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风华正茂》作者:温凉盏 文案 乐安年轻时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可美人总有迟暮时。 如今乐安四十又一,熬走了两任丈夫,三代皇帝,小姑娘们叫她老祖宗,当她半截身子入土了,文人墨客提起她,纷纷叹息美人迟暮,可惜可怜。 可乐安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半截身子入土,更不觉得自己可惜可怜。 她觉得自个儿风华正茂。 ——还能嫁个唇红齿白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哪。 少年郎名叫睢鹭。 睢水之滨,亭亭白鹭,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一年的曲江宴,初初露面的睢鹭便勾动无数人心魂,喜欢他的小姑娘小伙子能绕京城一百圈。 可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少年,会主动拦下乐安车驾——自荐为夫。 乐安掀起车帘,看着帘外少年的脸。 一时色迷心窍。 应了。 消息一出,无数人劝阻乐安: “他就是图你权势,对你没半点真心!”——图就图呗,我还图他色呢。 “男人都爱小,等你一蹬腿儿,他立马找个小的你信不信?”——信,怎么不信,可我都蹬腿儿了,还管他找不找小老婆作甚? “都能当你儿子了,你羞也不羞?”——你那小老婆都能当你重孙女了也没见你羞哪? 不管别人怎么说,乐安都对这小郎君满意,非常满意! 毕竟她别的不图,就图他年轻好看身材好,别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 睢鹭年方十七,可他却早已规划好了自己未来百年的人生道路,并坚信自己会坚定不移地走到终点。 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他看向了那位传说中权倾天下的乐安公主。 睢鹭以为,与公主的结合是一场交易,他与公主各取所需,谈不上什么感情,却不知道,后来的他会对人说—— “不要祝我长命百岁,祝我长命七十六岁吧。” 1、风华正茂长公主×努力上进心机boy。 2、年龄差24,雷勿入哦 3、男女主始于各取所需,前期无感情,塑料cp,但后期超甜,作者励志写成绝世小甜文~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主41,男主17,甜文~ 立意:无论什么年纪,永远热爱生活,风华正茂 第1章 睢水之滨,亭亭白鹭 乐安第一次听到睢鹭的名字时,她那第二任前夫正要娶第三任夫人。 “……是弘文馆刘大学士的孙女,十五岁,自小养在老家,没在京城露过面,不过听说是个美人儿。” “这不废话嘛,以齐庸言如今的地位,新娶的夫人怎么也不会是个丑女。” “只可怜了乐安公主,眼睁睁看着旧爱娶新妇,还那么青春娇嫩,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多谢关心,并不在乎。 再说又不是头一回了,她要回回在乎,早气死了。 还有,齐庸言算她哪门子旧爱? 她初恋初婚初心动都不是他,也就看他脸长得好加知情识趣才多当了几年夫妻,最后还是她主动提了和离。 呵,下堂夫罢了。 乐一时兴起临时突击来找牌搭子们玩耍却不料听到前夫八卦安站在垂花门外,心里疯狂腹诽,脸上一点儿不露。 倒是旁边引路的小丫头吓得半死,疯狂挤眉弄眼,试图提醒那几个唾沫横飞的贵夫人,可惜,贵夫人们背后没长眼,接收不到讯号。 乐安替小丫头眼睛累,决定做个好人。 “咳。” 她轻轻一咳。 “啪。” 再一脚踩在枯枝上。 想来她的玉音已深深刻入贵夫人们的骨子里。 乐安一声咳罢,说得最兴的宋国公夫人便陡然像被人掐了脖子。 乐安再踩一脚,其余几位夫人也猛然像雨打的鹌鹑。 随后,几位夫人的脖子便像那井上的轱辘,齐齐卡嚓卡嚓地转过来。 看见乐安,顿时露出如丧考妣,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的表情。 嗐。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乐安觉着自个儿的善良体贴也是刻进骨子里的。 比如此刻就十分体谅贵夫人们的处境,并不愿十分为难她们。 再说,好歹是多年的牌搭子,丢了她们,一时半会儿的,她找谁打牌去。 天大地大,打牌最大。 他齐庸言娶新妻算个鸡儿。 乐安款款落座,吩咐人去取叶子牌,又素手托腮,看着各位战战兢兢闭口不言的夫人: “说话哪,怎么都不说话哪。” 她还等着听她们继续八卦哪。 打牌不八卦,那简直就像吃面不吃蒜,趣味儿少一半。 尤其她这几位牌搭子,那就是京城高门八卦百晓生,上至谁家祖上是卖鞋的还是屠狗的,下至谁家猫狗是土生纯种的还是外域舶来的,都能说出个头头是道来,更不用说京中最新消息了,乐安有时闭门不出几个月,新事趣闻一概不听,可再出门集会赴宴,仍旧能紧跟京城潮流,几乎全赖这几位夫人的一张嘴。 所以,这么好的牌搭子,要珍惜,要善待。 许是乐安的眼神实在温柔慈和,夫人们终于渐渐忘了惴惴,你一句我一句,场面顿时又热火朝天起来。 先是主家,宋国公夫人起了个头:“公主最近闭门不出,连前些日子的曲江宴都没出席,怕是有许多事都不知吧?” 乐安嗯嗯两声。 不然也不会一出门就跑宋国公府来了,打牌是一个,听听京中最新八卦自然是另一个。 “唉,那妾身就要好好跟公主您讲讲了!”夫君主管宴享的光禄寺卿夫人两眼一亮,大腿一拍,“公主,您可知这次曲江宴上最出风头的是谁?” “卢嗣卿?”乐安懒懒丢出一个名字,正是今科探花。 卢嗣卿出身范阳卢氏,以前倒是声名不显,但在试前向名士行卷时,著有洋洋洒洒诗一卷,赋十篇,策论一百六十篇,打破了行卷贵精而不贵多的惯例,却叫许多名士大儒惊为天人,拍案叫绝,美言跟那决堤的黄河水似的滔滔不绝,只听名士们的话,便觉得这人怕不是谢眺再世,子建重生。 然而乐安并不这么认为。 拍案叫绝没觉着。 拍案叫骂倒还差不多。 乐安为何这么清楚? 因为卢嗣卿也向她投卷了。 只是乐安的顺位似乎比较靠后,卢嗣卿将京中名士大儒全投了个遍,似乎才终于想起还有乐安这么个人,而这时他的美名已经鹊起,乐安听着无数名士赞美的话,抱着鉴赏美玉的心态看完了卢嗣卿的卷子。 而后就一个想法—— 就这? 一卷诗、十篇赋、一百六十篇策论,在乐安看来,绝大多数不过称得上及格以上,是三馆六学文采稍好些的学生都能作出的程度。 那些名士的评价,实在过于溢美了。 这本来倒也没什么。 毕竟这年头,写得好不如吹得好,也是常有之事。 可偏偏,卢嗣卿那一百六十篇及格以上的策论里,夹着一篇格外出挑的。 文采斐然,鞭辟入里不说,乐安权当卢嗣卿写这篇时当真谢眺子建附身,可更重要的是内容—— 表面上是痛陈历代王朝末年积弊,然而暗暗指向的意思,却是均田地,抑世家。 乐安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确信自个儿没领会错。 打死乐安都不相信,卢嗣卿一个卢家人会写出这种文章。 他还能均自个儿的田,抑自个儿的家? 原以为这位只是吹地厉害,现在看来却还涉嫌弄虚作假。 乐安当时就气冲上头,拿着卢嗣卿的卷子闯了本次科考主考官,礼部侍郎的官邸。 却压根没说几句话,就被人硬生生怼出来。 “你都多大了,莫要再意气用事。” “凭一篇策论便能看出别人要科举造假,您可真是慧眼如炬。” “珍珠还是鱼目,我这个主考官自有分判,公主还是请回吧。” …… 气得乐安走时,朝官邸门口的石狮子吐了好几口唾沫。 哦对了,礼部侍郎姓齐,名庸言,字傻叉(乐安特赐),号瞎眼居士(还是乐安特赐)。 正是乐安的第二任下堂夫是也。 乐安眼睁睁看着齐庸言这个瞎眼傻叉把卢嗣卿点了今科探花,气得曲江宴都没去,待在公主府,让侍女轮流接力,日日咒骂齐庸言一百遍,日日骂日日听,这才舒爽了。 当然,这都是过去了。 乐安自觉大人有大量。 不与傻叉论短长。 抛去其他所有龃龉,乐安不得不承认,今年曲江宴,最出风头的怕不还是齐庸言。 毕竟齐庸言是主考官,不太老,长得好。 但,既然牌搭子们敢问,那这个答案就肯定不会是齐庸言。 剩下的就只剩一个卢嗣卿。 出身且不说,卢嗣卿如今年仅三十,比齐庸言小了整整九岁,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作为一个三十的进士,还是探花,卢嗣卿可称得上十分年轻有为,更更不用说,据说卢嗣卿还长得不错,指不定,就比齐庸言还好看呢。 当然,以上还不是最重要原因。 最重要的是,他和齐庸言一样,现阶段,没老婆。 齐庸言是被乐安下堂了,而卢嗣卿,据说是刚死了老婆。 出身好、长相好、前途好、没老婆的男人,就是曲江宴上最闪亮的那颗星。 谁知,乐安的猜测却落空了。 “嗐,不是!”光禄寺卿夫人一挥手,眼神促狭,“今年这位郎君,姓睢!” 虽?眭?睢? 乐安迷茫了一瞬。 她都不用扒拉。 这么少见的姓,自然不是出自五姓七望,朝里朝外也没这么个姓氏的大族豪强,甚至连姓这个的小官都想不起来。 那么就只剩一个可能。 “哦,寒门贵子。” 乐安有了点儿兴趣。 自本朝太/祖设立科举,到如今已经几十年过去,但这几十年来,中举的举子十之八/九都出自世家门阀,出身寒门者,从来都是寥寥可数。从数量和比例上来说,寒门贵子,每一个都弥足珍贵。 谁知,却又被否了。 “非也,非也!”光禄寺卿夫人头摇成拨浪鼓,摇了半晌,才终于不卖关子,“这位睢小郎君,并非今科进士!” 乐安:? 曲江宴是登科进士庆贺的场合,虽然与宴人员并非只有进士——毕竟进士撑死了也就一二十个,而是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万民皆可参与的盛会,但无论什么身份——除了齐庸言这种没老婆的年轻主考官,风头理应都盖不过进士们。 乐安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 “不是今科进士,缘何还能最出风头?” 光禄寺卿夫人却忽然闭了口,抹了厚厚脂粉的脸颊生生透出一丝红。 宋国公夫人捂嘴,笑着推了光禄寺卿夫人一把,“嗐,你个老不羞的,这会儿倒害起臊来了!那日不是你看得最起兴?” 光禄寺卿夫人“哎呀”一声,就要捶打宋国公夫人。 还是一贯稳重的国子祭酒夫人止住了局势。 “公主有所不知,这位睢小郎君,虽然并非今科进士,出身也非望族,但——” 止住羞的光禄寺卿夫人突然大吼,气吞万里如虎: “但他长得好看!” 乐安:…… 呵。 有趣。 乐安扔了牌,单手托腮,道:“细说。” 几位夫人团扇掩面,粉颊生光,你一句我一句,便把一个风流少年的模样勾勒地跃然眼前。 是说,那位小郎君姓睢名鹭,表字白汀,宋州襄邑人氏。 那日曲江宴上,本来众人目光都紧紧追随着众进士,尤其贵夫人们,更是紧盯那些家中未娶妻,或娶了妻又没了妻的。 直至这位睢小郎君步入宴席。 那日惠风和畅,曲江水清,杏园花开如雪,少年衣带当风,迤迤然从杏花中走来。 好似一幅泼墨山水,突然沾染了粉团青花。 又好似翩翩白鹭,悠然落凡间。 那些最年轻也已而立,觥筹交错亦掩不住眼角风尘的大人们。 那些尚未长成,举止言语都还脱不了稚气愚顽的庸庸学子们。 刹那间全失了颜色。 什么也不需做,什么也不需说,少年只是站在那里,便盖过了所有人。 因为他是那般清新,那般乍眼,那般璀璨夺目,如新生的柳,如破云的月,如暴雨过后荷叶上的滴滴水珠,如阴霾散尽后一碧如洗的朗朗天光。 一下就撞进无数人的眼里心里。 睢水之滨,亭亭白鹭,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曲江宴后,这句诗被无数人含在唇齿间,一遍遍念诵。 第2章 无知,鲁莽,狂妄。 自…… 许是这一番叙说,勾起了贵夫人们的美好回忆。 一个个面上虽还矜持着,却显然已经沉浸于回忆里美少年的美色,神思恍惚地厉害,竟叫乐安一连赢了五把。 ——五把唉! ——一只手唉! 乐安可不是那等打个牌还故意叫人让着的主儿,游戏就是游戏,输不起还不如不玩儿,牌搭子们知道她脾性,也从不会故意让着她。 而在牌运上,乐安是个手臭的。 平日里,十把里能输九把半。 可她偏偏越输越爱玩,越玩输越多…… 俗称,人菜瘾大。 呜呜呜。 所以,这连赢五把,叫乐安如何不快乐? 简直热泪盈眶。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她自个儿选择了今日出门打牌,哦,还有,感谢某位知名不具美少年。 只是勾起牌搭子们对美少年的回忆就威力如此之大,若把美少年真人放一边,那她以后岂不是常胜将军?! 乐安不禁幻想了下。 横行霸道长公主,当街强掳美少年,掳来以后,每次打牌,就叫美少年给牌搭子们起牌,把牌搭子们迷地五迷三道,而她,从此战无不胜,摆脱菜狗头衔,笑傲贵妇叶子牌圈…… 咳。 可惜只能想想。 谁叫她是温柔体贴善良柔弱人见人爱的乐安公主呢。 人设不能崩。 乐安对此表示十分悲痛,要再连赢五把才能好起来。 然而,上天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牌打到第六局,乐安刚刚听墙角的垂花门外飘来一阵莺声燕语。 仿佛春天里的小柳莺、小雏燕般的,小姑娘们的说笑声。 听到这些小姑娘的笑声,原本正粉面生晕,回忆着美少年风姿的贵夫人们,忽然,顿时,陡地——变了模样。 端正了身姿。 收敛了轻笑。 抿住了双唇。 由内而外,由上到下,个赛个地矜持端庄,母性慈祥,再没有一点儿方才大肆谈论美少年的模样。 “各位夫人,小姐们来了。” 随着小丫鬟形如脱裤子放屁一般的通秉声,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转眼便到了贵夫人们的牌桌前。 “娘!” 一个绿衣纱裙的小姑娘脆生生叫着,扑进了宋国公夫人怀里。 “娘。” 一个青衣绸裙的小姑娘文文静静叫着,站在了国子祭酒夫人身后。 “娘~” 一个粉衣绫裙的小姑娘甜腻腻地叫着,一把搂住了光禄寺卿夫人的脖子。 …… 一转眼,各位夫人或身前,或身后,或身上(?),人手一只小棉袄。 唯独乐安身前身后身上空落落。 咦,不对。 还有一只小姑娘呢。 在其他小姑娘各找各妈后,原地竟然还剩了一只,简直像特地留下来给乐安似的。 乐安一瞅,巧了。 正是她已故的姐姐寿安公主的孙女,河阳县主。 乐安家的人长相都不错——就算本来有错,经过几代改良后也错不了了,而乐安这代更是集大成者,乐安不用说,她姐姐寿安,当年也是响当当的美人一个。 而这位河阳县主,便继承了其祖母的几分美貌,一身红衣罗裙,分外肤白貌美,在一众青春鲜嫩的小姑娘们之中,也显得十分出挑。 河阳县主自然也看到了乐安。 两人其实不算熟。毕竟乐安跟寿安公主说是姐妹,年纪却差了快二十岁,关系算不得亲密,寿安又早早地去了,再者,皇室公主多,次一级的郡主也多,再再次一级的县主,那更是多得不可胜数。 因而,其实乐安拢共也没见过这小姑娘几面,全赖记性好,加之小姑娘跟寿安公主有几分相像,才没弄出见面都认不出亲戚的乌龙事儿。 但,乐安可能认不出河阳,河阳却不会认不出乐安。 笑话。 ——满京城上下,哪个不认识她乐安公主? 乐安微微一笑,抬眼扬颌,等着小姑娘甜甜叫一声—— 等等,河阳该叫她啥来着? 没等乐安理出个一二三四。 河阳县主已对着乐安甜甜一笑,提起裙摆,柔柔福身,轻轻唤道: “老祖宗~” …… 宋国公府的花园十分热闹。 宋国公夫人是个喜欢热闹的,对府中下人并不怎么拘束,因此除这处牌摊子不提,不远处,给花木浇水剪枝的侍女,庭间洒扫的婆子,都在一边做活,一边说说笑笑,再不远处的游廊下,还有宋国公养的许多鸟儿,画眉鹦哥鹌鹑,应有尽有,在这明媚的春光里,正一个赛一个地舒展着歌喉,清脆的啾鸣啼啭,在风声与枝叶间飘荡。 人声,鸟声,风声。 却声声不入乐安耳。 乐安的耳中,只回荡着三个大字。 ——老~ ——祖~ ——宗~ “……老祖宗?” 河阳县主明媚的大眼睛眨呀眨,带着一丝犹疑忐忑地,又甜甜地唤了一声。 其他小姑娘们尚还未察觉什么,与乐安同等年纪的贵夫人们,却立马敏锐地察觉到乐安的情绪。 宋国公夫人当即就要张口。 乐安却挥了挥手。 眨了眨同样明媚的眼瞳,纤长的睫毛微微扇动。 看天,看地,看自己。 最后,却只有无奈的一声叹息。 “哎。” 算是应了河阳那一声唤。 小姑娘顿时放下忐忑,安心了,露出甜甜的笑。 乐安也笑。 是嘛。 虽说第一次被这么叫有点儿懵,但人家小姑娘有什么错呢。 她可不就是人家奶奶辈儿的人物? 她可不就是如今皇室公主里辈分、资格、年纪都最老的一个? 被叫声老祖宗,又怎样。 头发又不会多白一根,皱纹也不会多长一条。 况且—— 若不是眼前情形不适合,乐安真想找把镜子照照。 俗话说得好,看美人叫人心情好。 而乐安,生来就比绝大部分人幸运,想要心情好,揽镜自照便可。 哪怕被叫老祖宗,她也是最漂亮的老祖宗。 哼哼。 再比如此刻,虽然眼前无镜,但乐安心中有镜,想想镜子中自己的绝世容颜,乐安便又美滋滋地了。 遂笑眯眯地,瞅瞅自个儿身上,寻思着好歹是第一次私下见面,得给小姑娘个见面礼。 只是她一惯不爱戴太多珠宝首饰,这种私下放松的场合尤甚,因此此时手指上腕子上,竟没一件戒指手镯什么的,只干干净净一双素手。 最后,还是解了压裙角的环佩。 通透如水的和田籽玉,雕成环形的一弯月,下又坠一颗圆圆明月,却是指肚大的一颗合浦南珠,浑圆温润,饱满光洁,衬着那轮白玉环,如双月争辉。 双月之下,是银白的流苏,恰如月华万道。 看到环佩造型,乐安愣了一下。 这般一弯月一圆月的环佩造型,据说还有个名头,叫做“人长久”。 盖因人世间,无论何年何日何夜,月亮不过或圆或缺,圆缺往复,便是人世千古。 因此,有圆有缺,便是光阴迭代,流转不息,长长久久之意 佩戴这种环佩的人,亦可寿长久,情亦长久。 故名人长久。 是不是真有这说法,乐安不知道,毕竟这环佩是齐庸言找人给她做的,这说法也是齐庸言给她说的。 她的衣裳首饰都是侍女打理,平日穿戴她只需说明要去的场合,侍女知道她习惯,自会搭配好和她心意的穿戴,因此,还真未注意到,今儿压裙角的环佩,竟是这一枚。 不过,注意到也没什么。 乐安又笑笑,利落地解下,给了河安。 河安县主恐怕不知道那所谓“人长久”的说法,但那籽玉和南珠却是实打实地漂亮,哪怕是她这样的皇室女孩儿,这等级别的首饰也并不多见,因此,接过环佩后,实实在在地高兴了好一会儿,又甜甜地叫了乐安好几声老祖宗。 乐安:…… 罢了罢了,老祖宗就老祖宗吧。 到底不熟,寒暄过后,河阳便照旧跟其他小姑娘们凑成一堆,围着牌摊子,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简直比游廊下那些鸟儿还要吵闹。 说着说着,带头儿的宋国公千金小姑娘便憋不住来意,扭扭捏捏又无比期待地旁敲侧击起来。 “娘,那个人,你打听了没呀?” 宋国公夫人打牌的手一顿,瞥一眼女儿。 “那个人?哪个人呀?” “娘!”宋国公千金一跺脚,虽然脸上羞红,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喊出来。 “就是睢鹭呀!曲江宴上那个睢鹭!” 宋国公夫人直接把牌扣在了桌面上。 脸上再没有一丝方才跟贵夫人们说起那少年时的喜欢赞赏,而是宛如恶棍一般,对着女儿抿起略显刻薄的嘴角。 “我打听他做什么?一个寒家子,既无出身名望,又无才华学识,左不过一张脸长得好些,可男人脸长得好有什么用?能抵吃?能抵喝?能抵你被欺侮时保你不受辱?” 万万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番回话,宋国公千金愣愣地张大嘴,随即眼圈一红,脚尖一跺,吼出一声: “娘,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我是怎样的人?!” “嫌贫爱富!捧高踩低!” “你说什么?崔嫚儿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你嫌贫——” 话没说完,宋国公千金,崔嫚儿小姑娘,便被其他几位贵夫人,以及见势不妙围上来的侍女捂住了嘴。 “把她拉一边儿去!不长进的东西!别招我眼烦!”宋国公夫人狠狠皱着眉头,吩咐侍女道。 于是崔小姐便被拉走了,但侍女们不敢一直捂着她的嘴,于是崔小姐一边走,一边还愤怒地叫喊着,语气十分伤心和失望。 其他几个小姑娘自然也是跟着崔小姐走了,一边走一边安抚劝慰崔小姐,只是话里话外,也有些跟崔小姐站一边的意思。 毕竟在她们眼里,出身不算什么,功名也不算什么,只要是她们喜欢的少年,只要是她们想要的东西,哪怕有再多艰难阻碍,也要勇敢去争取,哪有一开始就退缩的道理? 宋国公夫人阴沉着脸。 几位贵夫人纷纷劝说。 “孩子还小,再长大点儿就好了。” 宋国公夫人冷哼一声,拿起牌。 “大?还要多大?她都十四了,还跟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似的,都怪我平时太惯着她了!” “来,打牌打牌,不成器的东西,打完牌我再好好教训她。” 几位贵夫人无奈地相视一笑,也纷纷又抓起牌,继续打牌。 天大地大,打牌最大嘛。 许是遇到的这种事儿多了,久经战阵的贵夫人们完全不将其放在心上,不一会儿便将这段小插曲忘掉,专心致志地打起牌。 只有乐安还想着,时不时瞥一眼那些被拽到游廊下,和鸟儿们一唱一和,只不过鸟儿欢快,她们悲伤的小姑娘。 不自觉眼角便带上笑。 少年人哪。 不就是如此嘛。 朝气,鲜活,吵吵闹闹,满腔热血,因为世界的目光都偏爱注视着他们,他们便天不怕地不怕,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以为所有荆棘坎坷都会为自己让路。 无知,鲁莽,狂妄。 自信,热血,执著。 似乎很不好。 但其实也很好。 是一旦失去,便想找也找不回来的好。 乐安一边笑眯眯地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打着牌。 然后便遭到了报应。 直到这日回府,都没再赢一把,把方才连赢的那五把全输回来不说,还额外再倒贴五把。 连输十把。 呜呜呜。 她现在反悔,去街上强抢美少年还来得及嘛。 第3章 终将变老 听完八卦,过足牌瘾,在贵夫人们恭敬的躬身相送中,乐安迤迤然出了宋国公府。 此时正是申时末。 将要日暮,却还未日暮,金乌仍然光芒耀眼,但距中天已远,距西山已近。 “时候不早了,杨叔你赶车快些,别误了公主用晚膳!”乐安身边四个常用的贴身侍女,今日跟乐安出门的叫春石,年纪小,性子急,做事风风火火,一出了宋国公府门,便如此吩咐赶车的车夫道。 “哎!”杨叔爽朗地答应一声。 却被乐安拦下了。 “急什么,时候还早。” 她抬头,看那即将西坠,但起码此时,却仍旧白光灿灿的日头,“来不及回府用膳,就在外头吃就是,来前我嘱咐了冬梅姑姑,叫膳房不要提前做我的饭。” 然后便素手一指,指向了城中最热闹坊市所在的方向。 “去东市吧。” 她是公主,自然是她怎么说怎么是。 春石脆生生应声是,随即殷勤侍奉着,又是取车凳,又是两手搀扶,小心翼翼地扶着乐安上了马车。 许是被河安县主那一声声老祖宗叫的。 这场景,莫名叫乐安想起小时候。 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皇帝还是她爷爷,她爹是太子,每次祭太庙,不管大祭小祭,她的太子爹自然是兢兢业业,一次不漏。 乐安作为女孩,虽然连太庙的大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外面等,但却每每都被为表诚心的父亲揪着,天没亮,就被侍女从被窝里捞出来,裹上礼服,塞进马车。 那时她人小个子小,爬不上马车,每次上下都要人抱,被抱地多了,便很羡慕那些个子高,不用人抱着搀着的大人。 直到有次,和一个老宗亲的马车停在了一起。 她趴在马车里,看到隔壁马车的下人,如侍女小心翼翼抱着她一样,小心翼翼搀着那白发苍苍的老宗亲下车。 祭完祖,回程时,偷溜下车玩的她,又看到那位老宗亲颤巍巍地从太庙里走出来,走到马车前。 下人忙马车旁放了车凳,凳上还裹了棉布防滑,又小心翼翼地搀着,待那老宗亲缓缓迈上一只脚,再缓缓迈上另一只脚,然后重复动作,将双脚从车凳挪到车驾上。 整个过程,动作,比她被抱上马车慢得多,那些伺候的下人,也比抱她的侍女更小心翼翼。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下来了,叫太子看见,不得剥了奴婢的皮!” 侍女终于发现她的偷溜,一把将她拎起,再抱上车。 车轮辘辘向前时,小小的乐安趴在马车边上,掀开车帘往外看,看到那位老宗亲还未隐入马车的白发。 几个月后,那位老宗亲便去世了。 那是乐安第一次意识到,大人和大人也是十分不同的。 太大的大人,便是老人。 而老人,甚至可能比她那样的小孩子都更柔弱无力。 小孩子就像初生的太阳,苍白弱小,但每过一刻,都更亮更耀眼。 而老人,则像日暮时的太阳,哪怕看着还高大耀眼,但每过一刻,都距离黯淡消失,更近一分。 就像一座高高的山,小孩子在向上爬,山顶的是正当盛年的大人,而老人,则是已经过了山顶,正在一步一步向下走。 老人与幼童擦肩而过,奔向的是完全相反,却又相同的终点。 因为小孩子也终将会成为大人,而大人也终将成为老人。 “公主?公主?” 柳莺般活泼欢快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乐安的思绪。 她迷蒙睁眼,一张年轻生动的脸近在咫尺。 是侍女春石。 乐安收回思绪,嫌弃地把侍女快凑到自己脸上的脸盘子推开。 “去去去,凑这么近做什么!” 春石嘿嘿笑,“公主走神了嘛,不凑近点喊,怕您听不见。” 不至于不至于。 她又没七老八十,哪里就至于听不见呢。 可她也知道,春石这话当然不是她想的这个意思,纯粹年轻人口无遮拦,顺口一说。 就像她拎车凳,扶乐安上马车,也并非因为觉得乐安年纪大,需要人搀扶,而只是因为这几年天下承平久了,女眷越来越被娇养,十几二十几岁的小姐夫人们,出门上马上车往往都要人搀扶,春石有样学样,便也跟着做。 乐安虽然从不觉得那些小姐夫人弱到需要被搀扶,也不觉得自己老到需要被搀扶。 但她对侍女一向纵容,些许小事更是常常不在意,因此便也从未阻止过春石这么做。 因此春石便也从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不妥。 她才不到二十岁,体会不到四十一岁的女人的心思,是很自然的事。 若乐安以自己的感受,揣测她是不是故意冒犯,那才是贻笑大方。 在乐安的沉思中,车夫扬鞭催马,车轮辘辘朝着闹市驶去。 从宋国公府所在的权贵聚居处,到三教九流俱有的闹市,几条街之隔,便恍惚换了一个人间。沿街的叫卖声,行人说话声,食肆酒楼的香气……全然一副盛世景象。 自七王之乱后,朝政安定已十七年之久,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清平晏然,更可贵的是当今陛下年方廿二,如此年轻,但为人施政却颇有章法,常受朝臣夸赞。 倘若不出意外,这副太平景象,起码还可再延续数十年。 何其不易啊。 乐安立时忘了心底那一丁点儿的情绪,隔着轻纱的车帘,看着外面隐隐约约的人间烟火,唇角露出笑来。 “公主,东市到了,您去哪儿用膳?” 马车悠悠停在大道路口,车夫敲了敲车辕,询问乐安。 乐安掀起车帘。 比之在马车内感受更真切的闹市景象扑面而来。 南来的北往的,买东的卖西的,开店的摆摊的,住家的路过的……百行百业,权贵走卒,俱浓缩在这一幅闹市图景之中,而这图景之中—— 一幢三层高楼巍然屹立,楼身遍体涂朱,同样朱红的招幌迎风招展,上书三个大字: 状元楼。 “去状元楼。”乐安指着这闹市图景中,最为招眼的那一处道。 科举制度创建了多久,状元楼便屹立在此多久。 从乐安的爷爷,也就是本朝太/祖始,状元楼便是许多来京赶考的举子下榻的居所,而科考过后,状元楼又理所当然地成为高中举子的宴饮庆祝之所,此时春闱方罢,曲江宴那等大宴虽已过去,但学子们之间种种小宴却正开始,状元楼便是这种小宴最合适的场所。 乐安的车驾到状元楼时,看见的便是一幅纷繁热闹的景象。 楼里不提,光是楼门旁给宾客拴马的马厩里,便已栓满各色骏马,华丽的车驾也比比皆是,上头绣着挂着各家各府的徽记姓氏,乐安打眼一瞅,便瞥见卢崔李郑等好几个大姓。 今年科举,中举者依旧是世家子弟占十之八/九。 乐安戴上帷帽,下了车。 状元楼拴马的小厮引着杨叔栓了马,停了车,又过来引路,却并未认出乐安,只扯着笑脸,手指着门口的方向,客套又惯例地喊了一声“贵客请”,便转身回马厩去了。 许是将乐安当成了寻常的贵夫人。 乐安今日出行特意轻车简从,除了侍女春石,车夫杨二,再就是两个侍卫,拢共五个人,在遍地权贵的京城,实在算不上什么大阵仗,且她今日出行的马车,也没有带任何公主府的标记。 小厮认不出也不足为怪。 而若认出是她,别说小厮引路,状元楼掌柜,乃至满楼学子,都得出门揖手相迎。 也是为了不引起轰动,乐安才特意戴了帷帽。 没办法,她就是如此的低调呀。 于是乐安便这么低调地迈入了状元楼。 果不其然,楼里正在大摆宴席。 美酒美食满堂铺陈,中庭有胡姬旋舞,筚篥琵琶,舞乐周边,身着儒衫道服的学子们或曲腿盘坐,或席地箕踞,看着舞,听着乐,饮酒击缶,吟诗唱合,颇有些放浪形骸之状。 乐安自然不会跟学子们凑一起,带着春石,到二楼挂着纱帘的隔间坐下。 却刚一坐下,楼下便起了轰动。 “主司大人来了!” “几位副司大人也来了!” 伴着这一声声激动的唤声,楼上楼下的学子全部起身探头,原本安坐在柜台里头的掌柜,急忙跑到堂口迎接,舞台上的胡姬,亦停下了舞步。 乐安动作一顿,侍女春石已心领神会地掀起纱帘一角。 乐安向下望去。 正看到无数学子,众星拱月般围着一个人,将其迎入上座。 身姿挺拔,面容俊朗,虽已年过而立,几近不惑,却丝毫不见老态,而是如青松如劲竹,将周遭许多弱冠之年的年轻人都比了下去。 正是齐庸言。 第4章 少爷我不想努力了 倒霉。 乐安眉头狠狠皱了下,但看到齐庸言身边的人后,却又舒展了一些。 这似乎是礼部官员们的集体活动,来的除了齐庸言这个主考官,另有其余三位礼部考官,也一并来了,三人乐安都认识,两个与齐庸言差不多年纪的,均是世家出身,另一个头发斑白的,叫做刘思撷,却是少见的寒门出身。 “咦,那不是刘大人吗?往年年年春闱都来拜访您,今年倒是没见。奴婢还当他不在礼部了呢。”春石眼尖,也知道不提齐庸言惹乐安不快,便把话题扯到刘思撷身上。 “今年是我叫他不要来的。”乐安道。 春石纳罕:“为什么呀?” 乐安没有回答。 当年刘思撷差点落榜,虽然文辞犀利,颇有见地,礼部拟定的进士名单里,却赫然没有其人,是乐安看了他的卷子,极力和当时的主考官争辩,才把他的名字添上。 他也是那年唯一一个寒门进士。 加之刘思撷出身普通,科考之前便已用光路费,是乐安资助了他,才叫他能安心考试,进而高中,因此,刘思撷一直将乐安视作恩人和伯乐,逢年过节不说,因在礼部当差,每年春闱,他都会拜访乐安,询问她是否有看好的士子。 像刘思撷这样受过乐安帮助的寒门士子,数不胜数。 “啊,走了……”春石伸长脖子,望着楼下道。 楼下,齐庸言刘思撷几人正往楼外走,显然来此并非专为宴饮,只是代表朝廷和礼部,来说几句恭贺和鼓励的场面话。 还好还好,不算太过倒霉。 若齐庸言一直在这里,这顿饭可就吃地膈应了。 那张冰块脸她看了十年,可真是一点儿不想再看了。 乐安想着,笑眯眯目送那人离开,恨不得啪啪鼓掌相送。 楼下,被众星拱月的男人脚步忽然一顿,转身回头看。 “怎么了,明知?”左边的崔荻纳闷询问,顺着齐庸言的视线回头,对上的却是庭中随着乐声又开始起舞的身姿曼妙的胡女,顿时了然一笑,“怎么,看上那胡女——” 话还未说完,身边便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冷哼。 “哼!” 扭头便见刘思撷那倔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着他和齐庸言,虽未明说,眼神里却满是鄙夷,仿佛看苍蝇臭虫一般。 “喂,刘思撷你——!” 崔荻当即怒了,正要大吵一番,耳边传来一个冷若冰玉的声音:“注意场合,慎言。” 齐庸言制止了崔荻,无视了刘思撷鄙夷的目光,眼神又在人潮涌涌的酒楼中逡巡一番,却终究什么也没看到,仿佛方才那熟悉又炽烈的视线,只是他的幻觉。 ……的确是幻觉吧。 自那以后,她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这种场合了。 齐庸言腹内酸楚,苦笑一声,转身,大踏步地离去。 齐庸言离开了,齐庸言引起的轰动却还未结束。 楼下大堂中,学子们的话题已全部转向齐庸言,讲他如何年轻有为,如何文采风流,以及—— “百闻不如一见,齐大人果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哪。” 仅隔着一挂纱帘,乐安隔壁有两人落座,也议论起刚刚离去的齐庸言。 “嘿嘿,那是自然,不然当年怎么会被那位看上?” “那位?” “啧,就是——那位呀!” “哦哦!乐——” “嘘!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听见妄议那位,你不想活了?” “嘶……那位,权势竟如此之重?” “不然呢?当今陛下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又是七王之乱那般动荡的年月,相依为命的情分,哪里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叫着姑母,同亲母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倒是,陛下以仁孝治国,对那位定然也十分敬爱看重。不过,我听说,那位——并不是嚣张跋扈之人哪?不是说她十分爱才惜才,拿自己的食邑产出,资助了许多寒门学子,就连今科刘副司都是有幸得她提携?” “呵呵,问题就出在这里。” “此话何解?” “我问你,科举一事,是由谁主导?” “这还用问,自然是朝廷。” “是了,朝廷主导,可她——是朝廷吗?” “呃……” “再怎么备受恩宠,她也不过是一外嫁女子,哪怕实封万户,拥田万顷,也没什么,可她却将手伸到了朝政,还是事关选官的科举,李兄,前朝牝鸡司晨的事儿刚过,吾辈可不敢忘哪——” “张兄!别说了别说了!喝酒喝酒!” “哈哈,瞧你这胆小的,虽说不敢明说她名字,但这些事儿,如今京城里谁不知道?再说,那是以前了,如今嘛,我看她是老了,加之毕竟是女子,见识终究浅薄了些,听说,自跟齐大人和离以后,她便经常闭门不出,还沉迷叶子牌、马球等博戏,今年更是连曲江宴都未出席,连刘副司都不看她脸色了,试前向她投卷的人也寥寥——当然,投了卷也无用,我可听说,试前她曾经去过齐大人府上,结果,却连半刻钟都未待足,便被轰了出来,临走时还朝齐大人官邸门前的石狮子吐了好几口唾沫。” “张兄,这、这种细节,你是如何听说的?” “哈哈,齐大人府上传出来的呗!齐大人要迎娶新妻了你知道吧?因着这事儿,他府上老夫人可高兴坏了,近日大宴小宴摆了好几回,家母见过她几次,便什么都听说了。” “齐大人要娶新妻了?这、这还真是头一回挺说,他与那位和离后三年都未再娶,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齐大人如今都三十九了,再不娶妻,齐家都要断根了,唉,也怪那位不争气,与齐大人夫妻那么多年,也没能生下个一儿半女,不然何至于……” “可不是。” “说起来,那位年轻时也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哪,呶,你看,楼下那满面墙,可都是当年学子争相为她写的诗。” “那面墙上的诗竟是为她写的?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哈哈,那时你还在乳娘怀里喝奶呢吧!那是二十五年前,那位年方二八,据说甫一露面,便引起了轰动,当年京中男儿哪个不以娶她为志向?可惜哪……” “可惜?” “可惜,红颜易老,美人迟暮!如今她都四十一了,这年纪的女人,早就是明日黄花,再美,又如何比得上年轻的小姑娘?听说齐大人那位新妻,才十五岁呢!” “唉……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哪。” 之后,便是一连串感慨美人红颜易逝的酸诗酸句。 一帘之隔,再度听了自个儿满满一箩筐八卦的乐安:…… 看来,今儿个实在是不适合出门。 “公主——”她都如此,一旁的侍女春石更是听得眼睛通红,眼看就要跟隔壁俩人干架了,趴在乐安耳边,咬牙低声说,“让奴婢去教训教训他们!” 乐安“啧”了一声,一个眼神,一直沉默的两名侍卫便拦住了冲动的侍女。 “叫他们说,能掉块肉还是怎么?” 不过,掉块肉似乎也不错? 她低头捏捏自己小肚子,软软的,不禁怀疑自己最近老窝在府里,怕不是长胖了些。 得多动动。 正寻思着明天是去打马球还是划船,楼下又是一阵喧闹。 “哟,又来给你家‘少爷’打秋风来了?”随着一道刺耳的嘲笑,楼下陡然哄堂大笑起来。 “不是打秋风,是借。少爷说了,借钱不还非君子。”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回道。 “借?借了得还吧?你家‘少爷’准备怎么还?把最后一身衣裳当了?还是把你这缺胳膊少腿儿的奴才给卖了?不是我说话刻薄,可——谁要哪!哈哈哈哈!” “怎么没人要?曲江宴一过,多得是有人要哪!” “咦,刘兄,你说的莫不是——?” “正是——我说,你也别到处借了,你这丑模样,怎么借也借不到的。倒不如跟你家少爷说说,把自个儿洗洗干净,往随便哪家达官显贵门前一站,那钱,可不就来了吗?哈哈哈哈……” 楼下到处都是愉快的笑声,就连乐安隔壁那俩人,探头看了看楼下,也笑了起来。 “又是哪个寒酸学子凑不齐回家的路费了?” “你说说这些人,连路费都凑不齐,书又能读成什么样儿,怕不是四书五经都没读完,能考上才是见鬼,平白丢人现眼,不如趁早回老家种田。” “泥腿子能读出个什么来,所谓寒门贵子,终究是笑话罢了,入了朝堂也上不得台面。” …… 乐安单手支颐,静静倾听着,忽而抬手,自左边发间解下一支碧玉蝴蝶钗,递给春石,道: “给楼下那人送去。” 春石愣愣接过,听命下去了。 乐安从楼上往下看,便见锦衣风流、肆意谈笑的学子们中间,一个身着灰布麻衣,两只脚明显一长一短,更重要的,是只有一只手臂的长随少年孤零零的立着。 被那么多人嘲讽讥笑,可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愤怒羞窘,只是不断地向那些嘲笑他的人解释辩解着。 他家“少爷”,把他教的不错。 应该也是个不错的少年吧。 乐安懒懒想着,便见春石出现在楼下,戴着帷帽,在一众学子调笑起哄中,直直到那长随少年跟前,说了句话,然后递出乐安那支蝴蝶钗。 少年却突然脸红窘迫起来,一连追问着春石什么,春石说了好一番话,才硬把钗子塞进他手里,脱身上楼来。 长随少年愣愣看着手中玉钗,随即朝着楼上,乐安的方向,重重地一拜。 乐安收回了视线。 春石正上楼来,走到乐安身旁,向她汇报: “这小子认死理,一个劲儿询问您是谁,不过我口风紧,一点没漏,嘿嘿嘿。” 乐安朝她赞赏地伸出个大拇指。 “不过公主,”春石奇怪地问,“您为何要给他这玉钗?” “日行一善。” “哎呀不是!”春石摆摆手,“我是说,您为何给玉钗,而不是给别的?” 乐安白她一眼,“你看我身上还有别的可给的吗?” 就这玉钗没大内印记,好出手。 “可……”春石眼神怪怪地看着她,嘴角似乎马上憋不住笑。 “可公主,您忘了吗?奴婢,带了银子的……” 所以完全不必拿自己的贴身首饰做善事。 乐安:…… 都怪齐庸言! * 楼下,跛脚独臂的麻衣少年出了状元楼,一路朝南行去,渐渐走到城南人烟稀少的修政坊,而后钻进一家又破又旧的邸店。 一进邸店,便见他家少爷正往自个儿腿上绑匕首。 “少爷,您绑匕首做什么?” “防身。” 麻衣少年一听,立马紧张起来:“郑夫人又来找您了?还是崔小姐?卢公子?” 少爷绑好了匕首,衣衫一撩,长发一甩,露出一张,呃,乌漆嘛黑的脸。 长随少年惊骇欲绝:“少爷!您中毒了!” 少爷一指头敲在他脑袋上:“抹的锅底灰。” “哦哦。”,长随少年这才定下心来,仔细看自家少爷的脸,夸赞道:“少爷,您抹地还挺均匀的,我都看不出来,而且,这么黑了还这么俊!” 少爷长叹一声。 没办法啊。 “天生丽质难自弃。” 长随少年心有戚戚地赞同点头,转而又疑惑:“少爷,您这副打扮是准备去哪?” 然后便见他家少爷黑俏黑俏的脸蛋露出一抹惆怅。 “长顺啊。” “嗯嗯少爷您说?” “你家少爷我,不想努力了。” 长顺:? “少爷万万不可!” 想想这几日狂蜂浪蝶般的郑夫人、崔小姐、卢公子…… 长顺一个哆嗦,为了自家少爷的清白,急忙拿出怀里的蝴蝶玉钗,“少爷您看!咱们有钱了!” “咦?” 黑俏少年星眸一闪,接过玉钗,没涂锅底灰的手洁白纤长如玉,托着那碧绿的玉钗,仿佛洁白的花朵,托着心中一点绿蕊。 第5章 只有一个公主 乐安去了宋国公府打牌,这消息当晚就传遍京城权贵圈,于是翌日,各种宴饮游乐邀请便雪花一般地飞到了乐安公主府上。 想着多活动活动的乐安自然不会拒绝,挑挑拣拣选了几个邀请,今日打球,明天赛马,后日荡舟,大后日赏花……未来好几天的消遣都安排地明明白白,有动有静,有看有玩儿,兼顾身体锻炼和心理熏陶,养尊处优的长公主的日子,就是这么地朴实,无华,且枯燥。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齐庸言这傻叉娶新妻这事儿的话。 “哎哎你听说了没?齐大人要娶妻了,新娘子才十五岁!” “听说那位新娘子长得楚楚可人,我见犹怜,是个大美人儿呢!” “我就说嘛,公主当年就不该那般冲动,齐大人那么好的驸马,过了这村哪还有这店哪,如今公主花期早过,齐大人却还春秋鼎盛,啧啧~” …… 仿佛一夜之间,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齐庸言要娶新妻。 也仿佛一夜之间,全京城都在可怜叹息乐安孤家寡人人老珠黄没人要。 乐安本人当然是没听见,也没人敢当着乐安的面说这些话,可公主府其他人近几日出门,却有意无意地,总能听到这些话,而府里的人再跟乐安这么一学,乐安自然也就全知道了。 乐安:…… 还没等乐安消化完,又一个挑战赫然摆在了乐安面前。 “公主,您不能去!”冬梅姑姑拿着张烫金染香的茉莉花笺,双手挥舞如狂风扫落叶,“这个南康,从小就见不得您好,这次八成也是不安好心!” “公主,不要气,不要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来,喝汤,奴婢刚熬的。”侍女秋果端了一碗补汤,似乎生怕乐安一个激动厥过去。 “公主,奴婢也觉得不要去比较好,南康公主一向跟您不对付,这邀请了您,却又特意安排那位刘小姐亮相,奴婢只怕……来者非善。”侍女夏枝比较稳重,话语平和,眉眼间却也十分忧心。 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春石不敢说话,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眼巴巴地看着乐安。 乐安:…… 乐安接过了秋果手里的汤,喝了一口,然后差点全吐了。 “怎么这么苦?” 秋果微微一笑:“奴婢放了黄连,清热除湿,去火解毒。” 乐安好险没翻个白眼,随即微笑,一把将汤盏塞回侍女手里: “说地不错,这么好的汤,赏你了。” 秋果苦了脸:“公主……” 乐.无慈悲.安无视了秋果的哀求,朝冬梅姑姑伸出手:“冬梅姑姑,把请柬给我。” 冬梅姑姑有些犹豫,似乎生怕那薄薄一张纸笺会烧到乐安的手似的,但看着乐安的眼神,深知她性子,只得叹息着,将请柬双手奉上。 乐安打开对折的请柬。 跳入眼前的,是最醒目的七个大字:千桃宴,南康公主。 南康公主是乐安的妹妹,当然,同父异母的那种,且年纪差了十岁,因此,南康运气比乐安好,一出生父亲就是皇帝,她就是公主,而等到七王之乱时,她又还小,谁也不会在意一个年纪小的公主,因此从头到尾也没遭过什么罪。 总而言之,跟乐安比起来,南康算得上运气十分好了。 可南康却从小单方面跟乐安不对付。 小时候跟乐安争父皇的宠,长大了,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南康,竟然看上了大她八岁还是鳏夫的齐庸言,要跟乐安争齐庸言…… 结果不言而喻。 于是从此,南康似乎就盯上了乐安似的,有事没事儿总喜欢给乐安上上眼药,说说酸话,只可惜——一次也没赢过。 倒难为她屡败屡战了。 而这次,乐安不用猜都知道,南康那顶多核桃大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无非就是想抬举那位刘小姐,好给乐安难堪罢了。 乐安笑着摇摇头,将请柬轻轻一弹,薄红色请柬如桃花在空中飞落:“这时节,千桃园的景色应该是很美的吧?既然如此,不去看看,岂不遗憾。” 躲避? 退缩? 若连这种根本算不上事儿的事儿都要退缩躲避,她就不是乐安了。 * 千桃园,顾名思义,是个有着千亩桃园的地方。 原本也是皇家园林,可惜七王之乱时毁坏大半,便渐渐被皇室舍弃了。七王之乱后,朝廷陆陆续续补种桃树,修缮建筑,近几年才刚刚恢复了些当年的盛况,而刚一恢复,这地儿便被许多达官显贵盯上,每到春日桃花季,各家轮流在此举行宴饮,而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南康公主举行的千桃宴。 作为少数几个当今皇帝姑姑辈儿的公主,南康虽声望地位食邑皆不如乐安,但比起普通权贵,却也够看了,起码年年桃花开得最好的几日,必然是被南康公主府霸着,广发请柬,遍请权贵名流,还搞出各种玩乐花样,几年下来,千桃宴倒也办地有模有样。 乐安到千桃宴现场时,人已经大致都齐了。 一望无际的千亩桃林里,无数粉色纱帐做隔,无数绫罗锦缎铺地,入目皆是锦绣膏粱,莺歌燕舞。南康特地挑了个官员的休沐日,因此此时在这般繁华景象里,不仅有平日无事的闺阁女眷,还有许多蟒袍玉带的朝廷官员,以及儒衫道袍的三馆六学的学子。 除了没有平民百姓在此凑热闹,整个阵仗,比之曲江宴也不差什么了。 乐安便在这样热闹纷呈的时候,压轴出场。 与之前的简便出行不同,今日,乐安乘一架铺金饰玉的华丽玉辇,比桃花更娇更薄的轻纱层层堆叠,天女散花般由玉辇顶部洒下,清风吹过,好似天上云涌。 “乐安公主到——” 伴随着侍人调子拉地长长的通报声,无数人的动作为之一顿,目光纷纷看向那玉辇。 玉辇之内,坐着一位美人。 轻纱微微遮去她的面容,却遮不住她的身姿,并非时下流行的风吹即倒的柔弱美人,也不是寻常贵夫人常有的饱满丰腴,而是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恰到好处,正正好好。 她并未正襟危坐,而是微微斜倚着,仿佛海棠春困,又仿佛名士醉酒,有些随意,有些轻佻,叫人觉得并非不可亲近,甚至可供亵玩,然而,微风吹过,轻纱后的那双眼露出来。 那不是年轻小姑娘小猫小鹿般清澈无辜、楚楚动人的眼,也不是久经风月的花魁伎子勾魂夺魄、含笑媚人的眼,更不是无数奔波尘世的人们意气消磨后被平庸侵蚀、浑浊倦怠的眼。 那双眼清澈,却不清浅,而是高远而深邃,宁静而幽深。 如高天星辰,如月下寒潭,如深林寂响。 仿佛一看到这双眼,躁动不安的胸膛便莫名静了下来。 千桃园也的确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那架玉辇,和那玉辇里的人。 随即,有声音响起: “拜见公主。” “拜见公主。” “拜见公主。” …… 一声又一声,如山岚,如海潮,先是零零散散,而后波涛汹涌,伴随着这拜见声,是无数人在道旁跪伏下拜的身影。 无论朝堂官员,还是后院女眷,乃至白身学子。 作为当今品秩最高、加封最多、食邑最大、名声最隆、最受敬重的长公主,她当得起在场所有人这一拜,甚至哪怕现场仍有其他公主在场,可人们却下意识地只称呼其为公主,而未加任何封号。 因为,若当世只能有一位公主,那么毫无疑问,只能是、也只可能是,乐安公主。 * 从入场到落座,不过短短数百米。 可乐安却生生牵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等她终于从玉辇下来,翩翩落座,旁边似乎才有人从呆愣中惊醒过来。 “姐姐可真是……好大的排场。”说话的,自然是此次千桃宴的主人,南康公主。 方才那无数人齐声拜见的场景,是同为公主的她,从未享受过、甚至从未敢想过的待遇。 当然——若她将自个儿府中下人全集在一起,命令他们如此,倒也差不多可以模拟下,但——那还有什么意思! 眼前这人,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眼神! 好戏还未开始,南康公主却觉得自己已经气坏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双手搅地跟麻花一样。 乐安看她一眼,笑笑。 “怎么,羡慕?” 说罢,却根本不等南康公主回答,便看向场下,左顾右盼道:“不是说安排了许多好玩儿的?都在哪里呢?” 南康公主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上来。 但想想待会儿的好戏,顿时又舒展了些,勉强扬起笑脸,道:“姐姐莫急,我这就叫人开始,给姐姐,好、好、看、看!” 乐安不说话,一副等待好戏的模样。 台下果然开始热闹。 有歌舞曲艺,有百戏杂耍,这些常见的暖场的节目过去,则才到了真正的重头戏。 ——击鼓传花。 由南康亲自击鼓,随着鼓乐声起,一朵小小红花在众人之间相继传递,而后在鼓声落下时,拿着花的人,便需要表演一个节目,或作诗,或弹琴,或舞剑,或手书……形式不拘。 看似惩罚,但在今日这满座皆权贵,才子佳人济济的场合,却又与嘉奖无异。 ——只要有真才实学,表现出色,说不定便能博一个前程,或一段姻缘。 ——实在是个适合一鸣惊人的场合。 乐安扶额,已经猜到南康要做什么了。 ——果然不该对她核桃大的脑子有什么期待。 果不其然,随着鼓声,红花在人群中停了几遭,几个才艺平平满脸窘迫的人被迫站起来,或吟上一首歪诗,或弹一曲勉强入耳的曲子,或舞一把能将公孙大娘气活的剑。 效果不如何,笑果倒是绝佳。 而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鼓声又一次停下,这一次站起来的,是一位带着帷帽的年轻小姐。 这小姐选择了很常见的弹琴。 琴声响起。 人群还在笑着。 琴声再起。 有人停下笑,端肃了面容。 琴声由平缓骤然变得慨然激越。 所有原本笑闹的人,都已看向了那位弹琴的少女。 直至一曲弹罢。 少女款款起身,低头福身:“襄邑刘氏,献丑了。” 而随着她低头抬头,那原本遮住她面容的帷帽,惊忽然掉了下来。 露出帷帽下少女的面容。 是一张洋溢着青春的、娇嫩美丽的脸。 十五六岁,正是比千桃园的桃花儿还娇嫩的年纪,皮肤比水嫩,身段比花娇,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青春娇嫩的气息,便已足够叫人吸引折服。 更何况她还刚刚露出一手不俗的琴技,更何况她因不小心露了本不欲露出的相貌,正满心满脸惶恐忐忑羞窘。 叫人如何不爱不怜。 南康给乐安安排了个好位子。 恰恰好好地,最清楚,最能近距离欣赏到刘小姐身姿与样貌。 而旁人,也能清楚地看到刘小姐与乐安的对比。 平心而论,刘小姐的样貌算不得绝色,眉眼五官,甚至可以说样样不如乐安,就连身姿,除了爱好特殊的,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刘小姐过于清瘦的少女身躯,也未必比得过乐安。 但这似乎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刘小姐年轻,面孔新鲜,且刚刚才一鸣惊人。 人们总是喜欢追逐新鲜。 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女人之间并非全无联系,而是有一个男人,间接连接着彼此。 而在与这个男人的关系中,乐安,是旧人,刘小姐,是新人。 新人笑,旧人哭,新人是胜出者,旧人是落败者。 这似乎是人们几百几千年来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共识。 于是,哪怕这个“旧人”身份尊贵,备受尊崇,哪怕这个“旧人”保养得宜,容颜依旧美丽,但因为她是“旧人”,因为她没有“得到”那个男人,她似乎就是应该被可惜可怜的。 甚至,因为她的身份尊贵,这种可惜可怜的情绪,会更加被放大。 因为那些样样不如她的人,也只有在此时,才能居高临下地怜悯她。 譬如此时的南康。 “姐姐——” 南康露出今日最灿烂的笑容,仿佛刚刚出风头的不是刘小姐,而是她自己一般,可她的笑里,又分明带着怜悯、高傲,和嘲弄。 “这孩子不错,对吧?”她瞥一眼刘小姐,随即又将视线收回,牢牢盯着乐安。 “看着这孩子,就叫我想起自个儿年轻的时候了呢,我十五六岁时,也是这般,不过——” 她话锋一转,“姐姐怕是不好体会了。” “毕竟我十五六岁时,姐姐都已经二十五六,到如今,姐姐都四十一了,寻常人家的夫人,再长个几岁都能做人祖母了。十五六岁——对姐姐来说,恐怕是很遥远的事了吧?” 她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得意。 可同时,她却又是压着嗓子说的这话。 声音之低,甚至连两侧伺候的侍女,都未必能听得清。 那些话,竟只敢叫乐安一人听见。 乐安摇摇头,叹了口气。 “南康,我以为我已经足够了解你有多蠢。却没想到——你除了蠢之外,竟比我想的还要没出息。” 南康一窒。 乐安站起了身。 只觉得好没意思。 眼前桃园千亩,飞红无数,她不好好看桃花,陪这个连骂人都不敢大声骂的拧巴蠢货在这里虚度光阴做什么? 她起身,拂袖,不管南康陡然惊恐的脸,也不管万众瞩目下无数各异的目光,就那样面带微笑,悠然自得地,离开这热闹纷呈的宴会,迈入那如诗如画的桃林中。 所有人都呆住了。 而后看向南康公主,以及那位刚刚一鸣惊人过的刘小姐。 南康公主面色铁青,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侍女也眼色有异地看着她,满肚子的火顿时有了去处:“看什么看?眼珠子不想要了.!” 这次,声音倒是异常洪亮。 侍女噗通一声跪下,满口“公主饶命。”。 然而南康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转,因为——众人看她的眼色,更异样了。 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挽回面子,以及怎么能安抚乐安,忽然有人惊呼。 “齐、齐大人?!” 南康陡然抬头望去。 就见人群的外围,一个身姿挺拔,身着官服的男人,正低头朝人询问着什么,被他询问的人,伸手朝桃林指了指。 正是乐安离去的方向。 “齐——” 南康的这一声唤还未叫出喉咙,男人已消失在桃林中。 第6章 山精水魅一样的脸 乐安走了一会儿,宴会的喧嚣便褪去了,周围静悄悄的,满眼都是粉的白的花朵,没有一个人影。 “怎么没有人?”乐安下意识问道。 回话的是她府上的侍卫统领:“回公主,南康公主在千桃园外围设了护卫巡逻,不许没有请柬的寻常百姓入园。” “这样啊……” 乐安恍然点头,不再说话,只抬头看桃花。 上巳方过,清明已远,此时正是桃花好时节,千桃园的桃树树龄不短,枝干虬结有小儿腰粗,但许是照顾周到,花仍旧极多,挤挤挨挨地开着,艳丽又轻薄的花瓣在枝头,在空中,飘飘洒洒,仿佛一场梦。 然后,乐安就真仿佛听到了梦里的声音。 “乐安。” 一个本来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突然响起。 乐安倏然转身,就看到了那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齐庸言。 他还穿着官袍,也不知道这休沐日还忙些什么,更不知道明明似乎在忙公务,怎么又跑到这千桃宴来,还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 乐安不想想。 她只是立刻皱起眉头。 转身就要走。 “乐安!” 身后的声音提高,然后响起脚步声。 但乐安身边是有侍女侍卫跟着的,没有在他远远站着时驱赶,也是因为清楚齐庸言的身份及与乐安的纠葛,但此时他要上来,自然不可能还无动于衷。 于是乐安很快听到齐庸言被侍卫拿住的声音。 他一个书生,虽然算不上手无缚鸡之力,可也不可能抵得过孔武有力的侍卫。 许是有侍卫动作粗鲁了些,他隐隐发出一声痛哼。 乐安脚步一顿,随即,继续往前走。 然而身后又传来齐庸言的声音,却是带了明显的讥讽,激将意味: “乐安,你怕什么,以至于一句话都不敢听我说?” 乐安屏气,停下脚步,回头。 “你们退下。” 她吩咐侍卫侍女道。 说罢,也不看齐庸言,兀自又往前走了好些步,直走到一片边上砌着玲珑石阶的湖水前,无路可走了,才终于停下。 身后有脚步站定声,自然是齐庸言。 乐安转过身。 “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呀。”乐安声音带笑,脸上更是笑地二八少女一样甜美,可她的目光,却又分明是挑衅而嘲弄的。 齐庸言眉头紧皱。 “你非要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噗!” 乐安捂着嘴,噗嗤一笑。 随即扬起下巴,明明比齐庸言矮许多,却愣是摆出了居高临下的架势来: “这种态度?哪种态度?我堂堂正一品公主,跟你一个四品官说话,还要注意什么态度?齐大人,是你要注意你的态度吧?小心我叫御史参你一本哦。” 齐庸言闭上了眼睛。 “乐安……” 再开口时,声音低了许多,甚至显出一丝软弱疲惫。 他上前一步。 乐安后退。 齐庸言咬牙,又上前。 乐安又后退。 这一退,乐安的双腿感觉到水边上石阶冰凉的温度。 乐安抬头,面容平静:“齐大人,你想把我逼进水里吗?” 齐庸言呼吸一窒,看着她背后不知道多深的湖水,终于不敢再上前一步。 “乐安……”他又叫了一声,眼神苦涩。 “我来……是想告诉你,娶妻的事,我并不知情。是母亲瞒着我擅自定下,我……是刚刚才得知了消息。一得了消息,便来找你了。” …… 一片寂静。 两人站在一株枝干遒劲的老桃树下,桃花自然不言,四下里只有流水潺潺声,鸟鸣啾啾声,以及偶尔一片桃花落下,风吹落桃花的簌簌声。良久之后,才有一道声音响起。 是乐安的声音。 “然后呢?”她看着齐庸言,问道。 “你特地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了,然后呢?” 解释?退婚?言辞拒绝母亲安排的婚事?告诉她自己事自己做主不需要她插手? 齐庸言双手握拳。 “然后,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乐安默了片刻。 随即,轻笑一声。 “齐大人娶妻,我有什么话能对你说呢?啊,对了,是得说,还没恭喜你呢。“ 乐安笑地一脸讨喜,双手合在身前作揖:“恭喜齐大人喜得娇妻,祝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仿佛石化了一般,齐庸言看着乐安,身体一动不动,眼里波云诡谲。 半晌,吐出几个字。 “乐安,你还是那么狠心。” 乐安也看他,眼里无波无澜,一字一句: “不是我狠心,是你贪心。” 齐庸言还要说什么。 乐安已挥苍蝇似的赶人。 “好了话也说完了,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叫侍卫轰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我说你从哪儿跑来的?不会是从宴会上找来的吧?等等、那——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你来找我了?” 说到这里,乐安悚然而惊,两眼圆睁,手上动作更大。 “快走快走,我可不想再跟你扯上关系!” 被她这一通赶,齐庸言含在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火气冒了上来。 “不用你赶,我自己走!“ 说罢,转身甩袖就走。 乐安敷衍地挥手相送,没挥两下,就惬意地两手放到背后,脖颈向后,面部朝上,一伸懒腰。 应付前夫可真是个体力—— 乐安伸懒腰的动作倏然一顿,圆眼一瞪。 只见她头顶处,那株枝干遒劲的老桃树上,无数粉的白的花朵间,一双黑漆漆灿若星辰的眸子,正定定地看着她。 乐安双目圆睁。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闪了闪,随即花叶颤动,一张黑如锅底的脸露出来。 “h——“ “噗通!“ 树上人的招呼声还未说出口,树下,乐安久久未动的懒腰突然向后倾斜,彻底伸过了头,于是只见她,头朝下,脚朝天,一头栽进湖水里。 乐安:…… 栽进湖水前,她看见树上那乌漆麻黑的人噗通跳下水的身影,以及不远处,还没走远的齐庸言撕心裂肺似的喊声。 “臻臻!“ 叫什么叫,还没死呢。 她心里想着,但很快,便已经无法想这些有的没的。 鬼知道一个桃树林里做甚挖这么深的湖,乐安脑袋栽下,随着惯性一直往下沉,不说她压根不会水,就是会水,这会儿也压根扑腾不起来,只能无力地下沉。 正感觉要沉到天荒地老的时候,一双手抓住了她。 再然后,一个身体贴上,抱住她的身体。 水流好似忽然被隔绝在那人的怀抱之外。 算这个黑漆漆的鬼还有点良心,跳下的及时。 心知是树上那人,乐安安心了些, 手脚重新找回了知觉,而后本能地往这人身上缠。 一边缠,一边努力睁开眼,看那人的脸。 —— 刚刚那黑漆漆的脸,可实在给了她不小的惊吓。 可是,乐安没看到预想中黑漆漆的水鬼。 只看到,清澈湖水的浸泡下,无数黑色的黑霰一样的颗粒在水中飘散,而黑霰之后,是一张——山精水魅一样的脸。 第7章 他的笑容,比春光更炽…… 乐安公主落水了! 这个消息一出,任是什么达官显贵、公子仕女,也再没了玩乐的心,尤其以南康公主最为惊慌。她办的宴会,她刚明里暗里给力乐安难堪,结果转头,乐安就出了事儿。 乐安要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虽然都是“公主”,但南康很清楚,自个儿这个公主,在当今心里的分量,怕是连乐安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再顾不上风姿仪态,南康公主拔腿就跟着报信儿的人往据说落水的地儿跑,慌乱之下,头上钗环掉了两只,头发也乱了,全顾不得捡拾整理。 南康公主都这样儿了,其他人更甚,全都一脸惊慌担忧地涌过去。 好在,地方不远,不用养尊处优的贵人们跑多久,便到了,可到了地方便看见—— 清波荡漾的湖水边,一株开得正茂的老桃树下,乐安公主浑身湿透,俯身半躺在人怀里,正头朝下咳着水。 贵人们先是松了一口气。 能动,在咳水,起码性命应该是无忧了,那么除了宴会主办方可能还要吃些挂落,他们这些只是应邀来的吃瓜群众,大概率不会受牵连了。 而一旦确认自身无事后,贵人们便有心思关注别的事儿了。 比如,那个抱着乐安公主,两眼通红、一脸焦急,甚至把自个儿的官服外袍都脱下来裹在公主身上的男人—— 可不正是乐安公主前夫、今日刚刚出了风头的刘小姐的未婚夫,齐庸言,齐大人?! 再想想刚才乐安公主离宴后,据说齐大人立刻找来且追上的传闻…… 众人看乐安和齐庸言的眼神儿立马不对了。 曾经鹣鲽情深十余年的夫妻,和离三年后,仍旧你未嫁,我未娶,而今,一方刚刚传出娶新妻的消息,且新欢旧爱狭路相逢,男方便急慌慌地追来,再然后,两人独处时,女方便落水了! 究竟是意外落水? 还是旧情难忘,忧愤之下愤而投水? 显然后者更有趣、更符合大众想象、更为人们喜闻乐见。 虽未有人敢在这时候窃窃私语,但暗地里交流的眼神儿,早就突破了语言的限制。还有人,已经用奇怪的眼神看向那位刘小姐。 不过那位刘小姐倒是面色沉稳,被人这样打量,也没什么难堪羞窘的反应,看上去倒很有些大家风范。 乐安当然不知道,她这一落水又让京城贵人们产生了什么奇怪的猜想,若是知道,怕不是会当即跳起,离齐庸言八丈远。 可惜她不知道,她只顾着咳水,咳完水,感觉身体无事,能说话了,立即扭过身子,看向四周—— “那人呢?” “臻臻!”齐庸言一把抓住乐安的手,激动地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你没事了、你没事了……太好了。” 说罢,激动之下,双手一伸,便要将乐安抱进怀里。 乐安:——! 哪怕不知道此时围观群众们心里的小九九,哪怕刚从水里捞上来咳地七荤八素,乐安也不能就这么叫齐庸言抱啊! 都离婚了,请自重! 乐安双手迅速在胸前结印,哦不,双手迅速在胸前一推,瞬间便把毫无防备的齐庸言推了个趔趄。 齐庸言:……? 乐安可不管齐庸言什么反应,她又四下里看了看,还是没看到人,于是又问: “那人呢?” 看着乐安仍旧放在身前,明确表示出拒绝意味的双手,齐庸言心底一痛,连乐安的话都没听清,自然也不可能回答什么。 呿。 就知道这人指望不上。 乐安一个白眼,也不看齐庸言了,问挤上来的自个儿的侍卫侍女,“秋果,捞我上来那人呢?” 侍女秋果一脸懵:“啊?” ——不是齐大人捞您上来的? 乐安迅速看向侍卫,侍卫却也一脸懵。 “啊?” ——不是齐大人捞您上来的? 得,还得问齐庸言。 乐安又扭头看齐庸言。 好在,这会儿齐庸言似乎总算回过神来,而且,听了乐安和侍卫侍女的对话,也发现了不对劲儿。 他问侍卫:“不是你们救公主上来的?” 他听到乐安落水的声音,立马往回跑,刚跑到湖边,就见一个男人抱着乐安往上爬,他压根没看那男人,下意识以为是乐安的侍卫,将人往边上一推,就抱住了乐安。 然后其他侍卫和侍女来了,再然后宴会上的人都来了。 今天乐安拢共也就带了八个侍卫,此时八个浑身干爽的侍卫齐摇头:“没有,我们赶到时,就看到齐大人您……” 齐庸言悚然而惊。 那那个男人是谁——! 竟然混进了南康公主举行的宴会,还离乐安那么近! 齐庸言当即目光如刀,看向围观人群里的南康公主。 南康公主的脸色,顿时比刚落水的乐安还难看。其他人也想到了此番,纷纷眼神交流起来。 乐安倒没像其他人想那么多。 她脑海里,全是那人那张脸。 怎么会有人长成那样。 意识半醒半昏间,忽然在清澈的水底看到一个山精水魅般的存在,如果不是此时身上还湿着,如果不是确信齐庸言和侍卫都不是下水捞她的人,乐安差点要以为,这是一场梦。 * “山精水魅”已经悄然远离了宴会。 确认了那位公主殿下性命无虞,又一大堆人涌了上去,他便趁人不注意,朝着事先便看好的退路悠然离去。 还能一边走,一边拧衣服上的水呢。 春光灿烂,桃花灼灼,他走在春光里,走在桃林中,湿透的衣物紧贴着,暴露出少年薄韧而修长的身躯,光泽肌肤上滑落的颗颗水珠,每一颗都倒映着春光与桃花,仿佛一颗颗璀璨的星辰。 脸上的黑灰几乎被湖水冲刷殆尽,只有一丝黑色的水线还在沿着脸庞的骨骼轮廓向下流,却更衬得少年的肌肤莹白如玉,细白如瓷。 少年走动着,那黑线便顺着下巴,流到脖颈、喉结,再到精致突出的锁骨处延宕流连了片刻,又随着少年迈步时的震动,一忽儿向下,隐入紧贴着少年身躯的衣衫之下。 便是不看脸,这副画面也足叫人目眩神迷。 更何况,再璀璨的星辰,再清透的水滴,亦比不过春光下,少年的那张脸。 少年走在日光下,每一寸脸庞都被日光照耀着,于是少了些水里时的精魅之气,但湿透的黑发,背景的桃花,还有日光下闪闪发光的脸庞,俨然是,戏台上,话本里,桃源仙境里走出的仙人少年。 谁看了不如坠梦中。 便譬如长顺。 千桃园外,长随长顺心焦又害怕地等在接应处,脖子像大鹅似的伸地长长的,倏然,便见那桃花深处走来一个人影。 哪怕看惯了自家少爷的脸,长顺也不禁愣了一瞬。 等到少爷走到自个儿跟前了,才恍然惊醒,注意到少爷浑身湿透,脸上的伪装也全没了。 立刻一声哀嚎: “少爷,你被人沉湖了?!” 仙人一般的少年脚步微顿。 随即,眼神十分和蔼可亲地看着自家长随。 “长顺,你就不能想我点儿好的?” 长顺一脸忧愁,“可是少爷,您就是去干坏事儿的呀,长顺早就说了,这种宴会咱们闯不得呀,万一冲撞个什么贵人,几条命也不够赔呀,您还特意溜进去,这不是嫌命长吗,更何况,少爷您这张脸——” 长顺看着少年的脸,长叹一声。 随即,破天荒地,掉了个书袋。 “书上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就算少爷您不想干坏事,可谁家小姐,哦,还有公子,谁家小姐公子看见您这张脸,不得想拉着您干坏事?然后被那些大人物一发现,可不就被当成伤风败俗的,然后被沉湖吗?我说,少爷——您真不是被沉湖后逃出来的?” “不是。” 少年拧着湿透了还在向下滴水的头发,懒得再跟想象力太过丰富的长随掰扯,只是,不知想到什么。 他拧发的动作陡然一顿。 濡湿黑发上的水珠,兀自一滴滴滴到泥土上。 “长顺。” 他叫道。 “哎,少爷。”长随应道。 “你说,我这张脸,真能叫所有人看了都把持不住?” 长顺瞪眼,“少爷,是倒是,可您这用词——”什么叫把持不住啊少爷! 少年一挥手:“些许小事,不必在意。” 他低着头,又缓缓拧起了发,看着那清澈的水流浇灌到干燥的地面,想象着假若那土里有一颗种子,那么说不定,过些时日,那里便会长出一棵新生命。 只要一点点水。 于是他微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他的笑容,竟比这满目的春光更炽。 “那你觉得,乐安公主……”他念着这个尊贵无比的名字。 “把持得住吗?” 第8章 不要回头,只管往前走…… 虽然只在水里泡了一小会儿,但毕竟还是春日,湖水冰凉,乐安回去后便开始头昏昏的,说话也有了鼻音——御医说喝碗姜汤捂一捂就好了。 但甭管病情轻重大小,乐安公主病了,这就是天大的事,就是京城举凡有点眼力劲儿的贵人们,都必须关心的事。 当天,天还没黑,乐安刚回府没多久,御医前脚刚出公主府,后脚就有许多人登门探病。 不过乐安早早想到这一遭,便借口养病,让门子把所有探病的人都拒了,连那些一品大员皇亲国戚也照拒不误。一品大员皇亲国戚们也并没有任何怨言,反而还换了策略,人不能进,就送礼。 无数礼品流水似的送到了乐安府上,去了千桃宴的一个不漏,没去千桃宴的也一个不漏。 “春石,你以前不是好奇京城有多少家达官显贵吗?你去数一数收了多少份礼,应该就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乐安斜躺在床上,抱着锦被,跟侍女说笑。 “哎!”春石爽快地答应,当即拔腿就要去数。 “你还真去数啊!”夏枝哭笑不得地拉住这个愣头青,“公主跟你开玩笑呢没看出来啊?” “啊?”春石挠挠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乐安,“公主……” 然后便见她家公主正没良心地咯咯笑。 冬梅姑姑抱着一床冬天的厚棉被走过来,没好气地白春石一眼,顺路又瞪一旁装哑巴的秋果一眼——谁叫她跟着乐安出门却还叫乐安落了水,一路气哼哼地走到乐安床前,在乐安瞬间变得精彩的脸色以及脱口而出的“冬梅姑姑我不冷!“中,又狠狠瞪了乐安一眼。 随即,估摸着足有十来斤重的大厚棉被,便严严实实落在了本就已经盖了两层春被的乐安身上,盖的严严实实,脑袋都遮了一半,只剩上半张脸,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 “你说不冷不好使,御医都说了叫你好好捂一捂,御医说了算你说了算?“盖好棉被,冬梅姑姑心满意足,虎目圆瞪,两手插腰,活像乐安是个不听话的小孩儿。 认真来讲,当然是乐安说了算。 她要是让御医说她啥事儿没有立马就能活蹦乱跳出门打马球,谅御医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不过此时,当然是英明神武的冬梅姑姑说了算。 乐安被三床沉甸甸的被子压着,觉着额头上好似立马冒出了汗,一冒汗,便想睡,也没心思跟侍女们说笑了。 冬梅姑姑看着乐安眼皮开开合合,知道她困意上来,便想着叫侍女们噤声,叫乐安好好睡完这一觉,等睡醒了,估摸着风寒也就退了。 可这个打算,很快便落空了。 “圣上驾到!“ 伴着这一声尖利的叫喊,哪怕门子得了乐安吩咐,也不敢拒的真正贵客,登门了。 乐安从半昏半醒中醒来时,当今圣上,延熙帝李承平,便已经大踏步地走到了她榻前。 李承平脱了龙袍衮服,此时只穿着一身寻常的月白衫子,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跟那些在酒楼、在宴会、在学馆里的学子们,看上去并没什么不同。 当然,跟普通年轻人比,李承平继承了皇家的好基因,剑眉星目,身高体长,加之自小便居高位,浸淫出一身威势,不怒而自威,便是无人知晓其身份,也不会轻视他,反而有种望而生畏之感。 不过乐安府上的侍女,却对他没什么畏惧。 他一进门,侍女们福身行礼,随即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半点没皇帝驾临小心忐忑的模样,他大踏步走向乐安床榻,侍女们也只看了一眼,没有人去拦。 当然也不用拦。 “姑姑!“ 李承平靠近床榻,看见乐安正满脸通红(太热,捂的),艰难挣扎着坐起来(被子太沉,压的),当即便红了眼眶。 “姑姑!” 又叫一声,随即,轻微的一声“噗通”后,李承平双膝便跪坐在了乐安床前的小榻上。 再没一点帝王架势。 这还不算,跪下后,李承平又小心地挟着乐安腋下,托着后背,帮助她坐起身。 终于坐稳,身子也从厚重地可怕的被子中挣脱出一部分,乐安舒了一口气,随即看着仍跪坐在她榻前的李承平,道: “平儿,你起来。” 他是皇帝,这样子,叫人看了实在不像话。 李承平却摇头,“我不起,我就这样看着你,这样你不累。” 他身量比乐安高许多,哪怕跪坐在比床低一些的小榻上,也刚好跟坐在床上的乐安视线平齐,如此乐安不必抬头也不必低头,是最让乐安舒服省力的角度。 冬梅姑姑已经赶紧拿了个靠垫,给乐安背后靠上,闻言笑道:“陛下孝顺,你就受了吧。” 李承平连连点头:“嬷嬷说得对!” 乐安拗不过这两人,也实在生病无力,懒得再在这种小事上费劲,左右这里也没外人,便揭过这话,又问: “你怎么来了?御医没跟你说我没事儿?就是有些着凉,睡一觉捂一捂就好了。” 李承平点头:“说了,可我不放心。不亲眼看着你无事,我实在安不下心,奏折都看不下去……” 乐安笑,从被子里伸出手。 李承平立刻低下头,将脑袋往前挪。 乐安的手落在他头顶上,轻轻摩挲了下。 “这样可不行……” 她说道。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能为这么点小事就心神不宁,凡事有轻重缓急,身为帝王,你要分得清。” 李承平又点头,但神情却有点委屈:“可姑姑的事,在我心里,比那些奏折重要……” 刚说罢,似乎知道乐安要不同意这话,赶紧又道:“况且我还听说了,宴会上南康故意难为你,还有那个齐庸言……”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又厌恶狠戾起来:“我已知会户部,明儿就宣布给卢胜卿降职,再罚南康半年食封,再加闭门思过半年。” 卢胜卿是南康公主的驸马。 乐安闻言,原本轻轻摩挲李承平的手掌陡然向下一拍。 “你降卢胜卿的职做什么?用什么由头罚他?” 李承平绷着脸:“教妻不严!” 乐安乐了,用力摩挲侄儿脑袋:“你觉着卢胜卿管得了南康?”卢胜卿这人她知道,那可是卢家难得的面团人,性子真就面团一样,任人揉圆搓扁的。 而本朝公主,尤其跟乐安一辈儿,辈分是当今皇帝姑姑的公主们,平日里行事多少都有些跋扈,其中更以南康尤甚,以南康那性子,不骑在卢胜卿头上撒尿就不错了,还指望卢胜卿管她? 李承平闻言一梗,委屈巴巴地看乐安:“那她给你难堪,我还不能罚她了?” 乐安当然没那么大度。 当即笑道:“罚呀,怎么不罚,卢胜卿不能降职,因为他本职并无过错,南康的错也不是他能管的。但南康——你大可以罚嘛。我看你那个罚她半年食封,再闭门思过半年的主意就挺好,嗯,再加重点儿也无妨。” 省得南康总在她眼前蹦跶,且南康虽然记吃不记打,但好在还不算完全的金鱼脑,这么一罚,南康起码两三年不敢惹乐安,乐安也就落得个耳根清静了。 李承平这才高兴了,重重点头:“嗯,那就罚她一年食封,再闭门思过一年!” 好家伙,直接加倍。 不过乐安当然不会说什么,甚至要不是手上没力气懒得做动作,她都想给侄儿竖个大拇指。 仇人倒霉,简直比自个儿走好运还快乐。 当然,南康的话,还压根算不上乐安的仇人。 说完对南康的处置,李承平又开口了,只是语气有点犹豫:“那齐庸言——” 他看着乐安脸色,很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生怕自个儿的话一个不小心,就惹得乐安动怒,抑或者——伤心。 乐安随口道:“嗯?齐庸言怎么了?” 李承平脖子一梗:“齐庸言,这混蛋又惹姑姑你伤心——” 话没说完,脑袋便又被乐安拍了一下。 “说什么呢。” 乐安懒懒道:“他何德何能让我为他伤心,哦——”转念一想,她想到那位刘小姐,“你说他要娶新妻的事儿哪?” 李承平犹犹豫豫点点头。 乐安嗤笑。 “那关我何事?早没关系了,他爱娶谁娶谁,我一点不在乎。” 李承平看着她,一脸不信。 “姑姑,你骗不过我。” 毕竟,他可是亲眼看着乐安和齐庸言从相识相知相爱,再到最后相离的。 乐安定定看着侄儿,侄儿眼神分毫不退。 好吧。 她认栽。 “好吧,我说谎,是有一点点在乎。”她敛了笑容说道。 毕竟十几年的感情啊。 又怎么会一点点都不在乎。 但旋即,她嘴角又露出笑:“可也的确只有一点点,呶,就这么一点。” 她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合一起比了比,两根手指几乎贴合在一起。 随即,两个指腹又狠狠一捏,合上。 “等他真娶了妻,这一点点也就没有啦。” 她面有病色,脸庞通红,因为刚刚从被窝里出来,头发也完全没梳,有些乱乱的,看上去实在有些娇弱,有些狼狈,可她却笑得花枝摇曳,开朗活泼,仿佛风雪初霁后于寒春绽放的亮黄色迎春。 “平儿,我再教你一句话——当断则断。” “不论什么,国家大事,还是儿女私情,既然已经做了决断,就不要犹豫,不要回头,只管往前一直走。” 第9章 请喝茶 跟侄儿再三声明自己没有被齐庸言伤到心,落水也纯属意外与齐庸言无关后,延熙帝终于熄了罚齐庸言一通,甚至自上而下破坏他婚事的企图。 又说了一会儿话,天也黑了,药力上头,乐安便明显有些撑不住,眼皮疲倦地开开阖阖。 “那,姑姑,我先回宫了,您好好修养,我把御医也带过来了,这几日都让他在你府上待着。” 李承平还有些不舍,但看着乐安的困倦模样,还是扶着她躺下,帮她掖好被角,起身告辞。 乐安没什么力气,眼睛半张着,随意挥挥手,算作送别。 李承平毫不在意,也没让乐安的侍女们相送,轻手轻脚地自行离开了。 他刚一离开,冬梅姑姑便立马关上了房门,生怕一点寒气进来,吹到了乐安。 也是半点没顾忌刚刚离开的帝王。 春石有些咋舌。 不同于从小服侍乐安的冬梅姑姑,也不同于从十余年前服侍乐安的夏枝秋果,春石待在乐安身边的时间最短,见帝王的面也最少,虽然知道乐安与皇帝感情深厚,但到这种程度,却还是有些惊到她了。 “陛下对公主真好。”她喃喃道。 关门回来的冬梅姑姑闻言,自然而然又略带得意地道:“这还用说?也不看看陛下跟咱们公主是什么情分?” 天下人皆知,当今皇上甫一生下便遭遇七王之乱,而他父王失败被杀,母妃自殉,是乐安公主一直护着年幼的侄儿,甚至还曾一起在民间隐姓埋名、相依为命了许久,才在战乱结束后得登大宝。 这份经历和情谊,甚至比寻常的母子之情更甚,而也是这份经历和情谊,铸就了乐安如今的地位。 春石兴致勃勃,小声询问冬梅姑姑乐安与帝王潜龙时的往事。 冬梅姑姑上了年纪,最爱讲古,尤其在她看来尤为值得讲的乐安的得意过去,因此也不在乎小侍女僭越,只是乐安此时生着病,她要寸步不离守着才安心,没心思跟小侍女多说什么。 “去去去,想听赶明儿给你讲,这会儿我还要伺候公主呢,别扰了公主休息!” “那说好了冬梅姑姑!”春石笑嘻嘻地脆声应下。 …… 侍女们说话的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但到底只隔着一扇屏风,乐安也隐隐约约听到了些,春石的钦羡与惊叹,冬梅姑姑的得意与理所应当。 她唇线抿紧,随即松开,就这般微微笑着,陷入酣眠。 * 在御医和冬梅姑姑的精心(毋宁说过度)照料下,乐安的这场风寒不到一天便好全乎了,扔下厚被,走下病床,转眼就又是生龙活虎一条猛汉,呃,猛女。 于是乐安便又开始寻思找什么乐子打发时间。 结果,还没等她自个儿想到乐子,乐子便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礼部侍郎府老夫人请她喝茶。 礼部侍郎,即齐庸言,礼部侍郎府上老夫人,即齐庸言他娘。 也就是说,乐安的前婆婆,要请她喝茶。 * 喝茶,自然不单单是喝茶。 首先喝茶的地儿,就既不是齐府,也不是公主府,而是两不搭边的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好,春日煦暖,寺庙香火繁盛,京城许多小姐夫人,都借着去寺庙上香之际玩耍踏青,因此无论齐老夫人还是乐安,去大慈恩寺都不稀奇,“碰巧”遇上了,就更不稀奇。 乐安到时,齐老夫人已经在厢房等了许久。 “一个时辰前就到了。”引乐安去厢房前,知客僧小声对乐安如此说道。 闻言,乐安抬头看看日头:“现在是巳时没错吧?” 知客僧点点头,又补充道:“那位辰时来的。” 那就与她无关了。 约的巳时,自个儿偏要早到,那总不能怪乐安没早来,叫她等那么久。 乐安遂十分坦然地进了厢房。 一进去,便看见一个盘腿端坐着的老太太。 ——说是老太太,其实也并不如何老,齐老夫人当年成亲早,十四岁嫁人,十五岁就生了齐庸言,因此,如今也就五十四岁,比乐安大了十三岁。 可她看着,却像比乐安大了三十岁。 她穿着一身灰褐色衣衫,浑身无甚首饰,头发在脑后梳成个一丝不乱的髻,插两只样式简朴的檀木钗,脸上亦未敷粉,未描眉,面容清瘦而凝肃,面上道道浅纹仿佛厢房地板上的木纹,浑身乍一看,几乎与整个灰扑扑的厢房融为一体。 而乐安,今日则穿了件明红的衫子,身上首饰虽不多,却也描了眉,涂了唇,想着这春日春景,便为了应景,叫侍女在鬓边别了一只绢花,红花称着乌发,仿佛静夜海棠。 乐安一进门,便似一团流动的火,搅动了厢房凝滞的灰。 而乐安清楚瞧见,齐老夫人在看到她的一瞬,眉头几不可查地跳了跳。 乐安笑笑,面朝着齐老夫人坐下。 坐也不像齐老夫人那般端坐,而是十分随意地,一只腿搭在另一只上,随即单手支颐,看向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的眉头又跳了一跳。 可她自然什么也不会说。 不会说乐安的着装轻佻,不会说乐安的坐姿不端,因为没立场,因为没资格。 所以她只是敛下了眉眼,开始倒茶。 茶是刚沏的,温度正好,冉冉白汽自壶嘴里冒出,随着齐老夫人将碧绿的茶汤倒进茶盏里,鲜浓的茶香便溢满了一室。 乐安叹了一声:“好茶。” “只是雨前,不是明前,跟公主常喝的比,算不得什么好茶。”齐老夫人微微欠身, “让公主见笑了。” 明前是贡茶,雨前不是,以乐安的身份,贡茶自然易得,而齐庸言虽已官至礼部侍郎,但因为乐安的缘故,最近几年其实并不怎么得圣眷,年节时宫中赏赐群臣,李承平使小心眼,给齐庸言的都是第二等赏赐,其中并不包括贡茶。 因此,如今,雨前便已经是齐家寻常能拿出的最好的茶了。 “见笑什么。”乐安端起茶盏,轻轻啜饮一口。 “明前雨前,一个滋味淡,一个滋味浓,只要茶叶好,炒茶手艺好,不过是喝茶人口味不同罢了,价格虽有贵贱,却不能因贵贱便断定好坏,我近日口淡,倒是更喜欢滋味浓些的雨前。” 齐老夫人默了一瞬,随即低头道。 “公主说的是,老身想的浅了。” 乐安又喝了一口茶,懒得再跟她闲扯什么茶好茶坏,便将茶盏放下,斜睨一眼: “所以,找我何事?” 这直截了当的问话,叫齐老夫人眉头又是一跳,屏了屏气,才道:“也无甚大事,只是春日——” “无事我便走了。”乐安作势起身,“本就是顺道来看看,既然无事了,我便去上香。” 乐安还真是顺路来的。 大慈恩寺是皇寺,是太/祖为感念慈母恩德而建,其后代代皇帝都常到大慈恩寺礼佛,乐安作为皇室公主,虽不怎么信佛,却也会每年做做样子,给她那早逝的连面都没见过的母亲上上香,因为大慈恩寺春景最好,便总在春天来,今年也恰巧刚到时候。 不然,齐老夫人这个约,乐安应不应还真是两回事。 而齐老夫人把约见地点定在这里,除了不引人注目外,也正是因为知道乐安这个习惯。 齐老夫人这下眉头不跳了,却是连呼吸都窒了一窒,眼看乐安真要起身离开,终于忍不住扬声喊道:“公主!” 乐安动作一停,挑眉。 齐老夫人深吸一口气。 “老身见公主,是想告诉您。” “我儿即将娶妻,已换了庚帖,婚期就定在下月,断无再更改之理。” 乐安一愣,随即笑了。 气的。 “哦?我知道了,然后呢?继续说。” 齐老夫人却不说了,嘴巴抿成紧紧的一条线。 她不说,乐安便替她说。 “齐庸言娶不娶妻关我何事,犯得着劳动你特地跑一趟告知我?怎么,怕我对你儿子念念不忘,破坏你齐家娶新媳妇?还是前几日我不慎落水的事叫您产生了什么奇妙的误会?齐老夫人,您似乎忘了——” 乐安声音拔高,下巴一扬: “当年,是我主动与齐庸言和离的。” 念念不忘留在过去的,从来都是齐庸言,而不是她。 说罢,乐安便转身离去。 却在走出房门时,抬头便看见,厢房外的庭院里,一群穿地花红柳绿的姑娘。 而乐安一眼就看到,其中一个着粉红衫子的,是那位跟齐庸言订婚的刘小姐。 她站在一株西府海棠下,正面带浅笑,跟其他几个姑娘说着什么,粉白的花和少女粉白的脸,两相辉映,叫少女本就清丽的容颜,更添一分艳色。 似乎察觉到什么,刘小姐忽然停下说笑,侧过脸来,正撞上乐安的视线。 而刘小姐身边,方才跟她说话的女伴已经叫出声来。 “老祖宗!” 欢欢喜喜,甜甜脆脆的一声,还有点儿熟悉。 这独特的叫法,一下子就叫乐安头皮发麻,想起一个人。 往刘小姐旁边一瞅,果不其然,是那位河阳县主。 且不止河阳县主,乐安再一瞅,发现什么宋国公家的、光禄寺卿家的、国子祭酒家的……她那几位牌搭子家的小姐,竟然一个不漏,统统在这儿。 另外还有几个她看着眼熟的小姐,个个不是皇亲国戚,便是高门贵女。 敢情是京城顶级贵女全集中在这儿了? 第10章 私下从未见过 这倒也不奇怪。 大慈恩寺本就是春日热门踏青地,今日天气好,黄历上都写着宜出行,而贵女们有她们的固定圈子,相约一起出行游玩再正常不过,正巧碰上乐安出行这日,也再正常不过。 可不正常的是,这里面夹了一个刘小姐。 乐安记得,这位刘小姐是弘文馆刘大学士家的,和其他贵女们相比,这出身稍微低了一些。当然,这点问题不大,虽然低了些,却也不算低太多,何况红花也需绿叶配,顶级贵女圈也不是真就个个都是出身顶级,而是分个高低上下。 但,不是说这位刘小姐以前一直养在老家,从未在京城露面? 就算千桃宴一鸣惊人了下,这也才过去几天而已,以乐安对这些眼高于顶的小姑娘们的了解,怎么也不会这么快便接受一个陌生人融入她们的圈子。 可看刘小姐的站位,还有方才与河阳几人说话的模样,又哪里是融不进去的样子。 这可就有趣了。 乐安看向那位刘小姐的眼神,陡然多了份兴味。 然后这份兴味,便再次被纯真懵懂天真无邪的河阳县主打断。 “老祖宗!” 会心一击×2 再一再二不再三,为了防止自己被三杀,乐安决定主动出击。 款款走到小姑娘们跟前,没等小姑娘们行礼问好(以防止河阳再在问好时叫出那三个字!),乐安便先声夺人: “河阳啊,”乐安笑眯眯地叫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乐安可看见了。 包括河阳在内,在场几乎所有小姑娘脸上都粉扑扑的含羞带怯,而年轻小姐到寺庙,所求的所想的,除了姻缘几乎不做他想,上完香求完签,小姐妹们一起聊聊京中英俊的少年郎,想着哪一位会是自己的夫君,聊到兴起脸颊羞红,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但小姑娘们聊时再奔放,被大人以打趣的口吻问起,大多立马羞涩支吾。 果不其然,乐安这话一问出,河阳,包括其他几位小姐的脸蛋便都红透了,再说不出来一句话一个字(自然也就叫不出那句对乐安形成会心一击的老祖宗),只有宋国公家那位性子十分奔放不羁的崔嫚儿小姐,虽然同样微红了脸,但却快人快语地冒出一句: “听刘小姐说家乡的趣事呢!” 欸? 这跟乐安想的有些不一样。 什么家乡趣事能叫这群小姑娘脸红心跳,而遂初又是—— 她疑惑地看向那群小姐。 而这一看才发现,一众脸红心跳的小姑娘之中,唯独那位刘小姐,既不羞涩又不脸红,见她看来,刘小姐敛下眼眸,身躯微微后退,做了一个规规矩矩又恭敬无比的万福礼。 “臣女刘遂初,见过公主殿下。” 哦,是她啊。 乐安恍悟。 看得出来,这位刘遂初小姐教养极好。 她的身躯大半隐在其他小姐们身后,一点没有出头的意思,加之衣衫妆容素净,举止循礼,种种做派,便十分得一些老派人的喜欢,比如齐老夫人。 乐安几乎要怀疑这刘小姐是不是齐老夫人特意叫来,好给自个儿看看她理想中的儿媳妇是什么样儿的,好叫乐安“彻底死心”。 毕竟这位刘小姐,看上去的确很好很好。 出身书香,年轻貌美,教养良好,弹一手好琴……最难得的是,年纪轻轻,性子却如此沉稳大方,即便面对乐安,即便明知与乐安彼此关系尴尬,却还能在她面前如此不卑不亢。 ——所以齐庸言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乐安感慨着,随口问了句:“家乡趣事?你家乡哪里的。” 隐约似乎听人提过,不过,乐安忘了。 没办法,谁叫她是“贵人”,贵人多忘事嘛。 “回公主,臣女家乡宋州,襄邑。” 哦,乐安想起来了。 刘学士老家可不就是宋州,且,都说刘大学士为人孝顺,因为父母惯居家乡,不愿居京,因此刘大学士便遣了发妻和女儿们,使其长居祖籍,陪伴侍候刘老太爷刘老夫人,看来这位刘小姐,便是之前在老家陪伴祖父母的刘家女儿之一了。 不过,宋州,襄邑,这地儿能有什么引得小姐们脸红心跳的趣事? 善解人意的崔嫚儿小姐立马为乐安解了惑: “睢鹭也是襄邑人!” 睢鹭。 哦豁。 明白了。 乐安彻底明白了。 接下来,都不用乐安问,几位跟乐安相熟,不那么拘束的小姐,便争相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果然,不独京城人长了眼睛,美人在哪儿都是美人,据说那位睢小公子,在襄邑时便是顶顶有名的人物,每每出门,其境况堪比潘安卫玠,尤其去年上元节,花灯夜,他现身灯市,被人发现后,竟引得满城少女竞相追逐。 又说他曾在襄邑学馆念书,除非休沐,学馆外便总是围满了想要见他一面的人,甚至导致学馆内其他人出行都不方便,以致引起学子不满,最后他不得不退了学馆,在家读书。而他写下的字纸,哪怕是揉皱了、写废了的,一经流出,也会有人高价买去。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乐安悠悠听着,看着小姑娘们羞红又兴奋的脸颊,那些听起来几近离奇的事,便似乎有了几分可信。 真有那么好看吗? 她想着,便问刘小姐。 “你认识他?见过他几次?”——真那么好看? 最后那句话还没问出,却见刘小姐的脸色忽然一紧,而其他小姐们,其中比较早熟稳重的,比如国子祭酒家的小姐,也陡然变了脸色。 小姑娘虽然早熟,却还不懂掩饰,直接把惴惴不安写在了脸上。 而察觉到气氛变化,剩余几位小姐,也陡然受了影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也都变了脸色。 而乐安还稀里糊涂呢。 直到有位小姐悄悄地、满是怜悯地看了看刘小姐。 乐安才陡然开了窍。 敢情——这是突然想起乐安和刘小姐的“尴尬”关系,觉得乐安那句话是特意刁难刘小姐? 也是。 虽然本朝民风算是开放,但那也只限于没有婚约的,刘小姐一个马上要嫁人的,自然要避避嫌,不能跟其他小姐们一样大谈特谈美少年,更不能说跟那美少年有过什么过往,更何况—— 问出这话的,是乐安。 是刘小姐即将要嫁的男人的前妻。 还是个位高权重的、一句话就能叫刘小姐置身万劫不复之地的,前妻。 从小姐们的角度看来,乐安这话怎么看怎么都不安好意。 乐安扶额。 虽然这两年是肆意了些,但,她的名声,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吗? 她真就是单纯好奇下美少年而已,谁叫在场的就她一个没见过真人。 正要说什么。 背后突然“咔吱”一声响,是厢房门板被推动的声音,随即,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转眼间,乐安跟前就多了个人。 正是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一把挡在刘小姐身前:“公主有什么不满,只管冲老身来就是!” 乐安微微张大了口,没能说出话。 “遂初是我亲自相看的孩子,知书达理,性柔纯善,孝顺大方,恪守闺训,齐家没一点儿不满意,庸言也没一点不满意!” 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仿佛护犊的母兽,生怕身后的幼崽被乐安这个大灰狼给叼了吃了去。 乐安:…… 乐安觉得很没意思。 这世间最难的事之一,就是扭转他人的偏见,哪怕你位高权重,哪怕你心怀磊落,也管不了心存偏见的人怎么在心里想你,因为,有些人总是以自个儿的狭隘揣测他人——他自己那样,便以为别人也都那样。 就好似井里的青蛙,自个儿看到圆圆的井口似的天,便以为别人眼里的天,也全是那样儿的。 你便是把这青蛙捏死,它也不会觉得自个儿有错——怕不是还觉得自个儿是为了捍卫真理、反抗强权而献身呢。 乐安转身就要走。 “老夫人,不是这样的。”一道温柔的声音叫乐安止住了脚步。 她扭头,惊讶地看到,说话的竟是那位刘小姐。 刘小姐上前一步,走到齐老夫人和乐安之间,先是福了一礼,随即,朝齐老夫人轻声道。 “老夫人,公主殿下很和气,刚才还在跟我们说笑呢。” 说罢,又看向乐安,道: “殿下,臣女只曾远远见过那位公子样貌,知道的趣事,也都是家乡百姓众所周知的。臣女与那位公子……私下从未见过。” 第11章 今天也仗势欺人了呢 “……臣女与那位公子,私下从未见过。” 十五六岁的少女,说起来还是个孩子,身量纤弱,眉眼未开,此刻深深地低着头,弯着腰,姿势恭谨,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而两只放在身前的手,攥地那样紧,以致指节间甚至出现了白痕。 这样紧张…… 所以,真的没见过吗? 还是单纯惧怕公主的威势? 乐安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她看着少女,心底有一丝怜悯,还有一丝感叹。 感叹齐庸言这可是真的、真的、真的走了狗屎运…… 这么年轻貌美又有自知之明的孩子,怎么就没叫她遇上呢! 她摇摇头,叹叹气,伸出手,虚虚扶向少女。 “起来,”她说,“不必害怕,你没有错,相反——你很好。” 刘遂初并未敢真的起身,只是微微抬头,愣愣地看着乐安。 乐安却已经没在看她,乐安看向了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仍兀自愤愤不平,且被自个儿未来儿媳驳了话,脸上颇有些挂不住的意思,面色又羞又恼。 乐安一边拿了压裙角的环佩把玩着,一边噙着笑道:“齐老夫人,你是真觉得,我不会告诉皇上,让他降齐庸言的职?” 齐老夫人陡然张大了嘴,瞪大了眼。 “你、你……” 乐安环佩一摔。 玉质环佩在明红的裙摆上砸起血浪似的涟漪。 “你什么你,齐家自诩书香门第,诗礼传家,齐老夫人却连敬语都忘了怎么说了?需要我教您怎么称呼一位品秩远在您之上的公主吗?” 她收敛了笑,声音冷如冰,利如刀,明明音量不大,甚至身躯也只能与齐老夫人平视,但莫名地,却叫人觉得她是居高临下的,是在俯视着齐老夫人。 更莫名地,叫人心虚胆寒。 中庭一片死寂。 远远仍然喧闹着,香客们的说笑交谈声,僧人的诵经声,风声,鸟声,扑簌簌花落声,而近处,却是全然的一片死寂,从未见过乐安这副模样的年轻小姑娘们吓得两腿战战,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出,而齐老夫人…… 她曾经是见过乐安这副模样的,只不过,显然,好日子过太久,忘了。 无妨,乐安这就让她想起来。 “公、公主……” 齐老夫人喃喃着,嗫嚅着,忽然,双膝一软,“噗通!” 跪倒在乐安面前。 “是老身……糊涂……” 她俯下身,深深地,向乐安拜伏。 中庭比方才更加死寂。 小姑娘们瞪大了双眼。 乐安低下头,看着这个曾被自己唤过“婆母”的女人。 她头发已经斑白,身躯伛偻,穿着灰褐色衣衫的身躯紧贴着泥土的庭院地面,乍一看,不像一个人,倒像是只巨大的、趴伏在地面上的虫子。 卑微而可怜。 可又怪谁呢。 满庭死寂中,乐安什么都没有再说,拂袖而去。 今天,也仗势欺人了呢。 * 乐安直接去了供奉着她母亲先孝慈皇后牌位的大殿。 大慈恩寺方丈知晓她要来,早早摒退了闲杂人等,此时偌大的大殿再无旁人,乐安进了殿,对今日跟着她的四位侍女道:“不用陪我,你们随意去玩吧。” 侍女们知晓她习惯,不多说什么,欠身退下,去了大殿旁边可供休息的偏殿。 乐安没再在意侍女动向,只安静地,一步步走到孝慈皇后的牌位前,在沙弥早放好的蒲团上跪下。 面前就是孝慈皇后的牌位,红木为座,金漆做底,不到半臂长的一块木牌,却似乎就代表了乐安的母亲。 乐安没见过她的母亲。 她一生下,孝慈皇后就因产后血崩而去世了,据说孝慈皇后生第一胎,也就是乐安的胞兄、李承平的父亲时,便十分凶险,身体垮了许多,到怀上乐安时,也并没有好多少,乐安还未降生,御医便隐晦地说太子妃这胎凶多吉少,弄不好,一尸两命,及早做出选择,还能保住其一。 乐安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她被生下,她的母亲死去。 所以她的父亲登基后,为她母亲追封谥号为孝慈,牌位也得以被单独供奉在大慈恩寺。 所以乐安从小就是个没娘的孩子。 父亲新娶的太子妃对她不苛待不亲近,侧妃侍女们敬她怕她,所以她知道母亲这一概念的存在,但却似乎从未清楚,真正的母子母女,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 直到她成亲,有了另一位世俗意义上,地位形同母亲的“婆母”。 她的第一任驸马出身世家,婆母是典型的世家夫人,不管私底下如何,面上都对她恭谨而客气,连与驸马母子相处时,都同样恭谨客气,所展现的慈爱都仿佛戴着面具的假笑,就好像父亲后娶的那位太子妃一样。 乐安察觉不出婆母和父皇的皇后的差别。或许久了会有什么变化?但乐安没来得及体验,因为,没多久,七王之乱便来了。 七王之乱后,乐安下嫁齐庸言。 而这一次,时间终于足够久,久到乐安终于可以以旁观的角度,无比清晰地看到齐庸言与齐老夫人之间的母子情。 和乐安相反,齐庸言父亲早逝,是齐老夫人将他带大。 齐老夫人是个很谨慎、很守规矩的人,生平最怕的,便是被人指点、被人说不守规矩。 可这样一个人,却屡次“为了”儿子,对乐安以下犯上。 为了齐庸言的官声,她不满乐安牝鸡司晨,干涉朝政。 为了齐庸言的子嗣,她绞尽脑汁,谋划着为齐庸言纳妾。 为了齐庸言的前途,她又能在得罪乐安后放下所有尊严与傲气,像牛马一样向乐安跪地乞求。 …… 她曾经说,为了儿子,她什么都能做,因为这就是母亲。 她还说,就好像乐安的母亲孝慈皇后,也是为了乐安,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乐安觉得她似乎说的对,可又似乎不对。 她觉得她似乎应该为这被世人称颂赞美的“母爱”而感动,可实际上,她没有感动,她只觉得恶心又可怜。 因为她看不到齐老夫人这个人。 她的喜好,她的生活,她的目标,她的存在……统统都没有。乐安只看到,一个被“齐庸言母亲”这个身份所束缚着的——怪物。 如果这就是“母亲”的话,那么她宁愿不要母亲,也不做任何人的母亲。 甚至她时常想,为什么当初她的母亲没有活下来呢?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乐安——那时还不是乐安,而只是个还未降生的胚胎——而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呢? 是真的“母爱”,还是无奈呢…… * 许是想的多了,这一次,乐安在佛殿待了许久。 等到上完香出来,外面日头已上中天,几个侍女都没有在殿门外相迎。 有点奇怪。 乐安走向偏殿。 刚一走近,便听到冬梅姑姑在里头吓唬小丫头的声音:“待会儿公主出来了,谁也不准瞎说话!不然手心给打烂!” 乐安一挑眉。 “不准说什么?” 她走过去,轻笑着问道。 第12章 公主府上可缺个驸马?…… 看见乐安,冬梅姑姑吓了一跳,立马支支吾吾起来。而其他三个年轻侍女,尤其年纪最小的春石,脸上还带着掩不住的气愤 乐安顿时有谱了,悠悠道:“说吧,又听到什么了?” 知道再瞒不住,冬梅姑姑叹一声,春石便开始叽叽喳喳地说。 原来,乐安去上香后,冬梅姑姑也没拘着几个侍女一直在偏殿等着,春石坐不住,便满寺庙地溜达起来,这溜达来溜达去,就有意无意地听了许多闲话。 今日大慈恩寺来的夫人小姐不少,而方才乐安和齐老夫人以及刘小姐等人之间发生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传开就传开,传着传着还都传变味儿了。 虽然说话的人一个都没见过现场,说得却个个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一般,都说乐安如何为难刘小姐,而后在齐老夫人出面维护未来儿媳后,又如何以势压人,逼得齐老夫人一个长辈向她下跪。 话里话外,都是刘小姐和齐老夫人如何如何可怜,而乐安又是如何如何嚣张。 “就这?”乐安听完,十分纳闷地反问。 她还当什么呢,就这也值当气愤? 她被说以势压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身边的人,哪怕是跟在身边时间最短的春石,也早就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有时还颇有些以此为傲呢,毕竟,想要以势压人,那也得有“势”,而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冬梅姑姑的脸色又不好看了,连春石也支支吾吾起来。 “说吧,”乐安浑不在意,“不就是些难听话吗,叫我听听有多难听。” 冬梅姑姑叹了口气,朝春石挥了挥手。 春石眼巴巴看着乐安,见她实在没改变主意的意思,才小声的学了起来。 春石听到的,当然不仅仅是乐安以势压人。 闲话也不是只今天才说,事实上,从齐家要娶新媳妇开始,京城里关于乐安的风言风语便从没停过,只不过那些天乐安待在府里闭门不出,才没有听到,而到了前些天千桃宴那事,再加上今天这事,桩桩件件加在一起,才彻底引燃了京城小姐贵妇圈的八卦热情。 而八卦来八卦去,事情便被扭曲成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模样。 起初乐安的闭门不出,被说成是惊闻前夫娶新妻,郁郁寡欢不敢出门。 随后的千桃宴落水,被说成为阻拦齐庸言再娶,不惜投湖以死相逼。 而今日这事,自然便是经典的二女争夫,婆媳恩仇。 …… 而说起这些事儿,一些不好听的话,也就自然而然地带了出来。 “如今后悔有什么用,当初就不该和离,齐大人当年对她多好,齐老夫人也不过是想齐家有继罢了,她若大度些,便该主动给齐大人纳妾,生个孩儿抱过来自个儿养不就好了?偏要学那拈酸吃醋的小家子做派,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说和离就和离……” “要我说,都这么大岁数,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跟个小姑娘争什么争,争地过吗?” “毕竟当年风光过,可如今,也不照照镜子,早就人老珠黄了,却还当自个儿是小姑娘呢,嗐,不害臊!” …… 春石说的支支吾吾,却还是把那些刺耳的话一字不漏地全学了过来。 乐安静静听着,脸色并没什么变化,倒是其他三个侍女越听越伤心愤怒。 冬梅姑姑更是气得揩起了泪。 “这起子长舌妇,就该叫陛下把她们的舌头全拔了!” 那可不行,承平又不是暴君,怎能因几句闲话就拔人舌头,再说,拔舌可堵不住人嘴,除非能把全天下人舌头都拔了,哦,这也不行,舌头没了还能搁心里腹诽呢。而人心,是暴力弹压不住的。 秋果也愤愤不平:“要是公主还在宫里,哪里用得着受这些人闲气!” 这话一出,室内陡然一静。 冬梅姑姑顿时止住了哭声,伸手打了秋果一下,随即去看乐安脸色。 乐安朝她一笑。 “冬梅姑姑,你打她做什么。” 冬梅姑姑艰难地笑。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秋果也讪讪地看向乐安:“公主……” 夏枝担忧地望着乐安。 春石再度左看看右看看,一脸茫然。 乐安哭笑不得,“行了行了,用得着那么小心翼翼吗?我可没那么脆弱。” “公主……”冬梅姑姑又难过地叫了一声。 乐安摆摆手,起身往外走,“都什么时候了,快走吧,我可不想留在寺里用斋饭,这儿的斋饭我吃不惯。”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呃,她前阵儿是不是还说过打牌最大来着? 算了,都大都大。 总之都比无干人等的几句闲言碎语大,为几句闲话耽搁了吃饭打牌,那才是罪过,罪过哪。 乐安一说赶着吃饭,春石便赶紧跑去吩咐,于是车驾很快就收拾好,在大慈恩寺庙门前宽敞的停车马处,四骑拉车的高头骏马,数十骑马护卫,加上镶金嵌玉,还绣着公主府徽记的马车,看上去很是威风漂亮——今日是以公主身份正式来给先皇后上香,因此出行规格便正式了一些。 而乐安的车驾这般显眼,自然早早就引得一群人关注,从乐安出了寺庙,左右一路俱是不绝于耳的万福见礼之声,有车马挨着乐安车驾的,都主动把车马挪到一边,让乐安先行。 只看此情此景,哪里会想到这些人中,会有人在背后用那样不堪的话来说她呢? 可反过来想,不管那些人背后怎么说,真在乐安面前,却又不敢露出半点不恭敬来。 想想也是有趣。 乐安倚着马车厢壁想着,许是今日想了太多,马车才走了几步,便觉得有些困倦,正阖上眼睛养神,马车忽地一停,乐安立马被震醒,还差点往前摔了个趔趄。 冬梅姑姑立马掀帘子,“杨二,怎么赶车的!” 车帘外,车夫杨二结结巴巴指着马车前。 “公、公主,路上突然冒出个人!” 杨二的声音刚落,前方便传来一道声音—— “敢问可是乐安公主车驾?” 仿佛珠碎玉裂,又好似雪落冰融,一字一字如滚珠落玉盘,清朗,清脆,带着少年人朗朗的朝气,带着少年人无畏的勇气,就这么大大咧咧,横冲直撞地,闯入乐安耳中。 乐安抬起头。 冬梅姑姑打起了车帘。 乐安向车帘外看。 只见大道正中,马车正前方,一个少年正正站在那里,少年身量很高,像一棵树,笔直挺拔,虽然只穿着一身普通的灰白儒衫,衣角袖口还不知为何沾了许多泥土草叶,但却丝毫无损他的身姿,仅仅站在那里,便叫人忍不住仔细瞧。 乐安便下意识地忍不住去看他的脸。 看有着那样一把好嗓子,又有着这样一副好身姿的人,该有着怎样一张脸。 却在还未看到脸时,便又听到那个声音响起。 “果然是……”少年似乎轻笑了一下,随即又朗声道,“在下睢鹭,宋州襄邑人士,唐突拦下公主车驾,有一事相求。” ……睢鹭?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后,乐安陡然抬头,看向少年的脸。 却—— 正午耀眼的日光下,少年正仰着头,坦坦荡荡地看向马车,因此乐安一眼就看清他整张脸,那是张年轻而俊秀的脸,轮廓锋利,眉眼秀致,虽肤色微黑,却并不太损其英俊。 再配上那嗓子,那身姿,端的是个翩翩美少年。 倒也算配得上叫那些贵女小姐们心心念念不忘许久。 ——如果乐安没在前不久见过那个山精水魅似的少年的话。 若人间有绝色,以乐安所见,自然是那日水下那个少年,而不是眼前这个睢鹭。 耳闻已久、名动全城的美少年,竟然还不如那个黑漆漆吓她掉下水的鬼,乐安表示很失望。 她懒懒地又看那少年一眼。 “何事?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可知道,擅拦公主马车,也是有罪的哦。” 还顺势吓唬了一把。 谁叫他让她对美少年的幻想破灭了呢! 闻言,睢鹭少年黑白分明如水晶的双眼眨啊眨,隔得那么远,乐安都能看清他上下扇动的睫毛。 睫毛精转世吗? 乐安心里默默吐槽了下,却在刚吐槽完,便感觉有点不对。 她看向少年的眼睛。 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而且,不止眼睛,眉毛、鼻子、嘴巴…… 少年忽而粲然一笑,全脸的五官都瞬时灵动耀眼起来,仿佛蒙尘的明珠抖去了灰尘,一瞬间放出刺目而灼人的光芒。 乐安的思维随之陡然一顿,一刹那间有些明白那些见过他的人的疯狂。 然而,这还不算。 少年笑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乐安车驾左右的护卫为此紧张地把手都放在了刀柄上,却见少年慢悠悠地拿出一块——布巾? “说出请求之前,请公主允许在下整理下仪容,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在下做了些小小伪装。” 说着,未等乐安回答,他便将那似乎有些湿润的布巾按在眉心,从眉心,到鬓角,再到眼睛…… 布巾缓缓擦过少年的脸,露出的肌肤与未擦过的部分截然不同。 乐安陡然瞪大了眼。 仿佛那日水下的场景重现。 只是那日,是水流冲刷去少年脸上的黑色颗粒,而此时,是那块柔软的布巾,擦去少年脸上的伪装。 相同的是,黑粒与伪装之下,那张堪称人间绝色的脸。 那日水下的,是山精水魅。 此时日光下的,则是天人谪仙。 都不似人间之物。 布巾终于擦完整张脸,日光下,比方才还要俊美耀眼无数倍的少年再度抬头,粲然而笑。 “在下是想问公主——” 睫毛精的睫毛又眨啊眨,红润优美的唇似乎还有些羞涩的弯起。 “公主府上——可缺个驸马?” 四下里陡然一片寂静,乐安,侍女们,车驾旁的侍卫,当然还有跟在乐安车驾后面,注意到动静早就停下的其他贵人们的车马,全都寂静了下来。 而这一片寂静中,少年丝毫未察觉般,脸上的笑反而更灿烂了。 眼睛更是直直地盯着乐安的双眼。 随即,那双红润的唇再度张开,道: “若是缺的话,您看我怎么样?” 第13章 昭君落雁,白鹭惊刀…… 四下里静悄悄的,忽然“咣当”一声,震醒了所有人,一看,却是乐安马车旁边一护卫,刀掉在了地上…… 没人关心护卫的刀掉不掉。 众人又默默把视线转回去。 转回去,便见日光下少年灼人的容颜熠熠生辉,配上他那灿烂的笑,几可与日光争辉,不开口便是天上地下第一美少年,开口—— “在下身康体健,略通文墨,稍解风情,身家清白,祖上八代无作奸犯科之辈,秉性淳朴,自幼及今从无不良嗜好,不□□,不赌博,不酗酒,无家累,无欠债,无仇敌。”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但又好像哪里都不对。 四下里依旧静悄悄,众人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恍如木头桩子。 “所以公主,您要不要……郑重考虑一下?”少年又眨眨眼,眼角含笑,嘴角含羞,而满身满脸,似乎都写着大大的“真诚”二字。 “好啊。” “嗯——欸?” 少年红唇微张,黑白分明的双眼圆睁。 “公主,您是说……会考虑一下吗?” “不是。”乐安摇摇头。 少年肉眼可见地沮丧了些,双肩下垂,眉眼委屈巴巴地耷拉下来,仿佛大风摧折的水中蒲苇,看上去可爱又可怜。 乐安又仔仔细细看他委屈巴巴的脸,和即便垮下双肩,背脊微弯,也依旧如松如竹的身躯。 满意点头。 “我是说,好啊。” “我府上正缺个驸马,我觉得,你不错。” 少年眨眨眼。 又眨眨眼。 红唇缓缓张开—— “咣当!” 又一声震响,少年,乐安,以及宛如泥雕木塑的其余所有人等,都朝声音望去。 仍旧是那位护卫。 再度惊掉了刀。 * 依旧无人在意刀。 人们的视线再度转回去。 便见华丽的马车之上,那位金尊玉贵的乐安公主,又发话了。 “不过,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声调悠悠,慢条斯理,仿佛逗弄地上打滚的小猫儿。 小猫儿.睢鹭少年闻言,两眼巴巴: “回答错误的话,您会改变主意吗?” “不会,这些问题没有对错之分。”她又看少年一眼,“不过,若你回答完问题突然扯下□□,说你这张脸也是伪装的,那,倒是极有可能会变。” 闻言,睢鹭立刻自信地揪住自己的脸颊。 白玉似的手指揪着白玉似的肌肤,几乎是立刻,脸颊上便泛起一道红痕,若是离近了,还能看到那红痕和透明皮肤之下浅浅细细的血管。 少年把自己被揪红的一边脸扭过来给乐安看。 又拍拍胸膛道:“公主您放心,这张脸,如假包换。” 乐安:好吧,她信了。 不过少年还有问题,“公主,还有一个问题——” 他疑惑地又真诚地发问: “□□是何物?如人皮一样的面具?戴上这种面具便能立刻改换人容貌吗?若是的话,嗯……哪里有卖?” “哦,话本子上看到的。”乐安摊摊手,“现实中,大概约莫估计肯定是没有的吧。” “啊?” 睢鹭傻眼了,看着乐安的眼神仿佛控诉戏弄猫咪的无良主子。 “咳咳。“乐安轻咳两声。 ”好了,现在,该我提问了,我希望你如实回答。”乐安道。 “好。”少年道。 她望着睢鹭的眼睛,睢鹭也回望着她的眼睛。 “你多大年纪?” “差三年及冠。” “家中可有定下婚配?” “未有。” “为何?” “父母早逝,无心于此。” “那为何此时又想?” “漂泊多年,倦鸟栖枝。” “栖息过后再飞走?” “不,人苦不知足,切不可既平陇,复望蜀。” “你知道我是何人?” “大梁乐安公主,李臻。” “你明白何为驸马?” “说文曰:驸,副马也,后人段玉裁注,副者贰也,非正驾车皆为副马,意即天子所乘正车外,随侧而行的形式规制相等的副车,以作遮掩保护之功。后因常有尚公主者任驸马都尉,是以称其驸马。” “所以?” “所以,公主为正,为君;驸马为副,为臣。而君臣需相济,正副需相和。” 乐安笑了。 “你有一副好口才。” 睢鹭也笑: “不敢,句句肺腑。” “我可不需要你的肺腑。” “臣知晓,公主需要我的脸。” 这就臣了,真会打蛇随棍上。 而且,哪里只需要脸,其实她还需要身子,和声音来着。 乐安心里默默道,不过这话就不必说出来了,不然,显得她多不矜持呀,哼哼。 于是——“你上前来。”她兴致盎然道。 “稍等。”睢鹭道,“上前的话,且容在下再整理一番。” 乐安:“?” 少年不解释,咧嘴一笑。 随即躬身弯腰,撩起衣袍,露出衣袍下用麻绳紧紧绑缚着的修长小腿,随即,手往右边小腿一探—— 一柄刀锋雪亮的匕首豁然抽出。 “唰!”乐安车驾两旁的护卫齐齐出刀。 “不必紧张。”乐安挥挥手,问那乖乖拔出腿间匕首的少年,“你腿上绑这个做什么?”总不能她不答应他做驸马的话,就拿刀逼着她答应? 睢鹭双手将匕首放在手心呈上。 闻言无辜又理直气壮地道:“自然是防身。公主,男人孤身在外,要保护好自己。” 乐安:…… 她想反驳来着,但一看他那脸,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男人的确要好好保护自个儿来着。 尤其是他这样的男人。 “好吧,善于保护自己的男人,你上前来,让我看看。” 睢鹭抿唇一笑,乖乖上前。 当然,掌心上的匕首被乐安的护卫统领拿走了,拿走时,以防万一,护卫统领还十分谨慎称职地将他全身又搜查了一遍,以防他来个虚实之计。 乐安的护卫统领是个边关退下来的将军,身高体壮,手劲儿贼大,搜身也没什么特别技巧,这在外面也不能让脱衣服,就只能大巴掌贴上去摸,摸衣服下面有没有再藏着匕首之类的金属硬物。 护卫统领朝他伸出手时,睢鹭眼神微闪,但随即又坦然展开双臂,任他搜查。 自然是搜查不出什么的。 证明了清白的睢鹭终于可以走上前。 离乐安更近了一些。 近到即便他不眨眼,乐安也看得清那纤长如鸦羽的睫毛。 没有乐安吩咐,他便没有继续上前,就在马车不远不近的距离站着,静静任乐安打量。 乐安打量了好一会儿。 而后—— “怎么样,”睫毛精又扇动起他的睫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公主,还满意您所看到的吗?” * 答案当然是满意的。 睢鹭其人,最叫人信赖的,便是他的脸。 * 一行人已经在路上耽搁了许久。 大慈恩寺下山的路就一条,虽然很宽广,但架不住乐安的车驾也大,四匹马一字排开,剩余的道路便仅可供路人行走,其他贵人们的车马虽然不像乐安的那般排场,却也不是这么点空能通过的,因此乐安的车一停,后面便跟着停了一长溜儿,眼看已经引发交通堵塞。 作为一个温柔善良善解人意的人儿,乐安自然不会继续此等扰民之事。 于是—— “上车吧。” 她朝下勾勾手指,对少年道。 虽然四下里已经够寂静了,但这句话一出,霎时空气仿佛更静了一些。 虽然本朝风气开放,虽然本朝公主们常有放浪形骸之举,但,初初相见的陌生男女,几句话就私自定下婚事,三两句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起钻马车…… 今日过后,乐安仗势欺人的名声之外,恐怕又要再加个放浪淫奔了。 而原本美名享誉全京城的睢鹭,这一上,就也成了为攀龙附凤而连脸面都彻底不要的浪荡子。 众人瞪大了眼睛,却连视线都不敢再乱瞟,只仿佛石化一般看着刚刚说出惊人之语的乐安公主,和乐安公主的马车。 也有人看着少年。 看着这个看上去光风霁月,不沾凡尘,却偏偏做出最世俗、最为人所鄙之事的少年。 少年轻轻眨眨眼。 随即,轻笑了一下。 没有看众目睽睽之下那无数异样的目光,他背脊笔直,脚步轻快,眼睛直直看着前方的乐安 一直往前走。 直到距离车辕只有一步之遥,距离马车里的乐安只有两臂远时,才含着笑,微微俯首,以只有乐安能听到的声音道: “遵命,公主殿下。” 说罢。 少年单手扶辕,腰身提纵,登时,整个人便如鹞子翻身,白鹭掠水,弹跳而起再应声而落,身形稳住时,人已在马车上。 乐安:…… 那通自我介绍(或者说自我夸耀)里,别的真假先不说,起码身康体健这点是确凿无疑了。 尤其,腰真不错。 第14章 公主,我选您真是选对了…… 乐安的马车很宽大。 车厢间距接近一丈,对角距离更是遥远,睢鹭上了车,坐到了离乐安最远的对角。 两人的距离比之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时,反倒更远了。 车帘放下后,外面的一切便都远去了,车轮开始辘辘向前滚动,车厢里,名义上似乎已成未婚夫妻,但实际仍旧十分陌生的两人相对无言。 车里不止乐安和睢鹭两人,还有乐安随身的四个侍女,此时正乐安左边两个,右边两个,分坐在乐安边上,而神情,皆有些难以描述。 比如冬梅姑姑就不明白了。 怎么这马车一磕绊的功夫,她家公主就多出个小驸马来了? 虽说小伙子长得的确俊地吓人,但她家公主是谁?那可是她家公主啊!是什么阿猫阿狗想攀附就能攀附得上的吗?! 更何况,冬梅姑姑仔仔细细琢磨着方才两人对话,好家伙,这小伙子压根掩饰都不带掩饰一下的,就差明说“公主我是奔着您权大势大才想当您驸马对您本人没一点真心”了。 就冲这一点,管他长地再俊,在冬梅姑姑这里都不合格。 可偏偏她家公主点头了…… 冬梅姑姑不懂,但冬梅姑姑大受震撼。 大受震撼的冬梅姑姑不好驳了自家公主面子,眼看着三言两语成了她家公主未来驸马的小子上了车,别的不好做,眼神儿却十分到位,盯睢鹭的眼神活像老母鸡盯黄鼠狼。 许是冬梅姑姑虎视眈眈和其他侍女一言难尽的眼神起了效果。 上了车的睢鹭并不像在下面时那么轻佻肆意、侃侃而谈,反而双唇紧闭,双手平放膝前,宛如闺阁小姐一般规规矩矩。 不,也不是那么规矩。 他的眼睛直直盯着乐安,丝毫不知避讳。 冬梅姑姑看得眉头直跳,正寻思着要不要教教这未来的“小驸马”规矩,乐安开口了。 “看好了吗?什么感想?” 乐安倚在马车厢壁上,姿态随意,甚至半边身子窝在冬梅姑姑怀里,她似乎没有察觉到侍女们各异的神态,也没有注意少年直白的打量,她就那般半躺着,任他看,没有生气,没有避让,更没一丝羞窘,仿佛殿上的金刚佛像,任世人如何打量,金刚或微笑或怒目,并不改易。 她仍穿着那身明红的衣衫,在光线较为昏暗的马车里,那亮色的衫子却显得愈发耀眼,也映衬地她眉眼明丽,唇红肤白,而稍显昏暗的光线,则同时把她身上的那一丝年龄感,也模糊暧昧了些许。 一眼看去,只觉得是个美人。 “看好了。”睢鹭终于收敛了视线,两眼弯弯,道:“公主真是个美人,臣有福了。” 乐安神色丝毫未动:“看来你不仅口才好,嘴还挺甜。” “不是嘴甜,”睢鹭眨眨眼,“是真心话。” “嗯嗯。”乐安敷衍地点点头,“真心话。” “所以,臣有些好奇。”睢鹭又道。 乐安:“好奇什么?” “好奇公主为何会如此轻易答应臣的请求。” 乐安:“轻易?” 睢鹭点头,随即,撑起下巴,视线又黏在乐安身上脸上。 “以臣对公主的浅薄了解,公主不应该这么轻易就答应臣才对,或者就算答应,顶多也就让臣做个随从或者……嗯,面首之类的?” “……欸?” 乐安软趴趴的身子终于直起来一些,杏眼微睁,恍然大悟状:“对啊,我怎么忘了还可以这样。” 睢鹭弯起的眼睛委屈地垂下来:“公主……” 乐安不管他,咯咯地笑,笑完了,才兴致勃勃问:“所以,如果我执意让你做随从或面首,你做吗?” 睢鹭叹了一口气。 “真到那种情况,就是最坏的结果了,但——”他扬起头,笑容自信,“同样以臣对公主的浅薄了解,臣认为,并不会真到那一步,因为,臣做了充分的准备,以打消公主可能有的全部顾虑,方才在车下所言,只是第一步,臣还有许多筹码没有摆出来。” 乐安眨眨眼:“比如?” “比如……”睢鹭也眨眨眼,“若公主担忧意外妊娠之苦,臣可自去双丸,以去公主之忧。” …… 马车滚滚向前,马车里一片寂静,侍女们的表情恍如雷劈,冬梅姑姑眼睛瞪得比铜铃大。 攀附公主的,冬梅姑姑表示见多了,但为了攀附公主对自个儿这么狠的,这的确是第一个。 乐安:…… 乐安也惊呆了 是个狠人。 不过…… “但是去了……呃,双丸,”盯着侍女们的眼神,乐安发现自己居然有点说不出那两个字,不应该不应该,”我还要你做什么?摆着好看?” 他不会以为她那么清心寡欲,让他当驸马就只是“当驸马”吧? 而侍女们也倏然回过神来,尤其是已经成亲的夏枝秋果和冬梅姑姑,一听乐安这话,眼神齐刷刷地看向睢鹭,只是这回,三双眼六只眸子,多多少少都带了些忍俊不禁。 这孩子怕不是个傻的? “欸?”少年疑惑地眨眨眼,继续一脸坦然地说着虎狼之词,“可去双丸并不影响床笫之事吧?” “公主,我看过医书的。”他一脸诚恳地看着乐安道。 乐安:…… “你那看的什么破书?误人子弟,害人不浅,回去就把它烧了。” 欸? 睢鹭陡然瞪大的眼睛表明了他的震撼。 他犹不死心地问道:“真的影响床笫之事?” “影响,非常影响。”乐安笃定道,成了亲的侍女们虽然不说话,但也纷纷用眼神表示赞同。 “好吧……” 看看几位有经验人士的眼神,少年承认错误十分爽快,乖顺一笑:“是我闹笑话了。” 说罢,又弯弯眼笑道,“不过,这也无妨,我看那本医书上还说,世上还有可供男子服用的避子汤,虽然那本医书上并未写具体汤方,但大抵应该还是有的吧?” ——所以你看的到底是什么医书啊? 乐安心里吐槽,并且决定就此跳过这个少儿不宜(她家侍女里还有个没成亲的姑娘呢!)的话题,以防他再说出什么虎狼之词。 于是,压根没理少年的问话,强硬转移话题:“所以,你费尽心机,准备如此充分,就为了做我的驸马?” 欸? 虽然对于话题突然转移有一点点措手不及,但睢鹭反应很快,闻言立刻道:“自然。感谢公主给予臣这个机会。” 说这话时,他仍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乐安,清亮的瞳仁如晴夜星辰,满满倒映出乐安的影子,仿佛她是他一生追逐挚爱之人。 然而乐安不为所动。 她悠悠道:“其实,你还有更好的选择。” 只是为攀高枝的话,以睢鹭的条件,明明可以将目标放在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贵女大小姐身上,那样,虽然也有攀附之嫌,但起码要比选择她,名声要好许多。 当然,大部分贵女都有如宋国公夫人那样为女儿未来着想,注定会棒打鸳鸯的父母,但……京城贵女那么多,总有溺爱女儿的父母,或者格外有勇气的姑娘,只要睢鹭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身家清白,娶个出身远超自己的贵女,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然而睢鹭却用力摇了摇头:“不,没有了,您就是最好的选择。” 乐安:“因为我是最高的枝?” 少年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 他笑着,指指自己的脸。 “公主,臣好看吗?” 这不废话。 乐安无语地看着他。 睢鹭笑眯了眼,本就光彩夺目的容颜更加耀眼,他就指着自己那极其耀眼的容颜道: “像臣这般长相的人,最好找棵大树遮风避雨,公主自然是极好的选择,但,树也并非越高越好,毕竟——” 他话声一顿,似乎不敢再说下去似的,巴巴地看着乐安。 乐安摆摆手:“说。” 少年笑笑,轻声道:“高树之下,易遭雷殛。” 还真敢说啊。 不过,不可否认,她的兴趣也被越调越高了,乐安又问:“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选择我,而不是选择其他更合适的人?” 睢鹭咧嘴笑——美少年就算咧大嘴笑也是美的。 “更合适的?公主是想说,那些与臣同龄的权贵小姐吗?” 乐安挑挑眉,没有说话。 睢鹭:“因为臣有知人之明,更有自知之明。” 睢鹭:“若有与我同龄、并且愿意挣脱门第束缚与我结合的小姐,定然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疯狂地迷恋上了我,而人一旦疯狂,就会看不清自己,就会给自己,也跟身边的人带来灾殃。雷击高树只是可能发生,而疯狂之人带来的灾祸,却是必然的。” 乐安一笑,没有对少年听起来略显狂妄的话语加以嘲讽,反而道,“难道我不会?” “您不会,您是个很清醒的人,更是个不会为他人疯狂的人。” 乐安忽然坐直身子,身体微微朝他的方向前倾:“对我只有浅薄的了解?嗯?” 是说刚刚那句“以臣对公主的浅薄了解。” 睢鹭下巴微微抬起,不退不让。 “的确只有浅薄的了解,目前只看到这些而已,更多的公主,臣还看不到。” 乐安:“那你想看到更多吗?” 睢鹭:“那要看公主想不想让臣看到。” 乐安坐回了原位。 “不急,来日方长。” “是啊,来日方长。” “所以,说出你此刻的请求吧。”乐安斜睨他一眼,“你不会,真想现在就跟我回公主府吧?” “嗯?” 睢鹭看着她,眼睛无辜又茫然,一脸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模样。 切。 还跟她装。 乐安又勾勾手,“过来。” 睢鹭眨眨眼,乖乖走到乐安身边,又在乐安的手势指引下,乖乖蹲在她身前,如此,便是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了。 乐安便这般居高临下地伸出手,手指落到他肩头。 睢鹭的目光随她的动作而动。 然后,便见乐安夹起了他肩膀靠后位置上,一片粘在衣服上的青翠草叶。 而他全身,并不止这一片草叶。 衣角袖口,到处都是草叶和泥土的痕迹。 如果不是自身姿容过盛,这一身,足可称得上狼狈。 乐安:“你不会想告诉我,你为了做我的驸马,蓄意准备了许久,专程打听了我的行程,然后拦下我的车驾。” “结果最后,却是以这一身狼狈的模样见我?” 乐安笑眯眯地揉捏着那片草叶。 睢鹭眨眨眼,随即,鼓掌:“公主,您真厉害。” 呵呵,这还用说。 乐安抬起下巴。 睢鹭又开口,解释自己的行为:“我以为,蓄谋已久会显得比较诚恳。” 啥诚恳?蓄意攀高枝的诚恳吗?谁会想要这种诚恳啊?这孩子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冬梅姑姑面无表情地心里吐槽。 可偏偏,她家公主还接话。 乐安:“可事实是,你只是临时起意。” 睢鹭:“其实也不完全是临时起意。” “不过,”睢鹭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臣此刻的确有一个小小的、小小的事……” 冬梅姑姑立刻打起了精神,虎视眈眈看向睢鹭,便见他伸出一只小拇指。 “想要求公主。” 乐安瞥他一眼。 睢鹭收了小拇指,笑:“我有一随从,此时正被人私下囚禁。” 乐安扔了那草叶,斜眼睨他:“无家累,无仇敌?” 随从被人囚禁,他自个儿则一身狼狈,脸上还做了伪装地突然出现在大慈恩寺唯一的下山路上,背后的大致情节,乐安用脚指头都能猜出来。 少年摸摸后脑勺,状似憨厚地笑:“只是一个长随,算不得家累吧?” “仇敌更算不上,只是有一点点小小的、小小的,嗯……过节。” 乐安:“那现在,本宫便替你解决这小小的过节?” 睢鹭眼睫毛扑闪扑闪:“公主方便的话……自然再好不过。” “方便,怎么不方便。” 乐安翘起二郎腿,一副气焰嚣张状。 “你好歹也是本宫未来的驸马,大气些,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谁打了你一巴掌,你就还他十巴掌。” 睢鹭:…… “公主,我选您真是选对了。” 乐安骄傲抬下巴:“那是自然。说吧,是哪个不长眼的混球,惹了我们未来的驸马爷?” 睢鹭软软一笑,说出了混球的名字: “今科探花,卢嗣卿。” 第15章 最大的差别 卢嗣卿。 乐安愣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卢嗣卿是谁,就在不久前,她还看过他投过来的文卷,只觉得是个仗着出身为众人追捧,实则德不配位、欺世盗名之辈,甚至还因此被齐庸言气得够呛。 当然,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卢嗣卿出身卢家。 “你那个随从,被囚禁在哪里?”乐安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了句。 三清佛祖孔圣人保佑,可千万别在卢家宗宅,不过,这里是大慈恩寺,而卢家所在的修行坊—— 睢鹭粲然一笑:“不远,就在隔壁修行坊。” 乐安:…… 果然临时抱佛/道/圣人脚是没用的。 乐安身旁,冬梅姑姑已经一脸“怎么这么不懂事儿”的表情瞪向睢鹭,其他几个侍女的表情也奇怪起来。 睢鹭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 “公主,可有不便之处?” 当今世家门阀林立,而这其中,又以崔卢两姓风头最盛,当年七王之乱,虽明面上无人敢说,但私底下,谁都知道是世家争斗导致的结果,崔卢两家便牵涉甚深。 七王之乱中,乐安的兄弟纷纷殒命,只留当今一个五岁稚儿继承李梁江山,世家却只稍受损失,根基未动,以致到如今,世家气焰甚至常常超过皇室。 卢嗣卿虽然今年刚刚科考,尚未为官,但他出身卢家嫡枝,仅凭这一点,其身份之尊贵,说比肩皇亲便不为过。 所以,等闲京中贵人,尤其那些仰赖父母的贵女们,还真没法帮睢鹭救人。 但,居然连乐安公主也奈何不了卢嗣卿吗? 睢鹭眉头微拧。 “噗……” 乐安笑了出来。 “想什么呢。”她伸出手指,轻点少年紧锁的眉间,在他诧异地望过来时,她收回手,整个人又瘫回软乎乎的马车厢壁上。 “一个小小的卢嗣卿而已,我还不至于怕他。” 不想去卢家,自然是别的原因。 随即便吩咐侍女,“夏枝,叫杨二转道去修行坊,卢家。” 夏枝撩了帘子跟外面的车夫吩咐去了。 马车里,乐安也不纠结什么卢家不卢家了,只懒懒瘫坐着,问睢鹭:“你怎么跟卢嗣卿扯上过节了?又是什么过节?” 乐安虽然没亲眼见过卢嗣卿,但却深知这种世家公子,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眼高于顶,等闲人压根入不了他们眼,更遑论结仇,他们没有阶级低于他们的仇人,因为阶级低的,在他们眼里压根就不是人。不长眼得罪了他们,直接找个由头弄死才是最简单便捷的,哪里还会像此时睢鹭这样,不疼不痒地扣押个随从,却叫正主跑了出来,还抱上她这条大腿。 从这个角度来说,睢鹭说卢嗣卿不是他仇敌,只是有些许过节,可以说一点没说错。 睢鹭眨眨眼:“公主,臣说出来,您别害怕,也别笑。” 乐安:“……嗯?” 不害怕也就算了,别笑是怎么回事儿? 睢鹭又眨眨眼:“卢嗣卿他,心慕于臣。” …… 乐安:…… 好吧。 她没害怕,也不想笑,她就是觉得自个儿头顶隐隐约约透着抹绿。 不过,仔细想想倒一点也不奇怪。 就她这小驸马这样貌,没几朵烂桃花才是奇怪,烂桃花里混了朵雄花,更是一点儿不奇怪。 总之,一切正常。 “细说。” 乐安微微端正坐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 睢鹭看了她眉眼分毫未动的脸一眼,才慢慢道来。 原来睢鹭自到京城后,便下榻在修政坊,与卢家所在的修行坊恰巧相邻,而临近科考,因为家里有卢嗣卿这么个种子选手,卢家颇举行过几次士子集会,不拘出身门第,广发请帖,邀约全京城的文人学子,来借此给卢嗣卿造势扬名。 睢鹭一到京城,便接到了卢家的请帖。 作为一个无根基无人脉的外乡学子,睢鹭跟所有普通学子一样,选择了赴宴。 然后就倒了大霉。 学子众多权贵云集的场合,学子们自然是比着吟诗比着高谈阔论,可睢鹭一出场,那冠绝人间的样貌,立刻叫其他学子都成了配角似的,被比下去的普通学子对睢鹭心生不满,而更有许多别有心思的人,冲着睢鹭的样貌,向他示好,其中最积极的,便是那位卢嗣卿。 睢鹭知道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着打打太极,虚与委蛇。 然而,其他人还好说,卢家嫡枝的公子,又哪是那么好打发的? 任睢鹭再怎么想方设法,推脱婉拒,卢嗣卿始终死缠烂打。 毕竟在家乡时便被全城少女追捧,睢鹭在拒绝爱慕者上早就练得一手炉火纯青的功夫,然而,京城跟他的家乡到底不同,卢嗣卿跟那些大胆示爱的少女们也不同。 哪怕是再大胆再热情的少女,只要不是想彻底撕破脸,就终归还要顾及些男女之防,也没那么多可以和睢鹭近距离相处的机会,可同为男性,且是地位远高于睢鹭的男性,卢嗣卿根本不必顾忌这些,接近睢鹭,也便宜许多。 关系相熟的学子之间勾肩搭背实属正常,可若由别有用心的人来做这些正常的动作,正常也就变成了不正常。 睢鹭应付那些小姐们的手段全都失了效。 手段失效,又惹不起,于是只能躲。 下榻的地方换了好几回,什么宴饮游会全不去,总算挨过了科考前这段时间,而考完试后,屋漏偏逢连夜雨,睢鹭下榻的邸店遭了贼,盘缠全部被贼偷光。虽然“不知为何”左右邻近的住客全都没被偷,只有睢鹭被偷了,但不管怎样,结果就是,睢鹭跟随从俩人,连饭都快吃不起了。 而这时候,卢嗣卿恰恰又找上门示好。 睢鹭却仍然拒绝。 之后继续躲着卢嗣卿,同时想法凑钱。 结果,钱还没凑够,卢嗣卿直接软的不行来硬的,将睢鹭和随从两人“请”到了卢家。 到了卢家,卢嗣卿对睢鹭威逼利诱,意欲使他屈服,但是睢鹭不肯,想方设法,终于成功从卢家逃了出来,但是却只他一人成功逃脱,他那随从还被囚在卢家。 无奈,睢鹭只能寻求外援,因为大慈恩寺离卢家所在的修业坊近,来往寺庙的又常常有高官显贵,比如,据说每年春日都要来大慈恩寺为母亲上香的乐安公主…… 再然后,就是睢鹭到大慈恩寺山道上,乐安马车前拦车那一幕了。 …… 睢鹭故事讲完,马车里静了好一会儿。 乐安还没什么,几个侍女倒是个个有些受不了。 冬梅姑姑看着睢鹭的眼神儿都有些变了,原本像看不安好心的黄鼠狼,这会儿,却像看那被黄鼠狼盯着的小鸡崽儿。 其他三个年轻些的,看他的眼神也心有戚戚焉。 虽然乐安对她们不错,但到底是奴仆,还是女子,周身所见的一切,都让她们更能体会睢鹭那样无法反抗、无能反抗的处境。 她们这个小驸马,怎么听上去那么惨? “惨兮兮”的小驸马端坐着,哪怕刚刚说出令自己难堪的经历,脸上也并无一丝愤怒怨恨,配上他那张皎皎如明月的脸,便更加叫人为他的遭遇可惜可怜。 乐安却没侍女们那般动容。 她冷心冷肺一般,还满不在乎地冲睢鹭笑。 “你就那么笃定能碰到我?况且,就像你之前说的,就算碰到了,若我没有答应你,你又该如何?” 被她用近乎诘难的语气质问的少年粲然一笑:“可事实是,您答应我了。” “况且,”少年再一笑,露出编贝般的牙齿,白地几乎晃人眼,“我始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乐安气笑,挑眉,“那你觉得,屈服于卢嗣卿和主动攀附于我,又有多大差别吗?” 屈服于卢嗣卿固然尊严尽失,但委身于比他大了二十来岁的她,难道就会有什么好名声? “当然有差别。”睢鹭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挑逗,没有戏谑,只有认真。 “一个是逼迫我选择,一个是我主动去选择,这,便是最大的差别。” “公主,您可能不信,但我还是想说。” “选择您,并非临时起意,也绝不是形势所迫。” 少年看着乐安,笑容温柔,目光笃定: “您,就是我的选择。” 第16章 第一位驸马 大慈恩寺离修业坊很近,侍女吩咐车夫转向后,不多时,大慈恩寺周围蓊蓊郁郁的树木与寺庙里的钟声便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绵成片的屋宇,黛瓦朱墙,鳞次栉比,飞檐斗拱,极致豪奢。 这里便是修业坊,是卢家在京城的宗宅所在。 卢家是世家,所谓世家,除了门第声望,还体现在人多上,比如卢家,旁支嫡系,枝蔓绵延,数百年来族人何其多,范阳祖籍不说,此时单单在京城居住为官的,便有数百人。大多卢氏族人都住在这修业坊的卢氏宗宅里,旁支依附着卢家嫡系,守望相助,同气连枝。 马车驶入修业坊,乐安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 虽然已许多年不见,但窗外的风景,却丝毫没有老旧之像,反而愈发欣欣向荣,建筑所用的砖瓦,看上去都明亮簇新,像是刚翻新过。 乐安放下了车帘。 冬梅姑姑有些忧虑地看着她。 乐安好似毫无察觉,放下了车帘,便不再关心外面,还有闲心跟睢鹭闲聊。 闲聊中,乐安得知,睢鹭是家中独子,双亲俱已逝去,睢家在襄邑当地也算不得什么大族,没什么资产,自然也就无太多依附亲眷,这么说起来,睢鹭倒的确可以说无牵无挂,无亲无产,当得起他那一句“无家累”。 说起家乡,乐安突然想起那位与睢鹭同乡的刘小姐。 于是问道:“你认得刘遂初吗?” “嗯?” 睢鹭眉头微皱,认真想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摇摇头,“不认得。” 又道:“这是谁,臣应该认得吗?” 乐安:“是弘文馆刘大学士的女儿,与你同乡,我听她说起过你。” “公主。” 睢鹭突然坐正身体,看着乐安,水润的眸微弯。 “臣不认识什么刘小姐。另外,臣也没有青梅竹马的表姐表妹、欢场偶遇的红颜知己、自幼定亲的未婚妻子、贴身服侍的丫鬟通房……” 他朝她眨眨眼,“通通都没有哦。” 乐安:…… 她也没问来着。 不过,不可否认,这话听着可真舒心。 甭管真心假意,好话总能叫人舒心。 就在这舒心的情绪中,马车终于到了卢家主宅。 事实上,乐安的车驾那般显眼,一进修业坊,便早早被人看到了,等真到了卢家主宅,门子显然已经得到了消息,看到乐安的车驾,虽然赶忙上来行礼问安,但动作却不慌不忙,脸上也一点不惊讶。 只是,眼神有点儿不对劲。 等待门人通秉这一小会儿时间,睢鹭随着乐安下了马车,便看见左右两个门子已经悄悄用略显奇怪的眼神偷瞄了乐安好几眼,瞄过乐安后,视线又溜到睢鹭身上,那眼神,就更奇怪了。 睢鹭眼眸眨了眨。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说出“有过节”的人是卢嗣卿时,公主的反应,以及当时马车里的气氛。 有点不对劲。 他忽然意识到,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他疏漏掉了。 于是,他直接看向了乐安:“公主……” 而乐安公主,则正面容平静,微微抬头,看着眼前这座雕梁画栋的世家豪宅,及至看到那从门内急匆匆奔来的卢家人时,脸上才忽然露出一道粲然至极的笑。 她扭头,看着睢鹭,眼梢眉角都在笑。 “哦,有件事好像忘了告诉你,或者说——” “我现在信了,你的确对我了解很浅薄。” 她拢拢垂下的鬓发,露出光洁白皙的脸颊,眉眼明艳动人。 “你难道不知道,在你之前,我曾有过两位驸马?” 睢鹭挑眉:“臣……知道。” 他还知道,其中一位驸马,就是今科科举的主考官,那位齐庸言大人。 身为今科考生,他自然不可能不认识齐庸言,也正是那日千桃宴,看到齐庸言和一女子争执,从两人争执的内容,他得知了那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乐安公主。 乐安公主啊…… 虽然以前他远在襄邑那种小地方,却也听说过乐安公主的大名,而到了京城后,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融入学子圈,了解的也便少了些,但仍然时不时就听到乐安公主的名字,而且,多半都是与齐主司捆绑一起出现。 毕竟,曾经做了十几年夫妻啊。 乐安看着他笑:“那你知不知道,我的第一位驸马,就是卢家人?” 第17章 这就是卢家的待客迎驾之…… 说话的功夫,卢家人已经迎到了正门。 为首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锦衣白首,须髯飘飘,乐安记得是叫卢谯,在她的驸马还是卢玄起时,辈分上,她要叫卢谯一声三叔。 虽出自卢氏嫡枝,卢谯却与其他众多“有出息”的卢家人不同,打年轻时就只喜欢吃喝玩乐,吟风咏月,连朝廷的差事都懒得应付,年轻时还曾数次挂冠归去,因而到如今六十多岁也没做过什么有分量的实差,不过,据说因为其屡次挂冠的事儿,倒在文人中博得个“淡泊名利”的好名声,很受一些人吹捧。 与卢谯一起的,还有两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乐安看着有些眼熟,却都叫不出名字。 左右都不是卢家的实权人物。 “恭迎公主大驾,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虽然六十多了,卢谯却还是一副风流公子哥的做派,不慌不忙地走到乐安跟前,微微弯腰一揖,嘴里说着恕罪,却礼还未行完,便直起了腰。 冬梅姑姑当即就皱起了眉头。 她在乐安身边服侍多年,自然也包括乐安与卢玄起做夫妻那段儿,对卢家这些人,甚至比乐安还熟,此时见迎出门的只有卢谯这种,态度又如此不恭敬,登时眉毛皱地能夹苍蝇。 卢谯三人如何看不见冬梅姑姑的眼神,当下笑着解释: “公主莫见怪,非是卢家轻慢,只让老朽这不争气的来迎您,只是老朽那些兄弟子侄们,个个都比老朽出息,为圣上当着差,今日又未值休沐,是以,此时都正忙着为我大梁江山效力呢,也就只剩小老儿一个不成器的,能在公主莅临时,觍颜前来迎驾。” 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只不过,配上他那笑意不绝的脸,便似乎没那么有说服力。 更何况——“不知公主此番莅临我卢家,所谓何事哪?” 冬梅姑姑听到,当即皱起了眉头。 这话说的,没事儿就不能登门了?虽然——她家公主没事儿的确不会来卢家就是了。 冬梅姑姑还是不满意,乐安却并不以为忤,她挥挥手,压根懒得跟卢谯多说,直接道:“卢嗣卿呢,在不在,在的话叫出来。” 卢谯一愣。 “嗣卿?公主可是说——老朽二哥的长孙,今科刚中了探花的嗣卿?” 乐安斜眼,“你们卢家还有第二个叫卢嗣卿的不成?” 卢谯还要再说,但看乐安的模样,似乎明显已经有些不耐烦,再加上旁边那个老婢女虎视眈眈的样子,心知见好就收,不宜太过,便把话又咽了回去,一边又吩咐下人把卢嗣卿叫来。 卢嗣卿到的时候,乐安正坐在卢家人搬来的整套红木椅上,缓缓冲开一泡明前春茶——想不到在专程赴会的齐老夫人那儿喝不到的,倒是在临时起意来的卢家这儿喝到了。由此也可见,卢家家底可比齐家厚实地多得多。 乐安泡着茶,并不看人,卢嗣卿到了跟前,她也没抬头,直到卢嗣卿出声向她行礼,才抬头瞥了一眼。 然后便被震了一下。 眼前这个一身轻粉纱衣、鬓角插花、涂脂抹粉,几乎看不出五官,脸乍看仿佛一道白墙似的男人,就是传说中长得不错的卢嗣卿??? 长得错不错乐安不知道,乐安只知道这人脸上的粉刮下来,兴许可以把公主府的外墙重新粉刷一遍。 连她那牌搭子里最舍得往脸上抹粉的宋国公夫人,都得对此人甘拜下风。 旁边卢谯看一眼卢嗣卿的打扮,脸色微微变了变,但旋即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而卢嗣卿本人,却似乎没有任何异样似的,朝乐安拜了拜。 “不知公主,找臣……何事?” 话是对乐安说的,可眼神,却压根没落在乐安身上,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乐安身后站着的睢鹭。 而乐安,已经在一震之后收回目光,继续沏着她的茶,闻言,头也不回,只把手往后一指。 “不是我找你,是他找你。“ 又不是她的烂桃花,当然是谁的就要谁自个儿解决,她都把他带到了地方,还亲自给他壮声势,剩下的,自然得他自个儿上。 乐安心安理得地想着。 于是,她立刻听到身后少年似乎惊诧到变调的低呼: “诶?“ 而那边厢,卢嗣卿听到是睢鹭找他,眼里便已经完全看不到乐安,脸上是抑不住的欢喜——粉那么厚都能看出来,显见的确是抑不住了。 “睢……公子,”卢嗣卿看上去很激动,“你回来了!你可是……考虑清楚了?我——” 站在乐安身后的少年眼睛忽闪了一下,看着身前兀自还在沏茶,仿佛天雷劈下都不能让她惊动分毫的女人,嘴角忽然向上一扬,随即又恢复原样。 “卢公子,”他打断了卢嗣卿的话,“此番前来,是想告知您,鹭倾慕乐安公主已久,而就在方才,公主也已接受了鹭的心意,因此——” “你说什么!” 卢嗣卿忽然暴怒出声,同时朝着睢鹭,飞扑上前。 他朝着睢鹭扑去,但睢鹭站在乐安身后,因此,看着便像是朝乐安扑去。 然乐安一动不动。 睢鹭也一动不动。 而卢嗣卿,当然也没能扑上去。 在距离乐安身前三步时,乐安的护卫便已经左右分立,将卢嗣卿挟住。 “哎呦这是做什么?公主,误会,误会……”卢谯忙出来打圆场。 卢嗣卿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被护卫反剪着胳膊,红着眼,冲睢鹭大喊:“睢鹭!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睢鹭上前一步,站到了乐安身旁,“我倾慕乐安公主已久,而公主也已接受了我的心意,因此,还请卢公子尽快释放在下的随从长顺——在下还需要他帮着筹备在下和公主的婚事。” 卢嗣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随即,又将目光看向了他身前的乐安。 “不可能,不可能!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个老——” 话没说完,察觉不对的乐安护卫已经一左一右,两只手把他的嘴捂地紧紧地。 乐安将好不容易沏好的热茶,沿着杯壁小心啜饮了一口。 果然,明前茶太淡,还是雨前滋味足啊。 不过,虽然喝茶爱喝浓茶,但这日子,可以的话,还是平淡一些好。 可现实却往往由不得人平淡度日。 乐安瞥瞥身旁,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身旁的少年也朝她看来,眉眼弯弯如狐,乖巧又狡黠。 唉。 乐安端着那只喝了一口的茶,起身,走到那被捂住了嘴,却仍急赤白脸怒视自己的男人身前,对侍卫道,“松开。” 侍卫依言松手,而侍卫手一松开,卢嗣卿便张开了口,“你——” “哗!” 后面的话,被一盏热茶全扑回到喉咙里。 短暂的静默后,是一道杀猪似的尖叫,却也没持续多久——乐安的护卫在叫声响起的一瞬,便又眼疾手快地把卢嗣卿的嘴死死地捂上了。 乐安不再看卢嗣卿,只端着那已经空了的茶盏,笑着看向卢谯,道: “这,就是卢家的待客迎驾之道?” 第18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误会,都是误会……” 顶着乐安明明在笑,却冰冷如刀的眼神,卢谯一时张口结舌,“孩子年轻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 “不懂事……” 乐安的笑容陡然明媚起来。 “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孩子’,可是今年春闱的探花吧?堂堂探花郎,马上要走马上任为国为民的国之栋梁,居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私囚他人奴仆,对公主以下犯上,分不清上下尊卑,记不住礼义廉耻……” “本宫都纳闷了,探花郎这圣人书到底是怎么读的?读来读去,就读出这么个东西来?竟然还考上探花?” “卢大人,”乐安看着卢谯,“你告诉本宫,这个探花是怎么来的?” 卢谯擦擦脸上冷汗:“这、这……探花自然是考出来的。” 乐安扬眉。 “这可不一定吧。” “说不定,就是作弊来的呢?” 卢谯目瞪口呆。 一万个不明白,怎么说这话说这话,就转到卢嗣卿科举作弊上来了。可就算再不明白,他也知道,这个指责可不能认。 “公、公主,这可不兴乱说!”卢谯梗着脖子大喊。 “乱说?本宫可不是乱说。见微知著,一叶知秋,本宫左看右看,就这东西——” 她指了指那被侍卫反剪着双手按住,看上去无比狼狈的卢嗣卿,“这模样,这德行,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考上探花的样子呀?指不定就有什么猫腻,嗯,还是叫皇上查查为好。” 卢谯惊呆了,指着乐安,“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而那边还被捂着嘴的卢嗣卿,则已经双眼冒火,嘴里似乎急切地想说些什么,但因为侍卫捂嘴捂地紧,只能泄出一点“呜呜”声。 乐安笑吟吟地,看向卢嗣卿,看见那双愤怒赤红的眸子后,嘴角上扬。 她走到他身前。 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的愤怒、嫉恨和轻蔑。 乐安满意了,对侍卫道:“松开他的嘴。” 侍卫们有些犹豫,“公主?” 卢嗣卿这模样,一看就是还没吃够苦头的样子,反而那一盏茶,似乎将他彻底激怒了,此时的眼神看上去极为可怕,怕不是侍卫们一松开手,立马就又要口吐不敬之辞,因此侍卫们很有些犹豫。 乐安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松吧。” 闻言,侍卫们虽然犹豫,却还是听命松开了手。 而这一松手,卢嗣卿果然立刻便口吐芬芳。 “你个毒妇,胡说八道些什么!” 卢嗣卿被泼了一脸热茶后,便被侍卫死死捂住嘴脸,此时脸上又烫又疼不说,涂地厚厚的脂粉被热水一化,几乎成了糊糊状的东西,顺着脸颊从上往下流,还有描眉的黛粉,涂唇的胭脂,白的黑的红的,俱混在一起,让那张本就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变得光怪陆离,可笑滑稽起来。 卢嗣卿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想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丑陋狼狈。 他不禁看向那个少年。 却只见,少年根本没看他,而是两眼含笑,温柔地看着他身旁的女人。 而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笑着,笑地得意洋洋,无比刺眼,笑地仿佛在嘲讽他这个手下败将。 可她,凭什么笑? 凭她不需涂脂抹粉便白皙细腻的脸颊?凭她不需束腰便婀娜多姿的身躯?凭她不需费心追求,不需强取豪夺,便可让睢鹭那样的人主动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凭什么! 她也配! 他双目赤红,瞪着那个女人,妒意恨意鄙视交织,愤极恨极,只觉得她便是他此生仇雠,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然而,眼前的女人不是一捏就死的普通女人,而是乐安公主。 于是他低下头,掩去了眼里的嫉恨。 “呵,不过一个玩物罢了,公主想要便要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公主犯得着为此血口喷人,污我清白?甚至质疑朝廷科举不公?” 说着,他便又抬起了头,脖子梗地直直地,目光直接甚至带点轻蔑和怜悯地看着乐安,仿佛她是什么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乡村愚妇。 而他这么一说,卢谯也反应过来。 可不是! 虽说卢嗣卿对她不敬,卢家理亏在先,但就算捅到皇上那里,也顶多治卢嗣卿一个不敬皇室之罪,而卢嗣卿是卢家子,皇上不可能不给卢家面子,到时,顶多像前阵子罚南康公主一样,罚个闭门思过或几个月俸禄,而那对卢嗣卿对卢家,根本都不痛不痒。 可乐安公主偏偏扯什么卢嗣卿考不上探花,还要皇上彻查科考?这不借题发挥、胡搅蛮缠么!再看看她身边那唇红齿白的少年人—— 卢谯登时觉得伤眼睛。 作为顶顶的风流人儿,卢谯自然知道这个睢鹭,也知道侄儿卢嗣卿最近对这人上心地紧,很是给他找了些麻烦,前几天还把人给“请”来了卢家,也不知道这人怎么逃了出去,居然还攀附上了乐安公主。 可不管怎样,看眼前这架势,这乐安公主莫不是听了这睢鹭的谗言,准备拿卢嗣卿开刀,好给新收的情郎出气? 啧啧。 卢谯蔑叹一声。 女人哪,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整天就会争风吃醋。 哪怕是传闻中的乐安公主,也不过如此。 卢谯突然想起,以前与兄长闲聊时,兄长曾十分感慨地说,乐安公主此人不简单,还叫他遇上了一定要小心,他那时不以为意,兄长还说他,可如今看来——精明了一辈子的兄长也有看错眼的时候。 眼前这个为个没了骨头的小白脸,便肆意妄为,胡搅蛮缠的女人,哪里值得他高看一眼了? 哪怕是他这样被兄长念叨着不成器的浪荡子,都知道美人可以玩儿,可以华衣美服相赠,可以写诗写文吟诵,但不能真把个玩物当回事儿,更不能为了个玩物,真动了心,动了情,为此跟自己地位相当的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名士之间互赠美人也是一桩佳话嘛。 自认为想通了其中关节,卢谯也不怕了,眼神示意卢嗣卿后,便双手负后,看看睢鹭,又看看乐安,才悠悠然道: “公主,嗣卿对您不敬,这是他的不对,就算捅到皇上那里,该怎么罚怎么罚,卢家绝无二话,但除此之外——” 他瞄了睢鹭一眼。 “子虚乌有的罪名,卢家和嗣卿可不认。” “哦?”一直安静看着卢家叔侄俩表演的乐安,此时才终于出了一声。 “子虚乌有的罪名——你指什么?” 卢谯轻笑。 还给他装。 “自然是指,您只为个人仇怨便擅自给嗣卿定的罪。” “私囚他人奴仆,甚至科考舞弊……公主,这可不兴乱说哪。”他又说了遍这句话,只是这次,却有底气多了。 “不知道您听这位睢小友说了什么,小侄之前的确与这位睢小友之间有些误会,但既然如今,这位小友——”他咳了下,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似的,“既然……这位小友已经是您的人,那我卢家自然也不会跟公主过不去,是以,还望公主,也给卢家个面子,将此事揭过,对大家都好。” 他看着乐安,须眉洁白的模样,很有些智者的样子。 “公主,切不可因为一时意气,干下悔之莫及的糊涂事啊!” 乐安公主再怎么受皇宠,也不过一个公主罢了,卢家敬她,可却也绝不怕她,而只要这位乐安公主还有点脑子,也该知道这一点,仔细想想,就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她而言最好的选择。 乐安笑了。 她看向睢鹭。 “最后这段话,你听懂没?” 睢鹭眨眨眼。 “好像听懂了。” “哦,那你说说。” 睢鹭:“这位大人的意思,卢公子跟臣之间只是有些小误会,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卢家既往不咎,而公主,也要看在卢家的面子上,别跟卢家过不去。这样对公主,对卢家,都好。最重要的是,“他又眨了眨眼,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 “公主千万别为了臣,冲冠一怒为红颜。” 乐安拍了拍手,做恍然大悟状。 “卢大人这话的确不错,这样一来,卢家好,本宫也好,不过——”她看看睢鹭。 “你好吗?” 是啊,这样处理是最好,大户人家嘛,不都是这样,不到生死攸关,谁也不会撕破脸闹地你死我活,寻常小摩擦,也就互相嘴一嘴,然后彼此给个台阶下,你好我也好,最省心省事儿,至于睢鹭? 没听人卢家人怎么说的吗?一个玩物而已,玩物的心情想法需要照顾吗? 睢鹭看着她。 忽然,温温一笑。 “我不好。” 他说。 “公主,如此一来,我很不好。” 乐安的笑容陡然放大。 “没办法……看来只能,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呢?” 第19章 这位姐姐,声音很熟悉的…… 卢谯之前的确没说谎。 今日不值休沐,因此,真正在朝堂上说话有分量的卢家人,此时都并不在家。也因此,来迎乐安的就只有卢谯这种闲人。 虽然不在家,但出了事儿,还是要禀报。 虽然卢谯认为乐安不会为一个小白脸就跟卢家撕破脸,但尽职尽责的门子,却还是赶紧将此事,快马报给了各官署的卢家大人们。 而收到门子报信后,便立刻有辆车马赶回卢家。 马车里的,是卢谯的兄长,也是卢家如今的族长,乐安的前前公公,当今太尉,卢攸。 一到卢家,卢攸不用人搀扶,下了马车便直奔据说争吵发生的地点门房。而门房处,卢谯、卢嗣卿仍在,除此之外却再无他人。 “大哥!” “伯祖!” 卢谯卢嗣卿一看到卢攸,便叫了起来,神情都还带着些委屈和愤愤。 卢攸却没管这二人,只迅速打量了下,没见着乐安后,便喝问道: “乐安公主人呢?” 卢嗣卿道:“走了!” 他这话说得又气又冲,也由不得他不气——就这会儿,他脸上的茶水叶子都还没擦干净呢! 因此,说罢,他便想趁机告状,“伯祖,这个乐安——” 然而,卢攸却压根没理他,直接打断他的话,问卢谯:“怎么走的?走时怎么说的?” 他脸色凝重,眉宇黑沉,哪怕再没眼色,熟悉兄长的卢谯也意识到了事情有点儿不对了。 “就,就带着她那小白脸和那小白脸的随从走的,走时说——嗣卿动了她的人,折了她的面子,所以这事儿,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叫嗣卿等着。” 一旁卢嗣卿犹在愤愤:“哼,放大话罢了!我就不信,她还敢真跟我们卢家撕破脸?伯祖,您要为侄孙做主啊,您看侄孙这脸——” “啪!” 一道响亮至极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卢嗣卿本就五颜六色的脸上。 卢嗣卿捂着脸,不敢置信。 “伯、伯祖……” “废物!我卢家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废物!”卢攸虎目怒睁,指着被打懵的卢嗣卿大骂。 卢谯目瞪口呆:“兄、兄长……”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卢攸立马便把火力对准了他:“还有你!” “一把年纪了,除了玩女人和沽名钓誉,能不能多动动脑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小瞧她不要小瞧她,你当那是你花钱就能玩儿的伶伎娼女,还是你院子里那些大声跟你说话都不敢的女人?还是你就记得她还是起儿媳妇时,那温柔乖巧的样子了?” “寻常人不敢跟卢家撕破脸,可那是寻常人吗?” “那是从皇帝五岁登基,到十八岁亲政,整整十三年,一直隐在皇帝背后的女人!” 空气一时僵滞下来,卢嗣卿惶惶然仍在不敢置信,而卢谯,则声如蚊蚋道:“可、可兄长……你也说是直到陛下亲政,那都是四年前的事儿了。如今陛下早就自己亲理朝政了,再说,之前也不是她的功劳吧……她也就是和陛下亲近些,要不是您和其他几位辅政大臣,朝堂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儿了。况且,那乐安公主这几年也都……” “也都什么?!”卢攸眉头青筋直跳,“也都像后宅其他女人那样,整日赏花打牌、宴饮游乐?” 卢谯不敢说话了,只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卢攸一闭眼,胸膛上下剧烈起伏,随从见状,忙上前帮他抚平后背:“老爷,您别急!”,又有随从赶紧拿了随身的药丸,往卢攸嘴里塞。 卢攸见状也急:“兄长您别动气!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卢攸上了年纪,身体并不怎么好,之前有次急火攻心,差点就没再起来,御医吩咐千万不能再让他动气,而卢攸是卢家如今的顶梁柱,是卢谯等闲人之所以能“闲”的底气,自然不能轻易倒下。 吃了药,又拍了好一会儿背,卢攸总算过去了,脸色姑且恢复了平静,看着眼前一个亲弟弟一个亲侄孙,眼里已经没了波动。 “卢谯,我再告诉你两句话。” “一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二是,看事不能看表面。” 卢谯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起码表面上连忙讷讷称是。 卢攸也不管他了,只把目光又头像卢嗣卿。 相比卢谯,这位就算直到现在,似乎依然还是不服气的样子,眼里犹有愤恨,看见卢攸的目光投过来,张嘴又想说话,然而看着卢攸的脸,又再度把话给咽了回去,只敢拿眼睛偷瞄。 一时间,卢攸心下竟有些怆然。 卢家门第何其望,累世数百年,风流人物辈出,可到了如今,嫡枝小辈之中竟眼看着没什么成器的,卢嗣卿这辈,年纪最大的卢胜卿软弱可欺,次之的卢嗣卿偏狭自负,其他的要么年纪还小,要么有着种种其他缺点,都不是能当家主事的,而再往上一辈…… 想起早逝的儿子卢玄起,卢攸心中更痛。 再看向卢嗣卿,卢攸的眼神便冷了下来。 “嗣卿。”他叫道,声音温和。 卢嗣卿喜出望外,以为卢攸终于理解他了:“伯祖!” “你刚刚说,乐安公主不敢真跟卢家撕破脸?” 卢嗣卿虽然还有些害怕,但还是点点头。 这一点,他自认为他看得还是没错的。 别说乐安公主了,就是皇上,也不敢跟卢家撕破脸啊,世家门阀,可不是说说而已,若是没有世家,当今皇上能不能坐上那把椅子都还说不定呢!而坐上了,也不代表就能坐稳了,皇位,在没有力量支撑时,真的就只是一个位子而已。 而这,也正是他面对乐安公主时底气的来源。 卢攸闭着眼,点点头。 “嗯,你说的没错。” 卢嗣卿大喜,他就说嘛—— “但是,”卢攸又道,“谁说她要跟卢家撕破脸了?” 卢攸睁开眼。 “嗣卿,你没注意到吗?她从头到尾说的,可都只有你啊,而嗣卿你,可不是卢家。” 卢谯转述的话言犹在耳——“……嗣卿动了她的人,折了她的面子,所以这事儿,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叫嗣卿等着。” 卢攸看着卢嗣卿,脸上甚至带着笑,可那眼神,却陡然叫卢嗣卿……不寒而栗。 卢嗣卿虽然偏狭自负,但并不笨,只稍稍一想,便惊骇欲绝:“伯祖、伯祖!” 他噗通跪地,匍匐上前,想要抓卢攸的衣摆。 卢攸却已经不看他了,身边也自有人看他眼色,将上前的卢嗣卿拉到一边。 而卢攸,则望向了身边的心腹随从,道:“派个人,去清平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很不愿说下去,然而,最终却还是道,“把这事儿……告诉玄慎,然后,叫他回祖宅。” 卢玄慎,卢攸之子,卢玄起之弟。 * 不管卢家这边如何反应。 见到睢鹭那被关押的随从长顺后,乐安便一点没耽搁,立马打道回府,卢家那边教弟教侄孙的好戏上演时,乐安已经舒舒服服坐在马车里,只不过这回又多了一个人——睢鹭的随从长顺。 长顺才十六岁,比睢鹭还小一岁,是个圆圆脸庞,长相讨喜的年轻人,可这是只看脸。 只要往他脸以下看一看,便能发现,他少了一只胳膊,而若再站起来走路,便又会发现,他的一只腿也是跛的。 这副模样,配上他跟睢鹭主仆两人的遭遇,叫侍女们,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冬梅姑姑,一看便唏嘘心疼不已。 被冬梅姑姑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后,长顺仍旧懵懵的,坐在马车里也不敢说话,只巴巴看着他家少爷。 刚刚在卢家,看管着他的卢家仆人突然把他叫出去,然后他便看到了他家少爷,然后他就被火速带了出来,再然后就上了这辆马车。 马车里有位一看穿着便十分尊贵的夫人,和四个十分……呃,活泼好动的侍女。 被侍女们问了一大堆话,关心了一堆,长顺却还是没搞清楚情况。 他家少爷怎么会在这里,还有那位夫人……又是谁? 也没人跟他解说。 明明他刚从卢家出来时,他家少爷还跟那位夫人站地很近,一唱一和看上去很熟悉的样子,可到上了马车,这俩人对角坐着,也都没说话,看上去一个比一个安静,满马车只有侍女们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 还有—— 他看向那位夫人身边,看上去最年轻的,似乎叫春石的侍女。 怎么总觉得。 这位侍女姐姐,声音很熟悉的样子? 第20章 少爷,你好茶啊 然而长顺没来得及说出他的疑问。 马车驶出修行坊,那位自他上车后,便一句话都未再说的夫人突然出声。 她说:“下车吧。” “……啊——欸?” 长顺直接惊吓到出声。 他立马去看他家少爷。 而他家少爷,则一脸笑容,立即起身,说: “好。” 长顺极为不解,再看看那位夫人的侍女们,却发现侍女们的表情和自己一样震惊迷茫。 而他家少爷已经下车了,同时喊他:“长顺,走了。” 长顺忙不迭地也下了车,站到自家少爷身后。 而他家少爷,则站在那里,往马车里看。 然后他家少爷说:“公主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而那位被叫做公主——等等,公主?!长顺一脸震惊,眼睛顿时瞪地更大,看着那位夫——不,公主。 而那位公主端坐着,脸上无情无绪地朝他家少爷投过来一瞥。 而他家少爷,此时则正笑地像花儿一样——长顺陡然打了个哆嗦,跟在少爷身边这么多年,他只在少爷跟人斗智斗勇时,见过这种笑,而跟他家少爷斗智斗勇的人……下场通常来说,都不怎么好。 ——就比如今天那位卢公子。 正回想着方才那位卢公子的狼狈模样,长顺便又听那位公主开口了,却没有回答他家少爷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你觉得,我需要交代你什么?” 而他家少爷,则微微收敛了些脸上的笑容,随即答道: “臣觉得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怎么想。公主想交代什么,便交代什么。毕竟——”睢鹭微微停顿了一下,正午炽热的日光下,少年白皙的面皮仿佛在发光,光芒中,少年道: “毕竟如今,臣是您的人。” * 一直到回到修政坊下榻的邸店,长顺都还晕晕乎乎地。 他一会儿看看自家少爷,一会儿看看跟在他们主仆二人身边人高马大的公主侍卫,脑子里还回响着最后与那位公主分别时,公主说的话。 “给你三天时间,去看,去听,去想,若看过、听过、想过,却还没改变主意的话——就再来找我吧。” 然后,公主指了一位侍卫,让这位侍卫在这三天里负责保护他和少爷主仆两人的安危,再然后,那辆宽敞、华丽、车里还散发着淡淡熏香的马车,便在他和少爷眼前离开了。 而他和少爷,则在那位公主侍卫的“护卫”下,回到了下榻的邸店。 到了邸店,那位侍卫迅速摸排了邸店的布局,然后在主仆二人的房间旁边定下一间房,再然后,长顺才终于跟着少爷回了屋,有了两人单独说话的机会。 而长顺也才终于知道了,他家少爷离开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总而言之,你家少爷我啊,要成为乐安公主的驸马了。”简单破漏的邸店房间里,容颜绝色的少年用轻松又欢快的声音如此说道。 长顺目瞪口呆。 不、倒不是惊讶于他家少爷居然真的迷惑住了一位公主,毕竟他向来对他家少爷的脸很有信心,也不是惊讶于他家少爷居然真的如此不要脸地成了一名吃软饭的小白脸,毕竟他向来对他家少爷的节操很没有信心,而是—— “少爷,可那卢府……您不是说,咱们就是去蹭吃蹭喝的吗?!” 长顺不懂,但长顺大为震惊。 因为长顺清楚地记得,五天前,那位卢公子带人邀请他家少爷去卢家“做客”时,他家少爷可是一点被迫的样子都没有,十分欣然地接受了那位卢公子的邀请,路上时,还跟他说不要紧张,到了卢家,只当住了家京城顶级的酒楼,好吃好喝地待着就行。 长顺信了少爷的话,果不其然,主仆俩真的好吃好喝在卢家待了三天,而三天后,少爷突然对长顺说,他要先走一步,叫长顺在卢家等一等。 然后,就等来了他家少爷和那位乐安公主大闹卢府,且不知为何,长顺被人带出去时,看到那位卢公子满身狼狈的模样。 而现在一听他家少爷的叙述…… 长顺大惊:“少爷,你这不是骗人吗!公主发现了会把你砍头的吧!” 睢鹭恨铁不成钢,狠狠拍了随从脑袋一巴掌:“怎么说话呢,少爷我哪里骗人了?” 长顺摸摸脑袋,委屈叫道:“少爷你哪里没骗人了?” 明明他跟少爷在卢家好吃好喝,但怎么听少爷一说……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折磨似的?而且这么一听他就明白了,就他家少爷这么个描述方法,那位公主当然以为他家少爷受了委屈,于是自然而然地就要为他家少爷出头,再然后,卢公子那个凄惨狼狈的样子……也就一点不奇怪了。 睢鹭看了自个儿傻随从一眼,长叹一声。 “你不会,真以为卢嗣卿人还挺好的吧?” “咱们之所以没吃苦,是你少爷我能屈能伸,假意逢迎,不然换个抹不开脸、自尊又强的——” 睢鹭笑笑,没再说话。 但长顺也不是特别笨,被他这么一说,也想明白了。 的确卢嗣卿没到像他家少爷说的那种程度,但,若他家少爷是个死心眼,又抹不开脸的,当场跟他顶撞甚至反抗起来,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可是—— “可少爷,还有一件事——”长顺举手发问。 “这么说起来,您不就是对那位乐安公主蓄谋已久了吗?” 毕竟他家少爷可是从卢家出去两天之后才“恰巧”在大慈恩寺“碰”上了那位公主,而且长顺可还清楚地记得,前些天他家少爷刚刚问过他,他的脸能不能让什么什么公主也把持不住。 那个“什么什么”公主,现在想想,不就是乐安公主吗?! 明明是蓄谋已久,偏偏还要装作临时碰上的样子,还故意露出破绽让公主发现…… 少爷,你好茶啊。 一瞬间,长顺仿佛梦回在襄邑老家时……那时,他跟着他家少爷,举凡出门,必然三步一偶遇,五步一邂逅,全襄邑的妙龄少女们总是能各种“不经意”地偶遇他家少爷,理由借口花样百出,有拙劣的,也有演技高超到长顺怎么看都看不出是真是假的,当时便叫长顺好一番感慨,直叹那些少女们手段实在高,用少爷的话说,就是无人能出其右。 可现在看来—— 他家少爷分明青出于蓝了。 可,襄邑少女们热情追求睢鹭,演技高超点倒没什么,左右他家少爷又不能拿人家怎么样(此处长顺为少爷抹一把泪),但现在不同,他家少爷去演人家公主,而公主——据说那可是一个不高兴就能砍人头的存在啊! “少爷,你真的不会被砍头吗?” 长顺再度忧心忡忡地发问。 却见他家少爷忽然笑了。 与虚与委蛇时那种浮于表面的笑不同,与算计人时那种假装真诚的笑不同,与博人好感时耀眼璀璨的笑不同,而是安安静静、极其轻微、眉梢眼角不动,只在明澈透亮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点笑意的笑。 可长顺知道,这才是他家少爷真正的笑。 “不会。” 然后,就听真正笑着的他家少爷如此说道。 “长顺,还记得吧,你家少爷我,最大的长处就是自知之明和知人之明,而这次……我果然也没有看错人……” 他嘴角微微弯起。 想起从大慈恩寺到卢家,再从卢家到离开,这短短不过一个时辰,与那位的相处。 其实,她何尝没有看穿他的小把戏呢。 可是,她不在乎,不生气,任由他满嘴胡言,到了卢家时,分明已经有所察觉吧,所以她不出面,只叫他自己处理,而当他刻意说出与她的关系,激怒了卢嗣卿,让卢嗣卿说出对她不敬的话后—— 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像是伺机而动的鹰鹫,陡然发现了猎物般。 然后,他便看着她,用言语,用动作,一步步将局面导向她想要的模样,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便充当了她的借口,她的棋子。 于是,他彻底明白了。 她不在乎他。 所以他故意也好,无意也好,她都不在乎,他就是偶然飞到她眼前的一只漂亮的鸟儿,她会跟鸟儿说话,逗趣,陪它玩耍,甚至会因为鸟儿漂亮的羽毛而将它收入自己的花园。 但她不会在乎鸟儿靠近她居心为何。 毕竟,一只鸟,怎么能伤到主人呢? 这是足够的强大,足够的自信,也是足够的自负。 可她又不是全然的自负,也不是全然地轻视他,将他当成一个仅仅用来观赏的鸟儿。 不然也不会在最后,给他这三天时间,让他去看,去听,去想。 她并不希望他草率地决定自己的人生。 其实他以前听过她许多传闻,从那些传闻里,他模糊拼凑出她应有有的模样,再然后前些天千桃园的初见,他发现自己拼凑出的模样没有出错,传说中的乐安公主,的确是个聪明、坚决、冷酷、目标坚定的人。 而这样的人,正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唯一没想到的是,那样坚决冷酷的背后,却意外地……有些温柔啊。 不过,倒也不坏…… 睢鹭起身,一拉随从,“走,跟少爷出门去!” “欸?”长顺纳闷出声,“少爷,咱们刚回来啊?出门干嘛?” 却见他家少爷陡然回眸一笑。此时在屋内,没有日光照在他脸上,可那笑如此灿烂,以至于,那张白皙干净的脸,如朝阳,如明月一般,熠熠生光。 “没听公主说,让我去听,去看,去想吗?那现在,咱们就去听,去看,去想。” 看看她演这一出戏,究竟要做什么。 第21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接下来三天,睢鹭便乔装打扮后,满京城地游荡。 第一天,他听到自己和乐安公主的绯闻。 果然,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商贾百姓还是文人士子,对这种艳闻都报以极大的热情,未及弱冠的绝色少年主动向权势显赫,年纪却比少年大了二十岁还多的公主投怀送抱,这是多有趣的谈资啊,于是,无论茶馆酒楼,还是街头巷尾,他几乎都能听到人们议论着他和她。 当然,议论的话,听在睢鹭这个当事人耳中实在不怎么顺耳。 有鄙夷的,有痛骂的,有嘲讽的,当然还有羡慕想要效仿的。 总之还是难听话居多。 无论对他还是对她。 有些污言秽语,叫个脸皮薄的听了,怕不是得当场羞愤而死。 长顺跟着睢鹭,听了不过几句就绷不住了,虽然人们不是说他,可说他少爷也差不多等于说他了,于是他听着那一句句刺耳的话,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似乎才终于意识到,再怎么插科打诨,也无法掩饰,他家少爷干了件天下人眼中顶顶丢人的事儿。 攀龙附凤,卖身求荣,毫无廉耻,把读书人的脸面撕了扔在脚底下给人踩……他们口中的那个人,是他认识了十几年的少爷吗? 长顺觉得似乎是,可又似乎不是,他家少爷才不是那样的人,可是,那些人说的话,他又无法反驳。 于是他只能深深地低下头,甚至想捂起耳朵,这样就听不见那些刺耳的声音了。 可就在这时,耳边却突然响起他家少爷的声音:“长顺,抬起头来。” 长顺抬起头。 却见他家少爷居然还在笑着跟他开玩笑:“头压那么低,地上有钱捡吗?” 长顺难过:“少爷……” 睢鹭敲敲随从脑门。 “现在才反应过来,是不是有点太晚了啊,你家少爷我,在下决定之前,可是早就在心里预演了千百遍如何被人骂的场景了。” 甚至连死后如何被人在野史里鄙夷唾弃都想好了——假如他能在野史留下名字的话。 长顺闻言呆住。 “少爷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荣华富贵真的那么重要吗?可是,在长顺的眼里,他家少爷明明不是看重钱财的人啊。 睢鹭却没有回答长顺的话,他双手背在脑后,大踏步地往前走:“快走啦,你少爷还想多听听大家怎么骂我的呢,哎对了,长顺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少爷跟你说,这就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意思就是——知道别人怎么骂你,你才能知道怎么更好地骂回去。” “……少爷,你上次跟我说的明明还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这叫活学活用,活学活用嘛!” 少年大笑着往前走,在前方等待他的,是数不清的嘲讽与谩骂,可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仿佛追逐着太阳的夸父般,迈着最大的步伐,直面,甚至追逐着死亡与焦渴,而那个没有对长顺说出的答案,也在他心里如太阳一般闪耀着—— 当然是因为,有哪怕被万人唾骂,也强烈地、坚决地,拼尽了所有也想要做的事啊。 卿不闻曾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 * 京城人民满以为,绝色小白脸倒贴乐安公主便是最近最大的八卦了。 却没想到,只过一天,便有更劲爆的消息传出来—— 乐安公主为了那个主动倒贴的小白脸,咬死了今科探花卢嗣卿,跑到皇宫撒泼打滚,要皇帝彻查卢嗣卿的探花资格! 第二天的睢鹭走在大街上,听着人们仍在议论纷纷,许多人仍旧在骂,在鄙夷,只不过这次被骂被鄙夷的,主力从睢鹭变成了乐安。 毕竟,前一天的八卦还可以说人家公主身份尊贵,小白脸为了攀龙附凤主动倒贴,最不要脸的还是睢鹭这个小白脸。 但第二天这八卦一出—— 堂堂一个公主,为了个刚刚见面、主动倒贴的小白脸就如此疯癫。 实在是不矜持,不应该,不知羞耻。 于是,一堆詈语砸到了她身上: 擅权妄为、感情用事、泼妇无知、胡搅蛮缠、头发长见识短…… 哦,睢鹭还听到了一个“为老不尊”。 “那位……不是这样的人吧?”长顺犹犹豫豫地说道。 虽然只跟那位在马车里相处了短短一会儿时间,但长顺却直觉觉得,那位公主并不是那些人说的那样。 刚说完,便听他家少爷道: “是,也不是。” 长顺黑了脸:“少爷……” 咱能说人话吗? 睢鹭起身,在小二黑臭黑臭的脸色中结了帐,拉着长顺,离开了这座据说京城公子哥儿们最爱来的有酒有茶更有美人歌舞的高级酒楼,去往下一个听八卦地点。 一边走一边说:“长顺哪,你看到刚刚小二的脸色没?” 长顺闻言,捂脸点头。 看见了,怎么没看见。 从他和少爷一进酒楼,那小二看到他和少爷身上普普通通的衣裳起,眼神就有点儿不对劲儿了,而等到少爷一脸坦然地挑挑拣拣,最后却只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后,小二的脸色已经是充满鄙夷了。 “那你猜,若那小二若跟人说起咱们,会不会这么说——嘿,今儿酒楼来了俩穷鬼,浑身上下掏不出二两钱,还学人家公子哥儿来喝茶,哼!打肿脸充胖子!” 睢鹭两手叉腰,下巴上扬,双眼上翻,模仿那小二鄙夷的模样。 “噗!” 长顺被他家少爷这副模样逗地直不起腰。 睢鹭迤迤然放下双手,转眼又是安安静静的美少年模样,“唉,别光笑啊,你说,他会不会这么跟人说?” 长顺点点头。 “那你觉得,他这样说对不对?” 长顺微微愣住,随即道:“对,也不对。” 他和少爷的确只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水,但他当然知道,他家少爷去那酒楼是为了听消息,而不是为了什么打肿脸充胖子。而且——要说他和少爷现在没钱也不对,公主派来的那位侍卫可说过了,若需要银钱,便尽管对他说。 所以那小二若这样说,对,却也不对。 睢鹭顿时笑眯了眼。 “所以喽,公主的事也是这样的。” ——乐安公主为了那个主动倒贴的小白脸,咬死了今科探花卢嗣卿,跑到皇宫撒泼打滚,要皇帝彻查卢嗣卿的探花资格。 这句话里,剥除掉主观臆测,客观描述便是——乐安公主要求皇帝彻查卢嗣卿的探花资格,仅此而已。 至于乐安公主究竟是不是为了他睢鹭,又有没有撒泼打滚地逼迫皇帝——那些说八卦的人又没亲眼看见,又怎么知道真相到底为何呢? 况且,就算眼见也未必为实,毕竟人是会伪装的。 有人善于用华丽的外壳掩盖自己污秽的心,也有人灵魂洁白,却会往自己的躯壳上泼上污水。 人各有志。 若能达成心中所求,自污又如何? 而到了第三天,睢鹭便知道,那位,应该达成心中所求了。 ——第三天,皇帝下令彻查卢嗣卿。 当然,在那些闲人的原话里,皇帝是被乐安公主逼迫,出于孝道,被逼无奈,才下了这么一道荒唐的诏令。 彼时睢鹭正走在京城的大街上。 他依旧在面上做了乔装,此时看上去,就是个虽然样貌俊秀但又不至于惊人的少年,人们在他身旁来来去去,无人惊诧驻足。 他却在听到皇帝下令彻查卢嗣卿的消息时,猛然停下脚步。 “少爷?” 长顺没提防他突然停下,差点一脑袋撞到他后背。 睢鹭看着前方原定的八卦地点,扭扭头,对长顺说:“长顺,跟少爷走,去公主府。” 长顺:“啊?” 睢鹭粲然一笑, “不必等到三天结束,也不必想了,乐安公主这个驸马,你少爷我,当定了!” * 于是,睢鹭弃了原定的方向,笔直地朝着乐安公主府走去。 这一路,他也看到了许多。 他走过平民百姓居多的坊区,也走过高官显贵聚集的坊区,他走过清净离俗的佛道寺观,也走过喧嚣世俗的东西商市。 入目所见的,是尘世百般烟火。 有白发的老人在街边为孙儿讲古,讲如今太平得来不易,曾几何时,皇室争权,世家倾轧,天下一乱人不如狗。 有鲜衣怒马的公子小姐扬鞭策马,少年意气风发浑然不知愁为何物。 有口念佛偈道法的出家人,面带微笑,飘然出尘,仿佛此身不在此世间。 有恩爱或怨怼的夫妻情侣,恩爱的如胶似漆,怨怼地宛如仇敌。 有挑担进城卖菜的农人守着卖不出去的一点蔬菜哀叹,问过才知,家中已无田地,租赁的土地去掉租子只能勉强果腹。 …… 虽然说着去公主府,但睢鹭走得并不急,而是慢慢悠悠,好似闲庭信步,慢慢走,慢慢看,甚至看着看着,偶尔还掺和上去。 他跟白发的老人攀谈,跟老人的小孙子一起,听老人讲十几年前那场战乱; 他站在公子小姐们纵马踏过的街边,听街边的百姓们如何八卦又歆羡那些人的出身家世; 他和僧道交谈,听他们说什么世人皆苦,什么清静无为; 他看人家恩爱的小夫妻说悄悄话,看着看着,便被小夫妻中的妻子发现,扭头见他,瞬间红了脸,然后丈夫怒瞪他,得亏他跑得快,不然怕不是会被打; 最后,他和卖菜的农人讨论今年的收成,田地的租金,临走,又将农人剩下的那最后一点菜买了去。 …… 于是,等到终于走到乐安公主府,夜色已经沉沉下坠,西方只剩一点艳丽的余晖,地面被余晖映地红彤彤一片,他站在余晖中,站在乐安公主府高大朱红的门楣前,想着,以后,这就是他的家了吧。 正这么想着时,一辆马车在他身边停下。 他抬头看过去。 马车里的人也正掀开帘子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睢鹭:“……” 齐庸言:“?” 第22章 心茧 齐庸言没想到会碰到人。 为了掩人耳目,他特意等到日暮才来,此刻正是炊烟四起时,就算公主府上有客人,除非留宿,此刻也该回去了,况且他也知道,公主府其实很少接待宾客,她的朋友并不多。 因此便没想到,一下车就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眼睛的主人是个少年。 十七八岁,乌发红唇,虽然皮肤稍黑,颊上略有雀子,但依旧不掩其俊秀,若是在其他场合看到,齐庸言定会以为是哪家的公子,但此刻,少年站在乐安公主府门前,穿一身灰扑扑的麻布衣裳,手里拿着一把绿油油的……韭菜?而少年身后还有一个麻衣少年,怀里抱着一大颗菘菜。 齐庸言:…… 许是公主府上出来买菜的吧…… 可……也不对,公主府买菜,怎么会只叫两个少年空手买这么点儿。 这些念头从齐庸言脑海中一晃而过,其实也就片刻的时间,片刻过后,他便从那小小的惊讶中脱出,不再将这奇怪的少年放在心上,只是见少年还在盯着自己,便下了马车,礼貌地朝少年颔一颔首。 少年看着他,忽然莞尔一笑。 傍晚艳丽的晚霞一半倾泻在他面颊上,这一笑,那半边沐浴在晚霞中的脸庞,便仿佛融化的琥珀,甜蜜,透明,蜜蜡般流淌。 少年双手揖让——手里还拿着那把韭菜,虽然造型如此好笑,他却仍旧一派坦然,大大方方地拿着韭菜,做着揖,道: “客人先行。” 说罢,便避让到一旁,给齐庸言腾出路来。 果然是公主府的人。 倒是不卑不亢,不像奴仆,反而颇有大家之风。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小孩子。 齐庸言想着,又微笑着朝少年颔了颔首,便从少年身旁走过。前方,公主府的门子早在他现身那一刻便已经速速往里汇报,此时汇报的人刚回来,看到齐庸言,便喊道:“齐大人,公主请您进来。” 终于…… 他已经许久没有踏进这里了,就连上次她落水,他一路陪着回到公主府,却在进门时被拒之门外。 齐庸言苦涩一笑,大踏步,迈过公主府高高的门槛。 至于门口偶遇的奇怪少年,此时已经完全不在他脑海。 而他进去后,门子瞅了外面的人一眼,犹豫了一瞬,便要关门。 方才齐庸言跟少年那一来一往的,门子自然也看到了,然而,看是看到了,可—— 这人谁啊? 还有,啥叫客人先行啊?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公主府的人似的,叫门子很是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敢确定,这的确就不是他们府上的人。 不知道哪儿跑来的陌生人,跟齐大人说什么“客人先行”,简直就是反客为主,驴头不对马嘴嘛! ——虽说,齐大人如今也算不得公主府的主人了。 想到此处,门子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感慨着物是人非,手下推动铁门的动作却是半点没耽误。 “哎等等!” 伴随着这声叫喊,手中挥舞着绿油油韭菜的少年迅捷无比地呲溜上前,双腿一叉,卡住了门。 门子:“?!” 少年仰脸粲然一笑。 “嗨~” * 门子通秉齐庸言来了的时候,乐安还在伏案奋笔疾书。 “让他进来。”她一边说,一边笔下不停,终于写好后,稍稍吹干墨迹,便递给侍女,侍女将纸装入信封,火漆封缄,趁热盖上乐安的私印,随即连同之前封好的,一并交给侍立在旁侍卫。 “今日给各位大人送到。”乐安道。 侍卫收好信件,抱拳行礼,便转身出了书房。 出去时,正跟进来的齐庸言擦肩而过。 齐庸言脚步一顿,看了那侍卫远去的背影一眼,随即,大踏步地跨进了书房。 一进去,就看到乐安毫无形象地趴在书案上,两只手臂八字形伸开,两个侍女一左一右给她搓手,冬梅姑姑还站在她身后,轻轻地给她揉肩。 齐庸言一下就急了,一步上前。 “筋痛症又犯了?” 他看向侍女手中的她的手,乍一看细白温软,然而仔细看便会发现,指间有薄薄的茧,那是长期握笔、大量书写给她留下的印记,且如今,那茧已经比齐庸言记忆中薄了许多。 齐庸言最关心的,是她的手腕。 “让开。”他对侍女说道,然后在侍女犹豫地稍稍放开乐安的手后,便立即捧起了那只手腕。 入手的触感熟悉又陌生。 齐庸言眼眶陡然一酸,随即忍下这份酸意,小心地摸索着她手腕与手背之间的位置,没有摸出任何异常鼓出凸起,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看着她依旧懒洋洋趴着,而那被她压着的书案上,散乱放着许多纸笔,磨好的墨,以及未用完的融化的火漆,正是他刚刚在那侍卫身上闻到的味道。 于是心底的火气蹭蹭又上来了。 “李臻,你能不能爱惜自己一点,别叫人那么担心?!” 他带着火气与怒气说出这句话,即便已经强忍着情绪,却仍是如雷霆般,叫左右的侍女们吓了一跳,仍拿着乐安左手揉搓活血的夏枝便被吓到,下手陡然重了一些。 唉。 乐安这才疲懒地抬头,起身,将左手从夏枝手里抽出,挥挥手示意退下,又试着将右手从齐庸言手里抽出来——抽不动,齐庸言死死握住她的手。 算了算了。 刚做完事,乐安实在懒得再费什么力气,便任由齐庸言继续握着她的右手,而她只懒懒打个招呼: “哟,来啦。” 齐庸言的眉头又狠狠皱了下。 “别装傻,回答我的问题。” 乐安翻他一白眼:“有什么好回答的,我自个儿的身体我自个儿还不清楚,哦,就算我不清楚,公主府养着那好几位大夫,还有陛下派来的御医,总该清楚吧?御医都说了,本公主身体好着呢,长命百岁不成问题,你瞎操个什么心。” 齐庸言冷冷一笑。 “哦,那当初,是谁手疼地受不了,哭着闹着要我给她吹手的?”还要两只手小心捧着她的手,要小心翼翼,要慢慢地,吹的力度快慢都有要求,吹地不符合她心意就跟他哭跟他撒娇。 简直跟刚出生的小宝宝似的,哦,人小宝宝不会说话,可没她那么多龟毛要求。 陈年往事被提起,乐安顿时脸色挂不住,恼羞成怒:“你都说了是当初了!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如今我痛死了都跟你没一点关系!” 齐庸言呼吸陡然一窒。 她的手仍在他手中,温软,细腻,仿佛透过肌肤可以接触到肌肤之下的血液流动,可偏偏——有一层薄薄的茧挡在中间。 可手上的茧好消,心上的茧,却万难除去。 而他与她,两颗心之间的茧,比起她手上的,又厚了何止一倍。 “臻臻……”他闭上眼,又睁开,再开口时,便软下了声。 “我来不是跟你吵架的。” 乐安白眼翻上天,“哦,我还以为你专程来气我的。” 齐庸言:……明明是她气他还差不多。 可他知道,不能在这么继续跟她斗嘴下去,不然,到今天天彻底黑掉,怕是都说不到正题上。 于是他单刀直入——“李臻,我今天来是告诉你,科举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第23章 (含入V公告) 我们情比…… 科举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是科举的事,而不是卢嗣卿的事。 乐安一下就抓住了重点。 她脸上的慵懒和随意陡然收敛,沉默片刻,随即,再度放松,露出讥诮的笑:“怎么,齐大人怕真查出个什么来,您这个主考官受牵连?” 哪怕和离后早就习惯了她的言语如刀,齐庸言仍然胸口一堵,半晌才道:“不要转移话题,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只收拾一个卢嗣卿我不管,甚至哪怕想借机整一整我,都无所谓,可是,若你想借着卢嗣卿再做些别的——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说着,他看向书案上那些凌乱的纸笔火漆。 乐安自然看到了他的目光。 她垂下眼眸。 半晌才道: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她说,“我只知道,我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谁拦也不行。” 齐庸言一下急了,握着她的手的双手陡然用力: “你能不能别再这么固执!” 他双眼发红,嘴唇紧抿,看乐安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下一狠,道: “李臻,你记住,你是公主,也只是公主,就算以前有过什么,也都过去了,如今你就只是个蒙受皇恩的公主而已,所以,能不能像其他公主一样,吃喝玩乐也好,仗势欺人也罢,好好享受皇权的庇护就好,别的事,不关你的事,别管那么多!” 他说地真心实意,谆谆切切,仿佛看着一个朝向悬崖狂奔,而竭力想要将其劝返的人,以至于手上越来越用力都没有察觉。 “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吗?世家、御史台、那些自诩清流的,甚至还有——”说到这里,他忽然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管手上的疼痛,乐安静静地听他说。 见他顿住,才道:“说完了吗?说完了,那我来说。” 她说:“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可我依然要去做,因为我有分寸,你信吗?” 齐庸言一愣。 乐安见状,笑了,道:“看,你不信。” “你从来不信我。” “齐庸言,齐明知,”她连他的名和字一起叫,“不要总以为你看得最明白,更不要总以为你是对的,你所以为的对我好,就真的是对我好。” “我有很多种模样,可你却总是只记得我又哭又闹向你撒娇的样子,并且认为那就是我该有的模样。可是,不是的。” 她站起身。 虽然比齐庸言矮了许多,虽然手还被他握着,虽然他的身影能够完全笼罩她的身躯。 可她同样站着,作为一个人,和他一样,头顶天,脚踩地,站立着。 她仰起头,看他,眼里却没有一丝仰视惯有的依赖与卑微。 “你总说我年纪都这么大了,该懂事了。”她轻声道,“可你说的懂事,只是你以为的懂事。” “你想要的李臻,也只是你想象中的李臻。” “李臻应该是什么样,应该由李臻决定,而不是别的任何什么人决定。”她忽然粲然一笑,“哪怕她决定去死——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齐庸言心头一跳,手猛然一拉,将她拉入自己怀里,紧紧抱住了她,喝道: “不许胡说!” 他的心跳急促,隔着薄薄的春日单衣,那心跳如擂鼓,一下下传递给她,而旋即,乐安感觉到头顶有什么滴下,湿润了她的发。 乐安:“……” “你在瞎想些什么啊……” 她说道,轻轻叹息。 “举个例子而已,例子啊,我有那么傻吗?活着多好,我不仅要活,我还要长命百岁呢!” 齐庸言沉默,好一会儿,乐安感觉到头顶不再有水滴坠下,才听到他微哑的声音: “你最好……说到做到。” 乐安敷衍点头,“嗯嗯,说到做到、说到做到,做不到是小狗!” 说完,她又努力从他怀里抬起头,看他: “那个,为了让我说到做到,御医说的,不能多动怒,要多笑,笑一笑十年少嘛,所以齐大人——” 她忽然狡黠一笑。 “这次卢嗣卿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齐庸言眉头又皱起来了。 乐安才不管他皱不皱眉,兀自说道:“我已经去信给门下省汤明钧、御史台聂谨礼、吏部黄骧等几位大人,最迟下月,卢嗣卿案一有进展,汤明钧就会向皇上提案,届时崔卢等世家必然反对,我会想法搞定崔家,卢家这边,就需要用一些硬的让他们低头,而这,就需要你们这些考官了,若你今日不来,我还要找副司刘思撷,既然你来了——” 她看着他,眼神忽闪,声音微低。 “我——可以相信你吗?” …… 齐庸言心中一痛。 她说他不信她。 可她又何尝信他? “可以。”他抱紧了她,“臻臻,你永远可以相信我,我——” 我们重新开始吧。 重新开始,彼此理解,彼此信任,回到过去,毕竟,他们曾经那么那么好…… 他想这样说。 然而,达成目的的乐安,翻脸如翻书。 “我说,你抱够了吗?抱够了就快松手,需要本宫提醒您马上要娶妻了吗?本宫可不想跟个有妇之夫牵扯不清,坏我清誉!” 齐庸言:…… 被她这话一怼,顿时什么柔情蜜意都怼了回去,齐庸言那些话再也说不出来,而听到娶妻,他眉头一皱,听到乐安说“清誉”,更是眉头皱上天。 “娶妻的事不是跟你说过,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你还好意思提你的‘清誉’?经此一遭,你还有什么清誉可言?” 乐安翻白眼:“怎么没清誉了?” 齐庸言咬牙,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凑到她耳边道:“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那个睢鹭……你想做事就做,找什么由头不好,偏找这么个烂借口。你知道这几天京城上下怎么说你的吗?!” 乐安好奇:“怎么说的?” 她这几天净忙着做事儿了,还真不知道外边儿怎么议论她的,就连侍女们也知道此时不拿那些事儿打扰她。 不过,大致想想,似乎也能想到一些。 果然,齐庸言一听她问,便气得不行。 冷笑道: “你真要听?” 乐安点点头。 齐庸言闭眼,故意捡最难听的说:“说你为老不尊,邪侈放荡,一把年纪啃嫩草,不知道怎么下得去手,简直不知羞耻为何物。” 提起这,齐庸言就憋屈。 在皇室众多公主中,乐安的名声算不得顶好,但也绝不算太差,毕竟还有南康公主之流的顶在前面,乐安也就这几年肆意了些,有些行为很是招人背后非议,但那都无伤大雅,哪个公主,甚至哪个权贵不如此呢?在一滩浑水中,一直清白清正如澧兰沅芷,才是格格不入。 况且,乐安以往再怎么被人非议,也没在男女私事上被人说过嘴。 齐庸言知道,皇室公主,甚至一些高门贵妇,私下里颇有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儿,甚至有公然养面首小倌儿的,但是乐安却从来没在这方面出过问题。 不管是卢玄起死后到和他成亲前,还是和他和离后,她从来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哪怕以她的身份地位和容貌,招招手就能有一大堆人前仆后继地扑上,甚至以往也从不乏大胆追求、投怀送抱的,但她却从未动心过,拒绝地更是干脆利落。 可偏偏这次—— 想起那个睢鹭,齐庸言更呕了。 他当然知道睢鹭,甚至还见过,那个曲江宴上仅凭一张脸就风头出尽的少年,虽然他当时只远远看了一眼,却也不禁感慨了下其容颜之盛。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容颜极盛的少年,会就凭着他那张脸,跟乐安扯上关系。 还是这样一种离谱的方式。 齐庸言自己知道乐安别有目的,对那少年没半点真心,但别人可不知道,这几日他听着各种闲话,有说乐安色迷心窍,被那睢鹭的脸彻底迷住的;有说乐安独居寂寞,榻上空虚(……)的;甚至还有些浑人,竟连下三路的荤段子都编排了出来…… 想起这些,齐庸言就浑身如蚂蚁钻般不舒服。 正不舒服着,乐安说话了。 “哦……就这样啊?” 低头,就见那人笑脸盈盈,稍显清瘦的双颊上甚至还带着些红晕。 “我还当有什么新鲜的呢。”乐安下巴微抬,“骂人都没什么新鲜词儿,净是些老掉牙的,吓唬谁呀。” 齐庸言难得无语:…… “你这什么反应?” 乐安翻白眼。 “那你想我有什么反应?听连是谁都不知道的人说几难听话就脸红羞愧?痛哭流涕?恨不得钻进泥里去从此不见人?或者为表清白,满天下地解释我不是那样的人?甚至来个以死明志?” 齐庸言一愣,道:“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乐安反问,“你所期待的,不就是我为此羞愧吗?” “可是,我为什么要羞愧?” “且不说外人不明就里的说三道四,该羞愧的明明是说三道四的人。就算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又怎样呢?睢鹭自荐为夫又怎样,我看上他美色又怎样,伤天害理了吗?违背国法家规了吗?” 她笑了笑。 “你看,我今年四十一,睢鹭十七,我们差了二十四岁,听起来是挺离谱的,对吧?” “可是,我怎么记得,你今年三十九,而那位已经跟你定了亲的刘小姐,今年才十五,正正好好,恰恰巧巧,也是差了二十四呢……” “怎么就没见人说你为老不尊、放荡邪侈、不知羞耻、一把年纪啃嫩草……也没见你为此羞愧呢?” 齐庸言陡然愣住。 他总觉得乐安说的似乎不对,可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反驳她这些做什么?年龄什么的根本就不是重点! “重点不是这个,”他直接将搂着乐安的双手放在她肩膀上,逼着她的视线正正地看向他,才咬着牙道,“重点是,他只是看中你身份权势,对你没有一点真心,而你,也根本不喜欢他!” 乐安眨眨眼。 忽然—— “放屁!” 乐安掷地有声。 “你又不了解,你怎么知道他对我没真心,我也不喜欢他?明明是——他对我仰慕已久,我对他一见钟情,我们,情比金坚!” 齐庸言:…… 他宁愿相信崔卢两家明天就自请抄家,也不相信李臻这张破嘴。 然而—— “啪啪啪!” 忽然,有清脆的鼓掌声从书案旁的窗外响起,与巴掌声一起的,还有侍女的跺脚声,“哎哎!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以及一张陡然从窗口探出的脸。 肤色微黑,面颊略有雀子,然而依旧丰神俊秀,意气风发,尤其此时此刻,这张脸满是笑容,一双点漆似的眸子,眸中光芒星辰般闪亮: “公主,您说得太对了!”他对乐安道。 随即又转向齐庸言,眼里的光芒,甚至更闪亮了——“晚生睢鹭,见过……齐兄?” 第24章 (三章合一) 全在她一念……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下来。 那一声落下, 没有人再说话,齐庸言呆呆地看着趴在窗棂上的少年,内心如何想不清楚, 脸上却着实有些失态。 那表情, 仿佛天下红雨、母猪上树、公鸡下蛋、蛤/蟆长毛、葫芦藤上结南瓜、和尚打架扯辫子…… 还是乐安先反应过来。 一边心里吐槽睢鹭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一边从齐庸言怀里挣脱——好在,齐庸言似乎因为太过于震惊, 对她的辖制都放松了,乐安很轻易便挣脱了。 挣脱后, 她便不再管齐庸言,只对睢鹭道:“你怎么来了?” 见她对他说话,趴在窗棂上的少年也立刻不再管打了招呼后还没回应的齐庸言,而是将目光移到乐安身上,眼睛微微瞪大,震惊又委屈状:“欸, 公主——不是您要我来的吗?您说三天后就来找您的,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呀。” …… 乐安觉得他说的似乎没问题, 但听起来又似乎跟事实有那么一点点微妙的出入, 而这点出入——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齐庸言, 果然, 齐庸言的脸色更难看了。 但是……不应该啊, 齐庸言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眼儿了?而且, 乐安自己清楚, 她刚刚那些鬼话根本糊弄不了他,所以,按理说,也不该对睢鹭的出现这么大反应。 乐安当然不知道还有门口那事儿, 所以乐安想不通,也没耐烦想,看睢鹭还扒着窗户,便道:“进来吧。” 睢鹭:“从哪进?” 乐安:“?” 睢鹭朝她眨眨眼,低头看一眼窗台。 乐安书房的窗户是一扇很大的支摘窗,此时窗扇支起,整扇窗便无遮挡,留出的空隙非常宽大。 ……乐安立刻悟了。 眼带笑意,下巴微微扬起,道:“你能从哪里进,就从哪里进。” 书房窗台不算高,但也快到成人胸膛的位置,比当初的马车车辕可高多了,虽然但凡是个成人都能爬进来,但爬进来那个姿势—— 正想着,乐安突觉眼前一花。 然后身前便多了一个人。 睢鹭亭亭立在她眼前。 没看错的话,他似乎又是单手撑窗台跳进来的……她就不该低估少年人的灵活和腰力。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拿着把韭菜做什么?”乐安惊讶地问道。 没错,等他跳进来,乐安才发现,睢鹭单手跳窗倒也不一定就是为了显摆好看,而是——他没用来撑窗台的右手,霍然拿着一把韭菜。 清脆碧绿,是刚割下来的春韭,还散发着浓郁的韭菜味儿,顿时把她书房的笔墨书香味儿都给冲没了。 乐安这么一问,睢鹭似乎才想起来一般,低头一看…… 哦豁,忘了。 不过,不慌。 他看着乐安,深情款款地举起那把韭菜。 “公主,您让我想的问题,我已经想好了。这把韭菜,便是我的答案。” 乐安:“……嗯?” 睢鹭:“韭通久,所以我的答案就是,我愿和公主永结为好,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乐安:…… 我信你个鬼。 类似的话她都听了一箩筐了,比他真挚比他说得好听的不知凡几,也没见她跟谁长长久久来着,早说了,誓言愿望什么的,寄托在一个死物上就离谱。 不过,此情此景,乐安当然不会拆他的台。 “原来……如此呀。”乐安想着似乎应该双手接过那把韭菜才更真诚一点,但是,闻着那呛鼻的味道——算了算了,于是便干站着,只脸上和声音一副深深感动状,眼睛还一眨不眨地与睢鹭的双眼“深情”对视,然后绞尽脑汁想着,应该再说点什么感人至深的情话。 然而,还没等想出来,就见窗外又冒出个脑袋来…… “脑袋”正左瞅瞅又瞅瞅,一下对上乐安的视线,登时呆住了,随即目光看向睢鹭的后背,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少爷”。 敢情还是组团来的。 “也让他进来吧。”乐安扶额道。 睢鹭眨眨眼,转身,站在窗台前,伸出一只手,挟住长顺腋下,用力一拽。 然后长顺便也站在乐安眼前了。 长顺进没进来不重要,重要的是,长顺怀里还抱着一颗菘菜。 乐安嘴角抽抽。 装都忘了装,直接忍不住吐槽:“所以,这颗菘菜又是怎么回事?” 睢鹭眨眨眼。 随即,从长顺怀里接过那颗菘菜,然后一手菘菜,一手韭菜,表情情真意切,声音娓娓动听:“公主,您看,菘通松,而松树寿龄可至千万年不倒,所以,这不仅仅是一颗菘菜,这分明是我和公主情比金坚,寿比松柏的象征啊!” 乐安:…… 她有点忍不住了,脸上感动的表情实在难以维持,全靠强大的自制力才绷住没笑场,但要她再说出什么感人至深的“情话”—— 她承认,她还修炼不到睢鹭的境界。 不过,似乎已经足够了。 如此浮夸的表演,便已经刺激到该刺激的人。 “臻臻。”齐庸言终于出声,却是叫着乐安的闺名,然后一个跨步,便挡在了乐安与睢鹭之间。 “方才的事,还有些细节要与你详说,无干人等——”他没有看睢鹭,声音也很平静,但谁都知道,他意有所指,“还是先请出去吧。” 睢鹭眨眨眼,没有说话。 乐安也眨眨眼,开口:“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你只需配合其他几位大人即可。再者,这里没有无干人等,若有——也是你。” “齐庸言,齐大人,这句话,当初和离时我就说过了,但你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听进去,那么,我就再说一次——” “我们已经和离了,从此以后,你我男婚女嫁,各自安好。”乐安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 然后看着齐庸言的眼睛,问:“齐大人,你听清楚了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藕断丝连,后患绵延,烂肉就该及时剜除,而不是贪心着那一点好肉,任烂肉继续滋生,将剩余的好肉也全都祸害掉。 如此还可保留一些美好。 她并不想因为那一点不好,便让自己对于过去的美好回忆,也变得面目全非。 齐庸言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强装的镇定,也倏然消散。 良久之后,他才平抑住呼吸,叫她的名字: “臻臻。” “我知道,你是想气我,我承认,我被你气到了,所以,其他人,可以走了吗?我想……和你谈一谈。” 他的声音渐高又渐低,拢在袍袖中的双手,也越握越紧。 乐安沉默了片刻。 “……还有必要谈吗?” “当然有。” “好。”乐安道,“最后一次。” 她挥挥手。 侍女们见状,立刻心领神会地纷纷退下去,也就初来乍到的睢鹭主仆二人,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得侍女们朝他俩打手势。 睢鹭看了一眼那两人,也跟着侍女们退到屋外,顺便拉着仍旧没反应过来的长顺。 于是房间里,便只剩乐安与齐庸言两人。 没有了外人,两个曾经的爱侣相对而立,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空气在两人之间静静地流淌,日暮时分,昏黄艳丽的光线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地两人的脸庞皆如油润的玉石,一动不动,便如两尊雕像,似乎只要不说话,便可以这样长长久久,直到天荒地老。 可哪有什么天荒地老。 最后,还是齐庸言先打破了这一幕。 他说:“臻臻,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 乐安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可一想,却又似乎不奇怪会提起这个,于是她恍惚了一下,才点点头。 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候正是七王之乱最巅峰的时候,她那在争斗中好不容易登上皇位的胞兄,却还没等把那个位子坐热乎,便被另一个她同父异母的兄长砍了脑袋,乱军闯入皇宫,入目皆是杀戮,后宫惶惶乱乱,死的死逃的逃,就连为胞兄诞下唯一子嗣的皇嫂,也一杯毒酒了却了自己。 乐安听到消息赶到时,就看到兄长的尸首分离,满是血污的头颅上,那双乐安熟悉至极的眼睛,瞪地如铜铃般大。 乐安看着那双眼睛,便觉得它们在死死地瞪着她。 乐安踉跄着又跑向后宫。 ——却也只看到皇嫂余温尚存的尸体。尸体的身边,是正要被宫人扼死的亲侄儿——皇后自己下不了手,便吩咐了心腹宫人,令其死后将稚儿扼死,以免遭贼人折磨。 乐安已经不记得那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了,似乎只是下意识地拦下了宫人,换了宫女的衣服,在许多宫人掩护下,才抱着侄儿逃出了皇宫。 出了宫,她拼了命地跑,却没有回公主府,也没有回卢家,而是哪里偏僻便往哪里跑。 一直跑一直跑,跑不动了就走,然后又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日落月升,走到人烟渺渺,走到再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走到养尊处优的身子处处发出警告,双腿发抖,脚底生疼,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只能跄踉着、踽踽地,抱着怀里幼小的孩子,一边笨拙地安慰他不时的啼哭,一边强撑着走下去。 然后,在眼前模糊的最后一瞬,遇到了那个眼神温和的青年。 “姑娘?” 只来得及听到这一声唤,只来得及在失去意识前看到青年满含担忧的目光,她便再也撑不住,一头向前栽去。 栽到了青年的怀里。 再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清晨。 她起身,茫茫然看着周身,发现身处的是一间十分简陋的茅屋,而她衣服鞋子未动,只身上盖着一床薄被,正躺在茅屋里唯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新鲜的、明亮的清晨日光明晃晃地垂下,穿过茅草搭建的小屋,从无数缝隙里垂下,落在乐安脸上,也落在窗前那个小心抱着孩子,比她更笨拙地哄着孩子的青年身上。 起身的动静惊醒了青年,他扭头,看到她醒来,眼角便漾出笑。 “姑娘,你醒了。” * 青年叫齐庸言。 本是赴京赶考的学子,却不走运地碰上七王之乱,当年春闱未开,他也滞留京城,等到盘缠用尽,只能在京城最偏僻的地方,寻了不知道谁遗留下来的一间破草屋,权作安身之地。 却没想到会遇到乐安。 他没有问乐安为何这么狼狈,甚至也没有问她姓名来历,而是发现她双脚受伤严重后,二话不说,拿出仅剩的些许银钱,给她买药治伤,还为了她带来的那个孩子,特地买了些小米白面,熬成细细的粥,才终于叫那孩子不再哭闹。 乐安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说,仿佛没了灵魂的木雕土偶。 有些伤痛,在刚刚发生时还不会痛彻心扉,往往等过了一段时间,再回头,才觉得格外难以忍受。 在此之前,乐安从没遭遇过什么大挫折。 她是养尊处优的皇家公主,哪怕出嫁了,嫁的也是卢家那样的人家,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死人了,连刚屠宰的鸡鸭牛羊都从未见过。 甫一见到刚刚死去的生灵的惨状,便是至亲。 而导致她至亲死去的人…… 她是从卢玄起的书房,听到叛军要打入皇宫的消息的。 一夜之间,她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只能抓住还能抓住的,救下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无头苍蝇似的奔逃,可逃出去之后,又要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 她脑子里一片乱麻。 她的眼前仍晃动着兄长死死瞪着的那双眼,耳边挥之不去的仍是掩护她逃离的宫人们,死前绝望的呼喊,那些声音那些画面,牢牢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让她再也无法去思考其他。 齐庸言看着她这模样,没有出声,没有安慰,没有一切自以为是的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哄好了哭闹不休的孩子,在询问她是否能脱下她的鞋袜为她上药,却得不到她的回应后,踌躇半天,说着“齐某冒昧了,若姑娘愿意,齐某愿娶姑娘为妻。”,然后,才脱下她的鞋袜,为她上药。 然后他做好了饭,乐安不吃,他也不强逼,只是把饭热了一边又一遍,每隔一段时间,便轻声问她,是不是饿了,想不想吃东西,得不到答案,便将饭菜又放回炉灶,如此循环。 如此,直到第三天。 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乐安终于睁开了眼,敞开了耳,五感渐渐又回到身躯里,才感觉到腹中饥饿如火,双脚被包成粽子一般,有点疼,有点痒,而那个刚刚给她双脚换过药的青年,已经去洗了手,又端起饭碗,端到她的面前,轻声道: “饿了吗?吃一点吧。” 她看着他。 半晌后,就在青年以为又要无功而返时,忽然张开口。 咬住青年手中的汤勺,喝下那经过数次加热,已经烂到不成颗粒的米粥。 不是什么好米,甚至还掺杂着些粗砺的稻壳儿。 是她从来没有吃过的“下等”食物。 可她一口一口,将它全部吃了下去。 吃完后,在青年不自禁露出的笑容中,对青年道: “我叫臻臻。” * 乐安,不,臻臻在齐庸言的茅草屋住了下来。 她的脚伤未好,只能躺在床上,唯一一张床被她霸占了,齐庸言便只好在地上用茅草打起了地铺,好在时令不是冬天,温度不算难以忍受,但茅草铺就的地铺,又哪有真正的床铺来的舒服? 臻臻要两人换一换,她睡地铺,他睡床上,齐庸言不肯,说他身体健全,她身上有伤,况且他是男人,她是女子,还带着孩子,他若让她和孩子睡地铺,自个儿睡床,就算睡着了,半夜做梦也得羞愧而死。 臻臻又让他上床,和她一起睡,那木板床虽然简陋,但也还算宽敞,就算睡了乐安和孩子,倒也还挤得下一个齐庸言。 齐庸言却依旧不肯,说怕坏了她名节。 名节? 臻臻心里嗤笑。 此时此刻,那东西,还有谁在意,她又要为谁守? 然而齐庸言坚持,她便也不强求。 于是便这样一直过下去了。 陡然多了两个人要养,还一个病人一个幼童,齐庸言的负担陡然加大,哪怕臻臻换上粗布麻衣,将身上所有的衣裳首饰都给了他,但乱世之中,不能吃不能喝的死物最不值钱,全部东西当了,也不过是三人半个月的口粮。 齐庸言便想法设法地去挣钱,去找吃的,每日在外奔波。 臻臻就留在茅草屋里,养伤,照顾孩子,看着太阳从升起到落下,在每日沉沉的暮色里,翘首等待着那个人归来。 仿佛妻子等待着丈夫。 等待着他,也等待着他带回来的消息。 从他口中,臻臻知道外面仍然在乱,甚至比之前更乱了,因为原本的皇帝死了,几个皇帝的兄弟,也是她兄弟的人,互相打来打去,今天东风压倒西风,明天又是西风压倒东风,看似是几个王爷们之间的内斗,可背后,却处处都少不了各大世家的影子。 其中自然也包括她的夫家,卢家。 甚至更准确一点,她的驸马,卢玄起。 她,乐安公主失踪的消息没有传出一点点,仿佛无事发生,仿佛她仍好好地待在公主府,卢玄起仍旧每日锦衣骏马出行,在她的各个兄长之间游刃有余,每个人都求着他的支持,比之臻臻的亲兄长做皇帝时,还要风光无限。 “……听说鲁王还给他进献美人,却被他拒了,说家有爱妻,不敢承受。”齐庸言随意笑着跟她说着听来的八卦。 臻臻嘴角露出讥讽的笑。 齐庸言察觉到她的表情,纳闷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后,臻臻的脚伤早就好了,能下地,能做事,除了带孩子,甚至能帮着齐庸言做饭洗衣扫地,最后甚至还在茅草屋前面的空地上一点点整出了一小片菜地,撒上了菜种。 一开始当然是不顺利的。 这些事,她从来没有做过,于是做饭烧糊,衣裳洗不干净,扫地扫地满屋灰尘……齐庸言让她不要做了,等他回来再做也是一样的。 但这次换臻臻不肯了。 不会做就学,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会,也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不会,她又不是傻子,别人都能做的简简单单的家务活儿,她怎么就不能做了? 她憋着一股劲儿,看齐庸言怎么做,她跟着学,没过几天,就学地有模有样了。 于是她便包揽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让齐庸言专心在外面跑,甚至有时回来的早了,还能借着未落尽的天光看一会儿书——是的,齐庸言甚至还读着书,哪怕饭都吃不饱了,他也没把书卖掉,而是一有空便看书,有灵感想要写什么时,没有纸笔,便用树枝在黄土上写写画画。 “战乱总有结束的一天吧?等到结束时,我现在用的这些功夫,不就派上用场了?况且,读了几十年书,就为有一日能为这江山,这百姓,献上些许绵薄之力,如今放弃,岂不可惜?”臻臻问他为何如此艰难还要读书时,他笑着如此回答道。 那一瞬间,臻臻觉得他的笑容是那般的耀眼,以致她胸膛发堵,眼眶发酸。 可是,即便齐庸言的愿望如此美好,战乱却又何时才能结束呢? 甚至不仅仅是外面的战乱,就连他们当时容身的那个小小茅草屋,都随时有可能被摧毁。 臻臻和齐庸言在一起的第二个月,外面才终于传来乐安公主失踪的消息,而京城里,也突然多了搜寻她踪迹的金吾卫。 “……这会儿是鲁王占上风了,把其他几个王爷都赶到了京城外,秦王昨夜被流矢射中死了,剩下几个,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总之这会儿京城是鲁王的地盘,刚一控制住,便下了命令要全城搜索乐安公主,和乐安公主身边带着的,先皇唯一留下的承平皇子。” 齐庸言说到这里时,声音忽然顿住,看了臻臻一眼。 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松了一口气,又说鲁王的搜索应该也就这几日,毕竟比起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还是城外虎视眈眈的几个成年王爷更有威胁。 臻臻微笑着点点头。 然而局势并没有如齐庸言说的那样轻松。 对于乐安公主的搜索越来越紧,哪怕臻臻已经将面容掩饰地与以往全然不同,又跟齐庸言假扮夫妻,却还是在应对搜查的金吾卫时,免不了受怀疑。 “没事的,没关系,别害怕,有我在。”齐庸言什么都没有问,她将面容涂黑也好,主动提出和他装作夫妻也好,都没有问,只是在她紧张地身体都忍不住发抖时,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如此说道。 臻臻朝他笑笑,说:“我不怕。” 她真的不怕。 她只是担心。 担心她护不住胞兄唯一的子嗣,担心她见不到战乱结束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更担心完全无辜的他,会因为她的原因而被牵连。 别的她把握不了,但起码最后一个,她可以做到。 于是,在又一次惊险地躲过金吾卫的排查后的当天夜里,她带着孩子,离开了居住了一个多月的,属于齐庸言的那个小屋。 从此颠沛流离。 从此惊险丛生。 从此无所依靠。 很难,很苦,可她到底捱过去了。 捱到战乱终于平息,捱到世家分割好势力,捱到许多人都死了,她的驸马,她的兄弟,她的许许多多曾经熟悉的亲朋…… 皇室凋零,无数势力拉扯之下,终究没有谁敢不顾其他家,直接夺了李氏江山,而是想起外面似乎还有个孩子,有着最正统的皇位继承资格,却才仅仅五岁,正是软弱可欺。 于是,“失踪“多年的乐安公主,和先皇留下的唯一的子嗣,被风光迎回京城,入主皇宫,重新成为皇城的主人。 之后的第三年,时隔数年之后,朝廷才终于重开春闱。 那一年,是臻臻——不,是乐安亲自主持的考试。 在人潮涌涌中,在无数黑发或白发、锦衣或布衣的学子中,她一一查看,仔细寻找,终于,在看得眼睛都累了的时候,看到那张脸。 齐庸言。 已经比当初沉稳凝重许多,但仍旧还是青年的青年,正在人群中看着她笑。 她也对着他笑。 仿佛又回到当年,他在昏暗的天光里看书,在黄土上写字,她问他为何,他说等到战乱结束,要一展所学,考取功名,然后要用这一身所学,为江山、为百姓敬献绵薄之力…… 如今,这江山仍然凋零破碎,岌岌可危。 然而,终究已经比过去好了。 她还在,他还在,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在。 那么,终有一天,这江山,终究会如她所愿,亦如他所愿,更如,天下人所愿。 * 乐安沉浸在过去里,许久没有说话。 齐庸言也不催她,就仿佛过去那样,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他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只在一旁静静看着,陪着她,等她自己过去。 而他也知道,她不会允许自己沉溺在这种状态太久,事实上,除了初见时,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那样失态。 重逢后的李臻臻,或者说乐安公主,几乎再不曾在他面前露出过一丝真正的软弱。 她和他记忆中,那个月夜里,抱着稚儿,散发乱衣,楚楚可怜,满身狼狈倒在他怀里的姑娘,仿佛已经不是一个人。 她坚强,她达观,她活泼,她嬉笑怒骂,她用弱小的身躯,撑起当时还只是孩童的圣人头顶的一片天,更撑起大梁江山的一片天。 可他却总还记得初见她时的模样。 他也总还记得,因为他的无能,因为他护不住她,她才会说都不说一声,悄然离开他的世界,才会变成后来那样,让他无比心疼的模样。 他幼承庭训,苦读诗书,时时刻刻聆听圣贤教诲,可是,没有哪一个圣贤教过他,要把江山社稷,压在一个女人的肩上。 她应该无忧无虑。 她应该养尊处优。 她应该像羽毛华美的鸟儿,养在最漂亮的花园,风吹不到,雨打不着,外面的风雨,就由他来替她挡去 他是这样想的。 可是。 似乎直到如今,直到此刻。 他才终于发现,他似乎想错了。 一切都是他想当然,是他自以为是,是他将自以为好的一切强加在她身上。 他只看到她当初软弱狼狈的模样,却没看到,她在那样的处境里,依旧在努力地做着自己能做的一切,依旧在前路未知时,舍弃了似乎安稳的他身边的生活,选择奔赴了更加危险更加艰难的前路。 相识二十载,他却似乎从来不曾真正了解她,也不曾—— “你说得对。“ 二十载后的如今,面对着面前模样已经变了许多,甚至眼角都出现隐约的细纹,似乎再不能被称作姑娘的姑娘,齐庸言轻声说道。 “我没有相信你,我甚至不曾真正了解过你。“ “所以我失去了你。“ 他闭上眼,眼前往事一幕幕浮过。 那一年的春闱,他苦读多年的努力,终于见了成果,他中了进士,他得了官职,他把家乡的老母接到京城,他甚至在鼓起勇气向她表达心意后,终于达成数年来的所思所想,与她结为夫妻。 之后的日子,便仿佛阳光下的泡影。 每一个角度,都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他沉迷其中,觉得一切都完美无缺。 可哪有什么完美无缺。 看似完美无缺的日子,不过是有人在隐忍,在隐藏。 起初只不过是母亲对她的一点小小不满,不满她整日留在皇宫,不满她没能为齐家诞下一儿半女。 他自然劝慰着母亲,帮她说话,可他的内心,又何尝不是那样想的呢? 他不想看她在那幽暗深邃的皇宫里步步为营。 他不想看她心力交瘁地应对世家朝臣的种种刁难。 他不想看到她日日夜夜伏案疾书,写的字比苦练书法的学子还多,写到手腕酸痛,手背长包,每每哭闹着让他哄。 他更不想时刻提心吊胆,怕某天醒来,突然听到她被谋害的消息。 “太辛苦就不要做了吧?”她向他撒娇呼痛时,他哄着她,用开玩笑的口吻如此说道。 可他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真的不想让她在继续那样下去。 他希望她如他母亲所希望的那样,别管什么政事朝堂,只需要和他在一起,每日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像其他肆意妄为的公主们那般,只做一个公主。 于是渐渐地,他默认了母亲对她的挑剔。 于是渐渐地,他在朝政上也常常与她对着干。 他想让她放下一切,只和他在一切。 可是,她没有放下一切。 她放弃了他。 他当时还以为她只是在开玩笑。 他当时还以为她只是一时冲动。 他甚至总以为,她总会有一天忍不住,跑回来,对他说:“我们和好吧。” 可是她没有。 她说不要他,就不要他,转身走得那样决绝,只有他还留在原地。 然后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回忆过去,回想他们究竟是为何才走到这一步。 甚至今日,来之前,他都还在抱着可笑的希望,希望她今日突然能回心转意。 可是…… 「你从来不信我」 「这里没有无干人等,若有——也是你」 「我们已经和离了,从此以后,你我男婚女嫁,各自安好。齐大人,你听清楚了吗?」 多决绝,多狠毒啊。 仿佛一片片闪着寒光的利刃,片片扎在他心口。 于是仅存的那一点可笑的、天真的奢望,终于是破灭了。 听到那些话时,他的一切都静止了,语言、动作、身躯,甚至连眼神,都如秋霜过后,骤然失去色彩、失去生机的原上枯草,眉睫都落满了白霜。 可是,怪谁呢? 怪她太狠太决绝吗? 似乎不是。 起码不全是。 于是他想啊想,似乎在终于发现,他们之间的症结在哪里。 因为他从来不了解她。 因为他从来不相信她。 因为他总是自以为是地用自己以为好的方式对待她。 他似乎终于明白了。 可是,现在,如今,还来得及吗? 然而,不管来不来得及,他都不会放弃。 于是,直到许久许久之后,直到乐安从往事里挣脱,又用那种决绝又无情的眼神看着他,齐庸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道:“臻臻,我走不出去。” 他的声音干涩,又荒腔走板,仿佛尘土里放置许久未调弦的琴。 是乐安从未听过的声音。 乐安微微惊讶地看着他。 齐庸言也看着她。 似乎从未如此认真地看着她。 “我知道,我错了,我做了很多错的事。所以你离开我,是我活该,可是臻臻——” “我走不出去。” “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潇洒地想走就走。” “我知道,你走远了,可我还在原地。” “我也曾想走出去,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总是忍不住想以前,总是想若回到从前多好……” 他的声音渐渐哽咽,他渐渐闭上了眼睛,他的眼角似乎有晶莹的液体闪过,但终究,为了保留那一丝丝自尊,他没有任它落下。 他只是说: “臻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的声音细小,微弱,仿佛水中的蒲苇,风中的烛火,在水流中,在风雨中,苦苦支撑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倾倒,下一刻就会熄灭,而这压倒他的,熄灭他的,只需要乐安一句话。 可也只需要乐安一句话,蒲苇就能变成乔木,烛火也能变成火炬。 全在她一念之间。 * “少爷,我觉得你危险了。” 书房外,睢鹭和长顺齐齐蹲在门前的台阶上,身后是安静无声的书房,身前是公主府院墙上,徐徐落下的西边的太阳。 正蹲着,长顺忽然如此对睢鹭说道。 第25章 绾作同心结 “少爷, 我觉得你危险了。” “嗯?”睢鹭把玩着手里的韭菜,把个韭菜扭成了九转十八弯,偏偏还没让那韭菜断掉, 一边玩着, 一边听自家随从又胡说八道。 他们已经在屋外蹲了许久,眼看着那红通通的太阳从院墙上到院墙中,再到完全被院墙挡住, 四下里愈发昏暗,黑夜就要到来。 公主府的侍女, 那位冬梅姑姑开始还请他们去厢房等候,不过被睢鹭笑着拒绝了,说等不及待会儿见公主,因此只在门外等候即可,把冬梅姑姑说得一愣一愣的,也就随他去了。 “少爷你看——”长顺伸出手指头给自家少爷掰扯。 “公主和那位齐大人已经在里面待了好久了, 对吧?” “嗯嗯。”睢鹭敷衍应声, 手指上下翻飞, 那根可怜的韭菜转眼被绕成一个连环结。 “公主跟齐大人曾经夫妻十几载, 和离三年都还是男不娶,女不嫁, 对吧?”长顺伸出第二根手指。 “嗯嗯。”睢鹭再度应声, 刚打好的连环结被拆开。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齐大人对公主用情很深, 而且旧情难忘,对吧?”长顺伸出第三根手指。 “嗯嗯。”睢鹭又开始折腾那根韭菜,这次的花样儿似乎比较复杂。 “所以,”长顺一拍大腿, “你危险了呀,少爷!” 睢鹭终于抬起头:“好像是有点。” “不是有点,是有很多点!”长顺忧心忡忡,愁眉苦脸,“少爷,不是长顺看不起你哈,可是你就只有脸长得好看,但人家那位齐大人,长得也不差呀,况且那气势,那谈吐,长顺觉得,跟周刺史老爷都不相上下了,最最重要的是——” 长顺看一眼自家少爷。 “嗯?”睢鹭却又在低头玩韭菜了。 长顺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一声。 “人家齐大人对公主是真心实意,但少爷你——”长顺没说下去,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然而,却见自家少爷仍旧油盐不进地玩那根破韭菜,长顺气绝,不得不又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对女子而言,世间最宝贵的是什么?是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哪少爷!” 尤其是乐安公主这种女子,什么荣华富贵都有了,最难得的反而是真心,人家齐大人对公主真心实意,可他家少爷呢?哪怕再偏着自家少爷,长顺也没法昧着良心说他家少爷是真心喜欢人家公主的。 就说刚才在书房里他家少爷表演的那一通—— 长顺对着自个儿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发誓,那就只有俩字能形容——浮夸,还是浮夸! 自个儿都看出来了,长顺就不信那位公主殿下看不出来。 “要不然少爷,咱换个目标?”想着想着,长顺又开始出馊主意,“比如前阵子缠您缠得紧的那位崔小姐,哦对了,还有给您写信的那位什么县主?县主虽然比不上公主,但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吧,而且那位跟您年纪也更相当,更相配,这样一来,您的名声也更好听。” 再而且,虽然乐安公主并不怎么见老态,四十多依旧是个大美人,但打心眼儿里,长顺还是希望自家少爷能娶个年纪相当的妻子,这样他也能对得起去世的老爷夫人啊。 然而,对于长顺这个提议,睢鹭却头也不抬地便否决了,“不行。” 长顺急了:“为什么不行啊!” 睢鹭终于抬头。 “长顺,你以为我为什么选择公主?” 长顺不假思索:“因为公主深得皇恩,是一顶一的贵人。” 从跟着少爷来到京城后,长顺可没少听到这位乐安公主的传闻,虽说京城处处是贵人,但贵人也分三六九等,而乐安公主,就无疑在那第一等,尤其是女子中,说乐安公主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不为过。 攀枝攀高嘛,长顺觉得自己很能理解自家少爷的选择。 然而,却听自家少爷道:“是,也不是。” 长顺:“啊?”。 “若只为借势的话,公主绝不是最好的选择,甚至卢嗣卿,都比公主更好。” 长顺:“啊?” 睢鹭笑笑。 选择了公主,无论如何,他的名声都不会好了,再怎么辩解,睢鹭这个名字也只会为人所不齿,世人只会认为他是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徒——当然,这点似乎也不算说错。但若他选择与他年纪相当的贵女,起码非议会小一些,甚至会为人所歆羡,再演地好一些,久而久之,传成才子佳人的佳话也未尝不可。 而若选择卢嗣卿之流,那就更好办了。 再怎么说,卢嗣卿也不会跟男人成亲,而这么久了,他也没在外面听过卢嗣卿喜欢男人的传言,可见卢家并不欲宣扬此事,卢嗣卿再怎么荒唐也只是私下,那么,若他顺从了卢嗣卿,只要哄好了卢嗣卿,再遮掩地好些,两人大可表面装作知交往来,届时,他借着卢嗣卿借着卢家扶摇直上,名声却丝毫无损,岂不更好? 然而,换成公主,因为公主是女人,因为公主的年纪,这一切就截然不同了。 人们对老夫少妻习以为常,对少夫老妻却啧啧称怪,因为世间向来是老夫少妻常见,少夫老妻鲜有,虽然常见未必正确,鲜有也未必谬误,但世事便是如此,打破世俗,就必然要承受世俗的责难。 所以,早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睢鹭便想好了所有可能遭受的非议,也有了足够承受其的勇气。 睢鹭想的这些,长顺不懂,但长顺想着少爷比他聪明,少爷既然这么说,那肯定就是选其他人比选择公主还好,可这样一来,长顺就更疑惑了。 “既然这样,少爷你为什么还要选择公主啊.”长顺万分不解道。 睢鹭眨眨眼。 “这就要回到你刚刚的话了。” 长顺:“啊?” 却见他家少爷对着他粲然一笑: “因为,我对公主也是真心实意的,只是,真心实意和真心实意,也是不同的。我对公主的真心,与齐大人对公主的真心,可能有些不同,但再怎么不同,也是真心。” 长顺:…… 少爷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被自家随从用这种眼光看着,睢鹭也不在意,只是笑笑,眼角余光看一眼仍旧没有动静的书房,然后,便继续低头,折腾那根可怜的韭菜。 说不动少爷改换目标,而少爷的目标又眼看要被齐大人挖墙脚,长顺很是忧愁,难得地心思细腻,满腹愁肠起来。 正满腹愁肠着,抬头看见浓重暮色里已经暧昧不清的公主府,和公主府外,高楼佛塔鳞次栉比的京城,长顺突然心头一动: “少爷,要不然,咱们还是回家吧?” 京城虽大,可却好像并没有他们的安身之处,襄邑虽小,却起码是生长的故土,坏人又哪里都有,既然如此,还不如归去,好歹家乡还有亲朋故旧。 回家? 睢鹭摆弄韭菜的动作陡然一停。 随即抬头,看着长顺,平静道: “可是长顺,你忘了吗?” “我已经没有家了。” 长顺一愣。 忽然眼眶一酸,随即扭过头去,不让眼泪在自家少爷面前掉下来。 可即便他扭过头,睢鹭又怎么会没有发现他在哭,不禁笑道:“哭什么。我没有家,但幸好你还是有的,若是想家的话,就回去吧,我问公主借些路费——呃,公主应该会借吧?” 听到他这样说,长顺却哭地更厉害了。 他不是为自己哭,而是为他家少爷哭。 * 可能长顺有乌鸦嘴的潜质,也可能事实真是如此,长顺只是把事实说了出来。 这一天,直到暮色彻底消散,月升星起,齐庸言离开公主府,睢鹭都没能再见到乐安公主。 齐庸言从书房走出,看到蹲在台阶上玩韭菜的睢鹭时,侧身瞥了一眼。 但也只是瞥了一眼。 没有多少情绪,更没有见到情敌时的紧张与恨怒。 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也的确如此。 和他与乐安那么多年的相伴纠缠相比,一个仅仅只有长相出色的少年,一个乐安仅仅见过几面的少年,完全不值一提。 齐庸言走了,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有仆人走过来,将檐下的宫灯次第点起,晕黄的灯光取代暮色,照在睢鹭白玉似的脸上。 睢鹭望向书房,似乎在等待某个人从里面走出,唤他的名字。 然而,他没有等到他想的那个人,而只等到冬梅姑姑出来,站在台阶上,似乎带着怜悯地对他道: “公主今日累了,不再见人。” 这话仿佛直接宣判了他的失败。 长顺的脸瞬间垮下来,一脸哀戚地看着自家少爷。 却见他家少爷还在笑。 似乎也觉得睢鹭这样太惨了,冬梅姑姑赶忙道:“当然,公主也说了,若你无处可去,可留宿公主府,若是你想离去,公主也为你准备了一份盘缠。” 说罢,冬梅姑姑赶紧递上一个荷包,看着鼓囊囊的。 睢鹭却没有接。 而是笑眯眯地道:“那就多有叨扰了。” 冬梅姑姑拿着递不出去的荷包,神情呆了一下,随即,看睢鹭的目光更怜悯了一些,却同时—— 又平添了一分蔑意。 冬梅姑姑也不是真傻。 虽然自个儿觉得自家公主哪哪儿都好,只有别人配不上自家公主,而没有自家公主配不上的别人,但再怎么想,这个睢鹭也跟自家公主年纪差太多,又才见了两面,说有多深的感情,冬梅姑姑是不信的,偏偏傍晚时,睢鹭在书房说出那一通明眼人都能听出是鬼话的话。 如今又赖着不走。 冬梅姑姑只觉得,这孩子攀附她家公主的心可真坚定,脸皮也够厚。 攀附她家公主的,冬梅姑姑见得多了,不至于厌恶,但多瞧得上,那肯定也没有。 冬梅姑姑的眼神,睢鹭自然看到了。 可他仍旧笑笑,不说话。 等到侍女引着他和长顺去客房时,恰好又经过书房的窗外,睢鹭扭头看去,发现房里仍旧亮着灯,窗扇却已经被放下,隔着窗纸,屋内透出朦朦胧胧的光,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 睢鹭顿了顿,往窗台的方向走了走。 领路的侍女听到身后声音不对,赶忙回头,便见那少年站在公主书房窗前,手还放在窗台上。 忙道:“哎哎,未经允许,不许靠近公主房间!” 听说今儿傍晚没看好少年,叫少年私自靠近书房窗户的侍女可叫冬梅姑姑好一顿骂呢,侍女可不想自己重蹈覆辙。 听到叫喊,少年回头,冲侍女一笑,“抱歉。” 窗纸透出的朦朦胧胧的光,投在少年羊脂白玉似的脸颊上,在黑夜里,却益发显得其温润白净,再加上那个笑容,侍女脸颊倏然一热,顿时明白了傍晚那些侍女为什么会看不好这少年。 不过,她可不是会为美色动摇的女人! 侍女挺挺胸膛,铁面无私地催促少年快走。 睢鹭笑笑,跟上侍女的脚步。 而他身后,昏暗的夜色中,乐安书房窗外的窗台上,侍女没注意到的地方,赫然放着一个小东西。 一个韭菜挽成的同心结。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第26章 打倒那些很坏很坏的人…… 睢鹭就这样在公主府“暂住”了下来。 乐安没说赶人, 睢鹭也不提要走,就住在公主府专为客人留宿准备的客房里,客房离乐安的住处较远, 想偶遇乐安基本不可能, 而经过第一天的疏忽事故,公主府上下明显对睢鹭更加戒备了些,未经允许, 睢鹭连客房所在的院落都难出去,更遑论接近乐安。 只能等待传唤。 而这一等, 就是七天。 第七天,冬梅姑姑奉乐安命,来找睢鹭时,还没见到人,便听到院子里面传来一阵琅琅的读书声。 有清澈干净的少年的声音,但更多的, 却是稚气的孩童的声音。 冬梅姑姑一阵错愕, 赶紧穿过垂花门, 走进院落里。 却见往日空荡荡的客房院落里, 空地上,少年和六七个孩子席地而坐, 孩子围着少年, 少年带着孩子, 齐声背着诗: “《悯农》, 李绅。”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冬梅姑姑没读过书, 但跟着公主那么久,好歹也熏陶了些,自然听过这首大名鼎鼎的悯农诗,更记得这首诗甚至还被公主单独拎出来夸奖过,说“的确是首好诗。” 既然是好诗,那带着孩子们读读也没什么。 冬梅姑姑放下心来,再定睛看去,便发现那几个孩子都十分眼熟,全是府上下人的孩子,公主向来对府上的孩子纵容,不让他们当差做活,还请了个先生教他们读书认字,然而这些孩子平日淘气惯了,加之孩童天性,不爱读书,一得空便满公主府地撒欢,一撒起欢,跟小牛犊似的摁都摁不住,更遑论叫他们乖乖坐着背诗了。 这个睢鹭,才来了几天啊?能认识这些满府乱跑的小孩子倒不稀奇,但是,居然能叫这些小魔星乖乖跟着他背诗? 这可真是挺稀奇。 冬梅姑姑不由对他稍稍改观了一些,脸上也带了点笑意,更走近了些。 而少年那边,孩子们已经把这首简单的绝句背熟,开始缠着少年问东问西。 “李绅是谁呀?” “为什么收那么多粟米,也没有闲田了,农夫还会饿死?” “春天种下一颗种子,秋天就能收获一万颗吗?昨天我娘带我去公主院子,公主看见我,给了我一颗桃子,可甜可好吃了,桃核都没舍得扔,我现在种下去,秋天是不是就能结出一万颗桃子?” …… 少年言笑晏晏,温声逐一回答着孩子们的问题。 先是回答那个最小的,想要种桃子的孩子,没有告诉孩子那是夸张的诗词手法,而是道:“你可以试试哦,不过桃子跟粟米不同,要长成树,要时间才能结果,所以你要耐心一些,等一等它,如果没有结一万颗桃子,也不要失望,不要责怪它呀。” 孩子猛点头:“嗯嗯!我会耐心等它的!我可以等着它,和它一起长大!” 睢鹭赞许地摸摸她的头,转而,又回答那个看着年纪稍大,问农夫为何会饿死的孩子。 他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一些。 “因为有些很坏很坏的人,抢了农夫的田,农夫辛苦耕种着田地,田地却不为他们所有,秋天收获的万颗子,大半都被那些很坏很坏的人抢去了,农夫只能留下很少很少的一点,粮食不够吃,于是,”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只能饿死。” 孩子们也悄然安静下来,瞪大了眼睛看着睢鹭,刚刚那个要种桃子的孩子,眼眶里甚至已经有了泪水。 “那么多粟米,那些很坏很坏的人也吃不完吧?不能分给农夫一点吗?”孩子含着泪花,“就像公主分给我桃子那样。” 睢鹭又摸摸她的头。 口中的话却有些残忍。 “不能。” “公主分给你桃子,是因为公主是很好很好的人,可那些,是很坏很坏的人啊。” “况且,就算有很好很好的人分给农夫了,吃完了又怎么办呢?等待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施舍,或者,主动去向很好很好的人去要吗?就像你,吃完桃子后,如果还想吃,会再向公主去要吗?” 孩子傻住了,但却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虽然小,但却已经有了基本的认知和自尊心。 公主是公主,不是生她养她的爹娘,甚至还是她爹娘的“主人”,根本不必给她桃子,公主主动给她桃子,是公主喜欢她,是公主人好,她可以要,但要她主动伸手,去向公主索要——先不说上下尊卑,也不说不是她想见公主就能见到,就算不顾上下尊卑,就算她见到了公主,她就能毫无负担地向公主伸手吗? 哪怕是这么小的孩子,也已经懂得什么叫做羞耻。 睢鹭擦去孩子眼角的泪花。 “所以,如果你想要一直能吃到桃子,要怎么做呢?” 孩子还沉浸在不能主动向公主要桃子的设想里,脑子懵懵的,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忽然,像是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小手高高举起: “种桃子!等我的桃树长大了,我就可以一直吃到桃子了!” “啪啪啪!”睢鹭含笑鼓掌,“没错,宁宁真聪明!” “就像宁宁的桃树一样,农夫也需要一棵桃树,那就是他们的田地。有了田地,即使没有那些很好很好的人分他们粮食,他们也不会再饿死。” 农夫需要的,从来不是富人手指缝里漏出的一点善心,而是真正可以让他们自给自足的田地,正如这些孩子,真正获得的宝贵的东西,也不是公主偶尔分给他们的吃食,而是一颗种子,是读书的机会。 宁宁被睢鹭夸地小脸通红,又兴奋激动,又迫不及待,仿佛立刻就要冲出去种桃树一般,其他孩子也点点头,恍然大悟状。 “没错,是田地!有了田地,农夫就不会被饿死了!” “可是——”那个最初问出这个问题的大孩子疑惑举手,“农夫要怎么才能获得田地呢?” 睢鹭眼里的笑意稍淡,嘴角却向上弯起。 这时,突然有个孩子抢答:“我知道!” 孩子超大声地喊: “打倒那些很坏很坏的人!!!” * “哎呦,这些孩子瞎喊什么呢,耳朵都要被震聋了。”冬梅姑姑身后跟着的年轻侍女笑着抱怨一声。 冬梅姑姑也被那孩子突然的大喊吓了一跳,耳朵里还回想着方才听到的话,眼神奇异地瞄了眼睢鹭,随即便走上前。 “去去去,别的地方玩儿去。”挥散了孩子们,冬梅姑姑才看向睢鹭,对少年道:“公主宣你觐见。” “好。”睢鹭脸上却没什么惊讶的模样,仿佛早料到一般,徐徐起身,拍拍席地而坐沾上的尘土,“劳烦姑姑带路。” 睢鹭跟着冬梅姑姑走了,刚刚被冬梅姑姑挥散的孩子们却一会儿又聚起来了。 “睢鹭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睢鹭哥哥讲地比先生讲地有趣多了,先生就会叫我们背书。” …… 最后是最先提出问题的那个孩子不高兴地嘟嘟囔囔:“睢鹭哥哥还没跟我说李绅是谁呢……” “那还用说?管他什么人,写出这么好的诗,肯定是个跟公主跟睢鹭哥哥一样很好很好的人,是打倒那些很坏很坏的人的人!” 又是那个超大声抢答的孩子,说得很绕,然而奇异的,孩子们都听懂了。 “没错!” “打倒很坏很坏的人不就是大英雄吗?” “当然是大英雄!” “我长大了也要做大英雄!” “我也要我也要!” …… 孩子们这边吵吵闹闹,睢鹭跟着冬梅姑姑,一路走来却寂静无声。 春日里,最活泼最热闹的季节,公主府却并不怎么热闹,廊前檐下没有歌喉动听的鸟儿,庭院里没有难得一见的珍禽异兽,就连往来的仆从,也并不算多,起码比睢鹭在卢家所见的少了许多。 除了护卫的配备多了些,整个公主府,无论庭院造景,还是仆从数量,比之睢鹭见过的一些富贵人家,虽还称不上寒酸,却也实在平平无奇。 暂居此处七天,也从未听说过府上有举办过什么宴会,来过什么客人,他所在的客房的院落,从头到尾都只有他和长顺两个人住,各个房间看着也不像常住人的样子,不然也不会成为孩子们撒欢的乐园。 不都说乐安公主权倾天下,肆意妄为吗。 睢鹭笑了笑。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公主的住处。 到了门前,冬梅姑姑站住,睢鹭自然也跟着站住,冬梅姑姑道:“你在这里且等一会儿,我先进去跟公主通秉一声。” 可不能再出现人突然蹿到公主面前的事儿了,况且还有—— 冬梅姑姑又瞟他一眼,想起他刚刚跟那些孩子们讲的话。 ——怎么就跟公主曾经讲起那首诗时,说过的话那么像呢? 要不是那话是公主私下跟她们这些亲近侍女说的,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这个睢鹭从哪儿听到公主的话,故意鹦鹉学舌呢。 冬梅姑姑发话,睢鹭自然只能听着,乖巧应声是,便站在门外等候。 而冬梅姑姑这一进去通秉,就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进来吧。” 睢鹭跟着冬梅姑姑进去,还是上次那个书房,只不过这次,当然不是跳窗户,而是堂堂正正地,从房门走进去。 穿过一架素面屏风,越过一扇门,透过层层林立的书架,睢鹭便看到了公主被书架分割成几部分的身影。 她站在书案边,似乎正低头看着什么。 越过书架,她的全部身影才在他眼前展现出来。 她上身穿着一身家常的丹色衫子,下着荼白的下裙,仿佛雪上红梅,她侧着身,简单挽起的发有一缕从发髻上掉落,仍旧乌黑的发丝,称着她白玉般的皮肤,精巧的侧脸,恍惚间,睢鹭浑然想不起她的年纪,只觉得,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美人若不辜负岁月,岁月便从不败美人。 他走到美人面前。 乐安抬头。 “来了。”她眼角露出浅浅的笑,而这一笑,在这般近距离之下,睢鹭便清楚看到,她那眼角处,虽然细微到几乎看不见,却真真切切存在着的细纹。 提醒着他与她之间,横亘着的那些岁月。 “正好,”乐安似乎没注意他目光的落点,或者注意了,却不在意,她只是又浅笑着开口,指指书案上,她方才一直在看的东西,“解释解释,这些是怎么回事?” 睢鹭低头。 便见那书案上摊着厚厚一沓信件,而一旁的信封上,左下角,落款处,赫然写着宋州,襄邑。 他的出身地。 第27章 蓄谋已久 信件来自襄邑, 又和睢鹭有关,信中内容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从京城到襄邑, 往返快马加鞭也得好几日时间, 而从睢鹭拦下乐安车驾那日,直到现在,也不过短短十日时间, 再加上调查的时间,那么恐怕早在第一天, 乐安便已经命人调查他了。 这也正常。 平白冒出一个人拦下公主车驾说要自荐为夫,任他再怎么巧舌如簧,舌绽莲花,说自己身家清白,别无他念,只要不是傻子, 都会知道要摸摸他的底。 乐安公主当然不是傻子。 于是他的老底儿便全被揭了。 而只看那些信件的厚度, 便可知道, 睢鹭的过去, 断然不可能像他曾经说过的那么简单。 睢鹭看着那厚厚一沓信件,目光未动, 半晌, 看向乐安, 道:“公主, 这些信,可否让臣一观。” 乐安没回答,却直接拢起那些信件,递给他。 睢鹭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不再说话,只低头看那些信。 信件很多,字也很多,但睢鹭看得飞快,几乎是一目十行,让人怀疑他到底是否看清信上所写,但乐安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站在一旁,直到他看完所有信件。 “如何,可有谬误?”乐安问道。 睢鹭抬头:“没有,公主的人做事很得力,来龙去脉,大大小小,查地很详细。” 是的,非常详细。 信上写了很多,但概括起来,却实在是个很简单的故事。 左不过是豪强恃强凌弱,小户家破人亡。 而起因,不过是同窗不合,少年口角。 就像乐安曾经在刘小姐那里听说过的,睢鹭曾在襄邑的县学读书,少年绝色,竟引得无数人镇日守在县学门口,就为一睹少年风姿,却因为人多堵了出路,引起其他同窗们的不满,只得从县学退了,在家读书。 ——然而这不过是表面上的说法。 襄邑小小一个县,人口本就不多,就算睢鹭如此绝色,引得众人围观,也只有灯会那种百姓人人皆上街的场合,才可能造成拥堵,普通日子,哪有那么多闲人,能把县学大门堵地其他学子都进出不得? 不过是有人嫉恨睢鹭受欢迎,找出的借口罢了。 而这个人,姓卢,是襄邑县令之子,更是卢家人。 没错,就是那个卢家人。 虽然只是再偏远不过的一个分枝,不然也不会一把年纪还只做着一个小小的县令。 然而,县令听着虽小,在他统辖的治下,却比皇帝还要管用,百姓可以不知道皇帝是谁,却不能不晓得管着他们的县令是谁,尤其是襄邑的这个卢县令,在襄邑扎根数年,早就成了当地一霸。 县令之子讨厌睢鹭,甚至不用明说,只是暗示一下,县学教谕便主动来劝退睢鹭。 睢鹭自然不服,与县令之子发生了口角,甚至推搡间两人都忍不住动了手,结果睢鹭毫发无伤,县令之子却被打破了脸,在许多同窗面前丢了面子。 本来只是想要将睢鹭逐出县学,这么一来,却是不狠狠发泄一番不能罢休。 睢家算得上小富之家,家有良田百亩,县城里还有一个铺子。 只是随便找个由头,县令之子便带着一堆家丁和衙卫,砸了睢家的铺子,打砸中,反抗的睢父被“失手”打死,睢母重伤。 睢鹭用光了家产,遣散了少许家仆,其中包括跟他一起长大情同兄弟的随从,甚至贱价变卖了田地,却还是没能救回母亲的命。 几乎是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但却求告无门。 在之后近一年的时间里,睢鹭没有读书,没有营生,四处奔波,只为求一个公道。 然而公道没有那么好求,杀人凶手的父亲自然给不了他公道,其他当地或左近有名望的人家,也不会冒着得罪地头蛇的风险帮睢鹭一个平民,就连卢县令的顶头上司,宋州刺史,也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不愿得罪卢县令,更不愿得罪卢县令背后的卢家。 不仅求告无门,睢鹭甚至要时时提防着自己的性命也被害去,只能遮掩面容,东躲西藏,甚至跟着些镖师武夫学了许多江湖手段,才能一直支撑下去。 一直支撑到,宋州刺史换了人。 新任宋州刺史周先白,延熙三年进士,出身寒门,官声良好。 不管是真的良好,还是装的良好,但凡有一丝希望,睢鹭都要抓住。 睢鹭再次敲响了州衙大门的鸣冤鼓。 而这一次,他终于求到了他的公道。 周先白新官上任,却丝毫不惧卢县令盘桓当地多年,也不惧他出身卢家,接了睢鹭的诉状,当即便开始彻查,而事实如何,其实清清楚楚,很好查明,毕竟当年县令之子甚至掩饰都不屑掩饰,直接亲身带着县衙衙卫去打砸杀人,众目睽睽之下,无数人目睹。 结果如此清晰,断案便也十分爽快。 县令之子杀人,其又无功名无功勋无任何可免责的借口,按律当斩,而卢县令徇私枉法,也被周先白一纸上报到京城,于是最终,杀人的偿命,枉法的免官。 睢鹭大仇得报。 再之后,就是今春又行科举。 睢鹭在坟前拜过亡父亡母,收拾行囊,起身,进京。 * “所以,你是故意接近卢嗣卿。”乐安淡淡道,声音里没有疑问,只有笃定。 睢鹭笑笑,没有否认。 “你想把整个卢家都拔掉?”乐安又道,这次,却是实实在在的问句。 睢鹭摇头。 “不。”他说,“我只是想看看。” “看看那些人口中不可一世的卢家到底是什么模样,为何一个旁支别系,一个根本无足轻重的卢家人,都能凭着仅仅一个姓氏,就在地方作威作福。” 乐安沉默。 半晌,才又道:“看的结果呢?” 睢鹭又笑笑。 “公主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他看向书案上,除了那沓信件外,另一件东西。 一篇策论。 一篇乐安早早就看过,甚至为此找上齐庸言的策论。 乐安拿起那张薄薄的纸。 洋洋千言,挥挥洒洒,字里行间满是少年的意气,然而意气之下,却是潜藏的冷厉和机锋,暗示世家势大乃是亡国之兆,王朝若要前行,百姓若要安宁,就必须要抑制世家,打击兼田。 乐安当初以为,是卢嗣卿找代笔为自己脸上增光。 甚至还很有些疑惑,找代笔也就找代笔,其实早就司空见惯了,可怎么能如此疏忽,连代笔写出的文章都不仔细看一眼,就敢放入要向达官显贵行卷的文集中,公然当做自己的文章? 乐安当时只以为卢嗣卿是个傻叉。 如今看来,傻叉的确坐实了,只是还要再加个色令智昏。 “让我猜一猜,”乐安道,“是你主动把这篇文章给了卢嗣卿,并且让他加入要投卷的文集里。” 睢鹭眼角弯弯,点了点头。 “甚至,加了这篇文章的投卷文集,恐怕只有一份,而那份,就是投给我的。而卢嗣卿之所以向我投卷,也是你劝说的。” 卢嗣卿向乐安投卷的时间过于晚了。 当时早已过了行卷的巅峰期,尤其卢嗣卿这种世家子弟,自然是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不会出现临近考试了才匆匆行卷的疏漏,可乐安接到卢嗣卿的投卷时,便是这么一个尴尬的时间,当时卢嗣卿早已向其他各个显贵投了卷,卢嗣卿的才名都传扬了出来,不然乐安也不会有耐心把他那多达一百六十篇,偏偏又水平一般的卷子全部仔细看完。 乐安接到投卷时还很有些惊讶,一是自从她四年前从宫中退出,再不管科举朝堂之事后,向她投卷的学子便少了很多,而卢家,因为卢玄起的缘故,也鲜少有人向她投卷,尤其之前不投,等到其他人全都投过了,才突然想起她似的,又给她投了一份。 但当时乐安并未多想,只以为自己的确影响力减退了,卢嗣卿既然都是个傻叉了,故意如此,或者纯属巧合也说不定。 可如今看来,哪有什么巧合。 分明全都是蓄意。 乐安看着睢鹭。 这个当初做出一副临时起意才接近她的少年,如今看来,哪里是临时起意,桩桩件件,分明都是蓄谋已久。 可是,为什么呢? 第28章 只为这世间 春日晴朗, 和风微醺,窗外有鸟儿啾鸣,阳光透过窗棂照进书房, 照在书案上的笔墨上, 照在书架上一排排一摞摞的书上,老旧的字纸发黄,陈年的墨迹氤氲出淡淡的香, 薄雾般在房间里静静流淌。 淡淡墨香里,少年站着, 脸色是与墨色形成极致反差的白,可他的眼,又是极致的黑,黑白之间,没有一点过度的杂色。 他没有否认乐安的猜测。 没有否认,那就是承认。 “为什么?”乐安是这么想的, 也这么问了出来。 少年那黑白分明的眼眨了眨。 “因为……我对您很好奇。” 乐安:“嗯?” 睢鹭没有直接回答, 只是说出一个名字:“周先白。” 乐安愣了一下。 随即意识道:“你从周先白那里听说过我?” 周先白, 延熙三年进士, 也即是李承平登基后,第一次开科举那年的进士, 而那一年科举, 是由乐安力排众议重开, 也是由她, 从头到尾主持的。 所以,某种意义上,周先白是她的门生,而事实上, 也差不多如此。 睢鹭点了点头。 “周大人说,您是他的恩人,更是天底下他最钦佩的人。” 乐安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摇摇头:“这个周先白……” 她倒不知道,自己在周先白那里的评价竟然这么高。 乐安对周先白的确算是有恩,知遇提携之恩。 可这样的恩,她又何止对周先白有。 延熙三年,包括此后数年,乐安几乎主持了每一次科考,而每一次录取的寒门士子,或与势大的世家关联不大的士子,许许多多,明里暗里,都受到过乐安的帮助,而最后,这些人也几乎都成了乐安的人,包括如今在朝堂上的诸多朝臣,汤明钧、聂谨礼、黄骧、刘思撷…… 其中自然也包括周先白。 只不过周先白一直在地方任职,乐安已经许久没见过他了,尤其四年前不再管朝政后,不仅不再见,连联系都几近于无,因此乐安也不知道,周先白去了宋州后,竟然还办了这样一件事儿。 更不知道,他竟跟个少年人这样说起她。 “若不是周大人,我此时恐怕还在奔波逃命,大仇未报,冤屈难伸。”睢鹭又道,声音轻轻的。 有温暖的笑意一点点从乐安眼底泛起,她也轻声道: “周先白是个好官。” “嗯。”睢鹭点点头,而后看向乐安。 “所以,我很好奇。” “提携了周大人的您,又是个怎样的人。” “毕竟,若没有周大人,就没有此时的我,而若没有您,便也没有此时的周大人,同样的,也没有此时的我。” 所以,某种意义上而言,在此之前,乐安虽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却又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命运。 所以,在来京城之前,乐安公主这四个字,就已经深深印在了少年的脑海。 只不过,那时候,这四个字只是抽象的一个概念,是模糊不清的一团迷雾。 他只能凭想象去描绘她的模样。 少年的面容殊丽绝色,当他笑起来,刻意用眼神用神态撩拨你时,哪怕明知是假,哪怕明知是故作情深,却依旧几乎无人可抵挡。 可此时,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笑容收敛,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仿佛玉像,仿佛松竹,只是沉默着,屹立着,任风吹雨打,任时光摧折,他仍在那里。 可就是这样如玉像如松竹的少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乐安。 看得很认真,很仔细,从眉头到下颌,每一片肌肤,每一道线条,都认真去看,细细品味,静静描摹,仿佛看一副稀世的画作。 从未如此仔细。 被他这样直白地看着,乐安也不以为忤,只是道:“于是你就故意让卢嗣卿向我投了那份有问题的文卷,是想看看我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发现问题?又或者——” 她顿了顿,“会不会发现问题后,一怒之下,直接把卢嗣卿,乃至整个卢家,都闹腾一番?” 睢鹭将从恍惚中回神,目光移到她的双眼,与她对视。 “或许吧,”他嘴角扬起微微的笑意,“但其实,当时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想看看您的反应。” “但很快我发现,只是这样,并没有用。” “除非如您所说,您真的为此怒发冲冠,为一篇有问题的行卷文章,就找上卢嗣卿乃至整个卢家的麻烦——但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或者起码,短期内不可能。就算您发现了问题,就算您有什么反应,我也不可能知晓。” “于是,我又想更近距离地,再看看您。” 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 “所以你混进了千桃宴。”乐安道。 睢鹭点头。 千桃宴是春日时节京城鼎鼎有名的大宴,而这样的宴会,自然不会忘记请乐安,至于乐安会不会去——这个就只能赌了。 好在,睢鹭赌赢了。 而且,不仅赌赢了乐安会去宴会,更巧合地,目睹了她和齐庸言对话的那一幕,见识了大众视角之外的,乐安公主的另一面。 “然后就是大慈恩寺前拦驾了,不用说,卢嗣卿囚禁你和长顺一事,就算确有其事——恐怕也是你注意促成的吧?” 睢鹭又笑着,没有回答,这便又是默认了。 乐安扶额。 如此一来,来龙去脉就清楚了,可她还是不明白—— “于是你看来看去,得出的结论就是——要给我做驸马?” 乐安又想扶额了。 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啊。 看她这模样,少年两眼弯弯一笑,却没有回答乐安的问题,而是道: “公主,”他道,“家中突逢变故后,我曾经想了很久。” “想什么?”乐安道。 “想很多很多事。” 想他和他的家人为何会遭受那样的厄运;想为何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就能那样无法无天,让他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却还求告无门;想若时光能够重来,他是否应该忍下那一时之气,退一步以免厄运;可又忍不住想,即便那一步退了,以后的每一步都要退吗?恶人会因为你后退便不再欺侮你吗?退到无路可退时又要怎么办? 他醒时想,睡时想,吃饭时想,行路时想……无时无刻,都在想。 不止想,他也看。 看自身,更看他人。 他东躲西藏时,扮过三教九流,见过士农工商,看了很多,听了很多,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幸,却发现比他更不幸者比比皆是,而不幸的原因也各自不同。 然后发现以往想的有多么浅显狭隘。 他曾经以为是自己太过狂妄,才会招致灭顶之灾;他曾经以为自己时运不济,才会遇到穷凶极恶的烂人;他曾经以为是因为自己太过弱小,只要变强,就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可是,都不是。 狂妄会招祸,谦逊便一定能避免吗;时运之说虚无缥缈,而人只能信自己;若他太过弱小,那么什么才算强大?只要不坐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人总要面对比自己更强的命运,甚至哪怕最高处的那人,也未必能够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所以,问题的症结都不在这里。 症结在于,日光之下,天理不昭。 无德无能者居高位,徇私枉法者断刑司,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小民动辄得咎,权贵犯法无罪…… 这世间就是这般荒唐,而漫天神佛管不了这荒唐,冥冥之中也没有一个老天来为草民伸张正义。 可总要有人做这些。 也必须有人做这些。 * 大仇未报时,亲朋怕惹灾祸,纷纷躲避睢鹭,少数还念着点旧情的,都劝他算了吧,放弃吧,远遁他乡,在卢县令手伸不到的地方,重新开始吧。 睢鹭摇摇头,拒绝了。 后来,周大人任职宋州,他的大仇终于得报。 那些亲朋纷纷又找上来,苦口婆心地劝他,说既然仇已报了,以后就好好过日子,赶紧娶个姑娘,为睢家延续香火,也好让二老的在天之灵有所告慰。还有人要给他说媒,帮他张罗着重新把睢家立起来。 他却又拒绝了。 亲朋面露尬色,有人直接发问,问他是不是怪他们在他落难时不帮他。 他笑笑,说不是。 趋吉避凶本是人之常情,若帮了别人自己可能反遭灾厄,这样的相帮没有几人愿意,是以不应指责,更无法苛求,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仇自己报,从一开始,睢鹭便没想过要靠别人。 那为什么拒绝?亲朋问。 因为他终于看到了答案。 这世间荒唐,可总有不荒唐的人在。 神佛不管,那便人自己来管。 没有人来,那便由他来。 更何况,并非没有人。 一路上,他也遇到许多人,他们嫉恶如仇,他们打抱不平,他们不顾自身安危,他们为弱者发声。 此为侠。 后来他遇到周先白,周先白秉公执法,不畏世家,使正义得以伸张,使冤屈得以昭雪。 此为义。 江湖为侠,朝堂为义,侠者或可救一人一村一寨,而义者,或可救一家一地一国。 身居高位未必就可以免遭不幸,但站得越高,就总能看得更远,就总有更大的力量。 而力量,在不同的人手中,便有不同的结果,便如卢县令和周刺史,更如传说中权倾天下如乐安公主。 那一天,睢鹭站在父母坟前,看清了自己往后余生要走的路。 看清之后,他拜别父母坟茔,踏上了去往京城之路。 他要努力站在最高处。 他要努力掌握更多更大的力量。 不为荣华富贵。 也不为青史留名。 只为这世间,少一些荒唐,多一分清朗。 * 起初,也的确只是对乐安公主这个人有些好奇。 甚至包括将那卷子给卢嗣卿,怂恿卢嗣卿给她投卷,都只是临时起意。 他想看看,她有没有周大人说的那般——足够认真,可以认认真真看完那一大卷文章;又足够聪慧,能够发现他在文章里暗藏的心机;又或者足够或隐忍或勇敢或莽撞,因为这一篇文章,就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 可做过之后,他便发现自己实在是无聊至极。 就算她发现了又怎样? 就算她做了什么又怎样? 他离她那样远,甚至连她的面都见不到,就算她真的发现了,就算她真的做了什么,他也一无所知。 再后来便是曲江宴。 人人皆知,每次春闱过后的曲江宴,乐安公主都一定会出席。 于是他以为终于可以见到这个让他好奇许久的人。 然而,偏偏今年,她没有出席。 简直好像有什么在阻碍着他一样。 不过,也没那么在意就是了。 毕竟那时,他还并没有产生什么别的心思。 甚至去千桃宴,也并不完全是冲着她去,心底也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想着哪怕碰不到人,多看看那些京城的达官显贵,多听听八卦,也是极好的。 却没想到,这一次,幸运终于降临到了他头上。 而在一开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谁。 他只是突然听到脚步声,怕人发现,忙躲到一颗花叶茂盛的桃树上,透过桃树的枝叶,低头,看见树下站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因为角度的原因,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满头青丝,一点白皙的皮肤,站在桃树下,湖水边,也看不出年纪,只知道似乎是个踏春游湖的仕女。 然后齐庸言便跟上来了。 然后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 女子的话声清脆,话里的意思更是清脆,爽快,甚至骄横,狠绝,嬉笑怒骂,活泼鲜活,对过往的爱侣丝毫不留情面。 如果不是听到两人对对方的称呼。 睢鹭绝想不到,那个女子竟然就是他好奇了许久,描绘了许久模样的乐安公主。 跟他想象的……很不一样。 却又似乎很好,好到——一瞬间让他产生一个念头。 第29章 淤泥,死鱼,和洁白的花…… 很早很早以前, 从有小姑娘跟在他后面跑开始,睢鹭就总是被问到一个问题: “以后想要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尤其睢父睢母,最喜欢这样逗自己儿子, 不仅逗, 平日里看到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暗地里都会寻思这小姑娘配自己儿子怎么样,回来还兴致勃勃地跟睢鹭说。 ——仿佛只要睢鹭看上了, 人家小姑娘就一定会答应似的。 那可不,就凭他们儿子那长相, 那人品,什么样的小姑娘会拒绝?睢父睢母可膨胀坏了,甚至觉得,就算是皇帝闺女,他们儿子也完全配得上。 睢鹭被逗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甚至心里也仔仔细细, 认认真真地想过: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可是想来想去, 却似乎也想不出来。 文静的不错, 但活泼也很好;丰腴的很好,但纤瘦的也不差;鹅蛋脸柳叶眉好看, 但其他长相的他也不讨厌, 甚至觉得只要性格相合, 长相并没那么重要…… 因为长相的缘故, 睢鹭身边总是很容易吸引女孩子们,不论是左右乡邻家的、亲戚家的,还是去县学读书后,吸引的源源不断的各种女孩子, 尤其到睢鹭十四五岁时,不仅长相出名,功课也经常被县学教谕夸奖,消息传出,睢家更是被媒人踏破了门槛,人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睢家是一家有儿百家求。 睢父睢母满心热切地想给儿子定下,以往还是逗弄居多,此时却是真心催促睢鹭,让他想想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可睢鹭左想右想,依旧想不出来。 父母看中的几个姑娘,他都见过,甚至有的还交谈过,觉得都没什么不好的样子,但问题就在这里——都没什么不好,便也都没什么好。 好像谁都可以,又好像谁都不可以。 他想不出来,睢父睢母也不逼他,反正孩子还小,慢慢挑,不着急,总能挑到合心合意的。 只是,他们到底没有等到这一天。 父母出事之后,睢鹭再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成婚,夫妻,儿女私情……这些词仿佛遥远的梦境一样,梦醒之后便迅速地远去,被他彻底淡忘,而当他下定决心,走上那条路,这个问题就更加虚幻缥缈起来,他对自己往后的规划里,甚至完全没有给这些词汇留下位置。 直到那一刻。 隔着桃花的枝叶,在早春寒凉的水底,他看着她,抱着她,看着她的面容和双眼,长久以来的想象和眼前鲜活的人一点点重合,那个被他遗忘很久的问题,仿佛雨后突然跃出水面的鱼儿,猛然从他脑海中翻腾而出。 于是往常那些模糊的想象,忽然有了具体的模样。 每一点都是她的样子。 睢鹭想,他可能仍旧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只是突然觉得,若是眼前这个人,他似乎可以。 *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再也压制不下去。 睢鹭越想越觉得可以。 首先,乐安公主位高权重,他可以借助她的帮助,更快更轻松地达到他所想要达到的高度。 其次,乐安公主对前段情缘并不留恋,看上去也不像是在感情里拖泥带水的人,无论是和是分,都很爽快。 至于选择乐安公主后带来的其他一系列负面影响……人不能太贪心,什么好处都想占了,那么终归什么好处也占不到。 总之,睢鹭越想越觉得可以。 当然,光是他可以可不行,对乐安公主有兴趣的多了去了,关键是,乐安公主对他有没有兴趣。 而相比其他人,睢鹭别的没有,只有一张脸,似乎可以拿得出手。 而他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于是他便选择了这一条路,甚至没有报什么可走通的希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她答应了。 甚至没有用上他准备的那种种说辞,轻而易举地,便答应了。 或许如长顺所说,他真的长了一张谁也无法拒绝的脸,而她只是看上他的脸。 也或许,她只是像逗弄猫狗一样逗弄逗弄他。 又或许她别有目的。 但无论怎样都好。 总之,她答应了。 答应了,和他一起,走上那条注定孤独的路,那么从此以后,他就有了同伴,再不是孤身一人。 * 书房里,少年娓娓阐述着他的希望,他的理想,他的心路历程,以及他最后的抉择。 “公主。”最后的最后,少年轻声唤她,却敛着眉眼,没有看她。 “长顺问我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选择您。” “我对他说,因为我对您,是真心的。” “只是,我的真心,与齐大人对您的真心,可能有些不同。因为我的真心,是寻找一个同道之人。所以公主——” 说到这里,他终于抬头,用那双惑人心神的眼睛看着她。 “您是我的同道之人吗?” 少年看着乐安,乐安也看着少年。 她在看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色,更重要的是,他眼里有星辰。 ——不是指他眼里有瞳孔反射的光芒,更不是说他的眼睛有多么好看,而是他,还能抬头仰望星辰,还没有被现实揉圆搓扁,还是初生孩童一般的纯净眼神,还能知世故却不屈于世故。 而这是多么难得。 许多人,被这世上种种的重压压着,不得不弯下了腰,再看不到星星,也不屑抬头看,他们只看着地面上的蝇营狗苟,淤泥死鱼,自认看透了世间的真相,自觉活着便必须与那蝇营狗苟,与那淤泥死鱼共存,甚至与淤泥与死鱼比烂。 而他们将此谓之为成熟。 可是,眼睛里有星星的人,哪怕低头看向地面,哪怕置身污秽之中,却也绝不会与淤泥死鱼比烂,而是在淤泥与死鱼之中,长出洁白的花。 乐安笑了笑。 眼前是一个少年,表里如一的少年。 仍会为不公愤愤不平。 仍会思考人生的意义。 仍然满腔热血。 仍会抬头看天。 可是—— “你知道,那天齐庸言走时,我跟他说了什么吗?”乐安突然道,却是与少年方才所说的话毫不相干。 睢鹭一愣,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知道。 他只知道两人谈了很久很久,久到天都黑了,久到长顺断言两人旧情复燃,久到他也以为,她是不是后悔了。 乐安又笑笑。 “我告诉他,我为何会与他和离。” “他以为是因为他不够了解我,不够信任我——这倒也没错,但,这并不是全部。” 乐安走到书案边,窗台前,让上午晴朗温和的日光全部照射在她身上,日光透过薄薄的春衫,将她周身镀上一层闪闪发亮的光芒。 乐安伸出手,将手放在日光中。 于是那手便也沐浴于日光中,日光照射过白皙地近乎透明的肌肤,透过肉,透过骨,映出鲜红的模样,甚至连血管都清晰可见。 当双手全部被日光浸润时,乐安回首,对着少年一笑: “我和他和离,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变了。” 不止齐庸言记得和乐安初遇时乐安的模样。 乐安又何尝不是总记得,两人初遇时,齐庸言的模样呢? 她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在她危难之时收留她,帮助她,从不对她生气,只是温柔笑着对她的青年。 更记得,当她问他为何如此艰难还要坚持读书时,他说—— “战乱总有结束的一天吧?等到结束时,我现在用的这些功夫,不就派上用场了?况且,读了几十年书,就为有一日能为这江山,这百姓,献上些许绵薄之力,如今放弃,岂不可惜?” 她记得他当时的笑容。 她记得他当时的期盼。 她更记得,他当时一片赤诚、纯澈如赤子的抱负。 她也记得,就是在那一刻,她忽然对这个男人,有了一点点心动。 而在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也遇到过许多像齐庸言这样的人。 他们期望天下太平。 他们有心为江山为百姓献上自己的一份力。 可是乱世之中人不如狗,可是有识之士仍在为生计奔波挣扎,纵使有心也无力。 她听着,看着,忽然某一天,好像明白了,明白了幼时不耐烦跟女先生学弹琴画画,钻到胞兄书房,想找胞兄一起去玩耍,却被迫藏在桌底下,和胞兄一起,听着太子侍讲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下午的,所谓为君者的责任。 她那时仍旧不明白怎样当一个皇帝,但是,作为一个皇室成员,作为一个前半生享尽了皇室荣耀好处的公主,她想,起码她可以做点什么。 起码,可以让那些抬头看星星的人,可以看见星空,而不是乌云遮蔽了整片夜空。 于是,当七王之乱结束,当相依为命的侄儿登上至高之位,世家拉扯之下谁也不愿对方的人最亲近皇帝,于是她这个在众人眼中无一用处,只会带孩子的公主,反而站在了皇宫中最高的位置时。 她没有退却,反而走上前去,抓住了自己唯一的机会。 所以当她在自己主持的第一场春闱考场上看到那个熟悉的人,看到他眼里仍旧闪着清澈的光芒,她真的很高兴。 她也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同道之人。 于是很快,他们成亲,相爱,哪怕聚少离多,哪怕婆母对她多有不满,她也不觉得难过。 可是,当他不顾她的心情,任由婆母越来越肆无忌惮;当他越来越圆滑,越来越会明哲保身,越来越多次向不义低头;当他为了逼迫她放下皇权,哪怕明知不对,也要与她作对…… 第一条她还可以忍,但后面两条,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忍。 因为那已经完全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含笑说着,要为江山为社稷献一点绵薄之力的青年。 以致有时候她总在想,那个她记忆里的青年,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她的幻想? 然而无论过去如何,眼前的人,终究是变了。 于是她说他变了。 可他却反过来,说她太天真,太不够成熟。 可是,如果成熟便意味像他那样,那乐安宁愿,永远都不成熟。 第30章 (新增两千字) 以与您一…… 道不同, 不相为谋,更何况是做夫妻。 所以乐安选择和离。 所以当齐庸言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时, 她很久都没有回答。 重新开始, 从哪里重新开始呢?从和离时?从成亲时?还是从初见时?那么,他能还给她那个曾经眼里有光芒,让她心动的齐庸言吗? 若是没有今年春闱, 乐安或许还会相信。 然而,看着金榜上再次满堂世家子, 无一是布衣的结果,她不敢相信。 齐庸言的确比她小心,比她谨慎,比她懂得保全自身,激流勇退,可他退的那一步, 正是乐安曾经千辛万苦, 才往前踏出的一步。 她以为她走后, 留下的是一片地基, 后人会在地基之上将楼宇越盖越高。 然而结果却是,她走后, 她留下的地基几乎被刨起推翻, 粉碎成残垣瓦砾。 而做出这些的, 曾经也被她视作同道之人。 乐安有时会想, 不止齐庸言不了解她,或许,她也从未真正了解过齐庸言。 曾经的豪言壮语,也许只是未经磨难不知苦, 所以才能够轻易讲出重若千钧的话,而当他真正踏入官场,遇上重重阻碍,知晓说大话与做实事之间,那真实的重量差,于是他选择向“现实”低头,变得“成熟”起来,只有乐安还停留在过去,以为他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但实际上,她从未看清过他的模样。 想想也可笑,彼此不了解的两个人,竟然当了十几年的恩爱夫妻,或许全托了之前十几年聚少离多的福吧。 而当她真的如他所愿,放下大权,做回一个单纯的公主,日日与他相对时,却不过一年,便无法再维持往日的恩爱。 因为距离更近,更能看清彼此。 而此时,眼前的少年离她也很近。 乐安看着睢鹭。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眼前的少年,似乎是满腔热忱的,正如当年的齐庸言,然而这份热忱,究竟是知晓现实的重量后发自肺腑的真心,还是如齐庸言一般,仅仅是少年意气,随随便便说出超过自己能力的大话呢? 又或者,只是投机者天衣无缝的伪装? “听冬梅姑姑说,你刚刚在跟府里的孩子们讲《悯农》?”乐安突然道。 睢鹭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他进来之前,冬梅姑姑进屋通秉,然而理应说一声便好的通秉,最后却几乎持续了一刻钟,才又出来叫他进去,他便知道,冬梅姑姑定然是把方才看到的事告诉给公主了。 “是。”他点头道。 “讲得不错。” 果然,乐安这么夸了一句,显然冬梅姑姑连他怎么讲的,都巨细无遗地禀报给了她。 然而,夸过后,乐安旋即又道:“那你可知道,写出这首诗的李绅,是个怎样的人?” 睢鹭眼眸微动,看着乐安,缓缓点头。 “……臣知道。” 睢鹭当然知道。 李绅,以两首悯农诗而闻名的悯农诗人,正如那些第一次听到这首诗的孩子们一样,任谁读过那两首诗,不会以为诗人是位悲天悯人、勤政爱民的“好人”呢? 然而事实却是,青年时写下《悯农》的李绅,在如愿步入官场,甚至步步高升,直至宰相之位后,已经完全变成了他笔下最应被痛骂的那种人。 视旧友为牛马、视百姓为秕糠、为官不仁、草菅人命、极尽豪奢、极尽酷暴,以致令另一位诗人写下“司空见惯”的由来那句诗——“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以致死后因“酷吏”之名,而被“削绅三官,子孙不得仕”。 若将那两首诗和这人事迹分开看,定会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巧合。 可就是这样一个酷吏典范,却又的的确确,是曾经写下《悯农》二首的李绅。 言行不一,在此人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 所以,哪怕诗的确是好诗,哪怕将他的诗教给孩子们诵读,但当有孩子问起写下这首诗的是什么人时,睢鹭却下意识地,将这个问题放在最后作答。 然而乐安却不容他回避。 “假如没有冬梅姑姑打断,你准备怎么回答那个孩子的问题?”她这样问道。 * 怎么回答? 这实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不管是由那个孩子提出,还是此刻由乐安提出。 对于孩子,太过真实的答案会粉碎孩子们天真的认知,更会粉碎他们初初建立起的,对美好、对道义的向往与追求。 而对于乐安—— 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睢鹭看向她。 她眼角微微含笑,十分放松的样子,见他望过来,水润的眼眸如雨后荷叶上的水珠,轻轻滚动了一下。 而那小小的水珠里,却倒映着整个世界。 睢鹭突然不合时宜地陷入回忆里。 回忆中,第一次听周先白说起乐安公主的时候。 “世间之事,大抵都是知易行难,侃侃而谈容易,躬身而行却难,行一时倒也容易,难的是行一世,从始至终,初心不改,天底下鲜少有人能做到,但——再鲜少,也总还有那样的人,便如那位……” 睢鹭那时还有些不以为然。 人活一世,何其漫长,不到盖棺定论,谁也说不准谁最终会如何,临了晚节不保的,也向来屡见不鲜,周大人又如何能断定那位乐安公主就能始终如一,初心不改呢? 及至到了京城,睢鹭听着京城的种种流言蜚语,而流言蜚语里的乐安公主,已经跟他在周先白那里听到的有很大不同。 今日宴饮,明日骑马,后日打牌,珠围翠绕,奴随仆拥,浑然就是个高高在上,沉迷享乐的普通公主。 也是,圣人已经长大成人,亲理朝政,曾经周先白口中那个济世为民的长公主,早已经退回她本应在的位置,那么,做些普通公主应该做的事,享受享受贵族女子的乐趣,也再自然不过了吧。 至于她曾经的心愿,曾经的抱负,就算已经不再,又有谁会去责备呢? 可是—— 睢鹭看着眼前的乐安,心里忽然有了答案,关于她为何问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公主觉得,如何回答重要吗?”他轻声问道。 世人皆知李绅为官酷暴,然而《悯农》二首却依然千古流传,就如同睢鹭开蒙时,学堂的先生也曾带他诵读过这首诗,那时睢鹭的先生并没有向他讲解过李绅其人,但这并不妨碍睢鹭理解这首诗,并从这首诗中学得道理。 归根究底,小孩子读诗,读的是字里行间传达的志向,而不是诗背后的人,因为小孩子懵懂如白纸,需要从诗文中知晓为人的道理,所以只要诗是好的,就可以读。 相反,大人读诗,却需要看诗背后的人。 因为诗句再好,终究是纸上空谈,大人已经知晓了道理,就要实践躬行,就需要知晓动动笔杆子和实际做起来之间的差距,所以古往今来文人都追求文如其人, 向来人如其文者备受尊崇,人不如其文者受人唾弃。 所以,睢鹭怎么回答孩子们不重要。 他自己怎么想才重要。 但其实,他怎么想,恐怕也不重要。 果然,睢鹭问过后,乐安便道:“不重要。” 是啊,不重要。 他怎么回答孩子们不重要,他心中如何想不重要,因为归根究底,此时的所思所想,谁又能保证会一直不变?嘴上说的再怎么动听,终究还是要看怎么做。 所以,他怎么想不重要,他怎么做才重要。 而怎么做——那可是需要很漫长很漫长的时间来验证的,就比如她和齐庸言。只不过,她等待了十几年,齐庸言却交上了一份令她无比失望的答复。 “虽然不重要,但是,公主可以给我一个回答的机会吗?” 少年笑容温和,声音却笃定。 “以与您一起走过的漫长岁月作答。” * 书房谈话结束时,已经是日上中天,该用午饭的时间。书房外,冬梅姑姑见俩人迟迟不出来,便张罗着在书房外的花厅摆了饭,想了又想,还是给睢鹭也准备了副碗筷。 摆饭间,有仆从的孩子瞎凑热闹,跑来跑去,闻着饭菜的香气口水直流。 冬梅姑姑嫌弃地挥手:“快走快走,厨房留了些,嘴馋了就去厨房祸祸去,别都挤这儿,一会儿吵着公主。” 这也得亏是在自家公主府上,被公主惯着,这帮孩子没一点为人奴仆的自觉,反而颇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也不知是好是坏。 小孩子们笑嘻嘻的,有嘴馋的一哄而散跑去厨房,却还有人磨磨蹭蹭跟在冬梅姑姑屁股后头。 “冬梅姑姑,公主叫睢鹭哥哥干什么呀?”一个孩子磨蹭着磨蹭着,眼看着菜布好了,便眨巴着大眼睛巴巴地问了。 敢情是为了这个? 冬梅姑姑真有些惊讶了,心想这个睢鹭有什么魔力,才几天就把这些小魔头给收买了。 说曹操曹操到,孩子话声刚落,书房的两人便出来了。 “咦,今日有海虾呀。” 一出来,她家公主就眼尖地看到了饭桌上的菜,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于是冬梅姑姑顿时也忘了旁的,脸庞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公主您忘啦?昨儿皇上特地叫王内侍送来的,说是从哪里?穷州?富州?嗐,反正就是那个卢玄慎以前待的那鬼地方,哎呦,好几千里哟,现捞现送,到京城就剩几斤活的了,我看着怪模怪样怪吓人的,不过您不是爱吃吗,皇上也知道您爱吃,宫里一点儿没留,都给您了,这会儿厨房还养着好些呢,您要吃得好,今晚咱还做着吃。” 话罢,便见她家公主已经率先坐在了正正摆着一盘海虾的位置前,两手乖乖放在膝盖上,静等吃虾的样子。 一边等一边对她道: “冬梅姑姑,是琼州,不是穷富的穷,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琼。而且,琼州可不是鬼地方,是好地方呢。” “哦哦,好地方好地方。”冬梅姑姑可不管什么好地方坏地方,一看乐安等着吃虾,当即挽起袖子,准备给她家公主剥虾。 虾子好吃,可惜有壳,不难剥,但剥完一手汁水,难免不雅,所以大宴上少有未去壳的虾做的菜,但偏偏乐安最喜不去壳的,说是一去壳鲜味全无,于是公主府自个儿做虾,除非做汤,否则全是带壳儿的,冬梅姑姑便也练就了一手炉火纯青的剥虾壳功夫。 只是,袖子刚挽上,手还没沾到碟子,便有一道声音道: “我来吧。” 冬梅姑姑一愣,便见她家公主边儿上,睢鹭已经落座,说罢那话,朝冬梅姑姑笑笑,随即拿起一只海虾,仔细瞅着,似乎在研究怎么剥。 冬梅姑姑:…… 这咋回事儿? 第31章 蝴蝶终成双 冬梅姑姑的疑惑无人解答。 乐安自然听到了睢鹭的话, 也看到了他的动作,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议,只是有些疑惑地问了句:“你会剥吗?” 睢鹭看看手中节肢甚多, 不像虾倒像蜈蚣的海虾, 道:“我试试。”虽然是长相奇奇怪怪的海虾,但也总归是虾,剥虾谁不会?不过是看手巧不巧, 剥地好坏而已,而说到手巧, 睢鹭打出韭菜同心结的手表示跃跃欲试。 于是睢鹭便专心致志地剥虾,去虾头,掀虾壳,剔虾线,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终于, 在虾肉还带着热气的时候, 完完整整地剥出一整只虾仁来, 刚做好的白灼虾,虾肉明净如玉, 鲜香诱人, 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动。 乐安巴巴盯着, 一看见虾肉出壳, 瞳孔便亮了,眼睛也弯弯如月牙。 睢鹭剥好虾,一抬头,便看到了她的表情。 他先是微微一愣, 但随即,眼角也染上笑意。 “要蘸汁吗?”他问。 乐安忙摇头:“不要不要,本味就好。” “好。”睢鹭应了声,随即便舍了料汁,用筷子夹了虾肉,然后,仿佛没有看见乐安面前桌案上那个干净的、空空的,显然是用来放虾肉的空碟子,而是就这么用筷子,直接夹到了乐安面前。 乐安一张口就能吃到的位置。 乐安:…… 这是直接把她当三岁小孩或者饭来张口的废物了? 乐安还没说什么,乐安身后的冬梅姑姑已经忍不住眉毛扭成了毛毛虫,同时狠狠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她觉得她可能改观改早了。 而乐安此时也道:“……过了吧?” 说话间,嘴唇差点碰到虾肉。 睢鹭疑惑:“过了吗?” 攀龙附凤的小白脸,自然要对攀上的龙凤殷勤备至,如仆如婢,这才符合世人想象,至于真心什么的,再怎么表现,世人也不会相信。 乐安身体往椅背靠了靠,好让自己离那虾肉远一点,同时斩钉截铁道:“过了!” “这种小把戏糊弄一般人可以,但我们要糊弄的,可不是一般人。” 不仅不是一般人,甚至还有和乐安很亲近很熟悉的人,比如齐庸言,便是睢鹭言行越夸张,他便越不信,因为他知道,乐安不会喜欢这种人,就算真的脑袋发昏想找个美貌玩物,也犯不着这么折磨自己。 “你该怎样就怎样,自然些。”乐安道,“对了,也不用再一口一个臣,虽说公主和驸马有上下之分,尊卑之别,但真正的夫妻又哪里会分什么上下尊卑。” 乐安身后的冬梅姑姑猛然瞪大眼睛,见鬼似的瞅着睢鹭。 而睢鹭,却并没有注意到冬梅姑姑的震惊。 他看着乐安,沉默了片刻,随即纤长的羽睫忽闪一下。 再然后眉睫扬起,眼眸中露出真真切切的笑意。 “好。”他从善如流道。 “但是这个——”他抖了抖筷子,筷子上的虾肉随着抖动也一颤一颤,“还是先吃了吧。” ?乐安瞪他。 睢鹭笑地像个无赖,“我还没喂人吃过饭呢,想试试。来,张嘴,啊——” 乐安继续瞪他。 睢鹭依旧不为所动,反而看看那被冷落已久的虾肉道:“公主,再不吃就要凉了哦。” 乐安看看那虾肉。 算了算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遂张开口——当然没有像睢鹭说的那样小孩子似的“啊”出声,只是张口,咬住,感受到弹嫩的虾肉落入唇齿间,再一咬,鲜甜瞬间溢满整个口腔。 呜呜,幸福。 感受到筷子上变得空落落的重量,睢鹭却没有立刻收回筷子,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个刚刚被迫被他“喂食”的人。 因为在家中,她没有怎么装扮,唇上没有涂胭脂,是皮肉本来的粉红色,淡淡的,像盛放的桃花,而雪白的虾肉进入唇中,粉的白的一起,便如桃花伴着杏花,及至虾肉完全被桃花般的唇裹入,她整张脸,也因为满足而水润生动起来,仿佛桃花浴着春雨。 他从不知道,或者从未注意过,有人仅仅是吃东西就能够叫人目不转睛。 “你看什么?” 那边厢,乐安刚满足地一口吃下一只虾,便见睢鹭定定地看着自己,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对——可也不对啊,她吃的是睢鹭剥的一整只虾,不可能有碎屑或者汁水沾到嘴角。 却见她话声一落,少年便移开了视线。 低着头,声音含笑道:“没什么。” 然后便又拿了一只虾,又开始手指灵巧如飞地剥剥剥。 乐安:…… 还剥虾剥上瘾了? 不过,有人剥虾,她就吃,乐安可不知道什么叫客气,见睢鹭只是剥虾,剥好了便乖乖放在她面前的空碟上,不再执意喂到她嘴边,便也不纠结了,他剥她吃,两人配合地刚刚好。 中间乐安见他只给她剥,自己都顾不上吃,便示意他停一下,自己也尝尝。 而睢鹭吃就吃,吃完了,还要看着她,来上这么一句:“不如预想美味。” 惹得乐安白他一眼,顿觉这人不懂鲜虾之美,遂也不再跟他客气,独自将剩下一盘子虾全部消灭。 很快吃饱喝足,乐安起身。 对冬梅姑姑道:“冬梅姑姑,叫人收拾下枕玉阁。” 冬梅姑姑两眼发愣:“啊?” 枕玉阁是乐安住处最近的一个小院,中间有门直接连到乐安的住处,可以说几乎与乐安的住处一体,比之客房要方便太多。 但正是因为太过方便,平日里枕玉阁比客房还要冷清,只有乐安最亲近之人来了才会在那里下榻,可最近,也没什么公主亲近的人要来吧?皇上自亲政之后便再也没有在外留宿过,希微道长远游至今未归,那这枕玉阁—— 冬梅姑姑正寻思着,乐安已经又扭头,对睢鹭道: “这些日子你就住在枕玉阁吧,离我近一些。” 睢鹭倒没什么惊讶的模样,只含笑应是。 但冬梅姑姑还懵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公主?” 这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公主不是已经打消那个念头了吗?今儿叫人来不就是要把人赶走的吗? 到底发生啥事儿了啊? 正这么想着,便听她家公主道:“冬梅姑姑,让府中准备准备,就说,咱们府上要有新驸马了。” * 公主府要有驸马了! 当天下午,搬进枕玉阁的时候,睢鹭便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威力。 一路从客房所在院落到枕玉阁,睢鹭没什么行礼可收拾,就和长顺两人两袖空空地走过去,而这一路上,有意无意地,睢鹭发现自己似乎被整个公主府围观了。 “是他吗?” “就是他。” “长得挺俊。” “可要当咱们驸马……” “真的是真的吗?”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公主府,人人都知道公主这次真的要找驸马了,而找的驸马,还就是前些天跟公主绯闻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睢鹭,那个这几天一直住在公主府客房的睢鹭。 于是,瞅瞅看看,嘀嘀咕咕,从花园除草的老叟到廊下玩闹的稚童,一看到睢鹭,便立时停下手中动作,眼睛死死盯在他身上脸上,仿佛要看出朵花儿来。 之前,虽然外面闹得风风雨雨,但只要公主没发话,公主府内就没人真把睢鹭当一回事儿,就算他住进客房,他的身份也真的只是个“客人”,直到此刻,公主发了话,氛围才陡然一变。 而公主府内氛围的变化,自然不止睢鹭一个人发觉,那些该知道的,应该也很快就知道了。 睢鹭笑着想。 睢鹭适应良好,但跟在他身旁的长顺,却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家少爷。 “少爷,你到底干了啥啊?怎么去见公主一趟……就这样儿了?”长顺缩着脖子驼着背,还捂着嘴,生怕被人听到一般。 能不怕吗?长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看来,他家少爷明明已经是必定出局之相了,怎么一眨眼,真就升格成准驸马了? ——别是他家少爷对人家公主做了什么吧! 都不用看,睢鹭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自家这想象力过于丰富的随从肯定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睢鹭也懒得管他怎么想,只闲闲地纠正他仪态。 “长顺,站直了,别鬼鬼祟祟的,以后说出去你也是驸马随从了,说话做事,都要堂堂正正。” 长顺一瞪眼,下意识把身板抻直溜了,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家少爷压根就是转移话题,避重就轻,当即急得一跺脚,“哎呀少爷!” 睢鹭笑。 “别着急,慢慢你就知道了。” 的确,慢慢就知道了。 甚至不用慢慢,当天刚搬去枕玉阁,长顺就看到了变化。 人还没站稳,院子门朝哪儿开也没弄清呢,就哗啦啦涌进一大群人,全围着睢鹭,而这一群人里有裁缝,有大夫,甚至还有问着睢鹭生辰八字的冰人。 而等量过身、把过脉、问过生辰八字,这群人便又呼啦啦地离去了,只是离去前都留下些话,比如“日常的衣裳快些,几日便能做好、喜服就要久些,要等些日子”、“少年人身体不错,无需额外进补,相反要少吃些燥火生猛之物,以免阳气太旺,冲撞了公主,反而不美。”、“公主说把日子定在三个月后,我观公子生辰,立秋那天正是个大喜的日子。” 长顺恍恍惚惚地送走这些人,满脑子的“少爷真要当驸马”了? 一扭头,正要少爷掐掐他大腿看看是不是做梦,然而却见他家少爷正拿着个什么东西把玩。 长顺走近一看,揉了揉眼。 睢鹭瘦长白净的手中,赫然躺着一枚莹光碧绿的翡翠蝴蝶钗。 长顺瞪大眼睛。 “少爷?”长顺惊诧,“这个钗子,您没当掉啊?” 长顺当然记得这个钗子,这不是之前他去状元楼,有个好心的大户人家的夫人给的吗?可惜那位夫人的婢女不愿透露姓名,脸也遮着,以致长顺至今都不知道那位好心夫人是谁。 也是幸亏这个钗子,当时当掉后,很是解了他和少爷的燃眉之急。 不过现在,怎么这钗子又回来了? 睢鹭笑笑,“我没当这个,我把长命锁给当了。” 长顺又是一惊:“少爷!” 长顺当然知道睢鹭说的那个长命锁,因为睢鹭生的晚,又是独子,当年睢鹭甫一降生,睢父睢母便托人打了个纯银的长命锁,里面刻着“平安富贵,长命百岁”字样,叫睢鹭从小戴到大,一直到十四五岁了,睢鹭想摘下来,睢父睢母还觉得这东西既然庇护着他平平安安长这么大,那就是好东西,还不愿他摘下来,无奈睢鹭只好继续戴着。 再然后便是睢父睢母出事,长顺再没见睢鹭戴过那锁,但却知道睢鹭一直留着它。 毕竟,那把锁寄托了老爷夫人对少爷最美好最朴实的祝愿啊。 可是现在,睢鹭说他把锁当了?! 长顺大为震惊,睢鹭倒是波澜不惊,又点点头道:“嗯,当了。” “少爷……”长顺叫了一声,只觉得自己又想哭了。 睢鹭笑:“这有什么,就算没那把锁,你家少爷就不能长命百岁了吗?长顺,你也太小瞧你少爷我了吧?”至于父母的祝愿,更不是一把锁就能替代的。 他说着,还握着拳,伸伸胳膊,就在刚刚,大夫还捏着他手臂上硬硬的肉,夸他身体好呢。 看睢鹭的模样,的确没有遗憾的迹象,长顺这才好受点,抹抹湿润的眼眶,又看向睢鹭手里的蝴蝶钗。 “可是少爷,你当锁就当锁,怎么还把这个钗子留着?这钗子有什么用吗?那位夫人的婢女当时说了,送给咱们,不会再来要的。” 闻言,睢鹭低头,继续看手中那支碧绿的玉钗。 玉钗色泽通透,玉质极好,即便钗子很小巧,也绝对价值不菲,且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去当铺也好出手,唯一不太好的,是从蝴蝶翅膀的造型看,这只钗子很可能并不是单独的,而是应该还有另一支,一起凑成一副,双双成对,才是完整的模样。 可以想象,当时戴着这钗子的人,应该是随手从发上取下一只,交给婢女,再赠给了当时情况窘迫的长顺。 状元楼,随手便能拿出一支极品翡翠玉钗送人,却又不愿透露姓名的富家夫人。 还有当时在卢家门口,刚刚见到长顺时,那人和那人的侍女明显有些惊讶的表情。 睢鹭笑了笑,将蝴蝶钗重新放入怀中,脑海中响起上午在书房,结束时与那人的对话。 “三月为期。” “这三个月里,你扮演好凭美色上位的乐安公主准驸马这个角色,我会利用它做一些事,至于结束后,你大可离去。放心,就算你离开,若需要帮助,我也不会吝惜,这也是给你的一点小小报酬。” “若我想留呢?” 那人笑颜如花。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不止你要考虑,我也要好好考虑的啊。” 所以啊…… 前路漫漫,仍需努力,被亲口承认为准驸马,这还仅仅是第一步。 但是,他相信,蝴蝶终会有成双的那一天。 * 而乐安这边,跟睢鹭谈过话,又美美地用过午饭,便将府中诸事,包括她和睢鹭三个月后的“婚事”,便全交给冬梅姑姑和侍女们去操办。 而她自己,则又开始了伏案写信,这一次,写出的信比七天前齐庸言来时还多。朝内朝外,三省六部,许许多多曾经熟悉的名字,再次出现在她的笔端。 写完信,天色又已经被暮光浸透,送信的侍卫来将厚厚一沓信收走,却在临走时,又被乐安叫住。 温暖的暮色里,乐安的面容却显得有些冷。 “找个人,查下卢嗣卿之妻崔氏的死因。” 侍卫愣了愣,随即应声道是。 乐安拢了拢下滑的春衫。 睢鹭在想她的话时,她也在想上午结束时,睢鹭的话。 “卢嗣卿的夫人姓崔,是那个崔家人吧?”一切结束后,他冷不丁冒出这句话,叫乐安都愣了一下。 “是。” 其实乐安并不认识卢嗣卿的妻子,但既然姓崔,那肯定就是那个崔家人没错。 世家为什么难动?原因之一便是世家之间最喜欢通婚联姻,崔家的女儿嫁卢家,卢家的女儿嫁崔家,嫁来娶去,最后所有世家之间都盘根错节,蜘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想要一举打掉一个世家,那不是有没有勇气的问题,而是想不想作死的问题。 所以只能寻找弱点,徐徐图之。 “我在卢家那几天,听人说卢嗣卿的夫人去世前总是心情不好,经常摔东西撒气,但并没有听到身体不好的传闻,奇怪的是,之前还有力气摔东西,却在卢嗣卿高中前,突发暴病去了。”睢鹭轻声对乐安说道。 第32章 还请公主细说,臣愿闻其…… 翌日清晨, 还未到早饭时间,乐安就收到了侍卫的汇报。 她愣愣看了一会儿,直到天光大亮, 冬梅姑姑又在外间张罗着布菜, 她才猛然惊醒,放下信件去用饭。 席间没看见睢鹭。 这也不奇怪,虽说枕玉阁离得近, 但到底不是一个院子,睢鹭又初来乍到的, 不可能连她什么时候用早膳都一清二楚,而若特意打听,再一大早就等着——一来反倒显得假心假意,二来现在没有外人,实在没什么必要。 说到底也不过是对假鸳鸯罢了,说生不生, 说熟不熟。 没有其他人, 乐安一个人安静用饭, 许是清晨, 今日饭桌上也没有需要剥壳的虾,只有一碗用虾仁青菜熬的细细的粥, 乐安喝了半碗粥, 又随便吃几口菜, 便放下了筷子。 “再吃些呀。”冬梅姑姑看着纳闷又着急, 这饭量可比平常少许多。 乐安摇摇头:“不用了,吃少点好,脑袋清醒。” 说罢起身,道:“冬梅姑姑, 吩咐马房备车驾——四乘的。” 四乘马车,便是公主府出行最高的规格了。 乐安梳妆打扮好,马车已经等在院外了,她从房门一路走过去,走过与枕玉阁相通的月洞门时,忽然听到隔壁传来声音。 她停下脚步。 “公主?”冬梅姑姑发问。 乐安摆摆手,朝月洞门走去。 走得越近,那声音便越明显。 ——是锐利的金属破空之声。 跟在乐安身边的侍卫已经警惕地按住了刀柄。 乐安脚步却未停,一直走到月洞门前,然后迈入—— 枕玉阁的中央,是一片宽敞的大理石砌成的空地,四周无遮无挡,抬头可见朗朗晴空,此刻灿烂的朝霞如万道金丝银缕,道道照在空地上,更照在空地之上,那个晨光中舞剑的少年身上。 那个少年,舞着剑,或者也不能说舞剑,因为“舞”字太过轻飘,带着表演的意味,而他的剑,没那么漂亮,却带着杀气,带着东方喷薄而出的红日一般的滚滚热血,杀气混着血气,叫往日容颜绝色到反而容易叫人轻视的少年,此时却让人不敢再有一点轻视,剑尖划向虚空,汗珠滚落在地,每一剑每一滴,都仿佛有着千钧的重量。 乐安静静看着,直到少年发现她。 于是他收了剑,逆着光,大踏步地向她走来。 到了近处,乐安便看得更清,看清他脸上滚滚的汗珠,看清他单薄春衫下修长薄韧,滚滚发烫的身躯。 他是如此的年轻,就像他身后刚刚升起的朝阳。 “要出门吗?”睢鹭问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往地上一甩,整片泥地便浸湿了。 “嗯,”乐安点头,“去崔家。” 该调动的人昨日几乎都已调动了,只剩一个崔家,最难啃的崔家,而对崔家而言,空口无凭写封信没用处,所以只能登门,但若只登门,其实也没用,登门不过是为表示诚意,最终真正有用的,还是利益交换。 睢鹭抹汗的动作一顿,一滴汗水顺着眉骨流入中庭,又流入眼窝。 “辛苦了。”他说。 就算他没亲自见过,也知道,能与卢家齐名,崔家必然也是根不好啃的硬骨头,昨日他说的消息,看似能帮上忙——但其实,作用应该很微小。 乐安笑笑,“不算。” 只是跑跑腿,动动嘴,连路都不用自己走,算得什么辛苦。 于是睢鹭便也笑,他陡然伸出手,似乎想抱她一下——这个动作惹得乐安身后的侍卫立马紧张起来。 不过低头一看自己衣衫被汗水溻透的模样,他摸摸鼻子,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笑,随即后退一步,对乐安道: “那好,快去快回,我等你。” 语调熟稔,仿佛不是半生不熟的假鸳鸯,而是经年的旧相识般。 “好。”于是乐安也道,然后转身,离去。 睢鹭就那样,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里。 * 乐安到崔家时,日头正在东南,不如正午的刺眼闪亮,又比早晨的热烈,正是不冷不晒的好时候。 崔家人很有眼色,乐安公主大驾登门,根本不用等候,一个门人去通秉,另一个门人已经令人抬了小轿,乐安便换乘了轿子,从大门开始,一路坐轿到了她此行的目标,崔静之面前。 崔家是同卢家一样的庞然大物,而如今的崔家在朝堂在宗族最有分量的人物,当属当今尚书令,崔静之。 不冷不晒的日光下,崔静之一身常服,身姿清癯,站在庭院里,手里拿着一把端口如弯刀的厚剪,正绕着一盆树茎水桶粗、几有人高、枝繁叶茂的黄杨木盆景转圈圈,那个乐安看着跑进来通秉的门子弯着腰跟他说话,刚说完,他便望过来,正看到乐安下轿。 他将剪刀刀口向里,放到那黄杨木盆景上,转身,向乐安行礼。 “微臣见过公主。” 乐安伸出手,虚虚一扶,阻止他向下拜的身躯。 “先生多礼了。” 听着那一声“先生”,崔静之的身躯便没有拜下去,起身,脸上还带着一点笑。 “公主这声先生……臣愧不敢当。” 乐安笑:“有何不敢当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何况先生又哪里只教过我一日。” 崔静之少年时,曾在太子府做侍讲,教授太子府上诸王子,其中便包括乐安的胞兄,而机缘巧合之下,便也包含了乐安。 崔静之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些。 说话间,仆人已经搬来了座椅,两人相对而坐,乐安又说了些寒暄话,问候问候身体,乐安便单刀直入。 “先生可有听说,今春有人科举舞弊之事?” 崔静之脸色不变,反而仿佛第一次听说般,面露惊讶:“哦?” 老狐狸。 前些天她都闹到皇宫去了,宫内宫外都传得沸沸扬扬,崔静之要说他没听说,那可真是见鬼了。 乐安腹诽着,脸上却依旧笑地甜蜜。 “是,先生有所不知吧,就是那个卢嗣卿,今科探花,之前此人行卷时,我便发现此人才学平平,偏偏京中夸耀者多,实在叫人纳罕至极,而前几日,我更是发现些蹊跷,此人很可能是找了代笔,考试的卷子根本不是自己所作,如此才摘得了个探花之名,如今御史台正在查案,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基本可以断定此人为舞弊了。” 崔静之的眼睛这才稍稍瞪大一些,“竟然如此啊……” “没错,就是如此。”乐安道。 崔静之敛下眉,“既然如此,那就按律法办,该革职的革职,该去功名的去功名,也没什么好说的,便是卢家人也不例外,公主——”他看看乐安,“不必担心臣会阻挠。” “我当然不担心先生会阻挠。”乐安微笑,“先生的为人我还是清楚的。” “但是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卢嗣卿处理了,往后呢?卢嗣卿案,归根结底难道全在他自身吗?还有,不知先生有没有看过卢嗣卿的代笔写的卷子呢?” 乐安连连发问,原本随意懒散的坐姿也随着一个又一个问题抛出,变得越来越笔直。 崔静之看着这样的乐安。 半晌道: “臣驽钝,不曾想不曾看,还请公主细说,臣愿闻其详。” 他声音清冷,掷地有声,话里语气恭敬,姿态又低,但却莫名地,任谁也不会因此便小瞧了他。 ——大概这就是世家的底气吧。 乐安长吸了一口气,仿佛回到儿时,她窝在书桌底下,昏头昏脑地听了一肚子话,窝地双腿双脚都发麻了,突然听到那个声音好听的侍讲说道:“好,今日的课就授到这里了。”然后外面响起脚步声。 她大喜过望,忙从桌底往外爬,一边爬一边想站起来,然而,又痛又麻的双腿便不争气地一酸——小小的她没站稳,反而咕噜咕噜,一下滚了出去。 一直滚到一双乌色六合靴跟前,被一双脚,一双腿,拦住了“滚滚”去路。 然后,她“躺”在那双脚上,听到那个折磨了她一下午的声音,冷冰冰地对她胞兄说道: “殿下,这是怎么回事?请殿下细说,臣愿闻其详。” 时隔多年,几乎没什么差别的两句话,在此重合,乐安简直怀疑这老狐狸故意揭自己短,要知道虽然后来她跟这人化干戈为玉帛,甚至还很是当了段时间的师徒,但因为那不怎么愉快的开始,她可很是出糗了一阵,尤其被教授她琴艺书画的女先生知道乐安逃了她的课,却跑去“上旁人的课”(乐安表示冤死了),气得当场就要撂挑子不干,最后还是乐安那太子爹压着乐安跟女先生赔礼道歉保证不再犯(虽然事实证明乐安往后越来越犯),这事儿才算了了。也是因此,乐安对这句话简直记忆犹新。 但,此时的她可不再是幼时的她了。 而且,此时的她也不像幼时那般理亏,相反,该自知理亏的,是他才对。 她缓缓吐出刚刚吸的那口气,看着那双已经比记忆中衰老了许多的眼睛道: “先生没看过,没想过,那么就由我来告诉先生。” “太、祖创科举,本意为取天下之才,建万世之社稷,但自科举创建以来,数次取士,有多少次是唯才是举?又有多少次,是唯名声、唯出身是举?如此一来,还要什么科举,直接乡举里选、察举征辟、九品中正就是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卢嗣卿代笔的卷子我看了,是比他自己写的强,但也不过如此,仅我所知,就有数位文采强于他的代笔的落榜之人,因此,即便没有代笔,即便那卷子真是他写的,假如他不是出身卢家,如果没有他行卷时沽来的名声,探花之衔,还能落到他头上?” 第33章 “我也别无选择。”…… 崔静之的住处是崔家主院, 安静宽敞,却只住了崔静之一个人,尤其此时除了崔静之和少数几个来往的仆人, 便见不到一个其他崔家人的影子。 因为激动, 乐安的声音比平常高了许多,但话声再高,也传不出这个院落, 满院只有崔静之一人听到。 而崔静之听到之后,却沉默不语。 不说话, 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乐安那番话。若不是眼睛还睁着,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已经睡着。 而见他这样,乐安便也不说话。 仿佛刚刚那一段话就已经完全道出了心中所想,再无他求,乐安静静坐着,仿佛跟崔静之比定力一般。 然而日光渐渐转午。 日光落在身上, 从不冷不晒到逐渐燥热, 过于明亮的光线, 也叫在室外直面阳光的人不得不眯一眯眼, 遮一下阳光。 崔静之便是正朝着日光而坐。 许久之后,崔静之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抬起手, 放在额前, 遮住了那过于猛烈的光线。 “日头大了啊……”他喃喃了一句, 随即慢慢起身, 走到乐安来之前,他就在围着看的黄杨木盆景前,“晨起就想着,今儿要把这盆黄杨修好, 却到这会儿还没动手。”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先生了。”乐安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这怎么敢。”崔静之笑笑,“公主想何时来便何时来,何时来,都不算打扰。” 君臣君臣,君为上,臣为下,向来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有臣子反而埋怨君主来的不是时候的? 或许有,但那已经不是正常君臣,而是哀君逆臣。 当今不是哀君,而崔家,也不能做逆臣。 “可是公主……”崔静之拿起盆景上,之前放下的那把剪枝刀,“您看这棵黄杨。” 乐安的目光随他的话声,落在那株盆景上。 不知长了多少年的黄杨木,枝繁叶茂,茎粗根深,虬结的根系几乎将盆撑破,而繁茂的枝叶,也早已远远超过它所屈身的那个小小陶盆。 “臣知晓,树大了,便要修枝,可这树无虫无病,枝繁叶茂,臣想要修剪,却哪一根枝条,都不忍剪去。更怕万一剪得不好,整棵树元气大伤,甚至枯死。那样,臣的罪过,可就大了。” 崔静之看向乐安。 “公主,您可明白臣的心情?” 乐安沉默片刻,随即,在他的目光中起身。 走上前,伸出手。 “先生剪刀借我一用。”. 崔静之挑挑眉,迟疑了一瞬,但随即却还是刀口向里,递给了乐安。 乐安用剪刀拨开那层层叠叠的枝叶。 因为生长太过茂盛,黄杨的枝条繁多,从外看郁郁葱葱,但从里面看—— “先生且看。”乐安道。 被剪刀拨开的树冠内里,无数枝条交错杂生,粗壮的枝条伸到最外面,承接着阳光雨露,但却还有许多细弱的枝条,挤在密不透风的树冠中,枝条细而弱,叶子薄而小。 “外面看没问题,不代表便真的没问题,更何况先生您——” 乐安看着崔静之,“并非执剪刀之人。” 不是置身其外的执剪人,而是身在其中,支撑着整棵树的主干,甚至根系啊。 枝和叶要生长,茎干和根系便从大地中汲取养分,源源不绝地供给着,不管枝叶有多少,不管枝叶是否有病害,茎干和根系都不会因此而断绝供养,更不可能跳出其中,做一个执剪人,将病弱的枝条去除。 “至于枯死,先生更是多虑了。”乐安笑了笑,手中的剪刀轻轻敲了敲黄杨树干。 “您也说了,树大了就要修枝,修枝是为了让树长得更好,可不是为了让树死掉。庭院里总是需要树的,这棵死掉,还要再种一棵,何苦来哉?您说对吧。” 只要树不想着把盆撑破,只要不妄图把根系扎遍整个庭园,谁又想将整棵树连根拔起呢? 崔静之轻笑了起来。 “您说得对,修剪会让树长得更好,可是公主,”越过重重枝叶,他摸上那株黄杨的茎干,“您真的……只是想稍加修剪吗?” 树大了会有病弱枝,家族大了,更免不了有不肖子弟,无才无能偏借着身份居高位,只是庸碌还好,最怕兴风作浪,为家族带来祸患,而这样的人,哪怕是家族自身,往往也可将其舍弃,便如大树修枝。 便如这次的卢嗣卿案。 若只针对一个卢嗣卿,哪里还用得着公主亲自上门来说动他崔静之。 只要公主和皇上表明态度,只要卢攸还没糊涂透顶,卢家自己就能把卢嗣卿推出去,把整个卢家撇清。 然而如今,乐安公主亲自登门,刚刚又说出那一番话。 他轻声问:“公主方才所言,若臣没听错,是说科举形同虚设,世家窃而据之——是吗?” 乐安没有回答。 崔静之又问:“再问一句——这……只是您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这次,乐安开口了。 “卢嗣卿案起当日,我便入宫与圣上详谈。之后所有人员信件往来,也无一隐瞒。” 那便也是皇上的意思了。 崔静之苦笑闭眼。 “所以说,这可不是简单的修枝啊……” 修枝,是为去除病弱枝,是为了让世家益发茁壮,然而科举,却是要直接断了世家的根。 盘古开天地,尧舜启夏商,及有周一朝,又及秦一世,周礼转秦制,君王与贵族共治天下,变为君主统领官僚治天下,然而历朝历代,入官之道何其狭,寻常庶民除非依附世家大族,不然只能挖空心思,另辟蹊径。 再到后来汉魏察举征辟,九品中正,依旧不过是上位者一张嘴便能随意粉饰,无才无能者也可包裹成德才兼备,除非遇上天子强势,世家衰微,否则为官一途,大多时候实际仍旧牢牢把握在世家大族手上。 然而科举—— “公主,”崔静之看向乐安手中那把剪刀,“您和圣上想要的,不是这把修枝刀,而是一把无形刀啊。” 乐安一步不退:“那么先生以为,我和圣上,不该要这把刀吗?就算我不要,圣上不要,以后呢?” 崔静之叹气。 “自然……该要。” 不仅该要,还必须要,现在不要,以后也终归要要,那把刀出现了,就必然会被人挥起,砍向他们这些阻碍着王朝前进的老朽之物,不是公主,也会是皇上,不是皇上,也会是以后的某个人。 总之终归要落下。 而他们,或许可以暂且负隅顽抗,但长久来看,终究无法抵挡。 所以,还不如顺势而为,做个顺臣,也可趁机多为自己、为家族谋些好处。 乐安笑了,赞道:“先生心如明镜。” 崔静之苦笑摇头,“我却宁愿糊里糊涂。” 乐安没管他这牢骚话,仍旧笑道:“糊涂人有糊涂福,可那得是真糊涂人。先生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要有聪明人的活法,不然硬学傻人,最后,恐怕得不偿失哦……” 她声音变低了些许,脸上的笑容也变得似笑非笑。 糊涂人自然也可以幸福,只要不知晓头上悬着刀,那么直到刀落下的那一刻之前,他就都还是幸福的,可明明是个明白人,知道头上有把刀,那把刀还迟早会落下,却偏偏要装作不知道—— 要么脑袋进水,要么是装样拿乔,好在刀落地之前,为自己谋一些好处。 以乐安对崔静之的了解,他脑子不会进水,他只会是后者。 而她来,也不过是给他一个拿乔的机会。 崔静之长叹一声,看着乐安,最后,脸上忽然泛出一丝丝怅然般的模样:“我是真没想到,当年不经意教导的小姑娘,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连“臣”字都不再自称。 乐安笑:“这样不好吗?” 崔静之便也笑:“很好,非常好。如此我也可借着你的光,觍颜自称一句名师了。” 当年他未及弱冠,学识不牢,却因为出身崔家,便得以被长辈送到太子府上做侍讲,目的不过是为跟未来储君培养感情,顺便镀镀金,实际上太子府上那么多名师大儒,真要讲课,哪里轮得到他,大多时候,他只是换个地方读书罢了。 没想到一个偶然,他真的当上了先生,却不是原本以为的未来储君的先生,而是在当时,还只是个普普通通小姑娘的,乐安公主的先生。 他随意教,她随意学,她喜欢他教,因为他不像其他先生那样强拘着她,要她必须指法娴熟、学会背牢,他喜欢教她,因为她是女孩子,一个简简单单没有任何目标的女孩子,教她时不必端着架子,不必揣度其心思,不必思考任何肩上的负担压力。 那时候的他们,不过是因为恰好适合,彼此投契,才结下一段缘。 谁都没有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彼此再相对,会是这副模样。 她长成了他未曾想象过的模样。 而他,也变成了自己曾经想逃脱的模样。 * 乐安一直待到下午,甚至在崔家用过午饭,又盘桓一会儿才离开。 虽然没有什么陪客,仅仅是旧日的师生两人,但也算得上宾主尽欢,尤其在乐安允诺了事先盘算的,能给崔家的那些好处之后。 等到午饭用罢,日向西移,乐安笑眯眯起身告辞,崔静之亲自送到大门处。 到了大门处,乐安的车驾前,再也不必送了,客套的话也说尽了,乐安踩着马凳,就要上车。 “臻臻。” 身后却忽然响起一声唤。 乐安惊诧,顿足,回眸。 回眸便看到,崔静之仍未离开,就站在马车前,沐浴在午后的日光里,日光太盛,以致一时竟模糊了他眼角的细纹,鬓角的白发,乍一看,瘦高瘦高的身躯,似乎仍是当年那个简简单单的少年侍讲,没有顾忌地叫着她的闺名。 “我如今所做的一切,是因为我生在崔家,是崔家长房嫡枝的长子,身在其中,无法可选,无路可退。”崔静之轻声说道。 “可是你呢?” “你明明有选择——且是更好的选择。” 明明可以还像幼时那样,做个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乐安公主,不必想那么多,什么家国天下,都当催眠曲听,什么责任担当,都统统抛在一旁,整日赏花遛鸟,做个富贵闲人。 如此不好吗。 为何都事到如今了,偏偏还要亲身搅进这乱泥潭,以身涉险。 乐安一脚踩着马凳,一脚还在地上,身躯微弯,扭着头,向后看。 日光将她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段。 “因为,“ 良久之后,她轻声道。 “我也别无选择。” 第34章 我的新驸马,你的新姑父…… 傍晚时分, 乐安回到公主府。 却在还没进门时,便得知一个消息—— “公主,陛下来了。”门子说这话时, 很有点隔壁大爷大婶又来串门儿了的云淡风轻味儿。 当然, 这不是李承平威势不足,更不是门子对当今皇帝陛下不够敬畏,主要是, 李承平他来乐安公主府“串门”的次数有点多——大概一年出宫一百次,九十九次都是来公主府这样。久而久之, 公主府上上下下都习惯了。 而这次距离上次来——即乐安落水生病那次,已经都快一个月了,所以,此时来了不稀奇,不来才稀奇。 所以门子很淡定。 自家门子都如此淡定,乐安这个主人就更是淡定。 眉毛都没抬一下, 也没叫人特意通秉, 问了李承平的所在, 便径自去了。 门子说李承平正在她的院子里等着。 薄暮下, 乐安一路走过去,穿过游廊庭院, 却没见着那个熟悉至极的身影, 正要询问, 忽听一阵爽朗的大笑, 透过绿瓦红墙,花顶林稍,直钻进乐安耳朵。 ——是从乐安院子旁边的枕玉阁传来的。 而且从声音来看,是两个年轻男子的笑声。 乐安一下子就明白了。 不止她明白了, 连跟在她身边的冬梅姑姑几人也都明白了,冬梅姑姑当即错愕瞪眼:“这个睢鹭?!” 虽然公主府上上下下对皇帝陛下都十分淡定,甚至如冬梅姑姑这种,偶尔还能跟陛下开开玩笑,但,那到底是见多了、熟悉了才能如此,寻常人,甚至在乐安身边不久、离乐安不够近的,如春石这种,见到皇帝,本能都还是会紧张的。 可这个睢鹭,不说身份差距,今天才第一次见陛下吧? 再想想那些才几天就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的熊孩子,冬梅姑姑觉得,她家这个小驸马,可能大概也许有点特殊才能。 依旧是早晨离开时的那个月洞门。 乐安从月洞门望进去,就看见夕阳下迎风而立的两个男人,几乎同样的身高,只不过一个健硕些,带着成年人的健气,一个清瘦些,带着少年人的清气。 但从远处看来,并无什么分别,更不会让人想到,那一个是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之人,而另一个——呃,起码到此刻为止,还是个半点功名也无的布衣来着。 毕竟此时,两人看上去相谈正欢,睢鹭在说着什么,而李承平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偶尔睢鹭也跟着一起笑,气氛看起来十分和谐。 乐安摇摇头,也笑着,走了上去。 才走到半道,便被那两人发现了。 “姑姑!” 一看到乐安,李承平便忘了刚刚还相谈正欢的睢鹭,长腿一迈,三步两步走到乐安面前,晚霞落在他眼睛里,仿佛也进了星星。 “你可回来了,我都等你好久了。” 一见面,便是这么句形同撒娇的抱怨。 乐安直接没眼看。 要不是这会儿人多,是真想给他脑袋来两下。 “我看你等得还挺开心的。”乐安道,说着,瞥了李承平身后的那人一眼。 那人这才笑盈盈地,唤了一声,“公主,您回来了。” 而李承平,回头一看,才想起这个人般,又扭回头对乐安道,“姑姑,你府上这个少年人不错,见多识广,年少有为——是哪家的孩子?还是新收的幕僚?” 乐安:…… “你还不知道他名字?”感情聊这么开心,却连个名字都还不知道?那聊啥呢? 李承平摇摇头,“还没问呢。” 乐安叹叹气。 看一眼那八风不动的少年,“你自己说。” 少年眨眨眼,上前,敛衽,躬身,下拜。 “臣睢鹭,字白汀,宋州襄邑人氏——见过陛下。” 随着这一句话落下,仿佛风儿都静了片刻。 李承平瞪大了眼睛。 而乐安,似乎还生怕李承平所受的冲击不深刻。 笑盈盈地又加上一句:“不出意外,三个月后,应该就是我的新驸马,你的新姑父了。” * 一直到了乐安卧房,李承平都没再说一句话。 乐安自去换衣洗尘,换衣出来了,就见李承平板板正正坐在绣凳上,两眼发直,仍旧一脸愣愣的样子。显然,那个“新姑父”的杀伤力,似乎有点过于巨大了。 “回回神——就这么惊讶吗?”乐安在李承平面前挥挥手。 “我还以为你猜得到。” 李承平应该是知道睢鹭这么个人的。 今年曲江宴,乐安没去,李承平却是亲自驾临了的。 按照牌搭子夫人们所述,睢鹭在曲江宴上出了那么大风头,虽然因为身份,他出现的地方必然不可能是能被皇帝看到的区域,但只要闹出动静,必然会被上报给李承平听,虽然听到只是因为容貌而引起轰动,李承平大概率不会在意,但应该也会记住睢鹭这个名字。 ——就算当时不记得,如今,经过最近跟她的那些绯闻,也不可能、不应该不记得了。 而知道这么个人,再在她府上看见这么个容颜出色的少年—— 早在许多天前,睢鹭一进公主府,李承平就该收到消息了,尤其昨日,乐安放出三个月后与睢鹭成亲的话后,他更该清楚地不能再清楚。 所以,乐安真以为李承平一下就能猜到。 李承平看看她,旋即,露出苦笑。 “……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乐安也笑,只是不苦。 “你想象的是什么样儿?妖妖娆娆,油油腻腻,靠脸上位的小白脸?那你来的不是时候,或者说,正因为来的是你,所以你见不到那样的他。” 人在不同时期、不同人面前,所展现的模样,都是十分不同的。正如乐安面前的李承平,绝不会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一般,李承平想象中的睢鹭的形象,此时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而睢鹭初见、甚至再见乐安时,却又绝对符合李承平对他的想象。 因为那时他要扮演的,就是这么一个角色,不然突然一个弱冠还未及的小年轻,冲上来拦了位高权重年至不惑公主的车驾,说他钦佩仰慕公主已久,愿与公主携手共渡岁月漫长。 ——那样的话,且不说旁人怎么想,就连乐安自己,恐怕也丝毫不会觉得感动,而只会觉得,这人脑袋大概有病吧。 所以,他只能用最符合世人想象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而到了李承平面前,他自然不需要再伪装乃至自污。 哪怕凭裙带关系上位,也得给上峰留个好印象不是? 不过显然,哪怕他表现如此优秀了,这个留给上峰的“好印象”,还是不及之前“睢鹭”这个名字给李承平留下的坏印象影响大。 “这么说,他还挺有志气。”比如此时,听了乐安的话,李承平便不无讥讽地说道。 乐安无奈:“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然而李承平这会儿看上去有些怒气冲冲地,显然听不太进去乐安的话。 况且,偏见也不是乐安几句话就能扭转的,李承平再听乐安的话,乐安也不是李承平的脑子,代替不了他的所思所想,而每个人在他人眼中形象如何,也终归要靠自己。 于是乐安也不再多说。 她不说了,李承平却似乎还在耿耿于怀。 “姑姑,你刚才那是玩笑话吧?不是为了整顿科举才随便找的个由头吗?等这事一了,也就没这人什么事了,哪怕给他封官进爵也好,可你怎么放出那话,怎么还叫人住进枕玉阁……这种人心思不正,徒有其表,脸再好看也不能要……” 他嘟嘟囔囔抱怨了一堆。 乐安含笑听着,神思却恍惚飘到从前。 那时她还带着李承平在民间,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将登上那个天下至尊之位。 她带着小小的孩子,看民间人家娶妻嫁夫,有那丑的娶了嫁了美的,美的娶了嫁了丑的,小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指着人家新娘子新郎官说这个好看那个丑。 乐安那时,还存着些烂漫心思,便如此语重心长地对小小的孩子道:看人要看心,不要看外表,心思不正的人,脸再好看也不能要,而彼此投契的人,长相不般配也没什么,心才最重要。 可谁知后来,他和她,竟被裹挟着一路走至如今的位置。 那些普通人嫁娶间的道理,如今看来,便有些不合时宜了,不适用于乐安,更不适用于他李承平。 因为他们这种人的嫁娶,已经不知不觉、主动或被动,掺杂了太多太多别的东西,而这一点,她明白,李承平更应该明白。 虽然如此,他还能说出这话,乐安便是高兴的。 无论是真是假。 “姑姑,你在听吗?” 似乎终于发现乐安的走神,李承平不满地抗议。 “在听了在听了。”从回忆里回过神,乐安略显敷衍地应付道。 “真是的……”李承平皱皱眉头,似真似假地抱怨,“姑姑,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哄呢。”假装都假装地如此不上心。 乐安笑笑不说话。 走神的事可以糊弄过去,但别的事儿可不行,所以李承平很快又发问了——“所以姑姑,这个睢鹭,到底怎么回事?” 他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执拗地求一个答案,丝毫不容她躲避。 乐安“唉”了一声。 随即道:“怎么回事,重要吗?” 李承平点头:“当然重要,这可是姑姑的终身大事!” “嗯……”乐安托着下巴沉思状,“那……就是我被他出众的皮相吸引,继而发现他皮相之下有趣的灵魂,一见起意,二见生情,三见直接缘定今生。” 李承平:…… “姑姑!” 乐安哈哈大笑。 第35章 最后一次了 笑归笑, 轻松的话题说完了,还得聊正事。 “你知道我今日去崔家了吧。” 暮色渐深时,乐安提起这个话题。 李承平脸上惬意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 变得郑重凝肃起来, “嗯。”他点点头。 乐安笑笑,随即,便细细地跟他讲了起来, 讲她跟崔静之都聊了些什么,做了什么利益交换, 给了什么许诺,桩桩件件,巨细无遗,几乎全部复述出来——甚至连中午在崔家吃了什么菜都提了一嘴。 只是唯独没有提,与崔静之最后的那段对答。 等到讲完,暮色已经深沉地看不清人。 “你该回宫了。” 乐安看看天色, 便道。 “唉……”这下, 换李承平唉声叹气, “要不今晚就不回去了吧?今日的折子我都批完了才出宫的。姑姑, 你留我住一晚可好,我看枕玉阁就不错, 我都好久没住过枕玉阁了。” 准确地讲, 是打从亲政以后, 就再也不曾住过了。 当然, 皇帝陛下下榻枕玉阁,闲杂人等,自然要统统滚出去啦。 可乐安却摇头,一把子粉碎了李承平的美梦。 “那可不行, 折子批完了也不行。” 又不是小孩子了,哪有动不动就留宿亲戚家的道理,如今的皇宫才是他的“家”,是比旁人更不能抛舍、甚至等闲不得离开须臾的存在,更何况—— “承平,”在李承平又要抗议之前,乐安忽然叫他的名字。 “明日,乃至之后的不知多少日,你还有许多硬仗要打。”乐安直视他的眼睛,说道。 “虽说崔静之这边问题不大了,明日议事,你把卢玄慎也加上,卢攸应该不会反对,届时汤明钧起头,清流随上,崔静之卢玄慎便会跟着赞成,如此你便并非孤立无可依。可说到底,清流人少势弱,卢玄慎身份尴尬,崔家也不是崔静之一个人的崔家,尤其那些跟其他世家牵连甚深的,早已如同气连枝,牵一动百,崔家如此,其他家更如此——所以现在,你仍旧是以寡敌众的。” 所以,不是说乐安起了个头,就能直接把后面所有的路都给他铺平了,等在李承平面前的,仍旧是实打实的硬仗,而硬仗,是要消耗无数精力的,丝毫不容分心,不容轻忽。 闻言,李承平眉宇间的天真痴顽逐渐消失,缓慢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我知晓的,姑姑。” 乐安笑,送他到房门前。 到了门前,李承平便示意她不必再送,自行下了门前的台阶,跟乐安挥挥手:“那么姑姑,我走了。” 乐安站在台阶上。 李承平早已长大,身高也早已超过了她,两人站一起,乐安头顶只到他肩膀,连说话,都要仰望他,除非此时,她站在台阶上,而他站在台阶下。 她站在高处,低头往下望,于是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还是那个需要仰望她的孩子。 “承平。”她又叫他的名字。 “嗯。”似乎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李承平这一声应答,声音有些轻,语调却有些沉,头也微微低了下去。 “就把这,当作一次大考吧。”乐安说。 李承平年幼时,乐安常常考校他功课,一月一小测,三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规律严谨,从无断歇,要求甚至比帝师还严厉。不过,从他长大以后,从他的视线能与她齐平以后,乐安便再也不曾考过他了。 所以,听到乐安再一次说出这个曾经让他一听就冷汗直冒的词,就算早有准备,李承平也不禁愣了一下。 然而随即,便又听—— “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站在台阶上,乐安最后一次,居高临下地对他说道。 * 李承平回到皇宫时,已是夜色深沉,有在宫城办公的官员,如中书、门下二省的,此时都已离宫回家,而各宫各殿,也都已点起了灯火。 四下里很寂静。 李承平从马车里出来,望着眼前长长的路,站立了一会儿,随即,挥退了宫人抬上的轿辇,又让宫人不要近身,只在后面远远地跟着,随即他便孤身一人,慢慢地、静静地走。 走过朱红琉璃瓦的宫墙,走过雕龙汉白玉的御道,走过三省议事的政事堂,一直走到内宫大门,天子居所。 灯火通明,巍峨耸立,却是他的“家”,只有他一人的“家”。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走过一遭。 从京城之外到京城,从皇城之外到皇城,再从大内之外到大内。 最终到达那个最高、最高的位置。 只不过那时,他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始终有一个人在旁,牵着他的手,告诉他——“承平,往前走。” 那时他人小,腿短,走不了远路,走到半道两腿酸痛,便喊累,要她抱。 可她拒绝抱他。 “承平,往前走,不要停,看到那座宫殿了吗?最高最漂亮的那座,那里,就是你以后要待一生的地方,你要很努力,才能走过去,更要很努力,才能一直待在那里。” “我会陪你走过去,但不可能替你走过去,谁也不能替你走过去,你终归要靠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用那么温柔,又那么严厉的语气对他说话。 就像方才,她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大考那样。 以致明明那时他还那么小,明明还完全不懂她话里的深意,却还是把那番话,牢牢地记了下来。 那一次,走过之后,他不再是天真愚顽的普通孩童,而是万民簇拥的天子圣人。可再万民簇拥,再高高在上,他的身旁,他的身前,也总还有她,替他遮风挡雨,教他处事立人。 他以为自己已经懂得了身处山巅之人的孤寂。 直到四年前。 他再次被簇拥着,登上那无上的宝座,很多人在山脚欢呼膜拜,庆贺他真正的登顶。而他也欢欣鼓舞,以为自己终于长大,不用再被考校,不用再被人说傀儡。 可是—— 真正独自坐在那个位置,前后左右,再也没有那个人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寻找。 寻找那个已经远去的人。 而她果然也没有真正远去。 她一直在遥望着他。 一直在注视着他。 当看到他跌跤,看到他茫然无助,眼看要将一切搞砸,于是又站出来,站在了他身前。 可是,这之后呢? “……最后一次了。”她这样说。 最后一次……为什么呢?是因为要放手让他自己成长,还是因为…… 李承平忍不住多想。 而不管他怎么想,最后结果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 眼前这条路,独自走过去,他的结果又会是怎样呢? 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吗?还是——连孤家寡人都做不成? 李承平眼角酸痛,闭上了眼睛。 却在这时—— “陛下。” 一道唤声,打断了他不断下坠的情绪。 李承平脚步一顿,随即深吸一口气,迅速收敛了情绪,朝声音来处望去。 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走到内宫大门前,而远远地,朱红的大门前隐约站着一个人。 离得远,那人又背对着宫门上的宫灯而站,逆着光,夜色里看不清面容,但只那两个字发出的声音,便足以叫李承平知晓对方是谁。 也正是对方这一声唤,其他宫门前的守卫和宫人,才发现了李承平,纷纷乱乱地下拜。 李承平将心底的情绪一扫,那些阴暗幽微的心思全都不存在般,脸上扬起温和又亲切的笑容,挥手让守卫们起身,随即便走到那人面前。 “敬贞。” 他熟稔地唤着对方的字,仿佛好友同侪般。 “你怎么还未回去?宫门都要落钥了。” “还有些事未做完,便耽搁了会,陛下。”那人先是规规整整地朝李承平行了礼,而后才如此说道。 也没有问李承平为何连轿辇都未乘,宫人也离那么远,就这么一人走了过来。 “事是做不完的。”李承平道。 “是。”对方立即躬身应道。 李承平无奈,“这里又没旁人,不必那么多礼。” 一句话一鞠躬的,用她的话说——做的人不累,看的人都累。 然而那人却十分固执:“陛下,礼不可废。” 唉。 知晓对方的性子,李承平摇摇头,也不再跟他多说,只道:“快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自觉地,便将刚刚她的话挪用了过来。 对方又鞠躬应是。 又问李承平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倒还真有。 李承平想了想,还是将今日乐安跟他讲的,在崔家所见所说,以及乐安自己的叮嘱,简明扼要地跟对方说了一遍。 对方点头称是——可算没再鞠躬了,李承平下意识地如此想了一下下。 “好了,快回去休息吧。”最后,他大手一挥道。 “……是。”对方说着,然而声音却分明有些迟疑,双脚也纹丝不动。 嗯? 李承平挑眉,“怎么,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对方又深深地弯下了腰,直到腰身与地面平行,才微微起身,声音轻微而又低沉—— “容臣冒昧,但——您不觉得这次,那位调动的人,有些……太多了吗?” 那位是哪位,李承平自然知道。 李承平脸上的温和亲切倏然消失。 “多吗?”他道,“哪里多了,现在都还是敌众我寡呢,你不会以为咱们就肯定会赢吧?” “不,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对方摇摇头,又鞠了一躬。 “为陛下做事,再多的人也不嫌多,何况臣当然知晓,如今陛下亲政不久,世家势大,清流势弱,陛下处处掣肘,正是亟需用人之际,心向陛下的人,越多越好。” 李承平板着脸:“那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沉默了一瞬。 随即才轻声道: “陛下……您应该知道臣的意思。” 李承平烦躁地抓住衣角的环佩,狠狠用力,指间都捏出了白痕,“朕不知道!” 他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 那人又沉默了一瞬。 李承平以为他终于有眼色,不会再说话了,然而,下一刻,那人却还是开了口。 “为陛下做事的人,再多也不嫌多,从陛下此次要做的事来说,那位调动的人自然也不算多——不过是撬动了小半个朝堂罢了,旁人不提,八位宰辅被她说动了三位,还有一个本来微不足道,却也被她算计在内的微臣,而剩下的,还有一大半,则需要吾等,需要陛下您自己去努力,最终成与不成,还是两说。可是陛下——” 他停顿了片刻。 李承平心头一跳,下意识想要张口阻止他。 可对方的话比他的阻止,来的还要快。 “这不应该由她来做。” “她只是一位公主。” “一位公主,可以嚣张狂妄,可以骄横跋扈,却唯独不可以——有能力撬动朝堂。” 他说着,夜色里,仍旧看不清面容,只有声音,比清凉如水的夜更清更冷。 李承平终于逮着空说出来一句话——“那些人都是她的门生故旧,许多人都曾蒙受过她恩惠!” 相比起以前,如今她能调动说动的人,其实已经少了许多,普通人早就在她离开后立马转投高枝,如今留下来还听她话的,多少都还是念着曾经的情谊——当然,还有她代表他所允诺的利益罢了。 然而眼前的人不为所动。 “臣久居僻远之地,见识浅薄,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也不知道她掌理朝政时是什么样,但不管有什么渊源,什么原因,臣只知道一件事——一位公主,不应该像她那样。” “她已经离宫四年,看上去万事不理,却仍旧可以调动那么多人,那么那些人,心里向着的到底是她,还是陛下您呢?那些人到底算她的人,还是陛下您的人呢?” “她又是否真的万事不理了呢?” “这一次她希望臣做的事,臣都会去做,因为整顿科举是好事,于陛下、于社稷都有益,因为这一次,她和陛下的目标是一致的。” “但,此次目标一致,尚且可以同行,但若下次,目标不一致呢?” “人都说她色令智昏,为了一个美貌少年便跟卢家杠上,才闹出今日这一出,可是陛下,您信吗?说句冒昧的话,不管陛下您信不信,总之,臣不信。” “陛下,您已经亲政了。” “她养育了您,但她终究不是您。” “往事犹在目,母夺子权、牝鸡司晨之事,几十年前就刚刚发生过一次。” “陛下——” “前车之鉴不可忘,防人之心不可无。” …… 朱红的深宫内墙外,夜风肃肃地吹,侍卫和宫人都站得远远地,只有那一君一臣相对而立。 许久许久之后,李承平才再度开口。 声音佛疲极倦极,仿佛深眠中骤然被粗暴叫醒,却不管身还是心,都还在梦境与现实中反复挣扎一般地—— “卢玄慎,你可真是讨人厌啊……” “没办法,陛下讨厌,臣也要说。”那个清冷的声音又道。 “因为臣只忠于陛下,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第36章 “离您近一些。”…… 翌日是个好天气。 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春风催开了御花园的百花,馥郁的香气满宫城飘荡, 适逢朔日, 含元殿例行大朝会,从宫门到含元殿的大道两旁,百花杂生, 蓊蓊郁郁,百官从花丛中走过, 衣袂便沾满了香气,有那才情高的大人,已经微眯着眼睛,在心里赋了诗,构了图,准备下了朝便付诸笔墨。 可今日的朝会, 却注定要搅散这些大人们的诗情画意。 例行议完朝事, 在宫人喊出“有事启奏, 无事退朝”之前, 有一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 门下侍郎汤明钧, 寒门出身, 延熙六年进士, 延熙十五年, 加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尚书省左右仆射、门下侍中、中书令等三省长官平起平坐,实掌相权,乃是自延熙帝即位以来, 第一位非世家出身的宰相,也是除三省长官外,第一位额外实掌相权之人,因此一跃成为寒门之首。 科举入仕的寒门子弟,无不以汤明钧为目标,举凡不依附世家的,大多都自动在其身边围拢,形成了隐隐与世家相对立的所谓“清流”一派。 这样一个人一站起来,再加上近日那件闹纷纷的事儿,朝堂上,许多大人都心头一跳。 而汤明钧一开口,果不其然—— “臣请议今春科考卢嗣卿舞弊案。” 今日的朝堂,从这一句话开始,才算真正拉开了帷幕。 含元殿外守门的侍卫,官不算高,但架不住位置重要,每每听着皇帝陛下跟文武百官们议论天下大事,便也觉得自个儿的职责也顶顶重要,当差时都站地笔直挺立,骄傲的大公鸡似的。 可今日,当差的侍卫小哥儿有点站不住了。 眼看着日头从东边挪到东南,再从东南挪到正头顶,午饭的点早到了,往日早该结束的大朝会,却眼看还是没个头儿,而含元殿里头,则时不时传出隐隐的喧哗声,有人声,还有哗啦啦不知道什么的声音—— 总不会又摔花瓶了吧? 以前那位公主主持朝会时,倒是时不时摔个花瓶,但摔过后又心疼,以致后来还特意吩咐,含元殿里不许放名贵瓷器,就放那体大粗苯的即可,摔起来响声大,解气,还不心疼。 而当今亲政后,倒是再也没发生过这种事儿了。 侍卫小哥想着往日趣事,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随即意识到失态,立马绷住了嘴,然后左右瞅瞅,发现压根没人发现他刚才的失态,右边儿跟他一起做门柱那兄弟,此刻两眼发直发绿,一看就饿地不轻。 唉。 ——这得议到啥时候啊。 又在议啥事儿呢? 小哥正瞎想着,忽然有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从大殿里传出,悄悄一瞥,便见许多官员从殿内涌涌而出,一边走还一边议论纷纷,有的甚至还推搡着,动着手。 哟,看来今儿阵仗是真大。 小哥一边支棱着耳朵听着,一边找那几位最显赫的相爷——果不其然,没见着人。 正如侍卫小哥所见那般。 这一日的大朝会,吵吵嚷嚷了一上午,吵到普通官员都退场了,接下来,则是只有宰辅级别的权臣们才能参与角力的场合。 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四相,尚书令崔静之、帝师王铣、太尉卢攸,同平章事汤明钧,再加一个陛下临时硬要加入的中书舍人卢玄慎,总共九人,含元殿吵不清楚,便又从含元殿移步政事堂,据政事堂外当差的侍卫称,几位相爷一直到太阳落了,才走出政事堂的大门,而那位中书舍人卢大人,更是整夜未归,直接夜宿在了政事堂。 这样的大阵仗,自然未及日落便引得满城风雨,不知道多少官员家彻夜点着灯火,等着宫中或者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又不知道多少人彻夜未眠,思索着这场动荡后的变动。 但这一切,都与乐安无关了。 大朝会吵吵嚷嚷的时候,乐安在睡懒觉,睡到太阳晒屁股了,冬梅姑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又悄悄摸她额头,生怕她是着凉烧着了才睡这么狠。 乐安当然没烧着。 正午,大朝会结束时,乐安才从被窝里露出头,伸伸懒腰,起了床。 冬梅姑姑赶忙叫春石伺候着她洗漱梳妆,自个儿在一旁嘟嘟囔囔,说她这么晚才起,晚上别又睡不着了云云。 “不会。”乐安头发被春石拿着,一扭头,便不小心扯到了头发,疼得她龇牙咧嘴了一下,但随即却又扬起笑,对冬梅姑姑道,“睡不着是因为心里有事,想多了才会睡不着,但如今我心头无事,吃得好睡得香,才不会睡不着。” 冬梅姑姑一脸不信的样子。 乐安也不再多说,起床后该吃吃该喝喝,到了下午,宫中政事堂的大人们互扯头花时,乐安则又久违地出了趟门,打了整整一下午马球,好好出了一身汗,到了晚间,果然如她所说,灯一灭,不久之后便陷入了酣睡,完全没有冬梅姑姑担心的睡不着。 这一觉便睡到翌日清晨。 乐安醒来,外面还黑着,却有滴滴答答的声音穿透窗檐,抵达室内,她没有叫侍女,赤脚下了床,走到窗边,撑开窗。 晨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 下雨了。 昨日狠狠睡了一个懒觉,今日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下雨了,也不好出去玩耍,睡不着也耍不了的乐安,便只能安心待在府里,看书,不过看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书,而是野史杂谈,传奇佳话,权当消遣罢了。 如此晃晃悠悠过了半上午,雨还未停歇,外面也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倒是隔壁枕玉阁传来了声响。 没让侍女跟,乐安独自打着伞,行至枕玉阁。 便见风雨中,游廊下,聚着许多孩子,将其中一个少年围拢成团,而少年在带着孩子们读书,这次读的,则又是一首诗。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十来个孩子,整齐划一地背着诗,背诗声穿透了雨幕,穿透了庭院,直直灌入乐安的耳朵。 即便有重重雨声遮挡,那声音也十分引人注意,仿佛雏鹰试啼,幼犬初吠,声量虽还弱着,但却透着股勃勃的生气,无尽的希望。 乐安便撑着伞,远远地看着。 而那被孩子们围着的少年,不知何时,也发现了她的身影。 他透过雨幕向她看来,似乎想要起身。 乐安却将手指放在唇前,随即摇了摇。 于是少年笑笑,复又坐下,继续带着孩子们背诗,诗背完了,又是应付无穷无尽个“为什么”的地狱时间,好在,这一次,“诗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不再难以回答。 “……杜甫啊,是位伟大的诗人。” 然后,他便细细地跟孩子们讲诗人的生平故事。 少时家境优越,敏而好学,志向远大,然却一生坎坷,仕途不顺,遭逢战乱,最得意时,也不过八品言官左拾遗,且也很快因触怒君王而遭贬谪,晚年漂泊寓居,最终,终老于一叶江舟之上。 这个故事太长太复杂,涉及到官场、皇权、战乱等等,哪怕少年已经简化再简化,孩子们仍旧有些能听懂,有些听不懂,不过,最简单的事还是能听懂的。 “皇帝都不要他了。” 讲诗人因上疏救人而触怒君王,从此君臣离心,然而诗人仍旧心忧家国后,有个孩子嘟嘟囔囔道,“也不给他大官做,他还操心那么多干什么啊?有用吗?” 什么叫皇帝不要他了啊。 被童言童语逗笑,少年笑着轻轻捶了孩子的脑袋瓜儿一下。 “不做大官就不需要操心吗?若天下事都只能由大官来操心,那得有多少大官啊?天下很大的,大到再大的官,大到皇帝,也顾及不到所有,所以就需要诗人,需要像诗人一样的很多很多人来操心啊。” 操心自己所处的周遭,眼见的一切,再由己而及人,尽自己所能,能改变一分便改变一分,能发出一言便发出一言,如此才算,俯仰之间无愧于天地。 “可是他再操心也没有用啊!”还是那个孩子,还挺犟嘴,“写诗有什么用?做不了官,当不了权,人微言轻,写再多诗,说再多的话,该听的人也听不到!” 这番话,听着倒似乎很有道理。 少年都停顿了一下,更不用说其他孩子,听罢,也有人跟着嚷嚷起来。 “就是就是!我娘还天天说呢,说好多院子又不住人,却一到晚上就点灯,费油!看着就闹心!可她又不是管事的,说了也没用!” 这话一出,孩子们又哈哈大笑起来,调侃那孩子的娘怎么连公主府点几盏灯都操心。 还有孩子说:“咱们这里可是公主府哎!多点些灯怎么了?” 少年看着孩子们笑闹,等到渐渐平息下来,才看着那个发问的孩子道。 “你觉得诗人操心无用吗?” 那孩子狠狠点头。 少年笑笑,没有反驳,而是问道:“那你觉得,今日背的这首诗也无用吗?” 孩子愣了下。 少年又道:“诗人写下诗,固然可能传不到当时的当权者耳里,可是,你觉得,该听的人——只是皇帝大官那些当权者吗?” 孩子眼神迷茫。 “——当然不是。” 少年粲然而笑,给出一个坚定的答案。 “只要话说得对,就没有什么该听的人和不该听的人。有些人听不到没什么,但总会有人听到,就像诗人当时所处的时代,皇帝听不到,大官听不到,但与他同行的人能听到,黎民百姓能听到,而多年之后的现在——” “你,”他指指孩子,“我。”又指指自己胸口。 最后指指在场所在孩子,“我们所有人。” “——都能听到。” “如此一来,你还觉得诗人的所作所为,没有意义吗?”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 少年粲然而笑。 若诗人不操心,便写不出这流传千古的诗句,若世人都不操心,便连何为真何为善何为理,都无人知晓理会,个人所作所为,或许微小,或许在当时不为人所知,但雁过留声,人去留名,无论美名骂名,微名大名,人在这世间活着,便会留下痕迹,便会造成影响,那么,又怎么可以说,不在高位,便不需忧心,人在微时,言语便没有意义呢? 须知再微小的声音也是声音,是声音就总会被听到。 他人听不到,天地也能听到,自己更能听到。 …… 不知不觉间,雨势小了许多,大的雨滴都没有了,只剩丝丝缕缕的雨雾,打在人脸上,不觉清冷,而只觉得温柔。 乐安将手伸出伞外,感受了下那雨雾。 杜拾遗当年居茅屋时,所遇的若是这样温柔的雨,也写不出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了吧。 乐安笑笑,随即便收了伞,提着裙裾,从雨雾中穿行,直到廊下。 孩子们这才看到她,一个个也不害怕,七嘴八舌地向她行礼问好,乐安也笑着,摸摸这个脑袋,捏捏那个小脸,叫出好几个孩子的名字,于是被她摸到叫到的孩子,便立时成了其他孩子羡慕的对象,也都纷纷涌到她面前。 最后只剩一个孩子。 乐安看向那个孩子。 是刚刚说他娘操心公主府点几盏灯的孩子。 他眼里有些迟疑,有些怯怯,显然,应该是想到乐安可能会听到他刚才的话了。而他那番话——往大了说,就是他娘私下妄议公主府行事,指责主人家铺张浪费,这对下人来说,已经属于僭越了。 “孩子,过来。”看来他娘的确是个没权利管不着事儿的,乐安对这孩子不眼熟,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这样招呼着他。 那孩子虽还怯怯着,却还是乖乖上前,扬起小脑袋看乐安。 乐安也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刚才你的话,我听到了。”她笑着说。 似乎是她的笑给了孩子勇气,孩子急忙辩解道,“公主,我娘没坏心的,她就是爱瞎操心,我娘小时候很穷很穷,她娘给人做衣服,一到晚上看不清,没有灯,就着月亮光做也不舍得点灯,做久了眼睛都坏了,所以、所以……”他有心辩解,但到底年纪小,又第一次离公主这样近,说着说着便着急起来,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别着急。” 乐安蹲下身,与孩子的视线齐平,微笑看着他,安抚他。 “我是说,你的话,我听到了,你娘的话,我也听到了。” 孩子愣了愣。 “我觉得你娘的话很有用,很有道理。”乐安继续笑着说。 “没有人住,却点着灯,这的确不太好,不仅费油,而且还有走水的风险。” “所以,你娘的操心,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你娘很好,你也很好,懂得体谅母亲的心情呢。” …… 得了乐安的夸奖,那个孩子红着脸,像英雄一般被其他孩子簇拥起来,而乐安,也终于从孩子窝里脱身,站到少年身前。 “打扰到你们了吗?”乐安问。 少年摇头:“没有,今日就只讲这一首诗,已经讲完了。” “那就好。”乐安笑,随即又看向那些兀自在兴奋的孩子们。 “你们——”她指指少年,问孩子们,“很喜欢听这个哥哥讲课啊?” 她可是听冬梅姑姑说过的,这些孩子在先生面前很顽皮,能像这样乖乖坐着读书——尤其这种孩子最喜欢玩闹的雨天,简直是奇迹。甚至连那位被她请来的先生,前不久似乎还向冬梅姑姑抱怨过,说这些仆人的孩子愚鲁顽劣,不懂尊师重道,野猴子一样,实在难以教化。 但此时,听到乐安的问话—— “嗯!” 孩子们格外整齐格外有气势地点头,随即又整齐划一地喊:“我们都喜欢睢鹭哥哥!” 即便早有预料,看到这场景,乐安也还是忍不住微讶,看了睢鹭一眼。 于是便见少年两眼弯弯,下巴微抬,见她看过来,还眨了眨眼。 很得意嘛。 不过,也的确值得得意。 乐安也笑弯了眼,随即又看向孩子们,扬高声音:“那—— “以后让这个哥哥做你们先生好不好啊?”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 先是沉默,随即—— “好!” 又是格外整齐,格外有气势,还带着许多欢欣喜悦的应答声,随后是响亮又丝毫不加掩饰的笑声,闹声。 “睢鹭哥哥,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先生啦!” “不能叫哥哥了,以后要叫先生!” “那叫睢先生?” “对,睢先生!睢先生!” …… 十来个孩子一起笑闹着,那声音,响亮地甚至惊动了雨中的飞鸟,叫那可怜的翅膀湿漉的鸟儿一个趔趄,差点没“啪嗒”摔在地上。 哈哈哈。 于是乐安也跟着笑,仿佛沾染了孩子们的喜悦。 笑过闹过,午饭时间到,听完课的孩子们也该走了。 乐安朝他们挥挥手,他们便点着小脑袋,七嘴八舌地跟乐安跟睢鹭道别,然后便笑着闹着,从游廊下撒着欢儿跑开了,等到笑闹声全部远去,孩子们的身影消失不见,廊下便只剩下乐安和少年两人。 没有了孩子们,空气便陡然安静下来,四下里只有细细的雨丝落下的声音,却静谧地几近无声,掩不去两人之间的陌生与距离。 但这距离,很快被少年出声打破。 “你好像还没问过我的意见呢。”睢鹭突然道。 “好像是哦。”乐安一愣,随即点点头,又看着少年,道,“那你愿不愿意呢?” “自然……”睢鹭嘴角带了笑,“是愿意的。” 那不就结了。 乐安翻翻白眼,为他的多此一举。 不过睢鹭却不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因为—— “那么公主,你打算付给我什么酬劳呢?” 咦? 乐安看他。 他不为所动,仍旧笑着问她:“叫人做事总得有酬劳吧?所以公主准备付给我什么酬劳呢?” 嗤。 于是乐安也笑。 “你准备要什么酬劳?”她问。 少年看着她,忽然上前两步,本来虽然相对站着,距离却仍有一丈之远的两人,彼此间的距离便只剩下了一尺。 乐安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然而她身后就是廊柱,根本退无可退。 而少年也伸出了手,放在她身后的廊柱上,似乎要阻止她后退,然而结果就是——两人的距离更近了,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的手臂越过她的头顶,单薄春衫里散发出的热气。 而他,也近到能感受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能感受到她与他身高体格的差异,更能清楚看到,她发上细密的雨珠,和睫毛无意识的颤动。 少年的喉结忽然滚动了一下。 “我要的酬劳就是这个。”他说着,然后微微低下头,使得他与她脸颊之间的距离更近。 “离您近一些。” 第37章 你这是在调戏我吗? 距离会改变很多东西。 距离远时, 便只是用眼睛看,所见无非形与色,形色再美, 也仿佛画上美人, 单薄而扁平。 但距离近时,便不再只是用眼睛看,而是用鼻子嗅, 用耳朵听,用全身心去感触, 于是乎对方身上的气味、鼻间的喘息、血肉的热度、乃至细腻肌理的触感,全都一涌而来。 于是原本单薄扁平的画上美人,便陡然活色生香起来。 这个道理,于乐安适用,于睢鹭也适用。 绵绵细雨中,朱红游廊下, 修韧挺拔的少年, 风姿绰约的女人, 相隔不到一尺的距离, 身躯贴近,呼吸交缠, 两张同样美丽的面孔交相辉映, 仿佛水面荷花与水中之影, 若是有人看到此景, 便浑然再想不起什么身份,什么年龄,而只是看到两个鲜活美丽的人,一个男人, 一个女人。 仅此而已。 睢鹭话声落下,空气一片静谧,谁都没有说话。 乐安看着睢鹭。 这自然不是她第一次看他。 从最初的相遇始,她掀开车帘,看着那仿佛荟聚了天地灵秀的少年,不需细看,便知道他有着一副常人无法抵挡的好皮囊,是会让少年时的她一眼心动的模样。 然而她到底已不再是少年。 哪怕仍保留着少年时的活泼热忱,可她的双眼,已经看过太多美人美景,也知晓皮囊再美,灵魂无趣也无用,于是不会再轻易为表相的美打动,于是便可如赏景观画一般,含着笑,远远地看着他,陪着他玩一玩,逗弄猫狗般。 再之后的书房谈话,她也曾细细地看过他。 然而那时,她看的却更不是他的皮囊,甚至不是一个男人,而只是看一个向她袒开了心腹,露出了真诚,小心翼翼又谨而慎之地,试探着将双脚迈向她的人。 正如他询问她是否是他的同道之人那样,那时的她,也是以同样的心情,审视着那时的他。 看他是否能与她同道。 然而此时,却与之前都不相同。 这么近的距离,可以让她更加清楚地看清他的模样。 微微隆起的眉骨,斜飞入鬂的长眉,明明是稍显攻击性的眉形,然而,过于流丽的双眼,却又中和了这分锐利,尤其在他笑的时候,便更是让人只沉醉在他的眼眸中,而忘了那眉宇间的危险。 可此时,他没有笑,眼眸黑沉如渊,紧紧地盯着她,于是那眉宇间的凌厉和危险便扑面而来,仿佛月夜下离群索居的孤狼,牢牢地、专注地,注视着它唯一的月亮。 并且虎视眈眈地,想要将月亮揽入怀。 于是在这一瞬间。 乐安忽然意识到。 这不是挂在墙上的美人画,更不是路边可以被她随手逗弄的小猫小狗,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可以与她耳鬓厮磨、鸳鸯交颈的,男人。 哪怕仍年少,哪怕仍青涩,可却显然已不再是孩子,因为孩子不用会那样的眼光看她。 就仿佛曾几何时,某个曾让她初初心动的少年,也是用着这样一双黑沉的、只注视着她的眼睛,才叫人群中的她陡然心跳如鼓,明白了什么叫野草在心里疯长。 乐安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春雨尚未停,却愈发温柔绵密起来,绵绵雨丝如蛛网,细腻黏稠,仿佛一经沾染,便再也挣脱不掉。 春雨中,乐安终于开口: “你这是……在调戏我吗?” 她朱唇轻启,声如雨丝,然因为距离足够近,所以睢鹭还是能感觉到,她说话时,唇间微微散发的热气。 还有那仿佛被雨丝黏住的语调。 于是,本应是质问,本应叫人害怕的话,却只叫他突然僵硬了身躯,撑在她身后廊柱上的修长五指,窘迫又无措地曲起又张开。 但他小心屏息着,面上看着仍旧镇定自如——若不是微微颤抖的声音泄露了心思的话。 “不。” 他说。 “不是调戏,是追求。” 虽然已经订婚的未婚夫妻之间说“追求”似乎有些怪异,但睢鹭就是觉得,这是必须要走的一步。 此前他所走的每一步,只是为了达成“成为乐安公主驸马”这个目标,他以为那就是终点,然而,目标达成之后,他却发现,似乎还不够。 只是获得那个头衔还不够。 两个名义上的未婚夫妻,站在一起,却相对无言,看不见摸不着的阻碍横亘在两人之间,让他们显得那样生疏而客气。 这样不对。 哪怕告诉自己他与公主之间只是交易,只是合作,生疏客气也正常,可,却还是觉得这样不对。 这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才任性地迈上前一步。 因为,想要靠地近一点。 更近一点。 * 春雨还在下,但公主府热火朝天的婚礼筹备工作,可不会因为区区一场毛毛雨而停下脚步。 公主成亲,需要准备的何其多,要真精心筹备起来,三个月再加三个月也不够用的,不过这次嘛—— 负责总揽婚礼筹备的冬梅姑姑就一点儿不着急。 虽然事情都吩咐下去在做了,匠人织女等等也都是找的最好的,但冬梅姑姑既没紧紧盯着进度,也没提防工人做活不精细,除东西物件儿准备之外的许多人际筹备,诸如遍告宾客、广发请柬之类的,更是还一点没着手——虽说这些本也该放在后面做,但真着急的话,连请柬的样式、发告宾客的日子,都该仔细相看抉择了,而不是拖到现在一点儿没动。 总之,冬梅姑姑的做法,说不上渎职,但里里外外,却总透露出一股子敷衍。 这不是冬梅姑姑对乐安的事儿不上心。 只是吧,怎么说呢? ——冬梅姑姑打心眼儿里,就是觉得:这桩婚事,不大可能成。 虽然乐安吩咐让筹办婚礼,虽然那个睢鹭的确让她有些改观,虽然府里上上下下都觉得府上真要多一位小驸马了——但冬梅姑姑的直觉告诉她,还不一定。 直觉的来源在于乐安。 乐安过于淡定的态度,让冬梅姑姑不得不多想。 她家公主就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非无奈,才不会高兴装不高兴,在意装不在意,这点冬梅姑姑自认为还是很了解的。 所以乐安淡定,等于乐安不在乎这事儿,等于这事儿大概率告吹。 在脑子里成功画下等式的冬梅姑姑,自认为看穿了一切。 于是筹备起来,自然也就没那么上心。 比如今日,绣嫁衣的绣娘送来了嫁衣纹样让乐安挑,若是以往,给乐安看之前,冬梅姑姑非得先自个儿看得熟透烂透了如指掌才行,好防着乐安拿不定主意时给她出谋划策,然而这次,冬梅姑姑接过绣样儿,只简单翻了翻,见都是吉祥常见的纹样,便端给乐安送去。 小丫头打起门帘,见冬梅姑姑进去后,便想要再放下。 冬梅姑姑摆摆手:“不必放,待不久,一会儿子就出来了。” 几个花样子而已,公主那般不耐烦在衣裳首饰上多费心的人,定然只会草草一翻,然后一句“照旧例即可。” 半柱香都用不着。 冬梅姑姑想着,便走进内室。 一进内室,却见乐安只穿着雪色中衣,瀑布似的发披散着,发丝微湿,脸庞红润,显然是刚刚沐浴过的样子。 ——怎么突然沐浴了? 冬梅姑姑纳罕,一边随意将花样儿放到乐安身前小几上,一边赶紧取了衣架上的干净棉巾,给乐安擦头发。 “这不早不晚地怎么突然沐浴?沐浴也就罢了,这头发怎么擦的?定又是春石那丫头干的活儿吧,你看看你看看,小丫头片子就是不牢靠,毛手毛脚不细致,这头发都还湿着哪,就这么敞着吹风,明儿该头痛着凉咯!” 乐安笑着听冬梅姑姑唠叨,目光却看向面前的小几。 “冬梅姑姑,这是什么?” 她拿起一片绣样儿问道。 闻言,冬梅姑姑擦头发间隙,终于赏脸给了那绣样儿一个眼神。 “做嫁衣的绣娘刚给送来的绣样儿。” 冬梅姑姑说罢,便立马将眼神给收回来,继续专心致志对付手中那长长的秀发,生怕一个不慎动作粗暴扯断了一根头发。 等到仔仔细细将上上下下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擦干弄妥,再用梳篦小心梳顺之后,冬梅姑姑才总算满意地点点头,准备拿着绣样儿走人了,可是眼睛一瞥却见—— 乐安正饶有兴味地拿起那些绣样儿,仔细端详。 冬梅姑姑疑惑,叫道: “公主?” “嗯?”乐安回头应了一声,斜向后看的眉眼,眼角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润,眼睫飞翘,眉头上扬,仿佛外头庭院雨后吸饱水的花枝,一举一动皆潋滟。 冬梅姑姑呆住。 好半晌,才找回自个儿的声音。 “……还、还没挑好?” “嗯。”却见她家公主迟疑着点点头,随即那蘸满水似的眉眼轻轻蹙起,很是苦恼的样子,“这些都挺好的,但冬梅姑姑,你不觉得太老套了吗?还是几十年前的旧花样儿,跟我第一次第二次穿的,都没什么不同嘛……” 冬梅姑姑继续瞠目结舌。 “可、可这是嫁衣啊……” 嫁衣不都是这样儿,求个好兆头最重要,于是龙凤百子花开并蒂,总是这么些花样儿,别说乐安了,她年轻那会儿流行的嫁衣纹样也照旧是这些,都多少年没变过了。 “嫁衣也得与时俱进,推陈出新嘛。”乐安还振振有词。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公主,”冬梅姑姑找回自己干巴巴的声音道: “您怎么……突然对这种小事儿,上心起来了?” 对这种小事儿上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一桩大概率不能成的婚事,还关心嫁衣纹样儿做什么? 除非这桩婚事—— 真的能成?! 第38章 您的辛苦没有白费 乐安常觉得, 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人们,实则处在许许多多不同的世界,哪怕他们处于同一阶层, 甚至同一个家庭。 就比如她的牌搭子贵夫人以及各位小姐们, 和她们的丈夫、父亲、兄弟们,整日所见所想的,便全然不同。 那场连绵的春雨一过, 便仿佛送别了春天,枝头柳色由黄转青再转绿, 庭院的鸣虫叫声愈发响亮,水面荷叶从尖尖一角变得蒲扇一般,裹着绿衣的荷花蓓蕾,也从水面下悄无声息地探出脑袋。 而许多事,也随着春意的落幕而落幕,如花蕾一般冒出了脑袋。 之前闹得风风雨雨的朝堂大戏, 最近眼见终于露出些眉目, 乐安书房来报信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一应进展, 巨细无遗地都送到了她案前。 不过乐安并未细看。 她只看了眼最终的结果。 然后便见——结果终究如她所愿。 密报上只短短几行字,墨迹都还未干, 写信的人似乎疲乏了, 笔力有些轻软。然而, 这也丝毫未能掩去, 那几行字的所包含的重量。 乐安坐在书案前,安静地看着那几行字,看了许久许久,最后, 嘴角终于扬起一弯笑。 然后,便将所有信件统统扔入了废纸堆。 再然后,乐安从书案另一旁,拿出厚厚一沓熏香压花的信笺,愁眉紧锁,开始思考正经大事—— 明儿个该赴哪位夫人的宴哪? 没错,朝堂上再怎么满城风雨,只要不是抄家灭族、升官降官这等事,便仿佛与后院的女人们无关。 这不春雨一停,踩着这个春天的尾巴,各位夫人们又热火朝天地办起了宴会,于是宴会请柬便也雪花似的飞到了乐安公主府。 而乐安仔细想了想,被之前那一趟一趟的事儿赶着,竟然是自从那次千桃宴后,便再也没赴过什么正经宴会了,君不见连她那老牌搭子宋国公夫人,送来的请柬上用词都是“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了么。 说到宋国公夫人,乐安定睛仔细看了看手上的请柬——倒是挺喜庆,竟然是宋国公千金,也就是那位崔嫚儿小姐纳徵的日子。 按理说,这种喜庆日子请乐安这种婚姻不太美满的人不大合适,但乐安跟宋国公夫人,那是什么交情哪——那是只要乐安还有权有势一天,就比金还坚,比珍珠还真的交情啊! 再说,乐安公主到场,那就相当于公主给崔嫚儿小姐做娘家人,就是给她撑场面,长面子。 所以宋国公夫人才发了这封请柬。 至于那位崔嫚儿小姐…… 记得才十四岁吧,上次见面,还是为了睢鹭,而跟她娘宋国公夫人顶嘴闹别扭. 如今,竟也要订婚准备嫁人了啊。 乐安摇头笑笑,想想,便留下了这封请柬。 “就这个吧。” 不过,真等到翌日,乐安却没能如期出门。 因为公主府上来了个不速之客。 “公主,成了!成了啊!” 公主府会客的花厅里,乐安端坐主座,客座坐着的,则是一个须发斑白,身着常袍的男人——若是睢鹭在场一定能认出来,因为这便是今科两位副考官之一,刘思撷。 也是当年乐安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之一。 当年刘思撷屡试不第,家中被他数次考试拖累地几乎一贫如洗,老母生病,却连药都没钱抓,刚刚赶赴京城的刘思撷,收到消息后几经挣扎,决定放弃考试,返乡侍奉在母亲榻前。 是乐安得知了他的情况,给了他寄回家乡的钱,又劝他留下来,再搏一次。 因为乐安看过他的文章,觉得此人之前落第的原因,并非无才,相反此人文采不错,想法更是十分有见地,只是措辞行文,颇有些偏激莽撞,失了圆润中庸之道,且能从行文看出来,估计是个脾气臭又硬的,一把年纪还这个模样,无论行文还是为人,都不会太招人待见,再加上出身使然,他落第简直再自然不过。 但当时的朝堂,当时的乐安,都需要这样有才又敢言的人。 于是乐安帮助他,劝他留下,又在之后的公卷通榜时着力为他美言,才终于使得他成功入仕。 因为这,刘思撷一直对乐安感激涕零,视为恩亲,逢年过节都送礼拜访不说,平常也常常登门。 不过,像今日这般,未经招呼便登门的,哪怕是熟知他素日莽撞的脾性,乐安也忍不住想扶额。 至于他今日登门,则是因为刚刚下朝,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便忍不住一下朝就来跟乐安分享。 “明年重开春闱,无论寒门还是世家,糊名,一律糊名!不止糊名,还要交由专人誊写,防止考生留下暗号,或者主考官凭字迹认出人,以此定夺入选名单,公卷通榜不废除,但仅做参考,不可大动糊名前定下的名次,任何人,任何人!不得强逼考官更改名次,如此一来,如此一来——” 虽还坐着,但刘思撷眉开眼笑,手舞足蹈,简直像要跳起来,而说到任何人不得强逼考官更改名次,他更是眼角发红,直欲落泪。 也无怪他这么激动。 他做考生时,饱受科举弊端之苦,因无名望无人缘而屡屡落第;做考官时,又时时刻刻受各方掣肘,被明示暗示,甚至被强迫定下并不符合他心意的金榜排名。 而如今,新政一出,以往的种种掣肘便去了至少大半。 从此科举才能真正实现唯才是举。 不止他高兴,乐安更高兴,不过,这份高兴,早在将一切托付出去,早在预料到结果时,便已经释放和透支过了。 “刘大人,冷静下,喝口茶。”乐安将案几上的茶杯,往刘思撷那边推了推。 没错,早已知道结果的乐安,此时很是安静淡然地看着刘思撷激动,甚至还能在他激动地快要落泪时,劝他喝茶冷静。 刘思撷也知道自个儿失态,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朝乐安笑笑,喝口茶安静了下,但茶杯一放下,便又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这次说的,却是关于之前朝堂博弈的细节。 也是之前乐安收到密报后,并未仔细看的部分。 如今的局面,并不是顺顺当当就得来的。 普通官员只知道,那一天的大朝会,以汤明钧提议卢嗣卿案始,之后,便掀起了科举改革的大讨论。 以汤明钧为首的清流官员始发谏言,本次科举主考官齐庸言、副考官刘思撷附言,直陈当前科考制度弊端颇多,考官自主权太少,考生名气加成太多,以致舞弊频频,最终选拔出的人才,也往往难以真正服众,常使庸碌者为官坐高位,才高者却屡试不第,甚至只能代人捉刀为生,如此种种怪相,与太/祖当年创科举,欲揽尽天下之才的初衷可谓背道而驰。 这样的论调一出,满朝哗然。 自本朝科举创立以来,满朝官员,半数都是以科举入仕,而科举中举者,又往往以世家子弟占多数,这话一出,简直就是指着大半个朝堂的官员骂。 阻力可想而知。 而后,汤明钧提出要进行科举改革,施行糊名法、誊写制、废公卷通榜制等等提议一出,反对之声更是如雪水入油锅。 于是那日的大朝会,吵吵嚷嚷了大半天,也没吵出个结果,吵到最后普通官员都退出了角力,下朝后,消息散播开来,于是京城的大官小官,成人少年,还未入仕的、入仕的、又或者已经致仕的,都仰着脖子观望着、等待着。 ——等待着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斗出个子丑寅卯来。 仅这次事件中,真正的大人物,除皇帝外,其实只有八位。 三省四相,尚书令崔静之,太尉卢攸,帝师王铣,同平章事汤明钧——都是直接或间接掌有相权的。 哦,还有一个仿佛凑数一般的卢玄慎。 八位权臣中,汤明钧毫无疑问是改革派,帝师王铣也坚定地与汤明钧站到了一处,令人意外的是,本来应该与其他世家派系共进退的崔静之,这一次居然也支持汤明钧。 这一下,就令本来也站在世家派系,但与崔静之有着直接姻亲关系,时任尚书右仆射的郑则甫,以及直接就是崔家旁支的尚书右仆射崔皊,态度暧昧起来。 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以汤明钧为首的三人支持改革,和以卢攸为首的三人反对改革,剩下两人暧昧中立的局面。 接下来的走向,看着似乎应该是双方努力争取中立的两人。 毕竟虽然郑家与崔家姻亲关系牢固,但真要说起来,郑家跟卢家同样联系紧密,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而崔皊虽然是崔家人,但跟崔静之可不一定就是一条心。 总之,一切看上去都还未可知,眼看还要有好一番拉锯。 ——如果没有卢玄慎突然倒戈的话。 “本来陛下让卢玄慎参议,汤明钧和王铣还以他官位太低于理不合为由,不太愿意呢,是卢攸那老匹夫坚持,才成功让他加了进去,毕竟,亲父子嘛,哪有什么隔夜仇,我估摸着卢攸便是这么想的,谁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抱歉公主,下官又失礼了。” 刘思撷说着说着,便拍起了大腿,一边拍还一边哈哈大笑。 然后发现自己失态,再红着老脸跟乐安讨饶道歉。 乐安并不在意,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刘思撷谈兴正浓,自然也只是意思意思道道歉,见乐安表态,立马又兴致勃勃地讲起来。 “……据说那卢玄慎关键时刻倒戈一击,突然站到了汤明钧那边,还以他卢玄慎个人的名义,向陛下请言,说愿从他始,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放弃以恩荫入仕——好家伙,这不是打他老子脸吗?而且他卢玄慎,一把年纪一儿半女都没有,哪来的子孙后代?这明着说的是他自个儿,可暗里,说的可不就是卢家吗哈哈……” 得,又说上头了。 乐安叹叹气,也不提醒,只自个儿又闷了一口茶。 而刘思撷还在说。 “……卢玄慎当晚不是没出宫,直接宿在政事堂了吗?外边都传说他是怕被卢太尉逮住,拖回卢家施家法哈哈……而卢太尉回到家,听说是连砸了好几个花瓶,还连夜叫人把卢家族老请来,说要把卢玄慎逐出族谱——不过终归没逐成,因为第二日,陛下就给卢玄慎加了同平章事的衔。” 刘思撷拿起茶杯,猛喝一大口。 “同平章事呀!这可是汤明钧以后的第一个同平章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这是要重用卢玄慎,也是铁了心要改革科举。” 刘思撷放下茶杯,长舒一口气 “后来也不知怎么,卢玄慎终于回了卢家一趟——说起这个,下官才知道,这个卢玄慎,平日居然不住在卢家祖宅?而是自个儿一个人住在外边儿的?下官是听说他跟他老子有些积怨,平日里父子俩相见也冷淡地很,不过倒没想到,竟然积怨这么深?说是自从他从琼州回来,便除了年节祭祖,便从不回卢家老宅,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恩怨,下官也没特意打听过——哎呦,扯远了扯远了!” 意识到自个儿跑题,刘思撷忙把话头又拉回来, “总之,也不知怎么搞的,卢玄慎回了趟卢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终于是让卢攸那老顽固转变了态度,才终于让这新政得以推行。” “我往日因为他出身卢家,还对他多有偏见,如今看来,倒是一叶障目了,想不到卢家竟然也有这等人。” …… 日头渐渐升高,花厅内,刘思撷滔滔不绝,而乐安始终安静听着不说话,直到刘思撷话兴尽了,说无可说了,红着脸跟她告罪,“……让公主见笑了,公主定然比下官知晓地更清楚,但下官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哇,忍不住高兴,为下官自己高兴,更为公主高兴,更为天下芸芸为科举苦的学子们高兴。” “公主,”他眼角激动红润了好一会儿的泪,此刻终于是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您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啊!” 乐安笑笑,示意侍女递给他帕子擦泪。 “高兴就好。”她道。 至于辛苦不辛苦——世上谁人不辛苦呢. 随即站起身。 “虽说不太好,不过我也不留你用饭了,待会儿还有事。”乐安道。 刘思撷正拿帕子擦着泪,一听乐安这话,顿时一脸愧疚惶恐,也站了起来:“不敢不敢,今日是下官冒昧登门了,打扰了公主,实在罪过罪过,公主且去忙,不必理会下官,下官这就告辞,下次定会提前知会了,再来给您请安。” “用不着这般。”乐安摆摆手。“也没什么大事儿。” 左右没什么不可说的,乐安便随意道:“宋国公千金今日纳徵,我应了宋国公夫人的邀,一会儿要去她府上赴宴。” 刘思撷愣住。 似乎没想到,乐安口中的“有事”,竟然是这么个事儿。 交情好的夫人家女儿纳徵,因而赴宴,这听起来似乎是极正常的事儿,但——放在乐安公主身上,刘思撷便总觉得,虽然说不出哪里别扭,但就是,别扭。 不过,到底还不真是棵木头,刘思撷把自个儿心底那点别扭摁下去,狠狠点点头道:“哎,赴宴好,赴宴好,公主也该歇歇,劳逸结合嘛,哈哈哈。” 乐安又笑笑。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 “嗯?”刘思撷懵懵应道。 “以后朝堂上的事——不要来找我了。”乐安道。 第39章 那位莫不是不行? 所以说, 真的不是同一个世界啊。 “杜侍郎家的小女儿昨日及笄,我看着还不错。” “可我听说她为人不怎么样,经常跟姐妹有嫌隙。” “姐妹拌嘴多常见, 也不一定就是她的问题, 君不见如今那位卢相,我可记得他少年时,名声也是非常差的, 当年我娘还想过把我说给他呢,结果打探一番, 都说他人品不行,才罢了念想,谁知道如今……此一时彼一时呀。” …… 乐安端坐尊位,姿势却十分不端正,撑着下巴,磕着瓜子, 一边磕一边听贵夫人们闲磕牙。 经过刘思撷那么一耽搁, 乐安来到宋国公府时已经有些晚了, 宴席已经摆上, 贵妇人们也已经聊上,不过乐安一到, 宋国公夫人仍然真诚热切地将她迎上尊位。 女眷这边是摆了两处宴席, 乐安坐的, 是宋国公夫人主持的众夫人坐的那桌, 在座的都是乐安熟悉的,有她的牌搭子们,还有几个平日相处也不错的,总之没有生人, 倒是乐得自在。 而还有一桌,则是留给了小姑娘们,今日的主角崔嫚儿小姐,以及她的一众小姐妹,便陪着她在不远处坐着,此外还有男宾的席位,却又是在更远的别处了。 乐安瞅瞅没生人,便也自在许多,落座后,示意众夫人不用在意,继续八卦。 毕竟参加宴席的一大乐趣就是听八卦哪。 而与她们的丈夫、儿子、兄弟不处于同一世界的贵夫人们,所聊的八卦话题,自然也十分不同。 就比如今日宴席的主人,宋国公府,崔嫚儿小姐,顶着个崔姓,自然也是崔家人,事实上,崔嫚儿正儿八经得叫崔静之一声叔爷爷,她爹,也即宋国公,是崔静之的亲侄子,也是崔静之的徒弟,论起来还是乐安的师弟,也是此次朝堂角力中支持崔静之的中坚选手。 其他几位夫人的夫君,也都多多少少在此次的朝堂动荡中发了言,站了队。 然而,在她们夫君那里、在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之中掀起滔天骇浪的科举改革话题,在这群贵夫人们这里,却还不及谁家小女儿及笄了重要。 而或许是因为今儿是纳徵宴,夫人们的话题,便一直在婚嫁上打转,乐安坐着的这一会儿功夫,便几乎把京中几乎所有适龄婚嫁的少年少女都听了个遍。 然后转着转着,就转到那个人身上去了。 说这话的是光禄寺卿夫人。 乐安瞅她一眼,想了下,才想起她似乎跟自个儿一般岁数,这样一来,当年议亲会考虑到那人倒也正常。 毕竟再怎么说,表面上也是卢家子。 “嗐,你这话就扯得远了,当年那情形,谁能想到他会有今天呀。”宋国公夫人眉头一扬,“他那可不只是为人名声好不好的问题,他那是整个儿都不招他爹和卢家待见哪,你没见后头这二十年,他沾着卢家一点儿光了吗?” “此言有理。”国子祭酒夫人点头应和,“虽则如今出息了,但前头二十年,他不是一官半职都无,就是被打发到琼州那等僻远之地,听说七王之乱时卢家不管他,还差点丢了性命,若你当时真嫁了他,能不能等到今日的荣光不说,起码前头二十年的苦,你得陪他受着吧?甘蔗没有两头甜,你不能净想着好事。” 光禄寺卿夫人手帕一甩,脸颊一红,“嗐,我就那么一说,都多久的老黄历了,我还能惦记着不成?只是我娘当时觉得他不错,我打听了些罢了,又不是真对他有什么心思。” “不过我倒是挺好奇,他到底为何不受卢家待见?听说当年是跟卢太尉有些龃龉?可父子俩又哪有隔夜仇的,这俩却闹了几十年……” 国子祭酒夫人摇摇头:“这种家事,外人哪能知晓。” “不管当年有什么龃龉,此一时彼一时,”宋国公夫人悠悠地道,“当年虽不是良配,如今,可却成了抢手货了。” “谁说不是呢!” 于是乐安就听到谁谁家大人有意那位新晋卢相,想要将自家貌美如花年方十八的女儿嫁给对方。 而这个“谁谁家大人”,还不止一位,而是好几位。 “……起先还有几个寡居的看上他,找了媒人想要跟他做亲,结果那位陆大人把自个儿刚及笄的女儿抬出来后,又有好几个家有妙龄女的,也紧跟着找了媒人,于是那些寡居的便自知不敌打了退堂鼓。” “这也不奇怪,如今那位多炙手可热哪,要不是我那傻闺女实在太小,又一团孩气,我都想给她筹谋筹谋——想想,相爷是我女婿,说出去多有面儿哪!” “也不止是因为刚拜了相,那位本身条件也不错的,最要紧的是前头没娶过妻,嫁过去就是妥妥的正头娘子,也没个婆婆在上头,不比如今那许多纨绔子弟强?” “这么说起来是不错哪,这不比那个齐——”又是光禄寺卿夫人,向来快人快语,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说着说着突然提到某人。 不过,这会联想起来某人倒也正常。 毕竟那俩人年纪相仿,之前卢某人身份不如齐某人,在京城婚姻市场上也不怎么走俏,但此时一方因为卢嗣卿案多少吃了些挂落,一方却直接拜相,于是,这对比立马就鲜明起来。 毕竟齐庸言可是二婚了,上头还有个连公主都敢杠的婆婆,相比起来,卢某人看着可是好太多了。 但因为齐庸言这个二婚对象是乐安,所以,光禄寺卿夫人嘴里刚蹦出一个字儿,就突然刹住车,眼巴巴望向乐安。 乐安才不在意。 摆摆手:“没关系,继续说。” 讲八卦嘛,处处避讳就没意思了,更何况讲的是他齐庸言的八卦,关她乐安何事?都和离多少年了啊。 尤其这种涉嫌踩一捧一的八卦。 嗯,乐安表示很喜欢听。 不过,终归是顾忌着跟乐安的关系,夫人们没在齐庸言身上费多少口水,只是感慨跟那谁谁一比,卢某某还真是个如意佳婿人选。 而会让夫人们这样感慨,除了乐安想到的那些原因,还有个她不知道的。 “……那位这几日正闹着要退婚呢,原本说是打算悄悄地不声张,私底下跟刘家说好,给刘家些补偿啥的,结果——他家老太太不乐意,拿着刀架自个儿脖子上,说除非把她给杀了,不然这婚就别想退,事儿闹得太大,外边人都知道了,如今这婚事也不知道咋样了,哎哟喂,你说说——” 说这话的夫人,眼光悄悄往小姑娘们那桌飘了飘。 乐安跟着她的目光一看,得—— 刚刚没仔细看,这一看才发现,小姑娘那桌竟然也全是老熟人。 主角崔嫚儿小姐不提,围在她身边的几位牌搭子夫人家的小姐也不提,那位叫乐安“老祖宗”的河阳县主也不提,最要提的,是那位跟齐庸言有婚约的刘小姐,竟然也在。 纳徵宴,可是女儿家出嫁前可能有的最后最正式的一个宴会了啊。 这样的宴会她能被邀请参加,还能跟主人坐到一块。 看来是彻底打入京城贵女圈了。 乐安想着,笑了笑。 其他夫人们的眼光也跟着瞥过去,倒是没人跟乐安一个脑回路,看着那位小姐的眼光全都不乏同情,有人还摇头叹气。 这就是初婚和二婚的差别哪。 谁知道你二婚的对象是不是心里头还装着前面人,甚至还为此给你难堪。那位刘小姐年纪轻轻,虽然出身不显,但人品样貌摆在那儿,许给齐庸言,也不能算十分高攀,结果却闹出这么一出。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却被大自己一轮儿还多的婚约对象退婚,还闹地沸沸扬扬的,经此一事后,不管齐家名声如何,女方名声多少都会有损了。 所以夫人们才会摇头同情。 倒是没有人敢看乐安,更不提把话题扯到她身上,毕竟——齐庸言要退婚,在外人、乃至在齐老夫人看来,八成跟乐安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是她怂恿的,也是因为她。夫人们是因为乐安在跟前,才不敢说,不敢表现,但心里怎么想的,乐安可就管不了了。 实事求是的说,倒也不算冤枉。 可又真能怪乐安吗? 又干她何事呢? 又不是乐安让齐庸言去退婚的,齐庸言退婚,终究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自己做的事,至于事儿做的不漂亮,结果把事儿闹大了,弄成众人的八卦素材,那就更是齐庸言和他母亲的问题,跟乐安没一点关系。 就连那位刘小姐—— 乐安又看了不远处,那位小姐正跟其他贵女们言笑晏晏,仿佛一点不知晓自己此时正被夫人们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而在这座宅邸之外,则恐怕不只是同情,而还有嘲笑、鄙夷、幸灾乐祸。 但那又如何呢? 自己选的路,终归要自己走,硌脚也得受着。 无论是谁。 索性,齐庸言的话题就这么一跳而过,几句话过后,夫人们便接着将话题转回那位炙手可热的卢大人。 毕竟不管怎么说,这位卢大人看着都是个十分适合的婚配对象。 “……年纪不算老,长相也十分不错,这般年纪就拜了相,哪怕跟卢家关系一般也影响不大了,况且我听说最近卢太尉已经转变了态度,对这个儿子很是殷勤哪,还有人说,卢太尉是想把卢家交到这位手里,若真这样,那可真是前程远大啊。” 夫人们越说越心热,家里有适龄侄女外甥女的,许多已经暗暗心动的样子。 直到某位夫人突然小声嘀咕: “可也不对呀……” 这位夫人绞着手帕,一脸纠结。 “你们说,那位大人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哪?不然怎么这么大岁数还不娶妻?事出反常必有妖哪——你们忘了卢嗣卿那事儿了?刚好,这还都是卢家人……” 此话一出,聊地热火朝天的各位夫人,尤其是那几位家有适龄女已经意动的夫人,顿时都呆了。 卢嗣卿,这个名字又出现在夫人们口中,倒跟他科举舞弊没太大关系。 而是随着他科举舞弊案,爆出来的另一桩公案。 说是卢嗣卿那位恰好死在他春闱中举前的夫人,是一位崔家女,而这位崔姓卢夫人的侍女,突然拿出许多证据,说自家小姐并非突发疾病而亡,而是被卢嗣卿折磨羞辱已久,尤其春闱前,卢嗣卿颇有些压力,便将压力泄到自个儿夫人身上,他夫人实在不堪忍受,又因为性子柔弱,不敢跟家人倾诉,才终于选择投缳自尽。而卢嗣卿这样做的原因,竟是因为他不喜娇娘喜儿郎。 此事一出,在朝堂上倒没翻出什么风浪,不过是为卢嗣卿人品不佳添一佐证,让卢嗣卿的下场更糟糕些,也让崔家对上卢家时占些口头上的好处,但也仅此而已了。 对整个卢家,这种事并不能伤筋动骨,毕竟这种后宅腌臜事儿,哪家都多多少少有一些,扯起皮来没完没了,闹大了都不好看,所以谁也别说谁。 但在后宅女眷里,倒是颇掀起了一阵风波,尤其在这些为女儿们择嫁的贵夫人中。 不过这话题显然已经热议过一轮了,此时再提起卢嗣卿,众位夫人想的,却都是跟卢嗣卿一家的那个人。 毕竟就像那位夫人说的,这可都是卢家男人哪。 “听说卢嗣卿成亲前就推三阻四的,谁家姑娘也看不上,二十三四才成亲。那位卢相……这点上,倒是跟他侄子如出一辙。”另一位夫人又爆一料。 “这可不一定,”光禄寺卿夫人道,“卢嗣卿可是之前就有些风言风语了,只不过那会儿都当是小事,哪怕好男色,只要敬着家里头的娘子,谁又能怎样呢,左右崔卢这样的人家,嫁娶又不是看喜不喜欢的,只是没想到这个卢嗣卿做事太绝。” “而那位——”光禄寺卿夫人为其辩解,“可没听说他于男色上有什么传闻。兴许只是之前耽搁了呢?” 宋国公夫人挑眉:“怎么说?” 光禄寺卿夫人兴致勃勃:“你看哪,他当年那处境,跟卢嗣卿可不一样,生母早逝,父亲又不受待见,整个卢家都没个交好的能给他张罗的长辈,就算有想跟他做亲的,一听他那名声,也都打了退堂鼓,就如我娘当年一般。” “如此一来,他能选择的可就少之又少了,可他那个人,我还是听说过一点的,都说他为人很是傲气,心存傲气的人看不上那些主动靠上的破落户也很正常吧?如此一来,不成亲也、也……说得过去吧?” 说到最后,光禄寺卿夫人话声有点弱,底气不足的样子。 而宋国公夫人很不给面子地噗嗤一笑,“可真难为你了。” 光禄寺卿夫人老脸一红,做势要掐她,“怎么难为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成成成,你就是在这么想的,你觉得不牵强就成。”宋国公夫人赶在光禄寺卿夫人恼羞成怒前做势投降。 光禄寺卿夫人气哼哼坐下,但随即,不用人说,自个儿也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就说说。”她托腮道,“实际哪样儿我哪知道哪。” 只不过是少年时听母亲说起过这个人,以为这人可能是未来的夫君,便悄悄瞧过一眼,见过那人少年时俊秀如玉、神情孤冷的模样,便忍不住有些心动,虽算不上情根深种,但到底有了些好感,虽然后来婚约告吹,但到底留下了美好回忆。 如今早已为人妻为人母,早没了那些旖旎心思,但少年时的美好回忆,却到底不愿被丑恶的现实所取代。 于是哪怕自个儿也觉得自欺欺人,却也忍不住为其辩说一二。 本质上,她维护的并不是那个其实根本称不上认识,更不了解的男人,而只是自己少年时的美好记忆罢了。 也正是因为不认识不了解,所以再怎么辩说,也底气不足。 而国子祭酒夫人一句话,更是彻底打破了光禄寺卿夫人不多的底气。 “不成亲勉强说得过去,但我可听说,那位大人是连妾室通房都没有的。” 而这话一出,众夫人一愣。 光禄寺卿夫人瞪大眼睛:“真的?” 国子祭酒夫人点头:“千真万确,我娘家有个族妹,丧了夫,正在寻摸改嫁,之前便看中了这位大人——那时他还没拜相呢,便着人打探了番他府上情况,才知道他身边竟没一个伺候的人,甚至在外面,也没听说有什么红颜知己。” 众夫人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底都浮现出一个想法。 最后是宋国公夫人喃喃道:“那位……莫不是不行?” 随即仿佛才意识到自个儿说了啥似的,连忙团扇一掩口,眉眼无辜,装作没说的样子。 然而再怎么掩口,其他夫人也都听到了。 然后纷纷默默点头。 宋国公夫人说的,正是她们心底的想法。 毕竟这个猜测,可比之前那个看上去更靠谱一些。 就连光禄寺卿夫人,此时也喃喃道:“这个……倒也不是没可能。” 她的神情看上去更加萎靡了些。 毕竟年少时的好感对象喜欢男人和身体不行,两者实在是,半斤八两,很难说哪个更打击人。 “也别轻易下结论。”国子祭酒夫人摇摇团扇。 光禄寺卿夫人两眼一亮:“怎么说?” 国子祭酒夫人下巴一抬:“也可能只是为了搏个不好女色的名声哪。” “表面上是没有,但私底下如何,外人也不知道。况且,我也只是听说他府上现在没有女人,至于之前在琼州,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呢。” 这话一出,顿时又让一群夫人们连连颔首。 而光禄寺卿夫人,则是刚亮起来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合着这个她年少时有过好感的人,就不能在她心里保持个好形象是吧?不是喜欢男人就是身体不行再不然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她怎么这么惨? 光禄寺卿夫人哀哀戚戚,唉声叹气,正哀戚着,忽然眼光一溜一转,落到乐安身上。 然后便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乐安。 正磕着瓜子听着八卦的乐安,陡然被她这么一看,顿时一个激灵,手里的瓜子都吓掉了。 “嗯——你看我作甚?” “公主,”光禄寺卿夫人嘴上跟沾了蜜糖似的,话声甜蜜,“——您当年在卢家,有没有听到过什么风声哪?” 乐安:…… 乐安端起了茶杯。 “公主?”光禄寺卿夫人继续巴巴地唤她,而其他夫人经光禄寺卿夫人一提——可不是嘛,那时那位卢相还没被打发到琼州,而乐安公主当年可是卢家的长房嫡媳,跟那位是长嫂和小叔子的关系,说近不近,但说远,却也绝对不远,所以,说不定、大概、也许、可能,真能知道点儿什么? 于是,好几双眼睛都巴巴地望向了乐安。 乐安悠悠喝了口茶,瞥众夫人一眼。 “急什么,我喝口茶。” 瓜子磕多了,口干,喝口茶不行嘛。 等把茶喝了,口不干了,乐安才慢悠悠看向光禄寺卿夫人。 “这个嘛……” 众夫人一脸期待。 乐安故作神秘,调子拉地长长的。 各位夫人双眼冒光。 乐安两手一摊,掷地有声—— “没有呢!” ——“什么没有呢?” 伴随着乐安的话声落下的,是另一道爽朗的男声,而男声问话之后,紧又接着一阵爽朗的大笑。 乐安和众夫人循声望去。 便见一群身着各色官袍的男人穿了月洞门而来,当先领头的,便是发声之人,也是宋国公夫人的夫君,宋国公崔获。 当然,也算是乐安的师弟。 当年乐安跟着崔静之念书时,跟还是小豆丁的崔获相识,算是有了些交情,这也为后来,他的夫人成为乐安牌搭子中雷打不动的一员,夯下坚实的基础。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崔获身后的人。 说曹操曹操到。 那个跟在崔获身后的,可不正是那个,刚刚被众夫人们说“可能不行”的男人? 一众身着各色官袍的男人,除却崔获这个主人当先走在前头外,其余人有老有少,还有个穿着十分喜庆,十分像是崔嫚儿小姐婚约对象的少年人,然而这些老老少少的男人们,却俱都围在那人身旁,众星拱月般,将他衬地尊贵无比。 男人本来偏冷偏倨傲,让人看着就十分不爽的面孔,在这众星拱月下,仿佛也不再是惹人厌烦的缺点,而变成了身份的佐证一般,显得十分相得益彰。 也是,毕竟是刚刚出炉的宰相大人嘛。 乐安笑笑。 第40章 等喜日到了,我请你喝喜…… 背后说人正撞上事主, 这种事总是尴尬的。 不过,贵夫人们对此等事故可谓经验丰富,轻车熟路, 再说以两拨人的距离, 男人们也不可能听到她们具体说了什么,也就乐安最后那一句太过掷地有声了些,才会被听到。 所以, 只要装得好,尴尬的就不是她们。 说话间, 男人们便走近了,而随着男人们走近,夫人们全都收敛了方才的八卦模样,个顶个地端庄,不远处小姑娘那桌,更是霎时鸦雀无声, 一丝儿动静都听不到。 宋国公夫人浑然无事般起身, 迎上, 嘴里客套又热情的话流水儿似的出来, 几句话间,也叫乐安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除去乐安认识的崔获和卢玄慎, 其他男人们都是崔嫚儿小姐婚约对象家的, 此次是陪着未来的新郎官给女方送聘, 顺便跟未来亲家联络联络感情。 不过这句话还不太准确——因为卢玄慎, 也是崔嫚儿小姐婚约对象家的。 没错,崔嫚儿小姐的对象,那个穿得十分喜庆的少年人,就是个卢家子。 这当然不奇怪, 五姓七望联姻就跟吃饭喝水似的,哪怕崔卢两家刚刚出了卢嗣卿这事儿,人也不能因噎废食不是。 奇怪的是,卢玄慎居然也作为男方家人到场。 这可真是破天荒了。 虽然顶着个“卢”姓,但这个人,起码在乐安的记忆里,还从未真正被当做卢家人看待过,他人是,他自己也是。 不过—— 【我听说最近卢太尉已经转变了态度,对这个儿子很是殷勤哪,还有人说,卢太尉是想把卢家交到这位手里。】 大概这就是原因吧。 看来,他比她想的更加努力,更加会抓住机会啊。 乐安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主家们客套寒暄了半天,终于进入喜闻乐见的正题。 由夫人们陪同,男人们开始向小姑娘那桌移动。 今天这宴,除了纳徵外,主要还是要让两位当事人,公开场合见见面,培养培养感情——虽然这么一大堆子人在一块儿的见面,属实不像能培养感情的样子,不过,能见面就不错了,毕竟下次见面,很可能就要等到新婚了。 反正甭管有没有感情,这婚都得成。 乐安喝完茶,揣着瓜子,也随大流,慢悠悠地朝小姑娘那桌走去。 一路上宋国公夫妇俩和几个卢家的长辈谈笑风生,倒是在场身份最高的两人,男的卢玄慎,女的乐安,全都嘴巴像蚌壳,惜字如金。 乐安不说话那是因为不该她说话,毕竟她既不姓崔又不姓卢的,虽然身份高贵,但到底就是个客人,花架子摆着好看即可,并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 但卢玄慎作为此次卢家代表团的代表人物,也绷着个脸,活像人欠他钱似的一句话不说—— 乐安权当他刚回家的孩子,怕生。 悄悄在心里埋汰了番人家,转眼,小姑娘那桌就到了。 穿得粉粉黄黄绿绿的小姑娘们风摆杨柳似地站起来,向大人们行礼。 说是小两口见面,话其实主要还是大人们说,说来说去也还是那些老套寒暄话,只不过夹些对自家孩子明贬实褒的话,大人们滔滔不绝,俩小孩大眼瞪小眼,乐安其实很是怀疑这环节究竟有没有必要,不过想想又觉得还是很必要——起码知道未来夫君/娘子鼻子眼睛长什么样儿,成亲不会认错人不是。 乐安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耳朵其实也没在听大人们都在说什么,眼神飘来飘去,全在打量孩子们了。 跟上次见面比,小姑娘们眼看着更大了些,虽然才几个月,却也有人个子高了一点点,有人眉眼更开了些,还有的脸上的顽皮孩气褪了些,就连那位刘小姐,许是京城伙食不错,看着也比上次千桃宴见时,脸颊略微丰盈了些,看上去不那么风吹就倒了。 看完小姑娘,乐安还顺便瞅了瞅那位未来的新郎官。 作为一个卢家人,这位小新郎官长相看上去憨厚老实,虎头虎脑的,倒有些将门子弟的风范,而没有什么卢家人的典型特征,至于卢家人的典型特征嘛—— 比如卢攸和卢玄起,以及乐安见过的许多卢家男人都有的一条弯弯柳叶眉,那种会使人看起来秀气又温和的眉形,属实给卢家男人加了不少分,让人一看就觉得他们温和无害,从而放松警惕,至于结果嘛…… 嗐,想远了想远了。 乐安目光从小新郎官脸上移开,移开的时候,目光扫过小新郎官身旁的卢玄慎。 而她下意识地,也看了看他的脸,尤其是眉。 和小新郎官一样,卢玄慎也有着张不太像卢家人的脸,五官轮廓太锋利,整张脸太具攻击性,让人看了就心生警惕,就连卢家人标志性的柳眉,在他脸上也成了上扬的断眉。 乐安以前看过一些相学闲书,书上说,眉毛主兄弟宫,眉断则克兄弟,意味着兄弟过早生离死别,此外还有种种说法,什么思虑过重、夫妻缘浅、命途坎坷等等。 那时乐安权当乐子看的。 甚至直到如今也不信。 但卢玄慎这个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给算命先生添业绩的,那些乐安曾经当乐子看的词句,许多年来,竟然毫无遗漏,一一成谶。 不过相学真若那么灵验,此时他封侯拜相又做何解呢? 乐安摇摇头,不自觉笑了。 “——我不同意!” 突然一声清脆的、带着委屈和怒气的吼声,炸响在乐安耳边,炸地乐安正轻轻摇动的脑袋直接停摆,直愣愣看向声音来处。 发声的人就在她不远处。 “我不喜欢他!我不要跟他成亲!” 崔嫚儿小姐今日穿了一身喜庆的红衣,浑身环佩叮当,面颊满如秋月,明眸璀璨如星,然而此时,那脸颊通红似冒火,明眸熠熠如天灯,再加上那身红衣,乐安一错眼,仿佛看到一头发怒的小牛犊,正蹬着蹄、扬着角,强装声势地朝着眼前的敌人哞哞地叫。 而她眼前的人,是她的父母,是她名义上未来的夫君,以及夫君的家人。 崔嫚儿小姐这一声吼,不止乐安被震到,在场老老少少十几号人,都震在了当场。 崔获和他夫人张大了嘴巴,似乎完全没从闺女这叛逆的言论从回过神来,一时竟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卢家那些人脸上倒是立即现出受辱和气愤的神色,除了卢玄慎,其余几人脸色都已沉了下来,有人立即看向了崔获夫妇,眼看像是要讨说法的样子。 不过都比不过那位卢家小郎君。 “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乐安刚刚看时还满脸笑容,笑地一脸傻相,显然对这桩婚事很满意的少年,此时一脸的不敢置信,更是上前一步,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按在崔嫚儿小姑娘肩膀上,但终归还是克制住了,只扯着嗓子,朝小姑娘这么吼了一声。 吼的却无疑是句废话,甚至,还有些自取其辱。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崔嫚儿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这一句,就把卢家少年,乃至整个卢家的脸撕下来,扔在地上踩。 当然还有崔家的。 不过谁让说出这话的是崔家人呢。 卢家那些人脸上的怒气已经毫不掩饰,甚至卢玄慎,此刻也皱起了眉头。 崔获夫妇也终于回过神来,崔获插在女儿和卢家人之间,满口“误会、误会”、宋国公夫人也赶忙拉了崔嫚儿就要捂她嘴。 然而两个小孩可不管大人们间的官司。 卢家少年犹不死心,怒发冲冠,一个箭步就从崔获胳膊底下钻过去,露出个脑袋就朝崔嫚儿吼:“你眼睛瞎了吗?你喜欢那人有什么好的,有我好吗!” 崔嫚儿小姐即便被母亲捂着嘴,气势也分毫不弱,宋国公夫人毕竟养尊处优,一个不防,竟被崔嫚儿小姐挣脱,一挣脱,就蹦到正夹在她爹腋下的少年跟前大吼:“我才没瞎!他哪里都好,哪里都比你好!” …… 乐安扭过头,捂着嘴,憋笑憋地很辛苦。 若不是时机实在不合适,她可真想哈哈哈笑个痛快。 不过,如乐安这样能纯然看乐子的人还是少,在场其他非崔卢两家的人,这会儿脸色都有点不好看。 尤其那些先前陪着崔嫚儿坐席的小姑娘,不提防女伴竟然能说出这样的惊人之语,或许是生怕自个儿也被牵连上,再加上卢家人此刻脸色实在不好看,有那热血沸腾的,眼看袖子都要撸起来,于是小姑娘们此刻各个都有点惊慌,有母亲在的赶紧躲到母亲身后,没母亲的,则只能小脸煞白地看着。 没母亲在场的人中,河阳县主和刘遂初手牵手站着,河阳县主显然也看到了乐安,此时见其他小姑娘都各找各妈了,顿时也想给自己找个依靠。 虽然这位依靠…… 想起方才跟其他小姑娘们说的那些小话儿,河阳县主有些心虚,但随即又挺起胸膛——又不是她一个人说,再说,反正她又不会知道! 再再说,她好歹叫了她好几声“老祖宗”呢。 这会儿应该会庇护她吧! 河阳县主天真无邪地想着。 于是牵着刘遂初小姐的手,就低着头,弯着腰,小碎步悄悄往乐安那边挪。 只是刚挪到半道,便出现了拦路虎。 从她们所在的地方,到乐安的位置,之间只有一条仅容两人通过的窄径,而此时,那条窄径上,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直直矗立在那里,背对着她们,恰好刚刚挡在她们和乐安之间。 河阳县主张大小嘴,顿时垮下了脸。 刚刚拜相的卢大人唉,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他给她让路啊。 河阳县主害怕,拉着刘小姐的手就想退。 然而却没拽动。 她惊讶抬头,看向女伴,却见刘小姐满脸沉静,朝她做了个口型: “稍等,莫慌。” 然后,便拉着河阳县主站在原地,就在那位卢大人身后不到一丈远的地方。 随即,刘小姐望向了卢大人。 而那位被刘小姐望着的卢大人,则朝他身前,那个河阳县主想要投靠的目标,望了一眼。 而那人,却正扭头捂嘴忍笑,笑地肩膀都抽抽了,眼睛也泛泪花,自然没有察觉有人看了她一眼。 卢大人收回了目光。 刘小姐拉着河阳县主往后退,远离混乱中心。 好在,小姑娘们的担忧根本不存在,终归只是两个小孩子,再胡闹,也翻不出大人们的手掌心,崔小姐也只来得及放那两句狠话,随即便被她娘招呼着仆妇给捂住了嘴拖走,而卢家那个小少年,则被崔获胳膊一夹就动弹不得,加上崔嫚儿不叫嚣,他一个也唱不成戏,于是也就凄凄惨惨戚戚地任由摆布,哭着张脸被卢家兄弟长辈们团吧团吧塞身后去了。 接下来自然就是大人们料理善后的场合了。 至于怎么料理,就不关无关人等的事儿了。 其他人都被客气请走,哪怕是乐安这等身份尊贵的,也由宋国公夫人亲自赔礼请走。 好在乐安这会儿已经偷着乐够了,脸上表情恢复正常,可以端着高贵优雅的公主架子离场。 跟着宋国公夫人离场时,乐安不禁看了眼前方不远处那正呜呜咽咽被仆妇拖走的可怜的崔嫚儿小姐。 结果——仿佛心有灵犀般,崔嫚儿小姐竟也正在此时,突然朝她望过来。 还不是随意的看一眼,而是狠狠的、用力的,仿佛要在她脸上看出个洞似的,毫不掩饰的打量。 还有毫不掩饰的不解和委屈。 嗯? 嗯嗯? 嗯嗯嗯? 乐安直接懵了,脚步都停下来,落后了宋国公夫人一个身位。 而时刻关注着自家不省心闺女的宋国公夫人,自然也看到了崔嫚儿的目光,再然后身后脚步一停,她也愣了下,但到底,知女莫若母,宋国公夫人陡然脸一白,又一红,然后扭头就后撤一步,站在乐安跟崔嫚儿被脱离的方向之间。 突然开口:“公主,实在是让您见笑了,我家这疯丫头您也知道的,疯疯癫癫,实在欠教训,等回去我就收拾她,哈哈哈,哈哈哈……” 这没话找话欲盖弥彰的架势…… 乐安:…… 虽然刚刚懵了一下。 但这情形,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崔小姐为什么看她,宋国公夫人为什么遮掩,再加上方才崔小姐那番“我有喜欢的人了”的宣言。 乐安也觉得自个儿实在是大意。 她咋就忘了,就在几个月前,人家崔嫚儿小姐之所以跟她娘顶嘴,不就是因为某个迷倒京城万千少女的家伙吗? 后来大慈恩寺那次,这群小姑娘们也还兴致勃勃地跟刘小姐打听某人情报呢。 这么短时间,崔小姐作为国公府小姐,平日里能见到的男人本就少,要是寻常官宦子弟,能钟情的早钟情了,也不会等到纳徵的日子才突然爆出,所以,真相就只有一个。 ——敢情,今儿这桩婚,还是因为她那小驸马才告吹的哪? 而乐安作为“胜利者”,又是原本恐怕根本不被小姑娘们当做潜在对手的存在,被崔嫚儿小姐那样看着,似乎也一点都不奇怪了。 乐安只觉得哭笑不得。 不过,心里再怎么想,脸上也得端着。 假装没看出猫腻,乐安笑地和蔼可亲。 “也别太严厉了,”她“和蔼可亲”地道,“孩子嘛,不懂事,多教教就好了。” “是是,公主您说得对。”宋国公夫人点头如捣蒜。 至于之后教不教,怎么教,乐安就管不着了。 出了这种事,宴席自然也继续不下去了,虽然宋国公夫妇都还各自带着宾客热情招待,但有眼力劲儿的,都尽早自个儿告辞了,乐安自然也款款辞行,被宋国公夫人亲自送到大门外,临了,宋国公夫人才面露难色,看着乐安,期期艾艾道:“公主,您看今日这事儿……” 乐安笑笑。 “放心。”她朝做了个捂嘴的动作。 今日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就是抖不抖到外边去,好在今日在场的人,除了崔卢两家外,其余也基本都不是外人,那几个牌搭子夫人们都是熟稔的,只要还想跟宋国公夫人交好,自然不会到外面乱说,小姑娘们更简单,利诱加吓唬下,也不会多说什么,唯一难办的,就是乐安了。 身份太高,威逼利诱不好使,只能晓之以情,可宋国公夫人自个儿也知道,她也就是乐安公主一个牌搭子,算个熟人,但真论情分,其实没几分。 所以,乐安此时这个表态,便格外叫人动容。 宋国公夫人顿时长舒一口气,看着乐安的眼神也有了几分真真切切的感激,大概也是今日这事儿给她刺激太大,此时眼眶都有些红了,颇有几分真情流露的模样。 “公主,我有时候可真羡慕您,没家没累,没这一堆讨债鬼操心……” 然而刚一说完,她便意识到这话似乎并不太好听。 没家没累,也意味着没儿没女,没亲没故,没人操心没人疼。 那不成孤家寡人了吗。 这是多恶毒的诅咒哪。 所以,话刚一出口,宋国公夫人便捂住了嘴,正要找补,却见那位公主已经挥挥手,脸上没一点愠怒的样子,倒是一脸诧异加纳闷地望着她。 “我怎么就没家没累了哪?” 宋国公夫人忙急着道歉,“是臣妾说错话,臣妾……” 却见乐安又一挥手。 “嗐,不是你想的那个,我没在意那个。”这自然是指那句话里不好的意思。 “我是说,”乐安格外纳闷又格外真诚地发问。 “——我的婚讯,你没听说吗?” 伴着乐安这句话,一道响亮的马匹嘶鸣声响起,随即人声、脚步声、还有下人“吁吁”的赶马声,相继从远处响起。 乐安和宋国公夫人一齐望去。 便见宋国公崔获陪着卢玄慎一齐朝大门这儿走来,而宋国公府的小厮,已经牵了一匹骏马,赶到宋国公府大门前,也是在乐安车驾不远处,显然是等卢玄慎。 只有卢玄慎一个,其他卢家人没跟来。 “卢相,对不住,今日实在对不住……” 从身份来说,崔获跟卢玄慎比其实一点不差,但谁叫今天是他闺女闹出事儿,是他理亏呢,于是,为了闺女的名声,更为了崔家的名声,只好跟平日里平起平坐的卢玄慎赔礼道歉,而卢玄慎,也不知道真是那张天生冷脸的锅,还是为了拿腔作势、抻一抻崔家,此时大踏步地走出宋国公府,脸色更是没一点点缓和。 倒显得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崔获跟个小跟班似的。 直到看到门前乐安的车驾,和车驾前,正要上车的乐安。 他脚步陡然停了下,朝乐安望过来一眼。 紧跟着他的崔获一个不提防,差点没撞到他背上去。 但也就这么一停。 很快,他便又迈开了脚步,朝小厮牵着的那匹马走去。 崔获自然依旧快步跟上。 而一旁,乐安和宋国公夫人完完整整看完这一幕。 在卢玄慎望过来时,乐安低下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视线。 宋国公夫人则没注意那一眼,她只注意到自个儿丈夫,自个儿那不可一世的丈夫,此刻却在才刚刚发达的卢玄慎面前低三下四的模样了。 于是顿时更加觉得生孩子不如生块叉烧。 满腔悲愤的宋国公夫人咬牙切齿,心下已经想好了竹子和崔嫚儿的一百零八种烹饪方法,不过,到底还没忘记眼前还陪着贵客,也没忘记刚刚她们还聊着天儿。 于是又陪着笑问道:“公主,您方才说什么?臣妾没听清。” 乐安也从那边收回视线。 一边抬脚上马凳,一边道,“我说——” “你没听到我的婚讯吗?” 她说着,已经借由马凳,踩在了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站着,于是便连话声,都仿佛融入高处的风里,随着风四散到各处。 其中自然也包括,离她车驾不远处的,卢玄慎一行人。 不远处,看见自家夫人在跟乐安说话,哪怕在陪着卢玄慎,崔获也不禁停了下来,望了过来,此时听到这话,登时瞪大了眼睛。 而不愧是夫妻,宋国公夫人的反应,跟她夫君是如出一辙。 乐安这下是真纳闷了,也瞪大了眼。 “你真没听说哪?” 虽说还没发出去请柬吧,但就凭京城这消息流通的速度,婚丧嫁娶的事儿,哪还用得着请柬,尤其,乐安公主什么身份哪,别说没发请柬了,就是没办婚宴,谁还能不知道她乐安公主干了啥? 乐安满以为,从她给府里发话筹办婚礼那天,满京城都该飞遍她和睢鹭的婚讯了。 不过也不对啊。 要真不知道,那崔嫚儿小姐怎么知道的?宋国公夫人又怎么立刻联想到崔嫚儿拒婚的缘由,还想到要给她打掩护的? 所以她知道,但即便知道了,却还是说出了那样的话。 是因为虽然有婚讯了,但起码现在还没成亲,以后不是无家无累,但起码现在是? 还是—— “公、公、公主——”宋国公夫人瞪大着眼,两个字儿愣是磕绊了三下,“您……真的要跟那位成亲哪?” 说完这句话,宋国公夫人的眼睛已经瞪地比国公府门口石狮子的眼睛还圆还大了,哪怕方才崔嫚儿小姐闹得那一出,都没能让她这么震惊。 而乐安:…… 好吧,她就知道。 平日里各种艳闻绯闻,恨不得一股脑儿往她头上堆,听风就是雨,甚至子虚乌有的事儿也能传的有鼻子有眼,可真当她说要成亲,要跟绯闻里的主角安心过日子了,人们却死活不信了。 也真是奇哉怪哉。 乐安提提裙角,缓慢又优雅地朝宋国公夫人一笑。 “不然,你以为哪?” 宋国公夫人嗫嚅不敢接话,脸上仍旧带着震惊之色,显然,刚刚乐安话里透出的意思带给她的震撼还没消化完。 乐安无所谓地一笑,掀起车帘。 只是放下马车帘子前,撑着脸,朝车外粲然一笑。 朗声道: “不信也没关系,左右也不剩多少日子了。” “等喜日到了,我请你喝喜酒,坐上席。” 她这话说得又清又脆,带着十分的肆意和欢快,仿佛春风得意的少年人,将喜事昭告天下时,那份得意又欢喜的心情,风吹不倒,水浇不熄。 可听在旁人耳朵里,这话却又仿佛在这即将到来的夏日,在炎炎日光下,“哗啦啦”从天而降的一盆冰水,让那不相信的人,浑身一个激灵。 宋国公夫人如是,在场的其他人,亦如是。 第41章 不般配 回到自个儿府上, 乐安干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让人去探听自己的八卦,当然, 主要还是她和睢鹭的八卦。 收到这个命令的侍卫, 难得呆愣了一下,怕听错了,甚至还迟疑地问了句:“公主?” “你没听错。”乐安挥挥手, 点点头,确认了侍卫心中所想, “也不用特意套话什么的,就随意听一听,看看后宅、民间——”她顿了顿,终究又道,“还有士林和世家,如今都是怎么看我和睢鹭这事儿的。” 听到后面那两个词, 侍卫仿佛才找到熟悉的感觉似的, 利落地回道:“是, 公主!” 说罢就雄赳赳气昂昂, 仿佛肩负着天大使命般的大踏步离开了。 任谁也猜不到他领的任务只是去听八卦。 乐安看着侍卫远去的背影,面容沉静。 生活方式陡然骤变, 会感到不适应的何止是乐安。 乐安身边的所有人, 尤其曾经只为站在最高处的那个李臻服务的人们, 也都随之变得不适应起来。 这些给乐安做事的侍卫, 与府中普通看家护院的侍卫不同,算得上乐安的心腹,曾经也是她花了许多心血才培养起来,固然达不到坊间话本子里什么大内密探取人首级于无形之中的程度, 也没什么天大的本领,但,他们由乐安亲自培养,只对乐安效忠,一些不方便明面上进行的活儿,乐安尽可以交给他们。 但也因此,当乐安从那个位置上退下后,也无法将他们转交给旁人。 也因此,突然无所事事的他们,顿时也无所适从了。 像真正看家护院的侍卫一样过了四年,直到前阵子,乐安着手科举改革的事,才终于又让他们派上用场——虽然也只不过是送送信、查探查探阴私这等小事。 但或许,那让他们产生了误会,误以为要回到从前了吧。 乐安收回了视线。 一道似有若无的叹息消失在风里。 * 到底是曾经的公主心腹,只是探听探听大众动向八卦,自然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不到半天,乐安就得到了她想知道的信息。 “有什么说什么,唔、嗯……不必隐瞒。”乐安舒舒服服靠在软枕上,春石给她打扇,夏枝给她编发,秋果给她把樱桃一颗颗去了蒂,红艳艳地放入水晶碗里,再用瓷白汤勺一舀,一汤勺便是好几颗樱桃。 而乐安,便仿佛个废人一般享受着侍女的伺候和投喂,嘴巴里还包着几颗樱桃,含混不清地对薄纱屏风后的侍卫道。 侍卫有点不太适应乐安这模样,愣了一瞬,才低头应是。 然后便将探听到的消息一一到来。 除去那些被侍卫一语带过的,关于两人身份年龄上的不匹配的议论,剩下被乐安要求着重探听的,便是外面人如今对乐安和睢鹭两人所谓“婚事”的看法。 而——正如乐安在宋国公府门前听到的那样。 “……虽然坊间传闻甚多,但似乎,大伙儿都不太相信您能跟睢公子真正缔结良缘,甚至东市还有人设下赌局,赌、咳,赌睢公子,何时会被您厌烦,随之被逐出公主府……”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听到这,乐安还是惊到差点把口中的樱桃连肉带核一块儿咽下去。 “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哪?”乐安纳闷至极的声音传来,侍卫差点就脱口而出—— 还能为什么? 当然是,不般配哪! 当然,在侍卫们眼里,这个不般配,主要是睢鹭配不上乐安。 在他们眼里,乐安公主那就是天神仙女一般的人物,之前甩了优柔寡断还害公主受委屈的前夫齐庸言,那便是仙女甩掉了鞋底沾上的泥,又回归到了天上,再次成为众人只能仰望的明月。 但此时,却不知哪里突然冒出个毛还没长齐,不管出身还是本事都一无是处,只有一张脸可以看的小子,要将这明月从天上摘下来? 在这些跟着乐安多年、对乐安忠心耿耿敬仰有加的侍卫看来,那可真是——呸,你小子也配? 所以说,不般配,一千一万个不般配。 况且,也不止侍卫们这般崇敬亲近乐安的人如此认为。 而是几乎人人都这么认为。 那些名利场里打滚浸润十几年,早滚成一颗油锅里的圆石头的大人们觉得,不般配。 他们也觉得睢鹭配不上乐安。 在他们眼里,睢鹭这等人,当个乐子玩物也就罢了,可真要说成亲,要成为乐安公主正儿八经的驸马,他们便打心眼儿里觉得不合适,不般配,不可能,觉得乐安公主这般有权有势的人,合该养面首、玩小倌,而不是自降身份,跟个看着就像面首苗子的货色谈婚论嫁。 那就是平白降了身份,没了格调。 还有那些知道点此次科举改革幕后的官宦人家,几乎各个都觉得,乐安公主之所以跟睢鹭这么一个人扯上关系,就是随手扯了个幌子,以此为借口撕开科举改革的序幕,而如今,科举改革落幕都快结束了,那么之前随手扯的幌子,自然也该扔掉了。 ——这也是坊间会有人赌睢鹭何时被逐出公主府的原因。 而那些不知晓那么多弯弯绕绕,也没被权势的大染缸染地满身油污的普通百姓和闺阁小姐,也觉得他们,不般配。 因为他青春年少,年华正好,又长得那样一张蒙天恩宠的好相貌,无数与他同龄的美貌小姑娘可供他挑选,何必要糟践自己,选个能做自己娘的半老徐娘? 而她,任她再有泼天的富贵,滔天的权势,她也只是个已经四十出头的女人,一个早过了花期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要么守着夫君孩子相夫教子,要么不甘寂寞了,就寻个年纪相当的人另嫁,同样年纪的男人才跟她是同类人,才能能跟她走得更远、更懂她。 至于嫁个能给自己当儿子的少年? 那自然是,除了荒唐,还是荒唐。 所以,不管哪个人看,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两个人,都不般配。 于是他们的关系,便只能是一方见色起意,一方有心攀附,而结果,也无非逢场作戏,露水情缘,迟早一拍两散。 至于谈婚论嫁,乃至白首偕老? 没人信。 侍卫心里这般想着,也差点脱口而出。 但在他脱口而出前,却有另一个声音从屏风后,乐安公主所处位置的斜侧方传来。 ——“因为不般配。” 那是个一听即知是少年的声音。 侍卫愣愣看过去,便见隐隐约约的薄纱屏风后,公主所靠软塌的旁边,竟还坐着一个人。 而公主那句话,自然也是对他说的。 一个哪怕坐着,也能看出身形修长,如松如柳的少年。 隔着屏风,侍卫看不清少年容貌,只看得出他就在公主所靠软塌的一头的地上,盘腿箕踞坐着。 他与公主,一坐一卧,一个在榻上,一个在地上,相距不算近却也不算远——两颗头颅只差一人的距离,而隔着隐约的薄纱屏风,侍卫看不清两人面目,只能看到两人满头青丝如墨,一个倾泻在榻上、在侍女手中,一个散在地上,在或许她手心能触及的地方。 “般配啊……”公主接了一声,随即咯咯笑起来。 “若这世间婚嫁,只看般不般配,倒是简单太多了。” 世间般配夫妻何其多? 当年的受宠公主李臻和世家嫡子卢玄起。 后来的患难与共的流亡孤女臻臻和有志青年齐庸言。 再近些还有卢嗣卿和那位不知名的崔姓女,崔嫚儿小姐和那位卢家少年…… 哪一对儿不是世人眼里的般配夫妻人选? 可又有哪一对儿,做到了相守相爱到老? 所以,看着般配不般配,真的很重要吗? 第42章 这一次,我送您出嫁…… 弘文馆, 校书郎。 乐安话落,睢鹭还未有什么反应,刚刚端着冰镇樱桃进屋的冬梅姑姑, 已经“啪”一声将水晶碗放下, 疾步走到乐安身前。 “那姓齐的又弄了什么幺蛾子?!” 乐安懵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哈哈笑道:“不是,跟他没关系。” 弘文馆校书郎, 当年齐庸言科举入仕后,就是从这个九品小官做起, 也是冬梅姑姑认识他时的官职,因此下意识地,便将这个官职跟齐庸言挂钩,一听到便想起他。 冬梅姑姑还将信将疑,“你可别唬我,没关系你平白地怎么提起他?”平常不是听见名字都嫌晦气, 也不让侍女们在她面前提起那人吗?哪次主动提起不是被气到了? 乐安摆摆手, “真跟他没关系, 我是说校书郎, 又不是说他。” “冬梅姑姑,您误会了。”睢鹭也笑着跟冬梅姑姑解释, “公主是说, 让我去弘文馆做校书郎。” “校书很好的。”乐安又道, “弘文馆藏书颇丰, 且又有许多学士学子和大儒们往来,是个好差事。哦——还只用当半天差。” 当然,靠走乐安后门做的校书郎,就算是当差时间, 恐怕也没人会让睢鹭真去校正书籍。 其实就是给他个身份让他合理出入弘文馆,方便看书罢了。 以睢鹭的出身,能接触到的藏书极其有限,不然也不会将讹误颇多的医书都记得那般清楚,乐安的书房藏书固然已经算多,但比之弘文馆,那便是大海与溪流之别。 而看书之外,在弘文馆,还能接触到许多有学问的人,而这对于睢鹭的成长,和他今秋的考试,都大有裨益。 “哦哦……这样啊,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冬梅姑姑这才明白自己闹了乌龙,顿时讪讪笑道,只要不是齐家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她也就放心了,遂心下转安。 但转念一想,冬梅姑姑眉头一皱,顿时又忧心忡忡起来。 她是不知道去弘文馆做校书对睢鹭有多大好处,她只知道—— “可是公主……” 乐安挑眉:“嗯?” “您忘啦?”冬梅姑姑眉头皱地老高,“虽说那姓齐的已经不搁那地儿待了,可——他那新找的老丈人,不就是劳什子的弘文馆大学士吗?” 没错,不仅齐庸言做过弘文馆校书郎,那位与他定亲的刘小姐,可不正是弘文馆刘大学士的千金吗? 冬梅姑姑十分小人之心,又脑洞大开:“能把闺女卖到齐家,我看这劳什子大学士也不是什么好人!再加上齐家挑拨,万一他寻故刁难——”她看了眼睢鹭,终究还是叫不太出“驸马”二字来,心里偷偷叫的小驸马也不好说,便只道,“万一刁难他呢!” 乐安直接被逗笑。 “姑姑,你想多了。” 且不说齐家有没有动机挑拨,会不会挑拨,就算挑拨了,刘大学士也不会上钩哪。 整日里跟高官和皇族子弟打交道,如刘大学士这般在弘文馆待久了的学士,最擅长的,可就是“中庸”之道,看着孤高傲岸,实则大多都滑不溜手,才不会轻易得罪人,平白给自己招祸。 就算私下有些腹诽小话,可起码面子上不会让人难堪,不然不就失了读书人的“文雅风度”了嘛? 不过—— “刘大学士不大可能会刁难你,但——”乐安顿了顿,话声和神情里竟然有了一丝不确定,“旁的人,我还真不确定。” 睢鹭看着她。 “怎么,”虽然刚刚说了不确定的话,乐安却又旋即挑眉,对着他笑,“怕了吗?怕的话也可以不去的,左右我书房的书也不少,够你看许久了。再不够我也可给你求个行走令牌,可随意借阅各馆藏书。” 只不过少了许多与人交流的机会,而那,也是乐安让他去弘文馆当差的重要原因。 毕竟书在哪里都可以读,她书房里就不少,弘文馆之外,秘书省、史馆、司经局等也都馆藏颇丰,而弘文馆的不同之处,便是这里除了书之外,还汇集这这个国家最顶级的老师和学生。 尤其那些学生。 科举改革后,馆学学子考试时不再受优待,以门荫入仕的路也将变窄许多,因此可以预见,以后弘文馆学子的地位将大不如以往,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起码当今仍在弘文馆的那些人,如无意外,以后仍将是朝中内外的中坚。 提早与他们结交,于睢鹭的仕途很有益处。 当然,凡事有利必有弊,结交结交,结的可能是友,也可能是仇,全看个人处事和造化了。 尤其睢鹭这种跟同窗结过大仇的,结果可还真不好说。 睢鹭摇摇头。 “公主都不怕,我怕什么。”他道。 他阖上手中一直在看的书,将其轻轻放在榻边上,随即起身,整衣,敛衽,面向乐安—— “多谢公主。” 乐安微楞。 便见少年朝着她,郑重一揖: “公主之恩,睢鹭铭记肺腑。” 她微微笑了。 * 乐安公主发话,将睢鹭塞进弘文馆做个校书,还是很顺利的。 第二日一大早,弘文馆便送来了睢鹭的官服和鱼符,凭此他便可自由出入弘文馆,更重要的是,由此,他一跃由布衣跃入了士人阶层。 皇城无秘密,这种消息,自然很快便流传开来。 倒也不稀奇。 攀龙附凤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走捷径,用短短的时间,走完其他人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走到的位置? 人们对睢鹭得了这么个官丝毫不意外,甚至许多人跟冬梅姑姑一般,关注点都跑到乐安的前夫齐庸言当年也曾做过校书郎,以及齐庸言的新泰山的弘文馆大学士身份上去了。 两相对比,便有人说乐安此举就是存心为了让齐庸言难堪,一时间,倒是讨论地热火朝天,沸沸扬扬。 直到很快,第二个消息传来。 ——乐安公主府知会了宗正寺,说公主不日将成亲,叫宗正寺将公主的结婚对象,睢鹭,编入谱牒。 这下,才是真的炸了锅了。 * 第一时间跑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陛下李承平。 宗正寺收到公主府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上报李承平,于是李承平也是宗正寺以外第一个知道消息的。 李承平到的时候是上半晌,也是寻常朝会结束没多久的时间,似乎是刚下朝收到消息便来了,以致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一身明晃晃黄袍,叫常人看了便心生畏悸。 而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这样私下的场合,穿着这样天子专属的衣裳,出现在乐安府上。 不过他自己似乎没注意到这一点,而乐安,仿佛也没注意到的样子。 “不是早就说过了,怎么还这么大惊小怪的。” 乐安闲闲地道,眼睛却瞧也没瞧侄儿一眼,只专心致志地拿着手中一块儿巴掌大的铜镜,左照照右照照。 贪鲜一时爽哪。 前日编的那小辫子,她看着挺喜欢,便留地久了一些,直到昨日才拆了,结果拆开后,好家伙——曾经满头顺滑的青丝,陡然变成了炸毛拂菻犬,她那聪明漂亮的小脑袋瓜,看着愣是比平常大了两倍。 洗了晾干了,脑袋看着终于是差不多恢复了正常大小,可发丝却仍旧弯弯曲曲,挽发髻都凹凸不平的,看着实在不大好看。 然后直到今天,那些顽固的弯曲头发都还没彻底服帖。 以致她本来准备雄赳赳气昂昂亲自驾临宗正寺的,结果,却只能让下人代传消息。 实在是呜呼哀哉。 李承平把绣凳挪进了点,努力将自个儿的脸伸到乐安跟铜镜之间,试图抢夺其注意力。 “我以为您在开玩笑。”他说道。 他说的也不错。 那日乐安跟他说起睢鹭时,语气的确是玩笑的模样。 所以相比起旁人,李承平更不相信她真的就要嫁给那样一个人。 乐安的目光却没从铜镜中移开一分一毫,此刻正很是纠结地拿梳篦,一遍遍梳着额前一小撮儿怎么按也按不平的发。 “玩笑说多了就成真了。”她一边梳头一边说道,脸上仍带着漫不经心似的笑,但只要仔细看她眼神,听她语气,便会发现已经没有了上一次,那显然是开玩笑的模样。 也是,都已经报了宗正寺上谱牒了,哪里还是开玩笑的程度。 可是,玩笑怎么会说着说着就成真了呢? 他对此甚至一无所知。 李承平忽然鼻头一酸,扭头掩饰了下,才又转过头,看向乐安。 “姑姑。”他叫道。 “嗯?”乐安回一声,只是目光却仍看着铜镜。 “我希望您幸福。”他又说道,声音压抑又低沉,甚至还带着隐约的鼻音哭腔。 乐安这才终于将视线从铜镜移开,看向他。 他对上她的眼睛,眼里分明有水意闪烁。 “您想要谁做驸马,侄儿都支持您,可是——我希望您选驸马,只是因为您想成亲,只是因为您喜欢那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缘故,所以您不必如此,不必故意选那样一个人,又那样——” 堂而皇之,昭告天下,仿佛生怕世人往她头上泼的脏水还不够多。 而逼得她做出这般自污举动的—— 乐安定定看了他一瞬。 李承平不闪不避,眼里仍有掩不去的水意。 于是乐安便忽而一笑。 “你想多了。” 她放下铜镜和梳篦,伸出手。 李承平也愣了愣,随即,急忙地、甚至是迫不及待地,低下了头。 于是乐安的手,便轻柔地落在他头上。 只是因为还戴着冠,无法如儿时一般落在头顶,而是只能落在一侧,而后轻轻地抚摸。 “姑姑,这是我的真心话……”他低声喃喃道。 “嗯,我相信。”乐安答。 “但,从始至终,我所做的一切均是出自我本心。” “这也是真心话。” * 李承平没待多久便离开了。 身居最高位,需要忙碌和操心的实在太多太多,难办的事也太多太多,如乐安之前,哪怕已经执掌权柄十几年,仍旧无法驾轻就熟,更何况这位刚刚亲政得权不久的年轻人。 只要他有心治国,便不会有什么闲暇,抽空来乐安这里一趟,已经是奢侈中的奢侈。 然而即便如此,离去之前,他也仍旧向乐安承诺—— 他会为她办一场最盛大的婚礼。 “您前两次成婚,我要么还没出生,要么还小。”李承平说道,“也帮不上任何忙,使不上任何力。” “但这一次不同。” 他看着乐安。 而乐安和他也都知道,哪里不同。 “姑姑,现在,我有能力了。” 他说。 “这一次,我送您出嫁。” 第43章 公主,您跟我是一样的人…… 禀报完, 侍卫便退下了。 侍卫一退,在一旁盯着夏枝给乐安编头发的冬梅姑姑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这起子闲人, 旁人成不成亲的,关他们鸟事!轮得着他们说般不般配!” 虽然冬梅姑姑自个儿就属于看不太上睢鹭的,虽然她之前也觉得这桩婚事不大能成, 但,那不是之前嘛。 这几日, 眼见着乐安似乎真的想跟睢鹭成亲,于是冬梅姑姑的看法也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虽说她自个儿其实对睢鹭还是有点疑虑,但那是她自个儿。 外人算个什么东西? 既然她家公主想成亲,那甭管是跟谁,都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就都是般配!轮得着外人说三道四? 什么年纪, 什么出身, 呵, 可笑,俗人才讲这些, 她家公主需要在乎? 冬梅姑姑双标地理直气壮。 乐安听了哈哈笑。 然后戳一戳旁边的睢鹭。 “我觉得, 还是你的错。” 睢鹭正在看书——他本来就在书房看书。 自从答应给府上孩子做先生后, 乐安的书房便也对他开放了, 因此无事时,他都是泡在书房的。 是乐安说有好玩儿的要让他听听,于是他便拿着书来了,结果来之后, 乐安忙着编头发,侍女们也像没看到他一样,他也不用人招呼,直接就盘腿席地而坐,继续看书,倒也自在。 然后侍卫来了。 于是他也没想到,乐安所说的“好玩儿”的东西,竟是外人对他和她的婚事多么的不看好。 是为了考验他的勇气和决心吗? 可是,那些外人的想法,他早就明白了啊。 甚至比她都更明白,起码他不会像乐安一样,在听到有人以他何时会滚出公主府为由设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倒不是因为他比乐安沉稳,更不是他比乐安更聪明、更通晓人心。 只是因为,他站在比她低很多的位置,于是清楚地知晓他在仰望她,于是不必低头,便知道那些跟他处于同一位置的人的所思所想。 而他身周所处的一切,也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和她,不般配。 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但,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他的选择。 所以,听完侍卫那些话,他也只是笑着说了一声“因为不般配”。 而后,便继续低头看书了。 直到此时乐安戳他,才又抬起头。 “嗯?”他疑惑看她。 “因为啊——”乐安玉指一伸,指指点点,“你的美貌还不够有说服力,不都说,最顶级的美人可倾城倾国?若是外人看过你,便都为你的容貌神魂颠倒,又哪里还会不相信我会为美色昏了头,真让你做驸马?” 睢鹭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有道理。” 随即又抱拳道:“是我长得不够美,给公主拖后腿了。” “倒也不必自谦,你的长相还是可以的,能否倾国倾城不知道,但起码倾人还是可以的。”乐安眉毛得意地扬扬,“最重要的是——” “本公主的眼光怎么会错?你只是露脸不够多,真正见过你的人太少,才会造成如此误会。” 噗。 睢鹭忍不住扭了头,抿唇一笑。 笑完了,才又转过头,看向那人——“那,就劳烦公主,以后多带我见见人。” 乐安扬眉一笑,没再说什么。 于是睢鹭便也不说什么了,也没说告辞,只是继续低头看书。 乐安收回了看向他的目光。 乐安当然知道他知道他和她不般配。 也是故意叫他来听,外人是怎样说他和她的不般配。 说起来拗口,但其实也很简单。 她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他的决心。 也想让他更加知晓,他选择了一条多么艰难的路。 尤其在他道出真正的志向后,那么原本为了“攀附权贵”而选择她的理由,其实就已经有些站不住脚了。 若只是想为国为民,那么,大可不必以与乐安结为夫妻的方式捆绑在一起,毕竟裙带关系向来是柄双刃剑,某种程度上,公主驸马这个身份,甚至会妨碍施展抱负。 尤其她如今这个处境。 所以其实,也正如外界所想的那样,他和她这个婚约,的确并不是那么牢固。 只要他露出一丝动摇和反悔的意思,乐安也会丝毫不犹豫的,解除这个本就阴差阳错而成的婚约。 毕竟对她来说,作为驸马的他,可有可无。 但他既然那样说…… 那就,无所谓咯。 乐安笑眯眯趴着,一勺一勺吃着侍女喂的樱桃,吃了几口又嫌太甜腻粘口,要吃冰爽些的,于是冬梅姑姑赶紧又张罗着弄冰镇樱桃。 这时节不春不夏的,一般人家藏的冰都还没拿出来用呢,乐安却是早早便奢侈地用上了——没办法,公主府别的不说,地儿绝对够大,区区藏冰的地窖更是大,藏冰都够乐安从春用到秋了。 等冰镇樱桃上来的时间,夏枝终于给乐安编好了头发,除了两鬓各留出一缕,其余发丝皆编成细细的麻花儿样,又用各种珠玉挽扣做结,绑地满头珠光璀璨,最后挑出几条辫子扣于发顶,用双发钗簪住。 据说是胡地传来的新发式,乐安也觉不出好不好看来,只是觉得这满头小辫子,每根小辫子上又绑着珠子的模样挺有趣。 “好看吗?”她从榻上起身,对着夏枝手里的铜镜照了照,随即兴致勃勃地发问。 “好看!” “嗯,好看。” 三道异口同声,连音调都几乎一致的,来自于三个侍女,而后一道,出口略迟,声音也更低沉些的—— 乐安扭头,随着她的动作,满头的发辫珠子也跟着叮叮当当作响。 她看向睢鹭。 少年一身青莲色常袍,用的锦缎料子,应是来到公主府后新作的,样式虽不新奇,但染色均匀纯正,布料光滑柔软,用料也很足,袍袖十分宽敞,此刻在地上坐着,便迤迤地散开一地,仿佛池中睡荷。 而此刻,这株睡荷不好好看他腿上摊开的书,而是仰着头,打量着乐安的新发式,还煞有介事地跟着侍女一起夸她。 不论如何,被夸奖总是高兴的,乐安又得意地甩了甩满头的小辫子,然而还要得了便宜卖乖。 “没问你,看你的书。” 她可不相信男人嘴里的好看,像卢玄起、齐庸言,问就是你怎么样都好看,哪怕披头散发也说好看的主儿,其实,很可能他压根就没看。 虽然侍女嘴里的好看可信度也不大就是了,呜呜呜。 睢鹭笑笑,也不说话,而是果然乖乖低头又去看书。 然而,他看书了,乐安却又来打扰他。 “怎么净看这种书。”乐安趴在榻头,瞥了他手里的书一眼,便又道。 睢鹭看的是一本工书,讲筒车翻车等水利灌溉器具的。 这种书很是少见,哪怕藏书丰富如乐安的书房,也不过寥寥几本而已,可乐安眼看着,睢鹭这两天竟是接连把这寥寥几本工书都翻遍了。 当然,乐安倒也能理解。 以睢鹭那普通的出身,是接触不到太多藏书的,除经典外,恐怕连历代文人选集都难以看全,但他偏偏又是连医书都看,还把那明显水平不行、错漏百出的医书记得清清楚楚的人,可见兴趣和涉猎范围十分广泛,因此,看到这种少见的工书,见猎心喜也不稀奇。 可再稀缺再少见,于普通读书人来说,这也是闲书。 所谓读书人,读的书从来都是圣人经典,诸子百家,史书列传,名人诗文……读透了这些,才能知古今,明道理,才好写诗赋、做文章,考科举,才可获得儒林的尊崇。 如工书这种,不过是匠人经验,虽然也有如工部的官员研读,但却从不为普通文人所看重,尤其他这个年纪,有志科举,或者说有志于进士科的少年,这种更是彻彻底底的闲书。 被她这般打扰,睢鹭也不恼,只是回了一句:“有趣,有用。” 随即便头也不抬地继续翻向下一页。 乐安却存心不让他安心看书似的,继续逗他:“那不考进士了?” 睢鹭这才抬起头,“考,当然要考。” 随着科举改革的风波过后,今春科举的补偿措施也已经出炉,即由皇帝下诏,吏部主持,于今秋再举行一次特殊制科考试,除寻常的志烈秋霜科、足安边科、才膺管乐科、直言极谏科、文辞雅丽科、博学宏词科等制科科目外,另设进士、明经、秀才、孝廉、明法、明算等等全部常科科目,除此之外,还又根据六部及地方实缺,开设了许多新科。 可以说,这是一场比春闱更加浩大的考试,而应试人资格更是不加任何限制,无论是府学官学还是私塾书院,无论布衣还是士族,无论有无参加过科举,甚至已经获得一官半职却又自觉屈才的流外官……天下举凡想要一试者,皆可参与。 再加上刚刚定下的糊名法和誊录制。 这是一个信号,也是一种决心。 是向天下所有读书人和有才之士释放出的,这个国家,这个朝堂,需要他们的信号和决心。 所以,虽然此时诏令还未正式发出,吏部却已经忙得人仰马翻,而等到诏令发出,四海张榜后,可以预见天下读书人将会如何振奋沸腾。 作为“内部人士”,乐安自然早早得到了这个消息,也跟睢鹭提过,那时,睢鹭便说他要参加,而且还是最难的进士科。 时间那么紧,又要考进士科,按常理说,便不该再在工书这等“闲书”上浪费时间。 除非他不打算考进士,而是决定另辟蹊径,看看有没有招工匠技艺娴熟人士的科目。 所以乐安才有那么一问。 “我只是觉得,就算考进士,也不必死磕诗文经典。”睢鹭又将书翻过一页,仍旧头也不抬,仿佛抬一下头,便少看了几行字,便是天大的损失般。 一边看书,一边又跟乐安说道: “圣人先贤著下那些经典时,也没有那么多的先贤经典可供他们研读,可他们却仍旧著出了流传千古的经典。” “写下警世名言的名人大家,也未必都是皓首穷经之人。” “读书无定法,天下无不可读之书,端看怎么读,又能从书中得到什么。”说到这里,他终于舍得抬头,对着乐安一笑。 “就像我读这工书,不是想成为一名做器具的好工匠,而是想要知道,这些灌溉器具有何用,用在何处,若有水旱不均匀之地,该怎么用这些器具,而知晓了怎么运用这些器具,才能知晓如何应对水旱,才能在写文章做事情时,言之有物,行之有据,而不是不切实际,泛泛而谈,我以为,那样的文章,那样的人,辞藻再华丽,说话再好听,也只是绣花枕头。” 乐安挑挑眉。 “当然,”睢鹭又弯眼一笑,“公主自然不是我说的那种人。” 他举起手中的书。 那被视作闲书,被正经读书人不重视的书,书封却赫然已经卷了边,书内页里,更是不时在留白处出现一两行娟秀小字的笔记,显然不仅仅是填充书架、丰富藏书的存在。 “公主,您跟我是一样的人,对吧?” 虽然用的是问句,但少年的语气,以及脸上的笑,却是十足的笃定。 乐安:…… 不知为何有种被看透的不爽。 真该让那些说他只有脸的人,看看他现在这模样。 哼。 她骄矜地一扬头。 “说得不错嘛。” “既然你这么喜欢看闲书,那我的书房恐怕还是太小了,不如我给你寻个可以尽情看书的新去处。” 她眨眼一笑。 “就走走后门,擢你为弘文馆校书郎如何?” 第44章 抱住她 若说乐安知会宗正寺给睢鹭上谱牒, 是让她和睢鹭的婚事从坊间流传的艳闻,变为真真切切会的大新闻。 那么李承平,便是为这桩婚事板上钉了钉。 回到宫中, 李承平下令殿中省全力配合乐安公主府筹办婚礼, 又命各方司事,长公主婚礼事无巨细,均以顶格之礼操办, 而驸马睢鹭出身布衣,父母俱亡, 因此男方一应支出,如纳采的聘礼,均由皇室承担,且礼金等规格,甚至突破了公主婚礼定规,而是比肩天子大婚。 而刚刚得了弘文馆校书一职的睢鹭, 则更是旋即便被赐正五品上中散大夫散位。短短不过三天, 便从布衣跃入士林, 散位更是从无到有, 再到连升十四阶。 睢鹭原本因校书郎一职而领的浅青官服和木鱼符还没捂热乎,便又换上了五品浅绯官袍和铜鱼符、银鱼袋。 据说李承平的原话, 便是“如此, 才勉强算有尚公主的资格。” 而睢鹭这升官速度, 起码本朝来说绝无仅有。 这还仅仅是定下婚事, 还不到正式大婚。 殿中省的消息一传出,群皆哗然。 这下,普通人想的已经不是乐安公主和睢鹭的婚事真不真了。 而是,这么真这么好的婚事, 怎么他们就没攀上呢! 且不说众人如何捶胸顿足。 乐安顶着一头卷毛,依旧不好出门,然而,也不用她出门,这一天,从李承平登门开始,乐安公主可谓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李承平御驾刚离开,也就前后脚,半盏茶不到的功夫,紧接着第二位客人就造访了。 这位客人也姓李,是李家皇室宗亲,辈分上,乐安要唤一声堂叔祖,也就是乐安爷爷太/祖皇帝的堂弟。 这位堂叔祖在李梁宗室里算是泰山北斗般的人物,平日各种祭祀都是走在众宗室第一排,说话在宗亲中也很有些分量,若不是还有个乐安在前面挡着,他就是皇帝之外,姓李的第一得意人了。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他曾有过什么赫赫功勋,也不是他那一枝的子弟小辈多么出息,而是——他已经八十高寿,辈分足够高,七王之乱中李梁宗室死地七七八八,于是运气逆天活蹦乱跳活到如今的这位堂叔祖,便成了现存李家宗室中辈分最高的。 乐安跟这位堂叔祖往来不算多,往日乐安敬着对方年纪和辈分,对方也敬着她地位,双方见面彼此客套寒暄一番,算是不亲近也无嫌隙。 然而今日,这位辈分最高的宗亲老人,在见了乐安后,劈头盖脸便是一句——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李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好吧,看来无嫌隙只是她单方面认为。 乐安长叹一声。 这位堂叔祖身长八尺,重逾两百斤,虽八十高寿却仍然身康体健,走起路地动山摇,吼起来声如洪钟,于是这一声吼,端地是震天动地、振聋发聩、鬼哭狼嚎…… 更别提他还不是一人来的。 随行两个胡子一把的五六十岁的老头儿,都是这位堂叔祖的亲子侄,总之,都是乐安要叫叔叔伯伯的。 此时,这两人牛头马面似的左右一站,很为这位堂叔祖的诘问壮了声势。 不过乐安可没被吓住。 “堂叔祖何出此言。若是头发的话,本宫这头发实属事出有因。” 心里叹气后,乐安便笑眯眯地如此说着,同时还甩了甩满头卷毛。 ——方才李承平在,她想半天也没想出这满头卷毛能梳出个什么好看发髻,于是索性就没梳,一直披散着,此时出来见客,也只是左右各取一撮于脑后以玉栉固定,不至于完全披头散发。 虽然的确不太有礼,但也不至于太失礼吧,毕竟这位堂叔祖又是个招呼不打一声便直接上门的,而且他还不是刘思撷,人家是长辈,还八十高龄了,乐安总不好慢悠悠梳头发让人干等不是? 所以不管怎么看,她这模样都合情合理。 堂叔祖一愣,随即,声音却愈发鄙夷和趾高气昂: “哼,勿要装傻充愣!谁说你头发了!” 乐安这才瞥他一眼。 “哦?”她脸上的笑意微微敛去。 “既然不是头发,本宫倒不知,本宫哪里做得不对,竟惹得堂叔祖如此震怒?” 以致连丢尽李家脸的话都说出来了。 “哼,哪里做得不对,你自己不知?” “本宫的确不知,还请堂叔祖解惑。” “我李家谱牒是什么人都能上的吗?一个拦路自荐枕席的贪慕虚荣之人,甚至之前还跟卢嗣卿不清不楚的,这般娈童玩物,送给我玩我都嫌脏,你倒好,一把年纪,色令智昏,若只是私底下玩玩,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你呢?!” “竟还堂而皇之知会宗正寺,要将这般烂人列入我李氏谱牒?我呸!你可知道,你这行径是什么?是平白污了我李氏血脉!你说说,这不是丢尽李家的脸是什么!” 这一番话,说的端地是铿锵有力,义正辞严。 而话罢,那两个堂叔祖的子侄也跟着帮腔。 “公主,叔父他老人家脾气火爆,话说的不好听,但牵挂李梁宗室的心却是好的,您别见怪。” 乐安眉目不动,嘴角甚至还能扯出一丝微笑:“见怪?为何要见怪,本宫当然不见怪。” 她又瞅瞅那位堂叔祖:“还有吗?” “本宫看着,堂叔祖似有未竟之言呢。” 她笑意盈盈地瞥着他。 而被乐安这么一瞥,堂叔祖堂堂八尺的个子,下意识地瑟缩了下,声势也陡然一弱。 但,看看自个儿快顶三个乐安的身板,再看看自个身旁的左膀右臂,再思及自己堂堂李氏功勋肱骨,年纪辈分又是最长,却十几年如一日地被一个小辈女子压着,抢去所有风头,两人皆在的场合,众人却皆是更敬畏乐安,而不是他。 然而以前她执掌政事,手握大权,他也就不说什么,只能自认倒霉了。 可如今—— 她早就离了朝堂,虽然还残留些许影响,但终归不过是垂死挣扎,胜负早已分明,不然四年前她又如何会灰溜溜退出朝堂? 没了大权,一举一动都只能仰仗皇恩,这点,一手抚养皇帝长大的她固然有着别人比不了的情分,但他作为李氏宗老,别说小皇帝也不能动他,就算真能——小皇帝真会为了她动他? 想到近日听到的传言,这位堂叔祖顿时支棱起来,心中所想便也无所遮拦,张口便道: “还有什么,你自己不知?” “且不说身份来历,就算那人身家清白,可他才多大?而你又多大?” “都能当你儿子了,你羞也不羞?” “大丈夫尚且知道娶妻要娶贤,更何况你一小女子?你母后当年可是贞静婉淑,持身甚重之人,从来不曾向你这般不知羞耻!” “你这般放肆行径,不仅是丢了李家的脸,更是丢了你母后、乃至天下女人的脸!” …… 睢鹭站在待客的花厅之外。 他刚刚自弘文馆当差回来——正如乐安所说,弘文馆校书是个好差事,每日只有上午需要当差,尤其因为睢鹭是走后门才得了这个差事,压根没人指示他做什么活,他尽可随意看书活动。 一上午的时间,睢鹭没看多少书,只是在众人面前亮个相,冬梅姑姑预想的刘大学士刁难倒场景也没有出现,相反,刘大学士待睢鹭倒很是和蔼可亲,还跟他叙了叙同乡的缘分——他这时才知道,当时初见,公主在马车上那句——他认不认识一位刘小姐,是怎么来的。 不过,刘大学士没刁难,却不意味着一切顺利。 睢鹭甫一亮相,便招来了颜色各异的审视目光。 馆内上至诸学士,下至笔匠装潢匠,当然还有那些尽是皇亲国戚,高官子弟的学生。 有人暗怀心思上来攀谈,有人鄙夷不屑冷嘲热讽,有人抱袖而立冷眼旁观,有人踟蹰犹豫,质疑他人品不敢与他相交。 倒是不意外。 他这般身份,加上之前传地沸沸扬扬的绯闻,众人会有这般反应也是应有之理,那些身份金尊玉贵的学子,就算有看不惯他的,也不过说几句讥讽的话,比他原本预料的,已经好了许多。 所以他并未感觉难过失落。 毕竟,早在他最初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这些便是注定要承受的。 况且那些人也没鄙夷错。 他的确借着公主的身份走了捷径,得到了正常来说根本无法得到的东西,要知道——若不是接近了公主,他甚至很可能连被那些天潢贵胄鄙夷的机会都不会有。 得到些什么,便注定失去些什么,这很公平。 所以,没什么好委屈的。 于是,应付了形形色色的人们后,睢鹭便摒弃杂念,从目录检索起,查看了弘文馆的大致藏书,又迫不及待找出一本听说已久却始终未能得见的书,埋首书海中。 虽然校书郎只用当半日差,但这样可以尽情看书的日子,他甚至宁愿整日整夜都在馆里待着。 但,时刻一到,睢鹭却立刻阖上书本,散值归家。 一路上有说有笑,还安慰开解着为他受到白眼而愤愤不平的长顺。 直到走到这花厅之外。 “公主在里面待客呢。”侍女笑着为他介绍,“是位老郡王,论辈分公主得叫堂叔祖的,往日倒没见他登门过,也不知道今日来是为什么事。” 睢鹭很快便知道是为什么事了。 八十岁的老人,声音竟然也能那么的响亮又刺耳,以致即便隔着门墙帷幕,睢鹭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李家谱牒是什么人都能上的吗……” “……拦路自荐枕席的贪慕虚荣之人……” “……这般娈童玩物……” 老亲王的声音越来越大。 话也越来越难听刺耳。 方才笑着为睢鹭介绍的侍女尴尬羞窘地不敢看他,而刚刚已经被他开解好的长顺,更是差点蹦起来,咬牙切齿地似乎恨不得冲进去给那老混蛋一拳。 睢鹭却仍不在意。 其实跟弘文馆里那些,乃至之前在外面听到的那些,并没什么不同,只是更刺耳一些,更难听一些,归根究底,仍旧是他做出选择后,也必须同时承受的骂名。 仅此而已。 所以睢鹭不在意,甚至还笑着拉住长顺,想再给他上上课,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有得必有失。 直到花厅里,那个刺耳的声音继续道—— “……一把年纪,色令智昏……” “……丢尽李家的脸……” “……他才多大?而你又多大?” “都能当你儿子了,你羞也不羞?” “……你母后……从来不曾向你这般不知羞耻!” “……丢了李家的脸,更是丢了你母后、乃至天下女人的脸!” …… 睢鹭放下了拉长顺的手。 是的。 有得必有失。 他从很久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要走捷径,得到本不应该属于他的东西,自然就要承担因其而起的骂名。 所谓食得咸鱼抵得渴,便是如此。 他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他同样得到了一些东西,甚至是更珍贵的东西,所以,他半点不觉得委屈,亦不觉愤愤。 可是—— 她呢。 她得到了什么? 就算起初有利用他的心思,可那时的她,所为也全然不是自己,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也是许多许多人想要的结果。 可那许多许多人,甚至可能一生都不会知道,是她努力促成了那个结果。 而之后,现在。 她更是无所求。 她不过是简简单单地,选了个人成婚而已。 没有强取豪夺,没有伤害他人,甚至本身这桩婚事,便有些纵容他的意思。 所以,她到底是得到了什么,才会招致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难听更刺耳的、来自族亲的指责? 有得便有失,这是公平。 无得却又有失。 这便是不公。 花厅里声音小了下去,比之之前的刺耳,音量小了许多,语调也柔和了许多,也因此只隐约听得见有人在说话,却听不到在说什么。 但睢鹭知道是她在说话。 他还知道,此时的她,甚至可能脸上还带着笑。 从相识以来,睢鹭已经见过她许多样子。 她爱笑,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笑着的,单纯的笑、虚伪的笑、真心的笑…… 但她也会因为旁人而生气动怒,甚至听冬梅姑姑等侍女说,她还会让侍女做讨厌的人的布偶,让侍女对着布偶轮流骂,气急了,她甚至自己也会破口大骂。 …… 他见过听过她许多样子。 却唯独没有见过她伤心脆弱的样子。 尤其因为旁人的闲言而伤心脆弱。 仿佛她不会被任何话打倒。 或许她真的已经坚强到无所畏惧。 可是,睢鹭低下头。 伸出双手。 哪怕她真的坚强到无所畏惧。 此刻的他,却还是很想很想推开门。 抱住她。 第45章 您这小驸马,不错哦! 睢鹭没能推开那扇门。 因为在他推开门之前, 宫中的圣旨到了。 “……睢氏风骨俊秀,品性俱佳,特赐尚乐安大长公主……封正五品上中散大夫……为贺大长公主大婚, 增邑一千户, 赏黄金万两……” 还是待客的花厅,慈眉善目的传旨宫人拉长调子,悠悠念着圣旨, 而前方立着垂聆圣旨的,除了正主乐安和睢鹭, 还有没来得及走掉的那位堂叔祖及其子侄。 从看到传旨宫人的面孔起,堂叔祖便觉得有些不妙。 今日来传旨的可不是寻常宫人。 来人姓王,时任内侍省长官,不仅如此,此人还是从太/祖时便在宫中侍奉的老人,历经几代帝王而不倒, 至今仍是皇帝信任的心腹之人, 他说一句话, 比那寻常妃嫔的一百句枕头风都管用。 而且, 因为地位资历,也因为年事已高, 近几年如传旨这等事, 王内侍其实已经不怎么做了, 只有皇帝为了表示隆重、表示被赐旨之人的看重时, 才会劳动他出马。 最重要的是——这人据说跟乐安公主的关系很不错。 果不其然,王内侍一进花厅,便熟络又亲切地跟乐安叙话。 全然忽视了一旁的堂叔祖。 而等到王内侍开始宣念圣旨,每念出一句, 堂叔祖的脸便白一分。 他虽然已经八十多了,但眼睛不瞎,耳朵更不聋,所以听得清清楚楚。 下旨赐婚,各种好词儿赞扬刚刚他嘴里那个“玩物”、”烂人,还一出手就直接封了五品的散位,又给乐安增邑千户,赏赐万金…… 这他妈哪里是要失宠的架势? 这分明是要宠上天去了! 堂叔祖咬牙切齿,决定回去就把传谣言的小人给扒皮抽骨下油锅。 然而就算要把人扒皮抽骨下油锅,也得等回去了。 眼下还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于是堂叔祖脸上迅速堆起笑,腆着脸看向乐安。 然而乐安看着王内侍,根本不看他。 他又看向那个被他称作“玩物”、“烂人”的少年。 少年从进门后便一直看着乐安,堂叔祖看过去,也只看到少年的侧脸,但仅仅这一个侧脸,仍然让他震了一震。 他是听说这小白脸长得不错,但—— 想起方才自个儿说的“送给我玩我都嫌脏”,堂叔祖忽地有些口干。 而被他这么一盯,少年的目光也终于从乐安身上移开,看向了他,可这一看—— 堂叔祖猛地打了个寒战。 他下意识收回了目光。 因为不知为何,这少年的目光,让他心里直发毛。 发毛到他再不敢看少年,直接调转目光,看向王内侍。 好歹这位以前见面也打过招呼,也算有几分交情……吧? 正好,王内侍也正看着他。 “哟,这不是荣郡王吗?”王内侍已经七十多岁,白发白眉,一脸的慈和,但身材干瘪瘦小,不如荣郡王那般身高体壮,自然也没什么气势,看着就像个随处可见的小老头。 此时这句问话,也跟街边老头打招呼似的。 可这招呼打的…… 明明方才宣旨前,荣郡王便大剌剌站在花厅里,只要眼睛不瞎便能看见他,然而王内侍却愣是跟没看见他似的,只跟乐安寒暄,老荣郡王自恃身份,自然不会主动跟一个阉人打招呼,便傲然站在一旁,等着他跟乐安寒暄完了,再来跟自个儿打招呼。 结果,那边厢王内侍跟乐安寒暄完,却看也没看一旁的荣郡王,立马展开了金册,开始宣读圣旨。 宣完旨后,便是此刻。 这糊弄傻子似的打招呼。 老荣郡王眉毛一跳一跳,已经意识到了不太对。然而悄悄瞥瞥王内侍旁边似笑非笑的乐安,便又生生压下了怒气,嘴角甚至扯出一丝笑。 “王内侍许久不见,气色越发好了。” “好好,荣郡王气色也好啊,看这红光满面的,”王内侍连连点头,“是有什么喜事儿不成?哦对了——” 王内侍猛地一瞪眼,一拍腿,恍然大悟道,“咱家知道了,是听说了公主的婚事,特意来给公主道贺的吧!” 老荣郡王牙一咬。 简直欺人太甚。 他一个长辈,哪有听到消息就巴巴上门给小辈道贺的道理?!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不得不忍气吞声道:“呵呵,王内侍说笑了。” “呵呵,咱家可没说笑。” 王内侍皮笑肉不笑,“咱家是说,郡王前日新得一爱妾,年才十五,如此豆蔻年华的佳人,郡王定是爱不释手吧?想来也该正是蜜里调油时,怎么还有空来公主府上?除非听闻了天大的喜事。” “这天大的喜事,应当是公主的婚讯吧?” “陛下最是尊老爱幼,常言这做小辈的,需得尊敬长辈,可这做长辈的,也得爱护小辈,对小辈慈祥,如此才当得起小辈的尊敬,不然,不就成了老驴拉磨——老不休(羞)了嘛!” 王内侍噼里啪啦说出这一堆,压根没给荣郡王插嘴的空,而等他说完,荣郡王脸上已是红白一片,白胡子直抖抖。 王内侍才不管他如何反应,说罢便看向乐安。 “公主,老奴猜的可对?荣郡王难道不是来给您道贺的?” “是是是!” 一听王内侍问乐安,荣郡王顿时脸也不白了,胡子也不抖了,而是赶在乐安回答之前,急忙抢答。 “王内侍,您猜的一点儿没错,本王就是来给公主道贺的,是今儿早晨听宗正寺的人说,公主要成婚,本王一听,顿时老怀甚慰,喜出望外,这天大的喜事,自然要登门道贺!登门道贺!” 说罢,立马朝着乐安一转,竟是躬身做了一个揖。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啊!” 这一番话和动作说完,王内侍和乐安的脸色还正常,可之前旁听了荣郡王耀武扬威全过程的侍女们,顿时脸色都有点难以言喻。 人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也挺骇人听闻的。 王内侍脸色虽没太变,却也没忍住嘴角一撇。 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王内侍眼珠一转,又淡淡问道:“对了郡王,咱家听闻,您近日正着人四处寻找上好的虎鞭鹿茸?” 荣郡王一愣,正想摇头,然而看着王内侍的表情,不得不讪讪点头。 王内侍嘴角撇下的弧度更大,脸上的笑却更柔和: “郡王,虽说理解您新得了美人,咱家这话可能有点儿不好听,但咱家还是得说。” “这人呢,得有自知之明,是癞□□就得知道自个儿满身疙瘩,癞痢头就甭想充潘安,就是秤砣,还得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呢。” “脸上没肉也甭打肿脸充胖子——脸它会疼。” “您看您这都八十了,身子骨不比年轻人,虚不受补,那什么虎鞭鹿茸的一下去,就跟周岁小儿啃大饼似的——他受不住哪!” * 进公主府时,为显老当益壮,荣郡王是徒步走着进来的。 出公主府时,公主府的门子没见着人,只看见一顶小轿,据说里头躺着的便是那位老当益壮的老郡王。 * 花厅里,人一走,乐安便开始笑,一边笑一边给王内侍啪啪鼓掌。 “公公,您的嘴还是那么厉害。” “还笑哪。快坐下歇歇。” 王内侍走到她身旁,搀着乐安坐下,随即叹了一口气。 “要是老奴不过来,都不知道,您这都被人欺负成这样儿了。他李元才算个什么东西,当年太/祖诸位兄弟里,最不成器的就属他,所以太/祖在时,他连个郡王封号都没捞着,还是您父亲登基后,敬着他辈分,才给他封了个郡王。” “谁知道老了老了,他倒支棱起来了,还敢跑到您跟前撒尿!”想起方才听的那些话,王内侍便禁不住横眉倒竖。 乐安止住笑,摆摆手:“跳梁小丑罢了。” 随即又笑道:“况且,公公不是给我找回场子了吗?公公方才的样子可真威武。” 王内侍叹气摇头:“老奴威武个什么,老奴也就仗仗陛下的势罢了,可公主——” 他看乐安一眼,终究咽下了那句未说出口的——“您才是最有资格仗陛下的势的人”。 只道:“不过想必今日听了这圣旨,他也蹦跶不起来了,也不知道他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了,还是纳了个小姑娘便以为自个儿是个什么英雄,竟想爬到您头上来,耍长辈的威风。” 他摇摇头,随即又笑道: “今日之后他就该明白了,圣上待您始终如亲母,这赐婚的规格,老奴可还从来没见过呢,当年太/祖最疼爱的幼女出降,驸马也是还没有官职,当时也不过赐了个六品散职——” 他看看从进来后便静静站在一旁的睢鹭,笑道:“这下,您这驸马升官儿的速度,可真是前无古人了。” 乐安笑笑,摇摇头。 随即好奇道:“公公,您怎么知道他来我跟前耍长辈威风了,您听到了?还是——” 乐安又看了睢鹭一眼。 见她目光看来,睢鹭朝她粲然一笑。 不知为何,乐安竟然觉得有些脸热。 她又把头扭过去,看向王内侍,同时心里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儿。 按理说内侍宣旨,那代表的是皇上,因此哪怕乐安是公主,也不用内侍自个儿来找她,而是因为由下人引着去正堂,再让下人去找她来去听旨——一般来说应该是这个流程。 然而方才,却是前脚下人来告诉乐安圣旨到,后脚王内侍便进了花厅,以至于乐安那位堂叔祖荣郡王硬生生被堵在了花厅里。 而接下来王内侍只跟乐安寒暄,完全不搭理荣郡王的表现,则更是不寻常。 虽然王内侍资历身份摆在那儿,平日也不惧怕荣郡王,甚至还颇瞧不起他,但当面就那般给人没脸——这绝不是王内侍这个历经风雨的老宫人的作风。 当时乐安便有些预感,于是宣完旨后,便没有打扰,任由王内侍发挥。 王内侍果然没让她失望。 那番损到家的话,叫她憋笑憋地肚子疼,却也更确定,王内侍知道了什么。 毕竟他那些话,简直就像是蹲了墙角,听到了乐安跟荣郡王之前的对话,然后又专门回敬了那一番话给乐安出气似的。 王内侍当然不会听墙角,倒是跟在王内侍后头一块儿进了花厅的睢鹭,很有些前科。 再加上王内侍刚刚的话,乐安琢磨琢磨,便觉得自个儿似乎摸到了真相。 而真相也的确跟乐安猜的差不多。 王内侍到时,本来的确是要直接去正堂,再让下人去请乐安来听旨的。 然而,去到正堂之前,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睢鹭,拉住了王内侍攀谈——虽然惊讶于这年轻人的胆大,但王内侍知晓他身份,也存着探探这个驸马底细的想法,便真跟他谈了起来。 谈了一会儿,他还没摸清这少年人品性,少年人却忽然收了客套,正襟敛衽,问道:“公公,您说您是看着公主长大的,那么,在下可否将您视作与冬梅姑姑一般?” 这一句话之前,王内侍正在说乐安幼年时的趣事,说到有趣处,便忍不住面露微笑。 王内侍一愣,随即看着少年的眼。 少年的眼很漂亮,但这不重要,在历经风雨,看过不知多少人的王内侍看来,这双眼此时吸引他的不是漂亮,而是眼里的真诚。 他在真诚地发问。 王内侍自然知道冬梅姑姑是谁,那是将公主从小照顾到大的侍女,与公主感情深厚,且凡事一心向着公主。 从相处时间和亲近度来看,王内侍其实比不得冬梅姑姑,但是—— “可。”他对少年说道。 随即,用老迈的、有些嘶哑的、但却足够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 “我待公主,如待陛下。” 内侍省是专为服侍皇帝存在的,而王内侍从年少穷困潦倒自阉进了宫,便一直伺候着李家历代帝王,从乐安的爷爷,再到父亲,再到哥哥,再到——名义上仍只是公主,但实际却已经担着帝王之责的乐安。 他看着这个她出生,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从闺阁弱女子一步步成为如她兄长、父亲、祖父一般的肩挑天下之人。 最后又看着她从那个位置毅然退下。 按说,他应该效忠的只有皇帝一人,谁坐在那个位置上,他就该效忠谁。 可人心是肉长的。 哪怕她已经不在那个位置了,可只要她还是她,那他便会记着她的好,念着她的情,仍旧会下意识地像以往那样待她,这不是他多么傻,不知道跟红顶白、捧高踩低。 这只是他还不像有些人一般,彻底丧了良心,失了人性。 所以他说,“我待公主,如待陛下。” 而在他那样说过之后,睢鹭便告诉了他花厅里听到的话。 于是他才不至于一无所知,才能帮公主出一口恶气。 回想完方才那一小会儿的经历,王内侍颇有些啧啧称奇,又看了眼那少年人,忽然用手挡着嘴巴,对乐安道:“公主,附耳过来。” 乐安:? 虽然不解,但她还是乖乖附耳过去。 “公主。” 王内侍用手挡着嘴,仿佛要说悄悄话一般神秘兮兮,然而,不知是老年人耳朵不好,音量无意识就很大,又或者就是故意,他用着如同掩耳盗铃的音量道: “老奴觉着,您这小驸马,不错哦!” 第46章 抱上了~ 毕竟是在宫中当差, 王内侍不能久待,跟乐安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回宫去了,乐安送了王内侍到院门, 又回到花厅, 见睢鹭还在,便寻个阔大的八仙椅一窝,舒舒服服地喝口茶, 又笑眯眯朝睢鹭道。 “还没谢谢你,帮我出了口气呢。” 这是说他拦住王内侍, 给王内侍通风报信的事儿,方才王内侍在,虽然知晓了真相,乐安也不好大咧咧就跟睢鹭道谢,于是直到此时,才道出这一句谢。 睢鹭微微摇头。 “公主不用谢, 我帮公主是分内之事。” 随即, 却又看着乐安道——“公主不怪我擅作主张吗?” 虽然从本心和结果上来看, 他做的都是有利于乐安的, 但他这个举动本身,却着实有些莽撞了——万一他看人不准, 王内侍并不是向着乐安的呢? 甚至往大了点儿说, 他这行为都称得上背主。 不说还未成亲, 就算成亲了, 他也只是驸马,不能擅自替公主做主,尤其是拦传旨内侍这种事,搞不好就为公主府招了灾祸。 睢鹭不信她不知道这些隐患。 然而—— “嗯?”乐安纳闷地看他, “怪你做什么?” 仿佛天真地想不到那些隐患。 睢鹭看着她。 乐安这才耸耸肩,洒然一笑,又道: “我既然选择了你,就会相信你,相信你有分寸,相信你能做好,如果这种小事都在意的话,那还做什么夫妻。”趁早一拍两散得了。 睢鹭愣了一愣,怔怔地看着她。 而乐安自觉这个话题已经跳过,便又笑眯眯地道:“对了,还没恭喜你升官呢!” 睢鹭从怔愣中回神,也朝着乐安笑一笑。 但笑意却只到嘴角,并没有过多喜悦。 乐安眉头一挑。 “不高兴吗?” “没有。”睢鹭摇头,“公主,我很高兴。” “可你的表现,并不像很高兴的样子。” 事实上,从听到圣旨封赏的内容后,睢鹭的反应都显得过于平淡了。 虽然他看着也高兴,嘴角带着笑,但也只是笑笑,没半点惊喜、更无欣喜若狂的模样——但那可是五品官啊! 本朝官服颜色有着严格的划分,从九品到六品官,官服颜色由浅青至深绿,而从五品起,才可着浅绯,再往上,则由浅绯至深绯再至三品以上的紫袍,也是因此,时人形容人得意时,常以大红大紫谓之,而“青衫”,则被用以描述仕途失意。 但五品官跟九品乃至六七品官,差别可不仅仅在官服颜色上。 着红披紫的五品及以上官员,与着青绿的五品以下官员,除了官服颜色外,还有着最本质的区别——五品及以上官员,方可参加朝会,可面见天子,可与文武百官位列含元殿参与朝议。 可以说,除去那些天子身旁的官职,对于普通官员来说,官至五品,便是接触权利中心的标志。 ——虽然睢鹭得的这个中散大夫只是散位,具体职事官仍是乐安给他走后门弄的那个弘文馆校书郎,因此目前也轮不着他上朝。 但再怎么说,相比之前也已经是一步登天。 可就是这样对常人来说天大的喜讯,睢鹭的反应却始终平静,甚至还不如前两天听到乐安要安排他做校书郎来得开心——那时他还郑重向她作揖道谢呢! 刚想起作揖,乐安便见睢鹭眨巴眨巴眼,回道:“那怎样的表现才算很高兴呢?要不,我再给公主做个揖?” 乐安又赶忙摆手了,“不要不要。” 她笑笑,“不是很高兴也没什么。” 不过—— 乐安心情愉悦,便又开始逗他: “如今你都是五品官了,比许多刚考中的进士官都大,要不然,今秋就别去考试了?” 堂堂五品官当然不必再去挤苦哈哈的科举,甚至九品以上的官员再去考科举都是很奇怪的事,毕竟寻常科举及第者,哪怕是状元,也得从低位小官做起,比如各部主事、地方县丞,甚至睢鹭现在所任的校书郎,也是进士的热门去处,总之都是六品以下的小官。 所以,已经得了五品官衔的睢鹭再去考科举——简直就像别人上山他下山似的。 按常理来说,他理所当然不该再去考试。 但是—— “公主。”这下,睢鹭没说别的,只唤了乐安一声,然后拿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睛定定看着她。 虽然没说别的,但被那双明净如水的眼睛看着…… 乐安咳咳两声, 好吧。 常理是常理。 但若睢鹭真的按常理来,以为得了个皇帝赏赐的五品官衔便意味着大功告成,可以放弃努力,那乐安倒又要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皇帝的封赏证明不了任何东西,仅仅是因为他是乐安选择的驸马而已,跟他睢鹭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这便是睢鹭虽然高兴,但并未狂喜的原因。 乐安清楚,他更清楚。 所以,乐安调戏了个寂寞。 不过乐安也不挫败。 转眼便兴致勃勃让睢鹭试新官服。 “虽然青色也好看,但我觉得你穿绯色应该更好看。”她看看那新赐下来的五品绯色官服,又看着睢鹭身上的青色官服道。 睢鹭五官偏明艳,着青衫固然清雅淡然如莲,但着绯紫,却能更加衬托他的气质。 这次睢鹭没有再拿那无辜的眼神看她了,而是两眼弯弯,道了一声: “好。” 随即便拿了官服,真去隔壁更衣去了。 睢鹭去更衣,乐安便在花厅等,而等待的时候最无趣,乐安无事可做,眼神飘来飘去,最后,忽然飘到那被用来放御赐之物的案桌上。 睢鹭的官服鱼符等物拿走后,案桌上便只剩了圣旨和乐安的赏赐文书。 乐安拿起文书。 刚刚王内侍只是宣读了圣旨内容,圣旨言简意赅,只大致提了给睢鹭和乐安的主要赏赐,但其实,乐安得的赏赐可不仅仅是那些,赏赐文书上还列了一长串呢。 也是因为东西太多,以致虽然赏赐文书下了,实物却还没清点准备好,因此今日送来的只一个赏赐单子,实物还要过几日,等清点好了再送过来。 乐安看着那长长的单子。 除最显眼又最简单粗暴的黄金万两外,还有珠宝玉器、书画珍玩、粮食布帛、良田宝马——甚至还有三百官奴。 简直是衣食住行无所不包,而这些东西加一块儿的价值,已经又抵一个万两黄金了。 乐安看得边微笑边摇头。 其实,哪怕没有没有这些实物赏赐,李承平这次给她的也已经太多太多了。 要知道,李承平一下子给她加了一千户汤沐邑。 若说睢鹭得的这个官因为是散位,目前只是听着好听面子光,那么乐安的“增邑一千户”,便是实实在在的叫人眼睛红出血的好处。 一千户是什么概念呢? ——本朝公主一般在出嫁时,按定例,一般可获实封三百户食邑,但实际上却因人而异,有受宠的,则得到的多些,比如乐安,当年出嫁,她爹给她的实封就是五百户。 公主加封为长公主后,则可再加三百户——但这同样因人而异。 比如乐安和南康,胞兄即位后,乐安这个关系亲密的胞妹自然是立刻就加封长公主,增邑自然也有,而且又是超出普通长公主的三百户实封规格,直接加了五百户,因此实际拿到总共一千户实封。 但这是受宠长公主的待遇,那些跟皇帝异母的、感情不深的,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比如总看乐安不顺眼的南康,虽然她也顺理成章封了长公主,但食邑上,别说像乐安这样超规格了,她连按惯例应得的三百加封都没拿到。 ——所以有时候乐安也不是不能理解南康为什么那么看不惯自己。 咳,扯远了。 后来,七王之乱结束,李承平即位,但实际定夺宗室封赏的则是乐安,初期因为连年战乱后国库空虚,乐安没有给任何宗室加封,连她自己升大长公主该得的五十实封也没加,甚至还为了堵住众宗室的口,以身作则,主动削减了自己的实封,还七百汤沐于国库,与南康拿着一样的普通公主俸禄。 直到十余年后,国库终于有了点钱,也为了安抚不满许久的宗室,乐安才给许多已经有了封号,却没拿到相应实封的宗室加了封——但也相当小气,比如大长公主一律加实封五十户,于是乐安和南康的实封才达到了三百五十户,比定例还少三百户。 而如荣郡王这个当今李氏宗室里辈分和年龄都最大的人物,乐安当时想着他年纪这么大了,实在不好意思再克扣,于是便给了定例的五百户,乃是如今拿实封最多的宗室。 后来李承平亲政,得益于乐安的“言传身教”,李承平深谙勤俭节约的道理,自己厉行节俭不说,平日也很少封赏宗室,尤其是可以一直收受赋税的实封汤沐邑,其抠搜程度比肩乐安。 但现在,李承平却一下就给乐安加了一千汤沐邑,还有那么多实物赏赐。 消息传出去,乐安已经能想到会有多热闹。 背后会怎样议论且不说,但起码,如荣郡王这种到她面前跳脸的小丑——除非脑子真的有病,不然短期内都绝不会再有了。 可是—— 乐安忽然眉头微皱,放下文书。 ——可是,荣郡王为什么突然胆子大了,敢到她跟前跳呢? 荣郡王虽然生平无一建树,但也并不是彻底的蠢货,起码的趋利避害总该知道,不然也不会活这么久,这可不是纯靠运气就能做到的,就比如之前那二十余年,不管是乐安掌权的那十七年,还是还政后的这四年,荣郡王可从都未在乐安面前摆过谱。 ——那么为何此时又突然跳出来呢? 真是被乐安要跟睢鹭成婚的消息气昏头? 乐安不信。 她更愿意相信,让这种见风转舵的小丑突然改变态度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听到了什么消息。 一个让他以为,乐安已经、或者即将失宠失信于帝王的消息。 乐安定定地看着被她放下的赏赐文书。 忽然轻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 睢鹭换好了衣服从隔壁出来。 他习过武,练过些轻身功夫,脚步便比常人轻了许多,走姿又极正,步履间衣物摩挲声很小,因此不出声走到花厅时,甚至无人注意到他的到来,侍女们在门口守着,目光都没有看过来,而乐安—— 阔大的红木八仙椅上,她着一袭荼白襦裙,外罩嫣红的大袖纱罗衫,衫裙层层叠叠委顿于椅上地上,红的愈红,白的愈白,而她在这一片耀眼的红白之色中,却闭上了眼睛。 仿佛已经熟睡。 睢鹭悄无声息地走上前。 她双眼仍旧紧闭着,但胸口起伏却并没有变慢,显然并不是睡着,而只是闭上了眼睛。 且没发现他的到来。 于是睢鹭得以放肆地、毫无打扰地,静静凝视着她。 凝视着她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不知为何,总让他感觉似乎有些疲倦和悲伤的面容。 于是,之前在门外的那种冲动顿时又豁然而起。 想做就做。 他上前一步。 弯下身。 在身体相触的一瞬,椅上似在沉眠的美人猛然睁开双眼,眼里还带着措不及防的惊诧,以及一道惊吓到变了音的呼声——“嗯——啊?” 而始作俑者睢鹭—— 朝乐安露出不好意思似的羞赧一笑,然而双手却丝毫不停,穿过她腋下,直到在她背后相交、箍紧,完完全全地、抱住了她。 “公主,我想抱抱你。”他说。 第47章 扰人亲热被马踢 身体被牢牢箍着, 脖颈处有点痒。 发丝摩擦着光洁的皮肤,毛绒绒的,又有些扎, 不动还好, 偏它还上上下下,蹭来蹭去,于是少年那未束起的漆黑发丝, 纷纷落在她身上,从耳垂, 到脖颈,到被襦裙束住的胸口,仿佛有无数只小虫搔着,挠着,谨小慎微地激起水面上的一点点涟漪,但无数涟漪荡起, 再平静的湖面也无法如镜。 “公主, 我想抱抱你。” 少年的声音随着他的吐息一起被她接收到, 只不过一个是用耳朵, 一个是用身体。 几乎没有任何阻隔,温热的气息便拂过脖颈处格外敏感的肌肤, 仿佛寒冬方罢, 雪融晴开, 燕子从南方衔来煦暖的风, 拂过堤岸,拂过柳梢,拂过冻土下埋藏着无数种子的大地。 于是春雷启蛰,万物迸发, 那些被埋藏的开始蠢蠢欲动。 她已经很久没有与人这么亲近过了。 她怕痒,连沐浴时都不肯让侍女为她搓洗,与至亲好友再亲密也不过拍拍头握握手,再进一步,便只能是夫妻之事,而夫妻之事,自然是已许久未曾有过。 哪怕是四年前和离前的日子,因为聚少离多,因为日益紧张的重重矛盾,两颗心渐行渐远,于是每次夫妻之事便也仿佛应付差事,没有温言蜜语,更没有耳鬓厮磨。 于是那些涌动的、热烈的、迸发的欲望,便随着感情的消失一起被埋葬,甚至被遗忘。 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没了那种念想。 可是此刻,身体的反应告诉她,她想错了。 她眨眨眼。 少年的双臂自她腋下穿过,在她背后锁紧,于是她的双臂便自然而然地搭在他肩头。 于是,她的双臂动了动。 稍微一动,便落在他的脖颈,以及肩背。 脖颈处,她触到少年微凉顺滑的黑发,仿佛倾泻一地的夜色,重重遮住少年的脖颈。 然而肩背处,却除了薄薄的一层绸质衣衫,便再无遮挡。 少年的肩背还不够宽厚,隔着薄薄一层肌肉,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皮肉下的骨,于是她素手轻移,从肩头,到脊背,中间越过一块突出的、两侧对称的,仿佛振翅蝴蝶一般的骨,在手触碰到蝴蝶翅尖时,乐安食指微弯,指甲轻轻一刮。 少年身体猛地一颤。 在她脖颈处磨蹭的头颅茫然扬起,看着她,眼神灼热,却又带着一丝丝茫然。 他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却—— “公主,礼部尚书齐大人在门外求见。” 侍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下惊醒门里的一对鸳鸯。 睢鹭:…… 乐安:…… * “不见不见,让他滚!今天一天,不——往后三天,公主府都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明明才是春末夏初的时节,春寒已去,但夏热也未到来,按理说不该感到燥热,但乐安一开口,便仿佛携带着一股子炎夏燥动闷热的风,一边说着,还一边令侍女为她打扇,直把听令的小侍女看得一愣一愣,深刻怀疑自个儿跟公主是不是同处一个季节。 愣一下之后,才恍然脆生应道:“是!” 说完便蹬蹬蹬往外跑,准备去大门处传达公主旨意,轰人去也。 才跑几步,便见花厅门外的游廊上,立着一浅绯色修长的身影,面朝廊柱,木头桩子似的直直立着。 小侍女认出是谁,挠挠头,正寻思着要不要上去行个礼,忽听“砰”一声响。 小侍女一个哆嗦,骇然望去。 却见不过一个错眼间,那绯袍少年,竟直直将额头撞向了那硬邦邦的朱红廊柱。 小侍女:……? 换季会使人性格大变甚至脑袋坏掉吗? 呜呜,太可怕了。 被吓到的小侍女决定失礼一回。 假装没看到疑似脑袋有问题,把自个儿脑门往柱子撞的未来驸马大人,小碎步就要从其身后偷渡过去。 却在即将成功之际,突然被一道魔鬼般的声音遏住了脚步。 “等等。” 绯袍少年转过身,平日如花似玉的脸庞,呃,依旧如花似玉,只不过,脑门上多了一个红圈圈。 “是去通传公主旨意吗?”少年笑得和蔼可亲,即便脑门顶着一个红圈圈,也不愧是靠脸轰动全京城的美少年,美少年别说脑门顶个红圈圈了,就是顶个猪肉戳,那也还是美少年。 于是小侍女脸红红、晕乎乎地点了头。 “那,劳烦帮我带句话给门口那位。” 嗯? 小侍女天真无邪地歪歪头。 不过,只是带句话嘛,还是未来驸马大人的话,她自然是不能拒绝啦。 于是猛点头。 “就说——”少年粲然一笑,漂亮的脸更加熠熠生辉。 “扰人亲热,会被马踢哦。” * 某人有没有被马踢,乐安是不知道,不过她很快知道,自个儿关门拒客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 这一天,从早到晚,或许是乐安让宗正寺将睢鹭上谱牒,加上午李承平圣旨封赏的消息一块儿传出去了,于是自打王内侍走后,上门拜访求见的人便纷至沓来,络绎不绝。 若是乐安每一个都见,这一天就啥也不用干,净跟人客套假笑算了。 好在她有先见之明。 于是甭管真心还是假意,试探还是恭贺,统统拒之门外,索性放眼满京城,就没几个公主府不敢拒的客,乐安发话不见客,那就谁也没办法。 于是那些吃了闭门羹的访客的郁闷且不提。 晚间时,因为早上目睹荣郡王挑衅乐安,却转眼便被打脸的戏码,耐不住想要炫耀的冬梅姑姑出去转了一圈儿,名义上是为跟公主府左近几个相邻官宦人家的老姐妹们联络感情唠唠嗑,实则就是专程埋汰那不要脸的老郡王的。 结果,冬梅姑姑一回来,就给乐安带回个大消息。 “那姓齐的真跟人解除婚约了!” 冬梅姑姑说着从老姐妹们那里听到的大新闻。 “说是刘家主动提出,刘大学士亲自登门,说什么齐大非偶,不敢高攀,一应聘礼俱已归还,望两家往后以君子之礼相交,不负前路。” 冬梅姑姑一边说着一边啧啧。 “这读书人就是会说话,原本闹退亲,不管怎么说女儿家总要吃些亏,可我听着,如今外头竟然许多人都在说齐家不地道,刘大学士落落大方好风骨,不贪恋齐家权势,是真心为女儿着想的好人家,娶妻嫁女,就该寻刘家这等人家。” 乐安听到这里,总算抬了抬眉头。 “那齐老夫人没闹?”她问道。 “哎呀,这你可问对人了。”冬梅姑姑一拍大腿,说起那位老冤家的倒霉事儿便眉开眼笑,“闹了啊,怎么没闹?原先信誓旦旦,说除非拿刀架她脖子上,不然亲事都绝不能退,可她能逼自己儿子,还能逼人家刘家?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窝里横罢了,哼!” 又道,“听说她还去找人家那位刘小姐,想求人家不要退婚,哎呦呦,可真是老脸都丢尽了,好在人家刘小姐脑子清醒,不吃她那套,说百善孝为先,她自个儿不敢擅自行事,亲事悉数由父母做主。那老婆子平日不是最爱拿孝道说事儿嘛,这一句话就把她给堵死了!” 说着,冬梅姑姑还恨铁不成钢地摁了乐安脑门儿一指头。 “你当年要有人家刘小姐一半聪明,也不至于被人欺负成那样儿了!” 平白被骂.乐安:? 好吧,这样看来她的确笨了。 不过那位刘小姐,可真有点意思啊。 乐安笑眯眯地想。 * 发生再大的新闻,日子该过也还是过,更何况乐安都闭门谢客了,更是丝毫不受影响,把门一关,任外面闹得天翻地覆,她仍旧乐得逍遥。 不过,乐安可以躲,睢鹭却躲不掉。 圣旨赐婚的第二日,也是睢鹭去弘文馆上班的第二日。 仅仅一日之隔,许多事情却已天壤之别。 睢鹭仍旧向昨日一般,一大早便踏入了弘文馆,只不过身上的官服,由昨日的青袍变成了绯袍。 而昨日那些还以鄙夷唾弃占多数的面孔,却在一夜之间,几乎全部变得亲切友善起来。 “睢大人可要游览馆内风景?昨日事忙,怠慢了大人,实在是失礼失礼,不如今日就由下官带大人于馆内一游?” “睢大人想要找什么书,随时吩咐小的就是,这书架上积了许多灰尘,可别脏了您的衣袍。” “睢兄,还请您原谅在下昨个言出不逊,实在是、实在是……唔,哦!实在是昨日在下养了许久的爱犬不幸去世,在下心中悲痛不已,因此便控制不住自个儿的嘴,对您说了些失礼的话,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 ……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睢鹭既不惊喜,也无哀叹,只微微笑着,以如昨日遭受鄙夷冷遇时一般的态度,应对着这些陡然变脸的人们,随即礼貌但又坚决地拒绝了那些献殷勤的邀约。 当然也有仍旧“一身傲骨”,始终坚持看不起睢鹭这个“攀龙附凤者”的人,见了睢鹭虽不像昨日那般恨不得吐口唾沫,却仍旧白眼以对。 睢鹭也不在意,仍旧笑笑,甚至仍旧按礼数,向那些甩他白眼的人行礼,且是以九品校书身份,向那些按理说,已经反过来需要向他行礼的五品以下的小官行礼。 倒叫那些人愣愣了一会儿。 睢鹭也不管他们如何反应。 做完该做的,等到周身只剩自己一人,他整整衣袍,步向书架,准备挑选今日要看的书。 却在手刚触碰到书脊时,便听身后有脚步声。 步履沉重,不是练家子。 脚步声急促,可见来人心情激动,急躁抑或愤怒。 脚步已经距他不过几丈远却仍未出声,可见来人虽急躁却也迟疑。 …… 于是睢鹭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仍旧准确无误地将看中的那本书从书架上取下。 《痊骥通玄论》,又称《马经通元方论》,是难得一见的畜牧之书,为马病经典《司牧安骥集》的注本和解答之作,睢鹭以前偶然看过《司牧安骥集》,知晓还有一本注书,于是今日便特意来寻,果然就在弘文馆浩瀚的藏书中找到了。 睢鹭拿下这本书,翻开第一页,发现这本居然还是配图的,第一页便画了匹姿态昂扬的骏马,又有素笔小字,在一旁标明了马身各个部位的名称。 睢鹭只扫了一眼马蹄子。 方才那沉重脚步声的主人便已经行至他眼前。 睢鹭终于抬起头。 却又立刻低下头,看了眼手里的书。 再又抬起头。 随即满脸惊讶地嘀咕一声:“咦……我的话竟然这么灵验吗?” 来人听到他的嘀咕,陡然停下脚步,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双眼简直像要把睢鹭撕碎。 睢鹭眨眨眼,合上书,对着脸颊上明晃晃一个伤口,且伤口形状十分肖似马蹄的来人,人畜无害地一笑: “齐大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第48章 我会看着你的 齐庸言胸膛剧烈起伏着。 来之前, 他已经在心中一遍又一遍为要说的话打好了腹稿,然而,真到面前了, 才发现一切腹稿都是废话, 他不想彬彬有礼,也不想皮里阳秋,他只想往此刻这个在他面前笑得格外可恶的年轻人那俊俏的脸上, 狠狠打上那么一拳。 于是他攥起了拳头。 “嗯?”少年人俊俏的脸上浮现惊讶,“齐大人想动手吗?奉劝你不要哦。” 他举起手中的书, 摇了几下。 “齐大人是文官,平日应该没怎么锻炼过吧,然而——我可不同哦。” 少年耸耸肩,随即又看着齐庸言脸上那个马蹄印,狠狠插上致命一刀。 “起码我不会不慎落马,更不会在落马后, 被马踩到脸上。” 睢鹭又仔细观察了下齐庸言脸上的伤口, 很确定那的确就是马蹄印, 而昨日这位齐大人离开后, 睢鹭特意去跟门房小哥唠过磕,知道这位是一路纵马来的公主府。 那么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齐大人, ”睢鹭笑眯眯地道, “忍痛很辛苦吧?” 果不其然, 齐庸言脸上的表情立马变得更加好看。 因为睢鹭说的一点也不错。 别说抡起拳头狠揍睢鹭了, 此时,他就是抬一抬肩,身体都痛得几乎晕过去。 他本就是文弱书生,虽然会骑马, 但也就称得上会而已,平日出行都是坐车,昨日在官署,突然听说乐安让宗正寺将睢鹭上谱牒的消息后,他气急攻心,什么也不顾,借了官署同僚的马,便往公主府一路狂奔。 结果到了公主府,却吃了闭门羹,临了,还听到睢鹭让侍女传的那句话。 一瞬间怒发冲冠,又心如刀绞。 他禁不住地想,睢鹭为何会说那种话? 是装腔作势,只为激怒挑衅他,还是,他们真的已经…… 他不敢想,一想胸口便撕裂一般地痛。 哪怕跟乐安和离、争吵、分道扬镳,但几年以来,乐安身边从未出现其他男人,哪怕有许多人向她献殷勤,可她却从未接受,她一直在那里,虽然不理他,但也从未理过别的男人。于是他便总觉得,她还是他的,他们只是在吵架,只是有些尚未解决的小问题。 只要他将问题解决了,他们就还能回到从前。 他已经把与刘小姐的婚约退了不是吗? 她怪他背离初心,但他也已经迷途知返了不是吗? 一切都在变好,他在一步步朝她靠近。 可是…… 她的身边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 不是逢场作戏,不是为了气他,而是真真正正的,会站在她身边、会揽她入怀、会与她同床共枕的、无可争辩的……她未来的驸马。 齐庸言神思恍惚,离了公主府,连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只知道策马狂奔,马鞭一下又一下,一鞭狠过一鞭地落下,只为叫马儿跑得快些,再快些,好叫迎面而来的风大些,再大些,才好吹干抚平他滚烫如刀绞的胸膛。 结果,本来就跟他不甚熟稔,又被鞭打过度的马,突然长嘶一声,前蹄高扬,马背陡立。 本就神思恍惚的齐庸言,一个不慎便落下了马背。 顷刻脊背剧痛,然后又被掠过的马蹄擦伤了脸颊。 大夫看过他的伤势后,便建议他卧床休养几日,于是今日,他便没有去官署当差。 然而,却没有听大夫的话在家休养,而是支开仆人,瞒着老母,独自偷偷来了这弘文馆。 她不见他,他便只能来这里,来见这个此时他最不想见的少年——不,男人。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不被他放在眼里,如今却夺走他挚爱珍宝的男人。 正如传言的一样,他长着一副姣好到让人嫉妒的相貌,齐庸言自己便是自幼被称赞相貌惯了的,却也不得不承认,单从皮相来说,他不如这个年轻人。 可若只是皮相,齐庸言丝毫不会将其放在心上。 因为他知道,乐安不是会为皮相所惑的人。 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乐安选择了他? 齐庸言按下心中的焦灼、嫉妒与愤怒,沉默地打量着他。 他很年轻,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飞扬意气,无论是方才对他出言讥讽,又或是昨日让侍女带话的挑衅举动,都带着少年人的倨傲与放浪,若被性格保守古板的老古董见了,怕是会忍不住啐一口“竖子狂妄”。 可他又分明很沉得住气,此时便不躲不惧,任由齐庸言打量,甚至眼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而细细想来,从这个人出现在京城,再从齐庸言托人查出的他过往的经历…… 这个看着还是少年的男人,何曾吃过亏? 哪怕一时吃了亏,却定会在之后,双倍、甚至百倍地还回去。 而每一次,他明明都处于下风,明明都像是鸡蛋碰石头般毫无胜算可言。 齐庸言忽然心弦发紧。 ——这个少年,不简单。 而乐安选择他,是因为看中他的不简单,还是正是因为他不简单,所以才能被乐安看中?——而这两者的差别决定了,是乐安是主动选择他,亦或者是被他精心编织的谎言蒙骗。 一时间,齐庸言竟然希望他是耍了什么小手段,蒙骗了乐安。 然而—— “你从来不信我。” 她曾经说过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响起。 齐庸言闭上眼,摒弃了幻想。 也对。 她看不上徒有皮囊的人,又怎么会看上汲汲营营的骗子?他应该相信她的目光,而不是再把她当做轻易被蒙骗的弱女子。 或许,眼前这个人,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正是那一点,让乐安看中了他,选择了他。 正如多年前,臻臻也是真的看中了他,喜欢上他,最终选择了他。 只是他没有把握住,把本应拥有的一切都毁了。 齐庸言睁开眼。 他最后看了这少年人一眼。 来之前打好的种种腹稿,面对情敌时应撂的种种狠话,他统统抛掷一旁。 只说了自见面后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我会看着你的。” 没错,他很年轻,他可能有自己不知晓的优点打动了臻臻。 但是,正是因为他年轻,正是因为他得来的一切太过容易,所以,他容易不珍惜,容易犯错,容易走自己走过的老路。 所以,自己不需说什么,不需做什么,只需在一旁好好看着。 看着他犯错。 那时,他丝毫不会客气。 他会把他的臻臻抢回来。 * 齐庸言走了。 偌大的书库又恢复了平静,日光透过窗棂投射在重重书架上,落下道道金光,空中飞舞着细小的微尘都纤毫毕现,阳光温暖明亮地让人忍不住占有。 睢鹭将视线从那个已经离去的男人身上收回,又伸出手,探入阳光中。 阳光自然是抓不住的。 手掌伸出的一瞬,空气便被搅动着,灰尘无声地四散逃离,仿佛水中游鱼,看得见,抓不住。 而他伸出的手掌下,也立刻凝聚了影。 可他手中并非空无一物。 睢鹭摊开手。 阳光照耀在他摊开的手心。 阳光落在他手心。 这样是不是,便意味着他捧住了阳光呢? 不需要攥在手心。 不需要私自独占。 只需要阳光在他手心停留。 那么,他掌心的这片阳光,便是属于他的,旁人怎么也抢不走。 * 睢鹭又埋头看了半晌书。 沉浸书海时,总容易忘了身外事,直到空空的腹中提醒他该进食了,直到从东方射进窗棂的阳光绕到南方,又爬上中天,再照不进窗里,睢鹭才恍然抬头,拍拍衣襟,将已经看完的书放回原位,又挑出几本准备带回去读的,便迈步走出书库。 校书郎只需当半日差,那么他就只当半日。 不是不想留在这里读书,也不是为了显得合群。 只是因为,他想准时回家。 就像以前父亲在县城的铺子里照看生意,一到时间,不管还有没有生意,都会关门落钥,准时回家。 “不能叫你们娘俩等呀。”父亲摸着胡子笑眯眯地说。 “生意明天还有,钱是赚不完的,可少陪你们一刻,往后再找补,今日损失的这一刻也回不来了。你看,爹一个没注意,你就又长大些了。” 而母亲回娘家时,或与街坊凑热闹玩耍时,也是不论玩地怎样,一到时间,也立刻回家。 “有人才有家哪,咱们三个,整整齐齐,家才叫家,不然不就只是一栋房子?”母亲拍着他的头笑道。 于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起,睢鹭就认为,家是无论去哪里,无论走多远,都必须要回去的地方,而家人,则是必须陪伴的人。 读书很重要,弘文馆也很好,但这里不是他的家。 至于他的家…… 抱着挑好的几本书,睢鹭的脚步又轻快了些,迈出书库大门的一瞬,正午明灿灿的日光豁然自头顶泄下,照地他双眼下意识地一闭,腾出一只手撑在眼前,才又睁开眼。 这一睁眼,却立刻愣在当场。 他有些愣地看着眼前齐刷刷站着的,腰佩金银鱼袋,官服颜色各异,但却都是深绯以上的三四个男人。 睢鹭很确信自己没见过这几位。 弘文馆里没见过——毕竟连弘文馆品级最高的大学士也穿不了紫袍。 春闱科考及少数几次宴饮时也没见过——等闲没考中的学子,能见到最大的官也就是主考官,而像这种深绯甚至紫袍的高官,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 而不止睢鹭愣,齐刷刷站着的那几位大人也愣。 似乎没提防睢鹭突然就出来了,原本站着就十分尴尬的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尴尬了。 最后还是睢鹭率先出声。 “几位大人,”他拱手为揖,“在下睢鹭,敢问大人们造访,可是有什么事?” 虽然人不认识,但官服颜色都比他深,恭敬点叫着准没错。 “咳咳。”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中间一人咳咳两声,上前一步。 “无事,无事。”他摆摆手,随即眼神又借着距离近,猛往睢鹭脸上瞅了瞅。 瞅完了,突然小声嘀咕了下。 “不就是长得好看点,也没什么稀奇的嘛……” 他似乎自以为说得很小声,但距离那么近,睢鹭要是听不到,那才真是聋子。 而听清他的话的睢鹭:……? “大人?”他微笑着又唤了一声。 “咳咳。”那位“小声嘀咕”的大人清清嗓子,挺起腰板。 随即自我介绍道:“本官御史台大夫聂谨礼。”又手指一转,介绍他身边其余人。 “这位是刑部尚书,仇尺宽仇大人。” “这位是尚书左丞,柳文略柳大人。” “这位是吏部侍郎,黄骧黄大人。” …… 一圈介绍完,聂谨礼脸上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 “我们来此也无事,就是——”说着这话,这位聂大人脸上的笑容愈发可亲起来。 “来看看你。” 第49章 她的过去 聂谨礼、黄骧、柳文略、仇尺宽…… 虽然没见过这几位, 但听到名字的那一刻,睢鹭便瞬间明悟了。 后两位且不提,前面两位, 聂谨礼和黄骧, 在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科举舞弊案和改革中,可是出现频率很高的两个名字,尤其最初, 将卢嗣卿案从乐安公主个人的“瞎胡闹”引到朝堂之上的,便是聂谨礼上书参了卢嗣卿一本, 由此引出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聂谨礼无缘无故为何突然参卢嗣卿? 了解些他出身的人都想得到缘由,睢鹭虽不了解,却也猜得到。 ——他是公主的人。 正如那位今科春闱副考官刘思撷一般,是能够让公主随意调动、相信的,心腹之人。 而此时这位心腹之人,还有其余几位显然也跟公主关联匪浅的大人, 在公主明确承认了他身份的次日, 忽然来弘文馆要“看看他”。 想明白其中关节, 睢鹭脸上露出笑来。 “咳, ”似乎也觉得自己几人有些冒昧,聂谨礼又咳了咳, 找补道:“吾等久闻小友之名, 今日下了衙, 休息间隙又谈起小友, 便临时起意,来此寻访一番,小友初来弘文馆,可有什么不适?” 这话说得着实亏心了点儿。 睢鹭能有什么名能被三四品大员久闻?除了靠美色在曲江宴上那次轰动, 剩下的,便都是跟乐安联系在一起的“名”了,而这些名,可都没什么好话。 但睢鹭仿佛丝毫未察觉,只微笑着点头:“某适应良好,多谢大人关心。” 聂谨礼抚着胡子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见这两人废话半天说不到正题,聂谨礼左侧一位深绯衣袍的大人咳了一声,同时胳膊肘又往自个儿左侧,一位雅望非常、长须飘飘的大人腰眼一戳。 戳罢就浑若无事道:“文略兄有话要说。” 被他戳到的“文略兄”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但随即,便当仁不让地整整衣冠,上前一步。 聂谨礼见状,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后退一步。 睢鹭眉眼微扬。 若说聂谨礼和黄骧是因为与乐安的关系才被睢鹭熟知的话,这位柳大人,则纯粹是因为其文名显赫,博学多才,其著有数部诗文集作,在学子间亦很是流传,只是据说其人不太好相处,因此真正见过其人的学子并不多。 而这位柳大人一开口,便果然有些文士轻狂的劲儿:“我也不跟你废话。” 说着,他还顺道鄙视似的瞥了聂谨礼一眼,然后才高高抬着下巴,对睢鹭道:“校书虽只九品,却也不是等闲人能当得的,校雠典籍、订正讹误之事,行事虽小,兹事却体大,遂高祖以来,历任秘书省、崇、弘二官等校书一职,多以进士或同等出身者充任,而你——”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往睢鹭脸上身上上上下下那么一瞅。 话不需出口,其意却已表达地淋漓尽致。 睢鹭嘴角微弯,“大人有话直说。” 柳文略轻哼一声。 “所以,今日我便考你一考,且看你有没有资格,做这个校书郎。” “资格”二字,他咬地十分重——仿佛有什么特殊含义似的。 果然来势汹汹哪。睢鹭轻叹一口气,脸上仍旧不动声色,道:“大人但考无妨。” 于是两人开始了一考一答。 而两人身后,另外三位大人已经悄悄站一起,一边留一只耳朵听两人对答,一边小声说悄悄话。 “老仇,接下来你上。”仍是那位戳了柳文略的深绯衣衫的黄骧大人先道。 被点名的仇尺宽瞥他一眼,却也没反驳,只无声点头应下。 倒是最先出面的聂谨礼有些忧心忡忡:“我说,咱们这样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让文略考他学问倒还好,可老仇——”他瞥一眼身如铁塔、面如坚冰的仇尺宽。 要知道,他们这位刑部尚书大人那可是小儿止啼的人物,只要他一板起脸,许多官员都忍不住在他面前打摆子,更何况是涉世未深的年轻书生。 聂谨礼觉得,这对那位小驸马似乎略显残忍了。 “这还非就得老仇上,换个人还不成呢。”黄骧一摆手,“若连个冷脸都受不了,那不就是胆小如鼠的怂蛋?而若是怂蛋,又如何能配得上那位?” “这……倒也有理。”聂谨礼被他说服,点点头,但随即又道,“但律令法典到底是偏科,如非专攻此道,自然无法对答如流,况且进士科也不考法典,不如——” “……嗯?”一直沉默的仇尺宽突然出声,两眼黑黢黢地盯着聂谨礼。 “啊……不,我是说,律令法典是国之根基,正该好好考校!重重考校!” 这边三人嘀嘀咕咕的功夫,前头那两人已经对答数个回合,柳文略的下巴从高高抬起,终于到逐渐落回正常的弧度。 “哼……见解尚可,但根基还是有些不牢,还需遍览群书,增长见闻。” “大人说的是,不才受教了。”睢鹭仍旧笑着,拱手道。 “好了好了,文略你过来,”黄骧伸手招呼柳文略,又赋予重任般,一推仇尺宽后背,“老仇,上!” 睢鹭:…… 敢情还是车轮战哪。 * 日头爬上中天,即便才到初夏,日光之下久站仍旧略显燥热,然而此时的弘文馆书库大门前,一位浅绯五品官服的的少年,和四位深绯甚至紫袍的大员,赫然站在日光下侃侃而谈,也不知在谈什么,直从午时正谈到午正快过三刻。 掌管书库大门钥匙的小吏,原本早准备锁门吃饭,结果一忽儿来了好几位大员堵在门口,登时这门是关也不敢关,只能等着那几位何时能结束。 好在,等着吃饭的似乎不止他一个。 “哈哈不错,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哪!”聂谨礼哈哈大笑,很是快慰地拍拍睢鹭肩头,“能通过老仇考校、又能让文略平视的年轻人可不多。” 只可惜话声刚落便有人拆台:“哼,也不过是比那些酒囊饭袋强一些罢了,你若因此便狂妄自大,那还不如趁早自我了断——” “文略兄是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太浮躁,以此告诫小友切忌戒骄戒躁。当然,我一看睢小友就知道不是那种人,”黄骧使劲儿一拧柳文略后腰。 随即不顾其怒容,又一把拽过仇尺宽,“老仇,你说是不是?” “嗯……”仇尺宽半晌才嗯了一声,就在其余人都以为他没话了,聂谨礼正想再开口时。 才突然又道,“贼盗、斗讼、断狱等律尚可,其余诸律令却不甚熟稔,还需努力——是专研过那三律吗?” 睢鹭微微一顿,随即点头。 “嗯。”仇尺宽又点了点头,也没再追问什么。 聂谨礼终于找着空插话,他看看天,对睢鹭道:“难得今日相谈尽欢,不过时候不早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由本官做东,请睢小友与吾等易地再叙?” “去状元楼吧。”黄骧道。 “状元楼都去多少次了,况且尽是蝇营狗苟、附庸风雅之徒,没意思,不去!换个地儿!”柳文略折扇一一挥道。 “长乐坊新开了家酒肆,他家的酒,好喝。”仇尺宽道。 聂谨礼是无所谓去哪里的,当即便道:“那不然就去长乐坊?” “大人。”睢鹭道。 “长乐坊新开的酒肆?我怎么不知,老仇,他家的酒当真好喝?”柳文略不太信,质疑地问仇尺宽。 “大人。”睢鹭又道。 仇尺宽看也没看柳文略一眼,面容冷淡,嘴巴如如蚌壳般紧闭。 一旁的黄骧便帮他作证:“好喝!我和老仇一起去过,文略兄,你不相信老仇的品味还不相信我的吗?” “各位大人。”睢鹭又又道。 “嗯?你的品味?三杯黄酒就能倒的人,居然提什么品味?哈哈哈。” “柳文略,哪天你要是因为这张嘴死了,我肯定一点都不惊讶。” “哼,这你且放心,我肯定比你活得久。” “嘶,我说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 “喂,他好像在叫我们。” …… 终于,等到大人们将目光重新转回自己身上,睢鹭眉眼弯弯,躬身一揖: “多谢各位大人相邀,只是在下今日出门之前,已经答应了家里人午间回去用餐,因此,诸位大人的邀请,在下只得斗胆谢绝,若各位大人不嫌在下冒犯,在下可与家人相商后,与各位大人来日再约。” 几位大人:…… 他们想了所有可能却愣是没想到居然会被拒绝。 毕竟,对方虽然攀上了公主这棵大树,一下就获封五品官,看似前途无量,高枕无忧,但要知道——公主毕竟已经不当政了。 因此,只要他还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那么就免不了与朝臣交好,而他们这些身居高位又蒙受公主恩泽,天然与他站在一起的人,自然是他最好的选择。 难不成是刚刚刁难太过了? 或者柳文略那张臭嘴得罪人了? 聂谨礼十分怀疑地朝柳文略投过去一瞥。 柳文略被他一瞥,正要大怒。 一旁黄骧迟疑地道:“你说的……家人?难道是指——” “嗯。”睢鹭一笑。 “自然是指公主。” * 心急回家吃饭的睢鹭,终于是推掉了跟各位大人们的这顿饭。 好在紧赶慢赶,回到公主府时,乐安的午饭才用到尾声,睢鹭这才没连跟乐安一起吃饭也错过。 冬梅姑姑赶忙让人给睢鹭添了碗筷。 ——起初睢鹭还是自个儿在枕玉阁吃的,但自打前几天起,也不知怎么,逐渐地就每次都跟乐安一起用饭了。 冬梅姑姑看着直皱眉头,心底嘀咕不合礼数,但公主一直没说什么,睢鹭又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而且——终于有个人陪着公主一起吃饭,看着不那么孤零零的,冬梅姑姑也就心软了。 于是每次睢鹭来,都主动给他添碗筷,甚至还特意注意了下他吃饭有什么忌口和偏好,今日便让厨房做了道他喜欢的清蒸鱼。 所以事实上,今日本来就准备了他的碗筷和饭菜,只是一直等到公主都快吃完了,他都还没来,冬梅姑姑看了生气,才叫人把碗筷撤下。 冬梅姑姑可是了解过的,睢鹭如今当的那个官儿,活儿本身便不重,再加上他是靠走乐安后门才当上的,压根就没人真指使他去干活,因此自然也不存在因为公务晚回家的可能。 既然不是因为公务,那就不管什么理由都不信。 这才多久哪?就学会不按时回家了? 等以后真当上大官,难不成还让公主日日在家等他不成? 呸! 冬梅姑姑很生气。 以致这会儿,冬梅姑姑虽然叫人给他添了碗筷,眼神却远不如昨日热情,并且打算好好打听打听他究竟干了什么,若只是普通同僚应酬,就先放过他一马,若是跟人去那花街柳巷的地方……呵! 乐安倒是没注意这一切。 她看见睢鹭回来,坐下,便只是朝他点点头,然后便继续守着自己面前桌上的一个白瓷小碗,用瓷勺一勺一勺地喝最后剩的半碗红豆甜汤。 睢鹭却不忙着吃饭,坐下后便看向乐安: “公主不问我今日为何回来那么晚吗?” 冬梅姑姑立马支棱起耳朵。 “啊?”乐安划拉甜汤的勺子陡然一顿。 随即歪头看向睢鹭,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茫然。 “你今日……回来地晚吗?” 冬梅姑姑:……她就知道,这辈子都甭指望她家公主会什么御夫之道了。 睢鹭笑笑。 “嗯,比昨日晚了快三刻钟呢,因为今日下衙时,遇到了几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客人?”乐安这才有了点兴趣,放下汤勺,“什么客人啊?” 于是睢鹭便将方才的事一一道出,甚至连那几位大人拌嘴的细节都一一复原过来。 乐安听罢,甜汤也不喝了,乐得直笑。 等睢鹭说完了,她便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似的跟睢鹭讲那几位大人: “聂谨礼你不用怕,他是个老好人,虽然做着御史这种得罪人的官儿,他却总想着既尽忠职守,又尽量不得罪人,每次上书弹劾却都慎之又慎,甚至弹劾了人家,还想着跟人家做朋友,嗯——你别说,还真有不计较的,就比如柳文略,当年他俩可谓是不弹劾不相识,柳文略被他参出言不当,罚了几个月俸禄,但事后,他又觉得柳文略这人虽然嘴臭,但人还不至于无可救药,于是参了人家后又提着礼物,几次三番登门,想跟人结交,最后柳文略被他烦地不行,无奈只好认下他这个朋友。” “柳文略嘛,嘴一直那么臭的,他少年便颇有才名,却屡试不第,就是因为那张嘴太招人恨,公卷通榜时没一个人为他说话。后来我跟他说,你要还想入仕当官,起码在不熟的人面前,好歹管管自己的嘴,不然就滚蛋,回家做你的风流才子去。他回家想了三天,才跑过来说公主我愿意,然后,就是你现在见到的样子了。” “而黄骧这人,我觉得他不该叫黄骧,叫黄狐狸还差不多,凡事能让别人上就绝不自个儿出头,跟他在一块儿,得留心一不小心就被他坑了,不过,老天是公平的,这样一个人,竟然不能喝酒,还一喝酒就知无不言,问什么说什么,所以他从不跟不信任的人一块儿喝酒,哈哈。” “仇尺宽你别看他脸黑,长得吓人,其实是这几人里最忠厚老实的了,不说话也不是性格冷酷,而是因为他少年时说话口吃,总被人笑话,久而久之便不爱说话,反而板着一张脸吓人,这样别人不会嘲笑他,反而会被他吓到。后来虽然口吃好了,但不爱说话的习惯却留下来了,也靠着那一张冷脸,成了人见人惧的仇阎王。” …… 睢鹭回来的晚,按乐安饭点准备的菜肴,在睢鹭回来时便有些凉了,有些肉菜上还凝固了一层油脂。 但腹内空空的睢鹭却仍不急着吃饭,他只专心看着她,听着她。 看她满脸笑容,语气熟稔亲切地提起那几位朝堂要员,仿佛许久之前,她也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仿佛曾和他们说笑打闹,谈天论地。 ——不,不是仿佛。 那的确是他不曾知道、不曾参与,但的确真真正正存在的,她的过去。 也是,她早已舍弃的过去。 “公主。”睢鹭突然唤她。 “嗯?”乐安脸上仍带着止不住的笑意,闻言歪头看他。 “您很久没见过那几位大人了吧?” 不然,怎么一听到他们的消息,就高兴地仿佛老友重逢一般,甚至像个孩子,手舞足蹈地跟他说着那些人的趣事。 乐安脸上的笑微微顿住。 “嗯。”她道。 的确许久不见了。 自从从那个位置退下后,她便跟许多昔日心腹——或者说,某种意义上的好友刻意疏远了联系,加上到底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除非刻意,碰面的机会自然而然地减少,尤其是可以尽情畅谈的场合,更是许久不曾有了。 就连前不久那场科举改革,从头到尾,也只是通过书信联系。 自然也无缘一叙。 “那,公主想见吗?”睢鹭又道,“我跟聂大人说了,今日不方便,但改日可以再约,聂大人也道好,恰逢明日休沐,各位大人都有空,可以相约一聚。” 乐安一愣。 她看了睢鹭一眼。 随即,摇了摇头。 “算了。”她说。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她又捡起瓷勺,舀一口那已经彻底冷掉的甜汤。 “唔跟他们,”她一边喝汤,一边口齿不清地道,“阔没舌么……好说的,哼嗯。” 第50章 她和他们的年少时光 乐安终究是没与睢鹭一起赴约。 第二日恰逢落雨, 乐安让人搬了个摇椅在廊下,她躺在摇椅上,听着雨声, 感受着风声裹挟着水汽, 从廊下呜咽着穿过,吹起她宽大的衣袖,层层叠叠如云似浪。 睢鹭从枕玉阁的月洞门走出来, 远远地隔着雨幕望过来。 她看见了,惫懒地举起手, 敷衍地招招手,然后便闭上眼睛,静听雨声。 雨声里却传来脚步声。 于是她又睁开眼。 恰见少年沐雨而来。 “公主,我出门了。” 少年发丝衣衫都淋了雨,亮晶晶的水滴,将少年梳灌地仿佛雨后的青苗, 生机勃勃, 修长茁壮地生长着。 乐安又猫儿似的懒懒挥手。 “好。” ——本来只准备这样敷衍应付的。 但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 刚刚阖上的口。便不由又张开, 多加了一句: “雨天路滑,多加小心。” 少年仍旧看着她。 乐安迟疑了下:“嗯……早去早回?” 于是少年这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好。” 他语调轻快地应下, 随即转身, 消失在雨里。 * 这一日的小聚, 果然约在仇尺宽提议的、长乐坊新开的酒肆。 雨天客人少, 睢鹭一行人占了唯一靠窗的位置,临雨对饮畅谈,三杯两盏后便酒酣耳热,大才子柳文略难得不再喷洒毒液, 而是随性对雨赋诗,除了仇尺宽仍在埋头喝酒,老好人聂谨礼和别人喝酒论杯他论口的黄骧都很给面子的鼓掌,睢鹭也应景地拍了两下巴掌。 酒也喝了,诗也作了,原本还有些生疏的距离,便仿佛陡然被拉近了。 于是一些之前顾忌着不谈的话题也可以谈了。 “我说你小子,”柳文略为自己满斟一杯石冻春,“到底是怎么让公主对你另眼相待的?” 睢鹭拿杯的手陡然一顿。 柳文略仰头,将那一杯酒饮尽,似乎也并不怎么期待睢鹭的答案似的,自顾自地便又说起来。 “论才吧,也就不过尔尔,论出身嘛,更不值一提,论相貌……嗯?嗯?”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瞅了瞅睢鹭,但随即又笃定道,“公主才不是会为相貌所惑的肤浅之人!” 睢鹭止住了开口的心思,他看出来了——这人只是自个儿想发泄而已。 “所以,你小子,”柳文略放下酒杯,大掌狠狠落在睢鹭肩头,明明是个文弱书生,这一掌却分明挥出了重若千钧的架势,“你小子,运气太好了!” 随即又低声喃喃:“我怎么就没这好运……”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黄骧忙倒酒,好堵住他的嘴:“喝你的酒吧!” 另一边,聂谨礼满脸尬笑地对睢鹭道:“这人就这样,一喝多了就满嘴胡话,小友别在意,别在意,哈哈……” 然而,尴尬的笑声还未落下,便惨遭队友背击。 “谁说胡话了!”柳文略将黄骧应塞到面前的酒霸气一推。 “我柳文略从不说胡话,说出的话,句句肺腑!” “吾心慕公主久矣,这份心意,光明正大!天地可鉴!” 酒肆内静了一瞬,只余窗外潇潇雨声。 片刻,仇尺宽起身,掀开帘子,对帘外的酒肆掌柜道:“来碗醒酒汤——要酸的,越酸越好。” 等待醒酒汤端上的时间,格外难熬。 仇尺宽喊过醒酒汤后便坐下闷头喝酒,一杯接一杯跟喝水似的。黄骧老狐狸不愿得罪人,此时也不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地给柳文略倒酒,似乎准备在醒酒汤上来之前先把他灌倒。 至于柳文略——算了他还是闭嘴的好。 于是最后,还是老好人聂谨礼出头,却仍掩不住一脸尬笑地,对睢鹭道: “小友,非是文略故意挑衅于你,”他尴尬,却又带些理所当然地道,“公主这般人物,世间任何男子见之,心向往之,乃是再正常不过之理,但你且放心,文略与公主,绝无君臣以外的干系,公主早早便拒绝过他,只是他生性天真烂漫,始终十分钦慕公主罢了。” “没错!” 柳文略再度将眼前满斟的酒杯一推,霍然起身,作振臂高呼状: “吾与公主清清白白,但吾钦慕公主之心更是明明白白!只要公主一天不成亲,吾便等候公主一天!呃……成亲了也没关系!成亲了还能和离嘛!哈哈哈哈!” 得,这下是真醉的不轻了。 黄骧嘴角一抽。 这嘴多损,人家这才刚定亲,您就咒人家分了啊? 他真有点怕对面那少年人会跳起来打柳文略一顿。 不过黄骧决定不说话——倒不全是不爱出头的性格作祟。 正如聂谨礼说的那般,柳文略虽然心慕公主,但自始至终,两人交往坦坦荡荡,全无苟且,他们这些好友都看在眼里,因此哪怕此时柳文略大咧咧在少年面前说出那些话,其实他们心里,也并不觉得柳文略真就多理亏了,要真打起来,那也绝对是帮柳文略不帮睢鹭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天经地义吗! 况且…… 真当就只有柳文略一人有过那心思? 黄骧叹了一口气。 他们也曾年少啊。 如今也没有脑袋糊涂,所以他们还记得当年,记得当年执掌天下之人,还不是如今那位少年天子,而是那个风华绝代的美人,那时,那颗昔日藏在宫阙与深闺的明珠,初初显于人前,便绽放出万道光华,惊世殊色。 于是状元楼下,金銮殿上,曲江池边……美人一瞥,便叫不知多少人失了心、丢了魂,文人骚客,风流浪子,纷纷为其写诗作赋,赞其美貌,褒其风骨,诗句写满了状元楼一整面墙壁,甚至一时之间,向乐安公主写情诗表白都成了京城风尚。 自然有许多随俗从众之流,但也不乏真心爱慕的人。 只他们四人中,聂谨礼年纪跟他们跟公主都差了一辈儿,应该是从未动过旖旎心思的,但其余的三人,可都是公主的同龄人哪。 柳文略不说,黄骧自个儿知道,他是动过心的,至于仇尺宽——那就只有鬼知晓了。 只是,不管曾经再怎么动心,也都是曾经了。 时光从来不饶人。 时光会给树刻上年轮,给人添上皱纹,还会让曾经怦然心动的炽热心跳,逐渐平静冷却至微温。 于是曾经的少年变老,曾经的年少轻狂,也大多变成了圆滑世故,曾经的心动爱慕,更是大多早已遗忘,或是深深埋藏于心底。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听到乐安公主要跟个不知哪里来的无名小卒成婚时,陡然忆起少年时的心动,进而对这个无名小卒无名火起。 更何况,于他们而言,公主不仅是他们年少时心动的人。 更是他们曾经发誓效忠和追随的人。 臣子为君主着想、把关,这很合理。 而且年轻人嘛,就该遭受点毒打,有点危机感,不然一切来得太过容易,岂不是不懂得珍惜? 黄骧老神在在地想着,于是便再不发一言,任由柳文略满嘴胡说。 不知何故,仇尺宽叫的醒酒汤迟迟没有送来。 于是潇潇雨声中,便听柳文略梦呓般的声音如雨水般绵绵不绝。 “……第一次见她,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呢……” 那时的他恃才傲物,清高傲岸,自诩天下无人可入他眼中,什么高门权贵,龙子凤孙,不过是会投胎,就连许多名声正炽的,也不过是因为俗人庸碌、肤浅,以致才把鱼目做珍珠。 甚至那个被世人追捧的劳什子公主,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美貌冠京华又如何? 不过是高台之上任人赏玩的傀儡玩物,况乎皮囊最不值钱,今日你容颜靓丽,万人追捧,可且看来日。 来日你人老珠黄,容颜不再,更多更年轻的美人涌现,谁还记得你? 于是他鄙夷,他轻视,他觉得那个人人追捧的公主,就是个沉迷于万众追捧幻想中的漂亮蠢货,甚至还不如秦楼楚馆会跟他低语轻笑的伶人妓子来得可亲可爱。 哪怕初见那日,濛濛春雨中,她亲自敲响他寓所的门,他不耐烦地打开蓬门,却在看见门外佳人的一刻,如遭雷击,如坠火海。 她似乎未看到他的失态,只微笑着,问:“可是柳先生?” 那一刻,他承认了,他也是凡夫俗子, 他也为她的皮囊所迷。 可为皮囊所迷是为皮囊所迷。 他心里仍然是看不起她的。 甚至她越漂亮,他就越是看不起她。 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被他解读为别有用意,甚至连她礼贤下士的行为,都能被他解读为利用自己的美色笼络人心,于是他时刻提醒自己,他喜欢的只是她的皮囊,他的品性仍是高于她的。 于是他一边因着人类贪花好色的劣根性,不拒绝她,对她不过分的要求言听计从,甚至因为又一次出言得罪人后,她大怒,朝他发火,让他克制自己的臭脾气,否则就滚回老家时,他第一次选择了听从,和忍让。 但他仍未真心服从她,也未真心爱上她。 他甚至时不时在心里想着,若是哪日,她命令他做什么违背本心之事,他定要义正严词、大义凛然地拒绝她,然后,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模样哈哈大笑。 直到那一年春闱放榜,他一举高中状元,顿时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自以为能够吸引她所有的目光。 然而,事实却是,她将目光投向众多进士中,毫不起眼的一个人。 齐庸言。 更在不久之后,便下嫁齐庸言。 他气得咬牙切齿,捶胸跺脚,但也只觉得,不过是错过了一个美人。 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之后便是长达近二十年,作为君与臣的相伴。 人可以装一时,但很难装一世,更何况,很多东西是装不来的。 于是不知何时起。 一次又一次被打脸。 一次又一次地推翻自己对她的偏见。 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曾经的无知、傲慢和小人之心而羞愧。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关注的不再是她的容颜,甚至当她容颜老去,那些曾经因为容颜围在她身边的狂蜂浪蝶越来越少,他却觉得,自己真正爱上了她。 终于等到四年前,她和离了,而他浪荡半生,仍旧无归无宿,于是他涌起全部的炽热,如那些看中她身份地位的男人一样,大胆追求,向她表白心意,但与那些男人不同的是,他可以确信,自己是真心的。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真心就能赢得一切的道理。 她拒绝了他。 她拒绝了他啊啊啊啊…… 细如青丝的雨中,一家不起眼的酒肆窗边,绯衣博带的中年文士忽然面伏桌案,先是呜呜咽咽,随即更是嚎啕大哭起来,窗外有经过的车马,都忍不住望过来,迟迟未端来醒酒汤的酒肆掌柜,更是终于端着醒酒汤姗姗来迟。 而那位孩子一般大哭的客人,却忽然抬头,对着他对面,那容颜如珠如玉的少年人,含含混混,却又分明恶狠狠地道: “你……呃……且莫太得意,我……呃呜……会一直……盯着你的!” …… 几人离开酒肆时,雨水终于止息,聂谨礼三人搀着醉地人事不知的柳文略跟睢鹭告别。 仇尺宽始终沉默,聂谨礼仍旧尽力说着些补救打圆场的话,唯独黄骧,先是一言不发,但在最后与睢鹭告别时,却又突然对睢鹭道: “其实你真的不必太在意文略,更不必对他如临大敌。”他先是状似安抚地说了这么一句。 随即,狐狸脸上却露出童叟无欺的一笑: “毕竟,如文略这般爱慕着公主的人——可是有很多很多哦。” 第51章 我迫不及待,想与您早日…… 睢鹭回到公主府时, 正是申时三刻,不午不晚的时候,雨霁初晴, 整个公主府好似也被洗刷了一番, 在这午晚之间的雨后阳光中,每一栋亭台,每一片砖瓦, 每一片枝叶,都反射着金子般的温柔光芒。 他从门口就下了车, 一路走回乐安的庭院,远远地,便看见庭院之中的乐安。 她仍躺在早上他离开时的那张摇椅上,只不过地点从廊下搬到了庭院,于是那金子般的阳光也洋洋洒洒落在她身上。 她脸颊上盖着一本摊开的书,身上盖了一条薄被, 胸口位置平稳而缓慢地起伏着, 似乎已经熟睡了。 于是他放轻了脚步, 向她走去。 “嘘……” 见他来, 摇椅一旁,搬了个春凳正领着侍女们做针线活的冬梅姑姑便竖起手指, 示意他噤声。 那便是真的睡着了。 于是睢鹭更加放轻了脚步, 几乎猫儿似的, 悄无声息地上前。 却在要走到近前时, 又陡然站住脚步,随即不再上前,反而后退了一步。 冬梅姑姑鼻子一嗅,便知道了他为何后退。 搬起春凳, 拿起手中正做着的绣花绷子朝睢鹭走过去,还没走近,就被那冲鼻的酒味儿熏地一退,虽知道这是正常交际应酬,而且睢鹭目光清明,显然没有喝醉,却还是皱着眉头嘟嘟囔囔: “少灌点儿黄汤,我就不晓得这玩意儿哪里好喝了,喝醉了又疯又吐的,平日里看着好好的人,几杯下去就没了个人样儿……” “姑姑说的是。”睢鹭也不反驳,只笑着应道,但随即又问道:“公主今日也没出门吗?” 冬梅姑姑的唠叨被打住,还有点儿意犹未尽,但听睢鹭问起乐安,便立刻又打起精神,道: “可不是,一整天儿的都在府里窝着呢,上半晌下雨,她就躺在那儿,说要听雨,我也不知道这雨有啥好听的,反正她就听了一晌的雨,过了午放晴了,才挪到院子里,说晒太阳,还找了书来看书,结果没看一会儿就睡着了,一直睡到这会儿子,可这会儿就睡了,到晚间睡不着可咋整哪……”冬梅姑姑絮絮说着。 睢鹭一边听着冬梅姑姑絮叨,一边看着远处的她。 柔软的锦被和书本掩住她的身躯和脸庞,她被阳光、锦被和书本簇拥着,安静熟睡,一动不动,恍然间,似乎已经与庭院里那些不会动的死物们融为一体,唯有书本与锦被之间,一截细白的脖颈,以及那微微起伏的胸口,仍在昭显着她的存在。 “公主……往常都是这样的吗?” “啥?”冬梅姑姑疑惑抬头。 睢鹭恍然顿住。 “没什么。”他说。 冬梅姑姑“呿”一声,也不追问。 日头渐渐西移,冬梅姑姑的絮叨声似近还远,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说着说着,便又说到了公主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满京城儿郎,谁不知道乐安公主?听说你在曲江宴上出了风头?哼,这有什么稀奇的,想当年,公主每一出行,街上赶来观看的人都乌泱乌泱的……公主未出嫁时,家中有适龄儿子的,都想跟皇上求尚公主,什么不愿尚公主、只欲求娶五姓女,哼,那是寻常公主,我们公主能一样儿吗……” 或许是因为与公主更近的缘故,冬梅姑姑说的事,又比那几位大人们所说的更早些,是在她未执掌皇权前,是在她还只是一位未出阁的公主时。 有几分可信不知,毕竟在冬梅姑姑眼中,公主的一切都是好的,天下男儿都合该心慕公主,甚至超过了与五姓世家的诱惑。 可,能让冬梅姑姑如此坚定地笃信,就算有几分失真,大抵也差不离吧。 更何况,真不真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有多少爱慕者,曾经是怎样风华绝代,名动天下,又与此时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不是因为那些,才选择她。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他在乎的从不是旁人以为的那些。 但虽然如此…… 冬梅姑姑和那几位大人的目的,似乎达到了。 睢鹭忽然一笑。 “嗯,笑什么?”冬梅姑姑正说到当年某冒失后生当众向乐安示爱的往事,见睢鹭一笑,以为他不信,顿时警觉地问道。 睢鹭没看冬梅姑姑,只是忽然起身,道: “公主醒了。” * 乐安迷迷糊糊地醒来,先是书本上陈年的墨香盈满鼻尖,她一动,书本便“啪”地一声坠地,午后绮丽灿烂的光线直直刺入她眼中,刺地她下意识便想又闭上眼。 然而下一刻,那些刺目的光线便全不见了。 同时,一股酽酽的酒味儿传来。 眼皮又颤颤地张开,便看见长身玉立的少年背对着西移的日光,投下的长长的影将她整个包裹住,而那浓酽的酒味儿,也是从他身上传出。 于是记忆逐渐回笼。 “回来了。” 她笑笑,发髻因为睡觉而散开了,脸颊还带着书本压出的微红的印记,说话甚至还带着鼻音,看着便浑然没有往日那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于是少年上前一步。 酒味儿便也更浓了。 她看着他,头脑还有些不清楚,又或者是被酒味儿熏着,她皱皱鼻子,又道: “怎么了?” 总觉得,他好似有些不太一样。 少年却仍旧没有回答她,只更上前一步。 “公主,”他终于开口。 “嗯?”乐安歪头看他。 他便朝她粲然一笑。 “我迫不及待,想与您早日成婚了。” * 那场雨后,春日便仿佛随着开尽的荼蘼一起谢了,蝉声渐起,炎夏渐至,而乐安公主府,也空前地忙碌起来。 “快快快,手脚麻利点儿,别想着偷懒!” 冬梅姑姑也没空给乐安绣个帕子什么的了,更没空出门跟老姐妹们闲磕牙听八卦,整天就待在府里,盯着下人侍女们干活,看着都比平日更神气,而公主府,也随之一日日愈发喜庆和焕新起来。 经过了皇帝赐旨和乐安直接闭门拒客的事,谁也不会再对这桩婚事再生质疑,一切,便似乎只等吉日一到。 作为准新郎官,睢鹭的生活却并未发生太多变化,每日上午去弘文馆看书,中午回公主府,下午抽出一个半时辰教府上的孩子们,余下时间仍旧是看书。 有时是自己看,有时乐安也会在书房,和他一起看,不过相比睢鹭如饥似渴般地读书速度,乐安就随意许多,甚至有时待在书房也并不看书。 两人偶尔闲聊几句,但交流仍旧不多。 如那日那般的直白孟浪之语,更是再不曾有过了,仿佛那日的急切,不过是少年一时冲动。 而少年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交游。 许是看到了皇帝对这个名声不大好的“小驸马”的种种嘉奖,又许是日久见人心,睢鹭在弘文馆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几乎再没有人当面给他白眼冷脸,一眼望去人人热情可亲。 原先便巴结奉承他的不提,那些曾坚持鄙夷他的,也渐渐转变了态度。 不过,与睢鹭关系最突飞猛进的,却是以聂谨礼等人为代表的一众人。 那日之后,聂谨礼等又与睢鹭相约了几次,而每一次,都会为睢鹭介绍更多的人认识。 这些人官品未必都如聂谨礼一般高,但却毫无例外的,都是曾经与乐安相交瓜葛甚深之人,更是如今朝堂上的实权之人。 他甚至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由乐安一手提拔的宰相汤明钧。 因为这,甚至还引起一些弘文馆学子的嫉妒,背地里又说起他的小话,说他不是世家,却胜似世家,想必日后在那些大人的提携下,必定是升迁无碍,前途无量。 睢鹭偶然听到,也只笑笑。 他自然不可能因为旁人的一二闲言,便影响着自己正常的人际交游。 尤其是聂谨礼那几人。 明明都是日理万机的朝廷要员,却还能耐着性子,跟睢鹭这个甚至还算不得入仕的晚辈以平辈相交,除与他聊一些朝堂政事、为官之道外,还常常会考校他学问,解答他读书时的疑惑,而他们这些在朝堂实权位置浸淫已久的官员们的见解,又比弘文馆学士们这种专研学问的,更切实和具体,每每都让睢鹭受益匪浅。 他们没有保留,毫不藏私地教导睢鹭。 除去柳文略醉酒时扬言的那些旖旎情思不说,这几人实在当得上睢鹭的良师益友。 所以,无论旁人说什么,睢鹭也没有因此而断了与聂谨礼等人的交往。 “白汀,刘大学士唤你过去。” 又是一个安静读书的上午,今日没有人来找,睢鹭便安心看书,正看着,便忽听人唤。 他从书页间抬头,见唤他的人是郑济声。 郑济生是与睢鹭同僚的校书,也是出身望族郑氏的世家子弟,之前也是鄙夷睢鹭中的一员,不过这些日子,他倒是对睢鹭改观了许多,甚至有人酸言酸语睢鹭与那些朝臣们结交的事儿时,他还为睢鹭说话,因此睢鹭与他的交情便也越来越熟稔了。 “刘大学士叫你做什么啊?”便如此时,郑济声心里好奇,便也不遮掩,直接问道。 “我也不知。”睢鹭摇摇头,心里还想着刚刚看到一半的书。 至于刘大学士叫他做什么,他是没花半点心思去想。 在睢鹭初来弘文馆时,大概是因为同乡之谊,刘大学士对他很是可亲,反倒是后来,许多人对他慢慢改观,这位刘大学士倒又对睢鹭不远不近起来。 这也没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若非蓄意结交,大学士和一个根本不干活的教书郎,本就没太多交集,不远不近也正常。 至于为何现在又突然叫他? 去了就知道了。 第52章 他离她很远很远 “睢大人, 请坐。” 刘大学士仍旧如初见时那般热情亲切,不过,称呼却由原本的直呼其名, 变成了“睢大人”。 这对睢鹭来说还真有些稀奇。 虽说按理来说, 如今他的散官官阶已是五品,但说到底,具体职事还只是个校书郎, 因此如郑济声这种同僚,虽然散官官阶不如睢鹭大, 平日却还是以字相称。 至于聂谨礼等人,以及他们为睢鹭介绍的人中,虽然也有跟睢鹭一样的五品官,但他们大多年纪都比睢鹭大许多,相处时更像长辈对待晚辈,于是便随了聂谨礼等人, 称呼睢鹭为“小友”。 是以, 除了弘文馆那些想要巴结奉承他的低级官员外, 睢鹭还是第一次听年纪比他大许多、职官官阶也比他大许多的人, 如此正经的唤他“睢大人”。 脑中想了这么多,却也不过一瞬间, 虽然有些稀奇, 但睢鹭适应良好, 面上没有露出一点异样, 大方还礼后便落座。 落座之后,刘大学士终于说出其此番动作用意:“睢大人,听说您想要参加今秋的进士科考试?” 睢鹭点头:“正是。” 他要参加考试的事儿不是秘密,他并未刻意隐瞒过, 可却也从未宣扬过,尤其整个弘文馆,也就跟郑济声一人说过而已,而郑济声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如此一来,看起来一心埋首经卷研究学问的刘大学士,却知道他要考试的消息,也不知是巧合,还是…… “已登高位却仍不惧科举之难,睢大人实在是天下学子之楷模,令吾等佩服啊……”刘大学士捋捋颔下儒雅长须,一脸赞叹状。 睢鹭眉眼微扬。 “刘大人过誉了。”他道,没有多说什么。 刘大学士似乎只当他谦虚,仍旧满脸赞叹,随即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了一摞装订好的书卷。 “某虽不才,多年来觍居学馆,埋首经卷,不通实务,比不上朝堂内外,但阅卷多年,好歹也算有些心得体悟。”他将那厚厚一摞书卷放在睢鹭面前的书案上。 “呶,这些便全是了。” 睢鹭这下终于露出些惊讶的神情:“刘大人……” 刘大学士又将书卷往睢鹭面前推了推。 “睢大人,我十分敬佩您此番参加秋试的勇气,而你我又有着同乡之缘,这是何等的缘分。至于这些——只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望您不要推辞。” 说罢,他老迈浑浊的眼忽然亮起光,带着笑,带着点“你知我知”的意味道: “当然,待到睢大人他日飞黄腾达时,还望也能提携下官一二。” * 睢鹭终是带着刘大学士的那摞书卷离开了。 待人走后,时间也差不多到正午,如睢鹭这样的校书已经可以离开弘文馆,而刘大学士当的却是全天班,自然还不能走,他便坐在原地,估摸着人已经走远了,才突然站起来。 越过身前的屏风,拉开隔间的门。 “相爷。”一拉开门,刘大学士便对着门内一揖,“他没有推辞,已将我那些著述都拿去了,不过倒是挺稳得住气,我故意自降身份,将他捧得高高的,他也没什么喜色,从这一点看,便胜过许多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了。” “我听到了。” 门内的人开口道,声音清清冷冷的。 “不过,”那人顿了顿,“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相爷?”刘大学士疑惑。 “乐安公主看上的人,不需试探也知,怎么可能可能是几句好话就得意忘形的草包?你只需正常与他交好,摸清他的为人品性,学问志向即可,别的都不必,多做多错,反而引人怀疑,。” 刘大学士这才恍然,顿时诚惶诚恐:“是是……相爷说的是,是下官冒失了,下官、下官是不是坏了相爷的事?” “无妨……” 门内那人又道。 “我没有什么’事’可坏。” “我办的事从来只有一件,便是为皇上办事。” “就算她察觉到什么,又如何呢。” 行阴谋的小人才害怕被人识破其行事,但他从来是行阳谋,所以,又害怕什么呢? * 睢鹭如往常一般,一到正午,便回到了公主府。 一回去,便向乐安说起今日的事。 “……嗯?”乐安仍旧躺在摇椅上——近日她似乎越来越惫懒,不怎么出门玩耍,在府里也总是喜欢躺着,除了饭点,其他时候睢鹭见她十次里,倒有六七次都是见她在摇椅上。 摇椅一晃一晃,乐安沉睡不醒般微眯着眼睛,声音都带着点困意:“听起来……好像没问题哪。” “嗯。”睢鹭点点头,随即又道,“只是他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谦卑了,令我有些疑虑。” 刘大学时赠睢鹭自己的心得著述很正常。 拉拢同乡,交好有前途的后辈,这是官员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即便是学士这等清贵职位,也不能真当人家个个清风两袖,埋首只读圣贤书,而且大学士一职,听着是好听,也受人尊崇,可到底只是个做学问的,在许多人看来,并不如前朝那些实权官职。 那么遇到睢鹭这么个看着似乎前程远大,再不济也是个皇亲国戚的,再加上有同乡这层现成的关系,刘大学士主动交好睢鹭,拿自己的著述做人情,便看着十分合情合理,简直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 为自己仕途筹谋嘛,不寒碜。 唯一奇怪的是态度。 虽然是主动交好,但说到底,如今的睢鹭无论年龄资历还是实权,都还比不上刘大学士,因此就算要拉拢、攀附,也不必如此自降身份,甚至以“下官”自称。 大学士再没实权,平日教导的也都是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之后,哪里会这么没见识,见着个皇亲国戚就自降身份地巴结? 所以这点的确不太对劲。 但即便如此,他又图谋什么呢? 没有道理。 如今的睢鹭,除了他背后的乐安,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人图谋的东西,而乐安——若是睢鹭受人奉承,收受些人情,便能威胁到乐安什么,那她还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 所以不管刘大学士是真的别有所图,还是纯粹脑子抽筋,都不妨碍什么。 重要的是他给的东西有没有用。 对此时的睢鹭来说,最宝贵的东西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功名利禄,而是学识,是经验,是一切能够帮助他在今秋科举金榜题名的东西。 诚然如刘大学士所说,他埋首经学,教的又是弘文馆那些天潢贵胄,因此时务策应答上可能不如乐安那些旧日僚属们对睢鹭的帮助大,但到底是大学士,多年心得可不是寻常人能见,也不可能一无用处。 睢鹭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要多看多想,能看到刘大学士的著述,毫无疑问对他很有裨益。 ——除非刘大学士拿些假货糊弄人。 呃……一般人应该也不会想这么曲里拐弯的坑人法子吧? 虽然如此,乐安还是道:“拿来我看看。” 睢鹭将刘大学士那些书卷搬到膝盖上,随意取出一卷递给乐安。 乐安终于从躺椅上起身,两腿曲起,两眼也完全睁开,仔仔细细地翻阅着。 终于翻完一本,便又朝睢鹭伸出手。 睢鹭会意地又递上一本。 乐安继续翻阅,不过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而且诗赋通通不看,只看时务策。 即便如此,翻完所有著述,也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 等到终于全部翻完,乐安便长舒一口气,又躺回了躺椅。 好久没正经看东西,真是累死人了,不过—— “文章没问题。”乐安说道。 “嗯。”睢鹭点头。 那些文章,给乐安看之前,他自然也已经翻看过。 “那就没问题了。”乐安又道,说着,眼睫开始上上下下地颤动,还又打了个呵欠。 “没问题就不用担心,你该怎样就怎样,与他正常交往便好,往后若有变化,便再思对策就是。” “总之……”她又打了个呵欠,看着像是已经困地睁不开眼。 睢鹭膝盖仍捧着那一大摞书,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 乐安没有注意他的目光,她真的已经困地快睁不开眼了。 “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嗯……土掩嘛……” 说罢,便仿佛耗尽了力气般,双眼彻底阖上,沉睡过去。 “咋又睡过去了,最近也忒惫懒了,睡不醒似的,以前哪这样儿过……”一旁的冬梅姑姑见状,轻声嘀咕了一通,但嘀咕归嘀咕,嘀咕完了,便仍旧起身,拿了薄被要给乐安盖上。 “姑姑,我来吧。”睢鹭轻声道,便去接那薄被。 冬梅姑姑促狭一笑,将薄被给了睢鹭。 睢鹭结果薄被,然后便学着以前见过的冬梅姑姑的动作,将薄被轻轻盖在她身上,又轻轻将被角掖进摇椅的边边,好叫风吹不进。 盖好被子,他又站着,看了看她熟睡的脸。 她看上去很健康。 面色红润,脸颊饱满,因为最近这些天吃好喝好睡好,便比起睢鹭初见她时胖了些,仿佛重重墨彩晕染出的牡丹,富丽堂皇,丰腴娇艳,任谁见了都得赞一句美人。 可是—— 睢鹭轻轻在摇椅旁蹲下,视线刚好能看到她沉睡的侧脸,甚至能感觉到她近在咫尺的吐息。 为什么,他却觉得,她不如初见时快乐了呢? 而且,明明已经离地这么近,明明他能这样近地看着她,甚至拥抱她,明明她对坦诚相待,事事为他筹划着想。 他却觉得…… 他离她,其实还很远很远呢? 第53章 一朵闭合的花 那日之后, 睢鹭与刘大学士正常往来,因为读了对方的著述,自然而然地便向其请教了许多问题, 谈及对许多事情的见解和看法。 两人往来不算多密切, 但却也比以往多了许多,刘大学士对睢鹭始终亲切热情,甚至还引荐了几位同样在儒林有名的、他自己的好友给睢鹭, 让睢鹭受益匪浅。 除此之外,刘大学士一应表现都十分正常, 没有任何可疑举动。 仿佛那日的言论,真是只是攀附心切。 于是,睢鹭便如乐安所说那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来——那就不将其放在心上。 况且睢鹭真的很忙。 首先是学业。 随着考期越来越近, 睢鹭几乎抓紧每一点时间读书、思考、写作、向各种各样的人请教。 他不是什么天降奇才, 虽然自小也被称赞聪慧颖悟, 天纵英才, 但他自己很清醒,他从不是什么奇才, 顶多不过比他家乡县学的同窗们强一些, 可科举场上, 他要面对的对手不是家乡县学的同窗, 而是四海九州普天之下所有的学子。 而这世界之大,比他更聪慧颖悟者,实在不知凡几。 他唯一的优势,或许就是比普通埋头读书的学子多了些经历, 多了些体悟,见识了更多人间疾苦,对答时务策时,更能落到实处。 但同样,他也有着必须补足的短处,他还太年轻,出身所限,读过的书太少,接触的层面太低,见过的人、交流过的思想见解也太少。 但这又不能成为借口。 因为曾经他所缺少的一切,如今公主都已给了他。 所以,他必须比常人更努力、更用心、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每一寸光阴,才能从万万人中脱颖而出,才能进而实现他心中所想。 于是他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像久旱的大地渴求着甘雨一般吸收着知识、增长着见解,每一日都比前一日知晓得更多,同样也每一日,都更加意识到前一日的自己有多么无知。 而在这紧张的学业之外,他唯一的“放松”,便是配合着筹备婚礼。 没错,与考期一起越来越近的,还有他和乐安的婚礼。 甚至婚礼还在考期前。 * 最初的时候,乐安曾对睢鹭说,三个月后便与他成亲。 但他们两人却又谁都知道,这个“三个月”,就仿佛诗词里的数字,大多是虚指,而最终是虚是实,取决于她,亦取决于他。 睢鹭是坚定不移的,从开始做出决定,心意便从未更改过。 然而乐安却始终是游移不定的。 不管睢鹭的决心多么坚定,不管他向她靠近多少步,她却永远可以后退。 就仿佛有一天,睢鹭在看书,她照常在摇椅上似睡非睡,突然,她嘟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睢鹭没有听清。 乐安看看他。 “我说……”她慢慢腾腾说着,眉眼半开半合,并没看睢鹭。 “其实,你如今真的没必要与我成亲了……”她一边说着,还一边叹着气。 “我熟悉的、能帮助到你的那些人,你如今都已经认识了,就连我不熟悉的,如刘大学士,——嗯,姑且不管他打的什么算盘,总之,你也认识了。” “你又这么上进,执意要考中进士,自己博功名。” “那么——”她摊开手,很是无奈的样子,“你又还有什么必要再与我成亲呢?” 睢鹭静静听完她的嘀咕,没有紧张,只轻轻叹一口气。 仿佛她还没睡醒似的。 “公主,您忘了吗?陛下已经为我们赐婚了。” 乐安愣愣。 “是啊,赐婚了啊……”随即便又怏怏躺回摇椅。 是啊,赐了婚,便是犹如金科玉律,再不能悔改,即便她愿意放他,可事实上却并不是她说放就放的,起码一点——若睢鹭敢此时与她解除婚约,那么,从此他在李承平那里,大概就可以约等于一个死人了。 所以她就是在说废话。 想通此节的乐安郁闷地又缩回摇椅,睡大觉去。 等到她睡着,睢鹭才放下手中的手,定定看了她许久。 * 然后便是某日,乐安突然叫睢鹭。 “圣上让司天台看日子,司天台说是今年只有两个适合的好日子,一个在入秋前,也在考试前;一个在入冬后,若你能中举,那时应该已经在等待吏部铨选了——嗯,考不上的话就另说了。” “怎么样,你选哪个?” “我建议还是选第二个,第一个太早了,你要准备考试,婚礼事多芜杂,会让你分心,而且你年纪轻,又是第一次……咳咳,总之,分心了可不好。” …… 乐安对睢鹭说了这番话,又拿了本皇历,给他指上面两个标出来的吉日。 睢鹭看着第二个吉日前,那厚厚一沓,一眼望去许许多多仿佛望不到头的日子,几乎不假思索地,第一次拒绝了她。 “公主,我选第一个。” 他没有一丝犹豫地道。 乐安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而他对着她笑。 * 已经持续许久了。 从那日察觉到乐安的异样起,睢鹭一直在看她。 看着她每日慵懒地待在府中,极少出门,就算偶尔出门玩耍,也总是很快归来,听冬梅姑姑说,她出去玩也提不起兴致,仿佛应付差事似的,所以才总是早早便归家。 可冬梅姑姑还说,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她爱玩爱闹,或许是因为之前十几年没有时间玩,皇帝亲政,她从宫中搬出,有了大把的空闲后,她便仿佛要把之前损失的、没玩过的,通通补回来、玩个够,于是前几年,她常常整天出去玩,赴宴、赏花、踏青、登高、打牌、打球、跳舞、泛舟、垂钓、游猎、满京城地逛…… 所有能想到的能玩的,她几乎都玩过,而无论玩什么,她总是兴致勃勃,全心投入,打牌打输了都能懊恼生气半天,非要赢一局回来,以致有时甚至天黑了还不回府。 可如今…… 睢鹭有些无法想象冬梅姑姑描述中的那个她。 如今的她,分明对什么都兴致缺缺。 连对她和他的婚事,都兴趣缺缺。 以致明明答应了承诺了他的婚事,却又突然说出要不然解约的话。 可她自己明明也知道,如今他和她早已经绑定,不是说解开就能解开的了。 明明知道,却还是说出那样的话。 说明她似乎真的很不想要这桩婚事吧…… 可是睢鹭不允许她不要。 而且,她不要的分明不止是和他的婚事。 她分明是什么都不想要了。 整日躺在摇椅上,看书,睡觉,晒太阳。 看上去怡然自得。 可睢鹭却总觉得不对。 他常常仔细地看她,因此看得出,她的眉眼还在笑,可即便笑地再灿烂,眉梢眼角也分明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惫懒。 就好像再栩栩如生的绢花,也不可能替代真正的鲜花,哪怕工艺精湛的绢花可能比鲜花还美,可鲜花之所以称为鲜花,便是因为其鲜活,因为它有着绢花没有的蓬勃的生命力。 又仿佛日暮时分,西边垂落的太阳。 夕阳与朝阳一样彤红,甚至往往比朝阳更加艳丽,可谁都知道,夕阳之后便是黑夜,所谓夕阳的艳丽,更像是燃烧自我后最后的余晖。 而当余晖也燃尽时,晚霞散去,暗淡的天际便只剩一颗发出暗淡红光的落日,明明是红色的,却给人以苍白感,而等那最后一丝红色也从天际消散,太阳便彻底坠入黑夜里。 …… 睢鹭不喜欢这样。 他甚至觉得心慌。 肯定有哪里不对。 但他不知道哪里不对。 那天之后,他曾经询问冬梅姑姑,旁敲侧击说出自己的想法,然而冬梅姑姑并不理解。 冬梅姑姑觉得,公主吃好喝好睡好,而且备受皇宠,最近也没不长眼的人来气她,那么,就没问题啊? 惫懒些也正常,哪个养尊处优的公主贵夫人不是慵懒又优雅的. 虽然觉得自家公主哪哪儿都好,但冬梅姑姑偶尔也会羡慕别的贵妇人被夸什么“端淑娴雅”之类她家公主从没被夸过的词儿,如今她家公主突然变文静了,说不定正好让人夸一夸。 …… 睢鹭无法,只得自己问她。 可乐安,仿佛自己都浑然无所觉般。 “嗯?”她睁着眼,眼底仍旧清澈,黑白分明,看上去俨然与初见时没什么分别。 “不开心?没有啊,我很开心哪。”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她咧开嘴笑,眉眼也笑,整张脸都在笑,仿佛怒放的牡丹,容色极盛,艳丽灼人。 “惫懒?嗯……好像的确有点。” “可能是因为入夏了吧,夏天不就是这样吗,总是让人昏昏欲睡,总也睡不饱……唔……不说了,我好像又困了……” 说罢,她便真的又睡了过去。 于是刻意露出的笑容便也随之收敛了,唇线紧抿,眉头轻皱,眼角低低地垂下,双手在胸前并起、握拳。 整个人,仿佛一朵闭合的花。 * “公主,我选第一个。” 所以,他没有一丝犹豫地如此说道。 他不管她出了什么问题,但已经定下的约定,他不对允许她退缩,哪怕是打着为他好的名义。 更何况—— 他不想看她继续这个模样。 慵慵懒懒,兴致缺缺,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再能激起她的兴趣。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他不喜欢这样。 他希望她能变成冬梅姑姑口中的,以前那个爱玩爱闹的乐安公主。 而要达到这个目的—— 就要让她的生活起一些变化,一些大的、剧烈的、正面的变化——比如,与他成亲?虽然可能有点不太恰当,但的确,就好像民间常说的“冲喜”一般。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他想试试。 * 于是最终,婚礼便定在了大暑后,立秋前。 看着很远,其实很近。 时序已经入夏,而当人忙碌起来时,时间便仿佛过得格外快,几番蝉鸣,几场阵雨,转眼便能入了秋。 于是,为乐安公主筹备婚礼的相关所有人等,全都忙得不可开交。 乐安倒是乐得清闲——虽然这话说着好像有点怪,但事实就是如此——左右她又不是第一次甚至第二次成亲,早就驾轻就熟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都清楚地很,用不着别人教。 但睢鹭却不同,当新郎官,他可是正正经经头一回。 于是,正如乐安之前所说,即便考期临近,学业紧张,睢鹭却还是不得不抽出时间为婚礼做准备。 大婚流程、新郎官需要做的种种事情,以及作为公主的新郎,额外附带的驸马身份所需要学习的驸马的礼仪,甚至婚前启蒙…… “少爷,让我看看……” 长顺好奇地上蹿下跳,想要看睢鹭手里的东西。 方才冬梅姑姑过来,瞅了瞅长顺,就让他外头玩儿去,然后单独将睢鹭留下,过一会儿,冬梅姑姑出来,长顺再进门,就看见他家少爷手里捧着卷装帧精美的画册,眼睛直愣愣盯着画册,而脸上—— 好像有点儿红? 夭寿了——他家少爷居然还会脸红? 长顺不懂,但长顺大为震惊。 虽然不懂,但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出来,睢鹭的脸红跟那画册有关系。 长顺也不是啥都不懂的小孩子,眼看这少爷跟公主即将大婚的关头,冬梅姑姑突然送来副画册,他家少爷又看了画册后就红了脸,嘿——那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少年人哪有对那种事儿不好奇的。 于是长顺上蹿下跳地也想看看。 “去去去。”然而睢鹭却不如他的愿,扭过头,把画册往自个儿怀里一揣,护地严严实实。 “少爷!”长顺被自家少爷的小气震惊到,“我就看一眼,一眼!” “一眼也不给你看!”睢鹭回答地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眼看长顺还是不死心,当机立断,起身就往自个儿房间走。 长顺气绝,蹬蹬蹬跟上:“少爷您不能这——” “啪嗒”一声巨响,房门在长顺面前无情地关闭。 “少爷!” 门外传来长顺的哀嚎。 睢鹭充耳不闻。 为防止长顺推门而入,他背抵着房门不动,拿出怀中的画卷,又小心翼翼地展开,趁着窗纸漏进的天光细细地看。 虽然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熟黄画纸上,人形朦胧扭曲,不过是最简单的姿势讲解和引导,因此画工其实算不得多精细,人物面目更是常常以简单的点线带过。 因此,其实脸红并不是因为画本身。 而是一展开画—— “啪!” 睢鹭将画卷卷起,恶狠狠扔到书案角落,随即又随手捞起一本书。 读书读书! 他与公主成亲是为了借势,为了理想,甚至单纯为了让有恩于他、有义于天下的公主能因为他开心一些,而不是为了肤浅庸俗的肉/身之娱。 嗯,绝对不是。 少年眉眼清正,正襟危坐,仿佛参读什么稀世珍本一般看着手中一本普普通通的声韵书。 然而却半晌都没有翻页。 更没有发现,他把书—— 拿倒了。 第54章 吵架 乐安公主大婚临近, 整个京城都随之忙碌起来。 公主府自不必说,因为皇帝的命令,连殿中省诸司都仿佛变成了公主府的属辖, 相关人等只围着公主的大婚团团转, 宫中事务都因此疏漏不少,惹得一些宫妃颇有不满,然而皇帝下令, 谁敢多言?也只能心里嘀咕嘀咕罢了。 除此之外,甚至前朝也被征用, 专为公主大婚擢选了许多官员,充当礼官傧相,中选者无不相貌英俊,谙熟礼仪,出身清白。 这还只是动用到的人。 动用到的物,更是不可胜数。 官道上, 运河上, 车载舟陈, 货物盈满, 天下九州无数物产源源不绝流水般运送到公主府,从早至晚, 在公主府翻修簇新的大门外排成长龙。 还未到真正的大婚吉日, 京城百姓便已经见识到了何谓十里红妆, 坊间巷里, 无不争相谈论公主婚礼之盛。 百姓尚如此,京城文武百官,勋贵宗亲,更是被这声势浩大的婚礼规格所震动, 但凡长了眼睛,都能从这场婚礼,看出当今天子对乐安公主有多么的重视。 于是,所有的闲言、猜测、诋毁……仿佛一夜间消失殆尽。 乐安公主府的门槛被踏破,但凡能够攀上关系,够资格拜见的,挤破头都得拎着礼物来公主府拜见,哪怕乐安公主已经许久不见人。 * 外面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无数人为了这一场婚礼忙得人仰马翻。 而这场婚礼的主人,乐安公主,此时正静静躺在摇椅上。 作为准新娘,其实也有许多事需要她做,但她说一声累了,想睡觉,谁又能管得了她呢? 于是,明明是最忙碌的婚会前日,如睢鹭,此时早已被仪官们左一个规矩右一条礼仪地训地团团转,而同为婚礼主人的乐安,却还能躺在摇椅上享清闲。 “……荣郡王又在外头求见了,这回还专程从他那些不成器的子孙里硬寻摸出几个平头正脸的,打扮地人模狗样,往大门外一站,轰也轰不走,逢人就说要为公主婚礼充当傧相,这会儿来,是提前演练演练,呸,咱要傧相还用得着他们?” “……南康求了皇上旨意,再三保证一定对您毕恭毕敬,才得了允许在您大婚当日来赴宴,可她又怕您还记恨她,便叫她那面团儿驸马卢胜卿,日日提了礼物求见,也是个轰都轰不走的赖皮脸……” …… 冬梅姑姑在摇椅旁絮絮叨叨,说的都是近几年曾得罪过乐安的“小人”们,此时见乐安如此得势,又不顾脸面来舔的事儿。 这种事大概总能让人心情愉快,因此,不仅冬梅姑姑说起来,脸上满是骄傲和得意,旁边其他侍女们,也说得兴味盎然,欢声笑语。 而作为心情理应最愉快的乐安,若不高兴,反倒显得稀奇了。 于是乐安便也应景地笑笑。 时不时来句“嗯嗯”、“然后呢”,便可以逗着冬梅姑姑和侍女们愉快地一直说下去。 “……请柬发出去,没有一个敢说不来的,莫说收了帖不来了,那些没收到请柬的,这会儿都正着急忙慌地托门路、找关系呢!外头都说,能赴乐安公主婚宴,才是真正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凡来不了的,都不算!” 乐安:“嗯嗯……” “……咱们驸马不是没有父母高堂吗?长辈也没几个,于是便有那脸大的去跟他攀亲,得亏咱们驸马姓氏少见,等闲人想攀也没法攀,要是姓张、姓李的,公主您怕不是一早起来就得多几个亲戚……” 乐安:“哈哈……” “对了公主,除了荣郡王和南康那俩,现在还有很多人都想求见您呢,有皇室的,有前朝的,听说还有从外地专程赶来的,公主,您真的一个都不见哪?” 乐安:“不见不见……” …… 侍女们的声音似近还远,乐安时而忘记她们讲到哪里,但没关系,反正她是公主,大婚前光明正大地在此躲懒也没人管,更何况此时跟自家侍女们说话呢。 总之点头嗯嗯哈哈即可。 不需动脑。 不需思考。 见人?不见。 见人做什么,累。 于是她听着听着,便似乎又陷入半睡半醒的境地,思绪飘飘荡荡,来来去去,落在天上,落在云里,落在遥远到不知几万里的梦境里,可就是落不到眼前,落不到身周。 “……公主?公主?” 呼唤声在身前响起,暂时又拉住她的思绪,于是她下意识地又“嗯”了声。 然而呼唤声未停,依旧在耳边回响。 她睁开眼,见冬梅姑姑一脸担忧地俯身看她。 “冬梅姑姑,我没事,别担心。”谎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嘴角自动上扬露出笑容。 冬梅姑姑疑心重重地看着她。 前些天,睢鹭问她公主状况时,冬梅姑姑还觉得没问题。 但这么些天来,日复一日贴身侍奉着,到底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就算冬梅姑姑心思粗,又朴素地认为吃好喝好便是好,此时却也不得不怀疑。 往常听侍女们说起这些事儿,公主哪里会是这种敷衍模样。 私底下,她从来没什么淑女的架子,道起人是非来,都是恨不得跟侍女们一起幸灾乐祸的。 更何况此时此刻,是多喜庆的日子,满京城都知道她要大婚,满京城都知道天子对她的看重从未有丝毫减少,满京城都歆羡嫉妒她的受宠和好运。 这样大喜的时刻,为什么偏偏她脸上没有喜色? “公主,您不高兴吗?” 冬梅姑姑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心里话被春石说了出来。 此时她也顾不上训斥春石没规矩,忙紧盯着乐安看。 而乐安,却再度嘴角僵硬地上扬,露出标准的、漂亮的,却又假地明显的笑容。 “没有啊。”她说。 “我很高兴。”她道。 夏日风起,蝉鸣阵阵,她躺在斑竹编制的摇椅上,身后满面花架,花影零零散散落在她身上,仿佛斑竹泪一般。 “公主……” 冬梅姑姑呆愣半晌,忽然叫了一声,泪水顷刻沿着老迈的脸颊留下。 “您怎么了啊公主!” * 怎么了呢…… 乐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明明一切顺利,明明人人欢喜,明明她得到了一切,身份、地位、名声、财富、美貌……哦,甚至一个看起来十分不错,起码她自己很满意的驸马。 看起来,她的人生简直已经圆满到不能更圆满,她若再不开心,简直就该被天下仍生活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们唾面啐脸,再被狠狠骂一句“矫情”。 就连过去的她都会唾弃的程度。 可她也没办法。 早在睢鹭察觉到她的异样之前,她自己便已经意识到了。 这变化并非一夜之间发生,也并非突然受到什么刺激,而是缓缓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就像一根筋,一日日地拉扯,一日日地失去韧性,初时可能毫无所觉,而真等到察觉时,早已为时已晚。 起初是放松,是放下一切后的如释重负。 似乎是从那日起,那一日,她为了改革科举做了一切能够做的,然后将后续交给旁人,她只需等待结果的那日。 她放下了一切,于是轻松又惬意,于是狠狠地睡了个懒觉,觉得疲倦顿消。 然后因为跟睢鹭的婚事,引起一些闲言碎语,她又有了事儿做,于是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地去为了这桩世人眼中不可能好的婚事去战斗。 然后她成功了。 李承平给了她能给的一切,尊荣,体面,地位,于是婚事的一切阻碍迎刃而解,连说闲话的人都不再有了。 她似乎大获全胜。 可又似乎一败涂地。 因为在那之后,某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骑马、投壶、打牌、听曲儿……好玩是好玩的,然而还政后的四年里,早就玩腻了听腻了啊。 甚至跟睢鹭的婚事,这桩她自己曾经坚持得来的婚事,也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反正他离了她也能活。 反正此时他已经不需要她了。 甚至与她的关系本身,还会阻碍到他的前途。 既然如此,干脆解开就算了啊? 可是他不答应。 那……也就随他吧。 无所谓了。 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空空落落,身体松松散散,每日昏昏欲睡,浑浑噩噩。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对吧—— “公主。” 耳边忽然响起声音。 乐安抬眼去看。 精致无双的少年容颜就在她眼前。 看来是冬梅姑姑找来的救兵。 “你来了啊。”她笑笑,本来还想招招手,但又觉得惫懒,便索性省略了,只给出那敷衍的几个字,和标准的假笑。 “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用笑的,我又不会笑你。” 睢鹭长袍一撇,毫无形象地坐在她身前,又不经问询,不讲礼仪地,直接伸手,捉住她的两只手。 双手突然被捉,亲密的触感让乐安愣了一愣,低头看着自己那被另一双手完全包裹的双手。 “怎么,不行吗?我们都要成亲了。” 睢鹭见她眼神,挑衅似地扬扬眉,连说话都带着三分火气儿似的。 乐安再度有些讶异地看看他。 “你——”她翻翻昏昏欲睡的脑子,终于找出一句话,指责他,“脾气变坏了。” 都敢这样对她说话了。 当初谁一口一个“臣”地自称啊,还说什么您为君我为辅,句句恭谨守礼。 怎么现在居然都敢这样对她说话了? 乐安有些不乐意地皱起眉头。 “嗯。”睢鹭却仿佛没看见她的不高兴,不仅没收敛,反而更变本加厉。 “以前我敬你,是因为你值得敬,现在不敬,自然是因为你不值得敬。” 说罢,他居然——狠狠在她手上揉搓了一把? 乐安:? 哪怕再昏昏欲睡,再无情无绪,她也不能容他在她头上撒野啊! “我哪里,”乐安咬咬牙,想要把双手从睢鹭手里拽出来,然而,根本拽不动,于是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不值得你敬啦?” 睢鹭狗胆包天,竟然毫不畏惧,盯着她的眼睛道:“哪里都不值得。” 乐安:…… 是他睢鹭飘了,还是她乐安提不动刀了? 然而,也懒得跟他多说什么,直接赶人。 “滚,你给我滚出去。” 当公主就是这点好,看人不爽就可以让人滚。 等他滚了她就又可以清净了。 可睢鹭却当然没有滚。 他看着她微微生气的容颜,眼眸闪动。 “我不滚。”他说。 “你先背信弃义,不讲道理,凭什么让我滚?要滚也是你滚。” 乐安:…… 乐安气死了! 第55章 李臻,你说话不算话…… 乐安气得立马就要从摇椅上爬起来。 然而, 双手都被睢鹭抓住,身体没有支撑点,只能凭着腰力在不断晃动的摇椅上保持平衡并起身, 这个难度—— 若是以前, 或许还行,但最近……整日惫懒昏睡、疏于运动的结果,就是浑身软绵绵, 没一点力气,更别提腰部力量了。 于是, 乐安努力地扑腾了下。 ——没爬起来。 又扑腾了下。 ——又没爬起来。 又又扑腾下。 ——“噗!” 头顶赫然传来毫不掩饰的嘲笑声。 乐.仍在扑腾.安抬头怒瞪:“你笑什么!” “笑你像乌龟。” 睢鹭一只手仍旧牢牢攥住乐安双手,另腾出一只手,朝乐安指了指。 乐安顺着他的手势,看了看自己扑腾的身躯和双脚…… 作为见多识广的公主殿下,乐安当然见过乌龟,甚至小时候还养过乌龟。 对于小时候的乐安公主殿下来说, 养乌龟最好(缺)玩(德)的时候, 就是把它的背翻过来, 龟壳着地, 于是可怜的乌龟便惊慌地四肢乱挥,摇摇晃晃, 却怎么也翻不了身。 而睢鹭刚刚说, 她像乌龟…… 可不嘛。 那努力扑腾却怎么都起不来的样子, 可不就像只可怜兮兮翻不了身的乌龟。 …… 乐安宣布, 这下她真的怒了。 “冬梅姑姑,冬梅姑姑!”她开始呼叫外援。 然而—— “你叫破喉咙也没用,冬梅姑姑不会来的。”睢鹭残忍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 是哦。 他就是冬梅姑姑叫来的,所以, 冬梅姑姑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藏着偷看呢,只要不是真出事,说不定真能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受辱”。 …… “啪嗒”一声,乐安又躺回了摇椅。 “随你便吧。” 爱握手握手,爱说啥说啥,爱咋地咋地,乌龟就乌龟,嘲笑就嘲笑……都随便吧。 反正她,死猪不怕开水烫。 烦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嗡嗡嗡。 “所以你这是逃避吗?说不过我就耍赖?”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烦人的声音不仅没走远,反而越来越近。 “枉我以前那么尊敬你,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声音伴随着吐息,一起靠近她的耳朵,明明声音不算大,但却因为距离太近,以致每个音节都如雷霆震耳,每吐出一个字,温热的吐息都直入耳管,伴着话里的意思,火一般燃烧。 “胆小鬼、懦夫、背信弃义、食言而肥、出尔反尔……” 乐安想捂住耳朵。 然而双手还在被人紧紧握着,仿佛就是为了防止这一刻。 那双抓着她的手的手,是那么地用力,用力到她都觉得有些疼,用力到她甚至能透过他手上那薄薄一层皮肤和血肉,感受到他绷起的青筋,和修长坚硬如铁的指骨。 “不是说好做我的同道之人吗?” 少年突然低下头,毛茸茸的头颅整个贴在她颈窝。 随即,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沾湿了她的脖颈。 “……李臻,你说话不算话。” 乐安一愣,扭过头,与少年脸面相对。 少年双眼紧闭,闭合的眼线上落下一排纤长浓密的睫毛,睫毛之上,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 阵阵蝉鸣里,吹来一股属于夏日的燥热的风。 乐安看着睢鹭紧闭的眼和睫上的泪,耳膜里的蝉鸣声,忽而山呼海啸般大噪,而这山呼海啸里,夹杂着少年曾经的话语。 【……所以我很好奇……您是个怎样的人。】 【……我想更近距离地……再看看您……】 【……公主,您是我的同道之人吗?】 …… 又到现在—— “不是说好做我的同道之人吗?” “……李臻,你说话不算话。” 从耳闻,到目见,到下定决心与她同行,再到此时,眼看她颓唐荒废如行尸走肉,于是失望,于是痛心,于是故意激怒她,于是甚至在她面前流下了象征着软弱与无能的泪。 乐安闭上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睢鹭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又将面颊埋进她脖颈里,于是,即便是悄无声息的悲伤,她却能感受到那微咸的泪水一直在静静地流淌,从他的眼角,落到她的脖颈。 仿佛一颗颗炽烫的心。 许久之后,乐安才开口。 “放手。”她平静地说。 睢鹭抬起头,看了看她。 然而,竟然没有在说什么,而是终于松开那被他紧握了许久的手。 乐安松了松手指。 白皙的手背上,赫然已经因为他方才的暴力留下一道道红痕,若是冬梅姑姑在,看到这里,怕不是要直接叫侍卫把他给拖出去。 乐安却浑不在意,仿佛没有看到一般。 她只是伸出手,手指落在睢鹭脸上。 睢鹭愣了下,头颅下意识地后仰,想要躲闪,但终究,还是一动不动,任乐安的手摸上了他的脸。 那双小巧的,两只手可以被他一只手轻松握住的手,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 从眼角到眼尾,再到脸颊。 刚刚溢出的泪水,尽数被这双手擦去。 “哭什么。”擦完泪,她说道。 “说我胆小,懦弱,你不也是吗……这么点事儿也值当哭。”她嘟嘟哝哝地,很嫌弃的样子,说着,又将沾满他泪水的掌心,望他身前一蹭,把他身前蹭湿一大块。 这些他都不管,他只定定地看着她。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他说。 “嗯。”乐安点点头,不看他,只低着头,又将仍旧略微湿润的手心在自个儿衣裳上擦了擦。 然而,不回答是不行的。 眼看睢鹭手做势伸出,身体也往前倾,乐安只得举手投降。 “好,我说我说。” 她叹了一口气。 “不是我不做你的同道之人了,而是……” 乐安垂下了眼眸。 “我已经……无道可走了啊。” 睢鹭愣住。 乐安朝他笑笑。 “扶我起来。” 她道。 睢鹭虽然愣愣的,仍旧下意识伸出双手,穿入她腋下,将她整个挟起。乐安伸出只穿了雪白足袋的脚,睢鹭便拿起地上的绣鞋,为她穿上。 乐安终于踏踏实实站在地上。 她跺了跺脚。 这些天除了躺着还是躺着,从床到榻到摇椅,似乎永远在昏睡,永远在悬浮,于是,这样再普通不过的,踏踏实实站在大地上的感觉,对她来说,却好像已经是很久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她笑笑,抬起头,看向睢鹭: “有空吗?有空的话,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看到少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乐安又笑笑。 “不带别人,就我们两个——我记得你身手还不错吧?应该保护得了我?” 第56章 活下去的意义 说不带人, 就真的一个也不带。 乐安换了衣裳,拆了头发,脂粉洗去, 又在眉眼稍作掩饰, 转眼间,就从雍容华贵的公主,变成一个粗布衣衫, 风流俏丽的民间小妇人。睢鹭也换下了锦衣,穿上了之前的旧衣裳, 两人没乘车,没骑马,一人两足,慢慢朝着公主府外而去。 然而,想象的很美好,事实却是, 太久没运动, 才走过几条街, 乐安便觉得脚疼腿疼了, 她低下头,愣愣看着自己不染纤尘的双足。 身为公主, 出必车马仆从簇拥, 所以, 哪怕没有这段日子的惫懒, 这双脚也已经太久没有好好地踩一踩脚下的土地。 睢鹭看出她的疲累,道:“不然还是骑马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乐安摇摇头:“不,就这么走着吧。” 又不是没走过, 甚至那时,她走的路还更多,更急,没道理那时候能走过去,现在慢悠悠走着,反倒还娇惯上了。 于是她就一直这样往前走着。 走过公主府门前街道上整齐的石板,走过权贵聚居的街道,一直走到行人越来越多,走到青石板变成黄泥路,闹市便到了。 乐安站在街角往里看。 上次来这里,似乎还是那次从宋国公府离开,因为时间晚了,她便让车夫转来这里,去状元楼吃饭。 如今过去许久,这里仍旧是上次见时的模样。 满眼满耳皆是人间烟火气,各色店铺开张,各色行人来往,人人忙忙碌碌。 乐安走进这闹市里。 沿街的繁华喧闹顷刻涌入耳朵,各种吃食酒水还有其他味道混合在一起钻进鼻子,眼前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白的颜色招摇这挤进眼睛…… 这里有整个京城最密集的人群,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 这里,能看到最鲜活的人世间。 乐安站在这人世中,用耳朵听,用鼻子嗅,用眼睛看。 看人间烟火,看喜乐悲欢。 有妇人背上背着孩子,沿街叫卖吃食;有步履沉重的挑夫,扁担压弯了肩膀;有头发花白的老人,用浑浊沙哑的嗓子与摊主为一文钱讨价还价。 形形色色,芸芸众生,都在为了生活而奔波。 乐安低下了头。 身侧有人站住,遮挡了旁人望过来的目光,是睢鹭。 乐安朝他看过去。 “你看他们,辛苦吗?”乐安指着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开口说了出来后的第一句话。 “嗯。”睢鹭道。 “可起码,他们的辛苦有所得。”乐安又道。 睢鹭没有说话。 乐安笑笑。 “我见过最苦难的场面,是战火连天,人不如狗,人们想辛苦都无处辛苦,想拼命都无命可拼,因为一转眼,战乱就能毁掉一切。” 睢鹭顿了下:“……我没有经历过。” “嗯,当然。”乐安点点头,“那时候你还小——不对,你还没出生呢。” 她笑着说道,丝毫没有避讳他与她之间那巨大的年龄差距。 说罢,乐安也不等睢鹭反应,目送着那挑夫浸着汗水的脚步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沉重的脚印,终于消失在街角,听着声音沙哑的老人终于与摊主达成共识,成功抹掉一文钱,最后,走到那背着孩子卖吃食的妇人面前。 “娘子,这个叫什么?”她指着妇人面前,一口滚烫油锅里炸的金黄的物什问。 “炸麻叶儿!”妇人口齿爽利,动作更利落,一边说着,一边用笊篱将刚炸好的“麻叶儿”捞出来,放入一边的盆里放凉,转眼又迅速将切好码好的面片儿放入油锅,于是眨眼间,面片鼓起大泡,色泽变得金黄,释放出诱人的香味。 乐安:“怎么上面有芝麻?我以前见过的没芝麻。“ “放芝麻才更香哪!不放芝麻那是穷人的做法,那都不能叫麻叶儿了,叫面叶儿,麻叶儿麻叶儿,没芝麻怎么还能叫麻叶儿哪?” 乐安闻言,愣了一下,默了片刻,随即脸上缓缓露出笑来,道:“嗯,您说得对。” 卖麻叶儿妇人脸上登时也露出笑来:“娘子来一点儿尝尝?看来您是没吃过这放芝麻的了?您放心,这放了芝麻的麻叶儿又香又脆,保准比不放的强!” 乐安是吃过饭才出来的,这会儿也一点不饿,然而听了妇人的话,却没有拒绝,而是道:“那就来一点。“ “哎!好嘞!“ 妇人欣喜爽快地应一声,目光落到乐安白白净净没一丝风吹日晒痕迹的脸,眼珠一转,便动作麻利地取了一大张麻纸,不等乐安说要多少,便给包了满满一大包。 “承惠五十文!“ 这显然是耍了小聪明了。 乐安也不计较,接过那满满一大包炸麻叶儿,便痛快付了钱——好歹这次知道带零钱出来,才没在此时除了糗。 许是见乐安出手大方,乐安接过炸麻叶儿后,妇人左右几个吃食摊子也都更卖力地叫卖起来,似乎也想乐安光顾他们生意。 乐安却没有再看那些吃食,只是捧着那一大包麻叶儿离去。 “我拿着吧,要现在吃吗?” 转过身,睢鹭正站在她身后,伸手要接过东西。 乐安想想,便将麻叶儿递给他,又道:“要吃。” 那卖麻叶儿的夫人说得对,她还真没吃过放芝麻的麻叶儿,她只吃过妇人口中穷人才吃的不放芝麻的面叶儿。 睢鹭打开纸包,捏出一片金黄金黄的麻叶儿,放到她嘴前。 “这个油多,你就不要沾手了。” 乐安也不说话,也不嫌大街上这动作是不是太过亲密,张口咬住麻叶儿。 一边咬,一边伸出双手,在下面接着。 刚炸出来的麻叶儿喷香酥脆,轻轻一咬就碎,碎屑和芝麻,顿时纷纷雪似地落下来。 乐安放在下面的双手,正好便接住那些碎屑。 嚼完了嘴里的麻叶儿,乐安将手心那些碎屑一拢,又一把塞入口中。 睢鹭:…… 这下她何止是沾了手。 要是让冬梅姑姑看到她这样吃东西,怕不是要捂着胸口晕过去。 感觉到睢鹭的视线,乐安抬头,问道:“吃吗?很好吃的。” ……好吧,反正现在冬梅姑姑不在。 睢鹭点点头。 于是乐安也捏了一片麻叶儿,喂到睢鹭嘴边。 睢鹭:…… 只好张口了。 眼看睢鹭张嘴咬住麻叶儿,乐安又赶紧伸出双手,手心并拢,放在睢鹭下巴下面。 睢鹭:…… 果不其然,他吃完那片麻叶儿,乐安的掌心里便又落了一堆碎屑。 乐安又把那碎屑收拢了,喂到他嘴边。 他看她一眼。 她浑然无觉般,仍旧举着掌心,一副他不吃完不罢休的架势。 无法,睢鹭只好低下头,去吃——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去舔,她掌心里的碎屑。 香脆的麻叶儿碎屑和她温热掌心的触感,一同被舌尖感受到。 睢鹭突然觉得天有些热。 而乐安依旧无知无觉般,看睢鹭终于把她掌心里的碎屑也吃完后,才问道:“好吃吗?” 睢鹭点点头:“嗯。” 的确好吃,白面做的面叶儿,加上芝麻,炸的金黄酥脆,当然不会不好吃,事实上,在这民间小摊上,只要是油炸的东西便都算得上美味了。 但对乐安这种山珍海味什么都吃过的金枝玉叶来说,这种东西显然不应该引起她太大的注意。 然而事实却是,见睢鹭表示出肯定的意思,乐安便有些满足似的笑出来。 “我就说嘛,很好吃的,这是我第二次吃这个,虽然第一次吃的不是麻叶儿,而是面叶儿。” 睢鹭惊讶地看向她。 乐安笑笑,“我最饿的时候,整整三天没吃饭,而挨过那三天后,吃的第一口东西就是这个,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概三四年吧,虽然再没吃过,但我始终觉得,它就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睢鹭顿在那里,突然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地看着乐安。 乐安却没有看睢鹭。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睢鹭手中,那一包金黄的、洒了芝麻的炸麻叶儿,陷入了回忆中。 “……你知道吧,我曾经在民间流落过一段时间……” 睢鹭点点头,乐安公主带尚在襁褓中的当今天子流落民间相依为命的故事,当今天下没有人不知道。 “就是那段时间,我第一次吃到这个东西。” “……那是在我刚逃出去不久时,外面到处都是找我的兵,我不敢出去,找了个破屋子躲着,身上虽然还有一点吃的,但我还带着孩子,孩子吃不饱会哭的,哭了就会把兵引来,所以,我把吃的全给了孩子,自己饿着,好在附近有水,我就天天喝水,混个水饱,等到外面终于没兵了,我抱着孩子跑出去,拼命地跑,哪里有香味儿往哪里跑,然后我跑到一个农户家,农户家的媳妇正在炸麻叶儿,哦不对,她炸的那个没有放芝麻,所以只能叫炸面叶儿——但那时候,我可不觉得那是穷人才吃的东西,那时候我觉得它简直香疯了。” “……我一闻到那个香味儿就走不动了,巴巴地在趴在人家窗户上,然后等那个媳妇出去的时候,我就翻了窗进去——结果,因为太香,太饿,我没忍住,就在那儿吃了起来,然后正吃着,人家回来了。” 乐安笑笑,仿佛又回到那种尴尬羞窘到恨不得挖个地儿把自己埋了的心情。 她是谁? 她是李臻,是乐安公主,是金枝玉叶享尽恩宠的皇家公主啊。 别说偷吃个上不得台面的炸麻叶儿,就是她要南山的檀木,东海的珍珠,不也是招招手就能得到吗? 当时她看着那个折而复返的农家小媳妇,往日荣华和此时落魄一起上涌,脑子顷刻仿佛被雷劈,又羞窘又害怕,几乎要哭出来。 “然后呢?”睢鹭问。 和乐安不同,他是在乡间小地方长大的,见惯了贫苦人家有多护食,丢个鸡蛋都能绕村子骂上整整一天,更何况是明目张胆的入室偷抢。 但既然乐安目前好好地站在他眼前,就证明当时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然后啊……”乐安看着手中的麻叶儿,“幸好,那女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 也不知道是看乐安年纪轻轻带着孩子可怜,还是单纯心善,总之,她并没有做出乐安设想中的恐怖的事。 “……虽然她家境也并不富裕,那炸面叶儿,是她的孩子央求了好久,才炸了一点给孩子解馋,她自己一点儿也不舍得吃,准备全留给孩子,却被我一会儿就吃了小一半,还因为吃太急,碎屑掉的满地都是。” “她没有打我,没有骂我,只是蹲下身,一边说着‘不能糟践东西’,一边捡那些碎屑。”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打我不骂我,我却更难过。” 难过到之前没掉下的泪,在那一刻却突然潸然而下。 难过到她哭着,跪下来,和那女子一起捡她掉在地上的碎屑,一边捡一边哭着跟那女子说对不起。” 乐安仰起头,让泛酸的眼角的液体又不掉下来。 “最终,她也没说什么,见我带着孩子,甚至还给了我两个窝窝,然后就什么也没说,把我赶走了。” “走之前,我跟她说,如果能活下来,我会报答她的,我一定会报答她的,我李臻从不白拿人东西……” 说到这里,乐安便停下了,又伸手,从纸包里拿出一片炸麻叶儿,慢慢地吃着。 等到她终于吃完,却似乎仍旧没有再继续说的样子。 睢鹭只好开口问:“……再然后呢?” 乐安顿住,抬头,看他一眼,嘴角还沾着芝麻。 “再然后啊……”乐安轻声重复道。 “她死了。” 后来啊,战乱终于结束,乐安又重新成为那个金枝玉叶的公主,甚至执掌了天下大权,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赏人金银珠宝也轻而易举,于是她派人去找她,找那户人家,可是派出去的人说—— “她早死了。” “您走后不久,就有股乱兵经过了她的村庄。” 短短两句话,甚至不需多解释,乐安便已经完全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因为同样的事情她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 乐安原本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她从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公主,一夕之间成了仓皇逃窜的落地凤凰,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老天似乎在惩罚她前面二十年过得太顺遂,于是让她二十岁之后过得异常坎坷。 她曾安慰自己,这就是她身为公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毕竟她享受的多,那么灾难一来,失去的自然也多。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个农妇又怎么说呢? 她一生贫苦,没有享受过乐安曾经享受过的任何荣华富贵,她也与人为善,连对待抢了她孩子吃食的小偷都那样心软温柔,可是,战乱一来,她也丝毫逃脱不掉。 仅仅是一场兵乱,便将她所在的村庄洗劫一空,乐安派去的人去找时,只看到已经烧焦的空空无人的村庄。 不止她死了,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父母亲人,都死了,死在了战乱里,死在乐安有能力报答她之前。 “我欠她的,永远都还不了了。” 乐安咽下最后一口麻叶儿,喷香的味道口腔发酵,品到最后,竟完全感觉不到香,反而只觉得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苦味儿。 * 之后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沉默了许久。 乐安仍旧往前走着,也没有再买什么东西,对大街上形形色色的摊位百货也不感兴趣,她只是走着,一直往前走着,走到双腿发疼发酸也不叫一声。 直到走出闹市,走到人迹越发稀少的坊市。 乐安忽然站定,看了看四周,转身对睢鹭道:“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睢鹭点头:“好。” 于是乐安在前面带路。 但她这个带路人有点儿不靠谱,很是找不准路,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走了好几次弯路,最后终于凭着记忆,凭着周围越来越荒凉的场景,确定了自己要找的地方。 然而到达的地方,也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 “这里,以前有一间小茅屋,茅屋前是一片荒废的空地,上面长满了杂草,后来我找来了菜种子,在空地上种下种子,没多久就长出了绿油油的小苗,看,就像现在一样——” 乐安指着眼前一大片整齐油绿的菜畦,对睢鹭说道。 没错,这里,就是曾经她和齐庸言相遇的地方。 只不过,她记忆里那间简陋的茅草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土屋,而土屋前,是一大片整整齐齐,绿意盎然的菜地。 这片土地本就肥沃,不然也不会长满杂草,但那时,因为战乱,茅屋原本的主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茅屋被回不了家乡的齐庸言暂占,住下,但齐庸言不善农事,于是那片地便荒废了,直到后来乐安撒上种子,但很快——随着她离去后,那片菜地应该也很快又荒废了吧。 而如今,天下承平已久,京城人来人往,于是茅草屋换成了土屋,新的主人来此,将荒废的土地重新翻整,开垦,除去杂草,洒下种子,才有了眼前这一副景象。 虽然看不到当年的旧景象,似乎应该有些人事皆非的感慨,但其实,乐安觉得这样似乎更好。 菜地的主人似乎不在,乐安走到菜畦间也不见人出来。 乐安便慢慢往里走,看着脚下这些生长地旺盛的蔬菜,仿佛看到很久以前,那个“臻臻”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吃白饭的,努力开垦荒地,除草种菜,做着一切以前从未做过的事。 然而终究也不知道,那片她亲手开垦的菜地最后怎样了,那些蔬菜最后有没有填饱谁的肚子,又或者如那个炸面叶儿的女子一般,消失于战乱的践踏中。 以前和齐庸言在一起那么久,竟然也忘记问他。 是啊,那时候她和他心里都装着太多事,那还有心思惦记着一块小小的菜地? 乐安笑笑,随即突然停下脚步。 一只体表青翠碧绿的蚂蚱,突然从菜叶上,蹦跶到了她身上。 乐安屏住呼吸,忽然出手,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其捂住。 “抓到了!”她兴奋地喊了一声,随即扭头对身后的睢鹭道:“这个也可以吃,把头去掉,身子和腿一烤就可以吃了,可香了,你知道吗?” 睢鹭不意外地点头,长在乡间的孩子,自然知道这种“小零食”。 但金枝玉叶的公主却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的。 然而事实却是她知道,不仅知道,而且还肯定吃过,不然不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那么又只会是那段时间里的经历。 果不其然—— “……从那个炸面叶儿的农妇家中离开后,我不知道去哪里,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一波流民,他们原本是京畿附近的农人,实在活不下去了,便结伴到京城找活路。” “……一路上干粮早就吃光了,只能看到什么吃什么,比起野菜野草,这种蚂蚱已经算得上难得的美味了,因此,如果找着了蚂蚱,甚至会发生争抢,甚至……死人。” 乐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蚂蚱。 这只蚂蚱长得很是肥大,几乎有她半根中指长,小指肚粗,两只后腿也很强健有力。 放在当时的流民群里,这简直就是上好的加餐,活生生的肉。 事实上,她说的还算是保守了,流民吃蚂蚱时,哪里还会在意什么去不去头,直接连头烤了一起吃,一片翅膀都不给浪费,只不过她听那些流民里的人说,他们以前没流浪时,也会捉了蚂蚱,去头烤了吃。 只不过,那时是打牙祭,解馋,吃着玩,而后来,是为了活命。 多可笑哪。 一个人,一个重逾百斤,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竟然要靠一只尚不及自己指头大的小虫子活命。 乐安捏了捏那只可怜的蚂蚱,蚂蚱浑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如何,只知道奋力地挣扎着,弱小,无力,却又生机勃勃。 乐安松开手,蚂蚱立刻弹跳而出,眨眼间,翠绿的身子没入菜畦里,再也找不着踪影。 身后突然又传来睢鹭的声音: “现在,再不会那样了。” “你所经历的那些,不会再发生了。” 乐安转头看他。 睢鹭仍然捧着那一大纸包麻叶儿,样子看着有点儿傻,但他看着她,眼神无比认真。 “如今一切都已经变了。” “人们不必担心一生辛苦所得被一场战乱随意夺去,不必担心乱兵过境家破人亡,天下太平,人民安居乐业,炸麻叶儿可以放芝麻,五十文可以买上一大包,荒废的土地也种上了种子。” “而这一切,是你的功劳。” “你欠那个妇人的永远还不上了,但是你用努力,给了更多人更好的生活。” “你不必愧疚,不必遗憾,你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 乐安定定地看着他。 然后突然—— “噗!” “你在安慰我吗?”她问道。 睢鹭不说话了。 乐安“哼”了一声。 “你安慰人的功夫真差劲。” 她有自知之明。 如今的天下,她固然出了一份力,但又如何能说出“都是她的功劳”这种话呢?未免太自大也太不尊敬那所有为这天下苍生而努力的人们了。 还有,说到时移世易,今时已不再是往日…… 这个的确,今时今日,的确已经没有大的战乱,她目之所及的一切,也尽是一片繁华景象,可是,也只是目之所及啊。 她当然还清晰的记得,在她仍在高位时,每日每日都要解决的无数天灾人祸,在那些她看不到的地方,无数偏远的地方,仍有无数悬而未决的难题等待着被解决。 甚至哪怕是这里,天子脚下的京城,真就清明朗朗,一派无暇了吗? 当然不是。 一切平静的水面下都暗藏着涌动的深流,执掌天下者,就仿佛抱独木涉江,每前进一步,都有可能被浪打翻,平静的水面突起波澜。 “但无论如何,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睢鹭又轻声道。 这次,乐安没有否认。 “嗯。” 她甚至点点头,“我也经常觉得,自己做的还不赖——起码比我以前想象的自己,要强得多。” 一道菜畦走到尽头,尽头是一棵老槐树,此时浓荫碧绿,洒下一地阴凉,乐安便走到树下,也不垫什么,便直接坐下。 睢鹭也陪着她坐下。 他坐下后,乐安便扭头问:“你知道,以前的我——是说七王之乱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吗?” 睢鹭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 点头是因为,这些天他从冬梅姑姑、从聂谨礼等人口中,也听说过了不少乐安以前的事,其中就有七王之乱,甚至她未出嫁之前的事,所以他算是知道。 但又摇头,是因为,他听到的那些,到底只是旁人旁观中的她,只是她展现出的小小的一面,具体真正的那时的她是什么模样,他并不知晓。 乐安舒一口气,并起双腿,下巴放在膝盖上。 “在七王之乱之前,我可能就是个傻子吧。”她说。 “那时候,我是公主,乐安公主,深受父皇宠爱的公主,我的亲生哥哥又是嫡长子,未来会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所以我很早就知道,我这一生都会顺顺当当,享受万千宠爱。” “我长得又好看,谁见了都说我好看,十二岁时,我第一次在曲江宴露面,就让那些举人学子惊叹,为我写诗做赋,赞叹我的美貌——在我那么多姐妹里,我可是唯一一个有这种待遇的。” “于是我飞扬跋扈,我得意洋洋,我每日吃喝玩乐,再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做几首歪诗,说几句好话,赢得无数人赞美,我开心,别人也都开心,大家都开心,没有人不开心。” 乐安伸出手,抚了抚自己浓黑俊秀的长眉,仿佛在以手做笔描眉一般。 那些年,未出嫁前和刚出嫁后的日子,她便是这样,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像个快乐的傻子。 “可是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她笑着对睢鹭道。 后来,后来就是七王之乱,是那完完全全改变了她一生的几年。 曾经的一切都转眼消散如云烟,曾经她以为的理所当然变成了遥不可及,而曾经的遥不可及,成为她每天必须面对的生活。 “最难受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我总是想着,我为什么还要如此苟且地活下去?” 胞兄死了,皇嫂死了,昔日熟悉的人们一个个都死了,甚至流亡路上,无数萍水相逢的人们也都死去了。 只有她还苟且活着。 若说是为了侄儿,其实也不是。 不管是李承平本人,还是世人,哪怕最讨厌最想她死的人,也都不否认她在那样一个乱世中无怨无悔地养活一个婴儿的恩义,更有无数人,赞扬称颂她的慈恩大义,将她视作“母爱”如山如海的象征。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才没有别人说的那么无私伟大。 归根到底,她那时也不过是个还未生育的年轻女孩子,而李承平,也不过是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在那之前,她甚至都没见过他几面,又哪里来的深厚感情? 痛苦绝望时,她也曾无数次想着,抛下那个整日哭闹不休的婴儿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再也不用受这折磨了。 可是不行。 不是不能扔掉那个婴儿,而是不能死。 起码不能那个时候,那样窝囊地死。 她享受了人间顶级的荣华富贵,也看过了人间的最阴暗的惨状,她的人生如从高山倾泻的溪流,本以为自己世间独一无二,可直到汇入大海,方知以前的自己多么渺小无知。 她开始思考自己活着的意义。 她需要寻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她想啊想,想啊想。 然后她看到那些身处泥泞苦苦挣扎的人们,看到曾经对自己伸出援手转眼却遭厄运的人们……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然后她想起少年时,跟着崔静之读书,他觉得她是个女孩子,反正以后都要嫁人生子,不用忌讳什么,于是便想起什么教什么,于是便教她为君者的责任,教她何为国,何为家,何为以天下为家。 却同时也会说,你是女孩子,是公主,不需要操心那些事。 可是,为什么不需要操心呢? 灾难来临时,难道命运就会因为她是女孩子,是公主,而格外宽容一些吗? 当然不会。 她已经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于是,她终于想到了。 她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意义。 她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却又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她想做一点事,做一点能让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李臻已经已经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的老太太的时候,提起往事,却仍能自豪地说出“我这辈子干得不错,没白活”的事。 第57章 “我会走出来的。”…… 乐安是这样想的, 也是这样做的。 尤其当她带着那个孩子回到京城,在多方势力妥协之下,那个曾经被迫逃命的孩子反而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之后, 她也随之站在了那个高高的位置。 天子年幼, 话都说不利索,于是世家们便需要一张嘴,一张能够代替他们, 向天下名正言顺地传达名为天子,实则是他们的声音。 于是她被推上前台。 那时没人期待她能做什么。 甚至, 他们就是希望她什么也不做,就跟她年幼的侄儿一样,乖乖做一个漂亮听话的傀儡就好。 她只要听话,就可以得回曾经拥有的一切,甚至更多,士人们会不吝赞美她, 她的美貌, 她的贤德, 她在危难时对稚子的不离不弃, 她在天子尚幼时的“力挽狂澜”……他们会极尽夸张、颠倒黑白地不吝夸耀她的一切,甚至她的缺点。 前提是她听话。 可她偏偏就是要不听话。 因为她知道, 如果她听话, 那些她曾经看过的惨状会一遍又一遍的发生, 而她, 则就像站在水边的人,看着有人溺水,她不仅不救,甚至, 她就是推人下水的一员。 若是以前,她还可以用无知做借口,可以说自己不懂,自己只是听信旁人谗言,她自己还是无辜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已经见识了世间的模样。 她更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她不想再庸庸碌碌地活,她想让自己的一生有意义,为此她可以不要雍容闲适的生活,可以不要文人世家的赞美,她只要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百姓长乐久安。 这不是天真,不是孩子的梦话,而是她站在那个位置,她真的有可能、更有责任做到那些事,所以,她义不容辞。 所以她绝不愿按世家为她设想的模样活下去。 于是她想尽办法,一点一点,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一滴一滴,从世家虎口里夺食,无数个日日夜夜,她用心地、痛苦地、孜孜不倦地学习着以前从未接触学习过的政事,向每一个能请教的人请教,只为了能做的好一点、再好一点。 说起来很痛苦,也的确很痛苦,但总的来说,她甘之如饴。 因为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她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于是只需要朝着那个方向奋力奔跑就好。 更何况,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她渐渐真正掌握了权利,她有了许多自己的亲信,她可以做许多事情,她欢欣鼓舞,为此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甚至被许多人在人前人后地指责、痛骂、编造各种子虚乌有的传言,可她却从未后悔,甚至甘之如饴。 因为她知道,她在做正确的事情,她在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情。 正是这些事,让她感觉到了自己活着的价值,让她觉得自己无论什么年纪,都不会觉得自己老朽不堪,一无是处,而是永远年轻,永远风华正茂。 许多与她同龄,甚至比她还小许多的贵夫人们,人前时,总要端出成熟稳重的长辈模样,说自己老了,不能跟年轻时比了,生怕不这样,就会被说没有长辈的样子,就被说一把年纪还扮嫩。 可人后,她们却又比谁都惧怕老去。 她们想尽办法,靡费千金,只为了脸上少一条皱纹,头上少一根白发,嘴上不说,但却无比渴望在别人眼中,她们能够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 仿佛那样就可以留住青春。 可乐安却从未那样过。 不管人前人后,她该是怎样就是怎样,不觉得自己老去,但也不惧怕身体的老去。 当她做着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时,她总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还可以做许多许多事,还可以做很多很多年。 而这与她的身体如何,青春或苍老,美貌或丑陋,都毫无干系。 只要她还活着,哪怕头发白了,牙齿松了,走不动路了,只要她的脑子还没有糊涂,她就还可以做想做的事,就还可以一直年轻。 她曾经是这样坚信的。 曾经。 乐安伸出双手。 闪着点点光斑的树荫下,伸出的这双手娇小修长,白净如玉,没有干瘪,没有皱纹,怎么看都不是一双老人的手。 就像她。 她还远远没到头发雪白、牙齿松动、走不动路、脑子糊涂的时候。 她的脑袋清醒,身体也很好。 她明明还可以一直往前走下去的,明明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清凉的树荫下,乐安与睢鹭并肩坐着,身后是擎天巨擘般的老槐树,耳边是如海浪般的蝉鸣,偶尔有风吹过来,他和她都不言语,直到突然,乐安长舒一口气。 她说:“小时候听先生讲夸父逐日的故事,那时候我不明白。” 睢鹭看向她。 她没有看睢鹭,而是抬起头,透过老槐树浓密的树荫,看那树荫后,广袤高天上高悬的太阳。 “我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为什么要逐日啊?” “追到了有什么好处?” “更何况,他还没有追到,甚至本就不可能追到。” “可是——” 乐安收回视线,转头看向睢鹭,因为直视日头太久,哪怕是隔着许多树叶,她的眼睛仍旧被刺激出了泪水,晶莹剔透,宛如水晶,一颗颗挂在睫间。 “如今的我,却羡慕极了夸父。” “如果可以,我也想像他一般,一直朝着太阳奔跑,哪怕死在追逐的路上。” “况且,他并非没有追到太阳。” “太阳一直在他前方,他从未失去他的太阳,只要还在追逐,太阳就一直在他眼里,他朝着太阳死去。” “多幸运。” 真正不幸的,是那些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追逐什么的人,是那些知道应该追逐什么,却被现实的种种羁绊牵绊住无法前行之人——是那些明明已经踏上前路,最终却只能被迫止于中途之人。 就好比她。 命运似乎总是爱跟她开玩笑。 当她以为自己只要吃喝玩乐,当个无忧无虑的公主时,命运将她打入泥底,让她不得不奋力挣扎,努力向上,再做不成曾经那个天真的公主。 当她以为终于找到人生的方向,活着的意义,并且真的努力走上那条路,并且自觉走地还不赖时—— 她却又突然必须停下。 于是她只能困在原地,进不得,退不得,仿佛困兽,焦躁地在原地打转,想要继续前进,可却已经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她日复一日,虚度光阴。 她的身体还年轻,可她的心却似乎在慢慢腐朽。 她终于明白那些贵夫人们为何那么害怕老去。 她突然站起身。 她走出那片树荫,让身体置身于阳光之下。 她向着那轮灼灼烈日走去。 一步。 一步。 又一步。 …… 开始很慢,逐渐变快,而在她已经驾轻就熟、脚步轻快时,她陡然停下脚步。 仿佛眼前有一面无形的墙,令她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只能困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轮烈日在西天沉没。 而她始终困在原地。 * 不知何时,睢鹭站到了她身旁,一言不发地陪她站了许久之后,突然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乐安从沉思中回神,看到少年的嘴张张合合,似乎想说什么,但终归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紧到她脊背发痛,被迫从漫无边际的神游中回神。 某种意义上也起了作用了。 于是她“噗嗤”笑了。 拍拍他的背。 “你是在想该怎么安慰我吗?”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头颅轻轻点了一下,下巴落在她头顶,轻轻摩挲着她头顶的发旋儿。 “不用的。”乐安懒懒地将下巴放在少年肩膀上,任全身的重量都被少年托起。 “我明白的,其实我一直都明白。” 从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从发现自己的不对劲起,乐安其实一直都明白的。 四年前,刚做出决定的时候,或许她还没有彻底明白,于是那时候,她还有一股气儿撑着,她觉得哪怕她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了,她仍旧能做许多事情,她没有失去方向,她还能继续奔跑。 于是哪怕每日吃喝玩乐,报复般将过去十几年勤于政务而没有玩的东西通通疯狂玩一遍,她的心底仍然有着信念,她仍然关心着朝堂上的一举一动,仍然会在觉得自己该出手时就出手。 所以她还能撑着。 但四年之后的现在,她已经彻底明白了。 如今的朝堂不需要她。 从此她就做个富贵闲人就好,那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不会在这点上亏待她,他一点不吝啬,他会给她最大的恩宠,财富、尊荣、奴仆、食邑……以及发自内心的对她的敬爱。 ——前提是她做回一个公主。 做回那个早已经被她忘记该如何做的,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李臻。 可是,她已经走出去太远太远了啊。 远到她早已不知道,该要怎么重新做一个“正常”的公主。 失去了前路,又忘了怎样走回去。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颓废、沉沦,整日昏昏欲睡,每天看着太阳升起落下,仿佛等待死亡来临的老人。 “但我知道我的状态不对劲,我知道自己不该自怜自艾。” “我只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于是就放任自己任性了这么久。” “但是——” 乐安抬起头,从他的怀中挣脱。 “我会走出来的。” 她对着他微笑,眼神坚定而清澈,就像她身后明亮的太阳。 “曾经那么难都走过来了,这一次,我不信我走不过去。” 第58章 睢鹭,你要继续走下去 到底最近疏于锻炼, 走了那么久路,乐安的双腿已经酸地不成样子,于是回程的时候, 乐安捶了捶腿, 睢鹭见状,二话没说蹲下身。 “上来。”他说。 乐安停下捶腿的手,挑挑眉:“你背得动?很长的路哦?”从公主府到这里, 他们几乎穿过大半个京城,光是走过来就已经脚疼腿麻了, 就算他身体好,能背她一会儿,但这么一长段路都背着的话,怕不是要累趴。 然而少年不领她的情。 “呵”一声,“你这是在瞧不起我。” 乐安:……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罢,便真就不客气地跳上他的背。 少年稳稳地将她托起, 迈开步子, 步伐稳健地走向来路。 他们走过那畦青翠碧绿的菜田。 “其实想想我哪里是无事可做, 分明有很多事可以做。”乐安舒舒服服趴在少年背上, 开始嘀嘀咕咕。 “你看这菜田——当年在这里种菜时,其实我还挺开心的。” “洒下种子, 不久之后就有青青的小苗长出来, 用心对待它, 它就会长大, 给人以回报。” “当时我觉得可稀奇了。” “可惜后来走地匆忙,终究没有看到它们长大。现在想想都还很遗憾——所以,我就想啊,要不然回去我就在府里再种点菜?嗯……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说不定我能成为第一个靠种菜名留史册的公主?” 睢鹭回答:“嗯, 可以试试,而且我可以跟你一起,我在家乡的时候,也帮我娘种过菜的。” 虽然只是帮着踩了踩土。 但也算种过。 “好!一言为定!”乐安开心地手舞足蹈,仿佛已经看到了夫妻俩一起躬耕种菜的场景似的。 到时候消息传出去,会让很多人吓一跳吧,不知道又会说什么闲话,哈哈哈。 …… 走出那片菜地,走过人迹荒凉的清冷坊区,终于又走回到闹市。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闹市却仍旧热闹,睢鹭背着乐安从闹市穿行而过,俊俏少年和美貌妇人的组合,猛一看像姐弟,然而两人亲昵的动作却又似乎超出了姐弟的范畴。 许多人的目光好奇而惊疑地望过来,惊奇于他们的面容,好奇他们的关系,。 但睢鹭和乐安都仿若未见。 睢鹭的步伐依旧很稳,一点没磕绊,乐安在他背上,安逸地几乎快要睡着,直到走入这闹市,街道两旁各种香味混在一起才突然清醒过来。 看着街道两旁各种各样的店铺,她又冒出许多点子。 路过书铺—— “说不定我可以钻研学问,立志成为一代才女?我当年念书的时候,先生,就是崔静之,你知道吧,他经常说我文思跳脱,解读经典常有惊人之语,能想常人所不能想,我的文章,等闲人无法卒读——嗯,我就当他是夸我了,能有惊人之语,能想常人所不能想,就说明我有常人没有的才能嘛。” 睢鹭轻笑一声。 “哎,还是算了。”过了书铺,乐安又懒洋洋趴平,“我怕我写出来的文章,会气死翰林院那群老头子。” “气气也好,能被气到,说明他们该被气。”睢鹭道。 “哈哈哈!”乐安放肆大笑。 路过一群追逐打闹的孩子—— “或许我还可以办个学馆?”乐安又道。 “不用像三馆六学那般读圣人经典,”说起这个,她有些兴致勃勃了,“只要教他们认得一些字,识个数,然后教他们各种讨生活的技艺。当然,这样的话学生也不是从官员子弟中招收,而是面向平民百姓,甚至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到时全天下——” 她突然顿住。 “嗯?”睢鹭疑惑出声。 “没什么,算了。”乐安又百无聊赖地叹口气,“我不喜欢小孩子,那么多小孩子多烦哪,算了算了。” 睢鹭脚步微顿。 从她和公主府那些下人的孩子相处时的情形看,她可没一点讨厌小孩子的模样。 是因为……办学馆有收拢人心之嫌吧。 就算教出来的只是普通有些技艺又识字的人,但这些人最差也可以做个匠人,好点可以做吏员,甚至做些不入流的低品官,而这样的人,少些还不起眼,数量一旦多——那甚至是可以动摇国家根基的存在。 所以她也不能做。 起码不能大张旗鼓、放开手脚地做。 于是睢鹭也不说话了。 好在乐安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街上其他东西吸引,想法一个有一个冒出来,不一会儿功夫,睢鹭便已经听到她想做厨子、裁缝、铁匠等等。 总之都不像是公主该做的事儿。 甚至还不如做学问写文章来的靠谱。 就这样不靠谱地天马行空地想了说了一路,终于等到这条闹市街道快走完时。 “其实,我能做、想做的,真的还有很多。”乐安突然说道,语气不如之前那般轻松戏谑。 睢鹭停下脚步,看向她的目光所及之处。 ——但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工铺子。 但乐安却看那个铺子看得很认真。 “我书房里那本记载水利灌溉器具的工书,你还记得吗?” 睢鹭点点头。 当然记得。 他还记得,那本书她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甚至书页都翻得卷了边儿。 “那是有一年陇右大旱,地方官员上书请求赈灾,而且说为了防止以后再发生水旱灾害,需要朝廷拨款一大笔钱,还详细列出了这些钱的用途,多少钱修堤坝,多少钱造筒车,多少堤坝多少筒车可以解当地水旱。” “我那时什么都不懂。” “看那些钱的用途都清清楚楚,卢攸他们几个又说,拨款赈灾,兴修水利是利国利民之事,于是我便准许了,拨了许多钱给陇右。” “可是第二年,又一个地方闹水旱时,我发现地方官呈上的钱款用途,堤坝和筒车造价,乃至用途,都与之前看到的不一样。” “我才知道我被当傻子糊弄了。” “后来崔静之跟我说,不独君臣之间,官员之间,利用上峰不懂地方实务的漏洞,欺上瞒下早已是惯例,不然有些人又如何中饱私囊,损公肥私呢?” “他让我不必介意,说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是我又怎么能不介意。” “但凡我懂一点水利常识,也不会这样。” 所以她发狠翻工书,做笔记,却也不过是为了已经犯过的错误买单。 她低低叹了一声。 睢鹭托住她双腿的手紧了紧。 “其实我还有很多很多不懂的事。” “我做的还远远不够好。” “以前我总觉得,要做的事太多,而时间根本不够。” 她是赶鸭子上架一般站到那个位置的,因为对她的期望只是做一个傀儡,所以,自然没什么人会特意教她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才能做好,看她犯错也不会提醒,就连有着师生之谊的崔静之,因为立场的不同,对她也总是多有保留。 于是她总是一个人,跌跌撞撞,苦苦摸索,从一窍不通到半知半解,无数次恨自己怎么那么无知那么笨,总是被人耍地团团转。 她恨不得把时间掰成两瓣,恨不得化身两人,恨不得回到少年能够专心读书的时候…… 那时候她多希望,能多点时间让她学习,好在下次做事的时候少犯点错啊。 就像那次陇右赈灾被坑后,她不仅看工书做笔记,她甚至还想去向那些专研工学的官员甚至胥吏请教,但是因为身份,因为时间,她也只能想想。 “我其实不爱读书,不爱学习。” 乐安闭上眼,随着睢鹭走动的步伐一颤一颤,仿佛沉浸在梦境里。 “小时候读书,总是逃课,把先生气地大骂,甚至主动请辞,后来跟崔静之读书,也只是因为他不怎么管我,所以那时候我总是不用心,最后除了几句大话,几乎什么也没学到。” “可是当站到那个位置后,我发现我不得不学习,我发现我要学的太多太多了。” “于是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勤奋好学,只要有一点用处,我就想去学。” “可我没有时间。” 乐安睁开眼,薄暮时分的晚霞照在她脸上,落下一层轻纱似的红晕,恍惚一瞥,美艳不可方物。 “但现在,我有时间了。”她说道。 虽然,如今再学那些东西似乎已经没有了用处,但,就当是为了更清楚地看清这世界吧,就当是为她过去那段人生画上圆满的句号吧。 ——就算只是打发这空虚到让她恐慌的漫漫时间也好。 只要有事可做就好。 * “真的不累吗?要不然我还是下来吧?” “不累。” “还有十条街呢。” “不远了。” “突然感觉……我这样好像倚老卖老哦。” “不,是我在尊老爱幼。” “——你说谁老?” 睢鹭即答:“我老。” “哈哈哈!” 傍晚时分,京城的大街上,俊俏的少年背着美貌的妇人,两人头颈相依,时不时说着话,妇人时不时发出不顾形象的大笑,惊飞路边屋檐上栖息的雀鸟。 不时有行人或骑马乘车的人朝两人投以审视的目光,越到公主府,行人越少,骑马乘车的人越多,而看到两人样貌后,认出的人也越来越多。 起初还无人敢认,有个骑马的公子哥儿跟他们顺了一条街的路,便愣是让那膘肥体壮的千里骏马慢腾腾如老牛散步般,好维持跟那两人同样的步伐,公子哥儿就骑在马上,侧着身,歪着脖子,一个劲儿地朝他俩瞅。 乐安睢鹭全当他不存在,仍旧说说笑笑。 直到一条街走到尽头,眼看睢鹭两人往左转,而公子哥儿要往右转,正要分道扬镳之时,公子哥儿终于忍不住。 “公、公主……殿下?”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乐安下意识地望过去。 那少年公子立时瞪大眼。 “公主,真、真的是您?!” 乐安看着少年,觉得他好像有点眼熟。 “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就相当于是承认身份了。 少年激动地立刻翻身下马,先是朝乐安规规矩矩行了礼,才道:“回公主,在下卢季雄,家父驾部主事卢立卿。” 卢立卿,不认识,儿子这么大了才做到驾部主事,看来也是个不出头的,不过听这名字,便知道是跟卢嗣卿卢胜卿一辈儿的卢家人,而卢家人—— 乐安又看看少年的脸,恍然大悟。 “宋国公府?” “崔嫚儿小姐?” 这不就是前些天,那个跟崔嫚儿小姐订婚不成反闹崩的卢家少年嘛。 当时只顾着看热闹,倒是没太注意少年长相,所以才一时没认出。 “是是!”卢季雄少年激动点头,似乎很惊喜乐安竟然还记得他。 乐安呵呵干笑。 “好巧好巧,帮我问你父亲叔父伯父祖父好。” 谁知道他叔父伯父祖父是谁,反正通通问好就是了。 卢季雄少年又狠狠点头。 寒暄问好之后便无话可说了,乐安自然不需要主动找话题,卢季雄倒是看看乐安,又看看睢鹭,嘴巴张张合合似乎很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憋住了,也没问她为何身边一个仆人不带,反而被睢鹭背着走在大街上,然后很快跟乐安告辞。 “嗯,再会再会。”乐安很是慈祥和蔼地跟少年挥手告别。 卢季雄翻身上马,打马离去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仍然紧紧连在一起的两人,不禁红了脸,随即鼓起勇气,大喊一声—— “公主殿下,请不必在意闲言蜚语!我相信您和睢公子是真心相爱的!” 喊罢,便跟后面有鬼追似的,鞭子猛抽骑着马儿跑了。 留下身后两个呆若木鸡的人。 乐安:…… 睢鹭:…… * 卢季雄这会儿可不知道他那一句话给公主带来了什么尴尬,他这会儿正兴奋着,一路快马加鞭,本来是直直朝着宋国公府去的,但跑到一半,热血稍微退却了点后,便又垂头丧气地调转马头,往卢家而去。 到了卢家,门口正停了一辆马车,马车里下来一个人。 “叔父!”卢季雄又高兴地大喊起来。 被他喊到的人,卢玄慎,转身瞥过来一眼,看着卢季雄通红的脸颊,登时断眉一挑: “市内纵马?” 卢季雄吓一跳,忙挥着手辩解:“不是不是,我没纵马,就是慢悠悠地骑,慢悠悠地骑!”,说着拍拍身下的骏马,“嫚儿它还小,还在长身体,跑不快的!” 卢玄慎本来眉头微落,但在听到那马的名字后,又忍不住狠狠皱了一下。 “把这马名字改了。” 卢季雄冷不防话题突然转到自个儿爱马的名字上去了,虽然猝不及防,但还是下意识还嘴,“为什么啊!我不想改!” “不改?”卢玄慎眉头更紧,冷哼一声,吓得卢季雄登时一哆嗦。 “让自个儿的马顶着这个名字,是想让崔家小姐知道了找你拼命?” 卢季雄缩缩脖子,“拼命就拼命,我怕她不成!” 说罢,眼里又忍不住露出期待似的目光,“叔父,你说她真会找我拼命啊?” 卢玄慎:…… 深吸一口气,虽然恨不得把这倒霉侄子扔出去,但—— “跟崔家的婚事已经告吹了,你还在妄想什么?” 他残忍地戳破了少年的妄想。 卢季雄眼睛登时红了,却还嘴硬道,“我妄想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妄想,我又不稀罕她,哼!” 然而想想刚刚见到的,他心底忍不住又升起一丝希冀。 “可是叔父……”他期期艾艾道。 卢玄慎冷冷瞥过来一眼。 卢季雄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跟崔家的婚事也不是没有挽回的可能嘛?” “崔嫚儿她就是个傻子,她就是一厢情愿,喜欢的那人又不喜欢她,人家有喜欢的人了,比她好千倍百倍,而且人家夫妻那么恩爱,她只要见了,定会知难而退的,到时我俩的婚——” “你说什么?” 卢玄慎冷冷打断卢季雄的话。 卢季雄愣愣道:“我说我和崔嫚儿的婚事——” 卢玄慎叹气,“前面一句。” 卢季雄:“她只要见了,定会知难——” “再前面一句!” 突然加大的音量吓得卢季雄差点从“嫚儿”身上栽下来,好不容易坐正后,才哆哆嗦嗦道:“崔、崔嫚儿是一厢情愿,她、她喜欢的人早就有喜欢的人了,人、人家夫妻恩爱——” “停。”那人打断。 “你怎么知道别人夫妻恩爱?还有,不是还没成夫妻?” “我当然知道!”只要不说崔嫚儿,卢季雄便不别扭了,兴致勃勃地抢答,“我刚刚都看到了!而且虽然现在还不是夫妻,但马上就是了呀!” 卢季雄想起刚刚一路看到的场景,顿时脸颊红了。 如果那不叫恩爱,那还有什么叫恩爱呢?他做梦都想跟崔嫚儿——呸呸,他才不想跟那个傻子恩爱! 卢玄慎定定立了一会儿。 “说吧,你都看到了什么。”他对卢季雄道。 * 乐安和睢鹭自然不知道卢家发生的事。 与卢季雄的偶遇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乐安很快忘到脑后,后面又遇到几个似乎认出她的人,不过没有哪个像卢季雄那样莽撞大胆的,乐安也就索性装作不认识,继续跟睢鹭卿卿我我—— 这个词用在他俩身上似乎有点奇怪,但经过卢季雄少年刚才那一嗓子,乐安忽然觉得这个词儿用来形容他俩其实——也还行的样子。 未婚夫妻卿卿我我天经地义! 于是乐安就安心了。 离公主府还有几条街,睢鹭虽然嘴硬说不累,但步伐却的确没有之前那么快了,乐安一个劲儿地逗他,可他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硬是坚持要背她到最后。 据说说话能分散注意力,减轻劳累。 乐安决定做个贤妻,为睢鹭减轻疲惫。 她嘀嘀咕咕又在睢鹭耳边不停说话。 她在说她的计划。 “我准备先搜集目前天下所有的工书!” 一上来就发下一个大愿。 “嗯。”睢鹭点点头,“这个我也可以帮你。” 别忘了他现在正儿八经还是个弘文馆校书郎呢,检校书籍是本职工作——虽然他一天本职工作都没干过,咳咳。 “不用不用。”乐安挥挥手。 “你先专心准备考试,我想找的,不是已经收入馆藏的那些工书,而是遗落民间的,在找到之前,甚至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些书,所以需要实地去寻访,去看,甚至要跟那些匠人们交流,询问他们是否有祖辈流传下来的书籍。” 睢鹭点点头,这倒也是,如果是收集那些已经被弘文馆等大馆收录过的,自然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丰富乐安的个人藏书而已,而若是搜集民间散佚的,则更困难,但也更有意义。 不过—— “为什么要选工书呢?” 世间百道,书有千类,就算除去最常见的百家经典,也还有各种各样的书籍,为什么偏偏只搜集工书? “是因为那次陇右赈灾?” 乐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那次的事只是启发了我,让我开始意识到懂实务有多么重要,而搜集工书,最重要的是,因为我越发觉得,诸工百匠之学,其实被远远低估了,做事不能光想着我要做,更要知道我该怎么做,而工书,便是剥除了泛泛而谈,只教人具体怎么做的书。” 开始她看那些工具书,只是想着再不能让人把她当傻子糊弄,可是看着看着,便产生了些别的想法。 做事不能想当然。 这世间不是你想做好事就能做好事的, 如果没有清楚的认知,没有足够的知识,再满腔热血,也只会被人当傻子蒙骗。 就好像要造一个工具,就算再简单的工具,也要知道具体怎么做才能造出来,而不是大话连篇说着我要造出怎样怎样的工具,却全然不关心要怎么造。 况且—— “我觉得工匠之学于国于民大有裨益。”乐安趴在睢鹭肩膀上懒懒说道。 那些各种各样的器具,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生活,那些第一个制造出那些器具的人,其功绩和聪明才智,难道比那些吟诗作赋、侃侃而谈的大人们弱很多吗? 然而却没有人在意那些,满朝文武,除了少数工部官员,竟然极少有人真正将那些“匠人伎俩”看在眼里。 若不是当时实在没时间,她甚至想实地看看那些能工巧匠们怎么做工。 睢鹭没说话,却点了点头。 他是在民间生活惯了的,自然知道一件好工具能帮助人省多少力气。 “不过,现有的工书记载其实常有缺漏之处,且大都是许久以前的书了,很多新兴的器具,在现有的工书上都找不到踪迹。因为匠人大都不识字,而识字的文人,却又少有愿意花精力记载这些‘微末之道’的。” 这倒也是。 乐安点点头,然后又突发奇想:“或许我可以召集天下匠人,编撰一部百工记?” 虽然她不是匠人,但她好歹还会写字嘛,匠人口述,她来总结记载,这样——说不定一不小心又可以青史留名? 那样,恐怕她就要成为第一个因为撰写工书而留名的公主了。 哈哈哈。 乐安被自己逗笑,趴在睢鹭背上笑地胸腔震动不已。 睢鹭也跟着笑,同时双手用力,将乐安的双腿又往上托了托,握地更紧一些。 搜集工书,甚至编撰工书,虽然的确很有意义,但是—— 这是她真正想做的事吗? 一个人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但真正喜爱并且始终坚持下来的,必然是其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弃和割舍的,而一旦放弃和割舍,又哪里会真那么容易,就再找到一个替代品呢? 失去的永远都失去了,再不会回来,也没有别的可以替代。 睢鹭仰起头,眼眶控制不住地发酸,脚步也陡然沉重起来。 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 “睢鹭,你要继续走下去。” 睢鹭扭头,看向自己脸颊一侧她的脸。 乐安脸上已经没了方才那尽情畅想未来时肆意的笑,她静静地看着睢鹭。 “我的道已经走不下去了,但是你跟我不一样,你还可以继续走下去。” 睢鹭愣愣看她。 乐安笑笑。 “你知道吗?”她说。 “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你,甚至是嫉妒你。” 怀着一颗赤子心,便可以心无旁骛地逐日,怀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魄,哪怕死去,也是快乐的,就仿佛曾经的她。 她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甘之如饴的心情。 他说他看到了她的光芒,所以想和她同道,可却不知道,她的“道”,早就已经被她亲手斩断了。 在四年前。 这样说来,她算不算欺诈呢?毕竟骗了一颗纯纯的少年心啊。 哈哈哈。 乐安又笑出来,却不像方才那样笑地身体都震动起来,而是默默的,无声的,仿佛眼前无尽的长夜。 *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走到天色几乎彻底暗下来之后,两人快到公主府所在的那条街道,而远远地,乐安便看见那条街明火执仗,还有许多人声喧哗,甚至还有兵刃盔甲相撞的声音。 乐安身子陡然一僵。 好吧,偷溜出府的恶果来了。 她已经能想象到冬梅姑姑的河东狮吼了。 “快放我下来,咱们偷偷溜进去!”她赶紧拍拍睢鹭肩膀,准备绕道到公主府后院,试图翻墙进去——睢鹭身手那么好,翻墙肯定不成问题! 睢鹭看一眼那灯火通明的街道,顿时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当即拉着乐安往后院院墙的位置跑。 好在后院无人。 而睢鹭也果然没有辜负乐安的期望,找到一棵靠墙的树后,他便抱着乐安,让乐安先爬上了墙头,然后他摩拳擦掌,三下五除二就也爬了上去。 “好,我们下去吧。”他揽住乐安的腰说道。 “等等。”乐安的声音有点发紧。 “嗯?”睢鹭疑惑地歪歪头。 乐安深吸一口气,把他的脑袋掰向院墙内,“看。”她说道。 睢鹭依言看去。 院墙内,李承平仰着头看着墙头上的两人,脸色黑沉如锅底。 哦豁,完蛋。 第59章 希微 其实乐安也不是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偷溜出府的。 她留了个纸条, 说自己想一个人出府走走,让府里的人不用寻找也不用担心,她不是被人绑架了, 等散完心了自个儿就会回来。 但公主府又怎么会真因为她说不担心就不担心, 就算开始不担心,可眼看天都黑了,公主却还没回来, 心再大也绷不住哪,于是公主府着急忙慌地准备满京城寻人。 而公主府这动静, 自然很快传到宫中。 李承平心急如焚,轿辇都未乘,快马加鞭来到公主府,同时急令左右金吾卫、御史台抽调人马,协助公主府满京城找寻乐安公主踪迹,于是此时公主府门前那条街上才灯火通明, 满是兵士。 而做完这一切后的李承平, 则一个人来到后院, 面对院墙独自发呆。 ——却没想到抓奸抓双。 呸, 不对,是人赃并获。 呸, 也不对! 李承平放弃形容此刻心情, 再次怒瞪向睢鹭。 “你别看他, 跟他没关系。”乐安挥挥手, 示意睢鹭先溜,一边对李承平道。 经历了一番尴尬的墙上墙下三个人六只眼你看我我看你后,这会儿乐安和睢鹭终于下了墙,因为怕乐安摔着, 所以,最后还是睢鹭揽着乐安的腰,一起跳下来的。 李承平眼睁睁在下面看着这一切,脸上就跟开了染料铺似的。 等到俩人终于站定,李承平自然是柿子捡软的捏,不敢冲自个儿亲姑姑发火怪她让自己担心,只能使劲儿瞪着睢鹭,试图用眼神杀死他。 于是乐安很讲义气地给睢鹭说话。 然而此时此刻,她这话无疑像是为了给睢鹭开脱而撒谎。 姑姑以前可没干过一个人悄悄离府出走这么叛逆的事儿,睢鹭一来,她就干了,再加上回来时这鬼鬼祟祟的模样……不是还没成亲吗! 所以,准是睢鹭怂恿的! 李承平自觉自个儿的推测十分合情合理,因此眼神丝毫不肯放过睢鹭。 乐安好说歹说,才叫他表面相信,真是她自个儿想出去走走。 “姑姑出去走也带几个人,不然多叫人担心啊。”表面上相信了乐安的说辞后,终于放弃用眼神杀死睢鹭的李承平终于看向乐安,小小声地抱怨。 “嗯,是我鲁莽了,下次带上人。”乐安笑着说。 李承平没想到她是这个回答,一下有些愣住。 往常若是她干了什么理亏的事儿,哪次不是耍赖,就算心里认了,口上却仍旧断然不肯服半声软的,尤其在他面前,乐安可是非常在乎长辈架子的,宁肯嘴硬也不肯在李承平面前丢了长辈的面子。 “怎么了?”乐安笑笑看着他。 “没、没什么。”李承平慌忙答道,随即又问,“姑姑……是不开心吗?” 不然为何突然想出去走走? 李承平五味杂陈地想着。 乐安摇摇头,“没有,我很开心,马上就大婚了,我当然开心。” 她说着,脸上仍旧带着笑,笑地轻松自在,乐观悠闲,半点没有假笑的样子,加上她此刻一身布衣,梳妆打扮都是民间普通妇人的模样,眉眼还做了些掩饰,这模样,竟一时叫李承平有些恍惚。 恍惚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带着他在民间流浪时的样子。 那时候,乐安似乎就常常是这种装扮。 没有后来重新做回公主后的雍容华贵,而是简简单单,普普通通,像个普通的民间妇人带着她的孩子一般,费心地带着他。 那时候日子很苦,她和他要逃难,要果腹,要克服生活中许许多多的磨难,可李承平恍惚记得,那时候她笑地就像此时这样。 轻松,悠然,没有一丝虚假和欺瞒。 那时候,她只会因为开心而笑。 而不是后来,无论心里怎么想,脸上却始终笑着。 开始时,她那假笑是对着那些跟她斗智斗勇的朝臣,后来,是对着无数对她口服心不服的人们,再后来…… 再后来,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李承平已经分不清,她对他露出的,到底是真笑,还是如同应对过往那些她讨厌的人一样的、他以为唯独不会对自己露出的,敷衍的假笑。 李承平慌忙扭过脸去。 好在夜色深重,哪怕院中挂满了灯笼,晕黄的灯光透过密封极好的灯纸再洒下来时,已经照不到他脸上一时的失态。 “姑姑以后再想出去走走,叫上我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姑姑一起出行了。” 院墙里,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君王仍旧用着小孩子的语气向亲人抱怨着。 以前,在他还未亲政——不,还要更久之前,在他还只是个一心信仰依赖姑姑的小少年时。 乐安也常常会抽出时间,易服乔装,带着他一起“出去走走”,那时,她和他仿佛都没有了那些复杂又沉重的身份和责任,而只是民间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姑侄。 她带他看市井人间百态,让他看百姓的喜乐悲欢,对他说:“承平,你要多看看,这是你的天下,你的百姓,你要当皇帝,就要知道你是为怎样一群人当皇帝,不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而是这芸芸众生,黎民百姓。” 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带他出去了呢…… “嗯嗯。”乐安回答地有些敷衍,“下次叫上你,只要你有空——说起来你怎么又出宫了?秋闱马上到了,你事情做完了?” “……没有。” “那还不赶快回宫?快回去睡觉!不然明早又爬不起来!” “姑姑……” “快回去回去!” …… 这一场小小的意外终究是没掀起什么风波,刚刚被叫来的金吾卫和御史台巡官们还未使力便被各自叫回,天子的驾临也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毕竟天子驾临乐安公主府,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人会惊诧。 至于有人传说,曾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看到一对极其肖似乐安公主和她那小驸马的俊俏少年与美貌妇人组合的传闻,则只能成为坊间无数不知真假传闻中的一则罢了。 于是日子平滑无波地,终于来到了大婚这日。 新郎官睢鹭在京城本无亲眷,也无住宅,因此大婚之前,李承平又给睢鹭赐下一座宅邸,宅子不算大,但就在乐安公主府边上,大婚当日,一应嫁妆等物会从那座宅子走一趟,做做样子,最终还是要抬进公主府,而大婚举办的地点,也仍是公主府,因此便有人戏称,不是公主嫁驸马,而是睢鹭这个小驸马“嫁”进了公主府。 但无论如何说笑,谁也无法否认这场婚礼的声势浩大与震撼人心。 京城百姓们终于见到了真正的十里红妆,而高门权贵,文武百官,也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皇恩浩荡,什么又叫做,权倾天下。 这一日,乐安早早便被冬梅姑姑捞了起来。 寻常公主大婚,一般是伴随着册封赏赐一起的,因此除了最后的婚礼,还有受封等种种杂事,也因此虽然婚礼在傍晚,却要早早就起,但乐安是早就册封过的,也不必跟李承平谢旨,因此直到傍晚婚礼之前,乐安其实没什么大事,倒也不必起那么早。 乐安是这么想的。 “这是人生大事!一点马虎不得!”然而冬梅姑姑瞪着眼强调,“再说怎么就没事儿了?看看你这妆,这脸,这衣裳,不都得仔仔细细地准备妥当了?” 乐安当然不会跟冬梅姑姑顶嘴,当即使出“嗯嗯嗯姑姑您说得对”大法,随即便跟个棉布娃娃似的,任由侍女命妇们折腾。 梳头,上妆,穿嫁衣。 这样的程序于乐安已不算陌生,二十多年前和十几年前,她分别经历过一次,一回生两回熟,三回——也怪不得乐安不紧张,甚至还想睡个懒觉了。 但想是这么想的,真到了这一步,看着铜镜里盛装的自己,乐安仍旧有些恍惚。 不管如何开始,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她终于,又做了一次新娘啊。 她莞尔一笑,镜中的美人便如临水照花,与镜外的美人相映成双,眉目婉转,实乃世间殊色。 侍女命妇们纷纷一顿夸耀,各种好听的话儿不要钱似的往外撒。 大喜日子,乐安自然也不扫兴,人家说了好话,她就赏,下至侍女上至一品命妇,全都得了她的赏赐,于是一时间气氛更是融洽,在等待傍晚到来这段时间,全都使出浑身本事逗乐安开心。 其间有个年轻命妇看着乐安的嫁衣,问了句:“公主这花钗翟衣的花样儿,怎么有点不一样?” 乐安身上所穿的,是公主出嫁例行所穿的花钗翟衣,形制与普通的都一般无二,只是在花样儿上有些不同,那个年轻命妇指的,便是翟衣宽大的袍袖上,一团金黄日纹,以及那团金黄日纹旁,一圈飘飘扬扬的白色羽毛。 日纹还常见,但那圈白色羽毛是何意? 提到这个,冬梅姑姑就得意了:“等你看到驸马婚服就知道了。” 之前乐安挑选婚服纹样儿,冬梅姑姑还觉得反正都是那些老花样儿有什么可挑的,没想到,最后还真叫乐安搞出了点新花样儿,尤其配上睢鹭那婚服,冬梅姑姑自觉简直天造地设地配,定能让各位夫人小姐羡慕不已,因此十分得意。 这话说罢,命妇们又纷纷说期待看到新郎官的婚服,又有人趁机夸耀睢鹭如何年轻俊美,如何与乐安相配,一时间更加其乐融融。 乐安只笑着看她们说。 直到外头突然有侍女带着惊喜的腔调通秉—— “公主,希微道长云游归来了!” 原本懒懒安坐,无论侍女命妇说什么好听话都只浅浅笑着不动容的乐安,双眼猛地睁大,脸上也霎时绽出笑来。 “快叫她进来!” 第60章 出世与入世 希微道长很快被请了进来。 乐安及室内许多侍女命妇一并望过去, 不一会儿,便见一形容清癯、面颊有疤、年纪四十上下的黄衣女冠进门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青衣小道, 三人腿脚处皆有泥泞, 看着仿佛是风尘仆仆一路赶来,歇都未曾歇,便来了公主府。 “果真是希微道长!”有些年长的命妇便叫起来。 年轻些的便低声询问:“这是哪座观的道长, 怎么没见过?” 乐安已经起身迎了上去。 “你怎么来了?”她满脸笑意地问道,虽说着怎么回来了, 神情却显然是欣喜的,“不是说要年底才回?” 希微道长解下身后褡裢,随手一递,乐安身后的侍女立刻熟稔地上前接过,希微松松肩膀,这才没好气地白乐安一眼。 “我要再不回来, 你这府上门子都要认不得我了。” 乐安两眼笑眯眯:“怎么会, 认不出你的门子还当什么门子, 谁没认出你来, 跟我说,我打发他去刷恭桶。” “去去去, 谁稀罕。”希微做势掩鼻。 乐安哈哈大笑。 这边厢两人说地愉快, 那边厢, 年长些的命妇也在跟年轻命妇解释。 “这位是翠华观的希微道长, 不过常年不在观内,十年里得有八年是在外云游……她也是宗室女,是高祖皇帝的侄孙女,本是公主的族姐, 打小的手帕交……可惜少年时不慎伤了脸,便没有成亲,十几岁就入了道门……” “呀……” “这样么……” “可惜了……” “可怜……” 初次听说她故事的年轻命妇们闻言,不由纷纷望向那女道,尤其看向她脸上那显眼的疤痕,言语表情里便不由带了怜悯可惜之色。 乐安眼神瞥见,眉头微蹙,便朝冬梅姑姑打个手势。 冬梅姑姑心领神会,立马站起赶人:“各位夫人,我们公主跟道长许久未见,想说些体己话,各位夫人请随奴婢,去隔壁用些茶点。” 诸位命妇自然不敢不从,于是不一会儿,喧喧闹闹的屋子便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乐安希微并几个侍女。 没有了外人,乐安和希微都放松下来。 希微毫不客气地歪倒在乐安正坐着的榻上,“赶她们做什么?叫她们说呗,我又不在意。” 乐安摇摇头:“可我在意呀。” 希微“噗”一下笑出来,伸出手就要抱住乐安的脑袋揉,吓得刚送完命妇们回来的冬梅姑姑惊呼,“道长使不得!公主,你的妆!你的脸!你的头!” 然后险而又险地,将乐安的脑袋从希微的“魔爪”中抢救出来,随即便虎视眈眈地盯着希微,生怕她再犯。 希微只好悻悻放弃揉搓乐安一顿的打算,懒懒瘫倒在榻上,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又要成亲了?成亲就成亲,还这么急,我上月才收到你的信,那会儿人还在庐山呢,从庐山到京城,这么远的路呢,一路上紧赶慢赶,才总算赶上了。” 乐安眨眨眼,这个可不能怪她。 给希微写信的时候她还想着冬至后再成亲呢,是写了信后,睢鹭想早点成亲,才定下了这么早的日子。 不过这话说出来怕是要给睢鹭拉仇恨,乐安明智地选择不说。 她示意侍女给希微端茶,又扭过头来笑道:“什么叫做‘又要成亲’,我上次成亲可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至于为什么……” 她笑笑,“也没什么,看对眼了,想成亲就成亲了呗。” “呵。”希微冷笑一声,“可不是看对眼儿了,这还没成亲呢,枕玉阁就让人住进去了,等成了亲,岂不是整个公主府都拱手送人了?到时候我来,门子可不就不认得我了?” 噗。 原来刚才那话是这个意思。 乐安忍不住笑了,推她一把,“你这又吃的哪门子飞醋,他那时候没地儿去,枕玉阁刚好空着,就让他住进去了呗,又不是没住过别人,以前承平住时你不也没说什么,您不是修为高深的道长么,怎么还柿子挑软的捏?” 乐安住处旁的枕玉阁,在初建时就是给希微专门建的客房,因此离乐安住处极近,但希微常年在外云游,根本住不了几次,因此实际上倒是李承平住地更多一些——虽然自从亲政后,李承平便再也没有住过了。 希微翻个白眼,“那能一样么?一个是你侄子,一个是来历不明的男人,不是我说你,你吃男人的亏还没吃够?好不容易从一个坑里爬出来,怎么转眼就又跳坑里了?你也不嫌折腾,我看不如——” “不如“二字刚出口,乐安还没说什么,冬梅姑姑的脸立马就拉长了,“希微道长——” 希微见状立马放下茶杯求饶:“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您老不用担心我把您宝贝公主拐去出家。” 冬梅姑姑仍旧不放心,转头就盯着乐安,虽然碍着希微在,不好直说什么,但那眼神却是赤/裸/裸的,乐安一看就知道什么意思。 这就要说到乐安与希微的交情了。 正如方才命妇们所说,希微本也是皇亲,本名李枝,希微是她出家后的道号。但有一点,命妇们倒是说错了,李枝和乐安原本可算不上什么手帕交,出家前的李枝和乐安交情也就泛泛,因为亲戚关系,点头之交而已,两人的交情反而是李姪出家后,才越来越亲密的。 那时的乐安也还小,十二三岁,听到人说自己一个族姐因为毁了脸,就跑去出家修道了,听大人们说地她很可怜的样子,于是乐安便正如此时那些命妇们一般,满心觉得李枝这个族姐可怜,便跑去看她,结果,等她好心好意跑到李枝面前,想着安慰安慰她时,反而被李枝直接嘲讽拉满,然后轰走。 气地乐安摔了好几天东西。 然而,大概是你越不理我我越想招惹你的小孩子心理作祟,乐安摔完东西后,觉得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越挫越勇,又跑去找李枝,然后又被轰走,然后又摔东西,然后又去找轰…… 一来二去,最后李枝也轰累了,便开始搭理乐安。 这一搭理不要紧,乐安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李枝的脸不是意外毁的,而是她自个儿故意毁的。 “什么为什么?想毁就毁了呗,毁了多好,再也不用整日涂涂抹抹,担心妆容不好看不得体,更不用在意旁人跟看牲口似的看你眉眼美不美,牙齿整不整齐,嘴巴是不是太大了……反正已经毁了。”那时已经为自己取道号希微的李枝满不在乎地道。 然而乐安不懂,这说法对尚且年少的她来说简直太颠覆也太新奇。 “可是,这样你不能嫁人了呀!”她又傻傻地问。 “傻子。”彼时的希微弹了弹她脑门,“怎么不能嫁人了?出家不能嫁人还是脸毁了不能嫁人?你以为我不嫁人是因为这些?呵,只要我愿意,我爹娘立马就能再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你信不信?虽然比不上你公主之尊,但我好歹也是个县主,是皇亲国戚,脸毁了也有大把的男人求娶。不嫁人是因为我不想嫁,仅此而已。” “甚至——”李枝抚了抚自己伤疤满满的脸,笑地满脸讥讽,“我毁了这脸,原因之一便是为了不嫁人。” 那时的乐安仍旧不懂,但却把李枝的话牢牢记住。 之后两人来往越来越密,乐安常常听李枝说话,便也越来越了解她。 也知道了,当时李枝毁脸之前,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未婚夫,那人是崔家子,从出身看可以说是前途无量,然而其为人,说好点是风流肆意,说差点,就是精虫上脑,还没成亲,房里就环肥燕瘦一屋子俏侍女,又是秦楼楚馆常客,除了没在成亲之前便把长子弄出来,别的啥都玩遍儿了。 哪怕是年纪尚小的乐安,也隐约觉得这可能不算良配,但——“那就换一个呀。” 这个不好,换一个就是了,怎么也不至于为此就自己毁了自己脸啊。 乐安还记得那时候李枝的笑容,讥讽却又凄凉:“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那是我想换就能换的吗?况且——换一个又怎样?不都是一个德行。” 屋里一群女人和一个女人有区别吗?常逛秦楼楚馆和偶尔一次又有区别吗?除非她地位高到像公主那样,可以用强权管住男人的下半身,不然怎么都是恶心膈应,况且——用强权管住的丈夫又有什么意思呢? 又为什么非要找个丈夫过一生呢? 还不如一个人自在。 这便是当时也才十几岁的希微的想法,这样的看法深深震撼了乐安,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也因此,她总爱跟希微来往,后来两人关系日渐亲密,最终成为超越普通姐妹关系的挚友。 之后几十年,希微一直没有怎么改变,她始终如一的保持着乐安初见她时的那种讥讽尖锐感。 她始终不屑于世俗的男女之情,天伦之乐,认为那都是枷锁和束缚,甚至连容貌都是束缚自身之物,因此她抛弃,她毁去,她断绝与常人的一切交往,正如其道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希微,即无声无形,虚无微茫。 若不是还与乐安始终保持着交往,京城许多权贵恐怕早已忘了还有她这么一号人物。 但乐安知道,希微过得比很多同情她的人更快乐。 她无牵无挂,一心修道,又寄情山水之间,足迹遍布名山大川,可以说比无数人都自在快活。 而与她交情至深的乐安,走的却完全是一条相反的路。 若希微是完全的出世,那么乐安就是彻底的入世。 尽管年少时便听到希微那些令人咋舌的话,但那似乎并没有对乐安造成什么影响。 她如常地长大,嫁人,嫁的也是父皇为她挑选的世家子,当然,卢玄起比起希微当时那个未婚夫还是好多了,加上乐安是公主,无论卢玄起还是卢家,面上都是敬着她的,只是仍旧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确如希微所说,并不如出嫁前一个人自在。 之后七王之乱,卢玄起参与其中又身死,再加上乐安了解了卢玄起背着她做的那些事儿,很是心灰意冷了一阵,并没有什么再成亲的意思,而因为在外云游反而完全躲过七王之乱的希微,则很是怂恿了乐安一番,想让乐安和她一起修道。 但很快,李承平登上皇位,世家合谋推选出乐安站在台前。 乐安无法推辞,也不想推辞。 她与朝堂权利紧紧扭在了一起,便不可能再如希微一般寄情山水,脱俗出世。 再然后,她与齐庸言重逢,成亲,纠缠十几年后,最终却是和离收场,简直就像完整验证了希微当年的话。 更何况曾经将她紧紧捆缚住的皇权,也被她主动松手放开。 因此那段时间,希微又怂恿乐安和她一起去修道,以往从来听过笑笑的乐安,竟然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下。 这可把冬梅姑姑吓得不轻。 虽然经过认真考虑后,乐安自个儿就否了出家的念头,但冬梅姑姑还是因此狠狠吓了一跳,也因此此时一听希微似乎又要说那些话,便不由得警觉起来。 乐安看看冬梅姑姑的模样,笑了起来。 这倒大可不必。 “冬梅姑姑你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因为别人一两句话就改变自己的选择呢,更何况,就算她真的还是小孩子时,听到希微那些话后,也没有当时就跟她一样入山修道啊。 她喜欢希微的为人,赞同她部分的看法,却绝不会把自己活成另一个希微。 她是李臻,是乐安公主,她只会遵从她自己的本心去做选择。 第61章 去迎娶他的新娘,去拥抱…… 虽是旧友久别重逢, 但到底此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因此乐安也只跟希微说了一会儿话,简单叙过彼此别后经历, 希微便被带到客房更衣休息, 等待婚宴开始,而乐安又老老实实被侍女命妇们折腾起来。 “对了,”希微临走时, 挑眉又说了句,“我来时经过官驿, 听驿卒说,近日有好几个大官进京,这不年不节的,又不用述职,你说怎么偏偏就统一在这时节进京?” 因为刚才一放松,口脂有些花了, 被几个侍女按着重新涂口脂的乐安:“呜嗯啊呜(谁知道呢)……” 然后立刻引来冬梅姑姑痛心的大叫:“哎呦, 我的公主哎!别动!” 哈哈哈。 * 公主府内, 乐安老老实实心静如水地等着婚礼开始, 然而府外,整个京城, 甚至京城以外, 都已因为这场婚礼而震动。 京城外往南, 距京三十里的驿馆内, 昨儿半夜刚招待了一位入京大官的驿卒在门槛上坐着,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努力睁着半睡不醒的眼朝官道上望,然而眼缝儿越来越细, 越来越细……眼看脑门儿就要撞到膝盖上,远远的官道上便传来震地的马蹄声。 驿卒陡地瞪大眼睛,待看清官道上那群人马,领头人一袭夺目紫袍后,不禁露出又快乐又痛苦的神情。 痛苦的自然是又要干活,而快乐的,则是大官儿一般出手也阔绰,只要伺候好了,打赏少不了,而这也是他困得睁不开眼却还要在这里守着的原因。 这几日,也不知怎么,突然接连有大官进京,都快赶上年底集体入京述职了,而且不同于述职时的各怀心思,这几日来的大官们,个个都好似菩萨转世,脾气个顶个地好,哪怕他哪里不小心疏忽了,也不会叱责,出手更是大方,因此这几日驿卒过地真是痛并快活着。 这般想着,驿卒赶紧迎了上去。 刚迎上去,便听那群人中有人喊着“快快,快赶不及了。” 什么赶不及? 驿卒心想着,还未开口,便见当头几人已经利索地翻身下马,其中一个着青衣的快步走向驿卒,话还没说先丢过来一小角银子。 驿卒顿时乐开了花,“诸位大人,快请,快请!” 丢给他银子的青衣官员挥挥手:“把马喂一喂,茶饭不需另行准备,有什么现成的端上来就成,我们大人至多在此停留两刻钟。” 看来是真有急事儿了,驿卒满口答应着,拔腿跑去通秉驿丞。 驿卒忙活完了自个儿的事儿,想着那波人一会儿就走,就赶紧又跑到前堂来,想着看能不能再捞点打赏。 一进前堂,便听到那群人在边吃饭边聊。 “奉恩,别吃太多,留点肚子,待会儿喜宴有你吃的。” “那能一样嘛,待会儿是待会儿,况且待会儿哪还有心思吃饭。” “怎么没心思吃?大喜的日子,就是要好好吃好好喝,这才是给公主面子!” …… 驿卒竖着耳朵听着,脑子里忽然冒出最近几日那些大官们闲聊时的话——似乎也都提到过什么公主? 于是等到大人们吃好,驿卒牵马过来时,忍不住低声问那个看上去脾气不错的青衣小官。 “大人,冒昧请问,您这一行人这会儿去京城是——” 青衣小官讶异地看他一眼,“你不知道?” 驿卒迷瞪瞪眼,“啊?” 他该知道什么? 青衣小官摇摇头嘀咕,“果然大人坚持回来是对的,明明这么大的事儿,京城脚跟儿下的人却不知道……” 嘀咕完,他看一眼驿卒,道: “那你可记好了。” “咱们,”他满脸笑容指指自己以及身后一行人,“都是专程,为贺乐安公主大婚而来的!” * 不独这一处驿馆。 从几日前起,京城四个方向,八个城门,环城三十里的数个驿站,都或多或少迎来了大大小小的各级官员,东至东海,南至岭南,西至西域,北至漠北…… 官道上,驿馆中,城门外,无数人骑着马,乘着车,星夜兼程,夤夜而来。 只为赴一场婚礼。 * “今日朝会停了!停了!知道为何吗?”状元楼里,有年轻书生纸扇开阖,唾沫横飞。 “为何?今日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吧?”有人好奇询问。 “莫不是?”有人犹疑。 “恐怕是……”有人点头。 “正是!”有人笃定。 “没错!正是!”书生纸扇“唰啦”一展,“正是因为乐安公主大婚!” “天子下诏,为贺乐安大长公主大婚,今日休朝一日,不仅如此,诸有司若有要参加公主婚宴的,也均可提前下衙一时辰!” “呵——”有人赞叹吸气,有人满腹惊疑,“这恩宠也太过了吧?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公主,怎么还能让前朝政务因此而受影响?” “切——”那书生纸扇又一阖,扇柄轻敲问话那人,“那是寻常公主,乐安公主那能一样吗?” “那可是执掌前朝十七年的乐安公主啊!” * “加实封了,又加实封了……”南康公主府,南康公主听着下人禀报的最新消息,咬着被角,心酸地恨不得跑到金銮殿上对着皇帝大哭一场。 同样是公主,同样是皇帝姑姑,怎么命就差这么多呢! 公主或者寻常宗室女大婚,皇帝照例都会进行各种封赏,初婚时,伴随着赐婚玉册的往往是封号和食邑,还有多少不等的财物,但再婚甚至三婚时,封赏自然会相应地少许多,毕竟封号早就给了,食邑又一般都是固定的,因此一般也就意思意思赏些财物罢了。 可是!可是! “今晨陛下下了最新的诏令,再赐乐安公主实封一千六百五十户,至此实封凑足了整整三千户之数,冠绝历朝历代所有公主封赏,其余田产财物更是不计其数,还有那位乐安公主新任的驸马,除按惯例封三品驸马都尉外,又赐开国县侯爵位,食邑一千户,追封其亡父为开国县公,亡母为郡夫人,另赐财物若干……”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还有规矩吗?啊?还有吗?!不是年年都说国库空虚,要宗室体谅吗?怎么这会儿就没人说国库空虚了?怎么这会儿就使劲儿封赏了?李臻也就算了,那睢什么鹭有什么功什么劳,啥都没干呢就封爵了?这像话吗?就没人拦着皇上吗?!啊?!” 南康咬完被角起身,眼睛通红,怒发乱飞,冲着禀报消息的下人就是一通吼。 下人倒是镇静,唾沫星子都飞到脸上了依旧不动如山。 ——反正南康公主再怎么发飙也没用,这话她也就敢在府里喊喊了。 因为上次得意忘形招惹了乐安公主,到如今,一年的禁足令一半都还没过完,南康公主已经快憋疯了,这次好不容易求了恩旨,才得以参加乐安公主婚宴,所以别看她这会儿吼地厉害,等待会儿出了门,保准比兔子都乖。 而这样的一幕,同样不独发生在南康公主府。 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世家寒门……不论出身,此时所有能接触到这个消息的人,都在听到天子最新的封赏后各有震动。 有如南康公主一般心酸眼红嫉妒的,如荣郡王。 有单纯羡慕甚至因此而挖空心思想要学习效仿的,如各不明就里的皇权外围人士。 有思量再三重新衡量对乐安公主的姿态的,如原本以为其还政后恐怕会渐失皇宠的。 自然,也有因为种种原因,赞成,甚至本身便推动了如今这一切的人。 …… 而不论这些人有着怎样的心思,都不会影响到乐安大婚的举行。 接近傍晚时,一匹纯白骏马上,身着鲜艳红衣的神仙般的少年,从乐安公主府不远处,一栋张灯结彩的宅邸中御马而出,身后是浩浩荡荡披红挂绿的迎亲队伍,若是有点见识的人自会认出,那充当迎亲仪仗的人群中,竟赫然有许多当朝官员,甚至不乏官至金紫之人。 然而,围观的京城百姓大多是不认得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官们的,于是,他们的眼睛,便自然而然只看到,队伍当头,那匹白色骏马上的神仙般的少年。 那是怎样一个少年啊。 多年之后,曾亲眼见过少年红衣打马行街的百姓们都已老了,眼珠浑浊,声音嘶哑,步履蹒跚。 然而每逢有新郎官骑马打街上行过,听到身边有年轻人赞扬新郎官样貌的,老人们却总会一遍又一遍地向儿孙念叨—— “这也算俊俏?你是没见过当年……” 许多年后的当年,却正是此时此刻,那让所有目睹了他此时姿容的京城百姓念念不忘终生的少年,此时便骑在高头大马上,虽然外人看来是神仙姿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紧张。 本以为一手谋划而来的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该紧张畏怯,但没有人告诉他,原来不管事先做好万种筹谋演练,涉及情之一字,再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傻瓜,再冷静的人也会变成呆子。 于是此刻傻瓜呆子如他,只能竭力保持着表面的镇静,如仙人的面容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然而攥紧缰绳的双手已经浸出了汗水,挺直如松柏的脊背如也如松柏一般僵硬。 随着开路人员的引导,马儿不紧不慢地穿过一条条街道,街边涌涌满是凑热闹的人群,有人震撼于迎亲队伍的富贵,有人惊叹于他的姿容,时不时有浪涌般的喧哗从人群中爆出,无数人拼命上前挤只为多看他一眼…… 这些他却统统听不见看不见。 他只是僵硬地坐在马背上,背脊挺直,目向前方。 去迎娶他的新娘。 去拥抱他的太阳。 第62章 你并非没有同道之人…… 迎亲的仪仗如游龙般游过长街, 在无数京城百姓的目光中,那骑白马的少年,红衣披着霞光, 去向那金尊玉贵的乐安公主府。 公主府早已焕然一新。 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庭院洁净,连廊檐上的琉璃瓦都被擦拭地一尘不染, 来往的奴婢宫人轻声曼语,规言矩步, 唯恐高声惊扰了满堂的贵客。 然而来往宾客何其多,于是宫人不得提放高了音量,拉长了嗓子,婉转的喉如莺啼,伴着满园彩锦花树,伴着白衣少年穿行而过的身影, 落入佳人闺房里。 有命妇透过朦胧的窗纸, 侧着耳朵听, 听到了动静, 便又悄悄推开窗缝,伸长了脖颈看, 于是看到了霞光下玉树般的少年, 狠狠为其姿容震惊后, 紧着嗓子喊道: “来了来了!” 于是屋内的侍女命妇赶紧涌涌地动起来, 哪怕新娘子的妆容早已描摹万全,却仍又一遍一遍地检查修整,务求完美无缺到极致。 直到外面传来少年吟催妆诗的声音。 “吟的什么吟的什么?” 人太多,氛围太燥热, 少年的声音虽如金玉相击,却仍被嘈杂的噪声掩去不少,有未听到的命妇便悄悄问同伴。可却见同伴早已心神恍惚,隔着朦胧的窗纸,听着窗外少年的吟诵,眼神迷蒙,不饮而醉。 是啊,吟的什么又有什么重要。 只要人是对的就好。 听着少年的声音,想着少年的姿容,有些年轻的侍女宫人,甚至已嫁的年轻命妇,都不由矜持羞怯起来,有人正欲怂恿正主拿乔一番,好叫少年再吟几首诗。 然而,不待这话出口,却见正主——那位本应最矜持的公主殿下,却已然站起身,将一团扇虚虚掩在面前,“开门。”乐安道。 新娘子,又是公主发话,谁敢不从? 于是少年一首催妆诗刚刚吟罢,不待门外的男宾们促狭地鼓励少年不要泄气,便见那紧闭的房门已然大大方方的敞开,盛装的绿衣佳人端立门后,面容虽被丝质的团扇掩去,却仍能从其挺直窈窕的身躯,闲适自若的姿态,看得出扇后为何人。 这浑然不像寻常的新夫妇相见,多半是因为,本应羞怯矜持的新娘子,此刻竟一点也不羞怯,反而在门开后,缓步轻移,走近了那少年。 于是红男绿女,隔着一柄团扇相见。 乐安着碧绿嫁衣,然嫁衣上的纹样,却不是寻常的翟鸟纹,而是一轮金黄日纹,环绕着许许多多纯白鸟羽。 而睢鹭,鲜红的婚服上,却赫然是羽毛鲜亮纯白的白鹭。 睢鹭站在乐安面前,婚服上的白鹭正引颈向着乐安的方向振翅欲飞。 于是,便好像白鹭追逐着烈日,就算被烈日灼烧,遗下片片鹭羽,亦不回首。 这样不同寻常又相映成趣的婚服让众人都愣了一愣。 而睢鹭仿佛并未注意到众人的呆愣,面对那张团扇,和团扇后隐隐约约的明眸,他莞尔一笑,随即,又吟起了却扇诗。 没有的门扇的阻隔,那声音愈发清晰,果真如金如玉,再加上其绝世容颜,恐怕就算他诗才狗屁不通,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念上个四遍,世上又有哪个新娘会——哎? 命妇们、傧相们、宫人侍女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柄本来老老实实挡在新娘子面前,此时却忽然已经移至其身前的团扇,而此时,少年的却扇诗最后一句才堪堪落下而已。 “手酸了。” 只有与她面对面站立的少年,才听得到她这一声嘀咕。 于是睢鹭脸上的笑意陡然放大,随即,他伸出手,接过乐安手中的团扇,随意扔到一旁,弯腰伸臂,便陡然将乐安打横抱起。 四下里先是一片惊诧倒抽冷气声,随即,便爆发出浪涌般的欢呼。 睢鹭抱着乐安迈出房间。 傧相司仪们高声吟诵着吉祥的话,宫人婢女们撒着花生白果,他则一步步,将他的新娘抱上轿辇。 “起驾!” 于是少年重又骑上白马,而这次不同的是,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相比起迎亲的仪仗,这次送亲的仪仗则更加惊人。 迎亲队伍若说是浩浩荡荡,那么这送亲队伍,则可称得上吓不死人不偿命。 寻常女儿家出嫁,送亲的都是自家兄弟叔伯等,然而乐安公主出嫁—— “那不是汤相吗?!” “那个是御史大夫聂谨礼!” “那个是崔静之啊!” …… 乐安坐在轿辇里,耳边不时传来路人的惊呼声,她纳闷地微微挑起轿辇纱帐,想要看看这是什么高质量京城居民,竟然能把为她送亲的各个朝廷大员的名字一个不漏的叫出来。 要知道,她原本可是不赞同聂谨礼崔静之等人为自己送亲的啊。 开始拒绝的原因很简单——人太多了。 本来为她这次出嫁,李承平便已经命李氏皇族宗亲中几乎所有能骑马的男性来送亲,若不是帝师王铣以要顾全天子安危为由拼命拦着,怕不是李承平自个儿就想亲自上。 但即便拦住了李承平,剩下的人也已经足够多了。 即便李氏因为七王之乱的缘故有些子嗣凋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李氏阖族男子不论老幼,几乎倾巢出动为她送亲,给的面子已经是绝对足够,再加上聂谨礼等朝廷重臣,实在有点太招人眼了。 而这还不算,很快她便发现,想为她送亲的还不止聂谨礼几人。 已登高位,为了避嫌已许久未跟她见面的汤明钧,身处崔家,因立场不同已多年来相见即较量的崔静之…… 一个又一个人找上来,愿充当她的兄弟子侄叔伯,为她送嫁。 几个朝廷重臣为她送嫁是招人眼,所以乐安拒绝,但这么多人都要为她送嫁…… 乐安没有再拒绝。 不是不知道这样更招人眼,也不是因为这样更有面子。 而只是因为—— 她不想拒绝那么多份的心意。 无论是多年的旧友抑或对手,真挚而温暖的情谊,又有谁能拒绝呢? 于是乐安最终还是松了口,于是也才出现如今这样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 ——那是几乎占据了半个朝堂的力量。 若是下了马,穿上官袍,执上玉笏,那情形,便恍如金銮殿上的朝会,毫不夸张。 连有些见识的京城百姓都能认出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更何况那些本身就在权力场打滚的人们呢? 乐安笑着想着,手指已经撩上了纱帐,动作快到冬梅姑姑都没来得及拦。 然而此时,送亲的队伍其实已经从公主府走远,走过了那段权贵聚居的坊区,自然也就走过了那些能够清楚辨认出送亲队伍里每一位大官的人群,而是来到了送亲路线中,特意留出的一段人人皆可踏足的平民坊区。 “公主大婚,也是天下人的大喜,自然要让京城所有百姓都看到。”特意留出这样一段路的李承平是这样说的。 于是京城百姓便果然也不负他所望,这段不算太长的街道,挤满了身着各色衣衫,但大多都是粗褐麻衣的百姓。 他们看着那位金枝玉叶的轿辇,以为又会像无数次围观过的贵女们成亲时的花轿,只能看得见那华贵逼人的轿辇,而看不到轿子里的佳人。 然而,伴随着一双雪白的手掀起纱帐,猝不及防地,此时在路旁围观的百姓们,便陡然见那镶金嵌玉华贵至极的轿辇中,露出一张脸来。 喧闹的人群静默了一刻。 随即陡然爆发出海浪般的欢呼、呐喊,乃至跪拜。 “乐安公主!” “公主殿下!” “乐安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 路旁,有带着孙儿凑热闹的白发老人,看到那轿辇内露出的脸后,老人跟随着激动亢奋的人群,双手高举,眼泪盈眶地高呼着,若不是身前人太多,恐怕他便要毫不犹豫地五体投地俯身大拜了。 他年幼的孙儿迷迷糊糊地跟着爷爷一起高呼。 然而心里却并不懂为何欢呼——是因为那个女人长得很美吗? 但那个骑马的男人明明也很美,而且看上去更年轻,为何刚刚他经过时,大家只是赞叹称颂,却不像现在一般,欢呼雀跃,乃至热泪盈眶呢? 等那白马和轿辇行过一段路,小孙子被爷爷拉着追了几步,终究因为老的老小的小而没有追上后,爷爷望着远去的轿辇一边叹气,一边笑着擦去眼角的泪花。 小孙子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爷爷,为什么呀!” 擦泪的老人动作猛然一顿,随即缓缓蹲下身,直视才与蹲下的他同高的孙儿。 “因为公主是好人。” “更是个将百姓放在心上的好人。” “你爹娘当年的冤案,若不是当年公主责令刑部彻查陈年积案,并以身作则,扳倒了许多坏人,你爹娘至今也无法昭雪。” 从出生便没见过爹娘,但却从小听着爹娘故事的小孙子陡然瞪大了眼睛,望向那已经远去的轿辇。 * 乐安自然不知道那些向她欢呼的人群中有着什么样的故事,更不知道自己曾经的一个举动,便为一个家庭,一个老人,带去如何的震动。 她只是看着那些向她欢呼向她跪拜的人们,陡然眼眶酸楚,想要放下纱帐。 却在手腕刚刚一动时,便被一只手捉住。 抬头便见原本应该打马走在最前头的新郎官,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到了她的轿辇旁。 而他这样的异样举动,自然也引起无数人注意,送亲的人们如何反应不说,道旁的人们看到他们敬爱的公主,和她那俊俏如神仙的小驸马隔着轿辇牵手,顿时又爆发出一阵海浪般的欢呼声。 他捉着她的手,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那些向她顶礼膜拜的人群。 “公主,你看。” 他脸上带着笑,向她指着大道两旁的那许许多多人。 “如果此时我不是骑在马上,那么,我应该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睢鹭从不轻易对人顶礼膜拜,莫说寻常权贵,甚至哪怕是授业的先生,只要他认为对方不对,那么对方也不会获得他的尊重和敬爱,但是——他仍然有心甘情愿下拜之人,比如刚直不阿,宁愿对上卢家也要为他一家伸张正义的宋州刺史周先白大人。 又比如,她。 若他当初的小谋划没能成功,若他此时仍羁留在京城,那么若适逢乐安公主大婚,或许他便会同路旁那些激动的百姓们一般,对着一个远远地、甚至看不清面容的人,感激涕零的下拜。 “公主,”他扭过头,看向她,同时握紧了她的手。 “你看,你并非没有同道之人——这些百姓,都会簇拥着你前进,你付出的努力,天下人不会忘记。” “你并非只能困顿不前。” “因为你过往所做的一切都有意义。” “所以……” “我真的感到很庆幸,此时能与你并肩。” 第63章 婚礼遂成 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终于从熙攘的人群中缓缓穿行而过。 此时薄暮将近, 金乌西坠,西天万丈艳丽的霞光洒下,洒在那远去的十里红妆上, 于是红妆益发瑰丽夺目, 仿佛天边遗落的一缕霞,飘飘然坠在这人间的街道上。 加之街道两旁,即便送亲队伍已经远去, 却仍雀跃激动、口呼公主尊号、久久不肯散去的汹汹百姓。 这一幕,足以让任何人瞠目语塞。 而在这群激动的百姓之中, 有一顶困在人群中纹丝不动的青毡小轿,轿夫进不得退不得,沉默寡言满脸难色地站在激动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地格格不入。 半晌,见小轿久久未动,小轿里钻出一个人来, 奴仆打扮的男人冲着轿子外吼:“让让, 都让一让哪!” 然而, 海浪翻涌时, 一滴水再怎么闹腾又能被谁听到,于是男人喊了半天, 小轿前的百姓一个都未散去, 轿子仍旧进退不得。 男人看看已经不早的天色, 以及那已经远去的送亲队无, 登时急了,朝着最近的百姓便横眉倒竖,口出詈语: “前面的,那谁.对, 就是你,说你呢,让你快点让开听到没?混账东西,张大你的狗眼瞧瞧这是谁的轿子,这可是卢——” 话未说完。 轿子里突然伸出一只脚,快而准地一踢,准确地踢到男人的右腿腘窝处。 “噗通!”一声。 男人仿佛滚瓜葫芦似的径直滚下轿,滚到刚刚还被他指着鼻子怒骂的百姓面前。 “哈哈哈哈哈!” 四周沉默一瞬,随即登时爆发出好不留情的嘲笑声,就连抬轿的轿夫都忍俊不禁,生怕被男人看到,只得辛苦地扭过脸憋笑。 男人丢了个大丑,然而爬起来后,看看那还晃动着的青布轿帘,知晓是轿子里的主子踢的他,哪怕此时心里再有怨恚也不敢露出一分来。 反而还扬着笑腆着脸,又巴巴爬回到轿子里。 “相爷……”一上去,便巴巴地叫道,“是小人急躁了才一时失言,这不是看天色晚了,怕您赶不上乐安公主的婚宴吗?” 轿子里的男人,卢玄慎,闭眼不言,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似的。 男人讨个没趣儿,不由心里暗骂倒霉。 男人是卢家的世仆,平日在卢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跟着主人家出行,仗着卢家人的势,即便是奴仆,却也能在普通人面前好生耍耍威风。 可自从这个卢玄慎升官拜相,回了卢家,他的好日子可就算到头了。 为人又臭又硬像石头,他往常那些万试万灵的马屁全都拍在马腿上,还动不动像刚刚那样,明明是为他好,反而自个儿遭了秧。 乐安公主大婚,哪怕是卢家这般人家也不能怠慢,如卢家老太爷卢攸,也是一到点便启程赴宴,偏偏这位卢家的新相爷,硬是要待到平日下衙的时辰,才慢悠悠出来,幸好老太爷有先见之明,一早派人来接他,不然男人真害怕这位新晋卢相会直接走路去赴宴,那才真是黄花菜儿都凉了。 ——虽然这会儿也没好多少。 本来小轿好好走到一半,卢玄慎听到送亲队伍在隔壁街路过的声音,便令轿夫调转方向,专门来到这条人挤人的街道,像个普通百姓似的看乐安公主的送亲阵仗。 看也就看了。 可这会儿眼看时间这么晚,乐安公主的队伍都要走完过场,又回到举行婚礼的公主府了,可他们却还困在这群愚民人群中,他为卢玄慎着想,训斥挡路的刁民何错之有? 男人委屈又愤愤地如此想着,然而看着轿子里,卢玄慎安静不言的脸,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哪。 如今的卢玄慎,可不是当年那个人人可欺的“小杂种”,为了自个儿的身家性命和前途着想,男人十分有自知之明地闭上了嘴,陪着卢玄慎一起当锯嘴葫芦,沉默是金。 这一沉默,就一直沉默到公主府。 因为街道堵塞的缘故,卢玄慎的小轿是直到送亲的队伍绕了一圈,从公主府到睢鹭那处小宅子,再从那所小宅子回到公主府,并且一对新人下马下轿,新人开始行礼时,卢玄慎才道。 卢玄慎到时,那对新人正在拜天地。 “一拜天地——” 礼官拉长的调子如西天落日落下的光,平平稳稳,悠悠长长,而那对新人,则在这拉长的声调里,躬身下拜。 红男绿女,一双璧人。 卢玄慎没有出声,更没有让奴仆通秉,只是在傧相引路下,悄悄来到男宾待的席间,中途经过拜堂的青庐,他只远远望了那对新人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虽然贵为丞相,但许是今日席间太多太多贵客,简直无一不贵,乃至公主府的下人,甚至其他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卢玄慎的到来。 还是帝师王铣,见卢玄慎朝自己走来,便招了招手,随即示意他看。 “敬贞,你看。”他指着那些观礼人群中,许多下衙后赶来婚宴,是以连官服都尚未来得及换的朝廷百官。 “今日京城权贵,怕是全都云集于此了啊。” 卢玄慎没立即说话,只是看看那些官员们。 的确,不独聂谨礼那些向来亲近她,或者说明目张胆就是她手下心腹的,今日的乐安公主婚宴,几乎出动了整个朝堂。 世家、寒门、清流…… 在帝王无上的恩宠加持下,谁都明白了帝王对这位有着养育之恩的大长公主的态度,于是不管过往有多少龃龉,亦不管私下有什么恩怨,.此时此刻,人人都是一副慈善亲切的面庞,仿佛人人都是那对亲人的至亲好友。 再加上方才街上那场面…… 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若再多求一分,便是贪婪了。 卢玄慎仰首饮尽一杯酒。 * 刘遂初坐在几位弘文馆学士的女眷们之中。 她们这撮人并不多,甚至比起其余宾客,她们这撮人显得格外势弱又局促,这不独是因为她们的父兄丈夫仅仅是个弘文馆学士,相比今日来此的诸位贵客,实在可以算的是不值一提,或许更是因为,她们,乃至她们的父兄丈夫,是因为新郎的邀请,才得以来此参加婚宴。 没错,新郎睢鹭,邀请了他在弘文馆的“同僚们”来赴宴。 而这些“同僚们”,如郑济声等出身大族,哪怕没有睢鹭的邀请,凭借其郑家人身份,也能轻易得到一张婚宴请柬。 然而有些人,比如刘遂初的父亲刘大学士,乃至此时与刘遂初在一起的其余几位夫人小姐的父兄丈夫,却没有如郑济声那般的门道,若不是睢鹭邀请,此时恐怕也是只能在家听外人传说公主大婚盛况。 可因为与睢鹭同僚的缘故,他们拿到了请柬,而他们的女眷,也因此得以参加了这场婚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贵人……” 刘遂初身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紧张地道。 刘遂初拍拍她的背安慰,“别怕,贵人也是人,又没长三头六臂,有什么好怕的?” “说是这么说,可我还是怕,遂初,你怎么这么淡定?”那小姑娘可怜巴巴望刘遂初,胸口不停起起伏伏,又用手掌遮住嘴巴,悄悄地大口吸气。 刘遂初笑意浅淡。 “见多了,自然就淡定了。” “啊?”那小姑娘傻傻地叫了一声。 而刘遂初已经望向了离她远远的一群人。 那是这段时间已经跟她混熟了的一群人。 宋国公府家小姐、光禄寺卿家小姐、国子祭酒家小姐、河阳县主、扶风郡主…… 个个都是高门贵女,而且颇受家中宠爱,于是无忧无虑,轻轻松松就可以得到一切。 她们在她们该待的位置,在她远远触不到的位置,而她们赫然也未注意到,她这个近日新结识的“朋友”,没有出现在她们之中,而是远远地,与一群低级官员的女眷们待在一块儿。 但若当初,与齐庸言那桩婚事成了的话,此时,她也应该能够坐在那个位置。 可天意不让它成。 那也无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以天子对乐安公主的看重,齐庸言这个多少跟公主有些龃龉的人,真的如一些人料想的那般前途无量吗?而真正前途无量的人—— 刘遂初的目光又在人群中逡巡。 与宋国公府小姐等人相隔不远的男宾席中,卢玄慎仰首又饮下一杯酒,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牢牢地缠上,他敏锐地望去。 便见一个恬静清秀的小姑娘正似是好奇似是羞怯地对他笑。 他缓缓放下了酒杯。 * 席间的人各有心思。 这两处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处。 聂谨礼、黄骧、柳文略、仇尺宽等人自然是坐在一起,此时,其余三人正拼命拦着猛给自个儿灌酒的柳文略,不然,怕不是当时酒坊大胆示爱的一幕又要在此时重现。 宋国公府小姐,崔嫚儿小姑娘,正跟其他同样满心委屈酸楚一起,相对而坐,默默无言,因为临来时吃足了父母们的敲打,于是此刻哭也不敢哭,只能泪往肚子里流,只待待会儿新郎新娘出来谢礼,便要正式埋葬这段少女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的恋情,真是呜呼哀哉,吚吚呜呜。 希微没有与其余宾客们坐在一处,冬梅姑姑给她寻了个角落里的僻静处,她可以看得见外边的纷纷扰扰,外边却看不着她,偶尔有误闯进来的人,看她的道士穿着和脸上疤痕,只当她是婚礼请来做法事的出家人,浑然不知道她的来历,她也丝毫不在意,拿了个酒壶自斟自饮,不亦乐乎。 还有一帮人,进了京,下了马,衣裳都未换,满身风尘急匆匆赶到,脸上的急切和衣上的灰尘,差点让公主府门口的下人以为是捣乱来的,幸好来人急忙拿出身份证明,才紧赶慢赶,赶在宴席开前进了府去。 还有卢攸、崔静之、汤明钧、刘思撷…… 等等等等。 于是在这浮动的心思间,在这无数的眼睛注视中。 那对新人在礼官的引导下,同牢、合卺、结发、对拜…… 最终,数位妇人手撒系着彩条、刻着“长命富贵”的六铢钱,漫天彩钱烁烁中,宋州襄邑平民子,睢鹭,与大梁乐安大长公主,李臻,对坐床上,相向而拜。 “礼——成——” 赞者告天,婚礼,遂成。 第64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天上的光降下了, 地上的光又亮起来。 日落之后,公主府正式开宴,府内府外挂满点满明灯焰火, 处处火树银花, 喧闹震耳。 乐安和睢鹭,便是在这时并着肩,牵着手, 从行礼的新房中走出,向满堂宾客谢礼。 “紧张吗?”还未到宾客处, 趁着四处人声嘈杂,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乐安扭头凑近睢鹭耳边促狭地问。 这是从行礼开始,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旁人看不出来,但乐安离睢鹭那么近,从拜堂开始, 自然看出了他的紧张, 整个人仿佛木偶一般, 只会机械地跟随着礼官赞者的提示动作, 直到刚刚彻底礼成,要出来谢宾客, 乐安主动牵上他的手, 才发现他手心里赫然已经出了汗。、 乐安倒是很能理解他的紧张。 不说少年人第一次成亲难免紧张, 就说今日这架势, 以睢鹭以前的经历,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场面,所以会紧张真是再正常不过了,起码他脸上没露出什么异样, 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不过,方才都紧张成那样了,这会儿可是要一一面对那些位高权贵的宾客们,乐安还是有一点点担心他的。 睢鹭闻言,也扭头看她。 落日已经没入西山,天边颜色浅淡的新月刚升上来,四周是半明半昧的灯火,映在她脸上,虽不如白日那般清晰,但却更添一分朦胧之美。 这样的月色与灯光下,盛装的她仿佛天上的仙子,也让他疑在梦中。 但无论如何—— 他反手一握,握紧了她的手。 这一幕是真的。 “不紧张。”他说道。 有一点乐安猜错了。 睢鹭并不是因为这浩大的场面而紧张,更不是因为今日前来的宾客那么多、身份地位又那么尊贵而紧张。 他紧张,仅仅是因为她。 方才在礼官的引导下,她与他行礼,对拜,不发一言,盛装明艳的脸庞仿佛画上的美人,让他有些陌生,更让他感觉如在虚无缥缈的梦中,仿佛下一秒就会醒来,但是此时—— 她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她促狭地朝他说笑。 于是画上的美人陡然活了起来,活生生地站在他身前,再多的脂粉也掩不去她熟悉的笑意,于是,感受着她的温度,看着她的脸庞,并肩和她走在一起……他知道了,这不是在做梦,眼前一切,眼前的她,都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于是他的紧张顿去。 “我们走吧。”他握紧她的手道。 他们的前方,那一眼望去数不清多少的宾客,除了少数一些他请来的客人,其余的,尽是见证了她的过去的人们。 可不管他们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过往与她有过什么纠缠……从今天起,他却将比何人,都更靠近她。 睢鹭低头一笑。 首先要谢的,自然是今晚最尊贵,也是普天下最尊贵的客人。 乐安和睢鹭向着宴席最尊位正坐的年轻人,低头屈膝,行稽首之礼,然而,乐安的膝盖还未弯曲,身体便已经被对方托住。 “姑姑……”李承平看也没看睢鹭一眼,只双手托着乐安的身体,不让她朝自己下拜,又脑袋埋进她胸前,发出的声音仿佛梦呓一般,不一会儿,即便隔着厚重的婚服,乐安也感觉到了胸前的湿意。 四周的宾客看到这一幕都咋舌不言。 李承平身后的王内侍尴尬笑着朝乐安解释,“公主,陛下方才喝了些酒……” 乐安笑笑。 好在,李承平坐在最上位,身后除了王内侍等宫人便没旁人,于是乐安伸出一只手,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轻轻拍了拍李承平的背。 李承平的啜泣顿止, “陛下。”乐安叫出的称呼让他感觉有些陌生,也让他被酒意冲昏的头脑稍微清醒了片刻。 “大家都在看着呢。” 这一句,便让李承平陡然抬起头,目光投向近旁,便见众人咋舌的模样,还有不远处,他的老师王铣,正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李承平忙压抑了眼角的湿意,站直了身体。 但却仍旧不让乐安朝他下拜。 “姑姑,我受不起您的拜。”他说。 “嗯。”乐安点点头,也不再执意下拜,只微微屈了一下身。 睢鹭自然不能和乐安一样,仍然规规矩矩地行稽首之礼,行礼之后,又无言起身,默默站在乐安身旁。 李承平看他一眼,喉咙梗了梗,终究没再说什么,回到了高位。 乐安微笑,又握住睢鹭的手,走向其他宾客。 然而其他宾客中,便再没有当得起乐安一拜的人了。 无论宗室还是朝臣,没人敢坦然受乐安一拜。 而乐安也实在懒得再行那些虚礼,只草草朝几个宾客的方向一揖,说了几句致谢的话,就连对聂谨礼几人,也只遥遥相望一笑,便准备开溜——今天早上那么早起,就算不用她实际做什么,但一直被折腾来折腾去,她这会儿真的有些累了。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直到看到一些人。 “公主!” “公主殿下!” 有人朝着她小声地喊,还有人不顾形象地高高站起来,朝她挥手,乐安起初还没注意,是睢鹭看到,提醒了她,她才看过去。 然后她便愣住了。 她走过去。 “公主!” 走到近前,这些人的喊声便愈发热切。 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是一群人,一群许多都只身着素袍,风尘仆仆的人。 而随着乐安上前,这群人因为晚来只能待在角落,因而未引起众人注意的人,也吸引了无数目光。 而那些人,迎着众人的目光,看着乐安,竟一个接一个,高声恭贺起来: “邓州刺史王奉恩,恭贺公主大婚!” “鄯州长史罗经觉,恭贺公主大婚!” “剑南节度使孙一水,恭贺公主大婚!” “雁门县县丞路修远,恭贺公主大婚!” “幽州左武卫大将军单于明,恭贺公主大婚!” …… 仆从宾客满堂的庭院,此时竟然奇异地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那一声又一声的恭贺,而贺声里,那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一个又一个的头衔,则是更加让人惊诧。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文到武,从小小县丞到一州刺史,从一地长官到一军统帅…… 这些人中有的官衔并不算太高,起码在今日这满堂宾客中,实在算不得起眼,尤其一些偏远州县的长官甚至副官,在京城众多大官们眼中,是宁愿做个京城的七品小官,也不愿去那犄角旮旯的冷僻之地做长官的。 但…… 一个两个不起眼,三个四个五个六个……甚至更多、更多呢? 这就是最恐怖的地方。 将这些人如今在任的地方画成一幅图,甚至能画出一张大梁的疆域图。 而这些遍布大梁四海九州的地方官,在这种不年不节的时候,不远千里万里赶赴京城,只为恭贺乐安公主的婚礼。 许多年轻的宾客都眼神惊诧又恍惚地看着这些人和乐安。 只有那些上了些年纪的人,起先惊讶了一下,但随即面容又恢复如常。 “敬贞你看看,什么叫权倾天下啊.这才叫权倾天下啊。” 远处,王铣正襟端坐,面上带笑,却低声对身旁的卢玄慎讥讽地说道。 卢玄慎沉默不语,只看着那一个又一个争相向那个女人恭贺献媚的地方官员。 “有些蠢货,以为她不再坐在那个位置上便没有威胁了,便可以随意欺辱了,于是她便让这些人——”王铣眼神望向聂谨礼那群人,“还有这些人——”他又望向那风尘仆仆而来的一群人,“让他们来告诉那些蠢货,她到底有没有威胁,而他们这些人的忠心,又到底是献给了谁。” “他们这哪是来贺喜啊。” 王铣叹一口气。 “这分明是来告诉世人,哪怕她不在那个位置了,她也仍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四海九州,她的恩惠,遍及整个大梁。” “敬贞,这很可怕,不是吗?” 王铣悠悠地道。 “……是。” 良久之后,卢玄慎应一声道。 * 而乐安此时,则惊诧、愣怔,甚至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些人。 “你们……怎么都来了?地方上的政务呢?” 地方官可不是当着玩的,除非年底入京述职或者到任期了,不然平日不可能随意离开任地,除非得天子特许,可这么多人—— “公主放心,我们都是求了陛下恩准的,也是处理好地方的政务之后才来的,公主的教诲下官们时刻谨记,万不会耽误了正事。” 一个还穿着赶路的衣裳,腿脚都是干掉的泥点的地方官员说道。 其他人也都纷纷应和。 乐安望向远处,李承平的方向。 李承平也正在看着这里,见她看过来,便朝她眯眼笑笑。 可见这些人的进京,的确都是得了他的许可的。 想来也是。 乐安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看向这群人。 正是因为地方官不能轻易离开任地,因此他们要进京恭贺,便比常人难得多,不仅先要求得恩准返京,还有离开后的政务安排,就算这些全都安排好了,因为路途遥远,消息传送不便,从得知她大婚消息,到求得返京许可,到处理好地方政务,再到赶到京城……这其中任意一环对不上,便都无法在此刻站在这里。 “公主,下官宋州长史赵笃,奉上峰周先白周大人命,特来恭贺公主大婚,周大人因为政务繁忙,实在无暇前来,还请公主见谅。” 比如这一位,便是因为正主实在来不了,便派了副官前来,正主还是跟睢鹭颇有渊源的那位周先白。而如周先白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所以,若非时机不对,此时应该到场的人、到场之人的级别,甚至还要比此刻隆重浩大。 那时,可以想见的,所造成的轰动便也更大。 想到这里,乐安更加哭笑不得了。 “你们——”她看向自己比较熟悉的一个官员,邓州刺史王奉恩,这也是个她一手提拔上来的,“怎么突然想到……做这种事?” 按理说,听到她大婚的消息后,若有几个人特地赶来,乐安还不会太惊讶,但这些人……如此有志一同地求圣旨返京,再加上刚刚那一番仿佛特意吸引人眼球的举动,怎么也不像是临时起意。 “公主,”被点到名的王奉恩挠挠头,“下官们就是……想给您撑撑场面,叫一些宵小之辈收收心思。” 有些话王奉恩没敢说。 自从乐安还政后,在许多人眼里,她便仿佛没牙了的老虎,被人背后诋毁编排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了,王奉恩等人虽在外地,但每年回京述职,都能感受到这一年又一年下来,她的威信在京城的变化。 他们也深知这种变化的发生是多么让人无力。 公主没有了权力,那么曾经那些被她打压下去的人,肯定会借机起势,甚至伺机报复。 而要改变这一状况,除了依仗帝王虚无缥缈的恩宠,便只能靠公主自己,靠他们这些公主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所以他们想为乐安做点什么。 然而,他们在外地,真有什么事,只会鞭长莫及。 所以这一次,难得乐安大婚,如此大喜的日子,一是的确想亲自向公主道贺,二也是因为,这是难得的名正言顺的能为公主撑场面的场合,于是,他们这些人才不约而同地选择排除万难也要进京道贺。 虽然王奉恩没说,但乐安也能想得到。 她扶着额,低声嘟哝了句:“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王奉恩见状,立刻惴惴地问:“公主,可是下官们此举给您添麻烦了?” 乐安抬起头,笑了笑。 “不,没有。” 她道。 看着这些克服了许多困难,远道而来,只为给她庆贺,只为给她撑场面的人们。 哪怕真有什么顾虑,甚至什么后患。 她看向李承平身旁,正襟端坐的王铣、卢玄慎等人。 那又怎样呢? 还是那句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65章 今天不读书 和王奉恩等人聊过之后, 乐安便没有再去应付别的宾客,她正大光明地躲起了懒,将满堂宾客都丢给了睢鹭。 “少年, 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她冲睢鹭摆摆手, 便在侍女命妇的簇拥下离去。 睢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再看看满堂宾客。 他当然知道。 乐安可以躲懒,是因为眼前这些人, 对她而言可以只是来道贺的宾客,但他不行, 因为若他要踏上官场,若他要有所作为,那么眼前这场合,这些人,便是他必须要结交、要面对的人。 哪怕此前他完全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但既然这是他选择的路, 便必然无法逃避。 他深吸一口气, 走向那些宾客。 * 乐安的新房, 严格意义上讲, 其实是旧房。 “我都待惯了,就不用挪地方了, 还在这儿吧。”婚礼之前, 乐安这么一句话, 她原本的卧房便变成了大婚时的新房。 于是忙忙碌碌一天, 又在刚刚与王奉恩等人一起喝了些酒后,乐安回到自己熟悉的卧房——虽然添了许多新装饰,但到底还是熟悉的地方,于是本来还准备等睢鹭回来的乐安, 坐在床榻上没一会儿,就感觉到了困意。 她迷瞪了一会儿,很快便决定不为难自己,也不管模模糊糊中冬梅姑姑似乎在说什么,让侍女给自己去了钗环,散了发,卸了妆容,便迷迷瞪瞪地钻进被窝,舒舒服服地入睡。 而事实证明,乐安早睡的决定英明无比。 因为宾客太多,这一日的婚宴久久未散,而也不知是宾客们对睢鹭这位新晋驸马太过好奇,还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总之,睢鹭走到哪里,便有无数人跟他攀谈,有的没的聊一大堆,仿佛是故意拖延时间一般,于是睢鹭几乎是不停地招呼客人,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喝酒。 冬梅姑姑派去的侍女跑去看了许多次,都只看到驸马还在跟客人相谈甚欢。 消息报回来,气得冬梅姑姑眉毛倒竖,一个劲儿念叨。 虽然作为新郎招呼客人是应有之理,但再怎么说,也不能因此让公主等太久,今儿可是公主的洞房花烛夜啊! 可惜乐安此时已经熟睡,听不到她的念叨了。 直到月儿越升越高,灯花爆了几次,龙凤烛越燃越短,熏炉里的香气也越来越馥郁时,睢鹭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到新房。 冬梅姑姑立马竖起眉毛看他。 睢鹭喝了许多酒,方才跟宾客交谈,脸上始终带着笑,此时回来,脸上也依然带着那令人感觉亲近又讨喜的笑,看见冬梅姑姑这模样,他一点也不怕,反而抢先用手指在唇前一比,“嘘~” “公主已经睡着了吗?”他小声问道。 冬梅姑姑恶狠狠点点头,随即问道,“你喝醉了?” 早知道该事先叮嘱他少喝点的,这傻孩子谁敬他酒他都喝,可不就喝醉了吗?喝醉了其实也不打紧,反正就在自个儿府里,横竖出不了事,但要紧的是——喝醉了还怎么洞房哪!冬梅姑姑表示忧心忡忡。 “没醉!我清醒着呢!”睢鹭大手一挥,斩钉截铁。 ……醉鬼都会说自己没醉。 冬梅姑姑狐疑地看着他。 睢鹭毫无所觉, “既然公主已经睡了,那就别吵醒公主了,我先去洗漱。”睢鹭抬起自个儿袖子,闻闻自个儿满身的酒气,又带着一脸笑,十分自觉地走向浴室。 走路倒是十分稳当,的确不像醉了的样子。 但冬梅姑姑站在原地瞪大眼睛,一点也不开心。 ——不吵醒公主? 不吵醒公主还怎么洞房啊! * 睢鹭沐浴过后,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进了新房。 因为乐安已经睡下,也没人敢闹她的洞房,此时新房里便静悄悄的,原本还有几个侍女,甚至还有想守夜的,却也被睢鹭挥挥手赶出去了——睡觉的房间里还有不熟悉的旁的人,也就只有大户人家能习惯这种事了,反正睢鹭习惯不了。 就着朦胧的烛光,睢鹭看似很稳地走到床前。 或许是为了等他,乐安虽睡了,床帐子却未放下来,因此睢鹭以走近,便看到灯光下,她全身都缩在被子里,被子外只露出嘴巴以上的半张安睡的脸。 之前行礼和谢宾客时,那满头的钗环和满脸的脂粉都已经去掉,此时她素着脸,长发披散,看着自然不如盛妆时艳光照人,但—— 睢鹭定定看了好久,好久之后,才终于又上前一步,但是——他只顾着看床上的人,却没有注意到床前那预备给守夜的侍女睡的小榻,于是这一脚,便踢在了榻上。 他一个趔趄,差点就“啪叽”整个人摔下去,狠狠砸在乐安身上。 但—— 他可是练过的啊! 哼哼。 千钧一发之时,只见睢鹭,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把扯住了床帐,而伴随着“撕拉”一声响。 睢鹭免于摔倒,但——织金描银的鲜红床帐被整个扯了下来。 睢鹭整个人被帐子埋住。 他从帐子里钻出来,将帐子抖落一地,愣了愣,又捡起来,还试图将其重新挂回去假装无事发生——但,床帐是被他从中间整张暴力撕烂的,除非他此时能找到针线,还能织女附身,把裂开的地方重新拼接地天衣无缝,不然…… 于是睢鹭抱着床帐想了一下,嗯,就想了一下。 然后便痛快地将其一扔。 反正没床帐不影响睡觉,公主房里又没蚊子。 不过—— 他心虚地又往床上看了看,没吵醒她吧? 床上,乐安仍旧安安静静地熟睡着,脸压枕头的位置都没动一下。 于是睢鹭才放心了。 他又上前——这下总算看到那小榻了,于是稳稳踩在了榻上,然后屈身,蹲在榻上。 就蹲在她跟前,距离极近,他往前探探头,就能碰到她的脸。 他就这样蹲着,随即双手捧脸,托腮,眼神迷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 看了好久,看得灯花都又爆了一下,可她始终毫无所觉,安然睡着,呼吸都格外悠长。 于是睢鹭突然有些纠结。 虽然是他自己说不吵醒她的,但…… 方才跟那些宾客们攀谈,到底是婚宴这样的场合,许多人都还是不想问什么政事,只想肆意快活的,于是睢鹭不止是跟许多小狐狸老狐狸结识过招,更听了不少人喝酒上头后的……嗯,荤话。 睢鹭当然是听过荤话的。 当年为了给父母报仇,他四处混迹,什么贩夫走卒都做过,在男人堆里,尤其是那些除了下半身的事儿几乎便没有别的乐趣的最底层的男人堆里,睢鹭听过的荤话简直车载斗量。 但那时的睢鹭,无论听到再露骨的荤话,可都没什么感觉。 一是未开荤,更未识情滋味,二是那时他一心只想报仇,哪里还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 于是,当时那些荤话,他听过就听过了,如风过水无痕。 可现在不一样。 现在……可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啊! 那些话他听了,便无法忽视,就跟魔音入脑般在他脑子里牢牢扎根,就跟前些天冬梅姑姑送来的那本画册一般,提醒着他此时应该做什么。 而不知是身随意动,还是今晚喝了太多酒,阳气上头,这会儿,哪怕刚洗过澡,他也的确觉得有点儿不好受…… 只觉得浑身燥热。 所以,要吵醒她吗? 睢鹭就这么蹲着,想啊想,想啊想,直想到腿都蹲麻了,也没想出来。 最后,他看着乐安依旧安安静静一无所知的睡颜……突然恶向胆边生。 ——他伸出手指,猛地戳了戳乐安的脸。 饱满红润的脸颊立刻被他戳地凹下一个窝窝。 “唔……” 床上佳人呢喃一声,似乎感觉不舒服,将脑袋往被窝里缩了缩,然后…… 然后就无视他戳上去的手指,又睡着了! 睢鹭看着自己的手指,和她被自己戳地凹陷下去的脸颊。 很不甘心。 于是他又戳了戳。 乐安:“唔……” 然后脑袋又缩缩,又睡着了。 睢鹭:…… 再戳戳,这次大力了一点。 乐安—— 乐安直接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啪”,准确无误地打在睢鹭手上。 睢鹭:…… 她一定很会打蚊子吧。 睢鹭挫败地收回了手指,看着她脸上被自己戳出来的窝窝和红痕,只觉得自己仿佛深闺怨妇,满腹幽怨。 于是这么幽怨地瞪了某个睡得人事不知的人一会儿,他最终还是幽幽怨怨地起身,上、/床。 他扯开薄薄的夏被。 乐安睡觉时姿势很乖,两手放在被窝里,也不抓被子,因此睢鹭一扯,被子就被扯开了,半点没惊动到她,她依旧睡得香甜无比。 睢鹭又瞪了她一眼,然后便委委屈屈地、却又轻轻地躺下。 躺在她身边。. 床很宽大,被子也很宽大,哪怕两人中间隔个三尺远,床和被子也尽够睡和盖的。 但睢鹭看了看这宽大的床和被子。 轻轻,但又果断地,睡在了乐安身旁。 然后看看她仍在熟睡的脸颊,悄悄地、悄悄的,将她的身子往自己怀里拨。 乐安被他拨弄地皱起眉头,又无意义地呢喃几声。 但终究没有任何反抗,任何阻碍地,滚进他怀里。 乐安也只穿着中衣。 夏日的中衣,是从一层薄薄的丝绸做的,轻薄如无物,皮肤一样贴在人身上,隔着丝绸触碰,感觉就好像什么都没穿一样。 什么都没穿一样…… 怀里抱着自己的新娘,此刻,睢鹭的幽怨到达了顶峰。 抱着这样的幽怨,睢鹭抱着怀里的人,极度不甘地睡去。 * 而屋外,耳朵贴在窗户上听了半天墙角的冬梅姑姑终于绝望。 公主的洞房花烛夜啊! * 乐安觉得这个洞房花烛夜还行。 她睡得很早,又睡得很好,一觉连个梦都没做一个,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生龙活虎,精力充沛—— 就是时间有点儿不对。 她看看床头才燃到一半的龙凤烛,再看看仍黑魆魆的窗户。 若是往常这样早醒,她也不会勉强自己再睡,而是会起来,给自己找点事儿做,但此时—— 她扭过头,将视线从窗口转移到身边,看着自己身前 于是便看到一片雪白。 是一件雪白的中衣。 一件穿在男人身上的,雪白的中衣。 再准确点说,是穿在睢鹭身上的,雪白的中衣。 而她在睢鹭怀里。 ——所以他是什么时候爬上、/床来的? 乐安毫无印象。 不过这不重要,今晚(太阳还没出来,当然是今晚)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也是睢鹭的,所以睢鹭会出现在这里,合情合理,合情合理嘛。 可再合情合理,也无法掩饰他睡着,她醒着,而两人虽然紧紧抱着,但貌似什么也没做的事实。 为什么没有叫醒她? 乐安有些纠结,瞄瞄睢鹭的脸。 他睡前应该是沐浴过,头发甚至还带着点微湿,此时迤逦地散落着,映着他红润的脸,只显得黑发如墨,面容如花。 他应该喝了很多酒,身上除了沐浴时染上的澡豆的香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酒气,不过很淡,并不算难闻。 所以,可能是喝多了,喝醉了,于是自然啥都干不了了,能爬上、/床抱着她睡,估计都是被侍女硬拖上来的。 又或者—— 乐安忍不住伸出手,戳戳自己眼前那片雪白。 雪白之下,是少年的胸膛。 少年的胸膛并不宽厚,硬硬的骨头上,只有薄薄的一层肉,但那层肉很结实,又坚韧,仿佛散发着蓬勃的少年朝气,仿佛日光下茁壮生长的小树。 这昭示着他的年轻。 是啊,真的很年轻。 完全没有经历过情爱,甚至可能都未曾有过心动,在本应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却因为命运的捉弄,早早地便踏上一条与同龄少年截然不同的路,于是从此风花雪月与他无关,于是就连至关紧要的婚姻大事,也成为了他实现理想的一部分。 乐安毫不怀疑睢鹭对她的心意。 但正如他所说,他的心意,与齐庸言等人对她的心意,是不同的。 他尊重她,敬仰她,敬爱她,甚至还可能崇拜她。 所以他费尽心机站在了她面前,吸引了她的注意,谋得了这桩婚事。 但那无关风花雪月。 他只是在追光。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甚至可以说,这种感情是比普通的情情爱爱更牢固和坚韧的。 但到底不一样。 感情并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只要是真挚的感情,就是弥足珍贵的。 然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代表没有区别。因为理想信念相同而生的情谊,与或隽永或浓烈的、仅仅因为对彼此的吸引而生出的男女之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感。正如对亲人的感情与对爱人的感情,都是爱,却迥然不同。 乐安不会混淆这两种情感,但过于年轻的少年,却很可能会。 所以对她怀着纯洁的同道之情的他,所以年纪轻轻还不知情滋味的他,在洞房花烛夜这样的重要时候,在已经把她拥入怀中的时候,却仍旧能够纯洁无瑕如婴儿般,只单纯地抱着她入睡。 反倒显得早早设想过洞房夜的她很有些污秽不堪。 咳咳。 乐安略微感觉到了一丝丝的羞愧。 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本来她应允这桩婚事,便有些陪着他玩的意思,至于怎么玩,她是无所谓的,做真夫妻也好,表面夫妻实则同道也好,她都无所谓的。 嗯,无所谓—— 想着无所谓的乐安,手指却无意识地,狠狠戳了戳少年的胸膛。 然后—— “公主……” 还带着浓睡后的鼻音,在她头顶幽幽响起。 乐安愣愣抬起头。 便看见方才还熟睡的少年,赫然已经醒来,明明说话都还带着鼻音,但背对着烛光的那双眼,却璀璨闪耀如星辰。 “……你终于醒了。”少年又用带着鼻音的声音如此说道,声音很轻柔,脸上也带着笑。 但不知为何…… 乐安总觉得听出了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嗯,一定是错觉吧。 自知自己打扰了对方睡眠,乐安有点心虚,慌忙收回捣乱的手指,假装自己没干过坏事儿一样,“嗯,醒了醒了,没事,不用在意我,你继续睡。” 说罢,看看少年被自己身体压住的一条胳膊,她又贴心地道:“胳膊压麻了吧?压麻了很不好受的,松开我吧,我去一边睡。” 说罢,便想滚到一边。 然而,出师未捷身先死。 少年本来因为睡觉已经松开的双手,此时突然又紧紧箍住她,箍地她动弹不得分毫。 他低下头,将下巴放在她脑袋上,轻轻磨蹭。 “公主,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嗯?” “今晚……” 少年咬牙切齿地说着——没错,乐安这次听出来了,少年的确是咬牙切齿,只不过咬牙切齿的原因,跟她原本设想的,似乎不太一样。 “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啊……” 说罢,少年的吻如骤雨一般落下。 野兽似的,将她吞吃入腹。 * 东方悄悄露出了鱼肚白。 乐安平时起床不算早,或许是因为之前那几十年太勤政,每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以致退下来后,乐安格外喜欢睡觉赖床,此时夏末,昼长夜短,人们大都卯时,也就是天刚破晓时便起来,可乐安却一般都会多赖半个时辰的床,甚至过了辰时,天光大亮才起。 平常伺候乐安的侍女也知道她这个习惯,因此一般卯时时是不会去打扰叫醒乐安的,再加上今日是新婚翌日,谁也不会没眼色地早早地去打扰人家新婚小两口。 于是天刚亮时,无人来新房打扰。 直到辰时都过去好久了,眼看早食都要凉透了,才有侍女轻轻敲了敲门。 ——本来这活儿应该冬梅姑姑来的,但冬梅姑姑昨晚守着听墙角守太晚,最重要的是还没守到想听到的,劳累加晚睡加悲愤,再加上老人家年纪大了,本来就觉多,几重叠加之下,最终结果就是,到现在都还没睡醒。 于是只能侍女来叫公主驸马起床。 “公主?公主?该用早膳了。” 侍女小声叫着。 然而门内阒然无声。 敲门的侍女和同伴对望一眼。 决定偃旗息鼓。 还是等公主自己醒来吧,反正公主昨晚那么早睡,就算赖会儿床,也很快会醒来。 于是侍女便安心在门外等待。 结果,这一等,就直等到了快中午。 辰时末,冬梅姑姑终于醒来,意识到自己睡过头后,匆匆洗漱后急急忙忙就要去伺候乐安,却在刚出门就被小丫头告知,“公主还没醒呢!” 冬梅姑姑看了看头上明晃晃的日头,觉得自个儿怕不是还没睡醒。 昨儿公主比她早睡那么久,居然这会儿还没醒? * 不,其实乐安醒了。 刚开始是没醒的。 毕竟虽然她半夜时就醒了,但奈何,之后又……嗯,不可描述到快天亮,直到眼看着窗外朦朦胧胧透出一丝晨光,精力充沛地跟野兽似的少年才心满意足地放过她,抱着她入睡了,而她经过那一番狠折腾,原本清醒的脑子变成了浆糊,于是也跟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但到底昨晚睡得早,于是又睡了一个多时辰后,差不多辰时中,日光已经明晃晃的,蝉鸣也轩然躁动起来时,乐安便又醒了。 她想起床。 不为别的,就为赶紧洗个澡…… 但奈何有人不让。 “再睡一会儿……” 薄薄的锦被里,少年半睡半醒,双手倒很是清醒的样子,牢牢地箍住乐安,似乎怕乐安不答应,还脑袋伸到她胸前,使劲儿地蹭她,本来茂密又顺滑的长发,经过之前一番折腾后很是凌乱,毛茸茸的,蹭地乐安忍不住直想笑。 “可是,你该起床读书了。”乐安忍着笑,凑到少年耳边魔鬼低语。 这可是之前他自己的保证,保证不会因为在考试前大婚便耽误了学业,毕竟考试马上就到,留给他的时间可不多了,每一分一秒都珍贵无比,可容不得浪费。 少年果然被乐安这句话惊地清醒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今天是特殊日子。”他说道。 这次可没一点鼻音了,显然是已经醒了。 而醒了的少年,诉求似乎也从原本的赖会儿床,变成了别的。 乐安感觉到少年的灼热。 “所以今天不读书。”少年说着,身躯已经又压了上来。 乐安:…… 就不该相信年轻的男孩子能用上半身管住下半身。 她有点担心他的考试了。 不过,现在,似乎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因为外面有侍女敲门轻唤:“公主?公主?该用早膳了。” 别叫了,睡着了,还没醒。 乐安拼命压抑着声音,痛苦又快乐地想着。 第66章 双蝴蝶 于是最终, 直到快中午才起床。 日头升高,气温也燥热起来,本来还算凉爽的冰丝薄被, 此时便如火毯, 更不用说,身边还有个烤炉一样的身躯,而自己一身水, 一身汗。 于是乐安再也忍受不了,无视睢鹭幽怨的眼神, 拼命从床上爬了起来。 赶在侍女进来前,她想好歹自个儿穿上衣裳,甚至整整一塌糊涂的床铺。 然而,刚刚爬起来。 “啪嗒”一声。 刚刚爬起来的身子忽然一软,然后,便干脆利落地、大头朝下地、趴在了床上。 大半个身子还正压在睢鹭身上。 乐安懵了。 她懵懵地从睢鹭胸前抬头, 头顶正传来睢鹭的憋笑声, 笑声都通过胸骨的震动传达到了她脸上。 “你还笑!” 还不是他害的! 乐安扶着那害自己摔趴下的、酸痛无比的腰欲哭无泪。 她怎么就忘了。 因为前段时间的颓废, 她的身体本来已经都快生锈了, 结果,现在倒好, 从昨晚半夜到现在, 突然这么长久地、剧烈地运动…… 这会儿她岂止是腰, 简直全身都像被车轮碾过似的, 尤其是大腿和腰部,一动就酸爽地不可思议,而那也直接导致了她站都没站稳,直接在床上摔了个大马趴。 明明她才是过来人, 结果却因为不争气的身体拖累,完全没表现出应有的游刃有余,反而惨遭睢鹭嘲笑。 睢鹭还在笑,乐安甚至还能听出他笑声里隐隐有丝得意。 呵,她忍了。 堂堂过来人,不跟一个刚开荤的小年轻计较。 然而睢鹭还在笑。 ——呸,忍什么忍,不忍了! 乐安忍着巨酸的腰和腿,抬起一脚,“恶狠狠”向睢鹭袭击! ——然后武器直接被睢鹭缴获。 她的脚被睢鹭一手抓住。 而因为单脚被抱,乐安的身体再度失去平衡,眼看就又要旧事重演。 睢鹭又及时起身,抱住了她。 他跪坐在床上,双臂穿过她腋下,牢牢地将她抱在怀中,身体脖颈都与她交缠,没有一丝缝隙,但似乎也没有一丝欲念,只是纯纯地抱着她,双手没一点不老实。 “我不是笑你。”他说。 “我只是,很开心。” “真正和你在一起的感觉,比我原本设想的最好的模样,都要好上无数倍,所以我,很开心。” 他说着,声音里是掩不住的飞扬和笑意,双手又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要通过这样,让她感受到他的开心。 乐安微微一愣,随即也扬起了嘴角。 她抬起手,停顿了一瞬,但随即,便没有丝毫犹豫地,回抱住了少年还略显削瘦的背脊。 “嗯,我也是。”她说。 * 于是磨蹭来磨蹭去,终于磨蹭到快中午。 腰腿酸痛的乐安最终在始作俑者的帮助下成功穿上衣裳,又好歹把床褥稍微收拾一下,好显得他们没有那么那么的……嗯,荒唐。 只是,在看到一边只剩一块儿残布的床帐后,乐安有些懵。 “我们昨晚,有这么激烈吗?”她指着那帐子问睢鹭。 虽然好像的确是挺激烈的,但也不至于把床帐都给撕了吧?反正她肯定……呃,应该没撕,至于睢鹭……最后她自己都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姓甚名谁了,哪里还能注意睢鹭撕没撕帐子。 睢.喝酒断片儿.鹭:“有吧?” 乐安:…… 好吧,这下不用掩饰了,看这场景,谁都知道昨晚她和他有多荒唐了。 乐安决定勇敢面对人生。 她对门外喊了一声,“进——” “先别叫外人进来好不好。” 刚吐出一个音节的话语,便被睢鹭阻止在掌心里,少年从她身后抱住,脸颊亲昵地磨蹭她的脸颊,眼里是亮闪闪的光芒和笑意。 “有件事我想很久了。”他说,“我想为你挽发。” * 乐安的梳妆台配备十分齐全,妆奁梳篦,首饰钗环,应有尽有,她自己根本不清楚 到底有多少东西。 好在睢鹭这个新手也不需要多少东西,一把篦子,将长长的发从头梳到尾,那在缠绵中散乱纠缠如水草的发,便重又顺滑如昔,如一汪流动的黑色油脂。 睢鹭将这长发分做数股,脑后留一面,两鬓挽成束,编成辫后,用梳篦将其固定于发顶,再饰以些许钗环,如此,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发型做好了。 乐安也不挑剔,很给面子地给睢鹭拍手鼓掌。 “别动,还没好呢。”睢鹭按住她,随后便开始挑选头上的首饰,然而,他只看了妆匣里那琳琅满目的首饰一眼,便摇摇头,弃之不顾。 随即走到外间。 乐安好奇地看他动作。 隔着屏风便见,他来到昨日换下的婚服前,从中掏出了个什么东西。 乐安这下真惊诧了:“你还在婚服里藏了东西?” 睢鹭点点头,但却没有解释,而是又把乐安的脑袋转到铜镜前。 “你看。” 乐安听话地看向铜镜。 便见朦朦胧胧的铜镜里映出她的脸,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抚上她发顶,而后,乐安感觉到发间被什么温凉坚硬的东西穿过,再然后那双手移开,露出那物什的模样来。 是一只碧玉蝴蝶钗。 蝴蝶由一整块儿碧玉琢成,材质上好,色泽通透,一看便价值不菲,换言之,一看就不是睢鹭能随手拿出的东西。 乐安疑惑不解,伸手去摸那只钗。 睢鹭抓住她的手,放在那钗子上,“不觉得眼熟吗?”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眼——” 乐安的话说到一半便卡住,随即豁然扭头,看自己身后,那个笑意盎然的少年。 “当初那个——是你?” 睢鹭含笑点头,“嗯。” 乐安恍然。 她全想起来了。 她当然会觉得这个钗子眼熟,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就是她在宋国公府,第一次听到睢鹭的名字那日,离开宋国公府后,她转道去了东市用膳,用膳的地点,则是往常每年春闱时常去的状元楼,只不过那次,她始终戴着帷帽,没有露脸,于是听到一大通关于自己的闲言碎语,以及还看到齐庸言的风光出场。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插曲。 ——一个寒酸学子,因凑不齐回家的路费,遣小厮来向同窗借路费,结果路费没借到,反而被众人嘲笑。 当时在楼上的她看到了这一幕。 她并未多想,随手便拔了个头上的首饰,让侍女给那小厮送去。 这样的事她已经做过太多次。 所以事过之后,她便将此事忘记了,全然没放在心上。 可到底事情过去还不算太久,且虽然以往总是救济寒门学子,但今年春闱,这却是唯一的一次。 所以乐安想起来了。 想到这里,乐安突然躬身,拉开梳妆台下一个抽斗,瞥两眼,便发现要找的东西。 她拿出那个东西,举起。 赫然又是一支碧绿的蝴蝶钗,只是蝴蝶翅膀的方向与她头上那支相对,这也正常,因为这本就是一对,当时她随手拔下的那个首饰,正是此刻,睢鹭戴在她头上的那支碧玉蝴蝶钗。 睢鹭接过乐安拿出的那支钗子,笑了笑:“果然,我就猜这钗子原本应该是一对。” 一切对上,但乐安还是觉得有些过于巧合。 她问睢鹭:“你怎么知道是我?” 随即不待睢鹭回答,又道:“哦,是长顺吧?长顺认出了当时把钗子给他的侍女?” 那次她似乎是带春石出的门,给那小厮送钗子时,春石也全程戴着帷帽,因此长顺不可能是因为长相认出春石的,那就只剩声音了,可春石的声音,似乎也只是很普通的年轻姑娘的声音,并没有太大特点,长顺若是听过一次便能认出来—— “不是。”睢鹭否定了乐安的猜测,“长顺没认出来,是我猜的。” “哈?”乐安张大嘴巴看着他。 睢鹭一笑。 “我下意识地,觉得那就是你。” 状元楼,对贫寒学子出手阔绰的贵夫人,当时长顺只给睢鹭透露了这两条信息,但不知为何,睢鹭就是觉得,那位“贵夫人”,恐怕就是那位他耳闻已久的乐安公主。 而在真正接触到她后,这个猜想便愈发笃定起来。 于是他一直留着那个玉钗,甚至大婚之时,都随身带着。 便是为了此时,将其重新插回它主人的发间。 睢鹭的神情过于笃定,乐安来了兴趣:“那如果不是呢?” 倘若不是她,新婚第二日他兴冲冲给她戴上个别的女人给他的首饰(?),还对她深情款款(?)讲述出这样一段往事……乐安有点无法想象那画面。 “可是,没有如果啊。”睢鹭低下头,拨弄着那振翅欲飞的碧玉蝴蝶,小巧碧绿的蝴蝶落在他洁白的手心里,仿佛一朵洁白的花,心中绽开一片绿蕊。 “你的确遇到了我。” “我也的确遇到了你。” “没有‘不是’的如果。” “你不觉得,这就是缘份吗?” 在他还从未见过她时,她却其实早已参与了他的人生,甚至她随手为之的一个小小举动,都影响着那时的他。 而他,也感受到了她的存在,他甚至毫不怀疑,近乎愚蠢地坚持相信,那就是她,以致甚至不惜在大婚的次日,便毫无保留地验证自己的坚持。 而结果证明,他那近乎愚蠢的坚持,是对的。 就仿佛有一条线,隐隐地将她和他牵连着,从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也从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开始。 也或许世间所有人都被这样的线牵连着,那就是所谓的缘分,只不过缘分也有深浅,再深的缘分,若抓不住也是枉然。 而他,就是看到了他与她之间的那条线。 并且抓住了它。 睢鹭笑着,将另一只蝴蝶钗也插入乐安另一边的发间。 于是,原本一对儿的蝴蝶,兜兜转转后终于又合二为一,在她的发间重新相逢,栩栩如生,翩翩欲飞。 就仿佛他与她的相逢。 第67章 我好像,还挺喜欢你的…… 日上中天, 厨房都开始问公主驸马午膳吃什么的时候,在门外等了一上午的侍女,终于听到一声天籁般的“进来”。 于是侍女们, 还有同样心急如焚的冬梅姑姑, 便一齐涌进了屋。 ——再晚一会儿,冬梅姑姑怕不是就要以为小两口已经离开人世。 于是,进屋后看到两人衣衫整齐, 侍女和冬梅姑姑都愣了愣,昨晚听了半夜墙角的冬梅姑姑本来都已经对俩人成功圆房不抱希望了, 然而迟迟未开的房门又让她有了一点希冀,再然后,此时看到两人整整齐齐,甚至公主的头发都梳好了的模样,冬梅姑姑的心一上一下,差点没厥过去。 然而这还不算完。 “咳咳……” 哪怕已经准备好直面人生了, 想起那被弄的一塌糊涂的床铺和惨烈牺牲的床帐, 乐安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看都没看侍女们一眼, 便道:“准备些热水,我要沐浴——还有, 被褥和床帐都换了。” 冬梅姑姑:——? 还没等冬梅姑姑反应过来乐安话里的意思, 那边, 睢鹭已经又道:“热水多备些, 我也要洗——“顶着冬梅姑姑铜铃大的眼,他淡定自若,“嗯,一起。” 于是乐安的眼睛也跟冬梅姑姑一样了。 睢鹭弯腰凑到她耳边:“一起洗, 省水。” 乐安:…… 我信你个鬼。 她怎么觉得发展太快了啊? 而且鸳鸯戏水什么的…… 她可不想今天一天都出不了屋子啊! * 然而不管乐安内心怎么呐喊,最终鸳鸯浴还是洗了。 以乐安的身份来说,乐安的浴池算不上多大,也就一间屋子那么大而已,但以前乐安嫌它太费事费水,因此除非突发奇想想在池子里扑腾几下时,寻常日子她仍旧是用浴桶洗澡的,但既然要跟睢鹭一起洗,自然就不能再用桶。 于是,乐安一间屋子那么大的浴池终于又派上了用场。 收到冬梅姑姑传来的消息后,公主府厨房几个大灶火力全开一起烧水,才勉强在乐安和睢鹭到浴池之前,勉强将浴池填了个半满。 乐安看那池子已经快到自己腰深,便道:“不用添水了,这就够了。” 身为一个地道的京城人,乐安是个标准的旱鸭子,在水里只会胡乱扑腾,至于沉不沉,那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于是这种大池子对她来说,水便自然不宜太深,再加上前阵子落水的经历,她其实还是有点后怕的,于是便不让人注太多水。 作为乐安落水时间的亲历者甚至罪魁祸首,睢鹭一眼就看出乐安的顾虑,在一旁道:“别怕,我可以教你凫水——嗯,这个池子就挺适合学凫水的。” 乐安粲然一笑。 随即向睢鹭靠近,凑到他耳边,貌似柔情蜜意地说了低声一句:“你觉得,我这会儿还有力气学凫水吗?” 睢鹭丝毫没有接收到乐安声音里的控诉似的,双眼笑眯眯:“那就改日?” ——敢情他还想天天洗鸳鸯浴不成? 乐安翻个白眼,决定不再搭理这个此时满脑子龌龊的男人,赶紧洗了澡赶紧完事,于是便走到池边,双手张开,正要等侍女为她解衣—— “你们出去。” 乐安“唰”一下吧张开的双臂放下,动作快到已经伸手要为她宽衣的侍女的手差点被夹住。 侍女一脸懵逼地看着她。 同样一脸懵的还有冬梅姑姑,随即,她转念一想,意识到什么,顿时脸上漾起慈爱又复杂地笑,看看睢鹭,看看乐安,便挥挥手朝侍女们道:“都出去出去。” 刚才侍女换被褥时,冬梅姑姑可是特意去看了的。 作为过来人,看到那惨烈的被褥和更加惨烈的床帐后,冬梅姑姑又哪会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看来她昨夜虽然没守到两人圆房,但最终,这事儿还是成了呀! 而且看那情况……咳咳。 想必此刻,公主身上会有点儿不太适合未出嫁的姑娘们看的东西,于是公主一来怕羞,二来顾忌着年轻侍女们的感受,所以才会出现刚刚这赶人的一幕。 冬梅姑姑自觉想通了其中关窍,把小侍女们都赶出去后,便对乐安笑,然而—— “冬梅姑姑,你也出去吧!” 于是,刚刚被赶出去的小侍女们待在浴室门外,还没站一会儿,便见冬梅姑姑一脸又是欣慰又是唏嘘的神情缓缓走出来。 “冬梅姑姑,您怎么也出来了?里头没人了,谁服侍公主沐浴呀?” 有个小侍女快言快语问道。 冬梅姑姑正唏嘘着,闻言便瞪了小侍女一眼。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没人?哪里没人了?驸马那么大个人不是人? 况且,要什么服侍,冬梅姑姑算是看出来了——公主把她们,甚至连她都赶出来,不就是为了跟驸马夫妻俩卿卿我我鸳鸯戏水? ——虽然冬梅姑姑一千个一万个希望公主驸马感情好,但,这也好地太快了吧! 冬梅姑姑莫名有种养了几十年的好闺女,见了个男人没几面,便眼里只看得见男人看不见父母亲人的感觉——也没见这男人除了脸长得好外多有能耐啊? 冬梅姑姑又是开心,又是酸溜溜地想着。 然而,冬梅姑姑这回可是真冤枉乐安了。 侍女们和冬梅姑姑一出去,乐安便扭头恶狠狠对睢鹭道,“你给我搓背!” 睢鹭忍着笑应是。 他当然知道乐安为什么要把人赶出去。 而他这一笑,便愈发让乐安上火了。 他还笑! 她不管他,兀自下了水,然后扬起脖颈,露出那上面青青紫紫的痕迹——乐安十分怀疑睢鹭是属狗的,不然为什么连她的脖子都能如此惨烈,而且她又岂止是脖子,事实上,她几乎全身都惨烈地不忍直视。 她赶侍女们的确是因为还要脸,也是觉得未婚小姑娘看她这副样子不太好,但赶冬梅姑姑——则纯粹是怕冬梅姑姑见了她这身模样,会忍不住让睢鹭尝尝什么叫做鸡毛掸子的爱。 归根结底,她还不是为了睢鹭好。 结果他居然还笑! 于是,乐安看着兀自池边上笑个不停的睢鹭,自个儿也冷笑一声,随即指着自己青青紫紫的脖颈,幽幽地道:“这些印子消干净前,不许再靠近我。” ——睢鹭的笑声陡然一滞。 但,没事。 僵滞一瞬后,睢鹭便恢复了冷静,他丝毫不慌,蹲在池子边上,看着水里蹲在水里,一脸冷笑瞪着他的女人,镇定自若地问,“多久能消?” 乐安得意地一仰头:“怎么也得个□□十来天吧!” 睢鹭:“真的?” 乐安:“真的!” 睢鹭起身就走。 乐安疑惑:“你干什么去?” 睢鹭回头一笑,“找大夫,求去淤痕的药,然后我来为公主上药。” “……你给我回来!” 于是,这场澡,最终以乐安身上又新添不知多少个印子告终。 而这场澡,也终于让乐安确定。 睢鹭绝对就是属狗的。 * 刚开荤的少年人就好像刚打好的黑芝麻馅儿年糕,看着清清白白,实则里头乌漆墨黑,脑子里尽是些不清白的念头,而且,还粘手,一粘上,简直跟狗皮膏药似的甩不脱。 乐安充分从睢鹭身上意识到了这一点。 跟这块狗皮膏药似的黑芝麻馅儿年糕一起腻歪了整整一上午,用过午饭后,乐安才终于有空干点正事儿。 ——其实但凡正常点的新人夫妇,都不会在大婚的第二天像乐安和睢鹭这么胡闹。 最起码一点,一般嫁入夫君家的女子,第二日一早便要起来见舅姑,哪怕是皇室公主也不例外,当年乐安嫁卢玄起、齐庸言时,不管前一天怎么累,翌日都得起来见公婆。 但睢鹭的情况不一样。 他父母皆亡,也无兄弟姐妹,之前乐安还曾询问要不要去他家乡,寻一位长辈来充当高堂,睢鹭也拒绝了,于是与乐安成亲时,睢鹭便是彻底的孤家寡人,若不是李承平命一些官员陪他迎亲,他怕是连迎亲队伍都凑不齐。 所以如今,无舅姑可见的乐安也不必担心上午厮混过去会耽误什么事儿。 但下午可就不行了。 因为乐安还有那些——朋友。 “希微道长直接回翠华观了,她说叫您有事儿便去翠华观找她,她这会儿就不待在这儿碍您夫妻恩爱卿卿我我了。” 冬梅姑姑这话说得颇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尤其说这话时,目光还意有所指地瞥向睢鹭。 乐安哭笑不得,也懒得解释,只问:“昨日那些人呢?” 冬梅姑姑自然知道是哪些人。 对那些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只为给乐安庆贺大婚的人,冬梅姑姑可谓好感爆棚,昨儿差点没感动哭,此时自然是乐安一问,便高兴道: “有几位大人急着赶回驻地,我令下人送上程仪,昨夜便好好送走了。但大多数大人还是留下了,这会儿都正在客房,好吃好喝招待着,我看,他们也是想着见公主您一面再走。” 乐安点点头。 她自然也是知道这个,哪怕带着睢鹭这个随身挂件,也一定要腾出时间,去见他们一面。 “走吧,”她扭头朝睢鹭道,“我带你见见那些人。” 那些见证了她的过去无数努力的人。 * “公主!” “公主,下官敬您一杯!” “啐,怎么能灌公主酒呢!” “今儿高兴嘛!昨儿喝地还不尽兴……” …… 公主府客房,曾经冷冷清清的屋子几乎每一间都住了人,而乐安到后,便令厨房准备了酒菜,直接在客房院落中——那片睢鹭曾经给孩子们上课的空地上,再次摆起了宴席。 而相比昨日那种鱼龙混杂的大婚宴,今日这个小小院落中的宴席,人数少了许多,酒菜也不如昨日那般丰盛,但气氛却比昨日更热烈。 这些地方官中,大部分还是比较克制的文官,但架不住有几个性格格外活泼的,还有几个军中的将军,于是酒一喝开,胆气上来,便连乐安的酒也敢灌。 而乐安也丝毫不推辞。 “无事,诸位千里迢迢为我庆贺,我喝一杯酒又何妨?”乐安笑着说,接过那位将军敬的酒,一饮而尽。 “好!” 于是院中立刻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于是,这个头一开,便又有许多人也壮起胆子: “公主,下官也想敬您一杯酒!” “公主,下官也想!” …… 冬梅姑姑先头还看得开心,但一看这架势,登时又急了,正想上前劝阻,却忽然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却是睢鹭。 睢鹭冲她摇摇头:“冬梅姑姑,不要去。” 冬梅姑姑瞪眼:“再不去公主就被灌醉了呀!” 冬梅姑姑自然知道自家公主的酒量,虽然算不上三杯倒,但也绝对禁不住被这么被灌酒。 睢鹭却依然摇头。 “没事,公主有分寸的。况且——”他看向乐安,她正满含笑容,一杯又一杯地接过那些地方官们敬上的酒杯,“她也需要醉一场。” 冬梅姑姑听得迷迷瞪瞪,但看乐安的样子,果然没一点勉强的样子,便也狐疑地将信将疑,不再试图阻拦了。 而乐安这边,在喝了不知多少杯——十杯?二十杯?抑或三十杯? 总之,几乎喝完所有人敬上的酒后,乐安在眼前出现重影前,终于挥了挥手,“不行了不行了,再喝就、就说不成话了。” 她满脸都是喝酒后泛起的红晕,脸上带着笑,并无什么威严架势,而只是以一个朋友的姿态,向同为朋友的人们告饶。 于是哪怕最混不吝的将军们,也不好意思再灌她,忙都收回了酒杯。 乐安看着这些人,脸上的笑容更大。 “若有今日要回任地的大人,也不要喝太多,不然路上不安全。”她还如此叮嘱道。 “是!是!”官员们连连应声,有那的确今日要回任地的官员,也果真放下了到口的酒。 “还有,”乐安觉得自己还是略微高估了一点自己的酒量,说完一个“然后”后,她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找回语言,在众人的眼光中道,“我还想最后拜托诸位大人一件事。” 哪怕脑子已经有点混沌,但这句话,乐安依旧说得很慢,很稳。 而说完这句后,她便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地,缓缓地—— 向众人,弯下了腰。 满园的喝酒划拳之声都停了一瞬。 随即,“哗啦啦”,所有官员都站了起来。 一个黑面虬髯的大汉满脸窘迫:“公主,您这是做什么?末将这条命都是公主您救回来的,有任何事,公主但请吩咐便是,您这礼,委实是折煞末将了,末将如何敢受。” 大汉一说,其他人也纷纷应声。 乐安又缓缓直起身,看着这些人。 “不,诸位大人。”她说,“请务必受我这一拜,这是我今日——也是往后每一日,对诸位大人唯一的请求。” 众官员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个虬髯大汉一咬牙,“公主,您且说,无论如何,末将为公主万死不辞!” 乐安摇摇头。 “不要说死,死了,就完不成我的请求了啊。” 她上前一步,因为酒意上头,脚下还踉跄了一下——旁边一直看着她的睢鹭急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乐安瞥他一眼,笑笑,对他道:“谢谢。” 然后,又转向那些官员们。 “我今日的请求,很简单,但也很困难。” 她的视线从眼前这些人脸上一个个滑过,与他们的眼睛逐一对视,这些面容,这些眼睛,大多都已苍老了,都是在她最初开始执政时相交的人们。 那时的她,什么也不懂,只是起码知道,若要做好一个统治者,便要用好人,用能干的人,用听信于自己的人,而作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这样的人便不是一个两个,而是百个、千个、万个……于是她千方百计,千方百计啊,招揽、笼络、收买了这许许多多的人。 那时,她也不会什么高明的驭人之术,想要拉拢人,便只能用笨办法,如普通的施以恩惠,再有更重要的,便是以诚心换诚心。 她以朋友,以亲人的心态与他们相交。 这样的办法毫无疑问是很笨的,于是自然也经历过很多背叛,很多挫折,但,最终剩下来的这些人,却又无一不是真正以诚心待她。 于是他们才会在她已不再掌权的四年后,仍然对她忠心耿耿。 于是他们此刻才会聚集在此。 于是她才不论如何,都要和他们好好道一次别。 乐安觉得酒意又冲地她脑子有点糊涂了,但是——该说的话,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就算再喝一坛酒,也不会忘。 视线从最后一个人脸上滑过后,乐安收回了视线。 “我的请求——便是请诸位大人,不要忘记当年,曾与本宫说下的话。”她用回这个自从还政后,她已许久不在熟人面前用的自称。 “诸位大人是为何而做官?”乐安声音渐渐升高。 “本宫记得,当时许多大人都对我说——是为君,是为国,是为民,是为江山,是为社稷。” “而我想求诸位的……”她声音渐低,又换回自称,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便是始终记得,这句你们曾说过的话。” 午后的风很是燥热,热风中,蝉鸣如海浪,叫本就燥热的天愈发令人躁动不已,然而忽然,北方突然刮来一阵风,天边突然黑了一块,紧接着,便隐约有轰隆隆的雷声传来。 要下雨了。 冬梅姑姑没怎么在意乐安和那些大人们讲了什么,此时一看要下雨,便立时想提醒乐安快快别说醉话了,赶紧回房间躲雨,然而,她刚冒出这个想法,便听“哗啦啦”一片声响。 那些刚刚“哗啦啦”齐声站起来的大人们。 此刻又“哗啦啦”地齐声跪地。 向乐安稽首以拜。 “公主殿下!” 他们齐声喊着。 乐安抬头。 有滴雨落在她脸颊上。 她笑了笑。 “对,公主殿下,你们叫我公主殿下……” “所以,除了要记住你们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外,我还想请你们记住——我是公主,是大梁的乐安公主。” “——不是你们要效忠的‘君’。” “公主!”有人凄声大喊。 乐安又笑笑,看向那人。 “苏兆和,我记得,你如今应该是任永州刺史,对吧?永州……虽然我没去过,但我看过舆图,那里离京城可是很远很远的,你能赶来,这一路应该很辛苦吧?” 苏兆和用力摇头:“公主,下官不辛苦!” 乐安叹气。 “怎么会不辛苦呢……听到婚讯,奏请回京,得了准许后再处理好政务,赶紧赴京……这几来几回的,留给你们赶路的时间哪还有多少,所以,定是快马加鞭,甚至日夜不休地赶来的吧?”她看着那位苏兆和眼底明显的青黑。 这下,苏兆和没有再反驳。 乐安又叹一口气。 “除了旅途劳顿外,你知道我最在意的,是什么吗?” 苏兆和懵懵的,摇头道:“下官驽钝。” “我最在意的,是你们任职地方的政务。”乐安道。 她看向眼前这些人。 “你们都说自己是处理好了自己任上的事物才赶来的,可是——你们几乎都是一地之长官啊。” 一地之长官,可不只是个说着好听的名头而已,民间百姓将掌管自己一地的官员称为父母官,父母官父母官——没了父母,孩子何以为依? 就算临走时交代的再清楚,可偌大一地,时时刻刻都有难以料想的新状况发生,人在当地都不一定能万全,更何况人不在? 尤其如苏兆和等这些离得远的。 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个把月时间。 乐安最后看向这些人。 “我很开心,也很感激,你们能为了我的婚事而不辞辛劳,远赴京城。” “可是——” “我只是一个公主,或者,一个你们的朋友。” “一个公主、一个朋友的婚事,不应该让无数地方长官,丢下他们的百姓,不辞千里远赴京城,只为给她撑腰。” “我不奢望,你们能多为我做什么。” “我只希望,你们,能做好自己的本职。” “那便是……最让我开心的事。” 风声陡然猛烈起来,吹得满院的树叶哗啦啦作响,吹得乐安身上一袭宽大的袖衫如鼓满了风的帆船,更吹得满院无数张脸庞上奔涌而出的泪水,如雨般滚落。 伴随着愈发嚣张的狂风,雷电和雨滴也终于应声而下,天幕仿佛被剪开一个大大的豁口,如注的雨水倾盆而下。 全都浇在这满院的人身上。 然而没有一个人起身。 “公主……” “吾等,知错了……” 风声雨声雷声中,隐隐约约传来带着哭泣的声音。 * 睢鹭顶着骤雨,一路抱着乐安回了两人的卧房。 讲完那番话,或许是强压的酒意终于上头,又或许是强风暴雨的突然侵袭,又或者……因为从昨晚到现在的劳累,总之,那番话讲完,乐安原本站地稳稳的身体突然一歪,睢鹭眼疾手快地看到,扶住,便看到她已经闭上的眼睛。 于是,便再也不管面前那些还在跪地哭泣的官员,一把将她大横抱起,大步奔跑在这场突然的骤雨中。 回到屋里,冬梅姑姑赶紧叫人准备热水,又叫人去熬姜汤和醒酒汤。 睢鹭脱下她已经完全湿透的衣衫,抱着她放入满是热水的浴桶中,小心仔细、没有一点不规矩地给她洗好身子,换上侍女准备好的干爽的衣物。 洗好澡,换好衣裳,姜汤和醒酒汤也已经煮好了。 一闻到姜汤和醒酒汤的冲鼻子而味儿,她倒是睁开眼了。 然后便又闭上了眼睛。 不仅闭上了眼睛,更闭紧了嘴巴。 “公主,喝点儿,喝一点儿哪,不喝明天要生病的。”冬梅姑姑端着姜汤晚在一旁哄。 可是她醉归醉,对什么好喝什么难喝倒是清楚地很,硬是河蚌似的,死活不张嘴。 睢鹭接过冬梅姑姑手中的姜汤,“冬梅姑姑,您出去一下,我来试试吧。” 冬梅姑姑无法,只得把碗交给睢鹭。 睢鹭没说话,直接在口中含了一口姜汤,口对着口,用舌头撬开她的唇,再一点一点地渡过去去。 “唔唔唔……” 这下她终于睁眼了,也张开了口,但挣扎的呜咽,也只是更方便睢鹭喂她姜汤而已, 睢鹭便不顾她的挣扎,一口一口喂她喝下一整碗姜汤。 一碗汤喂完,他胸前衣裳已经被她挠地跟一百只猫□□过一样了。 睢鹭全然不管,喂完了姜汤,还要喂醒酒汤。 但醒酒汤的味道可比姜汤冲多了,哪怕睢鹭口对口喂她,她也不肯了。 还趁睢鹭一个不注意,直接滚到床上,抱着被子便将自己滚成一团茧,只露出一个头顶。 ——醒酒汤不喝就不喝吧。 睢鹭于是放下醒酒汤,然后也上了床。 他放下已经换过的、簇新的床帐,然后便扯开她的被子,无视她的皱眉,强硬地挤进去,和她一起挤在这个温暖的、风雨侵袭不到的小小空间里,紧紧地相拥。 然后她乖了一会儿。 但也就一会儿而已。 不一会儿,窗外的急雨都已经渐渐停歇时,她忽然醒来,但也不睁开眼睛,似乎因为醉酒而难受,于是便在被窝里哼哼唧唧起来, “头疼吗?”睢鹭在她耳边问。 她也不回答,仍旧哼哼唧唧,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的什么话,反正睢鹭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睢鹭只好回忆自个儿醉酒时的感觉,双手放在她额头两侧太阳穴的位置,轻轻地按揉,似乎是按对了地方,她不怎么哼唧了,反而拱到他怀里,似乎要安心入睡的模样。 却在入睡前,突然睁开眼,愣愣地看着睢鹭。 “你……是谁呀?” “睢鹭。” “睢鹭……是谁呀?” “你的夫君。” “我哪里有夫君,我呃……早和离了!齐庸言王八蛋!” “有的,和离之后又成亲了,你再想想。” “嗯?” “想起来了吗?” “……好像……想起来了……睢鹭……睢鹭……” “我……想起来了,你是睢鹭!我和睢鹭……成亲了!” 她嘻嘻笑起来,伸出手,抱住睢鹭的脸。 “睢鹭……”她叫。 “嗯?”睢鹭答。 “睢鹭睢鹭……”她不停地叫。 “嗯。”睢鹭不厌其烦地答。 叫了不知道多少声,叫地她嘴巴都累了,眼睛也又慢慢阖上后,口中突然逸出一句呢喃。 “睢鹭……其实……我好像,还挺喜欢你的……不是……对同道之人,那种喜欢哦……” 睢鹭愣住。 看着她已经紧闭的双眼。 良久之后。 “嗯,我也是。”他对着已经熟睡的她,轻声说。 第68章 她的盲目 醉酒一时爽, 醒来悔断肠。 乐安这一醉就醉到第二天凌晨,四下里阒然无声,但外面露出了晨光, 房中还点着烛火, 晨光与烛火透过薄薄的纱帐落入床帏里,于是乐安清楚地看到,她躺在一个怀抱里。 乐安愣了愣, 开始回想昨日断片儿前的情景,然而…… 脑袋好疼。 乐安伸出手, 想要揉揉脑袋,这一动,便惊动了抱着她的人。 抱着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随即,少年殊丽的脸庞上,两扇浓密纤长的睫毛蝴蝶翅膀般微微颤动两下, 随即, 又似一阵猛风吹来, 吹开了羽睫, 露出了睫毛下,那清澄似山泉的眼。 乐安全程看着这一变化, 禁不住呆了一下。 连还在疼的脑袋都忘记去揉。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小驸马好看地有点过分, 但这么近距离感受…… “嗯?” 睢鹭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声, 眼睛从空茫到缓缓聚焦, 最终视线定在近在咫尺的乐安的脸上,眼神也渐渐清明。 于是,看清了乐安盯着他的脸发呆的模样。 少年的嘴角缓缓扬起。 “好看吗?” 乐安被他问地老脸一红,可脸红归脸红, 她还是很坦诚的,于是老老实实地道:“好看。 孔夫子都说了食色性也,好色嘛,不丢人。 不得不说,乐安当初能认下这桩婚事,睢鹭这张脸起码占了一半功劳。而现在看来,乐安倒是真的有点庆幸自己当时这么“好色”了——一睁开眼就看到美少年的脸,真是开启一天好心情的绝妙方法。 乐安喜滋滋地想着,深觉捡到宝了。 然后耳边便响起美少年的循循善诱:“好看的话,不光可以看,亲——也可以的哦?” 乐安:…… 为什么有种被调戏的感觉? 而且……怎么总感觉,相比昨日,睢鹭对自己更加亲近了一些? 她昨晚喝醉之后,有做过什么吗? 没有吧?! 冬梅姑姑说她喝醉之后不哭不闹特别省心特别可人疼来着! 完全想不起来昨天自己说了什么话的乐安果断决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但不论如何,作为一个过来人,作为一个昨天被压惨了,深觉颜面无光的过来人,乐安绝对不肯在这时候露怯,被少年区区一句挑逗就吓倒,于是,当即就挑挑眉,抱住少年脖子。 “亲就——” 剩下一个“亲”字还未吐出,嘴巴离睢鹭那漂亮的脸只有咫尺之遥时,乐安陡然身子一僵,双唇死死地闭上。 “嗯?”都已经闭上眼睛准备被亲的睢鹭,睁开眼,疑惑地看看。 顶着美少年疑惑的眼神,乐安欲哭无泪。 她怎么忘了啊。 她昨天喝了好多酒啊! 喝完酒后……口会臭啊! 方才不说话还没发觉,一张口……呜呜呜呜。 “怎么了?”睢鹭还在疑惑。 乐安不想搭理他,双唇紧闭,如同修了闭口禅的得道高僧。 睢鹭眼睛眨眨,仔细逡巡她的面部表情,最后盯在她紧闭的双唇上。 “既然你不亲,那就还我亲了哦?”说着,他便反客为主,大掌扣住乐安后脑勺,做势要亲上去。 而睢鹭的亲……昨天早就见识了其毫无技巧、全是蛮力,简称狗啃人一般亲法的乐安十分清楚,只要她敢接,他就敢啃开她的嘴。 于是,千钧一发之际,乐安脑袋拼命往一旁扭,躲开了这充满味道的一吻,同时:“我嘴里有味道!” 随着乐安最后一个音节落地,空气安静了一瞬。 乐安:…… 她想就地圆寂可以吗? 答案当然是不可以。 睢鹭脸上并没有露出明显的笑容,如果乐安不是紧贴着他的胸腔,感受到那海浪般的起伏的话……她几乎就要以为他真没笑了。 啊啊啊啊啊啊! 本想找回面子结果却再度落入下风的乐安决定不再讲风度,团起拳头便恶狠狠捶在少年胸口。 本来还想说句“不许笑”的。 然而刚一张口……算了算了。 睢鹭拼命憋笑,却也忍不住胸腔震动了好一会儿,见她的拳头砸来,也丝毫不躲不闪——以她的体质,加昨天那体力消耗量,再加上宿醉刚醒,她能打疼他才怪。 于是不疼不痒地挨了好几拳头后,睢鹭才终于在“拳头”的威慑下,收了笑意——其实是笑够了。 见乐安还是紧闭着双唇,打定主意不说一个字的模样,睢鹭弯起嘴角。 “你不方便亲我的话,”他将双唇凑近她眼睫,唇开开合合间,便轻轻摩擦着她的眼角,“那就换我亲你吧……” 说罢。 少年温热的唇便如春雨一般,绵绵密密的,落在她脸上每一个角落。 包括她紧闭的双唇。 * 按照昨日的情形,乐安本以为亲吻过后就是一场晨间运动。 毕竟她都感觉到了睢鹭的冲动。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说是亲亲,就只是亲亲,温柔地亲遍乐安全脸后,睢鹭最后在她额间印下一吻,然后道: “好了,起床吧,公主殿下。” 乐安:……? 乐安的眼神不自觉地往他身下瞄。 睢鹭却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 “好了,不许看了。” 因为再看……就真的起不来了。 这一刻,睢鹭深刻地理解了为何会有“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这句诗,并与诗里的君王产生了深刻的共鸣。 * 虽与不早朝的君王产生共鸣,但睢鹭到底不是个“昏君”。 于是,曙光还未被霞光替代时,乐安和睢鹭便已从床上下来,分别穿衣洗漱。 “驸马,请更衣。” 那边,乐安终于漱了口,吐出满口酒臭,然后又十分自觉地伸开双臂,让侍女为她套上衣衫。 而屋里团团站着好几个侍女,一个侍女见乐安这边已经围了两三个侍女,而那位新任驸马,却孤零零一个。 于是,特别有眼力见儿的侍女便眼疾手快地拿了睢鹭的衣裳。 然后,笑地特别标准地对睢鹭道: “驸马,请更衣。” 衣裳抖开的架势,就好似要等着睢鹭像乐安那样,乖乖伸出双手一般。 只在五岁前被亲娘这样伺候着穿过衣裳的睢鹭:…… “公主,我有话对您说。” 于是片刻后。 “哈哈哈哈哈哈!” 终于可以随便张口的乐安,毫不给面子地放声大笑。 笑归笑,驸马情理之中的请求却不能不听,于是笑完之后,乐安便挥挥手,叫侍女们退出去了——原本还想留一个梳头的,但她看一眼睢鹭,眼珠一转,便连那个梳头的也没留。 睢鹭也不在意乐安的嘲笑,终于不再有人跟盯着三岁娃娃似的盯着自己穿衣,他自在了许多,松了一口气,看向乐安脸上仍止不住的笑意,他也笑了。 “我不习惯这样。” 乐安止住笑,点点头。 虽然长顺总叫睢鹭“少爷”、“少爷”的,但严格来说,睢鹭还真算不上什么少爷。 在乐安当初查来的资料中,睢家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户之家,几代积累积攒出百亩良田,又咬咬牙在现成置办个铺子,铺子生意好了,又咬咬牙将独子送到县学读书,就连长顺这个“书童”,似乎也是当时睢家父母见别的那些进出县学的学子们个个都有书童,为了不让儿子太丢面子,才让长顺跟着睢鹭进出——而以长顺的身体状况,除了叫睢鹭一声少爷,别的也并不能为睢鹭做更多了。 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睢鹭,自然不会像乐安一样泰然自若地被仆从簇拥。 所以,笑归笑,乐安并非不能理解睢鹭的心情,笑也不是笑他出身,而是笑—— “你还挺有趣。”乐安笑着对睢鹭道。 “我曾见识过跟你一样出身贫寒的人,以往别说仆从簇拥,甚至还有自己曾经就是仆从的,但是……” 乐安轻叹一口气,“但是,当他们登上高位,成为人上人后,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局促,甚至,比生来就富贵的人更加泰然自若地享受富贵,更加享受被奴仆簇拥的感觉。” 这样的人,很多很多。 也是这样的人,曾让她吃尽了苦头,跌够了跤。 乐安曾经满以为,自身经历了贫苦的人,便不会再忍心看旁人同自己一样深陷贫苦,于是,对那些寒门出身的学子,她不光是看中他们无根无系好收买掌控,更对他们怀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期望他们能个个成为为民请命的好官。 然而…… 乐安摇摇头。 那时年轻啊。 耳边忽然又响起睢鹭的声音——“公主不怕我成为那样的人吗?” 乐安抬头,便见睢鹭已经自己穿好了衣衫,方才侍女为他拿的是一袭翠色衣衫,于是此刻他站在那里,修长挺立,便如一株挺拔的翠竹。 即便不看脸,也能叫人满脑子都是如“玉树临风”这样的词句。 于是乐安不觉又看眯了眼。 ——她的驸马,怎么这么好看啊! 不过,咳…… 欣赏美色归欣赏美色。 乐安轻咳两下,竭力恢复正经的面容。 “我不怕。”她笑眯眯地说,“应该是你怕才对。”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睢鹭已经不再是此时的睢鹭,那么,最难受最害怕的,肯定还轮不到她,毕竟那是他的人生,而不是她的,因此,无论如何,她的前面都还有一个他自己。 况且——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保证,但乐安就是莫名地、直觉地相信。 睢鹭就是睢鹭,不会变。 这很可能又是她的一次盲目轻信。 毕竟认真说起来,她跟睢鹭其实也并未相识太久,即便到如今,都做了夫妻、有了最亲密的肌肤之亲,但其实生活习惯、脾气秉性,都还才刚刚开始熟悉。更不用说,他还是少年,而少年人的心思便如天上的云,谁也不知道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 就算真是盲目又怎样? 若连相信对方的底气都没有,还做什么夫妻。 第69章 今天只读书 说“今天不读书”, 便真的只“今天”不读书。 大婚第二日,起床洗漱,用过早饭后, 睢鹭便去读书。 因着大婚, 李承平一声令下,便给睢鹭那本就有名无实的校书差事放了个长假,好叫他在府里安心陪伴新婚的乐安, 弘文馆的学士们更是直接说,他想休息多少天都可以, 郑济声那般跟他私交不错的,更是直接挤眉弄眼地对他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新婚夫妇可以获得特权,可以暂时不理俗事,可以歪歪缠缠恨不得一刻都不能分离——这似乎是所有人早就心照不宣的共识,而除非感情不睦的夫妻,大多数新婚小夫妻, 也的确如此。 正如乐安和睢鹭昨日那样。 但也就只有昨日那一日而已。 用过早膳后, 丝毫没有耽搁, 睢鹭便起身去书房了。 甚至连句话都没跟乐安说。 而彼时, 乐安还在因为宿醉头痛,而被冬梅姑姑猛灌蜂蜜水, 眼角余光看到睢鹭离开去书房, 也没有什么反应。 倒是冬梅姑姑, 终于成功给乐安灌了一肚子蜂蜜水后, 放碗时眼光一瞅,便发现了不对。 驸马人呢?咋一眨眼就不见了? 她瞠目结舌,不自觉便把话问了出来。 “读书去了。”乐安捂着被灌满的肚子,苦着脸说道——虽然蜂蜜水可解宿醉头痛, 但这也灌得太多了吧? 可冬梅姑姑误会了她的苦脸,当即眉头倒竖。 ——这才新婚第二天,哪有放着刚成亲的妻子不腻歪,反而去读劳什子书的?书天天都能读,但新婚,可却只有这么些天。更何况,他的妻子还是公主!公主宿醉醒来头还疼着! 这会儿不该把公主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么? 扭头就走去看书是什么道理! 昨日见小两口腻腻歪歪的模样,冬梅姑姑便以为不用担心什么了,但现在一看……小驸马似乎还是有点不懂事儿。 读个什么破书,能有陪公主重要? 虽然很不讲理,但这便是冬梅姑姑的逻辑。 于是她当即挽起袖子,“我去叫他来陪公主。” 乐安险些没把刚灌下去的蜂蜜水给吐出来。 “哎哎,别!别!” 好险拦住了冬梅姑姑,乐安摇着头道:“叫他做什么,我自个儿还有事儿呢,用不着他陪。” 说罢,便问起冬梅姑姑昨日那些地方官们的后续——昨天讲完那些话后,她基本就人事不知了,自然也就无法安排那些人的后续,也不知他们现在都走了没有。 听到乐安问起这等正事,冬梅姑姑便暂时放过了之前的问题。 “走了,都走了!许多都是昨儿就走了,几个喝地烂醉,实在骑不了马又没有马车的,便在客房多歇了一宿,但今儿一早,剩下的这几个,也全都走啦!” “这样啊……”乐安轻声叹了口气。 她还想好好再跟他们告别一次呢,毕竟,下一次再见面,可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地了…… 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既然要做了断,那就断地清清楚楚,干干脆脆,彼此都彻底告别过去,大步走向下一段崭新的路。 “啪!” 乐安忽然伸出双手,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脸。 冬梅姑姑吓一跳:“公主?” 乐安朝冬梅姑姑灿烂一笑。 “冬梅姑姑,我要——开始新生活了。” 冬梅姑姑:? 她当然知道公主要开始新生活了,都又成了有驸马的人了,这生活还不够新吗! * 要开始新生活,自然不能再跟前阵子那样懒散颓废,而首要之急,便是要让之前因为懒散而废掉的身体重新好起来。 刚大婚,也不好急匆匆跑出去玩,在家里锻炼锻炼便好,于是乐安便让人在园子里竖起箭靶,又架起秋千,还让侍女拿来毽子和彩球,然而…… ——射箭,拉不开弓。 ——荡秋千,抓不稳绳。 ——踢毽子,一抬脚就大腿酸痛。 ——彩球……因为酸痛的腰腿,稍微激烈些的球类游戏都不能玩。 乐安知道自个儿废,但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废,而加上睢鹭昨日的狠狠“蹂躏”……她的身体,已经废物地连小孩子都不如了! 尝试了一圈儿后,乐安绝望了,一动不动宛如咸鱼地接着府里小孩子们扔过来的球——孩子们力气小,扔球的速度便很慢,加上刚刚有人撒欢乱扔,结果乐安追又追不到,反而因为陡然剧烈运动而扯到酸痛的腰腿,露出痛苦的神情。 于是冬梅姑姑一声令下,孩子们在乐安面前排排站,老老实实扔球给乐安接,球不仅不乱飞,球速还慢如老牛拉车,乐安便安安稳稳站在原地,玩你抛我接的游戏,全程只需抬抬手即可,下半身一动都不用动。 乐安只这么玩了一会儿便不想玩了。 她起不到什么锻炼身体的作用,孩子们更是玩地不痛快。 于是乐安挥挥手便让孩子们散了。 而这时,冬梅姑姑也终于看出乐安想做什么了,更猜出了她腰腿酸痛无力的原因,于是便笑着安慰她:“你前些日子躺那么久,身子骨都松弛了,想要再紧起来,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也不急在这一时的。” 乐安一听,觉得也是。 胖子不是一天吃成的,瘦子也不是一天练成的,况且……她昨天运动地也够多的了,今天倒也不必太急。 于是锻炼计划就此夭折,乐安又不甘心地在园子里走了走,终于还是耐不住身体的酸痛,老老实实躲回屋。 既然锻炼不成,那就跟睢鹭一样看书吧! 乐安想想以前,忙得要命的时候,其实很少有能静下心看书的时间,每次都是艰难抽空读书,于是那时候,她便常常深恨少年有大把空闲时为何不好好念书,以致书到用时方恨少。 如今闲下来了,别的不说,起码以前那些没时间读的书,如今可以捡起来重读了。 虽然如今再读书……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于是乐安便也去了书房。 书房里,睢鹭在读书。 他低着头,脖颈修长秀美,侧脸沐浴在日光里,玉雕一般,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温润,他似乎没有发现到乐安的到来,仍旧专心读书,泛黄的书页在白皙的长指之间轻轻翻动,有细小的微尘在他指间飞舞。 不知为何,这一幕让乐安的心陡然静了下来。 她带着笑,踮着脚,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他面前,挡住了日光,影子落在他专注翻阅的书上。 于是他终于发现了乐安的到来,抬起头,对乐安一笑。 然后,便连一个字都未说,就又低下头看书。 乐安微微讶异地扬眉,但随即却又一笑。 然后也不说什么,脚步轻转,去书架上挑了本书,又在与他面前书案的对角——那张桌案前离他最远的距离坐下,翻开了书本。 这一幕看得冬梅姑姑目瞪口呆。 睢鹭见了乐安,连声问好都不说,只看一眼便继续读书的模样便已经让她眉头直跳了,而现在乐安又坐地离睢鹭那么远…… 难道昨日这俩人的卿卿我我只是她的一场梦?还是现在年轻人的热情已经褪去地这么快,前一天还恨不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日就能见了面都一句话不说,恨不得离地八丈远? 冬梅姑姑不明白。 而接下来一天,直到夜色黑沉,冬梅姑姑都没能弄明白。 除了中午一起用饭时,睢鹭和乐安坐一起说了几句话——还是交流彼此刚刚看了什么书,一句亲昵体贴的话儿都没有。 而用过午饭,睢鹭便立刻又去了书房。 乐安先是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也去书房——于是上午的一幕继续重演。 而且,这次乐安没有特地走到睢鹭跟前,于是,这下倒好,睢鹭干脆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肯了,眼睛全程就盯着书本没离开。 整整一个下午,这俩人同在一个房间,却愣是没说一个字。 直把冬梅姑姑,甚至几个昨日刚见到两人腻歪模样的侍女都惊地目瞪口呆。 于是到晚饭的时候,冬梅姑姑便趁着睢鹭还没到,拉了乐安在一旁嘀嘀咕咕。 晚饭后,睢鹭又去了书房,乐安却不再看书了,经过一天的休息,她自觉身体的酸痛大为减轻,便跟侍女们在园子里玩了会儿,等到玩地出了一身汗,月儿也已经升地高高,乐安回房洗漱休息,而睢鹭却还在书房。 直等到乐安躺在被窝里,迷迷瞪瞪有了点睡意时,床帐才被轻轻拉开。 睢鹭回来了。 乐安睁眼看看,也没说话,便又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薄被被掀开,床榻微微下沉,她便被少年温热的、刚刚沐浴过的身体抱住。 “抱歉。”少年在她耳边轻声说。 乐安睁开眼,纳闷地看他——说抱歉做什么? 哦……想起白天的事和冬梅姑姑那些嘀嘀咕咕的话,她笑起来,“这有什么好抱歉的。” 冬梅姑姑和侍女们都奇怪为何昨日还黏黏糊糊的两人,今儿却连话都不说几句,但乐安自己却很清楚。 不是突然不黏糊了,也不是突然不喜欢了,只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对于抱着那样理想的睢鹭来说,此时此刻,读书就是他最重要的事。 乐安之前特意看过日历,清楚地知晓,大婚之后不到一个月,便是秋季大考。 为了筹备大婚,睢鹭本就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那么剩下的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每一刻都弥足珍贵,每一刻都需要他全力以赴地努力。 这并非装模作样,更不是临时抱佛脚。 相比那些非富即贵,自幼享受着最好资源的学子,睢鹭缺失的还是太多太多,于是,当终于好不容易可以与那些人站在同一高度,享受最顶尖的资源时,他就必须争分夺秒,久旱的大地吸收甘霖一样快速充实着自己。 不然,他要如何从千万人的考试中脱颖而出?又如何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光凭满腔热血和喊口号吗? 那样的话,乐安就又该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所以哪怕才刚刚新婚,他也只放纵了自己一日。 昨日放纵不读书,今日便只读书。 当早上他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没有再像昨日一样与她厮混至日上中天时;当他用过早饭,只朝她笑笑,便一言不发去了书房时;当他看到她来到书房,却仍旧只朝她笑笑,一句话不说时…… 乐安便懂得了他的坚持。 咳咳……虽然黏黏糊糊的感觉也不错,但,如此情形下,睢鹭还能够如此清醒,自制,迅速调整自己,这背后所代表的东西,却更让乐安高兴。 所以她乐得配合他,自然不会有什么抱怨。 至于新婚被冷落什么的……如果是二十多年前的乐安可能还会在乎,但如今嘛,岁月带给她的,除了年龄,还有更多的,则是宽容,和看开。 所以归根究底,乐安完全就没把这事儿当成个事儿。 因此此时睢鹭说句抱歉,她反倒还觉得纳闷。 “但……我不应该不看你,还一句话都不跟你说。”睢鹭如清晨时那样,轻轻蹭乐安的脸。 乐安被他蹭地脸上心里都发痒,自然没了睡意,听到这话,虽然仍旧不在意,但还是点点头,道:“那明日你就跟我说几句话好了?我倒不在意,但咱俩再不说话,我怕冬梅姑姑会以为你不日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想到晚饭时冬梅姑姑那些忧心忡忡,一会儿担心睢鹭少年心性转眼变心,一会儿又觉得是不是她得了人家身子后便失去兴趣(?),才导致今天俩人一句话都不说的情况。 ——于是乐安觉得,哪怕为了安安冬梅姑姑的心,明儿也不能像今天这样了。 然而——“不行。” 睢鹭在她耳边道。 乐安这下才终于惊诧,抬头看他,疑问不解:“为什么不行?” 只是说几句话,甚至偶尔对视一眼而已,又耽误不了多少工夫,也不会让人误会,为什么不行?难道……他真的像冬梅姑姑说的一样—— “因为我不敢看你。” ? 乐安再次疑惑地看他,正想开口问。 少年的身体却已经压了上来。 滚烫的、灼热的、带着少年压抑了一天的热情的身躯,熔岩般将她紧紧包裹,白日那双用来翻书的手,洁白的、修长的、令人只会想到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等词语的手,此时却急切地、粗鲁地——撕开她的衣襟。 于是,乐安彻底明白了他那句话。 “唔……!” 她的话声被淹没在唇齿里。 再然后,她白日没能锻炼够的身体,终于在这床榻间,狠狠补足。 但是…… 说好的今天只读书呢! 第70章 春宵一刻值千金 秋闱真的近了。 大婚后的第三日, 乐安去城外翠华观探望希微,从公主府到翠华观,一路上街头巷角所见, 仿佛春闱前的场景再现, 然而,却又比春闱时更加热闹。 此次秋闱,考试科目之多、范围之广、限制之少, 都是绝无仅有的,因此一经通榜昭告四海后, 便吸引了无数的有志者前来京城,于是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学子,酒坊食肆都趁机推出各种寓意吉祥的吃食,满街上至权贵下至百姓全在议论此事。 从翠华观回来时,乐安又让车夫转道去了状元楼。 仍旧带着帷帽,仍旧独自坐在僻静的一角, 仍旧静静听着人们高谈阔论。 “陛下此番作为, 实乃天下有识之士的福气。” “陛下圣明!” …… 许多人都在称颂天子的圣明, 经此一役, 李承平虽然得罪了部分人,但更拉拢了另一部分人。 如初春茁壮生长的幼苗, 他也在积蓄着属于他自己的功业、名望和人心, 且天经地义, 名正言顺, 丝毫不用避嫌。 “对了对了,你都向谁投了卷?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向乐安公主投卷。 “人家如今正沉浸温柔乡呢,哪里还有空看你的卷子?没听说吗, 这场科举改制,最初就是因为她看上的那个小白——咳,不对,现在应该叫驸马了,因为她那小驸马被卢家一个公子哥儿给囚禁了,她想收拾那个姓卢的,才整出这么一连串事儿,如今得偿所愿,可不得日日缠绵,夜夜欢愉?哪还有心思管别的。” “这倒也是,女人哪,总是沉迷在情情爱爱里头。” “不过,其实你长得还不错,倒是可以去试试,说不定能被看上,从此一步登天哈哈哈……” “去去去!我堂堂男儿,岂是那为权势富贵出卖色相之人!” “哼,出卖色相怎么了,我要有色相我也去卖,你看那位小驸马……那不就是一步登天了?” …… 乐安喝完一杯茶,便离开了状元楼,从始至终,无人知晓她来过。 回到府里,得知睢鹭照旧在读书。 乐安也不去书房打扰他了,大概是一回生二回熟,昨晚虽然又剧烈运动了一番,但今日,她身体的酸痛倒是好多了,因此她便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乐子,和侍女和府里的孩子们玩游戏,直玩到满头大汗,晚饭时间便又到了。 终于在饭桌上又看到睢鹭,这次冬梅姑姑没来得及瞪,因为睢鹭看见乐安后,眼睛便几乎粘在她身上再没离开过。 直把乐安盯得浑身发毛。 等吃完饭,冬梅姑姑指挥着下人撤碗碟时,便低头悄悄问他。 “那么看着我做什么?” 睢鹭眨眨眼,答非所问:“待会儿,和我一起去书房读书吧。” 乐安:? 笑着逗他:“又敢看我了?” 睢鹭摇头。 “但即便不看你,我知道你在那里。可你今天一天都不在,我很想你。” 乐安:…… 忍着脸红咳了下,一脸的勉为其难:“那好吧,反正也无事,我就陪陪你好了。” 于是,晚饭后,乐安和睢鹭一起去了书房。 睢鹭照旧认真读书,而乐安也翻出昨日未读完的书,准备继续读。 但不知是不是白日运动太多,有些累了,总之乐安这会儿有点儿看不进去书。 她盯着书本,半天没有翻页,看了后面忘了前面,只得再从前头开始看,可看着看着,思绪便又不知飘到哪里,眼前书页上一列列的字仿佛跳舞的小人,活蹦乱跳,可就是不跳到她脑子里。 于是—— “啪”。 乐安干脆利落阖上书本。 今日不宜读书。 不宜读书宜什么? 宜赏美色。 乐安把书扔到一边,侧着身,支着颐,专心致志看美人。 睢鹭就坐在她对面的书案上,旁边有一盏落地的八角琉璃宫灯,晕黄的烛光从剔透的琉璃灯里溢出,映出光怪陆离又奇诡绚丽的光,落在他身上,为他渡上一层朦胧的薄雾似的光晕,比之白日里的清正俊秀,便多了些温柔绮丽,仿佛烛光化出的精魅,可他端正身姿,认真读书的模样,又化解了那一分妖魅。 总之怎么看都好看。 真不愧是她的驸马。 乐安又想起白日里在状元楼听到的那些话,不禁在心里气得直哼哼。 那个说不愿为权势富贵出卖色相的——真该让他站在睢鹭面前好好认清一下自己,他那顶多平头正脸的模样,连睢鹭的百分之一都比不上,也算有色相?倒贴她她都不要好吗? 而且,还说她沉迷温柔乡日日缠绵夜夜欢愉什么的。 咳,夜夜欢愉倒不算错,但鬼来的日日缠绵哦。 这么一想她还真的有点亏,白担了个好色的名儿,结果却连正常新嫁娘婚后应有的温情蜜意都少有,夫妻俩难得在一起,竟然还是这样一句话不说的你看你的书我看我的书,虽然说考试重要吧,但反正又不是她要考试…… 不不不,怎么能这样想呢! 乐安猛地拍了下自个儿后脑勺。 都说了要宽容,要大气,要跟人生理想比起来,小情小爱算什么,况且她看重睢鹭看重的是什么,不就是他那颗为国为民的心吗?现在他正在为此努力,她应该高兴,她可不能打自个儿的脸哪! 对面突然传来睢鹭的声音。 “还有两刻钟。” ? 乐安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他。 睢鹭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片刻,落在她嫣红的脸上——她自己似乎还没发觉,但他却早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还是不能多看。 于是,一瞬之后,他的视线便又移回到书页上,只是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同时道:“再看两刻钟的书,咱们就能回房了,别急。” 乐安:…… “谁急了!” “我急,当然是我急。” …… 于是这一晚,“急切”和睢鹭和“不急”的乐安,再次被翻红浪,翻天倒地。 之后直到考试之前的日子,便都这般平稳地渡过了。 白日里,睢鹭几乎都在看书,前头十来日待在公主府,十来日后,便又开始上午去弘文馆,下午回公主府的节奏。 在弘文馆,主要是为了跟诸多学士、同僚,乃至时不时会来弘文馆的诸位当朝官员以及名士们交流,解决验证心中困惑所想,将读书的吸收体悟消化,这样的交流,有时候比埋头死读书更能让人豁然开朗。 而这样的交流,也同样为睢鹭带来了名声。 “昨日我叔父走时,可是把你一顿好夸呢,说你见解独到,颖悟非凡——我叔父哎!你不知道他有多挑剔,从小到大,我这个亲侄子都没得过他几句好话,你昨日才初次见他,竟然就能得到他如此的评语!” 某日,郑济声酸溜溜地对睢鹭这样说道。 睢鹭笑笑不语。 其实何止郑济声的叔父。 从与聂谨礼等那些乐安的心腹旧部相交时,睢鹭便听到了不少夸赞之辞,聂谨礼那种老好人不说,就连柳文略那种“我最有才诸位都是垃圾”,甚至同时还是睢鹭“情敌”的人,也不情不愿地夸过睢鹭两次。 而聂谨礼等人不仅当着睢鹭的面夸,也曾许多次向别人夸赞他。 但这样的夸赞,并不太能让外人信服。 因为他们跟乐安的特殊关系,因为睢鹭如今是乐安的驸马。 于是在外人看来,聂谨礼等人夸睢鹭便纯粹是为了捧乐安公主的场,哪怕他睢鹭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聂谨礼等人也能把他夸出花儿来。 但再深的偏见,在事实面前也是无力的。 当睢鹭接触了越来越多的人,当越来越多的人真真正正地见到他的人,听到他的谈吐,了解他的见解。 虽然仍有部分人固执偏见,但同样,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对睢鹭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和评价。 除去与乐安公主的关系,除去各种坊间传闻的编排,他也就是个普通的求学少年。 甚至还是个与之交谈后,便无法否认其才华与气度的优秀少年。 于是,撕去偏见后,越来越多人对睢鹭做出正面的评价,得知他要参加今秋科考后,许多人还预言他定能高中。 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或许是因为人们对传闻中乐安公主的“小白脸驸马”太过好奇,总之,无论毁谤也好,赞誉也好,关于他的一切传言都能快速地流传开来,于是最近一段时间,睢鹭明显感觉到,哪怕他甚至从未向任何达官显贵行卷,但他却似乎已经在今秋待考的学子群体中,“出名”了。 走到哪里都是或审视或忌惮或欣赏的目光。 如郑济声叔父这般反应,实在是他近日遭遇过的无数桩事件中极为稀松平常的一例。 有人骂他讽他,有人夸他赞他。 他听到,接受,然后心中并无波澜,只继续做自己应做的事。 所以对于郑济声半真半假的酸意,他也只笑笑,“那帮我多谢你叔父赏识。” 对此,郑济声还以一个白眼,但到底并非真生气,于是很快又兴致勃勃道:“对了,待会儿一起去喝酒吧?长乐坊那个新开的酒肆,听说来了个特别漂亮的胡姬,哎先别摇头,知道你是驸马爷不能随便看别的女人——哎呦,这么说起来你可真可怜——不过,那里可不止是胡姬哦,今日那里还有汤明钧汤相举行的文会,听说许多有名望的诗人才子都会去,这可是扬名的好机会啊!” 然而—— “不去。” 睢鹭干脆利落地拒绝道。 “为什么!”郑济声瞪眼。 睢鹭看看外面日头,已经快到下衙的时候了,被郑济声这么一打断,剩下这点时间也读不成什么书了,于是索性收拾东西回家。 “喂,你这就走了?你还没说为什么哪!”郑济声还在瞪眼追问。 睢鹭叹气,抬头:“因为——” 他脸上露出大大的笑,用郑济声曾经打趣他的话回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才只离开半日,他就禁不住想她了。 第71章 考试 下午, 是睢鹭和乐安的读书时间。 因为睢鹭那晚那句话,乐安之后便常常和他一起在书房读书,仍旧不怎么说话, 只两个人安静地看着书, 只是偶尔会抬头对视,相视一笑,随即便又将目光转移到书页上。 他读他的圣贤经典, 她读她的旁门闲书,但读书结束后的饭桌上, 他可以对她谈经论典,她也可以向他分享闲书中得来的体悟的和乐趣。 而夜深人静之后,则是最亲密的时刻。 少年人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在烛光中,在床帏里,可以缠着新婚的妻子做尽缠绵快乐事, 起初, 乐安还能自恃有经验的“过来人”身份, 对少年的技巧指指点点, 但少年的聪明好学可不止体现在读书上,于是很快, 乐安再说不出什么指点的话, 只能随少年一起在欢愉里沉沦。 如此白日读书, 夜晚纵情的日子, 快得便如天边疾驰的流星,仿佛只在一眨眼间,夏日远去,秋意降临, 而那个无数人翘首以待的考试,也终于,到了。 考试前一日,公主府便忙了起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入秋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虽然在屋里还不觉得,但科举考试,可是在廊庑之下,也就是屋檐下一坐一天的,万一不巧碰上天凉,再刮个风,一天下来,身体弱的学子甚至可能会倒下。 于是,冬梅姑姑早早吩咐下去,给睢鹭准备了厚厚暖暖的坐褥,方便脱解又防风的披风大氅,笔墨纸砚饮食清水更是一早备好。 而前一晚,睢鹭也没有再缠着乐安纵欲,而是早早躺上床,却什么也没做,只安静地闭上眼睛睡觉。 乐安自然也不会打扰他,不过因为平日都没睡这么早过,因此这一时也睡不着,便瞪大着眼,无聊地一根一根数他的睫毛玩儿,数了一遍又一遍,数了一遍又—— 被她数着的那根睫毛忽然剧烈震动,随即猛然随着眼皮的翻动上扬。 她一下子就找不着自己在数的是哪根睫毛了。 不过也不用找了。 睫毛的主人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她。 “睡不着?”乐安问。 “好像是。”睫毛的主人答。 “因为紧张吗?”乐安又问。 睫毛的主人点点头,但又摇摇头。 “只是突然觉得……”他说着,忽然伸出手,穿过乐安的肋下,乐安熟稔地顺着他的手臂,滚进他的怀里。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地紧紧的。 “只是突然觉得……好像做梦一样。” 这不是睢鹭第一次参加科举,就在今春,他便千里迢迢,从家乡来到遥远的京城,只为赶赴这一场考试,对所有普通学子而言都无比重要的一场考试,但那场考试的前夜,他似乎并未有什么异样感觉。 他住在简陋廉价的邸店里,没有人为他准备周全,但他却该吃吃该睡睡,第二日一早起来精神饱满地去考试,考过试后便不再关心结果,而最后,不出意外地落榜后,他也并无太多失落。 从始至终,那时的他都没并未有太多感觉。 更没有想过,就在同一年的秋,他会再有一番相同的经历,只是这一次,他周身的一切,都已天翻地覆。 有人为他准备周全,有人为他牵肠挂肚,有人—— “那你该谢冬梅姑姑,东西都是冬梅姑姑准备的。” 哦,还有人不解风情。 睢鹭咬咬牙,咬住她颈间的一小片儿肉轻轻吸吮。“不一样的……”他嘟哝道。况且,若不是她吩咐,冬梅姑姑又怎么会知道科举要准备什么? 那个不解风情的女人低头轻笑,似乎被他咬地痒了,一个劲儿地往后躲,但她就在他怀里,能躲到哪里去?于是躲来躲去,没躲开睢鹭不说,还惹得睢鹭突然变了脸色,箍紧她不再让她乱动,“……别蹭了。” “谁蹭——”抵赖的话刚出口,乐安便看到他隐忍又灼热的目光,于是接下来的话直接咽回了肚子里,身体也老老实实安静下来,不再躲闪。 睢鹭长舒一口气,镇定心绪,眼角隐忍发红地将脑袋埋在她脖颈里。 又问出一句话: “如果我没有考中,怎么办?” 乐安看着埋在自己颈间的少年的脑袋,长长的黑发如缎子般倾泻而下,落在他和她交缠的肌肤上,黑白分明至刺目。 “你害怕考不中吗?”乐安问。 睢鹭抬起头,看她,摇头。 科举只是他实现理想的途径和阶梯,但并非唯一途径,况且,他知道自己年少,所学欠缺也多,更深知自己的缺陷,因此更不会看轻天下士子,以为得到了几句夸赞,自己便才冠天下,无敌于世间了。 所以,他想多多少次自己考中后的模样,就同样想过多少次考不中的结果。 乐安笑。 “那你还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怕你失望。”他道。“而我……不想让你失望。” 今春科考的时候他淡定自若,考完甚至不关心结果,是因为他深知,以他的出身他的名望,除非奇迹,不然不可能考中。 但如今不一样。 在她付出了那样的努力之后,起码今秋这场考试,会是相对公平的,而因为她,他又获得了以前无法获得的一切——藏书万卷,益友良师,甚至许多当朝重臣的指点,这样普通世家子也难以得到的好处。 她统统给了他。 若说以前,他前方的道路是一条崎岖坎坷的羊肠小道,那么遇到她后,她便为他铺平了一条康庄大道。 所以,再没有什么理由和借口,失败了,便是辜负了她为他做的这一切。 如今的他,已经不只是为自己而考试了。 头顶传来轻笑声。 随即脑后的头发被她随意揉乱,像小孩子的恶作剧,又像逗弄小孩子似的。 “想那么多做什么。”头顶传来她的声音。 “尽人事,听天命。” “你若考不上,难道就不是我的驸马了吗?” 他抬起头,眼睛闪亮地看着她。 “你说的,我记下了。” 她哼哼,“记下就记下。” 又道:“所以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嗯。”他点点头,重又将她揽进他怀里,“只要你不再打扰我。” “谁打扰你了?” “你。” “我哪里打扰你了?”带着愤怒的声音叫道。 “刚才谁以为我睡着了,一直盯着我看?” “那是我睡不着,就盯着你的睫毛数。” “我不信,那你说我有多少根睫毛?。” “你一动,我就忘记数到多少根了!” “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 “……生气了?” “……” “真的生气了?” “哼。” “那我信你好了。” “呵。” “那……这样,不要生气了可不可以?” 床帏里传出亲昵的啜吻声。 “哎呀!”还有女子的低呼,“睡觉睡觉,明日还考不考试了!” “那你亲我一下。” “睢鹭!” “哈哈哈……” 夜渐深,而床帏里的秘语,也渐渐转至低声的呢喃,你来我往,声音越来越低,逐渐转至于无,最后只剩两道交缠在一起的,清浅又绵长的呼吸。 一起等待晨曦降临。 * “起床了起床了!” 天还没亮,冬梅姑姑和侍女们便已经在门外拍门——自从睢鹭说不习惯下人太近身服侍后,两人的房间里便几乎再没有守夜的侍女了。 听到拍门声,乐安和睢鹭都没有迟疑,很快醒转起身。 穿衣洗漱,收拾行囊,在晨曦未露,晓光降临之前,睢鹭便出发了。 因为此次考试人数科目众多,因此考场分成了好几个,但睢鹭所考的进士科,倒还是在以往惯例的考场,即尚书省,也就是春天时睢鹭去过一次的地方。 因此倒是熟门熟路,即便无人相送,睢鹭自己也能摸过去。 不过如今他不再是那个异乡赶考的学子,而是堂堂乐安公主的驸马,于是,自然不必再孤零零又辛苦地徒步去考场。 车夫早套好了马车,在大门外等候。 睢鹭走出门时,便看到那马车异常的眼熟。 “是我们初见时,我拦下的那一辆。”他侧身,对自己身旁,送他出门的乐安说道。 乐安点点头。 这也是她一些正经场合最常乘的车驾,宽大华丽不说,上面有乐安公主府的标记,叫人一看便知晓车里是谁,因此能够免去不少小麻烦。 睢鹭轻笑着朝她作揖:“谢夫人割让爱驾。” 说罢,又深深看她一眼,道一声:“我走了。” 便转身上车。 然而,身子刚踩上车辕,要进车厢,便感觉身后的车辕又微微一沉。 他惊诧转身,便看到乐安也已经上了车,正站在他身后。 “公主……”他叫了声。 乐安朝他扬眉一笑,“怎么,妻子送丈夫去考试,不行吗?” 行是行,但那是民间普通妻子和普通丈夫,然而她,是公主,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君,又岂能拿寻常民间夫妻的相处相比? 但睢鹭没有说这话。 他抓住了她的手。 两人一起隐没于华丽的车厢中。 * 尚书省距离公主府不算远,马车转过几条街,便已经到了地方,乐安和睢鹭起的已经算很早,即便此时,天也尚未亮,但此时,官衙外已经挤满了等待入场的学子,且仍旧不时有人赶来,其中不乏高头骏马,华丽车驾。 但即便如此,乐安公主车驾的到来,还是引起了波动。 起初,看到这辆华丽车驾时,人们以为又是什么达官显贵家的公子,但稍稍认真一看,看到车前并驾齐驱的四匹骏马后,便能立刻意识到异样。 虽然京城人群里随便抓个人都可能非富即贵,但可以用四驾马车的,却还是屈指可数。 而一看马车上的徽记,异样便成了惊诧。 等到乐安随着睢鹭从车厢里现身,拥挤的人群便已经满是不敢置信的惊呼。 乐安公主已许久不出现在人前。 自从卢嗣卿案后,她便似乎专心待嫁的小妇人,之后除了大婚场面实在太过隆重了些,便再没有什么消息,大婚之后的乐安公主,便仿佛真的如坊间传言般,沉溺于小驸马的美色,甚至以往常参加的各种宴会游玩都极少去了,整日待在府里,怕不是日日夜夜都与那传闻中容色惊人的驸马厮混。 ——这其实有点冤枉乐安了,她可不是天天待在府里的,有空的时候,她常常去翠华观找希微,只不过希微跟权贵们交际不深,因此在她那里,乐安便没碰上什么权贵,再加上除此之外,乐安的确便没再参加什么宴会了,于是便显得好像天天躲在府里跟睢鹭厮混似的。 也或许是因此,此时已出现,便引得众人惊呼。 这是乐安知道的。 乐安不知道的,还有一个原因。 “他们好像很惊讶。”睢鹭下了车,轻笑着跟同样下车的乐安道。 乐安不知道的那个原因,睢鹭知道。 从礼部张榜公布了此次进士科的参考人员名单后,睢鹭便一直遭受着的,许多人的质疑。 即便他靠着自身,让一些与他真正接触过的人转变了看法,甚至还对外夸赞他,但,对于泱泱京城,乃至全国各地赶赴来的学子而言,他仍是陌生的,仍是那个靠着“攀附”公主上位的“小白脸”。 小白脸老老实实走后门就行了,偏偏不自量力,还要与其他那些真正靠自己本事走正道的学子们一样,来参加进士考试。 真不知是不自量力,还是想着仗着乐安公主势耀武扬威来了。 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 而今日乐安一陪他出现在此,大概会被许多人认为是故意挑衅和耀武扬威吧。 睢鹭笑着想。 但其实也并不在意。 他轻轻松开了乐安的手,柔软温热触感的消失,让他有一瞬间的不舍,但旋即,便被他按下。 “我走了。” 他对她说道。 “嗯。”乐安笑着点头。 于是睢鹭转身,披着大氅,提着考篮,大踏步地,向着晨曦初露的尚书省官衙门前行去,汇入那熙熙攘攘的无数考生学子中。 与此同时,天边日光透出一线,更夫打响了卯时的钟,尚书省的官衙大门打开,无数官员从中鱼贯而出。 乐安回到了马车上,站在车辕上,远远地看着那门前列队的官员,其中有无数她熟悉的面孔。 为首的,是尚书令,更是她少年时的授业师父,崔静之。 崔静之身后,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除世家以外的第一位丞相,汤明钧。 与汤明钧同身位的,是乐安的前前小叔子,前阵子刚拜了相的,卢玄慎。 汤明钧和卢玄慎身后,是礼部侍郎,也是她曾经的夫君,齐庸言。 还有刘思撷、崔荻…… 这些人,不管私下与她是何关系,却都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都曾经与她站在那个朝堂之上。 以往,若是有这样阵仗浩大的考试,她必然也和他们一样,早早起来,紧紧盯着,和他们站在一起,和朝堂之上无数人站在一起。 但此时他们仍站在那里。 她却在人流之外,道旁等待的马车上。 乐安轻舒一口气。 钻进了马车中。 第72章 一双眼 卯时正, 所有赴考的学子都已进了尚书省官衙大门,乐安坐在车辕上,一直看到最后一个学子的身影也消失在门内, 身躯却仍然久久未动, 一直在看着大门的方向。 有些同来送考生的人们认出她,又看到她这番模样,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乐安也充耳不闻, 犹自愣愣出神。 不一会儿,尚书省大门里头便跑出来个小吏, 一溜小跑跑到乐安车驾前:“公主殿下,外面风大,大人请您进去歇息。” “大人?”乐安从愣怔中回神,问道,“哪位大人?崔静之?还是汤明钧?” 为了表示对此次考试的重视,除按常例, 令礼部主掌考试外, 李承平又任命了数名监察官, 且都是品级赫赫的大人物, 比如崔静之,比如汤明钧, 又比如卢玄慎, 这也是他们刚刚同齐庸言等礼部官员一起出现的原因。 而现在, 考生们已经入场, 齐庸言这样的礼部官员此时就绝不会有空,更不会知晓她还留在门外未走,而任监察的几位,主要职责监察考官及之后的判卷, 因此这会儿倒还有点可能留意到她。 再数一下亲近关系,乐安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崔静之和汤明钧了。 然而,她这话一出,却见那小吏张张嘴,神色也有些纠结。 “不、都不是。”小吏道。 乐安挑挑眉。 小吏又结结巴巴道:“是、是卢玄慎,卢大人。” * 乐安随着小吏,进了尚书省官衙,官衙里有专供客人休息的耳房,小吏说卢大人吩咐,若公主愿意,便带她去耳房休息,自有点心热水奉上。 乐安倒是不馋那些点心热水,但她的确想进一进官衙。 从进了官衙大门,她便走得很慢。 尚书省曾是乐安很熟悉的地方。 本朝并设三省,但三省之中,仍隐隐分高下,初时,便是以尚书省为重,尚书令为诸相之首,尚书省总揽天下政务,可谓事无不总,是为尚书省。 直到乐安被推到台前时,前朝仍是如此局面。 于是那时,她打交道最多的官员便是尚书省诸司,来的次数最多的官衙,也是尚书省官衙。 直到后来乐安有意分权,令门下省后来居上,来尚书省的次数才少了一些,但却仍旧是闭着眼也能在这官衙庭院里行走自如的程度。 比如她记得,前面拐角处该有一株百年的红枫,一到秋天,枫叶如火如荼,而枫树下有一石桌,四石凳,曾经议事或者说吵架累了,她便常常坐在那红枫下,喝茶,或者踢几脚石桌消气,当然,人脚可比不过石头,于是最后的结果,无不是以脚踢石头脚知疼结束。 不知道这几年,庭院的一应摆设有没有改变。 毕竟她已整整四年未来过这里了。 这时候,枫叶也该红了吧。 乐安想着,闭上了眼。 随着记忆,数着步子,缓步前行。 在前面领路的小吏有些紧张。 他才二十出头,这个尚书省吏员的差事,是接的老爹的班子,三年前开始当差,平日里也接触过无数大官儿,按说不该紧张了,但偏偏,这个耳闻已久的乐安公主,今日才第一次见。 “乐安公主是个美人,更是个妙人。”想起老爹对这位的评语,小吏又不禁悄悄回头望一眼。 这一眼,却直接让他顿住脚步,呆立当场。 前日下了一阵秋雨,昨夜又起秋风,官衙庭院里的枫树一夜遍染红,被萧瑟的秋风吹落了些许,混着庭院里其他各色树木掉落的金的黄的落叶,在铺设整齐的石板地上,织成了厚厚一层锦缎似的毯。 那位他耳闻已久的公主殿下,便走在这遍地落叶中,长长的裙摆曳地,行经处便发出“沙沙”的碎响,轻微而又富有韵律,丝毫不嘈杂乱耳。 有落叶偶尔被风卷起,吹到她发间面上,她不躲不避,任落叶温柔地拂上她面颊,而她闭着眼,岁月浸染却依旧殊丽无双的面容沉静极了,眉眼唇角无一丝涟漪,仿佛安睡之人。 然而落叶裹挟着她,秋风缠绕着她,好似不愿她就此安睡。 小吏没读过多少书,形容不出此时的感觉,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移不开眼睛。 他脑海中又冒起老爹对这位公主的评语,虽然仍不知其妙在何处,但起码,“美人”二字,他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哪怕从年龄来看,这位美人已经是可以做他母亲的年纪。 正愣住着,美人忽然睁开了双眼。 小吏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偷看贵人被发现,陡然紧张地扭过头,然而,因为扭地用力太猛,以致脖子都发出“咔嚓”一声。 他欲哭无泪,更是一点也不敢回头,硬是挺着脖子往前走。 却没发现他身后的人已经停下了脚步。 走到记忆中那株红枫树下时,乐安陡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她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她。 有人看她也不奇怪,只要知道她的身份,不偷看她才是奇怪,比如那个领她进来的小吏,从进门到走到这个拐角,短短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乐安便已经发现他悄悄地回头偷看她三四次。 但这个不一样。 因为这股视线太过专注,太过浓烈,以致让乐安如芒刺在背,如被猛兽盯上的猎物。 于是她停下脚步,陡然睁开眼睛。 于是她便看到了一双眼。 那是一双纯黑的眼,眼窝很深,眼瞳微缩却极亮,当被这双眼盯上时,便仿佛注视着一个不断向着瞳孔旋转的漩涡,一不留神,便被那漩涡吸入搅碎。 而此时,这双眼正在看着乐安。 即便被乐安抓住,四目对视,这双眼里也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依旧隔着呜咽的秋风,隔着风中片片飘落的秋叶,定定地看着乐安。 乐安与这双眼对视着。 双方都不做声。 而前面扭了脖子埋头闷走的小吏,终于发觉身后已经没有了脚步声,和裙摆拖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他慌忙又转头——虽然此举让刚刚受伤的脖颈再次抗议地,但他没空理会自个儿的脖子,看到身后那位贵人不知为何突然站住,便大着胆子唤了一声。 “……公主殿下?” 然而,那位殿下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唤声。 她提着裙摆,走在漫天红枫中,走向了与小吏带领的方向相左的游廊下。 而游廊下站着一个人。 小吏望过去。 乐安也走到那人跟前。 “卢大人。”她脸上带着笑,对那人唤道。 游廊下,身着紫袍,腰佩金鱼袋的男人默然而立。 第73章 旧人与旧爱 卢玄慎看着那位乐安公主走向他。 她今日穿了条红裙, 上着金银粉绘花薄纱披帛,红色枫叶卷上她衣裙,却不及她裙红, 衣裙裹束之外, 胸前与脖颈露出大片白腻,如雪霁初晴后,晴日照耀的雪地一般刺眼分明。 她身后的小吏已看直了眼。 就仿佛许多年前。 仅凭美色便名动天下的乐安公主, 轻颦浅笑便惹得满京少年人魂失魄予。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苍老和丑陋的印记。 但又分明不一样。 起码, 许多年前的乐安公主,不会这样笑着走向他,轻启朱唇,唤他:“卢大人。”哪怕在他们距离最近、在她是他名义上的兄长的妻子时,她也只曾远远地、远远地,向他投过来一瞥。 带点好奇, 带点怜悯, 就仿佛走在大街上, 看到一条满是脓疮的癞痢狗, 人人厌恶它、欺侮它、朝它扔石子,而“有善心”的, 便不朝它扔石子, 而是远远地, 用那双漂亮的眼睛, 怜悯着它。 可她却不知道,那条狗,宁愿她也和其他人一样,朝它狠狠地扔石子。 也不愿她看着它的丑态怜悯它。 “卢大人好有闲情。”她笑着, 又开口,眉眼神情无一丝不漂亮,“皇上授您以本次科考监察之职,您不去监察考生,倒是有闲情在这里看风景。” “公主,臣并没有在看风景。”卢玄慎眉眼低垂,言语谦恭。 乐安挑眉不信。 他没看,那她感觉到的那强烈的、赤/裸/裸的让她如芒刺在背的视线,又是哪来的? 当然她不能直接这么说,于是只好扯了个看风景的借口,好歹算给他个台阶下,结果这人可真是,竟连看风景都不肯承认。 乐安都快气笑了。 她并未掩饰自己的情绪,那生气乃至不屑的神情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脸上,让她雪白的脸上添上一丝微微的红晕,眉眼也相比方才闭目信步游走在红枫庭院中的模样,更加生动了许多。 看上去更像一个普通女人,而不是那个执掌朝政十余年,乃至对总揽天下政务的尚书省、竟熟悉到闭目能行的、权势滔天的,公主。 卢玄慎眉眼低垂,言语谦恭,“下官只是途经此处,并非特意来看风景,再说,此处是尚书省官署,哪来的风景可看。” 乐安挑挑眉,偏要跟他杠,侧身指向身后那棵百年老枫树。 “这枫树,卢大人不觉得美吗?这不就是风景?我以前,倒是常常坐在树下看枫叶,觉得此景甚美。” “那是公主品味高雅,下官愚笨驽钝,自然比不得公主。” “嗯?” 乐安又挑起眉头。 “卢大人这话说的……您这都拜了相的人要还愚笨驽钝的话,那天下还有几个聪明人?况且——要真让个愚笨驽钝的人做了宰相,你这意思是皇上也是个笨蛋,才选了你这个笨蛋做宰相?” 卢玄慎弯腰长揖: “臣失言,臣不敢,请公主恕罪。” 可声音里却没一点不敢一点请求恕罪的样子。 乐安鼻间轻哼。 “卢大人愚不愚笨本宫不知晓。但——” “却实在是个顶顶无趣的人。” 卢玄慎不做声,仍弯腰作揖。 说他无趣,他还真就将无趣贯彻到底。 乐安是宁愿跟人吵上三天三夜,也不愿跟这样看似软和,却实则软硬不吃,认准了死理儿便一条道走到黑,旁人说什么都于他如浮云的人打交道。 你说什么人家都当你放屁,还打什么交道哪? 以前也没看出来是这么个人啊? 乐安纳闷地想着,也懒得再理会他,转身便想往耳房走。 然而—— “公主。” 身后却又传来卢玄慎的声音。 乐安回头看他。 有风从游廊下穿过,吹地卢玄慎那身富贵无比的深紫官服猎猎作响,也更添一分气势,而他在游廊上,乐安在游廊下,加之两人身高的差距,便使得他低头向下看,而她抬头向上望。 而他那看着她,审视打量的目光,更加剧了这种视线高度差距带给人的不安感。 乐安皱皱眉。 “怎么,卢大人还有话要说?” “不……”卢玄慎低下了头,收回那审视打量的目光。 他又弯下腰: “……下官,恭送公主。” * 与卢玄慎的碰面只是一段小小插曲。 乐安并未太放在心上,很快去了耳房休息,那小吏果然贴心地准备了各色茶点,甚至还有解闷的书,还有供小憩的床榻,可谓十分齐全了。 这自然比马车上待着舒服,乐安便也乐得在此处待着,虽然她完全可以回府,毕竟睢鹭的考试要到晚上才结束,到时再让车夫驱车来接他就是了,完全不必在此苦苦等候,但—— 左右回去也无事。 于是乐安便安安心心的吃吃茶点看看书,一直待到了中午。 午时,考试告一段落,考生虽仍在廊庑下奋笔疾书,但考官们却可以轮换着休息进食了。 如齐庸言刘思撷那样的主考,虽然休息了却肯定也没多少时间,自个儿吃个饭都得争分夺秒,自然更没空来看乐安,因此乐安也不必担心这两人来,倒是崔静之和汤明钧这两个监察,在听说乐安在耳房后,第一时间来看她,寒暄闲聊了几句,不过到底是这样重要的日子,两人很快又匆匆告别了。 而两人走后,乐安便开始郑重思考一个天大的难题—— 是回府吃午饭呢?还是留在此处用饭? 而留在此处用饭的话,又要吃什么呢? 因为尚书省聚集了很多官员,有些官员午休时可能来不及回家吃饭,于是尚书省里是提供午间膳食的,而官衙外一到饭点,也会有些卖饭食的小贩推独轮车前来售卖。 乐安以前来尚书省时,并不经常在官署用餐,但却没少因为好奇而尝鲜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民间吃食,为此还被冬梅姑姑唠叨了许多次,因为绝大部分吃食当然都不如她自己府里那些精心烹调的食物美味,而且干净与否实在令人担忧。 可也是难忘的记忆啊。 自从不来尚书省,那些吃食,也就许久没有吃过了。 乐安觉得有些怀念。 况且今日来了那么多陪送学子的家眷,肯定有家远回不去的,如此一来,来摆摊卖吃食的小贩肯定也就更多。 说不定有她喜欢的那些好吃的? “好,就决定——” 乐安猛然双掌一拍,决定今天的午饭就再让冬梅姑姑唠叨一次。 然而,一句话没说完,耳房便响起了敲门声。 她望向门口。 “公主殿下。” 外面传来个声音,是乐安怎么也忘不掉的熟稔的声音。 “公主殿下,下官……齐庸言求见。” 虽然是熟稔的声音,但称呼、语气,却与记忆中完全不同。 称呼她不再是那个亲昵的“臻臻”,而自称,也是普通官员一般的“下官”。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以致乐安一时竟愣住了。 房中侍女看着乐安的样子,自然也不敢擅自开门请人进来,于是房门便依旧紧闭着。 门外静默了一瞬。 随即,便又传来声音。 “下官……听说公主驾临,还未用午饭,便叫吏员出官署买了些吃食。” 乐安仍旧不说话。 门外似乎又等待了片刻,然后又传来声音。 “公主,下官将吃食放在门外了,您若想用……便用,若不想用,也不要浪费,赏给下人,或给街上的猫犬……也好。” “……下官还有事,就不打扰公主了。” 说罢,过了许久,门外都再没有声音传来。 乐安从愣怔中回神,吩咐侍女开门出去。 侍女再回来时,手里便捧了一个用布帛包地严严实实干干净净的包裹。 “打开。” 乐安道。 侍女听命,将那包裹打开,随即露出一个食盒。 乐安一眼便看出,那是齐庸言自个儿的食盒——连侍女都看出来了,毕竟那食盒上,刻着明晃晃一个“言”字和一个“臻”字,而这样的食盒,乐安曾经也有一个。 只不过和离后,便被她吩咐扔到仓库角落,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眼前。 于是此时,看到上面赫然刻着乐安闺名的食盒,侍女都愣了一下,忘记手中的动作。 “继续。”乐安却道。 侍女看看她,依言打开了食盒。 食盒一打开,无数诱人的香味儿便争先恐后地钻进乐安的鼻子。 侍女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有纸包的的炸物,有碗盛的汤羹,有精致的小点,有解腻的茶饮……形形色色,装满了一食盒,偏偏每一样,都是乐安爱吃爱喝的。 这也不奇怪。 彼此相伴十几年,就算感情寻常的夫妻,也对自己另一半的饮食口味多多少少知晓些,更何况,当年的乐安和齐庸言,完全可以称得上相当恩爱。 在乐安初掌政务,常常整日整日盘桓皇宫与各官署之间时,齐庸言那时还在低阶官位上历练,便比乐安清闲地多,于是,寻常都是妻子为丈夫准备饭食,到了乐安和齐庸言这里却反了过来,成为齐庸言常常为乐安准备饭食。 就连尚书省外那些小贩卖的吃食,也都是齐庸言自己吃过后,起码确定了吃了不会生病,再跟乐安推荐的。 于是,几乎每一次,乐安都是被齐庸言陪着,才去品尝这些民间吃食。 所以只要他不是不上心,就定然清楚乐安的喜好。 而从这个食盒看来,他恐怕再清楚不过了。 乐安长舒了一口气。 看看眼巴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吩咐的侍女,乐安笑笑。 “你们也没吃饭吧。” 侍女们自然是点点头。 “那这些,”乐安指着那些香气腾腾的吃食。 “赏你们吧。” 齐庸言起码有句话是说对了的。 食物不能浪费。 第74章 您对公主的深情,令人动…… 事实证明, 八卦这事情是不论性别不论年龄更不论地位的。 齐庸言去乐安公主所在的耳房送吃食,虽然待的时间并不久,也没有大张旗鼓的去, 但, 仅仅过了一个中午,几乎所有的考官便都知道了这件事。 “唉,你这又是何苦呢?该放下了。” 刘思撷苦着脸看着齐庸言道。 乐安已经许久没见齐庸言, 方才更是门都没让他进,因此自然不知道, 齐庸言的变化有多大。 但是与齐庸言同僚的刘思撷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从春天时那场震惊朝堂的科举舞弊及之后的改革起,齐庸言便仿佛变了一个人。 在此之前,刘思撷觉得自个儿是整个礼部最不受待见、说话最冲最臭的人,然而从那时起,齐庸言便赫然抢过了刘思撷的位置,从原来那个谁见了都夸一声“齐公儒雅翩翩”的齐侍郎, 变成了谁见谁皱眉的齐喷子。 卢嗣卿科举舞弊案, 对任考官的礼部众官员可以说是一记耳光, 众官员都是能撇清就撇清, 不管那些大人物们怎么撕,总之自个儿能脱身就行。 偏偏齐庸言冲了上去。 冲上去就算了, 他还把历年来礼部考试的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门道给全捅了出去, 就为佐证当今科举制度有诸多不足, 需要改革, 可以说是彻彻底底站到了改革派那边。 他这么一干不要紧,结果却是几乎得罪了整个礼部。 那段时间,外有因为主考出现舞弊要承担的非议责难,内有礼部众人对他的排挤报复, 哪怕刘思撷这种平常跟人对着干惯了的,都很替他捏了一把汗,生怕他挺不过去。 但齐庸言却挺过去了。 而轰轰烈烈的改革争议后,皇上也宽宏大度地表示既往不咎,没有计较本次礼部所有官员的失职,礼部众官员对于齐庸言的怨气才小了些,再加上皇上虽未明夸,却暗戳戳几次称赞齐庸言大公无私的做法,齐庸言的日子才终于好过了些。 但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之后的齐庸言,依旧是刘思撷不熟悉的齐庸言。 在刘思撷印象中,齐庸言是个他一辈子都学不来的“聪明人”,能体体面面跟所有人处好关系,不得罪任何人的“聪明人”。 可是从那之后,圆滑聪明的齐庸言便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简直比诤臣还刚直不阿、比御史还敢得罪人的齐庸言。 而与其性格、处事一起变化的,还有其迅速消瘦的身体。 齐庸言瘦了很多。 刘思撷眼睁睁看着他的官服衣袖一日比一日更空旷,腰带一日比一日束紧,本来玉树临风仪态潇洒的一个美男子,愣生生愈发消瘦如柴。 而等到乐安公主大婚那日,刘思撷也终于明白了齐庸言这一切的变化是为何。 那日喜宴,刘思撷自然是去了的,而齐庸言,也自然是没去的。 没去的齐庸言却没在家待着,也没像常人似的借酒消愁,而是选择待在了官署,在彻夜长明的灯火中,处理公务到天亮。 刘思撷第二日去官署,听齐庸言的长随说起,才知道他昨夜一夜未睡,他去看齐庸言,却见齐庸言仿佛无事一般,一点没提自己彻夜未眠的事。 但到了当夜,他却又是一夜未眠。 官署里有供官员休息的床榻,有时太忙碌,休在官署也是正常,齐庸言给家中母亲捎去的消息便是如此,于是其家中便也没有怀疑,但只要刘思撷这样的同僚知道,他那几日撑到了什么地步。 因为跟乐安公主和离的事,刘思撷以往看齐庸言还很有点不顺眼,但那时,也不禁有些可怜他了,再加上之前科举舞弊案时,齐庸言的所作所为也让他敬佩,因此刘思撷便想着劝解劝解他。 公主当然是很好的,失去公主是齐庸言天大的损失,可再怎么好,公主也已经成了人家的娘子了啊。 人呢,要往前看,所谓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执著已经失去的东西,那么便会连未来也一并失去,齐庸言还年轻,又一表人才的,大可不必在一棵已经不属于他的树上吊死。 再说,他这么折腾自己,公主又看不到,有什么用嘛! 刘思撷苦口婆心地劝说了齐庸言一堆。 然而,毫无作用。 那时,他甚至还笑着。 “你不必担心。”他对刘思撷说,“我早已想好了。” “人要为自己犯过的错负责,如今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我这几日不睡觉……也不是为了向谁博同情而故意折磨自己,只是……实在睡不着。” “但,再过几日,就好了。” 齐庸言是这样说的,而后,又过了几天,他便果然如他所说的那般,夜里终于能入睡了,心情似乎也平静下来,还为了挽回与礼部众官员们的关系,言语缓和地主动宴请了几次。 虽然仍旧不如以前滴水不漏,虽然仍旧身形消瘦,但起码,看着似乎是好起来了。 于是刘思撷便松了一口气,以为他终于认清现实,放下了。 但刚刚一听他跑去给公主送吃食的八卦,刘思撷便知道,他还没放下。 “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刘思撷再度对齐庸言苦口婆心地劝道。 齐庸言却低眸。 “可我不要别的芳草,我只要她。” 刘思撷被噎地一哽,但随即又咬着牙小声道。 “可她已经成亲了呀!再说,你看看你刚刚办的什么事儿?这会儿怕不是整个尚书省都知道你刚刚给公主送吃食去了,你这是想干啥?光明正大追求有夫之妇不成?” 齐庸言半晌不答。 正当刘思撷以为他听进去劝时,便见齐庸言陡然抬起头,脸上坦坦荡荡。 “怎么不成?” “有夫之妇也不能不许人爱慕吧.” 刘思撷:…… 你那只是爱慕吗?你是直接上手,去挖人家的墙脚了啊! 况且…… 刘思撷不自觉地眼神瞥向不远处,廊庑下某个正在认真答卷的少年。 况且人家的丈夫这会儿还正在这儿呢,结果,你身为考官,居然趁人家考试就去勾搭人家娘子? 刘思撷是个老实人,老实人不欺负老实人,他觉得齐庸言这事儿干地就挺欺负人的,以至于他不吐不快,更是忍不住对那少年心生怜爱。 而就算不是刘思撷这样的老实人,也知道此时齐庸言和那少年的关系有多么有趣。 于是,跟刘思撷一样看向那少年的目光可不在少数。 可那少年却专心答题,始终未有所觉般,头也没有抬一下。 倒让准备看乐子的人好一阵失望。 比如另一位考官崔荻。 崔荻从听到中午齐庸言去找乐安的事儿后,便满脸八卦地跟齐庸言打探好几次了,可惜齐庸言对他嘴严得很,半点也不跟他透露,无法,他只好去盯睢鹭,方才刘思撷和齐庸言说话,崔荻便来来去去,绕着睢鹭的位置转了好几圈儿,眼神露骨地就差说“你出大事儿了快问我快问我!”。 然而,睢鹭头都没抬,他也只能是给瞎子抛媚眼,全白费了。 于是,没在睢鹭那边看到乐子的他,此刻又杀回齐庸言身旁。 “明知,”他笑嘻嘻搭上齐庸言的肩,唤着他的字,“你说,今日这场考试的学子们,若是考上了,应该也算你的学生吧?” 齐庸言和刘思撷都看向他。 刘思撷皱眉:“你明知故问做什么?” 可不是明知故问?齐庸言仍是这场考试的主考官,而这场的学子若考中了,自然便也算是主考官齐庸言的学生,这也是自科举创立后的惯例了,学子会自动依附其主考官,抱团形成派系,不仅在名义上,更是在实际上,成为牢不可破的师徒、从属关系。 作为崔家子,又向来混不吝的崔荻,可丝毫不怕刘思撷这个他眼中的老顽固的一句呛声,他仍旧笑嘻嘻地对齐庸言道: “那若那位——”他手指指了指不远处廊庑下的少年。 “若那位今科考中,岂不就是你的徒弟了?” 而刘思撷则是一噎。 他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 对啊,那位小驸马这次若考中,那可不就自动成了齐庸言的学生? 可……师父曾经的妻子是徒弟现在的妻子,且师父对前妻完全未死心,仍旧念念不忘,甚至方才,还给前妻送吃食,搞得这会儿考场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而以这阵势,那位小驸马知道也是迟早的事,自个儿的“师父”对自己妻子有非分之想,“师父”和妻子又曾是真真切切的夫妻关系…… 这这……这是何其一团乱麻的尴尬啊! 刘思撷下意识看向齐庸言。 而齐庸言不说话。 崔荻却不会任他不说话,继续拱火:“你说你们这关系怎么算哪?若是公主跟你见了面,难道还要跟着驸马称你一句‘师父’?这不合适吧?可若不叫也不合适,尊师重道可不能忘,咦——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他兴致勃勃,哪怕齐庸言从头到尾没回答他一个字,仍旧唯恐天下不乱道: “尊师重道,尊师重道啊!按着尊师重道的道理来说,那位小驸马可完全不应该跟你争啊,若识趣点,就该主动退出,将公主再让给明知你才对啊!” “不过……这样明知你好像也有了夺徒之妻的嫌疑,于明知你名声有碍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刘思撷再也听不下去了,瞪着眼睛就想打断崔荻,好在,这时更有重量的人来了。 “崔荻。” 一声唤,直接把崔荻的兴奋给压下去,刘思撷三人扭过头,便看见崔静之走了进来,而崔静之身后,则是另两位监察,汤明钧和卢玄慎。 而这三人,显然是听到崔荻方才那一番话了。 也不知道听了多久,是只听到崔荻这番胡言乱语,还是……把刚刚他跟齐庸言的对话也听进去了? 刘思撷欲哭无泪。 而随后,三人的反应很快让刘思撷更加欲哭无泪。 崔静之先是面无表情连名带姓地叫了崔荻那么一句,然后又丝毫不掩饰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被顶头上司兼自家长辈这么一叫一瞪,崔荻立马缩缩脖子消停了。 可关于齐庸言、乐安和睢鹭的八卦,却不会因为崔荻的消停而消停。 除了此时尚不知情的学子们外,此时考场上的所有其他人,官也好吏也好,甚至扫地浇花的大爷,都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在齐庸言和睢鹭身上之间来回打量,就怕错过一点八卦似的。 或许是因为这些视线太过无遮掩,就连一些考场内的考生都意识到了异样,好几个考生都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左右张望。 崔静之三人看到这幕,自然是狠狠皱了眉。 崔静之又狠狠瞪了崔荻一眼,随即跟汤明钧、卢玄慎交换了个眼神,很快便达成共识,崔静之对齐庸言道:“你随我来。” 这会儿当然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训斥那些官吏甚至扫地的,那样只会更加影响考生,让考生不安,而且也扫了朝廷官员的威信。 再加上刚刚听到的齐庸言那番话…… 崔静之毫不犹豫便做出了决定。 既然不能阻止众人的目光,那就把引起异样目光的当事人之一,带离这里。 于是崔静之三人分工,崔静之带离齐庸言,汤明钧和卢玄慎留此坐镇。 但齐庸言作为主考官却被带离考场……这场面当然也不太常见,于是也引起了一些考生的注意。 比如睢鹭。 睢鹭原本在埋头写卷,他写得很是专注忘我,因此根本没发现考场内氛围的变化,但再专注忘我,身体也是有极限的,会疲倦会口渴,于是写完一段后,他放下笔,准备喝口水。 正在这时,眼角余光便瞥到那群大人们。 看到这群大人们没什么 上午时,睢鹭便将这些大人们全都见过了,齐庸言不用说,汤明钧、刘思撷还是之前早就见过的,剩下的也就崔静之、卢玄慎、崔荻是没见过的,但崔静之他虽没见过,却也知道是乐安的老师,乐安还曾拿了崔静之的文章甚至私下的手稿给睢鹭看,因此实际上睢鹭也不陌生。 所以,即便看到这六位都站在一起,睢鹭本也该没什么感觉。 ——如果他们的目光和表情没有异样,且几乎都在看着他的话。 而注意到那几位大人的表情后,睢鹭很快发现,不止那几位大人,而是考场内,来回巡逻防止考生作弊的巡官、侍奉打杂的小吏,甚至一个扫地的大爷……竟几乎有一半的目光都在偷瞟着他。 而另一半目光—— 睢鹭看向那正跟随着崔静之离开,却恰在此时,又回头看了睢鹭一眼的齐庸言。 两个人,四只眼,视线再次在空中遥遥对上。 这一幕,令睢鹭有些熟悉。 当然熟悉。 因为就在他和齐庸言第一次见面时,他们就曾这样彼此对视过。 只不过那时,齐庸言对他一无所知,而他——嗯,正抱着对齐庸言来说叵测的居心接近公主,并且深知齐庸言和公主的关系。 所以那时,睢鹭可以轻轻松松地对齐庸言露出笑,甚至还随意扯个谎忽悠齐庸言。 但此时…… 怎么感觉……状况似乎反过来了? 嘶。 好像……出事儿了呢。 * 崔静之将齐庸言带到了耳房。 当然——是跟乐安所在耳房方向相反的耳房,虽然这时候再避嫌也无济于事了,但——聊胜于无吧。 等到两人到了耳房,把门一关,崔静之便对着齐庸言板起了脸。 “下官知错。” 齐庸言立刻低头道。 “错在哪里?”崔静之又道。 “错在行事不周,为一己私事,影响到考场秩序,实为失职。” 虽然这话说的也不错,但—— “还有呢?”崔静之又道。 齐庸言抬起头。 “大人,除此之外,下官无错。” 崔静之揉揉眉头。 “所以,你不认为追求有夫之妇是有错了?” 齐庸言不说话了。 崔静之挥挥手,“不论如何,你今日的行为已失职,之后我会奏请皇上,商量对你的处罚。” “是,下官甘愿领罚。”齐庸言这次回答地倒是快,特别地痛快干脆。 然而看在崔静之眼里,却更糟心。 这儿女情长的事,处理起来简直比国家大事还让人心累 “你呀……”他暂时收敛了宰相的架子,对着齐庸言摇头一叹。 作为乐安十几年的驸马,崔静之对齐庸言不可谓不熟悉,虽算不上私交甚笃,但也是同乐安一样,将他当做小辈看待,方才听到他跟刘思撷那番话,再看此时他这执迷不悟的模样,实在是……头痛。 早干嘛去了。 然而无论崔静之怎样头痛,齐庸言都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真要说起来他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于是崔静之也无法,又训斥了他一番后,便离开了——但离开前却告诉齐庸言,因为他和睢鹭引起的骚乱,所以,考场他还是别回去了。 崔静之说到做到。 之后果然一直让齐庸言一直待在那耳房,再没出来过,而他则和汤明钧卢玄慎三人代替齐庸言,在考场坐镇场面。 走了一个齐庸言,再加上三位宰相的坐镇,那些视线总算消失不见,学子们虽然不明所以,却总算没有再东张西望。 只有睢鹭见崔静之回来,看了看他,又看看齐庸言离开的方向,最后看了看其他几位大人们。 却正看到,那位卢玄慎卢相,起身告辞。 “崔相,我还有几封公文要处理。”卢玄慎对崔静之道。 “敬贞且去。”崔静之自然不会拦着,他们三人虽然是此次考试监察,但更是宰相,每个人身上都有无数事务要处理,尤其卢玄慎这个明显受皇帝重用的……所以今日三人也都是带了别的工作,再顺便兼任这个监察,有他和汤明钧坐镇也足够,自然不必非把卢玄慎也绑在这儿。 卢玄慎笑笑,朝崔静之一揖,起身离去。 只是在离去前。 也朝睢鹭看了一眼。 正看着他们的睢鹭:……? * 卢玄慎今日的确带了些待处理的公文,但早在上午时,他便全部处理好了,所以,方才跟崔静之那样说,不过是借口。 从考场所在走过去,路过那个长着枫树的庭院,卢玄慎顿足,抬头看了眼。 满树红枫在风中飒飒作响,有吹落的红叶被风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仿佛一只只跳舞的艳丽的蝶,空空荡荡的庭院,更为这情景添上一分凄美。 他自然知道,这风景很美。 可他当时看的风景,也的确不是这。 他收回视线,又大踏步往前去。 先是路过乐安所在的耳房。 甚至不需要贴近门边,卢玄慎便听到里面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公主方才找小人要了投壶的器具,这会儿正跟侍女在屋里玩投壶呢!”门前有小吏经过,正是上午时,他让引她进来的那个小吏,一见他看着那乒乒乓乓的耳房看,便上前热情地解释道。 卢玄慎笑笑:“公主好雅兴,只是怎么不到外面玩,屋子里那么小,玩不尽兴吧?” 小吏笑道:“小人也跟公主这么说呢!但公主说,这里是官署,再说署里考生们正在考试,她出来玩投壶不合适。小人说可以去别的院子,公主也执意不肯,只愿意在屋内待着,兴许——咳,小人多言了。” 后面的话小吏没说出来,不过从他表情也可以看出。 兴许什么? 兴许是女儿家的羞涩和矜持? 是想这样说吧? 真是……可笑啊。 她若像普通女人一般在乎那种东西,他又何须忌惮她至此。 卢玄慎唇角挂着笑,又迈动了脚步。 却是去往与乐安所在位置相对的,齐庸言所在的耳房。 “叩叩。” 齐庸言正背手躺在榻上。 他被崔静之勒令待在耳房不许出去,且临走前,又训斥了番他的痴心妄想。 没错,痴心妄想。 在他人、在形同乐安师父的长辈眼里,他如今对乐安的心思,竟然已成了痴心妄想。 只因为她已经又嫁人成亲了吗? 只因为她嫁的那人,可能会因为考中科举,而成为他的“学生”吗? 只因为这些,所以,他便没有了重新追求她的资格吗? 齐庸言伸出一只手,盖住了眼睛,也盖住了从眼眶中不自觉涌出的液体。 他已经知道自己曾经错的有多离谱。 他已经做好了改正一切,重新追求她的准备。 他只是,想像初相识那般,慢慢地、一点点地,再重新拥她入怀中。 哪怕她此时是别人的妻子,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只想在一边等着,守着,只希望,能有一个可以重新和她在一起的机会。 这并非不可能不是吗? 他和她,曾经相守了那么多年,那时睢鹭都还没出生呢,那时,谁又会想到今天?一切都有可能。 那个睢鹭还那么年轻,齐庸言不信他不会犯错,而只要他犯错,齐庸言知道,以乐安的性格,并不会给他得到原谅的机会。那时,他自然就可以重新和乐安在一起。 然而,这样,也不允许吗? “叩叩。”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 齐庸言忙起身,用力抹去眼角的泪,试图装出正常的表情,然而他不知道,正因为他太用力,以至于将本来还没什么痕迹的眼角,擦出一道重重的红痕。 卢玄慎进门时,第一眼便看到齐庸言眼角那显眼的红痕。 还有他浑身,那怎么掩盖也掩盖不住的,不甘与悲伤。 真是的…… 卢玄慎面上不显,只在心底摇头,嗤笑。 不愧是那个名动天下的美人哪。 连已经和离这么多年的前夫,都还能让他对她如此念念不忘,甚至不顾世人眼光,坦然追求她一个有夫之妇。 真是,不佩服不行哪。 “卢相?”对面,看到来人是卢玄慎,齐庸言已经有些惊讶地开口。 “您怎么来了?是考场发生什么事了吗?”齐庸言皱着眉道。 他跟卢玄慎实在不熟,以前没什么交情,卢玄慎得势拜相后,虽然公务上多有往来,但也仅仅是公务,私下实在没什么交情,因此这会儿卢玄慎来找他,齐庸言便只能想到公务上的事。 “没有,考场一切正常,无事发生,齐大人不必担心。”卢玄慎微微笑着安抚齐庸言道。 齐庸言松了一口气,便又问道: “那卢相?” 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其实也无事。”卢玄慎又朝他笑笑,随即低叹一声。 “我只是,方才听到齐大人那番话,略有感触,方才经过这里,便想着……有几句话想对齐大人说。” “齐大人。”卢玄慎低头。 “您对公主的深情,令人动容。” 第75章 卢玄慎的故事 酉时, 西边日头渐渐落下来,乐安在耳房,茶点也吃了, 投壶也玩了, 书也看了,看着日头渐渐斜向西边,便没有再做什么, 只安安静静等着。 直等到三声锣响。 “公主,收卷了!”侍女喜滋滋地对乐安道。 乐安点点头, 起身,出了耳房。 等到乐安重新回到门外的马车上时,尚书省大门也终于打开,无数考生便从门内涌涌而出,有人面带沮丧,有人志得意满, 在门外等候的考生家人们也一拥而上, 急切地询问着。 乐安没有动, 她坐在马车上, 倚着车厢,看着大门的方向, 然后, 几乎是在睢鹭出现的一瞬间, 便发现了他。 至于原因则无他——无论身形相貌, 睢鹭都太过出挑。 隔着汹涌的人群,乐安朝他挥挥手。 而睢鹭,也在出门后第一时间抬头寻找公主府的马车,然后就看到了乐安朝他挥手的样子。 他脸上露出笑, 也挥了挥手,然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到达马车前。 将食盒书箱等交给侍女,睢鹭单手一撑,跳上了马车。 乐安撩起了帘子,看他这身手矫捷,没一点劳累一天的样子,挑了挑眉:“看上去还不错嘛。” 睢鹭也朝她笑:“幸不辱命。” 说罢,便钻进了马车,也将正撩着帘子的乐安抱进了怀里,低下头,似要呼吸她身上的味道似的,深呼吸一大口。 乐安任他施为,哪怕此刻马车帘子都撩起来了,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在做什么,甚至乐安还能看到有几个一直看着这里的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当众这么亲热,要是换个小姑娘,怕是这会儿已经害臊了吧? 不过乐安不在意。 她任睢鹭抱着,好奇地问:“这么说,你很有把握咯?” 睢鹭将脑袋从她头上移开,看向她的脸,但仍旧紧紧抱着她。 “能不能中,我没把握,毕竟我不是判卷人,不知道判卷者会怎么看,但——我尽力写出了自己想写的,我认为,这样便已足够。” 至于剩下的,就交给考官,和天意吧。 乐安笑着点点头:“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马车辘辘地开始行驶,日头落下,外面一片橙黄橘红,洒进挂起的车窗内紧紧拥抱的两人身上,一切便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光晕里,两人碎碎说着话: “……冬梅姑姑亲自盯着厨房,要做一席好菜来慰劳你,说是还特别请了你家乡那边的厨子来。” “我一点都不知道呢,不过……你这样告诉我,没关系吗?”冬梅姑姑既然保密地这么好,想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吧。 “哼哼,那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给你惊喜。” 于是睢鹭低低地笑了起来,也不顾马车还行走在大街上,更不顾马车帘子大敞着,低头就在乐安脸上啄了几下。 不知是不是傍晚霞光的映照,此时的乐安,更如秾李夭桃,艳丽不可方物。 让他很想亲吻。 乐安躲闪了几下——倒不是怕羞,只是她下午在耳房跟侍女玩投壶,很是出了身汗。不过,她怎么躲,都还在睢鹭怀中,自然是躲不过去的,于是最终还是只能任他亲。 亲完了,睢鹭又抱着她问:“我考试的时候,你回府了吗?” 乐安摇头:“没有,我在尚书省一个耳房待着呢。”然后又说她是怎么打发时间的,看书、吃点心、投壶……甚至还讲那棵枫树。 “你去考场时有没有经过一棵枫树,很老很粗的一棵枫树,叶子已经全红了,很漂亮,以前我来尚书省时,便常常在树下休息。” 睢鹭想了想,摇摇头。 “我记得以前去考场的路上是要经过那棵树的。”乐安有些失望地道。 但这也正常,她已经好几年不来尚书省,考场会变,路自然也会变。所以只失望了一下,乐安便又打起精神,道:“那你以后再来,一定要去看看那棵树,真的很漂亮。” 睢鹭点点头,不过——“可若我再来不了尚书省呢?” 尚书省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地方,不是为公务,谁会去个官府衙门,就为看一棵树? 乐安白他一眼,“不许说晦气话。” 普通人自然不能想来尚书省就来,就连她这样的皇亲国戚——虽然也不是说不能来,比如这次,只在门外待一会儿,不就有人请她进去了吗?但到底,这是处理政务的地方,普通人无事来这里,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除非顺利入仕,有了实权官职。 当然不是指睢鹭那个校书郎的清要官,而是实打实地,参与到国家政务中的实权官。 一旦有了实权官,不管是否隶属尚书省,都免不了跟尚书省打交道,一棵树而已,自然也是想看就看。 “好,那我下次去看看。”睢鹭接受了乐安的批评,从善如流,笑眯眯地道。 “这样才差不多。”乐安也笑眯眯。 “对了。”睢鹭又道。 “嗯?” “除了读书投壶,今日还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事吗?”睢鹭问。 “其他的事?”乐安问。 “嗯……其他,有异样的事。” 乐安想起卢玄慎,“去耳房的时候,碰到了卢玄慎。” 睢鹭一怔:“卢相?” “嗯。”乐安点点头,“这个人可真是……” 乐安摇摇头,叹气,“我原指望他成为一条忠心的好狗,却没想到,忠心太过了,其实也不太好。” 睢鹭有些惊讶地看着乐安,这是他第一次听她用不带讥讽的口吻,却说出如此讥讽的话,将好好一个人形容成“狗”…… 乐安注意到他的眼神,笑:“你觉得我不该这样说他?” 睢鹭摇头,“我不了解他。”所以乐安既然这样说,自然有这样说的道理,他不好妄加评判,相比起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他自然更相信乐安。 “嗯,我还没跟你说过他的事吧?就算在外面听到一些,估计也不清不楚的,毕竟卢家还要面子。” 睢鹭点点头。 他的确听过一些这位新任卢相的传闻,但大都模棱两可,又有各种离奇猜测,很像是不靠谱的坊间传言,因此他也都听听就算,并未放在心上。 “那我就跟你讲讲吧,我好像还真没跟人讲过他呢!”乐安兴致勃勃地道。 八卦可不是能随便讲的。 有些八卦可以随便跟人讲,当做茶余饭后的调味,但有些涉及他人无法启齿的隐私的,却只能跟最亲最近,还确信对方不会外泄的人讲,甚至最好一辈子别讲,就捂在自个儿肚子里烂掉才好。 而卢玄慎的八卦,便属于这后一种。 所以,虽然知道很多,但乐安还真的从未跟人讲过卢玄慎的故事。 而卢玄慎的故事,其实也很简单。 “你知道卢玄慎跟……嗯,我的那个前前夫,卢玄起,是兄弟吧,不过,他们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卢玄起是卢攸的正室夫人所出,而卢玄慎,则是妾室所出。” “妾室所出也没什么,据说卢玄慎小时候很聪明伶俐,因此虽然是庶出,却也很受疼爱,卢攸很宠爱他那个妾室,爱屋及乌,对卢玄慎也很是疼爱,那时候卢攸的母亲,也就是卢玄慎的祖母也还在,同样很疼卢玄慎,所以,虽然比起卢玄起,卢玄慎的身份略有不及,但也绝对是众人簇拥、金尊玉贵的贵公子了。” 说到这里,乐安叹了一口气。 于是睢鹭接道:“然而?” 乐安哼哼一声,对于他预判了她讲故事的套路略有不满。 但也还是接着睢鹭的话说了下去。 “然而,在卢玄慎七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对他来说天翻地覆的大事。” “——他的母亲,跟家仆私奔了。” 乐安当然没有亲眼见过当时的场景,刚开始她所知道的,都是卢玄起仿佛谈论笑话一样说给她听的。 而从一开始,卢玄起提起卢玄慎,从不以其名称呼,更不用说“弟弟”,而是叫他,“杂种”。 因为据说,卢玄慎的母亲跟那个私奔的家仆,其实不是直到私奔前才有首尾,而是早在卢玄慎出生前,就很不清不白了。 也就是说,卢攸至少戴了七年的绿帽子。 可想而知卢攸当时的心情。 于是,把私奔的妾室和家仆找回来,审问后,直接乱棍打死不算,得知两人早有首尾,甚至连那妾室自己都不清楚卢玄慎到底是谁的儿子后,卢攸毫不犹豫,就令人悄悄弄死卢玄慎。 得到卢攸命令的下人,便在数九隆冬的天气,将当时年仅七岁的卢玄慎剥光了衣服,扔进水里,想要做出个不慎落水而死的假象——毕竟卢玄慎已经七岁,只要跟卢家有来往的人都知道卢家有这么一位二公子,聪明早慧,颇受宠爱,突然没了,怎么也得有个说法,而妾室与人私通这样的理由,卢攸是绝不愿外人知道的。 然而,不知道该说卢玄慎命大,还是他求生的欲望太过强烈。 在那冰冷刺骨的水里,当时才七岁的他硬是强撑着,下人拿长杆想将他打下水,不让他露头,他却趁势紧紧拽住了长杆,硬是撑了许久,直撑到向来疼爱他的“祖母”路过,实在不忍心看着以往疼爱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于是出言制止了下人,将已经快没了半条命的卢玄慎又捞了上来。 卢玄慎才捡回了一条命。 但也只是短暂的捡回来了。 “祖母”一时的怜悯,并不足以动摇卢攸的决定,卢攸还是想弄死卢玄慎。 于是,之后卢玄慎又经历了毒杀、棒杀、冻杀等等几种与其说是杀害,不如说是酷刑的事件,但神奇的是,每一次,卢玄慎都险而又险地捡回了命,虽然每一次之后,他都变得愈发不像个人。 而也不知从何时起,卢攸便不再下达弄死卢玄慎的命令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心慈手软了,而是因为,他发现让卢玄慎活着,看这个贱人生出的杂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好像更能让他感觉到快乐。 于是,卢玄慎所面临的地狱才真正开始。 从众人吹捧家人疼爱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到人人皆可欺辱,甚至欺辱他就可以得到奖赏的、连卢家养的狗都不如的东西,卢玄慎在他七岁那年经历了个遍。 乐安没见过七岁时的卢玄慎,她嫁给卢玄起时,卢玄慎已经长大,除了过分瘦削、神情阴沉,卢家上下似乎没一个人将他当做主子外,乐安起初并未发现他有什么不同。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嫁卢玄起的第二日。 新婚第二日见舅姑,乐安随着卢玄起,见了卢家所有人,只除了—— “我记得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怎么不见人?”那时,乐安天真地问卢玄起。 乐安记性很好,在父皇为她赐婚卢玄起时,她看过卢家家谱,清楚地记得在卢玄起后面,还有一个叫做卢玄慎的男丁,然而方才所见的卢家人中,并没有这么一个人,而除了家谱上外,乐安以前竟然也从未在各种宴会上八卦中听过这位卢家二公子的名字,因此才格外好奇,于是问起。 乐安记不清卢玄起那时的脸色了,似乎是惊诧?讥讽?还是耻辱? 总之不是什么好脸色。 但到底才新婚第二日,乐安又是公主,于是,不一会儿,乐安还是见到了卢玄慎。 “敬贞……拜见公主殿下。” 乐安在卢玄起身旁端坐着,门外忽然进来个人,悄无声息地,乐安完全没有察觉,还在跟卢玄起说笑,突然听到这一声,她诧异地望过去,便看到一个人跪伏在自己面前,是那种双膝跪地,额头、双臂都全部贴地的跪伏。 哪怕是见皇帝,也少有人行这种大礼。 于是那时的乐安便慌忙叫他起来。 “你做什么呀,快起来。”她叫道。 然而卢玄起笑着阻止她,一边亲昵地抱着她,一边笑着对那个跪伏在地的人道:“起来做什么,让他跪着,长嫂如母,更何况你是公主,是君,而他?呵呵……所以他跪你是天经地义的,你说是不是啊,敬贞——” 听到卢玄起说“长嫂如母”,乐安才意识到,这个叫做“敬贞”的人,就是那个传言中卢玄起的二弟。 虽然对卢玄起话中隐含的刻薄之意有些惊诧,但当时的乐安还没意识到更多,只是觉得跟丈夫的弟弟应该处好关系,于是没话找话:“你叫敬贞?我听说你叫卢玄慎啊?敬贞是你的字吗?这个字挺好的。” 乐安这就纯属闭眼瞎吹了。 时人依名取字,所取之字,或与其名互为表里,或是对名的补充,亦或是与名相对,不论如何,名与字都该是有关联的。 但卢玄慎的“玄慎”和“敬贞”,这四个字,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的样子,因此这个取字并算不得好。 但没关系,“敬”和“贞”都是寓意很好的,寓意好,那就是好字,所以乐安吹地心安理得。 反正初次见面,闭眼说好话就行了嘛,总不会出错。 然而却不料,她话音刚落,卢玄起便陡然发出一阵喷笑。 乐安不明所以。 而那个跪伏在地的人,也终于抬起了头。 乐安最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 眼眶凹陷,因为脸太瘦而显得眼睛很大,而眼睛大的人又常常给人以坦荡疏朗感,但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瞳太过黑沉,或许是因为他的神情太过诡异,总之,乐安看他第一眼,感觉到的绝不是坦荡疏朗,而是阴沉。 而阴沉的印象之后,才是其他更令人震惊的东西。 那一次见面,乐安根本没看到卢玄慎长什么样子。 因为,他的脸,太脏了。 一层又一层的污垢掩盖住他的面颊五官,除了那双眼,竟然再看不清别的,而当他直起上身,乐安才发现,他不止是脸上脏,穿着也很离谱,他竟然穿着一件不知哪里找来的、皱巴巴、衣袖明显短了一截的锦衣。 看上去就像小孩子的衣服,也全亏他身材太过瘦削,才能套地进去那套衣服。 乐安看着他这模样,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 而卢玄慎则及时笑着对她道: “敬贞这个人……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怪癖,比如不爱洗漱,比如这衣裳,就是不好好穿,非得穿些奇装异服,叫人看了就咋舌,在家里倒还没什么,但要是到了外面,叫外人看了可就不好了,公主,你说是吧?” 乐安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而那天,直到卢玄慎离开,他也只说了那一句“敬贞拜见公主殿下。” 少年人新婚燕尔,乐安和卢玄起,两个样貌出色的少年少女很快黏糊起来,乐安虽然有自己的公主府,却很多时候都住在卢家,于是慢慢地,她便知道了真相。 原来那日卢玄慎所穿的不合身的锦衣,竟然已经是他平日最好的穿着——甚至有可能是有人临时找来给他换上的“好衣服”。 而平日的卢玄慎,则穿地甚至连卢府的下人都不如,下人就算穿麻穿葛,起码还能洗得干干净净,但是卢玄慎,却仿佛一副街头叫花子的模样,往后乐安每次见他,总是发现他衣裳头发油腻脏污,一副很多天没洗的样子。 卢玄起依旧跟乐安说,是因为他就喜欢这样。 直到乐安发现越来越多的不对劲,直到她亲眼看到卢玄慎靠近水池边,似乎想要清洗一下头脸,却被几个卢府的下人殴打辱骂踹进水里,而他只是抱住自己的头脸,此外便毫无反抗,任打任骂,被踹进水里后又拼命爬上岸,然后浑身又被撒上污泥秽物…… 乐安再傻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于是卢玄起才不再掩饰,以讥笑鄙夷的口吻,对乐安说起卢玄慎的故事。 一口一个杂种。 而乐安也终于知道当她说“敬贞”是个好字时,卢玄起为何忍不住发笑了。 ——为一个生母与人私通,自己父不详的孩子取字敬贞,敬在哪里?贞又在哪里? 这个字,分明是故意取来羞辱卢玄慎的。 所以在还想掩饰时,卢玄起宁愿叫他“敬贞”,也不叫他的名。 讲完卢玄慎的故事,卢玄起又对乐安道:“你可别可怜他,这种人就跟街上那流脓的赖皮狗似的,你可怜它,扔给他个窝窝,他不会感激你,只会缠着你,把他那一身腌臜都蹭到你身上,叫你也变得跟他一样腌臜。” 之后,似乎是卢玄起下了命令,除非刻意,乐安便很少能看到他。 卢家似乎没有了这么一个人。 但那时的乐安,大抵还是天真又好奇的孩子心性居多,尽管卢玄起多次告诫,却抵不住乐安对卢玄慎的好奇。 于是虽然表面上没再怎么见过卢玄慎,私下里,乐安却让自己的人去打听他的事,知道了很多连卢玄起都不知道的事。 比如卢家曾有几个家仆突然死亡,人们都以为是意外,然而乐安让人调查后才知道,那几人竟都是曾经欺凌卢玄慎最厉害的,而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自然而然就查到了卢玄慎头上。 又比如卢玄慎表面一副自暴自弃任人欺凌的模样,可私底下,竟然还在偷偷地读书,卢家有族学,常有名士大儒为族中子弟讲学,而卢玄慎便常出现在族学附近,看着是闲逛,且每次都会被那些族中子弟欺凌,却无人知道,那些名士大儒讲学时,他便躲在窗外偷听。 …… 许许多多这样的事,让乐安对这个人的兴趣越发浓厚。 她常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被人欺凌,看着他狼狈不堪,看着他费尽心机为自己谋得一点点对常人来说再易得不过的东西…… 于是乐安便想悄悄帮一帮他——明着帮是不可能的,除非她想跟自个儿的公公丈夫对着干。 于是乐安让人装作不经意、甚至是施舍般地给了他一些吃食、衣物,甚至是书本。 乐安找的这个人,是一个卢家的老仆人,烂酒鬼,平日嗜酒如命,但却没做过欺凌卢玄慎的事儿,乐安让他装作自己年老无子想找个依靠,才功利地施舍卢玄慎似的。 而卢玄慎相信了那个老仆人的借口。 他接受了老仆人的帮助,但这帮助却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七王之乱来了。 那之后,乐安自己也在乱世中沉沦,更不用说关心卢玄慎的遭遇了,等她再想起这个人时,已经是七王之乱结束,天下稳定。 而让乐安想起卢玄慎的,则是一桩命案。 一个卢家子弟离奇丧命,很明显的谋杀,府尹、刑部和大理寺却竟然统统都查不出来是谁所为。 看到“卢家”、看到“离奇丧命”,乐安却一下就想到了卢玄慎,而顺着这个想法查下去,便发现那个离奇丧命的卢家子弟,曾做过在七王之乱时拿自家家仆的命挡乱军的事,而那些倒霉挡刀的家仆中,便有那个乐安指使的、曾帮助过卢玄慎的老酒鬼。 于是,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乐安却十分笃定,那人定是卢玄慎杀的。 而乐安对他的好奇也重新燃起。 她重新将目光看向那个人。 才发现,七王之乱后,卢玄慎居然已经开始活地像个人了。 或许是卢玄起的去世对卢攸打击太大,或许是卢玄慎洗干净后的面孔与卢攸越发相像,或许是卢玄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受欺辱的模样终于让卢攸不再有快感…… 总之不论如何,等乐安再注意到卢玄慎时,他已经不再是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虽然仍旧不受卢攸待见,但起码活地像个人了。 甚至能够策划杀掉一个当时地位仍旧比他高许多的卢家子弟。 乐安对他有了浓厚的兴趣。 * 马车快到公主府时,乐安的故事也终于讲完。 “这么说来,倒真是个人才。”睢鹭轻声道。 乐安笑着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在那样的环境中,却仍旧没有丧失人格,消弭意志,反而如蛰伏的饿狼,一旦找准机会,便将敌人撕咬至死,且又有着狗的忠诚,对于仅仅因为功利的原因对自己有一茶一饭之恩的人,也费尽心思为其报仇。 那时候,乐安便觉得这是个人才。 不过倒也没想到,他能做的这么好,竟然真的做到宰相这个位置。 毕竟狗虽忠心,却有咬人的危险。 不过也是,一条只忠心于自己的狗,哪怕是条会咬人的疯狗,也比不知是否忠心于自己的人更可靠,不是吗? 乐安叹了口气。 “叹气做什么?”睢鹭摸摸她脑袋。 “没什么。”乐安撇撇嘴。 管他好狗疯狗,反正她不招惹他,他就也别来招惹她,敢咬到她身上,她就叫他变成死狗。 于是乐安很快又笑起来,眼看着公主府已经近在眼前,便将头探出窗外,表情夸张地吸了一口气。 “我好像已经闻到香味了!” 这就纯属胡说了,公主府那么大,厨房离大门远着呢,再香也不可能传到这里哪,于是睢鹭哭笑不得地又把她拉回来,“小心碰到头。” 等乐安老实坐下来,眼看马车又要驶到公主府门前时,睢鹭眼睫忽闪,忽然又开口问道: “除了碰见卢相,还有别的什么异样吗?” 别的? 别的还有什么异样? 乐安急着回府吃饭——中午经过齐庸言那么一闹,她根本没心情吃饭了,再加上其实一上午吃了不少茶点,于是最后中午饭干脆没吃,于是这会儿很是有些饥肠辘辘。 不过—— “没有。”她说道。 至于齐庸言来送东西…… 那算什么异样! 第76章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科举过后, 要等起码一个月才有结果。 这一个月里,除非实在没有了钱在京城支撑不下去的学子,普通外地学子都会选择留在京城等待放榜结果, 而这也是学子们可以放肆宴饮的日子。 虽然这次科举在秋天, 似乎不如春闱时那般在春日中的宴饮应景喜庆,但这却丝毫不影响学子们的心情,各色宴饮每日都如流水一般, 只要人缘不太坏的学子,几乎每日都能收到几张邀请帖子。 睢鹭自然也收到了。 与春天时不同, 那时他寂寂无名,来到京城后还没来得及结识什么人,就被卢嗣卿缠上,于是直到放榜后的曲江宴,仍旧无人知晓他,以致甚至只能靠脸来扬名。 但如今却今非昔比。 说睢鹭是今科最受关注的考生也不为过, 哪怕他没有向任何一位名士行过卷。 于是考试一过, 邀请他的帖子便雪花似的飞向了乐安公主府——众人倒也都清楚, 睢鹭虽然有个李承平赐下来的宅邸“驸马府”, 但其实那宅子他一天都没住过,平日都是跟乐安一起住在公主府的, 于是邀请睢鹭, 直接给公主府下帖子就是了。 “去呗。”乐安一点不拦着他却参加那些宴饮, 反而还鼓励他去。 “之前不让你参加宴饮甚至行卷, 是因为那时候,读书对你更重要,但现在,读书可以稍缓一缓, 你也该认识更多人了,不管好的坏的,都要认识才好。” 乐安笑着对他说。 “那——”睢鹭看她,“你和我一起去吗?” 听说,以前这些学子们的宴饮,她也经常去的。 但乐安却“噗嗤”一笑,“我去做什么?我又没考试。再说我也没闲着,我也有好多人请呢!” 她指指桌案上另一把更精美、数量更多的请帖得意地道。 没错,虽然睢鹭接道无数宴饮邀请,但相比乐安接道的,那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之前因为睢鹭备考,还要乐安“陪”他一起读书,于是乐安也推掉了不少宴饮邀请,但偏偏因为她和睢鹭的大婚,让京城的达官显贵们清清楚楚地看到皇帝有多么重视乐安这个姑姑,于是这会儿人人都想巴结交好她,于是考试一过去,邀请乐安的请帖也雪花儿似的飞来了。 “对了,这里面还有不少是邀请咱们一起去的呢。”乐安挑出几张请柬,“有空也一起去吧。” 毕竟除了大婚,他俩好像还从没正式一起出现过人前呢。 “好。”睢鹭笑着点头道。 * 于是接下来,除了夜里的腻歪缠绵外,白日里的日子,乐安和睢鹭几乎都是在应付各种宴饮。 睢鹭以前认识的人太少,于是对宴会便不太挑,就像乐安说的,不管好的坏的,都要多认识些人才好。 而乐安则比较挑,她不需要考虑参加宴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而是只看宴会是否有趣,自己又想不想去。 于是睢鹭参加了十场宴会的功夫,她往往才参加两三场。 然而诡异的是——几乎每一场她参加的宴会,都会碰上齐庸言。 “公主。” 就像今日,一个跟齐庸言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官夫人办的赏花宴,乐安也只是因为跟这个小官夫人有些私交才来,按说来的宾客里除了她外,不该再有什么重量级的人物,然而偏偏,竟又遇到了齐庸言。 听到声音,还没看到人,乐安便扭头就走。 而齐庸言也不纠缠,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只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等到乐安板着脸坐到席间,那小官夫人看她的模样,惴惴道:“公主?” 乐安心里纳闷着,便扭头问她:“那个姓齐的怎么也来了?” “姓齐的?”小官夫人还不明就里。 乐安只好咬着牙说出那人名字,“齐庸言!” 小官夫人这下可懂了,可懂也没用,她也不知道齐庸言怎么会来啊! “是昨日,齐大人突然问妾身夫婿,说听说我们府上花养的不错,想要来看看,于是——” 乐安按按额头打断,“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她是前日定了要赴这个小官夫人的宴会,当然也没想着隐瞒,于是昨日一早便给了这小官夫人回信,于是,人人想请却不是人人能请到的乐安公主即将莅临自家府邸,估计那小官会吹嘘一番,然后又被时时刻刻注意她行踪的齐庸言听到,于是就又有了今日“偶遇”这一出…… 乐安很头疼。 小官夫人也不是笨的,虽然刚开始不明白,但一想乐安跟那位“齐大人”的关系,再看乐安此时表情,便多多少少猜出了一点。 她跟乐安还算有点交情,也是见过乐安和齐庸言关系好时候的样子的,此时见俩人现在这局面,不免还有些伤感。 “公主,我方才见齐大人……才发现他如今竟然已经瘦成那个样子了。” 乐安不说话。 小官夫人继续叨叨。 “之前他不是退了齐老夫人给他定的那门亲事吗?我听说,之后齐老夫人还是不死心,又偷偷为他寻摸亲事,联系了好几个家中有待嫁女儿的人家,可他又一一亲自上门,跟这些人家说了,说自己无意再娶妻,请那些人家不要听信他母亲的话,为这,齐老夫人还骂他不孝呢。” 乐安叹叹气,换个姿势支颐。 “公主,”小官夫人看着乐安,有些期期艾艾,“我觉得……齐大人对您,还一直放不下呢。” 乐安闭上了眼睛。 * 齐庸言放不下乐安公主。 这一点,岂止那小官夫人看出来了,很快,几乎全京城人都知道了。 齐庸言“偶遇”乐安的地方又不是什么隐蔽地方,而尽是些人来人往的宴会,于是,几次之后,京城人便知道礼部侍郎齐大人,总是在宴会上“碰巧偶遇”前妻乐安公主的事儿了。 可天下哪有那么多凑巧? 而在此时,科举那天齐庸言这个主考官百忙之中还去找了趟前妻,以致考场秩序都差点出问题的事儿,也在京城不胫而走。 齐庸言和乐安的事儿本来是陈年旧闻,其实以前也许多人觉得这俩人怕不是彼此都放不下对方,不然为何和离三年都还是男不婚女不嫁?可到底是陈年旧闻,这个话题早就说烂了没新意了,于是京城百姓便也不太爱说了。 但从今年春天起,这桩陈年旧闻便添加了许多人们喜闻乐见的新佐料。 齐庸言订婚又退婚,乐安突然下嫁给一个小自己二十岁还多、以相貌闻名京城的年轻人,再到如今,这个相貌惊人的小驸马还参加了今科科举,而主考官则又是齐庸言…… 这么多佐料加一起,简直是坊间巷里最喜闻乐见的谈资。 再到如今,齐庸言亲身验证了以前坊间的猜想,且摆出一副死追不放的样子,则几乎立刻点燃了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的八卦欲望。 又因为齐庸言和睢鹭在这场科举中所扮演的角色,那些此时除了等着放榜便没事儿干的学子们,则更是一下子就兴奋起来。 有写诗感慨齐庸言深情的,有认为齐庸言公然觊觎有夫之妇不妥的,有认为齐庸言与乐安本就是恩爱夫妻,睢鹭是趁虚而入的,有预言乐安与睢鹭迟早和离,齐庸言再次上位的…… 乐安完全没特意打听,便已经听到好几首写齐庸言深情的酸诗。 乐安尚且如此,每日跟那些学子们宴饮游乐的睢鹭,自然更免不了。 “你听到那些传闻了吗?” 一日,睢鹭赴宴归来,便见乐安又懒懒躺在院中的躺椅上,他走上前去,便听到她如此说道。 “哪些传言?”他笑着,走到她面前。 乐安侧脸白他,“你明知故问。我才知道,原来那日考过试后,你问的异样是什么异样。” 那日考场里发生的事儿最近传地沸沸扬扬,乐安自然也知道了,于是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睢鹭那日在马车里问她的“异样”是指什么了。 “先说明哦,那日我没跟你说齐庸言来找我的事,是因为我就没把那当成什么事而已,我连门都没给他开,他送来的东西,我都赏给侍女了,自己一口没吃呢!” 乐安解释道。 她才不想玩什么你误会我我误会你的游戏,尤其这种一句话就能说开的事儿,自然不可能放任其成为两人之间的疙瘩。 “嗯,我知道。”睢鹭点点头,“所以我才问你哪些传言,因为你所指的那些传言我也听了,可我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就跟其他无数传言一样,因为我知道——” 他俯下身,一把将乐安从躺椅上抱起来。 “他们说什么都没用。”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而不是他齐庸言的。” 第77章 不要小瞧男人的嫉妒心…… 虽然睢鹭说他不在意, 但乐安还是想要打一打某些人的脸。 距离放榜还有几日的时候,乐安和睢鹭分别赴了几场宴会后,乐安和睢鹭开始频频一起出游赴宴。 今日去个赏花会, 明日去个赛诗会, 后日再一起郊个游踏个秋。 两人总是形影不离,无论乐安在哪里出现,人们总能看到那个少年陪伴在她身边, 而两人之间的亲昵,也是丝毫不遮掩, 也无一丝伪装痕迹的。 任谁亲眼见了,都要叹一声神仙眷侣,恩爱夫妻。 齐庸言依旧总是“碰巧”出现在乐安出现的场合,然而,因为有睢鹭的存在,齐庸言大多数时候只能远远看着, 甚至都找不到乐安落单的机会, 唤一声“公主”。 他便看着益发憔悴了。 于是坊间的传言风向又悄悄改变。 人们看到了乐安对自己如今的驸马有多么满意, 于是少有人再不看好睢鹭, 更多人开始同情怜悯齐庸言。 甚至因为齐庸言这般的深情又这般的可怜,还引得一些闺中少女心生向往, 主动让媒人向齐家提亲。 虽然齐庸言仍旧如数拒绝, 但却让他痴情不悔的名声更加响亮。 但不论如何, 这些都与乐安无关了。 她听到齐庸言的任何传闻, 都只除了笑笑,便再无其他反应。 而就在这样的日子中,放榜日终于到了。 其实考不考中,许多身居高位的达官显贵们, 根本不必等到放榜日才知晓,尤其乐安这种,别说她本身是公主,哪怕不参与判卷,跟李承平打声招呼就能得知唱第结果,而就算不问李承平,崔静之刘思撷汤明钧等等都是能事先知道结果,甚至参与判卷的人,随便哪个给她个消息,她也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事实上,早在开始判卷时,刘思撷就给乐安来了信。 但是,乐安却连信上的火漆都未拆,便让人原路退回去了,之后汤明钧崔静之的信,也是同样处理。 于是众人便知晓了她的态度,于是乐安继续每日赴宴出游,对此次考试的结果,如同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学子一般一无所知,只能等到最后的放榜这日。 反倒是睢鹭隐隐约约知晓了一些。 放榜这日是个好天气。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礼部贡院外一早就挤满了黑压压的学子及其家人,乐安和睢鹭乘车到的时候,贡院前的道路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等到院门开了,人群便如狭窄牢笼里的泥鳅般拼命地挤,乐安和睢鹭便只好在后面稍等,等到门前已经几乎空了,才下了车,手挽着手,走入了贡院。 院门口有认出乐安的小吏,忙觍笑着想要引路。 乐安挥挥手,让他自忙去。 然后便继续和睢鹭慢悠悠地朝着记忆中的地方走去。 “紧张吗?”乐安握着他的手道。 睢鹭摇了摇头。 “其实,我听到了一些消息。”他说。 “嗯?”乐安看他。 睢鹭朝她笑:“听说,几位宰相大人,为了我的名次争论地很是激烈。” 乐安微微睁大眼。 能争论名次,那自然就是已经考中了。 而能让几位宰相都为此争执……那这个名次,恐怕还不是一般的中后位。 睢鹭能听到些消息,乐安对此并不意外,这本就也是她让她多认识人的目的之一,以睢鹭原本的出身,他很可能都无法想象,那些高官子弟能够接触到的世界会比他广阔多少。 就比如考试结果,对普通学子来说,就只能苦苦等待结果揭晓的一天,而那些站在更高台阶上的人,不仅能更早地看到结果,甚至他的父兄长辈,还可以直接参与结果。 虽然乐安自己这次全程未参与,但她不会避讳让他知道这些,更希望他能适应于此,因为只有知道了世界的真相,才能游刃有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现在看来,他做得很好。 短短一个月时间,就能让人对他说出这种消息。 “那你怎么没跟我说?”乐安挑眉道。 睢鹭朝她眨眨眼:“因为想给你一个惊喜,看——” 他指向那面贴着黄榜,榜下人头簇拥的墙壁。 “你猜,我的名字会在哪里?” 乐安看过去。 离得有些远,乐安自然是看不清睢鹭的名字在哪里的,但是随着乐安和睢鹭的到来,几个站在外围,早已看到结果的人,发现了他们,然后脸上的神色便奇怪起来。 有呆愣,有艳羡,有狐疑,甚至还有气愤。 乐安便眯了眼,看着那黄纸上,最上头仿佛蚊蝇的小字,虽然距离远到她连那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都看不清,但她还是扭过头,笃定地对睢鹭道: “我猜,是在最上头。” 睢鹭便笑。 握紧了她的手,一步步朝那张贴着黄榜的院墙走去。 而看到乐安和睢鹭两人的人也越来越多,人群中发出惊呼声,前面的人听到惊呼又回头看,于是也呆愣或惊呼,等到两人走到近前,挡在两人面前的人们便自发地分开,为两人让开一条道。 那黄榜最上方的字也越发清晰。 乐安终于看清,那是两个字。 而至于那两个字是不是“睢鹭”,已经不需要用眼睛去确认了。 稍微机灵些的人,已经朝着睢鹭喊了起来。 “恭喜状元郎!” “恭喜睢兄!睢兄高才!” “白汀真乃天纵奇才!” “睢兄,在下在状元楼定了酒宴,稍后可否赏光驾临?” “公主殿下,恭喜您喜得如此才高佳婿!” …… 一声又一声亲切又热情的呼喊,有图喜庆称状元郎的,有套近乎称字的,又有大把肉眼可见年纪比睢鹭大得多,却口口声声称睢鹭为“睢兄”的,还有另辟蹊径恭喜乐安的…… 声音太过嘈杂,睢鹭和乐安便只朝这些人笑笑,脚步却未停,一直走到能看清那黄纸上名字的距离。 “我看到了。” 乐安看着那两个无比显眼的泥金大字,面露微笑。 “嗯。” 睢鹭也笑。 “恭喜你。”乐安道。 “谢谢你。”睢鹭道。 乐安看他一眼。 睢鹭握紧了她的手。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低下头,俯下身,贴近她耳边道:“我不想去赴什么宴,我们回家,好不好?” 乐安眨眨眼,看着四周一圈看着他们如此亲昵举动陡然哑火的学子们,道:“好呀。” 于是,在喜中状元的这一日,睢鹭没有赴任何宴会,乐安也没有出去接受任何贺喜,两人如常一般,乘车回了公主府。 而公主府,自然也已经早早有人报喜。 乐安和睢鹭到时,整个公主府便已经张灯结彩起来,大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香味,隔着老远,乐安便听到冬梅姑姑中气十足又喜意十足的声音,从大门到卧房,所有的下人一见两人,都弯腰作揖说上一句贺喜的吉祥话儿。 两人刚回了房,冬梅姑姑便又风风火火地进来,询问今晚要办什么宴,要备什么菜。 冬梅姑姑还没说完,公主府的邑司也找上来,说已经有不少人来上门庆贺,其中不乏高官显贵。 “有什么备什么吧。”乐安对冬梅姑姑道。 又对邑司道:“上门庆贺的请进来,好好招待就是。” “那公主——和驸马?”邑司看着两人,迟疑道。 客人来了,主人自然是要出面招待的。 “稍待。”这次是睢鹭回答,“等晚宴时,我和公主会出席的。” 那么言外之意,晚宴之前就不会出席了。 而说罢这句,睢鹭又看着冬梅姑姑和邑司道:“我想和公主单独待一会儿。” 这便是赶人了,冬梅姑姑和邑司都惊讶地看了看睢鹭,但见乐安没说什么,自然也不会说什么,两人很快退下。 “怎么了?”其他人都出去了,卧室里便只剩乐安和睢鹭两人,乐安便看着睢鹭道。 她觉得睢鹭这会儿跟平常好似有些不一样。 若说是中状元的激动,似乎也不是。 从听到人们第一声喊他状元郎开始,他脸上始终没有太多激动的表现,虽然也笑,但始终没有激动,沉稳地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 但现在,她觉得他眼里似乎有些莫名的涌动。 睢鹭看着她。 “公主,”他叫道。 “嗯?”乐安应声。 睢鹭又道:“您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您问我的一个问题吗?” “嗯,哪个问题?” 初次见面时她问过他好多问题呢,乐安一边问着,一边觉得有些别扭。 因为睢鹭突然又以“您”称呼她。 乐安也不记得从何时起,似乎是从大婚后,睢鹭便逐渐对她没那么“恭敬”,不再称臣,也不再以“您”唤她,而是普通的你我相称。虽然似乎不那么规矩……但乐安从来就不是个多规矩的人,自然也没纠正过他。 睢鹭笑笑,“您问我——何为驸马?” 哦,这个啊。 乐安点头,“当然记得。” 不行,还是觉得别扭。 乐安正想着开口让他改称。 “那时我回您——公主为正,为君;驸马为副,为臣。” “所以,便如此时,我唤你‘公主’,又以‘您’敬称。” 睢鹭忽然俯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乐安齐平。 “但是现在——我想‘僭越’。” 睢鹭身体前驱,随即,前额贴上乐安的前额。 “其实,我前几天对你撒了谎。我跟你说,我不在乎外面那些传言,但不是的。” “我其实——” “在乎死了。” 乐安微微睁大眼。 睢鹭看着她的神情,鼻腔里哼了一下。 “很惊讶吗?” 乐安乖乖点头。 她真的以为他一点儿都不在乎的。 “……不要小瞧男人的嫉妒心。” 尤其是,他真正见到她的第一次,就是目睹她和前夫纠缠不清。 尤其是,他亲耳听到那个早了十几年认识她、与她相伴的男人,用亲昵的、完全没有等级、尊卑之别的“臻臻”称呼她,而他却还在叫她“公主”的时候。 可是没有办法。 他和齐庸言不同。 他没有如齐庸言那般,早早地认识年轻稚嫩时的她,也没有如齐庸言那般,有着和她相当的年龄,更不像齐庸言那般,早已证明了自己。 他年龄小于她,地位低于她,所有的身家、地位、名声,也都来源于她。 所以,他天然地要仰视她。 原本也没什么的。 若如曾经他所想的那般,只是因为想要追随她,只是想和她同道而行,那么是并肩而行还是落后于她,都不重要,因为就好像臣子追随明君,草木追随太阳一般,只要道路是正确的,他并不在乎谁前谁后,谁尊谁卑。 但是—— 他和她不止是君臣,还是夫妻。 君臣和夫妻,是全然不同的。 为臣时他可以不在乎上下尊卑,但做夫妻—— “我以后不会再叫你公主了。”睢鹭在她耳边笑着,轻声道。 乐安还有些愣愣。 “那叫什么?” “臻臻。” 他带着笑,咬字清晰,发音却异常缠绵,那两个字,仿佛在他舌尖跳跃的糖,而他的口腔炽热,让那糖顷刻融化,化作糖浆,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第78章 果然,您完全不记得我呢…… 新科及第, 少年意气,便应跨马游街,题名雁塔, 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次进士考试不同往日, 时令在秋不在春,于是自然没有了春闱时“江头数顷杏花开”的场景,但是, 凉爽萧瑟的秋日并不能熄灭及第士子们的喜悦,于是吏部关试过后, 曲江上虽没了“江头数顷杏花开”,却仍有“车马争先尽此来”。 放榜后的半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曲江上再开盛宴,只是这一次,主角却换了人。 作为状元, 又是一个如此年轻, 如此样貌出众的状元, 睢鹭是这场盛宴无可争议的焦点。 “公主, 怎么不见驸马?” 聂谨礼等人找到乐安的席位时,黄骧看了看乐安所待的青毡帐篷, 左右都没见着那个年轻人, 便开口问道。 “又被人叫去了。”乐安斜倚在帐篷里, 有一口每一口地喝着酒, 见几人到来,便招呼人坐下。 聂谨礼很是了然地点点头:“今日,驸马可有的忙咯!” 乐安公主驸马,新科状元, 又是那样的年轻,恐怕此时整条曲江上的上至权贵下至百姓,都迫不及地想结识那位状元郎吧。 黄骧问:“公主不一起去吗?” 乐安笑笑,“不去,这些日子见的人太多,脑壳疼。” 于是聂谨礼等人又了然地笑。 乐安说这话可不是无的放矢。 从礼部放榜后,乐安的公主府便几乎再没安静过一天,天天络绎不绝不断有登门庆贺的客人,甚至聂谨礼等人便是其中一波,这种喜事,来者是客,公主府自然也不会触霉头将客人赶回去,于是乐安便大气一回,一声令下,吩咐冬梅姑姑和府内邑司,来者是客,只要来了,就尽己所能地好好招待,于是便整整热闹了十几天,一直到今日曲江宴。 而这十几天的热闹,不仅让乐安看着每日靡费的酒食乐舞开支肉疼地捂心口,更让乐安几乎得了见客恐惧症,整天假笑地脸都要僵了。 于是到了今日的曲江宴,好歹她不再是主人,不需要应付客人,于是她便躲了懒,自到了地儿,便安安稳稳地席地而坐,一动不动,全当看风景来了。 而睢鹭便没有乐安这么安逸,作为状元郎,邀请他的人便从未断过,一会儿叫他去吟个诗,一会儿再去斗个酒……总之总有人来叫他。 乐安一点不拦他,也不跟着,他愿去便去,她只当自个儿今儿是来看风景听曲儿的。 聂谨礼等人也知晓这个情况,因此此时听到乐安这话也不意外。 聂谨礼看看乐安的青毡四周,这会儿没什么外人,便抱着拳,眼眶闪烁地道:“公主,恭喜您。” 而他这么一动作,黄骧等几人也不出声地,却同样朝乐安一揖。 乐安笑:“怎么又说一遍,前几日不都恭喜过了?” 前几日乐安公主府上的宴会,聂谨礼等人可都是来了的,自然也都跟她说了庆贺的话。 “那不一样”然而聂谨礼却摇摇头,“那是出于礼节,这是出于真心。” 前几日公主府的宴会,聂谨礼等人虽然也去了,甚至也见到了乐安,但也只是见到而已,根本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仅仅只是客套地说了几句恭喜的话,私底下一句话都没说上。 而这会儿,有充足的时间,又没有了外人,所以聂谨礼才忍不住又真情流露,再次向乐安道贺。 乐安微笑点头。 “公主,您是不知道,驸马的这个状元,可真是来之不易啊!” 道完贺,几人落座,侍女们又布上食物,斟满就被,聂谨礼几人放松下来跟乐安闲聊,聂谨礼便朝乐安叹道。 乐安不说话,只看看他。 于是不用人催,聂谨礼便唠唠叨叨将自个儿知道的,全都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今科有位出身崔氏的学子,文采应策俱佳,在行卷时,便被许多大人看好,认为此子能拔得头筹,而阅卷时,有篇时务策让阅卷的主考官们眼前一亮,其洋洋洒洒上万字,涉及军事、农田、税收、吏治等诸多方面,以自问自答形式,指出弊端,给予对策,其中不乏许多令人眼前一亮、拍案叫绝的见解。” 乐安又喝了口酒,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睢鹭的?” 睢鹭写了什么,自然跟乐安说过,甚至他写的不少“见解”,便是因为平日里跟乐安交流而得到的启发,因此一听聂谨礼这么说,乐安便立刻猜到了。 “没错!”聂谨礼一拍大腿。 “这篇卷子被考官被一致认可,列入了头名待选名单,但今科不是施行了糊名加誊录的新法吗?因此未去糊名之前,许多人便以为是那位崔家出身的考生,因此还没什么争议。” “结果,等到糊名一去,看到写出这篇卷子的是驸马,有些小人……哼哼!”向来老好人的聂谨礼,竟然用了于他而言已经算得上很重的“小人”一词。 “那个崔荻,自然是向着他们自己家的人说话,力主让那位崔姓学子做状元,刘思撷自然不肯,力荐驸马,而最后,作为主考官的齐、咳,齐大人,则模棱两可,于是最后还是陛下,以及两位监察,以及数位大人分别表态,最终,才定下了如今这个名次。” “嗯嗯。”乐安依旧轻轻啜着酒,今日这酒不怎么辣,反而甜甜地,喝着像糖水,于是乐安便一口接一口地喝个不停。 至于聂谨礼说的话…… 其实她也完全不意外,甚至若不发生这样的事她才会意外。 虽然糊名法和誊录制可以防止考官看名字定榜单,但等到糊名一去,决定具体名次的时候,自然还是会受考生身份名望的影响,于是有出身有声望的学子便更容易得高名次,普通出身无名望的学子,名列榜末也不足为奇。 像崔荻这种,他帮着自己家的人简直太自然不过,而其他人也都是看人下菜碟,就像刘思撷,他帮睢鹭难道只是看中睢鹭的才华吗? 还不是因为睢鹭是乐安的人。 而除了刘思撷外,还有汤明钧等,也会因为睢鹭跟乐安的关系,而天然地支持睢鹭——就算睢鹭的卷子写地其实并不像他们说地那样好,其结果也依旧是一样的。 因此乐安对聂谨礼所讲之事丝毫不意外,倒是有一点点意外—— “几位宰相都参与了表态?竟然是支持睢鹭做头名的占多数吗?” 乐安自个儿知道自个儿,这次的科举她可没打任何招呼,于是,顶多也就是她曾经心腹的刘思撷、汤明钧会看在她的的面子情分上,无条件支持睢鹭而已,至于其他人,乐安则并没有把握,而只有这两个人,可并不足以决定最后的结果。 “这倒不是。”聂谨礼摇摇头。 “支持那位崔家子和支持驸马的,人数刚好一样,因此那几日吵得不可开交,连吵了三日,最后实在吵得受不了了,于是他们又去逼那些还未表态的——” “还有没表态的?谁?”乐安问。 “有啊,就是那位新上任的卢相呗。”柳文略抢答。 乐安愣愣。 她还以为卢玄慎会是直接反对的一方。 不过—— 乐安摇摇头,又问道:“那他最后是怎样表态的?” 而乐安这话一问出,便见聂谨礼等几人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那位卢相说,既然两边的大人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说明两位考生都十分优秀,他选谁都不好,那就不如交给上天来决定吧!” “于是他提议,掷骰子。” * 还不知道自个儿这个“状元”竟是掷骰子得来的睢鹭,此时正被灌着酒。 睢鹭的酒量还算不错,但也绝不是千杯不倒,为了避免酒后失态,他一边喝着酒,一边默默数着自己已经喝下的量,而现在,就已经快到他能够承受的临界点了。 “睢兄,再来一杯!” 又有人敬酒。 而这些人,则算起来跟睢鹭算是同乡——这是宋州选送上来考试的学子,虽然跟睢鹭不在一个县,但与其他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们比,同州便便等同于同乡了,而同乡,则向来跟同窗、同师门一样,是天然适合亲近抱团的群体。 睢鹭虽然没有跟他们紧密抱团的打算,但自然也不打算交恶,因此刚刚已经跟他们喝了几杯。 不过这会儿,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喝了的睢鹭,便开始婉拒。 但,或许是喝多了,这几位同乡很是没有眼色,睢鹭明里暗里拒绝了好几次了,仍在起哄让他喝。 睢鹭正在考虑要不要说得更明白些。 “状元郎!可找着您了!”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响起,睢鹭扭头,便见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想了下才想起——似乎是刘大学时身旁的长随。 “我们大人,还有其他几位学士,都在找您,想向您庆贺呢!” 果然,长随的话验证了睢鹭的记忆。 于是睢鹭立刻起身。 “诸位,弘文馆的学士们于我有解惑之恩,请恕我先行告辞了。” 这话加上刚刚长随们的话,那几位同乡自然不会再没眼色地拦人了。 于是睢鹭才终于得以按着已经有点开始疼的脑袋,跟着那位刘大学士的长随往别处走。 曲江宴是沿曲江而设,长度绵延甚至数里,而及第的进士们所在的,自然是最中心的地带,也是最热闹的地方,但这位长随带睢鹭走的方向,却是有些僻静的杏园深处。 “刘大学士们是在里面吗?”睢鹭脚步越走越慢,若无其事地问那长随道。 “是是,状元郎请跟我来。” 长随回身答道。 但睢鹭却看到,他紧张地不自觉地眨眼,手心也握紧了。 睢鹭站住了。 “状元郎?”长随见他不走,疑惑道。 睢鹭朝他笑笑:“刘大学士不在里面吧。明日,我会向刘大学士说明,你是怎样假冒他名义诱我至此的。”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睢公子,请留步。” 一道迥异于那长随声音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睢鹭皱眉,回头。 便见一清瘦秀丽的少女,站在杏林深处,朝他深深一揖。 “请不要责罚下人,是我命他假借父亲名义,约您至此。” “请放心,我对您绝无恶意,我只是……有个问题,一直想要请问您。” 睢鹭丝毫没有放松,他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少女。 “你是谁?”他问道。 他这一声话落,少女呆呆立在当场。 随即清丽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苦笑。 “果然,您完全不记得我呢。” “小女姓刘,名遂初。” “宋州襄邑人氏。” 第79章 担心你那小驸马 睢鹭没在杏林里待多久。 眨眼的功夫, 那些紧紧盯着状元郎去向的人们,便发现了睢鹭又从杏林中出现,其折返之快速, 让人以为其只是走进去散了散步。 “睢兄, 刚刚怎么进了林子?莫非林子里有什么好东西?” “睢兄快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 许许多多人,在睢鹭出现的一瞬, 便又围上了他身旁,口中说着各式各样的话。 睢鹭游刃有余地一一答复。 “李兄说笑了, 只是刚刚喝多了些,进林子醒醒酒。” “哦?什么好东西?王兄请带路。” …… 于是便又跟着那位“王兄”,去看他口中的好东西。 结果,却是到了地方才知道,所谓的“好东西”,便是一群姿色过人的的胡女。 微蜷黑发, 高鼻深目, 皮肤雪白, 与中原人迥异的长相, 加之其过人的舞姿,使得这处胡女跳舞的场地, 吸引了众多人观看, 几乎比进士们待的地方人还多。 “让开让开, 状元郎来了!” 而伴随着这一声喊, 原本人山人海似的观众,视线终于短暂从胡女们曼妙的身姿上移开,而看到睢鹭后,又自觉地让开, 甚至围上。 睢鹭看到这幕后,眉头微微皱起,张口说了什么。 然而热闹又聒噪的人群喧嚷着,让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声浪里。 * 这一日的曲江宴,直宴到华灯初上。 乐安喝那种甜酒喝地有些多,加之周围吵闹的环境,到晚饭时便有些犯困,冬梅姑姑见状,便劝她先回府。 “等等。”乐安努力睁着困顿的眼睛,“我跟睢鹭一起回去。” 说罢,又看看灯火通明的曲江,以及江岸上仍在热闹游玩的人们,问道:“他去哪儿了啊?” 说起这个,冬梅姑姑就气。 “又被人叫走了!” 同样一句话,白天时乐安便对聂谨礼说过,但当时只是描述事实,可从冬梅姑姑口里出来,这句话便带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 乐安醉醺醺地,看着冬梅姑姑这样,便咯咯地笑起来。 还安慰冬梅姑姑:“不生气不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冬梅姑姑一瞪眼,随即眼一红,扭头小声嘟哝:“我哪是为自己生气……” 不过乐安已经听不到了,醉意加困意的双重袭击,她终于撑不住,一头栽进无梦的睡乡里。 直等到月上中天,笙歌渐散,打更人敲着梆,拉起长长的调子,狂欢一整日的曲江便才渐渐有了些秋夜应有的静谧,而被冬梅姑姑念叨许久的睢鹭,也终于又出现在乐安的青毡前。 他眼神还清明,步履也稳健,看着并不像喝醉了的样子,然而相比早上刚来赴宴时的清爽,此时已是一身的酒味儿、香味儿、和无数不知道什么的味道。 他往青毡里望去,“公主睡着了?这么晚,怎么不先回去。” 冬梅姑姑却没回他,一见他,便嫌弃地捂起了鼻子,嘴里叨叨着:“哎哟喂我的驸马爷,你这都是去干了啥啊,瞧瞧这一身的味儿……” 叨叨完了,才又白了他一眼:“我倒是劝了公主先回去呢,可她非要等你一块儿。” 睢鹭听了,便低头一笑,抬脚就要走进青毡里,但随即又止步,抬起手臂,果真如冬梅姑姑叨叨地般,闻了闻自个儿。 嗯,是不太好闻。 本来其实应该都是好闻的味道,花香、酒香、茶香、熏香、食物香、脂粉香……但无数种香混杂在一起,便成了冲鼻又怪异的味道。 但好在应该只有外衫沾上了。 睢鹭没多犹豫,转瞬就解去了外衫。 再抬起手臂闻闻。 嗯,没味儿了! 于是他大踏步,走进那青毡里,而青毡里,宫灯昏黄的烛光下,乐安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在一个小榻上,斜倚着沉睡着,晕黄灯光下,她的脸不如白日那般明晰,却有种安静的温暖。 睢鹭俯下身,弯下腰,先是用薄毯仔细将她包裹住,然后再伸出手,连毯带人,轻柔地将她抱起。 怀里的人被惊醒,眼睫几番颤动后,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他后笑开,“你回来了……” “嗯。”睢鹭笑着点点头,走向他们的马车。 “已经无事了吗?今天你可有得忙呢……”乐安的眼睛又困顿地闭上,只嘴里小声嘟囔着询问。 “嗯,已经无事了。”睢鹭将她抱紧,低头,凑近她耳朵,“现在,我们回家。” “嗯,回家……” 乐安呢喃了一声。 * 若说春日那次曲江宴,睢鹭靠一张脸吸引了京城百姓的目光。 那么秋日这一场,他的年少,他的美貌,而更重要的是他如此年轻便才华横溢,蟾宫折桂,则将睢鹭的名声抬高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于是哪怕是曲江宴后,睢鹭仍旧是忙碌无比,不仅要忙着读书,忙着等待吏部铨选,应付怎么也应付不完的宴饮邀约,更要忙着出现在街头巷尾百姓们的谈论里、歌女的歌声里、坊间的话本里…… 曲江宴当日,乐安躲懒,一直待在自个儿的青毡小帐篷里,于是便没亲眼看到,但也很快听说她的驸马当时有多么受欢迎——不止是受那些慕其才华前途权势而主动攀附的男人们欢迎,更加受上至高门贵女,下至村妇农女,乃至优伶伎女的欢迎。 以前,乐安还只知道崔家小姑娘一个暗恋自个儿驸马,可这次曲江宴后,乐安几乎是走到哪儿,都能看到小姑娘们对着自个儿驸马芳心失措的样子。 而睢鹭出门在外时,凑巧“碰到”人、马车“撞到”人、被人编了种种理由邀请去……总之,因为种种奇葩原因而“偶遇”、“结识”青春少女们的频率,陡然大大激增。 就跟乐安曾经听睢鹭说的,他曾经在家乡时受欢迎的场面一模一样,只不过地点换成了京城而已。 按说这不奇怪,睢鹭这样的,以前只凭脸就能让家乡的少女们疯狂,如今更加上了“状元”这顶让人眼晕的华冠,那么让京城少女再度痴狂,似乎也丝毫不为过。 但如今跟以前有一点不同。 如今的睢鹭,是已婚人士。 “听说坊间出了不少新调新词,你猜怎么着,全是唱你这小驸马的。” “那些优伶伎女,个个都以为他献歌献舞为荣,若能得他一句夸,立时身家倍增。有钱的便请人谱曲填词,有才的便自个儿上阵,甚至还有人请了那弄笔杆的,写她们与你那小驸马不知何时发生的艳遇故事……” …… 秋意渐深,北风一日比一日凛冽,树叶一日比一日凋零,睢鹭又出门赴宴,待在府里无事可做的乐安看了一会儿书,很快便不耐烦了,于是果断决定,赶在初雪为翠华山披上银装素裹之前,去翠华观找希微玩。 于是此时,她便喝着清茶,赏着云雾山岚,和希微闲话家常。 此时,听到希微这话,乐安一点不急,只笑着问她: “你一个出家人,怎么那么清楚秦楼楚馆红尘男女的事儿?” 希微白了她一眼,指指茶室外走过的一个年轻女冠,惫懒道:“你自个儿看。” 乐安依言看过去。 然而却除了那女冠正是青春年华,面容姣好之外,什么也没看出来。 于是她虚心请教:“看什么?” 希微又是恨铁不成钢似的白她一眼。 “你一个红尘里打滚的,还没我眼明心亮,我看你是家国大事操心多了,就忘了这世上本就到处都是蝇营狗苟,男盗女娼——刚刚走过那女冠,你没见她脸上,那比你还精致的妆容,还有她颈间腕间,那些叮叮当当的东西?” 乐安愣了一下,随即恍然。 “你是说,那位女冠,是——” 希微点点头,脸上不无讥讽:“人家那入幕之宾里,可是很有几个秦楼楚馆常客呢——敢情真把这翠华观当窑子逛呢。” 乐安叹了叹气。 不是所有出家人都是如希微这般自己选择出家,更不是所有出家人都是如希微这般断情绝爱,无论何朝何代,何时何地,六根不净贪恋红尘的出家人从不鲜见,而翠华观里,乐安也早听希微说,有些女冠明面上做着道士,甚至还可能薄有名声,实则,却很可能周旋于许多“慕名而来”的男人之间,关系很有些不清不楚。 听着很讽刺,但乐安心里却并没太多鄙夷。 这些六根不净的出家人,出家要么是被迫,要么是只为混一口饭吃,本就不情不愿,又怎能要求其求道之心如希微一般坚定? 于是叹气后,乐安道:“还是这世道不够好,叫本不该出家的人出了家。” 然而希微一听她这话,立刻露出受不了的神情:“去去去!我跟你说男盗女娼,你又跟我扯国家大事了。” 乐安便笑:“男盗女娼不就是国家大事?若国泰民安,又怎会有男盗女娼?” 希微摆摆手,“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 说罢,又挑挑眉,挑衅似的道:“话说回来,你真的不担心?” 乐安啜一口茶,头也没抬:“担心什么?” “担心你那才华横溢美貌无双的小驸马,被不知哪里来的女妖精勾去了魂儿哪?——哦不对,守着你这么座金山银山,就算他真被勾去魂,也不会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事,可若瞒着你,偷个香窃个玉……呕,我怎么觉得更恶心了?” 乐安摇摇头,笑笑。 “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饮尽白瓷杯中清澈碧绿的茶水,看着茶室外满天秋风秋色的山峦,眉眼疏朗而开阔,如她眼中的山峦。 第80章 无人不识睢白汀 希微说的没错。 乐安不担心, 但有的是人替她“担心”。 随着睢鹭出席一场有一场宴会,见到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响, 一时之间, 满京城无人不识睢白汀,而几乎所有京城少女,夜夜念着他的名字入睡。 乐安在希微这里听到那些传闻和担忧后没多久, 几乎每见一个人,尤其是那些跟她亲近些、有私交的人, 都要为她担忧一番。 “听说……最近驸马爷在各种宴会上很是受欢迎呢。” 乐安又一次去宋国公府打牌时,宋国公夫人遮遮掩掩地这样对她道。 国子祭酒夫人虽没说话,却也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光禄寺卿夫人则是一点没掩饰,直接撇撇嘴道:“岂止是受欢迎,简直就是刚出炉的香饽饽,谁都想啃一口。昨日杜侍郎办的那个文宴上, 他家四个女儿, 硬是四个都‘碰巧’在不同时间、不同方式, ‘碰巧’碰上驸马了!” “哦, 对了还有,公主您还不知道吧?现在驸马去赴宴, 举凡有歌女舞女的, 那简直防不胜防, 一不小心, 就有女人扑到驸马身上!” “咳咳!”宋国公夫人瞪光禄寺卿夫人一眼。 然而快人快语的光禄寺卿夫人并没有住嘴,反而对乐安道:“公主,您别怪我说话难听,我就是替您着急, 我们这些人也就算了,管不住男人也不可能管,但您不一样,您是公主,所以你可不能放松哪,这男人呢,说难听点儿,就是管不住自个儿下半身的禽兽,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美貌的小姑娘?哪个男人会拒绝投怀送抱?咳,当然,我不是说驸马是那种人,不过公主,人心经不住考验哪……” …… 乐安听这些话都快听出耳朵茧子了。 更好笑的是,连崔静之都似乎听到什么风声,隐晦地提醒了她一句。 外人都如此,冬梅姑姑这样的更不用说了。 冬梅姑姑越来越看不惯睢鹭每日赴宴,见了睢鹭就恨不得拉长脸,在乐安面前,也总忍不住嘀嘀咕咕担心这担心那,出门看见个年轻姑娘,甚至年轻媳妇,都觉得是潜在的勾引睢鹭预备役…… 但乐安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她仍旧过自个儿的日子,该吃吃该喝喝,一点不操心,更没有拦着睢鹭不让他出去。 而事实证明,那些替乐安担忧的声音也并非瞎担忧。 或许是因为两人那场空前的盛大婚礼,原本关于坊间巷里乃至重楼朱阁中,对于两人不匹配的讨论,几乎已经消弭殆尽,也就之前齐庸言搅地那一出,才又掀起一些闲言,但所谈论的,也都是睢鹭配不配得上乐安,乐安会不会抛弃睢鹭重投齐庸言的怀抱。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一个状元,便叫之前对于睢鹭“无才无德只靠脸”的揣测彻底粉碎。 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少年不仅有着世所鲜见的容颜,更有着无人可比的才华与学识,而后者,自然比肤浅的皮囊更让人看重。 许多原本以为他只靠脸的人都对他改观,甚至主动结交,表示钦佩。 然而这样的人越多,睢鹭听到的“惋惜”也越多。 “睢兄,你糊涂啊!” “既然有如此大才,又何必走乐安公主这条路?” “啊,我自然不是说公主不好,但——公主毕竟年纪大了,虽说如今看着还好,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但若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呢?” “那时公主已是年过五旬乃至六旬的老妪,而你——可才正当壮年呢!” “是啊是啊,况且公主与前两任驸马加起来成亲二十余载,却无一儿半女,怕不是……咳咳,这个我还是不妄加揣测了,但就算公主身体没问题——对如此年纪的女人,生子那可是实打实的鬼门关哪!” “可惜公主是公主,不然睢兄你还可纳一房美妾,如此也不会断了香火——不过或许也不无可能?睢兄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公主若又深明大义,此事未防不可行?” “睢兄,我有一族妹,年方十五,貌美娴淑,且对你敬仰已久,你若愿意——” “王兄,公主还在呢,你这给睢兄纳妾,不是打公主脸吗?公主能饶了睢兄?依我之见,倒不必如此麻烦非要纳妾,哪怕不给名分,想要与睢兄春风一度的女子也是多如过江之鲫呢!” …… 睢鹭同样听这些话听到耳朵出茧子。 而且不像乐安那般,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对她说那些话,睢鹭是几乎每日见到的每个人,都对他说着类似换汤不换药的话。 以致连辩驳都无法辩驳。 因为人太多。 * 就在这样的日子中,今年的第一场雪悄然飘落了。 乐安一早醒来,手刚伸出被窝,便感觉到了凉气,她睁开眼,见床帐是挂起的,被窝里只有她一个人,而窗棂上白蒙蒙地,外面很亮,不似晨光那种亮。 而窗棂边上,站着一个人。 似乎感觉到她的视线,那人朝她看过来,对着她笑笑,道: “下雪了。”说罢,便稍稍推开了一点窗,乐安从那一丝缝隙中,看到了外面银白的世界。 怪不得那么亮。 而窗边那人自然是睢鹭。 他醒地比乐安早得多,此时已经洗漱完毕,穿得整整齐齐。 这也是常态了,因为要兼顾宴饮社交,又不能只顾着宴饮荒废了学业,因此他的时间比乐安紧地多,常常很早就起床,然后趁着早起的这段读书。 即便如此,他读书的时间比之考试前也少了太多。 乐安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手缩在被子里愈发不想出去了,而睢鹭站在窗边看雪,身上还是稍显单薄的秋衫,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愈发显得他身姿修长如松如竹,当然,不止身姿像,不怕冷的气势也很像。 “不冷吗?”乐安便忍不住问。 “嗯?”睢鹭将视线从窗外的雪景收回,看着乐安恨不得把眼睛以下都缩进被子里的样子,便忍不住笑道:“不冷。” 乐安嘟嘟囔囔地感慨了一句: “年轻就是好啊……” 她像睢鹭这么大年纪时,也很不怕冷来着,甚至有时为了漂亮,隆冬天气也是能少穿衣服就少穿衣服,被窝更是不用暖,自个儿躺进去一会儿就能暖地热烘烘。 而如今,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七王之乱那几年终究给身体留下些亏空,竟然怕冷起来,天稍一冷,便离不了汤婆子暖被窝——当然,跟睢鹭成亲后,汤婆子就再也派不上用场了,咳咳…… 睢鹭没听清她嘟囔什么,从窗边折返,带着窗边浸染地一身冷气回到窗边,俯下身,做势要掀乐安被子。 乐安连忙警觉地拽紧被子:“你做什么!不许掀被子!” 下雪天不赖床,对得起老天爷吗! 睢鹭噗嗤笑了,果然不再执着于掀被子,而是坐在了床边,身上冷冷的气息朝乐安扑面而来。 “你坐这儿做什么,不去读书吗?再不读的话,待会儿去赴宴就来不及了哪。”乐安在被窝里惬意地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问。 然而睢鹭却道:“今日不赴宴,下雪天,也没人办宴会了吧。” 乐安鼻子一哼,“这你就不懂了,下雪天宴会才更多呢!” 闲极无聊的达官显贵文人士子们,没事儿也得想出个名头玩乐,更何况是下雪,更何况是初冬的第一场雪,这么适合的由头,若不办个宴会,吟咏个雪景,简直就是不懂风雅的泥腿子嘛。 “那也不去,左右还是那老一套,无趣又无用。”睢鹭道,脸上带笑,声音坚定。 乐安觉得有些不对。 她从被子里探出点头,仔细瞧睢鹭的脸。 “你怎么了?”她问。 睢鹭笑,伸出手,趁乐安不防备,将手心放在她探出被窝的脸颊上。 微凉的手心触碰热乎乎的脸颊,凉意刺激地乐安怒瞪他,立马一拉被褥,又把脸遮住了。 睢鹭却毫没良心地笑地前仰后合。 气得乐安隔着被子踹他,然而,不说乐安本身没什么力气,隔着被子又能有什么威慑力,睢鹭随便一按,乐安的反抗便被暴力镇压。 不过这么一番拳来脚往的,倒是让变相来了场充分的晨间运动,乐安赖床都不想赖了。 “所以说你到底怎么了?” 乐安张开双手,让睢鹭给她穿衣裳的时候——自从服侍她起床的侍女被睢鹭赶走后,给乐安穿衣的活儿,便大半落在了睢鹭身上——又这样问道。 睢鹭低着头,一边仔细梳理着乐安那些繁琐的衣带配饰,一边头也不抬地回道:“没什么。” 整理好腰间,又整理衣领,于是抬头便看到乐安一脸不信的模样。 “真的没什么。”他笑道,“我只是,觉得……似乎已经没必要再天天赴宴了。” 乐安定定看着他。 这下换睢鹭问她:“怎么了?不信?” 乐安笑笑。 “不是不信,只是——” 她叹了一口气。 “你是真的觉得没必要,还是——” 听到那些闲言,或者“为了”她,抑或者只是为了抵御诱惑,才选择不再去宴会呢? 她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口。 但睢鹭却似乎已经明白了。 他缓缓地、微微地俯下身,将视线与她平齐。 “不是。” 他坚决地否定了她那些尚未说出的话。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真的觉得没必要,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从考中状元之后,睢鹭几乎每日都会赴各种各样的宴会。 见各种各样的人,一下过量补足了之前十几年缺失的部分,更是对京城形形色色的人和势力,有了比之前清楚地多的认知。 正如乐安所说那样,这些宴会对他是十分有裨益的,那些结识的人,无论是好是坏,都会让他在走今后的路时,更明白自己在走怎样的一条路,而能与他同道又或挡路的,又是怎么样的一些人。 但是,已经足够了。 “见多了,其实都是一样的。” 无论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是人,人都有各种欲望,其实跟他曾经混迹江湖,与贩夫走卒为伍时,见到的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宴会上的那些人穿着更鲜亮的衣裳,说着更文雅的辞令,自以为与众不同而已。 “如果我觉得还不够,那么就算内心厌烦,我仍旧回去,但现在,我知道,我见的已经足够了,所以不必再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些无意义的事上。” 睢鹭笑着对乐安道。 然后便又若无其事般继续给乐安整理穿衣。 等到终于,把乐安这一身“简单”的常服穿好,睢鹭满意地点点头,又眉眼潋滟,笑眯眯看着乐安道:“当然,我也的确不算喜欢那些东西。譬如此刻,我宁愿这样为你更衣,也不想去参加那些无趣无聊的宴会。” 乐安微愣,随即,脸上露出笑容。 其实不用睢鹭多说,乐安也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那同样也是她的想法。 乐安固然鼓励睢鹭去参加各种宴会,去结交更多人,但那是因为原本的睢鹭对京城、对官场、对这个国家的上层,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新手。 若他只想做她的驸马,当个富贵闲人,这自然没什么,不了解就不了解了。 但他要走仕途,要在这个环境、与这些人打交道,那么,对周围一无所知的他,势必做什么都磕磕绊绊,所以适当的宴会、与人结交都是必须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乐安就希望看到他整天沉迷宴会,时间被无休止的宴会占用。 因为那些东西,大概了解就好,他当然不必跟每个人都交心,更不必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那根本不现实,也没必要。 但虽然是这样想,乐安却没有主动提醒睢鹭。 就算知道他在宴会上有多么受欢迎,就算知道有无数人盯着他,想要向他投怀送抱。 也从未说过。 因为不管其他,赴宴交游,对现阶段的他是有必要的。 至于他会不会因此而犯错,对她和他的婚姻造成什么伤害。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不会将两件事混为一谈,更不会因此便干涉他。 况且,无论如何,这些终究要他自己去悟。 少年人大多都喜欢玩乐,更何况如今睢鹭这个情况,无论什么宴会,他一去,定然是众星捧月的主角,无论什么都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许多一朝得势又比他大许多的人,都容易被这样的待遇冲昏头脑,飘飘然沉溺其中,更何况是睢鹭这样的少年人。 幸运的是,他悟地比她想象的,还快得多。 第81章 迟迟未到的铨选 不用去赴宴, 又是难得的初雪天气,自然要好好放松一番。 被弄地再无睡意的乐安也早早地起了床,没等用早饭, 两人就慢悠悠地手牵手, 满府乱逛看雪景。 雪霁初晴,公主府雪压梅枝,冰挂玉树, 入目望去一片雪白,虽然寒冷冻人, 却也分外美丽。 两人还遇到雪后撒欢的府中下人的孩子们。 “公主!” “先生!” 一见到乐安和睢鹭,孩子们便七嘴八舌嗓门嘹亮地喊了起来。 虽然从临近考试后睢鹭便没有再教授这些孩子们了,但见到睢鹭,孩子们还是照旧唤他先生,之前因为睢鹭停止教他们,还有许多孩子舍不得, 总是问他什么时候能继续教他们。 为此, 乐安还曾经打趣过睢鹭——“你这个先生做地挺不赖嘛, 要不然不做官, 专心教书育人,说不定也不错?” 当然, 乐安和睢鹭也都知道这只是打趣。 不是教书育人不好, 而是既然睢鹭选择了仕途这条路, 自然要坚持走下去, 而不是三心二意。 而此时,时隔许久,又是考中状元后重新见到睢鹭,孩子们对睢鹭的好奇已经超过了乐安, 一个个都围着他问: “先生先生,你要做大官了吗?” “先生先生,我娘说你考上了状元,是最厉害的,那是不是就能做最厉害的官了?” “先生先生,你什么时候能做官啊?” …… 睢鹭只好跟他们一个个解释。 “……自然不是,读书好不代表就能做好官,所以哪怕是状元,也要从小官做起。至于能不能做最厉害的官,就要看是否努力了,学海无涯,不是科举考中后就可以放松的,如果不努力,状元也可能一直做小官哦。” “……等吏部铨选过后就可以做官了。” …… 跟孩子们聊过,又打雪仗堆雪人地玩闹了一番,两人才离开那个院落,孩子们的笑闹声逐渐远去,而没有了孩子们的环绕,周遭似乎瞬间又冷了下来,乐安低着头,看着两人踩下的脚印,在雪地上留下鲜明的印记。 “对了。”乐安忽然开口。 “嗯?”睢鹭看她。 乐安笑着,雪白的日光和雪光映照下,冷风的吹拂中,她的脸上泛着红晕。 “你喜欢孩子吗?” 睢鹭讶异地抬眉,“怎么……突然说这个?” “只是突然想起来,而且,我们似乎也没谈过这个话题,所以就问了。” 乐安笑着说道,然后往前走。 睢鹭跟上。 “其实我还挺喜欢的。”等他追上,乐安便又道。 “虽然听人说教养孩子有多么不容易,但是——总感觉孩子很神奇呢,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变成不同的模样,就像一颗颗种子,在长大之前,你不知道他们会长成一棵树,还是一棵小草。” “像我这般的,”她指指自己,“是已经定型了的,但是孩子,却还有无尽的可能。” “总有一天,我们会垂垂老矣,会埋进土里,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新的种子已经发芽长大。” 睢鹭不说话,静静地听她说着。 而说完那番话后,乐安突然又道: “但是,喜欢孩子,不代表就要有自己的孩子。” 睢鹭抬眸看她。 乐安朝他一笑: “如果你想要自己的孩子,趁早说哦。” * 关于孩子的问题及时止住了。 乐安没有再说什么,睢鹭也没有解释甚至发誓。 仿佛只是谈论了一下天气或者早饭菜色而已。 而逛过园子,赏过雪景,放松时间结束,两人的生活便又回到平常的步调,而平常的步调,便是两人无事时只能读书。 早饭后,乐安叫人在书房生了暖呼呼的碳炉,铺了厚实柔软的软榻,她和睢鹭一人占据软榻一边看书。 正如睢鹭对孩子们说的那样,考上状元只是起点,甚至严格来说,只有功名而无实职的状元身份,甚至连起点都不算,而只是个跳上起点的踏板。 因为无论考中普通进士还是状元,都只是获得了一个出身,获得了一个做官的资格,有了这个资格,才可以参加吏部的铨选,而吏部铨选通过后,才会正式获得官职,当然,不是睢鹭如今驸马都尉也好、中散大夫也好这样的荣称散职,也不是之前的校书郎那样通过走后门得来的官职,而是真真正正、有实权,且是睢鹭完全通过正当途径获得的官职。 所以,于睢鹭而言,真正的起点便是吏部铨选过后的授职,得到真真正正的官职,那才算真正入了仕途。 而睢鹭如今看书习字,便多是为吏部铨选做准备。 ——虽然以他状元的身份,这个吏部铨选多半就是走个流程,选不上的可能性实在有点低。 但是—— “这次的吏部铨选,似乎拖得有点久啊……” 读着读着书,乐安突然低声嘀咕了一声。 “嗯?” 睢鹭没听清,抬头看她。 “没什么。”乐安摆摆手。 朝廷开科举,就是为了选取有用之才,填补空缺,换下庸员,于是放榜之后,新科进士们只需等待吏部铨选,通过之后,便可获得官职。 而这个等待的时间并不固定,一般根部吏部那边现有的空缺官职数量来定。 但今年不同。 李承平费劲心思搞了这么一次全国大考,选拔了那么多人才,自然不是只为了好看,乐安虽没打听,但也猜得到,伴随着这般大规模取士的,自然是大规模的裁减庸员,这也是李承平将朝堂上下内外换血的好时机。 所以,按理来说,睢鹭这批进士们,应该很快就能等到吏部铨选才对。 但如今…… 乐安又摇了摇头。 希望……是她想多了。 * 而乐安想的并没错。 虽然比乐安预期的晚了一些,但也没晚多久,一些新科进士便等到了吏部的铨选,并且顺利通过获得了官职。 初雪后的第三天,睢鹭便又接到一个宴会邀请。 睢鹭瞥了一眼,原本打算将其扔回那许许多多的请帖中,但在看清上面的字后,却又将请柬打开。 因为,这是一位与他同批的新科进士的烧尾宴。 何为烧尾? 神龙烧尾,直上青云,雷殛烧尾后鲤鱼方可变真龙,于新科进士而言,便是从新科进士到真正获得官职的转变。 “恭喜王兄,成了咱们之中第一个得了官身的!” “同喜同喜,我不过是榜上末位,恐怕是大人们觉着我这么个无才的好安排,才早早打发了我去地方,况且,我得的一个小小县丞而已——但诸兄,你们可都是大才啊!这会儿还没得到消息,那就是好消息!” …… 王进士,不,此时应该叫王县丞了,虽然说着自谦的话,但脸上却掩盖不住喜色。 虽然只是县丞这样的小官,但毕竟不论如何,此时他是官,是同批进士中最先获得官职的一批,而这就足够叫还没获得官职的羡慕。 毕竟真正得到的才是自己的。 当然,他说的也不错。 虽说也有考过科举,却没通过吏部铨选的倒霉蛋,但那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尤其如此难考的进士,只要考过了,通过吏部铨选的的概率便也极大了,不过是有早有晚,得的官有大有小而已。 况且,据说和这位王进士同时参与吏部铨选的,还有另外几位进士,不过都如这位王进士一般,是榜上末位的位置。 所以王进士说那些话倒也不算完全自谦。 因此,其他诸位还未获得官职的进士们倒也不太失落,反而因为王进士这番吹捧,纷纷畅想起自个儿能得个什么官了。 ——虽然按惯例来说,新科进士,哪怕再有才如状元,初初获得的官职也往往不会超过七品,最高最高也就六品,如王进士获得的县丞,便是再常见不过的进士起点官职。 但,看这次朝廷大规模取士的架势,说不定就能不拘一格,破格提拔些新人,授予新科进士高品官位呢? 进士们纷纷畅想,而作为最受关注的状元睢鹭,自然也得了许多或真或假的吹捧。 “睢兄如此大才,又是乐安公主驸马,恐怕不得官则已,一得官——那可真就是直上青云了!” “说不定睢兄能破了新科进士官不过六品的惯例?” “这是自然,别忘了,睢兄可已经是三品驸马都尉和五品的中散大夫了,如今又考得状元,新授的官,我也不多说,五品总不为过吧?” …… 事情很快如进士们畅想的那般。 第一批铨选过后,很快,剩下的考中又还未获得官职的学子们——无论进士,还是其他各科学子,都很快分批参与了铨选,而铨选通过率,尤其进士科的通过率,则高地离谱,几乎是人人就是考中皆有官,就像乐安曾经想的那样,李承平在借着这次机会,将朝堂上下内外换血。 虽然目前只是换掉一部分底层,但这些学子们当然不可能一直在底层。 而且,不止是普通的小官,这次通过铨选的进士们,还是出了好几个得了六品官的,虽然仍旧不算破惯例,但已经足够让那几个得了六品官的进士们大喜过望。 但与此同时,睢鹭一直没有接到铨选的消息。 “睢兄不必着急,你是状元,所谓好菜放在最后头,你又是这般特殊的身份,哪怕授你个六品,那也不像话是吧?所以,大人们肯定在想着给你什么官合适呢,而这个官,必然不可能小!” 有已经得了官的同科这样恭维睢鹭,说的是与那位王进士烧尾宴时进士们一样的说辞。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睢鹭迟迟未等到铨选,是因为他会得到更好的。 这猜测似乎很合理。 “你觉得,会是他们猜测的那样吗?” 初雪后的一个月后的又十天,室外已经滴水成冰,睢鹭从外面回来,回到公主府,就看到乐安站在庭院中,不知在做什么——似乎只是发呆,他走上前,双手包住她裸露在外的手,然后低头,轻声将今日出门听到的消息说给她听。 ——及至今日,与睢鹭同科的所有新科进士,都已通过吏部铨选,甚至那些考试时间晚于进士科的其他科考中的学子,也已绝大多数都通过了铨选,就算还未开始铨选的,也大多接到了消息,知道何时会开始铨选。 唯有睢鹭。 一直等待,一直没有消息。 所以,说完后,睢鹭那样问乐安。 乐安转头看他。 她面容如昔,目光平静,只是脸颊似乎因为在庭院中站太久,被寒风冷气侵袭,而显得有些苍白。 “我……”她张唇,随即停顿片刻。 “不知道啊……” 第一次,关于朝堂,关于官场,关于这些乐安曾经最熟悉的、足以成为睢鹭最好老师的领域,乐安没有给出睢鹭一个肯定的答案。 第82章 大家都很开心 乐安不知道的事, 很快有人让她知道了。 初雪后,京城一天冷似一天,乐安和睢鹭都不怎么出门了, 而不知是天气严寒, 还是别的什么,登门拜访公主府的人也越来越少,渐至于无。 公主府大门终日紧闭。 又是无客到访的一日, 到了寅时,寻思着不会有人了, 门子便将门销都插上,躲到耳房里,温上酒,烤上火,迷迷瞪瞪几乎要睡着时,忽然听到房门被拍响。 他揣着手, 缩着脖子, 看一眼四下里黑黢黢的天色, 嘴里嘀咕着这会儿怎么有人来。 等拔开旁门插销, 探出脑袋往外一瞅,便看着一个似乎有些眼熟的身影。 借着些微的暮色和门上灯笼的晕光, 门子仔细瞅了又瞅, 终于认出来。 “哟, 这不黄大人吗!” 吏部侍郎黄骧, 曾经公主府的常客,虽然自从公主不当政之后就少来了,但门子毕竟是老门子了,于是还是认了出来。 门子忙把人迎进来, 一边陪着礼:“黄大人莫怪罪,您没穿官服,小的一时没认出来。” 岂止是没穿官服。 黄骧此时一身布衣,浑身上下无半点饰物,还戴了一顶大斗笠,一低头就能把整张脸遮地严严实实,而且身后也无车马,看着竟像是自个儿徒步走过来的。 拍的门也是大门旁的小侧门。 竟像特意掩人耳目似的。 听闻门子此言,黄骧也没说什么,只嘴角扯起一丝笑,然后便问:“公主在府里吧?” 门子忙点头。 黄骧终于松了一口气。 通秉的人很快回来,引着黄骧去见乐安,却没有带他去会客的花厅,而是直接去了书房。还未进屋,在书房窗外,看着两个映在窗上的、捧书静读的身影,黄骧的脚步不由一滞。 “黄大人?”带路的门子疑惑一问。 黄骧闭眼叹息,又跟了上去。 “公主,驸马,黄大人到了。” 门子禀报后便退下了。 黄骧迈进灯火昏黄,暖意融融的书房。 果然如他在窗外看的一般,乐安和睢鹭都正在看书,两人穿着常服,形容有些随意,显然,两人并没有因为黄骧的到来而特意收拾,而是直接以平时的模样等他来。 乐安甚至还怕冷地在身上裹了一条毛毯,睢鹭倒是没裹毛毯,但却有一只手伸到了毛毯下,看样子,似乎是在握着乐安的一只手。 两人各握了一只手,又各剩了一只手来给书翻页。 听到门子禀报声,又一齐望过来。 这一幕,何其恩爱,又何其美好,被柳文略那小子看见了,怕不是得鬼哭狼嚎一整天。 于是黄骧笑了,可笑着笑着,却又觉得眼睛有些酸楚,又热又痛。 “公主……”他唤了一声。 又对着睢鹭唤:“驸马。” 乐安瞪睢鹭一眼,终于将毯子下被睢鹭握着的那只手抽出来,又合上书,招呼黄骧坐下:“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刚挨了乐安瞪的睢鹭丝毫不以为意,笑着也将手中的书阖上。 黄骧看了眼两本书的书封。 睢鹭看的,竟不是什么正经经书典籍,而是由许多文章订成的一篇集子,文章字迹不一,而每篇文章上,却有着字迹相同的小字朱批,而这个字迹黄骧很是熟悉,正是乐安的。 黄骧很是愣了一下。 因为他熟悉的不止是乐安的字迹,更是那些文章。 因为说不定那里面还有他自己的文章。 那是在很久以前了。 在乐安初登高位,想要施展却处处掣肘时,她做不了太多事,于是只能想尽办法搜罗拉拢人,黄骧,包括如今与他交好的聂谨礼柳文略等人,便都是那时期与乐安相识。 虽然相识,虽然有着共同的志向,但他们毕竟还稚嫩,总是犯错,总是斗不过那些世家官场浸淫许多年的人精,无论政事人事,经常落於下风。 于是乐安说,既然我们分开做不好,那就一起做吧,集思广益,总能想出不那么差的办法。 于是让他们每日将遇到的困惑、问题记录下,然后他们定时碰面,提出问题,商讨,得出结果,小到官衙吏员油滑不听话该如何管教,大到国计民生上如何与世家周旋,无所不包。 他们磕磕绊绊,他们在黑暗里摸索,他们努力学着如何做好一个官,如何对得起身上一身官皮。 而乐安便是那个负责记录结果的人。 那些年,他们不知道写了多少篇这样的“文章”,乐安更不知写下了多少小字朱批。 “公主,这些……您竟然还留着……”黄骧看着那集子,方才便又热又痛的眼眶,此时更加有些难以忍住,他忙低下眸,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然后他听到乐安的声音:“当然要留着,为什么不留,很有用呢,你说是不是?” 又一个声音答道:“是,我受益良多。” 这个声音自然是睢鹭。 黄骧咬着牙,眼眶已经酸痛到一向善于掩饰自己的他,也几乎完全失去控制。 他当然知道,这个集子对睢鹭很“有用”。 ——如果他顺利踏上仕途的话。 他们曾经遇到的种种问题、困惑,曾经存在,现在依旧存在,而且每一个都是为官时切切实实的问题,不比四书五经那般的大道理,而是精确又细微,完全的经验之谈,所以,初入仕途的年轻人,看了他们曾经的那些记录,不说立刻能玩转官场,起码会避免踩许多坑。 乐安给睢鹭看那集子,自然也是这个目的。 且不论夫妻关系,她真的在用心培养他,希望他能做一个好官。 就像曾经她对待他们一样。 可是…… 眼前突然出现一方素帕,还有一声叹息。 随即头顶响起乐安的声音。 “有什么事,说吧。” 黄骧接过帕子,愣愣抬头。 昏黄的烛光里,乐安还怕冷地裹着那条毯子,因为在家,脸上未着脂粉,发髻首饰也简单,看上去便不如黄骧印象中那般明艳摄人,而是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 但她的眼睛,温和又沉静,含着笑看着他。 “说吧。”她又道。 “放心,不论什么,我都承受得住。” 那双温和又沉静的眼睛看着他,鼓励着他,仿佛无数惊涛骇浪后终于平静下来的湖面,于是等闲小石子,再也难以激起她眼里的涟漪。 黄骧用帕子捂住双眼,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忍不住浸入帕子中。 * 黄骧是吏部侍郎。 吏部统管百官任职考核升迁,尤其五品以下,包括通过科举的学子,无论常科制科,除少数被皇帝钦点任命了官位的外,其余新科学子,统统都由吏部安排任职。 所以吏部很重要。 而为了安排今秋这陡然增多的无数人,黄骧这些时日,便和同司的同僚们一起忙得人仰马翻,吏部尚书统筹,黄骧和另一位侍郎则是分工合作,黄骧主要负责考核清理庸员,腾出官位空缺,而另一位侍郎,则自然是负责铨选,把今秋考中的那些新人塞到空缺的位子上。 当然,虽然不主管铨选,但黄骧也不可能一点不关心,尤其进士科的新进士们,那都是以后朝廷的顶梁柱,因此从始至终,黄骧都关心着几乎每一个进士铨选的进度和去处,有意见也会及时提出。 但他最想提意见的那人的铨选,他却迟迟没等到。 “先将这些榜尾的安排了,随便哪个地方县丞有空缺,塞过去就是了,好安排。”起初,另一位侍郎这样对黄骧说,于是先让那些金榜末段的进士们铨选,安排官职。 这说辞合情合理,黄骧自然没有多想。 再然后安排中段,仍旧合情合理,黄骧仍旧没有多想。 最后,安排那些排名靠前,且多数都有些显赫的家世背景的,安排这些人的官职,便不免要考虑许多因素,于是每一个都需仔细斟酌,几经商讨。 于是铨选慢了下来,于是身为状元,且身份可以说最为特殊的睢鹭,迟迟未等到铨选,这似乎也合情合理。 直到此时,黄骧仍旧没有察觉到什么。 但等除睢鹭外的所有进士,甚至许多考试晚于进士科的其他科考生的铨选也几乎全结束时,关于睢鹭的安排去向,黄骧却依旧没听到一点风声。 黄骧按捺了几日,终于忍不住开始询问。 然而,无论是另一位吏部侍郎,还是黄骧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都对他三缄其口。 “状元郎,又是乐安公主驸马,身份如此特殊,给他安排怎样的职位都不好办哪,低了辱没人家身份,高了吧?又不合惯例,所以,还需多多考虑,多多考虑啊……” 被黄骧问地实在烦了,便拿这种话来搪塞。 黄骧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敷衍? 毕竟这种话,说一次还可信,两次呢?三次呢?四次呢? 眼看着一日又一日,仍旧没有听到关于对睢鹭安排的黄骧按捺不住,主动挑了几个自己认为合适的职位,同另一位侍郎和吏部尚书商议。 然而却全部被否决了。 “你这选的官位太小了,这不是辱没驸马爷吗?” 黄骧挑的官不是六品便是七品,对于新科进士来说,其实已经不算小了,但的确,对于睢鹭本身便有的驸马身份和五品散官来说,的确又有点小了。 黄骧遂直接道:“两位大人既然嫌小,那我这里倒还有几个五品的空缺——” “不可不可!” “新科进士便封五品官——本朝还没有这样的前例呢!” 于是又被堵了回来。 六七品嫌小,六品以上又不合惯例,总之左右都是他们有理。 然而看似有理不代表真的有理,这样一个看似有理的借口,只要仔细一想,便满是漏洞——真要如此为难,直接奏请皇帝定夺不就行了,犯得着如此日拖夜拖,生生拖得其他人都赶赴任地走马上任了,状元郎却还连铨选通知都未收到? 黄骧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劲。 然而觉察到不对劲也没有办法,一来同僚不配合,二来,也是最关键的—— 皇帝并无任何表示。 皇帝总不至于忘记了新科状元,更何况这个新科状元还是他名义上的“姑父”。 皇帝无表示,而是任由吏部拖,只说明,他也在犹豫。 然而,他又在犹豫什么呢? 给一个新科进士安排官职而已,哪怕他身份特殊些,但无论像黄骧最初提出的那几个六七品官,还是索性给个五品官,黄骧相信,以乐安和睢鹭的为人,都绝不会对这样的安排有任何异议,至于皇帝,连天下都是他的,一个最高也不超过五品的官职而已——很难吗? 所以,黄骧不得不多想。 * 当然,黄骧不敢将自己多想的部分讲给乐安听。 于是便只讲另一位侍郎和吏部尚书拖延着不给睢鹭安排铨选的事。 “这样啊……” 听完黄骧的话,乐安却似乎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这样喃喃地念了一声。 她只是抱紧了毛毯,把自己裹住,整个身子像裹在蚕茧里的蛹,灯火映照着她的脸,一片昏黄中发着白,轮廓边缘模糊不清,仿佛火中融化的雪。 “现在的吏部尚书,是谁来着?我记得去年刚换了人?”她又问道。 黄骧忙收拾了心情,答道: “卢祁实。” “卢?”乐安笑了出来。 “那这个卢祁实跟卢玄慎关系如何?” 黄骧愣住。 半晌,也只回答出一声:“尚可。” “尚可,”乐安笑,“那就是很好了?” 能跟卢玄慎亲近的卢家人可没几个,以往乐安熟悉的那些,几乎个个都不得卢玄慎待见,也就小一辈的孩子,跟他没什么恩怨的,恐怕还能得他青眼些,而卢祁实自然已经不是孩子了,所以,能让黄骧说出跟卢玄慎“尚可”的关系,换句话说,就已经是很好的关系了。 更何况,就算关系不好,如今的卢家已经以卢玄慎马首是瞻,这个卢祁实这样做,乐安不相信卢玄慎不知道。 “所以公主的意思,是卢玄慎捣的鬼?!”黄骧仿佛找到了发泄口,怒火一下窜上来,几乎是如释重负地喊了出来。 然而乐安笑着,看着他。 于是黄骧的怒气升地快,下去的也快。 在乐安的眼神中,他慢慢低下,闭上眼。 是啊……有什么区别呢。 谁不知道卢玄慎是如今皇帝最信任最心腹的人,卢祁实做的事卢玄慎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卢玄慎做的事,皇帝——同样也不可能不知道啊。 而让黄骧才会如此悲愤,所以黄骧才会看到睢鹭读着当年他们为官时的笔录而潸然泪下。 他所痛苦的,正是由此。 她明明已经放弃了一切。 如今,不过是想像当年培养他们一样,再培养一个年轻人而已,只不过这个年轻人是她的夫君,只不过这个年轻人不甘平庸,满怀抱负。 至于如此忌惮,甚至连他自己挣出的路也要堵死吗? 这般斤斤计较敏感多疑——哪里有一点公主当年的风范? “别急。” 乐安看看黄骧,又看看身旁从方才到现在,始终未发一言的睢鹭——明明是在讨论他的事,但他却始终没什么大反应,不得不说定力不错。 乐安于是笑着将视线收回,又对黄骧道:“你先回去吧,这事你也不要再管了,快年底了,吏部的事那么多,你好好做自己的事就好,至于其他的……” 她脸上仍带着笑,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叹气。 “其他的不要多想,我知道你担心我,为我着想,但是,我很好,真的很好。” 她看着他,声音沉稳,目光真诚。 “还有……”她停顿了下,但最终仍旧说出了口。 “黄骧,有句话,四年前离开那个位子时,我似乎忘记对你们说,但现在……希望也不太晚。”她的笑里终于有了点苦涩。 “你、还有聂谨礼等,你们如今所要效忠的,只有一个人。” “而那个人,不是我。” * 黄骧走了。 暮色中匆匆而来,又在夜深时匆匆而去,除了乐安与睢鹭,没有人知道他来到公主府做了什么,又与乐安说了什么,但,想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他来了,哪怕黄骧还特意做了下伪装。 黄骧走后已经是接近平时睡觉的时间,书是看不下去了,乐安找出原本看到的地方,拿书签做好标记。 睢鹭也做了同她一样的夹书签动作,然后又拿起乐安身前的书,将两本书都放回到书架上。 这些天,他们一起看书,早已形成了这样的习惯和默契。 只是此时,乐安看他仍旧这般—— “明天还看书吗?”她问。 睢鹭将手从书架上收回,也看向她,露出笑:“看,怎么不看?你特意为我留下的如此有用的书,不仔细研读,一字一句看完怎么行?” “厚脸皮,哪里是特意为你留的了?我让人把这些东西装订成册时,你恐怕还没上学堂呢。” 睢鹭丝毫没觉得羞窘。 “那就更说明你我有缘,兴许是冥冥之中,你便预料到了十几年后,你亲爱的驸马会用得上这些书?” “噗!” 乐安终于被逗得笑出声来。 不是从黄骧拜访之后,便一直浮于表情的、不动声色的笑,而是痛快的、释放的、出声的笑。 睢鹭弯起眼角,又走回到书桌前,同时将裹着她的毯子拨开,然后将她整个抱起。 “我们休息吧,明天的事明天想。” “嗯。”乐安将脑袋垂在他肩头,轻声应道。 睢鹭抱着她直接回到卧房。 走着走着,趴在他肩头的人突然开口。 “睢鹭,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做不了官,你怎么办?” 睢鹭脚步不停,始终平稳而匀速地抱着她前行,一边走,一边道: “其实我觉得教书育人也不错——你前些天不还说,我教书教地挺不赖的。” 乐安不说话了。 只是在踏入卧室房门的瞬间,她抬起头,看着这个他和她已经在一起日夜厮磨了许久的两人的房间,还有此时,抱着她的这个少年。 于是她又道: “睢鹭,你后悔吗?” 这一次,是她拖累了他呢。 如果没有选择她,他仍旧有美好光明的未来,就算没有她给予他的那些资源、人脉,或许没法像现在这样一鸣惊人高中状元,但还是有很大可能考中的,如此安安稳稳地入仕,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理想,以他的聪明才智,不论只想向上爬做个权臣,还是做个名留青史的孤臣,都未尝不可能。 但如今,因为和她的关系…… 本应光明的前提,瞬间扑朔迷离了起来。 甚至可能连官都做不成。 一身所学全都无处施展。 所以…… 不后悔吗? 这一次,睢鹭停下了脚步。 他侧头看趴在自己肩头的乐安的脸。 ——自然是看不到的,他只看到她的后脑勺。 他叹口气,然后腾出一只手,把她的脑袋抬起来。 乐安只得抬起头看他。 直到看着乐安的眼睛了,睢鹭脸上才露出笑意。 “好巧,这句话,不久前就有人问过我呢。”他说,“而我的答案,始终是一样的。” “我不后悔。” 高树之下,易遭雷殛。 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站在大树底下,既然承受了大树的阴凉,便也别怪突逢雷雨时,受大树的波及而被雷殛。 他因为她得到了多少以前根本不可能接触的资源和人脉,就要相应地承担与之相对应的风险和担当。 更何况…… 他从不是、亦不想做躲在她树荫下的旅人。 他想成为扎根在她身旁的另一棵大树,哪怕发芽晚了些,哪怕初时弱小了些,但他在努力地汲取阳光和水分,在努力的一天天的成长。 所以,在雷霆到来时,才可以和她一起,直面雷光。 * 没有点灯,没有呼叫奴仆,睢鹭安静地将她抱回两人的房间,放上床榻,然后,没有一句话,一个字,两人却几乎同时默契地撕扯对方的衣物。 他们紧紧地缠绵着,互相亲吻,彼此索取。 无声地、激烈地、仿佛倾尽了全部力气的。 他比平日多了一份粗暴,她也比平日多了一份放纵。 他们沉沦彼此,拼命渴求。 等到云散雨收,他和她都仿佛溺水之人,呼吸急促,浑身湿透,却谁也不叫人,只是紧紧地纠缠拥抱着彼此,哪怕就此坠入水底。 当狂风暴雨袭来时,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如此相拥。 * 黄骧拜访后的第二天,乐安公主府便又收到了皇宫的赏赐。 “金银、珠宝、田产、奴仆……咦?” 乐安看着赏赐的物品单子,一边看一边念,看到最底下,讶异地挑起眉头。 睢鹭凑上前看,便看到最下面写着“琼州进献各色海味百斤”。 于是睢鹭立时想起,他在公主府吃的第一顿饭,便有一种模样奇怪的虾,他还给乐安剥了虾壳。事后乐安告诉他,那是种只在海里产的海虾,而且那次,好像就是琼州的官员进献的。 “是琼州的刺史,那个倒霉蛋孙光远,公主还记得不?前年酒后失德,惹怒了陛下,就给贬到琼州去了,一贬就是两年,今年陛下终于开恩,把他召了回来,他回来时便带了许多琼州特产来进献给皇上,不过琼州那地方——公主您也知道的,蛮夷之地,满是瘴气,能有什么好东西?也就海味不错,于是他便带了许多海味来,据说带了有六七百斤呢,不过长途跋涉,最后能用的也就剩一百斤,公主您不是爱吃吗?这不,皇上一点没留,全让老奴给您送了过来。” 这次宫中派来的人,仍旧是那位乐安熟悉的王内侍,此时见乐安看着单子诧异,便笑着解释道。 “孙光远啊,我记得。”乐安也笑笑。 不仅记得孙光远,还记得当时孙光远所谓的酒后失德,其实就是酒后没管住自己的嘴,把卢攸给痛骂了一顿,偏偏还就被卢攸给听见了。 于是为了安抚卢攸,李承平不得不把原本都快干到宰相的孙光远,一下子贬到人人闻之变色的琼州,硬是让他在那儿待足了两年,而这两年里,孙光远恨不得一日写一首诗来抒发想要返京的心愿,也时常往京城进献些东西——当然,就跟王内侍说的一样,琼州那种地方,也就海产还拿得出手了,于是这两年,乐安吃的海产,竟大多都是孙光远进献给李承平,李承平又赐给乐安的,比如赏赐那些海虾,乐安不用问也知道,定然也是孙光远送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今,卢玄慎掌控了卢家,卢攸已经不足为惧,而孙光远这人虽然有些小毛病,但也实在是个能臣,于是自然要调回来。 李承平,的确成长了啊。 乐安笑着摇摇头,目光从那行“海味”又移到上面的金银珠宝田产等…… 又是一大笔赏赐啊,搞得她如今都有些不清楚自个儿有多少钱多少田多少人了,只知道很多很多,因为李承平给的很多很多…… 等到目光从赏赐单子上移开,乐安又看向王内侍,笑道: “好歹也留些,一百斤那么多,我一个人,再怎么喜欢也吃不完哪。” 王内侍顿时笑成一朵花,指指乐安旁边的睢鹭:“公主,你这话就不对了,如今哪里是你一个人,不还有驸马爷吗?” 乐安笑着摇摇头。 可就算加上睢鹭,加上冬梅姑姑,加上她的贴身侍女们,也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啊……嗯,或者把府里的小孩子们都叫来,应该就能干掉了? 不过这些不重要,所以乐安自然也不会再跟王内侍说什么,于是只是笑笑。 而王内侍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乐安的心思,他忙又道:“这些东西虽不算什么,但到底千里迢迢送到京城,也是皇上的一番心意,皇上是宁愿自己一点不留,也要孝敬好您的。” “我知道,皇上一向孝顺,有什么好的都想着我。” 乐安笑着点头。 只不过那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 王内侍看着乐安的神情,顿了顿,脸色忽有些悲怆。 乐安挑挑眉:“公公……” 王内侍苍老褶皱的脸颊抖了抖,脸上扯起笑,只是那笑也仿佛乐安方才的笑一般,牵强又难堪。 “公主。”他叫了一声。 “嗯。”乐安应。 王内侍伸出双手。 乐安愣了愣,随即也伸出手。 王内侍便将乐安的手握在手里,那已然起皱的双手,握着乐安的手时有种干燥的温暖。 “公主,老奴说句逾矩的话,老奴无儿无女,亲眼看着您和陛下长大,如今也快进土里了,进土之前——最想看到的,就是您和陛下好好的。” 乐安低下头,反手握住王内侍苍老枯槁的手。 “公公,您说什么呢,您能长命百岁的,至于我和陛下——” 她抬起头。 “我和陛下,自然好好的。” 她看着王内侍浑浊苍老的眼睛,发誓一般说道。 王内侍狠狠握了一下她的手。 随即又无力地放开。 然后,他便长舒一口气:“好好的就好,好好的就好……” 乐安低头笑笑。 然后,仿佛为了佐证自己方才那番“会和陛下好好的”的言论一番,乐安又问起李承平情况。 ——因为李承平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乐安府上了。 也就她和睢鹭大婚时出席,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 当然,这也很正常,因为她和睢鹭大婚后,马上就是科举,又是那样大规模的科举,李承平自然忙得很,而科举过后,又来到了年底,更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所以不来很正常。 果然王内侍便是如此说的: “……最近这些时日,陛下没到您府上,不是不想来看您,只是因为政务太忙了,公主您不知道,如今陛下日日凌晨睡,寅时醒,每日不过睡两个时辰,人都瘦了一大圈儿,公主,陛下一直惦记着您呢,虽然没来,但日日都会问您的情况,生怕您受什么委屈……” 王内侍说着说着,眼泪便滚了出来,只得一边拭泪一边说。 乐安静静地听他说完。 “是吗……”王内侍说完了,她才如此轻声道,“那你要拦着点陛下啊,政务再忙,身体最要紧,身体垮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啊。” 王内侍擦擦泪。 “老奴拦了啊,可老奴拦不住啊!” 乐安叹了口气。 “那你告诉他,如果他再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我就要进宫打他屁股了。” * 乐安自然不可能进宫去打李承平屁股,王内侍走后,除了留下一个赏赐单子,数不清多少的财物和一百斤海味,别的似乎什么都未改变。、 哦,还是改变了的。 毕竟有着一百斤不吃很快就坏了的海味,乐安决定今儿个就在自个府上办个海味宴。 厨房将那一百斤海味都做了,乐安又让厨房另准备了许多好酒好菜——刚又得了一大笔赏赐的乐安公主财大气粗,表示这点小钱完全不算事儿。 等海味做好,酒菜备好,接下来就该请客了。 请什么客呢? 临时起意的宴会,自然不会宴请那些达官显贵。 乐安叫了全府上下没活儿的下人侍卫等,找了个大院子,也不用像平常贵族设宴那般各种讲究,桌案一摆,酒菜一上,因为天冷,还在院中四处燃起几处烧地正旺的火堆,地上铺上棉布,然后也不分什么上下主仆,全都席地而坐,大快朵颐。 仆人侍卫以及官奴们自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得益于乐安平时的好性子,再加上眼看着公主和驸马自个儿都已经坐下喝酒吃菜,浑然没有一点架子,于是渐渐也放松下来。 篝火熊熊,酒香饭香四溢,平日里囿于繁琐劳动的奴仆,囿于苦闷无聊巡逻生涯的侍卫,当然还有孩子们,此时都在这难得又稀奇的场合中尽情欢畅,大人们欢笑举杯,孩子们疯玩打闹。 一时间,整个公主府都仿佛煮沸了的饺子锅,到处都是欢笑,到处都是喜悦。 乐安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位置很好,一眼就可以看到满园欢快的人们,大人,孩子,奴仆,侍卫……大家都很开心。 很好很好。 看到别人开心她也开心,开心了就能把不开心的事都忘掉,甚好甚好。 于是她开心地又往嘴里灌一大口酒。 “少喝点酒。”身边有人说,然后她手里的酒杯被轻轻拿走,旋即面前出现一条晶莹剔透的东西。 她已经醉眼朦胧,看着那虾肉都有些重影了,只看着白白的一条,好像虫子一般,于是嫌弃地躲开。 “虫子,拿开,不要虫子!” 身后的人哭笑不得:“不是虫子,是你喜欢吃的海虾。” “海虾?” 乐安迷迷瞪瞪又看了“虫子”一眼。 “嗯,是海虾,不信你尝尝?”身后的人循循善诱,将那白“虫子”又往乐安嘴边送了送。 “那就……尝尝?”她瞪着眼说,随即又恶狠狠威胁身后的人。 “不许骗我!” “嗯嗯不骗你。”身后的人耐心道。 于是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张开口。 白“虫子”落入她嘴巴里,鲜甜的滋味瞬间充满她口腔,果然,是熟悉的喜欢的东西,不是白“虫子”! 她立刻高兴起来,三口两口把口中的东西咀嚼完,然后又对给她剥虾喂虾的人嘻嘻笑。 “我也给你剥好不好呀?” “好啊。”睢鹭也不拒绝。 于是乐安便醉眼惺忪地给睢鹭剥虾,结果可想而知——清醒时都没剥过的虾,喝醉了能剥好才怪。 一只虾越剥越小,越剥越小,最后终于,全部壳都不在了,只有白乎乎的肉,虽然不像睢鹭剥的那样长长一条像虫子,而是只剩花生米大小,但也足够乐安开心了。 她举着那颗“花生米”便要献宝。 然而,手一个不当家,“花生米”便义无反顾地坠向大地。 乐安看着那颗落在自己脚下的“花生米”,愣了一下。 随即抬起头。 “掉了。”她说着,神情看着像是要哭出来。 睢鹭看一眼,“掉了就算了,没关系的。” 可是乐安不愿意。 “不行!”她瞪大眼睛,本来因醉酒而眯起的眼睛,此时都似乎清明起来。 “说了给你剥就要给你剥!” 掷地有声地扔下这句话,乐安雄赳赳气昂昂,以大无畏的精神毅然决然地——拿起一只虾,开始剥壳。 而或许是因为有了一次经验。 又或许是有了意志力的加持。 当然,也是因为剥虾实在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活儿。 但不论如何,这一次,乐安成功剥出一只完完整整、白净如玉,像“白虫子”一样的虾仁! “看!”乐安将手里的虾仁举地高高地,仿佛将军得胜后高高扬起的旌旗,口吻里满是骄傲的意味。 “嗯,看到了。”睢鹭笑着应和。 “来,张开嘴,啊——”乐安又开始喂。 睢鹭也配合地张开口吃。 眼看着睢鹭吃下她亲手剥的虾仁,脸上又露出笑,乐安也笑出来。 笑地前所未有地开心。 仿佛做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么开心吗?”睢鹭笑着问她。 “当然!”她点点头。 “为什么?”睢鹭又问。 “因为大家都很开心!” “大家?”睢鹭问。 “嗯!” 她点点头,已经混沌的双眼看着睢鹭,又看着院中无数开心的人们。 人们因为难得的宴会而开心,睢鹭因为吃到她剥的虾而开心,而她给了人们宴会,给睢鹭剥了虾,她让他们开心了,所以她也开心。 大家都开心 是的,没有人不开心。 第83章 拔去她的尖牙利爪 王内侍回到宫中时, 李承平还在紫宸殿和群臣议政。 “公公,陛下吩咐,让您一回来就去向陛下禀报, 若陛下在议政, 就先在偏殿等候。”有随侍李承平身侧的内侍见了王内侍便如此说道。 王内侍便自去偏殿等候,而这一等,便等到金乌西坠, 御膳房白烟袅袅,各宫殿开始传膳。 王内侍等地腹内有些饥饿, 不得不先用点心充饥时,才终于等来了李承平。 “王内侍,姑姑怎么样了?” 年轻的天子尚穿着清晨上朝时的衣裳,他从殿外走来,暮色在他身后,在偏殿光洁的地面投射下一个巨大的黑影, 而暮光中的他显得无比高大伟岸。 但当他急步走到王内侍身前, 那层光晕从他身上消失后, 王内侍老迈的双眼却仍可以清晰地看到, 那宽大袍袖下清减的身躯。 “陛下,公主一切都好, 老奴瞧着脸色比上次见时更好了。” 王内侍回道。 李承平嘴角这才微微松开, 然后开始询问王内侍细节。 除了最后那段私心的对话, 王内侍均巨细无遗地答了, 看看李承平日益消瘦的身躯,便又把乐安劝阻他的那番话也原封不动地讲了: “公主说——您若再不在乎自个儿的身体,她便要进宫来打您屁股了!” 李承平听着这话一愣,随即笑开, 然而又片刻之后,笑容在嘴角凝固,他掩饰般地低下头,匆匆道:“公公,你先休息去吧,朕去继续处理政务。” 说罢便要离开。 “陛下!”王内侍叫住李承平,“今天让老奴随侍您吧,公主刚说了让老奴劝着您早点睡,老奴真怕要是老奴不守着,您又熬到凌晨。” 李承平苦笑一下,低声喃喃:“可这是我该的啊……” 他声音极低,王公公又上了年纪耳朵不好,没听清,便道:“陛下?” “没什么。”李承平摇摇头,便允了王内侍的请求,带他一起去了紫宸殿。 到了紫宸殿,案桌上摆着已经冷掉的晚膳,王内侍这才知道李承平还未用饭,他忙张罗着让宫人换掉冷饭,要人换热菜来。 然而李承平却阻止了他,将那些冷饭冷菜快速用了些,便又埋头看那堆积如山的奏疏案宗,看久了,便难免面露疲色,王内侍要为他按摩按摩,却也被他拒绝,只一口又一口地喝着浓茶提精神。 中间还有几个羁留在紫宸殿未走的官员来,官员一来,李承平便立刻没了那般疲惫的神色,背脊挺直,话语铿锵,好似一块倒不下的巨石。 直到天色彻底黑透,宫灯长明,官员们似乎才终于全走了,然而李承平依然还在埋首批阅着。 王内侍到底上了年纪,又许久没做过随侍的活儿,站到此时便又忍不住犯迷糊,眼看着灯台上的火苗儿都变成了两个时,突然听到一个声儿,才猛然从迷瞪中清醒过来。 “……公主在府内设了宴,将陛下您今儿刚赐下的那百斤海味,全让厨房做了,宴请全府上下,听说是欢声震天,连府外的人经过,都听得到里头的欢声笑语,小的远远看了公主一眼,没看清脸色,但公主应该是在笑的,那位驸马也一直在旁边陪着,还给公主剥虾,公主后来又为公主剥虾,恩爱甚笃的样子……” 王内侍瞪大眼,便见烛光的阴影里,一个身着布衣的男人弯腰稽首,低声细细说着。 等他说完,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下,而李承平始终不发一言。 王内侍目光终于从繁琐的案卷上离开,却又开始发愣的李承平,张了张口,却只觉得口舌发紧,不知道、也不敢说什么。 不知何时,那些在乐安面前能说出口的真心话,在这个同样由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面前,他却已经不敢说出口了。 或许,这就是帝王的威仪。 李承平的沉默持续了没太久,因为很快,殿外便传来禀报声。 “陛下,卢大人来了。” 禀报过后,不用李承平宣人进来,来人就已经到了。 王内侍只瞥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事实上他连那一眼都不必瞥,这个时辰,这样紧跟着通秉便进来的人,除了那位新晋的卢相又能是何人呢? 自从三年前这位卢相被从琼州调回京城,无论是之前做中书舍人,还是如今的宰相之尊,这位便似乎成了帝王最信赖的心腹。 而这位也的确不负陛下的信赖,帝王勤政,而这位卢相则只会比陛下更勤奋,王内侍虽不在前朝当差,却常听宫人说起,从做中书舍人时起,这位卢相便几乎是以官衙和皇宫为家,拜了相后,亦不曾放松分毫,实乃前朝群臣之典范。 那位卢相进来后,直接行至李承平案前,两人对坐商谈起政事,王内侍不感兴趣,也不听,只瞅着殿内的铜壶滴漏,琢磨着今晚陛下几时能休息。 直至突然听到李承平一句明显闷闷的话语。 “……就没有别的安排了吗?” 王内侍悄悄抬眼看过去,便见李承平双手捂面,声音从捂住的双手中透出,才显得声音低沉又苦闷。 而那位卢相面色岿然不动。 “陛下,这是最好的安排,这几个职位,最低也是四品,如此才不会辱没驸马如今的身份,不是吗?” “可这全是闲职!”李承平拿开手掌,五指握拳。 卢相丝毫不慌,不紧不慢道:“闲职又如何?驸马毕竟是新科进士,又年未弱冠,哪怕天纵英才,能做出锦绣文章,但于实务仍旧只是个新丁,此时先担个闲职,学习观摩一番,于其往后才更有利,不然的话,年少而居高位,担重则,那恐怕不是恩宠关爱,而是拔苗助长了。” 李承平苦笑。 “说得不错,说得我都快信了,可是,这番话你对我说得出口,我对姑姑,却说不出口。” “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敢去姑姑府上了,我怕见到她,我怕她质问我!” 李承平的声音突然尖锐而高亢,吓了王内侍一跳。 而在听到“驸马”、“公主”两个词时,他的眼睛便已越张越大。 他终于意识到这两人在说什么。 他悄悄抬眼,看向相向而坐,却似乎剑拔弩张的两人,尤其那位刚被皇帝吼了的宰相大人。 可卢玄慎许久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他才轻笑着,道: “既然如此,那臣就如陛下的意,好好再为驸马挑一职位,嗯,要有实权,要能接触朝中各司各衙,当然起点也不能太低,六品,或者五品?当然,陛下愿意的话,四品也可,不过那样恐怕不好服众,因此臣认为还是六品为好,如此让驸马从低处做起,积累声望,积攒人脉——啊,忘记了,驸马不必积攒人脉,公主留下那般庞大的人脉,驸马只需接过来即可,而据目前的情形来看,那些公主的旧臣们,对这位驸马可是挺满意呢,想来驸马赢得他们完全的爱戴也指日可待,如此一来,让臣数一数,汤明钧、聂谨礼、黄骧……” “这些人与公主情谊深厚,日日怀念公主,无论陛下做什么都要拿陛下与公主比较一番,无论陛下做什么,在他们眼里都不如公主,但这样一来,陛下就不用烦忧了,有了驸马,他们自然会将对公主的怀念转到驸马身上,您不必再担忧他们会对您有何不满,因为那时他们已有了新的拥趸——” 王内侍捂住了胸口,而就在他捂住胸口的下一刻,便听到那位年轻帝王的怒吼: “住口!” 随后,他便又听到那位卢相带着笑对自己说: “王内侍,请您先退下。” * 王内侍一直退到了紫宸殿大殿外。 今夜是个好天气,月朗星稀,天幕黑蓝,紫宸殿四周的烛火将殿前映照的一片通明,而西侧的延英殿、含象殿,北侧后妃居住的横街,却都一片漆黑,寂寂无声。 天子登基后长居紫宸殿,却少去别殿玩乐,横街妃嫔不丰,天子勤政,亦不常临幸后宫,因此常常一入夜,横街各殿便熄灯,因为便是点着灯火等待,也等不来君王。 王内侍以前常为此感慨,觉得天子如此守身自律,不耽溺享乐,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可他似乎并没有看全。 天子如此刻苦自律,究竟是天性如此,还是……他感到紧张、害怕,觉得不得不如此呢? 王内侍倚着大殿前比他还粗的殿柱,支撑着衰老的身躯,浑浊的眼睛看着天,而这天,这星,这月,跟他年轻时看的全然没什么不同,银河逶迤如白练,北斗弯弯如长勺。 可这银河北斗下的人间,却早已春秋几易,江山迭代。 王内侍想着自己曾伺候过的几代君王,想着他们临终时的模样,最后这些人的模样又逐渐重合,全变成此时殿内,那位年轻君王的模样。 再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小小孩子的模样。 王内侍叹一声。 “王内侍何故长叹?” 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王内侍从倚靠的殿柱上站直,便见那位卢相不知何时已从殿内出来,正站在他身后,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但应该是在看着他。 “人老了,便总爱长吁短叹。”王内侍道。 卢玄慎笑了一声。 “长吁短叹无妨,但说长道短可就不好了,无论什么年纪,管住嘴很重要,您说对吧?王内侍。” 王内侍一愣,想起方才在殿内听到的那些话,忽然浑身一激灵。 于是他立刻低着头,做着揖,道:“……是,相爷说得甚是。” 卢玄慎的嘴角微弯了一下。 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身后突又传来唤声。 “相爷!” 老迈嘶哑的声音,在寒冬夜色里,仿佛枯枝上栖息的寒鸦,叫人徒生悲意。 “卢相爷……”那寒鸦似的声音又叫了一声。 卢玄慎回头。 便见那老迈的宫人佝偻着身体,显得益发矮小苍老,而不知是否是站位的原因,那同样苍老浑浊的眼里,却似乎倒映着星光。 以至于那双眼,似乎在发光。 “卢相爷,您了解乐安公主吗?”那老宫人问。 卢玄慎无声地笑。 “我与公主素无来往,自然不如王内侍了解。” 老宫人闭上眼。 “老奴一个阉人,什么也不懂,但老奴看着公主和陛下长大,老奴知道,公主与陛下,是当今世上最亲的亲人,公主疼爱陛下,公主没有孩子,便将陛下当做亲子,所以,无论如何,公主不会害陛下——”他睁开眼,目光炯炯地看着卢玄慎。 “老奴虽然什么也不懂,但——老奴好歹比相爷您多活了几十年,自诩还不会看错人。” 卢玄慎沉默片刻。 但随即,夜风中响起他叹息似的轻笑。 “王内侍,您对公主的一片忠心,实在令我敬佩。” 真是不得不佩服。 当然,不止是佩服这位老宫人,更是佩服那位。 连个耄耋之年,行将就木,本应安心养老的老宫人,都能对她如此赤胆忠心,不顾自身安危说出这种话,还有那么许多人,相信着她,热爱着她,信誓旦旦以她的秉性不会如何如何。 可那又如何呢? 人心从来经不住考验。 况且,她的秉性如何,心中又是做何想,重要吗? 只要她的能力还在,影响还在,就仿佛有着尖牙锐爪的猛兽,与其相信猛兽品性良善,不会吃人,不如直接拔去她的尖牙利爪,让猛兽再无伤人的可能。 如此,才可一劳永逸啊…… 第84章 (修改) 去直捣黄龙…… 喝酒无度的结果自然又是一夜宿醉。 乐安一夜无梦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 她睁开眼,下意识朝外扭头,想看看窗外的天光, 可窗户被床帐挡地严严实实, 她看不到,只觉得室内也亮堂堂的,时候应该不早了。 再扭过头来, 便见面前有双清亮清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看着她,在与她的目光相对的瞬间, 陡然绽出微微的笑意。 自然是已经醒来很久的睢鹭。 “什么时候了?”乐安问,同时感觉脑袋还在闷闷地痛,便举起手要往太阳穴捶打。 然后被睢鹭眼疾手快地拦住。 “午时了。”睢鹭一边答着,一边将乐安的手放回原位,然后又伸出手,手指搭在乐安两侧太阳穴, 轻柔地按揉着。 乐安被睢鹭按得终于舒服, 长舒一口气, 惬意地闭上眼, 然而捕捉到他刚刚的话,登时又吓得睁开眼。 “午时?!” “嗯。”睢鹭笑着点点头。 乐安撩开床帐。 好吧, 果然窗外的日头已经明晃晃刺眼了。 果然喝酒误事啊。 她感慨着, 虽然身体还有着宿醉后的不适, 却仍旧想要挣扎爬起来。 一边挣扎一边碎碎念: “起床了起床了, 你也不叫我,哦,我喝醉了,你叫也叫不醒吧?那你先起来呀, 怎么也陪我一起赖这么久床,冬梅姑姑和其他侍女也没来催——不会昨天都喝醉了吧?” 睢鹭仔细端详着她的神态。 随即拉着她的手。 “身体还好吗?不舒服的话,就再躺一会儿吧。” 乐安诧异地看着他。 而睢鹭也起身,抱住了她。 乐安被这一抱弄地懵懵地,随即感觉背后有只手在轻轻地抚摸,很柔,很慢,像个小猫撸毛一样。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想安慰我啊?”她直接开口道。 背后撸毛,哦不,撸背的手暂停了一下,但随即又继续撸。 “嗯,是又如何?”睢鹭道。 乐安趴在他肩头,闷闷笑出声。 笑完了,又抬起头,让睢鹭猝不及防地,在他脸颊一亲。 轻轻地,快速的,像小猫突然甩过来的尾巴,在脸颊蹭了一下。 睢鹭屏住呼吸,看着乐安,而越看,那双眼睛便越深沉。 “我觉得,我们可以晚上再起床。” ! 乐安立马炸了毛。 “不行!” “哪里不行?” “哪里都不行!”她可是宿醉刚醒啊!脑袋还“突突”地疼呢!这会儿还想着那档子事儿,果然年轻人都是禽兽吗?! “臻臻……” 乐安:…… 别说叫臻臻了,叫假假也没用! …… 于是,在乐安的坚决反对下,最终还是以“不行”告终。 依旧没叫侍女,睢鹭帮乐安穿好衣服,而乐安也象征性地给睢鹭套上外衫,然后乐安坐在梳妆台前,睢鹭给她梳发。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睢鹭的梳头发技术进步飞快,已经能挽最简单的髻了,实在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昨天,好像还给你剥了虾仁呢?”乐安还记着一点儿断片前的事,从镜子里看着睢鹭仍散着的发,遂又兴致勃勃道,“不然待会儿,我也为你束发吧!” 总是睢鹭为她做这做那的,她也该给些反馈才是。 睢鹭一愣,随即笑道:“好啊。” 于是不一会儿,坐在梳妆台前的变成了睢鹭,而乐安则笨拙地开始为他束发。 实在是笨拙。 乐安倒也不是没给人梳过头发。 七王之乱,带着李承平躲藏的那几年,她的头发都是自己梳的,李承平的也是,不过,她所谓的梳,也就是把头发梳顺了,不打结而已,至于最后梳成什么样子——那就听天由命了。 她要遮掩容貌甚至性别,因此完全没想着怎么把头发梳好看,反而常常故意蓬头垢面。 至于李承平—— 得益于她不思进取反思退的梳发技术,那几年里,李承平常常是脑袋顶上顶着个歪歪扭扭的发辫,发辫一圈的头发硬是凹凸不平,像被雷电劈过一般,看着就是个特寒碜的小孩,跟常常蓬头垢面的乐安一样,安全性一流,以致小时候的李承平明明长得粉雕玉琢,却愣是没招着小女孩喜欢。 某种意义上,能把头发梳成那样,也算是人才了。 但现在,自然不必再那样了。 乐安笑着,将睢鹭的长发放在手中,一下下梳着,本就黑亮顺滑的发很快便服帖,在她手中静静倾泻着。 她小心将这绸缎一样的发束到发顶,用发冠和玉簪固定住。 嗯,位置刚好,没有一丝乱毛,完美! 乐安在心里给自己鼓了个掌。 睢鹭从铜镜中看到乐安开心的模样。 “臻臻,我突然觉得——”他突然开口。 “嗯?”乐安低头看他。 睢鹭便对她笑。 “就这样过一生,也挺好的。” 什么远大理想,什么人生抱负……就算舍弃了,又怎样呢? 这世间并非无他不可。 但他起码还可以陪着她,他为她挽髻,她为他束发。 于是睢鹭便这样说道。 ——然后刚梳好的脑袋便被重重一拍,发冠都被拍歪了。 “说什么呢!” 乐安瞪着他,双手叉腰,柳眉倒竖。 “我费那么大劲儿,你费那么大劲儿,就是为了让咱俩你给我梳头,我给你梳头的吗?!” 睢鹭便又闷闷地笑。 “笑什么笑!”乐安愤愤地又给他整理拍歪的发冠,“以后不许再说这种丧气话。” 睢鹭看着铜镜中,她红润活泼、生机勃勃的脸,笑着点头。 “好。” 只要她不再像昨日那样就好。 * 虽然不说丧气话了,但现实却还是要面对的。 “我自己带的孩子我知道。” 午后的日光,是寒冷冬日里少有的慰藉,温暖又不刺眼,于是午饭(加早饭?)后,乐安将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又让人将夏天时那把躺椅搬出来,舒舒服服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睢鹭不像她那么怕冷,穿地没那么厚不说,还能坐一旁,露出双手翻书——因为乐安说他耽误了一上午,所以要赶紧补回来。 虽然没等他看一会儿书,她就突然这样碎碎念起来。 于是睢鹭索性合起书,听她碎碎念。. “吏部之所以迟迟不通知你铨选,是因为他在犹豫,在挣扎,是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会让我对他失望,所以他不敢来见我,所以他埋首政事,把自己搞得形容憔悴,王公公看了都心疼。” 乐安叹叹气。 “他小时候就知道装可怜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了,想要什么东西,而我不给他时,他也不哭不闹,但就是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有时我一心软,便答应他了。” 当然,现在不是小时候了,他想要的东西,也不再是小时候的玩具和吃食了。 “但是他也知道,如果是我真不想给的东西,他再装可怜也没用,于是审时度势后,他也不会强求,除非——”乐安嘴角露出一丝笑,是讥讽的上扬的弧度。 “除非,有人让他产生了错误的判断,以为他想要的,是我能够给他的。” 又或者是最差的情况——他已经不在乎她会不会给,毕竟,此时的他早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必须依靠她才能活下去的小孩子了。 他完全可以不顾她的感受强取。 但,既然他还在犹豫,还在痛苦,就表明还没有到那一步。 “有人?”睢鹭问。 乐安点点头。 “谁?” “还不确定,但我有个猜测,还需要验证一下。” “嗯。”睢鹭点点头,微微笑了。 背后有人怂恿,总比真的完全离心好。 “但是——”睢鹭又开口,却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但乐安却了然似的看着他,面容似笑非笑,却没有方才的轻松随意。 睢鹭微微叹气。 果然,她什么都明白啊。 不然昨天也不会那样。 就算这次是有人误导又怎样?如果龙椅上那位自己不那么想,旁人再怎么怂恿,又有什么用呢? 一段关系有了裂缝,如果不及时填补,那么裂缝就只会越来越大,而如果乐安坚持让他入仕——那么那位心里的裂缝,恐怕就无论如何也补不上。 那么,出现更大更多的矛盾,也是迟早的事。 “放心啦。” 旁边突然又响起她的声音。 睢鹭望过去,就看见她双眼亮闪闪的,在冬日的阳光下,几乎要比那黯淡的白日更明亮。 “以前跟你说过的吧?管他来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然后,我还相信一句话——” 乐安抬起下巴,满脸洋溢着自信和骄傲: “天无绝人之路。” “无论什么样的困境,总有解决的办法,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 天无绝人之路,可不是说一条大路会突然平白出现在眼前。 而是要保持耐心,睁大眼睛,仔细寻找,方有可能于狭窄幽微处寻得一线生机。 乐安没有急着先做什么。 她如寻常那样交游,看上去丝毫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每天,会收看一些“侍卫”们于京中各处探来的情报。 吏部的铨选通知依旧迟迟未来,而日子却赫然已经入了腊月,其他与睢鹭同科的出身的学子们,几乎都已定了前程。 于是便不知何时起,京中悄悄起了一则流言: 是说,睢鹭迟迟未获授官,这其中必有猫腻,说不定,便是乐安公主的暗箱操。朝廷明知如此,但碍于乐安公主的面子,没有揭穿,便捏着鼻子给了睢鹭一个状元。 但,给个名头没什么,真到选人当官了,朝廷自然要慎之又慎,庸碌无德之辈又岂能为国为民? 于是便卡着他的铨选。 这是条多么符合大众想象的流言啊,又是如此的合情合理,无懈可击,可比出身贫寒、靠外貌傍上公主的小白脸,居然还是个能够一举得中状元的天纵之才——更让人信服地多。 于是,流言一出,便风靡了大街小巷,坊间市里。 而这则流言来的没头没脑,乐安的侍卫们查来查去也查不到源头。当然,这不能怪侍卫们能力不济,毕竟,流言本就是这种东西,只要内容够耸人听闻,够引人议论,便极易散播出去,且极难找到源头。 而找不到源头,想要遏止谣言,便难如登天。 侍卫们查了几天都毫无头绪,乐安便没让他们继续找,仿佛不知道这则流言般。 然后几天后,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比初雪磅礴许多,风卷着鹅毛般的雪花,密密匝匝地飘,十米之外便辨不清人影,京城的人们大多躲在屋内避雪,只有官道上、城门口,还羁留着许多到了年底入京述职的外地官员,虽然天气险恶,却也挡不住似箭的归京之心。 前些天,王内侍来宣旨时说的那个自琼州归来的倒霉蛋孙宁远,便是回京述职的外地官员中归来最早的一批,那时回京的还只有零星几个,大多是路程太远,以防万一,便预备了充足时间回京的僻远之地的官员。 但如今已入了腊月,再不回来可就赶不上吏部的年终考课了,于是这两日,便有大量的外地官员返京,乐安也收到好几个昔日旧属想要登门拜访的试探。 然而乐安全拒绝了。 直到这日。 一早起来,乐安便将自己裹成了毛团,吃过早饭,看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突然对睢鹭道: “我们去吏部吧。” 睢鹭奇怪:“去吏部做什么?” 乐安骄傲地抬起头,扬起下巴,粲然一笑: “去直捣黄龙。” 第85章 (修改) 已修改,前面一…… 说去就去。 虽然道路积雪难行, 但好在公主府离官衙不远,乐安和睢鹭乘着马车,一路听着车轮碾碎积雪, 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呀呀”声, 终于到了吏部官衙外。 睢鹭掀开了车帘,乐安凑过去看。 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她看见官衙外拴马处停留着许多马匹车辆, 官衙门口还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虽然适逢暴雪,又是年底, 但吏部却仍旧十分热闹。 这不意外。 因为此时,正是内外文武百官小考的时候。 无论京官还是外地官员,一年过去,便须由吏部考核一年来政绩的优劣得失,以定下之后的升迁贬谪,因此每到年末, 都是吏部最忙碌的时候。 当然, 今年有点不同, 今年的吏部从入秋之后便一直很忙, 忙着秋季的各科科举,忙着科举放榜后的铨选, 然后无缝衔接, 便又到了年底的考课。 当然, 这么忙的吏部, 漏掉些许小事,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车夫将马车停到官衙外那一众车马中。 “我就不下去了。” 乐安抱着暖炉,全身从头到脚包裹地严严实实,几乎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 此时则又理直气壮地对睢鹭如此说道。 “好。” 睢鹭笑着应了一声。 应罢,便拿了一柄伞,乐安还似模似样地给他披上狐裘,戴上兜帽,然后他便下了车,撑着伞,踩着地上已被践踏成冰的积雪,一步步走进了吏部官衙。 乐安倚在车窗边,看着睢鹭挺拔如雪松的身影在飘雪中越来越模糊,直到进入官衙,再也不见。 * “劳驾,我找黄骧大人。” 睢鹭一身风雪进了官衙,虽然他未穿官服,未出示任何证物,但他穿绸着锦,外面的狐裘更是成色上好,因此,一路走来,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吏部,虽有人抬眼看他,却并未有人阻拦。 此时,他摘下兜帽,拦住一名吏员,说出来意。 那小吏突然被拦住,起先还有些不耐烦,然一抬头看见他身上狐裘,脸上便笑开了花。 可当视线再上移,看到睢鹭那张脸后。 小吏猛然收了笑,随即,便如遇洪水猛兽般缩了缩身子,但随即还是镇定下来,脸上硬是又挤出一抹笑。 “好嘞,那请您先跟小的去厢房稍等,小的这就请黄大人过来。” 说着,便要引睢鹭去房间。 然而睢鹭摆摆手:“不必。” 他说道。 “我就在这里等吧,只是说几句话,用不了多长时间。” 小吏看看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奇怪地瞟他一眼,但随即悄悄撇撇嘴,抬头又扯出笑:“好嘞!那您稍等!” 说罢便去叫人去了。 竟从头到尾未询问睢鹭的身份姓名。 不过也对。 如今的睢鹭可已经不是以前寂寂无名的睢鹭了,如今,认识他那张脸的人可不少。 便如此时,他在这人来人往的吏部大堂里,一摘下兜帽,跟那小吏对话的间隙,便已经有许多人注意到他,而等到确认他的身份,看他还在堂中笔直的站立着,便有越来越多的视线明明暗暗地投过来,带着或掩饰或不掩饰的探询。 ——还有质问和鄙夷。 乐安探听到的那则流言,其实在老百姓中流传地倒还不太广,流传最广的,反而是上层仕宦和学子们之中。 毕竟考试做官什么的,跟老百姓又没多大关系,犯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可对官员学子来说,却有着天大的关系。 原本人人追捧艳羡的不世之材,状元少年,竟然可能是个欺世盗名的小人? 这如何让人不鄙夷、不愤怒? 不是自己不如人,而是别人使了卑鄙手段才超过了自己。 于是此时,无数针一样的视线向睢鹭扎来。 睢鹭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就那么安然自若地站在原地,静静等待,虽然他这般举动反倒刺激了那些人似的,以致那些恶意的视线丝毫没有随着时间稍减,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及至最后,几乎整个大堂的人都看到了他。 而睢鹭依旧毫无所觉般,安静等待。 可是他没有等到黄骧。 “哎呦,是驸马爷?在下吏部侍郎林东奇,幸会幸会!实在抱歉,黄大人这会儿正忙着走不开,便由在下来招待您了,敢问驸马所为何事?有什么事尽管跟下官说,下官定会为驸马转达!或者要不然您再等一会儿,等黄大人忙完了,下官再叫黄大人过来?” 一个与黄骧年纪相仿的中年人,一露面便对着睢鹭笑容可掬,如此这般地说道。 睢鹭看了看这位林东奇大人来的方向。 黄骧曾对他说过,他和另一位吏部侍郎职责不同,因此虽在同一官署,却并不在一处办公,两人办公所在的房屋方向刚好是相对的,可方才那小吏,却是径自便朝林东奇出来的方向去了。 ——如此看来,吏部上至尚书侍郎,下至随便一个小吏,都很是团结啊。 当然,是团结着在涉及他的事上,将黄骧踢除在外。 睢鹭笑了笑。 “无事,学生找黄大人也没什么事,找不着黄大人,找您也是一样的。”他笑着对林东奇道,没有随着林东奇叫他“驸马爷”的称呼,以驸马的身份自称,而是以“学生”自称。 林东奇是吏部官员,吏部虽不像礼部那样主持科考,但铨选由吏部主持,林东奇更是主要负责此事的,因此新科进士在他面前自称“学生”,也是理所应当。 听到睢鹭如此自称,林东奇不为所动,依旧笑容可掬,坚持着:“哦?驸马找下官有何事?请讲请讲!” 睢鹭笑笑,没有绕任何弯子,直接道—— “林大人,学生想问,学生为何迟迟未接到吏部的铨选通知?听黄大人说,此次铨选是由您主持的,那么,不知是吏部太忙了?还是……林大人您忘了?” * 睢鹭进去后,乐安便一直未放下马车车帘,倚在窗边,定定地望着窗外。 而和睢鹭在里面受到的众多关注一样,即便不进官衙,乐安乘着自家显眼无比的四驾马车,她又倚在车窗上,自然也很快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公主?” 有进出的官员看见乐安的马车,惊疑地站定,随即又看到车窗里露出的那包裹地严严实实的脸,几经犹豫忐忑后才终于试探地叫出声。 乐安眯着眼看去,随即拉下围住脸的狐裘,笑眯眯跟那人打招呼。 “靳一担?” 那叫做靳一担的官员登时惊喜:“公主,真的是您!” “是啊是我啊。”乐安仍旧笑眯眯又和蔼地挥挥手。 靳一担惊喜过望,忙跑到马车前来,因为太急,还差点在被踩成坚冰的路上滑倒。 乐安见状,便下了车,搀住了他。 “公主,之前您大婚,因实在路远赶不过来,下官便未能成行,没能庆贺您的大婚,昨日下官回来,正想着不日就上您府上拜访呢,谁想这就碰上了!” 见乐安下了车,亲自搀扶自己,靳一担更加激动,声音也愈发大了,即便是在这风雪交加,又人来人往的官衙门口,也显得如此响亮而突出。 而听到他的声音,不少人都看过来。 然后他们看到了乐安。 “公主!” “公主殿下!” 一声又一声惊喜的唤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有喜悦,有激动,亦有着心照不宣的隐忍。 乐安听着声音看过去。 然后,她也看到了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 邓州刺史王奉恩、鄯州长史罗经觉、剑南节度使孙一水、雁门县县丞路修远、幽州左武卫大将军单于明、宋州刺史周先白…… 仿佛大婚那日的重演。 可又与大婚那日不同。 大婚那日,他们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只为了她而来,虽合情却不合理;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东南西北,声势虽大,却还不够大,因为还有许多如靳一担这般实在太远赶不到的,抑或是周先白这般政务太忙脱不开身的…… 可今日不同。 今日,他们全在这里。 今日,他们是回京述职的官员。 今日,他们正正当当,堂堂正正。 不必避讳什么,不必顾忌什么,就算是朝臣与公主又如何?旧日好友偶遇惊喜重聚有何不可?谁也不能说什么,谁也无法说什么。 所以乐安笑。 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笑得即便风雪还在呼啸,吹地她露出来的脸颊生疼,却依旧止不住地笑。 有人眼里涌着热泪,有人激动地呼唤着她,有人隐忍着不发一言,只默默地看着她。 直到那个“真正”是偶然碰上她,所以才如此惊喜的靳一担开口问道: “公主,这么冷的天,您怎么来这儿了?是有什么事吗?”随即又拍拍胸脯,“公主若有什么用得上下官的,尽管吩咐!下官粉身碎骨亦为您办到!” 乐安噗嗤一笑。 “说什么呢。” “粉身碎骨倒不用。不过——” 乐安看向风雪中的官衙,睢鹭已经进去约莫半刻钟了,客套寒暄什么的,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于是,她又转过头,对着靳一担,对着那无数张看着她的激动的脸庞。 “不过我的确……” “要讨一场公道。” “还请诸君助我,别的也不需做,只需要——做个证人。” * 睢鹭和林东奇已经在吏部大堂站了一会儿了。 从林东奇出现后,那些原本就盯着睢鹭的目光就更加移不开,有结伴而来的,还彼此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一声窃笑,还有人悄悄向两人移动,指望能听到些什么。 然后,还真的听到了什么。 “……驸、驸马此言差矣,下官再怎么也不敢忘了您哪!不过前一个您倒是说对了——您也看到了,如今下官的确是忙啊!不止下官,这会儿整个吏部都忙成一锅粥了,而且您这身份,下官也不好贸然给您安排官职,所以……” “这是在说什么呢?” 有刚刚凑近的人小声问着先前就在旁边的人。 听了全程的人便挤眉弄眼:“咱们这位驸马爷,刚刚在质问林侍郎为何迟迟未通知他参加铨选,说是不是忘了他呢!” “切!” 问的那人目瞪口呆,随即白眼一翻。 “还好意思问?他自个儿不知道他的状元怎么来的吗?” 听了全程的那人又问:“哎你说,真是乐安公主暗箱操纵,才叫他得了这个状元哪?” “当然!不然还有别的可能吗?如今谁不知道他睢鹭就是个泥腿子出身,他父亲操贱业才供得起他读书,就这也只是个小地方的县学罢了,以他那出身,能读几本书?能写什么文章?如何能比得过那么多家学渊源世代书香的公子,又如何比得过名师开悟群贤皆集的三馆六学的学子?” “要不是抱上乐安公主大腿,光凭他自个儿,考到老死也考不上进士,还状元?——哼!” …… 这样的议论不独发生在这一处。 宽敞的吏部大堂足以容纳许多人,平时人少时,大声说话都能听到回声,但此时人很多,而这很多的人,都在窃窃私语着,如飞蠓,如蚊蚋,单个的声浪不大,但它们却如潮汐般汹涌着,聚合着,合在一起,便成了能叫人惊骇丧命的巨浪。 而被这巨浪包裹着的,便是那个笔挺站立着的年轻人。 而年轻人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这巨浪,他站在那里,身姿笔直,嗓音清朗: “……学生的官职自然是听凭大人安排,公主常对学生说,官品虽分上下,却不分贵贱,皆是为国为民分君之忧之士,因此,无论大人给学生安排什么职位,均是学生之幸,学生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话一落,周遭的潮汐又起。 “啧啧,说得多好听,可还不是明里暗里要官儿?他说没怨言,林大人还真敢给他安排个小官了?” “我倒觉得,林大人可以挑挑有没有什么没实权的高品官,既打发了他让他有个台阶下,也不会叫一个无德的蠢材占据高位,误事误国。” “此言有理!” …… 林东奇原本是胸有成竹的。 只是打发一个毛头小子而已,戴两顶高帽,好生好话的把人送走就行,说不定人走了还觉得他亲切和蔼呢。 ——毕竟才十七八岁,毛都没长全呢,就算是状元又如何? 因此他踌躇满志地出来,结果没想到,睢鹭说话竟如此直接,丝毫不带拐弯抹角的,直问他为何迟迟未接到铨选的通知。 ——那他还能说啥?总不能真说忘了,傻子都知道这话是蒙傻子,于是只能托词忙,又将卢相教的那番碍于身份不好安排的话搬出来。 结果却又被睢鹭堵回来。 可他仍旧不慌。 任睢鹭怎么心甘情愿当小官,只要他还顶着乐安公主驸马身份,别说七八品的县丞主簿,就连九品典仪他也当不成! 所以,他此刻说地再好听也没用。 林东奇老神在在地想着,然后,眼角的余光便发现——悄悄、或者说正大光明地看向他和睢鹭的人越来越多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耳朵出毛病了。 怎么感觉官衙外面有什么声音? 到底心里有鬼,虽然自觉优势在我,但林东奇还是决定速战速决,赶紧打发了这个瘟星走。 “……驸马说得对,说得对,之后下官定会再和尚书大人及黄大人慎重商议您的事儿,不过您看,今日实在是太忙碌,下官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人不是,不如——” 睢鹭看着林东奇笑容可掬的脸,听着他敷衍搪塞的话,然而眼角的余光,竖起的耳朵,却一直关注着官衙外。 直到听到一阵喧哗。 直到听到有许多人,仿佛列队一般,整齐而有力地向着此处前来。 他脸上忽然露出笑。 “林大人。”他唤道。 “欸?”林东奇正想着怎么把“不如您今儿先回去”这句赶客的话更加委婉地表达出来,突然被睢鹭打断,便愣了一下,傻傻应了一声。 然后今日——他便再也没能出过声。 “学生也知道诸位大人政务繁忙,因此,安排官职的事且不急,但既然大人都陪学生说了这么久话了,想来这会儿应该也不至于太过忙碌,而学生又听说,铨选考试其实也不甚复杂,所以——”睢鹭突然扬高了声音。 他的嗓音本就清亮如玉石相击,咬字也清晰,此时一音量一高,便登时盖过那些繁多却琐碎低微如蚊蚋的议论声,叫大堂内所有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的话。 低头窃窃私语的人们也不禁抬头看向他。 于是便见那个容颜惊人的少年,此刻正笑地粲然如花,扬声道: “——不如,此刻就在这里,由大人来为学生我主持铨选如何?” 伴着他这一声落下,大堂外正行来许多人。 他们穿着各色官服,他们许多身上有雪,他们站在一个女子的身后,他们看着那个大堂中高声讲话的年轻人,眼里露出了笑。 * “大人,大人!” 那个接待了睢鹭的小吏连滚带爬地跑进官署深处。 吏部官衙很大,而吏部尚书卢祁实,则居在离大堂较远的后面,寻常小事并不会由他出面,比如今日睢鹭到访,其实也不算太小的事,小吏在并报给林东奇后,林东奇便立刻又禀报给了卢祁实,不过,卢祁实并不在意。 “你去应付他吧,一个毛头小子能翻出什么浪。” 卢祁实挥挥手便叫林东奇出去了,转而接着跟卢玄慎交谈。 卢祁实这做法其实没问题。 毕竟,跟他们说的事儿比起来,睢鹭那可真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了。 年底的吏部考课,决定着整个朝堂内外上下的未来,甚至可以说掌握了考课,便掌握了所有官员——当然,明面上还是要按规矩来,但卢祁实作为吏部尚书,自然还是要尽量给“自己人”多评几个“上上”,而给“对手”多评几个“下下”,至于这其中要怎么操作,操作给谁,自然要好好商议一番。 不过这个他做不了主,做主的得是卢玄慎,是龙椅上至高无上的那位。 于是卢玄慎今日来此,便是为商议此事。 所以卢祁实压根没有将睢鹭的到来当一回事。 而卢玄慎,也只是往前堂的位置望了一眼。 然后便接着和卢祁实商议真正重要的大事。 直到此时这小吏突然鲁莽地闯进来。 “像什么样子!”卢祁实立刻就发火了,竖着眉头瞪视那小吏,也不怪他发火,他这是吏部衙门又不是边关,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值得这小吏这么惊惶失态? 那小吏忙躬身作揖,但嘴里却一刻不停道: “大人,乐安公主带了一大群人,逼着林大人当堂为驸马铨选!” 卢玄慎霍地站了起来! 第86章 敢不敢 所谓铨选, 乃是考察待选官的身、言、书、判,身需体貌丰伟,言需言词辩证, 书需楷法遒美, 判需文理优长。 铨选与科举考试所考察的有相当一部分重合,可以说是两条并行的双重选官制,重复筛选, 理论上能够很大程度避免庸碌之辈得官,也能减少一些科举舞弊造成的危害。 当然, 实际实行起来后往往不像设想的那般,起码近些年来,几乎所有金榜题名的进士们都能顺利通过铨选,考什么,怎么考,跟主持铨选的人有很大关系。 所以, 睢鹭说铨选考试不甚复杂, 这话说的其实并不对。 但不管对不对, 他都要这样说。 “假使如今这局面是有人刻意引导的, 那么我想,他的目的无非两个字——一是‘拖’, 二, 则是‘污’。” “借年底吏部忙碌的理由, 借你的身份不好安排官职的理由, 首先是拖延铨选时间,迟迟不让你参选,如此,让你我急躁, 气愤,能失去理智就最好,而外人,也会因此而心生疑虑——与你同科的所有进士都已参选,为何唯独你没有?是因为想破例为你授高官,还是……你有什么问题?而不管是哪个原因,都会让一部分人对你心生不满。” “于是这时候,便要开始‘污’你的名声。” “因为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阻你仕途,但你是新科进士、全榜状元,明着薄待打压你,不给你授官,或者只给你个闲职,会让人生疑、乃至寒心,所以,必须先将你的名声弄污、弄臭,要让人们相信,你明明高中状元却不受重用,不是朝廷有眼无珠,更不是朝廷不重视有才之人,而是——你自己有问题。” “这次的流言查不出来头,但我相信,一定也是卡你铨选的那个人,他甚至不需自己出面,放个风声出去,随意引导一番,便自然能引来无数人跟风猜测,甚至越是掩人耳目越让人信服,越让无数人自以为洞悉了真相,到时候,无论是始终拖着你的铨选,或是随意给你个闲职,都不会再有人为此意外寒心,只会认为那是你活该,因为在他们心中,你已经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了。” …… 来时的马车上,乐安这样对睢鹭说着。 她把自己裹地像团球,声音从那团球里传出来,毛茸茸,软绵绵,听上去仿佛什么吴侬软语,只有离她最近的睢鹭可以看到,她在说这番话时,脸上的冷厉和讥讽。 “所以,既然他要污你的名,那么,你便要去正名。” “他要拖你的铨选,那么,就让他拖无可拖。” “他玩阴招,咱们便来阳谋。” * 思绪拉回,睢鹭看着眼前和身周越来越多的人。 有原本大堂中离得较远,却因为他那一番话而悄悄靠近的人;有乐安和跟随她一同到来的那些人;有带着微笑姗姗来迟,此刻已经站到了他身前的黄骧,还有同样姗姗来迟,却是带着怒火的吏部尚书卢祁实,和……卢祁实身旁的卢玄慎。 “胡闹什么!” 卢祁实一到大堂,便厉声呵斥起来。 “这里是吏部官衙,岂是尔等胡乱喧哗之地!” 他的目光扫过大堂,扫到睢鹭时,目光意有所指般的停顿许久,然后才又开始转动目光——然后便看到了睢鹭身旁站着的黄骧。 卢祁实的眉头忍不住狠狠地抖动了一下。 因为他这番训斥,堂中陡然为之一静。 然后便显得睢鹭的回话越发清晰而突出。 “尚书大人。”少年人被许多人簇拥着,他笔直地站着,身姿挺直,虽然身躯单薄了些,个头却比卢祁实高许多,以至于当他看着卢祁实时,视线甚至是俯视的。 “尚书大人,学生并非胡闹。” 睢鹭笑着,又将方才对林东奇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呵——” 卢祁实冷呵一声,便想要一点脸都不给对方留地驳斥——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叫胡闹还有什么叫胡闹?吏部铨选自有一套完整流程,哪有待选官自个儿跑上门抓着个吏部官员就硬要参选的?这不是胡搅蛮缠藐视朝廷规矩是什么? 要不是看他背后还站着个乐安公主,卢祁实甚至能当堂让衙役拿棍棒将他打出去! 然而,卢祁实心里这番话注定讲不出来了。 “状元郎要当堂铨选?” “如此胆量,令吾等敬佩!” “此等奇事倒是生平第一次见,卢大人,既然驸马已经如此,不如您就成人之美,来破一次例如何?” “驸马竟然还未铨选?!奇了怪了,在下可是听说今科进士均已通过吏部铨选的,怎么竟是唯独漏了驸马一人吗?” “王兄你这话就是说笑了,驸马可是今科状元,吏部漏了谁,也不会漏了状元郎哪,不然不成了老眼昏花、无能昏聩的糊涂蛋吗?您看咱们卢尚书像是糊涂蛋吗?” “嗯,我看着不像。” “吏部为何拖着迟迟不让驸马参选?!” …… 忽有无数道声音汹涌着压向卢祁实,或鲁莽粗直,或含沙射影,或文雅恳切……自然全是与乐安一同前来那些人。 卢祁实看向那些人。 一些小喽啰且不提,其中不乏有各地刺史、节度使这般的地方大员,而这些地方大员,并不是他可以随意呵斥的。 而且,还不止这些人。 “尚书大人。” 一直站在睢鹭身旁的黄骧突然上前一步,笑着朝卢祁实作揖道: “下官以为各位大人说的也有理,迟迟未让驸马参选,的确是吾等吏部诸公的疏忽,虽然事出有因,年底了衙门里的确忙碌,但——既然今日驸马都来了,且下官此刻正巧无事,不如——就让下官来主持驸马的铨选如何?” “不行!不能由你来!” 卢祁实下意识地否决了黄骧的提议。 笑话,谁不知道他黄骧跟乐安公主穿一条裤子的,由他来考睢鹭,那不是龙王爷浇自家稻田——可着劲儿地放水吗! 然而,卢祁实话刚一出,便听到身旁卢玄慎的叹息。 他一愣,随即便又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女声。 “不由黄骧来也可以,由谁来都可以。” 卢祁实一愣,便见睢鹭和黄骧之间,又多了一个人。 乐安公主。 她披着一袭雪白的狐裘,身量相比高大的睢鹭和黄骧来说,显得矮小又瘦弱,卢祁实都能俯视她,所以一直盯着睢鹭和黄骧的卢祁实,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走上前来。 但此时,看到她上前,说话,即便俯视着她,卢祁实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轻松。 他下意识地想要看向卢玄慎。 他想起卢玄慎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其他人都还好,但乐安公主——她可不是好对付的,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然而背后被人猛然一拍。 他愣住,随即生生止住自己想要向后看的脑袋,又将目光移回到乐安公主身上。 而那个女人,也正不紧不慢,却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息细听地讲着话。 “真金不怕火炼。” “所以无论是由黄大人、林大人、卢大人,哦,忘了——今日这儿有两位卢大人。”,乐安轻笑一声,目光在卢祁实和他身后的卢玄慎身上一个打溜,“总之,无论由哪位大人主持都好,甚至——” 她扬起了声音,转过身,看向四周,那因为这番热闹而争相围观的大大小小的官吏们。 “甚至,每一位在场的大人们。” “都可以成为这场铨选的考官。” …… 卢祁实很想回头看卢玄慎的脸色,但他不敢看,这是吏部,是他的官衙,应该由他来主事,如果连这点小事儿也办不成—— 卢玄慎对他、对卢家,那可真是没一点儿感情的。 卢祁实一咬牙,看着那个明明比他矮、明明是个不该踏进这里,却大言不惭比他还自信千百倍的女人,站了出去。 “公主殿下!” 他高声压下了乐安的声音,也压下了那些因为乐安的话,而惊诧地议论纷纷的声音。 卢祁实很满意这一嗓子的效果,随即板起面孔,好叫自己显得更加正直而威严。 “公主殿下,下官敬您是公主,但是——您方才那番话是何意?我大梁选官任官何时这么儿戏了?还是公主您——” “想要以势压人,逼迫下官屈从,公然扰乱朝廷选官秩序?” …… 卢祁实硬着头皮说完这番话,随即便在心里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干得漂亮。 说地那么坦荡无私,还什么真金不怕火炼,可说来说去,她还是藐视朝廷规章秩序,仗着身份胡搅蛮缠啊! 参到陛下面前,虽然陛下定然仍旧会包庇她,但——本就有的裂痕,自然也会越来越大。 只要乐安公主还想要跟陛下姑慈侄孝,就不得不顾忌着点儿。 这样说来,卢祁实甚至觉得目前这局面还不错,甚至可惜乐安公主怎么不再跋扈、再嚣张点。 啧啧。 他感叹着。 然后便又听到乐安公主的声音。 “那些事情……就不劳烦卢大人担心了,本宫自会跟陛下言明,所有后果,本宫一并承担。” 这句话说得很平静,声音不高不低,仿佛古井里的水一般波澜不兴,无喜无怒。 卢祁实抬起头。 “如此一来,卢大人满意了吗?可以让今科进士中唯一未能参选的进士——还是状元,再此参选了吗?” “就在这里,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题,时务对策,诗赋对答,楷笔工书,执笔判牍——所有心有疑问的大人,均可以出题考校。” 卢祁实听到四下里有惊诧的哗然声。 然后,他又听到那个年轻人轻轻一笑。 “前些天,学生听到一些流言。” “在场诸位大人,想必也都听过那个流言了吧,想必,心中也都有诸多疑问吧。” 卢祁实望向睢鹭,便见那个少年,双手负后,光风霁月地站在那里,目光清朗含笑,浑然不顾人们听到他这般直言后的哗然。 “今日,睢鹭便是为解诸位大人心中的疑问而来。学生虽薄才,但进士出身,状元头衔,皆是学生日夜秉烛勤思苦读而得,是以问心无愧,堂堂正正,敢接受任何人的任何考校。” 睢鹭扬起头,看向那些对他目露惊疑的大小官吏们:“不知各位大人,敢不敢考校学生?” 待那些官吏再度哗然后,看向他身前的,林东奇、卢祁实,和——卢玄慎。 “又不知三位大人,敢不敢让其他大人考校学生?” 第87章 赢了这一局 敢不敢? 乐安公主敢冒着与天子离心的风险大闹吏部。 新科状元敢让任何心存质疑之人当面考验。 那么吏部, 又有什么不敢?为何不敢? “真的能当堂考校他?如此来说我倒想试试他的成色!” “敢说出这种话,难道……之前真的冤枉了他?” “急什么,你们没看那两位卢大人还没点头吗?他们不点头, 你们考个屁!” “卢大人为何不同意?硬跟乐安公主杠上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感觉……驸马方才那话像是意有所指的样子?” …… 又是如飞蠓, 如蚊蚋般的纷纷议论声,只不过,这一次议论的对象一半都换了人, 无数人一边议论着,一边拿怀疑的目光看着卢祁实, 当然,也有人大胆地看向了卢玄慎。 卢祁实急地脑门冒出了汗。 而这时,那些跟随乐安一起进来的官员们,再度唯恐天下不乱地纷纷开口: “对啊,卢大人,公主和状元郎都这么说了, 您还推脱什么?” “圣人言, 君子坦荡荡, 小人长戚戚, 公主和驸马如此坦荡,卢大人又何必枉做小人?” “去去去, 怎么能说卢大人是小人呢?人家卢大人光明磊落, 光风霁月, 您说是不是啊卢大人?” “卢尚书, 在下也曾听到一些关于状元郎的不好传言,传言不论真假,终是不美,既然状元郎主动提出让众位大人考校, 不如就趁此机会一辩真假?” ……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几乎是几米之内便辨不清人,然而,吏部大堂却前所未有的热闹,拱火的、起哄的、有意的、无意的……无数道声音汇聚在一起,气氛热烈,仿佛能将外面漫天的风雪都融化。 于是就在这热闹的声浪达到最大,卢祁实急得就快绷不住脸上表情时。 ——“既然你想试,那便试试吧。” 卢祁实身后,卢玄慎终于开口,说了自他出现后的第一句话。 话里的意思,似乎应该是对睢鹭说的,然而他的目光,却看向了睢鹭旁边的乐安。 见他的目光看过来,乐安扬起下巴,毫不掩饰地朝他灿烂一笑: 试试就试试,谁怕谁? * “但是这样做,也有一个弊端。” 来时的马车上,将此行的打算全盘托出后,乐安对睢鹭道。 “嗯?”睢鹭疑问。 “这样做,对你的考验是极大的。”乐安道。 没有人是十全十美、全知全能的,尤其睢鹭这样一个少年,虽然考上了状元,但乐安知道,这固然有睢鹭天资聪颖又用功的缘故,但同样有他背后站着的是她的缘故。 尤其睢鹭这般年纪,其实并未真正经历过什么大场面,考场上不紧张,好好答卷发挥出水平就已经十分不易了,而若是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无数经验年纪均比他丰富之人的质疑、刁难、盘问……寻常少年能忍住紧张不崩溃都已是不易,更遑论发挥水平、完美应对。 真金固然不怕火炼,可被火炼过的真金,在显示出其成色前,必须先被烈火烧融。 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经受住这样强的压力考验。 可同样的,若经受住考验,其成色便再也无人可怀疑。 所以,这是一柄双刃剑。 所以—— “你敢吗?”那时,乐安笑着问他。 而此时的场面,便是睢鹭的回答。 也是乐安可以对着卢玄慎笑地如此灿烂的底气。 * 乐安公主和驸马兼新科状元郎大闹吏部去了! 即便是大雪飘飞的隆冬,这样的消息也飞快地在高门朱墙之间游走,很快便传到无数人的耳朵,而等到最新进展传出时,已经有不少爱凑热闹的闲人,顶着纷飞的大雪赶到了吏部衙门外。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吏部衙门外,赫然已经有人搭起了帐篷,甚至升起了火炉,三五闲人聚在一起,不时派人向里面探听消息,探听消息的人一出来,便被闲人们围作一团,听其讲述里头的情形。 “还在考呢!” 探听消息的人缩缩脖子,虽然猛一出官衙,被扑面而来的风雪吹地一个哆嗦,却不妨碍其面上的兴奋。 他脸颊通红,手舞足蹈:“就在大堂里,人来人往,谁都能听到看到的地儿,几位不知哪个司大人们——听说是地方官?总之是几个不熟的大人在一旁守着,堂内举凡有疑问的,均可排队向驸马提问。” “还真有人问?不怕被乐安公主时候记恨?”闲人们又问。 “切!要不怎么说真金不怕火炼!你说这话,言下之意不就是说驸马爷是个样子货,怕被人质问吗?可你也不想想,人家既然敢这样,为什么不能是真的有本事有才学呢?”那进去探听的人白眼一翻,将问话那人呛声一翻。 “哟,”被呛声的人也不恼,只是好奇,“听你这么说,这个驸马爷,还真是个有本事的不成?” “当然!不信你自个儿进去看看,等着吧,我敢放言——今日之后,再没有人能质疑睢鹭!” …… 闲人的围观议论且不说,单说此时的吏部大堂内,的确已经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吏部官衙的小吏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个新科进士,参选官,不是对着吏部铨选的官员们毕恭毕敬,而是将吏部大堂当做了考场,将在场所有人当做了考官,如此不合常理、不合逻辑、简直让人如在梦中的画面,竟然真就发生了,而且配合着玩的人还很多很多。 因为之前的流言,对新科状元心存不满和怀疑的人可不少,此时睢鹭既然主动跳出来让他们找茬,他们如何会不愿意? 于是自然是想方设法地出题刁难。 从写诗作赋到刑狱断案,从圣人文章到偏门杂学……考查的范围早已超出了普通铨选的范畴,更超过了进士考试的范畴,有些已经明摆着是存心刁难了。 ——然而睢鹭始终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他面容镇定,对答如流,绝大多数问题都能给出独到的见解,而有些实在太偏门的,他也大多知晓一二,而若不知道——他便直言不知。 但却并不会影响他在围观者心中的形象,因为只要不是被偏见蒙蔽双眼的,都知道人无完人,更何况那些提出来就是为了刁难人的问题。 所以,除了最开始时有几个人带着浓浓火药味主动挑衅睢鹭,越到后来,这场“考校”便越变味儿。 “驸马博才多学,在下不及多也,之前听信坊间流言,误会了驸马,实在惭愧,惭愧!” “若不是睢兄今日主动来证明自己,不知多少人都要被流言所误,散播流言之人实在是其心可诛!” …… 人们痛恨无才者欺世盗名,但更痛恨自己被当做傻子玩,当事实摆在眼前,彻底将所谓坊间传言全部碾碎时,再固执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流言当了一回傻子。 于是舆论顷刻逆转。 “这里面,不知道多少个都是乐安公主找来的托儿!” 卢祁实已经退到了官衙深处,能隐约听到前面大堂里嘈杂的声响,却听不见具体在议论些什么,但不时便有小吏向他禀报前头的情形,因此他自然也知道了舆论的变化。 于是才发出此言。 他对面的卢玄慎低着头,似在沉思,听了卢祁实的话也不发一言。 “相爷,”卢祁实忍不住问,“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这般颠倒黑白、哗众取宠吗?” 卢玄慎这才抬起头,看了卢祁实一眼。 “谁颠倒黑白?”他问。 卢祁实一愣,“自、自然是那个睢鹭,还有——”后面那个名字他没敢说出来。 卢玄慎笑了,带着讽刺。 “一心为皇上做事是对的,但,也不必因此自欺欺人。” 他轻声道: “颠倒黑白的是你和我。” 所以,当她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逼迫他时,他心虚,他不敢,他不能让人们以为是陛下刻意针对睢鹭,他不能将她逼到绝路。 他只是想拔去猛兽的爪牙,却不是想逼她噬人。 所以他只能妥协,让她赢了这一局。 可是——赢了这一局之后呢? * 乐安和睢鹭大闹吏部的消息,不止在闲人们之间传遍了。 在考校刚开始不久的时候,卢玄慎的消息,便送到了皇宫。 “什……么?” 李承平正与王铣谈话,听到卢玄慎派来的人,说是有有关乐安公主的事禀报,便立刻停下话头,让那人禀报。 却在听到其禀报后,愣怔着呢喃出这么一句。 “成何体统。”而他身边的帝师王铣,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陛下,”王铣整衣正色,“虽然您跟乐安公主情谊深厚,但臣还是要说——乐安公主如此作为,是不将您、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啊!她当朝廷是什么?是任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儿的地方吗?不过是铨选晚了几日,便要大闹吏部,扰地一部官员不得安生,若是再发生别的什么不顺她心意的,岂不是要——翻了天?” 李承平看了看他的这位老师。 “先生,”他如此称呼这王铣,“您真的这样想吗?” 王铣心头一跳,但还是挺直了背,道: “陛下,不是臣这不这样想,而是公主殿下的所作所为,让臣不得不这样想。” 李承平闭上了眼。 * 乐安也在闭着眼。 睢鹭那边忙着舌战群儒,从早到晚,除了中间喝了口水,连顿午饭都没吃上,而乐安除了开始时还盯着,后面看局面稳定了,便正大光明地在一边躲懒,耳朵里是嘈杂的嗡嗡声,不时还有睢鹭清亮有力的声音,如破云的雷霆一般,穿透那些嗡嗡声,传入她耳朵里。 但无论什么声音,都只是催她入眠的罢了。 而就在她闭着眼,半睡半醒的时候,身前的地板忽然震动。 “哎哟!” 一声夸张变调的痛呼,直接把打瞌睡的乐安给惊醒。 她睁开眼,下意识看向睢鹭那边。 嗯,很好,围在他身边的人很多,但看脸上表情,情况应该不坏,而睢鹭看上去也仍旧游刃有余的样子。 确定睢鹭那边没问题之后,乐安才看向把她从睡梦中惊醒的元凶。 于是,一眼就看到一张血淋淋的、正对着她的脸。 乐安:……! 见乐安看过去,那张血淋淋的脸登时激动地一颤抖,话声里满是哀怨:“公主,您、您这杌子怎么放过道里啊?!” 嗯? 乐安顺着那人的话,才看到他脚边,正立着一张被踢倒的小杌子,正是她方才饿时放茶点的,用完茶点后便也没有收回去,刚好挡住了一点过道,如果不注意的话,还真是会被绊倒,而现在这情形—— 那杌子放那儿也挺久了都没绊倒人,或者说,谁看到她在这儿不得注意着点儿,自然便不会被她身边的杌子绊到。 但偏偏现在,就有这么个倒霉蛋。 “咳咳,”乐安不好意思地咳两声,“这位大人快快请起,没伤着吧,我这儿有上好的伤药。” 说着乐安便示意身后的侍卫把人搀起来,又让另一个侍卫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 这位大人一脸血的样子实在吓人,要不是听他抱怨的声音中气十足,一点不像有事的样子,乐安都怕自个儿一个无心之失害了一条人命。 然而—— “不用不用,小伤而已。” 那位一脸血的官员很是大气地摆摆手,随即拿官袍袖子随意一擦,将血迹全部擦去,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来。 “这种倒霉事儿下官经的多了,公主不必担心!” 而乐安则是看着这位官员露出的脸出了神。 “——孙宁远?” 第88章 我没有吃醋 天将暮时, 下了一天的大雪终于停歇。 风不再呼啸,雪花积成厚厚一层,西边云翳散去后露出一轮红日, 没有灼热的光芒, 但起码昭示着接下来的晴朗。 因风雪羁留的官员们开始成群结队地离开吏部。 口中议论的,却全是那个少年。 “今日过后,再也无人质疑状元郎了吧。” “流言一起我便觉得蹊跷, 陛下如此重视此次科举,又如何会让一个废物得了状元?” “别的且不说, 乐安公主也不会看上一个废物。” “可见坊间传言不可信。” …… 各位大人们摇着头,叹着气,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车辙或脚印,而他们,也会将今日所听所见散播到京城各处。 吏部大堂里,睢鹭应付完最后一位大人后, 便扭头寻找乐安。 开始时乐安一直在大堂里, 他在稍有闲暇时一扭头就能看到她, 但下午时, 睢鹭便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地了,因此这会儿才到处寻找她。 “公主去隔壁厢房了。”黄骧笑眯眯地走过来, 拍着他的肩膀道, 身后还跟着不知何时来到的聂谨礼等人, 甚至还有—— “周先生——” 睢鹭朝着黄骧身后, 一位白面长须的男子躬身长揖。 男子也跟黄骧一般拍拍他肩膀。 而男子身后,还有许多睢鹭虽然不认识不眼熟,但却知道,均是今日为他出声之人。 于是睢鹭又躬下身, 朝这些人长长一揖。 “驸马多礼了。” “我们也没做什么,驸马这礼我们受之有愧。” “这是我等应该做的。” …… 众人七嘴八舌地道。 这时,众人身后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 “他行礼,你们受着就是了。”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声音来处。 “公主!” “公主殿下!” 热情的欢呼一般的声音,再次充斥了整个吏部大堂,几个还未离开的普通官员被这声浪一震,纷纷看过来,但看到那被声浪包围的人后,也随即见怪不怪起来。 毕竟那是乐安公主啊。 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除了被新科状元郎这一手自证震撼到,稍微多想一点的,想的自然是这件事的背后。 很显然,虽然自证是状元郎的自证,但主意,却毫无疑问是乐安公主出的,也正是有了乐安公主,状元郎才有了这样“闹事”的底气。 而乐安公主的底气—— 除了帝王的恩宠外,恐怕就是那一大堆突然冒出来的官员们吧。 一些年轻的、尚未见识过乐安公主当年势力和手腕的官员们,终于在今日开了眼界,也终于,不敢再将其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公主。 而那边厢,乐安已经招呼着众人去她府上喝酒吃肉去了,说是府上备好了宴,今日要吟诗烹雪,不醉不归。 话声一落,潮水般的欢呼顿起。 也有人谨慎忧虑,小声询问她是否要避讳一二。 “避讳什么?”乐安手掌一挥,“老友相见,小聚一番,有何可避讳的?” 她声音清亮,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声音清清楚楚传入大堂中的每一个人耳中,甚至传入大堂后,默默听着前头热闹的某些人耳中。 “她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卢祁实惊诧地道。 而他身旁的人不言语。 片刻后,前面的热闹声似乎小了下来,不少人呼朋引伴,商量着谁要乘谁的车,看来是真的要走了。 卢祁实身旁那人才倏然起身。 “相爷?”卢祁实被他动作吓一跳,叫道。 卢玄慎没有理会他。 他径自走出屏风,走向前头大堂。 他走到时,那群人已经笑着闹着出门去,有许多人,热闹又杂乱,然而卢玄慎还是透过杂乱的人影,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仍旧穿着那一袭显眼的白色狐裘,身旁是穿着同色狐裘的睢鹭,睢鹭比她高许多,但两人并肩行着,说着话,睢鹭不时低头看向她,而两人的手,是紧紧握着的。 两人看上去是如此的显眼,又是如此的般配。 均是雪一般的洁白无瑕。 卢玄慎停下脚步,望着那双背影,手心渐渐攥起。 忽然—— 那双璧人中,矮矮的那个忽然回头,一双清凌凌的眼陡然望过来,撞上卢玄慎的眼睛。 他猝不及防,一时呆愣住,看着那张脸,那双眼,屏气凝息,仿佛泥雕木塑的傀儡。 然而很快,她身边的少年发现了她的动作,看向她。 于是她立刻收回了视线,看向身边的少年。 将脸庞扭回去的一瞬间,卢玄慎看到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当然,是对那少年的。 而留给他的,只有背影。 “在看什么?”前面,睢鹭笑着低头问乐安。 “没什么。”乐安也笑着答。 睢鹭挑挑眉,随即,目光在人群里瞅了又瞅,还是没瞅到什么之后,又低下头,若无其事似的问乐安: “怎么没见那位大人?” “嗯?”乐安懵逼。 睢鹭好心提醒她,“下午丑时中至寅时末,跟你相谈甚欢的那位大人。” 睢鹭早就看到了。 下午他在应付那些问题层出不穷的人们时,乐安原本好好一个人在边上待着,还时不时就看看他,但从丑时中开始,她身边突然出现一个三十来岁、面白俊朗、笑地很讨喜的男人。 睢鹭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男人,且那张面孔,也不是方才声援他的那些乐安旧属中一员,但睢鹭起初也没放在心上,毕竟乐安认识而他不认识的人太多了,兴许又是某个昔日旧友什么的。 但—— 接下来从丑时中道寅时末,整整一个半时辰左右,乐安一直在跟那个男人说话,那个男人也不知说什么,把她逗地脸上笑容便没停过,而且—— 她再也没朝他看过一眼! 睢鹭一次次望过去,却总是看到她在看着那个男人。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睢鹭面上不显,仍旧镇定自若,但却实打实地在心里记下了。 尤其在寅时末,看到乐安和那个男人一起去了不知哪里之后……哦,黄骧说她去了厢房。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说,还要去厢房? 于是睢鹭又想起与乐安成亲前,黄骧等人给灌输的一大堆乐安曾经的“风流往事”,什么他们那些人不少都钦佩甚至恋慕公主啦,什么直至今日仍旧有许多人对公主痴心不改啦,什么一听到公主要和他睢鹭成亲许多人不服啦…… 哼。 舌战群儒一整天,本来应该口干舌燥的,但睢鹭丝毫没感觉口干,反而觉得刚灌下一整坛醋,一开口,那呛人的醋酸味儿便直从口腔往外涌,方才好不容易忍住了,这会儿一看乐安突然回头看,于是,立刻有点绷不住了。 当然,最终,他还是自制力超强地忍住了,他可没有吃醋,他只是问问—— “噗!” 乐安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 睢鹭:…… “你这难道是……吃醋了?”乐安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 “我没有吃醋。”睢鹭板着脸道。 然而这无异于不打自招。 “你在想什么啊哈哈哈哈……” 乐安丝毫不给睢鹭面子,笑地前仰后合,要不是挨着睢鹭,牵着手,怕不是要笑倒在地上。 睢鹭:…… 算了算了。 “所以那个男人是谁?”既然笑都笑了,这口醋他必须得吐出来。 然而——“你猜。”乐安恶魔般在他耳边低语。 “李臻!” “哈哈哈!” 一行人在无数的欢声笑语中离去,背后是空荡荡瞬间冷清下来的吏部,卢玄慎一个人,一步步走着,走过那行人方才站立说笑的地方,走过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仿佛,还能感觉到空气里残留着的,欢笑和温暖。 * 回到公主府,府中果然已经备好了宴。 仍是乐安大婚时,宴请那些外地来祝贺的官员们的那个园子,只不过秋去冬来,此时园中寒冷,再加上下了一天雪,虽然雪早被铲去了,却依旧湿冷难耐,于是冬梅姑姑便叫人在园中四处挖了深坑,在坑中燃起一堆堆的炭火,将周围的地面都烤地干燥温热。 炭火上还有温着的酒和菜,众人挨着一团团炭火围坐,天地虽冷,但起码这一隅小天地,仍是温暖而热烈的。 没什么规矩,也没什么礼节,乐安站起来敬了众人一杯酒,随后便如众人一般席地而坐,喝着酒,吃着肉,大声谈论和欢笑。 而睢鹭则如大婚当日那般,为满园的宾客敬酒。 这些人中,有他因为乐安才相交熟识的聂谨礼黄骧等人,也有深恩故交如周先白,但更多的,还是仅仅因为相信乐安、爱戴乐安,因而毫不犹豫地也站在他身边、帮助他的人。 所以他必须感谢。 等敬完一圈酒,睢鹭已经有些头晕,勉强撑着清醒回到乐安身旁,便看见—— 黄骧几人正围着乐安坐,这倒不算什么,关键是——那个柳文略,就坐在乐安旁边,两人之间距离还不到一指长,而且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这会儿的模样,简直是脸泛桃花,双眼迷蒙,死死地盯着乐安,就差把眼睛粘在乐安身上了! 于是睢鹭在吏部时,没咽下去也没吐出来的那口酸气儿,登时又翻涌了上来。 “在说什么呢?” 睢鹭一边说着,一边强势挤进那不到一指宽的空隙——当然是挤不进去的,于是柳文略被他一下子挤到了身旁的黄骧身上,把黄骧直接压倒。 黄骧“哎哟”了一声,随即身子也是一个不稳,然后又压倒了身旁的聂谨礼,聂谨礼目瞪口呆,丝毫无能抵抗,也跟着被压倒,然后倒在了身旁的仇尺宽身上——好在啊,仇尺宽身高体壮,终于承受住一连三个好友的重量,终止了人叠人。 而始作俑者睢鹭,嗯,丝毫没有反省。 他还盯着乐安,嘴里一股酸气儿上不来下不去呢。 而乐安—— “我们在说孙宁远。” “?” 睢鹭迷茫,重复道,“孙宁远?” “嗯。”乐安笑眯眯地点点头。 “就是你问的那个,跟我从丑时中聊到寅时末的男人。” 第89章 下不为例 睢鹭的记性很好。 因此自然也记得孙宁远这个名字,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是前些天王内侍提起,那时是怎么说的—— “琼州刺史?” “嗯。”乐安笑眯眯点头, 随即却又摇头, “不过今后可就不是了,此次回京,他便不会再被外派了, 只是如今具体官职还没定,不过, 不会再回琼州是肯定的。” 睢鹭点点头,他当然也还记得当时王内侍的话,当年孙宁远是得罪了卢攸才被贬琼州,如今皇帝不惧卢攸了,自然便要把孙宁远召回来,可是——问题来了, 这跟乐安跟他聊了整整一个半时辰有什么关系? 他幽幽地看着乐安。 乐安一时还没看懂他这眼神儿, 等反应过来后便噗嗤一笑。 她一把抱住了他, 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 “我有个想法。” 睢鹭被她说话的气息吹地耳朵发痒, 强忍着道:“什么想法?” 乐安笑。 “暂时……保密。” 毕竟,不到最后, 她并不想实施那个想法。 * 第二天, 乐安和睢鹭那形同“闹事”一般的举动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雪还未融化, 无数议论便已热火朝天,人人都在等待观望,观望龙椅上的那位是如何反应。 毕竟这样的举动,说好听点是为了清白自证, 说难听点,就是藐视官府,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更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但是,那是寻常人。 当这样做的人是乐安公主时,一切就有了无穷的变数。 所以人们在等。 乐安也在等。 而李承平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第二天中午,乐安便收到汤明钧的消息,说上午时,皇帝和卢玄慎大吵了一架,卢玄慎鲜见地早早离开了官衙,而后,皇帝亲自召见了卢祁实和黄骧,又说应该下午的时候,黄骧便能送来消息了,让她不要心急,好消息恐怕很快就来。 乐安看那信看了许久。 然后将其扔进了火炉里。 然后便如汤明钧所说的那般,静静等待。 然而一整个下午过去,黄骧的消息却一直没送来。 及至傍晚,太阳由晕白转为薄红,黄澄澄的日光还留有一些白日的暖意时,公主府门前行来一架轿舆,守门人远远地看见,还并未当事,直到那轿子行到眼前,才突然瞪大眼睛。 彼时乐安正在庭院中晒太阳。 冬梅姑姑看着眼看就要消失不见的夕阳,便催着她赶紧进屋。 “姑姑,再等一会儿。”乐安慢慢悠悠道。 冬梅姑姑瞪眼,她也听到了乐安和睢鹭的议论,知道好像今日那个黄大人要来,但——“人来了让他来见你就是,这么等着受凉了怎么办?” 别说一个黄骧了,那些什么宰相的来了,也不能让公主这么等啊! 乐安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睢鹭笑眯眯朝冬梅姑姑摆摆手,又亲自给乐安加了一条毯子,“姑姑,没关系的,您先进屋吧,我守着她。” 说罢,便坐在乐安的躺椅边,一边就着朦胧的霞光看书,一边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乐安毯子下的手。 冬梅姑姑见状,登时觉得这俩人腻歪地没眼看。 但心里又欣慰。 于是便一边抱怨,一边掩不住满脸笑地走开了。 剩乐安和睢鹭两人安静地待着,一个看书,一个晒夕阳,只是两人都时不时看向院门的方向。 而直到遥远的天边,红日只剩最后一丝轮廓,院门处才传来动静。 有人进了院子。 却不是冬梅姑姑预料中的黄骧。 * 李承平已经在院门外徘徊许久了。 他来时晚霞满天,没有叫门子通秉,而是一个人静悄悄走进了公主府,一路上遇到下人,也嘱咐他们不要声张,就这样安静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个无比熟悉的、乐安居住的院落。 然后他便站在院门前,久久地站着,无法再往前挪动一步。 他隐约听到冬梅姑姑的嗔怪声,还有别的什么人的说话声——是个年轻的男声,那么不出意外,就是睢鹭了吧。 但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声音了。 他不敢露面,就藏在院门外,屏息凝神,想要听到里面传出她的声音。 但是没有。 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沮丧,他踟蹰,他惶恐地不敢迈上前一步。 但,终究要上前的。 于是,等到感觉到身上再无日光的暖意,夜晚的寒意开始浸染全身时,他终于从院门后走出,走进了院中。 然后,隔着浓浓的暮色,他看到院中的两人。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们一坐一躺,却似乎牵着手,紧紧依偎着,看到了他也并未有任何动作,仍然依偎着,只是一起抬头看向了他。 如此,便显得形单影只的他,格外可怜。 他狼狈又自嘲地想着,只觉得口中发苦,脚底发粘。 他甚至想转身逃跑。 然而—— “承平。” 一声唤。 隔着宽阔的庭院,隔着浓浓的暮色,这声唤并不太清晰,但李承平还是清楚地听到了。 于是他便再不能退。 他只能一步步上前。 直到暮色再不能阻隔,直到他看清她的脸庞。 她躺在躺椅里,身上怕冷地盖了好几层毛毯,将她遮盖地只剩一张脸露在外面,似乎是因为冷风的吹拂,她的脸有点红,有点倦,见他上前,还伸出掩唇,打了个呵欠。 打过呵欠,她张开口,笑着说: “你终于来了。” “我等你好久了。” 仍旧是往日的声调,往日的语气,仿佛一切都未发生,仿佛她丝毫不责怪他,只是有一点点埋怨,他太久没来看她。 李承平倏然落下泪来。 随即“噗通——” 他跪倒在了乐安的躺椅前,无声地啜泣着。 良久,头顶落下一只手掌。 那是一只与他的手掌相比很娇小的手,然而,却干燥、温暖,牵着他,伴着他,走过长长、长长的路。 “不要哭。”手掌的主人轻声道。 * “我召见了卢祁实和黄骧,睢鹭的铨选和授官,将交给黄骧负责,连卢祁实也不得干涉。” “黄骧拟了几个职位给我,有六品的有七品的,有三省六部的还有京兆府的,都不离京城左近,也都是能锻炼人的,我觉得都还不错,姑姑您看看,有什么想法尽可提,或者觉得六品太低的话,五品也可以,但再往上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侄儿建议还是不要,一开始起点就那么高未必是好事,恐怕有许多人不服气,既然他真想在官场有番作为,便需慢慢来,先让他在低品熬一两年,有了考课政绩后再提拔,如此才能得人心……” 室内点起了晕黄晕黄的宫灯,熏炉里也早已燃起了细细的香,一进屋,便有着与室外截然不同的融融暖意和馨香,乐安挥退了侍女们,甚至连睢鹭也出去了,于是室内便只剩她和李承平二人。 李承平便如此对她碎碎地说道。 灯光里,他的表情恳切,甚至有些急切,就像小时候,做错了事后再拼命讨好她的样子。 而她这时候也明白黄骧没来的原因了。 因为他将对睢鹭的安排,当做了来见她的底气。 因为有了这个底气,他才敢来见她。 所以这会儿便不停地碎碎念着这事儿,恨不得将心剖开,让她知道他对睢鹭的安排是真心的,是真心实意为他好,再无一点偏见顾忌。 而这时候她只要赞许地对他笑笑,对他说一句,“下不为例。”,他便知道,自己得到了原谅。 然后便又可以回复到以前的岁月静好。 于是,乐安叹了口气。 “下不为例。”她说道。 第90章 宫宴 这一仗, 乐安公主大获全胜。 所有知道些内情的人都这样说。 而也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李承平造访的第二日,黄骧果然也来见乐安, 说辞与李承平承诺的一般无二, 甚至直接问乐安和睢鹭,想要做什么官,五品以下尽管挑。 除了做正事儿外, 黄骧还嘲笑了一番卢祁实和卢玄慎。 “公主您是没看到,这几天卢祁实那如丧考妣的模样, 而那位卢相,我虽没见着,但也听说他这几日情绪似乎并不好,本来就臭的脸,愈发人嫌狗憎。” 黄骧很是痛快地如此说道。 其实也不必黄骧说,乐安早已从许多渠道得知了此事之后各方的反应, 这件事, 不高兴的岂止卢祁实和卢玄慎, 那些曾经看她不顺眼, 以为借着这事能扳倒她的,还有与卢玄慎一个想法的人, 可是因为这件事差点气歪了鼻子呢。 不过, 又与她何干呢。 乐安笑笑, 也没接黄骧的话跟着嘲讽那些人, 反而问睢鹭,问他想做什么官。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的确可以这么问睢鹭了。 而睢鹭看向她。 “你想让我做什么官?” 乐安笑:“是你做官又不是我做, 要看你怎么想。” “那我要仔细想一想。” 睢鹭这样说。 “也好。”乐安低头,微笑道,“左右现在年底了,想好了也不能立刻上任,最快也要到开春后了,开春前的这些天……就好好想一想吧。” 于是这一想就想到了年关将至,朝廷放假,各衙各司都关门闭户。 官衙关了,京城的热闹却刚刚开始。 民间百姓种种热闹自不必提,高门大户和皇宫大内,又自有另一番热闹。 因为乐安大闹吏部,结果却不仅没受罚反而完全达到目的这一事,京中所有人都更清楚地看到了乐安公主的荣宠之盛,于是,备上的年礼比原本更丰厚不说,宴会邀请也是愈发多如牛毛。 不过乐安全部拒了。 “没意思。”她只这样说着,然后便拒绝了所有邀请。 当然,她不去,却没有拦着睢鹭去,尤其在睢鹭和她一起在吏部闹了那么一出后,他需要巩固一番自己的名声,于是并不能像她这样一般任性。 于是睢鹭单独出席了几场宴会。 再然后,年底的宫宴便到了。 寻常宴会乐安可以拒绝,但宫宴却不是那么好拒绝的。 而乐安也的确没有拒绝。 宫宴她是早就参加过无数次的,并不觉得跟寻常的宴会有什么不同,就连皇宫——说句大实话,乐安对皇宫甚至比对自家公主府更熟悉,闭着眼都知道哪条道通哪座宫殿。 因此自然也不用准备什么,只是睢鹭倒的确是第一次参加,因此很是被冬梅姑姑捞着紧急巩固了一番宫宴上的礼仪。 宫宴这日是个寒冬里难得的艳阳天,阳光煦暖,风也轻柔,天空蓝如碧玉。 连怕冷的乐安都没有在礼服里塞厚衣裳,那些年轻的不怕冷的小姐们,更是绫纱绢绡,怎么轻薄好看怎么来,乐安乘着马车到了宫门口,下车时便见着满眼的争奇斗艳。 “公主殿下。” “参见公主殿下。” 见着乐安,许多人都急忙行礼。 乐安在其中见着不少熟人。 她那些牌搭子如宋国公夫人等,以及她们的子女,比如那位崔嫚儿小姐,一见了乐安,眼神便不由往她身边飘,飘到她身边的睢鹭身上,然后随即便移开了,惹得乐安暗自发笑,感慨自家驸马魅力不小,这么久了还让人家小姑娘念念不忘。 还有宗室的老熟人们——比如已经关了快一年禁闭,此时终于又趁着宫宴而难得出门的南康公主,和见着她的一瞬间依旧面色不虞,但旋即便扬起一张热情笑脸的荣郡王,哦,还有那个见面就叫她“老祖宗”的河阳县主。 当然还有前朝那些熟悉的官员,聂谨礼、黄骧、汤明钧……以及他们的家眷们。 宫宴啊,本就是所有有头有脸,能来的人都尽来的场合。 而且不像乐安,竟然还想着能不能躲懒推辞掉,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能参加宫宴,那便是荣耀,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因此即便拖着病躯,爬也要爬进皇宫。 于是今日,便是前所未有的齐整,该来的人全来了,就连似乎本不该来的人——也来了。 “刘大学士近日升迁了?”跟熟人们打完招呼,乐安悄悄跟睢鹭咬耳朵。 睢鹭被她说地一怔,“不曾听说。” “那就奇怪了,怎么今年他也来了。”乐安指一指远处道。 睢鹭随着她的手势看去,便果然在熙熙攘攘的车马人群中,看到了刘大学士,其身后还站着好几个女眷。 而睢鹭也很快意识到乐安为何那样说了。 和其他早已对如此场景习以为常的达官显贵们不同,刘大学士一家似乎并不太适应这种场合,动作神情都显得十分局促,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蹭到了一个女眷,差点将其带倒,本应是自己占理的事儿,她们却满脸惶恐地朝那辆马车忙不迭地道歉。 有些现实,但也很悲哀。 睢鹭想着,叹了口气,随即视线一晃,便在那群朝着马车道歉的女眷中,看到一张有点熟悉的、清秀的脸。 刘遂初。 她没有和自己的姐妹母亲们一起朝着马车弯腰低头,而是直挺挺地站着,也是因此,睢鹭才能一眼就看到她,而似乎察觉到了睢鹭的视线般,那张脸陡然望过来。 于是便正对上睢鹭的视线。 许是睢鹭看向那里的时间有点久,于是乐安也望了过去,然后便也看到了那张脸,和她望过来的视线。 乐安也是瞬间便认出了她。 “刘小姐啊。”乐安笑着说了一句,然后想起这位刘小姐曾经对睢鹭的事迹如数家珍,实在无法不让人多想,于是不禁又打趣地问睢鹭,“你以前真的不认识这位刘小姐啊?” 睢鹭收回视线,朝乐安挑挑眉,摇摇头,举手发誓:“真的不认识,你知道的,我可是清清白白的。” “嗯嗯清白清白。”乐安敷衍地点点头,“好了,清白的驸马大人,快搀本公主去赴宴吧。” 说罢,伸出一只胳膊出来。 睢鹭便笑了,握住了乐安伸出的那只胳膊,以几乎将她揽入怀中的姿势,和她一起迈入前方那门庭围墙都高大如猛兽的深宫。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刘大学士以前未参加过宫宴吗?我还以为他的身份并不算低。” “低倒是不算太低,以他的身份,参加宫宴是够格的,但宫宴嘛,更多是看名望家世积累,看主持宫宴的人记不记得你,而这个刘大学士……咳咳,以前我主持宫宴时,因为这个刘大学士文章做得中规中矩,乏善可陈,也没什么深厚家世,于是总是忘记他,后来承平亲政,但如宫宴这等事,基本都是遵循旧例,因此前三年也没见他来过,所以今年来了我才有些纳闷……”乐安跟睢鹭解释道。 说起刘大学士没参加过宫宴这回事儿,好像还真有些怪她。 因为这位刘大学士既无什么特殊才华也无家世,几乎就是硬凭着熬才熬到了大学士这个位子,因此乐安以前几乎从未关注过他,于是宫宴也就自然而然地漏掉了他。 睢鹭笑问:“这样说来,刘大学士对你岂不是会有些怨言?” “欸,会吗?”乐安无辜反问。 睢鹭:“会吧?” 乐安一摊手,状似苦恼:“哎呀,那怎么办呢。” 状似苦恼,但说出的话却连一点疑问语气都没,显然并不是真心反悔。 于是睢鹭:“噗。” “你笑什么啊。”乐安扬眉一瞪。 睢鹭:“笑你可爱。” 说罢,也不顾还走着路,便低下头,带着笑,用下巴亲昵地蹭她的头顶,将她头顶的发饰都蹭歪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又引发了乐安的一番声讨,于是睢鹭又笑。 这幕场景落入许多人眼里。 官员、宗室、后院女眷……进宫便不能乘车乘轿,于是此时几乎所有人都下了车轿,于是便都看到了那一对夫妻,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两人的亲昵,却任谁也看得出。 有些人见惯了。 如宋国公夫人这般身份较高的贵妇,早在之前乐安睢鹭一起出席的一些宴会里见到这两人关系有多好——且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总之早已司空见惯了,因此自然也不会对此说什么。 再者,以她们的身份和见识也知道,绝不能对此说什么。 但有些人却还是第一次见。 比如刘遂初,和她的姐妹们。 第91章 各怀心思 刘遂初家里兄弟姐妹众多, 尤其姐妹多,和她一起在宋州老家待着的几个不提,已经嫁人了的也不提, 如今一直在京城待着又未嫁的, 就还有三个,今日便随着父亲嫡母一起,全在这儿齐活了。 许是第一次入宫, 从下了车,三个姐妹便都很是紧张无措, 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直到看见那个少年。 少年卓越的外貌瞬间吸引了三姐妹的目光,然而,还未等心湖泛起涟漪,便看到少年身旁,根本不容人忽视的女子。 不必看脸, 只看那织金洒锦的礼服, 价值连城的首饰, 就知道身份绝不是她们可比的。 然后, 从他人行礼时的称呼中,三姐妹得知了少年和女子的身份。 “原来是他们……” “长的果真好看……” “这幅作态也不知演给谁看, 哼。” …… 于是拼命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 脸上或震惊或羡慕或鄙夷。 刘遂初在一旁听着, 权当没听见, 反正待会儿嫡母腾出手来,听到她们在那嘀嘀咕咕肯定会说她们,犯不着自个儿来当恶人。 然而她不出声,偏有人让她出声。 “对了小妹, 那谁——不是咱们老家的人吗?当初你在老家,也没跟他有过什么交集?”方才出声鄙夷的那个姐姐,拐了刘遂初一肘,压低声音问道。 刘遂初胳膊都被她撞痛,细细的眉头微微蹙起,但只是一瞬,下一刻便面上再无什么异样,只微微笑道:“四姐说笑了,小妹当时专心侍奉祖父祖母,哪里会跟人家有什么交集。” “四姐”不太信地瞥她一眼,鼻子里又哼了一声。 “你说这个做什么。”另一个姐姐轻啐四姐一口,“咱们刘家再怎么着也是书香门第,而那位——”她掩唇笑了笑。 剩下的话不必说出来,几姐妹们都懂。 是啊,再怎么说,刘家也算是有名头的人家,虽然在京城一点不起眼,但在老家那小地方,可也算得上一方豪强了,而那位驸马爷,据说就是个小富农户家的儿子,如何能跟她们比? 把刘遂初跟这么出身的一个人放一起比,那不仅是侮辱刘遂初,更是侮辱她们刘家。 “那又如何,人家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别说咱们了,就是父亲,对上人家都得点头哈腰,好声好气的呢。”另一位方才羡慕出声的姐姐道。 这话一出,登时又让几姐妹心里不是滋味。 “哼……也亏他能舍得下脸,对着个老女人还能做出那副恩爱模样,别看表面这样,背后……呵呵,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等到那位公主彻底人老珠黄,脸上褶子一条摞一条,我看他还能不能下得去口!” 那位四姐又发声了,这次的话却着实有点过。 即便姐妹几个说话,又特意压低了声音,刘遂初也觉得这话不妥,眼看嫡母还在跟人寒暄,便瞪了那位四姐一眼。 “四姐,慎言。” 四姐被刘遂初这么一瞪一说,也意识到自个儿有些忘形了,但左右瞅瞅自己身周,确定不会有外人听到,又不屑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就算我不说,大家不都是这么想的吗?哼。” 是啊,虽然不敢说,不能说,但有多少人不是这样想的呢。 连刘遂初自己都这样想。 他选择了捷径,获得了本不应得的许多东西,却还想要名声,想要美满的婚姻,哪有那么好的事,世上没那么好的事。 哪怕他做出一副甘之如饴、与公主恩爱甚笃的模样,刘遂初也不相信事情真的如此。 只是因为没有暴露出真面目,只是因为没有面对足够的诱惑……他心里定然有痛苦,有隐忍,有挣扎。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不然,不就显得她很可笑吗? * 乐安坐到了李承平身侧。 于是整个宴席上,除了李承平,她就是最受瞩目的崽。 当然,托她的福,睢鹭也坐在了她旁边,于是除了李承平和她外,睢鹭就是第三受瞩目的崽。 不过,此时最受瞩目的李承平半点看不到睢鹭似的。 “姑姑,这是我让御膳房临近开宴才做的,还热着呢。”李承平没看睢鹭一眼,指着乐安身前案几上的盘盘盏盏对乐安道。 乐安低头,果不其然,和其他人面前菜式固定又大多都已冷掉的饭菜不一样,乐安面前的饭菜都还热气腾腾,颜色也新鲜,看得出是新鲜做好的,而且除了定式的菜肴外,还另有好几道她喜欢的。 有心了。 这样的待遇,她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就连位置同样离李承平挺近的几位宰相大人,也没一个有这待遇。 乐安瞅了瞅那几位相爷,但显然,各位相爷均是修为深厚之人,没一个对乐安如此的特殊待遇露出任何表情,一个个仿佛瞎了聋了。 哦不,有一个例外。 乐安目光扫到卢玄慎的时候,他立刻察觉到似的,抬眼也朝她看过来,然后,忽然一笑,朝她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而后带着笑,一饮而尽。 ——神经病? 乐安被他这动作弄地摸不着头脑,要是不知道的,怕不是还以为他跟自个儿关系多好呢。 可他俩的关系,谁不知道谁呢? 乐安心里嗤了一下,旋即便移开了视线。 大好时光,不能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宫宴气氛正到酣处。 虽说是宴,但谁也不是真冲着一顿大概率早已冷掉的饭菜来的,因此菜过五味,酒过三旬,各种余兴节目便也开始了,园子里有吹拉弹唱的,有投壶射箭的,宾客们也迫不及待地离了席,或是找乐子,或是跟早已看好的人攀谈关系。 熠熠的灯火映着形形色色的人们。 而乐安始终端坐在原位。 不是她不想离开找乐子,实在是李承平实在太粘人。 他似乎有些喝多了,脸庞微红,眼睛发亮,一只手拽着乐安的胳膊,亲昵地依偎着她,然后便喋喋不休地跟她小声说话。 跟她抱怨哪些哪些大臣又不听话啦,后宫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烦他啦,跟她诉苦江南水患、塞北胡侵,哪哪都要人要钱啦…… 这种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跟她说过了。 初初亲政时,他还经常跟乐安诉苦,问乐安某某事应该怎样做,但后来,也不知是何时,他渐渐地越来越少说这些,越来越少在她面前露出软弱孩子气的一面,而是以一个君王,一个保护者,或者说——上位者的身份,来“恩宠”着她。 可如今,因为她那一闹,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于是,继那日的哭泣后,又在她面前恢复了这副孩子模样。 仿佛他和她,都仍旧是曾经的模样,没有一点点改变。 乐安无声地叹了一声气。 而她这边被李承平缠着,睢鹭那边也不消停。 不停有人过来,看样子大概是想要跟睢鹭攀谈,不过看看睢鹭坐的位子,便自个儿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远处还有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曲,有耀眼夺目的火树银花,许多年轻人都早已离开无趣沉闷的宴席,去往那些热闹处凑。 乐安看着这情景,便在李承平停歇的间隙,对睢鹭道:“你去玩吧,不用在这里陪我。” 睢鹭张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乐安将食指放在面前,摇了摇,“去吧。” 于是睢鹭笑笑,果然起身离席了。 而一见他离席,立刻便有人簇拥上来攀谈。 乐安笑笑,转头继续听李承平碎碎念。 终于,李承平念够了,也喝够了酒,忽然脑袋一沉,倒在了乐安肩膀上。 乐安没动,只伸出手拍拍他的脸——这动作叫李承平身后的小太监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又低声叫了几声:“承平?承平?” 但均未收到回应。 然后她便听到,他鼻息间发出细细的鼾声。 乐安哑然失笑,轻轻将他扶正,又对他身后的小太监道:“扶陛下去休息。” 小太监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又凑上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地将李承平从乐安怀里接过去。 而甫一离开乐安怀中,李承平便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迷茫地叫了一声:“姑姑?” 乐安又伸出手,摸摸他的脸,“乖,醉了就去休息。” 李承平脸上露出一瞬的不情愿,但迷瞪瞪的眼又看了眼乐安,看着她坚定不容一丝拒绝的眼神,只好还是委委屈屈地点点头:“好。” 然后李承平便被小太监扶着去休息了。 皇帝离席,宫宴却还在继续,甚至因为皇帝不在了,人们才更放得开,很快,连乐安这边位置上,还安安稳稳坐着的都没几个了,崔静之汤明钧两个跟乐安打声招呼,也起身离席了。 于是转眼,乐安一瞅,离自个儿最近的居然只剩一个卢玄慎? 他倒是安坐如钟,看着没一点起身的意思。 你不走我走。 乐安其实不怎么想动,但也实在不想跟这个人待这儿大眼瞪小眼,于是起身就也想离开。 “公主。” 卢玄慎的声音却在她起身时响起。 乐安挑起眉看他。 卢玄慎朝她笑笑。 ——不知是不是灯光的映照,乐安总觉得他的脸也有点红,不过也不奇怪,方才李承平缠着她嘀嘀咕咕时,她眼角余光瞅着四周,便见其他人三三两两的交谈,只有卢玄慎,也不跟谁说话,只一个人,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地喝,不喝上头才怪了。 那么这会儿朝她笑也是酒喝多了脑子不好使了吧。 乐安嗤笑着,问道:“卢相何事?” “无事。”卢玄慎依旧笑着答道,然后又举起手中的酒杯,道,“只是想敬公主一杯酒,敬公主好手腕,好魄力。” 说罢,不待乐安回答,便自顾自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乐安哪会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和不甘心,但此时见他这番做派,反而失笑。 这是做什么?向她示弱?让她见证他的落败潦倒和不甘心? 这些念头只在乐安脑子里转了一刹那。 随即,她起身的动作都未停,也再未给卢玄慎一个眼神,款款从他身旁离去。 卢玄慎睁开眼。 柔软昂贵的曳地长裙从他身旁掠过,有一小块布料蹭到了他的衣衫下摆,顷刻,有淡淡的香气在鼻尖萦绕,是栀子,还是什么香气?他不知道,他向来不关心这些东西,只是觉得这个味道似乎很好闻,于是便下意识地深深吸一口那香味。 但顷刻间,倏忽间,那香味便不见了。 香味随着衣衫一同远去了。 留给他的仿佛只有一场幻梦。 卢玄慎又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 果然,她去找她那个小驸马了,两人依偎在一起,手挽着手,身挨着身,亲昵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朦胧的灯光里,他看到她的笑和他的笑,他们笑地那样愉快,仿佛天底下最快活的有情人。 可是……真的如此吗? 他看着看着便笑了,眉头扬起,而清冷阴鸷的眼里,也分明没有一丝醉意。 第92章 瓶里的虫子 乐安没能跟睢鹭说太久话。 找到睢鹭后, 两人并肩一起看了会儿烟花,体己话还没说几句,就又有人来唤睢鹭, 而乐安这边, 几个相熟的贵妇也上来跟乐安打招呼。 “你去吧。”乐安便朝睢鹭挥挥手,自己也转身迎向那些贵妇人。 只是在转身,与睢鹭分道扬镳之时, 她在睢鹭去的方向看到一双有些熟悉的眼。 刘遂初。 离得有些远,乐安并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和眼神, 只是觉得她似乎在看着自己和睢鹭,而且,似乎有些发愣。 想起些什么,乐安朝那个发愣的少女一笑。 远远地,乐安看到那少女似乎猛地睁大眼。 随即,像被刺激到一样, 猛然转身, 随即, 消失在人群里。 乐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她看了看睢鹭,他也正扭头看刘遂初消失的地方, 不过他扭头的时机似乎有些晚了, 并未看到刘遂初离开前的画面, 于是只能疑惑地问乐安:“怎么了?” 乐安又想想, 摇了摇头。 “没什么。” 希望……是她想多了。 “驸马爷!”又有人叫睢鹭了。 乐安笑笑,推了睢鹭一把,“快去吧。” 睢鹭笑笑,“好。”然后又为她拢了拢大氅领口, “你注意些,不要受凉,夜风还是很凉的。” 乐安摆摆手,“快去快去,你怎么跟冬梅姑姑一样啰嗦了。” 睢鹭无奈笑笑,这才转身。 然后,衣襟忽然又被扯住。 “少喝些酒,还有——小心些。” 身后传来乐安难得的叮嘱,话里,隐隐有些不明的意味。 * 刘遂初总是忍不住去关注睢鹭。 从一开始,他和乐安公主一起坐在皇帝身边,那么尊崇无比的位置,以刘遂初所在的位置,甚至根本看不到,还是听别人说,才知道他坐在了那里。 也对。 他可是乐安公主的驸马,如今仕途又一路畅通,坐在皇帝身边怎么了?天经地义。 她听着众人艳羡地如此说着,手里的帕子翻来覆去的搅。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欢呼惊叫声,其中夹杂着“驸马”、“状元郎”这样的字样,于是她倏地抬头望去,便看见那被众人簇拥着的少年,终于出现在了她可以目及的范围内。 “吓我一跳,你干嘛?”刘家四姐纳闷地看着突然站起身的刘遂初。 “坐久了腿麻,我站起来走走。”刘遂初微微笑着道。 “哦——”四姐意味不明地拉长了调子,“那你可要小心咯,皇宫可不比家里,尤其今儿人这么多,万一举止不当,得罪了什么贵人,呵呵……你可再没一桩亲事可退了。” 她捂着嘴咯咯笑着,满脸的快慰和嘲讽,看得刘遂初胸口直犯恶心。 这就是她的姐妹。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还很小的时候,祖父祖母管的还不太严,她也会玩一些乡间孩子的游戏,比如抓虫,抓知了幼虫,抓到一堆后将它们放进一个小瓶子里,即便瓶口足以让一只幼虫爬出,但也不用担心它们会爬出,因为每一只想要爬出来的幼虫,都会被它的同伴拼命拽下去,好充当自己爬上去的垫脚。 于是最后就是全都挤在小瓶子里,谁也爬不出去。 可她不是虫子。 她必须爬出去。 一句话都没接,她快步走开,身后还回荡着“姐姐”讽刺的笑声。 她走到能看到那个少年的地方。 远远地,只能隐约看清他的面庞,就像曾经在老家,在元宵灯会上,也是这样隔得远远的,他是无数襄邑百姓少女梦中人,容颜熠熠烁烁让所有的花灯甚至天上的繁星朗月都失色,又有哪个少女会不动心呢?她也不例外,于是脸颊通红,甚至想要鼓起勇气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看到自己,然而—— “收起你那些可笑心思。” 年迈的祖母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唾弃。 “一个没出身没功名的毛头小子,长那么一张脸,不招来祸事就不错了,你还真当成什么如意郎君了?” 她不服,她想跟祖母说,他不只是脸长得好,他还聪慧好学,他的功课常被县学教谕夸奖,她曾偷偷看过他那些被人倒卖出来的文章,字迹风清骨秀,文章奇而不俗,他才不是只有脸,她自然也不是只看脸的肤浅之人。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攒够勇气说出这些话,他便出事了。 那样突然,那样猝不及防。 原本万人追捧,能让一城为之痴狂的少年,竟然那般脆弱,那般不堪一击。 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而已,连她那无能庸碌的父亲都看不起的人物,就能让他家破人亡,叫他沦落到如丧家犬一般,再次被人提起,除了一句惋惜,便再无其他。 容颜绝世又怎样,才华横溢又怎样。 拼命想往上爬,可终归是,别人一根指头就能摁死的弱小可怜之物。 和她,和她那些为了父母祖父母的宠爱而勾心斗角的姐妹们,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瓶里的虫子罢了。 不想憋死在瓶子里,就拼尽全力,向上爬。 “遂初!”女孩子清脆的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抬起头,便看见女孩子熟悉的脸,本来飞扬肆意的脸,和看到不远处那少年后,又倏然暗淡下来,委屈幽怨的脸。 “嫚儿。” 她温柔地唤着女孩子的名字。 女孩子却已经痴痴看向远处的少年,又满脸的沮丧。 刘遂初一愣,嘴角的笑微微讥讽地上翘。 果然是娇宠出来的高门贵女啊。 比以前的她还要更天真无知,也更任性,为了一张皮囊,就对一个完全还算不上认识的人情根深种。 多可笑。 而崔嫚儿旁边另还有几个熟悉的女孩子,见了刘遂初,有的看也不看刘遂初一眼,便和崔嫚儿一般忙着看那少年,有的则看着刘遂初大为惊奇。 其中,又尤以河阳县主向来快人快语——“你怎么也来啦?我还以为以你的身份来不了宫宴呢,往年也没见你那些姐妹来过。” 国子祭酒小姐轻轻拍了河阳县主一下,“说什么呢,遂初的爹是弘文馆大学士,清贵无比,受人尊崇,怎么会来不了?往年不来,说不定是嫌人杂吵闹。” 河阳县主吐了吐舌头,朝刘遂初一笑:“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 刘遂初笑笑,“这有什么妨事,放心,我不在意的。” 是啊,她怎么会在意,又有什么资格在意,人家是被千娇万宠长大的掌上明珠,高门贵女,她可不是,她根本没有在意生气的资格。 “我就知道遂初最好了!”河阳县主开心地抱住她喊道,看得一旁的国子祭酒家的小姐又是一阵摇头。 几个相熟的女孩子们在一起,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很快便从无味的寒暄过渡到最感兴趣的话题—— “嫚儿还对那位不死心哪?” “嫚儿,我看卢家那个傻小子也不错,对你痴心不改,你怎么就不看看人家呢。” “呀,公主来了!” …… 女孩子们纷纷垫脚抬头去看那对夫妻。 许多人也和她们一样看着他们。 他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亲昵地说笑,两人的面庞在焰火的辉映下,俱是繁星流转一般的光耀夺目,看上去竟是如此的般配,也是如此的,恩爱。 跟人们私下的揣测完全不符,但起码看上去,是真的如此。 国子祭酒家的小姐于是又悄声对崔嫚儿道:“嫚儿,我觉得,你还是别想了,那位跟乐安公主……看着倒真像是感情不错的样子。” 崔嫚儿,包括许多对睢鹭不死心的人为何会不死心?除了那少年的确太勾人外,还不是都觉得少年跟那位比他大那么多的公主,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真情真爱? 一个贪权,一个好色,逢场作戏罢了。 但眼前画面,却无疑是对这些人的重击。 不过崔嫚儿小姐的想法还有些不同,她白国子祭酒小姐一眼,嘟囔道:“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瞎子,可正是如此,我才更放不下啊!” 托自个儿母亲跟乐安公主关系的福,从睢鹭和乐安成亲后,崔小姐可没少见这两人亲密腻歪的画面,于是原本的愤愤和幽怨,渐渐地,便多半成了沮丧和歆羡。 不是因为权势地位,而仅仅是因为互相喜欢,你喜欢我而我又刚好喜欢你,多好啊。 崔嫚儿小姐羡慕地小手帕都咬烂好几条。 那么好的少年,怎么就不是她遇上了呢! 思及这里,崔嫚儿又难过地想哭了,算了算了不看了,再怎么看也不会成自个儿的! “我们走!”崔嫚儿小姐大手一挥,决定不看那气不死人不偿命的夫妻俩,和小姐妹们去喝酒,今天她要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女孩子们一路洒着银铃般的笑声离去了,直到走出好长一段时间,还是细心的国子祭酒家的小姐惊讶出声:“咦,遂初呢?!” * 刘遂初还在原地。 她愣怔着,身周一切似乎什么都没变,除了她手中突然多出的一个鼓囊囊的纸包,以及刻入她脑子里的一段话。 她甚至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便被人塞了那样一个纸包,和那样一段骇人的话,可是,那一闪而过的信物,又让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谁无聊的恶作剧,而是——她要付出的“代价”。 爬出瓶子的代价。 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眼睛仍旧直勾勾地看着睢鹭和那位公主的方向,看着他们笑颜如花,看着他们言语行为亲昵。 然后,果不其然,有人分别叫了他们两人。 他们似乎要分开,睢鹭背对着她,而那位公主走向与刘遂初相反的方向。 然后,突然,那位公主又转过头,然后似乎看到了她。 ——还朝她笑了一下。 一瞬的愣怔之后,刘遂初几乎要跳起来。 半晌,才仓皇转头,握着手里的纸包踉跄着走入黑暗。 她不敢回头。 不敢看辉煌灯火里,那个微笑着、仿佛全身都在发光的女子。 因为那会显得她益发丑陋和卑劣。 她捂着胸口,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往前走,直到身前突然多了一个黑影。 不是方才那个人,却出示了同样的信物。 “刘小姐。”黑影叫道,“请跟小的来。” 刘遂初握紧了手中的纸包,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黑衣人笑笑,“大人说了,小姐若是自己下不去手,便让小的们去做就好,小姐只需要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方就好。放心,不会影响小姐您的清誉的,况且事成之后,您可就是……” 未完的话咽在了喉咙里,但刘遂初知道那是什么。 刘遂初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半晌后,才艰难从口中吐出两个字——“带路。” 第93章 看热闹 乐安在跟贵夫人们闲话家常。 最基本的话题, 自然便是谁家儿子定下谁家女儿,谁谁家由添了新丁。京城高门名门众多,他们的孩子也多, 时时有新人结合, 刻刻有新的生命诞生,一转眼,当年嗷嗷待哺的小婴儿已经长大成人, 又到了延续下一代的时候,而自己又长了一岁, 身边熟悉的面孔,则又不知少了多少。 这便是有了些年纪的人日常的感慨吧。 乐安正如此唏嘘感叹着,耳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听说卢相有意刘大学士家的小姐。” 这话一出,不止乐安听到,更引得众贵妇们争相议论,还未听说的震惊不信, 而听说了的, 则煞有介事地爆料。 “真的真的, 听说卢相还曾亲自登刘家的门, 若不是对那刘小姐十分满意,又何必如此纡尊降贵?” “那也还八字没一撇吧, 没正式下定前都做不得数。” …… 夫人们众说纷纭, 乐安只听着, 不置一词。 只是脑子里还想着前些天让侍卫调查京中动向时, 曾经有条不起眼的消息,说是卢相登了刘大学士的门,原来,竟是因为这种原因吗?卢玄慎看上了刘小姐…… “公主, 公主?”有声音在她身边隐约响起,乐安抬头,便见一位夫人对着她促狭地笑,手还遮遮掩掩地指向一个方向。 乐安随着那位夫人所指的方向看去,便又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齐庸言。 而让那位夫人如此促狭地提醒乐安,则是因为齐庸言毫不避讳,双眼如涂了胶水似的一直粘在乐安身上,此刻一见乐安望过来,眼神更似痴了。 乐安愣了一瞬,随即避开了那灼热的视线。 转头还能对着贵夫人们若无其事地笑。 倒是有个贵夫人,朝着齐庸言看了又看,眼神渐渐不忍,随即,凑近乐安道:“公主,您真的……不再给齐大人个机会吗?” 乐安挑了挑眉。 贵夫人讪讪捂嘴,嘴里却又叹了一口气,心里却仍是实打实的遗憾和羡慕,其他贵夫人们见状,虽然没说什么,然而看眼神,却似乎十分有同感, 毕竟在她们眼里,齐庸言,其实已经算相当不错的男人了。 且不说外貌地位那些外在的东西,之前齐庸言跟公主夫妻十几年,感情那也是相当的好,从未听说过齐庸言有过女色上的问题,始终对公主一心一意的,而最终和离,似乎也不过是因为齐老夫人。 可难缠的婆婆多得是,婚姻嘛,还能事事如意不成? 重要的是齐庸言,和离那么久,哪怕公主都已经另嫁了,却还是痴心不改。 多叫人感动的痴情种子啊! 所以贵夫人们真情实感地羡慕和惋惜,真情实感地觉得乐安公主有点太过狠心,那么久的感情,那么好的男人,说不要,就真的完全不要了。 或许这就是公主吧,什么都不缺,男人更不缺,所以,任性。 贵夫人们心里感叹着。 乐安恍然不觉,仍旧谈笑自若。 甚至心里还在哂笑。 触及底线的人和物,她说不要,就是不要,没得商量,更不可能再心软捡回来。 甚至还眼瞅着似乎没有么乐子了,便叫春石去寻睢鹭,准备一会儿就摆驾回府。 然后,就这么等睢鹭的这么一会儿功夫,齐庸言便不知不觉离她更近了,虽然没有上前说话,却始终用那双叫贵夫人们受不了的痴情眸子痴痴凝望。 然而乐安也始终无动于衷。 甚至心里还在哂笑。 触及底线的人和物,她说不要,就是不要,没得商量,更不可能再心软捡回来。 远处突然传来喧哗声。 乐安从神游中回神,还未找到喧哗声的来源,便看到刚刚被自个儿派去找睢鹭的春石,正满脸焦急乃至愤怒,甚至一点礼仪风度都顾不上地朝乐安跑。 乐安挑起眉。 春石终于跑到了乐安身前,因为跑得太过急促,一停下来,便捂着胸口剧烈喘息,话都说不出来。 与乐安同席的贵夫人们都被春石吸引,看了过来,也有人看向了那远方传来喧哗的地方。 “不急不急,慢点说。”而乐安还在安抚春石,脸上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可春石却笑不出来,她几乎要急疯了,声音带着抖,带着怒。 “公主,驸马、驸马他——” 她只说得出这几个字,后面几个字便仿佛被卡在了喉咙了一样,再也说不出来。 “嗯?”乐安歪歪头,“驸马怎么了?” 很快,这个问题便不用春石回答了。 远处的喧哗,终于传到了近处。 即便乐安不离席,不特意去听,也听到了喧哗的内容。 “偏殿”、“男女”、“偷情”…… 这几个字眼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强势灌进乐安耳中。 而结合春石的反应—— 乐安还未如何,那些坐在乐安旁边的贵夫人们,陡然变了脸色。 这种戏码,她们可真是见得太多了。 * “是你做的?” 王铣从人声最热闹的地方奔来,一屁股坐到了卢玄慎旁边,焦急问道。 这处原本最为尊贵的皇帝坐席之处,因为皇帝离席,其他人便俱已散了,只剩卢玄慎一个,似乎一直未离开,此刻便在自斟自饮,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脸上都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王铣没注意他脸色,只是想着刚刚听到的事开始数落: “你怎么如此冒进?之前那事儿她便开始怀疑咱们了,不是说好了徐徐图之?此时让她一分,给她那小驸马个官儿又如何?等那小驸马真踏上官场,有的是办法对付一个毛头小子,到时候,拉下来的可就不只是他一个了——都说好了的,你怎么突然使出这种昏招?” 且不说能不能陷害成功,就算陷害成功了,乐安公主一脚把那小驸马踢了,然后呢? 他们防备的难道是那小驸马吗? 这么一招,反而让乐安公主更加心生警惕,甚至狗急跳墙。 王铣想起这个就头痛,实在不知道卢玄慎怎么突然使出这昏招,于是哪怕是这种场合,也忍不住低声数落起卢玄慎。 然而,数落完了,却听不到回应。 仔细一看,才发现卢玄慎脸红地不正常,而他身前赫然已经堆了一堆空酒坛子——竟然是直接让宫人上的酒坛。 王铣一下子明白了。 “你你——”他指着卢玄慎半晌,最后咬牙切齿说一句,“喝酒误事啊!” 说罢,就准备起身。 且不管以后,起码目前,这招也能恶心恶心那位,这对上次吃了瘪的他们来说,起码心情是是愉快的。 于是王铣决定去愉快地旁观一下。 只是刚站起身,便听到身后那醉鬼终于开口。 “王大人。” 这三个字说得很是清楚,没一点磕绊,更不像出自一个醉鬼之口。 “您的一切作为,真的只是为陛下吗?” 王铣突然顿住脚步,看了眼卢玄慎。 而卢玄慎却仍在倒酒,喝酒,压根就没有看他,要不是王铣自己足够清醒,怕不是会以为刚刚那句话是幻听。 而那句话…… “自然!”王铣回地正义凛然,斩钉截铁。 然而说罢,便跟火烧屁股一般急匆匆离去了。 然后又剩下卢玄慎一个。 * 王铣去了人群最热闹的地方。 许是卢玄慎安排的人搞的鬼,从他一路走来,便已经听到许多人议论,虽然没敢明说,但似乎众人都有了心照不宣的共识。 “……真是……那位?” “当然,好多人都看到他进了那间房,之后也没见人出来。” “那里面的女人是谁?” “谁知道,宫女?或者哪家的小姐?呵呵,那位魅力那般大,把多少女人的魂儿都勾去了,说实话出了这事儿我一点不觉得稀奇,那女的是谁我也都不惊讶。” …… 王铣听着这些议论,跟着人群到了“捉奸”地点。 而一到离那地方稍近一些,围观的人群便自觉全都闭了嘴,眼睛全望向那个万众瞩目的女人。 王铣个子不高,站在人群里都露不出头,只能寻了个花坛,踩在花坛边边上,才终于能看到最前边的景象。 然后便看到,那个女人站在一间房门紧锁的屋子前,旁边是弯着腰的皇宫侍卫,似乎在跟她说什么,不过她背对着众人,因此王铣并看不到她的表情。 但想来应该是愤怒的吧。 从这点上来说,王铣倒还挺佩服卢玄慎——恶心人有一手。 甭管真相如何,被算计也好,真胆大包天给公主戴绿帽也好,只要那小驸马沾了别的女人,以乐安公主那种性子,便必然不可能再要他,若只是想阻那小驸马的前途,卢玄慎这招虽然简单粗暴又老套,但却不得不说,很好用。 王铣换个姿势踩花坛,准备好好欣赏一番。 而前头—— “公主,要不您先退下,这等腌臜事儿小的们来办就是了,别脏了您的眼。”皇宫侍卫苦着脸道,同时心里使劲儿骂,到底是谁把公主给引来的,这里面啥场景,明眼人谁猜不出来,待会儿门一开,公主看到自个儿头顶绿油油,万一大发雷霆,盛怒之下,把他们这些负责宴会秩序的人全给咔嚓了怎么办? “不用,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在此yin乱宫闱!”乐安摆摆手,同时往后一瞅,让围观的众人看清她脸上神情。 嗯—— 一脸的“狠戾”和“哀戚”。 看在众人眼里,便是明知绿帽已戴头顶后,满心满眼对里头狗男女的杀心! 虽然对卢玄慎这招不甚满意,但见此场景,王铣仍旧忍不住地搓搓手,站在花坛上的脚又踮高了一分。 打起来!打起来! 能看见昔日“恩爱”夫妻翻脸,也是难得的一场好戏嘛! 王铣笑眯眯地瞅着,眼见乐安公主挽起袖子,提起裙摆,然后,竟然直接对着房门狠狠踹了一脚!而那门,竟然也,“咣”地一声,应声而倒! 看来火气儿不轻哪。 不错不错。 王铣又踮高了脚,生怕错过精彩画面。 门倒下了。 皇宫侍卫冲进去了。 “奸夫yin妇”被逮出来了。 众人诧异哗然了——等等! 王铣揉揉眼,再揉揉眼。 顾不上看乐安公主的精彩反应,顾不上听众人的议论纷纷,王铣死死盯着那光着身子被侍卫逮出来的俩人。 女的且不提,反正是谁都不重要。 但另一个—— 王铣又下死劲儿地揉了揉眼。 “王大人——”有跟王铣一起站在花坛上看热闹的,方才就注意到跟自己站一块儿的是谁了,不过八卦当前,也顾不上跟王铣打招呼,但此时,却霍地扭过头,看着王铣,指着那被从屋里揪出的“奸夫yin妇”,结结巴巴地问: “王、王大人,那位……可是令郎?” 问罢,没听到回话,却只听“噗通”一声—— 王铣从花坛上一头栽倒在地。 第94章 后不后悔 王铣震惊到从花坛上栽倒, 而前方也是一片哗然。 ——不是说好的驸马在跟人偷情吗?怎么成了帝师王铣家的公子? 哗声还未消弭,人群后方迤迤然走来一个俊秀的身影,说着“让一让”, 被叫到的人起先是不耐烦, 然而一回头,看到出声之人,登时便愣住, 然后下意识地为那人让开一条路。 一直叫那人走到最前方。 “臻臻。” 他先是轻轻叫了一声,待门前那女子回头后, 才笑道:“这是怎么了,这么热闹?” 被他叫到的乐安公主立即转身,看见他眼睛便咪咪笑起来,伸出手招呼他到身边来,道:“我方才听人说你在这儿,所以才巴巴地跑来, 结果没找着你, 倒找着了——咳咳。” 少年看看那俩被侍卫摁着的人, 露出惊讶的表情:“我方才的确来此休息了片刻, 但很快就离开了,也不知道是哪位……” 他低头, “如此关心我的行踪。” 以至于一发现这里有人偷情, 便大肆宣扬里面的人是他, 还引来了这么多人, 假如里面的人真的是他,再加上此时正站在门前的乐安—— 那场面,恐怕就是如今面前众人想要看到的吧? 少年抬起头,笑了笑, 走到了乐安公主身旁。 他挽起了她的手,与她并肩站着,灯火煌煌中,两人眉眼清明,如星如月,一般的清白无愧,笑对众人。 围观众人纷纷心虚地低下了头。 事实很显然,他们之前的预期完全落空了,什么公主驸马貌合神离、什么驸马背着公主偷情……起码目前看来,完全是子虚乌有,而再加上驸马刚刚那句话—— 稍微有点阅历的人,都从中品出了点儿味。 是啊,既然里面的人不是驸马,那为何之前传言信誓旦旦都说驸马在里面偷情?还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宫宴,引来一大群人围观,以致让乐安公主想要悄悄地处理都不行。 许多人都闻到了阴谋的气息。 而至于阴谋始肇者—— 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场公主驸马夫妻反目大戏的人们,纷纷心虚的低头,而另一部分人,则已快速将怀疑的目光转移到真正偷情的那俩人身上。 而那两人,除了男的是王铣之子外,女的—— “咦?” “这不是刘大学士家的四小姐?” 有人喊了出来。 而被喊到的那家人,也很快被众人注意到。 刘大学士夫人正带着两个女儿挤在最前头——她第一次来宫宴,此前刘家也没有人有来过的经验,因此为了不出错,做什么事儿都随大流,人群往哪去她便往哪儿去,之前见人都来这边挤,于是便匆匆也往这边挤,而且还“很幸运”地挤到了最前排。 然而,当看到那个光溜着身子被逮出来的是谁后,刘大学士夫人当即就脸绿了,恨不得扑上去将那女子给咬死,或者立马逃到人群最后头、逃出皇宫。 然而,还没等她悄悄逃回去,那女子的身份便被叫破。 第一次参加宫宴,结果女儿就跟素不相识的人偷情……可以想见以后刘家将会被人如何指摘,而刘家女儿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能议亲的对象门第恐怕会“咣当”狂降。 因此,不仅刘夫人脸绿,脸更绿的,是刘夫人身旁的两个刘家女儿。 “四姐!你是没见过男人吗!”一位小姐又气又急,口不择言,一副恨不得将那位刘四小姐撕了的模样。 而另一位刘小姐则冷静了一些,闻言立马拉住那位小姐,小声警告:“五妹,这是宫里!”虽然自家姐妹出了丑闻,但这时候就更应该冷静和注意形象。 但是—— 这位冷静的刘小姐顶着众人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一圈,又低声问了一句: “母亲、五妹,你们见过小妹吗?” 被问到的刘夫人和刘五小姐齐齐一怔,随即瞪大了眼睛。 而那光着身子被侍卫按着的刘四小姐,则不知何时悄悄抬起了眼,眼睛寻找什么似的,在人群逡巡着,瞳孔里发出怨毒的光芒。 * 刘家人如何反应且不管,毕竟跟男方帝师之子一比,刘大学士那就是完全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以后儿女议亲避开这种出了丑闻的人家就是。 因此众人不过看一眼,便不再关注了。 而男方就不一样了。 虽然帝师之子,比不过原来传的乐安公主驸马来的劲爆吸引人,但,似乎也不太坏? 一些人已经兴奋起来。 原因无他,只因王铣其人,向来以品性高洁自居,自诩德行无亏,因此不仅对待普通世家子弟时十分有优越感,就连在清流之中,也隐隐以帝师的身份,想要压如今的清流之首汤明钧一头,虽然态度讨人厌,但以前,他也的确如他所标榜的那般,并未被人抓到什么把柄,因此众人也只能受着他的鄙视。 但现在嘛—— 且不说今日这场疑似陷害驸马的戏码是不是他所为,但自个儿亲儿子偷情被撞破,这铁板钉钉的丑闻一出,以后他就别想再挺直了腰杆,自诩品德无亏了! “公主,这两人——该如何处置?”皇宫侍卫统领抹了把汗,请示乐安道。 虽然里头不是驸马让他松了口气,但帝师家的公子?这结果似乎也没好太多,唯一庆幸的是此时帝师似乎并不在场,那么,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而在此时,皇帝陛下已经下去休息,在场之人中,“个儿”最高的,自然当属乐安公主了,怎么发落处置,自然也是听乐安公主的。 “怎么处置?”乐安扬眉笑着问了句,目光朝下方人群看了眼——居然没看到王铣出面?难道喝醉了? 乐安自然不会知道此时王铣正栽倒在地晕迷不醒,但总之人不在,是好事,于是便扬声道,“自然是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随即片刻不停,便朝人群中喊道:“大理寺的人在不在?还有刑部,或者御史台也行,yin乱宫闱该怎么处置?” 简直是要当场断案的架势。 而她喊的范围那么广泛,片刻后,人群中便有人应声上前。 而在这时,那被按住的刘四小姐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一般,突然梨花带雨地喊叫起来:“公主,小女与王公子两情相悦!但却是中了小人奸计才做出此等丑事来!请公主明察!” 她这么一喊,那原来臊眉耷眼低着头不敢露脸的王公子立刻也抬起头——却是瞪着眼、张着嘴,一脸天上下红雨似的震惊模样。 他啥时候跟这女人两情相悦了? 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好吗! 哎不对—— “请公主明察!” 王公子到底还不算太笨,震惊一下之后,很快便也跟着刘四小姐一起喊了起来,毕竟,两情相悦被人算计,总比宫宴上拉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就上的名声好听吧…… …… 两人“请公主明察”的喊声此起彼伏,但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可能让这两人就这么喊下去,乐安叫刑部大理寺的人也只是做做样子,不可能真当着这么多人面断个偷情案子,因此俩人没喊几句,便被乐安示意的侍卫带下去了。 至于后续处理,虽然乐安说是该怎么办怎么办,但yin乱宫闱这种事儿,哪有什么一定之规,真发现了,小人物那基本就是私底下悄悄处理了,哪还用大理寺刑部什么的定什么罪,至于大人物—— 自然是皇帝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而以王铣的身份和跟当今皇帝的关系,最后自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出意外顶多打几板子,罚些俸禄的事儿,然后说不定还给指个婚,成全下“两情相悦”的名声,两情相悦无媒苟合也比随地随地发情好不是? 于是两个当事人被带下去,而围观的人群也渐渐被疏散了。 但不论最终如何定论——帝师之子宫宴与人偷情,这么一件事,将跟随王铣终身,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 热闹散去,月儿升高,许多人带着看完热闹的餍足离了皇宫。 乐安却还没有离开。 除了吩咐宫人将此事禀报给李承平外,乐安还顺便打听了下方才王铣没有出现的原因——然后在得知了其栽倒花坛昏迷不醒的事后,极力忍笑却仍忍不住。 最后拼命憋着笑,才说出一句“叫御医给帝师好好看看脑子,别摔坏了。” 宫人领命离去,侍卫们和刑部大理寺的官员也都离去了,身边终于只剩自己人时,乐安终于放肆大笑起来,弯着腰捂着胸口,眼泪都笑出来了。 睢鹭便也忍不住随着她笑了起来。 不过当然没她笑地这么肆无忌惮,他只是浅浅笑着,还伸出手抚乐安的背,怕她笑抽过去。 “看来我做得不错?”一边为乐安抚背,睢鹭一边道。 “岂止不错,”乐安笑着,朝睢鹭伸出一根大拇指,“是非常漂亮!你怎么想到栽到王铣儿子头上的?” 睢鹭眨眨眼,将终于笑够了的乐安扶起身。 然后便低声告诉了乐安事情原委。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完全不出乐安的预料。 不过就是下药那套下三滥的招数,睢鹭从宫人手中接过新倒的酒后,便发觉不对了——因为那下的药并不是什么无色无味的神药,就是闺房常用的助兴药物而已,掺入酒中后,会使得酒味有一些变化。 睢鹭本身就很警惕,再加上之前乐安特意的提醒,因此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不对,于是根本没喝下那杯加料的酒,而是将其调换给了当时恰巧坐在他身旁的、倒霉催的王铣的儿子,至于原因嘛—— “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王铣那个糟老头子就是看我不顺眼’。”睢鹭下巴抬起,气愤又不屑一顾状,跟乐安模仿当时她说这话时的神情。 乐安噗嗤一下笑了。 这不过是她跟睢鹭介绍朝中各势力时随口说的一句话罢了,没想到睢鹭竟然记得这么清楚,因此找人垫背时才这么精准地刚好找到她讨厌的人。 不过—— “这么说来,王铣儿子倒真是无妄之灾?真正动手的人是谁你也不知道?” “不,我知道。”睢鹭笑了。 “幕后主使是谁还不能确定,但下药的人,是刘家六小姐,刘遂初。” 乐安瞪大眼。 “那怎么——”最后出现在房间里的是刘家四小姐? 睢鹭摇摇头,“这就不清楚了,不过——” 想起曾经的一件事,睢鹭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曲江宴上那位刘小姐曾单独找过我吗?” 乐安想了想,诚实地摇了摇头。 她可没睢鹭这么好的记性,再说,找睢鹭的小姐多了去了,几乎每个宴会上他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尤其曲江宴那次,那是他最风光的时候,被不知多少少女搭讪,回来后睢鹭还老老实实把那些搭讪的人都跟乐安说了,不过,乐安听过就忘,压根没放在心上。 “她找你说什么?”乐安问。 “她只说了一句话。”睢鹭叹了叹气。 “她问我——后不后悔。” 第95章 狼心狗肺的家伙 后不后悔? “后悔什么?”乐安十分疑惑, 便直接问了出来。没头没脑地问上这么一句,谁知道她问的后悔是后悔什么啊?乐安觉得那个刘小姐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睢鹭笑:“我当时也不确定,所以没有立刻回答她, 但是现在——我有些明白了。” “嗯?”乐安鼻子哼哼。 人群散去, 火烛渐暗,冬夜的风便显得愈发凉了起来,看着乐安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睢鹭便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了乐安身上, 叫那带着他体温的织物包裹住她的身躯。 同时他也揽住了她的身躯,道:“她大概以为,我和她是一样的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如果遇上的不是你——”睢鹭轻声笑起来, 笑里带着庆幸和惬意。 乐安伸手拧了拧他的腰:“说清楚点。” 睢鹭又低低笑了:“你看, 在世人眼中, 我与你, 是怎样的关系呢?” 乐安抬头看他,目光烁烁。 睢鹭点点头, 握紧她的手。 “没错, 无论我们表现地如何, 但在许多人眼里, 我就是为了权势富贵才攀附于你,就是为了功名利禄才屈从于你,那位刘小姐,当时这是这样认为的吧, 所以才问我后不后悔,后不后悔明明有状元之才,却还是选择屈从权贵,后不后悔将自己的婚姻当做可交换的筹码……” 没错,睢鹭这时候才明白,那位刘小姐当时问的是什么。 那时的她,就好像想要渡河的行人,然而河上无桥,要想渡河,只能跳入那满是泥泞污秽的河水中,她站在岸上,或者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河流,但是她还在犹豫,还在挣扎,于是她看向她自认为的,已经为了渡河跳入“污水”中的他,然后问他——后不后悔。 那一刻,她问的恐怕并不是睢鹭,而是她自己。 出卖婚姻,选择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仅仅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利和财富,她后不后悔? 其实原本她就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在睢鹭在京城出现之前,她与那位齐大人的婚约,何尝不是出卖了她自己呢? 睢鹭虽然不了解这位刘小姐,却了解刘大学士,因为之前刘大学士的异状,睢鹭特地了解了下刘大学士和刘家,知道这位刘大学士家中“千金”众多,嫡出加庶出总共六位小姐,但刘家的积累和声望,并不能为刘家小姐们的婚事带来太多助力,两位已经出嫁的刘家小姐,嫁的要么是低品小官,要么是刘大学士这般说起来好听,却并没太多财富与实权的人家。 而刘小姐最初定的齐庸言,且不说其年龄,也不说他公主前驸马的身份,仅从身份来说,齐大人的身份,可比刘小姐前面两位姐姐的夫君身份高得多。 这也并不奇怪,毕竟再怎么说,齐庸言是第二次娶妻,又比刘小姐大了那么多,且还有着一个逼得公主和离的母亲,跟齐家门当户对的人家,并不舍得将真心疼爱的女儿嫁到齐家,于是齐老夫人那般眼高于顶的人才放低要求,于是才轮得到刘家和刘遂初。 可是,因为齐庸言对乐安念念不忘,这桩婚事告吹了。 于是刘小姐又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 是像她那两位姐姐一样,借给门当户对的人家,还是,再次出卖自己,往上爬。 那时的她,或许还有一点点迷茫。 于是她问睢鹭,更是问自己——后不后悔? 那时,虽然一时没搞明白她所问为何,还提防着她是否有什么阴谋,因此迟疑了一瞬,但最终,睢鹭还是回她——不后悔。 不论她问的什么,那一刻,他所得到的和所失去的一切,都是凭他本心做出的选择,所以他不后悔。 可是,这个不后悔,却似乎给了刘小姐刺激。 刺激地她终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假装被下了药带到那房间后,睢鹭很快便悄悄溜了出来,然后将真正喝了加料酒的王铣之子给拖进那房间,之后便在那房间周围查探——既然背后之人将他带到这里,那么自然会有后续行动,于是很快,睢鹭等来了人。 正是那位刘小姐,和一个没有透露身份的男人。 那个男人赞扬了她一番,然后让她快点“进屋”。 那位刘小姐却很是犹豫,一再向那个男人求证,是不是真的不会引人来。 然而,这样的话说了几句,那个男人便不耐烦起来,开始强硬地推着刘小姐进屋,眼看刘小姐再不从,便要直接将她打晕了扔进去。 然后刘小姐便突然叫了出来,叫了当时“正巧”也在那屋子周围的刘四小姐。 再然后的话,睢鹭没有听清,却看见那男人快速隐去身影,而刘小姐和刘四小姐低声说了一番话之后,刘四小姐便主动推开了那扇房门。 那男人似乎并不在意进去的人是谁,只要有女人进去就行,因此也没有再出面逼迫刘小姐,而是悄悄离开了。 再之后,便是乐安和众人看见的一幕了。 “想让她受到惩罚吗?”睢鹭问乐安。 虽然睢鹭并没有喝下那刘小姐下的药,幕后之人的计策也未得逞,但这并不代表刘小姐就无辜了,相反,她确确实实地动了陷害睢鹭的心思,确确实实地想要踩着别人往上爬,那么,不论原因为何,她都并不无辜。 所以睢鹭这样问道。 说罢,却见乐安并没有看着他。 “想是想,不过,好像……不用了。” 乐安轻喃出声,指着不远处的一家人,示意睢鹭看。 睢鹭随之望去。 * 刘遂初蜷缩在一丛花木后。 做坏事,远比她想象中的更难。 不是难做,而是难以承受做坏事后的心虚、后怕和恐惧。 从将那药粉倒入酒中的那刻,她的胸口便止不住地疯狂跳动起来,明明是寒冬腊月,她却面酣耳噪,耳朵里仿佛有小人在疯狂鸣叫,在扯着她的头发叫她头疼欲裂。 睢鹭…… 不管怎样,他跟她无冤无仇,他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人,甚至还有着那样悲惨的一段过去,她是曾经的亲历者,曾经真切地可怜他,哪怕后来攀龙附凤又怎样,为了权势出卖自己又怎样,归根结底——妨碍到别人了吗? 没有。 所以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去伤害他。 没有。 所以她是恶人。 她是为了自己往上爬,不惜将别人踩在脚下的无耻之人,是她曾经最鄙视的人。 所以她痛苦,她害怕,她心虚到心跳如擂鼓,原本鼓起的勇气如阳光下的气泡,一戳就破。 及至那位大人的人让她进那个屋子时,她已经没有能力思考更万全的对策,只能在看到那个平日便对她刻薄的四姐后,心一横,将她哄进了那个屋子。 好歹,坑这样一个恶毒的女人,不会叫她的良心太过难受。 然而,等到四姐真的进了那个屋子,她的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而等到那屋子前喧闹起来,事情如那位大人的计划进行,再然后——变故发生了。 里面的人并不是睢鹭。 她说不清是悲是喜,只是觉得压在胸口处的大石终于轻轻挪开了一些,叫她终于得以喘息,但是很快—— 刘四小姐那怨毒的眼神让她明白了,她的报应终究还是来了。 害人者人恒害之。 所以她仍旧躲在这里,听着满园人声从喧嚣鼎沸到渐渐寥落,却始终不敢出去,不敢面对。 “找到你了。”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上方投下。 刘遂初惊骇抬头,便看见嫡母和异母姐姐们阴沉骇人的目光。 刘家人是留到最后才走的人家之一,因为刘四小姐还在被侍卫关押着,不论以后如何,起码今日,她们必须把刘四小姐带回去,不然刘家的脸面就彻底没有了——虽然现在似乎也不剩什么了。 于是,刘大学士出面,将侍卫统领和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几位大人求了一遍,再加上王铣也终于醒来(这才是主要原因),侍卫们才将王公子和刘四小姐给放了,刘夫人和刘大学士领了刘四小姐后,便开始寻找刘遂初。 直到现在。 “父亲!”看到嫡母和姐妹们(尤其是刘四小姐)们的目光,刘遂初立刻做出决定,将目光转向刘大学士。 “我是为那位大人——” “堵上她的嘴!”嫡母却压根没有听她说话的意思,阴沉着脸一声令下,三个姐姐便立刻上前,将她制住,往她口中塞东西,叫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刘四小姐还趁机在她隐私之处狠狠掐挠了几下,令她顷刻痛白了脸。 刘大学士捋着长长的胡子,眉目不动地看着她。 “不该说话的话不要说。今日你四姐跟王公子是情之所至,虽然于礼法不合,叫家门蒙羞,但帝师大人已经应允,不日王公子便会迎你四姐过门,所以——你记住,你四姐和王公子所作所为皆是自愿,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 刘遂初本就白了的脸登时更加惨白。 她自然明白父亲这意思。 刘家和王家已经达成了协议,于是今日这事就是纯粹的无媒苟合,是叫人笑话的家门丑闻,而不是牵扯到其他人的什么阴谋…… 本就没什么根基的刘家,此时自然更得抱紧那位大人的大腿,因此,哪怕明知她是听命于那位大人做事,父亲也决不允许她说出口。 可是—— 刘遂初看向刘大学士身旁的那几个女人。 她的嫡母,她的姐姐们。 刘大学士为了仕途,为了刘家,选择不得罪那位大人,可是,她的嫡母姐姐们,对她可没有什么顾忌! 刘四小姐对她隐私之处下了手犹不解气,见刘遂初望过来,登时又上前,“啪啪”两个耳光狠狠地扇在刘遂初脸上! “你这个贱人!都是你害我!” 她原本只是觉得她这个小妹有些鬼鬼祟祟,便留了心眼跟上去,谁知道被她哄骗过去,说看到一位贵公子刚刚满脸通红地进了屋…… 刘四小姐长得不如刘遂初好看,性子也不讨人喜欢,原本的婚事议定的对象都是普通小官,对于刘遂初之前能攀上齐庸言那种大官,早就嫉恨不已,这次参加宫宴,也是存着找个如意郎君的算盘,然而这算盘哪是那么好打的,她长得不好看,家世不出众,那些炙手可热的贵公子们,压根看都不看她一眼。 于是,听了刘遂初这么说,她才起了心,动了念,才主动推开了那扇门。 但她那时也只是想着在那位贵公子面前刷刷存在感,万一被他看上,主动向家里提亲,那她不就长脸了? 却不知道,那位王公子竟然被喂了□□,更不知道——这压根就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桩捉奸大戏! 刘遂初分明早知道有猫腻,却将她推进了火坑! 虽然如今王家已经应允娶她过门,但顶着这么个名声嫁过去,傻子也知道她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她不好过,害她至此的人,自然也不能好过! 想至此处,刘四小姐下手便愈发狠,两巴掌下去,刘遂初的脸颊便已经肿胀如馒头。 “行了!这里是皇宫!”刘大学士忙阻止,倒不是心疼刘遂初,而仅仅是怕引人注目而已,虽然如今人已走地差不多,却还是有几个人的,比如旁边那—— 卧槽。 刘大学士额头留下一滴冷汗。 不远处悠闲站着的那两人,不正是乐安公主和驸马吗! 当下,再也顾不得说什么,急忙令刘夫人带着几个女儿匆匆离去。 刘遂初本来就在此处蹲太久,双腿都蹲麻了,再加上方才刘四小姐下的狠手,此时走起来都踉踉跄跄,很是狼狈,然而其他人可不管她跟不跟得上,刘四小姐见状,当即拿留了长长指甲的手死死攥住她手腕,仿佛拖死狗一般拖着她。 她手腕被刘四小姐掐着拖着,身体踉跄着,即便心里还在竭力告诉自己不要怕,那位大人不会不管她,四姐也只是得意这一时罢了,然而—— 被拖拽地鬓发散乱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两人。 那两人悠闲站着,双手紧握,女子还披着少年的披风,被少年珍重地揽在怀里的那一幕。 看上去何其美好,何其恩爱。 向她投过来的目光,又是何其的漫不经心,毫不重视。 是啊…… 可不是漫不经心,毫不重视。 她提心吊胆,忍受着良心的煎熬,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做的事,对她,对他们,却仿佛嗡嗡叫着的蚊蚋一般,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叮咬上一口,便被一巴掌拍死。 多可笑…… 她的眼里涌出泪来。 刚刚被四姐那般下狠手时她没有哭,之前被那黑衣人逼迫着进屋葬送自己清白名声时她也未哭,却唯独在此时,突然哭地不能自已。 透过眼泪,她看着那个耀眼的女人,和那个同样耀眼的少年,突然想起—— 曾几何时,她也有着单纯的少女心思,悄悄恋慕那个如星如月的少年。 曾几何时,她暗暗仰望,羡慕甚至钦佩那位光芒万丈的公主。 哪怕不能拥有,那样的恋慕和仰望,其实也是幸福的。 可是如今…… 如今再看着他们,她只觉得自己仿佛一条蛞蝓,一条只能生活在阴暗中的丑陋生物,却陡然暴露在了灿烂的烈阳之下。 被那两人的光芒,灼地满身刺痛。 被那两人的光芒,映衬地愈发丑陋而可笑。 她错了吗? 可是,她也只是……不想再过那种被随意轻贱、被任意拿捏的日子而已啊。 * “唉。” 刘家人急匆匆地离开了,带着那少女满脸满眼的泪水。 乐安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便不禁叹了一声。 “可怜她?”睢鹭问。 乐安摇摇头:“算不上,顶多有点……惋惜吧。” 乐安还记得初见这个女孩子时的样子,那样文雅贤淑,稳重大方,在一众活泼跳脱肆无忌惮的贵女显得格外出挑,当时她还腹诽齐庸言走上狗屎运了呢。 想过得好没有错,想向上爬也没有错,所以当乐安第一次见她,看她那么小年纪的女孩子,却要嫁给齐庸言那种烂人烂家庭(当然是乐安认为的)时,她丝毫没有什么鄙视之心,更没有敌意,只是觉得这小女孩有主意,不论如何,那是她的选择。 毕竟,普通女人想要往上爬,除了婚姻,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途径了。 然而,想过得好没错,想往上爬也没错,但因此便要加害无辜的人,将无辜之人当做自己往上爬的垫脚石,这便是大错特错。 她惋惜的,便是这一点。 “我比她幸运。”睢鹭突然轻声道,然后低头亲了亲乐安发顶。 乐安登时扬眉,“哼,知道就好。” 睢鹭笑笑。 那时,在尚不认识乐安时,他心里不也存着借乐安公主权势实现自己心中所想的心思吗? 从这一点来说,他跟刘小姐其实并无什么不同,同样是出卖自己的一部分以换取想要的其他东西,但不同的是——他遇到的、或者说选择的,是乐安。 她让他知道,那些他原本以为无足轻重的婚姻、感情,原来那么珍贵。 想着,他便不禁愈发抱紧了乐安。 “对了!”乐安突然出声,带着恚怒的声音清脆明亮,仿佛突然爆起的灯花,在已经空荡荡的御园显得格外响亮。 “嗯?”睢鹭笑眯眯出声。 “那个刘小姐我就不追究她了。”反正看样子也已经咎由自取了。 “但幕后主使之人,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乐安看向一个方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第96章 告诉你一个秘密 笙歌散尽, 满地狼藉。 负责打扫收拾的宫人们在一旁等待了很久,可却迟迟没能上前,因为那满是狼藉的条案杯盘之中, 还有一个人在自斟自饮。 领头的宫人挠挠头, 看着那人简直将酒当水一般,脸色红地不正常,也没一点停下的迹象, 可偏偏身子还坐地笔直,他身后也没跟个小厮随从什么的, 就他一人,所以也无人劝阻。 而他当然更没胆子劝阻。 开玩笑,那可是这几年最受陛下宠信的卢相啊。 宫人叹了叹气,心想只能继续在冷风里挨冻等候了,也不知今晚几更能睡。 正这么想着,耳边响起了脚步声。 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还有布料织物曳地声的脚步声。 宫人急忙抬头望去, 就见不远处走来两个人影, 两个一高一矮, 一男一女, 手牵着手,肩并着肩, 亲密依偎着的人影。 他们先是走在花树下的阴影之中, 随后, 随着那不紧不慢的步履, 渐渐走至灯烛明亮处,露出面孔来。 乐安公主和驸马! 宫人立刻认出两人,急忙上前行礼。 乐安公主摆摆手,笑眯眯地让他和身后的宫人们都先退下。 宫人们自然听命, 领头的忙带着人向一边走。 只是想着这两位一来,也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而他们这些打扫之人,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希望乐安公主没什么大事儿,说两句就走。 兴许就是临走了跟卢相打声招呼? 宫人心里想着,便在快要看不见那几人时,又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眼,便愣在了原地,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在他震惊的瞳孔中,正倒映着这样一幕: 那位他以为是去跟卢相打招呼告辞的乐安公主,正居高临下地站在卢相端坐的条案前,手里拿着一只酒壶——便是卢相方才一直在自斟自饮,盛量颇大的酒壶——壶口向下,哗啦啦倾倒着酒液,自然,是冲着卢相的头顶倒! “李公公?”突然发现带头太监不见了的小太监疑惑地回头叫了一声。 李公公“嗖”地跑回来,并风驰电掣般将小太监的头重新扭回去。 “李——”小太监被他惊乍地话都说不出来。 “闭嘴,快走!”李公公提溜着小太监的领子就往前跑。 他可什么都没看见啊! * 滴答。 是液体滴在地上的声音。 寒冬腊月,室外滴水成冰,而举办宫宴的御花园虽不至于此,甚至会让人觉得火热温暖,但那是人潮盛时,此时人都散了,连烛火都灭了许多,于是夜风早在林苑间呼啸呜咽着穿行,刮在人脸上冰凉刺骨,若再加上一满壶早已冷掉的酒兜头浇下—— 卢玄慎已经混沌的大脑被那刺骨的凉意一激,冷风吹来,仿佛全身都在冰水中浸泡,原本微眯的眼睛便下意识地张开。 然后便看到了眼前的人。 面如红霞,艳若桃李,拿着那只已经倾倒一空的酒壶,盛怒的眸子怒视着他,仿佛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嘴里还在说什么—— “我知道是你干的。” “你这个混账、烂人、白眼狼……” “我知道你无耻,但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无耻,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出来了。” “嗯?怎么没一点反应?喝酒喝傻了?” …… 他看着她,被酒精腐蚀的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任何问题,她说的话,每一个字都从他耳朵里穿过,但没有一个字留在他脑海中,他只看得见她盛怒却鲜活的脸,紧盯着他的眼眸,还有那寒冷夜风中冰挂坠地般清脆而又冷冽的声音。 所以他不自觉地笑了,愉快地、满足地,恍如做梦一般的。 不,就是做梦吧。 不然怎么会离他这么近,不然怎么会眼里只看着他。 只有梦里才会这样啊。 他的笑容愈发明显,惯常紧抿严肃的嘴角放松开来,惯常紧皱的断眉也舒缓下来,惯常板起的整张脸,也愈发地喜悦、柔和下来。 甚至想伸出手,摸一摸她飘扬的衣角、腰间的环佩,甚至那张神采奕奕的脸。 不过——这是不可以的。 即便是在梦中,也不能那般放肆。 这样就好。 这样看着就好。 这样久一些,再久一些……就好。 “……真的喝傻了?” 她微微睁大了眼,俯下身,仔细看他,于是,两人离得便更近了,近到他能感受到她说话时温热的吐息吹拂到他脸上,近到他能看清她脸上极细微的绒毛,近到能在她眼眸中,看到清清楚楚的他的倒影。 ……真的是梦吗? 梦能够这样清楚、这样亲近,这样切合他心底最恬不知耻的想象吗? 他陡然睁大了眼,呼吸急促,一直规矩不敢动的手,终于抬起,想要抚摸眼前的面庞。 然而—— “你说,”忽然,她扭头看向旁边,笑盈盈地问着旁边的人,“趁现在揍他一顿的话,他明天会不会记得?” 他抬起的手空空地落在空气中,什么也没有触碰到,他愣了片刻,然后目光随着她的目光移动,于是才终于看到了,她身旁,那如繁星如朗月的少年。 “试试?”少年似乎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紧接着便又将目光缠在她身上,映着烛火的眼眸带着笑看着她,一边还挽起了袖子,举起拳头,做势朝他这边挥了挥。 “嗯……” 她沉吟了片刻,一副十分想要试试又犹豫纠结的模样,最终,她又看向他。 “算了!” 她说道,目光凝视着他,那目光…… 那目光让他觉得很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 “这个人,打破脑袋也没用的,丝毫不会悔改,若是改了,他也就不是他了,这点,我早就知道的。”她叹气,微笑,摇了摇头,笑容里有股释然和无奈,然后,她便再不看他,而是微笑着,看向她身边的少年,握住他的手。 “某种程度而言,我还要感谢他。” “感谢他,让我下定了决心。” 少年眼瞳微微睁大,“嗯?” 她凑近少年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什么。 少年的眼睛睁地更大。 她的笑容变得有些涩然。 “我知道这不容易,你——愿意吗?” 少年深吸一口气,然后,反手回握紧她的手,眉眼都笑弯地看着她: “我愿意。” …… 他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 她和那少年的对话,他听在耳里,虽然还有些不能理解其中意思,只能抓住个别字眼,只能看清他们紧握的手,和彼此对望的脸。 多好啊,多恩爱的夫妻啊。 他混混沌沌地想着。 这样才更像真实的梦境啊。 没错,梦应该是这样才对。 不该妄想,不可妄想。 连在梦里都不可放肆。 他闭上了眼。 脑袋好像更晕沉了,仿佛潜入无尽的深海里,就像在琼州的那些年,压抑至绝望时,他会跳入那深不可测的海水里,下潜、下潜、一直下潜……于是大脑再也无暇思考其他,只剩下下潜的欲望和求生的本能苦苦对抗。 可是海底那么黑暗,那么窒息。 他其实不想下潜。 他其实想浮出海面。 下潜是逃避,上浮是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所以他一直等待着、等待着一个能将他从深海拉出来的人…… “你这混蛋……” 忽然有声音从海面传来。 不,不是海面。 他恍恍惚惚睁眼,却又看到了她的面庞。 不,不是她,怎么可能是她。 她只会在一旁看着不是吗? 他无声讽刺地笑着。 “既然要走了,既然你明天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那……我就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她忽然俯下身,眼里带笑: “你像个疯狗一样到处咬人,是因为这就是你自认为的‘忠’吗?是因为在怀才不遇、被所有人看不起几十年后,终于有人看到了你、提拔了你、重用了你?对吗?那么,我就告诉你,其实……” 她的脸庞再次靠近,举手遮唇,红润的双唇凑近他耳边。 其实? 其实什么? 他迷蒙地看着她带笑的眼,红润的唇,仿佛有一点清醒的头脑再次被她的靠近搅得天翻地覆,再也无暇思考。 “其实……” 终于,她贴在他耳边,说出了后面的话,声音轻如春日的风、晴日的雪、早晨的露水、夜幕里的烛火…… 然而,听在他耳中,却恍如春日的雷霆、炎夏的暴雨、卷起巨浪的风、荒原中的篝火…… 他猛然瞪大了眼睛。 死死地盯着她! 她却没心没肺地笑着,浑然不管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就要起身,就要离开,对着她身边的少年道,“我们走吧。” 不,不能走。 不能走! 他像是猛然从梦中惊醒,猛然起身,衣衫带动地身前的条案杯盘噼里啪啦地响,可是他不管,急切地、恐慌地,向前一扑,抓住她! 他抓到了她的裙角。 他触碰到了她裸露在衣袖外的手掌。 被夜风吹得有一点凉,但—— 柔软,细滑,泛着不知什么味道的冰冷又热烈的香气,那香气将他本就昏了的头脑彻底搅昏,叫他肆意妄为、胆大包天,刚要握紧那手,甚至借此将她整个人都抓住—— 少年突然暴起的身影矫健如白鹤,一拉一推之间,他被一肘击退,踉跄着退了好几步,而她,则被那少年揽入怀中。 少年皱着眉,拿衣襟为她擦拭着刚刚被他握住的手。 还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仿佛是抱怨。 于是她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回头指指他,又指指自己,然后用力地摇摇头。 “……喝醉了耍酒疯呢……放心,这混蛋怕不是讨厌死了我……不然怎么会这么针对我,王铣都没他卖力。” 然后又说了什么呢? 听不到了。 她再没有回头。 那少年拥着她,他们亲密依偎着,低声说着话,背对着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他踉跄着追上去。 * “相爷、相爷……” 早在远处等了许久的李公公等一众宫人,好不容易看到乐安公主和驸马两人出来,有说有笑地离开,李公公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应该没出人命。 随后转眼便看到卢玄慎踉踉跄跄地也跑出来。 他满身酒气、步伐摇摇欲坠,头顶和衣衫上的酒液甚至结成了冰,冻成一缕一缕,让他此时的形容显得狼狈万分。 而即便如此狼狈,他还是目光如火地盯着刚刚离去的那两人,艰难地想要追上那两人。 ——这是被浇了一头酒终于反应过来要报仇了? 李公公看看清醒离去的两人,再看看明显醉的不轻的卢玄慎,牙一咬,头一麻,上前挡住了他。 两害相权,他还是得罪得罪这个醉鬼吧!可不能让他追上去报复乐安公主! * “相爷、相爷!” 翌日,天光大亮时,卢玄慎才在一声声的急切叫喊中醒来。 外面似乎是个冬日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窗纸都刺地他两眼酸痛,他睁眼,被那光一刺,瞬间便又闭上了眼,而又酸又涩甚至似乎还带了酒气的液体,便从眼角从脸颊滑下。 他闭着眼,流着泪,耳边仿佛有无数嗡嗡声,搅得他头痛欲裂,脑海里无数混乱碎片翻滚着,仿佛煮沸的粥,而终于等那沸腾渐歇时,他才找回一点点思考能力。 是了,他喝醉了。 在昨晚的宫宴上喝醉了。 而且还在喝醉后,毫无计划、冲动地叫刘家那个小姐去陷害睢鹭。 结果,好像没有成功吧……对,没有成功,因为她来……不对。 ——她来找他了吗? 他疑惑地按着太阳穴苦苦思索,却怎么也分不清那模糊的记忆是梦还是现实。 “相爷、相爷!” 喊声再次在耳边响起,这次,他听清了。 强忍着眼睛的酸痛,睁开眼睛,便看见卢祁实在他眼前放大的脸。 他下意识地皱眉,用手肘将其推开,忍着脑内的疼痛,道:“有什么事,说。” 卢祁实讪讪往后退,随即,脸上又带着不知是愁还是喜的表情,急切道: “相爷,睢鹭的去处定了!是乐安公主主动要求的!” 耳边的嗡声和脑袋的疼痛都倏地一停,卢玄慎揉着眉角,看向卢祁实。 “哦?什么职位?” “琼州!琼州刺史!她要让睢鹭去琼州!” 卢玄慎揉眉角的手一顿。 随即猛地站起来! 第97章 生活和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大梁地域辽阔, 东至东海,西至西藏,北至漠北, 南至南海, 但版图地域虽辽阔,却不是版图上所有地方都能与富饶繁华的中原与江南之地相比,那些边边角角的偏远之地, 虽然在大梁舆图上,却大多因其僻远荒凉、恶劣的环境, 而与皇朝中心联系并不紧密,甚至成为流放罪犯与贬官之所。 琼州便是这样一个地方。 孤悬海上,去京千万里,蛮荒瘴疠之地,官员无不闻之而色变,不愿跟此地沾上一点关系, 因为沾上关系, 便代表着被贬谪。 正如两年前的孙宁远, 也如数年前的卢玄慎。 “……孙宁远回京后, 琼州刺史一职便一直空悬,原想着恐怕要等到下次再有人犯事儿, 惹了陛下不高兴时, 才能把这个缺补上, 谁知道……新科进士初次做官便是做一州刺史, 哪怕他是乐安公主驸马这也太离谱了些,但琼州的话……黄骧禀报时,下官也无力反驳,下官起初还以为乐安公主是以退为进, 想要以此要挟陛下给那睢鹭更好的去处,但黄骧却又说得很是诚恳,还亲自给陛下上了折子,下官便实在有些弄不明白了,相爷您看?” 卢祁实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卢玄慎扶着床榻站着,大脑还有些晕沉,总觉得……昨夜忘记的东西似乎有些多,甚至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也一并被忘记了。 但到底还有余力思考。 琼州,琼州。 别人不了解,他却是再了解不过。 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 正如许多贬官怀着厌恶和畏惧描述的那般,琼州低处僻远,人烟寥寥,他初任琼州刺史那年,全琼州之地登记在册的民户不足五千户,离任时也才堪堪过了五千之数,全琼州税收甚至比不上江南富裕之地的一个县,当然,深山密林里的夷民是不在其内的,但即便算上那些未开化的野人,那地方仍旧是地广人稀,是遍地瘴疠,蚊虫蛇蚁的乐园,却是人的地狱,不少罪犯贬官,便死在了那里,就连他,就连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他,也在刚到那鬼地方时大病了一场。 所以,哪怕是一州刺史,也没人会觉得那是个好差使。 这样一个地方,她会让她那小驸马去? 无怪乎卢祁实会以为她是以退为进,是借此向陛下博求更多利益。 他也不信她真的想要如此。 所以,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 “看,这里便是琼州。” 一根纤长白净的手指,轻轻按在泛黄的舆图上,从京城,到大河,蜿蜒南下过大江,再至岭南崇山峻岭,湖广两粤之地,最后,在南粤最南,凸起的一个尖尖小角,又越过一道窄窄的海峡,终于停到一片孤悬海外的青翠岛屿上。 “琼州湿热,有毒蛇虫蚁和瘴气时疠,因此人烟稀少,向来作为流放贬谪之地,但是,你知道吗?琼州绝不是一些人口中无一是处的地方。” “稻黍菽麦,京城及左近一年一熟,向南至江南,则可一年两熟或三熟,再往南这些地方,则可一年三熟,琼州也是如此。而除琼州外,此地还有崖州、儋州、振州、万安州四州,共五州二十二县,数十万顷疆域,若再计上周边小岛,泱泱大洋,占地之广,更是不可胜数,这样大一个地方,这样作物可一年三熟的地方,怎么会一无是处呢?当然,琼州有瘴疠,但我听孙宁远说,那些深山密林里,也生活着不少当地夷民,既然当地人可以在瘴疠中活下去,就说明瘴疠并非无法应对和适应,只要有办法应对,那就没什么可怕的。而且——琼州靠海。” 纤长白指从那海岛上挥起,挥向那舆图界限之外,以靛青色颜料涂抹,示意为海洋的地方,似一只离弦的箭羽,落向不知何处的青冥。 “大海之外,有林邑、尼婆罗、扶南、真腊、天竺……其中不乏与我大梁有商贸往来之地。” “而如今岭南以南,良港有交州、广州两地,但琼州位处交广更南方,与交广隔海相望,守住琼州,便是守住了交广,甚至若是水文允许——琼州为什么不能成为下一个交州、广州呢?” …… 乐安终于收了手指,将目光转向面前的少年,眼里闪烁着亮光与笑意。 睢鹭的目光跟随着她的手指,又重新转回到她脸上,脑海中还在仔细忖度着她方才那滔滔不绝的一番话。 于是,不禁也和她一样唇角上扬,面露微笑。 并不独是因为她描述中的那个遥远的似乎很美好的琼州。 更是因为,她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 从做出那个决定后,她似乎就一直很开心。 今日一大早,便拉着他去找了黄骧,回来后,又兴致勃勃地拉着他来书房翻地理志,看舆图。 舆图地理志这种东西,普通人难得一见,尤其是完整的舆图,根本无从得见,作为一个前普通书生,与乐安结识之前,睢鹭自然也没有见过什么舆图,更遑论是涵括了整个大梁疆域的完整舆图,因此普天之下,四海九州,无数地域于他而言,往往只是知晓一个名字,知道大致的方位和远近,别的,便乏于了解了。 但她很熟悉。 大至一道,小至一县,从南到北,从东至西,她几乎是闭眼可指,并且对其疆域范围、山林良田亩数、人口丁户等等均熟稔于心。 这也不奇怪。 她的出身决定了她能够接触到这样的东西,而之后她的作为,则让她不得不熟悉这些东西。 睢鹭知道,乐安其实并没有亲自去过那些她在舆图上烂熟于心的地方,莫说琼州,她甚至没有出过京畿之地,此前几十年,她到过最远的,便是七王之乱时躲避的京畿几个县镇。 甚至就连他,走过的地方都比她更多更远。 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却从不只是京畿一处。 天子虽幽居深宫,甚至终身不离京,但作为执掌天下,统御四海之人,便必须心怀天下,高瞻远瞩,近至京畿,远至边疆,视为一同。 她不曾做过名义上的君王,但她曾经的经历和所作所为,却又实实在在与君王无异。 所以她的心里眼里,也是整个天下。 可是这天下却早已不容她沾染。 她只能困于京城,甚至囿于后院,哪怕看再多遍舆图和地理志,也只是当闲书闲图一般看着,因为她不是君王,甚至不是朝臣,因此无权置喙。 可是现在,当她说起琼州,当她说起这个世人眼中的蛮荒之地能有什么作为,她是那样高兴。 是哪怕和他成亲以来,哪怕和他再如何亲昵缠绵,都不曾有过的高兴。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给予她的快乐。 那是她曾经十几年来生活和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所以—— “我们一起去。” 睢鹭陡然握住乐安的手,说道。 而乐安,则陡然怔住。 第98章 秋千 去, 自然是可以去。 有封地的公主不像亲王一样需要就藩之国,而是大多待在京城,就比如乐安, 封地在赣中乐安县, 可她却从未去过乐安。虽然也有一些去了外地的公主,但也不是去自己封地,而多是跟随驸马调动, 当然,如果觉得外边住不习惯, 甚至还可以把驸马扔下回京,总而言之,公主比王爷自由些,并没有太多限制。 但那是普通公主。 至于乐安…… * “你说这乐安公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王铣脸带伤痕,眼角青黑,手里拿着黄骧刚递上来、还热乎着的、为睢鹭请授琼州刺史的奏章, 一脸阴沉地说道。 为了自个儿儿子的丑事儿, 王铣昨儿气得一夜没睡, 早晨好不容易打了个盹儿, 就又听到乐安公主为驸马请授琼州刺史一职的消息,然后他便再也睡不下, 心急火燎地进了宫, 拉了卢玄慎商议。 昨夜之事, 虽然没有证据, 但他早已认定了是乐安和睢鹭联手摆了他儿子一道,因此此时格外愤怒,脸色也不如往常一般温文尔雅,好似时时刻刻尽在掌握般。 昨夜实在喝地太多, 直至现在,卢玄慎脑袋两侧仍然一阵一阵地抽痛,连王铣的话都好似一阵近一阵远。 不过,仅从外表来看,他看不出丝毫异样,此刻便在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手上的奏章。 虽然不再任中书舍人,不必再亲自起草拟诏制诰,但拜相后,卢玄慎却包揽了全部的接纳上奏文表之事,除可直陈上奏的部分官员外,等闲官员的折子,在递到李承平案前,都要卢玄慎再过一遍,按轻重缓急有理无理分类剔选,决定哪些能够送到天子面前。 黄骧本也是有直陈上奏之权的,但此时,他的奏章却没有被直接呈到天子案前,而是出现在了这里。 不用说,是王铣截下来的。 “王大人,奏章。”顶着颅内阵痛,卢玄慎将今日要呈奏的奏章整理好,又看了看王铣手里那封道。 “你要呈上去?”王铣捏着奏章问。 “自然,还有——”卢玄慎看了王铣一眼,“王大人,您越权了。” 私自截留奏章,这事儿真要说起来,可比王铣儿子偷情那破事儿大多了,但王铣肆无忌惮,毕竟凭着他教导天子多年的身份和情分,再凭着他自认为的,和他卢玄慎的“情分”,大概以为是小事一桩吧。 果然,一听卢玄慎说起这个,王铣的脸色便更加不好看起来,看着卢玄慎的眼神都变了。 “怎么,你也要站在她那一边?” 卢玄慎的动作顿住,又看了王铣一眼。 “我只站在陛下一边。” 王铣一怔,随即便收敛了脸上的狠色,几乎是瞬间便挤出一个笑容。 “如此便好,我亦是……如此。所以,此时才更应该弄清楚,咱们这位乐安公主葫芦里卖的到底什么药。” 卢玄慎看了王铣一眼。 和他一样,王铣根基并不深厚,只是因为帝师的身份和天子的敬重才能在朝堂上一直有着一席之地,但和其他那些世家系实权人物,以及汤明钧那个乐安公主一手扶持起来的清流之首相比,到底还是势单力薄了些,他真正的倚靠仍旧只有皇帝一人。 就像他卢玄慎。 所以他们二人是天然的同盟,这也是他三年前回京后,他和其他朝臣交往不多,却唯独能和王铣相处良好的原因,王铣主动示好是其一,两人立场一致是其二。 但王铣和他又不同。 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虽有家族,但卢家人的事他向来不插手,就连卢祁实,都是看好风向后自己投来的,卢玄慎本人其实并不在乎卢家人的前途命运。 但是王铣却有许多亲友、学生。 王铣绝不像他表现地那样大公无私,一心只为陛下。 那么此次呢? 是仅因为自己的私心,还是真的为陛下考虑? 而他……又是否真的只是为陛下考虑。 卢玄慎用力揉了揉剧痛的太阳穴。 王铣不知道卢玄慎心中所想,还在苦思乐安公主此番举动的动机为何:“……虽然琼州是个穷乡僻壤,但到底离得远,若有什么小心思,那么天高皇帝远,陛下和我们在京城也是鞭长莫及,不如放在京城,眼皮子底下来得安心……对了——广州经略使査世辩,好像也是她的人?!广州与琼州一衣带水……”王铣一拍大腿,“莫非她的真正目的不是琼州,而是广州?!” 广州虽然也僻远,但有海路可直往北上,而且海贸繁荣,可不是琼州能比的,再加上又那么远,若真想要在广州做点什么事,比如拥兵自重什么的,那还真不容易察觉。 王铣恍然大悟:“是了,定是这样!走,咱们这就去找陛下,一定不能让陛下如了她的意!” * 于是黄骧的奏章终于递到了李承平面前。 李承平看完了奏章,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什么表情,王铣便在一旁旁敲侧击,许是终于清醒了一些,没有了方才在卢玄慎面前那般急躁和原形毕露的样子,只是“状似不经意”地说了下广州经略使与乐安公主曾经相交莫逆的事儿。 向来是这样的。 王铣从不在皇帝面前直白说起他对乐安公主的忌惮,而只是这般暗暗地提醒,让皇帝自己去想,自己在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最终自己做出他想要的决定。 捅破窗户纸这种事,则只有卢玄慎会去做。 但自从上次,那个人带着她的驸马大闹吏部,陛下和他大吵一架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再就她有过任何谈论了。 而此时,听完王铣的话,李承平没有说话,反而过了一会儿,才道: “敬贞,你以为如何?敬贞?你身体不适?听说你昨日饮酒过度……” 卢玄慎抬起头。 他的大脑还在一突一突地疼,仿佛有个人拿着凿子在狠狠敲着他的脑袋,方才李承平看奏章,王铣在一旁说话,那场景那声音,都仿佛远远地飘在天边,而他的思绪,则飘在天的另一边。 飘在昨日的宫宴最后的时光。 进宫后,他询问了昨日将醉倒的他送出宫的宫人,从宫人口中,得知了昨晚那个人的确来找过他的事,但除此以外,那宫人吞吞吐吐地说,乐安公主到后,便叫他们全下去了,因此宫人也不知道他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 不过,昨天接送他的仆人说,他是上半身衣物浸透了酒液被送出宫的。 他再怎么酒后失态,也不至于将酒全喝到衣服上,那么,昨晚她做的事,似乎也就呼之欲出了。 可是,只有这一件事吗? 卢玄慎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比她趁着他酒醉泼他一身酒,还重要千倍万倍的事情。 甚至比她这一举动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都更重要的事。 以至于他生平第一次,在李承平,在他发誓效忠一生的君王面前都走了神。 “陛下。” 他回过神来,想说什么,想着卢祁实的猜测,王铣的猜测,他自己的猜测,然而……或许是内心的迟疑,或许是头脑里的剧痛,让他在走神之后,又难得地一瞬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脑海里千头万绪绕成一团,最后,他闭上眼。 “陛下,此事应由您决断,听从您的本心就好。” 王铣悄悄瞥了他一眼,眼里有些动怒,似乎是在生气他没有帮腔。 卢玄慎全做不知。 而李承平则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也揉了揉太阳穴——毕竟昨日他也喝了许多酒——随后道:“琼州刺史一职如今还空缺着吧?” “是,吏部之前尚未推举出并没有合适的人选,若是无人自荐,原本只怕要空缺到明年,期间琼州防务由长史暂代。”一直空缺到有新的官员被贬谪。 “既然如此,授睢鹭为琼州刺史,便无不可。”李承平道。 总之也是无人愿去的地方,睢鹭要去,那便让他去。 “那乐安公主——”王铣忙道。 李承平顿了一下。 良久才道。 “……姑姑那里,我亲自去跟她说。” * 乐安公主府很快便迎来了李承平的再次驾临。 下午时分,阳光正好,睢鹭在院子里看书,乐安则在旁边和一群府里的孩子们玩,玩荡秋千。 孩子们轮流站在秋千上,比谁荡得高,而乐安,则是那个推秋千的人。 冬梅姑姑皱着眉不认同,孩子们的父母在一旁胆战心惊,觉得自己孩子怎么能让公主服侍,不管乐安再怎么说不用在意都无用。 好在孩子们不像大人那般拘谨,乐安亲自给他们推秋千,可让他们高兴坏了,一个比一个荡得高,等到乐安胳膊都推酸了,才让所有孩子都尽兴玩了一遍,还分出了优劣胜负,一致推举除了荡地最好的孩。 而孩子们尽兴后,则又起了哄。 “公主,你也玩吗?我们给你推秋千!” “好啊。” 乐安丝毫不推辞,在孩子们的欢笑声中,很快便站在秋千架上。 她站在秋千上,宽大的衣袖灌满了风,像鼓满了风的帆,随着身后孩子们的齐声齐力,秋千陡然荡高,荡入高高的蓝天之中。 她的视野从公主府高大的朱墙,倏然转到墙外鳞次栉比的京城建筑,再转到建筑之上,那晴朗无云,瓦蓝瓦蓝的天空。 仿佛飞鸟一般自在。 但高峰之后,便是回落。 秋千荡下时,蓝天从视线里消失,转而又是鳞次栉比的高楼,然后落在公主府墙外,一辆外饰华丽的轿辇上。 再然后便又是高墙。 秋千荡回最低点。 孩子们还想再将她送上蓝天。 乐安却已经摇了摇头。 “好了,不玩啦。” 她对孩子们说道,对着孩子们失望的小脸轻笑了下,然后跳下了秋千。 睢鹭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书,站在秋千旁,她一跳下去,便被他揽入怀中。 “陛下驾临了。” 乐安对睢鹭道。 第99章 我在琼州等你 “……我已经准了黄骧的请求, 封睢鹭为琼州刺史,并兼任崖州、詹州、振州、万安四州,统领南海之地, 财政防务也一应交给他, 实掌节度使之权……但姑姑……琼州之地多瘴疠,敬贞跟我说,他初至琼州时, 便害了一场大病,孙宁远也是三天一小病两天一大病, 陈情诗写了不知道多少首,而且琼州那么远,往来不便,舟车劳顿,若再想相见,怕是……一年都难得一回……” 照旧是挥退了仆从, 甚至连睢鹭也下去了, 姑侄俩坐在燃了熏香暖意融融的屋子里, 李承平抱着乐安的胳膊碎碎地说着,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便已经有些异样。 似乎是觉得这样太过难堪, 他扭过了头, 掩饰自己的失态, 但仍掩不住哽咽的声音。 乐安伸手, 在他低垂下去的脸上轻轻一抹,便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液体。 “哭什么。”她说。 李承平被她这动作一弄,却是再也忍不住。 “姑姑……我知道我以前想错了,我混账, 但我不想您去那么远的地方,不想……再难与您相见……” 琼州啊,那么远那么远,远到在大梁的版图上,从京城到琼州画一条线,便几乎是横跨了整个南北,远到琼州的官员回京都要比寻常外地官员提前一个多月出发,远到若他再想她,想看看她,想听听她的声音,却连音书都难以传达。 可是,当然,他也知道,他这样的想法是多么自私。 人在时,他压不下心里的小心思,猜疑着忌惮着;人要走了,他却又如此自私,为了自己的感受强留她。 太可鄙了。 所以他忍不住羞愧,一边羞愧,一边却又仍是将那些话说出了口,泪水一滴滴落下去,浸透了脚下柔软的地毯。 然后一张柔软的帕子按在了他脸上。 然后乐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都说了哭什么。” “我不去琼州。”她说。 李承平陡然抬起头,眼里乍然露出狂喜。 “真的?!” “真的。”乐安轻声说。 * 吏部的文书很快下来了。 赶在年前最后两日,省去一切繁琐关节,黄骧亲自登门,送来了睢鹭的授职文书和官服腰牌等一应事物,正如李承平所说的那般,不止是琼州刺史,而是统辖南海五州之地,从军政到民生到财政,全部由睢鹭统辖,是实际意义上的南海一地的节度使,单从管辖范围和职权看,如今的睢鹭已经当得起一方大员的称号,这对一个新科进士来说,几乎是完全无法想象的恩宠。 ——如果这个地方不是琼州的话。 于是也因此,这个封官也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愤慨,反倒还引起一些人的同情。 就连公主府内,听到这个消息后,也跌破了一堆人的眼球。 “这这这、这怎么能行呢,那么远那么偏的地儿,而且我听说,那地儿到处都是毒虫蛇蚁,这一个不小心,命可就搁那儿了啊!”冬梅姑姑听罢便急得团团转,甚至还小心跟乐安试探了下,说能不能让皇上收回成命。 乐安轻声安慰她,说琼州其实也不是那么坏,说其实琼州夏无酷暑,冬无严寒,虽然有毒虫蛇蚁,但只要注意防范,也不是那么可怕。 但,她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么说并没什么大用处。 冬梅姑姑在京城待了一辈子,在她老人家的眼里,京城就是最好的,那只听说过名字的偏远之地,任乐安再怎么说,也是未知的、是令人恐怖的地方。 乐安说的那些话,也只能被她视作安抚人心的话而已。 “那、那公主您……”而说完对睢鹭的担忧,冬梅姑姑又结结巴巴地道,“不会跟着去吧?” 那神情里,是十足的忐忑。 就连一旁做事的普通侍女,听到冬梅姑姑这话后,都忍不住悄悄将视线落在乐安身上。 毕竟,若是乐安也跟着去,那她们这些仆人也多半是要跟着去的,而此去一去千万里,要跟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亲朋远别,此后迢迢路远,谁知道还能不能回到京城,还能不能见到亲朋。 乐安扫了扫众人。 “我不去。”她说。 话声遗落,乐安便听到有人悄悄舒了一口气,还有个小侍女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她笑笑,转头看冬梅姑姑,便见她也是一副终于放下心的模样。 但转眼,冬梅姑姑的神情便又转为了担忧。 “那……您岂不是要跟驸马分居两地?” 才刚成亲不到半年啊,就要一个琼州,一个京城,相隔千万里,连书信都要隔许久才能收到,这样,需要多浓烈的情,多炽热的爱,才禁得起这样的两地分隔之苦? 所以,虽然听到乐安不去琼州后,冬梅姑姑下意识松一口气,但转眼一思及她此时已不是一个人,便立刻又担忧起来。 而这些担忧,也绝不是她杞人忧天,反而是再现实不过的问题,冬梅姑姑知道,乐安和睢鹭更知道。 而对冬梅姑姑这个问题,乐安没有回答。 因为她已经看到了睢鹭的身影。 * 从那日李承平造访,到离去后,睢鹭得知了她的回答,两人便仿佛闹起了别扭。 或者说是睢鹭单方面闹别扭。 他将自己埋在书房里,整天整天地看书,方才黄骧来送东西,他也只是出来一下,听到旨意后,脸上也是半点喜色也无,让黄骧原本欢喜的神色都淡了许多。 而黄骧走后,他便又扎进了书房。 反倒留下乐安面对那些文书官服,和侍女们和冬梅姑姑的担忧和疑问。 但现在,他终于出现了,就站在门旁,远远地看着她。 他逆着光站着,乐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少年颀长的身躯,头顶几乎顶到了门楣,遮去了外面一多半的天光。 少年人也是一天一个模样,自从进了公主府,伙食上来了,加上他自己也没停下锻炼,这些天来,乐安便眼见着他原本偏瘦弱的身材越发均匀结实,越发有成年男人的样子,而实际上,他也的确不再是、也不该是初识时的少年了。 他已经成家,而今又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去立业,他要肩负起那么大一个地方所有百姓的生计,再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可不行,他必须成熟起来,肩负起身上的重担和责任。 于是这几日闹的别扭,便也让他愈发显得幼稚起来。 不该这样的。 乐安叹口气,站起身,走向他。 而他也走向了她。 * 冬梅姑姑和侍女们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下,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乐安走到他面前,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神情,那眉是皱着的,那唇是抿着的,那好看地仿佛谪仙一般的面容,带着显而易见的郁郁之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乐安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眉眼处的皱痕。 “不要不开心,你可以大展拳脚了,不是吗?” 对啊,无论如何,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虽然不能留在京城,但掌管一方,做个封疆大吏,其实更能庇佑一方,也算是实现了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所以,不要不开心。 睢鹭闭上眼,任她的手在他眉眼间轻轻抚过。 她的指腹柔软,夹杂着衣衫上的淡淡的熏香,但因为是冬日,因此即便是在室内,她的指腹也称不上温暖,而是凉凉的,他知道,她的手心此时一定也是冷的,就像每晚拥她入怀时,都要用许久才能暖热的手心和脚心。 于是,等她的指腹滑到他眼尾,睢鹭便抬手,捉住了她的手。 将那冷凉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捂着。 一直撑着的身躯也俯下身,将她抱入怀里,低头埋进她脖颈,声音沉闷:“你明知道我为何不开心。” 他哪里是因为自己。 是啊,如她所言,这样一来,他将执掌一方,从此天高海阔,任凭鸟飞鱼跃,他可以尽情施展所学,实现所想。 但是,她呢? 明明最想去琼州的,是她。 从一开始关注孙宁远,一开始想到这个去处,从头到尾,其实都是她的愿望。 在她向他说起琼州时,在她对着舆图看着那万里江山时,她那时的神情,他永远也忘不了。 可现在,她说她不去。 而且,她不去,他却还要去,于是从此山长水阔,天各一方,一年也未必能见一面,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说他不舍得自己的姑姑,舍不得那么久都见不到她,于是她留下了,那么他呢? 她是不是,觉得只要让他施展抱负,就可以了。 其他的,他和她的夫妻关系,他对于与她分离的感受,都无所谓? 就像他最初期待的那样,他和她只是两个同路人,是要理想是相通的,只要朝着一个目标前进,那么就算相隔多远都无所谓? 对于和他分别那么远那么久,她不会有不舍吗?不会像他一样一想起来就心头酸楚吗? 理智上他相信不是的,可是,这几天她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又竭力为他描绘琼州的好处,对于即将分别的苦楚,丝毫没有提及。 于是,他便无法控制自己多想,所以他埋头书本,让自己冷静,让自己接受这个结果,以期能像她一样云淡风轻。 可是,他做不到。 睢鹭抱紧了她,紧到乐安都感觉肩膀被箍地生痛。 “我会去琼州。” “然后在那里等你。”他在她耳边说道,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而坚定。 “我知道,你想去的,对不对?” 乐安微微一愣,随即,被箍痛的手臂抬起,反抱住他。 “嗯。”她重重点头。 第100章 吾心安处 得了官职, 也不是立刻就要走马上任的,尤其琼州路远,怎么也得过了年, 开了春再走, 于是这个年,乐安和睢鹭还能一起过。 这是两人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除夕夜,乐安白日进宫, 和李承平一起去太庙拜祭了先祖,到天黑便没有再留在宫中——以往她都是留在宫里, 陪着李承平一起守夜的,而是回到了公主府。 公主府张灯结彩,酒菜飘香,丰盛又热闹的年夜饭后,乐安打赏了全府下人,还给孩子们都发了压岁钱, 最后热闹稍稍散去, 她和睢鹭便靠在一起, 两人细细地说着话, 一起守夜。 睢鹭跟乐安说他以前在家乡时守夜的习俗,说他那乐安从未谋面过的父母, 说他小时候过年时的种种趣事。 乐安也跟睢鹭说她以前怎样守夜, 她小时候过年, 大人们要去太庙拜祭祖先, 而她就守在太庙外,看着那些人鱼贯而入,心里十分好奇那里面有什么,而后来, 她也长大了,她成了牵着孩子的手进入那个地方的人,她看着太庙之上,那一个个灵位牌匾,却并没有小时候幻想的那样有趣,而只有仿佛压在肩上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和她的成长经历是完全迥异的,地点不同,身份不同,甚至时代都不相同,可是这并没有让他们的交流造成任何不畅和隔阂。 他们肩并着肩,头挨着头,轻声细语,说着对方不了解的那个世界,一方说话时另一方就安静倾听,反之则亦然。 于是原本难熬的年夜似乎都过得飞快,爆竹声声中,他们相识也是相守的第一年便落了幕。 过了年,春天便如南归的燕子,转眼便来到了京城。 寒冬过去,大地解冻,雷响惊蛰,万物始萌。 而离人也该启程。 京城外十里有长亭,早春时节,柳梢刚冒出新芽,长亭里外已全是离人和送别的人。 相比他人,睢鹭一行人显得格外显眼,不仅因为有乐安的公主仪仗,还因为堪称浩浩荡荡的与睢鹭一起前去的众多随行人员。 倒是没几个仆从,数量最多的,还是工匠、大夫、药师,以及一队威风凛凛的披甲护卫。 乐安从没去过琼州,但不代表她对琼州一无所知,过往历年琼州官员的上奏、与孙宁远等琼州官员的深入交谈,都让她对那个遥远的地方产生了一个大抵的认知。 她知道,那里多瘴疠时疫,所以不管是为睢鹭个人安危,还是为琼州一地之长远计,研究瘴疫、克服瘴疫,都是必须的,因此需要大夫和药师。 她知道,琼州虽登记在册的百姓不多,但深山密林里,有许多当地土生的隐民,这些隐民语言风俗与中原迥异,又有各自的权力体系,因此常常与中原朝廷并不太相融,常常是各行其是,甚至与朝廷派过去的官员发生冲突,因此便需要必要的武力相护,于是乐安将自己手下,那批原本训练精良,却随着她退出权利中心后,也一并无所事事、沦为看家护院的普通护卫的侍卫们,也送去琼州。 她更知道,要治理琼州,不止是要用武力制服、用医药保命,更要让那片原始的、少有人迹踏足的土地为人所驯服,所以要有农林百工,要有人筚路蓝缕,所以她四处搜寻各种工匠。 年后的这段时光,乐安一直在做的便是这些事。 当做起事来,时间便过得飞快,于是,两人甚至没有几天正经歪缠惜别的时光,转眼就到了离别之日。 而离别之时,再怎么惜别也终归要离别。 “……我打听过了,从琼州到京城,信件要一月有余才能送达,不过,我每日都给你写信,这样,你每日都能收到我的消息——还有,你也要给我写信,说好了的。” “……少喝些酒,不开心时也不要憋着,多出去走走,看看,抬头望天的时候,说不定我也和你一样在看着天。” “你怎么变得像冬梅姑姑一样唠叨。” “呵呵……” …… 话说到无话可说时,离人终于要踏上旅程。 工匠、医师、护卫,最后才是睢鹭,他骑着马,坠在队伍最后方,队伍渐行渐远,他却还在频频回头,看那个已经越发小的红点。 早春还有些寒意,内里换上春衫,外面却还要大氅挡风御寒,乐安和睢鹭便都披着鲜红的狐裘大氅,在天地颜色尚显黯淡的早春,那红色便如炽烈的火,雪里的梅,于是当两人离地很远很远时,依旧还能看到远方那一点鲜红。 但再鲜艳的颜色,也终会被距离消弭。 “公主,都看不见了,回去吧。”许久之后,冬梅姑姑在乐安身边轻声道。 乐安最后看了那已经没有队伍踪迹的官道一眼,“好。”,她对冬梅姑姑道,然后,转身,看向身后的城阙,重新返回那个繁华富丽的地方。 * 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再从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其实也不过短短半年而已,要说生活会因此而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不会,但总有些什么东西是在悄悄变了的。 读书时身旁再没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吃饭时桌上只有一副碗筷,倒春寒来袭时,无人温暖的锦被不得不又用上了汤婆子……如此等等,细小而不起眼的变化,却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乐安。 于是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他的陪伴,于是在本以为做好准备的失去后,却还是显得有些狼狈,一时竟忘记没有睢鹭时,她是怎么一个人度过的。 不过,也只是一时的不适罢了。 不过是重新回到过去。 而且,睢鹭的信很快便到了。 走后第五天,算上送信时间,恐怕是出发后的第三甚至第二天,才刚刚走出京畿地界时便写下的信。 而第一封之后便是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正如他临别时所说的那样,他真的每日一封信,而信上,倒并非写什么思念之苦,而只是写出京后的一路见闻。 大到地方风俗之异,小到下榻的驿站小菜的口味,巨细无遗。 看着信,乐安便仿佛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京城,踏上了旅途,亲眼见到了他所见的一切。 而乐安也如承诺的那般给睢鹭回信,也写自己的日常,虽然她的日常实在乏善可陈。 春日一到,京城便又热闹起来,今年虽无春闱,但这丝毫不影响朱门里的大人们的玩乐,曲江上一场又一场赏春赏花宴办着,胡姬曼妙的舞姿接连舞着,通宵达旦,彻夜不休,整日都有这般热闹的景象。 不过乐安已极少再去那些场合了,就连找宋国公夫人等打牌,都极少了。 也就偶尔还去去翠华山,和希微品茶垂钓,聊聊天。 其余宴饮交际,人情往来,几乎全都断绝了。 而清净下来的这些时间,她则都在读书——虽然说读书也不甚准确,更准确地说,是寻书,寻农林牧副、技匠百工之书,寻于开拓一片蛮荒原始的土地可能有帮助的任何书。 当然,这并不必她亲自一本本书地去寻去找,许多事是可以交给手下人办的,不过,她很喜欢参与其中的感觉,喜欢让自己有事情做、忙碌起来的感觉,因此常常并不只是吩咐手下人,也常常亲自参与。 除了寻找现存已有的书籍外,她还常常易服去民间街头闲逛——并不是以游乐为目的的那种闲逛。 她招揽了一些落地书生,让熟悉生产又有意愿的,随她一起观察、记录、总结,编纂工书农书,只搜寻现有的书还是不足,毕竟这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向前进着。 她会去普通百姓的田间地头,看百姓们如何耕作,她会去匠铺工坊,看匠人如何纺织铸烧,她也会不抱任何目的的,穿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看百姓们的生活,甚至与街头百姓深聊交友,遇见不平和苦难则都会尽力相帮。 她没有穿华丽的衣衫,却也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还有护卫随行,再加上也有不少百姓识得她的长相,于是很快,许多人都知道了,那个常常出现在街头田间的美貌妇人,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乐安公主,有人崇敬,有人拜伏,有人侧目而视,她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浑然不像一个公主。 不过这样的举动,却让她在民间的声望日盛,原本她像高高在上供在神坛上的神像,而当她深入民间,她便从神坛上走下来,变成了百姓们眼中一个鲜活的人,一个可敬可爱的人。 她从未像此时这般深入聆听百姓的苦楚,亲眼看他们的喜怒哀乐,也从未无拘无束,让自己像普通人一般活着。 而除去在外的这些活动之外,在外人看不到的时间,更多时候,她都是将自己关在书房。 没有人陪伴,也无人可探讨,只一个人在那里涂涂写写,写了许多许多,写地本已几乎痊愈的手掌筋痛之症都又复发,疼痛时咬着牙忍痛也不叫喊,看得冬梅姑姑心疼地只流泪,问她写什么那么拼,让她不要再写了,她也只笑着摇摇头,说那是她必须要做的事,再说筋痛嘛,早就习惯了,反正死不了人,忍忍就过去了,与之相比,自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然,这种事她就不会在给睢鹭的回信中写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睢鹭寄来的书信已经厚厚一沓,信上,他的旅途终于终结,终于到达了那个乐安从未去过的遥远的琼州,他的信越写越长、越写越厚,因为越往南,风俗疆域也与京城越不相同,莫说乐安,就连算是混迹过江湖的睢鹭,也眼界大开,于是便更加事无巨细地在心中为乐安描述着那个遥远的世界。 那里日光灿烂,海风咸湿,那里有高大的奇怪的树,那里有比水桶还粗的蛇,那里有各种各样京城见不到的果子,那里也有各种各样与中原迥异的人…… 睢鹭并未隐瞒自己遇到的困难,年纪轻威慑不足、对政务的不熟练、与当地人们交流时的语言不畅……等等等等。 乐安会兴致勃勃在回信中给他建议,为他出招,虽然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毕竟两人看似每天书信往来,其实从睢鹭写下信到乐安收到信再到乐安的回信寄到琼州,一来一回,已经是两个月过去,两个人之间隔着的是两个月的距离,因此睢鹭面对的困难终将还是要他自己面对和解决,而乐安能做的,除了寄去一封在事情过去两个月后才抵达的信件外,并无其他。 分隔两地,还是那么远的两地后,两个人的生活便几乎成了完全不相干的平行线,若只有单纯的爱恋之情,往往这份感情迟早会变淡。 在极难得的出席了一次宴会,却被宴上的优伶私下主动投怀送抱、又被闻声而来的齐庸言围追堵截于是恰巧看到那伶人对她投怀送抱后,乐安终于啼笑皆非地认识到这一点——在有些人眼中,睢鹭走后,她恐怕便又成了空虚寂寞的闺中妇人,需要新人来填补寂寞。 而睢鹭又何尝不是呢? 不久之后,睢鹭寄来的信中便提到,在与当地山民的交往中,有山民头领看上了他,想要与他结成秦晋之好——没错山民头领是女性——以促进当地土著民与中原朝廷之间的融洽关系。 睢鹭表示他十分感动,然而家中已有妻子,并且他对妻子情根深种恩爱不已,加之他家有祖训(现诌的),祖训有令不可负心做渣男,因此哪怕身首陨灭,此生也不会再移情他人。 那山民头领倒是豪爽,听睢鹭这么说后不仅不怒,反而大受感动,对睢鹭钦佩不已,随后也主动配合睢鹭将山民登记造册,为琼州册上新添上千人口。 不过这只是一则轻松的小插曲而已。 乐安知道,睢鹭能将这段写出来,是因为这件事解决了,且解决地很好,但实际上,会有更多难办或者无法提及的事,比如他到任后,必定有当地官员送他美人,邀他在温柔乡里促进男人之间的友谊,再加上他自身的姿容,哪怕是在琼州那种“穷乡僻壤”之地,主动相许的姑娘亦不会少,甚至比京城时的情况更甚许多——毕竟,此时的睢鹭身边没有她。 有些人,如终于结束了一年禁闭的“心直口快”的南康公主,便在结束禁闭后初次见乐安时,便忍不住笑盈盈问乐安有没有为睢鹭安排贴身丫鬟,毕竟睢鹭一去千万里,身边没有人,是“必定会另寻他人的”,毕竟“男人都是这个德行”,那么与其让来历不明的女人占了去,不如自个儿大度一些,安插个自己人。 乐安当时没回她,不过翌日,便精挑细选了两个美人,给南康的驸马卢胜卿送了去,然后在听到回报的人描述南康气急败坏的样子后笑地前仰后合。 笑归笑,但委实也是没意思。 京城熟悉的一切,都没意思透了。 这种心情有些像和睢鹭成亲前那段时光,也是觉得百无聊赖、毫无意趣,但又并不完全相同,因为她并非对一切失去兴趣,而只是将兴趣转移了方向,从京城,转移到大梁版图的最南方,那个遥远的地方。 随着睢鹭越来越多的信,越来越多的文字描述,乐安对那个遥远的琼州已经异常无比的熟悉,仿佛闭上眼就可以描绘出它的模样,它是那样新奇、那样广阔、那样无拘束…… 她日日期盼着睢鹭的来信,有时候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期盼睢鹭,还是期盼着那个新世界,或许两者兼有。 而与那个新世界相比,京城的尔虞我诈,口角纷争,都显得无聊透顶。 比如她听到那位曾经被卢玄慎当做棋子的刘小姐,好似跟家人闹了什么矛盾,起先是被安排嫁给一个年过七旬的致仕官员做妾,刘小姐不从,闹出来说自己一位姐姐与那大官儿子有首尾,怀了孽种想要生下来,那大官儿子又家有门第高的悍妻不许娶妾,于是便让她嫁给那大官好到时候假装怀孕生下姐姐的孩子……乌七八糟又狗屁不通,乐安听了几句,觉得无趣又令人厌烦便走开了,只隐约听到那刘小姐和家人撕破脸后,剪了头发入了空门。 又比如卢玄慎,如今的卢玄慎风头正盛,皇帝宠幸不说,整个卢家也几乎全在了他掌握,于是即便年已四十“高龄”未曾婚娶且有各种隐秘揣测,依然不妨碍卢玄慎成为整个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不少高门贵女都指望着拿下这位金龟婿,不过卢玄慎一直不为所动,无论任何人任何门第想要联姻,都直言相拒,而卢家那边,被架空地已经毫无实权的卢攸,整天没事儿干也追着卢玄慎逼婚,仿佛将此当成了余生唯一目标,想着法儿地往他身边送人,为此闹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也令京中人对卢玄慎到底为何坚持不娶妻而猜测纷纭,什么好男风、阳X等小道消息更加甚嚣尘上。 …… 如此种种,乐安偶尔听到几耳朵,几乎全是左耳进右耳出,浑不在意。 然后更加远离了会听到这些乌七八糟东西的场合,除了必要的祭天祭祖等,几乎再不出席会听到这些消息的场合。 而是更加深入民间,如真正的普通人一般在街头民间游荡,以致京中人都知道了,想要找乐安公主,去公主府或其他高门大户办的宴会甚至宫宴都是没辙的,得去大街上、去田地间、去工坊里、去人群中找她。 因为她这种做派,因为她被普通百姓越来越多地提及和赞扬,京中甚至还又暗暗起了一些流言,说她在沽名钓誉,收买民心,不过这流言并未流行多久,甚至乐安都没来得及听到(原本负责探查消息的侍卫大半都被她派去跟随睢鹭去琼州,于是对舆情情报的掌控便弱了许多),便已经消弭无踪,还是李承平自个儿巴巴儿来告诉了乐安,又说自己已经严惩了散播流言的人,乐安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儿。 尽管如此她也并不在意。 甚至没有问李承平究竟是谁散布的着流言,卢玄慎?王铣?还是其他什么看她不顺眼的人?都有可能,但也都无所谓。 总之都是一概地令人厌倦罢了。 厌倦到某一天,当乐安就蹲在街头,和一个雕版工聊雕版印刷时,眼角余光看到有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似乎在看她,她抬头望去,看见卢玄慎就坐在马上,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她的视线没有一丝停留,仿佛只是看到一条狗在墙角撒尿那般,转瞬便移回了视线,继续和那手舞足蹈的雕版工交流,没有再看那人一眼。 后来卢玄慎又看了她多久,什么时候走的,她统统不知道。 之后卢玄慎似乎还投了帖子,想要见她,也全被她置之不理。 她没心力更没兴趣探究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也丝毫不关心他怎么想的,只要他还还是一心为了皇帝,只要他还能把卢家攥在手里不让卢家与皇权作对,那么她就对他没有丝毫兴趣理会。 其他各色朝臣,甚至李承平,也皆然。 就连聂谨礼黄骧柳文略等人,乐安也愈发减少了与他们的来往,毕竟他们现在是李承平的臣,而不是她的臣。 如此春去夏至,夏往秋来,人越大,越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几乎是一转眼间,时光便从指隙悄悄溜走,翠华山上枫叶红遍时,乐安与希微再次对坐品茗,突然意识到,睢鹭已经离开半年多,而希微便是去年此时回到京城。 “你今年怎么不外出云游了?”乐安问希微。 往年,希微十年里至少得有八年是在外云游的,好不容易回京城,却最多也不过待半年,便又要收拾行囊重新出发,去寻访那些乐安只在舆图上见过的名山大川,但今年,她却一直没有再动身启程的意思,以致京城居然越来越多人想起还有李希微这么个存在,甚至还因为乐安的不时造访,让一些找不着门路攀附乐安的人,曲折找到她这里来。 “累了。”希微微笑着对乐安说。 “嗯?”乐安惊诧地看她。 希微白她一眼,“很惊讶吗?” 她又叹一口气。 “你看,我都五十岁了,这个年纪,折腾不动了,也到了叶落归根的时候了,在外云游,纵使风景再好,山川再壮美,也不是吾心安处啊……” 希微说着,看着眼前的翠华山,和山外那轮廓巍然的京城,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笑。 纵使对这座城、对这座城里的人有再多厌恶和不满,但这终归是她的生长之地,她曾经厌恶这里,所以遁入道门,所以四处云游,但兜兜转转数十年,曾经年少时的戾气和热血渐渐磨平沉淀,游荡已久的心灵也感觉到了疲累,于是正如落叶归根,人终究也要有一个去处,而大多数人的去处,都不是那些秀美壮丽的他乡,而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因为故乡有熟悉的风景和人们,有着心灵的安栖之处,她,也不例外。 乐安怔怔看着希微。 是啊,希微都已经五十岁了,她比希微小了八岁,所以如今是四十二岁。 希微已经累了,所以她要叶落归根,在这座城,在这座观,平静安稳地度过剩余的一生,因为这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纵使有再多怨恚,再多不喜,也终究是割舍不下。 ——那她呢? 与希微相比,明明她与这座城的羁绊纠缠更多更紧密,她真的能在一生已过半的时候,毫无牵挂地舍弃这一切,去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吗? 那里会是她的归处吗? “想什么呢?——不会是担心你那小驸马有没有在琼州给你戴绿帽子吧?” 希微的声音猛不丁地打断她的遐想,她笑笑,回她一个“是啊是啊怎么办我好担心啊”,得到希微一个“我信你才怪”的白眼后,又笑着低头,牛饮般猛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却不料动作太大,将漂浮在茶面上的茶叶都喝进了口,当即呛住,然后将整口茶水都喷了出来,其中一小半都喷到了希微的身上。 希微看着被茶水喷湿的道袍,黑着脸,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不会真担心那档子事儿吧?” 乐安回过神,摇摇头,笑自己,又对希微摇摇头,道,“不是。”。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事就好了。 * 从翠华山回来后,乐安便有些不一样了。 这是冬梅姑姑观察得出的结论,其具体不一样之处体现在,乐安突然又对那些熟人们办的宴会有了些兴趣,会挑挑拣拣地参加一些宴会,还主动请了交情好的几个朝臣如聂谨礼等在府中小聚,人也不像前阵子那般,经常无精打采地模样——自从婚前那一遭后,冬梅姑姑便额外注意乐安的心情状况,加之睢鹭临走前还特意跟她嘱咐过,因此这次冬梅姑姑便及时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但注意到也没有办法,无论冬梅姑姑说什么安慰开解的话,乐安都仍旧是那副模样。 但现在,也不知怎么,她突然不再无精打采了,就连听她说那些从老姐妹口中听来的朱门八卦时,都又像很久以前一样津津有味了。 冬梅姑姑寻思着莫不是驸马在信中又施展了什么灵丹妙药,才让乐安好起来,又或者是希微道长的功劳? 但不论是谁的功劳,只要公主好起来就行! 冬梅姑姑欢欣鼓舞。 这个变化,李承平也察觉到了。 自睢鹭走后,李承平登门见乐安的频率,便与乐安成亲前无异,甚至比之前更甚,只要有空,他总会来公主府看看乐安,和她说几句话,甚至也会向她询问朝政上的事,甚至主动问她要不要干预一些朝事。 他急切想修复两人之前产生的那一丝裂痕,以及填补睢鹭离开后她可能会有的孤独幽怨,但是乐安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她对他言笑晏晏,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她和他之间从来没有过嫌隙,仍旧是最亲密的亲人。 但是李承平的确感觉到了。 她的厌倦和不开心。 哪怕对着他笑,可笑里也全是敷衍和漫不经心,就好像他是不得不应付的差事,是胡搅蛮缠不得不哄着的小孩子。 他想让她像过去一样指点甚至批评自己,让她走在前方,引导着自己,可是她已经不想在走在他前方,甚至不愿与他同行,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说好,不会提出任何异议,仿佛那些顺从的朝臣。 可是,这分明不是她。 她也并非真的对他如此顺从。 她只是厌倦了他。 不独是他,连同这座城,和这座城里的许多人,都被她厌倦了。 她想离开这里。 她想去那个遥远的琼州。 李承平看出了她的心意。 所以愈发不安和惶恐。 可是她不说,不表现,他便也没有勇气揭穿,更没有勇气说,姑姑,你去吧,去那个地方吧,不必再管我了。 然后便一直自欺自人到现在。 但现在,乐安看着他的眼神终于变了。 变得不再敷衍,不再漫不经心,变得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会嘴角噙着笑,纵容又珍惜地看着他,会仔细认真聆听他的话,会分析他作为的得失,会指点他如何行事……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就像两人之间从未有过嫌隙一样。 李承平大喜过望,他越发频繁地造访公主府,像小时候一样依赖着她,将朝政巨细无遗地都说给她听,甚至后宫有什么苦恼也都说给她听,他以为一切都回到了最初,他以为她已经断了那个离开的念想。 直到某一天—— 乐安再也收不到睢鹭的信。 那是平平无奇的秋日的一天。 京城已经入了秋,但乐安收到的睢鹭寄来的信,所描绘的却还是盛夏的光景,因为琼州与京城有着一个多月的“时差”,所以虽然几乎每日都能收到琼州来的信,信上的内容和睢鹭的处境,却是隔了许久的,那最后一封信上,睢鹭说他要带人去一处据说极为凶悍的山民聚居地,写信的第二日就去,还开玩笑说希望这处山民的首领不要再看上他了。 但睢鹭的第二封信迟迟没有到来。 起初乐安并未在意。 从京城到琼州,山长水远,哪怕是用官驿寄信,信件送迟了也是常有之事,虽然睢鹭是一天写一封信,但乐安经常是好几天收不到一封,然后又在同一天收到好几封。 虽然这次,已经接连五六天都再没有收到来信。 但也还算正常。 但五六天正常,七八天、十来天、甚至半个月呢? 连续半个月没有收到来信,乐安终于按捺不住,甚至主动派人去离京城近的几个驿站去问。 驿站却说一个多月前的信早就都派发完了,就连新送来的信件也已经派送。 乐安还查了以往信件上,从琼州到京城各地驿站的印戳,又找李承平询问各地驿站有无什么水旱灾害可能导致信件堵塞延期。 得到的答案,却是一切正常。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睢鹭出事了。 第101章 士为知己者死 失去睢鹭音讯的第十六天。 乐安醒地很早, 从天边刚现鱼肚白到天光大亮,她双手抱膝,一动不动地坐着, 看着窗外的天光越发明亮, 门外有侍女窸窸窣窣徘徊走动的声音,却没有一人敢敲门或问一句。 因为自从失去睢鹭音讯,乐安的睡眠便变得不太好, 总是辗转很久才能睡着,于是冬梅姑姑便不许侍女们在早晨打扰她, 好让她能补觉。 但她今日却早早地醒了。 “还不叫公主吗?已经这个时候了……”到了早膳的时间,外面的侍女开始小声耳语。 乐安睫毛微动,看着门外的人影,嗓子里终于发出干哑的一声:“进来。” 侍女们鱼贯而入。 乐安抬头看她们。 平日她最亲近的是春夏秋冬四个侍女,这会儿冬梅姑姑和夏枝不在,进来的是秋果和春石, 还有两个面熟的小侍女, 都是年轻的面孔, 最少的也在她身边服侍了两三年。 乐安下了床, 侍女们便围上来,端水的端水, 拿衣的拿衣, 秋果用温水湿了布巾为她净面, 春石在衣架尚挑挑拣拣。 “记得你小女儿快周岁了。”温热的布巾盖在脸上时, 乐安对秋果说道。 秋果脸上登时露出惊喜的笑,一边小心给乐安擦着脸一边道:“嗯,三天后就是了。” 乐安对下人很好,尤其是贴身服侍的婢女, 婚丧嫁娶,儿女成年抓周,她都会记得,甚至还会亲自参加,为她们祝贺,但最近,因为睢鹭的事,谁都看得出来乐安的异样,因此秋果自然不会再拿这种小事去打扰她。 乐安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低头打开梳妆匣,挑了个色泽温润的白玉镯,举起来,道:“提前给你小女儿的抓周礼。” “谢公主!” 秋果欢欢喜喜地接过镯子。 却是直到乐安梳洗结束,又拒绝了早膳的安排,而是直接盛装入宫后,才突然疑惑——抓周礼为何要提前给? * 乐安进宫时,早朝刚刚结束。 她没有去后宫,没有去紫宸殿,而是直接去了上朝的含元殿。 文武百官从含元殿鱼贯而出,路过她的轿舆,有人惊喜,有人惊诧,有人惊疑,许多人上前行礼,乐安都微笑以对,却对他们的试探毫无回应。 直到百官都散尽了,她才缓步行着,走到了大殿前。 殿门两旁的守卫看见她,惊讶地面面相觑,却无一人上前阻拦,反而在对视一眼后齐声下拜,“见过公主!” 乐安笑着让他们起身。 仔细瞧了瞧左边守卫的脸,从脑海里翻出久远的记忆,笑着问道:“你是崔家的?延熙十七年开始在含元殿当差?” 没想到乐安还记得他,那守卫小哥瞪大眼,身子登时标枪一般笔直:“是!公主!” 虽然也担了个崔姓的名头,但他只是崔家一支最不起眼旁支的庶子,不管在家中还是在整个家族,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因此也就混了个皇宫禁卫当,偏偏守的地儿又是含元殿,天天地看着那些文武百官权相宠臣,愈发显得自个儿卑微如尘。 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个小人物,竟然还能被乐安公主这般人物记住。 于是,慷慨激昂地回答后,守卫小哥忍不住又小声说了句:“公主您记性真好……” 记性好吗? 乐安笑了笑。 其实不是记性好。 只是当人在失去时,便格外注重起以往那些或许根本没有在意的寻常的、细微的东西,因为,正是这无数寻常和细微的东西,才组成了完整的生活。 也是她即将失去的生活。 她慢慢走着,登上含元殿前,那长长的、高高的汉白玉石阶,衣摆拖着地,发出沙沙声,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独自登上这个大殿,看着高高的殿宇,内心忐忑地问自己:我能不能做好? 一晃眼,已是二十余载。 二十年来,原本陌生的大殿变得无比熟悉,无论是殿外的守卫,还是殿前的石阶,即便在已经离开这里的四五年后,仍然在重新看见的一瞬间,便涌现出无尽的回忆。 “公主?” 身前急匆匆跑来一个内侍,弯腰躬身唤道。 不是王内侍,也不是她熟悉的其他什么内侍,而是个彻彻底底的生面孔。 是了。 再怎么熟悉的地方,也已经不是她的地方,再多熟悉的人和物,也早已有了新的人和物。 “陛下正和几位大人议事,听说您来了,便让小的来迎您,陛下一会儿就到。”陌生面孔的内侍弯着腰恭敬道。 乐安点点头,没说什么,任由那陌生内侍引着去了等候的偏殿。 * “陛下,公主已到偏殿等候。” 那位乐安陌生的内侍从偏殿回来后,便向李承平禀报。 而李承平,却并未像内侍说的那样跟官员议事——不,准确地说,他的确在议事,但并非跟“几位大人”议事,而所议论的,也并非常理而言的朝廷大事。 “吩咐偏殿的人小心伺候着公主,不可有一丝怠慢。”李承平朝那内侍挥挥手,随即便又将目光转向“议事”的对象,焦急地问: “敬贞,你说那睢鹭真的可能出事了?” 李承平察觉到睢鹭可能出事的时间,并不比乐安晚太多。 因为睢鹭在给乐安一日一封信的同时,也几乎是每隔十来日便往中央寄来奏章,写明到任后遇到的种种问题,和他要做以及想要做的举措等,本来这奏章直接上到吏部,由吏部或内阁处理皆可,但因着一点儿私心,李承平每次都会亲自看这些奏章。 开始,他只是想看看那个——虽然可能不是出自他本心,但的确客观上加大了他和姑姑之间嫌隙的年轻人,在去到那个穷乡僻壤之后,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多少带着点看笑话的心思。 然后,李承平便看到,那个记忆里还是少年的年轻人,飞快地摸清了当地痼疾,随后便开始整顿吏治,大刀阔斧地组织流放的犯人垦荒,与当地土著居民结交,收服那些不服中原教化已久的夷民…… 每一桩每一件,都清清楚楚地写在奏章上。 李承平亲政也已经四年多,对琼州、对几乎所有偏远疆域的吏治,感觉都是一样的,那便是无力,毕竟太远了,鞭长莫及,因此便默认了“天高皇帝远”,对那些地方的官员许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尤其琼州这个地方,官员几乎都是被贬谪过去,谁也没有真正想过要在那些蛮荒地带做出什么政绩,而只是想着尽早回到中央,哪怕是孙宁远那样颇受信任的能臣也不例外,以往琼州送来的奏章,十封里得有九封是直白或委婉地表达想要回中央的愿望,剩下一封,多半便是痛陈当地环境多么的蛮荒恶劣、夷民多么的不服管教……如此种种。 像睢鹭这样好像真真正正想要在当地做点实事的,他还从未见过—— 不,也是见过的,便是眼前的卢玄慎。 李承平看着面前的卢玄慎,神思有一点恍惚。 他还记得,那是在他刚刚亲政的第一年。 第一年,从旁观者变成操舵手,他有太多的不适应,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压力最大时,每每在深夜惊醒痛哭,可这种痛苦偏偏无人可说,他无法跟乐安说,因为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也无法跟乐安留下来的那些心腹朝臣说,因为他怕他们将自己和乐安比较,因为他本就是乐安拙劣的模仿者。 他看着满堂朝臣,却觉得没有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 就是在这时,乐安告诉他,让他亲自提拔一些人。 读书人信奉忠君爱国,更信奉士为知己者死,为君者,最重要一点便是要知人善任。 他惶惶然,问乐安,怎样才能找到这样的“士”?要提拔什么样的人? 乐安便让他亲自看官员们的奏章,不是一封两封奏章,而是许多许多,起码数年的奏章。 专挑那些官阶低的、被贬谪的,乐安和他一起看,一起分析,一起讲解。 然后从其中,挑人。 然后他便看到了卢玄慎。 那时卢玄慎已经在琼州待了将近十年,打发他去琼州的,正是他的父亲卢攸,李承平对这对父子的事并不太清楚,只知道卢攸有个不得他喜欢的儿子,被他自己安排去了琼州,加之卢玄慎本身也在京城没什么名气,因此起初完全没有想起这个人,是乐安将他历年上呈给中央的奏章挑出来,给到了李承平。 然后李承平便看到,在一众贬官中,卢玄慎完全可以称得上出色的政绩。 在卢玄慎之前,琼州就是个流放犯人的凶险之地,流放过去的罪犯、贬谪过去的官员,死在当地的不计其数,而税收更是无从谈起,往往一年下来不仅收不上税,还要中央朝廷倒贴。但卢玄慎去了琼州后,第二年便将税收了上来,其后每年都逐步增加,上报登记的田户数量有所增加,流放过去的犯人、官员的死亡率也大大降低。 再然后,李承平悄悄调查了卢玄慎的过往,才知道他和卢攸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纠葛,再一看,卢玄慎此时的处境——不正是最需要一个赏识他的明君吗? 李承平如获至宝,当即便将卢玄慎调回到京城,授中书舍人一职,负责起草拟诏,虽然官位不大,但却是最靠近皇权之人。 之后,卢玄慎才一步步成为他最信赖的臣子。 至于那个琼州…… 卢玄慎之后,琼州便似乎又变回了老样子,税收一年比一年少,但李承平并不太在意,毕竟那地方本来就是个流放地,拢共也收不上多少税,用一个偏远瘠薄之地的税收,换一个能够完全信任、完全听从自己的能臣良相,他觉得很值。 “……并非不可能。琼州当地夷民数量不可计数,且多凶悍,不服教化,当时臣在任时,也只是与他们两不相犯,即便如此,也常常听闻驻地官兵与当地土著发生冲突,颇有死伤,因此若想要施行教化,便必须徐徐图之,可那个睢鹭……才刚去到琼州不足一年,便如此冒进,可见性情还是太过急躁,如此性情,在与夷民交往时发生什么意外,也不无可能。” “……陛下?陛下?” 卢玄慎说完,便发现李承平的眼神飘忽,似乎并没有在听,便轻声唤道。 李承平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卢玄慎扯出一丝勉强的笑。 低头想着卢玄慎的话,内心的烦躁则更甚。 因为他知道,照卢玄慎所说,睢鹭遭遇意外的可能性,更大了。 而如此一来,乐安—— 第102章 她风华正茂 卢玄慎离开时, 正从乐安所在的偏殿门前经过。 他本应该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地走过这座偏殿。 但,鬼使神差,他忍不住向里看了一眼。 因为他总是忍不住回想, 回想那日醉酒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总觉得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被他忘记了,这件事已经折磨了他足够久, 以致越来越无法忍受,以致他甚至想直接冲到她面前, 大声地质问她。 但是他不敢。 哪怕曾经在街头偶遇,他也只是远远望着她。 而如今,她就在里面,与他仅仅一墙之隔。 于是他忍不住又望过去。 哪怕明知什么也看不到。 然而——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她。 日光被大殿的屋檐遮挡,光影一分为二, 他站在日光里, 她站在阴影中, 他眯着眼才能勉强看清她的神情, 她看他却清明无碍。 她没有好好呆在偏殿里,而是不知何时已经出了殿, 倚在殿前朱红的廊柱上, 居高临下, 华服曳地, 眉眼微垂,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下方的他。 如果不是他心血来潮抬头望,只怕她就会一直这样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离开。 注视着他, 却从不靠近他。 卢玄慎胸口涌起一股熟悉的炽热的灼痛,那灼痛使得他焦躁不安,理智全失,正如许多年前,每一次被她这样远远地注视打量时,他都会失了理智,沉湎于不该有的幻想与痛苦与憎恨。 于是他便浑然忘记了自己的本意,脱口而出—— “公主为何不好好在殿内等待?” 讽刺的神情,讥诮的声调,往常,这样直白的挑衅足以使她火冒三丈,即便表面装得再如何镇定,内心肯定已经狠狠地咒骂他,但是,今日,她似乎并不是装,而是真的——对他的挑衅没有一丝在意。 听到他的话,眉眼都没有一丝变化,只是淡淡移开了目光,仿佛原本漫无目的地将目光落在一条狗身上,然而忽然,那狗朝她龇牙咧嘴,露出丑陋的模样,于是她便移开了眼,丝毫不屑于与那条狗争辩。 这样的联想是他的胸口的灼痛更加剧烈。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还想说什么。 然而,她却已经转过了身,迤迤然朝着深幽的偏殿内行去,裙裾曳地发出的沙沙声,都仿佛有着规则的韵律,彰显着其主人的心绪无波。 没错,不过是偶然看到了一条狗,又怎么能让这条狗影响到自己的心情呢? 卢玄慎忍不住这样恶意揣测。 他抬脚想要追上去。 “敬贞?” 身后突然传来惊诧的声音,他脚步猛顿。 “怎么还未回去。”年轻的帝王轻声说着,目光却并不在卢玄慎身上,毕竟,何止卢玄慎,他也已经徘徊了许久,从含元殿到偏殿这短短一小段路,他却踟蹰了又踟蹰,直到走到偏殿前,仍旧不敢进去,而是在看到站在此地的卢玄慎后,便仿佛溺水稻草般赶紧抓住,以再拖延一些时间。 卢玄慎掩去了胸口的所有情绪。 “这就去了,陛下。” 说罢,便后退一步,做出恭请李承平离开的姿势。 他自然也看出了李承平的犹豫不安,作为一个合格而忠心的臣子,此时他似乎应该为其分愁解忧,但是,强压下的焦躁还在胸口横冲直撞,以致他根本无法勉强自己做出那种事情。 所以,就让他自私一次吧。 李承平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入偏殿。 * 乐安面向大殿端坐着,随即便听到了脚步声。 只从脚步声,她便得知了来人的身份。 李承平。 在她这里,有这份待遇的也仅李承平一人。 因为相伴太久,因为亲眼看着他长大,所以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一个咳嗽,一个脚步,对她来说都无比熟稔,都能让她立刻辨认出他。 哪怕父母,哪怕丈夫,都没有这样的熟悉。 就是这样的关系。 不是母子,却胜似母子。 所以,裂痕产生时,才格外让人无法容忍。 “姑姑……” 那个脚步声在她背后约三米远的位置停下,然后那孩子这样犹豫地叫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不自觉的依赖和示弱。 乐安闭上眼。 “我要去琼州。” 没有任何委婉的铺垫、试探,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决定,抑或者是——通知。 “姑姑!” 李承平声调陡然上扬,以至本来堪称醇厚的声音竟然显得有些尖利,随后,他急急上前,走到乐安面前。 “姑姑,我已经派了人去琼州打探,也下令给两广的官员,速速查探琼州情形,最多下月,不、这个月便有消息了!” 他急急说着,生怕乐安不信,眼角都开始发红。 乐安静静等着他说完。 然后道: “但这与我去不去琼州没有关系。” 李承平陡然愣住。 乐安站起身,站在李承平面前,与他对视。 “琼州我是一定会去的。” 乐安说道。 李承平嘴唇微张,愣愣地看着她。 良久之后,才哑声道: “他对你……就这么重要么?” 从认识到现在,即便加上分隔两地的日子,也才一年多而已,就那么迫不及待,那么牵肠挂肚,那么……为了那个男人而其他于不顾吗? 明明他和她才是最亲近的人。 李承平觉得自己胸口仿佛被什么攥住,被揉捏被搅缠着,搅缠地酸水苦水都一起冒上来。 身前突然响起了轻笑声。 “承平,你早就长大了,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自私。” 这样直白的指责让李承平陡然愣住。 他愣愣看着她。 而乐安也正看着他,清澈的瞳孔仿佛流动的山泉,没有一丝沉淀的杂质。 “我会去琼州,与睢鹭有关,也与睢鹭无关。” “如果睢鹭无事,我会留在那里,不仅仅是为了确定睢鹭的安危。” “如果睢鹭有事……”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微沉,但最终仍旧坚定地说出——“我也会留在那里。” “因为,这不是为睢鹭,更是——为我自己。” 她迟早都会去那里的。 不是琼州,也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是远离京城,远离这个让她如囚鸟般挣扎困顿的地方,可以是琼州,可以是漠北,可以是东海,可以是西藏…… 只是恰好睢鹭出现,只是恰好睢鹭去了那里,只是恰好,此时的睢鹭状况不明…… 她要去确定睢鹭的状况,她要去找他,她更要重新开始自己剩下还不知多少的人生。 睢鹭出事,只是更让她坚定了离去的决心。 所以她说与睢鹭有关,也与睢鹭无关。 她微微仰起头,看李承平那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双眼,“你为什么要阻止我离开呢?只是因为不舍得?还是因为——不敢?” 最后两个字,仿佛从齿缝中轻轻溜出来,声音极轻极轻,却又无比清晰,以致就站在她身前的李承平绝无可能听错。 李承平浑身一震。 “姑姑!” 他脸色剧变。 “不是、不是的!我绝没有那种想法!” 虽然王铣等人说了种种不让她离京的理由和忌惮,但是,他已经知道错了,他不会再让她失望伤心了,所以他完全没有听王铣的话,他只是真的,舍不得她而已啊! 他也在拼命弥补裂缝啊! “呵呵……”乐安又轻笑起来,“这样的话,那就还是……单纯的自私了。” 李承平脸色陡然煞白。 因为这句话,他无法否认。 仗着她的宠爱肆无忌惮,任由心中猜疑的种子成长壮大,却又在发现那种子撑破了两人之间平静美好的表面关系后,再后悔不及地想要挽回补救,但想的……却依旧只是自己的感受。 因为不舍得就不放她离开,哪怕明知道什么才是她所向往的。 李承平捂住了脸。 “姑姑……” 他的声音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 但是,自私就自私,谁不自私呢,而且,她为什么想离开?不就是因为他之前伤了她的心么?可是他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以后他会好好地对她,会让她余生无忧,再也不会多疑猜忌,再也不会做让她伤心的事,别说一个睢鹭,再来什么人,只要她想,只要她愿,他都会依她…… 他明明已经这样决定了啊。 “我不想让您离开,所以不要走,好不好……” 乐安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曾经被她抱在怀里背在背上的孩子,早就已经长成一副伟岸的身躯,比她高,比她壮,足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可他此时低着头,弯着腰,腰背佝偻如虾子,没有一点高大威严的架势,而是还像她的记忆中那个孩子,贪心、犹豫、不成熟,莽撞地犯错后又觉得所有错都可以弥补,然后下一次又再次犯错,毕竟她宠着他,毕竟她不会真正对他生气,毕竟,他早早便知道,他是这天下的主人。 乐安闭上眼睛。 或许,这也是她的过错。 在她忙于政事,在她忙于将他教导成一个合格的君王时,却忘记了最重要的,成为君王之前,要先成人。 “承平,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地还政于你吗?” 李承平猛然抬头。 乐安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权利的交替从来不会如想象中平滑,哪怕是最亲的关系如父母子女,哪怕他们本身想要平稳,他们背后所站的人也不会,一朝天子一朝臣,从来不是说说而已,所以当年,她想要还政时并非没有阻力,甚至阻力就是来自于自己身后,而李承平那边,也未尝没有猜疑和担忧,那些以纯臣自诩的幼帝派,从始至终都在忌惮着她,防备着她,而这样的担忧,又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到了李承平,以致即便最终她还是将天下交到他手中,但猜疑的种子却终究还是越长越大。 她并非不知道这些,也并非没有料到自己如今会落得的场面。 但是,她还是毅然决然地、甚至是排除万难地,将天下交给了他。 为什么呢? “因为姑姑您从来没有过私心,我知道的,侄儿都知道的!”李承平急忙说道。 他曾经也忐忑过,害怕过,因为他深知自己不如姑姑,因为他深知那些全心全意敬佩跟随着姑姑的人未必能够全心地跟随着他,所以他忍不住忐忑害怕,但是,乐安的做法打消了他的害怕,她没有沉溺,没有留恋,干脆利落地在他十八岁生辰时便彻底将政权交予了他。 若不是后来她还总是关心朝事,若不是他听信了王铣等人的话…… 李承平痛苦捂脸。 “姑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不,你不知道。” 乐安轻声道。 “你以为我还政于你,只是因为我不贪恋权势,亦或是因为我真心疼爱你,将你当做亲儿子吗?” 李承平怔愣抬头。 难道不是吗? 乐安长叹一口气。 “那是一部分原因,但并不是全部原因,更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 “我只是,不想让这好不容易太平的天下,再有一丁点的动乱。” 固然,她可以继续把持权利,指点朝纲,甚至如果她想,效仿前朝那位登上大宝的女帝也未尝不可,但是,不说李承平无罪,她下不了这个手,这个江山,也经不起再一次动荡了。 政变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它总是伴随着流血、冲突,甚至战乱。 而刚经历七王之乱没多久的国家,刚刚失去无数百姓的国家,再也禁不起一点折腾。 这个天下,不需要一个权势过大的长公主。 所以她利落地放手,放下这天下最为尊贵灼热的权柄。 哪怕孩子还未长成,哪怕知道孩子心里对她可能还有猜忌。 说她妇人之仁也好,说她胸无大志也好,但这是她的选择,她的人生。 只是,做决定时再如何潇洒,真正面对一片狼藉的现实时,却还是忍不住会伤心,会难过,会不甘。 所以,本来她已经想要就这样渡过余下一生。 却在遇到那个少年后。 却在看着那个少年闪闪发光的愿望和理想后。 又忍不住回想起那些被自己放弃和遗忘的东西。 她才四十出头。 她远还没有行将就木,老态龙钟。 甚至,就算她已经老态龙钟、七老八十又如何? 只要她还活着。 只要她相信自己仍旧年轻,仍旧风华正茂。 那么,她就还可以做很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 放弃了皇权,不代表要放弃一切,更不代表要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寻来的活着的意义。 所以,她将目光看向那遥远的地方。 既然一山不容二虎,既然她的存在对这个江山这个朝堂就是隐患,那么她就离开,离得远远地,去那遥远的地方寻找她曾经放弃的东西。 因为,那才是她一直追寻的,存在的意义。 第103章 正文完结 夕阳西下。 官衙下衙早, 午时一过,人便少了,到日落西山, 更是几乎没了人, 只卢玄慎仍埋首案牍,直到饥肠辘辘时,才豁然抬首, 便见窗外的天光,苍白中带着一丝橘红, 虽还明亮着,却显然已到了日暮时分。 卢玄慎怔坐了片刻。 一旁侍立的随从见他终于抬首,忙上前来,小声道:“大人,前些日子老爷给范阳去信,请姑奶奶家的姑娘们来府里小住, 这不, 今儿刚到, 所以老爷要您今日早些回去, 见见姑娘们。” 卢玄慎从怔愣中回神,嗤笑一声。 “他还真是贼心不死。” 随从低着头不敢回话。 卢玄慎起身, 收拾了下桌案后便离开。 随从松了一口气, 忙跟上, 然而, 跟上才发现,卢玄慎走的方向并不是回卢家,而是往宫里去。 宫门还开着,以卢玄慎的身份, 连核验都用不着,凭脸便被放行了,一直走到内宫,才有内侍去禀报,过一会儿,内侍又来回卢玄慎,说陛下在含元殿偏殿,让卢玄慎直接过去便是。 卢玄慎的眉毛微微扬起。 李承平是个勤政的皇帝,除了早朝时固定在含元殿,早朝以外的时间,便基本都泡在了日常处理政务的紫宸殿,连后宫都少去,而含元殿偏殿……若不是今日上午,那个女人直接跑到含元殿,被宫人引去那里等候,李承平怕是连殿门朝哪开都不记得了。 难道……她还没有走?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随即胸口便立刻又涌出熟悉的躁动和炽热,卢玄慎按住胸口,大步朝着含元殿偏殿而去。 一路走来,日头越来越低,却也越来越引人瞩目。 从白色的光球变成橙红色的火球,火球染红了西方的半边天,无数如棉如絮如柳的云层被渡上辉煌的橙红金红鲜红之色,那光芒那色泽,艳丽地惊心动魄,煌煌赫赫,将天幕下的一切一切都染上绚烂的光辉,叫无数小太监小宫女兴奋地仰起头,朝着那烧遍了天空的云彩欢呼惊叫。 卢玄慎也抬头看了一眼那天,只一眼,便觉得艳丽地刺目。 他愈发快步地走向偏殿。 却在走入偏殿的那一刻,便感觉到了不适。 相比外面天色的灿烂辉煌,偏殿里太暗了。 还不到夜晚,因此殿里灯烛都未点上,且门窗紧闭,以致刚从外面走进来的卢玄慎,甫一进入便仿佛变成了瞎子,眯着眼好一会儿,才终于适应了殿内的光线,看清殿内情形。 他看到李承平背对着他坐着,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陛下。” 卢玄慎走上前,施礼唤道。 李承平缓缓抬头,看向卢玄慎。 脸上满是泪痕。 卢玄慎大惊,又上前一步,“陛下?!” 同时心中已经在思索。 能让李承平失态至此的人,除了那个女人根本不用做他想,但是,即便是她要走,以他的了解,李承平也不会哭成这样,那么,她到底做了什么? “乐安公主——”卢玄慎皱着眉头没带好气地吐出这四个字。 然后手里就被塞了什么东西,很重。 他喉咙哽住,低下头,便见李承平将一厚厚的书塞入了他手中,书用线封装,书封无一字。 “陛下?”他疑惑地又唤了一声。 “你翻开……”李承平声音嘶哑。 卢玄慎皱着眉,翻开了书页。 无字的书封里,书页是上好的雪白宣纸,宣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娟秀却有力的蝇头小楷,卷首六字——“吾侄承平亲启”。 卢玄慎愣了一下。 书封一翻开,看到那字迹时,他便已经猜出了字主人是谁,因此看到卷首那六字也并不太惊讶,让他惊讶的是——这样的卷首词,不应该用在一封信上吗?为何却是一本书? 他忙往后翻。 随着他的翻动,雪白的宣纸如雪花般纷飞,而雪花之间,是密密麻麻煤一般的黑点,全是与第一页相同字迹的蝇头小楷,没有一页空白,一页又一页,一页又一页…… 卢玄慎翻地手有些酸。 当然不是因为书太厚,虽然这本书的确厚,但与许多大部头经典相比,自然不值一提,但这一整本书,却全是那个人一字一字地写下,一页一页地装订,笔迹间无涂抹无墨点,显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打好草稿后又另行抄写,只是抄写都要花上起码数天,更不用说再加上思索和撰写的时间。 因为这个认知,卢玄慎愈发感受到这本书的重量。 也有点明白了李承平为何满脸泪痕。 但最重要的——这本书写的是什么呢? 如若只是抒情卖惨回忆,以致竟然写出这么厚一本书,虽然从李承平的角度来看,可能的确会让他动容至痛哭流涕,但在卢玄慎看来,却只会让他心中的厌恶和嫌憎更甚。 他静下心来,从头开始,一目十行地翻阅。 却越翻阅,翻页的速度越慢。 直至半晌盯着一页不动时,又疯狂往后翻。 直至翻到其中一页。 脑海中仿佛有雷鸣电闪,晴天霹雳,他手脚呆愣,头脑发麻,看着那纸上的字,一会儿仿佛轻飘飘在云端,一会儿又仿佛黑暗压抑在海底,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得书页上的字都跳起了舞,仿佛变成他不认识的什么鬼怪,在他眼睛里尖叫、嘲笑,最后最后,又全部变作了一张脸。 一张煌煌赫赫,惊心动魄,比方才所见的晚霞还艳丽的脸。 那张脸冲着他笑。 仿佛许多年前一样。 “……姑姑临走时给了我这本书,治国、知人、富民、强兵、戍边、宫闱……凡十篇,数十万字……她把所有自己经历的、所知的、觉得对我有裨益的,都写在了这本书里……没有一点保留。” “当然,也包括你。” “敬贞,抱歉,这件事一直没有跟你说。” “当年将你调回京城,其实起初并不是我的主意,是姑姑她引导着我,让我注意到了你。” “姑姑是个信奉说不如做的人,她没有说,但我知道,她其实早早就注意到了你,在她还在卢家时,在你还被所有人看不起时。” “因为以前她还无法直接与你父亲对抗,因为那时她还对你有疑虑,所以她一直看着你,看着你……当年派你去琼州,其实也有她的意思,她曾经跟我说,越是艰难险恶之地,越能试出人的成色,对于心性坚定的人,去琼州未必是坏,她一直说,我大梁国土,庶民足迹所及之处,便应有有志之士驻守,无论寒暑,无论远近……” “而后来,你也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所以,她将你引到了我面前,她说,我可以信任你,因为经霜寒方知春暖,你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却仍能百折不挠,可见你是个秉性坚强之人,她还说,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士为知己者死,你便是那个‘士’,你对得起那个卢攸为了折辱你而给你取的字——敬贞。” …… 李承平脸上旧的泪痕未干,随着话落,脸颊便又添上新的泪痕。 “抱歉,敬贞。” 李承平带着泪,却又含着笑,对卢玄慎道。 “一直以来愧对你的忠心。” “我不是你的伯乐,我只是个窃据了姑姑功劳的小人。” …… 卢玄慎一动不动。 半晌后,才嘶哑着嗓子,道: “——为什么要告诉我?” 看着手中书页上秀丽又有力的字迹,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他的名字,写着她对他的评价,写着她对他的褒扬…… “——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看?” 明明继续瞒着就好了啊? 明明这本书,是她给你看的,不可对外人传的啊? 所以……就继续瞒着他,让他当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瓜不好吗! 卢玄慎攥紧了拳头,呼吸急促。 “因为……” 李承平轻声道。 “——你我都愧对她。” 是啊。 他和他,从始至终,都愧对于她。 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小心呵护的江山,却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惶恐不安而心生猜忌,辜负她的抚养之恩,更辜负她的教导之恩,简直禽兽不如。 卢玄慎受她知遇之恩,然而他毫无所知,他一直恶意揣测她,不遗余力地针对她,他以为他在报效明君,铲除阻碍,他不知道他做了自己最厌恶最避讳的那种人。 他们都有愧于她。 只不过卢玄慎好歹还有借口,因为他不知道,而他李承平,没有一点借口可找。 所以如今,她弃他而去,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寻找新的天地。 他失去了这世上最爱自己的人。 他咎由自取。 李承平掩面,无声痛哭。 卢玄慎呆呆站了好半晌。 直到殿外的天光射进殿内一缕。 那橙黄金红灿烂如宝石的颜色,落在他肩上脸上,没有多少温度,却实实在在地照耀着他,沐浴着他,为他镀上了光辉…… 卢玄慎猛然转身,没有任何犹豫,不顾及任何风度,疯狂地往外跑。 身后,李承平的声音传来: “来不及了。” “她此时,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然而他不管。 他疯狂地跑,跑到冠冕掉了,发髻乱了,行经的人们用惊诧不已的目光看过来,仿佛看一个疯子,可他也无暇管,不想管,管不了。 他只能奔跑。 西天灿烂的云霞和他一起跑,时而如烟,时而如海,那不温暖却灿烂的霞光一直照耀着他,远远地、远远地……他曾经渴望拥有,却因为太过艳丽而退缩,而觉得刺眼,可是,那霞光,分明没有一点偏私地照耀到了他身上了啊。 他是个傻子、混账、不折不扣的糊涂蛋! 大街上、人群中、闹市里……他穿过一条条街道,明明没有去过几次的府邸,道路却谙熟于心,提醒着他曾经的自欺欺人,提醒着他的愚钝痴顽,提醒着,他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然而,晚霞终归要落幕。 夕阳坠落西山外,晚霞不待晚归人。 卢玄慎终于跑到那处府邸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大地,西天最后一丝云霞也散去,只剩下无垠的夜幕,和夜幕上初升的新月。 而新月之下,乐安公主府前灯火通明,人群簇拥,车马辐辏。 卢玄慎大喜。 还没有走,还没有走! 他就说,要去琼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总要准备的,她那样的金枝玉叶,长途跋涉不好好准备怎么行,所以,必然不能马上动身,所以,他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您是哪位?也要跟我们公主去琼州?有什么技艺?不对……你这看着也不像匠人医师啊?……总之,要去琼州就去那边排队去!” 一个人拦住衣衫发髻散乱的他,上下打量了下,便如此急匆匆地说。 卢玄慎茫然抬头,便看到车马旁边有一列长龙。 有身着短褐的工匠,有头戴璞巾的医师,甚至还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流浪汉。 旁人有人议论纷纷: “……李兄,你到底去不去?反正咱们每家没口的,不如去琼州搏个前程!” “我倒是想去……可你看这……这公主府也忒不挑,连那要饭的花子都要,怕不是骗人去做苦力?” “呸!不去就不去,满嘴胡说些什么,你当那是什么人啊!那是乐安公主!” …… 那大声斥责的大汉说罢,转身便不管那位“李兄”,径自去了那长龙排队。 卢玄慎看了那长龙一眼,旋即便又往前去。 越过重重人群车马。 一直到了大门前。 大门前更热闹。 短打衣衫的人变少,着长衫的人变多,卢玄慎还看到几个眼熟的面孔。 “老朽官职在身,不能随公主同去,就让老朽这不成器的儿子去助公主一臂之力吧。” “反正我只是个刀笔小吏,辞了也就辞了,邑司大人,公主可要在下这样的人?” …… 公主府邑司站在大门前,与那些着长衫的人说着话,忽然眼角余光瞥到一侧的卢玄慎,愣了一下,揉揉眼,才慌忙与其他人说了声,然后跑到卢玄慎跟前。 “卢、卢相爷?”邑司有些犹疑不定地问出声。 卢玄慎拂去脸前的乱发。 “公主在哪里,我要见公主。” 他压下躁动不已的胸膛,强装镇定道。 邑司张张口。 “公主晌午便已出发去琼州了。” 卢玄慎怔在原地。 “……公主急着知道驸马情况,轻车简从先走一步,在下与诸位同僚便暂且留下,为公主招募肯去琼州建设垦荒之人,之前驸马来的信中,说琼州其实大有可为,只是人手实在不足,他地之民若无恒产者,尽可移民去岭南之地,那里有大片可垦的荒地,没想到告示一发出,居然来投者众多,均是慕公主之名而来……”邑司喜气洋洋又带着骄傲地说着。 卢玄慎却已经听不到邑司的话了。 他茫茫然看着热闹的人群,热闹的车马,目光在其中搜索逡巡。 可是他知道,人群中,车马中,没有一个人是她。 她早就走了。 在他察觉一切之前。 他…… 终究是错过了。 永远地错过了。 * 延熙二十二年秋,延熙帝亲政后的第五年,乐安大长公主离京赴琼州,同时公主府发出告示,招募愿去琼州建设垦荒之人,告示一出,从者云集,有低级官吏,有佃户百工,有忠心于乐安公主的仆从护卫官奴…… 最终,臣工上百、工农数百、官奴护卫上千,浩浩荡荡数千人,长途跋涉,由北至南,渡大江,越岭南,直抵南海。 而先大部队一步,去往琼州的山林官道上,一匹匹骏马带着乐安飞奔,穿过那些她没有见过的山川河流、名胜古迹、荒野阡陌…… 长途跋涉带来的辛劳让她疲累不堪,但她一刻未曾停留。 因为她知道,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有个人正等着她。 那个自由崭新、亟待开拓的天地,也在等着她。 那是她的心之所在。 ——《她风华正茂》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