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她讨厌1998年冬天 作者:思弋 文案: 这个移动雕塑叫Ali and Nino。原型小说里主人公尽管没有家庭的阻碍,还是因为信仰的矛盾而分开。 天地间,一次短暂的交集之后,两个孤影背向而驰。 “十分钟而已。” “嗯?” “他们十分钟之后就又在一起了。” 即便穿越彼此身体又别离,他们注定还要相遇,因为他们灵魂的纹路严丝合缝,在互相吸引的环形轨道上日复一日无限靠近着。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阴差阳错 业界精英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琴南,郑越钦 ┃ 配角:章山月,陈怀沙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半路法师的魔幻人生 ☆、0-1-遭遇 【0】 林琴南讨厌1998年冬天,那个她被遗弃在雪地的傍晚。 比起被扔在天寒地冻之中,最可怕的是她当时已经记事。 春节的印刷厂门口萧条至极,她愣愣地看着父亲那件黑色棉袄越来越远,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留下来一排长长的脚印,然后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心里默默念着父亲的叮嘱:“在这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 然后她就在原地等着,手里举着一把青色天堂伞,雨靴里的脚渐渐也冻得没了知觉,她觉得特别难受,举着大人伞的手也酸痛极了。爸爸怎么还不回来,车停到哪里去了,回去一定要告诉妈妈。 她看着自己那副粉色手套,心里想着这个颜色一点也不好看,一定要让爸爸下次去小商品市场买一副新的,最好还能有一顶帽子,一样花纹的那种。 后来天渐渐黑了,她特别生气,传达室里没亮灯,路上也没行人,她都没人可以求助。 然后她想着爸爸是不是把自己忘了,是不是已经回家,可是她不认识路,她只知道到了小区巷口那条路右转第二幢就是自己家,可别的她都不记得。 接着她开始哭,边走边哭,她想着她回家一定要向妈妈告状。 她一直走一直走,哭得越来越大声,好像这样能让爸爸听见,就能想起来她还没上车。 后来她真的回到家里,但是家里没有爸妈。 穿着制服的阿姨告诉她以后要去姑姑那里住,爸爸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 她哭啊,坐在姑姑家里的时候她还在哭呢。 那年雪下得特别大,一个南方城市竟也厚厚地积起雪来。 【1】 2018年7月,大暑。 林琴南下班比平时早一些,绕开了下班高峰密集的车流,路上挺空。 她一如往常骑着一辆黑色自行车,沿着中山西路长长的坡道滑行下去,坡道尽头就是她租住的社区。 路过水果店时她停了下来,不紧不慢地挑了一袋油桃,七月底该是吃油桃的季节了。 公寓的楼梯间里左右错开堆放着邻居的杂物,拐角摆得最高的耐克鞋盒积了一层青灰;二楼的小孩拍着一个蓝色皮球,浅蓝色T恤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黏在小孩的背上;四楼的阿姨在防蚊门后面搬了个板凳坐着择菜,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在这样的天气里搬着自行车爬到五楼,她有些喘,一停止动作衣领便冒出热气。她从包里摸出黄铜钥匙开门,房间里不可避免地有股霉味。 林琴南熟练地锁车、开窗,把水池里积攒的碗筷冲净,洗衣机的衣服晾好。 而后又给自己洗了个桃,抹了手坐到阳台上慢慢吃。 重庆的七月底闷热又潮湿,她感觉脖颈有些微汗,又打开风扇对着胸口吹。 林琴南租住的五楼正对坡上的平地,下班时间车水马龙,耳边尽是拥挤的喧嚣,这样静坐着,却又觉得离那些嘈杂远得很。 这时电话响了,拿起听筒,那头传来一个久违的声音,只听一句便了然。 “我是陈怀沙。“ “我知道。“ “山月走了,后天举行葬礼,有空就过来吧。” 声音沙哑,语气却平淡。 说完想说的,电话就挂了。 失神一阵之后,林琴南才意识到自己攥着传出盲音的听筒站了很久。 回忆于寂静中涌现。 2009年夏天,林琴南十七岁。 晚自习下课之后,她告别同学骑车飞速穿行在夜排挡街市上,色彩鲜艳的灯串混杂成光束向后划过,烧烤摊铺的烟熏香味夹杂着后巷的泔水气息一阵阵掠过她的鼻腔,继而被转角后温热咸湿的海洋气息取而代之。 不远处熟悉的白色货车停在路边,姑姑林宁生从车窗口探出半个身体向她挥手,喊道:“囡囡!快来!” 林琴南加快脚上的动作,把车搬上货车后面,熟练地爬上了副驾驶座。 姑姑伸手理了理林琴南被风吹乱的头发,边说话边发动了汽车,“今天我们去接个朋友,那家妈妈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你叫她杨阿姨就好。” 林琴南借着外面昏黄的灯光看着姑姑的笑眼,不知何时她的眼尾也生出了皱纹,在沿海紫外线长久的照射下两颊有些发红,不似搬来这里前不食烟火的白皙了,不变的是她目光里溢出的活力和单纯,有时倒比林琴南更像个少女。 “哦,好啊。”她收回目光,把玩着后视镜下挂着的褐色墨镜,镜片重叠着不少划痕,黄铜色标志颜色发灰,她拿下墨镜,随手戴上,借着茶色镜片看向车窗外,视野有些模糊,深蓝色的天空成了深灰色,她想着今年姑姑生日用零花钱给她买副新墨镜,“他们为什么要搬来这里啊?” 林宁生曾经也是个不沾阳春水的女孩,六年前带着林琴南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岛,一直以来都靠这辆二手货车运送海鲜赚些微薄收入,再加上一些兼职,刚好够两人过生活。 此时林琴南有些心酸,姑姑的辛苦她看在眼里,她记得小时候姑姑的手纤长白皙,是一双应当用来弹琴绘画的手,而眼前方向盘上的手却是粗糙的,手指上生着老茧,到了冬天运货忙的时候还会长出冻疮。 “她先生一直外派在国外教书,他们母子俩以前都住在家属大院里。现在她儿子上大学,她一个人住就更无趣了。听说我这里环境不错,又可以跟我做个伴,她就决定过来啦!” “她还有儿子啊?多大了?” “比你大一点,已经上大学了,现在正好放假可以帮他妈妈搬家。” “大学?”她一直很向往那个地方,听说在大学里不用穿校服,上不同的课需要抱着书换教室,可以学喜欢的东西。 “对啊!到时候你可以问问看他有什么经验。” 林琴南笑了笑,又把墨镜拿下来挂回原位。 “他们搬来住在哪里呢?” “南山上面。哦,忘了告诉你,我找了个新工作。” 林宁生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带着些故作神秘的可爱。 “你杨阿姨准备在山上开一间小饭馆,晚上去山上看夜景的客人这么多,生意一定会很好。我答应去她那里帮忙,小货车也正好可以用来运货,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那你以后也不用去做那些兼职了吧?” “对啊,你杨阿姨做的菜可是没话说的,能跟她一起开店我还挺开心。” 林宁生说着回忆起了过往,沉默了片刻便听到边上细微的鼾声。 侧过头看了看头抵车窗睡着的林琴南,忍俊不禁。 货车停在北边的码头,夏夜晚风爽快,吹久了有些凉,林宁生从后座拿了两件外套,给睡着的林琴南披上一件,自己也套上一件,下了车。 她想点一支烟,摸了摸口袋才发现打火机在另一件外套上,透过车窗看了看里面的女孩,放弃了抽烟的想法,这时远远的传来了渡轮的鸣笛声,她独自向码头木桥走去。 船停稳了,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身影轻巧地小跑了过来,杨湖从前是舞蹈队的,从认识时起就是这样走路,轻快活泼的脚步多年依旧。 两人时隔多年再次相见,定睛望着对方都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 林宁生吸吸鼻子,噗嗤笑了,“新日子才刚要开始,笑还来不及呢,哭什么!” 杨湖点点头,摸摸林宁生的手,“对,该开心一些!” “林阿姨,您好。” 年轻的男孩背着包,左右手提满了行李。 “山月,你好,”林宁生看向杨湖身后高高瘦瘦的章山月,“上次见你还是个小男孩呢,现在都长这么高了,是个大人了。” “小南呢?她还没放学吗?”杨湖往她身后寻了寻。 “她啊,在车上呢,聊着聊着就睡着了,这孩子随时随地都能睡觉……” 林琴南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章山月的时刻。 姿势错误的睡眠使她在醒来前的数秒已感到脖子僵硬,醒来时她第一反应便是抚上后颈。 睁开眼,车依然在夜色中行驶,林琴南揉着脖子翻下镜板,理了理头发又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然后在黑暗中发现座椅后一张苍白的脸,不禁喊了出来。 边上传来嗤笑,林宁生似乎已经忍了一会儿笑意:“囡囡,你睡得也太熟了,我们放行李上车这么久都没醒。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又流口水又打呼的啊。” 林琴南红了脸,用力地抹了抹嘴角,而后小心地回头跟杨阿姨打招呼。 “小南好啊,你不要听你姑姑乱说,你刚刚睡着的样子很可爱啦。山月,你说对吧?” “嗯。”这是第一次听到的声音,清冷低沉,却带有善意。 林琴南尴尬笑笑,侧过头从镜子窥视后座的人。 干净的短发,脸孔轮廓瘦削,眼窝很深,路灯光一次次划过他的脸,他坐得端正,静静看着窗外,看着沉稳,黑色帽衫又添了些活泼的少年气。 “这是杨阿姨的儿子。”林宁生补充道。 “你好,我叫章山月。”镜子里的人突然转头透过镜子望向林琴南,她慌张地和上镜板,有些僵硬地回答说:“你好,我是林琴南。” 之后她还常常会想起这个夏夜,并随之浮现出后视镜里少年沉静的侧脸和被她慌乱结束的短暂对视。 翌日,天还没亮林宁生便推开林琴南的房门,却发现她已经在洗漱。 “哟,今天你起得很早哦!” 林琴南有些心虚,“你昨天晚上不是说今天要去杨阿姨那里帮忙?” “真乖诶你。”林宁生笑着揉揉她的头,便出去准备。 林琴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想起前一天夜里的窘迫模样,不由地挑起自己面孔的毛病。 脸颊有些婴儿肥,皮肤虽然是白的,晒久了却有些雀斑,头发是细软的,却短得稚气没女人味。 翻遍了衣柜只找到一些纯色薄衫,并没有什么时髦衣服,转念又想特意打扮显得奇怪,便挑了一件白色中袖和比较新的浅色牛仔裤匆匆出门。 林家是海边高地上一间白色平房,坐在房间朝海一面的木头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被绿色铺遍的南山和山顶的棕色房子,木头平台下面是一片草地,林宁生在草地上架了一顶奶白色太阳伞,时间久了颜色发黄,配上伞下的藤椅白色坐垫倒是很有种陈旧的美感,一如这座小岛本身。 再往外便是沿海公路,淡季车子很少,大部分时候只能听到海浪撞击礁石的轰响。 货车停在路边,沿着公路一直向南开,半个小时到南山脚下,徒步及驾车上山仅同一条路,两边是蔽日森林,涓流自山顶沿路而下,扑鼻是青草土木气味。 林琴南不上学时最喜欢来这里,这里不像是在海港城市,倒像幼时家附近的小公园。 延路爬到半山有一座亭子,东南角下是泉流交汇处,清亮水声和林间鸟叫相缠,她常常躺在亭子里看书,一直到天黑得看不清字才回家。 很快开到了山顶,石子路尽头是那座棕色小楼,杨阿姨听到车声已经在门口等待。 “可巧诶,我做好早饭你们就到了。” 第一次在日光下仔细看她,林琴南有些知道为什么章山月会长的这么好看了。 素色连衣裙前套着格纹围裙,黑发挽在脑后,眉眼虽有岁月痕迹却依旧唇红齿白,看起来温柔又有活力。 停妥货车,林宁生从车后一样样搬出些必需品:餐具、灶具、纸巾、煤气罐。 两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像小女生一样谈笑着,林琴南站在一边倒是不大自然,只是傻笑。 “对了,小南,听你姑姑说你喜欢看书哦?” “啊,是挺喜欢的。” “山月在上面理书呢,你可以去看看啊。” 林琴南有些开心,亦有些紧张,点点头便上了楼。 这座房子她是熟悉的,在他们搬来前是岛上的阅览室,并没有多少藏书,却因为少有人至,成了小孩玩乐的秘密基地。 林琴南放轻脚步走向二层最里面的房间,继而自觉自己有些鬼祟,又清了清嗓子以知会里面的人。 “早。”声音从书架后面传来,林琴南循声望去,章山月从阁楼上探出头,头发有些乱,下巴有些青黑胡渣。 “早。” “你看了不少小说啊。”他自顾自把堆积的旧书一捆捆拆开翻阅,眼睛没有看着林琴南,她却自顾自紧张起来。 “你怎么知道?” “我发现这些小说的借书卡上都有你的名字,其他书没有。” 被他记住了名字,林琴南有些雀跃。 “听姑姑说,你在上大学?大学有趣吗?” “还行,你快高考了吧?好好念书,上大学会轻松一些。” “不上课的时候,大家都做些什么?” “做什么的都有,健身的,兼职的,参加社团的也很多。” “那你喜欢做什么?” “我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不喜欢出门,也不爱运动,看书多一点。” 章山月很健谈,她挺喜欢听他讲话,总是仔仔细细记下来他的回答,后来不多的相处时间里,她总找机会和他讲话,也不知道是因为喜欢他口中的大学生活,还是因为单纯喜欢和他相处。 林琴南逐渐发现,在遇到章山月之前,她从未真正理解过什么叫“贫穷是一种浪漫”。 虽然她也是贫穷的,学校里大部分人都不富有,但他们大多普通,穿着一样的校服,完成着老师布置的单一任务,每一天都和前一天相似,除了看书和听音乐,她没有其他可寻求新鲜感的地方。 后来她知道了,书里写的这种浪漫是章山月发黄的白色帆布鞋、松软的黑色背包、翻烂的硬面笔记本和洗得有些变形的白色短袖,还有他慢条斯理说出的朴素哲学。 虽然他没有呆多久,在她终于也放了暑假的第二天就离开小岛去实习了。 但她自以为是了解他的。 她觉得这个人,长得漂亮,生活简单,用度节俭,待人和善,处事认真。 她甚至想着这样子一个人若成了她的男朋友,将会是很好的一件事。 这种模糊的情愫不曾与人分享,但她的变化却是肉眼可见。 接下来的一年里,林宁生不知道林琴南怎么开了窍,突然开始用工学习。 后来竟从一众中等生里脱颖而出,考上了省会排名靠前的S大新闻系。 开学那天,林宁生送林琴南离开海岛,晚上回到空荡的家里,坐在林琴南书桌前面有些感伤,看着玻璃隔板下面压着的照片正要落泪,突然发现混在其中的一小张地图,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花花绿绿的地标之中,有两个点被荧光笔标亮,中间曲曲折折的路由被描红。 仔细一看,这是一张省会的交通路线图,一端是S大,一端是N大。 林宁生皱眉想了想这二者的联系,然后噗嗤笑了。 N大,不就是章山月的学校嘛。 突然的发奋往往是有限度并伴随着很多后遗症的。 比如林琴南本来的计划是考上N大,以学妹身份理所当然地和章山月来往,最后却与N大分数线相距甚远,只能去了离N大最近的S大。 比如林琴南进了学校之后发现自己之前学的东西都成了过眼云烟。 比如她大半个学期都没鼓起勇气或者说找到借口去找章山月。 没想到她的所念所想随即找上门来。 放假前夕,连续通宵复习终于体力不支的林琴南在宿舍发着低烧睡到中午,被自习回来的下铺室友叫醒。 “小南,楼下有个男生找你诶,长得还不错嘛。” 林琴南蓬头垢面地缩在毛毯里,有气无力地回答:“哪有男生会找我?搞错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你都不社交,上哪认识男生。可他指名道姓说要找你。” 下一秒,林琴南突然清醒,一种可能使她的心脏停跳一拍。 “他还说了什么?” “还说打你电话没人接,你要不要下去看一眼,他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了。” 林琴南也不记不清接下来的十分钟她做了些什么,可能包括快速刷牙,冷水抹脸,又换了两三套没有本质区别的衣服,然后飞奔下楼。 而他就站在宿舍门口,没有给她一丝徘徊的时间。 看见章山月的瞬间,林琴南才发现自己忘了换鞋,穿着人字拖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她甚至没有自信直视眼前的人,只盯着他脚上的皮鞋,感觉奇怪,再往上看,才发现章山月穿着西装,“你这是?” “你姑姑说你身体不太舒服,托我来看看你的情况,”然后他发现眼前人疑惑的目光,“抱歉,我下午有个面试,所以穿成这样。” “等了很久吗?不好意思,我一直在睡觉,我室友回来我才知道。” “没关系的,没有等多久。” 在林琴南窘迫而沉默的间隙,一个女声从章山月身后不远处传来。 “山月,时间不早了哦?我们得过去了。” 然后伴随着高跟鞋的声音,一个高挑的身影走到面前。 她时髦,从容,也穿着正装,与他挨上肩膀,这种若有若无而熟悉自然的倚靠透露出亲密。 “这就是那个妹妹吧?” 声音的主人打量着林琴南,而林琴南耳根发烫,思维停滞下来。 “这是陈怀沙,是我的女朋友。”他小幅度地扬了扬手。 最后的字眼使林琴南丧失了表情控制,她甚至感觉到自己额头的青筋隐秘地绷紧了,她强迫自己牵了牵嘴角,也可以说是嘴角颤抖了两下。 林琴南不寻常的反应引起了陈怀沙直觉的猜想,章山月向来很受欢迎,而一个从偏僻地方来的没有亲属关系的妹妹有这样的反应,她心中了然,司空见惯。 “今天耽误了这么久,确实时间来不及了,要不我们先去面试吧?” 陈怀沙紧接着又转向林琴南:“妹妹,不如晚上一起吃饭吧?我们晚上有个聚餐,结束之后送你回来好吗?” 章山月有些犹豫,“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可以出门吗?” 鬼使神差的,原本林琴南可以说晚上有课或有约拒绝这个邀请,却点点头答应下来,她也不知道是想让自己显得大方还是想抓住摆在眼前的渺茫机会。 “我没事,但是那个场合我能去吗?” 见林琴南有些迟疑,陈怀沙接着说:“没关系的,晚上五点你在校门口等好吗?有个朋友在附近你们学校对面的律所实习,他有车,正好能带你过去。” 送走他们之后她才清醒过来,自己去那个场合做什么呢,继续被他们的亲密刺激?把自己的幼稚窘迫摊在他们面前?难不成还想借此机会跟他熟络一些? 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她越来越后悔,现在的自己显然没有做好“参战”的准备,她因为饮食不规律比从前瘦了很多,但因为缺乏运动瘦的又很不健康,熬夜和生病让她的脸色看起来很差,而且她显然没有适合的衣服能出席他们的聚会。 拖延到约定时间前夕,她狠了狠心,生疏地化上妆,涂了有点颜色的唇膏,找出来最挑不出问题的白色短袖和牛仔裤,从一众运动鞋里挑出一双不那么运动的帆布鞋就出了门。 即将放假,学校里很多人已经回去,校门口挺空荡,一辆黑色吉普显眼地停在传达室边上。 她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去,只试探性地站在路边往驾驶座看。 车窗摇下来,一个年轻男人歪头看她,问道:“是章山月的妹妹吗?” 她点头,难以承认但确实带点殷勤。 “上车吧,我是他同学。” 她先是打开后座的门,发现座位上满满当当地堆着牛皮纸封面的文件。 “坐前面吧,不好意思,后面有点挤。” 于是坐进副驾,车子随即启动。 “我叫郑越钦,你叫?” “我叫林琴南。” “琴瑟的琴,南方的南?” “对,那个……谢谢你带我啊。” “客气了。” 他说话很周到,但林琴南敏感地察觉到语气里的距离感。 借着对话,林琴南侧头看了看郑越钦。 利落的短发,侧脸在傍晚阳光下轮廓分明,深蓝色衬衫,领带松开了些,袖口挽到手肘,金属表带戴在握着方向盘的右手手腕。 收回目光,林琴南暗想,他和章山月是不一样的,章山月尽管同样学的法律,却不像这样有棱角,他说话前会先以目光表示包容,他习惯体贴,惯于传达温和的善意。 而开车这位,林琴南说不上来,他的气场微妙的让她有些畏惧。 郑越钦第二次见到林琴南是在是在他二十九岁那年。 他记得第一次见这个女孩子的时候,自己刚实习,对方是个稚气未脱的大一学生,穿着很休闲的衣服,拘谨又小心。 那天的聚会她离开得仓促,大概是没想到聚会地点是会所,而到场的人几乎都穿着正装。 陈怀沙有些刻意地带着她到处介绍,他远远看着也觉尴尬。 后来只从章山月那里听说她家里出了变故,仅剩的亲人也去世了,还得了心理疾病。 这一次见她,他只觉得她看起来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她穿着黑色衬衫,瘦得有些脱形,静静站在章山月的母亲边上陪着,眼睛肿成核桃。 他留到了最后才去跟杨湖告别:“伯母,您节哀,保重身体。” “越钦,谢谢你帮忙,”杨湖吃力地抬起眼睛,声音透着绝望,“山月从前那些朋友,现在也只有你了。” “您客气了,是我应该做的。” 她环视了一圈,又问:“怀沙已经走了?” “她应该已经上飞机了,我想她也不好受。” 杨湖听了只觉悲凉,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大学时见过杨湖,那时的她打扮精致,优雅活泼,很显年轻,而眼前的妇人接连遭受丈夫殉职、儿子意外的打击,已经不似从前,两鬓生了许多白发,身体有些佝偻,眼里也落寞。 安置妥当后他上了车之后,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打开窗,久违地抽了支烟。 突然,烟雾中,他瞥见后视镜里林琴南走了过来。 “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掐了烟下车。 林琴南没有回答,突然说:“你换车了,我记得以前坐过你的车。” “对,怎么了吗?”郑越钦的职业敏感让他感觉到林琴南在做一种生疏的铺垫,就像他遇到过的很多理亏的当事人一样。 “他们说,章山月是去登山的时候意外失足掉下来的,”林琴南低着头,“我知道我没什么立场怀疑。” 她说得有些急促,犹豫了一下,然后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但我觉得这不是意外。” 郑越钦皱眉:“为什么这么觉得?” “他没有这个习惯,”停车场里很暗,看不清林琴南的表情,“他跟我说过他不喜欢运动,所以他怎么会一个人去登山呢?” 郑越钦怔了怔,沉默地等林琴南的后文。 可她又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你想找个地方聊聊吗?”郑越钦为她打开车门。 “你知道吗,”她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有些已经离开的人总是出现在我梦里,好像想告诉我什么,我只能看见他们在说着什么,可我怎么也听不清楚。” ☆、2-交涉 【2】 郑越钦的车里很干净,有新车的气味,没有配饰,没有开音响。 车子在沉默中缓慢开着,林琴南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众多没有明确根据的疑问排在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只看着路灯一盏一盏从窗边滑过。 许久,车子停在红绿灯前,郑越钦开口:“林小姐住在哪里?” “我在重庆工作,这几天住在宾馆里。” “那我直接送你去宾馆?” 林琴南没有回答,锁眉盯着郑越钦。 “郑律师,你是今晚离开还是明天离开?” “我明早有个会议,晚上要赶回上海。” “现在九点五十,最后一班船是十点,从这里过去至少要二十分钟,你赶不上渡轮的。” 郑越钦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傍晚开完庭审匆匆赶来,竟忘记注意摆渡时间了。 “罢了,明早最早几点发船?” “六点半。” “好,那我明早再出发,林小姐住在哪个酒店?” “我住的地方很差的。”她声音轻下来。 林琴南住在一家便宜的快捷酒店,她想开这个车的人是不会住那种地方的。 郑越钦明白过来,于是岔开话题:“我有点饿了,晚上没来得及吃晚饭,林小姐熟悉这里吗?” “前面左转有一家潮汕菜。” 店面挺小,却坐满了人,两人靠窗坐下,林琴南熟门熟路地点了一大碗砂锅粥。 郑越钦边吃边等着她开口,但她只是低头喝着粥,似乎也是饿了。 他本想开口问关于章山月的事情,抬眼见着林琴南红肿的眼,却又觉得在餐间提这事会触及她的痛点,于是问起了不相关的事情。 “林小姐在重庆做什么工作?” “书记员,在一个偏远的基层法院,没编制的,”然后似乎想到什么,放下勺子,“章山月帮我找的工作。” 郑越钦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 林琴南擦了擦嘴角,不准备再吃了,严肃地问:“你有办法联系陈怀沙吗?她去国外做什么?” “你怀疑陈怀沙?”郑越钦也放下餐具。 “我不知道,但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查,我想知道他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怀沙去伦敦读书了,早定下来的事。他们感情很好,她没有理由害他。” “你还知道什么?”话一出口,林琴南意识到自己有些咄咄逼人。 “你和山月多久没见了?”郑越钦没表露出什么情绪,喝了口茶,见林琴南低下头去,又说,“你既然是书记员,应该也见过不少案子了,你知道没有证据是不能指控的吧?更何况,你从何确定这不是意外呢?” 林琴南叹了口气,她当然明白。 只是章山月走了之后,林琴南开始频繁地梦见他,重复着同样的场景。 她知道梦里的章山月是不真实的,尽管梦境本来就是虚幻。 但她贪恋那样的时分,在彻夜的梦境中,他们走在绕城河畔古城墙下飘飞的金黄银杏叶间。 这似乎是她曾隐隐向往而不可得的东西,她能在那些梦里感觉到初秋的阳光环绕着小腿,感觉到他不近不远的目光,余光里他一身黑色,阳光似乎太耀眼了,她抬起头却睁不开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几乎每天都这样跟他走上一整夜,然后在清晨四点半准时醒来,像是结束了一场矜持的约会。 然而之后的某日,她在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惊醒,匆匆忙忙关上窗户,搓着落了雨水湿漉漉的手臂怔怔地坐在地上,想着刚才的梦。 那梦境变了,不再是宁静的秋日城墙。 她走在悬崖边上,耳边的风呼啸而过。章山月就站在十米外的地方,她正想靠近,却骤然看见那单薄的身影被推下山崖,就那样飘飘然落下深谷。 可这些事她又如何启齿?这只是她的梦罢了。 但她就是不安。 她本想忘掉这个梦,可到了这里,看着章山月的黑白照片和杨湖憔悴失神的模样,她就想起几年前那个惨淡的日子。 姑姑因为替父亲担保,被高利贷团伙步步紧逼,最后趁她在外读书,独自锁了门开着煤气就睡去了。 她收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回去,见家门上泼满了红漆,便能想见姑姑所受折磨…… 心里猛地一阵抽痛,她忙收回思绪,生怕又陷入先前的泥淖。 郑越钦见林琴南露出痛苦的神色,又慌慌张张深呼吸起来,倒有些无措。 “林小姐,如果你不舒服,我现在就送你回酒店?” “不用,我就住在对面,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她猛地站起来,拎起包就想走。 郑越钦伸手挡住她,递上名片。 “需要帮忙就联系我。” 林琴南没有抬头,接过名片道了声谢,就匆匆出了门。 郑越钦也没再坐下,结了账,透过玻璃看见她穿过车流,进了对面的快捷酒店。 推开店门,夜里的凉风扑面而来,他顿觉疲惫,将领带扯得松些,见快捷酒店旁边就是万豪,于是干脆将车留在原地,去万豪开了一间房。 匆匆淋浴,检查好第二天所需材料,郑越钦订下六点的闹钟,躺下来揉了揉眼眶。 不知是不是因为林琴南说了那些神神叨叨的话,那天晚上郑越钦也做了噩梦。 那梦是他二十五岁冬天的那场意外,他驱车出差去山区收集被告工厂的材料,海拔高处比山脚冷得多,雨后地上结了冰极容易打滑。一路上他都开得小心,回程却被几个闹事员工开着卡车挤下了山路,车子翻了几个身倒挂在半山腰,他被卡在座位间不得动弹,也不敢动弹。 他眼睛糊上了血,睁开来是一片红色,玻璃大概都碎了,耳边山风瑟瑟吹着,他闻着汽油味道,寒风中脸就像是被刀片一道道刮着,他的意识也因此极度清醒。 那十几个小时就是一场清醒的噩梦,以至于他再次梦到那个场景都分不清真假。 没睡多久便在闹铃中醒来,郑越钦头疼得厉害,肩膀上的疤都似乎有些作痛。 收拾妥当,退房离开,天还没亮,路灯仍亮着。 他远远就瞧见,林琴南拎着行李站在车边等他。 夏末,清晨海岛上的风已经很凉,林琴南环着手在路边踱步,想必已经等了一阵。 他心里有数,小跑过去就开了车门招呼她上车。 “林小姐起得很早啊,也去坐渡轮?” “是的,不好意思,岛上七点前没有公车。麻烦郑律师到对岸随处把我放下就可以了。” “小事,客气了。” 路上空荡荡的,郑越钦注意着时间,开得很快。 “林小姐怎么回重庆呢?飞机还是高铁?” “我……暂时不回去了。” “那你的工作呢?” “我辞职了。其实,我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就是想躲着他们。” 郑越钦反应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他们是指谁。 “我以为他们要结婚了,我想我该断了心思,章山月和阿姨帮了我很多,我不该胡思乱想……毕竟我什么也没有。” 礼仪使郑越钦没有对此追问。 “那你在上海有什么打算?” “我去朋友家暂住,找好工作再搬出去。” “若有需要我帮忙的,林小姐不用客气。” “谢谢。” 到了上海,在地铁站放下林琴南,郑越钦目送她拎着行李包有些吃力地下了楼梯。 而后习惯性地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抿紧嘴唇,架上墨镜,迎着初升的太阳驶去。 ☆、3-安顿 【3】 林琴南坐上五号线,一直到最后两站才有了座位。 刚一落座,边上的小女孩在妈妈怀里奋力挣扎着,左脚不停地往她小腿上踢,白色牛仔裤上留下了一堆褐色脚印。 昨夜盘算着要搭车,睡得很浅,又一早起床厚着脸皮去那位律师车边上守着,此时林琴南已经没有精力表达情绪,只拍了拍裤子,站起来到门边站着,看也没看那母女俩一眼。 她从车门玻璃看到那位母亲佯怒地教训着那女孩,突然想起前些年她还是个学生时,遇到这样的小孩总会给个微笑,大方说声没关系,顺便还逗上两句。 不过说起来,她也很久没笑过了。 她说不上这个很久是从何时起算的,明白自己和章山月绝无可能的那天?还是接到姑姑死讯的那天?或是反应过来自己再无亲人在世的那天? 总之很久了。 倒影里的自己,嘴角弧度向下,黑眼圈重得眼睛周围都有些下陷,眉头不自觉皱起,穿的也是几年前的旧衣服,恍惚间觉得自己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不少。 不是毫无积蓄,只是她常常想到姑姑供她生活那些年从未少给过零花钱,也从未提及经济困难的问题,自己却因为林琴南父亲的债务而被逼上绝路,孤独地离开。 此后她便杜绝娱乐,愉悦会加重她的愧疚,并且短暂的享受对心如死灰的她来说毫无意义。 在法院工作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板着脸,像个机器,但也因此效率极高,很少出错。 那几年她异乎寻常的刻苦,过了司法考试,考了笔译证书,颇有卧薪尝胆的意志。 这样回忆着,车也到了终点站,走出来虽是城郊,仍有不少通勤的人流来往。 此时屏幕弹出消息,雷悦在微信上给她发来定位,问她到哪了。 雷悦是她为数不多有来往的朋友,两年前林琴南在司法考试辅导班上遇到她。 雷悦家境不错,父母都是公务员,也因条件优渥而惯于玩乐,磨光了学习的心思,连考三年都没能通过。 于是他们莫名一拍即合,看着林琴南在职复习的刻苦模样,雷悦大彻大悟,有样学样,跟着她的计划一起学习,同年过了考试。 之后两人也依旧保持联系,雷悦在一家律所工作,刚入职时很多法院实际操作的程序都不清楚,遇到不少难题,因林琴南的帮助进步许多。 林琴南枯燥惯了,也喜欢雷悦嘻嘻哈哈的性格,时常聊天,两人关系很好。 不久前雷悦得知林琴南有离开重庆的打算,便立刻从现居的房子里清理出一间,发来照片表明诚意,又在律所前辈那里觅得职位,盛情邀请林琴南共事。 于是原先仍在犹豫的林琴南便辞了书记员的工作,打算先按照雷悦的安排试试。 还没来得及回消息,雷悦直接打来电话。 “南南你到哪里啦?” “刚出地铁站,快要到了。” “我今天早上要开庭不在家,你按照定位过去,20幢1105,密码是八个一,客厅边上那间给你住,我都收拾好了。今天你就好好休息,明儿我带你去上班。” “好。谢谢您!” “客气啥,有事儿您招呼!”雷悦在那头咯咯得笑,“晚上咱下馆子,回见!” 进了门,房间里不出意料充满了生活气息,水池里堆了五六个碗没洗,沙发一角攒了不少衣服没叠,茶几上密集排着各式零食水果,阳台窗户也没关,被高空的风吹得一下下撞着窗框,阳光一照进来,地板上的灰尘和空中的飞絮也变得肉眼可见,林琴南的眉头锁得更深了些。 给她准备的房间倒是干净,原先是雷悦当衣帽间用的,现在清出了大半壁衣柜,临时摆了一张沙发床和充当床头柜的化妆台。 她没什么行李,挂出几件衣服,铺上雷悦准备的床单,开窗通风,然后开始全屋大扫除。 三居室,壁纸皆是明黄色,每个房间都装着灰色百叶窗,摆着简单又有设计感的木头家具,只是到处都积了不少灰,东西也多了些,显得空间拥挤。 林琴南不知换了多少池脏水才收拾擦洗完,出了一身汗,洗了澡换了衣服坐在沙发上,对着风扇吹了一会儿,终于清爽起来。 几日的疲倦席卷而来,她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经是傍晚,雷悦一连打了六个电话才把林琴南闹醒。 “你干嘛呢,快下来,我马上到楼下了,出去吃饭。” 林琴南晕晕乎乎下了楼,包也没拿,抓着手机踩着拖鞋就出了门。 雷悦开的是家里的老款沃尔沃,因为车技不好常出事故,干脆用旧车练手。 一上车就被雷悦捏住脸颊,“你又瘦了,怎么回事儿?” “减肥嘛。” 换来有些鄙夷的眼神,“你不能比我瘦明白吗?不然咱俩出去我多吃亏。” “行,那就麻烦你多多投喂。” “没问题,咱们现在就去吃羊蝎子。” “好啊,这顿我请,你别跟我争啊。” “谁跟你争了,本来就打算蹭你饭吃。” 林琴南并不善于接受好意,而依雷悦的性格又不可能收她房租,因此她盘算着自然地揽下伙食费和清扫做饭的活来抵消房租。 雷悦也了解林琴南的性格,玩笑间化解了她的顾虑。 许久未见,当夜二人聊到凌晨,又因次日要工作而草草睡去。 翌日,雷悦开车带着林琴南到了市中心一幢写字楼的地下车库。 车熄了火,雷悦道:“我们所最近刚招了一批应届生,没有职位空缺了,我缠了老板半天,跟他说你过了司法考试又有多年法院工作经验,他才同意把你介绍到他朋友的律所。” 林琴南还是有顾虑的,毕竟书记员的工作比起律师有所不同,又追问:“具体是什么职务?律师助理还是行政?” “那肯定是助理啊,我跟老板说你实务很熟练,正好这个所有个助理刚离职,实习生又不管用,现在急着用人呢。” 见林琴南有些紧张,雷悦又说:“你放心,刚刚入职肯定不会为难你,怕什么,你都做了多少年书记员了,什么案子没见过?” 林琴南点头,律所联系人发来信息,让她到十九楼报到。 “行,那我上去了,你快去上班吧,路上小心啊。” “好咧,加油,你可以的!”下车前雷悦握拳撞了撞林琴南的胳膊以表鼓励,又一直看着林琴南进了电梯才驱车离开。 电梯到了一楼涌进来很多人,林琴南被挤在电梯角落不能动弹,小心地缩着肩膀,又透过人群缝隙在电梯镜面检查自己的衬衫和头发是否凌乱。 这家律所占了三层楼,规模不小,电梯一出来便可见墙面上挂着各种金色招牌,粗略看一眼大概是最积极纳税、优秀教学基地、百强律所之类的。 林琴南尽管有些势弱,仍摆出严肃从容的样子走进去。 前台小姐带着她到一间会议室坐下,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中年女性端着杯子和文件夹探头进来。 “林小姐?” “您好,是我,您是夏律师吗?” “对,跟我来吧。” 夏云锡踩着高跟鞋走得飞快,林琴南在后面小跑步跟着。 “早上九点上班,十二点午休一小时,晚上五点下班,但是经常加班,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穿过格子间到最深处的一张堆着三大摞卷宗的办公桌前,“这是你的位置,对面是我的办公室,我现在要去开庭,晚点回来再跟你具体说工作内容,桌上的卷宗你可以先整理一下,顺便熟悉一下我的案件类型。” “好的,您忙。” 夏云锡离开之后,林琴南才有喘息的机会,放下包仔细扫视周围,已经九点半,大部分人都还没来。 斜后方的女律师主动跟她打招呼。 “你好,我叫罗音,你是夏律师新来的助理吗?” “是的,我叫林琴南,请多关照。” “你看起来很年轻,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吗?” “不是的,我之前在法院工作。” “为什么离开法院了?工资不高吗?” 林琴南不愿过多解释,只点点头就转移了话题:“怎么律所人这么少?” “我们所上班很自由的,只要在规定时间里把该干的活干了,什么时间来上班都行,在家里工作也行,当然最好还是要比老板早到,”说着她突然露出同情的笑容,“不过跟着夏律师,你恐怕得早点到岗,她是每天到的最早的合伙人,风雨无阻。” 来来往往聊了几句,林琴南很快投入工作,按照她一贯的阅卷和装订速度,午休时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也整理出了一份卷宗目录。 夏云锡回来时,林琴南已经吃完三明治继续工作,她见此进度有些怀疑,便驻足检查了六七本,顺序没有错误,目录详尽,扬了扬眉毛表示满意。 “你干活挺细致,下午继续。” “好的。” 夏律师转身进办公室,过了会儿又走出来往罗音的方向问道:“小罗,郑律师来了吗?” “还没,他去见客户了,说三点左右回来。” “行,他来了之后告诉他我找他。” 林琴南没放在心上,仔仔细细地理完所有卷宗,按照夏律师的意思送到档案室归档,而后复命。 “夏律师,卷宗处理好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暂时没有,明早有客户要来咨询,记得早点来准备。今天差不多了,你可以先回去,辛苦了。” “好的。” “你效率蛮高,好好做吧,我这里案子很多的。” “好的,那我先出去了。” 这时背后传来敲门声。 继而是个熟悉的声音:“夏律师,那个案子有消息了?” 林琴南回头,郑越钦的目光扫过来,眼里不无吃惊,但并未开口。 “对,被告联系上了。”夏云锡抬头,“哦,这是我新来的助理小林,你缺人手可以找她。” “郑律师好。” “你好。” ☆、4-加班 【4】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超乎临时工的野心呢? 某个加班的夜晚林琴南端着咖啡突然反应过来。 或许是工作环境使然,从前在朝九晚五的地方工作,没人在意她的业绩,跟着法官把分内的活做完,不要出错,保障每日通勤,工资定量准时入账。 但这里不一样,几个合伙人各有团队,工资也直接从老板账上划下来,干多少活拿多少钱,跟着不同的老板薪资标准也不同。 夏云锡从业近二十年,专管房产工程方向的民事案件,手头光是长期合作的房地产公司和工程承包商就有二十多个,加上本地众多的零散纠纷案子,工作量已经很大。夏云锡又热衷业绩,案件推进很快,光是打杂就够林琴南日夜连轴转。 办事利索且不需私人时间的林琴南深得其心,于是安排下来的活计也越来越多。 尽管日日加班,月末林琴南看见工资卡上将近五位数的入款便不觉疲劳。 更重要的是,林琴南开始想学到更多,赚到更多。 某日应酬,客户尚未到达时郑越钦同夏云锡闲聊。 “你之前认识小林?”夏云锡在办公室看到二人眼神时便感知一二。 “一个朋友的妹妹。” “她做事情蛮靠谱,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 郑越钦只知道林琴南没读完书,在章山月的帮助下做了书记员,听到要求严苛的夏云锡不吝赞美,倒是惊讶。 “现在好多大学生虽然也过了司法考试,实务经验却一点没有,从前那几个助理交上来材料,我都得自己重新检查。” “她还考了司法考试?” “考得挺高,还是在职考的吧,英语也不错,前阵子那几个香港过来的融资合同她都翻译得没什么纰漏。” “她是自己来面试的?”郑越钦想起那天自己给过她名片。 “志德所那个李麦介绍的,你也认识。” 李麦……倒是年纪挺大了,从前饭局上也说过有孩子,跟林琴南又是什么关系。 郑越钦暗自想着,没再多问。 那天二人都喝了酒,夏云锡打了车回家,郑越钦则照常步行回律所继续加班。 已经快十点,律所倒是还有办公室亮着灯。 此前喝的是白酒,有点上头,郑越钦直往茶水间去。 于是遇上了一手端着咖啡,一手翻看材料的林琴南。 “夏律师都回家了,你还在加班呢?” 林琴南惊得晃出了杯里的咖啡,烫了满手,吃痛地把杯子放下来。 慌乱之间只觉左手被迅速抓住按到水池里,冷水冲着方解痛感。 水龙头关上,茶水间里安静下来,二人相对无言。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没关系,是我不小心。” “……工作还习惯吗?” “挺好的。” “你还不回家?太晚了不安全。” “过会儿就走。” “怎么回去?” “地铁。” “行,那你继续工作吧。”郑越钦侧身去拿纸杯倒水。 “好的。”林琴南倒了咖啡,将杯子洗了才出去。 在桌子前面愣了会儿神,郑越钦的声音再次靠近。 “你东西忘拿了。”先前翻看的材料被林琴南忘在了茶水间。 郑越钦递上来,瞧见林琴南的手背上通红一片。 “你手看着挺严重的,要不先下班吧。” “没关系的,我还有个证据目录,整理完就走。” 沉默了一会儿,背后的人还没走。 “郑律师?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吗?”林琴南尴尬回头。 “你会开车吗?” “会啊。” “能麻烦你帮我开车吗?我喝了酒。” 林琴南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想到末班车时间,有些为难:“开到哪里?” “你送我回去,然后开车回家,可以吗?” 没理由拒绝。 工作一小时才出发,从办公室走出来的郑越钦有了倦容,领带也松松扯开。 他的灰色揽胜停在地下车库,车座椅调得很后,林琴南挪了座椅,又熟悉了一会操作,按照导航开了段路,停车等红绿灯时发现旁人已经散着酒气睡着了。 她才明目张胆地打量起这个人,她想起来那次搭车他也穿深色衬衫,戴着金属表带,俨然一副精英模样,只是虽然她不懂什么牌子,也能感觉出他现在的行头比那时候昂贵不少。 头发长了一点,但依旧整理得利落,比起当时留下的印象,现在成熟了许多。 眉毛有些上挑,脸部棱角分明,剑眉星目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你认识李麦?”郑越钦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转过头望着她。 “谁?”林琴南一头雾水。 “就是介绍你来的那个律师。” “哦,那是我室友的老板。” “你室友?”他眯起眼睛。 “对,是以前上课认识的,我现在住在她家里。” “……注意安全。” “……是女的。” 郑越钦轻咳两声,打开窗,转了话题:“其实跟着夏律师不是长久之计,她这几年有要退的意思。” “她要辞职?” “也不是,可能要退到二线,做行政之类的。” “为什么?”林琴南印象里夏律师虽然年纪不小,但工作很拼。 “她身体不好,前几年做了手术,照医嘱该静养,但她放不下手里那些资源。现在年纪也上去了,家里也催她结婚,所以准备再拼段时间就退二线了。” 林琴南并未注意过她身体抱恙,反而还暗自感叹其精力充沛,如今想来自己也不过是在跟着她争取短期内的高工作量罢了。 “如果她退了,我会被辞退吗?” 郑越钦不置可否:“所以你得找好下家。” 原来自己不过还是个临时工。 虽然不至于打击到林琴南,但未免有些遗憾。 这样想着,车里也沉默下来。 “那……郑律师那儿还缺助理吗?” 郑越钦眯起眼来,本想着这是个老实人,原来攀起关系提要求也大方得很。 面对他的注视,林琴南并无避开的意思,车也到了目的地,她若无其事地拉了手刹,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 “我团队里没有低于N大的学历。” “总要有人打杂吧?”林琴南自己也惊叹于其自然而然表露出的无赖模样。 ☆、5-失业 【5】 林琴南小心翼翼地把车停在楼下,走之前还检查了一遍周围,确认没有划伤可能性之后才锁门离开。 刚迈步就听见雷悦的声音。 “哟,这车谁的呀?” 雷悦习惯夜跑,满头是汗,摘下耳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车子。 林琴南心想雷悦这般八卦的人一定背下了车牌号。 “律所一个律师喝了酒,我帮忙开车。” 雷悦嘴角上扬,表情很是微妙,继而被抓着一起跑了两圈才上楼。 后知后觉,睡着之前,林琴南骤然将雷悦鬼鬼祟祟来问揽胜车主何人的神情和郑越钦在车上问她是否认识李麦的表情联想到了一起,才明白过来二人皆好奇以及真情实感地忧虑其是否遭受潜规则。 如此想来也算有幸,阴差阳错之间得到提携。 林琴南并不准备把自己可能失业的消息告诉雷悦,但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习惯了从头开始。 夏云锡一贯单独行动,常常在外面开庭或应酬,同时远程操控林琴南写文书、准备材料、推进程序,偶尔任务艰巨才带着她一起去开庭或见客户。 某日早晨,林琴南照常提前半个小时到办公室准备好会见材料,摆在夏云锡桌上。 夏云锡却直接打电话让她下来一起出席顾问会议。 林琴南暗觉纳闷,这个程度的例行会议她一向是独自去的。 上了车她才感觉不对。 夏云锡抹了口红,却挡不住苍白脸色。 “夏律师,您是不是不舒服?” 夏云锡抿着嘴唇,干脆地踩下油门:“今天要签明年的顾问合同,等会儿无论如何,都得把会开完,明白吗?” “行。” 夏云锡波澜不惊地开完会,告别客户,走向车道,然后摇摇晃晃地倒在了车道上。 林琴南慌慌张张将其送到医院,抢救五个小时夏云锡才醒来。 夏云锡的父母、律所几个高层都赶了过来。 钢铁女状师醒来见到其父母竟崩溃哭泣,林琴南远远看着也不便靠近,只坐在走廊里等了一阵,医生宣布情况稳定后就不声不响离开了。 事情大体如郑越钦所言,夏律师因病情复发休了一场归期未定的长假。 林琴南尚无从得知夏律师多年积攒的案源去向为何。 第二天一早夏律师就打来电话,声音虚弱。 “小林,昨天谢谢你帮忙,我父母都跟我说了。我准备暂时离职了,这段时间你做得很好,这个月的薪资照常,年终奖我私人账上提前划给你。后续的事情人事会找你谈,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夏律师,祝您早日康复。” 前一天夜里林琴南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离开医院之后就径直去了办公室,趁下班后所里没什么人,处理了一下未竟事务,又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打包走了一部分,从而避免当众搬箱子走人的尴尬。 上午林琴南去了人事部见陈主任。 “陈主任,夏律师手上的案子都做得差不多了,之前欠下的顾问合同也按照她的意思转给了其他律师,我这边善后好了。” 陈主任五十岁上下,有些秃头,对POLO衫情有独钟,林琴南见过各种不同颜色的POLO衫出现在他身上。且其常年抽烟,说话时嘴里的烟味能传得极远,林琴南常常反射性地屏息,佯装镇定。 “小林啊,夏律师说你很优秀,这几个月效率很高。现在她身体不好,不能继续工作,但几个合伙人讨论之后呢,感觉你还是可以留下来,去其他律师的团队,你看怎么样?”陈主任喝了口茶,透过滑下鼻梁的老花镜审视着她。 “好的,请问我跟哪个律师?” “怎么?你有意向?” 林琴南大脑飞快运作起来,郑越钦主要是做什么方向来着? 她想起来曾经听过郑越钦让罗音带着三证去……看守所!对,刑事! “我跟了好多年民事案件了,想熟悉熟悉刑事案件,不知道所里有没有刑事律师缺人手?” “行,我明白你意思了,我去沟通一下,有结果了就通知你。” “好的,麻烦主任了。” “这几天你可以休息休息,夏律师的工作风格我是知道的,这几个月你应该也没歇过吧?”说着自顾自笑了起来。 林琴南陪着笑了笑,并不开心。 她不想休息,她想学习以及赚钱,一刻不落地,但眼下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顺利。 此后林琴南仍然日日通勤,利用无事可做的时间看完了一直积攒着而没有精力看的最高检、最高法指导性案例和数十篇刑事方向的论文。 大学有个老师告诉她,没机会的时候,就做些对的事,等机会来。 于是她坚持不懈地重拾淡忘的刑法知识并持续叠加。 一周后,夏律师正式离职,同日,几摞陌生的卷宗材料堆在了林琴南桌上。 好巧不巧,这天林琴南没有去上班,纯粹因为想去博物馆逛逛。 并且为了博物馆秩序,进门前她把手机开了静音。 逛完三层正馆,又遇上木乃伊展览,林琴南难得有些兴奋,和讲解的志愿者聊了半天荷鲁斯和阿努比斯,一直到下午才走出展馆,意犹未尽。 掏出手机发现满屏都是未接来电和消息提示。 【你在哪里?】 【有急事需要处理。】 【尽快回电。】 【……?】 【无故缺勤?】 【你不上班的?】 【不是你自己提要到我团队做事的吗?】 【一个小时之内还不过来你可以直接离职了。】 【不接电话,不想干了吗?】 出师不利。 在成为其助理之前,林琴南完全没想到郑越钦是个如此乖张且严苛的工作狂。 并且极爱记仇,人前彬彬有礼,人后丧心病狂,当然这一面也仅对她表露。 ☆、6-复苏 【6】 匆匆赶回律所,一路走到座位,周围十分宁静。 林琴南将此视为风暴前的预警。 她细细看了看罗音的桌子,电脑不在,杯子满着。 郑越钦办公室的杯子里有茶,公文包也在柜子上。 于是她端着电脑,蹑手蹑脚地挨个窥探会客室。 透过半身磨砂玻璃,她分辨出罗音常穿的棕色乐福鞋,然后深呼吸,敲了敲门。 “请进。”郑越钦的声音响起。 林琴南低着头,没敢和他对上眼,挑了门边的空座位坐下来,给了罗音一个眼神。 “这位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郑越钦对面,齐耳短发,无框眼镜,格子衬衫,学生模样,语气透着谨慎。 “这位是我的助理,”郑越钦停顿了一下,林琴南感觉到其中的凉意,“林律师。” “莫女士,您可以继续说。” 她把一缕掉下的头发又仔仔细细地顺到耳后,点点头:“我现在也不在乎别的了,我就想让他付出代价,我的作品……不应该署他的名字,更不该让他凭这个得奖。” “你手上有证据证明你导师没有参与这个作品的创作吗?” “我只有手稿和创作手记,至于其他同学……他们不太可能站出来帮我说话。” 罗音在一旁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过于明显地皱了皱眉。 “通信记录呢?”林琴南发现郑越钦露出一个虚伪的体贴表情。 莫女士又摇头:“他很注意这些,重要的事情都是当面谈,想必也很有经验。” 说着讽刺地笑了笑。 基本案情了解下来,立案是足够了,但胜诉的把握并不大。 郑越钦虽说是刑事律师,但也做了不少民事案子。 所里合伙人之间办案的界线比较模糊,几个律师一起挂名办案冲业绩也是常有的事。 这个案子就是所里专管移民的合伙人刘律师和郑越钦合办的。 知识产权案件律所目前做得还不多,高层又有拓宽这方面业务的计划,这次的案件涉及知名高校博导,若能打赢对律所名声将极有裨益。 送走莫女士之后,郑越钦当即布置下任务。 “罗音,立案的材料你这周之内准备好,缺少的证据目录也尽快整理给我。” “至于你,”郑越钦皱着眉转向林琴南,“你去跟那个导师的学生沟通,把该搜集到的信息都记录下来,越快越好,别让他们知道你是律所的人。” 说完他就自顾自地疯狂敲击手机键盘,不知道在联系什么人,见两人还未起身,又抬起眼摆了摆头,示意她们可以出去了。 林琴南和罗音都感觉到郑越钦的兴奋。 跟医生接到了罕见的病例,老师遇到了天赋异禀的学生,记者撞见了轰动新闻一类情况同样性质。 两人走出来,罗音表情有些微妙:“夏律师情况怎么样了?”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稳定了,说是过段时间回来搬东西。” “那……你跟郑律师,什么关系啊?” “……老板和下属?” “那他怎么这么容易就收你进团队了?”她皱眉表示怀疑。 “大概是主任游说的?前两天约谈,我说想跟个主攻刑事的律师。” “不可能,我进组之前交了好多材料呢,在学校写的论文,毕业之后写的各类文书,他都要过目的。还有之前那几个,最近刚升合伙人的那些律师,当初不管谁推荐,都要通过他各种考核才能跟着他办案子。” “你嘛……主任就进去坐了十分钟,他就让我把卷宗转给你了。” “可能……之前他看过我写的材料了?” 两人没再深入探讨这个问题,各自忙碌起来。 林琴南又想起他发过来的那些催命短信,心情很是复杂。 这个情况确实古怪,自己前些日子表现的确不错,但毕竟不是科班出生,办案水平也只是速度快和不出错罢了。 罗音,以及之前跟过郑越钦的那些律师,最差也是N大出来的研究生,他们都遭受了那么多折磨……一相比较,自己进组未免有些容易了。 莫非是走后门成功了? 林琴南摇摇头,决定先放下这个疑问,以劳动回报郑越钦的人情。 至亲的离世带给人的后劲是可怕的。 开始那段时间,林琴南没有眼泪流下来,处理完后事便照常上学。 后来她开始梦到姑姑,梦里姑姑照常开着小破车带她出去吃宵夜,或是走在她边上一起逛街,或是在家里边打扫卫生边唠叨,于是她的泪腺跟失了控似的,彻夜彻夜地嚎啕大哭,哭得没力气了就躺在被窝里抽泣。 接着是埋怨,她想着98年的大雪,被姑姑藏在衣柜里父母的黑白照片,想着坐在姑姑家里的那个晚上,又想到被白布盖着一动不动的姑姑、火化烟囱冒出的黑烟、装在纸箱里的灰烬、泼着红漆的家门、桌上一如往常的摆设、阳台上飘飘荡荡的衣服、冰箱里保鲜膜包着的剩菜,感叹着自己最终还是被抛弃的悲惨命运,在心里厌弃着自己。 那天晚上她室友被厕所里的闷响惊醒,找来保安才把反锁的门撞开,发现林琴南坐在黑暗里对着窗口投进来的一点白光木木地用头撞墙,打开灯又突然清醒过来,一脸惊讶地看着满屋子的人。 后来她开始吃药,定期去医院报到,暂停了学业。 这样靠着姑姑的存款浑浑噩噩地过了大半年,一天她突然梦到和姑姑在家看电视,她本来该回学校,但玩得有些晚了,就准备住下,次日再回去。 姑姑说那好啊,我给你把床收拾收拾。 于是林琴南安稳地坐在沙发上吃水果,看着姑姑进了房间,好久都没有再出来。 然后她醒了,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姑姑已经不在了。 这天她才有些醒过来了。 彼时章山月一家尚健在,早晨杨湖出门买菜,开门发现林琴南在门外等了一夜。 她瘦得脱了形,眼里也尽是血丝,冻得脚踝发紫,开口时不停地搓手。 “阿姨,能给我做顿饭吗?” 杨湖抱着她哭了很久,接着林琴南在杨湖家里住下来,每天骨头汤、鸡汤、鱼汤、药膳轮番喂着,小半年之后她身体渐渐恢复过来,才回了学校。 之后的事暂且不表。 但她一直没有缓过来,尽管刻意地不去想这些事,她还是常会在夜里崩溃大哭。 直到最近。 林琴南开始觉得生活有点意思了。 从前夏云锡虽然也是个工作狂,但却喜欢闷头自己做事,大概因为对林琴南信任度的不足,她只把最琐碎的边缘事项交给林琴南,非必要不交流,林琴南的细微乐趣仅来自和工作量同步增长的工资。 而郑越钦和夏云锡不一样,他乐于向手下人不同程度地分配工作,喜欢带着人在外面跑,自己只负责最核心的文书和保障案源,算是知人善任。 这样的高参与度和郑越钦穿插其间的刻薄瞬间,令她心里的一汪死水轻微地晃荡起来。 ☆、7-棘手 【7】 林琴南很快意识到郑越钦轻描淡写分配给她的任务根本就十分棘手。 林琴南根本没有本地高校圈的人脉,她总不能直接走进学校,抓到学生就开始盘问吧,假装学生混进校园查案是电视剧里的鬼扯。 盯着材料看了一会儿,她先缕了缕人物关系。 莫虞飞,女,Y大雕塑系博士在读,称本届国家艺术展雕塑类冠军作品为其原创,被博导方芪强制署名参展,获得不菲奖金。 除了手稿和创作手记没有其他证据,邮件内容都是擦边球,没有直接涉及作品交接的言辞。 方芪带的学生也都默认这种行为,为了保住自己的学位,没有人会站出来替她说话,更不可能出来作证,所以也就是……没有证人。 林琴南仔细地思索着自己能做的事,先是在网上检索涉案人物。 方芪,男,53岁,接着是一大串头衔和作品。 滑到最下面,短短一行字吸引了林琴南的注意。 2017年与青年画家金忱结婚。 53岁,2017年才结婚?青年画家? 于是检索金忱——1990年生,Y大设计系博士在读,Y大模联主席。 师生跨年恋,林琴南撇了撇嘴,似乎摸到了点门路,又还有点距离。 “怎么样啊,我看你查了半天,看出来什么了?”罗音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这个导师是个狠人,53岁娶了个28岁的学生。”林琴南戳了戳屏幕。 “哇塞,现实里我还头一遭见这种……”罗音凑过来仔细看了看,“还是博士?还是在读博士?还是模联主席?这一点儿也不避嫌啊?” “咱们所有律师是Y大毕业的吗?” “应该没有吧?人家艺术类院校,哪会来做这一行……就算有呢,你想干嘛?” 林琴南摇摇头,“我也没想好,郑律师一般分配这种任务其实是什么意思?” “刺探消息这种?”罗音望向郑越钦办公室,声音轻了些,“没人知道他想什么。不过,从前有个助理,就坐你这张桌子,擅自去探望被捅伤的受害人,被他炒了。” 林琴南仿佛听见了“叮”的一声警示音,侧过头瞄了眼郑越钦的办公室,百叶窗没完全合起来,隐约看见窗帘缝里他黑色的身影端正坐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似乎察觉到某种注视,突然敏锐地把眼神转向她们。 林琴南后颈暗自颤抖了一下,有些感慨职场无情,又反应过来郑越钦对于下属和非下属微妙的区别对待,果真是个理性又古怪的社会人,残酷的是此刻她已经从后者变成了前者,正悬悬站在被解雇的边缘。 林琴南把Y大模联成员的微博逛了个遍,除了模联下周要举办公开活动的宣传海报之外一无所获,快下班也没个实际结果。 这时候郑越钦的办公室门开了,他拎着包走出来,敲了敲林琴南的桌子。 “晚上有空吗。” “有。” “有个场合要喝酒,你跟我一块儿去。” 林琴南有点纳闷,看了眼罗音。 她没回头,但显然在用余光扫这个方向。 “磨蹭什么?不想去?” 林琴南忙说不,有点殷勤地收拾东西。 “我先去把车开出来,你到大门口等。”郑越钦大步离开。 “什么情况?” 罗音幽幽转过来,“我不会开车,也不会喝酒。” “那以前呢?” “助理陪他去啊,就是以前坐你位置的那个,你赶紧的吧。” 那还合理,林琴南提着包一溜小跑进了电梯。 随即她发觉自己的模样对于应酬而言可能太过休闲了——米色衬衫,黑色西裤,高帮黑色帆布鞋,低马尾,素颜。 从包里掏出雷悦送的有色润唇膏,抹了三层,有了点血色,还是太素。 不过大概也不是什么大场合?坐在边上撑撑人气,结束充当司机,应该不必在意。 郑越钦的揽胜正好开上来,林琴南打开后门,发现后座堆着材料,只好坐在副驾。 郑越钦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抹了唇膏。 “不用你应酬,坐在边上吃吃菜,吃完负责开车就行。” 林琴南侧过头来听他讲话,突然觉得耳边声音变得很遥远。 眼前的画面让她想起了那个尴尬的酒会。 那天她穿得与周围格格不入,又被陈怀沙拉着到处问好,半场下来羞红耳根,忍不住甩开她的手,失去表情控制时又被迫面对章山月的善意…… 悄悄离开,吹着风走回学校,又陷入高烧。 那是她之后一长段噩梦的开端。 尖锐的耳鸣声骤然响起,林琴南咬牙暗自斗争着。 见林琴南看着他发呆,郑越钦问了声:“盯着我干嘛?” 林琴南像是被拽回了现实,“没事,没事。” 手心有些生疼,林琴南低头,指甲不知何时在手掌掐出了一排不深不浅的印记。 “是和谁一块儿吃饭?” “刘律师,就是管移民那个,还有Y大校友会的一些人。” ☆、8-意乱 【8】 酒局不大,除了律所三人便是五个学究般的中年男人。 冷菜上来,众人都只是寒暄,并未动筷。 主位边上空了一席。 聊天内容与案件无关,都是恭维话,林琴南听着有些走神。 半个小时之后那位才来,年轻女孩,涂着红唇,一身黑裙。 “哎哟,师母来了。” “快请坐,快请坐。” 一片殷勤,在林琴南听来倒有种讽刺的意思。 仔细看了那人的脸,林琴南意识到这就是那位教授的年轻妻子,画家金忱。 “让大家久等了,今天路上太堵了。”她落座,脱下薄外套,露出纤细的胳膊和肩颈。 “师母最近在忙什么呢?”一个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给她倒上茶。 “别叫我师母了,我承受不起,您可比我大一轮呢。”众人应声笑笑。 金忱不顾旁人的尴尬,又说:“我不忙,平时出去旅旅游,想起来就随便画画草稿,哪有所长您忙呢?” “金画家还是谦虚啊,方教授身体还好吗?” “他跟从前一样,工作多得很,好着呢。” 林琴南暗暗观察着,气氛虽有些尴尬,众人倒是司空见惯的样子。 聊了一会儿,金忱突然将目光停在林琴南脸上。 “这位小姐是新面孔?” “这位是我的助理,小林律师。” 金忱细细打量着她,林琴南微笑,不自在地喝了口茶。 “看着挺年轻。” 评价了一句,就转开眼神,又说别的去了。 几瓶红酒下来,气氛热起来,但似乎仍未进入正题。 林琴南小口小口吃着菜,密切关注郑越钦的指示。 “对了,听说两位律师这次接了个案子?” 林琴南随之紧张起来,捉摸着把被告人的妻子请过来吃饭是什么操作。 反水? “是的。”郑越钦泰然自若,似乎早有打算。 “方不方便一会儿去楼上谈谈?” 当着众人的面,金忱直截了当。 林琴南暗自惊吓,心想如今职场果然水深,资深男律师也难逃命运。 郑越钦点头,注意到林琴南微妙的表情,不着痕迹地白了她一眼。 散席之后刘律师、郑越钦、林琴南和金忱一同去了行政酒廊。 原来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 嘈杂的人声中,金忱借着酒意坦然地讲着自己的事。 “从前周围有人劝我别像卖了自己似的,还有人不知内情,就当我是在委曲求全了。在学校里见着我,眼里总有点儿同情,又有点儿畏惧的。” 两个男律师似乎也并不解风情,安静地听着。 “那些流言我为什么要听,我喜欢他才跟他在一块儿。” “可到头来,是我自以为是了,我不过就是他的发泄对象,是他带出去炫耀的玩具。还是他自以为用权势的关照就能换来的那种。” “那又如何呢,就当我也没感情算了。至少我顺顺利利读到博士了,在外面还能有这么大面子。要是他挂了,东西我都能分一半,有什么不好?” 说着她扫视三人,微妙地笑了。 “所以…我为什么要出卖这些好处,帮你们扳倒他呢?” “我想,您肯来就是想好了吧?”刘律师语气笃定。 金忱低低地笑了:“她从前是我室友,本科四年去哪都在一块儿。后来我要跟他结婚,第一个我就告诉她,她狠狠地骂了我一顿。后来怎么着?先是通过我的关系让他行方便,收了她当她博导,后来都跑到他床上去了。现在吃了亏想告他了?自己做的坏事难道不该付出代价?” 林琴南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莫虞飞。 “不过我没她心肠坏,做艺术的,谁不想让自己的作品声名远扬呢,我也看不惯那老头窃人家的作品。” 郑越钦和刘律师相视一眼,但都没开口,似乎在等金忱的后话。 “不过呢,我不仅要让他学术不端的事情被捅出来,”她顿了顿,“我还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们俩那些恶心事儿,但我不能让他知道是我干的,我没必要威胁自己的地位,你们明白吗?”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很平静,摆弄着金灿灿的手镯,嘴角还有笑意。 话毕点了根细烟,吸上一口,抬眼望向郑越钦。 林琴南暗自打鼓,回想起先前见到莫虞飞时她文静严肃的模样。 “话我就放在这儿,今儿要是喝满意了,东西就给你们。” 她浅靠在高脚椅上,一脸戏谑,老练世故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二十多岁。 “但那女人也不能好过,就这么简单。” 服务员过来提醒她不能抽烟,她便把只燃了小半截的烟扔进了水杯。 郑越钦脸上还挂着很官方的笑容。 “听说你们所指望这个案子冲业绩呢?喝点儿酒,买点儿水军就能解决的生意,不合算吗?” 郑越钦和刘律师交换了个眼神。 “听说您爱喝洋酒?咱们今天就喝点洋的如何?” 刘律师接过话茬,显然是同意了。 金忱不置可否,笑开了。 郑越钦随即调了酒单,很快洋酒杯子、冰块、几瓶林琴南不认识的酒被端上桌来。 三个人喝酒跟喝可乐似的,林琴南看着心惊,之前酒席上已经喝了不少红酒,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动,这个敬完那个敬的,现在又开始灌洋酒。 林琴南在这个荒唐诡异的酒池氛围中很不自如。 金忱有些自虐性地喝着酒,两个律师也陪着喝。 她随性地看着郑越钦,脸上的笑容没停过。 林琴南觉得金忱的眼神里有一丝调情的意味。 一直喝到十点才散了,三人送她上车。 黑色奔驰开过来,金忱还有自己的司机,摇摇晃晃坐上车,临走又打开窗。 探头来了句:“谢谢招待了郑律师,”眼波流转其身,“周一保你们拿到东西。至于她那里,我想你们知道该保密吧?咱们这局可要玩下去。” 闭窗驶离,林琴南扭头想问方才被调情的男主角是否真答应这荒唐要求。 那高大的背影没理她,目送奔驰离开,又打电话叫来喝得七荤八素的刘律师的助理,将其送上车子。 站在冷风中,脱了外套,松开领带,转过来居高临下看着林琴南。 相视无言十秒。 “走不动了,把车开过来。”语调平稳。 递出遥控器。 林琴南见他看着没什么异常,便径自跑向停车场。 车子开回来,不见人影,林琴南下车查看,人已经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兀自撑着额头,叫他也没反应。 只能在大堂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把他架上车。 林琴南想,合着前面全是强撑,倒还得体周全,果然是专业人士。 点开车上的导航,自动定位到了上次的小区。 开着开着她发现了问题,如何将其送进家门呢。 这时候不省人事的郑越钦突然开始说话:“20幢2802……指纹锁……” 这时候还能记得报门牌号,真的专业。 林琴南扶着方向盘侧头看过去,他眼睛都没睁开。 到地方停好车,扶他下来,能自主行走,方向也挺准,就是说不了话,神志不清,半身重量压在林琴南身上,鼻息喷在头顶,满是酒味。 林琴南瞄了眼电梯里的摄像头,自觉尴尬。 平日里喝了白酒都要回去加班的人,原来也扛不过洋酒。 抓着他的手指打开门,按亮灯。 大平层,精装修,恒温系统,果然是有钱人。 郑越钦自然地坐在换鞋的木头椅子上,又不动了。 林琴南叹了口气,帮他脱了鞋,又扶起来往卧室去。 房子虽然大,却空荡荡的——客厅里摆了张墨绿色皮沙发,墙上挂着巨大的电视和一幅洒满了冷色系颜料的画。餐厅和厨房连着,中间被整理台隔开,一水儿的金属色。餐桌外面是一个很大的露台,太黑了看不清楚。 途径书房,最里是主卧套间,只有落地灯和一张巨大的床垫,铺着灰色床单和浅色毛毯。 林琴南吃力地将郑越钦扶到床上,盖上毯子。 她累得快厥过去了,发丝间的汗都要挂下来。 收拾妥当准备走的时候,她出于本能又去看了一眼书房。 三面墙满满当当的书架,中间是圆桌和幽灵椅,桌面上还摆着几本眼熟的卷宗。椅子对着落地窗,外面通向餐厅边上的露台。 她随手戳了个开关,外面绕着边缘的一圈地灯倏得亮起。 露台外围是半身玻璃,从室内就能看见城市灯光夜景,地上铺着草坪和石板,米色的太阳伞下是一张实木躺椅。 真美啊,有钱挺好,她这样想着。 对着夜色发了会儿呆,雷悦打电话来问她晚归情况。 “人呢?还在加班呢?” “没,有个应酬,这就回来了。” “怎么回来呀?末班车都没了,要不要我来接你?” “没事儿,我叫个车就行,律所能报销。放心吧,早点睡。” “行,保持联系,注意安全啊。” “好嘞。” 挂了电话,她打开叫车软件,等待应答的几秒钟里,余光瞥见书架上的一张照片,周遭愈发沉寂。 一眼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照片里的两排人都穿着学士服,手里抓着卷轴。 第二排右边第三个是郑越钦,除了笑得过分灿烂和现在几乎没什么区别。 边上就是章山月。 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头发短得被学士帽全然盖住,没戴眼镜,眯着眼看向镜头,嘴角抿着弧度向上,就他而言已经算是很开心的表情。 再过去一个就是陈怀沙了,她总让林琴南想到俏丽一词,但也令她心悸。 这是章山月人生中她参与不了的部分,如今却也物是人非。她垂下眼睛,满心悲怆。 过往章山月的点滴模样,无法抑制地在她脑中闪现。 这时候,卧室里传来一阵东西落地的杂乱声音。 她收回思绪,急忙跑过去,发现郑越钦坐在马桶边上,吐得满脸通红,见她进来匆匆忙忙按下冲水键。 洗水池架子上的瓶瓶罐罐七零八落地掉在桌面和大理石地砖上。 “郑律师在找什么?我帮你?” 林琴南蹲下来捡东西,发现散落的杂物中除了护肤品还有些药罐子。 郑越钦迷迷糊糊看着她,皱起眉头。 “你怎么在这儿?” “我送你回来啊,正准备走。” 郑越钦于是若有所思地点头,有点小学生听讲的意思。 “吃哪个?”她把瓶子摆在郑越钦面前。 有胃药,消炎药,以及一瓶全是英文的橙色药瓶。 她粗略一扫便看到显眼的pressure一词。 “胃不舒服……” 郑越钦含糊地喃喃自语,又靠在淋浴间的玻璃上侧着滑下去。 林琴南从手臂下面架住他,咬牙把他挪回床上。 把浴室东西摆回架子,拿着药瓶出去找水。 找到直饮水龙头,又怕太凉,用烧水壶烧热,才送进去给郑越钦。 吃了药又吐了几回,药片也吐了出来,再喂。 等郑越钦躺下来发出轻微的鼾声,已经凌晨两点,林琴南边穿鞋,边盯着叫车软件的光标,已经转了几十圈都没司机接单。 给雷悦发了条短信,她没回,大概已经睡了。 困得不行,于是她决定索性在沙发上睡会儿,到五六点应该能有车,在郑越钦醒来前离开,神不知鬼不觉。 一沾沙发就睡着了,真实而深刻的梦境席卷而来。 梦里是和章山月一起走过的码头,他在微亮的天光里眯眼看她,那个瞬间她感觉到他的心动,也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 章山月绵绵密密地轻吻着她,香皂的味道和海风里的咸味涌入鼻腔,耳边渡轮离岸前的鸣笛声渐渐远去。 梦境太过真实,她不可自抑地流下泪来。 身上突然有了重量,继而是暖意,在黑暗中醒来,脸上湿润。 朦胧间她看到有人给她盖上毯子,正欲起身。 她仍沉浸在梦境里,心里喊着别走,下意识地钩住那人的后颈,仰头亲了上去。 那人反射性地往后退,抓住她钩上来的手想扯开。 她无声地流着泪,微微颤抖,尽力想留住些什么。 眼前的人感受到她的低泣,突然僵住,不再大力反抗。 于是,像章山月从前教她的那样,林琴南生涩地亲吻上唇,辗转向下,介入其间,深深呼吸。 她整个人都贴上去,用力地啃咬着对方的唇齿,另一只手伸向他的耳廓,抚摸扎手的短发,顺势落在脑后,让两人之间更加紧凑。 那人似乎是刚漱了口,嘴里凉凉的,又有些阑珊的酒气,夹杂着香水味道,在她温热的接触中呼吸渐渐乱了。 开始回应。 先是微微张开嘴温柔摩挲,继而热切起来,绷直的上臂侵略性地占据主动,伸手环住她的腰,让她全然依傍其身。 匆匆走向卧室,交织的呼吸声充斥房间。 ☆、9-救命 【9】 郑越钦冷静下来之后,突然对林琴南产生了怀疑。 从葬礼上拦下他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再到次日搭车,接着托关系巧合地进了律所,以及片刻前发生的一系列行为…… 如果她抱有某种目的,那会是什么?如果是为了和自己搭上桃色关系,又为什么在最后一刻慌张地夺门离开?如果是别的他还没想到的企图,这些冗长的铺垫就令人后脊发凉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宿醉令他大脑酸胀,吐光了胃里的东西,此时急于找到些热汤热水填补腹中空荡。 从床头柜找到手机,看了眼时间,又皱起眉。 四点,公共交通大部分还没开始运营,路上网约车也不多,她这时候跑出去要怎么回家? 无论她是否居心叵测,这个时间让女助理独身在外都有风险。 他抓起手机往外走,走廊里散落的拖鞋,客厅地上的抱枕,水壶里凉了的水,挂着水渍的玻璃杯,整齐叠放在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和领带,门口朝外摆着的皮鞋,放在公文包边上的车钥匙……种种痕迹令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负罪感。 此时他又快速地重新回忆方才的画面。 蜷缩成一团的女孩,梦魇醒来模糊的泪眼,迫切又生涩的亲吻,骤然惊醒而后风卷残云般逃离的温情,如果这是她的计划,那迅速放弃抵抗又占据主动的自己有什么借口呢? 他有些懊悔,拿了车钥匙出门,边下楼边打林琴南的电话。 响了两下,突然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被挂了电话的意思。 以极慢的速度从小区大门开始沿街找,虽然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后续的事情,但当前确保其安全回家是第一重要级。 过了三个红绿灯都没见到人,从小区出来只有一条路通向主路,如果到下一个十字路口都找不到,事情就棘手了,他并不知道林琴南的住址,决定往哪个方向开只能靠缘分。 此时,十字路口东南角公交车站上坐着的人进入了他的视线,广告牌的冷白色灯光和路灯昏黄的光线隐隐照亮了她,他立刻认出了那身看起来有些廉价的套装和过分休闲的帆布鞋,以及不同于平日散落下来的黑发。 他舒了口气,打了转向灯准备过去。 一辆老款沃尔沃却抢在他转弯之前停在了车站边,挂的是深蓝色老牌照。 远远看见林琴南钻进车里,沃尔沃也很快开了出去。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打招呼送她进律所的律师李麦。 十几年前能买得起这个型号的沃尔沃,又能在凌晨四点出门来接她的人…… 他不由皱起了眉。 掏出手机给陈怀沙发了条短信,另一时区的陈怀沙很快回复。 郑越钦眯着眼仔仔细细看完了对话框里的字,眼里渐渐冷下来。 早晨,罗音坐男友的车上班,比平常早到了半小时。 告别男友走进律所大楼,难得悠闲地在一楼咖啡厅点了馥芮白和三明治,坐在窗边边吃边刷微博。 一抬眼,林琴南从玻璃外面走过。 匆匆一瞥,异常憔悴,面色苍白,甚至有些浮肿,比以往更加没有生机。 罗音于是回头去柜台点了杯拿铁,拎着咖啡出来,又遇到进店的郑越钦。 微笑打招呼,郑越钦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目光很快从她头顶飘过。 脸色惨白,眼下挂着乌青的黑眼圈,周遭的气场令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给你买的。”罗音把咖啡放在林琴南手边,狐疑地观察着她。 “谢谢,明天我请。”话音刚落,林琴南端起咖啡,吨吨吨地当着她面喝完了。 惊讶之余,郑越钦又端着咖啡从她背后飞速走过,闪进办公室关了门,百叶窗也随即合上。 之后的事情更加令她一头雾水,一上午三场会客,郑越钦和林琴南全程无交流。 一点也没怠慢客户,俩人各自问问题,郑越钦听到回答示意罗音记下来,林琴南自问自记,俩个人都没看对方一眼。 三场会客就像高效运转的流水线一样周全又快速地推进着,而罗音在其中感到了微妙的尴尬和紧张的压迫感。 尴尬是因为她察觉到此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压迫是因为新加入的助理非但没能给她分担压力,反而把工作节奏带的更紧凑。 于是律所这一角一整天都异常安静。 下午,林琴南专注地完成着罗音转达过来的任务。 临近下班,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打了个哈欠,嘴唇干裂而传来痛感,血腥味随之在嘴里扩散开来,她才意识到自己一整天就喝了一杯咖啡。 保存好文档,她拿着杯子猛地站起来。 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她扶着桌子站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从前她停了药,恢复学业,阴差阳错地以为和章山月能修成正果,却很快发现一切都是泡沫的时候,她能连续学习一整天不吃不喝,累到不行然后倒头就睡,睡醒之后暴饮暴食,循环往复。 这样持续了几周,某天她睡得失去意识,叫也叫不醒,吓坏了室友。 因为低血糖被送到医院挂水,醒来之后她又开始接受心理治疗,才明白过来自己是企图通过自虐引起章山月的愧疚感。 这样理性分析之后她没有再反复这种行为,但容易贫血的毛病算是落下了。 凌晨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引发了她旧日的心悸,她梦到章山月说要带她私奔那天的场面,又因为好梦惊醒,鬼使神差地把郑越钦当作他,意图挽留梦里的温存。 被对方的回应刺激得清醒过来,她浑浑噩噩地在冷风里走了好一会儿,若不是因为雷悦半夜惊醒打电话来找她,她恐怕会在路上游荡到天亮。 她又感觉到从前那种无所适从的混沌,于是她的大脑开始通过执着于密集的任务清单来逃避事情了。 她暗想不妙,从包里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吃的,但她并不想向周围任何人求助,她不会在这个崭新的环境里透露出关于自己病史的一分一毫。 她又坐下来,等着周围人下班离开。 五点四十五,错开下楼高峰,郑越钦的办公室里没动静,恐怕等不到他离开。 只要移动到一楼,去便利店买个面包或者巧克力就行。 她还算清醒地走进电梯,中间却一直有楼层停靠,心里又开始慌起来,呼吸也变得困难。 十二楼,十楼,八楼,七楼,五楼…… 她盯着红色数字,抓着墙上的扶手,出了一身冷汗。 终于到了一楼,前面的人蜂拥而出,她想往外走,却发现已经挪不动步子了。 糟糕。 周围的声音遥远起来,眼前开始出现黑色板块。 她靠着角落蹲了下来,眼看着电梯门合上,又上升。 如果有其他楼层的人进来,就求助吧,她暗想。 困难地抬着眼望向上方的数字,偏偏停在了律所的楼层。 箭头在原地闪烁,电梯停稳,金属门打开。 郑越钦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外。 林琴南想站起来搪塞说自己东西忘拿了,可别说站起身,嘴都快张不开了。 一段被无限拉长的寂静之后。 “救命……” 她听见自己说。 ☆、10-前尘 【10】 低血糖昏倒的特征在于,患者并没有彻底失去意识,只是暂时性地无法控制身体,绵软无力,周遭的声音变得清晰又遥远。 林琴南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重量被放置在一个后背上,双脚离地,左腿被单手勾着,接着听见熟悉的声音。 “抱歉,所里临时有点情况,我稍晚一些到。” 好像挂了电话。 “喂是我,你下班了吗?”又拨了一个电话,“行,那你先别走,我带个人过来。” 拉开半帘夹克拉链的声音,又拉上,右腿也被勾起来,大概是放好手机腾出了手。 林琴南的记忆在被放上车之后戛然而止,困意袭来,她无力抵抗。 再醒来时她便躺在病床上,消毒水气味扑鼻而来。 视线范围里没人,床边立着个浅蓝色医用屏风,天花板上老式的白炽灯有些灼眼,手上的输液管匀速滴着药水,对面的木头柜子里摆着些简单的医疗器械。 林琴南反应过来这不是正儿八经的医院,这个简陋的风格和她从前常跑的校医院太相似了。 房里安安静静的,隐约能听到空调外机运转的噪音。 外面天黑透了,她望着窗外的树影,有些紧张。 手机就在枕头边上,按下侧键看时间,已经九点。 似乎是听见了手机解锁的清脆响声,屏风那边突然传来椅子移动的滚轮声。 “哟,你醒了?多久没睡觉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端着银色保温杯走到床前,贴头短发,黑框眼镜,眼角微微上扬,灯光下看着皮肤十分精致,唇红齿白。 “加班,睡得少。”林琴南不太习惯和陌生人分享细节。 “怎么,郑越钦榨取你的剩余价值呢?” “没,”她不自在地往手机屏幕上看,“还行。” 那医生仔细打量了她几秒,平淡地说:“跟从前差不多,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他就喜欢用你这样的劳动力——多做事,少说话。” 林琴南惊讶地抬头,努力在记忆里搜寻这个人,却完全没有印象,于是更加尴尬。 “哦,你应该不记得我,是我记忆力太好才记着你的。”他从床底下抽出一张椅子坐下,“蛮多年前那次酒会啊,陈怀沙说你是章山月的妹妹。” 林琴南怔住,心跳慢了一拍。 “哦,不好意思,时间有点久了。” “有个事儿我一直很好奇,问了你别生气。”他有些微妙地试探着林琴南的反应,“你跟章山月是真的吗?” 林琴南脸上原来端着的不太可见的笑容瞬间彻底消失,目光黯淡下来。 “看来是真的。不过你们既然是兄妹,这么处家里人不反对啊?”八卦医生一脸好奇,“哦,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语气里并没有歉意,倒有些欣赏与期待的意味。 以前并没有人把那些事情摊在她面前和她谈,而且是以这种坦然的态度,就像是在探知某个新领域似的。 此人的态度令林琴南有些自暴自弃,憋了半天说:“不是亲戚。” 他皱了皱眉,有点失望。 “这样啊,怪不得。” “你是陈怀沙的朋友吗?”林琴南谨慎地问。 “是啊,从前都是学生会的。” “那你……”林琴南没能问下去。 他想了会儿,反应过来,嘴角上扬,带些戏谑:“出轨这事儿,说不准是谁的错。” 林琴南愣愣地看向他,心里有了些自己也没准确意识到的释然。 他并没有打算结束话题,开始自顾自滔滔不绝:“陈怀沙什么人啊,谁不知道她仗着家里富,做惯了交际女王,恨不得所有人都当她小弟。以前她在学生会就拉帮结派,不跟她的,基本上最后都要被踢出去。那性子说难听点就是嚣张跋扈。” 讲着讲着又换了个姿势,往床尾的杆子上搭了胳膊。 “后来章山月抢了她的先,被选上了学生会主席,陈怀沙就开始死命追求他。可能是打算当不上主席就泡主席吧。” 这副正经模样讲出最后一句话,逗乐了林琴南,本想会心一笑,却把干裂的嘴唇扯破了。 “天,你一个女孩子,不知道要多喝水,好好护理嘴唇吗?”他见了鬼般的惊恐,飞速从柜子里拿出棉签去堵她嘴上流血的伤口,等她接手棉签,又立刻去外面倒了杯水端给她。 林琴南从其一系列言行中微妙地看到了雷悦的影子——天生闺蜜,多份刻薄。 “谢谢。” “不知道章山月喜欢你什么。” 感激的微笑不一会儿就僵在嘴边。 “怎么?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不share一下吗?”他环起手臂,予人紧迫。 林琴南执着地沉默着,垂下眼专心地喝水。 “不想说算了,我早晚从郑越钦嘴里问出来,他们关系这么好,他肯定知道。” “他们关系那么好吗?”林琴南耳想起了不该想的事情。 “当然了,大学四年室友,工作之后还合作了好多案子。要是章山月后来没考公,现在估计也跟郑越钦一样是合伙人。”讲到这里他也觉得有些不对了,斯人已逝,这样的假设未免有些悲凉。 林琴南此刻却在想着别的,此前与郑越钦相处的片段似乎都渐渐蒙上了一层赤身裸体而不自知的感觉,令她耳根发烫。 他轻咳两下,似乎想换个话题来挽救这尴尬的沉默。 “我看你也有两下子,这相貌平平又疏于管理的,居然能让章山月悔婚。”接着他又以淡然的语气问:“说内在美我是不太信了。难道是你技术好?” 林琴南顿时羞红了脸,有些生气:“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这个节骨眼上,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正是郑越钦。 他感觉到房里的气氛不大对,林琴南脸上通红,愠怒神色,旁边人则理直气壮地盯着她,甚至没有人转过来看他一眼。 “好了?” 穿白大褂的人这才转过头:“早好了,睡到现在,挂完这瓶就能走了。” 郑越钦点头,又看向失常的林琴南:“你不吃饭的?” 林琴南抑制住情绪,没敢抬头:“今天忙忘了。” “你看你给人累的。”汤岭见缝插针。 郑越钦白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行了,今天耽误你下班,欠你一顿饭。” “确实被耽误了,我夜里还有个局呢,”汤岭站起来看了看手表,“我得走了,也不剩多少了,我给你拔了吧。” “好的,谢谢。”林琴南还没来得及看吊瓶,手上一松,输液管连吊瓶已经被汤岭麻溜地拎了出去。 林琴南掀开被子下床穿鞋,脑子里又沉又晕,仍尽力不表现出虚弱的样子,干干脆脆地站起来,还把床理了理,喝过的纸杯和沾血的棉签都扔到垃圾桶里。 郑越钦站在两米开外静静看着。 “郑律师,今天喝酒了吗?”她做完事情,站定,想起来郑越钦在电梯里的通话。 “没有,家里人吃饭。”他插着口袋,视线往外面寻找汤岭的身影。 他无意往下说,这不仅是家庭聚会,还是场家里老人特意安排的相亲宴。 可汤岭的嘴和他的不一样,那白色的高瘦身影从外面风风火火地回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怎么样,那姑娘你满意吗?” 郑越钦有些头疼,余光扫过林琴南没有血色的脸。 他一向不跟同事,尤其是下属过多交流,认为让他们介入自己的私生活将会有损其严肃认真的形象。 但他突然意识到,此刻覆水难收。 ☆、11-谋杀 【11】 齐松芬被谋杀的时候,郑越钦正在一个街区外的家里吹着头发。 齐松芬的姐姐齐喜珍打电话来的时候,他还完全不知道情况,面对齐喜珍怒火中烧之下劈头盖脸的辱骂,他感到莫名其妙,酝酿好的一段回击之言在齐喜珍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彻底咽了回去。 “她死了,你偿命吗?你们怎么做事的?” 那边愤恨地挂了电话,郑越钦端着手机愣了会儿神,滴水的头发把睡衣后领染湿了一大片。 这个结果其实郑越钦不意外的——齐松芬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表现几乎可以被当成典型案例进行教学了。 半个月前,因绑架罪被关六年的卢原出狱。 六年前,郑越钦刚刚正式成为律师,这是他经手的第一个刑事案子。 齐家小女儿当时才十七岁,周五放学之后不知所踪,家里只当她是在外面玩,没有立刻去找。 夜里接到电话才知道齐松芬是被绑架了,在绑匪的恐吓之下没敢报警。 齐家一夜就筹好了钱,又苦等了一个礼拜,才接到第二个电话。通知他们交钱的时间地点。 上大学的大女儿放假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果断报了警,在约定地点将犯罪嫌疑人抓住。 对方是个十九岁的毛头小子,一经讯问就战战兢兢地交代了拘禁地址。 齐松芬在一个待拆危房的地下室里被找到,受了几处皮外伤,有些脱水,情绪正常。 之后一切按法定程序进展,罪犯判了刑,齐家归于平静,全家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过这件事,生怕刺激到小女儿。 不久前,齐喜珍偶然看见妹妹的梳妆台抽屉里藏着一块发臭的破布,仔细回忆之后才想起来——齐松芬被发现时嘴里就塞着这个。 本来齐喜珍只以为这是以前的绑架案给妹妹留下了心理阴影,是因为憎恨那个罪犯或是提醒自己注意安全才留着这罪证。 直到发现齐松芬以前提过的男友根本不是她所谓的同事,那些所谓的约会也其实都是在监狱——六年间,她一直在探望卢原。 齐松芬不是没考虑过让齐松芬去看心理医生,但齐松芬除此之外再正常不过了——高考考上了名校的建筑系,毕业之后当了制图师,也和一个同事谈了恋爱(后来证明这只是个幌子),一切似乎都步入正轨。 齐家父母都很庆幸女儿没被那次的事件影响,甚至因此开始每周做礼拜——齐喜珍自然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年迈的父母。 齐喜珍再三考虑之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找到了当初负责这个案件的郑越钦——齐喜珍知道卢原是个孤儿,也没有朋友,作为辩护人的郑越钦可能是最了解他的人了。 当时郑越钦对卢原是很有信心的——他第一次见卢原时,他剃光了头发,穿着看守所的马甲,高高瘦瘦的,脸上还有青春痘。讲话带口音,词汇贫乏但用语文明,认罪态度很好,说自己绑架那个女孩子是想要点钱坐火车回老家找父母,还说那几天钱不够,就算自己不吃也都给那女孩买了盒饭。 接触下来,郑越钦认为他只是个缺少家庭教养和感情抚慰的失足少年。 因卢原是他早期负责的刑事案件当事人,判刑之后郑越钦也时不时去探望,卢原总是挺真诚地跟他说狱友的趣事、在图书馆里看的书和出狱之后的打算。 他说自己身体素质好,找个稳定的体力活就行,还担心单位会不要有前科的人。 郑越钦也算认识他六年了,眼看着他从年少有些病态的腼腆到现在成熟的开朗,对其间变化不是无所触动的。 故而面对齐喜珍的询问,他挺认真地表达了对卢原的肯定。 当时郑越钦已经是个资深的律师,穿着昂贵的西装,坐在高级写字楼的独立办公室里,桌上摆着合伙人的名牌。 因此,听到他这样回答,齐喜珍也放下心来,离开之前反复拜托郑越钦注意卢原的情况。 郑越钦记在心上,亲自去接了卢原出狱。 因六年间他们见了不少面,卢原在他眼里并不陌生,仍穿着当年进去时穿的军绿色短袖,看见他在外面等,笑着小跑过来,一路上都在表达感谢,下车前郑重地保证自己会重新开始。 郑越钦因此渐渐放松了对这件事的关注,只知道卢原在社区的帮助下找到一个传菜员的工作,住在火锅店员工宿舍里,工资绝对够生活。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卢原和齐松芬的可能性,卢原长得还算端正白净,现在算是洗心革面,也有了稳定收入。齐松芬他也是见过的,肤色健康,身材纤细,一对笑眼,从小富裕,不愁面包的事。 历史上也有过受害人和罪犯结婚的案例,倘若能维持十年的来往,双方又有意进一步发展,有什么不可能呢? 当然,郑越钦理解齐喜珍的忧虑,倘若是他的至亲对曾经绑架过自己的人产生这样的感情,他一定也会反对。但这些年的工作经历让他明白,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如她所愿,理智地辨别出该管的事和能管的事是项重要的职业技能。 然而之后的事情完全脱离了预想的轨道。 根据卢原的同事提供的证言,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经常跑到住处和工作的地方蹲守卢原,每次都带着礼物或者想约他出去,卢原每次都拒绝,有时候还把她送的东西扔到垃圾桶里。 那场谋杀发生前,他们在宿舍外大声争吵,内容不详,之后卢原拉着齐松芬出了小区。 没多久,齐松芬的尸体在河边被行人发现,脖子被一块长玻璃片穿透,失血过多而亡。 玻璃上采集到了清晰的指纹,经检验正是卢原的。 卢原不知所踪,受到全城通缉,而郑越钦也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林琴南听到消息时正忙着联系宣传公司(也就是营销号)和网络平台。 掌握了酒店记录、通话记录、偷拍照片等成堆的出轨证据,她感到自己手上摆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命运,沉甸甸的,摇摇欲坠。 起先林琴南犹豫过是否真的要通过这种不光彩的行为达到目的,但上级的意思似乎是即便他们不这么做,那位正房金忱也一定会找别的办法披露这些,那不如他们借此交换些证据,至少能帮莫虞飞打赢著作权的官司。 受着良心谴责的同时,林琴南把东西发给了那边的负责人,处理完费用的事,起身准备去给郑越钦汇报。 罗音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把手机屏幕转向林琴南。 热搜榜:“绑架犯出狱谋杀当年受害人。” 触目惊心但不算空前的社会新闻,林琴南礼貌性地表达了痛惜、愤怒和感慨。 “这个罪犯,以前是郑律师负责的。” “你怎么知道的?你跟他这么多年了?” “前阵子,就你来之前没多久,这个人出狱了,郑律师亲自去接的,他刚出来那几天的酒店房间还是我帮忙订的。”她脸上透着后怕的情绪。 “那这个人抓住了吗?” 她有些悲壮地摇头,“通缉着呢,你说他会不会来找郑律师?” “为什么找郑律师?他没亲人朋友吗?” “出狱都只有郑律师一个人在外面等,你说呢?” 林琴南隐隐有些不安,硬着头皮进了郑越钦的办公室。 他毫无异常地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看桌上摊开的材料大概是在写莫虞飞案的代理意见。 “有事?”郑越钦停手,抬头看林琴南。 “那些材料已经给了宣传公司了,他们准备明天中午曝出来。” “可以,明天注意一下舆论情况。” “好的。” 话音刚落,郑越钦的注意力回到屏幕上,继续敲键盘的动作。 “还有事?”见林琴南还站在那里,郑越钦又抬眼。 “那个谋杀的案子……需要关注吗?” “不需要,到案之后会有法律援助的律师接手的。” “可是那个罪犯会不会……来找你?” “我家的安保系统很好。” 林琴南点点头,没再多说。 等她出去之后,郑越钦远远看着玻璃外面的身影,刚才匆匆一瞥脸色依然是不太好,难道是给她安排太多工作了? 接着郑越钦又意识到自己似乎对她产生了不必要的关心,当即制止了这种想法的进一步发展。 第二天,某高校资深教授出轨女学生的新闻冲上了热搜,暂时换下了那条尚无后续的谋杀案件,经过评论区的不断深挖,莫虞飞的身份也被曝光出来,与此同时,她委托郑越钦代理的著作权官司也正式立案。 但此刻莫虞飞显然没有经历关注这边的事,微博搜索实时相关就能看见她的最新消息——进出学校的动态,过往情史,朋友圈构成等等。 因为这位绯闻主人公曾经出没于本所,一整天的休息时间大家都兴趣盎然地讨论来自各方的前线消息。林琴南也混在人群中一边听着,一边在手机上监控舆论风向。 这样挖下去早晚会把金忱牵扯出来,她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不会没有想过,不计这样的后果也要把事情闹大,应该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 是夜的加班时间就在反复刷新新闻和评论中度过。 第二天跟着郑越钦去工地考察,一个刚交房的高端楼盘的实际面积不符合合同约定,房地产公司同时被几十户业主状告,除了应诉还要考虑和解方案,实在棘手。 考察过程中还不断遇到迎上来吵架的业主,一批一批接连不绝,一天下来耳边闹哄哄的,林琴南坐上车恢复安静的时候都觉得耳鸣严重。 “今天那二十户的和解方案就按照刚才他们法务说的定,做完之后直接返给他们就行。还有,他们发过来的欠款业主名单,尽快寄催款通知书过去。” “好的。”林琴南在笔记本上一一记下,标红。 车子开到闸机口停下,郑越钦开窗跟保安解释自己的身份,林琴南有些疲惫地扭头看窗外。 几个工人从车边走过,裤脚有很多泥土,大概是做绿化收尾的。 倒数第二个人,很眼熟,扛着修剪仪器往前走着,看到这车目光定了定,对上林琴南疑惑的眼神,迅速转开,埋头缩进队伍。 林琴南仔细回忆了一下,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郑律师,你从后视镜里看一下刚才那些人。” 闸机口正巧打开,郑越钦刚踩下油门,听到这话又停了下来。 只能看见背影。 “怎么了?” “倒数第二个,好像那个谋杀案的犯罪嫌疑人。” 郑越钦从后视镜里看着倒数第二个工人的背影,肩膀前倾,高而瘦,但依据看不见正脸。 正当此时,那人忍不住回了头,偷瞄着车的方向。 “报警。”郑越钦突然说。 林琴南知道自己没有认错,立刻拿出手机拨号。 正报着地址,身边的郑越钦突然飞快地解开安全带跳下了车。 林琴南猛地回头,那个高瘦的工人已经脱出队伍,往还没通车的新高架上冲了过去,郑越钦颀长的身影在后面迅速追着,距离渐渐拉近,两人跑得没了影。 林琴南爬到驾驶座,把车靠边停下,向保安解释完大体情况,见那中年保安犹犹豫豫地对着对讲机嘟嘟囔囔也不动身,自己拿了墙上的电击棍跟了过去。 天色开始变暗了,林琴南气喘吁吁地跑了几百米,终于看见那两个在断路边僵持的身影。 十几米的高度,风呼呼吹着,林琴南远远看着,心揪起来。 那边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身影的靠近。 “卢原,你忘了你跟我保证过什么了吗?” “我难道不想好好生活吗?那个女的就是个疯子,我真的被她逼得走投无路了。” “你不知道的,你又了解我多少呢?” “那个疯女人整天缠着我,说要跟我在一起,还说不跟我在一起就要去死,就要把我的秘密公之于众。”那人喃喃自语着,比起说给对面的人听,更像是在自我告解。 “你们之前不是见过很多次面吗?你为什么不早拒绝她?你可以不接受她的探视的。” “她仗着自己有钱,跟那些看守的人都搞好了关系,无论我在做什么,只要她来了,我就得去见她。” “我本以为出来了就能自由了,没想到……她早打探好了。” “因为她喜欢你所以你就杀了她?” “她怎么可能喜欢我!当初我把她关了那么久!她就是个疯子!” “那你就能杀她了?” “你不会懂的。”他摇摇头,露出一个绝望的笑。 “你的秘密是什么?” “就连你也不知道的事……只有她知道……”他突然大笑起来。 此刻郑越钦心里有了答案,皱起眉来。 卢原似乎也知道他明白了。 “那天我才知道她没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我看她一定是疯了,要不就是傻了……当时我年轻,我不懂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我都被关了那么久了,我现在就想好好过……她却逼我,跟我说要是我不接受她,她就要揭发我强-奸她的事!她这个疯子!是她逼我……我气急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到处都是血了……”他在风里颤抖,一点一点往边缘徘徊着。 “卢原,你冷静点,别往那里走。” “你已经报警了是不是?我又要回去了是不是?” 郑越钦伸手保持着稳定的手势,沉默地看着他。 “我不会回去的,强-奸犯在里面就是生不如死……我亲眼见过……我绝对不回去……” 卢原摇着头,挂下泪来,他似乎甚至忘了自己还犯了故意杀人罪。 林琴南打开电击棍电源,从后面一点点靠近着。 郑越钦注意到林琴南的移动轨迹,没有声张。 “即便你不杀她,她也没证据证明你强-奸她的。” 卢原使劲地挠着脖子,慌张地几近跳脚。 “所以我不用杀她的?” 郑越钦不置可否,观察着他的反应。 “那现在我杀了人了,是不是要被处死刑了?” “我能帮你的。” 卢原定定地看着郑越钦,草草地擦着泪。 “对,只有你能帮我,对……”他往郑越钦的方向走过去,眼里有些屈服的意味。 在两米远的地方,他突然凶狠了眼神,向郑越钦冲了过去,眼看就要把他扑下断桥。 林琴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 郑越钦怔怔地看着眼前无限放大的面孔被扯远,一只纤细的胳膊从他下巴旁边伸了出来,勾住他的脖子。 接着,两个身影一起消失在眼前。 他骤然反应过来那只手的主人是林琴南,当即反射性地扑向那空荡的断层。 凉风撕扯着周围的空气,远处的警笛声扎进耳膜,一切感官都被周遭无限地放大。 ☆、12-脱轨 【12】 郑越钦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态过。 他做完笔录离开时,看见坐在审讯室里满脸淤青的卢原,又不可自抑地握紧了拳。 如果不是因为高架桥下包着塑料棚的货车和他头上的安全帽,大概都等不到法律来审判他。 一出派出所,郑越钦就拨通了罗音的电话。 “她怎么样?” “还没醒,医生说是轻微脑震荡加肋骨骨裂。” 那该死的凶手自己戴着安全帽安全落地,却害人不浅。 几个小时前他飞奔到桥下时,看见从车棚上滚下来的两人在地上挣扎着。 林琴南皱眉捂住身侧,重重地呼吸着,就像只被弹弓击落垂死挣扎的鸟兽。 郑越钦没有动手去碰林琴南,拨完急救电话,抓起卢原就冲着脸一顿暴打。 ——这并不符合凡事先评估法律风险的他一贯的作风。 他一路开车一路想着工伤赔偿事宜,想到林琴南没有家人照顾,是否该从私人账上给她雇个保姆照顾其生活起居。 开到医院楼下时,他敏锐地注意到对面的那辆老款沃尔沃,又暗自思忖着楼上的探病人员情况。 罗音在电梯口候着他,郑越钦便问:“你怎么下来了,她边上有人照顾么?” “哦,她的室友来了,好像也是个律师。” 走到病房外,林琴南似乎醒了,低哑着声音和那个室友聊着天。 “你说你今年是什么运势啊,是不是该给你找个大师算算?” “小事情,休息几天就行。” “什么几天?伤筋动骨一百天知道么?还有,你这是工伤,必须带薪休假,而且得有补贴。” “没事儿,也没骨折不是?” “你这个金贵的脑袋都脑震荡啦,要是傻了怎么办?” “你才傻呢,我好得很。” 听起来林琴南伤得不算重,郑越钦这样想着走了进去。 看到她那一刻,郑越钦不由得皱起了眉。 她以一个僵直的姿势躺在那里,也抬不起脖子,讲话都没法眼神交流。脸色太差了,白得像墙皮一样,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多了几块擦伤,搞不好会留疤。 本来想出口的一句“看不出来你还功夫了得”也堵在了喉咙口。 “给你放一个月带薪假,够么?工伤补贴等会儿就打到你账上。如果日常生活有问题,走我私人账给你请个保姆。” 一旁的雷悦发现自己先前说的话似乎给他听见了,有点尴尬,只得赔笑。 “郑律师放心,我会照顾她的。” “你也要工作吧?这件事主要是因为我,后续的事情我来负责。”郑越钦瞄了一眼窝在被子里的林琴南,除了脸上的那些伤,看不清表情。 “那个人怎么样了?”林琴南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她在现场疼得眼冒金星,只记得被推上救护车之前郑越钦愁眉紧锁地在一边盯着她。 “抓住了,皮糙肉厚的,一点伤都没受。”他咬了咬后槽牙。 “那就行了。”语气还挺轻松。 没过几天林琴南就出了院,歇在家里修养,一堆事情都落到了罗音头上,一面忙得天翻地覆,一面不断发微信对林琴南吐槽郑越钦的工作狂属性,哀求着林琴南赶紧养好身体滚回律所。 郑越钦给林琴南雇了个做饭打扫的阿姨,一日三餐不带重样的,连带着雷悦都享受了一把,先前对郑越钦的不满也转换为对着林琴南反复提起的一句“你老板真上道”。 林琴南是闲不住的,能下床之后又开始在家里远程帮忙处理些文书工作。 故而罗音能在短时间内处理完一系列事情,她拿着工作成果去跟郑越钦汇报时,郑越钦本能地感到了异常。 “林琴南回来了?” “没有啊。” “那这是?”他扬了扬手里不同案件的起诉状、应诉状、上诉状等一堆文件。 罗音无奈之下道出实情。 郑越钦听完有些生气地说:“她现在在休假,这些事情你做不完可以慢慢做,不要再找她。” 走出办公室,罗音察觉到郑越钦语气里微妙的情感——郑越钦一向不是个走温情路线的老板,有时甚至还很冷漠,而眼前他对林琴南的态度,已经不只是个致力于剥削劳动力剩余价值的雇主对雇员那么简单了。 事出反常必有鬼,她想,虽然还没有进一步确定,但以后对林琴南应该更加客气些,搞不好以后她就…… 接着对男朋友发了一通八卦,决定不再把工作偷偷交给林琴南。 下午出去见完客户,郑越钦有意无意地路过林琴南所在的小区。 现时他对林琴南的猜疑已经所剩无几,她那几秒之间的本能反应一般的舍身相救至少证明了她的真诚,那辆沃尔沃又被证明是那个雷姓律师的坐骑,这样一想自己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简直是不堪入目。 他根据之前找保姆时获得的地址找着那一栋楼,刚停进临停车位,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领着一袋垃圾走到不远处的回收站前。 但似乎不是倒了垃圾就要上楼的样子——反常地穿着礼服和高跟鞋,挽着头发,似乎还化了妆,嘴唇红润。 郑越钦搞不懂了,留在原地暗中观察着。 她走起路来仍是不太利索,穿高跟鞋迈步的动作像是会扯到身上的伤似的。 看了会儿她抿着嘴唇小心翼翼挪步的样子,郑越钦踩下油门开了过去。 林琴南一边等着车主接单,一边捂着身侧,穿高跟鞋本就吃力,又穿着这紧身的礼服还要担心牵到肋骨,实在难熬。 这时熟悉的发动机轰鸣声逼近,侧头一看,郑越钦冷着脸从车窗里审视着她。 “你身体素质不错啊?” 林琴南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怎么来了?” “路过,你穿成这样要去哪儿?” 林琴南犹豫了一下,缓缓说:“Y大模联今天在希尔顿有个活动。” 郑越钦皱眉:“那个事情已经解决了,而且你在休假,你不用管了。” “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那个金忱……怪怪的。做两手准备总是没错的。” “你打算做什么?” “刺探军情。” 郑越钦右手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定定地看了林琴南一眼。 “上车,我跟你一起去。” 活动规模不小,会场布置讲究,还找了几个小有名气的校友来做演讲。 林郑二人坐在操作台附件的后排座位,暗中观察着现场情况。 前阵子莫虞飞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想必是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但金忱不出所料地出现在了台上,就在模联的工作见闻谈了谈感想。 操作台统筹人员在对讲机里说的话隐隐传到林琴南耳中。 “第三排有人在拍师姐的特写,注意点。” 看来是有提前做过防备。 不一会儿就有人过去小声询问,看样子那个观众最后还是当着面删了照片。 这时郑越钦听见林琴南开口道:“这个人气质真好,是在读研吗?” 他疑惑地扭头去看她,才发现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 林琴南端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对另一边的女生说着。 “对吧,我也觉得。她就是模联主席,读博呢,当了好几年了吧。” 林琴南观察着身旁女学生的表情,年轻又俏丽的脸上挂着一丝暧昧的不屑。 “你是什么专业的呀?大几了?” “我学雕塑的,大三,你呢?” “我学动画的,毕业好几年了。” 郑越钦侧头看了看林琴南波澜不惊的脸,愈发觉得她有点狡黠。 “哦,是师姐啊,这……是你男朋友啊?也是校友么?”她的眼神越过林琴南,流转到郑越钦脸上。 “不是,他也是学动画的,我们是同学。” 郑越钦自然地笑了,对那个女学生点了点头。 女学生脸上闪过一阵欣喜。 “师兄好!” “你好。” “一会儿有没有空?我们系最近有个展,特别棒,晚上九点才关门,你们可以去看看。” 雕塑系的展,不能再棒了。 林琴南稍显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唉,可惜我晚上有事去不了。但是郑师兄有空,你能带他去吗?” “当然可以了!我本来也准备结束之后过去的。” 郑越钦笑着点头,锋利的目光掠过林琴南意味不明的脸,这个怪人现在是越来越不知收敛了。 在偏远的停车场等了一个多钟头,林琴南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露胳膊露腿的装束令她在夜晚的皮椅上打起冷噤。 终于看见郑越钦冷着脸走过来。 “怎么样,有没有套到什么话?” “我们被耍了。” “怎么说?金忱给的那些证据是假的?” 只见郑越钦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那个雕塑的署名现在不是方芪……而是金忱。” ☆、13-披露 【13】 “那莫虞飞应该也知道了?”林琴南看着一脸严峻的郑越钦。 “但她没有联系我们,说明这件事情她是默许的。” “可是那些把柄都已经公开了,她为什么还默许这个?肯定不是担心学位的事情吧?她不是都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了吗?” “我们拿到的东西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你意思是金忱还有能威胁莫虞飞的东西?比学位和开房记录还致命的?” 郑越钦点头,给林琴南一个微妙的眼神。 立刻心领神会:“不会这么残酷吧?那下一步怎么办?” “这种事情我不方便跟莫虞飞谈,你抽空联系她吧。” “行。还有B计划么?” “民事纠纷说到底还是要看当事人的意思,如果莫虞飞服软了,我们也没必要追求绝对正义。不过,我们最好还得去见个人。”郑越钦说着发动了汽车。 “那个女学生还告诉你什么了?”林琴南八卦一笑。 郑越钦翻了个轻微的白眼:“她说这个雕塑署名错误的责任都甩锅给了一个叫万鸣的助理。公开解释是,他递交材料的时候出了差错,以为是方芪的作品,但其实作者是金忱,乌龙的两人又正好是夫妻,这件事也就跟方芪脱了关系。最后倒霉的就是那个助理,直接被调去管后勤了。” 林琴南心里感叹着眼前人的套话能力:“我们现在去找那个叫万鸣的?” “对。”车子开了出去。 “上哪找去?长什么样?有照片么?”看着郑越钦胸有成竹的样子,林琴南又猜测,“该不会这么巧你认识吧?” “我不认识,但有人认识。” 此时车子正好路过校医院。 林琴南用微博搜索起万鸣,没有类似用户名,接着又搜汤岭,果然□□裸地用本名当昵称,主页满是玩乐的动态。 在十几条蹦迪内容里,看见一个被汤岭圈出的用户名,很可疑,叫万万不鸣。 点开来,认证是Y大毕业,没有动态,但粉丝不少,似乎是清空过微博。 “去酒吧?” 郑越钦闻声侧头瞥了眼林琴南,看到她手机屏幕上的微博界面,对其脑回路浮起片刻的赞赏,但没有开口夸她。 “对,跟汤岭联系好了,先送你回去。” 这边汤岭挂了电话,一面纳闷着全身心扑在工作上的郑越钦也有想放飞自我的时候,一面跟远远进门的万鸣打了个招呼。 此前通过朋友的朋友组织的酒局认识了他,聊了才知道是本校同事,面熟之后白天在食堂低头不见抬头见,晚上的聚会又常能见到,一来二去关系不错。 “早定好台了,怎么才来?” “今天都算早的了。我被调到总务去了,最近校办的展又多,全让我负责,整天就各个场馆跑来跑去盯着,不闭展都不能走。” “怎么就突然去管后勤了?你不是跟着那个什么领导的么?” “就那个,前阵子上热搜的色教授,得罪他了呗。”万鸣叹了口气。 “行,受委屈了,这边结束请你吃宵夜去。” 酒吧停车场靠近出口的车位上,熄了火,车上二人僵持不下。 “你真不回家?” “嗯。要是不方便我就在车上等,这样你一会儿就不用找代驾了。” “你想一起去么?”郑越钦望了望林琴南清心寡欲的表情。 “不了吧,你朋友在,我去说不定会添麻烦。”林琴南不自在地摸了摸耳后。 “比如呢?” “就,问我们的关系之类的……而且我觉得那儿太吵了,我不习惯。” “行,那你等着吧,有事打电话。”说着拆了领带,解开两颗扣子。 郑越钦自进门起就锁上了眉头,他约见客户去过不少行政酒廊,但确实没进过这样的酒吧——掀开帘子就是狂乱的人群,烟熏火燎,乐声震天,灯光迷离——也的确不太适合肋骨脆弱又穿着高跟鞋的林琴南。 这边这样想着,那边林琴南也偷摸着跟了进来。 其实她挺愿意体验体验的,但她不想面对汤岭,也不想老板把她当玩咖,于是安静地挤到了吧台,点了杯无酒精莫吉托,准备喝完就撤,悄无声息。 而郑越钦已经跟汤岭接上了头,跟万鸣正好隔着坐。 “这我兄弟,大学就认识了,做律师的,郑越钦。”汤岭对万鸣喊。 万鸣冲郑越钦举杯,郑越钦也伸手拿了杯伏特加,干脆地喝下。 很快意识到这不是议事的好场合,席间涌入了很多陌生面孔,到最后认不认识的都勾肩搭背各说各的,五颜六色的酒浆喝得澎湃。 郑越钦把在卡座内沸腾着的汤岭从桌子上扯下来,凑近说:“等会儿夜宵,我做东,叫上你那个姓万的朋友,有事。” 汤岭应下,又冲进了舞池。 郑越钦看形势不靠谱,亲自过去向万鸣邀约,加了微信,推了饭店名片。 万鸣虽觉这人有些自来熟,但看在其不像是怪人,又是汤岭的兄弟就同意了。 郑越钦跟周围莫名其妙冲他递酒杯的人礼貌笑笑,觉得多喝无益,准备挪个地方躲躲清静,等正在场内飞扬的汤岭收摊。 挤到吧台边刚坐下,就注意到两个高脚椅开外,穿着黑裙,露出肩颈,握着酒杯,饶有兴味看向舞池的林琴南。 他眯起眼,思索着自己给她准的假是否太长了。 林琴南坐了好一会儿,盘算时间差不多了,把杯子里的东西一饮而尽,准备结账走人。 刚扭过头就对上了郑越钦有些无语的眼神,脸部优良的轮廓在晃动的灯束中显得更加鲜明,扯开的领口衬着严肃的脸,平添暧昧。 郑越钦突然笑了笑,表情和善地凑到林琴南耳边道:“你不是要代驾么?” 林琴南把玻璃杯举到他鼻子下面,费力喊着:“无酒精的!” 郑越钦避开杯子,依旧挂着诡异的笑:“你不是伤员么?不是不喜欢吵么?” 林琴南郑重地放下杯子,瞄了一眼他撑在吧台上的手臂下可供逃脱的空隙。 解释只会加剧问题时,逃避是上策。 林琴南叹了口气,作出要正经解释的假动作,接着往他手臂下面钻了过去。 来自肋骨的尖锐疼痛立即斩断了她的运动轨迹,全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身侧,以致于有一瞬间的呼吸中断和大脑空白。 接着就地瘫坐,蜷着腿,上身展开,尴尬地撞在了旁边客人的椅子上。 郑越钦也被吓了一跳,恍惚想起那天在高架桥上的惊魂一刻,于是迅速从乌烟瘴气的环境和酒精的麻痹中抽身出来,有些慌张地蹲下来察看林琴南的情况。 “扯到伤口了?” 林琴南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头发披散着挡住了脸,只见她以别扭的姿势靠在高脚椅腿上,双手捂着身侧,因低处不在灯光的照射范围内而隐没在黑暗里。 “你没事吧?”郑越钦扶着她的肩膀,又不敢用力把她搀起来。 林琴南摇摇头,仍是在暗处沉默着。 郑越钦一动不动地在边上陪了好一会儿,眼前的伤员才似乎缓过神来,借着他的力想起身。 那吃力的模样就像是定了型的树枝,给人一种稍用力一折就会清脆断开的感觉,因此郑越钦任凭林琴南摆布他的手臂,不敢多花一分力气。 见林琴南站直了身体,表情松下来,郑越钦才喊道:“你钻什么?不知道自己有伤?工伤假放上瘾了?” 只见那人在昏暗的灯光中抬起脸,像失控的龙头般乱甩的灯束也在此刻扫过她清瘦的脸,那双常年没有精神的眼睛在咫尺距离外因疼痛而浸润着,几颗微小的水珠上上下下地凝在眼睫交界。 当郑越钦的目光与这眼神相接时,关于此前某个黑夜的混沌记忆又被唤醒。 林琴南看着郑越钦定神的目光便有些不安,随即移开视线,再意识到他虚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倏忽间红了脸。 郑越钦自己都没意识到刚才那瞬间自己的目光里的柔软,发觉那张熟悉的脸露出紧张的神色,才装作无恙地收回手,恢复正常。 “走吧,约了他们吃宵夜。”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也没上车,在门外隔着一棵半人高盆栽各自站着。 等到汤岭带着万鸣走出来已经又过了半个钟头,汤岭微醺着示意郑越钦出发,念叨言:“走吧老郑,叫车还是叫代驾?” 郑越钦下巴朝林琴南的方向抬了抬。 汤岭探头看了眼几步开外穿着显眼的林琴南,还歪头辨认了一会儿,似乎对她的变化有些摸不着头脑。 接着又回头看了看郑越钦,表情复杂,才拉着一旁的万鸣往车上走。 四人于一家藏在巷子里的日式酒馆内坐下,点了盆寿喜锅和些小菜,等布菜时有片刻的寂静。 汤岭在怀疑郑越钦和林琴南的关系,林琴南在揣测郑越钦即将施用于万鸣的套路,郑越钦在回味此前的恍惚一刻,万鸣刚才灌酒猛了些,此时头昏脑胀。 “你怎么来了?”汤岭打量着林琴南,不可否认,稍加打扮的年轻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亮眼之处——比如这不突兀的哑光玫瑰唇色,有点走形但蓬松自然的发型,和这条不像她的风格但挺衬肤色的小礼裙——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好像撞破了二人的暧昧关系。 “工作。我们找这位万先生有事。”她从容回答,跟之前在病床上蔫了吧唧的病号判若两人。 “找我?”万鸣吓得喝了口海鲜汤,上一次有人这么开场时,他从特助被降为了总务杂役。 “万先生,听说你因为工作失误被降了职?”郑越钦开口。 “什么工作失误,我完全是被陷害了。”提起这事,他不由地叹了口气。 “被同事?”郑越钦循循问着。 “呵,我一天一杯咖啡供着,哪个同事想赶我走?是领导,扯吧?” “领导?你怎么得罪他了?” 此时汤岭已觉察到对面二人串通一气的氛围,这一串提问目的性很露骨了。 但身边喝酒有点上头,意志略显涣散的万鸣流畅地回答着:“那个老流氓,当初明明确确说这个作品署自己的名字,其实谁不知道那是他学生做的?只不过大家都不敢说嘛!” 汤岭戳了戳万鸣让他住嘴,有些警觉地问郑越钦:“什么情况?” 林琴南对他摇摇头,继续问万鸣:“那为什么最后改成他老婆的名字了?” “哦,金博士啊,她厉害得很……你们别到外面讲——她准备去德国游学,那边专业很牛的,不好进。她就缺这么个大奖加成,这现成的捡漏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了。” “那个真正的作者没意见?”林琴南连贯地套着话,桌边另外两人都安静地观察着她波澜不惊的脸,各怀心思。 “她嘛,你们前阵子应该在网上见过……是方教授的学生兼情妇,又是金博士的同学,说白了她的学业和私事都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哪敢说什么?” “可是那个出轨的事情都已经被人肉出来了,她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听到这句,万鸣突然静下来,考虑了一下才压着声音说:“前阵子有个邮包寄到方教授办公室这,我送进去之前偷偷拆开瞄了一眼,哇,真的绝了……全是偷摄的桃色照片。爆出来出轨跟这比起来还算是小事,裸-照传出去才叫天崩地裂啊!” “你们知道最绝的是什么吗?”他又神秘兮兮地挡住了嘴,“寄件人……是金博士。” 说起别人的不幸,他自己的痛处似乎也变得无关紧要。 “我估计啊,这一模一样的邮包说不定也给那个作者寄了一份。” 说罢,他摇着头又喝了口汤,对上三人复杂的目光才意识到不对。 “哎?你们怎么知道……” 汤岭撇着嘴看了眼满面疑惑的万鸣,突然庆幸自己还没跟他熟到开怀畅言掏心掏肺的地步。 再看看对面四目相视正在精神交流的一对男女,气结致郁。 ☆、14-鹅肝 【14】 雷悦吃完晚饭食困,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时便发现林琴南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发呆,穿着那条她送的小礼裙,脸上妆花了大半,有点意兴阑珊的意味。 “美女,这裙子我送你相亲穿的,今天你穿出去干嘛了?” “……我好多年前参加过一个酒会,大家都衣冠楚楚,我就穿了个T恤牛仔裤……干了吧唧的,特别尴尬,是那种想起来就踢被窝的事情。” “所以你今天是去酒会了?” “不算酒会,就是一个小活动。” “这是工作还是?” “算是工作,但我自己也想去的。” 林琴南脸上云淡风轻的,雷悦不知怎么从中看出了忧伤,于是凑过去搂住了她的肩膀。 “好像没跟你说过,其实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不在了,他们把我丢在外面,自己开了煤气……” 雷悦一直以为她只是和家里来往不多,没想到是这样的缘由,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安慰,只是静静听着,离她更近一些。 “后来我跟我姑姑在一块儿,那几年挺开心的,结果她也开了煤气,最后也没跟我说上话就走了。” 雷悦怔怔地看着林琴南的神情,觉得她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平静。 “我喜欢过一个人,好多年呢,都没告诉他……姑姑没了之后,他一直照顾我,跟我说他喜欢我,我才觉得生活又有了意思。” 雷悦突然又有了八卦的动力:“这你居然没跟我说过?” 林琴南苦涩一笑:“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没放弃另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家里条件特别好,还能帮他晋升,人也漂亮。” “所以你们?” “他们要结婚,我就走呗,所以后来才遇到你啦。” 雷悦皱着眉捋起时间线,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还给我找了个工作,离他们特别特别远……你知道国外有个人偶村子吗?就是因为村子里人少,所以一旦死了个人,就在那个人原本的工作岗位上立个人偶。长此以往,活人越来越少,人偶越来越多。” 雷悦露出惊恐的神色,扭头看了看周围。 林琴南被她的动作逗乐了,揉了揉她睡乱了的头发。 “那个法院就是这个样子……每天做一些没意思的活。周围同事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工作都是应付着过,提前下班买菜接孩子的比比皆是。他们不知怎么也知道我以前的事情,都不太愿意跟我接触。” “那时候我想着,人生可能也就这样了,只是活着而已。” 雷悦将林琴南抱紧,蹭着她的下巴叹了口气:“别这么想,现在不是好多了吗?我可爱跟你接触了。你看你,工资这么高,又有保姆候着,哪是一般的待遇?” “我最近真的特别开心,没做过的事情都想去试试,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奢求太多,怕一下子又没了。” “呸,别瞎说,都好好的呢。” 林琴南点点头,冲她温柔一笑。 “你知不知道自己化了妆好看得很?” “真的?那改天带我再去买点化妆品好吗?” “嘿嘿,好啊,我也好久没逛街了,”雷悦勾着林琴南的脖子,顺势倒在她身上,“对了,我得告诉你个事情。最近我谈恋爱呢,想约你一起吃个饭。” 林琴南比了个OK的手势:“行,卸妆去了,到时通知我。” “择日不如撞日,明晚见!” 雷悦在这种事情上的行动力令林琴南服气,第二天晚上她们就约在了市中心地标建筑的顶楼餐厅。 “他刚下班,在过来的路上啦,你饿吗?要不我们先吃点东西?”雷悦这日穿着P牌套装裙子,头发也烫了个微卷的弧度,很是好看。 “没事儿,等一起吃吧。”林琴南只穿着平时上班的衣服,昨天的裙子一小时前送去了洗衣店。 东扯西扯地聊了好一会儿,郑越钦突然发了条消息来:“莫虞飞要撤诉。” 林琴南皱眉,退出窗口找到莫虞飞的头像,是个动漫人物,俏皮地闭了一只眼睛。 “莫小姐,最近有空出来坐坐吗?” 那边不一会儿就发了段语音来:“我不想告了,这件事就这样结束吧,告不赢的,我已经什么都没了,我不想再继续了。” 声音又虚又哑,有回音,林琴南感觉有些古怪。 “我们掌握了不少证据,事情可能还有转机,您可以再听一听所里的意见。”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爸妈都知道了,我……”在这里被掐断了,大概是不当心松开了手指。 过了好一会儿,才发来下一句话。 她笑着说:“我应该一死以谢天下,你懂吗?” 林琴南脑子里嗡得一声,她想起自己和姑姑的最后一通电话。 姑姑也是这样故作轻松地笑着,嘱咐她别饿着自己,多交朋友,好好读书。 雷悦看着林琴南突然严肃的反常表情,探手推了推她,刚想细问,旁边包厢门就打开了。 “你来啦!” 林琴南听见雷悦的声音,循声转过头。 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比她见到的时候打扮得更正经了些。 此刻那人看见她,也变了脸,惊讶地蹬着她说不出话。 雷悦没察觉不对,过去推着那人坐下。 接着坐回自己位子上,对林琴南笑了笑说:“这是我男朋友,汤岭。” 外面打了声惊雷,一场大雨不约而至。 郑越钦刚泡下一杯咖啡准备继续看材料,便接到了林琴南的电话。 “郑律师,莫虞飞可能出事了,你知道她住在哪吗?” “你等一下。” 林琴南听见那边传来哗啦哗啦翻纸的声音。 接着报了一串地址:“你现在要去?我这里比较近,我过去看看吧。” “我也在附近,现在在路上了。” “你别单独行动,我马上过来。” 林琴南下了公车,捂着身侧快步奔向那栋公寓楼。 怎么敲门也没人应答,她拨通了莫虞飞的电话,铃声分明就在门内响起。 郑越钦冲上楼时只见林琴南正在疯狂地举着灭火器砸门把手,已经完全隔绝了外界,一直到他过去把她拉开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回事?”他抓起林琴南的手,不知道哪里被划破了,一手心的血。 “她的手机在里面,刚才还在给我发消息,现在没动静了!怎么都没反应!” 声音都是抖的。 “你别急,我报了警了,估计马上就到。” 林琴南摇头喊着:“来不及的,等人来就来不及了!得快点把门打开!”说着又去抢被郑越钦放在脚后的灭火器。 “你用这个砸不开门的!你冷静点!”郑越钦把情绪失控的林琴南揪回来。 说着将她推到一边,把密码锁屏幕唤醒,观察着黑色面板上的手印。 他出发之前还看了一眼莫虞飞的身份证复印件,记得上面的出生年月日,那几个数字正好和指纹密集的那几个数位相对。 于是按下密码,随着上扬的乐声,门打开了。 林琴南急匆匆地冲进房间,像无头苍蝇一样满屋子冲撞,最后站在了疑似卫生间的门前。 门关着,里面有水声,林琴南伸向把手,手指颤颤地抖着。 郑越钦跟过来站在墙边,冷静地看着她说:“你进去看一下她有没有穿衣服。” 林琴南点头,按下把手。 郑越钦看着那身影一下子消失在门框前,接着听到:“快来!快进来啊!” 满缸的血水,血腥味扑鼻而来,热气蒸腾着狭小的浴室,又闷又热。 林琴南跪在浴缸边上握着失去意识的莫虞飞的手腕。 “她是竖着划的!她是竖着划的!划得特别深!”林琴南此刻已经口齿不清,比起说话更像是在惨叫。 郑越钦从架子上拿下一块毛巾,过去把莫虞飞的手腕包住,接着拨通了急救电话。 等医护人员把莫虞飞卷走的时候,林琴南还坐在那缸血水边上发愣,身上脸上都是血,脱了力,很虚无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疼不疼?”郑越钦蹲下来,眼睛和林琴南的齐平。 林琴南不说话,木木地眨着眼睛。 “能走吗?去包扎一下。” 依旧沉默。 郑越钦看着那狼狈的怪人,双手分别挽住她的后背和小腿,轻而易举地将她架了起来,推到洗手池边帮她冲着手。 “洗洗。” 林琴南吃痛地想缩手,郑越钦自顾自地拽着她的手腕,把手心冲干净,两条伤痕才露出形来。 看着她吃痛的表情,郑越钦哼了一声,道:“我当你有金钟罩呢,原来是逞强。” “你这样还怎么打字?不干活了?走,去医院。” 包厢里,汤岭如坐针毡。 林琴南走的时候虽然打了招呼,看起来除了有些紧张之外并无异样,也没有对他发表什么看法,但依旧令他不安。 雷悦一面吃菜一面观察着汤岭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 “你别生气啊,估计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所以急着走,她没恶意的。” 汤岭微笑摇头:“没事,我们吃。一会儿想看看电影吗?还是给你买点东西?” 雷悦嘻嘻一笑,往他碗里夹了块鹅肝。 “看电影吧,你给我买的东西够多了。” 汤岭笑着把鹅肝送进嘴里,没太经过舌头,只用后槽牙密密地磨着,若无其事地笑眼看着雷悦。 林琴南安静地站在那座雕塑前,周围熙熙攘攘。 那船型雕塑上若隐若现地现出一张怪异的五官,看不出个所以然。 但做出这个雕塑的年轻女孩的模样,她倒是很清楚。 抢救输血的时候,误用了白癜风患者的血,那张不算靓丽的脸上不久后就斑斑驳驳地爬着白色斑块,配上她时常崩溃的表情更显狰狞。 撤诉、退学、销声匿迹,这样一个有才气的女孩的消失,就像夜风过堂,去了无痕,新的血液不断注入着这庞大的身躯,校园依旧生机勃勃。 目光再向下移到那作者一栏,金忱二字赫然醒目。 耳边响起莫虞飞在病床上神神叨叨的声音:“她就是个皮条客,介绍我进了那间房,又在里面布了摄像头,全都安排好了,是我太蠢了……是我没脑子……大学第一天,我就不该跟她搭话……你们为什么要救我……我这辈子已经完了……” 林琴南忽然眯起眼,余光看着一个边大声跟朋友说话,边倒退着往这里过来的男孩子,G牌的包,B牌的卫衣,A牌的鞋,无视会展纪律,不尊重艺术成果。 悄然伸腿,男孩失去重心,手舞足蹈地向展示台扑过去。 铁架随之倾斜,那不大不小的船型雕塑半秒便触了大理石地面,碎成几块弧形砖片和细末粉尘。 那男孩惊魂倒地,回头再去找刚才那个手上包纱布的女人,已经没了踪影。 ☆、15-小林 【15】 律所电路整修的那周,所里员工要么转移到几十公里之外的分所去,要么各自在家远程办公,郑越钦的团队没有在列。 律师的工作也有旺季与淡季之分,到了下半年新接手的案件数量和需要应付的程序事项会呈直线上升,繁忙的案件日程和会客需要使郑越钦拒绝了上述选项,他直接把办公室搬到了家里,包括影印机器、几十份案卷材料和两个助理。 林琴南和罗音搬着成打卷宗探到公寓门口时,一位自称小林的年轻女保姆已经等候多时。 这种情况是尴尬的,林琴南可以预见未来的某个时刻,当有人召唤小林时,会有两个人同步转过头来。 小林虽然年轻却很复古,论其穿着和朴实的表情,大概是世纪初电视台镜头扫过观众席时会看到的模样。 “两位好,请问哪位是郑律师呢?”她黑黄的脸上透着淳朴的红。 “你还没见过郑律师呢?”罗音也在打量这位年轻家政工作人员。 “我是家政公司派过来的,公司只给了我一张房卡。” 罗音答道:“郑律师去见客户了,大概下午才回来。” “好的,这些材料放在书房可以吗?”小林从罗音身上抱走了全部卷宗。 罗音点头表达赞成,又回头去帮忙拿林琴南怀里的卷宗,却看见她脸上浮着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凝滞的表情。 林琴南自接到这个消息起就一直在注意自己的言行,唯恐暴露某些痕迹,光是余光瞥见客厅里那张沙发都令她心颤,此时沉默地站在罗音后面,无念无想。 “醒醒?”罗音笑了笑,分下来一半卷宗,没去深究,只示意林琴南跟着走。 林琴南和罗音围着书房中间的圆桌工作起来,小林送上来两杯水之后就在外面风风火火地打扫着卫生,房里充斥着一种有内容的安静。 罗音敲键盘的声音突然停下来,林琴南头部静止,动了动眼睛,发现她正望着窗外发呆,外面阳光正好,里面清风系统无声地维持恒温,多适合闲聊的环境。 “你说怪不怪,郑律师怎么都没个女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 “你知道他有?”罗音上翘的猫眼试图捕捉住林琴南躲闪的目光。 “我不知道,但感觉他应该有吧。”林琴南想到那天在医院汤岭提起的相亲。 “我刚去上厕所,然后顺便溜到了主卧的厕所……太反常了,”她故作神秘地眯起眼,“毫无女性痕迹。” “没准人家还没发展到这一步?” 罗音摇摇手指:“不可能的,据我观察,他长时间以来晚上、周末总是在加班,根本没时间约会,要发展亲密关系只能是在家里。但是,现在一看这里又毫无痕迹,说明要么他另有住处,要么他就是没女人。没发展到这一步……拜托,他一个三十出头的帅律师,又经常进出酒廊,哪会有慢慢发展这种事啊。” 林琴南感觉很有道理,重重地点头,一时也无心工作了。 “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这还真不好猜,郑律师……我观察了这些年也没弄明白,从来没见过他工作之外的活动。你有什么想法么?” “不知道,真不知道。”林琴南捉摸了一下,回头去找之前书架上的毕业照。 然而不知所踪,大概是郑越钦知道她们要来所以提前清理过书房的摆设了。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保姆小林突然出现在门口。 “请问,哪位是齐小姐?我刚才给公司打了个电话,主管让我有事情都联系她,说她才是直接雇佣我的客人。” “你有什么事情?”二人皆是一头雾水。 “我想问问阳台外面的玻璃是否需要擦洗,还有冰箱里没有菜,是否需要补货,郑律师饮食上又有什么喜好或者忌口?” 二人有些迷茫地对视一眼,罗音答道:“我们都不是,你可以打电话过去。” 罗音突然清醒的眼神透露出她已经准确地捕捉到齐小姐三个字。 等小林离开房间,林琴南便说:“你看看,你看看。” “说不定是他妈妈呢?”罗音仍然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 林琴南笑着摇摇头,继续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写材料。 接着听到门铃响了,小林去开了门,有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大概是送来了菜,然后是自来水冲击池壁,油烟机启动,入锅煎炒,洗锅,再煎炒。 在别人家里总是拘谨,林琴南和罗音不约而同地留出一只耳朵监听着房间外的声响。 等香气飘进书房,一切归于平静,门口又适时地传来上扬的解锁声,应该是郑越钦回来了。 林琴南和罗音嗅着味道走出书房,郑越钦正一脸惊讶地站在客厅中间,和林罗二人以及厨房保持着一段距离。 “郑律师,您真贴心,还给我们准备饭菜。”罗音微笑着说。 “她是谁?”他拧着眉毛,一动不动,像嵌在地上的落地灯。 “不是您安排的家政人员吗?” 这时那位小林才从擦洗油烟机的机械动作中反应过来,擦了手到三人边上站直,捋了捋头发,给郑越钦举了个小幅度的躬。 “郑律师好,我是工号506小林,负责贵宅的家政工作,工作时间是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如果满意我的工作,请在手机上给我五星好评。” 三人看着小林无比熟练地做着自我介绍,一时沉默。 “我没有联系过家政公司,谁让你来的?” “齐小姐。”林琴南顺口接话。 “对,就是齐小姐,刚才我联系过她,已经根据您的口味做好了午餐。” 郑越钦揉了揉太阳穴,绕过三人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操作台上。 林琴南看见那袋子上印有一家昂贵粤菜馆的LOGO,大概是打包的菜。 “把厨房打扫干净你就可以走了。”郑越钦背对她们收拾着袋子里的餐盒,不冷不热地扔下一句话。 林琴南和罗音此时面面相觑,只能沉默着观察小林的表情。 她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两手在身前攥着,没再看林罗二人,只慢吞吞地走到厨房拿起抹布,继续擦油烟机,那落寞的表情真是令旁人感慨。 “你们还不过来吃饭吗?下午不工作了?”郑越钦冷脸坐到餐桌边,还在操作手机回消息,甚至没有抬头。 林琴南想象起自己未来某个时刻犯下某个致命错误而被残忍辞退的场面。 这一餐饭吃的相当拘谨,那高档餐盒边上摆着的几盘家常菜相貌诱人,却没人敢去动,筷子只瑟瑟地伸向那些精致的港式点心,虽然凉了,但很饱腹。 饭后,林琴南和罗音躲进了书房假装埋头工作,其实在实时监听着,或假借倒水上厕所之名悄咪观察外面的动态。 小林很快洗刷完毕,还把他们没动的饭菜密封好装进了冰箱,把清洁工具装进一个多功能背包里,大概是察觉到屋主的不满,利索地把自己的工作成果拍了几张证明照片便火速离开。 而郑越钦在敞亮的露台上低声打着电话,分贝恰到好处地浮动在二人可探听的数值界线之下。 “什么情况?难道那位齐小姐是郑律师的追求者?”罗音完全没有工作的意思,毕竟面前摆着一个前所未有的获取八卦的重要机会。 “那她怎么弄到门卡的?” “难道是前女友?还留着从前的门卡!”罗音瞪大眼,白皙的手指在空中挥动着,压低至无声的尖叫似乎昭示着她们正在一步步靠近真相。 林琴南沉思,肯定了这种可能。 这时外面的通话声停止,郑越钦端着水杯若无其事地走进书房。 “贪污案的应诉材料准备好了吗?证据目录发给我看一下。” “好的。”林琴南埋头盯着电脑屏幕,发出文件。 “罗音,主任有没有说电路整修结束的具体时间?” “下周三。” “行,这周末我要出差,可能需要这边传文件,你们没事的话要留守。” “郑律师,不好意思啊,周日我奶奶八十大寿,我得坐高铁回趟家,要不周六过来?”罗音眯着眼睛笑得殷勤。 “行,那你呢?”郑越钦转向那颗被电脑屏幕完全挡住的头。 “我没事。”那颗头摇了摇,两便露出一些头发。 “两天都空?” “对。” “那罗音你干脆早点回去吧,周六也不用来了。” “谢谢老板!”那边打了鸡血一样突然开始狂敲键盘。 林琴南在屏幕前面皱了皱眉,总感觉独自在这里呆着会有些古怪。 “有问题吗?” “没问题。”她瞄了眼郑越钦,他正坐在沙发上飞速触着手机键盘,似乎感觉到她的视线,手指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一如既往,罗音晚饭前下了班,林琴南本想跟她一起走,郑越钦却临时给了份材料让她看,罗音收拾东西时冲她叹了口气表达同情,接着飞快离开了现场。 看几行字就瞥一眼时间,像是在比谁先开口一样,但林琴南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郑越钦的住所,她根本不可能熬赢,于是率先发声。 “郑律师,冰箱里的菜要热一下吗?” “那个菜不能吃,扔掉。”郑越钦坐在罗音之前的位置上,好像也在看材料。 “啊?会不会有点浪费?” “你可以试试看会不会食物中毒。” “为什么?” “卢原谋杀的那个女孩子姓齐,她有个姐姐。” 林琴南突然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凑巧的是,在那之前我就见过她,在家宴上。” “哦!就是那个相亲?” 郑越钦听到这个词,抬起头,瞪了林琴南一眼。 “她现在跟我父母关系很好,门卡大概也是从他们那里拿到的。” “那她这是想干嘛?” “她知道谋杀的法律风险,也没想放弃这个联姻机会,更知道这些事情我不会跟长辈说,所以哪怕只让我得肠胃炎也是好的。” “可是那个保姆好像不知情啊,她还问我们谁是郑律师,谁是齐小姐。” “那那些菜是哪来的?” “哦......有人送过来的。” “反正我是不会冒险去吃,不过你好奇可以试试。” 林琴南小心翼翼地翻了个白眼,又问:“所以她一方面想跟你在一起,另一方面又想要报复你?” 郑越钦靠在椅背上,交叉了手指,定睛看着林琴南。 “你不觉得这两者是互通的吗?” ☆、16-卤肉 【16】 这样临时办公的模式过了几天,周六早晨五点,郑越钦从床上撑起身,迅速地洗了个澡以恢复清醒,随后拖着步走到厨房倒了杯凉水灌下。 前一天夜里跟几个工地老板喝酒足浴到凌晨,回到家倒头就睡也不过只睡了两个小时,且乱糟糟地做了好几个梦。 他以往是不常做梦的,每天都是熬到深夜一沾枕头就睡着,最近却梦魇缠身,一醒来就记不真切,只留下真实又恍然的熟悉感。 去书房收拾公文包的时候,他闻到两种不同的气味,一种是罗音一直用的很女性化的甜味,一种是林琴南身上道不明的香味。 像是某种热带植物,可能是椰子。 又像是某种草本植物,薄荷之类的。 久了又好像小时候长辈身上的樟脑味。 这个人的味道跟她本人一样,古怪又复杂。 收起思绪,照例检查了一遍房里的插座,钱包里的证件,最后是冰箱里是否有未处理的食材。 冰箱里的冷光灯映到郑越钦脸上,他的眼睛眯起来,盯住某个隔层。 一瓶蜜饯柠檬,一瓶蜜饯百香果,还有两个正体不明的饭盒。 他伸手取出饭盒查看,一盒是寿司,一盒是卤制的牛肉。 想了一会儿,又放回去,径直出了门。 林琴南换衣服前看了眼窗外,天还是暗的,雨细密地下着,让人不想出门。 照例到楼下便利店里买早点,大夜班快要下班的店员蹲在地上整理货架。 看见林琴南站在柜台边上发呆,那店员走过来。 年轻男店员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林琴南早晚进出店里,时间长了也算面熟。 要了一个茶叶蛋和饭团,林琴南递出二维码,扫完码正想走,那店员却在饭团边上加了一瓶酸奶。 林琴南以为他是在推销换购,说了声不。 却听他说:“这个送你的。” 抬头,长得清秀,高她半个头,肩膀宽,大号的工作服在他身上不显松垮。 林琴南愣住,脑子里反应了一会儿,那店员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向下瞟了一眼他的工作牌,是一个跟他的样貌乍看不符,却又微妙平衡的名字——宗荷。 “那我付钱吧。”林琴南又递出二维码。 宗荷背着手,挺拔地站着,没有去扫码的意思。 后面又有人要结算,林琴南便道了声谢,拿起东西转身离开。 宗荷一边扫着后面客人的条形码,一边若有若无地望向她离开的方向。 林琴南一向习惯提前半小时上班,但碍于办公地点在郑越钦家里,便暂时改了习惯,踩着点进门。 郑越钦的大公寓里此刻已经空荡,主人应该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放下包走到厨房烧水,水壶没有用过的痕迹,看来又是喝了过滤的凉水。 打开冰箱,昨天有意无意留下的寿司和牛肉也没有动。 林琴南没来由地有些失落,思考这些东西是不是该在离开的时候一起带走。 这时郑越钦似乎知道她出勤似的,掐着表打来电话。 “喂,到书柜第一个抽屉找一下我的电脑充电线,现在立刻送到火车北站。” “好的,马上过来。”林琴南看了眼时间,她还有四十分钟。 “我有点饿了,带点吃的过来,不想吃火车站的快餐。” “……好的。”嘴角不自觉上扬,挂了电话立刻进书房找充电线。 领着饭盒和充电线打车冲到北站,过了安检,在咖啡厅角落找到老板。 郑越钦正盯着电脑,边上摆了一杯浓缩。 林琴南想到那次他在酒局喝醉之后扒着马桶的模样,还有洗手间里的药瓶。 姑姑说过,起床之后体温回暖,应该喝热水,还有空腹不要喝咖啡。 相视一眼,走过去把东西在他面前铺开,林琴南又去柜台要了一杯热水。 郑越钦看着她忙来忙去,她转身在柜台边等时,他摸了摸饭盒。 热过了。 又端过来一杯温水。 郑越钦先拿过充电线,给电脑接上电。 “还需要什么吗?”林琴南在对面坐下来。 郑越钦摇摇头,拿起筷子尝了口切好的牛肉。 咸淡适宜,正适合空口吃。 一边看文件一边把东西吃完,郑越钦看了看时间,起身收拾东西。 林琴南也一起收拾着饭盒,这时听到郑越钦说:“带身份证了吗?” “带了。” “一起去吧,上车再补票。” 林琴南扭头看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认认真真地卷着电脑线。 没再说什么,跟着他一起走向进站口。 一路上两人各自看着文件,就在临市,一个小时车程。 “你记得我那个室友吗?雷悦。” 郑越钦回想了一下:“她怎么了?” “她和汤医生在一起了,就前阵子的事。” 郑越钦皱了皱眉,望向林琴南。 “这样问可能不太好,但我想知道他是不是……” 林琴南看着郑越钦复杂的神情,顿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是。” 林琴南其实早就有预感。 “那他会不会也喜欢女孩子?就是…..都喜欢的那种。” 郑越钦确定地摇头,“不太可能。” “那他这是?想玩玩?”林琴南严肃起来,有些气愤。 “我不清楚,我们不太聊这方面的事情。” 郑越钦看着林琴南突然望向窗外的沉默侧脸。 “你朋友不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那天我看见他们一起,汤医生的样子跟见我们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 “他看起来特别正经,跟医院里还有酒吧里的完全不像一个人。” 郑越钦想了想,平静地说:“他是有这样一面。” “但是雷悦真的挺喜欢他的,在家里经常跟我提他,我就没多说什么。” “你最好还是找机会告诉她。” 林琴南没再接着说。 前天晚上雷悦对她说他们可能要闪婚,领完证再告诉家里。 郑越钦抬眼看着她心事重重间皱起的眉头和抿起的嘴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没有早期那么土里土气,也没有那么消瘦萎靡。 但她带着愁容,有点冷漠又有点正经的模样倒是没有随之变化。 过了会儿,林琴南似乎有了主意,突然摆出一个谄媚的微笑。 “我觉得这个事情我去说不太好,解铃还须系铃人。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事实是什么,对吧?” “你想干嘛?”郑越钦眯眼盯住她。 “要不你跟他聊聊?” 郑越钦立即拒绝,“不关我的事。” “雷悦人很好,我真的不能不管这件事。” “那你自己去说。” 吃了瘪,林琴南又冷下表情,无目的地翻着手机。 “这种事情不方便插手就别管了。”郑越钦头也没抬,随意丢了一句。 林琴南没反应。 “实在闲就看看材料,了解一下他们基地的情况吧。” 这次的客户是开发区的创业基地,很快会有几十家中小企业入驻,有很多法律事项需要处理,郑越钦此行也是为了敲定最终法律顾问方案。 “哦,”林琴南用手机划着客户的开发方案,“我们今天见他们的法务吗?” “不,见他们老总。” “哦,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你站在边上就行,不用说话。” 一如既往。 林琴南庆幸地点头,不用和客户直接接触令她轻松,但也使她难以独立接案子,她明白郑越钦带她出去会客一方面是为了撑撑场面让她做些杂活,另一方面也是给她机会多看多听。 创业基地的占地面积出乎林琴南意料,在开发书上看不过是一个数字,到了地方才发现高高低低的写字楼和公共设施铺陈开来,面积堪比一个小城市。 两人坐着有专人驾驶的观光车从大门开到最里面的物业管理楼。 是一栋灌木环绕的六层玻璃房子,门口有员工等候。 “郑律师您好,这位怎么称呼?” “您好,这是林律师,我的助理。” “您好。” “齐总在会议室等您,请跟我上去。” “好,请。” 林琴南跟在后面,想着那个齐总,觉得有些熟悉。 见到齐总本人时,她震惊了。 就是那位齐喜珍小姐。 她穿着得体的深灰色套装,妆容精致,颈间点缀着挂坠,束在脑后的头发显得人很干练。 而她低垂的眉眼跟新闻里登出的齐松芬的照片一模一样,只是样子比齐松芬更锐利一些。 比起这种后知后觉的相似,齐喜珍和郑越钦笑容满面握手的画面更加惊悚。 是林琴南难以效仿的专业素养。 会议上他们集中谈了谈几项场地租赁和法律顾问合同的情况,听起来在林琴南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洽谈得很成熟了,没多久就签下合同。 林琴南识趣地沉默着,只在需要时送上合同材料。 那边的法务出去复印文件时,会议室里一时只剩他们三人。 “我爸让你有空过去吃饭,他做东。” “好的,我改日联系齐董。” “上次的保姆不满意?” “我不用保姆,有打扫的人。”他指的是保洁公司。 但齐喜珍却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一眼坐在郑越钦边上的林琴南。 “助理挺年轻的。” 林琴南佯装没注意到她的眼神。 “不年轻了。”郑越钦干脆地回答。 林琴南听闻咬咬牙,在心里白了他一眼。 “不如就晚上吃饭吧?来都来了,我等会儿给家里打个电话就行。” “不了,我们等会儿还有事。” 她也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事,脸上浮现出犹疑又心虚的表情。 齐喜珍看在眼里:“没关系的,林律师也一起去好了,普通家宴。” “她不习惯,下次吧。”郑越钦低头划着手机,不知道在回什么消息。 林琴南正好在打哈欠,听到这微妙的语气,大脑停转之时又对上了齐喜珍更加深刻地打量她的视线。 于是强装淡定地埋头整理那没几张的文件纸,余光瞥见郑越钦刷社交网站的页面,很久没有撞进这么尴尬的场面了。 返程路上,林琴南问郑越钦等会儿还有什么事。 “没事,你把材料归一下档就行。” 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似乎是被当成拒绝邀约的借口了。 回到郑越钦家里,正值晚饭时间。 林琴南归完材料,收拾包准备离开,一回头看见郑越钦倚着门框看她。 “你想吃晚饭吗?” 林琴南跟着郑越钦步行到了一家很有风味的岩烧店。 共事这段时间,二人倒是不会因为沉默而尴尬,即便不说什么也都自在。 但这似乎是第一次纯粹为了吃饭而吃饭。 林琴南看着郑越钦熟练地点了几份雪花、肉眼和海鲜。 “你想喝点梅酒吗?” “好啊。” 等菜时,郑越钦勾着旁边的椅背,挺认真地看着对面的林琴南。 “杨阿姨最近跟你有联系吗?” 林琴南心沉了沉。 “没有。好久没联系了。” “你不去看看?” 林琴南没说话,低下头盯着翻桌时留下的一颗芝麻。 当悲剧发生时,其他一切似乎变得无关紧要,以往是非琐事在那种场合都能被忽视,但事后却无法再维持这种选择性忽视的状态,令人无所适从。 之前那些事所酿成的情绪被林琴南堆积在不常注意的角落,但就像交缠的高危电线一样,随时可能短路爆发。 郑越钦沉默了一下,又说:“陈怀沙回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林琴南的声音凉下来。 “她还对你说什么了吗?关于我?” 郑越钦瞬间反应起很久之前陈怀沙回复的短信。 只回了四个字:“情妇,女表子。” 现时,郑越钦很难把这两个词和林琴南联系起来。 她寡言,专注,工作可靠,与人疏离,经常皱眉,有时显得悲伤。 大概的确经历了很多事情,所以平时有些冷漠,但吃东西的时候像小孩。 林琴南循着郑越钦的沉默捕捉到他的注视。 “没有。我不清楚你们的事情。” 这时上菜的服务生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站在桌边摆上烤具,熟练地操作起来,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对话暂时打住。 郑越钦明目张胆地观察着林琴南吃东西的样子。 他挺喜欢看她吃东西,即便是盒饭也看起来很好吃。 服务生处在这充满内容的安静中,一边认真吃饭的女士吃得很香,让他想起《天下无贼》片尾刘若英吃烤鸭的样子。 酒足饭饱,林琴南擦了擦嘴,深呼吸,借着酒意打开话匣子——比起一些小心翼翼的善意询问,郑越钦有些距离感的沉默反而让她愿意说话。 “要不我告诉你吧。” 这样开头,郑越钦突然不太想让她说下去,但同时又想听听看。 ☆、17-清粥 【17】 林琴南一直觉得章山月对她的感情是从同情开始的。 从酒会回来的那个晚上,室友们都还没回寝室,她蒙在被子里淌了几滴眼泪。 房里没有开灯,鼻息灼烫着人中,几道泪痕很快干涸,天灵盖胀痛着,视线也变得模糊。 她听到室友转钥匙开门的声音,然后是边打电话边进门的室友注意到她的异常,谈话声音静下来。 睡在她下铺的女孩叫欧义茉,内蒙古人,从小吃牛肉,爱运动,个子很高,手臂上攀着恰到好处的肌肉。 “林琴南?你没事吧?没什么不开灯?”她从探头到上铺,刚烫的卷发很有弹力。 “没事,就是好像又发烧了。”林琴南露出半个头,声音有点虚。 “要不带你去挂个水?”欧义茉伸手摸了摸她露出的额头,“还挺烫,这都好几天了,现在估计吃药都没用。” “没关系,我睡一觉就好了。” “你看,你白天就发着烧呢,干嘛还往外跑呢?” 林琴南低低地叹了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意识模糊地缩回被子里。 “那你吃饭了吗?”欧义茉边换鞋边问。 “没有。” “你不是去什么酒会吗?怎么饭都不给吃的吗?” 林琴南鼻子又有些酸,没有回话。 “现在食堂也关门了,要不我给你点个外卖?你想吃点粥吗?” “没事,不用管我,我也没胃口,睡会儿。” 欧义茉好像还在说话,林琴南只觉睡意混着热痛袭来,不知什么时候就陷入了混沌的梦境。 居然梦到了章山月。 他跟她坐在火车的窗边,外面是黑漆漆的荒野,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 桌子上闷着两碗泡面,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还有几个橘子。 大概因为是通往某个偏远地区的夜班列车,车上没什么人,能听到车轨间光滑的摩擦声和车节碰撞的机械声。 章山月好像在说很严肃的话题,温和的五官中皱起的眉头尤为显眼。 大概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林琴南发自肺腑地表达了对他的支持。 颇有知青下乡路上决定同甘共苦的意志,像在演一段上世纪爱情故事。 剧情却开始急转直下,在某个站台,林琴南觉得眼皮很沉,靠在玻璃上想睡觉。 却感觉到旁边一空,回头只看见章山月走向车门的背影。 挣扎着惊醒过来,眼前的画面却让她分不清真假。 刺眼的白色灯光悬在眼前,右侧有两个医生模样的人,车身在晃动。 “醒了,小姑娘,听得见我说话吗?”其中一个戴口罩的人问着。 林琴南努力张大眼睛对焦,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合,吐出几个字。 “听得见……” 下一秒,章山月的脸出现在她视线里。 “没事的,马上到医院了。”他的声音温柔又笃定,林琴南不及反应。 再醒来的时候,天快亮了。 林琴南睡在窗边,天半明半暗,暖色的天光温和地从窗帘的缝隙中钻进来。 病床被粉色的帘子圈起,外面有低语,不知哪里还传来医疗器械滴滴的运作声音。 章山月挽着手臂靠着窗边的沙发打着盹,还穿着昨天的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头发有些乱。 林琴南坐起来,大概是挂了一晚上盐水的缘故,此刻极度想上厕所。 羞于叫醒章山月并提出这样的请求,她自己走下床,拎着药水袋子往公用厕所去。 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皱皱巴巴的,好像还有点汗臭味。 解决完出来,仍觉得头重脚轻,拖着身体往回走。 一抬头就看见在病房门口张望的章山月。 捕捉到林琴南的身影,章山月急匆匆地跑过来。 “你怎么了?”他从林琴南手里接过药水,微微抬手就举过了林琴南头顶。 “我……去了下洗手间。”林琴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一瞬的尴尬,章山月很快整理表情。 “你穿太少了,我们先回去。”他突然揽住她的肩膀。 手心的温度隔着衣袖传递到她冰冷的上臂。 “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了。” 章山月配合着林琴南的步伐,小步地往病房走。 “没事的,你要谢谢你室友及时发现不对劲。” “欧义茉吗?是她找你的?” “对,我昨天在你们宿管那里留了电话。” “哦……那也谢谢你,昨天……那么忙还来帮我。” “不客气,应该的。” “你没有告诉我姑姑吧?” “昨天太晚了,等一下再打电话过去。” “千万别让她知道!她会担心。”林琴南停步,扭身很坚定地说。 章山月有些憔悴的脸露出笑意。 “小孩子还挺懂事……你要是真不想让林阿姨担心,就不要生病。” 林琴南不觉红了脸。 “对了,昨天……她就是这样,有时候不太顾及别人,你别放在心上。” 林琴南心里揪了一下,装作不在意。 “没事啊,她也是好意。” 章山月看着林琴南努力挤出的微笑,也应着笑了笑,但他其实很了解陈怀沙,也知道昨天酒会上陈怀沙是有意为之。 那个娇贵的女孩子,全身透着一种空洞的美,在察觉到任何可能对她产生不利影响的事物时,会本能地进行打击,手段有时会很刻薄。 他记得从前编辑部有个戴眼镜的新生,因为没有按照陈怀沙的要求改稿子,直接被除了名,从此都进不了其他学生组织。 他也见过和陈怀沙时常一起进出的女生不知为何突然被逐出了她的交际圈,或是追求她很久的男生被她当众羞辱。 从陈怀沙开始追求他起,章山月就觉得她像羽绒服里钻出来的绒毛,平时会飞扬在周围,一旦接触又会紧粘不放,摆脱不开。 陈怀沙对他的态度自然有所不同,言语谨慎,行动殷勤,章山月不知道自己哪一点吸引了她的注意,也不知道如何整理对她的情绪。 跟她在一起之前,章山月并没有交往过别人,陈怀沙高调又周到的追求方式,让不惯于拒绝的他无所适从,最终接受。 因为她的确是美丽的,尽管没什么内涵;她也的确给他带来了很多机会,尽管自己接受这些好处的行为有些卑鄙。 但他的确能接住这些机会并充分加以利用,他的学业成绩和工作能力杜绝了流言,没有人将他的优秀归功于女朋友的提供的敲门砖。 当陈怀沙的手段施用于林琴南时,章山月除了询问她的心情之外,竟毫无办法。 陈怀沙恰到好处地使她亮堂堂地站在众人视野之下,而她的穿着打扮完全与周遭格格不入,年轻女孩对于这样的窘境毫无招架之力,章山月却没有一个适当的办法来结束这种局面。 “对不起,是我的错。” 林琴南觉得章山月此刻的眼神有点复杂,突然收起了笑容,很认真地说话。 “真的没关系的。”林琴南展开笑颜,“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饭表示下感谢?” “好,”章山月看了看点滴瓶,叫来护士拔针,又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林琴南身上,“别着凉了。” 香皂气味瞬间涌入林琴南的鼻腔,心跳也乱了拍。 章山月不知道自己这些举动在林琴南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但林琴南深刻地感受到了心动,从这天起挣扎在爱而不得的困境中。 无论如何,他是有女朋友的,这很关键,她不能逾越。 她的确守住了这份心思,因为很快她的人生就急转直下,一切如热带八月的暴雨骤然而至,悲恸席卷其身,不容其他思虑。 姑姑在一个清晨悄然离世。 那之前的一通电话里,林宁生和林琴南聊了聊家常,嘱咐她好好生活,末了如往常般说了声:“囡囡,拜拜。” 从那天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林琴南的记忆都很模糊,只觉得嘴里一直很苦。 茫然无思的呼吸,混杂着悲痛、幽怨、厌弃、绝望、彷徨,周围纷然而至的关心与同情,被动着办完的一系列手续,家里被遗留下的物件,让她觉得很苦。 一直到姑姑最后一次出现在她梦境里,她才醒过来。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发买票坐船的,她目的明确地跑到了杨湖家门口,就像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唐突又贪婪地住了下来。 有时候两个女人在一起,反而会更加脆弱。 她们在大厅里相拥而泣,耳边嗡嗡的,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哭声。 那天中午杨湖给林琴南做了一大桌菜,又担心她久未放开的胃口会被吃伤了,特意还做了一碗清粥。 “小南,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杨湖从餐桌对面抚上林琴南冰凉的手,“宁生不在了,以后这里就是你家,我们就是一家人,好吗?” 林琴南强撑着眼眶里的泪,挤出一个笑,久违地认认真真吃了一顿饭。 就此住下。 她睡在章山月的房间里,在他原有的简单布置之上,添上了自己的东西。 而那边章山月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不是说他生活不够富足,事业不够腾达。 与之相反,他凭着自己出众的工作能力和陈家提供的案源很快开始独立办案子。 陈怀沙的父亲是个有权势的商人,只有一个女儿,十分器重章山月,带着他出入了许多上流社交场合,几乎是手把手教着,使其对于各种疏通关节的事情轻车熟路,家族企业的法律事务也一件件交到他手上。 章山月在觥筹交错的生活和繁忙的工作事务中疲惫又兴奋,他知道自己正在变得世故,这种圆滑的处事方法对他来说就是深渊,当他在悬崖边迈步时,半个脚已经踏入了那个世界。 他也明白自己一旦抽身,可能会一无所有。 这是一种由利益封闭的困境,他年纪轻轻就在同级律师当中脱颖而出,职业生涯发展迅速,却也因此受制。 和陈家过分亲密的牵扯,使章山月和陈怀沙的关系不容裂痕。 章山月夜里躺下来,那些热闹场面就像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现,半夜没缘由地惊醒,就看见在他家里过夜的陈怀沙躺在边上,卸了妆,褪去了在外面有些嚣张跋扈的做派,不乏温柔。 这时他会起身去浴室里用凉水洗脸,对着镜子发会儿呆,等脸上的水干了,又躺回去,清醒到早上。 这种放空的时刻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恍惚地想到那个不加雕琢的女孩子。 章山月印象里的林琴南,如果用一种动物来形容,大概是老虎。 那种刚出生不久,带点稚嫩,又对周遭保持警觉的老虎幼崽。 比如和他对话时她害羞又逞强的应答,又比如从细节透露出刻意打扮的痕迹与实际并不出彩的效果之间的反差,以及热情主动又利落帮忙干活时的开朗。 他知道林琴南不久前遭遇了丧亲之痛,他因为工作日程脱不开身,甚至没有赶上葬礼,只能给杨湖打了几万块钱帮忙处理程序上的事情。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之后的一个法定休假日,他独自回了趟家。 先去了林宁生的房子,没见到林琴南,只看见门口墙上的红漆。 关于林宁生的突然过世,杨湖在电话里只含糊说了些她日子过得艰难之类的话,章山月在工作中见过这样的情况,一看那红漆便了然。 只是不知道林宁生为什么要借高利贷。 想到林琴南在这样的休假里,除了这个伤心的空间并无处可去,便觉寒凉。 令人惊喜的是,他上山回家途中,看见了坐在亭子里边踱步边看书的林琴南。 拎着包下了出租车,他径直走过去。 上方墨绿的密叶交缠着,随着山风吐息般晃动作响。 女孩清减了很多,平直的肩膀有些前倾,卡其色外套显得宽大。 “看书呢?”他说着走到她身后。 听到声音,她警觉地回过头,看见他先是一愣,脸上出现恍然的悲伤,缓缓点头。 章山月试图微笑,看见她脸上显出的轮廓,情绪也闷住。 “你好吗?” 林琴南的眼睛明亮,在章山月视线里转为特写。 “挺好的,你呢?”声音有些哑,语气平淡低缓。 章山月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还行,不算差。 不,过得不好。 你应该也是吧? ☆、18-蓝莓 【18】 陈怀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喜欢和章山月一起出席各种场合,他样貌出挑,工作出色,每每他们一起出现,她都很享受周围人投来的目光,有欣赏,有妒忌,有旁观的赞叹。 家里也支持他们的关系,父亲更是在事业上全力帮助章山月,章山月也不负所望,极其高效又半义务地处理了公司的很多纠纷。 她不怀疑过他的忠诚,因为他根本没机会。 他们在同一间律师事务所工作,周末一起去家里吃饭,几乎每天都呆在一起。 她几乎看过他的每一条短信,即便不在身边,也随时都知道他的去向。 她就像监控一样注视着他周围,不容许任何威胁存在,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偏执。 可她记得小时候她妈妈就是这样做的,所以她不容许背叛,任何一点苗头,都应该被扼杀。 那个假期也是一样,她问清楚了一切,知道章山月是回家探望母亲,她甚至在后面偷偷跟着,一直看到他上了船才离开。 她本来也不喜欢和长辈相处,并没有因为章山月没有提出带她回家而感到不悦。 章山月对她总是很温柔周到,无论自己的行为多任性,行事风格多泼辣,他都没有对她生过气,甚至没有对她大声说过话。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顺利,或许不久之后他们就会结婚。 但她会担心,担心章山月的温柔只是因为不在乎。 她多希望这种想法只是杞人忧天。 跟朋友聚完餐回家,她卸妆的时候拨了个电话给章山月。 章山月接过电话,语气挺轻松。 “怎么了?” “想你了,你在干嘛呢?”她懒懒地问。 “刚吃完饭。”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挂电话之前,她听见那边传来女人的声音。 不止一个,是两个女人对话的声音,好像是在争着洗碗。 “你们家有客人啊?” “对,你见过的。”语气平淡,好像没什么特别。 “那个妹妹?” “是的。” “这么晚了她还不回家?” “她家里有点事情,最近住在这里。” “那你睡在哪里?” “沙发。” 沉默片刻,陈怀沙觉得胸口很闷,怀疑与不满迅速占据了大脑。 “你回来吧,我想你了。” “为什么?我放完假就回来了。” “那个妹妹,我觉得怪怪的,你不要睡沙发了,回家睡床上不好吗?” “你在想什么?” “反正你现在就回来,我去码头接你。” “我很久没回家了,不能这么快走。而且现在也没船了。” “我让我爸找人开船去接你。” 那边传来一声短促的叹息。 “你喝酒了?” “只喝了一点,你别扯开话题,你那个妹妹肯定对你有意思,我那天就看出来了,反正你不能在那呆着,要么你现在就让她回家,要么你就回来。” “别想这些了,早点休息吧,我过两天就回来。” “你回不回来啊!”陈怀沙借着酒意,声调突然高了起来。 接着她就开始情绪失控地追问、逼迫,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这么凶,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妹妹明明没什么特别之处,却让她如此警觉。 这种任性的做法明明以前也出现过的,出乎陈怀沙意料的是,这次章山月第一次提了分手。 他听着她尖锐的言语,一直没有说话,等到她情绪平复下来。 “别这样了,我们分手吧。”他说。 她猛地挂了电话,把手机甩到墙上,砸出了一个灰色的浅坑。 林琴南和杨湖其乐融融地一起洗完了碗筷,又切了两个果盘,一前一后地端着走到客厅。 看见窗外,屋光照亮的章山月的背影。 晚风传堂而过,章山月的声音也被带进不大不小的房里。 清清楚楚的“我们分手吧”,同时传到屋里二人的耳中。 林琴南与杨湖交换眼神时,章山月已经挂了电话转过身来。 一时有些尴尬。 “什么情况啊?跟女朋友吵架了?”杨湖送了一颗蓝莓进嘴里。 “没事,分手了,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谈恋爱嘛,要讲自由。”杨湖突然揉了把林琴南的肩膀。 章山月的目光扫到林琴南身上,发现她涨红了脸,然后想到陈怀沙的话。 “你那个妹妹肯定对你有意思,我那天就看出来了。” 明明没有现实依据的事情,被骤然特意提起,居然令人有些心虚。 夜里,章山月关了手机,躺在客厅中央,亮了一盏落地灯,难得宁静。 很久没有这样安心了,晚餐桌上摆着熟悉的家常菜,谈着生活琐事,开着简单的玩笑,吃晚饭有人切好水果,吃完三个人一起到海边上散步。 即便不说话也觉得轻松,纯粹。 想到一层楼板之隔的空间,又有些不知名的情绪在心底翻涌。 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林琴南亦然。 她开始庆幸自己来到这里,她一点点地回忆着从白天在亭子里重逢开始的每一帧画面,章山月说的话,露出的表情,偶然对上的眼神。 这种久违的幸福感,让她对于这些正在逝去的片段感到有些忧伤。 她曾快乐过,却不止一次被剥脱。 五点多就醒了,她知道章山月很快就会回到正轨,所以多睡一秒都是浪费。 换好衣服下楼,站在楼梯口张望着客厅,他就睡在几米之外,毯子边上伸出了一只脚。 嘴角不由上扬。 她见过的章山月总是清醒又周全,从来没想象过他光脚踢被子的模样。 没敢走得太近,她蹑手蹑脚进了厨房,切水果,烤面包,煎蛋,摆盘。 被烤箱声音惊醒的章山月此时已经洗漱完,惺忪着眼站在厨房门口。 因此林琴南端着三个盘子转身的时候,被结实地吓了一跳,中间的盘子也脱离了她的控制。 “啊!”她惊呼着。 一瞬间,那个盘子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章山月手里。 他迅速摆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楼上杨湖还在睡觉。 林琴南抿着嘴,胸口起起伏伏,看来被吓得不轻。 “这么勤劳,自己做早饭,”他扭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才六点。” 林琴南跟着章山月走到餐厅,把盘子放下来。 “我醒得有点早,不好意思,是不是吵到你了?” “是啊。”他佯怒。 林琴南避开他的眼神,有些抱歉。 “开玩笑的,”他展颜,“你这么早做好早饭,等大家都起来,面包不都凉了吗?” “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她挠挠头,“反正你也起来了,那就现在吃?” 吃完早饭,他们聊着天往外走。 沿着小路一直走到海边,海风凉人,初升的太阳洒下橙色光辉,远处礁崖和林海落成剪影,几朵绵云在边缘模糊的太阳周围层叠着,海滩上有三五个观光客在踏浪拍照,浪涛交错的声音闯进耳里。 “你什么时候回去上学?” “我……休了一学期。” “那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林琴南重重地点点头:“好多了。要谢谢阿姨,也谢谢你。” 谢谢你重新出现在我生活里,她没有说出来。 章山月侧头看着林琴南被海风吹散的头发和逆光眯眼的侧脸。 “你好好读书,其他事情都不用担心。”他说。 林琴南转过来,怔怔地看着章山月。 “啊?” “我知道林阿姨给你留下了一些钱,但应该不够用很久。如果有困难,不用自己熬,跟我们说就好了。” 林琴南垂下眼,他平淡说出的话,对现在的她来说很重要。 “谢谢。” 章山月的短发在风里细碎地摇晃着,穿着一身居家服,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 不是穿着西装站在酒会上的那个样子,是不加任何添附的一个普通年轻人。 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杨湖起床后,发现两个小孩都不在,桌上还给她留了一份凉了的早餐,喜笑颜开。 下午,章山月陪着林琴南去老房子清理门口的油漆。 刚走到楼下,就听见楼道里传来几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她那个侄女没回来过?” “肯定回来过,我们不知道而已。” “那怎么办?等得到吗?” “有没有查出来她在哪里上学了?” “还没,现在就只能等着她回来。” “见了鬼了,这样等等到什么时候?没别的线索了吗?邻居呢?” “我看他们都是串通好了,一敲门就报警,神经病。” 两人停住脚步,章山月仔细听着,注意到一旁的林琴南正攥着手指。 那些人的对话突然停了下来,一个扎辫子的中年男人突然从扶手边探出头来。 章山月脑子里警铃大作,来不及解释,抓着林琴南的手向外狂奔。 楼上几个那男人也随即乱着脚步追出去。 林琴南吃力地跟着章山月的脚步,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喉咙里一股血腥味。 腿像灌了铅一样,心都要跳出来。 “我……我跑不动了……” 她饮食不规律了很长时间,又吃过一阵子心理医生开的药,之后明显感觉体力不如从前,剧烈运动之后会感觉眼前发黑。 章山月回头,林琴南被他拎着手,身体却已经落到地上。 而百米开外,那几个人正开着车追过来。 没有太多反应时间,从地上捞起林琴南,拉着她坐上沿海巴士。 一个红绿灯把那辆黑色轿车拦在了后面。 两人气喘吁吁地做到后座,一时沉默。 章山月观察着林琴南的表情,她脸色苍白,看样子是吓坏了。 “没事的,我等会儿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是不是不该回去了?他们如果跟着找到山上,那阿姨也不太平了。” 章山月思考了一下,点点头。 “你跟我回去避一避,可以先住在我那里。” “不了,我……不想麻烦你们,我回学校就好了。” 章山月说出这句邀约后,也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唐突,听她这样讲了,便答应暂且如此。 于是林琴南跟章山月一起出发,提前回了学校。 回去的船上,林琴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章山月见她头摇摇晃晃的,便把肩膀凑过去,让她靠上。 气氛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 她睡着的时候也微微蹙着眉,跟以前不一样了。 第一次见到林琴南的时候,她也是睡着了,后视镜里能看到她无忧无虑的轻松表情,还微微张着嘴,很好笑。 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考虑着怎么打扮,晚上和朋友畅玩,或为了考试熬夜。 而不是像这样,独自挣扎,脱离正轨,满面忧愁。 肩上传来旁人的体温,小姑娘淡淡的洗发水味在他鼻尖萦绕着,干净又纯粹。 ☆、19-例汤 【19】 章山月和陈怀沙分手之后,骤然失去了很多客户,在律所的处境也变得艰难。 合伙人和陈怀沙的父亲关系都很好,现在事情闹僵,各人都不好办事。 他的工资骤降,本来每个月都要打一大半到家里,让杨湖把里面的一半转给林琴南,这样消耗着,很快他就无法负担原本市中心的高层公寓。 为了维系生计,章山月接了一些散活,那些又麻烦薪资又少,所里没人愿意接的活,很多都被他主动接了下来。 比起之前,他的工作内容变得困难了很多,他需要跑到城乡结合部参与到为了几十平米的房子而反目的兄弟的争吵中,需要忍受完全不听取意见的离婚夫妇的抱怨,为了防止下岗职工闹事阻碍诉讼进程,他得时刻了解他们的动态然后在事情闹大的前一刻及时出现。 有一次,他在租户和房东协商不成而互殴的纠纷中被砸到了额头,血流了满脸。 独自去医院缝完针,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饭,冒着雨走到便利店。 隔着两个货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林琴南似乎也在买东西。 本来扬起的嘴角却在下一刻猛然收住。 她穿着员工制服,正在整理货架,而不是选购商品。 不知怎么有点生气,章山月冷着脸走过去。 “钱不够用吗?” 林琴南心里咯噔一下,对上章山月居高临下不悦的眼神。 “就当社会实践……你怎么受伤了?”说着便伸出手。 章山月仍黑着脸,避开了她的手。 悬在空中的手有些尴尬地缩了回去。 “缺钱花为什么不来找我?” 林琴南抿着嘴,半晌没回答。 章山月眯起眼,又问:“你没用那些钱?” 林琴南叹了口气,往后挪了挪,看来是猜对了。 “为什么?” “我自己打工能养活自己。” “不上学了?” “反正都申请了休学了,下个学期再去就好。”声音越来越轻,像昆虫叫。 “那你住在哪里?宿舍能住吗?” 林琴南兀自低着头,犹犹豫豫地摇了摇。 “那你住哪里?” “……员工宿舍。” 章山月觉得喉咙口冒火,立刻皱起眉来。 “那不就跟群租房一样吗?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自己住那种地方?” “你吃晚饭了吗?要买点什么?”她生硬地扯开话题,手上哗啦哗啦理着膨化食品。 章山月咬紧后槽牙。 “小林,什么情况?这位客人有什么事吗?”店长从柜台后面走过来。 “店长,不好意思啊,一个朋友,我这边马上就理好了。”她猫着腰道歉。 “不好意思,她是我妹妹,偷跑出来的。家里找了她好久了,以后就不在这里工作了。”章山月一字一句地,说罢伸手把林琴南抓到身边。 店长怀疑地打量了二人一圈。 “你确定吗?”又问林琴南。 林琴南抬眼看了看章山月窝火的神情,点点头,又道了个歉。 于是林琴南的第一份工作就这样没有水花地结束了。 “现在就去收拾东西,搬到我那里,我跟你一起去。” 在男男女女奇怪的目光中,林琴南当着章山月的面理完行李,如芒在背。 章山月头顶着小半块纱布,显得疲惫憔悴。 沉默中,章山月拖着林琴南的小号行李箱径自在前面走着,林琴南落后半个身位,忐忐忑忑地小跑步追着。 章山月彼时住在市中心的老公寓里,上下班路程很近,只是设施有些破旧。 林琴南上楼的时候看着楼道里晃动的灯光、污浊的水泥地面和走道边堆放的各家杂物,觉得心里酸涩。 她记得杨湖阿姨说过章山月住在市中心的商住公寓,工资挺高的。 现在却搬到这里,是因为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吗?还是因为每个月给她那些钱造成了他的负担?还有他头上的伤,这个过分延迟的用餐时间,在便利店解决的晚饭……一切都让她感觉很不好。 章山月沉默地翻出钥匙,扭开门锁,打开灯,照亮出简单两居室,装修稍微翻新过,家具又少又老旧,但房里很整洁。 章山月把林琴南的东西放到卧室里,抱了条被子出来摊在沙发上。 “那个小房间被房东堆了东西,睡不了,你睡我的房间,我睡这里。” 昏暗的灯光下,林琴南注意到章山月眼角有一条血迹还没擦干净。 林琴南木木地点头,拿了换洗衣服跟着他走到浴室门口。 “先洗个澡吧,早点休息。” 章山月打开浴室的灯,冬天,浴霸微弱,室温冻人。 林琴南草草洗了个澡,走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打着颤,眼眶通红,讲话都冒着白烟。 章山月看着她瑟缩的身影,顿时有种无力感,转身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对不起……”他背着身说道。 林琴南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只觉得那背影单薄,颤着牙根走过去,伸手帮他擦了那一小条血迹。 章山月看她亮亮的眼睛仔细看着他,温热的手指抚上他冰凉的眼角,周边的皮肤似乎都被唤醒。 一秒钟的失神,章山月反应过来,迅速别过头,说道:“快到被子里去吧,外面冷,帮你开了电热毯。” 林琴南躺进温暖的被窝时狠狠打了个冷噤,好一会儿才暖过来。 她环视了一圈卧室环境,虽然小却温馨,被窝里是肥皂的香味。 听着外面浴室里响起的水声,睡意袭来,林琴南在章山月的气味里模模糊糊没了记忆。 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没来由地醒过来,想到什么,咬着牙翻身下床。 她是有被子有电热毯,那章山月呢? 抹黑走到客厅,外面的灯光穿过阳台照进客厅,隐隐看见沙发上一团身影。 章山月卷着薄被缩在对他的身材而言过分狭窄的沙发里,黑暗里没有一点声响,连鼾声都没有——他没有睡着。 心里揪着,鼻尖发酸,林琴南走过去,站在沙发边上。 章山月听到脚步声猛地睁开眼,花了几秒反应,才对上林琴南担忧的目光。 黑暗里她问:“你冷不冷?” “我没事,你快睡吧。”他坐起来,对林琴南扬了扬手,示意她回房间。 林琴南摇摇头,坚定地站在那里,像是在较劲。 “怎么了?”章山月确实很冷,坐起来之后更冷了。 “你……进来睡吧,我们一起睡卧室,你这样会感冒的。” 屋里很暗,二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是僵持着,中间流过片刻寂静。 章山月想她觉得冷了自然会回去,于是仍安静坐着,没有答应。 下一秒,半冷不热的被窝里突然钻进一个温暖又柔软的身体,向他无限靠近。 某种洗发水的香味弥漫开来,甜而轻盈。 心脏有一秒停拍,随后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慌乱的心跳声,也分不清是谁的。 “你这是……”章山月低沉的声音在林琴南耳后响起,很近,连带着她的后脑都酥麻起来。 她听见自己说:“这样比较暖和。” 章山月犹豫了一下,伴着浅浅的呼吸声道:“这里太挤了,进去睡吧。” “那你呢?”她扭过头。 “一起。” “那好。”林琴南起身的时候,顺带着把那床薄被子一起带了起来,感觉到旁边的人也起身穿上了拖鞋。 刚踏进卧室,林琴南又回头借着床头的灯光确认他有没有跟过来。 一口气还没能吸进肺里,眼前一黑,章山月的气味席卷而来,涌入鼻腔。 晦暗中,她被推到门上,他轮廓分明的五官在眼前放大,湿热的嘴唇紧贴上来,温柔又用力地辗转细磨着她的下唇,没给她一点呼吸的空间。 窒息的前一刻,章山月骤然停止,在一拳之外盯着林琴南的眼睛。 她匆忙地喘着气,有些难以置信,对上章山月含着雾气的眼睛时才反应过来。 他伸手抚上她的黑发,另一手揽住腰,将身体靠近,抵住她的额头。 林琴南微微发着抖,一半因为冷,一半因为擂鼓般的心跳。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亮度不足的台灯,昏黄的空间里,对方的五官却这么清晰。 这样反复交缠着,林琴南只觉意识一片混沌,腰上渐渐收紧,脑后的手指柔柔地伸入她的头发,对方侵略性地占着她的唇齿,舌尖竟隐隐有些甜味。 不知过了多久,章山月把她揽到怀里,隔着衣服相依的体温灼热,他的下巴靠在他头顶,低低地喘着气,缓了很久没有说话。 “你最近……过得不太好是不是?”林琴南小心翼翼地问。 “嗯……现在感觉其实也还好。” 冰窟般的地方,似乎也不冷了。 之后的事情,郑越钦倒是有点印象。 被打压落寞了一段时间的章山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就是被砸伤头之后——像打了鸡血一样,比从前更尽心尽力地榨取自己的剩余价值。 所里搁置的散活全被他一手揽下,早上来得极其早,晚上却一定准时下班。 白天几乎是在连轴转,会客,出庭,写材料,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午饭在座位上吃三明治,一个手还在翻材料,平时话很少,办案数量和质量却在肉眼可见地上升。 他们在背后讨论他大概是被砸坏了,坏得彻底,坏得诡异。 郑越钦跟其他同事一样,不知道背后的故事。 那段时间,章山月每天最开心的,大概是推开家门看到小姑娘准备了一桌子菜,每天变着样地煲汤,笑嘻嘻地坐在桌边上掀开锅盖等他夸奖的时刻。 她会扬着音调说:“客官来看看,今天的例汤是什么?” 或是周末一起逛超市,坐在小房间里边吃火锅边看电影,闷了一屋子的热气。 或是她晚上像个暖炉一样依在他边上小声打呼,一早机械地准时起床在厨房闭着眼睛等水烧开。 林琴南让他觉得简单又安心,让他觉得生活有了实实在在的目标。 ☆、20-酒精 【20】 七点多反而是客人最多的时候,聊到这里,岩烧店里越发喧闹起来。 林琴南挑挑拣拣的没把故事说全,就停在这里,后面的事情郑越钦大概也知道。 “怪不得……所以他不做律师去考公也是因为你了?”他喝了口酒,饶有兴味。 “不只是因为我,还因为叔叔去世了,他需要时间陪着阿姨,”林琴南语气平淡,那些记忆好像已经离她很远,“其实我有事情一直不明白,你跟他挺熟的,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 郑越钦示意她继续说。 “为什么他们突然重新在一起了?” 他扬了扬眉毛,“考公嘛……中间总有些环节可能被关系介入。” 果然是这样,又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你还知道什么吗?我不知道的部分。”林琴南喝了不少酒,脸颊泛着浅色的红。 “你想听什么?他们的大学故事?还是订婚宴?” “……算了,这些都跟我没什么关系。”她垂下头,安静了,头发挡住了大半的脸。 “其实跟你有点关系,”郑越钦嘴角浮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听了一定高兴。” 林琴南抬起头,向郑越钦石膏像一般的脸对焦。 “订婚宴上他喝醉了,我送他回房间的时候,他钱包掉在地上,里面有一张照片。” 林琴南听到自己干燥的呼吸声。 他们只有一张合影,是在一场沙滩音乐节上,也就是分手的前一天。 “一个被糊成彩色的人,脸都看不清楚,形体蛮律动的,”他回忆着突然笑起来,“那个时候我以为是陈怀沙,现在想想大概是你。” 扑通一声,桌面传来撞击的震动,郑越钦无奈地抚了抚额头。 “不会喝酒就不要喝酒了。”他看着脸朝下闷在桌面上的林琴南,叹了口气。 短短几分钟,林琴南陷入了睡眠,她很久没有做这么幸福的梦了。 大脑很贴心地剪辑了记忆的画面,剔除了让人心寒的部分。 在寂静的梦境中,走马灯一样放映着小公寓里冒着热气的麻辣火锅,床头扑闪的昏黄灯光,冬日清晨日光下的温存,浅紫色的海上天空,舞台下涌动的人群,肆意泼洒的彩色粉末,夜晚散步霓虹灯照亮的街景,章山月近在咫尺的脸。 她也不想再经历一次章山月收拾行李出门的那个雨夜,她大脑空白地坐在空荡又昏暗的房间里,耳边还在回响着他的话。 “就到这里结束吧。”他站在门口,侧过头说,没有再看她一眼。 去重庆之前,她去找过章山月一次,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就在章山月和陈怀沙订婚宴那个的晚上。 她一直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筵席散去时,她看见郑越钦架着章山月上楼,电梯里人很多,她瘦小的身体不费力地混在里面。 看到郑越钦按了25楼,她按下24楼,提前出了电梯,从消防通道走楼梯上去。 然后她看见郑越钦离开那间房间,坐电梯下了楼。 于是她走过去,按响门铃。 按了很久房间里才有动静,章山月惺忪着眼打开门,看到林琴南站在那里,温柔地笑了,半梦半醒地把她揽过来,关上门,像是忘了他们已然结束的关系。 林琴南不知道自己当时本来是想做什么,告别?谩骂?诅咒?纠缠?报复? 被他拉进房间的时候一切好像都不再重要,他们放肆地亲吻着,章山月满腔的酒气混杂着他的香水味占据了她的感官,他拥紧了她,在酒精的作用下不再有顾虑。 章山月低沉的喘息和熟悉的荷尔蒙环绕着她,眼前天旋地转,大脑缺氧,思绪停转,就像是末日前热烈又悲恸的告别,将现实抛诸脑后的禁忌仪式。 此前他们关系亲密,但从未逾越那道线,再痴缠无间的轻吻与拥抱都点到为止。 这是第一次他伸手脱她的衣服,本能的进展一触即发。 耳边却猛然穿来诧异的惊呼,原本绵密的暧昧空气骤然撕裂,昏沉的意识顿时苏醒,此前片刻发生的一切在旁观者出现的瞬间变得扭曲。 杨湖和陈怀沙立像般定在门口,看着衣冠不整的男女苍白了脸色。 狭小的空间里,四个人都静止了一样。 章山月条件反射一般把自己扯下的外套重新披到林琴南身上,把她挡在身后。 陈怀沙歇斯底里的喊叫,伸向她脸部的艳色尖长指甲,章山月奋力阻挡的背影,杨湖诧异又失望的神情涌进她的大脑,鸡飞狗跳的混乱中,她耳边莫名传来铮铮的金属敲打声。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章山月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她猜应该很窘迫。 之前明明是抱着怨恨踏入这里,现在却找不到那些情绪了。 只剩愧疚,对章山月,对杨湖阿姨,对姑姑。 抱歉闯进你们的生活,抱歉打乱你们的节奏。 抱歉我还活着。 所以她离开得很干脆,删光了他们的联系方式,拎着一个小包就去了重庆,没跟任何人说再见,应该也没有人想跟她说再见。 就算自己腐烂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都不要再牵扯到他们。 她想着,这大概是他们家族的处事方式——一走了之,就像她父母,还有姑姑。 她在远处做着平淡乏味的工作,缓慢地进步着,努力不放弃自己。 她以为章山月会在那个地方,继续过着他想要的生活,即便不完全顺他心意。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而郑越钦仍在桌边坐着,听着林琴南埋在手臂间的喃喃自语。 “真是太讨厌了……明明知道……一走了之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还是要走……” 郑越钦听不懂她的意思,喝完杯里的酒,随口回了句:“那就别走。” 林琴南却突然掀起头,亮了眼镜,认真地盯着他。 “干嘛?” “好啊……嘿嘿。”她咧嘴笑,门牙边卡了一小块菜叶。 郑越钦无语地笑了,对她亮出手机前置镜头。 “你牙齿上有菜叶,自己看看,什么样子?” 不知看见了什么,林琴南对着画面愣了神,笑容凝在嘴角,眼里清醒过来。 郑越钦不解地看着她,缓缓把手机拿回来。 “怎么了?” 林琴南红着眼睛,怔怔地看向他,不声不响地眨着眼,右手抓起包,站起来,径直往门口走去。 郑越钦快速地结了账,边往外追,边滑下手机通知栏查看。 是陈怀沙发来的消息。 “你准备用她到什么时候?” 郑越钦停下脚步,在脑中迅速整理着故事脉络。 这条短信表明他们私下有联络,也聊过林琴南的事情。 尽管他自己知道这种内容少之又少——其实他们的对话都很少,只是偶然一次就被林琴南看见。 林琴南或许会觉得他和陈怀沙是同一战线,甚至可能是在替陈怀沙伺机观察着她。 或者会觉得自己只是他一个有期限的雇员,并且这种雇佣关系中掺杂着某种私人情绪。 郑越钦不能否认其中没有某种非工作的情绪,但绝不是因为章山月或陈怀沙,至少现在不是,只是他自己还没理清楚这种情绪的实质内容。 雷悦敷面膜的时候,林琴南冷着脸进门,拖鞋,走进浴室,开始放水。 她觉得奇怪,走到浴室门口,试探地问:“怎么了?工作上的事情吗?周末还加班不开心了?” 林琴南脱了衣服,站在淋浴间里,蒙头冲着水,没回答。 雷悦又敲敲门,“说说嘛,我陪你一起骂骂老板?” 仍然没有回应,她有些担心,走到厨房洗了一碗草莓,坐在茶几边上等林琴南。 过了一会儿,林琴南包着浴巾,湿着头发走出来,径直在她对面坐下,表情很认真。 香波的味道里能嗅到些酒精味。 “喝酒了还?跟谁喝的呀?”雷悦嘻嘻哈哈地吃了一口草莓,把瓷碗推过去。 “雷悦,有件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在更晚之前。” “怎么了?你别吓我啊。你……生病了?还是我生病了?”她愣愣地看着林琴南严肃的脸。 “汤医生……” “很帅是不是?你该不会喜欢他吧?那可不行!”她还在开玩笑。 “他喜欢的是男人。” 电视机里正播着脱口秀节目,浮夸又荒诞的笑声一阵阵地传出音响。 “干嘛?隐藏摄像机啊?今天愚人节吗?” “我说真的,我老板跟他是同学,他们认识很多年了,他亲口告诉我的。” “我也见过他在……酒吧里的样子,跟平时很不一样。” 雷悦知道林琴南是认真又严肃的人,她听着,心一点点沉下去。 记忆倒回,一点点回看平时相处的场景,好像都被自适应向她的设想。 周到短暂的亲吻,准时结束的约会,滴水不漏的照顾。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声音有些抖动,没有太多情绪。 “今天才确定。” “郑律师说的?” “……算是吧。” “你相信郑律师,我也相信汤岭。” 林琴南皱眉盯着雷悦,觉得她眼里有些恍惚,似乎正在故作坚定。 “雷悦,当然他或许也喜欢女生,但你要多考虑一些……” “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他跟我求婚了,还给了我戒指。” 林琴南望向她手上闪耀的钻戒。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雷悦摇了摇头:“没有,他是很好的人,我愿意跟他在一起。” 林琴南知道雷悦这样的反应其实是在忍耐某种情绪,尽管她不能确定这种情绪是对谁。 或许是对林琴南的处理方式不满,或许是对郑越钦的评判不悦,或许是对汤岭的行为产生了猜想,又或许是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熄了灯的房间里,两人都一夜无眠。 ☆、21-盗摄 【21】 “最近在忙什么?” 林琴南伏在便利店的桌子上划着屏幕看新出台的法条时,突然听到有人问。 她抬头,思考了一下,想起来就是那个送她酸奶的年轻店员,好像叫宗荷。 “工作啊。” “你是律师吗?” “对啊,你是学生?” “是,你怎么知道的?” “看起来很年轻,不会是童工吧?” “你看起来也很年轻啊。” 林琴南突然觉得不适,自己好像正在被小男生搭讪中。 “那你忙吧,我要走了。”她把桌上的包装袋揉在手里,站起来。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宗荷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我本来也吃完了。”林琴南避开他的眼神,挤出一个微笑,急匆匆地往外走。 “那个,麻烦等一下。” “怎么?”她回头看了眼刚才的座位,确认没有东西落下。 “如果要找你咨询,会不会很贵?” 停下脚步,转过身,林琴南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遇到了点麻烦,想问问……有没有什么专业建议。” “这里不方便说话,你什么时候有空来律所吧,这是名片。”她熟练地从包里拿出来,塞到他手里。 “贵不贵?” “只是问问事情的话,不收钱也行。” “我白天要上学,晚上值夜班,可能没空过来……” 林琴南皱眉,审视了他一下。 “那你现在长话短说?” “监控会看我有没有偷懒……要不,我明天早上下班的时候,跟你路上说?” “可以,七点半我会过来买早饭,到时说吧。” 走出便利店,林琴南总觉得那个宗荷虽然嘴上说要咨询法律问题,却完全没有她见过的那些当事人那种因为某件或大或小的事情悬在头顶而焦虑的感觉,反而像是某种借口。 她总是不惮以最坏的设想考量别人,不知道是职业病还是她天性使然。 回到家里,雷悦在房里关着门,自从上次那场敏感的对话之后,她就总是若有若无地躲着林琴南,像是害怕复又提起这个话题一样。 林琴南倒是并不后悔,只是铆劲把早晚要掀开的口子一股脑掀开了罢了,隐瞒才是对朋友的不真诚。 冷战总是折磨人,在家里对上面都是尴尬,因此林琴南也尽量早一点出门,晚一点回家,错开雷悦通勤的时间。 她也不知道这种较劲什么时候会结束,或许是雷悦自己明白过来的时候,也或许是她终于受不了这种紧张氛围的时候。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她意料。 “我们领证了。” 隔着房门,雷悦发来消息。 林琴南捏着手机走到她门口。 “能进来吗?” “嗯。”里面的人低声回答。 推开门,林琴南本想问问她是不是疯了,看到她不安的样子,还是换了个措辞。 “你爸妈知道吗?” “他们知道我有个男朋友,是做医生的。” “所以他们不知道你们结婚的事情?” 雷悦犹犹豫豫地点头。 “你也做了几年律师了吧?没见过这种案子?同妻的生活网上没看过?” 雷悦听到这里有些恼火。 “你不了解汤岭,他不是那种人。” “可是——”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你明白吗?现在是我更害怕失去他……是我要结婚的。” 林琴南心凉了半截,爱情果然能让人失去理智,不计后果。 “那你们就这么秘密结婚了?住的地方呢?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家里?” “明天。明天晚上约了我爸妈和他爸妈一起吃饭。” “既然你已经考虑好了,该做的也做了,那就随你吧。” “你会做我的伴娘吗?”雷悦下床走过来,牵了牵林琴南的手。 林琴南突然有些触动,或者说是受宠若惊——雷悦有很多朋友,但林琴南现在其实只有她一个朋友。 于是她点头。 次日,林琴南准时到了便利店,宗荷也换了私服站在门外等她。 “说吧,什么事情?”两人步调一致地往地铁站走。 “我女朋友在外面租房子住,大概有快一年了,房东是个男的。” “租赁纠纷?房租要涨价?” “不……前阵子我一个兄弟在网上看直播……发现有个女生跟她长得特别像……” 林琴南嗅到古怪的苗头。 “你女朋友在做直播?” “我也不确定……但我兄弟说,那个视角是对着她的房间,能看到床也能看到浴室……我担心不是她在直播……而是被直播了。” “报警了吗?” 他摇头,“我还没告诉她,只是最近让她到我那里住了。” 林琴南皱眉表示不解。 “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你让她搬出来住她不觉得奇怪吗?” 他又摇头,“我觉得这件事情如果让她知道了,她可能会崩溃。” 听起来似乎考虑了很多。 “那你准备让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如果直接去找房东,我担心会打草惊蛇。直接报警的话,我又没什么证据,毕竟那只是我朋友的说法。而且……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那你去你女朋友房间里检查过没有?” “他有房子钥匙,我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找到。” “你最好把你女朋友被传播的视频找到,保留证据。然后随时注意那个房东的动向。看看他录那个视频到底是想做什么,是为了在网上传播还是有敲诈勒索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会拿那些录像来勒索我们?”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我建议你先跟你女朋友讲清楚,不然闹了乌龙就不好了……毕竟你不能就直接把房东当犯人,因为就算不是你女朋友主动直播,也不一定就是房东在盗摄,你明白吗?然后,如果确定你女朋友不知情,那就报警,先备案再说。” 他认真记下,感激地点点头。 “谢谢你,下次你到便利店买东西不用付钱了。” 林琴南笑笑说:“不用,也不是什么实质性法律意见,你参考参考就行。” 列车进站,二人往不同方向上了车。 雷悦这边,之后一切进展顺利,雷悦如火如荼又事无巨细地准备着婚礼事宜,家里托关系插队预定到黄道吉日那天五星酒店的宴会席位,很快把日子定了下来。 林琴南空下来的时候就陪着她试婚纱,她们几乎逛遍了全程的高级婚纱店。 林琴南也跟着试礼服,每个周末脱了穿穿了脱的,像要试掉一层皮。 事实上,她到婚礼前一天彩排的时候,才知道汤岭的伴郎是郑越钦。 想象到那个画面,她突然觉得滑稽。 她知道章山月订婚的时候,也是郑越钦在边上站着的。 郑越钦忙完所里的事急匆匆赶过来,走进宴会厅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林琴南在忙上忙下。 以上下属的关系在这里见面,其实非常尴尬,见面打了个招呼,然后按照指示代替新郎新娘在台上站位,等着灯光师调试。 “你最近偷懒不加班就是因为这个?”他幽幽地问。 “我没有偷懒啊,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做好了,你不也看见了吗?” 郑越钦皱着眉瞪了她一眼。 “老板都没下班,你跑得倒挺快,还理直气壮的。” “现在你不也在这里吗?” 郑越钦轻咳两下,扯了扯领带,把领口扣子解开。 “你感冒了吗?” “有点,不严重。” 林琴南往边上挪了一小步。 郑越钦刚想发作,那边灯光师喊着:“伴娘,你站得太偏了,往中间一点。” 光束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背景音乐响了又停,换了又响。 林琴南又挪回来,屏住呼吸,侧过头。 “至于吗?”郑越钦凉凉地说。 “我最近……真的……不能感冒。”她要窒息了。 “下面走交换戒指的流程,面对面哦!”话筒里喊着。 郑越钦面带寒意地笑了笑,把林琴南扳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的额头。 灯光移开的片刻,二人身处黑暗。 林琴南小口地换着气,憋红了脸,却感觉上方的身体逼近。 她抬眼,郑越钦棱角分明又五官协调的脸已经凑到了过分靠近的地方。 鼻间钻进的空气尽是他凌冽调的香水味和不冲鼻的清浅烟味。 “怕什么,感冒了影响业绩也是我受损失。” 他不知道林琴南抬起又埋下的脸已经变得通红。 因此当灯光重新聚到他们中间时,林琴南仓促的神情一下子闯到他的视线里。 那股像椰子又像薄荷的潜在樟脑味道,懵懵懂懂地进入郑越钦的鼻腔。 居然有瞬间的失语。 他好像突然明白章山月为什么会喜欢她。 虽然她明明长得一般,身材一般,不善言辞,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但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褪去沉默冷淡的常态,自然又细微地变得很有魅力,然后让人恍然明白过来,她其实已经在周围蛰伏了很长时间,让人变得习惯。 她不宽不窄的双眼皮褶皱会在她抬眼的时候被细长的眼睫毛遮盖,眉峰有个弧度,和她的眼尾的角度相接得恰到好处。 不说话的时候嘴巴是直直的一条线,让人觉得她不爱笑,但偶尔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和眼镜弯曲的弧度很舒展。 如果跳出平时工作中惯于接受的样子,郑越钦会把她当做车窗外面随意瞥见的上学路上的小女生——背着书包愁云惨淡地上学,包里其实装了很多小说的那种。 她工作时总是摆出老成可靠的样子,某些特定时刻却会冒出小孩的影子。 比如现在。 “吃饭了吗?”他轻声问。 “刚刚吃过了,那边还有一桌刚开始吃的,你可以去吃。”她有些堂皇。 “我喉咙痛,想吃粥。” “边上那条商业街有一家潮汕粥店,可以尝尝。” “后天开庭你去。” “啊?”林琴南想问为什么没头没脑突然说这个。 没等她追问,郑越钦又说:“早晚要独立的。” 突然想到陈怀沙那条消息。 郑越钦注意到林琴南变了脸色,又说:“虽然以你的能力,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林琴南扭开头:“那个案子不是我跟进的,为什么不让罗音去?” “她没空,长得漂亮,派出去和当事人接头最合适。” 林琴南看着郑越钦脸上资本主义的微笑,嘴角扯了扯。 “那案子的材料在所里吗?我明天去拿来得及吗?” “在我车上,你等会儿跟我去拿就行,顺便陪我吃个饭。” 气氛突然变得古怪,陷入静默。 “怎么?不用跟师父学学怎么出庭吗?看看书面材料就会了?” 这时,那边招呼他们可以离开了,二人走下台,郑越钦插着口袋跨步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林琴南的动态。 林琴南看着他西装革履配着的懒洋洋的动作,感觉他变得有些不一样。 应该说,他们的关系变得有点不一样。 ☆、22-度假 【22】 婚礼当天,雷悦焦虑又亢奋,像一块触水的泡腾片——颇有消耗自己的趋势。 这不仅是林琴南对她现场表现的看法,也是对她这场婚姻的预见。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概需要很大的勇气,没有充分的感情基础和心理准备应该是做不到的。 在会场外面闲聊的时候,林琴南再次对郑越钦表达了这种顾虑。 “我真担心。” “关你什么事?” 林琴南觉得郑越钦太冷漠,“这种事情总是女孩子吃亏的。” “干嘛这么悲观,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外人也插不了手。” 她记得以前在法院工作,一个年级挺大的法官调解离婚案件的时候就是这样讲。 “怎么也是打的人划算,明明是同一个旋涡,被打的人遭受的磨难多得多了。” 郑越钦觉得她这种想法虽然幼稚但还挺有新意,笑出来。 “汤岭虽然平时有点放荡,但既然肯结婚,应该是做好准备了。” “我一直以为他思想挺开放的,为什么这件事做得这么保守?” “公开出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家里接受不了的。” 说着,目光投向不远处寒暄着的双方亲家,还有坐在轮椅上的汤岭的年迈祖母。 “可是他不喜欢她,这样勉强度日,能过多久?” “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别想了。检查一下戒指还在不在。”他扯开话题,自顾自检查着口袋里的小方块。 林琴南也收了思绪,把戒指盒握在手里,打开检查又关上。 “对了,明天开完庭,下午我能不能请个假?” “理由呢?” “搬家。” “你被踢出来了?还是工资不够付房租?” “雷悦搬到新房子去了,我一个人住那里太浪费。” “你找好房子了?” 房子离律所很近,所以离郑越钦家也很近。 “那挺好,虽然房子破了点,但以后代驾就方便了。”他满意地回答。 说着,他微微侧过头,表情有点不自然地问:“东西多吗?” “不多,就几包衣服。” “租的房子里家具都有吗?” “有,那种一居室酒店公寓,挺好的。” 郑越钦点点头,又问:“你肋骨好了吗?” “好了。” 其实有点后遗症,剧烈运动的时候会觉得酸痛,做家务都不能大角度弯腰。 郑越钦对她简单的回答持怀疑态度——他有一回在律所看见她蹲在地上分拣邮包,弄到一半捂着身侧歇了好一会儿。 轻咳了一声,他又说:“帮你约个保洁。” “没关系的,我自己打扫就行,地方小,找保洁公司太浪费了。” 郑越钦没再多说,在手机屏幕上点点碰碰,约了全套服务。 “下午两点,赶得回去吧?” 林琴南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郑越钦的侧脸。 五点半的落日余晖透过落地玻璃洒进来,门内交响曲开场。 搬家后突然自己住,陌生的环境,寂静的夜晚,林琴南果不其然失眠了。 本打算白天打扫卫生,劳动累了就能很快入睡,但保洁团队的介入让她闲着当了一下午监工,到深夜也没有倦意。 大半夜打开电脑写文书,整理证据目录,检查无误后尽数发到郑越钦邮箱里。 此时凌晨两点半,邮件刚到那边信息没多久,郑越钦就发来消息。 【别影响白天效率。】 林琴南本想装睡,又觉得反正睡不着无聊,干脆泡了杯茶认认真真回消息。 【老板是否夜场刚结束?足浴?酒局?】 发完觉得自己有点逾距,顿觉尴尬,本以为他不会再回,屏幕上却跳出正在输入。 【陪宁夏老板吃了一晚上羊肉。】 【味道如何?】 【……一般】 【生意谈成了?】 【当然。】 【恭喜老板!加薪!】 【你可以睡了。】 聊着便有了困意,林琴南笑嘻嘻地灭了屏幕,翻身倒在床上,卷起被子。 地方小,但翻新了之后很现代,冰箱烤箱都是新的,浴室里的马赛克砖块甚至没沾过水渍,想必她是第一批入住的房客。 除了有点味道需要整日开窗散味之外,没有可挑剔的。 心满意足地躺着发呆,不知不觉便入了梦。 几公里外郑越钦的公寓里,灯火通明。 穿着灰色T恤,头戴黑色鸭舌帽的年轻男人坐在沙发上,沉默看着对面的郑越钦。 “这次你要多少?” “一百万,我要去越南躲躲风头。” “多久?” “一两年。” “然后呢,你就准备一直这样躲着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我不想穿着彩色马甲受审判。” 郑越钦冷着脸,把一张银行卡扔过去。 “里面是两百万,别再来找我。” 男人的表情隐在帽檐的阴影里,鼻梁很明显地有些倾斜。 “谢谢。”他把卡塞到口袋里,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郑越钦关了灯,靠在床上,唤醒屏幕。 聊天窗口停在那一句,对方没有再回复。 他又打了一行字发过去,等了几分钟没有回音,才关灯睡了。 早上醒来,林琴南洗漱完看手机,对着那条消息愣了会神。 【下周一起去看一下杨阿姨。】 【好的。】 这场探访最后不知为什么变成了一次迷你度假。 早上林琴南在小区门口等郑越钦的车,顺便在面包店买了欧包和咖啡。 郑越钦看着她拎着大包小包,走下车给她开了后备箱门,接过咖啡兀自喝起来。 “你带这么多东西干嘛?礼物吗?我也准备了。” 林琴南一脸黑线地看着郑越钦满满当当的后备箱——除了水果补品之类的几袋礼物,还有一个保温箱一样的立方体、遮阳伞和几只鱼竿。 好不容易挪出些空隙放进她的东西,林琴南边放边说:“你这是要去钓鱼?” “天气不错,适合海钓。” “你要去岛上钓?看完阿姨之后?”林琴南又确认一遍。 “不然呢?” 于是上了车,郑越钦的播放器里慵慵懒懒播着爵士,二人吃着欧包喝着拿铁,最近难得的柔和日光从挡风玻璃洒进来,让人犯困。 这对林琴南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开着车去一个目的地,没有特定的非执行不可的计划,在车上听着歌吃着早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郑越钦注意到林琴南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微笑。 “你很开心吗?” “啊?”笑容猛地收住。 “你刚才笑得像个卡通人物。” “……笑一笑十年少。” 郑越钦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别说了,这句话不是你该说的。” 林琴南轻声说:“就是……以前没有这样出去玩过。” “不用加班很开心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也对,多挣钱有什么不好的。” 林琴南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扭开头不去理他。 以前见到郑越钦,只当他是个严肃又正经的人,现在简直是物是人非。 郑越钦瞥了眼林琴南,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上车倒头就睡要点本事。 彼时太阳正式登空,林琴南的睡颜完全暴露在灼热又刺眼的光线下。 郑越钦皱皱眉,伸手把林琴南那边的遮光板翻了下来,自己也带上墨镜。 绕着盘山公路上去,周围的车辆陡然增多。 “来这里度假的人一直这么多吗?” 林琴南也不解:“多是挺多,但是白天上南山的应该没有这么多啊。” 很快找到了答案——杨湖的小餐厅门口停满了车。 “杨阿姨后来不是不开餐厅了吗?” “对啊……家里出事之后就关掉了的。” 二人提着东西走进去,房子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杨湖穿着麻制衣服,站在收银台后面指挥着传菜工。 看到林琴南和郑越钦一起走进来,有些惊讶,但还是开开心心迎上去。 “阿姨,生意这么好啊。”郑越钦说。 杨湖笑着点点头,眼尾浅浅地褶皱起来,把目光投向林琴南。 “小南,好久没来看阿姨啦?” “阿姨……对不起,以后一定常来。”林琴南小心翼翼地说。 杨湖走过来,挽上林琴南的胳膊:“还没吃饭吧,走,露台上有个好位子,平时预约都约不到的哦。” 郑越钦在后面跟着,把准备的东西放到收银台下面。 杨湖看见,又说:“你们来看我还带什么东西,我什么都不缺。” “应该的。”郑越钦大方地笑。 二人在露台的阳伞下落座,确实是个极好的位置——山海尽收眼底,海浪涌动的声音远远传进耳里,海风拂面。 “杨阿姨好像过得不错,真好。”林琴南喝了口普洱。 “是啊,生意做得真不错。” “我是说……” “我知道。”郑越钦打断她的煽情。 林琴南不去理会他无奈的表情,继续说:“就算少了一个人,生活也是要继续啊。” 郑越钦静静看着她,发现她一贯的悲伤表情又有浮现的趋势。 “附近哪里最适合海钓?” “看你想钓什么鱼咯。” “鲅鱼。” “那就去岛背面的海钓点好了。” 说话间菜上了桌,杨湖亲自掌勺,全是林琴南喜欢的菜色。 杨湖只说自己吃过了,坐在桌边看着二人。 “你们两个……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们只是同事,他是我老板。”林琴南连忙否认。 杨湖看着窘迫的林琴南,笑开了。 “小南也去做律师啦?真棒。”她伸手摸了摸林琴南的头。 林琴南不好意思地笑笑,往嘴里塞了一块花蛤肉。 “越钦呢?有没有准备结婚了?” 郑越钦摇摇头,“不着急。” “怎么不着急啊?家里都不催你的吗?小年轻早点结婚没什么不好。” “工作忙,以后再说吧。” “小南交男朋友了吗?” “没有呢。” “你也要抓紧,你的终身大事我可要替你姑姑操心的。” “没关系的,还早呢……” “你们都不着急啊?”杨湖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埋头吃菜的二人,“不着急好啊……不着急说明有着落。” 林琴南抬眼看了看郑越钦的表情,他也正看着,对上眼迅速扭开头,有些尴尬。 离开前,杨湖拉着林琴南的手,笑得欣慰。 “小南,注意身体,不要熬夜,钱赚多赚少没关系,身体最重要,知道吗?” “好,阿姨也要保重身体,如果感觉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嗯,有空就过来吃饭,我说过的……这里也是你的家。” 林琴南点点头,这时郑越钦把车开了过来。 “越钦,你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她认真叮嘱,“也不要累到小南。” 郑越钦应下,“好的,我知道的阿姨,我们下次再来看您。” 就此别过。 车开上路,二人有些沉默,林琴南觉得眼里酸涩,强撑着望向窗外。 “你怎么了?” “我觉得……很抱歉。” “为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应该多来看看阿姨。” “现在醒悟也不迟,以后多来就行了。” “谢谢你……之前我一直……不太敢来,有人一起感觉好多了。” 郑越钦没有追问这个“不太敢”是什么意思。 车子停在岛背面的海钓平台边上,二人搬着东西挑了个风不那么大的位置坐下。 几只长鱼竿架好,二人坐在遮阳伞下,安安静静地盯着海面。 “你知道吗,老是盯着一个地方,很容易生病。”郑越钦突然说。 “为什么?太无聊了吗?” “有一些小岛上只驻守了三五个士兵,他们白天分散在岛周各个角落,只有晚上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有人一起说会儿话。” “那为什么会生病呢?” “你想想,一整天一个人站在那里,眼前就是一片汪洋,一站可能就是三五年。” “那他们生病之后,要怎么处理呢?调回陆地吗?” “如果及时发现还能调回去,就怕有些闷在心里的。” “会怎么样?” 郑越钦转过来,看着林琴南,平淡地说:“会跳下去,然后再也找不到了。” 林琴南怔住,郑越钦的表情,并不像在说某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 海鸥拉长嗓音,滑翔之后停在地上挑拣散落的食物。 郑越钦的短发在风里小幅度地飘扬着,缓缓说:“就像我爸一样。” ☆、23-取暖 【23】 林琴南记得郑越钦说过那位齐喜珍小姐和他父母关系不错,因此露出疑惑的神情。 郑越钦挑了挑眉,像是猜到她的疑问:“我妈妈又结了一次婚。” “哦……原来是这样。” “你为什么跟你姑姑一起生活?”言外之意是问她父母的情况。 “我爸妈欠了很多钱,所以……一起走了。后来,我姑姑也走了。之后我才知道她给我爸妈做了担保,是为了躲那些追债的人才搬到这里来的。” 林琴南讲话的时候很淡然,脸上露出悲伤。 郑越钦明白,可能就是因为这种遭遇,她才早熟又独立,沉默寡言,心里藏了很多东西似的,不像个年轻小姑娘。 “小时候我家里也很有钱的……小区里只有我们家有车。我姑姑又漂亮又时髦,如果不是为了照顾我,她不用那么辛苦……可能后来也不会想不开。” “不是你的错。”郑越钦认真地说。 林琴南挤出一个笑:“希望他们是去了好地方。” 郑越钦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望向海平线,喃喃自语:“应该是吧……” 林琴南起身走向五十米外的简易洗手间,上完厕所又洗了把脸,补了点防晒霜。 一走出来就觉得不对劲——连天的乌云正从西北方压过来,天空被分成两半,一半烈日当空,一半黑云压境,原本柔和的暖风也裹挟了一丝凉意。 她快步冲向郑越钦,他也已经感觉到不对,正在俯身收拾渔具。 “要下大雨了,我们快走吧。” “知道,快来帮忙收东西。”他头也不回地迅速收着线。 然而天气变得太快,随着遥远天境的一声轰鸣,豆大的雨珠密集地落下,一瞬间风雨交加。 二人匆匆忙忙把东西塞进车里再爬上车,全身都被浇透了。 郑越钦抓了几张纸巾把短发勉强擦干,发现边上林琴南的长发完全湿透了,根本不是几张餐巾纸能解决的问题。 “你冷不冷?”她穿的针织衫被浇得硬邦邦地裹在身上,脸冻得发白。 “还行。”林琴南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郑越钦观察的目光。 怎么可能,她分明在发抖。 郑越钦打开空调,把风调大,发动汽车。 “我们现在去哪?”林琴南把手伸到空调出风口。 “回去。” “这个天气码头不发船的。” “那就找个地方等雨停。” 然后车子开到了万豪。 大厅里聚集了不少人,有出游计划被打乱滞留的,有临时过来找地方落脚的。 郑越钦走到前台,问是否还有空房。 “有的,标间可以吗?” “行,要两间。”他递出二人的身份证。 “先生,不好意思,现在只有一间了。” 他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眼抱着手瑟瑟发抖的林琴南,于是点头。 看着郑越钦示意,林琴南小跑步跟过去上了电梯,然后发现他手里只有一张房卡。 一直到跟着他走到房门口,她才确定他只开了一间房。 “只剩一个标间了。”他也有些不自在。 “你先洗个澡,我到外面等你,弄好了再叫我。”他插上门卡,把包放下,抽出一包烟走了出去。 林琴南随即冲进了浴室——她太冷了,指尖都快没知觉了,湿了的头发贴在头皮上,简直像掀开了头皮一样凉。 热乎乎地洗完澡,才感觉又活过来,她用吹风机把内衣吹干,又把针织衫吹了半干,全部收拾完才走出去。 郑越钦还没回来,她开门走出去,看见他在走廊尽头的吸烟室里抽烟。 站在外面敲敲玻璃,他回过头来,隔着玻璃看见她半干的头发披在肩膀上,穿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露出纤细的脚踝,针织衫松松垮垮地挂着,露出了半边锁骨,两颊又恢复了血色。 他掐了烟,推门出来,身上带了些烟味。 “我弄好了,你去吧。”她递出房卡。 “你要待在外面?” “嗯……等会儿雨停了就能走了。” 郑越钦边往前走边说:“你进去吧,在外面呆着挺冷。” 说着接过房卡,手指接触的刹那,冰冷传来。 林琴南有些担心,她洗澡洗了快半个小时,而郑越钦就穿着湿的衣服在外面等着。 浴室里水声响起,隔着门,林琴南坐立不安,徘徊了一会儿,往电水壶里倒了两瓶矿泉水,按下开关。 落地窗外,四点的天空黑得像深夜,远处天边电闪雷鸣,大雨倾泻而下,根本没有止息的意思。 房间里中央空调调高了温度,暖和安静得跟外面像是两个世界。 越是极端天气,林琴南越觉得有安定感。 就像是98年在暴雪里走了很久,最终被带到姑姑身边的时候一样——电热炉在茶几边上灼灼地散着热,桌上的瓷杯里热水冒着雾气,姑姑年轻的脸在边上暖暖地笑着,用柔和的声音哄她睡觉——外面情况再严峻,房间里都很宁静。 这样想着,浴室门打开了。 郑越钦穿着衬衫里面的白色短袖,用毛巾搓着头发走出来。 “桌子上有热水。”林琴南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指了指书桌。 郑越钦哦了一声,拿起杯子,连喝几口。 “什么时候才能发船?”他端着杯子坐到沙发另一边。 “雨小一点的话应该可以。” “可惜啊,鱼也没钓到。”郑越钦把头发揉到头顶,靠到椅背上。 因为用了相同的洗发水,林琴南闻到他身上散发的和自己一样的香味。 但又有些烟草味,还有某种他固有的好闻味道。 “我一直想问……你用的什么香水啊?” “好闻?” “嗯……还行。” “灰色香根草。” “哦……”应该很贵吧,她猜想。 “你用什么?”其实郑越钦也好奇。 “我没有香水……” “那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林琴南一愣,她初中的时候因为总跟着姑姑在鱼市跑,被人嘲笑过身上有海鲜味。 往身上闻了闻,又觉得除了洗发水味没什么味道。 “怎么了?有什么不好的味道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郑越钦摇了摇头说:“没用就算了。” “可能是洗发水或者沐浴露或者洗衣液的味道……”林琴南低声说。 “我饿了,叫客房服务吧。”郑越钦起身拨通内线,熟练地点了几个菜。 “你经常来这里吗?” “这里不常来,连锁酒店全国的菜单都差不多。” 林琴南突然用有些微妙地眼神看向他。 郑越钦解释道:“出差的时候一般都住这家。” “上次……听到有同事讨论你。”林琴南忍住笑意。 “讨论我?我怎么了?” “讨论你……老大不小了还是孤家寡人。” 郑越钦眉毛挑了挑,阴森森地说:“还有呢?” “你跟那位齐小姐怎么样呢?要修成正果了吗?” “谁?”他不可置信地问。 “那个基地的老总啊,跟你相亲还帮你找保姆的那个。” “我疯了?搞不好会被她毒死。” “除了这个之外一个都没有了吗?”林琴南有些怀疑,她还能想起金忱在饭桌上跟他调情的样子,“还是说……都只是露水情缘?”说着自己笑了。 郑越钦短促地叹了口气:“老板的私生活,你最好别过问。” 这时林琴南突然收敛了笑意,脸上露出有些惊恐的神色。 “你难道……跟汤岭一样…….是?” 一个抱枕随即飞了过来,擦着她的头顶划过。 “不是。”他黑着脸说,“你……真想知道?” 林琴南理了理头发,起身把抱枕放回床上,走到郑越钦边上的时候对他点了点头。 “14年,我出去收集证据的时候,出了一场车祸——从山路上翻下去,倒挂在树上十几个钟头。” 林琴南愣住:“然后……受了很重的伤?所以?” 露出同情的表情,这方面的事情她或多或少听说过。 郑越钦咬了咬后槽牙,“我很健康。” 林琴南坐在另一张床边和他面对面,等着他往下说。 “当时副驾驶上坐着我当时的女朋友,她也是律师。她看到暴民的卡车冲过来的时候,反应极快,直接开门跳下了车,”他目光有些惨淡,“然后看着我和车一起滚下了山。” 林琴南一时失语。 “其实也不能怪她,人都有求生的本能,而且……至少她没有受伤,你不庆幸吗?” 郑越钦一怔,林琴南温和的表情天真无邪,像是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小孩。 那么,在高架的断层边上,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 你并不知道下面有塑料棚,十几米的高度,掉下去可能会残废,或者直接死了。 为什么没有一点犹豫就冲过来抓住了那个人? 你为什么没有躲开呢? 林琴南注意到郑越钦紧盯着她,逐渐变得深邃的眼神。 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怎么了?” 突然,不知名的方向传来啪的一声,空调的运作声戛然而止,房间陷入黑暗。 郑越钦听见林琴南在说:“好像跳闸了,要去找前台都得走楼梯下去了——二十几层呢。”声音渐远,她应该是往门口走过去了。 林琴南摸黑把电卡抽出来,又插回去,确定不是用电装置的问题,然后打开门向外张望,果然有很多客人亮着手机电筒在走廊里互相询问。 “完了,真的跳闸了,怎么办?要不要下楼啊?”她回头询问房里的郑越钦。 突然,手边的门被重重合上,然后那股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 黑暗中,一个身体把她逼到了门上,鼻息就在咫尺之间,自己的心跳疯狂加速着。 她看不清郑越钦的脸,只觉得他高耸的鼻梁若有若无地触到她的额头,很痒。 然后他的干燥的手,顺着她的手臂、肩膀、脖颈,一点点向上,停在她的脸颊。 心跳如擂鼓,一时忘记呼吸。 他细长的手指触到她的嘴角,动作停滞了一秒,然后温热又柔软地贴上来。 脑中一片空白,他试探性地一下下轻舐着她的上唇,手在她脸侧轻抚。 林琴南像雕像一样僵硬地任他接近,某个夜晚的记忆在眼前闪现。 那天的酒精气息、薄荷味、凌晨滞后的意识、混乱的情绪和此刻的冲动杂糅着。 林琴南这才反应过来,启唇作出回应,把手伸向曲在身前的那双结实的手臂。 面前的人因为她突然的主动而一怔,瞬间的僵直之后,呼吸变得急促,唇间的动作变得大胆。 林琴南攀着他手肘的手被猛地抓住,反手按到了门板上,动弹不得。 迷乱的呼吸中,混成一团的香波气味和烟草味道见缝插针地钻进她的鼻腔。 在无间的距离中,隔着衣服,她感觉到对方身体的变化。 像是察觉到她片刻的犹疑,郑越钦手上的力度放松,缓缓和她分开。 黑暗中只剩下喘息声。 郑越钦克制着,借着微弱的天光分辨她的表情是否抗拒。 门突然被敲响,二人被惊醒,振作精神。 林琴南迅速扭头,让出开门的空间。 郑越钦揉了揉脸,确认林琴南完全站在自己身后,然后打开门。 外面是拎着应急灯的服务生。 “先生,不好意思,这个片区现在电路正在抢修,预计需要几个小时。这是应急灯,建议暂时不要离开房间,如果有需要可以叫走廊尽头的服务人员。您预订的送餐服务暂时不能提供,恢复电力之后立刻送上来。” “好的,谢谢。”郑越钦接过应急灯,把门关上,然后迟疑地回过头去看林琴南。 冷色调的灯光映着二人的脸,都是通红一片。 “对不起……我……”他有些懊恼。 话音未落,林琴南上前,踮脚贴上了他的嘴唇。 抑制的情绪瞬间被点燃,手里的应急灯被胡乱扔在地上,郑越钦伸手将她纤细的身体怀抱着,放肆又深入地掠夺着她的气息,磕磕绊绊地靠到床边,把她放下。 身上的衣服尽数褪去,炽热又颤抖的身体紧贴着,所有顾虑都抛诸脑后。 当身体突破最后一道防线,郑越钦骤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所具有的意义。 无论她跟章山月曾经多么亲密,都没有越过那条界线。 但他们已然走到了这一步,在这样一个偶然的下午,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他感觉到林琴南在身下轻微的颤抖、局促又无声的呼吸、紧绷又热烈的身体。 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她无法自抑的冲动,在这一刻的解禁之前,或许潜伏已久。 ☆、24-刀片 【24】 身体疲惫不堪,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林琴南睁开眼,听见郑越钦在低声说话,内容大概是在约时间谈案子。 他在窗边站着,只穿了裤子,雕塑般的背脊在微弱天光的冷色和落地灯的暖色中间里显出光泽,抬起的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紧绷着,连成山脊一样的弧线。 林琴南感觉到肌肤直接与床单接触的冰凉,环视四周找着蔽体的衣衫。 这时郑越钦挂了电话,转过来正好看到林琴南探头探脑地找衣服。 他轻咳一声,走到门廊,从衣柜里拿出挂着她全部衣服的衣架。 林琴南低下头,接过来,准备在被子里把内衣穿上。 “你……要不要去洗个澡?”郑越钦轻声询问。 林琴南这才意识到身上并不爽利,红着脸点头。 郑越钦递上浴袍,侧过头,余光看到她着急忙慌地披上、系紧,动作僵硬地下了床,走进浴室,然后关上了门,水声响起。 他发现林琴南的衣服被落在了床边,于是走过去从外到里一件件理好,挂在浴室正对面的衣架上。 他需要整理一下思绪,关于他们的关系。 除了早先的女朋友,他之后有过几个纯粹发泄的对象,但并没有跟其中任何一个确立过关系,他没有想过,对方也没有追问过,就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活动。 但林琴南是他的下属,是他已故朋友的前任,是此前从未与人有过这种关系的年轻女孩,也是曾经救过他性命的人。 她身世惨淡,没有亲人,朋友屈指可数,除了工作几乎没有别的生活。 因此他想,这场关系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有重量。 他可以确定自己对她的感情已然超出此前遇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无论是他们一起经历的事情还是昨天晚上的越界,都让他一点点清楚自己的内心。 但他不确定林琴南对自己的感情,他也无法预估章山月于她的意义。 因此问题变得复杂。 出发之前,林琴南发现郑越钦下巴上有道血痕。 “你下巴上怎么了?” 郑越钦摸了摸伤口,道:“没带剃须刀,这里的刀片我用不习惯。” “要不要我帮你弄?你边上那圈胡子没刮干净。” 郑越钦对着吧台边上的镜子照了照,有些怀疑:“你会吗?我不想毁容。” 林琴南笑了笑:“试试看就知道了,我不仅能毁容,还能割喉。” 郑越钦舔了舔后槽牙,眼里带笑:“行,那试试。” 二人到了洗手间里,把灯都打开,暖色的灯光把二人无巨细地照亮,前夜里隐藏在黑暗中的种种也明晰。 林琴南轻抚过郑越钦轮廓分明的脸颊,在残存的胡须处抹上泡沫,小心地避开伤口,然后手法娴熟地逆着剃上去,泛起青黑色又扎手的地方随之变得光滑。 毛巾绞了热水,仔仔细细擦干净,收拾妥当。 她这才抬头,对上郑越钦的视线。 却发现他微微皱着眉头,眼里冷得有些陌生。 “碰到伤口了吗?”她怔怔地说。 郑越钦眨了眨眼,从她手里拿过刀片,转开头,淡淡地说:“没有。” 林琴南感到不安,本想追问那疏离感的来源,但看到他把刀片瞬时扔进垃圾桶里,自顾自准备出门,便没再多问。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郑越钦直视前方过分专注地看路。 “你饿不饿?”林琴南鼓起勇气问。 昨天点的餐因为停电而石沉大海,郑越钦方才在前面急匆匆地走着,也没有提吃早饭的事,但她记得他胃不太好,有时会吃胃药。 “回去再吃吧,今天上午约了客户。” “哦……我包里有黑巧克力,要不要吃一点?” “不了。” 林琴南坐在一边,心渐渐沉下来,气氛坠入冰点。 她有些自嘲,望向窗外,早该想到了,昨天默许下一步动作的时候。 他们之间或许只是一次性的关系,只是掺杂了许多因素,因此混淆了她的判断。 也对,她不该多想,职场内亲密关系本就忌讳,确定或公开都可能导致局面失控。 郑越钦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外貌财力都出众,家里或许有安排好的对象,更不用说他平时接触的各式女性,这种事情或许只是平常,她若当真只会让双方难堪。 这样想好了对策,林琴南决定即便暂时无法真正调整态度,至少也该表现得洒脱。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吃完了一整块巧克力,不再去留意郑越钦的反应。 一路无言到了林琴南小区门口,下车前郑越钦只说了句:“中午之前把证据目录发过来。” “好的。”她平静回答,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她强撑着走进家门,把包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筛选一遍,扔掉最近留下的票据和没来得及扔的巧克力包装袋,再把其他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回包里,归到原位,用完的餐巾纸也替换成新的。 然后放了一缸热水,脱掉衣服坐进去,后仰着躺下去,让水淹没头顶。 耳朵被水堵住,细微的气泡无规律地爆破着,天花板上的灯光透过水面变得刺眼。 郑越钦炙热的体温,凌冽的气味,低沉的呼吸,节制的动作在她身上留下的身体记忆一点点复苏,和刀片之上那个疏离的眼神交错着印入脑海。 窒息前一秒,林琴南钻出水面,用力将自己抱成一团,有些委屈无助,眼里涩涩的,却挤不出眼泪,只觉得心闷。 陈怀沙再野蛮骄纵,最后也是章山月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齐喜珍再阴谋狡黠,也和郑越钦门当户对。 而她除了跟在后面劳动,充当消遣的填补之外,好像并没有别的价值。 这样没什么不好,她安慰自己,要对成人关系看开些,当对方没有期待她的其他效用,她也自然不用承担多余的义务,应该乐得轻松。 反正这世上她只有自己,别人的眼光与态度,不那么重要,肆意妄为又如何呢?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便利店那个叫宗荷的男孩子。 某种程度上说,他女朋友是幸运的,有太多独身一人的女孩经历这样的事情,担心着家人的心情和旁人的评价,最后选择息事宁人,牺牲了公正而保全了声誉。但她至少有宗荷替她提前权衡这些事情,为了她的心情而心事重重,愿意承担责任帮她寻求解决途径,在她受到侵犯的时候为她提供安全港。 还有雷悦,林琴南不久前还在替她忧虑这段关系,但她有什么资格替她的幸福不安呢?雷悦有全力支持她的父母,有愿意公开确立关系的情人,即便预感的悲剧发生,她依然有退路,有可寻求庇护的地方,有感同身受的亲人。 林琴南叹了口气,这些东西她是没有的,虽然或许曾经有过。 甚至想不到这些事情能找谁聊聊。 此刻世上只剩她一人。 郑越钦回家换了身衣服,赶到约定的茶楼会见客户,一切还算顺利。 从昨晚开始就没吃饭,上午又喝了几杯浓茶,此时胃里酸涩。 邮箱弹出提醒,林琴南准时发来文件,粗略看完,挑不出毛病。 可他就是想做些刻薄的事,比如揪出一个低级错误,把全文退回重改,或者干脆找个理由让她失去剩下半天空闲,回到律所加班,或者差她出去满城跑。 以往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太简单了,甚至不需要找借口就能让她坐在电脑前待命,现在却要这样斟酌再三。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突然出现这种无名情绪的原因,竟是一个已然不存于世的人。 应该说这个人是否存活在世上没那么重要,令人不悦的是他即便不在这世上,也仍然存于那个人的心里,甚至反应在她的行动上。 比如很久之前那个从梦里延伸出来嫁接于他的生涩亲吻,比如提起章山月时她的悲伤表情,比如熟练地捏着刀片为人剃须的模样……注意到林琴南周身透露出的种种痕迹,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他就知道章山月对她的影响旷日持久,地位或许不可撼动。 这件事必须谨慎地推进,即使暂时停滞,也不能承担冒进的风险。 此时林琴南接到了宗荷的电话。 那头传来车马喧嚣的声音,他讲话严峻又流畅,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 “林律师,你好,上次的事情我问清楚了。我女朋友对此完全不知情,但她入住之后的所有生活画面都被拍下来了,绝大部分还被发到了网上。现在不知道是不是房东察觉到了不对劲,东西都被删光了,但我截取到一些证据,应该有用。” “你确定是那个房东做的了?”林琴南泡完澡出来,靠在扶手椅上喝着茶。 “对,我确定。” “有证据吗?找到发布的账号了?” “没有……但差不多,他已经承认了。” “承认了?他自己良心发现了吗?” “他没有良心。” “那你报警了吗?要不要起诉他?” “报过警了,所以想请你帮忙处理起诉的事情,多少钱都可以。” “好,周一你来一趟律所,把证据都带上,我去帮你立案。” 那个时候林琴南不知道,这场对话只是事件的开始。 ☆、25-前科 【25】 林琴南被传唤的时候,正是上班高峰,跟着两个便衣逆着上楼的人群向外走,心情有些微妙。 上警车时,郑越钦的车刚刚停进车位。 看到林琴南跟着两个陌生人上车,他摇下车窗,和林琴南有一瞬间的眼神交汇。 在办案大厅的办公桌边坐下,对面的警官知道她是法律从业人员,便开门见山。 “昨天下午我们收到一通报警电话,称老新村居民区有一栋楼散发着恶臭,而臭味的来源是顶层住户,”剃平头的中年警官用他惯常的审视眼光看着林琴南,“进入室内后,我们发现该住户已经没有生命体征,脖子上有勒痕,而且被挖了眼睛。” 林琴南粗略想象着那个画面,胸口有些不适。 他接着说:“因为房子老旧,顶层楼道里没有安装监控。但根据证人证言,事发前几周,邻居见过二楼的住户——一位年轻女性和一个貌似其男友的男性一起上楼。而据调查,二楼的房子也登记在死者名下。也就是说,死者最后接触的可能是他的租客和其男友。” 他观察了一下林琴南的表情,又说:“这位租客不久前已经搬离了二楼房屋,但之后又出现在那栋住宅楼,是不是有些奇怪?林小姐觉得呢?” “我可能认识那个男友,他是便利店的店员,好像叫宗荷。” “对,我们就是通过他的通话记录找到的你。” “我们并不熟,但他来找我咨询过法律问题,也给我提供了一些证据,本来已经在准备起诉那位房东了。” “方便详细说说吗?” 林琴南点点头,把知道的事情详细说出来。 “请问,宗荷现在在哪里?” 中年警官摇摇头,把情况记下,只说:“他们两个人现在都下落不明。” “你们现在把宗荷列入嫌疑人名单了吗?” “对,除了证人证言之外,我们还在现场采集到了他的指纹——你大概不知道,他是有前科的。” “他还是个学生啊?”林琴南惊讶。 他笑笑,“林律师倒是挺单纯……他早就没有读书了。” “那他以前犯的事情是?” “他一个未成年人,强迫女性卖yin,刚放出来没多久,你看得出来吗?” 林琴南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他这个女朋友也是?”她探问。 “这就不得而知了,需要进一步调查。” 走出警局的时候,林琴南还在一点点回放和宗荷交流过的内容。 “我还没告诉她,只是最近让她到我那里住了。” “我觉得这件事如果让她知道了,她可能会崩溃。” “谢谢你,下次你到便利店买东西不用付钱了。” “他没有良心。” 然后坐在大厅长椅上,用手机检索宗荷从前的审判文书。 出于对未成年人的保护,裁判文书中并不会出现其全名,但通过检索“未成年人犯罪”、“强迫卖yin”的关键字,找到了一篇与之高度相似的文书,被告人是宗某。 应该就是他了,经查明是从犯,负责看守被强迫的未成年人,罪名成立,系未成年人犯罪,故减轻处罚,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她有宗荷和他女朋友当初为了立案而提供的身份信息,连他们的出身年月和籍贯都清楚,但对于他们的过往和真实,除了这份判决材料之外,一无所知。 她仔细地回想宗荷带着材料来找她时的表情,分明是认真地想要通过法律来解决问题,之后又为什么突然改变了计划,让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呢? 这时郑越钦的声音在边上响起,她看屏幕过分认真,都没注意到他已经坐在了对面的长椅上。 “你犯什么事了?”他把手伸在旁边的椅背上,西装一如既往穿得很精神。 “没什么,一个朋友遇到点麻烦。”林琴南扭开头,拎着包往外走。 手肘被拉住,郑越钦追问:“你有什么朋友?” “我为什么没有?” “蹲号子的朋友?”语气里带点戏谑。 林琴南猛地转过来,拿眼神瞪他:“这种事情别拿来开玩笑。” 郑越钦自讨没趣,收敛了笑,手上的力道却一点没松。 “你自己能处理?”郑越钦顺势把她拉过来,从她手里抢过手机。 “这人跟你什么关系?”他戳了戳那页文书截图。 “算是……委托人。” “我怎么不知道?” “他交了材料之后就失联了,我也不确定他要不要继续起诉。” 郑越钦皱皱眉,粗略看了遍文书。 “小小年纪正事不做,犯案倒是熟练。”把手机还回林琴南手里,“走吧,车上说。” “这次又犯了什么事情?” “怀疑是杀了人。” 郑越钦猛地踩下刹车,把车靠边停下,上半身转过来正色道:“你还没正式独立就接故意杀人的案子?” “不是……我经手的案子是民事案件,这个死者是那男孩子女朋友的房东,他怀疑房东在房里装摄像头偷拍,所以想起诉他侵犯隐私权。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那个房东就被发现死在家里,还被挖了眼睛。有邻居看见他们俩去找过房东,现场又发现了他的指纹……因为他有前科,十六七岁的时候,犯了强迫卖yin罪。” 郑越钦沉默着听完,随即吐出两个字:“别管。” “可是我觉得他想起诉的时候真的很认真,如果他一早就想杀了那个房东,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帮忙立案?” “你说你也不是什么学院派,怎么像在象牙塔里一样呢?这种案子管了对你没什么好处,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没人谢你,而且还没钱拿。” “那你为什么要接卢原的案子?” 郑越钦看着林琴南,随口说:“年少轻狂,结果你也看见了。” 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琴南左脸上那已经不显眼的浅色疤痕。 “我没有想替他们做什么,只是好奇事情的真相而已。”林琴南注意到郑越钦看她脸颊的视线,语气放松下来。 “总之你别插手,无谓的善意有时候会引火烧身。我有个大学同学,拿着笔录去给犯罪嫌疑人签字,还冲人家微笑,然后那人把他的虎口咬穿了,而且……查出来还是个艾滋病患者。” 林琴南木着脸,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禁向后缩了缩下巴。 “别太高估自己了,懂?”郑越钦收回目光,踩下油门。 “那你觉得他们会去杀那个房东吗?” “谁都不是他们,也猜不透他们的心思。” 林琴南内心表示赞同,只轻声叹了口气。 “还有,如果那个人联系你,别把自己当救世主藏着掖着。” 或许言外之意是让林琴南接到嫌疑人的消息就告诉他。 “嗯,知道了……” 她望向窗外,上班高峰结束后稍显冷清的街道,初秋褪去浓郁生机飘落的旧叶,一恍数周连天蔽日的乌云,像是在酝酿一场巨型暴风雨的来临。 回到律所,她的突然离岗因为郑越钦的同行而归没有引起风浪,罗音虽背对林琴南坐着,对于八卦嗅觉依旧敏感。 “什么情况?”她坐着轮滑椅飘过来,熟练地开头。 “没什么,之前有个案子出了点问题。” “什么案子?” “盗摄案,我没报上去的那个。” “那个案子能有什么事儿?” “那个被告死了。” “啊?那个变态房东啊?”她捂着嘴,新做的指甲很抓眼。 “对……怀疑是那个原告的男朋友干的。” “哇塞,好久没这么近距离接触凶杀案了。”罗音的语气惊恐中带着兴奋。 “你说都准备起诉了,为什么突然要杀人啊?” “是不是拍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情侣录像之类的。”她眼神变得微妙。 林琴南随即联想到宗荷的前科,他吃过牢狱之灾,应该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为什么在准备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之后,又突然变了计划?还是说他原本就打算这样报复?又或者是冲动犯罪?到底有什么事严重到需要用杀人来解决? 不知为什么从早上开始眼皮就跳得厉害,让人心绪不宁。 那天晚上,林琴南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 是个年轻男人,但并不是宗荷,自称是他的室友。 “我……我是在他房里找到了你的名片……我发现一些事情,但是我实在不想跟所里的人打交道……但我自己瞒着实在太……太难受,我……我告诉你,然后你就说是你自己发现的……行不行?他说你信得过……” 断断续续有些错乱的言辞,让人感觉到话者的精神状况并不正常。 约在快餐店见面,挂了电话,林琴南立刻换好衣服,临出门前对着郑越钦的信息窗口犹豫了一会儿,发了个定位过去。 【宗荷的朋友说有线索,我去见一面。】 那边没有回应,林琴南抓起钥匙便出了门。 快餐厅角落是儿童游乐场所,嬉戏打闹的小孩子在娱乐设施里上蹿下跳,时不时传来尖叫声。 在边上座位等待的一排家长中,有个穿黑卫衣的人尤其显眼。 林琴南走过去,看清那人的脸——眼窝深陷,脸色青灰,要么是纵欲过度,要么是还在戒毒期。 “我是林琴南。”她试探着说。 那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随后眼珠在眼眶里乱转,视线躲闪。 “这个给你,别说是我给的。”他冰冷又潮湿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把一个金属U盘塞进林琴南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林琴南打量了一下那个磨损到变形的物件,放进口袋里,然后去柜台点了个冰淇淋,边吃边往家里走。 快餐厅路边停着一辆熟悉的车,车窗里是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此刻异常愤怒。 和那目光接触的一瞬间,林琴南就露了怯,佯装没看见,扭头就走。 身后汽车喇叭简洁又有力地一声轰鸣,林琴南低着头转过来,自觉地上了车。 “我跟你说过什么?”车里气氛冰凉。 “你说……别管。” “那你听了吗?” 发作前一刻,林琴南从口袋里挖出那个U盘,不管不顾地说:“重要线索!上交!” “那个人给你的?”郑越钦看了一眼,抽出一张纸,把U盘包起来。 “对。” “这如果要是证据,指纹可能已经被你毁了。” “要不要看看里面的东西再决定?”林琴南看了看郑越钦的打扮,估计是刚从家里出来,秋夜里穿着白T恤,“我今天忘带电脑回家了……能不能……” 郑越钦别过头,敲了敲方向盘,车里音量调低的爵士乐没来由得显得暧昧。 ☆、26-烟花 【26】 这一次走进郑越钦家里,处境有了微妙的变化。 林琴南在后面脱了鞋,跟着走进书房,那张圆桌上摆着他的电脑。 郑越钦坐在椅子上,林琴南站在他身后,视线被文件界面吸引。 U盘里面是两段视频。 鼠标清脆点击,然后是响彻房间的……女性叫喊声……通着书架上的高级音响,声音十分饱满。 郑越钦眼疾手快地点了静音,于是房内一静到底,让人怀疑几秒前自己的耳朵。 林琴南无言地看着郑越钦僵直的后颈,感觉脑子有些晕乎。 下班的时候为什么不把电脑一起带上呢,万千思绪在脑海中纷飞。 画面角落里隐约可以看见男女进行着不可描述的行为,郑越钦淡定地把进度条往后拖,一直到二人分开,男的穿上拖鞋走到房间另一边。 “等一下。”林琴南抢过鼠标,滑过郑越钦手背,留下一点温度。 “这个男的……不是宗荷。”林琴南怔怔地说。 这个画面就是宗荷给她的证据画面里的视角,这个女生也是他女朋友,但这个男的……并不是宗荷。 “这个视频他本人知道吗?”郑越钦若有所思地问。 “那个人给了东西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假设宗荷知道这件事,那他的杀人动机就有了。” “恩……如果这个男的就是那个房东的话。” “还有一个视频,看一下。” 同样的视角,不一样的装修。 “这个可能是房东的房子,据说就在同一栋楼,户型应该是一样的。” 突然,空无一人的画面里,前一个视频里的男人挣扎着从一边爬出来,脖子上还挂着电线,眨眼之间,那电线又被画面外的某个力量抓住,一点点勒紧,男人疯狂地踢着腿,满面涨红,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点点失去力气,然后停止了挣扎。 屏幕前二人皆丧失语言,看着进度条走到尾声,四肢瘫软的男人脸上仍然保持着狰狞的表情,一双悚人的眼睛涣散地望向镜头,最终黑屏。 林琴南脑子里忍不住不断回播刚才的画面,感觉意识有一瞬间飘离了身体。 郑越钦回过头,对她一字一句地说:“去警局。” 宗荷从小就知道家里的浴场运作着不可见光的行当。 那是一间坐落在县城红灯区角落的红棕色建筑,卷帘门在十二点之后会降下一半,那就代表洗浴之外的服务开始营业了。 那建筑的天台上有三个巨大的蓄水箱,旁边两间违章搭建的临时房屋就是他长大的地方。 高二那年除夕,浴场里的员工走剩下三五个,他被父亲叫到前台,负责看店收钱。 就是那天晚上,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拎着包走进来,像是大城市里来的人。 “你好,请问这里能过夜吗?” 宗荷点点头,问:“你一个人吗?” “对,我是来写生的,走了几条街都没找到宾馆。”她温和地微笑。 “怎么挑这种日子出来?不回家过年吗?” “机票太贵了,不如到学校近郊玩一玩。而且……只有这里放烟花不会被罚款啊。”她扬了扬手里的大袋子,“你知道哪里有空地吗?” “后门出去就是一大片空地,本来是停车场,今天也没车来。” “好!那麻烦给我开一个房间。这个东西先寄在前台可以吗?我怕拿进去会受潮。” “可以。” 宗荷给她开了一间最安静的房间,看着她情绪高涨地换了鞋,脚步轻盈地进了女浴室。 过了大概半小时,她顶着半干的头发,换了新的衣服走回来。 “时间要到了!”她向他伸手要烟花,“一定要十二点点燃!” 宗荷笑着把袋子送上,想着这种日子该不会有客人来,便跟着一起出了后门。 女孩将火柴点亮,引燃了地上的烟花筒,满脸兴奋地远远逃开。 夜幕下,一道道明亮的弧线飞上远空,在动线的终端迸发,银色、蓝色、红色、紫色的星火雨伞一样撑散开来,在黑暗中流连,渐渐被黑夜溶解。 只陷入了一瞬间黑暗,女孩转过来,咧着嘴看他,手里捏着的两束烟花棒灿烂地燃烧着,明黄色的火光照亮了空旷的地面。 她一根一根地点着,随口问他:“你还在上学吧?这早就出来打工啊?” “不是打工……就是帮家里忙。” “嗯……懂事,成熟。”她笑嘻嘻的,样子很招人喜欢。 “你也是学生吧?” “对……我在上大学,你呢?高中吧?” 没来由的觉得底气不足:“嗯……快毕业了。” “弟弟啊,好好读书,大学地狱在等你哦。对了,你们这儿那个很老的花园,离这儿远不远?” “不远,就两站路。你要去?” “对,明天一早就去。” “那……你要预订早餐吗?”其实他们浴场没有早餐服务。 “你们浴场还有早餐呢?那太好了!给我留一份。” 放光了烟花,她潇洒地转身上楼,留宗荷在原地怔怔回想。 刚才的画面,对他而言太过美好了。 凌晨两点,一群醉醺醺的客人吵闹着挤进大厅。 “老板呢?你们老板在不在?”其中一个挂金板的光头两手撑在柜台上,冲着宗荷大喊。 “他在楼上,你们有事吗?洗浴还是住宿?”他避开光头喷射出来的酒气。 “我们……不洗浴也不住宿……”光头笑起来,表情微妙。 宗荷站得更远些,只说:“今天没有。” 这时光头收敛了笑意,跟一众人大喊大叫起来:“老宗人呢!老子特意带了兄弟来,这种大日子跟我说没有?” 宗荷的父亲从楼上急匆匆地冲下来,无动声色地挡在宗荷前面,陪笑道:“有的有的,就在楼上。” 宗荷皱着眉,从后面拉了拉父亲的衣角。 宗父只回头眨眨眼,示意他回房间去。 宗荷本就不想掺和这种事,拿着手机扭头出了后门,将那醉气冲天的污浊场面抛在脑后,径直从外面的金属阶梯爬上了天台。 打开电炉,房里暖和起来,宗荷躺在床上,看着墙上一家三口的合影。 照片里他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孩,母亲也尚在人世,一家人站在动物园里对着镜头其乐融融的时光,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 那个城市女孩,这种日子都不回家,会不会是和家里关系不太好? 他钻进被子里闭上眼,远远还能听到不知名处烟花爆竹热烈燃爆的声音。 第二天,他戴着帽子搓着手下楼,正月里的寒天,呼出的热气都像是要被冻在半空中。 他进门前看了一眼停车场,车全开走了,昨夜里突然到访的那群酒鬼大概都离开了,地上放空了的烟花壳仍在原地,残破得萧条。 跟打扫卫生的阿姨打了个招呼,偷偷从厨房里拿了鸡蛋包子和豆浆,装在袋子里往那女孩的房间去。 上楼的时候默默打着腹稿,准备以“早上好,免费早餐”开启话题。 敲了很久门都没人回答,宗荷纳闷,现在也不过六点,她不至于这么早出门吧? 这时有人在走廊另一头叫他,他循声转过去,是浴场领班,姓张,三十上下。 “小荷,你干嘛呢?”领班招手让他过去。 因在宗家的浴场工作了挺多年,二人还算熟悉。 “这间的客人已经退房了吗?” “你找她干嘛?” 宗荷把手背在后面,藏起那袋早点。 “没什么,问问。” 领班仔细看了看他的表情,只说:“她没退房,应该就在里面。” “可是……敲门没人应啊?” 领班眯起眼睛,脸上露出笑容:“小荷,你有兴趣?那个女的?” 宗荷快速否认。 他却伸手拍了拍宗荷的肩膀,笑得古怪:“我懂。” 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万能房卡,塞进他手里:“去吧,人就在里面,估计还没醒……别声张。” 宗荷后颈泛起凉意,突然产生不好的预感,骤然抓着卡冲过去打开门。 拉起窗帘漆黑的房间里,除了烟酒味还有股说不清的古怪味道扑面而来。 他提着心走进去,看到床上半裸着身体一动不动的女人,眼前画面扭曲。 领班不知何时跟了进来,语气平淡:“等她醒过来,什么都不会记得,你放心好了。” 宗荷听见自己声音发抖地问了句:“为什么?” “昨晚上实在没人了,那几个是老顾客了,脾气出了名的坏……我们也是没办法,就放了点药,没事的。” 宗荷猛然回身,抓住领班泛黄的衣领,怒红了眼:“你们为什么这么对她!” 领班满脸不解,正想扯开他,突然又露出惊恐的表情。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女孩已经被吵醒,茫然地坐在床上,眼里恍惚。 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领班突然反手抓着宗荷冲出房间,把门关上。 “别闹了!快去叫老板过来!”他低声怒吼,“你闯大祸了!” 宗荷皱着眉:“你想干嘛?你要把她关在这里吗?” “那不然呢?她都看见我们站在她房里了!放她走了,到时候她扭头就报了警,这全浴场的人还要不要过了?你爸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你们自己做的事难道不该承担后果吗?她只是个来住宿的学生!” 领班用力抓住他的后颈,咬着牙低声说:“你想清楚,如果她去报警了,这个浴场就会被查封,所有人都要去喝西北风,你爸可是要去吃牢饭的……你就这一个亲人……这个女的只是个陌生人,不关你的事。” 领班见他安静下来,揉揉他的头发道:“你别管了,回房间去。” 宗荷木在原地,脑中一片混乱。 “只有这里放烟花不会被罚款啊。” 那女孩的声音又响起。 ☆、27-敢死 【27】 宗荷唯一庆幸的是,他还有机会赎罪。 他在监狱里见过很多人,有人不知悔改,凶神恶煞,只有狱警在场时才会收敛。 也有人失魂落魄,比如被判了死缓的,无期的,又比如冲动杀人后悔莫及的。 睡他旁边的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人,终日一言不发,麻木地放风、干活、吃饭、睡觉,吃得很少,睡觉的时候总是哇哇乱叫,瘦成了竹竿。 后来他听说这个人是因为杀了老婆才进去的,因为怀疑她出轨,暴怒之下把她扔下了楼,判了死缓。 他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剩下的人生他无事可做,只是活着。 而宗荷,深知自己作为旁观者,甚至是帮凶,或许比父亲更加不可饶恕。 他曾自诩清白,却旁观了家里数十载这样的行当,眼看着那女孩羊入虎口,眼看着她被糟蹋……他见过她那样美好的样子,最终却当了共犯。 此刻,那女孩就在他旁边,缩在他怀里。 拥挤昏暗又闷热的车棚里,背着农具的男男女女七七八八地闭眼养着神。 车经过一片坑洼,晃得厉害,他护住女孩的头,把她身上滑落的外套向上拉一些。 大概再有十几里路就能到家里的老房子,一切或许能安顿下来。 他不知道通缉他的消息已经向各处发布,就在他室友黑进房东电脑之后。 林琴南这几天睡得很不踏实,那个视频的画面和宗荷在她脑子里留下的印象,混乱地出现在她梦境里,一晚上要梦魇很多次。 果然,像法医这样的工作不是谁都能做的,她只看了那么一次真实的凶杀经过,那个画面就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尤其是死者最后望向镜头的那个眼神——空洞又残酷,就像在对屏幕前的人说,你看好了,说不定你也有这一天。 是夜,又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中醒来,惊魂甫定地打开台灯,发现手机上有个古怪的未接来电——坐标在重庆的座机,她的联系人很有限,个人信息也很少登出,几乎没有收到过骚扰电话,尤其是在深夜。 电话就在两分钟之前打来,她突然有种预感,这或许是宗荷的电话。 于是回拨,等待音只响了一下,电话就接通了。 郑越钦中午到律所时没看见林琴南,前一天派下的工作任务倒是都准时到了他邮箱,去茶水间泡茶的时候正看见吃了饭回办公室的罗音。 “林琴南人呢?” “哦,她跟主任请假了,说家里有急事。” “家里?”郑越钦皱眉想,她哪有什么家。 “嗯,好像还挺急的,早上来请假的时候还拎着行李。” “行李?她到哪去了?” “好像是去重庆了吧,她说要去赶飞机。” 郑越钦走回办公室,关上门,合上百叶窗,拨了个电话过去。 林琴南手机关机,可能是在飞机上。 又打了个电话给负责的警官询问嫌疑人情况,仍然在捕。 又通过汤岭问了雷悦,她对此并不知情。 汤岭接到电话时狐疑:“她请假都不跟直属上司说一声?你也太没威严了吧。” 的确,这不符合她一贯守规矩的作风,如此想来这件事大概跟宗荷脱不了关系。 郑越钦一想到林琴南那回在高架桥上视死如归地往下跳的场面就浑身难受,他总觉得这个人特别不惜命,像是动作片里开场没多久就要领盒饭的敢死队角色。 如果她抱着这种以身赴死的大无畏精神去面见故意杀人犯,企图以一颗赤忱之心感化他从而维护某种正义,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郑越钦在网上买了下午去重庆的机票。 飞机一落地,林琴南手机上就跳出来七八条信息。 雷悦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罗音告诉她老板在查岗。 剩下的都是郑越钦发的。 【上礼拜交通肇事案的卷宗在哪儿?】 【你现在连答辩状都不会写了?】 【请假直接越过我的?】 【杨阿姨出什么事了吗?】 【你回重庆干什么?】 【是不是跟那个嫌疑人有关?】 看到最后一句,林琴南倒抽了一口凉气,觉得没什么算盘能瞒过他。 她没想好怎么回复,便搁置下来,忙着取行李,坐大巴,赶动车。 今天预计在路上要耗费大半天,按照宗荷给的地址,她下了动车还得坐大巴,坐船,再走两公里才能到那个村子。 一路向南,人烟逐渐稀少,周围的高楼也变成了平房。 到了河边已经是傍晚,一艘铁锈了大半的渡船摇摇晃晃地靠在岸边,周围一起上船的都是些背着竹篓的村民,买票也野蛮,没有排队的概念,她还在询问票价时,黑黑黄黄的手臂已经从她身后有力地穿到船主面前,交了四块钱的船费又迅速收走,推搡着找个好位置就地坐下。 船主戴着巨大的草帽,嘴上叼着烟,散出刺鼻又劣质的烟草味,林琴南被挤在轰鸣的发动机边上,正对着掌舵者的烟尾,呛得咳嗽不止,那人却只斜着瞟了她一眼,又迅速转开望向河面,没有掐掉烟的意思。 林琴南勉强转了个向,背对着船主,却又遇到一股充满生机的臭,是一大笼子猪崽和捆着的两只公鸡,乌黑的眼睛直直地对着她,像是在阐述短暂生命中遇到的漫长无奈。 她扭开头,看向对岸乌黑的一条线,明明感觉并不远,却开了很长时间。 这时,发动机突然传来爆裂声,接着像是苟延残喘的病人最后那一口气,吊住,停滞,挣扎,然后绵软无力地消逝。 原本就行使缓慢的旧船骤然失去了动力,甲板上传来骚动,林琴南回头去看船主,他慌乱地转动着钥匙,脸上的褶皱加深了一层。 林琴南突然感觉不对劲——船身在倾斜。 速度不快却很明显,林琴南感觉到失衡感越来越严重。 然后窒息感席卷了她。 离彼岸还有很远,船逐渐倾覆,管理不规范的渡船上没有救生衣。 而她不会游泳。 林琴南紧紧抓着船沿,密切观察着船主的反应,背后泛起凉意。 船主无视周围乘客的询问与抱怨,自己抱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救生衣迅速地跳下了河。 林琴南被惊恐逃窜的人群挤到了船边,有人开始往下跳,也有人抱着自己的农产品犹豫不决。 船开始迅速失衡,林琴南感觉到脚边的冰冷,浑浊的河水已经涌入了船身,没有思考的时间了。 她看了一眼旁边那笼安静的猪崽和飞扑的公鸡,大脑一片空白,下一秒有人替她做了决定——她被一个跳河的壮汉硬生生撞了下去。 腥臭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周围游过的人均是艰难求生,并没有向她施以援手。 她在混沌中乱摸,一个浮在水面上的粗糙物件成了救命稻草,她紧紧抓着,两脚拼命地打水,勉强在水面上取得一丝空气。 那物件是原本用来搭通船和岸的木板,随着船的沉没漂在了水面上。 林琴南在木板上趴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通身冰凉,大脑都木然。 然后没想法地抓着木板往人群游动的方向拍腿,奇迹般地移动起来。 后来也不知道是被河水冲的,还是被游动的人群带的,她靠着那块木板到了岸。 可她已经精疲力尽,在那橡皮圈绑成的人工岸上躺了很久很久。 先是发汗的虚热,然后是刺骨的冷,天也暗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过来,她睁眼时,幽蓝的夜幕中,钳着满天的星星。 她挣扎着站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行李全沉进了河里,口袋拉链里的手机和零钱都泡了水,脚上少了一只鞋,一片狼狈。 没了导航,剩下那两公里路全靠问询,一路都是弯弯曲曲的上坡。 无念无想地重复着机械的爬坡动作,一股怒气悄然涌上心头。 宗荷知道林琴南上午就上了路,此刻已经入了夜,末班渡船早就过了时限,却仍没见她人影,吃了饭便一路往山下走去打探消息。 到了半山腰,看见了一个挺瘦的人影,借着远处的一点路灯光看是城市打扮。 再走近一些,果真是她,模样极狼狈,头发还在滴水,脸黑得和夜色连成一片。 “林律师,这是怎么回事?” 林琴南听到这话,视线从漆黑的原始道路向上移,看见衣着简朴却干净的宗荷一脸无邪,沉默了片刻,蹲下,从地上抓了一把石子,尽数甩了过来。 “你是不是疯了?你杀人?不是讲好要起诉了吗?” 宗荷高瘦的身影在原地摇晃了一下,把头上的石子拍下来,没回答。 林琴南盯着他,身体因为冷而发着抖。 “你衣服都湿了,先跟我回去吧,我女朋友的衣服你应该能穿。” “是不是你女朋友动的手?”她追问。 宗荷转过身,径自往山上走。 林琴南之前就有这个假设,如今心里更确定了几分。 “如果她是正当防卫,或许有办法辩护……虽然存在防卫过当的嫌疑。” 宗荷身体僵了僵,回过头来:“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和证据。”她对着那背影说。 “回去再说,你在发抖。” 宗荷走过来,扶着林琴南的手肘往坡上走,感觉到她身上冰凉的温度。 “你都把我叫过来了,还不告诉我?” “是我做的,跟她没关系,”他声音平静,“只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安顿她。” “你准备去自首?” 宗荷点点头。 林琴南并不信,不是自首这句,而是他揽罪的那句。 走过一段篱笆到了一扇老旧的木门前,二层木楼的窗口透出明黄色的灯光。 宗荷对里面喊了一声“欧清”,然后一个年轻女孩穿着与之气质不符的农村打扮,脚步轻快地跑出来。 林琴南抬头,呆在了原地。 “欧义茉?”她怔怔地探问,那五官熟悉又陌生,让她不敢认。 “是你?”那位欧清此时也神情复杂地站在原地。 林琴南飞速回忆着那张身份证复印件,这才反应过来,曾经住在她下铺的欧义茉如今换了名字,成了那位欧清,脸似乎也动过,身份证照片还没让她想起来,正面见上却立刻唤起了她的记忆。 宗荷一时间搞不清状况,却觉得二人重逢之际并无任何积极的情绪。 欧义茉声音沉沉地说:“你现在做律师了?” 林琴南点点头:“你还好吗?”话一出口又后悔了,显然不好。 “还行……你怎么弄成这样,先去后面洗个澡吧,我烧了热水。” “好,麻烦了。”她跟过去。 林琴南在半露天的竹帘浴室里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身上清爽了许多,却也冷极了,鼻子全塞住,靠嘴巴呼吸,喉咙却又像砂纸划过一样疼。 勉强喝了一碗热粥,脑子里又痛又涨,身上软绵绵的。 “你这是感冒了,去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谈。”欧义茉收拾好了床铺。 林琴南没多想,缩进被子里蜷成一团,紧闭着眼睛,她觉得非常不舒服。 入睡前,她迷迷糊糊看见宗荷在门口徘徊良久,说了句:“对不住了。” 继而欧义茉从后面走过来,二人耳语了一阵,眼前便黑了。 被鸡叫声吵醒时,林琴南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了麻绳,绳子另一头在床杆上打了好几个死结。 ☆、28-谈判 【28】 天亮之后,欧义茉走进来,坐在床边,看了林琴南半晌。 “你们想干什么?把我叫过来多犯一个非法拘禁罪?” “本来是想找个能保密的律师来帮忙,没想到是你。”欧义茉平静地说。 “我已经帮你们保密了不是吗?如果不是为了帮你们,我何必跑这么远过来?” “你是不是看到那些视频了?”她像是没把林琴南的回答放在心上。 林琴南顿了顿:“看到了一些。如果你愿意把真相告诉我们,或许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减刑的办法?” “不然呢?”林琴南皱眉,她突然觉得气氛很古怪,对面这个人已经不是以前住在她下铺的那个爽朗女孩了,不仅是她的名字和样貌,还有她的阴郁。 这种阴郁有种危险的气味,比林琴南的阴郁更深更暗。 “你们律师……不也一样觉得有罪就要受刑吗?” 林琴南沉默地看着她蒙了一层风霜的眼睛。 “你看到那些东西,也知道了事情的大概,是不是想着,这个女孩子好坎坷,好可怜?现在发现这个人是我,什么感觉?” “我是来帮忙的。” “你别装了,其实你只是在看戏吧?熟面孔演的苦情剧是不是更有意思了?” “我没有这么想过。” 欧义茉冷笑一声:“少来了,以前你那些事情,我们在背后不知道说了多久,现在轮到我了,你是不是也要去好好宣传宣传?我把名字都改了,工作也不要了,跑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就是为了瞒住当年的事情……你现在跑过来,还知道了所有事情,跟我说你只是想帮我,谁信?” “当年的事情?”林琴南想了一下,这才把那个强迫卖yin案和她联系到了一起。 “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欧义茉咬了咬牙:“你现在翻身了,当上了律师,看样子混得不错……看到我这个东躲西藏的惨状,满意吗?” “你们那个案子还有余地,就看后续怎么处理。你把我放开,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你那些想法,不必要。”林琴南语气平淡,那几年除了姑姑和章山月,别的事情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同学间的流言蜚语她更是全然忽视,现在更加无所谓。 “他已经坐过牢了,你还想让他再进去?五年?十年?无期?还是死刑?”欧义茉瞪着她,“让我继续在外面等?还是……你要把我们一起送进去?” “所以你也参与了?” 欧义茉避开她的视线。 “如果你也有参与,正当防卫成立的几率会变高。” “什么意思?” “如果你愿意把那个房东侵犯你的事情说出来的话。” 欧义茉骤然瞪大了眼,语气激动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林琴南眯起眼:“你没告诉宗荷?” “与你无关。” “还是说……你是自愿的?” “啪!”一个巴掌骤然落在林琴南脸上,所及之处一片灼痛。 “你干嘛?!”林琴南火气也冒了上来,嘴角的血腥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 “这件事你要是让他知道了,我就杀了你,就像我杀了那色鬼一样。” 林琴南后脊泛起凉意。 “你经历了什么?”林琴南觉察到欧义茉眼底那股狠劲。 “疼吗?以前那个浴场里的人就是这么打我的……后来他们坐了牢……可又有什么用…..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事……我还活什么呢?” “你知道吗,我去校招的时候,有个面试官问我经历了那种事还能不能正常工作。哦,对了,那时候你都辍学了,怎么会知道呢。那时候大家都挺惨,现在就不一样了,你可是个律师,跟我不能比。” “反正我父母也不愿意看见我了,行呗,我想着,那我干脆就做这一行算了……” “后来宗荷出狱了,胆子大得很,还敢来找我,对我说他要赎罪……行,那也挺好,我就不用再做那个活了呗。他打工挺卖力的,可打工能赚多少呢?不像你们,动动嘴皮子就行。” “钱不够,那我就赚点外快,那色房东上赶着来,一次就能把房租都免了。谁晓得他那么恶心……往我房里放摄像头。你也看到了。” “我的名誉、隐私全没了,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宗荷……如果他知道我还在做那些事,我就彻底完了,你知道吗?” 欧义茉自顾自讲着,像是长久之后终于有了倾诉对象似的。 却使林琴南越来越紧张……以她们现在半生不熟的关系,还有欧义茉这个有些不正常的精神状态,这样的坦诚像是只针对一个不可能再告诉第三人的倾听者。 让她感觉自己要被灭口。 这时候欧义茉的声音冷下来:“你来这儿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林琴南思绪飞速旋转:“律所的人都知道,我请假的时候说了。”如果说没人知道,那大概就死期将至了。 欧义茉皱起眉,像是在盘算事情。 “你要杀了我?” “或许吧。” “如果你不杀我,我不会说现在的事,我还能找我老板帮你们打官司,他很贵的。但是,如果你杀了我,你们就罪加一等了,而且没有任何辩护事由。”林琴南观察着她的表情,“你不是真觉得你们俩能永远躲在这不被发现吧?” 欧义茉充满敌意地看着林琴南。 “我的航班记录、动车记录、班车记录清清楚楚的,一查就知道我大概去了哪里。昨天这里又出了渡船事故,船上有很多人都看见过我,按照我们律所的工作效率……找起来很快的。” 林琴南讲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在打鼓,她的谈判技巧一直很差,就算跟着郑越钦看了很多,却也主要是输入而没有输出,非科班生对于犯罪心理学也知之甚少。 但她感觉到欧义茉有所动摇,因为她的左手大拇指掐在了卷起的食指指腹里。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既然我已经完了,拖个人一起下水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我就是想带着你一起下地狱,你准备怎么办?”欧义茉把手藏进外套口袋里。 “那就一起去死吧,反正我在这世上也没亲人了,我没什么顾虑,”林琴南笑了一下,“但是你好像有。” 欧义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如果你已经确定我们杀了人,为什么还要来?” 这个问题把林琴南难住了。 “可能因为我真的没什么顾虑吧。” 郑越钦傍晚到的重庆,下了飞机发现林琴南仍然没有回复,在心里暗骂。 失联这么久,不像是还在故意隐瞒他。 要么是手机没电了,但她不是这种不带充电宝的人。 要么就是出事了。 令人气愤的是这个人连个线索都没留下,要是出了事,上哪儿去救她? 他想了一会儿,给罗音打了电话。 “你去林琴南那里找找那个宗荷的身份证复印件,拍照发给我,再找找他以前那个案子相关的裁判文书,看看他父亲的户籍地是哪里。” “好的,要接这个案子?人找到了?” “没,在找。” “好的,有个当事人想明天上午过来可以吗?” “不行,我不在上海。” “哦好……啊?” “我现在在重庆,如果48小时之后没消息,你就报警。” “啊?什么情况?” “你先查,尽快告诉我。” 十分钟之后,罗音发来消息。 【宗荷本人户籍地是重庆主城,但他父亲当时的户籍地是重庆X区,一个很偏远的山区。】 【查一下X区的情况。】 【非常落后,到了周边县城之后可以摆渡或者坐小巴,小巴要绕很多路,渡船比较快,但刚才出了翻船事故,应该暂时停摆了。】 【翻船?有详细消息吗?】 【暂时没有。】 郑越钦联想到林琴南那始终打不通的电话,脑子里乱起来。 林琴南昏昏沉沉又睡了一上午,身体却更加沉重,乌黑的梦境压迫着她的意识,堵塞的呼吸道将新鲜空气阻隔,在这样的痛苦中,她已经无暇顾及眼下处境。 看到宗荷拿水进来,她迷迷糊糊地说:“你们是要杀了我还是怎么样,随便吧。” 宗荷一直在道歉,但并没有解开绳子的打算。 “对不起啊,我得听她的,我欠她的。” “你欠她……关我什么事?” “抱歉了,村里没有买药的地方。” “买药干嘛……不是……要杀了我吗?” 宗荷低着头坐在床边,像是在犯愁。 “太可笑了……你知道自己想干嘛吗?” “我要保护她。” “我要是再不给家里消息,他们就要找过来了,到时候看你怎么保护她。” “什么意思?” “你……我跑出来这么久,家里人不担心吗?” “可是欧清说你没有……” “我没亲人,还不能有男朋友了?” 宗荷皱起眉,“你有?” “当然有了,我老板啊。” 宗荷于是愁容满面地起身出了门,大概是去找他的欧清商量了。 林琴南吃力地翻了个身,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她从来没经历过如此严重的感冒。 不惜命,不代表不怕死,是吧。 ☆、29-逃亡 【29】 郑越钦到达已然休站的码头时,打捞队正在工作。 说是打捞队,其实只是几个村民驾着小船在河中央打捞可循环利用的物件,光看岸上搜获的东西,不难发现一笼淹死的猪崽、奄奄一息的公鸡、仍然新鲜的蔬菜、不知道谁留下的草帽、还有一只鞋,不知怎么被钩在了竹笼子的缺口上。 郑越钦蹲下来打量那只匡威的帆布鞋,又看了看围观村民五颜六色的胶头鞋,基本确定了想法。 旁边的妇女看他盯着那鞋许久,走过来拍拍他说道:“这就一只,拿回去也没法穿啊。” 郑越钦转过头,皱着眉道:“请问有人遇难吗?” “渝南?”她说着方言,“这里不是渝南,你找错了吧?” “……有人淹死了吗?” “这个河哪里淹得死哦,跳一跳就能浮起来了撒。” 郑越钦松了口气,又问:“要去河对岸,除了坐船还有别的办法吗?” 那人打量了他一下:“你去那里做撒子?” “我找人。” “你去坐车嘛,就是要绕一下子。”她戳了戳二十米外的站牌。 “绕多远?” “两个山头,十几里路吧。” “好,谢谢。”郑越钦点点头,起身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回去把那鞋子拿了起来。 妇女看着他,眼里透出同情,然后对旁边的人说:“现在年轻人日子也不好过撒。” 郑越钦没想到那会是辆卡车。 坐在家禽与果蔬的生态气味中,看着车棚外乌黑的山林,他感觉自己在行军。 他也没想到这样一辆破败的、毫无安全措施的卡车能畅通地开上五十度角的弯曲斜坡,一路上山,他紧抓着车棚的铁杆以防随着倾斜的坡度而滚进黑压压的人群。 真是太滑稽了,看着手里那只帆布鞋时,他心想。他讨厌这样的山路,令他恍惚想起那场车祸,手心也生了汗。 两个山头,一个半小时,他下车的时候已经脾气全无,只想尽快找到林琴南带回去,然后把她的工作量翻个三倍,累死拉倒,至少她能安静地呆在那不乱跑。 这个时间段,林琴南确实很安静,她正缩在被子里又冷又热,神志不清。 车子到站之后,车上的人作鸟兽散,看来这停车点并非直达那村子,而是多个村子的交通枢纽。 郑越钦靠着询问同车的人路线,独自往一个偏僻的方向走,漆黑的山路并没有路灯,他靠手机电筒的灯光依稀循着路,走了很久才看到远处的几点灯光。 这是他这辈子到过的最接近原始状态的居民区。 路边隐约能看到鱼塘、水洼、果园、菜地,数量不多的木制的房子错落在田地之间,且大多都闭着门,没亮灯。 他往村子深处走,终于见到一个小卖部,店主坐在木门前抽烟斗,头顶亮着一盏黄色灯泡。 “老板,请问见过一个年轻女孩吗?衣服应该都湿了,只穿了一只鞋。” 店主眯着眼,吐了一口烟,铺满皱纹的黝黑面部迅速被烟雾笼罩。 “你是哪个?你囊个晚到这儿来做啥子?” “我来找个朋友。” “你朋友是哪个?” “姓宗,请问他们家怎么走?” “我们这里都姓宗。” 郑越钦立刻警惕起来,倘若宗荷和这店主是一家人,那就情况不妙了。 “那这里有住宿的地方吗?” “没有,村里都是老人,哪有人来住宿。” 僵持了一会儿,郑越钦递上烟:“那能借宿您这儿一晚吗?” 店主看了看他手里的烟,表情放松下来:“你这个烟是好烟啊,我们这里没得卖咧。”他接过来,又伸手指了指身后的铁架子上摆着的几包烟。 “行吧,那你就住这里撒,反正我要回家咯。” 郑越钦循着他目光看去,屋内有一张竹躺椅,就在货架中间。 “五十块。”那店主把烟放进口袋里。 郑越钦递出一百:“这钱不用找了,您告诉我村上哪户有年轻人在吧。” 店主犹豫了一下,打量他一圈:“你找那个宗家小子?” “您认识?” “他是不是在外面欠钱了?你来找他要债的?” “我不清楚。” “我就知道他闯祸咯,那一家子是保不住了。” “什么意思?” “他们家死得就剩俩人,他和他爹,后来在外面做生意发了财,阔气的很,”他又抽了口烟袋,“哝,门口这条路还是他们出钱修的。” “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两个人都去坐牢了。现在小的突然带了个女人回来,我们看了都怕。有惹了官司的人住在村里,哪还有安生?” “您能告诉我他住哪吗?” “这条路走到底,左拐上山,那上面就是他们的老房子,平时我们都不敢去的。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做坏事……你要是他朋友,就劝他回城里吧,村里都是老家伙,折腾不起。” 郑越钦附和着点点头。 “那你就睡这里吧,这个天也没什么虫,要是冷你就把那军大衣盖上。” “好,谢谢您。” 目送老人收拾了货物离开,郑越钦坐下来想对策,浸水的帆布鞋颓然地伫在一边。 中午宗荷和欧义茉锁了门,不知去了哪里,林琴南在被子里尝试解绳子的时候,万万没想到郑越钦已经在后窗外潜伏了几个钟头。 一等二人离开,郑越钦就用石头砸开了后窗一角,探手进来从里面把窗户锁转开,继而灵活地跳了进去。 林琴南本以为是宗欧二人的动静,忙闭眼装睡,装了一会儿感觉奇怪,暗搓搓地睁开一只眼,继而哑然。 郑越钦挽起袖子的白衬衫上沾满了尘泥,头发也乱蓬蓬的,身上还挂着叶子,脸上像是洗过,在周身的衬托下干净又精神,同时布满了阴沉的不悦。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林琴南眨眨眼。 “别问。”郑越钦嘴抿成一条直线,走过来把林琴南手脚的绳子解开。 然后又跳出窗,扔进来一只鞋,“穿上,出来。” 林琴南原本绷着的心弦突然放松下来,心情甚至有些愉悦,尽管身体仍然不适,也动作麻利地穿上鞋,跟着跳出窗户,落地时脚软,正好被郑越钦接住扶稳。 “你受伤了吗?他们对你做什么了?”郑越钦从头到脚扫视着林琴南。 林琴南摇摇头道:“没有,他们只是不让我走。” “给你东西吃了吗?” “吃了点粥。” 郑越钦有些怀疑地检查了一下林琴南的表情,确认她没事之后才带着她往后山走。 “我们现在去哪?”林琴南在后面小跑跟着。 “绕路走,省得撞见他们。” “那他们怎么办?” “我确认了位置之后已经报警了,会有人来抓他们的,别打草惊蛇就行。” “哦。那边查案有进展吗?” “不关你的事,”郑越钦有些恼怒地回头瞪她,“要是你不来蹚浑水,会有现在这个局面吗?” 林琴南一愣,甩开他的手:“那个女生是我大学同学,怎么不关我的事?” “哦,关你的事,所以你活该被绑在那?” “你……”林琴南也一脸不悦,“这事儿我有办法解决。” “别动!蹲下!”郑越钦猛然把林琴南拽到低处,压着嗓子警告。 林琴南找着他的目光看去,宗荷正搬着粮食从山上的田地走下来,而欧义茉带着一条棕色的中华田园犬跟在后面。 她想着二对二或许不会输,但那俩个毕竟是很有默契的杀人经验者,发起狠来无法预估,而郑越钦无辜被卷进这件事,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救她,是绝对不能受伤的,否则她一定愧疚至死。 怕什么来什么,那只田园犬突然朝着他们的方向狂吠,撒腿就冲了过来,宗荷和欧义茉也立刻注意到了这里。 郑越钦抓着林琴南就往山下跑,为了配合她的速度,他并没有迈开步子跑,但手上抓得很紧,林琴南觉得手腕发疼,没跑多远脚上就像灌了铅一样沉,因为高温而搅成一团的脑子此时又开始一阵阵地胀痛。 身后的人与狗都在追赶,郑越钦也沉默地往前跑着,整个世界都被急促的步伐、喘气声和心惊肉跳的求生氛围笼罩着。 正午时间,本就人烟稀少的村子上绝了人迹,他们一步不歇地穿过树林跑上大路,后面才渐渐没了声响。 郑越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门心思地抓着林琴南往更远处的地方冲。 林琴南已经脸色煞白,满头虚汗,麻木地任他拉着往前走,一句话也没力气说。 “先到村口的小卖部拿东西,然后我们立刻坐车离开。”郑越钦四顾着辨认方向,认准了通往村口的水泥路。 “好。”林琴南强撑着回答。 二人脚步匆匆地到了店门口,郑越钦放开手,进门和店主打了个招呼,又留了一百块钱让他别说他们来过,然后拎着东西往外走。 “一点班有一班车,我们还有二十分钟到车站。”郑越钦拿了两瓶水,给林琴南递上一瓶。 林琴南回避着他的目光,转过去灌了一口水,勉强提起精神。 不能拖累,不能再生事端。 接着二人继续上路,郑越钦边走边电话联系着负责此案的警官确认出警动态,又联系罗音买好回上海的机票,挂了电话又回头去看林琴南的情况。 林琴南脸色不好,但仍一步不落地跟着,郑越钦只当她是体力不支,便回过去搀着她走。 “你真是缺乏锻炼,平时工作有忙到没空健身吗?” “你说呢?”林琴南埋着头,气喘吁吁的。 “你看看别的律师助理,比你闲的有你赚得多吗?” “是……那要谢谢老板了呢。” “看你还有心思耍贫嘴,看来教训还没吃够吧,”郑越钦咬着牙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有事要讲?还特意瞒着我过来逞英雄,当自己是正义女神了?” 林琴南自知理亏,没回答,且她感觉此刻大脑已经极度缺氧,多说一句话都可能耗尽力气。 埋头奔走十多分钟后,他们准时赶上了班车的尾巴,车上只留出了最外排的位置。 买好票准备上车时,郑越钦敏锐地听到了犬吠声,回头一看,宗欧二人正拎着棍子杀气腾腾地冲过来。 “快上车!”郑越钦托着林琴南往后车厢挤,林琴南四肢全然没有力气,要爬上高处更是困难。 挣扎了一下,林琴南挣脱开来,对郑越钦说:“你先上去再拉我。” 郑越钦看着渐渐逼近的二人,飞速上了车,然后俯身抓着林琴南向上拉。 林琴南此时就像个断线木偶,听到那犬吠越来越近,脸上现出悲壮的神色。 “开车吧!”林琴南大喊。 驾驶室也看不清后面的情况,司机听见这话便踩下了油门,车子猛地开了出去。 郑越钦手紧紧抓着,却看到林琴南眼睛失了焦,扯开了他的手指,然后重重地摔了下去。 “停车!停车!”郑越钦发疯一样喊着,周围乘客皆搞不清状况地面面相觑。 车子又猛地刹车停下,郑越钦跳下去,往林琴南的方向跑,而那两个人已经走到她边上,林琴南从地上抓了一把砂石向他们甩去,趁他们朝空气挥手散灰时慌乱地后退,挣扎着想爬起来。 郑越钦飞速跑过去,喊道:“警方马上就过来了,劝你们要跑赶紧跑。” 宗荷没说话,侧头看了一眼欧义茉。 欧义茉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原来是找了帮手,既然我们跑不掉了,那就一起完蛋吧。” 宗荷心领神会,瞬间举起铁棍挥过来,林琴南心提到了嗓子眼,用手抱住头。 却没有预想的疼痛落下,她顿时感觉不祥,抬头去看。 郑越钦僵硬着身体挡在她上方,一击又一击,棍棒在他身上闷响。 林琴南伸手去搀他,却感觉他已然将全身力气压下。 警笛声从远处传来。 ☆、30-生还 【30】 林琴南坐在县医院的走廊里,心像是被利爪揪住,又酸又疼。 本因为发热而混沌的意识现在被紧紧吊着,因为过分清醒而阵阵发凉。 从没有人为保护她做到这个份上,而二十多年才见一个的那个人,现在正在急救室里生死不明,只因为她幼稚的冲动之举。 她没有亲人,也没什么亲近的朋友,没有顾虑,即便死了,或许也顶多只有几个熟人会伤感。 但郑越钦不一样,他有父母,有成功的事业,他的羁绊太多了,如果他出了什么事…… 不知等了多久,急救室门打开了,先是一位医生走了出来,看不见口罩下的表情。 林琴南腿有些软,扶着墙走过去。 “医生!请问郑越钦怎么样了?我是他家属。”她带着哭腔,声音沙哑又颤抖。 医生避开了她的视线,转头进了办公室。 她顿时失了力气,瘫倒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她就是那个千古罪人,悲剧发生,她应该也不会活着,可能会先去现场跪一跪,不为获得原谅地向他家人道歉忏悔,然后回家打开阀门,不声不响地离开。 然后一双沾着尘土的腿停在她面前,林琴南缓缓抬头,对上郑越钦无语的表情。 “你坐在这儿干什么?不嫌脏?” “……”林琴南在大喜与大悲之间丧失了言语和表情。 她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郑越钦左手包着石膏,被纱布吊在了脖子上。 “哑了?”郑越钦黑着脸。 林琴南摇摇头,抓着墙上的扶手站起来:“还有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 “你是不是有毛病?马上都要上车了你跳什么?上赶着去打架?”他抑制着怒气,连连逼问。 “对不起,我是怕你会被拖累。这件事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声音越来越轻。 “怕拖累我?跟我没关系?”他指了指手上的石膏,“你能不能别再做这种蠢事了?!” 林琴南低下头,盯着那浅蓝布带下的白色石膏半晌不出声。 “你就那么想试试自己能活多久?试死为止?”郑越钦将她逼到墙根。 林琴南仍只是埋头,凌乱的头发散在两边,把一张脏脸都遮住。 “你说话啊!这结果满意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没?要是我跑得慢了一点,那铁棍子冲着你脑门打下去,你还能站在这儿吗?!”越说越凶。 看着她那拼了命沉默回避的样子,郑越钦气不打一处来,空着的另一只手猛地把她越埋越低的头扳起来。 然后怔住。 林琴南那蒙着尘土的脸上,眼泪纵横,一双红肿的眼睛悲戚地望着他。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低声念着。 郑越钦骤然感觉此刻比先前棍棒相加时痛上百倍。 声音柔和下来:“我又没怪你,哭什么?” 他伸手抚上林琴南的头,把她顺势按到怀里,突然觉得不对。 所及之处的高温不太正常,绝不仅仅是因为热。 他立刻皱着眉低头问:“你发烧多久了?” 抽泣的女孩没回答,滚烫的额头在他胸口磨了磨,像是在摇头。 然后脱离了他的手臂,软绵绵地顺着他的身体滑了下去。 “现在高烧四十度。”医生在林琴南床位的记录表上飞速记录着,“看她这个情况,应该是高烧低烧好几轮了,能撑这么久不容易,再晚一点说不定能成肺炎。” 郑越钦眉头锁成川,沉默地坐在旁边听着医嘱。 他一直知道林琴南很能吃苦,说加班就加班,随叫随到,不管什么情况从不抱怨。 为了救他毫不犹豫地跟嫌疑人一起掉下断桥,工伤放假期间还忍着出去查案子。 即便是难受到意识混沌,为了不拖延进度,她也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跑了那么远。 在她咬牙忍着,不声不响地紧跟一路之后,他还劈头盖脸地把她数落一通。 久违的情绪波动让郑越钦心神不宁,他看着烧红了脸的林琴南,心情差到极致。 林琴南醒过来,看见郑越钦吊着手,满脸沧桑地坐在旁边,一见她醒过来,便靠上来探她的额头。 “你好点了吗?”他柔着语调,“烧好像退了。” 林琴南说:“我没事,对不起啊……都害你受伤了,还要麻烦你照顾。” 郑越钦突然认真了眼神,轻声说:“我从前有个很严重的交通事故,好不容易活过来之后,很多事情都看淡了。” “比如……别人的事情跟我无关,不必要的浑水不要去蹚,跟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无谓地耗费时间和精力。” “能让我舍命去救的人不多,除了我妈,也就一个。” “所以你记住,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惜命,行吗?” 林琴南怔怔地点头,一时没反应过来“除了我妈,也就一个”的意思。 病房窗外蓦然起风,竹海刷拉刷拉牵扯着漾起绿浪,新鲜的树林香气穿堂而过。 出了医院,二人马不停蹄地坐上动车回到主城,赶上了午夜回上海的飞机。 “你觉不觉得,刚才那个空姐看我们的眼神有点鄙夷?”下了飞机走在廊桥上,林琴南发问。 “管不着,我累了,现在只想睡觉。”郑越钦吊着手,根本没办法在外面换衣服,为了不弄脏座椅而套了一件干净的长外套已经是最佳方案。 “那等会儿,打车先送你回去?” 郑越钦突然停下来,眼神望向手上的石膏。 “我右手动不了,你要让我自己回去挣扎?” “那怎么办?” 然后林琴南和伤残人士一起回了他的大平层。 站在浴室里,林琴南有些窘迫。 “医生说你这个手有外伤,不能沾水……” 郑越钦一手解完了扣子,直直盯着她。 林琴南走过去,帮他把一只衣袖扯下来,另一边的袖子就医时已经被剪成了两段,干脆再撕开了一些,以便从头顶脱出。 郑越钦幽幽地说:“这件衣服的钱,从你工资里扣,也就半个月的薪水。” “行。”林琴南暗暗翻了个白眼。 看到郑越钦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林琴南手上动作停了下来。 “你出车祸的时候……” “干嘛?” “开的什么车?安全性能不错,以后我也要买那个型号。”林琴南一时不想提起沉重的话题,便扯开了口风。 “你那点工资买得起吗?”郑越钦低眸看着故作轻松的林琴南。 “别小瞧我,我平时很省的,攒两年就出来了。” “看出来了,穿的衣服都跟上世纪的一样,挺复古。” 林琴南抬眼瞪他。 “不然你帮我涨工资?” “干多少活拿多少钱,涨工资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有个办法帮你省钱。” “什么?有外快能挣吗?” “把房子退了。”他靠到她耳边,轻声道。 林琴南刷得红了脸,往后退了一步。 “你别误会,不是在邀请你同居。”郑越钦笑着靠在洗手台上,敞开的衬衫下,上身肌肉紧绷。 “你那个朋友怎么说的……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我伤的是关键的右手……生活不能自理啊,你总不能让我自己出钱请保姆吧?不能开车我怎么上班,谁给我工伤赔偿和带薪休假?” 林琴南看着郑越钦脸上浮现出资本的微笑,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那我睡哪?” “沙发。” “怎么?不行?我不习惯跟别人睡在一块儿。我是伤员,难道你让我睡沙发吗?” “行。”其实林琴南对此回答并不惊讶,她有其他暗搓搓报复的方法,“先把衣服脱了。” 把衬衫拉下,再脱里面的白色背心时,郑越钦勉强抬起手,林琴南刚把背心拉起一半,突然停下动作,直勾勾地看着被衣服和手臂挡了半边脸的郑越钦。 “快点,手酸。”他低声抱怨。 林琴南把衣服定在半空,看了一眼他绷直又凹凸的腰腹,凑近他的脸,狡黠一笑。 “我觉得……你一个手不能动的样子,比平时性感多了。” 郑越钦被她突变的神情唬得一愣,随即参透了她的阴谋。 “你以为吊着一只手,就玩不过你了?” 林琴南顿觉不妙,想撒开手往后退,却被他迅速下落的左手猛地揽住。 主动权顿时落入他手。 没了平时烟味和香水味的遮盖,纯粹荷尔蒙的味道充斥着林琴南的鼻腔。 此前的身体接触皆是在晦暗之中,而眼前灯火通明,身体和情绪都坦诚极了。 郑越钦一点点凑近,鼻尖若有若无地相接,距离近到林琴南呼吸困难。 然后嘴角温热,他蜻蜓点水地落下一吻,然后哑着声笑开了。 “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林琴南回避着他的目光,伸手把他皱起一半的背心脱下来。 “帮我洗个头吧。”郑越钦眼里带笑,看着林琴南一件一件叠着衣服。 拖拖拉拉地帮忙洗完头,吹干头发,等二人各自洗完澡出来天都快亮了。 林琴南换了郑越钦宽大的睡衣走出来时,他已经呼吸均匀地歪在床上睡着了。 她走过去帮他把手臂调整了一下位置,盖好被子,拉好窗帘,然后自己拿了毯子走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下。 明明才过了一两天,却好像半辈子那么长。 时间就停在这里多好。 ☆、31-乱麻 【31】 “你和郑律师……现在是什么关系?” 罗音的耳环在落地玻璃旁边反射着正午的阳光,亮得晃眼。 “没关系。”林琴南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 罗音细细观察了一下林琴南的反应,眼神自然,毫无波澜。虽然她觉得此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但毕竟是在职场上,不确定的事情也不方便乱猜。 “哦……年假有没有准备去哪里玩?” “难得休息,应该就在家呆着吧。你呢?”林琴南看见罗音亮晶晶的眼睛,大概猜到这个问题是为了给她讲自己的事情做铺垫。 “我跟我男朋友去斐济玩,最近还特意买了好多度假的衣服。” 罗音滔滔不绝地说着详细的计划,林琴南面上听着,心思已经飞到了太平洋。 三桌开外的半透明小包厢里,所里的合伙人在一起吃午饭,时不时传来笑声。 郑越钦的视线远远投过来,看见熟悉的身影,右手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 早晨在距离律所两个路口外,林琴南下车前落下一吻,有些冰凉的手指轻轻柔柔地握了握他的下巴。 此刻她穿着浅色风衣坐在阳光下面,脸上似有若无挂着微笑,眼神分明已经游离。 林琴南手机震动,屏幕上弹出信息,看到罗音飘过来的视线,她敏捷地竖起屏幕。 【下午跟我出去开庭。】 【好。】 这时包厢门开了,几个律师说说笑笑走出来,林琴南一眼就看见郑越钦抓着车钥匙对她挥手。 “罗音,你先回去,我下午要去开庭。” “突然开庭?”罗音背对着包厢,全然没注意后面鱼贯而出的人群。 “嗯,我之前忘记了,先走啦。” 林琴南拎起包小跑步跟了出去。 冬日暖阳透过车窗投在身上,林琴南有些昏昏欲睡,又觉得光亮刺眼,以别扭的姿势靠在座椅上打瞌睡。 眼前突然出现阴影,一副女士太阳镜落在她鼻梁上。 “戴着睡吧,”郑越钦侧过头,“给你买的。” “谢谢,不过……不用给我买东西,我不习惯。”林琴南摸到了眼镜侧面的标志,她知道很贵。 郑越钦嘴角上扬,“不用在意,正好有朋友出去旅游带的。” 见林琴南还是愁眉深锁的样子,他又笑说:“你现在赚得也不少吧?千来块钱的东西还能入你的眼?” 林琴南想了想回答:“我是挺满意现在的工资的,但我还想赚更多,因为我没有太多存款。” “那你去考个雅思吧,每月工资能再多一千。” “真的?那好。”林琴南终于笑了,“我今晚开始准备,这两个月就考。” 郑越钦揉揉她的头发,虽然在笑,眼里却有些复杂情绪掺杂着。 当晚,林琴南在书房里坐到凌晨。 电脑屏幕上打开了电子版雅思教材,但她并没有在看。 几个月的地下热恋期过去,她好像突然冷静下来,她依然很喜欢郑越钦,但她并不确定郑越钦对她有多认真,这件事并不体现在当下他对她的好,而是在于他们的未来。 她觉得他们可能没有未来。 如果要真正跳脱现在的阶段,她必须下定决心走到和他比肩的位置。 但那要如何做到呢,女性在现实职场中本来就有无形的天花板,而她虽然有些工作经验,但依然有学历和背景的限制,他们地位和薪资的差距很难缩小。 并且他们不能永远都在暗中恋爱,可如果公开,二人上下属的关系在先,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她很可能需要离开这间律所另谋出路。 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长期生活暗淡的她突然遇到了光亮与颜色,因为久旱逢甘露而奋不顾身地向下跳,或许是她欠考虑了。 而郑越钦是一个细致的人,他不可能没想过这一系列问题,但他从未提起过。 林琴南不知道那是因为郑越钦有自己的计划,还是说……他觉得他们的关系没有深化到需要长远考虑的程度。 她知道这些问题早晚会成为他们之间的岔路,或走向积极面,或变得万劫不复。 接下来的两个月,林琴南疯狂工作学习着。 罗音觉得压力很大,工作狂老板和更狂的同辈每天在她周围疯狂运作着,她觉得他们俩之间的微妙气场大抵出于工作上的不谋而合和某种程度上自虐的倾向。 而她所感受到的格格不入,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你在看雅思?为啥?你要出国了?” 春假前一天,下班前收拾东西的时候,罗音瞄到林琴南包里的雅思书。 “有雅思成绩不是可以加工资吗?” 罗音面带疑惑地歪歪头:“没有啊,我考了也没给我加啊,谁跟你说的?” “哦,那是我搞错了。” 林琴南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手机震动。 【今晚我要去父母家,你早点回家,记得吃饭。】 林琴南把消息划开,手机扔进包里,没有等罗音就走出了律所。 坐在地铁上,她想联系雷悦,但自从她结婚之后,她们的联系就少了很多,更何况她的丈夫是郑越钦的朋友,有些事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对雷悦开口。 想来想去,她居然也只能回郑越钦家——他们在一起之后她退了房子,现如今连自己的地界都没有。 此刻的状况,让林琴南非常不安,以至于觉得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对。 她回到郑越钦的大房子里,坐在餐桌上,面前摊着书,她刷着题目,心如乱麻。 一直到十一点过后才传来开门声,郑越钦的声音太熟悉了,她隔着墙都能分辨出他的动作,换鞋,放下包,脱外套,然后声音越来越近,他解开衬衣上面几颗扣子坐到她旁边,伸手揽住她,呼吸声近在耳畔。 一点烟草味和有些清冷的木调香水味环绕着她。 “吃晚饭了吗?”郑越钦的声音有些疲惫。 林琴南摇头。 “想吃点什么?” “不吃了,我不饿。” “行,那给你看个东西。” 话音刚落,一本相册被摆到面前的雅思书上面。 “这是你的相册?” “嗯,从我妈那拿来的。” 林琴南翻开褐色封面,泛黄的照片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稚嫩的脸上隐约能看出郑越钦的骨相。 “好可爱。” 郑越钦轻声笑了,“到长大一点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你看,你从小拍照就总是昂着头,眼里透着不屑。” “那说明什么?” “说明你是个自信,甚至有些高傲的人。” 翻到十五六七岁的部分,林琴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郑越钦认真观察着她的表情:“笑什么?” “你这张好像热血高校里小栗旬的样子,混过?” “嗯,有几年。” “为什么?前面的看起来都挺乖的,模范生的样子。”她手指摩挲着照片里郑越钦的卤蛋脑袋,高昂的头颅和穿得乱七八糟的校服,中二极了。 “那年我妈再婚了。” “这样啊……那那段时间她应该很愁吧?” “嗯?” “一个人把孩子带大,好不容易有自己的归宿,孩子又来添堵。” “嗯……是吧。” “那后来呢?你怎么迷途知返的?” “我成绩太好,不学习可惜了。” “是哦?”林琴南往郑越钦怀里靠了靠,没再说话。 “你是不是学习学累了?”他把林琴南搂紧些。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爱钱?” “为什么这么问?” “所里没有按英语成绩加薪的规定,罗音有成绩也没有加薪,你为什么对我说考了雅思可以涨工资?” 郑越钦没回答。 “反正我们早晚都要讨论这个问题,那就今天说说好了?”她直起身,严肃地看着郑越钦。 “你想说什么?”郑越钦松开手,静静靠在椅背上。 “我能养活自己,虽然我的工资是你发的,但那是我正常劳动所得。所以,我不希望你在公事上对我有任何照顾,也不希望你送给我太贵重的礼物。因为……那样我们的关系就会变得奇怪。” “好。还有吗?” “有。我想问问你,在你心里,我们会走到哪一步?” 郑越钦皱眉。 “你这段时间这么奇怪,就是一直在想这个?” “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就不用再想了。” 话音落下,房间里突然很寂静。 “这些照片我没给别人看过,这个房子也没别的女人来住过。工作上我一向公私分明,暂时不公开关系对你我都好,你也不想在所里处境尴尬不是吗?至于我们的关系走到哪一步,不是我说了算,你的想法也很重要。如果你不希望我们的地位失衡,那你就不要把自己放在弱势的位置上。” 林琴南攥紧了手,跟郑越钦比起来,在辩论这件事上她还是缺点火候。 “我都不知道你憋着这些疑问这么久,大概我对你的关注还是不够。”郑越钦挽着胳膊注视林琴南,她身体绷直着,就像备战状态的猫,“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看法,那我觉得我们能一起走得很远,但你似乎不是这么想。” “多远?” “到互相厌倦那一天。”郑越钦抚上林琴南的头发,凑近了看她白花花的脸。 林琴南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心跳得很快。 “别担心。可能是不久之后,也可能是步入老年时代之后的事。” 他说得对,谁也不能保障爱情的长久,除了现实的因素,感受同样重要。 林琴南伸手摸着郑越钦的脸颊,轻吻了一下他的嘴角。 郑越钦嘴角上扬,追着吻过去,先是细细密密的浅吻,继而动起情来,愈吻愈深。 空气渐热起来,郑越钦长手长脚将面前的人禁锢住,林琴南有些缺氧,瞬间落于被动,大脑一片空白。 郑越钦终于还是松开她,蹭了蹭她的鼻尖,偌大的房间只剩二人深深浅浅的呼吸。 “这些事情,你愿意认认真真跟我谈,这样很好。”郑越钦低沉着嗓音。 林琴南点点头,想到什么,又问:“今天你家里有什么事吗?谈到这么晚。” “没什么大事,有个亲戚回来。” “亲戚?” “对,我继父的女儿,你也认识。” “我认识?谁?” 郑越钦歪歪头,看着林琴南的眼睛。 “陈怀沙。” 作者有话要说:年更回归 好像有歧义,是今年的更新开始的意思。 ☆、32-礼物 【32】 “周警官,都好几天了,我们到底在这里蹲什么人?” “你不用知道。”副驾驶座的平头男人打开一点车窗,点上烟,视线集中于远处的一栋水泥色陈旧居民楼。 “那......最近河内天气不错,来都来了要不要去城里逛逛,尝尝河粉?”司机继续问。 “我倒是想,周队不让啊。”后座健壮的青年嘴上开着玩笑,眼睛却机警地观察窗外街道。 平头男人没有回答,突然掐了烟:“小宋,他出门了。” “我去跟。”后座青年当即下了车,脖子上挂着相机,手里拎着水果,头戴渔夫帽,俨然一副观光客模样。 司机把太阳镜架上额头,眯眼看着那个从居民楼里走出来的中等身材男子。 他压低黑色帽檐,身穿深灰色短袖,背着黑色背包,闷头快步往前走。 “我们要不要跟上?” “等一等。” 没过多久,小宋突然从另一个方向绕了回来,钻进吉普车后座。 “怎么样?” “确定是他了。”探下相机递给周蔚,屏幕上是人群中偷拍到的侧脸。 周蔚仔细比对了照片和手机上的身份信息截图,低声道:“联系当地警方,今晚可以抓人了。” 二千二百公里之外,林琴南裹着羽绒服一路小跑冲进古街一家不显眼的店铺。 “您好,我前两天在网上订的两台机器到了吗?” 店主是个将金丝眼镜戴到鼻尖的中年男性:“到了,你开车来的吗?需不需要送货?” “很重吗?”林琴南看照片以为是可手动搬运的尺寸。 “老机器都很重,没车搬不动的。” “那麻烦您安排一下送货吧?很近,就两个路口。” “两个路口?那我跑一趟吧。” 两小时后,一台巨大的金属色落地黑胶机出现在了郑越钦的书房里。 林琴南把玩着手里的古董胶卷相机,突然有些忐忑。她趁着郑越钦出去商谈的间隙搬回来的新年礼物,虽说挺有收藏价值,价钱也不菲,却不确定他会不会喜欢。 这样想着,她注意到古董店老板在下层收纳里附送的唱片,黑胶中央写着大贯妙子。 转动开关,唱片旋起,伴随着一阵电流声,乐声渐强,平淡中有股夕阳的味道。 林琴南盘腿坐在编织地毯上,窗外阳光晒在背上,后脑有些发烫,在音乐声中发呆,完全没注意到房门口的人。 “哟?” 这一下女声结实地吓到了她。 林琴南猛地站起来,竟是齐喜珍,悠闲地靠在门框上。 她收起惊讶,旋上开关,不知该说什么。 “郑越钦喜欢这个?” 林琴南抿着嘴,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你在这做什么?办公室还没修好?”齐喜珍上下打量着林琴南。 “对,”说着,林琴南抬手指向圆桌上的卷宗,那是她昨晚工作时用的文件,“有个材料要赶。” “哦,做完了吗?” “快了。” “那你就回家写吧,我跟他说一声就行。” “这个材料挺急的,您是有什么事情吗?”林琴南故作镇定。 “我看你还有空在这发呆,应该也不是很急吧?” 林琴南感到对面的人攻击性极强,而且她直觉齐喜珍已经察觉她和郑越钦的关系。 “好,那我先走了。”决定不再与其交涉,林琴南把桌上的卷宗和电脑塞进包里,往门口走,看见操作台上摆了不少食物原材料和酒,以及一张扎眼的房卡。 “哦,你可能会好奇,晚上我们两家人都要来,所以……该收拾的都收拾一下吧。” 齐喜珍看着那背影明显愣了愣神,嘴角便扬起一抹弧度。 林琴南没有回头,只道:“他会看着办的。”然后抓了外套推门而出。 她并没有走远,而是在楼下大厅找了一个不显眼的沙发坐下,拨通了郑越钦的电话。 “嗯?”电话那头郑越钦压低了声音,大概是有客户在旁边。 “你家里来人了。” “谁?” “齐喜珍。” 那边沉默了一下,有开门声,大概是他在往屋外走。 “她说,晚上你们两家人要来一起吃饭。”林琴南言语间没带什么情绪,像在陈述案情。 “还没人通知我,我这边快结束了,马上就回来。”那边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好。”放下电话,她打开单词软件,飞快地刷屏复习。 时近傍晚,林琴南算了算时间,拎着东西走向地下停车场,坐在电梯边消防通道的楼梯上。 没过多久,郑越钦的车出现,停在离门最近的车位上。 林琴南刚想起身,就看见旁边的车位紧跟着停下一辆黑色商务车。 下车的人除了两对她不认识的长辈,还有陈怀沙,她穿着驼色大衣,披下卷发,落落大方。 热热闹闹的,六个人说着话走进电梯间。 “年纪大了,我现在就喜欢看孩子们聚在一起。” “是啊,我们呢,早晚两家并一家。再过两年呢,人就更多了。”接着是一阵笑声。 “小郑啊,最近你跟喜珍怎么样呢?” “唉,你别这样子问啊老齐,小孩子的事情他们自己会看着办的。” “那小陈呢?读书回来了,接下来准备往哪个方向发展啊?” 熟悉的声音:“我准备回之前的律所,环境比较熟悉,做事情方便些。” “电梯到了。”郑越钦的声音。 说笑声随着电梯门合上渐渐远去。 她不知道郑越钦进门发现自己不在,是会担心她的去向,还是会松了口气? 消防通道里的声控灯暗下来,林琴南站在寂静的黑暗里。 林琴南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逛了一圈,包太重,她走累了就坐在大厅里等。 在手机上翻着阅读软件,时不时又划开信息窗口,有几个公众号更新提示,工作群里有几个律师在讨论年会的事,此外并没有收到想要的消息。 人生果然是一个人的人生啊,林琴南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读着书。 不知等了多久,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声回音成了催眠曲,她抓着手机靠在沙发上做了场梦。 狂风骤雨突袭山谷,远处的海面巨浪滔天,洪水冲破高山涌来。 星火般闪烁灯光的飞机在空中不受控制地飘摇,踏平山间公路逃窜的行人。 而飞行员没有放弃,最终穿越云层冲向远空。 她就是那个可悲行人。 在一种显而易见的疼痛中,她浮出梦境。 睁开眼,郑越钦坐在面前的茶几上,若有所思,像在打着腹稿。 林琴南有种非常不安的感觉,她觉得这个现实画面和几秒前的灾难梦境无缝衔接上了。 “他们走了?” 郑越钦点头。 “你想说什么?”林琴南深吸一口气。 “你想不想去留学?”语气冷静得让人心凉。 林琴南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般苦笑道:“你让我考雅思是不是为了这个?” 她注意到郑越钦在咬后槽牙,每次他这样的时候,就是在思忖谈判条件。 郑越钦交叉着手指,无言地看着林琴南。 “我明白的。其实你可以早点告诉我,反正这种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郑越钦突然皱起眉,林琴南直视着他的眼睛,显然发现了他的不悦。 她侧过头,望向窗外的黑夜。 “你不用说这些,我跟他不一样,”郑越钦语气依旧平静, “选择权在你。” “你放心,我会辞职的,我知道陈怀沙要回律所了。” “你们见过面了?” “我刚才在车库等你的时候听见的。”林琴南插在口袋里的右手紧紧攥着,只觉偌大的空间里甚至没有足够的氧气供她呼吸。 “我们先回去吧。”郑越钦伸手去牵她的左手,只触到一瞬间的冰凉。 林琴南绕开他,抱着东西往门外走。 “你去哪里?”郑越钦抓住她的手肘。 “我有东西忘在律所了。” “很晚了,明天去吧。”没有松手。 林琴南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声音有些发抖:“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你先回去。” “回去吧。”郑越钦一手拿过林琴南怀里的文件,一手抓住她的手。 林琴南没再说话,任凭他牵着上楼。 夜里,郑越钦入睡不久,突然被熟悉的气味笼罩。 漆黑中,气味的主人故作老练地在他的发间、耳朵、脖颈、肩膀游走,温温软软地亲吻着,鼻间尽是香甜又微凉的气息。 耳廓有些痒,郑越钦轻笑出声,想去开床头灯,却被半途抓住,对方的动作紧接着着急起来。 沉睡的本能被唤醒,黑暗中女孩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身下的人很快反客为主,起身去迎合。 这一次她没有听之任之,用力反按着他的手腕,郑越钦知道她在暗自较劲,手上便松了力气。 “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你喜欢吗?” “我很喜……”未落的话音消逝在深吻中。 冬夜里,情人交换体温,将炙热的吐息抛向黑暗,在另一个空间里辗转着。 临近清晨,一点亮光透过窗帘缝隙将床角映成蓝色。 郑越钦习惯性地揽向身边人的位置,扑了空,像害怕什么事情一般突然清醒过来。 见林琴南坐在床边方才松了口气。 想把她拉回枕边,她却倔强地僵直着动作。 只是那样的抵抗对郑越钦来说并不是什么阻碍,他稍稍加大力气,就把林琴南揪了过来。 下一秒却怔住。 那带着些许怒意的脸上早已挂满了泪,她咬着牙,憋红了脸,不发出一点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关照! ☆、33-风过 【33】 大概是搬家次数之多使之成为了习惯,这一次打包的速度快得连林琴南自己都觉得惊奇。 前脚目送郑越钦出门,后脚她就拖着行李奔向酒店。 虽然在郑越钦出门前她答应过暂时不腾地,虽然她还没找好长期居所,虽然因为旧箱轮子脱落连行李箱都暂借了郑越钦的,但她觉得这是一个够潇洒的离开方式。 坐在出租车上,她仔细回忆了雷悦平时的发泄手段,又看了看自己的银行卡余额,狠下心。 人生第一次,林琴南给自己开了市中心摩天楼最贵的套房,在贵宾沙龙剪了短发,在楼下商圈买了昂贵的衣鞋包,吃了酒店顶楼酒廊的单人套餐,做了全身泰式精油按摩,在俯瞰全城景色的巨大落地窗边泡了香薰泡泡浴。 最后抱着香槟累瘫在木雕大床上,听着电视里的对话发呆。 她竟然觉得很累,比工作还累。 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郑越钦应该快到家了,于是她关了手机,打开电脑物色房子。 找了个律所附近明天就能拎包入户的酒店公寓,火速约下签约时间,然后为了保持周一良好的上班状态,她非常难得地在零点前进入了睡眠。 次日,林琴南一大早签约入住一条龙,又赶去上班,依然是律所的早勤标兵。 “林律师,十点郑律师那个离婚案子当事人约在三号会客室。”她路过前台时得到消息。 “好的。”听到郑越钦的名字,林琴南没有自己期望的那么淡定。 律所还没什么人的时候,她打印好辞呈,看着郑越钦的办公室犹豫了一阵,还是塞进了抽屉。 九点五十,林琴南整理好离婚案的材料,试探性地把那叠案卷放在罗音桌上。 “罗音,等会儿那个会你去吗?” 彼时罗音刚吃完早餐正在补口红,咧着嘴答:“那个案子不是你在跟吗?” “我不太舒服,一会儿你去行吗?材料都在这,三号会客室……”见罗音有些犹豫,她又立刻提议:“我帮你写那个医疗纠纷的起诉状如何?” 罗音正为了那个案子头疼,听闻大喜:“没问题!给我吧!” 接着郑越钦出现了。 罗音刚想翻开材料,却难以不注意到与此同时林琴南骤然扭头趴在电脑前疯狂打起了字。 还来不及探问,郑越钦已经放下东西从办公室走出来,站在二人办公桌交界处。 “离婚案在哪间会客室?”因语气的平淡和称呼的缺失,这句问话显得对象不明。 “三号。”罗音边说边拿起电脑和案卷站起来。 郑越钦面色如常:“这案子变成你跟了?” “林律师今天不太舒服,所以我来吧。”大义凛然。 郑越钦望着那个十分刻意的背影,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径直走向了会客区。 听着脚步声远去,林琴南才停下手里敲打乱码的动作。 光标在不成语句的字段后面有节奏地闪烁着,大楼外面天色昏暗,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雨。 午间,林琴南和罗音在回转寿司店讨论医疗纠纷案。 “你见过当事人本人吗?” “上个月见过,但她一直戴着帽子和超大的墨镜,除了证据材料里的局部照片,我到现在都不晓得她实际长什么样。” “那估计现在情况还很严重。那间整形医院现在还开着吗?” “开着吧,你没看见最近地铁站、公车站、电梯都还铺天盖地是他们的广告吗?” 林琴南点点头:“之后你们还有约吗?” “有啊,我看看时间,”罗音翻了翻手机日历,“下午三点,还要跟她核对一下诉讼请求。” “那……”林琴南下午本来是要和郑越钦去开庭的。 “你是不是想跟这个案子了?”罗音语气里带着喜悦,“你今天越发奇怪了,为什么还突然剪了头发?有什么情感挫折吗?” “没有!” “那就交给你了!那个当事人吧,情绪不太好,我特别怕触到她雷区,你跟她交流要当心点。” 罗音的反应就像看到食人族在无人区搭设的陷阱收获了猎物。 正因如此,郑越钦下午拿着车钥匙出现在他发号施令的那块专属地砖上时,罗音已经整装待发,而林琴南不知所踪。 林琴南坐在会客室里等了半个小时,当事人依然没有出现。 又坐了一会儿,眼看会客室的预约时间即将结束,她拨通了那位王小姐的电话。 那头声音有些嘈杂,听筒充斥着机械声和谈话声。 “您好王小姐,我是罗律师的同事,请问今天的面见您是忘记了吗?” “不好意思,我现在走不开,工作太忙所以忘记另约时间了。” “那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我恐怕年前都没有空,要不你把材料发给我,我看完再返稿。” 林琴南应下,当即把整理完的起诉事由和诉讼请求发了过去。 没多久,那边又打来电话。 “要不晚饭的时候在楼下见吧?边吃边说?” “楼下?” “对,我跟你们一栋写字楼,不好意思,我时间实在紧张。” “有两种路径,一种是走侵权,一种是走违约。” 林琴南一边说,一边想通过王阅杭的肢体动作确认其是否听懂——她带着墨镜。 面前的卷发女孩点点头,吃米线的动作没有停下。 “走侵权的话,如果他们没有违法违规或者对病历动手脚的情形,就需要我们对你现在的情况和这次手术的因果关系,以及他们的过错进行举证。”她说得很慢。 女孩又点点头,往嘴里塞了一口生菜。 “如果走违约的话,就得证明他们的医疗文书有问题,或者属于超范围执业之类的……” “那我还想告他们欺诈呢?” “你是指?” “一开始我看门诊的医生和实际给我做手术的医生不一样。” “可是合约上写的手术实施者就是给你做手术的人……和大机构签合约的时候,可能确实容易疏忽。” 女孩喝了口汤,透过墨镜盯着林琴南:“你就说最佳方案是什么吧。”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们可以都试试,看法院怎么判,但需要你尽快做一下医学鉴定来证明人身损害等级和对方过错程度。” 她擦了擦嘴,“我最近没空去做鉴定。” “我们可以先去立案,鉴定意见之后再补。” “那就这样。”说罢对面的人就抓着手机起身,似乎立刻准备离开。 “一起吧。”林琴南的米线还没动几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筷子。 “王小姐,方便聊一下你的伤情吗?” 二人脚步匆匆地从米线店走出来,王阅杭穿着球鞋箭步如飞,林琴南偏偏难得地穿了高跟,本就磨得脚跟生疼,想跟上她的步伐就更加吃力。 “你好奇嘛?”她伸手按电梯。 “不,我只是需要确认赔偿金额。” “第一,我做完手术得了干眼症,有一阵子眼睛都闭不上,没法写程序,误工三周。第二,我男朋友跟我分手了。第三,我现在一照镜子就想死。你说我要多少钱合适?” “如果进展顺利,或许可以要求他们退还手术费用,承担误工费、鉴定费用、诉讼费用,甚至精神损害赔偿。” 电梯到了科技公司楼层,王阅杭迈出两步,又回头望着伸手挡住电梯门的林琴南。 “你看,一整个电梯都是他们的广告,我每天十点下班累得快疯掉的时候还要再看一遍,然后回到家里更加想死,你说应该多少钱?” 没等林琴南组织语言,她就扭头刷卡进了办公室。 金属门闭合,电梯上行。 林琴南看了看周围三面广告位里黄金比例分割的女性面孔海报,以及电子广告屏轮番播放的宣传片,想象着王阅杭每天加班之后的情境,心里突然有些发憷,但也不忘举起手机拍下电梯里的广告分布情况。 她这样想着,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一些,自己眼下的那些私事似乎也没那么紧要了。 私事的对方当事人大概也是这样想吧,毕竟早晨她打开手机之后,也没有任何一条消息表明昨晚他曾经寻找过她。 真是个压抑的夜晚。 年假将近,最后几天加班的人不少,林琴南跟茶水间聚集的几个律师闲聊两句,泡上咖啡又回到座位,集中精力浏览这两年的整形医疗纠纷审判文书。 一口气写完了代理意见,已经十点半,林琴南伸了个懒腰,发现之前亮着台灯的位置都已经熄了灯,远远传来钥匙摇晃撞击的声响。 “林律师,还不下班啊?”是巡楼保安,年纪五十岁上下的男性。 “要走了。”林琴南尴尬笑笑,伸手关了电脑屏幕。 “这么晚了,自己回家还是男朋友来接啊?” “我没有男朋友……了。”一个诡异的停顿。 “那你回去路上自己小心点。” “好的,谢谢。” 完成工作之后林琴南终于收获了些许宽慰,整理桌面,提起皮包,塞好椅子,一气呵成。 抬脚前扫视了一眼办公桌,又端起杯子,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刚回头,林琴南就倒抽一口凉气,郑越钦插着口袋靠在旁边座位的隔板上,眉毛微微扬起。 “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他从容的语气让林琴南非常不悦。 “这件事一开始就只有你我知道,结束也一样。”像是为了填充气势,林琴南俯身打开抽屉,把那封辞职信拿出来,递到郑越钦面前。 他微微低头,看清了信封上的字,又抬眼盯着林琴南,她飞快避开眼神。 “所以你工作到这么晚是为了在离职之前尽快完成手头的工作?” “是。” “你找好下家了?” “对。” 林琴南望着窗外黑夜中的某一点,只觉眉间酸疼,她没法去看郑越钦的表情。 “好,”手里的信封□□脆地抽走。 林琴南愣了一会儿,缓缓挪回视线。 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渐行渐远,嘴里突然泛起了久违的苦涩。 作者有话要说:想法多的时候会更新比较勤快。 感谢阅读 ☆、34-财迷 【34】 那天之后,林琴南没有再去上班。 因为彻夜难眠,她又开始去接受心理咨询,坐在色调柔和的沙发里,一两个小时也不说几句话,尽管医生非常耐心地引导她交流,她依然觉得没什么可说,倒是医生开的助眠药她很受用。 雷悦并不明白她发生了什么状况,林琴南离职的事情还是通过李麦得知的。 当天一下班雷悦就冲到林琴南的新家,在门口敲了半个钟头门,房内才有了动静。 林琴南睡眼惺忪,见到雷悦并不惊讶,松开门放她进来。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雷悦拧着眉毛,一进门就把密闭的窗帘唰得拉开,又把所有窗户推开通风。 林琴南用被子盖住头,闷闷地说:“我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工作上不顺利吗?因为郑越钦?需不需要我让汤岭跟他谈谈?”雷悦爬到她脑边,隔着被子问。 “别。” “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吧,别自己闷着呀。”雷悦摸了摸林琴南露出被窝的上臂。 “真没什么,我就是累了,特别累。” 雷悦半信半疑:“那你想不想出去玩玩?正好我也要放假了,你想去哪玩儿?” 埋在被子里的头摇了摇,不再说话。 僵持了一会儿,林琴南借口自己需要睡觉让雷悦离开了。 接着罗音开始给她打电话。 “年会你还是可以来的啊!累死累活一年,不要放弃抽奖的机会啊!最高十八万呢!” 虽然林琴南此刻觉得生无可恋,但听到最后的金额,还是有些清醒过来。 “你说的有道理。” 年会当天,林琴南穿了自己最贵的裙子,以及那双虽然极度磨脚,但雷悦说显得腿特别长的高跟鞋。 在手机上叫了车,设想着一会儿的诡异场面,她深呼吸,管理着表情等电梯。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勒住她的脖子,穿着细高跟,她立刻失去重心,被拖进了楼梯间。 昏暗的灯光下,她被正面按在墙上动弹不得,难以看见身后人的模样,只能感觉到冰冷的皮手套擒住她的手腕,那是一种陌生的气味。 “这是你吧?”男人的声音隔着口罩从耳后传来。 林琴南吃力地扭过头,望向头边的照片,刹那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是她和章山月的唯一一张合照,此刻两个彩色的人影在褶皱中变得模糊又古怪。 “你想要什么?”巨大的压力压迫着她的胸腔,呼吸都吃力。 “你和郑越钦什么关系?” “前上司。” “前?” “对,我离职了。” “那你现在去哪?” “聚会,我朋友在等我。”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没有放松。 “你去找郑越钦,把这个混在他的饭菜里。”一个塑料包装被塞进林琴南的手提包。 “为什么?” “你不是章山月的女朋友么,那应该很恨郑越钦吧?而且,我知道你有个亲戚一个人住。”听到这句,林琴南脑子里嗡得一声。 “我为什么要恨他?” “你自己去问他就知道了。” “可是这样我可能会坐牢,你至少告诉我这个是什么东西吧,是致死还是致伤?” “看你放多少了。” “你希望我放多少?” “看你。数到三十再出去。” 背后的压迫应声离开。林琴南环视四周,竟连一个摄像头都没有,暗叹安全度堪忧。 掏出手机本想报警,想到杨湖却有些犹豫。还有那张她和章山月的合照,郑越钦说过章山月以前一直放在钱包里,此刻竟在这个男人手上,这让她无法不再次思考从前的那个假设。 于是走出楼梯间,迅速乘上电梯,拨通了杨湖的电话。 “小南啊,好久没联系我了,工作是不是很忙?过年要不要回来啊?” “阿姨,你现在在家里吗?” “在啊。” “听我说,最近你能不能另外找个地方住?最好是找朋友一起住,或者出去旅游?” “怎么了?”杨湖语气立刻严肃起来。 林琴南在脑内挣扎了一番。 那边却率先追问:“是不是之前那些债主又开始了?” “……对。” “好,我知道了,我到朋友家去住。那你呢?他们找到你的住址了吗?” “还没有,而且我刚刚搬了家,应该没事。” “那越钦呢?他知不知道啊?” “我自己能解决的,你放心,我会报警。” 挂了电话,她打开手提包,那一小包白色药粉躺在口红旁边,散发着某种危险的气味。 网约车司机在楼下等了十分钟,林琴南上车时其显然有些不耐烦,发了几句牢骚。 林琴南低声说了句抱歉,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到她复杂的神情,不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开口:“小姐,你下巴在流血。” 林琴南却没有反应,肃穆地盯着手里的包,像是没在听司机的话。 罗音在门口等到林琴南时,一眼就看见她下巴上扎眼的红色。 “你下巴破了!”罗音隔空戳向林琴南的脸,赶紧在包里翻找纸巾。 林琴南这才反应过来,摸了摸下巴,手指便沾上一抹血色。 罗音抓着林琴南坐到酒店大厅的沙发上,又去问工作人员要了急救箱,用酒精擦了擦她的伤口,所幸清理完周围的血迹,只有一小条浅浅的伤口,贴上透明创可贴看起来并不明显。 郑越钦和一众合伙人在主桌落座时,一眼就看见远处的林琴南。 她那件熟悉的黑色大衣里穿了一条烟灰色连身裙,从前没见她穿过,脚上踩的鞋看起来就很不舒服,郑越钦记得那是她为数不多的高跟鞋之一。 那天剪短的头发似乎也长了一些,细软发丝末尾有些上扬的卷度。 夏云锡敏锐地捕捉到郑越钦透过人群望向林琴南的目光。 “小林正式离职了?” 郑越钦迅速收回视线:“对。” “她到底犯什么错了?挺好一女孩。” “她主动辞职的。”他垂眼理了理袖口。 “你到底给她安排了多少工作才能把她逼到辞职?” “可能是有点多了,但也没办法。” 夏云锡不置可否,又问:“我听说陈律师要回来工作了?” “对,今天她也要来,主任说要趁此机会向年轻律师们介绍一下。” “哦,来了。”夏云锡挑了挑眼睛,望向另一个方向。 清脆的高跟鞋踩地声渐近,林琴南像是被直觉召唤,也看向了那个方向。 陈怀沙走到郑越钦旁边坐下,不知说了些什么,继而两人都转过来看向林琴南。 目光对接的瞬间,不爽快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林琴南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些似是而非的想法。 这一次她没有避开视线,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二人。 郑越钦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像是本来就在等她发现,远远递来的炽热令她心头一紧,不过一眨眼功夫,他便望向另一个方向,前一秒的肆意似风过了无痕。 配合着旁边陈怀沙的不善,林琴南甚至觉得他脸上浮出的微笑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 主人在台上发言,除了总结工作,还以很大篇幅介绍了陈怀沙。 “我们陈律师呢,是律所成立初期的元老了,之前去国外深造,在座的年轻律师可能不熟悉她。往后,陈律师就回归我所,相信一定能为我们的进一步增收作出很大贡献……” 接着陈怀沙自信满满地走上台接过话筒,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的留学经历和往后计划。 夏云锡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侧头正好看见林琴南脸上的同款表情,噗嗤一笑。 林琴南也看见了夏云锡,切换了一个友善的笑,二人点头示意。 “小林现在有没有谈朋友?看着倒是比以前漂亮很多。”夏云锡戳了戳郑越钦。 “她说,没有。” “那我得给她介绍介绍对象了。” “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 夏云锡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我现在可是有男人的。” 郑越钦似笑非笑地点了两下头。 “你奇怪的了,”夏云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截胡你案子了?过河拆桥想独立了?” 郑越钦被问烦了,避而不谈,喝了口红酒,夏云锡便识趣不再追问。 “合伙人过来敬酒了。”对面的小黎律师低声说。 “大家今年都辛苦了,来。”主任率先举杯。 桌边人纷纷站起,说着客套话。 罗音和郑越钦碰完杯,本想着该说些什么来缓和场面,没想到林琴南已经递出杯子,还顺手给郑越钦加了点酒,清脆碰杯。 没等他反应,她就仰头把满满一杯酒全部喝下,周围气氛突然凝住。 郑越钦皱眉,林琴南分明不会喝酒,一杯酒下肚他就能看出她脸上当即开始泛红。 夏云锡笑说:“小林律师酒量不错啊。” 郑越钦观察着她,刚想入口,林琴南突然用力把他的高脚杯拍到地上。 玻璃碎裂,酒浆四溅。 全场寂静。 罪魁祸首看了一眼郑越钦停在空中的手,于四面的惊诧中仓皇逃离。 林琴南穿着那双极度磨脚的鞋子跑得飞快,大口呼吸,酒劲更快上来,跌跌撞撞地终于跑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室外凌冽的空气让她觉得重获生机。 路过垃圾桶时,她把那包少了一大半的药粉尽数倒掉,然后像甩开秽物一样丢了包装袋。 下一秒,她还沾着白色粉末的手被抓住。 熟悉的声音响起:“这是什么?” 林琴南抬头,晚风拂过,正扬起他额前的几缕碎发。 “不知道,大概是什么毒药。” “你加在酒里了?” “对。” “谁给你的?” “不认识。” 郑越钦皱眉,“有陌生人来找你?” 林琴南眼神锐利起来:“你知道是谁吧?” 郑越钦没有说话,林琴南继续追问:“他说,我应该恨你,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你能不能告诉我?” 郑越钦松开手,把林琴南遗落的大衣披在她身上,低头点了一支烟。 “你一心想把我送到国外去,是迫于父母压力准备分手,所以想给我点补偿,还是因为你怕我被人找到?” “你和陈怀沙是一方的吧?一直以来你们都保持着联系,除了因为你们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原因?我做了什么需要你们一直揪着我不放?我们的关系,多少真,多少假?” “还有,为什么我和章山月的合照会在那个人手里?” “事到如今,你还不准备告诉我吗?” 他静听着林琴南的问话,目光落下时抿了抿嘴唇,像是在听一段属于他人的已知结局的悲剧。 “你说够了吗?”郑越钦呼出一口烟,举着烟的手随意落下,垂在身侧,“来找你的人叫于邝,是我从前的助理,也是我高中同学。你搬走那天,我接到警方电话,他们在越南抓捕于邝的时候,被他成功逃脱了。我知道,他应该觉得是我举报了他,所以一定会来找我,所以你搬走也好。” “他犯了什么罪?” “行贿。” “对谁?” “章山月。” ☆、35-猎人 【35】 “那他的死跟那个人有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没有那么大胆子。” 林琴南努力保持清醒,抚着额头在大脑里整理思路。 “你下巴怎么了?也是于邝弄的?”郑越钦皱着眉,边伸手微微侧抬她的脸,边歪过头去看。 林琴南冷着脸躲开,后退一步,气温零下的深冬,瘦削的肩颈都肉眼可见地绷紧。 “你不用跟我生气,我没想和你分手。”郑越钦吸剩下半根烟,掐了扔进垃圾桶里。 眼前的人突然蹲下来,林琴南下意识想往后躲,脚踝却被拉住。 “别动。”脚后跟的搭扣被解开,“你不是说这鞋子穿着不舒服么?还穿?” 其实林琴南的脚早就冻得没知觉了。 “可是我想分手,之前说得不干脆是因为我觉得或许还有余地,但经过这些天,我想清楚了。” 郑越钦站起来,林琴南从俯视再次变回仰视,又觉得那样不够有气势,干脆绕过他看着远处。 “上次我们讨论过了,到有一方厌倦的时候就分手。现在我觉得很累,毕竟我们各方面条件都相差甚远,您又有十分匹配的对象,更何况从您这段时间的态度来看,我显然不足以令您承担违抗父母意愿的风险。所以,这段关系没有必要再继续了。” “你记错了,上次我说的不是单方厌倦,是互相厌倦。” 出现了,那个邪恶的资本主义微笑。 “而我一点也不厌倦。而且,你仔细分辨分辨,你到底是累了,还是怕了?” 林琴南裹紧外套,呼吸在空气中氤氲成水汽:“从民事角度,只要有一方不愿意,契约就可以解除。从刑事层面,你坚持单方行为,很可能上升为犯罪。” “你现在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彼此彼此。” 郑越钦笑笑,把林琴南额边的碎发顺到耳后。 林琴南有些恼怒地又后退一步:“你心情好的时候什么都好,冷淡起来就像个陌生人,这也让我觉得很累。” “我什么时候对你冷淡了?”郑越钦靠近一步。 “你失忆了?” 他叹了口气,“你想公开我们的关系吗?我不反对。” “我们现在没有关系了。” “那你不准备回来上班了?” “我已经辞职了。” “只因为陈怀沙?其实你跟着我,她不能把你怎么样。” “你不也没想让我留下吗?” “你不是说你找了下家吗?” “是你先放长线想把我送走的!” “那不是因为你觉得我们不平等吗?如果你多一个学位,我们就能更快到同样的位置。” “我是你领养的吗!你还想供我读书?” 林琴南面红耳赤的样子在郑越钦看来,特别像爪子还没长齐的老虎幼崽。 他眼里带笑看着林琴南难得发怒而气喘吁吁的样子,安静了一阵。 “那问题就解决了,我们没有互相厌倦,也不用分手了。” 附近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林琴南看见那些熟悉的面孔从酒店里出来,大概是晚宴结束,大部队正在靠近。 “我没答应,先走了。”转身想走,却因为鞋子没系紧光脚踩在了地上。 尴尬的瞬间,远远传来罗音的呼喊:“郑律师!陈主任找你!” 这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时间周围一圈律师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林琴南正想蹲下来捡鞋,郑越钦却先一步抢过鞋子,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眼神。 罗音震惊之余还赞叹了一把自己预知八卦的能力。 不远处的垃圾桶旁边,林琴南略显窘迫地呆站着,旁边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一手拎着高跟鞋,一手牵着林琴南,坦坦荡荡地看向人群,还举起来扬了扬,仔细一看……甚至是十指交扣…… 这个景象可以登上罗音人生十大恐怖画面榜首。 “我就知道,果然是小情侣闹矛盾。”夏云锡在旁边笑得停不下来,“哎呀这些年轻人……” “他搞什么?”陈怀沙满脸鄙夷地打断了夏云锡的笑语。 “爱情嘛……哎,我男朋友来了。”说罢也没有看陈怀沙一眼,跟另外几位热论中的律师打了个招呼便上了车。 等林琴南冷静下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郑越钦车里。 他在酒店门口和陈主任议事,旁边还站了几个喝了酒又看到刺激画面而异常兴奋的男律师在疯狂拍他胳膊。末了那几位上了同一辆车似乎要去下一摊活动,而郑越钦理了理衣领,远远就看着她的方向大步走过来。 打开车门,放进一阵凉气,林琴南打了个冷战,光着的小腿缩到一处。 郑越钦调高暖气,又按下加热座椅键,看了一眼副驾驶双颊通红的人。 “我叫了代驾,稍微等会儿。” 林琴南没说话,把手机导航打开,输了自己家地址,然后放到手机架上。 郑越钦伸手关了屏幕,“于邝知道你家地址了,你一个人太危险。” “那送我去酒店,我自己开个房间就行。” “跟我回家吧。” “不。” “如果他一直跟着你呢?”他手撑着方向盘,转过来正面朝向她,颇有语重心长之势。 “那还不是因为你吗?” “我知道,是我的错,所以我肯定不能放任危险发生,我那里至少安保措施比较好。” “我不可能永远躲在那里,你也不用假装你父母的问题不存在。齐喜珍那天光明正大刷了卡就走进来让我出去,我只能假装自己在加班,然后躲在楼下等你们吃完饭,这样的事情还要发生多少次?” “前几年我妈心脏搭了一次桥,虽然跟她自己的du裁性格也有关系,但主要责任确实在我。她太注重自己的标准,所以一心希望我按照她的思路做事,这次也纯粹是因为她希望和齐家达成长久稳固的联合关系,所以我需要一些怀柔的手段来结束这次的纠纷。” “把我变得更好?好到能符合她的标准?”林琴南瞪着他。 “你不需要符合她的标准,我喜欢就足够。” “那你想干嘛?” 郑越钦对着她的微笑在转过头的瞬间收敛起来。 “让他们不符合她的标准就行了。” ☆、36-滑雪 【36】 林琴南偶尔会有觉得非常爱郑越钦的时刻。 比如一觉醒来看到齐家名下的企业大额偷税漏税被举报的新闻,而郑越钦正无事一般坐在露台上喝茶,旁边还给她留了一杯,茶盏放在暖炉上冒着热气。 “下雪了。”他挥挥手示意她出来,然后用躺椅上的羊毛毯裹住她。 灰蓝天空,一道太阳光束从云层里透出来,远近密集的屋顶上盖着薄薄一层白色,车流交错在风雪里,世界被调低了音量。 坐在巨大的阳伞下,暖炉传来温热的空气,橘黄色暖光笼罩着郑越钦的脸,自然垂下的碎发和弧度柔和上扬的明亮眼睛让他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林琴南不由想到前一天他因为发胶被揉乱而湿漉漉的头发,在酒精催化下微微泛红的脖子,被她胡乱拉扯而松开的衬衫领口,以及他的手落在她身体上时有些粗糙发烫的触感。 虽然她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但瞬间的记忆也足以使她脸上绯红到被旁人发现。 “你在想什么呢?”出乎他意料的,林琴南迅速钻进了他的毛毯里,埋首于其怀。 “于邝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办?”语气里不乏担忧。 “这事儿警方会解决的,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出去躲躲,顺便避一避家里的长辈。” “躲到哪里去?” “正好,汤岭问要不要一起去格鲁吉亚滑雪?” “为什么去格鲁吉亚?” “落地签,方便。” “好啊。”其实铺天盖地的雪某种程度上令她害怕,类似童年阴影的东西。 清晨,飞机入境后在低空盘旋,林琴南透过舷窗看着深蓝色山峰上耀着金光的白色沟壑,先前对雪的隐约恐惧也逐渐消退。 睡了一路的郑越钦此刻也醒了过来,伸手揉了揉窗边那颗兴奋又专注的脑袋。 林琴南回过头,指着外面说:“你看!” 郑越钦凑过去,说了声确实挺美,然后摸了一把林琴南冰冰凉凉的脸。 “你路上没睡会儿?等会儿还要开车。”他皱着眉望向走道另一边的汤岭。 “你睡了就行了。”他森森一笑,展臂伸了个懒腰,雷悦从他身边探出头来,和林琴南对上线,二人傻傻地咧嘴笑。 同行的除了他们四人还有林琴南不认识的几位,大概是郑越钦和汤岭的共同好友,一个肌肉男,一个胡子男,一个黑框眼镜的都市丽人,总共七人,租了两辆SUV,车顶的行李架上绑满了滑雪板和行李。 而只有郑越钦在飞机上补觉的后果就是,在漫长的山间公路上只有他一个人清醒着。 林琴南睡了没多久就强迫自己睁眼,她想起来郑越钦从前在这种路况下出过车祸。 “你睡吧,我没问题。”郑越钦瞄了一眼林琴南努力睁开但又不断合上的睡眼,和有些语无伦次提出的话茬,知道她是想陪自己说说话。 林琴南拍了拍自己的脸,喝了口水,大概真的醒了:“你还没跟我说过你的前女友。” “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怎么认识的?同学?同事?该不会是律所的哪位律师吧?” “本来懒得提了,你如果真想知道……她在另一辆车里。”漫不经心随口一说。 郑越钦明白林琴南此刻的表情代表她严肃了。 “别急,我也是到了机场才知道。要是实在生气,就问责后面那个张嘴睡觉的人吧。” 林琴南回头对着汤岭的睡颜小幅度地翻了一个白眼,她知道汤岭现在对她并无好感,大概是因为她向雷悦转达的关于其取向的事为他或多或少带来了麻烦。 “我没见过她,她现在不在律所工作了?” “她跳槽去做法务了,据说是觉得律师太辛苦。” “那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从她打开车门的那一刻起,就是陌生人了,以后也是。” “你真记仇。” 他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我这人讲究有来有往。” “你无聊吗?要不要我给你念念攻略?”她举着手里的旅行宣传册。 “念吧。” 读了一遍概览性介绍,林琴南看到了一张景点照片,“哇,我好喜欢这个雕塑……” 郑越钦等了一会儿,“怎么不读了?” “这个移动雕塑叫Ali and Nino。原型小说里主人公尽管没有家庭的阻碍,还是因为信仰的矛盾而分开。” 天地间,一次短暂的交集之后,两个孤影背向而驰。 “十分钟而已。”郑越钦似乎知道这个雕塑。 “嗯?” “他们十分钟之后就又在一起了。” 即便穿越彼此身体又别离,他们注定还要相遇,因为他们灵魂的纹路严丝合缝,在互相吸引的环形轨道上日复一日无限靠近着。 晴朗的天气里,雪后的卡兹别吉吸引了众多扛着滑雪装备的游客。 “好美啊!”雷悦穿着玫红色滑雪服,抱着单板让林琴南给她拍照。 “这张不错。”她凑过来翻看林琴南手机里的照片,划过头便看见郑越钦在飞机上的睡颜,“唉你真是,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跟他在一起连我都瞒着?” 林琴南有些尴尬地关了屏幕,示意雷悦闭嘴,郑越钦一行人停完车正走过来。 “另外几个人你都认识吗?” “吃过一次饭,很壮的那个是小宋,我也不知道他全名,有胡子的叫周蔚。” “那个女孩呢?” 雷悦有些犹豫的模样。 “我知道她是郑越钦前女友。” “你怎么知道的?”雷悦压低声音。 “郑越钦说的。” 雷悦舒了口气,“郑律师人品还是可以。”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林琴南轻拍雷悦的手背。 “这……汤岭说这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儿,让我别插手。” 这倒使氛围有些尴尬。 “两位会滑单板吗?需不需要租两套双板?”那位蓄着胡子的周蔚问。 “没事儿,我们能学。”雷悦勾住林琴南的肩膀。 众人往上山缆车走。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们是大学同学,小宋是我刑侦专业的师弟,我们现在都在警队。”周蔚戴着黑色毛线帽,蓄着一点络腮胡,“乔司,我妹妹。” 林琴南偷偷看了一眼跟在周蔚后面的周乔司,酒红色滑雪套装,脱了眼镜,眼皮上的珠光眼影亮晶晶的,橘棕色的口红衬得肤色很健康。 她难免在意郑越钦和周乔司的互动,但目前为止二人完全没有交流,保持着五米以上的距离。 “别看了,看我吧。”郑越钦突然走到林琴南偷瞄的方向,将其视线全然遮挡。 不知从哪传来一阵笑声,小宋没什么眼力劲,大大咧咧地说:“原来嫂子知道了啊,那我们也不用假装不知道了吧?” “你活腻了?”周乔司抄起滑雪板拍在他大腿上。 林琴南无地自容的样子让汤岭很是愉快,三杀的八卦场面正是他最爱看的。 抱着滑雪板跳上缆车,高高挂在雪松上空,山风刮过脸上滑雪镜和毛线帽之外露出来的一小块皮肤,清爽极了。 “谢谢你带我来。”林琴南摸了摸郑越钦的手,下半张脸露出一个相当乖巧的微笑。 隔着手套反手握住,郑越钦凑过来亲了亲她的脸,护目镜相对,映着对方的脸。 突然,钢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缆车在一次猛烈的晃动后开始往反方向疯狂倒退。 “抓紧!”郑越钦将林琴南的手紧紧按到把手上,然后回头去看后方的情况。 远处靠近出发点的人纷纷跳了车,有一丝犹豫便被甩进雪地,然而在高速的倒转中开始有空车脱离滑索倒插在雪地里,后面的车座便一辆接一辆狠狠撞在体积越来越大的车堆上。 郑越钦刚想开口,林琴南已经反应过来大喊:“要跳吗!” “跳!抱住头!”郑越钦当机立断把手里滑雪板丢到另一边,然后抱着林琴南跳下了缆车。 下一秒,钢索断裂,悬在空中的金属座位飘飘忽忽地落下深空,在满山的雪地之中掷地无声。 林琴南陷在雪地里,左眼被红色糊住,勉强能看见郑越钦仰面躺在她旁边。 她支起酸疼的上半身,顿时觉得不对劲,郑越钦胳膊垫在她头下面,此刻毫无反应。 “郑越钦!”她把他脸上的滑雪镜挪开,他闭着眼,脸上毫无血色,“你醒醒!你别吓我!” 林琴南不敢乱动他的身体,甚至觉得他展着的胳膊已经脱臼了,一时对着他手足无措,她慌张地四处张望,此刻周围除了林立积雪的松树什么也没有。 忍着膝盖的剧痛,她扶着树站起来,找出对讲机调大音量。 “有人听见吗!我们落在树林里了!现在郑越钦他……他没有反应!有人吗!” 对讲机传来一些电流声,却没有应答。 林琴南大口呼吸着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复又跪到郑越钦旁边捧着他的脸。 “郑越钦你醒醒!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如此反复着呼喊,在林间回响着,却得到不到回应。 郑越钦恢复意识时,小姑娘正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断断续续地道歉。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不祥……你遇到我之后总是遇到这种灾难……对不起……求你不要有事……我一定带你下山……我们一定能回家的……” 然后似乎又站起来举着对讲机哭哭啼啼地大喊:“救命啊谁来救救他!救命!雷悦!汤岭!你们能不能听见!” 接着又蹲下来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可能是在确认他是否有骨折。 郑越钦闭着眼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上应该是没有什么伤,就是下来的时候被林琴南的滑雪板闷头砸到,此刻被线帽覆盖的额角分明有些潮湿的刺痛感。 这样反复了一阵,她应该是觉得求助无门了,呜咽着开始试图把自己背到身上。郑越钦觉得好笑,二人都穿了很多衣服,按照她的力气和自己的体重身高,以及积雪的深度,她不太可能成功把他背起来。于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他稍微助了点力,顺势趴到她的背上,任凭她挣扎着往山下走,虽然他的脚几乎可以踩到地面了。 茫茫雪地里,两个黑色的身影以异常缓慢的速度挪动着,郑越钦的脚在后面的雪地里拖出了长长的的两道轨迹。林琴南一边抽泣着,一边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也不敢停地往前爬。 没走多远,郑越钦觉得小姑娘实在哭得太伤心了,便开口说:“放我下来吧。” “不行,我.......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听见背上的人醒了,她哭得更加厉害。 “我能走,骗你的。” “你别说这些了,我不会被你骗的……”声泪俱下。 然后那双在雪地里拖行的腿结结实实地站了起来,林琴南觉得背上一松,惊诧地转过身来。 郑越钦松开抱在她胸前的手,吃痛地拉开帽子探了探额头上的口子。 林琴南的泪痕和泪珠还挂在脸上,眼泪和血迹混在一起,脸上一片殷红。 “你受伤了?”郑越钦收敛笑意,走过去想看她伤口。 “一点也不好笑。”她抹了一把血泪,甩开他回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 “前面有人掉了滑雪板,我们滑下去吧。”郑越钦大跨步跟上,捡起散落的两块滑雪板,又从自己口袋里拿出另一个对讲机,一番操作后说:“我们在下山了,你们都没事吧?” 那边立刻有了反应,周蔚说:“我们没事,搜救队在往山上去了。” 郑越钦转过来对林琴南晃了晃对讲机:“你刚才讲话的时候按错按钮了。” 林琴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继续闷头往前走。 “滑下去吧,雪太深了,踩到石头容易崴脚。”他一把拉住林琴南,她倒抽一口凉气,异常地被他一点力气就扯了过来,轻飘飘地倒下。 郑越钦登时着急起来,“你还有哪受伤了?”他立刻蹲下来,才发现她脸上除了泪痕满是虚汗。 “南南?你哪里疼?”郑越钦注意到林琴南左腿别扭地伸直着。 林琴南什么也不说,用最后一点力气想挣脱他。 “别动!”郑越钦不去理会她的反抗,拆了手套,把她黑色的滑雪裤从脚踝向上拉开,膝盖向下泛起一整片淤青前的红肿,“估计是你那块滑雪板砸的,以后遇到地震,千万别拿东西,人能跑出来就不错了。” 他看了看林琴南,脸上毫无笑意,嘴唇抿成一条线,简直是面如死灰。 “别憋着了,我知道你在跟我较劲呢,生气就说出来吧,我保证不反驳。” 下一秒,热乎乎的眼泪落在他手背上,再朝上看,悲伤决堤。 郑越钦也笑不出来了,愣愣地把她抱住,怀里的人颤抖地哭泣着,在水雾里浸泡过一般的声音喃喃说着:“你……别再吓我了。” ☆、37-柴火 【37】 郑越钦处理完伤口,走到医院门外吸一支烟。 脚步声靠近,周乔司手腕上包着绷带,若无其事地朝他看看,然后说:“还有烟吗?” 郑越钦朝着玻璃门里瞥了一眼,想了想,把整个烟盒都递了过去。 周乔司知道他的顾虑:“你女朋友管得这么严?” 郑越钦不答,自顾自刷着手机。 “你还在生我气?都五六年了吧?”她点上烟,把烟盒塞回郑越钦上衣口袋里,“我当时跟你一起掉下去你就开心了?”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你不能只记得那么一件不好的事。” “那女孩儿多大了?你喜欢她什么?” “她家里条件怎么样?你妈妈怎么说?” 这时医院里走出来一伙穿着校服,脸上浓墨重彩的小年轻,有的穿了鼻环,有的镶了唇钉,鼻青脸肿的样子像是刚打过架,嘻嘻哈哈推搡着往公交车站走。 “你还记得高中的时候吗?那时候我们……” 话还没说完,郑越钦突然转过头来,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二十七。” 未出口的回忆生生咽了回去,周乔司叹了口气:“这事情还翻不过去了?至于吗?” “翻不过去的是谁?”他靠在门柱上,看着自动门一开一合。 “那……就算翻篇了?”周乔司转过来面对着他。 “那时候不是跟你说过了么?结束了,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怎么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我们高中就认识了,我哥还是你大学同学,你至于吗?” 郑越钦都快不记得周乔司当年是怎么加入他们那小混混团伙的了,粗略想想大概就是势力合并——高二和高一的混子玩到一块儿去了。 “字面意思。”他丢下话,便掐了烟转头走回急救室。 雷悦正扶着林琴南从清创室出来,汤岭等人在服务台办手续,众人多多少少受了点伤,看起来都有些狼狈。 “幸亏我们刚上缆车没多久,升得不算高,我刚听护士说有一个从中转点掉下去的,人直接没了。”小宋拎了好几个人的包,伤在手指故而嗓门依旧大得很。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晚上必须吃顿好的。”周蔚接嘴。 “酒店楼下的柴火烤肉可以尝尝,这里干红和水烟也很有名。”汤岭抓抓头发,看着心情不错。 几人讨论着晚上的计划,稀稀拉拉地往停车场走,林琴南还没原谅郑越钦,靠着雷悦一瘸一拐的,悄无声息地避开了郑越钦晃过来的手。 然而面对高高的车座,她还是犯了难,郑越钦看着二人面面相觑的样子笑出来,走过去单手抱着腰将她放进车里,离开的时候还在她后腰轻拍两下。 林琴南只顾着脸红,没注意到此刻雷悦的表情,她嘴上虽是笑着起哄,眼里却没了精神。 饭桌上,旁边壁炉里的木柴噼噼啪啪燃得热烈,巨大的盘子里装着烤肉杂烩,几个老同学平时工作繁忙见面的机会不多,此刻讨论起往事便无休无止。 “老郑那年马原考了九十九分!太恶心了!他考试前一天还跟我们一起去喝酒了!”周蔚喝得来了兴致,边说边摘了毛线帽露出平头。 “到我们那一届,郑师兄的记录还没被打破呢。”小宋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线。 “不好意思,我太优秀。”郑越钦举杯和几人碰了碰,喝了口酒,笑眯眯炫耀一般看向林琴南。 林琴南没忍住笑了出来,也跟着碰了杯。 “老汤,我还真没想到你是我们当中最早结婚的,你说你除了这张脸有什么?雷悦凭什么看上你啊?”周蔚大概有点喝多了,雷悦听见便礼貌地笑着摇了摇手。 “有脸还不够么?周队,你看看你跟汤师兄一比,那可是太糙了!” “小宋是个明白人!”汤岭丢过去一颗葡萄,准确地砸在周蔚面前的瓷盘里。 “汤岭挺好的,确定关系之后都不出去玩了,一下班就回家,好多男人都做不到。”周乔司突然开口,眼睛却若有若无地扫到郑越钦脸上。 小宋点点头:“那倒确实,我们工作忙起来有时候好几天都不着家,汤医生这样能准点下班的工作真的不错。那郑师兄,你们做律师的平时忙不忙?” 郑越钦刚想回答,周乔司抢先插嘴:“忙得人影都见不着。” “对,乔司当年换工作就是因为忙坏了身体,住院了好几个月。” 林琴南眼皮跳了一下,她注意到郑越钦敲击座椅扶手的手指停了一拍。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都不知道,在哪个医院?什么毛病?”汤岭突然来了兴趣。 “在二院开的,胸部长了肿块。” “噗……”小宋一口酒喷了出来,大概是周乔司的坦率惊到了他。 周蔚咳了两声,岔开话题:“年纪上去了,每年都得做做体检。” “对,对!”小宋红着脸擦了擦嘴。 “你对个什么劲啊,你才几岁?”汤岭扯着嘴角笑了笑。 “哎?对了,小林是不是跟小宋差不多大啊?”周蔚将话题转向林琴南。 “啊我是92年的,小宋警官也是吗?”林琴南友善地看着对面的小宋。 “对,咱们一样大,来。”他递出酒杯和林琴南碰了碰。 林琴南喝了一口,郑越钦便在旁边提醒:“你喝了三杯了,差不多行了。” “老郑平时对别人挺冷漠,对小林真是体贴。”周蔚大口吃着肉。 “郑师兄和小林律师是怎么认识的?职场恋情?”小宋问。 “她是章山月的朋友。”汤岭悠悠一说。 唯一一个不明真相的人继续顺着话题说:“章师兄……转眼也一年了。” 晚餐就在这样延续的冷冻氛围中结束了。 汤岭拉着几个男人非要去酒吧试试水烟,周乔司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回房休息了,林琴南便和雷悦坐在露台上靠着暖炉喝棉花糖巧克力。 “雷悦?你怎么了,刚才吃饭的时候话就不多,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林琴南看着雷悦窝在沙发里没精神又强颜欢笑的样子,有些担心。 “南南,我觉得你说的应该是对的。” “什么?” “他不爱我。” “他现在对你不好了?” 雷悦缓慢地摇摇头,“不,他对我很好,每天准时回家,时不时给我准备惊喜,陪我逛街。家务一大半都是他做的,逢年过节主动要求跟我回家看我爸妈,每次都大包小包送过去。” “但是呢?” 跳跃的火光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低着头,眼睛没在黑暗中:“他不喜欢碰我……虽然不是完全没有,但我觉得他并不像我一样开心。他对我的好,就像在向我赎罪一样。” “你跟他谈过这个吗?” “没有,我不是不想,我只是觉得他太尊重我的意见了,我担心一旦我激动说出离婚之类的气话,他就会答应。” 林琴南摸摸雷悦的头发,“你真的好喜欢他。” “而且,我觉得他不想跟我有小孩,因为他每次都特别小心。” “有了小朋友,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了,你得想好。” “嗯。我知道,我就是还想坚持坚持,说不定他会真的喜欢我呢?” 林琴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站在她的角度,没有结果的感情早点结束可能比较合理。但她并不能真正理解雷悦的心情,如果不能体会他人立场的全部要素,就不该鲁莽提出建议,毕竟感情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最优路径。 “别让自己太累。” “好,你放心。对了,上次你托我问的整容医生,我弄到电话了,回房间发给你。” “嗯,虽然我有一阵子没跟那个客户联络了。” “那你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吗?” “我等会儿就联系她。” “唉……人生在世真是各有各的不痛快……”雷悦望着天,长舒一口气,像是在宽慰自己。 回到房间林琴南便把号码转发给了王阅杭,国内已经是凌晨,出乎意料她居然还没睡。 【谢谢林律师,这个医生很有名,我会联络他的。】 【罗律师说已经提交了材料,过一两个月应该能开庭。】 【她通知过我了。你不做律师了吗?】 【我在休假,之后的计划还没有确定。】 【如果你回去上班,中午可以一起吃饭。】 【一定。】 把手机充上电,林琴南小心翼翼地洗了个澡,长途跋涉加上惊魂一刻,此时她已经累得快要散架。 不知睡了多久,她直觉般醒来,模模糊糊听到门外有对话声。 “有事?”是郑越钦的声音。 “你没有问题想问我吗?” “没有。” “那我想问问,你之前知道我们去工厂前一天我刚出院吗?” “不知道。” 周乔司苦笑一声:“你忙到连我没有去上班都不知道?”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出差,而且你也没跟我说。” “那你现在知道了。” “周乔司,时过境迁,现在比惨没有意义。还有,我女朋友在休息,你声音可以小一点,没有什么事就回去睡觉吧。” 突然,大门被用力拍打着,林琴南暗中偷听了一会儿二人的对话,本不想参与,经此一激,倒是不爽起来,披上外套便一瘸一拐走向门口,深呼吸,打开门。 郑越钦插着口袋,似乎连阻止周乔司暴走的想法都没有。 林琴南看了她一眼,明明说身体不舒服回房间休息,恐怕其实是在房间里喝酒,几个菜能喝成这样? “你别以为他会永远对你好,我太清楚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他爱的,永远只有他自己。”周乔司指着林琴南,眼睛通红,悲戚深刻。 郑越钦观察着林琴南的表情,刚想打电话让周蔚出面带走周乔司,却没想到林琴南冷着脸,通身散发着黑色凉气,一掌拍开了周乔司的手。 “你房间在楼上。”她指了指电梯。 郑越钦笑笑,掏出手机定格了这个少见的场面,虎崽子快要张开利爪了。 “喂,周蔚,来一下我们房间,你妹妹喝醉迷路了。”电话接通。 周乔司顺着墙蹲下来,头埋在膝盖中间,没了声音。两分钟后周蔚便冲出了楼梯间,一看便知大概情况,只能尴尬地打了圆场把周乔司扛走了。 林琴南推门侧身让开一条路。 郑越钦微醺的脸笑出了褶子,侧着挤进门廊,绕过林琴南头顶把门关上。 房间归于宁静,床头明黄的台灯从镜子反射过来一点光,林琴南面前是郑越钦的胸口。 距离很近但没有贴上,郑越钦靠在墙上,半摸黑地盯着林琴南额头的一小块纱布。 她抬头看了一眼郑越钦长出青色胡渣的下巴,凑过去,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锁骨。 头顶传来一阵轻笑,熟悉的香味迅速靠近,吻了一会儿,郑越钦便架起林琴南移到床上。 林琴南正等着下一步动作,身上的重量却减轻了,郑越钦给她盖上被子,站在桌边摘着手表。 “你受伤了,休息吧,我去洗澡了。”说着便拿了毛巾走进浴室。 床上的人没说话,浴室里很快传来水声。 郑越钦刚冲掉头上的泡沫,浴室门便被推开了,林琴南不知何时换了条浅粉色吊带裙,有些拘谨地探头进来。 郑越钦头上滴着水,隔着雾蒙蒙的玻璃将她上下扫视一番,伸手关了水龙头。 那边传来低得跟水滴落下差不多分贝的声音:“之前……罗音买度假的衣服,我就……凑了个单……” 下一秒,热乎乎的身体贴过来,吊带裙覆盖着洗手台边缘,镜子上凝成的水珠前赴后继地滑落在大理石桌面上。 黎明悄然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格鲁吉亚缆车倒行确有其事。 ☆、38-南瓜 【38】 郑越钦回国第二天去了一次陈家的院子,齐家又先他一步落了座,进门的时候齐喜珍手里正端着托盘,略显殷勤地从厨房往客厅走。 倒是真不认生,见了郑越钦还说:“洗洗手来吃点水果吧。” 陈怀沙跟在后面喜闻乐见,她知道郑越钦不是会在场面上翻脸的人,便刻意在路过他面前时以只有他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怎么不带她一起回家?拿不出手?” 他笑笑没有发作,一直等到吃完饭送走那家人才把郑母叫到阳台上说话。 “我听说齐家偷税漏税被举报了,您还要继续跟他们合作?” 郑母着墨蓝色披肩,身材略有些丰腴却不失风韵。郑越钦升高中时她刚进陈家,那时陈家不过是个规模不大的中型企业,后来一步步拓宽业务做大做强,少不了她在其中奔走,此些年间大小场面她都是见过的。 “越钦,你不喜欢齐家的女儿?” “您又不是不知道她们家小女儿是怎么没的。” “这不亏反赚的买卖,他们不会计较那些的。齐家一旦站到你这一边,你在老陈那的地位就不一样了。我忙前忙后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你?陈家的产业,以后你得的不能比怀沙少。她毕竟是老陈的亲女儿,手里的筹码总是比你多,凡事你都得多想一步。” 郑越钦笑笑不说话。 “你是不是又在盘算怎么搞垮齐家了?”郑母一眼看穿,“你这孩子从小就这样,看起来乖,从不在明面上跟我对着干,但最后不知怎的,都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您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我还知道你现在处的那个小姑娘姓林,”她捻起披肩上不知何时被刮起的线头轻轻一拽,“我告诉你,这个人可不行。” “哟,您这是调查过了?”郑越钦早有预料般轻叹一口气。 “我知道你是个谨慎的人,肯定也查过她的底细。但有一件事我想你一定不知道,否则你不可能还留着她。” 林琴南和罗音约在地下生鲜超市,一见面便先交换了各自出去玩买的纪念品,然后闲聊着买菜。 “我早就知道你和郑律师不对劲了,就是没想到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啦。”罗音说着把林琴南送的金属钥匙扣挂到背包拉链上。 “本来没有想说的……” “一开始我就是觉得你们氛围奇怪,但是后来!就是你说不舒服让我替你去开庭的那天,等对方当事人的时候,我瞄到郑律师对着一个对话框打了字又删,那个备注你猜是什么?” “我吗?” “我那会儿一猜就是你,关键是!他给你的备注是!南瓜!啧啧啧啧啧!”她连连啧嘴,手指肉麻蜷缩。 林琴南震惊地瞪瞪眼睛,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我当时就感觉问题严重了!后来那一连串操作给我吓得呀……你都不知道你辞职之后那些天我是怎么过的!工作多就算了,他每天那个神情、那个气场……办公室里每天都是天寒地冻啊……”罗音回忆着,露出惨痛的表情。 林琴南咽了口口水,她可以想象。 “斐济怎么样?玩得开心吗?”林琴南挑了个南瓜放到篮子里,想着可以煮粥或者做沙拉碗。 “还行,不过我准备分手了。” “啊?这么突然?你去之前不是还挺喜欢的吗?” “唉,测验感情能否长久,除了同居就是长途旅行。经我验证,他靠不住。” “比如呢?” “那几天挺热,行李又重,我们赶路的时候,他没帮我提行李,自顾自在前面走。” “哦……以小见大。” “对啊,所以我现在才有空跟你在这逛超市嘛,本来要跟他回家见父母的,想想还是算了。” 林琴南点点头,快速回忆了一下和郑越钦相处的日常,虽然他有些毒舌,但行动上从不含糊。而且,他们一起经历的大事也还挺多的,应该能算是经得住考验了。 “那郑律师带你见家长了吗?” 林琴南想找个理由,又不知该怎么说,只是笑着摇摇头。 “哎,其实我觉得现代社会结婚也没什么意思,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算,结了婚以后想离还得分财产、走程序,要是有了孩子就更麻烦,毕竟爱情说变就变,家庭关系却很复杂。” “有道理,所以就……珍惜当下!”林琴南和罗音击了个掌,两人笑作一团。 慢慢悠悠逛了两个多小时,林琴南才气喘吁吁把三大包蔬菜水果粮油副食抱回郑越钦的房子,他的车钥匙在桌子上,大衣随手挂在椅背,客厅里没开灯,书房留下一条门缝透出光。 正奇怪他回家的时间之早,书房里却传来留声机的乐声。 林琴南回来之后还没进过书房,一听是陌生的旋律,想着郑越钦不知什么时候买了新唱片,大概还挺喜欢这台机器,心里便有些雀跃,加快速度整理购物袋里的东西。 刚打开冰箱把酸奶放在侧架上,郑越钦的木调香水味便逼近过来,混在冰箱传来的凉气里。 “你今天回来好早啊,我刚和罗音逛超市了,她送了我在斐济买的挂毯,在地上的袋子里……” 郑越钦的手环绕上她的腰,鼻息在她的耳廓侧颈周游着,所及之处温热湿润,林琴南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怎么了?”林琴南想转过来看他的表情,身后的人有些过分安静了。 身体却被生硬地按在原地,“今天回家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他依旧不说话,一只手却伸向她的毛衣里面,林琴南本能地想要阻止,腿却被结结实实压在冒着白雾的冰柜上。 “很冰……”她有些愠怒,试图把腰上的手挪开,那只手冰凉又粗糙的触感却直接向上袭去,林琴南一时间冻得牙齿震颤,“你喝酒了吗?” 郑越钦松了松力,林琴南终于挣扎着转过来正面对他。 他却毫无要停下的意思,肆意亲吻着她的脖子,一手用力抓着她的腰,一手缓缓向下游走,步步为营。 林琴南用力地将他肩膀推远一些,刚对上他黑漆漆的眼睛,身上的力度又猛地变重,她紧绷着身体,表情皱作一团,冷热之间下意识想要逃离。 未待她发声,深刻的亲吻掠夺了她的呼吸,不留半分空间的控制感让她第一次感觉到郑越钦的戾气。 不知怎的,林琴南并不害怕,也不想显得文弱,便干脆不再反抗,反而突然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用力贴合他的身体。 面前的人闷哼一声,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一秒,似是对她的转变猝不及防。 郑越钦猛地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开,轻喘着,深深看了她一眼。 林琴南看不懂他眼里的情绪,直觉不安,“为什么不说话?” 她试探性地摸了摸他的眉角,“是不是不开心?你想告诉我吗?”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郑越钦语气淡淡的,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记得,怎么了?” “当时你为什么来找我?” 林琴南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是怀疑章山月的死因,而是怀疑我杀了他,对不对?” 她的表情凝固下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郑越钦眯眯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个令人发憷的笑:“经过你这段时间的调查,真相是什么呢?” “那天你问我,我们的感情多少真,多少假……不如……你回答我?” 郑越钦笑着问微微发抖的林琴南,身体无间的距离在此番问话的衬托下,荒诞得让他想笑。 林琴南怔怔地望着他,通身冰凉到极点,远远传来的乐声也变得惊悚。 “平时不是挺会说的么?现在怎么不说了?”他抓着她的手,猛地扯到两边,身体用力压着。 “当时我是想过,但后来我不……” “你网盘里,最新的一张截图,是于邝的航班信息,也就是这个月的事,”他冷冷地望着她晃动的眼神,“后来你不怀疑了?多后来?前天?昨天?还是今天?” “你到现在,还在为章山月而活么?”话语中竟生出一丝悲凉。 手腕传来剧痛,林琴南咬着牙没有动,直直盯着郑越钦冷笑的脸。 她倔强的模样瞬间点燃了郑越钦的不悦。 瞬息之后,深海汹涌。 林琴南渐远的意识和清晰的痛感交织在仓促的呼吸中,不带温度、刺痛又残忍的接触反复刺激着她的神经。 雨水冲刷着玻璃,横扫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他留下一句“别自作聪明”,复又走进黑暗。 ☆、39-无花 【39】 “或者这只是一个想象的梦, 在荒漠的黑暗中 绘出了自己一瞬间的幻影, 那心灵的暧昧的理想?” ——《至巴赫奇萨拉伊宫的水泉》普希金 唱片播到尾声,干燥的电流摩擦着,发出像低语又像嘶吼的声音。 购物袋里的杂货因为此前的战乱毫无章法地散落在地,无花果酱碎在一边,玻璃渣立在绛红色中间,像是旧宅围墙上的防盗刺。 林琴南觉得心里的某种东西突然断裂,就像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眼前显现出许多灾难画面。 长久以来,她想通过作弊找到一些答案,靠着虚无缥缈的意念走过陌生穷恶的群山,却渐渐把真实和虚构杂糅着,一边丢弃过去,一边恐惧未来。 此刻她毫无对策,只能用冷到极点的手臂紧紧环抱自己的身体,努力呼吸,浑身发颤。 “无论你在哪个角落,我都可以去接你,带你回家。”章山月曾经低声说过的话,蓦然闯进她的脑海里。 她曾经认为,章山月也离开之后,世上不会再有人无条件包容她的一切,用自己日日夜夜的奔忙为她兜底,而她也不可能再对任何人袒露心迹,不计后果地迎接未知。仔细想想,某些死亡看似并未阻碍她生活的脚步,但却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接到章山月死讯的那一天起,世界于她而言就变成了流体,现实塌陷着,吞噬一切的深渊向她无限逼近,而那个真相就像海难里的一块浮木,当她无法控制情绪时,为她留有一线生机。 郑越钦是她看不懂的人,距离再近也仍然像是在透过模糊的镜头看他。她能确定的是,他在用力驱散笼罩她生活的迷雾,但她也清楚地知道爱情对他们而言都不会是全部。 某种程度上,救赎是一种超出爱的能力范围的东西。 良久,她穿好衣服,把打乱的东西一一理好,又蹲下来收拾地上的玻璃,手里捏着锋利的碎片时,一个她自知危险的模糊想法突然变得强势。 当她对着那一隅陷入迷思时,郑越钦的拖鞋出现在眼前,语气生硬:“你想做什么?” 玻璃应声掷地,林琴南抬头,对上郑越钦审视的目光。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扭头冲进浴室,把门锁上,打开水龙头,盯着镜子里目光无神的自己,一行薄泪溢出眼眶,但她并不悲伤。 敲门声随之兀自响起,先是不急不重的敲击,一阵沉默之后,节奏力度渐强。 “开门。” “开门!” “林琴南!你在干嘛?把门打开!” 门内的人捂着耳朵,缩在角落里,头靠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她看着那道门,思绪一片混乱。 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往来,锁钥清脆转动,门被草率推开。 他眯着眼将地上的人细看,眼里的慌乱消散,抿起的嘴角下沉。 林琴南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有一个瞬间她竟觉得郑越钦眼眶湿润——那个悲伤表情沉甸甸的,让她鼻酸。 这段关系里,有一些事情发生于她不在线的时刻。她不知道在某个琥珀色的黄昏,郑越钦回到家,蹑手蹑脚走到和衣昏睡在沙发上的女孩旁边,细细观察着她的五官轮廓,又突然莫名一愣,将视线移开,自嘲着摇摇头,诧异自己的沉迷。 “我冷。”林琴南不觉哽咽。 不管不顾的一句试探,她看着郑越钦那个妄图掩盖情绪却满是酸涩的皱眉,恍然领悟。 原来郑律动情是这个样子。 “那就起来。” “你不拉我一把吗?”她讪讪地挤出一个有些谄媚的笑。 “你自己起来。”郑越钦像家长般严肃地用眼神警告她一眼,转身走进了书房。 是夜,林琴南睁着眼躺在被子里,等到凌晨,郑越钦没有回卧室,外面一片漆黑。她拿出手机,无目的地翻着相册。以前没有设备,所以和章山月的合影只有一张,但现在的相册里却满是她和郑越钦共同经历的片段。比如郑越钦睡觉睡到后脑勺的头发冲天;比如衬衫系差了一颗扣子还正儿八经在办公桌旁边指手画脚;比如某个周末跟着教程却做成莜面的豆角焖面,加班回家在夜宵一条街吃的打边炉;又比如在城市不同坐标一起看过的数百个日落……事情早就偏离了她最初的计划。 接着,她突然很想林宁生,非常想去扫墓,这想法有些诡异。 她快手快脚地换上衣服,拿了郑越钦的车钥匙,本想悄无声息地去,犹豫再三还是走到半掩的书房门口,敲了敲门:“那个……借一下你的车。” 没有动静,她便推开门朝里张望,确认郑越钦靠在躺椅上,裹着毛毯,似乎是睡了。 本能性的,林琴南觉得郑越钦睡觉的姿势很奇怪——他为了心脏健康一直是仰天睡的,强迫症严重到侧着睡会自动唤醒的程度——然而他此刻在坡度不低的躺椅上朝左睡着。 快步走到落地灯旁边调高亮度,林琴南拨开郑越钦额头前的碎发,瞬间感觉到潮湿。他眉头紧锁,后背僵硬地弯曲着,额头上满是汗珠。 “你是不是胃疼?” 郑越钦微微张开眼,没说话。林琴南丢开外套匆匆去厨房烧上热水,然后冲进主卧,在架子上找到胃药,混出温水,继而送到郑越钦面前。 “吃药。”郑越钦睁开眼,面前的手掌上是两粒白色的药片。 林琴南十分专注地想把药塞进他嘴里,那张唇形优美的嘴却一动不动。视线向上挪,眼里满是怨恨,像是在说“你怎么才来”,发出的声音却是:“哪来的毒药?” 她知道郑越钦这是在翻上回于邝托她下毒的旧账,又把药往前送了点:“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到处都是我的指纹,门外还有监控能拍到我进出。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情,警察一定能找到我,我又没那个胆子往国外逃,一定会身陷囹圄。我不会冒这个风险的,放心。” 郑越钦似乎也没有太多力气还嘴,任她灌下了药,然后扫视了一眼她出门的行头。 “你这次又要搬到哪里去?” “我不搬,在这住得挺好的。” 毛毯裹着的蚕冷笑一声,“你当我这儿是酒店呢?” “别说话了,你看你这汗出的。”说着,温热的毛巾擦过脸颊。 “你是不是就盼着有那么一天呢?”气若游丝。 “什么?你现在是病榻上的葛朗台了?”林琴南看着毫无反抗之力,幼稚等级却直线上升的郑越钦,担心之余觉得好笑。 “那你得赶紧跟我结婚,不然我挂了你什么也分不到……”这边模模糊糊地说着胡话,那边却不接梗了。 林琴南忍了一会儿,眼泪决堤——郑越钦太过轻易地原谅了她的算计。她记得刚开始在他手下工作的时候,她和罗音一旦出现中级以上纰漏,他就会好几天不跟那个罪人说话。平时一切尽在掌握,不可一世又阴晴不定,爱记仇又擅长耍手段的郑律,现在蜷缩得像一只煮熟的基围虾,而且还在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郑越钦听见抽咽声,无奈地睁开眼,却看见林琴南背着光又哭又笑,好不吓人。 “难看死了,你在干嘛?” “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别再喝酒了!非要喝的话……多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也不要忙工作就不吃饭……”断断续续的像是要咽气。 “你还没回答我,你去哪?” “我想去给我姑姑扫墓,”毛茸茸的袖子突然抱住郑越钦,“但现在哪儿也不去了。” “这么晚,你是准备去见本尊?”下巴被她的羊绒衫磨得有些痒,“起开,我出了好多汗。” 那还算高挺的鼻子却在他领口一通嗅:“我乐意。” “过几天一起去吧。” 林琴南的手机在这个刁钻的时间点响起。 雷悦和汤岭的第一次争吵,好巧不巧发生在雷悦刚敷上绿泥面膜之后。 雷悦从卫生间走出来时,汤岭正在书桌上整理在格鲁吉亚拍的照片。 “今天你跟爸出去买酒的时候,你妈跟我说我们差不多可以要小孩儿了。” 汤岭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抬头掠过她一眼:“你不觉得太早吗?” “不早啊,如果现在生的话,身体会恢复比较快,而且照顾小孩也不会太累……” “你在律所工作,平时加班加点的,我在医院也很忙,生了小孩给父母带吗?” “大家不都这么过来的吗?实在不行我到时候可以换个工作,太忙的时候交给父母带一下也可以吧……” “你不想再拼拼事业吗?或者出去玩什么的?” 雷悦走到桌前把照片挪开:“你别弄了,我们聊聊吧。” 汤岭却挪了个地方继续整理,嘴里振振有词:“明天去超市可以顺便把照片送给他们。” “够了!”逐渐难以控制音量,屋内顿时没有一点声音,“你爱我吗?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呢?” “你既然这么不快乐,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 他矗立在灯光下,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你现在都懒得正眼看我了吗?” 一触即发的氛围中,雷悦的绿色面孔荒诞又滑稽,正如他们的生活。 “大过年的,别吵架了,邻居会听见。”他避开视线。 “你不敢跟你爸妈说,所以就把我拉来当盾?” “我对你不够好吗?”轻描淡写。 雷悦骤然感到迷茫了,当下的困境不是争吵的闹剧,而是除了自己的回声完全得不到对方回应的深谷。 她明明知道这段关系一开始就不对,明明林琴南早就提醒了她,她却自取灭亡,这种行为几近病态。 短暂的争吵以汤岭摔门逃离告终,二人婚姻中以双方自欺欺人勉强维系的横梁摇摇欲坠。 于是雷悦沉没在仇恨的绝望里,在崩溃的前一刻拨通了林琴南的电话。 ☆、40-搏击 【40】 郑越钦的手还悬在半空,林琴南已经起身去拿电话,他意犹未尽想将其揽回怀中,她却突然换上严肃表情,嘴里边说着嗯,愤怒眼神边投射过来。 挂了电话,林琴南神情肃穆:“汤岭这么晚会去哪里?” 猜到一二:“酒吧?朋友家?” “你问问他,别说是我叫你问的。”眼疾手快地从桌子上拿来郑越钦的手机。 “我不,你别管他们了,劝和劝分以后都是你的错。” 林琴南依旧举着他的手机,甚至用面容解锁打开了拨号键盘。 “一定要打吗?”郑越钦瞥了她一眼,对方声色俱厉。 响了很久终于接通:“越钦,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出来吃夜宵么?” “……行,你别带你那小女朋友。” 在林琴南的监控下挂了电话,收获一个欣慰的头顶抚摸。 “你放心,我就跟他谈谈,你在家等着吧,我很快就回来。”她风风火火穿上外套出门,临走前还给他续上热水。 再见到林琴南就是在派出所了。 一大早接到周蔚电话,郑越钦找了半天车钥匙才想起来车被开走了,于是在年假冷冷清清的清晨街头打车赶往。 周蔚站在办案大厅门口,看见郑越钦匆忙赶来,神情很是复杂:“他们俩为什么打架啊?我听同事说,从他们凌晨被店家报警送过来之后,两个人就一句话都没说。” “打架?汤岭敢打她?在哪呢!” 周蔚见了郑越钦的反应,表情更加奇怪。 郑越钦愤怒地跟着周蔚走到调解室门口,一眼就看见脸上挂了彩,外套也破洞的林琴南。 林琴南抬眼看见郑越钦焦急又愤怒地冲进来,便侧过头疯狂躲闪。 “他打你了?人呢?”他皱眉细数着林琴南脸上的伤,蓄势待发,回头搜索汤岭的身影。 与门后的人四目对视的瞬间,郑越钦反应过来,林琴南不是被打,充其量算是互殴,汤岭还明显伤势更重,左眼肿起了一座山,嘴角挂着血,头发被薅成鸡窝。 汤岭显然很看不惯郑越钦具有显著偏向的态度:“你以后被家暴,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郑越钦回头望向林琴南,太妹已经把头埋到双下巴里。 “怎么回事儿?” “说说吧您二位。”周蔚拿着纸走进来。 “她先用水泼我的!” “他先动手推了我。” “她抓了我头发!你们别看她看起来柔弱,力气比我还大!” “你力气小是我的错吗?” 郑越钦和周蔚沉默而冷静地听完了这场分贝越来越高的辩论,但随着笑点越攒越密集,二人实际已经憋笑到完全不能对视的程度。 纠纷以互读悔过书,以及林琴南赔一千了结。 放下悔过书,林琴南才有脸去看郑越钦的表情,他扬了扬录音界面的手机:“悔过书写得不错,给你录下来了,纪念一下。” 林琴南伸手去抢手机,郑越钦凭着身高优势,把手机举过头顶,笑眯眯地看她顶着一张花脸跳来跳去。 对面汤岭冷哼一声,跟着周蔚推门出去,雷悦坐在走廊长椅上,看起来等了许久却没有进去。 “家事有必要和外人说吗?”二人隔着一条走廊,谁也没有主动靠近。 雷悦眼睛红红的,眼下乌青的黑眼圈用粉底勉强遮盖了六分。 郑越钦正勾着林琴南的肩膀走出门,言语间开着关于其五颜六色面孔的玩笑,一见眼前场景立即识相地闭了嘴。 雷悦看了林琴南一眼,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沙哑着声音说道:“汤岭,离婚吧。” 汤岭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微微握紧,脑中瞬间闪过众多念头,只问:“你想清楚了?” 那一双杏眼瞪得通红,眼泪却生生忍住:“对,我会跟父母说是因为性格不合。房子卖了一人一半,过完年就去办手续。” “好。我今天就搬出去。” 雷悦点点头,拎起包向外走,回身的瞬间,心中的大厦轰然倒塌。 林琴南看着那颤抖的背影,心中憋闷极了,便松开郑越钦的手,一路小跑追出去,穿过走廊时没有看汤岭一眼。 跟着走了一条街,雷悦停下来,背对着她:“南南,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回去吧。” 林琴南犹豫地挪了挪步子,还是开口:“雷悦,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雷悦回头,脸上挂着泪:“你放心,他不值得。” 林琴南点头,右手在口袋里一阵摸索,然后走到她身边,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雷悦望了一眼林琴南稍显鼻青眼肿的脸,又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哽咽着笑出来。 “这什么东西啊!”又气又笑。 “搏击俱乐部年卡,不便宜的。” 雷悦这才疲惫地趴到她肩上:“谢谢你,南南,我现在觉得爽快了。” “你是谢我揍他吗?” “嗯!”她浅浅一笑,“我真得改改我的恋爱脑,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情了。” “雷悦,你这么好看,性格又这么有魅力,以后一定能遇到真诚待你的人。” 肩上的下巴戳了戳她的后背,“你说得对。” 另一边,郑越钦和汤岭往那家夜宵店停车场散步过去。 “你准备往哪搬?”郑越钦望着那张狼狈至极的脸。 “你那儿能给我凑活凑活么?” 郑越钦给了他一个眼神,汤岭立刻懂了,面露鄙夷:“你们还同居着呢?” 他挑了挑眉,无所谓地笑笑。 “你可得小心,她太能打了。” “嗯,看出来了,之前我倒是不知道。” “这女人太可怕了,你必须防着点,深不可测啊。” 郑越钦那边没有回答,汤岭无精打采地回头寻找认同感,黑衣神探却突然眯起眼睛望着某处。 “怎么了?哎!” 郑越钦猛地冲了出去,汤岭不明所以地拖着伤躯跟上去。 躲在车后的那个戴鸭舌帽的人分明是于邝,郑越钦眼见其看到自己便飞身拐进了巷子里,追着跑到那个拐角却不见其人。 “于邝?是你吗?” 破旧的巷子里,二层的空调外机滴着锈水,两侧有几扇紧闭的卷帘门,靠远处的门头便是视觉盲区。 郑越钦警戒地侧身站着。 “你到底在找谁?找我?还是找林琴南?” “有话直说吧,你是不是想要那个硬盘?” 终于有了动静,于邝压低帽檐,从水泥墙后露出半个身体。 “在你那里?还是你已经交给警方了?也对……你连我的行踪都说,更不用说别的了。” “我没有必要把自己牵扯进去,无论你怎么想,越南的事情与我无关。”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一切从一开始不就是你设计的局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呵……我早该知道,从高中开始你就是那样的人,一旦成为你的敌人,就逃不开你的报复。” “我说了让你别再来找我吧?” “你别得意得太早,我听说那个林琴南,还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吧?” 郑越钦轻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她知道的恐怕不比你少。” “你就不怕?” “她不是那么容易改变心思的人。” “我是说,你就不怕我对她做什么?” 郑越钦看着于邝身后的警察一点点向他靠近,淡淡地说:“你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话音刚落,于邝顿觉槽糕,惊恐地回头,大队人马扑了上来,将其狠狠按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巷口,汤岭靠墙静静听着,伤痕累累的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 郑越钦插着口袋走出来,扫了他一眼:“动作挺快。” 周蔚抓着对讲机从另一方向跑过来,拍拍郑越钦肩膀:“你们回去吧,这里我会处理的。” “好,辛苦。”郑越钦点头,抓着汤岭上了车。 上路,汤岭回忆着此先对话,不禁问:“你说林琴南知道得比他还多是什么意思?” “现在送你回家?” “你别逃避问题,林琴南知道什么?”汤岭专注阅读着郑越钦的表情,顿悟,“她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她知道了多少,但我知道她一直在查。” “从一开始?” “嗯。” “那你还继续跟她在一起?这女人太恐怖了吧!留在身边就是个定时炸-弹啊!” 郑越钦带上墨镜,眼看着前路:“她只是在做她觉得对的事,我不用插手。” 汤岭一脸无药可救的嫌弃:“我都快忘了她是章山月前女友了。你说,她要是还对他念念不忘,跟你在一起是心怀鬼胎,那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可能不站在你这边,到时候她……” 突如其来的急刹车,揽胜一把停靠在路边,郑越钦手指在方向盘上轻点,散发出可怖的凉气。 汤岭缩了缩脖子,闭上眼,裹紧衣服靠到椅背上:“唉,一晚上没睡了,真困。” 郑越钦送完汤岭回到家,一推门便是一股浓烈的香料味,熏得他连打三个喷嚏。 林琴南一路小跑冲过来跳到他身上,毛衣上冒着香辣气息。 他把钥匙丢在一边,双手勾着她的腿弯,往气味的来源走。 “今天吃火锅?” “对,给你弄了菌汤的。” “为什么?” “你胃不好,不要吃辣了。” “不行。” “那你先喝点酸奶。” “可以。”树袋熊挂在身上,郑越钦抱着她走到冰箱前面,林琴南熟练地从他背后拉开冰箱门,拿出来两瓶酸奶,用脚合上门。 “对了,上次于邝找上门的时候,我让杨阿姨暂时找个地方躲躲。然后她刚才给我打电话,问我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之前只跟她说是以前催债的人又开始骚扰了,没说别的。” “那你可以让她回家了,于邝刚刚被捕了。” 林琴南跳下来,追问:“在上海被抓的?” “嗯,就在你昨天那个停车场附近。” “好,”她若有所思,“我等会儿就给她回电话。” “不过你可以提醒她一下,如果家里有入室痕迹不要被吓到。” “他真的去了?” “你不是说他有你和章的照片么?那张照片应该在他的遗物当中,所以,估计去了。” ☆、41-炸鸡 【41】 年假即将结束,林琴南正为了自己的职业生涯焦虑时,夏云锡发来即将复工的消息,并向林琴南提议重新到她手下工作,只不过需要变更工作地点,转移到律所在S州新开的分所,高铁通勤路程大约一个半小时。 考虑到已然发生的种种所酿成的尴尬地位,林琴南没有太多犹豫便接受了offer,剩下的困难就是把这个消息告知郑越钦。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林琴南能够预见在这样的通勤距离下,她早晚会在新所附近另觅房源,这就意味着她即将和旧室友聚少离多。其实仔细想想也不是坏事,毕竟距离产生美。 一拖就拖到了郑越钦复工的那个早晨。 彼时郑律西装革履,英姿飒爽,怀揣着终于能重返战场的喜悦,站在书房窗边往包里装电脑,听见林琴南的脚步声微微抬眼,看见她全副武装的模样,眼里便露出疑惑:“你要去面试?” 林琴南手里抓着两个保温咖啡杯,脸上堆着笑,自顾自把其中一杯塞进他手里,然后说:“我去赚钱。” 郑越钦顺手把保温杯放进包里,拉上公文包拉链,没有太多意见:“哦,顺路吗,我送你?” “嗯……倒也不是不可以。” 按照林琴南的口头导航,车很快停在了高铁站出发口。 “第一天就出差?”郑越钦带着墨镜,此时还不明实情,没有发作。 “好吧,其实是夏律师问我要不要重新跟着她……”林琴南早就拿好了身份证,此刻左手在口袋里反反复复搓着弧形的卡角,余光观察着郑越钦的反应,“S州那边也挺缺人的……” 郑越钦指了指空调口中间的时钟:“我约了客户,还有二十分钟,要解释就快点。” “那我晚上回来再解释吧,再见!”林琴南身手敏捷地跳下了车,回头向车内的人挥手告别。 他摇下车窗,语气平静:“晚上来接你,电话联系。” 林琴南点头,转身走进高铁站,一种古怪的情绪油然而生。 这种有人接送,被人包容的感觉让她忐忑,就像处于不稳定状态的化学物质,或者恰逢静止状态的风向标,这一毫秒的余裕提醒着她过往从未停歇的波动。 以前她曾经问询的某位心理医生向她科普过一种天气现象,叫做印第安的夏天。意思是深秋时,在魁北克和安大略以南的地区,寒冬来临前天气会忽然回暖,仿佛回到了夏天。用在恋情上,大概就是指漫长痛苦前的短暂欢愉。 列车高速行驶着,窗外的初春风景在窗外迅速倒退,林琴南翻阅着文件的手已经停下了好一会儿,她回想着这短暂的人生中曾经重演的历史,为这样的生活状态感到心绪不宁。 而且,她还没有查出来那个真相。 掏出手机,她看到郑越钦发来消息问晚上几点的车回沪,打开车票页面截了个图,没有直接发送。然后移动到王阅杭的聊天界面,犹豫了一下,发过去一句寒暄。大约她也在通勤途中百无聊赖,回消息很快。 【王小姐,约到那位医生了吗?】 【还没有,排得很满,说是要等到下个月了。】 【好,祝顺利。】 【谢谢。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对,有点事情想请教,不知道近期是否有空?】 【晚饭时间?】 【好的,五点半可以吗?】 【妥。】 接着回复郑越钦,将车票时间晚报了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因为不熟悉路线,林琴南踩着点才到达北码头的分所,砖墙的独栋小楼坐落在古城中心,闹中取静,前是护城河,后有桃花林,环境美妙至极。 所里一共不超过二十个律师,主攻非诉业务,林琴南前几天恶补了一下破产清算事宜,但毕竟相关经验不多,便做好了多听少说的打算。 夏云锡比她早进门一步,坐在最靠内的办公室里,刚刚卸下外套,手插着腰打量内部陈设。 林琴南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敲了敲大开的木门:“夏律师早。” 夏云锡回头,冲她微笑:“早啊小林,路上花了多少时间?” 林琴南看了看手机:“一个小时左右,还行。” “你不考虑搬过来吗?来回也得两个小时了。” “嗯……我在考虑。” “郑律师不让?”她抹着枫叶红唇膏的嘴微微上扬。 “倒也没有,我还没跟他说。” “其实你跟我年轻的时候挺像的,既然你愿意跟着我跑到这来,就不是想依靠别人的人。” 林琴南笑笑,没有否认。 “我看你平时挺节俭的,应该存了些钱吧?小姑娘呢,还是要有套自己的房子,毕竟安全感是自己给的,你说呢?” 林琴南应下,走到自己的位置,才开始打量四周环境。桌子靠窗,外面不是林立的钢筋混领土巨物,近处是沿河的柳树,远处是青砖黛瓦,推开窗便是清洁人员持竹子扫帚摩擦落叶的声音,时不时还传来鸟叫与船鸣,春风拂面,仿佛回到了她的高中时代。 几个月前她托房屋中介把林宁生留下的房子挂到网上,后来卖了一百多万,这些钱在上海没什么希望买房,但换个地方至少能凑出个首付,夏云锡说的话跟她的计划不谋而合。 毕竟是新所,地大人少,那一层楼直接被夏云锡包了,除了打扫阿姨,林琴南坐了一天都没看见别的律师。 临下班夏云锡通知她第二天陪客户去跑一趟司法拍卖,提前放她下班了。 林琴南便改签了车票,更早回了上海,坐在和王阅杭约好的速食店等着。 穿着大羽绒服、戴着墨镜的身影准时出现,坐下来便火速点了餐。 “林律师,谢谢你放假还托人帮我找医生,起诉的那些文书我看了,写得挺符合我要求的。上次见面我心情不太好,你多见谅。你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开门见山,虽然没上次那么着急,但看起来时间也并不宽裕,林琴南没多绕弯,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硬盘。 “这是我一个去世的朋友的,但是有密码,我试了很久都没能打开。因为里面的东西很重要,所以我不放心拿给陌生人……你有办法么?” 王阅杭点头,接过硬盘:“可以,给我一点时间。不过你确定这是合法的吧?” “当然,麻烦你了,今天这顿我请。” 她点点头,倒是干脆。 “我还想问问,存在网盘里的东西是不是很容易被黑客获取呢?” “确实,所以秘密的东西最好不要上传。怎么?你被黑了?”王阅杭通过黑色镜片望着对面的人,不由联想到之前他们服务器上泄露的一些私密影像。 林琴南没有解释太多,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奔赴阵地。 林琴南坐上出租车,又绕回了高铁站门口,比她通报的时间早了十分钟。 没等多久,银色揽胜就停在她面前,拉开门,郑越钦扶着方向盘,打量她一通。 “听主任说,分所主要搞非诉,你应付得来吗?” “还行,今天没有太多工作,夏律师好像还在筹备状态。” “哦,我看了那边的施工图,环境好像还不错?” “可以说是相当惬意。”林琴南担心身上留着炸鸡味,便摇下一点车窗。 “哟,乐不思蜀了?”他浅笑一声。 “怎么会呢,这不都是工作嘛。” 郑越钦又问:“晚饭吃什么?” “都行,我不太饿,看你吧。” “哦,那去吃自助吧。”一个红灯,郑越钦轻点着方向盘,没再说话。 其实林琴南一上车,他就闻到了那股不远不近的油炸味道。 次日,郑越钦起床时,林琴南已经在门口穿鞋。 “你这么早就去?不能等一等我送你吗?” “没关系,我就想试试我坐地铁去高铁站要多久。早饭在桌上,你记得吃。” 那边匆匆忙忙出了门,郑越钦洗漱完坐下来,不紧不慢地吃着桌上的面包水果,竟有一丝玻璃心被敲击的不悦感。 林琴南仅次于打扫阿姨到达律所,把前一天夏云锡吩咐的材料打印好摆在其桌上,便看着表赶去了司法拍卖会。 约见的那位客户比她想象中年轻许多,或许比她还年轻,高林琴南大半个头,脖子上若以若现地露出金链子,因为坐骑过分华丽,衣服的品牌LOGO过分显眼,故看着有些纨绔。 “林律师,你看这幅画怎么样?”他指着陈列室的一张水墨画,饶有兴味地问林琴南。 林琴南有些局促,看了一眼画的标价,一百六十六万起拍,超出了她的鉴赏范围。 “陆先生,我不太了解,不好意思。” 他哈哈一笑,忙说:“我也不太了解,我就是想赶紧把这事情了了,我还约了人吃饭呢。” “陆先生是受人所托?” “我爸,他觉得我成日无所事事,所以这些活都让我来。” 林琴南笑笑,觉得这大嗓门无端熟悉。 “令尊喜欢收藏艺术品?” “附庸风雅罢了,无非就是买贵的。” “那陆先生应该也看过不少艺术品了。” 他搓搓下巴,似是在回忆:“前些年确实跑了不少地方,不过自从闯了一次祸,我爸就不让我去看太贵的展了。” 林琴南疑惑:“看展也能闯祸?” “唉,别提了,去年我特意跑到上海,想看看能不能淘到什么货,在我爸面前邀个功。结果被个杀千刀的绊了一跤,失手打碎了一个两百多万的破瓶子。” ☆、42-听书 【42】 送走陆率之后,林琴南又看了一会儿被司法拍卖的房子。人民路上有一户带阁楼的二居室,那个户型她看着眼熟极了,仔细想想又不知在哪里见过,便拍了地址和户型资料,去现场跑了一趟。 滴滴司机在社区里绕了好几圈,导航却不停地重新规划路线,碰巧老新村狭窄的进出道上迎面有几辆车要出来,双方互不肯让,对峙着互相鸣笛,引得路过的居民纷纷侧目。 林琴南车里的司机用普通话和对面司机的方言对骂着,保安冲过来指挥交通又加入了战局,她坐在后座尴尬极了,赶紧下了车跟各方道歉,等到小区重新恢复宁静,林琴南一回头就发现了标的建筑。 眼前的画面让她头皮发麻,她有点不敢相信,便退回小区大门外重新走了一遍,一种骨子里沉睡已久的悲戚如墨汁般在染布上蔓延开来。 从巷子口右转,数到第二幢,那个她六岁时怎么走也找不回的家。 这间屋子大概是风水不好,几经周转又被强制执行了。在一种沉静的悲怆中,林琴南设想着,如果她能回到父母买房的那一年,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们选这套房子。哪怕是差一个房间号,差一个楼层,差一幢住宅楼,结果可能都会不一样。 大概是她在原地站了太久,一位推着婴儿车的老太太路过时屡屡回头瞧她,林琴南尴尬地笑笑准备离开,老太太却开口:“小姑娘,我有点眼熟你的,你啊是小时候住我们家对面的?” 林琴南回过头,老太太戴着浅棕色毛线帽,矮矮胖胖的像一尊佛,白皙的皮肤上布满皱纹,一对笑眼很有精神。她仔细回忆着,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见她皱眉疑惑,老太太又说:“你姓林吧?我晓得的,你以前老是在小区里骑自行车,然后又怕车丢每次都缠着爸妈把车搬上六楼,一辆粉色的车,啊记得?” 林琴南记得不真切,但还是愣愣地点点头。婴儿车里的小孩睡醒了,扯着嗓子哭,老太太伸手顺着他的肚子:“哎呀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的快的。搬走那年我儿子才上小学,现在都有两个小孩了。” “小朋友长得真漂亮。”林琴南蹲下来,做了个挑眉微笑表情逗哭泣的婴儿,他却哭得更凶。 “哎是的呀,就是太嗲了,一刻不哄就哭。那你呢?你现在也要二十多了吧,有没有结婚?做什么工作?”不晓得是不是特意没有问家里的情况。 “我现在做律师,还没有结婚。” “律师啊?出息的,你小时候就聪明,在楼梯上遇到就爱跟人聊天,说话哦,像个小大人。”她抱起孩子,冲林琴南竖了个大拇指。 林琴南帮着把婴儿车搬上顶楼,听着旧日邻居倾泻而下的关于她的第三方回忆,只觉陌生。 “谢谢你啊小姑娘,下次有机会来吃饭。” “好,谢谢阿婆。” 半推半就地合上了门,林琴南犹豫着,缓缓回头去看那扇遥远回忆中的防盗门。 除却之后添附的金属鞋架、春联和红绿带系着的艾蒿,门外的那一方磨损严重的酒红色地砖瞬间唤起了她脑中的模糊片段。 胸口一下下闷闷地疼着,像是撞钟,水波一样漾起酸涩。 林琴南逃出大门时手抖个不停,漆黑的楼道就像童年噩梦里走不出去的密林,即便穿越无数个昼夜的交替,也依然在后面紧追不舍,随时可能将人吞没。 外面的天气偏偏好得过分,世界笼罩着柔光,初春的暖阳包裹着她的大衣,灼热着她的黑发,天空硫酸铜溶液一样的蓝,万里晴空没有一丝阴霾。 外界一片寂静,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眼前闪过的许多画面,闪烁着如一场幻梦。 林琴南渐渐意识到,她人生中某种既定的凄惨状态,不是靠光鲜的生活就可以改变的,也不是靠无视就能假装其不存在的。 夏云锡注意到林琴南回到律所时的状态,远远超过了浑浑噩噩的程度,问了好几次话都答非所问,安静的时候就是在发愣,像是失了魂。 她隔着玻璃观察窗边的静止画面,细细想来,这种情况太少见,从认识开始,林琴南就是个神志清楚,高效运转的文书机器,如今突然当机,要么就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要么就是看清了人生的虚无。 前一种情况可以怪郑越钦,后一种情况就很棘手,眼看手下爱将自己在钻牛角尖,夏云锡为本所的发展感到担忧,于是试图拉她一把。 方圆形状的指甲在桌上密集地敲击了一阵,林琴南回过神,条件反射般站起来。 “夏律师,有什么事吗?” “小林,刚才给你发了个公司章程,你明天下班之前改好发给我。” “好的,我马上改。”立刻缩回座位准备做事。 “不用现在弄,快下班了,你明天再改也一样。” “没关系,我改签一下车票就好。” “别,你晚上弄或者明天弄都行,时间来得及。” 林琴南有些迷茫地看着她,夏云锡又问:“今天那个小陆总,为难你了?” “没有啊……他虽然有点那什么,但还挺豪爽真诚的。” “那你这失魂落魄的,是怎么回事儿?” 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面前的躯壳缓缓低下头,露出恍惚的神情。 “你跟郑律吵架了?” 行尸不知为何苦笑了一下,夏云锡意识到这个笑似乎是在传达,“那算多大点事”的意思。 “夏律师,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太舒服,明天一定恢复正常,绝不影响工作。” 语气笃定,逻辑似乎又回来了。 夏云锡合计着这不是她能解决的事情,便提前半小时放了她下班,顺手给郑越钦发了消息。 夏律关于林琴南状态的描述引起了郑越钦严肃的重视,从小姑娘换了新岗位的那天晚上开始,气氛就很不对劲。 他说不清是因为林琴南自身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在林琴南眼里失去了某项魅力,抑或是她又自顾自查案发现了什么尚未开诚布公的事实。 后两种猜想都让他极度不快活。 这天晚上偏偏有个饭局,他权衡之后决定让刘律先顶着,自己把林琴南送回家之后再去。 距离林琴南发来的列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之久,郑越钦停了车坐在车站出口处的咖啡厅里,翻开电脑检阅着罗音拟好的合同。 刚一落座,熟悉的身影便从玻璃外快步走过,那头郑越钦刚看习惯的短发一下就吸引了他的注意,立即伸手拉开衣袖确认了此刻时间,又反复回看了他们聊天记录。 王阅杭比约定的稍微晚了一点,匆匆忙忙推开消防门时,林琴南已经在写字楼后面的吸烟处吹了一会儿穿堂风,正有些着急地确认手机屏幕。 “密码解了,我没看里面的内容,你插上电脑就能打开。” “好,谢谢,今天我时间比较紧,下次再约。” 王阅杭扶了扶墨镜道:“没事,如果是很重要的东西就不要上传网盘了。” 林琴南感激地点点头,又问:“你做好医疗鉴定了吗?” “嗯,过两天就能拿到结果。” “对了,那个医生我会再拜托一下我朋友,看看能不能往前约一点。” “麻烦你了。”久违的,林琴南在王阅杭露出的下半张脸上看出一丝笑意。 “保持联系。” 拿到东西,林琴南迅速搭了车往火车站赶,堵车的功夫,她拿出电脑,插上硬盘。 光标转了几圈,密密麻麻的文件铺陈开来,众多转账记录和录音文件。 数额极其庞大,在不同账户间多次迂回的资金流动。 林琴南明白,即便这些转账记录已被查获,剩余的录音也绝对是世上仅有的存在。来不及细听,已经到达目的地。她把硬盘放在最里面的夹层,收拾好东西下了车。 郑越钦的车停在昨天的老地方,打着双闪,林琴南像往常一样上车,系好安全带。 车里播着伍佰的《夏夜晚风》,温柔的旋律柔和着车里的空气,气氛却凝滞。 林琴南侧头看了看郑越钦,他轮廓立体的侧脸笼着一圈车流灯光,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今天……很累吗?”她率先探问。 他摇头,细长的手指揽住她的后颈,把她拉近一些,轻声问:“你累吗?” “我还好。”林琴南沉着了表情,试图与他对视,那双眼睛锐利又疲倦,像是能洞察一切。 郑越钦又问:“夏律师说你下午不太舒服,是哪里不舒服?” “中午吃多了,消化不良。” 他听到这个回答,将眼前人细看一番,只说:“那晚饭少吃点,我有个饭局,晚点回来。” 说罢松开手,启动了车。 这让林琴南想起第一次见到郑越钦的场面,也是这样的位置,他像是在关心又像是无所谓,淡淡然推动着对话,却让她感到微妙的胆怯。 “其实……我今天……”犹犹豫豫,似要坦白。 郑越钦微微侧目,安静等着下文。 “在司法拍卖的房源里看到一间房还不错。”没了后话。 他收回目光,不带情绪:“那种房子风水多半不好,最好别买。” ☆、43-章郑 【43】 从大一开学那天起,郑越钦就看不惯章山月。那会儿大部分新生才刚刚搬着行李进宿舍,嘻嘻哈哈地游手好闲。郑越钦最晚到,进门就注意到窗边那张被子叠成方块的床铺。床底下总共三双鞋,牌子并不高级,看起来也有不少年纪,但都刷得白亮亮的,排成一条直线。桌子上整整齐齐码着书,还有两本已然摊开的教材,上面密密麻麻地做着笔记。一打听才知道,这位叫章山月的室友是第一个来报到的,在其他同学还在虚度光阴的时候,他已经帮辅导员统计了学生信息、走寝了大半个学院分发教材。 因此,不久后章山月入职学生会、进入主席团、最后变成主席,并跟他那个像窜天猴一样高调的重组家庭成员陈怀沙搞到一起,他一点也不意外。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郑越钦都觉得章山月是个伪善的人。比如寝室一起逃课、翻墙吃夜宵、蹦迪、喝酒、讲荤段子一类,或多或少可能造成风评瑕疵的活动,这人一概不参加;又比如章山月总是对帮忙签到、帮写作业、帮作弊、帮分享笔记、帮带饭一类恶心的要求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按照郑越钦一小把年纪在母亲、继父、继父女儿之间周旋的经验,他认为章山月如此苦心维护自身形象、笼络周围同学,目的一定不单纯。 不可否认的是,章山月无论在学习成绩还是人际关系上都一丝不苟,几乎无可挑剔。那时候郑越钦还没进入社会,高中养成的小混混习气也没有完全退散,一方面玩心大,一方面又一点不敢懈怠学习,除了为在家族地位斗争中争取优势,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和章山月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 不过,郑越钦嫌麻烦,不爱招惹人,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利益,其他人即便他看不惯,他也不会多给眼神,必然保持表面的和气。但如果有人想骑到他头上,事情就不一样了。 某个再正常不过的节假日,郑越钦约了周蔚他们晚上一起野营,故一觉睡到了中午。穿着睡衣饥肠辘辘地走下楼,还没见到人影,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便停下脚步,在楼梯拐角听餐厅里的谈话。 “小章,我听怀沙说你成绩不错,还选上了学生会主席,很有前途啊。”继父盛情赞扬着。 章山月语气平静:“伯父您过奖了。” 当着章山月的面,陈怀沙的声音总和平时在家里不太一样:“爸,你就说最重要的吧。” “是这样,你们这学期的实习呢,可以去我一个老朋友的律所,或者直接到我们公司法务部,就不需要跟着学校的分配走了,你觉得怎么样?” “实习主要是为了增加实践经验,我觉得到哪里都是很好的机会。” 郑越钦一听这官腔就头皮发麻,立刻调转方向回了房间,把门锁上,搬出去住的想法又深刻了许多。但他并没有多想,只觉得陈怀沙一定很想抓住这个男人,故而火急火燎地带回来见家长,并准备了一系列功利的糖衣炮弹迷惑之。他联想到章山月未来被这块牛皮糖黏上甩不掉的日子,还设身处地为他悲惨了一把。 后来他就觉得故事不是那么简单了,他开始在大大小小的家宴、合作伙伴聚会上看到章山月的身影,陈父不遗余力的四处引荐和熟稔口吻,让母亲和他都感觉到了危机——这是直接当女婿带了。 明面上郑母每次都盛情款待来做客的章山月,也默认了陈父重用他的行为,私下里其实提醒了郑越钦很多次:“老陈是个传统的人,怀沙虽然是亲生女儿,但毕竟是女孩,他还是希望她以后不用太辛苦就能享福,所以他这么重视这个女婿,对我们肯定不是好事。” 郑越钦暗自想着,这人真可悲,明明自己能力足够优秀,还是想攀着女人的关系往上爬,故而对章山月仅有的一点点对于其自律品格的好感都消失殆尽了。当然,他不是个冲动的人,深思熟虑之后,郑越钦决定继续跟他维持作为同学、甚至未来亲戚的友好关系。 一起工作的那段时间,他们合作得还算默契,毕竟二人专业素养都足够,做完项目也不抢功,但一直客套着,从未交过心。二人关系真正的破冰,是一次关于陈怀沙的对话,就在章山月和她分手不久之后。 那是一次男性同学聚会,有人在律所水深火热,有人进了检法自视甚高,有人还在跟考研斗争,有人刚从国外读完LLM回来满嘴ABC,章山月正好属于第一类,因此郑越钦不自觉对其抱有一种同情的眼光。 “哟,主席,难得见你喝酒啊!”席间有人打趣。 “难得见面,当然得喝点。”章山月一口干了杯中酒,倒是没再说场面话。 周蔚喝大了,口无遮拦:“听说你和陈怀沙分了?换了一个?” 章山月笑笑,没接嘴,周蔚又说:“分了好,她说话太吵,跟你一看就不是一个画风。” 郑越钦噗嗤笑了出来,不由自主地点了头。抬眼看见章山月对他举起了杯子,语气真诚:“郑,跟你一起工作很愉快。” 郑越钦有些意外,还是举杯碰了碰,顿时觉得远离了陈怀沙,对面这位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吃完饭准备移动到下一摊时,章山月走到他车边,推辞说:“我家里有人等,这次就不去了。麻烦你跟大家打个招呼,对不住。” 郑越钦没勉强,只说:“没事,你要不坐我车,顺路捎一趟?” “谢谢,不用,我家挺近,走回去就五分钟。” 他点点头,叫住章山月:“我知道你最近困难,要是需要帮忙,就跟我说一声。” 章山月回头,犹豫了一下又折回来:“今天喝多了,有些话想想就摊开来说吧。我知道你一直……挺看不起我,我也承认从前我太急功近利,但我现在想清楚了,不准备重蹈覆辙。” 郑越钦插着口袋,挑挑眉道:“那倒也不是,我就是觉得你够狠。像陈那样的,我一秒钟都不想跟她多呆,你能容忍她那么久,意志力很绝了。” 前所未有的,章山月露出了一个看得见牙龈的笑,比起对陈怀沙的嘲讽,更多像是超脱。 “总之,我现在虽然挺忙,但很快乐,谢谢你关心。” “怎么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麻烦就开口,不用不好意思。” 说来滑稽,男人不喝点酒不交心,交了心只需一个眼神就是兄弟。这次酒局之后,他们又天天在律所共事,没过多久就从酒肉朋友升级到了情深手足。 没什么预兆的,章山月辞职备考公务员。郑越钦没阻止,也没追问,猜测是他受不了在律所被无形手段压制,所以干脆换个硬气一点的工作。 再往后的事情就彻底出乎郑越钦意料了。章山月顺利考进了某局,本来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几个哥们还特地攒了一个局祝贺他,但郑越钦前脚落座,后脚陈怀沙就登场了。 这个安排章山月没提前通知大家,故众人立时面面相觑。郑越钦一开始也没反应过来,但陈怀沙一勾上章山月的手臂,他就明白了。 席间他故意跟着章山月去洗手间,在门口将其逮住。 “连复合都不是,直接跳到订婚?你之前那个女孩,林什么的,你不挺喜欢的吗,直接甩了?” 章山月甩了甩手上的水,没什么表情:“嗯,我不想瞒着你。” “为什么啊?她怀孕了?”郑越钦皱着眉,压低声音,侧身避开路过的客人。 “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郑越钦沉默片刻,语气冷淡下来:“他们帮你托关系了?” 章山月没否认,二人僵持在原地,旁边几间包厢里吵吵嚷嚷的,还时不时有递菜员从中间穿过,水淋淋的褐色托盘上飞过各式菜色,不合时宜地留下浓郁的菜肴香气。 “郑,我跟你不一样,很多东西你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但我要花好几倍的力气。”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的?”郑越钦审视着他的姿态。 “我需要走到更高的位置,那样我才有自由。” “谁强迫你做什么事了?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吗?” “我想你明白我意思。”章山月叹了口气,露出一点不耐烦。 “说实话,我不在乎你跟谁谈恋爱,也不在乎你换什么工作。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陈家那些产业和你考进去的那个单位,具有很高的关联度?” 章山月顿了顿,像是被撕开了遮羞布般窘迫,却仍然嘴硬:“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郑越钦一看他的反应就明白了,最后只提醒他:“既然利害关系你都懂,那我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了。你自己小心吧。” 这些事情郑越钦没有准备告诉林琴南,他知道章山月在她心里的形象就像天神,笼罩着圣光,说不定已经上升到了信仰一样的存在。如风会刮起落叶般自然,林琴南听到章山月的名字,就无法保持客观。 而郑越钦在当下的处境中对章山月作出的任何负-面评-价,听起来都不免有些像气急败坏的亵渎,他不屑这样。 ☆、44-龙井 【44】 “倘是黄昏, 黑夜自然会来沉默我, 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 如果现是黎明。” ——《影的告别》鲁迅 郑越钦回到家时,林琴南已经入睡。他喝了点酒,意识却更清晰,知道自己身上有些烟酒味,便没有靠近,蹑手蹑脚走进了浴室。 就像林琴南进入他生活之前的千百个深夜一样,他洗完澡,惯常打开书房角落的照明,随手抓了一本书来翻阅。没看几页他就觉得古怪,又回过去看了一眼封面,的确是加缪的《局外人》,他大学就买来看过,但手上这本的装帧让他感到陌生,字里行间还有一些不属于他的手写标注。起身走到书架边,扫视一遍书目,迅速在另一个位置找到了他熟悉的版本。 看来是林琴南的书,郑越钦无奈一笑——她不知道书架上的书是按照拼音首字母排序的。再放眼全局,果然不知何时混进了许多法外之徒。 他确认一眼时间,虽然已经很晚,但某种整理癖好还是驱使他挽起袖子,抽出乱放的书一一摆到正确位置。进行机械劳动的同时,郑越钦细想了《局外人》的内容——麻木的生活,失亲不悲之罪,法律的虚无,受愚弄的命运。 跳出林琴南和他在一起之后缓和的性格,他回忆起最初两次见面时她的模样,以及他道听途说而未实际参与过的她的过往。郑越钦觉得这本书或许是她的人生读物之一,一个多次遭遇不幸而一路孑孓独行的人,是很难真正快乐的。 这样揣测着,他突然意识到林琴南这大半年的变化其实非常大。不只是外表变得更精致讲究,也不只是从不苟言笑变得阳光开怀,而像是一种人性骨骼的颠覆。说实话,郑越钦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影响力。 他忧虑的一种可能性是:林琴南在故作快活。或许是她有意让自己保持积极乐观,也或许是她根本就在扮演另外一种角色。在此之前,她分明有一种自我毁灭的架势,那种意志不太可能如此迅速地消散。 再往前推一点,郑越钦怀疑林琴南在过去的人生中是否真正开心过……他记起章山月钱包里她的那张照片,当时她笑得很开心,不知那时候她是否真的感到幸福。 一通带着酒意的头脑风暴之后,他的视线落在那台唱片机上,这是林琴南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出现得很突然,就跟买主本人进入他世界的方式差不多。 郑越钦走到门口望了一眼卧室,合着门,风平浪静。于是他关上书房门,蹲到唱片机旁边,将其右移半米,掀开下面的地毯一角,在地板上探了探,稍微用了些力气,把一小方木板翘了起来。 深蓝色金属保险柜朝天嵌在楼板里,他熟练摁下密码,随一声清脆响动,柜门弹开,落地灯的光线即刻洒进柜子内部。 几本证照中间,一块黑色硬盘显露出来,沉寂着,像是从史前就摆在这里一样。 郑越钦皱了皱眉,敏锐地注意到,在积了薄灰的周遭物件当中,这个黑色方块未免有些过分一尘不染了。 六点三十,林琴南睁眼,面前是郑越钦轮廓分明的脸。他嘴唇微微抿着,嘴角是自然上扬的弧度,鼻梁上有一个硬朗的隆起,向上连接着高挺的眉骨。半梦半醒之间,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眼窝便沾上一根很长的睫毛。这个动作很少年,让林琴南想象到初高中的郑越钦早上赖床被母亲拎出被窝的画面。 两根手指捻起睫毛,当事人眼皮轻颤,睁开一条缝。 “几点?”声音沙哑低沉。 “六点半。” “你要去赶高铁?” “嗯。” “我送你。”他轻叹一口气,似是在挣扎着想清醒过来。 “不用,你多睡会儿吧。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零点。” “几时睡的?” “两点。” “嗯。我要起床了,你睡吧。”她转身,正要坐起,腰上却没有松开。 “南南,你快乐吗?”像是在问你饿吗一样平常的口吻。 那背影愣了一瞬,轻松言:“你说什么呢?有什么可不快乐的?” 以问答问。 “你怎么知道我保险箱密码的?”话刚出口,郑越钦感觉到她的背脊瞬间僵直了,“有些事情你觉得我不知道,不代表我真不知道。我只是相信你,也不想让你下不去台,所以不追究。” “很多事情你大可以直接问我,不必自己往死胡同钻。你想做的事情,也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尊重你的意见。” 林琴南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些证据为什么在你手里?” “因为那些证据是我查到的。” “那录音呢?你在章山月身上装了窃听器?” “他自己录的。”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又向上级行贿,又收受贿赂,滥用职权的证据都留下来给你?” “以防有一天被当做弃子。” “你举报了?” “如你所见,这些证据都锁在我的保险箱里。至于别人查到的,我就管不着了。” “他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他自己选的路,自己承担后果……你这是在审讯呢?”郑越钦撤回手,忍着不悦。 林琴南坐起来,背着光,头发挡住半张脸。 “你问完了?那我问问你吧。”郑越钦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微微侧向她的方向。 “你想搬到分所附近去住是吗?” “对。” “租好房子了么?” “我准备买。” 郑越钦皱了皱眉,又问:“那以后呢?” “就住在那。” “我们呢?” “我不知道。”那背影兀自摇摇头。 “你希望我也过去么?” 她无言。 那没头没脑的态度让郑越钦有些恼了,“说话。” “你不用迁就我……你的事业、家人都很重要,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各自多一点空间。” “所以呢?” “我们……”她垂下头,“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 房间里沉寂下来。 郑越钦平复了情绪,开口道:“所以跟我在一起,你确实并不开心?” “我可能只是……更习惯一个人。” 如果此时林琴南回过头看一眼,就能看到郑律有那么几秒钟,脸上现出方寸大乱的神情。 但是她没有,所以她不知道这个事实发生过。郑越钦也不知道,林琴南从幼年开始沉淀的痛苦,最近无意间被她本人掀开了伤疤,旧伤正疼得她失魂落魄,无暇顾及其他。 “你们就这么分了?!”雷悦来参观林琴南新家时,一遍遍反复追问这个问题。 林琴南懒得再强调那个答案,静盯着炉子上翻滚的清水。 “不是挺好的么?你看过桑德拉的书吗?”她提起水壶,往新买的茶具里倒进热水,“你看,这就是我自己的房子,不是别人的,完完全全我自己的。” 雷悦不太懂她的意思,愣愣地接过杯子说:“为什么你要有自己的房子和跟他在一起这件事这么矛盾?” “哈哈,不是这个意思,”林琴南望向窗外,远远地俯视前方低矮的居民区,那幢她偶然找回的古早建筑像俄罗斯方块一样嵌在方方正正的街道里,“只是我需要一个地方,自己呆着。” “他太黏你了?你嫌烦了?”雷悦唆了一口茶,“这茶不错。” “没有啦,他很好,”说着林琴南拿出来一盒新茶推到雷悦手里,淡然一笑,“我是怕他被我黏上。” “不应该啊,郑律就这么轻易放你走了?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 “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久违的,这夜林琴南和雷悦又睡在一张床上,雷悦就像个火炉,烘得被窝里热乎乎的。 “雷悦,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喜欢的人把你的……亲人一样的人送上了断头台,你会怎么处理?” 她滑溜溜的大腿贴上来,随口说:“他是为了正义吗?还是为了恶意?” “我不知道,或许是正义吧。” “那就大义灭亲。” “那如果是为了恶意呢?” “怎么个恶意法?为了夺取金钱?女人?还是地位?” 林琴南想了想,迟疑地答:“好像都不是……” “那是有什么旧恨?这是权谋剧的套路呢?” “感觉有点那个意思。” “如果跟一个阴谋家同床共枕,而你们又不是一类人,那是有点恐怖。”说着,雷悦突然化身女鬼,披散着头发发出嘶哑的低吼扑向林琴南,展开对其肋骨的挠痒攻击。 林琴南立刻翻滚成油锅里的活鱼,二人闹作一团,嘻嘻哈哈地入了梦。 2007年,陈怀沙刚上高三,她的继母有个混混一样的儿子,长得细皮嫩肉、端正挺拔,却是学校里有名的不良少年。其实她挺希望能和他那伙人一起玩,因为她享受被异性簇拥的感觉——其中唯一一个叫周乔司的女生,总是笑盈盈地走在郑越钦旁边,得意得让人讨厌。 此外,她不反感郑越钦还因为,他成绩越差,越不思进取,客观上对她就越有好处。 她迟迟没有机会和郑越钦交流,一方面因为他们不是一个班而且郑越钦住宿,另一方面因为郑越钦对她的那股子敌意让她多少有些畏惧。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反感她,毕竟父亲和继母是在她母亲去世之后重组了家庭,而且听说他父亲早就去世了,这种状况他凭什么不满意呢?反倒是他们这对条件一般的母子突然闯进陈家才值得防备吧? 她憋着这样的疑问,在开学典礼之后终于等到交涉的机会。当时郑越钦那伙人浩浩荡荡地从散会的体育馆走出来,有人抓着篮球,似乎是要去操场。陈怀沙站在必经之路上,拦住郑越钦。他插着口袋,居高临下地望着陈怀沙,不耐烦地问:“有事?” “你妈在校门外面等,说有东西给你。” “哦,不去。”他扭头要走,周乔司还挤进他怀里,看得陈怀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哎!她最近身体不好,前两天在家里晕倒了。” 郑越钦停下脚步,招呼了前面那些人,然后回身往校门的方向走。 陈怀沙小跑着跟上去。 “你跟着干嘛?” “我有事想问你。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觉得恶心。”他看也不看旁边矮了大半个头的人,自顾自大步走。 陈怀沙愤怒地反问:“你凭什么?我还不乐意你们来我家呢!” 他骤然停下脚步,陈怀沙刹车不及多跨了几米,又退回来,无所畏惧地瞪着他。 “你装什么傻?还想跟我交友呢?” “什么意思?” 郑越钦冷笑一声,眯着眼饶有兴味地打量她——整整齐齐的校服,高高竖起的马尾,骄纵却意外有些单纯的神态,像个憨态可掬的家养动物。 “我妈是你们家公司对口的承包商,他们认识好多年了,在一起估计……我想想,第一次看见他们牵手是,”他眼睛上挑似在计算,“两年前了吧,你妈去世呢?才一年吧?” 陈怀沙顿时大脑一片空白,急着否认:“不可能!你别说谎!我爸妈感情很好的!” “你爱信不信,有空在这儿跟我饶舌,不如去查查你妈怎么死的吧。” 郑越钦绕开眼前原地木化的人,嘴角带着笑阔步走远。九月的阳光还是那么刺眼,他抬手到额前投下阴影,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消散。 ☆、45-牙口 【45】 “夏律师,不晓得小林律师有没有男朋友?” 夏云锡一愣,把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摘下来,抬眼望向窗边座位上的林琴南。 电话换到右手,她眨眨眼睛道:“陆先生这是对她有意思?” 那边传来两声轻笑,答说:“可能唐突了,夏律师不方便透露也没有关系。” “私人问题,您还是问她本人吧。” 撂了电话,林琴南正抱着文件起身,过来敲了敲她办公室的门。 “请进。” 她推门进来,短发微卷,化了点淡妆,穿着黑色西装外套和白色小高领内衬,没有配饰,简单利落。 “夏律师,这是之前那个破产债权确认的材料目录,您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 “好,放着吧。” “嗯,那我先出去了。” “小林,小陆总可能对你有意,你跟郑现在什么情况?”夏云锡说着喝了口茶。 “我们分手了。”林琴南坦诚地说,背在身后的手无声无息地绞在了一起。 “那就没问题,不过你还是留点心,纨绔子弟游戏人生那一套,你懂的。” 林琴南心中有数,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她就收到了陆率的微信。 【林小姐,晚上几个朋友一起吃个便饭,你有空吗?】 【朋友聚会,我不方便参加吧?】 【其实一是有个朋友的妹妹快要高考填志愿,想借吃饭咨询你一些法学的问题。】 林琴南思考着拒绝的借口,还没回复,陆率又发来消息。 【二是听说林律师小时候也在本地生活,我朋友说眼熟你的名字,或许同窗过?】 林琴南手指悬在屏幕键盘前片刻,迟疑了一下,输入肯定回复。 六点,她和夏云锡一起收工下楼,一出院子就看到陆率的超跑停在路边。 夏云锡凑近些,低声对她说:“别喝酒,早点回家,有事联系我。” 林琴南点头道谢,目送夏云锡走去停车场,然后回头。 陆率摇下窗,从车里把副驾驶座车门打开,探头喊道:“林律师好啊,请上车。” 林琴南礼貌性地笑笑,钻进车里,华丽的酒红色内饰和浓郁的香水味让她一落座就感到不适。 大约是感觉到她的拘谨,陆率把窗户都打开,问:“不好意思,香水味是不是太浓了?” “啊,还行。” “你放心,就是个简单的饭局,大家聊聊天。” “陆先生,你说的觉得我名字熟的那位朋友,是在哪个学校读的书?” “实验小学,是你读的学校吧?” “对。” “他说估计你不认识他,你们不是一个班的,但他知道你,你做过升旗手。” 林琴南有些惊讶,缓缓点头。 “巧了么这不是,大家都同龄人,一会儿不用拘谨。”陆率笑着吸吸鼻子,像是伤风。 林琴南本以为会去某个餐厅,但车驶出下班高峰拥挤的车流之后,进入了一处别墅区。 陆率边倒车边解释道:“私房菜,这家很好吃,一天只做一桌。” 林琴南以前跟着郑越钦吃过几回独一桌,便没有再追问,只顺手给夏云锡发了个定位。 园林式建筑,院墙很高,进门的一排文竹旁边有几座假山石作隔断。 他走在前面不忘介绍:“这家的苏帮菜很正宗,这个季节有蚕豆和香椿,到秋天还有螃蟹。” 林琴南打量了一下陆率今天的装束,倒是比之前两次见面朴素了一点,穿着小标的黑色帽衫和牛仔裤,手上戴着木质手串,脖子上的大金链也换成了玉牌。 大直径圆桌摆在二楼的木格窗边,玻璃转盘边缘排列着摆盘精致的凉菜,红木餐边柜上的椭圆器皿醒着红酒。六、七个年龄相仿的年轻男性聚在沙发上,有人在抽烟,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打游戏,巨大显示器上播着武侠片,戏里的角色正刀剑相交,但没人抬头去看。 见陆率出现,几人热闹地打起招呼,纷纷从沙发移步餐桌。其中一个扎小辫、穿经典格纹衬衫的瓜子脸男性先向林琴南搭话:“林琴南吧?我跟你念的一个小学,我叫陈禹,你好。” 林琴南微笑:“你好。”她看着那个高瘦的白脸,却毫无印象。 “没事,不记得就算了。”陆率拉开椅子,向林琴南作出有请的手势。 “哎对,没事,”陈禹笑笑,走到楼梯口对着楼下喊,“上热菜吧。” 其中一个金发圆脸男问林琴南道:“林小姐喝酒么?红的还是白的?还是啤酒?” “我喝茶就可以了,谢谢。” 陈禹便推动转盘,把茶壶送到她面前。 “阿黄,林小姐是律师,你妹妹填志愿的事情可以问她。”陆率对金发圆脸说。 林琴南喝了口茶,继续保持微笑。 “哦,是的,我妹妹快高考了,她以前看了个片叫……对,《律政俏佳人》,就想当律师了。林律师觉得她报法学专业怎么样?” “额其实,我本科读的是新闻,所以不太了解法律专业的情况,我的证是工作之后才考的。” 陆率插话道:“嗯,我听夏律师说,林律师转行当律师之前,还在法院呆了几年,是吧?” 席上几位配合地发出赞扬之声,搞得林琴南很不自在,仿佛自己的履历是在虚张声势。 “对……但是……” “这在法院跟在律所有什么不一样?赚得多?”陈禹问道。 阿黄笑说:“你别问人小姑娘这么现实的问题行不行,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活在钱眼里呢?” 林琴南解围道:“啊没关系的,律师是赚得比书记员多一点,如果您妹妹不在意加班的话,还是很好的。” “看来林律师还挺满意现在的薪资状况?”陆率向林琴南举杯,她礼貌性地用茶杯碰了碰,但只喝了一小口。 “还可以。”林琴南看着陆率抬头喝完了杯中的红酒,然后放下杯子,擦了擦嘴,望着她。 其他人都突然安静下来,电视里传来不高不低的厮杀音效。 “那么你欠我的二百余万,准备什么时候还呢?” 郑越钦答辩状写到一半,太阳穴突然跳了一下,手里敲击键盘的动作停下,他抬眼看了看时间,都快过了饭点。视线飘到外面,百叶窗外那个熟悉的位置上堆满了卷宗,隔壁罗音正在偷瞄他,眼里透出迫切想下班的幽怨情绪。 郑越钦端着杯子起身去茶水间,顺便放走了罗音,周五下班后的办公室除了他空无一人。以前倒是也有一个爱加班的,不过她的位置现在已经变成了卷宗堆积处。 他一想到此就不爽地咬了咬牙,狠狠地按下了开水键,滚水来势汹汹,跳出马克杯溅到他手背上,他淡定地打开水龙头,用凉水冲了一会儿,然后擦干,带着咖啡回到桌前。 举杯喝一口,烫麻了舌头,郑越钦深深叹了口气,翻开林琴南的朋友圈。 垂杨柳,古城墙,一条青河,窗口的小绿植。呵,日子倒是过得滋润,就是这好好的景色被她拍得俗不可耐,他暗想。 这时屏幕上突然跳出夏云锡的来电,不到一秒,郑越钦就滑动了光标。 “哟,郑律师很闲啊?秒接?” 郑越钦轻咳两声道:“说吧,什么事?” “你跟小林彻底断了?” 听郑越钦不接话,夏云锡又说:“你要是还对她有心,就抓紧时间,免得她被人追走了。” 他突然清醒过来:“什么意思?她这么快就有新欢了?” 那边传来明快的笑声:“我们小林,一个长相姣好的优秀单身女性,怎么还没点恋爱自由了?” “是什么人?”语气里有些不痛快。 “一客户,今天下班开718来接的她。” 夏云锡刚敷上面膜,好一会儿没听到回应,还戳了戳屏幕确认听话没有结束。 “怎么?想对策呢?” “你知道他们去哪了么?” 夏云锡笑得面膜都飘移,其实她看到那个别墅区的定位就觉得有点不安,但又不便插手,此刻正好转发给藕断丝连的那另一节,两全其美。 林琴南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觉得昏昏沉沉,周围的寂静黑暗进一步加深了恐惧。第一反应是确认身上的衣服,所幸完好。 摸遍口袋也没找到手机,她循着一缕光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些,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吃饭的那个院落,此刻她身处的房间在一楼,落地窗外就是天井。 费力回忆起最后一帧清醒的画面和当时的对话,她骤然后脊发凉。 “林律师,你看过《红楼梦》么?别惊讶,我知道我看起来胸无点墨,但好歹也上过高中。”陆率转着手里的珠子,笑嘻嘻地盯着她,“王熙凤的判词是什么来着?” 那个自称陈禹的人接嘴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接得好。对,我就是想说这个。林律师,我承认我这人确实粗鄙,有时候得罪人都不自知。但我也不是傻子,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不懂去调监控吧?不过我真的不理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哪里令你不满意了?” 林琴南记得当时自己还在盘算是否应该把房子卖了还钱,或者分期偿付:“陆先生,既然您是为了这件事,那我可以承担部分责任。” 他笑得瘆人:“哼哼,林律师真爽快,不过有些损失,不是赔点钱就可以弥补的。” “您详细说说。” “如果我当时没闯那个祸,现在我应该已经继任了我爸的所有头衔地位,可惜呢,那个事情搞得我很没面子,所以他老人家又无限期推迟了我的接班,你觉得这事情麻烦不麻烦?” “您直说。今天您又是说有人填志愿,又是说老同学的,连我在哪个小学当过升旗手都知道,应该下了不少功夫,不会只是想跟我讨个说法吧?” “林律师果然聪明,不愧是专业人士,”说着转向黄毛,“阿黄,你说吧。” “是这样,我听说你们律所最近在处理一个破产清算的案子,蛮巧的,那正好是我家的一个公司。我听说,大部分账务文件都被你们接管了,是吧?” 林琴南面无表情地听着,突然觉得那头黄毛特别像扫帚。 “问题不大,就是希望你把那些文件销毁了,你意下如何?” 林琴南以冷静的口吻答:“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 她站起身,眼前突然天旋地转,昏睡前只听见陆率带着笑意说:“就在这里考虑吧。” 林琴南深呼吸两下,控制住慌张狂跳的心脏,觉得不必逞一时之勇,可姑且答应再另想办法,然后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房间门,客厅空无一人,再看看那充满生活气息的摆设——什么独一桌,分明就是其中某个人的私人地界。 接着她闻到了一种陌生又古怪的味道,比烟草要腥臭许多,像是烟熏的呕吐物一般,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这绝对是一种危险的气味。 她贴着墙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远远传来对话声。 “这批质量不错,你在哪找的?” “上次在酒吧新认识的一朋友,他玩了好多年,识货。” “你试试这个。” 然后是一阵鼻腔里的声音。 林琴南登时想起在车上陆率干吸鼻涕的动作,心中警铃大作。如果他们知道她获悉了这件事,她所面临的处境将会比眼下严重千百倍。 她看了一眼大门,明白自己只剩两个选择:一鼓作气跑出去,但可能面临门打不开或者半路被追上的风险;或回去继续装睡,等他们来找她谈判,然后假装这两分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佯装答应帮他们做坏事,风险在于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相信她的屈服。 然而现实没有给她急中生智的机会,身后突然传来抽水马桶下水的声音,她慌忙地想要往门口跑,近在咫尺的厕所门却迅速被打开,黄毛发现猎物出笼,猛地向她扑去。 林琴南像离弦的箭一般,跑出了人只有在绝境下才能爆发的反应力和速度,眼看就要抓住门把手,后领却一把被抓住,过于悬殊的反向力量将她狠狠砸到地上,后脑立时疼得她眼冒金星。 黄毛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然后大喊:“她醒了!”楼上传来骂骂咧咧的对话声,林琴南挣扎着睁开眼,被黄毛身上又苦又臭的气味熏得呼吸困难。 现在不跑,等所有人都下来,她就彻底走不了了。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比起性自主权受到侵害,还不如死了,只不过她决不能白白死于这群瘾-君子之手。 就算逃跑不成,她也至少要带一个走。 这样想着,她双手抓住黄毛另一只手,对着他的虎口狠狠地咬了下去,用了她力量的极限。 黄毛痛苦地呼喊着,揪着她发根的手狠狠用力,地上的女人却像疯狗一样,死死咬住他的手,任他踢打毫不松开。 林琴南脱离他的压制时,嘴里血肉模糊。她爬起来,把那一小块东西吐在那举着手在地上抽搐的人渣身上,一边忍着头上的痛快速地开门冲出去,一边使劲吐出嘴里的血。 楼梯上那几个吸得神志不清的人没有想到她能摆脱一个青壮年男性,晚一步才冲下楼梯,门厅早已猩红遍地。阿黄把着他鲜血淋漓的右手鬼哭狼嚎,缺口上红色液体还在喷涌。 郑越钦坐在车里,看着外面月白风清,树影斑驳,古雅建筑林立,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可笑。牺牲周末,放弃加班,开这么久车跑到这里,鬼鬼祟祟做个偷窥者,真是令人不齿。 在这里犹豫什么呢?难不成他还要进去破坏人家甜蜜的约会?时钟已经转到十点,这么晚还不出来,刚约上会就要留宿? 他思索着,片刻后启动导航,发动汽车,放下手刹,转动方向盘。 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冲出了不远处的黑色院门,一刻不停地往路上跑。惨白的路灯光下,郑越钦骤然看见她从鼻子到胸口醒目的血迹。 脚下是冰冷的沥青,脚底踩着的碎石随着每一步的落下嵌得更深,林琴南没有方向,但她知道身后的恶狼紧追不舍,她只有不顾一切地狂奔脱险。下一秒,刺眼的白光晃得她短暂丧失了视力。 “上车!” 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她听见郑越钦的声音和他的柴油车低沉的引擎轰鸣声。 “快点!” 林琴南照着声音的指示拉开了眼前的车门,跳上去,回头看见那几个恶人正举着棒球棍冲过来,已经追到窗外。 随着玻璃的闷响和轮毂疾转的摩擦声,险恶的困境一点点远离。 林琴南看着那裂开几条线的车窗,恍恍惚惚地回过头,郑越钦沉着地控制着方向盘,边看路又微微侧过头,皱着眉想确认她的伤情。 ☆、46-同类 【46】 林琴南愣愣地看着沉默驾驶的人,惊魂甫定一时不知该从何开口,只颤抖着声音说:“能借一下你手机报警吗?” 他使劲踩着油门,在前方路口变成红灯之前冲了过去:“先送你去医院。”林琴南看了一眼屏幕,目的地是最近的医院。 “先报警,我怕等会儿他们就把东西收拾掉了。” “什么东西?”郑越钦皱眉,在她出口之前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药。” 他惊讶了一瞬,便把手机从座上抽出来,递过去,林琴南没接。 “我手上有血,你打吧。”她攥着手,四肢收紧,像是怕身上的粘稠液体沾到四周。 郑越钦拨通电话开了扬声器,听着林琴南凑近手机详详细细通报了一遍案情,脑中构建出见到她之前所经历的惊悚场面,心里便冒起无名之火,但看着她从下巴到前胸蔓延开来的火山型血迹还是忍住没有发作。 挂完接警电话,林琴南从车门侧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脸上的血,嘴里血腥味浓重,一想起自己刚才发狠咬下的东西,胃里顿时一阵翻涌。 “那混蛋怎么就盯上你了?觉得你好看?还是觉得你有用?” “去年,他打碎了莫虞飞那个雕塑……是因为我绊了他一跤。”她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郑越钦露出对此匪夷所思的神情:“你为什么要绊呢?展馆里到处都是监控,你以为他查不到?他忍气吞声这么久才找上你倒是沉稳。” “郑越钦,停车。” “怎么了?你现在别闹脾气。” “停车,我想吐!” 急刹在路边,林琴南着急地推开车门冲进树丛里,将胃里的酸水和恶心的血吐了个干净。再抬头时眼里生理性地噙着泪水,浑身都失了力气,手抵着一旁的树干勉强站住。 郑越钦跟着下了车,本想拍拍她弓着的后背,手在空中迟疑了一下还是收了回去,把从后备箱拿的矿泉水和纸巾传到她面前。他意识到那些血不是她的,便问:“你杀人了?” 喉咙的剧烈运动使她发不出声音,只半合着眼睛,摇了摇头,费力地大口呼吸着。 “快到医院了,你走得动吗?” 夜风刮过,那单薄的身影像枯枝一样斜倚在树上,除了摇头没别的反应,看得他难受。 郑越钦脱下外套想盖在她身上,她却抗拒地躲开,哑着嗓子说:“别,有血。” 他白了此人一眼,往前走一步,生生用衣服罩住她身体:“玻璃都裂了,门把手上也都有了,还计较这些?” “对不起。”她把脸埋在胳膊里,没有力气多说多问。其实她还想问郑越钦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但她晓得那样聊下去,或许会引出他的心思,她也可能卸甲臣服,而她不想再反反复复,所以决定闭口不提。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她余光还无意瞥到他脱了外套之后合身的白衬衫和西装裤,暗自感叹了一下他优越的比例,这说明她死里逃生之后产生的不适已经有所好转。 “我没受伤,不用去医院了,送我回家吧。” 郑越钦有些怀疑地盯着她,这个人一向喜欢逞能,心里不知道憋了多少事。 “你吐得这么厉害,还是检查一下吧,说不定……” 林琴南回忆起刚才被砸到地上时后脑的撞击,感受了一下又觉得吐完已经舒畅许多,便摇头:“真没事,我就想回家洗澡休息。不然等会儿需要做笔录什么的,我还得鲜血淋漓地去。” 郑越钦眨眨眼,往她脚边扔了一双拖鞋,示意她穿鞋上车。 “你家住哪?” “嗯……你继续往前开,在干将路上。” 他开动汽车,心中不悦,说得不清不楚的,还怕他以后找上她家门? 跟着她的指挥开到主干道上的一处,右边是没法拐弯的支路。 “我自己走进去就行了,很近,里面没法开车。”她用水冲干净了的手把外套取下,留在座位上,又把拖鞋摆在一边,安安静静下了车。林琴南知道他的怒气值正在上升,所以从头到尾没敢直视他的眼睛。 关上门之前还若无其事地说:“谢谢,换玻璃的钱我会转给你,路上小心,再见。” 在她流畅跑路的整个过程里,郑越钦都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像是动物纪录片的摄影师,又像是战地上屏息蛰伏的狙击手。他看着那魔女嘉莉一样离奇的人影走进夜色中,顿感虚无。 洗漱之前,林琴南翻出雷悦来温居时送的摄像头,装到门口,连上手机,又反复确认了门窗锁,拉上所有窗帘,才走进浴室。 第二天一早,她用备用手机同步了信息,给周蔚打了个电话。 “周警官,我是郑越钦的朋友,我叫林琴南,你还记得吗?” 那边有些喧闹,对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当然,林律师,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问一下实操中,吸-毒和容留他人吸-毒一般在侦查阶段都怎么处理?” “这……你是有认识的人嗑-药了?”周蔚似乎走到了安静的地方,压低声音。 “对,我昨天晚上举报了。” “那要看情节轻重和毒-品种类了,”他思考了一下,“你是不是担心被报复?” “嗯,有一些。” “越钦知道吗?” “知道的。” “如果确实觉得不安全,可以向警方备案。” “好的,”她顿了顿,“对了,之前他说于邝被捕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哦,你放心,他已经进了看守所,证据很充分,之后判刑基本上没大问题。” 林琴南又语气平静地问:“证据是那些转账记录和录音吗?” 周蔚有些惊讶:“他都告诉你了?是,他提交的那些录音是关键证据。”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挂了电话,林琴南翻开电脑,点击藏在很多嵌套文件夹里的未命名,里面是她这段时间搜集到的和章山月相关的证据。 她知道章山月利用自己的职权帮陈氏企业做了很多事情,也利用陈氏的权势、金钱连升多级。而在陈氏内部,郑越钦母亲和陈怀沙父亲又有力量的制衡,可以延伸到郑越钦和陈怀沙的对抗上。虽然章山月和郑越钦是多年的朋友,但他毕竟是陈怀沙的未婚夫,一路也是靠着陈父飞黄腾达,那就姑且可以算作陈怀沙那一方的。也就是说,章山月是郑越钦的敌对势力,而且按照周蔚的意思,郑越钦的确参与了举报。 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后,林琴南心渐渐凉下来。 郑越钦一定知道,如果举报陈氏企业和章山月的勾结,陈氏被拉垮,唇亡齿寒对他没有好处。而于邝是个外人,如果他利用于邝钓鱼,那就既可以拉下陈父的臂膀章山月,又可以保全陈氏的总体利益。 可怕的是,于邝是他的高中同学,现在却恨其入骨;章山月又是他多年的朋友,最后却被他举报……为了他们家族内部的勾心斗角,他这么干脆地就斩断了两人的去路,一点情面不留。 林琴南不断回忆着她和郑越钦最初相遇的画面,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隐约的畏惧,那时候她不知道这种情绪的由来是什么,但现在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她从很久以前就直觉他的残酷。 雷悦那天有意无意说的话又钻进她脑中:“如果跟一个阴谋家同床共枕,而你们又不是一类人,那是有点恐怖。” 她喝着茶细细思索,她在章山月订婚之夜登堂入室、潜伏在郑越钦身边满足对真相的执念、不假思索让当时还算无辜的陆率背锅赔了钱、在咬下陌生男人手心一块肉之后没有丝毫惊惶。她被抛弃、被伤害,渐渐失去情绪的敏感度,利用着别人的恶意,也承受着因果的毒打。 她和郑越钦是一类人吗?还是说,人性中的阴暗面大抵都相同? 林琴南从警局做完笔录出来时,夏云锡正端着两个杯子靠在车边,一看见她走出来就喊她。 那脸色苍白的缉毒志愿者脚步虚浮,走到夏云锡面前时的微笑,惨淡得瘆人。 “来,喝点红枣茶,补补气血。” 林琴南接过茶杯,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夏律师,麻烦您周末还来跑一趟。” “没事,这个人情不用由你还。”她的红唇两边向上扬起,意有所指,“我只是帮忙跑腿而已,顺便关爱下属。走吧,送幸存者回家。” 坐上车,林琴南突然问了句:“夏律师,你知道章山月和郑越钦有什么恩怨吗?”其实没指望得到什么有效信息。 夏云锡目光一沉,歪头打量着林琴南问话的神情。 “你认识章山月?你们是什么关系?” “以前是朋友。” “看陈怀沙对你的态度,你们应该不只是朋友吧?” 林琴南冲她笑笑,不接嘴。 “你们分手是因为章山月?他觉得你们余情未了所以不高兴?还是……你真的余情未了?” 车里播着电台无名的曲子,阳光透过天窗洒进车内,暖阳引得人睡意昏沉。 “小林,那你这样不厚道啊。郑越钦昨晚上加班加到一半大老远开车过来,晚上也没回去住的酒店,一大早去4S店修车,不放心回家,又觉得你不愿见他,特意拜托我来接你,连这茶都是他买的,我以前可没见过他这样。” 林琴南喝茶的动作停在了原处,探头探脑地在窗外搜寻郑越钦那辆银色揽胜的踪迹。 “别看了,他确认完那几个嗑-药的人被抓就去取车了。” 林琴南讪讪点头,盯着杯盖上溢出的一小滩茶水反射的光。 夏云锡打开车窗,又开口道:“更何况,要说恩怨,也是那位故人不义在先的。” 作者有话要说:有因必有果。 ☆、47-得手 【47】 2014年1月,小寒。 四点十五,墨蓝色天空悬着隔夜的月亮,高楼顶端弥漫着灰雾,红绿灯充当着艺术品,路上阒无人迹。郑越钦坐在车里,借着照明边翻阅资料边吃麦当劳,时不时抬眼望向不远处小区的伸缩门。有个头戴雷锋帽、身穿军大衣,年龄不明的保安抱着双层茶杯坐在传达室门口的藤椅里,把手上拴着狗绳,黑白相间的犬只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 四点三刻,折叠门轰鸣着拉开一人宽度,周乔司穿着白色羽绒服、灰色雪地靴,栗色卷发收在灰色围脖里,手里提着郑越钦圣诞节送她的棕色皮包和保温杯,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你晚了半个钟头,我们可能会堵在公路上。”郑越钦把资料堆到后座,顺手把另一份麦当劳放到她腿上。 周乔司看着脸色不太好,只闷闷不乐地说了句:“堵就堵呗,又不着急。” 郑越钦抬手关了灯,发动汽车,那棕色纸袋被她放到脚边,她合着衣服面朝窗外靠下座椅。 “不吃点东西?” “太油了,我不想吃。” 一百二十公里时速,郑越钦按照限速提醒一路疾驰,考虑到周乔司一上车就开始补觉,他尽管有些困倦也没有开音乐。一点点变亮的冬日黎明,他独自清醒,在沉默中穿越了几个城市。 过最后一个收费站的时候,快要十点,他接到章山月的电话。 “越钦,你今天加班吗?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今天去X市取证,估计要晚上才能到上海,就是上次说的那个裁员的工厂。” “……你不是下周一才去么?怎么突然改到今天?” 郑越钦看了一眼旁边沉睡的女孩,低声说:“想起来那天乔司过生日,我准备请假。”其实还因为今天是周日,他知道工厂停工,只有行政人员在办公室,没有工人在场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边沉默了一下,远远传来年轻女孩阳光饱满的声音:“山月,水果切好了,不要忘记带。” “好,”章山月答完那边,又回到当前对话,“那你注意安全。” 郑越钦打趣道:“你那个小姑娘够贤惠的。” 章山月笑笑,道别,通话结束。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他拿到材料上车时周乔司正好醒来,看起来有精神了许多。 山上温度低,背阴面的山路在前夜结的冰霜依然厚重,他谨慎地低速下山,余光观察周乔司的表情,盘算是否应该让周乔司打开副驾驶座的抽屉,里面是他用年终奖买的求婚戒指。 “今天天气好好,下午能不能顺路去一趟S州?我想吃上次那家日本料理。”她睡得有些热了,此刻脱了围脖,脸色微红。 “可以。”他觉得她心情还不错,窗外风景也美丽,不错的时机,于是开口,“你把抽屉打开。” 周乔司不明所以,有些疑惑地掰开把手,看到一个红色丝绒立方体,心中立刻有了预感。 “你这是要求婚啦?”她笑嘻嘻地打开盖子,一颗不小的钻石引入眼帘。 郑越钦挑挑眉,像舒了口气般轻笑,“你答应么?” 然后她白皙纤长的手指上套着那个戒指,伸到他面前晃了晃,自顾自地算着:“我们认识八年了,是差不多了!算你上道,这戒指不便宜吧?” “还行。”他目视前方,牢牢把控着方向盘。 周乔司伸手摸了摸他后脑有些长长了的头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我们结婚之后,你得少加点班,多陪陪我。其实我……” 话音未落,郑越钦猛地往左打了一把方向——一辆来势汹汹的蓝色卡车正迎面全速驶来。 有那么一秒,他怀疑是对方司机疲劳驾驶,然而当他惊险避开第一次撞击,伸手护住向前倾倒的周乔司时,蓝色卡车迅速扭转方向,再次向他们冲了过来,从郑越钦这一面狠狠地拦腰撞了上来。 剧烈震颤下,车身在霜冻的地面不受控制地打转。郑越钦在车轮的尖锐摩擦声和周乔司刺耳的尖叫声中,看见她敏捷地松开安全带,推开他挡在她身前的手,头也不回地开门跳了出去。而他被挤压在向内深深凹陷的车门钢板里,沐浴着劈头盖脸的碎玻璃雨,随着汽车一起翻下了山崖。 之后的十几个小时,他倒挂在车座上,安全气囊像气球一样飘在眼前,汽油味扑鼻,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刀锋一样的山风瑟瑟刮过他的脸,风干了他头上的血,呼啸拉扯着他的意识。 之后很多年,这是他唯一的噩梦。 夏云锡去探望郑越钦时,他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因为头上缝针而剃光了头发,面色灰白,手脚都打着石膏,层层叠叠裹得像个木乃伊。 她看了看床边堆得高高的水果、营养品和鲜花,啧啧称奇:“郑律人缘真不错,这么多慰问品呢?” 法老脸上挂着微妙的笑:“大概是有人心虚吧。” 夏云锡立刻觉得他话中有话,她听他讲过他们的豪门恩怨:“这该不会是有人刻意为之吧?” 他也不藏着掖着,像是在讲述什么电影剧情一样平淡:“我请一位警官朋友找到了车上那几个淳朴乡民,威逼利诱一下就招了,说是临时接的活。” “你们家那位亲人也太狠了吧?撞成这样......是陈?” “你说巧不巧,我上山之前刚跟章通了个电话。这是我临时改的日子,除了我和跳车那位,就他知道。” 指针拨回今时今日,郑越钦在收车处检查了一下新换的玻璃,签下验收单。刚上车,又注意到昨夜敢死队员留下的干涸血迹,便摇下车窗,问穿蓝色连体工装的师傅道:“能洗车吗?” “可以的,先到后面过一下隧道,然后出来再人工。” “好,谢谢。”说着调转车头,跟着隧道洗车的箭头指示往后开,前面有几辆车在排队,他打开音响,刷了会儿手机。 玻璃突然被敲响,他隔着墨镜望向声音的来源,愣了愣,左手按下解锁键。 来人穿着脏橘色衬衫和白色牛仔裤,上车的动作很急,还对他挤了一个尴尬的咧嘴笑,有点像万圣节的南瓜灯。 “你车玻璃……修好了?”林琴南指指手边的玻璃。 郑越钦手撑着头,情绪隐藏在镜片后面,像是在预判她的目的。 “对,有事?” 晴天灼热的紫外线透过天窗纱网刺进车里,车厢里空气热乎乎的,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痒。 林琴南尴尬地搓搓手,无谓地把已经很整齐的头发夹到耳后。郑越钦不着痕迹地眯眼,他知道她每次小动作一多,就是有话想说又知道自己不占理。 “我有事想问你,你不想说也可以。”她瞥了一眼他挽起的衬衫袖口处那半截手臂和金属手表。 “那就不说了。”他不动声色。 “那你就当听个乐,”林琴南看着前面一辆辆往前挪的车队,“你之前轻描淡写的那个车祸,是不是其实很严重?” 郑越钦耸耸肩,没有否认,踩下油门往前补了一个位置。 “真的是因为章山月或多或少参与?” “或许吧。怎么,你要审判他?”语调上扬,像是对答案没有丝毫期待。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郑越钦抬手调了调反光镜,随口说:“你们的回忆属于你,我跟他的恩怨与你无关,你不用取舍。” 汽车被托上传送带,即刻陷入清凉的黑暗,水柱撞击着车身,冲刷着污秽,车内轰隆作响,像拍打鼓面发出的共鸣,覆盖了世上一切杂音。 二人都不再说话,因为说了也听不真切,而且好像也没有什么要说。 林琴南微微侧过头,他手指骨节很长,抓着方向盘的时候手背上会现出骨骼的轮廓,恰到好处的肌肉从手表边缘一路向手臂延伸,好像随时能揪住恶人的衣领,或者换掉失灵的灯泡。她突然发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闲自在地坐在他好闻的气味中,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不害怕。 白色泡沫密集地落在车窗上,一时间车内的世界变得更加封闭,以及私密。 郑越钦在混乱的清洗声中轻咳两下,伸手把已然被屏蔽成雪花的广播关掉,猝不及防地,空荡的手掌被另一只微汗却冰凉的手轻柔握住。 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得手了。 字面意思。 ☆、48-好雨 【48】 窗外机械轰鸣,车内静若台风中心。 郑越钦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尴尬交叠又悬空的手,又移动眼球看了一眼林琴南。她的惊讶写在脸上,面红耳赤得仿佛捉住他手的动作纯粹是她的骨骼、神经、肌肉行为,与她的大脑心智都无关。这个画面太滑稽,他忍着笑。 白日涌入隧道,南瓜的藤蔓惊弓之鸟般缩了回去,短暂与世隔绝的岛礁退潮后又与陆地重逢。 郑越钦在她看不见的那一面嘴角上扬,若无其事地扶了扶太阳镜,转动方向盘。 洗完车,郑越钦也不找话题,像是认识路一样干脆地往某个方向开。林琴南琢磨了半天他毫无波澜的反应,只能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晚上。” “那现在去哪?”林琴南看着前方的路标,摸不透目的地。 “送你回家。” 听见回答,她蹙眉答了声好,接着在脑内复盘是哪个环节做得不对。 一路绿灯,汽车畅行无阻,没多久就停在了前一天林琴南下车的路口。 她还在踌躇着要不要下车时,郑越钦淡淡地说:“怎么,需要送你进去?你们小区不是不能开车么?” 原来在这等着呢,林琴南对其刻意的语气甚感不满,绞尽脑汁想回嘴。 那厮又补:“后面有车,抓紧时间。” “这就走。”她愤愤地跳下车,大步流星地走到人行道,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揽胜没有一点踟蹰,像处于田径比赛最后百米冲刺阶段一样,风驰电掣地离开了。 她没有太多惊讶,在路边树荫里的长椅上坐下,沉着得像是要在此安营扎寨——她下车的时候没拿包,里面有她的备用手机。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座位上的遗失物,并意识到她的通讯工具也在其中,然后回来寻找失主。麻烦的是,此路不能随意调头,他需要到几公里外的十字路口,从另一个方向开回来,继而再开到十几公里调头,重新进入这条单行道。 林琴南之所以知道这个流程,是因为第一次来找路时出租车司机开过了头,再加上主干道堵车,足足多花了四十分钟,那种煎熬她深有体会。一想到此,她觉得自己现在的阴招真是花样频出,大概是耳濡目染的缘故。 其实她本可以回家一趟,算好时间再出来,但她实在不想错过郑越钦开到路对面发现不能立刻掉头,然后隔着河对她无言狂怒的样子,或者他没搞清楚规则一路开回来,即时收到违章短信之后的黑脸。 春风拂面,古树苍翠,人来人往,怡然自得,略有些兴奋。 最后她恹恹欲睡地等了两个小时,阴谋家依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飒飒的雨声。林琴南窝着火站起来,用手掌勉强盖住头往巷子里跑。冲过路边馄饨店时,她直觉地停下了脚步,倒退回去确认窗边的熟悉身影。脑中盘踞着疑问,她和那位食客隔窗相望。 郑越钦放下筷子,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嘴,在她阴郁的目光中晃到屋檐遮蔽处,居高临下地问:“赏雨呢?这巷子古色古香的,林律师倒是有访雨问竹的高雅情调。” “没想到郑律师也这么有探寻美食的兴致,竟能找到如此隐蔽的一家门面。”不甘示弱。 “过奖了。”两根手指提着挎包手带,亮到她眼前。 天色骤然变黑,日光消散,雨水冲刷石砖,檐外电动车、行人急匆匆地穿行躲雨,一时喧嚣。林琴南一把抓过包,举到头顶,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 快到小区楼下时正好有邻居刚进去,她加快脚步去拦即将合上的大门,却有人抢先一步。 她灵活地穿进一人宽的门缝,回身挡住那个想跟着进来的区外来客。 “您不是这的住户吧?外来人员需要登记。”她理直气壮地在与其相隔一臂处抬头对峙。 郑越钦眯眼看她,碎发在额前滴着水,西装外套抓在手里,肩膀淋湿了,白衬衫隐隐约约裹着他肩膀和上臂的肌肉,雪松味过了水汽,湿漉漉地钻进她鼻子里。 他挑眉,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发-票,像出示令牌一样推到她面前,道:“我来讨债。” 楼上走下来一位老人家,脖子里挂着公交卡似乎要外出,听到这句话,颇有些微词:“小姑娘,外面钱不好乱借的,利滚利很吓人的,”又警告债主,“小伙子,现在打-黑,你不要在这里闹事情,我可以报警的。” 郑越钦拉开门,侧身给他让开路:“爷爷放心,我是银行的,正常催款。” 老人家听了更加严肃,止步对林琴南小声说:“小姑娘,那你有钱赶紧还掉吧,征信不好要被投到路口大屏幕上的,搞不好还要坐牢,面子往哪里放?是不是?” 林琴南笑笑,答:“马上还,爷爷路上小心。” 门内恢复安静,午后的楼道里菜香四溢,林琴南眉头一皱,胃发出反抗饥饿命运的轰鸣。 郑越钦歪头,似笑非笑地说:“在外面玩什么呢这么有趣,吃饭都顾不上?” 她深呼一口气,步伐沉重地走上楼梯。 郑越钦看她挡着手按下密码,无语地笑笑,插着口袋找茬:“你手机、门锁、银行卡都用一个密码,危不危险?” 林琴南拉开门,用脚脱了鞋,随口反问道:“你保险箱用八个八当密码就不危险了?” 见她回身又要关门,他眼疾手快地扳住门板,轻声说:“喝口水总可以吧?”他沉下目光,抿起嘴唇,门内的人也有些自悔失言。 她松开手,从鞋柜里拿出拖鞋放在地上,默认他进去。 趁着林琴南去厨房烧水,郑越钦打量了一遍屋内的布局陈设。屋顶悬着棕色吊扇,白墙上干干净净没有挂画,家具是成套的橡木,其间摆着几棵他不认识的绿植,客厅地上有一张巨大的藤制地毯。东西少,留白多,气味清凉,和他冷暗的家特别不一样。 “喝吧。”他闻声转头,林琴南把玻璃杯戳在桌面上,背靠着厨房长条的横窗,落了雨的头发黑亮亮的。 郑越钦拿起来,喉结上下滚动,一口气喝完,捏着空杯子走到她跟前,隔着她放进水池。 林琴南望了眼他湿润的嘴,又立刻侧头挪开视线,只听他低低哑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晚上有个饭局,过会儿就走了。” 潮湿的风传堂而入,春雷滚过混沌的天空,闪电将天地置于明暗边际。 “客厅的窗没关,等一下。”她语气柔和下来,拂过他手臂,穿到房子另一边关窗。 再回头,米白色窗帘划过轮轨,在她身后并上,严严实实地挡住对面的楼房。 熟悉的味道迅速靠近,鼻尖掠过她脸颊,酥酥麻麻的。近在咫尺的距离,他轻声问了句:“和解吗?” 林琴南垂下眼,点点头,郑越钦便低头吻她。 熟悉的、陌生的一齐逃出樊笼,感官被磨砺至细微,雨淋半干的衣服紧贴着体温相近。 温热又粗糙的手在她发丝间摩挲,她脑里铮铮地敲着铃,晕眩中攀上他的后颈。下一刻,腰上被环抱着带起,急急匆匆地落到地毯上。 后腰的衬衫在褶皱中被拖出,她睁眼看见他白衬衣领口由耳根延伸向下的赤红,锁骨上若隐若现的潮湿,不知是汗是雨。 尘嚣渐远,一丝苍白的日光透过云层的幕幛,裹挟着密雨倾泻而下,屋内是明亮的灰褐色。 密织的藤磨得背上生疼,鼻尖隐隐嗅到地毯木质的清香,她拂过郑越钦波纹一样的腰腹和隆起的肩胛,心中潜流暗涌,像是被巨浪裹挟着涌向港口的船。 溪云挟雨至,疏忽迷春空。 罗音觉得自己就像个战地记者,在前线播报着老板的感情状况。放完年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郑越钦都像个活阎罗,自己成日板着脸疯狂加班就罢了,连带她一人做两人的活,他又丝毫没有再招人的意向。 但仅仅过了一个周末,时间割裂开来,此刻轻松转笔、眉头舒展的郑越钦,显然已经不是前一个他了。 “郑律师,王阅杭的医疗纠纷案一审结果出来了,败诉。”她把判决书摆到郑越钦桌上。 郑越钦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她本人怎么说?” “我还没告诉她,想问问您的意见。” 他拿起判决书,翻了翻最后几页判决结果。 “上诉吧,如果她同意的话。” “她好像跟林律师比较熟,要不要让林律师先告诉她?” 郑越钦眉毛微微上挑,语气仍平淡:“行,我会跟她说的。”然后示意罗音出去。 林琴南下班回到家,从冰箱里拿出做水煮鱼的材料,刚起油锅,就接到郑越钦的电话。 她打开免提,撒下香料,“喂?吃饭了吗?” 郑越钦犹豫了一下,问她:“你记得王阅杭吗?” “记得啊,昨天晚上她还给我发微信了。哦对,今天是不是出判决?” “嗯。”那边语气渐弱。 “没事吧,再上诉看看呢?” “没用了。” “这么没把握?我觉得还能试试啊。” “不是,她刚才跳楼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溪云挟雨至,倏忽弥春空。”——《戴文进溪山春雨图》【明】陈凤 ☆、49-背面 【49】 王阅杭讨厌炎热,她腋下常常流汗,伴随着刺鼻的气味。初三的一节体育课,一个戴白框眼镜的自然卷男生循着气味找过来,看见她浅灰色短袖上蔓延的濡湿,皱眉掩鼻,语气里带着憎恶:“好难闻。”那样的语气、神情、躲避的动作,在她麻麻木木的时间线上留下一道印辙,从那一天开始,成为她世界里一种冗长、怪诞、刺目、带着咸味的阴霾。 同时,她也很反感枯败和黑暗。残秋落叶的黄褐色、夜晚阴郁的居室总让她想起令人战栗的死亡,就像风干成蜡像的尸体,或是灵堂的一方遗像。所以她家里一直亮着灯,她隐隐畏葸夜阑人静时,周遭黑洞一样的空间会吸走她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光。 在这样的前提下,她初中一毕业就被父母送到了国外一所热带的学校,那里有高大的棕榈树、蒸腾的灼热气味、惨白的艳阳、漫长的日照、过分缤纷的人造花,她在一个有三个小孩的寄宿家庭里,忍受着汗液、酷暑、失眠的折磨。 寄宿家庭的女主人观察了她一年,对她的评价是:“她没有朋友。”的确,她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注意到人们不愿意待在她身边,她本以为这是正常的社交距离,后来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气味难闻。为此她想过很多办法,比如吃香体丸、时刻喷涂止汗剂、大量使用香水,甚至干脆不社交。很多年之后她才找到的途径是,夏天闭守空调间,或是追着冬天走,她还需要避开暖气,所以她回国后没有回北方的家,而是去了冬季湿冷的南方。 2017年秋天,她入职新公司,办公桌斜对面有一个穿黑绿格子衫、戴黑框眼镜的方下巴男孩,他眼睛很大,微微下垂,若近距离对视,会被他眼里某种无辜又和善的因素激发保护欲。她影印文件的时候,机器卡住了纸张,后面有同事在等,窘迫中她还在暗自警告自己不要着急、不要出汗,接着那个男孩放下手里的装订活走过来解围,打开纸箱的时候碰到她的手指,像清风略过河边的树。 后来他们私下里恋爱,在办公桌边借着讨论技术问题的理由偷偷牵手,在茶水间观测着风吹草动小心翼翼地接吻。 随着交往的深入,她在这个男孩身上发现了无数的优点,并像照镜子一样看见自己身上越来越多的缺陷,逐渐无法矫饰对自己的厌恶。同事聚会上拍的集体照发在群里,她一边窥视群内的讨论,一边注意到自己死板又尴尬的表情,这和男友阳光灿烂的笑差得太远,几乎不像同一个世界的存在。 工作的重压、男友的关心落下来,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中缺少了某种类似营养元素的东西,这体现在她独处时突然爆发的恸哭、对时间空间认知的混乱,还有自残的倾向上。写字楼的天台上有一片简陋的空中花园,铺了草皮和假花,时不时会有白领上去抽烟聊天。午后、庭院和高空的风给她带来短暂的喘息机会,她总是靠着墙根坐在角落,凭借着极低的存在感,她在那里听过很多上班族的烟中对话。 比如一家所谓财富公司的员工探讨他们工作的传-销本质,比如建筑事务所的制图师吐槽他们外国老板的资本家恶习,比如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嘲讽素质低又不讲理的当事人……偶尔也有一些办公室秘密恋情的直播。 “你怎么来了?局里不忙啊?”尖细的女音。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吗?”虽是质问,语气却柔和。 女人轻笑:“你觉得事情办不成就直接跟我爸说啊,还找我传话,不嫌麻烦?” 王阅杭微微从墙角探出头,看了看那二人的相貌。女人纤细高挑,下巴微抬,穿着华丽;男人模样清秀,略微有些瘦削,西装革履,梳着油头,明明打扮得光鲜又比女方高半头,却没来由地显得弱势。 他低声说:“那个项目投标的人很多,上面还有很多层挡着,我不方便干预。” “怎么,走投无路了?那就回家啊,整天见不到人,难不成又跑到重庆去了?”女人伸手理了理男人的西装领口,尖尖的长指甲落到他胸前,意有所指的样子。 男人撇开头,没回话,女人又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贼心没贼胆,老老远偷偷看着,又不上去跟那贱女人说话,装什么痴情呐?” 他有些心虚与恼怒:“你又找人跟踪我?” 她一把揪住其领带,凑近些,像调情,又像是警告:“我忍着你是因为我爱你,我也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但是,你别得寸进尺,不然重庆那个……我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在无声地与其对峙。 女人亲了亲他的脸颊,柔声说:“我会告诉我爸的,你不用管了。还有,郑那边你防着点,别什么话都说,他最会算计。” “有你会算计么?你连人命都不顾。你要是忌惮他,就应该知道找人动手这事儿,总有一天会被他查出来。” “怎么?他知道了?” “他没提过这事,只说是刁民报复,应该没想到。” “反正都过了这么久了,他再想查也找不到人了。” 王阅杭意识到自己好像听了些不该听见的东西,于是赶紧往里缩点,二人离开后又过了二十分钟,她才敢离开天台。 后来她崩溃的频率越来越高,开始接受心理咨询,依靠抗抑郁的药物,她似乎又找回了一些安宁。医生总是开导她,这只是一种可以缓解的疾病,是现代人当中很普遍的存在。她应该直视内心的不安,多晒太阳,多想些积极的东西,在有需要的时候及时和亲友沟通,不要随便停止服用药物。她觉得有些用,至少夜里的睡眠变得好了很多,也不再那么经常想死了。 有一次她去看心理医生,坐在门口排队,百无聊赖地跟旁边产后抑郁的女人聊着天气。前一位病人是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他戴着鸭舌帽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低头走过她身边,她觉得有些面善。在取药处排队的时候,王阅杭又看见那个人坐在长椅上等叫号,终于清楚看见其侧脸,分明在哪里见过。 一直等到那人装了药离开,她才想起来这就是她那天听墙角的男人。对于这样意气风发的人也需要接受心理治疗的事实,她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太多兴趣深入了解别人的生活疾苦,毕竟她自身难保。个体无声的痛苦嘶吼,于他人而言不过是小事一件,对人告解得到的或许是避之不及的漠然,或许是佯装关心的礼貌,抑或是亲人无能为力的自责,其实都没有必要。 这样耗了一年多,她像是对药物产生了免疫,又开始像溺水者一样迫切地寻找一些东西改变自卑的现状。最后她瞒着家人和男友进了手术室,找尽了借口熬过漫长的恢复期,却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再恢复,她所期望的光明没有到来,眼皮却成了干裂的陶土,她用巨大的黑色镜片掩翼她的伤疤,却同时把自己困在了枯索的黑暗里。 电话那头郑越钦反反复复叫着林琴南的名字,她已经懵了,任由锅里的滚油迸溅到手背上,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他焦急的声音回荡着:“怎么了?你在做什么?南南?什么声音?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没事,我在做饭,等会儿再回你电话。”灼痛的手迅速按下挂断键。 林琴南关了火,指尖轻颤,打开聊天页面翻看前一天夜里和王阅杭的聊天记录。 【林律师,明天就出判决结果了,你觉得能胜诉吗?】 【挺有希望的,放心,即便败诉也能上诉。】 【好,谢谢。我的修复手术提上日程了。】 【恭喜,祝一切顺利。】 【嗯,不想再活在黑暗里了。】 当时林琴南以为这个黑暗是指她隔着黑色镜片生活的意思,再回头看,却不只是。 一时没了胃口,她坐在餐桌边,打开社交网站。热乎乎的通报已经冲上热搜,地点就是律所所在的那栋写字楼。经查,该女子生前一直在服用抗抑郁药物,在整容手术失败后开始停药,并不断出现精神异常情形……再往下滑,有人说自己就在这栋楼工作,以后再也不敢加班。下面又有人回复提到老港片《office有鬼》,有人表示赞同,有人觉得恐怖,有人发着蜡烛。也有人觉得晦气,抱怨其不该影响公共秩序,引得人心惶惶,立刻有人反驳,多方便就个体死亡与公共利益的矛盾展开线上辩论。 其实林琴南除了一时的震惊,并没有特别的感觉,这样的事她见过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众生皆苦,有人留下,有人跑路。 ☆、50-窃听 【50】 气温一点点升高,林琴南逐渐熟悉了非诉流程,在新所的工作也步入正轨。 手头一个破产案子接近尾声,一口气忙完工作已经是茶歇时间。林琴南和夏云锡一起点来外卖在会议室吃,自从去年病情复发之后她就很注重饮食,即便点外卖也是吃药膳或者素食。吃完饭,夏云锡在桌子上排开她按星期分拣的药盒,吃完又推给对面的林琴南。 “你也吃一格,都是对女性健康很有帮助的保健品。” “好,谢谢。”她在手心倒了一格混着水喝下,瞄到夏云锡手上的戒指,又问,“夏律师是不是好事将近?” “可能吧,”夏云锡转了转戒指,“这就是普通情侣戒,我还没跟我男朋友说我生不了孩子,所以不晓得他知道之后会怎么样。” 原来之前的病情还挺严重的,林琴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只点点头,把药盒子推了回去。 “没什么要紧的,不提也罢。对了,你新房子怎么样?其实那边周围堵车有点厉害,也没什么地方停车,倒是很适合养老。” “我挺喜欢的,树多,小店多,特别有烟火气。夏律师有空的话可以来坐坐?” “好啊,今晚你有空吗?” 林琴南露出一点迟疑的表情,夏云锡立刻懂了:“哦对,周五了,郑越钦要来吧?” “没事,我可以让他别来。”林琴南看了看时间,“他肯定还没出发。” “算啦,我就不打扰你们一周一次的鹊桥相会了。”她的笑容很成人,带点颜色,“注意安全。” 林琴南顿时红了脸,低头收拾桌上的外卖盒以逃避话题。 “不过他应该挺负责任的,你们讨论过结婚之类的吗?”夏云锡擦完嘴,补了补口红。 “没有到那一步,而且我……” “你不想结婚?” “我就是对婚姻、家庭没什么概念,而且估计他们家不会同意。” 夏云锡叹了口气,“那你跟你父母说过吗?” 林琴南平淡地顺嘴一提:“他们去世了,” 难得看见夏云锡堂皇的模样,林琴南赶紧笑笑说:“没关系的,是我很小时候的事情,都不太记得他们的长相了。” “你真棒。”夏云锡露出同情中带着欣赏的表情。 “其实我买那个房子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我从厨房窗户往远处看,能看到小时候的家。虽然印象很遥远,但不知道怎么的,一到那我就认出来了。” 夏云锡走到她旁边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背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啊。你一路跑那么远,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凡事随遇而安就好,冥冥中都有安排,你说呢?” “同意。” 这个案子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林琴南出门的时候还在活动她的颈椎,每动一下就能听到骨骼伸展的清脆响动。跟保安大爷告别完,她就看见郑越钦的车停在大门口,车主穿着浅褐色衬衫,袖子挽起,摇下车窗正悠悠闲闲地吹着傍晚的河风。 她转身去拉安全带时,听到驾驶座那侧关窗的声音,一回头郑越钦就凑上来亲她,她立刻嗅到他香水里干燥的木头和烟草味。那味道若在街头的陌生人身上闻到,定会觉得这人冷漠不易接近,亲近之后便多了稳重又包容的感觉。逮着她的上唇亲了会儿,他离开一小寸距离,哑着声音说:“想我么?” “嗯,有点肉麻。”林琴南打量他,上扬的眉眼看着神采奕奕的,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分明,衬衫领口解了两颗扣子,因展臂的动作露出一点锁骨,她心跳有些快。 郑越钦注意到她聚焦又扑闪的目光,意味很足地笑笑,鼻息掠过她脸颊,逗得她蹙眉。 “我不觉得肉麻,我挺想你的。”他又亲上去,环着她的脑袋不松开。 下一秒车窗的敲击声把二人都吓了一结实,郑越钦迅速地退回原位,定睛一看,夏云锡站在车窗外,满脸怪笑。 他有些尴尬地呼了口气,把车窗摇下来,说:“夏律师好啊。” “不好意思叨扰二位,麻烦挪个地方呗,我车被堵住了。”她指了指后面自己的车。 “好,这就走。”他干咳一声,想挥手告别。 夏云锡笑说:“郑律,你嘴巴上的口红别忘了擦。”然后对林琴南扬扬下巴,勾着车钥匙走了。 林琴南窘迫地扶着额头,看到郑越钦边打方向边用手背擦嘴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其实这色号薄涂还挺好看的。” 郑越钦目视前方,腾出手搓了把她的头顶答:“我知道。” “早上出门前我炖上了牛肉,等会儿再加些蔬菜,简单吃点,行吗?” “挺好。” 夜里,林琴南在餐桌边吃水果,郑越钦的声音从主卧浴室传来:“你精油在哪?” 林琴南走到门边上:“护发精油?在吹风机旁边。” “不是,就玫瑰啊什么的。” 她有些疑惑了:“够精致的啊?镜子前面滴管的那个是护肤的,浴缸旁边有个泡澡用的。” 里面哦了一声,林琴南答完便趴在床上,打开投影仪。 浴室门打开,夹杂着香波味的水汽漫出来,她没抬头,迅速刷着电影页面。 猝不及防地,她宽松的上衣被掀开,林琴南惊讶地翻过身,手里还抓着遥控器。 郑越钦穿着白色背心坐在床边,摇了摇手里的玻璃瓶,若无其事地解释道:“你出来的时候不是一直在揉脖子么?” “所以呢?”她眨眨眼,后知后觉地把衣服拉回原位。 “马杀鸡啊。你想什么呢?”他似笑非笑地问。 尽管对于其观察入微有些感动,林琴南依然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啊?” “别啰嗦,”郑越钦把她海狮一样昂起的头扳回原位,“选你的电影吧。” 她当然是没有心情再看电影,随手选了伍迪艾伦的老片《开罗紫玫瑰》,米高梅的狮子仰天一啸,电波声中电影开场。 “对了,我妈想和你吃个饭,你想去么?我还没答应,不想的话我们就不去。” “你妈妈知道我?” “嗯。告诉你件事,你别觉得难受,她查过你,全方位的。” “那她……不同意吧?” “同意什么?”他总是擅长抓对方话里偏僻的重点。 “见家长这种事,不是都……要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么?” “你想结婚么?” 林琴南赶紧否认:“不用结婚,这样挺好的。” “她可能有话要说,你不想听也没事。我只是觉得比起她单独找过来,我跟你一起会好一点。” “还是算了吧。”她轻声说。 “行。”郑越钦不常听见林琴南用这类拒绝的措辞,听似委婉,其实强硬。 “你记得我们上次去看杨阿姨的时候,我说在那之前我一个人不太敢去看她吗?” 郑越钦仔细回忆了一下说:“不太记得,你继续说。” 2015年,章父去世后,林琴南和章山月分手前。 杨湖袖子上挂着黑布,站在厨房里淘米,办仪式前后她已经哭了一个月,和丈夫多年的远距离爱情、突然降临的天人永隔和更年期身体的变化让她对人生多少有些怀疑。这种怀疑的外化表现不只是悲伤,更有些愤怒,这种愤怒可以随时爆发,爆发在任何东西上。 于是过了几分钟,林琴南和章山月进门时,便听到厨房里锅碗瓢盆愤然落地的声音。二人焦急地跑过去查看,杨湖喘着粗气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气得发抖。看见他们担忧的目光,她强忍着情绪说自己没事,蹲下去就想收拾碎片。 “妈,你先出来,我来收拾。”章山月把她扶起来,示意林琴南带她去外面。 林琴南从门后面拿出扫帚说:“你陪阿姨说会儿话吧,我来就好。”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杨湖,故觉得由亲儿子出面或许更合适。 章山月点点头,嘱咐她小心手,然后搀着杨湖走出去。 林琴南打扫完地上的残破餐具,又把淘了一半的米洗好放进电饭煲,对着冰箱里的菜不知该从何下手,便擦干手想去问问情况。 母子二人在杨湖房间里关着门说话,林琴南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正听到杨湖不高不低的声音说:“可能就是晦气。” 章山月立刻反驳道:“妈,你说什么呢?” “以前我听邻居说,还不相信,现在想想真是……” “你别说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你看,她全家人没有一个留下的,自从跟你在一起,你就事事不顺心,现在连你爸都没了。” “别说了!”他压低声音,“你现在是心情不好才胡思乱想,以前你不是挺喜欢她的吗?” “我答应她姑姑要照顾她,可我没想到你们真的会在一起。你们在一起之后,你过的顺利吗?你自己想想。” “够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别想这些了行吗?” “你们平时自己在外面过得开心,也不常想着回来。但是即便和你分手之后,怀沙也还是时不时带东西来看望我。我以前听你描述觉得这小姑娘娇气泼辣,见了本人倒是觉得不错。” 林琴南捂着嘴快步走回楼下,她一直觉得杨湖是个温柔和善的人,所以难以想象人前人后会有这样的落差。她清楚记得杨湖和姑姑无间的友情,以及姑姑去世后杨湖对她亲切的照顾,现在想来都只是作为旁观者的同情与照拂。当对象真正绑定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命运又使她自顾不暇的时候,之前给予出去的善意就成了一种负担。 半小时后,杨湖又恢复正常下楼,林琴南已经简单炒了几个菜。 饭桌上,杨湖尝了一口茄子,还对她说:“小南现在手艺越来越好了,真懂事。” 林琴南笑笑,继续吃自己的饭,她余光瞄了一眼章山月,他脸上也依旧风平浪静。 那个被窃听的对话仿佛从未发生过,谁也没有再提。章山月订婚那天,他们被当场撞破时,林琴南看见了杨湖复杂的表情,她瞪着眼,眉头紧锁,眼里或多或少带些愤恨。林琴南想,那天杨阿姨在房间里说她晦气时,大概就是那个神情了。 “总之就是,我知道家长是不会喜欢我的,杨阿姨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你母亲,所以也不用强求。”说完,林琴南对着电影画面发愣,脸上平静得像是在和命运握手言和。 后颈热乎乎的手突然停下,推拿师举着手进浴室绞了块热毛巾擦掉糊在她身上、他手上的油,又走出去把毛巾塞进洗衣机。 林琴南看了一眼郑越钦出门的背影,自顾自把衣服拉下,仰天躺好,望着像刀锋一样投射在空中的光影,感觉肩颈确实舒服了很多。 脚步声又回来,郑越钦站在床边,无言地看着她。 “怎么?你也被说服了?现在跑还不迟。”林琴南无所谓地笑笑。 他没笑,躺到她旁边,把手伸到她肩膀下面,下巴抵在她的肩窝。 声音透过肉与骨酥酥麻麻地传过来:“你知道我不怕的。” ☆、51-吊兰 【51】 郑母比林琴南所料想的来得更快。 会开到一半,前台小姐来敲门,林琴南一听到有人在外面等,就有种海啸从远洋翻涌而来的灾难预感。她没什么朋友,就算是客户找也不会在楼外等着不进来,还差遣人上楼来通知。 林琴南没立刻下去,心里就想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万一那位等下对她说“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至少她矜持而自尊的反应能保全一点她的骨气。 “麻烦您转达我正在开会,十分钟后结束,谢谢。”她淡定回答,但夏云锡依旧嗅到了她如临大敌,在临阵脱逃和展开鏖战之间反复跳跃的严肃氛围。 她在桌子下面撞了撞林琴南的腿,给了个疑问的眼神。林琴南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微笑,面不改色地继续分析案情和法规。 终于散会,夏云锡看其他与会人员都出去了才问:“怎么回事?” 林琴南一手抱着电脑,一手端着马克杯,深呼吸一次,回答说:“我可能马上要暴富了。” 她喝了口水,理理头发,穿上西装外套,踩着脑内的入阵曲走下楼。二十米开外停着一辆沪牌的黑色商务车,车边还站着一位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司机,鹰隼般的眼睛一直守着律所方向,一看见林琴南出现,就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不再多想,林琴南走过去向里面的人颔首道:“阿姨好。” “坐吧。”语气还算平和。 林琴南坐进车里,看了一眼郑母,她肘部轻倚扶手,腕上的玉镯又绿又亮,素色连衣裙很低调,没有多余的配饰。 郑母有一会儿没说话,像是在里里外外地打量林琴南,她被盯得耳根发热,却也不敢先开口。 “林律师,工作很忙吧?”意有所指,可能是说她过了十分钟才出现,也可能是说她间接回绝吃饭的事。 “对,不好意思阿姨,刚才在开会,实在不方便中途离开。” “没关系,工作重要。现在开始独立办案子了?” “是的,正在过渡。”林琴南拘谨地坐着,回答问题时不由自主地转过去正面朝她以表尊重。 “听说,你和越钦现在又和好了?” 林琴南点点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你的房子是自己买的?”郑母询问的腔调特别像咨询师,就像在问你有几个账户,对什么基金感兴趣,有没有其他理财需求一样,客气地诱敌入阵。 这个问题林琴南回答得很有底气:“对。”真是没有一点隐私。 “你靠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挺不容易,我相信你是个聪明的人。”郑母笑了笑,在林琴南听来有些阴森,推测是要运用欲抑先扬的话术。 “但我觉得你有时候可能聪明过头了。”话锋一转,她盯着林琴南的脸道:“林律师苦心孤诣地研究我们的家事,还巧合地在小章的葬礼上和越钦搭话,之后又到他手下工作。这样一路走来,我很难放心让你继续待在他身边。更何况,你和怀沙的恩怨我也有所耳闻,以后要是成了一家人,大家必然都是不自在的,你觉得呢?” 她说得不紧不慢,字字真切,把明里暗里的事一股脑排在林琴南面前,见听者不言,她又劝:“我们也就是普通人家,做父母的不过就是想给孩子找个单单纯纯、平平淡淡的归宿。你也知道他小时候不大听话,后来又出过意外,我操心了这么多年,身体也不好,现在是真的经不起折腾。” 林琴南低着头,安静地听郑母字字句句说完,才问:“阿姨,您希望我做什么呢?” “你大概也是脸皮薄的人,我不想让你没面子。你们就算了吧,大家都晓得没结果的,也不要耽误了你,毕竟女孩子青春、名誉都金贵。” “我明白您的顾虑。但这事情不是我单方面说了算,您可以直接跟郑律师说,他如果做了决定,我一定不强留。”林琴南转过来看着郑母,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并且,您放心,我对贵府的事务、财产没有任何私人的兴趣,之前所作的调查只是为了一个真相,若章山月的死亡与陈家无关,我自然会止步。” 郑母眼里那一点佯装的善意逐渐收敛起来,轻声笑了笑,道:“林律师和越钦朝夕相处这么久,说话的条理逻辑倒是相像。” 林琴南微笑:“可能是职业习惯,如果有冲撞,请您不要介意。” “这些事情暂且搁置不谈,即便林律师对我们家没有恶意,也要明白在社会上,嫁娶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还是两方家庭的事情,讲究门当户对一说。我知道林律师的家人都离世了,我很遗憾,”郑母语气中透出同情,“但我听说是因为你父母做生意周转不灵,借高利贷还不上,最后才……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但我们做生意的多少都忌讳这个,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林琴南心里一沉,脸颊发烫:“您不必再复述我的身世,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跟郑律师只是普通交往,没有、也不会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您大可放心。至于贵府的名声,我有什么能力破坏呢?” “林律师如此明事理,我就放心了。”郑母对她笑笑,用下沉的语调昭示对话结束。 “那就不占用您时间了,告辞。”林琴南点点头,推门了车,尽了礼仪站在路边目送其离开。 夏云锡站在办公室窗边看着林肯绝尘而去,又远远望见林琴南面无表情地停在远处,便知道这是场来者不善的谈话,所幸林琴南从颔首上车到下车目送都看起来还算应对得体面。 她走到林琴南桌边,等到人回来便问:“你收下了吗?” “什么?”林琴南反问。 “五百万啊。” “现在不流行给钱了。”林琴南脱下外套,理了理衬衫衣领。 “哦……那就只是言语上的劝说加威胁?”听起来有点替她可惜的意味。 “嗯,我可能也没输。”林琴南坐下来,打开电脑文档,继续手头没干完的活。 夏云锡觉得她看着过分淡定了,被对方家长找去对谈,必然是要被多方面挑剔侮辱的,可她此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眼睛微眯地看着屏幕,下沉的嘴角甚至有些杀气,这种狠劲很少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身上看到。 次日,一个巨大的信封从S州某地寄出,里面是陈氏旗下生物科技公司与另一医疗器械公司串通投标的部分证据。不久后,公司实际控制人兼董事长因涉嫌串通投标罪被刑事拘留接受调查,公司运营正常稳定,但股价出现明显承压。 周五,林琴南下班前刷到新闻,顿时觉得天气都好了许多。那些东西在她电脑里躺了很久,她知道自己做不了颠覆他们整个产业的事情,也没有必要那么做,这只是她小小的报复。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她抬起屏幕看了一眼,是郑越钦发来的消息,说家里有事要处理,所以今天不过来了。 她发了个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夏云锡正从办公室里出来,问她晚上怎么安排。林琴南笑笑,邀请她回家一起吃饭。 夏云锡很喜欢林琴南家里的盆栽,趁她洗菜时左看看右看看,不忘评论吊兰的生长形势:“太茂盛了,野蛮生长呢这是?你家再过半年,可能就被植物占领了。” “那盆是打折买的,刚带回来的时候,稀疏又枯黄,半死不活的。” “现在养得这么好,说明你这地方风水不错。”夏云锡用喷壶往上洒了点水,叶片青翠欲滴。 脱春入夏,气温陡增,日照变长,傍晚久得仿佛永远不会结束。夏云锡坐回餐桌边,看着林琴南夕阳下忙碌的背影,淡淡地说:“夏天要来了。” “夏律师喜欢夏天么?”林琴南切了几片姜,和葱结一起摆在鳜鱼上,架好蒸笼。 “不喜欢,东西腐烂得太快,什么都放不住。” “倒也是。” “你这干红不错,”她抓起桌上的红酒瓶,仔细看着酒庄信息,“我来开,醒醒酒。” 林琴南咧嘴笑,从抽屉里拿出开瓶器递过去。 菜端上来,夏云锡仔仔细细地把手机举高,依次拍了照片道:“现在不在父母附近住,好久没吃家常菜了,必须留念一下。” “不知道合不合口味。”林琴南往杯子里倒酒,二人吃喝还算尽兴。 九点多下楼送走夏云锡,林琴南在花园里散步醒酒,顺便给郑越钦打去电话。 他似乎在父母家,依稀能听见电视和长辈讲话的声音:“夏律走了?我看见她发了朋友圈。” 林琴南嗯了一声,盛排骨汤的碗还是上次和郑越钦一起逛市场买的,那些菜他也都吃过。 “家里还好么?” “稍等,”他走到安静的地方,有蝉鸣,应该是室外,“吃饭的时候,我妈问我是不是你做的。” “你怎么说的?” “上次帮他们评估那事的法律风险,你确实在旁边。那些内部资料,一般人哪里拿得到呢?”他语气平静,像在评论别人的事。 “没准是你捅出去的呢?” “对……确实是我这里出了问题,跟你没关系。”他笑说。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么?” “无所谓了,小事。” “那你明天过来吗?” “这儿的烂摊子还没处理完,这周走不开。”他叹了口气。 “好。”简短的失望。 “所以你当初何必跑那么远?” “行了,你忙吧,挂了。”自知理亏,未等回应就挂了电话。 郑越钦放下电话,转身走回室内,陈怀沙堵住门,挽着胳膊看他。 “有事?”他站在原地。 “是她举报的吧?你以为你说丢了电脑,我们就会信?” “竞争的企业那么多,每家都有嫌疑。” 陈怀沙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你脑子正不正常啊?她想害我们家,你看不出来吗?” “谁们家?”他插着口袋,漫不经心地问。 她咬咬牙,鄙夷地说:“她勾引人的功夫真了得,我看你跟章山月一样,疯了。” 郑越钦戏谑的眼神突然冷下来,见路障不让开,干脆无视她,走回栏杆边点了支烟。 陈怀沙走过来,抬眼盯着他,话中带些讽刺和威胁:“你说,如果哪天我心情不好,告诉她一些事,你们还能走下去么?” 他看着远处的竹林吸了口烟,火星在夜色里一明一暗,“怎么?你想同归于尽?” “那也说不定。” ☆、52-血橙 【52】 “罗律师,他去哪了?”陈怀沙踩着高跟鞋走到郑越钦办公室门口,见里面没人便问罗音。 “应该是有私事,郑律师说办完事情就回来。” “私事?” 罗音微笑,故作神秘地说:“郑律师好像去买戒指了,他今天让我查了最近流行的款式。” “戒指?给林琴南的?”她皱着眉,严肃至极。 “对啊……不然还能是谁……” “他们要结婚?”像见了鬼一样。 “可能是要求婚吧……哎?”罗音望着陈怀沙愤怒离去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 郑越钦在商场柜台接到陈怀沙的电话,分贝高得他把手机挪远了三十公分。 “你有病吗?提醒你那么多次,你现在还要跟那女人结婚?” “与你无关。” “阿姨知道么?” “她不用知道。” “结了婚,你要是死了呢?你的财产呢?公司的资产呢?你别连累我们!” “这些事你好奇的话,可以咨询主任,他比较熟悉继承法。”郑越钦仔细看着玻璃柜台里陈列的戒指。 “我现在就告诉阿姨,你看她同不同意!” “你觉得有用吗?……麻烦这两个拿出来给我看一下。”他随口回答,示意工作人员展示细节。 那边啪得撂了电话,郑越钦随手把手机塞进口袋里,选了其中一个,报上林琴南的手指尺寸。 林琴南在高铁站排队过闸机时,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陌生的号码,她当作骚扰电话,直接按了挂断。一直到上车,那个号码依然锲而不舍地打进来,她实在烦了才接通。 “我是陈怀沙。”阴阳怪气的语调,像在酝酿什么。 林琴南思索了一下,觉得这通电话来得诡异:“有什么事吗?” 火车开出车站,脱离顶棚遮蔽的阴影,黄昏的阳光从窗外倏地刺进来,有些晃眼,林琴南伸手拉下一点遮光板。 郑越钦一回到律所,就把罗音叫进办公室。她像是感觉到自己出了什么岔子,远远站在门边,保持着和郑越钦三米以上的距离。 郑越钦往后靠在椅子上,有些不悦:“你跟陈怀沙说什么了?” 罗音不明所以:“就……说你去买戒指了。” 他叹气,揉了揉太阳穴。 “合伙人的考勤现在这么严了吗?”她还以为是郑越钦工作时间外出被她无意检举了。 “你可以出去了。”他也不回答,只是一直在滑动手机页面。 罗音不明所以地走出去,一时搞不清其中的利害关系。 郑越钦给林琴南打电话,一直占着线。换个思路,拨陈怀沙的电话,好巧不巧,也在通话中。他又问夏云锡林琴南是否在所里,她纳闷:“她今天下午请了假说要去看你啊?” 他攥着手机,心里闷闷沉沉地打着鼓,本准备无声无息地和她私下里敲定婚事,现在被陈怀沙知道,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此后一连几天,林琴南都没有接他电话,回他讯息。最近手头几个重要的案子连续开庭,郑越钦忙得不可开交,无法抽身,只能跟夏云锡确认她每天都准时上下班。 直到夏云锡告诉他林琴南突然请假没有上班,他当时正在开会,在脑内设想了一些糟糕的可能性,最后推迟了一些事务,空出一个下午开车去了林琴南家。 “嗨。”轻松得仿佛昨天刚刚见过面。林琴南站在他面前,短发乱蓬蓬的,面色苍白,眼窝深陷。身上穿着他留下的衬衫,对她来说有些宽大,线条本应直挺的衣领松松垮垮地垂在她半露的锁骨上,袖子全然遮挡了她的手臂。谈话声从附近传来,楼道里正有邻居进出,郑越钦看了一眼她衬衫底下白花花的腿,没等主人松口就挤进去,把门在身后带上。 “你身体不舒服?”他皱着眉低头问她。 “我只是用了我的年假。”她只和郑越钦目光相接了一瞬就闪开,轻飘飘没有一点脚步声。 眼前没了屏障,郑越钦放眼望去,屋内狼藉中带点秩序——沙发边堆着书,有几本看了一半,翻开倒扣着,客厅中央的易拉罐整齐地搭成了半身高的金字塔,在窗户大开而来的穿堂风和吊扇自上而下的旋风里屹立不倒。 “所里不忙吗?”她倒了杯水,摆在餐桌离门最近的位置。 郑越钦抽出椅子,看了一眼外壁挂着水滴、透明度很低的玻璃杯,用手背推远。然后交叉着手指正襟危坐,牢牢盯着若无其事靠在水池边的人,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她双手背在腰后,耳后的头发滑下来挡住了左脸也没有去理,低速眨着眼,没什么精神。 “陈怀沙跟你说什么了?”谈判语气。 “她说章山月有精神问题,后期情况非常严重,总觉得有人想害他。”林琴南挠挠后颈,语气平淡。 “所以呢?” “有一天他趁陈怀沙睡觉,凌晨就背着包出了家门。但其实她没睡,就站在阳台上观察,发现他左顾右盼地上车,不知道是在提防什么。” “于是她开着车跟了出去,一路跟到了山上。” “接着,”林琴南缓缓抬头望向郑越钦,“她看见除了章山月的车,还有一辆熟悉的车停在山路上。” “她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为了增加可信度,把自己也供了出来。她说,你和章没谈拢,所以章山月威胁要把陈氏的那些不法勾当通通揭露。于是你们出于对家族利益的权衡,一起把他逼下了山崖。原来他日积月累的恐惧不是凭空想象,而是他的枕边人、他的朋友,都利用着他的贪婪和怯懦,伺机而动。她说得真坦诚,大概是知道没有其他证据,我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我想她一个人的说辞,未必可信,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章山月死了之后,你换了一辆车?”林琴南清清楚楚记得,章山月葬礼之后,她坐上郑越钦的车时所闻到的新车气味,“是不是因为,旧车里有太多他的痕迹,车前盖上甚至有他的血?” “你和陈怀沙互相打得不可开交,他周旋其中自以为能应付得来,却没想到一旦成为你们共同的敌人,就万劫不复。你们终归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对吗?” 郑越钦没说话,从口袋里拿出烟盒,自顾自点了支烟,在烟气中眯着眼望向林琴南。她微微红了眼,想着他身上所有吸引她的细节——高高的眉骨,上扬明亮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嘴唇,硬朗的肩膀线条,宽阔的背脊,难以捉摸的心思,成竹在胸的自信,让人畏惧的刻薄。 “他在你和陈怀沙中间摇摆不定、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不惜犯法、甚至想致我于死地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自己的结局了。”他把烟灰抖在脏兮兮的水杯里,抬眼看着林琴南瘦削的轮廓。 林琴南听到自己心脏有节奏的搏动,传堂而过的暖风裹挟着某种植物的气味,掀起她的几绺头发,郑越钦香烟飘出的白雾也一起扭曲了方向。二人一时间处在喧嚣的沉寂中,命运好像出现了某种错位,所有人的选择混合在染缸当中,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郑越钦熄灭烟头,扔进垃圾桶,又把烟灰像万花筒一样旋舞的那杯水倒进下水道,没有再看林琴南,转身走向大门。 “你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她跟到郑越钦身后,轻声问。 他着灰色西装的背影停滞了一刻,缓缓回头,像是在揣摩她的心思,发觉她肩膀分明在颤抖,脸上却没有他预想的心灰意冷的神色。 郑越钦还没分辨过来她的反应,林琴南已经踮脚用她干裂的嘴来吻他,那股发凉的樟脑味和衣服的清香混杂着淡淡的酒气扑上来,冰凉纤细的手指扣着他的耳朵、揉进他的发丝,叫他后脑发热。他下意识地接受,又忽然意识到林琴南喝了很多酒,于是睁开眼,停下了回应。她生硬地抱着他的脖子想要继续,从他的嘴角亲到他的下颌,鼻息吞吐在他的脖子上。 他抓住她的肩膀将其扳开,二人隔着一拳,高高低低地喘着气。 “你不怕我吗?”他蹙眉,嘴角微微下沉。 “让我害怕的不是你,是我自己。”她摇头,垂眼,又望进他眼底。 郑越钦看着她憋红的眼睛,只听她哽咽着说:“在这之前,我害怕自己查到这样的结果。可现在,我恨你害死了章山月,但我又庆幸……你没有留下证据。” 他眼神落寞下来,低声说:“对不起。”他知道林琴南短暂人生中从未停歇的苦难,也知道不该让她承担这些肮脏的真相。 她把头埋进郑越钦的颈窝里,眼里溢出泪水,一些积压已久的痛苦在沉默中丝丝缕缕地翻涌着,或许是随风消散,或是在彼此的分摊下得到纾解,抑或是在沆瀣一气的阴谋中成为冗长、遥远、没有边际的潜流。 他们放肆地亲吻,冰冷与炽热的身体紧贴着,跌跌撞撞地倒进她白色的床单里。他沉稳的雪松香味包裹着她,干燥的手抚摸着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肉-体交缠在灿烂的白光中,浮云偶尔落下一些阴霾,汗津津的皮肤却似乎再也感觉不到冷。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从天空蔓延开来,将房间映成了血橙的颜色。林琴南戴着戒指的手落在郑越钦喉结下方的凹陷里,他觉得有些痒,握着她的手挪到胸口,嘴唇掠过她的额头。她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二人都没有说话,时间被无限拉长在这个傍晚。 其实,林琴南这几天喝着酒,晕晕乎乎地看了很多书,道德的、违伦的、光明的、黑暗的、现实的、荒诞的、滑稽的、悲怆的。她日日夜夜怀疑着自己的人格,妄想寻找一个答案,挣扎在昏睡与清醒的重叠地带,像是在地狱门口探路。 然而当郑越钦敲开她家门的那个瞬间,她骤然明白,对她而言,很多事情正在逐渐变得无关紧要。她无法站在所有人的角度全面看待这场谋杀,她可以替他人悲伤、哀悼、惋惜、谴责、寻找真相,但她只是个普通人,她对郑越钦的感情使她的天平自始倾斜,正义并不由她,或者说,绝对的公正不掌握在任何人手中。 从很多年前那个傍晚开始,世界在她眼中,就是白茫茫一片。她讨厌冬天,但年复一年,寒冷依旧包围着她,于是她只能在冰冻中惜命偷生,寻求一种肆意的痛快。 【完】 作者有话要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全文完,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