可实则都是初生的牛犊,刚进府半年不到,还未曾经历过事情,稚嫩得很。   可有些本事的丫鬟们早就被各处要去的,她就是有心也找不出几个出类拔萃的让沈芳宁她们挑选。   她谄媚地笑道:“春香……不,如今该叫停云了。停云,还不快点见过三姑娘。”   她随即拉着立在身旁的停云,见她只是点了点头又没初出声不免帮着她说话。   停云听后,立马蹲了一个礼,她说道:“三姑娘……”   “起来吧,”沈芳宁看着刘妈的把戏,心里微讽。   当真是见风使舵的巧手,从前的刘妈哪里怕沈芳宁这么一个寄人篱下的三姑娘,她巴结的是大夫人和四姑娘,自然对三姑娘没什么好脸色看。   一年到头,浑然见不着这位管事妈妈脸上的半分笑意。   “拿过来给我看看,”沈芳宁接过琥珀手中的名册,随意一指,“就她吧,名字好听。”   刘妈连忙凑过去一看,她头上的桂花油浓浓得,十分熏人。接着就露出她那两排不大整齐的牙齿,说道:“原来是香蔼,这丫头之前被四姑娘……”她觑了眼沈芳宁的神色,见她如常于是紧闭了嘴,再不多说一个字。   “香蔼,上前来。”   刘妈冲丫鬟们站着的地方嚷道。   随即走来一个中等身材,带着一对素银耳环的丫鬟。她朝着沈芳宁福身,“奴婢香蔼见过三姑娘。”   沈芳宁的眼睛斜觑在名册上。沈家的丫鬟们都有这么一本名册,除姓名籍贯生辰以外,还记录着有什么长处,何年何月受了赏,哪日又受了罚,以及以往待过的地方。   每当旁人都来挑丫鬟时,捧着这本名册,自然也就一目了然。   琥珀看向沈芳宁,见沈芳宁没什么异色便说:“刘妈,就这两个丫鬟了。”   刘妈呵腰道:“得嘞,老夫人都派人叮嘱过奴婢了。今下午奴婢就把这两个丫头的卖身契带到湘月居来,不劳姑娘费心。”   沈芳宁扬着下颔,微亮堂的日光暖洋洋地、不经意间打在她的脸上,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也被朦胧地照着。刘妈抬头见了,只觉得一片眩然。   沈芳宁抚过掌心,她看着刘妈,扯出一个笑来,“麻烦了。”   刘妈却听见后,汗涔涔地往下落,她抚过额角冒出的细珠,直说道:“哪里哪里……”   如今三姑娘对她越客气,她也不免心里发慌。   这两年来,她给湘月居下了多少绊子,一宗一宗的虽然微不足道,但加在一起足以让她胆战心惊。   待沈芳宁走过后,停云和香蔼被留下来,收拾好包袱后再过去湘月居。   刘妈送她们到垂花门后,狭长的眼睛一一看过香蔼和停云的神色,最后嗫嚅着嘴唇想再说什么也没有说出,只让她们就地解散了。   十多个丫鬟聚在一起,又站了半天,最后铩羽而归。其中自然有和停云、香蔼不对头的,只听见人群中有个尖锐的声音,“呵,有什么稀奇的,到时候还不是要随三姑娘嫁到傅家。指不定到时候还要被赶出京城哩!”   她身旁的丫鬟个个面面相觑,她们胆子都不大,因此被中间的丫鬟拿捏得死死的。   倒是平日里两边都说得上话的一个丫鬟,扯了扯中间那个丫鬟的袖子,柔和地说:“翠珠,别说了。”   “妄议主家,小心刘妈知道了撕烂你的嘴!”   香蔼一反常态,伶牙俐齿地回嘴道。她身旁的停云与那一圈儿的丫鬟皆意外地看着香蔼。   香蔼是个绵软的性子,并且一向不参与到这些圈圈绕绕里。这才被绿云给顶走,从炙手可热的四姑娘屋里迁到当一个洒水扫落叶的丫鬟。   因此翠珠对香蔼这种看起来不争不抢的人也没什么好眼色相待。   “别听她讲,吃不到葡萄倒说葡萄酸。咱走吧。”停云微讽刺地勾起嘴角,朝翠珠回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你!”翠珠看她们走过去,她拧着眉头,朝着围在她身边的丫鬟们撒火,“都围在这里干什么?一边去。”   说罢,谁也不理,她气急败坏地回到排屋里。   这厢沈芳宁回到湘月居后便看见琉璃踌躇地站在月洞门旁,她手上捻着横生过来的细枝上的叶子。   “别再捻了,这枝上再多的叶子也要被你捻秃了。”   沈芳宁从她的身旁走过,留下这么一句话,惹得身后的琥珀与玲珑不禁低头抿嘴一笑。   “还不快进来?”   她抚过袖缘上的花纹,往正屋走去。   刚坐在罗汉床上,就看见拾叶端着红漆盘子,上面盛着一壶花茶和一碟藕粉糕。她打过帘子,将红漆盘里的东西一一放在案几上。   案几上还燃着篆香,一缕缕香盈室闭着眼嗅着也让人安定。   她张开眼睛,看着拾叶利落的动作,赞叹似的点头。接着她喝了一口拾叶倒的热茶,夸了夸秋妈妈说道:“可见的这两个丫头在你手下调.教得好。”   秋妈妈谦虚地回了声,“不敢当。”   然后她和琥珀连带着拾叶就不动声色地下去了。   只看见琉璃站在博古架旁,她纠结的神色被沈芳宁看在眼里。沈芳宁心里纵然有一丝不舍,但她还是笑呵呵地问着琉璃,“怎么样,可谈妥了吗?”   原是准了几日的空闲给琉璃,但琉璃怎么赶也花了两日有余才回来。沈芳宁以为回来得这么快是出了变故,结果看见琉璃纠结的脸色后,她反而落下悬着的心。只不过也带了一丝怅惘的感觉——毕竟琉璃跟了她许多年,她为她找到一个好归宿而高兴,又因为别离而涌出不舍。   琉璃闻言,颇为迟疑地点点头。   沈芳宁抚掌道:“这可是好事,你该高兴才对。”   “可姑娘你……”琉璃跟着沈芳宁经历过许多,无论是当年灼灼风华的沈芳宁,还是后来寄人篱下的沈芳宁,亦或者现在就要为人妇的沈芳宁,琉璃都陪同沈芳宁一一走过。这长久以往的感情更不是说断就断,只是她在通州,和京城实在有些距离。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琉璃也明白。   “这没什么,我如今也算守得云开。你又找到了好归宿,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在一起应该高兴才是。到时候我将你的身契给你,再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保管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只是她看不到琉璃披上红盖头的模样,沈芳宁又多了一层可惜。   “你穿红色肯定好看!”   沈芳宁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的眼睛里充满着对琉璃的祝福与喜悦。琉璃见了更加不舍了,她嗫嚅道:“姑娘……”   沈芳宁眼眶一热,她吸了一下鼻子,牵着她的手说道:“如今我也是有些东西傍身的,绝不会委屈了你。”   她胡乱说了一通,无疑是希望她平安顺遂,又扯了几句嫁妆。琉璃一直忍着情绪,直到沈芳宁抹了一把眼睛,她明艳地一笑,说道:“你和琥珀是一同进府的,情意也不浅。我这儿今日就不用你俩,你俩也好好地聊聊。”   在琉璃看来姑娘因着际遇性子变了许多,可唯一没变的就是待她们这些丫鬟一样的好。   她不舍地退下。   沈芳宁下午时去了一趟香禄院。   她站在庑廊底下,沈老夫人有午睡的习惯。因此沈芳宁才在外面候着。   过了半柱香左右,内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白云便领着几个丫鬟如一条长长的绳索一样,有序地进去。   隔了没多久,白云牵起帷帘,客气地说道:“三姑娘,进来吧。”   沈芳宁绕过一扇山鸟图的屏风,她看着沈老夫人正坐在梳妆镜前。梳头媳妇正一丝不苟地替沈老夫人挽着堕马髻,掺杂着银丝的头发在她的手中穿梭。又从匣子里找出一对金银错的莲纹金簪子插入髻中。   沈老夫人被白云扶了起来,沈芳宁乘着菱花窗漏过的光看向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似乎比从前多填了一两条皱纹,但她的眼神却依然灼灼有光,她对远方的来人有企盼,亦有欣喜。   这在后来白云再次进来时,体现到了极致。   “刘妈来回了话,说你挑了停云和……”她是记不住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的,因此在这儿有了丝停顿。   沈芳宁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还有香蔼,”沈老夫人的手搭在她的臂上,两人一同走到罗汉床边。   沈老夫人闻言点了点头,她拿过手边搁着的七分烫的茶盏,吹过面上的浮沫,品茗几口。她招来柳琴,让柳琴去拿了一对二两重的并蒂莲金手镯,“我听说你屋里的琉璃要嫁人了?”   沈芳宁一愣,继而又扬起了脸,应了一声是。她接着说:“芳宁来也是要跟祖母说一声。”   “老夫人——”柳琴将一个木盒递了上来,沈老夫人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说道:“在你出门前办?也算是喜事,也算是我给她的添箱。”   沈芳宁自然只能连连应是。看着支撑窗外白云赶来的模样,心里有了一个底。 第25章 二房 只觉得沈老夫人偏心二房也是有道……   白云灵巧地迈着步子进来,她搴起帘子朝里面一望。一张清秀的面容上含着笑意,她爽快地给老夫人和沈芳宁纳了一个福。   “老夫人,前面的人已经来回了话,二爷他们已经到了城外哩!”她如实地说道。   闻言,老夫人喜不自胜。她的皱纹随着嘴角的上扬而排列,她抚掌道:“好啊,过不了多久我们母子就要相见了。快去让大夫人和四姑娘准备准备。”   白云听了吩咐,连忙迈着步子去大夫人的屋里。   沈芳宁做在一旁,默默含笑打量着老夫人。   她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俨然一位慈母的模样。连看着沈芳宁也比往日顺眼了许多,不禁红了眼眶。   半柱香后,老夫人执意要去正厅坐着。两行圈椅整齐地排列着,香禄院里的丫鬟们步履匆匆,正如主人的心情一样。   大夫人和沈蓉锦闻讯而来已是半刻中后,只见大夫人和沈蓉锦都拾掇得一丝不苟。大夫人罩了一件紫色宝相花杭罗长衫,下系一条湖水蓝妆花八幅裙,梳着堕马髻,戴了一副鎏金嵌绿松石的头面——沈芳宁见过,这绿松石颗颗有拇指盖那么大,做工格外的精致,大夫人非隆重之时都束之高阁。   沈蓉锦则穿了一件水红的织金袄,绾了一婉媚的灵蛇髻。她没有像从前那样亲昵地凑上前去和沈老夫人聊天,反而待在大夫人的身边,心里像是藏着事一样,随着大夫人欠身道:“见过祖母。”   她随即看到沈老夫人下座坐着的沈芳宁,脸色微变——只见沈芳宁外罩了一件月白冰裂梅花的长比甲,堕马髻上簪了两三朵靛蓝的通草花。   未曾用金银衬托她明艳娇俏的脸庞,反而有一种妍媚而不自知的清丽婉媚的气质。   两者比肩,倒显得她这精心的打扮俗气。   沈老夫人见大夫人母女来了,“都坐吧,老二他们已经到了城外,想必没多久了。”   大夫人迎合道:“可不是,我今早就让下人们去收拾延庆院,就等着二爷和二弟妹回来能舒舒服服地住着。”   沈老夫人朝着大夫人的方向说:“你有心了。”   丫鬟们新上了君山银针,又往正厅里送了一些干果果脯。沈芳宁捻着一块窝丝糖吃着,她看着大夫人和老夫人的你来我往,也不得不佩服大夫人的“忍辱负重”。   短短不到一月的时光从指尖流淌而过,可沈家的权力交接却天翻地覆起来。如今二房更受朝廷器重,老夫人也明眼人看得出来更钟爱二房些。大房突兀得竟然在府里有了尴尬的处境。   如今老夫人不再是一心一意只为大房着想了,更遑论二房如今也不再是只有沈芸月一个孩子,自打二房来信说产下了一个哥儿后,每当老夫人念及二房时,嘴角就未曾下来过。   当家人都这么积极,底下的奴仆自然是见风使舵地勤快得很。方才进来了一趟,如今又有个婆子嗓门大得穿过了两道灰白的墙直直冲了进来。   沈二爷他们已经进了府邸!   沈蓉锦年纪轻又被大夫人保护得极好,二房走了一两年,沈芳宁也从高处跌了下来,合算整个沈家也没人再跟她作对了。而如今明晃晃的,二房人未到,气势足了起来,可见腰杆也硬挺,可把她愁得。因此很不待见二房的人,比不待见沈芳宁还要讨厌。   这可是真的能压她一头的人!   沈蓉锦在沈老夫人看不见的地方毫无礼节地瘪嘴,她手里抓了一把冬瓜糖,眼角耷拉下来,余光若有若无地瞟到门外。   忽然听见香禄院外此起彼伏的声音,守在垂花门外的婆子大幅度地纳了一个福,嗓门儿大得让大夫人不悦地蹙眉。   可一向注重规矩的老夫人未对此多说什么……   老夫人站起身来,大夫人见了连忙使了个眼色给沈蓉锦。沈蓉锦立马上前去,搀扶着沈老夫人的臂弯。   须臾后,一堆浩浩荡荡的人从垂花门走来。领头的是沈老夫人极为信任的婆子邹氏,她平日里掌管老夫人库房的账簿,一应送出去与收进来的东西都由她接手。   沈芳宁暗地里想:沈老夫人看来是给二房造足了势。   她瞥见大夫人那一丝嫉恨的神色从她的眼睛中划过,便微微勾起了嘴角。   沈二爷很有风尘仆仆从远路赶回来的况味,他胡茬蓄了小半个下颔,穿着一身半旧的常服。颇具有儒雅书生的感觉,他继承了沈老太爷偏方正的脸,最具传神的更是那一双眼睛。但如今眼底有些青色,血丝泛在眼白处。沈老夫人走到庑廊底下,她眼眶一热,久久地凝睇着沈二爷。   沈二爷连忙走上去,他一撩袍跪下,哽咽道:“不孝儿来给母亲请安了!”   此时沈老夫人动容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扶起沈二爷,目光流连在沈二爷沧桑的面容上,颤巍巍地手抚过沈二爷的鬓角,她说,“瘦了,瘦了……”   沈二爷身后跟着的美妇人连忙说道:“两年未见母亲,有许多话想说,可我是个嘴笨的,如今真真见了母亲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言罢,拿着袖子一点一点擦去眼睑下的泪珠,看着我见犹怜。   这说话的便是沈二爷的原配秦氏,秦氏是沈二爷老师的女儿,二人是两情相悦,因此多年无子也依旧恩爱如初。   她生得看起来小,明明是和大夫人一样的年纪,但却看起来年轻许多。一张圆脸很讨喜,说话也八面玲珑。从不趾高气昂地呵斥,倒带有一些江南女子的柔婉。今日她拾掇得很素雅,一身丁香色的挑线褙子,手上戴了一个成色极好的翡翠手镯。看起来未戴一金一银,可细细究来那只镯子便占有了不小份量。   沈芳宁和二房的人不大熟悉,她甫一回到了沈家,二房便举家去了山西。路途遥远,一年到头也只有几个音信。此时一见,只觉得沈老夫人偏心二房也是有道理的。   瞧二夫人说得话,处处都挑不错,又极为贴沈老夫人的心。将一番母子情深表现得淋漓尽致,让她这个局外人看了也不免触动心肠。   沈老夫人的泪水盈眶,沈蓉锦受了大夫人的指使,随即送上自己的帕子给沈老夫人,十分关切地说:“祖母见了二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而哭泣来了?”   沈老夫人掖掖眼角,她含着鼻音说道:“蓉锦说得是,今日是我们沈家团聚的日子,不该掉泪的。”   “蓉锦说得有道理……两年不见,蓉锦也知道疼人了,可见母亲您和大嫂教导有方。哪像芸月,浑然被我给惯坏了——”二夫人看着沈蓉锦,含着笑对大夫人点了点头,接着她扭身说道,“芸月一路上都在念叨您,如今到了沈家反而‘近乡情怯’……芸月,还不赶紧过来给你祖母磕个头……”   沈蓉锦随即将目光投到了二夫人身后,她的眼神里充满着妒忌。众人的目光都不在她身上,沈蓉锦不高兴地抿着唇,眼神直直地盯在地面上。   丫鬟们有序地散开,只见一位穿着水红色春衫的女子袅娜地步到沈老夫人的跟前,她手里抱着一个孩子,见了沈老夫人她盈盈一拜,声音如黄鹂鸟儿一样婉转娇媚,“芸月见过祖母,给祖母请安了。”   沈老夫人眼睛一眯,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沈芸月手里抱着的孩子,问道:“这是……”   “这是文哥儿,还未起大名呢,特地让母亲来起,也算是这个孩子的福分。”二夫人未曾有半分不愉的神色,她笑着说。   沈老夫人从沈芸月的手里接过孩子,孩子还在襁褓里,正阖上眼吐着奶泡泡。看起来白白胖胖的,很是可爱的模样,连沈蓉锦也凑过去瞧了一眼。   “嗐,瞧我,这里风大……大家都进去吧,免得这个小家伙着凉了。”   沈老夫人显然对怀中的婴儿爱不释手,嘴里直念叨着“文哥儿,文哥儿”。   甫一进门,丫鬟上了茶水后,沈老夫人就让人把门阖上。   二夫人坐在沈芳宁的对面,她好奇地打量着沈芳宁,莞尔道:“这是三叔的女儿芳宁吧,一别多年,越发好看了!这性子也极好,我看着真是个标致的大美人儿。”   说罢她又对沈老夫人说:“要是我家芸月能有芳宁这样乖巧柔顺该多好,这孩子一大便不经管了,平日里说嘴两句都不行……”   “娘……”沈芸月一听二夫人在众人面前说她,不禁羞恼地踩了踩地面。 第26章 换权 厨房!那可是整个沈家油水最多的……   二夫人温柔地看着沈芸月,她抚过沈芸月的鬓发,扭头对四周的人说:“瞧瞧,她还知羞了,脾气一来跟个小姑娘似的。”   沈老夫人抱着文哥儿,二爷老来得子,最欢喜的莫过于沈老夫人这个祖母。   往日她对秦氏心有芥蒂,竟全因这个孩子一下消除了。她现在待秦氏如春风拂面一样柔和,这不免让大夫人像在醋缸里泡过一样。   “可不小啦,芸月都及笄了不是。”大夫人说,“二弟妹可得着急起来,这姻缘、姻缘,求得不就是个缘字吗?”   沈芸月扬起的嘴角一僵,她转眸看向沈蓉锦——   这穿红戴金的,忒俗气!   她目光停留在沈蓉锦那件水红色的织金袄上,眼里扬起一丝嘲讽,被沈蓉锦看在眼里。   二女同穿一色,孰高孰低,孰优孰劣,自有定论。   沈芳宁看着沈蓉锦一脸冷色地扯了扯衣角,然后她的光狠狠地朝身后看了一眼。   彩霞随即慌乱地低下头——今日便是她提议让沈蓉锦穿这水红色的衣裳。   “蓉锦不是还没定亲吗?芸月做妹妹的自然不急。”秦氏道。   沈老夫人怀里抱着文哥儿,她低头看着已经悄然熟睡的奶娃娃,将他递给乳母,让乳母抱着去厢房哄着睡。   接着沈老夫人端起茶水,端看了一周,慢悠悠地说道:“蓉锦和芸月都是好姑娘,等芳宁出嫁了,咱沈家接下来的喜事可是不少。”   秦氏却咦了声,她问道:“芳宁许配的是——”   “二弟妹有所不知,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傅正则傅大人。”大夫人睇视着秦氏,她一向看不起秦氏装模作样的神情,嘲她浑身都是假的一样。   果不其然,秦氏脸色微僵,她看向上位坐着的沈二爷。沈二爷原本是给沈老夫人剥松子仁的,他一听傅正则这个名字,神态立刻严肃了几分。手上的速度也停了下来。   京中谁不知道傅正则参了王恒昌一本,却被王恒昌压了下来,皇帝更是让其闭门思过。而沈二爷是实打实王恒昌一派的,王恒昌的曾经左右手,时任工部尚书的秦克严就是秦氏的父亲!   “傅正则……”沈二爷念叨着这三个字,他的声音不大也不小,恰好是沈芳宁听得见的。   沈芳宁压了压唇角,她就知道大夫人爱拿她当靶子使。不过这门亲说到底是沈老夫人给她定的,沈二爷心里有避讳也不敢多说。   倒是沈老夫人颇为忧虑地凝睇沈二爷,她小心翼翼地说:“这傅大人也是一表人才,配芳宁……”足够了。   沈二爷却打断了沈老夫人的话,他那双肖似沈老太爷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对着沈老夫人说:“万事由母亲操劳,儿子愧不敢当。”   “嗐,芳宁是你三弟的唯一女儿,你跟问清自小一同长大,情分自然不一般。我当时也是听府尹夫人说的……”沈老夫人当初心急沈芳宁的婚事,毕竟她专门请大师看过,说沈芳宁的命格太硬,克沈家。若是让她嫁的太好,反而对沈家气运有所妨碍。   可太差,沈老夫人的面子上过不去——她一生最讲究脸面。于是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傅正则,她自然不肯放过。   傅家世代为官,而傅正则本人又是探花郎出身,更何况如今他失了圣心,怎么配怎么顺眼。   正在沈二爷准备说话时,从月洞门外跑来一个婆子,她弯腰道:“大爷回来了。”   大夫人一喜,自觉腰杆也挺了一半。她扬起笑,说道:“大爷如今在都察院办事,常常是不落屋的,一听二叔回来了,想必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你们兄弟多年未见,晚上可要好好聚聚。”   大夫人拿足了长嫂的样子,她翘首看着沈大爷从月洞门里出来。   只见来人还未换下官服,和沈二爷有五分像,沈大爷更像老夫人多一些。他也比沈二爷圆润许多,又矮了小半个头,在沈二爷眉毛处,亦可见革带上微微凸出的肉。   沈大爷先走进去和沈老夫人欠身行礼,接着他与沈二爷多年未见,兄弟二人见面皆红了眼眶。   此时,二夫人笑着说:“爷与大伯多年未见,兄弟俩之间定有什么话想说,我们女眷不方便掺和到你们男人中间来,何不如让厨房做些下酒菜,爷和大伯酣畅淋漓!”   沈老夫人亦觉得不错,她默许白云照着二夫人的指示去干,“老大、老二,你们都先下去吧,为娘的也要跟你们的媳妇好好商量商量。男人管外头,女人管里头,各有各的规矩。”   此话一出,沈大爷、二爷齐齐躬身告退。而大夫人本因二夫人抢了她的话而忿忿的心也不自觉地被沈老夫人提到嗓子眼儿。   除却一个沈芳宁她掺和不进沈家内院的事来,在座的每一位无不是尖着耳朵听沈老夫人的话,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   沈老夫人看向大夫人说道:“大媳妇你这十年管沈家大大小小的事我这个老婆子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你这两年了越发没了规矩——”她不察痕迹地望了沈芳宁一眼,而大夫人则顺着沈老夫人的话,低眉道:“母亲教训得是,媳妇知错。”   沈老夫人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她又朝沈蓉锦看去,说:“蓉锦年岁越长,要忙得事自然越发多了。你这个当母亲的哪里能不为她尽心尽力?哪一样对女子来说不是一辈子的大事?”顿了顿,她瞥了眼二夫人,沉吟片刻后,“沈家如今也不止你一个人撑着了,多少还是需要有人帮衬着。你二弟妹的性子就很好,正巧让她来帮你打理厨房和花房,你也少一些劳累。”   大夫人一听,眼皮子直跳。   厨房!那可是整个沈家油水最多的地方,竟然要给了秦氏这个程咬金!   二夫人附和道:“我虽不如大嫂经验丰富,但我也愿意为大嫂分担。平日里若是有不懂的,大嫂可别嫌弃我这个嘴笨的。”   她哪里嘴笨,分明伶牙俐齿得很!   可大夫人又不敢多说什么,谁让老夫人给足了她的面子,而不是让秦氏越过她一头去。   “这……自然是好的。”于是大夫人她微蹙着眉,咬牙道。   二夫人听后,遂喜笑颜开,“这就是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若是有拿捏不准的事情,自然请大嫂多多包涵。”她说罢,欲要起身福身。   而大夫人眼疾手快,她立马托住二夫人,佯笑道:“二弟妹不必客气。” 第27章 送礼 她就是想推辞也毫无理由。   沈芳宁的指骨敲在扶手上,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香禄院刹那间静谧下来,只有无形的暗涌在这里翻腾。大夫人的心眼只有针那么大,她浑身看着二夫人不舒坦,可也要因为老夫人而假惺惺的“弟妹长、弟妹短”。沈蓉锦是大夫人的女儿,却不比大夫人在这种局面中沉得下气,她看着二房母女,恍若妄图鸠占鹊巢的敌人,连带着脸比平日更冷硬几分,眼睛都扬到天上去了。   反观二房,二夫人一直是温柔贤惠的模样,而沈芸月更是笑脸相迎沈蓉锦的臭脸。   沈芳宁看在眼底,自然沈老夫人也看在眼底。但她装聋作哑,只捻着手里的佛珠。   大房和二房没一个省油的灯。   过了半柱香,沈老夫人才让她们告退,只等着晚上的小宴。   出了月洞门,琥珀搀着她往西面走去——这和大房、二房的路浑然不相同。   只是初出这个月洞门时,大房、二房不合的气势可见端倪。   二路人马相撞——大夫人毫不客气地率先从月洞门里出来,扬长而去,并未给二夫人一丝一毫的眼色。沈芳宁站在身后,也看见了二夫人脸庞冷硬,而沈芸月抚过二夫人的手,在她耳边低语几句,便让二夫人又重回那副八面玲珑的样子。   二夫人还笑着对沈芳宁告别。   穿过抄手游廊,琥珀在一旁说道:“我们在沈家的时间待的不多,听说五六年前大房与二房争得可厉害了,闹了多少事情出来。但当年老夫人虽说面上是说得一视同仁,可底下的丫鬟婆子谁不知道老夫人偏爱有长子嫡孙的大房?只如今二房风光回京,沈家的天就要变了。”   底下的人都是人精,二房这气势回京,最差也是个平调——更何况,京官和外派的,能一样吗?   沈芳宁曼应道:“她们斗她们的,我不日就要离开沈家,想来也波及不到我这里。如今大房明显被二房压了一头,只怕指靠沈清宗这个长子嫡孙……可他?也要先靠得住再说……”   说罢,眼底一丝哂色掠过。   琥珀闻言道是。   四周起来冷瑟的风,吹起半卷的竹帘。天色阴阴,浑然不见前几日时明媚的阳光。沈芳宁被风激得手冰凉如雪,她抬头远望,树叶梭梭。   “要下雨了。”琥珀看着这天色,颇为担忧地说道,“姑娘,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今日您穿得薄,万一淋了雨,可又遭罪了。”   沈芳宁轻轻地说:“又是起风了,又要下雨了。怕是我那湘月居也不得安宁。”   她的声音好像喃语,飘渺得像山林间的雾。   琥珀听不确切,她搀着沈芳宁绕过大半个沈家,终于在豆大的雨珠一滴一滴打在青石板上时,她们到了湘月居。   湘月居外玲珑支着伞翘首等着,一见沈芳宁回来,她的连忙走上前去,将伞面遮在沈芳宁的头上。   青色的伞面上有雨珠滴落在上面,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紧接着豆子一样的雨渐渐密集成一道水流,从弧形的伞面上滑落下来。   她递了一把桔色的油纸伞给琥珀,说道:“今日二房回京,咱们湘月居都听见了,好大的阵仗……”   玲珑给沈芳宁打着伞,宛若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听。只因湘月居最连接外院,与沈宅的角门。平日里往来嘈杂而密集,但凡外院有什么风吹草动,在湘月居后院的墙边总是能听得个大概。   她绘声绘色地说,沈芳宁含着笑听。到了廊庑下,沈芳宁先进去,玲珑和琥珀齐齐熄了伞,将伞面上的水支在青石阶上抖了三抖。便看见月洞门外一个面生的婆子领着两个丫鬟走了进来。   那婆子穿着一件万字纹的檀色褙子,手里支着一把伞。   玲珑比琥珀在沈家待的时日也长久得多,自然也认得出这位面生婆子——是二夫人手里得力的万妈妈。她朝着琥珀看了一眼,琥珀遂入屋里。而玲珑则迎面笑道:“万妈妈,两三年未见,你可真一点变化也没有。”   万妈妈将伞收起,她站在廊庑下,看见从前老夫人屋里的玲珑一点也不意外。她说道:“是有那么两三年了……哪里没变化,这不皱纹多了几条,眼神也混沌起来了……”她与玲珑先寒暄了两三句,却一点没忘二夫人给她的任务。她身后跟着的其中一个丫鬟手里皆抱着三个锦盒,一个比一个大,重得让玲珑都看见那个丫鬟的手被压红了。   万妈妈这才说明来意,“咱二夫人派我来给三姑娘送东西哩!”   玲珑听了,琥珀又搴起帷帘,从屋里探出头来,“姑娘让你们进来。”   沈芳宁坐在罗汉床上,她随意得很,手里散漫地摇着一把团扇。珠帘发出泠泠的声响,万妈妈她们随着琥珀进来。   万妈妈她们先纳了一个福,紧接着万妈妈让两个丫鬟个捧着一个锦盒,她自个儿也拿了一个。对着沈芳宁献笑言:“咱二夫人说许久未见姑娘,但在山西却时时想着姑娘。可也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便做主挑了几样东西让奴婢送过来。若是有看得上的,姑娘肯留下是最好的。若是不得姑娘心意的,只管送回来便是。”她看着一旁的秋妈妈,神色难免有些惊讶,于是顿了顿,让丫鬟们打开锦盒道,“都是些姑娘们喜欢的玩意儿,只图一个讨巧,三姑娘只管自己喜欢就好。”   沈芳宁顿住手,她眼神一一掠过。瑞凤眼里流露出一丝了然的光,正如万妈妈的话中所言——不是什么过于贵重的玩意儿,但胜在新奇难得。   西域的玫瑰露,苏州府的双面绣屏风摆件,和一块紫玉原石。   她就是想推辞也毫无理由。   她嗳了声,“二伯母怎么这么见外,长辈的心意我怎么能推辞呢?琥珀还不快接过来?”   琥珀立马走过来,接过三个礼盒,手不自觉地往下沉。拾叶见了连忙搭把手抬到库房里。   万妈妈遂扬起了嘴角,颔首道:“奴婢一定告诉二夫人姑娘的心意。”   待万妈妈走后,沈芳宁思忖了一会儿吩咐玲珑去打听大房那儿收到礼没有。待屋子里只有她和秋妈妈时,只听见她说道:“秋妈妈,你怎么看?”   “早些年二夫人在和大夫人的争锋里总是处在下风,如今咱这二夫人手段可不一般啊。” 第28章 晚间 这可少见。   潇潇的雨落下,打在美人靠旁的芭蕉叶上。晦暗不明的天,层层叠叠的云,檐角上挂着的灯笼飘摇地经历着风吹雨打。摇摇晃晃地落下一片摇曳的暗影。   再进香禄院时,只听见花厅传来欢声笑语。同这片寂静而落叶簌簌的院子,天然地隔了一道屏障。   半开的窗棂中烛火跳动,榴花的香气似乎和这湿润的水汽相溶,一同传进沈芳宁的鼻息之中。   廊庑下,柳琴倚着柱子。她微微掀起眼皮子,看着沈芳宁穿过月洞门,脚似乎是粘在了地面上。她偏头,看向小丫鬟,指使道:“跟个木头似的,还不快去迎接三姑娘。”   沈家的规矩有些是极为严苛的,譬如这短短的一程,按照常理来说该由大丫鬟去接三姑娘,她一个连三等丫鬟都不是的小丫头更是没有资格。   柳琴独自候在廊庑下,心里是极为不痛快的。   凭什么她白云在屋子里伺候主家,而她要在门外守着吹冷风?   所以她犯了懒,又不想去拿油纸伞,也不想淋雨。亦是她仍旧不把沈芳宁从打心里当主子看。   她严厉的语气吓得小丫鬟连雨也不遮,闯进这雨幕中,踩着潦水朝沈芳宁欠了一个身。   春雨如弦,来得不算猛烈。有一种春日的柔和在这雨中一般,小丫鬟的衣裳有一片更深的颜色。琥珀得了沈芳宁的眼神,从支着伞的袖里掏出一个六分的银裸子,“等会儿去喝口姜茶吧,免得生了风寒。”   小丫鬟面容稚嫩,她颇为吃惊地看着沈芳宁与琥珀,随即又慌乱地低下了头。手里握着一颗银裸子,不规则的边缘有些硌手,但带着一丝余温。   “谢……”她打了个哆嗦,猛地一吸鼻子,走在沈芳宁跟前,引她到廊庑下。   沈芳宁上了两梯台阶,才看见柳琴慢悠悠地从柱子旁抻抻衣袖。   “三姑娘,您可算来了。”就这样,柳琴的语气里依旧含着一丝嗔怨。   琥珀不吱声,她替沈芳宁解下杏黄色的披风,揽在手里。她朝柳琴的手臂上一扔,柳琴不由自主地接过,却被激得小跳一下。她压着眉头,看着一手的湿漉漉,“琥珀!”   她低声咒骂道。   这雨丝是斜的,又因为沈芳宁刚刚让了一点位置给小丫鬟,便多了几重雨珠在上面。   柳琴猝不及防地一接,连带着她干燥的衣衫也染上了湿润的雨。两弯长而细的眉毛蹙在一起,正想说什么,却瞥见沈芳宁冷淡的眼神。   恍若冬日的坚冰,寒气扑面而来。   说到底柳琴不过一个丫鬟而已,沈芳宁再怎么样也是主子。这如梦初醒的念头警醒着她,让她有些瑟缩地捻了捻手指。   “三姑娘,快进来吧,外面风大。”   白云搴帷,她看着这奇怪的氛围心里没多想。只迎着沈芳宁去花厅。   陡然间,廊庑下只剩下柳琴她和小丫鬟。柳琴一把夺过小丫鬟手中的银裸子,恶狠狠地压着声说:“还不快去把三姑娘的披风打理好。”言罢,她将披风丢在小丫鬟身上。   小丫鬟只得唯唯诺诺地抱着披风朝耳房走去。   沈芳宁走进花厅,便瞧见一张圆桌上,沈老夫人乐呵呵地坐在主位。她身旁是儿子与儿媳,带下来则是沈蓉锦和沈芸月。   沈清宗也在……   沈家人口稀薄,因此凡是家宴都是一大家子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不分男女也不拘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沈家的规矩便是一个对下人刻薄对主人宽和的道理撑着。   沈芳宁低首纳了一个福,只听见沈老夫人说道:“芳宁也来了,坐吧。”   接着便由丫鬟捧上洗漱的茶水。沈芳宁含着片刻后又吐在了盏里。   铜盆里撒着玫瑰花瓣的水有一点清香,附在手上有一种天然的感觉。   一系列完了后,她坐在沈蓉锦的身旁。   沈蓉锦整晚都不得意,她精心装扮的桃花妆在沈芳宁和沈芸月中间看起来平平无奇。连一向疼爱她的祖母也更为关注沈芸月。这让她有些难受,当然,更为难受的可不是这个。   “你祖母方才说,等芳宁出嫁了,就该蓉锦了。母亲何等的慧眼,卢家的六公子想必是极好的人物。到时候大嫂可不必担忧了。”   二夫人虽然离开京中两年已久,但她心思活络,在要上京时便四处托人探听一些消息,以免她接不住话让人笑话了。   而这卢家六公子——   沈蓉锦一听,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夫人。   她眼睛鼓鼓的,像极了水池里的鲤鱼。接着便无主的看着大夫人,心里是又惊又急,眼巴巴地想让大夫人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这顿饭吃得也不那么的安逸!可见众人的心都不是在饭上。   老夫人老神在在地说:“仁之是个好孩子,我瞧着很不错。”   大爷和二爷都是孝子,更何况这宗亲有他们不能拒绝的理由在,便双双举杯换盏,假使女眷里的风波不存在一样。二人饮酒,嘴里未曾谈及政事,反而听二爷聊起山西的经历来。   二夫人一听沈老夫人的话,目光柔和地看着沈蓉锦,“蓉锦莫不是害羞了,瞧这张小脸红的。”   大夫人淡淡地笑着说:“女孩子家脸皮薄,二弟妹可别打趣了。”她端坐在那里,没有搭理沈蓉锦给她的眼神。   沈芳宁看着这一来一回,又看见沈蓉锦明显难堪的脸色。她心里头讶异大夫人这次未曾帮沈蓉锦,重重的疑问接踵而至绕在她的心头。   沈蓉锦只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被火烤一样,可她的心也不好受。   大夫人恍若未曾看见沈蓉锦求助的眼神,一改慈母的面容,仿佛刀枪不进的铁壁一般。   卢六公子——   沈芳宁只记得那日威远侯府的宴会上,听见沈老夫人和卢二夫人谈了一嘴,又听见沈蓉锦和卢嘉鱼俩在一旁聊天。   除却出身外,她再无了解。   可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论是老夫人还是大夫人、二夫人,甚至大爷、二爷和沈清宗三个男人——都明晃晃地希望沈蓉锦能够嫁给卢六公子。   这可少见。 第29章 外家 沈芳宁的婚期将近。   这场晚宴有人推杯换盏、酣畅淋漓,亦有人心事重重、索然无味。   沈蓉锦便是其中之一。   雨不停歇地下着,室内烛火明亮,桌上佳肴陈列。   窗外的天愈发趋近于黑暗,暮色四合,拢了一片黯淡。被风吹得摇晃的灯笼,青幽幽地投下那么一段光。   沈芳宁是这里的局外人,她从不属于沈家的欢笑宴语里的人。   她默不作声地用着饭菜,却始终感觉一道冷峻的目光直指她而来。   沈芳宁拢了拢衣袖,琥珀端来漱口的茶后,她才借机抬首打量四周。   众人口腹之欲已然满足,二夫人便让丫鬟们撤了宴席。大爷和二爷分别搀扶着老夫人往正厅走去,老夫人脸上的笑褶子就没有掉下来过。她心疼地目光分别停留在那两只手上,坐在了圈椅之中后,和善地说:“你们兄弟手足情深,我也就放心了。咱们沈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我相信你们兄弟同心,必能其利断金。”   言罢,大爷二爷纷纷称是。   “天色不早了,我这个老婆子也就不留你们了。老大这些日子也清瘦了很多——”沈老夫人自问不厚此薄彼,也特意关照了大爷。   大爷不比二爷说话讨老夫人喜欢,只说了几句稀松平常的话,接了老夫人的话茬。   大家都鱼贯出去,小丫鬟捧了已经干了的披风过来。琥珀披在沈芳宁的身上,为她系着系带。大房二房众多的人,而她却形单影只的一个,在这春夜里,显得伶仃了。   他们扬长而去,顷刻间,这香禄居便有些冷清寂寥。只有几盏灯悬挂在檐角,风一吹,无主得晃的厉害。   “姑娘……”琥珀握着沈芳宁冰凉的手,她支起了青色的伞,清冷的风扬起了裙角,瑟瑟的冷便钻了进来。   沈芳宁怅然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抬头看向这昏暗的天空,乌云遮蔽了月亮,一丝光也没有。她抿唇一笑,“日子要过下去,只有我开心了父亲才会高兴。可只有父亲的仇报了,我才会开心。”她一忍,将旋在眼眶里的泪珠憋了回去。   她不禁攥紧了拳,眸光微动。   沈芳宁的婚期将近,而琉璃却不得不踏上去通州的路。   琉璃打小来到她身边,跟着她从京城去江南又回到京城。她性子比琥珀沉稳,平日里也不与人犟嘴,因此湘月居里就是新来的停云和香蔼都对她有些不舍。   “到了通州,捎个信来。日后若是有空上京,也来看看我。”   沈芳宁给了琉璃一百两银子的添箱又加了二十担实打实的嫁妆,里面多是棉被布匹、器具一类。这在寻常人家里都是一笔不小的数量,而沈老夫人之前送了添箱,自然大夫人和二夫人也不好不送,都打发了丫鬟,各自送了一对金烛台和金耳环。   沈芳宁在这件事上难得的强硬,她也不怕旁人说闲话。   她抚了一把琉璃的泪水,“哭什么,你不日就要大喜,该高兴才是。”   琉璃道:“奴婢不舍得姑娘……”   沈芳宁一听,笑话她,“你若是留下来,只怕那你那柳大哥还不提着刀上京城来寻我要个说法。我可担待不起。”她眯着眼直笑道。   周围的人一听也都笑了,惹得琉璃破涕而笑,默默地给沈芳宁磕了三个头。   “好了,以后放宽心好好过日子吧。再不走,怕是赶不上好时候了。”沈芳宁一吸气,扶着琉璃起来,又将案上压着的卖身契给了琉璃。   秋妈妈带着琉璃出了影壁——琉璃家人雇的马车已经在等候了。   依稀间,沈芳宁还记得琉璃初到她身边的时候。   “姑娘,外面风大,回去吧。”   沈芳宁隔着一道门,看向琉璃的背影。她抚过眼,应了声。   再没过几日,沈芳宁的外祖母也上了京。   丁老夫人接着信时就从南直隶那儿赶过来,可是山高水远的,也不是一两日的光景。再加之路上出了一些事,耽搁了时日,这便才在沈芳宁快出阁前没几日赶到了京城。   上午她安顿好后,便递了帖子,说是要拜访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一接到帖子后,没什么话,只是眼神凝重了一两分。此时,她正和大夫人还有二夫人说管家的事,不由得说道沈芳宁出阁。   “虽说问清故去了,但她毕竟是三房唯一的孩子,私下里斗我管不着,但若是在这件事上出了错,让沈家的门楣受辱,你们就给我小心些。”   她眼神有些疲惫,大清早的大夫人和二夫人就坐在香禄居里。你来我往也不见得谁讨了好,无非就是为了管家的事安排。   大夫人不肯放权,二夫人自然也不肯放弃。   沈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虽说之前因为那事将大夫人的权收了一部分回去,可到底大夫人在沈家经营了那么些年,二夫人又空出了两三年的时光在,这就像一团乱麻的丝线一样,剪不断,理还乱。   “是,母亲。”   她们皆低头曼应道。沈老夫人看着心烦,一大早上的时间就这么被消磨过去,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可这时又多了一重——沈芳宁的外祖母丁老夫人杜氏可不是好惹的角色。   她额角微痛,拂拂手,让安氏和秦氏都下去了。   杜氏穿着一件寿字纹的蜀锦夹衣,一条石青色的马面裙上绣了福禄的花样。丁老太爷去世得早,便是杜氏掌管丁家的商号十余年,后来舅舅丁訇娶亲后才全权放手,交到丁訇手里。   这样的人,光是坐在那儿也有一番威势。   她打量着沈芳宁这里的湘月居,不悦地蹙眉。可又怕伤了外孙女儿的心,说道:“她沈老夫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嗐,别说这些了,我可从江宁府带了好些东西回来,只管让你风风光光出嫁。”   杜氏接到来信时便怒不可遏,还是儿子劝了好久才没有火急火燎地从南直隶杀到京城去。   她一辈子就沈芳宁母亲这么一个女儿,丁氏是个极其温柔的人,杜氏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女儿早亡。沈三爷后来调到江南时,沈芳宁有大半的日子都是跟着杜氏一块过的。   祖孙俩的感情更是只多不少。 第30章 嫁妆 你的腰包鼓鼓的,也要硬气些。……   掌心里捧着的姑娘一旦到了别人家便全凭婆家的好坏来。   沈三爷当年是赫赫有名的状元郎,那相貌、气度无不是京城里贵女们所倾心的。人也文雅,从未听说什么糟心事。因此他的姻缘是不缺的。   可沈老夫人当年心里梗着一口气,她和沈三爷的娘兰姨娘斗了一辈子,凭借命硬先熬死了兰姨娘,后来没两三年沈老太爷也去世了,她便一跃成为沈家的老夫人。   让她替庶出的儿子耗心耗力,那便是比登天还难!   沈三爷中状元那会儿沈老爷子都去世了四五年,沈老夫人硬是不肯松口他的婚事。再后来沈三爷碰见了丁氏,沈老夫人一听是个商贾出身的女子,虽有碍门楣,可到底没弄出个强有力的外家堵她,便同意了。   丁氏便从江宁府嫁进了京城。   她是个温柔缱绻的人,有沈三爷护着,那时候大房二房争得厉害却也越来忌惮颇得势的三房,也就不敢涉及她。   除了刚进府是两口子如履薄冰的,后来也算幸福美满。   可惜,丁氏在生下沈芳宁没两年后就去世了。   杜氏看着七分肖似丁氏的沈芳宁,她抚着沈芳宁的柔荑说道:“你跟我透句实话,若是不想嫁了,我怎么说也要把你带回金陵。到时候给你找个赘婿,谁也欺侮不了你。”   杜氏这辈子风雨经历得多,她两鬓掺着白丝,可一双眼睛就像老鹰一样锐利。她就这么一个外孙女,说什么也不能让沈家的人胁迫了。   沈芳宁倒没说别的,只是低下了头,“外祖母……哪里能这样……”   杜氏一看这副女儿家的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   更何况她清楚自个儿的外孙女,若不是自己愿意,岂会乖乖地在沈家备嫁。她看似好拿捏,实则性子一点也不软。   她笑道:“原来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杜氏见沈芳宁眉梢也染上了一丝绯红,又抚了抚沈芳宁的鬓角,眼里满是怀念,“当年你娘亲也像你一样,沈三爷是个好丈夫,我相信傅二爷也会的。但倘使你受了委屈,别管沈家,外祖母就是豁了老命也会替你做主!”   “外祖母……”   沈芳宁本就被杜氏带起了那零星的回忆,她还记得丁氏温柔的眉眼、抱着她时的温暖。眼波流转,盈盈地漾起了水意。杜氏后来的话,无疑是更让她心头一酸,连忙将自己窝在了杜氏的怀里,揽着杜氏的腰,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   杜氏拍抚着她,“不说这些让人落泪的了。你的嫁妆添箱,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说罢她让身边的婆子递上了一张洒金的单子。   “我给你打了几副头面,又网罗了玉原石,到时候你凡是像雕些什么摆件,亦或者做成首饰,都由着你的喜好来。还有我从前攒下的玩意儿……”   听着杜氏絮絮地说,沈芳宁抹了一把眼睛,她知道杜氏经年累积下来一半的好东西都在这里面了。   她起身,倚在杜氏的肩头,看着那张洒金笺,摇头道:“外祖母,太多了,您自己收着……”   杜氏颇为不成器地样子觑了她一眼,强硬地说道:“我打听过了,傅家还有个大夫人,听说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你去了傅家,我又不在京城,不多点钱财傍身,怎么让我安得下心!”   她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沈芳宁是又软又酸,却再也没敢提过拒绝的事情。   “另外,我想着丁家在南直隶扎了根,京城的铺子虽然不多,可山高水远的难免有人吃了豹子胆来一遭偷奸耍滑,还不如一块给你。到时候找个账房先生,帮你管着。”   沈芳宁讶异地看着杜氏,杜氏继续说道:“明面上还是顶着丁家的名号,这事儿还是你舅舅提出来的——”   顶着丁家的名号,说到底还是在给她行便宜。   “可……”   沈芳宁语室,杜氏又搬出丁訇来,她连找个拒绝的借口也没有。   杜氏揉搓着沈芳宁的手,杜氏的手并不光滑,带有岁月的痕迹。但她宽厚的手很温暖,就像她对沈芳宁做的一切一样。   她比划道:“当初你才这么高,一转眼都成了大姑娘了,外祖母也老了……”   “外祖母才不老呢,您最最最年轻了!”沈芳宁挽着她的臂弯,腻歪道。   杜氏很受用,她掰着指头说:“这些本来是你上京就打算给你的,只是我不放心你祖母——这么看来,我倒是没看错她。只是苦了你,还要费心费力地拿回你娘亲的嫁妆……京城里的聚清茶楼、两个米铺、一家绸缎庄,还有宛平和适安的两个田庄,一个六百亩、另一个八百亩。你的腰包鼓鼓的,到时候到了婆家,哪怕有人拿乔,你也要硬气些。再不济,城东我还有一个三进的宅子……”   说着说着,杜氏又绕回了沈芳宁婆家的事情上来。她这些日子老是担心沈芳宁受了委屈,又没有人替她出头。   杜氏看过不少人家磋磨没权势的媳妇,更何况如今傅大爷比起摇摇欲坠的傅二爷来说更为得势些。而傅大夫人据说是个极为厉害的主,以后一个宅子里生活,难免被人狗眼看人低。   更何况,她今日甫一进沈家的门,绕了大半个园子才到沈芳宁的湘月居来。更是一清二楚沈老夫人的性格。表面上说得好听,实际上极为悭吝!到时候指望靠沈家,杜氏头一个不信。   沈芳宁很喜欢听杜氏絮絮叨叨地说,她一点也不厌烦。长久未见到祖母,反而格外地依恋。   愈是临近亲迎的日子,她的心就像飘在云端一样,虚虚浮浮的,没有一点落实的感觉。   哪怕她对将来的日子也不是描绘的那么明媚,却也少不了女儿家该有憧憬。更何况佛寺一别,也有些许日子未曾见过傅正则了。   想罢,她心里还泛起了一抹蜜糖一样的感觉。   杜氏撇过头纳闷地看向沈芳宁,这两颊桃红、嘴角压不住地上扬,别不是生出病来! 第31章 客人 妹妹今日一直盯着我看,是我哪里……   迫近亲迎的前两日,琥珀和拾穗、拾叶去傅家给新妇铺床。如今拾穗和拾叶也能独当一面,沈芳宁想着让她们先去傅家,跟着琥珀能学不少东西。   而秋妈妈和玲珑则清点她的嫁妆。   秋妈妈和玲珑俱识字,并且从前秋妈妈就是管账房的一把好手。沈芳宁倚在美人靠上,小院里摆了一张方桌,澄亮的天光洒了下来,近处绿茵点点。   五月了,阴雨不断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先前夫人留下了四个铺面分别在大兴、宛平和京城,还有两个八百亩的田庄,如今都是收租子过的。京城有一家香料铺和胭脂铺,在通州还有两家货行和一家米铺。京城里经营的是许福家的,通州则是万兴一家和徐义一家。这些人的卖身契都在姑娘手上,算作陪房。老夫人给的那些,也都是这样。”   老夫人自然是指的杜氏。   秋妈妈将账簿合上。大小首饰器具一类都已经封箱,只待等到亲迎那日便送往傅家。   沈芳宁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她倚在美人靠上,手腕搭在栏槛上。手上的团扇坠下的环形小玉坠儿冰冰凉凉的,触及到皮肤上似乎将她从迷蒙里拉回。   她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西面这边近日奴仆往来较为密集,便在这春末时显得聒噪。   沈家早两日已经挂上了红绸子,四处喜气洋洋的。   “三姑娘,老夫人请您过去说会话。”   白云从月洞门外进来,她发髻旁了两朵粉红色的绢花,配上她这牙白的卷草纹比甲,看起来很是明媚洋溢的模样。   沈芳宁闻言,嘴角微不可查地漾起一抹哂意。   这两日,日日如此。   玲珑走到白云身边,她从前是老夫人院子里的,虽稀里糊涂的跟着玳瑁被指给了沈芳宁,如今也算是沈芳宁近身的人了。但她和白云的关系还不错,白云性子好,待谁都一视同仁。   她便笑着问道:“今日是哪家的夫人来了?我瞧着外面可热闹了。”   “原先和老太爷一脉的堂亲,如今的指挥佥事夫人。”   随即沈芳宁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沈家是文官出身的世家,唯有一位例外。便是沈老太爷的庶弟的嫡长子,是领的武职。这么一说,大家都知道是谁了。   沈老夫人打从隔房的亲戚来了,便这几日连连叫她去香禄院说话。   为得不就是彰显她的菩萨心肠吗?   沈芳宁拢了拢衣袖,从美人靠那儿站起身,朝白云走去。   “正巧我也想见见佥事夫人。”   这厢沈芳宁还未曾到香禄居,就听见一阵宴语。   都说这佥事夫人极会事,她是小辈,逗的一向不喜形于色的沈老夫人也眼角眉梢俱染上了笑意。   槅扇敞开着,香禄居外种了一排的乔木,如今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绿油油的叶子结成了一片阴翳,挡住了天光,也显得厅堂没那么明亮。   屋子里紫金炉中燃着清淡的熏香,沈老夫人戴着一副石青的抹额,她老神在在地坐在罗汉床上。中间隔着一块小方几,旁边便是那位佥事夫人。   佥事夫人四十六七的年纪,她一双圆溜的眼睛与时下所追求的有所不符。但看起来精明与讨喜各占了一半。穿着一件秋香色的短绫袄,下衬了一条福禄纹的深紫织金马面裙。最为夺目的,无疑是她手上戴着的赤金手镯——拿手镯足足有沈芳宁一指半宽,繁复的缠枝并蒂纹,看上去很是华贵。   她下方还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梳着随云髻,穿着一件鹅黄的立领衫子,眉眼间都是很文雅的样子。   这是佥事夫人的女儿,沈若雪。   沈芳宁和她不熟,但沈若雪撇头看她时,沈芳宁瞧见了她眼神里的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哟,咱们的三姑娘来了。”她一见沈芳宁便笑起来,眼角的笑纹重重褶起。   白云差丫鬟搬来一个绣墩沈芳宁略福了福身便坐下来了。   沈老夫人见了沈芳宁,眼神里是淡淡的笑意。她继而转头对佥事夫人说:“如今见着芳宁都要嫁人了,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她逢谁都这么说,沈芳宁自然也不能反驳。   佥事夫人说道:“还是伯娘您肯用心,不是我说……咱们芳宁和傅二爷也是极为相衬的,能找到这么相配的,也是难得。”她的话语里夹杂着对这门亲事的玩笑。又颇为可惜地看了沈芳宁一眼,倘若不是命硬克亲,如今该是世子夫人了。   哪里会沦落到嫁给一个仕途不保的傅二爷!   虽说傅二爷从前也是众相追捧的角色,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傅家的光景大不如前啦。甚至她知道得更多一些,傅二爷那伤怎么来的,可不就是有人盼着他死吗?   “娘!”沈若雪肉眼可见的脸色变差,她不满地拉了拉佥事夫人的袖子。   佥事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瞪了一眼沈若雪。   沈芳宁听惯了这些话,也就不觉得伤心难过。从前她听过比这更直白百倍千倍的,更何况如今她也算是心满意足。   只是看着这沈若雪的反应,可得让她好好咂摸。   她稀松平常的反应让佥事夫人有丝意外。她倒没有继续说下去,就像消遣时逗一逗小猫小狗一样,兴致很快就没了。   “说来也有缘分,我和傅家的老夫人是同族的堂姊妹……全福人是哪家的夫人……”她极为熨帖地谈论起婚事来,身旁的沈若雪则若有若无地瞟向沈芳宁,险些让沈芳宁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佥事夫人似乎肚子里的话如江河大海一般滔滔不绝,她和沈老夫人热络地聊着。沈芳宁就像这里面一个微不足道的摆设一样,时光难捱得很。   直到佥事夫人说沈若雪还未曾逛过沈家的园子时,沈老夫人定定地看了一眼沈芳宁,让她带着沈若雪好好地逛逛。   “别怠慢了若雪。”   沈芳宁只得从绣墩上起身,曼应沈老夫人的话。她坐得实在昏乏,又始终有一道目光在她身上。   待出了香禄院,她眯着眼看向身侧的沈若雪。   “妹妹今日一直盯着我看,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第32章 大婚 三合一,万字更新   沈若雪脸色僵了片刻, 她佯笑,“三姐姐说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姐姐这么美, 还不允许妹妹我多看几眼以饱眼福?”   只是语气里的拈酸吃味太过于明显了……   沈若雪的眼神实在让她不舒服,那不是平常的打量……沈芳宁微蹙眉,她定定地看着沈若雪, 沈若雪反而坦坦荡荡地让她看,带着不服气的样子。   她似乎也不怕沈芳宁看出什么来。   沈芳宁面上淡淡地笑了笑, 她带着沈若雪四处走走。沈若雪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若有所思地瞟觑着沈芳宁, 贝齿咬着嘴唇,颇有不甘。   路上谈的也不是沈家, 多是由沈若雪问着她的事情亦或者傅家,沈芳宁沉得住气, 知道她心有所图,还和善地搭理她。   只是她属实对沈老夫人加给她的无甚好感, 更何况还是一个处处盯着她、盯着她未来夫君的人,无非是顾忌着礼仪罢了。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沈芳宁带着她回香禄院的路上。   沈若雪频频看向沈芳宁, 她今日央了佥事夫人才能跟着一块来,她心里酸得很——傅正则是她的表兄, 打小沈若雪就听着佥事夫人念叨傅正则少年时读书的盛名,对比自家蠢笨的哥哥,傅正则简直是清风霁月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怎么能娶沈芳宁这个丧母长女、命硬克亲的丧门星呢?   “如若不是他……你以为你一个命硬克亲的名声配得上他?”她斜乜沈芳宁, 鼻息一嗤。   沈若雪身后的丫鬟脸色一僵,看着沈若雪欲言又止。   沈芳宁微愣,她对沈若雪的话有些不大明白。仔细一想后, 却差点让她笑出声。   沈若雪比沈蓉锦小些,还差俩月及笄的年纪。   看样子却很觊觎她的未来夫君?   “可那又怎么样,他三书六聘,明媒正娶的是我。”沈芳宁捻着手绢,掖在鼻息处,“你这番话若是让你母亲听到了是什么表情?”   沈若雪一听她母亲,气势就矮了半截。   佥事夫人是什么人,沈家里头一个最会来事、见风使舵的。连二夫人与她相比,都只能是小巫见大巫。   如今傅二爷式微,还和如今京城里说一不二的首辅有了龃龉,自然往来就没有从前热络。   “你……要是敢说,我就……”   可沈若雪没有继承她母亲的好本事,就像一只雏鸟,还带着孩子气的拈酸。她语噎,明知道说不出什么来,可不想气势矮了一头,一双杏眼怒意十足地瞪着沈芳宁。   沈芳宁倒也不生气,她看着沈若雪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像是看了一出戏。她神色泰然地拉着沈若雪往香禄居走去,“我想你也没有勇气对你母亲说,那你对我说得都是多余的。你一腔情愿而已,甚至连说出来的勇气也没有。”   说罢她早了沈若雪一步。   顾及到抄手游廊上来来往往的人,沈若雪身边的丫鬟跟在沈若雪的身边,低语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大段话,只见沈若雪极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小插曲之后,沈若雪也没再出现在她眼前。沈家也越来越热闹了,非年节不见的一些亲戚也都赶了过来。如今府里极为热闹,连她湘月居隔壁的院子也拿起来置办了款待客人的地处。   傍晚,天近昏暗。   杜氏也来到沈家陪她说话。明日就是五月初十,沈家和傅家定下的亲迎时候。   沈芳宁早上还去了一趟香禄院,跟着沈老夫人打了两三个络子。下午的时候,香禄院热闹起来,她也就识趣地回到了湘月居。   该打理好的事情都已经打理好了,秋妈妈和玲珑都是仔细的人,有她们在沈芳宁肩上的负担便少了很多。   只是人一旦闲下来,便开始多想。   沈芳宁凡是都能迈过去的性子,可唯独有一件事绕在了她心里两年多,每当有了空挡子去想时,常常走不出来。   “这可是怎么了?是舍不得了?”杜氏在沈芳宁的湘月居里住着,她晚上过来看看外孙女,刚进门就看见沈芳宁愁眉凝住的样子。便关切地问道。   “明日还要出嫁呢,你大喜的日子该高高兴兴才是。”   她捋了捋沈芳宁耳边的头发,沈芳宁未曾戴珠钗,她的头发黑亮亮的,握在手里如同上好的绸缎。   沈芳宁敛黛,她的下颌藏在臂弯后面,抵着膝盖。一双瑞凤眼,眼若点漆,她朝着杜氏看去,嘟囔道:“外祖母,我心里有根刺,一直都没拔出来。”   特别是她曾经派人去问胡掌柜,而无甚线索后。   杜氏颇为怜惜地看着她,她说:“外祖母知道,你心里一直想着你父亲的死。外祖母不会拦你去查,只是你答应外祖母,不要冲动,虽然你是个沉得出气的好孩子,可但种事到谁头上,谁都没办法沉住气。   沈三爷当年死得蹊跷,朝廷又迅速地结了案。沈家自然是避之不及,而丁家身为商贾之家,也没有门路来探查这件事。   足以见得背后的人,到底织了怎样一张大网。   “你父亲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美满的过日子。傅家是真正的诗书传世的清贵之家,你到了傅家,你自己不争不抢,就算正如传言所说,大夫人不好对付,可傅老夫人是个明理的人,你也不用怕。傅家啊,毕竟跟沈家不一样……”   杜氏揽着沈芳宁的肩头,她对沈芳宁说着相处之道。而沈芳宁盯着菱花窗外月光撒下的清幽的影子。   明日就是亲迎的日子了……   她不知怎的,眼泪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杜氏忙低头看向她,拿着绣帕给她擦眼泪,“怎么哭起来了?明儿还要哭嫁呢,你到时候可没有眼泪流了。”   沈芳宁羞赧地一笑,眼睫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她攥着杜氏的衣服,扬起脸蛋,“外祖母,我想跟你一起睡。”   她从前在丁家时,也常常跟着杜氏一起睡觉。   杜氏怔愣片刻,她慈蔼地说道:“还当是小时候呢,”她见沈芳宁楚楚可怜的模样,心更是软了,“外祖母面前你永远都是小孩子。”   身旁的玲珑自然识趣地去抱来了一床锦褥,铺在拨步床上。   沈芳宁想着过不了几个时辰后她就要出嫁了,迷蒙地看着帐顶上鱼戏莲叶的花纹。之后困意席卷,玲珑熄了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卯时未到,外面窸窸窣窣地传来一阵声响。杜氏睡眠浅,再加上今日是大事,故而先起了身。   天还是半明半晦的模样,从远处微末地看得见一星半点的鱼肚白时沈府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沈芳宁醒来,只见停云和香蔼捧了洗漱的水来。杜氏在花厅用过早膳后,站在她的身后面。沈芳宁绞了帕子,净面后还有些恍惚,直到坐在了铜镜前,看着她绒毛都绞干净的脸蛋,才有那么一点实感。   过了片刻,沈老夫人携着全福人夏夫人过来。沈老夫人今日穿了一件绛紫的蜀锦竹节纹立领长衫,外罩一件石青色福禄纹妆花比甲。她笑语晏晏地和夏夫人说着话。身旁跟着的是大夫人。   大夫人也拾掇得当,她穿了一件深翠色的织金长褙子,头上戴着一副赤金嵌花的头面。只是跟在老夫人身边,脸色有些不大好的样子。   所谓全福人便是要双亲俱在,儿女双全的妇人。夏夫人和沈家沾亲带故,算是表亲。她的儿子如今是领得正三品的职,她又有诰命在身,走到哪儿也都有底气。更何况她面善得很,笑口常开的,一看就很有福。夏夫人见了沈芳宁,便格外亲切,“一晃眼,芳宁也要出嫁了。”接着又说了好些讨喜的话。   她的儿子和沈三爷曾经是同窗,当年沈三爷去世,她也是难得真心实意为沈芳宁叹惋的人。   沈芳宁垂下目光,微微一笑。   她才刚净面完,皮肤细腻恍若剥了壳的鸡蛋,两颊自然地生出了桃粉。   众人簇在一处里,互相寒暄,客套往来。湘月居里外大红绸子一挂,更衬得喜庆热闹。沈老夫人在其中可谓众星捧月,更别提佥事夫人来了之后。   沈芳宁进内室换上了大红的嫁衣。大红色衬得她肤如雪白,繁复的花纹用金线勾勒在衣裳上,灼灼明艳而不可方物,宛若画中的神女。嫁衣繁复,不似往日之装轻便,穿在身上只觉得人都重了几斤。沈芳宁不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待会儿梳妆,只有更重的哩。”秋妈妈在一旁为沈芳宁理了理裙裾。   是如此,沈芳宁透过屏风朝厅堂看去,自然是看不到什么的。她的手一直叠握着,待秋妈妈扶着她出去时,沈芳宁恍然惊觉——手心都出汗了。   天边的鱼肚白翻了过来,五月的时景里天总是亮得早。   那赤金的头面戴在头上时,只觉得浑身又重了几斤。   众人为着她说了几句吉祥话,梳头媳妇在替沈芳宁描眉。沈芳宁本身的蛾眉自然而有形,而她五官明艳,多则画蛇添足,只是淡淡地描补了下。又取了一盒新开的胭脂,桃花一样的颜色,轻轻地搽在面颊处,倒生出许多娇柔。   沈芳宁妆成,全福人说着喜庆话,而沈老夫人她们自然又要回到沈家的厅堂里。   “母亲,厨房都已经安排好了,您就放一百个心在肚子里吧。”二夫人穿着一件缫丝的缃色长褙子,手上捻着帕子,许是在厨房待的久了,额角沁出了汗珠。   沈老夫人最在意不过的就是这张脸面。   她坐在正堂里,两边坐着的都是沈家的亲眷。大爷和二爷也都邀了较为亲近的同僚,在外院摆着宴席。   要说热闹肯定有,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着,沈家红绸子四处挂着,人来人往得看起来哪里能不热闹呢?   只是傅二爷那件事还未曾过去多久,京中大爷和二爷的一些同僚忌惮着首辅的权势,故而也纷纷推辞。   比起同样门第的别人家来说,自然是少了。   可显然老夫人不大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端着身子,俄而微倾身和大夫人说话。   亲迎的队伍很快从巷子外带着鞭炮声走进巷子,门口还有小厮撒着铜钱。傅二爷穿着绯袍,整个人高大挺拔,丰神俊朗。他一向不露声色的脸上也多了丝少年意气的飞扬,更多的是流露出来的喜悦。   因着沈三爷故去,所以都是由沈大爷和沈二爷看着外院。   傅正则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皂色官袍的男子,沈二爷一看,下颔不自觉地收紧。   他是王恒昌一派的,京城上下谁都知道。   而这穿着皂色官袍的便是和王恒昌不对付的兵部尚书郑海。   郑海是烽烟里挣出来的出路,他面相肃穆,身材高大威猛,看起来浑身都有力,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沈二爷如今虽是回了京城,但还没有正式去任职。他如今授了正三品工部左侍郎,虽出乎他的意料,但好歹从山西那么一个地方回到了权力的漩涡中心了。   傅正则上前一步,一一向沈大爷、二爷拱手行礼。   沈大爷没有沈二爷那么会来事,他是个言官,是最会挑事不过。只是这郑海凶名在外,当年一人闯入柔然营帐取了柔然王子首级的事迹可不是说书先生瞎传。   自然如今圣心难以捉摸,首辅又隐隐有控制局面之势,沈二爷自然不能太过于亲近。他受过傅正则的礼后,便对沈大爷说:“大哥,将子润迎到母亲那处去。”   沈大爷闻声称是,遂傅正则被迎进了正堂。   沈老夫人看着傅正则走了进来,脸上堆着的笑褶子更深了。   任谁看了也说不出她一句不好,而今日又将沈芳宁这个命克沈家的人送了出去,压在她心头的大石终于消失了,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傅正则撩袍给沈老夫人磕头,沈老夫人笑吟吟地给了封红,又表面上叮嘱了几句。   按照礼制,自然还有好一段时光才能见到沈芳宁。   傅正则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清朗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期待的神色。但他的不寻常连身边的郑海这个大老粗都发现了,对他说:“别紧张,不就讨媳妇嘛,你这时候紧张了,入洞房怎么办?”   他是杀猪匠出身,不比傅正则自小四书五经一步一步学起。为人正牌而不拘小节,但他也顾及着傅正则的颜面,故是在敬酒时,压低了声音对傅正则说的。   傅正则闻言,眼眸里勾起一丝笑——   他捏了捏手中的小酒杯,换了一只手,才发现另一只手的手掌心微热而湿润。   傅正则一向不喜形于色,但似乎所有的屏障在碰见她的事情上就已经悄然碰碎。   宴席处里热闹是热闹,但都是流于表面的。傅正则深知里面多少人看不惯他,想把他踩在脚底下。也深知沈家做的这些不过都是为了名声罢了。否则为什么会对沈芳宁冷眼相待、不管不问了两年多,而要出嫁前夕反而热情以待。   席面一道一道地上去,傅正则的酒量极好,绕是几个人故意来灌他也没有半分醉意。只是白玉般的脸上乍然多了层绯色,可眼神又格外地清明。   吉时终于要到了,沈芳宁坐在偏厅里,沈老夫人给她盖上红盖头。   她本涌上来如潮水的情感被压了下去后,经这盖头一盖就像针刺了一下,扎破了那层屏障。   她凝睇着大红的盖头,别的什么也瞧不见。耳边却是不知道是谁的宴语。   也许是老夫人的,也许是大夫人的,她们热情地扶着沈芳宁,接下来便由沈清宗背她上轿。   对于这位沈家的嫡长子,沈芳宁心情是极为复杂的。想必沈清宗也憎恶于她。   但还是要依着礼制,由家里的兄长背入花轿。   全福人有扫轿、熏轿以及照轿的习俗。沈清宗背她上花轿后,沈芳宁只感觉突然身子一轻。   这是起轿了。   一路锣鼓声,沈芳宁肚子却也咕咕地叫,奇怪的是她不觉得饿。   要知道,她早上也就刚起来时吃了两个花生糕。   轿子抬得四平八稳,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到了傅家。傅家和沈家离得不算远,也就两条街,几个巷子的距离。   她手里抱着宝瓶,下了花轿,跨了火盆。因着红盖头遮住了视线的原因,沈芳宁只能用耳朵去听。   四周也如沈家那么热闹,沈芳宁听见里面的笑谑——看笑话的人不少,真心实意的人恐怕也不多。   听见赞者在唱礼,沈芳宁依着规矩照葫芦画瓢,她自己实则还有些懵懂。便由全福人搀进了洞房。   全福人不仅要做之前的扫轿、熏轿、照轿,也要给新人们一边撒帐,一边说着吉祥话。这一系列的完毕后,另一个全福人递了杆子给傅正则,“新郎官,该挑盖头咯!。   沈芳宁听后不禁屏住了呼吸,她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但她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呼吸一室。   她被遮蔽了许久的视线豁然开朗起来,只见拨步床上是大红的帐子。红烛上的烛心还在跳动,黄黄的一团光晕,沈芳宁看得有些眩然。   自然,更为眩然的是傅正则这个人。   她还是第一次看他穿得如此隆重,前几次他都只是简单地穿着一身直裰,像翩翩公子。今日却穿上官袍,比往日多了郑重与威严。   可到底还是好看的。   傅正则含笑看着沈芳宁羞赧的神色,殊不知他如今的脸颊也有些微红。似乎是在沈家被灌的酒都留有余地,等着在此悉数迸发。可他又知道,自己清醒得很——   穿着菱花妃色短袄的一位夫人捧着描金的漆盘,上面有两个酒杯。   “新郎官和新娘,喝了合卺酒,和和美美。”   沈芳宁和傅正则分别拿起一只酒杯,她一抬眼就闯进了傅正则的眸子里。深陷其中而难以拔出,以至于她糊里糊涂地喝了合卺酒,吃了生饺子。   本是大喜的日子,可她却过得糊里糊涂的。有时一晃眼,什么感觉也没留下,这件事就算做过了。   还真让人感到不真切。   她本来觉得在沈家的时光难捱得很,可现在一想,却又觉得恍若白驹过隙,弹指一瞬。   到这时礼就算成了,挤在这儿的人顿时少了许多。   沈芳宁如今还端坐在拨步床上,烛火衬得她明艳动人。傅正则和她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傅正则呼吸一滞,接着他说他出去照看着来客。让她先去洗漱。   沈芳宁点点头,待傅正则的脚步声渐远,她才松了一口气,去净房唤来了玲珑帮她拆头面。   今日戴了一天,又是正襟危坐的。她的首饰都拆下来后,沈芳宁只觉得自己的脖子连同全身都轻松极了。   凤冠霞帔加起来怕是好几斤重。   琥珀和拾穗她们早两日来,傅家的大小情况也是有打听。   “如今傅家是大夫人掌中馈,老夫人已经不管事许久了。”   沈芳宁净了面,发髻松松挽起。她换上了一件妃色的合领衫,里面是浅青色的主腰。合领衫的料子薄,隐隐约约可窥见合领衫下面的窈窕的身姿。   “二爷回来了。”   沈芳宁坐在罗汉床上,她也不知道如今该做什么。只听见丫鬟隔着槅扇低声说道,便装模作样地在博古架上找了一本书,连名字也没看就草草翻开。   这一翻开不要紧,沈芳宁吓得连手中的书都丢在了地上,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身边的琥珀都吓了一跳。   傅正则恰在此时推门而入,迎面他而来的则是沈芳宁的惊乍。这着实也把他吓了一跳,顺势捡起落在脚边的书。   沈芳宁一看,连忙制止——   “别……”   可显然已经晚了,她在烛火下看见傅正则的脸愈来愈绯红,他若无其事地让一旁侍立的琥珀下去。   顷刻间,屋子里就他和沈芳宁独处。   沈芳宁刹那间有些拘谨地看着他。她灵动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傅正则靠近的步子。   “我先去换身衣裳。”傅正则体贴地给她留下了适应的时间。   沈芳宁看着他的背影,抿着唇,笑意漾在眼角。   她年少时在江南也跟着旁人闹过洞房,那时候还小,但也记着她的表兄也是酒过三巡,昏昏然地回了洞房——她猫在杜氏的身后,偷偷地看着。   只见一向自持的表兄也是半醉半醒,偶尔还冒出了一两句胡话。   但傅正则不同……   沈芳宁想着,也许是因为旁人都疏远了他。别看她在沈家是待在屋子里,然后就上了轿子,拜了堂之后就送入洞房,看似那儿也没去。   可她也知道,今日除却看笑话的,真心实意的人并不多。   “夫妻俩一个比一个衰,也是配了。”   不知是哪位夫人的喁喁私语钻进了她的耳朵里,那时沈芳宁也就攥紧了衣角。   她一定不能让傅正则感受到冷落!   沈芳宁垂下头,给自己鼓足了勇气。   可这些勇气在看见傅正则时,立刻就化为乌有。   傅正则换了一身常穿的直裰——和先前正经的官服比起来,似乎更家常一些,也就没那么有拒人千里的冰冷之感。   他缓缓地走过来,看着眼眸盈盈的她,忍不住靠近,想要再走快一点。   可是再快又怕吓着她。   沈芳宁恍然不知自己如今似个胆怯的小兔,似乎一点大的动静就可以让她惊起。   她木讷地看着傅正则,心里却咚咚地直跳,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嗓子眼似的。   傅正则见她这副反应,觉得有趣,便想口头逗一逗她,“……今日算是委屈你了。”   他想了许久,也不知道怎么逗一个女孩子。于是沉默了会儿才还没说话。   可沈芳宁一听,她端视了一会儿傅正则。两颊烧得很——她伸出手握住了傅正则的手掌。   这一握,倒像是两个汗手的聚会。   大家都是头一回历事,虽然秋妈妈和杜氏提点了两句。但沈芳宁是个恪守男女有别十余年的女子,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   她扬起明艳的脸蛋,攥着手掌愈发紧了。似乎纠结了好一会儿,沈芳宁拉着他坐下,接着就出乎傅正则的意料,她松开了手——   身子向前微倾,她揽住了傅正则的脖颈。将下颌抵靠在傅正则的肩窝处,轻柔地说:“没有,嫁给你我才不委屈。”   后半句带着少女的娇俏,她黑亮亮的眸子看着罗汉床旁的博古架,只觉得手臂下的人绷紧了身子。   傅正则确实没想到沈芳宁……他记忆里沈芳宁是个竖起自己保护壳子的姑娘,你进一步,她就推三步,直到无路可退,她才有那么一点靠近的意思。   大红的锦帐在他眼前,脖子上是滑如胰子的皓臂。傅正则自蒙学起就和女人再无有肌肤之亲。沈芳宁的行为,无疑是在撩拨他这颗心。故而眼神一暗,沉声说道:“洞房花烛夜,为夫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他的话虽轻佻,可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只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沈芳宁懵懂地点了点头,她的发丝抚过傅正则的脖颈,酥酥痒痒的,惹得他心猿意马起来。   故而,他握住了沈芳宁的纤腰,待他还未有动作时——   一个微润的吻贴在了他的脸颊上。   傅正则看着玉软花柔的娘子,他舒朗一笑。   沈芳宁微后仰才能看见傅正则表情来,她脑子一团浆糊。似乎五月的天气也开始热了起来,她通红的脸颊清晰而自然地印在傅正则的瞳仁里。   刚刚是她做的事吗?   她眼濛濛地望着傅正则。   羞答答的模样,就像稚嫩的蜜桃终于成熟了,要从树上摘下来时那种粉红而鲜活。   火不知从何而起,谁先主动的似乎并不重要。傅正则柔和地睇视沈芳宁,须臾后,他一把抱起她,往拨步床走去。   绣着鸾凤和鸣的锦帐,金线勾勒出纹样来在烛火的照耀下似乎闪烁着光,熠熠生辉。   傅正则抚过沈芳宁乌黑的发,他怜惜地、绵绵地吻着沈芳宁,从额头到嘴唇,一步步探进曾经暗夜里宵想的禁地里。   不知什么时候,刚换上身的衣裳也悄然落地。   沈芳宁呼着气,她的眼睛水意朦胧,粉嫩的嘴唇愈发艳红。雪白的腕搭在正红的枕头上,是怎样一副秾艳的画面?   春雪一样的身骨渐渐被灼热得化作了一滩春水。又有狂风卷来,吹皱了娇柔的花儿。   迷离的眼眸、桃花儿似的脸颊还有那纤秾的身段,在一步步的探究下更加的惑人。   他们四目相对,在这昏黄的光下,双双跌进对方的眼眸深处。   良辰美景,红帐翻滚。   ……   沈芳宁沉沉地睡去,昨夜她一直在做梦,梦里光怪陆离,似真似幻。后来天还是晦暗的一层时就被人叫醒,洗漱、妆扮,听着众人围着她说话。到后来,更是精疲力尽,她陷在红浪春光里,便有些昏乏了,抬起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   傅正则叫了热水,守在外面的是秋妈妈。   她比琥珀这些丫鬟们经历得多,自然懂得更多。沈芳宁特意让她在外面,自然也是怕琥珀这些丫鬟手足无措的。   秋妈妈早就吩咐琥珀备好了水,净房里氤氲着水汽。   傅正则看着沈芳宁露在外面的手臂,他眸光微沉,给沈芳宁裹了一件他的外衣,抱进了净房。   沈芳宁自然脸皮薄,她这时累极了,便有些渴睡起来,可也不能直接就睡下了……   她眼睫低垂,轻声喊了琥珀和玲珑的名字。   而傅正则知道她脸皮薄,自然先一步离开,去了另一处洗漱。   而琥珀和玲珑都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她们眯着眼睛偷偷地觑了眼沈芳宁身上的痕迹,一应又唰唰地低下了头。   沈芳宁累得不想说话了,她乜了两眼琥珀和玲珑,二人心领神会,将沈芳宁伺候好沐浴,又在乌发上抹了香膏,才从净房里出来。   显然,内室已经让傅正则叫人换过了。她看见傅正则手里拿着一本书,心下突突地跳起,然后她似乎又想起了之前初翻这本书时所看到的。   真的羞死人了!   傅正则却一本正经地将它又摆回博古架上,同那些极为正经的书放在一起。   沈芳宁偷偷地瞟觑两眼,又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傅正则走过,他轻轻地揽住了她,“以后会用得着的……”   以后——   沈芳宁还记得自己的酸疼,便轻轻地睇了眼傅正则。   娇嗔可爱的情态惹得傅正则心里又有点痒痒,他克制地落下一个吻在沈芳宁的额间。   她的额头饱满而十分好看,纤细而弯的柳叶眉也捎上那么一点艳色。   “快睡吧,明日还要认亲。”   他的声音温和而带有一抹低沉,沈芳宁点了点头。   傅正则剪了红烛,霎时只有一段银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了下来。   沈芳宁盖着一层锦褥,她侧着身面对得是大红的帐子。   盯着看了没一会儿,傅正则只听见身边人呼吸绵长,他将手臂轻轻地搭在锦被上,同样跌进了梦乡里。   一夜无梦。   沈芳宁起来时,只觉得浑身酸软,她摸了摸身边带着微热的锦褥。才有了片刻的清醒,屏风外侍立的琥珀很快走了进来,她说:“现在是卯未,二爷刚起身,如今在书房里,夫人您要起来了吗?”   沈芳宁已经成为了傅家的媳妇,自然她的丫鬟们都要改口。   只是沈芳宁听见这陌生的称呼,还有丝不大熟悉。   她嗯了声,又觉得嗓子有些哑。琥珀立刻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给沈芳宁。   沈芳宁灌了一大口到嗓子里,“打赏的钱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大小封红都有。”琥珀扶着沈芳宁,停云和香蔼端着水进来了。沈芳宁洗净后,穿了一件正红如意四喜的立领长衫,圈金镶在缘边上,立领的扣子是同色镶金的宝石,有豆子那么大。   她梳着圆髻,头上簪了一只如意纹的簪子,耳边坠下一副珍珠耳环。蛾眉皓齿,粉面朱唇,看上去明艳大气。   过了一会儿,傅二爷从书房里过来,他和沈芳宁在偏厅用早膳。   沈芳宁想着昨晚的事,心里还有些羞涩,不过转念一想,她自个儿就解开了。   她都是他傅正则明媒正娶的夫人了,做的事情自然不能叫“逾矩”。   之前还不觉得,可等着一盘一盘的食物端上桌面,沈芳宁悄悄地揉了揉平坦的小腹,她的眼睛里冒着光——   仔细算来,她也有一天一夜未吃东西了。   可为什么之前不曾觉得饿呢?   沈芳宁不再细想,她一心一意地打量菜色,掂量着她该吃些什么。   傅正则看着正在冥思苦想的妻子,眼眸里漾起了一抹笑意。   他从容地夹了一块离沈芳宁较远的豌豆糕给她。   豌豆糕清甜,沈芳宁素来爱吃。   但傅正则怎么知道呢?   她默默嘀咕了一下,却又心大地吃起来。   若是傅正则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像护食一样的眼神盯着那儿,他若还不知道她喜欢,便枉为人夫了。   厨房熬了鸡丝粥,沈芳宁喝了半碗,又夹了一个羊肉馅的包子。她食量小,又讲究适可而止,总算是心满意足。   傅正则问道:“不吃了?”   沈芳宁乖乖地摇头。   这副模样在有情人眼里又是别样的风情。   又有人来收拾桌子,沈芳宁看着为首的是位穿着桔色马甲的婆子,她干事利索,除了问安,也不多说话。   这是傅正则屋里管事的婆子常妈妈。不过也是傅老夫人在大婚前一月才指进二房的,傅老夫人怕沈芳宁是新妇,要是不懂得管教丫鬟下人们也好有个帮手。   傅老夫人住在冶春院里,而沈芳宁则是从荣徽院里过去。傅家比沈家更有底蕴些,祖上还出过宰相一类的人物。故去的傅老太爷便曾经是内阁次辅。   虽然布置相仿,但却要大上一倍不止。傅正则握着沈芳宁的手,从荣徽院到冶春院着实是不短的距离。   穿过曲折的回廊又连接着长长的甬道。   在柳绿花红的景致里,一座独立的院落赫然出现在眼前。   穿过垂花门,又是一道门……因着府里昨日才置办了婚事,丫鬟婆子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今日又是新妇敬茶认亲的时候。   沈芳宁打量这这座庭院,一花一木修理得极好,是看着就让人舒心愉悦的。   一旁立着的婆子很快就步了上来,她说道:“二爷、夫人安。”   沈芳宁笑着应了声,身旁的琥珀立马递上了一个封红。   一般都有讨巧的婆子丫鬟像这样走上来讨一个喜,但不能多,否则就坏了规矩。   婆子笑吟吟地替她搴起帘子。   傅正则带着沈芳宁走了过去,偏厅里坐着女眷,交谈时笑声不绝。   沈芳宁一顺溜看过去,发现只有傅老夫人是个面熟的。本来看着傅老夫人还有一抹忐忑,但比起其余的陌生面孔来说,傅老夫人自然和善得很。   她今日穿着一件绛紫的立领斜襟长衫,用一串翡翠佛珠手串压襟。   沈老夫人手里也有一串,只是成色不如傅老夫人的。   沈芳宁垂下目光,纳了一个福。   傅老夫人和善的目光流连在她和傅正则之间,只见身旁一位穿着宝相花纹湖蓝织金短袄,系一条十二幅花鸟裙的妇人笑道:“我瞧着二弟妹和二叔真是男才女貌,般配极了。”   原来这就是外祖母口中的傅大夫人——冯氏。   冯氏出身显贵,她的父亲是先帝身边的肱骨大臣都察院御史冯同瑞。本也是先帝留下来辅佐皇帝的老臣之一,只是冯同瑞后来退仕,回到了洛阳老家过闲散日子去了。   傅老夫人拉着沈芳宁的手,“这是你大嫂……”   沈芳宁垂下眼睫,喊了声,“嫂嫂。”   冯氏笑着应答,她比傅正则都大上五六岁,如今三十的年纪。但却生了五个孩子,只有二男一女活了下来,最大的已经是十三岁了,小的一个女孩才刚刚学会说话。   她眼角有些不可轻易看见的细纹,但被脂粉掩盖得很好。   其他女眷都被傅老夫人一一引荐,有隔房的夫人以及交好的几位世家夫人。   只有一位,出乎沈芳宁的意料——   忠勤伯夫人沈氏。   正是沈家庶长女,沈萍兰。 第33章 见亲 这件事似乎跟沈芳宁的二叔有关。……   沈芳宁和这位堂姐见面时候少得可怜。沈萍兰足足比沈芳宁大了十岁, 她出嫁时沈芳宁才六七岁,后来见面的次数更是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因此她刚刚扫一眼而过时,只觉得面生。   是后来傅老夫人介绍, 才恍然惊觉。   沈萍兰如今是忠勤伯的继室,忠勤伯最大的儿子才比沈萍兰小四岁。而忠勤伯和傅老夫人是一辈人,他的母亲是傅老太爷的姑母。   自然沈萍兰按傅家这边算是长辈。   她身穿黛蓝的长衫, 腰系一条枝黄盘金八幅综裙。在众人之中,她是最年轻的, 清秀可人的一张脸蛋,只会让人觉得她年纪还要小些。   沈萍兰有着一双微圆的杏眼, 里面却含着一块融不化的坚冰。她看着娘家的堂妹,淡淡地说了几句, 问起了大夫人和大爷的情况,只字不提她姨娘。   沈芳宁自然挑拣好的来说, 也许答案并不重要,沈萍兰只说了句, “那就好。”   一旁的夫人玩笑道:“萍兰一向是话少的,没想到对娘家妹子也是如此。”   “心意到了就好,”她看着这一对璧人, 心里对沈家的讽刺一点没少,“何况今日的主角是芳宁和傅二, 我哪能喧宾夺主?”   沈芳宁鲜少知道这位堂姐的脾气秉性,如今一见,倒不像她以为的那样——   余姨娘她见过, 弱柳扶风,最惹人怜惜。沈萍兰和她有九分像,性子却截然不同。   而沈萍兰两三句话, 足以看出她性子里的烈来。   可这样的人也难逃被至亲当做仕途的筏子,如同玩意儿一样,身不由己地推了出去。沈芳宁知道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自然也能理解沈萍兰言语的冷淡。   “老夫人,吉时到了。”   一位穿着竹青色马褂的丫鬟走了进来,众人于是齐齐往正堂里走去。   傅老夫人坐在圈椅中,她身边立着一个端着红漆盘的婆子。   沈芳宁跪下磕了头,婆子将红漆盘递到她眼前,沈芳宁接过后,敬茶道:“母亲。”   傅老夫人自然笑言晏晏地应了声,“你们夫妻俩和和美美过日子,为娘的心里自然高兴。”   她觑了眼傅正则,又说:“若是老二欺负了你,告诉母亲,母亲替你做主。”   沈芳宁只瞥了眼傅正则,二目相撞。被傅老夫人看见小两口的感情正好,她自然嘴角咧到天上去了。   说罢,她将见礼递给了沈芳宁。沈芳宁道了一声谢,将锦盒递给了琥珀。   在正堂拜完了傅老夫人,自然便要去祠堂拜祖先。   这一系列的事情弄完后,已经临近中午。傅家设了宴席,沈芳宁作为新妇,自然要去认亲。   “你要不要去招待郑尚书他们?”沈芳宁和傅正则步在一起,前面傅老夫人被大夫人逗的直了乐呵呵地笑。而傅老夫人见儿子与儿媳走在后面,也不计较他们,反而乐见其成。   傅正则负着手,他比沈芳宁高出许多,因而沈芳宁只能轻轻踮起脚在傅正则的耳下说话。   气息挠过他的脖颈,痒酥酥的,傅正则说道:“不用陪你?”   沈芳宁微愣,她有什么好作陪的?   “有母亲在呢……”沈芳宁嘀咕道。   她的声音在傅正则耳边听来宛若黄鹂鸟一样婉转,傅正则牵起沈芳宁的柔荑,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面上云淡风轻地说:“自然一同去的好,你难道嫌我拿不出手?”   “哪里的话……”沈芳宁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看着傅正则,惊异他怎么可以将她的意思曲解成这样!   她娇嗔地睇视傅正则。   傅正则捏了捏沈芳宁的手心,他笑道:“那就一同去,陪着你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笑起来很清俊,朗眉星目的。   沈芳宁似乎又迷醉在这笑里,她泛着微红的脸蛋。轻轻挣开傅正则的手,脚步加快起来,“母亲都走到前面去了……”   她略微不自然地说道。   傅正则看着沈芳宁的背影,目光含笑地跟着她身后。   宴席处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的人,傅老夫人一一替她引荐,大夫人也在旁边提点着。沈芳宁一圈下来,身后两个丫鬟手里捧着的锦盒老高。   傅正则在一旁站着,他朝门外侍立着的彭呈看了一眼,彭呈立刻心领神会地走到琥珀身后,将堆着的锦盒拿走。沈芳宁陪着傅老夫人在和远房的表婶说话,她朝身后一看,见傅正则站立在廊庑下,和一个面生的男子说着话。   接着,傅正则走了过来。   表婶笑他,“以前姐姐总是愁傅二,如今看来,就等着抱孙子享福了。”   但凡新婚后总是逃不开长辈们的打趣,沈芳宁已经由刚开始的羞涩到后面神态自若了。她跟在傅老夫人后面,冯氏有时候也跟她说上两句关于旁人的事儿。   傅老夫人笑呵呵地说:“随缘就好。”   她年轻时也很掐尖要强,反而老了后变得格外的豁达起来。凡是也不强求,颇有老庄之道的样子。   傅正则走过来,他插手道:“儿子先去照应着郑海他们。”   傅老夫人觑了一眼廊庑下的男子,似有些眼熟。神色如常地看着傅正则,答应下来,又问沈芳宁:“你会打马吊不?”   沈芳宁笑着摇头。   “那可行,待会儿让你母亲教教你,也让我们讨讨新妇的喜气。”表婶打趣道。   傅老夫人护犊子地说道:“打得一副好算盘,也要瞧我同意不!”她拍了拍沈芳宁的手背,“待会儿在我后面看着,看着看着自然就会了。”   马吊这种事儿只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想来还有那么一点玄妙。   沈芳宁颇为新奇地点了点头。   傅正则坐在书房的圈椅里。他冷冷地看了看这封送来的密信,又瞧着燕则出现在众人面前不一般的容貌。   “辛苦你了。”他拆开信来看,眼神愈发冷肃。   燕则拱手直道不敢当。   “王恒昌和山西都指挥使的赵有盛勾结,冬天雪灾赈灾的米都被换成了碎米。到了现在农收不好,便高价出售。”   冬天的雪灾,傅正则有印象——   这件事似乎跟沈芳宁的二叔有关。   但沈大爷自己就是都察院佥都御史,装聋作哑还不简单?   “自从老师退仕,他倒是越来越张扬了。”傅正则望着窗外,手掌压着密信,沉声说道。   当初老师为何退仕,傅正则一清二楚。   “过不了几日,陛下就会把您召回大理寺去。依照属下看来,王恒昌虽然坐在首辅的位置上不久,却也是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之一。他和司礼监薛掌印关系可不一般,昨日连夜送了十个封上条子的箱子到薛掌印的宫外宅子里。”   傅正则冷哼,“他倒是舍得,拿百姓的血汗钱来贿.赂薛高。”   他思考了一会儿,拿起一张纸提笔迅速写了几句话。又用信封装起,然后他嘱咐道:“净慈寺的住持师父手里,务必亲手送到。”   燕则弓腰告退。   傅正则盯着密信看了一会儿,往烛火上一点,扔进了废纸篓子里。   用过宴席后,沈萍兰便以照顾忠勤伯为由,先向傅老夫人辞行。   “伯爷这两年不良于行,世子又在外驻军,倒是苦了她了。”   她听见一位夫人颇为叹惋地说道。   沈芳宁才想起,忠勤伯两年前骑马时摔下了马……   下午时先坐在傅老夫人旁边看了两三圈马吊。傅老夫人一面打,一面教她认牌、怎么个打法。今日运气不好,傅老夫人玩了半个时辰后就输了十几两银子,她索性拉着沈芳宁在她位子上,“你来打,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凡事都要做一做才好。”   镇国公夫人和傅老夫人关系很好,二三十年的闺中密友。她毫不客气地说:“说得好听,就是怕了我。你放心,今儿芳宁是新妇,我自然让着她。”   “大话不要说在前头,万一我们芳宁牌运好呢?”傅老夫人笑谑道。   也不知是新手的牌运都那么好,还是镇国公夫人放了水。亦或者沈芳宁真有那么一点天赋在马吊上。她坐着打了一个多时辰,先前输了二十多两银子,倒最后反而赢回来五十多两银子。   这倒是沈芳宁没有料到的。   “如此看来,二弟妹的牌技比我好上不少。”冯氏中间离开了许久,回来时只见另外三家没有之前那么兴高采烈的模样。一问,才知道沈芳宁赢了五十多两银子。也不免讶异地说道。   本就图个高兴,几位夫人输了钱,纷纷说不打了不打了。傅老夫人自然又偏心媳妇,见芳宁赢了钱,正合了她的意,于是叫丫鬟收拾了一番。   “莞姐儿怎么样了?”傅老夫人低头在冯氏耳边问道。   沈芳宁这才仔细地看着冯氏的神色,似乎比早晨看见时又多了几分疲倦。   她适才认亲时见了冯氏的两个儿子,傅新文和傅新谦,唯独没见着她的小女儿。冯氏也解释说,傅莞这两日生了病,今日又发起热来。   “热是退下了,大夫说将养几日就好。”她歉意地看了沈芳宁一眼。   沈芳宁自然不计较这些。   傅老夫人低声说:“要用什么都不拘着,莞姐儿平安就好。”   冯氏道了声是。 第34章 升温 她也许就是那摄人心魂的妖女?   曜灵西匿, 霞光浸红了半边天。   沈芳宁在宴席处用了晚膳后,又陪傅老夫人绣了个花样,隔着槅扇才看见傅正则从垂花门里走来。   傅老夫人一见, 指着他说:“便是往日也没有来得这么勤的……”   不过她向来放养,也就是在傅正则婚事上多管了他。如今成了婚,她心头的石头也落了地, 自然也不像一些人一样吃味儿子和媳妇的感情。   反而乐意见得他们感情好。   傅正则进来时,只见沈芳宁含着笑看着他。   他插手道了声母亲。   “快回去吧, 今日认亲也累的很,早些歇息吧。”傅老夫人可谓是体贴儿子到家了。   沈芳宁遂起身屈腿告退。   她这一天都没怎么走动, 下午玩了马吊后便就做在一旁吃茶。女人堆里哪里传不出一点谈资来,沈芳宁跟在傅老夫人身边, 一边打着络子,饶有兴趣地听了大段。   傅正则带着她从冶春院回到了荣徽院, 沈芳宁这次记住了周遭的景致。   荣徽院旁连接着一处两进的小院,那是傅正则的书房。而那小院的倒座房旁便连接着通往外院的甬道。   沈芳宁将头面取下, 又卸了妆面。在净房沐浴之后,琥珀给她用一支丁香簪子绾了一个半松的发髻。   她出来时,看见傅正则在罗汉床上看书。   他换了一身半旧的直裰, 手肘倚在扶手上。垂下头时的阴翳显得他的五官更加的深邃。见沈芳宁出来后,他向沈芳宁招手, “今日在母亲那儿做了什么?”   琥珀贴心地关上了槅扇。   傅正则不喜人近身伺候,成婚前荣徽院都是小厮。因此荣徽院的丫鬟都是大婚前才被指进来的。也都是傅老夫人亲自掌了眼,亲自挑选了老实本分的人。   沈芳宁脱了绫袜, 赤脚上了罗汉床。她盘腿坐下,望着傅正则说道:“和几位夫人打了马吊,赢了五十两银子。”   说起来还有那么丝得意。   傅正则放下书, 他想了想——若是以前他的妹妹这么跟他说,他大抵要说她玩物丧志了。   不过既然是夫妻……   傅正则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夸道:“不错,要是还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沈芳宁腹诽,他不怎么笑的时候像个夫子一样严肃。   不过很快她被傅正则的话吸引了,“你……还会打马吊?”   “也不难,年少时和族中几个堂兄弟打过几次。”他淡淡地说。   沈芳宁惊异地看着他,“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都应该是……”   是只读四书五经,对这些事嗤之以鼻的。   她默默咽下了后半句话,扯着傅正则的袖子说道:“那倒也不必,我想学下棋。听母亲说,你下棋下得好。”   也许是没有旁人在的缘由傅正则发现沈芳宁比平时都要活泼些,连动作都大胆些,隐隐有了从前的几分影子。   傅正则揉了揉眉心,想到今日下午从山西传来的密信,他和郑海谈了一下午……事情有些棘手。   他嗯了声,也乐意这样独处的时光。   沈芳宁探身向前,她和傅正则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沈芳宁微热的指尖按在傅正则的太阳穴上,傅正则手便放了下来。他枕在沈芳宁的腿上。   她的力气如同挠痒痒似的,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傅正则并不舍得叫她停下。   沈芳宁是用足了劲按,过不了多久就手酸了。她一边嘟囔着手酸,一边从心地要撤回手。   傅正则一把抓住沈芳宁的手,沈芳宁低下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他也睁开了眼睛。   二人觌面,沈芳宁用余光看向窗棂边,只觉得是关了窗的原因——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热。   这热得不寻常,她猛地被室住了呼吸,如鱼儿缺了水一般。热气上涌到脑子里,只觉得昏昏的。   丁香簪子从如缎的长发中滚落,几个呼吸间,帷幔垂了下来。   月光洒在庭院中,一片静谧的院里只有粗重的呼吸与浅浅的低吟。   傅正则被她燎起了一片火,最后也只是浅尝辄止。沈芳宁却臊得将半个脑袋都闷在锦褥里,她一想着琥珀她们还在廊庑下守着,就又羞又恼。   傅正则见了,撩起锦被,将她整个脸露了出来,含着笑说:“跟小姑娘似的,还蒙着被子睡。”   转念一想,他比她大了八岁,在他面前可不就是个小姑娘吗?眼神里不自觉地带有一抹宠溺。   沈芳宁半嗔半怨地瞪了傅正则一眼。   傅正则把沈芳宁抱到了净房,常妈妈和秋妈妈都是极会看眼色的。见门许久未开,自然备好了热水。   沈芳宁再换好衣服时,只觉得天很晚了。她浑身没有力气地窝在被子里,不一会儿困意席卷而至,只感觉有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肩头,耳边有低沉地声音:“睡吧。”   翌日,沈芳宁辰时起床时,身边已经凉了。   她问道:“二爷呢?”   玲珑将绣鞋递到沈芳宁跟前。沈芳宁稳稳地踩住后,便有拾穗打了水过来。   “二爷卯正时起身了,如今在书房里待着。”   沈芳宁点点头,便不再多说。   洗漱完毕后,她换上一身蔷薇色的长身褙子,腰系一条十二幅卷草纹的褶裙。梳了妇人的圆髻,看上去很家常的样子。   “将她们都喊进来吧。”沈芳宁朝花厅走去。”   她看着厅里十几号人。秋妈妈理了名册上来,沈芳宁一一翻开看了看。   除却常妈妈是老夫人院里的,其他的都是老夫人在回事处挑过来的。近身伺候的自然是沈芳宁带来的陪房。她决定让秋妈妈看管她的账簿和库房钥匙,常妈妈平日就跟在她面前,毕竟傅家她熟些,沈芳宁有什么问题也能找到门路。   傅老夫人挑来了两个一等丫鬟,一个叫丁香、另一个叫紫苏。看着面相都很老实的模样。   只是经历了玳瑁一事,沈芳宁深知人不可貌相。   她问了些惯例的话,便说道:“琥珀和玲珑都是我的一等丫鬟,平日里负责我的梳洗一类。你们先跟她们熟悉一下我身边的事情。”   至于二等丫鬟,自然是她从沈家带来的人。   “旁人我不管,但我只要求我房里的无论是丫鬟还是婆子,平日里‘少说话,多做事’,自然和和气气的。当然……”她环视了一圈,看清了底下人的神色后,沉声说道,“若是有人兴风作浪,我也绝不姑息养奸!”   众人皆应是。   沈芳宁打了一个巴掌,自然要有一颗甜枣来相配,她将封红都分发下去,又说了两句话就让她们退下了。   玲珑在西次间清点着昨日收的礼,一件一件的登记造册,再送入她的库房中。拾叶在一旁打着下手。   沈芳宁闲来无事描了一个花样,叫来了停云,让停云教她怎么绣。   半柱香后,秋妈妈回来了。她欠了欠身,说道:“您明日归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沈芳宁嗯了声,她放下手中的丝线,在笸萝里找了一把剪子,先打了一个结。然后她一剪,绷子上的花样就成了。她将这些都收拢在笸萝里。   “再过两日,夫人的陪房会来傅家给您请安。”   这些都是一早定好了的事情。   沈芳宁说道:“这些事你看着办就好。”   临近午膳,沈芳宁绣了一上午的花样,眼睛都有些酸疼。她喃喃道:“好久不绣了,都手生了。”   不过她打量着停云,停云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实则粗中有细。   这样的人她用着称心。   临近午膳时,她见傅正则还没有回来。便去书房找他。   穿过两道月洞门,便看见彭呈守在小院门外。他一见沈芳宁来了,连忙插手行礼道:“二夫人。”   沈芳宁笑着说:“我来问问二爷用午膳不。”   彭呈语气略迟疑,如今二爷正在和燕先生谈事。   明媚的阳光洒在沈芳宁的身上,浑身暖和着,她倒没有什么介意的——从前她父亲谈事时也是这样。   便颇为体贴地说:“那我等一等吧。”   彭呈挠了挠头,说道:“属下进去告诉二爷一声,夫人您来了。”   须臾后,彭呈恭敬地引路道:“二爷让您进去。”   入了这月洞门,才可窥见院内的风光。比起傅家其他院子里精雕细琢的,这里倒显得有些朴素。   院中是一大块空地,挨着墙根种了一排的竹子,便显得有些空旷。沈芳宁走进去时,恰好一位穿着竹青色直裰的男子从书房走了出来,他见了沈芳宁,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道了声二夫人。   沈芳宁曼应了声。   但凡为官者,身边都有幕僚。只是这燕先生,她看起来倒是有些眼熟。   但她肯定她自己绝没有见过他。   傅正则走出了书房,他站在廊庑下看着她,连忙走了过来。   今日他穿了一件天青色直裰,这让沈芳宁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净慈寺那天。   当时只觉得他穿这个颜色极为好看,衬得他很清俊。那模样如同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不能亵.玩。   但她也见过他绯红的耳根,炽热的身躯,低沉浑厚的嗓音,如同不问尘缘的佛子染上了世俗红尘里最蛊惑人心的一环。   沈芳宁想,她也许就是那摄人心魂的妖女? 第35章 养你 ——就等夫人来养我了。   “你怎么来了?”   傅正则走到沈芳宁身边, 拉着她的手,朝荣徽院走去。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节骨,与沈芳宁的手十指交扣。他的指尖微凉却在指腹触碰到沈芳宁的手背上时有那么一点让人安心。   沈芳宁的余光落在交扣的双手上, 她能够感受到指腹上一层薄薄的茧子。   不像是读书写字留下的,她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一上午都在书房,就过来问问你中午用膳不。”她抬眼望着傅正则的侧脸, “今日小厨房做了烩三鲜、五味蒸鸡、豆腐皮卷儿、还有云腿吊肘子汤。”   她一边说着一边如小鸟啄食一样点头,傅正则眸光低垂, 柔和地看着她。   须臾后,傅正则和沈芳宁都进了花厅。   琥珀等人蹲身欠安。   花厅里的圆桌上摆了两副碗筷, 丫鬟端着漆盘将菜一碟一碟的端了上来。沈芳宁口味清淡,则傅正则对吃食没什么忌口的, 也就依照沈芳宁的忌口来安排。   傅正则夹了一块鸡肉到沈芳宁的碗里,“多吃点儿, 这两日你都没怎么吃东西。”   沈芳宁揉了揉肚子,她想起今上午绣花时喝了快大半壶的茶水。   “知道了。”她垂下目光, 看着冒着小山尖的八宝饭。   傅正则一边吃一边时不时给她夹菜,不知不觉间沈芳宁竟然吃了小半碗的八宝饭和许多菜。   吃的时候倒也不觉得胀,吃完了, 沈芳宁还颇为惊讶自己怎么吃了这么多。   漱口后,沈芳宁从绣墩上起身。傅正则看着她那副模样, 提议道:“逛会儿傅家的园子吧,正好消消食。”   他的嘴角漾起笑意,沈芳宁微嗔他一眼——   也不知她这样, 是谁造成的。   但沈芳宁还是答应了傅正则的提议。   这两日的光景都很好,碧穹如洗,万里无云。   他们从荣徽院走去, 西面是一处凿开的沟渠,上面架了一座小桥,底下潺潺的水流过。因着每日都要仆人捞水里的碎叶,故而看上去十分的的清澈见底。   走过小桥,便可以看见一座粉墙灰瓦的独立小院。   傅正则陪着沈芳宁走,告诉她那就是大房的景宁院。   “……如今大哥不在京城,便由嫂嫂和侄女住着。”   傅大爷如今在山东任济南知府。   沈芳宁若有所思地凝睇着那里,她穿过一道半月门,才对傅正则说道:“认亲那日我瞧嫂嫂一个人也累极了。”   哪怕有丫鬟婆子伺候着,可打身上掉下来的心肝,岂能真正地放心?   傅正则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我会陪着你。”   陪着什么?   她懵懂地望着傅正则,却看见了他眸光里的一抹戏谑的笑意。   顷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沈芳宁咬了嘴唇,嘟囔道:“说什么呢!”   她才嫁给他几天!   沈芳宁不再去看他,一面自顾自地脚步加快,一面搓了搓粉红微热的耳根,却显得更加艳.丽,她又舒了一口气。   傅正则闲适地跟在她身后,不近不远的距离恰好能看清沈芳宁的背影,映在他的眼眸里。   正午时的阳光浓烈了起来,曜灵高悬晴空。她立在榆树的凉影下,树叶交错的碎影让她的脸庞显得有些朦胧。   “我累了,回去吧。”   她冁然一笑,清丽的脸蛋上乍然显出两个酒窝。   傅正则顿住了脚步,他如松地站立在阳光下,沈芳宁只觉得目眩。片刻后他走上前去主动牵起了她的手。   傅正则面上一派平静,“常妈妈从前是母亲房里的,小时候照顾过我,跟了母亲也有两三年了。你若是想做什么,她也能帮衬你一把。”   沈芳宁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她年少失怙失恃,这些事情都是自己一步步摸索起来的。   可难为得是他能够惦记着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   沈芳宁脑海里不由得想起这两日他时常待在书房里,有略显疲惫的神色。   都说女子不懂朝政,但沈芳宁知道——自从张大人狼狈致仕,王恒昌在朝堂的势力越来越深,身为张大人门生的他可想而知的不好过。   沈芳宁偶尔能听到夫人们的戏谑宴语,刻薄的话无疑是让她听到心里也是极为不舒坦。可这样的事情到底是少的。   但他不一样。   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就此放弃,他本该运筹帷幄,挥斥方遒。   沈芳宁清楚知道从高处跌落的滋味了,最开始时是一种让人绝望的境界里。每一个人都面目可憎,他们曾经或谄媚、或友善,可同情在那时候就变得廉价起来。   他们不吝啬他们的同情,冷硬地挤出一滴泪予人,也附带着幸灾乐祸与尖酸刻薄。   她曾经混沌地过日子,如同行尸走肉般,是后来她才振作起来,一点一点地将那颗脆弱的心筑起铜墙铁壁,别人冷漠如斯她也冷硬如刀。   不由得攥紧了他的手掌。   “我母亲给我留下了一些铺子,外祖母也给了我一些。每个月大约有两千两的进项。”   冷不防的,傅正则的耳边传来她清脆悦耳的声线。   她说得很直白也不拖泥带水。   傅正则偏头,疑惑地看着她。   只听见沈芳宁放开了交扣的手,略有微风从十指的缝隙中拂过。她更为亲昵地挽上傅正则的胳膊——   看似瘦削,却很有力气。   傅正则身躯一僵,他看着柔若无骨的一双手攀上了他的手臂。沈芳宁踮起脚尖,鼻息见得热气喷在他的脖子上,激起浅浅的绒毛颤抖着。   她说:“不怕咱们过不好,大不了——”   “我养你。”   大胆而赤诚的话语如春潮湍急地击打着傅正则的心。   她的话还萦绕在耳畔,仿佛一直那么缱绻绵长,永无止歇。   娟娟的日光下,他说:“嗯,好。”   “——就等夫人来养我了。”   他眼尾眉梢俱荡起笑意。   回到荣徽院,沈芳宁对琥珀说道:“下午晚些要去母亲那里,你记得准备起给莞姐儿的见面礼。”   琥珀嗯了声。   沈芳宁褪去首饰,绕过屏风,走进内室。两盏角灯放在案几上,他正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翻阅。   她隐秘地朝博古架看了一眼,发现书本还是密密实实地码齐放在那儿时,略松了一口气。   傅正则见沈芳宁来了,便将书放在一旁。他捉过沈芳宁的手,说:“等会儿我叫你起来。”   他很从容地看着她,腿也放下了榻,给她让出一个钻进被窝的余地。   沈芳宁脱了绫袜,如今是快五月中旬,天气慢慢的热起来。今天这天气,锦褥盖着,好像有些厚了。   下午该叫拾穗她们换一床薄被。   沈芳宁垂下眸光,看着赤色鱼戏莲叶的锦褥,默默地想着。   她钻了进去,里面热乎乎的。   说来很奇怪,她如此之快地适应了嫁人的生活,连旁边有个多出来的人的不习惯也没有。   突然,一只手揽过她的肩头,只见傅正则侧身地看着她,微微用力,就将她往他怀里带。   沈芳宁仰着头,她鼻尖触碰到他的胸膛上。   傅正则只是轻轻地啄了啄她的眉骨,克制地说道:“睡吧。”   沈芳宁便曼应了一声,闭眼慢慢地睡着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后,她热得有些发汗。   于是睁开眼,她还靠在他的怀里。沈芳宁动了动,将收在被子里的胳膊露了出来。   她一动,身旁的人就醒了。   只见傅正则缓缓地睁开眼睛,他“嘶”得一声,吓得她忙不迭地坐了起来。   她轻柔地揉着他的手臂,“还好吗?”   “麻了。”他笑道。   沈芳宁懊恼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下次你一定要抽出来。”   说罢,她继续轻轻地揉了揉傅正则的胳膊。   “怎么发汗了?”他看着沈芳宁微濡湿的额角,问道。   沈芳宁抬眼,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说道:“两个火球挨在一起,能不热吗?”   只是说完她自个儿先笑了。   傅正则勾过她垂下来的乌发,别在她的耳后。接着他起身将拨步床上的幔帐收拢,下午时金光透过廊庑,漫了进来。   一室亮堂。   “郑海的儿子满月,晚上就不必等我了。”   傅正则对她说道。   沈芳宁倒听过这件事,郑夫人七年无所出,但郑海也是个痴情的,不肯纳妾。临近三十有二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   琥珀听见了了屋内的动静,她小声地询问着,傅正则绕过屏风,便让琥珀进来。   琥珀步了两步进来,屈腿蹲身,“二爷。”   傅正则嗯了声,里面传来沈芳宁叫琥珀的声音。   琥珀再颔首别过傅正则,绕过屏风走去。   “姑……夫人……”她有时还不甚习惯,看见沈芳宁梳着妇人的发髻,一时叫岔了也有。   沈芳宁洗漱完毕后,便带着琥珀和常妈妈往冶春院走去。   她到傅家不过两日,走过最多的地方也就是冶春院,如此也算是轻车熟路。   “二夫人。”   丫鬟见了她行礼道。   沈芳宁正想说今日外面怎么都没有丫鬟婆子,就听见屋里传出一阵怒叱:   “反了他!”   沈芳宁和常妈妈面面相觑。 第36章 不足 她也直视着冯氏的眼睛,自然没错……   丫鬟一听傅老夫人怒气十足的声音, 在外面就大气不敢喘一声。她为难地看了看沈芳宁,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搴帷走了进去。   屋内只有傅老夫人亲近的婆子吴妈妈在一旁站立着, 大夫人坐在老夫人下手位置上。她抿唇不语,而老夫人却气得嘴唇乌红的。   很少见傅老夫人气成这样。   她低头,欠了欠身, “老夫人,二夫人来了。”   说罢也不敢抬头看, 将头埋的低低的。   傅老夫人招手让她请沈芳宁进来,她朝着大夫人乜了一眼, “好好的家,你们一个二个弄得一团乌糟, 如今来找我有什么用!”   大夫人听了,低顺的眉眼里全然是不甘, 可碍于沈芳宁来了,只能换上从容的一张面皮。   沈芳宁进来时, 老夫人已经缓和了脸色。   她让婆子上了君山银针,“老二媳妇来了。”   沈芳宁坐在大夫人的对面。大夫人今日穿了件鹅黄的黄莲花褶裙,上身是丁香色的花罗圆领衫。她对沈芳宁颔首笑了笑, 沈芳宁同样点头回笑。   “莞姐儿呢?”   沈芳宁看了看屋子里,没有小孩子的痕迹, 不免发出疑问。   傅老夫人的手压在身旁的案几上,上面似乎是有一张信纸。她听了沈芳宁的话,便柔和地说:“莞姐儿适才和丫鬟玩累了, 如今在西次间歇息呢。”   沈芳宁闻言点了点头。   “你明日归宁,东西都备好了吧?”   傅老夫人笑眯眯地问道。   沈芳宁说:“常妈妈都一应备下了。”   “我这儿得了些顾渚紫笋,也给沈老夫人带一盒去。”她偏头吩咐婆子道。   大夫人听后, 笑了笑,“母亲可偏心,这顾渚紫笋难得,平日里都不轻易拿来款待人,媳妇连这‘茶中第一’都没见上一面,却给了二弟妹……”   她颇为吃味地说着。   傅老夫人欲开口,只听见沈芳宁说道:“嫂嫂这话差矣,我是个不懂茶的,好茶到了我手里才叫糟蹋呢。再说了,母亲疼嫂嫂的好,我便是才嫁进傅家也看得出来。”   冯氏听后面上笑着,特意抚了抚发髻,将腕子露了出来——一串红玛瑙的手串跃然于目中。   这一提,顾渚紫笋的事情自然略过去了。   沈芳宁陪着傅老夫人打着络子,冯氏便在一旁说着管家的话。   她说道:“……如今二弟妹嫁进来了,荣徽院那边添置了些床褥器具、以及一些零碎的嚼用,便多出了些银钱”   “这些事你看着办吧,你做事仔细,我也放得下心。”   傅老夫人略翻了翻府里的账簿,傅家的人丁少,左不过三个院子再加上傅新文兄弟俩在前院的嚼用。   但伺候的丫鬟婆子也不少,每月的月例银子发放下去也是一大笔钱。   不过傅家根基厚,有祖上留下的来的产业,再加上和远方亲戚合作的买卖。平日里都是冯氏管着内院的事,买卖一事是由远亲出面,傅老夫人管着分红。   “每月初五,账房就要支月例银子,到时我打发人来给二弟妹就是。至于这个月的,待会儿我让王管家给你送到荣徽院里。”冯氏管家一事做得轻车熟路,她看着沈芳宁说。   沈芳宁本是打着络子,她听见冯氏话里带着她的名字,便抬起头来说道:“月初都是忙碌的时候,我到时让常妈妈来取就是。不劳烦嫂嫂了。”   常妈妈是府里的老人,冯氏也面熟她。闻言,瞟觑了一眼沈芳宁身后的常妈妈,自然是答应了。   隔了半柱香后,一个穿着淡蓝色褂子的乳母抱着傅莞从西次间走来了。   傅莞的脸微红,她睡眼惺忪地打量四周。短短的,胖乎乎的手臂揽着乳母的脖颈。   乳母抱着傅莞,福了福礼,对冯氏道:“夫人,大姑娘醒来了,吵着要见您。”   “娘亲……”傅莞眼汪汪地打量着四周,最后寻了最面熟的面孔,奶声奶气地喊道。她藕节一样的手臂伸出来,想要去够着冯氏。   “把门关上吧,免得莞姐儿吹了风。”傅老夫人招来了丫鬟,说道。   槅扇被丫鬟关上,冯氏面庞柔软了许多,她起身抱着傅莞再坐下。又用手碰了碰傅莞的额头,“大姑娘睡觉时有没有发汗?”   “回夫人,大姑娘适才发了一些汗,奴婢已经打了温水又找来干净衣服替大姑娘换上了。   冯氏嗯了一声,她淡淡地说,“你先下去吧。”   傅莞靠在她的怀里,隔了一会儿她好奇地打量着对面的沈芳宁。   冯氏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沈芳宁身上,便笑着对沈芳宁说:“这是我的女儿,单名一个莞字。”   “莞姐儿,这是你二婶母。”   冯氏轻轻地拍了拍莞姐儿的背,莞姐儿糯糯地张开小嘴,乖巧地叫了一声,“二婶母。”   沈芳宁漾起笑意,曼应道:“乖姐儿,这是婶母给你的见面礼。”   她从琥珀手里拿来一个锦盒,里面装着一只金蝉的璎珞项圈。   “谢谢……婶母……”她含糊地吞着音,但大致也能听得懂意思。   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个茜红的盒子,小孩子总是对鲜艳的颜色感兴趣。   冯氏的婆子替傅莞收下,之后冯氏说道:“这孩子胎里带着的不足……”忽然傅老夫人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茶,冯氏的余光看到了,改口道:“平日里我也都怜惜着她。”   沈芳宁宽慰道:“我小时候刚生下来时大夫还说我可能早夭,可如今不也稳稳当当地过日子?只要将养得好,莞姐儿肯定比我健健康康的。”   她也直视着冯氏的眼睛,自然没错过她眼睛里躲闪的意味。   直到出了冶春院,沈芳宁走在游廊上,问起这件事,常妈妈才在她耳边说道:“大夫人怀大姑娘时曾经生了一场大病,这也导致大姑娘胎里不足,如今要好生将养。老夫人一向不爱提这些事情,大夫人心里愧疚大姑娘——当时未足月生下了大姑娘,本以为要折了,但好歹从阎王手里拉回来了。这次也是这样。”   沈芳宁闻言,蹙眉道:“当时大爷也不在吗?”   常妈妈愣了一会儿,垂着头说:“自然,那时候大爷才调去山西任知府。”   她知道的也不多,那段时日傅家人人风声鹤唳,恨不得没有长那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才好。   沈芳宁哦了一声。   傅大爷并非傅老夫人亲生的儿子,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还是她嫁进傅家的前一夜时外祖母和她说的。   “傅大爷这个人不如傅二爷那么颇负盛名,但当年傅大爷也是进士出身。所以才有冯同瑞冯大人才把刚及笄的女儿嫁给了傅大爷……”   后来杜氏又说了一些什么,沈芳宁听得模模糊糊——那时她眼皮子已经撑不住了。   但傅大爷是个极其圆滑的人。   沈芳宁想着冯氏那疲惫的脸色和今日刚进冶春院时老夫人的震怒,她就颇为好奇这位在山西做官的大伯。   这念头直到晚上用膳时都还有。   沈芳宁说道:“今日在母亲的园子里见到莞姐儿了,好小的一个人,刚睡醒是脸还粉红粉红的……”她用手神采奕奕地比划着。   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自然人人都爱,沈芳宁也不例外。   傅正则默不作声地给她夹了一块鹌子肉。   “不过……莞姐儿身体倒是不好,听母亲说一年病上一半的时间也是有的。”   傅正则说道:“胎里不足导致的。”   他其实不是一个多热忱的人,亲缘也很淡。傅老夫人虽然明里暗里想要修复,但这时候的他已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沈芳宁咬了一口鹌子肉,泪花随即立马蹦了出来,“嘶……”她吐着舌头,舌尖鲜红欲滴的,吞了口唾沫说:“怎么这么辣?”   她的嘴唇立刻被辣得红艳艳的,白皙的脸上有两滴沾着的泪珠,眼波盈盈地看着他,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的诱人。   傅正则夹起她碗里的那半块鹌子肉,吃了一口,神色如常道:“不辣。”   说罢,他拿起茶壶,替沈芳宁倒了一杯茶水,“喝口茶压一压。”   沈芳宁咕噜咕噜地猛灌一口,口腔里的辣味儿似乎还留有余韵。   她夹了一块甜滋滋的玫瑰饼,压下去了那萦绕口中的辣味。   傍晚,天乌压压地黑了一片。   丫鬟正挂着灯笼,风一阵一阵地打旋儿,吹得灯笼呼呼地作响。   琥珀从月洞门外走了过来,“看这天……明天怕不是要下雨了。”   沈芳宁抬起头,朝窗外飞快地看了一眼。今晚月亮被藏在云层里,被严严实实地盖住。她手里拿着一本杂记,秋妈妈在她旁边说着带去沈家的随礼。   “……大夫人和二夫人的礼都备好了,都是差不多的。……忠勤伯夫人明日也会回沈家。”   秋妈妈最近忙着她的陪房不可开交,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才有闲暇的时间跟沈芳宁汇报。   沈芳宁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问道:“京城里的香料铺怎么样了?”   说来这件事也颇为棘手得很。 第37章 回门(一) 就像是老虎见了猫害怕一样……   丁家在城南里有一家香料铺子是许福家的经营, 如今算作沈芳宁的陪房。只是这经营惨淡,勉强维持铺子生存而已。   “奴婢去城南打听过,香料铺的生意算不上多好, 但也绝不到入不敷出的地步,和这位掌柜说得相符。只是……”秋妈妈略蹙眉说道,“许掌柜字字句句都说他是丁家的人, 和奴婢打着太极……”   沈芳宁一听脸立即沉了下来——许福是外家的人不假,但他闪烁其词又让人起疑。   若不是真的, 她也不想针对外家的人。   “这件事你先别管,暗地里找几个人跟着, 等我归宁回来后陪房们向我来回话时再做定论。”   沈芳宁想了想,对秋妈妈说道。   秋妈妈闻言颔首, “夫人说得是。”   “另外,去问问胡掌柜, 有没有合适的账房先生。”沈芳宁如今她的嫁妆有几万两,铺子尤其多。现在秋妈妈忙不过来, 她想了一下,是该找一个账房先生了。   今早说得话也不全是哄人的话,她有钱财也有外祖家的人脉——为何不能好好地经营手里的铺子?   虽说这世道“士农工商”, 依旧是商贾不入流。但京城里的官宦人家,谁背地里没有做些买卖?   连傅家都和远亲都有合作的买卖。   更何况, 她的外家是丁家,南直隶数一数二的商号。沈芳宁的陪房铺子厉害些,也没人能说出什么来。   秋妈妈深谙沈芳宁的心, 她笑着说:“奴婢托胡掌柜打听过了,胡掌柜说一有人选便先告诉我们。”   沈芳宁点了点头,笑着说:“你做事我放心, 明日归宁你还要去收租,早先休息吧。”   明日她带常妈妈和琥珀玲珑、停云香蔼回去。   秋妈妈佝着腰,闻言告退。   第二日,天阴阴的一片云覆住了澄蓝的颜色。细雨如弦,密密实实地织着一层雨布。风呼呼地吹过芭蕉叶,唰唰的声响和着雨声。   沈芳宁对着象牙妆拣,目光注视着半开的窗户外的景。   “夫人今日戴什么首饰好?”玲珑在跟她梳头,她打开妆箧子,从里面取出一对紫玉髓的茄形耳环。“这衬得夫人更肤白好看!”   她毫不保留地夸耀道。   沈芳宁笑了笑说:“你眼光好……”   今日回沈家,倒也不必如何的隆重。她不过回去走个过场,陪沈老夫人再掉了一两滴眼泪罢了。   她穿了一身鹅黄掐金的并蒂莲长身被子,系了一条雪青色宝相花纹八幅绫裙。涂着淡淡的口脂,头上戴了两三只点翠簪子嵌红宝石珠子。   傅正则在太师椅上看着书,沈芳宁搴过帘子,露出清妩的一张脸蛋,灵动的眸光直视着傅正则的侧脸,她轻咳了一声。   傅正则被她引起了注意,他将目光从书上移开,缓缓地移到沈芳宁的身上。   “我好看吗?”   这大抵是每一个姑娘都爱问情郎的话语。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傅正则不疾不徐地说道:“好看。”   明明就是短短的两个字,可是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却又显得缠绵而诚素。   沈芳宁心里跟抹了蜜一样甜,琥珀带着丫鬟上来了早膳——今日吃臊子面。   “你爱吃什么浇头的?”沈芳宁偶尔也爱为傅正则布菜,虽然傅正则从没要求过。   “酸萝卜鸭丝。”傅正则淡淡地说道。   沈芳宁站起来身体往前面一倾,用青瓷的羹勺舀了一大勺浇头淋在面上。她的衣袖褪到手肘弯处,露出一抹白皙的颜色只晃人眼。   傅正则眸光一沉,他不动声色地从沈芳宁手中接过瓷碗。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着早饭。   吃完饭后,又去傅老夫人的院子里坐了坐。傅老夫人和沈芳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傅正则则坐在一旁,慢慢地品茶。   常妈妈从槅扇外进来,她朝众人福了福身,“二爷、夫人,马车都已经备好了。”   傅正则、沈芳宁闻言便向傅老夫人告辞。   马车停在影壁外,回门礼满满地装了一马车。傅老夫人很贴补她家,也许是因为小儿子如今官途不顺,她想着帮他找补面子。   傅正则举着伞,他身量颀长,举起来不显得狭小、逼仄。   沈芳宁蹬上马凳,佝着腰钻进了帷帘里。   这时候这雨下得比早晨大了。   街坊已开,有做生意的小贩支起了雨棚,吆喝叫卖。   沈芳宁掀起一角的帘子,斜斜的雨丝顺着风飘了进来。一只手掌捉住了沈芳宁的手,将她从帘子上移了下来。   沈芳宁不解地看着傅正则。   “小心被冷风吹凉。”   傅正则关切地说道。   他有时便格外注意细节,年长她几岁,说起话来有时像个古板的老学究。   “才不会呢。”她嘟囔一句,但也没有再掀开帘子。   到了沈家,沈家外面站着的是沈清宗。   他穿了一件蟹青色皂缘的直裰,沈清宗的相貌更肖似大夫人些。他细长的一双丹凤眼上挑,薄薄的嘴唇有些发白,若不是脸上有两三块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乌青,倒有些风流公子的余韵。   不过却也是个实打实的风流公子。   沈芳宁和他的关系不好,在印子钱一事后更是降到了极致。他这样的人,狠起来便是手足亲情也不顾了。   按理说,他身为沈家的嫡长孙,绝不会愿意屈尊来接一个堂姊妹回门。   他不是个热心肠的人。更何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沈芳宁在踏下马车的一瞬间,她脑海里忽现出许多想法。   她动得同时,沈清宗也动了。   只看见他大步流星地走来,身后跟了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小厮举着伞。   沈芳宁在他走来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抓起了傅正则的衣袖。   “三妹夫、三妹妹。”他朝傅正则插手行礼,接着傅正则也回礼。   “祖母正在正厅里等着。”他引着路,又对门外守着的小厮说道,“还不快去帮忙卸东西。”   他的这份殷勤,沈芳宁从回到沈家还是第一次见。也颇为新奇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手却一直拉着傅正则的衣角。   小厮们一听,连忙从门槛那儿小跑过去,手臂顶在头上,遮挡住潇潇的小雨。   二爷今日当值,故而只有沈大爷在场。   沈大爷见了傅正则,面对这个跟他平级的小辈,心里仍有些局促——他不是爱做学问的,一步一步走到佥都御史大部分还是靠大夫人娘家和沈老爷子的荫蔽。   傅正则当年可是皇帝亲点的探花郎!   他领的是大理寺少卿的衔,主掌刑狱案件的审理和都察院、刑部合称“三法司”。从多少犯人手里撬开口风,让犯人签字画押,里面的门道太多了……   傅正则当时不就是从王恒昌的一个下属官员那里撬开了口风吗?以至于被王恒昌忌惮至今。   王恒昌不确定他是否知道了什么,如今他那个下属已经暴毙,而张大人已经退仕,他王恒昌居首辅之位和司礼监掌印互相勾结,皇帝年轻,更是好操控。加封王恒昌太师衔,又位居首辅,于是隐隐朝廷里有了“王半朝”的称号在。   其意思最好理解不过,王恒昌势力俨然浸透了半个朝廷,如今他想做什么事情,多少人都为他让路。   就这样可以算得上一手遮天的权势,傅正则也敢与他作对。   从另一方面来说,沈大爷还挺佩服傅正则的。   傅正则神色如常,他不卑不亢地回答着沈大爷的问话。   沈大爷一向对沈芳宁这个侄女儿没什么感情。他和老三虽然是兄弟,但到底隔了一层。小时候也带着沈三爷一起读过书,督促过他写字,后来沈三爷高中,却不大爱和他来往了——他才是沈家的嫡长子不是,可京城却都围着沈三爷这个庶子转。   但风水轮流转,谁知道他这位三弟如此命薄?   更何况,沈三爷只留下了一个女儿。   比不得他儿女双全。   沈大爷状似轻昵地拍了拍傅正则的肩膀,用长辈的口气说道:“子润你和清宗都是同龄人,也好好教导一下清宗的学业……”   他瞥了一眼沈清宗,见他一副不大热情的模样,若不是顾及外人在场,早就想一脚给他踹过去了。   看看他脸上的淤青!   究竟是去国子监读书还是去钻营歪门邪道去了!   沈芳宁在一旁看着这三人,她抿着嘴不让笑意给溢出来。   她盯着傅正则,眯起眼的眼尾漾起一抹笑意,带着一点狡黠。   二夫人带着丫鬟婆子从内院走了过来,她嗳了一声,说道:“母亲可念叨你们呢,大爷您和侄婿去芝兰居说话吧。我都吩咐下人们打点好了。”   男人的心思不像女人一样细腻,沈大爷没有觉得丝毫不妥。   便和沈清宗与傅正则一起往芝兰居走去。   临走时,沈芳宁朝他们的离开的方向瞥去——今日沈清宗。总是有一点怪   至于是哪里怪?   沈芳宁是咂摸出一点味道,就像是老虎见了猫害怕一样奇怪。   她出嫁时可还是这位猩红了眼瞠目怒视她呢。   “再看只怕要看出个洞来!”二夫人在一旁看着沈芳宁的眼神,打趣她说。   沈芳宁闻言,眯了眼笑笑。和二夫人朝正厅走去。 第38章 回门(二) 他嘴上不说,可不代表他不……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廊檐上, 央央作响。丫鬟打开槅扇,琥珀熄了伞,接过沈芳宁身上的披风。   沈老夫人坐在正厅里, 她正在和沈芸月说话。大夫人却没有坐在正下首,她前面隔了一个空位。   应该是沈萍兰的位置。   沈萍兰如今是忠勤伯夫人,沈家能巴结的勋贵也就那么几个, 世袭罔替的爵位在谁眼里都是一个香饽饽。   内室熏上了沉香,闻起来却有些昏昏沉沉的, 一股水生的味道。四周的轩户由于飘着雨,所以都拢上来了。只留了一角的空隙, 偶尔吹进来些风,吹得帷帘鼓鼓的。   昏暗的内室, 只有窗纸透进来的一层光。   沈芳宁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沈老夫人抬眼看向走来的沈芳宁,笑道:“你二伯母念叨着你, 等不及了还自个儿出去了来接你。”   沈芳宁微微一笑,二夫人为得是什么她心里清楚, 老夫人更是明白。   不过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她纳了一个福,沈老夫人便让人搬来了绣墩,她坐在一旁。   “你大姐姐也难得回来一次, 她住在宛平有时候还是多有不便……至于你四妹妹,她贪玩得了风寒, 倒也不能把病气过给了你。”   忠勤伯府在宛平,和京城还是有些距离。因此沈萍兰不回沈家却也有理由说得过去。   沈芳宁看着沈芸月在她身旁的模样,沈芸月心情不错。她两颊因为连日赶路消瘦了许多, 但这一个半月沈家的时光显然过得不错,又长了些肉。   沈老夫人一颗一颗地拨着手中的翡翠佛珠,她提点沈芳宁了两句:“你那嫂嫂虽然是个厉害的, 但我也听你婆婆提起过,她和傅大爷的关系俨然不好。你瞧,傅大爷去济南做官,一去就是两三年,放自己的妻子在京城里,像一会事吗……”   她念念叨叨了一阵,沈芳宁附和地笑着。   “所以你和正则夫妻感情好,傅老夫人只这么一个儿子,到时候中馈自然在你手里。”沈老夫人似乎真心实意地在为她考虑。   沈芳宁听后,手指摩挲着袖子上的花纹,尴尬得想要把它抠下来。   好在二夫人很快转走了老夫人的心神,只听见二夫人说:“如今二爷在王大人底下做事,听说工部尚书要致仕了……”   这么一提,老夫人的眼神直往二夫人身上看。她笑意压都压不下来,若非顾及小辈在场,只怕还会更高兴。   “王大人怎么说?可是有定论了?有人拟了折子没?”   一连串的提问把二夫人逼得只能搬出二爷来,“二爷说得,媳妇也不知道。”   但沈老夫人握住扶手,她说道:“老二能做到这个位置上也是不得了了……当初就是老爷子走的早,否则我们沈家在京城还是数一数二的好!”   这话隔一段时间就被老夫人拿出来说,沈老太爷原先是官至都察院副都御史,可沈老太爷两袖清风,又不在朝堂里依附别人,所以人缘一直淡淡的。   以至于沈老太爷一死,沈家在朝堂中再无可以说得上话的官员,沈老夫人汲汲营营十多年才又依靠妇人关系说得上一两句话。   二夫人眼尾上扬,她又说道:“媳妇还听二爷说,如今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林大人也要致仕了。从前就听母亲说过这林大人和咱家的关系不错,也不知……”   大夫人坐在一旁跟个背景板似的,她冷眼瞧着二夫人在那里讨巧卖乖,虽然不屑,但耳朵也没有漏过这一消息。   沈大爷坐在佥都御史这位置上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大夫人从前还盼着沈大爷能够高升——可随着朝廷势力的变换,沈大爷虽不至于如同傅正则一样被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他平日里也没有被上面的人赏识。   时间久了,大夫人也就歇了这些心思。   此时一听二夫人所言,认为她这个人必然不会夸大其词,便先信了三分,“若真是如此,可借二弟妹吉言了。”   二夫人佯笑道:“哪里,朝廷里的事咱们妇人在深宅院里又不懂。我不过是听及二爷这么谈罢了。”   但大夫人却认定了二夫人的话,她只当二夫人是不乐意大房分了她的风头。   过了一会儿,沈萍兰也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件湖蓝的妆花褙子,梳着随云髻,头上戴着珍珠头面,那珍珠粒粒圆润饱满、大小一致,雍容富贵得比大夫人和二夫人都还耀眼。   “大姐姐。”沈芸月颇为羡慕地看了看沈萍兰头上的珍珠。   她可还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东西。   沈萍兰微微朝沈芸月瞥了一眼,沈芸月见了,不自觉地缩了缩头。   她轻讽地笑了笑,朝着老夫人行礼。老夫人立马虚扶起她,说道:“你姨娘还好吧……咱们祖孙毋须多礼。”   沈萍兰淡淡地说:“姨娘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如今精神济头不大好便又睡着了——”   她顿了顿,看向沈芳宁说道:“三妹妹,给你赔罪了。”   原来沈萍兰的余姨娘在沈芳宁出嫁前就染了风寒,直到如今都还没有好全,沈萍兰借着参加沈芳宁的婚事才来京城看她。   沈芳宁说道:“哪里,姐姐一片孝心,谁会怪罪?”   至少,她瞧着大夫人憋屈的神色也就心情畅快。   众人说了会儿话,便到中午了。沈家的几家远亲都已经回老家去了,佥事夫人知道傅正则要来,更是不顾沈若雪的心思,囫囵过去了一个理由,也没有来。   较之迎亲那日,便更冷清了。   沈老夫人似乎浑然不察,她笑道:“今就咱一家人,说话也自在些,热热闹闹的。”   场面话说得漂亮,似乎也能无视那些细节。   可沈芳宁只觉得寒心——她不是替她自己,而是替傅正则。   一顿饭用得不知所谓,沈大爷他们在外院用着饭,因此沈芳宁也没见着她。   用膳后,沈芳宁看见傅正则朝香禄院走来,隔着老远的距离,朝着他灿烂地一笑。   外面的雨还是下着,雨声淅沥,说是春雨却更像秋日里的雨,天蒙蒙地灰暗下来。仿佛一切都没有灵气,都是死的一般,而他撑着竹骨伞,和沈清宗站着。   雨斜斜地下,模糊了他的眉眼,但却盖不了那列松如翠的气质。   这么一眼瞧过去,天然的就有了比较起来。   都说女人最怕比较,男人也是如此。一起并肩站在一起,难免看见的人心里自个儿拿着一把称衡量起来。   一比较,沈芳宁只觉得看傅正则是哪哪都顺眼。   她携傅正则跟沈老夫人磕了个头,沈老夫人和善地笑着跟打量了她们夫妻二人,又给了封红,冠冕堂皇地说:“只要你们夫妻俩日子过得好,祖母就没有什么挂念得了。”   沈萍兰说道:“芳宁是个有福的。”   她似乎话里有话,沈老夫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快去歇着吧……”   沈芳宁便和傅正则告退。   出了香禄院,她往西面走去。指着远处一冒尖的小檐角说道:“那儿就是我的湘月居。”   傅正则握着她的手,他看了一眼,就知道沈家待她不好。   自然是不好的,否则那日净慈寺为何受了伤?   后来的事他自然也知道,沈家打发了一个婆子,就跟印子钱只打发了一个丫鬟一样。   轻轻揭过,仿佛一条人命不值钱一般。这样的人家,假仁假义,满嘴伦理道德,实际上龌龊腌臜的事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他嘴上不说,可不代表他不知道。   “他们都是这样的,我习惯了。”沈芳宁看着傅正则的眼里有了些怜惜,“大姐姐常年不回来,从前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自从我父亲去世后,我才算知道了。”   沈家五位姑娘,沈萍兰嫁给了忠勤伯做继室。二姑娘是大房一位早逝的姨娘所出,被嫁去了福州,山高水远的更是一面都见不着。   沈芳宁自不必说,她却也是已经出嫁的三个姑娘里最幸运的一个。   可若不是那个算命的批语,她只怕也要像沈萍兰一样委身做继室亦或者二姐姐一样被嫁得老远。   香禄院离湘月居有好一阵的路程,沈芳宁带着傅正则穿过长长的连廊。   又走过连接水榭和湘月居之间的夹道,两旁的墙高耸着。墙上已经有细碎的裂纹了,墙角的种着一排兰桂。如今不是桂花飘香的时节,只有绿油油的树叶,被雨水浸湿,在叶子尖上集成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兰草上。   湘月居里,常妈妈带着香蔼她们已经收拾好了。沈家也派了两个丫鬟做些打杂的活。   她牵着傅正则的手,往东次间带起去。   “这是我平日绣花、看书的地方。”   湘月居不大,说是西次间,但也就放得下一张罗汉床,一张写字的书桌,和两排多宝阁。   一眼进去就望得到全貌。   傅正则去过多宝阁上的字帖,他翻看了起来。沈芳宁微微一愣,她似乎想起——   里面好像夹了东西?   手直接横过去,想要夺走字帖。 第39章 回门(三) 是琴谱还是情谱?   她的力气怎么可以跟男子的力气相比, 沈芳宁的手扑了一个空,待回过神时只见沈芳宁的手悬在了半空里。   她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两弯长眉敛住, 睫羽轻轻地颤动,一副想看又不想看的模样。   活像一个被夫子检查作业的学生。   只见傅正则从那本字帖里,顺出了一张洒金宣纸。   他特意地看了沈芳宁一眼, 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女子娟秀的字迹跃然于纸上,她写得是小楷, 但比一般的女子写字时手多有力气些,看起来像读书人写的字。   “有一美人兮, 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傅正则颇为玩味地念这几句诗, 古人写得话,有时便是露骨而直白。而在他不经意间眼中柔情千重。   “这是写给我的?”   倏而, 便听见傅正则的疑问。   沈芳宁的脸颊随着他一字一句地念出洒金笺上的字时,像晚霞里的火烧云, 泛红、滚烫,手指无措地反复地摩挲。她垂下眸光,直直地打量着地面。   她看不见傅正则的神色, 但是似乎可以想象到有一道目光盘旋在她的头顶上。   这让她颇为窘迫。   有什么比写情诗被发现还让人窘迫呢?   沈芳宁短短十八年的时光,似乎还没有找到。   于是她反驳道:“哪有!明明是《凤求凰》的琴谱而已!”   她抬首便闯入了那一道目光里——   像是深渊里的沼泽, 拉她共同沉沦。   傅正则向前走了几步,二人的呼吸交缠着,额间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传来。   她沉浸在那黑亮的眸子里, 一时忘记了自己早在那张洒金笺上还做了什么。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她觉得过去了好久好久。   待她的眼睛酸疼时,不自觉地眨了眨眼, 泪花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有薄茧的指腹轻轻地从她的眼尾抹过那一道痕迹。   他俯下头,沈芳宁不经意地抬起头。   外面的雨声交错,沈芳宁的耳朵里钻进来了许多声音。   譬如雨落在廊檐上的声音,亦或者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   错错杂杂、滴滴答答。   但占据她整个耳朵、整个心房的,却是眼前人浅浅的呼吸声。   和他从胸膛涌上来的轻笑。   沈芳宁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秋水盈盈的眼眸里蕴藉着雾气,流光潋滟,里面满含着疑惑。   “宁宁,”他哑着声轻笑,似乎压在了心中很久,厚积薄发的气势让沈芳宁微微地缩了缩下颌。   他从未这么亲昵地喊着她的名字,哪怕是情动时,只是克制地唤过“芳宁”。   但即使是那样,她也被激起了一片涟漪。   更遑论如此?   傅正则看着小妻子仰着头看她,明艳的脸上却是状似小鹿的一双眸子。她很白,于是脸上有一点点的粉色,也可轻易地察觉。   有时候她装作老成的模样,可在他眼里就是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从来都没有变过的烂漫。   他在等着她的回应。   沈芳宁羞赧地嗯了声,她躲闪着眼神,似乎在努力回想起净慈寺后她在那张洒金笺上写了什么。   微热的气息恍若东风一吹,过耳即消。却又不知不觉间留下浅浅的印记。   她的耳骨被吹得通红。   傅正则揉了揉她的耳朵,“宁宁。”   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但这次似乎充满着无奈。   “是琴谱还是情谱?”   他不疾不徐地问道,然后缓缓地俯下了头,在靠近她那耳骨的地方,两片柔软的唇贴在了上面。   和他所有的气息都不一样,微微凉的,仿佛春雪融化时触及在指尖的感觉。   热意滚沸中注入的一汪清泉。   沈芳宁的唇擦过他的脸颊,傅正则的手从她的耳骨上放下,转而环住了她纤细的腰。   没有等到沈芳宁的回答,但傅正则抚过她的鬓发,温柔地问:“琴谱旁的画像,画得是谁?”   他说得模糊,以至于沈芳宁回想了好几次都没有听清傅正则口中的是琴谱还是情谱。   来不及思索,她脱口而出,“当然是……”   是谁?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可显然面前的人非要她说出那一句话,沈芳宁气势瞬间锐减了三分。   她紧闭着嘴,就是不肯说。   若是轻而易举地说了,就显得太没有骨气。   傅正则凝睇她略鼓起的脸蛋,那两片晶莹柔润的唇似乎是妖女摄人心魂的铃铛。   他多么想看见这双唇上染上旖旎之色。   既然沈芳宁愿意当个锯嘴葫芦,索性他就做那个撬开葫芦的人。   唇瓣覆在上面,慢慢地撬开了唇、齿,继而肆无忌惮地掠取,进攻。   外面的雨潇潇,可沈芳宁却不知天地、不知时序。   良久,沈芳宁被吻得晕乎乎,她脑子被绮丽的色彩充斥、占据。   “是谁?”   他不依不挠地问着,丝毫不肯放过她。   沈芳宁嗔他一眼,作势要挣开他的怀抱。可挣脱无果后,她便识趣地偃旗息鼓,埋头在傅正则的肩上,腻声道:“除了你,还能是谁?”   得了中意的答案,他便知进退得没有再为难沈芳宁。   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   霖雨沥沥,竹骨伞上滑落下一滴一滴的水珠和雨幕融为一体。沈芳宁和傅正则并肩走在羊肠小路上。   她对傅正则说道:“我二叔这个人,我回沈家的时候他将调到山西去了。也就是一个多月前才从山西回来。”   “你知道他为什么调到山西去吗?”   沈芳宁想了许久,似乎只有同朝为官的傅正则才能解答她这个疑惑。   她想不通,沈二爷为什么放弃京城里的官职,而自请远调。   她父亲一死,明明沈家最有出息的人就该成了他。沈老夫人决不容许沈二爷在这个时候调出京城。   傅正则说道:“你二叔原先就是王恒昌手下的人……不过两年前他该入六部的,但是由于他自请远调山西,便是另一个人填补了刑部部郎中的职位。”   他也没有避着沈芳宁说这些朝堂之事,只是问道:“怎么了?”   沈芳宁听后,心里留了意。摇摇头,她说起:“只是想着今晚有二叔,便想起了这件事而已。”   她还不打算告诉傅正则。   毕竟他如今也不好过,也免得让他徒增烦恼。   今日的天似乎暗得很早,二爷也似乎很忙,临近天色昏暗时才回到沈家。   他见了傅正则,既不熟络,也不生疏。只是拍了拍傅正则的肩膀,递过了一杯酒。   傅正则打量着沈二爷,他今日回来身上还未换下官服。   一身正三品孔雀补子的衣服在他身上显得宽大起来,沈二爷似乎又消瘦了许多。   联想到最近王恒昌的事情,傅正则的眼里闪过一丝讽意。   傅正则接过这一杯酒,一饮而尽。   男眷一桌,女眷一桌。用一张十二幅的云母屏风隔开。   而沈芳宁总算见着了沈蓉锦。   沈蓉锦今晚吃得很少,她喝了一点榴花酒,便对沈老夫人借口去吹风,出了花厅。   临走时,颇有意味深长地睇视了沈芳宁一眼。   她站在梢间外的廊庑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灯笼投下晃动的灯影,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似的。沈芳宁看了看四周,沈老夫人晚上不喜欢人跟前伺候,于是都打发在倒座房和月洞门外伺候。只有像白云柳琴这样的丫鬟才有资格进内屋。   不过显然,白云和柳琴不在这里。   她见着了沈芳宁,依旧扬起了下颌,讽笑道:“你瞧我那哥哥脸上的伤,是谁打的?”   沈芳宁不想去想,她看着沈蓉锦的脸有一丝的古怪。   绯红的脸颊在这片暗影里显得诡丽,沈蓉锦趾高气昂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   “你出嫁那日,我那哥哥在巷子里被人揍了。幸亏小厮跟在他旁边,才没有大碍。我母亲嚷着报官,可沈清宗却极力阻拦。他顺风顺水二十多年,怎么可能忍气吞声?你说是为什么?”   她连连发问,又轻嗤一笑。   “你喝醉了。”沈芳宁淡淡地对她说,“回去吧。”   沈蓉锦笑道:“这句话若不是我喝醉了,我也不会想说。——”   “对不起。”   她也许是在替沈清宗道歉,也许是在为曾经刻薄的言语道歉。   沈蓉锦的声音轻轻地,就像是黄粱一梦,似真似幻。她说完扬着下颌便迈着虚浮的步子朝着热闹的花厅里走去。   她也不是为了让沈芳宁原谅她。   沈芳宁立在廊庑下,待到榴花香气都消弥时,她才慢慢地朝花厅里走去。   用晚饭后,沈芳宁才从香蔼那里知道了一些事情。   “原来沈老夫人要让她嫁得是卢六公子,可这卢三夫人最开始不是不乐意吗……”她细细想着威远侯府里的事情,能让卢三夫人改了口,显然沈老夫人手里有把柄。   卢三夫人未必是全心全意为卢六公子考虑的,但她一定是为了自己考虑。   她如今还有一个待嫁的女儿和待娶媳妇的儿子。   容不得门楣有一丝的错处。   “这卢六公子似乎好男风……”香蔼说,“奴婢从四姑娘身旁的彩霞那里知道的,旁人都不知道。”   男风?   傅正则一进门时,就听见了这个词语。 第40章 陪房 不过是略懂这些买卖的高门姑娘而……   沈芳宁蓦地站起身, 她直视着傅正则。   香蔼看见傅正则更是愣了愣,似乎想起自己刚刚嘴里说什么。她偷偷地看了沈芳宁,见自家姑娘都是一副无措的模样, 便狠下心来抛弃了她,朝着傅正则略福了福礼,告退了。   傅正则关上槅扇, 他转过身来时,便看见沈芳宁傻傻地站着。   “我……只是和香蔼说着玩……”沈芳宁吞吞吐吐地说道。   傅正则走近了, 揽着她的肩头,轻笑道:“卢六这个人, 没有传言那么荒诞。”   沈芳宁一听,更是觉得不得了。   显然傅正则和卢六公子是认识的, 她这背后说人轶事是不是不太好。她偷偷地掀起眼皮子,睇视着傅正则的脸庞。   只见傅正则脸上笑容淡淡的, 沈芳宁便松了一口气。   “沈蓉锦看起来受的打击挺大,她今日还找我道歉了……她掐尖了这么些年, 居然也会低头?”沈芳宁的绫袜被傅正则脱下,她收起膝,窝在傅正则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松木的香气, 很让人安心。   沈芳宁对沈蓉锦那声对不起着实吓了一跳。   但也不代表着她会原谅她。   傅正则抚过沈芳宁的乌发,取下沈芳宁头上的钗环, 被挽起的发髻就松落了下来。他徐徐地顺着丝滑的长发,眸光落在沈芳宁头上,他的唇落在了乌发上, 深深地嗅了一口茉莉花味的香气。   外面的雨渐渐地停下来,只有零星的雨珠落在芭蕉叶上细细的声音。   沈芳宁渐渐感觉腿麻了,她脸色微变, 便看见一只手越过她的胳膊,在她的小腿的地方揉了揉。   似乎酸酸麻麻的滋味有些改善。   沈芳宁半个身子靠在他的怀里,她只能拽着傅正则的袖子才能稳住自己。她过了一会儿,小腿似乎不麻了。   “不麻了?”   傅正则垂下头问她。   沈芳宁摇了摇头,她嗯了一声,“不麻了。”   他的手便撤了回去。   沈芳宁看着被撩起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腿,似乎手掌的余热仍在,但窗的缝隙漏进来的风又很快带来一丝微凉。   “宁宁……”傅正则俯下头,他的鼻息热气喷涌在沈芳宁的脸侧。   沈芳宁挨得很近,她似乎能感受到怀抱中他的紧绷。   他环住她的手,便又更重更紧了。   傅正则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他虽然看起来唇红齿白,眉眼清俊,毫无习武之人直面给人的那种感受。但沈芳宁知道,这一副书生的直裰下,从来都不是绣花枕头似的花架子。   沈芳宁偏过头,她抬眼,嘴唇微张,“现在还在沈家呢。”   话刚说出口,她才明白自己又说了些什么。   可显然身后的人十分满意,只听见他嗯了声,沉着声说道:“好。等回了家,我们一起看书。”   看书?   沈芳宁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她的两颊爆红了起来,就像新婚那夜的大红烛一样。   那本被放在博古架上的书……   脑海里不断地往前蹦出那一眼看过去的画,似乎她有过目不忘的技能。书册里的画每一个细节都那么地清晰而明了。   沈芳宁决定装鹌鹑,“什么书?我不爱看书。”   她说得理直气壮,半点不带含糊的。   傅正则手里缠着她长长的乌发,只笑不答。   翌日。   沈芳宁和傅正则拜别沈老夫人,坐上了马车离去。   沈蓉锦望着那马车的影子,等沈家的人离开得差不多了,她才转身离去。   临走时,她脚步一顿,对一旁的沈萍兰说道:“刚下了雨,你可别吹了风,自己头疼,还怪我没照顾好你。”   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姊妹,关系能好到哪里去?   “用不着你关心。”沈萍兰淡淡地觑了她一眼。   她从来都是冷硬的性子,若不是余姨娘如今身体不好,她只怕再过个五年十年也不会踏入沈家一步。   沈蓉锦似乎被戳中了什么,她拂袖道:“别自作多情了,谁爱关心你这个捂不热的冰块儿。倒是忠勤伯世子听说快回京了,也难怪你留在沈家……”   说罢便拉着彩霞囊囊突突一嘴走开了。   耳根子终于清净了。   沈萍兰身边的丫鬟扶着她,说道:“夫人,姨娘的药快好了。咱回去吧。”   余姨娘这场病来得凶猛,她自从生下沈萍兰的弟弟后就落下了病根。只可惜当年那个孩子也没活过两日……   沈蓉锦的话印在了她的心底。   她朝着沈蓉锦的方向看了一眼,抿着唇,应了声。   回到傅家后,沈芳宁和傅正则先去见了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手旁放了一个攒了八样蜜饯的食盒,她让丫鬟递给沈芳宁,说道:“你尝尝,这窝丝糖很甜。”   沈芳宁点了点头,从中拿出一小块窝丝糖来。她咬了一口,窝丝糖入口即化,甜得恰到好处。   傅正则坐在一旁看着沈芳宁吃窝丝糖,窝丝糖很松酥细腻,他伸过手去接住掉下来的渣。   傅老夫人见了笑意愈深,她问了两句沈老夫人的身体后,就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出了冶春院,沈芳宁和傅正则聊着她的外祖母。   “小时候父亲公务繁重,我经常在丁家歇息。外祖母很纵容我,但也管我得很严。”   她慢慢回忆着,手里比划着模样,继续说:“这么长的戒尺,足足有半寸厚,打起人来可疼了……那时候我偷懒不肯描红,外祖母每次检查字帖,错了一个字就打一下……”   “不过打了后她就发现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写不了字,就改成把我的糖盒放到多宝阁上面锁着了。”   杜氏对孙辈很严苛,不过也仅限于读书做人上,至于其他倒更比旁人宠溺些。   沈芳宁虽然说着杜氏怎么罚她,但是眉眼里充满着笑意。   可见她们祖孙情深。   一个人待另一个人怎么样,其实很好分辨。至少傅正则从未看见沈芳宁这样提及过沈老夫人。   “不过十四五岁的时候,胆子也大。上元节我躲开了丫鬟,自己上街去看杂耍……琉璃那时都被吓哭了。”沈芳宁顺便就回想起自己在江南惬意的日子。   自从回到京城来,她循规蹈矩,沈家自然不容许她做出这么胆大的事情。   她笑着对傅正则说。   傅正则闻言,似是回想起了什么,他笑道:“今年上元节,我陪你一起去看。”   沈芳宁曼应了声。   午膳傅正则陪她吃了后就去了书房。   沈芳宁撑着脑袋,在罗汉床上点了一盏角灯,看着秋妈妈理好的账簿。   “夫人,掌柜们都来了在厅里候着呢。”   玲珑搴帷进来,她站在博古架旁说道。   沈芳宁站起身,琥珀拿着账簿跟在她后面。   到了正厅,只见秋妈妈领着几个人跟她请安。她今日只叫了京城里的陪房,至于大兴宛平等地方的要明日才来。   沈芳宁发了封红下去,让他们一个一个地回话。   只见一个穿着竹青色襕衫的中年人磕头道:“小的是胡世平,聚清茶楼的掌柜。”   沈芳宁往日多靠他联系丁家,但却从未见过他的模样。胡世平比起他身侧的三个掌柜看起来清瘦一些,他长得不高,蓄了胡子,一撮握在手里很有那种仙风道骨的飘染。   她对他印象很好,聚清茶楼的账簿做得也很完整,看上去一目了然,是用心做事的人。于是沈芳宁只是随意地问了问茶楼每日的流水,以及最近的生意。   胡世平自然对答流畅。   他身旁穿淡蓝色绸子衫的是杜氏给她的陪房——叫做钱进。钱进在丁家做了二三十年,如今管着京城里的两个米铺还有一家绸缎庄,他深知杜氏的脾性,而沈芳宁又是在杜氏身边耳濡目染地学会这些的。自然她二人聊起来也比较合拍。   旁人不知道,他岂能不知杜氏是一个怎样的人物?自然如今铺子都给了沈芳宁,他也算做沈芳宁的人了。但丁家的风格他自然也明白,护短得很。他若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别说沈芳宁了,杜氏便是头一个要来敲打他的。   杜氏在丁家积威几十年,做事雷厉风行的,多少人都怕她。   “天气近来热了,因此绸缎庄里杭罗卖得最好……米铺的价格有所上涨,山西之前受了灾,便是调动了京城四周的米仓去赈灾的。”还未曾等沈芳宁细问,他便将这些一五一十地告知。   沈芳宁点了点头,“如今夏季要到了,看今年的雨水只怕湖州那边要发涝,京城里势必也会有影响……”言下之意无外乎是这米价只有上涨之势。   钱进拱手称是。   钱进一旁的许福见前两位问得简单,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不过是略懂这些买卖的高门姑娘而已。   他心里讽刺胡世平和钱进把沈芳宁看得太厉害了,一个丫头片子,好歹他走过的桥比这位高门里的姑奶奶多得多。   想及,他脸上少了一分敬重。   略弯了弯身,“小的是许福,如今掌管京城里的一家香料铺和胭脂铺……”   “慢——”   只听见沈芳宁坐在官帽椅上,她不疾不徐地一声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许福一肚子里打好的草稿还没有说出口,便错愕地抬起头。 第41章 得知 毕竟那是手足亲情啊!   沈芳宁从秋妈妈手里拿过账簿。   蓝色封面上用楷书写着宝香斋几个大字, 许福的香料铺便叫这么一个名字。   她睨了眼愣住的许福,眼神却不似之前一样春风和煦。沈芳宁翻开账簿,之前她在屋里看时, 就用了朱笔做批注。   许福这人依旧弯着腰,他宽阔的脑门儿上生起了一层汗珠。他抿着唇,偷偷抬起眼却只看见沈芳宁飞快地翻过宝香斋的账簿。   他的心里多了一丝紧张。   许福又弯了一阵子, 腰都酸了。沈芳宁却依然没有对他说话。而此时四周也沉寂下来,相比胡世平和钱进, 他如此看来任谁也要说一句窘迫。   许福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夫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   沈芳宁听了他的话这才缓缓抬起头,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她没有回答许福的话, 反而问起了许福关于宝香斋的事情。   许福便添了一些东西进去,他说得口若悬河, 口干舌燥。   “……你都进了些什么香料,成本这么高。”   沈芳宁听许福高谈阔论一番后, 微微笑道。   沈芳宁黛眉轻轻收拢住,可明面上还是寻常问话的模样。许福掖了掖额角,他拱手道:“夫人有所不知, 这香是物以稀为贵,因此进价高了些。但所得的利益一向不错, 咱们做生意的也不能只盯着那些高利润的东西,恰好需要这种稀罕的物什,来提高咱们宝香斋的格调。”   他说得是头头是道, 沈芳宁好像听进去了。她嘴上夸耀道:“许掌柜这是舍小利而逐大利啊!想来从前在大夫人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许福前半段还在沾沾自喜,可后半段随着沈芳宁提及沈家大夫人后,他的唇色慢慢煞白。   许福立马跪了下来, 连声说道:“小的……小的不知,不知夫人在说什么……”   他和胡世平、钱进不一样,自始自终他都是沈芳宁的陪房。   可是这大夫人不是接手了沈芳宁的陪房一两年吗?手里握着这么一个油水丰厚的地方,若是不动一动,都不像大夫人她自己了。   许福是个贪图小利的人,他和大夫人往来表面上看着不大密切,实际上许福这一两年帮大夫人做了不少事。   于是他才从副管事,晋升到宝香斋的掌柜。   “你别急,我呢又不是洪水猛兽,自然也不会吃了你。”   沈芳宁徐徐地道来,她轻言细语地问道:“大伯母从前管着我的嫁妆,自然你身为我的陪房要去找大伯母问话。只不过……”她顿了顿,眼神盘旋在许福的头顶,“你是不是以为我向大伯母一样好糊弄?”   说罢,她将宝香斋的账簿迅速地扔在了许福的跟前,许福闻言哆嗦了一下身子。   “若是大伯母太放纵你们,教会你们这等见不得人的肮脏手段。而我这个人眼里又进不得沙子,那么……”   她凝睇许福微微颤抖的身子,说道:“那么只有委屈许掌柜来一出杀鸡儆猴了。”   许福在她的眼神的迫使下,低下了头。   沈芳宁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在场的各位早年都是丁家的人。自然清楚我外祖母的脾性,而我这个人一向受她老人家耳濡目染……你做账的技术实在是高明,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每月差不多一二百两的银子又流去哪里了——恐怕许掌柜比我这么一个深宅妇人知道得多吧?”   她的语气越发冷冽,许福惊讶地睇视着她。   他这是专门请人来做账的,若是按照寻常的算法自然会将这几百两抹平,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是他低估了沈芳宁。   许福连连磕头道:“小的……小的……知错,夫人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这一次吧。”   沈芳宁闻言轻笑一声,她垂下眼说:“若是饶了你,以后旁人有样学样可不好了。”   许福的背脊发汗,似乎堂外的风一吹又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眼睛像米粒一样大,眯起眼来时更是眼珠子都瞧不见了。他欲哭无泪,连连磕头道:“小的是一时走错了路……”   “许掌柜,咱夫人可是好心肠。您贪的银子少说也有一千两,若是将您送到官府,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一回事了。依照大齐律法,您就是不死也得褪层皮。如今只是让你打哪儿来回哪去,补齐了银子,拿了卖身契,您不久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吗?”玲珑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许掌柜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微张着嘴,小米粒一样像眼睛缝里含着一丝不甘。   “……怎么说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您不能就这么……”许福显然还想为自己争取。   当丁家铺子的掌柜可比清清白白回乡种田来的强。   “苦劳?是你以次充好的厉害,还是做假账的本事高?这一件两件的龌龊事,倒还真是苦了许掌柜你了。”玲珑瞪着许掌柜,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沈芳宁听过秋妈妈的回话,已经了然于心。   许福卖的香是以次充好的劣香,二者味道相近,但是一个对身体毫无危害,另一个却加上了劣质的香料,对身体有损伤。   沈芳宁看着他,冷声说道:“去账房支二十两仪程,从此以后你回老家去吧。好歹我们算作主仆一场,你又在丁家干了这么十几年,我也不喜欢把事情做的太绝。”   谁都知道她背靠的是丁家,许福不看在她的面子上,也要看着丁家的面子上捏着鼻子认下。   许福听见玲珑的话,已经心如死灰。他颤巍巍地磕了一个头,“谢过夫人。”   说罢,便有丫鬟带着他离开。   沈芳宁对秋妈妈说:“宝香斋和宝胭阁不能没有主持大局的,大伯母管了我两年多的嫁妆。这里面的人你都要好生留意,先替我照看着,等物色好了新掌柜,再交接给他。”   秋妈妈闻言称是。   钱进被玲珑带下去喝茶了,他适才经历了这么一出,没有发生在他身上,只能庆幸自己是一个两袖清风的人。   顿时,厅里只剩下了胡掌柜。   秋妈妈替沈芳宁问道:“胡掌柜,这……账房先生可有物色好人选?”   胡世平闻言,“小的这儿倒是有一个人选,夫人可以看一看。”   说罢他递了一张纸上来。   “此人名叫翟玄,是通州人。他少年屡试不中,后来在罗家的商号里做了账房先生。如今罗家举家搬迁到浙江,他便托我找一份混口饭吃的事情。”   罗家她倒是听说过,只是如今也萧条了。否则也不会舍弃这些,举家跑到南边去。但罗家好歹富贵过,曾经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商号,能在罗家做账房先生的人也不是无能之辈。   她婉言道:“明日你带他过来吧。”   胡世平称是。   接着她又说起了许福的事情,“……他原先也是丁家的人,没有点本事外祖母也不会让他成为香料铺的二掌柜。只不过原先的掌柜回老家养老了,便由他见缝插针地当了大掌柜。由此可见沈大夫人管我嫁妆的时候,她从中获了不少的利。”   胡世平说:“宝香斋的生意原先也很好,但是后来掺了劣香,被有几户人家找上门后,虽说他抵死不认,但名声却是在城南一带传开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宝香斋的生意自然是越来越差了。”   可不是这个理?   外祖母告诉她做生意首先要讲究一个“信”字,这宝香斋首先便失了做生意的诚信。   她听后略沉声道:“宝香斋这件事容我慢慢琢磨……”   “你可查到当年的事情没?”   胡世平毫不惊讶地抬起了头,他说:“小的有一个老乡是沈二爷的房里做长工的小厮叫徐旺。后来沈二爷远调山西,他便去了保定一户人家做工,小半月前来京城办事,顺道找了小的喝茶……如今有一点眉目了。”   徐旺是沈二爷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厮,知道不了多少私密的事情。但胡世平有意打听,也促成他回忆起了一件事情来。   当年沈三爷是述职回京,若是不出意外应当要入六部为官接着便是入阁。他是探花郎出身又巡视江南已久,回京后有这番作为丝毫不意外。   那时候先帝已经去世,皇帝登基不过半年之久。   沈二爷似乎在那段时日常常在书房待到子时。   “……其中往来的他认不全,但曾经开门的时候听见沈二爷叫了那个人一声‘凌育’。他见过这个人,长得很好辨认。只因为其身高只有五尺,脸上有一颗痦子。小的估摸着是说得王恒昌身边的一个幕僚,此人叫‘林渝’。”   林渝原先是举人出身,不过后来却做了王恒昌身边的幕僚。京城里的人都知道,王恒昌身边有一个林渝,是个矮子。   沈芳宁一听,心沉了下来。她虽然早有想法,可却又一面自欺自己是想多了。   毕竟那是手足亲情啊!   可恰好在那个时间点,沈二爷见了林渝——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第42章 上朝 终有一日,你会实现的。   送走了胡掌柜后, 秋妈妈从抄手游廊里走了过来。   她甫一进门,就看见沈芳宁坐在太师椅上,支着脖子, 发着呆。   秋妈妈的手在褂子上揉搓了几下,她走到桌子旁,摸了摸茶壶里的水——已经凉了。   “拾穗, 去换一壶新的茶水来。”秋妈妈吩咐在门外守着的拾穗。   拾穗很快走了进来,她福了福身, 拿着茶壶就走了。   沈芳宁这时候吞了吞唾沫,她盯着秋妈妈, “胡世平告诉我,沈二爷和王恒昌身边的幕僚有联系。   秋妈妈丝毫不惊讶, 她垂下了眼睑,说道:“夫人……”   “其实我内心里都明白, 二叔是王恒昌的人。能将朝廷命官这么光明正大地戕害,除了王恒昌, 如今的京城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当年又是剿匪又是密谋,这么费尽心力就是为了除掉她的父亲。   沈芳宁淡淡地看着槅扇外澄净的天空,倏而笑道:“你应该早就猜到了, 否则你不会留在沈家,不跟着二房去山西。你当初……可是二夫人房里得力的管事。”她嘴角一哂。   秋妈妈沉默不言。   “下去吧, 我自个儿想一会儿。”   沈芳宁心情低沉一直持续到晚上用膳时。   暮色四合,傅正则想到皇帝给他的密旨,不禁揉了揉眉头。   他刚跨进槅扇, 只看见内室里影影绰绰地燃着一盏小灯。跳动的烛火印在屏风上,照耀着昏暗的一角。   “怎么不多点几盏灯?”傅正则绕过屏风,看见罗汉床上吸着腿, 支颐发呆的沈芳宁。   他问道:“晚上吃了什么?”   傅正则先前派人传了话来,说是晚上不必用膳。等忙完事时,才发觉天都已经黑了大半,自然认为面前的人已经用过晚膳了。   沈芳宁偏头看向他,她的眼睛里蕴藉着一汪水,任谁看了都心疼极了。   她不说话。   傅正则只好问了身旁的玲珑,只听见玲珑说道:“夫人今晚没有用膳,说是没有胃口……吃食都还放在小厨房的蒸笼里。”   他无奈地看了沈芳宁一眼,揉了揉她的头,然后吩咐琥珀去将饭菜都端上来。   沈芳宁嗫嚅道:“……不想吃。”   傅正则没有说让她吃,只是说让她陪他吃饭。   琥珀去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拾叶和拾穗端上了新鲜的饭菜。   有一盅川贝炖鸡汤,炒鸡片、葱烧海参各一碟,半只烧鹅,还有红豆八宝粥。   傅正则替她舀了一碗鸡汤,鸡汤撇去了鸡油,看上去很清淡。沈芳宁本想拒绝,却又听见傅正则说:“你陪我一起吃吧。”   这算是得寸进尺了。   但沈芳宁依旧说她饱了,傅正则伸过手来捏了捏她的脸蛋,颇为无奈地说:“脸上的肉都要没了,还说自己吃饱了。”   沈芳宁这下语噎,她只能闷头吃饭。   傅正则一边自己吃了一些,一边又给沈芳宁夹菜。最后半强迫地逼下她喝了半碗鸡汤。   饭菜都撤下去后,傅正则拿着帕子掖了掖沈芳宁的嘴角,轻声问:“今日不是去见了陪房吗?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芳宁一副想说却又不想说的样子,她瞟觑了眼傅正则的神色。   王恒昌和他自然是两相对立的,她如今已经知道沈二爷的死和她父亲有关,自然不会把这件事当做没发生过一样。   也不会让始作俑者能够安稳度日!   否则她岂不是该叫做活菩萨了?   沈芳宁垂下眼,她绞弄着腰上系着的宫绦。   “宁宁,”他一如既往温润的声音响在沈芳宁的耳畔,“你别把你的夫君想得太弱了,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我也能帮你一把。”   他一直知道沈芳宁有事对朝堂上的事情支支吾吾的,是在考虑他的感受。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他,仿佛他才是那个易碎的花瓶一样。   沈芳宁抬眼,她盯着傅正则的脸庞许久。猛地一下扑进他的怀里,眼睫上沾了一些泪珠子浸湿了衣裳。   她呜咽道:“你说……怎么会是他?”   傅正则抚了抚沈芳宁的后背,他耐心地听着沈芳宁从头至尾将沈三爷的死说了一遍。   沈三爷两年前述职回京,路上遇山匪,绑架朝廷命官,后来将沈三爷残忍杀害,朝廷震怒,于是派兵剿匪。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沈芳宁作为沈三爷的唯一的女儿,更是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如同浮萍飘在水面上,毫无立足之地。   可如今她却发现,原来这些事情不只是山匪害她骨肉分离,其中更有党争、更有沈二爷的手笔。哪怕她对沈家人毫无感情,也不敢置信——   平日里看似两袖清风,刚正不阿的沈二爷会是依附于王恒昌,设计杀死庶弟的参与者。   “我想替我父亲报仇,我不想让他不明不白的死,也不想让那些害我父亲的人个个逍遥自在的活。”   她也许说得很理想,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口出狂言。   毕竟她想要拉下来的人是当朝首辅——王恒昌。   傅正则听后,他只说了一句,“终有一日,你会实现的。”   他曾经起过疑心,可正如许多人所想——沈二爷是沈三爷的哥哥,素来又没有深仇大怨的,谁会去怀疑沈二爷蓄意谋害沈三爷?   更何况,沈三爷的死,明面上获利最大的还是如今的刑部左侍郎。   沈芳宁窝在他的怀里,鼻息间萦绕着淡淡的沉香的味道。   她瓮里瓮气地嗯了一声,傅正则抚过她的乌发,沉声道:“陛下如今已经解除了对我的停职,过两日我就要去上朝了。”   沈芳宁愕然地抬起头,她泛红的眼眶旁还带着一点晶莹,“这么快……不……我的意思是……”   她不知是高兴还是该替他紧张。   傅正则为何被停职,沈芳宁知道的不多不少。大抵就是坊间传闻的那样,傅正则得罪了王恒昌,于是被迫停职、养伤,直到现在。   “别担心……”他抱着沈芳宁,宽慰道,“王恒昌的权力没有这么大,大理寺卿原来是我老师的门生。”   他丝毫不怕,此前种种都是蛰伏。他风头太盛,也该避一避风头。   至于中箭一事,既是他所希望的,也是那位所希望的。   沈芳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靠在他的肩头上,看见月亮上了树梢头,青幽幽地撒下来一段光。盯久了,她困意席卷而来,竟然倚在他身上就睡过去了。   第二日醒来时,傅正则便同郑海和几个同僚去了聚清茶楼喝茶。   沈芳宁坐在象牙妆拣前,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可算是比兔子眼睛红多了。   琥珀打了热水进来,拧了帕子,递给沈芳宁,“夫人,要不要拿两个鸡蛋剥了壳来揉一揉?”   “今日还要见几个掌柜,和胡掌柜要带人来给夫人您瞧。”   沈芳宁想着她这副尊容等下还要去见傅老夫人,只怕多得也都想出来了。便默许了琥珀的建议。   “先去给母亲请安,若是陪房早到了便带他们去前一进的院落里上些卤菜,喝茶水。”沈芳宁带着一副紫玉髓的银托耳环,她今日梳着堕马髻,髻边簪了几朵金陵时兴的绒花。   到了冶春院时,傅老夫人还在用早膳。沈芳宁福了福身。傅老夫人便让人搬来了绣墩,她说道:“今日小厨房做了红豆粥,甜而不腻,你要不要来一碗?”   沈芳宁笑着应是,她微微打量着冶春院,发现冯氏还没有来,便出口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嫂嫂?”   婆子送上来了一副描金的碗筷,布菜的丫鬟舀了两大勺红豆粥在碗里。沈芳宁端着嗅了一口,眯着眼舀了勺尝了尝。   清清甜甜的香气在唇齿间弥漫。   傅老夫人听后,她眸光微敛,说道:“你嫂嫂最近身子不爽,咳嗽的厉害,我便让她今日不用来了。”   沈芳宁还奇怪——昨日也不见冯氏,原来是生病了的缘故。   她点了点头,“我那儿有些枇杷膏,也不知嫂嫂需要不?等下让婆子送过去。”   傅老夫人看着她俯下头喝粥的模样,笑着说:“我得了一些象生花,等下让吴妈妈送到你房里来。”   沈芳宁闻言,摸了摸她的发髻边的绒花,曼应了声。   出了门,玲珑就跟了上来,她说道:“回夫人,大兴、适安和宛平田庄的管事已经到了,通州的万兴也来了……如今只剩下通州米铺的掌柜徐义了。奴婢照夫人的吩咐,让他们在前院里吃了些热卤,歇息了下。”   沈芳宁听罢,便快步朝荣徽院走去。   路上她见着一个穿葱绿细褶子裙的丫鬟,那是冯氏身边的大丫鬟——菊香。   “嫂嫂身体可还好?”她叫住了菊香,只见菊香猝不及防地转过身来,她见到沈芳宁,低头欠了欠身,道了声安。   “夫人她……有些咳嗽,命奴婢去药房拿些川贝。”菊香说道。   沈芳宁疑惑地看了她面对的方向,面上还是关切地说:“我那儿有些枇杷膏,一会儿我让香蔼送到嫂嫂那儿。”   菊香点头称是。   沈芳宁便让她先走了,等菊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常妈妈嘟囔道:“大夫人的院子和药房隔得不远,何必要绕过回廊再穿过去呢?”   沈芳宁莞尔一笑,并不多言,“走吧。” 第43章 翟玄 只能说翟玄这么一个人不一般。……   万兴是和胡世平一起到丁家做事, 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今天的。他今日穿了一件半旧的淡蓝直裰,人衬得精神许多。   他看着胡世平,心想他比自己多在沈芳宁面前露了些脸, 于是他打听问沈芳宁是怎么样一个人。   胡世平淡淡地说:“咱们做掌柜的,只要管好铺子,夫人自然不必多说什么。”   显然昨日许福的事情已经在丁家这些做店铺一把手的人里传开了。   毕竟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   这沈芳宁头一次见陪房便打发了一个掌柜,自然其他人心里也惴惴不安。人没有十全十美的, 他们于是担忧起自己或大或小的错误导致成为沈芳宁眼中的刺,恨不得拔了才好。   万兴和胡世平交情不浅, 他坚信胡世平不是诓他,于是松了一口气, “改日来通州办事,我请你喝酒。”   他身旁另两个管田庄的管事闻言, 也相视一面后都放松了下来。   他们不比万兴和胡世平这些管铺子的一把手,每日每月的流水没有千两也有百两入手。而他们管田庄的便是雇些佃户, 种些小麦花生等谷物,一年下来能有个六七百两的收成就很好了。   “你们都跟着我进去吧。”停云来到前院,对几位管事说道。   胡世平身旁有一个蓄着胡须, 穿着一身灰蓝的襕衫的中年男子。他听见停云的话看了一眼胡世平,胡世平心领意会后说道:“夫人先见过陪房, 我们先在这儿等着。”   停云同样附和胡世平的话,于是翟玄又转身坐了回去。   待停云将几个管事待到梢间里时,沈芳宁依旧在翻看账簿。   大兴、宛平这些地方挨着京城, 但到底不是在京城里面离得近。许福在眼皮子底下都能做出偷奸耍滑的事情来,难保这些离了主家的人不生二心。   万兴等几人齐齐躬身道:“见过夫人。”   沈芳宁眼神轻轻掠过他们,心里有了底。她问道:“徐义怎么没有来?”   徐义是她在通州货行的掌柜。   万兴心里啐了一口徐义, 他和徐义同在通州,显然沈芳宁这话是拿来问他的。   “回夫人,最近货行买卖出了问题,徐掌柜他特意让小的捎句话给夫人。他说,等他忙完了,会来给夫人请罪。”   沈芳宁一听,微敛神色道:“知道了,你们几个都一一来说一说做了什么买卖、田庄上都种了什么、收成怎么样。”   万兴首先插手道:“小的万兴,是通州米铺的掌柜。通州的米价一直很稳定,小的也负责供通州几家大的酒楼的粮食。”   他说完后沈芳宁点了点头,接着又点了万兴身旁一位矮胖的管事。   “小的叫李安直,如今管着宛平八百亩的田庄。每年大概五百两的进项……一半在山坡上种了果树,另一半则种了花生麦黍等……”   李安直大概是沈芳宁见过的管事中最能言的一个,他从种的果树能聊到这些果物都送往了哪几个大户人家那里,还能聊佃户之间的关系,以及收租的田每月的进项等。   琥珀倒了一杯茶,她递给李安直,说道:“李掌柜,喝口水吧。”   她看着李安直说得口干舌燥得嘴角都起了一层皮,笑意盈盈地盯着他。   李安直这才缓过神来,他讷讷地点了点头,他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说了好大一段话。他接过琥珀递过来的茶水,他的嘴唇挨了挨杯壁,沾了些茶水。   沈芳宁京城名下的几个店铺,有三个都是稳稳当当坐着生意的,只有一个……   林管事说:“在城西的那个店铺,是两进的院子,原先做得是绣花铺子的生意。只不过地方偏僻了些,收益不大好看。但原先每个月的租子都是照常付起了的。店家上个月惹了赌债,被赌坊的人砸了店铺,连夜卷着钱财逃跑了。但店里还有两个绣娘,和一个雇佣打下手的小丫头……”   林管事如今已经年过半百的年纪,又患有风湿,也做不得重活。他原本就是管沈芳宁京城铺子收租的事情,这份活清闲而且每月都有十两银子。   前两日他头风发了,故而还没有处理,沈芳宁就又召来陪房了,于是将这件事顺带上报了。   沈芳宁的手随着一顿,林管事继续说:“当初签订的文书还在,他交得月租刚好能将这个月度过去。若是夫人要收回去,我便明日去将城西的铺子料理好。”   他特意提了这件事,必然不是为了铺子。沈芳宁眸光微动,她问道:“那里还有两个绣娘,都是擅长绣什么的?”   林管事恭敬地说:“绣花铺子里的绣娘平日里都是绣些小物件,譬如香包、手绢一类的。”   沈芳宁蹙了蹙眉,这样的东西但凡大户人家都是不缺的。然而小门小户的,自然也不会把多余的钱花在这些事情上。因此这绣的香包一类,并不是很好买卖。   她嗯了一声,“容我仔细想想。”   她吩咐陪房每月都派人将账本递上来,每隔三个月来回话一次。   至于她名下的产业,秋妈妈如今正在一一清点打理——从前在大夫人手下的,难保不会有二心的人,以及里面有混水摸鱼的人。   过了一会儿,呷了一口茶,又吩咐琥珀道:“让胡掌柜进来吧。”   琥珀应是,她从前院将胡世平和翟玄带了进来。   甫一进门,二人便齐齐问安。   沈芳宁应了声,说道:“听说翟先生在京城也有一番名头……”   她听胡世平提及这么一个人,便让秋妈妈在铺子那一圈打听了一番。那里人来往密集,市井里的消息有时也很灵通。   坊间的消息杂七杂八,但汇集成一句话——只能说翟玄这么一个人不一般。   他也是少年秀才的出身,但后来却没有继续考下去。走游四方多年,南南北北都结识了一些人物,年近三十才在京城安定下来,一来便做了罗家商号的账房先生。   罗家的人似乎还不打算放手来着……   翟玄闻言,谦逊道:“夫人过誉了,翟玄不过就是一个账房先生而已。”   她笑了笑,接着又问了问他关于账房的事情。翟玄不疾不徐地对答如流,连沈芳宁名下的几个铺子的利弊也说得一清二楚。沈芳宁脸上笑意愈深,她接着说道:“翟先生若是愿意,今日咱们就可以签定文书。”   她得了翟玄这么一个人,用处自然比别的账房先生大。所以沈芳宁倒是很大方得给了丰厚的月例。 第44章 聊天 你说得对,旁人越是想看咱们笑话……   直到日落时, 傅正则才从外面回来。   沈芳宁坐在槅扇里的太师椅上,手里还拿着账簿,桌面上点燃了一盏角灯。   她手里的产业多, 丁氏从前的嫁妆、杜氏后来给她的,都是一些好地方。   譬如那几个田庄,几乎都是沃土, 也没有那种一半都不能种植的劣田。   但许是因为大夫人管着她的嫁妆好多年——沈芳宁从前跟着沈三爷在江南,京城里的事物自然是由大夫人说了算。手里的铺子中的亏损不少, 她算了算,这些年来大夫人中饱私囊少说也有三四千两银子。   光是许福那儿, 她足足贪了千多两银子也是有的。   如今棘手的自然是香料铺,和那个空出来的店铺。   香料铺里面的人更为鱼龙混杂一些, 许福当掌柜的时候,任人唯亲, 自然混乱得多。里面的人,人心不齐, 偷奸耍滑的事情也常有。   秋妈妈如今全权接管,她带着拾穗常日待在香料铺里,晚上才有时间朝她汇报。   而空出来的店铺, 沈芳宁也不打算继续收租子。   但做什么呢?   沈芳宁还在思考。   绣花这一条路显然行不通的,首先是利薄, 其次也是倘若没有什么别致的花样,凭什么别人来买你的绣活?   但这样,绣娘花费的精力, 和得到的利益就显然精力更压了一头。   停云在这时,走了进来,她福了福身说道:“夫人, 二爷在梢间等着呢。”   沈芳宁随即合上账簿,她理了理坐皱的裙边。突然她一个想法闪过,看着停云脸上浮现着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停云……”   她叫了叫停云的名字,停云愣愣地嗯了一声。但沈芳宁又掂量了一番,她说:“用过膳后,到时候来书房一趟。”   她的书房是在西次间隔开了的,上面摆了一张八仙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不过由于她这两日忙着陪房的事情,倒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去过。   停云听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来到梢间,沈芳宁拂过垂下来的帘子。傅正则穿着牙白的襕衫,他低着头,靠在太师椅上看着书。   沈芳宁走近了,从上面往下看,原来是本游记。   他还爱看这个?   沈芳宁心里疑惑道。   傅正则听见轻盈的脚步声,便知道沈芳宁过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看向沈芳宁。   “你今日见了你的陪房,都还好吗?”   他牵着沈芳宁的手,一把揽过她,坐在他的腿上。傅正则的语气很正经,带着一丝温柔。   沈芳宁被他拉到腿上,为了自己不被掉下来,她只能五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傅正则的手穿过她的腋窝,环住了她的腰肢。   她的手指摩挲在衣襟上,掐金云纹的花纹被她揉来揉去,“除了有两个铺子的事情不大好以外,其他的都还算安分。”   傅正则问道:“怎么回事?”   沈芳宁将这两件事情娓娓道来,她对于宝香斋的事情更显得颇为棘手些。临了,她笑道:“我说这些你听听就好了。”   世家大多鄙夷商贾,尤其是她身为他的夫人——这么说来,傅正则倒也纵容她。   傅正则听后,他微微蹙眉,手上的力量又重了三分。他对沈芳宁说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前傅家也沾了一些,也没有人避着我。”   沈芳宁心里微讶然,她原以为傅家这种书香传世的人家,更是不会将黄白之物摆在明面上来讲的。   至少沈家就是这样。   明明贪得很,恨不得榨干她嫁妆所有的价值,但也要在明面上表露出清高不屑之态。   否则,沈老夫人和各府夫人打通关系时,送得那些礼单是靠沈大爷沈二爷的俸禄可不行。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旁人的话再多也不算多了。”   沈芳宁垂下眸光,轻轻地嗯了一声。   想到大婚时夫人之间的宴语,冷嘲热讽不少。这两日,她也频频听见一些嘴碎的婆子说一些难听的话——   什么苦命鸳鸯,什么命犯太岁……连传他们不日就要离开京城的也有。   傅家下人里尚且如此,更遑论京城众人。   沈芳宁是听惯了的,她失怙失恃,被威远侯府退婚,沈老夫人又得了算命大师的批语。   扫把星,命硬克亲的名头就没从她头上拿下来过。   多一个,也就无妨了。   沈芳宁柔软的唇瓣蓦地贴在了傅正则的下颌上,接着她挣扎了两下,就轻易地从傅正则的怀里脱了出来,站在傅正则面前。   “你说得对,旁人越是想看咱们笑话,咱们就要把日子过得更好。”她眯着眼带着浅浅的笑意说道,“琥珀,进来吧。”   她朝着槅扇外迟迟不肯进来的琥珀喊话。   琥珀原先是低垂着眼睛,但她看见自家夫人鲜活了起来,像春日里活泼的莺鸟。接着她稍稍朝傅正则的脸上看去,骤然一惊——   傅正则的下颌那儿,沾着一点微粉的印记。   或许是沈芳宁的凤仙花汁的口脂。   宛若一张白色的澄心纸上乍然开除一朵粉嫩的桃花。   琥珀朝二位福了福身,她又低下头说道:“晚膳准备好了,二爷和夫人要此时用膳吗?”   傅正则没有错过琥珀的眼神,他摸了摸下颌,手指上便擦出来一点粉红的印记。   沈芳宁扶了扶耳边簪着的绒花,眼神飘忽着,她嘟囔了一句,拉着琥珀便转身离去。   傅正则听清了她嘟囔的是什么后,轻轻一笑,负着手从容地跟在她的身后。   越过屏风,丫鬟也鱼龙地从槅扇外走了进来。   沈芳宁终于良心发现,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手帕,慢悠悠地朝傅正则那染了一抹粉色的下颌擦去。   芳香扑鼻。   傅正则便问她,“什么香?”   沈芳宁愣了愣,她说道:“不就是寻常香炉里燃着的香吗?”   她看了一眼琥珀,琥珀朝着她点了点头。   她没有说错呀?   傅正则的眸色不明,沈芳宁被他一问反而不知所措起来。便由着傅正则牵引着她的手,擦了擦余下的一点。   今晚有羊肚菌烩凤衣,沈芳宁一向爱吃这个,于是一不留神她便吃了大半。用过膳后,拉着傅正则在院子里消食。   直到老夫人身边的吴妈妈来,她穿着一件半旧的棕色马甲,福了福身道:“二爷、二夫人安。老夫人请您们过去一趟。” 第45章 相宜 我读书识字时,她还没出生呢。……   沈芳宁和傅正则跟着吴妈妈去往冶春院。   一路上绕过回廊, 吴妈妈在前面提着灯,幽幽的一团光。随着入夏,白日渐渐漫长起来。本该昏黑的天, 如今也是介于半明半昧之间,混沌得紧,看不出什么分界来。   吴妈妈是傅老夫人跟前的老人, 她嘴也十分地紧。沈芳宁旁敲侧击一通,也只得了她敷衍装懵的两三句, 譬如“奴婢也不清楚”“夫人还是去问老夫人”之类的话。   冶春院如今灯火通明,傅老夫人在西次间等着她和傅正则。   丫鬟搴帷而起, 她恭敬地朝沈芳宁福了福身,接着从多宝阁那边传来苍老而沉稳的声音, “是老二和老二媳妇吗?”   傅正则和沈芳宁于是走了过去,傅老夫人坐在炕上, 让丫鬟搬了两个绣墩。   “坐吧。”   傅老夫人穿了一件家常的丁香色万字纹长褙子,头发攒成了一个小攥, 上面系了一个深紫色的宝结。她的手边放了一个信封,被拆开过,上面白色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小楷字。   她像是刚哭后的样子。   傅老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是风流蕴藉的美人, 到老了也是风韵犹存。她比沈老夫人小不了两岁,却显得年轻得多。此时傅老夫人的眼眶微红, 她锁着眉头,愁眉不展的模样。   沈芳宁纳闷地想道,傅老夫人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叫她和傅正则过来?   这个时辰, 傅老夫人已经是该就寝了。   若是急事,偏巧冯氏也不在……   丫鬟们上来了茶水后,便退了出去。傅老夫人才对沈芳宁和傅正则说道:“我想把宜姐儿接过来。”   虽然她是看着沈芳宁和傅正则两人, 但显然更是对傅正则说话。   沈芳宁不留痕迹地瞧了瞧傅正则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后不知怎的自己也跟着放松下来。   傅正则沉吟道:“姨母刚去世,姨父也尚在……”   “她父亲如今不到三个月便要续弦,那寡妇的肚子都藏不住了,这样的人家我怎么放心让宜姐儿继续待在那里!”傅老夫人咬牙切齿地说道。   沈芳宁从未看过沈老夫人这般生气的模样。   她从这二人的礼来我往里听到了于家……   那日见亲时,她曾听过冯氏提起一嘴。   傅老夫人的胞妹嫁到了于家,多年来,只生了一个女儿,名叫于相宜,如今十七岁的年纪。但这位姨母身体不好,早在沈芳宁和傅正则议亲没两日就因为肺痨病逝了。   她和傅老夫人姐妹之间的关系自然是很好的。   但那位于大人似乎心有所属,从前碍于于老夫人在世,才一直和于夫人相敬如宾。直到于夫人去世不过百日,便要明媒正娶隔壁胡同里的寡妇,哪怕那个寡妇带着两个小拖油瓶也丝毫不介意,这件事也逐渐成为了京城里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才让傅老夫人急了起来。   于相宜的年纪也不小了,等出了孝更是难以找到好人家,又有一个不靠谱的父亲……   傅老夫人见傅正则不松口,便叹了一口气,她接着又对沈芳宁说道:“老二媳妇,你大嫂如今身体不好,又有莞姐儿在身边要照顾……宜姐儿的事情劳烦你了。”   她的意思是让沈芳宁负责这件事,那就代表着冯氏的权要被分走一部分。   沈芳宁本来打算在一旁装傻充愣,但是一看傅老夫人将苗头对向了她,连忙推诿道:“我才嫁进来没两日,都还不熟悉呢……”   她如今还没有和冯氏争权的打算,更何况看着傅正则并不想答应的样子,她自然就更不想答应了。   只听见傅老夫人说:“没什么大事,借此机会熟悉熟悉岂不是更好?”   傅老夫人的话说到这份上,沈芳宁只好硬着头皮曼应了一下。   见沈芳宁答应后傅老夫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她说道:“她是个好孩子,和你年龄相近,你们性子都很好,一定能和睦相处。”   于相宜是适安人,傅老夫人在告诉他们之前的下午已经修书派人去接于相宜了。左右不过明后两日就会到傅家来。   她和傅正则从傅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后,沈芳宁拉着傅正则的袖子,问道:“你的表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正则的手提着灯,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沈芳宁仰视着他,月光朦胧地照在他清俊的脸庞上。   “我读书识字时,她还没出生呢。”   傅正则淡淡地说。   沈芳宁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她心里拿捏不准傅老夫人让那位于相宜住进来是什么样的心思,也许是好的,也许是坏的。   可她总是知道傅正则没那个心思的。   否则就不会这么冷淡了。   但傅正则这么一句话,沈芳宁突然想到——   她似乎也就比于相宜大了一岁。   “子润哥哥……”她偏着头好奇地叫了傅正则这么一个称呼。   她娇柔的声音就像是春日里的黄鹂鸟儿,痒酥酥地抚过他的心尖。   傅正则扬起笑,嗯了一声。   这厢傅老夫人才让傅正则回去,后脚便有人去往景宁院。   景宁院是一处三进的院落,冯氏靠在罗汉床上假寐。她手里摇着一把团扇,上面绣着迎春花的模样。   “大夫人,这老夫人要让二夫人去置办这些事情,岂不是就是要……”一个带着滴翠银托簪子的婆子,弓着腰说话。   冯氏听后,扇子在手里慢悠悠地摇着。她嘴角漾起哂意,说道:“要置办找二夫人去,你一个内院管事的,找我做什么?”   那婆子恳切地说:“奴婢是夫人的人,夫人有什么吩……奴婢也好替夫人分忧。”   冯氏掌管后院多年,积威犹存。她掀起眼皮子,看了那婆子一眼,笑道:“高妈妈,你就踏踏实实地跟着沈芳宁做事吧。这毕竟是老夫人放在心上的事情,你若是搞砸了,岂不是显得我手下的婆子很不能干?”   高妈妈闻言,俯身称是。   绕是如此冯氏心里也烦得很,让菊香给了高妈妈一个银锭子,打发走了。   等菊香回来后,冯氏的团扇遮住鼻尖,她嘴角轻轻地翘起。   “哪里需要我做什么?这傅家又不是大房的,如今大爷还在济南,我又能做什么?”她幽幽地说道。   菊香附和道:“大爷如今和春姨娘待在……”   冯氏刹那冰冷的目光打在她的脸上,菊香连忙噤了声。   她找补道:“内院里几个管事都是您一手提携起来的,他们不用您说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做。”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们都懂,如今傅家新来了一个二夫人,便不再是一家独大了。   “再怎么说,大爷和老夫人也不是亲生的……”冯氏并没有反驳她,转而她问道:“莞姐儿的药好了吗?”   说着,她起身便去了水房。   炉子上烧着火,药罐上腾腾地冒着白汽。上面盖了一方后帕子,丫鬟把盖子掀开。一股苦涩的味道弥漫在水房里。滤过药渣,用白瓷碗装着,褐色的药汁看着就很苦,等放到八分烫的时候冯氏再把这碗药端进了傅莞的屋子里。   如今临近初夏,傅莞仍旧穿着一件厚实的湖绫袄,粉红的衣服颜色却衬得她嘴上的颜色惨淡。她窝在鹅毛被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冯氏走进的方向。接着闻见空气中夹杂的药苦的味道傅莞的小脸便皱巴巴起来。   她已经知道这药是如何的苦了。   “不想吃药……”傅莞的声音细细的,飘渺得像一缕烟。   冯氏走了过来,她将药搁在床榻旁的高几上,接着她扶起傅莞,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娘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蜜枣,喝完了这一碗药啊,娘就让你吃一颗。”冯氏柔声地劝道。   傅莞盯着那蜜饯盒子,她半推半就地点了点头。冯氏举起白瓷碗,傅莞伸出小手捧着,一股脑儿地咽了下去。   她的小脸随着吞咽下去的药越来越多,脸便越来越皱得厉害。   一鼓作气喝完后,傅莞嚼着蜜枣,含糊不清地问着冯氏,“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虽然傅莞只见过傅大爷几次,但身边的人都告诉她,她的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做官,可能每年只能回来一次。   但每次傅大爷也会带一些坊市里的小玩意儿给傅莞,傅莞玩着玩着,加上身边一直有人提醒。所以绕是如此,她心里也大概有个模糊的印象。   冯氏愣怔一会儿,她抱着她,低头亲了亲傅莞的额头,“快了,等莞姐儿的病好了后……”   傅莞一听,她点头道:“我一定会好得很快的。”   稚嫩的语气却如同枷锁一样,将冯氏的心再一次捆缚在一起。冯氏抱着傅莞,轻声唱着歌谣,哄着她睡觉。   也许是药的作用,傅莞没过多久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冯氏轻轻地放下傅莞,又替她掖了掖被子,才从傅莞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长长的廊庑下,没有一处姹紫嫣红。看起来是绿油油的一片,晚上更是显得荒凉——连朵姹紫嫣红的花也没有。 第46章 住处 表姑娘喜欢看莲花。   起来时还是天朗气清, 等过了一两个时辰,淅沥的雨就下了起来。   琥珀站在廊庑下,常妈妈跟在沈芳宁的身旁, 一字一句将这于相宜的脾性说得一清二楚。   她如今是沈芳宁的人,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这表姑娘在从前于夫人在时就常来傅家住, 老夫人极为中意她……”常妈妈说到这时,顿了顿, 还悄悄地斜觑了沈芳宁一眼。   琥珀支起伞,豆大的雨珠滚落在橘色的伞缘边。沈芳宁提起裙子, 跨过一洼潦水,朝回事处走去。   她耳聪目明的, 哪里不明白常妈妈的言外之意。   表兄表妹的,多少话本子里写得好故事, 缠绵悱恻得让人有无尽的遐想。傅老夫人这架势,想来也动过让于相宜嫁进傅家的念头。   否则一个父母双在的姑娘家, 一年有三四个月都呆在姨母家,说出去哪像话?   可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层吗?   至于为什么没有成,沈芳宁不知道, 她也不打算知道。   她侧着脸问道:“表妹是什么性子?”   常妈妈回想着,有些犹豫不定地说:“平日里对奴婢这些下人也是和颜悦色的……只不过……”   有些话啊, 重点永远是在后面。   沈芳宁笑道:“只不过什么?”   她朝景宁院望去,只看见一个穿着青色马甲的婆子从景宁院离开。这一瞧,她又收回了目光。   常妈妈垂首说道:“奴婢曾经在老夫人院里伺候时, 看见表姑娘的丫鬟很怕表姑娘。明明只是茶水比寻常晾凉了几分……可能是奴婢想多了吧……”   这么一说,沈芳宁明白了个大概。她了然地点了点头。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白,但是谁能不知道呢?   怕是个难相与的。丫鬟怕主子倒也说得过去, 可常妈妈在内院待了二三十年,跟着傅老夫人一路走过来,眼睛必然毒辣得很。她这般犹豫不决,又模棱两可,沈芳宁自然能猜得个通透。   只能说这个于相宜,她算是未见其人,先闻其性了。   过了一会儿,她们便来到了回事处。   回事处连着两个月洞门,一个通往外院,一个通往内院。长长的甬道旁又辟了几条路,四通八达的,颇有古书里交通纵横的样子。   来往得人也很多,路过的丫鬟仆人自然知道沈芳宁是傅家的二夫人,便纷纷纳了个福。   恰在此时,从里往外走出来一个身材矮胖的婆子,她脸上堆着笑褶子对沈芳宁欠了欠身道:“二夫人安,奴婢是管内院的陈妈妈。”   陈妈妈穿着一件石青湖绫袄,头上梳着光滑的圆髻,簪了两朵桔色绢花,耳朵上坠了两颗小金豆。虽然身量不高,但笑起来蚕豆大小的眼睛看起来十分精神。   常妈妈上前递了赏银,陈妈妈也不推诿,笑着收下了。   她原本还担忧二夫人是个难相处的性子。干她这一行的,都有一番自己的觉悟。这富贵难得,也别把自己折磨惨了才好。否则连福都没命享了,那算什么福?主子不能挑,遇到一个脾气好,出手阔绰的主子比什么都难得。   她颇为艳羡地瞧了瞧常妈妈一眼,都说人和人的境遇是不一样的。从前也没瞧出来在冶春院里不声不响的常妈妈如今一跃成了二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   这可不一般。   一来说明了这二夫人是个赏识人的。像大夫人……哪怕是老夫人,身边走动最勤,获利最多的无不是陪房的丫鬟婆子,少有出头成为跟前大红人的。这二夫人一来傅家,便让常妈妈在身边跟着,便显得不同寻常了。   二来则是傅家未来的主母、宗妇,倒底是大夫人还是二夫人可不好说。   大爷是老夫人名下的儿子,可倒底不是亲生的。有二爷在,便能论个亲属远近。更何况,如今老夫人显然让刚嫁入傅家没几日的沈芳宁来置办这些,也是存了心思的。她们这样的人猜不透主子的想法,但也有自己估摸的一番道理。更深的自然不必去想,面上看就是为新来的二夫人造势。   但二夫人亲族不显,不必大夫人出身显赫,和傅家是门当户对。更何况大夫人管了这么些年,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谁都懂。   她心里自然百般计量,面上还是极为恭敬地说:“外面雨大,二夫人还是赶紧进屋吧。”   琥珀熄了伞,她朝着廊檐外抖了抖,落了一把珠子似的雨珠。   沈芳宁进了屋。   这是一间主屋并上两个耳房成的,用纱幔隔开。其中一个耳房想来是她们中午小憩的地方,另一个则上面摆了些账簿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摞了一叠。   沈芳宁坐在一张八仙桌前,小丫鬟上来了茶水。   陈妈妈则站在沈芳宁的眼前,她将白纸递给了沈芳宁,条理清晰地说:“往年表姑娘也来住过,之前都是住在芳华阁里的……”她顿了顿,显然欲言又止。   沈芳宁虽然对傅家还是有些陌生,可她也知道这芳华阁是靠近在荣徽院的。二者之间,唯有一条小径,便可以步至。   沈芳宁让她继续说。   陈妈妈见沈芳宁的神色如常,她松了口气,“只是如今不知表姑娘是小住还是久住。快入夏了,芳华阁里还是冬天的褥子,少不得让丫鬟们去整理一番。但如今府里忙,又遣不开人手来……”   傅家刚操办完沈芳宁的婚事,下月又是傅老夫人的寿辰。   这自然是应接不暇。   沈芳宁没有说话,她含着笑看着陈妈妈。陈妈妈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她掖了掖额角不存在的汗珠。   常妈妈则在一旁小声说道:“奴婢记得,冶春院旁有一个水榭,表姑娘喜欢看莲花。若是能住到夏天,便有一池的白莲绽放,想来表姑娘一定喜欢。”   “对对对,那里原来叫清菡堂……平日里虽然少有人去,但是和冶春院挨得极近,两座院子中间单独有一个回廊。”陈妈妈倏地抬起来头,她十分热切地附和着常妈妈的话。   沈芳宁缓缓地说:“那就清菡堂吧,表妹和母亲多久未见,自然挨的近才好。”   接着她又问了许多关于于相宜的事情。陈妈妈一一都说了下去。   没想到就这么一个人来住,从衣食住行,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要一一挑好。平日里清菡堂不常用,自然又是促两个丫鬟并上婆子连日整理。   好在清菡堂偶尔也有外客歇息在那儿,只是打扫一下屋子,换一些幔帐被褥等东西。   绕是如此,沈芳宁待在回事处也耗费了一个多时辰。看似简单的一两件事,偏偏要经手五六个人。   下午,傅老夫人又请她去冶春院喝茶。   沈芳宁到的时候,冯氏坐在一旁,傅老夫人正抱着傅莞,逗她笑呢。   她朝着傅老夫人纳了一个福,便有人搬来一个绣墩,在傅老夫人的下方。冯氏和傅老夫人都坐在炕上。   “弟妹来了。”冯氏的气色俨然好上不少,想必傅莞的病也除了让她浑身轻松,“快叫二婶母……”   傅莞生得跟个玉露团子似的,生过一场病后,再见到她只觉得又瘦了一点儿。她伸着手,挥了挥,“二婶母。”   小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甜到了沈芳宁心坎里去。   沈芳宁探过身伸出手,让傅莞的手指碰了碰她的手指,“莞姐儿真乖……”   “还是嫂嫂教导得好。”她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冯氏。   冯氏不动声色地说:“哪里,前两日喝药可把我头疼的,简直是混世魔王转世。”   大抵是傅莞的身体好了起来,她也面上轻松很多,说话也带着笑意。   傅莞显然不能明白冯氏话里的意思,但她外头看向沈芳宁的纽扣上的玉兔坠儿格外地乖巧。   沈芳宁解下来玉兔坠儿,是用红绳系住的。白色的玉兔小巧玲珑,一双眼睛嵌了丁点儿大的红孔雀豆,很是精致。   她塞进了傅莞的手里,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摸起来像鹅绒。   “看吧,这人还小,还知道要礼物了。我可没教过你……”冯氏无奈地说。   傅莞显然是个话少的,她手里一旦有了东西便再也不会将精力聚集到其他地方。   沈芳宁笑道:“一个玉兔坠儿而已,莞姐儿喜欢就好。”   傅老夫人抱着傅莞,她对沈芳宁说道:“听说相宜住清菡堂?”   一旁的冯氏抿了抿嘴,剥了一瓣橘子给傅莞吃。   沈芳宁倒不意外,清菡堂和冶春院隔得近,上午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的,傅老夫人就是知道了也不例外。于是她点了点头,说道:“确实如此,可是丫鬟婆子吵到母亲了?”   傅老夫人不在意这些,她盯着沈芳宁,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里蕴藉着一层打量的目光。   沈芳宁也不怵,她甚至能想到傅正则的那一双眼睛大约也有傅老夫人的影子在。   须臾,傅老夫人才笑了笑,她说道:“自然没有,想来明日就能见到相宜了,自从她母亲头七过后,这孩子……”说罢她又叹了一口气。   “这清菡堂离母亲的冶春院隔的近,母亲又疼爱相宜,自然也方便来往……二弟妹真是有心。”冯氏刮了一下傅老夫人怀里的傅莞的鼻子,她偏头看向沈芳宁。   似乎是在替沈芳宁说话。   沈芳宁坦然地笑了笑。 第47章 打趣 芳宁,你书拿倒了。   傅老夫人松缓了神色, 惫懒地说:“那就这样吧……”   接着她压着眉头,手里抱着傅莞,比起之前沈芳宁刚进来时, 她显得有几分不开心。   沈芳宁接着说:“二爷同我说起,明日他便要去大理寺了。说最近忙,让我来替他向母亲告罪。”   傅老夫人的心情起起落落, 她微瞪眼,“怎么……”话还在半截又自己吞了下去, 瞬间弱了三分气势。   冯氏见状,连忙说:“这可是喜事, 二爷的伤也养了大半年了。”   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这半年来的人情冷暖。   傅老夫人一听,她附和道:“这是喜事, 哪里需要怪罪。”   沈芳宁噙着笑,盈盈地看向傅老夫人和冯氏。   晚膳在冶春院用的, 傅老夫人素来不沾荤腥,这菜自然清淡极了。沈芳宁忙里忙外大半日, 到了吃饭时反而没有了胃口。   故而回到荣徽院时,她还有些饿。抬首见主屋的灯光亮起,便知道傅正则回来了。   他坐在一张圆桌旁, 彭呈在递了筷子给傅正则。他瞧着沈芳宁的方向一看,身边的人自然心领意会——彭呈和琥珀他们都退了出去。   霎时, 偌大的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   沈芳宁看着桌面上的菜,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她走到傅正则身边坐下。   手肘撑在桌面上,沈芳宁看着一桌的三荤两素一汤可耻地肚子咕咕作响。   兀的出现这么一声, 在二人之间格外地清晰。沈芳宁只听见傅正则轻微地一声闷笑,他抽了一双新的筷子和碗递给沈芳宁。   她羞赧地红了脸。   他问道:“母亲那儿没吃饱?”一边十分正经地说,傅正则一边舀了两勺鸡枞菌汤。   这汤鲜美得很, 沈芳宁闻着弥漫在鼻息见的香气,似乎有什么横冲直撞的东西在她心里游荡。   她接过汤,抿了一口。   没什么佐料的味道,反而鸡枞菌本身的味道发挥到了极致。比起傅老夫人院里的白菜豆腐,这种程度显然沈芳宁更容易接受。   她一面陪着傅正则用膳,一面说着今天的事情,“回事处的高妈妈连府里的牡丹花瓶放在哪儿的都不知道,前前后后跑了好几趟……”   说得便是内院里的一位管事妈妈,姓高,如今管傅家的库房。傅老夫人让沈芳宁来库房,整些好东西放在清菡堂里。   她将这些家常的事情说着,傅正则也耐心地在一旁听。沈芳宁说到后来,还颇为不好意思地说:“这都是些小事……”   “无妨,日子总是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若是底下的人不得力,也不能纵容她们。一个二个若是都这样,就不成规矩了。”傅正则沉声说道。   沈芳宁嗯了一声。   她见那高妈妈面熟,忽而想起那不就是早上她去回事处时路过景宁院里看见的婆子吗?凡事都有联系的,心里捋顺了,自然一通百通。   若说她是冯氏,有这么一个人来,轻而易举地想分走一杯羹。她也不见得乐意答应。心里有了一根刺,自然就不爽快了起来。   如今只是冯氏让人替她给沈芳宁下绊子,让她分身乏术,手段堪称温和。她的本意估计是想让沈芳宁知难而退。可沈芳宁退不得,往大了说傅正则是名正言顺的傅家嫡子,她定是要做傅家的主母的;往小了说,傅老夫人也不见得让大房一家独大,她操办这些事就可见一斑。   从前是傅正则没有了娶亲,才有冯氏掌傅家的中馈的事情。可现在有了沈芳宁,傅老夫人哪怕存了私心,可在明面上她自然也是稍稍偏向沈芳宁的。   所以趁着于相宜来的这个时机傅老夫人自然让她慢慢插手起傅家的事务起来。哪怕她对让于相宜住清菡堂这件事颇有微词,不过沈芳宁也递了台阶,也就不那么让人脸色不快了。   至于冯氏,沈芳宁从不敢小瞧了她。她比沈家的大夫人沉得住气,做事也有分寸,更显然心思也活络得多。毕竟是掌了傅家中馈那么多年的人,有一两个亲信在,最自然不过了。   但像高妈妈这样的婆子,小打小闹可行。说着忠心耿耿,但要到了事情的关键,危及她的利益,便有待考量了。   用过晚膳后,沈芳宁去耳房沐浴。她换上了一件胭脂色的主腰,外面罩了一件竹叶纹的丁香色长身褙子。长长的青丝垂至腰间,在烛火下显得乌黑发亮。   玲珑在她的头上抹了香膏,一股桂花味弥漫在空气里。   她拂过纱幔,看向罗汉床上小憩的傅正则。她坐在案几的另一边,手肘支在上面,目光描绘着他的唇形、脸庞。   她从未这么细致地打量过傅正则。   他的眼睫很长,眉毛也很浓。   好像心里的那个人又有了更深的描绘,显得更活了。   她见到眼皮子动了动,连忙撤了回去,一本正经地拿着罗汉床榻边的书看着。   傅正则最近的事情多,刚刚在等沈芳宁时,便眼皮打架撑不住了。但他的睡眠本身就浅,沈芳宁再细心也不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   更何况,眼皮子上有些气息在挠痒痒似的。   他睁开眼睛,比往日温柔儒雅的样子多了一丝朦胧之美。   沈芳宁这么想道。   他的眼里布了红血丝,在眼白处,看着让人心疼。   但这个想法,在傅正则冒出下一句话时,就立刻烟消云散。   只听见傅正则说道:“芳宁,书拿倒了。”他的语气颇为无奈。   沈芳宁猛地一惊,她连忙低下头去看手中的书。   她面色如常地将这本书调了一个头。只是红晕逐渐浮现在脸颊上。她抿了抿唇,不说话。   傅正则颇为玩味地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像看不见的潭渊,但黑亮的瞳仁里印着沈芳宁的样貌。   沈芳宁被他盯着尤为不自在,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她盈盈地眼眸睇视着傅正则,“本来心思也不在书上。”   傅正则眸光微动,“那在哪儿?”   他的声音有时在沈芳宁的耳朵里像是寻了一个住处一般。清冷沉雅,好比乌木、檀香,墨砚。   沈芳宁闻言,道:“自然是在子润身上。”   她的眼尾泛起笑意,眸色欣然。 第48章 准备 又不是第一次上朝,哪有你想得那……   傅正则闻言倾身向前, 呼吸交错中,沈芳宁热意涌上脑。她伸手揽着他的脖子,眨了眨眼睛, 眸子里流淌着灵动的情态。   她膝盖半屈,凑上去吻在他的唇角边缘。   恍若蜻蜓点水一般。   傅正则眸色微暗,慢慢地抚过她的鬓发, 想要加深这个吻。   他染上一丝红尘的俗气,把仙君拉入尘世, 纷杂中惑乱了他的心魂。   沈芳宁随即松开手,她向后一仰, 脸上全然是得逞的表情。   馨香的气息刹那间淡了许多,傅正则神色如常地看着沈芳宁。她被这双眸子盯得有些心里微怵。   他的眸子黑沉如水。   像一张网, 将她深深地网住。   “唔……”   她猝不及防地睁大了眼睛,乌木沉香的气息涌入鼻中, 好似水生的香味一样晕人。   ……   翌日,沈芳宁倏地睁开了眼睛。   她摸摸了旁边, 摸到了不属于自己身上的布料,心里稍作安定。   傅正则还睡着,他睡姿比沈芳宁端正, 绕是一晚过去也是规规矩矩的。睡着的他有一种沉静美好的感觉,沈芳宁不忍叫醒他。   于是蹑手蹑脚地提着白细褶的裙子, 从拨步床的内侧,慢慢到了床榻边缘。   脚刚踩进绣鞋里,她的手便牢牢地被傅正则捉住。他的指尖微热, 沈芳宁顺着这双节骨修长的手往上看去,只见他的睫羽轻颤,比往日的沉稳多了丝惺忪。   “你再睡会儿吧, 还早。”   沈芳宁觑了一眼窗外漏进来半明半昧的光,可想而知如今还早着呢。   她慢慢地从傅正则的掌心里脱出,将绣鞋穿好,走到槅扇的门槛边。她倚在门框边,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琥珀玲珑齐齐站在两旁。   她们皆小声地对她纳了一个福,玲珑说道:“常妈妈去回事处了,热水奴婢们都准备好了。”   沈芳宁嗯了声,她盯了眼廊庑外的天穹。   澄澈得不掺半点杂质,只会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玲珑见了,嘴巴跟抹了蜜一样,“起头不差,将来一定顺畅。”   有时候啊人心里总要有那么一两句话来抚慰自己忐忑的心。沈芳宁今日起了个大早,不知怎的她比傅正则这个正主还要紧张。   闻言,沈芳宁抿了抿唇。   “但愿如此吧。”她说。   主仆说话间,便来到次间梳洗。她绞了帕子洗脸,然后又抹了香膏。头发绾了一个简单的髻,簪了两朵宝蓝色的纱绢花。   这梳洗得便很快,期间琥珀去了一趟小厨房,又让彭呈将傅正则的官服送进来。沈芳宁梳洗好后,先是去了花厅。   “二爷爱吃这个,放得离他近些。”她点了点那道鸭丝烹银芽,丫鬟立刻将它和另一道才调了个头。   沈芳宁满意地看了看桌上的菜,接着又回到内室里去。   看似短短一程的距离,沈芳宁的脸变得微红,粉扑扑的颜色显在如雪的肌肤上,格外地惑人。   傅正则已经穿好里衣,沈芳宁看着他如松挺拔的背影,笑嗔道:“都说了还早。”   他转过头来,入目便是沈芳宁那一张红润含笑的面庞。他眸光低垂,温和地说:“反正也醒了。”   沈芳宁拿过官服,替他穿上。但老实说沈芳宁是自告奋勇,空有一腔激情,实则跟个呆头木鸡一样毫无经验。   她心里只怪这官服实在是太过繁琐,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而沈芳宁的性子里也有执拗地一面,她用力地扯着,脸被急得热意上来,更烧得慌。   傅正则低头看向沈芳宁的颅顶,乌黑发亮的青丝绾成了一个髻,头上没有什么珠翠,显得家常而简单。   他伸过手,帮着沈芳宁去解弄官袍。有了他的帮助下,沈芳宁很快解开了。   倏地抬起身,她久弯的腰还有那么一点酸疼,沈芳宁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揉了揉。一双大手穿过她的腰,沈芳宁撇头看去,只听见傅正则说:“好了,快去吃饭吧。”   他刚刚摸到了沈芳宁手里的汗迹。   “又不是第一次上朝,哪有你想得那么可怕。”傅正则目光柔和地看着沈芳宁微绷着的下颌线,说道。   沈芳宁抿了抿唇,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轻轻地嗯了声,显得格外地乖巧。   早膳的菜色很很丰富,足以见她下了心思在里面的。沈芳宁脑子里提着那么一根弦,把它绷得直直的,不肯放松片刻。   她的脸上若是不注意看,也是瞧不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傅正则走时,捏了捏她的手掌心,与修长的葱指相比,更显得有几分柔软。他也不自觉地软下话说道:“我晚上回来吃饭,白天你就做些自己的事情吧。”   他倒没有提及于相宜的事,只是又说:“母亲若是叫你去她的院子,你想去便去,不想去我也同母亲说了的,她不会乖你去。”   沈芳宁面上曼应道,但心里清楚——这种事情哪里能逃避呢。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沈芳宁心里想道。   “常妈妈她们回来了吗?”   沈芳宁拂过耳边的纱绢花,问着琥珀。   琥珀说:“还没呢,估计还要一两个时辰。”   沈芳宁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过了半柱香左右,吴妈妈过来传话,说傅老夫人让她半个时辰后过去陪着她剪花样。   沈芳宁换上一件湖蓝的妆花马面裙,上身穿了一件牙白缫丝的立领长衫。纽子是八宝子母扣心样式,中间嵌了小拇指盖大小的红宝石。   不过分张扬,也不朴素失了妍色。   天已经亮堂起来,柔和地日光洒在庭院里。穿过树叶里的罅隙,留下斑驳的碎影。   高妈妈站在一侧,她脸上表情淡淡的。并非她不是那谄媚之人,沈芳宁心知,她是看不上她罢了。   说看不上也有点错误。   细细究来,倒是没有将她这个二夫人放在眼里。   沈芳宁微微笑道:“高妈妈,坐吧。”   琥珀早早搬来一个绣墩,高妈妈犹豫了几分,眼角的余光瞥了瞥沈芳宁的神色。见她依旧是柔眉顺眼的模样,更想着冯氏对她说的话,心里的敬重又减了几分。   推托两道后,便一屁股坐了上去。 第49章 采买 以后便管府里的采买吧。   高妈妈拿她当深闺里不谙世事的姑娘对待, 先不说言语之中的轻慢,单是做事上的细致来说,便轻易让人挑出错来。   “高妈妈到傅家做事有多少年了?”沈芳宁呷过一口茶, 悠然地看着高妈妈。   高妈妈如实地回答说:“十几年了。”   她拿捏不准沈芳宁问起这话的意思,但长久地待在大夫人手下的日子让她也颇有警性。   于是高妈妈觑了一眼沈芳宁,只见那姣好的容颜上未曾露出一点异色。   沈芳宁笑了笑, 又和高妈妈说了一会儿话。   “我瞧着这账目可不大对……你看看,是不是这个理。”她笑着让琥珀手里捧着的账目递到高妈妈面前。   高妈妈随即露出迟疑的神情, 她压下嘴角,放在膝上的手乱动了动, 也不知道放哪儿。   她的背阴嗖嗖的冷气钻了进来,高妈妈再次看向沈芳宁时, 终于将一颗心提了起来和她说话。   接过账本,高妈妈用手粗略地翻过, 她抬首,吞了一口唾沫道:“这账本都是回事处专门的账房先生做的, 夫人就是问奴婢,奴婢也无法说得出一个所以然。”   “二钱银子的鸡蛋,我竟不知京城的物价如此的高昂。”   沈芳宁的语气平淡而没有起伏, 盈盈的一双眸子里平静如水。   高妈妈越听心里就越发怵,以前冯氏对她们的动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这账目糊弄上去,十次里掺和了一两次的事情,够那些人小小地捞一比, 主家又不会发现。   毕竟傅家这么大,每日的开支也很繁多,谁会一个一个仔细地对呢?   沈芳宁这话一出, 高妈妈就捏了一把汗。   她挺直了身板,脸上堆起笑褶子来,“这事是甘管事负责的,这些日子忙,也许是底下的人偷奸耍滑也有所不定。”   她和甘管事的利益是连在一起的,这事儿决不能闹到老夫人那儿去。否则以傅老夫人的性子,她就是不死也得褪层皮。   沈芳宁哦了一声,她又问道:“这甘管事可是脸上长着一颗痦子的那位?”   她话也不挑明,留了半截给高妈妈说了下去。   高妈妈闻言,立马说:“哪里……夫人怕不是记错了……”   “甘管事是大夫人的表亲,左手天生六指,府里头都喊他‘甘六指’。”   比五指多一指,便如同正常人的第三只手一般。   沈芳宁听后了然地点了点头。   她接着说:“那也是你们底下的人不仔细了,改日我跟大嫂说一声,毕竟大嫂管了你们那么多年了,不是吗?”   在高妈妈听来,这语气里可不是一两句话都能道清的。再怎么说都是顶上的人斗,他们这等小虾米遭殃。   她俨然已经后悔一时赶着去拍马屁了。   傅家的情况和其他人家不一样,一切都风云变幻,哪房胜都不一定呢。   掺和进这趟浑水里,高妈妈如今收到的磋磨可比自己在下面躲着坐山观虎斗来得多。   过了没几刻,沈芳宁问了问回事处的事情,又交代了清菡堂的布置,才让高妈妈回去盯着丫鬟们。   而这次,高妈妈定不敢像以前那样糊弄她了。   琥珀看着滴漏一点一点地减少,提醒沈芳宁说:“夫人,老夫人那儿……”   她话还没有说完,沈芳宁朝着澄澈洁净的天穹瞧了一眼。她让玲珑收拾了几个新花样,一同带到冶春院里去。   傅老夫人的精神气很好,她坐在倚窗下的大炕上。手里劈着线。看见沈芳宁来了,让丫鬟上来了茶水,一面和蔼地说:“正则今日上朝……相宜那事儿你做得挺好,以后便管府里的采买吧。”   傅老夫人的话让沈芳宁一惊。   这是让她插手傅家中馈的意思……可她确实也不能拒绝。   只是……   沈芳宁犹疑后,便问道:“这大嫂会不会……”   只听见傅老夫人爽朗地笑道:“傅家的事务多,我瞧着她都没什么时间陪莞姐儿,你又嫁进来了。帮衬嫂嫂的事情是应当的。”   虽说这名头也有了,但冯氏必然不痛快。任谁手里的权力被分了出去,也都会不痛快的。   但傅老夫人的话着实难以让人拒绝。   “就这么说定了,等相宜来了后,我再跟老大媳妇说说。”   傅老夫人的眸光落在沈芳宁的身上——   于相宜和沈芳宁站在一起,单从外貌上来看便是天差地别。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从笸萝里掏出丝线,慢慢地捋着。   “表姑娘来了——”   前院的婆子嗓门一直很大,从前进的院落一直飘到了内院。傅老夫人立马放下手中的丝线,将它们都放进了笸萝里。   沈芳宁也闻声起身,一面掺着傅老夫人,一面又听见傅老夫人对又对外面的婆子说道:“快去让大夫人过来。”   她和沈芳宁站在院里,直到一阵声从远处一直延续到这里。傅老夫人的眼眶卫红,她看着于相宜跨过了一道垂花门。   于相宜如今还在孝期,浑身素白,头上绾着一个堕马髻旁边簪了两朵素白笑绢花。她生得算清秀可人,但如今未施脂粉,观来有楚楚可怜之态。   冯氏来得巧,她和于相宜是熟悉的。反而沈芳宁待在这儿才是最陌生的那一位。   “这边是你的二表嫂。”   傅老夫人似乎没有看见于相宜那双睁大的眼睛,她拉着于相宜和沈芳宁相互引荐道。   于相宜微张着唇,她的神色片刻间有那么一丝僵硬。   “二表嫂……”   她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听起来也不那么的真心实意。冯氏站在一旁,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沈芳宁应了声,外面的院里风卷起了落叶飘了两下。冯氏见状,连忙说:“外面起风了相宜舟车劳顿的,一定要好好歇歇。”   于是众人齐齐回到正屋里,傅老夫人坐在首位上。而于相宜则坐在了傅老夫人的身旁。   “表哥怎么不在……”于相宜朝着两旁瞧了瞧,半玩笑地说道。   沈芳宁听后,脸色如常。   “今日子润上朝去了,多半要下了值才能回来。” 第50章 交锋 如果我什么都不清楚,未免也太小……   于相宜听了眼里闪过一丝惋惜, 她觑着眼角打量着沈芳宁。   她生得明艳,妆花牙白的袄子衬得她肌肤赛雪。堕马髻上的绒花是蚕丝缠成的,在明亮的天光下莹莹地晕了一层光。   沈芳宁的脸色如常, 但也不是和蔼可亲的角色。   于相宜捏了捏裙边,又收回那细细打量的眼神。她嗯了声,又腻在傅老夫人的身旁。   傅老夫人哪里没看见这里面的交锋, 她却一面抚了抚于相宜的手,说道:“你母亲也是想让你一辈子平安顺遂, 你父亲那儿由我撑着,你便安心地住下来。”   于相宜面上应着好, 心里却抹不开面儿。她家的糟心事哪里又只有这里的一件事呢?   想到这里,她又瞥了一眼沈芳宁。   听说沈芳宁从前在京城名声不好, 可偏偏她能够嫁入傅家,于相宜的心里自然泛酸。   冯氏坐在一旁悠悠地打着团扇, 她脸上的笑纹更深,“表妹就安心住下吧, 咱傅家人口少,人多也热闹。这不母亲才让二弟妹给你收拾出来了清菡堂……”   “清菡堂?”   于相宜面色微讶,她仿佛连心里的那一点绮丽的思想都被冯氏轻轻地牵扯了出来。   冯氏嗳了一声, 才说那清菡堂离冶春院极近,有一条夹道直通冶春院。   “多谢二表嫂。”于相宜垂下眼眸说道。   沈芳宁看着她的神色, “毋须多谢,若是有差的只管遣人来就是。”   她看了看槅扇外的庭院,耳旁是傅老夫人和于相宜说着一些她浑然不感兴趣的话。冯氏的笑意尚存了那么片刻, 她听了沈芳宁的话,微微压下嘴角。   直到傅老夫人拉着于相宜去看清菡堂时,冯氏和沈芳宁跟在人群的后面。她定定地凝视沈芳宁, 说道:“二弟妹,一口可吃不成个胖子。”   她意有所指,沈芳宁自然一清二楚。   “母亲是让我来帮嫂嫂的,我自然不会越过嫂嫂。”沈芳宁扬起嘴角,“高妈妈的事情,芳宁就先忘了吧。”   冯氏全然没有被戳破的惊讶,她打着扇子,觑了一眼于相宜的背影,才说:“你以为她十七不嫁是为了什么,可是从前母亲不会松口,现在……”   她话里话外指的无疑是于相宜。   “我相信子润,嫂嫂不也相信大爷一样?”沈芳宁四两拨千斤地回答。   冯氏的脸霎时僵硬,她毫无波澜地凝睇沈芳宁片刻,又朝着傅老夫人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么一走,就走出了仓皇的意味。   常妈妈上前,扶着沈芳宁往前走。她嗫嚅了几下嘴唇,还没说话,却被沈芳宁先打断了。   “如果我什么都不清楚,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可不是小看吗?   傅家的人当她年龄小,前面又有冯氏压着,总以为她是待在闺阁里不谙世事的姑娘。到了嫁人时,才稍稍磨练了那么一两分来。便可以挖了浅浅的坑,等着她崴一脚。   可她们不知道的是,沈芳宁在沈家也是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没有。   再怎么不谙世事的人,经过后宅的打磨,也能成为一块圆滑的玉石。   沈芳宁垂下眼睑,小声说道:“如果不是她盼着我不好,我也不想用这样的语句伤人。”   冯氏打得是隔岸观火的算盘,她怂恿这般的危机感给沈芳宁,为得依旧是傅家掌中馈的权力。   清菡堂不大,却也够于相宜住下了。她原先带了一个婆子两个丫鬟来,沈芳宁又指派了两个打杂的婆子,和两个小丫鬟。都住在院后面的倒座房里。   于家不比傅家富贵,细细算起来连沈家的起来也比不过。于相宜起初还想挑着刺,可见傅老夫人处处满意的眼神后便也将一肚子的话咽了下去。   “老二媳妇这事办得好。”她看向沈芳宁,外面两个丫鬟做事机灵,早早就在这清菡堂候着了。见傅老夫人一行人来到清菡堂时,便将沏好的热茶悉数送了上来。   沈芳宁笑道:“相宜是姨母的女儿,自然也是子润的表妹。我从前在沈家的时候也有姊妹们,虽不大了解相宜的喜好,但女儿家的心思大抵是相通的。也就不知道相宜满意不?”   她笑眼盈盈地看着站在博古架旁的于相宜。于相宜垂下头,她忽而扬起淡淡地一抹笑来,说道:“清菡堂离姨母挨得近,表嫂有心了。”   “相宜想必舟车劳顿也乏了,都先回去吧。”   于相宜的话很是熨帖傅老夫人的心,她看着于相宜微白的脸色,便遣众人回去。   冯氏眯起眼,眼尾微上扬,她嗳了一声就福了福身告退。   沈芳宁随即也跟在冯氏的步伐后,她出了廊庑。   “事情做得好自然有赏。”   她看见两个丫鬟也跟着她出来了,朝后觑了一眼。   掀开的支撑窗露出屋里的样子,于相宜偎在傅老夫人身边低声细语地说着话。她身旁杵着两三个人,应该是她自己带来的丫鬟婆子。   沈芳宁朝着两个丫鬟说道,她身旁的玲珑递上了两个赏钱。   两个丫鬟俱是一惊,接着脸上喜悦之情浮现出来,连忙纳福称谢。   回到荣徽院时,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沈芳宁素来爱干净,容不得这汗腻在身上,她拿着绣帕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便去耳房沐浴。   秋妈妈从外院里回来,她迈步向前,直直走近了西次间。   日头渐渐上来,夏日昼永漫长。外面明晃晃的阳光射在地面上,平添了几分干燥。   沈芳宁忙碌了一上午总算有清闲的时候。她假寐在窗牗下的暗影里,支着脑袋,手上摇着的动作足以证明她没有睡着。   秋妈妈轻轻地提了一句,沈芳宁便撑开了眼眸。   “绣院的事情奴婢拟了一个章程出来,这两日又招揽了几位绣娘,奴婢都一一看过了。如今送过来给夫人您过目。”   秋妈妈这一提,沈芳宁才恍然想起,她忙着于相宜的事情又和回事处周旋,倒也没什么闲工夫来管她的陪房。   好在翟先生和秋妈妈已经上了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第51章 出事 看他们狗咬狗。   沈芳宁看着手上绣娘的名册, 人不多,现在加上之前的也才五个人。   她打算做绣活的生意,可这样的生意并不好做。   但如今京城却没有一家正经做绣院生意的, 起头总是好的。   她的目光停留在眼前的一个名字上,上面写着这个人的经历。秋妈妈见了,了然地说:“新来的三位绣娘, 这位陈芸香的绣活最好,她以前是宫里的绣娘, 到了年纪出了宫,遇人不淑, 所以又重操本行。”   短短几句话就将这陈芸香还算波折的经历述说出来。沈芳宁看着上面秋妈妈将每人的长处都写了上去,一目了然, 颇为赞赏地点点头。   她说:“明天让钱进过来,你和他好好商议商议。”   秋妈妈建议让绣院和绸缎庄相辅相成, 可以做贵女们的生意。听她说,停云在这上面很有天赋。   这主意也是停云提出来的。   “那便让她跟着绣院的事情, 她的绣活一向很好,我原本也有这个意思。”沈芳宁当时知道停云会苏绣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没想到停云自身给她的惊喜更大。   一来京城里衣饰的风气多是从南边传来的, 山高水远的,自然价格昂贵。她们可以做贵女们的生意, 二来一些小绣活一类的,并不昂贵,却新颖又时兴。   秋妈妈闻言称是。   另外, 她说起只怕米价要上涨。胡掌柜和她最近也在为这些事情而做准备。   丁家拉着沈芳宁的铺子做生意,可谁都知道这利益是归了哪边的。有外家的名头在,沈芳宁的铺子的路也会好走一些。   沈芳宁和秋妈妈拟了几个章程, 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过目了一番,天已经昏昏暗下来。常妈妈从外院走进来,脸上铺了一层细腻的汗珠,她从袖中拿出帕子擦了擦。面色有些不大好,沈芳宁见了眼皮一跳。   常妈妈朝沈芳宁纳了个福,“夫人,翟先生传话来说沈家出事了。”   这无疑是一湖平静里扔了一块石头进去,沈芳宁猝不及防地被灌入这么一个消息,她好奇多过了其他的情绪。   “怎么一回事?”她和琥珀相视一看。在场几位恐怕也只有琥珀最了解她对沈家的感情。   常妈妈没有卖关子,她一五一十将从外院听到的消息都说了出来,“……傍晚时,大理寺的人已经进了沈家,把沈家的大公子给带起走了。听说沈家的老夫人气晕了,喊了城西的徐大夫进去。如今沈家乱成一锅粥,沈大爷也被天子下狱了。”   长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印子钱这事沾不得,当初她在沈家时,沈清宗就做了这事儿。如今她离开沈家不久,到成了扳倒沈大爷的一个砝码。现在朝堂波谲云诡,王恒昌辅成独大,想来是沈大爷触了王恒昌辅成一派的利益。   毕竟沈家还有个沈二爷。   沈芳宁琢磨着这件事,她连忙让徐妈妈去请翟玄过来。除却最开始听闻此事的惊讶,她现如今已经沉静下来。   “夫人……”常妈妈沉浸内宅多时,从沈芳宁的举动看得出她对沈家并无旁人对待自己娘家的那番情真意切。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沈芳宁先前的事情也是闹得满城风雨。冷静下来思忖几分也就明白了。   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芳宁就算在厌恶沈家,也不可否认倘若沈家倒台,她也断然讨不了好。   翟玄还未到,傅正则便先回来了。   他从垂花门走进来,看着沈芳宁立在柱子旁,便快步上前揽过她的肩头。   沈芳宁抬眼,冲傅正则一笑。   “可有什么要问的?”他们一同走进了内室,沈芳宁坐在炕上,琥珀递给她一盏茶。沈芳宁顺手递给了傅正则。   “喝口茶润润嗓子吧,你都忙了一天了。”她没有回答傅正则的话,语气轻松而柔曼。   傅正则没有拒绝沈芳宁,他今日的嗓音听起来是比往日低哑许多。他呷下一口茶,将茶盏搁在了手旁。   今日的事情必然不是突然的,任谁都知道这是一次长久的计划。否则沈大爷好歹算个官,哪怕这天子脚下达官显贵云集。   沈芳宁不瞒着傅正则,她问道:“大伯父这次会怎么样?”   傅正则思索了一会儿,“轻则贬值,重则革职。”   这并非印子钱一事造成的,朽木多了,总有一天会蹋下来。   沈芳宁说不出是开心还是什么感觉,她只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局棋。正如她当时发现沈清宗放了印子钱的事,就注定这会成为别人的把柄——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他们对我不好,”沈芳宁想了想,她看向了傅正则,虽然说得有些孩子气。但沈芳宁不得不承认,有些大快人心。“这几天沈家的人估计要上门来,到时候我自然会挡了会去。”   她对沈家的感情,复杂而又厌恶。她的父亲的死,到现在都没有定论。这让她心寒,心寒沈家人不顾手足亲情。可是她也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沈家不可能不来找她。   傅正则轻扬嘴角,他安抚道:“这案子朝廷自有定局,到时候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沈家若是明白事理,那就不应该来找我。”   沈芳宁靠在他的怀里瘪撇嘴,眼中闪过一丝轻哂——沈家才不是明事理的人家。   果不其然,翌日沈芳宁刚从傅老夫人的院子里出去,就见着婆子来报,说是沈家的大夫人来了。   冯氏也有耳闻这件事,她说道:“三弟妹的娘家人来了,哪有让人等着的道理。三弟妹快回去吧。”   沈芳宁略过她嘴里的讽刺,但也没有阻止让婆子去让沈家大夫人进来。琥珀跟在她的身后说道:“奴婢今天去拿吃食的时候听见那些个婆子丫鬟嘴碎得很,不过有句话说得好,‘沈大爷这次是自身难保了’。”   沈大夫人穿着一件石青的长身褙子,头上也未有之前的珠光宝气,那金簪就像蒙了灰一般,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她手里攥着一方绣帕,靠在庑廊下的柱子旁。   方才从影壁走过时就见着傅家的园子,那与沈家的底蕴到底是不一样的。这让沈大夫人坚信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道理,而她被沈老夫人嘱托着来这里,未尝没有探一探沈芳宁在傅家的地位。   倘若沈芳宁能说得上话那是最好,沈大夫人的气焰随着沈大爷入狱就已经消失半丈。如今沈家乱成一锅粥,二房又虎视眈眈,这迫不得已她才听了老夫人的话来找沈芳宁。   “大伯母。”沈芳宁从门外进来,她似乎装作不知道的模样,颇为和气的地弯了弯眉,“怎么站在风口,玲珑,看茶。”   沈大夫人一愣,只见沈芳宁带着丫鬟进了堂屋里。她坐在主位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一盏沏好的君山银针。   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沈芳宁,如今正值豆蔻,在傅家这些日子总好过沈家的挖苦与寄人篱下。倒比从前长了些肉,看起来更加的细腻柔软。但沈大夫人心知沈芳宁可不是那样容易拿捏的人,她不是面团,不会让你揉捏成千百个样子。   想起以前在沈家做得那些事,沈大夫人就不得撑起她那脸面。她来之前整夜未曾睡好,对她而言脸面最为重要不过。   可无论是来与不来,她的脸面都保不住了。   沈大夫人犹犹豫豫一会,咬了咬后槽牙,她抬首看向沈芳宁,对其说道:“芳宁啊,你也知道你大伯父这事。伯母这两日是整夜的觉都未曾睡好,正则又在大理寺里……”说着,她掖了掖眼角的泪。   沈芳宁说:“这是他们朝堂的事情,我也不太懂。”   沈大夫人一听,哪里还听不出来沈芳宁不愿意帮忙的意思。她脸色灰青,一双精于算计的眼镜左右瞟觑,但沈芳宁未等沈大夫人发作,就见玲珑端上来了一盘点心。   “大伯母不必担忧,真的错不了,假的自然也要查出个水落石出。何况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件事二叔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沈芳宁招呼着沈大夫人吃点心,她又说,“我这就是有心也出不上力,可二叔他们就不一样了。听说,王首辅不就是二叔的伯乐吗?大爷和二爷是亲的不能再亲的兄弟,要是我父亲还在……”她说着,便又声音消了下去。   沈大夫人何尝不知道与其找沈芳宁这么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还不如去找二房。但她也不是完全的蠢人,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二房的手笔!   沈芳宁见她被自己说动了心思,笑着对沈大夫人说:“从前的事大伯母还记得几分?”   沈大夫人怔愣片刻,她就想起了之前沈清宗放印子钱的事情。于是嗫嚅嘴唇,她说道:“当然记得。”   沈芳宁轻悠悠地说:“这事儿当初也有王辅成的一脚,大伯母你可明白?”   如今沈大爷因为印子钱下狱,声明地位悉数毁于一旦。而当初沈清宗偷放印子钱又何尝不是跟着王辅成的后脚走?   “二叔也真是,他既然是首辅的门生,怎么能不帮大爷呢?这又不是一时起意的事情,更何况大爷为人正派,哪里会让人抓到把柄?”   见沈大夫人的脸色越发惨白,她又轻呷了一口茶。   这件事对沈芳宁而言,无疑是看他们狗咬狗。 第52章 沈家 我哪能有什么办法,现在就是任人……   沈大夫人在傅家听了一耳朵的话, 悟出来一个所以然来。她只求了沈芳宁一件事,便回到了沈家。   甫一进门就见沈蓉锦和沈芸月在垂花门旁争执,沈大夫人气不打一处来, 呵斥道:“吵吵闹闹哪里像个闺秀?”   沈芸月挣脱沈蓉锦掣她的手,相比沈蓉锦的气红了脸,她也只是气息紊乱, 外表看起来纹丝不动,是沉得住气的人。   “不劳大伯母, 只是大姐姐要嫁给卢家了,可不比沈家轻省。”轻轻一番话, 让大房母女脸色顿变。沈蓉锦气冲冲地上前,想撕烂沈芸月那张脸, 被大夫人拦了下来。   沈芸月抬起眼尾睨了大房母女一眼,带着丫鬟, 扬起下颌走了。   沈大夫人哪里受过这种气,但她也知道现在今非昔比了。原二房入京的时候便被老夫人分了权给他们, 二爷的官位又比大爷的高,如今身受首辅王恒昌的器重。以前他们山高水远还不觉得,如今这沈家二房处处占了上风。   “母亲……”沈蓉锦想说什么, 只见沈大夫人皱着眉头看向四周,她拍了拍沈蓉锦的肩膀, 示意回去再说。   大房这厢乌云密布,沈老夫人那儿也是愁云惨淡。   要说恨大房不争气也有,可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沈老夫人看着长子长孙受印子钱牵连, 且与王恒昌有关,便握紧了佛珠。   “老大媳妇去了傅家怎么样?”她睨了眼身边的妈妈,坐在蒲团之上, 佛香渺渺。   白云嗳了声,“三姑爷不在,是三姑娘见了大夫人,婶侄俩说了一程子话。奴婢见着大夫人回来的脸色,怕是难说。”她偷偷昧下沈蓉锦和沈芸月争执的片段。   沈老夫人磕了两下头,嘴里念叨一段经文。白云听不大懂,但她默默地扶起沈老夫人起身坐到内室的炕上。   外面的丫鬟婆子们更是大气不敢喘一声,皆低眉垂眼,一片沉寂。   俄尔,沈老夫人抬起眼尾,朝壁上挂着的人物画瞧了一眼。她对白云说:“卢家怎么说?”   白云心里想着也不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干的事,往日里听着卢家一门清贵,谁知道里子早就坏透了,只是名声好听吧。那卢玄正说着是俊朗潇洒,文采斐然,可若不是卢三夫人说的话谁也不肯相信——   更况且,沈老夫人决意把沈蓉锦嫁给卢玄正!   “母亲刚刚怎么拦着我,我非要撕了那小蹄子的嘴不可。”沈蓉锦怒气冲冲地从月洞门进来,沈大夫人走在她的后头。   院子里只有零星几个丫鬟,大厨房今下午都做了白糕,沈蓉锦也不想见着太多人,便让她们都去吃了。   丫鬟还是十二三岁的模样,才从人牙子手里买进来了。生来便胆怯,而最近大房的气氛也显然不好。此时又见沈蓉锦发了火,更是大气不敢喘一声。恨不得院里的树把自己挡干净了。   沈大夫人自从去傅家后回来,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一半。虽说还是悬着一把刀,但好歹不是架在脖子上了。   “如今你父亲下狱,二房正在风头上,咱们没必要去争个高低,叫人看笑话。”她安抚着沈蓉锦,眉宇之间依旧有一股忧愁。   沈蓉锦十几年来顺风顺水的,哪里受过沈芸月这般侮辱。她眼睛里立刻蕴含一汪水,周围通红的,看向大夫人,哭声道:“难道真的要让我嫁给那卢玄正?”   卢玄正是卢二爷唯一的儿子,沈蓉锦当年也是艳羡过这门亲事的。只是当时的沈老夫人在她跟沈芸月之间摇摆不定,最后落在了自己身上,她难免不多疑。   后来,便偷听到了一段话……   沈大夫人一听,心一酸,不敢看沈蓉锦。她喃喃道:“蓉锦……”   卢家比沈家这等人家不知好了多少,可那就是个龙潭虎穴,沈蓉锦这样的性子嫁进去更是只能被生吞活剥。   她身为沈蓉锦的母亲自然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样的人。   像她,有点心计但在真正老谋深算的人面前就是大巫见小巫,况且还急急躁躁,喜怒形于色。   沈蓉锦咬了咬后槽牙,她透过窗的罅隙,看向外面——空旷且冷清。   “沈芳宁她……这么说?”饶是现在沈蓉锦也不得不承认,当初沈芳宁受到的,她也受到了。   她的婚事继沈芳宁之后也成为了沈家的砝码。   “父亲他明明没有做过啊,明明就是大哥做……”沈大夫人立马捂住了沈蓉锦的嘴,连忙说道:“哪有真正两袖清风的人呢?有人要你三更死,就不会让你五更活。”   沈清宗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她唯一的希望。   “没事,母亲有法子能救你父亲。”   沈蓉锦蔫了气,像是没听见沈大夫人说的那句话,她耷拉着脑袋对沈大夫人说:“二房身后是首辅,我虽然不懂但也明白蚍蜉难以撼大树的道理。可我就是气不过沈芸月她那么趾高气昂,二房装的清高。”   “我身体不舒服,想回去睡会儿。”沈蓉锦灰着一张脸,再也没有从前那扬到天上的张扬劲儿了。   待沈蓉锦走过,红雨替沈大夫人捶肩道:“夫人真不打算告诉姑娘?”   沈大夫人望着沈蓉锦离去的方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总好过有了希望再失望,沈芳宁给我指的事情哪里有十足的把握。”   她拍了拍红雨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说道:“红雨,你帮我查件事。”   沈蓉锦离开后,她身边的丫鬟已经换了新的一波,如今是一个叫梅香的丫鬟近身侍候她。沈蓉锦还是长了个心眼,挑了身家干净,又是逃难流落至此的孤儿,虽说未有先前丫鬟的老道,但好歹对她忠心。   “姑娘,这可怎么办?奴婢听白云姐姐跟别人说,老夫人已经决定明天宴请卢夫人了。”梅香搀着沈蓉锦,望着沈蓉锦的侧脸说道。   沈蓉锦咬了咬嘴唇,她看着这弯弯曲曲的回廊,不经陷入了沉思。   “我哪能有什么办法,现在就是任人宰割的鱼罢。”她绞起手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第53章 透风 沈家一门好歹是书香世家,可个个……   秋妈妈带着陈芸香进了外院, 路上不免提点几句。   “咱们夫人心里是有数的,你若是尽心尽力,夫人必然不会亏待了你。”   陈芸香穿着一件半旧的蓝马甲, 整个人拾掇得一丝不苟。光亮的额头,梳着饱满的圆髻,簪上两朵淡蓝色的绢花, 丁香的耳坠子。她面容生得白净,哪怕如今被岁月蹉跎, 也只是填了几道细纹,相较同龄人看上去年轻了五六岁。   宫里什么场面未曾见过, 那些个主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陈芸香活着出宫,还算个衣锦还乡, 就是有活命的本事的哩。不过谁叫她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拦住了。丈夫范大初时还算情意绵绵, 可谁都抵不住男人花心——还是个没钱的人瞎花心。谁知道后来着了别人的套,兢兢业业攒下的大半家产一夜之间就被送进了赌坊。   她于是在人未至四十时, 快刀斩乱麻,哪怕被背了个和离的名声被三姑六婆指桑骂槐,也与那范大恩断义绝。   陈芸香:“我知道了, 多谢秋姐姐提醒。”   又穿过甬道,方才到了荣徽院。   沈芳宁在正堂见了她。   “月钱跟着绣院的账簿走, 每月再从我这儿支一半银子添上。绣活最需要沉的下心,你只要做好了,什么都能商量。”沈芳宁之前从秋妈妈那儿知道了陈芸香的难言之隐, 她未曾点破,却也施以援手。   陈芸香抬头,“夫人言重了。”她的眼瞳里翻起涟漪, 似乎被沈芳宁的话所触动。   沈芳宁让她别那么拘束,招的五位绣娘里陈芸香资历最长,又另聘了一个掌柜坐镇。过两日绣院便要真正开张了,沈芳宁还是头一次自己插手经营,心里也没什么底。   不过随着陈芸香带来的几幅花样和小绣品让沈芳宁过目,那颗心也安定了不少。   绣院的形式在京城别具一格,沈芳宁也有心让这个绣院起死回生。绣院现在正是忙的时候,沈芳宁让陈芸香下去吃点茶便派人送她回去。   “秋妈妈,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沈芳宁说道。   秋妈妈心里也攒着一股劲儿,虽然比从前累些,但精气神看着半点没差。她笑道:“哪里,如今绣院等开张后就可以走上正轨……”   两人又说了旁的话,直到翟玄被常妈妈引进来。   “夫人。”翟玄一身石青色的素面直裰,他弯腰拱手道。   沈芳宁开门见山问道:“先生可知沈家那事?”   翟玄将自己从友人那儿得来的消息挑选后一一说给沈芳宁听:“印子钱倒是其次,主要是牵连了命案。依小的见解,沈大爷这是被人推波助澜,推出来替罪罢……”   沈大爷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当时王举人的案子他确实挨不住沈老夫人的苦求以及怕辱没了沈家家风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徐晏青他们草草了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恰好被沈大爷的政敌握在手里。如今王首辅的势力在都察院薄弱许多,自然需要有人来腾位子。   那便是沈大爷。   至于沈二爷——沈家有一个人出息就好了,从前沈三爷风光的时候他被压在下面好久,又因为年龄相仿,时常被拿来做比较。沈二爷一朝依附王恒昌,便再也不想尝那种滋味了。   沈芳宁听完,感慨良多。   沈家一门好歹是书香世家,可个个都是不念亲情的主。沈萍兰被嫁给忠勤伯,她被嫁给傅正则,就连沈蓉锦也逃不过这命运……   傍晚,小厨房做了烩鸭丝。沈芳宁给傅正则夹了一筷子在碧粳米上,她提及沈大夫人来找她的事情:“大姐姐都未曾见大伯母,我听说安家也只是老太太见了一面。旁的不敢说,安家趋利避害可是看清楚了。”   傅正则道:“安老太爷逝后,安家也没有什么能人。和首辅作对,也不是旁人有那个胆子。”他尝了一口,便夸赞了一嘴今日的菜。   “我按照你教我的做了,也不知道大伯母能不能有那个本事。”   不怕她不肯做,只怕她做不了。沈大夫人如今只有紧紧抓着沈芳宁这一根救命稻草才有希望,旁的不是得罪完了便是唯恐避之不及。   沈芳宁支着下颌说道:“不过最近大姐姐身体不大好,我过两日去伯府看看。”   沈萍兰和沈芳宁偶有来往,不过都是做生意上的事情罢了。她姨娘没什么田宅铺子傍身,还是后来忠勤伯给的彩礼里面有两个铺子,大小也经营起来了。   傅正则抚了抚沈芳宁的乌发,他旋即握住沈芳宁搭在桌子上的手,温声说道:“沈家差你的,我都会替你找回来。”   这只是开始罢了。   沈芳宁朝着傅正则扬起嘴角,她道:“慢慢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如今的生活比起沈家已经算是舒心了,沈芳宁虽然不过问朝堂的事情,但从傅正则每日回到荣徽院用完膳后便去书房呆着,一谈便是大半夜,自然也能看得出朝堂上的不平静。   沈大爷只是撕破这层不平静的一道口子。   他们要的是把这条口子彻彻底底地撕破,并且插入皮肉骨髓里,让人再也不能翻身。   春日晚风微凉,沈芳宁坐在轩窗下的炕上。她眯着眼透过窗纱,昏瞑的天空下是一个人提灯的影子。   这于姑娘倒沉得住气,来了傅家这么些日子今时今日才到她这院子里来坐坐。   “表姑娘,怎么来了?”琥珀直愣愣的站在月洞门旁,见着于相宜便是上下皮子一动,拉出个不失礼的笑容来。   于相宜提着灯笼,遥遥一望里面的建筑。荣徽院可不比傅家其他地方,于是于相宜敛神道:“我想找你们二夫人说会儿话,怎的,可是不方便?”   话到了这份上,琥珀自然不敢拦住。早有丫鬟进屋,对着内室的沈芳宁说于相宜来了。   沈芳宁在内室里沉沉地嗯了一声,又让丫鬟把于相宜在门口对琥珀说了什么演了一边。话音刚落,便见着守在门口的常妈妈道:“表姑娘。”   沈芳宁这才从内室缓缓走了出来。 第54章 挑衅 我错了吗?   于相宜穿着一件团花的月白夹袄, 她身量娉婷,又因为常年茹素两颊苍白,有一种弱柳扶风之感。   她不留痕迹地朝沈芳宁望了望, 片刻便遗憾收眼。于相宜将手里的灯交给丫鬟,对着沈芳宁微微福身,道:“表嫂不会怪相宜不请自来吧。”   于相宜身上有股清淡的花香。   沈芳宁纳罕地瞧着她的面容, 清秀有余,虽衣着素雅但也是细细打扮过的。她绽开笑容, 拉着于相宜道:“母亲让我好好照顾你,表妹别见外就好。这若是有什么不妥心的, 只管跟我说。”   将于相宜拉到屏风后坐着,琥珀等一并在私下递了眼神, 最后还是沈芳宁轻咳两声,才有丫鬟奉上新沏的茶。   于相宜听了沈芳宁的话面上笑着点了点头, 心里却浑然不在意极了。她到了内室,便一览无余。少女清脆的声音问出百转千回的意味, “怎么不见表哥?”   沈芳宁一怔,她可没想过于相宜是这样的性子——   “如今正则正当值,只怕是有要务, 吃了饭便待在书房了。”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详看于相宜神色, 只见她神色多了两份失落,心下一哂。   于相宜听后果不其然地心里落了一拍,她自从来到傅家便没有瞧上几眼傅正则。原以为今日她在这里能见着一面。她不自然地瞟了眼案几上的茶盏, “我今天听丫鬟们说表嫂的娘家人昨儿前天来过。我是晚辈,于情于理都该见上一面,况且我日日在姨母旁边, 怎么也没见着表嫂的伯母?”   她这是在说沈芳宁无礼了。   什么个晚辈,礼数,不过都是于相宜故意提起来扎她心上的刺的。沈芳宁深深地看了一眼于相宜,她的小计谋让人看了可恨又可怜,实在不值一提。   旁人还不知道,傅家那些人消息可灵通着哩!沈大爷被贬了官,为什么被贬,轻轻一摸这来龙去脉便了然了。   “我和正则跟母亲提及过,我娘家人来找我自然是有要事的。母亲是顶好的人,特意还嘱咐了我让我好生招待。我都没想到表妹这么关心我,是我失误了。”沈芳宁默然地把玩这皓腕上的手串,她斜斜地看了一眼于相宜,终究因为曾经那一点相似的境遇给忍了下来。   但可见得有些事情是不能忍的,于相宜的话让她开了眼界——   “不过我听丫鬟们说,沈大爷如今被表哥收押在牢里,这傅沈二家本是姻亲关系表嫂可别怪表哥。”   沈芳宁倏地一笑,把于相宜笑得有两分瘆人。她盯着于相宜的眼睛,让她不敢看向自己,一字一句言道:“究竟是哪些人在表姑娘面前乱嚼舌根子,我自然会查明。另外,大理寺有大理寺的章程,我自然明白也不劳表妹操心。”   “这便不用了吧,不过是丫鬟多嘴罢了。”于相宜脸色不好,她揪紧了帕子。   沈芳宁却说:“表妹如今尚在孝期,要是传出什么对表妹的名声有害,到时候母亲也担心。”   于相宜哪里不能明白她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眉宇之间便更皱了三分,但沈芳宁这话说得漂亮,她也反驳不出什么。   只能当自己吃了个哑巴亏。   “夫人,二爷回来了。”琥珀打起帘子,对里间说道。   沈芳宁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于相宜,便更起身走上前去。傅正则见沈芳宁神色无恙,便松了一口气。他问道:“在做什么呢?”   沈芳宁笑了笑,她握住傅正则的手说道:“没什么,表妹来找我说话罢了。”   说着,她便回去瞧了一眼立在那儿的于相宜,水盈盈的一双眼里没了之前的凌厉。   “表哥。”于相宜扬起嘴角,对傅正则轻声喊道。她是喜欢傅正则的,少年时期的傅正则如同骄阳下的树一般,他超于同龄人的优秀,文采斐然,谦谦君子也。   傅正则淡淡地看向于相宜,点了点头。随即他问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于相宜本用目光还在描绘傅正则的模样,脸色煞白。她手中的绣帕皱了又皱,迟迟不肯说一两句话。   沈芳宁笑道:“哪里,表妹累了我正要送她回去呢!”   她对傅正则的知趣很满意。便一张脸蛋笑靥如花。   于相宜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嫌弃她一个人在这儿碍了眼。胸腔中跳动的心更加地猛烈,她的呼吸也旋即重了起来。   似乎是不敢相信傅正则能对她这么冷淡——   毕竟他们小时候也是一同长大的。   “琥珀,送表妹出去吧。”傅正则突然对门外地琥珀说道,“天色晚了,路不大好走。”   琥珀本是在外面静静地呆着,一听傅正则的喊她的名字,瞬间打了一个机灵。她原本就对表姑娘没什么好感,傅家的风言风语不多,但次次都能过了她的耳朵,不就是有人授意的吗?   “表姑娘,请吧。”琥珀眯着眼,对于相宜说。   傅正则话到这份上了,于相宜不会拂了他的心思。于相宜看着他和沈芳宁亲密的模样,心里更添一重难受,指甲搁着绣帕陷进掌心里,难为地应道:“那便……不打扰表哥表嫂了。”   待于相宜走后,沈芳宁单单一人坐在圈椅上,让珍珠进来,“我新得了一盒凝香,赶紧换上。”   珍珠凝神到傅正则脸上,她拿不定主意——前两日夫人不是还说这香闻着浓得很吗?   傅正则挥手让珍珠并一干人等下去,他走到沈芳宁旁边的椅子上坐着,抓住沈芳宁手。将她的手掌紧紧包裹在手心里。   “我只心悦你。”   他低沉而温柔的嗓音如同一阵惠风闯入她的心房。沈芳宁抬眼,嘟囔两句:“油嘴滑舌。”   但她不断上翘的唇角出卖了她的心思。   那厢琥珀和于相宜走在去往芳华阁的路上。琥珀提着灯,走在于相宜的旁边。   于相宜望着长而深的甬道,黑茫茫一片,只有提灯照着一团浅而薄的光。她哂道:“你们都以为我是要找一颗避风的树,我错了吗?”   琥珀很不以为意,她冷冷地瞟了眼于相宜。 第55章 让权 这就足够了。   过了两日, 冶春院传来傅老夫人要去净慈寺吃斋祈福且要带上表姑娘于相宜的消息。果不其然,今日上午冯氏同沈芳宁来冶春院请安时,便听见傅老夫人提起。   于相宜倒是意外地没有出现。   内室里传出一股让人心安的檀香, 傅老夫人带着松香色的抹额,坐在圈椅上。她神情淡淡,只用着手摩挲着佛珠。   冯氏与沈芳宁早有准备, 更何况傅老夫人此番不容置喙,她们自然也不能多说什么。   “只是相宜才来家里不久……”冯氏怪可惜地说道。   傅老夫人瞟觑她两眼, 沉沉地说:“这孩子想着她的母亲,只想着随我去净慈寺为她母亲祈福也好, 我便也难不住她。”   冯氏见状,只说:“相宜也是有心的。”   沈芳宁坐在一旁, 她如今绣院已经开张。据秋妈妈所说所赚富有盈余,也算受当下京城太太姑娘们的喜爱。陈芸香的名头最响, 自然价高,但也有不少官太太前来订做——毕竟是前织造局数一数二的绣娘, 哪里是她们这等一般人家能得到的?其他几位的手艺自然不差,停云的花样描的极好,也很得姑娘们的欢心。   小手帕, 荷包之类的便是卖得更好了。谁手里没两个银钱,姑娘家又爱这些小玩意儿。荷包里装上沈芳宁香铺的香料, 二者也算是相辅相成。   是此,丁家那儿传来许是天家有意选一批商号作为御贡之物,他们俨然在名单之中的消息更是锦上添花。怪不得最近枝头上的喜鹊也多叫了两声。   她再也没管过于相宜。   傅老夫人只是将这个消息告诉她二人, 然后便让冯氏留了下来。沈芳宁也不怀疑其他,便福了福身告退了。   “老大来信说他被圣上召回京城,如今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他身边还带了一个姨娘, 怀了孕,老大媳妇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你们夫妻十几载,还是把话说开了好。”   傅老夫人也不瞒着冯氏,将昨日受到傅大爷的信的事合盘托出。她看向冯氏,心里叹息一瞬。   当年这门亲便是傅老太爷合力促成的,她身为嫡母自然不好说什么。傅大爷虽是庶子,却也是长子,她自出生起就抚养他多少也带了一点感情。只是傅老太爷的手腕太过于强劲,导致傅大爷和老太爷的关系并不好,也导致他们夫妻感情不善。   冯氏脸色顿时煞白,她晃了晃身子,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说道:“是……春姨娘吗?”   傅老夫人摇摇头,冯氏见状一松,她也不知自己该做何反应。   纠葛十几载,人至中年,反而就那么得过且过了。从前所期盼得成了现实,反而只感觉一种悲凉。   她稳了稳心神,说道:“儿媳会看着办的。”   她至少还是感激傅老夫人的,只因为她给自己留了最后一丝颜面。   冶春院自然因为傅老夫人要去净慈寺小住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而相反,景宁院反而死寂沉沉许多。   翌日一大早,傅老夫人又将她和冯氏聚在一起。   沈芳宁上身着宝蓝云纹短比甲,里衬粉色交领的缫丝袄子。耳坠了一对粉色珠子,看起来气色很好。她听见傅老夫人说傅大爷不过十日便要回来了,便不自觉地往冯氏那里看。   只见冯氏神色如常,还往她那里微微一笑。   沈芳宁便说道:“一家人可以团聚了自然是好的。”   傅老夫人的行程自然也要等见到傅大爷之后才会去净慈寺小住。只不过于相宜是今日下午便启程要去净慈寺了。   沈芳宁有一丝怀疑。   在傅老夫人说傅家的中馈会让冯氏和沈芳宁一同主理时。冯氏竟然说——   “芳宁毕竟是个年轻人,莞姐儿的身体并不好,更何况大爷如今也要回京,府里又要添丁,我实在忙不开。也正好磨砺磨砺芳宁。”   这还是当初因着操办于相宜的事情给她下绊子的冯氏?   饶是傅老夫人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凝了凝眉,叹惋道:“你心意如此,那便照你的想法来。只是老二媳妇毕竟年轻,你还是多帮帮她好。”   沈芳宁这个得利者自然没有话多说,只是内心埋下了一层怀疑。   请过安后,她和冯氏并肩而走。沈芳宁手中握着对牌,手指摩挲着上面刻文。   晚春的光融融地照在一池春水上,波光粼粼,耀眼得很。立在凉影下,却又只觉一身清凉。   沈芳宁脑子里想着事情,便还是拾穗碰了碰她才缓过神来。她嗳了声,便充满歉意地一笑。   “大嫂,怎么了?”   她侧过脸,目光偏向冯氏。依稀的记忆里,她更加地憔悴了。也许是因为傅莞的病,又添了两份凶险。   这孩子自打出生起便身体不好,冯氏哪怕是个有足够计谋的人,却也无法从阎王爷里抢命。   她说:“前不久二爷来找母亲说话,后来母亲便决定带于相宜去净慈寺小住。”   沈芳宁愣片刻后,实在拿捏不懂冯氏的意图。   冯氏自哂一笑,她盯着沈芳宁的面庞,目光沉沉让人捉摸不透。   “无他,只是羡慕你罢了。”她说。   沈芳宁听了冯氏的话,虽然不多,但她知道冯氏是告诉她,如今傅老夫人带着于相宜去净慈寺小住是傅正则和傅老夫人沟通的结果。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用完膳,在内间等着傅正则时便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傅正则揽过她的肩头说道:“久住傅家对她名声也不好,母亲这是想通了。更何况,我是你的夫君,这些事因我而起,也应该我来为你扫平障碍。”   沈芳宁点了点头,她攀上他的脖颈,温热的气息呼在傅正则的耳颈交界处。她的声音很柔,“你真好。”   她信任他,他从不让她烦恼。   这就足够了。   “我知道朝堂多诡谲,你抽不出身。如果有那天,你不要顾忌我。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对我说,我命大着哩。”   沈芳宁也非一无所知,她知道频频出现在傅家的幕僚代表什么。以及傅正则每日眼下的青黑,他睡觉时紧紧抓住她的手。   当一个臣子的气焰被皇帝所忌惮时,朝堂的腥风血雨便少不了了。 第56章 回京 二叔靠着我父亲平步青云这两年,……   沈大爷因私放印子钱之事被大理寺收押着, 而沈清宗显然脱不了干系。   这便也造成王辅成和徐晏青也有联系。所以朝堂上有些人,巴不得沈大爷背了所有点罪名,好好的当一个替罪羊。   沈二爷如今在工部任侍郎, 他顶头上司是王恒昌的人,加之从山西调任回京也是受王恒昌一派的照拂,俨然是属于王恒昌一派。   只不过沈芳宁始终不明白, 当年沈二爷究竟是怎么做到全家去山西,又调任回京, 明平暗升,坐到工部侍郎的位置上。   要论才华, 沈家三兄弟自然是沈芳宁的父亲沈三爷当之无愧。论人脉,早年沈老太爷在时, 沈大爷便已经是朝堂官员,比二爷早了好几年。更何况安氏的娘家大小也是帮衬过沈大爷的。   若说沈三爷死后, 最为得利的不仅不是沈大爷,反而被沈二爷冒了一头。   后来, 从胡掌柜那儿知道了早在沈三爷死之前沈二爷就和王恒昌勾搭上了。一切的一切疑惑,便豁然解开。   她从沈大夫人身上闻着一股潮湿的气息,今日沈大夫人穿了一件浅褐色的长衫, 衣服有些大了,看上去很清减。   她和沈芳宁坐在沈芳宁名下的香料铺里。外面生意兴隆, 内里自然也别有洞天。   沈大夫人将袖中的信带给沈芳宁,“当初沈二离京,整理行李时我寻了空子, 让心腹找一些把柄。但他谨慎得很,只不过我那二弟妹倒不在意这些东西。便悄悄叫我给拦下了。   “既然决意和二房撕破脸,我也不怕什么。这小匣子里都是他和人来往通信的信件, 你自己拿去看吧。”   说着便让身边的妈妈将一个布包的匣子递了过去,沈芳宁示意拾穗打开。   里面是一沓的信件,都有些泛黄的痕迹。   沈芳宁:“离开沈家那日,都没想过和大伯母能平心静气地喝茶。”   老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眼看沈家二房就要踩到大房头上,她安氏哪里能沉得住气?只不过如今夫君在狱中沈清宗又因人所累被人脱到巷子里打了一顿,吓得他整日不出门,唯一的女儿又要让她嫁给卢六公子……件件事情如同锋利的刀刃在沈大夫人的心上挥舞。   “谁能料到呢?”沈大夫人不自然地努努嘴角。   她去见了沈大爷,因着只是暂且收押,倒也没有什么邢狱之灾。只是人至中年糟了事,一下子老了许多。   沈大夫人和沈芳宁也没有什么旁的情谊可以讲,将手头上的消息递给沈芳宁后。她知道,无论是傅正则还是沈芳宁跟二房都有一笔账要清。她只需要到时候操作沈大爷的事情就好了。   罪不至死,也不至于革职。   沈大夫人一时间想开了,远离京城是非也好。   她回到沈府,见沈蓉锦终日躲在自己的小院里,消极地过日子,心里又是一顿刀割。   沈芳宁前一脚才见了沈大夫人,后一脚回到傅家,便有人说沈萍兰来了。   沈萍兰和傅老夫人是同辈,虽然二者年岁差了许多,但忠勤伯府和傅家的交情也不浅。故而时常也有走动,只是近两年随着忠勤伯摔下马后便少了许多。   “世子也要回来了,你身上的担子必然会轻了许多。”沈芳宁踏进冶春院的正厅时便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怎么一个二个都要回京了?   她心底不免想道。   沈芳宁纳了一个福,傅老夫人乐呵呵地点了点头。她留沈芳宁和沈萍兰吃了一盏茶便说道:“你们原来是堂姐妹,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我便不打扰你们兴致了。”   “哪里……母亲可别打趣我了。芳宁跟在母亲身边,学到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沈芳宁嘴上抹了蜜似的,逗的傅老夫人眉开眼笑。   “你可要好好招待萍兰。”她这些日子忙着于相宜的事情,年纪大了精神也不大好,现在也   等出了冶春院,晚春的风拂过沈萍兰垂下来的流苏,珰珰作响。沈芳宁带着她在小路上慢步走着。   “忠勤伯世子你和他关系好吗?”沈芳宁想起傅老夫人所说的话,便问道沈萍兰。   沈萍兰穿了一件如意纹的长褙子,宝蓝的颜色衬得她肤白,却又压了几分老气。她梳着繁复的牡丹头,手上戴了一个成色极好的翡翠,看上去很雍容华贵。   只是如花的面靥上,总有一股驱不散的寒冰。   沈萍兰向来是有什么直说的主,何况作为忠勤伯府多年,也没有多少人能让她弯了腰。   “我不过大了他四岁,他能对我这个继母有尊敬之心?不过关系就那样,井水不犯河水,也不知道从前是去哪儿碰了壁,舍身入了军营,攒了军功。”   她凝睇着屋檐上飞起来的燕子,“旁的不说,沈家那里可有眉目了?”   她母亲余姨娘倒是写过两封信让小厮传给她,不过被沈萍兰打了一个太极,绕回去了。   沈芳宁想了想,虽然沈萍兰肉眼可见对沈家冷淡,但毕竟她的亲生母亲还在沈家,便不能不为她考虑。   “和正则查到的大差不离,大夫人也是豁出去和老夫人以及二房撕破脸了。”   沈萍兰闻言,轻哂:“撕破脸尚有一线生机,老夫人又不可能真的不管父亲。若是不撕破,那便是任由二房踩在头上,她怎么可能?”   沈芳宁拍了拍她的手,“说这些烦人的做什么,我只相信因果报应,不属于自己的永远都是暂时拥有罢。”   池水粼粼,她叫丁香取了一些鱼食。傅家辟了一个荷花池,如今正是养了许多鱼儿在里面游走。一撒食,便一哄而上。   沈萍兰看着哄抢鱼食的鱼儿,目光淡淡,“看着他们过得不好,我也有一丝开心。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只管说便是。”   沈芳宁摇摇头,“你知道我只想让我的父亲的死有价值,而不是看着那些朝野的蛀虫继续腐蚀根部。”   “二叔靠着我父亲平步青云这两年,是时候还了。” 第57章 交谈 陛下也必定会有所举动。……   曜灵西匿, 皓月初挂。胭脂一样火热的彩霞渐渐被夜色笼罩,初夏便迎来了阵阵蝉声。   琥珀指挥着丁香与紫苏,将锦帘换下, 用竹帘代替。屋内的帐子也换成了更为清透的绡纱,风从窗棂那儿吹过来,银子般的月光流转在光上。   沈芳宁则在东间, 打开了沈大夫人给她的匣子。   里面的信是一沓,烤漆都已经生了旧。沈芳宁拆开来看——   “江南一事多败露, 沈三恐有变测之数。   “……若沈三启程回京,立除之。”   “搜遍沈三近身, 未曾发现账簿。”   ……   那一张张泛黄且带着潮湿的纸,在她的手上也不免颤抖起来。沈芳宁从最开始的平静到现在杏眼含泪, 只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呜咽之声不过几封信的时间。   又过了一会儿,她将这些信扔在一旁。白皙的脸蛋上有两道泪痕, 微红的眼眶里含着晶莹的泪珠。眸若春水,蓄了一汪泉。   沈芳宁不禁想起知道父亲去世的那日, 她看见沈老夫人假惺惺地落了几滴泪。那时候她天真又没有心眼,真以为父母去世后,沈家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却谁曾想到, 离沈三爷逝去不久,在沈老夫人哄的她完全放下心防时, 当头一棒把她给砸醒了。   “她身边没有,我这些日子进进出出也没看见她有什么不一样。你究竟在找什么?”沈老夫人问着一个男人。   男人默然不语,他只说了句:“无事, 母亲便安心吧。三弟死了,还有我和大哥呢。”   沈老夫人冷笑道:“他慧极必夭,压了你们兄弟这么久, 怕早就折了他的福气。沈芳宁如今身上有她母亲丁氏的嫁妆,左右年纪还小,好拿捏极了。”   沈芳宁那时候藏在角门旁,或许是沈老夫人他们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放在明面上来,以至于院子里都没什么人。后来,她看见柳琴进来了,便藏在门后面,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这场始于沈老夫人母子的谈话,将她的傻砸得一干二净。仿佛上天都在可怜她似的。   ……   她不由得再想起信中提及的盐政。沈三爷那时候在江南做官,她也跟着去过一段时日,江南里的门户多富户,丝绸、漕运等也极为兴盛。但不得不提的便是盐商。   盐自古以来就是重中之重的地方,前朝亦有贪污之案震惊天下。本朝虽多有桎梏,但谁能保证呢?   从信中种种,沈芳宁不难猜到她的父亲当年定是发现了猫腻。而沈二爷又替谁做事,哪能不明白?   沈芳宁放空大脑,将从前存在脑中角落里的细节极尽之所能地回想。她的指尖在罗绮上反复地抠着。   “二爷。”竹帘被搴开,琥珀等丫鬟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傅正则。   傅正则穿着一身月白的常服,他面如芝玉,气质高华自然极为相衬。若是平时,沈芳宁同傅正则回来,便会过来牵着他的手,夫妻二人说些悄悄的小话。   他的手如今有点空。   傅正则眼神示意琥珀,琥珀见状连忙低头道:“夫人在东间,奴婢们先告退了。”   她指挥着丁香二人将换下来的帷帐都搬了出去。   傅正则摸摸袖子,他便迈步至东间。   沈芳宁听见响动,早已抹了一把泪。她手里揣着绣帕,手指蒙着轻轻点起眼角的泪珠。   “正则……”她拂开帘子,将一张俏丽的脸蛋露了出来。   泫然欲泣,眼尾微红。   他到底看得出来沈芳宁在东间难过了一阵,颇为心疼地揽过她的肩头:“怎么了?是谁惹你生气了?”   沈芳宁抬头问道:“你会替我找回去吗?”   傅正则盯着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眸,咽了咽声,“也不是不可以。”   沈芳宁突然一笑,她似乎接受能力已经在这两年里千锤百炼成钢了。哪怕是这样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事情。   她道:“我知道二叔为什么要害我父亲了,或者说王大人为什么要害我父亲了。”   王大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傅正则的眸中划过一丝惊讶,他心里骤然腾升起一股心酸。   她自十五岁起寄人篱下,其中的辛酸日子若不是落到自己身上,旁人也只会淡淡地说上两句宽慰的话,不痛不痒的。   傅正则知道从前在江南的沈芳宁有多么恣意张扬,就像天上的骄阳一般,永远都那么地有光亮且火热。   变成现在的她,她经历了太多。京城里的风言风语,旁人的拜高踩低,冷眼相对。   他唯有心疼沈芳宁,如此便恨不得将一切地美好都给予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贬官吗?”傅正则盯着沈芳宁头上的旋儿,语气轻松。   沈芳宁反而莫名地心神一紧,她抓紧了傅正则的袖子。   “当初王恒昌当上首辅后,我几次险与他们撞上,陛下为了让我避风头便在殿上斥责与我。不过是为了韬光养晦,暂避耳目罢。”傅正则对她说着没事,可他也不是个圣贤。   一时从高处落到低处,且控有性命之忧,是任谁也无法真正地做到云淡风轻。   只不过他那时候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便也想不到那么多。只是王恒昌一派的势力于朝廷盘根错节,他也只有在母亲的眼中看到了担忧。虽然母亲担忧的可能是他之于傅家,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支柱。   只有沈芳宁,有时小心翼翼地护他的心像个瓷娃娃让他不禁一笑——不适应也只是片刻的,他倒也没有那么地脆弱。   “其实我前面还有一个哥哥,不过他在年幼的时候便溺水死了。母亲后来便对我要求十分严格,事事便要我争先。”傅老夫人年轻时很是掐尖要强,在老一辈里尚有耳闻。   只不过沈芳宁嫁到傅家这么些日子,却也未曾听过傅家原来在傅正则前面还有一位公子。但她却也看出傅老夫人和傅正则母子之间并未像旁的人家那般,只能说相敬有余,亲近不足,好似隔了一层。   “你知道忠勤伯世子也要回来了。陛下也必定会有所举动。”   他只提了两句,沈芳宁这些日子的猜想便真正地落定了。 第58章 脉络 沈大爷谪迁保康县令。   忠勤伯自本朝开朝以来便手握军权, 再加之忠勤伯子嗣凋零,家族子弟多要为上战场,为国为家, 有时落下一身病痛也是难免。   因此忠勤伯府多受天子敬重。在行伍里也有威名。   “你平时出去时,我会派人跟在你身边。”傅正则捏了捏沈芳宁的手掌,她的掌心软软的, 也滑得很。语气温柔,安抚道, “谁也不知道王恒昌能做什么?”   王恒昌是连沈三爷都敢灭口的人,朝廷里他的威势占了一半。但是唯有一个弊端, 便是他于兵权的势力就小了很多。   所以王恒昌也很能明白自己的优势,做官能做到这个份上——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要拉拢人心藏好马脚便也不会再生旁的心思。   说实话,若不是沈芳宁是沈三爷的女儿, 是京城里的世家姑娘,她也不敢相信, 昔年打马游街过京城的状元郎,天下文人都趋之若鹜的首辅背地里做了这么多事。   “岳父昔年手里有王恒昌私采盐矿的罪证,所以才会招来杀身之祸。江南离京城山高水远, 那些人得了王恒昌的授意,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傅正则将王恒昌极其派系在江南的所作所为都解释给沈芳宁听。   沈三爷当年便是巡盐御史, 这样的人到了江南,盐商又是地头蛇,所维持得不过是表面平静, 真正地波涛汹涌是旁人难以想到的。   更何况,王恒昌一派这些年做得事情并不少。只是他爱惜自己的羽毛,很少自己出手。但跟在他手底下的人多少也要吃肉, 譬如他的亲族曾经就圈了一户人家的地,这事情知道得少,还是沈芳宁从奴仆嘴里知道的。   “我信你。”沈芳宁仰视他,从傅正则的眼瞳里映出她的模样。   她深知,傅正则与王恒昌是相对立的。而沈芳宁和沈二爷更是有杀父之仇。   沈芳宁想起沈二爷那副表里不一的样子便觉得难以忍受。遂也问起了沈大爷的事情。   傅正则沉吟片刻,他知道捉拿沈大爷不过是为了撬开一个豁口。哪怕沈大爷只是浅显的知道一些消息,兄弟又如何,在命面前他们那点可怜的兄弟情便不值得一提了。   沈大夫人见了沈大爷后,便好生哭诉了一番。无疑是沈老夫人坐视不理,二房欺到他们头上来了。以及再谈及沈蓉锦的婚事,似乎快要定亲了。   一桩桩,一件件无疑都打在了沈大爷的心上。   为官多载,他哪里又不知道人情冷暖。只不过这次扎他心房的,是他的亲人罢了。   不止沈大夫人,沈大爷在狱中也苍老许多。哪怕大理寺之内对他并未用严刑逼供,可一朝天子臣沦为阶下囚,命运的走向也让人发笑。   自打见过沈大夫人后,沈大爷便憬悟过来。他和傅正则谈了两个时辰,让他去找跟在自己身边的幕僚。   沈大爷并非清清白白的人,只不过他也绝不想当沈二爷同王恒昌一派的替罪羊。他同时也悔恨于从前太放纵与沈清宗,让他跟着徐晏青而不混好。只是如今悔时晚矣。   谈到徐晏青,就不得不提当初王举人那事。本以为这便是他做过的唯一一件事,可通过沈清宗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更让人生寒。   徐晏青有王恒昌撑腰,本身又是威远侯世子。于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公子哥,他不仅偷放印子钱,还卖官鬻爵,上下沆瀣一气。   沈清宗从前是徐晏青身边的跟班,可自从沈芳宁出嫁后徐晏青便不再想看见他。他又自觉无趣,也倒是逃了不少事情,当然书自然也没认真读。每日从沈大夫人那儿拿些体己钱,上醉芳楼和几个二世祖小酌几杯。他也没那个本钱参与进卖官鬻爵这样的事情来。   只不过王举人儿子那事,沈清宗是逃不掉的了。他见自己父亲被抓进大牢,就一下子六神无主起来。他参与了进去,这事情却被大理寺抓住了把柄来捉拿他的父亲。沈清宗才知道原来是沈大爷替他擦了屁股,从而遭人嫉恨上,也握住了把柄。   沈清宗气得很,据说找徐晏青吵了一架。结果自然是青天白日的被摔着磕着碰着了,他灰溜溜地跑回沈家,一面后悔从前不知天高地厚。   出了事,才明白。他都察院佥都御史的父亲,在这些大人物面前便是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沈清宗当时毕竟胆小,没下狠手。徐晏青却不管不顾这些,虽然他是这里面最有权势的人,可下手也是最为阴狠的。只是王举人也极为聪明,挑软柿子捏,才算捏住了沈大爷的把柄。”   沈芳宁想了想,是如此。沈清宗虽然也是个让她厌恶的人,但不得不承认,他也是个少爷命,最多嘴上吓唬吓唬,动了真章便就怂了。当然这样的人小坏有余,却也不至于真的视人命如草芥,更不喜欢亲手沾上鲜血。   怕是只有徐晏青那个疯子才会。   沈芳宁听到徐晏青的名字便脑门生疼,她还记得沈蓉锦当初评得那句看走了眼。不得不承认,还叫她给蒙对了。   从前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那是沈芳宁眼瞎。一面退了婚,一面又要与她纠葛。更别说自从王恒昌一派把持朝廷,将前任首辅的门生一一都压下去后。   徐晏青有时候也能从闲言碎语里听见他暴戾的事迹。   沈芳宁也极为庆幸当年老侯夫人执意退了婚,她以为她家世子是个香饽饽,实际上沈芳宁也与他相处得不大痛快。   由此可见!人的性子非一朝一夕形成的,或许当年就可见端倪了。   “沈大爷的罪不至死,那些莫须有的罪行也不会安上去。大理寺依法办事,这些日子已经摸清了。到时候便会有章程下来。”   沈芳宁嗯了一声,她颇为感叹地说:“当初大房主持中馈,如今只是几个月的变化,叫人唏嘘。”   大约这便是因果吧。   果不其然,过了两日,沈芳宁就听闻沈大爷谪迁保康县令。 第59章 大爷 “那便用这件事,撕开豁口。”   ……   自沈大爷走后, 沈大夫人同沈蓉锦也一同赴任。究其原因无非是卢家虎视眈眈,而沈大夫人俨然抵不过老夫人的手段,但她却也无法将女儿送入那个明知的火坑里。   沈老夫人对沈大爷显然是有愧的, 沈大爷占了长子之情,细细想来沈老夫人从前对沈大爷更寄予厚望。只不过这种亲情在沈二爷一朝跃起后,沈老夫人又觉得愧疚于老二, 加之大房那段时间被沈芳宁拿捏把柄的不快,就小了许多。一个是平凡的大儿子, 另一个是能让沈家再上一层楼的小儿子,显然沈老夫人选择了小儿子。   傅大爷回京之日就在今天, 傅老夫人已经派人去城外接了。   “夫人,老夫人叫您过去。”   沈芳宁穿了一件胭脂色的长身褙子, 衣缘的绣花是当下京城时兴的花样——便是出自沈芳宁的陪房。她梳起家常的堕马髻,髻边簪了几朵茶杯大小的绢花, 上面坠了珠子。   沈芳宁看向常妈妈,她莞尔点头。   走过甬道, 便看见冯氏也从景宁院走来。沈芳宁心下有些好奇。   端看冯氏神色淡淡,全然未有兴奋之意。这便让她不免咂摸出意味来。   自然冯氏见了她,便也是脸上托起三分笑意, “二弟妹。”   沈芳宁说:“大嫂,一起进去吧。”   冯氏两个儿子还在国子监读书, 国子监规矩严,非休沐不能回家,因此冯氏只带了傅莞一人来。傅莞被乳母抱在怀里, 她的婴儿肥相较沈芳宁第一日见到时便瘦下不少,下巴也出来了。   傅莞细细声声地说了声,“二叔母。”   沈芳宁眉开眼笑地和她打招呼, “莞姐儿真乖。”   傅莞缩在乳母的怀抱里,小小一张脸也颇惹人恋爱。冯氏眼底的情绪骤升,沈芳宁见了便说:“外面有风,莞姐儿大病初愈,还是仔细些。”   “若不是她吵着要见大爷,我也……”冯氏一面说着,一面掖了掖傅莞的衣裳。   正屋里傅老夫人拾掇得整齐,光滑的圆髻上戴着一副绿松石的掐金头面。一身秋香色的长衫上绣了云纹,下面深青色的马面的膝襕上是福禄双寿的模样。她身旁的于相宜婷婷立在那儿,只是在见到沈芳宁那般纠结的模样倒底还是落入了傅老夫人的眼里。   傅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恭恭敬敬地奉上了茶,几人连茶都未曾晾凉,便打从外院的小厮到内里的婆子一阵一阵地风风火火地传了进来。   沈芳宁探头瞧着婆子脸上豆大的汗珠,外面的日头也降下来,正是炎热的时候。   冯氏默不作声地探了探,她身边傅莞又哭闹起来,连忙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莞姐儿,别哭……你父亲马上就回来了……”   傅大爷到宅子的消息如同一阵风,刮了进来。傅老夫人面上肉眼可见的欢喜,她心里还是对傅大爷有几分感情的。山东做官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正大光明回了京,定是要升官了。   “不孝子见过母亲。”   傅大爷浓眉大眼,五官周正而有气势。他直立立地对傅老夫人磕了个头。傅老夫人哪里舍得让他跪下,泪眼婆娑地扶他起来。   “回来就好。”   她目光未曾忽略掉傅大爷背后的女人,傅老夫人终究叹口气,她说道:“冯氏这些年操持家里,又牵挂着你……如今莞姐儿都长大了。”接着又把沈芳宁给傅大爷引荐一番。   沈芳宁瞧着冯氏眼眶红了一圈,却未曾落泪。她抱着傅莞,让傅莞叫人。   傅莞也不知是否血缘关系作祟,她见到傅大爷并未哭泣,反而扬起小脸对他笑了笑。   冯氏便再也忍不住,她轻颤着手,让乳母以为是抱累了,将傅莞接了过去。她平静地说:“大爷回来了,也不知春姨娘如何?”   傅大爷本扬起的眼角迅速沉了下来,“她犯了错事,我容不得她。”   冯氏轻笑,“新妹妹我还没见过呢。”   傅大爷身后跟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打着肚子,挺着十分难受。她一双盈水的杏眼望着傅大爷,颇有几年前春姨娘的模样。   傅老夫人见状,顺着冯氏又问道那姑娘的籍贯,家室,孕期几何。才得知那女子叫香绮,是傅大爷手下笔帖式的女儿。   “秀香阁收拾好了,香姨娘以后便住那儿吧。如今你怀着孕,按照府上的惯例到时候会有一个婆子两个丫鬟伺候。平日里若缺了什么,跟回事处的说,他们不敢不听。”   冯氏见香姨娘柔柔弱弱的模样便嫌矫情,再见她入内这么久全然不想与她磕头见茶的样子也心烦。她如今早已不是早些年时候的样子,那些年与春姨娘争风吃醋,后来嫉恨她跟着傅大爷去了山东。   却未曾想她又去无回。   这便是西风压东风,东风又压西风,一圈圈绕着,未曾有个结果。如今想来,只觉得怅然。   她年少与傅大爷成婚,夫妻十几载,未曾交心过也是可悲。   香姨娘弱弱地福了福身,她见冯氏很有威严的模样便不敢如往常一样在傅大爷面前撒娇。只是这目光便也是常跟在傅大爷身上,傅大爷也很欣赏这小女儿的情态,他握了握站在身旁的香姨娘的手,以此安抚。   谁都没提让香姨娘坐下,沈芳宁自然不会故意找不痛快。也不是冯氏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她提及傅大爷先前嫁到杭州的大女儿,说是如今已经怀孕了。倒让傅大爷恍惚一阵。   那是春姨娘的孩子。   冯氏见傅大爷愣住了,也知道自己给的不痛快入了他的心。便只顾着逗弄傅莞了。   傍晚,傅正则上值回来。兄弟二人许久未见,自然热络极了。最近朝堂动作不少,傅大爷也不是个草包庸官,他哪怕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说昔年跟着傅老太爷身边他学会了很多。   “王恒昌如今缺少兵权,他正忙着笼络兵马司的几位,看着如今圣上召侯世子回来就急了。”   傅正则说是,“他门生遍布半个朝野,他的把柄大家都知道,反而不好抓。如今圣上是打算肃清朝堂,整顿他了。”   他当初受伤便是为了暗藏锋芒,王恒昌果然放松不少。傅大爷饮了一杯酒,沉吟道:“山西赈灾那事是沈家那个老二做的,也忒不是人了。传到京城又满足了他的好名声,真替沈三不值。”   傅大爷原来和沈三爷也有记载同门情谊。   “那便用这件事,撕开豁口。”   傅正则眸光沉沉,将酒杯倒扣在桌面上。 第60章 发难 成败在此一举。   七月, 京城满城风雨。   上朝时,本是客气的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却不曾想大理寺少卿傅正则站出来,要参沈复行在山西做参政时监守自盗,贪污受贿一本。   所呈上去的折子让圣上过眼。   朝堂静谧得可怕, 为首的王恒昌是年值四旬,留着寸长的胡须, 飘起来有几分文人的雅度。但他那双如鹰般的眼神落在傅正则身上,只见其巍然不动。   沈二爷一听, 他哆嗦地看向王恒昌。见对方未曾往他那儿施舍一个眼神,内心便更加惶恐, 而不敢说一句话。   “沈复行,你可还有话要说?”少年天子坐在皇位之上, 黑眸如炬睥睨沈二爷,眼神如刀凛冽。他将折子摔到殿中, 见沈二爷惶恐出来,直面天子怒火。   王恒昌:“陛下,切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沈侍郎兢兢业业, 断然不可受人冤屈。”   皇帝逡睃一遍,自王恒昌发声后, 底下窃窃私语便少了一大半。他沉吟片刻,两道长眉蹙起,“既如此, 三司会审,由大理寺卿主理。若确有其事,朕定严惩不贷, 还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   沈家立刻在京城里出了名,前有沈大爷的事情不久,如今又传出沈二爷贪污受贿,私吞赈灾之款。不少读书人常在茶楼谈论此事,挥斥方遒。   “夫人,沈家到了。”香蔼搴帷,扶起沈芳宁的手。   沈老夫人忽传病痛,碍于情面沈萍兰与沈芳宁也不得不去沈家看一遭。如今沈萍兰的姨娘被她接到私院颐养,这是她插手沈大爷的事情得到的一切。   沈萍兰看着如今那府邸,轻轻嗤了声,“只要活得久,就能看到他们衰败的模样,回想起昔年我跟着老夫人身边,倒是时过境迁。”   丫鬟见二人入府,连忙引入沈老夫人的香禄院。   沈芳宁瞥了眼打盹的婆子,笑笑没有说话。她提裙走入内室。   沉香缭绕在紫金兽炉上,内室的丫鬟婆子不多,但有一股沉香也改不了的药味。沈老夫人戴着一条素面的紫葡萄抹额,她面色苍白,唇色淡淡。   沈芳宁和沈萍兰对视一眼,她们原以为沈老夫人是托词来着,没想到倒是真的病了。   “祖母。”她们福了福身,沈老夫人有气无力地叫丫鬟给她们搬来墩子。她垂眼看向沈萍兰与沈芳宁,她显然疲态浓重。   沈老夫人道:“你们要记得一笔写不出个沈字,如此对沈家,你们有什么好处?”   她原先是威严赫赫的,但病来如山倒,这副模样就像是打蔫儿的茄子般,毫无威胁之力。况且沈芳宁与沈萍兰也不是受她威胁的人了。这便显得有气无力起来。   “祖母,谁也不会捏造莫须有的罪名,二叔若是真的没有做过,大理寺也会还他清白的。”沈芳宁说道。   沈老夫人咳嗽几声,她现在就是有心也是无力。自从沈大爷被贬,她原还有个二儿子期望,可不过短短时日,二儿子又下狱,当真是沈家流年不利,这京城上下谁不看他们的笑话。   曾经沈家在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可继沈老太爷,沈三爷去世后便落寞了许多。本能指望沈二爷能够重振沈家,如此看来倒像是黄粱梦一场。   沈萍兰沉默几瞬,她曾经也是跟在沈老夫人膝前长大的。可是他们为了忠勤伯的权势生生把她推了出去,沈萍兰那时候便与沈家离了心。但见沈老夫人如此,她也不想落井下石,“祖母您安心养病就好,朝堂上的争斗太复杂,您不明白,我们也不明白。”   王恒昌一派掌权已久,但天子亲政也非短短时日。如今沈二爷不过是两股派系下夹着的棋子罢了,皇帝要拿他开刀,这是连王恒昌也阻拦不了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沈二爷终将为当年的事尝下苦果。   沈芳宁回想起自己走时,问及沈老夫人的话,“祖母,你知道当年的事吗?”   内室里静默得连根针掉下来也能听见。   沈芳宁握着沈萍兰的手,闭上了眼睛。   沈老夫人就算不知情,但她也知道当年沈三爷的死不会那么简单。或许也猜到了沈二爷的手笔在里面。但嫡子与庶子,她拎得很清,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多说什么。   傍晚,傅正则下值回来。他看着倚窗凝望的沈芳宁,走上前去,揽过她的肩头,“芳宁……”   沈芳宁偏过头,仰视着他。她的眼眸很清澈,就像是春日里的一眼绿泉,傅正则吻了吻她的额头。温热的唇让沈芳宁有丝酥麻,她漾起笑意,嘻嘻地躲开了。   “怎么样了?他肯说实话吗?”沈芳宁同傅正则嬉闹一阵后,问道。   傅正则低眸看向沈芳宁,他的声音宛若古琴般含蓄浑厚,每每能让沈芳宁莫名的安心。他知道沈芳宁连日来依旧活在沈三爷的死里——不是这样不对,而是她太累了。   傅正则认为沈芳宁应该是十四五岁时的模样,娇矜可爱的,像浓烈的桃花,永远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但好在,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傅正则道:“铁证如山,他就是惧怕王恒昌也毫无办法。更何况,你二叔比谁都清楚,现在王恒昌容不下他了。如果不抱紧大理寺,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大理寺的监牢最近防御又加了几重,王恒昌这个时候多半会来狠下杀手。沈二爷自己清楚,这些年他帮王恒昌在山西做了多少事情,以及当年刺杀朝廷命官,王恒昌究竟起了多少作用。   忠勤伯世子也回了京,王恒昌向来在军中势力欠缺。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他只敢对文臣做些什么,在京中朝堂虽算得上一手遮天。但无论是兵部还是兵马司或者禁军,都有其他人掣肘,否则依他的性子,在发现皇帝有杀他之心时早该挟天子以令诸侯。   禁中势力多集结在威远侯和忠勤伯手中,忠勤伯世代效忠皇室,而威远侯却与王恒昌有姻亲练习。只不过忠勤伯因伤病与威远侯周旋有所力不从心,但他手里依旧有大将,这些年相互掣肘倒也相安无事。况且威远侯是个极为会周旋的人,这样的人左右逢源,见利做事,只要到时王恒昌大势已去,他就不足为惧。   沈芳宁道:“万事多小心,不要担心我们。”   成败如今在此一举。 第61章 结局·上 请陛下彻查。   沈二爷最后还是招了。   阴暗潮湿的牢房下铺着干草, 只有高高的一扇小窗开着,泻下一段澄澈的阳光,照亮这片昏暗。沈二爷苍老许多, 他本就精瘦的一个人顿时只剩下皮包骨头。   前几月还意气风发的工部侍郎如今谁见了不叹一声唏嘘。   沈二爷看着傅正则的护卫拿出银针,从他的饭菜里测出毒药时,他心里的惶恐终于被证实了——   王恒昌不会留下他。   沈二爷当了王恒昌多少年在山西的那双手, 又被王恒昌唆使害死了沈三爷,桩桩件件不但可以让沈二爷身败涂地, 也可以让王恒昌的基业毁于一旦。   王恒昌是个文臣,哪怕他权势滔天, 可这朝堂之上依旧与他有不对付的官员,天下也会有不服他的文人。   薛高与威远侯皆是见风使舵的主, 现在只不过局势不明朗,倘使能一刀刺中王恒昌要脉, 他所谓的盟友、走狗便不足为俱。   这便是兵权的重要性。如果王恒昌现在能有禁军的兵权亦或者五城兵马司、兵部的势力,那么局势又不一样了。   说到底, 如今的皇帝要他三更死,就不会留到五更。   之所以留着王恒昌,是念昔年他扶持皇帝的情分, 也是因为师出无名。   王恒昌从前掩盖太好,哪怕皇帝忌惮, 可苦于没有把柄。直到傅正则引来王恒昌的恼羞成怒,皇帝决意让他暗藏锋芒,后来更是追查到沈三爷的死。   贪污赈灾粮款, 私开盐场,谋杀朝廷命官……   这桩桩件件早已让皇帝容不下他。   “我那时候是被欲望蒙了心……”沈二爷盯着自己签字画押的纸,他的眼眸里露出一丝悔恨, “有他沈三在的一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他只是一个庶子,怎么能踩在我的头上?”   傅正则冷眸看向他,他弓下身收好这张“投名状”。昔年沈三爷指导过他,又与他的老师张大人交好,那曾经光风霁月的人物,揣着一颗清廉正直的心,却被匪患所杀,客死他乡。   他对沈二爷是恶的,更何况他们对芳宁并不好。   他道:“陛下会保你全家性命,我自然也会依法办理。”   沈二爷想到自己的命如今就在刀锋上行走般悬浮,他难逃罪责。   可他也明白,王恒昌不会看在他的忠心耿耿上饶他全家性命,他只会想着斩草除根。   面对比自己年龄小很多的傅正则,沈二爷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肩上。沈二爷或许想过事情有败露的一日,但自打沈三爷死后,旁人对他的死无甚怀疑,沈二爷便更加自愿地做起了王恒昌的走狗——为名为权,自然也为利。但他亦不能想到风平浪静过去后有朝一日会输在后生手里。   他的目光如同牢狱中铺着的尘埃,经年未见天日。沈二爷背过身,他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冠早已无序地散落。   “如今我是笼中困兽,生死不由自己,可我还有一房妻儿,一家老小。我做了这么多错事,也该我还债了。”   “那时我就曾想过,欠他的我终究会还上。”只不过荣华富贵太晃眼,他以为这件事早已随着朝廷定案早已掩盖下去。   哪里曾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沈二爷一行泪划过脸颊,他颤抖着身躯,最终跌落在一地干草上。灰尘扬起,在光线下飞舞,给这阴暗的牢房增添一抹悲寂。   “你走吧。”他最后淡淡地说。   傅正则停留一瞬,带着手下离开了。   此日下午,忠勤伯世子率军奉皇帝之命捉拿首辅王恒昌暂押大理寺。王恒昌府中豢养死士,僵持不下稍许,最后被忠勤侯世子攻破。王恒昌正蹬上马车欲逃出京城,却被忠勤侯世子拿下。   “我乃先帝亲授辅政大臣,内阁首辅。你休得无礼!”   他虽面如死灰,被官兵扣押,却不屈地望向忠勤伯世子。王恒昌一时无可用之人,他收到消息时世子已在西城等候,可见皇帝布局良久。   哪怕没那沈复行,他也绝容不下王恒昌了。   世子爷手执□□,鞍马之上他第一次俯视昔日高高在上的首辅。不免冷哼,“我乃奉陛下亲命,多余的话大人还是对陛下说吧。”   皇帝次日朝堂,将沈复行所书写罪状一条条当众念出,朝堂上鸦雀无声。树倒猢狲散,王恒昌一派现群龙无首,人人自危。   皇帝道:“刺杀朝廷命官,贪污赈灾,受贿盐政。昔年父皇授命于王首辅!朕多年以来受他教诲,视为帝师。可却未曾想到,清风明月下是如此污秽,沈御史朕欠他一个交代,天下百姓朕欠他们一个交代!”   所谓陈词,惹人泪落。众臣皆俯首道:“陛下息怒。”   礼部尚书站出来说:“王恒昌愧对先帝与陛下的信任,此人恶贯满盈,勾结党羽,甚至戕害沈御史,实乃无法无天,臣请求陛下彻查此王恒昌及其党羽,大白天下!”   礼部尚书曾是张大人的至交,王恒昌风头正盛这么几年他早已看不惯。但他亦能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需要时日养精蓄锐,他日皇帝总有容不下王恒昌之心。   堂上命官难免有王恒昌昔日拥趸,却一个个皆低下了头,不敢看那礼部尚书一眼,亦不敢直视天颜。   久浸官场的他们哪能不明白,为何沈复行上午千字画押,下午忠勤伯世子就在西城等候。   这便是皇帝早有除掉王恒昌之心。更何况如今天下,皇帝早已不是早年的少年皇帝,需要王恒昌扶持,坐上那不稳的地位。如今的王恒昌更是活着的绊脚石,阻挠皇帝亲政,真正掌有大权的绊脚石。   从礼部尚书到大理寺少卿傅正则,谁不是明明白白的保皇一派。   “请陛下彻查。”   自礼部尚书跪下后,众臣再跪下手执玉圭,再次恳求。   皇帝沉吟片刻,命大理寺少卿傅正则主审,令三司会审,清查王恒昌及其党羽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一事。   虽不合仪制,但朝堂众人都看得出陛下是有意抬举傅正则,为他铺路。现陛下正杀鸡儆猴,无人敢有异议。 第62章 结局·下 能遇见子润,甚好。   又一月过去, 京中满城风雨未息。   自王恒昌伏罪后,皇帝派人清查其党羽,昔日拥趸人人自危, 而不过几日便是抄家流放,朝堂之上少了多少张面孔,怕是也无人敢数。   “自打沈二爷流放黔南后, 祖母如今一病不起,怕是没了多少时日了。”沈萍兰面色淡淡, 她前两日去看过沈老夫人,曾经把持沈家, 威严赫赫的老夫人形容枯槁,与普通老妪无异。   心中的思绪万千, 沈萍兰也没什么好脸色。她不是全然冷心冷情的人,只是被沈家都一一磨灭了罢。   沈芳宁:“我让琥珀送了些药材过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家就算一蹶不振, 她也能安度晚年。”   只是依照沈老夫人掐尖要强的性格,老大被贬,老二流放, 怕是也无法安稳度日。   沈萍兰倏忽一笑,她眉眼顿时轻松许多:“你那绣院如今经营得厉害, 我平日赴宴可都听见夫人们谈论起你来。”   沈芳宁的绣院有着宫里的手艺,时兴的花样,她从不愁不能够赚钱。当然沈萍兰高兴自然是因为沈芳宁的绣院她后来也添了一笔, 拿着分红的日子自然逍遥。   须臾后,琥珀进来,她道:“夫人, 鸿胪寺卿夫人给您下了拜帖,还有定远侯夫人也下了拜帖邀您去赏花。”   沈萍兰见状道:“陛下除却一块心病,倘使不久便要论功行赏。她们曾经冷嘲热讽过你们,如今又递上拜帖,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京城里的冷暖沈芳宁早就看清了,她倒是不在意。夫人间的聚会今儿这个宴席明儿那个宴席都是寻常的,譬如沈萍兰如今就可得清闲,一是她性子在夫人间是传开的不好惹,二是若非傅老夫人那样年纪的老夫人们沈萍兰的辈分又是实打实的大。   她叫琥珀收拾好,这什么赏花宴品茗宴自然少不了。她如今主傅家中馈,府内的人情往来自然也要做主。   “不说这些,今儿我们去逛逛店铺。”沈芳宁拉着沈萍兰出了府,去了丁家商铺里购买些首饰。   掌柜的是跟在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一见沈芳宁自然亲自相迎。沈芳宁也乐得问问丁家最近如何。   外祖母是个惯会享受的人物,如今天气尚未炎热,却早已去避暑庄子住着了。掌柜一听,连忙说,“最近的铺子生意不错,商号有老爷在,在京城也是数得上号的。”   丁家毕竟在江南的根基比在京城深,沈芳宁心知到了京城虽谈不上举步维艰,但还是需要些时日扎根的。   大小都是个圈,突然又来一家来分杯羹谁也不是那么客气对你。沈芳宁的绣院此中也是经历了同行压榨,她倒是比以前体会得更深了。   沈萍兰在楼下挑好了一对翡翠耳环,拇指盖那么大的翡翠是极好的料子。她心满意足地让伙计包起来,身旁的婆子立马跟着伙计去付账。她才又上了楼,看着沈芳宁,笑道:“原是你拉我出来买首饰的,结果你一个子儿也没往外迸。”   沈芳宁看着婆子上来手里拿了包好的首饰,不免讶然说道:“你眼光好,这翡翠可是难得的成色。”   楼下街道一阵喧闹,谈论声此起彼伏。沈芳宁和沈萍兰皆好奇,掌柜见状,连忙解释:“这是之前贪墨案牵连的人物,如今流放出京呢。”   沈萍兰与沈芳宁对视一眼,二人对这出朝廷的清查再了解不过了。沈萍兰指着带着镣铐的男子说道:“你可还记得徐晏青?”   沈芳宁顺着沈萍兰的方向看去,竟有一种恍惚之感。她倒是知道王恒昌株连甚广,连威远侯这样的老功勋世家也被牵连进去,徐晏青和王辅成作恶多端,行迹狠辣,自然难逃一劫。   她点了点头,自然忘不掉的。   威远侯府曾经踩她入泥潭,那段时日的绝望沈芳宁现在想来心里都有些疙瘩。不过随着日子变好,她又不是执拗的人,倒是许久也未曾想起过了。   “江明芝的伯父早就看不惯威远侯的作风,后来徐晏青养了外室更是打了他家的脸面。她伯父如今势头又起来,受陛下倚重,如今二人已经和离了。”沈萍兰说得很简单,但沈芳宁知道这不是简单的事情——威远侯府会放人吗?   沈萍兰道:“是江大人求了陛下,以皇后娘娘的命令下的。威远侯府如今垮了,哪里还敢拿着江明芝不放。”   沈芳宁想着江明芝的伯父对她还不错,“离了火坑,自然是好的。”   徐晏青很快离了她们的视线,沈芳宁笑道:“姐姐的消息可真灵通。”   这话不假,沈萍兰虽不怎么爱打交道,但消息什么的可是灵通得很。   “打发时日的爱好罢了,”她倒是很谦虚,“我听世子说,陛下有补偿之心。”   沈芳宁点点头,她说道:“子润与我提及过,说是陛下要追封父亲为太子少师。”   名声都是身外之物,她知道她的父亲心系天下,不是在乎虚名的人。如今真相大白,她父亲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这就是沈芳宁所求的。   同年,户部尚书辞官,傅正则擢升为户部尚书,加封东阁大学士。沈芳宁授为一品诰命夫人,可入宫伴凤驾。   而沈芳宁外家丁家,应选为皇商,专供皇室采买。   商人位低,如今有了皇商名号,丁家想来又能再上一层楼。   这不,京城里又有几家店铺红红火火地开了张。   沈芳宁在给傅正则系犀带时,她看着绯红的官袍,似乎想起半年前的相遇。   谁能想到,那时候他俩双双跌入泥潭,被人奚落嘲讽,能够安稳顺遂地过日子。   “在想什么?”傅正则揽过沈芳宁的肩头,他看着腰间系来系去的犀带,芳宁系了小半会儿了还不得要领,便伸手帮她系了。   沈芳宁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环住傅正则的腰。她仰头看向傅正则——   一点也不改模样,正如初见时那般清隽俊朗。   沈芳宁趴在他的胸口,含着笑道:“能遇见子润,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