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好感度飞升系统 作者:半夜不洗澡 文案: 好感度飞升系统,钓一个男人升一级,分分钟吊打修真界所有人。 明一:不,我要自己升级。 当她修为碾压九州,美貌冠绝天下的时候—— 咦?为什么所有人的好感度还是满了? 全世界都匍匐在我的脚下,向我献出他们的忠诚和爱。 戳专栏可收获作者菌一枚,不定期有免费番外哦(?-ω-`)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慡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一 ┃ 配角:云净,明远 ┃ 其它:修真 ================== 第1章 收徒 对云净来说,今天可以算得上是他人生十一年来最跌宕起伏的一天了。 天将破晓时,他照例起chuáng,从珍馐楼领了自己那份寒碜的早点,匆匆吃完,走去药园。 他有灵根,但只是最差劲的五灵根,本无缘仙途,但清玄宗正缺杂役,他爹种地又挖出来一个宝贝,清玄宗的人就领他进了仙门。 但进来之后他才发现,仙宗出仙人不假,但不过也都是做样子。实际上勾心斗角蝇营狗苟,比凡间有过之而不及。天资好修为高的了断人生大事,尚和话本里的仙人一样。如他这般人,吃喝拉撒,无一不还是凡间惯例,连仙人样子都没有。 他爹在凡间种田,轮到他,给仙人种田。种田嘛,灵田和凡田的区别也不大。云净熟得很,手脚又快又利索,不出一月,这药田的植物该如何侍弄,他已经是门清。别人看他不争不抢,就欺负他,把活都派给他,他也不恼,反正对他来说,在药园gān活是件蛮清静又幸福的事。 正当他掐着时间点浇完一片地,蹲在另一片地头上等溅雾草伸展时,远远地,一群人冲着他走过来。 他眼睛尖,一眼看到打头的正是药园管事。他平素高高在上,膘肥体壮,因此云净私底下叫他“老爷”。但他虽不管事,却也从不亲自下场罚人,云净对他的观感不差。 只是今天,管事虽走在前面,却点头哈腰,明显只是个领路的。而他身后一众人,神色威严,衣着华贵,脚下如腾云雾,恰是符合了云净对“仙人”的所有想象。 现在还早,偌大的药园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 来就来吧。云净无所谓。这点功夫,他又低头捻起一撮土,细细地观察过后做下记录。 然后才从从容容地站起来,对着走近的一群人行了个礼。 “小人云净,见过各位长老。” 他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也懒得去猜,就随便拽了一个称呼。 在场谁不是人jīng,这少年礼节无一处错漏,但神色语气,毫无恭敬的意思。往常管事就常被他气到,又抓不到他的错,便对其他杂役欺负他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他从早到晚都在田间gān活,才算解气。 但现在,他知不知道他轻慢的都是些什么人? 管事刚要出声,已有人先他一步开口:“你与明一真人,是何关系?” 既不好奇问者是谁,也不在意为何问他。云净只是半低着头,口齿清楚又坦诚:“回长老话,小人并不认识明一真人。” 何止不认识,他一入仙宗便宅在药园里,到现在为止,只认识了花花草草和药园众人。又因为独来独往,什么八卦消息都传不到他的耳朵里,明一真人是何许人也,他都不晓得。 问话人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声音里都带上了微微笑意:“那你可曾听说过明一真人?” “回长老的话,小人不曾听说过。” 他不知道这人为何而来,但日头渐起,溅雾草需得在日上三竿之前浇一遍水才行,眼看着就来不及了。他恭恭敬敬地,只希望能赶紧把这几尊大佛送走,好让他安安稳稳地浇田。 却听那人道:“从今日起,你便叫我师伯。” “明一真人,便是你的师父了。” 云净不知道明一是男是女,在场其余人却清清楚楚。 明一是谁?这个名号,哪怕是放在整个修真界,也是家喻户晓。谁不知清玄宗的明一真人五百岁进阶元婴,七百便突破化神,修炼速度前无古人,叫人望尘莫及。眼下修真界除去三个练虚境的老怪物外,化神境难有能望其项背者。在清玄宗,明一真人便是明面上的定海神针了。 掌门一大早召来明悟堂管刑罚的长老,又带上几个亲近小辈来药园。药园长老想来想去想不出这云净是犯了什么事,谁知道晴天霹雳,竟是天上给这小子掉下这么大的馅饼? 一瞬间,他几乎要怀疑掌门是假冒的了。 明一真人,那样风华卓绝之人,怎会突然要收这个低贱小子做徒弟呢? 在场所有人都想不通。 清玄宗掌门明远神色淡定,其实心里也是懵bī的。但明一真人特地传来灵光纸鹤,指名道姓要收药园杂役云净为嫡传大弟子,且专门提及了药园有人违规欺凌云净一事,总不能是为了消遣他。 出于好奇心,他亲自来药园寻人。但看来看去,这云净除了容貌俊秀性格沉稳,通身上下再找不出别的优点。 明一,为什么会突然要收这小子做徒弟呢? 直到被安排在华美的殿宇里沐浴清洁,换上一身“仙人”服饰,被簇拥着往问道峰而去,云净还没能回过神来。 仿佛他是话本里的天选之子一样,分明既平庸又废柴,只会种田,却忽而一天,高在云端的仙宗掌门踏云而来,亲切地将他当作子侄对待,告诉他,整个仙宗最厉害的人要收他为徒。 麻雀飞上枝头变成凤凰,他的懒怠、不求上进,变成了淡泊、效法自然,之前欺负他的杂役们,也统统进了刑堂。 这是天大的好事,但云净反而脸色苍白起来。 他不怕可能到来的所有折rǔ,因为在他看来那些是他生命中的必然。 但他不敢去接这突如其来的好运。他的人生经验和父亲的言传身教都告诉他,像他这样的人,但凡想妄求一点好运,都得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明一凭什么要收他为徒呢?他有什么资格,一跃成为清玄宗的仙人呢? 这点忐忑,在他一级一级地踏上问道峰的台阶,离他那个突发兴致的师父越来越近的时候,一点一点地膨胀开来。 无人陪在他身边,所有围绕他的人都在问道峰下止步了,就连在他看来地位最高的掌门,也只是在山下行了个礼,便轻轻将他推上了这条路。 从头到尾,没人征询过他的意见,他像是话本里扮作主角模样赴死的pào灰。 问道峰顶,出乎他的意料,只空dàngdàng的平地上一个蒲团,蒲团上一个人。 和他想象中的华美豪奢恰恰相反,这庄稼汉一样的俭朴,一下子便让他生出一种自己人的感觉。这种心理作用神奇地安抚了他,让他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未来的师父,应当是个好人。 仿佛是听见了他到来的动静,蒲团上那人缓缓睁开眼睛。 而他的眼睛,在甫一接触到那人面容时,便再难移开。 话本里那些踏云而来的仙子应当就是这人模样。玉雕雪化的面貌,胜过凡间姝色千倍万倍。在那双眼睛睁开时,便如月入寒泉,松浸暮色。天下灵秀,三分给苍生万物,剩余七分,大抵都归了她。 云净就在恍惚间,dòng悟了清玄宗上下对明一真人如此推崇备至的原因。 他到几息之后才捡回来自己的魂。还不等他上前见礼,蒲团上明一真人已经开口。 她的声音也像天外寒月,透着触不可及的清冷:“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谁能拒绝这样的天外仙人呢?她明明身在云端,却将那理应看尽万物的目光投向了他,她的眼里云卷云舒,物生物灭,而此刻,留下了他小小的影子。 云净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不可抑制地感到了喜悦和荣耀。他本不是这样摧眉折腰之人,但这一刻他深伏至地,声音近乎哽咽:“云净见过师尊。” 拜见明一真人的过程比他想象中要短了很多。 明一真人看起来并不热心于收徒之事,云净一答应下来,她便似慢实快地讲完了她想说的话,似乎早已打好腹稿。 “你从今日起,便修炼这本心法。” “侍童会带你去住处。你但凡有事,小事找侍童,大事找摇钧。摇钧是你掌门师伯的大弟子,你唤一声师兄即可。修炼上的问题,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你的道号会在收徒大典上告诉你。你虽先仍以凡间姓名为记,但时刻不可忘记自己是问道峰首席大弟子,问道峰上一应事务,你皆可做主。” “你先去住处吧。” 师徒首次见面,明一真人只讲了不足二百字,便gān脆利落地下了逐客令。 云净从头到尾,只开口说过一句话。不说他预想中的师徒闲话促进感情,就连他被收徒的原因,他都没能有机会开口问一问。 简直简短到有些荒唐。 来之前掌门紧急培训过他,说明一真人修无情道,性子极为冷淡,云净这会儿才算是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 那这样冷漠的人,为何会突然收他为徒呢? 云净满腹疑惑。侍童领他下了半山腰,恭恭敬敬地指着一片院落:“还请长老择一住处。” 这片院落同清玄宗的整体建筑风格保持了一致,云净一眼望去,只觉得流光溢彩,闪得人眼睛都痛。 完成了拜师这么个人生大事,他又变成了又颓又丧的无所谓脸,随手一指:“就这个吧。” 立刻便有小童鱼贯而入,或捧或抬些珍玩器物。侍童在一旁解说:“真人虽吩咐了将这些院落都布置好,任长老挑选。但有些真人赐下的宝贝,独一无二,只能等长老选定住处后再做布置。” 问道峰上的真人自然只有那一位。云净刚被冷待,此时就听到师尊的关心,虽知道这不过是她吩咐一句的事,但还是心中一热。信步走进去,侍童又在一旁垂头请示:“真人说云长老尚未辟谷,嘱我等准备好饭食。长老可要取用?” 眼下正是正午,被这么一提醒,云净方才意识到该进食了。点头应了,心中遥遥地,不期然又想到自己师尊素白胜雪的脸。 阅历尚浅的少年武断地想,明一真人,是个外冷内热的人罢。 第2章 明一chuī 云净下了山,侍童也低眉退下,空dàngdàng的峰顶,又只剩下一只蒲团和一个人。 这里甚至没有山风,也没有云雾,正午的烈日也避开了这座峰顶。一片寂静里,坐在蒲团上闭目清修的人就像远古的山灵。 一只纸鹤忽然闯进了这方禁地,扑棱棱地带来一丝烟火气。闭目的山灵伸出手,纸鹤乖巧地落在她的掌心。 她的手也像是顶级的玉石雕刻,和玉一样无暇,但比玉来得更加柔软和白嫩。纸鹤站在她的掌心,上好的无痕纸折的鹤凭空显出几分粗劣和灰暗。 纸鹤也看到了这个对比,歪歪脑袋,有点委屈地咂了咂嘴。掌门明远的声音从纸鹤的嘴巴里发出来: “你的收徒大典定在一月之后。云净的道号你若有想法便发个纸鹤告诉我,懒得处理便由我这里来。” 明远婆婆妈妈地和她商讨大典的具体细节,qiáng调她务必要出席,还很不放心地叮嘱她:“不要用灵光纸鹤了,无痕纸鹤就很好,宗门没有钱的!” 明一盯着那只纸鹤。纸鹤的嘴巴一张一合,明远的话终于说到了尽头,纸鹤拍拍翅膀,化作一簇小小的灰烬。 峰顶上没有风。明一垂眸看了看掌心的灰,站起身,轻轻一步,便跨越了半个峰顶站到了崖边。 她伸出手,悬崖外的风殷勤地卷过来,小小的灰烬散在了天地之间。 “你总是这样,分明无情,又要装作多情。” 峰顶上只站着她一个人,机械的声音突兀地响在她的识海里,简直像是闹鬼。 她收回手,神色不变,亦是在识海中作答:“我已收他为徒。” 言外之意是,任务已经完成,就不要出来找存在感了。 她的平静点燃了机械音的怒火。 “我是说要你收他为徒,但是这么个收法吗?你要在他受欺负的时候从天而降,保护他,温暖他,照耀他!这样他才会感激你,记住你,爱上你!你只指使掌门跑腿,这样怠慢他,得不到他的好感度,就等着老死在化神吧!” “我的道途,自有我手中的剑去斩开。” “不劳你系统费心。” 她在识海中这样回应。 明一往前一步,整个人踏至空中,脚下便是万丈深渊,耳边狂风怒号,她召出自己的本命飞剑,踏着正午烈日的灼灼白光,开始例行的练剑。每一剑刺出,云雾和狂风都会一起被绞碎,最热的光也要蒙上一层冰霜,若非问道峰设置了阵法,这座山峰也要碎在她的劈砍之下。 “你也只能靠你的剑汲取一点勇气了。”系统说。它的声音恶狠狠的,但明一只是专注于手中的剑,对它的话充耳不闻。 而此时的半山腰,云净正蹲在他dòng府中的院子里,认认真真地看他面前的一株息影花。 他身边的侍童换了一个,也和他一样蹲着,给他介绍息影花的习性和用途。 息影花是一种很少见的植物,它开的花,是在花托上点起了一簇小小的、像影子一样幽暗的火焰,这种火焰在晚上看的时候,美得像个梦境。 但它只有观赏作用。讲究实用性的修真界当然不会费心培育这种娇贵的花,也只有向来爱享受的清玄宗里能见到它。 侍童正讲到“息影花有三个月花期,眼下还早,火焰是万万不会熄灭的”,就见一阵寒意从头顶灌下,人打了个颤,花也打了个颤,火噗嗤一声,灭了。 云净:“……” 云净很是贴心地转移话题:“怎么忽然冷了起来?” 他的一缕发丝垂在耳畔,捏起来瞧瞧,竟是挂上了一层冰霜。 侍童笑道:“长老有所不知,真人每日正午都要在峰顶练剑,这寒意便是她练剑引发的。至多一炷香,就会暖起来了。” “那倒是奇怪了。”云净不懂就问,反正他向来不知尊严为何物,“真人练剑,岂会不克制使用灵气?何况这dòng府,不是有恒温法阵么?” 侍童也是个明一chuī,闻言十分自豪:“真人练剑,向来不用灵力,但她剑法已至臻境,一招一式间皆会引发天地共鸣。含了一丝道意的寒气,粗陋阵法如何能抵挡?” 云净只是孤陋寡闻,并非傻子,不用灵力还能日日引起天地共鸣的剑法,怕是放在整个修真界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他抬头往山顶望去,这里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的脑海里,已经自己勾勒出了那副图景——白衣在风间鼓动,剑影在云中翻飞,那一横秋水过处,左右皆是冰霜铺地,而她人影轻灵,在剑光中浮游翻折。 她不会知道这山峰上的一朵花被她寒气所伤,她的目光,也不会放在这小小的一朵花上。 那和息影花一样如同浮尘的他,是怎样被她注意到——打住!云净掐断了念头,暗暗警醒。 既来之则安之,该知道时自然会知道,执着于此,和他本性相悖,于修行不利。 花草看得差不多了,云净对别的兴趣不大。他尚未筑基,此时也到了他惯常午睡的时候,便同侍童说了一声,往卧房去了。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侍童抬起头,和方才云净一模一样的姿势,却满脸皆是忧色。 问道峰上的一切摆设皆让人挑不出错来。云净在那张柔软的大chuáng上翻来覆去,一炷香后睁开眼睛,目光还是清明的。 适应不了良好待遇,他gān脆坐起来,摸出师尊jiāo给他的功法灵石,打算修炼。 他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五灵根是最废的灵根,这是修真界颠扑不破的常识,就算是他的师尊,也不能逆天改命。这本功法,大概也就是让他的修炼从guī速变成两只guī速罢。 云净灵根不行,悟性却是一等一的。灵石碰到额头,他心中已明悟这篇功法。当下盘腿抱膝,闭目凝神——他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期待的。 功法刚运行一遍,他几乎就要狂喜起来。 他体内仿佛有个漩涡,外界的五行灵气争先恐后地往他丹田涌去,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充盈,越来越得心应手,当五种颜色的灵气在他体内达到了均衡,不用他控制,它们已自成周天循环运行起来。灵气如cháo水一般冲刷他的经脉,每一次都带来刺痛,刺痛又每一次都被灵气温柔地抚平,他的经脉肉眼可见地在慢慢扩大,体内的杂质也在不断被灵气推到体外。渐渐地,他感觉灵气的吸收到了一个瓶颈——还不待他思考,他体内的灵气流已经欢呼着朝那层无形的薄膜冲去,轻而易举地,薄膜破碎,更大量的灵气从外界涌进来,他又陷入了五行循环之中。 等他终于满足地从修炼中睁开眼,外面天色已黑,房内夜明珠柔柔地散发着光芒。 不同往昔的敏锐立刻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房间内多了一个人。 “醒了?”那人搁下手中的书本,白衣胜雪。 尽管只见过一面,但谁也不会忘记这张脸。他立刻跳下chuáng,深鞠至地:“弟子云净,拜见师尊。” 动作一大,他才发现了自己身上的脏臭,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明一假装没看见自己弟子的小动作,简明扼要地讲清始末:“你现已筑基。我来只是为你护法,以免你走火入魔。现在事了,我便先走了。” 她不自称为师,也不如何热情。知道他筑基,也毫无表示。 但夜明珠的柔光照耀下,她jīng致的侧脸脱去了白日的冷淡,无端生出几分温柔。她眼里波光粼粼,像盛着一个静谧的湖。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从她抿着的浅色薄唇上看出了几分疲惫。 她为他护法了多久? 明一站起来。 云净这才发现她极瘦,宽大的白衣罩在她身上,那截腰和手腕显得极细,让人不敢相信那神迹般的霜天冰地。会是这样人的手笔。 云净在她身后跪下:“谢师尊赐功法之恩。谢师尊护法之恩。” 让侍童给他送两桶,不,三桶水罢。明一这样想着,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她还不至于在自己徒弟dòng府内放出神识,因此看不到她的徒弟,仿佛一口深井的眼神。 侍童垂首立在门外,见到明一,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明一为自己徒弟护法,侍童自然是没有资格进去的。 她随口吩咐下去要水,便准备离开,却不想侍童竟胆大地喊住她:“真人!” 云净有什么事要侍童转达吗?她停下来,转头看着侍童。 这问道峰上侍童数以百计,皆是一般年纪和服饰,她性子冷淡,从不会去记这些人的面孔,此时也只是觉得这个侍童有些许眼熟罢了。 侍童第一次被明一真人正眼看到,激动地几乎要趴在地上:“真人……真人今日练剑,杀气颇重,可是心怀忧思?” 明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看着这个侍童因为和她接触而激动到颤抖的身躯,他甚至不敢看她,目光始终盯着地面,但她记得他方才灿若明星的眼神。 “你有些悟性,明日便去剑峰报道,转成普通弟子吧。”她最终这样说。 既是送他一场前程,也是为把这样的人,远远地驱逐开。 恰在此时,她脑海里的机械音又不甘寂寞地响起来: “为掌门明远洗手作羹汤,答谢他在收徒一事上的情谊。” “时限:半月之内。” “逾期未完成,抹杀。” 第3章 洗手作羹汤 这不是系统第一次发布针对明远的任务了。 这个自称为“好感度飞升系统”的东西,从她初入仙途、引气入体的那一天起,便开始不断地给她找事。 它声称双方可以互惠互利——明一只要完成任务,丹药法宝皆唾手可得,而它也能因此升级。 它发布的任务向来花里胡哨,叫明一看来,便是做上一百件,也不能同一张瞬影符相提并论。但既是公平jiāo易,做起来也不难,明一便尽心尽力地,全盘照做了很多年。 ——直到她长大。 到了某个年纪,她便如同醍醐灌顶,自然而然地懂了很多事。七情六欲,不可言说,只在眼波流转间,便叫对方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惶惶然望见四周全是幽深的眼神,那些她的任务对象,无一不用目光传达着,想把她拆吃入腹的心思。 这时候她才明白,她年幼时犯了多大的错。 每一个任务,每一次送衣,赠帕,拥抱,同室而眠……有些事一旦开窍,再回头看来,便显得十足暧昧。 她不爱他们,却为一点蝇头小利,做这种种引人误会之事。 她简直龌龊至极。 于是在师父陪她外出游历的归途,系统发布任务,要求她同她师父同乘一剑时,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那时的系统尚未露出獠牙,她还天真地以为jiāo易可以随时终止。 同乘一剑,以她当时的筑基修为,在元婴期的剑上如何能站稳?必然是借她师父的助力。要么她环住师父的腰,要么师父从背后抱住她。无论哪个,均非她愿。 ——她向来以风流闻名四海的师父,已经很久不再有绯闻传出。所有人都说他làng子回头,却不知他一颗漂泊天下的心归了谁。 他看向她时愈来愈炙热的眼神,给了明一答案。 错已铸成,她只能极力弥补。在明知这些任务会伤害到他人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还同意? 系统反复问她:“确认放弃任务?” 她说:“我意已决。” 然后当她同师父一起渡过无尽之海时,便站在飞舟舷窗内,眼睁睁地看着海里窜出来从未见过的巨大凶shòu。它的身躯遮天蔽日,掀起的巨大海□□这飞舟也摇晃不稳。它张开它的翅膀,无数巨大的雨滴从它翅膀上被抖落下来,她只觉得天越来越暗,那凶shòu猩红大张的嘴已经离她越来越近。 她清楚地看见这凶shòu闪着冷光的利牙。 就在她以为自己道途未成,便要就此陨落时,凶shòu忽然痛叫一声,竟是放弃了眼前的猎物,转头掠去。 她师父的剑上尚滴着凶shòu蓝色的血,站在半空神色冷峻。他的目光遥遥地越过发狂的凶shòu,温柔地望向她。他的眼神曾经如凶shòu一般叫她害怕,但此时柔和地像是huáng昏的海。 他打了个手势。 那是叫她先走。 她催动飞舟遁走,但不敢远去。 她反反复复地回想起师父的神情。情便是这么神奇,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千言万语,不必再说。 她忽然懂了——那是诀别。 她全力催动飞舟回到那片jiāo战的水域时,只看到平静的海。làng一叠加一叠,白色的làng花在蓝绿的水面上若影若现,海鸟高高低低地飞翔,一切都是那么和平,所有的杀机和生命,都被温柔地掩在水下。 她再也没有见到她师父。 她找遍了附近的海岛浅滩,探过了每一寸的海底深渊,却都一无所获。 很久之后她自己到了元婴,才知道那时无尽之海上剧烈的灵气波动表达的意思——那是在说,有一个元婴自爆啦。 她的师父和凶shòu一起,尸骨无存。 而那时还在筑基期的她不知道这一点。 她第无数次从海中上岸,坐在沙滩上愣神的时候,系统满怀恶意地开口: “可怜你师父一个痴情种,他要是知道自己完全是被你连累,会不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她心里一颤:“什么意思?”她一直以为遇到凶shòu是意外,但听系统的意思,却另有隐情。 “你冰雪聪明,难道还没有猜出来?别自欺欺人了!要不是你完不成任务要被抹杀,你师父怎会至于要替你挡这一劫?” 她望着看了半个月的海面,心中生出一股果然如此的悲凉。 系统火上浇油:“但虽说你没有完成同乘一剑任务,你师父给你挡灾时好感度还是满了。果然患难见真情,恭喜你收获第一个满值好感男主哦——虽然他已经死了。” 在系统商城里,她的积分有了一大截长进,这是她攻略完成一个气运之子的通关奖励。 但这所有积分加起来,也不过刚够买一颗元婴期的渡劫丹。 她师父的命,只值这么一颗渡劫丹。 她木然地坐在沙滩上。她的法袍是师父赐的好东西,被她折腾了半个月,也破破烂烂了。等衣服gān了,她站起来抖抖衣上的脏污,慢慢走到海边,面对大海长跪不起。海làng轻柔地拍着她的膝盖,就像她师父有时候会亲昵地拍拍她的头。 她最后是被明远找到的。 宗门看到她师父的魂灯灭了,又收到她的纸鹤,久等她不归,便派人前来。当时她已跪得摇摇欲坠,海làng推一下,她便晃一晃,整个人虚弱得几乎生命垂危。 明远跳下飞剑,便不由分说地把她抱起来,送上了飞舟。 回了宗门,因她是百年难遇的极品单灵根,却又不肯另行拜师,宗门不忍见一个天才颓废下去,便让她不记名跟着明远的师父,和明远一同接受教导。 他们就这样,成了特殊的师兄妹。 系统当然不会放过明远这么个好苗子。自那之后,它便明目张胆地在发布任务时附加了惩罚。它显然深谙人类心理,当面前放着一个轻而易举可以完成的任务,不做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时,做还是不做? 正义和生命,孰重孰轻? 她陷在系统编织的网里,挣脱不得,只能尽可能地想办法减轻自己的罪孽。不同旁人过多接触,绝不叫人产生暧昧联想,全天下都知道她修的是无情道,为道途计,绝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人。 她渐渐叫人望而却步,整个人慢慢变成一尊冰雕。那些过往的热烈目光,也都随时光和她的疏远而迅速冷却。她用自己的方式bī系统放弃了很多人。 但系统也bī她产生了很多因果。 她和系统成了相看两生厌的死敌。 成就化神之后,天地为之一清,以往困于心的,也都有所纾解。她现在再看系统的要求,已经能平心静气地付之一笑。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留一线生机。师父为她起道号明一,本就是希望她抓住这一线生机成就大道。道途多阻,自当握紧手中剑,一剑破之。 真为明远洗手作羹汤是万万不可能的。尽管系统热心提供了无数滋补增益秘方,她也不可能下厨。 她和明远早已辟谷,这时候给他送饭,岂非画蛇添足,凭空让他多想? 沉思片刻,她问系统:“我尚缺一味凤羽花,你可有?” 凤羽花可做菜肴辅料,能给平凡无奇的菜色画龙点睛,使其味道鲜美。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稀少。 系统不疑有他。 几百年来明一再不曾攻略完过任何一个气运之子,看着她的绝色容颜白白làng费,它也不由得有些后悔——若是当初不bī她那么紧,双方彻底撕破脸,就凭她的颜值气质,哪个气运之子不能手到擒来? 故而她愿意做任务,它自然是全力提供支持,哪怕是料想到她可能捣鬼,它也不得不讨好她。 系统真是个宝藏,要什么有什么。 明一拿到凤羽花,看了看须弥戒中材料,直接去了丹房。 她没了师父之后,很多事不得不自己操心,因此硬生生成了全才,丹符阵器无一不jīng。 眼下她便是打算拿丹液糊弄过去。反正都是入口的东西,谁能说她不算“羹汤”? 她唤出水流,先洗了个手,然后才开丹炉,点丹火。 系统几乎要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你惯会如此装模作样,尽是走旁门邪道,我便等着,你就祈祷你不会马失前蹄,被我逮住机会罢!” 她微微一笑,只当耳旁风。 炼丹对她来说不是难事。时至天明,她想要的丹液便已炼成。一团丹液在她的控制下分成数个小团,投入白玉小瓶中。她再一伸手召出几只灵光纸鹤——假装忘记了明远的殷切叮嘱——把装了丹液的玉瓶jiāo给纸鹤,嘱托这些有点灵性的小生命:“将这些分别送给七位明字辈长老,只说我无意间得了几株凤羽花,闲来无事制了这些清丹毒的灵液。灵液不能久存,叫他们赶紧用了。” 修真者几乎没有不曾服用过丹药的,而丹毒成年累月在体内积累,会影响修行。她制出来的极品清毒液,当作随手玩物送给众位师兄师姐,合情合理。明远混在其中并不突出,想必他也只会将这瓶“羹汤”当作师兄妹之情。 她自觉计划周详,却不想直到半月之期的前一天,任务还没有显示完成。 第4章 纸鹤 是丹液不能算作“羹汤”,还是明远不曾喝? 若是前者,系统那日不该那样生气,若是后者,他弟子众多,清毒丹液这种玩意,随手赏出去也是可能的。 明一低头望着她的剑。剑如秋水一痕,映出她眼似秋水一汪。 她闭了闭眼。以纸鹤传讯告知云净今天的课延迟至晚间,便往丹房又做了些丹液,再去小厨房做了些糕点,御剑往清玄峰而去。 是何原因,问他便知。 清玄峰上,明远正坐在后堂窗畔。 今天上午的天气不错,微风徐徐,暖意融融。他难得懒散地歪在矮榻上,饶有兴致地望着窗外树上两只鸟打架。 想到昨日已经将一应事务分给弟子锻炼,自己今日无事一身轻,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就忍不住偷笑。 闲来无事,他忽而一动念,桌案上便出现一个碧水青玉匣。 碧水青玉可使身边之物万年不朽,通常被用来存放极珍贵又难保存的东西。明远即使是大宗掌门,手上一共也只有这么一个匣子。 他打开匣子。匣子表面如一汪碧水般随着他的动作颤动,但在寒气森森的匣内,静静地放着的,却不过一些寻常之物。 一支简洁的白玉发簪,几张写了字的纸,一只小小的白玉瓶…… 以及数百枚纸鹤。 纸鹤本是阅后即焚的东西,却被他小心翼翼地用灵力维持着,又放进碧水青玉匣内悉心保存下来。 他点出一枚,半躺着闭上眼睛。 纸鹤张开双翼,清越如鸣玉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禀掌门,关于降龙堂人口失踪一事,犯事魔修已被抓获,失踪十六人已被魔修祭旗,神魂俱散。还请指示。” 这是三百五十年前她领了宗门任务出去办事发的纸鹤。那时候她虽冷淡,却还乖巧,做事一板一眼的,公私分明。不仅不喊师兄,纸鹤也都是用的普通货色。 她的声音极静,纵使在描述魔修祭旗的残忍场景,也像是在念一道清心法诀。只是他闭眼听着,却静不下心。看不见了,便能自欺欺人,假装她正在他面前,就坐在近在咫尺的矮榻对面,望着他,同他说话,说—— “师兄。” 她愈长大愈清冷。纵使此时在他面前,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递而来,叫他永远碰不到。 不对!是真的有人在殿外求见! 他霍然睁开眼,猛一挥手将碧水青玉匣收进须弥戒。定定神,向殿外传音:“我在后室,进来罢。” 他正襟危坐,望着那人转过屏风,不疾不徐地朝他走来。 不过片刻,他方才设想的,便都成了真。 明一与他同坐在窗边矮榻,外面是明亮的天光和风景,对面近在咫尺的,是明亮更甚于天光的人。 她的瞳色似乎更淡了些,唇色也浅,只一头乌发如瀑布般自然垂下,黑白相衬,她的颜色显得愈加惊心动魄。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整个人便比这chūn光更明丽动人。 他感觉已有很久不曾见过她了,却不敢将目光贪婪地落到她面上,只望着桌上黑白棋盘,几乎是屏息着在说话:“师妹的修为似乎又jīng进不少。今日难得有空来,可要手谈一局?” 明一正欲说明来意。听闻邀约,一低头,最先望见的却不是棋盘,而是桌上一只小小的纸鹤。 那纸鹤不过凡品,莫说她,便是与她往来的,也没有人再用。 但她却觉出一分毫无道理的眼熟来。 眼熟便眼熟,她向来不爱多事,正想接着他的话说,对面明远却是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枚纸鹤。 他当下只觉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整个人几乎要气血上涌。一面试图解释“这枚纸鹤……”,一面伸手去抓它。 指尖触碰到纸鹤,来不及将它扔进须弥戒,这小小的生灵便一振翅,伶俐地开始再次重复储存的声音。 “禀掌门……” 满室皆静。死寂。只听这纸鹤悠悠然从头说到尾,才像是察觉到气氛不对似的,哑了下去。 纸鹤发出的声音轻灵胜过器乐,但此时谁也无心去听。正主此时就坐在对面,目光在他和纸鹤间徘徊。 明远心知今日若不能给出一个解释,她再不会踏进这清玄峰的门了。到底是一宗掌门,心思电转,眨眼已是镇定下来。 他微微叹了口气:“本不欲让师妹知晓,此事尚且缺乏证据,只希望是我多心……”他修长的指节敲击着棋盘,试图敲出一个逻辑完整的谎言来,“师妹可还记得这纸鹤中的提及之事?” 明一颔首:“自是记得。” “这几百年来,九州皆时有此魔修虏人之事。”明远捡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此类事本是寻常,但自我还是师父座下大弟子之时起,便察觉不对。每年总有那么一批百人上下的修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抓到的魔修只说已被祭旗——但世上哪来那么多恶煞旗?” “我便将搜集的消息都留存下来,师妹的这枚纸鹤,也是其中之一了。”他摊开手,苦笑道,“不过此事只我一人生疑而已,尚未同旁人说过。今日不想却将师妹牵扯进来,是我的不是。” 明一微微动容。 同明远一起长大,亲眼看着他从一群天才中脱颖而出,接任将宗门延续的重任,她自是知道他的本事的。 论办事能力,明一甚至都能做得比他漂亮;但坐镇后方,统筹全局,判断重点,整合信息,他的才华却无人能及。 整个修真界都装在他的脑海里。他每日便看着四面八方而来的报告,在心里运筹帷幄,再将一个个命令发出去。 若说她是清玄宗明面上的定海神针,明远便是清玄宗这个庞然大物的脊梁。 这样的人做出的判断,她自然是信的。 明一想了想:“我回去便将那段记忆抽出来,托纸鹤送给你。我不擅观察蛛丝马迹,也许漏了什么。” “此事不急,师妹什么时候得闲给我便可。”明远歉疚一笑,叫人如沐chūn风,“到底还是麻烦师妹了。” 被这事一耽搁,两人都没了下棋的心思。 明一看看天色,想起来正事:“不知我之前托纸鹤送来的那瓶清毒丹液,用着如何?” 正躺在他的碧水青玉匣里。明远不动声色,脸上是他惯常的笑容,对她和对其他人并无不同:“师妹炼出来的极品丹液,千金难求,怎能不好?” 这话的意思,便是用了。 那就是丹液不能算作“羹汤”了。 她在识海里跟系统说:“你倒是颇会演戏。” 系统不说话。 那只好启用她最不愿意的方案了。 明一神念一动,桌上便出现一盘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她神色似有些羞惭:“今日无事,便往山下走了走。看见有卖桂花糕,心思一动便买了些。不成想买多了,记起师兄幼时也是喜欢的,特来分给师兄。” 桂花浅淡的香气里,她清透的面上淡淡的薄红,说不清是害羞,还是雾气熏染。 明远就着这难得一见的姝色,手下不自觉便捡起一块软糕—— “叮!任务完成。” 一盘桂花糕两人分食,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吃完。 盘子一空,明一立刻起身告辞,只说问道峰上还有徒弟等着上课。 两人一个往殿外走,一个看着另一个离开,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心里想的,却是如出一辙。 “师兄/师妹,为何要骗我呢?” 明一与明远一同长大,知道他说谎时手上必要有所动作。 明远同明一吃过不知多少次山下桂花糕,怎可能认不出它的味道? 两人只是都默契地,不曾拆穿对方罢了。 时间有些晚了,空气里渐渐有了凉意。 明远歪在矮榻上,对面的女子仿佛还在,叫他一时舍不得起身。空盘子摆在棋盘旁,有些滑稽,他一挥手,碧水青玉匣跳出来,将空盘和那只惹祸的纸鹤装进腹中。 他对着匣子指指点点:“都是你,引我犯罪啊!今日差点晚节不保,幸亏本掌门急中生智,说谎毫无破绽。” 说是这么说,他却毫无悔意,反而颇为自得,又暗自偷笑一会。 正乐着,殿外又有传音进来。他差点以为是明一去而复返,吓自己一跳。 明远的弟子进来时,便觉得师尊看自己的目光似有怒意,但事态紧急,他也来不及细思,迅速道:“风卫门传来灵光纸鹤,弟子不敢擅专,特来禀报。” “风卫门下辖近三月来已有数百人失踪,从现场遗留痕迹看来,似是魔修所为。” “风卫门调查三月,实在查不出,失踪事件却一直不少,只好求助本门。我等已拟发布宗门任务,只这次事态严峻,又似是与之前多次失踪事件有所联系,师兄弟们一时无法定下任务等级。还请师尊定夺。” 明远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惯常见人便有的三分笑意也收了起来。同明一说的什么“失踪事件背后的秘密”本是胡扯,却不想事赶事,数百人的失踪让他一下警醒,回忆起数百年来的桩桩件件,他在脑海里逐渐绘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暂不发布宗门任务。此事我会请长老们出手,普通弟子近日出门小心。” 第5章 收徒大典 修真界计时,向来都以年算。 因此对明一来说,不过一打眼的功夫,时间已是过去了半月。 她的生活风平làng静,唯一的变化就是多出了一个被硬塞来的徒弟。 但这个徒弟并不惹人讨厌。 先不说明一并没有迁怒的心思。只说云净一直十分乖巧的模样,就足够让任何长辈心生喜爱了。 自从知道明一每日练剑之后便下山给他授课,云净就日日掐着时间候在峰下路侧。 看见明一来了,他也不说话,只是行个礼。明一亦是不说话,不过点点头略作回礼。 他面无表情,明一也是面无表情。 两人一前一后走,像陌生人。 明一心说,这徒弟,有点像我。 人对于和自己相似的事物总会产生共鸣。 明一自己默默地,把心里“远离徒弟”的警告改成了“不谈私事”。 她默许了云净每日来迎她,但每日同云净一道走过狭长的山路,从不谈任何话。只有到了云净的书房,两人分座,明一才会轻咳一声开口,讲的也都是枯燥的课业。 她先讲一遍引雷诀的原理,然后便考较云净:“可知雷火诀如何用?” 云净揣摩明白了师尊的心思,因此能动手便不说话。他思索片刻,掌心聚起一道细细的闪电,火影重重。他一挥手,雷火齐发,窗外的地面上冒出一个小坑。 明一点点头:“雷火融合得不够好,威力有些小,不过第一次用,不错了。” 云净从来不曾上过学,明一也不曾教过学生。两人这般教着一二三四考着魑魅魍魉地相处,竟也没人觉得有何不妥。 直到有一天明远来探望云净,知道云净在这一月里已将基础法诀学了七七八八,震惊道:“你们师徒都是妖孽吗?” 明一不说话,心道,这徒弟像我。 她不肯承认自己先前的授课方式欠考虑,云净同她相处一月,已经养出些她的影子——他也是不肯承认师尊的授课方式欠考虑的,便面无表情道:“师伯说笑了,云净愚钝,有如此进益,都是师尊教得好。” 面对徒弟和面对师兄弟们,感觉是不同的。 云净极聪颖,有了系统提供的功法之后,根骨上的缺憾也被补足。明一教什么他就学什么,明一不曾教的,潜移默化中,也被他学了去。 因此明一醒过神来时,只觉得在这个俊秀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当年小小的自己。自己的思想被另一个人毫无保留地接受,就仿佛看到自己的生命被薪火相传,这种感觉极其奇妙。 她忽然有些懂了明远收那么多徒弟的原因。 明远说,明一这是慧眼识珠。少年不过一月,已从炼气修到筑基三层,这种速度哪怕是放在整个修真界也足以令人惊叹。 且明一懒惰,自收徒起,便将问道峰上一应事务均jiāo给云净。云净每日上完文化课便学着处理峰上事务,下午再跟着明一修行,晚上自己还要修炼。来问道峰一月,他竟是比当初在药园还要瘦了半分。 明一粗心大意看不出来,明远却是心疼的。但他看得出来,云净喜欢做这些。因此不便gān涉,不过是叫徒弟时常送些补品来罢了。 许是收徒让明一多了些世事体悟,这天日出时她照例打坐,竟感觉到她自突破化神以来就一直不曾动弹过的境界隐隐有突破迹象。 她试图抓住这一丝生机,但当真去在意时,这突破又仿佛只是幻觉,叫她也不由得产生挫败之情。 这天修炼结束时天已将黑,晚霞落在山后,晕出艳红的山影。 明一收拾心情,慢悠悠往山下走。远远的路侧,竟是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影宽大的衣袍被山风鼓动,明一这时候才注意到,云净竟是这般瘦削。 即使已在心里打定主意不同他说任何私事,此时她也忍不住出言:“怎这么晚还在等?我若闭关十年,你要如何?” 云净提着一盏灯,灯影昏huáng,映衬着他渐渐长开的脸,风姿俊秀。他还是那副疲懒模样,仿佛什么都不能让他触动心弦。但当他抬眼朝你望过来的时候,只让人觉得,这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竟只将你看进眼里去了。 他像是有些诧异于明一会同他说话,慢了半拍才回说:“师尊大恩,无以为报。云净不过是做些自己能做的事,聊以安慰自己罢了。” 明一同他相处一月,多少对他有些了解。许是一无所有便无所畏惧,云净这人,疲懒里颇有些无赖的劲头,要他折腰说违心的话,那是万万不能的。 因此这晚间的等候,便显得情深意重。 明一心里一动。定定瞧着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她从未在云净面前笑过,此时一笑,仿若云破日出,冰雪消融。纵使云净等候在路旁只为遵从本心,并不求什么,此时也不由得生出一种值了的快乐。 这边问道峰上,明一隔了几百年,才再动了些感情。那边清玄峰上,随着时间的bī近,收徒大典已经准备在即。 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妥当,各门的邀请帖也都早发出去了。但时日越近,要忙的事还是越多。 明远知道明一预备锻炼云净,因此这这收徒大典的准备事宜,也都每一项都同他细说分明,让他晓得章程。 清玄峰上开始忙碌 ,云净也跑不掉,开始恨不得日日住在清玄峰上。 明一虽不爱管事,此时也知道不去捣乱。 停了云净的课业,只嘱咐他莫忘记温习,便放他去忙活了。 因那天一笑,师徒之间也能说说话了。 云净要去清玄峰了,明一便叮嘱他:“注意休息。” 就四个字。云净等了等,没等到下文,便点点头,比明一还要惜字如金:“谢师尊。” 明一看着窜高的少年急匆匆走去,心里对这样不远不近的师徒关系,十分满意。 不必太远,只要不很近,应当就不会出事吧?明一这样跟自己说。 云净不在,系统很久没出来作妖,修炼也暂时无甚长进。 明一每日目送徒弟去清玄峰,望着他不回头的背影,心生怅然之时,竟是无事可做。 她gān脆一头扎进丹房,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一张丹方找出来,试图改进。 这丹方和修炼一样,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也越沉迷,越容易忘记时间。 她手上这张丹方,是从一个秘境中找到的,回来试验之后发现缺陷太大,纵使能解百毒,也只能定为下品。 她将其中几味药材换掉,分量不断增减,反复斟酌试验,终于在一次将收丹时的火候转为最小时,成功升级了丹方。 一张丹方而已,即使费了她不少工夫,也不足以使她动容。她只想到,给云净授课时,可以拿这张丹方讲讲。 等等! 云净! 等她走出丹房,被门外明远的无数纸鹤淹没时,她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明远同明一一同长大,早知道自己师妹是个什么德性,因此定下收徒大典时间后,便日日发纸鹤提醒。后来同云净熟了,将他当做子侄辈来看,提醒得更是勤快。 他知道宗门内不少弟子私底下嘀咕云净,觉得他是做了什么龌龊事才能爬上明一真人的嫡传首徒宝座。他们知道他是五灵根,先前不过在药园打杂,便觉得云净低他们一等,甚至还开了盘口,赌明一真人必会在收徒大典前后悔。 他们不敢议论明一真人,便将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云净。 这孩子才十一岁! 明远想着,给云净一个风风光光的收徒大典,叫明一当众为他赐下寓意深远的道号,再透露出云净现在的修为,应当便没有人敢再说眼红的话了吧。 谁知道最该给云净撑腰的人,竟不在呢? 眼看着收徒大典即将开始,清玄峰上宾客如云,云净被打扮地像个小仙童——这是明远的审美,他总会在一些让人难以想到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表现出他婆婆妈妈的特性——但是另一个主角却不在。 不少大佬都已见过云净,笑眯眯地给了见面礼,摸摸头,说一两句鼓励的话,然后必要问:“明一真人呢?” 明远心里清楚,不过是一个收徒大典,这些人本不必来。 但他们来了。 为的自然是那个人。 明远僵着脸,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真人不巧在闭关”。 他身边的云净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眉眼都是兴致缺缺,看不出他真实的心思。 大佬们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再说几句客气话。 不消片刻,所有人已经都知道了明一真人不愿意参加收徒大典。 明远能怎么办?发出去的所有纸鹤都石沉大海,他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代师妹收徒,当着众人奇异的目光受了云净三拜,赐了他道号,“摇识”。 直到这收徒大典虎头蛇尾地结束,明一也没有来。 后殿里为她准备的礼服还安静地挂着,云净,现在当叫摇识了,安静地坐在礼服旁边。 他的礼服还未换下,此时瞧着,仿佛小孩在等不回家的娘。 明远叹口气,示意侍童上前给他换下衣服,同他说: “你怨你师尊也是应当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摇识打断,他眉目低垂,看起来像是要睡着了:“我不怨。师尊愿意收我入门墙,已是我天大的造化,云净如何敢求其他?” 明远又叹一口气。他人情世故门清,一听这话便知道,小孩心里是委屈的。 但人心是偏的,他把摇识当子侄,疼宠得胜过自己亲徒弟,还不是因为这是明一的弟子? 他不可能为了摇识的委屈去责怪明一。 “你先回去吧。”他最终gān巴巴地说,“看看你师尊在不在。” 第6章 灰痕 收徒大典没达到应有的效果,但后续的事一样不少。 明远想着这事就糟心,好在他弟子众多,随便喊来一个有空的就能把后续事情处理妥帖。 不过明远想得多。他不像明一,事务说甩给徒弟就甩出去,gān脆利落。他让徒弟gān活,向来有回报,平衡和利益jiāo换被他溶入骨血,已经成了他为人处事的规矩。 他自己动手收起了明一的那套礼服,令侍童送到问道峰上,便歪在矮榻上看着摇信处理事务,时不时点拨他一两句。 “给剑宗的回礼换成一颗婴果。他们这一代弟子良莠不齐,最出色的定海剑要专心修炼,下一任掌门必定是沉星剑,但沉星剑要突破元婴,难。” “给刘家的丹药,一半换成辟谷丹。凡间现在物价飞涨。” “这些不要收回山库,不久就有秘境开启,宗门内多少人卡着金丹呢,到时候秘境中突破便可收徒。” 他喝着茶,话不多,每每只点出关窍,就足够旁人受益匪浅。 跟在明远身边最久的摇钧已能独当一面,明远早想给他分个山头,他却死活不愿意,只一心想跟着明远多学些东西,上行下效,他的师弟们自然也都以师兄为榜样。 摇信一边处理事务,拿不定主意的便听师尊提点。 他不算是明远弟子里有灵气的,出色之处在于公正严谨,这个品性说不好听就是固执呆板,此时他便对明远的话奉如圭臬,只恨不得将师尊的教诲刻在玉石上,回去参悟才好。 明远接手清玄宗时,这门派不过二流,但他当掌门这些年,纵横捭阖,吞南洲,并晓海,待那些一心修仙的宗门回过神,发觉清玄宗已是庞然大物,想要打压时,又愕然发觉明远早已培养出了大批优秀弟子,清玄宗已经是个有底子的门派了。况且明一这些年四处游历,事迹传遍七洲,这其中虽有明远不遗余力的推波助澜,她本身却也当得起定海神针四字。三百年前门派势力重新洗牌,清玄宗一跃而成顶级宗门,坐踞南洲,傲视四海。 到现在,清玄宗内唯一没摆脱曾经二流宗门标记的,也就只剩下这喜好华丽的风气了。 可想而知,清玄宗内众弟子对于这么一个掌门,自然是尊崇万分。 摇信近水楼台,性子又直,更是只差把自己师尊当成道心指向。 “达天下,理万物,眼界必要放长远。旁人走一步看两步,你非但要走一看十,还得晓得别人如何走剩下十步,你可明白?” 明远沉声。 还没等摇信恭敬点头,他忽然看见什么,笑了:“shòu宗送的这只金光虎送到问道峰上。” 摇信疯狂脑内风bào,试图将金光虎和七洲局势联系起来。 是shòu宗最近的bào动?还是云洲最大拍卖会?或者是因为无尽海海shòu? 然后就听他师尊慢悠悠道:“你师叔不爱用飞剑,金光虎正好给他代步。” …… 摇信沉默片刻,还是将师尊的这句话记到了自己心里的小本本上。 那边摇识正慢慢往峰上走。 问道峰向来闲人止步,送他回来的师兄只送到峰下。他才筑基,还是要自己徒步上山。 他自己也说不清,回来是看见师尊好,还是看不见师尊好。 扪心自问,收徒大典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拜见的却不是自己的师尊时,那一刻他是有些怨明一的。但他向来通透,或者说,向来消极,从不觉得好东西会属于自己,因此这怨气只持续到回来,便烟消云散了。 此时一步一步沿着熟悉的路往上,只觉得自己和一月之前初登问道峰时无甚不同,总归还只是天地间一个人。 他放下了心里明一的“注意休息”,脑子腾出空来,略想一想,便先往明一的dòng府去了。 她dòng府都有禁制,除了她自己谁也进不去。摇识望着这大门紧闭,也不知她究竟在还是不在。 多想无益,他恭恭敬敬地跪下来,结结实实拜了三拜——算是补上收徒大典的缺憾。 师父不疼徒弟,徒弟总没有不敬师父的道理。 他一张生无可恋脸,便是磕头,也看不出什么真切恭敬的意思。 几个侍童偷偷摸摸地躲在远处。这大半天的,他们早已收到消息,知道明一真人并未参加摇识的拜师典礼,均各有心思。 此时看着摇识的敷衍神色,就有人开始咬耳朵:“真人不喜欢他太正常了,我也不喜欢。你看他,根本不尊敬真人嘛。” 摇识磕完头站起来,耳朵动了动。 他听见了侍童的嘀咕。 但有什么计较的必要呢 这些闲言碎语从他一步登天便有。以往真人待他不错,他不在乎;如今打回原形,更不在乎。 他低垂眉目往回走,冷不防就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谁说的,我不喜欢我徒弟?” 摇识猛然抬头,甫一看清那张熟悉的脸,他就无意识地抿了抿嘴。 修真界众人提及明一,向来爱用清冷、洁癖一类词,仿佛这人玉雕雪刻,天上谪仙人,容不得任何人物玷污。 摇识同明一相处一月,虽觉得她并非传言那样冷漠,但只要想想问道峰山顶上也被她设下禁制,山风进不来,尘埃也进不来,便知她的爱洁。 可此时她从飞剑上跃下,纵使白衣一鼓,显出纤腰一束,他的目光还是停在她面上。 那毫无瑕疵的素白面容,此时因炼丹留下一道道灰黑痕迹,叫人想为她拭去,又不愿拭去,仿佛有了这么些脏污,明一便走下凡尘,生动了起来。 明一来得急,自己浑然不觉,她先放过那些嘴碎的侍童,只问摇识:“典礼结束了?” 摇识看着她脸上的脏污,慢慢点点头。 “……很抱歉。”明一沉默了片刻,她弯下腰,摸了摸摇识的头,“师尊炼丹忘记了时间。师尊再给你补一个大典,好不好” 再补一个大典,再把宾客用同样的理由邀来一次,听起来都滑稽。但明一这么说了,摇识就莫名地信她是认真的。 她看起来还是冷冰冰的,但那些灰色痕迹让她不再难以接近,摇识观察到她眼角微微下垂,愧疚和紧张从她紧抿的唇角流露出来。 她的话甚至有些低声下气。 她是在紧张他的心情吗? 仅仅这么一想,摇识心里便噗噗噗地放起了烟花。 他摇摇头,观察到明一因为他的这个动作屏息了半刻,心情更加愉快起来。 他非常轻易地就忘记了收徒大典所带来的负面情绪。 “师尊大恩,摇识已无以回报,又怎会因师尊一时疏忽埋怨?” 明一不是明远,有言外之意的话她揣摩不出来,没有言外之意的话她也听不懂。她只将心比心,觉得自己的弟子受了这么大委屈却不向她哭诉,显然是她这个师尊的问题。 明一开始反省自己。 系统害她不浅,摇识却是无辜的。 她对摇识的冷漠,固然是怕他重蹈师父的覆辙,但谁又能说,这冷漠本身不是一种长期的伤害呢? 想想明远,弟子众多也不曾听说传出来什么绯闻,可见师徒关系本身并无暧昧。 她因为系统的缘故,见谁都想到情爱上去,但旁人不是她。只要她行正坐直,摇识又如何会想歪?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脑海里一个月没露面的系统蹦出来: “叮!请在一个时辰内让摇识为你擦去脸上灰痕。逾期未完成,抹杀。” ……有这玩意在,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行得正坐得直了。 第7章 梦境 摇识知道这是在他的屋子里。 光线是熟悉的,气味是熟悉的,但所有的摆设,却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整个世界仿佛都笼在一层雾气里,只有她是清晰的。 摇识从来没有跟她靠的这么近过,近到他可以看清她长而卷翘的睫,和白瓷一样的脸上非常细小的绒毛。 她真的长得非常好看,摇识穷尽想象力都不能描绘出那种美。这种美正在他面前,生动鲜活地在他面前呼吸,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去触碰。 追求美是藏在人骨子里的本能。何况这样的美丽还安静地停在他面前,仿佛就在等他伸手。 他的目光从她浅色的唇望到素白的面,望进那双藏进世间秀色的眼。 那双眼美,却冷淡。令他的手颤了颤——这是他的师尊。 不能碰。 不能触碰眼前这个人的认知让他有些沮丧。 或许是眼前人太过绝色,那种美并不张扬,但只看着,尤其是现在近距离看着,几乎如同美酒般醉人。摇识感觉自己有些飘忽,整个人有些软,他不自觉地就眼角一垂,直接把自己的委屈表现出来了。 “不能碰哎。” 夜明珠的光将她的脸映得清清楚楚,她好像有些诧异于他的反应,慢了半拍才说:“为什么不能呢?” 她的声音和往日不同,此时放得软软的,又温柔,又轻暖,像一阵chūn风chuī到摇识的脸上,摇识感觉到自己的脸,慢慢地就红透了。 他也轻轻地说话,像是怕惊醒什么:“因为是师尊。” 这么说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脸上的热气。 “扑腾,扑腾”,是他的心在飞快地跳动。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的耳朵甚至有些轰鸣,他看着自己的师尊,疑心她也听见了自己可羞的反应。 那张脸平日里静得像结冰的湖,此时不知是夜明珠的光太暖,还是他的心跳太热,那冻住的湖水慢慢化开,漾出chūn天的波纹。 “师尊想请你帮忙,把脸上的脏东西擦掉,好么?” 那个尾音拖得有些长,像把小钩子,摇识的手完全不听他指挥,自顾自地就被那只小钩子勾去。 他有些颤抖地,轻轻抚上那张脸。 他本觉得那些脏污完全没有影响她的美丽,但随着他的手一点点抚过,脏污被抹去,白净通透的皮肤从他指腹下显露出真容,他又觉得,她本就不该被任何不净玷污。 那他算是不净吗? 他的手,还正停在她的脸上呢。 他去看她,看见她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这时候才注意到,他坐在chuáng边,她却正俯身将脸送到他手边。 她的长睫时而微颤,像被惊扰的蝴蝶。但蝴蝶纵使被惊动,却还是乖巧地,停在了他手边。 他轻轻地拂过她的面颊,来处白皙,去处洁净。她的体温比常人低些,摇识触手只觉微凉,这浅淡的凉更激起他指尖的一点烫意,他抚过的地方,似是叫这烫意点燃,晕出一些浅浅的霞光。 这晕红的霞影,叫他鬼使神差想起那天落日时分,她冲他露出的微笑。 于是他心底的,那持久的,关于自己为何被神明眷顾的疑惑,淹没在了这绚烂的霞光里。 霞光落满摇识的眼睛,清晨的风还带着凉意。 此时本是他做早课的时辰,但自夜半惊醒,满心里都是那温软的霞光后,他便在这处断崖上枯坐至现在。 昨日的事,他记得师尊向他道歉,说要补偿他一个新的大典——被他拒绝了——将碎嘴的侍童逐出问道峰,师徒并肩走回他的dòng府,然后师尊问他是否倦了,可要先睡上一觉…… 然后呢? 他感觉自己的记忆断了一层,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送走师尊然后又怎么躺上chuáng榻的了,仿佛眼睛一眨,他就从梦中惊醒。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梦境bī真得仿佛真切存在过,他还记得师尊暖玉一样的肌肤,和她身上淡淡的,覆满冰雪的湖的气息。 但现实不可能出现这样荒诞的一幕,他的大脑自作主张,给他演了这么一场戏,困扰了他三个时辰。 明一并不知道摇识的梦。 她同系统斗智斗勇多年,早已摸索出了一套应对系统任务的法子。冷不丁接到任务,除了给自己添了些堵之外,她倒还镇定。 将收徒大典一事的后续处理得当,她哄着摇识回了dòng府,抬手便给了他一个幻术。 化神想惑住炼气轻而易举,眼看着摇识失去意识,她不紧不慢地完成任务,伪装好现场,才施施然离开。 这幻术于人无碍,且中术者醒后根本不会记得中术期间发生的一切。若醒来便是在chuáng上,更是连自己记忆缺了一段都不会发觉。 这次如此迅捷地应付过任务,甚至让她都在考虑,以后再有针对摇识的任务,不妨都这么偷偷做了算了。 摇识不会知道她暗地里做的事,他们明面上可以做一对完美的师徒。 唯一让她有些疑惑的只有系统。这玩意这次一声不吭,分明眼睁睁看着她施法弄晕自己徒弟,却既不曾斥责她走旁门左道,也没有jī蛋里挑骨头。 她轻松完成了任务,它也只是gān巴巴地通报了一声,慡快地给了积分。 但这虽与系统平日行事有所不同,明一倒也没放在心上。一来系统也是可成长的,二来么,便是她又感知到自己的境界有所松动。 以往在修真界,修炼面前,生死大事都可置之度外,没什么比突破境界、与天地争那一线生机更重要的了。 这种理念被尊奉了千万年,是在明远异军突起后才有了争议。 明远此人,资质着实不差,却一心沉迷政达天下之术,甚至将其定为了自己的道心。 以往管理之事在修真之人看来属于凡务,不得不做,却谁也不会上心。明远不但一心钻研此道,还将之发扬光大,由管至政,深度非此前可比姑且不论,只看清玄宗如今地位,也足以令众人反思。 要说修真者,不少人一心想成就大道,恨不能餐风饮露,不沾染半点红尘之气,但遇到名利之事,却也都忍不住动心。人性如此,非修炼能移。眼看着明远凭此心术带领宗门一跃而为顶级,门内弟子的待遇皆上一层楼,谁不眼热?慢慢地,各大宗门的长老之位不再以修为论,而是由jīng于此道之人把持。 政务一事可成道,那别的呢?众人揣度揣度,修真界的风向便隐隐有了百花齐放之势。以往丹符阵器不过玩物,对敌制胜便利生活之外,是谁也不愿多花时间的,但风向一改,几百年中,每每有专jīng奇技yín巧之人涌现,他们道心坚定,前期还看不出什么,修炼到了后期,却很少遇到心魔,修为提升速度极快。 丹符阵器登上大雅之堂,别的三教九流也开始冒头,各种各样的道心五花八门,别的不说,向来平静的修真界倒是真的热闹了不少。 明远处理政务,既是自己兴趣,也是一种修行。否则他也不能每日怠于修炼,还突破化神了。 不过这百花齐放与明一无关。 自师父去后,她便在宗门内孑然一人,努力修炼尚嫌时间不够,哪里有空去琢磨自己的兴趣爱好? 何况自无尽海一事之后,她的道心便被自己qiáng行定下。无情道,修无情,一人登仙,无所牵挂。 谁也不会去做坏人道心之事,明一身边的狂蜂làng蝶,自她对天道立誓后,便消失殆尽。 但qiáng行定下的,真的是她道心所向么? 以往她远避尘世,尚且看不出什么,但自收徒起,她便不得不时常面对自己道心的叩问。 两次被摇识触动产生的境界变化也给了她答案——无情,并非她真正的道心。 道心有异,这等放在旁人身上可算五雷轰顶之事,也只是叫明一皱了皱眉。 她虽道心不正,但性子冷淡少于牵挂却也是真的。系统跳出来嘲讽了她一通,只被她当作耳旁风。 她才化神,亡羊补牢尤为未晚,道心之事,来日方长,自可慢慢叩问。但眼下的境界波动,却是火烧眉毛,须得立刻闭关了。 吸取上次的教训,知道自己眼下还有个徒弟要养,明一这次闭关,倒不再随心所欲。她给摇识和明一都送了纸鹤,说明自己要闭关一事。给摇识的信里免不了再承诺补偿这孩子一番,给明远的纸鹤中,也是言辞恳切,叫他暂代她照顾好摇识。 话说完,她通读一遍,只觉得自己确实有洗心革面重新做师尊的诚意,便放心送走纸鹤,闭关去了。 姑且不论明远收到纸鹤是如何惊喜,看到师妹闭关还要先同他说一声又是如何欣慰,再听得接下来字字句句都是在讲她徒弟又是怎样恼羞。 只说摇识坐在断崖上,冷风呼啸而过,他尚单薄的身子被冻得发硬,但脑子里一片翻腾,却无论如何也冷不下来。 只要一闭眼,他眼前便是师尊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庞。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何况他生来便聪慧至极,有些事,早早地便懂了。 打开纸鹤时他手指冻得还有些不利索,等那溅玉般的声音在风里飘到他脸上,他的脸还是不可抑制地迅速红润起来。 闭关么?据说大能闭关,少则一两月,多则数百年,却不知师尊是哪种? 他甩甩脑袋,神思不属,无意识地站起来往书房走。 纸鹤的声音还留在风里。 “好好学习,我出关是要检查功课的。” 第8章 温泉 问道峰顶。修真不知年月。 狂躁的风到这里温驯下来,烈日也在此地收敛了张狂,huáng叶在峰外旋转飞舞,却不敢靠近峰顶一步。 明一正在闭关。 她这次的境界波动倒不是错觉,只盘膝坐下运转功法,大量灵气立刻欢呼着涌入,在她周身经脉里肆意奔腾。 她熟练地梳理灵气,引导其化为她自身的灵力去扩展经脉和丹田,这个过程她做过太多次,痛苦已经可以忽略不计,舒适感却有增无减。 待灵气被提纯压缩到极限,丹田内猝然爆出一道火光。火光一闪而逝,体内灵力浩瀚如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明一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境界往前跨了一小步。 等她睁开眼睛,掐指一算,时间不过才过去了两个多月。 明一向来爱洁,尽管她已是化神,炼出了琉璃无垢体,净尘诀也一向使得顺手,但她仍旧习惯于在每次出关之后去苦酒温泉沐浴梳洗。 苦酒温泉在南洲极南之地苦酒山上,是她曾经游历时发现的一处野泉。 天下野泉千千万,这处泉乍一看无甚不同。 当初她还是个金丹期小修,与道友图莲游历天下。途经这座无名山时,两人恰夜奔千里,一身风尘。看见热气腾腾的野泉,确认了没有危险,两人便心痒痒。 图莲是个很温柔的姑娘,知道明一不喜与人过分接近,便请明一先。 亏得俩人没一起下去。明一只不过泡了一会,就醉得分不清天南地北,若不是图莲心思细腻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她怕是会直接醉死在泉里。 至于之后二人发现地下有两条灵脉,再牵扯出一桩灭国大案,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如今时过境迁,两人当初虽约好日后再同来,但一人成了宗门的定海神针,另一人直接做了掌门,俗事缠身,均非昔日意气风发少年。 因能醉人,她俩便将此泉命名苦酒温泉,这山跟着沾光,得名苦酒山。 虽有过差点醉死泉中的不愉快体验,但在发现此泉别有宁心静神之效之后,明一便经常往此处来。她修为日渐提升,温泉已醉不倒她,宁神效果倒是愈发地好,久而久之,苦酒温泉便被她划成了私人区域。 但今日她来得不凑巧。 御剑至南洲极南之处,便有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化神虽有翻江倒海之能,她一剑便能绞碎乌云,但若非必要,她并不愿违反天时。 此处已在凡人地界,雨也少了灵气,多了凡间烟火气的驳杂。明一有些嫌弃,本回身便要走,但嗅了嗅,却闻见浓重的血腥气。 是怎样的杀孽,才会令血气在大雨中不散? 她在大雨中缓缓降落,行走在山林之间。所过之处长草倒伏,树枝避让,均为她让出一条路来。如注大雨在树木遮挡下变作淅沥小雨,但仍沾不湿她胜雪白衣分毫。yīn暗的林间,只有她洁净得仿佛在发光。 这本是令人目眩神迷之美,但她走过之处,乱草倒下,便露出草内尸体。五步一人,皆是瘦骨嶙峋,面色悲苦。他们显然刚死不久,尸体还新鲜着,尚未凝固的血液从他们脖颈处的大dòng流出,将深翠草叶和黑土都染成暗红。这些尸体倒在乱草之中,硬生生将一自然野趣之地变成坟场,添出一股yīn冷诡异之气。行走在乱葬岗的明一,不像仙子,倒像是艳鬼。 明一隐约听说近些年凡间闹灾,单看这些人面貌,便知他们定是灾民。 只掐指一算,她便晓得,这是一队流民,因听说山的那边有米吃,便成群结队翻山越岭,不想都死在半路。 灾荒自然不至于让他们这样死去,他们这死法,也不知是招惹了何等yīn魅。 但明一并不jīng于卜算,此事背后天机为人所掩盖,她掐算不出,便放了手。其实以她修为,想查明真相自有法子,但说到底,凡人之于修士,便如蝼蚁之于凡人,人偶尔驻足望一眼蚂蚁,但绝不代表便将小小的蚁看进了眼里。 不问缘由,但这死后事,她还是得管一管。此处怨气冲天,倘若放任,来日必成鬼地。 她曾向般若寺的和尚学过些经文,念起往生经来也像模像样。一遍念罢,此处枉死之人皆已化作白光去了地府。化神亲送他们投胎,这造化足够他们下辈子富贵一生。 她再一抬手,泥土开始颤动,一点点将尸体拖进地里。 不消片刻,尸横遍野之惨状便消失得一gān二净,若非空气中还隐隐有血腥气浮动,谁也想不到此处葬了这么多冤魂。 一事既毕,她忽然皱了皱眉。 那张绝色面容上出现了这点不高兴的情绪,便是大雨,也为之顿了一顿—— 她刚才掐算到,自己在苦酒温泉处设下的禁制,被破开了。 这禁制本是随手为之,正道玄门清气,遇见这冲天血腥,被破开也算正常。只是这温泉,却是不能要了。 她叹了口气。 绝情道,断七情六欲。有系统威胁,她自然是先断七情,这欲么,虽随着情淡而愈发淡了,却仍顽固地存在着。 泡温泉,也算得上是她漫长苦修里一点小小的点缀。 因这意外放弃,令人颇有些怅然。 她辨了辨方向,往温泉处去。温泉既不能要,那底下的两条灵脉,便可挖出来带回宗门了。 愈接近温泉所在,荒草乱藤便愈多。这是禁制的作用,因不再嗅到血腥味,明一也慢慢松弛下来。 她熟门熟路拨开一树乱枝,柳暗花明,温泉便藏在密叶之后—— 大雨尽数被繁茂树叶遮挡,在树枝jīng心构造出的封闭空间里,温泉雾气袅袅。这里水波仍旧清澈平静,外面的残酷和血腥被完全隔绝掉。而在清波之间,一个男人抬眼望来,恰和明一四目相对。 明一自幼在清玄宗长大,来往男性皆是举止风流,此人同他们一比,倒像个shòu类。 并非是说他丑,只他一副面孔,便显出十分的粗狂。浓眉利眼,红发湿漉漉地贴在小麦色的皮肤上。哪怕是在这样尴尬的时刻被外人撞见,也不见他有羞意。 他上下将明一如货物般打量一番,眼里是显而易见地惊艳,面上却一动,露出一个十足恶劣的笑来。 这笑容里饱含的恶意扑面而来,明一尚不及反应,此人便猝不及防起身,看似竟要毫无顾忌地上岸。 只是他在泡温泉,哪里有穿衣?且这温泉委实不深,眼看这莫名其妙的男人三两步就要上岸,没了水面稍作遮掩,他的皮囊几乎将要被明一看尽。 明一不得不出言喝止:“还请道友停步!” 她已经做好了辣眼睛的准备,却不想那男人竟真顺着她的话停下动作,此时水面已至他腰际,透过清澈见底的水…… 明一挪开了眼睛,只防备地盯住这个男人。这人又笑,笑容颇为玩味:“道友?你说的道,是正道还是无情道?” 此话一出,明一便知道这人是认识她了。从他的话里可见,这人怕还是魔道中人。 她心下一沉。 这山林浸透了鲜血,yīn冷至极,谁能若无其事地在遍野横尸中悠哉悠哉泡温泉?不是心太大就是变态。 而短短jiāo锋中她已能足够确认,此獠必是后者。想来那些屈死凡人,只怕也是此人手笔。 能泡着温泉不叫她发觉,又恶贯满盈的魔道变态一只手便能数出来,再看他那一头张狂的红发,明一于电光火石间,便确认了他的身份。 魔道尊者,一难。 名字像是般若寺出身,事实上也确实曾经是个和尚。几百年前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夜入魔,叛出师门,叫般若寺元气大伤。魔道中人倒是欢欣鼓舞,但此人热衷于到处制造杀孽,正魔不分,兴致来了,见谁杀谁,把前任魔道尊者顺手剁了之后,他便成了新任魔道领袖——虽然他从未承认过。 明一心下警觉,想到一路行来的尸首,恐怕自己已经中了这魔道的yīn损招数。 此时还是不jiāo恶为好,她斟酌着道:“修士皆逆天而行,大道三千,殊途同归。称一声道友自是无妨。” 只是她声线冷情,神色更是冷淡,便是说着客气话,叫人也听不出半分服软意思。 那男人便冷笑一声,大步跨上岸来,转瞬便已欺身bī近明一身前。 明一刚听见水声哗啦,便已嗅见一阵热气,眼前多出一双暗金色的瞳仁。 她看似弱不胜衣,但到底是剑修,脚下一点,已是急退数丈,远远地退出温泉范围之外。剑在她背后显露出形状,但她等了一等,繁茂树叶的背后,却是再没有动静。 第9章 中毒 化神感知天地,但在明一的神识中,那树丛遮掩背后却只有一眼泉兀自冒着热气。 她以剑气挑开遮挡视线的树枝,只看见一片空空dàngdàng,若不是一难的气味仍留存在空气里,她几乎要以为方才是幻觉。 这人果真如传言中所说一般喜怒无常,行事风格叫人捉摸不透。 明一持剑愣了一会,想不明白堂堂魔道尊者为何会吓她一跳便逃。 莫非他受了伤? 这深林本就yīn暗,又有大雨,更是如同半夜一般。明一只听得雨声凄清,风声呜咽,她持剑又等片刻,林间却再无旁人踪影。 不欲久留,她挥袖起出地底灵脉。 这两条灵脉当初小得很,她为了泡温泉,往灵脉里填了不少好东西,这么多年,硬是将两条灵脉养出了些许灵性。 此时灵脉被她从地底抓出来,还扭动着想逃。她向来qiáng盗作风,gān脆利落便将它们扔进须弥戒,御剑回清玄宗。 不出意外,这苦酒山,她是再不会来了。 问道峰上虽不曾下雨,但太阳已经落山,还是一样的暗。明一想到苦酒山上遍地横尸,便觉浑身不适,回dòng府梳洗一番,便歇下了。 次日一早,她照例去峰顶修炼。她境界尚不稳定,进步的这一小截仍需大量修炼和实战来巩固。 正盘算着近来可寻几个秘境练练手,却听得半山一阵喧闹。问道峰上人人皆知明一真人喜静,平素便连说话都是轻言细语,这么大阵仗还是头一遭。明一神识一扫,便扫见她那徒弟正软软趴伏在一个师兄背上,双目紧闭。一群人沿着山路,乌泱泱往摇识dòng府走。 听他们七嘴八舌,却是摇识正上着课,猝不及防吐出一口鲜血,便昏迷过去。 她徒弟两个月前还活蹦乱跳的,现在怎么就中了毒? 是的,一群萝卜头看不出什么,明一神识一扫,端看摇识苍白的脸色和浮动的气息,便能笃定摇识是遭了算计。 她眉目一肃,手指一划便破开空间,转瞬便出现在一群人面前。 几个年轻人很少见过明一,猛一看这个只活在传说里的人物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均是又惊又喜。愣愣看了几息,才有一人想起来正事,忙向明一解释缘由。 这人不过二三十年纪,乍一看明一,脸是红透了,说话也磕磕绊绊。 明一既已知事情始末,便不愿再耽搁功夫同生人相处,客气地各送几瓶丹药,将人请回。 摇识的dòng府属于他的私人领域,未经同意,明一不愿踏足,便捡了一处无人客舍,将徒弟安置好,再给他望闻问切,一套下来,怒火便窜起来了。 摇识所中之毒,竟是千金难求的“百日醉”! 百日醉听着像是酒,温温柔柔的名字底下却暗藏杀机。此毒需连下十日,十日后中毒者吐出一口心头血,便陷入昏迷,长睡百日方能醒来。醒来就是回光返照了,此时人已油尽灯枯,左不过给人留两日整理遗物的功夫,中毒者便会再吐一口血,这次再闭眼,就醒不过来了。 残忍里给人留点虚情假意的仁慈,只更让人有生离死别之痛。 摇识躺在chuáng上,闭目抿唇,这个年纪的孩子窜得快,两月不见,他已经又长得大了一点。本该生机勃勃的少年,苍白的脸色却让他有如行将就木。 明一忽然便感觉到了无力。 百日醉,她解不了。 准确说,就她所知,无人能解。 她仍心怀希望,试着给认识的所有大佬都发了灵光纸鹤。灵光纸鹤虽贵,但贵也有贵的道理,转眼便从天南海北收到了各人的回复。 她一封一封地听。 不论是散修还是掌门,丹修还是医修,各色声音叽叽喳喳,安慰关心的话不少,但她耐着性子听完,说到解药,却都是不知道。 她坐在chuáng边望着徒弟,愈是看他虚弱无力,心中愈是怒火升腾。 忽而起身,大踏步往门外走去。门外侍童垂手而立,她也懒得看是谁,只冷声吩咐道:“将我问道峰上所有侍童都召来,一个也不许少!” 能每日下毒,连下十日又不令摇识怀疑的,除了这问道峰上的侍童,还有谁? 她平素虽也面无表情,却都不如今日,只一开口,便如寒霜侵体。侍童怯怯看她一眼,打了个哆嗦,飞快行了个礼,跑去叫人了。 她便又转身回内室,坐在椅子上,望着摇识。 三个月前她也是这般替摇识护法。 寻常师父,看见弟子筑基,是必要有所赠,再添上几句鼓励的话的。她那时候却只避他如蛇蝎,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如今,却再等不到他金丹,好补上这个遗憾了。 侍童们来得很快,问道峰虽大,但至今只师徒两人,侍童一共不过十几个罢了。 她坐在外间上首位置,侍童们排排站好,皆垂首而立。一个为首的上前,战战兢兢地汇报:“禀真人,人均已来齐。” 她抬目扫视一圈,所有人都屏气凝神,dòng府内一片沉凝。 剑修惯来走的是刚猛直接的路子,她甚至懒得开口盘问,素手一张,为首侍童已身不由己走向她,在她面前垂首,任由她抚过他的发顶。 她这是直接搜魂。明一不是明远,分不清人心善恶,谁知道一张嘴说的是真是假,但记忆总不会骗人,究竟是谁下的毒,搜一搜魂便知。 第一个侍童清清白白,她放开他,又抓向另一个。旁的人就算看明白明一这是在搜魂,或惊或糊涂,到底都是坦dàng的,却只有一个人,身子已不住地颤抖起来。 明一的神识笼罩整座问道峰,这一人的反应自然逃不过她的注意。 但她不急。怒气充斥了她的胸腔,她反倒越发冷静,冷静里甚至生出恶劣来。她一个一个搜过去,搜过的人站一边,没搜过的站在另一边,搜到这人时她跳过去,直接搜了下一个。到最后所有人都站在一起,所有人的目光都怀疑地盯着他,他孤零零站在原地,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等不到明一搜魂,就膝盖一软跪下来,痛哭流涕。 “求真人饶命!真人饶命!小的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小的知错了!” 明一尚未开口,他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来龙去脉jiāo代得一清二楚:“毒药是小的在山下集市买的,那人只说会叫中毒的坏了根基,但不曾说会吐血昏迷啊!小的以为没有大碍才日日下在长老饭食里……小的真的知错了!” 坏了根基还叫没有大碍? 明一八风不动,坐在椅子上冷冷盯着他。 没人敢说话,就听得这侍童的呼号越来越低,最后他趴伏在地,身子颤抖,声音呜咽,竟像是小厨房里待宰的羔羊。 这侍童哭咽到发不出声音的时候,明一才伸出手,将这人摄至身前,搜了他的魂魄。 虽知此人应当不敢说假话,但她总要看看记忆,才好找背后主使。 旁的不谈,百日醉这毒,根本不是一个小小侍童能买得到的东西。 便让她看看,到底是谁,竟敢将手伸到她问道峰上来! 这侍童萌生出厌恶摇识的念头,是从收徒大典那日起。 问道峰上闲,明一和摇识都不是爱用人的性子,侍童们聚在一起,便喜欢聊聊八卦打发时间。那天这侍童听了一耳朵“明一真人不喜爱摇识”的话,回去便发了魇。 这问道峰上无人不敬爱明一,这侍童亦是觉得明一收这小子为徒,算得上是明珠暗投,再听得明一不喜欢这徒弟的话,便誓要救真人于水火之中。 怎么个救法,他一时没有想好。恰逢山下赶集,他去凑热闹,买了些杂七杂八的小物,就望见有人搭了个戏台在唱戏。 他驻足看了几眼,越看眼睛越亮。 那戏里女主角凄凄惨惨,本是同郎君举案齐眉,不想一朝飞来横祸,被山贼掳去。她被bī委身,表面虚与委蛇,暗地里却给山贼下毒。待贼人毒发,她拿了财物,欢欢喜喜下山与夫君团聚去也。 这侍童越看越觉得女主角赫然便是明一真人,暗自脑补多少催人泪下的故事不提,下毒这么个法子,却是定下来了。 也是赶巧,就在戏台子不远的一条巷子里,便有一形容猥琐的男人摆摊买药。任谁一看他那张脸,便晓得他卖的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侍童便悄悄过去问他:“你卖的,可是救人药?” 那男人略抬一抬眼皮,有气无力地:“吃药的,救不得,只救得买药人。” 两人这么接了头,一手jiāo钱一手jiāo货。之后各奔东西,人cháo涌动,便断了联系。 再往后,便是这侍童日日按叮嘱往摇识饭食里下药,殷切盼望着他能修为尽失,根基俱损。待真人一出关,发现徒弟成了十足十的废物,定会将摇识赶出问道峰。 这么一来,真人又便是天边明月,谁都近不得她的身,谁都只能远观了。 明一越看脸色越沉,等她看完一松手,那侍童已是站立不住,软着腿倒伏在地上。 她看这龌龊之人一眼都觉得脏,只出手如电锁了这人筋骨,抽出他的记忆,冷声嘱咐道:“送去刑堂!” 在场侍童聪明的已知始末,但无论是否猜出发生了什么,众人皆是抖如筛糠。 明一既已抓获凶手,便不再刻意压制威压。化神一怒,千里皆静默不敢动静,何况这些修为不高的侍童? 那凶手是因对她的病态迷恋才做下这种恶事,而据她所见,在场众人,竟是皆对她有不同程度的爱慕。只怪她平日不将这些人看在眼中,导致从未发现过。 如今既知,她自然不能再容得下他们。 便开口道:“尔等皆回清玄峰,由长老另行分配差事,我这里,便不留各位了。” 说罢gān脆利落转身回内室。 在场侍童皆记着她不爱喧闹,乍然听到噩耗,也只能掩面而泣,呜咽亦不敢出声。待一时悲痛过了,心知真人决断不容忤逆,只能各自收拾包裹,自行离去。 第10章 出发 侍童们下了山,问道峰上立刻便少了人气。寂寞还是其次,摇识是要人照顾的,访客是要人接待的,这满山的花花草草,也是要人日日照料的。哪里都缺不得gān活的人。 明一翻了翻她的须弥戒,找出来数十个灵石傀儡。只需喂一颗灵石,这傀儡的动作便灵动起来,说话做事,皆与人无异。明一吩咐它们接手侍童的活,看他们gān得漂漂亮亮,没事可做的也肃立门边,瞧着便妥帖又温顺,不由得后悔起自己不曾早日拿出他们。 安排好一应事宜,她便下了山,直奔邢堂。 邢堂此时正忙得连轴转。明一送来的罪人,犯的又是残害问道峰独苗苗的大罪,这样的人怎么认真对待都不为过。 判决下来的很快。以命偿命。因摇识尚在生死边缘徘徊,便判决这侍童也饮毒而亡。 侍童好解决。但从明一送来的记忆来看,此事仍需追查。唱戏的和卖药的都十分可疑,但他们显然还只是中间人,要如何不惊动幕后主使的情况下,顺藤摸瓜,将此案查明,算得上一件棘手之事。 明一并未刻意收敛气息,因此当她踏入邢堂大门,刑堂长老明肃便迎上前来。 知她不喜寒暄,便简明扼要地同他讲了判决进程。 两人一路往里走,路边便有愈来愈多人探头探脑。 这些大都是年轻弟子,不曾见过明一,传言里明一是天下第一美人,风华绝代,便想来一睹芳容。亦有人觉得未免chuī得太过分,特特来看是否名副其实。 总而言之,都是看热闹的。明一出行向来如此,明肃也懒得驱散,听之任之罢了。 只见明一面容冷肃,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利剑,行走间袍袖翻飞,容貌倒在其次,只看她那气势,便觉一股冷冽之美bī人而来。这天下第一美人之称,实至名归。 道心不坚者已经是满目痴迷,脑筋活络的,便想着如何挣一把风头,好教真人记住自己。摇识已是必死无疑,真人定是要再收徒弟,万一自己便合了她眼缘呢? 这些人尚在构想,已有一先行者冲出去,跪倒在明一身前。 众人暗骂无耻,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安慰自己,明一真人定然不会看上如此粗鄙之人。 却不想明一目光扫过此人面容,竟是当真停下脚步,甚至还略带关切地问他:“你有何事?” 众人一惊,有消息灵通的,已经认出来此人原本便是问道峰出身,曾得明一真人亲口夸赞有剑道天赋的。那时若不是真人刚收了徒弟,想必此人已是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如今真人徒弟之位空缺,这人可不是就要赶着上位了吗? 他处处抢得先机,众人便不再想那美事,只专心看美人。 美人纵使情绪不佳,举手投足,亦能倾倒众生。 那人闷不吭声,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时,额头已见血丝。对修真者而言,要磕出这种效果,必定是下了狠手。 接着听她声泪俱下道:“小的有罪,小的叫真人烦心了!” 到这里大家还在猜他用意。明一扫一眼看热闹的人,不动声色。明肃到底有经验,开口便要斥退众人,但那人却已抢先开口: “教真人知道,那毒却是我提供的。是我听说真人不喜欢摇识长老,便想着给他下毒。只要他失了修为,真人便可顺理成章将他赶出问道峰。我了解问道峰上侍童,挑了一个心思和我不谋而合的,趁他下山,安排好人,引诱他买了这毒药。我只是没想到,这毒药竟非我预计效果。如今摇识人不人,鬼不鬼,教真人反添烦恼!” 他看起来是真的悔之莫及,但悔的却不是下毒一事。 “小的无能,教真人烦心。如今小的自知罪大恶极,只盼真人此生能记得小的,小的便心满意足了!” 他一口气说完,嘴角已是流出黑色血液,眼睛瞪得大大的,整个人咚的一声倒下。 竟是在明一面前,便气绝身亡。 邢堂内寂静了一瞬,接着又爆发出轰天的喧闹。 这邢堂本是人来人往,兼之今日明一来,人更是只多不少。此人当着众人面讲这一通,除去满足了他自己想要让明一记住他的心愿,叫人来说却是添了无数麻烦。 明肃急令众人不许将此事外传,又斥退闲人。等他同明一走到内室,两人对坐,他便苦笑开口:“这案子,却是更扑朔迷离了。” 明一无可奈何,只能同他歉意地一笑。 她这一笑,如惊鸿掠影。明肃望着,不由自主便道:“你这徒弟中毒一事,怕是还是要从你身上查。别的不说,你这张脸便是祸水。” “也不知有多少人要为你争风吃醋,又有多少人披荆斩棘,只为博你开颜。” 明一一怔。 明肃自知说错话,暗自后悔不迭。 两人不过略谈了谈,便散了。 明远近来忙得很。哪怕是早得知消息,他也直到第二日晚间,才偷了个空出来。 繁忙的清玄峰待久了,一上问道峰,便觉凄清。整座峰不见人影,只有房舍林立,草木扶疏,夕阳西下,一片惨淡光景。 待一个灵石傀儡从树林中蹿出来,面带微笑地为他引路,宁远更是觉得汗毛直竖,一进客舍便忍不住要向明一抱怨。 “你这峰……” 剩下的一半,在他看清里面情形时,便消失在了他的唇齿间。 明一正在外间打坐,抬头望过来。 此时天色将晚,但房内夜明珠都亮着,将室内照得纤毫毕现,明远却只觉黯淡。 他心下登时明了,这是明一的情绪,影响到了她的领域。 这时候自然不适合再说俏皮话,明远肃静神色,走过去坐在榻的另一侧,先问了问摇识:“那孩子如今怎么样了?” 明一的背脊还挺直着,神色也一如往常般冷淡,只那唇色,从淡,到现在接近透明一样。 “是我害了他。”她说,“我约莫注定命中孤绝,从师父到徒弟,谁亲近我,谁便遭殃。” 她这一说话,气息泄露,明远顾不得先驳她话,先大惊失色道:“你境界跌落了?!” 难怪,化神情绪能影响天地不假,但明一素来内敛,怎么会失控到令这满山皆萧条之色?也只有境界跌落,管不好气息,才会不由自主外泄jīng气神。 “哪有徒弟还活着,师父倒先要把自己折腾死的?” 明远咬牙切齿,“你什么大风大làng没见过?如今尚非死局,你又何苦一副生无可恋模样!” 他的手止不住地发冷,明一这副模样,同当初那跪在沙滩上的小小身影,何其相似!他本以为这么多年,她早已想通了的……若她不能想通……若她不能……那下次她的突破之日,便是死期。 到了他们这个地步,修的,本就是心。 先定心,后化神,大道神引,羽化成仙。 明远试图宽慰她:“我同你一起长大,数百年了,我不是活蹦乱跳?” 他想想又低声说:“其实,这百日醉,我听到了一点消息。” 明一霍然抬头。 “据说,我是说据说,”明远瞧她那闪闪发亮的眼睛,有些后悔失言,不得不先qiáng调一遍传言的不可靠,“有人曾见过,魔道尊者一难用过百日醉解药。” “一难那次不知又发什么疯,有人见他给一个镇子的人都下了毒,叫整个镇子都昏迷过去。” “他在无人镇上呆了一周,一周后居民的毒被解掉,小镇上什么都没变,也没人知道他那一周逗留在镇上做了什么。” “那些人所中之毒,从症状来看极似百日醉,经人查探,那些人吐的也都是心头血。但毕竟毒已被解,只能说像,到底是不是,却是谁也不清楚了。” 明一站起身来,纵使境界跌落,她仍身形挺拔,整个人如同一把剑,她的话也一往无前,绝无拖泥带水:“我去找一难。” 前两日这人还在苦酒山,他若有百日醉,摇识这劫,也许和他不无关系。 明远叹口气,一副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他有备而来,细细地同明一jiāo代:“线报称,一难今日中午在泰州崇池出现过。你若要找他,可往那里寻。” “泰州邪道不少,你正面对敌我放心,但务必小心魔道中人的yīn损招数,可别yīn沟里翻船。” 明一一一点头应了,又同明远进内室看了看摇识,为他输送了些灵力。 看他脸色红润了一点,她恍惚有种他就要醒来的错觉。 “师兄,摇识托你照顾了。”她转身向明远长鞠一躬,倒是吓了明远一跳,“摇识中毒一事疑点颇多,还请师兄多多费心。” 她还记得先前明远宽慰她的话,此时便道:“天道怕是觉得,我比魂飞魄散更能折腾你,便放任你活蹦乱跳了。” “师兄,我都记着,我欠你良多。” 她不擅长说这种话,说过便大踏步出门。 明远站在内室,瞧着她有些仓皇地离去,看看沉睡的摇识,又看看已无人的门口,忽而苦笑: “想来都是我上一世欠你的。” 第11章 找人 修真界与凡人界的界定一直模糊得很。 最开始修真者聚居之处算修真界,除此之外广袤地域皆是凡间。后来修真者多了,灵气充足之处算修真界,哪怕无人居住,那也是修真者的秘境。再后来发现灵气分布实在错落,便又慢慢改了,修真者治下算修真界,凡间王朝统治辐she区域便算凡间。 当然谁都知道,所有凡间王朝背后都有修真宗门支持,那么到底哪里算修真界,哪里又算凡间,说到底还是一笔糊涂账。 泰州算是铁板钉钉的属于凡人界,不是因为它太荒僻修真者看不上,而是因为它历史太悠久,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代王朝的都城,龙气所钟之地,修真者就算眼馋,也是不敢抢的。 明一这次到泰州,跟上次已经隔了许多年。时过境迁,这里换了王朝,已不是拱卫天子之所,少了几分庄重,多了软艳,繁华却是更胜一筹。她来时恰是夜晚,只见这里处处河道,处处明灯,水上栖着无数船只,岸上行着无数车马,人流如织,女儿香和酒食香软软笼在这里建筑的上空,叫人只觉绮艳。 这里处在水运jiāo通要道,南来北往,谁都晓得这里有三美,美景,美食,美人。只要有钱,便能在此感受世间极乐。莫说凡人,便是修真者,也少有能对此地风情不动心的。 情报中所说的崇园,便是泰州一处依水而起的着名建筑。 是戏楼,也是青楼。 众宗门在此城多有据点,清玄宗也不例外。因地制宜,在泰州,清玄宗的据点便就是一座青楼。 明一按着地图御剑而来的时候,一时竟不知如何降落。 她以往去清玄宗各据点,向来直接御剑停在后院,向来人展示清玄宗腰牌,自然便有宗门弟子出来接待。 但这次……她神识一扫,就能见后院有女子衣衫不整,正同男子打闹嬉戏,她若贸然出现,怕会惊了兴头上的几人。 再粗略感应一下,这楼里还颇有几个修真者,但不是在房内,就是在包厢。 她尊重隐私,不愿细瞧,但停在半空总不是办法,泰州城准许元婴以上御空,但她这样久停在青楼上方,怕是被误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爱好。 已有不少神识探头探脑从她这里扫过,她眨眨眼,无可奈何地在楼内众多香软闺房中散落的衣物里找到清玄宗的腰牌,再以神识轻轻地碰了碰那chuáng上男子的脑袋。 男子正渐入佳境,忽然脑袋上被轻柔地摸了一下,他只以为是女子所为,不当回事。又过片刻,猛然想起,女子双手皆被他缚住,哪来的第三只手摸他脑袋? 一时又惊又惧,还不等他想明白其中关窍,明一已是不耐烦,又推了他一下。 这下是真切感受到了。他当即一番辛苦便半途而废,忙不迭滚落chuáng下。chuáng上女子尚不晓得发生何事,睁眼正要说话,就见这男子衣裳都等不及穿,跪伏在地,大汗淋漓:“不知哪位长老路过此地,可否现身一见?” 这男子身为清玄宗弟子,初被外派过来时还颇嫌弃此地灵气不足,但很快便醉倒在绕指柔下,乐不思蜀。他不想回宗门,平素却仍以清玄宗弟子自傲,旁人给清玄宗一分薄面,也都对他颇客气。他修为不怎么样,在此地却是正宗土霸王,女子何时见过他这般畏缩模样? 她忙将被子一裹,然后才同男子一般,到地上跪好。 两人就听一道男声冷冷响起:“穿好衣服来正门,勿要大张旗鼓。” 等是不敢叫这神秘来客等的。女子身份太低,不容见客,男子快速整理衣着,独身赶到正门。本还发愁若是认不出这位长老怎么办,但一走出去,目光环顾一圈,他便确定了人。 不可能是旁人的。尽管这门前人来人往,倨傲者有之,华贵者有之,对此花柳之地不屑者亦有之,但只唯独一人,负手立在门边,分明看这青楼时绝无鄙夷神色,却叫鸨母怎么也不敢去拉他。 仿佛见此人如见朝阳,阳光照遍世间,不因繁华或贫穷而不公,但那些低在尘埃里的污浊事物,是永不敢触碰这光焰的。 单论此人面容,不过平平无奇,但一身气质,却便在众人中脱颖而出。 男子很自然地便认定了人。叫他看来,如珠如宝,令天地钟爱的,除去修真者,难不成能有凡人吗? 他便恭敬地迎至此人面前:“可是令我到正门的长老?” 那人矜持颔首,伸出手来,出示了一枚玉牌。玉牌上熟悉的图腾终于唤起这男子久远的记忆,令他想起来自己除了体察民情,还身负有接待宗门来使的重任。 啊呀,叫来使看见自己同凡间女子花天酒地,有些尴尬。不过他很快振作jīng神。大家同为男子,近水楼台,两三天工夫,保管此人也能领略到凡间女子的妙处。 他想得很美,先忙将来使请到后室。珠帘一放,便隔出一方清静。两人对坐,有人早看他眼色,叫来楼里最出挑的几个姑娘。 先令一美人素手奉茶,瞧那人很给面子地接了,他便殷勤又亲热道: “不知长老来这凡人界何事?小人若是能帮上忙,定当义不容辞!当然,若是事不急,不妨先瞧瞧这凡间风景,虽差之仙界远矣,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他露出男人都懂的笑。 明一已经快叫这房内浓重的脂粉气熏晕了,不得不闭了气。这楼里隔音差,她耳边男女调笑声就没停过,要不是还得同此人jiāo流,她恨不得把听觉也封掉。 此时接了人家姑娘的茶水,礼貌道谢,忽略掉此人暗示意味极浓的话,快刀斩乱麻将来此目的讲明。省去了她的身份,只说要奉宗门之命,找一难有事,要这据点帮忙查查一难行踪。 她虽为了方便,幻化做其貌不扬的男人,心里还把自己当成女子。却不知在旁人看来,她待这姑娘这般温柔又亲近,已是同道中人无疑。 男子便自我感觉很上道地热情邀请明一:“此事我吩咐手下去办即可,长老初来,今晚不妨便由我做东,为长老接风洗尘。” 明一感受着楼里姑娘在她手臂上蹭来蹭去,再听这人的话,脸都僵了。 她本就不擅社jiāo,两人你来我往,一人殷勤邀请,只以为对方在欲擒故纵,另一人有心拒绝,举动却叫人误会。 这么推拒三番,明一终于忍无可忍,先将一个姑娘的胳膊从她腿上拿开,另一个姑娘的脑袋从他肩上挪走,再板起脸,化神的威压一放。 嗯。 世界清净了。 明远喜欢批评她太过高冷,面对外人时不肯放下架子,可天知道,端起化神威仪时能省去多少麻烦! 男子和美人被她吓跑了,室内清静许多,她再一挥手,凝水浇熄了室内香炉,又布下一个隔音法阵,这才终于勉qiáng感受到了一点舒适。 qiáng权之下,那男子的办事效率极高。不多时便带着消息回来了。他战战兢兢跪在门外,方才被明一骤然而起的威压压制的恐惧还未消散,他暂时不敢进门。 明一也不管他。对她而言,这男子是坐在她对面还是跪在门外,她都无所谓,听这人自己高兴罢了。她只要消息,好快些拿到解药。 “禀长老,一难尊者今日只在崇园现过身。如今天色已晚,想来是歇在那里了。” 这男子禀告消息还夹带私货。明一皱皱眉,记在自己心里的小本本上。 这会儿她只是点点头,“那我便去崇园看看。” 男子为她指明方向,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御剑而起。 这泰州夜里灯火通明,她立于半空往下一瞧,只觉处处软烟红罗,在一片青楼里想找出崇园,便如大海捞针。再想从这人海里找出一难,更难于上青天。 难道要一路问过去么? 明一沉思片刻,忽然记起自己是个化神。 她在清玄宗苦修久了,忽略了自己已经到了能仗着实力为所欲为的品阶。 当下不再犹豫,神识如cháo水般卷过整座城市,惊起一片大大小小的修真者。如她所想,哪怕是被惊动,这些修真者一察觉这威压,也无人敢上来同她理论。 只有城主府内传出一道恭敬的声音:“不知真人来此何事?” 她淡淡道:“寻人而已。” 满城修真者皆安静如jī,再无言语。 明一细细扫过一遍,没瞧见一难,便再扫一遍,连有嫌疑的人都没扫出来。她颇有耐心,神识一遍遍卷过这座城市,很快将泰州的地形地貌都记得熟透,却始终不见那魔道尊者身影。 看来是寻不到了。 她叹口气,还记得自己扰了满城修真者清梦,故而又以神识传音,向众人道一声歉意。 既然寻不到人,她便打算连夜赶回清玄宗了。 凡人感受不到仙人神识,笙歌未断,修真者们却在此人威压下熬了数息,哪怕心中又怨又怒呢,面上却也不敢表现出来。正在做事的多半都停下了,睡觉的也睁眼了,只盼着这位真人早寻到想找的人早走。 等那神识一遍又一遍扫过去,那真人还未有动静,众人的心倒是先揪紧了——这显然是个肆意妄为的主儿,谁知道他若是找不到人,会不会拿这一城的人泄愤呢? 但怒火没等来,倒是等来一声歉意。 “抱歉,惊扰各位了。” 大佬还这么有礼貌的吗? 满城人皆神色复杂。 第12章 青楼 老实话讲,明一不大喜欢泰州据点这主事男子。 倒不是因为撞见他在行那事,明一活了几百年,不至于因此嫌污了眼睛。她只是觉得,这人行事未免太过失职。尽管在这据点只浮光掠影一瞧,但她已看出无数不合规矩之处。 清玄宗外派弟子,一个据点二至五人不等,泰州是凡间,便按二人算,但她神识扫过这栋楼,可没瞧见这男子的同僚,想来应是出门寻欢作乐去了。规矩定死的,只一人留守的话,留守者必须恪尽职守,但这男子大约一心只在女人身上,早忘了规矩。 且此人行事,前倨后恭,媚上欺下,清玄宗的风骨,在他身上是丁点都瞧不见了。 若是任务进展顺利,她少不得已发了纸鹤向刑堂禀报此事,但此时寻人不成,发纸鹤便显得多此一举,有什么问题,她直接回去同明肃说便是。 等等!她脑海里电光火石,忽然划过另一种可能。 这泰州据点是明远嘱她来的,故而她从未对这主事人产生任何怀疑,一切不合理,她都只当他是染上了凡间的坏习性。 但如果,这人并非她清玄宗弟子呢? 她自己都要被自己忽然冒出的猜想吓一跳,但剑修本就是直觉系生物,甚至不必细思,她已反身又往泰州城疾驰而去。 她一瞬千里,转眼便又至泰州。那满河的红灯笼和脂粉气已近在眼前,她在这时却忽然感到,四肢百骸传来一阵乏力。 这陡然的变故叫她飞剑颤了一颤,但尚不及查探缘由,就像她忽然间失去的气力一般,她丹田内的灵力也如同受到了什么牵引,一股脑地流失向了不知何处。 就在转瞬之间,她的修为竟全不知所踪! 她就这么在数千米高空上,从睥睨修真界的化神,退化成了一个手无缚jī之力的凡人! 灵力一旦消失,一切便在猝不及防之间,脱离了明一的掌控。 她的视野骤然缩小为方寸之地,泰州河上的脂粉气从她鼻前散去,她的飞剑悲鸣一声,带着剑上的人坠落下去。在控制不了的下坠过程中,她的脸逐渐变回女子模样,头发也在烈烈的风中纠缠着变长,白袍在风中展开,夜色里如同白色的流星。 那些之前曾被明一惊动的神识再一次触探过来,但明一现在与凡人无异,已感觉不到这修真者手段了。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之变。修真界自古以来从未有此先例,人人皆默认修真者神通逆天,却从未有人想过这神通会有被收回去的一天。 难得明一还能保持冷静。 这几乎可说是诡异的变化确实叫她惊了一瞬,但她迅速发觉,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搞清楚她是怎么变成凡人的,而是要赌一把,她从这数千米高空摔下去,会不会摔死。 她自己倾向于应当不会,修为和力气可以消失,但她修炼这么多年,将身体早炼成铜墙铁壁,除非身体被偷换,否则光凭她肉身的qiáng度,撑过这意外的坠落应当无妨。 她蜷起身子,尽可能地试图去减轻落地时的伤害,至于她这高空坠落会引起多大关注,她已顾不得了。 这一日,整个泰州城的凡人,在继修真者们被惊扰之后,都被泰州河上传来的巨大轰鸣震醒。 在有人放pào和幻听之间徘徊片刻,普通百姓再次沉沉睡去。而泰州河上正寻欢作乐的所有画舫青楼,却都亲身经历了河水掀起的滔天巨làng。 一些离得近的画舫,被这巨làng一卷,连人带船都被làngcháo裹挟入水底,离得远的,也只觉船身晃dàng,如同地震来袭一般。 一时人仰马翻,泰州河上呼号哭泣声不绝于耳。 好在这làng只有一时。尽管有人瞧见白色的流星坠入河中,但靠水吃水的人第一反应还是河神发怒。大伙忙不迭祭祀了河神,瞧着河水果真迅速平静下来,人们也大着胆子下水去救人。 一片混乱里,没人特别关注到,捞出来了一个漂亮异常的姑娘。 明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chuáng上。 枕被帐幔做工都粗糙,花样也艳俗,粗略一瞧,便知是凡间货色。 她心里生疑,下意识便要掐算。手指一动,丹田内空空dàngdàng,方想起来自己已不是化神。 那高空上的一幕,对于任何一个修真者来说,都毫无疑问是个噩梦。多年苦修,一朝灰飞烟灭,谁受得了?从高高在上的仙人一朝坠落凡尘,又有谁能接受这落差? 明一尚能保持一分冷静,但她理智上知道此时应当先查探周围环境,确认自己安危,行动上却仍迫不及待地运转了自己的功法。 这功法她太熟了,几百年来她修炼了何止千遍万遍,已到了哪怕吃饭喝水都能随意运转一个周天的程度。此时只如信手拈来,但却不再收到如往日一般的成效。 她还能感受到外界的灵气,还能将它们收归己身,但所有灵气都如同泥牛入海,一进她的身体,便迅速消失,忙活了半天,她的丹田内始终空空dàngdàng。 好在修为虽消失,她修无情道的魄力仍在。 寻常修真者突闻噩耗,怕是已万念俱灰,明一却只定定神,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仿佛还是那个高踞云端的化神真人。 她试着动弹了一下,手脚都发软。她掉落下来前感受到的四肢无力也并不是错觉,这症状大约是同消失的修为绑定的,一个治不好,另一个也不必指望。明一方才便隐隐有预感,此时也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不但变成一个凡人,还是一个体弱凡人的糟糕设定。 天衍四九绝境,总有一线生机的。 她现在所处,显然是个女子闺房。房间摆设品位姑且不论,明一此时回过神来,却是越瞧,越觉得风格样式眼熟。 略想一想便恍然大悟,可不是和那泰州据点的房间布置类似么! 她对凡间界不熟,暂时不知是这凡间百姓闺房布置都大同小异,还是这泰州青楼喜欢互相模仿抄袭。姑且先按下这心中猜疑,预备起身好好瞧瞧这房间。 她刚坐起身,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便轻手轻脚地躺回去,阖目作未醒状。 就听有一略尖细女声问道:“她可醒了没有?” 另一偏低沉的女声回:“这半天了,一点动静没有。可要再请大夫来瞧瞧?” 尖细声:“晚间再不醒,你便把杨大夫叫来。” 明一直觉她们话中所讲的便是自己,一时还有些纳罕。能如此关切一个陌生人,看来她遇到的还是些良善人。 正要放下些戒心,就又听门外尖细女声道:“有谁家丢了姑娘我可不管,反正我捡到了,这姑娘就是我的。那天香楼瞒得这么紧,还不是想在赏花宴上一鸣惊人?哼,你瞧瞧,老天爷也不帮着她们,把这姑娘却叫我捡回来。有了这么个美人儿,何愁我们崇园到时候不能夺魁?” 低沉女声担忧道:“这么个宝贝丢了,谁家不得急着找?若是他们家找来,我们却要怎么回呢?” “这么多年邻居,谁不知道谁啊?瞧那姑娘细皮嫩肉,我就晓得定是拐来的。谁找上门来,叫他把卖身契拿出来!”尖细声端的是耀武扬威,伴着一声门响,两个jiāo谈的女人却是走到房里来了。 明一只感觉有人离她越来越近,随着被子一沉,显然是有人坐到了chuáng边。“哎呀呀,我就没见过这么俊的姑娘!好好□□□□,将来必成大器!” 那两人就在她chuáng边又说了些闲话,大约是看她仍不醒,过了一会儿,便都出去了。 等听不见动静,明一才慢慢睁眼,长出了一口气。 她本以为从云端跌落已经够她受的了,听那二人一番话,猜到自己怕是真在青楼,只觉得天意弄人,竟是还要将她踩进泥里才罢休。 她坐起身来,这回一低头,见身上是一袭粗糙的里衣,她熟悉的法袍不知所踪。 她凝视着里衣那肉眼可见的纹路,脑海里那根绷紧了很长时间的、名为理智的弦,终于轻轻一声,断了。 第13章 坏消息 谁都知道清玄宗的明一真人向来不喜与人接触。不要说牵手拥抱,哪怕是靠近她周围方寸之地,都会令她全身不适。 这毛病既有她生来洁癖的缘故,也有这么多年受系统威胁产生的心理抗拒。 上一次系统任务,她给摇识下幻术,叫他触碰自己脸颊。当时看似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心里不知做了多少建设。而如今不知不觉间,就不晓得有多少凡人莫名其妙地就将自己看过去了。 她怎么能接受? 这件小事当然比不上修为尽失来得严重,但它就如同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本已身心俱疲,这个细节和由此产生的丰富联想,叫她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理智。 一个剑修失去理智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练剑。练到天地无光山河崩碎,所有的郁气都和剑光一同挥散,烦恼被根根斩碎分明。 但他现在已不是修真者,他的飞剑同她一起坠落下来,也不知掉到了哪里。 练不成剑,心中的负面情绪却仍然是需要排遣的。她现在摸不透环境,不敢妄自动作,别的剑修会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憋坏她不知道,但对明一来说,有一个家伙却是最适合在这种场合联系的。 “系统。”明一半倚在chuáng上,低声唤道。 她以往和系统都是用神识jiāo流,还从未试过直接联系。 但她一点都不慌。就凭这系统的尿性,修为消失了都不可能甩开它。 果不其然,她刚唤了一声,脑海里便传来熟悉的机械音。 这玩意儿还是一样的欠揍,上来便直戳人痛处。“哎呀呀,怎么才一天功夫,那么威风的化神,就变作落汤jī了呀?” 明一冷笑。她向来待人冷淡却有礼,也只有在面对系统的时候,才总是会露出这样冰冷又嘲讽的表情。 “我哪怕是落汤jī,你还不是个甩不掉的寄生虫?” 系统眼见着明一的落魄,自觉居高临下,便不屑于争这点口舌之利,只笑道:“你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儿怕是受不了这环境,只能来求我吧?” 明一早学会了屏蔽它的废话,直奔主题:“你商店里可有我这毒的解药?” 她脑海里传来了长久的沉默。系统显而易见是经历了痛苦的挣扎。最终它不情不愿地说:“……有是有的。” 有了这句话,明一便确认了自己这修为骤然消失,果然是中了毒。 她本是试探系统,此时脑海里便回想起那泰州据点里熏人的香气,和她泼到香炉上的那一杯浓茶。 他只当据点里的必是清玄宗弟子,大家同出一门,当然不会有任何戒心。那男子想要对她下毒,易如反掌。 眼下悔之已晚,好在他仍可和系统达成jiāo易,并不算是被bī入绝境。 这倒也是个笑话。她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都是系统带来的,如今一朝落魄,却还是要靠系统才能重回巅峰。 这件事里的疑点便在于,整个修真界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能让化神失去修为的毒药。若真有这样的药,只怕能让世上所有人疯魔。那泰州据点里的男子,看着就不是大富大贵之人,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药? 她是经过伪装才来泰州的,唯一知道他要来的只有明远,那男子又是怎样认出的她的身份? 她和明远是几百年的jiāo情,两人之间的信任坚不可摧。退一万步讲,明远要是想害她,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那这背后之人又是如何的手眼通天? 从摇识被下了千金难求的毒药,再到她中这世间罕见的毒,这其中环环相扣,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幕后之人至今仍藏在水下,叫她心中难安。 那人到底想要什么?要她的命吗?不,想杀她,在她刚才昏迷时就能做到。想折rǔ她吗?那也不必还给她安排一个房间,等她醒来。他意在清玄宗吗?想借她失去修为一事,从清玄宗获得什么吗? 她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再炸一炸系统,好从它身上得些情报,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地说:“这解药要多少积分?” 脑海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但这次明一心里有了底,不再四顾茫然,便能气定神闲地等。 她同系统斗争多年,早就知道了系统必须遵守的几条铁律。哪怕这系统心里再不愿,它也不能拒绝宿主的购买请求。宿主若是问它话,它可以避而不答,也可以避重就轻,却绝不能撒谎。 系统终于思索出了结果。 “叮!任务:和一难对视十秒。” “期限:一月之内。” “任务完成,奖励解毒丹一枚。任务失败,无惩罚。” 这还是无尽海之事后,明一接到的第一个没有惩罚的任务。这当然不是系统大发慈悲,两者显然都清楚,这个任务要是完不成,明一现在的处境便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但是和一难对视十秒? 她这次来泰州就是想找一难,翻遍了整座泰州城都找不见他的踪影。眼下她成了凡人,又被困在这座青楼,要怎么找到这人和他对视? 但她也清楚,系统长久以来的表现都有意无意地透露出,它显然有些能预知未来的能力。 它发布任务时敢说一个月,那就意味着,她在一个月里一定能遇到一难。 再联想到这里是崇园,恰恰好就是一难曾经出现过的地方。想必自己只要乖乖在这里等着,就能看见她的任务目标送上门来了。 只希望,到时候他别易容。 出于谨慎,她还是和系统确认了一下,“任务奖励中的解毒丸,是能解我身上的毒吗?” “是的。” 和系统达成了共识,明一人生第一次开始期盼起做任务来。 系统看出她的心思,它向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嘲讽她的机会:“你以往故作清高,看来只不过是遇到的难处不够大。一面临考验,原则便通通不作数了!” 明一一边走动着舒活筋骨,打量着房内摆设,一边平心静气地回答她:“我若是有一个能一以贯之的原则,现在也不会还在化神徘徊了。” 他这样自轻,倒叫系统哑口无言。 系统方才已经透露出来,她昏迷了一天。看来铁打的身子就算能逃过粉身碎骨的结局,也免不了她被砸到失去意识。 明一现在一活动,就感觉自己除了手脚发软,稍微需要一点力气的动作都做不了外,头还有些疼。 这副身子骨,哪怕她心里存着再厉害的武技,也用不出来。 她也就死了心,又转到房内梳妆台前。 那镜子照出来的人脸并不清晰,只能让她粗略地看清五官。 旁人对着这镜子,算是能勉qiáng看出来性别,但此时镜中印出的这张模糊的面容,却已足够能叫人魂dàng神驰。 这不是她伪装成的男子的脸,甚至不是她平日里一贯示人的脸。这张脸要更加年轻,或者说,更加年幼。这张脸上的美貌还未曾到完全释放的年龄,眉眼之间尚存一份童真和稚嫩,但光凭着上天成就的美貌,已经足够打破时间。 所有人都说明一是修真界第一美人,但明一自己心里清楚,她那张脸的颜值和现在镜中这张脸仍然有差距。 毕竟,一个是自己匠气的易容,另一个却是天成。 就连她自己,都有很久不曾再见过这张脸了。 自她师父去世,哪怕师门再关心她,她也再没有受到过细致的教导。人人都以为她晓得要等长成了再结丹,她却稀里糊涂地,16岁便迈过了那道门槛。 这就意味着,她的身体在此定型。 她永远留在了16岁。 她自己不在乎年幼还是成熟,但出门行走代表的就是清玄宗的脸面,一张更加成人化的面容显然更便于处理事务。 等她习惯了以幻术维持面貌,时间流逝,所有人都渐渐以为那便是她的本来模样。 灵力的消失,让她的一切伪装都被剥落gān净,她只剩下了自己。 那张幻术变就的脸,都足够叫看惯了美人的修真界惊艳。现在她人在凡间,面容却比那张脸更加夺目…… 这显然又是一个坏消息。 但大约是遭受到的打击太多了,明一哪怕预想到麻烦的未来,也已经能够处变不惊地轻叹一口气。 她粗略看了看房间,没找到自己的法袍和飞剑。 明一对凡间的装饰并不了解,单从这房间摆设看不出什么,便拿起房间架子上叠着的一套大红色外装,打算穿着出门瞧瞧。 尽管她不能接受这套衣服的审美,但这房间里只放着这一套衣服。她若不想披着chuáng单出门,便只能穿这一身。 她仍身娇体弱,但此时出门,心里却很有底气。知道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看清了自己顶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她就笃定了自己暂时的安全。 但是刚一推开门,她才只来得及看清门外是一道幽深走廊,走廊里装饰的花红柳绿,脂粉气扑面而来。 还没伸出脚,就听见了那熟悉的尖细女声: “哎呀,你可醒了!” 第14章 登台 楼下刚唱完一出戏,芸嬷嬷记挂着捡回来的漂亮姑娘,便再上楼来瞧一瞧。 恰好便见着这姑娘正站在门边往外看。 崇园的装饰,都是花红柳绿,芸嬷嬷晓得外头不少人嫌她这里过于艳俗,她嘴上不在意,只说那些人红眼病,心里头还是在意的。太艳了,看着便低那些清清雅雅的一头。 但此时这姑娘穿着楼里的衣裳站在那里。红衣极艳,乌发雪肤又极冷,看着像一团冰冷的火焰,叫人想接近,又说不清,接近了是会被烫伤还是冻硬。 她打眼一瞧,就知道自己果真是个伯乐。 明一自然也看到了她。她没和青楼中人打过jiāo道,此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合适。 人家显然是把她当做天香楼的人偷摸捡回来了,捡回来怕也是想让她接客。明一不可能愿意,那他们之间就迟早撕破脸。照这样看,现在好声好气打招呼似乎就没必要了。 但另一方面说,也确实是崇园的人救了她。这结的因果,是必要还的。 她左右为难,gān脆闭口不言。好在芸嬷嬷是个热情人,自己絮絮叨叨,一个人就把场子热起来了。 她先亲切慰问了一番明一的身体,重点描述了崇园待她是如何劳心又劳力,劳人又劳财。 接着发现,两人站门边这么一会儿功夫,明一的脸色又见苍白,想起来这宝贝才刚醒,忙将她往房内chuáng上推:“你先好好歇着。” 待明一沉默着坐回chuáng上,这热心过分的嬷嬷才算开始叨叨正文。 先问了明一姓甚名甚家住哪里,又旁敲侧击问明一是不是天香楼的秘密武器,再一番软硬兼施,叫明一好好在崇园待着。 明一从没有这样失礼地坐在chuáng上同别人谈天,谈话对象还是打算把她培养成jì子的鸨母。这经历太新奇了,叫明一也忍不住多说了几个字。 “姑娘怎么称呼呀?”“云净。” “姑娘家住何方呀?”“忘了。” “姑娘原来是哪个楼里的人呀?”“这里不是天香楼?” “姑娘既然来了我崇园,便是和我崇园有缘分,就安心留下罢!”“实不相瞒,我还在病中,大夫说非得静养一个月不可。崇园若是疼我,我自是愿意留下。” 两人一问一答,时间过得飞快。一定要聊天的时候,明一最喜欢和这种会说话的人打jiāo道,不需要她费心找话题,哪怕她冷了场,对方也有本事另开一个头。 当话题从查户口转到最近青楼姐们儿喜欢什么男人,明一看着这芸嬷嬷滔滔不绝,心里都有些喜欢上这人了。 “嬷嬷,嬷嬷!萍姐儿忽然肚子疼,上不了场了!”门外传来咚咚咚几声又重又响的脚步声,一个圆脸的小丫头探进来一个脑袋。 芸嬷嬷立刻止住了话匣子,“这些姐儿!离了我立刻就闹出事来!” 这个话明一会接。她很是善解人意道:“那您先去忙吧!” 芸嬷嬷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领着小丫头急匆匆走了。 留下明一半倚在chuáng上,一时竟无事可做。若她还是修真者,此时大可修炼,眼睛一闭一睁,一个月如流水飞快。但话又说回来,她若还是修真者,此时也不会在凡间一个青楼里感慨人生了。 她正漫无思绪,门外又是咚咚咚一连串急匆匆的脚步,芸嬷嬷去而复返。敲门是没有的,她甚至压根没注意到这是失礼之处,走到chuáng边上来便要拉明一的手。 被明一轻轻躲开后,又拉着明一的宽袖子:“云净啊,楼里暂时找不到人,不若你便上个场罢!” 明一还想着装病应付过一个月再说,哪里料到这么一会儿功夫就不得不出去抛头露面?便委婉拒绝:“可我不会歌舞,也不通乐器。” 芸嬷嬷不信:“天香楼怎么可能没教你这些?”她有些狐疑,半真半假道:“你这躺了一日,光请大夫可就花去不少钱呢,云净呐,我们崇园也不能做慈善罢?” 明一眼看着自己的假身份要被戳穿,无可奈何同她商量:“我现在这般体虚,上台去跳一段怕就是要晕过去。我表演别的,可好?” 芸嬷嬷火烧眉毛,也顾不得了。打量一下明一的容貌,心里想,这人哪怕上去什么都不做光站着呢,都能叫人眼睛不眨地看上半天了。便拍板道:“好好好!你去罢!” 她眼瞅着明一下chuáng来,又补充道:“这衣裳也不用换了,我看这红裙,很适合你!” 明一能说什么呢?形势比人qiáng,她面无表情地跟着芸嬷嬷下楼去了。 走到门外面来才发现,她的房间是在三楼,上下都还有一层房间,一楼却是搭了一个戏台子,戏台子正对着一个宽敞的大厅,是平时供客人们取乐的。整栋楼的风格都同三楼走廊里一模一样,花红柳绿,倒是真有些唱戏的味道。 明一的身子虚得厉害,磨蹭着走到了后台,已经能听见台下嘘声一片。现在戏台子上正是一个小姑娘在唱戏,她大约是来救场的,但显然客人们并不满意。明一断断续续地听见有人在闹事: “萍姐儿呢?叫萍姐儿上来!我们是来看她的!别拿些阿猫阿狗应付人!” 台上小姑娘唱戏的声音都颤抖了。 芸嬷嬷急得一脑门子汗,赶紧推了推明一:“你上去罢!随便你表演什么,撑过半个时辰就行!” 表演什么呢?明一不紧不慢地往前台走,一面思索。若是她身体不这么虚弱,她大可以练一套剑法。但坏就坏在这中了毒,叫人不管是在哪里都施展不开。 此时前台唱戏的那个小姑娘已经接收到了后台的信号,深鞠了个躬便跑了回来,还差点撞到明一。 芸嬷嬷有些心疼地冲她骂了一句:“没长眼睛么?看不见人?”小姑娘也不吭声,明一看着她瘦削的肩膀,感觉她大约是哭了。 坐在一楼大厅的,大多数都是些钱财不够又想来找乐子的闲汉。这些人倒也能榨出些钱来,因此崇园平时也好声好气地供着他们。时不时地便把自家的名角儿请出来表演,赚个人气。 今天便说好了,萍姐儿会在这个点出来唱一折。她的一把嗓子极好,因此今天台下多的是慕名而来的客人,此时等了半晌看不见人,大家都有些焦躁,不少人已经骂开了。 眼看着救场的下去了,大家以为正主儿终于要出场,安静了片刻。 不知道哪个又吼了一声:“萍姐儿出场向来要响锣的,现在没有声音,肯定不是萍姐儿!” 一伙人又骚动起来。 明一走上台时,便见一个不知什么玩意儿冲着她砸过来,她一旋身躲过去,走到台正中站定,四下一望。 方才还沸反盈天的场子忽然便像时间停住一样,倏忽静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盯住了戏台中央的纤细人影。 那身红衣在崇园不少见,以往客人们笑它俗气,今日却只觉它美得像一团火焰,众人的目光,皆如扑火的飞蛾。 明一看惯了这样或惊艳或痴迷的神色,这一身皮囊,仿佛应色/欲而生,就是来叫世人不得安宁的。 她徐徐道:“我瞧各位火气颇大,云净便念段经,叫各位冷静一下,可行?” 谁能看着那张脸说不行呢?此时众人差不多也从那美貌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脑子清醒了,便纷纷开始做一个理智的舔狗。 “当然行!别说念经,云姐儿你坐台上嗑瓜子也行啊!” 明一便点点头。机灵的小丫鬟给她搬来一把椅子。虽然不是蒲团,但是也可以将就。她安然坐下,开始念经。 念的是修真界人人都会的清心咒。这咒可说是家喻户晓,但凡师父领进门,教心法的同时,都要教一教这咒,就怕有人走火入魔。 明远以前同她开玩笑,说要是在凡间也普及清心咒,凡人中的勾心斗角能少掉五成。 这话虽然夸大,但清心咒确实是有作用的。修真者最怕遇到心魔,没事就爱念念清心咒,念多了,便寡欲了,凡人瞧着,就是仙风道骨不染凡尘。 明一觉得,这青楼的客人,人人都需要念它个几百遍。最好是念到平心静气,瞧见美人便想到红颜枯骨,这样她的安全才有保障。 为了自己,明一一点也没有打折扣。芸嬷嬷说是半个时辰,她便认认真真地念了半个时辰。 以往这个时候,哪个青楼里不是花天酒地色/欲横流,客人和姐儿们的调笑声是再没有断过的,闹不好有些猴急的,在大厅里便开始动手动脚。 但今日,无论是谁来大厅都会被吓一跳。云嬷嬷在青楼待了这么多年,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么诡异的一幕。 她在后台看不见明一的人,听见她说要念经的时候便开始着急。自己捡回来的又不是个尼姑,把青楼当庵堂,哪个嫖/客会买账? 过一会儿,听不见台下有动静,只听见明一的念经声在回dàng。喝酒声呢?谈天声呢?招呼声呢?调笑声呢?仿佛整个厅里只剩下明一一个人,在自顾自地念什么劳什子清心咒。 她心里嘀咕着,该不会这云净把客人全气跑了吧?又一想,哪怕是冲着这张脸呢,也应当有客人调戏调戏才对啊! 她焦灼地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偷偷往外瞧。 霍!整个厅里人人坐得端端正正,像在国子监里听讲似的,台上明一气定神闲,摆足了教书先生的派头。门口还不断有人路过,听声儿进来,见到台上的人便出不去了。人越聚越多,最后整个厅里竟是坐得满满当当,后来的只能站着。但这么多人聚到这楼里,却只听见台上人的声音。 芸嬷嬷以往见到这么多人光顾,做梦都能笑醒。今儿客似云来,她心里却复杂得很。能把戏台变成讲坛,青楼变成庵堂,她活了这么大,只见过明一一个人。 她又看了看台上。明一身体还虚弱,讲了这么久,听声音便知道她乏了,但她仍坐姿笔挺,如松如柏,哪怕是只看背影呢,都叫人觉得,是她的话,这么神奇的事也不算什么了。 唉,长得好看真是占便宜啊。想她当年,也是闻名泰州河的花魁…… 她不自觉地就维持着掀帘子的动作,听那大珠小珠落玉盘,讲完了半个时辰的清心咒。 直到台上明一站起来,对着台下欠了欠身,那个始终无波无澜的清冷声音说:“今日的半个时辰清心咒便到这里。感谢各位能耐着性子听完。” 她才吓了一跳,猛地放下帘子。想想又掀开一角,去看台下人的反应。 台下仿佛刚参加完什么大型传教现场,此时集体回神,一阵骚动之后,有人大声疾呼:“云姐儿你明天还上台吗?” 这话用不着明一回答,芸嬷嬷看着这盛况心cháo澎湃,自己撩开帘子就冲上去了。 “上!明天还是这个点儿!我们云姐儿还上台!各位多多捧场啊!” 明一哪料到临时任务会变成长期?猝不及防被安排了明天的活儿,她又不能当众拆芸嬷嬷的台,只好心里思量着,明日继续念清心咒便是。 到底心里有点怨气,她抬眼往台下看去,想找找是哪个家伙信口开河,给她平白多事。 这还是她半个时辰以来第一次正经看台下人。被她目光看过去的,都不自觉挺胸抬头,像是在接受皇帝召见。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在看自己,所有人都被那目光触碰地心dàng神驰。 而明一的目光滑过黑压压的人群,不期然望进一双暗金色的眼里。 那人面容普通,放在凡人堆里都找不见,更不用说和修真者比较。但他的神色,似平静似嘲弄,那双眼睛在烛火里闪过暗金色的光,幽深地叫明一莫名其妙便想起那大雨里的山林。 她忽然便直觉这是她要找的人。 她同他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他们都面无表情,目光里暗cháo汹涌。 九秒。 他移开了视线。就像那天忽然的接近又离开。 任务没有完成。 第15章 噩梦 真耶?幻耶? 人群熙攘,人声嘈杂,只是一错眼,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就消失在了人cháo中。 明一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搜寻那个人的踪迹,随即自己哑然失笑。她是修真者的时候都找不到他,何况现在变成凡人? 她也不自寻烦恼。该来的总会再来,不来的她烦恼也无计可施。便若无其事地谢幕下台,同芸嬷嬷说了一声,回房休息去了。 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是差到极点。只不过讲了半个时辰的经,又从一楼走上三楼,就觉得喘不上气,眼前一片模糊,脑海里全是嗡鸣之声。qiáng撑着走回房里,倚着chuáng歇了一会儿,才算好些。 只还是疲倦,便叫水洗漱一番,早早歇下了。 她睡得很沉。甚至还几百年难遇地做了梦,梦里是无尽海。 大约是失去修为叫她潜意识地回想起了那时候弱小无力的自己。梦里她就站在飞舟的舷窗内,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命运重复既定的轨迹。 师父远远地冲她露出微笑……师父冲向妖shòu……海面上一片平静……她什么都做不了。 一遍又一遍,她逃不出这个梦魇,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 直到雄jī一声嘹亮的啼叫,才将她救回了尘世。 刚从梦境中惊醒,她的心脏仿佛还在抽痛。她有些恍惚地靠着枕头,直到听见窗外渐渐传来人声,才按着芸嬷嬷昨日嘱咐的,出门洗漱吃饭。 她感觉自己已经摆脱了梦境的影响,洗脸刷牙都平静得很,但在后院遇上芸嬷嬷,她却惊叫一声:“乖乖哎,你这脸怎么白成了这样!” 明一不想讲那梦,便敷衍着说昨日累着了。 芸嬷嬷又是好一通关心,却只字不提让她今晚休息,只说再叫大夫来瞧瞧,顺便就给她指了个小丫鬟,叫她“随意使唤,有事别累着自己”。 小丫鬟叫五儿,据说是家里排行第五。十来岁的样子,让明一看着便想起来自己的徒弟,于是爱屋及乌地生出怜惜之心。 芸嬷嬷大约给这丫头下了什么盯紧自己的命令。不管明一去哪,她都寸步不离。 明一白日里无事可做,出去又被跟得死紧,便窝在房里翻凡间的话本。翻来翻去都是些大家小姐爱上穷书生的故事,没意思透了。她合上书,就看五儿睁着大眼睛,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便忍不住叹口气。 换个人被这么像犯人一样盯着,八成得大发雷霆。明一自己一思量,觉得还是这小丫头太闲。便问她:“你识字么?” 五儿的大眼睛盯着她,像是怕她下一瞬间就会消失一样。她很老实:“不会。” “闲来无事,我便教你识字吧。” 一锤定音,于是明一的白天便充实起来。上午教五儿识字,下午让她自己复习,明一便独自出去转转。一个下午的功夫,她就摸清楚了楼内的构造。 晚上还是照样的念清心咒。崇园出了个仙女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见过她的人都赌咒发誓,说这辈子再没见过更好看的姑娘了。泰州声色犬马之地向来多,猎艳之人也多得很,有了这些人之间的口口相传,来听她念经的人猛然激增,已经到了偌大一个厅都塞不下的地步。 这些人流量都是钱啊!芸嬷嬷每天笑得脸上开花,看明一就像看祖宗似的,恨不得把她供起来。 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她有时候能在人群里发现,有时候发现不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来。 明一每日睡前回顾一天的事,发现她现在的日子过得竟比在清玄宗时要充实得多。 她算得上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在认清了现实后,便极快地接受了自己从化神到清倌人的身份转变,对青楼日常适应得如鱼得水。若不是心存大道,她都要觉得维持现状一辈子也不错。 但老天似乎存心不让她痛快。和上次的梦境隔了两天,她的师父再次入梦。 这回是在清玄宗,她的化神大典。 她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化神真人,兼之风采卓绝,不知多少人慕名而来送上一份祝福。所以哪怕她提前说了不搞这些虚的,为了这些宾客,她仍旧不得不办了一场极盛大的典礼。 当日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她都不认得,或者说,可能曾经认得,但她觉得不重要,给忘了。但这种场合,本来就只需要微笑即可。她被围在一群人中间,听着各种寒暄,尽力照顾每个人的感受,好叫每个人都觉得宾至如归。尽管对这种无意义的社jiāo充满了厌倦,但来者的善意不可被辜负,她正绞尽脑汁回应旁人的话题,就见一人排众而出,语气怨毒,面容狠戾: “明一,你可对得起我?我被你牵累而死,你倒是活得潇洒!” 场上一时寂静。她定睛一瞧,那人尽管被怨愤扭曲了神情,可那双桃花眼却是她怎么也忘不掉的。她失声叫出来: “师父!” 她猛然睁开眼睛,梦里师父那张怨毒的面容像是刻在她脑海里,他字字啼血的控诉也叫她心悸。 但或许是她已经失去修为的缘故,这放在往日一定会引发心魔导致境界跌落的梦境,如今是真的只是个梦。 一个普通的,叫人醒后会失神片刻的梦。仅此而已。 她只剩下了单纯一个自己,没什么能再失去的,这噩梦,便没有了曾经的威慑力。以至于她拥着被子,有了勇气去回忆梦境。 睡梦中失控的那一声“师父”也惊醒了打地铺的五儿,小姑娘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问:“云姐儿,你喊我?” 从明一用了云净的名开始,所有人就图省事,直接叫她云姐儿了。明一已经恢复了素日的波澜不惊,摇摇头:“做了个梦,没事了,你继续睡吧。” 她自己思量半晌,觉得可能是这两天清心咒念多了,物极必反,才老是做这些梦。 于是当天晚上,她老规矩上了台,没念她那清心咒,改开始讲她白天看到的话本里的故事。 那些话本男人们向来是不感兴趣的,但听明一娓娓道来,仿佛故事里那个一腔痴情的女主角便是她,他们在座各位自我感觉都非常不错,那么在他们的想象里,剧情便是云姐儿这样的美人对他们自己芳心暗许,非君不嫁了。 这可太叫人心思浮动了。 以往她讲清心咒,众人觉得她冷艳,背脊挺直往台上一坐,便只可如敬神女般远观,愣是生不出半点亵玩的心思。因此听她念经的人愈来愈多,捧她赞美她的人也愈来愈多,三教九流不讲道理的人那么多,却从来没有人开过她的价码。 在青楼里能这样出淤泥而不染的美人儿可太少了。 明一没见过世面,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处境,到她这香艳的故事一讲出来,方才惊觉场内已平添几分旖旎。 但她察觉得晚了。 正讲到相府千金夜会情郎,月上柳梢头,人约huáng昏后,二人手拉手互诉衷肠,台下便有人实在心痒痒得紧,忍不住跳出来了。 “在下也想同云娘共赏花灯,不知云娘可否赏脸?” 赏脸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但得罪人又是万万不能的,要是得罪了,她可能就没有这辈子了。 明一停下了讲述,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台下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的举动,他们的眼里都发出欲望的光芒。让台下的这些人看来,此时此刻,坐在台上的明一,已经是一个只能束手待毙的猎物。猎人在温柔了几天之后,终于被唤醒了捕猎的本性。 所有人都在等明一的回答。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回答将意味着她在泰州青楼的命运。 芸嬷嬷已经有两天没有盯着明一的讲经了。她平日也忙得很,今天处理各种jī毛蒜皮实在是烦了,便想来听一听云姐儿的清心咒,好平静一下思绪,却一来就听见了这么一个死亡问题。 当即冷汗就下来了。 她阅历丰富,平时见到人,打一个照面就能将那人的性格摸得八九不离十。云姐儿虽然不爱说话,但她对她也算是有些了解。这人虽然身在青楼,但同那些jì子绝不一样。叫她当个清倌人已经是委屈了她,要是想让她接客,只怕是再狠毒的□□手段使出来,她都宁可送了命,也不会愿意。 她本来是打算先让明一时不时地出来露个面,刷一刷名声,慢慢熏陶着。世界上有不少人能在面对qiáng硬的bī迫时殊死反抗,但在潜移默化中仍然还能坚守自我的,她闻所未闻。不管是谁,在青楼这个大染缸里待久了,总会改变坚持的自我。云姐儿年纪不大,到时候再让她接客也无妨。 谁知道她就一时没看着,半路上就杀出来一个程咬金呢? 她也没教过云姐儿怎么应付客人,也不知道云姐儿慌了神会说些什么,为了防止不可预知的局面,她赶紧往台上跑,跑到一半就听见云姐儿开了口。 她的声音仍然清冷如碎玉,但此时刻意地压低了些,语速又放慢了些,便显出一股柔弱来。她低垂着头,叫人看着便觉得,她此刻应当十分脆弱。 “我前几日生了一场大病,大夫嘱我要静养一个月。嬷嬷好心,我上台时还给我放把椅子,只因为我连站半个时辰都受不住。就这样无能的身子,走到大街上也只会败坏公子的兴致。等云姐儿身体好了,到时候岂敢不赴约?” 这话说的实在是漂亮,既卖惨博得了同情,又巧妙地撇开了他的问题。芸嬷嬷心里松了口气,又退回了后台。 她不知道台上的明一心里也松了口气。明一看见芸嬷嬷又上台了,立刻便想到几天之前她自作主张给自己增加工作量的事。她本来对凡人的人性不抱有任何希望,芸嬷嬷更是唯利是图的代表,想来只要给钱,她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卖了。她本以为芸嬷嬷这次又要拍板,将她卖出一个高昂的价钱,却没想到她居然会转身离开,一时对她有所改观。 男人嘛,自然是怜香惜玉的。何况是这样一个美人儿,如此楚楚可怜,谁还能qiáng人所难? 明一顺利脱身,带着五儿回房,路过二楼的时候却又被人拦下来了。 那年轻女子穿着和她形制类似的衣裳,看着也面容姣好。只是她脸上的神情,却让明一想起噩梦中师父的样子。 “你别嚣张,我知道你原来不是天香楼的人了!” 她脸上又嫉妒又愤恨又兴高采烈,明一探究性地看着她的脸,有些惊讶于人类怎么能做出这么丰富的表情。 明一和她没什么好说的,便绕过她想继续上楼,袖子却被她狠狠拽住。 “你就不怕我告诉芸嬷嬷?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瞧了!” 这下走不脱,明一轻轻地看他一眼,先把袖子扯回来,然后才说: “你都能查到的事,你以为芸嬷嬷不知道吗?” 第16章 任务完成 念话本这件事确实是明一做的不够妥帖,但她为了这事儿闹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却仍然避免不了晚上做噩梦的命运。 这回既换了场景,又换了人。 云净的dòng府。光影幽幽,她的徒弟坐在chuáng边,而她俯下身,轻轻地叫他为她拭去脸上的灰色痕迹。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云净的手在擦拭完之后,却久久地停在了她脸上。 她有些不自在地站直了身,刚要让云净回chuáng睡觉,他的那只手就无比顺畅地滑下去,搭在了她的腰上。 少年的手里仿佛有一团火,落在她微凉的皮肤上,哪怕是隔了一层衣裳,都叫她像是被烫到一样。 他怎么能自主行动?不是中了幻术吗? 梦里的明一吃了一惊,但那只手已经一用力,她猝不及防之下,便被那力道一带,扑在了云净身上。云净顺势躺下,就势一翻身,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她便被压在了云净身下。 她下意识地要施法,但灵力一动,只觉得经脉里空空dàngdàng。这才回忆起来,噢,她已经不是化神了。梦里的逻辑这下子就通顺了,她很顺利地为云净的异常找到了答案——既然她已经变成了凡人,那幻术当然是失效了。 云净的声音有些暗哑:“师父,趁徒儿没有防备的时候给徒儿施加幻术,做这种暧昧之事,你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的眼睛黑沉沉的,明一看着他,只觉得那眸子里似平静似嘲弄,这神情不属于云净,却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师父,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现在还在药园里,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却平安喜乐。师父,你为什么要因为一己私欲,害我中毒呢?” 明一哑口无言。她只是紧紧地盯着那张脸,试图从那张脸上抓住那一丝熟悉的感觉。 雄jī一唱天下白,噩梦再次结束。 做了三次梦,明一已经有了一些适应力,只是醒来时心里空了一会,她便能振作jīng神,若无其事地洗漱吃饭了。 下午五儿自己复习课业的时候,她坐在桌边无事可做,想了想,gān脆将这三次梦境详细地记了下来。 她的文字是从小被嘲讽缺乏感情的,现在记录地虽然详尽,但读来仍旧苍白空dòng,叫人食之无味。明一写完通读一遍,自己却很满意这效果,纯记述的文字,一点儿都不具备吓唬人的能力。她对着这三个故事看了几遍,自己忽然觉得,这故事里的人,和她的师父徒弟一点儿都不像。 于是再做梦的时候——这次她正坐在她师父膝上,伸着小手将一颗糖送到她师父唇边。 她师父在笑,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怎么,一点小恩小惠,就想收买我替你送命?” 有了那三个梦境打底,她这次只怔了一下,便镇定自若地收回手,将糖扔进自己的嘴巴,又跳下师父的膝盖。 梦里她这时候短手短脚,被师父养成了一只粉团子。她有些懊恼这副身子缺乏威慑力,但面上仍旧冰冰冷冷地:“你不是我师父。” 是的。她忽然领悟到了。她的师父和徒弟,她了解他们,绝不会是她梦里这副怨毒的模样。 她为自己牵累到他们而愧疚,但她同样清楚,他们并不会因为她的错误而站到她的对立面去——这令她更加愧疚——她若是真将这噩梦中的人当作了现实中的他们,才是真的亵渎了他们对她的爱护之心。 因此这句话,她一定要说给心魔听。 梦境破碎了。jī鸣还未响起,她看了看窗外黑沉沉的夜,又躺下继续睡了。这次,好眠至天明。 一早起来,明一便觉得自己清明了许多。jīng神好了,五儿和芸嬷嬷都说瞧着她身体也好了些。她谢过她们的关心,当天记录完梦境,自己读了几遍,就将四张稿子都撕碎扔了。 她直觉,自己不会再做这些梦了。 心里放下了一个心结,她腾出jīng力来,才开始考虑任务的事。此时一月之限已经过半,但完成任务的几率却仍渺茫。她到现在也不敢肯定经常出现在台下的那双眼睛是否属于一难,和他对视十秒更是一个艰难的任务。 她思量片刻,定下了自己今晚登台时的内容。 到晚间的时候却有一个女医登了门。是芸嬷嬷请她来替明一诊脉的。明一中的是修真界的毒,这女医自然看不出来什么,回报时就只好说些“并无大碍,只是身子虚了些”的废话。 芸嬷嬷一听,这可不就是病好了么? 当即拍板,给明一添了新活儿:“明儿起,你白天便去一楼找林娘子,请她教你一支舞罢!赏花宴时日将近,我推了你代表我们楼去群芳争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要上些心。” 明一算了算时间,赏花宴还有将近两月,心里便松了口气。既然用不着她真出去献舞,她也就从善如流,反正技多不压身,闲着无聊学支舞蹈也不错。 到了晚上上台,她打眼往下面一瞧,众人皆是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等着她继续讲那叫人想入非非的故事呢。她心中早有计划,只能遗憾地辜负他们的期待,清了清嗓,便开始唱起了歌。 讲实话,她唱歌的本事和她写故事的本事如出一辙,技巧都无可挑剔,却空落落地缺乏感情。明远就曾经求过她:“你可别唱了罢!我出一瓶金枝凝露,买你这辈子不唱歌可好?” 但她声音好听。也就明远那样挑剔的耳朵受不了她唱歌,拿来此时用用却是足够了。 她唱的,是般若寺和尚们从小听到大的山歌。曲子质朴,词也板直。这样的歌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抱着旖旎心思而来的客人们纷纷露出失望的神色,而她不管不顾,一边唱着,一边在人群中寻找。 这首歌一难一定耳熟能详,但他叛出师门,屠杀师兄弟,想来对师门的一切都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又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若是在凡间的青楼里听到这首歌,必定会露出破绽。 她等的,就是抓住他的这个机会。 台下的人神色各异,但和她对上眼神的,倒是都纷纷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以博美人欢心。她一个个认真看过去,终于在一群人中筛选出了那个最可疑的人。 他看似和别人一样在认真听她唱曲儿,但眉头却若有若无地皱着,眼神也时不时不耐烦地往外瞧。一旦注意到他的微动作,这人就显得太不同寻常了。 明一微微一笑。恰逢一曲唱毕,她站起来,有些歉意地道:“我一人唱曲,怕是撑不了半个时辰,诸位可否容我选一位公子上台与我同唱?” 如她所料,台下众人欢欣鼓舞,纷纷应承,将此当做天降福利。她目光望过去,人人抬首挺胸,力求比过周围人,成为那个上台的幸运儿。 明一的余光始终注视着那个心不在焉的男人,此时便素手一指,遥遥地指定了他:“就请那位黑衣服白色滚边头顶玉冠的公子罢!” 她的描述太过详细,绝不存在叫人想错的可能性。众人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立刻便锁定了那个家伙。 那位公子本来正神游太虚,乍然被选中,一惊之下,左右看看,脸上便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恨不得一步三蹦地跑上台。 明一一看他反应,心里便暗叹一口气,知道自己是走眼了。她做事谨慎,还是借唱曲儿的机会同这人对视了十秒,十秒后系统毫无反应,她才算真的死了心。 今晚是再没有抓出那人的机会了,她无波无澜地撑过接下来的时间,照例回房休息。 房内五儿已经为她打好了水,正守在门口,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等她回来。 明一想起芸嬷嬷的嘱咐,便同她解释了这番变动。白日里既然要去练舞,那么识字的事,自然是做不成了。她和五儿商量: “你看这认字的事,咱们是先缓一缓,等白天找到空再学,还是以后固定晚饭后学一段时间?” 五儿眨巴着大眼睛,面上情真意切,眼里却是掩盖不住的又惊又喜:“不不不,云姐儿要是忙,我可以不用学的!” 她又重音qiáng调一遍:“真的!” 明一打量她神色,心里便了然,小丫头这是不愿意学习。 放在旁人身上,明一自然是顺势丢开手不管,但五儿待她十足热忱,若是没有五儿,明一在崇园的日子绝不会过得这样舒坦。 她并非铁石心肠,尽管面上冷清,但对他人的善意,她始终尽力去回报。眼下对五儿,她觉得还是应当让她知晓识字的好处。 便将她唤到桌前,两人分坐。 明一斟酌了一番,才望着她开口:“你可知道不识字有多少害处?” 五儿的眼睛又黑又亮,明一看着她,她便也老老实实看着明一。若不是这孩子没有灵根,明一甚至都想将她带回清玄宗了。看着这双眼睛,她的斥责是说不出口的,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你若是识字,日后自可学门手艺,做个受人尊敬的娘子,不比在此处当丫鬟qiáng许多?若是不识字,别人骗你你怕是还要帮着数钱呢……” 她并不擅长说教,此时便词穷,只能gān巴巴地给五儿举例子:“你看今日来给我看病的周娘子……” “叮!任务完成。” 第17章 定海剑 系统这一声宣布恰如平地起惊雷,瞬间在明一心里激起了惊涛骇làng。 此时此刻同她对视十秒的,只有五儿而已。 好在明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哪怕心中复杂,她的神情也依旧云淡风轻。 她凝视着五儿。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和她记忆里的暗金色眸子可谓是天差地别,任谁也想不到,他们竟会是同一个人。 此獠别的本事不提,这伪装一道上,她甘拜下风。 明一顿了顿,咳嗽了两声,道:“头有些晕,五儿,你先替我倒杯水来。” 五儿那张老实的脸上立刻溢出关心的神色,转身便急急倒水去了。 在她身后,明一一翻手,将落入掌心的解毒丹仰头服下。感受着体内仿佛有一层屏障被瞬间溶解,屏障之后,与她阔别数日的灵力热情地冲出来,亲昵地在她体内流转。 她先顾不得感受修为失而复得的喜悦,手再一翻,一条绳索已电she而出,直奔五儿而去。只听一声水杯落地的清脆响声,五儿已被捆得严严实实。 这绳索也是个宝贝,和她中的毒颇有相似之处。只不过毒是能直接让修真者的灵力感受不到,捆仙索却只能限制使用灵力而已。 五儿起初还是一副茫然神情,待转头看到她已经换下青楼的红衣,穿上了自己的法袍,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 他的伪装效果也在随着灵力被限制而消退,一米五的小个子女孩儿逐渐变成了一米八的大汉,那张看起来纯朴又可爱的小脸也逐渐恢复成了明一记忆犹新的硬汉脸。 适用于小丫头身材的绳索对他一个大男人来说未免太紧,绳子已经陷进了他的肉里,看起来可怜得紧。但他尽管被捆成了一个粽子,只能横卧在地上,脸上却一点都不见láng狈之色。 明一瞧着他那饶有兴致的模样,心里总觉得似曾相识,似乎很久很久之前曾经见过。 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哪怕是看着他被勒得可怜,明一也并不打算给他松一松。这人的手段千变万化,叫人难以防备,一着不慎,可能就又叫他跑了。 她问:“我徒弟中的百日醉,是你下的毒吗?” 一难挑了挑眉:“你徒弟何方神圣?还能劳动我给他下毒?” 明一实在不擅长审讯之事,此时面无表情,贝齿却忍不住咬了咬唇。她又问:“那你可有百日醉的解药?” 一难的表情又变了。他何其聪明,明一的两个问题一出,他已经猜出了她的目的。主动权又回到了男人手上,男人慢条斯理道:“有是有的,但我凭什么,要给一个无缘无故捆我的人解药呢?” 明一凝眸看他,男人回看。两人对视片刻,明一面无表情:“那你便随我回清玄宗,解药你直接jiāo给邢堂吧。” “对无辜之人刑讯bī供,这就是正道的作风?” 明一冷笑一声:“对我师徒二人下毒,冒充丫鬟潜伏在我身边,你若是无辜,天底下还有清白人么?” 之后也不再同他废话。心随念动,窗户自动打开,男人浮空而起,她飞出窗外,月色之下,已有一巨大的飞舟静静地悬浮着。 飞舟的速度比起剑自然是要慢上不少,但一来她的剑已丢失,二来御剑不方便带着一难。为将这嫌疑犯安安稳稳地带回清玄宗,飞舟最为妥帖。 她将这魔道尊者扔进舱室,启动了飞舟。飞舟缓缓升空,巨大的身影遮住了月光。此时正是青楼生意兴隆的时辰,不少人在此寻欢作乐,都透过窗户,看见了这奇异的一幕。 明一神识笼罩了半座城,自然看得到那些凡人惊奇的面容。但修为恢复,这bào露的风险自然也不被她再放在眼里。 从高空向下望去,泰州城仍旧是灯火通明。这凡间的欢喜与她来那日并无不同,但或许是因为身在其中过的缘故,明一再看,便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这泰州城她其实还有些帐要处理gān净,但怕迟则生变,还是先将一难押回去再说。 她再看一眼底下的崇园——这次她已经能毫不费力地将它与旁的青楼区分开了——随即便毫不留恋地转身回舱室,飞舟如离弦之箭,披星戴月往清玄宗而去。 舱室内。 一难看着她盘腿打坐,表情充满了兴味:“不如我们jiāo换一下。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解毒的,我便将百日醉的解药jiāo给你,如何?” 明一运转一遍功法,确认了自己又重回巅峰,之前跌落的境界也随着心魔的解决而恢复,此次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她修为不退反进,心情愉悦,人也好说话些:“哦?” 一难道:“我若qiáng撑着不愿jiāo出解药,你们也拿我无可奈何。我记得百日醉只有一百天时间罢?满打满算,你也不过剩下二月有余。咱们若僵持起来,我熬的过,你那徒弟可撑不住。不如互惠互利,你说可对?” 明一想了一想:“你这话说得不错,咱们可以jiāo换。”她素来磊落,也不愿玩文字游戏,便又提醒一难,“但你要清楚,jiāo换不代表我会放了你。你有下毒的嫌疑,我仍旧是要带你回去审讯的。” 一难看傻子一样打量她一遭:“你就不怕你这么一说,我不愿同你做jiāo易了?” 明一平静回望:“做生意的基本道义而已。” 男人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因绳索勒得太紧,气喘不过来,不得不停下。他缓了缓,道:“那你便再答应我一个条件罢!告诉我,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行。但我得先确认了你的解药有用。” 两人谈妥,明一继续修炼。一难仍旧像个粽子一样被捆着,他倒也有自知之明,皮肉被勒得发青也不曾要求明一松一松,自顾自地闭着眼睛,也假寐去了。 清玄宗恢宏壮丽的山门很快便近在眼前,守门的弟子认不出她这许久不曾用过的飞舟,她还得jiāo涉一番,才顺利进了宗门。 将一难扔到邢堂,和明肃讲清楚此獠的嫌疑,又给他暂时松了个绑,让他拿出解毒丹,再将他绑回去。 她同明肃打了个招呼,便要离开。明肃送她出门,面色纠结,眼看她要走,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发型和妆容,是怎么想不开了?” 明一一顿,方才想起自己忙中出错,竟忘了脑袋上的青楼装扮。她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只道:“说来话长,有空我再同你细说。” 她在飞舟上迅速整理了仪容,便又往医峰而去。到底是对这个男人不放心,以他喜怒不定的性情,万一给的就不是解药呢?还是要叫专jīng此道的人好好瞧瞧。 医峰主事也是明字辈,叫明弦,她要称一声师姐的。此次她外出,云净主要便是jiāo给她的徒弟照顾。 得知要第二天才能来取检查结果,她又同明弦寒暄一番,这才往问道峰而去。 同别的峰,尤其是邢堂和医峰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比起来,问道峰实在是太过安静了。此时树木房舍皆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在月光下显出一点轮廓,不闻人声,不见人影,更显死寂。 但明一一踏上问道峰的台阶,绷得笔直的背脊才算真的软了些许。 她不挑剔,崇园三楼的那间屋子住着她都觉得还成,但也只有回到自己的地盘上来,她才能真的松懈下来。 树丛里树叶一响,蹦出来一个傀儡。傀儡看见是她,脸上立刻便露出大大的笑容。他们之间都有感应,于是下一瞬间,整个问道峰便都亮了,灯光驱散了凉夜,将一个山头都晕出朦胧的影子。 她往前走,傀儡便跟在她身后,一板一眼地同她汇报问道峰近来情况。 云净仍旧昏迷,但是被照顾得很好;后山那只金光虎活蹦乱跳,已经适应了新的居住环境;有几个年轻弟子来过,说是探病,但未得明一允许,他们没让进…… 明一听着便道:“恰好我飞剑丢了,金光虎明日便牵出来给我代步罢。” 傀儡应诺。 明一又去云净房中看了看他,这才算是处理完了大事,回房修炼不提。 第二日一早,她睁开眼睛时还有些恍惚,疑惑今日怎无jī鸣和叫卖声,自己随即哑然失笑。 出了门,金光虎正在门外焦躁不安地转着圈,它本是在林间自由撒欢,忽然飞来横祸被绑了过来,又懵又怒,几度作势要去咬傀儡。 它也颇有灵性,等一看见明一出来,单看她周身隐隐的威压,便知晓了这人惹不起,立刻收起自己的尖牙利爪,伏身摆出一副乖顺模样。明一随手扔给它一粒补气丹,它便欢欢喜喜吃了,凑过来和明一套近乎。 明一先去了问道峰。用了宗门的据点便算是出任务,昨日回来得晚,今天还是要把进程向明远汇报一下。 她人还在半空,远远地有弟子瞧见她,便跑进去向明远汇报了。等她将金光虎jiāo给侍应弟子,明远已经迎了出来。 他心细,看到金光虎便问:“怎么不用飞剑了?” 明一道:“进去细说罢。” 待进了后殿,她才将自己这段日子的经历娓娓道来。她讲得风轻云淡,自己现在回看,也确实并不当回事。人走在路上,被一只蚊子叮了一下,难道还一心非要拍死蚊子才算完吗?她站在高处,对崇园的态度只剩下:随它去吧。 明远却越听面色越沉,听到芸嬷嬷还打算叫她去献舞那里,忍不住便拍案而起:“虎落平阳,反倒被犬欺负去了!” 明一喝着茶笑话他:“我都不气你气什么?你也说了,不过是凡人,何必同他们计较。你若有空闲,还是将那泰州据点的男子处理了罢!” 明远缓了缓脸色,自将此事吩咐下去。又同她说道:“云净中的毒,这些日子也查出些眉目来了。只是说了怕你不信……”他难得有些犹豫,顿了顿,又给明一打了个预防针才接着说,“你可还记得紫雷殿殿主之子?” 紫雷殿就是俗称的剑宗,不像清玄宗百花齐放,无甚短长,他们主要的招牌就是剑术,主要的出产就是剑修。整个修真界都对剑修的攻击力有深刻了解,知道这些人都是能越级打架的二愣子,那么对有一窝剑修的紫雷殿,自然也是客气得不得了的。 明一作为一个剑修,自然也知道他们,此时略一回忆,便道:“定海剑?” “是啊,查到最后,竟是定海剑在搞鬼。我刚知道的时候都不敢信,他天赋那么好,搞这些幺蛾子图什么呢?”明远摊开手,苦笑道:“后来又查出来一点事儿,这位年纪轻轻的定海剑,似乎也对师妹你颇为仰慕。” 第18章 苏靛 明一和那位定海剑又有什么渊源呢? 她尽力回想一番,总算是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这位少侠的踪影。 但饶是她再如何研究,他们的关系,也不过仅限于,他是设宴的主人,她是应邀而去却对jiāo际不耐烦的宾客,她在小亭中躲清净,他递给了她一枝桃花。 花她没有接,笑也不曾对他笑,任务也没有做到他头上,宴席结束她便回了宗门两人再未相见,那这定海剑,又是发什么神经? “谁说不是呢?”明远也很感慨,“都说剑修一根筋得很,没想到这小子心眼能这么多。至今我们也只能知道是他,却抓不住确凿证据。他又是剑宗最出色的人物,这个亏,我们恐怕只能吃下了。” 明一神色淡下去。 明远和她太过熟悉,打从今日一见面,他便觉得师妹隐隐有所变化。听她讲述这半月来经历,曲意逢迎,青楼卖笑,桩桩件件,都是俯下身子,将自己送到旁人面前折rǔ,她虽轻描淡写,只说自己过得颇为舒服,但明远只要一想,便知明一这是撂开了多少尊严和脸面。 修真者素来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蝼蚁,明一又在修真者中处于金字塔顶端,她虽待人进退有礼,那不过是师伯教得好,实际上,普通修真者也是够不上她看一眼的。 这样骄傲的人折了腰,会产生什么变化呢? 明远隐蔽地观察明一。他暂时说不出她究竟是何变化,但看来总不是坏事。若说她之前如同一个冰湖,湖底隐忍着巨大的凶shòu,叫人望而生畏,那她现如今便是极北的冰原了——还是冷,风雪却时有新意,叫人觉得她少了束缚。 若是经历了磨难而有所收获,那磨难便是财富。 明一道:“等云净醒来,我自然会告诉他害他受难之人是谁。他若有本事,便日后自取仇人首级。” 瞧瞧,这就是变化。放在以往,明一看着冷漠,遇到这种事,却必定会护犊子道:“这苦,我必不会让我徒儿白受。” 明远挂着惯常的笑,谁也看不出他脑子里已经转过了多少弯:“这定海剑一月之后举办元婴大典,紫雷殿广邀四海宾朋,我们清玄宗也是接到了帖子的,你可想去看看你徒弟的这仇人?” 明一正要应承,便听殿外传来急报。将那弟子召进来一问,却是得到消息,一难逃了! 那邢堂弟子满面通红,瞧着羞惭得很:“我们本是彻夜守着的,后来看他没有动静,想来是睡了,便走了神。今早一瞧,那绳子里捆着的,却只有鼓着气的衣裳了……” 他又吞吞吐吐地递上一张便笺:“这个,应当是那魔头留给明一真人的……” 明一接过来一瞧,才算知道那弟子为何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便笺上铁画银钩几行字,字字风流。 “另有要事,只能辜负美人心意,深以为憾。你我之约,我自当另择吉日,来要个答案。一难留。” 明一只是看着,就几乎能想象得到那魔头是怎样似平静似嘲讽的神情,那薄唇里又是如何似调侃似冷酷地吐出这样的话语。 她将便笺丢到一边,谢过这弟子跑一趟腿。 举止皆风度,看不出丝毫被调戏后的害羞或动怒。 那弟子退出大殿,心里便感叹美人的处变不惊。是要经历过多少次类似的事,才能养出这样不放在心上的从容?他自己想一会,默默掐掉了肖想明一真人的念头。 等殿里再次只剩下两人,明远才又想起来一茬:“你中的毒,是如何解掉的?” 明一早知道他心思敏锐,处事周全,必然会问到这个细节。因此也早想好了说辞:“是一难给的。” 如今一难既然跑了,那更加没有对证。因此明一说得理直气壮,叫明远一点也没有怀疑,只是皱着眉头道:“他这脑子里的想法,一般人还真猜不透。” 明一点头附和。 又闲坐一会,明一便告辞回了问道峰。她的修为失而复得,她修炼起来,也比往日要更用心些。 修炼到下午,她算了算时间,正要去医峰拿药,便有一傀儡守在峰顶台阶下,毕恭毕敬道:“宗门外有一女修求见您。她说她叫苏靛。” 明一从记忆里刨出来这人,立刻gān脆道:“不见。以后这人再上门,不必问我,直接回绝。” 傀儡却道:“她说您要是不见她,她便将您师父送她的定情信物拿去拍卖会卖了。” 又是这一套。 她师父早年风流之名传遍四海不是夸大,他的红颜知已真的遍布整个修真界。能在众多女人间周旋还不翻车,除了他俊美的容貌和出众的天赋修为外,他丰富的调情手段和雄厚的财力也必不可少。 逢年过节送一送,情到深处送一送,吵架冷战送一送,啥事没有还要送一送。 光是从这位苏靛身上,明一就不知道回收了多少“她师父的定情信物”了。 不过严格说起来,在她师父làng子回头金盆洗手之后,她唯一还见过的她师父的红颜知已,也只有这位苏靛。 她隔三差五便来清玄宗,次次脸都不同。有时候梨花带雨,求她师父怜惜,有时候面色扭曲,骂她是个小狐狸jīng,有时候看着倒镇定,只说求她师父一见,之后两人再不联系…… 她师父次次回绝,从未见过她。或许是被曾经温柔的情郎现如今的冷漠伤透了心,她将一副“两人定情信物”的字画在清玄宗门口撕碎后,便扬长而去。 再次出现,就是她师父死后了。 她似乎是过得颇为潦倒,因此找上了明一,声称自己是她师母,要她供养她。 明一连回复都省了,只当她不存在。 谁知道她还能掏出不少她师父给她的定情信物呢? 哪怕只为了她师父,明一也容不得他的东西落在这样的人手里。因此只要她开的价不是太过分,她都一一买下。反复几次后明一也失去了耐心,叫她打包拿来,她一次买gān净。 当时两人算是达成了共识,这如今,又是怎么冒出来的定情信物? 明一想了一想,还是召见了她。 苏靛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她给别人带来的麻烦,一进来便扑通一声跪下了,涕泗横流。 明一脑子里尚且全是当初那个飞扬跋扈自称她师母的女人,猛一看见她现在这样卑微的模样,自己先吓了一跳。但她还记得这个女人有多狡猾,因此只是不动声色地品着茶,任由她趴在地上哭。 直到她一杯茶饮尽,她看起来才终于哭够了,抬起头来。明一这才见到她现在的模样。 尽管苏靛此时眼圈通红,面色憔悴,但整体来说,她瞧着比曾经要过得好得多。以前她来找她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失了魂一样。明一都不敢太刺激她,就怕她一时想不开,在清玄宗自爆。现在她虽然看起来像是突逢大难,jīng气神儿却还在,想来生活应当是有了奔头。 人既然是个正常人了,明一便放缓了态度。蒙她师父教育,她自幼便养成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习惯,对女性尤其怜香惜玉。虽本性冷淡,叫这怜惜看不大出来,但她身上从无高阶修士对低阶的自傲便是证明。 此时她便淡漠地开了口:“来者是客,既然哭够了,便请坐罢。” 苏靛唯唯应声,坐下了。椅子却还不敢坐满,不过刚擦了个边。明一一看便知,她这次怕是有大麻烦要求着她呢。 “求真人怜惜!我身上其实并无信物了,之所以这么说,只是迫不得已,还请真人救命!” 明一静静地望着她。 她似乎也觉得声嘶力竭却没有观众买账有些尴尬,接下来的声音便恢复了正常:“我的相公两月之前出门,说是要去大荒山除恶蛟。他修为不高,此次前去完全是冲着那丰厚的报酬,想攒些钱好换丹药,让我提一提修为续些命。”苏靛平静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便像个贤妻良母了,“但眼下两个月过去了,他非但没有回家,连音讯都没有。听旁人说,大荒山的恶蛟已经失控,多少人都死在了那里。我只怕他已经遇难!” “我修为平平,纵使前去,怕也寻不到我相公的尸骨。只求真人出手,能让我夫妻团聚。” 她飞快抬手结了个心魔誓:“我向天道发誓,此事之后,绝不再打扰真人。无论事成与否,我日后都会在家中给真人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供奉。” 说到最后,她声调还是平静的,一抬脸,脸上却已满是泪痕。 她这样默默的流泪,倒比之前声势浩大的哭嚎更能打动明一。 明一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她仿佛已经尽了所有努力,把剩下的命运都jiāo到了她手里。此时也不看明一,只是坐在椅子上无声地流泪。 明一沉默了一会,道:“你可有你相公的什么信物?”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苏靛霍然抬头,一张脸上含泪露出惊喜的笑:“有有有!”她哆嗦着手解下腰间的玉佩,“这玉佩便是他送给我的。” “那走吧。”明一站起身来,“早去早回。” 第19章 恶蛟 大荒山处在修真界和凡间jiāo界之处,但既然得名大荒,就是因为修真者嫌他灵气匮乏,太过荒凉,因此这里仍然是凡人居多。 这些年年景混乱,各地都有听说大灾小难的。大荒山有一条长河,名叫荒江,虽称它为荒,沿江百姓却都赖它为生的。谁知道一条恶蛟被修真者追得慌不择路,跑来了此处,就在荒江安营扎寨,不走了。它要养伤,此地既缺乏灵气,那便要进补,大荒山没什么天材地宝,那么最好的进补食材,便是人类了。 一时沿江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者不可胜数。 掌管此地的官吏无计可施,只能层层上报,最终上达天听,由朝廷背后的修真门派拨下钱财来,立下招贤榜,广召英雄前来除恶蛟。且特别言明,凡参与者皆有丰厚报酬,杀死的恶蛟也都jiāo由壮士们自行处置。 有门有派的修真者未必看得上这点报酬,但对散修而言,这些财富却已经足够令他们动心。何况不少人打的主意,都是混水摸鱼,发一笔横财。真要他们除蛟,是万万不可能的。 苏靛的相公便是这类人。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明一尽管无法理解这种试图越级占便宜却送了命的行为,但也并不做评论。 大荒山。 自从招贤榜发出来,各地修真者便闻风而动,踊跃报名者实在不少。当地郡守皆尽力好酒好菜地招待了,但这些人里多少英雄多少狗熊,他却也没底。 此时的大荒山下,雨已经连下了半个月,加上恶蛟时不时从江中出来吃个人,能逃的都逃了,剩下的一些,要么走不了,要么实在是故土难离。不论哪种,心中都怀着死志。走进这样的村落,都只能叫人心觉凄凉。 到了招贤榜截止那天,郡守大宴群雄,随后发表鼓舞士气的宣言,请来的各位一展所长,为民除害。 一群人往江边走,之前chuī牛chuī破天的,现在才露出马脚,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旁人上前,自己好在后混水摸鱼。大家面面相觑,脸皮再厚的此时也免不了尴尬,最后勉qiáng商定进攻次序,战斗才算是拖拖拉拉地打响。 也是,这报酬吸引来的,多是些低阶修士,要么自己打不过,要么不想出力,都等着占便宜。一群不想吃亏的人聚到一起,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可不就见了原形么? 被推举出来的水属修真者们先试探性地往江里施了几个法术。本来大雨连绵,江水奔腾不息,这点法术落入江里,便如泥牛入海,压根翻不起什么làng花。 这些人打的主意也是这样,象征性施个法,说蛟龙躲着不肯出来,便能安然打道回府。 谁晓得就是这么巧,恶蛟恰好饿了,甫一钻出江面便挨了几下,登时大怒。 长尾一摆,江水倒卷,站得近的几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落入水中。蛟龙大口一张,世间再无这些人踪迹。 这可太吓人啦! 剩下众人目睹这骇人听闻的场景,谁还敢上前?赶紧抱头鼠窜逃回郡守府。 他们不关心凡人安危,有不少当即收拾了东西便要离开。谁知那蛟龙也不傻,修真者可比凡人滋补多了,眼下它的地盘上来了这么一群战斗力不咋地的修真者,恰如煮熟的鸭子,它怎么可能让他们飞了? 正好瓮中捉鳖,围住这郡守府,立志要将这帮肥羊一个不落地拿下。 兔子急了还咬人,修真者们面临生死危机,潜力纷纷被激发。一群低阶修士联合起来,竟愣是守了两个月。 但随着时日推移,恶蛟显然也越发bào躁,近来对郡守府的进攻一次比一次激烈,眼看着一帮子人,已经快要守不住了。 邹明特别后悔。真的。看到之前还一块儿聊天chuī牛的兄弟被恶蛟瞬间吞下肚子,他就止不住地害怕。现在恶蛟围住了郡守府,他们危在旦夕,他一个一米八的大汉,已经哆嗦得要哭出来了。 他gān嘛想不开要来杀蛟呢?又不是掂不清自己斤两的小年轻了,为了占点便宜,就来冒这么大的风险,值吗? 整个郡守府里都愁云惨雾,所有人都面如死灰,已经濒临绝望的边缘。和邹明一样想吃后悔药的人不少,但邹明觉得,别人的需求应当都不如他qiáng烈。毕竟他打听过了,现在这帮人里,只有他一个不是单身狗。 他要是死了,他媳妇儿怎么办啊? 院子里已经有人跪下来胡言乱语了:“不管哪路神佛,求求你救救我罢!我在家里定给你供上长生牌位!” 他形容惊惶,像是在无意识地寻找救命稻草。一个修真者求神佛,说出去像个笑话,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人笑他。 有人是因为没了力气,有人已经索性和他一起跪下来,邹明犹豫了一下,也加入了求神拜佛的队伍。 他听见身后那个凡人郡守痛心疾首地说自己招来了一帮废物,说这地界的百姓何其无辜。他说得声泪俱下,但邹明已经懒得理他了。说到底,大家不过都是在发泄自己濒死的绝望罢了。 现在的郡守府,和之前路过的凡人村落,同样的死气沉沉。唯一的区别在于,这些修真者们尚有微不足道的一搏之力,因此更反复地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徘徊。 邹明一边冲着老天爷磕头,一边想媳妇。这死到临头,都不能见上自己媳妇儿一面,他实在是不甘心啊! 三个头磕下去,破空声传来。在场所有修真者好歹都被锻炼了两个月,不管是不是之前还在嚎丧,都迅速原地起跳举起武器准备迎敌。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天上就掉下来一个人。 是个女人,还是个修真者。那女修真者还有些懵,晃了晃脑袋左顾右盼。邹明瞪着眼睛看了她三秒,忽然扔下手里的刀,冲上去就把她搂得死紧。 “是我媳妇儿啊!老天爷啊!还真让我死之前能见一回我媳妇儿!” 他被这从天而降的惊喜砸得失去了神志,别人可还没疯。当即就有人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她是怎么进来的?外面不是蛟龙围住了吗?” 苏靛听见了。她试图从她相公能让她窒息的怀抱里出来解答问题,但一个绝望的人乍见心想事成,脑子是不好使的。他抱着她的力气实在太大,她想挣脱还需要点功夫。 于是天空之上,那个随时可能会露出恶蛟脑袋的可怕地方,便有人好心地解答了他们的疑问。 “我遵守约定,让你夫妻团圆。约定既已完成,我便先走一步。” 苏靛终于挣脱出来,忙不迭就仰头大喊:“真人!求真人带我等离开此地啊!” 真人是只有元婴大能才配用的称呼,那也就是说,此时半空之上,有一位元婴? 众人对视一眼,眼里猛然迸发出求生的光芒。拜什么神佛,此时求这位大能救命才是最重要的。 一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跪伏下来,大声呼号。 那位凡人郡守尽管并不懂“真人”的意思,却也明白过来,这是有个厉害人物来了此地。于是也毫不犹豫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求这位神仙救救此地百姓罢!老夫定当为神仙修庙供奉!” 一时院子里哭声震天,哀嚎不断,倒是比方才要有生气得多。 明一于半空中骑虎俯视此地,被这些困境中的人类所能爆发出的最大噪音震得耳朵都痛。 此时在郡守府外,确实有一条巨大蛟龙盘卧。它全身漆黑,鳞片在阳光下闪着锋利的光芒,血腥的威压从它硬如金石的身躯上不断散发出来,尽管它此时正闭着眼睛似乎在打盹,也没有人敢忽视它的存在。 除了明一。 只有她知道,这条恶蛟方才确实是在打盹,但它甚至都不曾看见杀它的敌人是谁,或者说,都不曾感受到死亡的bī近,就已经在一片黑暗里无知无觉地失去了生命。 只在一瞬间。 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叫几十修士寝食难安的蛟龙,便被轻轻地夺走了意识。 这只在明一将苏靛扔下郡守府的一瞬间发生的事,甚至根本不曾被明一放在心上。 明一只是看到这蛟龙挡住了她的路,便顺手将其解决了而已。 化神之能,便是如此。 为害一方的蛟龙都不能令明一上心,何况是这郡守府内犹如困shòu一般láng狈的众人? 明一心中记挂着她的徒弟,也并不打算同这些人多费口舌解释他们已经安全。只是被那嘈杂的声音吸引了片刻的注意力,轻轻往郡守府内投去一眼,她便打算回清玄宗了。 但那一眼,她就看到了郡守府内微弱却明亮的金色光芒。 那是功德金光,属于那里最弱小的一个凡间老人。那个老人此时正对她跪拜,卑微地伏身,请求她救一救此地百姓。 能有功德金光,那便是天道宠儿。纵使明一是化神,也不能无缘无故受他这大礼。 她居高俯瞰,只觉此地荒凉,连日不绝的大雨冲毁了太多房舍,幸存的凡人们如虫鼠般缩在片瓦中不敢露面,雨水里滋生了无数yīn暗,哪怕她已灭杀蛟龙,此地也已经难以回复生机。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余一线生机。 自己是否就是他们的那一线生机?明一问自己。 她暂时得不到答案,但胸腔中人性所激发出的悲悯,仍旧让她停下了回宗门的脚步。 化神可改天换地,并非神话。只是在明一平静的俯视下,bào雨便瞬息停止,乌云迅疾散去,数月不见的阳光再次笼罩了这块土地,极刚极阳的日光照she下,所有的yīn暗都滋滋地死去,泥泞的土地重新变得gān燥,曾被涝死的植物又冒出了绿芽…… 这片土地重获新生,所有的生灵都在以自己的语言向明一表达谢意。人类反而是最迟钝的物种,在一切都焕然一新之后,才陆陆续续有人受光明的感召,走出房门。 他们都看见了晴朗的天空,也都看见了半空之上,骑着巨大老虎的绝色少女。 她的乌发在风中飘扬,而她的面容,有如神山之巅的冰雪雕刻。 幸存的人类纷纷跪倒在地,向这位忽然出现的神女尽可能地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而当他们长伏起身,神女已经和远去的灾难一样,消失得再无踪迹。 第20章 云净醒来 当明一从医峰取来检验好的药后, 她还不得不再被苏靛耽搁一回——夫妻俩感激涕零地来谢她救命之恩。 尽管明一并不将他们的谢意放在心上,且对苏靛相公对自己极尽夸大的歌功颂德毫无兴趣, 但自幼的教养, 仍然令她一边极度冷淡,一边又请他们入了座。 而当看到这二人即使是在她面前, 也会时不时地目光相对, 双手jiāo握。当苏靛的相公对着她拍马屁,说她如何“泽被一方”, 百姓对她又是如何“感恩戴德”的时候,苏靛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 仿佛他才是那个叫大荒山起死回生的英雄一样。他们望向对方的神情, 即使是明一, 也能了悟到那是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 明一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曾经那个状若疯狂的女人和面前的苏靛做了对比,然后一个疑问便脱口而出: “你爱过我师父吗?” 苏靛愣了愣。她大约并不想回忆过去,但真人既然问了, 她硬着头皮也只能回答。同时面对自己的相公和前情人的徒弟,她说得十分委婉: “我经历不多, 自己也说不清我当初对他,是爱情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还是我误把别的情感当作了爱情。” 她话是这么说, 但她的语气和神态,分明是在qiáng调后者的可能性。 明一笑了笑,礼貌地送了客。 诸事都处理完了,明一才终于可以走进云净睡着的那间客舍。傀儡低眉顺眼地侍立在门边, 恰如几个月前的侍童;夜明珠的光仿佛永恒地亮着,将这房内的一切映出静谧的模样;香炉里有香在安静地燃烧,当明一俯身将那颗解药送至云净唇边时,她从云净的身上也闻见了这股香气——就好像,明明只过去了一个多月,云净却已经和这间房融为了一体。 躺着的少年和她记忆里并无区别,只是脸庞上像是蒙了一层白色透明的纸,让他整个人显得失去了活力。 明一一个恍惚,不期然又想起她做过的那个梦。但她的情绪尚未生成,甚至她还来不及意识到自己想到了那个梦的时候,那颗药已经溶化在了云净苍白的唇间。 而下一刻,那双睡了很久很久的睫毛,终于再次扇动了它们的翅膀。他那澄澈的眼睛里,也终于再次映入了他师尊的面庞。 “师尊……”他低声说。 “我在。”她低声应。 尽管云净醒来便意味着他已经不再有危险,但这些日子被掠夺走的生机,也并不是那么好恢复的。于是穿着白色里衣披散着头发,唇色苍白的云净,看起来就和明一有了五分相像了。 明一令他先运转功法,她坐在一边,一边看着他活动手脚,一边给他细细地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都讲了一遍。 房里香仍在燃烧,空气里一样的寂静,但好像从云净醒来,哪怕他没有说话,屋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就悄悄退去了。夜明珠的光里,是师徒久别重逢的温情。 但总有人没眼色,一定要出来破坏一下气氛—— “任务:去泰州河中取回自己的飞剑。” “限时至天明。” “失败惩罚,云净的解药失效。” 系统的任务一出,方才宁静平和的气氛立刻消失不见。 但云净是听不到系统说话的,他只是在等待了片刻,仍不见师尊继续说下文时,才投来了疑惑的视线。 他看着明一的样子又纯良又无辜,平日里的丧气被此时的病弱冲淡,叫明一也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这个任务实在是来得奇怪,不但和她现在面对的人无关,甚至和好感度似乎也扯不上丝毫关系。明一心中惊疑,但此时云净在她面前,她只能将疑问压在心底。 “跟你说到这儿,为师忽然想起来飞剑还落在那泰州河里。”她顿了顿,估量着这个任务毫无难度,便出言邀请,“你既然刚醒,可要随为师出门活动活动?” 云净笑起来:“师尊,我可是土生土长的泰州人。” 这个明一倒是从没听说。若是这样,系统发布的这个任务,就可能真的同云净有关系了。她便又提了提警惕。但话已出口,此时再收回自己的邀约,反而会让云净多想。 因为云净还虚弱的缘故,明一多注意了些,让他和自己同骑金光虎。尽管云净疑惑于师尊为何想一出是一出,一定要连夜出发,但他向来是不多问半句的。 两人坐在金光虎背上的时候,明一忽然想起来,又转头同云净说:“这金光虎我尚未取名,你若是有空,便想想它该叫什么。”言下之意,便是要把金光虎送给他了。 师徒二人连夜往泰州赶。明一揣度着云净必定不曾见识过这里的青楼楚馆,因此一路上,为避免路程无趣,也在同他描绘那十里灯影的美景。 红灯随水波dàng漾,丝竹在风里飘扬,这样的繁华景象,听得云净也不由得心生向往。 但当明一依着记忆找到泰州,在本该是十里青楼的繁华地方,两人却只见一片漆黑。 这漆黑并非只是无灯无火的暗。月色清辉之下,这里烧焦的楼宇和翻卷的土地,无一不陈述着,这里遭到了大火的侵蚀。 泰州河沉默着,水波在月光下反she出粼粼的光。但那些曾长久栖息在水面上的船只却都不见踪影。 那些在此地讨生活的姐儿们,和惯常在此处寻欢作乐的嫖/客们,都看不到了。 这才过了多久,人间天堂便沦为了地狱? 这样的惨状不可能瞒得住人,于是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变得实在很好打听。 云净应命前去。他的一张小脸太招年长女性喜欢了,因此当他仰着脸好奇地问一位婆婆这里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那位婆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半空中的明一便和云净一起,知晓了此处今日遇到的灭顶之灾。 这里的青楼不知怎的触怒了一位大能,在白日里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的情况下,便天降神火,将这片所有的青楼,无论是建在岸上的,还是栖在水上的,都烧得一gān二净。其中崇园最惨,别的地方还有幸存者跑出来,崇园的人,却是都葬身了火海。 明一望着崇园曾经在的地方,心里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确认了那位大能的身份。同时也立刻明白了系统的目的。要她取回飞剑是假,大半夜将她召来,真实目的就是为了让她看到这副景象罢? 毕竟如果不是系统任务,她可能要过很久很久,才会再路过这座城市一趟,那么以她不关心世事的程度,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人背着她做了什么。 感情上,明一心里仍怀有侥幸地期望这是别人所为,但理智上她其实清楚,不可能有别人了。 知道她在崇园待过的人;觉得她是受了天大委屈的人;能叫系统为了推动感情线发布任务的人;杀了这么多人还能顺利无事离开的人。 这四个因素综合起来,除了那个自幼照顾她长大的师兄,还能有谁呢? 明一从金光虎上站起身,月色下她白衣如练,极尽姝妍,像是从月中生出的jīng魄,却又比月光更冷更淡。 她的目光又克制又理性。她还记得自己有任务在身,便很顺利地从水里搜出自己的剑。然后又想起徒弟还在一边,她是答应了要带他出来逛逛的,便又笑着问云净:“此处既是你的家乡,你可要回家看看?” 云净仰头看了她一会儿,说:“师父,你现在的表情,就像我这样。”他在明一的注视下,慢慢地变了表情。脸上的肌肉组合起来,嘴巴是翘着的,眼睛却在往下垂,似哭又似笑。 “我们还是回去吧。”他维持着这样的表情,对明一说,“你不喜欢泰州,我也不喜欢。我的家,就在问道峰。” 明一撇过脸去不看他。她一时没有料到云净会这么敏锐,又会毫不留情地说这样的话。毕竟在她看来,云净还小呢。她就像每一个自以为自己比小孩智慧得多的大人一样,试图避重就轻转移孩子的注意力: “说什么傻话,哪怕是修了仙,凡间的爹娘也是你爹娘。” “我娘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我爹,他背上种出了血灵芝,也死了。”云净看着她。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更像和明一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了,“不然我一个五灵根,是怎么进的清玄宗呢?” 那一年,少年还是泰州乡下一个贫穷农户的独生子。他母亲早死,父亲虽说勉qiáng将他带大,却完全不懂怎么持家。加之人又太憨,时常被占便宜,家里越过越落魄,最后眼见得就快掀不开锅。 见他家太穷,占便宜的人就不来了。他父亲守着土地,跟他说:“土里面能刨食,饿不死,日子就会越过越好的。” 然后就在开垦荒地的时候,挖出了一株血灵芝。 血灵芝是个宝贝。但这只对修真者而言。对这对农民父子来说,地里挖出的东西会动,还跳到自己背上和肉长到了一起,根本就是个噩梦。 云净四处求医问药。恰好附近有清玄宗的几个弟子在,他们从小孩的话里嗅到了宝物的气息,便主动上了门。 云净出去借碗给他们倒茶回来,就听见他们在告诉父亲:“你如今这情况,割下血灵芝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但你如果选择让它继续长下去,等血灵芝成熟,我们可以算作你给了供奉,带你儿子去清玄宗。” 月光下,少年站在巨大的废墟里,向自己的师尊缓缓剖开了压在心底的伤口。 他是信任她罢?但明一盯着他,第一句话不是宽慰,也不是疏解,而是问:“你恨清玄宗么?” 云净低下头去,看起来一如往日在她面前的温驯:“问道峰是我的家。” 第21章 明远的表白 那一瞬间, 明一心里走马灯一样转过无数念头。 从慢慢教育改变他的想法到逐出清玄宗,从抹掉他幼时的记忆到更极端的杀了他。 无论怎么样, 她不能容许有一个对清玄宗态度暧/昧的徒弟。如果这个徒弟还天资聪颖, 那更要及早扼杀在摇篮里。至今还没喘得过来气的般若寺是修真界所有宗门的前车之鉴,清玄宗立派不易, 禁不起折腾。 她举棋不定。而云净抬起头来, 却仿佛dòng悉了她所有的想法一样,沉默着等待她的判决。 她在半空中俯视他, 目光里充满了审视。她看见他站在地面上,那么小的一个人, 被月光拉出那么长那么细的影子。尽管故作镇定, 但他的手指一直勾着衣角, 那一小块衣料被他弄得发皱。 她看出来了他的紧张和小心翼翼,但她的心里却再无柔软,只一片平静。 之前她能够因为他中毒, 就赶走问道峰上陪她数十年的所有侍童;能为了给他解毒,去寻找修真界有名的魔头;她能为了他境界跌落, 也能因为他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就在前不久,她还非常温柔地坐在chuáng边, 耐心地给他讲这两个月的故事。 她不喜欢他吗?明远恐怕第一个不会同意。 可是就在云净回答了那个问题之后,他的所有期待和委屈,似乎都瞬间再也不能在明一心里掀起任何波澜。 你恨清玄宗吗?这似乎是一个死亡问题。 答对了,他还是她唯一的徒弟, 被她以冷淡却又温柔的方式爱着,关心着,照顾着。但若是答错了,她便会瞬间抽回对他所有的感情,仿佛之前都是做戏。 明一此时看着云净,感觉自己才是真正地,在看着云净这个人,而不是明一真人的徒弟。 她天然的好感度,或者说,天然的责任感,都是加诸给那个身份的,与这个人毫无关系。 她并非对云净本人没有好感,但那些好感太薄弱了。如果叫明一在徒弟和宗门之间做选择,她或许会面临挣扎。但当选择题变成云净和清玄宗,对云净的那点好感度,在对清玄宗的责任感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 明一的脑子里转过千万个念头。当她想明白自己对云净是种什么情感的时候,她的道心,轻轻地动了一下。 那困扰了她很久很久的问题,无心插柳般被她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而那个小孩还正在一片废墟里,仰着头,等着她带他回家。 清玄宗内。 天色已经很晚了,明远却还不得不坐在清玄殿那把处理公务的椅子上,解决那些因为自己耽搁了一个下午而堆积起来的问题。 他咬着牙,苦大仇深地在一份玉简中批示“不通过”,又皱着眉头,生无可恋地在另一份玉简中写上“驳回”。被他骚动的心情所殃及的玉简很快在一旁堆成了一座小山,直到他的徒弟走进大殿,他才抬起头,呼出一口解放了的气。 “都整理好了吗?” “是的,这里是所有在那几天去过崇园的嫖客的名单,已经死亡的,我用红色画上了叉叉。” 明远接过来,随意地翻看着,又想起来什么,便问:“那个五儿,还没有找到吗?” “已经确认了今天死亡的名单中没有五儿,但弟子们出去寻了,五儿仿佛人间消失了一样,始终找不到她的人。” 明远不轻不重地搁下手中的名单,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一个凡人而已,你跟我说找不到?” 他沉着脸的时候,久经上位的气势便涌现出来。弟子呼吸一滞,迅速跪下来,也不敢辩解,只道:“徒儿办事不力,请师尊责罚。” 明远又捡起那份名单,忽而笑了。他嘴角一上扬,立刻就从宗门大佬变成了调皮的男孩,他还故意拖长了音:“那就罚你——来处理完剩下的公务罢!” 等弟子惊讶地抬起头,桌后已经没了明远的身影。他只好哭笑不得地坐到桌后,认命地在这长夜漫漫里,和一堆枯燥的报告作斗争。 明远顺利将活儿甩给别人,自己无事一身轻地走出大殿。白日里人来人往的殿前,此时只剩下几只仙鹤站着,见着明远,它们都亲昵地凑过来,试图向他讨食。 他笑眯眯地给每只鹤都喂了一颗丹药,然后拍一拍还想撒娇的鹤的脑袋,语气轻快地说:“乖,等本掌门去泰州办完事,回来再喂你们。” “你想办什么事?” 清玄殿旁,月光顺着檐角滑落,在檐下投出一片yīn影。明一站在那里,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 她想进去找他的,但到了门口却又迟疑了。犹豫这个词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出色的剑修身上,但她出现了。她可以问不清自己的道心,却不可能对自己情绪上的反应视若无睹。这只能证明,明远在她心里,比她想得还要重要。 但就是这么巧,在她游移不定的时候,明远帮她做出了选择。他走出了清玄殿,就在她不远处说出这样的话,她已经没有办法再逃避了。 “你要去泰州办什么事?”明一又重复了一遍。 她现在变得和刚才面对摇识时一样的冷酷了,看着明远的时候,仿佛全副武装,声音都冷得能掉冰碴子。 明远微微吃了一惊,但他看见明一的时候就笑了:“大晚上的,你说呢?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点乐子?” 他说话似轻佻似认真。如果明一不是刚做完系统的任务回来,她怕是会下意识地认为他要去找姐儿度过美妙的一夜。 但她现在没有耐心和他打太极了,维持住这样冷酷的表情,克制自己脸上的肌肉不要做出别的表情,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她单刀直入:“我刚从泰州回来。” 我都知道一切了,所以,直接承认吧。 明远有点诧异,但诧异又很快变成了揶揄:“哦?你是已经找完乐子回来了?”他甚至走上前,佯作不悦地隔空拍了拍她的肩膀,“咱们还是不是师兄妹?你出去快活都不喊我的?” 他的反应是如此的自然,他的行动间又是如此的光风霁月,叫明一看了都忍不住动摇起来——或许,那位大能真的不是他? 但她又迅速地察觉到了其中的违和感。 明远如果不是心虚,会这样看不懂脸色吗? 他对明一的每一丝神态变化,向来都观察得极其仔细。有时候就连明一本人都没有在意,明远就已经妥帖地为她做好了一切。 她面色沉凝地站在他的殿外,他还会笑嘻嘻地开玩笑吗? 不会的。她自己心里得出了答案。 正如明远了解她,知道怎么打消她的怀疑一样,她也太了解明远了,知道他坦dàng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可笑的是,她对明远的这份了解,并非建立在对他本人性格的把握上,而是因为笃定,明远会无微不至地关心她。 因为想到这一点,她面上的冷漠完全无法再维持下去。她闭了闭眼睛,遮住了眼睛里的疲惫: “我知道是你杀的那些凡人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远没有回答。一只仙鹤看他久久不动,快步地走过来轻轻啄了啄他的脸,见他没有反应,又灵性地直接去叼他腰间挂着的小巧的丹药瓶。 “你这样滥杀无辜,天道难道能容你吗?你是要留在化神,直到寿元用尽,还是想直接在进阶的时候死于心魔?”明一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么多人,你这样,是背负了多大的因果……人家分明和你无仇无怨……” “你是想让我给你办葬礼么?” 明远这时候才试图笑了笑,以缓解气氛:“你给我办,总比我给你办好吧?” “我在问你为什么!” 明一的声音又很快低下去,她太知道怎么让她的师兄服软了,只是以前,她从来都用不到而已——她的声音又软又难过,看着他的时候,眼里全是亮晶晶的泪,她就那么无助地看着他,喊他:“师兄……” 她只是这么喊了一声,明远便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伪装的笑容消失了,面色变得yīn沉:“我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被那样一群人就那么轻贱,岂不是连我也一起被看轻了?” 他手里出现一个玉简,自己打开来念了一段,“这妞儿腿这么长,缠在腰上的时候,得慡死罢——这种话,我连看到都觉得污了眼睛,他们竟敢就这么意/yín,难道死得冤么?” 明一望着他:“可是师兄,这是我的事。” 那只仙鹤怎么也解不开丹药瓶的绳子,试了几次以后终于放弃,但它要走却又不甘心,便仰头伸长了脖子,冲明远讨好地叫了叫。 明远解下丹药瓶,倒出一把丹药,尽数喂给仙鹤,然后指着它道:“我养大的,凭什么不是我的?” 他一语双关,明一不是笨人,自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在泰州时便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听他亲口说出来,竟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想来,系统煞费苦心,要的就是这种关系的变化罢。 但她纵使知晓得一清二楚,却仍旧不得不按着系统的意思走。 毕竟,她狠得下心驱逐问道峰所有对她心怀爱慕之人,但要如何将明远从她生命中剔除出去? 他们相伴过多少时光,彼此都融进了对方的生命里,qiáng行分开,一定会是血肉模糊的惨烈下场。 第22章 决裂 此时明远看着她的目光, 是她曾经最熟悉,也最恐惧的, 那种仿佛是男人本能的狩猎目光, 总是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只无处可逃的猎物。 即使是从小接受正道教育长大的明远, 作为一个男人, 在遇到这样的困境时,也会下意识地按照本能的行动对她进行jīng神上的压迫。 但他们两个其实谁都清楚, 这场无声的对决里,真正的猎手根本是明一, 猎刀永远在她手里, 猎物的生死权, 也永远在她手里,明远的步步紧bī,其实只不过是猎物落入陷阱时的无谓挣扎。 她现在面临的难题, 对明远来说重于泰山,但于她而言, 实质上却不过是要她决定,是将这只猎物带回家,还是将他放走? 明一的心里除了大道, 别无他物。情爱这种东西,她断断不可能去碰的。但几百年的jiāo情,仍旧是让明一花了好几秒,才做出了决定。 她知道这是他们之间关系的死亡问题。 而她最终选择了用那把无形的猎刀, 轻轻地割开了自己的皮肉,将那几百年的陪伴和温柔,都决绝地一刀割下。 她一动指尖,便有一道无形的劲气,轻轻地打在了那只仙鹤的羽毛上,那仙鹤惊了一惊,张开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明一便指着那只天空中愈来愈远的白色小点,冷淡地说:“即使刚喂了食,也会飞走。” 没有明确的表白,也没有明确的拒绝,两人接受同样的教育长大,说话都是同样的委婉,点到即止。彼此都能给对方留下了极大的回旋余地,彼此都很温柔,但谁都明白,这场谈话过后,他们再也回不到曾经的关系。 明远的骄傲,不允许他在被委婉的拒绝后,再弯下腰。明一的骄傲,也不允许她在得知师兄对他的心意后,还毫无顾忌地接受他的关怀。 明一伸出素白的手。“玉简还是给我吧,”她的面容冷淡,声音也淡漠,“毕竟是我的事,还是不劳师兄费心了。” 明远无声地递给了她。两人互相点头致意,分道扬镳。 明一一次都没有回头。她也就不知道,明远站在大殿门口,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直到更深露重,终于处理完所有事务的弟子走出大殿,才打断了明远的沉默。 弟子显然非常惊讶:“师尊怎么还不曾回去歇息?” 明远神色无异,和往常一般笑骂:“还不是怕你没有认真工作。” 弟子不疑有他,讨好一笑。两人肩并肩,才慢慢往半山腰的居所走去。 明一走到问道峰山脚下的时候,顿了顿。解决完了和明远的事,她没有忘记,在这座山峰上还有一段关系等着她去做选择题。 处理不好的话,她很有可能在今天晚上同时失去两个至亲之人。 但是以明一的性格,放在她面前的从来没有能过夜的难题。无论困难是什么,一剑斩上去就是了。 她当时在泰州,一来做不出将云净丢下的事,必然要将他带回问道峰,二来按重要性排序,明远的优先级无疑要比云净高。因此她便先将云净安置妥当,解决完明远的事,再来找他。 她很快地做下了决定,一如她曾经果断地挥出的那么多次剑。 她大踏步地往云净的居所走去,但远远地,那间房舍里却一丝灯光也无,她才微微一怔。 她已经想好了千万种和云净说话的姿势,但是却没有想到她的徒弟竟然这么乖,居然已经休息了。 那么就明天再说吧,今天发生的事也确实太多,即使明一下决定的时候再果决,也不代表她不会感到疲惫。她现在只想尽快回去修炼,好缓一缓心神。 但是当她已经转开脚步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的目光无意间又扫过云净dòng府的那扇窗户,然后脚步便顿了下来。 夜晚并不能影响化神的视力,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云净的房间里,chuáng榻上空无一人。 明一猛然一惊。傀儡早已候在她的身侧,它们与她心神相通,感知到她的心意后,便毕恭毕敬地禀报,声称云净自从进了房门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他去哪儿了? 涉及安全问题,明一也顾不得什么隐私,大踏步地推门而入。云净的dòng府里设了禁制,但那些禁制只能算得上是一个“此地勿入”的警告,根本拦不住什么厉害人物。云净才刚筑基,修真界能对他不利的人,多如鸿毛。 他的dòng府不算小,但明一只是放开神识,屋舍内的一切便都无所遁形。可傀儡说他在屋里,她却根本没能找到他的身影。只有在他内室的书案上,留着一张可疑的便笺。 那张便笺和便笺上的字,明一太眼熟了。 仍然是铁画银钩,字字风流: 欺负小孩可不好,我看你徒弟与你缘分太浅,反倒与我有缘,我便带他走了。一难留。 明一将便笺翻过去,在背面,还有另一种明一眼熟的字体,字尚且稚嫩,却已在名师教导下,初见风骨。 师父,不知道您还愿不愿意让我叫您师父,反正很感激您这段时间来对我的照顾,但我想,我大概不适合留在清玄宗。这位尊者说愿意教导我,我也愿意跟他走了。还请勿念。云净留。 他的名字那里,留的是云净,而不是摇识。 明一闭了闭眼睛,忍不住想起她送他回来时的场景。 他们一路无话。她不想说,云净不敢说。即使她将他带回来了,送到他的dòng府,她也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你早点休息,我还有事要办。”便要转身离开。 而当她转身的时候,云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但此时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仍然倔qiáng地不肯露出任何软弱的神情,但她苍白的嘴唇紧紧的抿着,抿出一个可怜的弧度来。 他实在太聪明,也太敏感了。此时便跌坐在chuáng边,仰着头问明一:“师尊,你不要我了吗?” 明一轻轻地抽出袖子离开,没有给他回答。 她当时觉得,不回答可能是对他最好的温柔。但现在从这张便笺看来,当时是她做错了。 问道峰上本来就只有两个人,现在更是只剩下了明一一人。哪怕明一从来不是畏惧孤独的人,走在这样偌大的山峰上,此时也不由得心里有些怅惘。 峰上被傀儡们照料得很好,但是再好,还是缺了人气。在这样的夜晚,只是听着风chuī过树叶的声音,都够让人觉得孤独的了。 她满怀期待地给云净喂下解药的时候,可没有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会叫她同时斩断两个最亲密的关系。 系统还真是,gān不出好事啊。 她最后一个念头故意在识海里说出来的,因此下一秒,不出她所料的,系统便跳了出来。它听起来还颇觉委屈和愤怒: “我怎么想到你会把关系弄得一团糟? 看你平时挺聪明的,居然会gān出这种蠢事来。你都能猜到明远为你做这些是喜欢你了,你再不济躲着他就是,为什么偏要来求证? 云净之所以会告诉你他的身世来历,明摆着是他信任你,你非但不安慰她,反而还要远离他?有你这么做师尊的人吗? 你以往那么擅长虚情假意,表面功夫,怎么到这种紧要关头,反而一定要露出你冷漠无情的本质来了? 可惜了你的好师兄,好感度就差那么一点。我苦心孤诣为你发布这么简单一个任务,不就是想让你看见他冲冠一怒为红颜,感动一下,做点什么事回报他,好让他满值吗? 居然硬是被你破坏了!我当初这是个什么眼神儿哦,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这次明一没有吭声。 尽管系统的谋划她不打算让它实现,但一个人待着,哪怕是系统这么招人烦呢,也叫她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孤独了。 况且她自己对自己的社jiāo能力一直有数。果断解决了这两件事,自己独身一人走进dòng府的时候,她也会思考,是不是她做的太冷淡,太过分了? 她本来就不是擅长社jiāo的人,当发现一段人际关系会叫她烦恼的时候,她最先想到的永远不是修补,而是直接割断。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也因此觉得自己实在冷血。 但她很清楚,无论她是对是错,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再犹豫再烦恼,也不能回溯时光。后悔,永远是剑修的大忌。 一切的一切,向前看就是。 她永远会是清玄宗那把最锋利的剑。 至于系统,她在心中也早已安排好了处置它的方式。它再趾高气扬,这样能拿捏她的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只要她到了炼虚,想必就能甩开它。 这虽然仅仅是她自己的猜测,并未得到过系统本尊的证实,但她却有九成把握。她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心,是因为系统号称无所不包无所不有,但它的系统商店里进阶的丹药却最高只到化神丹,再往上便没有了。没有炼虚丹,很可能是因为系统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力量。 那么等她到了炼虚,自然就自由了。因此明一的修炼,远比常人要更加勤奋。 第23章 一枝桃花 由这么个破任务所衍生出的一系列问题都被她有条不紊地处理gān净, 但是在放松下来去修炼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走到门外去。暗蓝色的苍穹神秘而浩瀚, 她仰头看着, 仿佛能从那些碎钻似的星星背后,看到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天道。 明一长身直立, 朗声道:“请天道见证!我愿以三百年修为不得寸进, 来分摊清玄宗明远一半杀孽。我愿在三百年中行善积德,以功德抵消清玄宗明远进阶时可能会遇到的心魔。以我之道, 换明远修行坦途。” 院落中空无一人,明一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整个问道峰都静悄悄的, 似乎她的这一番话, 只说给了傀儡听。 但明一不动不摇,面容坚定,她似乎笃定地相信着什么。然后如她所愿的, 半空中一股无形的力道猛然从她的头顶灌进她的身体,这力道不大, 但以明一的修为,她也躲不开。 她也没想躲。被那无形之力灌顶之后,她便能立即感觉到身体一沉, 无数密密麻麻的血红色因果线从她身体中延展出去,她像是被蜘蛛妖困在网中的猎物,看着这些蛛丝通往不知名的远方。 感受着自己的孽力加重,明一反而轻轻地笑了一下。 如她所料。修士修炼, 本就是逆天而行,天道早就恨不得将这帮人全都弄死,越高阶的修士越是它的眼中钉。如今她一个化神主动提出这样有损修为的jiāo易,天道自然是愿意给她开个后门同意的。 世上没有谁应该欠谁的道理。她欠了明远的,自然要想办法还。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làng静。 尽管她已经心知肚明自己的修为不会有长进,但除了修炼她也无事可做,因此问道峰的日常,和过去几百年也没什么区别。 云净的出现又消失仿佛只是一阵风,来过,感受过,然后又走了。她在第二日将云净跟一难走了的消息上报了宗门,阻止了宗门派人前去捉拿叛徒,只说是自己赶他走的,然后就放下了他,问道峰上再没有出现过和他有关的话题。 明远就像她了解的那样,再也没有来过她的问道峰。但问道峰上的供应一如往日。她是宗门定海神针,资源向来是顶顶好的,可按例分配的和jīng心挑选奉上的,本就有很大区别,明一不傻,都看在眼里。 也许还是有点新鲜事的。 那只金光虎,她本是答应要给云净的,但云净并未将它带走。它现在算得上是问道峰有名有姓的唯二活物之一,自从被明一驱使过后,就厚着脸皮赖上了明一。每天都变着法儿来找明一要补气丹吃。 一只几米高的大老虎天天冲她撒娇,饶是明一也不大受得了,不得不多次联系药峰,请他们多送些补气丹来。她自己也重开了丹房,时不时地练些没坏处的丹药喂它。 这只鬼jīng鬼jīng的金光虎很快成了问道峰一霸。它是天生异种,问道峰上绝大多数禁制都对它不起作用,它便到处可着劲儿撒欢,明一又对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后来,它竟是成了问道峰向外的代表。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这天明一刚练完剑,正试图将金光虎的爪子从她手臂上扒下来,一边摆出冷脸同它讲道理:“你已经吃了足足一瓶补气丹了,今天不能再吃了!” 金光虎一点都不怕她,整只虎黏在她身上,叫她寸步难行。 她正无可奈何,就见一只纸鹤远远地飞过来。纸鹤落到她的掌心,双翅舒展,那个阔别两个多月的声音便又钻进她耳里。 “剑宗的大典不日就要举行,你若还想去,便同摇钧说一声。是否带随行弟子,也由你决定。” 明远的声音未变,但说话却言简意赅起来,短短几句话jiāo代完事情,明一照常等了等,纸鹤却再无下文。他的婆婆妈妈,原来也是可以改掉的。 明一想想无事,况且她还得出门行善积德,便回复了摇钧,表示想单独前往。她对剑宗一向也很有兴趣,此番前去,会一会那个传说中心眼贼多的定海剑也不错。 从清玄宗到紫雷殿,隔了足足两个大洲。这么远的距离,也是当初他们会疑惑定海剑的手怎么伸这么长的原因。以明一的速度,她也足足飞了一天,才在第二天的时候抵达了剑宗。 她长久不出门了,心里便有些懊恼,应当将金光虎带出来减减肥的。 剑宗也是大宗门,礼数周到得很。他们先得了消息,算着明一可能会到的时间,预先在门外候着。明一刚接近他们宗的范围,便已经有弟子远远地迎上来,恭敬地问她道号。 和清玄宗的白衣不同,剑宗弟子的服装是一身纯黑。见着背后背着一把剑的黑衣服修士,十有八九就是剑宗的产品。他们为人通常耿直又直接,只要不侮rǔ到他们的剑,他们一般还是很好说话的。 尽管明一已经长久不在外行走,但她只要露出那张脸,再出示清玄宗的腰牌,便无人不知她的身份。 那剑宗的弟子显然也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或者说,他可能在剑宗里面已经是最会说话的人了,但剑宗和般若寺一样是出了名的和尚庙,女性少得可怜。 猛地一看见明一这么一个美人,他当即脸就红了,接下来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明一向来不耐烦和人jiāo往,只让他带她到了暂居的地方,又听他说了哪里算禁地,便看似客气、实则冷淡地送走了他。 尽管给她安排的已经是最好的房间,但剑宗毕竟不是清玄宗,没将太大心思花在享受上。哪怕是最好的房间,也比不上清玄宗里的客舍。明一走进房里,还没坐下,便听见了门外人来人往、互相招呼闲谈的声音。 这些噪音施个法术就解决了,明一不在乎。但有些消息灵通的,立刻就知道了她的居所,来敲门套近乎。 明一只想一个人单独宅着,可人家若是带着礼物上门来,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总不能将人赶走。否则闲话一传,人家不会说她冷漠,只会说清玄宗太过傲慢。 被三拨人打断了休息之后明一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别无他法,只能出门躲一躲风头。 略微改换形貌,施了个小法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便打算在剑宗内逛逛。 年轻弟子不懂得控制剑气,因此剑宗内剑气四溢,娇弱点的法修或许会不适应,但明一作为剑修,只觉得如鱼得水。 她当年来过剑宗,这么多年剑宗的格局并未有大改,让她依稀还有些印象。此时一路行去,时常能在路边见到两个弟子比剑,身边一群人围观。三人行必有我师,她也总忍不住要停下来看上几眼。 若是没有清玄宗,她当初应该就来剑宗了罢。 走着走着,逐渐走到人少的地方。眼帘中忽然撞进一个小亭,亭子在一株极大极繁茂的桃树下,亭边有流水淙淙。此时桃花正盛,粉色的花瓣飘忽落下,随流水而去,叫人看着便觉静谧。 这情景她有些眼熟,但略想一想,想不出也就作罢了。此处颇得她喜欢,她四顾无人,便走进亭中,预备将此处霸占。 左右是来躲清闲的,她坐在石凳上,背靠着柱子,便从须弥戒中翻出一本古籍来打发时间。 有落花飘到她书页上,她看着有趣,也不拂去,留着只当是个纪念。 不知过了多久,她正看得入迷,便有一道年轻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花瓣落到你头发上了。” 她一抬头,就见一枝灼灼的桃花,直指到了她的面前。 这行为颇失礼,但明一自觉也了解几分剑宗了,晓得他们向来不拘俗礼,因此也不计较。 顺着那枝桃花看去,是一个年轻男人筋骨分明的手。他持着桃花的姿势明一太熟悉了,那分明就是每个剑修持剑的姿势。 明一想到这里是剑宗,心中感慨了一句剑宗弟子果然骁勇好斗,微微一笑,只当对方是来约战的。 对方既然不用剑,那她自然也不会用。便也走到一旁折下一枝桃花做剑。两人面对面而立,持花的手势如出一辙。 “道友请先。”明一学着剑宗人的方式比了个手势。 那个年轻男人似乎没想到她会应战,明显愣了一愣,握着桃花的手都颤抖了一下。 明一正全神贯注,预备全力以赴,自然不会错过对手的这么一个颤抖。 她一看便皱了皱眉。这人虽然年纪不大,但一身剑气早已尽数收归体内,应当是个水平不差的剑修才对。怎么还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连握剑的手都稳定不下来?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那年轻人看得清清楚楚,面上挣扎片刻,也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一闭眼,一咬牙,仿佛被bī上梁山一样—— “你既然想比剑,那便来吧!让你看看我这些年的进步!” 第24章 比武场 这句似委屈似辛酸的话说出来, 明一便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但她还来不及去回忆,对面那人已经攻了上来。 他攻势虽急, 剑却稳当, 明一一瞧,眼中已是露出欣赏之色, 当下花枝一挑, 挡住这一剑,紧接着反守为攻, 直直向对面刺去。 她并不想以修为压人,因此出手的瞬间便压住了自己的所有修为。对面见了, 也封锁修为。两人便如凡夫俗子一般, 只单纯地比剑。 但对面那人不知, 明一的剑已经到了大象无形的境地,哪怕她此时只如同凡夫俗子一般呢,剑中自然引动天道, 每一招里自带灵气,对面一封锁修为, 下一招便被明一的剑指到了咽喉。 只有两招! 那青年想必没料到自己会输得这么快,站在原地面色变化几番,半晌终于极其不甘心地低下头, 向明一行礼:“我输了。” 明一颔首回礼。她没看错人,这个年轻修士在剑道上的造诣不错,方才他若是不封锁修为,应当能陪她尽兴。 她正想着如何开口邀请对方再来一场又不会被认为是炫耀, 就听见巨大的桃树后面有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师兄这么厉害,怎么一招就输了?” “师兄是单纯比剑,那女子却用了灵气,这怎么赢?” 她往那边看去,就看见几身黑衣裳在树后探头探脑。 那年轻男子也听见了,望了一眼便向明一赔罪:“这是我几个师弟师妹,向来喜欢跟着我。他们修为不高,看不出真人厉害,还望真人海涵。”说着又朝树那边喝道,“还不过来?” 明一对流言向来一笑置之,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细节:“真人?你知道我是谁?” 她是改换了形貌来的,方才也没有泄露修为,按理说这人不该知道她的身份才对。 那人微微垂头,像是更委屈了:“真人气质出尘,再怎么变化,我也不可能认不出真人啊。” 这撒娇一般的话恰好落入几个磨磨唧唧往这里来的弟子耳中,一个少女当即便大惊开口:“师兄你怎么了?” 他转过头,面色立刻沉凝如水:“还不向真人赔礼道歉?” 别的几人只当是背后说人是非被抓,因此一个个道歉地颇为痛快。那少女心思细腻,敏锐地发觉了师兄看明一的眼神不对,脑海中立刻拉响了警报,因此哪怕知道明一是个真人,也倔犟地不肯低头:“她本就胜之不武!我有何说不得!” 男子都要被气笑了:“你修行不jīng,倒怪别人?真人在我之前便封锁了修为,她的剑上会附有灵气,根本就是剑道已至臻境,引发天地共鸣,何来胜之不武一说?” 几个小辈刷得一下抬头看明一,眼睛都亮闪闪的,明一瞧着,恍惚觉得自己面前蹲着几只小狗在摇尾巴。 这些弟子自己就是练剑的,自然知道引发天地共鸣是件多么难得的事,他们师兄这么惊才绝艳,至今也没能引发过,这种异象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中,没想到今天竟然是见到了活的传说?剑宗弟子大多心思单纯,立刻将方才的那点不愉快抛之脑后,开始缠着明一讨教起来。 至于师兄方才那撒娇一般崩人设的话,在知道明一有多厉害之后,也被弟子们视作正常——能有这么高妙的剑术,必定是长辈,师兄对长辈撒个娇,有何不可? 他们也想撒娇卖萌求指点呢。 那少女也和众人想得一样,只是她潜意识中总觉得不对,恨不得立刻分开师兄和那位真人才好,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就是不愿道歉。眼看着一帮玩伴迅速抛弃她转而去讨好明一,小姑娘只觉得孤立无援,一跺脚,哭着跑了。 她这忽然的变脸叫大家都不知所措,那男子身为师兄,此时自然不宜袖手旁观,便向明一匆匆道别,去追他师妹去了。 剩下众人早知道那少女对师兄有些情愫,见他已经追上去,料想不会有事,也不愿意去做电灯泡,便心安理得地围着明一,继续求她指点。 明一对剑道之事向来很有耐心,有人问了问题,她便尽心讲解。 仍旧是拿那支桃花做剑,她比划着剑招演示,有细心的这时候便叫出声来:“真人的桃花,和刚采下来没有区别呢。” 明一修长的手上桃花鲜艳欲滴,朵朵花宛若仍盛开在枝头,丝毫没有遭遇任何伤害。 可刚才,分明他们已做过一场了! 师兄去追少女去了,他的那支桃花也被随手扔在地下,此时那花枝上几乎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枝gān,娇嫩的花瓣已在刚才被折腾得七零八落。 两支一对比,高下立判。哪怕是还对“引发天地共鸣”不甚了解的弟子,此时在这样的比较之下也知道了明一的qiáng大。 对剑修而言,毁灭总是比保护来得更容易的。 等几个弟子求教完毕,他们的师兄师姐仍然没有回来。 明一当然不准备等他们,但她想回客舍,几人便极其热情地要送她,叫她怎么都推脱不掉。她并不准备bào露身份,因此改口问道:“你们宗门内可有集中的弟子比武场所?” 方才那场打得实在不够尽兴,面前这几个又尚缺些火候,若是能同剑宗出色的弟子打上几场,活动活动筋骨,也不枉费她特意来这里一遭。 几人七嘴八舌,剑宗子弟多好战,因此宗门内这样的场所还不少,明一择了一个近的,几人便欢欢喜喜带她去了。 几人谁也没有“真人不能和普通弟子比剑”的想法,因剑道与修为不同,后者高低一看便知,打斗起来,修为高的哪怕是赢了,也少不得被说是以qiáng欺弱,但剑道是无关修为的,只纯粹看人剑术而已,哪怕是明一这样已经凝练出剑意的,也能在同别人的比剑中受益。 待到了比武场,还未进去,明一光是感受着各种不同的剑气,就觉得万分舒心。 等真的进了里面,她按照规则去挑战了一个比武台上的擂主,将他打败,自己守擂,击退了十来个弟子之后,她所守的这方台子便为人瞩目起来。 现在快要到定海剑的元婴大典,因此宗门内多了不少外人。比武场算是剑宗特色,因此来这里的人也不少,可没有哪个外宗人能在演武场连胜十多个人的! 剑宗弟子哪能容得外宗人如此嚣张,他们也看出了明一厉害,上台挑战的不说数一数二,也都是内门出色弟子。 明一来一个打一个,身体里属于剑修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只觉得自己当真是来对了地方。 剑宗弟子没那么多坏心眼,她连胜也不见自傲,因此众人虽然摩拳擦掌要打败她,气氛却只是热烈,并不剑拔弩张。 这里的优秀弟子皆有自己的剑道,明一同他们jiāo手,接触不同的道,只觉受益匪浅。到了天色将晚她预备回去时,不仅她自己打算明日再来,台下众人也盛情邀请,和她约好明日再战。 元婴大典要五日之后才举行,明一来得早了,时间充裕得很。 第二日一早,她在院子里练了一套剑法活动开筋骨,便就往比武场去了。 她生性冷淡,能得她在意的人和事实在不多,剑道便是其中一桩。当年若是没有无尽海一事,她现在的道心修的怕就不是无情道,而是剑道了。 剑宗的氛围她实在喜欢得紧,她本性中为数不多的热烈情绪都被激发出来,只恨不得天天泡在比武场里。 那比武场中,她昨日连胜五十几场的台子那里已经围满了人,都是听说了她昨日的英姿,今日特地来围观的。 此时见她前来,都激动不已,一群人互相转告,不消片刻,在场所有人就都晓得了,进门的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娇小女修便是昨日连挑五十多人、据说定海剑都败在她手下的壮士。 对有实力的人大家都是尊重的,明一走进来时,众人尽管目光都聚在她身上,不少弟子还怒目而视,但她所过之处,众人皆分出一条道来。明一习惯了这样万众瞩目的场景,也对这样的特殊待遇适应得很,因此安然受了,淡定地走到台上去。 站定之后她一伸手,手上是一枝桃花:“今日玩个新鲜的,双方皆执桃花,花既是剑,也是保护对象,谁先将对方桃枝上的花朵除尽,谁便获胜,如何?” 这是她昨晚闲来无事想的法子。剑修尽管不看修为境界,但她实在超出他们太多,彼此就算有收获也不大,倒不如以桃花做赌注,双方既要攻又要守,桃花也保证了容错率,这样玩一场的时间能长些。 来凑热闹的大多也是年轻修士,听着新鲜的无不应好。已有一人先窜上去,伸手便变出一支桃花,笑道:“我就先来领教领教了。” 众人安静下来。双方互相行礼。经过昨日一天,众人已看出明一此人不擅先手,往往是在防守中寻到敌人破绽,再将其击败。这上台的剑修便信心满满,礼毕之后也并不动手,只摆出防守姿势。 他也是擅长防守的人,便叫这女修憋不住先出手,再由他找到她的破绽将其击溃! 第25章 来者不善 他想得挺美。 明一瞧他的姿势, 略微一想便知道了他的打算,当下挑眉一笑, 抬手便往他胸口刺去。那人也并非泛泛之辈, 见这一剑走向不避反喜,自己迎上去, 剑狠狠地往明一的桃枝上削去, 看样子竟是打算拼着胸口受伤来削掉明一的几朵桃花了。 台下一时又惊又喜,却见明一神情不变, 手上桃枝还未刺到他胸口,就灵活地转了个方向, 冲着对方迎上来的剑劈下去。这么一个短短的jiāo锋, 已有几片花瓣飘飘扬扬地落了地。 明一这么一番抢得先机, 接下来对方修士几乎便毫无还手之力,一步错步步错,始终被明一压着, 左避右躲极尽láng狈。到最后台上零零落落铺满了桃花,那修士的手上却只剩下光秃秃一个桃枝, 只能俯首认输,跳下台去。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明一哪里是不擅先手, 只是不屑于用罢了! 剑宗弟子的傲气一时被激发出来,三五个人抢着上台,最终一个颇有威望的赢得了挑战权,风度翩翩地朝明一走去。 明一尚在琢磨上一位手下败将的剑道, 看又有人上来,便回过神,先将心思放到对面去。 她用的还是上一场的桃枝,枝上桃花朵朵灼灼其华,随着她剑势走向,灵气顺着桃花流淌,愈发显得这桃枝不像武器,反而像是jīng心培育的珍品了。 吸取了昨日亭中的教训,她封锁修为的同时,还使了个障眼法叫别人看不出来。这么多把,她始终是以无修为凡人的身份对战修士的。却不想今日第二位挑战者竟已是金丹大圆满,哪怕不曾刻意调动修为,光是他无意中泄露出的气息,就够叫明一的剑有些许滞涩了。 明一倒是不慌不忙,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如同天边寒星。她断了自己这么多优势,这一把,应当能打得更痛快些了吧? 定海剑是在她连挑五人之后找过来的。 台上的桃花瓣越积越多,人稍微一动,便有桃花打着旋儿飞起,明一站在台上,虽面容普通了些,那一身如冰如玉的气质,却已经足够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她的眼睛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火焰,无论是谁瞧了,都能立刻判断出她对剑道的热爱。 因了这份热忱,明一此时得到的才是剑宗弟子的礼遇,而非冷漠。 定海剑走到台下。他望着台上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目光恨不得黏在上面。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么做的不止他一个人,在发现不少没见过女修的剑宗弟子目露痴迷之后,他心里立刻就不舒服了。 想了一想,他便冲台上喊道:“在下找真人有事,可否请真人下台一见?” 明一的目光从不知何处回转,他看着她转过脸,于数百人中准确地望向他。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动作了,却叫定海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巨大的满足,仿佛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像是她的心落在了他身上一般。 台下众人的目光本是都聚在台上,此时闻声望来,见是紫雷殿这一辈中最出色的定海剑,便有人大呼:“定海剑上去同她来一场!让她见识见识我们宗门的厉害!” 就又有人小声回应:“不是说定海剑昨日已输给她了么?” 弟子们的这些议论,定海剑一句也没有听进耳里,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台上那个往下走的女子身上,甚至在他自己没发觉的时候,他的双脚已经自发自动地朝她迎去。 明一昨日不曾认出他的身份,但凭借着那点熟悉感,回去略想一想,也就从脑海中挖出了这人的身份。 可不就是那个给云净下毒的人么! 这定海剑丰神俊朗,剑眉星目,端的是一身浩然正气,对待师弟师妹们时沉稳可靠,对着自己时又显得单纯亲昵,光看外表,明一也想象不出来这人竟会做下毒之事。 若非云净已离开宗门,她又同云净说过让他自己来报仇,她免不了要找个机会杀了这定海剑。 如今虽不至于做仇家,但她也不会对这么一个心脏的人客气到哪里去。因此冷着一张脸,站定在比武台边缘,问道:“不知定海剑找我何事?” 定海剑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疏远。 若她还是昨日那个欣赏他剑术的明一真人,他自然可以打蛇随棍上,不要脸地撒娇卖萌,一如当年;但此时再试图亲近只会适得其反。 他虽生在紫雷殿,但自从意识到山海不可平之后,便慢慢比别人多长出了百十个心眼。这时候便微微退后一步,给两人留出一个心理上的安全距离,再拱手行礼,风度翩翩道:“昨日走得急,未曾将姓名告知真人,失了礼数,且在下师妹沉星剑失仪,得罪真人,因此今日特来赔罪。” 他余光瞥见众人都在往这里瞧,竖着耳朵听他们讲话,心里只觉一阵烦躁,恨不得所有人都消失,好让他和真人单独相处才好。 但这种情绪是万万不能表现出来的。破坏了他在宗门的形象还是其次,如果叫真人留下坏印象,他肠子都能悔青。 明一打量着这位定海剑。他此时成熟又进退有度,丝毫看不出昨日在她面前撒娇的情状。有了下毒的印象先入为主,她便觉得此人太会装模作样,一点也不想和他多打jiāo道,因此只冷淡道:“小事而已。” 她转身想要再上台,就听定海剑胸有成竹道:“作为赔礼,由在下带真人去剑冢一观可否?” 明一的脚迈不出去了。 天材地宝明一可以弃之如敝履,座上宾她也不屑于当,想要给她赔礼,全看她心情决定收不收。但不得不说,定海剑是真的心眼多啊! 这么一个赔礼,正中红心,叫她怎么也舍不得放弃。 剑冢这种东西,非百代人均为剑修不可得。剑修死亡或者飞升,他们的剑却大多都是会留下来的。剑宗将弟子们的剑都置于剑冢,留待之后的有缘人拿取。这些剑曾经陪伴主人一同成长,往往都有了自己的灵性,这么多有灵性的剑聚在一起,可想而知剑气会有多么凛冽。 对任何一个剑修来说,剑冢都是毫无疑问的朝圣地。 若是能在剑冢修行,那更是叫剑修心向往之了。 明一属于外人,就不肖想在剑冢修炼的事了,但剑宗对剑冢的管理严格得很,外人连进去看一眼都是做梦。明一上次来剑宗时,已经在修真界颇有名气,但哪怕她那时候代表清玄宗呢,也被剑宗宗主委婉拒绝了参观剑冢的请求。 如今这机会被人送到手上来,明一怎么舍得拒绝? 她甚至都没有犹豫,就已经遵从心意转了身,面无表情道:“好。” 她面色淡漠,众人看不出丝毫被邀请的喜悦,只觉得她对剑冢一行不屑一顾。但定海剑面色不显,心里却乐开了花。他怎么瞧怎么觉得明一这样子可爱极了,分明想去,却还要故作矜持,这种“别人都猜不出你的心思只有我懂”的感觉更是令他迷醉。 过于幸福,他带路时表情便泄露出了一丝笑意:“真人这边请。” 剑冢不是谁都能进的,无关路人甲只能悻悻然退散。小师妹被他告了一状,眼下正在反省。因此这参观剑冢一事,仅仅只有他们二人而已。 只有两个人的世界,这是多么美妙的事! 剑冢在紫雷殿腹地,是将一座山挖空了做的墓xué。定海剑带着她一路行去,经过了几个阵法,还未打开山dòng门,明一已经感应到了山dòng内那几欲破山而出的剑气。 在山壁上有大大小小数百个dòngxué,每个dòngxué里都住了一个剑修正在修炼。明一纵使一心想进剑冢,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 定海剑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这些在剑冢外修炼的不算什么,剑冢里还有人修炼呢。”他笑得阳光灿烂,仿佛什么金毛大犬:“真人若是想在剑冢里修炼,随时跟我说就行。” 他打开门,随着这石门的dòng开,山内部的巨大空间映入明一的眼帘。无数把剑被整整齐齐地放在置物架上,架子一排一排,又高又深,光是这么看着,剑的数量便叫人难以想象地多了。 而静谧的空气里那无数绞斗在一起的剑气,又给这巨大的剑冢带来无声的波澜壮阔。 明一快步走了进去。 愈是一把剑一把剑地看过去,她心中愈是挣扎得厉害。但最后她还是一咬牙,肃着脸色拒绝了定海剑:“本座是外人,怎好叫定海剑破例?” 这样大的剑冢,清玄宗是没有的,她打从出生以来,也没见过。如今要拒绝递到手上来的橄榄枝,她倒是品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疼。 但再心疼,她也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这定海剑随口就能让她在剑冢内修行,可见他自己在剑宗有多大实权,但他地位越高,就越没有讨好她的必要——哪怕她是化神,那也是南洲的化神,和剑宗隔了十万八千里远呢。 她不得不思量,这定海剑这样给她好处,是有何目的? 再联想到云净中毒一事,她更加警惕。 此人只怕是来者不善。 第26章 女孩子 但饶是明一心中再如何警惕, 她也不得不承认,定海剑此人, 太懂她的心思了。 若说明远对她的好, 是将她需要的一切给她,那么定海剑的热情, 就是将她想要的一切奉上。 拒绝明远尚是人力可及, 但被定海剑搔到痒处,只要是还有七情六欲的人, 都无法从口中吐出一个不的音节。 接下来的几日里,定海剑又先后邀请了明一去参观了几处只对内部人开放的地方, 这些地名拿出来, 明一哪一个都没有办法拒绝。偏生定海剑还总能找到各种理由, 好叫她接受邀请接受得毫无负担。明一心知这是糖衣pào弹,但她的双脚不听使唤,只能频频在心里唾弃自己意志力太过软弱。 她没办法对这些自己向往已久的地方说不, 拿人手短,再对定海剑冷面以对也未免太过分。因此同他说话时, 她都尽量扩了句,好叫自己显得礼貌些。 又参观了先烈堂,定海剑被宗门有事召走, 明一闲来无事,又往比武场去了, 这几天她来比武场次数不少。出色的战绩和经常陪同左右的定海剑都令她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她不肯透露真实姓名,也不愿撒谎骗这些热情的人, 剑宗弟子们见她每次都以桃枝做剑,便给她起了一个诨号,就叫桃花剑。 紫雷殿与别的宗门不同,这里的弟子从小便被教导人剑合一,人在剑在,哪怕是死,握剑的手都不能松开。他们对剑的热爱体现在方方面面,其中一点就是,他们没有道号,剑是什么名,他们便是什么名。有人笑称,紫雷殿就是一座巨大的剑库。 明一能得此名,已经说明剑宗弟子认可了她。她清楚这一点,因此尽管对桃花这么一个名号感到有些别扭,她也欣然接受了这个称谓。 再次击败五人,她就下了场休息。旁边一个已经有些熟悉的弟子便关切问她:“今日怎么不多打会?” 明一低下头,掩盖住自己毫无忧心神色的脸:“定海剑被急匆匆叫走了,也不知是何事,我有些担心他。” 那弟子心无城府,洒然一笑:“放心啦,定海剑哪怕有事,也不可能是坏事,长老们不晓得多喜欢他呢。” 明一仍旧低着头:“他这几日带我参观了许多地方,都是只有内部弟子才能进的,我担心他的好客,可能违反了宗门规矩。” 弟子摆摆手:“哪能呢。现在的掌门是他爹,下一任掌门沉星剑八成是他道侣,他自己是宗门这一代弟子里最出色的。他有这样的资本,带一个人参观参观算什么事呢。” 明一刚要继续引导,好尽量多打探些消息,神识便扫到门口定海剑的身影。于是停住了话,只抬头对他微微一笑:“也是,倒是我白担心了。” “既然无事,那我们来做过一场罢!”那弟子抚掌大笑。但他话尚未说完,身后已经有一道温润的声音qiáng势地插进来:“真人可想去参观参观我紫雷殿兵器谱?” 仍旧是明一无法拒绝的地方。她只能冲那弟子歉然一笑,起身便随定海剑离开了。 定海剑不是没看见那弟子被抢人的悲愤和嫉妒,若是要顾及宗门形象,他此时就应该礼数周到地请那弟子先,等他们打完了一场,满足了那弟子的心愿,再陪她去参观兵器谱。 但是他不愿意。只要想到要将明一真人分给别人哪怕是一丁点,他心中都会不可抑制地升起嫉妒的情绪。曾经他和明一隔了两个大洲,想到她身边日日陪伴着的不是他,他就几乎要发狂。若不是全天下都知道她修的是无情道,他早就忍不住去了南洲。 就算是现在,他也不愿意明一总是呆在比武场,只恨不得建一座金屋,将她藏起来才好。她主动改换形貌,勉qiáng才令他能抑制自己心中的黑暗面,但还是总找各种理由将她带离人群。 若是,若是明一真人,能留在紫雷殿,同他做一对神仙眷侣,多好啊。 这样的妄想从他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在心里扎了根,每一次他们的共同相处,都在为这罪恶的芽儿浇水施肥,到现在,那小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将他的心勒出道道伤痕。 但是,要怎样才能囚禁一个化神呢? 两人客气地往兵器谱去,单看这模样,也算是宾主尽欢。但一人心中想着犯罪,一人心中提着警惕,叫这相处显出几分尴尬。 兵器谱处照例是要宗门内弟子才能进去的。定海剑有足够的权限,看到那一道拦截的大门也丝毫不慌,风度翩翩地上前一步,将腰牌往门边阵法处一照,然后回头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但他的从容很快就消失了。大门并未如他所愿地打开,阵法处反而闪出一阵红光,昭示着他的身份验证失败。 他并非没经历过事的毛头小子,很快就镇定下来,并迅速想到了始作俑者——除了他那个爱慕他的小师妹,还有谁会闲得慌取消他的身份权限? 明一旁观着这个小故障,心里过了一遍剑宗的人际关系,也很快想到了那位未来掌门沉星剑。 而此时被他们二人同时念及的沉星剑,正待在大殿里处理事务。她的师父正在一旁手把手地指点她。 终于结束了一个阶段的事,沉星剑放下手中的玉简,再一开口,已经从沉稳的未来掌门又变成了天真娇俏的少女。 她对着师父抱怨道:“元婴大典怎么还不开始?自从那女修来咱们宗门,师兄就恨不得天天和她黏在一起!我都遇不上他了!” “不过嘻嘻,今日宗门内各阵法更新,我特意没告诉师兄。没有准入证明,我看他拿什么讨好那女修。” 她说得神采飞扬,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她师父瞧她这模样觉得可爱,只当这是青梅竹马在闹点小矛盾,也笑眯眯地顺着她的话应和。 以玩笑的方式在师父这里报备完毕这件事,沉星剑便准备出去寻她师兄了。那女修的身份她已经查出来,正是那个只活在传说中的明一真人。明一真人有多厉害她不管,她在意的只是,剑宗门内早有风言风语,称定海剑爱慕明一真人已久,甚至他一心学剑不问俗物,都是因为少年时明一真人的影响。 如果长辈们知道了同师兄最近相处的女修是明一,必定会尽力撮合。她只能瞒得了一时,因此定要尽早解决这个情敌。 她运气好极了,刚出门便撞上自己想要找的人。 定海剑面沉如水,但她却不怕,仍旧笑嘻嘻地同他打招呼:“师兄是来找我的吗?” “我腰牌失灵一事,可是师妹所为?” 定海剑的语气已经尽量平静,但沉星剑还是炸了毛,她脸色一沉,瞧着比定海剑还要生气:“怎么?我没有这个权力么?” 定海剑太知道他这师妹是什么脾性了,因此只软着劝她道:“那女修乃是化神真人,万万不能得罪的。我还想讨好了她,请她指点我一番……唉,若是能得她指点,我必定能更进一步。同保护宗门比起来,讨她欢心的一时委屈算得了什么呢?” 沉星剑哪怕心存疑虑,听他一番话深明大义又卖惨,字里行间也并无对那位真人的爱慕之意,便信了。 但她到底接触了些政治,因此面上不显动摇,只连敲带打道:“师兄你别忘了,我才是未来掌门。你能带着外人在宗门内畅行无阻,都是我给你的特权。” 她满以为师兄会对她服软,感激她为他做的这一切,并发誓日后定会爱她,心中只有她一人。 可定海剑沉默着看了她几秒钟,竟是直接拂袖而去。 对明一而言,参观不成兵器谱是有些遗憾,但也不至于念叨太久。她既然今日已经去过比武场,无事可做,便回了房间。 那些上门拜访的人总是碰不到她,两三回之后也就不来了。因此她一回来,门可罗雀,倒是让她有了充裕的时间来琢磨这两天见到的各种剑。 到了天色将晚,屋外又有人前来拜访。 明一叹口气,知道这事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便开门出去了。 然后就听一道极熟悉的声音:“明一,好久不见。” 她循声望去,屋舍门口,明艳的女子束着发辫,正冲着她露出一口白牙。 多年不见,她还是鲜活热烈得像一团火,尽管也是接受正道教育长大的,她却和明一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她的身上,似乎从来没有束缚。 明一一向缺乏表情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真心的微笑,之前对预想中社jiāo的烦腻一扫而光,她一边开门让她进来,一边也同她打招呼: “图莲,好久不见。” 明一打小就不讨女孩子喜欢,长开了之后更是如此。她横扫一切的美貌能叫所有女孩自惭形秽,没有人愿意做衬托她的绿叶,也没有人愿意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却喜欢她。 长到这么大,她唯一的女性好友,就只有图莲。 第27章 曾经的同伴 图莲以同伴的身份, 将她的少年时代补充完整。 她们一起游历天下,在明一记忆中留下了无数美好的回忆。苦酒温泉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时过境迁, 曾经真挚的友谊依旧闪闪发光。 明一笑着请她进门, 从须弥戒中拿出她珍藏已久的好茶和好水,一边煮茶招待她, 一边便和她闲谈。 “这么一个小小的元婴大典, 怎么还劳动你大驾?你宗门不忙吗?” 图莲和她还是很有默契,打了个响指, 桌子上已经出现一些适合配茶的小吃,香炉里也袅袅地飘dàng出新的清新香味。 “不瞒你说, 我已经快要卸任掌门了。当了这么几百年, 修炼落下了, 也没时间和朋友相处,实在是亏。我已经物色好有潜力的弟子,估摸着不久之后, 你们清玄宗就能收到新掌门的就职大典邀请了。” “我现在无事一身轻,想到你一直颇喜欢剑宗, 可能会来玩玩,便来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撞上你。如今看来, 我们还是有些缘分的。” 明一心里一动:“你若是日后无事,我们不妨再一同游历天下如何?” 图莲的眼睛里一瞬间像是点亮了星河:“那当然好,我就怕你宅惯了,不愿意再和人打jiāo道呢。” 两人又择了些自己数百年来的趣事讲了讲。都说时光是把杀猪刀, 但图莲一点儿也没有变,她和她相处仍然和当年一样,轻松又愉快。 不知不觉一壶茶已经喝完,糕点也都在不知不觉间被随手吃了。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起身往门外走去。 当年她们便是如此。天下之大,美食实在太多,哪怕是明一,遇到好吃的也会忍不住口腹之欲。吃胀了又不愿用法术消食,于是每每吃完,都必定要出门散散步。 一路走着,明一便同她讲了自己变化容貌在比武场大杀四方的事儿,图莲听得乐不可支,连连埋怨明一这样搞事情,居然不曾带上她一起。 “要是带上你,恐怕我们早就被剑宗赶出门去了。” 但是这样轻松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走出门不远,明一就迎面撞上了一个熟悉的小姑娘。 小姑娘咬着牙,看起来气鼓鼓的。明一同她打了个照面,就认出来这是那天她遇到过的沉星剑。 再一接触到小姑娘那愤怒地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她便立刻猜到了她来找她的目的。一定是定海剑去找了这个小姑娘,小姑娘舍不得对情郎生气,就只好来找自己麻烦了。 这样的事儿她遇到过不少,可以说是非常有处理经验了。此时只站定在原地不动,看着沉星剑锁定目标,直直地朝她走过来。 图莲在一旁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这个来找麻烦的人。尽管隔了几百年时光,但默契还是在的,便也不问,陪着她静候在原地。只是趁明一不注意时,脚下微微一动,往前跨了一步,将明一隐隐地护在身后。 等小姑娘走到近前,明一便先发制人道:“可是沉星剑?” 小姑娘很少有这种找情敌麻烦的经验,这时候被带了节奏,脑子里就乱了。下意识地点头应是,随后才反应过来,她似乎不应该这样客气。 但是当她近距离地看到明一那张美丽的脸庞,那句凶狠的“你离定海剑远一点”就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就好像如果这么说了的话,那主动说出这样话的自己,就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永远达不到明一那样程度的美好一样。 她顿了顿,改了一下自己的措辞:“阁下是明一真人吧?还请不要在我宗门招惹是非。” 明一眨了眨眼睛,仿佛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小姑娘的恶意,冲她露出一个花骨朵儿一样漂亮的笑容来:“好的,谢谢你的关心。”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沉星剑再次遇到了她不合常理的反应,她准备的那一箩筐的指责,在这样美好的笑容面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甚至根本不受她控制地,她的脸已经飞快地红了。 她那双藏满了秘密的眼睛里,现在仿佛只有她的身影;她的声音那么轻灵,看起来似乎是在发自内心地感激她对她的提醒。 她难道听不出她的话意思是在骂她不安分吗? 她怎么会这么笨呢? 显得好像她在欺负人一样。 阅历尚浅的小姑娘,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转过一些似是而非的念头。她自己甚至可能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就匆匆一抱拳,话里甚至还带了些结巴:“不,不客气。” 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她的脸又红了一层,飞快地转身跑走了。 他跑得太过慌不择路,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前方有人。就像一颗小pào弹一样,眼看着就要撞上前方一个正在走路的无辜弟子。 这时候明一才动了,脚下轻轻一步,她已经跨到了沉星剑的身前,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的手就像白瓷一样,看起来又嫩又柔弱。但就凭着沉星剑的力道和惯性,都没能在她的辖制下再前进分毫。 “走路小心。”她说。 眼前忽然多出两个人,那个本来正在走路的弟子吓了一跳。小姑娘也吓了一跳。双方很快都明白了情况,小姑娘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像一只很快就要被吃掉的兔子。她这次连一声谢谢也没有说,就又低头跑走了。看她那个样子,不像是来寻仇的,倒像是被明一吓到了一样。 图莲和她一起目送年轻的小姑娘远去,又笑着答上她的肩膀:“你对女孩子,怎么都这么怜香惜玉呢?” 她歪了歪头:“有吗?” “你难道不知道——,”就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图莲便毫无顾忌地双臂环上他的脖子,凑近她的脸颊,呼吸声弄得她耳朵有点痒痒,“你的笑容有多大的迷幻性吗?” 明一有点不习惯这样的接触。但几百年前图莲就是这样待她的。她一直是这样一个热情又喜欢与人亲密的姑娘。 不想让她心里产生隔阂,明一便qiáng忍着不适,bī自己再次去习惯她的靠近,注意力尽量集中到自己的话上。 “我和她本来也没有什么仇恨啊,能这样轻易地解决本可能发生的纠纷,不好吗?” 图莲的表情有点奇怪:“你就不怕她看着你的笑容,会爱上你吗?” “女孩子怎么可能喜欢上女孩子呢?她很显然喜欢定海剑。”明一不以为然道。 图莲没接话。她眼睛一转,看见了路边上一个装束奇异的弟子,就兴致勃勃地又挑起了另一个话题。明一早就习惯了她的跳脱,也随着她天马行空。 有了图莲的陪伴,剩下来的两天明一连比武场也去得少了。两人将剑宗的公共区域一起游玩了一遍,再聊聊天,很快就到了元婴大典。 或许是因为忙着典礼的原因,定海剑自从那天在她面前丢了面子之后,就再也没有来找过她。和他几乎是绑定在一起的沉星剑,也顺理成章地从她的世界中消失了。 直到元婴大典当天,她才再一次见到了这两人。 这种典礼她参加过许多遍,哪怕是剑宗办的,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新意。格外气宇轩昂的定海剑倒是让她多看了两眼,但也就是两眼而已。 真正叫明一注意的,还是典礼的最后,现任掌门——也就是定海剑的父亲,所说的一番话。 他说的很是委婉,但在场的诸位谁都不是傻子。解读一下他的话,意思就是,剑宗的未来掌门,很有可能就是定海剑了。 此话一出,台下大哗。不光是外来的宾客,就连剑宗的弟子都默认了,沉星剑会是未来执掌权柄的女王。谁知道会在这么一个节骨眼儿上,接收到剑宗顶层传来的不一样的讯号呢? 大家对谁做掌门兴趣其实也不是特别大,毕竟除了实在惊才绝艳的人,绝大多数掌门都只是无功无过而已,很多中宗门的发展政策都是延续了以前的方针,或者由长老们制定。 关键的问题在于,剑宗的这一代弟子就数定海剑天赋最为出色,本来大家都预计他会成为剑宗的明一,震慑一方。现在他若是当真接任了掌门,看似个人权利是变大了,可有宗门事务分心,修炼必然会落下,对宗门的战力储备极为不利。 毕竟掌门常有,而化神不常有。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就连坐在台下的沉星剑也只是抿紧了嘴唇,但并未吵闹。别人就更不可能对此提出什么异议了。 明一只是将这件事记下来,用纸鹤传回给摇钧,之后就不再放在心上。 这个大典,按理说是要持续三日,但有点事做的也只有第一天而已。明一中规中矩地坐了一天,到第二天大家开始玩乐的时候,她便和图莲一起提出了告辞。 剑宗的人当然不敢拦她,但她们刚飞出不远,身后便遥遥地有人唤她: “明一真人,还请留步。” 这是定海剑的声音。 想到他以公谋私给自己开的后门,明一便停住了脚步。 定海剑不再风度翩翩,也不再撒娇卖痴。此时追上来的人,神情似绝望似期待:“真人,我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的。” 他似乎只有这么一句话,说完便转身回了宗门。明一凝视着他的背影,心里不期然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少年的定海剑似乎也对她说过这句话。 后来他就成了一把最出色的剑。 第28章 希望 曾经明一和图莲的游历, 仅仅是尝遍人间欢喜。她们去的地方,无一不是名山大川或者历史悠久的繁华城市。作为大宗门的修士, 她们的吃喝自然都是最好的, 受到的也是最尊敬的礼遇,换而言之就是, 她们从来没有吃过苦。 如今的情形自然又与当年不同, 明一既然想要行善积德,那当然是要往有灾难的地方去。受了灾的地方当然不可能提供给她们高chuáng软卧, 哪怕明一也睡惯了山dòng,习惯了不吃不喝, 却也被那些凡人的艰苦生活给吓了一跳。 但叫人印象最深的, 还不是条件的艰辛, 而是可怕的环境所导致的,人间的生死和悲痛。 她以往知道近几百年来凡间很多地方有灾难,但是她经历了泰州的繁华, 又凭着那点浅薄的既往经验,觉得灾难年年都有, 无足轻重。 等亲身地经历到这样的苦难中去,她才猛然地发现,凡人遇到苦难时的悲伤并不比修真者来得少任何一点, 她以往的想法只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凭头论足而已,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是永远不会知道痛的。 明一没有回南州。她有些担心自己的动静如果被明远知道,以明远的聪明程度, 有可能猜出来她到底是在做什么。他们便直接就近在剑宗的附近寻觅。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样的灾祸并不只是南州的凡人界有,明一和图莲非常顺利地便看到了一座被瘟疫侵袭的城市。 瘟疫是凡人界经常会出现的灾难,因此修真者们是不会伸出援手的。这次的瘟疫似乎来势汹汹,凡人的大夫对他无可奈何,上级的官员们只能下令封锁这座城市,坚决不让任何一个可能患病的百姓走出这座城。 以明一的眼光看来,官员下达的命令并没有错,在无可奈何的时候,牺牲少数来换取多数的安全非常合理。 理性是这样判断的,但当她们飞近这座城市,看到城市上空笼罩着的几乎能够化为实质的绝望,和城里那些麻木的只能等死的居民,看到曾经繁华的城市如今几乎变成人间地狱,情感上仍然无法接受这样注定的悲剧命运。 明一还好一点,尚且能够理智冷静地看待这一幕。但是一向感情充沛的图莲,在看到城中一伙壮年大汉从一个柔弱的母亲手中抢走她年幼的孩子,要将这无辜的稚子扔进沸腾的滚水中,当作一顿美食的时候,她的眼泪已经充盈了眼眶,拉着明一的袖子,说我们救救他。 从这方面来讲,图莲真的不像一个修真者。修真者惯有的对凡人的冷漠以及对这个世界的冷淡,图莲身上都没有,她一向感情充沛得像是凡间的诗人,会为每一个悲剧而落泪,每一点幸福而绽放笑容。 明一不是这样的人,她也永远成为不了这样的人,但或许是人性里对美好的追求,才让一向独来独往的她,和图莲成为了朋友。 明一并没有向图莲隐瞒过她要行善积德的事,所以从图莲的角度来看,明一帮助这座城市的人,完全是双方各取所需,算得上是共赢。但是她还是会诚恳地征求明一的意见,问她愿不愿意这样去做。 明一说好。 她们降落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时候,并没有引发多么大的喧闹。不是因为她们选择的街道不够繁华,而是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躺在家里,等待死亡的来临。 那几个正在街上作恶的大汉倒是被她们惊住了。在他们回过神的一会儿功夫,qiáng盗和受害人就达成了和解——不管是抢小孩的大汉,还是被抢的孩子的母亲,此时都不约而同地暂时放下了他们之间的生死大仇,转而冲着明一和图莲跪下来,以一种几乎是狂喜的音调颤抖着说: “神仙!求神仙救救我们!我(我孩子)没病啊!” 明一扫视过去,这些人确实都身体健康。也是,染上了瘟疫的,此时动作可没有这么利索,应当都躺chuáng上去了。 知道他们没病,明一就转身离开了。她对凡人之间吃人肉的事并不感兴趣,也不在乎这些人声泪俱下地请求。按她的设想,解决了这座城市的瘟疫问题,城门自然会开,到时候想出去的和犯了罪的,都自有凡间的人来管。 图莲性格热情些,还费了一番口舌,向这些凡人说明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警告了那几个大汉不许再做这种恶事,才匆匆追上明一的脚步。 明一神识一扫,已经找到了最近的一家染上瘟疫的人。这种时候敲门反而làng费时间,那门也并没有关紧,明一只是轻轻一推,那灰暗的屋子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家只有一个人。明一也无意去探究究竟是死得只剩下他一个,还是他的亲人们都逃走了,丢下他一个,亦或是他家本来只有一个人。反正不管怎么想,对凡人来说好像都有些凄凉。 她按照感应走进这家的房间。相比较于外面的屋子,这间卧室显得更加yīn暗,主人连窗户都没有打开,不仅没有阳光的照she,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味。那人躺在chuáng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口还在喘气儿,几乎能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大约是为了保存能量,又或者是心如死灰,哪怕明一并没有放轻动静,他也没有对闯入者做出一丝一毫的反应。 图莲打了个响指,窗户自己吱呀呀地打开了,但是外面也并没有风,整个城市都仿佛笼罩在一股不流通的死寂之中。于是她gān脆再施个小法术,立刻,屋里便chūn光明媚,鸟语花香。 这时候那个僵直的躺在chuáng上的人才开始挣扎着动弹起来,新鲜的带着草香味的风扑在他脸上,融融的阳光亲吻着他的眼睛,他大约是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但是挣扎着挥动了一下胳膊,胳膊上仍然传来尖锐的刺痛。从他浑浊的眼里,能看到自己已经腐烂的只剩一半的胳膊上,又掉下了几片肉。 他沙哑地叫了一声,但很快就因为喉咙的疼痛而停止了这种没有意义的发泄。他又不动了,只有那双已经睁开的眼睛,迷茫地看着这间焕然一新的屋子,和屋子里突然出现的两个闪闪发光的仙女。 他很久没有运转过的思维和长久的饥饿让他一时不能理解自己的处境。而在他毫无价值的凝视中,明一已经走到了他身边,她的手仅仅是稍微一动,他的胳膊就不由自主地悬吊起来。 图莲也凑过来瞧,但是这方面还是明一更加jīng通一些。她实在是洁癖太严重了,qiáng忍着不适去看那堆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堆腐肉块的集合的东西,叫她的眉毛忍不住轻轻地皱起来。 已经病入膏肓的凡人忽然灵光一现,猜出来这两个仙女是在观察自己的病情。他高兴的情绪还没有从虚弱的心脏中涌现出来,就看着那对美丽的眉毛一皱。但同样的,他还来不及惊恐,就听着那个仿佛是神灵一样的女子给他下了判决:“凡间的蚀骨病。” 能不能看的再仔细一些?他觉得他还有救啊!蚀骨病虽然他没有听说过,但只是这么一接触,就觉得是不治之症。 他张了张嘴唇,努力地想要挽救自己的生命,恳求这个草率的医生。然后就听见她补充道: “没什么大碍。开个方子,一副药就能好。材料也好找得很。” 这句话他立刻就听懂了。他的眼里猛然she出惊喜的光芒,但是刚挣扎着要起身,那个白衣的仙女已经转身就走。 “再看看别人,是不是都是这个病。” 她对他毫不留恋,离开得gān脆利落,留下他大喜大悲,眼看着希望要离他而去,几乎要晕厥过去。 还是那个红衣服的仙女更体贴一些,看着他的眼睛柔和地给他保证:“我们会治好你的,你别担心。” 她俩前后离开了,留下病人躺在chuáng上,他的眼睛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闭上了,他几乎是热切地看着门外,期盼着这两个仙人来让他起死回生。 明一带着图莲将整座城市都转了一遍,见到了无数形同枯槁心如死灰的病人,也看见了许多明明没有生病,却还是只能绝望等死的健康人。城中的资源显然已经不足,健康人们不敢对病人下手,怕自己也染上那死亡的病症。于是便挑着同样活蹦乱跳的人下手,每天都有健康的人死去,倒霉蛋的寿命甚至还不如染上瘟疫的人长。 这座城市里甚至听不见鸟鸣和虫叫,仿佛所有代表着希望的生灵都抛弃了这个地方。 而死亡yīn影笼罩下的地方,今天却随着不停歇的风,一个能叫人激动发狂的消息逐渐传遍整座城市。 有仙人来给他们治病了!!! 这是只有在他们的梦里才会出现过的期盼,而今天终于成真,所有的人看着那两个美好得完全不属于这个城市的仙人,都有一种他们在做梦的虚幻感。太过患得患失的人,甚至忍不住冲上去,要亲手确认这两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当然没有能够摸到明一,但图莲非常温和地,允许他们牵住了她的衣袖。 然后她以灵力扩散自己的声音,向整座城市宣布:“治病的药已经做好了。” 生机就在风里,解药会随着复苏的chūn风,温柔地抚过每一个病人,给他们带来希望。 第29章 援手 在明一的控制下, 如同已经死去很久的空气开始缓缓流通起来,制作好的药粉被洒在风里, 随着这无形的jīng灵去扣响每一扇复苏的大门。 正在腐烂的皮肉停止了恶化, 空气中刺鼻的气味也慢慢消散,所有浑浊的眼睛都再次点亮了光明, 生机随着清香的草药味, 注入到所有饱受折磨的人的体内。 郑九始终殷切地盼望着那两个救世主的再次来到,他等啊等, 怀着一种执拗的期待,生怕自己一闭上眼睛, 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就会趁他闭眼的时候偷偷溜走。他很久没有进食了, 疾病也几乎摧垮了他的身体, 他不知道睁着眼睛坚持了多久,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推移过去,绝望就像这个屋子里的霉味一样, 再次慢慢地袭上他的心头。 就在他要放弃地闭上眼睛的时候,从那扇打开的窗户外, 飘进来一股gān净的风。仿佛浑浊的水里被注入一股清流,郑九几乎是贪婪地呼吸着这清洁的空气。随着他的胸腔一起一伏,他神奇地感到生机回到了他的体内。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 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两个来去匆匆的仙人。她们果真没有骗他,她们果真救他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如果说原本是一堆正在被魔鬼不断啃啮的肉,现在这阵风就赶走了魔鬼。喜悦让他身体里涌上来一股力气, 他猛得翻身坐起来。 这一个动作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再次感觉到身体的虚弱和无力,但这一次哪怕是无力,都是鲜活的。 他正盘算着要到哪里去找一点吃的,窗外就又chuī进来一阵风。他现在已经出于本能地意识到这些风都是好东西,于是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 这一次,力量从他的体内泛起来,他苍白的脸颊上染上了红晕,因为刚才的大动作,又掉了几片肉的腐烂的胳膊上,烂肉如同下雨一样掉落在他的chuáng上,而从他雪白的骨头上,新的皮肉如同施了仙法一样生长出来。 只是片刻功夫,他就从躺在chuáng上的将死之人,变成了一个可以活蹦乱跳的健康人。 他扑出门去,在门口跪下来,他不知道那些仙人此时在何处,但是对着天空叩谢她们的恩德总是不会错的。他也身无长物,唯一能够报答她们的,就只有自己的一颗真心。 整座城市此时都笼罩在苦尽甘来的喜悦之中,瘟疫退散,城市迎来新生。而在活着的人发自内心地感恩她们的时候,明一和图莲,已经飘然远去。 救活了一城百姓,天道慷慨地降下了功德。明一阖目感受到周身缠绕着的那些因果消融了一些,心里颇为满意。 这时候的她,对凡人的痛苦和哀嚎还无动于衷,之所以行善积德,完全就是为了偿还罪孽。她为这场瘟疫研制了解药,而图莲为这一城百姓加上了回chūn丹。本来按照她的想法,她只是来治病的,后续的身体恢复并不在她的考虑之中。但图莲坚持救人救到底。很显然,天道更加认可图莲的做法。 它是债主它说了算。 于是接下来,当明一遇到了一个海边城市被海啸侵袭时,尽管已经对这种她处理过的灾难感到千篇一律的厌倦,她还是在这个地方停留了很久。 这种无缘无故的洪水,明一即使是在曾经的游山玩水中也见识过不少。远的不提,只说近的,大荒山就是一例。 她熟门熟路地展开神识扫视,很快就揪出来了藏在水中的妖怪。当妖怪的头颅和身躯分开的时候,那始终bàonüè的海水一下子就温顺下来。 海làng退去,留下肆nüè过之后的残破村落。一直在拼着命往更高处跑的人类瞪大着眼睛看着这上天发的慈悲,然后就看到了明一和图莲从空中缓缓降落。 淡淡的海腥味始终萦绕不散,但这种自然的味道,不管怎么说都比瘟疫的酸臭要来的好得多。明一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忍耐力有了长足的进步,洁癖也被治好了不少。 但尽管决定了要负责后续的复苏工作,这些扫尾通常还是图莲做的。对于这种琐事,她有着比明一要充足百倍的耐心和热情。两个人便慢慢地确定了这种分工,配合得倒也算是默契。 凡间的灾祸远比她们想象得更多。洪水泛滥,山崩地裂,赤旱千里……这些自然或者妖魔导致的灾难也就算了,人与人之间的争端,看起来不动声色或者场面不大,却更加棘手。 比如严苛的赋税,比如连绵的战争,又比如艰辛的徭役。 明一刚开始的时候觉得这种事儿性价比极低,因此在图莲请求她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几次。但她的心到底不是石头做的,她的洁癖慢慢治愈,对凡人的怜悯也更加深沉。 这并不是说她就改变了自己生来就有的、根深蒂固的仙凡有别的想法,而是说,但凡是只要一个人还有人性,当她意识到自己只要付出举手之劳,对许许多多的人来说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区别的时候,除非彻底的罪大恶极之人,否则谁都会愿意伸出援手。 那些修真者之所以对凡人的苦难无动于衷,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他们太过冷血,或者说太看不起凡人,而是因为他们太高高在上了,凡人的眼泪和鲜血,甚至都不能溅到他们的鞋底。看不到,又怎么会生出怜悯之心? 她慢慢地,不再挑剔自己遇到的功德到底是什么类别。甚至当看多了人类的生命在她手上被挽回之后,她渐渐地有很久都没有去想起来功德的多寡了。 当她斩杀了一个在凡人城池中肆nüè吃人的妖shòu,又和图莲一起挥袖将那些倒塌的房屋恢复原状,一个面huáng肌瘦但是笑得非常好看的小女孩捧着一株四方从霄花来献给她的时候,明一看着她又黑又亮的眼睛,便想起了自己收过的那唯一一个徒弟。 云净,也是从凡间来的啊。 她微笑着收下了花。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离开去奔赴下一个功德地点,而是轻轻地,将手抚上了小女孩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小女孩并没有修仙的资质,但是明一以灵力在她体内流转一遍,去除了她体内的杂质,也能保她一生无病无灾。 两人离开的时候,图莲便笑着挤兑她:“你收了她的四方从霄,是答应了她的求爱么?” 四方从霄,在修真界的文化寓意中,意味着接受我的爱。 明一认真地纠正她:“我是接受了她的谢意。” 图莲冲她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不过这株四方从霄还真好看。我听说西山秘境中有大片大片的四方从霄,一终年不败,像是一片火海,华丽极了。”她拉住明一的胳膊,眼中满是憧憬,“等我们到了西洲的时候,就去看一看好不好,那一定非常làng漫!” 明一含笑应了。 “叮!解救从度城九牧客栈中的张钰。” “任务失败,所有功德抹消。” 系统似乎就是见不得明一有半点愉快的时候。她吃苦受累行善积德的时候它沉默得像只鹌鹑,现在她刚得了些趣,它就开始出来刷存在感了。 似乎它存在的意义,就是提醒明一,她的人生是围绕好感度展开的。 图莲心思细腻,敏锐地察觉到了明一心情的变化。心知向她撒谎并不明智,明一只道是想起了不愿提及的辛酸往事。 “这座城颇热闹,你陪我去逛逛可好?”图莲大约脑补了什么,将她手中的四方从霄拿过去放进了须弥戒,又试图逗她。 她们脚下的这座城,正是系统所说的从度城。 尽管人间多乱象,但仍旧不乏繁华之处。泰州城是,从度城亦是。按明一的观察来看,这从度城瞧着比泰州城还要更纸醉金迷些,这里大约是一个小国的避安之处,贵族扎堆,所有人都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深怕敌人的铁骑明天就踏破城池,叫他们死得吃亏。 九牧客栈是这城中最醒目的一家客栈了。明一不需要开口,图莲已经直接选定了此处。这里显然权贵出没不少,门前的迎宾应当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迎接她们两个修真者时,并未太过惊讶。 而系统的任务对象也很好找。就在她们进门的大厅里,一群衣冠楚楚的权贵子弟正围作一团,看着中间趴在地上学狗叫的一个瘦弱男子,肆意大笑。 他们做的事当然很没品,路见不平愿意管一管的人不是没有。但他们人人身后皆站着数个jīng壮大汉,其中甚至不乏修真者,机警地对着每一个好奇的客人投以瞪视。有这么一帮人威慑着,大家都只能遗憾地假装看不见了。哪怕是掌柜,也只是殷勤地将受不了噪音的客人请上楼上雅座,却只字不提要管一管这帮二世祖。 保镖们的瞪视吓不到明一,但她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只觉得索然无味,无趣至极。 那被围在中间取乐的男子可怜吗?当然可怜。他背上被打得皮开肉绽,凶器显然是围观的一个公子哥手中的鞭子,他被迫学着狗叫在地上爬行,哪怕听着这帮人对他的大肆羞rǔ,他也不敢停下,只能将一张俊秀的脸蛋涨得通红。 可是他又能可怜到哪里去呢?他身上穿着锦衣,衣料虽比不上二世祖们的华贵,却也不是凡品;他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没gān过重活;他眼里满是屈rǔ,可是作为一个成年男子,他压根儿没想过反抗。 是的,他也许有很多不得已,导致他只能咽下这屈rǔ。可是,这和明一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立不起来,旁人伸手一万次也没有用。 看多了人间那些深沉的苦难,看多了那些拼尽全力都无法活下去的痛苦,看久了那些咬着牙吃土还要互相鼓励的灾民,明一现在对这样幼稚的欺凌场面,实在提不起兴趣。 可她还非得救他不可。 第30章 授人以渔 她实在懒得在这种无聊的事上làng费时间, 从那帮取乐之人的耳中听到张钰的名字后,她同图莲打了个招呼, 便大踏步往那里走去。 那帮保镖始终警惕地注视着一切可能妨碍他们主人娱乐的不安定因素, 此时只见门口一个女子直奔此处而来,虽然因为逆光的缘故只能看清黑漆漆一个纤瘦的身影, 勉qiáng能辨认出性别, 但那袍角翻飞,来者不善的意味还是很浓重的。 于是便有一人下意识地喝止:“不要多管闲事!” 话出口, 人也近了。看清了那张脸,所有人再无声音。 目如寒星, 肤如凝脂, 既冷且清, 却又因那极致的姝色而生出一股子魅。 他们跟着自家主子见过宫廷妃子,邀过青楼花魁,调戏过良家妇女, 也参拜过大宗仙人,自认为见识过不少世面, 却仍旧会为这样殊异的美貌而屛住呼吸。 他们不知这女子的身份来历。但美貌到了一定的程度,变成一种极稀缺的资源,便谁也不信这样出众的人只是升斗小民。 里面混着的一个散修对明一的敬畏之心要更浓重些。他自诩修为不差, 已经可以在这从度城横着走,哪怕是为五斗米折腰,这皇亲贵戚也要对他客客气气。可是他只能看出明一是个修士,却无论如何都看不透她的修为。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是个大佬啊! 在她bī人的容光威慑下, 一时众人竟木讷不敢动作。待她走向他们的包围圈,外围的人甚至不由自主地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一个保镖比较有职业道德,为大佬让开路的同时,还悄声提醒了自家的公子。 他自以为的小动作被那个散修望见,散修心里破口大骂,生怕这女修寻仇时一不高兴,将他们都牵连进去。 明一当然瞧见了这动作,只是没有在意。 那公子也没有放在心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被他踩在脚下的男人身上呢,百忙之中好不容易抽出空来转脸看了自己的仆役一眼,极其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句:“没看见爷正忙呢?” 他看到仆役退到了一边,也看到了他们都噤了声,面色敬畏。他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便瞧见了明一那张沉鱼落雁的面容。 多年的养尊处优已经让这位公子哥儿失去了生物最本能的对危险的感知,在从美色的晕眩中清醒过来之后,他第一反应便是——“我去,哪来的这么漂亮的小妞!” 男人当然不如美女有趣,哪怕是正在学狗叫的男人也一样。公子哥儿立刻舍弃了他的玩具,将全部jīng力都专注到面前的仙女身上来。他的狐朋狗友们自然也同他臭味相投,都是看见美人就想拐回家做小妾的人。 那跪行在地上的男人迅速失去了关注,而当加诸在他身上的欺rǔ被撤去,他却仍旧不敢起身,甚至于对明一投来一个恶毒到扭曲的视线。 那是希望她和他一起沉沦在痛苦中的目光。 能免疫明一的颜值的男人可太少了,明一瞧着这趴在地上的男人,冷笑着在脑海里对系统道:“你可是真是越发饥不择食了,这种人的好感度你也要!” 系统大约也觉得心虚,缩在她的识海中不敢吭声。 她忽略了那些二世祖的调笑,只径直走到张钰面前去。挡她路的公子哥儿,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弹开之时,贫瘠的脑子也想明白这是个不能惹的人了。 她不愿触碰张钰,手一张,他便悬空浮起来。 不止张钰瞪大了眼睛,刚才还不知道她来历的众人,此时也晓得了她是个修士。修士都是不能招惹的人,刚才还嘴上花花的二世祖们,都默契地闭上了嘴巴。 客栈中一时静得只听见张钰粗重的呼吸,那之前还做着缩头乌guī的掌柜这时候也跑出来了。他大约以为她是路见不平,怕她一时激愤要杀掉这些权贵子弟,想上前阻止却又不敢,只能搓着手在一旁观察。 明一实在懒得在这个任务上多花一秒钟时间,拎着张钰便带他出了门。 图莲在她身后转了转眼珠,轻轻chuī了一口气,那几个方才调戏过明一的人便都脸色大变,捂着下半身痛叫出声。她看着他们滑稽地乱跳,露出和方才看狗爬的他们一样的满意笑容,这才追着明一跑了出去。 明一等了等图莲,等她再次和自己并肩,便往城外飞去。图莲向来和她有默契,也不多问,只跟着她便是。 倒是那张钰,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逃出虎口,便开始向仙人哭诉,等明一和图莲不理他,他又开始慌了。最后图莲直接出手使了个法术,他才安静下来。 繁华的城市不常有,但破落的村落却随处可见。明一找了一个荒僻的村庄,将他轻轻地往村中草垛上一放,便扬长而去。 只留下张钰坐在粗糙的草垛上一脸懵bī。 系统的声音听起来像有内伤:“任务完成。你……算了……” 图莲看起来对明一的这个神来之笔很是满意,一直眉眼弯弯地冲着明一笑。直到明一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颊,她才收起了促狭的神情。 但这次的任务也给明一提了个醒。她便同图莲商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再怎么行善积德,凡人自己立不住也没用。给他们杀了一个凶残的妖shòu,我们不在的时候又来一个,他们还是毫无办法。我们不是白做了?” 图莲的表情有点天真无邪:“可你不是需要很多很多功德吗?”她眨眨眼睛,“可是凡间不一定有那么多灾难啊。” 言外之意就是,将这些凡人养废了不是最好?可以重复刷功德。 但她觑着明一的脸色,很快又说:“反正看你想法咯,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无条件支持你。” 她表现得仿佛刚才崩人设的话是在开玩笑一样,明一也就很快忘记了。 但当真做起来,明一才发现授人以渔要比授人以鱼困难得多。以往的扫尾,她只需要施个法术,叫万物复苏,破损的房屋恢复原状,费不了什么事。可现在,她要教这些凡人们如何培育耐旱喜涝的植物,教他们寻找水源和怎样拦坝泄洪,还得给他们做思想教育,教他们在受压迫时学会反抗…… 之前她们行善,路过的修真者不论真心假意,都还会赞一声仁义。而现在,所有看到她们举动的修真者,都真诚地问她们是不是闲得慌。 打服气一个嘴贱的还会再来第二个,到最后整个修真界都知道她俩的光荣事迹,连清玄宗摇钧都特意发来纸鹤,吞吞吐吐地问她是不是在体验世情。 再加上,天道只在她推广优良品种作物时给了她额外的功德,别的时候她都是在花时间做白工。 明一若不是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固执,以及一个无论怎样都陪在她身边的图莲,她怕是根本坚持不下去。 三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明一掐指一算,身上的孽力已经尽数消失的时候,她甚至有了些许感慨。 回首望去,凡间已比三百年前要好了许多。她若只是单纯救人,一次不过救一城百姓,但当她授人以渔,哪怕是去到陌生的地方时,都能看到她教授的知识的影子,和她的神像庙宇。 仿佛,天下皆出我门。 这是一种奇妙的责任感和骄傲。 重担被卸下,于情于理她也该回宗门瞧瞧了。正巧图莲的宗门也给她传来纸鹤,说有事请她定夺。两人一商量,便往南洲去了。 明一一个人的时候,可以不眠不休御剑飞行,但此时多了图莲,哪怕明知道她其实性情坚韧,明一也下意识地要照顾她。两人飞行了半天之后,见途经一个修真者聚居的小镇,明一便提议先休息休息。 这片地区地广人稀,万里之内只有这么一个修真者小镇。远远看去,镇子不大,倒是还颇为热闹,此时已经天色欲晚,镇内的街道上却还有许多人走动。 鼎沸的人声也远远地传入她俩的耳中。若是三百年前,明一喜静,自然是要掉头就走的,但这么多年过来,她已经习惯了人气,听到喧闹声下意识便觉得此处安居乐业,是个好地方。 但逐渐飞近,听清楚了居民们都在说些什么,明一和图莲不约而同地先停了下来。 哪里是安居乐业歌舞升平,街道上的所有人都在怒骂和哭泣,负面情绪滋生之下,吵架和斗殴也频繁发生,整个场景混乱至极。 这些居民都是修真者,但此时打架发泄,都如同凡人一般,明一和图莲在空中停了这么久,并未刻意掩盖身形,却始终无人发现她们。 此情此景,在叫人烦躁之外,又更多出一层匪夷所思来。 她俩对视一眼,暂且按兵不动,先做观察。明一凝视着这个小镇的jī飞狗跳,哀哭嚎叫,眼前的情景渐渐地与她记忆中发生过的一件事联系起来。 第31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三百年的时间, 已经让图莲产生了条件反she,看见正在痛苦中的人便下意识地想要去救。 明一拉住她。两人的神识笼罩了整座小镇, 很快就从一堆无意义的发泄中, 提取出了她们想要的关键词。 印证了明一的猜测,这座小镇的人在一夜之间, 通通失去了修为。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招惹了什么东西。没有固定发泄怒火的目标, 事态便更加混乱。 图莲还从未听说过有能够让人失去修为的东西,立刻便拉住明一的手, 转变了自己的立场:“咱们还是走吧!谁知道是什么东西害他们失去了修为呢?我们若是也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岂不是倒霉透顶?” 明明知道图莲向来心地善良, 这会儿这么说, 只不过是担心她的安危而已。她就简略地同她讲了讲自己当初中毒一事, 照旧将解药的锅安到一难的头上。 时隔几百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这种毒的踪影,无论是出于直觉的预警, 还是理智上的判断,她都必须去看一看。 出于谨慎, 明一先招来一场大风,确定将整个镇子上所有可能存在的气味都chuī得gāngān净净,尽量降低了自己两人中毒的风险, 这才和图莲一起降落在了这座小镇。 小镇上的修真者们虽说已经失去了修为,但是眼神依旧很好使,很快就看见了她们的身影。但是此时人人都手无缚jī之力,见到陌生人也毫无底气, 一时间竟一哄而散,纷纷逃回家,将门窗紧闭。 明一二人站在街道上,颇感无奈。她们能看见从门窗的缝隙里透出的一双双眼睛,双方也都知道普通的房屋根本挡不住修真者。但此时他们若是真破门而入,怕是这整个镇子上的人都要将她们当作仇敌了。 最后图莲就近去敲了一家的窗户。窗户背后的那双眼睛猛然缩进了黑暗里,过了一会儿,大约见毫无动静,才又慢慢地探出来。 “我们想跟你们谈谈。”这句话用法术扩了音,确保所有正在暗中观察她们的人都能听见。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才有一个看着颇威严的人走了出来,让她们松了口气。 但失去修为的修真者远比她们想象的更加谨慎。双方纠缠了半天,这位小镇的居民虽然看起来客气,但字里行间始终表露出了对她们充分的不信任。 等到双方可以坐下来好好jiāo流的时候,已经半天都过去了。 双方在小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兼酒楼坐下。 明一这边只有两个柔弱的女性,对面却有数十个肌肉大汉,力量对比看起来是如此悬殊,可满脸警惕和畏惧的却一直是对面。 修真者和凡人的差距就是如此悬殊。 “两位长老也看见了,我们镇上的居民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绝大多数人都失去了修为。现在我们镇简直是一块案板上的肉,为大家的安全负责,我不得不谨慎一些。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图莲笑得很有亲和力:“客气了,我们当然都能理解。实不相瞒,我旁边的这位长老曾经也中过这种毒,因此,我们乍然见了此处的情况,才会冒昧前来,希望能多搜集一些关于此毒的线索。” 小镇上的人显然还不知道自己是中了毒,此时听图莲笃定地一说,便先信了她三分。 后面一个充当人形威慑的大汉忍不住出言:“不知这位长老是怎么解毒的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期待地盯着她。那个威严的男人补充道:“当然,不能叫长老白救。若是能解我们的毒,我们自然会有丰厚的报酬送上。” 图莲叹了口气:“你们可知道魔道尊者一难?当时这长老的毒便是他下的,后来抓到了他,才从他身上得到了解药。” “那我们还得先去抓他不成?”众人面面相觑,又有一人忍不住出言,“我们镇子一向不过做点小生意,和这人无怨无仇,他又怎么会找上门来?” 这话听着就不大动听了,仿佛是在质疑图莲说谎。图莲收起和煦的表情,冷笑一声:“信与不信,权力当然在你们手里。我们本是怀着一腔善意,想要来帮助有相同遭遇的人,却三番两次被质疑。” 她看向那个能主事的男子:“我们也没有任人糟践的癖好,这便告辞了。” 这样冷淡的话说出来,倒是比之前温和的jiāo流更能让人相信她们。那个威严的中年人立刻站起了身,冲着她们连连作揖,口中只道冒犯。 图莲端着架子听他赔礼道歉,拿捏着时间,才用一种近似于施恩的语气懒洋洋地开口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有话说开就好,我二人皆为化神,也不指着你们那点报酬。” 这一番连消带打,恩威并施,令众人皆心悦诚服,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是将她二人都当做救世主一般捧着了。 那威严男子仿佛这时候才想起来:“两位贵客坐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曾上菜?太失礼数了!” 立刻便有一人应了,急匆匆地要跑出去通知客栈的厨房,被明一阻止了。 明一旁观了图莲的这一番操作,此时对这镇子上的居民也谈不上什么好感,冷漠道:“在没有查清毒是通过什么方式传播的时候,我二人就先不吃饭了。” 她俩面前放着的茶,自始至终都不曾动过。 那些人才知道原来明一二人也在暗中防备,中年男人笑容讪讪地:“也是,警觉一点好,警觉一点好。” 又殷勤地为她二人开了两间上房,请她二人“休息休息”。 这次明一倒不曾拒绝,只说明了不要熏香。 等两人走进房中,神识扫到众人散去,又布下隔音法阵,图莲才撒着娇开口:“这些人好烦呐,好声好气说话非不听,傲慢一点倒是巴结上来了。” 明一揉揉她的脑袋:“欺软怕硬,这种人你这三百年难道见识得少么?平白气坏了自己。” 安抚了图莲,两人各自打坐,将自己调节至最佳状态,才走出门去。 能叫大量的人同时失去修为,这毒的传播渠道无非就那么几种。风,水,食物而已。和镇上的人jiāo流过后,两人怀疑的目光便先放在了水源上。 照那中年人说,“我们镇小,所有人都吃的是一条河里的水,若是有毒,那毒下在水里最有可能。” 而且,“前两天刚来一队修士,说是路过歇息,他们昨天刚走,我们就中了毒。当时为首的那位就住在您这间上房,但我们并没有在房间里找到什么东西。” 她俩一同去看了那条河,河水很浅,清澈见底,明一扔下去一根稻草,几乎是立刻便被冲到了远处。 这样急的水流,想要留住毒很难。想在水里下毒,只能在上游大批量稳定投毒,为保证毒稳定散发,那凶手就非留下痕迹不可。 两人往上游寻去,那中年男人听到动静,便也带了几个人跟上来,只说人多力量大,明一懒得戳穿他,随他去了。 一行人浩浩dàngdàng往上游走,两个修真者的神识随时关注着附近情况,完全用不着镇上居民搜寻。那中年男人大约也觉得尴尬,便没话找话地开始给她们讲那队可疑的修真者的事儿。 明一敷衍地听着。尽管有些厌烦他们拖后腿,却仍旧放慢了步速,以免骤然身娇体弱的众人跟不上。 但速度再慢,镇子也就这么大,他们很快走出了小镇,上了山,根据中年人的介绍,这条小河的源头,就在山上了。 明一的神识始终没有放松过对周围的扫描。越走近水流的源头,泥土越湿润,她便发现越清晰的痕迹。杂草的刮倒,泥土上的脚印,这些还新鲜的痕迹都意味着不久之前刚有人来过这里。 等她们真的走到水源处的时候,看到在咕嘟咕嘟的泉眼处放着的一个黑色的大布包,泉水不断地冲刷着布包,已经将那裹得严严实实的包冲开一个角落,露出包里裹着的东西。 那是一坨白色的固体,看起来晶莹美丽,随着水流的冲击,它已经被冲刷地小了一大圈。但是谁都不敢小瞧它,小镇的居民手指着它,几乎都要颤抖了:“我们镇子是造了什么孽,要被用这种yīn毒东西来对付?” 这东西当然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明一将它隔空装进了一个没有认主的须弥戒中,附上纸鹤说明情况,便将它寄回了宗门。 镇上的居民也没有反对她这种将证据带走的行为,在听说她来自清玄宗之后,所有人都巴望着这样的大宗门能够尽早研制出解药,好救他们。 能处理的都处理了,接下来就只能回客栈继续等待消息。居民们虽然着急,但也知道急没有用。 时辰也不早了,大家也没什么享乐的心思,便各自回家休息。明一和图莲也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感知到隔壁确实关上了门,明一才布上法阵,在椅子上沉默地坐下来。 她摊开手,手掌里是一根白色的剑穗,上面绣着一个小小的摇字。 这是她在山上捡到的。三百多年之前,她将它送给了自己唯一的徒弟。 第32章 师徒重逢 剑穗用的并不是多么好的材料, 时隔这么多年,它却依然光洁如新, 可见主人是如何珍视爱护它的。 可这样的东西, 却在一个荒凉的山上杂乱的野草间被她找到。想到云净当初就是被一难带走的,明一就感觉心中一片冰寒。 这件事是他做下的吗?魔道中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让天下修士任他们宰割? 她一开始下意识地向图莲隐瞒此事, 便是潜意识里要保护云净。三百年一晃而过, 他始终没有音讯,她也不曾再提过他只言片语, 但心里,明一仍旧承认他是她唯一的徒弟。 可她虽然护短, 云净若是跟着魔道中人做出这种错事, 她也是断断不能饶过他的。 她定下主意, 便向着那剑穗施法,追踪它主人的踪迹。 云净确实爱护它得很,法术显示出的、近十年里长期接触过这个剑穗的人只有一个。 一道细细的光从剑穗上冒出来, 不住地抖动着。按这显示的指向,云净此时应当在万里之内。 这距离不算长, 明一猛然起身,就要到隔壁去寻图莲,打算将她那逆徒抓回来问清楚。 但这时剑穗上的细光却又猛然一抖, 变粗了几分。明一望着它变得越来越粗——这意味着剑穗的主人离此处越来越近——等到它变做手腕粗细的时候,无声地闪了一下,爆炸成了无数白色的光点。 明一伸手去接那纷纷扬扬洒下的光,与此同时就听见楼下传来一个有点低沉的声音: “我想, 我应当是在贵店落下了一点东西。今日特来取回。” 那声音成熟了许多,不再有少年时的清脆,腔调里的抑扬顿挫却仍有当初的影子。 明一坐在椅子上默默听着,听他笃定自己的东西落在客栈,听客栈主人乍见仇敌分外眼红,听云净冷漠地嘲讽他们已经是凡人,然后再听着他挥开老板,大踏步地走上楼来。 她心里已经差不多确认了,云净的确就是凶手。 她撤去房间的法阵,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她的门口。 然后轻轻地一声门响,房门被推开,那个长身玉立的人出现在门口。 明一抬头,恰和他四目相对。 几百年过去,他当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乖巧的小孩。他长开了,看起来冷肃又俊俏,一双眼睛还和以前一样黑沉沉的,却不再亮。他整个人都沉下去了,若要明一将他比作一把剑,那一定是专用于暗杀的那一把。 她这一下子才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不能算是她徒弟了。 然后她就看见他的神情猛然出现了变化,像是冰霜被敲开,露出柔软的里子。他站在门口,眼睛湿漉漉的,还像是个小孩,他的手又捏着衣角去了,憋了半天,他小心翼翼地唤她: “……师尊。” 就好像刚开门时她看见的凶shòu是个错觉。 他看起来仍然依恋她,承认她,和当初并无区别。看着他的神情,明一几乎都能够相信,只要她招招手,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跑回到她的身边。 但她握紧在手中的剑穗却提醒着她冷酷的现实。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抛开那些无用的情感,伸出手,露出掌心里那个她曾经赠予他的剑穗。 “你是在找这个东西吗?” 青年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仍然只能gān巴巴地重复一声:“师尊。” “你可否向我解释一下,为何这剑穗会掉在山上水源处?”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陡然地凝固起来。 云净慢慢地收起了脸上的神情。明一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又结起了冰,转瞬之间又变回了那个刚开门时看见的那个样子。 那个她陌生的,邪恶的,魔道中人。 她冷笑一声,手上慢慢地捏紧。她看到云净似乎是想要阻止,但动了动嘴唇,他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就看着她,将那根他随身带了数百年的剑穗,慢慢破碎成齑粉。 等她空dàngdàng的手张开时,云净眼睛的光,已经再次消失了。 而她已经拔出了剑。“三百年前,清玄宗不曾追歼孽徒,是我一时心软,养虎为患。此乃我之过,今日也当由我了结。” 云净望着她,却既不曾逃跑,也不曾求饶。他只是轻轻地说:“徒儿的一切都是师尊给的,包括这条命。师尊现在要收回,徒儿自然别无二话。” 她早炼出了一颗冷硬的心脏,此时毫不动摇,拔剑便要刺向他的丹田。 却听脑海里系统传来疯了一样地尖叫:“你不能杀他!!!” 这声音太具有穿透力了。她的剑便顿了一顿。 “叮!禁止伤害云净!并安慰他!限时此时此刻!任务失败清玄宗灭亡!!!” 它像是怕她又来一下,赶紧给她发布了一个任务。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是在明一的识海里放鞭pào。一连串说完,它才终于顺了口气,劫后余生一样感慨:“还好我反应快。” 它指责她:“你徒弟好感度是现在为止第二高的,这么好的苗子你居然想杀他?” 它声嘶力竭:“我绝不同意!!!” 明一的剑悬在半空的时间已经超出常理地久了。云净始终等不到那一下凉意,便睁开眼。 他看到了明一仍旧冷漠得视他如仇敌一样的神情,心里便冷了一分。但一转眼,他又立刻看到了她那凝固了一样的剑尖。 一个剑修不应该这样的。云净心想。剑修的剑,当一往无前,绝不可犹豫半分。 如今师尊却为他,出了一次失败的剑。 他立刻忘记了师尊的所有冷漠,从眼睛开始,整个人一点一点地,活了起来。 这是不是说明,她并不像她表现得那样厌恶他?她心中并不愿杀他?她是不是,依旧记着他? 明一冷着一张脸,看起来像是在表述着“孽徒,我当初就不该收你入门下”,但她开口,话虽然僵硬,对云净来说,却已经温柔地叫他要落泪。 她说:“是我当初太过冷淡的错。我不杀你,你走吧。” 师尊还是那个坐在他chuáng沿,和他轻声说话的师尊。云净低下头去,忍住已经涌到眼眶中的泪水,期期艾艾地:“师尊……” 明一站起身来,一挥袖子,云净便被她扫出门去,紧接着门咚地一声关上,彻底将门里门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云净的眼泪这才流下来。滴在明一的门前。他跪下来,冲着房门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地面被他磕出了蛛网一样的裂痕,他的血盖住了眼泪的痕迹。 “师尊,抱歉。我只是觉得,修真者若是都变成凡人,这个世界会公平一点。” 他离开了。客栈又安静下来。 明一缓缓地将剑归鞘,在桌边坐下来。过了好一会儿,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是图莲。 和徒弟没法说的话,对着温柔似水的姑娘是可以讲的。她问图莲:“他错了吗?” 修真者和凡人的矛盾,三百年来她们看得丁点不少。尽管许多修真者来自凡人界,但不约而同地,他们都会在之后抛弃自己曾经作为凡人的记忆。 而这种矛盾,谁也无法调和——矛盾的根源在于修真者比凡人qiáng大无数倍的力量。只要这力量一日不消失,修真者就永远不可能对凡人平等以待,凡人也永远不可能摆脱对修真者的畏惧。 哪怕是修真者对凡人心怀怜悯,但当双方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一方可以轻易拿捏另一方生命的时候,双方便注定不能成为朋友。 到现在,能充当修真者们枷锁的,也只有天道和心魔而已。 云净想要平等,想要凡人不再对修真者低声下气,想要所有人都公平,所以他选择了这条路。偏激,但直指本源。 图莲思考了一会儿,说:“明一,三百年过去,你心里已经偏向凡人了。” 明一沉默了。 客栈的老板是不敢问她们二人那凶手找她们做了什么的。明一当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告诉他。两人在客栈中住了几日后,被万众期盼的清玄宗纸鹤终于到了。 纸鹤中医峰长老明弦向她确认了那块白色晶体的效用,并jiāo代了后续了一些杂事。主要说明清玄宗已经做好防范,也向各大宗门透露了此事。 至于解药,时间太紧,他们暂时只研制出来一个低配版,只能让人暂时恢复修为,时间不超过一刻钟。 明一心知他们已经尽力,低配版也能解一解燃眉之急。她取下纸鹤附带的药方,先关注了药材——都不算稀有,这意味着可以大批量制造,很好。再看具体配方,看着看着却看出一股子熟悉来。 她从记忆中找出熟悉的源头,手一伸,一本她自用的丹经已经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迅速翻到具体的某一页,在那一页上,记载着她偶然得到的一张残缺版解毒丹配方,配方下面,她遒劲飘逸的字体写着的,正是她改进的丹方。因为这张丹方,她还错过了云净的拜师大典。 那张丹方和现在医峰给她的低配版解毒丹,竟是绝大多数药材和步骤,都一模一样。 第33章 炼虚 丹道这一行玄妙得很, 组合千变万化,轻易不可能撞车。如此多的雷同, 明一只在丹方的初稿和定稿上见过。 这意味着什么?明一只要略想一想那种可能, 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丹方抄录下来,立刻用灵光纸鹤送回了宗门。 她从未如此热切地等待过谁的来信, 而到了第二天的时候, 宗门的来信才不紧不慢地到了。 她想象之中的,又是意料之外的, 明弦告诉她,她的丹方完美解掉了毒。一切, 就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这份丹方需要的药材并不昂贵, 当然, 哪怕稀有,小镇上的人也不得不忍痛割爱。明一想到魔道中人的计划,留了个心眼。她并未告诉镇上的人药材的种类和剂量, 虚虚实实,从药铺里拿了不少别的药材, 又从自己u须弥戒中添补了些。 解药很快制作完毕,明一将镇上居民都召集过来,准备一一分发下去。众人在她拿药时便听到了动静, 早就心焦不已,此时得知终于可以恢复修为,无不欢天喜地。 “我苦修了三百年才得来的修为啊。” “谁不是呢,差点以为以前的苦都白吃了。” “我本来都想着, 让我变成凡人,我就一头撞死算了。我早就不通俗务,变成凡人不是要我的命嘛!” “下毒的人真是丧尽天良。别让我逮到他——” 最后一句话的主人被身边的人拉了一把。他很快反应过来,小镇上都在传说,那队凶手去而复返时,明一和为首的那人谈了颇久,看起来两人是认识的。那凶手还给她磕了头。 恢复了修为,他们才感受到了化神的威压。此时不论多恨那些凶手,至少在没确认明一和凶手的关系时,他们还不敢随便说人坏话。 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所有人都对她们感恩戴德。但明一看多了真诚的感激,对这种掺了杂质的并不在意。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另一件事上—— 云净。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系统还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她不是擅长沟通之人,云净也不是。若不是任务要求令她手下留情,她也不会知道云净是那样想的。 毫无疑问,这孩子偏激。但明一已经错了两次,只要云净不是坏到了骨子里,她现在都想试着给他掰回来。 这几天功夫,她除了炼丹救人,都在试着靠近云净的想法。从他的角度来看,他想让修士失去修为,从此和凡人平等,这并没有错。 他只是缺少了一个人带他去看,告诉他修士为了修炼付出了多少艰辛,告诉他世间又有多少不公平,以及不公存在的合理性。 他只是阅历太浅。不知道路应该怎么走。 所以她思索了几天,终于和图莲说:“我要把云净抓回来。” “你不是已经放过他了么?又后悔了?”图莲瞪大了眼睛。 明一意识到自己的语病:“我没教好他。但是时间还长,总是可以慢慢教的。” 图莲已经在此处耽搁了颇久,宗门的事本来不急,也被她拖成了急事。现在实在拖不下去,她心里清楚自己不能再和明一一块儿抓徒弟了,两人便在此分道扬镳。 临别之前她眼泪汪汪地:“明一你等我,等我处理完宗门事务就来找你,我很快的,你要等我啊!”明一正要开口应她,就见她迅速扑上来,在明一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然后笑嘻嘻地退出十丈远,“临别礼物,我走啦!” 明一不大适应地摸了摸脸颊,站在原地目送她像一团火焰一样飞远。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此时嘴角含笑,仿佛幼时chūn天到来,看见她最喜欢的树上长出了第一片嫩叶。 等那团热情的红色消失成天边一个黑色的小点时,明一才御起飞剑,向她记忆中那天云净离开的方向追去。 剑穗已经被她毁了,她现在也不知道云净究竟去了何处。但天下虽大,一个化神想要找人,还是不难的。她便也不着急,飞出这片荒芜地区,就先在一个热闹点的小城落了脚。 她不能确定云净是否在此处停留过,之所以选择这座小城,只不过是因为它是她途经万里荒漠之后,遇到的第一座有人聚居的城市。 这样的话,她既不必委屈自己,要渡劫时也不会伤及无辜。 是的,她要渡劫了。三百年前她向天道发下誓言,以三百年修为不得寸进来换取明远不遇心魔,但或许是她这三百年的功德远超需要赎罪的数量,天道只是压制了她的修为,等时限一过,她便立刻感受到自己的境界往上猛蹿了一大截,已经到了化神大圆满。 兼之她的心境也有所突破,这些天来,她便始终有隐隐的预感,自己的劫雷快要到了。 修真者每往上修一个层次,都是一场豪赌。赢了,有悠久的寿命和qiáng大的力量;输了,便灰飞烟灭。越往上,能平安渡劫的人就越少,到了她这个境界,哪怕她准备得再周全,她也不能保证自己能活下来。 逆天而行,九死一生。所以她没有告诉图莲。 左右就这么几天功夫罢了,她便先在这座城的客栈住下来。 修士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客栈里人来人往忙得很,但小二还是笑容满面,一直从楼下将她送到客房门外为止。她用水镜绘出云净的模样,问小二可曾见过这个人。小二仔细看了看,有点为难:“这位长老样貌出色,我若是见过必定忘不掉。但这半个月里,都不曾见过他的踪迹。” 他又殷勤地补充:“长老若是得空,不妨去天香茶楼看看。那里是我们城中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了。这位长老若是来过我们城,天香楼必定知道。” 明一谢过他,又给了他几块灵石做报酬。她也不歇息,便直奔那茶楼而去。但问过一圈,仍旧没能在这座城中打听到云净的消息。这叫她有些遗憾,但也很快放下了。 走出茶楼的时候她已经不像来时那般紧迫,有了功夫开始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 她眼神好,很快就看到了一个波若寺出身的和尚,jīng瘦的身材,披着huáng色的宽大袍子,一个光脑门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他正在街边,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劝导一位老妇人。明一好奇听了,只觉得他说话也不见得多么妙语连珠,只胜在气息绵长,一口气不歇,滔滔不绝。明一驻足看了半个时辰,就惊讶地见那位老妇人从最开始的嚣张跋扈变成了慈眉善目,临走时还将手腕上的玉镯子撸下来jiāo给和尚,不停地鞠躬谢那和尚的点化之恩。 明一想到一难也是波若寺出身,不免若有所思。看来和尚都擅长洗脑,把云净抓回去之后,最好是请波若寺大师来,以毒攻毒,才能给他掰直了。 将这事记在心上,回了客栈之后她便闭门不出,开始刻玉简。一刻她毕生所学,二记她财富法宝,三算是jiāo代后事,里面特别提到了云净,请宗门非将他抓回来,叫和尚念上三百年经不可。她将这些分门别类地录入到玉简之中,刻好一个,便传给宗门一个。再挑出可以给图莲的,也陆续用纸鹤传过去。 这是个大工程,明一早就对自己未来哪天可能会生死道消有心理准备,此时心中早有章程,便处理得有条不紊。每天忙活这个,日子倒也过得飞快,但她太专注,以至于当她发现自己房间里chuáng边上坐了一个人的时候,她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刻完一个玉简,站起身打算修炼,一转身才发现,在她背后,她的chuáng边正坐着一个男人。 是一难。 他就那么托着下巴,也不gān别的,只是懒洋洋地看着她,眼睛里甚至似乎还有些笑意。 被他那理所当然气定神闲的样子迷惑,明一一瞬间差点生出一阵温馨感来,像是丈夫正等着妻子忙完归家似的——但立刻,一难眼中闲散的笑意便一闪而逝,他又恢复成了明一熟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明一心中一瞬间转过千百个想法。首要的倒还不是他为何出现在她的房中,而是,她都已经化神大圆满,半只脚踏进炼虚的门槛了,为何还察觉不到他的气息? “你是炼虚?”她率先打破了沉寂,顺便将玉简都收入须弥戒中。 “你不先问问我来找你做什么吗?”一难似乎是被她的问题惊讶到了,眨了眨眼睛,“我是炼虚很奇怪么?魔道的修炼,本就比正道要快些。” 他就这么轻飘飘地将自己的真实境界告诉了她,看起来丝毫不担心bào露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但他也确实不必担心——所有的炼虚修士,世上一个巴掌都能数出来,他们全部不问俗事,一心闭关。可以这么说,到现在还在外头瞎蹦哒的炼虚,只有一难一人。 他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天下第一。 那么对明一来说,最耐人寻味的一点其实是——他为什么不闭关呢? 第34章 一朵红莲 不闭关的理由可以有千万种。但对炼虚修士来说统统可以驳回。 天道不喜欢修士, 这已经是所有修真者的共识。越往上修炼越困难,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但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 炼虚境的修士们, 只有一刻不停地闭关修炼,才有可能在寿元用尽之前攒够飞升的灵气。 炼虚的寿命何其漫长, 而他们必须在这漫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时光中, 把自己当作机器一样断绝外界七情六欲,所有jīng力都放在修炼上。这又何其残忍。 但能修炼到炼虚的, 又有哪个不是披荆斩棘忍受千百年孤寂?到这种地步,哪怕明知前方是深渊, 也没有人甘心回头, 只能咬着牙撑下去。 明一早就知道前路凶险, 但她除了走下去,问鼎大道,也并没有别的选择。 那么一难呢?他是放弃了飞升吗?他这样的境界在外面肆意妄为, 天道难道不压制他吗?还是说,他尝过了魔道修炼的甜头, 依旧打算走旁门左道来提高修为呢? 明一脑海里猛然划过一道闪电,一瞬间思绪彻亮!她仍旧没有问一难他所期望的问题,而是问他:“你觉得灵气浓度不够, 所以想叫这天下修士都失去修为,一旦灵气浓度提升,你自然能尽快攒齐飞升灵气。我说得可对?” 她明知道自己此时生死不由自己,若是惹怒他, 很可能毫无还手之力。但她仍旧站得笔直,一张脸因为猜出这yīn谋而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 一难看着她那双眼睛,忍不住鼓了鼓掌,以示奖励。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大约是看着她不可能问出他想要的话了,他便自顾自地qiáng行将话题转到这上面来: “你可知道我来为何?我那小徒弟——哦,就是从前你的徒儿——回来的时候额头都破了。这三百年我可没叫他吃过苦,乍一见他,可把我心疼坏了。听说是因为你坏了他的任务,还叫他受伤。作为师父,我只好来给他找回场子。” 他期待地看着明一。但明一似乎永远不能给他他想要的反应。 她挑了挑眉:“看来你老巢距离这里颇近。” 一难大约是意识到她的思维永远不能和他同步了,再不接她的话茬,gān脆一口气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挑明:“你将我徒儿任务破坏一事,不可能就这样放过去。不如我们打个赌,你若赢了,我既往不咎。” “什么赌?” “我下毒,你解毒。看看是我先将这天下人变成凡人,还是你解毒的速度更快,如何?” “你若赢了,我任君处置。但我若赢了……你便和我chūn风一度,可好?” 明一毫不动容,仿佛不曾听到他的言语暧昧之处。叫她看来,这魔道尊者除了承认了他的yīn谋之外,打的赌根本就是废话。他要是赢了,天下人自然任他宰割,她也不会例外;他要是输了,正道又怎么可能放过他? “好。” 她看着那男人跃出窗外,心中反复回想着他的计划,喃喃自语:“这么任性妄为,就不怕遭报应吗?” 她只是自言自语,却不想寂静的窗外忽然传来回应:“我若是怕遭报应,当初早就死在了波若寺。” 明一一惊,走到窗边,却又看不见任何人影。她皱了皱眉,为这种不受控制的被窥探感到全身不适。最终她关上窗,布下阵法,尽管知道她这些行为作用不大,但聊胜于无。 只要等她也突破……到时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她本是要预备修炼的,但被一难以耽搁,此时早静不下心来。一难此次前来,向她透露了不少消息,叫她窥到背后的巨大yīn谋。此事事关重大,她必须得立即上报宗门。 于是便发了纸鹤,写明从之前的她中毒开始,到现在的小镇集体中毒事件,都可能只是前期实验,魔道尊者一难极有可能想让天下灵气尽归己用,宗门先前的防范未必足够,希望能再多加重视。 但她捋顺了逻辑脉络,却又发觉新的疑点。这魔道尊者能坐上现在的位置,显然不会是个蠢货,那么他今天专程前来,难道就为了向自己透露他的谋划吗? 这么一想,她便觉得脑袋疼,gān脆将此事原原本本写明——是非曲直,jiāo给明远操心去吧! 灵光纸鹤放飞出去,她的目光便一直望着紧闭的窗户出神。 灯下美人托腮,目光悠远遥望窗外,眉间含着一缕轻愁,叫人不由得便升起探究的渴望。这无疑是极美的一副画卷。 系统暗自欣赏一会,终究忍不住出言破坏气氛:“瞧你平时脑子也不笨,怎么这会这么不灵光?他这么眼巴巴地特意来找你说一通废话,还能是因为什么?” 它吟咏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脑子变木!” 明一已经学会了屏蔽它的废话,此时也并不理会,只仍旧在脑海里构建着她的地图——方圆五万里之内的景观一一跃然于她脑海中,她排除,定点,勾勒出一个又一个可能的位置。 她看起来还在为之前的疑点伤神,其实已经在试图判断一难的老巢位置。 情感只用于沉浸当下,理性才能贯穿始终。 就在她已经找出了几个可能性最大的地方的时候,远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伴随着的还有她所熟悉的女声尖叫: “明一快跑!” 明一的神识骤然延展出去,很快便看到了正在打斗的两个人影。 黑衣的是一难,而那夜色中依旧耀眼的红色——那是图莲!本不该在这里的图莲! 明一豁然起身,窗户在她起身的那个瞬间便随她心意打开,她像一支箭,迅疾穿进了夜色之中。 她不是不怀疑这是一场骗局,但她承受不起不去的代价。哪怕她对上一难,其实也并无多大胜算。 以她全力冲刺的速度,她很快就到了打斗现场。 图莲已经落在下风,几次来往间身上已经多出了数道伤口,她看到明一,张口大呼:“你快跑!他就是冲你来的!你打不过他的!”而这一分神,她的左边胳膊,已经被一难狠狠斩落。 一难瞧着却游刃有余,甚至还能气定神闲地调笑:“你这女人倒是奇怪,上来便要打我,还不许我还手不成?” 寥寥几句,明一已经能大概拼凑出事件的起因。图莲约莫是见到一难在自己窗外探头探脑,或者是别的龌龊事,便上前攻击一难。她大概也没想到一个炼虚会在外面乱跑,因此一时意气,招来这样心狠手辣之人。 瞧着一难的动作,哪怕明一在场,他仍旧招招狠辣,想取图莲性命的意图展露无遗。 明一眼瞧着图莲就快要撑不住,也顾不得什么君子风度,拔剑便加入了战局。 她一剑抵住一难的长刀,另一只手便迅速搂住图莲的腰,一用力,便将她远远地甩出战场。 一难仍旧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来换她,难不成是觉得,我会对你手下留情么?” 明一面无表情:“请多指教。” 一难抬手便攻,他果真如自己所说那般,丝毫不曾留手,刀刀皆指向她的命门。但明一的剑也并非等闲之辈。厉害的剑修本就能越级挑战,她此时对上一难,一时竟也不落下风。 但炼虚和化神大圆满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她心中还是有些了解的。你来我往过了几千招之后,明一便慢慢露出颓势来。 愈危险她便愈冷静,心知自己再拖下去必死无疑,倒不如趁此时尚有余力殊死一搏。 但她拼尽全力的一剑刺出,那惊鸿一剑的光芒刚一绽放开来,她脑海里便响起一个撕心裂肺的尖叫:“你不许杀他!!!” 这骤然响在识海中的尖锐声音,叫化神也不可避免地惊了一惊。她的剑,便轻轻地,偏移了那么一寸—— 一寸生。 一寸亡。 她甚至都来不及怒骂系统这个蠢货,一难的致命一刀已经到了她眼前。雷霆万钧,她注定躲不开,也注定活不下来。她眼中映出一难的眸子,那双暗金色的眼里只有死亡和一片虚无。 她轻轻闭上眼睛。 心里出乎意料的,极其平静。 但那带走她生命的一刀始终没有砍下来,不是一难收了手,而是被她抛远的图莲,又冲了回来。 剑在杀人的路上时,明一不能改变它的轨迹;刀在奔向它命定的那一点时,一难也不能控制它的弧度。 明一只感觉自己被猛然撞开。那力道大到不可思议,叫她一个化神的身躯都感觉到了隐隐的疼痛。而她刚刚睁开的眼里,是一团温暖的火焰。 她的身体失控了那一瞬间,瞬息之后她回过神来想要冲回去,却已经晚了。 那把刀插进了那团火焰的身体,刀上的魔气涌入图莲的体内,那团永远燃烧着的火焰,就在明一面前,失去了它的温度。 她向下坠去,红衣被风鼓dàng,她的眼睛闭着,唇边甚至还有一丝满足的笑意。她整个人,此时此刻,在明一的眼中就像一朵怒放到极致的红莲。 极盛,意味着衰败。 第35章 命运的巧合 明一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去救她。但刀光转瞬而至, 她不得不先举起剑,仓促地再次应战。 但她此时的一半心神都牵在那朵下坠的红莲上, 本就不敌, 这会儿更是被狠狠压制。 对面的人像是一条有暗金色眼睛的毒蛇:“这下子,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来替你挡一刀, 嗯?” 她心知自己必败无疑, 但一个剑修哪怕是死,也应当是痛痛快快地战死。她狠狠咬住舌尖, 目光在剧痛之下清明起来,心中的悲恸被她压下, 她的全部心神再次专注到她的剑上。 若能拼尽全力, 发挥毕生所学, 死亦何惧? 她周身的灵气都涌动起来,和剑上所附的道意隐隐呼应。当她抛开一切,自己化作一柄剑的时候, 哪怕是炼虚境的一难,一时也被她bī得有些láng狈。 在他的衣服上被她划出一道长长的裂口时, 一难露出了欣赏的神色——但能露出这种表情,只说明了他稳操胜券。他说:“到此为止了。你的剑很qiáng。” “可惜你只是化神。” 空气凝固起来,一难放开了他全部的实力。这片区域被他完全掌控, 区域内的所有生物,都不得不听他为王。明一的剑在绝对的境界压制之下,根本挥不出去。 她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黑色的长刀破空而来,刺进她的体内。有点凉意。 时间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缓慢。再没有一个图莲来救她一命。她只能低下头, 看着刀尖一寸寸地没入她的白袍,避无可避。 她要死了吗? 她已经努力过了,无愧于心。哪怕是眼睁睁迎接死亡的到来,心中也一片平静。 就在刀上的魔气要摧毁她丹田的那一瞬间—— 她体内那已经充盈很久的、鼓胀着将破未破的境界的薄膜,也在那一瞬间破碎了。 炼虚的门向她打开,玄妙的道韵涌入她的脑海;劫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天空在瞬息之间便只剩下雷电的紫色光芒闪烁;一难的领域被至高的规则qiáng行打破,他因反噬倒退一步,那把刀也从明一的体内被抽出来。 明一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但从腹部传来的阵阵寒意,丹田中翻江倒海的疼痛,已经让她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力气。她能感觉到生机在从腹部的空dòng中流失而去,她的手也越来越冷,最后已经握不住剑了。 她和她的剑,一起坠落下去。 命运的巧合呵。 只差一瞬间。她想。尽人事,听天命。便如此吧。 她放任自己沉进了黑暗之中。 而半空之上的一难,同样已经顾不得坠下去的明一了。他握着长刀,盯着那正在蓄势的劫云,忍不住狠狠骂出了一句脏话。 劫云已经成型,眼下再追上去给明一补上一刀也来不及了。 修真者渡劫之时,理论上方圆百里之内是不许有旁人的。否则劫雷会一起劈,而且是加倍加量地劈。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劫雷也有三不劈:一不劈凡人,二不劈功德深厚之人,三不劈将死之人。 明一在活着的时候渡劫,劫雷便要按两个人的份量来。但等雷劈下来的时候,焉知她还剩几口气?这加倍加量的炼虚境劫雷,都得由他硬生生地受了! 他当初渡劫成功时只剩一口气,现在突破炼虚才不过几百年光yīn,就要面对更凶残的雷劫。兼之天道本就对魔道中人看不顺眼,此次的雷劫,他怕也是凶多吉少。 但再如何意识到自己胜算不大,当那第一道雷气势磅礴地向他当头劈下之时,他仍然冷笑一声,高高跃起,举刀向那雷劈去! 活下去的秘诀里,从没有“放弃”这个词! 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金色的亮光,仿佛是生机的预兆,光芒愈来愈多,很快便驱赶走了所有黑暗。 明一感觉自己被包围在了一片暖融融的金色光芒中。她尚不清醒,迷迷糊糊地便觉得自己是在清玄峰上晒太阳。 清玄峰……清玄峰上有几个人?有她师父吗……好像没有……好像有个徒弟……又好像也没有……一难! 她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她周身的金光随着她的动作颤了一颤,腹部也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这金光她并不陌生,每次渡劫成功时,天道都会降下道意,作为渡劫成功的奖励。 她还记得自己坠下去之前发生的事。自己进阶的瞬间,被一难的刀刺中了丹田,她闭上眼睛的前一刻,还能看到天空中紫色粗壮的雷电时隐时现。 照这金光来看,她竟是在无知无觉间,便渡劫成功了? 明一按着腹部的伤,一时神色也有些复杂。 修真界不是没有人试图令旁人代替渡劫,但要达成这个目标,条件太过苛刻了。想让雷劫不劈自己,非得是将死之人不可。但如果在雷劫成型之前已经将死,雷劫便会散去;而雷劫劈下来之后,可就不管渡劫人死不死了。 要如何在劫雷成型的那个瞬间将死未死,这件事修真界二代们研究了无数年,也没琢磨出门道来。 没想到反倒被她机缘巧合达成了这个只存在于理论上的渡劫条件。 渡的还是炼虚境雷劫。 明一只要想一想一难是如何被迫替她渡劫的,脸上便忍不住露出笑意。 命运果真无常。 那么,替她应付了一场雷劫的一难尊者,此时又在何处呢? 她周身金光未散,显然刚渡劫不久。炼虚境的雷劫,还是双人份的,一难必定不可能全身而退。只要想到他此时可能身受重伤甚至奄奄一息,她便迫不及待起来。 趁他病,要他命。 她此时的视野前所未有地开阔,举目望去,千里无人烟,黝黑的土地上尽是劫雷劈过的痕迹。尽管此时天空已放晴,但只从这劫后余生的现场来看,便可想象得到雷劫时的惊心动魄。 远处还有一个极大极深的坑,坑里雷电的气息尚未散去。这里像是最后一道雷劈下的地方。 明一缓步走过去,只见坑底一片焦黑,只在黑色的泥土中,露出一点暗色反光。 她捡出来。那是一难的那把刀的残片。 但她的神识如海cháo般卷遍周边区域,却始终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身影。 仿佛一场雷劫过后,他在这个世上只留下了这唯一的痕迹。 他和最后一道雷同归于尽了么? 明一望着手中黑刀的残片。他的武器既然碎成这样,本人又能如何活蹦乱跳呢? 但眼下既然找不到更多线索,她便先将“一难的生死”打上一个问号,丢在脑海中。开始处理下一个问题。 明一低头望向自己的腹部。渡劫并不能治愈伤势,她此时体内气血充盈,但周身却仍伤口遍布。尤其是腹部,那里的伤口狰狞而可怕,此时魔气还在皮肉中乱窜,随着她的动作,她的腹部不断地渗出血来。 这样的伤势,她不应当活得下来的。 她在雷劫成型的那个瞬间已经是将死之人,之后聪高空坠落,又兼失血和伤势加剧,是怎么能做到维持着这一口气始终不散的? 甚至于昏迷过一场雷劫,她居然还能醒过来,站起来走动。 她此时仿佛置身于一场极荒唐的梦境中,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物种。 莫非自己是什么有九条命的猫妖? 但无论有多荒谬,她暂时都无意去探究其中的逻辑和故事结局。 她受的伤很重,虽然不知道为何没有死去,但灵气的治疗丝毫没有作用,她只是轻轻地一动,伤口处就会传来尖锐的痛楚。但她忍着这痛楚,还是一步一步地往神识探寻到的方向走去。 在那个方向,她“看到”了图莲。 天雷只会对准活的修真者劈,因此图莲还好好的。只是鲜艳的红衣上多了些泥土的碎末。明一有些吃力地蹲下身去将她扶起来,给她施了一个清洁咒,将她衣服上的脏污抹去。她看起来只是睡着了,红衣遮住了她伤口处流出的血,叫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有那个空dàngdàng的袖口,叫明一看不顺眼。 明一本下意识掏出生骨丹,但喂到她唇边,她才想起来,生骨丹只对活人有效。她便将那丹药随手一扔,然后抱着图莲站起来,又慢慢地走到神识扫到的地方,捡起她那一截被砍断的胳膊,施法给她拼接上。 这样子的图莲看起来便完整又好看了。明一望了一会,又将手放到图莲的腹部,开始给她输送灵气。 她已经是炼虚,灵气几乎毫无止境,但无论她往图莲的丹田中灌入多少灵气,她的脸色却依旧苍白,睫毛也始终安静地闭合着。只有她那微微弯着的唇角,满足的笑容,显示出了一丝生气。 明一的心中沉甸甸的。既师父之后,这是第二个在她身边为她而死的人。 但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生死她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激烈的悲伤也只是持续了一会儿功夫,便模糊了,只剩下了静水流深般的哀意。而她的理智,已经qiáng硬地开始安排正事。 人死不能复生。悲哀无用。若是一难未死,将他亲手斩杀才是对图莲最好的祭奠。 她将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除了略显苍白的脸色,整个人很快地便恢复过来。 她先发了纸鹤,分别向图莲的宗门和清玄宗说明情况。又回客栈拿了自己的东西,结清房帐——客栈的掌柜起先看她出去一趟抱回来一具尸体,怕影响客栈生意,无论如何都不肯她带图莲进去。明一不得不放出了气息,这下掌柜物极必反,诚惶诚恐地连房钱都不愿意收了。 他不收,明一也懒得耽搁时间。拿了东西便御剑而起,直到到了寻常人窥探不到的半空上,她才放出了飞舟收起飞剑。将图莲安置在chuáng上,她自己盘膝坐在她身边,一点一点地拔除体内的魔气。她的伤口经过这么一会的大动作,已经更加狰狞。 剑修太了解什么伤口能取人性命了,她这样的伤,又足足昏迷了好几天,根本不可能活得下来。 可偏偏就活下来了。 抛开猫妖之类的荒缪猜测,她忍不住又想到很久之前系统曾经无意间同她说过的一句话: “我为什么选择你?当然是因为你是这个世界的天命女主啊!” 第36章 系统的死亡 想到这句话, 她就顺理成章地想到了自己那个系统。 到了炼虚之后必定要摆脱这玩意,这念头在她心中反复回dàng了数百年。如今当真到了炼虚, 她又怎么可能忘记? 刚醒来时事情多, 她一一处理费了不少功夫。眼下重要的事都安排妥当,自己又身在飞舟上, 安全得很, 可不是要好好地同它算一算近千年的旧账? 自从她醒来,系统就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大祸临头。 但明一也没急着找它麻烦。她先沉住了气,不紧不慢地花了一天功夫将伤口处的魔气拔除, 这样伤口才能慢慢开始自己愈合。 又花了一晚上来打坐, 恢复了尽可能多的实力, 做足了准备之后,她才终于将神识探进了识海之中。 这玩意曾经大大咧咧地占据了明一的识海正中央,只有在她师门探查时才会勉为其难躲起来, 这么嚣张的一个东西,此时却已经远远地缩到了最边缘的角落里, 瞧着又无助又可怜。 看见她的神识扫过来,当即投降一样大喊:“我不是故意在那个时候叫的!你看你后来和他打架,我可没有发布任务啊!” 它还在试图狡辩。明一同它要算的帐何其多, 它那忽然的一嗓子,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我心里还是向着你的,是不是?” 明一冷笑一声。 它到底不够聪明。 明一之前猜测它拿炼虚修士毫无办法,但那毕竟只是猜测而已。 可它自己这么一番示弱的举动, 却妥妥地印证了明一的猜测——它果然不敌炼虚修士!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她并不答话,神识化作巨掌,迅疾便向代表系统的那一个小光团抓去。曾经在她脑海里呼风唤雨的系统此时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已经被她抓在了掌心。 她不等系统做出反击,便将它往体外一拽。识海重重地疼痛了一下,抖了一抖,她伤势本就重,这一下更是叫她脸色苍白。 但她脸上,却勾起了一道笑痕。这一连串动作在她心中演练过何止万遍,此时终于成真,为此付出的小小疼痛又算得上什么——当然,这笔账虽小,也还是要记到系统头上的。 她曾经投鼠忌器,担心伤了自己的识海,才不敢对系统做什么。现下到了炼虚,才知道将它“请”出来是这般容易。 转瞬之间,她白皙的手心之中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硬物。 那个小小的东西在她掌心轻轻颤抖,看起来毫无战斗力。明一捏着它,心中痛快至极。 但她从来都是谨慎之人,大仇得报的机会近在眼前,她反而越加冷静。 灵力将这个小东西包裹起来,炼虚自成的一方领域将这块空间牢牢地锁定,确保它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也伤不了她,她这才放开了对系统的辖制。 “接下来,我问你答。若是我不满意……”明一冲它笑了笑。她从未笑得这样灿烂过,一时只如繁花盛锦,秾丽不可言说。系统却更加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只觉得她如同艳鬼,说不准何时便要送它往生。 “你问……啊不,您问,您问。” “你来自哪里?” “……我不能说。”它沉默了一下,又大叫起来,“是真的不能!说了我的程序会自毁的!” 明一毫不犹豫地操纵灵力给了它一击,然后在它的痛叫声中冷冷道:“我不满意。” 但她看系统哪怕哀嚎也不肯吐露一个字,便知它说的是实情,于是拿捏着分寸,跳到了下一个问题: “你要好感度做什么?” 系统刚痛过,此时生怕她再不满意,知无不言:“你是我的宿主,你收到的好感度可以转化为我的能量,有了能量我才能活下去并且升级,就和你吸收灵气进阶是一个道理。” 明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系统刚松一口气,身上便又传来一阵尖利的疼痛,它倒抽一口凉气,恼怒地叫起来: “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还想怎么样?” 明一垂下眼帘,慢条斯理道:“你说全了?你怎么吸收这种东西的?好感度怎么转化成能量的?能供你维持多久?这些你可都没有说呐。” 系统噎住,心知明一不好对付,只能更绞尽脑汁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只求她少折磨它。 明一又问了几个问题。 “系统商城中物品从何而来?”“如何监测好感度的变化?”“是否能知过去未来?” “我有隔空取物的技能,都是从这个世界随便抽取的。”“我被制造出来时就有这样的天赋。”“我现在不能,升级之后可以。” 尽管它有一些不能说的规矩,但明一还是从它的话中,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一角。 那是飞升之后的世界吗?所以能将她玩弄于鼓掌? 她透过窗户望向天空,像是在评估着那个未知的地方。 将能了解的都了解的差不多,知道了这个系统现在只不过有些旁门左道的辅助技能,明一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任务失败惩罚,是如何执行的?” 她的余音沉沉地回dàng在室内,但刚才还十分配合的系统,此时却哑了一哑。 “我……我不能说!和我的来历一样!” 明一gān脆利落地又给了它几下狠的。 但它哪怕是痛到叫不出声来,都咬紧了牙关,坚持自己方才的答案。 这么一个软骨头的玩意宁可吃痛都不肯说,看起来是真的不能说了。 但明一不相信它的话。她揣摩了它无数年,对它的了解深入骨髓,它一个停顿,她便能判断出来它是在撒谎还是思考。 它确实不能说,但绝不是程序的要求。对这么个玩意而言,什么会比不断的疼痛更加叫它害怕的呢? 只有死亡。它不能说,一定是因为说了会死。 除了它的那个程序,现在能威胁到它生命的,不就是她么?她不知道是什么答案,才会让它觉得她一定会杀了它。但她也未必就非要那个答案—— 说与不说,反正她都是要送它去死的。 她bào风雨前的沉默显然让系统打了个激灵,它再次哀声求饶:“别杀我,我很有用的!别杀我!” 但明一心中全无一丝软意,张手一抓,手指一紧,便要将它捏碎成渣。 “叮!禁止伤害系统!任务失败宿主死亡!” 这声音从她握紧的手掌间传出来,听起来甚至有了一些窒息感。 明一的手指动了动,神色yīn晴不定。她尚且不知系统的运作原理,却不想这玩意倒是急中生智,将了她一军。 未知是最令人恐惧的。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它已经脱离了她的识海之后,发布的任务还作数吗? 明一思量一回,轻轻地、状似犹疑地,将手指慢慢松开,露出几个欲张不张的指缝来。看起来她的心里正面临着qiáng烈的挣扎,在放与不放系统之间举棋不定,以至于手上都漏了些痕迹出来—— 系统不敢再等,它心里清楚明一对它的恨意。这么一个修无情道的真人,怕是一辈子的感情里,有十分之九都花在了它身上。眼下她好友又死了,保不齐她看着图莲的尸体,就想要同它玉石俱焚了呢?它心里后悔刚才的任务惩罚发布得不好,应当换成“清玄宗覆灭”,分量才重些,它的安全才能有保障。 但再后悔也没用,它偷偷瞄到明一的神色略有迷茫,下意识便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当下攒足力气,往那指缝漏出的光亮中飞she而出! 嘣!它被明一无形的领域狠狠地弹了回来! 明一终于等到她想要的反应,轻轻一笑。这么多年了,她对这系统可算是了如指掌。智商不高,脾气却大。若是它有辖制她的手段,此时早就翘尾巴了,何至于灰溜溜做贼心虚想跑? 它如她所想的那般脆弱,根本看不破她的障眼法。明一当下再不犹豫,手指一用力,那困扰了她千百年的东西便如同那根剑穗一般,轻而易举地化作了一撮粉末。 这个名为好感度升级系统的东西,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灰飞烟灭。 它再也不能控制她了。 她自由了! 第37章 回宗门 就在它彻底死去的那个瞬间, 明一能感觉到有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逸散开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大约是碰到了什么, 脑海里便忽然出现了一段记忆。 还是在无尽海。天朗气清。 巨大的凶shòu从海中跃起, 掀起滔天巨làng。它张开血盆大口向她咬来,却又被远处她的师父引开。 她驾着飞舟láng狈逃窜, 在安全的地方担忧着她师父的安危。然后终于忍不住, 冒险回到了那片海域。 到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旁观的她此时已经炼出一颗坚韧的心脏。除了贪恋地多看了几眼她的师父,她一直沉静地看着悲剧的发生。 但大概就是因为她太平静太镇定了, 以至于可以分出额外的心思来。 于是她嗅到了一阵特殊的香气。 那阵气味掩盖在海腥味和血腥味之下,浅淡得让人难以察觉。当她顺着那阵气味走到飞舟尾部时, 在那里闻见了更浓的香气。当看到地上有一些洒落的晶莹的粉末时, 她定住了。 这是专门吸引凶shòu的药物。愈是qiáng大的凶shòu, 愈是对它敏感。 她静静地守着这些粉末,听着室内曾经的自己沉浸在悲伤之中,而当那个过去的她终于回到师父葬身的海域时, 飞舟尾部的这些粉末,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这种拿出收取药物, 且神不知鬼不觉的能力,她知道系统有。 因为系统的误导,她一直认为它的所谓惩罚是什么类似于“规则”一样的东西。她为这神秘的力量恐惧过, 屈服过,被迫低下骄傲的头颅听任它的指使。 而现在她却得知,这看似神鬼莫测的能力,杀掉了她师父的惩罚, 原来只是一堆只要细心就会发现的药粉? 神秘在这时候才被剥去了面纱,露出它赤/luǒ/luǒ的真相。 她就被这样的伎俩,愚弄了千百年。 这一刻,她忽然什么都想明白了。 系统从不向她发布难度过高的任务,从不会特别为难她,她还一直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因为根据她对系统的了解,她们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敌对程度,按这么个玩意的小心眼程度,应该很乐意折腾死她才对。但它从不在任务上叫她特别为难,它发布的,都是些她只要忍一忍恶心,就能做到的简单任务。 它是怕她完不成,发现它没有办法实现惩罚吧?毕竟它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神秘力量。 这种装神弄鬼的手段,明一在金丹期就能做得毫无破绽。 她忽然想笑。为自己这么多年的被愚弄。她一直觉得系统很愚蠢,只能看到她想让它看到的东西。但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这么多年啊,始终活在系统给她编织的谎言里。 还好,她最终还是看到了真相。 她望着手心的一些灰烬,走到窗边一扬手,那些灰便飘散在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踪迹。就像她过去那段贝糙纵的生活,都已经随风远去。 她继续坐下来给伤口疗伤。她伤得实在太重,哪怕拔除了伤口上的魔气,一时也难以恢复。考虑到很快就要回清玄宗,若是被摇钧看到,禀告给明远,那是大大地不妙。她只能一点一点地用灵气滋养自己的伤口,尽可能地恢复自己的伤势,好叫它看起来不那么狰狞。 她要忙碌的事还有很多。以至于终于摆脱系统这么一个被她期盼了千百年的重大事件,竟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去了。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和快乐,只有浅浅的一点放松罢了。 大约是从前期盼时感情动得太过激烈,想象用得太尽,提前享受过这一天的喜悦,以至于真的发生时,只剩下了笃定和“应当如此”的淡然。 她本就从不怀疑自己能做到。 飞舟的速度不慢,她先将图莲送回了她的宗门,那里早已先得到了消息,已经准备好了一应事宜,只等着迎图莲回来。 图莲的弟子现在正是掌门,明一虽不曾参加过他的继任典礼,但只因为图莲的那点联系,还是对他生出一阵亲切来。 之后她便回了清玄宗。 已经三百年没有回来了。她当初离开时,未必没有存着和明远见面会尴尬的想法。但这三百年里她经历了太多,只是这几天发生的事,就已经足够占据她的全部心神了。因此此时再踏进清玄宗的门,心里只剩下恍如隔世的感慨。 来迎她的是摇秉。修士大多选择长成青年之后就不再老去,因此他与三百年前,外貌上并没有变化。明一虽同他接触不多,却还是认得人的。看了他的修为一眼,本着师伯的责任感,还是道:“我记得你三百年前便是金丹?你这修炼的速度可是有些落下了。若是不以此为道,便不要学你师父荒废修炼。” 摇禀面露羞惭,恭敬应了,又同她解释:“师父也听说了真人要回来的事,但他受了重伤,不肯出来。”他是个活泼的人,“约莫是怕您看见斥责他呢。” 他知道一些她和明远形同陌路一事,但并不知道内情,只以为那是师兄妹之间的闹别扭罢了。按他所想,这都三百年过去了,想必早已和好。他有心为自己师父找点存在感,便刻意提起他来。 明一没看出来他的心思,只顺着他的话疑惑道:“一派掌门,怎么忽然受了重伤?” “我前一天晚上协助师父处理公务时,他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再去清玄殿,便见他腹部多了一个大窟窿。问他怎么受的伤他也不肯说。做徒弟的也没办法,只能包揽了他近期的活儿,叫他好好养伤。”他抱怨起师父来眉飞色舞,言语之间颇为亲昵,又认真望着明一,像是在开玩笑,“我师父这张嘴,还是要请真人前去,才能撬得开呢。” 腹部多了一个大窟窿?明一下意识地伸手,在自己腹部虚虚抚过。那里在下飞舟之前被她处理过,此时从外部看不出异样,但她自己清楚,那里就是在前几天的晚上,多出了一个狰狞的大窟窿。 本应该足以致命的伤口。 她心中飞快地划过一些念头,但抬起脸时,表情却毫无破绽:“那我这便去探望探望他。” 摇秉很实诚,以为自己方才的话对明一造成了道德上的压力,忙道:“真人一路风尘仆仆,想必也疲倦了。不妨先回峰休息休息?我已安排将问道峰上打扫妥帖,傀儡们也尽数安上了灵石开始运作,真人必能如沐chūn风。” 明一谢过他的好意,淡淡一笑,若chūn山染绿,尽是风情:“师兄待我一向尽心尽力,他受了重伤,我自然焦心。” 摇钧是知道她受伤一事的,但摇秉显然不知。她也不欲打草惊蛇,便先不说——她轻轻抚过那个巨大的伤口。明远那个老狐狸,若是知道了摇钧说的话,她隔一段时间再去,必然抓不住他的尾巴了。 她拒绝了摇秉的陪同,只身一人慢慢地走向清玄殿。 白天的清玄殿向来热闹,穿着白色弟子服的修士们来来往往,供人骑乘的仙鹤也都乖巧地在广场上漫步。三百年过去,这些鹤早已经换了一批,如今的白鹤已经不认得她。灵shòu向来敏锐,她因为受伤而逸散出一丝气势,人或许感觉不到,仙鹤们却都在她靠近的时候,纷纷扑闪着翅膀要飞开。 明一笑了一下,摸出一瓶补气丹来,那些机灵的白鹤不认得人,却认得清玄宗出品的丹药瓶,迅速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又反身飞下,亲热地冲她围过来。 明一挨个喂过一遍,又摸了摸它们的脑袋,这会儿这些小jīng灵们待她可好了,一个个蹭着她,眼巴巴地想再要点好处。 她点了点一只鹤的脑袋:“我若是不喂丹药,你可会亲近我?” 同仙鹤只是说笑罢了,她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借着喂鹤,不过是让自己冷静冷静,想想清楚—— 她去见明远,要做些什么? 她早已不是不沾俗世的问道峰上谪仙人,但她追求大道的心,却从未有过变化。 前殿是处理事务的地方。她踏足进去,只觉得摆设做了大改,来往弟子也都是她不认得的新人了。她新奇地望了一会,便听见有弟子在窃窃地议论她。 “这么好看的姑娘,我从前怎么不曾见过?” “这就是传说中的明一真人了。她不是出门游历去了么,看来现下是回来了。” 她假装没看到这些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环顾一圈,她便打算往后殿去。 但她只是浮光掠影瞧一瞧,却不知自己的风姿引发了多少关注。哪怕是在案前埋头处理事务的摇钧也迅速听到了众人的惊叹,然后一抬头,便在人群之中一眼望见了她。 人群不约而同地顺着她走向的方向为她分出一条路来,她像是习惯了这种待遇,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她的目光也丝毫不为任何人停留,叫人忍不住觉得,若是能得她一眼,怕是死了也甘心。 他想起师尊叮嘱他的话,苦笑一声,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向明一,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行礼道:“真人来访,我先去通报一下师尊。” 明一像是看出了他想先去通风报信的心思,歪着头看他一眼,柔和却qiáng硬地拦住他:“不必了。我自己进去即可。师兄妹多年,他大约不会介意这点礼数。” 摇钧很容易地就放弃了,将师尊的叮嘱抛之脑后。不是他对师尊不上心,而是三百年不见,明一似乎更加出众了。 三百年前,无论是谁看见她那张脸,都不愿违背她的想法;三百年后的现在,无论是谁,都打从心底的,无法违抗她的意志。 游历的生涯非但不曾令她融入人群,反而让她变得更加高不可攀。 第38章 明远 摇钧望着她走入后殿的身影, 想到自己师尊那有目共睹的心思,心中默默掬了一把同情泪。 后殿的阵法倒是不曾做任何改动, 仍旧是对明一毫不设防。明一转过几个弯, 走过长长的通道,再绕过一扇屏风, 便到了后殿的庭室。 这里是她熟悉的地方, 一眼扫过去,她便望见了明远。 明远和她一样, 都是不喜有人伺候的脾气。此时庭室中只有他一人。他便如同素来的样子,只穿了一身家常白袍, 懒洋洋地歪在窗边矮榻上饮茶。白袍柔软, 显得他整个人便如在云中, 端的是清闲自在。 瞧着倒是和三百年前无甚区别。 她没有刻意掩饰动静,此时明远便慢悠悠回过头来。他大约以为来的是他的徒儿,便笑骂着说:“怎么, 现在进来都不——”他的话说到一半,便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于是剩余的话被他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一杯茶本是要被他放到桌案上的,此时被他定定地端在手里, 杯中的水漾起浅浅的波纹。 他知道她回来了,却没想到会这么猝不及防地,在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晴天遇到她。 她仍旧是简简单单一袭白衣,但不需要任何装饰, 便无人能质疑她的风华无双。她只是简单地站着,明远便恍惚觉得,这一整个房间都亮了。 他定了定神,将水杯搁在桌案上。太过于用力,杯中的茶水泼洒出来一些,溅湿了他的袍子。他又有些láng狈地要施法烘gān,但动作太大,反而牵动了伤口,叫他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到最后他像是破罐子破摔了,整个人一吊儿郎当起来,反倒是正常了许多:“师妹,好久不见。” 明一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他的腹部,静静地指着他对面空着的座位:“不请我坐坐么?” 明远笑:“三百年不见,师妹倒是同我生分了——我这殿中,真人您还不是想坐哪里就坐哪里?” 明一落座,不接他的话茬:“我受伤了。很重的伤。” 她眼眸明亮,直直望着他。 明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两句话下来,他已经恢复了平时的镇定,此时一听便知她是也知晓了自己同样受伤的事,产生了怀疑。 按他的性格,他此时应当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反正无论如何,是不会肯承认他为她做了什么的,特别是在他已经被她拒绝之后。 可他看着那双眼睛。三百年虽只是一晃而过,但她还是变得陌生了。她的目光曾经不为世人停留,但所有被她看到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包容和迁就。但那双眼睛,此时看来清澈见底,哪怕是他的身影落在她眼中,也不能惊起她一丝涟漪。 他便有了直觉,哪怕她知道了他所做的,也不会有什么心cháo起伏。不会感动,也不会嘲讽。他的尽力隐藏只会显得多余而可笑。 他便主动承认了:“我知道,我也是。” “我本应该死去的,你知道,”明一说,“所以你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不可能只是一个伤口吧?” 明远目光忍不住轻轻地望向她的腹部。在他知道她受的是多重的伤时,他就想问问她疼不疼。但她现在看起来毫无异样,白袍穿在她身上,她再挺直了脊背,谁都不觉得她有哪里受了伤。 她不同他撒娇,也不对他说疼。一点软弱都不肯露出来。若他不是使了那样的秘法,只看她若无其事的神情,根本不可能想到她不止纸鹤中说的那样,“受了一点伤”。 她是这样一个刚qiáng的姑娘,他曾经因为她露出的那一点柔弱想要守护她,但她自己咬着牙,看起来云淡风轻地,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上。 她不需要他的帮助。他忽然意识到。她之所以现在还坐在这里,不是她愧疚或者感动,而是他的帮助阻碍了她一心追求大道,她必须得偿还因果。 明远看着她那张无一处不美也无一处不淡漠的面庞,眼中缓缓地,浮现出她几百年前的模样。 她打小便出落得花容月貌,整个人虽年幼,却已经像枝头含露的一株白芍,清极,又艳极。她本是美得很有距离感,宗门内弟子们虽都慕艾,向她怀了别样的心思,却无人当真敢肖想她。但自从她师父去世,她又拒绝了宗门叫她另行拜师的要求之后,整个人便成了一介孤女,再无人将她需要的捧给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俗世,男弟子们觉得她可怜,既生了怜爱之心,便不觉得她再高不可攀。于是那段日子,她遇到了许多狂蜂làng蝶的,以关心为名的骚扰。 当时他呢?他告诉自己,人是他带回来的,他就要负责。拿着这个借口,肆无忌惮地去靠近她,关心她,替她赶开所有的追求者。当她眼中含笑地唤他师兄的时候,他便就自欺欺人地以她的师兄自居,插手她的一切。他自认为自己和那些追求者们是不同的,至少,绝不是在趁人之危。 直到师弟们笑话他说:“师兄为何只对明一师妹如此特别?你不也是我们的师兄么?” 他的心思被掀开在阳光底下,他这才知道,所有的他的自我催眠,只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大家都对她怀着一样的心思,又有谁看不出谁呢? 但明一始终没有察觉。他一边庆幸,一边凭借师兄的身份,愈陷愈深。 小师妹长大了,要独自出门闯dàng了。他恨不能跟着去,为她打点好一切后,还是忧心地夜不能寐,只怕他从小呵护到大的人哪里受了伤。 于是半夜披衣而起,于星空之下,他对着天道起誓:“师妹明一若受致命伤害,我愿以寿数减半,替她半条命,保她活下来。” 少年一腔热忱,却被师父骂得狗血淋头。师父跟他说,年轻时候的爱情,最做不得数的,以后他有了阅历,便知后悔。师父jiāo给他一炷香,说你若是后悔了,便点燃此香,再同天道说一说。 他本不是热血激勇之人,且对未来也生出迷茫之心,当时觉得师父说得有理,收下了那柱香。 但几百年一晃而过,他从少年长成了一宗掌门,外界人暗地里送他雅号,叫他老狐狸。他把一切都算计地妥妥帖帖,从未让己方吃过任何一点亏。但这么多年,他却自始至终不曾动用过那柱香。 打从做不得数的少年时日起,他就一头栽进了那个叫做明一的陷阱了。 当他半夜打坐,灵气运行半个周天,被一阵狰狞痛意打断时,他看着那个巨大的伤口,感受着直戳神魂的疼痛,自己从活蹦乱跳一瞬间变成奄奄一息时,第一反应就是庆幸——还好,还好他当初发了这个誓。 他没有失去她。太好了。 他始终不曾像他师父说得那样后悔。但是,时隔三百年他再见到明一,此时端详着她的神情,他却不得不心中苦笑。 哪怕救下了她,也还是会失去她的。 两人再相逢,她神色之间只余淡漠,光是坐在那里,便如同高居云端,已经是他永远不可企及的想象。 “你的无情道,修成了么?”他轻声问。 明一轻轻颔首:“历经凡尘,已有所小成。” 他望着她,心中涌起了qiáng烈的悔意。不是为自己失去的一半寿命,而是忽然想到,三百年前的那个夜晚,当她背对着他离开的时候,他为什么顾惜那点可笑的骄傲,却没有追上去。 那时候她冰冷的面具分明裂开了,露出一丝无措的里子。他若是放下傲骨追上去,是不是今日就能真真切切地抓住她? 他痛楚于这样的想象,但世上没有如果,他的那柱后悔香,不能点燃在这个地方。 明一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起身告辞。 明远拦住她,有点疲倦地笑了笑。桌面上出现了几个玉简,“拿走吧。既然你好端端地活着,这种晦气东西便物归原主。” “这事是我做得不周全,叫你们担心了。”她当时不知雷劫何时到来,想着能传出去一个便是一个,却忘了收到她这“遗物”的人,心里会是怎样的惊涛骇làng。 她走出房门时回头望了一眼,明远捧着茶杯,斜倚着看窗外chūn色,虽面无表情,看着却也平静。 第39章 送一个秘境 一难和云净的事她已经上报给宗门, 在知道宗门已经派人去追查他二人行踪之后,明一便暂时将其抛之脑后, 专心养伤。她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宗门的安排里,她便是人形武器, 那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即, 她尽快恢复战力当然才是重中之重。 炼虚的身体养起伤来是极快的。等她收到图莲的徒弟发来的请帖时,身体已经基本好全了。 同元婴大典收徒大典等仪式相比, 图莲的葬礼要来得更加俭朴——宗门里甚至没有做任何特别的装饰,只叫所有弟子, 愿意送一程的去拜会一下便算完了。 本宗弟子尚是如此, 外宗人来得便更加少了。客套的人一个都没有, 能来的,都是图莲往日jiāo的好友。 明一早预料到这种冷清场面,也并不在意。这倒不是因为图莲卸任掌门, 人走茶凉导致的弟子不尽心。而是修士向来与天争命,所有人都自踏上道途那日起, 便被师门耳提面命,做好了随时陨落的准备。无论是打斗夺宝,还是秘境历练, 甚至一个雷劫,都可能叫修士死无葬身之地。 当死亡成了寻常事,尸骨无存成了正常现象,修士又不存在轮回一说, 葬礼这种仪式在很多人眼中甚至毫无必要,那办得简单,也就顺理成章了。 图莲的弟子同她颇有感情,此时虽已贵为一宗掌门,却仍立于门前,迎着每一个拨冗前来的宾客。瞧见明一的时候他还小小地吃了一惊,他本以为这位既已突破炼虚,当时jiāo付图莲尸首时也不见得多么悲痛,那么便不会特意来参加葬礼。 便忙陪她直走至墓园山脚下,指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告诉她,墓园开放三日,图莲便埋在山上。 她礼貌谢过,同三三两两的人一起往上走。天是个普普通通的晴天,风也是普普通通的风,她走在普普通通的羊肠小道上,便觉得今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日,断不应该出现死亡这种叫一切美好戛然而止的坏事,那图莲此时便应该站在山上,笑盈盈地给她一个拥抱才是。 但她觉得毕竟只是她觉得,世事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她摇摇头,将这种感觉驱散出脑海。想象愈美好,只会衬托得现实愈残酷罢了。 有人认出来她,便来同她打招呼。她敷衍地应了,但并不如何热情。看懂了脸色的人便不再来打扰,她施了个隐匿诀,一个人默默走上去。 墓园里有许多碑,新新旧旧,无论生前是何境界职位,死后都只是一块石碑,简单地象征着他们来过这个世界。无数的石碑沉默地竖着,墓园便显出几分苍凉。人对于死亡总归怀有几分敬畏,来拜祭的人也都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怕惊扰了这里的沉静。 明一很快找到了图莲。土是新鲜翻动过的,上面简单地竖着一块碑,碑上仅仅只刻了图莲的境界和道号。和别的人一样,五个字,便概括完了她的一生。 明一瞧着那块冷冰冰的碑,一时竟有些发笑。谁能看着这么不近人情的一块石头,想到图莲生前是多么娇艳的一个姑娘呢?她的所有热情和澎湃的生命力,都埋在了这沉默的土地之下。修真界只看结果,对身死道消之人,总是这般残酷。 有两人也走上前来。他们也是来祭奠的。明一便默默让开了些,好叫他们将花束放在图莲的碑前。 他们自顾自地感慨着: “图莲长老已经算得上是幸运的了,还留了全尸。” “留全尸又如何,人死如灯灭,无悲无喜无轮回,尸体也不过能供后人凭吊罢了。” 人死如灯灭呵。修真者说起来能活千秋万载,但一旦死去,不入轮回,便是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 明一站在一旁沉默。她敛了息,这二人看不到她。她想起图莲曾经和她说过的,想同她一起去秘境,采摘四方从霄花。她说她喜欢这种花。 她来时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此时看一眼碑前旁人祭奠的花束,便向墓碑鞠了一躬,又沿着小路走下了山。 出了墓园的门,她便御剑而起,直接往她记忆中盛产四方从霄的秘境飞she而去。 那秘境在北洲。三百年来,明一已熟透北洲的地形。她从高高低低的土地之上飞过的时候,还能看到她和图莲的神像。有时候她飞得低了些,有眼睛尖的凡人,还会冲着她飞往的方向磕头致意。 有人记得的话,算不算是还活着呢? 她速度极快,很快就已经到了海上。海面上一片平静,在蓝绿色的水面上,却有一个漩涡在不停地转动这。这便是四方从霄秘境的入口。 明一将神识探入进去,这秘境不算大,里面也无甚珍贵的出产,能在修真界女修中口口传扬,就是因为这秘境中开满了娇艳的四方从霄。所有的花朵都鲜妍夺目,花朵高昂着伸展向天空,当它们聚集成一片的时候,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热烈火海。 这场景确实是极美的。 明一的脑海里又闪过图莲坠落时鲜艳的红衣层层绽放的场景。当下也不犹豫,炼虚的气息锁定这片海域,将所有无关人士驱赶开来。那个漩涡被她控制住,此时在她的领域中瑟瑟发抖。她一伸手,偌大一个秘境,就被她如同捡起一颗纽扣一般,举重若轻地从海面上拔除出来。 海水晃动了一下,被明一镇压之后恢复了平静。那个漩涡此时在半空中,已经连同背后异空间的一整个秘境,都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对掌握了空间法则炼虚而言,抓获一个秘境并不很难。它只是有点重。 明一不在意一个小秘境的重量,但明一的剑在乎。那便不能再御剑飞回去了,明一只好自己乘风飞行,将四方从霄秘境象征的那个数十丈长宽的漩涡,一路从北洲带回了南洲。 这么大一个玩意在空中飞,当然瞒不过修士。她人还在北洲,这爆炸般的消息便已经震动了整个无所事事的修真界,传到了南洲。摇钧特意发来慰问,旁敲侧击问她是想做什么。 她没回复。自己乘风而行的话,到底还是慢了一些。她最后不得不开始频繁地撕裂空间,才终于赶在墓园关闭之前,拎着一个偌大的秘境上了图莲的宗门。 她做事,向来有些我行我素的味道。平日待人礼貌只不过是幼时教育所致,她自己当真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还从不曾将旁人眼光放在眼里。 所以她也就看不到,整个宗门因为她带来一个秘境之事,产生了多大的震惊。 一个秘境啊!四舍五入这就是一方小世界!自古以来只听说不断有人死在秘境中的,有人从秘境中寻到宝贝的,可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不能说将一整个秘境搬走了吧? 何况看这位真人,搬运得还颇为气定神闲。拎着秘境去墓园的时候,瞧着就像带了一束花一样自然。 这些弟子们也都知道明一真人同图莲真人的友谊,不知道的,也在看到一整个秘境之后被科普了。眼见着这位真人并不排斥有人跟随,于是大量的弟子便都跟着浩浩dàngdàng地上了山,他们也没什么坏心,只是骤然听到一个挑战自己世界观的事,忍不住想要瞧瞧,这位真人到底要做什么。 墓园从来没有迎接过这么多人的到访。但也并未显得热闹许多。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在葬礼上看热闹,总归显得凉薄,众人便也都不好意思大声喧哗,只打定主意,看完热闹之后向图莲长老行个礼送束花,算作赔罪。 图莲的弟子此时自然是紧随明一左右的。作为掌门,宗门中发生这样大的事他不能不管,但明一真人说明是祭奠好友的,他也不便阻止,只能跟随左右,时刻观察事态进展。 那个偌大的漩涡离他只有数米,磅礴的压力向他传来,叫他甚至不得不运转功法才能抵抗。他活这么大,对秘境向来都是心怀敬畏,何时看到过如明一这般,竟将秘境千里迢迢搬运过来的? 他想得多,一时又有些发愁。秘境若是被明一留在墓园,那他们宗门当然算是占了便宜。可墓园平素是不对外开放的,那么进出秘境还得额外制定一个章程,好叫大家合理高效地谋取福利。那么就又牵扯到另一回事,这秘境是明一真人带回来的,那清玄宗的人若是上门要求进出秘境,他是放还是不放呢?不放显得他们恩将仇报,放的话,墓园的清静岂不是要被外人打扰? 他思来想去,却不防明一已站到图莲墓前,冷着脸同他说:“你站得远些。” 他愣愣应了,又指挥众弟子后退。 “退到山下去。” 于是众人又如同cháo水一般退回了山下,伸长了脖子往山上瞧。 明一无所谓这些人旁观,毕竟墓园不属于她,她本没有资格阻拦。她只拔出剑,跃上半空,对着那秘境便狠狠劈下! 寂静的墓园中久违地有了热闹的声音。那漩涡近看硕大无比,异空间的威压不断从黑乎乎的入口处涌出来。谁都知道这秘境能容纳半个宗门的人,但明一就这么劈上去,仿佛在劈开一棵树一样。 她气定神闲,那秘境也如她所愿,漩涡上逐渐出现裂痕,最终彭地一声,秘境四分五裂,碎成了无数粉末。 弟子们本是瞧着她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心中也对那秘境生了轻视之心,觉得自己上去也未必砍不动。却不想当秘境爆开,哪怕他们远在山脚下,都被那震dàng给狠狠推出去了好几十米,有修为低的,此时已经吐出一口鲜血,再不敢小瞧, 再看山上,有明一护着,所有的墓碑都安然无恙。她本人更是高高停在空中,白衣随着炸裂的余波翻飞,整个人却如渊如岳,平静地收剑归鞘。 秘境既然炸裂,其中的所有东西自然也保不住。只有那连绵的花海被她护着,随着秘境的碎裂,无数四方从霄从空中坠落下来,纷纷扬扬,像是在下一场花雨,那些火红的花,将整个墓园都铺成了热烈的海洋。 那花极红极艳,那人极白极冷,明一立于半空,无数火一样的花朵从她身边坠落。这一幕太美,深深地刻在众人的心上,此后多年,还常常拿出来同后辈们回忆。 花已经送了,也确实是图莲想要的四方从霄。明一再看一眼那座淹没在花海中的墓碑,有了火红的鲜花映衬,那碑总算不像方才看到的那样冰冷,她颇觉满意。 但正欲打道回府,她的神识便又扫见那花海之中,茫然地坐起来一个白净俊俏的少年郎。 第40章 天上掉下个徒弟 那人容貌俊秀, 唇红齿白,此时茫然地从花海中坐起身, 更加衬得他秀色可餐。 但明一驻足, 却不是因为他长相好看。而是因为,他那初长成的眉眼, 天然懒怠着的唇角, 可不是和她那个离家出走的徒弟一模一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清玄宗派了那么多人出去,至今没能找得到的云净, 谁能想到居然这么巧, 就在她带回来的秘境当中呢 “你是天道宠儿。”明一忽然又想起系统的话。 但这不是师徒二人执手相望感慨缘分奇妙的地方。云净为何会在这秘境之中, 大可以回清玄宗再问。现在的当务之急,自然是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将他捉回宗门。 明一gān脆利落, 一个念头闪过,已经先隔空将倒霉徒弟定住。之后才慢悠悠降落下去, 走到云净身前。 云净还有些傻。他并非经不得事的人,只是吃亏在想象力不够,没想到世上居然能有人做出将秘境拎走的惊世骇俗之事。 他本是在秘境中好好地采花, 谁知秘境便忽然震动起来。他尚不知发生何事,想出秘境又怕花没采够,硬着头皮想速战速决,好容易采够需要的数量, 便发现自己出不去了。 心怀忐忑地等了不知多久,秘境中也无人同他作伴,他正想着自己是否要凄凉孤寂地死在秘境中,便又看秘境震动起来。这次的震动更加猛烈,整个秘境都有一种要崩塌的感觉。 他眼睁睁地看着远处的山脉不断倒塌,秘境一点点变成废墟,放眼望去只有他所在的花海还完好如初,不由得一时觉得自己倒霉,一时又觉得自己幸运。 正天人jiāo战,眼前便乍见天光,整个人已经在半空之中,飞速坠下。 一系列超出他认知的事情发生之后,他懵着从花海里将自己挖出来,再一抬头,便看到了他的师尊。 这峰回路转的事态变化,一波三折,叫他云淡风轻迅速反应过来身处何处,也实在是难为他。 因此明一都走到他眼前了,他还傻愣愣的,下意识先对明一露出一个软软的笑。 此时系统已死,明一也知道了它发布的任务惩罚只不过是虚张声势。没有任务的约束,按明一的性子,是不会留身怀反骨之人的。 只是她先前已经定下了要将云净抓回宗门好好改造,现在人送上门,她便也不打算反悔。 但师徒情分终究是淡了。 她能看出云净的无措,却并不打算和他解释前因后果,只是gān脆地拎起他,将他扔到自己的飞剑上,便御剑要往宗门而去。 云净不知来龙去脉,又被师尊直接定住,也不知要带到何处去。他心中紧张,便先问:“这里是哪里?” 明一不答话。 云净急道:“我要救人!” “我在秘境中采四方从霄花是为了救人!”他一口气说出来,“有一座城中,居民都染上了疫病,就缺四方从霄花这味药材了。我得去救人!” 飞剑终于停下来,明一冷淡问道:“药材可够了?” 云净有点怀疑自己是被她施法运到此处的:“够了。” “那便给我指个路,我们一起去。” 人必须带回去,但明知有人遇难,不救也不是明一的风格。她便拎着云净,又一路从南洲飞回了北洲。 云净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客栈一别之后,他本以为和师尊就算是彻底闹翻,从此两人桥归桥,路归路。可是才时隔多久,他居然已经又和师尊站在一起,向排队的人分发汤药? 师尊一边施法将煮好的汤药分成均匀的份数,送进一个个病人的碗中,一边指点他:“以后莫要用汤药,分起来太慢了,直接捏成药粉,混进灵气,撒在风里,还能给整座城都消一消毒。” 那些百姓大都蓬头垢面,不少人甚至带疮流脓,可师尊一点也没有嫌弃。虽然始终面无表情,可谁都看得出她的温柔。云净听见有人在议论,说这就是名震北洲的仙女,她普度众生,救下了无数凡人的性命。 他们要走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感谢他们,还有不少人送上来瓜果等玩意,怯生生地请明一收下。 云净从不知自己师尊在凡间竟有这样的名声,他本以为她高高在上,不可能看到凡人的喜怒哀乐,所以他的坚持和理想,他也就从不曾向师尊吐露过,因为他觉得明一不会懂。 但哪怕看到了不一样的师尊,这三百年终究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离开小城之后,云净虽心中不舍,却仍咬着牙,装作冷漠模样,向明一辞别:“徒儿不孝,后会有期。” 他心中伤神,转身欲走,却猝不及防身后一只手伸过来,将他牢牢按在原地。 是明一。明一慢条斯理的,声音凉得像霜:“你脑子或许还糊涂着,没反应过来。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是要将你抓回宗门的。” 他又享受到了刚才站在飞剑上动弹不得的待遇了。 但他们并未直接回清玄宗。明一带着他,先去了般若寺。她名声在外,出示了清玄宗的腰牌后,守门的小和尚自然恭恭敬敬地将她迎进去。进门后再换和尚引他们到禅房。禅房里,已经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慈眉善目地等候在那里。 明一与这大师互行一礼,两人分坐。云净被她控制着,只能直直地站在她身边,充任门神。 明一不管他,只向和尚说明来意:“贵宝寺可否出借一位大师?我这徒弟顽劣,我纠正不动。想来想去,非得贵寺大师念他三百年,他才能洗心革面不可。” 她将般若寺捧得高,给出的报酬也足够大方。双方很快谈妥,般若寺派出了一名颇有资历的和尚跟他们回去。 这场jiāo易云净全程目睹,却并没有资格说话。他是听一难说过他的事的,心中对般若寺的评价自然高不到哪里去,这时候师尊说要他听和尚念三百年经,他只是想一想,便觉得眼前发黑。 心知明一这番怕是下了决心要将他掰回正途,他也只能在心里长叹一声,但悲壮之余,又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师尊没有放弃他,对不对?虽然,他注定要辜负师尊的好意了。 明一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思,也不去戳破他。她自己不擅长教书育人,但般若寺就是gān这一行的,术业有专攻,云净还年轻不更事,只要和尚对着他念上三百年,他自然能重塑三观。 到了宗门,先报备一声她带回来一位大师,再请他在问道峰上自择一处居所。顺便放开了对云净的辖制,只是告诉他: “从今日起你便出不了这问道峰了,专心听大师讲课,我有工夫便教你课业。你有什么要出峰去办的事,便告诉傀儡。傀儡若不济事,便来告诉我。” 她在峰上下了禁制,包云净跑不出去。 云净没同她争辩,低头应了。他不是想被困在这里,只是时隔多年回来,他发现自己的住处一如往昔,恍然间觉得自己似乎还是那个初入仙门的小弟子,日日聆听师尊教诲。 明一自觉将徒弟安排得妥帖,心满意足。自去修炼。 过不了几日,外头摇钧却又将她从dòng府中唤出来。 原来此时天下已经大乱,处处都有修真者失去修为。尽管各大宗门早已暗中做好防范,但此时毕竟不宜张扬,修真者们便防不胜防,中招者不计其数。眼下各大宗门弟子已经在成批回缩,那非大宗修真者的处境便更加不利。 魔道们下起毒来毫不手软,当修真者们失去修为,只能任由他们宰割。无数土地被魔道控制住之后,正道宗门们终于如梦初醒,急急地要商议出一个章程来。 因此事最早由清玄宗提出,解药的药方也把控在清玄宗手里,这次各大宗门的会议,便也定在了清玄宗。 作为药方的持有者,亲身经历过失去修为一事的明一,自然义不容辞要出席的。 她被叫出来的同时,已经饱受了几天折磨的云净也被摇钧捞了出来。 明一料想地不错。云净只是听了几天和尚念经,便将什么逃跑什么分道扬镳都抛之脑后,一闭上眼只觉得眼前全是大和尚贼眉鼠眼的笑容。终于能被放出来透透气,他简直感激涕零。 而对摇钧等人而言,那魔道尊者的行踪他们始终不曾掌握,此时云净回到宗门,他跟随了他三百年,说不准便知道什么情况呢?但摇钧也知道不能bào露出云净和一难的关系,因此只秘密将云净请去询问。 有明一在,摇钧自然不可能为难云净。但云净无论如何只说不知道。起先众人都以为他是顾念一难的情谊,不肯供出他来,虽能理解,但不免还是生出异类之感。 云净也是擅长察言观色之人,一看众人脸色便知误会,只好苦笑着讲述了自己这三百年来的故事。 原来那一难自将他带走之后,也不曾教他什么东西。一难也问过他要不要拜他为师,但他当时拒绝了,此后一难便不再管他,他的心法,修的还是明一赐给他的那一本,至于旁的法术一类,全是自己看书自学。 一难将他留在北洲一座城的宅子里,但也并不限制他出门。直到五十年前,才再次联系他,问他想不想叫修士和凡人和平相处。 “修士身怀灵力,必定不可能对凡人平等以待。想要他们和谐相处,只能要么令凡人都能修仙,要么叫修士变成凡人。” “现下有一个叫修士变成凡人的机会,你要不要?” 云净要了。 这么多年来,他虽然修习仙术,但始终不曾同修士有过过深的jiāo流。法术练成了,他也是用来帮助凡人,帮了这么多年,他已经算是成了那座小城的守护神。 明一看到的那一次,其实是他第一次去做这种事,所以才会不熟练,一紧张,将剑穗落下了。 第41章 占有欲 他这么一说, 自然无人再难为他。 明一心中倒是颇有些讶异。她上次见云净,便觉他修为很有长进, 放在当世都算得上天之骄子。她本以为是一难的教导之功, 但如今看来,竟全凭他自学?他根骨不行, 悟性看来却是顶尖。那系统挑人的眼光, 看来还真是不差。 她没做什么点评,只是在心中, 又默默地打定了主意,要给云净再加一加课程。 既然是这么好的苗子, 那便不能làng费了。 那边清玄峰上, 各宗门代表都已经到了。明一处理完云净的事赶过来, 落座之后一眼扫过去,看到了不少熟人。 比如剑宗,来的就是定海剑和沉星剑这对师兄妹, 几百年过去,他俩也算是长大了, 但两人眉目之间,却已经没了幼时的亲近,也不知发生了些什么。 般若寺的代表正是在禅房接待她的大师, 看见她,站起来双手合十,笑眯眯道:“不知施主的徒弟可还好?” 旁的人不管认不认识,也都一一打过招呼。明远已经坐在上首, 但他只不过是来暂时撑个场面,清玄宗的代表已经定好了是明一,由摇钧给她打下手。此时明一既然已经到了,明远便冲她点点头,从后门撤退了。 打完招呼之后进入正题。会议一开场,刚才还客客气气的各位,一个个却又变成了老jian巨猾的狐狸。 要不要公布药方?要不要提供药材?要不要提供支援?是否要攻打魔道? 大家都自持身份,gān不出撸袖子拍桌子的事,但言语之间却锋锐无比,寸毫必争。这些事扯皮了一整天,始终毫无进展。 说到底,现在倒霉的都不是在座这些大宗门的弟子罢了。大宗弟子早已收到消息回了宗门,哪怕中毒的,也有师兄师姐送了解药。只有那些小门派的或者散修,才大批量中了毒,变成任人揉捏的凡人。 这种情况下,大宗门自己不吃痛,当然是不愿意白做好事自己吃亏的。 清玄宗不愿意公开药方,这事是明一决定的。她倒不是想把着方子赚钱,而是她怕一难那边得了她的方子,又照着做出克制她的来。那到时候再想妙手偶得一个解药方子,可就难了。 到最后,反正谁家也不松口。一天下来明一疲倦得很,比上战场厮杀一天还要累得多。大家都去了安排的客舍休息,明一便回问道峰,想看看云净——看他满脸痛苦地听大和尚念经,是明一现在唯一的快乐源泉。 但她想休息,有人却是不让的。 她尚未走出几步远,便听得身后有似曾相识的声音急急唤道:“真人!真人!” 回头一看,是剑宗的定海剑。沉星剑追在他后面,也飞快地跟了上来。她的头只觉得更疼了。 “不知定海剑有何要事?”她特意加重了要事这两个字。 “终于能来清玄宗拜访,不知可否参观一下您的问道峰?” 明一能说什么呢?来者皆是客。且她当初上门,这位定海剑可是毫不藏私地将禁地都开放给了她,她如今也不能小气。想想这位定海剑还给自己的徒弟下过毒,而云净恰好刚被自己抓回来不久,她思量一回,心中便有了主意,冲剑宗这二位道:“自是可以,请吧。” 踏上问道峰的地界,傀儡便已经迎了上来,她对着傀儡道:“将云净请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傀儡领命去了。那边定海剑大约是怕尴尬,便花式夸她这傀儡,又是机敏又是方便,滔滔不绝地拍了许久马屁,若不是明一心中记着她换傀儡还是因为他,少不得都要感动一下。 云净来的很快,看起来也是被和尚烦透了,此时逃出来,有些劫后余生的喜悦,看着倒是更鲜活了些。 明一露出一丝笑意,给双方做介绍。 “这是我徒弟,摇识。” “这是紫雷殿此次会议的代表,定海剑和沉星剑。” 沉星剑低调极了,除了固执地要跟上来之外,站在一旁并不出声。定海剑和云净一对视,两人却都是面带笑容,目露敌意。 沉星剑遇到他当初没能毒死的真人弟子,恨不得给他再下一次毒,好将真人徒弟这个位置腾出来;云净想到此人便是给自己下毒的神经病,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感。 便听明一悠然道:“我身体不适,就由摇识代劳,带两位在问道峰逛一逛罢。” 她撒手不管,自顾自回房修炼去了。留下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云净念及必须得尽地主之谊,才一伸手:“请吧。” 懒洋洋的调子,透着“在座各位都是垃圾”的意思,不像是陪逛,更像是约架一样。 这两个在一起,逛当然是没什么好逛的。哪怕问道峰是明一居所,定海剑也失去了兴趣。 两人兴致缺缺走了一段。一直坠在后面的沉星剑率先忍不住了,她没什么争qiáng好胜的心思,说话也就显得心直口快: “你俩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如gān脆真的打一架算了。” 定海剑不肯放弃自己温文尔雅的人设,尽管心里恨不得将云净失手捅穿,面上还是风度翩翩:“这自然是要看主人的想法。哪有一来就要和主人比试的呢?” 云净抬了抬眼皮,懒得多看他一眼,旋身便往草坪上走:“云净却之不恭。师兄既然出自剑宗,那便比剑吧。” 他虽然认真算起来只接受了师父几个月的教导,其余时候都是自学,但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他一打量这定海剑便知,他有把握赢他。 两人对站拔剑,云净虽不曾被教导过比试的礼节,但他心理素质qiáng,照猫画虎也糊弄过去了。沉星剑站在不远处看着,眼睛里亮闪闪的,像是兴奋。 定海剑率先出手,招招往致命之处去。云净却懒洋洋的,只守不攻。沉星剑当然看出局面于定海剑的形象有损,但她只是笑看,什么也没说。 还是明一的神识卷过来,看到这一幕,隔空传音:“你们在做什么?” 她本是担心定海剑会再耍什么yīn毒伎俩,故而以神识窥探。谁知道竟看到两人在比剑,定海剑出身剑宗,名师教导,云净却才学过多久剑?这分明是仗势欺人! 但此时定海剑是客人,她不便斥责。撕裂了空间赶到,又出手分开两人,她皱眉看向云净:“不是令你带客人参观?怎如此不知礼数?”又转身客气地向定海剑赔罪:“本座徒儿年纪尚幼,不大懂事,贸然挑战。定海剑若是有雅兴,我不妨令摇钧前来陪你比试几场?” 她对二者的态度截然不同,但傻子也分得出来,到底谁才是她护着的那个人。云净想了想,没有告诉师尊自己觉得自己能打得过定海剑的事实,只沉默地低着头——这在明一眼里便又是定海剑欺负她徒弟的证据。 她虽对离家出走的云净看不太顺眼,但毕竟是自己徒弟,也存了要好好培养的心思,怎么能容许外人欺负? 她是炼虚,做事顾忌不大,此时脸色便冷了下去,明晃晃地赶客了:“如今天色已晚,我问道峰上人少,不便留客,二位还是先回客舍歇息罢。” 傀儡感知到她的心思,走出来送客。定海剑无法,脸色几度变化,终究还是不甘心地在傀儡无声的催促中离去。他和沉星剑的关系着实怪异,此时离去,根本不招呼沉星剑,但又不反对沉星剑跟着他。沉星剑看起来习惯了他这幅作派,此时抱拳向明一行了个礼,便转身跟上了定海剑。 这边明一只将此事当作一个小插曲,一转身看见云净站在原地笑得眯了眼睛,便问他:“今日做了多少功课?” 那边定海剑回房左思右想,却是不能静下心来修炼了。他此时和明一真人正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不假,可却有人同她更加亲密!那个摇识……那个摇识,他运气倒是好,中了那种毒还能活下来,继续活蹦乱跳地碍他的眼! 他有心想要故技重施,这次不一样了,他手里此时就有能让人逝去修为的毒,只要趁摇识落单时给他下了毒,哪怕他有解药,失去修为的人也打不开须弥戒,到时候直接将他绑走处理了,不就完了吗? 他胆大心细,仔细考虑之后觉得这法子可行,又敲定了细节,心情才算是好了些。出门拿东西时看到沉星剑,甚至还和颜悦色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但他在chuáng上打坐,迷迷糊糊地要沉入到修炼中去的时候,一道灵光忽然划过他的脑海——为什么不直接给明一真人下毒呢? 他猛地停止了灵气的运行,为自己这神来一笔感到惊叹。是了,他嫉妒真人身边有亲密的人,那除去她亲密的人也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而已。他以往便心中存了那样的幻想,想要令真人只属于他一人,但明一修为过高,他的幻想只能藏在心里。 可如今境况不同了!有了这种能叫修真者失去修为的毒,她变成弱质女流的话,还不是任他施为?他只要注意些,别叫她接触到解药就好。 他越想越妙,恨不得立即行动才好。但自己也知道此时贸然拜访太过惹眼,只好qiáng行按下心思。但修炼是静不下心来了,他便亮了一夜的灯,立志要将计划完善得完美无缺。 第42章 解决定海剑 初升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时, 明一睁开了眼睛。她修炼了一晚,毫无成效。还在化神时, 她虽知道炼虚境界需要的灵气浩如烟海, 但并无实际概念。只有当她自己跨过了这个门槛,才知想要飞升是个多么遥不可及的梦。 太难了。无论多么努力地修炼, 体内的灵气都毫无变化, 这种看不到希望、只能在漫长到几乎无尽的寿命中蹉跎的感觉,哪怕是已经心性极其坚韧的炼虚, 都会忍不住生出自我怀疑之心。 所有人都知道天道有多不待见修真者的。所以,它会让他们渡劫飞升吗? 修真界已经有多少万年不曾出过一个飞升成功的人了呢? 这样的迷茫在她脑海里闪过, 但她很快便将其抛之脑后。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无论如何, 她都是要继续走下去的。 今日还要继续同别的宗门扯皮,这种事在明一看来根本就是làng费时间。一群人围绕着自家应当出多少灵石多少药材多少人力争论不休,全然不顾外界飞报频传, 又有多少修真者小镇落入了魔道之手。 明一坐在上首听了半天,忍了又忍, 最终忍无可忍,自顾自地开始修炼。 摇钧倒也没指望她。让明一过来,只不过是撑场面而已。因为她突破得太快, 炼虚如非重大事件是要闭死关的,清玄宗严格意义上来讲是少了一大战力,明远便必须多留出时间来修炼,好将境界提些上去, 略微弥补一下损失。 不知是幸或者不幸,清玄宗的纸鹤今日传来了更多的城市中毒被魔道掌控的消息,兼之各大宗门送解药的队伍有十之五六失踪,这才让大家提起了些紧迫感,总算是初步定下了救援方案。 到了傍晚时明一疲惫地叹口气,想要回问道峰的时候却又被喊住。还是那个熟悉至极的声音:“明一真人,请留步!” 定海剑追上来,要去她峰上,说有事相谈。明一问他何事,他却又遮遮掩掩。 明一心生厌烦,等回到问道峰上,本打算故技重施叫云净出来待客,傀儡却又来禀报,说明远有事将云净喊走了。 定海剑站在明一身侧,听着傀儡的话,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笑意。 明一的目光在他的脸上一转,不动声色地将他请到了问道峰的前殿。 两人对坐,明一刚招呼傀儡上茶,定海剑便非常自然地拿出一盒糕点:“听闻真人喜欢吃桂花糕,在下昨日特意做了一盘,不知真人可否赏脸?”他目光炯炯紧盯着明一,笃定了明一碍于礼节,哪怕是象征性都会吃上一点。 谁料明一看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本座早已辟谷,这糕点还是由定海剑留着自己吃吧。” 她从未在定海剑面前自称过本座,定海剑被她这个称呼一提醒,才意识到她是高高在上的炼虚。但他脑海里的明一仍旧是以往礼貌客气的形象,他心中又憋着大事,便略带qiáng硬道:“我做了很久才做出来这么一盘,真人都不愿意赏个脸么?” 明一望向他,目光森冷:“怎么?本座不愿意吃的东西,你一个小小元婴,还想bī迫不成?” 她的气势陡然地放出来,叫定海剑面上一白,背后瞬间冷汗津津。他有些慌乱又气恼地站起身来:“既然真人不愿吃,那在下便先告退了。” 他俯身想要拿起那碟糕点,却不想明一的手,轻轻地按在了糕点上。“慢着。” “本座怀疑这糕点中有毒,为避免两宗产生隔阂,还是请各位来做个见证吧。” 此话一出,定海剑心头巨震! 她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他虽然已经想好了将明一囚禁之后要如何对待她,但绝不希望在此时此刻被她看出自己的龌龊面目! 不!他并不承认自己有什么龌龊之处。成王败寇,他若是能将明一真人囚禁起来,同她好好说,她必定能够理解自己。可是现在计划未成便被她看到自己的手段,她要如何看待自己? 定海剑一想到此处,便看向明一。只见明一面色冰寒,再无一丝温柔。他宛若失了骨头一般,原本要去拿盘子的手怔怔地垂下来,也顾不上若是旁人看到他下毒,自己会如何身败名裂了。 他心中此时只有明一那隐隐含着厌恶的目光。这是他的信仰啊!若是没有她,他怎么可能长成今天这副模样?可是她居然厌恶他……她居然厌恶他! 他就像失了魂一样。 各宗代表此时刚回客舍休息不久,便有傀儡来请,说明一真人有急事。等满腹疑惑地去了,才猝不及防知道了这么一个大新闻。 剑宗的定海剑想对明一真人下毒? 不同于清玄宗众人知道定海剑的真面目,修真界众人,对定海剑的感觉向来是温文尔雅能力极qiáng,必定能带领剑宗走向辉煌。这么一个出色人物,如今在这么敏感的一个节骨眼上,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他们不敢置信。但人证物证俱在,定海剑本人也毫无抵抗,此事毫无疑点,剑宗只能认了。 对一位炼虚下毒并不是小事,往大了说,明一是正道现在唯一活跃在外的炼虚,代表的便是正道唯一能和一难对抗的角色,那定海剑想要破坏这样一个顶梁柱的实力,是意欲何为?清玄宗执意追究,剑宗也没有办法,最后还是定海剑的父亲,也就是剑宗现任掌门出面,向清玄宗割地赔款,又承诺将定海剑流放虚无之境五百年,双方才达成了和解。 虚无之境是修真界中一处灵气混乱的地方,通常便被各宗门用来流放罪人,进去的不死也要脱层皮。剑宗做出这个决定,也算是下了狠手了。 定海剑第二天便被带走,明一开会的时候只瞧见沉星剑。她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明一微笑着冲她举了举手中的茶杯,轻轻喝了一口,算是谢过她对自己隐晦的提醒。 此时情势更加告急,明一张开那张大陆地图的时候,上面代表魔道的红色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此时谁也不信一难死了,若没有他的指挥,魔道必定不可能如此井然有序地发起进攻。 正道众人火烧眉毛,再不敢互相扯皮,大家各退一步,终于勉qiáng商定了合约细节。明一作为最高武力,义不容辞地成了联盟军首领,杀死一难的重任,被大家jiāo付到了她肩上。 明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在她看来,和一难打斗比参加这种无聊的会议要容易得多。 正道一旦拧成一股绳,便和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了。修士的军队和救援队一起出发,后勤也始终保持着高度地同步,很快便收复了许多失地。那些失去修为的修士服下解药之后,又是新的助力。眼看着正道节节获胜,魔道那里终于传来线报,一难出手了。 炼虚的出手显然违背了修真界默认的原则,但一个魔道中人,同他讲潜规则本来就是笑话,兼之大家此时都知道了他的计划,想夺天下灵气为己用,也就不觉得他出手有什么奇怪的了。 一难既然出现,那便到了明一该上战场的时候了。 临走的这天,一直在闭关的明远都出来送了她一送,云净拉着她的衣袖不肯放,众人显然都觉得此去凶多吉少。 明一自己笑道:“我也不是自己前去,正道众多好儿郎,不都是随我上阵?怎么搞得我像是孤身刺杀一样?”她难得开玩笑,却无人给她面子。 她只能无奈摆了摆手,带着各宗门选出的修士军队,奔赴战场。 正是泰州。 隔着一条泰州河,左边是修真者的旗帜,右边是魔道的大本营。双方泾渭分明。 青楼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开不下去了。凡人们能逃往左边的都尽量往左边跑。右边的魔道肆无忌惮,连正道修士的性命都不放在眼中,何况凡人的死活?不少人受不了纪律严明的军队,有畏惧一难不敢作妖,便在闲暇时候拿着凡人泄愤。 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最终以明一随手救下一个凡人为导火索,被打破了。 一难在替她渡了劫之后,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人前。 他还是那张似笑非笑的嘲讽脸,但明一现在看到他,便忍不住想起他被迫替她渡劫的事。她实在难以想象世间会有如此倒霉之人,以至于一看见他便忍不住有些想笑。 好在还是端住了。 战争一触即发。 一难笑了笑,冲手下人吩咐了一句。手下人听令而去。正道这边不知他有何意图,纷纷防备。正互相确认解药在手,便看见对岸推出来数千个失去修为的修真之人。 一难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对面一阵骚动之后,站出来一个境界颇高的人,高声道:“尊者说,若是明一真人能从这三千人中准确找出尊者是谁,这三千人便送给你们,若是找不出来,便以他们的血祭旗!” 此话一出,正道哑然无声,魔道欢呼雀跃。 第43章 结局 而听到这一番话的那些中毒者, 纷纷将哀求的目光望向明一。 几乎是立刻,明一便知道了一难的意图——让她感受到道德上的压力。 她笑了笑, 腾空而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聚集在她的身上。她低头向那些人望去, 恍惚间有了自己当年站在台上,想要认出台下谁是一难的感觉。 但今时不同往日, 她虽然满打满算, 与一难也只多了那么几次见面,但这人实在太过于魔性, 仿佛已经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里,叫她着实难忘。 底下三千人神态都大同小异, 衣着简陋, 一看就是没得到过魔道们的好好对待。明一一眼扫过去, 像是看到了三千个相貌不同的多胞胎。除了身形样貌,他们别的地方无一处不像,想要从这些人中找出伪装过的一难, 简直难如上青天。 一难擅长隐匿和伪装,这一点明一在和他打了几次jiāo道之后就知道了。她也不慌, 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底下所有人都随着她的动作揪起了心。 脑子活络的已经想到拖时间,既然对面没有限制时间, 那就慢慢看,那魔头贵为炼虚,等耐心用尽必定会露出马脚,到时候揪出他还不容易吗? 几人正想传音将此法告知明一, 便见她已经素手一点,隔空遥遥地指住一人:“一难尊者,请吧。” 她这速度,简直形同儿戏一般。众人皆随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但并不抱有什么希望。只见那被点中的人一身脏污,面色憔悴,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众人看他表情暗叫糟糕。但明一却不动不摇:“怎么?想赖账不成?” 就看那人忽然笑了。随着他笑容的展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也迅速变换成了明一所熟悉的那张张狂的面容。他大笑道:“第二次了!” 接着从那三千人中飞起,冲着明一便举刀砍来。 战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打响。下面的人见为首的都打起来了,也纷纷战作一团。正道的人顾忌更多些,毕竟那三千个手无缚jī之力的人还仓皇地站在那里,必须得把他们带回来才行。 明一暂时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现在虽然已经是炼虚,修的也是剑术,按理来说战斗力确实比同期的修士要qiáng,但一难终究是占了修炼时间更长的便宜,两人在空中打斗,一时也不分上下。她全力应付一难尚且不够,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人? 一难打斗之于还不忘问她:“下面这么多无辜人士被我们波及,你良心不痛吗?” 明一知道他是在激她,非常想得开:“生死由命,我又不是他们师父,还轮不到我负责。” 一难嗤笑一声。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明一的定海神针之称不是白来的,她的战斗天赋一直是清玄宗上下最骄傲的地方。此时与一难打斗了短短一段时间,便已经摸清了他的作战方式,开始反客为主,压着他打。 一时间,那日双方打斗的场景仿佛重现,只是qiáng弱掉了个个头。 但一难不是明一,他从不会抱着“只要战得痛快死也无所谓”的想法,他自认为自己一直是个标准的魔道中人,越打越确认自己会输之后,他便在刀光剑影的间隙,艰难地喘口气的档口,冲明一微微一笑。 那笑与他往日的笑容并无区别,仍旧只勾起一个唇角,像是将她整个人从头批判到尾一般。 明一心中警铃大作,但她还来不及意识到一难要做什么,就觉得他整个人开始迅速地变得极度危险起来。 她立刻反应过来,扬声提醒下方战场的各位修士:“他要自爆!” 但一个炼虚诚心想要自爆,又有多少人能够反应过来?哪怕明一出言提醒,底下的人也无人能逃得开这片区域。 在那耀眼光芒闪过的一霎那,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澎湃至极的灵力,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必死无疑。 但他们没有死。 在爆炸的余波消散之后,所有人茫然地抬起头,只看见头顶上多出了一片晶莹的光罩。那光罩将所有人都尽量笼在其中,它吸收了大多数能量,于是一个炼虚的自爆,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死掉。 正有人感慨这是什么法宝,就见那光芒流转的光罩上慢慢多出几道裂痕,这仿佛预示着什么,裂痕迅速扩大,变成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然后在整个光罩都变成蜘蛛网的时候,光罩猛地破碎开来,消失在空气中。 与此同时,半空中一个白衣的女子直直坠下。 那是明一,离得近的下意识便去接她。所有人这时候都反应过来,是她化作光罩保护了所有人。不只是正道修真者,也不只是中毒者,还有魔道和凡人。所有人,在爆炸来临时,都被她护在了身下。 可她现在静静地躺在陌生人的怀里,眼睛闭着,整个人jīng致又苍白,像是一尊雕像。所有修真者都觉得她未免显得太冷了些,但他们不敢接受那个事实。最终清玄宗弟子上前试了试她的生机,默默地,摇了摇头。 没有了一难,魔道中人不足为惧。何况他们虽喜好bàonüè,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叫正道失去修为的。正道既然凝成了一股绳,收复失地这些事做起来便很快了。 一场震动整个修真界的大事件,就这么以一个传奇美人的死亡落下了帷幕。 想要参加明一葬礼的人有很多,但当明一的尸首运回清玄宗时,是明远亲自出来接的,他冷漠得就像无声无息的明一一样,他抱过明一,说:“我请玄宗自有办法,不劳各位操心葬礼。” 明一恢复意识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置信。保护那些人是她出于本能做下的决定,这么做了,她就没想过能活下来。但此时是怎么回事? 她正躺在自己的房内,身体毫无不适,仿佛那些她舍身救人的事都是她的臆想。 明远正守在她身边,眼睛发红,面色憔悴,盯着她瞧。 她便问了:“我不是死了么?” 明远沉默一下,委婉地告知她:“是血灵芝。” 血灵芝,传说中,它以一人寿命为代价长成。若再以同血缘之人生命为代价浇灌,可令一人死而复生。 此时传说变成了现实。 “那云净呢?”她问。 “葬在了问道峰后山。” 明远以为她会哭,会惊怒,但她没有,她仿佛很快地接受了自己的徒弟牺牲自己救活了她这件事。她只是站起来,淡淡地说:“我去看看他。” 云净的碑也很简陋,老和尚正坐在他的碑前念经,见到明一走过来,还颇有些手足无措:“我只是想着……收了钱不好不办事……” 明一疲惫地挥了挥手:“不必了。他也听不到。” 修士没有轮回。无论她或者他们做什么,云净都已经听不到了。 她救了那些人,然后云净救了她。她问自己,若是早知道这个结局,她还会不会去救那些人? 在云净的墓前思索了半天,她不得不面对真实的自己。她会。哪怕知道之后会牺牲她的徒弟,她也做不到在那一刻对那么多人弃之不顾。 她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是善良还是冷漠? 她坐在云净的墓前,便开始拷问自己的道心。 从她师父,到图莲,再到云净,从青楼的老鸨,到凡间的百姓,再到修士,她帮了许多人,也害了许多人,她曾经后悔过,迷茫过,但是最终她还是抓住自己的剑,一路往前行。 经历那些事的时候,她并非无情,她会动容,也会开心,但当事情过去,悲伤和喜悦也都如cháo水一般退去,那些珍贵的记忆她都记得,但她仍旧一路往前走,从不回头。 她在云净的墓前坐了很久很久,她自己都不记得墓前的野草枯荣几次,但最后,她还是在漫长的思索中得到了答案。 她真正的道心,和无情像却又不同。 万物不挂于心。 我只一路前行。 她站起身来,慢悠悠地给云净的墓拔了个草,然后走进她的dòng府,向傀儡说:“去告诉明远,我道心已定,从现在起,便闭死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