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岁》作者:西箫 【文案】 重生之后,我大抵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我因着那没了皮肉的手骨,不幸成了一味极为珍贵的药材。 第二件事:苏澜……他大约是想煮了我。 ##1v1, HE,隔日更 微博@慕祈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晞;苏澜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序 我被卫泱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永安正值大雪纷飞的时日。 他告诉我,秦国的皇帝悬赏十万金要买我的尸首。 听到这个消息,我摸着自己皮肉不全的胳膊,有些感慨。 眼下我的这副模样,无论如何也只能算做是半具尸首了——实在是可怜他一顿劳碌,却如此不明不白地失了五万金。 在我被卫泱挖出来之前,也就是生前发生过的事情,我已忘了大多半。但卫泱告诉我,如今天下统一,秦国的皇帝,自然就成了四海八荒唯一的王。 而这位九五之尊的帝王大人,和璧隋珠不取,钿车宝马不爱,偏偏癖好我一具已死之人的尸首。 听了他的话,我顿时大惊失色,翻身就要跳回那雪坑中,急急道:快将我埋回去!埋严实一点! 却没想卫泱一把抓住我,又轻轻拂去了盖在我肩骨上的积雪,抬起眼来,不咸不淡道: 苏澜允我姜国三座城池,换你的尸首。 我的脸色更加惨白。 于是,刚刚死而复生不到一个时辰的我,便已经开始后悔又活过来这件事了。 念在我初初复生,尚无缚鸡之力的份上,卫泱亲自将我背了起来,在雪地里施施而行。 我还未完全适应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鹅毛般的雪絮一路纷纷扬扬落在我的皮骨上,有皮肉处尚能感受到丝丝寒凉,没了皮肉的地方却不痛不痒,千丝万缕之感一并交织,难耐得紧。 大雪寂静无声,大约是卫泱总这般背着我,也有些意兴乏然,便主动与我讲了些过往旧事,大多都是有关我的生前事。 我一面惊奇感叹着,不免亦有些好奇:以我如此惨烈的死相来看,那秦国的皇帝,莫不是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我的死还不够,竟还要在我死后掘地三尺,悬赏我的尸首。 他顿了顿,脚步却未停,只道:具体缘由我也不晓得。不过你如今体质不同常人,我猜他要你的尸首,是想复活那卫姜公主。 讲到一半,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从怀袖中掏出一只小匣子,递到我手上。 我打开一看,竟是一方小巧精致的梅子糕。 “吃吧。”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脚下又恢复了方才的速度前行。 我拿起来尝了一口,口中却味如嚼蜡,感受不到任何味道。 他大概也是预料到了,又接着解释道:“你刚刚醒来,还需再调养一段时间,便能与活人相似了。” 我喉中一噎,想着他那句“与活人相似”,喉咙里竟挑起一丝丝微妙的辛辣感。 不过,这使我又想起另一件事,我便很快抖擞了一番精神,亮了亮眼睛,接着盘问道: “横竖我也算是从这土里爬出来,死而复生,魂魄不散,那岂不是,岂不是可以永生不死了?” 他听了我的话,侧首平淡地瞥了一眼我残缺不全的皮骨,随后又告诉我另一个消息: 我这一趟复生,撑不了多久,迟早还是要再死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 又来骗大家的眼泪啦 暂定隔日更,晚上七点放存稿,祝大家看文愉快! 元旦快乐!祝大家2020年一切顺利! 第2章 前尘1 我在长宫作卧底的这些年,除了当差,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溜去东流殿看书。 那里大多藏了一些传世孤本,终日被锁在小匣子里。 秦国国力雄厚。听闻皇帝有隐疾,不爱美人爱书画,因而网罗了天下古籍通通锁在东流殿里,派出守卫值守,旁人不得接近。 幸运的是,我已在宫里结下不少人脉,所以溜进这灰尘满处的大殿里偷看几本书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读书人的事,哪能叫偷。 昭国将我和其他几人遣进长宫来,想在皇帝苏澜身边埋下眼线。奈何他们没有料到这个苏澜是个身有隐疾的,从不召幸宫女。因此十分不幸地,我便与其他一众宫女皆化成了炮灰。 虽说如此,倒仍有不少人不甘罢休,处心积虑地想要接近他。但我却没什么大志,只想猫在这个地方,读读书,混混日子,安稳平淡地度日。 每次我偷看东流殿的书时,书扉上都会印着一枚相同的精致的藏书印,上面的字我分辨不出,大约是用某一种古体写的名字。想必是皇帝的。 那字体隽永潇洒,煞是好看。看的书多了,久而久之,我的注意力便被它吸引了去,以至于往后但凡有几本漏印了,都会使我一阵说不出的失望。 有时我细细摩挲那红色的印迹,心里也会诸多想象,譬如那皇帝究竟是怎样的眉眼,又是如何执着一枚精心雕刻的藏书印,一本接一本,将它扣在书扉上。 这些胡思乱想,渐渐地使我在心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模样。 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苏澜了。 宫里当差的小郎尉告诉我,近来外面有关两国开战的风声越来越大了。不仅如此,北国此刻也在虎视眈眈,企图趁秦昭两国开战时坐享渔翁之利。加之秦边境不断遭受袭扰,昭国的军队两个月前还放火烧了边境处的一座小城,这件事传入了都城,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风声鹤唳。 对这些事我本来就懵懵懂懂,又向来不怎么感兴趣,只当他朝我耳旁吹了一阵风罢了。 说起来,我倒是时常会在自己的枕底收到一些纸条,俱是传信的给我传达的命令。自从我被派往了长宫,纸条便从未断过,且这几年的内容大多都相似,便是命令我:按兵不动。 我照旧回: 稳如泰山。 老实说,若是没有这些纸条时刻提醒着我的卧底身份,我倒真想在这清静的深宫大院里耗完一生。 只是,与我一起来的同伴们却并不这样想。 但凡素日里同我关系好的姑娘,皆是常常苦口婆心地劝我:自然还是待秦国国破后,早日归家才好。 大抵是我比较悲观,我却早就不觉得有朝一日还能活着回到故乡了。 这般劝我的几个姑娘里,沐沐是和我尤为要好的那一个。 沐沐曾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听她说,是因为族上不慎得罪了权臣,牵连了全家,才使她落魄到这般地步。 只是与我不同,她是自告奋勇来到秦国的。 诚然,饶是我再如何挖空心思,也实在想不出为何会有人自愿往火坑里跳。因此,我想,大抵她也是有自己的打算,只是不愿告诉我罢了。 到了长宫后,我便常拽住沐沐同我一起读书。 谈论到读书,我们的口味却也迥异。她尤喜欢那些忠君报国一类的章句,我却觉得它们冗长无趣极了,倒是成天到晚拉她一起看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例如什么《秦国皇帝秘史》,《四国云雨录》等等。 至于苏澜身有隐疾的这等秘辛,自然也是我从话本子上看来的,寻常人知不得。 那话本子上还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史事。 譬如说,过去姜国曾有位卫姜公主,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彼时不少他国皇亲国戚献重礼求亲,皆无一例外碰了冷钉子。 大约是被拂了面子的皇室子弟多了些,免不了其中有几个自觉颜面无光而恼羞成怒的。于是他们团结在一起,决定出兵伐姜。 总之,姜国就这么亡了。 而这位颇为祸国的公主却也在国破后一直不知所踪,至今仍被四国的不少王公贵族惦记着。 这位卫姜公主,我早有耳闻。 倒不是因为她的美色,而是长久以来,长宫里四处都流传说,苏澜原是要同这位卫姜公主成亲的。 只可惜如今公主不知所踪,这桩婚事也只好作罢。 不过,看苏澜的意思,似乎并不想就此将这婚事废弃。后每有大臣上奏,皆以此为由推拒,不知究竟是借口还是认真的。 不过,他一个身有隐疾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心猿意马了起来。 胡思乱想之际,恰有一阵清凉的微风从殿门处吹了进来,我这才恍然一愣,发觉这偌大的大殿里阴凉清静,不知何时只剩我一个人了。 门外的两个侍卫大概是熬不住毒辣的日光,纷纷偷懒跑去了凉亭打盹。而沐沐则更是不知所踪,地上只剩了半卷没看完的书卷,我不经意地扫过去,似乎是讲越王勾践的故事。 唔,无趣。 我收回视线,合上了手里的话本子,正准备去寻沐沐,却听得大殿正门处传来异响,似是有人闯了进来。 我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东窗事发,正打算将手里的书卷捂上一捂,却见那抹缃色的身影已然匆忙踏进殿来。 见是消失半晌的沐沐,我才算松了一口气,埋怨道:“你这是去哪儿了?” 她却粗喘着气,苍白的脸上尽是焦急之色,这会儿顾不得解释,匆匆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摇晃了几下,催促道:“快来,阿遥被皇上发现了。” 阿遥也是昭国派来的卧底,与我们有数月未见了。 说来惭愧,素来脸盲的我实在已不大记得阿遥的样子了,只隐约想起她因由姿色上佳,刚入宫便被选去了寝宫侍奉。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一怔,刚要仔细问个究竟,却奈何不了沐沐一贯的急性子,不由分说便拽我出了大殿。 于是,我手里的书尚未来得及收回去,已被她踉踉跄跄地拖行出了几里地,一路到了瞬华殿。 今日的瞬华殿,气氛分外凝重和肃杀。 隔着几里地外,我便已感到有澎湃的杀气扑面而来。远远望去,殿前一排宫女齐齐整整屏息垂首立在石阶下,四下死一般的寂静。 沐沐拉我一同伏在了殿侧的桃树下,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拨开头顶翠郁的叶子,抬起视线眺向前方,见石阶上立着一个人影。 他一身青色华服环佩,玄纹云袖。苍青的丝缎上龙纹波光流动,配以玲琅玉色,更显清姿矜贵,如似清流浮风穿绕其中。 这便是秦国皇帝苏澜了。 他的眉微微蹙着,清俊的侧脸隽秀如玉刻,幽漆的眸光如霜冷。 我的脸微微发烫。面前的人影同脑海中萦绕已久的印象渐渐重合,竟也依稀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或许是我从那些古籍中得来的胡思乱想太过书卷气息,如今这真正的苏澜出现在我面前,他脸上那份天子骄子独有的,与生俱来的淡漠,倒是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了。 我心想,原来帝王也并非都是话本子里那般千篇一律的冷血嗜杀,也并非所有帝王都如昭国皇帝般,是个羸弱的病秧子的。 然而,紧接着的下一幕便彻底改写了我的一切印象。 前庭跪着的那名宫女忽然声嘶力竭地哭叫起来。从那粗哑哭声中的丝缕音色中,我终于能够勉强分辨出声音的主人,正是阿遥。 只见苏澜分毫未动地冷冷看着她,动了动唇向身旁的侍卫下了什么命令。 我有些困惑地侧了侧脑袋,刚要悄悄开口询问身边的沐沐,却被接下来的一幕猝不及防地打断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场面。 年轻的皇帝眉间敛着一股戾气,轻描淡写地让侍卫将那宫女拖出去,杖杀了。 那凄厉的惨叫声一时响彻了大殿内外,恐怕方圆几里内都能听个清楚。 我的腿脚有些发软,因为过于惊骇,竟没忍住落下泪来。身旁的沐沐更是险些惊呼出声,我急忙伸出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没让一丝声音漏出来。 惨叫声没多久便停下了。 庭院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的脸色煞白,而沐沐更是怕得浑身发抖。 不消一刻,那皇帝便拂袖而去,宫女更是垂首纷纷作鸟兽散,鸦雀无声。而阿遥的尸体,则被几个侍卫像拎麻袋一般抬出去丢弃了。 我望着这一幕,真切得仿佛是我自己的下场一般,惨白的手掌用力攥紧了裙裾,脸上半分血色也无。 沐沐则比我还要不镇定,已禁不住吐了出来。印象中,我还从未见过她这般失态的模样。没办法,我只得勉强站直发软的双腿,扶着她拉去角落里,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 总而言之,这一幕着实给我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以至于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我都总觉得鼻息之间挥之不去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我也当真是糊涂了,竟真误以为秦国的皇帝会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性子。长宫里向来少不了昭国与北国派来的眼线,一旦被察觉了,从来都是不消半日,便会被处死的。如今战事吃紧,处理奸细的手段更不可能慈悲。 只是一想到日后这般的结局,我的心中难免有些复杂的悲凉。 沐沐受了惊,下午未能当值,我便替她去了持正殿打扫庭院。 宫里所有大殿中,持正殿是所有宫女最不愿去的地方。这大殿的落叶残花总能比别的殿多出一倍。且常有屋檐的瓦片无故松动滑落,危险得很。 好在持正殿的掌事与沐沐熟识,听说她身体有恙,亦担心得紧,还道改日要前去探望,自然也便放任我顶差了。 一番折腾下来,已是不早了。 朦胧的夜色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整座静默的宫殿都浸没在昏沉的雨中。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我刚做完持正殿的差事,急匆匆地朝东流殿走去,欲趁着大殿未关门,赶紧将怀里的书送还回去。 夜雨窸窣,沿路经过的多半宫殿的门皆是紧闭,空荡荡的长宫内半个人影也未曾见到,只有一两猫獭伏在宫墙上绿幽幽地看我,一面适然地晃着尾巴。我冒着斜斜细雨,匆匆踏过涟漪重重的水坑,快步行走在沉寂的夜色中。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竟让我又想到了沐沐。 大约她已经熟睡了,我眉头一皱,颇有些担忧,不知她明日是否能好起来。 我的思绪正飘到这里,却因天色太黑,一个不留神没察觉到身前的台阶,一个踉跄被绊倒了。 怀中那卷珍贵的孤本滑了出来,在泥泞里滚了滚,歪歪斜斜地跌倒了。 我一头栽在了石阶上,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晕乎乎地爬起来。 那卷书躺倒在不远处,我擦掉满脸泥泞的雨珠,伸手去够,半天才抓到。 书面被泥水浸了个湿透,我顿时将眉皱成了死结。连忙又翻开内页,这才长舒一口气。 内页干爽如初,完好无损。 久闻秦国受神兽白泽荫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擦掉满脸泥泞的雨珠,抖了抖书册,那泥水便如荷叶上的晨露,纷纷滚落在地。 古籍里曾写道,秦国独有一种异兽,唤作白泽。秦国冬日禁伐,入了冬后,伐木人为了维持生计,便深入山林寻找白泽,同它们交换珍贵的羽绒,卖与书商,制成这种特殊的书封。 是以这书即便是在泥潭里滚上几圈,亦不会沾上半星泥水。 只不过,白泽性格挑剔,又颇有洁癖,这羽绒虽不会弄脏,却会染上浓重的异味,久久难以散去。 此刻我还泡在雨里,一时来不及去想如何去除这异味的事,抬头见东流殿就在眼前,先迅步躲到屋檐下,总算避了雨。 我松了口气,又见前方不远处倒有个绰绰的人影。 细密的雨幕中,那暗淡的身影静默地立在殿前,似与雨中连绵墨色的山川化为一体。 这般晚了,怎么还有人游荡在这偏僻的宫殿门前。我顿时起了戒心,摸着黑朝他看去。 他大约也是听见了响动,转过身来,一个狼狈万状的我便堪堪映入他的眼帘。 我自觉有些尴尬,衣袖还滴答滴答地向下淌着水,脸亦不由得红了起来,只好又向前走了几步,红着脸询问道:“这位小郎尉,不知可有伞能借与我一把?” 没想到,他却像拎一只小猫一样把我拎了起来。 他的眼神锐利,漆黑无光的眼眸昏沉不见底,隐隐收敛着一股凛冽的杀意。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 甚是不妙,这不正是白天刚在我眼前轻飘飘弄死了个人的皇帝陛下吗? 入宫这么久,我也是第一次离皇帝陛下这么近。我心惊胆散,与他面面相觑,心里只冒出一个念头:这可真是求之不得的绝好的刺杀机会。 于是,我下意识地按了按口袋,方才想起来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那把袖刀了,自然不可能带在身上。 若是被我的上级知道了,不知道他该怎样扼腕叹息我错失了如此绝佳的刺杀机会。 于是我哆哆嗦嗦地问:“做……做什么……” 他指了指我抱着的那本书:“哪儿来的?” 未及我回复,他却眉梢微微一扬,奚落尽显:“你也爱看这些?” 他这么一问,倒叫我有些瞠目结舌起来了。 堂堂一国君主居然!也喜欢看这些情情爱爱的小册子! 我低头一看,手里哪里还是那话本子,封皮上分明赫然写着三个大字:云雨录。 我的表情僵了僵。 “陛下莫非也痴迷天象气候?” 作者有话要说: 四国:昭国(原姜国,姜国已亡。),秦国,北国,燕国。 《秦国皇帝秘史》:四国畅销书。 《四国云雨录》:昭国禁owo书。 白泽:生活在秦国的异兽。 第3章 前尘2 事后我再回想那日的胡言乱语,实在免不了捶胸顿足恨自己的迟钝。 都怪我被那些胡说八道的话本子荼毒太深,以至忘了帝王是怎样的冷血无情。 万幸万幸,这位阴沉不定的皇帝并未直接将我拖出去砍了。大约是砍了我使他索然无味了,他的眉梢微微扬了起来,许久未作言语。 我见他这副阴沉的样子,委实是后悔极了。 莫不是他从未看过这卷书,我揭了他的短,故而恼怒了。 阿遥惨死的那一幕又浮现在我眼前。我被他拎在半空中,颈后一阵阵的发凉,却动弹不得,只好慌乱地闭上了眼睛,躲过他的目光。 他的眼神甚是骇人,使我煎熬得只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正当我搜肠刮肚准备再献上几句溢美之词将功补过之时,他却突然松了手将我扔在地上。 这一摔使我猝不及防,膝盖一软便重重跌坐在地上。我却顾不得疼痛,连忙抱紧了怀里那册书,生怕它溅上了零星泥泞。 不知这短短的一刻钟里,我是如何使他不满了,惹得他这般凶神恶煞的态度。 我心惊胆战地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眼皮下却伸过来他修长的五指,头顶传来他浸过冷水般慵倦的嗓音: “拿来。” 于是,这本我不曾有机会读过的《云雨录》便这般被无情地没收了。 我的牙齿隐隐打着寒战,不知他是否已察觉了这书是东流殿所藏,更不知他是否下一刻便会翻脸砍了我。 没想他接过书,却笑了:“你这书怎么破破烂烂的?” 他指的“破破烂烂”,大概说的是封皮上那层已经炸了毛的羽绒。 大概刚才在泥泞里滚了一遭,令它们感到不快了,须得带回去细言安抚梳理一番才行。 我的脖颈不自觉地一凉,十分诚实地腹诽道:不巧这破破烂烂的书,其实正是你的。 幸好这羽绒什么都会,唯独不会说话。 谁知苏澜没收了我的书册,敛了笑意,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几下,突然说道:“寝殿适逢空缺,你明日就填进来吧。” 我的脸立刻拧成了一只苦瓜。 当着皇帝的面前,我自是只有连连谢恩的份,只可惜他看上去并不稀罕我的三叩九拜,只一转身便走了。 等他走远了,我才堪堪从地上爬起来,面上愁云惨淡。 今日委实倒霉了些。先是沐沐生了病,又碰到这大雨,还有深夜里游手好闲的秦君。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皇帝陛下竟还要我去寝殿填缺。 虽说这一番也算是死里逃生,没立刻被他拖出去杀了,但寝殿与苏澜近在咫尺,若是被我的上级知道了,我吃吃喝喝混日子的梦想定是要破灭了。 且不提我会怎样惨死在苏澜的耳目中,哪怕不被发现,我这颗脑袋在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手里也保不住几时。 想到这里,我心有余悸。这秦国的国君脾性如此诡秘莫测,我尚且避之不及,更别提日日侍奉左右了。 这般胡思乱想一番,我既是无奈又是疲乏不堪,只能先强提起精神,回卧房休息了。 昨夜雨势甚大,我冒雨回去,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入宫的时候我只分到了两套衣服,昨日刚好借了一套给沐沐,除了身上这身湿衣服,我便再没有衣裳可换了。 如此,我只好勉强穿上那一叠湿哒哒的衣服,哆嗦着往寝仪司走去。 大宫女不在。我便不抱希望地向当值的女官询问道:“宫中可还有多余的衣物?” 女官见我如此狼狈之相,不由得笑出了声:“横竖这雨还要再下几日,就算给你套新的,不还是照样要湿透。” 我正欲回她,她却懒得再理会我,转身又进了库房。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长宫里不少宫女都是随别国赠礼送来的,并非秦人,免不了要受些冷眼。我待得久了,便也习惯了。 这几日天气阴湿,只怕我这身衣服一时半会是干不了了。 我正低头寻思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抬起头,是大宫女回来了。 她看我的眼神倒也算和善,我行了个礼,她见我一身湿衣服,忍不住笑了:“怎么穿成这样?” 说着,她便转身召那女官:“青娴,快给她拿套衣物来。” 我连连行礼道谢,并向她道明来意:“掌事,不知寝殿那个空缺可否还在?” 她的眼神有一瞬的变换,接着便敛起了笑意:“你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连你也想着要去填缺?” 我喉中一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好轻声道:“陛下命我去的。” 那掌事的大宫女听了我的话,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可知编造这般由头是要交由善事房治罪的?” 我点点头,心想,既然她不信,倒也正好,便索性顺水推舟:“掌事所言极是,是我胡言乱语了,我这便去打扫了。” 说罢,我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 这与我预料之中的情景相差无几,我心中还是有几分释怀。 虽说调去寝殿便离东流殿近了,我离沐沐却更远了。 我与沐沐的友谊是这长宫里为数不多的,使我感觉珍贵的一件事。 这倒不仅仅是因为我在宫中的朋友屈指可数,而是我始终感到我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牵绊。 掌事不信我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我也不算是抗旨不遵了。 从寝仪司出来,离值夜还有几个时辰,我思来想去,决定先去探望沐沐。 远远地到了持正殿外,我便望见一片蒙蒙雾气中,依稀可辨孤零零一个绰约的人影。 散朝后,大殿又恢复了既往的清静,只剩下沐沐正拿着笤帚一点一点地仔细清扫着庭院。 看来她的身体已无大碍。 我的怀中还抱着刚领来的新衣服,想到她见到我这身湿衣服,怕是又要絮絮叨叨地说我一通,便先匆忙拎了件外衣披上了,才朝她走近。 沐沐见了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嫣然一笑:“不去值夜么?” 我点点头:“还有几个时辰,我便想来看看你。” 我将遇到苏澜一事与她说了,又告诉她大宫女并未准我调去寝殿。她听了很是讶异,脸上又浮现出那份惯常的忧心忡忡:“陛下刚处置了阿遥,便命你顶替她的位置,我总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她沉思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见我云里雾里地望着她,便又弯起眉眼笑了:“罢了,也可能是我多想了。若是日后真的调去了那里,务必要万事小心。注意身体,莫要着凉了。” 我点头答应了她的叮咛,又见她不轻不重地咳嗽几声,伸手摸了摸她的衣袖,始才发觉她竟也穿了一身未干透的湿衣服。 我惊愕道:“昨日我借你的那套衣物呢?” 她无奈地看着我:“这几日阴雨缠绵,早上替掌事送牌令的时候又淋湿了。” 我忙将手里的衣服递给她:“这是我刚刚替你领的,一会儿快回去换上吧。” 不及她推拒,我已将衣服塞入她怀中。她立刻红了脸,正欲开口,外面却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与她双双回头,便见一宫女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脸色通红,大喘着气。 我与沐沐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地看着她,竟是早些时候寝仪司的那名女官青娴。 “大宫女命你过去。”她的气息不匀,似是一路狂奔而来。 我愣了愣:“可我过会儿还要去值夜。” 她摇摇头:“不必值夜了。听闻陛下今日午休时寝殿侍奉不周,很是不豫,掌事命你现在便过去,怕是一会儿就要过去顶替了。” 我瞪圆了眼睛,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沐沐在我旁边追问道:“陛下是如何不豫的?” 青娴答道:“陛下命那名宫女替他念书,谁知那宫女却不识字。” 沐沐与我同时噤了声,委实想象不出苏澜恼怒的场面。 气氛骤然沉默下来。须臾后,我终于结结巴巴地问道:“那原来送去填缺的宫女呢?” 青娴方才转过头来,悠悠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霎时凉冷:“殁了。” 第4章 前尘3 伴君如伴虎。 我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吸引了苏澜。大约苏澜是觉着我这副稀里糊涂的样子很是有趣,总之,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调我去了寝殿,尽管听到这个消息的掌事都纷纷惊掉了下巴,也只得从命。 这寝殿内外设防倒甚是严苛,入殿时我被里三层外三层搜了个遍,才终于被放了进去。 可见各国的刺客们倒着实是昼夜不息兢兢业业啊。 时间紧迫,我甚至来不及换身衣裳,而掌事更是略略提了几项寝殿细则,便将我送了过来。 这寝殿的侍女,说是伴虎,其实是份闲差。无非就是皇上要来了,把灯点上,亦或是皇上要吃点什么,替他端上,诸如此类的琐事。 虽说这份差事冒着极大的风险,便是一不小心即被拉到床榻上侍寝,但我坦然得很,想他一个身有隐疾的,也不能将我如何如何。 帷帘晃动,床榻上空无一人。我跪伏在深红色的地毯上,心里忐忑不安。殿内点着清陵草制的清香,四下静得如闻针落。 纱帘骤然被掀起,随即传来一阵佩玉泠然声,鼻息间随风拂来冷冽的香气。我抬了眼帘,一双绣金龙纹的银黑软靴刚好停在我面前。 “你是昭国人?” 头顶传来苏澜清冷的声音,一如惯常的威压,带着些蔑然。 我伏在地上点点头,倒很想学着话本子上那般挖心挖肝地来一句:“既已入秦,便是秦人,定当为秦肝脑涂地。” “抬起头来。”他冷冰冰道。 我打了个寒战,被迫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睫漫不经心地低垂,透着几分淡漠,漆深的眼眸里点着幽冷的光,薄唇微抿,脸颊隽秀而完美。 “叫什么名字?”苏澜问我。 我如实以告:“卫晞。” 他听了我的名字,眉心微微蹙起,神色漠然地无言须臾,才侧过脸睥睨着我:“知道来做什么的么?” 我镇定点头:“为陛下念书。” 他听了,却眉眼一挑:“还有呢?” 我沉默了半晌,片刻后,又镇定道:“为陛下掌灯。” 苏澜却仍不满意:“继续说。” 我已有些词穷,憋了一会儿,遂又答道:“伺候陛下用膳。” 他只幽幽地看着我,并不言语。 这使我终于哭丧着脸道:“陛下,我不会侍寝。” 虽说我自认容貌平平,并不能使苏澜看上我。但他若是真的打定主意要拉我陪他困觉,我也却是无可奈何的。 想必我这句肺腑之言定是使皇帝陛下受惊了。 他阴沉地凝视了我许久,终于递过来一卷书册。 正是那天被他没收的那卷《云雨录》。 谢天谢地,他还没有翻开。 书内页还印着他的藏书印,看来窃书一事还没有露馅。 我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结果不慎被苏澜察觉。见他狐疑地皱起眉,我一时心急如焚,稳稳地伸出手想要接过。 怕那书封上异味太重被他察觉,我早已将双手在偏室厨娘的熏香桶里翻来覆去浸了一夜。此时我的双手仿佛是那夜里的青楼红院,千里之外都能闻见生意兴隆的味道。 他大约是察觉到了,皱紧了眉头轻声骂我,媚俗。 我怕惹得他不豫,连忙道:“这是昭国的草药。” 苏澜依旧皱着眉,抽回了手里的书,手指将纱帘一挑即落,将我挡在帷幕外面,大有十分嫌弃之意。 我被他的力量推得连连后撤几步,尴尬地缩回手,杵在原地。隔着纱帘看不清他的样貌,我又只好僵硬地立着,听从发落。 过会儿他轻启薄唇,语调依旧淡淡:“往后替我念书。” 我自然连连答应,却没想他将那卷书从纱帘里扔出来,挑了挑眉,又道:“从这卷开始。” 我接住了,才老老实实回答道:“陛下,这册书我还没读过。” 苏澜只低笑了一声,一丝丝的低哑,听在我耳里,净是凛然的杀意:“那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一时语塞,委实摸不透他的用意,只好硬着头皮,用那点贫瘠的地理知识胡猜乱讲一通。 譬如北国阳光充沛,燕国常年冰雪封川,昭国人没什么文化,所以这部地理著作必定是地处阴湿的秦人所著。 显然,我这通合情合理的推测并未打动苏澜。他听罢冷笑一声,拂了衣袖转过身,只说乏了,便上床歇息了。 我悄悄隔着纱帘向内望去。晚风微凉,混合着陵草的清香,卷动着纱帘,隐约遮住床榻上苏澜卧着的修长的影子。 我这才总算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烛影轻晃。殿内又恢复了一片静谧。 夜已深,我亦有些困倦。遂将那册书放回到书案上,悄无声息地替他灭了灯,退下了。 后来几日我都没有再见过苏澜。 大约他处理国事,繁忙的很。 听闻先秦王处理政事废寝忘食,我巴不得苏澜也能有这般的勤奋,最好是日日宿在持正殿。 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盼望,大抵还是有些惧他。 与他相遇时的那一幕在我脑海中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听闻先秦王是出了名的严苛暴戾,因此薨后百姓喜闻乐见,皆盼着下一任秦君。 没成想苏澜却将他父王的性子攀摹得淋漓尽致。而这一任秦君,也是个冷血无情的。 话虽如此,秦人倒很是爱戴他们的君主。以往但凡有别国遣来刺杀秦君的,若是在入宫前便被百姓揭穿了,大都没能落到个全尸。 然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不得不提,即便我调到了寝宫,枕头下的纸条居然又出现了。 这昭国细作的业务水平也未免过于精湛了些。 与往日不同,这纸条是命我明日夜里去瞬华殿取趟东西。 究竟取的是什么东西上面并没有细讲,我只隐约从字里行间中感觉到仿佛是某种重要之物。 然则瞬华殿看守甚严。 那里不比东流殿,是苏澜时常出入的地方之一。据沐沐对我说,苏澜最喜爱此殿僻静,常在这里画画练字,但凡出入,均是独来独往,只有极少数亲信近卫才被允许出入此殿。 沐沐还说,这座宫殿是为卫姜公主而修的。是苏澜为迎娶公主准备的聘礼。 且不说这宫里的流言蜚语可信度如何,我已很是头疼,不知该如何混进这守备重重的宫殿。 瞬华殿的守卫我虽然识得,但鲁莽行事过于冒险,保不齐他们日后会不会告发于我。 我正思忖着应对的方法,却冷不丁地打起了喷嚏。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寝殿的大门静静地敞着,凉风习习拂面。我吸了吸鼻子,始觉隐约有些头痛,大约是前几日穿湿衣服着凉了的缘故。 明日便要去办差,感了风寒可不太妙。思及此,我将殿门关上,挪了几步,在偏室翻箱倒柜地折腾了起来。 偏室是给御前侍奉的宫女们用的。宫里寒暑易节,人世沧桑,一辈又一辈宫女暮来朝去,自然遗留了不少东西。 昨日我熬羹时曾瞥见一个药箱,今日翻找出来,里面果然装满了药材。不知是谁这般细心,这些药材被按类细细分好码齐,并贴好了详具的标签。 我找到伤寒一类,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药囊。上面用丝线绣着药材的名字“玄苏”二字,散发着微淡的药香。 药囊上贴着一张字条: “若感风寒,加椒术煎服,半日可愈。” 纸上是一行清秀娟丽的小字。 我怔忪片刻,又接着读下去。 写字的人仿佛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在右下角歪歪斜斜地用笔重重添写道:“务必添衣!” 我愣了愣,那药囊上系了个小巧的,金丝编作的翠云结。 是阿遥的。 我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将它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 长日已尽。 我拎着那袋玄苏,将门扉轻轻合上,殿内重又回归了一片寂静。 似无人曾来过。 次日,我的风寒果真好了。 今夜苏澜照旧宿在别殿,勤勉得紧。我摸清了瞬华殿守卫换班的时辰,又托人告知东流殿的尉官今晚请酒,本打算趁那时偷偷溜进瞬华殿。没想夜色刚起,变故却陡然发生: 持正殿的某个偏殿走水了。 长宫里火光冲天,嘈杂声鸣响不绝。这亦惊扰了正在清明殿议事的皇帝陛下,他命人过去查看,调走了小半的兵力。 这于我自然是个绝佳可乘的机会。 可不知为何,等我趁着夜色摸到了殿前,却发现这里的防备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稀松许多。 我有些意外,按理来说不过是走水罢了,苏澜是不至于将大半兵力都抽调走的,莫不是有什么其他不寻常的事发生。 殿前空空荡荡,连个侍卫的影子也不见。我意欲速战速决,便很快溜进去,寻起了纸条上要我找的那枚匣子。 此番是我第一次来瞬华殿。雕梁画栋的殿内昏昏暗暗,中央摆着的是一张宽阔恢弘的书案,上面展着幅未作完的画卷。 宽绰的龙椅后,正对着殿内正中央,悬着一副万里江山图,描绘的是四海归一、天下大同的盛景。 我先是在心中暗暗赞叹了一番苏澜的画工,又在殿内四处搜寻了一阵,总算在一个角落里寻到了那匣子。 里面装的是一张瞬华殿的布局图,大抵是我的某位同僚画下来的。 图画得精细严谨,只是却并未完成,不知是被什么耽搁了。 殿外的喧闹声已小了许多,守卫时刻都可能回来,不便冒险久留。我将布局图重新收好放回匣子里,将一切重归原样,在昏暗中向殿门口摸去。 方才进来时我并未将殿门完全合拢,只留了条缝隙,因而有细微的光线透进来,方便我辨清方向。 月色清寒,照在清冷无人的殿内,无端生出了几分阴森。我不经意地向左侧一瞥,才察觉屏风后似乎闪烁着一道若隐若现的光亮。 分明是出鞘的冷刃反射出的寒光。 我受了惊,猛地向右侧躲去,冷汗涔涔,这才看清半隐于黑暗中的那个人影。 虽不知是何人,若是他方才想要偷袭我,我怕是几分钟前便已丧命了。 我扬起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影子,身体僵直在原处,不敢大意。 阴影里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出一个人。 他一身黑衣,漆发微散,剑眉冷淡,瞳孔暗红,目光幽冷,一股肃杀之气,如同隐没在黑暗中的鬼魂。 “你是什么人?” 我见他一袭黑衣,似乎是苏澜身边的侍卫。只是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怎样都不合情理。 他面色未变,淡然道:“苏澜的侍卫。” 我被他的话噎住,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知该作何言。半晌,我才终于出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却没有回答,只用那番杀气冷冽的目光逡巡着我,须臾后,向我走近。 我有些恐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抵至了墙壁。 他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我仿佛嗅到他身上深深的铁锈味,混合着浓重的腐朽的气息。 “等你多时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口吻寒凉,顿时令我毛骨悚然,寒毛直立。 既然他方才没有杀我,多半也是哪个国家派来的卧底。 “你……”我本想问他为何会在这里等我,话到了嘴边,却又惧怕他会突然翻脸,于是连忙改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扬了扬眉:“卫泱。” 我惊异:“你也姓卫?” 他答:“我是姜国人。” 我便收了声。 姜国亡国不过两载有余。如今昭国人是不敢自称姜人的,若被官兵听去了,定要被诛灭九族。 不过,左右我也没有什么九族可以诛了。 我想了想,遂回答他道:“我也曾是姜国人。” 他在黑暗中微微扬起了脸,用那双幽深莫测的眼瞳盯着我,肃静须臾,却突然开口道:“我知道。” 这倒让我有些意外了。 他显然是看穿了我的疑问,也懒于解释个中缘由,于是眉眼一挑,只言简意赅启唇道: “卫晞,我是你的死士。” 第5章 前尘4 我有些惊骇。 古往今来,还从没听说过哪一位刺客有自己的死士的。 更何况我根本不认得他。 “你认错人了。”我忙道。 他却严肃得很。自方才见他起,他便是板着这样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令人不由地畏惧。 见他许久不说话,我便又好奇道:“你认得我?” 卫泱此时轻描淡写地笑了声,仿佛这个问题究极荒诞一般。但他还是回复我:“你只需知道,我会保证你活着。” 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便不再追问。 据他所言,他是自姜国国破起便一路流亡而来的,与昭国并无瓜葛,如今在苏澜身边任职。 这大殿能让我轻而易举溜进来,想必也是他的功劳了。只是今夜长宫的守备还是太过蹊跷。 我皱了皱眉,又问他:“你知不知道殿外发生了什么?” 他向殿外看了一眼,嘈杂声已比之前小了许多,似乎是听到了渐近的脚步声与交谈声,于是并未回答我的问题,神色淡淡对我道:“我送你回去。” 我识趣地闭了口。 说来惭愧,就武功而言,我全然一窍不通。不像沐沐,我总猜不透她的武功究竟几般深不可测,她却从不显露半分。 有了卫泱,从殿里脱身自然轻而易举。宫内的守备比我来时的松懈,已严密了不少。我本想先去持正殿将取回的匣子交过去,谁想临走前卫泱却将我拦下: “回寝殿去。” 我见他这般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由有些意外:“怎么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有要事发生。苏澜若是这时回去未见你,后果自知。” 我本想告诉他苏澜已经好几夜未曾回去过了,又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便点点头,连忙答应道:“我这便回去。” 他这才放心,一甩袖放我走了。 我吸了吸鼻子,身侧还弥留着他身上沉香的味道。那幽淡的香气若隐若无,却使我安心极了。 回寝殿的一路上长宫里灯火通明,却比先前静了不少,我只偶尔听到守卫整齐骇人的脚步声,不知卫泱方才是如何摆脱侍卫的身份,潜进瞬华殿去的。 宫墙上照例围着许多看热闹的猫獭。 它们的眼睛五颜六色,各有不同,夜里看起来倒像是街市两旁琳琅的天灯。 这猫獭委实是长宫内的一大祸害。它们对宝物奇珍有着格外的热忱,经常趁人不注意溜进屋里,翻箱倒柜,再将战利品拖回树上。 这等拖回树上的勉强算是有礼数的,碰上不懂礼数的,便会将屋主人的私物四处乱丢,偶尔我经过夜清池,也常常见到池里漂着被它们偷来又丢弃的情诗,或是身上粘着“秦之广矣,不可泳思”的虎须鱼们适然地游来游去。 不过,有的宫女悄悄告诉我,虽然这猫獭无法无天,持正殿附近它们倒是从来不曾踏足。众人都说,是苏澜的天子之威震慑了它们,才使它们不敢肆意捣乱。 听到这个传闻后,我果然又改了主意,期盼着苏澜还是常回寝殿待着更好些,我便不用再担心这些猫獭来捣乱了。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苏澜果真回寝殿了。 我刚沐浴毕,将殿内的灯烛点亮,便听得一阵匆促的脚步声。接着便见苏澜一身玄色华袍,身姿修长,紧蹙着眉,似是带了几分怒意,越过屏风朝我径直走来。 他这番行踪不定地出现在这里着实使我受惊,尤其在我刚做完坏事的这个节骨眼上。 “陛下有什么吩咐?”我心虚道。 他信手拿起案上的糕点,觑了我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闪过一瞬阴戾,然须臾即逝,又恢复了一片幽黑深静。 虽不知何故,但我知晓他定是发怒了,忙从书案上随手抱起一册书卷,逢迎道:“陛下,这书卷写得甚好,自调来寝殿起,我便日日夜夜惦记着,不如我来为陛下念一念。” 没想到他瞥见那卷书的封皮,冷笑一声,语调冷冷的:“你倒是对这《云雨录》情有独钟。” 我言自肺腑:“这都是为陛下着想。” 没想到苏澜见我一脸严正认真的样子,似乎有些意外。于是他敛了几分凶戾,不再奚落我,反倒坐靠在榻上,好整以暇命令道:“念。” 我向旁偷偷睨了一眼,见他躺在一旁气定神闲地看戏,不免有些心里没底。 但事已至此,我已是骑虎难下。 虎还在看我。 顶着那道炙热的视线,我只好翻开封皮,此时才发觉书里面净是些图画。 我盯着仔细察看半刻,才终于瞪圆了眼睛,匆匆翻了翻,便又急急忙忙红着脸赶紧合上了。 他的口吻慵懒凉薄:“如何?” 我忙把那书往边上推了推,一边摆手推拒道:“不妥不妥。” 他笑起来,话间依旧是讥讽:“不是你与我说的,日日夜夜都惦记着这书卷么。” 我的脸霎时如蒸笼般砰地一下熟透了。只是我却顾不上脸红,忙颤抖着嗓音,语无伦次地谢罪道:“陛下千万莫要生气!我这就将这书拿去扔掉!” 若我早知道这书竟是本春宫图册,定然不会拿它来戳身怀隐疾的皇帝陛下的痛脚。 只可惜事已至此。大约是我的恐慌有些明显,亦或是看他的眼神太过诡异,倒使他有些莫名其妙了起来,方才随之舒展的眉间又聚起了一片阴霾。 苏澜面色阴鸷地看着我,半晌,才终于清清冷冷开口: “给我拿些吃的来。” 我连忙答应,一路小跑去了偏房将已备好的酒膳端了回来。 他这时才终于和颜悦色了一些,心情似是随之舒畅了不少。我低着头,见他的眉眼冷淡,长睫低帘,那修长如玉的五指执起酒樽。渺渺的雾气从杯中缓散飘升,氤氲了他清隽的五官。 我有些怔忪。殿内轻纱摇动,红烛影重,我的神思恍惚,一时仿佛又回到了还在昭国时的日子。 苏澜这时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似是察觉到了我的走神,凤眉微挑,幽眸冷目,手里执着的金樽亦停在半空。 我回过神来,出声询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他收回视线,却并不急于饮尽那酒,反而掂起了一块糕点,突然沉沉开口: “这雀怜酥何故是冷的?” 我便答道:“这是我用昭国制法做成的,陛下一尝便知。” 从瞬华殿回来时,卫泱特意叮嘱我要我备好酒膳。怕时间来不及,我便依昭国的食经备了糕点,不知是否合他的胃口。 幸好,苏澜看上去并不挑剔,那双暗眸不动声色地在那糕点上掠过,只很快随口应了句“嗯”,很快饮尽了酒,便不再理我,自顾转身上榻了。 第二日见了沐沐,我才知晓昨日宫中的动乱是为何故。 几日前曾有北国使节来访,一直暂居在永安城内。昨日长宫大火,城内百姓亦有些惊乱。然而待亲卫军赶到宫外,却发现那使节已被人趁乱杀害在住处了。 使节遇害,自然是一顶一的大事。 北国本与秦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眼下秦国正与昭国纷争不断,此事若传回北国,局势便难料了。 恐怕苏澜此时已怀疑到了昭国的身上。然而令我如何想不通的是,此事若硬要说是昭国所为,委实冤枉得很。 据沐沐所言,昨日她一直留在持正殿中,并未收到过命令。而我更是去了瞬华殿去取那图纸,旁的宫女那里也未曾听到过有任务指派给她们。何况出宫行刺一事,困难重重,并非等闲之人便可成就。 我与沐沐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说到我从瞬华殿那里取来的图纸,在我将那图纸交给上级后的几日,都并未递给我新的消息。 大约近日风声收紧,宫里人人自危,平日里大都紧绷着一副严肃的面孔,寡言了许多。倒是最近苏澜一改旧态,几乎夜夜回寝殿休息,且他居然连听政都不再那般勤勉,甚至推掉了好几日的早朝。 自苏澜即位起,这等事还从未发生过,令不少文官惊骇得很。 久而久之,宫里竟又起了流言—— 说是我夜夜纠缠苏澜,使他耽于美色,无心政事! 这流言也未免太见风使舵了些!过去说他身怀隐疾,如今又变成了一夜几次的昏君——饶是我这种喜欢听八卦的,都看不下去了: 皇帝陛下,他是真的有隐疾。 这自然是他亲口承认的。 某天夜里,忠心耿耿的御连史大人连夜来了寝殿劝谏。 在他身后还跟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美人羞涩,穿着打扮倒是不俗,看起来像是永安的名仕。 然而苏澜平静地看着那位御官,然后说:“我有隐疾。” 我额间的青筋跳上了三跳。 只见素来端庄的御连史大人脸色煞白,被惊得连连后退几步,最后慌慌张张地结巴几句“告退”,便落荒而逃。 苏澜目光一转,又看向我,那双漆深的眼眸沉如渊水,没有波澜。 我怔了怔,有一刹那的恍惚。那沉寂的目光下似乎藏着深而长久的孤独。于是我回过神来,低下眼睛,轻声温语问道:“陛下要茶点么?” 他并未理会我,只转身上榻了。 这件事过后,我生怕他触景伤情,偷偷将那卷《云雨录》放回了东流殿,塞进了某个小角落里。 与此同时,在枕下的纸条沉寂了数日之后,我亦终于收到了新的消息。 读毕这则新的消息,我却震惊异常,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纸上只写着简短的一行字—— 在我们来秦国的昭国细作当中,出了一个叛徒。 第6章 前尘5 北国使节遇害,摄政王暴怒,连夜拆了秦边境两座城池。 听清明殿的内侍说,苏澜得知这一消息时,只冷笑了一声,随即命人送书与北政王,直言道要取北国扶风、晋邺两座城池,并派一名大将率了几支骑兵即刻前往边疆。 当然,这些都是数月以后的事情了。 我对秦军不甚了解,但亦知苏澜手下有几员名将。而历久以来,苏澜这番胸有成竹的狂妄更是四国闻名——沙场之上,他从不惧惮告诉敌人要夺取的城池,亦或是要击溃哪支精兵,而最为可怖的是,他总能预料如神地一一兑现。 这份生杀予夺的恣意,是古今多少帝王未能做到的。 四国人皆言,苏澜能有此番成就,并不是平白无故的。 归根结底,这都是拜那天下第一的宝物,浮世珠所赐。 这段往事我亦是从身边的人那里听来的。 在姜国还未亡国,卫姜公主尚居于秦淮时,前来求亲之人几近踏破了淮川。而彼时姜公回绝了所有前来求亲的王公贵族,命令道谁能替他找到浮世珠,便将公主许配与他。 传说浮世珠是俯瞰众生,蕴纳了天涯明月、尘世万景的奇珠,世所罕见,唯有一对而已。 我不知苏澜是如何有这宝物的,只是他未来得及将这筹码交出去,姜国便亡了。 流言说,拥有浮世珠的人会征服它所映出的一切。如今世人皆知这天下第一珍奇的宝物便藏在秦国,藏在这长宫。 世人皆欲求娶姜国公主,除了垂涎公主的美貌,还有另一缘由。 那便是姜国秘术,起死回生之术。传说可生死人,肉白骨。 天下人深信不疑: 得了这二者任一,皆能成就一番大业。 许多被永安百姓捉住的奸细,也都是冲着这浮世珠而来,只可惜刺客芸芸,却从未有人一睹这奇珠的阵容。 不仅武士,甚至连苏澜的亲信侍卫们也皆说未曾见过。而自卫姜公主失踪后,苏澜便对此绝口不再提。 这浮世珠也因此在黑市上名气更盛,不仅引来了更多气势汹汹的暗客,甚至引来了一大批猫獭,它们听说苏澜竟有这等宝物,纷纷收拾家当日夜兼程赶来了秦国,在这里安营扎寨扎了窝,从此赖在长宫不走了。 今日我刚抱着晚间要用的书卷从东流殿回来,走到卧房门前,便见几只猫獭背着包裹一路小跑从房间里偷偷溜出来。 我瞪圆了眼睛,那猫獭的脖子上竟挂着我仔细收好的翠云结。若是被旁人认出是阿遥的遗物,可就麻烦了。 那几只猫獭回头望见我,拔腿便跑。我便气不打一处来,抱着书朝它们追过去。 这一路追赶到了夜清池畔,四处都不见了它们的踪影,只剩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从树洞里垂下来。于是我弯下腰,将那群猫獭一只一只地从树洞里掏了出来。 它们大约是正在午睡,被我揪着脖颈,惊惶地瞪大了眼睛与我面面相觑。 我诱哄道:“我的翠云结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却传来了一阵嬉笑声,我扭过头,只见路过的几个秦国的宫女正驻足朝我望来,见我这副气喘吁吁的狼狈相,毫不留情地笑我。 我正恍神,手里的那只猫獭却突然挣脱了我的挟制,向我狠狠蹬了一脚。匆忙之中我来不及闪躲,只得笔直地落入池中。 一时她们的笑声更盛。 我的身体不偏不倚砸在了一条虎须鱼的身上。那虎须鱼被我压得一沉,当即淹死了。 我在水中扑腾了几下,一只手扔死死抓着书,另一只手终于抓住它翻过来的肚皮,勉强爬到了鱼背上。其他的虎须鱼们见状,纷纷避之唯恐不及,慌忙散开了。 岸边的宫女还要继续笑我,却被林荫后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们纷纷齐齐转过头去看,接着笑容便凝固在脸上,随即迅速消退,脸色肃穆地鸟兽般散开了。 未及我反应过来,一串脚步声已经临近,接着一抹苍青色的消衣薄影风起云涌卷入我的视线。 是苏澜。 他今日依旧一身绣金淡青玄袍,玉冠束发,更显眉骨高挑清俊。一两个尉官紧紧跟随在后,步伐倒不快。 他注意到了那几个逃散的宫女,惓懒的眼神似是不解,闪过一丝诧异,便转过头,这才注意到了池中的我,顿时皱紧了眉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冷淡,怀疑的腔尾微微上调,那双眼眸里的寒光更是毕现。 我趴在虎须鱼的背上,声音里带了哭腔:“陛下,救命!” “……” 大概是我给千金贵体的皇帝陛下拂了面子,又或许是他实在难以接受这般不太体面的场景。 总之,在我与他目光相交、面面相觑了片刻后,他便转过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坦然地走开了。 我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与那几个尉官闲庭信步地绕过我,踏进了湖边的凉亭。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晚间要读的书,不敢将它泡进水里,被困在池中动弹不得。 苏澜今日来凉亭大约是有事要商榷,他与几个衣冠齐楚的文官在亭中一谈便是好几个时辰。直到日薄西山,几个文官才终于像是口干舌燥了,停了下来。 他们见苏澜这时不经心地斜过脸,皆是一愣,便也都随之慢慢转头,向湖中的我看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便成了一道极为亮丽的风景。 我连忙埋下头,一动不动地趴着,假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苏澜侧视着这一幕,微微扬了下巴,轻慢似的挑着眼眉,远远地向我眺来。须臾后,他慢悠悠地朝几个守卫耳语了几句,两个郎尉远远看了我一眼,便点点头,向我走来。 临近湖畔,我抬起头,那郎尉面无表情,传话道:“陛下命人打捞他珍贵的孤本。” 我瞪圆了眼睛:“那我呢?” 那郎尉却冷着脸,铁面得很,伸出□□,将我怀中的书挑走,简洁道:“自己游上来。” 而我,不仅不会游泳——还一顶一的怕死。 郎尉拿走了书册便回去交差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地飘在湖面上,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着。 太阳渐渐西沉。就在我又惊又怕,渐渐陷入困倦时,岸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抬眼一看,竟是卫泱。 他正带着一支铁骑卫经过,看样子是在巡逻。 说起来,自那日离开瞬华殿之后,我便再没有见过他。 我立刻抖擞起了精神,卫泱显然也注意到了池中的我,招了手命令后面的骑卫跟上来,朝我的方向走过来。 卫泱走到岸边,这才注意到凉亭处的苏澜,很快侧身行礼。苏澜只无动于衷地睨了他一眼,便没什么表情地移开了视线,又同那几个文官下起了棋。 卫泱便又将目光投向了我。 “你是哪个殿的宫女?”他的面容严肃,声音冷厉,全然不像那日在殿中遇到我时。 我如实答了。他见我这副惨兮兮的样子,皱了皱眉,随即吩咐后面的人将我捞起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一道阴风冷森森地从背后袭来,而余光里的皇帝陛下,似乎铁青着一张脸。 这个关头,我自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卫泱吩咐几个骑卫下水,将我抱回来。我刚向他们伸出手,天色却突然大变。 池里的鱼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还未反应过来,一阵狂风便将我卷入了湖中。 我的身体瞬时被冰凉的湖水淹没。隔着无尽的黑暗与混沌,我似乎听到岸上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却始终什么也没能听清。 朦胧之中,脚下似乎有一团隐隐约约的亮光。 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我的眼前只一黑,便昏了过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虎须鱼:很大,只有长宫夜清池才有的鱼,漂浮在水面上,不会游泳。 夜清池:只在白天有鱼,一到夜晚便清澈见底,鱼也会消失不知所踪,因此得名。 第7章 前尘6 昔日我与沐沐在东流殿念书时,也曾讨论到身后事。 虽说大部分宫女们都信誓旦旦一定要回到昭国去,但我们心里何尝不知晓,自古以来,漂泊异国他乡的刺客,注定只能是无定河边骨,下场凄凉尔尔。 我向来是个怕死之人,怕死之余,还很怕痛。因此,要想死得体面,不是一件易事。 沐沐曾在古籍里见过一味毒药,无色无味,名曰水见。她说,若是真有身份泄露的那一天,她宁愿饮了痛快,也好过被秦人曝尸荒野。 只可惜,我还未来得及想出一种体面的死法,就被扔进这池子里自由生灭了。 也不知我这般淹死了,还算不算得上是为国捐躯。 不知过去了多久,待我悠悠转醒,已是更深露重时。 我半阖着眼皮,只觉一阵头昏脑涨。 一缕淡而清爽的香气钻入鼻尖,扑面萦绕着。身下的触感软绵绵的,如若置身云端。 于是我的视野也渐渐清晰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层层繁复的暗红帷幔。我这才昏昏沉沉地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还盖着一床金丝绣线的华丽锦被。被角被掖得整整齐齐。 我有些晕乎乎的:寝殿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侍奉么,是谁这么周到,真是有劳她了。 只是我身上还是湿的。 唔,我这衣服也不难解啊。 檀红的厚毯上摆着一鼎铜金香炉,一缕白烟腾腾升起,盘旋在浅绛的纱帐间,散发着松雪沉香的气息。 我的视线一抬,映入眼帘的是玄青色的袖袍,以及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苏澜正低敛着眼睫,那只骨节修长的手随意将书册一卷,放在身前。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那册书卷上,接着那只修长玉白的手拈起了桌案上的糕点。 我向那糕点瞥去,晶莹通透,鲜红点缀,光是看着便让人胃口大开。 苏澜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那本书,另一只手伸向盘中的糕点。 他墨色的眼瞳漆深,隐隐淬着沉星,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见我醒了,他的目光只抬起掠过我一瞬,眸光一转,便立刻又恢复了一片沉静的寒冷。 我不敢再看他,忙翻身下床,跪伏在地毯上。 苏澜看我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却忽然笑了,嗓音泠然:“昭国人都如你这般胆小怕事么?” 我自然不敢答话,将头低得更深了。 他将书一合,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我一愣,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糕点。 “这是谁做的?”我怔忪道。 他的声音清冷无波: “我做的。” 这……寝殿的厨娘呢?!难道都被他杀光了? 我的神情顿时有些古怪了。 苏澜见我表情的变化,眉间隐隐皱起,顿时脸色一黑。 我心里一惊,鼻尖却嗅到了丝丝缕缕的香气。 只是我的袖子还是湿的,不敢伸手去碰,最后只好缩了缩手,又重新在地毯上伏好不敢动弹。 他见到我一身的湿衣服,似是有些嫌弃。 我在他的目光下瑟瑟颤抖,悄悄缩回手,将湿漉漉的袖子藏了藏,压回了外衣下方。 他却伸手过来,捏住了我的手腕。 我的眼神掠过那只手,他的袖口处沾了面粉。 想必我的手腕一定是又湿又凉,因而使他蹙了蹙眉,又颇为不豫地松开了。 我怕惹得他生气,忙将糕点接过来,闭着眼睛抿了一口。 原来是梅子糕。 不得不说,苏澜的手艺精湛的很。 这梅子糕软糯清香,酸甜爽口,还散发着丝丝的雪香味。 我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好甜!” 他看着我,不言不语,又拎起了那卷书,坐回了书案前。 陛下要看书,我岂能在这里干看着。我连忙站了起来,走到书案边:“陛下,我来为你念书。” 他却瞬时将书一卷,把我的手敲开了,嫌弃道:“手拿开。” 我立刻红透了耳根,悄悄抖了抖残留着些许糕点屑的手指,有些不知所措,一转眼却瞥到他唇畔似笑非笑。我顿时有些羞愤,这有什么好笑的么! 苏澜不再说话。我规规矩矩地候在一旁,看着他目不斜视地读着手中那本《策论》,不免心猿意马了起来。 过去曾听别的宫女说,陛下视力极佳,即便是在夜里也能一目千里。想来之所以要命令侍女替他念书,也是因为爱惜双目。 我一面胡思乱想着,目光扫过他手里那页书,上面正写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我愣了愣。局势诡谲多变,自上回接到消息说周围的眼线里有叛徒,我的枕底已许久未曾收到过纸条了。 算起来这回已断了足有一个星期了,虽不能说是罕见,但总让我惶惶不安,唯恐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的思绪飘向很远,不经意间轻声脱口:“四国总有一日会合一的么?” 话既出,我才回过神来,见苏澜侧睨了我一眼,那道目光深冷幽静。似乎是我扫了他的兴,他合上书,皱了皱眉:“话多。” 我打了个冷颤,正欲谢罪,他却突然发话了:”寝仪司的女官说你是昭国的奸细,你可知道?“ 这发问实在是猝不及防。 我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无措地”啊“了一声,顿时全身僵硬起来。 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直视着我。 我的目光对上他的。 那双眼睛沉如渊水。我的四肢血液逆流,手脚冰凉,浑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没想他见我这呆愣的表情,却突然笑了。 我不知他在笑什么,只好一头雾水地保持着刚刚的那个姿势僵立着。 “罢了。”他敛起唇角的笑意,“逗你玩的。” 我这才稍稍有些回过神来。 苏澜瞟了我一眼,径自脱了外袍,走向纱帘内:“退下吧。” 我抖着嗓子,应了一声,收起桌上残余不多的糕点,便抱着食盒退下了。 苏澜向来是不吃残羹冷炙的。 因此剩下的糕点便都任凭我处理了。 我趁着夜色敲了敲沐沐的房门,便见她披着衣出来,见门外是我,月光下她的两颊酒窝浅浅。 我递上手中的食盒。她却惊叫了一声,讶异地问我:“卫晞,你的手怎么了?” 我懵里懵懂地低下头,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从方才起便抖得厉害,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以致盒子里的糕点都碎了大半。 “沐沐。”我说。 我的嗓音听上去沙哑极了,冰凉的手脚泛着一阵阵无法退去的酥麻。 “陛下他方才问我……是不是昭国的奸细。” 沐沐顿时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你……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摇了摇头,又告诉她:“陛下只说那是寝仪司传出来的玩笑话,便放我走了。” 沐沐的唇毫无血色,苍白着脸色追问:“寝仪司?那里除了青娴还能有何人?” 我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糕点递给她:“给,陛下做的。” 她的眼神却更加微妙了:“陛下做的?” 我点了点头。 沐沐将信将疑地接过来,盒子里的碎糕点此刻弥漫着雪香。她拈起一小块尝了一口,脸上立即生出了红晕。 “这是秦国特产,梅子糕。”她说。话音都比方才柔和了不少。“你可知这雪香气息从何而来?” 我摇了摇头。 雪本是无色无味的。但若沾染了人或动物的鲜血,便会散发奇异的香气。而这梅子做成的糕点能有如此独特的芳香,便很是奇妙了。 沐沐道:“辛梅长在雪荆枝上。秦人采梅时,会先将自己的手指在荆棘上扎破,是以采出的梅子便都如这般芬芳四溢。” 我知沐沐提起这个是为了缓和气氛安慰我,便也放松下来,有些释然了。 我们两个骤然沉默下来。 片刻后,沐沐忽然开口:“明日我要被调去清明殿了。” 我一怔。 近日异国来的宫女都被重新安排了职务。只有我的位置却是安然无动,大概大宫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顶替,又怕忤逆了苏澜的意思,因此才没有调配我。 这大概都是因为上回使节遇害一事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依我看来,这秦人实在是内心矛盾得很。既如此忌惮别国送进帝王宫里的侍女,却又不舍得送自己的儿女入宫做差,只好想出这些个折中的法子,侥幸地企盼着这些异国人良善,不会谋害他们景仰的秦君。 我叹了口气,却又听到沐沐接着说:“初月掌事不见了。” 初月是持正殿的掌事。上回我替沐沐顶差,她还道要去探望。 我们两个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天色渐晚,我也不得不回房歇息了。 临别前,沐沐送了我一卷书。我怀揣着那书卷急急行走在宫墙之间。皎洁的月色倾倒在宫闱梁栋间,洒下一地银辉。 借着月光,我看清上面记着的是一首诗。这诗我以前从未读过,但沐沐看上去很是喜欢,书页边缘都起了折角,想来是时常翻阅所致。 我停下脚步,将那诗念了一遍。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唔。我想。这诗果真像她惯常的口味,无趣得很。 随后我便将那书卷卷了起来,踩着夜色回房去了。 北国大败,秦军便又将矛头对准了侵扰数月的昭国军队。 上月苏澜调了支三千人的轻骑兵,突袭昭军大营。昭国万人大军,竟于一夜之间尽数覆灭。将领首级被斩于马下,带回了永安。秦国百姓欢呼庆祝,而回都受赏的秦将领更是被夹道相迎。 苏澜对这位将领是极为满意的,说话时眉间眼梢都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神采。 听说这将军名唤苏寻。他本名陆寻,是苏澜钟爱的一名良将,便被赐了国姓。他不仅战功赫赫,令敌军闻风丧胆,听说长得亦是极为俊俏,在秦人的话本子里,更被称为“铁骑公子”。 边境频频传来佳报,宫里的气氛也比以往活跃许多。 就连数日未见的纸条也重新出现在我的枕底了。让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上面书道,让我不必惊慌,静候即可。 我照例回:稳如泰山。 夜里一柄长刀敲打着我的窗。 我惺忪着睡眼打开窗,却见是卫泱一袭黑衣,抱着刀,倚在窗边挑眉看我。那双腥红的瞳孔点着寒星,在黑暗中反射出血一般的光泽。 我愣了愣。 “你来做什么?” 他的神色未变,口吻悠闲:“来找你。” 我定了定,虽觉他这副样子有些骇人,但还是镇定道:“谢谢你那天打捞我。” 他听了这话,似是一愣,随后挑了挑眉,说:“你若是谢我,可就谢错了人。” 我犹豫了一下,虽不解他这话的意思,但还是没有问出口。转念一想,我又换了个话题: “上次你说……你是我的死士,是什么意思?” 卫泱看着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反问我:“姜国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我看着他,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我好像是有个姐姐。” 他嗤笑道,表情晦暗不明:“你就只记得这么多了么?” 我点点头,看他一脸欲言又止,好像是我说错了什么一般,不由好奇道:“难道你认识我姐姐?” 他闭了口,忽而沉默下来,只是直直地看着我。半晌后,他终于叹了口气,无奈笑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被他这番态度弄得更加稀里糊涂,只好悻悻地应了声,不再说话。 片刻,他突然又惬然道:“还记得前几天那个北国的使节么?” 我转过头看他,他的笑容诡魅。 他道:“是我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是谁给女主掖的被角! 雪:本是无色无味的。但若沾染了人或动物的鲜血,便会散发奇异的香气。 《雄雉》:出处是《诗经》,这首诗的意思此处解释为思念友人。生于乱世,友人不得相见,纵然品德高尚,却再也不能回到故乡。 译文参考了一些网站大概如下: 雄雉在空中飞,舒展翅膀。我在思念他,给自己带来忧伤。 雄雉在空中飞,声音嘹亮。只是那个人,让我心劳神伤。 看日月迭来迭往,思念是那样悠长。道路相隔真遥远,何时才能回家乡? 那些在位君子们,不知他德行高尚。不贪荣名不贪利,为何让他遭祸殃! 第8章 前尘7 我虽不知卫泱为何要杀北国的使节,但无疑他挑起了秦北两国的争端。 使节死后,北政王曾来书一封大骂苏澜,指责他杀害使节手段卑劣。可苏澜心里清楚得很,此事并非秦人所为。 昭国便因此遭了殃。 我垂着眼,想起昨日“南昭饿殍载道、肝髓流野”的捷报,睫毛不自主地颤了一下。 两国关系如此,怕是宫里的日子要愈发艰难了。 初月掌事消失后,大宫女派青娴去接管持正殿的冗务,而沐沐亦被调配去了清明殿。 清明殿是苏澜处理军机要事的地方,守卫森严,进出的皆是高官将领。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那位如雷贯耳的大将军苏寻。 是以沐沐便成了近来宫女们当中的焦点。 我才刚踏进后花园,便见许多人在小径上缠着沐沐,争先恐后地盘问着。 而沐沐则羞红着一张脸,絮声低语几句。 我走近过去,才听了个大概。 原来苏澜很满意沐沐的侍奉,专门将她调去了为苏将军端茶倒水。 那位鼎鼎大名的战神,永安无数春闺儿女的梦中情郎。 众人欢呼雀跃起来。 沐沐正低着头,我还从未见过她这般的羞赧。只见她一张脸红透,两弯柳叶眉盈盈脉脉,半掩着面吞吞吐吐:“苏将军他……对着我笑,还夸我长得好看……问我……昭国是不是多出美人。” 一阵艳羡的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我也不禁起了兴致,听她继续讲下去。 她说,苏将军房中养了一只雪雀,似乎是从昭国亡将那里缴来的。雪雀夜里入眠时,羽毛便会化作满室飞雪簌簌而下,如梦似幻。 四周的人都啧啧称奇,我随口插话道:“等入了秋,飞雪化成白霜,又会是另一番美景了。”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我。 我自知失言,此时面前一个不知名的宫女开口接话了,她奇道:“这雪雀我听人道只有昭国皇室才豢养了几只,你是如何见过的?” 我避开她的目光,须臾才小声答道:“我以前曾随姐姐入宫,见过一回。” 站在一旁的沐沐看着我,目光晦暗不明。过了片刻,她才笑着出言打岔道:“好了,你们不要再难为卫晞了。” 周围的人全散开了。 沐沐拉着我的手,又塞给我一个物什,竟是雪雀的尾羽。 “好美。”我惊叹一声,低下头去,捏着手里那柄尾羽,使它轻轻打了个旋。 一时竟勾起许多往事。 虽说姜国仅仅亡了两载有余,但我却对姜国的很多事情都记不得大概,只能七七八八记得零星的片段。 例如我幼时懵懂贪玩,某一日听说教我念书的夫子屋中养了只雪雀,便翻墙爬进院里去,拔光了那只雪雀的羽毛。 夫子回来后气得面如土灰,我被吓得不轻,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闯祸了。 本以为在劫难逃,不想罪名却被人自告奋勇顶了去,这才让我侥幸少挨了一顿打。 替我挨打的,是我的伴读。 唔,我曾经好像是有个伴读的。 更多的事情我便全然忘却了。只记得我那时满心愧疚,之后也安生了不少。 待我回过神来,沐沐已拉着我朝持正殿的方向走去。 她还是很气恼前几日寝仪司向陛下告状的事。昨日有宫女告诉她,告状的果然是青娴。 早已过了下朝时间,持正殿冷冷清清,只有一两个打扫的宫女。 我甫一踏进殿门,头顶便不偏不倚晃落几块瓦块,险些被砸中。 果如宫人们所说,这持正殿上的砖瓦总是无故松动,即便修修补补也都无济于事,因此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我扭过头,不远处几只猫獭正怯生生地望向这边,一脸惧意,仿佛真的被皇威所震慑似的。 青娴刚好从台阶上走下来。 见了沐沐,她似乎是早已知道我们要来,扑嗤一声笑了。 “你们呆在这里做什么?”她的面色红润,大概是近来升了职,很是春风得意。 沐沐在我之前先开了口,眼神嗔怒:“卫晞与你素来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她?” 青娴先是假意思索,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我何时害过她?” 我问:“是你向陛下告状说,我是昭国派来的奸细?” 她嘲弄地看着我,嗤笑一声:“你们这些昭国流亡而来的乱臣贼子,即便不是细作,也生着一颗细作的心。” 沐沐怒极冷笑:“好,你既这么有骨气,倒不如去善事房求个公正。欺君之罪,也要看你当不当得起。” 青娴却全然不畏惧,轻佻反问道:“善事房?你难道不知道最近宫中在处理异国细作,你们那位初月掌事也已被处置了么?” 我愣了愣,她却已然露出了一副无不讥讽的笑容,洋洋彰示着胜利。 一股怒气顿时从我心底窜上来,我正欲开口争辩,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闲杂人等不可在此造次。” 那语气虽慢悠悠的,却带了不容置疑的威慑。 我回过头,见卫泱正斜靠在屋檐下歪着头看向我,怀中抱着柄长刀。 沐沐认出他的服饰是苏澜的亲卫,很快低下头,眼神示意我不要招惹此人。 我不为所动,反倒涌上一股倔劲:“怎么,日理万机的铁骑卫,如今倒管起这猫抓耗子的小事了?” 他笑了,站直身子,拎着刀走过来,每一步都带着冷刃铁甲撞击的清脆声响。 “胆子不小啊。”他那双腥红的瞳仁直直地盯着我,令人毛骨悚然,语调却轻浮嘲弄得很。 我瞪着他:你不是向来以我的死士自居吗,怎么这种时候倒看起热闹来了! 不知他是否读懂了我的眼神,但他果真转过身去,挡在我前方,眯着眼睛满是不恭地抱着双臂对青娴责令道: “掌事没有掌事的规矩。还不赶紧回寝仪司领参卯牌。” 青娴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卫泱这才转过身来,凤眸眯着,似乎是在问我满意了没有。 我自是快慰极了,旁边的沐沐亦长舒了一口气,连连向他道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沐沐,突然眼瞳中血色缓现,语调似笑非笑:“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沐沐一怔,旋即一笑:“我不过是个打扫庭院的宫女,怕不是统领认错了人?” 卫泱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她几眼,似是没看出什么端倪,这才闭了口,不再多言。 天色逼近黄昏,我值夜的时刻马上便到了。卫泱说要送我,便随我和沐沐一同下了台阶。 正在此时,有两个人影远远地朝这边走来。 我定睛一看,竟是苏澜。 今日他穿得素淡,一身青蓝如洗,云纹直缀,若天青云破。而他旁边紧随着的,则是位翩翩白衣公子。 身旁的沐沐仿若失了神。我心下了然,想必这位就是那位将军苏寻了。 他的身姿俊朗,意气风发,剑眉白齿,墨黑的瞳孔眼波流转,面色白皙若美玉。 话本子诚不欺我,苏寻其人倒真当得起铁骑公子这四字。 我见沐沐一脸羞怯,呆若木鸡,便拉着她准备悄悄溜走,不想却还是被苏澜看见了。 卫泱不紧不慢地转身行了个礼。 而我的身形一僵,目光对上苏澜的。 他的视线先是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个遍,又落在我身侧的卫泱身上。 我惶惶极了,在被苏澜那道目光上下逡巡了一番之后,终于禁不住悄悄地向卫泱身后挪了挪一小步。 皇帝陛下顿时怒了: “卫晞!” 他的语调冷淡。 所有人都一脸出乎意料地、齐刷刷地看向我,就连墙上的猫獭也深受皇威所感,纷纷转过脑袋,朝我的方向看来。 我的眼睛圆瞪成了一条胖头鲤鱼。 皇帝陛下却怒视着我,冷澈的眸色潋若秋水,直直地对上了我的目光: “酉时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备书!” 众人震惊。我吓得魂飞魄散,忙朝着他的方向拜了又拜,恭敬之态仿佛我正拜的是尊上古神祗的塑像:“陛下息怒!!我……我这就去准备!!” 苏澜的脸一黑。我再不敢看他,兔子似的拔腿便跑。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便这样逃也似的溜出了众人的视线。 待我抱着书回到寝殿时,苏澜已沐浴更衣毕。 室内飘着清陵草的香气,弥久不散。而苏澜正站在我的书案前,低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我心里一惊,忙低下头站在不远处不敢乱动了。 糟了。 前几日从东流殿偷偷拿出来的书还没有还回去。 他从我桌上拿起一卷书,这才清冷淡然开口:“你过来。” 我走近。他翻开那卷书的封皮,上面赫然印着一枚藏书印。 是苏澜的书。 他见到那藏书印,眼皮跳了跳。 我的眼皮也跟着跳了跳。 令我意外的是,他却并未留下只言片语,只看了一眼便将那书合上了。 随后他转过身来,看向我,眼眸深黑如夜: “今日在殿外的是你的好友?” 我以为他提到的是卫泱,忙摇头道:“不是。” 他微扬着脸,温柔的长睫投下一道浅影,唇角带着玩味的笑意,饶有兴趣地开了口:“这《四海风俗考》晦涩难懂,你就这样拿来看?” 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一缕漆黑的发丝掠过我的耳捎,有些痒。 我猛地回过神来,见他漆深的眼眸直直地望着我,愣了愣,开口问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他的眼神有些诡异:“你怕我?” 看上去他对此十分难以置信。 我:“……” 这让我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 思索了半天,我才诚恳答道:“是陛下的真龙之气,震慑了我。” 他倒没有回答,只是眉尖微扬,薄唇紧抿,竟有几分无奈。 过了很久,他才道:“我不会杀你。” 我听了此言,脖颈反倒突然一凉。 他的话音落下,屋子里许久一片寂静。我这才敢稍抬了抬头,见他眸色深湛,长睫柔软,薄唇勾着,似是等着我的回应。 我有一瞬的恍神。 “陛下所言……可算数?”许久传来我蚊子一般细微的声音。 苏澜看着我,微微一顿,终于笑起来:“自然,君无戏言。”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我这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为什么要怕我! 谁让你第一次见面就杀人哈哈哈哈 第9章 前尘8 托苏澜的福,我得以阅览许多平日难以见到的古籍。只可惜他看书的风格与我大不相同,譬如他从来不看那些话本子,却对异国的风土文化抱着极大的兴趣。 每次我坐在一旁念给他听,他便闭目养神,一言不发,久而久之,我也不再觉得他如以前那般凶神恶煞了。 七月流火,竹影疏深,时节已渐入秋。 大约近日昭国军队偃旗息鼓,苏澜也清闲了不少,白日里竟有兴致唤苏寻去后宫凉亭下棋。 我捧着一小壶新茗站在一旁。浽溦已过,淡青的一方石棋盘被浸润得黑亮,乌黑的玛瑙棋子圆莹如玉。 局势已过半,仍旧难解难分。 我偷偷瞄向苏澜。他抬了抬眼皮,慢慢摩挲着手中的棋子,似乎没有想要落子的意思。 隔了许久,却听得对面传来一意气飒爽的少年声:“陛下在此设局,有何所图?” 苏澜长睫下的黑眸轻轻一抬,闻言只笑了声,嗓音薄凉:“寒知,我与你对弈,哪需什么理由?” 苏寻剑眉轻扬,凤眸白齿,笑吟吟地执了棋落子,气势风光夺目。他调过视线看向我,一双朗目如星,笑声爽朗:“陛下倒真是宠爱这位小姑娘。” 苏澜闻言微微抬头,略带诧异地瞟了他一眼,随即眉尖一挑,唇角似勾未勾,语气却嫌弃得很:“不过是个行事草莽的宫女罢了。” 苏寻听了这话,却忍不住笑了:“那既如此,何不将她赏给我?正巧我那殿里没什么人侍奉,冷清得很。” 没想苏澜却眼底一沉,骤然收了笑容,冷哼一声:“陆寒知。” 我却被他那猝不及防一沉的脸色吓了一跳,双手禁不住一抖,茶水飞溅,溅湿了苏澜的袖子。 茶香一时四溢。 苏寻哈哈大笑:“这小姑娘倒甚是怕你。” 苏澜没理他,动也未动,只斜斜睨我一眼,深眸冷目,语调淡薄:“搅了苏将军的雅兴。还不快收拾了,回殿。” 一场未果的棋局只好作罢。 回到寝殿,我低着脑袋,嗅着鼻尖,生怕苏澜骂我。没想他却深衣一解,漫不经心地唤我: “晞儿,过来。” 我悄悄抬了抬头,见他身姿颀长,一身金白绸缎,已张开双臂,等着我上前为他宽衣。 我上前一步,头顶传来的声音沉沉明晰: “昨日你问我,北国先帝为何在即将灭昭之际却突然隐退了。” 我一愣,今日他居然不嫌我问题多了! “是因为他杀了自己的皇后。” 听到“杀”字从他口中吐出,我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这一细微动作显然被苏澜察觉到了。 他轻轻叹息一声,略有几分无奈,随即一拂袖,转过身,冷冷道: “抬头。” 我愣了愣,睫毛忽闪了一下,又抬起头看他。 苏澜正低头望着我,那双眼瞳墨色深沉,漆黑如夜,淬着冷光,令我不由地深陷其中。 他微扬着脸,漫不经心地瞟着我,开口道:“这个翠云结是你掉的?” 我“啊”了一声,这才看到他手中的东西,正是那日被几只猫獭偷去的翠云结。 不想还是被他看到了。 好在苏澜对此没什么反应,想来应该是没认出这是阿遥的。 于是我赶忙收下,一面道谢:“这是别的宫女送我的。” 他却打断了我: “如今便是我送的。” 我一头雾水地“啊”了一声,不解圣意地连连应是,他却不再重复了,转而问我: “苏将军方才叫你去他殿里掌灯,你去不去?” 圣意难测,显然我是必不可能实话实说的。 我思来想去,生怕自己忤逆了苏澜的意思,忙连连摇头道:“自是不愿的。” 苏澜的脸色未变,倒是不再绷得那么紧了,却依旧看着我,不言不语。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莫非我答错了? 幸好幸好,为时不晚,于是我面色不改,又极为流畅地接着道: “但既然是陛下需要我,自然还是谨遵圣意,大局为重!” 苏澜眉间转而一皱: “那谁来侍奉我?” 我的眼神顿时古怪了起来:他这话怎么莫名其妙的。寝殿的活可是个肥差,我走了,自然又有大把的美人上来填缺。 思来想去了半天,我终于顿悟:“要不我为陛下物色一个?” 大概是我的表情过于灵动,以致与那天天带着美人劝谏的御连史大人有几分相似,惹得苏澜不快了。 总之,我被轰出了寝殿。 我哀叹一声,苏澜今日的脾气委实古怪了些。 寝殿回不去,我便只好回偏室住了。 偏室漏风,夜里不烧柴,寒风刺骨逼人。 这倒是我头一回在这里过夜。以往苏澜总是叫我为他念书到很晚,任我怎么提醒都无济于事,后来我便只好夜夜宿在寝殿。 冷嗖嗖的秋风从窗缝墙角灌入,我瑟缩了一下,在冷冷的偏室,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又是一段姜国往事。 夫子是名冠京华的才子。满秦淮的文人墨客都听闻他藏有一楼阁的古籍真迹,只是从不轻易拿出来示人,即便前去拜谒的人提着重礼挤破了头,也难能睹上一睹。 作为夫子唯一的学生,我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常有机会窥知一二的。 夫子以为我是对国粹经典情有独钟,因此欣慰得很。其实不然,在那浩如烟海尘封已久的万卷藏经之下,我总能搜刮到那么一两本从未听过的话本野史。 这话本野史的用词考究得很,同夫子教的那些典籍截然不同,令没见过世面的我大为震撼。 某日我与我那伴读读到《秦国皇帝秘史》,对书里“禁脔”一词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去问夫子,只好胡乱猜测一通。 据我那伴读说:“这脔字,按姜国的写法‘臠’,上面是‘言’,而按秦国的写法,上面则是‘亦’。大概便是人云亦云的意思了。下面则是‘肉’字,大约指代‘人’。那便是‘人云亦云的人’,即是‘某人的小跟班’的意思。” 我顿时觉得极有道理,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这秦国君主委实是怪异,竟要在卧房里放十几个小跟班,想必定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梦里伴读只对我笑了笑。她向来如此,对我的话总不置可否。那笑容寡淡,仿佛自古以来她便是那样的神情,浸透了无可言说的怅然。 一刹那我仿佛看清了她的容貌。云开雾散之际,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声。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浇透。 原是半夜熟睡之际,忽然有人来敲我的窗。 我打了个冷颤,攥紧了布衾,回过头去看,却见沐沐伏在窗边,向我比了个“嘘”的手势。 我愣了愣,见她朝我盈盈一笑,又向我比了个手势,示意我到外面去。 我忙匆匆披上件外衣,未问缘由便随她一同趁夜溜了出去。 雾色浓重,秋草被风卷过的沙沙声从旷野四面八方传来,共同涌入漆黑寂静的长宫。 看守持正殿的尉官大约厌烦小憩时总被头顶稀稀落落掉下来的瓦片砸晕了脑袋,皆偷溜去了别处,不知所踪。 沐沐拉着我悄悄潜进偏室,我认出这是青娴的卧房。她拉着我伏在墙角处,偷偷透过窗缝向里面看去。 青娴正在床榻上睡得熟。 她的房间倒朴实得很,看不出一点掌事的架子。只床头的书案上搁着一个毛绒绒的圆球,不知是什么奇珍异宝,在一片黑暗中发着莹莹月白的光。 不多时,我与沐沐共同惊呼一声,见那团毛绒绒的球动了动,忽地竖起两只雪白的耳朵。 竟是只月兔。 听闻青娴父母早亡,没能留下什么遗物,只托人留了这只从北国带回来的月兔。 月兔寿命极长,一般用作夜间照明。这只是从青娴入宫前便养着的,算来也有十余年了。以往每次旁的宫女碰上一碰,她便要大发雷霆,一通乱骂。 我正好奇沐沐为何深更半夜将我带到这里来,便见她从袖子里抽出了支雪雀的尾羽,抖了抖,碎星般亮晶晶的白霜便从那尾羽上簌簌而落。 她将那支尾羽小心翼翼地伸进房间里,轻微地抖动着。不出片刻,屋里便浸没在一场静默的细雨中。 案上的衣物皆被打湿了个彻底,连那只雪白的月兔也被浇成了落汤兔,光芒如同哑了火一样熄灭了,不停地打起喷嚏。 而床上熟睡的青娴转了个身,却没能被这场突然而至的秋雨惊扰。屋内很快又响起她均匀的微鼾声。 若是第二日她起床发现她的宝贝月兔变成了鼻涕兔,想必脸色会很精彩。 我与沐沐偷偷合上窗,又沿着墙壁悄悄溜出了持正殿。 月色正好。 我们齐齐坐在夜清池畔,萤火摇曳,树影浮沉。一路喘息暂定,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些微虫鸣声。 我与沐沐有所感应似的转过头,目光交汇在一处。片刻的沉默后,我们便突然同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黑暗中她看着我,那双眸子闪着晶莹的亮光: “过去我读《忆长安》,里面有一句话是:‘旧时不见长安月,今朝入梦两茫茫。‘如今想来,正是应了当下此情此景。” 我很想问她是什么意思,但想到这几日苏澜总嫌弃我问题太多,还是忍住没说出口。 沐沐显然是看出了我的困惑。她抿着唇微微一笑,只道: “意思就是,义结金兰的好友,便如明月一般,纵然不得相见,也会在梦里相念。” “等我们离开长宫,回到昭国的时候,也要像这般一样不惧别离呀。” 我郑重地点点头:“绝不会食言的。” 她把手伸出来,小拇指勾住我的:“永永远远。” 我虽不知青娴那日醒来后发现了那场恶作剧该是怎样的大发雷霆,却在一日后,听持正殿的小宫女对我说,昨日她因为迟迟没能交上参卯牌,得罪了善事房的执令史。 善事房掌握着所有宫女的生杀大权。 我心里一惊,正准备追问下去,却见不远处十几个宫女都行色匆匆去向持正殿的方向。 我忙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 她们看了我一眼,目光飘忽不定,皆一脸凝重。 我心里一沉,随后便听她们告诉我: 青娴上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没错我双更了!明天还有一更! 臠,就是脔的繁体字。姜国用的字是繁体,秦国的字是简体。 《忆长安》,此诗和诗句都是我编的! 第10章 前尘9 自我从书里听说秦人好养禁脔,对此很是艳羡,也总期盼着能捡来一个半个,放在院子里。 听周围的人说,在我住处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小郎君,听闻人长得惊为天人,只是足不出户,因此极少有人见过。 我高兴极了,心想是哪个俊俏的小郎君,正好抓来给我作禁脔!因此也顾不得父君以前曾告诫我不得踏足那里,翻了墙便溜了进去。 姜国自古以来便是永夜之国。一日十二个时辰只有两个时辰是为白昼。 我虽翻进了院子,眼前却是一团漆黑,四下静悄悄的,我屏住呼吸,这才看清亭廊处那个人影。 他在树影下阖眸而眠。 我正发愁看不清他的容貌,一缕月光却透过云层渺渺而下,映出眉目清俊的一张脸。 我心里一惊,他的脸触目惊心,竟全是累累伤痕。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晚风吹拂,门廊前悬着的一连串繁红色的灯笼忽而依次亮了起来,缀缀萤火般,在黑夜中暧暧晕开昏黄的光。 他似有所感,终于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仿佛是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我,却漠然侧目,只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回了房间。 我大惊:如此貌美的小郎君,怎么却是个瞎子! 看他脸上全是伤,怎也没请个大夫,这怎么行!我一时心急,本欲翻墙回去叫几个大夫来替他看上一看,没想很快却被闻讯赶来的夫子抓了个正着。 可怜我不仅被捉拿回去,还被夫子向父君告了状,惹得他勃然大怒,将我禁足了大半个月。 忆起这些残存的往事,我的脑海里又是一阵忽浮忽沉。一阵溺水般的窒息感过后,我猛然惊醒,始才发觉自己又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夜正深,四周依稀一片暗色,空荡荡的长宫仿佛只剩下我一人。一阵寒意袭来,我抱着膝打了个寒颤,孤零零地坐在持正殿门前的石阶上。 身后的持正殿灯火如昼。苏澜还在里头同几个文官议事。 茫茫黑暗中,我又见到星星零零的萤火隐没在无边的暗色中。 它们是在哀悼死去的月兔。 善事房得知青娴没能按时交上牌令,当日便带了一队人来到青娴房中。 青娴面如土灰,本欲辩解,却听领头的执令史冷冷道:“听说你这里藏了陛下被窃走的浮世珠,我等奉命搜查。” 青娴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嗓音道:“大人说笑了,普天之下,谁人曾见过那等传说里的宝物?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又怎可能被人偷去了?连陛下都未曾提起过失窃……” 她的话已然被一阵器物落地的粉碎声打断。 没有人理会她。房中的东西不出片刻便被砸了个精光。 执令史阴鸷的目光一扫,落到台面上,一把抓过那只月兔,阴阳怪气道:“既然到处都寻不到,就该是藏在这畜生体内了。” 未及她反应,那月兔便被□□一挑,撕开了脏腑。 血溅得四处都是,那兔子挣扎了许久,才终于断了气。等到狼藉一地,执令史一行人终于扬长而去。 此后青娴便自缢了。 我有些恍惚。 空旷的持正殿外夜色清寒,更深俱静。 我也不知为何要来这里。大概只是偏室太冷了,冷得我宁愿在宫里漫无目的地徘徊,也不想再回去。 我已有几日没见过苏澜了。听人说,他这两日皆宿在持正殿。 我抱着膝,眼睛被风刮得生疼,使我忍不住伸手去擦,可才刚刚垂下头,突然的沉闷便潮水般涌来,顷刻将我淹没,让我喘不过气来。 殿门便在这时突然开了。 几个傅卿谈笑而道从殿里出来,瞥见石阶上的我,皆是一愣,放缓了脚步。 后续跟上来的傅卿们也接二连三拥堵在门口,直到苏澜最后穿过他们走上来。 “怎么睡在这里?” 他沉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起头,对上那双幽深薄凉的眼睛。 苏澜皱着眉看我,身上还是未褪的苍青常袍,似是不满,语气淡淡的:“成何体统。” 两日未见,他的气势更加冷冽。可我知道,他没有生气。 我看向他,那双幽冷的黑眸向旁侧不经意地一瞥,几个傅卿便迅速低了脑袋匆匆离去。 我低下头,微微哽住,憋了许久,才终于出声道:“在等陛下。” 他向我伸来的手闻言一顿。袖子擦过我的脸颊,散着清冷的香气,令我安心极了,忍不住蹭了蹭他的手臂。 他僵了僵,仿佛眉皱得更紧了,接着便无情地抽回了手臂。 我瑟缩了一下,拖着浓重的鼻音:“好冷。” 一阵静默之后,苏澜终于叹了口气,俯下身,向我妥协。 “冷还不赶紧起来。” 他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擦去我眼睛下的泪痕,语调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哭什么。” 我闭着眼睛,想要告诉他月兔的故事,又想问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想对他说偏室很冷,想要说的话有很多,可我知道,这些都是注定无法出口的话。于是我最终只能摇了摇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微弱地开口: “是太久没见到陛下,喜极而泣。” 苏澜:“……” 作为我在寒风中静坐了数个时辰的回报,苏澜看上去似乎很是愉悦。过去他时常嫌弃我有太多问题,尽管他从不回应。我得不到答案,便总是自言自语着。 今日却大不相同了。 我始翻开一册书的封皮,便听得他沉沉开口,语调甚是漫不经心:“听闻永安城内兴起了大股叛乱,要扶持安乐王燕孙的小儿子歧乐登位,更国号为楚。” 我一愣,下意识地抬了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眸色深湛,那双冷峭的眉眼里满是漠不关心,肆意之极。 我张了张口:“以陛下的铁骑军……平乱定是轻而易举……” 他却眉梢一扬,言简意赅道:“他们是来杀我的。” 我的心口不知为何倏地一紧,脸色微微发白,双唇一时合了又张,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苏澜见我像是被吓傻了,于是凑近轻笑,嗓音低哑沉沉:“晞儿,你是在担心我么。” 他温热的吐息落在耳畔,凑得极近,我的脸便“砰”的一声如熟透的蒸笼般烧开了。 他这才满意似的转身解了外袍,向床榻走去。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再也不敢抬头望他,只好慌乱地低下头胡乱翻着手里的书册。 殿内一时极静。 只可惜这样的静默很快便被我打破了。我虽深刻地认识到了苏澜嫌我聒噪,奈何每次看书时都将这些忘得一干二净。 譬如今日这本《北国佳人传》,大抵是出自某位老学究之手,委实令人困惑。我忍不住皱起了眉,抬起头问苏澜道:“听说北国男子可以娶许多个女子,这是真的么?” “那北国的女子也可以嫁给很多个男子么?” 苏澜听了我的问题,亦皱起了眉,只道:“晞儿,别去想那些莫须有的了。你只需知晓,秦国男子,一生只可娶一位女子便好了。” 我想了想,又问道:“若是日后失踪的卫姜公主回来了,你会娶她做你的妻子么?” 苏澜瞥了我一眼,大概是鄙夷我听了太多捕风捉影的八卦。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一如往常那样,只从榻上站起来,收走了我桌上的那卷书册,又拿它敲了下我的脑袋,冷冷道:“这一册以后不准你再读。” 我只好悻悻叹息道:真是可怜了卫姜公主,要同身有隐疾的皇帝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沐沐对我说,苏寻酒醉后告诉她,浮世珠就藏在清明殿。 她满怀憧憬地对我道,拿到浮世珠,说不定就可以受赏,同我一起回昭国了。 我却有些犹豫,总担心其中有诈。 清明殿是从来没有宫女去过的地方。沐沐是第一个。 哪怕是我们这样从昭国来的奸细,收到的命令里也从来不曾涉足那里。 更何况这消息还是敌国将领放出来的。 对此,沐沐当然也有所顾虑,但她说,苏将军对我很好。他给我唱歌,看我跳舞,还给我讲了许多沙场上的旧事。 讲到这里,她的脸颊泛起了红晕,那双眸子如同湛蓝的湖泊浸没了万千星辰,闪耀着永不褪色的光辉。 过去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眼神。 在我的印象里,沐沐从来都是极镇定的。 此刻我见到她那生动的眼神,连我自己仿佛都随她一起沉浸去了那莫须有的快乐中。 她还道:苏将军醉酒时曾拉着她到殿外看星星。他还曾许诺,燕国的夜星更漂亮。若有来日,定要带她也一起去赏星。 诸如种种,她越讲越畅快,仿佛一提到苏将军,她便有无穷无尽的溢美之词。 我想:沐沐这是中了美人计。 但她语气笃定,十分坚决地发誓要带我一起回昭国。我便不好意思将她从这场春秋大梦中拽出来了,只好含混其词地提醒她小心行事,切莫大意。 然而她走神得厉害,大约依旧沉浸在对苏将军的爱慕之中,也不知是否听见了我的话。 想到这里,我沉沉叹了口气,黑夜里望着头顶的帷帐出神,躺在床榻上却如何都睡不着了。 这般翻来覆去一通,我突然察觉到枕下似乎有什么不对。 我将手伸到枕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久违的传令纸。 只是今日这纸条有些特殊。以往都是薄薄一张,寥寥几笔,今日却卷得严密。 我狐疑地打开那卷纸条,看清了上面的内容,眼皮跳了跳。 它和过去我收到过的所有纸条内容都甚不一样。 我的呼吸一滞。须臾后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不是老眼昏花了,愣愣地望着上面的字。 上面写着: 杀秦君。 作者有话要说: 长,枪做错了什么!又被和谐了! 第11章 前尘10 我将那纸条卷成一团,烦躁得很,又展开重看了一眼,再揉搓成球,直至那泛白的字迹已被蹂/躏得七零八落,才终于恼怒极了,将它捏成碎片,用力扔进了池子里。 如今苏澜对我不设防,我自是有大把的机会行刺的。 我也不知我这是怎么了。 我明心知这般明里违抗命令,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不出三日,昭国便会命人除掉我。 或许我只是觉得杀他实在是太难了。 行刺毕竟不比杀猪,实则不是一桩易事,更不是想杀便能杀的。 我望着最后一星纸屑终于被池水消没。池水被风拂过,涟漪一圈圈漾开,日光下发着粼粼的光,载着如麻的思绪飘向远处,卷着银辉渐渐消淡。 一条虎须鱼静静漂在水面,背上粘着张纸条。上面潦草书着: 大楚兴,歧乐王。 这想必是昨日苏澜对我说的,永安城内乱党四处散布的谣言。居然已渗透进了长宫,看来刺杀一事他们亦是势在必行。 天下多少人都想要苏澜的命。 而再没有人能比我有更好的机会。 可以我这手无缚鸡之力,左右不过都是死路一条罢了。 兴许是我在这长宫里安安静静地待了这许多年,也终于厌了,不愿再整日活在恐惧的阴霾之下了。 我闭了闭眼睛,仿佛又看到苏澜在我面前微微低着头看书的样子。 我看不清他在读的是什么。此时此刻,时间停驻,清风和畅,透过纱窗卷入大殿,掀起他的衣角,拂过他的发丝。 而他蓦地抬眼,卷长的睫毛柔软,映出一汪漆深如墨的黑眸,勾了唇笑着问我:“晞儿,怎么了?” 我猛然睁开眼,定了定神,不远处似是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我循着声转过头去,见是瞬华殿的宫女玲珑。 她看见我,长吁了一口气,提着裙摆向我小步跑来:“原来你在这儿啊,陛下正四处寻你呢。” 我愣了愣,连忙站起来,询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只含糊道:陛下方才在瞬华殿作画,突然叫人唤你过去。话毕,她大概也懒得多言,推搡着我便向瞬华殿的方向走去。 上一次我来瞬华殿,还是那日夜里窃图纸,遇见了卫泱。 玲珑只是个打扫庭院的宫女,不被允许进殿。我被盘查一番,总算勉强被放进殿。 进了殿,有个厨娘在前方接应,领我进了正殿。我惊奇地打量着她,心想还以为宫里的厨娘都被苏澜杀掉了,原来是误会了。 “陛下,她来了。”厨娘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便退下了。 殿中央的苏澜正执笔作画,闻声眉眼一抬,眸光清冷。 见来人是我,他停了笔,看着我,若隐若无地勾了唇,眼眸中不化的冷意顷刻碎冰般纷落消融了。 我与他目光相接,见他衬着下颌,漫不经心地将我上下逡巡了一圈。 接着他便收回视线,淡淡道:“去做些茶露糕来。” 茶露糕? 我一头雾水地想:虽说是昭国特产,但也只是寻常糕点而已,宫中昭国来的厨娘不是很多么?为何非要我做? 若我此时在糕点里下毒…… 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深深地叹气。 “叹什么气?”见我恍神,书案前的苏澜无声地皱了皱眉。 我清醒过来,忙低了低头:“陛下怎么突然想到要我做茶露糕?” 他却很是理所当然地睨我一眼,语气仍是淡淡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愣了愣,绞尽脑汁思索着这“滴水”是从哪里来的。大抵我思索了有一阵,以致面前的苏澜完全冷下了脸。 ……甚是骇人! 我连连行礼,提腿便奔向了后厨。 一炷香过后,我将做好的糕点端上大殿,苏澜已又重新提起笔作画。 案上的画作看上去已完成了大半。画中的是长宫,坐卧川河气势磅礴,笔势是我从未见过的恢弘。 见我回来了,他的目光从画纸上移开,搁了笔,对我说道:“这幅画还缺行题字,不如你来题如何?” 我怔了怔,随口应道:“远近山河净,逶迤城阙重。” 他似乎还算满意,寥寥几笔添在留白处,而后便放下了笔。我见他闭了目,手肘支在桌上,似乎是累了,于是低下头,看着手里端着的方方正正的糕点,一时有些犹豫不决地抿紧了唇。 须臾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询问道:“陛下要用茶点么?” 苏澜依旧阖着眸,没有回应,只从我手中取过糕点,细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唇边弯起微妙的弧度。 大殿内清凉寂静。 他骨节修长的手指捏着那茶露糕,一下一下轻轻叩着桌面,阖着眸的面容清和淡远,神闲气静。 我心中欣喜,知晓他是满意了。 闭着目的苏澜却突然开口:“晞儿,你看起来像是有心事。” 我惊讶地一楞:“并未。陛下何出此言?” 他睁开双眼,似有些失望,却只换了话题:“近日可曾见到过乱党?” 我摇了摇头,见到他的眼神,竟也跟着莫名其妙沮丧起来,只好低声答道:“无非是些草莽之徒罢了,陛下切莫担忧。” 他无声地皱了皱眉:“那你还在担心什么?” 我:“……”我担心要没命的人是我! 我一皱眉,又深深地叹气。既然无论如何都欺瞒不过他的眼睛,我只好含混不清地说道:“叛军可能混入了宫。陛下要小心。” 而他并未戏弄我,只是安抚似的轻轻叩着桌面,再无奚落,闭着眼温柔道:“我自会小心。” 我自觉掩饰得还算滴水不漏,不想还是被苏澜察觉到了。 因此我又白白流失掉了一个杀掉他的大好机会。 此刻忧愁浇透了我的心。 作为奸细,我心中明白即将迎接我的是什么。 大抵我是昭国有史以来最没用的刺客了罢。 长宫正是夜阑人静时,宫人们睡梦正酣,恐惧却使我不敢合上双眼。 苏澜大约早已睡着了。殿里只剩下几星烛火,隔着帷幔隐约能看到他朦胧的身影,也让我稍安下心来。 幸好今夜宿在这里,寝殿重重守卫,苏澜身边毕竟总是安全许多。 只是我躲得了初一,却躲不过十五。 黑暗里静得出奇,我迷迷糊糊地想,早日今日落得如此境地,倒不如当初听从父君的话,认真念书继承家业。 大抵我少时惹的祸是多了些,以至于秦淮的医官们听到我来拜访的消息,纷纷闻风丧胆,紧闭大门不再见客。 我奔波了几日,却没能找到一个大夫肯替小郎君看病,终于决定亲自上阵。 于是我捧着满怀的人参翻过别院的墙,满心希冀能治好他的伤。 他的院落里却空无一人。 难道是一个多月过去,他早已不在了么? 我有些失望地坐在回廊阶前,望着月色下空荡荡的院子发呆,身后的房门却突然开了。 “你在干什么?” 背后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我倏地站起回头,果真见到他一袭素淡白衣站在门前,脸上依旧伤痕遍布,眸光冰冷,看着我的眼神锐利警觉。 咦。原来他的眼睛是好的么。 我迟疑了一瞬,随即回过神来,欣喜地将怀里的人参递给他:“你受伤了,这是药。” 他看着我,并不领情,反而戏谑道:“谁让你进来的?” 我一愣,不解他这话的意思,只好讪讪道:“可你不是被关在这里的么?” 没想到他的语气倒轻描淡写:“谁告诉你我被关在这里了?” 我瞠目结舌,他却完全不以为自己被软禁了,神色从容,只淡淡道:“被命令远离这里的是你。被关在外面的人,也是你。” 我稀里糊涂,又觉得他说的好像确实有点道理,一时抿了抿唇,又抬起头看他,禁不住询问道:“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拿起一支我怀里的人参,淡淡地笑了,笑容冷淡:“你拿这么多人参有什么用?” 我诚实答道:“夫子说人参包治百病。” “过来。” 我愣了愣,他的脸近在咫尺,一双墨眸漆深幽暗,微凉的吐息落在我脸颊,痒痒的。 “礼尚往来。”他的声音温柔冷淡。 猝不及防的,一个吻落在我的唇上。 我瞪大了眼睛。 那个吻凉凉的,柔软极了,压在我的唇上,却一触即离。 咦。好像真的一样。 我不是在做梦么? 混混沌沌的,我有些糊涂了,明明过去小郎君从来没有亲过我,怎么会做这种梦。 难道这就是话本子里说的春梦么?我本想睁开双眼,可这个梦却如此安心,令我挣扎着不愿从中脱身。 梦里我试图努力留住这样真实的触感,睁大了眼睛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院落里空无一人。 次日,我醒得极早。 唇上仿佛还留有昨夜梦里的触感。我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这回的确是醒着了。 虽已是白天,我却依旧提心吊胆着。来除掉我的人随时都会出现。甚至当卫泱来敲我的窗时,我泪雨滂沱地还以为是死期到了。 卫泱着实被我吓了一跳。他来是有事要与我说,约我在长宫外殿围墙见面。 外殿城墙上空旷得很,没有守卫戒备,从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一览无遗不远处整个永安城的盛景。 卫泱在这里等我。 我见他顶着两个青色的眼圈,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白了我一眼,只道是昨晚苏澜命他们守夜,警戒了一宿。 我对他道出那天在池子里见到字条一事,没想到他却嗤之以鼻:“不过是小股叛军,成不了气候。” 我瞪大了眼睛,这可和苏澜告诉我的不一样,难道他故意诈我! “永安城内的叛乱已基本平息。”他看着我,仿佛是为了让我放心,接着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另外,我已经前去清明殿看过了,里面空无一物,根本没有所谓的浮世珠。” 我点点头:“我会转告沐沐的。” 又踟蹰了一会儿,我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开口道:“……我收到命令,让我杀了他。” 卫泱几乎是下意识地瞬间握紧了剑,回过神后,才缓缓松了手,腥红的瞳仁闪烁着锐利的光泽,他皱着眉看我,听我继续说下去。 我有些沮丧:“但我杀不掉他。” 卫泱闭紧了唇许久没有开口。 “昭国要派人来杀我了。”我说。 这注定是一个我无法完成的命令。 半晌后,卫泱突然挑了眉:“卫晞,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他的样子似在开玩笑,我却猝不及防地睁大了眼睛,无数思绪一时纠缠在一起。 我张了张口,却有什么融融落在我视野里,触感微凉,映得所见之处一片惝恍迷离。 我摸了下眼睑,原来是雪。 缓缓的,我扭过头去,只见无数雪絮飘扬在空中,声势浩荡,笼罩在整个永安的上空,降下一层白茫茫的寂静。 秦国下了第一场大雪。 我愣愣地看着这场突然而至的大雪,视野逐渐朦胧了起来。 永安的冬天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蹂/躏又做错了什么!!!! “人参”,即萝卜。没错女主抱着的其实是一捧大萝卜。 第12章 前尘11 秦国的冬季格外长。 过去我在昭国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也跟着雀跃了起来。 回殿之后,我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卫泱的话。 按我从话本子里得来的经验,若一本书是以“一个杀手潜伏在异国皇宫里”作为开头,则此书的结局断然悲惨得不能再悲惨。 自然地,作为潜伏在长宫里的一介卧底,我早已是半截入土,又能谈什么喜欢呢? 何况苏澜还是个身有隐疾的! 听闻今日大臣又上奏劝婚,苏澜照旧以那卫姜公主的由头推拒了。宫女们都说,那公主大约早就殁了。 我兴致勃勃地回想着她们的谈话,全然忘却了手中该翻页的书。直至旁侧一道狐疑的视线向我投来,我才迟迟回过神,发觉苏澜正注视着我。他不悦地皱起眉,显然看出了我的走神。 “又有哪里不懂了?”他的眉梢挑了起来,一双清冷的黑眸无波无澜,语调微微上扬。 我抱着书,望着他的眼睛,愣了愣。 那双深眸里如似淬着沉星,温柔耀眼。 须臾后,我低了低视线,小声问道:“明日就是将知节了,陛下有什么打算么?” 将知节是四海八方共同庆祝的盛大节日。 “晞儿有什么想做的么?”他的嗓音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带着些沙哑的笑意。 我的眼睛微微一亮:“我想看雪。” 不知还有几日可以苟且偷生,如果有机会,真想好好看看这场难得一见的雪景。 “就依你。”他的声音淡淡,几乎没作什么停顿。 我立刻欣喜起来:“谢陛下!” 他却语调一转,挑着眉看我,腔调里充满了暗昧的戏弄:“晞儿打算如何谢我?” 我蓦地懵住了。 见他看着我,不言不语地等着我的回答,须臾后,我只好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询问道: “陛下想要什么?” 他却冷冷答:“怎么,还要我替你想么?” 我立刻摇头:“自然不是!” “给你三日时间。” 苏澜觑了我一眼。话毕,他看起来是乏了,接着便转身向榻上走去。 一阵风拂过,掀起纱帘,映着他的身影,影影绰绰晃动着。 我愣怔了一瞬,回过神来,极快地应了句“是”。纱帘后并无回应。随后我便也站起身,吹灭了蜡烛,很快入眠。 次日我醒来,却发现苏澜的床榻上却已空无一人。 我心中诧异,于是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跳下榻打开殿门,后领却被一只手揪住了。 我惊讶地回过头,却见苏澜一身青蓝云缎衣,墨发以金簪随意束着,此时冷眸深目看着我: “晞儿,换衣服。” 我惊讶道:“去哪儿?” “赏雪。” 由于将知节,宫人们纷纷起了大早。天刚破晓,殿外便已响起纷杂的脚步声。 雪停了一会儿。我换好从沐沐那里借来的衣服,发觉苏澜今日竟没有上朝,一反常态地在殿内等我。 再这样下去,我真要成了那祸国殃民的狐狸精了! 苏澜蹙着眉看着刚换好衣服的我,突然开口: “等等。”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此时我正穿着一身湖绿色烟纱襦裙,未敷脂粉,黑发斜插了支松兰钗,腰间水绿的轻纱飘带随风微微浮动。 苏澜收紧唇线,思量很久,随后开口道:“谁借你的?” 我如实以答。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准你带她一起去。” 我喜出望外。近日苏澜的脾气好得令人发指,难不成是有什么阴谋在? 不过,能同沐沐一起去赏雪,我自然还是极高兴的。我转过身,正准备出门去找沐沐,却听到此时苏澜在我背后,轻淡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又吩咐道: “叫寝仪司的人替你多做几身衣裳。” 我来不及细想,应了声“是”,便沿着台阶飞奔而下。 沐沐换好衣服的时候,雪又重新下起来了。 她习惯撑伞,鹅毛似的雪絮簌簌而下,落在伞上,压得伞沿愈来愈低。 雪势渐大,雪地里沐沐与我撑着伞匆匆而过,谈笑正欢,却被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伞从沐沐手上滑落,我们抬头一看,竟是苏寻。 他一身白衣,剑眉星眸,墨发飞扬,翩翩如玉,丝毫不似那个沙场上战功赫赫的将军。 沐沐忙同我向对方行礼,烟黛浅妆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 他却递上她刚刚弄掉的伞,轻巧一笑:“沐沐?” 他的声音琅琅如环佩,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念出,格外的清越动听。沐沐几乎是立刻红透了脸:“苏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 “陛下召我去赏雪,你们也是么?” 我与沐沐点点头。他旋即笑道:“走吧,雪深不便行路,我带你们去宫门。” 咦?我愣了愣。这是要出宫么? 由不得我多问,于是沐沐与我跟在苏寻身后,向宫门走去。 来到秦国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出宫。 站在长宫正门前远眺永安,纷飞的雪景波澜壮阔,令走在前方的苏澜与苏寻亦不由驻足。 世间红尘纷扰,此时都化作苍茫的寂静。 苏寻望着那大雪,突然感慨道:“等你统一四国的那一日,一定要来一场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而与他并肩站着的苏澜难得地勾唇淡淡一笑:“寒知,我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夜里是将知节最热闹的时候。眼见就要入夜,兴致未尽的苏寻一时兴起,要到永安城里游玩。 虽说他们两人都穿了素衣,但以他们二人那番容貌,走在街巷中……我一时内心复杂了起来。 显然这也并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无奈,我只好快步跟在苏澜身后。 雪已积到了我的小腿肚,行路并非什么易事。我的脚下大约是踩到了什么沟壑,身子一歪。 眼见我险些摔倒,苏澜侧过身一把便抓住了我,语调淡淡:“小心。” 我站稳了,本想要松手,右手却被他握得紧紧的。 我顿时慌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想抽回手,却被他不豫地瞪了我一眼:“老实点。” 于是我忍不住开口 :“陛下,我可以自己走的。” 他轻描淡写道:“你不能。” 说罢,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旁的沐沐目睹此景,忍不住悄悄笑起来。 永安城离长宫不远。夜色渐浓,百姓们已在大街小巷挂起了橘红的天灯,聚在街井集市欢呼庆祝,热闹至极。临街的家家户户都摆出了纪念将知族人的贡桌,桌上摆满了碟碟五颜六色的琛饺。 难逢这种节庆日,城外森林里的秃熊也在这一日进城采购。 商人们远远地在街市上见到它们,便如一笔行走的天外横财,皆在心中提前演练起秃熊语来。 它们背着背篓,有的腰间挂满了白泽的羽绒,准备拿来与商人们交换货物,有的手里则倒提着一捆猫獭,还有的会为百姓们带来笼装书册。听闻这种笼子里装的书卷,人们读完后便不会将其中的内容忘掉,读毕只须将书卷关回笼子里豢养即可。 我本想去买上一两本神奇的笼装书,奈何四周的人早已拥堵得水泄不通。 原因不言而喻。 我瞪着走在前面浑然不觉的两人,他们尚且谈笑自若,兴致盎然,沿着主街赏玩着,不时传来阵阵飒爽的笑声,轻松适然得很。而永安城的姑娘们早已沸反盈天一片哗然,纷纷聚拢在街道两侧,窃窃私语: “是哪家的郎君才俊?怎么从没见过?” “一看就是两位北国的公子,来永安游历的。” “不知这般俊俏的公子是什么时候到永安的,住在哪里。” 见着苏寻与苏澜谈笑风生,沐沐一路上都魂不守舍。尽管她沉默着,我却知道她的心思全落在了苏寻身上。 民间集市稀罕的东西很多,眼看要到放天灯的时辰,百姓们纷纷向闹市中央涌去,街上奔跑着许多嬉闹着去看天灯的孩子们。 我一不留神,身旁的沐沐忽然不见了。 人群熙熙攘攘,我只好顾盼四周,寻觅着她的身影。这自然也引起了苏澜与苏寻的注意。 “怎么了?”苏澜问。 他在我前方停下脚步,我一个没留神,直直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清陵草的香气若隐若无。我抬了抬头,望着他的眼睛:“沐沐好像走散了。” 他漆黑的眼底闪过一瞬锐利的光芒。 “沐沐是我的侍女,不如我去寻她吧。”一旁的苏寻开口道。没想苏澜睨了他一眼,声音冷淡:“不必。” 说罢,他向四周巡视一圈,随即扬了下颌,向不远处微微抬头,语调依旧散漫得很:“在那儿。” 我目瞪口呆,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果见沐沐站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前,似乎在吵什么。 虽说早已听闻苏澜视力极佳,一目千里,但这惊人之处我还是第一次体会。 我正要过去,苏澜却不动声色地抓紧了我的手,眼睫一抬,有些不豫地对苏寻道:“寒知,你去。” 他面上依旧一本正经的模样,抓着我的手却紧紧不肯松开,不知是在畏怕什么。我虽气恼,却挣不脱他的挟制,只好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偃旗息鼓,一面暗暗想道: 陛下今日甚是气人。 天灯祈愿业已开始。人流稍微散去了些,我这才听清不远处沐沐与那糖葫芦铺的商贾在吵些什么。 “我这儿不卖给昭国人。”那商贾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嚷嚷着,夹杂着几句唾骂。 沐沐急了:“一支糖葫芦而已!你凭什么就认定我是昭国人?” “也就是你们这些昭国的乡野蛮人才叫‘糖葫芦’,在我们秦国的地盘,这叫‘糖球’!”那商贾大声咒骂几句,又接着骂道,“昭国的蛮夷还敢跑到我的铺子上来?快滚!” 沐沐还欲与他争吵,却被身后的苏寻按住了。 她愣了愣,转过头去,便见苏寻一脸厉色,对着那商贾呵斥道:“休得无礼。” 商贾大约是见他气势不凡,没争辩几句,便灰溜溜地哑了声。 沐沐心满意足地接过糖葫芦,转过头正要向苏寻道谢,却发现他已被面颊羞红的少女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苏寻一脸无奈之色。她把糖葫芦递给他,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怎么拿几个小姑娘没办法。 而我则垂涎欲滴地旁观着这一幕。 可惜苏澜仿佛并没有领会到我的难耐,袖袍一甩,便道要回宫了。 我悻悻地叹口气:只好来日再在书里找找这‘糖球’的味道究竟与‘糖葫芦’有什么不同了。 回宫之后,苏澜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又忙起了国事。看来是一日不上朝,积攒了相当可观的冗务。 我则像往常一样,悠悠闲闲地度过了一天。昨日出宫见到的盛景还历历在目,令我始终按捺不住残存的喜悦。 黄昏刚过,清明殿便差了个小宫女来送信,说陛下今夜会晚些回来,让我不必等他。 唔,如此也好。最近的苏澜举止委实怪异了些,万一惹得他个三长两短,非要抓我上榻侍寝,就不妙了。 我心里如此想着,一面将已经备好的糕点收了起来。 回到卧房,外面的天色已昏昏沉沉。我正思忖着苏澜说的“晚些”,究竟会是几时,余光掠过案几,猛地吓了一跳。 原本空无一物的案几上,明晃晃地摆着一把匕首。 有人进来了。 我的瞳孔紧缩,冷汗瞬时湿透了全身,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杀我的人,终于来了么? 我活不过今夜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秃熊:智慧生物。善抓猫獭,与白泽交好。讲秃熊语,文字汉字。因为喜欢在森林里的树桩上锻炼/站立,很像“秃”字,因此被称为“秃”熊。 第13章 前尘12 黑暗中果然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我死死地闭着眼睛,装作已经熟睡,身体却在软衾下止不住地颤抖。 我想,我注定是个失败的刺客。 不仅杀不了人,还一顶一的怕死。 可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厌倦了,看不到未来,亦回不到过去,再无愿望可言。 夫子曾对我说,乱世之中,最重要的便是活下去。彼时他被潜入府中的乱党刺伤,卧病在床,不能再授课。 我带着伴读去看他,夫子大约是看出了我眼里的担忧,笑着安慰我。 他道父君给他送来了产自北国的良药,叫作“人参”,可以治百病,因此他的伤几日后便可痊愈,还叮咛我要仔细研习课上所授的几卷书。 夫子的话我总是信的。 只可惜我向来不是个好学生。 那炳刀直直地向我刺来,我闭上眼睛,腰腹一凉,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我闷哼一声,脑海中一片空白,眼前只剩下茫茫白光,几乎痛得要失去知觉。 刀刃拔了出去,连带着皮肉翻出的声音。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额上汗珠细密,身体蜷缩成一团,攥着锦被的手因为剧痛而扭曲。 朦朦胧胧地,我想,不知苏澜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要我备的糕点,都快凉了。 模糊的视野里突然明晃晃的一片亮光,接着便传来一阵无法辨识的喧哗,大殿仿佛灯火通明若白昼。 我是已经死了么? 就在我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之际,身体却忽然陷入一个怀抱。 接着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敷在了我的伤口上,疼痛便奇迹般地如数消退了。 只是那个人紧紧地抱着我,令我动弹不得。 我很想挣脱,可是清陵草的香气钻入我的鼻尖,使我霎时醒悟,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是苏澜。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见我醒了,他紧锁着眉,反倒咬牙切齿道:“为何不惜命?” 我不知他为何发怒,明明危在旦夕的人是我,怎么却平白无故挨了一通骂? 于是稀里糊涂地,我懵懂谦虚道:“宫女命如草芥,别伤到陛下就好了。” 他却仿佛松了一口气,抱着我,头埋在我的肩窝处,声线不稳:“晞儿,痛不痛?” 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看他这副模样,仿佛比我还痛,好像受伤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怔忪了一瞬,终于闭上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窗外一阵喧嚣,想是亲卫在追捕那名刺客。方才因为疼痛,我昏迷了两刻,流了不少血。 好在苏澜不知给我敷了什么灵丹妙药,此刻伤口竟完全不痛了。 我低下头,轻轻按了按伤口上敷着的白色粉末,迷迷糊糊地问他道:“这难道是……人参么?” 苏澜一瞬间瞳孔紧缩。 原来他给我上的药是河洛果磨成的粉。河洛果是上古时期的圣树结出的果实,秦宫里仅存一枚,是镇痛的良药。 而苏澜倒如那上古传下来的宝物不稀罕似的,一句话便用在了我身上。 因此我的伤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只是我的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轻松下来。 昭国的刺客向来是有命必达,怎么今夜大费周章闯进寝殿,却只刺了我一刀,且没伤到要害,便收手了? 对于昭国卧底的手段狠毒,我还是知晓几分的。 于是我的视线循着苏澜向上。 果然。 有血沿着他的衣衫,一滴一滴,汇聚成血线,滑落在地。 我立刻慌乱起来。 苏澜却冷静地看着我,轻描淡写道:“无碍。” 他竟替我受了伤。刀口很深,所幸未伤及内脏,只扎在锁骨下,伤口未经包扎,血涌如注。 我鼻子一酸,无声地哭了起来,替他擦拭着伤口,他却抓紧了我的手,眉梢一抬,语气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还哭个没完了?” 我摇摇头,努力忍住眼泪,他却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背,声音温柔低沉:“晞儿,不会有下次了。” 他将我拥入怀中,嗓音开怀畅意:“一点小伤罢了,看你这副样子,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于是我又闭了唇想要噤声,泪水却怎么也停不住,倒一顿一顿地打起了泪嗝。 他看着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末了,又拉起我的手:“想哭就哭吧。” 夜还很长。 苏澜负伤一事并未有其他人知道。 而苏澜果真倒当作伤口不存在一般,次日照例上朝议事,面上云淡风轻,看不出端倪。 卫泱听说此事后,勃然大怒,眼中的血光毕现,剑鞘敲得叮当响。看他的样子,仿佛早已认定了凶手是谁。 我不知他在生气什么,兴许是身为一个死士的荣誉感使然。只是,我的时日已无多了。 虽说此次幸运,躲过一劫,然而长宫的昭国卧底不计其数,若要取区区一个宫女的性命,实在是易如反掌。 苏澜说那名刺客是永安城内叛军的残部。卫泱看起来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我有些无奈:他一心想做一个刺客的死士,委实滑稽了些。 苏澜还在养伤,大夫们说他不应再理政,否则极易落下病根。但他倒满不在乎,唯一的消遣似乎便是拿我取乐。 我自然是听之任之,只是偶尔遇到不大体面的场合,还是要再三思量一番的。 譬如新上任的御连史大人沉迷劝谏,一到夜晚便孜孜不倦地往寝殿送美人,惹得苏澜不堪其扰,便转过头来诱哄我去替他做挡箭牌。 我只好面色复杂地对御连史大人道:“陛下他伤未痊愈。大人这样……不太好。” 御连史大惊:“陛下何时受了……那样的伤?” 我满面潮红道:“昨夜。” 他的眼神渐渐诡异了起来,瞠目结舌半天,最终侧目看着我,逃也似的快步离去了。 我松了口气,转身回殿去见苏澜。 苏澜正在看书,见我来了,微微抬眼瞥我一眼,口吻悠悠:“晞儿,后日午时,在怜星阁等我。” 他并未说明缘由。我有些犹豫,总觉得此番私下幽会恐怕要招致不少的流言蜚语。 更别提,方才御连史大人好像误会了什么。 苏澜大约看出了我的迟疑,他的语调倒是漫不经心,手中把玩着一枚镇纸:“我那阁中还放着几卷去年北国使者呈上来的古籍,你若是感兴趣……” 我自然上钩,见他眼中狡黠之意尽显,也顾不得落入了圈套,只恨不得现在便让他签字画押不准反悔。 王宫里新奇的事情很多,其中就包括南来北往进宫演出的戏班子。 我爱看话本子,自然也爱看戏文。 戏文里我又尤爱看苦情戏,类似书生抱着娘子苦苦哀求的,或者大小姐与相府准驸马的,丞相女儿与二皇子的,悲惨的故事总能使我动容。 前些日子长宫来了一个新的戏班子,里面的戏子皆于我从未谋面。至于戏文,仍旧是我钟爱的苦情戏。不同于以往的是,我蹲在戏台前看了好几天的戏,从生同衾看到死同穴,发觉里面的苦情男主角竟都是同一个人演的。 这种事可真是稀罕极了。无意中得到这个大发现,我便兴致勃勃地去寻那戏子。 他似乎是早就知道我要来,见了我,不咸不淡地瞥我一眼,闲闲问道:“他不会生气么?” 谁会生气? 这话的语气好似我不该来见他似的。我只是好奇这戏子的扮相下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没想到会被他这么一问,于是稀里糊涂的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觉一头雾水。 他见我没反应,便不再理我。 我只好悻悻地走了。 这件事情后来果真传到了苏澜的耳朵里,不知为何,真被那戏子说准了,他勃然大怒,再也不准我去听戏。 很久之后我才从卫泱那里得知,原来那戏子竟是北国的刺客。 难怪苏澜会如此生气。 我有些心虚,想送他些什么讨他的欢心,又想起上次赏雪时答应送他的回礼,早已过了三日,我却迟迟没有备好。 思来想去,我决定送盏游鲤灯给他。 不知为何,秦国物种富饶,虽有不少奇珍异兽,却偏偏是没有鲤鱼的。 倒腾了几日,总算做了个大概:一条金光流溢的小鲤鱼,熠熠发亮游动在空气中,晶莹通透。我想,苏澜一定会很喜欢。 怜星阁地处僻静。 通往阁前的长廊曲曲折折,挂着不少灯笼,旁侧是冰封的湖水,常青的秋草生在水边,疏影婆娑。沿着回廊一路向前,偶有一两宫女静静打扫着积雪,萧条的冬景别有一番风致。 正午过了,我蹲在回廊深处的阁楼前,百无聊赖地想:苏澜大概又是处理政事,脱不开身。 难得他也有迟到的时候,一会儿要趁机讹他一讹。不说那北国献上来的孤本,我垂涎安乐王前几日进献的民间美食薯角已有多时,这正是个良机。 想着想着,我脑海中又浮现出苏澜昨日作画时的模样,他的眼神温柔耐心,下笔干净利落,这回画的似是雪景。 完成后想必很美。 夕阳渐沉,庭院里依旧空无一人。 我手里还捧着那盏透明的游鲤灯,现下已经灭了,奄奄一息躺在我手上。 若想让游鲤灯一直漂浮在空中,还需我的血作引,喂养七日,如此夜里才能剔透发亮。 而融入了骨血,更是融入了心意。 因此,游鲤灯的最为特殊之处,在于将它赠与他人的那一刻,它会变成受赠之人心中最想看到东西的样子。 我完工得仓促,只喂了它一日,剩下的大概要慢慢来了。 也不知苏澜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期待。 又不知过去多少个时辰,看守宫人们都已散去,天色换了夜幕,灯笼依次亮了起来,星辰闪烁,远远地几个换班值夜的郎尉说说笑笑地走来。 苏澜还是没有来。 长夜漫漫,凉薄如水,我寥无兴致地站起身,缓缓穿过朱红色的长廊。廊上悬着盏盏繁红灯笼,郁郁暖暖,映出层层叠叠的剪影。 按照北国人的说法,我这是被苏澜放了鸽子。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盏游鲤灯,它张大了的口一开一翕,艰难地挣扎着。透明的鳞片下,脉络里有星星点点微弱的光涌动着,继而迅速熄灭了。 我叹了口气:还是快些回殿将它安置了吧。 更深夜静,我心事重重地穿行在宫殿之中,两侧是猫獭们平摊在围墙上打盹。 寝殿渐行渐近,墙上的猫獭不知何时也消失不见了。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到了持正殿。 这般晚了,这里怎么还灯火通明? 我的脚步一顿,门口的侍卫将我拦下,冷着脸:“陛下正在殿内议事,不便见闲杂人等。” 我抿了抿唇。既是如此,我便想先行回寝殿准备一番歇息了。没想刚下了台阶,却在殿前碰到了几日前的御连史大人。 “大人。”我行了礼。 他看起来心情极好,乐呵呵地朝我摆了摆手。我不禁询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那御连史大人满面春风,此刻再按捺不住欢喜,压低声音对我道: “是得了密使急报,陛下寻着那卫姜公主了呀!” 我怔忪。 这倒是件天大的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是故意在春节下刀子的! 鲤鱼:北、燕、昭三国皆有,唯独秦国没有。 第14章 前尘13 关于这公主是如何找回来的,苏澜并未与我细说。 然而我已从其他侍从的闲言碎语那里听了个七八。 说是那公主自从姜国国灭后,便一直被几个忠仆藏在了寺庙里。后来她的仆从都被昭国循迹而来的刺客杀了,只剩下公主只身一人逃来了秦国。 她是来寻苏澜的。 我想,苏澜与这卫姜公主当真是两情相悦,也不枉他这一往情深了。 大约苏澜怜香惜玉,念她一路逃亡而来,让她暂住在瞬华殿,并下了令不许任何人进出。 除此之外,他还召了两位永安知名画师入宫,替公主画像。 这大抵是因为卫姜公主流落在外已久,如今曾亲眼见过她的人已寥寥无几,因此公主的样貌无处可循,只能靠着一些话本流言传闻。 画像在寝殿被挂了起来。 我将它小心翼翼地摆正,又仔细盯着那画中的女子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 苏澜问我怎么了,我道:“这画上的卫姜公主也太好看了些吧。”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拂衣去睡了。 不过,苏澜并未如宫女们猜测的那样就此过上了与公主如胶似漆的美满日子。相反,自公主入宫以来,他甚至一次都没有探望过她。 “这公主……与其说是住在那儿,倒不如说是被软禁了。” 玲珑眉飞色舞地对我道。 流言甚嚣尘上,大意是说卫姜公主消失太久,苏澜早已移情别恋了。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没过几天,苏澜便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宣告:五日后大婚。 御连史大人几乎是变了脸色,在场的傅卿一众哗然。 虽说他们整日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苏澜娶妻,可这一国之君说大婚便大婚,如此草率,如何备得完种种繁冗事宜。 这可让御连史大人愁秃了一头秀发。过去帝王大婚,少说也得提前三五年准备,如今五日便要完婚,娶的还是个亡国公主,便是叫邻国知道了,秦国国威何存? 作为姜国人,前朝公主还活着,自然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然而,对此卫泱却只是饶有兴趣地冷眼旁观。 我倒很想趁此机会劝他换个好人家侍奉,不要再做什么刺客的死士了,倒不如去给公主做个护卫,既体面,又安全。 他却反问我:“卫晞,你伤心么?” 这话问得很是莫名其妙。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诡异地看着他: 他苏澜是大婚,又不是驾崩,为何要伤心? 我本想这么回答。可不知怎么,话到了嘴边,我忽的心口却一沉,仿佛被什么压住了一般,令我喘不过气来。 于是我只好匆匆摇了摇头,含混不清地否认道:“苏澜大婚,普天同庆,我岂会伤心。” 或许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沮丧。 但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在意识到我的语气并未如想象中的那般欣喜后,我颇为气恼,继而闷闷不乐起来。 自苏澜要大婚的消息传开,连沐沐都与我疏远了。 她似乎有心事,每回见到我的眼神都陌生难辨,一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的样子。 我虽看得出来,却并没有多问。 她定是有什么难处了,既然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不想让她为难。 纵然如此,我心里依然总觉得空落落的失望。 今夜直至子时,苏澜都未回寝殿,应当是宿在持正殿了。 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从榻上坐起来,透过窗楞向外看,外面竟又下起了碎碎细雪。 若是我的伴读也见到这一幕该多好啊。 姜国极少下雪,偶尔飘雪,也只是零零星星,一刻便停。因此当我们在书中读到雪沾血后奇特的香味,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那该是怎样的香气。 同样未见过的事还有很多。譬如以梦为食的景川兽,生长在北国的北仪鹤,传说坚硬可以在忘川渡河的神树黄泉舟,诸如此类等等。小时候总想着快意江湖,纵游四海,奈何父君最大的愿望便是我乖乖念书不要乱跑。 夫子卧病在床,听闻我与伴读又四处偷鸡摸狗,将我们叫到床前训斥了一通。 他的伤断断续续,时好时坏。 我们不敢再惹他生气,只好重新拿起夫子布置的书卷,垂头丧气地看起来。 书里记了一首古诗,我看不懂,伴读便解释给我听。她说,这首诗是诗人思念友人所作。生于乱世,友人不得相见,纵然品德高尚,却再也不能回到故乡。 我拧紧了眉,也跟着忧心忡忡了起来。 最近有支燕国来的叛军流窜到了姜国,父君很是头痛,时常絮絮叨叨命我不可再乱跑,战争一触即发,届时必然生灵涂炭。 父君的口吻总是很沉重。而我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我将此事讲给小郎君,他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不想理我。 近些日子我常翻墙去找他。他有时在,有时不在。唯一不同的是脸上的伤,每每我以为他的伤就要痊愈时,又会添了新伤。 我气急败坏,他却从不说这些伤究竟是哪里来的,还语气冷淡地讽刺我多管闲事。 我很生气:“身为我的禁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千载难逢地皱起了眉。 大约是我这一番有理有据说服了他,之后他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接着,我便从梦中惊醒了。 唤醒我的是一阵急促的敲窗声。我揉了揉眼睛,打开窗扉,竟是沐沐。我顿时欣喜起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她放下挡雪的兜帽,抿紧了唇,只道:“将军刚刚睡下。” 她的目光有一丝躲闪,我装作没有看见,接着又听她叹了口气:“他今日有些反常。” 沐沐说,军中不能饮酒,因此在长宫住了这么久,除了苏澜召见,苏寻从不独自饮酒。 他一贯冷静自持,今日却突然命她斟酒,自己在殿里喝得酩酊大醉。 到了亥时,沐沐替他收去酒樽,醉倒在桌前的苏寻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他红着眼睛,不知是身处梦中还是现实,声音恍惚:“我们去外面看星星。” 沐沐安慰着他:“将军,今日已经很晚了。” 此时苏寻迷离的目光中浮现一丝清明的悲悯。 这大抵是他唯一的一瞬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问:“你就待在这殿里,哪里也不要去,好不好?” 说罢,他却又悲伤地自言自语道:我醉了。 这些我从沐沐那里听来,隐隐总觉得有什么风云涌动,却又难以形容。 她叹了口气,低着眉,眉间似是抚不平的忧虑,接着突然又问我:“你还记得我送你的那本书么?” 我点点头,随口接道:“你要看么?改日我将它拿来给你便是。” 她的眉皱得更深,说了句“不必了”,便推了门匆匆离去了。 我呆站着,看着她奔门而出的背影,一头雾水地想道: 莫不是我还没睡醒? 苏澜几日后便要大婚。这番久候美人终得归的佳话自然一时在秦国传为了美谈,四处都洋溢着一份喜庆的气息。 而苏澜却似乎并没有那般兴奋,以我的体会来说,他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表情淡淡的,从不被旁人的议论所触动。 至于我,则是垂涎卫姜公主的美色已久了。 听闻卫姜公主歇息在瞬华殿,我便偷偷溜去看,隔着纱帐室内的情形看不清个大概,只得见一个婆娑的背影,正被宫女侍奉着对镜贴花黄。 我屏住呼吸,等待她转过头。 那女子等宫人细细替她描了眉,又梳拢了及腰的乌黑长发,便从镜台前站起身,被侍女搀扶着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终于见到她的容貌。 她的眉眼含笑,淡眉若云出,双眸澈如秋水,朱唇点樱,一颦一笑,风华绝代。 果然和画上的一模一样。 只是,她的双目却茫然无视,黯淡无神。 我傻眼了。 美人并未察觉我的存在,纤手拨开内室的珠帘,沐浴去了。我从惊愕中回过神,余光掠过近处的红檀桌。 上面躺了一封婚诏。 诏书上是苏澜的字迹,行云流水,潇洒隽永。 陈宴: 如卿所愿,五日后大婚。 愿与厮守。 苏澜 我抿紧了唇。 “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传来一个警惕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我转过头,见苏澜皱起了眉看我,锐利的目光狐疑,声调冷厉。 “……玲珑病了,叫我替她当值。” 我的话微微哽住。 苏澜大概是刚下朝便过来了,只着了一身苍蓝的朝服,袖口缀着银龙,淡金云纹若隐若现,身形修长如松柏,腰间坠着一块雪白的玉佩。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别扭,目光一触即回。 “不必了,随我回殿。”他冷冷道。 我应了,很快又低下头,心中五味杂陈。 他对大婚的事情只字未提。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回殿,如同一只倒霉被捉到的猫獭。 苏澜唤我替他念书,我读着读着,便又开始胡思乱想。 书里讲到北国先帝大婚时的故事,我莫名的心烦意乱,匆匆翻过几页,没想到皇后就这样在我面前猝不及防地暴毙了。 我双目圆瞪,难以相信眼前这般的结局。 苏澜在一旁挑眉看我,仿佛在猜我读到了什么震撼内容。 方才他的眼神有些骇人,我惧了,一时不决地闭口不言。 他却很快察觉到我的犹豫,开口道:“晞儿,有什么问题便说。” 我踟蹰道:“书上说,北绥帝与皇后青梅竹马,情深意重。为何你却说他杀了自己的皇后?” “北绥帝与什么情深意重搭不上边。”他的语气温柔了许多,“青梅竹马倒是实情。” 我脱口而出:“你与卫姜公主……也是如此么” 他却嗤笑,话语里带着全然的不屑:“儿女情长,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罢了。为君者,当性凉如水,哪有什么青梅竹马。” 这样的回答倒是很叫我意外。 我低下脑袋,又问:“陈宴,是公主的名讳么?” 他直视着我,黑眸漆深,须臾,回复我:“是。” “那陛下……”我的话说到一半,却突然被他打断了: “苏澜是我的名讳。”他说。 我愣了愣。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明澈深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苏澜。” 我的声音很轻。 他从未让我唤他的名字。这是第一次。 我却忽然不再感到害怕。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穿过我的脑海,使我突然明白近日这份烦躁的起由。 糟了。 我想。 我爱上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糟了。 女主开窍了。 第15章 番外之宫宴(上) 宫宴(上) 元月虽是昭国人的传统节庆,却被不少异国宫女带到了秦国。按在往年,最多不过是给宫女们放半天假,但今年不同,苏澜一反常态,突然要在宫内举办宫宴。 得知这个消息,我自是十分欣喜。 秦国有许多昭国见不到的美食奇珍。借此机会,我大可饱餐一顿。 沐沐却忙忙碌碌,丝毫不见清闲。大宫女要她去看住宫里养着的那几只年兽,等到宫宴的时候再放出来助兴。可这年兽却顽皮得很,叫她十分头痛。 这年兽,我只在书上读到过,却从未亲眼见过。沐沐说,它们酒量不佳,却爱饮屠苏酒,一醉酒便要扯开嗓子唱歌,音色却是不堪入耳,不是常人可以忍受。 是以大宫女叫她看住了那些年兽,叫它们滴酒不能沾。 听到这里,我不禁起了好奇心,决定趁着夜色前去探望一番。 夜里刚敲了一更钟,我便整装待发。 “站住。”身后不合时宜地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 我浑身一僵。 “去哪?”苏澜面不改色地坐在书案前,淡淡开口。他的双目依旧专注着手中的奏折,漫不经心地伸手拿过我殷勤做了一下午的岁熊饼干。 我立刻正色道:“去帮掌事准备明日宫宴上要用的琛饺。” 苏澜将奏折搁了,此时淡淡瞟我一眼,挑了眉:“不必去了,过来替我念书。” 我顿时面露难色。 他的唇角勾了一勾:“留你一更钟,如何?” 君无戏言。听到他这般承诺,我便放下心来,满口应承。 书已念完了两卷,可第二更钟却迟迟未曾到来。 我的脸上愁云密布,这更夫莫不是叫狼叼走了?怎么都快亥时了,还迟迟听不见更声。 而一旁的苏澜似是压根没察觉到我的焦急,不仅十分坦然地叫我将语速放慢些,还时不时地打断我的话,凝神沉思一会儿。 ……还有他唇边挂着的笑意,甚是可恶! 于是我捡起一册书,一本正经道:“陛下,我来念一念这卷《金石论》。这卷首语写得甚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读完,我又念了念“君子千金一诺,大丈夫不可以言而无信”的道理。再到“立木为信”“烽火戏诸侯”。 苏澜将那碟岁熊饼干吃了个干净,遂瞟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起身:“乏了。今夜你就睡外间。” 我涨红了脸:“陛下这……” “哦?”苏澜似笑非笑,“方才说的是一更钟,既然没敲,自是不算食言。” 我欲哭无泪。 他背过身去,解开外袍,扔给我。末了,轻飘飘地又补上一句: “明日宫宴,不可睡过头。今夜更夫被我准了假,后日才回得来。” 我:……!!! 次日,我决心重振旗鼓。 今夜便是宫宴,众人都忙碌得很,想必午后也无暇看守年兽。 只是,在我前往探望年兽的路上,却遇到了一桩麻烦。 临近元月,宫中时不时有岁熊出没。 远远地,我便见到一行岁熊朝我走来。 它们长得矮墩墩,行路慢吞吞,胸前抱着一些桃符,逢人见面,便极有礼貌地低头拜一拜,为你祈福。 说是祈福,其实不然。 此举更像是一场碰瓷。 凡是路上碰见岁熊,都需要打发它一点银钱。 否则,便像现在的我一样…… …… 大事不妙。 我被守岁了。 那几只岁熊将我围起来,守成了一个圈。 若拿不到银钱,这些岁熊便会一直守在这里。偏生我选的又是条僻静的小道,罕有人至。 气氛僵持不下。我摸了摸口袋,里面空无一物。 眼见太阳快要下山了,它们依旧站在原地,不肯挪窝。我顿时又着急起来,绞尽脑汁搜遍全身,最终摸到两块昨日的岁熊饼干。 万幸,那几只岁熊收下了饼干,兴高采烈地走了。 到了看守年兽的地方,这里却是一片狼藉。 沐沐大概已去了宫宴的大殿布置,还有一个时辰才会赶回来。我皱着眉,望着地上四落的酒壶,已被喝了个精光。 桌上七倒八歪躺着几只肚皮朝天的小兽,此刻肚子皆是圆鼓鼓的,平摊在桌面上,酣然入眠,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糟糕。若是赶不上宫宴,沐沐定又要挨掌事的骂了。 我叹口气,此时想起书里记载过:民间也常碰到醉酒后噪音扰民的年兽。为将它们吓醒,百姓发明了放鞭炮的法子。若不幸被它们钻了空子,只需放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它们便能醒酒。 只是宫宴的时辰快到了,若我迟到,苏澜定又会不豫。 想到这里,我眉头一皱,只能先将它们带过去,再另寻良方了。 于是我提起那几只年兽,将它们往怀里一塞,便匆匆赶往了宫宴。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点番外,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第16章 前尘14 我自是可以佯装无事的。 过往或许是我太过自作多情了些。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苏澜对这位公主这般钟情不渝。只是要我说服我自己,眼下还未免有些难。 那些来询问我近况的人委实烦扰得很,只要我佯装无事,自然可以骗得过旁人,骗得过卫泱,长久之后,自然也就欺骗得了自己了。 何况卫姜公主是苏澜未来的皇后,这难道不是很久以前就天下皆知的么。 玲珑的病还未好,本是沐沐想要来服侍公主,却被苏寻强留下了。 我捧着宫人们新制的霓裳,站在屏风后,怔怔地看着公主描妆。 明日便是大婚了。 今夜她要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在苏澜的宫宴上献舞。 天色将暗,大约宴会已在怜星阁布置起来了。听闻许多傅卿为了一睹公主倾国倾城的美貌,中午便早早地赶到了,翘首以盼着公主的出现。 这其中,还有不少人是冲着那两件秘宝来的—— 苏澜与卫姜公主大婚,传说中的浮世珠、活人骨,作为二人的定情信物,届时定会呈现在世人面前。 我的思绪一断,面前的公主已梳妆毕,站起身,摸索着拿起托盘上的丝缎霓裳。 她的双目据说是逃亡路上被不慎熏瞎的,虽未完全失明,但视力却十分有限。 我低下视线:“宗统的人差我来问,明日大婚公主可有近亲到场?” 她思忖了片刻,随即笑着摇头:“曾经是有个哥哥,不过现下不知所踪。” 我有些讶异,见她满面羞红,又问我:“还有什么事么?” 我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没有了。”半晌后,我摇头。 “也罢。”她点点头,“时候不早了,你也去换件衣裳吧。” “是。”我轻轻应了句,退出了大殿。 天色将暗。 殿外等我的宫女又敲了一遍门,催促我快些出去,宴会要开始了。 我却死死盯着抽屉里的那本书,久久没有动作。 前几日沐沐提到这本书,今晚倒是正好可以拿给她。 只是…… 我的目光移到翻开的那一页,上面记载着那首诗《雄雉》。 上回我读到这首诗,还不解其意。今日再读,我突然想到了梦里我曾询问伴读的那首诗。 思念友人,思念故乡。 我凝神看着面前的书页。 沐沐……难道便是我的伴读? 今夜宴会上侍奉的侍女皆是由寝仪司安排的,大多都是秦人,我不在其列,本以为和其他人一样照料那些不够级别入席的外宾,却没想被指派到了公主身边,帮她做些献舞的准备。 夜宴业已开始,我怀揣着书匆匆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经意看到宴席正上方苏澜的身影。 在他座下是笙歌曼舞,我不好贸然闯过去,便悄悄从一众宾客的身侧绕过,打算从侧面溜过去。 不想却被他发现了。 “晞儿,”他唤我,“过来。” 我一僵,转过头看他。 座上的一众宾客齐刷刷地转过头看我。 远远地,他皱了眉,似是不耐我的磨蹭。他的指尖敲了敲桌面,语气依旧冷淡:“直接过来。” 众目睽睽,我哪敢不从,忙应了“是”,僵硬着,迤逦着,从大堂中央,一众舞女们的中间,所有朝臣们的注目礼下,笔直地走去。 艰难的百余步后,我妥善地将自己安置在了他身后。 他这才满意。又举起酒樽同座上的傅卿们谈笑。 也不知公主那边如何了。 我替他斟上酒,这才发现苏寻就坐在苏澜身旁。 整个宴会上他是唯一有资格与苏澜同桌的。 而沐沐,恰站在苏寻身后。 我的眼睛亮了亮,悄悄唤她,可不知为何,她却只是看着面前的酒觞,全然无视了我的存在。 我只好失望地闭了口,又转过头看向前方。 方才的舞女退下了,音乐戛然而止。可席上没有人说话,大家心知肚明,下一个上来的便是今晚的重头戏: 卫姜公主。 我低下视线,苏澜执着酒樽的手亦放下了,袖袍在空中微微荡了几下,静止下来。 我虽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突然生出几分畏怕。 他也像那些人一样,那般期待着公主的表演么? 正门开了。远处,那个身影袅袅而来。 不知不觉地,我向后退了几步。 苏澜仿佛离我越来越遥远。 灯火暗下来了。 我亦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再接着,面前的景象都变了。 姜国作为永夜之国,其中最大的好处便是——姜国人从不近视。 因为身处黑暗当中,只有盲的姜国人,和不盲的姜国人。 现下,我便是个盲的。 我伸出手,周遭漆黑一片,看不清五指。 一只手递了过来,骨节修长,准确地抓住了我的手,微凉。 我转过头,这才看清身旁坐着的人。原来是小郎君。 “别掉下去了。”他淡淡启唇,目光仍直视着前方。 我立刻欢喜起来。又低了低头,脚下是静谧如镜的池水,倒映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你在钓什么?”我问道。 微风骤起,竹影深疏,在月光下沙沙作响。 “鲤鱼。” 我好奇道:“你喜欢糖醋鲤鱼?” 他挑起眉,瞄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话说回来,”我看着粼粼的水面,语调一时犹豫拉长,“怎么从没见过你爹娘?” “死了。”他说。 我立刻表情严肃地闭了口。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重新飘进我耳朵: “红烧比较好。” 我回过神来。 面前公主的表演刚刚结束。 我又看向苏澜,他未看公主,不知为何侧过脸,长眉微挑,无声地觑了我一眼。我循着他的目光向下,只见他的袖袍上深浅不一的渍痕。 我倒吸一口凉气。 他却递过来一方手帕,示意我擦掉眼泪。 我顿了顿,余光留意到沐沐,她亦正在看我。我转头对上她的目光,她却又极快地偏过了头,不再理我。 宴会散去,宾客们纷纷起身离席,一面肆意侃笑喧闹着,间或爆发阵阵大笑。苏寻拉着苏澜不知去了何处,我收拾了桌上残余的酒羹,便去外面找沐沐。 沐沐正准备回殿。她的脚步匆匆。 我追上她,气恼极了:“你为何躲着我?” 她终于停下脚步。 我看着她的眼睛。出乎我的意料,她的眸光里似有愤懑,又掺着许多委屈,说不清道不明。 她看着我,突然道:“你到底是谁?” 我被她问得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算了,”她别开了脸,语气克制,“当初知道你是姜国人,我还以为你便是公主,却没想到如今真正的公主出现了。” “是我认错了人。” 我张了张口,却忽然失了声。 她的眸子近在咫尺,似是等着我的回复,却又仿佛她根本不在意我会如何应她。 我的语音颤抖着: “可我们是不是……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她的目光诧异,似是又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我满怀希冀地拿出怀里的那册书:“这是你送我的。” 月光下,书封已有些皱了。 她闭了唇,轻轻摩挲着封皮,半晌,艰难道:“书你可以留着。” 我慌张地摇了摇头:“我都想起来了,小时候我曾有个伴读……” “是公主告诉你这些的么?”她冷冷打断我,没有留下解释的机会。 “公主手上的传国碧玺,我已见到了。” “但我不会怪你的,卫晞。”她说,“是苏澜让你这么做的,对么?” 我不能开口。 我知道我一开口,定然会哽咽失声。 沐沐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是我的朋友,我的伴读,我唯一的家人。 因此我什么都没有说,而是扭过头,落荒而逃。 原来自始至终,沐沐都是冲着卫姜公主而来的。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保护我。 可惜让她失望了。 我虽出自姜国王室,却并不是闻名遐迩的卫姜公主。 这一晚,我无可避免地失眠了。 苏澜很晚才回来。我想,若是叫御连史大人知道了,他定要气得将整本秦史倒背一遍。 毕竟明日便是他的大婚了。 次日,整个永安的百姓都围堵在了长宫外,都盼着一览公主绝世的风姿。 大典于午时开始,其他宫女们都早早地去往了举行大典的外殿前。 我本想出门去瞧,没想苏澜却命我在殿里看门,半步不得出去。 我气坏了。 他明知我翘首以盼这一天已许久,还莫名其妙下这种命令。 看你个大头鬼的门! 如此一想,我便顾不得体面,从窗翘了出去。 空中飘起了小雪。我在宫女们中站定,殿前的广场上皆是一片喜庆的红色,庄严肃穆,百官整齐地恭候在一旁。 只见远处缓慢驶来一辆车辇,珠围翠拥,十里红妆。 大约是这等大婚的场面,见不得冷刃兵器,守卫都被撤下了,我并未见到苏澜的铁骑军,他们连同苏寻一起失了踪迹。 车辇上缓缓步下凤冠霞帔的新后,繁红拖地罗裙层层叠叠,融融白雪落下,将那红衬得更鲜艳。 这便是四海闻名的卫姜公主本人了。红唇皓齿,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美得动人心魄。 公主从辇上步下,赤金的百鸟朝凤冠熠熠发亮。而苏澜一身龙纹绣金直缀红袍,稳稳地牵过她的手。 帝君配美人,这是要万古流芳的佳话。 见到这一幕,我的心头却没来由地忽然涌上一阵酸涩。 我怔怔地望着他们,苏澜背对着我的方向,我不知道他此时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他扶着公主入殿了。 不知是不是这满目的大红过于鲜艳,我只觉得刺眼,只能把眼睛死死地闭上。 我的脑海中全都是他过去曾对我说的, “秦国男子,一生一世只娶一位女子。” 卫姜公主便是他的良人。 “不要!” 大殿前却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呐喊,这声呼喊在当下的情景是何等的不合时宜。 “公主!不要去!” 可公主头也不回。只见苏澜握紧了她的手,眼神冷毅向前走去,仿佛根本没听到身后的声音。 我惊愕地看向那个声音的来源。 是沐沐。 殿前一时风云变幻,鹅毛似的大雪无情席卷而来。 而大殿前方,沐沐只身疾跑着穿过人群,向一步步迈向上方的苏澜与公主奔去。 她提着裙摆,几乎是声嘶力竭。 我从未见过她这般狼狈。 而原本不见踪迹的铁骑军,这一刻,早有预料一般,突然出现在了大殿前方,横亘在公主与沐沐之间。 我来不及思考,几乎是同一瞬间向沐沐冲过去。 可已经太迟了。 …… 苏澜扶着公主,高高在上,冷眼睥睨着我。 沐沐倒在我怀里。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怀里的沐沐,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句也吐不出来。 “公主。”她睁开眼睛,血水与泪水混合在一起,缓慢地流下,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已经分辨不出五官的轮廓。 她的唇微弱地动了动。 “阿……阿宴……” 色彩从她的眼睛里永远消失了。 我的瞳孔紧缩。 更多的人涌上来了。 是苏澜的密卫。 他们玄甲铁骑,将这方寸大小的地方围得密不通风。 雪落在我身上。我目光僵硬地移至沐沐怀里,从她的怀中掉出一本书。 是她送我的那本。 我抖了抖,上面黏黏糊糊的,是沐沐的血。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 我的手有些颤抖。 “她曾经念过给我听的。”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也有些颤抖。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我又颤抖着嗓音念了一遍。 一个人从重重密卫中走上前,在我身边停下。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苏寻。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我抱着那书卷一步一步抖着身子向外挪去,最终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拿来。奸细之物不可私藏。”苏寻的身体挡住我的去路,那双漆黑无澜的眼睛中满是凛冽的杀意。 他显然已失去了耐心。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我的牙齿打着颤。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凤眼狭长,一脚踩在我的手上。 我紧紧地抱着书,却终究力气敌不过对方,被横来一脚,踹翻在地。 那书卷也便随之扬扬洒洒碎成了雪花片。 我又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弯腰去捡。可那书已成了粉末,哪里还捡得起来。捡到最后,我的手上只空余了一把雪白模糊的齑粉。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雪啊。 漫天的香气。 那个姑娘坐在雪里,就如同坐在云端。 她轻轻念: 旧时不见长安月。 今朝入梦两茫茫。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 这一章今天晚上发,明天再更一章番外! 谢谢过去的一年里各位小天使的支持,非常感动也非常感谢。为了能带给大家更多快乐,我还会继续努力的!希望新的一年里大家都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第17章 番外之宫宴(下) 宫宴(下) 待我匆忙赶到时,宫宴恰好开始。 宴桌上摆着各色新奇的点心,有桃粽、薯角、豌豆白、芋方等等。而这些点心里,我尤爱桃粽。 这桃粽的妙处便在于,它的口感虽极佳,却阴晴不定,顽皮得很。入口的那一刻,它会变成周围任一样东西的味道。因此宫里的厨子如临大敌,呈上来时总要将它淹没在如山的美食中,以防不幸发生。 犹记得去年,我甚至吃到了一只鼠味的粽子…… 想到这里,我喉头一哽,忙转移思绪,转而抬头望向顶上坐着的苏澜。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琛饺,修长白皙的手指间,夹着一枚铜钱。 这场宫宴的重头戏,莫过于食饺子了。 元月有食琛饺的习惯。而喂饺子铜钱,讨个好彩头,更是这食饺子的重头戏。 若这琛饺肯开口,一口吞掉铜钱,便是成功了,预示着吉兆,同时其肉质亦会更鲜美,更多汁可口。 以往也有碰上过,被皇帝饲喂却不肯开口的犟饺子,当场便会被人夹出去,开场剖肚。 但总归暴力不是那么的可取,总得给天人之姿的皇帝陛下留些面子才是。 因此宴会上一众人皆屏住了呼吸,场内气氛十分的焦灼。 众人紧张地看着苏澜,生怕这饺子拂了他的面子。 苏澜倒没甚放在心上,一手支着头,漫不经心地将那铜钱往饺子面前一递。那饺子稍微张口,自然而然地便将那枚钱咽下了。 宴上霎时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松气声。 于是乎,在一片恭祝陛下圣安的贺喜声中,众人围在宴桌边上,纷纷按次序喂起了饺子。 今日倒是顺风顺水,宴上各位宾客连带着侍女喂了一路,都讨了个吉利,未曾碰上过不乖顺的饺子。 终于,轮到我了。 我拿着那枚铜钱,刚一抬手,衣内便传来异响。 糟了,竟是那年兽约莫有些酒醒了! 我心下紧张,一个不慎,便将那铜钱送歪了些。面前的饺子紧紧地闭着口,不肯就范。 众人的目光此时都向我投来。 我又试了几次,却怎么塞也塞不进去,手心冒起了汗。 ……定是这饺子体格太小的缘故! 此时此刻,座上的苏澜亦留意到了我,一手支着头,目光漫不经心地往我这边扫来。 我心里焦急。 衣下的年兽此时亦开始不安分起来,隐隐约约的似乎想一展歌喉,时不时传来嘶哑夹杂着酒嗝的异响。 过会儿,我的腹部传来锯木头的声音。 再片刻,又渐渐转为了野兽的哭嚎。 大抵这歌声有些过于嘹亮,在座的宾客们看着我的眼神也逐渐异样了起来,一时议论纷纷,引起不小的骚动。 我趁他们的注意不在我手上,悄悄提起那只饺子,往里面使劲硬塞。 谢天谢地,一番努力后,我总算是将那枚铜板成功塞进了饺子肚。 我正满意地拍了手,身侧一个宫女却诧异道:“咦?这饺子怎么都涨得紫了?” 果然,那琛饺竟由白变紫,身材也比旁的饺子大上了一倍。 ……我干笑两声:“它大概是……紫菜馅的!” 话音未落,只见那饺子“哇哇”几声,便将铜板全吐出来了。 我顿时瞪圆了眼睛,朝它怒目而视,一时百口莫辩。 周围隐隐传来一阵窃窃的私笑声。 这时,座上的苏澜却淡笑一声,面不改色地将手中的碗筷搁了。 “这饺子太淡了,去重做一盘。”他突然开口道。 闻言,在座的傅卿们都傻眼了,纷纷看向苏澜。 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手指叩了叩桌子,声音不轻不重地再度响起:“卫晞,还愣着做什么?” “遵命!”我愣了愣,随即仿佛看见救星,兴高采烈地接过旨意,奔向后厨。 忙活了一炷香时间,我终于又端着一大盘饺子回到主席。 在座的宾客不动声色地皱眉。旁边的宫女亦窃窃私语,言下之意我做了这么多,定然是吃不完的。 我将满满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都添给了苏澜面前的碟中,只留下一只,又雀跃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盘里剩下的,赫然是一只巨型饺子。 这俨然已不是“琛饺”,而是“琛包”了。 苍天不负有心人,我胸有成竹地想: 这回塞一百枚铜钱都定然没有问题了! 这样想着,我喜不自胜地不经意瞥向苏澜,却见他似笑非笑,一副想要捉弄我的样子。 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上边他却已经缓缓开口:“讨了吉兆,琛饺自然要吃得干净,才算应验。” 说罢,他一挑眉:“这些饺子也赏你了。” 我:!!! 那之后的数日,我一见到饺子形状的物什,胃里便一阵翻涌。 苏澜大抵是同情心大作,过几日,竟又给我带了那日我因太撑没来得及吃上的桃粽。 ……若不是那粽子入口后竟是紫菜味的,兴许我便放过他了! 可恶!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发的有点晚了哈哈哈 祝大家大年初一快落! 第18章 前尘15 沐沐死了。 宫里的人还是和往常一样日出晚归,似乎没有人记得她的存在。 有时我待在东流殿里发呆,又翻出她生前最喜爱的书册。 里面还夹着沐沐的书笺。 “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我又念了一遍。 沐沐死后,苏寻曾带领密卫搜遍了她的房间,最后却只翻出了一堆灰烬。 她什么也没留下。 秦人诚不欺我,苏澜果然承袭了他父亲的冷血,连大婚也可以拿来做饵引。 身为刺客,宿命如此,我亦如是。 我坐在空荡荡的寝殿里,盯着未完工的游鲤灯出神。 已经入夜了。 听闻这五日朝局动荡不安,苏澜一直宿在清明殿,甚至连新婚夜都未留在卫姜公主身边。 于我而言,这一点也不蹊跷。 彼时苏澜对我说“君主不应为情所困”时,我还当那只是句玩笑话。 而苏寻,听宫女们说,自那日大婚之后,深夜他便常常醉酒。 不知酒醒时分,他又是否会想到那个一心要拉着他去燕国看星星的小姑娘呢? 我叹息一声,收起桌上的游鲤灯,吹灭了烛灯。 突然却远远地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不悦道: “何故灭灯?” 我惊讶地抬起头,竟是刚刚回殿的苏澜。 他的面色有些许疲惫,然而看到我的一瞬,还是弯起薄唇笑了。 我下意识地躲过他的目光,静了静,道:“陛下不该来这里。” 他向我走来,眼角含着光,语调微扬,戏谑道:“为何?” 我感觉到他在我面前站定,于是抬起头,艰难开口: “公主还在等你。” 他的眉尾微挑,目光恣意,语气平常:“她是假的。” 仿佛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瞪大了眼睛,一时哑口无言。 见我尚在震惊的余韵中,他经过我身侧,一面解了外袍,嗓音冷冽,腔调依旧漫不经心得紧: “晞儿,替我念书。” “已经很晚了。陛下该休息了。”我的声音僵硬,听不出感情。 他的动作一滞,随即转过身来,狐疑道:“你在生我的气?” 对于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来说,这自然是件难以置信的事。 于是我摇了摇头,从旁边拣起一本书,翻开便念了起来。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读到这里,我停了下来,盯着书页上的字发愣。 这本书……是沐沐过去与我一起读过的。 这是夫子布置给我们的课业。我们读了两日,才终于磕磕绊绊地将它背了下来,兴冲冲地去府上寻夫子。 但是夫子没能活下去。 他的伤势太重,连父君也罢了朝来看他。 我与沐沐静静地守在夫子门外,攥着那卷书,望着往来的官员大夫从他的府上进进出出,从深夜等到天明。 他再也没出来。 甚至没能留给我们半字训诫。 我的课业,在这一天全部结束了。 从府上出来时,沐沐握着我的手,指着天上匆匆而过的剪鹤对我说:先生是驾鹤西去了。 传说天上的神仙赏识某人时,便会差剪鹤下凡,剪走他的寿命,而已逝之人就会驾鹤西去,在整片大地之上腾云而行,看尽一世都未曾见过的风光。 犹记那时,我问沐沐:剪鹤的云载得下两个人么? 我说:若有一日剪鹤也要剪走你的性命,我也要和你同去同归才好。 如今沐沐走了。剪鹤却没有下凡。 我低着头,咬着牙,泪流了满面。 “如何停下了?” 苏澜的声音在我耳边,清清冷冷。他闭着目,眉峰微蹙,似有山壑。 我隐忍着不愿哽咽出声,慌忙地擦掉了眼泪,清了清嗓子,又念了下去:“……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将我纳入怀里,打断了我。 “怎么倒哭了?”他将我抱在怀里,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声音薄凉,却带了几分温柔。 我的泪水浸润了衣领,顺着脸颊,滴在他的手背上。 良久,我才开口:“陛下还是早点歇息吧。” 苏澜不再说话。 三日后,秦国与昭国开战。 之后苏寻便离开了长宫,赶赴前线,坐镇边疆。 我神情恍惚地又在东流殿游荡了几日,随即接到了苏澜的旨意,命我即日起不必再在寝殿侍奉,改调瞬华殿。 “卫姜公主”身居冷宫已久,如今无人问津。 因此在我替她端上茶点时,她很是诧异。 “卫晞……原来你便是那名宫女?”她问。 接着又道:“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事。” 我深深地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罢了,”她叹了口气,“先前是我眼拙。早知陛下倾心于你,我也便不该……” 说到这里,她稍作停顿,才又开口:“茶凉了。你退下吧。” 我应了“是”,转身刚走到门口,却又听到公主淡淡地交代道:“别再回来了。” 我怔了怔,但很快反应过来,什么也没说,无声地踏出殿门。 没出几步,身后传来一阵稀里哐啷的破裂声。 寝殿不再是我的去处,公主又不准我回瞬华殿,倒霉如斯,我只好又偷偷溜回东流殿过夜。 月朗星疏。我缩在一堆古籍之中,盯着食经上的图画垂涎三尺。 看得久了,这书上的糕点仿佛真的飘了出来,悬挂在我愈发沉重的眼皮子下,而我的鼻尖亦嗅到了飘香。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眼时,面前果然出现了一只桃粽。 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卫泱不知何时进的殿,半蹲在我身旁。 “吃吧。”他盯着我。 “今日是元月十五。” 我接过那只桃粽,恍然大悟:险些忘了,原来已经十五了。 元月十五是姜国的传统节庆,后来被昭国人带到了秦宫,按照惯例,宫人们今日准放半天假。 我吞下了一整只桃粽,满口清爽的栗香一时四溢。 可惜它个头实在太小,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卫泱,等他再递给我一只粽子。 他伸手过来,难得的温声细语:“慢点吃,别噎着了。” 一盏茶过后,我终于堪堪填饱了肚子。 卫泱没有解释他是如何在这里寻到我的,黑暗里他深眸看着我,我艰难地咽下一口粽肉,低声道: “我知晓你们都将我当作卫姜公主。” 我抱着粽叶,打着泪嗝,酸涩蔓延开来:“可我不是。” 一个刺客是不会有死士的。 他是卫姜公主的死士。 真正的公主。 “殿里的那个公主是假的。”卫泱眯了眯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一愣:“你早就知道了?” 他却答非所问,唇角挂着诡异的冷笑,腔调从容不迫:“还记得那个北国来的使者吗?我曾告诉你,他是我杀的。” “是我让秦国因此与昭国结怨。” “也是我说服了苏澜,让他和姜人结盟,共同讨伐昭国。” “只是两年以来,姜人流离失所。若能有人昭告天下,姜国国祚尚在,根基犹存,那便再好不过了。”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停顿,眸光一转,接着道: “公主入宫一事,本就是苏澜设计好的,她只是个肃清卧底的饵引。” “如今卧底业已铲除,作为交换,苏澜出兵伐昭。姜国复仇的时候到了。” 我有些惊骇地攥紧了手,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可是……”我的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听上去大约有些朦胧,“卫姜公主,其实是我姐姐。” 我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 “……但我已经两年没有听过她的下落了。” “所以如果你是为了公主而来的,不必再这样对我了。” 他却出奇的冷静。 “看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说。 “卫晞,我就只是为你而来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卫泱没有给我提问的机会。很快,殿外放起了烟火,他站起身,告诉我他要去值守,便转身走了。 接下来,远隔千里之外的沙场上,一封战报传回了永安。 秦军溃败,苏寻败走问州,昭军势如破竹,连占七城。 永安哗然。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所向披靡的铁骑公子,竟吃了此等败仗! 紧接着的一个月后,苏寻被人毒死在府上。 朝中大乱。镇守边疆的铁骑军更是群龙无首,战事危急。听闻这几日苏澜均夜宿清明殿,几天几夜不曾合过眼。 我却再也看不进书去。 每每读到大婚的桥段,沐沐的脸就会浮现在我面前。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近日我的精神也恍惚了许多,变得格外嗜睡。 老实说,我总在想,是不是应该寻个机会杀掉苏澜,再回到昭国去。 可想来想去,我还是舍不得。 我舍不得他。 纵然我已很久没有见过他。 早知我这般心慈手软,就不该被派到秦国来做什么劳什子刺客。 我也见识过话本子里刺客爱上所杀之人的下场,多半都是凄惨无比。 可我却依旧这般迷茫。 纵然杀了他,又能如何呢。 长宫我留不下,昭国又从来不是我的故土。 所谓的故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垂首看着手里的书册。在我手指压着的地方,有一枚藏书印,是苏澜的。 我努力不去看那枚藏书印,于是又将目光落在扉页的诗句上。转移注意力似的,我将它一字一顿,小声地念了出来: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一个清朗泠然的音色远远地传来,打断了我。 我一愣,循着声音抬起头。 苏澜在我面前,勾唇微微一笑。 第19章 前尘16 我惊慌失措,这书是怎么捂也捂不住了,他的目光扫过,使我恨不得立时站起来向他磕几个响头。 只可惜在秦国,叩首礼通常是祭拜时用的,寓意很有些微妙。 苏澜见我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倏地站起来,禁不住挑了眉,口吻讥讽:“你倒是寻了个好去处。” 他的眸色深湛,隐约带笑,冷峭的眉眼三分无意,七分疏狂。 我哑口无言,直勾勾地见他将袖袍一撩,在一旁的红檀椅上坐下,微微抬了下巴,声如水涧青石: “我何时叫你来东流殿了?” 我微微发抖:“陛下没有。” 他抬了抬眼,眸色冷湛,饶有兴致道:“继续说。” “……是我自作主张。”我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他对苏寻的死只字未提,这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你就在这等地方躲了我一个月?”他冷眼将四周逡巡了一遍,又将目光落回我身上,漫不经心地接着道,“我不过是忙了些,方才想起许久未见你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委屈。 苏澜却从檀椅上站了起来。我死死咬着唇,一声不吭。 他走近我,音色柔和下来: “听说静仪将你赶了出来?” 见我不说话,他淡淡道:“她自幼双目有疾,无论到哪里去,无不是被敬着让着,因而性子是骄纵了些。” 他察觉到我的微微发抖,轻笑一声,“调你去瞬华殿,是为了告诉你,我并不喜欢她。” 我闻言怔了怔,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他垂眸若有似无地一笑,卷长的睫毛低敛,唇薄如剑,轻轻印在我额前:“你倒是瘦了。” “我还以为……”我的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我还以为……” 他微凉的指腹刮去我眼下的湿润,语气暧昧:“你以为什么?” “今晚随我回殿。” 他的音色沉冽。我却犹豫了,这一瞬的闪躲被他察觉。 “不想去?”他侧着脸,狭长目光霎时一转,语调危险上扬,冷森森的。 我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他这才如同炸了毛的白泽般,满意地冷哼一声。 “但我还……”我的余光扫过身后堆着的书卷,声音细若蚊蝇,“还需要一些时日整理东西……” 苏澜看着我,半天不说话,幽幽的眼神看得我脊背发凉。 我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但他最终什么也不说,转身便出了殿。 次日,他便叫人将处理国事的桌椅笔墨都移到了东流殿,并一派淡然地宣布:即日起他要在这里上朝。 我目瞪口呆。 他却一如往常,挑眉轻描淡写瞟我一眼,凉凉道:“倒茶去。” 我总归是逃不出他的掌心的。 苏澜处理国事,范围之广泛,不能不叫我惊叹。 我郑重其事地将“长宫猫獭数量的宏观调控”一事从清单上勾掉,假装苏澜的的确确清点了一遍它们的老窝。 划掉后,我又偏过头看他。他正紧皱着眉阅看一封战报,已有两个时辰未进滴水。 我的目光落到他手边的茶盏。 我倒是不介意他做个昏君的。 这乱世,做明君难,做昏君易。 这是过去父君曾教我的道理。因此,他决定做个庸君。 最好是史册不肯多言,百姓无关痛痒,宗族谱上匆匆几笔,只留给后人一个名字聊以遐想的那种庸君。 因此他从不做出格的事情,也不愿。我知他志不在此,只想早早传位。治理一个国家这样的高雅志向委实不是他的心头好,他只想醉死在山河湖海间,日月星辰中。 夫子讲,夸父逐日,精疲力竭之际,一口喝尽黄河渭水,饮湖吞海,才重振旗鼓,继续上路。父君听了我讲的故事,对此嗤之以鼻,谆谆教导我:这夸父饮的定然是酒,那传说中的大泽,其实是座酒庄。 我深信不疑。 照常理来说,苏澜与苏寻情同手足。然而苏寻死了,我却没有见到想象中悲恸的苏澜。 相反,他的言行举止皆无端倪,仿佛苏寻其人根本从未存在。 有时我怀疑苏寻也许根本没死。兴许流言是假的。 而我们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起过他的名字。 就像我不再提起沐沐的名字。 这大抵也算某种扯平罢。 今日朝上又是一番激烈的争论,几个傅卿都被苏澜轰了出去。 前线增调了新的军马,战局有几分起色。这个节骨眼上,姜国旧党宣告天下,与秦结盟,以卫姜公主之名参战。 此举招致了不少非议。当朝许多傅卿认为秦国不应当结盟攻昭,此役劳民伤财,到头来还叫姜国捞了好处。 而苏澜,大抵是有自己的盘算的。 他正坐在殿中看着朝臣们的上书,眉峰微微皱起,而我捧着一册香艳至极的话本子,坐得很远。 只可惜这并不能逃过苏澜的眼睛。 他只消一个眼神扫过来,便知道我在看的是什么书。 “又在看这些。”他似是不满地一皱眉,声音颇为嫌弃。 我迅速将书本一合,红透了脸。 “书上都讲了些什么有趣的?”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地传入我耳朵。 我端坐,正色道:“没什么,无趣的很。”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他的视线依旧落在手里的奏折上,却已慢条斯理地流利背诵起了方才那页书上的内容。 我慌忙打断他:“别念了别念了!我错了!” 他得偿所愿地睨我一眼,却从案上随意抽了一本书,扔给我:“拿去,往后少看那些庸俗之物。” 我将书接在怀里,看清封面的书名,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难道是? 失传已久的! 《青楼梦》下半部?! 我惊愕地看着手里的书。传说北国几代先王都曾以郡王之位相赠,寻觅此书,没想到它竟就这样一直堂而皇之地躺在苏澜的书案上。 案前苏澜头也不抬,冷冷道:“昨日安乐王进献了一只溪龟,放在持正殿。你去给我取来。” 此时我喜形于色,只顾着手里的书,来不及细想“西归”是什么,便满口答应下来。 半个时辰后。 我看着苏澜桌上的那只小乌龟,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我问。 他觑我一眼,云淡风轻答:“镇纸。” 说罢,他玉骨修长的手指将那乌龟往宣纸上一压,那小乌龟立刻在纸角趴下,乖乖地缩了起来,一动不动。 ……分明是只乌龟! 苏澜用手指弹了弹那乌龟的壳,唇角一勾:“溪儿,别动。” 我顿时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你方才叫那只小乌龟什么?” 他这才淡淡转向我,唇畔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口吻惬意:“怎么了?” “你!”我红着脸,气他将我与王八相提并论,跺了跺脚,却拿他没办法,最后只好气冲冲地继续看书去了。 这《青楼梦》虽久负盛名,却太过晦涩难懂,我才看了一会儿,便沉沉睡着了。 睡意正酣之时,一双修长的手将我抱了起来。朦胧间,苏澜清冷的声音贴在我耳边,沉沉道:“殿里冷,回寝殿再睡。” 我惺忪着睡眼,视线朦朦胧胧的,又听他责备道:“这奏折我还要批到丑时,早便让你回去,你偏要睡在这里。” 说罢,他回过头吩咐那几个前来掌灯的侍女:“今日就到这里。” 昏昏沉沉间,我迷迷糊糊地勾住他的脖子,感觉到他将我抱在怀里,衣袖上清陵草的清香微凉。 “苏澜,我沉不沉?” 我大约是在说梦话,声音迷糊,似撒娇。 “你沉得像只小兽。”他的声音淡远。 “……什么小兽?” “猪。” “……” 次日,我是从龙床上醒来的。 据苏澜道,这是由于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脖子,如何也不肯松开的缘故。 我想: 我定是失忆了。 而苏澜站在榻前,慢条斯理地将压在我身下的玉簪抽走,语气戏谑:“怎么,还要抱你起床?” 回想起这一幕,我将头深深地埋进了面前的书里,脸红得像熟透的鸡蛋。 殿上的苏澜皱着眉,凝神提笔在奏折上写着什么。 殿前上来两个侍女,是膳司的厨娘差来的。他不动声色地抬头觑了她们一眼,如常道:“便蒸条鱼吧。” 两名侍女应了声,恭顺地退下。接着,他似乎是累了,搁了笔,目光一掠,落到我身上。 我惊得手一哆嗦,脸又红了起来。 “《大悲咒》?”他的眉微微一蹙,“你何时看起这些东西了?” 我搪塞道:“方才寻到的。” 他的唇角一勾,调笑道:“你倒突然清心寡欲了起来。” 我抱着书卷,忿忿不平道:“谁让你只知将它们锁在匣子里,又不曾看过,真真白白浪费了这些宝贝。” 他的面上却浮云淡薄,声音琅然道:“拿来。” 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将书递到他面前。 他指尖一挑,随意翻开一页,接着便流利自如地诵了出来。 原来他竟都看过了。 是我冤枉了他。 正午过了一刻,一行侍女端着丰盛的菜肴进了殿。 苏澜只寥寥吃了几口,便重又批阅起了奏折,命我将剩下的都端下去。 我端起菜碟背过身,趁其不备,忍不住夹了一筷子糖醋锦鱼。 “晞儿。”身后苏澜叫我。 我仍端着那条鱼,有些心虚:“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身后的苏澜久久未有回应,我便转过头去看。 原来是他伏在案上,睡着了。 他闭着目时尤其沉静。 我端详着那副清隽的五官,即便是睡容也是这般清姿仙骨,依然带着那份熟悉的淡漠疏离,玉骨修长的手里还捏着半卷奏折。 我放下鱼,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凑近了,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再接着,我的唇便印在了那双薄唇上。 微凉。 我的双颊绯红,却见他蓦然睁开眼,唇角微扬,吻了下去。 那个吻柔软沁凉,令人沉醉。 无数璀璨星辰倒映在他的眼眸里。 我微微闭了眼。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传来,轻抚在我耳边: “晞儿,你刚刚是不是偷吃了那条锦鱼。” 我:“……” 又过了几日,苏澜终于勉强同意回持正殿上朝,而我自然只好又回到了寝殿当差。 趁苏澜不在殿中的时候,我终于将游鲤灯做好了。 尽管它有些贫血。 我趴在桌案上,看着它游来游去,不由欣慰起来。 待今晚苏澜回殿,便可以送给他了。 那时……它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上次卫泱告诉我,窃取瞬华殿图纸那日是他挑起的骚乱。自此我想明白了许多,先前昭国送信告诉我,宫中出了一个叛徒,想必就是受卫泱误导所致。 卫泱仿佛是对我记不清往昔大失所望。而我只知卫姜公主是我的姐姐,却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世人皆道苏澜想要迎娶卫姜公主,是为了姜国秘术活人骨。如今公主消失,那秘术更是不知流落到了何方。 而苏澜要那起死回生之术做什么呢? 以我的观察,他并不像是想要长命百岁。 莫非他有什么想复活的人么? 就这样,我伏在案上沉沉睡着了。 最近我的梦变得冗杂。有时我梦到父君深夜独自醉倒在空荡荡的太和殿,有时我梦到沐沐抱着书卷打盹,还有时我会梦到小郎君。如此零零散散的碎片。 梦到一半,突然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惊呼,打破了寂静。 我从梦中惊醒。 那声惊呼乍如惊雷,从寝殿外传来。接着殿外不知为何起了骚乱,嘈杂纷乱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我忙披上衣服,开门去看。 声音似乎是从瞬华殿传来的。 难道是静仪公主出了事? 我奔到殿外,一行铁骑卫疾奔而过,路两侧站了不少睡眼惺忪的宫女,衣着单薄,大概也是闻声而出。 几个郎尉亦紧跟在那队铁骑卫后,经过我面前。其中一个我熟识的尉官,他的面色肃穆,紧抿着唇,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忙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随后语气凝重地告诉我: 苏澜被人刺杀了。 第20章 前尘17 皇帝竟被刺杀了,这是何等大事。 整座长宫灯火通明,随处皆是铁骑军整齐骇人的脚步声。 我心中焦急,提起裙摆便向瞬华殿跑去,却只到外门便被几个铁骑卫不由分说拦了下来,勒令我回殿。 铁骑统领下令戒严,各殿门皆是紧闭,凡是尚在宫内游荡的,不论身份,一律被射杀。 我独坐在空无一人的殿内,竟无端地发起抖来。 过往能进得去瞬华殿的宫女没有几个。 其中,我是唯一的昭国人。 密令曾要我窃取的图纸,也恰好是瞬华殿的。 我的鼻间满是弥漫着血腥味,眼前突然大雪弥漫,恍惚又见沐沐倒在我膝下。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殿门。 我恍然回过神,前去开门。 卫泱带领一队铁骑卫站在门口。 他开口:“陛下要见你。” 说罢,他向身后的人一招手,护送我去瞬华殿。 诚然,我是被架走的。 一路尽是森严守卫,连猫獭们都一声大气不敢吭,背着小包袱沿着墙脚列队偷偷摸摸前行着。 把守瞬华殿的尉官同卫泱耳语几句,遂将我放进了殿。 殿内燃着安神的龙涎香,暖炉发出细微的毕剥声。 我在内室前停下。 苏澜坐在榻上,微微低头,蹙着眉。他的胸前裹着层层白纱,素来矜贵整洁的衣袍上染了大片未干涸的血迹。 血从绷布下的伤口里渗出来。 静仪公主伏在他身前,使劲睁大那双茫然空洞的眼睛,替他小心擦拭着伤口,神色疼惜,动作轻柔。 我一时立在原处,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动弹不得。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我。静仪温声细语地问着他伤口还疼不疼,而苏澜的目光则落在她如瀑披散的青丝上,似是怜惜她双目失明却还坚持要替他包扎。 我愣愣地旁观着这一幕。苏澜看着她的眼神幽深,竟令我升起一丝丝慌乱,下意识地想要逃走。 只是我的双腿却死死地钉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 而在我来得及转身之前,苏澜已漫不经心地抬了眼,向纱幔后的我看来。 那道目光冰冰凉凉。 我衣袖下的手抖得厉害。 他却笑了:“晞儿。” 我的唇色尽褪。 静仪公主闻声亦抬了头,转向身后,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瞳仿佛瞬间结了寒冰。 我的唇微张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艰难地翕动:“陛下召我来……所为何事?” 苏澜的眸光一转,落到静仪身上,启唇道:“静仪,你下去吧。” 静仪公主声色婉转恳求,委屈道:“陛下!” 苏澜并未理会她的娇嗔,不知为何隐隐的不快。静仪公主面色一沉,站起身来,也不要侍女搀扶,气冲冲地走了。 公主跌撞磕碰离去的声音渐渐远了。苏澜坐在榻上,瞟了我一眼:“还不过来?” 我如梦初醒,低下脑袋向前挪动了几步,视线落在他的伤口处。 才刚换的绷布,这会儿已经被血浸透了。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却在即将触到之时,骤然被一只伸来的手牢牢握住,迅疾带入怀中。 接着他温热的吐息凑在我耳侧,嗓音沙哑道:“你说‘所为何事’,嗯?” 我侧过头,刚发了一个“陛”的音,他已然捉住我的唇,薄唇紧紧贴了上来,含住我未尽的话音。 一阵唇舌交缠,他才慢慢松开了我。我的脸红通通的,不知是因暖炉还是吻,一抬胳膊,却蓦然发现身上沾满了血迹。 是他的伤。我慌忙想要起身,却被他紧紧勾了回来,动弹不得。 他附在我耳畔低语,缓慢地轻笑:“抱着你,我的伤便算不得什么了。” 我羞愤道:“你说得倒轻巧,这么深的伤口……”说到一半,我的余光留意到他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话音戛然而止,未尽之言统统咽了下去。 我的眼泪忽地簌簌落个不停。 面前的这个人是害死沐沐的凶手。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的。可我却软了心肠。甚至连他遇刺,还要难以自制地担心他受的伤。 我太没用了。 “你哭什么。”他的声音沉静下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听到他似乎冷笑了一声,于是愣怔地望向他的眼睛。 他抬了下颌,若有所思地挑眉睥睨着我:“怎么?从前倒没见你这么爱哭。” 我胡乱用袖子擦干眼泪,摇了摇头:“绷布要换了,我还是替陛下把静仪公主叫回来吧。” 苏澜却面色一沉:“叫她做什么?你不是我的侍女?” 我气鼓鼓地偏过头不看他,假意要走,理直气壮道:“公主分明是很乐意替陛下包扎的。” 他果然皱了眉,一言不发地收紧手臂,将唇贴在我热热的脸颊上,摩挲着我的发丝,又贴近我耳畔:“也不知这么香的醋味是哪里来的。” 我感受到耳边的热气,双颊红透,鼻尖萦绕着的全是他身上清陵草的气息,羞红着脸赌气道:“我去替你拿绷布。” 他轻笑一声,嗓音略沙哑:“你这副缩头乌龟的样子,倒是像极了我案上的那枚镇纸。” 我抗议道:“哼,镇纸才不会替你包扎伤口呢!” 苏澜被刺了两刀,一刀在腰腹,另一刀则伤在胸口。上次他为了救我,胸前曾中过一刀,旧伤撕裂复发,加上新伤,至少要休养数月。 而他倒毫无病人的自知,此刻正抱我在怀里看书。 我本是严词拒绝的,然则他以体虚不便为借口,美其名曰要我给他翻书。 我心中负疚,不想与他这般亲密,总想扭捏着挣脱他的怀抱。 每每这时,他便会按住怀中乱动的我,轻声呵斥:“莫要乱动。” 我便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依旧专注在书卷上,睫毛长而柔软,眼眸清冷幽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呆愣愣看着他的目光。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仿佛他不再是生杀予夺的君王,而我亦不再是命途多舛的刺客。我只在他怀中,而他是眼前人。有一瞬间,我竟生出一丝奢望,想要永远停驻在当下,再无前尘往事,亦无前路不可知。 注视良久之后,我偷偷迅速在他的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苏澜淡淡瞟我一眼,我顿觉大事不妙,翻身要逃,却被他一把揽住,索性放下书,捏住我的下巴,一张灼热柔软的唇吻了下来,毫不留情地扫尽我的舌腔,直到嬉闹后我们皆气喘吁吁,才满意地擦了下唇角,松开紧紧箍着我的手。 我理了理袖子上的薄纱,正色道:“陛下切不可耽于美色。” 他却拿书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我的脑袋,轻笑一声:“你倒算不得美色。” 我气鼓鼓地从他身上跳下去,身后又飘来他慢条斯理的轻笑:“你去哪儿?” “我……我去洗漱!!” 次日一早,我去医官那里替苏澜取药,路经金寒池时,却见两三个宫女躲在亭边,隐蔽地议论着什么。 我竖起耳朵,停在一侧,听到她们说到安乐王竟被苏澜杀了。 “谁让那位安乐王燕孙……送了只名唤‘西归’的镇纸给陛下!” 其他两位宫女纷纷惊叹咋舌,跟腔道:“先是小儿子谋逆,又送‘西归’,没隔几日陛下便遭行刺,这燕孙……能活到今日也算是命大。” “其实不然,这位安乐王也算倒霉。他本是因着幼子谋逆一事,备下重礼讨好陛下……” “谁知安乐王世代居住在燕疆,说的皆是方言,哪里想得到‘太岁’的读音还有能这分意味?” “说白了,不过是铁骑卫未能捉到刺客交差,陛下轻描淡写便杀了个替死鬼示众罢了。” 那两宫女瞪大了眼睛:“这……果真是和先皇冷血无情的性子别无二致啊……” 我正聚精会神听到一半,回廊不远处却跑来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来见我:“卫晞,不好了!有人强闯了偏室,还骂了秋辞!” “什么?”我有些纳罕,惊讶道,“闯偏室做什么?” 她使劲摇了摇头:“我和秋辞两个人拦不住,听说是公主派来的……你快去看看吧!” 听到静仪公主的名字,我顿觉有些不妙,遂跟在她身后去了。 我从瞬华殿回到偏室,未进屋便见外面的门窗破烂松垮,而秋辞脸色发青地站在门前。 我连忙迈入屋中,这里却没了人影,他们已扬长而去。屋里刚刚被人翻箱倒柜,胡乱践踏一通。我的东西亦被砸了个精光,地上狼藉一片。 我弯下腰,蹲在地上,将被撕成碎片的书册一片一片地捡起来,然后出门去找静仪算账。 琅琊阁前,静仪公主与几个女官打成了一片,听见我来了,语气扫兴地投了子:“景初,我们走。” 那女官看着我,语气不无鄙夷:“堂堂女子,偏却要以色侍人。” 我不予理睬,质问静仪:“为何要去偏室欺负那里的宫女?” 静仪微抬了清秀的罥烟眉,音色温柔婉转,语气倒是淡淡:“也不知今日吹的是什么风,竟把你给吹来了?” 我甩了甩袖子,毫不客气地道:“今日吹的是枕边风。” 静仪的脸色霎时变了,一旁的女官已走上前来将公主挡在身后,一面啐道:“呸,昭国的蛮夷,竟还敢肖想陛下?!” 我道:“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分明是你们陛下肖想我!” 说罢,我背过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这些搬弄是非的秦人,只知道欺负手无寸铁的宫女。我气恼地想道。 虽已在长宫住了很久,却总归是寄人篱下,无所依存的。 只是可怜了偏室的侍女们,今晚要在别处过夜了。 我抬头望了望持正殿的牌匾,心里忽地咯噔一声。 糟了,要取的药! …… 待我回来,苏澜已皱着眉等待多时了。 殿内重重安神香下,匿着丝丝隐蔽的血腥气。我端着药碗,呈到他面前,他的目光从手上握着的奏折移开,淡淡一视,深黑色的药汤浓稠不见底,些许药渣残留在碗壁。 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眉,接着开口:“晞儿,去将灯点上。” 我将药碗留在书案上,踮起脚尖去点软榻旁的灯烛,再转身回来时,却见那药碗已挪了位置,离正襟危坐着的苏澜千里之遥。 我:“……” 我俯过身去,将药碗端起来,又捧到他面前:“陛下为何不喝药?” 他未看我一眼,语气倒是平静:“太难喝。” 我道:“可若是加了甜汤,药效便不灵了。” 他却只侧了侧脸,眼皮也没抬一下,语调轻慢道:“端走。” 我顿时有些生气:先是静仪公主,现在连苏澜都要存心找我的麻烦。这一口未沾的药若是被药司的老医官知道了,非把我骂个狗血淋头不可。 想到这里,我将那药碗一端,气鼓鼓地走了。 堂堂一代明君,居然会怕药膳太苦。 按秦国的古医法,药膳里是不能加糖的。我托着下巴蹲坐在后厨,望着那碗已然凉掉的药汤,长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过去在姜国为小郎君治伤时,我曾觅得一种唤作“青丝”的奇物。 只要在说甜言蜜语时,取下一根发丝,缠在雪雀的尾羽上,雪水便会浸过那发丝,结出甜蜜异常的汤汁。 传言,将青丝赠与他人饮下,便会得到那人的青睐,一生只要喝过一次,便永远不会忘掉这番滋味。 为了将它加到小郎君的药汤里,我窝在殿里,对着那只惊恐无比的秃雪雀,读了一天古往今来的酸掉牙的情话。 而彼时小郎君饮了那甜汤,似乎也未作反应,只淡淡将空碗一搁,便走掉了。 想必是我失败了。 为此我懊恼了数月,总想制出真正的青丝来。 想到这里,我跳下地,飞也似地奔向寝殿,去取那根雪雀的尾羽。 第21章 前尘18 两日后。 自上次刺杀未遂,长宫便加强了戒备。 宫里的气氛愈发凝重了。 玲珑是第一个消失的。 宫女们人心惶惶,却谁也不敢问玲珑的去向。大家都知道,苏澜是在瞬华殿被刺杀的,而玲珑曾是那里的宫女。 我皱着眉想着玲珑的去向,一面将新制的青丝加到苏澜的药汤里。 宫里空荡荡的,寝殿又只剩下我一人了,很有些阴森。 近来长宫里的侍女越来越少了。 有的像玲珑一样失踪了,还有一些像我一样的昭国宫女则受不住压力,偷偷逃了。 我将药汤搅了搅,刚转过身,却吓了一大跳,手一抖,险些将药碗跌碎。 苏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身后。 他一身龙袍广袖,目光幽深,落在我手里的药碗。 “你来得正好,”我欣喜道,又怕药太烫,替他吹了一吹,才送到他嘴边,“给,这回应当不苦了。” 他却眉眼一挑,忽然问道:“你一直都姓卫?” 我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问我。 他的脸色稍有和缓,单手接过了药碗,轻抿了一口。 我的视线移到他的胸口,心想不知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又听得他在我耳边清晰地开口: “静仪公主可是四国数一数二的美人,连北政王都敬上她父王几分。” 他的眉眼带笑:“晞儿,你倒是胆子大了,敢同她作对了。” 我没吭声,微微低了眉眼,不知该作何言。须臾后,却被他被伸手过手来,抬了下巴。 他深目看着我,替我拢去额前的碎发,手指掠过我的发丝,似在端详我的眉眼,一言一笑尽是独有的矜贵清香:“静仪说是我纵容你。” 听到这句数落,我瞬间不敢动了,就像一块镇纸。 他却微微一顿,接着话锋一转:“可我却总觉得纵容得不够。” 他的嗓音低沉,闭了闭目,叹息一声:“若我真心想要纵容你,你便不会再像这样战战兢兢度日了。”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说,但既不是罚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忙安慰他道:“其实我过得挺自在的。” 他轻笑一声,眉峰微微一扬,破雾般明朗,仿若一只剪鹤忽地振翅飞走了。 我有些恍然,一时移不开视线。他清隽的侧脸如同刀刻,未沾染丝毫尘世烟火的气息,更显清俊冷峭。 “不过,你刚刚说的……”我的声音很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瞬,又接着小心翼翼地问道,“都是真的吗?” 苏澜看着我,如同在看一只等待垂怜的小动物。他的目光深不可测,注视良久,却突然勾了唇,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明日怜星阁等我。” 他只留下这句话,便将药碗放下,转身回内室了。 我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一国之君,自然不会骗我。还有这怜星阁之约,放了我一次鸽子,必不可能放第二次。 想到这里,我又扭过头去,与那碗药汁面面相觑: 看来还是免不了要挨一通骂了。 栖风台的武将病了,命我送些药材过去。 眼下能用的宫女没有几个,又碰巧赶上我替苏澜抓药。药司的一众老医官刚朝我吹胡子瞪眼训斥了一通,为向他们赔不是,我便揽下了这份活。 我抱着几支兰姜,匆匆朝栖风台走去。日中时分,都统们大抵都在习武场练兵。我要找的,是苏寻生前手下的一位尉官,长羡。 临近栖风台,我却在高墙下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卫泱半蹲在地上,弯腰摆弄着一只信鸡。 见我来了,他抬眼看我,慢慢直起身来,翘起唇一笑:“这信鸡,从前在姜国没见过吧?” 我摇摇头,那只信鸡似是对他轻蔑的态度不满,伸长了喙啄他的手,五彩的翎羽皆竖了起来,燃了火般熠熠生光。卫泱于是松了手,放它叼着书信振翅飞走了。 他轻松地拍了拍手,随即开口道:“哪里来的兰姜?” 我道:“药司让我来送给都统的。”言罢,又好奇道:“你在等我?” 他眯着眼睛点头,道:“先前在外殿见你往这边来了,正好有件东西要给你。” 我迟疑地接过他递来的东西,竟是一串白玉手链,金丝线串着,质地坚润,色泽黯淡,倒不似寻常白玉,相互撞击时发出低鸣。 他挑眉,指着我的手腕:“将它系在手上。” 他的口吻不容置疑,我便伸手乖乖戴上了,想必就算追问它的来历他也不会告诉我的。 诚然,他要是想害我,我也总归躲不过去。 卫泱见我带上了那手链,然后问:“对了,我听闻苏寻死前,曾与人见过一面,你可知他见的是谁?” 我“啊”了一声,有些意外地应道:“你说的是长羡么?我正准备将这些兰姜送给她。” 他翘了眼梢,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认识她?” 我顿了顿,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沐沐死后,我将她的遗物交与了长羡,带给苏寻。” 说到“死”这个字时,我的喉咙又微妙地哽咽了一下。 他拍了拍我的肩,似是体会到了我的难过,却一句话也未言,径直离去了。 我有一时的愣神。 地上还散落着几根那只信鸡的羽毛,日光下闪闪发光,折射出缤纷绚丽的颜色,如燃似烧。 苏澜受的伤很重,需要静养。 可现下这需要静养的人却不在殿中。 我望了望窗外,暮色四合,莫非他已经去了怜星阁? 夜里风寒,我回房换了件衣服,又留意到书案上那只亮晶晶的游鲤灯,遂将它也提上,推门出了房。 去往怜星阁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宫女,她们抬起头望着天,一面指指点点,不知在议论些什么。我亦好奇地抬了头,傍晚天色微湛,月朗星稀,倒没什么特别的。 到了怜星阁下,我拎着游鲤灯,见楼下空无一人,有些失落。 我低下眉眼,一路上手被寒风吹着,冻得有些发红。于是晃了晃袖子,对着孤零零的小鲤鱼轻声叹了一口气:“看来又白跑一趟了呀。” 它游动了两圈,晃了晃鱼尾,抬起了鱼鳍。我怔了怔,旋即抬起头,阁内很快走出一个年轻的郎尉,向我微微一行礼,言简意赅道:“随我上楼。” 我应了一声,上前几步跟在了他身后。 刚踏入阁中,便飘来一阵香气,我不由咽了咽口水。暖阁里香雾萦绕,燃的依旧是龙涎香,绫罗绸缎铺就的休憩室,奢华堂皇,软榻上放着几只软枕,桌案上朝下放着半卷未读完的书,人却不知去处。 郎尉领着我向内走。进了内室,桌几上摆着丰盛的菜肴,各色精致的糕点,冒着热气,却无人动筷。 我的视线掠过那道糖醋鱼时,手腕忽地一沉。我低下头看,小鲤鱼已肚皮一翻,昏了过去。 而在我面前,大喇喇地正摆着一碟晶莹剔透的梅子糕。 我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而一只修如梅骨的手却在此时不紧不慢地伸了过来,拈起一只,同时伴随着一声轻笑:“饿了?” 苏澜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侧。 他似是刚从外面踏进来,身上披着狐裘。我正要开口回答,他却将那枚糕点喂入了我口中,漫不经心道:“尝尝味道如何。” 我的脸立刻红了起来,鼓着腮帮子有些气恼地看着他,他侧了眼,突然挑了眉狐疑道:“哪来的姜味?” 我心虚地小退了一步:“……” 苏澜见我红着脸咀嚼着那块糕点说不出话,了然似的笑了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叫人抬了块生姜上来。” 言罢,他便转了身,向露台走去。我只好跟在他身后,直到在栏台前站定。 今夜月色皎洁,银白的光辉淡淡一层洒遍了长宫,如梦似幻。 “真美啊。” 我正感慨夜色极美,苏澜却忽然抓起了我的手腕,皱着眉不悦道:“这是什么?” 我回过神来,向他解释道:“……是串玉手链。” “摘了。”他的口吻冷淡,没有转圜的余地。 怎么倒同这寻常物什较上劲了?我拿他没办法,无奈地连连叹气,却意外地发现怎么也摘不下来了。 他的眉皱得更深了,正欲开口,楼阁下方却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我与他同时转过头,再度看向远处的景色:漫天飘散起了星尘雨。 是坠星。 无数星星一样的粉尘碎屑从茫茫夜空中落下来,流光溢彩,连成线一般,飘飘荡荡,在触及地面时,又悄然消散。 这样每年的一场坠星,只在冬日的最后一天。 “冬天就要过去了。”苏澜从背后将我抱在怀中,嗓音愉悦,狐裘的毛领子蹭着我红扑扑的脸颊,暖洋洋的。 “春天要到了呀。过了冬天,便是春日了。”我道。 “我倒是头一次听说,生姜也会盼着春天的。”他笑道。 我倏地转过身,恼怒地望向他的眼睛,忍了又忍,最终决定不与他一般见识。 “晞儿,”他的视线下移,落在我手里的那只游鲤灯上,“你为何拿了条死鱼?” “……”我一时语塞,“它只是昏过去了。” “给,”我递给他那只鲤鱼灯,轻轻晃了晃,“是鲤鱼!” 他接过来把玩了一会儿,见那鲤鱼没有一丝动静,低笑一声,又触及我的手冰冰凉凉,随即握住了对我道:“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回到暖阁,他在我对面坐下,我才尝了一口珍珠碎,便见几个侍从端上来一碗粥,放在我面前。 粥面平滑如镜,却是漆黑不见底。 我愣了愣,不由发问:“这是什么?” “暮雪粥。”他的声音清冷从容,恣意得很。 粥面倒映出我的影子,我将手贴着碗壁,还是温热的,不由发怔:“暮雪粥?” “是我命人特地从昭国取来的食经,又捧来了燕国的冰雪,用新化的雪水熬煮的,”苏澜的口吻一贯的轻描淡写,“传说饮了它的人,便能留住韶华年岁,永不会有暮雪白头的那一日。” 我眨了眨眼睛:“你是在说长生不老么?” 他话锋一转,唇畔一扬:“不过都是些传说罢了,怎么能信?你倒是可以尝尝,听说这粥甜而温润,甚是滋养。”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苏澜一直要找的活人骨,便追问道:“你想要活人骨……也是为了想要复活什么人么?” 他却笑了:“卫晞,你当真以为我会在意那些寻常俗事?” “人生不过须臾之间,生死更是弹指之间,短短一瞬。已故之人更是微不足道。死了便是死了,总有替代之人。” “死而复生,没有意义的蠢事。” 我未曾料想他会这般回答,于是愣怔地开口:“那这碗暮雪粥呢?” “若你不想喝,我便命人撤了。”他微微皱了下眉,突然道。 我思索了一会儿,倏而又抬起头笑着看他:“若喝了这粥便能长生不老,我倒宁愿让与你。我不过是个寻常宫女,你喝了,想必秦国的百姓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勾了下唇,像是轻蔑的冷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朝他一笑:“不过,我对寿命没什么概念,但只要能和你一直这样在一起,就已经很好啦!” 我端起那碗粥,粥面平静如镜。 我抬起头看了看苏澜,他正对着我笑,那笑容仿佛我周身繁华灿烂,炸成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 此生无憾。 我将它一饮而尽。 这粥果真甜美滋润,令人心宁神怡。我闭了闭眼,舌腔里还留有余香。 刚放下碗,我正举起筷子,筵席上的菜还未一一尝过,便有几个铁骑卫上来有事禀报。 他们低声走至苏澜身侧耳语,我听得不真切,但苏澜的面色却愈发阴沉。片刻后,他只起身对几个郎尉道了句“送她回殿”,未多做解释,便走了。 他走得匆匆。 咦?我定目一看,那桌上还留着那盏游鲤灯,他竟又忘了拿。 于是我直起身将它揣在怀里,沿着楼阁飞奔而下,阁下却已没了苏澜的身影。 我有些气馁地望着空荡荡的院落叹息一声,身后紧接着传来了从阁上追着我下来的脚步。 于是,我只好回过身,随那名郎尉一同回了寝殿。 路上听那郎尉絮絮叨叨同我侃谈,论及方才那几个铁骑卫送的信,他似是知道些许内情,却不肯轻易松口。 我牺牲了好几只囤来过冬的桃粽,才终于使他犹犹豫豫地支吾起来。 几番追问之下,他终于低声告诉我: 就在刚刚,昭国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信鸡:凤凰。 发晚了! 第22章 前尘19 “三……二……一……我要睁眼了!” 我睁开眼睛,向四周看去,庭院里空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没有。 我心中一阵欣喜,拔腿便往小郎君的院落里溜去。 侍卫们都被我骗走了,沐沐今日要去做朝沐,临行前,送我了一只糖兔子。 我舍不得她,分别时抱了她许久,最终踮着脚尖在宫门外看着她远去。 我本想跟着她一起去,可父君不让。沐沐说,此次元月十五朝沐,是为了我而行的。 她道:“此行既有辞旧迎春之意,也为是你下月的大典祈福。” 说到这里,她甚是欣慰地拍拍我的肩,又塞给我这只糖兔子:“拿着,雪化之前,我会回来的。” 我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着糖兔子回了屋,眼见着兔子都要化成糖水了,思来想去,却不忍心吃。 于是,支开侍卫之后,我便偷偷溜向了小郎君的别院。 近日他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脸上也不再有那些伤痕了。 我捧着小兔子递给他,见他深眉冷目,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终于伸出手指拿起来尝了尝。 我捧着满手刚化的糖水,满目期盼地看着他。谁知他刚吃了一口,却淬出一口血来。 我大惊失色:“不好,有毒!” 他却冷笑了一声,淡然拭去了嘴角的血迹,讥笑道:“谁敢在公主的吃食里投毒?没用的闲书你也未免看太多了。” 我霎时安静下来。 他似是看我有些难过,亦轻皱了眉,隐隐有些悔色。 气氛不免有些凝重。 半晌,我才犹犹豫豫地开口:“父君说,让我下个月便继承大统。” 他神色略带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低着脑袋,又继续说道:“朝中许多人反对。他却坚持自己退位后会辅佐我,只是他年事已高无心政事,我却依旧‘顽劣’,委以重任需好生管教。” “也有朝臣反对说,继位应当按顺序,依照尊卑长幼,而我是幼子。” “……只是父君心意已决。” 我抬起头,亮晶晶的眸子望着他:“如此一来,我也便不能来看望你了。以后怕是再也出不得王宫半步了。就像你一样。” 他听了,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淡淡瞟我一眼:“你现在不也是不能随意出宫么?”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对,顿时又雀跃起来。 我转眼一望,见他的院子里因地处偏僻,还是一片枯草荒凉。惊叹道:“已经元月十五了,你这里怎么还像冬天一样?” 他不说话,似是困惑,淡淡道:“已经元月了么?” 我点点头:“过了元月,便是春日了!” “可惜姜国没有多少春色,连花也不常开。”我抬起头看着他,他轻抿薄唇,星眸在月光下如漆发亮。 “不过,我听说在淮川河畔,有一种金灯花,遇春则绽,永不落叶,春去便凋零。” 我朝他弯唇一笑:“看你被圈在这方院墙内,倒不如我把春色带给你!” 他似是不屑。但那神情并未停留很长。很久之后,他叹息一声,语气冷淡:“春日冬景,不过尔尔。” 言罢,他突然挑眉看着我:“无需什么金灯花。我倒是觉得,此处已然繁盛得紧。” 我从梦中惊醒时,苏澜正端着一碗药羹坐在床前,烛火昏黄,已是深夜。 见我醒了,他将药羹一放,又端起案上的清粥,伸手递到我唇边。 我始才发觉自己额上大汗淋漓,干涸的唇触及暮雪粥,才重又滋润起来。 明明是个美梦。 我回忆了一会儿,已然不记得自己从怜星阁回来后是如何倒头便睡,昏迷至此时的。 于是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陛下怎么还没睡?”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 那手串我后来又试了几次,却怎么也摘不下来。这金丝线串更是坚韧异常,无论如何都扯不断。 他将那碗粥递给我,一面挑了眉不紧不慢道:“晞儿,昭国亡了。” 见我的神色一僵,他轻笑一声,接着道:“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一头雾水地看向他,不解何意。他垂眼看我,卷长的睫毛柔软,在黑眸上投下阴影,语调轻慢道:“你说,我要如何处置那些昭国人?” 我握着瓷碗的手微微抖了抖。 “若你舍不得,”他的眉眼几分神采,语气玩味,此时暧昧地低笑,却又像极了隔岸观火的冷笑,“兴许还能饶她们一命。” “我……”我有些慌张,一时心乱如麻,竟语无伦次了起来。 短短一瞬,我的脑海里已浮现出无数人的面孔。 大约是我的手抖得厉害,瓷勺将碗壁碰得叮当响。我的脸色惨白:“为何要杀他们?” 苏澜俯过身来,将唇贴着我的发丝,嗓音低沉带笑:“晞儿,我只顾得了你一个人,旁人我自是不关心。” 这话若搁在寻常,定能算作甜言蜜语。可当下,我的唇色却更加惨白。 “何况,”他的声音缓慢清晰,带着森然的寒气,“长宫里的细作,已然够多了。 “可是……可是……”我的舌头仿佛打了结,急出了眼泪,“不要杀她们……玲珑、云雁、秋辞……她们都是我的好友……不要杀她们。” 可苏澜却直起了身,唇边笑意似有似无,仿佛这只是我一人的独角戏。 “晞儿。”他眉眼微眯,薄唇一勾,“你说的玲珑,早已死了。” 永远端坐在太和殿里的病秧子昭帝自缢了。 他未给王室留下血脉,军政大权四散,内乱先在都城四起,接着战火便蔓延至各地。 昭国一亡,长宫里的宫女们皆慌了阵脚。 而现在的昭国,究竟是会被北燕秦三国瓜分,亦或是借着复国旗号起义的姜国得利,一切都是未定之数。 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一场血洗开始了。 长宫奸细弊患已久。苏澜下旨,命令彻查宫里每个人的身世来历,但凡没有家世可考的,皆被杀了。 我不知我如今还能好端端地待在这宫里,究竟是运气太好,没令他起疑,还是他有意无视。 来秦国时与我同行的宫女,如今皆殁了。 我闭了闭眼睛,心口又是一阵莫名的发慌。 今日药司又让我去栖风台送药。我站在靶场上,不远处长羡正拉弓射箭。 她没注意到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搭上弓,动作迅疾,箭羽铮地一声划破空气,生生穿透了那枚草人,只留箭尾在正面的靶上。 十余支箭皆正中靶心,周遭围着的一群武将纷纷叫好。 不知为何,我见那草人身上插了满满一匝箭羽,布衣被穿透得稀烂,竟觉有些可怜。 几十支箭出去,箭筒已见了底。她扔下弓,擦了把汗,留意到角落里的我,便向我走来。 “何事?”她着了一身劲装,意气飒爽,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英气。 我将药材递给她:“这是今日的药,还是按三帖服下。” 她接过来,点点头:“真是辛苦你每日奔波了,我替统领谢过。改日定请你吃顿好的。” “不必不必。”我连忙推辞,正欲转身离去,却瞥见梯台处有一丛人上来了,领头的竟是卫泱。 他带着一队铁骑卫,不过片刻,便将栖风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场的武将顿时骚乱起来,交首接耳压低声音议论纷纷。我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下意识地抓紧了长羡,却见卫泱径直朝我的方向而来。 待卫泱走上前来,他一手握在腰间的剑柄,凤眸一瞟,凛然肃杀:“长羡,我等奉陛下旨意前来缉拿你。” 长羡闻言面色一变。她的声音却依旧铮铮,不露惧色:“哦?大统领可否告知,所为何事?” 卫泱只冷笑一声,言简意赅道:“谋害大将军,苏寻。” 武将们一片哗然。大家都将目光转向了长羡,既是惊愕又是愤慨,都期盼着长羡能厉色将这荒谬之论驳斥一通。 可长羡却未置一词,卸了铁甲交出兵刃,便被羁押走了。 武将们复又哗然。而我更是震惊僵在原地,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卫泱转身离开时,我才如梦初醒,追上去想问个清楚。可惜他看也未看我一眼,将衣袖一甩,便径自离去了。 未出几日,圣旨便下来了:长羡谋害大将军苏寻,证据确凿,凌迟处死。 我心焦如焚,眼看着熟识之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却束手无策。但当我亲眼在苏澜的书案上见到那封诏书时,还是惊慌失措地打翻了手边的暮雪粥。 苏澜已两日未回殿,只叫人每日送些吃食甜点来,我便只能去寻他。 路经东流殿时,我忽然闻到了一股焦味。 我转过头去,只见殿前火光冲天,空地上不知是谁点了薪火堆,正熊熊燃烧着。 几个郎尉正抬着一箱箱古籍从殿内出来,扔进庭院里,拍去身上的灰尘,再将那些珍贵的书册从箱子里抖落干净,统统倾倒进熊熊火堆里。 一时大火更盛,无数古籍瞬间灰飞烟灭,燃烧殆尽,化为浓烟弥漫。 见到这一幕,我震惊愤怒异常:“你们在做什么?”话音未落,我已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试图抢救那些毁之一炬的孤本。 火舌窜过我的衣袖,我被滚滚浓烟呛了几口灰,只抓住几张残页,被烫伤的手腕立时起了泡。 “谁让你们这么做的?!”我的衣衫灰扑扑的,看起来狼狈不堪。 两个郎尉看着我的表情颇为无辜:“自然是陛下的意思。” “胡说!”我的声音沙哑,看着满手的灰烬,一时心如刀绞。 他们见我伤得不轻,也有些无措:“姑娘要不要先去药司治伤?……这的确是陛下的意思。” “……是公主说,她那瞬华殿不够宽敞,想要这东流殿腾出些位置来。陛下准了,这才命我们将这些书烧了,好让公主搬进来。” “不信你看,”他指了指堆在殿外的一些杂物,“公主的东西都已送到了。” 我定睛一看,那殿外果真摆着些琳琅满目的珍奇物什,皆堆放在殿外,等人搬进殿中。 而原本汗牛充栋的殿内,已空空荡荡了大半。 我突然一阵气血上涌,一口吐了出来。 我擦了擦嘴唇,定目一看,竟全是血。 我大惊失色。 但我还是稳定心神,状似无意地抬头,勉强笑了笑:“你们可知陛下此刻现在何处?” 我找到苏澜的时候,他正披着外袍,闲散站在池边,随手抓了一把鱼食扬入池中。 “晞儿。”他大抵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勾了勾唇,语气淡然。 我在他身后站定,却没有开口。 太多问题萦绕在心头。 他回头看我一眼,不由嗤笑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没有说话,眼泪却忽地簌簌落下。 他微微皱了皱眉,将手中最后一点鱼食撒了,转身向我走来:“怎么又哭了?” “是你命人烧了东流殿的书么?”我垂着眼睛,口中满是血腥气。 他抬了下巴,语气依旧冷淡:“不过是些旧书罢了,烧了便烧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盯着脚尖半晌,陷入一阵沉默。 他袖袍淡淡的香气萦绕在我身边,我的喉咙发涩,许久,复又哀求道:“不要杀长羡……好不好?”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看着她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去送死。 苏澜轻睨着我,勾唇笑道:“晞儿,我早已说过,旁人的死活,自是无关紧要。” 我呆呆地发怔,沉默了许久,迟迟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若我说……你不杀长羡,我告诉你卫姜公主的身份呢?” 他的目光锋利一转,表情霎时冷峻起来。 “我是姜国人。”我说,同时微微后退一步。 余光中他袖袍下玉骨修长的手攥紧了。 “卫姜公主……是我姐姐。” 他闻言愣了一瞬,似是恍然,却并无我预料的一般,对此有很大反应,仿佛他早已料到如此。 “那么,你可知她的下落?”他的口吻轻淡。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我的鼻子一酸。 只可惜,他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见我一言不发,他似是乏了,冷冷启唇道:“你明知我为何要杀长羡,却还替她求情?” “苏寻的仇未报,你还要让我放过她?” 我咬着唇,依旧一声不吭。 苏澜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忽而问道:“晞儿,若是说我不恨你,你信么?” 他的眼眸中浮浮沉沉,聚了一层看不见的波澜,令我心底发慌,迫不及待地想要张口辩解些什么。 他却一拂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周三晚上稍微晚一点发!七点改到十二点发!谢谢大家的理解! 今天的更新很多小天使说没看懂,这是很正常的,因为这里有一点悬念没有揭开。请大家给我一点时间,相信我,后面会解释的。 第23章 前尘20 静仪公主得了东流殿,心满意足,又向苏澜讨了几个侍卫,道要保护殿中的姜国传国碧玺。 而我的名字,自然夹在了那一长串侍卫名单当中。 我知她大约只是想将我从寝殿支开,而苏澜也许是怜悯她双目有疾,全都一一应准,无一例外。 眼下我作为昭国人,是秦人的眼中钉,因此到东流殿这等僻静地方避避风头,也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只是有时我盯着已经空荡荡的东流殿发呆,仍然久久不能回神。 公主将碧玺装在玉匣中,置于殿中显眼处,仿佛根本不惧怕有人来偷。 想必这碧玺本就是假的。 我盯着它看了半晌,忽然想起沐沐死前曾说她见过这枚碧玺,确为真物。 可她一个仿冒的卫姜公主,如何会有真的碧玺? 我心中顿生疑窦。 说来,这宝物我小时候倒是见过寥寥几次。 太师说,这碧玺与国运息息相关。若其莹莹如月而亮,则天下海晏河清;若其缺裂生瑕,则国之将倾。它常年躺在父君书房的桌案上,父君宣布退位后,便要将它传给我。 我将那碧玺拿起放下,只觉得有些沉重。 燕国流亡而来的军队势如破竹,为首的听说是个病秧子,却率军连破七城,不日便可兵临秦淮城下。 父君近日酗酒更频,听闻昨日竟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上朝,气得老太师晕倒在朝上。 我心想,大约那群朝臣一心想让父君退位,也是有几分原因的。 可为何是我呢? “姜国百姓信服你。”此话是小郎君说的。 他对我如此说时,我正在淮川河岸放下一页小舟。 “看,这个是你的。”我转过脑袋看他,指了指河中漂远的那页晃晃悠悠的纸船。 近日宫里的守卫愈发松懈了,听说城外兵力不足,连卫戍皇城的不少将士也被调去了。 以至于我与小郎君翻墙出来,也只有几个劝阻不成的暗卫。 我本想是带他来看金灯花的,听闻城中百姓说,最近这花开得尤盛,家家户户都出来赏花。我寻了一圈,却没寻到半点踪迹。 最后,便只好放了两只纸船。 “但这可不是普通的纸船。”我一本正经道。“若你有难,这叶小舟会赶来救你。” 他无动于衷,只当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我知他不信,有些生气,气鼓鼓地要走。 江面上的小船慢悠悠漂远了。我转过身,衣裙却被什么东西勾住,回过头,却见他拽住我,罕见地皱起了眉:“去哪儿?” 我的唇角偷偷翘起来,面上却仍满不在乎道:“我要回宫!反正你也觉得无趣。” 他却面无表情,此时只挑了眉,指向我身后:“他们来了。” 我一惊,立刻回过身,果真有几个暗卫匆匆向我们的方向走来。 见我讶异得很,为首的侍卫行了礼,道:父君在宫中不见我的踪影,又听闻我与小郎君偷溜出了宫,勃然大怒。 我正欲辩解,他们却已不由分说将小郎君捉住,便要带走。 我顿时急了:“你们放手!不许动他!” 暗卫无奈,绕过我时停下脚步:“这是圣上的命令。请公主不要为难我等办差。” 我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小郎君绑走了。 回宫后,我气冲冲地去书房寻父君。他负手而立,面色沉怒。 几个宫女即刻垂首退下了。 “父君……”我一张口,立刻被他打断。 “你竟敢带敌国的质子私自逃出宫?”他盯着我的衣衫,突然雷霆大怒。 我心下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小郎君,顿时心生惧意。但我还是按捺住疑惑,力争道:“是我一意孤行,父君责罚我就够了,不关他的事。” “你还当他是什么纯良无害之辈么?天真!”父君啐骂道,额前青筋毕露。我握紧了手指,僵立着,一股不知哪里而来的愤懑忽然涌上心头: “既然父君知晓我天真,就不该传位给我。”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但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倔劲,使我不肯服软地接着顶撞道: “父君不想要的王位,便硬塞给我,这难道是一个君主所为么?” 父君怒极冷笑:“好啊,你倒要来教训我了!” 他的眼白泛着丝丝血红:“你可知,我为了将那个位子留给你,费了多少周章?!” “若不是我叫人改了姜国的黄历,让姜国百姓相信,他们的下一位王必定是位公主,你以为这王位能传到你手里吗?” 我有些发怵,不由向后小退了一步,靠到书案边上,转而恳求道:“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若有机会,我不想做……” 话音未落,我身后似乎碰到什么物什,摇晃不稳地转了几圈,咣然落地。 我回过头,大惊失色:碧玺摔落在地,磕出一道狭长的裂纹。 父君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慌忙捡起那碧玺,小心翼翼地用手捧起来。在看到那道难以弥补的裂纹后,他心灰意冷,仿佛一瞬间苍老下去。 我懊悔极了,张了张口,却哑然失声,只好深深低下头,手指攥得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了金灯花。 它们就沾在我的衣衫上,绒绒的,狭长的红色花瓣,血一样的颜色。像是从方才起便沾在那里了,美得不似凡俗之物。 我喉头一哽,声音细若蚊蝇:“父君,我错了。” 许久,头顶没有再传来声音。 “罢了。”我听到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下去吧。” 回忆戛然而止,我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竟又昏睡过去了。 轮值的守卫还未来,我的目光再度移向那块碧玺。 青玉色的碧玺精雕细琢,棱角被反复使用而磨平。而在雕纹的边缘,隐隐显现了不易察觉的瑕疵: 一道裂纹。 我傻眼了。 苏澜最终还是没有杀长羡。 只是他再也不理我了。 我去找他时,他正在持正殿书信,持笔低首清冷之姿,看也未看我,薄唇似剑,眼峰更是冷锐。 我不由犹豫了,远远地站定,不敢再靠近。 他慢条斯理地将那封信写完,每一笔落下都气势十足,一气呵成。 随后他站起身来,只瞟我一眼,摘起那幅信帖,便起身离去。 我如鲠在喉。 出了殿,一个小郎尉匆匆跑出来,追上我道:“陛下命你将那些奏折搬回寝殿。” 我只得应是,又回去抱起厚厚一叠折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身后俯上来一个人,低沉调笑道:“在做什么?” 我心下一惊,折子随之滑落了几本,回过头见是卫泱,松了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卫泱慢悠悠地弯下腰,拾起那几本折子,余光一瞥,见我腕上的手串发出泠泠脆响,遂开口道:“来看看你。” 我欲言又止,想起他羁押长羡的一幕,又有些置气,索性随口应了一声,便道:“那我走了。” “东流殿里的碧玺是真的。”他在我身后闲闲开口。 我立刻转过身去,难掩眼中的惊讶。 他的眉峰一转,见我吃惊的样子,轻笑一声:“因为是我给的。” 我立刻激动起来:“莫非你知道我姐姐在哪里?” 没想他却冷笑一声:“你既已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怎么敢肯定你有个姐姐?” 我顿住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年姜国国破之时……”我一边回想着,边辩驳道,“是宫人对我这样说的。” 她们说,父君驾崩,大殿下正在来的路上,王宫已经守不住了。 我便是那时与她失散的。 依稀记得那时宫人的声嘶力竭对我说,“公主快点逃命”。 我自言自语地解释一通,卫泱心不在焉地听了几句,仿佛并不感兴趣,只随口道:“也难怪你这样想。” 其后他的脸色却突然凝重起来。 我一头雾水,却见他伸过手来,触及我的脸。 我下意识地闪躲,接着一愣,这才发现唇角不知何时竟又渗出丝丝血迹。 他擦去我唇边的血迹,皱眉凝目看着指尖半晌。 “近日可有人给你不明不白的吃食?”他拈起那点血渍,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想了半天,摇摇头。 他慢条斯理地擦去指尖的血迹,对我道:“你中了很深的毒。” 我的脸色立时变白。 他却好像全然不担心似的,只讥诮勾唇调笑道:“看来有人想杀你。有趣。” “不过,这毒倒不致死。”他看出我的恐慌,淡淡安抚道。 我长久地缄默不语。 是谁想要杀我? 我将奏折抱回寝殿,望着空荡荡的内室发呆。 卫泱说过几日会给我带些解毒的药,只是毒性不明,难保有效。 我抱着一本《木早纲目》漫无目的地翻了许久,最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了不知多久,外室有响动,使我惊醒,睡眼惺忪地抬头一看,是苏澜回来了。 他踏入内室,见我抱着书睡着了,俨然一副海胆状,却在见到他后惊喜地揉了揉眼睛,不由轻笑一声。 “静仪不是让你去东流殿么?怎么在这儿?”他淡淡道。 我哽住,于是讪讪道:“既然陛下不愿看到我,我便回去了。” “慢着。”他忽然开口,一面随意解了外袍,走至我身前。 我的睫毛忽闪两下,微微抬起头悄悄看他。 “你还在生我的气?” 他无意回答,微抬下颌静视我片刻,又转过头去,冷淡道:“不早了,把灯灭了。” 我岿然不动。 他等了一会儿,又转回头看我,眼神充满了锐利的怀疑。 “谢陛下不杀长羡之恩。”我的声音很小。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漠然,转回头走向床榻,语气薄凉得很:“不过留她一条狗命,你大可不必这般感激涕零。” 我的手捏紧了,袖子留下一片褶皱。 “陛下若还觉得不解气……便命我去替苏将军守坟吧。” 闻言苏澜猛地转过身来,口吻沉怒毫不客气:“你说什么?” 我受到了惊吓,身体抖了抖,不敢出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平复情绪。一声长叹后,他缓慢地开口,笑意难掩:“晞儿……你倒是胆子大了。” 我又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他,眸子亮晶晶的。 “这种话今后不要再说。”他皱起了眉。 “……是。”我喏喏连声。忽而鼻子上一热,是他伸手刮了一下,瞬间擦出一片酡红。 我惊讶地抬起头,见他微微挑眉轻笑,接着便转过身去了。 苏澜没有再多言,我心想,他大约是不再生气了,心中亦雀跃起来。 吹灭灯烛之前,我的余光又瞥到刚刚翻了一半的那本《木早纲目》。 书角的一幅图画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红色的花瓣细细密密,狭长似血,热烈绽放着。 我的呼吸仿佛凝固。 画下一行小字: “金灯花,生于淮川畔。花红似血,形长似针,民间又谓‘曼珠沙华’。唯将死之人可以见之。见之,则寿命大限者,不逾五年。” 第24章 前尘21 苏澜眼见着我如蚂蚁般劳碌了几日,将东流殿剩余的一些书册陆陆续续搬回了寝殿。 太师吹胡子瞪眼地跑来向他告状,说我“不守侍道”云云。苏澜倒只当是纵容我,随口几句打发了他,又转而问我: “晞儿,我殿中的那些书你不是都读过了么?为何还要拿来这里?” 我撒谎道:“唔,这些都已不记得了!” 话音落毕,他似是隐隐轻笑一声,不知是否察觉了什么。我的耳根微微泛红,于是迅速移开视线,打起岔来:“书上的内容太过晦涩,我还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呢!” “哦?”他挑了眉,饶有兴致地在一旁坐下,随手拿起一盏茶,“说来听听。” 我一时语塞,盯着那几本书好一阵,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问题飞快地掠过我的脑海。 “《秦国皇帝秘史》上说……” “说什么?” ……说你有隐疾。 我的脸憋成了猪肝色,硬生生把这句话咽了回去,迅速胡诌一通: “说你是真龙天子,头上有角!” 他刚掀开茶盖轻啜了一口,听闻此言,险些一口呛出来。 我一脸正色,伸手便要去摸他漆黑的长发。下一刻手腕却被他牢牢抓住,顺势拉近身侧,耳边传来一声轻嗤:“这你也信?” “不过……”他直视着我,唇边噙着一丝莫测笑意,呼出的热气将我的脸都蒸透了,“你若是请教那本《云雨录》,我倒是愿替你指点一二。” 我立刻仓皇撤退。 苏澜轻声谑笑,亦端了茶伸手取了本书,翻看起来。 难能有这般静谧的时刻,我的身心都安定下来,余光却忍不住瞥向苏澜正读的那本,好奇上面写了什么。 可惜他有意无意地手指覆在封皮上,将我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甚是气人。 我便悄悄挪近了几寸。 他的眼光却一扫,唇角微扬,明知故问道:“做什么?” “……我也想看。”我抬了眼睛,黑眸明澈,小声咕哝道。 他顿时笑起来,倒是很大方地将书扔给我,让我看了。 我将红扑扑的脸从埋进的书页里抬起来,满怀希冀地问他:“书上说的是真的吗?惊鹊真的栖息在明月枝上吗?” “还有獬豸,真的可以明辨是非吗?” 聒噪了半晌,他不胜其烦,并没有回答,只道:“晞儿,方才这些内容你已说过一遍了。” 苏澜这时又叫人拿了几碟糕点上来,并支手推了一碟给我,唤我也尝几块。 今日的糕点是燕国名产,缇腊米酥。 缇红的方糕以雪白的米糖点缀着,一看便是我最爱吃的甜糕。看来他今日甚是清闲,竟有空在这里吃吃喝喝闲聊了。 他向来不喜欢我话多,更不喜欢我问太多问题。今日却一反常态,难得地肯听我絮叨。 我又说了一会儿,咬了一口米酥,香气满溢,弥散四处,一时连空气都甘爽了起来。 他伸手指了指我的唇边:“都粘到脸上了。” 我连忙拿手帕擦了一擦,低头一看,却愣了愣。 是血。 我的喉头一哽,默不作声地收起手帕,勉强将口中的米酥咽了下去,移开话题: “你知道吗?书上说,昭国有一样叫“容华膏”的秘宝,可以将破损亦或老去的肌肤修复如初。” 我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没准可以医好静仪公主的眼睛。” 苏澜没有回答。 他握着我的手,似是在欣赏我细嫩光滑的小臂,惹得我脸红透了,他却忽而俯身吻了我微凉柔软的脸颊。 末了,他才开口道:“晞儿,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无需什么‘容华膏’。” 我十分受用。 于是我又接着问道:“书上还说,浮世珠是俯瞰众生,蕴纳了天涯明月、尘世万景的奇珠,世所罕见,唯有一对。拥有浮世珠的人……真的会征服它所映出的一切吗?” 苏澜却皱眉,有些不豫:“问这个做什么?” 方才的温柔不复存在,他的目光复又变得警惕。纵然我知道不少人都觊觎这件传说中的宝物,我却未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心中暗暗懊悔自己多嘴。 可惜苏澜并没有给我补救的机会。 他将那糕点扔回盘中,起身便要走。我追上去:“苏……苏澜!” 他闻言一顿,回过头来看我,眉峰上扬,似笑非笑。 我踟蹰了半晌,躲开他目光的锋芒,急于岔开话题,便道:“过会儿我想去煮粥,你想喝金乌还是青角?” “不必了。”他淡淡道。 我坚持:“金乌清甜,青角酥脆,你想喝哪一种?” 他终于厌烦,不再回答我的问题,转身向外走去:“晞儿,不必等我了。” 我怔愣望着他的背影:“你何时回来?” 一两只鸟啾啾飞落。大殿里寂静一片,没有人回应。 卫泱给我带了药来。 黄昏我独自在偏室煮粥,火候略盛,不小心冒了浓烟。我被熏出了眼泪,剧烈地咳嗽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这是毒发的征兆。 我的嘴唇青紫,如同街边冻死骨,只好擦了口脂掩饰。 滚水沸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飘散。我手上的手串又开始低鸣,色泽黯淡的白玉珠子嗡嗡峰鸣,像是在辨识香气,不久又渐渐静下来。 方才接过药时,我当着卫泱的面咯血,他的表情很严肃,大概也猜出我的时日无多。 “卫晞。”他唤我,“你还有机会。你还可以杀了他。” 我的头有些晕,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叫我杀的是谁。 眼下我早已自身难保。 接下来他似乎又说了些什么,我有些失神,双目游离,又飘渺到九霄云外去了。 为何要给我下毒?昭国已亡,近日也没听说过有肃清乱党之事。 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卫泱这时留意到我的唇色,说到一半声音便戛然而止。 他紧锁着眉,目光停留在我脸上许久,不知在思索什么,瞳孔幽暗,表情愈发凝重,隐隐透着怫怒,过会儿一声不吭地走了。 关于卫姜公主的事,苏澜并没有多问。 纵使他已知晓了我出自姜国王室宗族,也并未感到多么意外。 他总是这般恣意狂妄,胸有成竹,仿佛没有什么能偏离他预测的轨道。 我这样思索着,端着滚粥一路回到寝殿,步至门前,却吓了一跳。 卫泱正带了一队人马,将寝殿搜了个底朝天。 远处有响动,我转过头,见是刚议完事回殿的苏澜。见此情景他显然一愣。 卫泱从殿内出来,缓步上前躬身行礼。 “启禀陛下,”他的眼神冷毅,暗红的瞳孔目不斜视,“寝殿的宫女被人下了毒,恐危及陛下安危,臣等特地前来查验。” 气氛一时有些风卷云涌。 苏澜骤然翻了脸,一眼未看他,面色阴沉隐忍,径直越过他进了殿,暴戾的语气降至冰点:“卫晞,关门!” 我目瞪口呆,只好匆匆跟在他身后进了殿。 依照苏澜手段之狠厉,卫泱如此明目张胆地忤逆他,他却没有叫人杀了他。 我很是不解。 倒不是我多么希望他砍了卫泱,仅仅是这与我的印象有所出入。 苏澜很快平息了怒火,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抬眼看我,冷冷道:“手里拿了什么?” 我见他不悦的样子,便将粥递过去:“是金乌桂子粥,已经不烫了。” 淡蓝色的粥面上漂浮着一枚金灿灿的金乌,如同深秋空中的圆日。 他却没有接,只盯着我的口脂不作声,尖锐的目光使我不自然起来。 “卫泱说有宫女被下毒,那个人是你?”他问。 我不知他何意,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却笑起来:“卫泱为了你,倒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话更是让我一头雾水,可他依旧云淡风轻,仿佛那只是他的自言自语,一阵凉飕飕的风却忽地掠过我的脊背。 索性他并未深究,只收紧了唇线。我想方设法让他开心,便絮絮叨叨又讲了许多琐事轶闻。 看他不甚专心的样子,打发我如同打发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我蹙了眉,故意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挑了金乌煮粥吗?” 因为水底日是天上日。 我正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的衣袖,绘声绘色地倒豆子般倾诉。 他说:“那毒是我下的。” ——眼中人是面前人。 另半句话便在我口中戛然而止。 我错愕地望着他,他睥睨着我,眉梢上扬,神情冷淡,却又平静极了。 我们的目光相接,他长久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解释也无,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应当发生的结果一般。一眼之后,大约是我的反应太过无趣,他有些兴致索然,便站起了身,抽开被我压在胳膊下面的衣袖,走了。 我一个人傻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脑中一片空白,晕晕乎乎地回想他方才那话的意思。 原来苏澜,想要杀我。 第25章 前尘22 事情要从那日我在东流殿偶遇苏澜说起。 其实那时他是在等我。 确切地说,他也不知他在等谁来。他只知道有个埋伏在宫里许久的刺客要倒霉了,暗卫给他的消息是:“此人好吃懒做,常躲在东流殿避人耳目”。 秦国奸细弊患已久,他想是时候抓住一条漏网之鱼,严加审讯,斩草除根了。 所以他在殿外站了许久,直到天上开始下起窸窸窣窣的小雨。他抬起头望着天,皱着眉开始怀疑这消息是否属实,没想到杀个人也如此麻烦。 然后他便等来了自投罗网的我。 面前的人还是湿漉漉的,仿佛刚在泥水里滚过一遭。 他将我提起来,在感受到手臂轻飘飘的重量时由衷地冷笑一声,心想这昭国果真是没人了,竟抓了这么一只弱不禁风的兔子作卧底。 而我显然受了惊,恐慌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改主意了。 他想,谅这么个小细作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兴许留着观察也不错。 由此,我便不明不白地从鬼门关上走了一趟。 初时几个月,他冷眼旁观,只觉得我有些呆傻,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对什么也不明白,轻而易举便能叫歹人害了去。这也曾使他匪夷所思,一度以为抓错了人,否则我是如何能在这风云诡谲的宫廷里苟活至今的? 后来长宫大火,他杀了持正殿的掌事,牵连着一举又拔除了不少卧底。 可渐渐地,他似乎不再想杀掉我了。 为君者向来寂寞,我是闯入他世界里的头一个。 有时他批奏折时走神,悄然侧眼睨我,试图揣摩我在想什么,为何他却总是看不透? 但他不想在身边埋下弊患。养虎为患的典故他已看了太多,他是要青史留名的帝王。 于是他命人在我枕下放了纸条,命令言简意赅,便是让我杀了他。 他倒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伪装得这么好,能取走他的性命。 只可惜令他意外的是,我不仅没有动手,甚至连他安排了人假意刺杀时,也一心求死。 大约他平生从未见过这般废柴之人,再忍无可忍,终于禁不住出身救我,还因此中了自己亲手设下的暗刀。 作茧自缚,大抵如此了。 我决定逃跑。 听说北国的皇帝最喜欢拉着妃子殉葬,我还年轻,我不想死。 今日我在大殿里呆坐了数个时辰,陆陆续续想通了许多事。 譬如他大概早就察觉了我是昭国的奸细。 他见过我身上曾佩戴过的前代刺客的配囊,知道我与昭国那一行人脱不了干系。 于是他安排了静仪成为“卫姜公主”,又亲手策划了婚礼大典,等着猎物一步步落入陷阱。 我只是不明白。 窗外熙熙攘攘,是晚朝散了,大约再有半柱香的时间,苏澜便会回殿。不可避免的,今夜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我窸窸窣窣将仅有的一点私物打包好,门口连把守的侍卫也无,像是苏澜压根没有想到我会决定跑路。 窗外几只猫獭提着草灯巡游至此,举起爪子在窗外晃了晃朦胧的灯影,向我示意它们要回洞睡了。 奇怪的是,已过了半个时辰,苏澜却依旧迟迟未归。我心知,定是朝中又有大事发生了。 夜黑风高,当下正是个逃命的好时机。 于是我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寝殿,绕开重重守卫,沿着漆黑的甬道一路前行。 凭着多年来在长宫的经验,很快我便成功绕开几个大殿的守备。越过了夜清池,便离宫门不远了。 我心中一阵窃喜,加快了步伐,正欲穿过夜清池时,却见一个人伫立在夜清池畔。 糟了!我立刻警觉起来,心想定是哪个摸鱼打瞌睡的守卫。我迅速环顾一圈,慌不择路地躲藏进一旁的草丛,暗中观察那人的动向。 那身影竟有几分熟识。他正盯着夜清池里的东西,一动不动。 我有些好奇,遂将目光移向池水中央:发着莹莹蓝光的池水上,飘着一枚金灿灿的纸舟。那纸舟做工粗劣,歪歪扭扭,被水打湿了,却没有沉没,而是悠然游荡在空澄明澈的水面上,仿佛要载着千载光阴飘向远方。 四周一片寂静。 然后我听见那人自言自语般,冷笑了一声,向湖里随意投了枚石子,将那纸船击沉了,随后转过身来。 看清那人的面容,我险些没背过气去。 冤家路窄,怎么会是苏澜! 他却轻笑一声:“晞儿,出来。” 这黑灯瞎火的,他定是眼花认错了人。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缩在草丛里不出声。 苏澜脸色铁青:“出来。” 我将脸憋成了紫色,假装只是一只胖猫经过。 他却向我的藏身之处走来。眼见他离我越来越近,我终于忍不住了,拔腿便跑。 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咬牙切齿道:你跑什么? 我有些慌张:“不要杀我……” 他冷笑:“谁说要杀你了?” 我不吭声。 “至少不是今天。”大概他自己也觉得这话有失偏颇,难以令人信服,随即又改口。 我的手被他拽得有些疼了,他的视线却凌厉一扫,瞥至我背在身后的小包裹。 我打了个哆嗦。 他的脸色瞬间覆上一层阴霾,冰冷的眼眸仿佛结了一层寒霜。 我自知情况不妙,试图岔开话题,于是睁大了眼睛,无辜地看着他:“陛下为何独自在这池边排遣寂寞?” 他的表情抖了抖,声音低沉道:“下朝路上经过而已。” 我将拎着包裹的手背在身后,赔笑道:“陛下好兴致。”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瞥至我鬼鬼祟祟的双手,最终咬牙切齿道:“随我回殿。” 我如释重负,忙连连应是,耷拉着脑袋跟在他身后。 池水映着星疏月朗。今夜景色倒很好。 我却始终提不起兴致来。 大概是因为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一只瓮中之鳖。 回殿后,苏澜却并没有轻易放过我。 我的包袱被他惨无人道地抖了个干净。露出里面各色糕点时,他的表情僵了僵。 我大气不敢出。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终于消气,开口道:“晞儿,你想要逃到哪去?” 见我不说话,他冷笑一声,轻飘飘地问:“你以为你出了长宫,还能活得下去么?” 我自以为,这些糕点够我苟活个一日两日了。 他的语气冷静:“今夜边关传信来。卫泱告诉姜国的军队,静仪不是真的卫姜,你才是。” “从现在起,一步也不要离开我。” 我骤然抬头,错愕地收紧了手心里的盘缠:“……什么?” 他挑了眉,唇角闪过一抹讽刺:“你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我也并不在乎。” “但利用你,他得以调动姜国万人大军,凭此复国。” “如今天下人皆知我与你——“卫姜公主”大婚,你便是秦国的皇后。” 他的眸色逐渐暗沉,深渊一般狠戾无光:“牢牢抓住你的人,只能是我。” 他的语气淡然,仿佛一切都是这般理所当然,水到渠成。 “所以你才没有杀我么?”我的目光有些茫然。 他没有否认,只微微侧了头,道:“你现在自然还不能死。姜国旧部只听从卫泱的命令,有你在,卫泱不敢乱动。” 他的话锋轻描淡写地一转:“——但杀你,因为你是细作。” 当日大婚时,沐沐的死曾一度令他很满意。 大婚一事是他与卫泱早已计划好的。当年卫泱流亡至秦,与他缔结盟约,率领姜国旧部推翻昭国。而他给了卫泱身份,让他不招致怀疑,又能暗中笼络旧部。 他本以为扫除卧底一事就此画上句点,而我不必死,他很高兴。 事情到了这里,应该值得有个好结局。 ——如果不是他被来历不明的冷刀刺伤,他本以为再也不用猜忌到我头上。 我努力摇着头,试图解释:“我没有伤过你……” 他却平静得很:“我知道。” 只可惜,为君者向来多疑,他不能允许任何事成为他的软肋。 在他第一次替我挡刀时,便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自古君王多薄情,应是生杀予夺。成大业者,他本不应当犯这样的错误。 也正因如此,当初我放在枕底那些纸条早已被他暗中拦截下来了。 从掌事死后,那些纸条便都是他命人写上的了。 有时苏澜在大殿里,哭笑不得看着我那大笔一挥写下的一张又一张“稳如泰山”,似乎也是想不通这般不中用的刺客是如何存活至今的。 “从一开始,你便知道……我是被派来杀你的……”我抖着嗓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面色并无半分波澜,目光冷冷淡淡地看着我。 我最是受不了他这般的目光。 仿佛一切仅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的胸口炸裂般难耐的疼痛。 “你既已看过了那些纸条,你明明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的眼中渐渐蓄起委屈与气愤。 “是。我知道。”他看着我,眉眼间又是那种熟悉的,骇人的冷静。 “那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了我……”我颤抖着嗓音,这是一个我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他一字一句回答我: “苏寻是名良将。” 我的脸色霎时苍白。 只这短短六个字,再言简意赅不过。 他早就知道了。 是我在沐沐的遗物里下了水见之毒,交给长羡,送到苏寻手上的。 水见之毒,无色无味,足以杀人于无形。 “如果不是你杀了苏寻,我兴许还能留你多活一阵。”他阴森冷笑,“晞儿,只你是昭国的奸细这一条,就够我将你剐个几日几夜了。” “更遑论你杀了苏寻。” 我咬着牙,本来想说:他杀了沐沐。 但我摇了摇头,牙关发紧,死死吞回了肚子里。 最后我听到我的声音:“但我喜欢你,我不想杀你。” 我想问,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可我的牙齿怕得发抖,一个完整的字也发不出来。 但他已看穿了我的心思。 仅仅这一刻,我有些期待他的答案,却又害怕得无以复加。 但他那双漆黑无澜的眼眸看着我,最终道: “谈什么喜欢?不过若真要论个清楚,晞儿,你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仿佛有什么骤然穿透我的身体。我的眼瞳微微放大。 现实与回忆时光交错,重叠在这样一个时刻。 这句话,小郎君也曾对我说过。 第26章 前尘23 我对小郎君的记忆停留在那个春日。 父君将他关押在大牢,与此同时,在我本该即位的那一日,昭国的军队终于敲开了秦淮城的大门。 戍守的将士不日不夜死守着城门,硝烟四起,百姓拖家带口四处逃窜,烽火号角几乎要将整座城池涤荡成冥间。 而我只能坐在寥寥无人的宫里,哪里也去不了。 朝臣们为了让我开心,陆续不断地给我送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我却只感到疲惫。 某一日,城中商人进献近日于淮川河畔盛放的金灯花。 我坐在殿上,帽子上的珠子泠泠晃动着,隔着珠帘听闻那人宣了来由,眼睛立刻亮起来。我跳下去,飞快地奔向她,声音清脆甜美:“等一等。” 十余名侍从将那些花呈上来,摆进殿里。这一回,大片血红花海在我眼前肆意盛放,娇艳明媚,是我从未见过的夺目。 我从中亲自挑选了一捧,绿叶鲜翠衬着朱砂的花瓣,且作一捧满盈的春色。 应当带给小郎君看看。想到这里,我心情大好,随意叫了几个护卫跟上,风尘仆仆便往大牢赶去。 牢中却空无一人。 我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地上七横八歪地倒了些守卫,像是刚被迷晕的。 而本该严加把守的牢门此刻却半掩着,看不见内里。 就在这时,身后的护卫突然应声倒下,我惊愕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竟已被十数个黑衣卫团团围住。 “你们要干什么?”我错愕地后退一步,声音有些颤抖。 “杀你。”一个凉薄的声音闲闲传来。 我愕然,几支花丛指缝间抖落。 面前的牢门突然开了,他一派清俊萧疏地从里面踏出来,袖带清风,正如御风而去的蛟龙。 我从未见他着过这等华丽的袍服,始才发觉他的气质卓然,仿佛与生俱来的恣意贵气。 他走了上来。 彼时我并不知道,金灯花,唯将死之人才能视之。 因此我只是我捧着它们,沉浸在震惊的余韵里,不知是不是该递上去。 他却看着我空无一物的手心,嗤笑:“当朝公主的守备竟疏漏至此。” 我的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饶是我再迟钝,也知道是中了他的计。 城外战火纷飞,父君领兵在外,内城守卫必定薄弱。而他忍辱负重等了这么久,正是为了这一刻。 不愧是秦国当今智谋双全的太子,苏澜。 手里的花悉数落地。 我咬着牙,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畏不惧地直视着他,语气生硬道:“这些花原本想带给你看的。看来你也不稀罕。” “什么花?”他冷眼旁观,口吻充满了嘲弄,“你未免太过一厢情愿。” 我终于忍不住鼻子一酸,争辩道:“我喜欢你。” 我扪心自问,与他相识的数月,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我不喜欢你。”他说。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蒸发出来。 好像我整个人都要随他的话流走了。 外面兵刃声大作,应当是赶来的救兵。也许是父君,也许是沐沐。 我心想: 书上说,凡人一世,要渡老病死情苦五劫。 我可能是倒霉了些,死劫和情劫搅在了一起。 而现如今,我竟又被苏澜杀了一遍。 想必我上辈子定是投胎做了什么缺德事。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我喜欢的还是他,要杀我的依旧是他。 我的内心一时有些五味陈杂。 不知是不是苏澜有意放过我,他没有将我关起来,还留我在他的身边。 似乎他笃定我会听话。 卫泱悄悄来见我。他告诉我,明日他便要启程离开长宫,回到昭国。 他说,姜国军队现已接管了淮都,只要苏澜此时不出兵,复国大业成功在望。 想来苏澜此时给我下毒,便是在变相威胁他,不要妄动。 只是我心中尚有许多疑问,譬如他为何在此时揭露假卫姜的身份,但卫泱并不想同我解释,只强硬道:“你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在这里,自会有人保你平安。不要轻举妄动。” 见我不吭声,卫泱的语气又温柔下来:“等你从这里出去,我会亲自接你入宫。” 我一声不吭地上前一步抱住他,脸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肩窝,感受到他温柔的鼻息浅浅,痒痒的。 我想活着。 在我懵懵懂懂,浑浑噩噩,苟且偷生的人生里,平生第一次有了愿望。 这个愿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竟也开始后悔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我是如此疏忽大意地平白消磨了大把的时光。 我还不想死,我想活着。 仅此而已。 于是我抬起头,问道:“我能和你一起走吗?” 卫泱没有立刻带我离开,而让我今夜酉时一刻去外殿门下等他。 如今我被几个侍卫死死看着,要想脱身,不是件容易事。 他走后,我又重新装好满满一包袱点心。要带的东西其实不多,纵然于长宫住了这么久,我亦没有什么可留下。 谁知今日苏澜不知抽了什么风,竟比平日早回来一个时辰。 不仅如此,还醉了酒。 吃惊之余,我心虚得很,只想等他早些睡下,再悄悄溜走。 卫泱说过,苏澜给我下的毒,并不是无药可医。也就是说,只要我回到姜国…… “你去哪?”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 我的遐思被打断了。 于是我转过身,见他蹙着眉闭目,半倚在床上,神色痛苦。我局促地低下头,拘谨恭敬地答道:“回陛下,今日还未给掌事送牌令。” 他却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轻笑一声:“我还道你长本事了,又想跑。” 我嘿嘿一笑,又见他唇边若隐若无一丝笑,知他只是调侃,放心下来。 他望着我,微醺的眼梢有些微柔和:“……晞儿,由你来做卫姜,我很高兴。” 我不明所以地怔神,一双黑亮的眸子与他静静对视着。 他将手按在左胸口,语气却温柔缱绻,夹着丝丝淡漠:“你看,我这里为你挡了一刀,如今,你要如何还我?” 我受了惊吓,连连小退几步,边小声道:“……陛下,我该走了。” 苏澜立刻翻了脸:“站住。” 我僵在原处,屏住呼吸看他。 烛影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清,似乎在盯着我看。 “几时回来?”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忙道:“一刻便归。” 他似是冷哼一声。兴许是察觉到我话音里的惧意,他的声音和缓不少:“告诉善事房的人,叫你以后都不必去送牌令了。” “是。” 他紧紧盯着我,不肯松开视线,半晌,突然道:“卫晞,来到长宫,你可曾后悔过?” 不知为何,我竟从那腔调中,听出了一丝丝心软。 尽管我从未奢求他会放过我。 我举了举手里的牌令,声调平平:“……陛下,酉时快到了。” 所有的挣扎尽数消失,复归平静。 “你去吧。”他阖上双眼。 我连忙低首应声,接着便头也没回地匆匆迈出了殿。 昔日苏澜曾对苏寻说过,若想要成为覆手天下的王者,则必不能对寻常俗物多看一眼,有所留恋。 而我就不一样,怀里这些寻常糕点,我甚是喜爱。 我眨了眨眼睛,抱着东西匆匆行走在宫里。 还好冬季的衣物宽大,他方才并未发现我衣袖里的布囊。 被耽搁了整整两刻钟,我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地跑到中门,外殿就在眼前。 守夜的侍卫换班未归,偌大的宫殿隐没在黑夜中,阴森森的。 鸦雀无声。 我停下脚步,已是酉时三刻了。 落叶被风卷起,哗啦啦吹得一地响。 长夜无星。 我茫然呆立良久,地上倒映出我一人的影子。 这里空无一人。 卫泱早已不知去向。 第27章 前尘24 卫泱抛下我,连夜赶回了昭国。 看来我们对“死士”的定义有些不大一样。 至于究竟是我错过了时辰,还是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带上我,一切都不得而知。 总之,我又被放了鸽子。 我一脸落寞地回到寝殿,苏澜看着我,不屑地嗤了一声,冷笑道:“卫泱已经走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悠悠闲闲地随口道:“我的人没追得上他,不然定要将他的皮剥了,晾在城门上示众。” 我打了个冷战,脑海中却浮现出被挂在城墙上的我的尸首。 他酒已醒了大半,从榻上站起来:“是他背叛盟约在先。卫晞,你以为如今你还有家可归么?” “凭卫泱的那些残兵败部,我若出兵,不出三日,便能取下他的首级。” 我的脸失去了血色。 他要杀卫泱。还要灭姜国。 苏澜站在我面前,那双眼眸如寒星,他的手轻轻擦过我的发鬓,仿佛在描摹我的轮廓:“晞儿,十日后,我需要你与我同在帝陵昭告天下——‘卫姜公主’与我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见我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他的语气轻佻,继续说道: “就算没了卫泱,没了姜国旧臣,只要有‘卫姜’在,昭国百姓便会听命于我。” 实则姜国落入他的囊中,与亡国无异。 他看出我眼中的抗拒,又不紧不慢道:“昭国虽亡,却仍有不少部众留在都城中负隅顽抗。” “而姜国残部若想入城,必定要穿过秦昭边境,经由酆城。酆城地势险要,关隘险峻,我在那里布下一万精兵,卫泱便插翅难逃。” 话音落至此,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我仓皇猛然后撤几步,见他漆黑不见底的眼里倒映出我的影子,如同坠入挣脱不开的深渊。 我已没有退路了。 我由一介宫女摇身一变成了“公主”,吃穿用度比起从前自不能同日而语。苏澜派了几个人来服侍我,都是昔日我熟识的宫女,我觉得别扭,便都推拒了。没几日苏澜却干脆派了几个女官过来。 我深感无奈,便只好任由她们为我捧来新制的衣裳,端坐在镜子前看她们替我梳妆。 景初一刻未闲地在我耳边说个不停:“公主真是好福气,这料子是陛下特意命北国来的匠人新裁的,整个秦国也就一匹而已。” 两个女官站在屏风后闲聊,一个道:“陛下最近越发荒诞了,放着好好的朝事不顾,反倒将这些布匹摆在早朝上挑挑拣拣。” 另一个回:“小声点,你也不怕别人听了去。” 我沉默不语,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红妆淡眉,肤如凝脂,朱唇点砂,雕花簪珠,斜插如云般的墨发,竟有几分传言中卫姜公主的美了。 我却忽然觉得镜子里的人有几分陌生。 明日便是帝陵大典。 见我闷闷不乐,景初只以为我紧张,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夜深之后,我一个人缩在床榻上,想起卫泱将我丢下,便生出一股闷气。 若不是他匆匆离开了,我也不至于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不想他死,更不想姜国亡。 我有些生气地翻了个身,身下却压到了什么东西,凉凉的。 我伸出手摸索了一番,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有一星光亮向我游来,我一愣,竟是许久未见的游鲤灯。 它的光亮黯淡了许多。大抵是因为太久没有见人。此时在我手里艰难地反抗着。 我与它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有些寂寞。 “你想游到哪里去?”我捏了捏它的鱼鳍。 它的经络里淌着我的血,凉凉的,很舒服。 小鲤鱼挣扎了几下,摆脱了我的挟制,又快活地游了起来。 我不想做卫姜。 当年苏澜险些杀死我,幸而我被及时赶来的沐沐救下。之后他回到秦国,竟要以浮世珠为代价,向姜国下聘书,求娶卫姜公主。 父君大怒,要一口回绝。然而朝中势力意见不一,有人认为姜国正值危难,国之将倾,若有浮世珠做定,可挡灾祸。 最终卫姜公主的婚约还是敲定。 一晃便是经年。如今这婚约终于兑现了,秦人自是激动不已。 此番是自大婚后,秦君与卫姜公主第一次出宫。永安城万人空巷,百姓们皆涌向了帝陵,希望一睹帝后的风采。 时辰未到。陵阁下乌泱泱一片人海,众人翘首以盼,伸长脖子望着依旧空无一人的阁台,等待着帝后二人现身。 我站在垂帘后,默不作声地看着外面的景象。 “怕了么?”身后传来苏澜轻飘飘地问。他悠然执起茶盏,一饮而尽。 我摇了摇头,心想,苏澜今日看起来心情倒极好。 “这点心你该多尝尝,”他低笑,“一会儿可别饿昏过去。” 鼻间飘来了梅子糕的香气,依旧是他亲手做的。我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旋即扭过头,抵触道:“书上说,君子远庖厨。” 苏澜听了我的话,嗤笑一声:“谁说我是正人君子?” 我气得涨红了脸不想再理他。没想片刻后,一只梅子糕却递到了我嘴边。 “吃。”苏澜不知何时已起身站到了我面前,抬手将糕点喂到我唇边。 我与他大眼瞪小眼,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将糕点咽了下去。 “晞儿,今日是你我行嘉礼的日子,你应当高兴。”他好整以暇道,边替我拭去嘴边的碎屑。 我避开他的视线,心想道:他扮演起恩爱夫君来,倒是一顶一的演技高超。 今日我穿了一身红霞叠纱金丝绣裙,此时与他站在一处,仿佛真的是苏澜明媒正娶的皇后。 外面传来高声庆贺,吉时快要到了。景初走进来,收去桌上的糕点。那些糕点精致复杂,少说也要准备好几日。除了方才苏澜喂我的一块,剩下的都没有被动过。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糕点白白被倒掉,握紧了手心,苏澜在我身边沉着脸没说话。 过会儿,他背过身去,随手放了个东西在我手里,状似不经意道:“你要的钗子。我替你寻来了。” 我盯着那个东西微微发愣: 一支雒钗。 依照秦国风俗,新婚夫妇要互赠雒钗,作为信物,寄寓一生一世一双人。 雒是生活在燕国的神鸟,常年栖息在太池,听闻唯有眷侣才能见到它的踪迹。我曾在书里读到过,彼时好奇这雒钗究竟是什么样子,曾问苏澜在哪里能寻到,而他一贯的漫不经心,得不到回应,我只当作自言自语了。 可笑这么好的寓意,却寄托在一个想要杀我的人身上。 不知是否是刚吃了糕点,我觉得唇上一阵干涸。 双唇奇痒无比,我忍不住想要擦去唇上的口脂,却越发的难耐。旁侧感觉好像有一道炙热的目光盯得我浑身难受。 我诧异地抬起头,和景初目光相接,她立刻转过头,躲开了视线,匆匆离开内室。 我立刻明白:口脂涂了毒。 我转过头去,寻找苏澜的身影。他已掀开幕帘,走了出去,站在陵阁前,背影如同一柄寒泉浸过的利剑。 我看着他,有一瞬的恍惚。 陵阁下,万人朝拜,高呼万岁。天下百姓俯首称臣,欢呼庆贺。 他是臣民们爱戴的君主,万人景仰的天子。 我站在他身后。 如今我已不再是长宫一介布衣宫女。 没人再敢搜我的身。 而那把似乎已被遗忘许久的袖刀,此刻就握在我的手里。 苏澜上前去,秦国百姓振臂高呼。 若有一日,我真的是卫姜公主,与他恩爱两不疑,站在这里昭告天下,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手腕上的珠链不安似的发出阵阵低鸣。 我的手微微地颤抖。 当年的错误。我已犯过一次了。 如今不能重蹈覆辙。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可曾在乎过我? 哪怕一刻也好。 纵然这一点微小的惦念,在他的天下面前,孱弱得烟消云散了。 我的心中酸涩,脑海中一瞬间想起了千万种过往。 我还是心软了。 我放下袖刀,眼眸低垂,泪珠瞬间滚落。 人世浩荡,却没有一个能容我放声大哭的地方。 今日不杀苏澜,姜国定又倾覆,故土又将化为一片废墟。 我闭上眼睛,将那柄刀插入他的心口。 第28章 前尘25 我的手上浸透了他的鲜血。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他果然缓缓转过身来。 我踉跄着松手。 他直视着我,仿佛要看穿我到骨髓里去,眼神却并无我预料中的怒恨。 相反,那双幽深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我,沉静至极,连一声痛哼也无,冷静得骇人。 仿佛正如预料之中。 而我便是正落入圈套,待宰的羔羊。 原来他早就在等我这一刀。 可笑我还在犹豫是否要杀他。 我的双唇开了又合。 “卫晞。”他的声音冒着寒气。 他握紧了刀刃,将它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 “秦人的心,生在右边。” 他的声音极慢,却充满了嘲弄。 我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脸色苍白地看着血从他的伤口不断涌出来。 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啐骂一声将带血的刀刃掷在地上,冷刃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陵阁下方才还在高呼欢庆的万众,此刻皆目瞪口呆,一片静籁无声。 还未从喜悦中脱身的秦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君王被我朝心窝上扎了一刀,汩汩鲜血浸透了衣袍。 变故来得太过迅猛:刚刚还忠贞不渝的卫姜公主,反手便将刀送入了她夫君的要害,众人惊骇,久久不能回神。 哗然之后,便是愤怒爆发。 而苏澜仿佛没听到一般,只紧紧盯着我,眼睛也未曾眨一下。 血从他的唇角流出来。 “看来,卫泱将你教得很好。”他的声音克制冷静。 我握紧了双手。 他冷笑一声,黑眸幽深不见底:“你就没想过,我死后,姜国当如何?” 自然是想过的。 但我不肯服软,亦不能示弱。 本就不是我的错。 他杀了我,杀了沐沐,如今还要夺走姜国。 我已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最后的奋力一搏。 “总好过……同你这个乱臣贼子同流合污。”我咬牙切齿,见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可我已不害怕了。 我很想说话,但是喉咙却一阵阵甜腥。 我知道是苏澜在暮雪粥中下给我的慢性毒药起效了。 卫泱说过,我中的毒并不致死。而今兴许是被口脂上的毒引发了,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从饮下暮雪粥的那一刻起,我的命便被点燃,消耗着,踏上了一条再也不能够回头的不归路。 正如他希望的那样。 永不会再有暮雪白头的那一日。 我的瞳孔渐渐失去焦点。 眼前又浮现出那日他对我说:谈什么喜欢?你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接着脚下一软,几乎支不住身体,我扶着墙沉沉喘着粗气。 朦胧中,苏澜的表情似生出一瞬的慌乱,仿佛一切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从未预料到这般的结局。 见到他薄怒的样子,我很欣慰。 不知是不是毒发的缘故,眼前竟生出了幻觉:我仿佛看到他一边捏着我的下巴,瞳孔满是盛怒,一边嚷道:卫晞,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我腹诽:这台词倒很像那些恶俗话本子里抄来的,狗血得很。 只可惜我已神志不清,昏沉一晕,倒了下去。 我险些死在这场大病里。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我果真成了卫姜公主,而姜国不仅没有亡,且与秦永结百年之盟。我坐在梳妆台前,小郎君仔细替我束发,修长的五指绕过青丝。 他的手有些凉。我禁不住乱动,却被他一只手按住。我自是不从,又伸过手去弹他的脑袋。就这样渐渐嬉闹在了一处,末了,是他沉沉的吻。 梦醒了。 “陛下,她退烧了。”沉沉柔婉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 细密的睫毛刮着我的脸,痒痒的,仿佛什么虫子落在脸上。 我半闭着眼使劲将那人的脸推开,嘴里含混不清道:“好大一只苍蝇。” 于是苏澜的脸更加铁青了。 脸颊还残留着高烧后的绯红。我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顿时又紧紧将眼睛闭上。 我要死了。 行刺未遂,他一定要杀了我。 没想到过会儿有什么柔软冰凉的落在我额头上。 我心中一凛。 再睁开眼,苏澜却早已起身,淡淡瞟了我一眼,便转身走了。 最后,出乎我的意料,苏澜并没有杀我,只是将我关在偏殿。 医官每日都来,确认我的情况。 虽说口脂的毒已解了八九不离十,旧毒却依然焚心一般烧得灼热,但却比之前缓解不少。 我大抵应当是有史以来死得最体面的刺客了。 偶尔苏澜会来给我喂药。——不如说是强行灌药。 他从来一言不发,我便也同样一言不发。 我不知他这样续着我的命意欲何图。要杀我的人是他,要救我的人亦是他。难道他就愿意看见我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的样子? 而他喂过药便走,不曾多停留一刻。 几日后,秋辞来探望我,听她说是苏澜默许了的。 秋辞对我说,秦人厌战。关于是否出兵攻昭一事,朝中早有分歧,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而绝大多数百姓都是盼着自己的儿女早日归家的,更不屑于强占了昭国。 这显然不能成全苏澜的野心,于是他故意激我,逼我到绝路。 当日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捅了秦国的国君,激发民愤,却正中了苏澜下怀。 此事一出,朝中两派风云大变,最终主战派大获全胜。而苏澜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出兵姜国。 说到这里,秋辞顿了顿,眼神复杂地问我:“你后悔吗?” 我摸着下颌,皮笑肉不笑道:“我只后悔……那一刀捅错了地方。” 若不是静仪害我,使我体力不支,我大可以再多补上两刀。 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对我说:“卫晞,静仪公主死了。” 我一愣。 静仪公主死了。 她的死算不得体面。 甚至称之为惨状,也是贴切的。 听人说,她被割了喉,横尸于庭当众曝晒了半日,最终被草草弃于乱葬岗。 但没有人记得她。 连她生前唯一惦念过的秦国皇帝亦没有为她留存半分温情。 宫人们静静地前来将她的尸首抬走,一只蝴蝶落在她未能合上的双目上,似是代替她的主人最后一次凝视这个人世间。 口脂涂毒一事,查到静仪头上并不难。 那名叫景初的女官从一开始便同她往来密切。而景初大约是存了死心,不知静仪允诺了她什么好处,一人揽下了所有罪名。 奇怪的是,苏澜居然动了真格。 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向来对静仪公主予取予求的苏澜竟起了杀心。以往哪怕她闯下再大的祸乱,他向来都是放置一旁不闻不顾的。 起初静仪有些惊慌,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他为何翻脸如此之快。 而苏澜只冷冷睥睨着,随后通知她:“你的时候到了。” 听到这里,我哭笑不得: 明明是他给我喂毒在先,怎么如今竟要对别人的相同行径大发雷霆? 仿佛是对自己的替代品发作。 且若不是他投的余毒未清,我也不至于因为些口脂毒当场昏过去。 自然地,苏澜并未浪费口舌同静仪解释,亦没有太多言辞。 只有在听到那几个前来行刑的侍卫时,她才终于慌了:他是真的要杀了自己。 “杀了我,你就是在同整个北国作对!”她难以置信地叫嚷。 苏澜几不可闻地低笑了一声:“北国迟早都是我的。” 她打着颤,睁大了那双什么也看不清的眼睛,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那你为何……先前对我……” “我只想亲眼看看,若一个人先被捧到云端里去,再顷刻落入云泥,是什么滋味。”他的视线移开了,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似乎想到了什么人。 静仪呆住了:“你是在说卫姜?” 他的眼睫阴影更深。 静仪公主显然地一愣。她没有想到,原来自己一直都只是个试验品。 最终她目眦尽裂。 众人听到静仪公主放声大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也是个孤家寡人。” 苏澜的面色冷厉,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来人。” 最后,她的声音更加尖锐: 你就像你父皇一样—— 永远都是孤家寡人。 多尖锐的诅咒。 苏寻死了。秦人并不在意他。他曾骗了卫姜,如今又赶走了我。 他气得发抖,离开瞬华殿时又命人将她的东西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不知是否在害怕她的诅咒成真。 当然,这皆是宫人的说辞。难以想象,那个战无不胜无往不利的天之骄子秦君苏澜,会有什么办不到的事。也会,有所惧怕的事。 临走前,他微微侧头阴沉睨了身后一眼。 他想,两年前,真正的卫姜公主失踪时,定然不是这样的。 她从不是个歇斯底里的小姑娘。 数日后,秦国出兵,势如破竹,连拔五城,将姜国旧部击得节节败退。 秦人尽知,卫姜公主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捅了她心爱的夫君,一切情深意重皆是骗局。 我缩在殿里,时不时地发高烧说胡话,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往事灌入梦中。 当年小郎君走后,我也曾大病一场。 父君恼我,对我不闻不问。我躺在房里,春日影斜,透过窗楞照入殿内,孤零零的。 侍女端着汤药上来,轻声询问:“公主,该喝药了。” 城外的战况胶着,姜国败局已定。王宫被昭军围了个滴水不漏,随时可能被攻破。 我指着窗外那一盏金灯花,问道:“难得白昼,春光大好,我却躺在这里,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侍女屏了声,不敢回答。 我侧了侧头,感到外面的杀伐声渐渐大了,似乎近在耳畔。 接着,殿门猛然被推开,慌慌张张闯进来一个人。 她的面色惨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伏到我的榻边:“公主,快些逃命!快些逃命!!王……王上驾崩了!” 我立刻从床上坐起来,那宫人死命磕头,血涌如注,浑身发抖:“大殿下……大殿下他在来的路上……” 我的耳鸣嗡嗡响,周遭的声音仿佛都听不真切,不敢置信地问她:“你说什么?” 她却已经昏了过去,昏迷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殿下他还拿走了传国碧玺……” …… 我猛然从回忆中惊醒。 殿内黑暗一片。我惊魂未定,衣衫湿透一片,仿佛又置身姜国国破的那一日。 在黑暗中静静坐了许久,我才终于长舒一口气,思绪平复下来。 当年姜国亡国,后来逃难之时,我生着大病,颠沛流离,发起高烧,也因此忘记了许多事。 如今突然想起这一幕,我心中难免疑窦丛生。 宫女们说……姜国的传国碧玺,是被“大殿下”拿走了的。 而后来碧玺却又突然出现在卫泱手里……且由他交给了静仪公主…… 更何况,之前他是凭什么与苏澜结盟的,姜国的旧部又为何会轻易相信他? 想到这里,我忽然醒悟过来:难道……宫女们当时所说的大殿下,并非卫姜公主,而是卫泱? 那我……又是谁? 第29章 前尘26 女官替我端来的药粥越发的苦了。 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虽说她每日都需向苏澜禀报,但最近我倒是没见过他。大抵战事吃紧,吞并昭国到了最后的关头。 记得过去我在殿里捡到一本《四国演义》,书里滔滔不绝地赞美苏澜,对他欣赏有加,说他勤于朝政,智勇兼资,迟早要一匡天下,成就千古帝业。 不过很久之后,我从旁的地方得知那作者原来就是苏澜的一位老臣。 想来这专著亦是拍马屁所用。 隐约记得里面还提到了苏澜的父皇,和他的母后。大意是说先皇冷血无情,手段残忍,而苏澜的母亲则是个情根深种、郁郁而终的。书里还提到,苏澜这个果决的性子皆是源自先皇,幸好没遗传他母亲的。 我胸口疼痛难忍,禁不住翻身下榻又找出那册书,借此转移注意力。 刚看了没几行,脑袋却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下。 我抬头,见一人抱着剑坐在窗台上,挑眉望着我,暗红的眼瞳。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人丢下我回了昭国,还被苏澜利用来威胁我,竟也好意思堂而皇之地回来,还敲我的脑袋。 他轻笑,嗓音低低的:“你就不关心我为何要回来?” 我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口是心非道:“我还以为你被苏澜追上,早就命悬一线了。” 卫泱沉默了。 须臾,他再度开口:“我没事。” 我的眼圈顿时红了起来。 外面定有不少人在追杀他,没想到他竟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了这里。 幸好如今我的威胁不大,苏澜也并未派什么人把守。否则一旦被他的人发现了,还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姜国的军队还好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他便道:“卫晞,这趟我是回来接你的。姜国人都在等你。” 我垂眸不语。 很久之后,我终于开口:“是姜国旧部让你回来接我的么?” 卫泱的瞳孔一紧,我知道他的心思被我言中了。恐怕他并没有收服所有旧臣,才因此不得不回来寻我。 我静静地看着他,终于唤出应有的称呼:“哥哥。” 我终于想起了一切。 姜国曾有一个世子,名唤陈决,少时习武,聪慧过人,深居简出,年少时便征战沙场。 却一直为父君所嫌恶。 也正因如此,我对这个哥哥知之甚少,连残存的回忆都并未留下多少痕迹。 也因此……我会将他遗忘,甚至错记。 听我道出真相,卫泱的脸上起初浮现出震惊。随后他很快收敛了情绪,眯起眼睛,戏谑道:“我的确是你哥哥,陈宴。” “你便是所有人一直要找的,卫姜公主。” 听到这里,我的喉头一哽,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 卫泱偏了偏头,使我看不清他的面色。 他的声音依旧沉静: “父君只有我与你两个子嗣。过去你一直抗拒“卫姜公主”的身份,想来也是因为失忆,错把我记成了‘卫姜’,而误以为自己是‘卫姜的妹妹’。” “如今真相你已知晓,”卫泱又看向我,暗眸沉沉无光,“和我回姜国吧。阿宴。” “能够调动姜国旧部的人,只有你。” 我却下意识地犹豫了。 他看出我的为难,直截了当地开口:“你不愿走?” 我摇了摇头,却说不清自己的迟疑从何而来。 见我神色复杂,卫泱并未为难,只郑重道:“究竟是做“陈宴”还是“卫晞”,你还有三日时间可以考虑。” 说罢,他伸出手,留下一株药草在我掌心里。 “吃了它。” “这是离魂草,可解百毒。” 得到了期盼已久的解药,我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轻松起来。 也许是我逃避太久了。 服下离魂草,我人事不省,一头栽进了软榻,又接着做些浑浑噩噩的梦。 我梦见自己只身站在某个殿里。 殿里燃着香,香气似曾相识。我向四周望了一圈,静悄悄的。四处铺着奢华的厚软纱,室内没有点灯,一丝丝月光透过窗洒进来。 一片昏暗中,只有殿深处的内室传来光亮,我好奇地走过去。却见内室亦没有人在,只有床榻上似乎躺着什么人,只露出一截苍青的衣角。 我正要靠近,不小心一低头,却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我竟成了一缕虚魂,漂浮在空气中。 再抬起头,我终于看清了床上的那个人影。 苏澜和衣侧卧在榻上。 他看起来疲惫至极,胸前依旧裹着厚厚的绷布,被渗出的血染成了暗红色。 我竟才发现那日他被我刺伤的伤口竟还没有愈合,不知是否因为日夜忙于政事,一直没能好好养伤。 我知道我应当是充满了快意的。 只是……我的视线移向他的脸。 他睡得沉。 左右这只是个梦。我想。 梦里他果真消瘦了不少,脸颊的轮廓更加明显。 我垂着眼睛,鼻尖又有些酸涩,把手轻轻放在他的伤口上。 渗出的血液已经干涸了。 还痛吗。 自然无人回应。 我静静地看着他,一日长于百年。 旧日我懵懵懂懂时,不懂情爱,却整日沉浸在情爱的话本子里,幻想着也能有个人与我岁尽白头。 如今真的懂了,我却又不想要了。 昔日的种种情深是假。在他眼里,我是他软肋下的一支荆刺,原是我一直被他玩弄于鼓掌中。我却甘愿被他这般欺骗着……也总好过血淋淋的真相。 我的手微微一顿。正想抽身离去,却见苏澜猛然睁开双眼,一把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大惊失色,使劲掰开他的手指,怎想却脱力一般,无论如何都挣不开。 接着我便从噩梦中惊醒了。 额头上汗湿一片,心跳得极快。 这梦也未免太荒谬了,一缕虚魂怎么可能被人死死抓住手腕? 想到这里,我长舒一口气。手腕上的珠串熠熠发亮,此时竟通明剔透了起来。我好奇地拨弄几下,突然察觉自己的胸口似乎不再痛了。身体亦是从未有过的舒爽。 体内的毒居然解了。 我大喜过望:原以为自己大约行将就木,没想到如今区区一株药草便使我痊愈了。 这背后的凶险恐怕只有卫泱心里清楚。 环顾四周,卫泱早已不知去处。按他的话,三日后他会再来见我。 我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正碰见女官进来。 她见我这副精神的样子,不由得愣了愣。 我心中纳罕,便问道:“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还未到把脉的时间。” 她这才回过神来,忙行了个礼,向我禀报:“回公主,陛下要来看你。” 我一怔,算来大约已有十天未见苏澜了,怎么这时突然风尘仆仆要来看我? 纳罕之余,更是心虚。 女官要先替我把脉,我满腹心事忧心忡忡,惴惴不安地在心里打鼓。再一抬头,苏澜竟已出现在我面前。 见我面色红润了不少,他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即隐约扬了眉,似是心情畅快起来。 我却十分慌张。生怕他见我病好了,又要给我下毒。 我决定装病。 “咳咳……”我一咳嗽,他的面色顿时又凝重了起来。 见我咳了半天不见好转,他偏过头,向那女官问道:“她的病如何了?” 女官满脸尴尬:“陛下请借一步说话。” 我竖起耳朵,听他们窃窃私语。 苏澜的声音沉沉,我听得不甚明晰,只隐约听他提到诸如“梦”、“魂魄”、“回光返照”之类的字眼,语气尽是忧虑。 莫非他的刀伤已到那般地步了? 没多时,他们便重新回到我的榻前。 女官收拾了药箱,给我留下一碗药,便告退了。我看看女官的背影,又看看苏澜,没成想他却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径自坐在了我的床榻上。 我瞪着他,欲言又止。 一阵沉默后,他忽然道:“你近日沉默了许多。” 过去他总嫌我问题太多。 如今我竟也没有话可说了。 他大约是看出了我眼里的敌意,亦闭了唇,微微皱起眉。 这样的缄默简直太过难熬。 又僵持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倾身过去,将女官留下的那碗药端过来,咕咚咕咚喝下去。 药一入喉我便后悔了。 苦味瞬间漫过四肢百骸,将我淹没。我实在受不了,剧烈地呛了起来。 苏澜伸出手轻轻替我拍着背。咳嗽之余,我的视线偷偷瞄过他的胸前,外袍捂得严实,看不出下面究竟是不是还藏有未拆的绷布。 只是他身上清陵草的香气较平日更浓重了些,不知是否在掩盖什么。 半晌,我总算止住咳,于是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陛下日理万机……” 话未说完,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苏澜看起来是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动了,低笑一声:“想吃什么?我叫人拿过来。” 我哪里还敢吃他拿给我的东西,忙推拒道:“不必陛下劳神……” “咕咕咕咕噜噜……” 我立马捂住肚子,抬眼却见苏澜眉目淡淡注视着我,只好勉强圆场道:“……不如就送些梅子糕来吧。” 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一顿,想起帝陵的那一幕,于是抬起眼看他。 原以为苏澜会不豫,没想到他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好。”他说。 我长舒一口气,见他从我身侧站起身。 “晞儿。” 我闻声,诧异地抬了头,他的侧脸明明暗暗,像要把情绪藏在最深处。 “我已叫医官为你配了解毒的药。你按时服下,三日便可解。”他的声音有些沉闷。 我满脸惊愕。 然而,说完这话他便转过身,匆匆离开了。 只留下我错愕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第30章 前尘27 夜里突然传来喧嚣,外面回荡着郎尉们整齐的疾跑声,嘈杂不已。 我捂着耳朵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听得似乎有人在窗外点兵布将。 以我的经验来看,这多半是有人闯进了长宫。 窗外的声音小了。尉官们似乎已经离去,我从床上倏地坐起,正欲翻身下床,余光却冷不丁瞥见一个人影。 我吓得一哆嗦,那人才从阴影中走出来,原来是卫泱。 “三日已到。”他眯了眯眼睛。 我惊讶地望向窗外,又转过头看他:“那些人都是来抓你的?” 他冷冷一笑:“就凭他们,奈何不了我。” 说罢,他微抬下巴,挑眉看我:“你的毒如何了?想必是解了。” 我点点头:“那日我做了个梦……” “梦见你的魂魄四处游荡?”他打断了我。 我满脸惊愕:“你怎么知道?” 卫泱看着我,缓缓道:“那是离魂草的副作用。你服下它后,魂魄便会被迫离开躯体几个时辰。” 说到这里,他明显地一顿。 我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魂魄亦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此时我才后知后觉它的凶险之处,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但如卫泱所说,要根除我的毒,这是唯一的方法。 我摸了摸手腕,似乎还残存着那日苏澜留下的触感,弥久不散。 难道他真的看见我的魂魄了? 我尚在沉思之中,卫泱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姜国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苏澜已经率兵攻破了淮都,我得到消息几日后他要亲自赴往酆城。这也是为什么今夜我来见你。” “若你想逃,这是最后的机会。” 卫泱问:“你的决定呢?” 最终我还是摇了摇头。 于他们而言,“卫姜公主”只是姜国的一枚弃子。 而我已不想再卷入争斗了。 他的目光像是早已了然于心,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不要后悔。” 我有一瞬的怔神,不自觉地开口:“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么?” 卫泱缄口不语,暗眸直视着我,许久,缓缓点了点头。 须臾的沉默。 这时我突然问道:“若我跟你走,而你得以以我之名带领旧臣复国。到那时……你会不会杀了我?” 我是期盼着他能够亲口否认的。 纵然我知道,他设计这一场局,千辛万苦隐瞒我的身份,定然是有所图。 他暗红的墨眼一闪一烁,点点星光在其中浮沉。 “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回答。 “你只须知道,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你的死士。” 卫泱走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我坐在殿里读读书,或是散步去夜清池喂鱼,外面的一切纷争再与我无瓜葛,而我只是住在长宫的一个普通人。 前几日苏澜曾叫人又送了一些书到我殿里来,都是极罕见的孤本。我摸着书页上的藏书印,鲜红的印痕,是他近日新盖的。 旁边还有他亲手题的字: “千秋同梦”。 我摩挲着那道红色的笔痕,闭了眼睛,许久,合上手里的书,站起身。 天已蒙蒙亮。今日不知为何,宫中清静得很,似乎人少了许多。 我等了半天,也未等到来送早饭的侍女,便推门出去,却见院子里空无一人。 我这才生出由衷的疑惑。 于是我披了件外袍,穿过宫门,却见两个女官站在不远处轻声絮语地说着话。 宫里安静,因此我将她们的话听得格外清楚。 “陛下这次去,怕是凶险,兴许数月都回不来了。” “唉。姜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定然要以命相搏……何况陛下的伤还没大好……他也未曾有个子嗣,若是身故了,秦国当如何自处?” 我的脸色煞白,大脑一片空白,呆立在远处动弹不得。 那两个女官这时终于留意到我,先是一惊,随即躬身行礼。 礼毕,那女官打量着我,惊讶道:“公主,陛下出征,你不送他一程么?” 我控制住颤抖的话音,努力平复情绪:“……何时的事?” “咦?你竟不知道?”她扭头望向长宫正门的方向:“喏,现在便已启程了,兴许还赶得上。” 她的话音未落,我已慌慌张张地奔向外门。 黑压压的秦军集中在长宫外。 我一眼望过去,便见最高处骑在马上的那人,一袭华贵青衣,清俊冷峭,身姿挺拔如松,如利剑出鞘,气势风光夺目。 大军已经出发。 我奋不顾身地向那个身影奔去,周围的士兵惊诧地注视着我,纷纷驻足,大约是认出了我,默默为我让出一条道路。 “苏澜!” 我拼尽一切力气,朝着他的背影追去。 苏澜骑在马上,走在最前方,始终没有回头。 “苏澜!” 我的脚磨破了,再也跑不动了,跌倒在地上,声音里几乎是带了哭腔。 “等等我……” 等等我。哪怕是一句道别的话也好。 我从地上爬起来,又向前跑去,没跑几步,被石头狠狠绊了一跤,向前扑倒在地。 终于,苏澜像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侧过脸,目光冷淡,向我的方向看来。 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 他居高临下地睨视着我,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一瞬过去,他便收回视线,转过头走了。 我伏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 大军又开始前行。 我的脸贴着地面,鼻间满是泥土的气味,手里只抓到一把混合着泥沙的枯草。掌心被割破了,滴答滴答淌着血。 下巴被粗糙的石砾压得生疼,嘴里好像进了沙子,嚼碎、嚼烂了,也分辨不出一点味道。 马蹄声渐渐地远了。 我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看着身后恢弘的宫殿。 有趣的是,我突然意识到,这仿佛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过这样的场景了。 上一次是昭国军队兵临城下,将姜国王宫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在等。 等我的父君从王宫中出来,屈辱投降,再将他枭首,示以天下人。 他们将我父君的头颅高悬在城墙之上。 昭军离开后,我伏在城墙下,望着他的遗容,号啕痛哭。 父君在时,常对我说,他想在酒乡快意人生。 我常想,不知如今他的魂魄是否找到了那方归处? 我已然累极,沉沉睡了过去。 第31章 前尘28 再睁开眼时,我已被宫女抱进了殿里,躺在床榻上。 听那名宫女说,她是苏澜派来照看我的。 我问:“苏澜在哪?” 她低着头,小声答道:“陛下数月都不会回来了。” 我不再说话。 苏澜不在,宫中冷清了不少。 更有许多宫女趁着这个时节休假,去永安城中省亲的。 我见那来照料我的宫女日日魂不守舍,知道她定是也想出宫探亲。 反正苏澜也不在,我已在长宫居住多年,没有什么不便,于是悄悄准了她一日的假。 她再三感激,向我允诺明日傍晚便会回来。 我连连点头应是。 只不过,我多半是不会再见她了。 今夜我便要离开这里。 酆城是姜国最后一座城池。 卫泱来见我时,也曾提过,秦军与姜国的最后一役,正是在那里。只要我能逃到那里,便能彻底脱离秦的桎梏。 这几日,我也从宫女那里隐约听到一些几日来的变故: 酆城主将不肯降,秦军连日攻城不下,前线传来急报,苏澜便决定率兵出征。 北国的军队便是在这时流窜进了秦国的。 只是秦军早已等候着他们的到来,只等北军一入关便将其歼灭。而经此一役,北国元气大伤,再不能同秦抗衡。 苏澜不在,长宫内的侍卫防备亦松懈不少,今夜绝大部分兵力都安插在了永安城外。 我摸黑绕过重重守备,望着偌大的长宫,灯火迷离,一派盛景,心中有些感慨。 那情形像极了我第一次来到秦国时,沐沐指着那宏伟的宫殿,对我说:远近山河净,逶迤城阙重。 如今,却只剩下我一人了。 苏澜也走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 我握紧怀中的手帕,上面绣着一只青桑鸟,是沐沐留给我的。 苏澜将我扔在这里,卫泱只拿我当枚弃子。 但我还有机会,带着沐沐一起,再看看故土。 在我前方不远处便是正门。 我急急向前跑几步,忽见拐角处有亮光,几名宫女大抵是刚下值归去,有说有笑地朝我的方向走来。我一个闪身躲进瞬华殿,谨慎地停下脚步,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几个宫女的声音渐渐地远了。 外面许久没再传来声响,我小小地松了口气,随即环顾四周,在黑暗里稍作休息。 瞬华殿是过去静仪公主曾居住的地方。 如今这里空无一人。 殿中央摆着一张宽阔恢弘的书案。我的目光落在书案后的墙上,记得上次进来时,那里原本挂着一幅万里江山图。 如今却被人撤掉了,重新换了一幅画。 这幅画我曾见过。 我愣愣地伫立在悬挂起来的画纸面前。 面前绘的是永安雪景。 漫天大雪纷飞而下。 整座寂静的皇城此刻静默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中。 画上的小姑娘在雪地里紧紧握着他的手,红扑扑的脸颊回过头望着他,嫣然而笑。雪落了满头,像要一同走到白首。 右下角一两墨痕: 永安二年冬,与晞游。 如岁。 黑云压城,空荡荡的酆城已成了一片焦土。阴黑沉郁的天穹低垂,裹挟着化不开的杀气。 不知过去几天几夜。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宽阔的主城街道上,鼻间嗅到一种深深的腐朽的气息,潮湿的空气将我的脚步声也浸润湿透。 城中已然空无一人,凋敝残垣,原本平整的大道被炮火轰得瓦砾残破。 大路两侧的商铺皆残破不堪,半扇窗子歪歪斜斜地挂在所剩无几的墙木上。牌匾砸落在地。 道路两侧潦草插着数支横乱无章的箭簇,燃烧的残火冒着浓重的黑烟。 所见一片苍凉。 我茫然驻足。耳边风声哀号呼啸,视线最远处,昏黑的城墙上,一面血红的旌旗在烽火狼烟中飘动。 旗上遒劲的篆书写着:秦。 姜国的最后一座城池亡了。 日后这寸土地便是秦。 为时已太晚。 我又无处可归了。 我的眼帘闭着,却只觉得视野所及皆是血红。 双腿失去知觉。我再也走不动了。 我阖着眼皮,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沐沐的身影。她站在我面前,嫣然而笑,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糖兔子。 “阿宴。”她的笑意盈盈。 她说:“该回家了。” 我慌忙向前虚踩了一步,想要抓住她的胳膊。 “不要死。”我的声音含糊不清,夹杂着低低的哭腔。 “不要死。”我的手指死死地扣入她的皮肉。 而她的眼神温柔而无奈,声音里尚有那我再熟悉不过的宠溺。 “别怕。”沐沐告诉我。 她说的是:“别怕”。 不是,“我不会离开你”。亦不是,“我答应你”。 眼泪霎时淹没了我的视线。我再也无法看清她的模样。 一支羽箭破风穿云而来,穿过她的影子。她的身影便如水中的倒影,霎时消散了。 我恍恍惚惚抬起头,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在我面前,是秦国的军队。 三面皆是密不透风的城墙,将这方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 城墙上密密麻麻站着铁甲森严秦军守卫,皆拉弓上弦,朝我的方向瞄准看来。 我已走上绝路。 城墙上站着长羡。 她搭上弓,站在最高处,向我的方向拉弓。 离弓之弦,迅疾划破天空,再搭上下一支,射得又准又稳。 起初只是稀疏的几支,我踉跄着脚步,草草躲过。箭矢擦破我的衣袖,划出细长凌厉的口子,渗出血。 一枚流箭扎中我的背。 我痛得几乎要惊叫出声。 迎接我的却是更汹涌的箭雨。 万千箭雨。 我能感觉到箭矢。它们一枚又一枚扎在我的背上,结结实实地钉透了我的皮骨。 而我的身体单薄得像个草人,无异于活靶子。 我向来是知道苏澜的手段狠厉的。 不知我这般死不瞑目的惨烈,是否符合他的心意。 我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我累了。放开我,让我回家。” 身体沉沉的。 眼前一片黑暗。 我跌倒在地面。 有什么从体内流了出来,似乎是胃粘到了地上。 我低头去摸,却只摸到一把滑腻腻的鲜血。 身体被剧痛淹没。我有气无力地挣扎几下,心想: 再也吃不了梅子糕了。 喉咙呜咽着,发出破碎的音节。这声音便如风雨之中微弱的烛光,颤动一下,终于熄灭了。 血沫从我的口角缓缓地,静默地流淌出来,我闭着眼睛,寒冷自五官蔓延。 浑浑噩噩的,我似乎问道: “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没有人回答。 我闷哼一声,又吐出大股鲜血。也许是等待着谁的哀怜,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了: “好痛。” 如同过去千百次的问题,我总期盼着他的回应。 可我等不到答案。 我多想告诉苏澜,那些念过的五花八门的书,让他不胜其烦的问题,我从来都是知道答案的。 我只是太寂寞了。 过去我读了很多很多书,知晓了不计其数的奇闻异事,却从没有一个人与我分享这个寻常壮阔的人世间。 如今问题也不再有。 长夜漫漫。 梦里又是我起身,提着那一盏游鲤灯,穿过无尽的朱红长廊,循着重重灯影走向更深处。 灯影琳琅,重重红绡纱帐,映燃归去的路。 茕茕如岁。 一如来时。 【前尘,完。】 第32章 庄周梦1 北地热闹如往,纵然换了个天下,梁都照旧车马喧闹,往来不绝。 如今是永安四年,昭国亡国已有两年。 一年前,北政王向苏澜上降书,幼帝被废。至此北国亡国,四国统一,闻名遐迩的秦国皇帝终于得以君临天下。 而苏澜格外开恩,竟叫人传了信来,保留北国各诸侯王的身份,准允他们留在封地自治,并指派一人代为处理北地朝政。 自我这残缺不全的尸首被卫泱从土里挖出来后,他便带我一路至此。 一路上我都昏昏沉沉的,不知走了几天几夜。去往北国的路上,我总是在做梦。 梦中常有苏澜的声音。 我虽已不记得他是谁了,但卫泱告诉我,生前我曾是很喜欢他的,想必这也是为何梦里常听到他的声音。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直至半个时辰前,我是忽然被一阵芬芳馥郁的桃花香唤醒的。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眼前的景色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漫无边际的桃花林在我面前铺陈开来,无穷无尽蔓延数十里,中无杂树,映目皆是醉人的粉红。微风拂过绿茵茵的草地,桃林沙沙摇动,落英缤纷,淡粉的花瓣如雨飘扬。 卫泱指着远处,对我道:“越过这片桃林,便是北国了。” 我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走出这一片繁盛的桃林,又穿过一道极狭窄的峡谷,梁都便终于声势浩荡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进城前,卫泱再三叮嘱我,北国诸侯割据,城内势力盘综错杂,不可私自乱跑。尤其我现在体质特殊,万一被哪位侯爷抓去熬汤了,便是一万个他也救不回我来。 我闻言有些恐慌。卫泱见我紧了紧衣袖,生怕哪块不全的皮骨露出来,便暗沉沉地笑了。 我正不满他的幸灾乐祸,他却稍一躬身,声音淡淡:“上来,我背着你。” 梁都繁华,行人如织。 卫泱背着我走走停停,但凡落脚处皆避人耳目。起初我不明白他为何总绕着闹市喧嚣处,后来注意到周围人看我时异样的眼光,才无声地将脸埋入他的肩窝。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停下来。 我大抵是睡过去了,只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和人交谈,于是悄悄抬起头偷瞄周遭的情况。 此处应当是个客栈,外面街市车马川流不息,想必是地处繁华闹市。大堂内人声鼎沸,生意兴隆。 卫泱站在柜台前,掌柜的是个老头。只见他上下打量了卫泱一番,随即拍了拍他的肩,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小伙子……这可不是什么正经营生啊。” 我:…… 近日盗墓之风四起,大约是我睡得太沉,穿着又破烂,他竟将卫泱当成偷尸体的毛贼了。 卫泱面色不改:“给我一间上等房。” 这上等房的配置可谓是富丽堂皇,奢华至极,简直可以同寻常宅邸相比。五六间内室不说,居然还带了浴池,价格定然不菲。 我的视线偷偷在卫泱那身布衣上逡巡良久,又悄悄鼓起勇气向窗外望了望,看上去距地面不高。 卫泱淡淡瞟了一眼,戳破我的心思:“你若是想跳窗,这把骨头可要折个七零八落了。” 我立刻板起脸来:“其实是墙上的这幅画太过赏心悦目。” 墙上挂着幅《春夜宴图》,自我进入房间里便留意到了。画上几名侍女正在备宴,筵席上摆着丰盛的鱼肉果蔬,座上却空无一人,似是宴会还未开始,客人尚未到来。 而在这幅画的角落里,却突兀地画着个饮酒人,我好奇地凑近了看。 画上的人正在饮酒,仰着头,酒水从杯盏中流下,竟似真的一般。 下一刻,那小人便转过头来,与我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酒洒在他身前,我与他大眼瞪小眼,皆目瞪口呆。我差点惊掉了下巴:“你……你……你……” “别碰。”卫泱适时出现,闪身在我与那画之间,挡住了我。 见我沉浸在震惊之中,不能自已,卫泱这才开口向我解释: “这是北国奇珍,山居客。” 我揉了揉眼睛,方才的小人早已逃之夭夭,画中桌上的酒却洒了一地。又听得卫泱继续说道: “北国盛兴书画之风,常有已故之人的残魂寄住在画里,山水画居多。画技高超者常能引来众多,文人也以自己的画中多山居客而自喜。” 说罢,他瞟了一眼方才的画:“想来这山居客是来这画里偷酒,不巧却被你被抓了个正着。” 听他说到这里,我不免有些好奇:“那岂不是北国人个个都能长生不老?” 他摇了摇头:“已故之人的残魂,是被在世之人极大的哀恸凝聚了。除非哀恸一直不能平息,否则迟早还是会消散。” “且住在画里,便不能说话。因此山居客耐不住寂寞,化为人形是常有的事。一旦化为人形,魂魄便开始消耗,直至殆尽。” 我立刻发誓:“我保证我住进去就不出来了。” 卫泱笑了:“你是已经被复活了的活人骨,并不是真的魂魄,入画只会更快消失。” “况且这山居客是北地异宝。画一旦带出了北地,便荡然无存了。” 我顿时有些沮丧。 他看出我的难过,轻笑一声,暗红的瞳孔柔和了些,随后递给我一套衣物:“去沐浴吧。一会儿我叫人送饭上来。北国白昼极长,时辰也不一样,用过饭你可以休息一阵了。” 浴堂不大,也算不得奢华,但装饰极为考究。 我躺在池水中,细细打量着我这一身残破不堪的皮骨。 胳膊没了几处皮肉,腰身不算完整,胸腹布满了疤痕,后背摸起来满是疮痍。脸皮倒还算体面,看上去较常人没什么不同。 手腕上的珠串黯淡无光。听卫泱说,这是人骨做的。我能够复生,也正是这珠串的功劳。 腾腾雾气从水面上弥漫开来。我若有所思地闭上眼睛,静静地浸泡在水中。 说来卫泱明明要将我交与皇帝,为何如今又带我来了北地? 听闻那皇帝苏澜久居于秦,应当不住在这里。 可怜我现在只是半具骨架,只能任人摆布了。 一路上诸多见闻,我在心里暗暗感慨着,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半柱香的时刻。 我却越泡越不对劲,忽地皱眉:怎么感觉这么香? 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室内竟充斥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我再一皱眉,忽然想到:方才卫泱说,我现在体质不同常人,更是一味珍贵的药材…… 好像还可以拿去……熬汤? 我大惊失色,顿时被吓得连连从池水中站起来,哆嗦着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我从浴堂回来,卫泱却并不在房中。 桌上摆了几碟酒菜,还是温的。我想他大概是下楼去了,便也跟着去向了大堂。 楼下依旧吵闹得很,卫泱的身影一望便见。他站在人群中央,背对着我。 我刚走到楼梯前,正要下去寻他,却察觉气氛有些不对,于是局促地停住脚步。 变故来得极快。 卫泱突然拔了剑,面色沉郁,杀气毕现。周遭的人亦纷纷亮剑,他被几十人团团包围住,不能脱身。在座的堂客惊慌失措,仓皇逃窜。 两拨人剑拔弩张,局面僵持不下。 我吓得魂不守舍,拔腿正要跑,此时外面却突然传来声音,打破了僵局: “大名鼎鼎的卫公子来此游历,怎么能怠慢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亮地从门廊处传来,自带一番不容驳斥的气势,“不然怕是要责怪我侯府招待不周了。” 卫泱冷笑一声,似是轻嘲:“靖远侯亲自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我惊奇地抬眼,面前这男人修长挺俊,一袭黑衣劲装,衣上绣着暗红色的玄鸟,横眉冷目,唇角勾着一抹冷笑,手里一柄黑金折扇,气度不凡,折射出精锐的光泽。 “自然是来办公事的。”他蔑然道。 “不过,我不是来找你的。” 说罢,他的目光将整座客栈从上至下搜索了一遍,最终向我的方向看来。 那人眼风凌厉,不怀好意,更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 我手脚一阵发麻,心里正盘算着眼下该如何逃脱,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想要躲过他的视线。 没想到却还是被他抓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停滞。 他的视线逡巡至我身上,静止一刻,随即抬起折扇,语气狠厉: “抓住她,给我把她煮了!” 作者有话要说: 北绥帝:北朝先帝,十年前主动退位,传位给嘉帝。因为当时嘉帝年幼(当时一岁),实际由北政王摄政。 北政王:北朝摄政王。 给大家理一理北国皇帝顺序: 十年前,北绥帝退位→嘉帝(摄政王执政)→北国亡国→苏澜 第33章 庄周梦2 被几十个人追杀的感觉,不知道生前我有没有体验过,但死后这倒还是头一遭。 两条腿跑不过八条腿的王八,我很快便被抓住,逮回了那人身边。 我眼泪汪汪地望着卫泱,他的眸中泛寒,怒意森冷,一剑刺穿了几个侍卫的铁甲,冲到那人身前,却被他折扇一挡,冷剑生生震飞了出去,金属撞击蜂鸣作响。 “陈怀安!”卫泱咬牙切齿,猩红的瞳孔杀意涌现,却被冲上来制服他的侍卫掣肘,脸上霎时多了几道血痕。 陈怀安也不急,慢悠悠道:“你妹妹且先借我一用。北绥帝问我要人,我看过几日,你可以再来我府上替她收尸。” 听了他这话,卫泱反倒冷静下来,唇边漾起一抹冷笑,咬牙切齿道:“这是苏澜要的人。” 陈怀安嗤笑:“别闹了,以你那么大点本事,能将她藏在城中?要能瞒得过苏澜,也只有我办得到。何况得罪了北绥帝,对你也没有好处。” 说罢,陈怀安折扇一指,懒洋洋道:“你杀了我的人。本侯心情好,今日暂且不杀你,等你想通了,来我府上赔礼道歉,我们再可一叙。” 这句话音落下,他不屑于多看卫泱一眼,转过身,拎起我,大摇大摆地走向了门外的轿子。 靖远侯府坐落于梁都最繁华显眼之处,与低调二字八竿子打不着干系。北国诸侯割据,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想来敢于这般锋芒毕露的,定然不多。 轿子里的陈怀安悠悠闲闲地拿了一本奏折看,翘着二郎腿,时不时地咒骂几句:“老不死的东西”……“哼,乡野莽夫”……“狗屁不通!” 车一停,到了,他折扇一敛,朝我挑眉:“下去。” 我惊恐地看着他。 “本侯叫你下去。”见我吓得不敢动,他有些不耐烦,一脚将我踹了下去。 我摔了个狗啃泥,衣服也被风撩起,露出衣下裸露的白骨。 陈怀安下了轿子,瞥见我的骨骸,“啧啧”两声,接着便目不旁视地越过我,进了府。 扶我起来的是个面善的壮汉。尽管他脸上有道疤,身上还挂着两把大刀。 我正欲道谢。他一只手扶住我,转过头大声问道:“侯爷,这东西是直接扔进厨房,还是?” 陈怀安头也没回,声音清亮得很:“先扔后院。等会儿再煮。” 我面如土灰,急忙用力挣扎起来,余光一瞥,却见有人从轿子上又搬下来几只土鸡,这才稍松了口气。 那壮汉这时转向我,才意识到依旧抓着我的胳膊,便很快松开手,有些尴尬地抱拳作揖道:“姑娘,对不住,里边请。” 侯府宽敞得很,陈怀安倒也在府上安置了不少风雅之物,纵然这与他的作风气派十分的违和。 他步履如风,穿过庭院,迈进客堂。听说有人来府上拜谒了,唤来小厮,洗了把脸,神色不豫道:“去,把他轰出去。本侯今日不见客。” 小厮忙躬身,紧张道:“侯爷,是北政王的人。” 他这才不紧不慢地直起身,正了正衣领,又清清嗓子,眼梢一斜,冷哼道:“人在哪儿?带路。” 陈怀安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小厮刚替我上了茶,我惊魂未定,正有些坐立不安,远远地却见他满脸得意地哼着小曲儿踱步回来,一副耀武扬威的仗势。才刚端起在唇边的一口茶,突然有些难以下咽。 果不其然,陈怀安在我对面不慌不忙地坐下,像打量到手的猎物一般端详着我,忽然阴恻恻地笑了。 “卫姜……公主!”他的语气满满的嘲讽与戏弄。 我局促地将茶盏放下,一言不发地发着抖。 “说话!哑巴了?”他不太高兴,脸骤然拉得老长。 我沉默了片刻,又点点头。 兴许是受了惊吓,从方才起,我便发不出声音了。 “嗤,果真是个废物。”他将手里的折扇焦躁地敲了两下,啐骂几句,才又吩咐小厮,“给她拿纸笔来!” 纸笔很快便被取来。 陈怀安用折扇指着纸面,问:“你真是苏澜要找的人?” 我战战兢兢地思索半天,缓缓在纸上画了个圆。 他瞪了那个圆几眼,干笑一声,讥讽道:“没想到你这公主,竟还是个文盲。” 言罢,他又接着问道:“苏澜知不知道你是卫姜?” 我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番卫泱来时对我说的话,犹犹豫豫地又画了个叉。 陈怀安这才放心,稍稍舒了口气,又觉得极有面子,洋洋得意道:“本侯这消息,可真是四海内一顶一的灵通。” 这位侯爷可真是没脸没皮。我暗暗心想,便听得他的声音又懒洋洋地响起: “这么说来,除了你和你哥哥,应当不会有旁人知道你的身份。” 他眯着眼睛,折扇一下一下地叩打着掌心,向我解释道:“抓你,本是北绥帝要人……可如今,本侯却突然不想把你拱手送给他了。” “卫泱想要你……北绥帝想要你……苏澜也想要你。留着你,定能派上大用场。” 我在纸上草草画了几笔,问:北绥帝是谁?要我做什么? 他皱着眉看了纸上两眼:“你画的什么垃圾?” 我气急败坏,又在纸上瞎涂一通,又画了只大王八。 陈怀安眼睛瞪得像灯笼:“你竟敢骂本侯是王八?!” 他这回居然看懂了! 我怒瞪着他,又指了指上面那一行图画。 他若有所悟,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看起来像是懒得同我多费口舌,随意一指身边的侍从:“你,给她讲讲北朝局势。” 侍从向我躬身作揖:“回姑娘的话,北绥帝是旧朝的先帝,他三十岁便退位,后传位嘉帝,一直隐居于梁都,迄今已有十年。” “嘉帝登位时,时年仅一岁,因而这十年间的朝政都由北政王把持。一年前,幼帝被废,北国臣附于秦,如今北朝朝政皆为我们侯爷代管。” 听到这里,陈怀安面上生色添光,很是得意地接过话来:“北绥帝的夫人久病沉疴,他听闻有味药材名唤‘活人骨’,可医百病,便委托我替他寻来。” 说罢,他悠然拿折扇指了指我:“人已带到了,我得先去向绥帝问个价。” 闻言我心中一颤:好不容易复生一趟,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叫人煮了?这样想着,我忍不住朝门外偷偷望了望。 陈怀安见我望眼欲穿,阴险笑道:“你那哥哥要想将你从我府上带走,怕是不容易。我知晓他武功拔尖,但我侯府也不是吃素的。” 说罢,他满意地站起身,拍两下袖袍上的灰尘:“周元,备饭。本侯饿了。” 靖远侯府的饭食,即便是放到梁都最好的酒楼,也毫不逊色。 我虽坐在席间,但陈怀安只准我看,却不准我吃。 以他的话来说:你一具非人非畜的尸首,能上得了我侯府的饭桌,已是莫大的荣幸。 我已被收去了纸笔,只得恶狠狠地朝他怒目而视,见陈怀安似笑非笑,一脸戏弄,明摆着是要拿我取乐,于是向前坐直身子,掀翻了他的碗筷。 菜渍溅了素来矜贵的靖远侯大人一身。 陈怀安立刻翻了脸,破口大骂:“小畜生……小杂种……周元!给我把她捆起来!” …… 饭吃到最后,陈怀安慢条斯理地拿来帕子擦了擦手,看着我,笑得狡黠:“本侯日行一善。绳子解了,给她端杯水来。” 小厮替我端了杯水来。大善人陈怀安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我。 说来奇怪,一直没用饭,我却浑然不觉得饿。 我分不清是看着面前这张脸失了胃口,还是我本就不必要吃东西。 一杯水下肚,我顿时感到几分不对劲,向身下一看,腰间没皮肉处竟滴答滴答地漏了水。 衣服湿了一块,我有些尴尬。陈怀安见不得我这副邋遢样子,捏着鼻子,叫人把我拖出去,扔进了卧房。 这也算是觅得片刻的安宁。我望着空荡荡的卧房,总算舒了口气。 屋内的摆设陈列都很简单,虽是间客房,床椅枕褥都是新的,显然从没有人光顾过这里。 想来靖远侯的客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一会儿兴许能睡上个好觉。 陈怀安午饭一过便出了府,傍晚时分才回来。 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叫人将我带到他面前。 我哈欠连天,伸了个懒腰,心想北国这时辰果真同其他地方不一样。我一觉睡得极沉,醒来太阳却还未下山。 面前的陈怀安道:北绥帝开价一千精兵良马。 说完,他难能矜持地收敛了神色,摸着下巴道:“此价甚是诱人。” 我心想:我哥哥卖我起码还能卖三座城池,这价格未免也缩水太严重了,傻子才肯答应。 而陈怀安显然仍沉浸在精兵良马的喜悦之中,自言自语着:“这北绥帝,倒也一点不忌惮苏澜……竟为了一个女人,要同皇帝抢东西。” “要我看,他就是疯了。”想到这里,陈怀安冷冷笑道,“疯了的人,能有什么顾忌?” 他又思忖了一阵,忽然想起我的存在,又侧过头来,拿折扇指着我的鼻子:“绥帝夫人要见你。明日你跟我到他府上走一趟。” 我无声地“啊”了一声,脸上浮现出惊惧与困惑。 他看穿我的心思,摸着下巴,笑得阴险:“谁知道她找你做什么,说不定是试吃。” 我打了个寒颤,被“试吃”二字吓得魂飞魄散,险些跌下椅子。 见我瑟瑟发抖,他眯着眼睛想了想,过会儿又补充道:“应当也不是。若她想试吃,本侯直接敲你一条胳膊给她送去便是,用不着她这般大费周章。” 我:……!!! 迟迟而来的夜幕终于降临。 这到北国的第一天,委实漫长了些。 夜里,我果然失眠了。 一想到“陈怀安”这仨字,我便恨得牙根痒痒。 我躺在床上,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靖远侯……绥帝……苏澜……一串串陌生的名字萦绕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闭着眼睛,耳边仿佛有人在对我说话。 他说:“若我真心想要纵容你,你便不会再像这样战战兢兢度日了。”……一会儿那声音又低低道,“由你来做卫姜,我很高兴。” 我抱着被子捂住脑袋,努力想把这声音驱逐出脑海。 夜深人静,我有些想卫泱了。 第二日清晨,我正睡得香,陈怀安不由分说推开房门,将我从被窝里拖出来,要我陪他喝茶。 我顶着两只熊猫眼,行尸走肉般,有些发懵,看他在我面前摆开各式各色糕点。 而他似乎觉得我喝水漏水的样子很好笑,亲自斟了一杯茶,再将茶盏往我面前一推,悠然惬意道:“喝!” ……司马昭之心! 我憋着一股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拿他无可奈何,脸鼓成了红通通的球,恰如一头胖头鲤鱼。 陈怀安便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平地炸惊雷,险些将陈怀安惊得从座椅上掀翻在地。 他正身坐稳了,府外面的喧闹却没有停。一声鞭炮的巨响过后,又是锣鼓喧天,接着便是几乎要震动整座都城的喧哗声。 清晨的寂静乍然被打破。陈怀安面色一沉,十分不快地招手唤来侍卫: “去看看,外面什么东西这么大阵仗。” 然而,那侍卫还未等及踏出门,便听一阵脚步声急匆匆地往这边跑来。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上来报: “侯爷,皇上到梁都来了。” 第34章 庄周梦3 苏澜的到来令所有北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大约是北国亡国后,苏澜第二次亲驾。至于为何偏偏挑在这时候,便不得而知了。 而“消息灵通”的靖远侯,竟现在才得知这一消息,委实是当着我的面打了他自己的脸。 我恍然大悟,想来卫泱也应当是早已得知这一消息,才带我来了北地。 只可惜如今我被困在侯府,他那三座城池怕是遥遥无期了。 用过了早饭,陈怀安便叫人备马,带上我去拜访绥帝府邸。 绥帝隐居已久。 我下了马车,不经意地抬眼一望,便见府邸门匾上写着几个古朴的大字,上面青苔累累,想是许久没有人打理过。 府中竹林幽深,不见多少日光。我跟在前来接引的侍女身后,后头是人模狗样的陈怀安。 青石板路曲曲折折,在竹深小池处停住。 绥帝夫人已站在湖畔亭边等着我们。 陈怀安快步越过我上前,一身金黑劲装直挺,斜眉一挑,似血薄唇一勾,便自带十足的气势:“慕清,别来无恙。” 面前的女子看起来仍是韶华年岁,墨发纤姿,笑意盈盈脉脉,一身清素的翠色纱裙,仿佛被时光遗忘了一般,仙姿佚貌。 “这位便是陈姑娘了吧。”她的语气温柔,走上前拉住我的手,察觉我的手冰冰凉凉,稍有一顿,随即笑道,“我先替靖远侯给你赔个不是,这几日你在他府上定受了不少委屈。” 我深有此感,目光冤屈含愤,对她油然生出几分好感。 陈怀安随手拾起桌上一片残叶,目光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府中的景色,叶子捏在手里打了个旋,随即一握手指,将它碾了个粉碎。 “我劝你也别和这么个半死人废话了。”他沉沉讥笑道,“她不仅是个哑巴,还不识字。你同她聊能有什么劲?” 慕清转头看他,语气平和,半是训斥道:“陈怀安,你够了!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我自有与她要说的话,你可以先去外面走走。” 陈怀安颇为不屑地偏过头,“嗤”了一声,转了身,闲庭信步地离去了。 “前因后果……我想靖远侯已经同你说了。” 茶杯上升起袅袅雾气。是新制的茶,上好的青潋雾,北地独有的名贵品种。 慕清在小亭里坐下,自己未喝,先替我斟上一杯。我却望着茶杯,有几分犹豫。 “姑娘不能说话也不碍事,且听我说着便是。”她的双眸黑亮,认真地看着我。“靖远侯定是告诉你,我夫君,也就是绥帝,他担忧我体虚,执意要寻药救我的命。” “其实不然。我的身体,本病不至此……更非他所言那般虚弱。”说到这里,她稍作停顿。 微风拂过湖面,掀起涟漪。 须臾,她复又开口,认真地看着我:“姑娘听说过……山居客吗?” 我点了点头,与她四目相对,等着她的下文。 她的眸光闪动:“绥帝……其实早已死了。如今的他……极有可能是只山居客。” 我闻言一怔。 先前卫泱只寥寥数语,向我解释过这山居客的来历。我也只在画中见过一面,却没见过实实在在已出了画的山居客。 慕清大约是看懂了我眼中的疑惑,又继续向我解释道:“所谓山居客,便是寄住在画中的残魂。绝大多山居客,会一直住在画里,直至在世之人的思念消失……但却有少数山居客,可以化成人形。” “山居客纵然化为人形,却仍有弱点。便是不能饮水,更不能淋雨。” “只是寻常人是无法看透他们的。他们会蒙蔽身边之人的双眼,让身旁人无法察觉到这些不自然之处,便如同视野里的死角,永远也看不清真相。” “与此同时,他们还会编织谎言,篡改记忆,让身边人相信自己未曾过世。” “为了维护这场虚幻的梦,到最后,他们会倾尽所能……甚至不惜伤害亲近之人,防止他们发现真相。” 慕清的声音低了下去,眼中似是悲伤。 我静静地望着她,听她继续说下去: “若不是绥帝怕我察觉,对我下毒……恐怕我也会被一直蒙在鼓里。” 她闭了闭眼: “如今有关他去世的回忆我也无法记起了。只记得某天我醒过来,他便坐在我身侧,低声对我说,想要退位带我隐居市井,只做闲云野鹤。” “这些细想之下,却是破绽百出。北朝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天子在世却退位的先例。更何况是而立之年便退位。” 她话中带着少许哽咽,似是不忍心再说,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看着我,随即恳求道: “但我毕竟肉眼凡胎,无法揭穿真相。山居客所织之梦,凡人看不清真相,永不能破局……除非是……非人或是已亡人。” 听到这里,我有些明白她为何要与我啰嗦这些了,顿时警醒地坐直了身子。 我不正是那“非人已亡人”吗? 她的声音非常平静:“黄粱一梦……我虽希望能与他白头偕老,但这一切毕竟并不真实。若他真的早已过世,我也不再奢求什么,只希望能平静地回到本来的生活里去,哪怕是……日日思念着他,亦比这样一场虚幻来得更真切。” 话毕,她郑重地告诉我: “我已与靖远侯商议了,若真要拿姑娘作药,需得燕国的药引,哪怕快马加鞭,也得七日后才能送来。这期间,若你能勘破此局,便无需再取姑娘性命。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我半是犹豫,半是发愣,心想: 如此一来,我在靖远侯府上住着,倒也没有什么不好了。卫泱不能将我卖给皇帝,我也无需担忧自己的性命。 如此,委实是双赢。 见我迟缓地点了点头,慕清脸上浮现出笑意,同时又长舒了一口气。 “姑娘为我求一个真相,也能救自己的命。”话末,她朝我轻轻一笑。 离开绥帝府邸前,我不经意间朝后望了一眼,却见慕清正被侍女搀扶着,手帕捂着嘴咳嗽了好一阵,不免又对她心生几分同情。 慕清所说,若想戳破山居客的谎言,只需令他饮水或淋雨。 呼风唤雨的本事,我自是没有。请他喝杯茶,大约便能看穿真相,倒也简单得很。 只是如何才能见到绥帝呢?听慕清说,他近日都不在府上。 我一路苦思冥想,边上陈怀安不时斜着眼打量我,笑得肆意,不知心里又在算计什么坏事。 从绥帝那里回来,陈怀安便得到消息,皇上已经入宫,且明日要上朝,让陈怀安先将这半月以来的所有奏折交与他。 他随意支使了几个下人去将奏折搬来,自己则往正堂大喇喇一坐:“周元!” 周元快步上前,朝他躬身行礼:“侯爷有何吩咐?” “我让你带人去监视卫泱的动向,如何了?” “回侯爷,他这两日去见了北政王。如今住在离侯府不远的一间客栈。” 陈怀安翘着腿,一手靠在太阳穴,慢悠悠地发号施令:“你去,找到他住的那间客栈,叫人把他踢出来。” 我朝他怒目而视,陈怀安只拿我当空气,又叫周元俯过身去,与他低低耳语许久。 这时一个侍卫匆匆从外面跑进来禀报:“侯爷。” 他不情不愿地抬眼,听那侍卫低首道:“皇上的人到了,现在府外,正往这边走,马上要见您。” 陈怀安脸色一变:“怎么现在就来?” 侍卫的头低得深了些,一时厅堂内鸦雀无声。 过会儿,陈怀安冷笑一声:”算了,叫人把他带过来,本侯随后便到。” 言罢,他的眼风扫向我,一股要杀人灭口的架势:“奇货可居,这东西不能叫苏澜的人看见。” ……救命!! 我拔腿便跑,却被陈怀安一把按住,踩在地上。 他一脚踩在我背上,居高临下地冷笑一声:“还想跑?” 他按着我,一把将我塞进了屋后的米缸里,还在上头压了块大石头。 我费力地顶起缸盖,只露出两只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外面的动向。 陈怀安一脸嫌恶地拍了拍方才碰着我的那只胳膊,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接着又理了理衣领,随即长腿一迈,候在了屋外。 “靖远侯这府邸,倒是不难找。” 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难掩的意气风发。 陈怀安嘿嘿一笑,腰挺得倍儿直,铿锵迈几大步上前:“不敢当!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不知苏公子今日亲临府邸,有何见教?” 来人正是秦国昔年赫赫有名的战神,“铁骑公子”,苏寻。 第35章 庄周梦4 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那人剑眉白齿,凤眸奕奕有神,举手投足皆是少年意气。 他在距陈怀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不紧不慢地躬身拱手:“未曾知会一声便前来府上打扰,多有得罪,还请靖远侯恕罪。” “哪里哪里……”陈怀安做戏便做足了全套,仿佛受宠若惊地亦拱手道:“承蒙圣上抬爱,随时欢迎苏公子到我府上喝茶。” 苏寻直起身,一把剑别在他腰间,一看便是名贵之物。他道:“喝茶便不必了,苏某今日来替圣上取奏折,不知靖远侯是否已备好了。” “那是自然!”陈怀安一招手,便过来几个小厮,共同抬着个沉甸甸的箱子,放至苏寻身侧。 苏寻将那箱子提在手里掂了掂,轻松一举便提了起来。他似是满意,又抬起头向陈怀安一躬身:“那么,苏某便告辞了。” “替我向圣上问安。” 陈怀安将他送至马车,直至目送着马车轰然远去了,才稍作安心,随即迈开腿转回来看我。 我被他从米缸里提起来,气鼓鼓地与他对视。 他哧哧地笑,耀武扬威般,仿佛在说:我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于是我看准他的胳膊,一口便狠狠咬了下去,死死不放。 “他妈的!王八蛋,小畜生……”陈怀安立马暴跳如雷,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一通。我却不肯松口,直至嘴里充满了血腥味,才上来几个壮丁将我拉开。 他捂着伤口,“嘶嘶”地倒吸凉气,胳膊上明晃晃一圈牙印,又恶狠狠地抬头盯我,使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以折扇指着我,语气阴鸷:“把她的牙全敲掉,给本侯扔进池塘喂鱼!” 我闻言大感不妙,急忙捂住嘴掉头便跑,却被他一把抓回来,提住领口便“扑通”一声扔进了池子里。 池水猝不及防咕咚咕咚连灌我两口。 我被呛得眼冒金星,无助地挣扎几下,却只抓住一把滑腻腻的鱼腥。隐隐约约看见陈怀安站在池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在水里扑腾,脸上挂着冷笑。 我挣扎了一会儿,绝望地察觉自己并不会游泳,就要呛昏过去。 万万没想到,这时我的身体却缓缓浮了上去,最终漂在了水面上。 原来如今我只是半架骨骸,无论如何也沉不了底。 见我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陈怀安总算解气,鼻子朝天冷哼一声,才支使几个人将我打捞了上来。 我冻得瑟瑟发抖,心里将他的列祖列宗翻来覆去骂上了一万遍。 而陈怀安看着我这副狼狈样子,似乎也有些心软。 他一手着握着受伤的胳膊,眯起眼睛看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始终迟迟没有动作。一旁的周元见状,赶忙迎上来: “侯爷,要不我叫太医来府上,给您看看?” 陈怀安阴狠睨他一眼,语气不善道: “不用,本侯亲自去!太医院那帮饭桶人多嘴杂,保不齐走漏了风声,本侯不想丢人现眼。” 说罢,又以折扇随意朝我一指: “顺便也给她看看,弄个哑巴在府里,丧气!” 梁都集市各色行人来来往往,吆喝声不绝于耳。 陈怀安带着我,隐姓埋名来到一处客流稀疏的小楼,咚咚几步利索上了二楼,一位老大夫正在看诊。 陈怀安二话不说,先将其他病人统统轰走,随后丝毫不觉有愧地往大夫面前悠闲一坐:“薛神医,请您给我开副治外伤的药!” 薛神医没好气地抬眼瞅他,冷笑一声:“稀客!靖远侯大驾光临,小舍蓬荜生辉。” 陈怀安则摸着下巴,笑得虚伪:“废话不多说,我这还有位病人等着呢。”说罢,指了指我。 薛神医望见了我,面色一沉,连连的摇头叹气: “这姑娘怎么现在才送过来?” 陈怀安不等我反应,只森然冷笑道:“我叫你给她治嗓子,不该看的别看!” 一炷香时间过去,薛神医细细地替我把了脉,又看了嗓子,提笔在药方上簌簌写字,又是半盏茶时间。陈怀安等得不耐烦,正准备兴师问罪,那边薛神医却开口了: “姑娘的嗓子倒不是大问题,只是受了惊。近期好生休养,不要叫她担惊受恐,自然便会恢复。” “只是这身体……姑且先按照这药方抓药吧。”他看着我,满脸的无奈,“老朽医术微薄,实在无力回天。” 陈怀安拿过药方,略一皱眉,便丢给了身旁的小厮:“就按这个给她抓药。” 出了医馆,我向四周张望着,初次见到北国的集市,热闹非凡,不免觉得有些新奇。 陈怀安站在我身边,本来准备打道回府,见我东张西望,却又皱了眉:“你身上怎么一股腥味?” 我转过头,恼怒地瞪着他:方才被他扔进池中的账还没算呢! 他却无视了我的不满,捏了下鼻子,一脸嫌恶,不快地道:“给本侯去换套衣服再回府。” 接着,不由分说带着我往集市繁华之处走。 集市上新奇的小玩意儿很多。我睁大了眼睛,满心欢喜地看着一个个放声叫卖的铺子,各色奇珍目不暇接,许多都是北国特产。 譬如这家卖北仪鹤的店铺。 听人说,北仪鹤是北国的珍禽,常被高门大户所豢养,意在彰显学识,宣扬家风,但凡北国的书香门第,家家户户都要养上一只。 此前我在侯府也曾见过一只,而靖远侯养它似乎是拿来……炖汤。 我的心头一紧,匆忙转移视线,又看向下一家,似乎是家老字号。门口排着一条长龙,听两个客人队末闲聊说,许记蛇肉铺子的这二位老板娘,一位叫小青,一位叫小白,美貌赛天仙。 我兴致勃勃地正准备走过去买上一些尝尝,却被一只手捏住衣领拽了回去。 陈怀安不大高兴地皱眉,不屑地轻嗤:“穷得叮当响,跑得倒是挺快!” 显然,在靖远侯为数不多不擅长的事情里,定然有一样是逛街市。 他叫两个侍从看住我,自己在前面领路,大步流星地进了家成衣铺子。 门口一个男人叫卖七件女人的衣裙,还振振有词道是什么天上仙女的衣裳。不一会儿店里出来个小二,将他轰走了,转眼看见我们,随即堆满笑容:“客官,里面请!” 北国民族多样,衣服制式各有特色,我兴高采烈地摸着各色布料,一时挑花了眼。只是一旁陪同的伙计却态度不佳,黑着一张脸,大约是看见了我衣服没能遮住的骸骨,眼神异样,站得离我远远的。 那边陈怀安翘着腿坐在边上的茶铺,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见我犹豫不决,干笑一声,随即招手唤来小二。 小二满面堆笑,一看陈怀安气度不凡,定是来头不小,殷勤道:“大人有何吩咐?” “把你这里的衣服,一样来一件,给我装上!” “好嘞!”小二一听,容光焕发,“客官您等着!一炷香时间便好!” 我向他投去惊讶的目光,陈怀安没拿正眼瞧我,只往身边一瞥:“坐!” 这时周元走过来,低声请示道:“侯爷,我顺道替您准备些明日上朝的东西?” 陈怀安点头,让他去了。 我与陈怀安坐在茶铺,等着侍从回来,便能回府。 北国风光亮丽,日照极长。集市上可见各色族人,陈怀安一时兴起,随手指点几个,向我道来他们的来历。梁都的贵族多为元族,百姓中也以元族居多。剩下的还有善科举的凉虢族,人丁稀落的巫猎族……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一边不自觉地捧起茶盏喝茶,结果陈怀安忽然住了口,接着便一把将我的头按到窗下。 我猝不及防,一口茶水噗的一声喷出来,溅了他一身,他却也顾不上,紧绷着一张脸,面色严肃。 于是我好奇地悄悄朝窗外看去,只见街上缓缓过来一顶轿子,行人纷纷避让。 那轿子雍容华贵,不像是寻常人家能坐得起。经过这里时,里面的人撩起帘子,深深地看了一眼。 我吃惊极了,那人面容俊美,看起来刚过四十,却满头白发,莫非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北绥帝? 轿子停下了,一个仆从俯身过去听他耳语几句,随即领了命,朝这家衣铺走来。 那人走到前台,声音不大不小:“老板,把你这儿的衣裳,一样包一件,送到绥帝府上。” 一日之内连来两位金主包场,店小二没当场昏过去,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轿子走远了,我又在椅子上坐正。 陈怀安若有所思,衣上暗红的玄鸟在日光下熠熠发亮。过会儿,他将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沉着脸问:“慕清都和你说什么了?” 我微微一愣,慢慢摇摇头。 他冷笑道:“你别看慕清那副柔弱的样子,便以为她是什么寻常弱女子。” “慕家是北地有名的商贾,梁都的命脉,朝廷的心头大患。即便是她作皇后时,慕家与朝廷的算计也没停过。要我说,就算先死的不是慕清,也保不齐日后会不会是绥帝。” 听到他这样说,我不免又想起了慕清的话。 若她所言是真,绥帝的确应当是早已死了,如今只是个山居客。 而山居客被水一淋,便被戳破了身份,不存于世…… …… 我慢慢地将视线移向陈怀安。 他留意到我诡异的眼神,正有些纳闷,接着便被突如其来一杯茶水浇了满头。 ……希望破灭了! 陈怀安将脸一擦,愣了片刻,迟迟回过神来,登时大发雷霆,张口便要骂人:“兔崽……” “侯爷!东西买齐了!咱们回府吧!” 远远地听见周元的声音,陈怀安转过头,阴郁着一张脸,不高兴地站起身,走了。 我这才敢从桌子底下悄悄爬出来。 薛神医大概是为了报那日的逐客之仇,很快便将陈怀安带我去看诊的事宣扬了出去。 大名鼎鼎不近女色的靖远侯带了个女人去看大夫,这骇人听闻的消息顿时传遍了满梁都。 这消息自然也传进了那人的耳朵里—— 殿里燃着安神的龙涎香。 榻边那人玄金的龙袍,袖带清风。一人跪伏在书案前,将所见所闻细细汇报。 苏澜站在书案前,面前摆着幅未完成的画卷,闻言只冷冷轻笑一声:“朕叫你盯紧了他,没叫你将这等不着边的事也报上来。” 殿内寂静一片。 “罢了。”他微微蹙着眉,手中的笔却未停,描摹着笔下的那个轮廓,面色不豫,“叫他明日滚来见朕。”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设定人骨的密度比水低,所以能漂上来! 第36章 庄周梦5 天没亮,梁都的官员们便纷纷动身,赶往皇宫。 时隔两年,这是一场久违的朝会。 陈怀安也进了宫,却被皇帝一直留到中午,还迟迟没回来。 我终于长舒一口气,而府里周元则是紧皱眉头,唯恐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从天不亮便开始打扫庭院,他道:皇上自进梁都起便找侯爷的茬,今日侯爷从朝上回来,定然要大发脾气。因此府里得打扫干净,才能叫他看了舒心。 只是午时过了一刻,依然没有陈怀安的人影。 周元站在府门前,见别家官员的车马早已从宫里回来了,却迟迟不见陈怀安的,急得甚至派了人去刑部打探消息。 我乐得自在,在府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没料到靖远侯府出乎想象的宽敞,我绕了好大一圈,还在府里迷了路。 不同于梁都其他文人名士,他府上连幅画都没有。听周元说,原本客堂还挂着两幅,后来陈怀安嫌山居客总在那两幅画里神出鬼没,一气之下全给撕了。 府里还养了一条狗。据说是小狗流浪的时候到了府上,他扔了块吃食,从此便一直跟在府上了。 那小狗望着我的眼神垂涎欲滴,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毛,赶忙抬腿溜之大吉。 逛了一圈下来,靖远侯府冷冷清清,仿佛陈怀安不在,这里便是片死水。 我忽然意识到:好像我便是府里唯一的女子了。 周元一脸尴尬地向我解释道:陈怀安不喜欢侍女,嫌她们总碍事,不经打,还爱哭鼻子。 说完,他嘿嘿地笑:“也就是姑娘您来了,这侯府才能有点儿热闹。府上许久没有个人气儿了。以往侯爷在府上的时候,几乎日日的沉闷,下人们都怕着呢。也就是姑娘您胆子大,还能陪着侯爷。” 我竖起耳朵,又听他讲了许多八卦。 听说以前有个什么巡抚大人,将自家庶出的女儿送进了靖远侯府,指望着能为侯府开枝散叶。结果陈怀安颐指气使,不仅给她安排了间柴房住,还叫她扫地做饭,简直拿她当成佣人。没几天,那小姐便哭着跑回了家。 自此,梁都的媒人们纷纷避靖远侯之不及。 陈怀安乐得自在,亦闭口不谈娶妻纳妾的事,因此都中还有传闻……说他是个断袖。 正聊及此,府门口远远地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周元赶忙迎出去,便见陈怀安意气风发地骑在马上,一身金黑绣着玄鸟的朝服,风风光光地快马回府。当街路人见他春风得意马蹄疾,只当他是加官进爵,受了皇上莫大的恩赏。 陈怀安利索下了马,一言不发地一脚踏进府门,紧接着脸色骤然变了,阴沉得可以杀人。 我不敢多问,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何时能从这里逃出去。 “啪”地一声,他将茶盏敲在桌面上,我也跟着一哆嗦。 “倒茶!”他不高兴地命令我。 周元闻声,三步并作两步地抢上来给他倒了茶,将我挤到一边:“侯爷,午饭已备好了,您消消气,先用个饭。” 陈怀安眯着眼睛,一副头痛欲裂的模样:“用过了午饭,我还得去礼部一趟。那几个老不死的王八蛋,今天晚上要操办洗尘宴,还在皇上面前说这事是我张罗的……嗤,没安好心!” 说罢,他抬眼瞥见我,又问:“慕清的药引还有几日才能送来?得想办法把这个麻烦解决了。” “回侯爷,还有六日。” 他听了顿时松懈不少,翘着腿拿折扇敲着手心,唇角隐隐地上翘,好似心情豁然舒畅许多。 我隐隐地觉得不妙,身体警觉地后仰。 陈怀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语气玩味:“趁着还早……不如本侯先拆个胳膊腿的尝一尝,看看是不是真的能长生不老?” 我:……!!! 鸡鸭牛羊鱼肉摆上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热气腾腾。 我又瞪着眼睛坐在陈怀安身旁干看。 自打进了这靖远侯府,我便粒米未进。 陈怀安闲然自得,夹一筷子千金鱼片,又夹一筷子五花肉,再呷一口美酒。不错,再来一勺茸耳油菇汤。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每个菜都尝了尝,又特意在我面前,将一盘流油的红烧肉吩咐人喂了狗。 这时府外面有人来报:“侯爷,府外有人求见。” “不见!”陈怀安眼也没抬,语气十足的不耐烦。 “侯……” “侯爷!……客人已经从府门前杀进来了!”又一名小厮慌慌张张来报。 我与陈怀安齐齐转头,便见一人提着剑,不疾不徐地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气势凛冽。 他的漆发如墨,暗红的瞳孔冷峻无波,利剑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我见了卫泱,眼睛一亮,如同见了救星,正要站起来向他扑过去,却被桌底下陈怀安猛踩一脚,我顿时痛得无声嗷嗷大叫。 陈怀安将筷子一摔,就要发作,先冷笑一声: “卫公子就是这样来我府上道歉的?” 他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平静: “我来接人。皇上要见她。” “呵。”陈怀安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脸上皮笑肉不笑:“你那三座城池还没个保证,怎么敢将此事告诉苏澜?怕是北政王不肯帮你,你见不到苏澜,跑到我府上撒野。” 卫泱暗红的瞳孔里尽是凛冽的杀意:“见不见得了苏澜,我自会解决,不劳靖远侯费心了。” 陈怀安却不惧,折扇一展,冷冷笑道:“有种你今日便踏着本侯的尸首过去。谅你也不敢!” 我连带着椅子一起悄悄后撤了几步,生怕他们两人打起来,殃及我这条池鱼。 卫泱的目光远远地望过来,落在我身上。 陈怀安袖袍一甩,眼疾手快挡住我,话音骤然阴戾下来:“看她作什么。她的意见也不算数!” 不知为何,与我对视片刻后,卫泱反倒收了手,将剑缓缓插回了剑鞘。 我默默地看着他。 卫泱静立半晌,调转视线重新看向陈怀安,开口道:“若让苏澜知道你私藏他要的人,我看你这靖远侯府还保不保得住。” 说罢,他拂袖而去。 卫泱走了,陈怀安烦躁地招手,唤过来一个侍卫:“我不是叫你将他从梁都所有的客栈里都赶出来?” “回侯爷的话,卑职都照办了。” “那他这几日住在谁的府上?” “回侯爷,”周元忙道,“是北政王的。” “他妈的!”陈怀安一拍桌子,“叫那个老狐狸抢了先!” “下午北政王要入宫面见苏澜,肯定是带了卫泱一起去!”陈怀安脸色一沉,“周元!你现在就去告诉北政王,说卫泱要拿她换三座城池。北政王听了一定不乐意,先把他拦下来再说。” 周元连连应是,快马加鞭地走了。 安排完这些,陈怀安一扭头,正好抓到正朝那盘烤乳猪伸筷子的我。 我浑身一僵,与他面面相觑地对峙着,手里的筷子离乳猪近在咫尺,此刻停留在半空中。 陈怀安冷笑。 …… 最终,我与烤乳猪一起被扔了出去。 北国政局动荡,尽管很多人反抗秦的统治,一心想要复国,但因各方势力牵扯颇深,互相制衡,难有中坚力量。加上本朝重文轻武,所以掌握兵马的不多。 这宴会美其名曰“洗尘”,实际都是旧朝的老臣前来表示对苏澜的忠心的。 梁都的老臣嫌弃陈怀安,背地里骂他是个乡野莽夫,一提“靖远侯”三字便纷纷吹胡子瞪眼,听说陈怀安要来主持洗尘宴,更是胡子都气歪了。 一见陈怀安满面春风地踏进来,群臣脸色集体黑了一黑。 “今夜的洗尘宴,地方改了,不在宫里,”陈怀安懒散往厅堂正中央一坐,明明一张俊脸生得精致,却满是嚣张跋扈,“就在梁都最大的酒楼,天禄楼。地方宽敞,各位还可以带着家眷。” “陈怀安!你!”礼部尚书几乎要一口气背过去,“这地方怎么能说改就改?!” “让皇上去那种市井俗地吃酒,成何体统!”御书侍郎痛心疾首。 陈怀安眯着眼睛,心里却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一来过往朝廷宴席浪费无度一直为人所诟病,二来苏澜作为新帝此次到梁都,与民同乐,更示天子威仪。 三来……他靖远侯也能吃着自己想吃的菜! 入了夜,梁都便热闹起来。 都中最大的酒楼天禄楼,太阳未下山便被重重守卫围了起来,等着王公贵族们的到来。 陈怀安忙于应酬,又不放心我一人在府上,便在酒楼外找了间库房将我塞了进去,临走之前特意吩咐几个人看住我。 我踮起脚尖伏在窗前,望着外面星疏月朗,鼻尖不时闻着酒饭飘香,有些寂寞。 同我一起被关进来的,还有一只貔貅。 此事说来话长。 天禄楼养了一只貔貅。方才陈怀安进门时,酒楼老板喋喋不休向他热情介绍这貔貅的妙处,只可惜他碰上的是大名鼎鼎厌恶非人异兽的靖远侯。 听闻貔貅只进不出,陈怀安非不信这个邪。 于是那只可怜的貔貅被逼着吞了一大堆东西,被陈怀安逼到墙角,直呜呜叫唤。 最终陈怀安恶狠狠地下令:不吐出来就别想出门!遂将它也关了进来。 我与貔貅面面相觑,它乖巧地坐在地上,摇着尾巴,眼中含泪。 我拍拍它的头,它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我,一边打了个响嗝。 我:……这嗝怎么还是木头味的?!他究竟喂了你什么!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一脚踢开了。 我与貔貅齐齐望过去,气氛骤然凝重肃杀下来。 那人蒙着面,面纱上沾着暗红的血迹,一身夜行衣亦溅了血。他阴鸷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我,直直朝我走过来。 门口的守卫七扭八歪,皆已被他放倒。 我吓得面无血色,冲到门前想大喊救命,可嗓子却发不出声音,胳膊也被那人死死拽住。余光瞥见那只貔貅拖着肥胖的身体连滚带爬跑出了门。那人掐着我的脖子,我拼命挣扎,却挣不脱,鼻息间皆是浓重的血腥味。他打开我的下巴,粗暴地塞进去一颗药丸,强迫我吞下去。 药一入喉便火辣辣的疼,烧灼感迅速在体内四处点燃。 我被那刺客死死制住,动弹不得,只觉得手脚渐渐发麻,脸亦肿胀了起来。 远处似乎传来貔貅嗷嗷的叫声,大概是在替我喊救兵,只是我的意识却朦胧不清。 隐约感到附近有光亮,应是天禄楼的位置,我恶狠狠地朝刺客的手咬下去,趁他猝不及防地撒手,抬腿便往那光亮处跌跌撞撞地跑去。 “何人!”不远处,御前的侍卫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一串匆匆的脚步声朝这边来。 我心中一喜,抬头却看见他们望着我衣下的骨骸,一脸惊愕,顿时没了动作,纷纷后撤几步,目光厌恶,唯恐避之不及。 我茫然无措地越过他们,想大声呼救,但脸肿得很痛,看不清路,又说不出话,只能奋力往亮堂的方向跑。 可是跑了很远,我都找不到天禄楼,更没有找到陈怀安。 视野里模糊的亮光消失了,微弱的视野里只剩下一片漆黑的夜幕。 我害怕了。 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说不出话,终于低低地呜咽起来。 这时,伸过来一只手。 他抓紧了我的手,牢牢地十指相握。 “握紧了。”那人的声音沉沉。 很久很久以前,仿佛也有人这样握过我的手。 我终于破涕为笑,紧紧地勾住他的脖子,抱紧了不肯松开。 “……给本侯撒手!”陈怀安终于忍无可忍,将我扔下地。 我落地有些重心不稳,无措地捏住了他的衣角,接着一柄折扇便重重敲在我的脑门上,传来一声嗤笑:“本侯才一刻未看紧你,怎么你便这副惨兮兮的德性了。” 说着,他将湿帕子随便在我脸上一擦,顿时消肿不少:“看来北政王不仅明目张胆来抢人,还想叫别人都认不出你。这是要毁尸灭迹!” “只可惜你这猪脑袋,却是天底下独一份的。” 说罢,他牵起我的手,拉着我便往天禄楼走。我踌躇着在原地不愿动弹,惹得他回过头,一挑眉:“怎么,还嫌挨的打不够?” 我犹犹豫豫比划道:我这副样子,叫群臣看见了不好。 他却笑得肆意:“本侯也不想带你这么个拖油瓶败兴,但总比你叫人掳了去好。” “走,随本侯赴宴!” 他拽着我,迈入酒楼。 这一番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惹得宴上的诸侯纷纷回头,还有几个王爷同他开玩笑:“没想到靖远侯匆匆离席,竟还带了个姑娘回来。” 陈怀安握着我的手,不紧不慢地在桌子最远处落席。 这时离我们最远的那桌差人来问,陈怀安微微一低头,毕恭毕敬道:“回皇上的话,方才是有人强抢民女。” 言罢,他沉厉的眼风扫向北政王的坐席,冷冷地笑。 那人回远处那一桌禀报了。我跟着陈怀安落座,这时身侧围上来几个文官,调笑道:“靖远侯这是哪里得的‘美人’啊,脸怎么还肿了呢,五官都看不清楚了,没劲!” 陈怀安皮笑肉不笑,话音里尽显得意:“自家的美人,岂能叫你们看个仔细去?”说着,攥着我的手又紧了紧。 我还有些不适应。他向来不大愿碰我,总嫌我是一具尸首,肮脏得很,今日倒是一反常态。 叫我别扭的不止这一桩事。 从方才我落座起,远处便仿佛有一道如锋刀般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 我有些无所适从,于是抬了头望向最远处那一桌座席。宴上客人众多,那一桌被重重人影挡着,叫我始终看不见座上的人。 跑堂的小二端了菜,身影闪过,我仿佛看清了那位九五之尊的皇帝的模样。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与我眼神相接。 就这样对视了很久,我却对他的样子毫无印象,目光陌生又好奇,只觉得他的目色沉冽,眉眼清俊,如无瑕玉石,煞是好看。 这时,陈怀安敬完酒刚落座,才注意到我正望着别的地方,顺势抬手一挡,把我藏好,低声道了句“没事”。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复又低下头去,心里依旧惊魂未定。 目光不经意地瞥到手臂时,我的动作一僵: 胳膊上的皮肉,缓缓地掉下了一小片。 第37章 庄周梦6 回了府,周元匆忙上来:“姑娘,怎么样了?” 我指了指肿得不成样子的脸。 他带我去敷药,连连叹气道:“侯爷为了找你,饭都没吃,可把他急坏了。” 我抬起眼睛,目光问道:他人呢? 周元指了指浴池:“喏,自回来起,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就奔那儿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陈怀安这阵正心疼得够呛:他亲自看的菜谱,亲自掏的钱,自己没吃上几口好酒好菜,到头来便宜了那群王八蛋。 他素来是个讲究人,尤其爱干净。方才一时情急,也没顾得上计较被具尸首摸了、抱了。此刻他正大喇喇躺在池子里,眯着眼睛看着方才被碰过的地方,不时啧啧咂嘴,眼神可以杀人。 一想到被具尸首摸来碰去,他便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恼人地搓洗起来,几乎要将全身搓掉一层皮。 洗完了澡,陈怀安总算舒心。 他披上件浴袍便出了院子。 侯府里栽种了许多金鱼花,一到夜里便发亮。透明的花骨朵里,是一条条游来游去的小金鱼,莹莹发光。 我正好奇地端详着这些金鱼花,便见一人长靴软袍停在我身侧。 “在看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慵懒。 我转过头,兴致勃勃地指给他看。 陈怀安立马翻了个白眼:“金鱼花都没见过?” …… 靖远侯大人真是普天之下煞风景第一人。 听陈怀安说,这金鱼花是北国名产。古书上还有秘法,能将它做成游鲤灯,长久地保存下来,只是如今知之者寥寥。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花很是熟悉。又听陈怀安随口道:慕清以前也甚爱此花。 今夜他心情不错,又断断续续给我讲了许多慕清与绥帝之间的事。 北国建国近百年间,国风悠久,重文轻武。文人墨客备受崇敬,茶酒之风盛行。 慕家世代经商,百年基业,独创了天下第一的名茶——青潋雾。 青潋雾,千金难买,唯有当朝权贵才有资格品上一品。由此,慕家虽为商贾,却牢牢控制了北国的命脉,自然也成了帝王的眼中钉。 慕清嫁给绥帝,是青梅竹马,却也是顺水推舟——慕家想要制衡朝野,绥帝想要将慕家连根拔除。只是可怜了慕清,明知自己被慕家利用了个干干净净,却无从反抗。 之后,绥帝与慕清这般缠斗了多年,膝下并无子嗣,直至朝中传来消息,说绥帝要迎娶宁王的女儿静仪公主,替皇室开枝散叶。 也不知为何,就在大婚的前一日,绥帝却突然宣布退位。从此带着慕清隐居梁都。 互相算计了一辈子的帝后,最终竟以这种方式收场,令所有的北国人都未曾料到。流言甚嚣尘上,从此写在话本子里,传遍了四海,却未能有个定论。 “夜深了。回屋。”陈怀安讲到这里,朝我身上的单衣瞅一眼,话音戛然而止。 我听得津津有味,还有许许多多问题想问他,于是赖在原地不愿走。 他瞪着眼睛吓唬我:“北国天黑了夜里会有魇兽,要吃人的。” 我鼓起腮帮,狠狠瞪了回去:这种骗小孩子的话,我才不信呢。 陈怀安冷哼一声,扯开嗓子:“周元,架锅!” 听到这句话,我脖子一缩,匆忙一溜烟地逃跑了。 最后,梁都城里簌簌下起雨来。 我打开窗,望着漫天的雨线,有些感慨地心想: 不知绥帝魂飞魄散的那一日……对慕清来说,会是解脱吗? 天未亮,府上便来了绥帝下的请帖。 请贴上说,是慕清快不行了,邀陈怀安到绥帝府上一叙。 帖子里还让他顺便带上我……以备不时之需。 陈怀安铁面捉住了想要逃跑的我,想了想,又叫人去医馆把薛神医带上了。 到府上时,雨已停了。 陈怀安带着我迈入客堂,绥帝在堂内等我们,正是那日衣铺外的白发男子。 薛神医先去替慕清诊脉。我们三人坐在客堂,绥帝面色凝重,焦躁不安地敲着桌子。 我十分殷勤地起身,替绥帝倒上一杯茶。 绥帝客气地摆手推拒。 我再三坚持。 他笑了笑:“抱歉,我的味觉有恙,很早便不饮茶了。” 我心里焦急。 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北国先帝,不好直接照着脸上乱泼一气。 便将求助的目光望向陈怀安。 “给我的?”他的眼梢一挑,唇边泛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忙想按住他的手,却被他冷冷的一个眼风扫过来,顿时吓得将手又缩了回去。 他将茶飒然一饮而尽,后又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 “怎么,就算你给他殷勤倒茶,他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他坏笑道:“你倒不如……来求本侯。” 就在这时,薛神医从内室出来了,看来情况有所好转。他正向几个婢女吩咐煎药事宜。 一个婢女从里面出来,朝我低声道:“姑娘,夫人想见您。” 我忙摆脱陈怀安的桎梏,起身进了屋。 一踏入内室,便觉浑身暖洋洋的,屋内虽四处不见暖炉,却温暖干燥。看来绥帝照顾夫人,倒是贴心的很。 “夫人,这些糕点已凉了。莫要再吃了。”说着,侍女将那些糕点皆统统倒入了字纸篓。 我定睛一看,竟是梅子糕,不由新奇地看着那糕点:听卫泱说这梅子糕只有秦国才有,怎么如今也会出现在这里? 慕清从榻上起来,她的脸颊苍白,气色虚弱,不知是否是久未活动筋骨所致。见我来了,她的面上却泛起淡淡红晕:“陈姑娘,别来无恙。” 我点点头。她笑了笑,继续道:“上次说的事,还剩五日……不知进展如何了?” 我顿时皱了眉。 见我有些局促地立在原地,慕清扑哧一声笑出来:“姑娘莫怕,我不急的。方才唤你,不过是怕靖远侯在外边又欺负你,便叫你进来叙叙话。” 我抬眼,心中感激她的好意,又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枝金鱼花送给她。 是我背着陈怀安偷偷从他府上折的。 她看着那枝花,眼神爱怜。许久,又道:“姑娘送我的花,我自不能空手收下。” 说着,她招来侍女,耳语几句。那侍女便按她的吩咐去准备了。 我的目光移向房间内。 墙上挂着幅画。画的是一汪清潭,里面游着许多鱼。 水至清则无鱼。 我记起陈怀安曾说过,绥帝的大名便是一个“渝”字。 “这画,是我夫君画的。”慕清留意到我的目光,微笑解释道,“说起来,这还是当年大婚时他送我的。” 方才出去的侍女这时回来了,替她拿来一只小匣子。慕清将它送给我。 里面躺着一只小鹤。看起来像是纸折的,活灵活现,金灿灿地发光。 “这只守鹤送你。它可以替你完成一个未竟的心愿。”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心里,惊奇地看着那只守鹤。 它急不可耐地要从我手中挣脱,我便松开手,却见它跳上桌子,四处探寻。 一个未竟的心愿。我心想,如今我倒没什么急切的心愿可言。 唔,以它的身形,想来也很难暴揍陈怀安一顿。 慕清补充说,这心愿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也可能是现下的。 我的眉毛拧得更紧。 那守鹤倒是没有我这般纠结。它的意图明确的很。 一番跳跃之后,它站到了字纸篓上方,抻着头向里面看。 我缓缓瞪大了眼睛: 它在做什么! 它怎么把被倒掉的糕点全都翻出来了?! 接着,它在众目睽睽之下,埋头进去,大快朵颐了起来。 !!快住手! 我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最终酱成了猪肝色。 慕清想来也是没见过这般场景,十分惊讶地看着那只守鹤。我不忍直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安慰自己道:一定是因为我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 那守鹤吃饱了,很快又重新跳到桌上。 我张开手,等着它跳进我手里,本想将它仔细收好。没想到它站在桌子上,张望几下,随即跳上窗台,振翅远去了。 我眼睁睁地望着它飞走了,呆若木鸡,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侍女前来合上窗。 慕清莞尔:“它是飞去了姑娘心中想去的人身边。” 那定然是卫泱了。想到这里,我的眼睛一亮,又满怀憧憬起来。难道卫泱现下就住在不远处? 我忙用桌上的纸墨草草画了几笔,充满希冀地问那侍女道:那个方向都有些什么客栈? 侍女一愣,随即惊讶地笑了: “姑娘……那个方向,是皇宫呀。” 第38章 庄周梦7 好好的守鹤,怎么就飞去了皇宫。 我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卫泱被皇帝扣下了? 被侍从送出府的路上,我心神不宁,一想到四面八方的人都想要杀我,更是牢牢地将慕清作为了救命稻草。 陈怀安说,山居客若一直化为人形游荡在凡尘,长此以往,也会消失的。 因此凡间的山居客,大多有两种结局,死在人间,亦或是住进画里。有时亲眷也会专门送一些绘着豪宅宫殿的画,给这些亡魂,以供他们居住。 只不过,住在画里的山居客,却不能拥有凡人时的记忆,更不能与活人交流。因此,许多山居客宁愿在画外直至魄散,也不愿留在画中。 到了府门口,我停下脚步,稍一抬头,听得一阵“咴咴”的马叫声。 陈怀安正兴奋地驾驭着那匹不安分的烈马,声音焕发道:“绥帝好意,本侯却之不恭!” 旁边一个侍从边递给他缰绳,边叮嘱道:“侯爷,这马是刚从燕地牵来的,性情烈着呢,您可要当心。” 那马在原地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不安分地来回甩动蹄子,似是要把马背上的人摔下来。陈怀安双腿一夹马腹,精神抖擞地吹了声口哨,手下勒紧缰绳,渐渐使它安定下来。 陈怀安十分得意地骑在马上,转头看见我,朝我伸出手:“上来。” 我伸出手,即将握住他的手之际,却踌躇起来,忍不住将手又缩回去:他向来不喜欢碰我。 他看懂我的犹豫,鼻子朝天冷哼一声:“本侯回府自会沐浴。上马!” 陈怀安从来只骑高头大马,因为只有这种马方能体现出他的气势。 我爬上马背时属实有些费劲,所幸被他稳稳地拉了一把。 他骑在马上,快马加鞭,一路尘土飞扬,带我看尽梁都花。 梁都的主行街宽阔,正值晌午时刻,骄阳高悬,陈怀安放慢了行速,时不时地指点道路两侧的风光,向我讲起北地的风土人情。 我兴致勃勃地看着各色民居,各式装束的行人,各色我未见过的植草,觉得一切都新奇极了。 例如不远处那棵树,看起来绿油油的,竟在街上缓慢地移动。我指着它,疑惑地示意陈怀安:那是什么? 陈怀安答:那树民间俗名“王八树”。通体碧绿,会缓慢移动,若是谁被戴了绿帽子,它就会出现在那家人的后院里,时日一到便开始结王八果。 我忍俊不禁,笑起来。 他陆陆续续又说了许多话,声音听起来懒懒散散,少了几分锐气,多了些愉悦与少年意气。 我抱着他精壮的腰身,脸贴在他的背上,暖洋洋的。 阳光洒下无尽的温柔。 下午陈怀安又要入宫觐见。 我留在府上,无事可做,又窝在房里打起盹来。 这一觉睡得却很不踏实。 我梦见我的面前摆着一桌丰盛筵席,冒着腾腾热气,却无人动筷。 我心下大喜,肚子似在咕噜噜直叫,于是抱起面前那碗黑漆漆的粥,便要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我的手腕却突然被一个人拽住了。 “不要喝。”他一把按住我的手,动作急切。 我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却看不清那人的容貌。 “为何不能喝?”梦里我揉了揉眼睛,好奇道。 “这是暮雪粥。”他说。 我努力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这个名字:“唔……便是那传说饮下后,就能留住韶华年岁,永不会有白头那一日的暮雪粥么?” 那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终于,他声音喑哑地开口:“是。” 他的声音里仿佛有难以言喻的悲伤。 梦到这里我便醒了。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手臂上的皮肉又脱落了小片,顿时吓了一跳,瞬间清醒了。 卫泱曾告诉我,我这一趟复生,死是迟早的事,皮肉难免会脱落。 我忙着四处找年糕想把它粘回去,这时听得厅堂一阵极大的吵闹声,是陈怀安回来了。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外面天已黑了。 客堂的门虚掩着,隐隐传来亮光。我在黑暗中听到陈怀安同另一人的说话声: “他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奏折都批不了。还要靠饮鸩酒才能视物,我有何惧!” 这是在说谁?我懵懵懂懂地走近了亮光。 客堂里又是一阵低声无法辨识的耳语,接着便听陈怀安极响亮的一声嗤笑: “她是被乱箭射死的,连具全尸都没有……”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脚步咚咚几声,我面前的门开了。陈怀安站在门前,看着我,神色有几分不自然。 他身后站着的那名胖官员见此情景,捋着胡须,亦有些尴尬。 陈怀安眯着眼睛冷笑:“宰执大人先回府吧,本侯明日再去拜访,眼下还有重要之事,就不送了。” 周元忙跟在后边,将宰执大人送出了府。 陈怀安靠在椅上,懒洋洋向后一躺。 今日朝上他与苏澜针锋相对,大吵了一架,场面弄的很难看。几个老臣轮番上阵,才勉强收拾了局面。 他心里清楚,苏澜起了疑心,要收他的权。 为君者向来多疑,若不想法子打消他的疑虑,恐怕他的项上人头不保。 我正忙着用年糕将掉下来的那块皮肉粘紧了,不经意地抬头,看见陈怀安紧紧皱着眉,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于是我悄悄从他背后绕过,打算溜回房间。 他却突然开口叫住我,声音淡淡:“陈宴。” 闻声我微微一愣,钉在原地。 这还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烛火摇动,客堂里静得出奇。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陈怀安唇角一勾,终于开口: “侯府就要有侯夫人了。” 梁都的天气一阵晴一阵雨,总是无常。 圣旨送到靖远侯府上时,大抵整座都城都还沉浸在梦和雨中。 陈怀安站在庭院里,顶着蒙蒙细雨,听那来送旨的人念完,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他接了旨,又淡淡叫人将传旨人送出府去。 诏书的内容倒也简单: 靖远侯战功赫赫,高风亮节,威名远扬,又适婚娶之时。赐婚宁王义女景次,择良辰完婚。 这消息却让整座梁都炸开了锅。 知名断袖,鼎鼎大名如雷贯耳的靖远侯要成亲,且还是圣旨赐的婚,十里八方的人都赶来侯府道贺。不过,绝大部分都吃了闭门羹。 有关这位“宁王义女”的消息一时间甚嚣尘上。 听闻她本是宁王府上一位门客的小女儿。她的姐姐为保护静仪公主远赴秦国,却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宁王是先朝极有威望的封疆王,为人刚直不阿,膝下只有静仪公主一女。自绥帝毁了婚约退位后,宁王这些年来一直退隐,不问政事,却依旧深得北国有身份之人的敬重。 如今,静仪公主身故,宁王对待这位义女,便如同自己的亲女儿。 乍一听,这桩婚事倒也般配,双方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只是……说到这位姑娘,却不由得引来各色人等嘲笑。 容貌极其一般也就罢了……性格还是个刺头! 但陈怀安倒满不在乎,仿佛苏澜就算让他娶个阿猫阿狗,他也能神色从容地照办。 他心里觉得此事不错,至少不是桩赔本的买卖。 一来能让苏澜对他放下顾虑,表了忠心。二来,娶个妻而已,他虽头痛女人,但也不算吃了亏。 外人都想看陈怀安的笑话。可陈怀安是那种能叫人看了笑话的人么?他不仅不介怀,还要将这订婚宴办得风风光光。 至于这位宁王义女,景次公主,几日前便已进京了。 宁王是出了名的闲散王爷,常年不在北地居住。此次定亲,他本人也未曾露面,神龙见首不见尾。 侯府订婚宴的请帖名单筛了又筛,最终留下的,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陈怀安觉得这些都不新鲜,更不稀罕。娶个亲而已,这些来巴结的明摆了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他是皇帝“器重”的红人。 而未来的靖远侯夫人,是叫人八抬大轿抬来的。 虽只是个义女,排场却了不得。彩礼什么珍珠黄金,应有尽有。 入府后,景次见了陈怀安那张俊脸,顿时满脸飞霞,羞涩起来。 陈怀安却觉得心里不大对劲。但他也很难说得上是为什么。 既然宁王不在,他倒也没必要给她好脸色。只是不知为何,瞧见她的身影,总觉得心里隐隐的别扭。他沉着脸,这口酒忽然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于是他将酒一口啐了,站起身,迈开长腿去往后院。 我被锁在房间里。正屏息听着门外的热闹。 这位侯夫人初来乍到,却俨然已是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先是嫌这儿的盆栽不顺眼,又是嫌那条石板路太歪。几个小厮好声好气地哄着,不慎唤了句“姑娘”,便惹得她恼羞成怒。 “是公主!”她狠狠朝那几个小厮剜了一眼:“不成事的东西,你们这是想得罪宁王?回头我便向义父告你们的状!” 陈怀安远远地便听见这阵热闹,脸上似笑非笑,在距离她不远处站定:“你撒什么野?” 景次听见这话,本来又要作威作福,扭头发现是陈怀安,顿时满脸的委屈。 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娇声唤道:“侯爷……” 陈怀安立刻拉下脸:“滚!” 景次哭着跑了。陈怀安掉头来看我。 房间的门被推开,我连连后退几步,见他身材颀长地堵在门口,将屋外的日光遮了个干净。 陈怀安半眯着眼睛看我,俊脸微抬,沉在阴影里,全然没了方才六亲不认的架势。 “慕清的药引明日便到,还有什么遗言么?” 我心里咯噔一声,直直地盯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冷哼一声,再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我愣愣地从窗上望着他的背影,喉中突然一阵干渴。 吃过酒席,便入了夜。 陈怀安带着景次入宫去面圣,迟迟没有回来。梁都城内燃起了烟花,外面宾客嘈杂声喧天。 我耐不住寂寞,忍不住从窗上翻了出去。 先前门口还有几个侍卫把守,后来入了夜,他们也不知去向。 不远处酒饭飘香,热闹非凡。 我望着灯火如昼,心里亦生出几分艳羡。 黑夜里,我一路偷偷摸摸,终于溜到了府门口。周元大概是陪着进了宫,守卫禁不住热闹,也跑去宴席上吃酒。 府门无人把守。 我趁机溜出府外,又跑了十余步,再回头看,靖远侯府已隐没在长街的阴影中,总算松了口气。 这会儿,梁都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我躲在巷子里,靠着墙避雨,远远地望着那座府邸,愣愣地出神。 雨脚窸窸窣窣落在青瓦黛墙,噼啪敲打着路面的积水,雾气蒙蒙,将夜色洗得更加暗淡。 “陈怀安。”我小声念道,接着又紧紧闭了唇。 我的声音隐没在雨中。 大约是太久没发声的缘故,突然能说话了,我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我深吸一口气,鼻间全是泥土的芬芳。望着细密的雨幕,心想不知这雨究竟要下到何时。 这时,远远的雨幕中,一个人撑着伞向我走来。 他身形高大,衣着华丽,上半身被伞遮着,走到我面前,声音低沉有力: “陪我走一程吧。” 来人收了伞,露出苍白的长发,斜斜细雨将他半身淋了个透湿。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如今这在雨里的,正是绥帝。 第39章 庄周梦8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绥帝并非山居客。 否则,这会儿他早该灰飞烟灭了。 他的半身被淋得湿漉漉的,雨珠不停从他袖袍处滚落,可他却浑然不知。 他看着我,仿佛看穿了我的所有疑问,却又永远得不到答案。 我抿紧了唇,过会儿,犹犹豫豫地开口:“大人来寻我,可是为了夫人?” 久未说话,我的声音还有几分嘶哑。 他表情沉重,微微颔首:“正是。” 我道:“您夫人误会您是山居客。这应是一场误会,不如您来亲自向她澄清。” 他却置若罔闻:“夫人病重,怕是等不及了,还请姑娘随我走一程。” 我愣了愣,忽然有所悟: 每回梁都一下雨,慕清便会缠绵病榻。今日怕是绥帝知道下了雨,慕清要撑不住了……所以才会只身前来找我。 见我迟迟站在原地没动,他沉默了。 雨声渐渐地大了。 很久之后,他终于缓缓开口: “姑娘不妨……也为我解个梦。” 风雨晦暝中,他向我娓娓道来—— 这场已过了十年之久的梦。 十年前,他曾做过一场离奇的梦。 他梦见慕清死了。 绥帝大名赵渝,他与慕家长女慕清,自幼便是青梅竹马。 他们成婚得晚,起初先帝不愿让他与慕家结亲,他便一直熬着,直至先帝过世,才得以顺利同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成婚。 自那之后,他更名赵绥,再也不准旁人提起他的旧名。 水至清则无鱼。这“渝”字,委实寓意不佳。 起初的一年,慕清与他琴瑟和谐,鸾凤和鸣。北朝几任先帝都是妃嫔众多,但绥帝则不同,皇后一人独宠后宫。 这却给慕家带来了可乘之机。 北国建国八十年,慕家贩茶则有五十余年,独靠着一支名茶青潋雾,把控着无数权贵的脉络,朝野内外,权势倾天。 此时的北朝,与这支庞大的家族盘根错节,牢牢吸附着,便如大厦之将倾,岌岌可危。 绥帝登位后,拔除祸患,清除积弊,将与慕家勾结牵连的官员统统送入死牢。慕家知道这笔账迟早要算到自己头上,更将绥帝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心积虑想要除掉他。 争斗难解难分,旷日持久。这一切,绥帝虽早就料到了。可为了慕清,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娶了她。 只是随着日子拉长,年少的誓言终究不复当初。他恨慕家利用慕清,慕清更恨他将事事做绝。 没有输赢的较量里,一腔腔无处发泄的怒火终于化成怨恨,统统浇在挚爱的人心上。 慕清嫁给他的第三年,这场对弈冲突终于达到了顶峰。 慕家誓要与朝廷鱼死网破,变本加厉地挑起争端。而绥帝决意联手宁王,将慕家一举击溃。 宁王的价码何其低廉,只要绥帝肯迎娶他极为疼爱的女儿——自幼双目有疾的静仪公主。 婚事很快便被敲定。 他没有问过慕清的意见。他也不再需要她的意见。 而慕清也终究忍无可忍。 慕家的逼迫终于让她无法再忍受。 同样无法让她忍受的……还有自己夫君的冷言冷语。 这一切,没有一分一毫是她想要的。 可却成了报应,在她身上。 婚典前的一夜,绥帝又晚归了。 但她不怪他,如今他能回来,便已是莫大的恩典。 她闭着眼,手里紧紧地握着那盏茶,心想: 后日她便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阿渝,迎娶别的女子。 朝中的那些老臣指责她无后。而静仪公主才十四岁的年纪,自然是能为皇室血脉开枝散叶的。 只是细细回想起来……他们成亲至今,竟没有几日是称心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最终选择饮下了那杯毒茶。 是夜,绥帝来到床榻前时,的确感到了一丝丝不同。 慕清看他的眼神里,再没有平日的愤恨或是怨怼。 相反,她的目光很温柔。 “夫君,让我为你宽衣吧。”她的声音很轻。 “夫君”。她已多久没有这样唤过他了? 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那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 可她今日为何如此反常?他有些警觉,但终于还是冷笑一声,张开了双手。 慕清站在他面前,许久却未曾动作。 她的声音里有无限的眷恋:“你再抱抱我,阿渝。” 他既是不耐烦,更不愿去想她这一切柔情蜜意下究竟又藏着什么可怖的阴谋,最终只咬牙切齿地道:“你若又想出什么诡计,孤劝你趁早打消那些念头。” 可她好像哭了。 他被她的眼泪弄得心烦意乱,有些莫名的慌张:“到底发生何事?”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转身上榻。看上去就像平时那样,酣然入梦。 次日清晨,便是静仪公主入宫的日子。 今日,慕清作为皇后,自然也要到场。 只是任绥帝冷声唤她,她却始终没有回应。 他以为她又在玩什么把戏,忍不住心生怒火,冷笑一声:“皇后,你不要给孤装蒜。” 她仍旧没有声音。 他沉默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又开口:“慕清,你以为今日你不去,孤会这样放过你吗?” 她却没有醒过来。 他定定的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清清?” 她曾经说,哪怕是慕家倒台的那一日,也根本没有人会赶来救她。 她没有骗他。 他把她抱到暖炉上,想暖和她已经冰冷的身体。 这一日,都城下了几十年未曾一遇的大雨。 再之后,他便醒了。 梦里的一切悲恸,尽数化为乌有。 醒来时,他看到慕清坐在他的身边,轻轻擦去他额上淋漓的大汗,朝他轻轻一笑,低声打趣。 便如同年少时,那些已被遗忘了很久的日子那样。 这之后,他便宣布退位,从此带着慕清隐居梁都。 也就是从那一日起,他再也喝不出茶的味道。 而那场梦,则被他深埋在最深的角落,再也不愿忆起。 绥帝的故事结束了。 他再度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望着他,心里已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慕清才是山居客。 所以她的房中才没有暖炉。 所以,她的身体才会每况愈下。天阴时尤甚。 绥帝告诉我,山居客同非人或已亡人相处久后,也会从梦境中醒悟。过去几日里,我多次去到府上拜谒,想必慕清受了我的影响,也已察觉了真相。 我转过头,望着面前绥帝府门的牌匾,慕清就在府中。他却好像畏怕踏进去一样,因为知晓里面等待着的是什么。 慕清的病,无药可医。 活人骨只能救活人的命,救不了已死之人。 我跟在绥帝身后,踏入内室,慕清早已站在窗边。 她望着窗外的雨幕,感慨道: “阿渝,你看这雨,像不像那一日你从梦里醒来?” “彼时外面下着瓢泼淋漓的秋雨,你问我答不答应,从此与你远离朝堂,再不问政事,闲云野鹤共此生,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说,好,我答应你。” 慕清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他: “……时日已尽,我要走了。” 绥帝看着她,眼睛通红,声音有些哽咽: “人生……实在是太过短暂了啊。算来你嫁给我的时日,其实不过……三年而已。能有幸再与夫人共度十年……赵渝,没齿难忘。” 慕清满眼含泪,却是笑着的: “阿渝,我原谅你了。” 她的手触及墙上的那副画,在我们面前,终于渐渐地消失了。 我知道: 她是住进了画里,远去了。 而画外人恍如隔世……不知是否犹在梦中。 我在绥帝府上住了一夜,次日清晨,走出屋外时,天业已放晴。 绥帝悲痛欲绝之际,我不想留在府上给他添堵,正打算寻个去处,没想到碰见侍女来报:“姑娘,府外有个人在等你。” 究竟谁会知道我来了这里? 我不免生出几分困惑,于是顺着小路,向府门走去。 远远地望见一人抱着剑,靠在墙边。 见我来了,随即直起身来。 竟是卫泱。 久未谋面,我欣喜极了。 他看着我,漆深的眼眸无澜,唇角微微勾起: “我来接你,阿宴。” 【庄周梦,完。】 第40章 活人骨1 清晨,一则重磅传闻炸开了梁都。 一棵王八树,悄悄移进了大名鼎鼎的靖远侯府门前,毅然不动扎下根,结了满树的王八果。 陈怀安的脸都要叫这棵树气歪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昨日他从宫里回来,却刚一踏进门就感到不对头,府上一干人战战兢兢,个个低着脑袋。 他在府上转了一圈,猛然发觉了不对劲,脸色一变: “人呢?” 府上一干人大气不敢出。 陈怀安险些捏碎了扇骨,气得他一脚踹翻了桌子,目光更是可以吃人:“给我找!” 而离靖远侯府三条街之外的地方,大将军府上,来了两位客人。 卫泱住在这里已有数日。 这也是为何陈怀安搜遍全城,也未曾找到他的行踪。当朝皇帝情同手足的大将军府里,自然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 眼下我大概就是那粒沙子。 不知为何,这苏寻看我的眼神甚为怪异。让我不禁思考生前是不是得罪过他,或是有什么未澄清的误会。 于是我悄悄去问卫泱。他很快回答我:“你以前杀过他。” 我大惊失色。 过会儿,我又颤巍巍地问:“那他为何还活着?” 卫泱轻飘飘道:“他是故意诈死。” 于是,我又憋了半天,最终磕磕巴巴地问道: “现在向他赔罪……还来得及么?” …… 这故事委实有些令人难以消化。 我在府上如坐针毡了一个时辰,卫泱则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看见我恐慌的模样,他眯着那双暗红的眸子开了口:“别打转了,过来尝尝。这青潋雾不是在哪儿都有的。” 我呷了口茶,稍稍舒了口气,平定心神,想了想,又问他道:“你有银钱吗?” 我向来不是个善于敛财的人。 因此穷酸如我,搜刮了全身的盘缠,也只买得起一幅山间庐居的画。 其实这样也不错。我满意地点点头。这宅子看着还挺宽敞,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改日送到绥帝府上,也算是报答与慕清一场相识了。 不同于陈怀安的侯府,将军府内一切都置办得极为朴素。 方才我在府邸外,见到墙上贴着悬赏我的告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文字力透纸背。 画上的女子与我一模一样,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 我正暗自思忖着,远远听到下人们问安的声音,是苏寻回来了。 他把剑一抛,看我的眼神冷冰冰,一身玄甲发出金属脆响,领口微微汗湿,看样子是刚从练武场回来。 “苏澜呢?”卫泱抬眼,声音淡淡。 苏寻瞥了眼正殷勤向他递茶的我,随手接过茶盏:“明日我可带她入宫。” 卫泱冷笑:“你应当清楚,若我没有拿到那三座城池,我们之间的交易便不作数。” 苏寻再度瞥我一眼,又接过我殷勤递上的毛巾,转向卫泱:“你放心,我自不会食言。” 话毕,他微微一顿:“先用饭吧。我去换身衣裳。” 苏寻随后便向内室走去,经过我时,脚步一顿,转眼看向我:“你不必讨好我了,我与你并没有什么仇怨。” 我干笑几声:“大将军……不怎么爱笑啊。” 苏寻看了我一眼,却并不打算同我说话,步态矜贵地走了。 这使我顿时委屈起来。 苏寻换了身衣服回来,白衣翩翩,玉白的衣襟严丝合缝地紧贴,气质潇洒,果真与传言的“铁骑公子”有了几分贴合。 桌上摆着四五道菜,只一道肉,其余均是素菜白粥,没想到苏寻一个练武之人,平日里吃得却寡淡。可以想见,若是换了陈怀安,定又要眯着眼睛挖苦这清汤寡水与侯府的狗食别无二致了。 卫泱倒也不挑剔,拣起筷子便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我更是食指大动,自打复生以来还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朝那几道素菜发出饿狼般的目光。 席间,卫泱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陈怀安知道了,明日别叫他截了胡。” 苏寻点点头:“明日我直接带她去见苏澜,任何人都打扰不了。” “你已告诉苏澜她在你府上了么?” “尚未。”苏寻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今日我只叫人通禀明日觐见事宜。” “哦?”卫泱的眼眸沉沉,语气不带感情,“可我听说,苏澜已得知她在此地了。是谁走漏的风声?” 话音未落,那边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桄榔”的声音。 苏寻和卫泱顿时齐齐转过头来看我。 我方才剥了几枚花生,刚吞下肚,此刻圆着眼睛同他们二人面面相觑。 须臾,我才察觉这声音好像是自我体内发出来的,于是低了低头。 …… 一阵沉默后,我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哎呀,我的胃好像不在了。” 卫泱闻言皱了皱眉。 这实在不能怪我现在才发现。毕竟在陈怀安府上住着的这些时日,我连口水都很难喝上。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如今我守着这么一堆美食,却偏偏没了脏腑。 我正自顾懊恼着,那边苏寻已起身离席。 饭桌上只剩下我与卫泱。我抬起头,充满希冀地问他:“可有什么办法……修补好我的脏腑?” 卫泱摇了摇头,再度提醒我:“别忘了,你这副身躯,终究撑不了多少时日。” 我顿时如鲠在喉,又沉默下来。 卫泱叹了口气,似乎也在后悔自己的多言。 我低声问:“明日入宫,你换到三座城池后,便会离开北地了么?” 这回,他没有回答,已是默认了。 今日是能见到他的最后一夜。 我舍不得他。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次见他,虽然只隔了几日,他却仿佛苍老了许多,鬓间竟生出了白发。 过会儿,我望着桌上的排骨汤,触景生情,吧嗒吧嗒掉起泪。 卫泱默默叫人把那道汤撤了,没有言语。 “苏澜真的会将我煮了么?”我小声问。 “阿宴。”卫泱叹口气。 “他不会对你不利的。”他说完,却又停顿一刻,似乎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卫泱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气氛,站起身,语气罕见的温柔:“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他安抚般地与我对视一眼,随即背过身,径自走了。 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明日便是生死存亡的关头,这般的夜晚,注定是难熬的。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庭院里似乎有人的影子。 我索性下床,披上外衣推门而出,见苏寻站在庭院里,正抬头望着天上的星辰。 我跟着抬头望了望,银河璀璨,仿佛映的是浩渺的人间。 苏寻没有看我,而是指着那些星星对我说:“曾经有个姑娘,最喜欢看这些星星。我与她约好了,要去燕国赏星,可却未能践诺。” 他终于肯主动开口同我说话了,倒令我有些意外。 于是我好奇道:“究竟是谁,敢放大将军的鸽子?” 他却紧紧抿着唇,闭口不言。 正当我以为自己又说错话,暗自懊恼之时,他再度开口:“她走后,我没有一日不后悔。” 我又斟酌着开口:“那个姑娘一定很令人难忘,能让您惦记了这么久。” 可他却淡淡展开笑容:“马上我便能见到她了。” “卫泱答应我,若我肯带你进宫,我便能再见到她。” 他转过身,凤眸闪动,提到她的名字时,放轻了声音,像是极温柔怕打碎了珍宝:“沐沐。” 我一瞬间的愣神。 有什么穿过我的脑海。 许久之后,我再度抬头,望着漫天的星辰。 那里藏着深深的思念。 皇宫很大,得有几十个靖远侯府那么大。 我顶着两只黑眼圈,被苏寻一路押送至皇宫。 负责引见的监使远远地见是苏寻来了,忙不迭地越过排成长队的官员们,过来迎接:“大将军,您来了!” 苏寻稍一点头,微微侧眼看我:“卫……陈宴,跟我走。” 我踮起脚向前眺望,殿外的官员密密麻麻一长列,都在等待觐见。 监使在前头领路,苏寻目不旁视,经过旁侧一众排队的官员,直接从队伍旁边走上去。 周围人见是大将军来了,纷纷向他行礼,让开一条通路。 进了殿,监使先将我们领至侧间,低声同侍卫耳语几句,让他们进去通禀。 我将兜帽摘下来,听见隔间不时有响动,便好奇地问道:“那边是何人?” 监使压低声音告诉我:那边是靖远侯等着觐见。说罢,他又神色紧张地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耳语几句:大意不能让靖远侯看着了,否则他又要骂骂咧咧地发脾气了。 正说着,侍卫从里面出来了,朝我们低首行礼。 苏寻抬脚,我忙跟在他身后。 殿内是清陵草的香气。 不知为何,这气息让我感到一阵安心。 我好奇地向内看去,里面坐着个人影。纱帘晃动,我始终看不清他的样子。 前来禀报的侍卫将苏寻先带了进去,留我只身在外面。 里面许久没有动静。 不知道苏寻同他说了什么,我心里十分慌张。这时一侧走上来个宫女,手里端着金樽,盛着满盏酒。不知为何,那酒却漆黑不见底。 她将酒樽送入帷帐内,很快便从里面出来。 隐隐约约的,又是一阵低声交谈。 交谈声忽然戛然而止。 我屏住呼吸。 接着,里面咔嚓一声,金杯炸了个粉碎,竟像是被生生捏碎的。 酒水四溅。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接着发起抖来。 殿中一时安静得如闻针落。 过了会儿,苏寻从里面出来,定定地与我对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经过我身侧,迈开步走了。 重重帘帐之后,传来了那个久违的,再令我熟悉不过的玉石之声: “晞儿,过来。” 他唤我。 那声音里夹杂着沙哑的、无法辨识的复杂情绪,以至于声线几近不稳。 我一僵,更加不敢动弹。 仿佛始终有一道孤冷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殿内复又一片死寂。 半晌,我才抖着声音,诚惶诚恐地回复道:“陛下……您方才唤的是我么?” 第41章 活人骨2 他似是觉得新奇,不情愿般懒倦地抬眼,干笑一声。不知为何,那笑声听上去竟是那般毛骨悚然,使我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我战战兢兢,不情不愿地向前挪了几步,终于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下。 只望了一眼,我便被他惊为天人的容貌,惊得一愣。 我心想,果真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他生得如此俊俏,却偏生癖好已死之人的尸首呢? 更何况以我如今这副模样,居然也能换得了三座城池。 “卫泱不过是个废物。”他的语调讥讽轻慢,“不是说要与你共命相存么,怎么三座城池便将你换来了。” 他的眼神阴鸷,话间更有一股没来由的愤怒。我慌忙下跪,生怕他吃了我,不敢再接近。 他的双目赤红,紧闭着唇很久说不出话。 这般僵持了许久,我终于敢稍微抬了头,却见他死死地盯着我,手似乎在轻微地颤抖。 他的手里全都是血,却依旧紧紧握着破碎的酒樽,像在极力克制着,压抑着情绪。 更多的血从他紧握的手中淌出来。他却好似浑然不知,只紧紧地盯着我,仿佛只要有一瞬视线离开我,我便会消失不见似的。 一阵莫名的情绪突然淹没了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仿佛多少时光被错付。 没人知道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透过那双眼睛,我看到的是更沉重的哀痛,这使我更为害怕。 明明卫泱说过,他是要拿我熬汤,为何现在却要冲着我撒气? 于是我犹豫了一会儿,忸怩道:“陛下,我只是具普普通通的骨头架子,皮肉都没剩多少了,口感想必很柴。纵然您把我煮了,也定然没什么滋味。” 他却缓缓地笑了一声。 我见他挑了眼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嗓音沙哑,语调倒轻佻玩味得紧:“普通?难道你不知道,活人骨,食之即可延年益寿?” 一阵寒意窜上我的脊骨,我连连朝他磕头:“陛下,我……我……我不想死。” 我险些忘了。 他是四海之内唯一的帝王,我自然不能再在他面前自称“我”。 可是我这次复生的记性不太好,早已忘记来时卫泱告诉我的那些繁琐的礼节了。 于是我想了很久,终于抖着嗓子道:“民女该死,求陛下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民女吧。” 他的眼神更要吃人。 我十分害怕,不敢再看他。 长久的寂静横亘在我们之间。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 “你过来,让我抱抱你。” 我闻言一愣,纵然不解,却又不敢不从。 于是我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近几步上前。 将我拥入怀的那一刻,他似乎是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只是,摸到我后背那大片永不会再愈合的伤疤时,他的手指一顿。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那一瞬间他的指尖冰冷得骇人。 我望向他的脸,他的脸色剧变,惨白颤抖了半天说不出话。 我以为他是同陈怀安一样,极厌恶我这副尸骨的样貌,忙伸手捂住残缺不全的皮骨。 我感觉到他紧紧地攥着我的腰身,将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颈窝,手指骨节泛白,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里。 我懵懵懂懂地问:“陛下,已过去这么多年了,过去与您结了什么怨我也不记得了……只能向您赔罪。” 他抱着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闭上眼睛,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让我安宁极了,又无不熟悉。 很久之后,有什么凉凉的,滴在我的颈窝,浸湿了衣领,沿着我的脊骨,默默流淌。 我僵着身子,觉得已被抱得有些痛了,他却依旧没有松开我。 我想要挣脱,却又不敢乱动,只能踟蹰着提醒:“陛下?” 他的手微微一动。 一个侍女静静走进来,撤去桌上已空了的酒盏。 苏澜这时才如梦初醒一般,松开我,厉声叫她将桌上地上那些残渣一并收拾了,顺势将我挡在外侧,动作竟有一丝慌乱。 他的动作极其温柔,仿佛生怕我碰着那些尖锐的碎片。 我蹙了眉,视线掠过他仍在流血的右手,那里鲜血淋漓。我的心上一紧。 而在那盏破碎的酒樽旁,放着一只纸鹤。 我好奇地探了探脑袋,竟是那日慕清送我的守鹤。 怎么会放在他手边? 我抬起头,有几分困惑。 苏澜这会儿没有在看我。他猩红着一双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让人唤来监使。 监使匆忙赶到,见他这副模样,吓得一哆嗦,赶忙将头深深地埋低。 “叫他们都滚。”苏澜语气阴鸷,眼神狠厉。 “朕今日,”他红着眼睛,攥紧了的手青筋毕露,“谁也不见。” 当晚我便做起噩梦。 皇宫里虽极清静,床榻亦都是极安适的,可我却心神不宁,一闭眼便全是狰狞的梦魇。 梦里,苏澜定定看着我,忽然悠悠道:不如杀了你吧。 接着我便被推出去斩首了。 我无法从梦中醒来,被吓得心惊胆颤,牙齿发抖,额头滚烫,身上一阵忽冷忽热。 苏澜守在我身边,无不担心:晞儿,怎么忽然发起烧了? 他的语调还是那般温柔。 “不要杀我……”睡梦中,我迷迷糊糊地握住一双冰凉的手,挣扎着哭道,“求你,我会听话……只是不要杀我……” 那双手在那里滞了很久。 许久后,我感到有什么更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我脸颊。 “我不会杀你。”那个清冽动听的声音微微沙哑。 却只换来我更小声的啜泣。 过了很久很久,梦里我终于轻声道: 可你骗我。 …… 我又沉沉入梦。 苏澜整整七日未曾上朝,梁都的权贵议论纷纷,都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何事。 更有甚者,怀疑苏澜是不是忽然驾崩,不然为何几日都没个信,宫门更是连日紧闭。 而此时此刻,靖远侯府更是鸡飞狗跳。 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靖远侯爷本人。 “你们这几个蠢蛋!” 一大清早天不亮,侯府便传来极响亮的咒骂声。 陈怀安瞪着眼睛,暴跳如雷,折扇指着那汗如雨下的侍卫的鼻尖:“怎么能叫卫泱那个王八羔子抢了人!” 人一倒霉,喝杯凉水都塞牙缝。 七日了,宫里还迟迟没来信,苏澜更闭门不见他。 那日进宫,本来他已在侧间候着了,没想到却突然被人请了出去。 ……窝囊! 想起此事,他几乎要将一口牙都咬碎。 这几日,陈怀安心烦意乱,看什么都不顺眼,先是叫人把两扇府门拆了,又叫人把府里刚栽活的树统统全抬出去。再过几日,连同府上的所有窗户门板都被卸了个干净。 照这个势头下去,一整座侯府怕是都要荡然无存了。 府上一众人心惊胆战,谁也不敢出声,稍一不留神惹了侯爷不高兴,还要平白挨一脚踹。 正值陈怀安骂骂咧咧个不停,府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是前几日出去办差的周元回来了。 周元蓬头垢面地下了马,缰绳也来不及栓,下了马便脚步没停地匆匆奔进府:“侯爷!” 他扯着嗓子,气息不匀: “有信了!” 陈怀安大步上前,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眼睛几乎要冒火:“说!” 周元粗喘着气,匆忙行礼,赶紧道:“卫泱得的那三座城池,分别在玄邑,郴孟,秦淮。建国定在十二日后,国号为卫。” 这三座城池,地点不在别处,正在旧姜国的废墟上。 陈怀安闻言冷冷一笑,心里盘算得飞快,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步。 片刻后,他折扇一收,面上又有了光彩,衣上的玄鸟熠熠发亮,得意洋洋地指着一旁的侍卫道: “去,告诉宫里,事关重大,明日我要面圣!” 第42章 活人骨3 我在宫中住了几日,却浑身难受得紧。 苏澜无时无刻不要把我带在身边,放在他的视野之内。 且他的视野还偏偏狭窄得紧。 时日一长我便发觉,这位威震四海的天子陛下,竟是个有眼疾的。 他那双漆深的眸子沉沉没有光彩,多数时候都不能视物。尽管如此,那份气场依旧骇人,令我不敢直视。 偌大的皇宫空空荡荡,仿佛长久以来,一直都只有他独自居住在这里。 有时我会愣愣地望着远处发呆。 一只云雀落在我肩上,蹭了蹭我的脸。近处传来响声,它被惊动,随即又飞走了。 我微微侧过头。凉亭里,一盘厮杀刚刚结束,苏澜投了子,低笑一声:“寒知,你赢了。” 坐在他对面的是“铁骑公子”,大将军苏寻。他稍稍抬眼,凤眸转动:“你近日心情不错。” 他顿了顿,接着说下去:“竟让我想起,数月前,你得知我未死时的光景了。” 苏澜闻言没有动,只微微皱了眉,摸至手边的酒樽,又欲重新拿起它。 “啪”的一声脆响,我一惊,只见方才苏寻手中的棋子又狠又准地飞了出去,击翻了酒樽。 黑色的液体倾倒出来,冒着嗞嗞寒气,洒了整张棋盘。 苏寻厉声叱责:“这酒你喝了几日了?” 苏澜又低低笑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毫不在意地冷哼:“寒知,我只想看看她的样子。” 言毕,他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已经过去太久了。” 苏寻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拿他没办法。 “我今日又听几个大夫听说了治眼疾的法子,改日带给你,”苏寻道,“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都听那些文官说了你什么。你这双眼睛,不能总拖着。” 苏澜闻言冷冷露出笑容,难敛凛冽杀气:“我可以叫他们知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苏寻看着他,久久停顿一刻,补充道: “即便如此,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靠饮鸩酒度日。” 说罢,苏寻瞥我一眼,目光冷冷:“更何况,你既已寻到她了,更应当惜命。” 苏澜没有反驳。 苏寻这时站起身,突然又开口道: “过几日我要动身去燕地。” 苏澜深沉的眸里显出略微的惊讶,随即挑了眉:“需要我派人护卫么?” 苏寻眉间的结这时终于展开,凤眸微微一笑,语气也畅快得多:“不必。” 苏澜终于起身,缓缓点了头:“保重。” 大将军走后,苏澜向四周短暂地一望,随即皱起眉:“晞儿,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仰起脸看他,本想纠正我的名字,可望见那双黯淡至极的眸子,张口却还是忍住了。 “……陛下唤我何事?”我走近了一些。 “不准再叫我陛下。”他的眉皱得更深,“叫我的名字,苏澜。” 我见到他那副表情,心里有些害怕,怯生生道:“……天子的名姓,怎么能随随便便唤呢?” 他的脸色更冷。 ……明明他唤我的名字都要叫错! 我有些幽怨地瞪着他,但屈服于淫威,也只能无奈地开口: “……苏澜。” 他的唇角勾了起来,一瞬间仿佛眸子里都有了色彩。 “走吧。”他的口吻清清冷冷,却极温柔。“我为你备了饭食。” 我又苦着一张脸。 这几日他都要我陪着他用饭,起初几日还勉强凑合,我吃得不算多。后面几日,一到夜里,身体内便翻江倒海,积了许多不曾消化的饭食。 这样下去,我迟早要兜不住。 我盯着一桌的佳肴,有些苦闷。 桌上的饭食都是我爱吃的,甚至还有各式在北国不常见的糕点。 于是我殷勤给苏澜夹了一筷子:“陛下,您尝尝这个,定然很好吃。” 他看上去很是受用,连带着唇角都翘了起来。 我又陆陆续续给他夹了许多菜,直到桌上的碟已见底,而他碗内堆了小山。 苏澜蓦地将筷子搁了。 “晞儿,为何不吃?” 他的笑意荡然无存,声音冷冷清清,自带一分压迫的气息。 我被他识破,手下一抖,只好勉强笑道:“我……我的脏腑已没有了。陛下还是您独自享用吧。” 他的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难看。 我顿时又慌张起来。 比起积食,我自是更怕他翻脸要将我煮了。于是我慌慌张张地又弯腰过去,手里抱着碗,急急将他面前的菜一一夹回来。 没成想我的动作太快,一个没拿稳,手里的碗被打翻了。 我噙着泪,又想去捞桌上的菜渍,这时手腕却被他按住了。 我的视线落在他玉骨修长的手上。 他的手冷得可怕。 我的眼皮一颤,正欲将手抽回来,外头却传来响动。 是监使大人。 苏澜抬了头,向外面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冷不丁开口,嗓音低沉冷冽:“进来。” 监使大人见他将我的手按在桌上,顿时满面羞红,抖了抖袖子,“这这这”了半天也未能说出个所以然。 我瞪圆了眼睛,觉得他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递菜的宫女这时亦进来了。我转眼看她,她的手里端着一方托盘,里面放着酒樽,依旧是满满的一杯,酒面漆黑如墨。 酒水被端至苏澜面前。 “陛下请用。”她低眉顺眼,微微躬身行了礼,又退下。 苏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摆了摆手,监使俯身过去,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一阵。 然后我便听到他的冷笑。 “朕说过,谁也不见。” 他的声音阴郁,周身环绕着一股低沉凛冽的气息。 监使哭丧着脸:“陛下,这靖远侯……哪是臣等能拦得住的啊。” ……我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没想这一细微举动却被苏澜敏锐地察觉,他的眼峰一转,带了股无由的怒火:“你认识他?” “我……”我还未来得及开口,远远地便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像是谁同门口的侍卫起了争执。 那声音我很是熟悉。 苏澜一腔怒意正未发,这靖远侯就送上门来找死。他冷笑一声,抬了眼,抬手示意监使去将他放进来。 来人气势不凡——正是久未谋面的陈怀安。 陈怀安的脸色不太好,清俊的脸消瘦不少,眼眶更是发乌,只那身绣着玄鸟的黑衣劲装依旧笔挺。 他长腿一迈,进来后先行了礼。 “陈怀安!”我的眼睛一亮,几分惊喜,正要站起来朝他扑过去,却被苏澜阴沉着脸一把按住,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陈怀安看见我,先是一愣,又听到我唤他的名字,随即慢慢地笑起来:“来我府上这么多日……我还没能听个响。” 苏澜不声不响地觑了我一眼,将我的手腕按紧了,面色更为阴鸷:“再废话,就给朕滚。” “哟,家宴。”陈怀安眉峰一扬,笑得得意,“不知臣有没有这个荣幸?” 苏澜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眼神阴沉:“靖远侯是朕的亲信,自然有资格来尝尝这‘家宴’。” “那臣就不客气了。”陈怀安毫不谦虚,大摇大摆地往我身边一坐,不作声地朝我挤过来,紧紧地贴着我,“臣今日来,是想解除婚约。” 我被苏澜的目光看得心里毛毛的,悄悄向边上挪了挪。 “靖远侯。”苏澜冷笑一声,原本覆着黑眸的蒙蒙雾渐渐褪去,锋锐的眉眼仿佛一眼便能将人看穿,“你要是活够了,寻口井跳下去便是,大可不必来朕这里送死。” 陈怀安不紧不慢地接着道:“臣听说陛下放了卫泱回去,还赐了他三座城池。宁王的老巢,就在他的封地边上,万一他同宁王里勾外联,恐对时局不利。” “当然,臣已派人暗中查探去了。但一旦那位公主有什么异动,传信给宁王,臣怕是……晚节不保。” 说到这里,他惺惺作态,满面的沉痛。 什么时候他靖远侯也知道计较晚节了,听起来甚是滑稽。我没忍住扑哧一笑,立刻被陈怀安听见。他稍稍侧眼,狠狠朝我剜一眼。 我马上笑不出来了,畏畏缩缩地严肃坐正。旁边苏澜突然将酒盏重重一摔,传来极大的一声响。 酒水四溅。陈怀安亦被那声响惊得一激灵。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许久之后,苏澜终于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陈怀安:“卫泱怎么样,不妨碍你靖远侯娶亲。” “但……”陈怀安还欲开口,却被打断。 苏澜的目光落在紧挨着陈怀安的我身上,眉间顿时敛起一股暴戾:“若靖远侯真的为国捐躯了,朕一定让你风光厚葬,不会亏待了你。” 陈怀安脸色变了变,随后突然笑了一声:“卫泱现在虽不成气候,但将来迟早要将卫姜公主接回去,陛下您就忍心看着?” 苏澜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眼神阴鸷:“没人知道她在哪,朕也不关心!” 陈怀安扯了唇角一笑,我知他也动了怒: “陛下,您还不知道么?” 他的腔调末尾是一丝丝的得意,手中折扇朝我一指: “她就是您要找的卫姜公主。” 我:…… 我看了看陈怀安,又看了看苏澜。 苏澜的眼神一瞬间变了,漆黑无澜的眼眸霎时结了冰,仿佛亘久以来的猜测终于成真。 陈怀安好似没留意他的变化,眉毛一挑,反倒振振有词,信口开河起来:“公主殿下还在我府上吃住过一阵子,臣那时亲自为公主‘端茶倒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呸! 苏澜冷笑一声,暗眸漆黑慑人,里面没有一丝笑意:“你也配和朕谈条件?” 他的手却在发抖。 这话已然杀意涌现,气氛剑拔弩张。这时苏澜却转头看向我,语气冷静了几分:“晞儿,他待你如何?” 我慌忙摆手:“……靖远侯以前……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性命攸关的时候,我自是顾不得说这等遭天谴的违心话了。 没成想苏澜听了,周身散发的气息更加可怖,使我倒吸一口凉气。 “朕准了。”许久,苏澜开口道。 陈怀安面色生光:“谢……” 苏澜冷笑一声:“给朕滚。” 陈怀安只得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不愉不快地站起身走了。 临走前,他又狠狠瞪我一眼,似是在意这场面叫我看见了,十分的不快,十分的丢人。 陈怀安走后,苏澜这才稍稍平复,伸手又要拿起酒杯。 我想起苏寻的话,亦不忍见他再喝这鸩酒,便道:“陛下,饭用得差不多了,还是不必再喝了。” 苏澜听了我的话,心情总算好些,这才起身离席。 我白日里见到陈怀安,夜里又做了噩梦。 我梦见他生气我从府上逃出去,于是派人将我抓回去,在我面前,摆了具死猪骨架。他笑容阴恻恻,然后咔嚓咔嚓将它弄得粉碎,每一下都惹得我虎躯一震。 于是梦醒后,我抱着枕头,一路小跑溜进旁边亮堂的殿里。 夜已深了,这里却依旧灯火通明。 “晞儿?”苏澜抬眼,看见我,有些意外地笑了,随即搁了笔,口吻温沉,“怎么还没睡?” 灯烛明灭,昏昏暗暗,我见殿内的窗开着,桌上摆了层层叠叠许多纸张,上面似乎画了些人像。 我支支吾吾道:“……我没想到陛下在这里。” “将灯灭了。”他从桌案前起身,大约也有些累了。 我只得按他说的,走近灯盏,吹灭了蜡烛。没成想窗外忽然起了阵微风,滚烫的蜡油滴落在我手上,顿时使我惊呼出声。 苏澜皱了眉,伸手来握我的手,我却本能地一缩。 这被他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僵在那里,久久没有动。 我有些害怕。 窗未合上。风一吹,他桌上的画纸哗啦哗啦都飞走了。 仿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于是片刻后,我又将手悄悄伸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握住他冰冷的手指。 他的十指修长,却冷得骇人。 他摩挲着我的皮骨,在那上面停留许久。 谁也没有说话。 我的视线移向他身后,那些被风卷起的画纸散落一地,层层叠叠,成百上千。 我有些惊讶,苏澜明明眼睛不能视物,怎么还要坚持作画,遂好奇地端详起画上的人像。 看清她的样子时,我的呼吸一滞。 那些画…… 画的竟都是我。 第43章 活人骨4 以我的观察,苏澜看起来不像是想要杀我。 但他亦没有打算放了我。 不过,左右这皇宫住起来也没什么不顺心,比靖远侯府更是强上太多。 清晨,我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醒来,却被一只手捞进怀中。 我立刻清醒过来,背过身去。 苏澜在我身后,双手抱着我,闭着眼睛,长睫柔软,似是还在熟睡。 我的脸唰地一下熟透了,红到了耳根。 我怎么睡在了这里? 皇帝陛下……委实阴魂不散!! 不过这一觉倒甚是香甜。苏澜身上清新冷冽的气息若有若无,令我熟悉,极有利于安眠。 我忸怩着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动作幅度大了些,不慎将他弄醒了。 “晞儿。”苏澜蹙了眉,依旧阖着眸,声音略微沙哑,“别闹。” 他的样子疲惫不堪,似乎也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我松了劲,顿时一动不动。 感到腰间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 我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怀里窝了窝。 过了阵子,我感到他的手又落在我身上的疤痕,轻轻地抚摸,动作极温柔,像是怕弄痛了我。 我睡意朦胧,不安分地去捉他的手,才使他停下。 过会儿,他的吻落在我的颈间,有些痒。 我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睛,转过身去,怒瞪着他。 见苏澜衣衫不整,发丝凌乱,伏在我耳侧,难掩唇边的笑意。 “陛下昨夜为何不让我走?”我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底气。 他轻笑一声,嗓音冷冽:“不是你亲自来找我的么?” “那也不能……”我憋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不能和陛下同榻而眠!” 苏澜似笑非笑:“谁定的规矩?” 我于是词穷,只好鼓着腮帮子,一口咬住软枕泄愤,脸颊滚烫。 兴许是刚睡醒的缘故,方才有好些足以辩驳的辞藻没用得上。我闷闷不乐地腹诽,在心里又将没吵赢的地方重新编排了一通。 苏澜已经起床。 他悠然自得地坐在桌几旁,拣起一粒碟中的水果:“晞儿,今日我有一整日可以陪你,你想要做什么?” 我的视线移向他面前,桌上蹲着一只豚豆,肥嘟嘟的,只有葡萄粒大小。它正忙碌地抱起一颗葡萄,用爪子剥开,将其中的核抱出来,再将果肉殷勤递给苏澜。 苏澜欣然接受,修长的手指又朝一旁的西瓜随意指了指。 我抿了抿唇,缓慢答道:“陛下,我想出宫。” 他停下动作。 葡萄的汁水从他的指缝四溢。 我心生害怕,忙接着道:“听闻过几日便是北国的不眠节,热闹得很,我……我想去看看。” 他的脸色这才和缓,道:“晞儿,我断不会放你一个人出宫。” “啊……”我失望地拉长了音调,满脸希望落空后的沉闷。 他却好整以暇地接着开口:“除非我同你一起去。” 我立刻又欣喜起来,抬眼瞥见他唇角的笑意,才知道方才他分明是有意戏弄我。 于是我气鼓鼓地道:“陛下日理万机,这种事还是不必劳烦了,我不去了便是!” 苏澜的脸沉下来:“不行。” 我:!!! 他轻笑一声:“我这几日便将这些奏折处理了,陪你去。” “陛下若是自己想去,便自己去,我不用你陪。”我板着脸,义正辞严道,“我在宫里留下就很好。” 原以为他又会戏弄我,捉弄我的字里行间词意,没想到闻言他却一怔。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从他复杂的眼神中,我感受到一种极为久远的哀痛。 许久传来他的声音,有些沉闷: “我不会再将你留下。” 我愈发觉得,苏澜有要成为昏君的势头了。 天子英明神武,怎么能随随便便不理朝政? 若是叫那几个文官传出去,定要骂我是什么祸国殃民的狐狸精了。 更何况他是四国之君,纵然有眼疾,这几年倒也治理得井井有序。 如此,他断然不能因为我,成了昏君。 只是…… 近几日,苏澜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书册,叫人送进殿去。 北地的书浩如烟海,古籍典册汗牛充栋。 我站在殿外广庭中,见那些侍卫陆陆续续抬了一些书进殿。 角落里,几个老学究怅恨地望着那边的景况,窃窃私语,不慎被我听见。话里话外,尽是蔑视和鄙夷: “一个瞎子,要这么多孤本做什么?!” “这书真是可惜了。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搜来的,老夫还没能睹上一睹呢!” “可笑!瞎子看书,传出去还不叫人贻笑大方。” “装也好歹寻个像样的由头,白白糟蹋了这等好东西。” 我的喉头一哽,竟有些想替苏澜说话的冲动,最终还是按捺下来。 我心里明白,要是同苏澜告状,他定会将他们杀掉。可这样的污言秽语,也势必会让他听见。这对他未免太过不公,我实在有些不忍心。 这几日,我思了又想,觉得苏澜应当是个好人。 毕竟他待我不薄。也并没有打算吃掉我。 只是我的住处快被这些送进宫的书卷淹没了。为了给自己腾出个睡觉的地方,我只得抱起它们,急急地送去苏澜面前。 苏澜正在榻上侧卧着,手里握着一卷书,见我进来,讶异地抬了头:“晞儿,怎么了?” 我问:“为何要将这些书送去我那里?我都快没地方住了!” 他将手里的书搁了,长眉一挑,唇角微微勾起:“这些是送给你的。” 我更加懵懂地“啊”了一声,不解其意。 他湛黑幽深的眼瞳盯着我,似是等着我的反应。只是见我许久没有说话,他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微微皱了眉。 我踟蹰一会儿,才敢犹犹豫豫地试探道:“……陛下不必费心,其实我……不识字。” 苏澜的脸色精彩万分,最终阴沉得令我害怕。 我的心更是提到嗓子眼:陈怀安已嫌弃过我不识字了,莫非他也要将我数落一顿? 想到这里,我有些憋屈:好端端的,非要叫我看书做什么。难不成饱读诗书的活人骨尝起来会比较好吃? 趁他脸色暗沉地僵在原地,久久无言,我抿了抿唇,草草敷衍道:“唔……还是陛下留着看吧,我先回去了。” 说罢,我便仓促地溜之大吉。 而此时,靖远侯府上,陈怀安解了婚约,心里正亮堂着,当夜便叫人将景次踢出了府。 倒是宁王,两位女儿都被人退过了婚,一时传为都中的笑柄。 前几日,陈怀安曾派人四处打探宁王的下落,总算从景次的身边人嘴里套出一点信息。 听说宁王一直在燕招募兵马,且就驻扎在卫泱那三座城池附近。 简而概之,他已被包围了。 陈怀安眯着眼,啧啧地感叹。 接下来,宁王定会将他的地盘一口吞掉。可怜卫泱,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靖远侯向来都是睚眦必报。卫泱抢了他的人,他定要以眼还眼,也就理所当然地对此事置之不理。 更多有关卫泱的消息陆陆续续传到他的耳朵里。 听闻卫泱一即位,便下令封城。 那三座城内不少百姓想逃出来,投向苏澜的统治。 卫泱的手段一点也不比苏澜心慈手软,他将那些试图逃出去的人,统统砍了脑袋,挂在城墙上示众。 如今那三城已是座死城了,百姓虽然不少,却没有人气儿。 周围的居民更是闻风丧胆,谈卫色变。 “暴君”。 他们都是这样称呼他的。 陈怀安听说了,冷冷笑道:“此人就是个疯子。” “他以为讨了三座城池,便能称王称霸了?” 姜国早已荡然无存,这个假国君撑不了太久,也难怪能招来宁王眼馋。 他正幸灾乐祸着,门外却匆匆进来报信的周元。 他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之色:“侯爷,不好了!” “我刚听北政王身边的人说,皇上要削侯爷您的爵位!” “什么?”陈怀安平生头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 周元急得直跺脚:“此事千真万确!” “他妈的……他敢!”陈怀安顿时暴跳如雷。 …… “都给本侯滚蛋!” 不眠节前一日,北地来了不少别国来的客商异兽,都想好好瞻仰一番这闻名四海的盛大节日。 苏澜叫了几只秃熊进宫,献了几本笼装书上来。 这笼装书很是神奇,尽管我不识得那些天书般的文字,却也看得懂其中的内容了。 学会读书后,我又看了几本医药书,希望能从中找到长生不老之术。 其中一本提到过活人骨,不过语焉不详,很多说法没有依据,无从考证,又经了后人浓墨重彩的加工,更像是以讹传讹。 字里行间含糊其辞,只道活人骨食之即可医百疾,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想必我便是被这流言所害。 我有些无奈地想。 书里还提到,秦国曾有一种名唤“浮世珠”的秘宝,就藏在苏澜手中,助他成就此番大业。 读至此,我有些好奇地抬头看了眼一旁的苏澜。他正闭目养神。 前几日他将这些书送我时,曾道:晞儿过去最喜欢看书。 我想,他定是将我同什么人弄混了。 苏澜这时留意到我的目光,睁开眼,沉沉笑一声:“我已看不清这些书册了。” 他的眼眸还如寻常一般漆深不见底,只是瞳孔却黯淡至极,不见奕奕的光采。 我于是开口:“陛下,我看这《东游记》上明明说,过去您视力惊人。” 他不愿与我解释缘由,反倒挑了眉,笑得丝丝得逞:“你倒也知晓关心我了。” 我的脸一红,于是气呼呼地道:“我就知道这书上写的都不对!哪里会有什么浮世珠,定又是什么令人头痛的谣言。” 没想到苏澜听了我的话,却闭了唇,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问道: “书上是怎么写的?” 我一愣,犹豫着答道: “书上说,浮世珠是俯瞰众生,蕴纳了天涯明月、尘世万景的奇珠。世所罕见,唯有一对。拥有浮世珠的人,会征服它所映出的一切。” 苏澜沉沉叹了口气: “你过来。” 我靠近他。 他的气息灼热,扫在我微红的脸颊,有些痒。 “晞儿。”他伏在我耳侧,低声告诉我,“你说的没错,书上写的的确不对。” “那浮世珠,并非什么稀罕的珍宝。” “而是我的眼睛。” “所谓浮世珠,不过是古人曾用以指代,能一统天下的帝君的眼睛罢了。” “……而我的眼睛,早在你死时,便瞎了。” 作者有话要说: 豚豆,善取果核。被北国许多蓄养,用来处理有核不便于食用的瓜果。 第44章 活人骨5 不眠节这日,我兴冲冲地拉着苏澜出宫,没成想刚迈出宫门,一顶轿子早已在宫外面备好。 靖远侯玉树临风,英姿勃发地站在我们面前。 苏澜微微挑眉,气势冷峭,面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正在意料之中:“靖远侯,听说朕要削你的爵位,沉不住气了?” 陈怀安嘿嘿一笑,折扇展开又唰地合上:“臣这是听闻陛下微服出巡,恐有差池,特意前来陪同。” 我几日未见陈怀安,倒有几分亲切,一脸雀跃。苏澜瞥我一眼,更加的不悦。 太阳还未下山,天禄楼里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们。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和江湖人都在此聚集,等待着片刻后的盛会。 当陈怀安带着我和苏澜走进来,放下兜帽的那一刻,喧闹声戛然而止,转过头齐刷刷地看向我们,堂前一时鸦雀无声。 想必众人都认出了鼎鼎大名的靖远侯,知晓来者不是善茬。只是没人识得靖远侯身边的我和苏澜,都纷纷猜测是什么人竟能劳得动靖远侯大驾陪同。 而陈怀安旁若无人,眉眼凌厉一扫:“钱老板,我订的三间客房呢?” 这时苏澜突然冷冷开口:“只要两间。” 陈怀安不大高兴,又不好发作,遂瞪了那姓钱的掌柜一眼。 钱掌柜看了看苏澜,又看了看靖远侯,心思飞快转动,直觉这两位谁都不是能得罪的主,于是很快赔笑道:“……其实小店只剩一间空房了,还请几位大人多多包涵。” 店老板给的是天禄楼里最好的上房,房间宽敞,视野开阔,梁都景色一览无遗。 回房前,我在楼里四处寻那只貔貅,却迟迟不见它的踪影,不知跑去了哪里。 好酒好菜很快送进房里。 陈怀安折扇一拍,大模大样地仰坐在靠椅上,两腿往桌案上一搁,活脱脱一个纨绔。 房间里没燃暖炉,他嫌冷,便随便扯了幅画,将里头乱跑的一只小狐狸拽出来,再将它当作毛毯子铺在地上,公然踩在脚下。 我见那小狐狸被他踩得满眼噙泪,有些不忍心,便悄悄揪了下苏澜的袖子,示意他帮帮忙。 苏澜眼梢微挑,轻笑一声,手中的茶盏随即飞了出去。那张靠椅便轰然散架,将陈怀安掀翻在地。 小狐狸欢天喜地地又爬回了画里,一溜烟地不见了。 陈怀安从地上爬起来,脸色很是精彩,张口便想骂人,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没说话,很快便发觉罪魁祸首是忍俊不禁的我,脸立刻不高兴地拉下来。 我还想再捉弄他几句,外面却骤然燃起烟火,掩盖了我的声音。我向窗外看去,黄昏已尽,夜幕降临,街市华灯溢彩,人们欢腾着奔上行街,期盼已久的不眠节拉开帷幕。 出门前,我好奇地问钱掌柜:你们那只貔貅呢? 钱掌柜哭丧着脸:前阵子被靖远侯叫人抬去了府上,连个回信都没有,他也正着急呢。 我立刻打抱不平,跑去问陈怀安。 陈怀安笑得不怀好意:“想知道?一会儿你得跟着本侯走。” 我兴高采烈,正要一口应承下来,却感到有人在我身后站定,气场阴沉骇人。 我心下一凛,急忙磕磕巴巴地又改口:“还……还是算了。” 苏澜拎住我的衣领,紧紧皱着眉,阴森森地开口:“陈怀安,我看你那侯府是不想要了。” 陈怀安见计谋被识破,讪讪干笑一声:“臣哪儿敢啊。”说罢,他朝我轻瞥一眼,挑了唇角,随即洋洋得意地转身,长腿一迈,向集市上走去。 不眠节,顾名思义,便是通宵达旦庆祝无眠无梦的节日。 景川兽在这一天会停止食梦。它们乖顺地趴在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尾巴,观望着路上熙熙攘攘庆祝的行人。 这景川兽是北地特有的奇兽,如同白泽之于秦,世世代代居于此地,以北人的梦为食。它们性情温顺,一入夜便会四处寻梦。因此黄昏时分,北人亦常能看到屋檐瓦顶上趴着的景川兽,悠然等待着一场好梦降临。 街市上摆了各色神奇的铺子,我兴冲冲地围过去,挨个瞧一瞧看一看。 譬如这家煎饼铺子的老板,是个清秀白面的小生,手里拿着的不是锅铲,而是笔墨。 “在下姓马。”那小生作揖道。 “马前辈。”我学他姿态,作了作揖,“不知前辈作何营生?” “画饼充饥。”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见他提起笔,在白纸上画了几个圆,接着纸上便传来一阵饼香,一张芝麻大饼便新鲜出炉。 我险些惊掉了下巴。 他恭敬地补充道:“在下姓马,单字名良,绰号“神笔”。姑娘要不再来几个?” 夜渐渐地深了,街市也愈来愈热闹,游人摩肩接踵。 我忙不迭地在各色眼花缭乱的店铺前流连忘返,苏澜却紧紧皱着眉,这儿不让我去,那里也不让我看,一见我往人多的地方跑,便要将我拎回来。 我有些生气。 于是经过一家书画店时,我故意踮起脚尖向里面张望,满脸憧憬地转过头看他:“那边那幅画,我很喜欢。” 苏澜的表情似有几分无奈,但还是答应我:“你在这里等我。” 我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着他迈进店门,悄悄后撤几步,然后拔腿便跑。 苏澜警觉地侧身,却为时已晚。 “晞儿!”他厉声唤我。 我假装没听见,一溜烟地往人群中跑了。 片刻后,我气喘吁吁地停下,确认周围已不见苏澜的踪影,心中一喜,又要兴冲冲地去看看街对面的“夸父酒庄”,谁知胳膊上一痛,竟被人狠狠拽住。 我打了冷战,僵硬地转过头,便见陈怀安一脸冷笑地盯着我,语气不善:“你还挺长本事!” 我向他身后悄悄望了望,没有看见苏澜,提着的一颗心又放下。 陈怀安立刻看穿我,折扇往我脑袋上一敲:“他那眼睛不顶用,没跟上来。走!本侯带你逛逛!” 说着,他将我的手往自己胳膊肘一塞,大摇大摆地牵着我往热闹的地方走。 陈怀安对逛街根本一窍不通,只能称得上是漫无目的的闲逛。小商小贩们见是靖远侯来了,纷纷躲得老远。 结果便是我走到哪里,哪里便骤然冷清下来。 我有些委屈,闷闷不乐地看他一眼,却被他凶巴巴地瞪了回来。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缥缈的歌声。我四处张望,见是巷尾一家小楼,正热闹着。门口站着许多姑娘,打扮得十分精致。 我见那边的人穿着花花绿绿,浓妆艳抹,亦生了好奇心。 陈怀安神神秘秘对我道:“那边是个戏班子,想不想看?” 我的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他笑得更开怀,牵起我便往那大戏园子走。 才到楼下,我便闻到一股极浓烈的脂粉味,呛得连连咳嗽两声。 门口一个姑娘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这位爷,这位姑娘,里边请。美人清倌,任君挑选,包您满意!” 我掩住鼻子,好奇地抬头问她:“有什么戏可以看?” 谁想那姑娘听了,咯咯地直笑,羞得直不起腰来:“想不到姑娘癖好还挺特别。”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又抬起头去看陈怀安。他轻咳一声,脸上的笑已掩饰不住,但还是凑到我耳边,仔仔细细地教我: “你应该叫她把这儿的头牌,全喊出来看看。” 我恍然大悟,正钦佩他懂得甚多,他却已直起身子,哈哈大笑。 陈怀安还没笑完,背上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踹。他一个没站稳,当即摔了个狗吃屎。 “陈怀安!” 苏澜忍无可忍,怒眸杀气毕露,脸色阴沉得可以滴水:“朕要剥了你的皮!” 我知道大事不妙,不动声色地往后连连退几步,试图离开他的视野,却听得苏澜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喊我: “卫晞!” 我打了个哆嗦,干巴巴地赔笑:“我……我错了!!” 苏澜再度冷笑一声,不看我,又看向地上的陈怀安,眼神阴鸷地指着他:“再叫朕看见一次,朕抄你的家,灭了你满门!” 他气得转身便走。我忙跟上去,再也不敢离开他身侧。 不眠节的最高潮,莫过于花灯夜游了。 我从来没惹苏澜发这么大的脾气,起初他不肯理我,我一路上温言软语,苦苦劝说,才总算使他消气不少。 天灯祈愿业已开始。 我挽着苏澜的胳膊,到处探着脑袋张望,又心猿意马起来。 前往放花灯的路上人头攒动。路边有人在叫卖小吃,正大声吆喝着:“山楂球,一个铜板一串!” 我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手腕忽地一热,是苏澜将我的手从臂弯里抽出来,握紧了。 我定定地看着那支山楂球,莫名其妙涌上一阵异样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苏澜瞥我一眼,见我望着那串山楂球移不开眼,遂停下脚步。 我想起什么,抬起头看苏澜,问道:“苏将军已经动身了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买了一串山楂球递给我。 我凝视着它,心仿佛被一股无名而来的思念牢牢抓住了。 苏澜握着我的手,口吻温沉:“走吧,该放灯了。” 今宵良辰美景,梁都笙歌四起,齐天阁灯火通明,不眠不休。明月穿破厚重的云层,逐人而来。 无数明灯冉冉升起,灯上题着人们的心愿,将长夜照亮。灯影阑珊,万千灯火飘向渺渺星河,化作星辰。 我站在齐天阁最高处,将美景收尽眼底,赞叹个不停。身旁,苏澜取了一盏灯,正准备将它放了。 我见他提笔在灯笼上写了两行字,奈何看不懂,心里焦急,便问道:“你写了什么字?” 苏澜却有意逗弄我,只看我一眼,道:“晞儿,这一盏是送你的。” 我见他不肯告诉我,还吊我的胃口,气呼呼地也拿起笔,又在那盏灯上画了只龇牙咧嘴的小兽。 苏澜低笑一声,将灯点燃了。 火舌“嚓啦”一声窜起。火光映照着他的脸,长睫柔软,眸光温柔,他的眼中是我的倒影。 我只觉得心中砰地一声,绽开许许多多小烟花。 那盏灯飘远了,悠悠飞向更久远的地方。 他侧过身,那张脸清俊如刀刻,此刻凝望着我,仿佛透过我看见的是此后更漫长的岁月。 我等了很久,他终于开口: “那年将知节,没能带你去看灯。如今也不算太晚。” 他的眼睛泛红:“晞儿,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下个月回秦,随我一起走吧。从今以后,不要再离开我。” 我张着口,凝望着他,却无法回答“好”,或是“不好”。 仿佛从很久以前,我便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我想起手臂上渐渐脱落的皮肉,张了张口,犹豫着向他解释道:“苏澜……” “卫泱说,我虽有幸被复活了……但我的寿命并不长,迟早还是会死掉的。” 他的薄唇惨白。 我感到他的手都瞬间冷了下来,仿佛血液从他的全身抽离。 “但是……但是说不定,我还能找到长生不老的办法,到那时,到那时……” 我急急地向他解释。 可他说不出话,亦不想再听。 他赤红着眼睛,低下头,声音化作更低沉的呜咽:“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个词,却远远不足以说清所有的遗憾,所有的后悔。那些未曾了却的心愿,迟来的悔恨,都已经来得太晚了。 他吻住我,吞掉了所有未尽的余音。 第45章 活人骨6 节庆过后,人们纷纷回家,做一场香甜长久的美梦。 从街市回来的路上,那些景川兽皆已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少魇兽在街上游荡。 魇兽虽看起来凶巴巴的,却甚是缠人,一直抱着我的腿蹭来蹭去,时不时在地上打滚。我好奇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没想到陈怀安没骗我,北地竟真的有魇兽。 只是现下,我倒没有什么可以喂它。 行人渐渐地少了,我们三人在临街一家吃食铺子里坐下,陈怀安见那魇兽总跟在我身边,连连朝它瞥了好几眼,抬脚便要将它踹开。 我忙抱紧了它,感到它在我怀里呼哧呼哧地吐着热气,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胳膊,甚是可爱。 它似是觉得意犹未尽,过会儿再度舔了舔我的胳膊。 我:…… 然后它便被苏澜拎着脖子,扔到了街上。 听点心铺子的老板娘说,这魇兽并非普通异兽,而能读懂人心。它与景川兽相生相息。只是景川兽食梦,而魇兽吐出来的,不是梦,则是回忆。 说罢,她笑得开怀,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姑娘好福分,有这么两个俊俏的公子作陪呢。” 我又想起方才的那个吻,脸霎时红到了耳根。 我再回头看,那只魇兽趁苏澜不注意,又悄悄爬了回来,将我盘子里的小食舔了个干净,转眼望向苏澜,却被他淡淡一眼恐吓得魂不附体,于是最后张着脑袋要去偷陈怀安的。 陈怀安忙伸手护着碟往边上撤,边瞪着眼睛,更看它哪哪不顺眼:“离本侯远点,滚蛋!” 那魇兽兴许是受了惊,打了个饱嗝,随即颤巍巍地吐出了一连串气泡。 我眼尖地识出,气泡里竟是一段陈怀安的记忆。 方才老板娘说,魇兽吐出来的记忆可以靠颜色辨识,若是彩色的,便是段美好的回忆。反之若是灰的,则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眼下这段,便是彩色的。 我伸手去够,陈怀安立马站起来要拦,却听得苏澜冷笑一声,重重道:“给朕坐下!” 陈怀安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只能僵着身板坐下。 我戳破那气泡,一段回忆便展现在我面前。 原来是有关那只貔貅的。 那只貔貅被接到了靖远侯府上。起初很不老实,到处惹祸,经常被陈怀安揍得鼻青脸肿。它吃的又多,不到半月重量涨了一倍,胖成了圆滚滚的球。 陈怀安更加的嫌弃,经常骂骂咧咧地要揍它,还道它浪费侯府的吃食。 看完我只生了一肚子气:这回忆为什么是彩色的!分明悲惨得不能更悲惨了! 桌对面陈怀安一脸似笑非笑,不怀好意地望着那只魇兽,折扇往桌面上重重一敲,恩威并作地指着我:“给我也吐一段她的看看!” 魇兽受到恐吓,依旧不屈不挠,凶巴巴地瞪着他,张口又要吐一段他的记忆,结果被他眯着眼睛掐住脖子,才堪堪咽了回去。 我抬眼满怀期待地望向苏澜:“我可以把它带回去吗?” “晞儿想要,自然可以。”苏澜淡笑一声,见它兴高采烈地又要朝我扑过去,遂警告似的狠瞥一眼,吓得它脖子一缩。 苏澜随即起身,淡淡道:“走吧,该回宫了。” 我欢天喜地牵着那只魇兽,紧紧地跟在他身侧。 这一日总算过去。 从节庆上回来,我便病倒了。 风寒来得来势汹汹,我昏昏沉沉了几日,不见起色。 其实这倒是好事一桩,至少我得了风寒,那些人便不会惦记着将我煮掉,毕竟有染病之虞。 苏澜派了几个御医来看我,开了些药方,又要亲自喂我。 他看起来心情不佳,自那日回宫后,便再也没笑过,眉间总有化不开的忧愁。 隐隐约约的,我似乎明白,他是在担心我。 自他知晓我难逃一死,便招揽了四海各地最好的大夫,想要救我的命。以至于北地继盗墓热之后,又风靡一阵长生不老热。 不仅如此,苏澜还试图弥合我的皮骨。为了给我治伤,清除那些疤痕,他甚至取来了传说中昭国的秘宝,容华膏——传言它能将破损亦或老去的肌肤修复如初。 事实证明,这传言委实是骗人的。 愈合皮骨虽不假,然而每回那药膏愈合了我的皮骨,没几日便又撕裂开来。如此反复,痛得我脸上血色全无,浑身颤抖,一如经受酷刑。 苏澜因此大怒,将献药的那几人全杀了。 我劝阻不成,内疚得很。 这几日,朝堂上人人自危,氛围十分的紧张,谁都能看出来苏澜心情不好,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鸷,没声没响一句话便叫许多人送了命。 群臣的目光纷纷投向了靖远侯府,都企盼着靖远侯能来劝劝。最好还是以死相谏,一箭双雕,梁都便解决了两个大麻烦。 只不过靖远侯本人,此刻也正倒霉着。 他的侯府总算勉强保住,苏澜却并没有就此放过他,非叫他去处理宁王。 好好的靖远侯不当,非得跑去打什么仗? 陈怀安鼻子嗤哼得震天响,他压根没想趟这滩浑水,更不想无端沾惹一身腥。 宁王是个什么人物?放在心尖上疼的女儿先是被退婚,后又惨死在秦。刚认了个义女,还叫他退了婚。 外面都传,宁王丧女后心如死灰,不问世事。可他心里亮堂着:老家伙这几年行踪不定,谁也找不到他,即便义女订婚也不肯露面。苏澜一直派人盯着,叫他的兵马不敢涉足北秦两地,他便一直盘踞在卫泱那三座城池附近。 他看,卫泱这条命……堪忧! 治了几日,我的风寒迟迟不见好转,因此一直闭门不出。憋了几天,我终于忍不住出去晒太阳,却见庭院里一群人忙上忙下,不少侍从在抬东西。 我诧异道:“你们在做什么?” 领队走上来奉迎,笑得谄媚:“回姑娘,陛下马上要动身回秦了,我们在替姑娘收拾东西。” 我惊讶道:“是陛下的意思吗?” 那领队看起来比我更惊讶:“是啊。怎么,姑娘您不知道?”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不眠节那日,他好像是曾问过我要不要随他一起回秦。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未免也太快了。 梁都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都没见过。 况且听说秦地不比北地,整日阴雨连绵,见不得多少日光,还十分排斥异乡人。 先前在靖远侯府上时,我也常听陈怀安骂秦地实属蛮夷之地。按他的说法,秦地历史不长也就罢了,风俗还野蛮无礼,百姓更是目不识丁,连个寻乐子的地方都不常见,实属一群土包子、暴发户! 倘若让一众老臣们得知此话出自梁都最大的“蛮夷”之口,内心一定很微妙。 我寻到苏澜的时候,他又在饮鸩酒。 他似是没有察觉到我来了,脸色阴云不散,眉紧紧地皱着,尽显暴戾之息。 听闻今日又有一个文官被苏澜杀了。是因为在朝上大放厥词,不将他放在眼里。以至于听政的时候,明明国库账簿上写的是三千两黄金,那文官却欺负苏澜看不见,无法对账,故意说成是三万两。 底下的朝臣沆瀣一气,不敢帮腔。但苏澜却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的,最终那文官被推出去,凌迟处死。满朝百官战战兢兢,再不敢忤逆他分毫。 我轻咳一声,他这才察觉到我的到来,沉郁的脸色顿时破雾般开朗。 “晞儿。”他勾起唇角,那双眼睛暗沉无光,即便饮了鸩酒,却不见一点起色。 他的视力何时退化得这么厉害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怎样开口,于是走近了,去摸他的眼睛。 那里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温度。 他将我抱在怀里,温柔地摩挲着我的皮骨:“最近伤口可还有再痛?” 我摇摇头。 耳边传来他的轻笑:“等回了秦,我定会治好你的伤。” 我想:若真有那般灵丹妙药,为何他不先治好自己的眼睛? 想到这里,我稍稍抬头看着他,犹疑着问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苏澜立刻低头看我,目光警觉:“晞儿,你不愿和我走?” 我的话哽在喉咙里,见他紧紧锁着眉,下意识地连连摇头,搪塞道:“并不是!”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握在我腰上的手久久没有动作。 从苏澜那里回来,我有些懊恼:明明是想去对他说我想留下,怎么话到了嘴边就全然变了味。 不过,回到房中,我欣喜地发现一桩令人振奋的事: 那只魇兽终于又吐了一段记忆出来。 养了好几日,总算出了成果。不枉我这几日的袖子都被它啃得湿漉漉的。 只是这记忆的主人并非陈怀安,而是苏澜。 我捧着苏澜的记忆,抿着唇犹豫了很久。 过了一会儿,我还是伸出手指,将它戳破了。 横竖这记忆珍稀不易得,不看白不看! 只可惜我拿到的,是段灰色的回忆。 这一幕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苏澜走在雪地里。 周围断壁残垣,已然是一片废墟,看起来这里刚经历了一场血战。 他像是在找什么人。 地上插着无数箭矢,连个落脚的地方都难以寻到。 他踉踉跄跄在雪里挖着,手上的血迹都干涸,早已结痂了。 就这样几乎将雪地都翻了个底朝天。他的手冻得青紫,往日修长如玉的十指如今甚至看不清一个完整的轮廓,兴许早就没有知觉了,可他却还是不停地挖下去,无始无终,无始无终。 见到眼前的景象,我的胸口忽然一阵溺水般的沉闷,隐隐作痛,难以自抑地想冲过去拦住他,让他不要再挖了。 仿佛我清楚地知道他要找的人,并不在那里。 可这毕竟只是记忆,我终究什么也做不了,心口沉重得仿佛压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 忽地,雪地里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是半截金光闪闪的鱼尾。 他跌跌撞撞地上前,双手发抖,将它从雪地里挖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鱼鳃艰难地翕动着,血液皆已干涸,只剩下一身干干净净的鱼骨。 苏澜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伤心还是喜悦。 他认出了那盏游鲤灯。 是她曾想送给他的。 鱼骨在他手中艰难地挣扎了几下,突然化成粉末纷纷扬扬洒下,落入面前的雪堆里。 游鲤灯,被赠与时,会化为受赠之人,最想看到的东西的样子。 便是此刻,现下,他最想要见到的,她的尸骨。 他赤红着眼睛,在那堆雪里挖了很久,雪堆下终于露出一只手。 一盏灯毕竟力量有限,这便是他唯一能见到的尸骨了。 那只手,苍白瘦弱,被深深埋在雪里,无助地向外张着,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垂怜。 天地间静寂无声。 他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只手,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难以承受的悲恸吞噬了他。 他已经不想再看,可是眼睛却不受控制似的,死死地粘在那只手上,无论如何都移不开,合不上,这又像极了她死前的情形,永生永世不能瞑目。 血液混合着泪水,缓缓地顺着眼角流下。 就这样,他跪倒在雪里,攥住她的手。 雪倚漫天,万径人踪灭。 他靠着那只手慢慢躺下,仰面躺在漫天大雪中,鲜血汩汩,淌了一地。 旁边是他所爱之人的尸骨。 他紧紧将那只手握在怀里,用力体会着它的最后一丝温度。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是茫茫无尽的黑暗。雪花飘落,无声地落在他的眼眶。 他的面前又浮现出那日雪地里,他们走在去永安城的路上,时光亘久绵长。那时他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而她的手心温暖炙热,亦紧紧地回握。 不是像现在这样,冰冷,僵硬,没有温度。 “我再也不走了。”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更像是满足的喟叹,浓郁得化不开的哀恸。 大雪茫茫。 永不会再有人应答。 第46章 活人骨7 看过了苏澜的记忆,我按着心口,很久没有缓过神来。 这一幕隐隐约约唤醒了我的许多记忆,转瞬却又都如雾般朦胧消散。无论我如何回忆,却总是无法想起那些过往的片段。 之后的很多夜晚里,我都会忽而一阵寒冷得发抖,后背的伤口总有剧烈的疼痛,仿佛无数箭矢不断扎进皮肉般的痛楚。 我确实是无法适应这样的疼痛的。 于是每每这种折磨袭来,我自然只好十分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往往我一哭,将我圈在怀抱里的苏澜也便醒了。 他的脸色惨白,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恶劣的事情。 “晞儿。”他毫无血色的唇抖得厉害。 我虽不知他为何会这般失态,但还是伸手过去,擦了擦他的眼睛,想要安慰他。 他的脸色却煞白得更厉害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便见那皮肉,又脱落了一小片。 我想,兴许我是活不长了,可苏澜没必要将他的命也搭进来。 近日他鸩酒饮得愈发勤了。 我想劝他别再喝了,可他总不以为意,反倒更关心我的伤如何。 我望着他那双日渐灰暗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最终只好气鼓鼓地将那酒杯移向一边。 他轻笑一声:“晞儿,你倒知道关心我了。” 我从他的嗓音里听出几分愉悦,于是更加生气:“陛下怎么能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好像在他眼里,我理所应当地应该关心他的死活一样。 他轻声叹息,像极了小心翼翼收起爪子的猛兽,低声哄我:“我将这些朝事处理完就不喝了。” 我的眼圈红了起来。 如今他还肯听我的劝,若他回了秦地,无人管束,岂不是要早早搭上性命? 他一看见我像要哭的样子,立刻急了:“晞儿别哭,我现在就将酒倒了。” 我这才破涕为笑。 陈怀安在府上发愁了几日,终于一扫阴霾,重又意气风发起来。 既然苏澜成心要给他惹麻烦,非要他去打仗,那他也得给苏澜找点不痛快才行! 他叫来周元,低声耳语交代几句,又瞪他一眼:“快去!别给本侯办砸了!” 周元连连应是,快马加鞭地走了。 没几日,梁都传出小道消息,说是有人给靖远侯献宝,送了只獬豸到他府上。这獬豸早已绝迹,四海之内,独这么一只。听说性情温顺,相貌又十足威风,很值得一瞧。 又几日,侯府的人再透信出来:说是府上新进了十几本笼装书,皆是极有意思的话本子,新鲜得很。 不仅如此,听说燕地来的女将,给靖远侯带来了北地没有的美食珍馐,尝一口可解百忧,味道堪比天上神仙的膳食。 这些消息扬扬沸沸,传得大街小巷人人皆知。 周元忙上忙下好几天,终于没忍住问道:“侯爷,您这是在干什么?再这样下去,侯府可都要装不下了。” 陈怀安得意洋洋地翘着腿骂:“你懂个屁,本侯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功夫不负有心人。 很快,他想钓的大鱼便上钩了。 我待在宫中,日日听见那差使来传信。 奇珍异宝流水似的往靖远侯府上送:一会儿是秦地远道而来的奇兽猫獭,一会儿是味道堪比玉露琼浆的佳酿,一会儿又是北地那位追捧者无数的文人新写的一出戏本子要在侯府排练。 过几日,梁都又传信,他府上那只貔貅居然下崽了! 听到这里,我终于坐不住了。 那只貔貅已被他欺负得很惨。下了崽,岂不是更要倒霉? 近日苏澜心情不好,若能把那只小貔貅抱来,也算是苦中作乐。 我心痒难耐,于是瞒着苏澜,趁他今日要听政,利用半日的空暇,偷偷溜出宫一趟。 等到了靖远侯府,周元脸已经拧成了苦瓜,见到我,快要哭出来:侯爷弄了这么多奇珍异兽来,到处堆放,这侯府,都快成农舍了! 这时,始作俑者终于懒洋洋地现身。 陈怀安扯起唇角坏笑,笑得嘚瑟又得意,一面不屑地嗤道:“总算叫我逮着了,把你藏得还挺深!” 他拿折扇在我脑袋上重重拍了又拍,连敲五六下,如同风光展示掂量着刚到手的猎物,语气耀武扬威:“还不是叫我钓来了!” 我深知中计,气鼓鼓地狠狠瞪他,转身就走。 “站住!”他立马拉下脸,“不准动!” 我不听他的使唤,刚走出去两步,便听他在后头阴阳怪气:“啧啧啧,你这一走,你那位好哥哥可就没了。” 我听了,心里一惊,果然又转回头去。 他眯起眼睛,勾着唇,挑衅似的看我,好似等着我求他。 我连忙又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去,拉住他的袖子:“你方才说什么?” 他这时候倒像个关上的闸门,再一句话不说了,还煞有其事地抽了抽袖子:“朝廷机密,那是能随随便便和你说的吗?” 我泄了气,在他袖子上恶狠狠地捏了一个又一个旋,不一会儿那里便皱巴巴的了。 他不耐地将我的手弹开,假惺惺地开腔:“本侯过几日要为朝廷效力,前往卫国平乱,清除宁王逆党。” “宁王早就看上了卫泱的那块地盘,况且他蛰伏多年,一旦动手,你哥哥势必凶多吉少。” 我一听,自是急了:“那怎么办?!” 他假惺惺地道:“本侯势单力薄,肯定顾不了那么多,顶多只能仁至义尽,给他收收尸了。” 我的心里猛地一沉。 “除非……”他唇角危险上翘,斜眉一挑,笑得不怀好意,“你来和本侯做个伴。” 见我兀地愣住,他轻咳一声:“跟不跟我走?” 我与他对视良久,想到卫泱,又想到苏澜,一时不知该不该答应。 陈怀安见我犹犹豫豫,趁势添油加醋:“你就那么一个亲哥哥,要是死了,连个面都见不上,岂不是可惜?” “何况有本侯护着你,怕什么!” 我在原地呆立良久,迟迟没有反应,等得陈怀安都有些不耐烦了,冷哼一声,抬腿便要走:“算了,由他自生自灭也挺好!” 我顿时急了,向前一步:“我去!” “那好。”他笑得狡黠奸诈,“你去和苏澜说,就说你要跟着我出征。” 我瞪圆了眼睛,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他又拿折扇拍我的脑门:“没出息!” 我恼怒道:“靖远侯大人这么有出息,不如您亲自去说。” 我们两个僵持了一会儿,最后陈怀安大约是觉得没趣,悻悻地转身,自顾自走了,只抛下几句话:“周元,你送她回去!” “再告诉宫里的人,明日我要觐见!” 我坐立不安地在宫里等了几日,迟迟没有听到陈怀安亦或宁王的消息,又七上八下地担心起了卫泱。 无论如何,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只是……苏澜会放我走吗? 我正苦恼着,附近传来了脚步声。 我抬起头,远远地便见苏澜身姿修长,紧锁着眉,向我的方向走来,气势冷冽。 我顿感不妙。 转眼间,他已经站到我面前,面色沉郁,周身盘旋着一股低气压。 我有些慌张地开口:“陛下……” 他冷笑一声,显然动了怒:“陈怀安说,他想要带着你去讨伐宁王。晞儿,你居然同意了!” 我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磕磕巴巴地辩驳:“他说……他会护我周全的。” 他的脸色更冷,隐隐地又要发怒,但还是忍下,嗓音更加的阴沉:“十日后你便随我回秦!” “我不去!”我下意识地开口反驳。 “这是朕的旨意!”他的话怒气冲天。 我亦生了脾气,不计后果地顶撞道:“陛下明知道我哥哥命悬一线,为何不告诉我!” 他紧紧地盯着我,闭着唇,并没有回答。 “陛下对我很好。”我顿了顿,继续说道,“陛下的恩情,我不会忘记。” “但是,卫泱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将我带到这里来的。他有难,我不能见死不救。” “既然陛下不想杀我,为何不能放我走呢?” 苏澜许久没说话,眸光暗沉沉地闪动。 我又软了语气求他:“是陛下一手提拔的靖远侯,他也不是白白领俸禄的,何况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就在我以为他终于被我说服时,他却冷冷开口: “晞儿,我早说过,我不会放你走,你必须随我回秦。” 这已经是命令的口吻,不容驳斥。 我攥紧了手指:“但我本就没打算跟你回去!” 他的瞳孔一瞬间紧缩,语气愈发森冷:“什么?” 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继续掷地有声地道: “陛下若硬要强留我,我也没有办法。但我要走,我哥哥要死了,我想见他!” “还是说陛下仍旧想将我煮了,长生不老,怕我死了,便没有用了?” 苏澜的牙齿都在发抖,口气更是阴鸷:“就是你死了,尸骨化成灰了,你也休想离开!” 话毕,他自知失言,马上又沉声道:“我是在护你!” “若陛下真的在意我,便不会连我的名字都要喊错了!” 我后退几步,一阵气血翻涌,咬着牙道:“我叫陈宴,不是什么晞儿!” 话音落下,他的脸色变了。我兴许是太激动,连带着风寒未愈,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忙用袖子掩住口,却很久都停不下来。 苏澜的面色立刻紧绷,伸手想要揽住我:“今日的药喝了吗?” 我却连连摇头,挣脱了他的怀抱。 他还在原地没有动。 我终于止住咳嗽,鼓起勇气,转过身,向外走了几步。 身后传来他低低的声音: “晞儿,不要走。” 他的声音听起来悲伤极了。 身后就久久没有再传来声音。 我的双腿仿佛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还是心软了。 片刻后,我后退几步,又转过头去。 面前的一幕却叫我吓得魂飞魄散。 苏澜大口大口地呕着鲜血,地上已然一摊乌黑的血迹。 我急忙奔过去将他扶住。他抓着我的手,眼睛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顿时慌乱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你不要动!我去替你喊太医!” “不要走。”他却抓住我,不肯放开。 他已然是在恳求。 事到如今,他终于知道,这世间真的有他也无可奈何的事。 他想,若是再早一些,早一些,他能明白这个道理,一切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他早已没有机会重来。 太医说,苏澜是鸩酒服得太多,那双眼睛已完全失明了,恐不会再好。 我守在他的榻边,见他静静阖着眸,眉目清俊,长睫低敛,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唇色更是惨白。 我鼻子一酸,伸手去理他额前微乱的发丝。他似是察觉到响动,缓缓睁开眼,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垂了眼,看着他握住我手腕的地方,那里坎坷不平,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 他的声音冷淡:“你要走便走吧。朕不拦你。” 我不说话,眼泪簌簌落下。 他却低笑一声:“卫泱就是这样教你的么?你大可以放心去,朕不会死。” 我垂眸看着他那双已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眸,小声道:“我把我的胳膊给你,好不好?兴许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他却立刻大发雷霆:“朕不需要!” “可是……可是……”我急急开口,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打断。 “给朕滚。”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 他从没用过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 我的眼泪掉得更凶,踉踉跄跄地推门而出。 傍晚,靖远侯差人往宫里送了信: 宁王终于动手了。卫国已被大军围得水泄不通,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卫泱危在旦夕。 第47章 活人骨8 苏澜失明后,朝事又统统交给陈怀安打理。 也因此,靖远侯出征之事一搁再搁,只等朝中物色好新的人选代理朝政。 我被禁止进入苏澜的寝殿。 太医每日来三次,每次从里面出来,都是连连地叹气。 我站在殿外,等了很久,听到他又断断续续地咯血。 我知道,他是不想我看见这一幕。 等到入了夜,寒风瑟瑟,我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一阵凉风刮过,我终于没撑住,连连打起了喷嚏:“阿嚏!” 殿内立马传来响动。 我于是又连打几个喷嚏:“阿嚏!阿嚏!阿嚏!” 轰的一声,殿门骤然打开,苏澜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口,衣袍有些不整。 “进来!”他冷冷道。 我没忍住悄悄一笑,乖顺地听从他的话,脚步轻快地朝他奔过去。 苏澜站在门边等我。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一刻,他突然伸出手将我拦住。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他一言不发,修长的手指扫过我的脸颊,指腹摸至我眼睛下方,轻轻地擦去上面的泪痕。 我心中微微一动,望着他不作声。 他的话音隐隐不快:“往后不准再做这样的蠢事。” “这都是陛下教我的,”我毫不客气地驳斥回去,“陛下可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沉沉地叹息,似是对我这般的肆无忌惮很无奈:“是我错了。” 我垂眸,声音低下去:“陛下要好好活着。” 他没有应声,转身摸着墙回了殿。 汤药还冒着滋滋热气,他一口都还没有碰。 我皱了眉,端起那碗药,伸过汤匙去喂他:“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他低笑一声:“这药太苦了。” 我更加的不满:“快喝。” 好不容易一碗药见了底,我放下碗,背后他伸手过来抱我。 “还在怨我么?”他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抿紧了唇,慢慢地摇头。 他将我抱在怀里,温柔地叹息,终是妥协了: “你若真想走,我不会强迫你留下。” “再给我一些时日,让我陪你一起去。” 我一听,又急了,转身过去看他:“你的眼睛还需要时时吃药,怎么能去前线?” 他低笑一声:“这眼睛已治不好了,吃药也是无济于事。” 我望着他暗沉无光的双目,酸涩蓦地涌上心头。 有些话,苏澜虽没有告诉我,我心里却何尝不明白? 纵然他失控愤怒,却并非因为我,更是在恨他自己。 他是在恨自己双眼皆已失明,不能再亲赴战场。 他曾是算无遗策,恣意生杀予夺的天之骄子,一生从未吃过败仗。 可如今…… “我给了陈怀安加了五千兵马,叫他照看好你。”他收紧了放在我腰间的手臂,“晞儿,你不能有事。” 沙场局势瞬息万变,带上一个我已是不易。朝堂更是夜长梦多,不能没有人震慑百官,因此他不能离开。 想要卫泱活,他不能再多添无用的累赘。 我感到他的唇贴紧了我的发丝,细细摩挲着,像在仔细感受着我的温度,缓缓地呵出一片热气。 一室静谧。 …… 最后,昏昏沉沉之间,我似乎是对他说:“苏澜,我想了想,你还是将我煮了吧。” 我的话间依旧带了浓重的鼻音,我心里怎能不知晓这风寒永远也好不起来了。 半梦半醒之中,我道:“反正我是一定要死的,你便拿我的尸骨去医好你的眼睛吧。” 我的声音低低的:“我知道被北人看轻的滋味。听说秦人更贬低有疾病的人,你是他们的君主,我不愿你被他们看轻。” 他的唇贴上我的脖颈,久久没有回应。 泪水滴落在我的颈间。 宁王暂且没有传来动静。 我得了苏澜的准允,去靖远侯府见陈怀安。 起初他沉着脸不同意,只道用不着我跑一趟,叫人把他带进宫里觐见便是。奈何我深谙陈怀安的脾气,最终还是去到他府上。 陈怀安正吃饭,见我来了,慢条斯理地抽了手帕擦嘴:“哟,稀客!” 他擦完嘴又擦手,一条手帕擦得油光锃亮,随即往旁边一扔,站起身来,暗沉沉地笑:“怎么着,苏澜不肯放你?” 我理直气壮:“自然不是。他答应我了!” 没想到他听了这消息,目瞪口呆,干张着口半晌说不出话,最后才终于回过神来,瞪着眼珠子喝斥:“不行!你不能和我走!” 我满头雾水:“分明是你先前和我说要带我走的!” “那是我算准了苏澜不会放你!”他拉下脸,眉头紧皱,写满了不高兴,语气更加恶劣,“你若嫌闷,改日我带你去怡春楼多逛几圈!前线又不是闹着玩的,哪有你想去就去的道理!”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个圈套。陈怀安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带上我,他根本是只想拿我要挟苏澜,给他多调些兵马。 而卫泱…… 我凶狠地瞪着他:“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要我哥哥送死?” “你懂个屁!那叫战略性放弃!” 他拿折扇指着我,俊脸阴沉,几乎要气得糊涂:“他那块地,根本没有能守得下来的道理!早晚都得喂条大鱼!” “不行!”我的倔劲涌上来,怒瞪着他,“你们都不关心他的死活,但我关心,我不能让他一人在那里,孤身受敌!” 陈怀安的脸都要气歪: 他靖远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辛辛苦苦设了个套,怎么到头来反倒把自己给套牢了。 还有苏澜这个王八蛋,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他气得来回地踱步,苦口婆心劝说我:“他卫泱的命数已经尽了!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 我软硬兼施,不得已放软了口气,恳求道:“我不会惹事的,我只想见到我哥哥。” “放屁!”陈怀安眼珠子一转,十分的不耐烦,话里话外尽是嫌弃,“别在本侯面前演什么兄妹情深的戏码。你哥哥如今做了卫国的国君,早就不惦念你这个妹妹了!” 我有些不服气:“他不会忘记我的。” 陈怀安阴沉沉地笑:“难道你没听说么?但凡在他面前提到你的,都被杀了。以前你们姜国那帮乌合之众,早就被杀得不剩几个了!” 怎么会!我心中一惊。 难道卫泱真的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想到这里,我更着急:“若真有什么误会,我更要亲眼见到他!” 陈怀安板着一张黑脸,一口回绝:“不行!” “带上你这个麻烦,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这座侯府,都得跟着完蛋!” 说到这里,他转身,懒得再理,长腿一迈便往府里走,扯嗓子喝道: “周元!给我把她轰出去!” 从靖远侯府回来,我又静心在宫中待了几日,却并没有完全打消去卫国的念头。 苏澜虽准我和陈怀安同去,但既然陈怀安不肯带我走,他自然不会再主动帮我。 近日他看起来心情倒不错。听说连着好几日,用一些莫名其妙的由头将靖远侯重重赏了一通,弄得满朝尽知。 我却十分的不甘心。 这样一来,更没有人愿意救卫泱了。明明他已在生死攸关的当口,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着急。 而且从陈怀安的话来看,他自从去了封地,过得并不好。 饭间我心事重重,以至于无心给苏澜夹菜,很快便被他察觉到。 “怎么了?”他皱了眉。 我一愣,回过神来,一时有些语塞,于是看着桌上的菜肴,搪塞道:“我再去叫膳司替你多做几道菜。” 他未来得及出声拦我,我便已起身,匆匆朝后厨跑去。 离后厨近了,宫中飘来阵阵香气。近日膳司竟一连做了好几日的素菜。我跑去膳房,一看明日的食单,依旧是清汤寡水,一看便没什么油水。 我担心苏澜的身体,不免有些焦急:他正值身体虚弱的时候,怎么能一直吃这样的东西? 于是我抓住一个厨子,问道:“这食单未免太过素淡了,怎么没有荤菜?” 这厨子是自秦地来的,跟在苏澜身边已有几年。 他有些尴尬地笑:“姑娘若是您馋肉了,我吩咐人专门给您做几道便是。” 我更为生气,不由分说站到案台旁:“陛下近日要好好养伤,吃这种东西怎么行?你们不做,让我来!” 那厨子见我撸起袖子便要动手,急忙手脚并用地拦住我:“万万不可!……姑娘,陛下这是在祭奠卫姜公主的忌日啊!” 我当即愣住,手中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下。 厨子这才长舒一口气,继续解释道:“姑娘您有所不知,按着秦地的风俗,忌日食素,因此每月的这几日,都见不得荤。” 我的喉咙一哽:“……哪怕是祭奠……一日不也够了?为何连着四五日都要食素?” 那厨子面色为难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压低声音,伏我耳边,小声道: “那是因为……陛下他……拿不准公主究竟是哪天走的……” 剩下的话,他已不必再说。 我震惊异常,错愕地连连后退几步。 苏澜…… 室内一阵尴尬的寂静。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我看着他,眸光明明暗暗,终于开口:“陛下那里,我会去说。” “以后……再也不必这样了。” 从膳司回来,天已有些黑了。 我帮忙准备了不少明日要用的肉食,正要回寝殿,路上却被一个侍卫拦路截下。他神色紧张,压低声音对我道:“公主殿下,有人在宫门前等您。” 他竟唤我公主殿下。我顿时警觉起来:谁会知道我的身份? 那侍卫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匆匆跑走了,生怕别人看见。 难道是卫泱? 我眼睛一亮,一时来不及追问,转身便向宫门处跑去。 一辆马车停在门前。 侍卫朝我躬身行礼:“公主殿下。” 我立刻认出,这是将军府的车马。 不是卫泱派的人。我虽有些失望,但还是在他面前站定:“何事?” 他的声音不无恭敬: “我家大人说,他还欠着卫公子的恩情,希望公主殿下能出力救他一命,在此先行向殿下谢过了。” 我满脸讶异:“你的意思是……” “车马已备好了。公主殿下即刻便能启程。”他的声音郑重。 我噤了声,紧紧闭着唇。 隐隐黑夜中,身后宫殿若隐若现。 我仿佛看到苏澜的寝殿灯火通明。 是他在等我回去。 我转过身,声音有些不稳:“苏将军的心意我领受了,但……我还不能跟你走。” 那侍卫平静道:“我家大人料到如此。” 我没有回答,只闭了闭眼睛,稳定心绪,向前迈出几步。身后那个声音却再度不轻不重地响起: “但还有最后一件事,他想公主应当知情。” 我停下脚步。 他在我身后,声音不急不缓道: “卫公子离开北地前,曾嘱托他照看好公主殿下。若陛下对公主不利,我等必将以死相博,护卫好殿下。” 我紧紧地闭着唇。 眼前又浮现出卫泱的身影。是那日他抱着剑,眯着眼睛远远地唤我:“阿宴。我来接你。” 他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悦然。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我终于转过身,直视着他。 “我跟你走。” 我轻声道。 第48章 活人骨9 卫国的确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远处依稀可望大军压境。 马车行至一条隐蔽小道,侍卫替我掀开车帘,放我下来。 一名士官候在马车外:“殿下一路辛劳了。在下奉程大人之命,前来接应公主殿下。” 程大人? 我微微讶异,随即转过头,看到前方的小径,周遭人烟罕至。 这里背靠深山,暂且没有士兵驻守,里面却早已无人接应。地上几具横尸,已枯作白骨,想来此处曾有一番激烈的厮杀。 那士官并未送我多远便停下了。 秦淮城已隐约可见。 士官毕恭毕敬地道: “我等将在此等候,届时亦能接应殿下离开。剩下的路还请小心,入宫时只需报出我家主人的名号,便能无阻。” 他朝我躬身行礼:“殿下,保重。” 我望着不远处的狼烟,黑云压城,心里明白: 剩下的路,只能由我独自走。 卫国的天气恶劣,听闻已下了连日的暴雪,且雪色暗沉,夹杂着黑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雪气的香甜,远处城墙熊熊火光冲天。 数年未回到故土,我一时竟感到模糊的熟悉。 亭台依旧在,山河故人却皆已远去。 昔日君主所居的宫殿皆被烧得干干净净,余下一片焦土被风沙掩埋。如今卫泱所居之处叫“雪霄宫”,寓意独揽天下风光。 到了宫殿正门前,我被守卫拦下,遂告知是程大人的安排。那守卫听了,又派人进去传信。 层层通禀后,我才终于被放进了宫。宫女带我住进一间偏殿,卫泱却并没有来见我。 侍女们唯唯诺诺,一问三不知。我等了一夜,没有等到任何卫泱的消息。 这样一边等着,我也陆陆续续从周围人口中得知了更多卫国的情况。 宁王带人在城外招降,允诺不会伤害无辜百姓。卫国大势已去,不少百姓都想受降,而卫泱听了却大怒,下令封城。 照这个势头下去,一旦宁王破城,他们怕是要遭殃。 我心事重重地站在庭院里,千万思绪涌上心头。 今日依旧飘雪,只是那雪落在地上却是黑色的,触目惊心的烟霾。 庭院里养着一只雪雀。 雪地里,我披着狐裘,伸手去触那只雀鸟,冰棱的羽毛,抖落繁星般落下晶莹的雪尘。 不远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卫泱终于肯来见我。 “怎么过来的?”他在我很远的地方站定,不愿再前行一步。 我转过身,直视着他:“苏将军送我来的。他说……他欠你一个人情。” 我盯着他,他戴着冠冕,重重珠帘后,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他的身形却憔悴不少,帝服华丽,却遮掩不住衣下的形销骨立。 卫泱低笑一声,尽是轻蔑:“举手之劳罢了。他是怕我死后,他的心上人也跟着死了,才叫你来救我。” 他说的是苏将军口中的“沐沐”么?我不解其意。 “为何要来?”卫泱双目沉着,暗红的瞳孔凛冽,里面全然没有欣喜,反倒藏着一股沉怒。 我的视线掠过地面上灰黑的雪堆:“你救过我一命。” “随我走吧。”我抬眼,郑重地看着他,“留在这里,你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他没有回应,只轻笑一声。 我继续道:“若你愿意离开这里,放百姓出城,苏澜会帮你……” “够了!”他厉喝一声,勃然大怒。 我猝不及防被他打断,不慎呛到,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卫泱的神色有一瞬的阴沉:“你怎么了?” 我总算止住咳,清了清喉咙,低声道:“染了风寒。” 他长长叹了口气,朝我走来。 走近我后,他终于摘下冠冕。 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却大惊失色,踉踉跄跄后退几步。 卫泱平静地道:“阿宴,我的大限已至。”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已全白的发丝:“怎么会这样?” 我的声音发抖:“你是中了什么毒?我去寻药……” “不必了。”他的口吻冷淡。 “你告诉苏澜,谢谢他的这三座城池。” 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卫泱,此生无憾了。” 卫泱带我回到他的行宫,吩咐几个宫女去替我煎药。 他身上始终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气息,我一阵鼻酸,不知他已这样多久了,而我竟全然不知。 听说,卫国建国后,卫泱又笼络了不少昔日姜国旧臣。起初他们天天在朝堂上嚷嚷着复辟姜国,后来听说,几位曾提过“卫姜公主”的老臣,都被他杀了。 这些骇人听闻的消息,我却并不信。 宫女将药端上来,我只尝了一口,苦味便渗入百骸,我实在遭不住,全吐了出来。 卫泱在一旁冷眼睥睨着我,随后伸手过来,递给我一方手帕。 我擦掉唇边的污渍,抬起头问:“你究竟中了什么毒?” 他并不拿正眼看我,只睨视着我,冷淡道:“把药喝了。” 我不甘心,又追问道:“既然你中了这么深的毒,为何还要守在这里?” 说话间,侍女已重新端上来一碗药。我看着它,胃里一阵翻涌,无论如何都无法压下。这时耳边传来卫泱的声音: “我不是你父君所生。” 我愕然地转过头去,他却避开我的视线,神情淡漠。 “怎么会?”五雷轰顶般,我的脸色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宴,你还不明白么?”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你父君之所以厌恶我,是因为他的王后与人通奸,生下了我。” “不然,你以为这王位还能留给你来坐?” “你父君为了你,倒也算是煞费苦心,不惜修改黄历。”说到这里,他嘲弄地笑了一声,“只可惜,你倒是个不成事的。” 我回过神来,上前一步,反驳道:“若你真的恨我,为何还要救我?” 他没有应声。 我紧紧地盯着他,继续道:“君主之位……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么?” 他冷笑一声,话音无不讥讽:“你还真是天真。” 他挑眉看我,似笑非笑:“这是我毕生所求,你凭什么以为,我可以轻易放弃?” 我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他仿佛终于满意,沉声道:“将药喝了。” 我没吭声,赌气似的,久久不动作。 他顿了顿,忽然冷淡道:“陈宴,有时我真恨透了你的这份天真。” “那些大臣满口念着你的名字,说我嗜杀、暴戾、无情,不得民心。” “在他们眼里,你是那救国救难的卫姜公主,而我却是一个傀儡。” 他抬眼,我的眼皮突兀地一跳,话里透着阴森之意:“若是没了你该多好。我便能名正言顺地坐我的王位,而无需这般处处顾忌着你的感受。” 我吓得连连灌下那碗药汁,也顾不上嫌苦了,生怕他说完便要拔剑将我砍了。 他这才拂袖而去。 我走在回殿的路上,心中五味陈杂。 难道卫泱真的恨我么? 他的眼中始终有一种我无法看懂的情绪,隐藏极深,谁也看不透。 殿门前,我停下脚步,这才察觉不远处有个人在等我。 那人年纪不小,发鬓花白,文官模样,远远地见了我,立刻跪下,朝我连磕好几个响头:“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我心下一惊,受不得他这样的大礼,连忙上前几步,扶他起身:“快请起。” “老臣程越,侍奉姜国皇室已有十年了,不知公主……还记不记得老臣?” 想必这便是程大人了。 听到他的名字,我心存感激,轻声道:“多谢程大人入城这一路的照应。” 他被我扶起来,双眼通红,声音更是激动得发颤:“老臣已有好多年……未曾见到公主殿下了!殿下一切可安好?” 我点点头:“程大人在此等我,所为何事?” 程大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耐心道:“大人别急,慢慢道来。” “不知公主殿下……可了解如今城内的局势?”他一面长叹,一面娓娓道来,“宁王现下率了几千人围城。城中的这些百姓,却无处可逃。” “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却依旧充耳不闻,还道有别的法子。可他……他能有什么法子?!分明是不顾这些百姓的死活啊!” 言及此处,程大人老泪纵横。我喉头一哽,又听他继续道: “臣等已买通宁王守城的几个部下,护送这些百姓出城去。” “可此事万万不能叫陛下知道!不知公主,是否愿意帮忙拖住陛下,臣等只需两日,便能将百姓们全送出城。” 眼下卫泱不愿离开,这些百姓总要有条活路。 我下意识地迟疑了。 他不顾百姓的死活……是因为他自知命不久矣么? 程大人见我迟迟没有答复,躬身又是下跪磕头: “公主殿下向来爱惜姜国子民……求殿下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昔日姜国惨剧……定不能再重演了!” 见他磕头血涌如注,我急忙扶他起来:“程大人这又是何必?我答应你便是,快请起来。” “公主的大恩大德……老臣永生难忘!” …… 两日后。 卫泱的亲信又逃了不少。宫里已不剩几个人了。 而他的脸色愈发的阴沉。 城中百姓大概都已逃得差不多了。朝臣降的降,死的死,已然没留下几个。如今守在城中的,除了士兵,大概只剩下卫泱了。 我心想,不知陈怀安的兵马何时能到? 程大人今日也要出城了,临走前,要同我告别。 我蹑手蹑脚地绕过酒醉的卫泱,悄悄溜了出去。 夜色深沉,我趁着重重雪色,快步向宫门走去。 “站住。” 我身子一僵,转过头去。 卫泱一身广袖蟒袍,淡然立在庭院中央。 “你要去哪。” 他的面色沉郁,我知晓那是他动怒的前兆。 我结巴道:“我……我去觅食。” 他的脸色更加阴沉。 大事不妙。 “陈宴,我待你不薄。”他盯着我,眼神带着戾色,“为何要走?” 我连忙否认:“我没有……” 他轻笑一声:“连你也不信寡人。” 这笑声落寞至极,仿佛亘久以来,他便是如此。 就在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他的那种神情,其实是寂寞。 原来卫泱这么久以来,都是寂寞的。 无论是幼时被父君厌恶,孤身在秦国涉险,亦或是北地斡旋,他从来都是独自一人。 想到这里,我有些鼻酸,轻声道:“你不走,我也哪里都不会去的。” “我没有不信你。” “无论你中了什么毒,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凝视着我,轻启唇道:“陈宴。你可知,‘活人骨’,究竟为何物?” 他伸手,拔去发簪,满头白发霎时如瀑般散落。 第49章 活人骨10 “所谓活人骨,既是活人,也是枯骨。既是骨命,亦要活人的命。” 我定定地看着他,满眼愕然。 “看看吧。”他冷笑。苍白的发丝在空中微微飘散。 “这便是我的命。” “亦是你的命,沐沐的命。” 我瞪大了眼睛,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我只知自己是被卫泱复活了,却从未问过他是如何将我救回来的。 原来他是将自己的寿命分给了沐沐……分给了我…… 他竟为了这个王位……付出了如此代价么? 我的瞳孔紧缩,猛然想起手上的骨珠串,慌忙撩开袖子去脱,可却无论如何都摘不下来。 “白费力气。”他冷嗤一声。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我也应当告诉你了。” 他沉声道: “自古以来,天下四分,四国蕴藏不同的力量。传言拥有浮世珠者,可一匡天下。” “而姜国,又是幽冥之府,得以掌控生死,被世人称为‘永夜之国’。姜国皇室传承的秘术,便是将寿命分给已死之人,由此教人起死回生。被复活之人,则被称为‘活人骨’。” “世人都以为,活人骨,食之可医百疾,延年益寿。” “只有我知道,这传言大错特错。” “活人骨只能医百疾,却并不能延年益寿,且条件极为苛刻。除非亲手杀掉复生后的‘活人骨’,仅仅食用也并无益处。” “陈宴,我的命早已尽了。” 卫泱眸光沉沉,声调冷薄,结束了他的话。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哽咽道:“原来你早就知道自己要死……所以才不曾想过,要留条后路么?” 不仅未给城中百姓留后路,也未曾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欲言又止。 他淡淡瞟我,转过身去,口吻凉薄:“跟我走。” “我要带你见一个人。” 大殿中央,卫泱让人将一个少年押进来,在我们面前跪下。 他浑身是伤,衣着单薄,眼神却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坚毅。 我微微一怔,看着他颓唐的模样,竟有一瞬熟悉之感,没来由地生起恻隐之心。 他的眼神中有一股淡漠与狠厉:“是孤的死期到了么?” 原来他是……年少被废的嘉帝。 他看了眼卫泱手中的剑,笑道:“孤不惧死。” “寡人不会杀你。”卫泱睥睨着他,话却是对我说的,“阿宴,你带他走。” 我愣愣地望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卫泱继续道: “宁王这些年的兵马都是打着反秦的称号招募来的。如今嘉帝在此,且是北朝唯一的血脉。” “宁王虽允诺不会伤害百姓,但他的话却并不能作数。除非有所把柄,否则不能贸然放百姓出城。” “阿宴。”他的语气依旧淡薄。“你带他去找宁王做交易,如此可守得百姓平安。” 他顿了顿,继续又道: “也可守得你平安。” 事到如今,他不忘给我留一条生路。 我的心口闷闷的疼,眼前渐渐模糊。 “看到了么?若他们肯信寡人,寡人也可以做个明君。” 他闭上眼睛:“阿宴,我早就不恨你了。” “我只是不想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带他走吧,回去苏澜身边。他会好好护着你。” 说罢,他向身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寡人哪里也不去了。这里就是寡人的归处。” 我被赶出了雪霄宫。 卫泱闭门不出,一定要我走。 我将嘉帝交给程越的人,自己哪里也没去,垂眸在宫外等了很久。 原来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被所有人误解的么? 我想请求他们再看一眼他们的君主,在天下人面前替他澄清,他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 可城中哪里还有百姓可言? 这早已是座空荡荡的死城了。 黑色的雪渐渐地飘落。 沉重的宫门突然打开,发出一声陈旧的响声。 我以为是卫泱终于出来见我,慌忙擦掉泪水,抬起头。 里面却匆匆跑出一个侍女。 她神色焦急地对我说: “公主,陛下快不行了。” 我慌忙拨开她,踉踉跄跄地冲进宫。 空荡荡的大殿里早已没了旁人。 卫泱倒在王座上,阖着眼睛,气息微弱。 我慌张上前,紧紧地抱住他,他终于睁开眼。 我听到他低笑了一声,缓缓道: “寡人一直以为……此生所愿,便是得到这个位子。” “父君可以,苏澜可以……为什么偏偏寡人不行?” “可他们为何看不到寡人?” “明明寡人就站在他们面前,却还要念着你的名字?” 他的眼神迷离,更多的却是困惑,喃喃自语着: “由我来做他们的君主,真的那么不好么?” 我连忙摇了摇头,反驳道:“不是的。” 他的眼睛看着我,忽然又问道:“宁王可有放他们一条生路?” “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我还是那么的嗜杀,暴戾,无情么?” 我死死的咬着牙,努力忘掉城中空荡荡的景象,哽咽道: “他们说,你虽嗜杀,暴戾,无情,却始终是个英明的好君主。” “天下人都说,你会名传千古。” “那就好。”他发出一声满足似的喟叹,那双暗红的眼珠终于褪去了一生的光彩,留下单调的灰黑。 然后他在我的怀里,渐渐失去了温度。 我抱着他,许久在原地不动。 “哥哥。”我垂眸,声音极轻,生怕惊动了熟睡的人。 手腕上的骨珠串突然断了。 这一瞬间,往事翻涌而来,历历在目,浮散在空中。 是卫泱的记忆。 起初,是他被关在冷宫里。 冷宫里什么都没有,他便只能练武。自打他记事起,仿佛便是这样。 少时他读了书,夫子夸他,他冲到父君面前,想要得到他的一句赞扬。 可他得到的只是父君嫌恶的眼神,和更多读不完的无用的书。 他以为是自己不够好,于是更加发了疯似的习武、念书。 直到母后被父君赐死,吊死在他面前。死前她破口大骂,说他是废物,孽种。 他终于感到深深的绝望。 为何无论他付出了怎样的努力,都没有人肯看他一眼? 这便是他被否认,被厌恶的一生了么? 后来他得知,原来他是有个妹妹的。 父君将她保护得严严实实,从不让他们见面。仿佛生怕他的出现,会脏了她的眼睛。 他从没喜欢过这个妹妹。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父君的偏爱使他嫉妒,亦或是这个妹妹本已足够讨人嫌。 听说她倒是个顽劣的性子,闹得夫子府上鸡飞狗跳,还不知悔改。 可在他仅有的几次与她相遇的回忆中,她看起来倒是那样乖巧,安静。 彼时她与他擦肩而过,身上披着绒雪的狐裘披肩,宫女替她撑着伞,她侧过脸,睁大了眼睛,水盈盈的眼睛里盈满了惊讶与好奇。 他是谁?她大约在想。 她从未与他搭过话。 在她的世界里,他这个哥哥从未存在。 他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而朝中“卫姜公主”登位的呼声愈来愈大。 百姓们翘首以盼,等着这位贤明的公主登位。 起初还有文官替他辩驳,说他是长子。 后来父君亲自修改黄历,卫姜公主的名号越来越响,连他们也噤了声。 他昼夜不停地读书练武,将那些治国的大道理牢牢铭记在心。 父君说他不配。他便要让他亲眼看着,他这个“野种”,是如何坐上那个位子的。 他想,总有一天,他也要尝一尝成为“王”的滋味,让天下人都再不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忽略。 总有一天,他不会再活在卫姜公主的阴影之下。 这一天,他等了很久。 直到昭国军队破开了城门,他知道,时候到了。 他提着他的剑,去往太和殿。 那套剑法,他已背得滚瓜烂熟,就为了能有一日,舞给他看。 舞毕,剑尖停在那人的咽喉。 父君睁大了眼睛,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惊恐。 没想到这个冷血的父亲,也能有害怕的一日。 这算不算得上是意外收获? 那位小公主,听说自己父君死后,会有怎样的神情。 他心里竟生出了几分恶作剧似的期待。 也不知道,那位小公主,哭起来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竟迟疑了。手里的剑不知怎的,竟再难以向前一寸。 他看着面前的男人,忽然觉得这一切竟有些荒唐。 于是他收了剑。 “父君。”他冷笑。“你就同你的王位一起葬身此处吧。” 说罢,他转过身去,头也未回地走出大殿。身后是烈烈火海,凤凰高歌般,缠绕在千百年屹立不倒的宫殿。 传闻,姜国先王是仓皇逃出皇宫的,死前衣不蔽体。在他迈出太和殿的那一刻,等候已久的昭军挥动利刃,砍下了他的首级。 先王死时,死不瞑目。 宫女见到这一幕,哭着跑去寻她。 她们说,大殿下在来的路上,叫她快些逃命。 他听了,只觉得可笑。 那些宫女当真以为他会杀她? 难道在旁人眼中,他便是这样的么? 后来他在秦国找到她,她早已不认识他了。 看啊。他有些讽刺地心想。她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他生来便是这样孤零零的,死也该是无人惦念的。 只是,真的见到她,他却不知自己是不是自己软了心肠。 她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问他是谁。 他竟忍不住想要轻笑。 那双眼睛,很亮,很圆。 “我是你的死士。” 最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事到如今,他还是见不得她流泪。 这大抵,便是他的宿命了吧。 看过这些记忆,我抱着卫泱的尸体,很久没有动。 卫泱与我共命相存。 他死了,我也不会活长久。 我的体温一点点降下去。 四肢僵硬。我阖着眼睛,睫毛上好像结了厚厚一层霜。 我轻轻地呵气,往事一幕幕穿过我的脑海。 我终于想起了一切,那些长宫里的日子……想起苏澜,想起沐沐。 如今,我也要走了么? 远处传来细微的响动。 我抬了眼,一只轻盈的小鸟穿过空荡荡的大殿,向我悠悠飞来,最终落在我手边。 我看清它的样子,竟是那日慕清曾送我的守鹤。 它探着脑袋,轻轻蹭我的手。 是苏澜。 我睁大了眼睛,眸中又有了亮色,挣扎着要站起来。 脸上的表情渐渐转为欣喜。 这大概是这么多日以来,我第一次真正由衷的笑。 外面,士兵们在猛烈进攻。 第50章 活人骨11 陈怀安率兵赶到的时候,宁王的兵马已开始攻城。 宁王派人在城外叫嚣着,要卫泱投降。 此城攻下,对局势定然不利。 陈怀安对此早有准备,他将兵力布在外围,按兵不动。宁王向内退一步,他便进一步,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 城下宁王的兵马越聚越多。此时他已被牢牢地包围了,陈怀安打算将他们一口全吞掉,冷眼旁观着他最后的困兽之斗。 包围圈一步步紧缩,反抗愈来愈激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卫泱守城的军队早已支撑不住,陈怀安打定主意要做那只黄雀,根本无意在乎城里人的死活。 他的任务只是要讨伐宁王。至于卫泱,由他自生自灭,他压根不急,静静地耗。 城上终于被破开一个口子,宁王的残兵涌入,陈怀安知道时候到了,利落站起身,甲胄随意一披,大声朝传令官喝道:“拿下他们!” “是!”座下一众将士齐声领命。 陈怀安冷笑一声,提了剑便向帐外走去,却撞上周元匆匆跑了进来,在他面前慌忙跪下: “侯爷!陛下到了!” 陈怀安闻言心下一惊,声调骤然下沉:“他来做什么?!” 外面那人却已脚步匆匆地踏进来。 苏澜是独自来的,没有带任何随从。 陈怀安见了他,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双目皆已失明,一时沉住了气没有说话。 紧接着,他立刻想到什么,语调危险地一转,杀气腾腾:“陈宴呢?” 苏澜没有说话。 见到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用多说,陈怀安心下已经了然,气得更要骂人。 “你他妈的!”陈怀安暴跳如雷,也顾不上要杀头的大不敬了,“你他妈的连个人都看不住!” 苏澜也不还口,他的眸光冰冷阴沉,纵然那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却自带迫人的威慑。 “送我入城。”苏澜咬紧牙关,音调狠厉,极力抑制着情绪。 两人相对而立,半晌谁也没有说话。 短暂的一刻过去,陈怀安面色沉郁,隐隐的不快,最后还是扭头喝道: “周元!给他牵马!” 周元闻声,连忙脚步匆乱地上前,凑身过去。 “侯爷……是牵哪一匹?” 周元压低声音,伏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问。 陈怀安皱着眉,忍痛将袖袍一甩,挥手道:“算了!你给他把本侯那匹最好的马牵来!” “是!”周元连连应和,匆匆地跑去牵马了。 苏澜的双目虽已不能视物,动作却依然利落干练,沾染着狠决的杀气。 陈怀安见他没有一丝双目失明的龃龉,从鼻子里冷冷地哼气。 他提起剑,亦抓住马鬃翻身上马。 这一瞬间,他居然有些恍惚,仿佛身后也曾有谁,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 苏澜身下的那匹马认主,从来没被陈怀安以外的人碰过,此时被他抓着马鬃,不安地四蹄朝天不断扑腾。他手上加重了几分力气,狠狠地将它制住。 这马平日里和陈怀安一样,脾气暴烈,现下竟也受到了震慑似的,立刻哑了火,乖乖温顺下来。 “你他妈的!给本侯看着点!”陈怀安心疼他的好马,瞪着眼睛没好气地骂,仅存的那点表皮上的尊敬早就被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苏澜冷笑一声,这笔账他迟早还要算。 但眼下还不是个好时机。他摸索着马鬃,身下这是匹上等良马,无需人道,便知晓目的地在何处。 白马朝天嘶鸣几声,便撒开腿,朝着大营外狂奔出去。 陈怀安眸色一沉,忙拍马跟上。 重重战场上,那匹马一骑绝尘,穿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向秦淮城疾奔。 叛军们见他不要命似的踏过尸海奔向秦淮城的方向,更加凶猛地朝他扑上来,却被紧紧跟随在后的陈怀安一一斩杀。 没一会儿,陈怀安身上便溅得全都是血。 他咒骂几声,将那几个血溅在身上的叛军,砍了脑袋还不够,又嫌他们脏了他这身衣裳,狠狠踏过他们的尸体。 秦淮城临近了,一支箭破空朝苏澜射过来。 陈怀安一夹马腹,迅疾挡在苏澜身前。箭矢射穿他的肩膀,他却纹丝未动。 苏澜立刻察觉到异响,手下勒紧了缰绳。 陈怀安啐了口血,眼神极快地闪过一道锐光:“你去寻她!这里我来守。” “老东西。”他阴沉地望着宁王的军旗,手上稍一使劲,将箭拔了出来,又转头唤身后跟上来的侍卫,“你们去!护送陛下进城!” 苏澜握紧了缰绳,眼下容不得他犹豫。他转过身,又继续朝城池奔去。 陈怀安趁这个当口陆续挡下几支箭,远远地望见他进城了,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骂骂咧咧地朝身后喊人:“你们这帮饭桶!还不赶快把绷带拿来!本侯早晚要把你们全发卖了!” 血腥味渐渐地重了。 宫里空荡荡的,已经没有半个人了。 我缩到角落里,想让自己暖和一点。 卫泱死前曾说,活人骨死后会魂飞魄散,再没有来世可期。 若想保全我的魂魄,除非将我的魂魄带回淮河。那里有通往冥间的路。 卫泱说,淮川其实便是冥界的忘川。 那些我所曾看到的金灯花,便是只生长在冥界的曼珠沙华。 只是我是在秦地被复生的,因此死后魂魄只能留在秦地,不可能再回去了。 传言以往也有魂魄被带回的先例,只是能载得动魂魄的人,付出代价却是沉重的。 传言说,若要将我的魂魄带回淮河,须得是这世早逝,却迟迟没有轮回,且下一世本应很圆满的人,以永生不得超度作代价。 我闭着眼睛,摸着那只守鹤,心想:我的寿命已尽,若一会儿苏澜见到我这副样子,定要被他看出我命不久矣。 我怕极了。 双腿渐渐地没有知觉了。 卫泱的生命力在我身上缓慢地消散。 我闭上眼睛,又想到苏澜。 我走后,他会好好吃药吗? 他说要带我回秦地的。是我食言了。 脚步声匆匆从外面传进来,我浑浑噩噩地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起来。 是苏澜带人来了么? 我挣扎着起身,昏昏沉沉地挪动脚步,伏到了门边。 那脚步慌乱,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苏澜还是来了。 可我听了很久,却没再听到旁人的脚步。殿内极静,只有他的脚步声,无限的回响。 他竟只身来寻我。 可是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呀。 我的眼睛红起来,根本不敢去想,他是如何踏过城外如山的尸首,闯进这里的。 我曾料到他会来救我,却没料到……他会放弃一切,不管不顾地只身来寻我。 “晞儿!”他音色急切地唤我。 我没有动,他却在纱帘后停下。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似是感到了我的气息,却又无从确认。 我就在他身后,屏住呼吸。 卫泱的话隐隐约约地响在耳边。 ——活人骨,可医百疾。 过去我最喜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漆如沉星,最是漂亮。 他不该有弱点。 苏澜的眼睛赤红:“出来!” “你在哪。” 他提着剑,四处寻我,眼前却早已什么都看不见。 “晞儿!”他的声音嘶哑,更像是低沉的哽咽。 我隔着纱帘,将头贴近了,很久没有动。 他的心跳就在耳边。 仿佛只有咫尺。 可是短短的距离,却又像是隔了一辈子。 我死后,他会是千古留名的帝王。 双腿几乎站不起来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站起身,朝他的剑撞过去。 剑无声穿透了身体。 我闷哼一声,最终稳稳地落入他的怀抱。 “苏澜。”我被他抱在怀里,满足地笑,声音像极了撒娇。 他的手好凉。 只可惜这么久了,我都没有叫过几次他的名字。 不知为何,被剑贯穿的那一刻,我的眼前忽然浮现起了不眠节的那个吻。 他的眼睛里是星光般温柔的笑意。 而那个吻,柔软沁凉,印在我的唇上。 如同此刻穿透我皮骨的这把剑一样冰凉。 恍惚间,我似又见到那日漫天的万家灯火,浮沉在深蓝色的夜幕中。 我的视线迷离在渺渺星辰之中。 恍惚却见,那日他送我的那盏橘黄的暖灯在我面前缓缓降下,落在我面前。 上面写的是: 百年千年,岁尽与共。 大雪翻飞。 我便在这样的阑珊夜中,沉沉合上了双眼。 【活人骨,完。】 第51章 千秋同梦 (上) 外面一日,燕地一年。 去燕地的路途太远,沐沐有些乏了,于是靠在马车的软榻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层薄被落在她身上。她睁开眼,看见苏寻玉骨修长的手,风掀起他的衣袖,哗啦啦地翻涌,隐隐一阵清香。 她很喜欢这种香气,于是又合上了眼。 卫泱给了她七日,换在燕地,便是七年。 七日过后,便是魂飞魄散。 沐沐很快又酣然入眠,睫毛颤巍巍的,映得一张脸苍白没有血色。 对面,苏寻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不在的这几日,听说宁王被剿灭,卫泱身死。靖远侯护驾有功,风风光光去了秦地受赏。 而苏澜竟病倒了。 这之后,一切朝事尽归陈怀安掌控。 对面沐沐睡得香甜。苏寻看着她,心想,外面发生了什么,都再与他无关了。 如今卫泱身死,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当初他带卫晞进宫时,卫泱兑现了他的诺言,将沐沐带给他。她还是生前的模样,一分一厘都不差,他已经满足。 尽管她的心智,无异于六七岁的孩童。 那日卫泱说会把沐沐接过来,苏寻在府上等了许久。 卫泱特意强调了,沐沐虽是复活了的活人骨,情况却与卫晞并不相同。 但他并不想理会那些。 若要用一个词形容苏寻的前半生,便是“风光”。 这种风光绝不是短短一时的,更是常态。 陆家家世显赫,满门英杰,与秦君世世代代都是世交。而他从出生起,光鲜亮丽的人生里,便没有什么是不完美的。 陆家长辈要他辅佐苏澜,而他一一照做。苏澜想要统一四国,他亦想要挥戟扬沙,驰骋沙场。 在他的人生中,从没有缺憾二字。 喜欢他的姑娘很多,门第皆是显赫。往来求亲的高官贵人络绎不绝,可他始终不为所动。 他也曾见过一些姑娘,有的爱慕他身姿英武,有的夸赞他年少有为,有的看中他身后的世家。 他只笑笑,相似的话不厌其烦。 在他心目中,他应该会娶一个不同寻常的姑娘,一个像他一样拥有着完美而显赫身世的女子。 可最终他却爱上了那个平凡的姑娘。 而她的喜欢亦无别的理由,依旧是老调重弹:爱他的容貌,爱他的身姿,爱他的意气风发似少年。 他却头一次如此受用。 若一个人曾经碰见过对的那个人,他会知道,一切都不再一样了。 那日卫泱迟迟没有将人送到他府上,他一个人坐在庭院里,空寥寥地等。 他醉醺醺地想,这府上未免太过冷清了。若是有位女主人,定然会热闹起来。 不知不觉中,他握着酒杯,睡着了。 他睡了很久。昏昏沉沉的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梦里是他第一次在盛会上见到她,苏澜坐在殿上,下面的人跳舞,她就端着美酒佳肴,匆匆穿过,步伐灵动,羞红了一张脸。 他只觉得此生都未曾见过那样美的姑娘。 他派人打听她的名姓。 她说,自己叫沐沐,并无姓氏。 他们坐在一起把酒言欢,从诗词谈到理想。那是他此生最为快活的日子。 沐沐说,若能重来一世,她宁愿自己赐名。 只可惜,最后他也未曾知道,若重来一世,她会给自己取个怎样的名字,又会冠以谁的姓? 梦便在这时醒了。 他恍惚地听到,耳边有个声音,清越婉转,娇滴滴的动听: “将军,你醒啦。” 他抬起头,看清面前的人,热泪盈眶。 风雪渐渐地大了。燕地愈来愈近。 世人都道他疯了。好好的将军不做,偏要去那极寒之地受苦。 听闻还是带了个女人去的。 百姓扼腕叹息:没想到昔日的将军战神,如今也成了荒淫无度的荒唐公子。 可苏寻反倒置若罔闻。 沐沐喜欢什么,他便一掷千金。 更多时候,她只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他拉着她的手,宠溺得很。沐沐走路走一半要抱,他二话不说便把她抱起来。沐沐喜欢听书,他便挨篇念给她听,问她喜欢哪个。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想:这是喜欢么?还是愧疚? 若彼时沐沐未死,他还会这样放不下她吗? 可当他见到沐沐再度站在他面前时,他便明白,什么都是值得的。 马车星夜兼程地驶往燕地。 外头已入了夜,兴许是离燕地近了的缘故,漫天星斗比任何地方见过的都要闪亮。 沐沐也已醒了,朝窗外看去,望见繁星辉映,兴奋地喊车夫让他停下。 苏寻无奈,只得吩咐车夫靠边停下。 下了马车,她紧紧地牵着苏寻的手。 她的力气似乎比前几日虚弱了许多,令他感到一阵恐慌。 是卫泱身死的缘故么? 他才刚刚看到一点希望,难道便要破灭了? 最近她又新学了几个词。 过去她最喜欢看的那几册书,他常读给她听。她的精神时好时坏,却隐隐的有了好转的迹象,也能记起一些事情了。 燕地的星星果然很美。 听说那些星星,都是已逝之人,飞升到了更远的地方。 她靠在他的肩上,静静地听他念书。 他刚读到“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她忽然开口了。 “霸王配虞姬 ,将军应该配什么样的美人?”她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温软婉转。 那声音,像极了从前。 他愕然转过头去,却见她闭着眼睛,轻轻地笑: “将军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出宫去的时候吗?” 他当然记得。 “那时集市上,你被姑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的语气却是极欢快的,更像是捉弄。 “当时我虽解不了你的围。但我心里却想着,总有一日,我要顶着将军夫人的身份,理直气壮地将她们全都赶走。” 说到这里,她忽而抿了唇,轻轻地叹气。 “只可惜,等不到那一日了。” 苏寻正要开口,她青葱似的手指却伸出来,挡住他的唇:“嘘。” 接着,她俯过身来。 苏寻听到她贴着自己的耳朵,轻声地开口:“我爱你。” 这是沐沐在这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下) 我游荡在这里已有几日。 准确地来说,是我的魂魄。 长宫恢弘,我四处闲逛,有些迷路。 前面的那座宫殿守卫森严,我没头没脑地闯了进去,正巧碰上书案前坐着的陈怀安。 他紧缩着眉,不知因为何事烦恼。 看他无心批阅奏折的样子,我没忍住,扯了扯他面前的镇纸。 微风拂过。他似有一瞬的愣怔,定定地看着那枚被打翻的镇纸,却再度陷入一阵沉思。 我顿时有些困惑了。 他这是怎么了?为何丢了魂似的? 见他久久未曾动作,更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渐渐地由困惑转为了不忿,于是气鼓鼓地走了。 从殿里出来,我正准备迈步,身旁却冷不丁地砸下几块瓦片。 我定了定身形,这才想起如今我只是一缕游魂。 从我身旁经过几个宫女,亦险些被砸到。她们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屋顶,抱怨几句。 而不远处的猫獭也朝这个方向畏畏缩缩地看来。 我心生狐疑,遂抬了头向宫殿顶上看去。 上面居然盘踞着一条龙! 我惊得险些摔一个大跟头。 那条龙斜着眼睨我,晃了晃尾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龙言龙语。 难怪方才刚刚那几个宫女抱怨说,这里的瓦片不知为何时常脱落。上面住了这么一条又胖又重的龙,能不损耗得快嘛。 它打了个饱嗝,见我不回答,悻悻地偏过头去。 恐怕如今它是唯一能同我说话的物什了。 想到这里,我抿了抿唇,缓缓开口:“你知道苏澜在哪里吗?” 它抬起尊贵的龙爪,指指不远处,又鼓着腮重新咀嚼起口中的吃食。 我连连向它道谢,松了口气,遂向那个方向小跑过去。 不断有宫人进出那座宫殿。 殿门外两个医官喃喃私语,我凑近了,听到他们在说:陛下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怕是快要不行了。 怎么就快不行了?! 我一听,顿时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去。 内室门口候着几个端着盘子的宫女。她们面色惨白,手不住地打颤,似是不敢踏进去,犹犹豫豫。 我来不及细想,急急向前一脚踏进去。 远远地,我便一眼看见苏澜那双漆深的眼睛,复又熠熠有光。 他的眼睛果真好了。 我心中一阵激动欣喜,正要凑近去看,这才发现他的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我的视线挪至他怀里,顿时惊得连连后退几步。 那是……我的尸骨! 难怪侍女们皆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 他竟是这样每时每刻捧着这样一堆尸骨的么? 我闭了闭眼睛,心中涌上一股酸涩。 苏澜许久没有动作,只死死地盯着那具尸骨,一刻未停,眼中尽是血丝。 他的眼睛好不容易医好了,这样下去又要坏了。我慌忙想要抱住他,告诉他我在这里。 他的后背立刻一僵。 “晞儿?”他的声音迷茫。 无人应答。 我红着眼睛,紧紧地抱住他,贴着他的腰身。 他伸手想要握,却只握住一把虚空。 我的尸骨就在眼前,可无论我怎样努力,却再也回不去了。 怎么可以这样?他好不容易才恢复视力,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我。 我多想告诉他,我就在这里,他要好好惜命。 这时他忽然睁大了眼睛,双手颤抖着:“……晞儿。” 我欣喜地以为他终于能够看到我了,正要答应,低头一望,却见他怀中的那具尸骨,突然碎成了齑粉。 粉末飘飘落落,从他的指缝中四散,飘落在地。 他什么也没能留住。 我又陪了苏澜几日。 虽然他感受不到我的存在,偶尔却会望着我的方向发愣。 我便无声站在他面前,与他静默地对视。 偶尔我寂寞了,也会同宫殿顶上的那只龙说话。 我给它讲屠龙勇士的故事,吓得它哭了。 结果便是那几日持正殿屋顶突然漏雨。 为了安抚它,我只好献祭了陈怀安的好几碟凤爪。 陈怀安打个盹回来,发现自己案上放着的凤爪龙须酥统统不知所踪,又开始骂骂咧咧地发脾气。 他将那些猫獭从洞里提出来,顺手剃秃了它们的毛,还扬言要把它们全炖成菜。 骂完他还觉得不解恨,又开始咒骂这破地方整天下雨,骂这里的气候赶不上北国,人也赶不上北国人。 骂到一半,他却突然沉默,陷入长久的静寂。 再过几日,宫里来了苏寻从燕地传的信。 苏澜接了信,仔仔细细地读,读完便叫人来更衣。 宫女们上来拦,可她们哪里拦得住。 后来,她们匆忙跑去持正殿,禀告陈怀安。 苏澜要去的地方是夜清池。这里白天游着许多虎须鱼。一入了夜,所有的鱼便都无影无踪。 陈怀安拦下他,语气有几分无奈:“你发什么疯?市井流言,那是能信的东西么?” “你就算跳进去,也不会把死人变活的!” “让开。” 苏澜推开陈怀安,一步步朝那池子走去,目不旁视。 陈怀安沉声喝道:“拦住陛下!” 几十个侍卫涌上来,才总算将他拦住。 陈怀安站在他身后,声音不轻不响:“我这里有一株离魂草。你若真想送死,不如换个法子。” 苏澜背过身,眼睛布满血丝,深吸一口气,这才稳住心神,嗓音低冽沙哑: “拿来。” 陈怀安眯了眯眼睛:“离魂草的险处,我想你也知道。” 苏澜没有说话,只冷冷地笑:“不必你说。” 陈怀安抬了下巴,罕见地沉默了。 我奔至苏澜身边,拽着他的胳膊,红着眼睛拼命劝他不要吃。 他却浑然不知,一分犹豫也未曾有,将那株发着蓝光的药草吞下了。 然后我便眼睁睁地见着他的魂魄沉进池中,转瞬消失得干干净净。 见此情景,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捡起他方才拆的那封书信,一路跑去送给那条龙,让它帮我看上面写了什么内容。 它打了个哈欠,告诉我,上面写道,夜清池有通往冥间的路。 我听了,慌忙也往夜清池里跳,末了,却又漂上了岸。 ……原来,我生前只是半具骨骸,无论如何都沉不下去了。 我在池子上漂了半日,眼睛哭得都肿了,渐渐地有些绝望。 再也见不到苏澜了么? 泪水朦胧之中,也不知过去多久,我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长鸣。 我擦掉泪水,只见天边悠悠飞来一只大鸟。 它长声唳鸣,簌簌飘下金辉笼罩的羽毛。 我瞪大了眼睛——是剪鹤。 传说已逝之人会驾鹤西去,在整片大地之上腾云而行,看尽一世都未曾见过的风光。 沐沐就坐在那只剪鹤上。 她清浅而笑,向我伸出手: 阿宴,我们回家。 第52章 未晞1 冥界的雨昏昏沉沉,永远下个不停。 摆渡的鬼差告诉我,这雨水其实是凡间人的泪水。 他还说,以前这冥河上游着许多冥龟,由它们负责从凡间接引已逝之人的魂魄。然而,近百年来,不知为何凡人总喜欢往它们背上砸铜板。老龟们不高兴了,从此再也不想去凡间,冥河就此停摆。 听鬼差说,冥界通往人间的路只剩两条,一条在夜清池,还有一条便是淮川。 我努力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事,却只记得自己在长宫里游荡,见到苏澜吃了离魂草,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的了。 船夫向我解释,来冥界的路记不清很正常,这是防止凡人乱闯。 他又絮絮叨叨同我讲了些冥界奇闻。听说如今冥界最热闹的传闻,有三件事: 头一件大事,便是阎王的谛听不知所踪。因着这谛听狡猾得很,不会轻易在认得出它的鬼面前露面,因此极为难找。于是阎王允诺以任何条件为报,寻回这只谛听。 第二件事,是有关三生石的。听说它们不仅成了精,还痛骂那些在它身上乱写乱画的鬼,其中两块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最后一件,便是近来转世投胎的鬼们愈来愈不爱喝孟公熬煮的汤了。若人人都带了前世的记忆投胎,岂是像话?孟公因此深感头痛。 船靠岸停下。 我上了岸,便四处探着脑袋找寻苏澜的身影。 冥河两侧有许多热闹的集市,我最喜欢逛街市,这冥界的鬼市我倒还从未见过,于是兴冲冲地前去一睹。 街上有许多失忆的鬼魂,个个都丢了魂似的,皆是从一个方向来的。我好奇地想去一探究竟,奈何鬼流太过拥挤,我才行了几步,便被挤到了路旁。 我抬头一看,面前是家书斋,匾额上一行鬼画符,不似凡间的字。 我走进去一看,这书斋倒也新奇,铺面上摆着的书没几本,倒有不少石头做的镇纸。 饶是如此,这书斋的生意却红火得很。 我逛了一圈,惊奇地发觉这铺子里的书亦是石头做的,被打磨过,书页削得很薄。 又听见那边几个书生同掌柜攀谈,才知道这掌柜姓钱名生,已在此开店许久。 因着掌柜姓钱,所以铺子里只收冥币,不像冥府其他地方,还能以物易物。 据说,这镇纸更是挑顾客的眼缘。 若是被哪只镇纸看上了,不买下便别想走人。 十分不幸地,我走着走着,身后便被一枚镇纸尾随了。 其实这镇纸看起来倒也可爱,小小一只乌龟,跑得却比兔子还快。 钱老板说,这镇纸叫溪龟,店里只有一对,另一只很久以前便被卖走了。 只是……我观察那些往来的客人,见他们手里拿着的都是面额数万的银钱,不免心虚地摸了摸口袋。 那只溪龟此刻抱住我的腿不放,一定要强买强卖。 我趁钱掌柜没注意,抬脚便跑,却被门口两个凶神恶煞的鬼差拦下,他们一个长着牛头,一个长着马面。 钱掌柜杀气腾腾地拦住我,一脸凶神恶煞地走过来,伸出手要钱。 我苦着脸,摸遍了口袋,却只找出一文钱,颤巍巍地递给他。 可没想到他见了,却大惊失色:“小生眼拙,竟没看出姑娘竟是这等财力雄厚之人!” 我稀里糊涂地“啊”了一声,又看了看手里的那一文钱,一头雾水地问:“……一文钱便够了吗?” 钱生掌柜更加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您说笑了,莫说是这枚镇纸,便是将我这店铺买下来,也是绰绰有余!” 又听他一通解释,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冥界的钱竟是倒着来的,面额越大越不值钱,反倒是这不常见的铜板成了重金。 店老板收了我的钱,东拼西凑总算找得开,临走前还顺手塞了我一本《聊斋志异》。 奈何我翻看许久,也未看懂上面那堆鬼画符的文字。倒是里面常有许多指指点点的痕迹,留下许多划痕。想来是鬼们对其中斩妖除魔的部分很是忿忿不满。 就这样走走逛逛,我未曾见到苏澜的影子,也不免有些急了。 若是找不到他,该怎么办? 我渐渐地没了逛鬼市的兴致,有些寂寞地沿街慢吞吞地走着。 集市上倒有许多新鲜事情,往来鬼魂各色形态,不单是人,也有走兽模样的。交易的也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才路过几家卖鬼哭狼嚎的店,又碰见一间学堂,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听见他们在热烈讨论,大意内容是有关如何潜回凡间吓人的。 另一边,是冥界一年一度的穿墙大赛。若干鬼们技艺不精,被撞得鼻青脸肿。 我漫不经心地抿紧了唇,抬头看着漫天透明雨线坠下,触及地面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距我不远处,几个鬼仙围在一口井旁边,聚精会神地窥着里面的动静。 我从台阶上跳下来,快步接近,听到他们正啧啧地赞叹。 他们捋着胡须,正前仆后继地拍着马屁,不时地惊叹着:“好 !不愧是那位大人啊!” 我好奇地围近了,瞅了几眼,想看看这是在拍谁的马屁,结果眼睛差点没瞪出来:这不是陈怀安么! 原来这口井可以窥知凡间之事。 我从井中看到,苏澜走后,四国群龙无首。陈怀安吩咐人看着他昏睡的躯体,对外只宣称陛下伤心过度,闭门不出。 可如今长宫空空荡荡,他一个人愈发的心烦意乱,时不时地传召朝臣一顿痛骂。 更有甚者,北国几个老臣前来见他,说要推举他做新帝,结果却被他摔摔打打,劈头盖脸地骂一通,再轰出去挨了板子。 众人议论纷纷:这位靖远侯,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我正看到一半,却忽然感到手里有什么不对,低头一看,竟有一头鹿,咔嚓咔嚓咀嚼着我手里那本《聊斋志异》。 那本书被它啃得只剩半册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这可是石头做的! 那头鹿一双黑亮的眼睛,镇定自若地看着我,一面慢条斯理地嚼着口中的石块。 每一口吞下,它的四肢便涌现数道透明的五彩流光,仿佛它口中的并非石头,而是珍稀的灵力。 我四处张望一番,未见有人寻鹿。 也不知它究竟是从哪里来,我见它脖子上还系了根红线,不像是平常鬼魂,倒像是谁豢养的神兽。 它像是还没吃饱,眨了眨眼睛,无辜地望着我,一动不动。 我慌忙将手背在身后,生怕袖子里藏着的那枚镇纸也被它一口吞掉。 若它饿了,也该寻些可以吃的东西来,啃石头算什么? 想到这里,我抿了唇,拍拍它的脑袋,问道:“你想吃什么?” 它弯下腰,低头贴在地面上听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抬了头,带着我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朝某个方向走去。 香气渐渐地飘来,我轻轻吸了口气,鼻间满是清爽。 视线穿过重重人群,我终于看清灵鹿带我来的地方,是一家花店。 一个中年模样的鬼正弯腰站在门口,理着稀稀落落凋零的花枝。雨水打在鲜嫩的花瓣上,别有一番凄美。 灵鹿撒开蹄子,便疾奔过去。我来不及出声拦下,它已冲进去大快朵颐了起来。 店老板反应慢半拍,待回过神来,将手里的残花随手一扔,气冲冲地冲进店去收拾那头鹿。 我轻声笑起来,视线落到那家花店门前。 门口摆着大束热烈盛放的金灯花。血红的花瓣,别有一番壮阔。 地上散落着嫣红的残花,层层叠叠的凌乱。 而满地残花的中间,站着一个清俊修长的影子,气势冷峭夺目,遗世独立。 他垂着眸低头看那些花,长睫柔软,唇角勾起无限的温柔。 第53章 未晞2 我的眼睛一亮,拨开人群,飞快地向他奔去:“苏澜!” 万千鬼海中,他抬起头,遥远地与我相望。 视线交汇的这一刻,我的眼中再别无他物,只剩下他的身影。 这一刻是如此的绵长,仿佛不止是现下,还是更久远的以后。无需匆忙,我们还有那么漫长的岁月可以共度,这之后所有的亘久都是这样——再也没有隔阂了,也不再有距离,他会始终为我停留在那里,永远不会再离开。 我飞奔过去,他向我张开手,像是等着失而复得,只属于他的珍宝。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在他身前险些绊倒。他伸出手,有力地握紧了我的胳膊,将我揽入怀中。 我不偏不倚地落入他的怀抱。 苏澜垂下的手里握着一束金灯花,他低下头,眼睛泛红,吐息温热落在我的耳侧,伸手仔仔细细地理我的碎发,动作极温柔:“跑那么快做什么?” 我红着眼睛,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哽咽:“你不要命了!” 苏澜紧紧地揽住我,眉眼微闭,轻声喟叹:“一切都值得。” 我贴在他胸前,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鼻间依旧是我熟悉的清陵草的香气,这一刻无比的安心。 头顶传来他沉沉的低笑: “这花还未挑完,本是要送你的。” 我抬了头,望见他手里那束金灯花,扎得整整齐齐。 我的眼睛微红,嘴上不依不饶道:“区区一束花,还能比你的命重要么?” 他微微松手,将那束花递入我手心,挑了眉轻笑道:“是谁从前非要翻墙带我去看这花?” 我的脸红得发烫,伸手去捂他的唇,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我的手指落在他的唇上,然后是他的眼睛。他顺从地微微闭眸,我摸着他的眼睛,哽咽道:“你的眼睛都好了。” 他将我抱得更紧,语气既是责备又是心疼:“往后不要再为我做这种事。” 我气呼呼地追问道:“我没几日便会转生了,你连这几日都等不及么?” 他却攥着我的手,低沉地笑:“晞儿,我要亲眼见到你在这里,才算安心。” 说罢,他又后怕似的,将我的手握得更紧,重重道:“若是你忘了我,怎么办?” 我哽咽问:“那你怎么办,还回得去吗?” 他不以为意地笑:“陈怀安自有分寸。” 我抱着他,不肯松手,生怕一松手,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鼻间是他清冽的气息。 而苏澜也就任由我抱着,许久没有动。 过会儿,我的肚子叫了起来。他这才轻笑一声:“饿了?” 我红着脸,点点头,这时旁边轰然传来一声巨响。 我转过头,才发现是那头鹿,衔着满口的花枝,又从店里冒冒失失地冲了出来。 店老板紧随其后,抡起店里的石头花便要痛扁它。 我忙上前拦住他:“且慢!” 灵鹿畏畏缩缩地躲到我身后,鹿角不停拱我上前,惹得旁边的苏澜频频皱眉。 我连连赔礼道歉。这花店老板姓金名生,死活不收我身上的银钱,只道要货真价实地地道道的金块。 我拧着眉毛发愁,苏澜正要开口替我解围,这时身后的小鹿忽地一张口,吐出许多闪闪发亮的金块。 金老板立刻笑逐颜开。 最后他不仅没计较店里那片狼藉,连同手上的这一束金灯花,亦送了我。 我满意地摸了摸小鹿的脑袋,心想方才那本书总算没白啃。 苏澜轻笑一声:“走吧,时候还早,不是饿了么?” 我飞快地朝他点头,轻轻笑起来,挽住他的手臂。 不知是否是身处冥界的缘故,我的身体终于看起来同健全时一样,不再是那副半人半骨的模样了。 冥河两畔,许许多多虎须鱼飘浮在空中、天上,缓缓地游动。 听鬼差们说,它们是冥界的天龙,并不会水,整日飞在冥界上空,偶尔去往凡间历练。后来这情景连同生长在冥界的鬼灯草一同被带到了凡间,便有了凡间的游鲤灯。 而这些虎须鱼白日里若是飞得太高,便容易过界,漂上人间。直到夕阳下山,鬼门大开,才得以重新回到冥界。 忘川河边上灯火通明,苏澜握着我的手,慢慢地走。那头灵鹿在前面领路,时不时地贴在地上听一会儿,四处寻找称心的吃食铺子。 两侧均是些豪门宅邸,想来这忘川河景也不容鬼们错过。 听闻这冥府最有钱的当属那些文人。他们生前在凡间穷困潦倒,死后住在这冥府,凡间几百年过去都总少不了人来凭吊,因此阔气得很。久而久之,他们便也不愿离开了。 冥河边还站着许多鬼,他们正弯下腰,掬起一捧河水洗脸。 我往忘川河的水面看去,看见的却不是我的倒影,而是苏澜的。 我微微地诧异。 苏澜一只手紧紧拦在我的腰上,怕我掉进去。我又看了看他的影子,发现倒映出的竟是我的容貌。 而那头鹿就更为诡异了,倒影竟是一大丛鬼灯草。 听了旁边的鬼三言两语的解释,我才知晓其中的缘故。 原来忘川河水中的倒影,并非本人的影子,而是心中所执之念的影子。 倘若用这河水洗面,便能洗却执念,忘却无论如何不想忘掉的人。 我生了好奇心,本想用手指触碰那一抹水中碎影。没想方才鬼说的话却被苏澜听见,他不由分说收紧了手臂,将我拉到一旁,不许我再靠近。 我有些憋屈,没什么底气地悄悄瞪他,仍没完全死心,又向四周望了望。 河边许多鬼,身体已几近透明。 我微微皱起眉,苏澜看穿我的疑惑,开口道:“他们是快要转世了。” 我转过头同他目光相接,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继续道: “魂魄透明发亮,便是即将转世的征兆。只要饮了忘尘汤,时候一到,便会消失。” 说到这里,他微微皱了眉。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眼下倒还没有发亮。 苏澜突然轻笑一声,又道:“但我不会任由你忘了我。晞儿,无需担心,我定会带你离开。” 我望着他,翘了唇,眸中星光闪动,不假思索地颔首。 说话间,那头灵鹿又欢快地跑了回来,推推搡搡地将我们带到一家饭铺。 饭铺十里飘香,奇怪的是,倒一点不见生意兴隆。 门口摆着两只镇宅的石猫。 行路鬼们经过此处,皆缩着脑袋瑟瑟发抖,一声不吭地快步从那家铺子前走过,仿佛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敞怀坐在门口,鬼们都望而却步,纷纷投去畏惧的目光,是以这饭铺明明处在临街热闹的地方,却骤然冷清下来。 那壮汉浑然不知,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掌柜侃聊。 掌柜并非人,而是只大猫,爪子胡须都修剪得整齐。兴许是怕掉毛,毛茸茸的脑袋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胡须和眼睛,耳朵间或不受控制地抖动一下。 此刻没什么客人,它便扯开嗓子嚷道:“老钟,近日怎么没见到你那头白泽啊?” 叫“老钟”的壮汉嘴一撇,粗着嗓门道:“嗐,那小子毛又长了,跑上凡间,去秦地剪头了!” 猫掌柜啧啧道:“这秦人也真是奇怪,还有这等特殊癖好!哪日我也去逛逛!” 老钟正还要开口,谈话间我与苏澜已在离他不远处一张桌前坐下。他生得铁面虬髯,此刻噤了声,新奇地朝我们打量几眼,伸手捋了捋胡须。 猫掌柜也意味深长地眯着眼睛,伸爪捋了捋胡须。 苏澜抬头,轻描淡写地朝它瞟一眼,开口道:“看茶。” 他的口吻里有淡淡的威严,不容拒绝。 猫掌柜头一次见到这般不怕生的客人,虽有些纳罕,但还是很快招呼鼠小二们取来食单,递给苏澜看。 苏澜将食单递给我,五指骨节修长,他低笑一声看着我:“想吃什么?” 我飞快地扫视食单上的图案,清一色全是鱼形状的。 灵鹿乖巧地跪在我身侧,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望着我,我点了两碟鱼,又摸了摸它的脑袋。 那边老钟又神神叨叨地对猫掌柜道:“听说近日三生石中的两块都成了精,走失了。老猫,你店外边那两只石猫是何时跑来的?指不定就是它们呢!” 猫掌柜愤愤不平地抬高了嗓门,叩着桌板连连的纠正:“钟馗,把你的歪门心思收收!再说,那分明是石狮子!还是我重金向钱老板讨来的。” 钟馗憨笑两声,没再接话。 鼠小二终于将菜端上来。 我正食指大动,菜罩一揭开,握着筷子准备开动的手却僵在半空中。 盘里竟是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我皱起眉:这要怎么吃? 另一盘中活蹦乱跳的鲤鱼,见了苏澜,立刻吓得笔挺,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苏澜皱了皱眉。 钟馗远远地望见这边,嗤笑一声:“哟,掌柜的,你这儿什么时候进的鲤鱼啊?看得我都眼馋了。” 猫掌柜摸着胡须:“你不是刚从凡间回来么?还用得着上我这里讨吃的?” “秦国可是皇权之地,怎么可能有鲤鱼?”钟馗望洋兴叹地应道,“能跃过龙门的鲤鱼,不都变成龙了么?” 猫掌柜恍然大悟,惊奇地感叹:“也难怪我听说鲤鱼都怕龙,竟还是同根同源!” 苏澜面前那条鲤鱼已没了声息,他叫人撤下去。这一幕被钟馗看见,气呼呼地嘟囔道:“活人才吃死物,我们死人,当然要吃活物才算过瘾。” 鼠小二将两条鲤鱼撤走。 那两条鲤鱼,一条上面撒了葱花,即“葱抱鲤鱼”。另一条则被几片青菜叶裹着,是以叫作“青争鲤鱼”。 撤下去之前,我有些无奈地把青菜叶子抽出来,喂给了小鹿。 苏澜起身去结账,要带我去别处再寻吃食。没想到整个铺子里新鲜的鲤鱼,见了苏澜,统统晕了过去。 猫掌柜胡须都气短了一截。 这可是它雇了好几个鬼托梦给凡人,吓唬他们往祭品里多放几条鲤鱼,才弄来的。 见苏澜被猫掌柜缠着不放,那头灵鹿趁乱撒开蹄子,又不受管束地四处乱跑。 我生怕它再惹出祸端,忙追了出去。 鬼流汹涌,我总算捉到小鹿,长舒一口气,停下脚步。 街上的鬼们有些奇怪,一个个目光呆滞,浑浑噩噩,记忆力极差似的。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变成这副样子? 我放慢了脚步,好奇地循着人流往前面走过去。 不远处有个粥铺。 热腾腾的大锅在粥铺门前架起来,里面许多上下翻滚的香糯黑珠,散发着茶香与奶香,香气醇厚。 锅旁站着个慈眉善眼的老头,他对自己的厨艺似乎很有信心,道但凡是过路鬼,都可免费试尝一碗。 我咽了咽口水。 …… 结果便是苏澜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连打好几个饱嗝,身体也泛起淡淡的透明色。 苏澜面色铁青:“你喝了什么?” 我晕乎乎的,一边朝他笑,将碗递到他面前:“你要不要也尝尝?很好喝的!” 苏澜气得发抖,他一手接过碗,重重摔到桌上:“卫晞!” 我吓了一跳,顿时清醒不少,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什么美食陷阱。 孟公见势不妙,抬腿想跑,被苏澜目色阴戾地抓住,腿脚都吓得软了。 我才知道,因为现在鬼们大多都不愿饮汤忘却前尘,因此孟公的厨艺愈发精进,隐姓埋名守在这里欺骗过路鬼。 如今粥已入了我的肚子……若是转世,我定要将前尘悉数忘却了。 大事不妙。 我心里咯噔一声,自知闯祸,忙慌张抱着苏澜的胳膊,温声细语地安慰他:“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冷着脸瞪我一眼,态度总算有所缓和,伸手大力将我纳入臂弯,转眼看向孟公,敛着怒火问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解药效? 孟公打着哆嗦回:“倘若把名字刻在三生石上……便能解除汤效。” 谁都知道,如今三生石不知所踪。 见苏澜的表情愈发的阴沉,孟公忙又补充道:“听闻半个时辰前,无常大人捉拿到疑似三生石的家伙,领去了阎王那里交差,大人可以前往一探究竟。” 苏澜很快没了耐心: “阎罗殿在哪边?” 孟公伸手一指。 我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边果然有座气势逼天的宫殿。鬼们熙熙攘攘地从里面进出。 “正好。”他冷笑一声,心里仿佛已计算好什么,又眼神不豫地瞥向怀中的我,“晞儿,我会带你离开这里,这回不准乱跑。” 我干笑两声,赶紧溜出他的臂弯,拉着他的手朝阎罗殿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白泽在前尘1里提到过,有兴趣可以翻翻看 第54章 未晞3 阎罗殿近在眼前,灵鹿突然畏怕似的停下四蹄,连连后退不愿再往前一步。 我抬起头,看见殿外布告栏上凌乱贴着不少鬼画符。 头顶处高高张贴着一张告示,除了鬼文,还用人间的文字翻译了一通。内容洋洋洒洒地痛斥冥界风气不端,警告众鬼不得在三生石上乱写乱画。 苏澜若有所思,伸手指了指旁边贴着的另一封告示:“看这个。” 我循着他的指示看过去,那是一封悬赏令,上面写道,阎王的谛听不见了。 旁边还用图画示意了一番它的长相。 我看了看上面那头鹿,又看了看身边这头,又放在一起端详半天。 它看着我,十分淡定地眨了眨眼睛。 我:…… 鬼都之内,阎王所居之处叫作“酆宫”,一入宫便是偌大的公堂,公堂外的空地上挤满了来看热闹的鬼们。 阎王正端坐在公堂之上,他生得青面獠牙,极为可怖。 奇怪的是,这里虽是冥界,天色暗沉,公堂里却反常的灯火通明,阎王身旁更是点着数不尽的灯盏。 鬼差们离他都很远,至少隔着数十步距离,且都戴着面具。 我的视线好奇地移向他的桌案。上面竟密密麻麻贴着许多镇鬼的黄符,案台上更是摆了不少辟邪的物什,皆是各处搜集的御守、大蒜、十字架、桃符、木剑等等。 这时一个戴着面具的鬼差靠近他身侧,俯身同他耳语。阎王的神色顿时有些不自然,没一会儿,冷汗从他额前涔涔冒出,如瀑而下。 我又将视线挪向四周围着看热闹的鬼,他们的面上也无一例外皆覆着面具。 阎王擦了擦汗,轻咳一声,在上头醒木一拍,大喝:“无常,将犯人带……带上来!” 黑白无常各押着一个犯人上来。 我有些惊讶地认出,这二人竟是书斋的钱生老板,和花店的金生老板。 他们二人没有戴面具,阎王看见他们的长相,打了个哆嗦,额前又开始冒汗,极力镇定着开口喝道:“前生,今生!” “你们两个……换了个姓,以为本王便认不出来了么!” 两位三生石跪下连连喊冤,只道是冥界的鬼们将它们欺负得太狠,这才出此下策。 阎王听了也有些同情,遂将醒木一拍: “传……传令下去!从今往后,不准任何鬼再在三生石上写字!” 说罢,他转过头,看向一边旁听的议席,询问道:“众……众卿以为如何?” 上鬼院的一众鬼频频点头,他又看向下鬼院,下鬼院亦频频的点头。 阎王这才满意,伸手擦了擦汗: “下……下一个!” ……这怎么行! 听到这里,我有些着急,向前挤了一小步,不巧被上面的阎王看见了。 见我脸上未覆面具,阎王立刻颜面尽失地尖叫起来:“有……有鬼!” 苏澜眼明手快上前一步将我护在怀中,几个鬼差慌慌张张地朝我跑来,要将我带走,他沉声喝道:“谁敢!” 一遭鬼差顿时全被他凛冽的气势吓住,踟蹰着不敢上前。 场下起了骚乱。阎王瘫软在座椅上,大口喘着粗气,尖叫得更为尖锐:“你们……你们不要过来啊!” 鬼差们见状,又要欺上来,这时灵鹿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凶巴巴地横在我们同他们之间,不容靠近。 阎王的眼睛蓦地亮起来,立刻坐直了身子,精神为之一提:“是本王的谛听!” 走丢许久的谛听终于失而复得。知名鹿奴,阎王大人也顾不上怕鬼了,即刻站起身来,翻脸笑呵呵地转了态度:“快……请两位恩人来我殿里一叙!” 遣散了熙熙攘攘的看客后,鬼差在前面引路,请我和苏澜入殿。 阎王殿内依旧灯火通明,不留一分暗处。 我惊奇地发现一处偏殿只有黑白两色,其余的颜色仿佛都被吸走了似的,只余下干干净净的黑白色。 听说那是黑白无常二位大人办公的地方,平日无人敢涉足,但凡经过这里,无论何物,皆会失掉身上的颜色。 他们二人还在殿里养着一头小熊,听说原本抱来时还是棕色的,如今也只剩下黑白两色,连眼圈都是黑色的,反倒因此成了新的稀罕物种。 进了正殿,阎王正在上头抱着灵鹿谛听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一顿胡乱搓揉,摸得它的毛都乱糟糟的。 …… 终于,他的余光留意到方才进殿的我们身上,勉强收拾了自己的形象,乐呵呵地道: “两位恩人快快请坐!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苏澜上前一步,悄无声息地抬手将我挡在身后,开口道:“不必了。烦请陛下告知离开这里的路。” 阎王听到他的话,正要发怒,目光随即落在他身上,突然面色一变,警觉道:“你不是鬼,你是……” 说到一半,他倏地起身,面容随之严肃起来: “百年才出的一个帝王命格,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他一激动,话又开始讲不利索。 苏澜低笑一声,眼瞳里却没有一丝笑意:“我要带她走。” “那怎么成!”阎王眉一皱,脱口而出道,“你不在上头好好当皇上,跑来我这里添什么乱!还不赶紧回去!再说,这鬼魂转世也得讲个规矩,岂能说走就走?” 苏澜冷笑:“她不走,我也不会走。” 阎王一时沉住气没有说话,背着手焦躁地来回踱步,面色乌云密布。过会儿,才开口: “本王不是说话不作数。只是倘若放你们走,我这冥府岂不是漏成了筛子?届时司命星君那小老儿又要找本王的麻烦。” 想到这里,他看着我,左右的为难,最终一咬牙,狠心道:“不如这样,你们寻回了本王的谛听。作为答谢,准你亲自挑选下一世的命格,如何?” 我感到这个提议合情合理,正要答应,却被苏澜抓紧了,沉沉又道:“不行。” 我立刻反应过来,苏澜是担心我喝下的忘尘汤,于是抬头同阎王商议道:“陛下可否准我在三生石上刻下名字?” 阎王的脸色一变,目光遮遮掩掩,下意识地驳斥道:“那怎么成?本王方才下了令……不妥不妥!” 这话立刻被那头谛听听见。 它抖了抖耳朵,张口便衔住阎王的胡子,又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湿漉漉的。 阎王被它看得心一软,稀里糊涂地开口: “……咳。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不过,”他指着苏澜,“她走后,你必须立刻回凡间去!我冥府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 苏澜这回没有说话,转过头深深地看我一眼,随后应准了。 鬼差们奉命将一大叠命格簿子抱上来。 兴许是他们凑得太近,阎王握着笔的手仍在不住的打战,面上却依旧强忍着。 我望见他手下抖得太厉害,带着笔一划,仿佛将什么猴族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勾掉了。 阎王从中抽了七八个命格递给我。 苏澜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翻了翻那些小册子,上面写的只有出生年月,家世出身等简要信息。至于投胎的地点,则被人有意划掉了。 我默默地看着那几行简短的文字,在心里算起我的年纪。 若我十几岁时,苏澜都一百多岁了,该怎么办? 看着看着,我忽然发觉,这些命格……似乎都不算太健全。不是缺胳膊少腿,便是体弱多病。 阎王有些尴尬:“你的魂魄受过折腾,有些不稳。纵使给你一个健全的,也不一定撑得住,恐有魂飞魄散之虞。” 苏澜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我忙道:“那便挑个能治好的吧!” 翻到最后,最终我的命格被苏澜亲自敲定。 挑好命格后,我和苏澜又在冥界游玩了几日,直到我的身体已半透明。 听鬼们说,近日大街小巷众鬼茶余饭后的谈资又多了几桩: 头一桩,是阎王终于寻回了他的那只谛听。 同时,乔装成粥铺老板的孟公被无常缉拿归案,勒令不许再欺骗百鬼。 而三生石也重新回到岗位,乖乖地镇守一方。 不过,阎王有令,为照顾它的情绪,从今往后,再也不准路过往来的鬼魂在上面写字。 而我……自然成了最后一个。 今日是凡间的清明。 在三生石上写完字,我放下笔,满意地盯着未干的墨迹,兴致勃勃地问道:“苏澜,你看这字写得怎么样!” 苏澜低笑一声,从旁伸出手,稳稳地将我的手握住,又在我的名字旁,写下他的名字。 它们渐渐地发烫发亮,化为深深的刻痕,入石三分。 我抬起头,无数星星从银河上飘落下来。 听说,这是凡人烧的纸钱,化作了灰烬,落入冥间。 冥界的雨依旧昏昏沉沉,忘川渡口的河灯忽闪明灭,在一片幽深中浮沉不定。 我微微低头,看着苏澜紧紧握着我的那只手,骨节泛白,仿若他这般抓紧了,我的魂魄便不会再消散。 身边是数不尽的金灯花,如血花海连绵不尽的壮阔。我拨弄了几下金灯花叶,忽然开口: “阎王始终不肯告诉我转世的地方,你说我会去哪里呢?” 苏澜没有说话。 他紧锁着眉,我知道他大约又在隐隐的担心,便俯身过去,轻声安慰道:“可是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找到我的。” 想到这里,我心思一转,兴冲冲地道:“最好是在秦国,这样会离你近一些。” “唔,燕国也不错,听说那里的人都是骑鹤出行的。” “只是……”我的声音低下去,“你一定要快一点找到我,我怕时间太久,我等不到你了。” 他攥着我的腰的手微微地用力,过会儿,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道:“晞儿,别怕。” 他顿了顿,又低笑起来:“不管你在哪里,我都找得到你。” 我翘了唇,眸中噙着星星笑意,重重地朝他点头:“嗯。” 身体的颜色一点点地淡下去,喧嚣声渐渐地远了。 我靠在他的肩上,望着漫天星火冉冉落下,尘世静止在这一刻。 辗转这么漫长的岁月,我想要的也不过是能再与他多一刻的相守。 从天飘落的那些星屑里,又寄托了多少凡人相守不成的哀思? 睡意慢慢地从四面八方侵袭。我微微闭眼,感到身体已几乎没有颜色。 我将头埋进他的颈窝,低声道:“我会永远记得你。” 星火渐渐地淡了。 他的双手握紧了,笑着说:“睡吧,晞儿。” 多久我都会等。 苏澜的肩头忽地一轻。 冥界的雨昏昏沉沉,永远下个不停。 他伸出手接住,雨线细密,触及他的掌心又顷刻化为乌有,一如无数匆匆历经冥间的魂魄,来时悄无声息,去时了无踪迹。 ——只剩三生石上,镌刻着那两个金色的名字。 千万年不改。 第55章 永昼1 今日是卫国公的长女,掌上明珠,卫青桑出嫁的日子。 燕地百姓们早早地便在府外围观,都盼着能一睹这位千金郡主的容貌。 燕地作为永昼之国,一年只有数日看得见夜晚。对燕人而言,日落实在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因此永昼终于结束,夜幕得以降临的这一日,又被燕人称作“日落节”。 数月前,卫国公请来了日下老人,希望能给长女的婚事定个良辰吉日。日下老人掐指一算,遴选了日落的这一日,正是今日。 十分不幸的,这个节骨眼上,我却被关在了府里,出不了门。 起因,是我不慎让隔壁朱太师家的小儿子,摔断了脖子。 朱太师家的这位小儿子,大名朱慎,从小娇生惯养,生得细皮嫩肉,大抵也是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然而在我眼里,朱慎这厮浑身上下无一是处,脾气极差不说,性格更是恶劣得不能再恶劣。 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的朱慎还是个小胖墩,他便常常翻墙过来,嘴上说是找我玩,实则没安好心。趁着我爹娘不在,他便嘲笑我身上天生的疤痕,后来得了趣,又欺负我坐在轮椅上站不起来,专往我身上扔石子。 我双腿有疾,追不上他,硬是甩开了轮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抓他,片刻腿又一软,摔了个狗啃泥。 爹娘见我能站起来了,乐不可支,立刻唤来大夫替我诊腿。从此我便告别了轮椅,只是双腿无力,依然不能久站。 爹娘整日愁眉苦脸,发愁我的亲事。 大抵我顽劣的声名远播,外加自幼双腿有疾,身上还有许多天生的疤痕,天一热,便遮挡不住。周围有头有脸的府邸,一听说是给卫国公家的小女儿卫晞来说媒,都胆战心惊,纷纷闭门不见。 而几年过去,朱慎那厮如今也算长成了人模狗样,外人面前一表人才,然而私下里,他对我的欺压却从没停过,栽赃陷害更是常有的事。 爹娘不听信我的告状,我气得跺脚,发誓一定要报仇。 于是就在前几日,我趁小胖墩酒醉睡着,把他绑在鹤背上,又放那只鹤飞走了。 飞到半空中时他恰好醒来,往身下一看,登时吓得胡乱挣扎。他本来便沉,那头鹤遭不住这样的折腾,失了平衡,直直地从空中掉下去,悲剧就此酿成。 朱家小公子摔断了脖子,还是被卫国公的小女儿害成这样的,此事闹得满城皆知。爹娘连连地向太师赔礼道歉,而我则被勒令禁足。 不管怎么说,今日是姐姐出嫁的日子,我乖巧了许多,待在房中帮青桑细细地梳妆。 我为青桑戴上金枝雀冠,她的两颊飞晕,絮声问我,早上夫家有没有差人来府上递信。 我自是没体验过这般按捺不住的心情。妆台前,青桑穿着绣工精美的大红喜服,一双明眸忽闪,漾着温柔的笑。我站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她,突然有些怅然若失。 兴许以后便没有这么多能同她相处的日子了。 “听说那人家世很是显赫,生得也极为俊俏。”我道,“姐姐,那位公子,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好么?” 青桑笑起来:“阿宴这是舍不得我?” 我看着镜子里的她,重重地点头。 她弯唇轻笑,伸手握住我搭在她肩上的手: “阿宴,爹娘定也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日下老人说,你也一定可以遇到一个你爱的人。” 我点点头,有些不明白:“什么是爱?” 她想了想,对我道:“便是你无时无刻不想见到那个人。” 我好奇地问:“我也无时无刻不想见到你,这也是爱么?” 她笑了笑:“是不一样的爱。等你见到那个人,自会明白的。” 侍女这时进来,将竹帘挂上,轻声道:“小姐,时辰快到了,先歇息会吧。” 青桑点点头,笑着转过头看我:“阿宴,你也先回房吧。” 青桑出嫁定在下午,距离吉时还有几个时辰。 回房的路上,我皱着眉陷入一阵沉思。 按照青桑的话,那小胖子朱慎,定然是我最最不爱之人了。我没有一刻想见到他。 那……我爱的人,又该是谁呢? 莫非是那位靖远侯? 书上说,当今身在秦地替圣上处理朝政的靖远侯英明果决,还生的一副好皮相,举手投足皆是英俊飒爽。 如此委实令我心生向往。 打从我出生起,冥冥之中便对秦地总抱有着莫名的向往。仿佛我确信,总有一日我会去到那里,而那里总有一个人在等着我。 只是我双腿有疾,骑不了鹤,一直无法付诸行动。 我暗暗下定决心,虽然现下出不了远门,但迟早有一日,我也要外出游历一番,去往秦地见见这位靖远侯。 路遇正堂,我偷偷往里瞄了一眼,见爹娘正同什么客人交谈。 身旁的下人悄悄告诉我,这是朱太师府上请来的媒人,前来说媒的。 她又絮絮叨叨地同我讲了些近日之事。 原来,宝贝儿子摔成了残废,朱太师岂能善罢甘休?几日前,他便气势汹汹地来到府上找罪魁祸首兴师问罪。 卫国公心中有愧,干脆提出,要将我许配给朱慎。如此一举两得,还能解决他一直挂在心头的我的终身大事。 朱太师先前虽有不愿,但一想自己的儿子如今还瘫在床上,难保日后会落下什么病根。 此事卫国公先前也曾向他提起过,只是那时他没放在心上。如今细细想来,自己家的儿子皮相不甚占优,城中未婚配的,他也没个能看得上眼的。 况且,卫国公毕竟同沧澜城城主是世交,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这么一想,朱太师心中敞亮多了,留下一封证帖,道日后会专程差媒人到府上提亲。 卫国公立刻笑逐颜开,满口答应。 我一听急了,爹和娘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将我卖了? 况且还是卖给那令人痛恨的朱慎! 他们两个打定主意要解决我的婚事,甚至没想与我商议。大约也是知道此举定会遭到我的强烈反对。 下人还道,此事已定了个八九不离十,明日怕是聘礼都要送进府里了。 眼看着没有反抗的余地,我心下一恼,当即决定自谋生路。 下午,送亲的喜乐吹吹打打将青桑的轿子送出了府。 作为惩戒,我依旧被勒令禁足,不得出门。 此时爹娘都不在府上,大概是去姐姐的夫婿家吃喜酒了。 我恐怕他们真将我塞给那个小胖墩成亲,打包了许多好吃的糕点,趁乱逃出府上,决意离家出走。 翘家异乎寻常的顺利。再有几刻便是日落时分,听闻值此佳节,新任城主在城内设宴,邀请各方百姓前去赏月。想必城中百姓都已欣然受邀,热闹地前往赴宴,庆祝这难得一见的日落。 我悄悄绕开为数不多的守卫,溜到空荡荡无一人的街上。 夕阳已逐渐隐没在大地上。我向前迈了几步,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 秦国的方向又在哪边? 幼时我便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缺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此刻那种感觉又泛上来。 我茫然地将视线转了一圈,努力地回忆书上写的内容。 过去我被朱慎害得在家里禁足,只能读书聊以藉慰。 这些书皆是一个神秘人送我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有一个不肯透露身份的人,常常送些好玩的话本子给我看。 他的长相有几分吓人,见了我,却总是乐呵呵的。 起初我不肯收他的书,他自称姓周,只道自己从秦地来。他家主人公事缠身,托某人的福,无法离开秦地,只得派遣他来看我。 他还道,日后会有个叫苏澜的人来见我,让我千万不要跟他走。 对此,我将信将疑。 不过,他送的那些话本子,我倒甚是喜爱。 也正是在这书里,作者夸夸其谈了一番那靖远侯英明的形象。说他风姿翩翩,家中奇珍异宝无数,连异兽貔貅都为他的英姿所折服。 书里还道,如今四国的皇帝,其实是个实打实的昏君。残暴无情,最大的爱好便是打人,见到他若是不跑,则非死即残。看得我大惊失色,没想到能统一四国的帝王竟是这种人。 想到这里,我于是下定决心,动身去秦地,前往一瞻那位靖远侯的容貌。 只可惜,还没等我走多远,腿便软了。 天色少见的暗沉。夕阳下沉,还剩最后一丝余晖。 四周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我整理好散落的点心,又将小包裹捆扎得更严实了些,感到双腿又恢复了些许气力,于是鼓起勇气,晃晃悠悠地再度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不远处,一个黑影向我走来。 我刚刚站起来,听到响动,心里一惊,再度失去了重心,摔了个底朝天。 他的脚步声不快不慢,更是恣意,好似一切都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在我面前停下。 那人缓缓地弯下腰,朝我伸手,唇角微微勾起,一双黑眸深邃无澜。 突然被逮住,我吓了一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像只被抓了现行的兔子。 “干……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朱慎在命格上本来是和我一对。 第56章 永昼2 三日前。 酒楼里,来了位陌生的客人。 苏澜一身青蓝衣衫,穿着低调华贵,却谁都知道不好招惹。 在外人看来,他气度不凡,周身气势冷冽逼人,只淡淡一眼,便无人敢造次。 他差人打听了几日,卫国公家里,有两位女儿。其中一位,正是三日后出嫁。 听闻卫国公家的两位女儿,大女儿名叫卫青桑,容貌出众,兰心蕙质,温文尔雅,令人眼羡。 只是百姓对这位小女儿,倒是知之者寥寥。 听说她自幼双腿有疾,极少出门。 苏澜抿紧了双唇。 他按捺住心中的焦躁,又忍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听说因为腿疾的缘故,上门提亲者几乎都是冲着大女儿来的,小女儿则鲜有人问津。 卫国公因此发愁的很,前几日还曾登门拜访住在隔壁的朱太师,向那位不怎么成事的世子提亲。 听到这里,他终于站起身,问清了卫国公府的位置,离开了酒楼。 此行苏澜只带了几个近卫。 陈怀安被他留在秦地处理朝政,此行没有跟着来。 他自然是故意的。 他醒来时已有些晚,之后又因为消耗过大身体虚弱,养了十几日才慢慢恢复过来。 十几日的时间,换在燕便是十几年。这期间陈怀安已将这里的情况摸了个透彻,底细尽知。 他敢肯定陈怀安定背着他做了什么手脚,只是无从查证。 此行来到燕地,他并不打算多生是非,因此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身份。这三日他在附近观察很久,平日里卫国公府门紧闭,大概是忙于张罗着卫青桑的婚事。 他思虑一番,并没有贸然前去打扰。听闻今日卫青桑出嫁,小郡主却倒霉地被留在府上,他便打算前来看看。 没想到还未靠近,便见着一个人背着包裹偷偷摸摸地从小门溜了出来。 当他远远地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忍不住低笑一声。 永昼在这一刻结束,夕阳尽沉,最后一抹余晖落在他的发间,光灿熠熠,闪耀着金色光泽。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眉目分明,轮廓清俊温柔,身姿修长,气势冷冽,隐隐约约还带着某种熟悉的亲切。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半晌,才晕乎乎地问道:“你是谁?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他启唇,良久却说不出话来。很久之后,他才道:“晞儿。” 我扑哧一声笑了:“你在叫谁?” 我虽名唤卫晞,小名却叫阿宴,还从未有人这般唤过我。 苏澜顿时失了耐心。他眉目微沉,将我拉起来,伸手捋过我额前的碎发。 接着那双微凉的唇便印在了我的唇上。 我睁大眼睛,一时呆住了。 奇怪的是,我却并不抗拒,竟觉得这吻有一丝熟悉。仿佛我已经历了太多次,而他从更久之前便已印在我的脑海中。 我闭上眼睛,感到他的手指骨节修长,在我的腰间收紧。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 他松开我时,我已气喘吁吁,心更是跳得极快。 “你……你……我不认识你!!”我抬起袖子擦嘴,磕磕巴巴地怒瞪着他,那双漆深的眼睛里此刻沉了星星般的笑意。 他伸手轻轻在我额前弹了一下,有些痛:“谁叫你贪嘴,一时喝下那么多汤药?” 我涨红了脸,一时羞愤得不知该说什么。 “想起前尘还需要一些时日,”他紧紧地盯着我,挪开一刻都不舍得,边替我撩起散落的发丝,动作极温柔,“晞儿,我可以多等你几日,我不急。” 说罢,他伸出手,又递给我一方小巧精致的糕点。 我的眼睛一亮:是梅子糕! 这是传闻中秦地的特产,他怎么知道我一直都想尝一尝? 但我断然不是一方糕点便能骗走的! 于是我收敛起眼里的垂涎,板起脸,严肃地正色道:“这是嗟来之食,我不能吃!” 他低低笑了一声,玩味地拉长了语调:“哦?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变得这么有骨气了?” 说罢,他作势便要将手抽回去。我忙按住他的手,将那枚糕点囫囵吞掉。 梅子糕入口即化,酸甜爽口,散着淡淡的雪香气。 吃过后,我的腿竟也有力气了。 这时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在这糕点里加了兰姜,可以缓解你的腿疾。” 我的眼睛一亮,抬起眼睫,眸光盈盈望着他,出声问道: “我的腿还会好吗?”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轻声答道:“一定会的。” 我有些不解,为何他看起来却比我还要悲伤? 自幼时起,还是头一回有人如此在乎我的腿疾。 “你叫什么名字?”我抿着唇,想了想,开口问道。 他简短地答:“苏澜。” 听到那两个字时,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不是……那名神秘人告诉我的……苏澜么? …… 苏澜皱了皱眉。 然后我转过身,拔腿便跑。 苏澜的脸彻底黑了下去。 他伸手,招来暗卫。然后我便十分不幸地被他捉了回去,带到他下榻的酒楼。 我欲哭无泪。 那名神秘人只告诉我,叫我不要跟他走,却没告诉我如何摆脱这般只手遮天之人的掌控。 苏澜将我带到他下榻的酒楼。我不安分地想挣脱他的桎梏,他想了想,唤来近卫:“你们去通知卫国公,她在朕这里,叫他们不要找了。” 近卫应声,随即全都识趣地退下了,只留我与他在房中,而我的包裹也被他无情没收。 我趁着门未合拢,又想溜出去,却被一只手拦下,紧紧地在我的腰上收紧。 “你想往哪里跑?”他伏在我耳边,吐息温热,声音低沉。 “我……我想去看看姐姐!”我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充满了迫人的威慑,使我的声音底气有些不足。 他轻笑一声:“看她作什么?” 我瞪着他,支支吾吾地接不上话。 “你姐姐嫁了个好人家,你大可以放心。”他好整以暇地挑了眉,端详着我,“晞儿,不饿么?” 他指了指一旁的桌案,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扭过头,看到一旁的桌上已摆好了丰盛的佳肴,香气四溢。 我咽了咽口水,顿觉腹中已有些饥饿了。 他带我到桌前坐下,陆陆续续地给我夹菜。 我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无心用饭,眨了眨眼,问道:“你不吃吗?” 他低笑一声,又夹给我一片五花肉:“看着你吃,我便饱了。” 这话听上去倒像是在戏弄,我将口中的五花肉咬得嘎吱作响,又站起身来,将他面前的肉片统统全挑走,才总算满意,不再同他一般见识。 他收了筷,只静静地看着我吃,仿佛这已是巨大的满足。 吃饱后,我总算心满意足,擦了擦嘴,又转头看向苏澜,问道:“你为何认识我?” 苏澜手里正把玩着一盏鲤鱼灯,它游在半空中,金光流溢。此刻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在手心游动,似乎是有什么心事,听见我的话,才迟迟转了目光:“嗯?”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的低沉。 我的心里莫名发烫,慌忙移开了视线,目光移向那只鲤鱼灯,兴致勃勃地道:“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倒是头一次见。” 苏澜轻笑一声:“晞儿,这是送你的。若你喜欢,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我顿时来了兴致,好奇道:“那你能让我见见靖远侯吗?” 话音还未落下,他的手骤然一握,青筋毕现,冒着丝丝寒气,面上倒是自若,语气温和道:“晞儿为何想见他?” 我想都没想便兴冲冲地道:“他是我心中最仰慕的大英雄!” 他的脸骤然黑了,一句话没说,立刻站起身,大喝门外的侍从。 侍从匆匆忙忙地赶来,我听他和那些侍从低声交谈许久,似乎听到他是要传信给秦地,但最后也没听清究竟是传了何信。 过会儿,苏澜转过身来,面色沉郁,那只鲤鱼灯则被他背在身后,藏在手心里。 我于是更加好奇:“难道你认识靖远侯?” 他没有回答,铁青着一张脸,许久之后,才像是强忍着怒气,口吻温和地问道:“你为何想见他?” 我细细地回想了一番,道:“听说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生得极为俊俏!” 说着说着,我却犹豫了,望着面前的苏澜,心想,会比他还好看吗? 苏澜的脸色已然骤然阴沉下来。 “往后不准提他的名字。”他冷冷道。 我很是不满,瞪着他:“凭什么!” 他脸上的笑意全无,一双黑眸极深沉,冷笑一声:“你倒是说说,他哪里好?!” 我努力地回忆话本子里写的内容,断断续续地道:“靖远侯他……知书达理……风度翩翩……” 说得苏澜脸色愈来愈黑,笑意更是荡然无存,我终于有些害怕,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细微的蚊子声。 苏澜却突然问道:“那你觉得我如何?” 我转了转眼睛,打量他一会儿,诚实道:“我觉得你脾气不是很好。” 苏澜气得够呛,一言不发地抬脚往房内走。经过我身边时,我有些畏怕,但还是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他停下脚步,眸光一转,淡淡向我瞥来。 我抿了唇,犹疑地指指他身后那盏鲤鱼灯:“方才不是说……要送给我么?” 这回他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不行。”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盏鲤鱼灯藏了起来,开口道:“现在还不能送你。” 我望着他进了卧房的背影,顿时有些糊涂了。 这人为何阴晴不定的? 方才还说要送我,怎么转了个身,便不作数了! 我深感上当,心有不甘地往内室追去。 卧房里燃着安神香,正中只摆着一张极大的红木床榻,雕工考究,铺着奢华软罗绸缎。 我有些犹豫地站在床边,抬眼看苏澜。 他吹灭了灯,见我迟迟没有动作,淡笑一声,自顾自地躺下。 我站在一旁,悄悄抬起眼睫看他。 过会儿,他突然面色有些不对,皱着眉,手按在胸口,发出细碎的呻吟声。 见此情景,我心里一紧,几乎是本能的奔到他身边:“你怎么了?” 他却收了声息。我着急地掰开他的手指,去看他按着的地方。 接着我却身体一轻,失去了重心,倒在床上。 黑暗里他抱着我的腰,伏在我耳边,吐息沉沉,轻声地低笑:“慌什么?” 我羞红了脸,本想挣脱,但是身体却莫名地不听使唤。一瞬间我有些微微的失神:这一幕是不是似曾相识? 等我回过神来,又想乱动,却听到他不容反抗的声音,微微的沙哑:“别动。” 一阵清陵草的香气钻入鼻尖,莫名的熟悉。 不知为何,我闻到这阵香气,心中顿时安定下来,对他再也生不出抵触,此刻更是被他桎梏,只好躺在他怀里。 他的手拦在我的腰上,使我动弹不得。 听到他的呼吸声渐渐地沉稳,我暗暗下定决心:明日天亮一定要回府,向爹娘告他的状! 我已很久没有在黑夜中入睡,这一觉因此睡得极沉。 苏澜身上的气息令我从未有过的踏实。我做了冗长的梦,梦里总隐约有他的身影,令我既是不安,又感到温暖。 这种感觉,就好像长久以来,心里空落落的那处地方终于被填满。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睡到半夜,身边却突然传来响动。 苏澜像是做了什么噩梦,双手不安分地摸索着,仿佛在找寻着什么东西。 他大汗淋漓地醒来,伸手寻我,冰凉的手指贴在我的脸颊许久,将我弄醒了。 我被他捞入怀里,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看他。 月光透过窗照进来,他的眸光明明灭灭,匿着我读不懂的哀恸。 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红通通的,竟像是哭了。 见到他哭,我的心里竟不知为何焦急起来。我忙伸手,捂着他的眼睛:“你哭什么?不要哭,我在这里。” 他的手颤抖着,很久都没有停下来。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像是终于确定自己现在不在梦中,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他这才终于放下心来,深深地舒了口气,将我抱得更紧了些,下巴抵在我的发间,声音沙哑:“晞儿,再也不要离开我。” 他的声音被悲伤淹没。 我闭着眼睛,几乎是本能地靠在他的颈间。我听到我的声音几乎没有犹豫,坚定地,极轻地响起: “嗯。” 第57章 永昼3 天亮之后,苏澜却已不在房中。 门口的侍卫告诉我,他是出门办事了。 窗外热热闹闹的,百姓们从家家户户涌上街头,畅快地笑谈庆贺。我刚打开窗,便被一头鹤迎面撞上窗框,落了满地的鹤羽。 我忙向楼下张望,见有人将那头晕倒的鹤拖走了。 窗框上留下一封信。 信封上歪歪扭扭几个字:赠卫晞。 我皱了皱眉,将那封信捡起来,拆开一看,竟是朱慎那厮写给我的。 信的开头先是两首肉麻的情诗。后面又紧跟着絮絮叨叨了一些狗屁不通的话。他的字实在难以辨识,我眯着眼睛努力识别了许久,才看了个明白,大意是:他伤好后定要娶我,叫我不要着了别人的道,随随便便跟着其他的人跑了。 我看了,只觉得云里雾里。这朱慎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倒也患得患失了起来? 况且他爹娘这会怕是把婚帖都下到府里了,我还未来得及找他算账呢! 这时楼下又传来喧闹声,我向外张望,是昨夜前去城主夜宴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大抵兴奋劲还未过去。 听说沧澜城的那位新城主,颇受先城主喜爱,也深得百姓崇敬。自少时武功高强,想来会成为一代明君。 门外一阵脚步声,我转过身去,见到苏澜从外面回来。 他一身苍青色的云纹华袍,眉眼深邃,身姿挺拔,清冷如风。 我望着他不由地愣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手里的信,慌慌张张地折了起来。 苏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手里的信纸,一挑眉:“那是什么?” 我本能地背过手去,抿着唇,不假思索地答道:“没……没什么!” 苏澜一伸手,我忸怩了一会儿,只好将手里的信交出去。 他修长的手指利落将信纸拆开,只瞟了一眼,便冷笑道:“这字写得像狗爬,也是能拿到你眼前看的?” 我有些窘迫,勉强争辩道:“……他的字也没有那么差。” 苏澜没有说话,黑眸深沉,周身的气压立刻低下去。 片刻后,他走至我身前,拥过我,坐到书案边。 “来,我教你写字。”他将我从背后抱在怀中,清陵草的气息覆来,我贴着他的身体,心跳扑通扑通乱撞,莫名的一阵紧张。 苏澜拿起搁在一旁的笔,握着我的手心,教我写他的名字。 他的字风俊有骨,一如其人,煞是好看。 教完他的名字,又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我坐在他怀里,感到周身都暖洋洋的。 纸上两行俊秀的字迹。 我伸手摸了摸那两行已干透的墨字,愣怔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眸,好奇道:“你去找我爹娘做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答:“提亲。” …… 我:!!! 苏澜这厮甚是可恶,竟趁我没睡醒,跑去了府上提亲! 只可惜,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办法,爹娘竟连朱太师的面子都顾不上了,丝毫没有觉得不妥,欣然同意。 我愤愤地想: 爹娘分明是被他这副仪表堂堂,俊俏的脸皮给骗了! 他们二老此刻正乐不可支地坐在我们面前同苏澜攀谈,样子诚惶诚恐。而苏澜则极有耐心地听他们二人阿谀奉承,唇边挂着淡笑,只偶尔微微颔首。 想来爹娘巴不得赶紧将我卖出去,况且还是这么个俊俏的公子,恨不能现在就将我的东西统统收拾了,连同我一起送入他的手心。 想到这里,我恶狠狠瞪他一眼,结果被他更凶狠地瞪了回来。 我立刻拉沓着一张脸:“你还敢凶我!” 他的面色一沉,手下警告似的叩了叩桌子,又将目光转向满脸谄笑的我爹: “再过两日,我要带她离开这里。望二老恩准。”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不动声色地瞟我一眼。 爹娘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岂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我便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们两个卖了。 马车已经装好,苏澜说要带我即刻回秦。 我虽一直以来都盼望着能去秦地,但怎么也没料到,竟是以这种方式如愿的。 我哭丧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上了马车。 外头,爹和娘乐呵呵地同我挥手告别。 去往秦地的路很远,我们行了两日,才终于抵达燕边境。 沧澜城已远了,日暮时分,苏澜叫车夫在一座热闹的小城停下,道要带我吃些东西,在此住一晚再走。 今日是日落节的最后一日。 这之后,又会是永昼。 我掀起车帘,望见城内人们载歌载舞,灯火阑珊。 苏澜先去找可以落脚的酒楼,把我留在车上,并叮嘱我不要乱跑。 只是过了许久他都未曾回来。我眼馋城中的热闹,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 我留意到车内他留下的那盏鲤鱼灯,看都没看便拿起来,匆匆跳下了马车,往城内跑去。 这座小城被一条河从中隔开,不远处便是即将西沉的落日,不少百姓都围在河滩两侧,期待着一会儿圆月升起的盛景。 听城中路过的百姓说,这条河名叫银河。 我站在桥上,惊叹地望着那轮夕阳,此刻它半悬在空中,将沉未沉,缓缓地向下。 这座桥是由明月枝编就的,桥上停着许许多多的惊鹊,看起来,仿佛这座桥都是鹊鸟搭成的。 手里突然动了动。我低头一看,那盏游鲤灯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我将它抬起来,同它四目相对,没想到它却突然碎了。 我忽然记起,神秘人送我的那本书里,好像曾经写过,燕地以外的地方,有一种叫游鲤灯的秘宝。当被赠与出去的那一刻,它会变成受赠之人心中最想看到东西的样子。 于是我屏住呼吸,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幕。 面前却什么也没有出现。 我等了很久,都未见有一丝变化,于是自顾自地懊恼,心想:莫非这书上写的都是骗人的? 想到这里,我又依稀记起,那时书上好像又紧跟了一句话,道若是最想要的东西已在身边,游鲤灯便不会再化形。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四处找寻着周围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然后我便看到,远远地,苏澜向我走来。 金乌终于西沉,余晖映照在人们脸上。 一片金色的光辉洒在河面上,水中是它冉冉的倒影。 水底日是天上日。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影。 仿佛有谁快速地在我耳边轻声念了一遍: 眼中人,是面前人。 记忆一时纷至沓来。 那些过往的日子在我脑海中渐渐地浮现,璀璨发亮,累世经年都不会消磨。 我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 原来所有的起灭循环,爱恨别离,也不过如此了。 纵然世间有那么多的相守不成,我们不还是总能找到彼此吗? 我脚下的步伐轻快起来,朝他扑过去: “苏澜!” 他接住我,先是一怔,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终于笑起来,低头在我唇上印下一个绵长的吻。 鹊鸟窸窸窣窣地飞起,鸣唱起动听的曲调。 一吻过后,我抱了他很久,都不肯放开。 “晞儿。”他伏在我的肩窝,低沉地笑,笑声使我的身体跟着颤动。 我紧紧抱着他,闻着他身上清陵草的香气,红着眼睛抱怨道:“你怎么变得这么瘦了!” 说罢,我又伸手,细细地摩挲着他的脸颊。他微微闭眼,顺从地俯身下来,低头感受着我的手指,末了,捉住我的手腕,细密地亲吻。 我这才放心,笑起来:“果然凡间的触感就是不一样!” 周围的鸟儿惊起,鹊羽飘扬,落在他的发间。我望着他漆深的眼眸,那双眼睛里好似装了无限的温柔。凝视许久,我的鼻子一酸,眼睛里又闪起泪光。 苏澜见我又要哭了,将我按在他怀里更紧了些:“好端端的,哭什么?” 我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又破涕为笑。 他轻笑一声:“还敢不敢贪嘴忘了我,嗯?” 我顿时心虚起来,于是抱着他,浅浅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口:“再也不会忘记你了!” 他这才满意,握紧了我的手,故意伏在我耳边低声质问:“还敢道我的脾气不好?” ……可恶的陈怀安!竟敢捉弄我! 我一时百口莫辩,暗暗咬牙,嘴上却不依不饶道:“哪有像你这样强抢民女的!” 他轻笑一声:“我不抢,难道还要等我看着你同那个傻子成亲?” 我理直气壮道:“我不管!反正我们扯平了!” 他在我额头轻轻印下一吻:“都依你。” 酒楼里不少宾客谈天说地,吵吵闹闹,热闹非凡。 我和苏澜在一桌坐下,他点的俱是我爱吃的,看得我食指大动。席间听到旁边那桌人嘈杂地议论道: “听说如今的那位天子皇帝,实际是个老糊涂蛋,全都是仰仗那位靖远侯圣明。” “我也听人说了!那位天子,从前在北地的时候就对靖远侯百依百顺。靖远侯说一,他不敢说二,被辖制得死死的。” “这位靖远侯,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 看来有人在四地散布谣言,源头自然不言而喻。 苏澜听了那些话,微微地侧睨身旁,眼角一丝锐利的光,接着冷笑一声。 然后他转过头,对我道:“晞儿,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 我刚刚吃干抹净了一整条醋鱼,擦了擦嘴角,好奇地问道: “什么事这么急?” 他低笑:“才十几天没顾得上陈怀安,他就这么猖狂了。要找他好好算账。” 我的脑海中应景地浮现出一幕画面: 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 第二日天亮,我又坚持用过了早饭,才迟迟上路。 出了那座小城不远,面前便是燕的边界了。 天气一时变幻莫测,竟下起了大雪。 雪絮纷纷扬扬,渐渐地厚密起来。 听说燕地常年积雪不化,原来指的竟是这边界。想来大约是从外面难以窥见燕地内部,外面的人才都误以为燕地常年覆雪。 到了快要越过边境的地方,雪已停了。只是积雪已没及腿肚,连马车也难以前行。 我望着面前白茫茫雪地,缓缓地呵出一口寒气,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过去在秦国时,我和卫泱一起,第一次见到下雪时的光景。 苏澜从马车上下来,替我披上一件厚厚的狐裘。 我抬起头,他看着我,口吻温沉道: “前面还要走很远,你的腿受不住。上来,我背着你。” 我有些犹豫:“雪这么厚,你背着我,能走得动吗?” 他挑眉,暗沉沉地笑起来:“怎么,担心你吃太多,我背不动你?” ……!! 我有些生气地瞪着他,张开双臂,等他弯下腰,牢牢地勾住他的脖子。 足下是他踩着雪,一个个脚印很深,踩得积雪吱嘎作响。 我往他被冻得发红的耳根上轻轻呵了一口热气,随即咯咯地笑起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忽然又想起青桑。 也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日后定还是要去看她的! 我想起前几日同青桑告别时,她送我了一方手帕,又看见站在一旁的苏澜,竟没忍住偷偷笑起来,过会儿,才柔声开口: “阿宴也找到你爱的人了么?” 我下意识地一顿,有些愣怔,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 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苏澜。 苏澜亦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有些黑。 …… 不过是反应慢了一点,这个人未免也太小肚鸡肠了! 想到这里,我又偷偷笑起来,将脑袋贴紧了他的脖子。 我无时无刻不想见到的人么? 我闭着眼睛,抱着苏澜的手臂又紧了紧。 从一开始我想要的便别无他物,只有他而已。 为此我等待了那么多年。 如今不再需要等待了。也无需惧怕别离。因为分别总是短暂的,我们迟早还会在天荒地老里重逢。相似的情景会反复重映,直至岁尽白头。 “我爱你。” 我在他耳边,满足地轻声呢喃。 他的足下一顿。 这一刻过了很久。 “我也爱你。”他的声音低低的。 辗转经年,我终于等来了我想要的答案。 再也不必独自前行了。 我闭着眼睛,唇角微微翘起。雪落在肩上,静寂无声。 从此,岁月漫长。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第二篇长文完结啦!之后还会有一篇番外,我尽量最近几天放上来! 谢谢大家这三个月的追更和陪伴,非常感动,写不下去的时候都是靠着大家的支持才走到现在的! 我们下一篇文再见! 第58章 番外(粥粥的求生之路) 苏朝朝从小便遗传了她娘亲的生性活泼,不到五岁时,便扯光了那只貔貅的胡子。 她还遗传了爹爹的沉默寡言,因此当陈怀安气势汹汹地把她叫到面前算账时,她低着脑袋,很有骨气地一言不发。 貔貅眼泪汪汪地往陈怀安怀里死命依偎,样子十分的委屈。陈怀安从鼻子里满意地哼气,大手拍了拍它的头,动作少有的温柔,示意自己会为它做主。 一人一兽同仇敌忾,座下的粥粥悄悄抬起头,暗中观察陈怀安的脸色。 大人们都叫她粥粥,听说这是由于她小时候学说话,口齿不是那么的伶俐,总是把“朝朝”两个字念成“粥粥”。 陈怀安眯着眼睛,心里在想该怎么教训这个小兔崽子,目光一凛,瞥到她那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态度无故有几分松动。他冷着一张脸,立刻抬了下巴,没好气地训斥:“看什么看!” 粥粥随即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他站起身,终于找回了点做家长的面子,耀武扬威地在她面前来回的踱步。 他想起昨日朝堂上,他刚道要将行宫搬回北地,议政也都重设在那边,远离秦这个鬼地方,群臣便齐心合力地将他这个提议否决了。 陈怀安左手支着头,听着下面一片齐齐整整的“不妥不妥不妥”,眯着眼睛一阵头痛,太阳穴突突地跳。 群臣见他无动于衷,于是过会儿更加响亮地议论纷纷,哗然声一浪高过一浪。 过会儿,几个老臣从人群中站出来,诚恳道:“此事还需等太上皇回来,得了他的首肯才好。” 陈怀安几乎要从龙椅上跳起来:首肯个屁!他打的便是趁苏澜不在,将朝堂统统搬走的主意,等苏澜回来,他这生米还怎么做成熟饭? 但他还是忍住没有破口大骂,勉强保住了体面,接着轻咳一声,又提到下个月的赏春大典,道要将赏春大典挪到北地,心想,这回总该同意了吧! 没想到下面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不妥不妥不妥”。 群臣又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反对起来,一眼望去全都在摇头。 几个不肯挪窝的秦地傅卿此时又跳出来,谨小慎微地提议道: “还是请教太上皇的意思,稳妥些好。” 陈怀安内心怒骂: 他妈的,太上皇太上皇,老不死的就没别的词了! 想到这里,他停下脚步,看着此刻乖巧低着脑袋的粥粥,心思一动,清了清嗓子,不容反驳的口吻: “你爹和你娘都不要你了!” 他的语气十分的严肃。 粥粥连连摇头,小脸写满了坚定。 陈怀安一挑眉,面色正经,极有耐心地循循善诱道:“那你说说,为何他们两个出去玩,不带上你?” 粥粥的脸色一僵,沉着脑袋许久没动静。她想起母后临行前的叮嘱,下意识觉得陈怀安说的不对,坚定地再度摇头。 挑拨离间不成,陈怀安恨铁不成钢地抬了抬手里的折扇,想敲她的脑袋,最终还是忍住了没下手。 随后他又遂趾高气扬地发话: “你爹不是个好东西!” 想了会儿,他还觉得不解气,接着骂道: “你娘的眼光也有问题!” 粥粥有些不服气,但也不敢反驳,一双黑亮的眼睛里盈满了憋屈。 陈怀安看见她那副委屈样,转了转眼珠,唇角勾起一抹坏笑,又凑近她的小脸,不怀好意地道: “你知道吗,只有狗才喜欢吃骨头。” “你娘曾经就是骨头架子。” “想想你爹是啥。” 两日后,粥粥又将这一套话绘声绘色地在父皇面前表演了一遍。 苏澜刚从燕地回来,刚弯下腰正要抱起女儿,听见这番话,顿时眉头一皱,冷声问道:“跟谁学的?” 粥粥忙不迭地去抱父皇的大腿,奶声奶气道:“陈怀安教我的!” 苏澜冷若冰霜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语气温和:“回殿去,你母后在等你。” 然后他外袍都未解,径直去了持正殿找陈怀安。 苏澜和卫晞不在的这几日,粥粥可谓闯祸不断,没少受到陈怀安教唆,将他那一肚子坏水学得有模有样。 与此同时,她还与猫獭们打成了一片。 某一日,陈怀安成功地拿听戏做幌子,将母后骗走了,被她立刻发现。陈怀安连唬带骗地威胁她不准说给父皇听,为此还给了她许多小甜糕。 粥粥深谙“君子一诺千金”的道理,起初她也是打算保守这个秘密的。 直到某一日,夫子把粥粥刚写的七歪八扭的毛笔字呈上去给苏澜看。 苏澜的脸色一连阴沉了好几日。 粥粥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于是立刻告发了陈怀安:“昨日母后又跟着陈怀安去看戏。他还不让我说!” 苏澜的脸色一黑,眼皮直跳,眉间迅速乌云密布。 这之后,陈怀安和苏澜大打了一架,差点没掀翻了持正殿的屋顶。 卫晞听说此事,十分生气,半是威胁地对着粥粥严肃道:“不许再惹他们两个生气,知道了吗?” 粥粥唯唯诺诺地点头。 卫晞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遂又道:“你若是再捣乱,以后父皇再也不给你做梅子糕吃了。” 粥粥心里咯噔一声,慌忙摇头,表示自己再也不敢了。 卫晞知道她得了教训,满意地摸摸她的脑袋。 粥粥见娘亲消了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又伸手去扯她的衣角: “我还要更多小甜糕!” …… 最终粥粥当然如愿以偿。然后她便抱着一人高的梅子糕食盒,跑去和猫獭们分了。 不过,闯祸总归还是得有个度。 终于某一天,连陈怀安都忍不了了。 粥粥噙着泪,背着手站在墙角罚站。 陈怀安翘着腿在旁边瞪她,折扇往桌上重重地拍:“你说说!错在哪了!” 粥粥不说话,可怜兮兮地抽着鼻子。 “那是给你娘看腿疾的太医!”他抬高了嗓门,“是你能碰的么?!” 墙角传来她小声的嗫嚅:“……我再也不敢了。” 等陈怀安终于气顺,肯放过她,结果粥粥转眼便跑去和母后告状。 只可惜,还没走到母后面前,她便被父皇铁面拦下了。 苏澜亦觉得,粥粥的确需要一些管教了。 这件事上他和陈怀安难能一致地达成了共识。于是没过几日,粥粥便被押去了学堂,同其他傅卿们的子嗣一同上课。 学堂里教的东西枯燥的很。粥粥听得直犯困,眼皮不停打架,很快便抱着书睡着了。 醒来发觉书里的字都被口水弄糊了,粥粥的心情有些沉重。 晚间,卫晞检查她念的课文,问她夫子教了些什么,结果她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苏澜黑着脸,翻开她的书,立刻发现那一片被水渍晕花的地方。 一旁的卫晞看见这一幕,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将她抱起来,在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又听得身后的苏澜无奈道:“她这个顽劣的性子,定是随了你。” 卫晞立刻与粥粥站在了统一战线,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才不是顽劣,她只是活泼!” 她将粥粥交给宫女抱回殿睡觉。寝殿的大门关上,苏澜从背后拥住她,抱着怀里的温香软玉,低笑一声,缓缓地在她耳垂呵气: “倒不如,再给她添个弟弟妹妹,兴许她会听话些?” 卫晞的腿顿时有些软了。 …… 不过,念书总归还是一件严肃的事,于是从那日起,粥粥每日下学后都还要被太傅单独留下做功课。 只是刚习了两个字,她便又陷入甜蜜的梦乡。 梦到一半,她便被人捏住了鼻子。 她睁开眼睛,发现是陈怀安站在面前。 粥粥如释重负,小小地松了口气:还好不是父皇。 陈怀安仔细打量着她,又瞅了瞅被她压皱的课本,摸着下巴评价道:“这点你和你娘倒是一点都不像。” 粥粥表示反对:“大家都说我和娘亲像,你凭什么说不像!” 陈怀安赶跑了太傅,将粥粥一手抱起来,端详着她的小脸,扯起唇角一笑:“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粥粥还是有些怕父皇的,起初不肯跟着他走,忸怩着道: “夫子说,要我将这些都念完才能走。” 陈怀安于是眯着眼睛,仔细地教唆她: “一会儿的青团年糕,你娘也爱吃,到时候给她带一点回去,你爹不会说什么的。” 粥粥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我要去我要去!” 陈怀安终于得逞,抱着她长腿一迈往外走,一边满意地哼道:“一堆死书,有什么好念的?” 接着他又咕咕哝哝一通:“宁愿看书也不去听戏了,几本破书,有那么好看?” 粥粥眨着眼睛,想起前几日父皇不知从哪里搜刮了一套珍奇的古籍,这之后母后好像也对听戏提不起兴致了,日日待在殿里,连她吵着要陪都心不在焉的。 这一番逃课回来,粥粥的肚子鼓鼓的,怀里的青团都要揣不住了。 殿门前等着脸色阴沉的父皇,和努力憋笑的母后。 粥粥立刻觉得大事不妙。 苏澜低头看着女儿,扭头对卫晞道: “她再被陈怀安这般耳濡目染,越来越胆大妄为,逃学都要成家常便饭了。” 卫晞立马替她开脱:“她这么聪明,晚一点再开蒙也不要紧的!” 不过,她还是立刻警告粥粥:再逃学,便要取消她去燕地看表哥的行程了! 粥粥听了,十分的害怕:她可喜欢燕国的那位陆表哥呢! 为了转移怒火,她立刻掏出怀里的饭团,伸手递给娘亲,声音清脆响亮:“这是陈怀安带给你的!” 这一句大声的话,成功地将祸水东引。 父皇的脸色越来越黑,立刻叫来宫女,将她关在了殿外。 粥粥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后来那声音渐渐不太清晰起来,好像嘴巴被什么堵上了。然后便是重物落到床榻的动静。 不过,粥粥自是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拧着一张小脸,再次开始发愁: 明日又该怎么应付太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