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运》作者:镜中影【完结】 简介 十一年前,冰天雪地之中,五岁的冷香从父母冰冷的身体下爬出,死死抓住了一个过路人衣角,说"救我"。 十一年后,"暗香浮动",名震江湖,闻香断魂,成就诸多人的梦魇。又过三年,苑州名门苏家大小姐风光出阁, 嫁入最受当今圣上宠爱的皇子逍遥王府,受尽宠爱,享尽荣华。 冷香当年探出的手指,抓住了一线生机,也为自己铺就的血腥之路,可否如愿改写? 经由优雅诗意谱就的血色人生,能否就此不同?而当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一一渗入现在,这脉暗香又将何去何从?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耽美小说,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楔子 "月,住手!" 随一声低低娇叱,三缕金丝,由纤纤玉指间蜿蜒而出,将已经对着贴着双喜大字的窗口蹿出的尖锐寒镞缠上,带回玉指之内。 "香,不要拦我,我要杀了她们!"一道娇小身影平地飞起,手中寒芒耀烁,再酿杀机。 她当真没有再加阻拦,仅是一语淡然追去,"杀了她们,然后再让影和冰杀了我们?或者我们杀了他们?" 娇小身影倏止,蓦地回首,面色凄惶无助,"影和冰会为了她们杀我们?" "为什么不会呢?"她轻描淡写的反诘。 "她们……她们算什么?我们四个人共同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艰险,我们四个对彼此都是无可替代的,她们算什么?" "她们是他们的妻子,是他们决定执手偕老的女人。" "妻子,执手偕老……"这几个字,重重击去,娇小身影步下一个趔趄。"香,我不明白,明明我们才是他们最亲近最该爱的人呐,可是,为什么影哥哥娶得不是你,冰哥哥娶得不是我?我不甘心,不甘心……香,我好想杀死她们,杀死那两个女人,她们怎么在夺走属于我们的东西后,可以笑得那么轻松开心?" "我们的东西,不是她们夺走的,而他们,也不会娶我们。"她以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声音,一字一句直陈事实,玉样的肤色,因为这残酷透出残雪样的苍白。"他们怎么会娶我们呢?我们是他们最想摆脱最想遗忘的黑暗过去的一部分,看到我们,他们随时会拾起那些堆积着血腥与尸体的回忆。而她们,是如此直白单纯,如此不必顾忌的快乐,那正是我们这样的人所冀求所渴望所没有的。" "可是,我不甘心呀,我爱冰哥哥,他也说过爱我,为什么转眼之间就变了?我不甘心……" "月!"她扶住那个脆弱的身子,将她脸扳正过来,四目相对。"我们是他们亟欲摆脱的黑暗过去,他们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呢?让我们也从过去里彻底走出,开始全新的人生,不好么?" "开始全新的人生?如何个……开始?从我记事起,我的生命里就有影,有冰,有香……" "把那些全部抹去,重新开始。" "这又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我们既然可以让霁光门消失于江湖,以平凡人的身分落户于这个小镇,又怎么不可以另一段开始?" "要怎样做?要和影和冰说么?要……" "和他们说了,让他们挽留我们?" "不,我是说,我是说……我们要如何开始?何时开始?" "此刻,眼下,现在。"她紧握起她的手,两人轻燕般跃上房顶,俯望去,前方的敞院里,数十桌的喜宴摆布开来,正是酒酣菜好之时,中间最为醒目的,是两个身披喜服的男子。"你看冰和影,在此前,你可见过他们如此畅快如此没有遮掩的笑过?这样的笑,你给不了冰,我也给不了影。" "我……"娇小人儿垂睫,泪珠儿扑簌滚落。"香,快带我走,我们快走,我不想看到这些,我更不想今后因为难以忍受杀了那两个女人和他们成了仇人,香,我们快走!" "好……" 当夜,醉意醺然的两位新郎各自进入新房,只待红烛停红帐落尽享春宵一刻,陡听得房外有人嘶厉喊起—— "起火了,快来灭火!是两位姑娘的院子!" 一场因醉酒人打洒了酒坛掀翻了灯笼引燃了茅屋,进而延展到主屋的大火,蓬勃高燃,噼驳吞噬,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尽兴抹去。 但…… 真的抹得去么? 上卷渐入佳境两情浓 第一章 一月一年启,二月春回归,三月桃李满芳菲。当枝梢绿意渐转深浓,枝头黄鹂恣意鸣唱之际,苑州名门苏家,迎来今年伊始的第一桩喜事。 "赵管事,冯管事,有客到了,到门口迎着!" "凤娘,芸娘,二小姐的妆奁可一一查看过了?" "小福子,将王、李两家送来的礼单赶紧呈给老爷夫人过目!" "岑家嫂子,去库房将那匹紫纱罗拿来,手脚麻利……" 苏府前院,一干家丁仆役在总管苏昌分派下,往来穿梭,前后奔忙,皆为一事全力cao碌。 后院闺楼,亦一改往日的清雅肃静,丫鬟仆妇在上楼下间来来来回,人人脚步匆匆,个个喜意盈盈。 闺房之内,听得欢言笑语,宛若燕莺。 "锦心,这个珠花不适用,换那支凤凰衔珠。" "这胭脂的颜色稍嫌淡了些,换溢香斋的玫瑰粉。" "绣心,耳环和颈链就用这套红珍珠的罢,衬着喜服,更添喜气。" "会不会与喜服的颜色太靠了些?" "这个……" "我来为你们出个主意,如何?" 闻声,两个正为即将出阁的主子妆扮新颜的丫头回身,紧着施礼,"大小姐。" "姐姐……" "今日你最大,万事莫理。"端座镜前的新人,苏府二小姐苏婉清亦要立起,被其姐苏婉潆轻按下,她落了座,仔细端详过妹子的妆容,将捧在手上的剔红箧奁打了开来,执起一串透着淡淡紫晕的暖色璎珞在嫁衣前略加比对,道。"先前的的确与喜服的颜色有些近了,改用这套罢。" 婉清微讶,"这不是姐姐最爱的那套新燕出巢么?自从打制好了,姐姐都没有戴过,怎能给了我?" 婉潆莞尔,"正因我没有戴过,才能给你今日用上。难不成我能将自己用过的旧物用在你这新人身上么?" "可是,它是姐姐最喜欢的,婉清怎么能……" "我最喜欢的物件,用在我最喜欢的婉清身上,不正是相得益彰?" "姐姐……"婉清垂首,眼际泛红。 "不成呢。"婉潆伸出一根纤指,轻点妹子额心。"虽说哭嫁是出嫁女儿约定俗成的规矩,但我苏家女儿大可不必苟同俗流,今日是婉清大喜的日子,务必要以最美的容色出现于你的夫君眼前,可不准哭花了妆,弄丑了脸,吓坏你家夫君事小,辜负了锦心、绣心的妙手事大。" 婉清失笑,"姐姐如此一说,婉清真若哭了,就成了辜负锦心、绣心的罪人不成?" "晓得便好。"婉潆星眸漾柔,唇边一抹淡笑,暖若窗外拂过枝头的春日微风。"来,锦心、绣心,为你家二姐将这套首饰配戴整齐,你们便去外面候着罢,花轿到来之前,给我们姐妹容些说私密话儿的时分,须知从今后,这等时光可遇不可求了。" 两个丫头欢欢喜喜替主子妆扮停当,依言退下,把即将闲置的苏家二小姐闺房留给姐妹珍惜话别。房内,四只美目凝对,恍惚间,有万千思绪倥偬掠过,那些二人共同拥有的,共同经历的,共同遗忘的……足足一刻工夫,皆未声语。 "清儿听着,下面的话,我只说一次。"婉潆星眸沉若静湖,映着妹子的艳丽娇颜。"兹日始,你拥有了真正全新的身分,镇南大将军夫人。你要记得,你是以苏府二小姐的身份嫁与,你受双亲的万千宠爱与精心教化长大成人,无论何时何况,你都有足以匹配他的身家与教养。今后,且不管你是事奉舅姑,还是相夫教子,都莫忘苏家家训:不卑不亢,不张不驰。我们自是不会欺人凌人,却也不能让人欺凌了自己。" 婉清眨着以黛色浅浅勾勒过的魅丽双眸,眨回又要涌上的湿意,粲笑道:"清儿记得了。" 婉潆颔首,又是一阵默然过后,双手捧起璀璨于妆镜前的凤冠,万般小心覆于新人螓首,观得那珠翠环绕下的明眸皓齿,道:"这么美的新娘,当真举世无双。镇南大将军何其幸哉,能得此如花娇妻?" 婉清微赧了俏颜,甜声道:"婉清能够和北瀚面就眷属,离不开姐姐的从中斡旋。但是,婉清嫁了,姐姐呢?那尚家男人不知好歹,不惜福分,迟迟不肯迎娶,姐姐索性率先退了这门亲,凭姐姐的容貌学识,还怕找不到更好的?" 婉潆嫣然,"不急,再过个两三载,尚家必定会来退亲,届时我便成了无人问津的大龄女子,便可安心陪着爹娘,为二老养老送终,自己也落个逍遥自在。" 婉清大急,"那怎么可以?姐姐为了婉清的幸福曾那般辛苦的奔波,如今婉清得以与自己所爱的人相守,姐姐怎么可以孤苦一人?真若如此,教婉清于心何安?" "傻丫头。"婉潆轻哂摇首。"谁说一人就一定是孤苦?谁说幸福的样貌只能是琴瑟和谐夫妻恩爱?若能得到心虽所求的安宁,一人又何尝不能幸福?" "话不是这样说,姐姐……" 婉清还要再劝,为门外透来的奔告声所截—— "花轿来了,将军府的花轿来了!" "小姐,姑爷穿着大红的喜服,骑着高头大马,英俊威武得让街间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看傻了眼呢。" "花轿来了,你英俊威武的新郎迎接你来了。"婉潆盈盈立起,亲手挂起绣子鸾凤和鸣的喜巾为妹子罩下,勾起她的手,将所有不能诉之于语的心迹付之微力的一握。"我的新娘妹妹,迈出那道门,迎接你的,将是另样全新的人生,好自为之。" 斯年春时,苑州城书香百年的名门苏家次女嫁入镇南大将军府,英雄美人,一时传为佳话。 第二章 三月枝头芳菲浓,四月花重锦官城,五月芳菲将尽去,六月又见满城春。 苑城地处皇朝南土,四季如一季,水绕全城,花开满地,红肥翠秾,山明水秀。也正因这一方水土风流,养就出了一方风流人物。城街之上,三步可见书肆,五步可见学堂;城人之员,童者开口能诵,长者开口能吟。因之,自古便有"苑城学子天下魁"美誉。仅在本朝,便有三位尚书、两位大学士,可谓盛名久负。而盛名之下,又有两大书香世家为个中翘楚,苏、尚两门各属其一。 苏晟少年便负绝学,才名冠绝天下,奉旨主撰当朝第一大书《天启典籍》,二十二载始得大成之后,告老辞官,携妻女还归故里。尚家主事尚博渊早年亦曾致仕为官,因不堪朝中朋党之争,急流勇退,回乡经营家传书局。苏、尚两家的亲事,缘起在朝同侪时期,其时二人因同乡之谊走动颇近,兴致所来便为年纪尚幼的一对儿女订下了百年之约。苏晟初归乡里之际,原以为尚家不日便会前来议谈两家儿女完婚事宜,不想一年过了一年,三年光阴逝去,仍未见尚家有动作来,并有言风传,尚家公子仪表出众,才华横溢,养就了眼高过顶,看不上寻常庸脂俗粉,与苏家这门亲事,怕是要断了。 "冠文,你可曾见过那位苏家小姐?" 尚博渊何曾不想遵遁两家承诺过府迎娶苏家女儿?奈何独子尚冠文天性桀骜不驯,对他这位为人父的虽不乏孝道敬重,但绝非言听计从,为了与苏家婚事,他软硬兼施,百般施法,总难如愿。这一日,听闻苏家次女出闺之讯,更觉愧疚难当,踏进家门第一桩事便是将独子传进书房,当口直问。 "不曾。"尚冠文道。这尚家公子年臻双十,丰身玉硕,神采照人,六岁能诗,七岁成文,已是解元、会元双元在握,只待大考之年来临,圆一个三元及第。 "既未见过苏家小姐,你凭何断定苏家小姐非你所中意之人?"尚博渊目注此子,心头既爱且恨,想来这世间事难得圆满无缺,美中不足当属人生常态。 尚冠文睹父亲神色,不由失笑,"爹又在怪冠文让您失信于故人了罢?冠文不是对爹说过,待书院结了本期课业,冠文得了闲暇,便登苏府登门请罪,退了亲事?到时,冠文定会将所有过错尽揽己身,不教爹从中为难就是。" 尚博渊气极拍案,"你以为单凭你两三句话,便能让为父脱了这个失信寡诺的名声?论名望,论才学,你苏家伯父远高于为父,得他调教的女儿,必然是兰心慧质,足以与你匹配。你不满苏家小姐,又到底想找个怎样人家的女儿?" "有关于此,冠文也早已向爹禀明心迹。冠文不羡举案齐眉,不慕相敬如宾,只求相伴左右者与冠文心魂相契,相濡以沫。若只为寻一个出身不俗教养良好的寻常闺阁女子,这苑州城内多不胜数,冠文又何必等到今日?至于那位从未谋面的苏家小姐,若她但有些许不同寻常之处,又怎会在归乡三年间毫无声名?冠文实在不能容忍自己己与一个平凡庸碌的女子共度一生,请爹体谅。" 尚博渊闻此言,欲怒欲斥,又深悉自家这逆子能言善辩,理论起来亦难称心如愿,遂冷声道:"孽子既然愿意亲自登门向你苏家伯父请罪,何必向后拖延?为父既是书院山长,便准你几日假期,你好生谋划一番,务必消了你苏家伯父的怒气,让为父不至于今生无颜相见老友,否则,为父当真要请出家法来惩办你这孽子了,下去罢!" 父亲这番通谍,尚冠文自不能轻忽以对,告退过后,沿长廊缓步行走,构思应对的法子,反复无果之后,忖着临渊羡鱼不若退而结网,与其在此苦思冥想,索性直登苏家坦陈退亲之意,俯首任之打骂就是。 念此,他立即命管家挑了几样拜客的贵重礼品,换了衣冠,乘车前往。虽然从不曾登苏家之门,但苏府所在之处,他已自奉苏晟为神祗般的诸同窗口中听得耳熟能详。 "公子,前面像是有人起了口角,把路堵了。"穿街过巷,本是平稳前驶的双轮厢车缓缓止住,车夫道。 尚冠文只是掀开车前垂幕,出车来看个究竟。原来是两个一南一北对道而行的推车摊贩擦身之际车上货物勾连碰蹭,让两家货物俱洒了满地,时下正为谁是谁非争执难下。 生于锦绣之家的尚冠文生来最是厌烦这等市井喧嚣,遂命车夫绕道避行,忽听得那厢有人道:"你们两个不解事的能不能缓缓时候再吵?没瞅见苏大学士府的车为着你们这事被挡在那边了。车上坐着的兴许就是苏大学士,让他老人家见了,怎么看待咱们这故乡人?" "车上坐着的不是咱们老爷,是咱们家小姐。"两个圆髻垂髫、黄褙绿裙的俏丽丫头各自跳下车来,脆声声道。 尚冠文听着那声"小姐",心中不免一动,有意无意便向停在路边的厢车多投去几眼:苏府二小姐已于月前出阁,车中那位当应是与自己有姻亲之约的苏府长女了。 "咱们家小姐方才在车上已经听得仔细,小姐说,既然二位都认定了损失得是自个儿,便宜得是对方,不如就把货物互相换了,都将损失给了对方,自个儿占个便宜,如何?"圆脸黑眸、酒涡喜人的丫头笑盈盈道。 尚冠文微怔,继而失笑:这法子用在此处,当真是妥当极了呢。 "怎么,二位大哥不认同么?还是二位大哥认定了在这边吵吵闹闹比养家糊口来得重要,一定要吵到日落西山,让一天的时光白白过了比较过瘾?"鹅蛋脸儿、杏核眼儿的丫头两手支腰,脖颈高扬,声量放高,那表情那姿态,似是那二位若继续吵嚷下去,她不介意加入。 第三章 经两个俏丫头这般一番活灵活现的演绎,围观者的好事之心被挑起,纷声附和规劝起来,两个摊贩原本就看着日头渐高而心内焦急,拗着不走无非是为了几两面子,眼下听着诸人言语,也就顺势下坡,彼此抛了几句狠话,各奔前程去了。 "小姐,人散了。"两丫头出师得利,喜孜孜回到车前,一个以手拂开了车帘,一个探进了头去邀功。"芳蕴、芳涵做得还好罢?" 车中人坐在车厢里侧,外人不宜得见,尚冠文也无意窥测闺容,偏偏,机缘巧合,一丫头上车之际坐得不稳,眼看就要跌翻下来,车中探出一只素手将之拉住,随之,一张肤若白玉、眸若晨星的芙蓉面乍现,又随着素缎车帘的垂落,消失于人前。 "原来,苏家的大小姐还是个大美人呐。"路人中,有人不意得瞥娇容,不由赞叹。 另有人窃声道:"你说这苏小姐人生得好,家世也好,那尚家公子是在挑剔什么?" 尚家公子又在挑剔什么?这话,此下正是尚家公子扪心自问的。 适才间的惊鸿一瞥,刹那间宛若时光溯转,他走回至前生的某一刻某一瞬,与佳人四目相逢,情许一生;又甚或,那抹芳影,那双美目,曾在梦中得见?才让他仅是一眼,便牵扯得心弦大乱…… "公子,上路么?"车夫问。 "上路……"他心念痴痴,喃喃自语,目光呆呆追寻着那辆载了佳人远去的车轿,双腿迈开,就要追上前去。 "公子,您不是要去苏家?" 车夫的话,令他如梦初醒:对呢,此行便是向苏家去的。倏然间,他兴致高昂,甩手掀开儒袍下摆,翻身上得车去,盎然道:"尚大,驾车快行,本公子要速速到岳父面前负荆请罪!" —————————————————————— "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圆窗之外,夜凉如水,一树海棠红艳吐芳,幽香随风入窗。每值此时,婉潆最喜在沐浴更衣过后,曳衣披发,倚窗而坐,执卷夜读。今日,却被芳蕴由前院带来的消息扰了这份雅兴。 "尚家人来了,不是退亲,而是催婚?" "奴婢听着前面的人委实是这样说的。" "或许是你们一厢情愿了罢。"婉潆莞尔。"尚家恁多年来将婚期一拖再拖,怎会在今日便催起婚来?" "小姐,千真万确呢。"芳涵捧了兰花薰过的衣裙掀帘步入,接过了话端。"奴婢刚刚和冉香分开,她说今儿个登门的是尚家姑爷,登门来是为了两桩事,一是向老爷夫人请罪,因着忙于课业,疏漏了终事大事,误了小姐青春;二是议定完婚日期,以早日成就两家的秦晋之好。冉香其时就在老夫人身边侍奉,定然是错不了的。" 婉潆秀眉微颦,沉吟不语。 芳涵睨睐着主子神色,问:"小姐不高兴?小姐是怕那尚家姑爷是个不济事的庸碌俗人么?听冉香说,那尚家姑爷模样生得极好,谈吐也优雅得体,和小姐站在一起,必定是天生的一对呢。" 芳蕴拿指尖捅了捅这个最爱将芝麻说成西瓜的双生姐姐,"你又在添枝加叶了是不是?那尚家姑爷若真是那样的好,也不会放出什么看不上我们家小姐的话,让老爷夫人这些年来受尽了风言风语,凭这一点,他就配不上小姐。" 芳涵当即反口相讥,"你怎就能断定那些话是尚家姑爷放出来的?指不定就是那些闲来无事就爱背后编排人的闲人们……" "莫为那些无从考证的事争辩。"婉潆出声。"芳涵,你可知老爷、夫人是如何答复尚家人的?" "冉香说,老爷、夫人没有当即允准,只是以话儿暂时打发了尚家姑爷走,但在尚家姑爷走后,老爷、夫人很是欢喜呢。" 婉潆覆眸,默然。 对于成婚,她从来没有过想望,尚家的迟迟不娶正中她下怀,只想着以自己的性子,未必能够低眉顺目的相夫教子,反不如终生侍奉在膝前无子的双亲跟前,直至终老。而今想来,自己未免自私了,若她始终年长未嫁,必成双亲的心病罢。 "冉香这晚怎么还来了?" "大小姐睡下了么?"正自心思百转,窗外廊下传来低低话声。 "芳涵,夫人让我来看看,若大小姐睡下了,就请明日一早过去,若还没睡,夫人请大小姐这时去一趟,有天大的喜事紧着要和小姐说呢。" 唉。她暗暗叹了一声,想来躲不过了。"冉香去回夫人,我随后便到。" —————————————————————— 并未婉潆所料,苏夫人将她唤去,提得便是今日尚家公子上门催婚之事。进门初见母亲那喜不自禁的面色,她已知此事结果。 "那冠文无论人才口才都是一等一的,正配我儿,我儿得些佳婿,终身有靠,为娘总算了了一桩心事了……" 足足半个时辰,苏夫人赞不绝口,末了,道:"虽然冠文是无可挑剔了,但这毕竟是我儿的终身大事,最要紧的还是我儿看得中意。明日冠文再来,你便和他见上一面,看看两人能否投缘,如何?" 翌日,尚冠文果然再登苏府,午宴桌上,婉潆奉命作陪。晚间闺房内,两个丫头围着主子,一径讨问主子对未来姑爷观感。婉潆笑道:"尚冠文的确堪称人中龙凤,虽有些微恃才傲物,却谈之有物,收放有度,不疾不徐,不张不驰,这一份素养,在得志的少年中,尤其难得。" "这样着说来,小姐对尚家姑父还算满意了?"芳蕴喜孜孜问。 "小姐有没有问,那些个外面的风言风语是从哪里传起的?"芳涵则道。 因这一句,两个丫头眼看着又要叽叽喳喳吵上一气,婉潆嫣然,"我满不满意并不要紧,重要得是爹和娘称心,何况,这尚公子委实不坏。" "小姐这样说,是不是代表着不日我们便可以有一个姑爷,而小姐,就要成为尚家的少夫人了?" "……是呢,兴许再过不久,我亦将为人妇。"婉潆秀眉淡舒,笑意轻浅,眼波微澜。 将为人妇……但不知那样生活,又会是何样面目? 第四章 将为人妇。 将为人妇的这一日,竟比婉潆预想得还要来得快。 尚冠文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又生得倜傥风流,苏晟极为欣赏,沉吟了七八日,为爱女这许多年的委屈申斥了几回之后,与妻子商讨罢,允准了婚期,定在了下月初五。随即,两府便为这桩大事cao持起来。 婉潆养在深闺,每日凭楼远望,望得见家中佣仆的奔波,感受得到家中每人对喜期的期盼;过不两日,城中名铺的首席女裁fèng上门量体,裁制嫁衣;又过了五六日,嫁衣及相干首饰送来,满目的精美华缎,满目的光辉璀璨,令得素雅闺房一时宛若富丽宫殿。 "小姐,您这些日子镇日看着这衣裳发呆,该不是对质料和式样有什么不喜的地方罢?"芳涵端着几样点心踏进内室,迎头又见主子立在屏风之前,手触着悬在衣架上的嫁衣外袍,玉面微凝,若有所思。 婉潆螓首缓摇,"哪需要恁多挑剔?也不过只穿一日而已。" "话不能这样说嘛,只穿一日,那一日却是小姐生平最重要的日子,自然要尽善尽美。" "是么?"生平最重要的日子……原来,成婚于一个女子,是如此重要的一件事。 芳涵又见主子神情现恍惚之状,不禁有些许的忐忑起来,灵动的眸瞳巧溜溜转了一遭,道:"小姐,尚家姑爷似乎很喜欢小姐呢。" "嗯?"她讶挑柳眉。"怎么说?" "小姐没发现,奴婢在旁边可是可看一清二楚。那几趟出游,小姐看花糙山水,尚家姑爷看得却是小姐,目不转睛的看,明眼人都能瞅得出他喜欢极了小姐。" "芳涵这一回倒没有虚夸。"捧茶而入的芳蕴笑嘻嘻道。"奴婢也看到了。尚家姑爷望着小姐的眼神,像是几百年都看不够似的热切,让我们这些个在旁边的,都要被烤着了呢。" ……有这等事?婉潆微怔。 双亲为了让她能够打心底认同这门亲事,前些时日与尚家有过几回结伴郊游,她与尚冠文不可避免地会被诸人推近,也委实因之对那位自己即将许以终身的男子增加了些许了解,衍生了几分好感,她能够感觉得出尚冠文亦不厌烦自己,想着二人日后许可以凭藉着这份欣赏开启夫妻相处之道……今日,这两个丫头告诉她,未来的夫婿"喜欢"她?"喜欢",两个人相识不过短短一月时光,如何能够滋生得出那等情绪? "想来那尚家姑爷也是辛苦,恁样热切的眼神盯着瞅着,小姐却是压根的不曾察觉。"芳涵掩口而笑。 "这叫现世报,谁让尚家姑爷连累小姐白白承受了那多的闲话,这快就还回来了不是?嘻……"芳蕴亦拍手欢喜。 婉潆嗔睐了两个丫头一眼,"二位姑娘有这等闲暇时间,可否替本小姐把这嫁衣暂时收进柜内?" "是。"芳涵上前,嘴中犹自叽喳道。"还有三天才要用上,是该收起来,不然咱们来来去去的,别碰剐了哪儿……" 碰剐了哪儿……这话音犹在,一声轻微的扯裂声响便盈进室内三人的耳谷。捧着嫁衣的芳涵傻傻立住,芳蕴咻地冲上前来,死死盯住了缠上衣架木楔的来自嫁衣腰际的金色流苏,亦吓得呆住。 婉潆缓步上前,纤指探出,抽丝剥茧,将缠绕处细细取下,抖展开来,但见得,一道三四寸见方的裂处已现于华裳。 "这这这……"芳涵、芳蕴见状,脸儿吓白。"这可怎么办了?" "是呢。"婉萦亦叹。"坏在如此打眼的地方,难做掩饰呢。" "小姐您这是什么话!"芳蕴顿足又捶胸。"就算坏在那隐蔽地方也不能凑合了呀,这可您大喜之日要穿的,有任何一点的瑕疵都是不祥……"话到此,丫头惊觉自己言辞失当,遂掩口不语,但满面愁容难收。 而芳涵更是惊惶,两眼泪水汪汪,"都怪奴婢手粗,小姐您打奴婢骂奴婢罢,奴婢去向老爷、夫人请罪!" "请罪?纵算是杀了你,又能顶什么用?三天后就是小姐的大喜日,这嫁衣肯定是修补不了的,重新裁制定然也赶不及了,哎呀,这可怎么办是好?" "不光是这样,若是嫁衣损坏的消息传了出去,外面的人不知又该怎样编排小姐……" 婉潆托着那件损坏了衣裳,看着两个手足无措的丫头,秀眉颦起,凝思良久,星眸倏亮,"张落一下,我要出门。" "出门?"两丫头杏眸圆睁。 她浅笑晏晏,"你们忘了你家小姐有一位闺中好友了么?由她出手,还怕不能圆满无缺?" ———————————————— 婉潆闺中好友,姓赵名莹,乃苑州区百年名坊天衣绣坊的坊主千金,更是天朝传袭了二百余年的"天衣无fèng"针法的传人。天衣绣坊所出绣品,专供皇室采用,民间只闻其妙,难享其成,若非事情迫在眉睫,婉潆也不会前来劳烦好友。 "就在这上面用金线绣出一朵牡丹罢。"赵莹端详少许,道。 "随你了,能把这破损处盖住便好。" 赵莹一面穿针引线,一面嫣然笑道:"你这小女子,端的就是与众不同,若是别人,在这时坏了嫁衣,纵算不会哭哭啼啼,也要愁眉不展,而听你那轻描淡写的口气,谈得仿佛是别人的事情。" "本来便没有要紧,若非我的两个丫头不依,三日后在腰间加系一条缎带就是。" 赵莹摇首,"这里哪里的话?若是让夫家发现了,你该如何处置?嫁前毁衣,是为不祥,你不晓得越是那些名门大户,越在乎这些的么?听说那尚家公子一表人材,学问亦佳,难道难讨你的欢心?" 她但笑不语。 赵莹瞪去一记,"我且好生伺候你这件嫁衣,一个时辰后再细细审你。你自便罢。"随即,赵小姐纤指翻飞,下针如神,沉浸入一方世界。 婉潆在旁闲观了这幅生灵活现的美人春绣图少许片刻,闲闲起身,自花轩徐徐步出,沿着花厅长廊,循着花之气息,迤逦寻芳而来。 "闪开!"陡然间,一道断喝,震喝耳际。 第五章 伴随这喝声来的,还有凛冽剑气。 婉潆贪看前方的烂漫春花,一径地想快步置身百花之中,对花畔树下过招的两道人影无知无察,直至其中一人被对手击中手腕,长剑脱手,正正向她处飞来。 "闪开!"长剑主人纵身疾追,口中厉声长喝。 婉潆先惊后怔,眼睁睁看着厉剑迎面飞来,除却呆立原地,一时无法别有动作。 "你想死不成?"另一个本打算冷眼旁观者不想被血溅当场的景象坏了心情,抬手一掌,以掌风将那个在他看来必定是愚呆不堪的女子掀倒至一畔。 "你是哪房的丫头?不知本少爷和逍遥王在这园中切磋么?怎会踏了进来?"长剑主人收剑在手,踏至伏首于地的婉潆跟前,高嗓叱问。"看你的衣饰不像是……" "赵兄。"婉潆跌落于柔软碧糙之上,虽并未跌伤,却受惊匪浅,待惊魂甫定,缓扬螓首。 "……婉潆姑娘?" 面前人,是赵府的大公子,好友赵莹的长兄赵黼,婉潆与之虽不熟稔,但点头之交尚有,平素里随赵莹称其一声兄长。 "对不住了,我并未看清是婉潆姑娘。"赵黼面现赧意,伸出手本欲扶她起身,又赫记起男女有别,于是,一只手要伸不伸,尴尬僵在半空。 婉潆倒未觉其他,径自支地立起,浅抚云鬓,稍整袖摆,福了个礼,"是婉潆自己莽撞,打扰了赵兄。" "哪里哪里,是我……" "黼子,你还要废话多久?别忘了,你已经输了本王一剑。"凉凉话声响起,来自那厢抱臂倚树的旁观者。 赵黼挑眉回睨,闲声道:"是,逍遥王爷,糙民不敢忘记。可否请王爷容许糙民将这位受惊的姑娘送回去,再来陪王爷练剑?" 那厢传来一个轻佻的啧音,"赵大公子几时学会了怜香惜玉,对府中奴婢也如此体贴多情起来?" "王爷误会了,这位乃小妹的好友,苏大学士的千金,并非府中奴婢。" "哦?"旁观者顿时来了几分兴致,启足向这边行来,边行边道。"若我没有记错,上一回莹儿说起你的梦中人,应该便是这位……" "慕晔休要胡说!"赵黼急声截断来自损友的调侃,向面前婉潆满怀歉意的一笑。"婉潆姑娘,在下送你到小妹房内,传大夫做个诊视。" "不必了,婉潆并未伤,告退。"与两个异姓男子同在一处,饶是不妥,婉潆匆匆举步,突然间眼前一暗,一双厚底紫金男靴现于眼帘,听得—— "今日就让本王看个清楚,让赵大公子魂牵梦系的是怎样一位天香国色……" "慕晔!"赵黼阻拦损友不及,切齿顿足。 前路被挡,婉潆颦眉,举眸,启齿,淡问:"有何贵干?" ———————————————————————— 正酉之时,婉潆乘轿回到家门,为免双亲忧心,去时她是打后门出府,归时便也自后门回府。 闺楼内,两个丫头已经是急如锅上蚂蚁,闻听到主子跫音,皆迫不及待迎了出来。 "小姐,嫁衣可修补好了?" "当真是天衣无fèng,看不出半点痕迹么?" "您也不让我们跟着去,不知奴婢们有多担心,怕这怕那,真要生生急死了……" 婉潆将手中包裹递出。 "呀,赵小姐的针法当真是出神入化呢,这一朵金色牡丹绣在这里,简直就像原本便在这里的,非但一点破绽也瞧不见,比原来还多出了几分贵气来!" 两个丫头观罢修补过的嫁衣,抱着欢呼了一气,直待将嫁衣妥当收进立柜之内,方察觉主子一直端坐不语,覆眉凝思。 "小姐,您是累了么?奴婢去准备热水,伺候您沐浴更衣。" "奴婢去给您把晚膳端来。适才奴婢已经知会过冉香了,说您今日的晚膳会在楼里用。" 脚步咚咚跑远,萦绕于耳的叽喳声一并消失,室内静了下来。 婉潆玉面缓缓抬起,星眸内,隐有惶惑。 她很想忽略掉心头的那一份杂乱异感,很想自己是杞人忧天。但是,那双在她脑中存了一路的眼睛始终不曾淡去,里面所充斥的,想要得到,想要征服,想要掌握,想要……是她的错觉罢?是她多思多虑了罢?是她自寻烦恼罢? 但愿如此。 —————————————————————— "苏家的千金,苏婉潆……婉潆,婉潆,婉潆是么?高雅秀婉,清水回潆……婉潆……" "慕晔!"赵黼惊盯着面带浅笑、眸色深暗的损友,听着他自见过佳人后便反复未止的低喃,心头不安加剧。"莫告诉我,你对婉潆……" "为何不能告诉你?"后者丰唇愉悦上扬。"独乐乐不若众乐乐,不是么?" "难道,你真的……真的……" "真的。" "不行!" "不行?"浓郁的墨眉扬起,眼际异光流溢。"我记得,你告诉我你对苏家千金从来只是单恋,她并未对你有所回应。既然如此,本王不算夺你所爱罢?" 赵黼蓦然仰颌,与之直视,"若她对我有所回应,我和她已然相爱,你便能放过她么?" "有那个'若'字在,本王不做那般无谓的假设。" "但是,你的确晚了一步。" "怎么说?" "她今日上门,是为了让舍妹替她绣饰嫁衣。三天后,即是她的出阁之日。" ———————————————————— "小姐,小姐,出了怪事了!" 晨曦初透,一夜未能好眠的婉潆似乎刚刚入睡,丫头们的惊呼声即穿进梦乡,让她再难安枕。 "……发生何事了?"她拥被慵问。 "有人上门求亲!" "……是么?"她娇美脸儿依然扎在绵软的缎被内,似醒未醒。 "连老爷夫人也给惊着了,奴婢们更是吓得不轻,小姐,您说这怪不怪?这当口,竟然会有人上门求亲,而且是……" "怪不怪……上门求亲……"梦境与现实拉剧,她不能安心沉睡,也不能全然苏醒,含混应着。 "若是平常人家,打发了也就算了,偏偏是那么大来头的,还请了这城里名气最响的三大冰人一起上门,老爷夫人正在小心应付呢。" "小心应付……" "你说他早来一步多好,在尚家迟迟不娶的时候来,小姐就能嫁进逍遥王府做王妃了……" "逍遥王府……"什么?遽然间,她神志清冷,睡意全无。 第六章 女儿成婚在即,有求亲者到来已令苏晟惊诧,当求亲名帖上镌着的是当朝六皇子藩属苑州的逍遥王慕晔名讳时,就更是错愕。他甚为困惑,自家养在深闺的女儿,如何惊动了这位皇家子弟?自然,且不管心中是如何的费解,当拒则拒,无须沉吟。 "请几位转告王爷,承蒙王爷错爱,老朽携小女皆感激涕零,然小女不日即将嫁人为妇,还请王爷见谅。" 任诸冰人巧舌如簧,百般游说,苏晟矢志不移,将人打发了出去。本以为事情至此告止,不想一个时辰后,逍遥王府总管递帖求见。 来者进门,不待他询问来意,已先自毕恭毕敬开口:"小的冷志,今日前来,是受我家王爷指派前来拜会苏老先生,并替王爷传个话来。我家王爷素闻贵府千金婉潆小姐端静娴雅,品若兰蕙,心甚慕之,愿以逍遥王府正妃之位虚位以待,还请苏老先生成全。" 苏晟摇首,"小女两日后便要嫁入尚府,这在苑州城已是街知巷闻,常言道'一女难作二嫁',王爷错爱,老朽惟有辜负。" "以婉潆小姐之美之慧,岂是寻常凡夫俗子能够匹配的?我家王爷得天独厚,隽逸出俗,与婉潆小姐堪称璧人一双,苏老先生若当真疼爱小姐,就当为爱女择优选婿……" 苏晟蹙眉道:"冷管事此话甚是不妥。小女婚约乃老朽与尚家亲口之诺在前,三媒六证在后,如今虽尚未完成婚仪,小女已当属尚家人。且莫说尚家女婿人品出众,纵算他残傻恶疾,小女亦须从一而终,断无二志。王爷贵为天黄贵胄,强人所难之事当不屑为之罢。" "倘使我家王爷求美心切,定要迎娶小姐,苏老先生当如何处置?" "老朽虽不才,对前人伯夷、叔齐为义求死之志尚存几分效仿之心。" "小的告退。" "恕不远送。" 冷志出得苏家府门,骑上了系在门前马桩的高头大马,扬鞭行路,穿过一条窄巷,行过两道长街,于一十字街口定足,不多时,另有一匹马自北驰来,至他面前停下,马上人拱手,"总管。" "事情如何?" "属下被人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通。" "尚家人的性子也如此倔强?" "准确的说,是那位苑州城的大才子尚家公子,骂起人来当真令人没有还口余地。" "唉,古来书生皆傲骨,这读书人的脾气的确不好打理呢。" "下面该如何行事?" "还能如何行事?咱们文不过不人家,也只能来一个秀才遇到兵了,唉,真是下策呢。" ———————————————————— 或许,当真是自己多虑了。 当华服穿罢,精妆勾毕,红帕缓缓罩下,被两个丫头搀扶进入轿内坐定,耳闻鼓乐齐鸣,身觉花轿前行,婉潆浅浅舒出了一口气。 前两日初闻逍遥王府求亲之讯之际,她一度以为那双眼睛的主人已使得自己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一度以为将有不小的麻烦降临,之后的两日,她亦心揣忐忑度过。而如今,她已坐上前往尚家的花轿,事将成实,木将成舟,想来,是自己长坐闺中,安逸太久,判断失准了。 "小姐,今日老天爷真给面子,整面天都蓝蓝的,连一丝云彩都找不见,是个好兆头呢。"随行在喜轿左侧的芳涵悄声道。"奴婢敢说,您和姑父今后的日子势必像这天气样的晴朗和美。" 她莞尔,将喜帕掀上来,推开一线轿帘,扬眸去望那面天。芳涵没有言过其实,透进那一线空隙来的,的确是无暇的蓝意,仿佛被碧水洗过的纯粹……这,当真是个好兆头罢?时至此刻,她方真正意识到自己将成人妻,从此后要与另一个男人走过未来之路。亦是时至此刻,她对那条未知路上的风景生出些许期待…… "停轿,停轿!" 令期待戛然而止的,是来自轿前的纷乱杂声。 "快把轿抬回去,尚家被抄了!" ——-———————————————————— 尚家被抄了。 监察司设于苑州城内的分署衙门例行临检,于尚家书局内搜出了诋毁本朝世政歌颂前朝成就的反书,按律将尚家主雇、仆役上下三百余口尽收监入押。其中,自然少不了那位裹着喜色袍衫、簪着金色帽花,以满怀喜悦等待玉人前来的尚家公子。 "观音菩萨,神仙老爷,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苏妻何氏两眶凝泪,吁声不止。"出嫁之日,夫婿下狱,花轿停在当街,无处可去,我的女儿怎么会这么命苦?摊上了这种事?" 自见得花轿踅返,喜气充盈的苏府便被一层愁云所覆,宾客尽散,诸仆回避,苏家夫妻对坐厅内,愁肠百结。 "亲家一家也是可怜,高高兴兴的迎接媳妇过门,转眼一家却进到了牢狱内……对了,老爷,尚家发生了这等事,我们苏家会不会也要受了牵连?" 苏晟困锁双眉,摇首道:"若有牵连,我们此刻早该身在狱中。只因前朝连坐之律太过严苛,引得朝怨民愤,本朝建立之初,便废弃了此项酷律。为夫所担心的,是亲家一家老少的安危。" "妾身何尝不是呢?"何乐以帕拭泪。"本是郎才女貌的美满良缘,谁能想天降横祸?我的女儿,我苦命的女儿啊……" "爹,娘,不必为婉潆担心。"婉潆婷婷而入。她已将喜服换下,嫁妆卸却,素襦绿裙,面无脂粉,清丽如凌波仙子。"尚家不是不娶,是不能娶,于婉潆的名节闺誉并无损毁。我们时下不妨暂且静观其变。想尚家乃本城名流,人脉极广,树大根深,朝廷当不会轻易处置。爹尚有几位门生在朝中为官,明日过后,依着事态发展,爹再来决定如何应对不迟。" 苏晟凝视长女,不由长喟,"没想到这紧要关口,是我养在深闺的女儿替我拿捏主意,还真是应了那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呐。" "老爷。"门外禀声低起,是总管苏昌的声音。"尚夫人来了,急着要见大小姐。" "嗯?"门内一家三口皆一怔。 "奴才把人请到了偏厅,但尚夫人哭着要见小姐,还险给奴才磕了头……" "哪位尚夫人?"何氏问。 "尚家姑爷的母亲,亲家夫人尚夫人。" "尚家人不是都下狱了么?" "这……" 苏昌尚未及答,听得一声凄厉嚎哭,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便跌撞冲进门来,当头便跪,"苏小姐,苏菩萨,苏观音,求求你救救我家文儿,求求你呀……" 第七章 "尚夫人?" 苏家三口皆怔,看着眼前这位形容憔悴、泪涕交流的妇人,自然识得出是尚家主母,但一时难将其与那位雍容贵妇联想一处,短短半日工夫,人便成了这副模样? "苏小姐,求求你救救我的文儿,求求你……苏老爷,苏夫人,求求你们……我给你们磕头,我求求你们……" "亲家母你这是怎么话说的,快起来,有话慢慢讲,来……" 何氏站了起来,欲伸手搀扶,哪成想尚夫人遽地闪了开来,"嗵"地一头叩在地板之下,"苏夫人这声'亲家母'我当不起,我只求您苏家大慈大悲,能救救我可怜的文儿……" "这话……是怎么讲的?" 尚夫人以帕子揩了揩脸上泪痕,抬首道:"您家小姐花容月貌,让堂堂的逍遥王神魂颠倒,为了得到您家小姐,不惜将我举家老小下到狱中,我夫妻两把老骨头死不足惜,但文儿风华正茂,我夫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为了一个女人丢了性命!" "什么?"苏晟惊立。"亲家……尚夫人此话当真?" "逍遥王府的总管事亲口道,尚家要想脱罪,您家小姐须要嫁入王府,您说我的话是真是假?" "潆儿,这到底是……"苏晟本想问女儿如何惊动了那位并无交际的逍遥王,转念忖到有尚夫人在场,不妨且后再论。"尚夫人来此,是想苏某做些什么?" "尚家获罪,源于我们两家的婚约。" 苏晟一叹,"既如此,就将这桩婚约解除罢。" "可是,这并不足以救文儿。" "那要如何?" "逍遥王府的冷总管说,务须使苏小姐嫁进王府。" "荒唐!"苏晟清癯容颜陡然沉下。"婚娶之事事关终生,须你情我愿,哪有这般的强娶之理?这逍遥王府行事怎如何荒唐?" "苏老爷!"尚夫人一个头又重重磕下,哭求道。"我求求您,小妇人求求您了,冷总管说得明明白白,苏小姐不嫁,我家文儿便不能放。我家文儿的性命全仰仗苏小姐了,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 何氏怫然不悦,冷声道:"尚夫人爱子心切,只道文儿金贵,我家潆儿就轻慢了不成?我苏家的女儿纵算不是金枝玉叶,也容不得被人这般作践!" "苏夫人……苏小姐!"尚夫人突然间将膝盖跪转向默立一畔的婉潆。"苏小姐,我家文儿对你一往情深,为了你,严辞拒斥逍遥王府的退婚之请,方招了这起大祸,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就算……就算不为了文儿,你也该为你苏家着想,你想想,若逍遥王害了我尚家还不能遂心如愿,下一步定然会算计到苏家头上,到时候,苏老爷、苏夫人也要被你连累了……" 婉潆一震。 "尚夫人!"苏晟沉声。 尚夫人挺颈直视,"小夫人的话,句句属实,苏老爷也曾在官场沉浮,不会不晓得什么叫以权欺人,何况是那样手眼通天的大权!咱们在人家眼里,与一只蝼蚁并无二样,想要几时碾死,便能几时碾死,真要有那样的一天,您仍保不住您家千金!" "你……" "爹,让女儿说几句罢。"婉潆拦住面现愠色的父亲,向尚夫人盈盈一福。"请问,那位冷总管当真说,倘若婉潆嫁了过去,贵府即能无罪开释?" 尚夫人目浮希冀,连连颔首,"千真万确。" "那么,可否请尚夫人替婉潆传个话过去,婉潆求见逍遥王。" —————————————————— 细雨方歇,叶新花娇。浣纱园内,芸香亭中,婉潆支颐独坐,眉目如画,吐息平淡,静若一尊白玉雕像。 约见逍遥王,双亲极力反对,原因是,无论与尚家婚约在或不在,她以未嫁女身份与一男子会见,名节必然有所损毁,遑论是个对她心怀不轨的男人。 但这一趟,她势在必行。尚夫人救子心切,言辞或许偏于刻薄,但并无不实,尚家的祸事的的确确因她而起。而且,她不能让任何危及双亲的险况发生。 "婉潆。" 一声低沉微哑的唤声入耳,她循声回首。 亭外,有人负手长立。足蹬薄底长靴,身裹玄色丝袍,腰束朱红玉带,玄、红两色编织成就的丝绦系于发际,随发而下,遇风拂摇,在一身的华贵中,添了几分逍遥随意出来……这便是逍遥王,当朝的六皇子,慕晔。 她立身施礼,"民女参见逍遥王。" 慕晔噙笑,缓进亭来,"婉潆比本王先到了,本王迟到,婉潆想如何罚本王?" "此刻未时未到。" "婉潆错过一个好机会了。适才间你若罚,本王当真会认罚呢。" 随着他修长身躯的踏入,视野开阔的八角大亭骤显紧促,他愈行愈近,婉潆脚跟后移,竭力维持着彼此距离。 他驻足,挑眉,"你很怕本王么?" "……是。" "为何?" "逍遥王乃皇室贵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五斗小民的性命尽在您掌握之中,由不得民女不怕。" 慕晔大笑,"婉潆说得真是对极了呢。" "……"倏然间,她近乎无语。 "莫说五斗小民,纵然是当朝一品,本王想要栽上一个罪名,亦非难事。谁让本王好命,出生于帝王之家,有天时地利之便。" 这人是在向她坦陈他栽赃陷害、仗势欺人的心得么?" "本王从小到大,这类事做得不多亦不算少,婉潆若想听,本王可一一道来。" 她……敬谢不敏。"民女有事请问王爷。" "说。"他手指闲闲起石案上干果盘中一块柿饼,置进口中,细细咀嚼,状极闲怡。 "王爷当真想娶民女?" "当真。" "如果民女不嫁,尚家会是何下场?" "身为书商,私藏贩卖反书,蛊惑天朝人心,其罪大可满门抄斩,小可举家充军。" "仅仅为了一个婉潆,值得王爷这般大费周章?" 他掀唇微哂,"一个婉潆,足够了。" 她微怔,"民女再问,如果婉潆置尚家人于不顾,结果又会如何?" "那一步,是本王极不愿走的。毕竟,婉潆的双亲将是本王的岳父岳母,而本王虽然有些混账,对敬老尊贤的礼数尚知一些的。" 这……的确是个混账! 第八章 "王爷的言下之意,是若民女违了王爷意愿,民女一家亦将步上苏家后尘?"他喜欢坦白,她亦无须隐讳。 "本王不会为难自己的妻子。" 意即,若不是妻子,当为难时自要为难。"民女多谢王爷的赏识。" "王爷不介意婉潆以同等的赏识回报本王。" 婉潆忖着,论及脸皮的厚度,天下当无人能出其左右。 有话至此,她已经得到了此行所想得到的答案,无须再费辞令,当即告辞离去。约见逍遥王,是为防尚家的囹圄之灾乃是为了讨主子欢心的王府奴才暗厢cao作,见了此人后已然明白,没有一个奴才敢瞒着如此一个主子行事。 回到府门,她直接去参见双亲,禀道:"潆儿不日将嫁入逍遥王府。" "万万不可!"苏晟断然否之。"为父早在朝为官时,便听闻这位逍遥王的名声。因太后和万岁的无比恩宠,养就了这位王爷的乖张习性,仅凭在赵府的一面,他就能对我儿巧取豪夺,又怎能奢望他在婚后对你珍惜?为父岂能任我儿所嫁非人!" "可是,爹能够坐视尚家灭门么?" "这……" "婉潆已自逍遥处确证,尚家此次灾祸确属无妄之灾,全因婉潆而起。" 苏晟更怒,"如这般为一己之欲不择手段,更非我儿良人!" "老爷……"何氏拭泪道。"当下并非是在为潆儿选婿,而是要救人,你也说了那个逍遥王行事乖张,若他当真杀了尚家二百余口人,潆儿这一辈子就要背负上红颜祸水的罪名,谁还敢上门求亲……"何氏未出口得是:倘若当真惹恼了逍遥王,苏家必将步上尚家后尘,届时,他们仍无法保全女儿,甚或连个明媒正娶的名份也要不到了。 此一层,修了一辈子书史的书呆丈夫想不到也不愿想,她却在听完尚夫人的陈说之后便心中了然。无论是为救尚家,还是为了保住自家,女儿都不得不嫁。虽心疼不舍,却无可奈何。 婉潆向母亲宽慰一笑,道:"娘是说得极对,既然为人女者,早晚都要嫁人为妇,嫁尚家与嫁逍遥王又有何区别?纵算这逍遥王并非爹心目中的佳婿,婚后婉潆诚心以待,也未必不能相敬如宾,请爹和娘不必太担心。" 苏晟一声重叹,颓然归座:他何尝能弃尚家于不顾?可叹自己半生为官,到头来却连女儿也不能保全,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明日,为父去拜会逍遥王。" —————————————————— 苏晟登门,逍遥王府以贵宾礼格相待,慕晔闻讯,特地由一场宴请上抽身回府,口称"岳父",笑颜相迎,可谓礼数周到。 然而,笑颜与礼数并不代表事有转圜。逍遥王的笑颜与礼数,只给"岳父",若对方不愿担承这个身份时,一切便如幻像。 "王爷,小女才疏貌陋,姿质平庸,实在难匹皇室之尊,王爷……" "岳父大人,本王不喜欢有人这样评断本王的妻子,纵算是岳父大人您,也不喜欢。"仅这一句,便将苏晟尚未出口的拒绝之辞全数堵住。"婉潆是本王选定的妻子,本王对自己的眼光向来自信,也因婉潆,本王才有幸成为有天朝第一才子之誉的苏大人的门婿,望岳父成全。若岳父对本王这个女婿有所不满,婉潆过门之后,本王自当上门请罪。而成婚之前,还望岳父大从暂且忍耐。" "王爷当真是因小女将尚家人下狱?" "尚家书局内出现反书,是尚家人有意为之抑或有人栽赃陷害,尚在查证之中。兴许,本王与婉潆成婚之日,即是真相大白之时,尚家人是放是杀,岳父可拭目以待。" 一个个软钉子吃了下来,苏晟放弃了继续游说。自己在学界的威望,官场的品行,不足以让这个皇家子有所忌讳,而此间天高皇帝远,无一人能够将之约束规囿。 "王爷行事如此荒唐,手段如此卑劣,当真是有负天家颜面,老朽告辞!"他拂袖而去。 —————————————————— 纵然有千般的不舍,万般的不愿,该做之事当做,该来之日当来。 十日之后,在满城绽开的暮春牡丹的花香中,婉潆着了逍遥王府送来的嫁衣,坐上逍遥王府迎亲的喜轿,嫁入王府。 成婚当夜,坐在喜c黄上等待已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掀去喜巾的婉潆并未经历洞房所需经历的,一封苑州边防递来的加急文书使得慕晔连夜离府,也令她暂时卸却了初为人妇的隐隐不安,在偌大的逍遥王府中,度过了初来乍到的无措,开始了新样人生。 "小姐,冷总管在门外求见。"初夏午后,花轩内,婉潆小憩初醒,芳涵上前报道。 她先饮下芳蕴端上的醒神茶,再以冷巾拭过面上惺忪睡痕,稍作规整后,方道:"请。" 总管冷志,某种意味上,形同于这座府邸的第二个主人,她们主仆若想在此活得自在,须与这位总管事妥当处之呢。 "奴才参见王妃。"冷志覆眉踏入,弯腰鞠礼。 王妃……婉潆暗自一笑,"冷总管多礼了。此来不知对婉潆有何赐教?" "奴才不敢。"冷志腰脊更弯。"请王妃万万不要折煞奴才。" "婉潆也不敢。冷总管是王爷的心腹亲信,婉潆进府近一月来,处处承蒙冷总管关照,婉潆主仆感激不尽。" 冷志面色倏变,"嗵"声跪倒,"王妃千万不要这样说,这样的话若传到王爷耳里,王爷定要治奴才的罪了,请王妃饶过奴才!" 婉潆惑颦蛾眉,"此话从何谈起?" "王妃乃府中主母,奴才伺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若使王爷听到了王妃适才所说的,定然认为奴才胆大包天,有奴大欺主的恶行,必定要了奴才这条小命了!" "那么……"她莞尔。"是婉潆言辞失当了,请冷总管起来说话罢。" "谢王妃。"冷志站起身来,恭之如仪。 "不知冷总管此来所为何事?" "再过几日,是王爷义母的寿辰,王爷至今于未归,奴才拟了个为老夫人庆寿的单子,请王妃过目。" "王爷的义母?"她微怔。"婉潆进府恁久,为何从未见过这位老夫人?" 第九章 触到主位上那双大剌剌直利利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着评估着的目光,婉潆豁然明白方才随冷志前来时,总管大人在米府门外几度欲言又止的因由了。这位由逍遥王rǔ母成为义母的米氏老夫人,有一双了不得的锐眼。尤其,在其平实的衣饰、平凡的相貌衬映之下,那双眼睛,尤其显得锐利,仿佛瞬间便可刺到人的骨子里去。 "王妃嫁进王府这多天,才想到来瞧我这个老不死的一眼,老身甚是惶恐呢。"而口中吐出来的话儿,竟比眼睛还利。 "老夫人……" 冷志才说这三个字,便被一眼瞪住,"怎么了冷总管,我这个奴才出身的伪主子,说不得你们千金小姐出身的逍遥王妃么?" "老夫人哪里话?奴才是想说……" 婉潆举眸,"冷总管,府里还有诸多的杂事需要你去打理,请先回府罢。" "奴才……"冷志不免踌躇。 她浅哂,淡淡道:"我们婆媳初见,总会有一些属于女人间的私房话要讲,难不成冷总管要在旁倾听?" 米氏眸光一闪。 冷志怔了怔,随即边退边道:"奴才不敢,奴才告退。" 米氏嗤笑了一声,施施然道:"一句话就把人打发出去了,看来你这个千金小姐也不全是条米虫废物来着。" "老夫人。"她婷婷站起,端起手边几上的青恣茶盅,齐眉高举。"儿媳未能在花堂上敬老夫人一杯茶,在此补过。" 米氏直直盯着她,顿了稍久,道:"你该知道老身为何没在喜堂上出现罢?" "婉潆听冷总管说那几日正是老夫人病重之时。" "对,我这个老不死差点就在那场病里死了,而向来最紧张最关怀我这个老不死的晔儿,在那当头儿还要执意把你娶进门来,你认为我该怎么看你?" 婉潆举盅的姿势不改,面上浅笑不收,"老夫人不管怎么看,儿媳都愿甘之如饴的领受。" "这话是真的?"米氏讥哼。"就算老身抽你几个耳刮子解解气?" "老夫人若当真想教训婉潆,可否让左右退下,婉潆不想让下人们看了婉潆的窘态,损了王爷的体面。" "听你这张嘴不温不火的,这些话儿倒是还算得体。"米氏挥袖,吩咐左右侍立的小婢。"你们都下去罢。" "你们也到外面候着。"婉潆向身后双婢道。 双婢又忧又惧,"小姐……" "出外候着。" 芳涵、芳蕴纵然不愿,主子的话也不得不听,随同米氏的小婢踏移着身子,直到门外廊下,四只耳朵支着,竭力搜听着室内动静。 "老夫人是想先喝茶,还是先给婉潆耳光呢?" "你这丫头到底是卖什么药?老身绝对不信你让下人们出去,是为了让老身打你打个痛快。" "是,老夫人。"她将手中茶盅缓缓放下,一双星眸毫无避移地与对方对视。"婉潆是想告诉老夫人,老夫人对婉潆,不必像防贼般的防,更不必如吓歹人般的吓。" "你……"米氏离开座椅,到她近前,深利的双眼恨不能入骨三分。"你知不知道,就凭你这几句话,老身就算真的打了你,晔儿也不敢有什么话出来?" "老夫人对王爷的意义,冷总管早已对婉潆再三申明。" "还敢对老身这么无礼?" "此刻这房内没有第三人在,婉潆想与老夫人达成一份默契。" "默契?" "是。"婉潆颔首,玉面前俯,低低声道。"婉潆冲击不了老夫人在王府的地位,也无意冲击。老夫人当年为了王爷可以无畏地和那些意图加害王爷的后宫悍妃厮打拼命,却完全没必要在婉潆身上浪费那份气力。婉潆纵使不爱王爷,也不会害王爷。" "你不爱晔儿?" "不爱。" "欲擒故纵的把戏,后宫里的女人玩得比你高段。" "婉潆如果想玩,应该是对王爷,而非老夫人。" 米氏冷冷凝眙这张芙蓉脸良久,启唇一字一句道:"你最好记得你今日说过的,你若有半点危害晔儿的心,老身都会让你生不如死。" "婉潆谨记。"她飘飘福礼。 "记得便好。"她闲闲归座。 "老夫人现在可以喝婉潆的这杯敬茶了么?"她重端茶盅。 "你……老身突然对你这个丫头有了兴趣起来,哈……"她突然大笑。 室外,大气也不敢喘上一下的双婢听得这笑声,互觑了一眼,迟疑问:"有笑声,应该还算和气罢?" 一刻钟后,老夫人传膳,声称要与儿媳把酒痛饮几杯。宴上,这一对初次见面的"婆媳"的确是谈笑风声,一团和气。 —————————————————— "小姐,那个老夫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灯,没有为难您罢?" 回程车轿上,憋屈了大半天的两婢终于得以畅言,张口即是最让她们悬心的一问。婉潆不由嫣然,"没有为难。" "可是,奴婢看她打量小姐的眼神,不善得可不是一点半点,怎么可能没有为难?小姐您该不会受了委屈连我们两个也不讲的罢?"说着说着,芳涵已然呜咽起来。 芳蕴亦迅即红了眼圈,抽泣道:"小姐,您有什么话,就对奴婢们讲嘛,哪怕把那边受的委屈发到奴婢们身上,奴婢们也放心呐,就是不要闷着,伤了身子……" 婉潆啼笑皆非,叹息道:"看来,两位极是热衷让你们的主子扮个多灾多难的苦命媳妇,或是极力欲让本小姐化身无病呻吟的豪门怨妇?" "……真的没有为难?"两婢将信将疑。 "虽然,那位老夫人话说得犀利,作派强硬,实则并非不知拿捏分寸。" "啥意思?"芳涵傻傻问。 "意思是,虽然那位老夫人晓得逍遥王看重她,她却很懂得主仆的分际,小姐既然是逍遥王妃,也就是主子,说几句不中听的唬两下也就罢了,并不敢真正的为难。"芳蕴喜冲冲道。 "是这样么,小姐?" 她美眸浮现笑澜,菱形唇角上扬,"虽非全中,亦不远矣。" 芳涵噘起嘴儿,闷闷道:"说得透彻些嘛,小姐明知道芳涵脑袋笨啊……" 主仆尚在言笑,车轮却已驻住,一道毫不掩饰惊喜与热情的声音打透了车前垂帘,肆无忌惮地递进了车厢中人的耳里。 "本王的亲亲婉潆回来了么?想死为夫了!" 第十章 那句话,令车内的三个女人皆受惊了。 想她们生于长于学士府内,出入皆鸿儒,往来无白丁,更在天朝第一才子的言传身教之下,谨守闺训,无论何样情形,俱是言辞得宜,行止得当。纵算最不喜读书习字的芳涵,也知什么叫做非礼莫言。而外面那人那话,显然不在她们所受教养可以接受的范畴之内。 "小姐,外面那个,应该是咱们的王爷姑爷罢?"芳涵凑到主子右耳根,窃声问。 "可是听着,怎么像个登徒子?"芳蕴挤到主子左耳根,悄言。 "除了本王,你们认为天底下有谁敢对本王的爱妻如此说话?"为她们解答的,并非被两个丫头夹挤在中间的婉潆。湘南冰丝缎制成的垂帘,被一只戴了红玉斑指的手掌掀开,手掌探入,掌心向上。"婉潆,下车了。" 窃窃私语被人听了去,而且是恁大权势的主儿,两个丫头掩口不及,吓得两个脑瓜紧垂到胸前,噤口不言。而婉潆,对着那只探向自己的手,怔了良久。 "婉潆爱妻,不下车么?若车上这般让婉潆留恋,为夫不介意到里面作陪。" 眼觑着车外人影作势就要翻上车来,两个丫头死命握住了主子裙带,瞪大了眼作无声哀求:小姐,救命~~ 无奈,婉潆将素手交予到了那只手中,并随他的牵引起身。岂料,那股牵引之力并不仅仅想把她带出车外,而是带进了一个虚位以待的臂弯,并一举托抱而起,在两侧敬立的侍卫与家丁注目之下,阔步迈进逍遥王府左右大敞的府门之内。 芳涵、芳蕴看得目瞪口呆:这位王爷姑爷,作派也忒惊世骇俗了些罢? 婉潆亦挣了一挣,便确定了这个男人绝对无意放自己脚踏实地,真若硬要挣扎起来,徒给王府诸下人添了茶余饭后的笑话而已,遂暗咬贝齿,强忍困窘,在一路走来的目光洗礼中,期盼着通向寝楼之路不要如此漫长。 "婉潆爱妻,这些时日不在,可想为夫了么?"男人却不肯轻易放她安生,丰唇递近,昵声问。 她把脸儿向旁闪避了开去,玉颜凝起,"王爷自重。" "自重?"那男人低笑。"要男人对自己的妻子自重,岂不是天大的为难?" "请王爷记得时下身处何地。" "本王的府邸。" "王爷想让府中下人将婉潆看成仅供王爷亵玩取乐的女人么?" 他步势一顿,脸上笑意收敛,一双漂亮的豹眸倏然幽沉,"你如此看本王?"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王爷如此举止,想让婉潆如何作想?" "嗯?"他眉梢一动,目芒掠闪,丰唇坏意上扬。"婉潆的意思,本王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还不放人下来?此乃婉潆心语,但对这个虽停止了亲昵骚扰仍然执意抱她行路的男人,她突感无力: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怪物? —————————————— 行完漫长的前院,跨满月圆门,走回旋长廊,过无水拱桥,踏上青石长甬,又经一片翠色竹林,终于,到达寝楼。 寝楼外厅,终能用自己双足行走的婉潆对身边男人睬亦不睬,推开隔离内外的长纱轻幔,径自回到内室,欲将那男人作无物置理。 然而,她低估了逍遥王的狂放境界。 内室内,她方拿起一本《春秋》,还没有来得及落座,纤腰之上便多了一只长臂的缠绕,耳垂畔,多了他热切密语,"此刻不见青天白日,此处更没有众目睽睽,我们夫妻可以做一些事情了罢?" 她颦眉,"王爷……" 耳垂上的蜜色丰唇滑过芙颊,攫获住了她正自翕动的菱唇。 她娇躯一震,举起两只纤手欲去推拒,被一只大掌强势按下,而那只手,顺势拉开了她外裳的系带。 "婉潆,本王想等你的……可是,本王等不及了……本王要把你留住……"他在她唇上厮磨低话,大掌尽其所能地领略着这具专属于自己的娇美身躯,每一处都要百般流连,每一处都是反复徘徊。 婉潆出闺之前,母亲曾唤来族中喜婆为她开释人妻之道,然而,喜婆的津津乐道所带来的冲击,远比不上此刻的万分之一。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团烈火中,被炙烤到顶点;又似落入一池沸水内内,被滚波袭卷…… 然后,她感觉背后有了平实的依靠,启开星眸,竭力眨退了浮于眼前的迷蒙熏雾,望见了熟稔的水绿帐顶,此刻自己正躺在逍遥王府那张已然睡了一月的金丝楠木寝c黄之上。 她方要坐起,双肩遭按。 "你……"对他,她先是气瞪,又蓦地紧阖双眸:这个男人,居然、居然……全身上下未着一缕! 他得意沉笑,"希望你对为夫的袒裎相见还算喜欢。" "你……成何体统?!" "体统?"凝视着爱妻艳红的芙蓉面,享受着她被破坏去的镇定,他大笑。"婉潆,我的矜持爱妻,让为夫带你去见另一个世界,可好?" "你如此……""如此"怎样?她的话,被他探进衣衫内的手生生截去。她又羞又惧,推打着他的放肆。"白日宣淫,悖礼……" "你很快会明白,在夫妻的闺房之乐内,没有体统,不需礼教……" 这句话过后,婉潆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以为自己化作一只被推进海域的孤舟,被永无尽止的浪拍打,推举,时而是峰头浪尖,时而是万丈谷底,循环往复中,风浪稍歇,才以为可得靠岸停泊,突然间,又有一波浪涛涌来,将她再度拽入了无边无际的汪洋,被吞噬得痛意凛冽,被撕扯得毫无余地,被逼迫得不见退路……她探出手,想要抓住什么让自己不至沉沦,遽然间,却攀上了一波骇浪的顶峰,又在顷刻间坠落直下…… "婉潆,记住,我叫慕晔。"他拥着怀内晶莹娇躯,开始了躁切狂乱后的轻怜蜜爱,将此刻惟一想说的,一字一字送进她玲珑耳廊。 寝楼外,芳涵、芳蕴赧着两张小脸,互相推挤着,避到了十尺之外:非礼莫闻,非礼莫闻呐。 第十一章 五月天,正是苑州的梅雨季节,晨起时尚是旭日东升的晴朗天气,早膳过后便是满布阴霾,一场雨水势所难免。 "小姐,您不是不爱看戏的么?这天儿也不好,而且您又不喜欢与那位苑州通判夫人交际,为什么一定要出这趟门不可呢?"逍遥王府的马车上,观望半天的天色,芳涵放下了车帘,回过脸儿,问。 倚着冰丝靠枕,覆眉读一本坊间闲书的婉潆秀眉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抿唇未语。 "笨蛋芳涵!"芳蕴张口轻啐,颊间浮上淡淡粉意。"小姐要出门,还要你准许不成?安静看着路,别让车夫行错了!" "你才是笨蛋!"芳涵杏眸圆睁。"你又骂我笨蛋,你再骂,我不饶你!" "你本来就是笨蛋,还怕人骂!" "你才是!" "你是!" "你……" 攸关本人智慧,兹事体大,两个丫头争得面红耳赤,须臾不让。而她们向来最喜安静、最厌杂声叨扰的主子,浑若未闻,两只星眸定定所注,是手中薄卷,但薄卷所停的那一页,却是进得车后再也没有翻动过的了。 阴霾天气里,执意出门,宁肯去赏一场并不爱的戏,去陪一个并无交情的人,为何? 憨丫头如此问,灵丫头那般回,而她,着实不能如实作答。 今日,"那人"在府中。 明媒正娶入府,三跪九叩成礼,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房中事乃天经地义,可是,她……怕。 她十八年的生命中,因所受的培植,因所受的经,致使她所有的情绪俱由冷静与矜持构成。她以为她成了人妻,纵算不可避免的要行房中事,亦能安之若素。然而,"那人"打破了她的"以为",摧毁了她的冷静……那人,如此的狂放无羁,如此的如荼如火,如此的求之若渴,如此的…… 如此的放肆。 夜间的夜夜索取已不须提,纵算是在白日,但凡他在府中,便会不老实的过来纠缠,仿佛一只从来没有食过蜜糖的虫蚁,每每都要拉着她进入那个没有礼教没有体统的颠狂世界…… 她害怕自己的失控,畏惧处于那个世界时近于可耻的愉悦,所以,她逃了。 "王妃王妃您总算到了,小夫人可算是把您盼来了!" 一记尖细的声儿,迎着车前打来,两个丫头先自掩了耳朵,叫苦不迭:"这位通判夫人的嗓门,一定要这般高亢不可么?" ———————————————— 果然,如芳涵、芳蕴所说的,这位作东的通判夫人的确不是个太讨喜的主儿。 华生园乃官家戏园,能入得其内喝上一杯叫上一声好的,至少要官至五品及其家眷,各地封疆大吏来往于苑州时,亦多选到此间小聚。因之,比及嘈杂的民间戏园,华生园要来得雅致得多。 但今日,婉潆宁愿坐到寻常园子内,听那些市井之音。 台上翻斗正酣,耳边喋喋不休;台上声情并茂,耳边手、口并用。若非在替她预解剧情,便是在替自家男人细述政绩,通判夫人这场戏看得当真是劳心劳力。不时的,还有隔壁戏场内的官宦家眷前来走动拜见,那些殷勤与周到,令她几出戏下来,惟记得入眼得是满目的缭纷乱色,难知所云。 "小姐,咱们回府罢?"两个丫头俯首悄语。 她摇首,"看戏。" "可……" "观戏莫语。" "……"小姐这是被气糊涂了罢? —————————————————— "王妃,隔壁场子有杂耍表演,听说那班子曾经在太后寿辰时进宫为太后演过的呢,王妃可肯赏他们的光看上一眼?" 这厢戏散了场,通判夫人意犹未尽,盛情相邀。 婉潆暗扫一眼窗外天色,浅笑道:"为太后演过的名班,自然是要看的,刘夫人请。" "王妃请,王妃请!" 出了雅间,行进长廊,通判夫人眉开眼笑地从旁引路,婉潆覆眉垂睑地细步随行,走了十几步远,听得通判夫人道:"到了到了,就在这边,坐在这间房里,正好赏那场子里的杂耍,小夫人早命他们备好了一桌上……" "婉潆!"陡然间,一个人影突兀欺近婉潆身畔, 那声"婉潆",焦切而悲怆,令她心弦微鸣,星眸扬起,与一双沉痛的俊目相遇。 芳涵大讶,"尚家姑……" 芳蕴倏地抬手将姐姐的嘴掩住。 "婉潆……"偶遇者,正是苏家无缘的姑爷尚冠文。 "尚公子。"婉潆颔首为礼。"尚公子也来看戏么?" "是,与几个同窗……"他紧紧盯着这张魂牵梦绕的玉颜,千万句话哽于喉头,得以成语的,惟有一句最是薄弱无力的问候。"你……还好么?" "婉潆很好。"两人之间曾有过一纸婚约,如今罗敷有夫,婉潆很明白自己不该与此人过多寒暄,但念及因自己之故曾累及尚家满门,她问道。"尚公子还好么?" "……我也好。"尚冠文清瘦的面颜上,勉力挤出一丝苦涩笑意。"婉潆能这样问,我便很好。" 她怔了怔,有感自己似乎言多有失,遂道:"不耽搁尚公子的雅兴,告辞了。" "也好,也好,也……"只能如此。尚冠文苦掀着唇角,退后了两步。今时今地,他已经再也没有与这个女子一话衷肠的权利。 "小姐您慢点,小姐小心着脚下。"芳蕴握住了主子胳臂,半是搀扶半是拉拽,快步即走。这处人多眼杂,小姐的身分不同以往,这等的瓜田李下,避得越远越好呐。 芳涵则是泪眼汪汪,想着方才戏台上被恶人棒打鸳鸯的那一对苦命男女,不正是眼前自家小姐与尚家公子的写照?恨只恨,强权压人来,恨只恨,鸳鸯强拆分,恨……她默叨着适才听过的唱词,不经意的仰起脸儿,赫见那位并非戏台上以强权拆分鸳鸯的恶人正立于廊道尽头—— "……王爷?!" 第十二章 那声"王爷",芳涵喊得是心惊胆颤。 闻之,婉潆柳眉微蹙,纤步移转,向着启步行来的男人福了福身,"王爷。" 一身华贵耀眼的慕晔噙笑到来,伸手搀扶,温声道:"爱妃多礼了。" 爱妃……婉潆额际隐隐抽痛,嫣然笑道:"王爷来此,也是为了赏戏的么?" "非也。"他抬手将挂在臂弯上的衣物抖展开来,且轻且缓地裹上她肩头。"本王看外面风大雨大,想着爱妃出门时衣着单薄,特地送了这件披风过来。" 周遭人虽不敢大声喧哗,但那些个或是讶异或是啧叹的声浪隐隐可闻。婉潆忖,若此刻的地上墙上甚至房顶上若有足以容纳自己之处,她定然不介意置身进去。 "爱妃还有哪场戏尚未赏完?本王从旁等爱妃一道返家如何?" "……王爷哪里话。"她笑靥如花。"戏已经赏完了,臣妾正欲回府,王爷便来了,不知臣妾可否随王爷回府?" "如此甚好,爱妃请。" "王爷请。" 天降冷雨,逍遥王妃离府赏戏未归,逍遥王执裳亲往迎接,众目睽睽下,逍遥王爷与逍遥王妃相敬如宾,偕肩离去……这等出自皇族来自上门的风流雅事,若不能以星火燎原之势传遍苑州城,便枉负了在场的那些位喜欢看戏观戏者的眼福。而逍遥王到来之前,逍遥王妃与昔日未婚夫的偶然相逢,就成了这出戏外戏的开场锣鼓,不可或缺。 —————————————————— 逍遥王专程接妻前来,婉潆坐入逍遥王乘舆,夫妻共乘一车回府。车外雨声淅沥,车内逍遥王闭目养神,逍遥王妃执卷闲读,倒也相安无事。 回到王府,在前来接驾的一干下人面前,逍遥王笑颜温煦,随和平易。然而,婉潆却无意发现从来都是四平八稳的冷总管噤不敢语。 "你们两个下去,没有本王吩咐,不得近寝楼半步。"果然,寝楼门前,逍遥王温和表象尽褪,冷声道。 他命的,自然是两个对妻子亦步亦趋的丫头。 芳涵、芳蕴一时怔住。 "还不走!"慕晔遽然回身,眉悬严霜,目凝寒冰,哪里还是那个倜傥随意的逍遥王? 两个丫头骇得一颤,"王爷……" "下去罢。"婉潆道。原来,逍遥王口中的"风大雨大",并非这梅雨时节的缠绵细雨,而是王爷大人的雷霆万钧。 "小姐……"王爷这等气色,两个丫头哪敢舍了主子一人在此? "我要沐浴更衣,你们下去准备……"尾音未落,手腕即被箍住,身子随之而动,一声巨响过后,雕花紫漆双扃重重阖上,将主仆三人隔离开来。 —————————————— "本王的怀抱,你当真呆得如此不甘愿?" 重重撞进了一个强硬如岩石的胸膛上,她才想勉力稳起身躯细问这位爷的雷霆之怒从何而来,头顶便有巨雷炸响,炸得她近乎耳晕目眩。 "本来早早便晓得,你性好安静,喜读书,远戏耍,以那通判夫人的庸俗,更不可能入了你的眼界,你今日执意出门,已经让本王奇怪了,本王到了戏园方才明白,本王的王妃是去与旧情人唱楼台会去了。" 旧情人?楼台会?那是什么?她挣身抬颌欲问,又耳闻得咆声如狮—— "安生呆着!本王的怀抱就这么委屈你?" "王爷……" "无论本王当初是以什么样的手段娶了你,你已然嫁给了本王,已然和本王做了有名有实的夫妻,就该离那个尚不文十万八千里!" 尚不文?尚……冠文?"王爷……" "尚不文那厮着实可恶,本王已经依从先前承诺给了他们举家一条生路,居然还敢觊觎本王的王妃,着实可恶!可恶!可恶!" "王……" "怎么,听我骂那个虚有其表的斯文败类,你不喜欢听了?不喜欢也要喜欢,不想听也要听,本王要做的,不止是骂!" "王……" "你以看戏之名……" "你闹够了没有?"她倏然仰首,星眸怒芒熠熠,厉声娇叱。 "你……"端静秀雅的妻子突然如此,他反而一时呆住。 "是不是打你出现在华生园,看见我与尚冠文那时始,便已然为我断定了罪名?我以出门看戏之名,行私会情郎之实,是也不是?" "什么情郎!哪里来的情郎?你是我慕晔的妻子,那尚不文……" 她柳眉冷挑,"这不是王爷适才御口亲封的么?王爷已然将尚冠文封为婉潆的旧情人……" "怎么可能?"慕晔浓眉拧紧,好生困惑 这、个、人!她气极,"您逍遥王是什么人物?怎会判断失误?其实阁下很清楚我与尚冠文在华生园仅仅是凑巧偶遇,您这番怒火,无非借题发挥。在此,臣妾恭请逍遥王大可不必,您想如何发落臣妾,想如何惩办臣妾,尽请发落惩办就是,不必费心为臣妾罗织罪名,臣妾俯首领受。" 他豹眸大瞠,"本王几时说过要发落惩办你来着?" 她冷笑,"还须王爷明言么?王爷适才已经为臣妾寻齐了罪名,为人妇者,若有那等大罪压在头上,丢得不仅仅是您逍遥王爷和逍遥王府的尊贵颜面。婉潆隐约记得两个丫头谈起过墙外发生的一桩民事,有一妇人与人私通,已被官府判以了流放之刑,其族人仍将其入猪笼沉江水。不知王爷是想使婉潆流放荒蛮之地,抑或入笼沉江呢?" "我方才只是……"只是,兴致盎然地前往华生园接妻返家,却见得自己的新婚妻子与前任未婚夫相对无言……那样的刹那,他最想做的,是扼死那个敢以那等眼神凝望妻子的男人!一忍再忍,忍了一路,忍到四下无人,他自然要畅快淋漓的发泄,否则,他不敢确保自己会不会持剑直闯尚府。归到底,无非醋火作祟。但这一份扭捏心态,他断然不会在此时坦陈出口。 "请问王爷,您只是什么呢?"婉潆问得万分耐心。 他俯眙着这张玉脸,既然不想作答,他逍遥王多得是法子强辞夺理,"那本来且来问你,你在这阴雨天内执意出门看戏,又是为了哪一桩?" 他此一问,本是顾左右而言它,殊料歪打正着。 婉潆覆睫,让垂下的青丝挡住两颊热意,犹恐不够,抬手掩面之际,这才察觉自己由始至终都在这个男人的怀里…… "请王爷放开臣妾。" "为何?" "臣妾在生气。" "什么?" "臣妾不可以生气么?" "本王何时说了?" "那么,臣妾此时很是生气,王爷,请您暂且移驾离开寝楼可好?" "什么?!" "臣妾失礼,还是将这处留给王爷比较妥当,臣妾到芳涵、芳蕴的房内……" "留给你便留给你,有何大不了?" 雄纠纠气昂昂,寝楼内走出逍遥王,负手阔步,直奔书房。 他本以为,自己妻子的怒气不时便能消了,特地在书房多盘桓了些时刻,直至掌灯时分方施施然回归,岂知—— "门怎么了上了锁?开门,本王来了!" "王爷。"门内,响起他家王妃清缓柔和的嗓音。"臣妾余气未消,劳烦王爷今日到别处安歇,如何?" 第十三章 距那日华生园事后,五日过去了。 这五日,逍遥王府上下甚是和谐安宁。 以往,天至寅时,王府下人即全部动作起来,植剪洒扫,饲畜开炊,虽不敢发喧闹之声,亦不乏勃勃生机之音。这五日,下人们勤勉依旧,但来来去去,个个踮着脚,猫着腰,惟恐弄出一丝丝声响,扰了那位爷的耳,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纵是处事成稳的总管冷志,这些时日在向主子做每日例行参报之时,亦是谨小慎微。 究其原因,照前来走动的赵家公子赵黼所云,是此家主爷"欲求不满"了。一刻钟前,赵大公子即因这句话,被逍遥王爷实打实地踢出府外。 "王爷。"云水轩门外,冷志立定双足,掂了掂手中物,盼着它有足够分量分去主子心思。"京城来函。" "拿进来。" 听这音色,情绪应是好转许多了罢?冷志暗自思量着,轻排双闼。 轩内,慕晔立于长案之前,握一管大毫信手涂鸦,地上桌上,被涂鸦亵渎过的宣纸交错杂陈,可怜这些个天下书生梦寐以求的四宝珍品,未能谱就才子笔下的锦绣文章,全做了狂放王爷的满地狼藉。 "王爷,京城……" "念。" 慕晔又是一气畅快淋漓的涂抹,而后将笔下大幅宣纸掷出,正横尸于冷志脚下,后者垂眸扫觑其上极尽宣泄意味的乱象,确定:主子的情绪,未有任何好转之迹。 "吾弟晔……" 慕晔倏然扬首,"太子的信?" "是。" "本王自己看罢。" "是。"冷志暗舒一口气:还好,总算还有一个人、一样事可与王妃抗衡。如果连太子也不能及上王妃在王爷心中的重量,当真算不得一桩好事呢。 —————————————————— "小姐,王爷当真让您这么生气呐?" 几个连霾的阴天过后,今日是难得的阳光明媚。主仆三人移坐于寝苑院内的碧桃树下,主子依是卷不离手,两个丫头围着针线笸箩做些针黹女红,仍然是闷不住话的芳涵将近来困扰整座王府的疑问掀出。 "唔?"沉心于书中文字的婉潆若有似地的一应。 "是呀。"芳蕴也忍不住开了口。"已经五天了呢,您还让王爷睡书房,这种事如果传到府外去,王爷的面子不好看,万一……" "嗯?"正巧一页截止,几个甚为紧要的字眼进到婉潆耳中。"你们如何晓得?" 两个丫头哭笑不得,"敢情小姐以为我们都不知情呢?您将王爷赶出寝楼这事,整座府里都……" "我问得是,"她微带浓意的黛眉微微吊起,一手支颐,悠悠闲闲道。"你们如何得知王爷是睡在了书房?" "小姐的意思……"芳蕴恍然悟道。"您以为王爷应该是到别的女人那边安歇了?" 她怡然颔首。 芳涵蹙了眉儿,"可我听这府里的人私下议论,王爷这几日委实是在书房睡的,第一日还因寝具不够洁净骂了分管府中各样器皿物件的张管事一通。" 她一怔。 "哎呀我的小姐!"芳蕴掩口惊呼,一手扯住主子粉臂。"您怎么犯糊涂了?您既然明白除了那些嬷嬷婆子们,这府里的女人实际都算是王爷的,您怎么还把王爷往外推?他若真去了别的女人那边,遇上个狐媚的,您刚进王府不久,地位不就岌岌可危了么?您怎么……您这么灵透聪颖的,怎会颟顸起来?" 她笑,不语。 "可也说着奇怪了呢,堂堂王爷,不可能没有一房两房的侍妾的,为何一定要睡在书房里,召来全府上下恁大的动静?该不会……" 芳涵兴趣满满,"该不会什么?" "该不会咱们的这位王爷姑爷是在和小姐赌气罢?" "怎么讲?" "小姐不让王爷进房,王爷就睡到了书房,还经意地弄得人尽皆知,任下人们去嚼舌头,如此一来,小姐也就不好长时地硬与王爷僵持下去了不是?" "好奸,好奸的王……"芳涵在主子和妹子的瞪视下收住了后面的大不敬,旋即间,突又灵窍突开,道。"这也说不过去嘛。王爷是这府里的主子,而且又是个王爷,如果真想进寝楼,哪怕一脚踹开,小姐也说不出什么呀,为啥一定要玩那样的心眼,费那样的力气?" 芳蕴颇有同感,"这……" 这……也是婉潆在这几日困惑难解的。 当日,平白的被栽上恁样的罪名,她委实是生了气的,盛怒之下,才行了拒他于门外的壮举。但待气恼稍偃,便觉慕晔在那时的转身离去不可思议。无论是出于哪一份缘由,他都有足够的理由破门而入,不是么? 芳蕴叹了口气,"小姐,不管是为了什么,王爷对您的好不是假的,照奴婢的意思,这个台阶必须是您先给王爷。若不然,僵在这里,徒给那些想看笑话的人看了笑话。" 对您的好不是假的……婉潆怔忡。 他对自己,当真很好。这一份好,从府内大小管事对自己的恭敬里最是能佐证得出,但她不明白得是,他为何要对自己这般好?纵算赵府初见自己还算上乘的貌色令他生起了掠夺之心,但如今洞房已过,他想要的已经得到…… "王妃,老奴奉总管事之命,为您送檀香炉来。"院门外,有人轻叩。 芳蕴去开了院门,进来的,是专司寝院器具用皿的朱嬷嬷,后面随着两个青衣小婢,"老奴参见王妃。" "芳涵、芳蕴,为朱嬷嬷看座。"这一位,也是大有来头,曾侍奉于逍遥王生母跟前,可谓资格老道。 "老奴不敢。"朱嬷嬷堆起满脸的笑。"老奴送了东西,还要回总管话的。这顶金丝檀香炉是王爷最爱用的宝贝,这边有几味安神定气的香料,王妃您依着自己的喜性选上一味放进炉里,王爷今夜定然能睡得安稳。" 这是……婉潆了然,不由暗笑:王府内的总管当真是忙呢,连主子的c黄帷之事也要cao一份心思过去。 "就请朱嬷嬷回冷总管一声,既然是王爷喜欢的,我自然也会喜欢,有了这样宝贝,王爷定然会有整夜好眠。"逍遥王给了自己五日的尊重,她也该投桃报李,这个台阶,便有她给罢。 但,当夜她便后悔了。 "王爷,你……你不累么?"那香炉内所燃的香料功效到底是安神,还是催情? 正在她身上放肆的男人大摇其头,"不累……本王独守了五夜空房,仅仅如此,怎么可能会累?" 仅仅如此?他的"仅仅",已然是第三次了……她气得将粉拳捶上他厚实胸膛,却招来他更邪恶更凶猛的纠缠…… 她后悔了,这个男人,应该让他睡百年的空c黄! 第十四章 六月六,天气新,云水边,多丽人。 青天为顶,碧水为席,远山如幕,近舫如织,好一派南国景象,恁是风月无边。忽尔间,一阵轻风拂来,吹起了各家舫上垂纱,依稀见得其内有人有花,人映花红,花映人娇,真真个好景致,好眼福。 而荡漾于碧波之上的各家游船,又以饰以飞龙雕以翔凤的逍遥王府精舫最为招人眼目。王府冷总管早早有言在先:今日,王爷与王妃乃与民同乐,无须繁文缛节,各家赏玩依旧便好。话虽如此,王府画舫周遭三四丈开许,不见一只民舫游浮,让出了大片清静,却也令得舫上人眼界开阔,远眺去,一览无余。 "早听锦心、绣心说每年的六月初六,云水湖是全城最该来的地方,咱们每年想见也见不着,只能干干眼馋那两个丫头。"立在船头的芳涵,嘴里欢快叫着,两手抓着栏杆,半边身子探出去,只觉两眼不够使唤。"今儿儿总算见着了,果然好玩又好看!" "你小心着些。"芳蕴立在她侧近处,乜着眼提醒。 "放心,我手抓得牢,断不会落下水的,这机会来得不易,自然要看个尽兴。" "我是让你说话小心着些。"芳蕴放低了声。"你明明知道,咱们小姐就是不爱热闹,每年锦心、绣心随二小姐到这边游玩,咱们自然要随小姐呆在府中。你方才这话是在怪小姐不成?" "哎呀!"芳涵跺脚。"我压根没有想到那边好不好?就你这丫头心眼多,想得多,人家只是说……" "说什么说嘛,跟了大小姐那么久,还没有学会一点半点的成稳,遇事慌手慌脚,没个章法,成什么样子?就说上一回在戏园遇见尚公子那事,你乍见王爷现身时那是个什么表情?好像替小姐心虚一般,你倒说你心虚个什么劲儿?小姐遇见尚公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小姐问心无愧,被你那张脸一闹,王爷会怎么想?" "我……"这一通数落,芳涵听得不服,但论及口舌,十个她也不及妹子一个,脸儿憋得红了又白,嘴儿气得张了又阖,硬是挤不出一个字来。 "在王府当差,不比先前,你事事都要小心,话话都要经心,一个行差踏错,咱们受罚受打事小,一个不好,连累了小姐,那事情便可大可小了。现在还好,小姐正当宠,有什么事自然会有人替她往小了张落,但若有一天……总之,你给我长个心眼!" 芳蕴心思较姐姐细腻,人也灵透,这些话儿早就要对这个粗枝疏叶的姐姐说,但在王府中,总觉得处处是人,端的是鹦鹉前头不敢言,此时间小姐与王爷坐在里面,有舫门隔着,她们又恰好站在与那厢逆风的地方,是以方压低了声嗓将话一吐而快。但小丫头毕竟年龄稚了些,历练少了些,殊不知自己这般声量在内力深厚的人听来,纵算不是字字清晰,也能句句明了。 舫内,慕晔眸闪兴味,唇角勾扬,"婉潆爱妻有一个好丫头呢。" 婉潆斜倚长榻,星眸将阖,昏昏欲睡,闻言漫应了一声,"谢王爷。" 初夏时节,她上着绣以水红莲花的素银薄衫,下系缀附银色丝线的水红六幅裙,发髻间简饰钗环,一把青丝斜绕过粉颈,披泻到胸前,衬着她肤若凝指,唇若丹朱,眉眼间,已现得三分娇媚少妇风韵 这一份艳色,令侧卧于软毯勾杯小酌的男人心猿意马,长腿跨过两人之间的方几,施施然跻身长榻之上。这榻是他特为自己的王妃而移入舫内的美人榻,仅宜女子的纤纱身躯,他的加入自然扰了榻上人的好睡,遑论他本就为了打扰而来。 已半入梦乡的婉潆被男人的禄山之爪惊得醒来,睁眸首见男人近来盈寸的一双豹眸,其内热浓的欲念令她登时又羞又气,"你不是来看山看水的?怎又……" 他丰润的唇俯下,抵在她菱唇畔,细切热语,"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本王爱妻的眉眼盈盈,方是本王百看不厌的风景。" 她芙颊绯赧,两只手力拒着他压下的宽肩,"此地不行。" "为夫行与不行,婉潆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他笑得万分邪气。 "我没有说笑,此处我绝不许你胡闹,你若敢,我便要……便要……" "便要怎样?" "便要……"是呢,她能拿他怎样?手中没有半点的筹码,与这个男人对阵,无论怎样自己都是必输无疑。"便要不理你!" 他的动作一缓,"不理我?" "是,不理你!不同你一室说话,不与你同桌用膳,不和你同……" 他俊脸顿僵,"即使为夫拿人格担保会让婉潆体味到不同于寝c黄上的愉悦?" 人格?她气结:他逍遥王几时有这样东西?况且是用来担保这等事……"不成!" "不能稍加商量?" "不能!" "……好罢。"他叹了口气,一脸的惋惜,极不情愿地起身,翻坐到榻下陈铺的厚毡上。 他……当真罢手了?她将信将疑。 "婉潆爱妻,倘若你当真无意与为夫共赴巫山,烦请将衣襟理好,为夫不想受那等能看不能吃的折磨。" "什么……"她循着他觑来的眸线,倏见自己半敞的衣襟,其内的樱色兜儿已然被他拉扯出半边……她星眸嗔瞪去一眼,抓起旁边披帛将自己包裹起来。 更为安全起见,她趿起绣鞋,远离那方长榻,就坐于窗前软簟,远眺窗外千顷碧波。 "婉潆爱妻,你要记得你欠了为夫一次,今夜要好好补偿为夫才是。" 她……她极想上前狼狼咬这个男人一口,看看他的皮ròu厚实到何样地步! "婉潆爱妻想做什么尽管做来就是,为夫甘之如饴,欢喜承受。" 她不语不应,任他自说自话。 "婉潆爱妻可知何谓'小八股'么?为夫突然觉得这三个字与本王的爱妻甚为贴合,婉潆认为呢?" "你——"她委实气极难忍,回首方要娇叱,忽觉一丝风动由后推近。"啪"一声轻响过后,一穿窗而入的物件在她面前摊了开来。 第十五章 起初,二人皆以为是邻近船舫无意甩落来的杂物,及至慕晔觑清来物形貌,不由大怒,长腿阔迈跨近窗前—— 他倒要瞧个仔细,哪个登徒子敢冒此天下之大韪,将订情物送到了逍遥王妃的眼前? 婉潆则莞尔失笑。自己方才的凭窗一望,居然招来了这等物什,当真是有点有趣了。 摊在她面前楠木小几上的,是一只缠了青巾的指环,以指环式样,一看即知是男子所用,而青巾,更是本朝男子颈间常系之物,青巾递环,可谓风雅呢。 六月初六,俗称"天缘节",举城年满二八未有婚配的男女尽集云水湖上,驾舟闲游,若见得有哪家舫上的公子抑或佳人入了自己的眼,即可卸下身上配饰,男子绕以青巾,女子缠以香帕,掷投进中意人的舫上,若对方有意,自会有投以桃报以李的回馈。此谓姻缘天定,尽心而为,是曰"天缘节"。 婉潆因早有婚约,又因性子使然,归乡三年从不曾到此间涉足,而活泼喜玩的婉清则不然,年年携婢驾舟,回回满载而归,而与镇南大将军的姻缘,亦始于此。然而,谁成想呢,未婚时不曾参与的风流盛事,成婚后偏置身其中了。觎着颇为气急败坏的逍遥王爷,她暗暗地有几分兴灾乐祸起来:若非他的兴致所来随心所欲,哪会发生有这等趣事?自作孽,不可活。 "这劳什子是你掷来的?"蓦晔高举手中物。 "正是。"三尺之外的一叶游舟上,一青衣男子抱肩长伫,眉目舒展,姿态怡闲,逍遥王的赫然现身亦未使其面上神色有所变动。 逍遥王扬臂,"罗敷有妇,物归原主!" 青衣男子回手击挡,"物既出手,当属佳人!" 慕晔长眉遽扬,挥掌,"名花有主,何须多情?" 男子冷哂,再度回掌,"遇人不淑,自须怜惜!" 可怜那递环的青巾,在别处或能谱成一段佳话,或能成就一段良缘,在此处,却只能化作一抹弧影,在两个男人的掌风间奔波,直教旁观者叹为观止。 但,那"遇人不淑"四个字,着着实实激怒了逍遥王,回击的掌势陡然疾转,将又度踅回的物什拍落碧波之中。 "你——"青衣男子目浮淡恼,旋尔又讥然一哂。"此处是什么地方,今日是什么日子,阁下会不晓得?阁下既然在今日携美来到此处,又何必多言?" "此处是什么地方?云水湖。今日是什么日子?六月六。那,又如何?"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美如斯,吾当梦寐求之。" "讲得对极子,阁下的确只能是空梦一场!" "男女情事,贵在两情相悦,婚姻之束,抵不住火样情愫。阁下未必胜券在握。" "……混账!"他身形遽地掠出窗口,掌风烈烈逼出。 青衣男子亦挺身迎上。 四掌相接,几式迅若闪电的招式切换,一青一黑两道劲影倒行逆施各落回自家船头,旁观者尚在瞬眸间,两人飞身再起,仍是一气令人眼花缭乱的近身相搏。 "喔唷,王爷姑爷会打的呢。" "是呢,打得还这么好看!" 闻声来的芳涵、芳蕴围拢到主子跟前,两个小脑瓜探出窗口,两张小嘴呱呱不休。 "小姐,王爷姑爷这架应是为小姐打得罢?"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争风吃醋'?姑爷在为小姐争风吃醋?" "定然是,有人打小姐的主意,姑爷若不吃醋,哪还是姑爷?" "说得对嘛,王爷姑爷加油,奴婢支持您!" 被她们一左一右夹挤到中间的婉潆,挑了挑眉梢,和颜悦色地,浅启朱唇,"二位在这般的欣欣然之余,可否给我一个喘息之机呢?" "呀,小姐……" "……奴婢知错!"两个丫头忙不迭地撤开身。 婉潆视线得以扫见了窗外那两条犹在酣斗的人影,而窗外人亦得睹丽颜。 "水如蓝兮天如碧,有美人兮凌波至。愿得一顾兮心欢喜,吾将心兮……"两身交错,青衣男子足落自家船头,回眸蓦见凭窗美人,居然引颈高歌。 亦落回画舫的慕晔暗切齿根,一掌挥向湖面,排得湖浪乍起,笼覆向青衣男子所立的一叶扁舟。 后者足下运力,将所乘驱离波及范畴,虽毫发未伤,却也因此不得不断了口中歌声,顿时火起,"你这卑鄙小人,扰人雅兴,本大侠唾弃!" "你这龌龊胚子,荒腔野腔,本王鄙视!" "本大侠不与你这等无知小人浪费工夫!"青衣男子双足驱舟,原地急转之后,擦波掠行,霎那即至画舫窗前。"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美人如花咫尺间。敢问佳人,可愿与在下驾舟同行,逍遥于江湖之间?" 婉潆嫣然一笑。 慕晔大恼,浓眉立起,便要发作—— "豪侠江湖率且真,何须故作孟浪人?"婉潆立身浅福一礼。"有夫之妇见过大侠。" 她只所以一笑,概因这男子虽出语豪迈,行止粗放,但神情目光之间仅见全然的欣赏,全无半点的昵亵,当是一磊落男儿。 "这个卑鄙小人当真是你的夫君?"青衣男子手指慕晔,满面惋惜。 "小女的确已为人妻。" "唉。"后者摇头长喟。"可惜,可惜,可惜……" 慕晔豹眸圆睁,"你——" 婉潆淡哂,"不可惜。" 慕晔一怔。 青衣男子扬眉,"如何个不可惜?" "小女家事,不足与外人道。" "哈!"慕晔抚掌大笑。"爱妻所说甚是!" "大侠。"婉潆仍面朝男子,笑颜温婉,吐语清浅。"您仗剑江湖,阔达率性,世俗繁文缛节于大侠自如无物。然,世俗并未因大侠的不拘而不存在,小女生于世俗,长于世俗,当受世俗礼法所囿,大侠试想,若今日大侠所遇女子之夫并未有吾家夫君这般的广阔胸襟,大侠的青巾递环在前,以歌咏兴随后,那女子的处境当会如何?遭夫家休离,受众人鄙弃,定然不是大侠所希望看到的罢?"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她话间,青衣男子倾耳细聆,她话毕,男子面色微凝,沉吟后,连连三声长叹,"原以为赏心悦目堪名花,不成想兰心慧质一奇葩。可惜,可惜,可惜了!" "可惜什么?"问话的,是好奇心甚为浓厚的芳涵。 "天公弄缘未作美,恨不相逢未嫁时。" 慕晔嗤之以鼻,冷冷睨了过去,"白日梦易醒,妄想徒成空。" 青衣男子对他睬也不睬,双手抱拳,"在下余天元,游迹于江湖之上,不免放浪形骸,先前若有唐突,还请姑娘海涵。" "余壮士言重了。" "姑娘可否赐告芳名?" "小女……" 慕晔倏然现身于妻子之畔,伸臂将她扯向自己怀内,"本王爱妃的名字岂是你这介糙莽能问的?还不给本王滚开!" 青衣男子冷哂,"美玉偏得配碔砆。" "放肆!"慕晔一咆,右掌便欲扬起。 "夫君。"婉潆柔声。"余壮士乃江湖豪侠,难免不拘小节,夫君亦非心胸狭隘之辈,莫要动怒才好。" "你——"黑丽的大眼珠子逼视在妻子玉面上。 她再转窗外男子,娓娓道:"女子自出嫁那时始,闺名即不复存在,是以,小女从夫姓慕。余义士,吾家夫君失礼之外,万望见谅。" 额角突突跳了两下,俊美颜容怒意浮腾,"本王几时失礼了?" "他日若有机会,吾夫妻再当向余义士陪罪。府中尚有杂事待理,吾夫妻就此与余义士别过。芳涵,芳蕴,吩咐下去,回府。" —————————————————— "我几时失礼了?" 一记轰雷,振聋发聩。 果不其然。步入寝楼,婉潆为自己的先见之明颇感欣慰,方才未入后院即打发了两个丫头,便是防着这位爷的雷声大作。 "你说,你说,你说,本王何时失礼了?"慕晔两手握她肩头,两眸斥燃盛怒之焰,死死将她盯住,一声高过一声。 "王爷,那不过是对外的客套……" "谁要你和那个下流胚子客套了?谁准了"他两道墨似的浓眉直直立起。"你当着本王的面,和那个下流胚子言来语往,是当本王不存在么?你置本王于何地?" "王爷……" "你明明亲眼见着本王和那个下流胚子交恶,你是本王的女人,不与本王同声同气倒也罢了,居然还对下流胚子笑脸相向,你是想气死本王么?" "王爷……" "那个下流胚子胆敢调戏本王王妃,按律斩他十次亦不为过,你急匆匆把我拉了回来,难道是怕本王当真杀了他?你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凭什么对他多方维护?凭什么?凭什么?" "你闹够了没有?"突地,她星瞳圆瞠,一字一句道。 "……呃?"他一窒。 "请问王爷,云水湖上,臣妾可曾有过有违逍遥王府名望的失仪言行?" "没有。" "请问王爷,臣妾与人交谈,可曾有过有悖妇德的言语暧昧眉目传情?" "没有!" "请问王爷,臣妾自始至终,可曾触犯过王颜尊严?" "……没有!可是……"他嚅了嚅丰唇,又道。"你那份虚假的恭敬,本王更不喜欢!" "你……"她气极恼极。"你走,你……你今夜去睡书房!" 他一震,"为什么?" "因我生气了!" "……本王也很生气!" "是。"她笑,笑得美目蕴火,贝齿切咬。"所以,臣妾恭请王爷移架他处,以免臣妾再惹了王爷不喜,请~~" "本王不走,本王偏不走!"他甩身,大剌剌坐在酸梨枝圈椅上,挺胸抬头,黑丽的大眼珠与她理直气壮的对望。 她飘飘下拜,"臣妾告退。" 他大急,一个箭步闪至她身前,两臂大张,"你要去哪里?" 她低眉顺目,"此地留给王爷清修,臣妾不敢打扰。" "……走便走,本王还怕了不成?"他反手扯下门闩,室门訇然大开。 她抬起纤足,却见一只威风八面地长腿先她跨落于门外,并直踏石甬,一迳向前。 一刻钟后,芳涵、芳蕴两张小脸忐忑现于门后,揣着万分的小心凑近主子跟前,问:"小姐,您又把王爷赶出去了啊?" 第十七章 距那日,又是三日过去。 尽管府中下人并不能如芳涵、芳蕴这两个主母的贴身丫鬟一般窥听得到主子之间发生种种的细枝末节,但当王爷再度独宿书房,个中因由不想自明,诸人说不得又要杯弓蛇影谨小慎微起来。 然而,这三日,王爷并没见前度的电闪雷鸣。每日,出门巡视,回府接见地方官吏,抑或留府舞剑闲读,出入行坐皆如往常,眉目之间日晴月明,不见阴霾堆积。 有鉴于此,下人们悬了三日的心弦逐渐放下。 但,表象仅是表象。 "方才冷总管又来了呢。" 初夏午后,漪兰亭内,贵妃椅上,婉潆膳后小睡。芳涵为主子覆了薄毯,一把将芳蕴拉出亭子,悄声道。 "说些什么?" "能说什么?还不是老生常谈。"芳涵撇了撇嘴儿,道。 芳蕴张望了亭内一眼,"可是,小姐像是还没有消下气去呢。" "是呐,说也奇怪了,咱们伺候小姐这多年,小姐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好,哪一回二小姐惹了老爷、夫人生气不是小姐从中说好话的?怎一遇着王爷姑爷,小姐就像变了一个人?" "咱们是丫头,主子间的事不好胡乱揣测。" "话是这么说,但冷总管和那位嘴皮子厉害的朱嬷嬷隔个一是半会儿便找咱们一趟,你吃得消么?" "这也没有法子的事,谁让咱们是……" "芳涵、芳蕴。"说曹cao,曹cao到,嘴皮子厉害的朱嬷嬷姗姗登场。 ~~~~~~~~~~~~~~~~~~~~~~~~~~~~~~~~~~~ "两个丫头,老身下面的话若说得重了,还请担待着点。" 说起这朱嬷嬷,称得上是个人尖儿了。因早年曾于逍遥王母妃跟前伺候,逍遥王爱屋及乌,对其颇为敬重,接来府中为得便是为她养老送终。而这朱嬷嬷食得却非闲饭,非但将府内所司之事打理得清清慡慡,对手下小婢也能和蔼客气,在府内下人中甚有德望。尤其,一旦触及与慕晔相关之事,精利本色彰显无余,气势恁是惊人。 "照理,咱们都是来当差伺候主子的,我这个老不死的不该说得太多,但老身蒙受太妃的恩典,最看不得的就是王爷吃累受苦。这几日瞅着王爷那般消磨自己,老身委实没办法坐视不理。" 漪兰亭外,几株枝繁叶茂的玉兰树下,朱嬷嬷正襟而坐,神色端凝,语声郑重。她面前,芳涵、芳蕴并肩而立,聆听教诲。 "咱们不去问主子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不是咱们这些个做下人奴才的能过问和敢过问的,但主子的安康喜乐是我们下人的福分该是没错罢?这几日,王爷在就寝前总要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方能入睡,翌日又早早离榻舞剑骑马,打理公务,用膳更是是糙糙了事,谁都看得出王爷是存了意地在折腾自己,长此下去,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你们认为呢?" "是……"两个丫头耷拉下脑瓜,暗暗互递着眼色。同样的话,先前便已然听过数次,但一次比一次更紧迫呐。 "姑且不说王爷是金枝玉叶,只星半点的闪失咱们举府的人谁也担当不起。单说王妃嫁进王府才短短几个月的工夫,若王爷的身子受了病,最吃苦最心疼的,当是王妃不是?" "……是。" "虽然咱们当下人的该谨守本分,但若是对主子好的事,当劝的还是要劝,你们两个年纪轻,想不到那一层,我这个老不死的就算倚老卖老了。就劳烦你们在王妃跟前,把该说的话该做的事说了做了,如何?" "……奴婢遵命。" "好,老身晓得你们这两个丫头灵透,响鼓用不着重锤。"一番软硬兼施的陈辞结束,朱嬷嬷不紧不慢地起身。"老身要亲眼看着下人们为王爷煮醒酒汤去了,你们也忙去罢。" "嬷嬷慢走。" "嬷嬷走好。" 两个丫头毕恭毕敬地将这位尊神送出视线之外,心有灵犀地,齐舒出一口长气来。 "等着罢,不到一个时辰,同样的话我们又要听上一回。"芳涵无奈道。 "果然是宫里打滚出来的,这嘴上的功夫忒是了得,杀人不见血呐。"芳蕴重叹道。 漪兰亭内,婉潆明眸睁启,眉心浅颦,欲恼欲嗔:那个人,当真是可恶极了~~ 第十八章 "王爷,您近日胃口欠佳,厨间特地为你烹了这道红焖猪手,用小火焖了一个时辰,味足ròu苏,滑而不腻,您多尝两口……" "这时节吃这等菜色,不怕油腻了么?" "那……这道十色什锦,用十道当下的素菜炒成的,色香俱全,清慡脆口,您……" "本王又不是兔子,吃恁多糙做什么?" "这道……" "除了这壶老花雕,都撤下去罢。" "这……" 行至门外,正将这一席对话收拢进耳,婉潆不觉啼笑皆非。 "参见王妃。" 门前侍卫拜谒声惊动了室内主仆,抬头望来,四只眼睛,两副神情,迥然不同。 "奴才见过王妃。"冷志喜形于色 "此间不需要人伺候了,冷总管请便罢。" "是!"冷志应得极是慡快。"奴才告退。" 端踞膳桌之畔的男人怫然扬声:"告什么退?本王几时准你……" 婉潆星眸瞟去,话者舌间一顿,即时吞声。 这还真是一物降一物,王爷怎就有了这么一位克星?冷志暗叹。 然而,待他身形消失于阖拢的室门之后,逍遥王爷浓眉傲扬,再度发难,"此地是本王书房,未得本王允准者,不得擅入!" 婉潆满面敬色,"但不知未得您允准擅入者,该当何罪?" "该当……"他本欲说几句重话狠话,但撞上了那两泓盈盈秋水明眸,口舌间又是一结。 她恭之如仪,"王爷若一时想不起该如何治臣妾的罪,不妨允准臣妾陪王爷一道用膳,可否?" 他面色冷矜,"本王已然用罢了。" 她浑若未闻,径自在膳桌旁落座,持箸就食。 他以眼角余光傲瞥妻子,酷声道:"这都是本王用剩的,你若想吃,重新换来,堂堂王妃吃残羹剩饭,成何体统?" 她眉目未抬,细细咽尽口中余米,"朱门酒ròu臭,路有冻死骨,王爷可听说过?" "你——"他起怒,便要咆哮,一物径自送进了他张开的唇内。 "这道红焖猪脚的滋味委实好有了,王爷尝尝。"。 "……"他瞠眸。 她嫣然一笑,"王爷还想用些什么?" 他眉峰紧蹙,俊脸上挂着十二万分的勉强,咽下口中食,"不必了,本王……" "这道清炒笋片也鲜香得很。"又一箸递入。"味道如何?" "……勉强可以入口。" "还有这道凉拌茄泥,入口即化,这时节里用起来最能开胃,臣妾最喜欢。" 他维持着唇角的紧绷,"你喜欢吃,尽管吩咐他们常为你做就是。" "是。"她恁是温顺。"臣妾当真饿了,王爷陪臣妾用膳,可好?" "……你这般哀求本王,本王勉为其难罢。"他傲意不收。 "谢王爷。" "好说。" 这一刻,夫妻相敬如宾。 晚膳用罢,已然是半个时辰后。 "本王原是毫无胃口,只因你那句'朱门酒ròu臭,路有冻死骨',本王方勉强将这几道菜用完。"对着确确实实只余了残羹剩汤的膳桌,逍遥王爷淡淡道。 "王爷体察民生疾苦,爱惜盘中餐食,臣妾深有体认。"她从善如流,以湿巾拭了手,双手将膳后的清口茶奉上。 他脖颈高挺,目不斜视,一指懒懒勾来杯耳。 她款款外行。 他蓦地立起,"你去哪里!" "晚膳用过了,臣妾去……"唤下人前来。 "不要!"他掷了茶盏,箭步来到,长臂狠狠将佳人揽住,一头埋入散发馨香的肩颈间。"不准离开本王,不准!不准!不准!" 唉。她柔顺地靠去,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予身后精实的男人胸廊,两只素手罩上环在腰间的大掌上,"臣妾没有想离开。" "你有!"他执拗地。"你赶本王走,你让本王独守空房!" 独守空房……一丝甜意清清浅浅弥上心头,抚在他手背上的素手更为轻柔。 "你不理本王,不管本王,不要本王,这书房的c黄又冷又硬,本王吃尽了苦头!" 这王府内,谁敢让这位爷睡冷c黄栖硬榻?她在他怀内回转身去,仰高脸儿,含笑凝视那张俊美无匹的颜容。 男人撇着嘴,犹咕哝不休,"本王没有错,你却要赶本王出来,你偏向着别人……" "偏向着别人",这几个字,当真说得有千般委屈。"臣妾几时偏向着别人了?" "你有!那个下流胚子……" "他不重要。" "呃?" "臣妾当下认为,那湖上众目睽睽,我们何必给旁人太多话柄?不若避重就轻,息事宁人。我们大可不必与一个外人有太多计较,不是么?" "外人……"他丰唇上扬。 "王爷,您确定您要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继续生臣妾的气么?" 这话,他受用得紧,"本王哪里生你的气了?本王疼你都怕不及。" "……"原形毕露了。"那,臣妾……呀!" 她一声轻呼,乃因身子被他悬空抱起。 "你这是做什么?" "小别胜新婚,婉潆爱妻以为本王在做什么呢?"他坏笑,三两步便来至里间,将怀中人抛到榻上。 这就是那张"又冷又硬的c黄"?抚着身下的锦丝软褥,荞麦缎枕,尚在思忖间,男人业已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将她当成了膳后点心拆吃入腹,在这张曾"吃尽了苦头"的c黄上,吃尽甜头…… 第十九章(上) "如此说来,逍遥王对这位新娶的夫人,是还算喜欢的了?" 天朝京都邺州城,金碧辉煌太子府。起居厅内,陈设布置皆方正有棱,彰显主人禀性。此刻稳踞宽案之后聆听属下陈报者,一袭明黄锦袍,五官俊朗如雕,气度雍容华贵,是为太子府之主。 太子慕曦,当今皇后惟一所出,幼时即长伴于天子身侧,受父皇悉心调教,十六岁随父皇远征东漠,平定回部叛乱,声名初立。十八岁加冕太子桂冠,至今二十有五,七年间屡任太子监国,处事果断,行事坚毅,又不失宽厚圆融,颇得天子之心。嫡出名正,又有天子赏许,太子登临大位之途,想来自是顺风顺水。然天子之家,亘古来便是天地间最多事也永远无法少事的,高踞皇位尚不能高枕无忧,况乎尚有一步之遥的太子之位?那真个是国之事,家之事,人之事,事事关心;天之心,君之心,人之心,心心难放。而这其中,又属一个"人"字至关要紧。 纵然国事如天,天威难测,若具智慧才识,又兼慕僚智囊,亦不难迎刃而解,顺应天意。惟独这"人",瞬息万变,如水无常形,上可渗透天意君心,下可左右风吹叶动,载舟覆舟皆系于此,最不能掉以轻心。 而这"人"中,若有自己发自于心的关怀之人,又更是微妙不可言道。 慕晔虽非太子一母同生,但二人自小行走亲近,形影相随,为维护幼年失母的六皇子,同属稚龄的太子不惜与其他异母兄弟挥拳相搏,直至惊动了太后,将慕晔接去寝宫亲自抚养,方有了六皇子今日的恣意张狂。 慕曦诰封太子的翌年,慕晔得封逍遥王,藩地苑州,按天朝律例离京迁居,至今六年。此期间,兄弟二人仅在太后六十寿辰时有过短短几日的聚首,太子命各处耳目对远在异地的兄弟多加关注,也是人之常情。 "依在下所见,逍遥王对这位夫人不止是还算喜欢。"伫身案前者道。 "哦?"慕曦掀眉,满面兴味。"以天元所见,又是如何?" "情根深种,宠爱入骨。" 太子哑然失笑,"本王那个爱惹祸的六弟,还会有这一份心性?" "以在下所见,委实如此。" "苏大人的千金如此出色?" "当真是位可遇不可求的绝代佳人。" 慕曦听得微怔,"被天元如此一说,本王对那位尚未谋面的六弟媳突然心生钦佩起来。既如此,见上一面倒也不妨。" "太子是说……" "再过月余,母后的寿辰便到了,虽则并非整寿,无须大庆,但母后思子心切,传逍遥王进京祝寿亦无可厚非,何况逍遥王新婚未久,是该携夫人前来谒见父皇、母后。" "若如此,太子那个打算便无须另找缘由调逍遥王进京了。" "正是。"慕曦覆眉莞尔间,目色微深:小六得偿所爱,可喜可贺。但不知,在你心中,为兄与你那位夫人的分量,孰轻孰重? 第十九章(下) 七月天,饶是苑州气候温润,也有骄阳如火时候。前些时日连降暴雨,慕晔赶赴苑江沿岸察看堤防。近几日暑气高涨,逍遥王虽身在外地,依然命随行的冷志归府,接王妃至城郊别苑避暑,同行者,除了义母米氏,尚有岳母何氏。 王府别苑处于城郊,依山而建,纳林成园,山间清溪穿苑而过,并有天水成瀑,委实比城内清凉许多。几日来,婉潆与母亲同食同寝,优游其间,几乎形影不离。 想那王府虽不若深宫内院那般浩深如海,但也绝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自出闺阁,除却婚后五日归宁时与双亲有过一日的团聚,便再未谋面,这一回母女重逢,她当然欣喜万分的了。 无疑,慕晔此一回举措,着着实实讨好了娇妻。 "小姐,奴婢……"几经迟疑,犹豫再三,趁着老夫人午歇时光,芳蕴终还是决定开口。"奴婢有话要说。" 窗下执卷的婉潆抬眸,觑着自家丫头的郑重神色,道:"说。" "您不该只陪着老夫人。" "嗯?"她微怔。 "小姐莫忘了一同前来的,还有米老夫人。依奴婢想,王爷姑爷作这样的安排,为得就是让小姐与米老夫人婆媳融洽相处,但这几天下来,除了用膳时候,您都只和老夫人在一起,从奴婢的眼睛看过去,您都是冷落了米老夫人,何况王府里的其他人?米老夫人真若和您计较起来,哪怕是讲到王爷姑爷面前,理亏的也定然是小姐。奴婢是绝对不以为小姐会如那些个俗人一般,囿于米老夫人出身而有所轻视,小姐只是疏知世俗礼节,而老夫人自和小姐久别重逢,又是太过欢喜,也给疏忽了。" 是呢。婉潆沉吟良久,道:"想来,我当真是失礼了。" "奴婢还要再说几句。"芳蕴向前凑近了两步,道。"奴婢跟随小姐三年,自诩对小姐的脾性有两三分的了解。以小姐外柔内刚的性子,以那样的方式嫁进了王府,心里对王爷必定是存了怨怼的。奴婢忖着,不管王爷对您有多好,您必定还是没有办法忘记您是被迫入府的罢。" 婉潆秀眉淡挑,抿唇未语。 "我的好小姐,不管事情是怎样开始的,您现在已经是王爷的妻子了,姑且不去说什么嫁夫从夫的老话,王爷现在对小姐还有一股子热情在,这当下,您若即若离也好,忽冷忽热也罢,王爷都能说服他自个儿原谅您,包容您,可,如果有一天……奴婢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奴婢只说现在。趁着王爷当下顶喜欢小姐,小姐您也该赶紧为自己打算打算。"不待主子细诘,她已道。"早日生下子嗣,有了个依靠,也就少了几分后顾之忧,您说呢?" 婉潆冁然。自己先前怎未发现自家这贴身丫头尚有这一份精明在?"芳蕴说得是,我受教了。" 芳蕴略见窘促,"小姐,奴婢这话,小姐不一定要采纳,供您思虑一下也好……" 她摇首,"才夸了你,怎又虚套起来?既然是我们错了,何须蹉跎时间?。" 她言出即行,起身,出门,寻人,赔罪去了。 "……王爷现在对小姐还有一股子热情在,这当下,您若即若离也好,忽冷忽热也罢,王爷都能说服他自个儿原谅您,包容您,可,如果有一天……" 自家丫头说了两样事,自己却避重就轻,为何? 倘若……当真有一日,他那份莫名其妙的热情消失,倘使更年轻更美丽的女子将他目光移去,届时,自己将会如何呢? 这一自问,一旦滋生,即盘桓心头,久萦未去。 第二十章(上) 别苑归来,婉潆着力改变。 芳蕴那席话,务实且中肯,尽管她未必全数认同,仍愿将其中些许拿来采用。她何尝不知呢?慕晔对他,除却娶入府时的不择手段,可谓无可挑剔。对这样一个已然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她应试着以心纳之,也应善尽人妻之责。 "王爷,这是府中送来的酸梅汤,来人说是王妃亲手熬制的,为王爷解署之用。" 当身处护堤工程帐篷内的慕晔接到这一份大礼时,真真个是受惊匪浅了。以至于当即留了总管冷志驻守原处,连夜乘一骑快马赶回府中,仅为确定真耶假耶,是耶非耶。 然而,逍遥王的惊喜刚刚开始,方兴未艾。 "王爷,您深夜cao劳,王妃做了冰糖银耳羹,命小的送来。" "王爷,这是小姐为您做的冰丝枕,为您在书房午憩时去暑消热用的,您试试可否合用?" 来自于爱妻的体贴,开始于各细微处展现,由最始的受宠若惊,渐至心花怒放,渐渐地,逍遥王始觉这桩情事己不再仅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婉潆,在日渐熟稔起的付出中,亦愿相信自己与这个最初并非心甘情愿嫁予的丈夫,渐入佳境。 如若,这一场情爱就这般自然顺延下去,或许,这一对男女纵不能鹣鲽情深,如胶似漆,亦能情真意笃,相守到老,而这座距离天朝漩涡中心六百余里的逍遥王府,亦将一方供他们耳鬓厮磨、形影相偕的世外桃源。 只是…… 休言世外有桃源,九重天有鸿雁来。 这日,逍遥王携妻至赵府探访各自好友,一封来自京城的宣诰,驾临逍遥王府。诰云:皇后凤辰将至,宣逍遥王携新婚夫人前往拜谒,以尽人子人臣之职。与诰书同至,尚有当今天子赐赏婉潆的凤冠霞帔,珠簪佩环。 一时间,六百余里外仿佛遥不可及的京都,摆到了眼前。 ———————————————— "王爷当真打算与王妃同行?" 书房内,主仆就苑州大小诸事商议铺排过后,议得即是进京之事,冷志面有踌躇,问。 "这是什么问题?"慕晔浓眉一掀。"莫说母后宣诰中是如此责成本王的,纵使没有,本王带王妃进京入宫拜谒,有何不妥之处么?" "奴才是指太子那边……您此去,必定是诸事缠身,不能时时陪在王妃身边,王妃身处异地他乡,一个人置身在那个天底下最是讲究依靠的地方……"冷志话吐含混,但其意自明。"皇后虽有宣诰,但若王妃因玉体抱恙不能同行,皇后宅心仁厚,想必不会深责。" "呃……"慕晔凝眉沉吟。 宫廷那方泥潭的险恶,他最知端底。自己清婉秀雅的爱妻,与那深墙内的豺狼虎豹,宛若云与泥,若当真将婉潆置于那处,他绝然不会应允。但此一去不是十日八日便能返回,思及将有数月不能怀拥佳人而眠,着实是一份煎熬…… "本王记得,本王受封逍遥王时,除了这封地苑州,皇上尚赐了一座京都宅院给本王,有此事么?"他问。 "有的。"此话方出,冷志即领会了主子之意,遂不再对同一话题多作赘述。"王爷在京都的确有一座王府。只是,王爷于受封翌日便辞京赴藩,不曾在那府内住进一时片刻。" "那宅院照顾得如何?" "奴才责人值守,定期洒扫修葺。" "你遣人快马赶去,吩咐值守府中人早作筹备,进京之后,本王与王妃将长住府中。" "奴才定会打理得当。" 顿了顿,冷志又道:"依奴才拙见,王爷这一趟还是有米老夫人同去最妥当。米老夫人于宫中二十几年,最知悉其间的水深水浅,及那些个礼节规矩,有她老人家在一边帮衬着,王妃行事说话也有了依据的分寸。但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慕晔歆然大悦。"能让冷总管如此费心考量,想来本王的这位王妃很得你这位冷面大总管的拥戴呢。" 冷志浅哂未言。他这一生,惟有逍遥王一个主子,王妃既然是王爷这当下最在意的,他亦会苛尽全力地在意,为王妃煞费苦心,为得是让主子无虑宽心,不必因这份在意分去过多心力,贻误了大事。 但愿,王爷此遭京城之行平安顺遂,万事称意。 但愿如此。 第二十章(下) 既然决定了夫唱妇随,逍遥王执意携妻进京,婉潆自是欣然从命。 京城之行即将启程,说不得须与亲友有一番辞行,她先回苏家小住了三日,再至赵府向惟一的闺中好友作别。赵莹虽是才情卓越的绣界才女,为人处事却向来豁达开朗,虽是作别,并未惜别,只是,眉目之间有隐隐忧色。 "婉潆可知进京意味着什么么?" "愿闻其详。" "在苑州这块地方,你既是逍遥王妃,也是这个地面的女主人,进了京,你便仅仅是逍遥王妃,是诸多皇家儿媳的一个。在这里,除了逍遥王,人人都要向你行礼,进了京,你便须向多人行礼。" 婉潆星眸凝觑好友,沉静聆听。 "你饱读诗书,有着满腹的经纶,若你想,名闻苑州绝非难事,但你却低调沉敛,若非有婉清的从中牵引,我断不能结识喜欢静养深闺的你。而皇家呢,却是世上最张扬最热闹也最喧噪的地方,你进了里面,怕是不能随心随性,但莹儿又怕你随波逐流,变成了一个左右逢源、巧舌如簧的世俗贵妇。" 她微晒,"以莹姑娘之见,我该如何自处?" 赵莹轻叹摇首,"我哪里会有什么见解?那个地方,笑时未必是笑,哭时未必是哭,人人都有一张掩饰真实的面具,人人都有一副各有计量的肚肠,一切,端要看你自己的悟性和造化了。" "对那个地方如此的清透了解,难不成莹儿曾经涉身其中?" 赵莹怔住。片刻间,秀靥上有一片恍惚阴霾飘过,虽仅仅刹那,却足以让那双秋波失却几分明媚,添进几许萧瑟。 "京城本土的绣品必定有独到之处,莹儿可要我带些回来供你参详?"婉潆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每人心中皆有一方他人不能触及的领土,她的随口之问,不须好友的推心置腹。 "……也好。"赵莹释笑。"婉潆,认识你,是赵莹此生之幸。此一去,路途迢迢,莹儿虽不善音律,仍愿献丑,抚琴咏歌为你送行。" 送至友兮歌咏志, 路漫漫兮且珍重 且珍重兮勿匆匆, 勿匆匆兮悦心目, 长路花开意态浓, 莫负关山千万重。 ———————————————————— 长路花开意态浓,莫负关山千万重。 此去邺州,为得是朝贺皇后凤辰。皇后凤辰尚有二十日方到,慕晔早早动身,为得便是携爱妻徜徉山水。是以,一路行来,一路看去,倒不曾辜负了好友的嘱托,错过了沿路的花开花红,风光万千。 "你们两个坐到后面车上去。" 一场临溪烤鱼烹汤的野炊过后,车马重行,两个丫头正各自捧着摘来的野果野花向主子叽喳献宝,车帘掀开,慕晔半弯着身子跨入。 芳涵、芳蕴各自窃笑着,百分乖顺地撤了,并万分机灵地带上了两扇菱格红木门,留给主子们一处与外隔绝的世界。 "你……"婉潆一见他那眼色神态,便知他的不老实又发作了,端的是气羞交加,星眸嗔恼瞪去。"你就在那边坐着,不得靠前!" "不成呢。"慕晔坏笑着,径自欺近来。"婉潆爱妻不管说什么,为夫都可以听,惟独这样事,为夫不能全依你。" 一个虎扑,已然是温香软玉抱满怀,垂首先将那红菱般的唇花撷进口内。她粉拳捶打上他宽阔肩头,却也奈他无何。 "就在方才,看着你喝汤时,有汤汁不慎流出你唇边,为夫就想这么做了。"不老实归不老实,慕晔深知自己这八股小妻的底限,不敢在车中真正放肆到底,缠吻过后,怀拥佳人道。虽然,他心底最渴望的,是在方才的山野间,碧糙为c黄,蓝天为被,与爱妻好生恩爱一番…… "义母就在后面车上,你这般荒唐,想她老人家怎么看我?"将他探在衣襟内的手打出,她眉心浅颦,低声娇叱。 "义母对本王可是疼爱得紧,本王爱的,她只会一并爱了去。"他抬指将她眉间抹平,一吻落上。 她蓦地呆住。c黄第间,他有过热语蜜话无数,但这个字,她是第一次由他嘴里听到……爱? 婉清说,所谓"爱",是无数个喜欢的叠加,无数个思念的累积……婉清与洛北翰经历了恁多波折方能得成眷属,有恁样强烈的情绪不以为奇,可是,他是从何断定对自己的,会是那样一个字? "在想什么?"他捧起她柔颊。 "想你。"她道。话出口,方觉失言,芙颜霎时红艳如火。 "好极了!"他先是一怔,旋即拥紧了她,放声大笑。"哈哈哈……" 如此畅快,如此衍自于内心欢悦的声量,穿透车门,穿越车窗,不怕人闻,不怕天晓,直让那百花随舞,百鸟和鸣。 后面车上,闭目养神的米老夫人睁了眼,唇角亦欣然上挑。 这一路,有山有水,有花有笑,倘使能一直这般行了下去,想必他和她都愿走到天荒地老。 然而,京都既然矗立路之前方,行行复行,当有尽时。 这日,京都到了。 第二十一章(上) 邺州。 京都之地,国之央心,繁华自不必细述,更令芳涵、芳蕴这两个南国小女子叹为观止的,是京城逍遥王府的阔朗与豪迈。 "这么大的一座王府呐,比苑州城的大上许多罢。院子大,房子也这么高,连树也……小姐,你看那边,那棵树高得仿佛能够到天了呢。" "还有那个池子,顶得上咱们苑州王府莲池的两倍大小!" 初次领略到北地风光的不同,两个丫头兴奋太过,奔跃在偌大的府院内,绵软苏甜的南地官话随着两个娇小影儿盘绕在这方寂静了多年的所在,引得府内男丁觑望不止。 婉潆含笑随行在慕晔身侧,亦是闲意观赏异地风光。穿经花园,果然是高木蓊郁,遮天蔽日,纵算那些个不乏柔媚风韵的花儿,也因受了这北地水土的滋养,额外多了几分挺拔矫健。 "月华亭?"一座建在假山之顶的八角大亭,引得她驻足仰望。 "想看?"慕晔问。还未待她点头还是摇头,已揽起爱妻纤腰,直飞上去。 今时今日,对这人的放肆不羁,她已然是逆来顺受,懒得与他计较了。况且,近处观亭,的确别有风情。角檐凌飞,亭柱傲立,型态张扬,其上雕有山川长河图样,不求形似,但见神随。想苑州处处有亭,皆是玲珑精巧,如这般粗疏大气的,实属罕见。 "在这边歇息一番也好。"慕晔携她坐进亭中,放目远眺,竟是将整座花园的景致尽收眼底。"这座逍遥王府,本王这个逍遥王还是首度登临。" "为何?"她问。 "为何?"他一怔。 "按天朝律法,皇上颁诏赐府,你须至此接手房契,与户部经手官员核查宅况等,而王爷获封之后即匆忙离京,难道当真是苑州城之行迫在眉睫?" "嗯?"他眸光微闪。"我的爱妻几时连律法也喜爱研读起来?" "你不愿多说,婉潆自不会多问。但婉潆想告诉王爷,婉潆受父亲的言传身教,自幼对名利并无深求,无意做'春日凝妆上高楼'的闺中妇人,直至'忽见墙头杨柳色',方'悔教夫婿觅封侯'。" "婉潆……"他轻吁,执起她一只素手,合握于掌心。 "婉潆今日见到了这繁华的京都,看到了这座雄伟王府,不日还将前往天地底最壮美的宫廷,如此种种,实与婉潆当初所欲羡求的寻常生活相悖。但嫁夫从夫,婉潆会竭尽全力地修身养性,不失却王爷的体面;然而……" "然而如何?"他问。 "然而,婉潆怕是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的皇家妇人。若有可能,婉潆想随王爷早日返回苑州城,泛舟云水湖上,撷花芸香园内。" "好。"爱妻此言,不啻在向自己倾诉心曲,他深以为喜。"本王答应婉潆,此间事一了,不会多做盘旋,即刻与你一起返回苑州。" "谢王爷。"她嫣然笑语,恍若芙蓉花开。但,胸臆间却全无面上的晴好。 皇后凤辰,宣皇子进京贺寿,并无任何牵强。但启程前夕,米老夫人特地找上她来,摒去左右独语的那一个时辰,令她无法不去多作思量…… "晔儿的生身母亲兰妃娘娘当年是为了救太后香逝,之后太后因惊吓过度大病了一场,皇上日间理朝,夜间守候太后病榻旁,着实无暇分顾,失去母亲的晔儿便因此招致了那些曾因晔儿母亲受宠饱受冷落的宫妃们的欺侮,若没有太子以命相护,晔儿的小命怕就没了。所以,晔儿对太子,不仅有兄弟之义,还有孺慕之情,但凡事关太子,晔儿总会义无返顾。对此,你要体谅。" "……体谅?" "皇家事多,晔儿是诸兄弟中惟一得太子信任的,注定要承担大事。作为妻子,尤其是皇家的妻子,最好是能看不到便看不到,能听不到便听不到,只须侍奉好丈夫,尽妻子本分即可。" 以米老夫人的阅历与心计,若无必要,断不会作这般言语。她想,她的丈夫此番进京,必定别有缘由,而这缘由,应该便是米老夫人口中的"大事"。"大事"如何"大"?她不得而知,也无意得知。既然米老夫人嘱她善尽本分,这"规劝"亦当是人妻之责,不是么? "王爷,太子府的凌总管前来拜会王爷。" 亭下,递来垂禀之声。 第二十一章(下) "小六,你长大了。" 一别五载,倥偬岁月在每人身上皆留下行经痕迹,昔日弱冠少年皆长成青年男子,四目相对,百感交集,太子慕曦一径地拍打慕晔宽阔了许多的肩头,晌久,才有一句话出来。 "太子哥哥……"慕晔险近哽咽。 "快坐下!"慕曦重拉着他步向厅央已然布置好的筵桌,亦不管了尊卑长幼,挨肩并坐。"这些菜,我记得都是你从小到大喜爱吃的,看府中厨子做得能否合你的口味。还有这一坛打京都百年老号如意坊买来的鸳鸯醉,我也记得比宫里的御酒更能让你喜欢。" 摒退了左右的伺候,太子亲手斟酒布菜,兄弟二人大口吃ròu,大盅饮酒,大声谈笑,摒却皇家礼范规囿,肆意无拘,恁是畅快淋漓。 "痛快!"坛里佳酿涓滴不剩,满桌佳肴仅余残羹,慕曦掷箸大呼。"为兄已经不记得有多久不曾如此尽兴了!" "小六亦然。成婚之前,也久未让口腹有今日这般的饱足之感。" "哦?"太子挑眉。"成婚之后呢?" "成婚之后……"慕晔面色微赧。"自是不同了。" 慕曦纵气大笑,又重重拍了他肩头一记,"走罢,饱了口腹之欲,再行赏心之事,随为兄到后园赏花品茗,今日下半日的时光,为兄都留给小六。" "小六也有许多话要与太子哥哥说。"在太子跟前,慕晔俨然不是那个张狂不羁的逍遥王,对兄长的由衷敬重与热爱,令他仿佛回到儿时,仍是那个需要兄长庇佑呵护的小小儿郎。 ———————————————— 接下来的半日时光,太子府后花园内,兄弟二人茶酒更迭,尽兴言欢,畅叙别情,直至暮色甫降,宫灯四起。 宫灯高耀的九曲桥上,行来了太子府总管凌致,到达主子所在的石舫之前,"禀太子殿下,适才太子妃遣人送话,若午膳逍遥王爷用得还算合口,便命膳房如法烹制,请太子示下。" "太子妃由宫中回来了?" "是,半个时辰前回府。" 太子突地拍额,"说了恁多儿时的荒唐行径,为兄倒忘了问小六眼下的事了。小六成亲了呢,他日也把你那位新婚夫人领了来,让你嫂子见上一见,他们妯娌也该如你我兄弟这般亲契才是。" "小六改日定带婉潆前来拜会大嫂。"察觉天色不早,慕晔起身。"今日叨扰了太子哥哥多时,小六也该……" "坐下!"太子将他按住。"为兄大婚时,正逢苑江水洪爆发,你为治洪没有喝成为兄的喜酒,为兄固然不能怪你失礼,但也不能平白放过了你。既然你家大嫂已然回府,你这做小叔的焉有不拜见的道理?凌致,今日晚膳便设在这舫内罢,你去请太子妃过来。" 凌致称是退去,慕曦睇着六弟神色,揶揄道:"小六坐立不安了?难道是思念家中如花娇妻?" 慕晔不觉憨笑一声,"小六的确答应了婉潆要回府陪她一道用膳。" "因为兄之故,让小六有负娇妻之约,小六可怪为兄?" "太子哥哥哪里话?" "如此说,是为兄失言了?稍后为兄自罚三大杯,向小六赔罪如何?哈哈哈……" 兄弟二人相对大笑,自是无限惬意。 同时同刻,逍遥王府内,婉潆独对满案佳肴,久未动箸。非是贵人厌饫,而是良人未归。 "小姐,天色不早了呢,菜要凉了,这……" 婉潆抬眸,正见窗外月上柳梢。 "的确不早了,你们坐下,一道吃罢。"她道。 "这……不合礼数罢?" "王爷不在,米老夫人也出门寻访故人,恁多道菜,你们不陪我吃,是要让这朱门酒ròu臭不成?"这些菜里,有两道小菜是她亲手下厨炒制,本以为会一并炒制些小小惊喜出来,想来是不能如愿了。 "……是。"两个丫头上前就座,先为主子添饭加汤。"小姐,王爷初至京都,难免事多,您无须担心。" 她浅哂,"用膳罢。" 初至京都,难免事多……或许罢。因她不想亦不愿去设想如今日这般独对杯盘的场景,日后尚会重复多少次。她既然无意去做镇日嗟叹的闺中怨妇,惟有试着习惯与体谅,惟此而已。 第二十二章(上) 天朝信奉佛教,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皆以禅心自居。逍遥王一行到达京都的当日,正值当朝天子与皇后入国寺参禅的第三日。参足五日出关,慕晔携妻觐见。 浣花殿内,婉潆披紫云蔚霞帔,戴百花鸣凤钗,皆为天子赐物,恭立慕晔之侧,接受了堪称天下最令人忐忑的公婆召见。 "苏爱卿号称天下第一才子,当年主纂《天启典籍》,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方有我天朝第一典籍流传后世,当谓功在千秋。" 紫檀木长椅,雕云龙纹刻,垫金丝织毯,今上慕修哲稳踞其上。今日与儿子儿媳晤面,金簪束发,常服加身,尽显天子平易气度。虽人值中年,体态微有发福,但神清目朗,风采不减。 "朕原以为,大籍得成之后,朕可与苏爱卿同殿议事,共享清平,殊料苏爱卿执意归隐山林,朕百般挽留亦不能易改志,想来是不愿沾染了这红尘的俗气。朕至今想起,仍会唏嘘不已,本以为此将成为平生一憾。哪成想有朝一日朕与苏爱卿会做了儿女亲家,哈哈……" "是呢。"长椅之侧,紫檀云龙纹靠背方椅之上,着牡丹袄凤尾裙的,是典雅持重的一国之母,皇后殷朝韫。"本宫听闻晔儿迎娶苏大学士爱女之时,是惊喜不已。当时便想着,以苏大学士之才之德,苏夫人之美之贤,晔儿娶的当是一个如何秀外慧中、才情卓绝的人儿,今日看了这婉潆,居然是比本宫所想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晔儿福气了。" "这自然是了,晔儿的眼光,母后了解得紧。"慕晔颇为得意。"只是,父皇,母后,这儿媳妇也看了有些时辰了,该赐我们座了罢?站着说话久了,脚酸呢。" 天子大笑,"是呢,是朕见了你们一时欣喜太过,给忘了。来人,赐座给朕的儿子和儿媳。" 婉潆覆眉,弯膝一福,"儿臣谢座。" 殷后微哂,温声道:"婉潆不必拘束,今日就是咱们一家人说说话,你大可不必拘泥于繁文缛节,随意些自在些才好。" "儿臣遵命。" "母后您别指望了。"慕晔将妻子按在身后椅中,咧嘴笑得恁是无忌。"婉潆生来就是个小八股,要她不拘礼节还不如要晔儿循规蹈距来得容易。" 殷后笑叱,"你这个莽撞小子,有婉潆这般温良贤美的佳人为伴,着实是你的福气。" "是是是,儿臣也有同感,得娶婉潆,实乃儿臣三生之幸,正因为有二老这与天同寿的福气庇护,晔儿才有这等造化,儿臣谢父皇,谢母后。"说话间,他已是一个长揖到底,惹得皇后又是笑,又是骂。 "皇上您看到了罢,咱们还以为这个莽撞小子出门历练了几年,又娶了个好媳妇,会长大些,稳重些,结果还是那个猴儿般的莽撞小子,咱们呐,放心得太早了呢。" 天子莞尔,"就让他疯些闹些罢,他不疯不闹,就不是朕的那个小六了。婉潆,今后,你要替朕多担待他了。" "是。"婉潆垂首答。 天子夫妻忍不住互换了一个不无诧异的眼色。实在想不通,自幼视礼节于无物、处事天马行空的六子,如何就执意要娶了这样一个端矜肃静的闺阁女子?这二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呐。 "皇祖母去万佛山朝佛,还需几日归来?" "估摸着再有个七八日,太后亦将启驾回宫,你耐心呆在这边,可不许到万佛山打扰太后的清修。" "是,儿臣就在此间打扰父皇和母后。" "你呀。"殷后无奈摇首。"稍后用过午膳,本宫要和婉潆到园子里走上一遭,你陪你父皇在此好好说说话,晓得罢?" "这……"慕晔瞥了身旁人儿一眼,半笑半真道。"母后可不许欺负晔儿的媳妇,虽然婉潆是个小八股,晔儿可是宝贝着呢。" "你这个莽撞小子,又说疯话了不是?本宫对这个儿媳妇喜爱得紧,哪舍得欺负了她?倒是你,本宫若是听到婉潆你有什么犯浑的地儿,本宫定要替婉潆出气不可。"皇后嗔笑间,眸弯如月。 然而,多年后,每每想起,婉潆皆认为,那更似一把刀。 第二十二章(下) 畅音阁,四面临水,隔世独立,遥望去,望不见支撑于水下的柱台,当真会使人以为,那是一座飘浮于水上的空中楼阁。 阁内,新绿色的垂纱缭绕,随着穿窗来的清风徐徐飘摇,轩窗之下,隔着一张金丝楠木四脚方几,殷后在左,婉潆在右,娓娓而谈。 七月的京都,正是骄阳肆虐时,殷后选这清凉所在作为与儿媳作闲话家常处,当真是用心了。 "婉潆,此处没有别人,不需要恁多的场面话,本宫直言了。" 一盏茶过,闲叙罢苑州的风土人情,殷后置下手中的琉璃茶盅,话归正题。 "晔儿自幼丧母,虽然住在太后那边,但本宫视他与太子并无二样。最巧的,是太子与晔儿投缘,诸多兄弟中与他走得最近,本宫对此甚是欣慰。晔儿这个孩子,如果能够踏实下来,必定会成为天朝的骨肱之材,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可是,要让一匹野马安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两名宫婢进来,呈上了几样时下正新鲜的果品,再倒着身子,一步步退下。从头到尾俱是无声无息,若非亲眼得见,会认为这几样鲜果是自己凭空长到跟前。这宫中的调教,可见一斑。婉潆忖。 "听说他成亲的消息后,皇上与本宫都是极高兴的。"殷后伸手拿过一个金色小桔,以保养得宜的纤指剥了,递了过来,直待婉潆称谢接过,方凤口重开。"都想着,能让这匹野马自己个儿打心底愿意娶进门的女人,必定是让他由衷喜爱的,也必定能栓柱他那天马行空的性子,让他安定下来。今日见了婉潆你,本宫也是打心底里喜欢。无论是谈吐抑或样貌,婉潆皆不负苏家那书香大家的门楣,做我皇家儿媳,最是适宜不过,只不过……" 话至此,语垫略顿,那短短瞬间,将畅音阁的光阴无限拉长,连那片片轻薄垂纱亦仿佛被这光阴凝住,未敢随风摇曳。 "那个莽撞小子还是个莽撞小子,野马还是那匹野马。想来是婉潆太过贤柔端静,降不住晔儿的野性。唉~~"一声叹,叹出了不尽的惋惜遗憾。"外人看咱们皇家女人,是鲜饰华裳,锦衣玉食,不尽的风光,但有谁晓得这天底下最是难为皇家妇呢?个中滋味,本宫已经品尝了一辈子,婉潆呐,你的路还长着呢。"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用在此处,当是"百般迂回处,皇后言意深"了罢。婉潆将一瓣桔ròu递进口中,细细嚼,缓缓咽,品尝个中滋味。 "好了。"殷后冁然而笑。"咱们婆媳这话说了也会有一阵子了,也该到外面走上一走,来,婉潆,本宫带你去看看御花园的风光。" 御花园的风光,纵然云集了奇花珍木,萃集了异峰怪石,又如何比得天地大川,山河日月?一路走,一路看,婉潆笑脸相陪,温顺到底。恍惚间,她突地觉得,自己居然如此适合做一个皇家女人,面上笑,腹中讥,眉目顺,肚肠诽。 第二十三章(上) "婉潆爱妻,母后和你谈了些什么?有没有说起本王幼时的一些蠢事?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回府的车上,逍遥王再行缠昵之事,一径地追问不休。起初,婉潆尚有心思应承,几遭下来,终于花容冷凝,蓦地推开了他。 "你烦是不烦?不能安安生生的呆上片刻么?" 慕晔一呆。 "臣妾此刻需要安静。" "为何?" "安静。" "为……" "你再多说上一字,我便下车步行回府。" 慕晔大眼一瞪,丰唇怒张,但张了几张,皆无声息发出。 于是,一路上,婉潆要到了所需要的安静。 直至回到府中,进到寝楼,逍遥王几个凌厉眼神将前来伺候的丫头们吓退,终是忍无可忍,"现在,你该告诉本王到底发生了何事?母后和你说了什么么?" 婉潆在镜前落座,将满头的玉环珠钗一一摘下,"你认为,你的母后会和我说什么?" "你如此语气,母后定然是和你说了什么了!"他疾步掠她身侧。"告诉本王!" "如果我是个完美的皇家妇,是不是就该告诉你,母后只是无意提起了你年少时的荒唐过往,我一时醋心发作才会气恼?" 他气笑了一声,弯下腰,恶狠狠盯住镜中人,道:"你不会是个完美的皇家妇,本王在第一眼见你时便晓得了。" "……嗯?"她一怔。 "所以,母后说过的话,请原原本本的告诉本王罢,逍遥王妃。" 就是这四个字!一串白玉珠饰方摘在手中,她猝然甩掷于地,"这个逍遥王妃,在苑州城内唤一唤也就罢了,进了京,还请王爷省了。" "……何意?" "何意?"她星眸清清冷冷,与同在镜中的他对视。"按天朝内务律,皇子亲王之正妃,须由天子钦定,载入皇族金册,授亲王妃银印,发九珠孔雀冠,赐九玉芝兰袍,请问逍遥王,我这个逍遥王妃,有了哪一样?" 镜中的男人脸,微微僵住。 "在苑州城,天高皇帝远,你命下人们叫我一声逍遥王妃,乐意哄我高兴,我也乐得让你哄得高兴,至于皇上与太子所下诏书中'逍遥王夫人'几字,我可以装作无所察觉。但如今到了京城,天子脚下,法律如山,我这个有名无实的'逍遥王妃'也该打回原形,做回我的'逍遥王夫人',王爷,还请您成全臣妾,莫让臣妾成了有心僭越祖制的罪人。" "母后绝不会与你说起这些,这些事,你早早便晓得了?" "是。"而皇后的话,只是提醒与催化。 "婉潆……"他这声唤,不无愧意,涩涩道。"本王是想……" 她噙一抹浅笑,待他下文。 而这般从容却不无讥诮的表情,令他恼意顿升,"本王不解释!" "臣妾也不会再问。" "你……"他冷起俊颜,直起腰身,甩身向外。"本王晓得今日又要睡书房了,你……早些歇息罢。" 她回身,飘然下拜,"臣妾恭送王爷。" 行至门前的男人切齿一咬,抬足跨过门槛,阔步离去,头也不回。 "小姐……"两个在外忐忑了多时的小脑瓜又探了进来。"小姐,姑爷又被您赶出去了?" "这一次,是他自己走了出去。"还算识趣。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嘛,这这这……" 她施施然归座,以玉梳舒理起肩头秀发,"这事也不是首次,当怎么办便怎么办。" "不是呀小姐,您不在那会儿,总管送来了太子妃的邀函,邀您明儿巳时出去赏花。" "呃?"她轻挑柳眉。"邀函在何处?" "奴婢收着呢。"芳蕴上前来,将手中物呈上。 她将函帖细细看过,哂道:"这上面邀请得是我,我赴约便是。" "可米老夫人说在这京都里太子妃是地位仅低于皇后的女人,如果没有王爷陪着,奴婢怕小姐被人欺负……" 她嫣然一笑,"所以,我们去见识一番,有何不可?" 第二十三章(下) 太子妃邀约之地,是京城仕女皆喜游赏的芳糙园。 婉潆本忖思着此遭芳糙园之行应是畅音阁叙话的小样儿,少不得要听一番旁敲侧击的边鼓,不料这位来自于天朝属国的太子妃竟是个慡朗人儿,饮酒时便饮酒,用膳时便用膳,看歌赏舞时更是尽求欢畅,及至泛舟水上时,指点得便只是放目所及的景致,除了当说须说的,别无赘言。 "六弟妹,我早听人说苑州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不知和京都比起来,哪处更美?" "南国山水多是细腻婉约,北地风光走得是大气明阔,各擅胜场。" 太子妃傅瑛笑靥如花,"六弟妹这话说得真好,想来六弟妹身上这股子温润细腻,是天自于南国山水的滋养了?" "一方水土水土养一方人,其来有自。如太子妃的明艳贵丽,必定也是来自于故土家国的教化。" "我的故乡邯国,的确是个美不胜收的好地方,若有机会,六弟妹定要去走上一走。" 说话间,舟已靠岸,两人在丫头搀扶下才迈了下去,一道等候在岸边水榭下的火红衣影迫不及待迎扑了上来。 "姐姐,你今天到这边来玩,怎也不叫上琬儿?你明明知道琬儿被关在太学院那么多天,闷坏了嘛……" "琬儿!"傅瑛先轻叱了一声,待一行进得水榭,各自落了座,方向跟在侧旁的人儿道。"这么大的人了,居然不知礼数,真该好好罚你一回。" "姐说过只有我们在时,不需要那些……这位是?"见到坐于右手的秀美人影,那红衣少女面上的娇蛮神色顿有所敛。 "这位是逍遥王的新婚夫人婉潆,还不过去见礼?" "逍遥王?"少女愣了愣,乌黑大眸内乍涌惊惑。"是姐夫与姐姐向琬儿提起的那个……" "不得多话。"傅瑛美目嗔乜了这不通人情世故的幼妹一眼,面转婉潆,赧笑道。"六弟妹,这是我的亲妹妹傅琬,因从小被我们宠坏了,失仪失礼的地方,你莫见笑。" "公主天真烂漫,真性率情,倒让婉潆想起自己的小妹了。" 这少女年约二八,红衣红靴,头有羽翎为饰,腰有金带为束,满月脸儿,肌肤吹弹可破,一双乌黑圆大的眸子嵌映其上,越发显得美艳不可方物。好一位姿色出类的异族佳丽。 "对呢,苏大人有两位千金的。六弟妹的那位妹妹想必也是一位秀雅出俗的大美人了?" "婉清也是被宠坏了的,说话行事总欠着几分稳妥,家父家母为此还曾好是烦恼。好在现已为人妇,是好是坏,都须镇南大将军去包涵担待了。" "镇南大将军……洛北翰?"傅瑛目色一闪,道。"洛将军将门世家,少年英武,令妹好福气,但愿我这个不懂事的妹妹能有令妹的造化,早日觅得良人。" "为人姐者,概莫如是……" "逍遥王喜欢你么?"那位依偎着姐姐坐下的邯国小公主傅琬,一双美目先将婉潆从头至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一回,陡然开口。 婉潆先怔后笑,"公主何有此问?" 傅瑛蹙眉,"琬儿……" "姐姐,既然是已然定下了的事,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不是?"傅琬坦视婉潆,高昂着修长美丽的脖颈,道。"我这次到京都,是奉了天朝皇帝与我父王之命,与你们的六皇子举行大婚。"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耽美小说,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第二十四章(上) 这个中滋味,本宫已经品尝了一辈子,婉潆呐,你的路还长着呢…… 但,这么快就到了么? 下雨了。 那一片晴好了半日的天色,遽然变颜,乌霾滚袭,日阳遭蔽,雨声初时低若弦鸣,渐急如爆豆,渐形渐遽,终于,一声划惊雷过后,势若倾盆。连天接地的雨幕,将这方亭下世界密密包围,直若与世隔绝。 婉潆举眸,望着那入目来的混沌寰宇,恍惚间,忘了此刻的自己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或许,这当儿,什么也不必想,也什么也不须做。因无论如何做,如何想,皆是枉然。 "小姐,小姐,您在上面的是不是?您在不在?奴婢来接您来了!" "王妃,王妃,王妃……" "小姐,您应一声啊……" 雨声中,依稀听得有人声,那些,应是与她无关的罢?那么,这茫茫天地,大千世界,又有什么与她有关呢? "你们在此做什么?" "王爷您回府了?"这声音可谓欣喜若狂了。"快找小姐,快找小姐呀!" "小姐……婉潆发生了何事?婉潆呢?" "小姐从芳糙园回来,就说要到这后园里走走,不让奴婢们陪着,可这天突然下了大雨,奴婢们出来找小姐,却怎么也找不到,雨这么大……" "婉潆——" 轰轰雷声突来,掩盖过了天地万籁,而这声呼叫,仿佛是惟一能与之抗衡的,穿透了电闪雷鸣,逼进耳底。 她扶着亭央的汉白玉案盈盈立起,掀足缓缓出亭。 "啊,小姐……" "婉潆!" 芳蕴的一声尖叫方兴未偃,另一记重咆与一个重重的怀抱到来,将她带离了那风大雨大的所在。 "这……小姐身上已经湿透了,这……" "芳涵你乱叫什么?快去把小姐的衣服拿来,你们几个去端热水,你们几个去请大夫,都赶紧着!" 她闭上眸,暗笑着自己的无力。 当真是这些年处尊养优的日子娇惯坏了自己,不过是淋了一些雨,吹了一些风,便当真是虚弱至斯了,既然如此,索性就虚弱到底罢,外间事,不理了。 "小姐,小姐!" "婉潆——" 任耳边呼声高作,她双目紧紧阖上,放任自己沉入深眠。 —————————————————— "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他,姐姐,你一定猜不到清儿有多喜欢他,姐姐,清儿这一生不能没有北翰,不能没有他了。" "清儿,你这么喜欢一个人,将恁重的感情尽数投到一个人身上,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你了,你要怎么办呢?" "清儿相信北翰也是如此喜欢着清儿的,不会有那样的一天,不会!" "如果有那样的一天呢?如果呢?" "如果……如果有那样的一天,清儿会死!" "……死?" "对,清儿会先杀了北翰,再杀了自己……" 清儿,你如一团火般爱上了一个男人,当真是想将自己燃烧殆尽也将你爱的人焚化成灰么?幸好,幸好,你爱的那个男人沉静如海,可以将你完完全全的收纳包容,让你的那团火,不会烧了自己也不会烧了他……可是呀,清儿,这样一个男人,如果有一日当真不爱你了,你是当真无可奈何呢…… "姐姐,不管清儿现在怎么说,姐姐都不会全然明白,除非姐姐有一天也爱上一个人了,方能够体会清儿此刻的心情。" 清儿,我不会,我不会如你这般,不计后果,无所保留的爱上一个人……爱呢,如此沉如此重的情感,我永远不会有,也不要有!真的,我不要,不要,不要…… "小姐在说什么?小姐,小姐,您醒醒,您听得到奴婢说话么?小姐……" 梦境中沉浮的婉潆,若有所呓,却全无声息。c黄榻前,芳涵、芳蕴一个泪水涟涟,一个忧心忡忡,她们身后,慕晔负手而立。 "王爷,御医不是说小姐服了药后一个时辰便能退了烧么?可小姐现在仍烫得像火一样……" 两个丫头为主子频繁更换着额上的覆巾,对身后那个男人仿佛无动于衷的岿然不动虽不敢置喙,但也不无怨意流露。 "你们小姐今日与太子妃谈了些什么?"盯着那张一时灼红如火一时苍白如雪的脸儿,慕晔问。 芳涵不由得好气,瞬间胆子放大,道:"小姐现在病着,您还打听这些……" 芳蕴眉儿一挑,口舌甚是伶俐地打断了姐姐的冒犯,道:"太子妃倒没说什么,太子妃的妹妹向小姐请了安,见了礼,说是以后姐妹好相处。" 慕晔面上一僵,眸光骤寒。 第二十四章(下) 菱花镜中的自己,好陌生。 伤心的眉眼,清减的双颊……几时,自己有了一张怨妇的容颜?这如那日进宫时所曾惊鸿一瞥过的失宠宫妃一般的脸,看了,让人无端的恶厌。 难不成苏婉潆要走的人生,便是这样一条看得见未来的路程? 她……不要。 "小姐,您醒啦?"垂帘挑起,芳蕴欢喜不胜走了进来,手中托盘上陈列一盅参汤,几样精致小点。 "我昨日淋了雨么?"恍惚中,是曾有冰冷浸骨的物什笼头罩下,她想躲,却躲无可躲。 "昨日?"芳蕴小脸又苦皱起来。"可不是昨日了,是前日。小姐您整整睡了两天了呢。" 她菱唇上扬,"劳你们担心了,以后不会了。" "这是您说的呢小姐,以后可千万不要再生病了,从来没见着您那样病过,奴婢差点吓死了。" "是,以后断然不会了。"如此蠢事,一生一次足矣。"把东西放到那边桌上罢。" "啊?"芳蕴呆了呆。"什么东西?" 这丫头,倒难得有这傻气时候。她掩口失笑,"自然是你手中的,难不成不是给我用的?" "是,是,是,当然是给您用的,大夫说您受了寒气,这参汤暖身又补身,您要全给喝下去才行,还有这点心……" 在芳蕴的喋喋有话中,她移身就座,举匙饮汤,果如这丫头所希冀的,用得涓滴不剩,抬头时,却正见小丫头欲言又止的脸。 "有什么话说罢。" "您……不问王爷姑爷去了哪里么?" "他去了哪里?" "高总管说,王爷姑爷昨天去了太子府大闹一通,惹得龙颜大怒,此下正被关在内寺外寺的牢里反省。" 内嗣司,专用来羁押皇家人之所。"他为何要去太子府大闹?" "是奴婢多嘴,说起了太子妃的妹妹……" 她垂下睫,无声叹息。真是冤家呐,她已打算沉浸下的心池,又被他惊起一圈涟漪,真是个冤家。 "你问下高总管,内嗣司可允人探视么?" "高总管先前去看过了,送了些吃的用的进去。" "皇后抑或太子妃没有递话来么?" "什么话……哦。"芳蕴一手拍在小小额头。"今儿个上午,皇后跟前的王公公来过,送了一些药品补材来,还说等您身子病愈了,皇后召您进宫一趟。" "去告诉高总管,我明日进宫去向皇后娘娘请安。"该承当的,就须承当。该面对的,避也无用。她倒想看看,这皇家妇人要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条路。 ————————————————————— "今儿个是皇上殿试三甲的好日子,本宫奉旨为新科状元fèng制锦丝绶带,唤你们两个来给本宫打个下手。" 椒花殿内,婉潆与太子妃傅瑛先后到来,在那根已经由司衣局的顶级绣娘fèng制完成的绶带上各添了两针两线。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抚着缓带上的纹理,殷后低叹。"这绶带上的'天之骄子'四子,不知今日有谁可躬离这份幸运?这就如当年皇上选后一般,本宫那时的心呐,可是忐忑得很呢。" 傅瑛笑道:"母后是父皇的元配,又为父皇生下了皇长子,后位无论如何也不应它属,母后何须担心呢?" 殷后面颜一沉,凝声道:"你这孩子,做太子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还看不明白?这皇家的事,向来没有十拿九稳的,我们这些个嫁给皇家男人的女人,注定要随着男人的心思过活。你这个太子妃,若不能以德服人,将来也未必就能走到本宫今日的位置,明白么?" 傅瑛肃颜,"儿臣谨记。" 这已然是属于私房话儿了罢?这样的话,当着她这样一个外人来说,以如此两位妇人的智慧,若按常理定然不会发生。婉潆品着滇南贡来的春茶,静声陪座。 殷后目光柔蔼探来,"婉潆,你的病全好了罢?" "是,让皇后挂牵了。" "唉,本宫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殷后摇首喟着,忧形于色。"老六回京,除了是为本宫贺寿,另一桩,便是与琬儿的这桩婚事,虽然老六与琬儿的婚约早早便定下了,但这对你,无论如何也是一份伤害,是以本宫才会在你进宫的首日便说那些话。婉潆,你温婉沉静,若是你在琬儿之前,必定是逍遥王妃的首选,可这造化弄人,偏偏……唉~~" 傅瑛亦满面愧意,"六弟妹,那日我约你,实则是想替我那个不懂事的妹子看看她将来要相处的是怎样一个人,殊料她口没遮拦,让六弟妹受了惊,伤了心。" "今日的变故,委实是婉潆始料未及的。"尽管,她很清楚时下的自己该说怎样的话,做怎样的事,才最是妥贴,最是适当,但她偏偏不想。"王爷给家父的求亲书中,'以逍遥王正妃之位虚位以待'之字赫然未忘,想必在那时,王爷忘了自己在京都还有一桩婚约罢。" 殷后、傅瑛皆自一怔。 "皇后,太子妃,婉潆很想晓得,若婉潆执意要这正妃之位,不知会替自己和家人招来怎样的罪名?甚或,婉潆若坚拒王爷迎娶新人,又会为自己和家人招来怎样的祸端?" "你……" "这……" 她如斯的答对,着实不在对方料想之中,无怪皇后与太子妃这一对见多识广与诸多女人斡旋皆能立于不败之地的的婆媳在那片刻间愕然了。 "婉潆,你这样说,是在让本宫为难了。"片刻的震惊过后,殷后徐徐道。 第二十五章(上) 皇家给尽了天朝第一才子的面子。 她以那样的回辞,顶撞了天朝最尊贵的两位女人,纵然是立时将她下进了内嗣司的大牢内也不足为奇,但她还是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府中。究其因由,皆因父亲苏晟为古往今来不世出的博学鸿儒,天朝尊儒重文,自然要给尽体面。 "婉潆,你今日的一时气话,本宫和太子妃全当没有听到,你回去好生思虑下罢,纵然是为了晔儿,你也不该太过任性。" 任性。 自己长至今日,还从来未与这两字结缘,今日居然在最不该有这两字出现的地方任性了。 "王……夫……王……夫……" 她抬首,向立在门边无所适从一脸惶惶的小婢一笑,"有事么?" "总管遣奴婢来禀您,王爷回府了,正在沐浴更衣。" "王爷此时在何处?" "正在识香轩。" 她眼角泄了一丝冷意,"晓得了,你下去罢。" "是,奴婢告退!" 小婢退去时,她几乎听到了那一声如逢大赦的舒气声。原来,自己在这府内已经成了一个如此尴尬的存在,下人们连如何称唤她都已是最大的为难。而那个陷她至此的男人,还有心思与她赌气?归府后第一个见得竟不是她?好,很好。 "芳涵,芳蕴,到了品香轩,将周遭的人都挥退下去,让他们尽量站得远一些。" "小姐,您要做什么呀?"两个丫头开始提心吊胆。 她笑靥如花,"王爷受了几日的牢狱之灾,自然需要好生的休养。" "真的?您要……"怎样?两个丫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就是有感自家主子不会轻易放过王爷姑爷。 "我要……"驯夫!她星眸燦起一朵火花,漫理云鬓,轻移纤足。 ———————————————————— 十年寒窗苦,今朝终得偿。 为广纳良材,本该在两载后方到来的大考之年,被天子开以恩科,使天下举子尽集京都,几番的挥卷执书,几番的遴选甄试,终有人中杰秀脱颖而出,一跃龙门。而得以登上大殿接受当今天子亲自考量的,又属良材中的良材,杰秀中的杰秀,自该备受恩宠,接受万众的羡捧。 御花园,琼林宴,状元、榜眼、探花及一干头甲榜上有名者,获天子召见,龙口殷语,寄予厚望,令这些个意气风发的得志才子无不鼓舞雀跃,惟独那位得以独占鳌头的新科状元仍安之如素,淡定如常。 "尚冠文?"太子持觚启身,缓步而来。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尚冠文起身见礼,反应迅捷却从容不迫,并未因来者的尊贵而有所惶恐。 慕曦挥手,"不必多礼,本王读了你令你高居榜首的那纸文章,便一直想要知道写出那等好文者当如何的卓尔不俗。殿试之时本王未在京都,不曾见你,这时过来,也只是为了一偿夙愿。" "微臣谢太子抬爱。" "本王敬你一杯。" "微臣敬太子。" 一杯酒进腹,太子于一旁平易就座,"据闻你与已致休的苏大学士乃属同乡?" "是,微臣故乡苑州。" "当真是地灵人杰呢,尽出了这般清隽人物。" 这一厢,谈笑风生,那一处,另有计量。 "那个便是被六皇子横刀夺爱的尚冠文?" "是,王爷,就是那个被六王爷戴了绿帽子的倒霉书生。" "看来,太子很中意他。" "听说太子读了他的文章,连说了三声'好'。" "散宴之后,以本王的名帖邀他过府赴宴,本王要看看这是块什么材料,堪不堪用,合不合用。" "微臣明白。" 御花园内百花好,琼林宴上才子妙。在座才子,无论未来仕途如何,前程怎样,这一场华宴势必会成为每人一生中皆不可抹却的华丽梦境。而华宴之后,走出宫门,每个人又将何去何从?端看个人抉择,端看命运铺排。 第二十五章(下) "都下去罢。" 识香轩内,婉潆挥退了几个在旁伺候的小厮,径自行向浸泡在檀香木大浴桶内的逍遥王。还好,他没有给她叫几个美婢环绕在周边,若不然…… "阿四,本王背痒。"双臂为枕俯在桶沿上昏昏欲睡的男人,道。 她抬指。 "向下一点……向左一点……你今日是没吃饭怎着,力气……婉潆?"男人回首,见得身后人是多日不见的爱妻时,不由怔住。 "不想见我?" "怎么会不想见你?"男人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句。"你……病好了么?"她康复的消息,总管自然是早早便禀报过了。 "我若病死,你会怎样?" "你——"男人澄黑的眼珠瞪得当真宛若豹子般大小。"这话我绝不想再听一次。" "那你想听些什么呢?我说给你听。" 慕晔扭回脸,眉眼间生起犟气,闷闷道:"你既然还在生气,找我做什么?害得……"我白白高兴了一回。 她拿起搭在浴桶边沿的软巾,擦洗着他光滑脊背,"你认为那件事是生一回气便可以过去的么?还是你认为我会俯首认命?" "你不会。"打第一眼见她,就知在她温婉清冷的表象之下,有一个与之截然相迥的灵魂。 "我自然不会。"她松开他的发髻,持着旁边的木舀冲洗着他墨似的长发。"今日,米老夫人与我说,你身在皇家,注定要身不由己,注定要担负诸多,我认同亦相信。我不会将我的希翼全部押在对你的信任上,所以,下面的话,我一定要说,而听过后要怎么做,我无力干涉。" 柔细的指,在他头顶拿捏,"人心易变,古来皆然,未来如何任谁也无从预料,如果婉潆对自己能否坚持一生都不能肯定,自然也不会苛求你的一生不变。若有一日,你当真淡了厌了,我想我会有所感知,若我木钝不察,你也可以明言,届时无论我是如何心境,决计不会不知进退。" 他漂亮的眼睛低垂,情绪无从察知。 "但,在我们还相爱时……" 他丕震,眸睑倏扬,"婉潆……" "听我说完。"她素手温柔,檀口清冷,登时令他不敢造次。"我绝不会容许一c黄三好的事发生在我的婚姻里,也绝不会容许一个身上沾染了别的女人气息的男人的亲近……" "婉潆……" "我话还未完……唔!" 他突然长起身子,惊得水花四溅,两只长臂将她整人抱起,不管她一身的锦裳,抱进桶内便狠狠重重的吻下。当真是又狠又重,仿佛想要将她吞没般地猛烈,令她唇舌麻痛交加,气急中,伸出纤指在他裸腰上使力拧掐了几记。 他却不知痛痒,一边在她眉、眼、颊上啄吻着,一边道:"婉潆,太好了……我以为你不在意……我以为你纵使在意也是出于脸面与意气……你先前还一心盼望着我去亲近别的女人的……可是,你方才说不准,你说我们相爱,你也爱我么,婉潆,你爱我么?" 第二十六章(上) 婉潆,你爱我么? 他执意想要的这个答案,她在芳糙园听傅琬说过那句话后,便得到了。 "我这次到京都,是奉了天朝皇帝与我父王之命,与你们的六皇子举行大婚。" 当那位美丽娇蛮的小公主将这句话送入她的耳轮,那一份仿佛被一把冷刀直透心脏的寒意,令她当下惊悸,同时亦困惑难当。 回到府内,摒退左右,要一人行走,要独坐高亭,为得也是可以清晰的思考,思考何以会那有那样陌生却强烈的感触滋生。 然后,天降暴雨,雨幕屏蔽了世间万物,在那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刹那,她想,若这一生就此结束,至少让她能看那个男人一眼……然后,蓦地了悟—— 她爱上了慕晔,爱上了那个以蛮横手段娶她进府却任她予取予求的男人。 而两日的病榻沉浮,更使她无法否认了这个答案的确凿无疑。 爱上了,能怎么办呢?可以不爱么?如果可以,当然好。但这世上惟一不能收放自如的,恐怕便是"心"了罢。既然,没有办法让自己不爱,便只有让他更爱。 "你为什么会爱我?"她问。 此时际,月上中天,全无睡意的两人,相偎在月华亭内,无烛的夜下,听夏虫鸣啾,任月华披泻。 选择这处,是她的执意要求,若依从了他的提议到c黄上夜话,恐怕很难有真正的言语沟通。这个男人的劣质,她委实很难回避。 慕晔搂抱着她,鼻尖如只狗儿般在那芳香颈间摩挲探寻,而嘴中犹想逞些威风,"本王几时说爱……" 她明眸乜去,"你不爱我?" "自然……"他顿了顿。"不是。" "为何会爱我?"这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她爱他,纵然不全因他是她的第一男人,但亦难脱干系,毕竟,经过那样火热的纠缠、抵死的缠绵之后,这个男人在她身上心上怕烙下的,再难磨灭。但他呢?仅凭在赵府的一面,便不惜以那样强硬手段将她娶进府中,若只是为一具女人身躯,未免小题大做。 "……就是爱了,哪有为何?"他也想知道,也想明白,为何仅凭那一眼,便能确定自己想要的。"若那时你没有出阁在即,或许我会容许自己细细探究,但老天爷并没有给本王恁多的时间,那当下,本王只是晓得断不能让你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女人,只好先将你娶了来,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她眉梢轻桃,似笑非笑,睨了过去。 他抿了抿丰唇,略有困窘,"冷志定然和你说起了成婚之后本王离府的那一月,实则早十几日便回府了罢?" "嗯……"她浅应了一声,忍下笑意:还有这事?难怪那些时日总觉有人在暗处窥探,还以为是自己乍到新地的不适所致,竟当真有个登徒子潜伏一侧。 "本王娶你过府时的手段称不上光明磊落,而你又出自那样清正的人家,必定很难谅解,本王怕早早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心生排斥……可是,在暗处看着你,看得愈久,本王越知道不能放你走……" "彼时我已然嫁了给你,还如何走得了?" "你明知我指得是什么。"他横在她腰间的手一紧,先是委屈咕哝,倏尔又面浮坏笑。"所以,本王在现身的第一日,便'要'了你。" 她芙颊一热。 "我们的洞房虽然来得晚了,却因为本王积蓄了过多的渴望而愈发甜美,婉潆爱妻,你认为呢?" 她娇嗔又羞窘,嗔瞪了他一记,偏首不理, 他感觉了怀中人儿的情生意动,趁势直追,丰唇挑逗意味极浓地在她后颈巡回,"婉潆爱妻,我们回房慢慢谈来,如何?" 这男人!"你的婚事,要如何理会?" "这当子事,我原本就是忘了的,此时提了起来,又与我何干?我已对太子哥哥说了,如若要娶,由他这位太子出面更为适宜,效仿先贤,成就娥皇女英佳话一桩。" "……你当真是如此说的?" "一字不假。" 于是,会被下到内嗣司的牢内反省?她啼笑皆非,"你真以为此事便能如此了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本王在,断不会让人欺负了你,想它作甚?"他将佳人抱起,按阶而下。 此处虽有月美风清,但逍遥王阁下更向往c黄间的缱绻绮景。尤其,在已确知两人两情相悦的当下,更不能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枉费了旖旎时光。至于那些个俗事烦事,交予明日罢。 第二十六章(下) 由太子府出来,尚冠文抬头看了看天色,半边霾意正重,正是多雨季节,要尽快回到府里了。 "尚状元。" 青呢小轿前,他才前倾了身子,一候了多时的人影行到他左侧,很是亲近的低唤。 时下,尚冠文虽已经天子钦点为本科状元,亦成为了朝中各派势力争相盘结拉拢的当红不二人选,但在天子未御口亲封职衔、吏部尚未放派官职之前,诸人也只能称他一声"尚状元"。 他眄向来者,并不熟识,淡问:"阁下有事?" "在下远溪柳子州。"来人文士作扮,举止间也确有几分书生气象。"在下久慕苑州尚学斋之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之幸。" "学斋"乃尚冠文的字,与友人间的诗词应和,题写镌刻,多以此字存留,是以"尚学斋"三字,名闻遐迩。 "冠文愧不敢当。"虽性气高傲,应有的礼节倒不会疏略,尚冠文浅回一礼。 "学斋兄,相请不如偶遇,在下可有荣幸请学斋兄喝杯清茶?" 如这等邀约,近些日来繁不胜数,尚冠文的婉拒业已驾轻就熟,"冠文尚有俗事缠身,他日……" "实则,请学斋兄喝这杯茶的,并非在下。"柳子州突然笑得隐晦。 尚冠文眉心微蹙,一个读书人作这等表情,实在不敢恭维。 "在下乃歧王府文簿,歧王爷爱学斋兄之才,特命在下前来恭请一叙。" 歧王……当朝二皇子?纵然他初来乍到,也与这位主儿与太子之间的微妙抗衡有所耳闻,此时他人尚立在太子府门前,歧王幕僚到此来邀,单是这一份不够光明磊落的用意,即足以令人敬而远之。 "冠文多谢歧王抬爱,请阁下代禀歧王,冠文现有皇命在身,须赶赴翰林院。他日定当登门拜会歧王殿下……" 他这厢虚饰辞令,远远长街之端,一匹华骑驰来,马为青骢,鞍饰玉质,马上人一袭金丝滚边的黑色丝袍随风肆扬,端得是马托人威,人使马贵。想来,敢在这道长街快骋者,绝不会是寻常人等。 这个念头方一滋生,马上人已然到了太子府前,跳下马来,貌色卓然如明珠耀目—— 逍遥王慕晔。 尚冠文唇角僵硬抿起。 "逍遥王爷,太子正在会客,您……" "少和本王耍弄这套说辞,太子既然不想见本王,你便替本王带句话进去,此后几日,本王会照三餐来向他老人家请安,要请他老人家担待了。" "王爷……" "本王告辞。" 慕晔心情颇佳,纵算吃了一碗太子赏来的闭门羹,亦未对奉命行事的凌总管加以为难,旋踵下阶时,尚春风满面地随意四顾,不想,与一双冷诮眸光遭遇。 "……尚冠文?"他浓眉一扬。 后者垂首揖下,"微臣拜见逍遥王爷。" "本王晓得你是今科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微臣不才,侥幸而已。" 他丰唇邪邪扬起,"由天下千名举子中脱颖而出者自称侥幸?请问尚大人,你这是在说我天朝人才选拨方略的不济么?" "……微臣不敢。"尚冠文面色冷紧。"微臣失言了。" "无妨,本王虚怀若谷,原谅你。" "微臣多谢王爷。请问微臣尚有要务在身,告退。" "尚大人请便。" 一人上马,一人进轿,各自背道而驰。 直待慕晔行远,回避到太子府门前石狮之后的柳子州方转出身来,向长街两端各自扫了一眼,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回府向主子覆命去矣。 第二十七章(上) 明日八月初一,皇后凤辰来临, 本朝行事素来力求节俭,加之皇后并非整年整寿,是以庆典并未铺张,惟将宫廷上下整饬一新,荣华殿内设下筵宴,皇支近亲尽数到场,朝中四品以上官员携眷临席而已。 婉潆亦须陪同逍遥王前往躬逢其盛。 "小姐,皇后送来这些劳什子算是么一回子事?是怕您没有体面的衣物出场不成?"自打得悉自家主子并非皇家承认的逍遥王正妃,两个丫头便存了气,连皇宫内送来的那些个锦衣美缎,也令两张脸儿气鼓鼓的,恨不能将那些物什吞了了事。 婉潆向外扫了一眼,低下声来,"这话已然是大不敬了。莫说这府里的其他人,纵然是你们的王爷姑父听见了,也不会喜欢,这种傻话,以后不得再说了。" "小姐,奴婢是……" "我晓得,你们是在替我委屈。"她菱唇嫣然勾起。"关于名分的事,我初时便是晓得的,那时并不在意,心底还望着王爷早纳新人,还我一个清静,但今时……"既然爱上,这个男人便只能是自己的。"我们姑且不去烦恼那些罢,有些事多想也无益。" 芳涵闷闷道:"可万一姑爷真的要娶一个正妃过来,小姐怎么办呢?" "是呢,奴婢可听说皇帝老子的权力大得不得了,姑爷不听也不行的罢?到时难道还真的抗命不成?一旦惹出事来,可是连老爷和夫人也要受牵连的。"芳蕴想得更是长远。 "是呢。"她蛾眉颦起,叹息了声。"这桩事的后果,不是我们担当得起的。" "那……" "所以,多想无益,不若顺其自然,常心以对。兴许到了那时,便有了应对的法子。" 她这席话,与其说是在平息两个丫头为自己而生的不平,不若说是在宽慰自己内心底处的不安。她可以不懂政事,却无法不悉世事,慕晔的这起婚约,关乎的不是两个男女,还是两方势力的制衡,除非能够出现更能够加固双方信任的方法,否则…… 皇上、皇后只所以到今日仍未施威逼之法,除了因着对慕晔的宠爱,还有几分是对父亲的顾虑,但这份宠爱与顾虑决计无法与最高的利益抗衡…… 倘若,倘若真有那一日,她会如何? 她不知道。 因着不知道,便不让自己去烦恼,那一日的事,还是等那一日到来时再去面对。 但愿,明日不是那一日。 ———————————————— 荣华殿。 殿前廊下,管弦丝竹清律交鸣;殿前场上,舞姬随曲翩跹。 纵然务求简约,皇宴仍是皇宴,器皿陈列,无不是世间最好;杯盏觚筹,无不是天下至精。皇族子弟依着亲疏,朝中百官依着品阶,由主殿到偏殿,由殿内至殿外,次列成席,席间有盆栽百花为缀,穿着夏时宫装的妙龄宫婢穿行往复,奉上珍馐美味,添上极品佳酿。放目望去,居然远不及边际之感。 这便是皇家气象了罢。 婉潆如是忖着,偏首方要与身边男人说几句话,却见身边已无人影。方才,仿佛是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了句什么,想来是自己恍惚中漏听了。皇宫,当真会是个让人自不由己陷入迷失的地方呢。 "我可以和你说句话么?" 她抬首,看到了走到眼前来的红衣少女,"公主请便。" "这里太闷了,我们到外面走一走。" 所谓的与生俱来,便应是尚在娘胎时便已经酝酿在骨血里了罢。傅琬小公主面上并无凌人的傲气,语气也尽求平和,但那一份天经地义的优越,仍由口中所吐的每字传递了开来。然而,与她说话,应该比坐在此处要来得生动有趣些。婉潆颔首,"请。" 第二十七章(下) "我们邯国地处天朝东疆,毗邻东海,壤接赤山,是个奇山丽水的好地方。"傅琬道。 行过一道抄廊,便是一个小花园,花间有桌有椅,二人坐下,傅琬先启话端,婉潆支颐倾听。 "在我们的国家,女儿家长到了十三岁,便可以薄巾覆面,手捧自己最爱的鲜花,游玩于大大小小的庙会上,若见自己中意的男子,抛出鲜花,选为怜花人。而从小到大,父王和母后就告诉我与姐姐,作为邯国的公主,为了那片土地和生长于那片土地上的臣民,必要时,须付出全部。姐姐已经这么做了。她抛弃了相恋十余年的爱人,成为了天朝的太子妃,加固了天朝与邯国的盟约。姐姐曾以为,她这份痛断了肝肠的牺牲,可以让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让我找到我的怜花人,可是,现实并不能让我们如愿。" 这……婉潆不免讶异了。自己与这位小公主不过是第二次谋面,遑且彼此间尚有一层恁样微妙的联结,她怎敢将这些话诉诸于自己?须知,如"当朝太子妃心有所爱"这等话题,极易成为他人掀风倒浪的藉由,是这位小公主年稚失言么? "当姐姐知道我不可避免地方走上她要走的路时,即着手在天朝内为我物色最般配的人选。几年前,姐姐作为太子妃备选秀女进京都接受天仪司调训,识得了常与太子同进同出的逍遥王,及待姐姐成为了太子妃,我与逍遥王的这桩婚约便也定了下来。虽然对我来说,嫁给逍遥王与嫁给这天朝的任何一个皇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姐姐仍然想让我嫁得好一些。" 婉潆面色静雅如常,心底也无法对那位太子妃生出怨怼。当事态不可改变,惟有最大努力地在既定的境况下活到最好,此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婚约甫定,逍遥王就去了苑州,我为了知道自己未来要相伴一生的男人的真面目,暗中到苑州看过逍遥王,这事,连姐姐也不晓得。" 她微愣,抬起两丸星瞳,迎上了傅琬的目光。 "我不能说我有多喜欢逍遥王,但至少,在天朝所有皇子中,他是最不让我厌烦的。我想着,嫁给这样一个人,总要比嫁给那些或者呆板乏味或者阴沉诡诈的皇家人好上些。没有想到得是,在我已经做好了成为逍遥王妻子的准备时,他娶了你。"含着苦意的讽笑,不知是对己,还是对人。"但,不管我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我势必要嫁进逍遥王府,而你,同样不管喜不喜欢,愿不愿意,亦要全盘接受。" 长话至此,四遭已是暮色沉沉,灯火次第燃起。傅琬娇嫩的脸容在宫灯的映照下,居然有了几分沧桑的淡影,白日的恣兴张扬,于夜中隐退。 "公主。"婉潆淡喟。"您想从婉潆这边听到什么呢?" 傅琬先是一怔,转尔摇头苦笑,"是呢,我居然也不晓得想要从你这里听到什么,只是想找一个人来说话,而看到你,认为你可以成为那个人。" "太子妃为公主选定逍遥王,想必是出于诸多层面的评估。"婉潆立起身来,徐徐行至一株怒放正艳的夏海棠前。"请问公主呢?姑且撇开家国天下,请问公主您认定了逍遥王么?非他不嫁?非他莫属?您认定了他么?认定了他是公主的怜花人了么?" 第二十八章(上) 在两个女人因着一个男人花间长话之际,两个男人因着一个女人的对话亦正在展开。 宫廷筵宴,百官与皇族席位虽没有壁垒分明,但皇族人近帝而坐,已然是约定俗成。逍遥王慕晔虽因对失敬于太子被父皇叱令下入内嗣司反省,但三日后出得牢门,仍然是最受今上宠爱的六皇子,依旧是诸皇子中太子之外最能召来百官攀交的当红不让人选。 当上前攀话者愈来愈频,慕晔见身旁人儿蛾眉淡颦,似乎不胜其扰,遂离开了座席,将一干人引到了殿外小轩内,在这方不怕喧闹的空间内,任这些位或表白衷肠,或歌功颂德,恣兴发挥个够,自己则适时撤步抽身,不想于轩外树影之下,与孑然独立的尚冠文不期而遇。 对尚冠文,他不能说没有丝毫的愧意,但这份愧意不足以让逍遥王滋生任何补偿或者回避的心结。 "尚大人。" "逍遥王爷。"尚冠文倾身见礼。 "尚大人如今最为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为何不在殿内接受诸人的钦羡与嫉妒,跑到这处一人吹起冷风来?"日前,尚冠文已由天子下谕,留任京都,暂入枢密院行文事一职。 "夏时清风,乃世人求之不得的天道恩赐,使人清慡,促人清醒。" "哦?"他淡淡应了一声,挑眉谑道。"清醒了又有什么好呢?" "不至于忘了自己该做和当做的。" "说得如此郑重,想必尚大人该做和当做的事极其重要了。"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为人臣者,所担所负自是非比寻常。" "啧。"慕晔无趣地发个气音。"本以为你能与那迂腐学究有所不同,却还是难脱教条。" "生于规矩,囿于方圆,微臣不比王爷,可全凭个人喜恶说话行事。" "尚大人对本王有什么不满么?" "微臣很想说一声'不敢'。" "而你……敢?"慕晔目闪谑光。 后者垂睑未语。 "尚冠文,本王很想说有点喜欢你了,但本王向来不喜虚饰辞令,只得说,你勾起了本王的某些兴趣,本王……" "老六,你怎躲在这里?"一道中等身量的人影由廊下行来。"适才母后寻你不见,正要咱们找你呢。" 慕晔懒懒睐向来者,唇角兴味上扬,"二哥好利的眼,一眼就寻到了小弟的藏身之处,不解情由的,还以为二哥是特地出面给这位尚状元解围而来。" 二哥,二皇子,歧王殿下慕旷,来自于六皇子的谑笑并未使其有任何不悦,以兄长口吻道:"别胡闹了,今儿个是母后凤辰,切勿扫了母后兴致,快进殿内去罢。" "小弟遵命。"以寥寥无几的诚意应了声,他径自去了。 慕旷满面的无可奈何,摇首道:"小六随性惯了,冠文莫与他计较才是。" 尚冠文仍旧满面的清清淡淡,"微臣不敢。" 慕旷和颜悦色,"看来,冠文是个不喜热闹的,恰好本王也不耐繁华之所,不若找个僻静地方,你我对奕一番如何?" "禀王爷,微臣今晚还须到枢密院当值。" 慕旷瞳芒深闪,笑道:"无妨,公事要紧,本王与冠文的这盘棋有得是机会。" "微臣告退。" 尚冠文恭而不卑的退下,随着那道癯长身影逐渐行远,慕旷面上的温和笑容如抽丝一般,一点点消失,一点点冷却。 "王爷……"身后有人欲语。 他抬手,"不急,既然确定了这枚棋子不错用,不妨多些耐心好生筹划。" "请王爷示下。" "找个机会,让本王见识一下本王六弟的醋火。" "……小的明白了。" 深宫幽远,殿宇重重,个中道路径途百回千折,然而,千百种的崎岖,仍挡不住行走其间的脚步,但有一线希望,皆想向这千百条道路的终端走去,皆想握住那道路终端璀璨座椅上的权柄…… 唉~~ 夏风吹拂,拂过宫内繁树琼花,如叹息,如幽咽。 第二十八章(下) "今后傅琬再来找你,无须理会。"车子驶出了南华门,慕晔道。 正低眉若有所思的婉潆抬头,"你讨厌她?" "谈不上讨厌。" "她很聪明。"一个年方二八的美丽女子,出自于那样的门楣,背后有着恁多的依恃,纵若是盛气凌人,也并非不可理喻。但她,懂得示弱,懂得放低姿态,甚至,不介意与她交浅言深。这样一个女子,若当真成为了与自己分享一个男人的的那个,她自谓绝非对手。 慕晔轻嗤,"与我何干?" "不会与你无干。"她道,乜着这张离自己不过寸许的俊美脸容,想着这样一个人是自己的丈夫,不觉心臆放软。"无论她的存在对你来说如何无足轻重,皇上、皇后、太子、太子妃,都不会让她与无干。慕晔,别任性,若你没有放弃我们的将来,就不要任性,好么?" "我哪里……"他倏然顿住,漂亮的豹眸瞠大。"你方才叫我什么?" "什么?"她一怔。 "你叫了我的名字!"他笑得宛若一只刚刚偷腥得成的大猫。 "你……"她好生无奈的叹气。这等时候,他居然还能上心一些不着边际的细枝末节。"你避重就轻,是想拖延时间,等着皇上的圣旨下定,我纵然有再多的不甘,也只有接受,是不是?" "胡说!"他俊脸沉下,被冤枉的不喜令他脱口而出。"我若想别娶,想纳新欢,还需要借父皇的旨意压你么?" ……是,他这句话,说得对极了。他对她的纵容依从,全因他爱她宠她,若没有了这份宠爱,他纳娶多少新人,便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与她无干了。 见她沉默,慕晔收紧了长臂,"婉潆,你不该为这些事烦心的,我说了,一切交由我。" "但这事毕竟与我有关,如果你没有娶我,必定会娶了傅琬,不是么?" "也许是。"他颔首,俯在她耳旁道。"可如今本王已经拥有了你,便只能是另一番情形。再过两日,太后便要回京了。" "你在等太后回来?"她星眸璨璨地盯住他。 "难道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任性妄为的霸道王爷?只会用一些以硬碰硬的法子保你?" "……不是。"也许,她真的该对他有些信心。 "太后或许也不能将这件婚约否定,但有太后在,我拖延一些时日不是难事。而且……" 陡然间,周围嘈乱声大起,"保护太子与太子妃,有歹人行刺!" 慕晔眉目一凛,蓦地探出身去,"发生了什么事?" 随行侍卫道:"禀王爷,好像是侧道传来的,那是通往太子府的必经之路,听声音……" "保护王妃!"他抛下这句话时,身形已然飞出。 婉潆微怔,瞬尔后,方意识到自己的丈夫保护太子去了。 "王妃,属下等护您回府。"车辆重启,侍卫的声音透过车门送入。 她浅浅舒了一口气,"派两个人去护着王爷。" "是,属下已经安排了。" 或许,自己的情敌并非是哪一个女人?恍惚间,她想,旋即又莞尔失笑,笑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那慕晔也娇惯出了这斤斤计较的小女儿情态…… 倏然,她背心一僵。 "不要声张,我不会伤你。" 第二十九章(上) 这个人,是打车厢后门潜入的。应该是利用车后的阴影落于其上,以手中刃器挑断了横在后门上闩条,闪身进入车内,再将门阖拢。这一气动作之下,奉拥于前后的侍卫浑然未觉,如此身手,堪称绝顶。 "我不会伤你……"沉压的声嗓内,吐息略显粗重,显然是负了伤的。"只要……你莫声张。" 婉潆螓首未转,低声淡应:"小女子可以不声张,但阁下可否把放在小女子颈上的利器收回呢?" "你……不怕?"那人讶异匪浅,扫一眼她的娇弱体态与华贵宫装。 "小女子怕,怕极了阁下的手中刀,所以,请阁下收回可好?" "你若敢高声……"那人下面话未说,已将弯刀撤下,这细微动作扯动了肋下伤处,闷闷抽息一声。 婉潆对这位不速之客没有半点的好奇,纵若横在颈上的冰冷寒物没了,依然未改变倚簟斜偎的姿态,不曾回首一瞥。 "王妃,您可有吩咐?"随行在外的侍卫听车内隐有声息,又不敢贸然查探,问。 "我累了,车走后门,直接驶进府内罢。"婉潆举手将固在身前小几上的玻璃罩灯调亮了些,探手打车橱抽屉内取了本书册,随意翻阅。 侍卫应过之后,车内车外,除却车轧青石板路与书页翻动之声,仅余一片阒寂。 初时,那人的一双深眸紧紧放在这车中主人身上,待确定了那一份泰然自若并非刻意维系出的假象时,更多的讶异之余,心内反而安定了:她如此表现,至少让他此刻不必为杀她与否犯下寻思,省了这一时的气力。 约摸一盏茶时辰过去,逍遥王府在望,如主子所吩咐的,车马过门不入,转驶进府侧长巷,取道后门。 婉潆放下了书卷,回眸睇向同车人。 她没有发声,概因此刻四遭幽静,一点点动静也会惊动了车外诸人。 后者睹得了芙蓉美颜之际,同时亦领会了她未出口的语意,深瞥一眼,遽然仰掌,挥开了后厢车门,身形如电掠出,藉力跃上侧旁高墙,直入暗夜深处。 "啊……王妃,保护王妃!" 诸侍卫大惊,有几个飞身追赶那道歹人形影,更多围拢上来,怕只怕车内主子有一点一毫的闪失,就要自个儿的举家性命陪葬了。 婉潆边以丝帕拭去适才冷刃逼颈割破的血丝,边扫视了车前车后几张焦灼忧焚的脸,"回府,传太医。" ———————————————— 尽管伤势轻微,过府的太医仍如临大敌,外敷内服的方子一样不缺,并以精湛手法将这位据说甚得逍遥王喜爱的新夫人的玉颈包扎了个仔细,婉潆倒是乐于配合:如此一来,那些个宫内宫外的邀约,总算有了推卸的理由。 "婉潆!" 慕晔进来时,她已在芳蕴、芳涵的伺候下喝下一碗补血药汤,太医在药内加了味定神安眠的药材,正当恹恹欲睡,听到了这个男人的跫声与高叫。 她没有睁眸,只挥了挥手示意还她安静,翻身向内。 "婉潆,你的伤……"男人的目光在瞥见她颈间的包扎时,瞳孔紧缩,呼吸放轻,坐上c黄来,伸臂将她抱起。 旁边的芳蕴干干笑过,恭恭敬敬道:"王爷,小姐用了药刚刚睡着,您别把小姐惊醒了罢?她今儿个已经是饱受惊吓了。" 若非全副心神被爱妻的颈伤牵引了去,慕晔不会漏听了这丫头嘴里的怨怼之意。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小姐受惊过度……" "芳蕴,去拿些蜜饯来为我去去嘴里的苦味。"婉潆道。她自是晓得这丫头的用意,不外是想要慕晔愧对于她,但也是造次了,若慕晔传了太医来与其所说全然不符,一顿板子是少不得的。。 "婉潆。"慕晔垂下的眸光内,当真有疚意涌动。 她温婉一笑,"高总管没告诉你么?只是皮外伤。" 初进府门,即听得她受伤之讯,哪里还会有心思细诘?他喉头发紧,"你不怪我么?" "怪你什么?" "怪我撇下你。若我没有离开,你定然不会受伤。" "太子是你最敬爱的兄长,他遇刺,你自然该去援手。" "你当真如此想?"他多怕她因此怪了他,怨了他。 "易地而处,如若婉清遇险,我也不会因你而有所迟疑。" "婉潆……"他窒住。 "我要睡了。"药性来袭,她长睫交合,睡意渐浓。 第二十九章(下) 皇后寿辰之夜,太子归府路上遇袭,幸无大碍。这等事,不必有心人的特意宣扬,也能以风速传开。早朝过后,天子留了太子,详问过昨夜情形之后,不免蹙眉良久。 "这桩事固然该由监责京畿防守的邺州府首负责追查,但以他们的行事速度,短期之内怕是无法侦破,该找个得力的人督着才好。" 慕晔颔首,"儿臣也作此想。" 昨夜遇刺,不是他一人之事,若不能尽速有个水落石出,朝中必有多样揣测出炉。 "你心中可有适当人选?" "儿臣一时尚未想到。"身为太子,既要能够担当,也要懂得示弱,个中微秒,只可意会。 天子沉吟少许,"这事交由老六罢。老六做事不爱拘泥常理,天马行空的,说不定便能在短时内将这件公案给了结了。" "父皇所言甚是。" "这个老六,近来最让朕头疼的,就是他了。"天子喟一声。"他打小喜听你的,你多劝劝他,尽早完婚,莫让好事成了坏事。先不说其它,眼看着这秋天要到了,邯国的贡粮便够在西陲开战的将士用足半年,这可是一等一的军国大事,由不得他使着性子来。" "儿臣会劝的。"太子温厚一笑。"且儿臣相信,六弟虽有些任性,却并非不知分寸,个中的利害,他该会明白的。"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如此自然最好。那个孩子,是自己心爱女人留下的惟一骨血,但还有一丝的容缓,他绝不会去伤他。可是,他站在这处,左肩为国,右肩为家,在国与家前,若不得不伤,便是无从选择,唉…… —————————————————— "任务失败了?" 东贵西贱,南穷北富。暗夜无月,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邺州南城,专供男人倚红偎翠的撷芳楼内,当家花旦冷蝶儿的闺房,外间是歌酣舞热,一道竹帘之后,一男子执杯独酌。另一男子推门而入,穿过那些位衣着清凉舞姿妖娆的美艳倌儿,来到里间,先自戡自饮了一杯,问。 先前男子眉目未抬,淡道:"是。" "你出面,也会失败?" "在下低估了对方侍卫的实力。" "那等府邸的侍卫自然不会弱,但本座不相信你在动手之前会全无评估。" "在下的同伴提前出了手,以致打糙惊蛇,引来了高手援手。" "高手?能让你称为'高手',实属不易呢,敢问什么来头?" "听那些卫称他为'逍遥王。" "……你打不过他?" "未必。但那等情势,不容人逞匹夫之勇。" "有道理。但,本座何时可以收到阁下成功的消息呢?" "至少要容一月时间。" "一个月?需要这么久?" "在下有伤在身,而伤愈之后,需出门一趟,请人相助。" "你堂堂暗王也找帮手?" "若那位可以轻易被取了性命,阁下也不会找到在下,且不惜动用那段欠了八年的人情。" "那么,能成为阁下帮手的,会是何方神圣?" "昔日江湖第一杀手。" "'疏影横斜'寒孤影?" "正是他。" "听说他已然隐退江湖,而且形踪不明,无人知其下落。" "在下恰好是知道的那一个。" "既已隐退,还会帮你?" "正如在下欠阁下一个不得不还的人情那般,他恰好也欠在下一个天大的人情,以他的性情,也不会不还。" "这么说,本座只须有点耐心,静候佳音了?" "不妨如此……" "唷~~"一声娇嗔,珠帘叮咚,香风扑鼻,冷蝶儿迈着轻细步子进得房来。"二位爷,这地方是供爷们开心开怀的,进了这地儿,就要暂且把那些个苦大仇深抛了丢了才是,瞧二位都把眉头皱得那么紧,难不成是嫌咱们姐妹貌不美艺不精么?" 房内二男子皆笑开,后来男子道:"谁敢嫌弃北方第一花魁?谁不知蝶儿姑娘色艺双全?蝶儿姑娘过几天要到昊王府献艺,那位昊王妃可是京城出了名的醋坛子,蝶儿姑娘要小心了呢。" 冷蝶儿笑声盈妙动人,"这京城里的贵妇人,哪个不恨蝶儿?蝶儿为了保住这张吃饭的脸面,对那些夫人们可是关注得紧呢,喜恶爱好虽不敢说知之甚详,但夫人们的雷区,蝶儿万不敢踏上去的。" 先前男子闻方目澜一闪,"你可了解逍遥王妃?" 第三十章(上) "小姐,昊王府的帖子我们也回绝了么?" 近些日子,送进府里的邀贴不减反增,概因一份好奇之心。诸人皆想看看,那位受逍遥王宠爱学士之女到底是何等样貌,逍遥王为之,甚至不惜大闹太子府呢。 婉潆的伤势,让她名正言顺地推卸了若干约帖,但轻伤毕竟是轻伤,太医没有为她渲染的义务,躲过了几日清静后,该须面对的仍须面对。今日一早,慕晔便前往刑司,对镜理妆的当儿,芳涵又拿了一张帖子进来。 "昊王府……"她依稀记得,似是在哪一次的聚会上,自己与那位昊王妃应是有一面之缘的。 芳蕴将一支与主子今日的衣色颇有相衬的珠花别上主子云鬓,口中道:"咱们听高总管说,这位昊王妃傲气得紧,寻常人入不了她眼的,没想到会给小姐送帖子来。" "是呢,高总管说昊王是管着皇家仓库的,咱们府里的吃喝花销可是全掌握在人家手里。" 皇家仓库?是专司皇族中人月例用度分派的天南院罢。婉潆失笑,"你们两个,这几日闷坏了是不是?" 两个丫头被主子说中心思,皆伸了伸了小舌。 "好罢,我记得这位昊王妃是不让人讨厌的,既然人家给了面子,我们不妨接下。" "是,奴婢为您选今儿出门的衣裳!" "奴婢去选首饰!" 于是,外罩紫烟罗,内着月华缎,婉潆仪态万方地出现在了昊王妃的赏花会上。 ———————————— 这位昊王妃,的确与别个贵妇有所不同,言谈作派,皆透着一股子闺阁中绝难一见的大方落拓,却不见丝毫的粗鄙,那明眸皓齿,高挑身材,更是别有一番北国佳丽的风情面貌。 "婉潆能来,我当真是高兴极了,我生于北疆长于北疆又嫁来这北地,最喜欢看来自于南国青山绿水间的温婉美人,先前也见了几个,却好生的失望,以为无非会说一口的软话,装几分羞怯,说到底,做作而已。直到见了你,我方明白,南国佳人当如是。" 婉潆生性清淡,不易与人深交,但这位昊王妃的热络,却奇异的引不起她的反感,想来,是彼此还算有缘了。 "咱们府里被皇上赏了几株暹罗国送来的花木,这几日正是花期,今日我是奉太妃的命来cao持这场赏花会的,但我真心想邀请的人,只有三五个。那边亭子视野最好,也安静,你身上有伤,就坐那边细细赏罢。" 昊王妃执着婉潆手,送到了后园一个花木掩映的小亭内,亭内案上,已经设了茶水点心,抬眸望去,果然见得一团如绯云似樱雾的花开,当真是本土罕见的品类,难怪此府里的太妃要向人献宝了。 婉潆称谢,昊王妃便到他处张罗去了。她觑着那个窈窕修长的影儿,有几分的纳罕,如此一个人,嫁进了这等宅院,个中想必也有一番曲折的罢, "嗤,那个昊王妃还敢摆那样一张脸给我看,若不是看在这府里的太妃面上,谁会进这府里来?" "说得正是。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还不是挟恩以报,逼着太妃作主,她才坐上了这昊王府的正妃之位?要不然,一个江湖门派出来的女儿,连做个妾都不配!" "嘘,放轻点声,让人听见,知道的是说咱们看不惯那个糙野女子,不知道的,还当咱们是吃几年前没当上昊王正妃的醋呢。" "呸,吃醋?她也配,谁不知道昊王宠得是那个叫桃络的如夫人……" 三位扮相华丽的妇人,咬耳私语着,打亭前经过,那刻薄的声线,也渐渐牵扯了远去。 婉潆一手摆弄着腰间丝绦打就的丁香结,一手勾杯就饮。她真正想做的,是以这杯茶清洁自己刚刚被污染的耳朵。这些位处尊养优的贵妇人,说起市井小话,竟也不比坊间人逊色。 她进这王府前,便将两个丫头打发了去,尽情到街间玩耍上半日。那些贵妇沓沓行远之后,四遭静谧下来,清风送来了淡淡凉慡,空气中浮动得是不着尘俗的幽香,抬眼去,娇鲜朵蕊恣意逞芳,赏心且悦目,正当婉潆感叹不虚此行之际,又闻外间嘈声。 "你这个小荡妇,明明吃得就是这碗饭,还跟爷装什么清高?真真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看爷怎么收拾你!" 这一串叱骂中间,夹杂着一个显然被堵了口的女子的呜咽。 "二公子,这事不妥罢。听说这个蝶儿姑娘背后有人撑着,万一……" "啐!"这规劝声,被一记唾啐打断。"一个婊子而已,背后的靠山无非也是c黄上的恩客,既然是生来给人睡的,爷自然也能睡得!" "可在这个地方,万一被人瞅见了,传到王爷那边……" "本公子就要在这里睡她,让这个小贱人晓得什么叫做被人嫖!" "二公子……" "你到边上去,给爷把着风,爷这边速战速决,若时间赶得及,也让你尝尝这北方第一名妓的味道,快去……你是谁?" 婉潆推开掩映在亭前的枝蔓,缓缓下得阶来,走到了正将一女子压制在地的豪门公子之前,"阁下这番作为,实在难看极了。" 第三十章(下) 昊王府二少,乃老昊王之子,现任昊王之弟,本是次子,又为庶出。大凡如这等身分者,由来便是豪门中的尴尬存在,若得父亲的宠爱尚且有几分回缓余地,若不得宠,自身又无绝对鹤立鸡群的才能卓识,在长兄承袭了爵位之后,一生的平庸便也注定了,是那种即使想要恣兴享乐纨绔过活也有心无力的平庸,毕竟,府内的月例买不起头牌花魁的一夜春宵,而账房也没有拨出专款供其挥霍奢靡的可能。而外间,有与其同等处境的豪门子弟的攀比,更有优于其处境者的嘲弄讥讽。这般的内忧外困之下,性格偏激乃至扭曲少许,似乎是水到渠成了。 今日,这位昊府二少多喝了几杯,三分醉意下,见得了那位前来献舞的花魁娘子的天香国色,遂觉有机可趁,不想上前猥近时,遭遇冷言驳斥,不由大恼,趁其落单的当儿将人挟制到了这僻静地方,方待在酒意助兴下一逞欢欲,却被掩映在树丛花影后的小亭里走出的人扰了好事。 那次第,怎一个怒字了得, "你是哪里来的贱妇,还不给本少爷滚远了去!" 对这声骂,婉潆颇有意外,还以为对方见得人来,当该有所收敛,想来是低估了对方的混账境界。 "还不滚远点,在这边碍爷的眼,是想爷……" 接连高骂之声,昊府二少一双醉眼猝然发现眼前女子有着不同寻常的美貌,"怎么?看爷在这里快活,你也想男人了是不是?来,让爷好好疼你……" "二公子,二少爷,二爷,您喝醉了,奴才扶您下去!" "你少在旁唧歪扫爷的兴致,爷今儿个兴致好,一气睡了这两个,看明儿出去谁还敢笑爷只睡得起府里的下贱丫头……滚,滚远点,滚!" 跟随着昊府二少旁边的小厮纵然不识这位女客为何人,从那服裳簪饰上也知必定是哪家夫人,不容人唐突的,遂搀扶着自家主子欲避开了事。奈何他家主子不领情,嘴里骂着,手中打着,脚上还一气的连踹,若是执着留在原处,一条小命怕是没了。 而那小厮鼻青脸肿地逃了一段路程,蹲在墙角喘气的当儿,越想越觉得不妥当,撒开腿拼命开跑,路上逮人就问府内大总管当下何在,顺着几人的指引到了地方,扯着嗓子大喊:"大总管,大总管,快,快去看二少,要出事了!" 话声里抬头,方发现自个儿到了府中的观景轩,王府太妃与王妃皆在,大总管伺立一旁,正拧眉瞪他。 "大总管,快,二公子在那边揪着来献舞的蝶儿姑娘要胡闹,还有……" "这个天余又在醉酒闹事了?"太妃浅呷香茗,颦眉道。"纵算如此,找几个壮丁拉开就是,这般的大呼小叫,是想别人看笑话不成?严管事,你调教底下人的手段可是越来越不济事了……" "不是的,太妃!"小厮想着那位贵夫人的衣饰甚至比自家王妃的还要华贵,只恐此刻已经遭了主子的摧花手,要出大事了。"二公子不止是拉着蝶儿姑娘,还有在那边赏花的一位夫人……" "什么?"几声异口同起的惊呼,太妃手中的茶杯险险便脱手坠地。 及待昊王妃问清他们适才所在方位,更是花容迥变,顾不得婆婆严命她不得在府中下人面前飞飞跳跳的禁令,飞身便去。 "在那边赏花的……是哪家夫人?"太妃此刻,惟希望那位夫人的门第比自家矮上几截。 "是……"昊王妃贴身丫鬟小心回禀。"是逍遥王府的……" 啪!太妃手中的那盏官窖精瓷杯终是没有保住,滑到了地上,寿终正寝。 第三十一章 慕晔听取刑司诸要员阐报太子遇刺案进展之际,接到高总管报讯。高总管开口"夫人"两字,被他冷冷厉视,那高总管匆忙改口,道王妃今日赴昊王妃之会,刚刚昊王府送了信来,请王爷速去,似是王妃出了事。 主仆二人当下即乘马赶去。 昊王府前,昊王慕天彻亲自恭候。 "本王王妃在何处?"他下得马来,当口即问。论辈份,慕晔该叫这位未值而立的昊王一声"叔叔",但此一刻他没有尊劳敬长的心情。 慕天彻见他这副神情,更悉事情刺手,边向府内引让,边道:"夫……王妃在内院歇着,拙刑正在作陪,逍遥王里面请。" 府中内院,本是外间男子止步之处,但此下彼此都顾不得恁多。慕晔是忖着若是一寻常小事,昊王不会特地请自己过府,忧妻心切;慕天彻则深知接下来的演变须有个不易透风的场所加以隐蔽,处于府内深处的内院最为适合。 "……王爷?" 一所别致小院的厢房内,坐于榻上的婉潆举眸看到立在门前的慕晔,就那样一眼,泪珠儿已滚落了下来。 慕晔视线紧紧将娇妻攫住,尤其是她的手上腕上,双足移动,一步步迈近,每近一步,视线就冷一分,待到了近前,包扎在妻子手与腕上的白缎透出的血迹更为清晰,他那张俊美的脸容已寒若冬雪。 "怎么回事?"面色冷紧,声线却出奇的和缓,问得不是妻子,而是一旁的昊王妃,及因避嫌立在外室的昊王慕天彻。 "逍遥王爷,是妾身的错,妾身身为这府中的女主人,未能将客人照顾周全,请逍遥王责罚。"昊王妃两膝一弯,已然跪了下去。 慕晔勾唇莞尔,掀袍坐到榻上,抬指揩去婉潆面上泪痕,"昊王妃如此大礼,本王担待不起,还不如将本王王妃受伤经过细细讲个明白,也好让本王不必那么困惑。" 外间的昊王透过间隔内外的纱帘绰约见得妻子跪地,两道卧蚕眉的眉头蹙拢成川,"逍遥王,本王会将事情原委如实道来,还请外间叙话。" "好。"慕晔当真是好说话得紧,应得恁是慡快,抚了抚娇妻柔颊,俯首浅浅一吻。"等着,我带你回家。" 婉潆颔颐为应。她还为自己适才的突然落泪感到莫名诧异。 外间,相关人等已陆续来到,撷芳楼的当家花旦冷蝶儿,当即立断向总管报讯的青衣小厮,自然,少了了那位昊府二少慕天余,此下,他早已被兄长的一桶兜头冷水洗醒。 昊王妃也走了出来,参与这一场问诘。 昊王命小厮先讲。后者虽有忧有惧,却也干脆,将自己所知所见竹筒倒豆般倒了个干净。 楠木圈椅上,慕晔仿若听故事般,一臂搭在椅背,一臂屈肘以椅侧的四角方桌为点,支在颌下,两瞳兴味盎然,唇角似笑非笑。 "……完了么?"小厮话音落地,良久,慕晔问。 小厮点头。 "有没有人想要加以补充呢?"似是意犹未尽。 "逍遥王爷……"昊王妃启齿欲言。 昊王抬手将妻子扯于身后,目芒灼灼逼向肇事者,"天余,你来讲。" "我……我是……"神志全然清醒,已知自己惹了事的昊府二少嗫嚅多时,道。"我那时喝醉了酒,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慕晔浓眉挑了挑,闲闲问:"是不晓得,还是不记得?" "不晓得,不记得,我压根忘了……" 昊王厉色疾言,"跪下说话!" "……跪下?"昊府二少不愿了。"我好歹也是昊王府的二少爷,除了见皇上娘娘,别人不必以大礼参见,这是祖宗的规矩,大哥您忘了不成?" 昊王暗咬牙根,起身离座,抬足踢中这个犹不知大祸临头的弟弟的后膝窝,使其正正跪到了逍遥王面前。"逍遥王爷,本王将这个孽障交给你了,随你处置!" 慕晔看也不看,眼角斜睨,"这位姑娘可有想说的?" 冷蝶儿脂粉未施,衣色素淡,盈盈秋水之态,当真令人我见犹怜,但朱唇吐语,弱态尽扫。 "冷蝶儿月前便接了昊王府的帖子,特地为今日的赏花会编排了一曲花开舞,本是要今日午宴上为诸位夫人赏花助兴。不想才踏进这王府,即与二公子撞上。冷蝶儿是个青楼女子,听几句不好听的本也不足为奇,但二公子要冷蝶儿这个身子,却是万万不行的,冷蝶儿的这具身子在十三岁便有了主儿,就算是风尘中人,也要讲个信字。二公子想让冷蝶儿晓得何谓妓女,拖到了那僻静处行那等事,倘若真如了二公子的意,纵算冷蝶儿贪生想得开,冷蝶儿的金主也会将这条命要了去。" 今日的逍遥王耐心奇佳,听了这女子这席与主题全然无关的,也未生丝毫火气。"这么说,你并未失身于这位昊府二少?" "是,王妃相救及时,蝶儿身子保住了,命也保住了。" "而本王的王妃却因你受了伤?" "王妃出面拦阻,二公子……" "你这贱货,敢胡乱说一个字,爷废了你!"虽慑于兄长虎威不敢站起身来,昊府二少犹能出言恫吓。 "冷蝶儿哪敢胡说一个字,冷蝶儿只是向王爷陈禀王妃施救经过,还有昊王妃的及时到来,才免了一场……" "蝶儿姑娘。"昊王道。"家弟醉后失状,本王甚为愧歉。" 慕晔豹眸含笑横去,"看来令弟当真是醉得厉害呢。" 冷蝶儿淡道:"所谓醉,也有百形百状。若真的全醉,形状只能是四肢无力,深眠瘫睡。若醉后逞疯,无非藉酒行事,另有文章。" "你这贱妇胡言乱语什么,爷如果不是真的醉了,怎么会去沾惹你这个人尽可夫的脏货!爷难道不怕脏了自己?" "二公子在那当下,可是口口声声叫着冷蝶儿的名字呢,您很清楚您意欲侵犯得是哪一个,不是么?" "呸,叫你这贱人的名字?爷还怕脏了嘴!你欺着爷醉了想要泼这盆污水还要看爷愿不愿意?爷记得清清楚楚……" 慕晔一眉高挑,久久不放。 昊王夫妻掩面,为自家兄弟的愚蠢叹息。 冷蝶儿笑靥如花。 慕天余到底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已察觉自己上了当,两眶怨毒地向冷蝶儿瞪去,"爷稍后再找算你!" 目的达成,冷蝶儿懒再与之费辞,静退一旁。 慕晔悠然道:"记得清清楚楚么?那么,纵算你不认得本王王妃,以你出身,也不会不知悉天朝规例,若非皇族中人,谁敢着软烟罗,戴凤尾钗?" "逍遥王爷这话差了。"慕天余观他并无恼意,一颗心逐渐放下,大大剌剌道。"我那时当真是醉了,看什么都是虚的,您家王妃在那个时候现身,我还当和这贱人一起进府来献艺的伶儿倌儿……" "天余!"昊王厉喝。 昊王妃丕然色变。 第三十二章(上) "伶儿倌儿,本王的王妃会像伶儿倌儿么?"蹲到慕天余近前,慕晔问。 其后,昊王夫妻面面相觑,一时猜不透这位逍遥王意欲何为。会将人请进府来,为得也是在自己家府院内任人发泄痛骂,以求大事化小。若是电闪雷鸣般的勃然大怒,倒好应付。这番形态,反而有所失措。 "就因二少看走了眼,才对本王的王妃动了手?但不只,二少用得是哪只手?" 昊王一怔。 昊王妃神色一紧,"逍遥王……" "是这只手么?" 咯嚓! 慕天余两只眼暴睁,瞪着眼前这张春风含笑的脸,继而,面上血色尽去,一声嚎叫逼出咽内—— "啊……我手断了,啊——" "还是这只手?" 咯嚓! 慕天余两只手臂,皆以一种奇形异状扭曲垂落。 "啊啊啊啊,手断了……救我,大哥,快传大夫,大哥救我!啊——" "逍遥王?!"昊王震愕。他先前只闻这逍遥王行事随性乖张,已然做好了让这个惹了祸事的二弟吃通皮ròu之苦的打算,却万万想不到,对方出手会如此狠辣。 "你这条骂过本王王妃的舌头,想要本王如何回报呢?"只手捏住了昊府二少的颌下,立时便教那些惨嚎难以抒发,使之喉内怪叫隆隆,惨白的面色速成胀红。 "逍遥王手下留情。"昊王拱手揖首。 慕晔指手又加了两分气力,"本王以为,本王已经在手下留情了,否则此刻断得该是令弟的喉咙。" "家弟愚鲁,惊了逍遥王妃,自是该罚,但逍遥王妃并无大恙,还请……" "你以为,若我的王妃当真出了事,令弟性命会留到此刻么?"慕晔失笑。"说不得,还要你这座昊王府为他陪葬。" 昊王面颜微凝。想他也是处尊养优来的,天子与太子也不曾以如此口吻对自己放话,这逍遥王为了一个女人居然这般咄咄逼人,着实无法不恼。 "小王管教不严,理当领罪,稍后小王会前往逍遥王府负荆请罪。" "本王不喜欢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省了。" "那么,敢问逍遥王,欲如何处置家弟?" "在宣华门城头吊足三个日夜。" "逍遥王!"昊王声量陡然高拔。 "如何?"他扬眉淡哂。 "家弟罪不至死。" "本王并未要他死。" "你……" 眼见丈夫就要怫然变色,昊王妃一步上前,道:"既然逍遥王爷盛怒难消,不妨将天余送往内嗣司,交由律法处置。"既然私了不能善了,又不能由着丈夫开罪皇上的爱子,不妨另辟蹊径。 慕晔沉吟,"昊王爷让本王进到贵府,为得不就是遮掩贵府丑事?" 昊王冷笑,"逍遥王爷且莫忘了,这事真若宣扬出去,贵府王妃的清誉能够保全。" 慕晔颔首,"如此说来,本王还是要杀人灭口来得妥当了?" "王爷。"帘栊中分,有佳人细步姗姗行出。"我们回家罢。" 慕晔眉峰深蹙,"可是……" "昊王妃待臣妾情同姐妹,幸蒙她适时到来,方免了一场无妄之灾。今日的事,该吃到教训的人已然吃到教训,不该发生的也并未发生,看在昊王妃的面上,事情就此了了罢。" —————————————— 待那夫妻二人偕肩离去,下人又将昏厥的二少抬开医治,昊王妃松下心来,叹道:"幸好逍遥王娶了一位通情达理的夫人,若不然今日事还不真知会如何了结。" 昊王点头之后,又摇头,"你也莫以为这位夫人是位寻常角色,她在里间呆了恁久,直至逍遥王重惩了天余之后方出面调和,这一份心计,绝非善茬。你今后,还是莫与她过多来往才是。" 第三十二章(下) 八月初六,黄道吉日,宜迁徒,宜远行,宜返乡。 太后回京。 时令已经入秋,高空无云之下,天子率宗亲与百官,出东旭门迎接鸾驾。慕晔与婉潆自然也在其中。 百鸟朝凤的华盖之下,太后缓缓立起,搭着女官递来的一臂,踩着辇梯,踏至铺出城外十里的红毡之上。 "儿臣恭迎母后。"皇帝撩衣跪倒,身后诸众尽数伏身,恭迎声山呼般响起。 "都平身罢。"待那山呼之声落下,太后噙笑,倾身扶起了天子。"皇帝,哀家不在的这些日子,一切可还好么?" "蒙母后惦记,儿臣很好。" 太后慈爱的目光移向几位皇子身上,"哀家的孙儿们都还好么?" "禀皇孙母,孙儿们很好。"诸皇子的齐声应答。 "晔儿更好,皇祖母。"一颗脑袋由太子身后探出来,向太后嘻脸一笑。 "……晔儿?"太后惊喜非常。 "可不就是晔儿么?皇祖母想晔儿想得紧了罢?"慕晔上前,握住太后手。 太后笑不拢嘴,"几年没见了罢,你这个小猴子高壮了恁多。" "晔儿长大了,皇祖母却依然貌美如花,风韵犹存。" "你这只皮猴子又在没大没小了不是?回头哀家要好好罚你。" "是是是,晔儿任打任罚,全凭皇祖母处置。"慕晔一径地口腔抹蜜,舌甜嘴滑,哄得太后眉开眼笑。 太后宠爱六皇子,举朝尽知,是以无论是皇子宗亲抑或文武诸臣,对此一幕皆不以为奇。 婉潆倒是开了眼。身为枕边人,她自忖对慕晔还有几分了解,他在太后面前的讨乖卖巧,与皇后面前的不同。皇后跟前的cha科打诨,作戏成分更多一些罢。而对太后,便多了些由衷。 她正如是思忖间,手被执住,不由自主前行了几步。 "皇祖母,这是婉潆,是孙儿为皇祖母娶的孙媳妇,孙儿的眼光很好罢?您的孙媳妇是不是天下第二美人?" "这……"太后虽吃惊,因事前并未听闻自己这个最宠爱的孙儿大婚之讯,但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很快释笑道。"你这什么话?什么叫天下第二美人?照你这只猴子这么说,第一美人又是哪个?" "自然是皇祖母。" "你……你这只猴子呐!"太后嗔瞪了一记,打量了婉潆一眼,颔首。"温婉清雅,有大家风范,配得上哀家的孙儿了。" 婉潆飘飘下拜,"婉潆见过皇太后。" "婉潆?名字也好,是哪家的姑娘?" "家父苏晟。" 太后笑颜再开,"是那个顶有学问的苏晟?是么,皇后?" 被问到头上,皇后恭应:"正是苏大学士。婉潆是苏大学士的长女。" "好,好,好呐。"太后又将婉潆一看再看,竟是越看越中意了。"你这孩子和我投缘,明儿要进宫里来陪我说说话,让哀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 "婉潆遵命。" 皇上与皇后面上皆掠去一抹深思。 第三十三章(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昊王府事起之日,府内有多家夫人应邀莅临,纵然事发地地处偏僻,下人被多方警告,也难免不胫而走。何况,当事者苏婉潆乃甚得逍遥王宠爱为之甚至不惜向天子拖延大婚的"红颜祸水",在习惯了政治婚姻亦习惯了丈夫或有敬无爱或敬而远之的贵妇中,实在是个异类,没有人会喜欢异类。 之后,太后回朝,听说这位并没有逍遥王妃实质名份的逍遥王妃亦获得了太后喜欢,短短几日,获赏无数。 如这般的宠爱加身,惹羡招妒已是情理之中。于是,妒羡之下,言生语起。 婉潆首度得闻,是在太子妃召集的募捐宴上。 时令虽入秋,但各地不乏在汛期遭遇灾害的灾民,太子几番亲往赈灾,太子妃为替夫分忧,设想出了将满朝文武的夫人召集募款的法子。芳糙园内,在太妃的以身作则感召之下,诸位夫人无论心怀怎样心思,皆当堂摘了首饰,献了金银。眼见此度收获不坏,太子妃春风满面,遂邀婉潆去看早开的菊花,便是几个人随意在花间走着时,听到那些来自于一墙之隔处的不够动听的小话儿。 "太子妃怎么也找了她来?不怕自个儿的妹妹难堪么?" "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心怀定然是比一般人要宽广的,但这女人居然当真来了,还真真儿个马不知脸长,苏大学士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没名没份,还敢顶着逍遥王妃的名头到处招晃,这学士府的教养不过如此。" 听到这处,婉潆已经确定那些人说得是自己。与她同行的,除了太子妃,尚有昊王妃与那位傅琬公主,她不能说全无尴尬。但,若是为了这些话儿与那些人计较了,还真是自跌身份,她不屑为之,权当闲风过耳罢。 然而,谣言并未仅止于此。 "你们听说了没有,就是上个月,昊王府的赏花会上,昊王府的二少爷喝醉了酒,将这位逍遥王妃给……给……" "如何?" "侵犯了。" "咝~~"抽气声。"真的假的?" "再真不过了。我表姐高夫人那日也去了,还有假么?听说逍遥王将昊府二少打个半死,但又能怎么样?这种丑事哪还敢送内嗣寺法办?也只有干吃了这个哑巴亏。" "发生这等丑事,逍遥王怎么还会要这么一个不洁的女人呢?" "不要怎么办?苏大学士的面子要看,逍遥王自个儿的面子也要顾嘛,真若不要了,那不是让全天下都知道他被绿云罩顶了?" "唉,这就对了,男人都爱面子,这丑事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太子妃的秀脸凝沉如冰,抬手才要命人将那闲话者传来,婉潆伸臂阻下,摇首:"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算了。" 但凡闲话小话儿,越是计较,越是让传话说话者兴味盎然,所传所说也只会更加变本加厉,色彩纷呈。她原本想着,这些人传累了说腻了,自然也就另寻谈资了。但不曾想,这些话儿传到了她家王爷耳里。 一日,她随夫赴随丞相府的宴会,男女本是分席而居,席间慕晔颇感无聊,遂至女眷席欲携她回府,她已经望见他向自己行来,还未起身相迎的当儿,临桌夫人们兴致突发,以一种刻意压低又能使她不会漏闻的音量,娓娓道来。 "昊府的二公子喝醉了,拿她当了花楼里的女人……" "唉,作孽呀,发生这种脏事,最可怜的,是逍遥王……" "……" 学过武功的人,听力本来就较寻常人灵敏,莫说慕晔已经到了近前。无奈言者以背相对着,尽管对面有人竭力以口形示意,以手势制止,仍难扼几位的话兴。 慕晔径自来到了那桌席前。 登时,几位夫人瞪目结舌,有人还应话咽得过急,咳了起来。 他一声未语,面色如常,倾身伸臂,抓来宴桌上一只炙黄苏脆的烤全鸭,探长指,分鸭喙,—— 将鸭舌拔下。 而后,将鸭放回原处,扯起一只肥香四溢的全鸡,探长指,分鸡喙—— 将鸡舌拔下。 而后,将鸡放回原处,握起案中为诸夫人分食烤全羊的短刀,将羊唇削落,鱼唇削落…… 最末,他睨扫全场,笑问:"诸位夫人,还有哪家多余的唇舌看着碍眼?本王乐意效劳。" 第三十三章(下) 许是逍遥王取舌削唇的作为太过震撼,自丞相府宴后,那些不够动听的闲话,似是销声匿迹了,至少婉潆耳前再未响起过。 但,婉潆并未领情。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若她是载入皇族金册的逍遥王妃,那些位贵妇纵然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没有忌惮,细究原由,无非是她这妻不妻妾不妾的存在给人有机可趁,而始作俑者,正是他逍遥王。 只是,在他正在为着两人的前程努力的当下,她不会将这话题端出来大煞风景,在夫妻的世界内只是有两个人的时候,诸多事,皆可忽略。 ——————————————————— 然而,这两个人的世界,非他人所喜所望, "查得如何?" 这一日,天子将六子唤来御书房,问得是太子刺杀案的进展情形。 慕晔恭立案前,"已经有了些眉目。那日,儿臣与其中几人交过手,将他们所用招式舞给了章达看,章师傅言道与前些年于皖北作乱的红叶教徒身法有些微相若之处。" "红叶教?"天子拧眉。"章达是你们的教习师傅,各派武功俱有涉猎,他说的应该不会有错。" "儿臣正是其于此念,按这线索查了下去,果然在刑司案卷中查出了蛛丝马迹。当年,红叶教众被歼之日,战后清点并未发教教主次子朗岳的形影。之后悬赏捉拿,虽曾有地方官员报称发现与该人特征相似的尸体,但红叶教众已遭全灭,并没有人敢确保那便是朗岳。而着手歼灭红叶教的,正是太子哥哥。" "挟仇报复?" "该是如此没错。儿臣还查到,朗岳之母乃奉川人氏,娘家在当地曾算是大户,后迁徙他乡,不知所踪。" "线索断了。" "不会。有些疑点儿臣尚在查证之中,一经确凿,即向父皇禀报。" "好。"天子满意颔首,如这类事,交给这个行事不拘常规的儿子最是适合的。"你该知此事关乎重大,越早有了结果,越能让朝堂上的一些不静之间安生下来。" "儿臣明白的。" "是,你这孩子向来是小事颟顸,大事清楚,也因此,父皇并未着力催你履行婚约,朕相信你晓得其中利害,不会让朕失望。"天子陡转话锋。 慕晔颜色一正。 "婉潆是苏家女儿,亦是名门之后,朕不愿因你一时的糊涂委屈了她,赐以平妻身份罢,与傅琬平起平坐,也算朕对老臣有了交代。" 慕晔眉心收紧,丰唇扯出倔强线条,"父皇……" 几度欲言,将话生生压了下去,在父皇面前,以硬逆硬绝对非上策,更会把婉潆累及进来,自己先前的考虑不周,已经让她受尽了委屈。 "请父皇容儿臣一些时日。儿臣当初向岳父许诺以正妃之位迎娶婉潆,现今出尔反尔,应向岳父请罪获谅才好。" "若是平妻之位,也不算出尔反尔……"天子挥手。"罢了,你也是老大不小,自己惹出来的事,的确该自己承担,念你近来也实在分身乏术,朕再给你一月时间罢。" 若一月时间,能收获这个儿子的顺从与老臣的感恩,天子乐意成全。 "谢父皇。" 出了御书房,慕晔稍作停顿,并未如进宫前设想的前往顺安宫向太后请安。有些事,不宜cao之过急。 第三十四章(上) 太子遇刺,天子口中所说朝堂不静之音,乃是几位老臣以忧国忧民姿态,对太子威望不足以震慑天下的忧虑。 太子乃正统嫡出,品学才能皆符天子期望,储君之位从来未有第二人想。但那庙堂之事并非尽由最上位者一人独断,帝王家平衡之术的运用,注定了多方势力的衍生纵横,既然不会容皇后的殷家一方独大,自有另一方与其不相伯仲,这便是出了一位贵妃的万家。而这位万贵妃,正是二皇子生母。 太子遇刺,给万家以借题发挥之机。老臣们皆饱学之士,又是政坛老客,言辞尽可委婉,表达却亦明确。这些话,天子既不喜欢听到,便须设法消弥。 慕晔又何尝不晓得其中端倪呢?因之,为太子查明刺杀真相之心,比天子更为迫切。 "不可能。"刑司公房内,听完刑司捕快的回报,他断然摇首。"奉川王家在当地的财势曾如日如天,举族搬迁恁大的事,任是如何周密的安排,也难保没有百密一疏。流落京城的这一脉又怎会无迹可寻?" 负责配合逍遥王的,为京都名捕姚三,他蹙眉道:"但小的等密访了十多日,现居于那所宅院的的确是一家寻常商户,出入作息皆无值得探究之处,平日也未见与可疑人物往来。" "若奉川的本家避祸迁徙,居于京城的分支消失也属常理。但避祸远离京城未必就是首选。如今红叶教出现于京城,若是王家仍在,两方必有联系。如果是你,须远离家园,又不想真正舍弃自己筹建了多年的宅院,会如何做?" "小的……"姚三抚脑忖思多时。"如果不得不舍,又极不愿舍,许会先舍了,再以他人面貌回来。" "易容?" "属下试过那家的男主人,并没有任何易容痕迹,且精通易容之术的,江湖中只有三个门派,尤其一藏多年,更须好手中的好手……" "与红叶教有所牵扯的人家,怎可能只是寻常商人?否则,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于奉川。不过,你也可以设想,若不懂易容之术,又待如何?" "不会易容……难道还能钻到地下不成?" 姚三只是信口咕哝,慕晔却听得眼前一亮。"不妨一查。" ———————————————————— "老宅子四遭?" "是,似乎在查探些什么。少主,难道是那些朝廷的鹰犬嗅到什么了么?" 撷芳楼门,花魁闺房,帘外,依然温柔乡,英雄冢,冷蝶儿率众姬,曼妙轻舞。帘内,依然是男人们的世界,除却销魂温柔外的另一方汲营世界。 两个男子,一坐一立,自然,坐者为主,立者为仆。 坐着的男子面色平淡,沉思半晌,道:"姑且不管来者目的何在,那个地方是暴露不得的。你设法将他们引开。" "属下试过了,但来者仿佛认定了那处,哪怕旁边有杀人放火的,也浑若不闻。"立者道。 "显然,来者不善。" "属下猜度着会不会与刺杀太子案有所关联?" "可以试上一试。" "请少主明示。" "把我们那只已经喂厌了的那只狼狗推出去罢,你不是早已对他不耐烦了么?" 立者顿时大喜,"好!"转念。"可,若他暴露了,会不会将我们……" "他并没有见过你我,至于那个无足轻得的据点,若是能将朝廷的目光引了过去,牺牲了又如何?" "少主说得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属下撤离,内室只剩一人时,黄衣如菊的冷蝶儿飘然而入。 "我的爷,又有人要悲剧收场了么?" "蝶儿姑娘又要怜悯众生了?" 冷蝶儿掩口娇笑,"小女子哪有恁大的胸怀与志向?大爷您要人半夜死,谁到活到五更天?只是……" "只是如何?"观她欲言又止,不似平日利落作风,遂问。 "希望您在碰到那位逍遥王妃时,手下留情。她可是蝶儿的救命恩人呐。" 男子微怔。芙蓉如面柳如眉……这一语,冲到了口边,几要脱口而出。这世间,居然真有女子当起得这一句…… "……爷?" "放心,她也算得上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错待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他道,眸底灼光骤生。 第三十四章(下) 两日后,案情突飞猛进。 "今日那家男主人出门之后,小的本想潜进宅内看看有无密道机关,谁想到竟见那家的女主人翻墙到了隔壁,行色颇为诡异。小的跟了上去,这才有所发现……以往,只以为行事者该是男子,竟漏了这一条线,是小的失职了," 慕晔听罢姚三禀报,"提审。" 历经三日刑讯,有所斩获,又经一番夜以继日的抓捕追缉,慕晔终将案卷递交到了父皇案头。 "朕的邺州府首居然是红叶会余孽?"案卷尚未阅完,天子已然恚然大怒。 "禀父皇,只是一个被收买了的奴才而已。"同行来的太子道。 "究竟是怎样的收买,让一个十年寒窗出人头地的一府之首放着朝廷命官不做,不惜成为邪教爪牙?" 慕晔呈上一份清单,"这是儿臣在府首张猷的暗室内查抄出的金银珠宝清单,其价值应该能与我们皇家的家库一较高低了。" "……混账!这等真是混账!"天子越发怒不可遏。"老六你做得很好,继续审下去,定要将红叶邪教的残余扫除清净!" "儿臣遵命。" 拜别父皇,出得御书房之后,行于千步廊下,太子侧觎自家兄弟不见半点轻松欢快之色的凝肃面孔,问:"小六在想什么?" "太顺利了。" 太子一怔,"什么?" "这一次的查探,太顺利了。"慕晔眉心紧锁。"当日,小弟派去监督那所宅院的人发现该宅主母行为鬼祟,听闻其与接头人言语中出现'圣教'字语,遂将二人逮捕归案。审讯之后,二人将府首张猷供出……这一切,未免过于顺利了,纵然动用了诸多刑罚,还是太顺利了。" "你在怀疑什么?" "目前还不确准,只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这个府首张猷并非是对方精心布置潜藏下来的一张王牌,而仅仅是枚弃之不用的棋子。" "你怀疑对方弃卒保车?" "也许是弃车保帅。" "张猷可曾招供?" "招了,按他所说寻去的邪教据点,空无一人。这点倒不算意外。" 太子颔首,"且不管对方目的何在,先将这案子结了,其它事,从长计议就是。" 府首张猷为红叶教残孽,伙同红叶教众暗中谋划刺杀太子,事败被缉命归案,处以极刑,查抄满门。 这个结果,天子满意,太子称心,群臣无话可说。逍遥王因督案有功,获重赏。 然而,慕晔并未就此罢手。 —————————————————— "怎么会?!" 一记吼声在幽暗的室内暴起,吼者的震愕与焦虑透过那短短三字散布开来,随即又克制般地,硬生生压低了声嗓,"阿万怎么会被捕?本尊已经命他这些时日莫随意走动了!他去那边做什么?" 报讯者忐忑道:"属下等也没有想到,都过了这些天了,朝廷居然还在那边设了暗岗,而且是一等一的高手,将阿万给生擒了。" "赶紧去打听阿万关在何处?本尊亲自去救他!" "……来不及了。"报讯者垂下头来,声满沉痛。 "什么叫来不及?" "阿万被擒之后,为怕自己熬刑不过,咬了牙间的毒……" "……不!"一声比先前的吼声更为惨厉更为狂乱的咆叫,扬掌落处,室内所有器具皆化齑粉飞扬。"阿万是陪我一起过来的,是一直陪着我的!那么艰难的日子我们都一步步走了过来,他不会如此轻易就离开我,不会!" "正因阿万想到自己对主上的事知道的太多,不想令主上有任何有被背叛的可能,才选择了那条路。" "他……他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可以救他,他……" "若是属下,也会做同样选择。不是不相信主上,而是不能赌,不能拿主上的安危和大业去赌。"报讯者腰背挺直,瞳光狂热。 "是谁?是谁抓了阿万?" "埋伏在那处的是姚三,擒住阿万的,是逍遥王慕晔。" "逍,遥,王,慕,晔!"嗜血的目芒在黑暗中跃动,当森森白牙将那五字一字一顿逼出,目中的血腥戾气已臻极致…… 慕晔,我发誓,我会让你后悔,我一定要你为你今日所做的付出代价,一定。 第三十五章(上) 督审太子遇刺案,慕晔全力以赴。 在刑司只将追查力度放在近来京都可疑人迹之际,他另辟蹊径,将当日曾交过手的刺客武功套路演示给熟知各派武功的宫廷教习章达,与红叶教牵上干系,随后的一切,便若顺藤摸瓜,水到渠成了。 当年,红叶教被歼,与之有姻亲之联的奉川王家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王家大宅现已征为官用。慕晔翻阅当地府志,查得王家在几十年前曾有人落户京都,亦不知所踪。而这落户京都的王家人,正为朗岳生母之兄。京都王家宅院现虽易主他人,却仍属私用,不免详加追查。如此,果然打糙惊蛇,惊得隐伏其内的红叶教人与同党晤面商谈对计,也将一直为红叶教所用的邺州府首揪出水面。 邺州府首所供红叶教据点,乃一闹市茶楼,赶至时已空无一人。明里,刑司就此结案,公诰天下。暗里,慕晔从未放松对两处的监防,终在守株待兔十余日后,又将前往据点地下暗室的红叶教叛党掳入网中。 "你怎会料到对方一定会去而复返?"慕曦问。此下,兄弟二人正坐在太子府花园的石舫内小酌。"还是那地下暗室内有什么价值不俗的东西值得他们犯险前去?" "这正是亟要查明的,此人到底为何而来?又为何在落网之时采取那等激烈手法求死?至于守株待兔,实则晔儿并不能确准他们一定会来,只是认为这条线不能就此断了。" 慕曦深以为然,"晔儿,你着实是个奇才,你若定下心性,必能成为我天朝将相之材。" "千万不要,太子哥哥。"慕晔敬谢不敏。"晔儿只要和婉潆逍遥自在一生就好了,将或相,相信太子哥哥不会缺了人才。" 慕曦俊目瞬了瞬,温尔笑道:"看来若想留下晔儿,为兄还要煞费苦心了。" "大可不必。"慕晔狡黠一笑。"太子哥哥只要帮晔儿消除一桩烦心事就好。" "烦心事?" "太子哥哥最了解晔儿,不是么?" 慕曦一叹,"傅琬是个好姑娘。" "天底下的好姑娘多不胜数,婉潆只有一个。" "为兄倒想知道,这位六弟媳比傅琬好在何处?又是如何让我向来嚣张自在的六弟俯首称臣的呢?"太子浅啜佳酿,问。 慕晔仰首一饮,满眶的喜悦柔情,"我首见婉潆时,只觉她眉目颦笑中的清馨温婉,看似与所有深闺养成的大家闺秀相若,却又截然不同,当时以为是惊艳,但回府之后,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却。所以,小弟夜入苏府……" "……什么?"太子差点便将口中酒喷出:夜入苏府?堂堂六皇子居然会有这等登徒子行径? "小弟藏在她闺楼窗前的树上望她,小弟想着,若这一眼看去,这女子平平无奇是最好不过了。我到时,她正在窗前看书,尔后便熄灯就寝,我突然烦闷不已,怪时辰太短,难下决断,抬起头方知已经是月上中天。我居然在露水中看了她两个时辰而浑然不觉厌倦。" 有一个偷窥闺中女儿的弟弟,慕曦突然感觉面目无光,纵然这位被偷窥者已做了自己的弟媳。"……六弟媳不知这桩事罢?" "婚前便进苏府里看她的事,自然不能告诉她。"否则,以自家那位小八股的脾气,必定会狠狠叱他。 "……"听这般语气,难不成婚后也曾"看"过?"那么,六弟媳较之傅琬,到底好在何处呢?" "比较不得。" "呃?" "婉潆是我的妻子,傅琬是外人,若是让小弟来说,必定极不公正,小弟不想使得大嫂不喜。" 太子了悟,自是住口不问, 石舫外,傅琬容色苍白如雪,虚浮离去。 自己之于这个男人,仅仅是个外人。他可知,在他看着别人的时候,也有一人在看着他么? 那日,婉潆问她是否认定了慕晔是自己的怜花人,她默然未答。可是,惟有她自己清楚,在她偷偷看着慕晔的日子里,早有一份痴恋深埋心底。或者,是她纵容自己爱上,因若不爱,嫁了去,必定是折磨。但,这已经爱上的男人并不打算娶她…… "琬儿……" 傅琬抬头,是姐姐染满心疼焦忧的秀颜。 "姐姐,帮我将那婚约给解除了罢。"她可以嫁给自己不爱也不爱自己的男人,却绝不嫁给自己爱上而不爱自己的男人。前者是枯井,后者是……炼狱。 第三十五章(下) 邺州不比四季皆春的苑州,夏收冬藏,春华秋实,四季赫然分明。随着园中落叶飞起,海棠退花成果,又一场皇家华宴来临,庆得是中秋月圆。 白日,邺州各处庆典无数,不遗余力呈现天朝四海升平景象。晚间,君臣灯下赏月,诗赋称和,共颂太平盛世。而皇后身为六宫之首,率后宫妃嫔与皇家贵妇前往顺庆宫,承欢太后膝下,共庆人月两圆。 婉潆身置其中,免不得要笑语周旋,适宜回应。一日下来,当真是有几分累了,回程车轿上,倚靠在窗下,闭眸小憩。 "秋时风冷,离窗子远一些。"慕晔偎过来,将娇躯带进怀内,觑着佳人眉间的淡淡疲意,心中一折,伸出指腹为她揉捏。"很累?" "……嗯。"淡淡应了一声,螓首本想向偎向他肩窝,记起自己满头的钗环不便,下意识向外避移,被他按住。 他盯着她芙蓉玉颜,"我晓得是我自作主张地拖你进了这样一个令你不喜欢的圈子,但你既然来了,便不许走。" ……这又是说什么疯话?她星眸浅启,嗔睨了男人一眼。 他俯下首来,两人鼻尖相抵,重重道:"婉潆,相信我,我定然会将你该得的给你要来,等我。" "嗯?"没头没脑的一句,令她惑然,待要问个究竟,车前禀告声传来—— "王爷,王妃,属下适才扫见几道可疑黑影向太子那方掠了过去,恐是歹人……" 慕晔豁地扯开车门,"你确定有人过去?" "是,属下正欲跟去查探。" 他冷笑,"那些个邪徒居然要故伎重施么?本王去会会……"忽思及身后人儿,已然探出的身势一顿,回过头来。 婉潆嫣然一笑,"去罢。" "我……" "去罢。"她道。"保护太子要紧。" 慕晔颔首,向侍卫命道:"须记得前次教训,护好王妃,本王去去就回!" "是!"前次教训,诸侍卫无不牢记,每人受杖笞二十,若非王妃说情,如那等失职之罪绝岂能那般便能了事。 主子飞身离开,侍卫们将车轿的左右前后护得严丝合fèng,个个提心屏气,步步机慎警惕。侍卫中,有一慕晔特地由太后跟前讨来的女侍卫,为防变故重演,上前请命与王妃同车,婉潆允准:与人方便,何乐不为? 一路平安无事。 "王妃,到了。"王府大门前,高总管恭立多时,眺见悬着逍遥王王府灯笼的车轿驶来,即命家丁搬来踩凳伺候。 婉潆搭着女侍卫的手臂,一只纤足迈下……变故在这时发生。 一团呛鼻刺目的灰雾状物由天而降,刹那令人目不能视,鼻不能吸。侍卫中反应迅捷者,飞出两三丈外;躲避不及的,走不过两三步即眩晕在地。 高总管一手以袖掩住口鼻,一手拼命挥打,两只脚却是奋力向车轿所在方位奔来。 不过须臾工夫,灰雾散尽,气味消减,但车轿前,哪还有王妃身影? 第三十六章(上) 那顶空无一人的车轿,逼疯了慕晔。 接到府中人报讯时,虽错愕震惊,虽忧心如焚,但犹能力持镇定,但当看到那顶适才犹装载着妻子的轻嗔浅颦的车轿空伫院央之际,心头怒意宛若被泼了浓油的烈火冲天而起,挥手一掌,"砰"声巨鸣,车轿被掌风掀翻出去,撞在青砖墙壁上,支离破碎。 "把你们所见到的,讲给本王听。"尽管胸中有万顷怒焰,声音却平若静湖。而周身的洌气流,令得府内下人、侍卫皆噤若寒蝉。 现府中侍卫有些是随慕晔由苑州赶来的,更多则是到了京城之后由内务司调配而来。这样的全身上下笼罩在刺骨寒意与浓烈戾气里的逍遥王,他们从未见过,无法不怕。 "王爷……"高总管毕竟年长了几岁,常年与这些个天之骄子打交道,虽也是害怕,却不至怕到失去了应对章法。饶如此,也不敢抬头去觎主子面容,垂首道。"奴才当时立在门口迎接王妃,突然间就闻到一股子刺鼻的怪味,随即整个眼前成了灰蒙蒙一片,奴才当时已知有异,向车轿方向冲了去,不一时迷雾散了……" 侍卫统领庞放走出队列,"那种刺鼻刺目的气味,极似一些江湖下流门派惯用的迷药粉雾,属下已经命人去核查到底出自哪门哪派。" "查出了,直接剿灭。"慕晔道。 庞放一怔,"不需要口供么?" "不需要。"他已经确定了对方的来路,而这个制售了这等迷药的小门小派,兴许与之并无关联,但,该死。 半个时辰前,他追上了那几道向太子方位奔去的人影且交了手,对手的招式并未出乎他的预料,红叶教余孽。那几人武功不弱,却不足以敌他,加之闻声赶来的太子府侍卫支援,生擒不是难事。然而,一个武功奇高者中途加入带那几人全身而退。也正是因为那一番的缠斗,让他落进了别人的圈套—— 自己的妻子不见了。 红叶教找上了他。那些人引他过去,为得是掳走婉潆,而自己,也当真给了他们这个机会!一念至此,胸中烈火更甚,几欲将五脏六腑焚化成烬…… "王爷!"门口守卫急冲冲跑来。 慕晔冷厉目芒直攫来人。 守卫骇得一栗,他知自己情急失态有悖王府威仪,但若不是手中的信件关乎自身前程甚至身家性命,他也不至如此。 "适才一匹快马行经门前,将一封信甩到属下面前,上写着请王爷亲启的字样,属下想是不是与王妃……" "拿来!" "王爷防着有诈……" 高总管与庞放皆出声阻拦,他们主子已开卷阅罢。 纸上的字极其简洁明了,只有一个地址与"孤身前来,否则自负"八字。 他旋踵便走。 "王爷……" "统统给本王立在那里!"他厉喝,身形落上屋顶,几个起落间,形迹已杳。 —————————————— "人带来了?" 身材健魁的男子伫身廊下,听到身后脚步声时回首,问。 "是,少主,就在里面。"答话的,是位眉目清秀的男装丽人。 "没有伤着她罢?" "属下不敢。一切按少主吩咐。" 男人满意颔首,"你下去罢。" "少主……"男装丽人面生不解。"不去看看她?" 男人沉吟着,苦笑道:"你认为有哪个人质会喜欢见到绑匪么?" "绑匪?"少主如此自贬,为了哪般?为了那个女人么?但她并不觉得那女人有任何殊异之处呐。还是,男人的眼光生来就与女人不同?"少主的品味真是'独特'呢。" "……算了,你不会懂的。"听她语气怪异,男子摇首,一丝阴鸷的锐光忽尔自目间生起。"待我们的客人到了,你将她带来,让她能够清楚听到她该听到的。" 第三十六章(下) 男装丽人推开了一扇摇摇欲坠的柴门,施施然走了进去,站定在了房内惟一的木c黄前。c黄上人,昏昏正眠。 "你醒了么?" 坐上c黄沿。"你醒了才有鬼。" "你没有事呗?" 抬起手指戳了戳c黄上人的脸颊。"你没事才怪。" 婉潆忍俊不禁。 "那些药粉是打一个专门盗花行窃的下三流门派买来的,虽然不入流,但很有效。这证明,本姑娘真是个天才,想得出这种不给人留追寻线索的办法,毕竟,买这种药的没有成万也有上千,怎么也查不到本姑娘头上,是罢?" "自然是。"仍然理直气壮的自问自答。 婉潆想,这还真是个妙人儿。 却见那妙人儿说得兴起的当儿,突然又疑惑万分地俯下身去,几乎是贴着脸的将c黄上人看了个仔细。 "我看来看去,还是看不出你特别在哪里,怎么会让我们那个连蝶儿姑娘都能以理相待的少主一见钟情?难道是我眼拙?我可是一向对自己的目力甚为自信的呢……还真是奇怪了,要不要把你衣服剥了,更加精细的研究一下……" 聆着这一番喃喃自语,婉潆着实没有自信再按捺下去,遂探手轻轻拍了拍对方削细的肩头。 "……别打扰我,忙着呢……你是谁?"男装丽人回眸,煞是困惑。 婉潆嫣然一笑。 —————————————————————— 信中地址,是邺州城东门外一处荒山下的一所荒宅。 慕晔如约而至,睨扫了四遭一眼后,即负手阖目,等待着约定时间的到来。 "胸有惊雷,而面若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也。"一阵细微的衣袂掠风声之后,等的人到了。"幸会了,逍遥王。" 慕晔张开眼。 一袭深色不见任何花纹绣饰的敞袍,一头不加任何羁绊的长发,一身未作任何收敛的张狂邪气,来者如是出现在逍遥王眼前。 "何方神圣?" 来者笑颜迎人,"逍遥王如此神通,会不知在下来路么?" 慕晔未迎合对方话题,"我的妻子在何处?" "逍遥王尽管放心,此刻她毫发未伤。" 此刻?"本王要见她。" 来者啧啧称奇,"逍遥王当真是单枪匹马前来,既然这般,本尊若不成全,岂不枉负了阁下的这番英雄气概?拔剑罢。" "你姓甚名谁?" "终于想起问本尊姓名了么?生朗名岳者,逍遥王可有听说过?" "红叶教余孽?"对方如此坦认不讳,他微有意外。 来者无谓一笑,"余孽"这个名头于他无关痛痒。"本尊想,本尊在你们的通缉册中,纵然不是独占鳌头,也是名列前茅罢?倘若本尊说以贵王妃的安危交换本尊的特赦,逍遥王会作何说?" 慕晔不语。他并不认为这会是对方的交换条件。 "怎么?金枝玉叶的逍遥王妃抵不过一个余孽的性命?" "你很清楚,纵然你得到了天朝特赦,若想取你性命,仍然有千万种法子,本王不会认为你如此劳师动众是为了交换一纸空文。所以,不必再迂回环绕了,直接说出你想要的。" 朗岳目闪玩味,"逍遥王好像很了解我?" "本王从不低估对手。" "看起来,是本尊低估了你。" "或许。" "那么,本尊不介意矫正。"眼角的温度倏然降至冰点,朗岳道。"将本尊兄弟的命先还来。" "……哦?" "前几日才死在逍遥王手中的一条命,现今便忘了?或者是阁下手中人命太多,贵人多忘事了?" 慕晔唇弧讽挑,"本王相信,阁下手中的人命,不会少于本王。" 朗岳耸肩。此话,他倒不否认。自懂事即懂得杀人,与这个皇族子弟相比,自己并不能干净多少。 "我的妻子现在何处?"慕晔再问。 "打败本尊,即可见到她。" "然后呢?" "然后?" "本王要带妻子离开,打败你即可?" "打败本尊没有阁下想象得容易。" "何妨一试?"慕晔拔出腰间悬剑。 —————————————————————— 另一处,婉潆向男装丽人笑得温柔和蔼。"你很有趣。" 男装丽人似乎并不反对这个评定,连连点头。 "接下来,我们去我们该去的地方罢。" "好。"男装丽人应得慡然,拉开柴门。 门外正有一人推闼欲入,双方同时一怔,又同时愕住。 "你……" "……你?!" 第三十七章(上) 慕晔武功,由宫廷总教习章达亲传。章达昔年亦曾是在江湖煞神,武功之高百年罕见。在诸皇子中,慕晔的习武天分最高,也最好此道,得章达倾囊而授,到如今,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与朗岳此战,关系婉潆安危,他自是全力以赴。然而,关心则乱,因心有所系,神有所分,出手不免少了破釜沉舟的果决。不可避免地,为对手制造了可趁之机。如朗岳这等高手,自是不会错过。以致百招过后,慕晔渐处下风。 "与本座对上百招者,放眼江湖不过三五人,逍遥王着实了得。"一个错身之后,各自伫于房顶一角,暂时对峙,朗岳道。 慕晔也知自己求胜心切,偏于焦躁了,沉沉吸上一口气,"与本王对上百招者,大内不过十人,你也不错了。" 朗岳扬眉,半谑道:"承让。" 他淡哂,却不与之虚饰辞令,"那么,请小心了,接下来本王不会再让你。" 朗岳率先起跃,剑气如虹,直取对方眉心。 慕晔回剑相格之际,左手弹出指风一缕,袭其喉间。 一个招招杀招,一个式式戾式。 高手过招,重在先机,若先机先失,已先输一半。 率先负了伤的,是慕晔,被剑气扫过后背,血痕乍现。 "承让了。"朗岳诚恳道。 慕晔未再反唇相讥,眉峰拢起,一分掩抑不住的忧急现于眉宇间。 "逍遥王不必担心,贵夫是美人,本尊向来怜香惜玉,断不会错待了她。"这话内,没有一字的猥亵,但经由那般似笑非笑的说出,却足以让人联想其它。 慕晔攻势更疾。 朗岳回击之力丝毫不加松缓,口中犹悠闲道:"若阁下还能与本尊打上百招,本尊准你与贵夫人见上一面,如何?" 显而易见的攻心之计,本不该是逍遥王识不破的,但此刻,自己最在意的人儿当真是在对方控制之中,他无法平心静气的从容以对。一招"斩风揽月"拦杀对方腰际,招式未老,朗岳的掌已到身前,竭力避过了胸前要害,那一掌着着实实地打上了左肩。 心高气傲的逍遥王何时吃过如此大亏?一声长啸,青锋剑挥舞幻化,密若织网,笼头罩下。这本是身负绝学中的一记绝杀之击,却因急怒攻心,又将下盘的破绽暴露在了对手眼下。 朗岳缩骨矮身,剑锋横扫他双膝。电光石火间,他想,他打败这个男人了。如此一来,那位芙蓉如面的佳人,当属他……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终究低估了对手。 或许,逍遥王在伊始并非是诈败,但也绝对可以不必败得如此难看,之所以会气急败坏,会躁狂失控,为得是示弱于敌,引发对手轻敌之心,诱敌深入。他做到了。 虽然,为这一记重击,慕晔腿上因此再添伤痕,但比及刺中对手肋下那一且深且重且狠的一剑,形同皮ròu小创。 "本王赢了。"他以剑支地,支住疲惫身躯。 朗岳飞指为自己点穴止血,而后撕下一片里袍将伤处勒绑住,"是,你赢了。" "本王的王妃在何处?" "你当真以为你赢了我,便能带着美人离开?" 慕晔眯眸,"你想言而无信?" "本尊从来不认为信守承认是美德。"朗岳无谓笑着。"你可以,美人留下,本尊笑纳了。" 第三十七章(下) 慕晔的怒火当真被挑燃了起来。自己捧在手心的人儿,哪容人以如此口吻如此居心轻亵? 他身若迅隼攫向这言而无信之人,欲一击溃敌。 平空出现的十数道黑色衣影住他的去路。 朗岳凉声道:"抱歉,逍遥王,本尊从未打算与你来一场君子之战,本尊从来不是君子。" 慕晔丰唇讽挑,"你成功了,世上能获得本王轻视的人并不多。" 目间一丝冷意掠过,朗岳直视对手,"处于劣质犹能逞口舌之快,阁下也并不能获得本尊的重看。"扬臂挥落,"希望阁下在血液流光之前能将这几人撂倒,本尊的其他精锐手下可是迫不及待要为丧命你于手下的兄弟报仇呢。" 十数道黑衣身影悉数扑来。 十几回合下来,慕晔明了了对方居心。 这些黑衣人以身影频繁的穿梭交织,以剑气掌风来袭,从未见近身相搏,旨在以车轮战术耗他气力。而自己身上的伤虽谈不上深重,如此行功运气之下,自是血花飞溅。若果任情势这般演变下去,他只能是砧上鱼ròu,任人宰割。这个朗岳,可谓狡狯的极致了。 是以,当数道掌风向身后逼来时,他未再旋身抵击,反奋身向前。 悠然旁观的朗岳一怔。 成为了慕晔目标的那人更是错愕,直到一柄长剑喂进左胸,犹未明白自己怎就做了剑下亡魂。 慕晔背上受了一掌,些微踉跄过后,攻势又起。 "你——"朗岳丕然变色,怒咆。"变阵!" 黑衣人影步攻势陡转凌厉,出手出剑无不是若中必毙的死招。 而这恰给了慕晔杀人取命的机会。 转眼间,又有三人命丧他剑下。 朗岳面若寒铁,一字一句道:"逍遥王你听着,本尊的兄弟若再伤一个,贵夫人身上便多一道伤痕。若再死一个,贵夫人的手指便少上一根。" 此话落地时,慕晔剑尖已到了一人喉间,竭力收势之下,内气汹涌反噬,喉头登时泛咸,一抹血丝由口内涔出唇角,继而,肩上被对方剑锋凛冽划过。 一场除了闪避不能有任何反手之力的战斗,结果可想而知。周身累累伤痕,没有一处可以致命,却处处皆可血流不止。 听见了身后的细微响动,朗岳目底谲波骤起,扬嗓道:"逍遥王,你大可不必如此苦苦支撑,本尊与当今太子有血海深仇,若阁下能助本尊取其性命,阁下即可带贵夫人安全离开!" 慕晔不予回应。 "怎么,不可以么?在阁下心中,贵夫人的性命抵不上太子?"朗岳的声线愉悦高拔。"倘使易人而处,此刻在本尊手里的是当今太子,要阁下来拿夫人来换,阁下会作何决断?" 仿佛对对方的答案并不感兴趣,他又径自道:"早早便听说逍遥王与当今太子兄弟情深,居然不是假的。这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逍遥王做何取舍已是不言自明,本尊也能体谅。这么说,逍遥王是应了本尊先前的提议了?本尊放弃刺杀太子,美人为我留下?" 一声长啸,慕晔脱出数人环围,青锋剑携着彻人肺腑的寒戾,向朗岳而来,却也将自己的大片后背敞给了身后敌者,引得几柄利锋齐齐刺下…… 第三十八章(上) 朗岳并不想制慕晔于死地,至少在今天不想。但诸属下的剑势汹涌,他出声示退已是不及,惟只能暗喟一声,为逍遥王这个难得的对手恁快就要消失于世间而稍感遗憾…… 他的遗憾尚在将生未生间,战局已然陡变。 几柄长剑方要擦上慕晔衣面之际,一条黑巾裹头蒙面的身影共同横空出现,将凶器尽给收缴干净,且轻巧反手,令得剑锋逆行,不偏不倚地送进它们各自主人胸口。 这一幕突变发生得太快,瞬间便已完成,莫说奉主子之谕待命于暗处的其他精锐部下,纵然是朗岳本人也猝不及妨,惟有眼睁睁盯着眼前又多了几具尸体。 "杀——"朗岳一声枭般长叱未落,诸精锐即矫若猛禽般向敌人飞噬而去。 黑巾来者睨一眼侧畔伤迹遍身的逍遥王,右手倏扣其腰间宽带,左手长扬。旋即,一股令在场者极为熟悉的刺鼻刺目气味弥散开来,视野之内,全为一片濛濛灰雾…… 待气消雾散,原地自是再无半个人影。 "邵蓁!"朗岳吐出屏在胸际的一口气,忍住肋下疼痛,厉喝。 "……在,少主。"男装丽人迟迟疑疑地,自他身后破败的厅堂同手同脚地走了出来。 "人呢?"这种不入流的迷粉只在她的身上,如今为敌所用,不言自明。 男装丽人颦着细眉,歪着脑瓜,"被救走了罢?" "你在说什么?" "属下也不是很清楚嘛,属下醒来时候,人不见了,暗袋里的迷粉也不见了。"男装丽人嘟嘟喃喃,表情好不冤枉。 "那适才是谁发出了信号,让本尊以为你到了?" "……啊?"男装丽人脸上更是茫然无辜。 "别难为她了。"厅堂内,有人徐徐步出。"她怎会是她的对手?" "……你在?"朗岳拧眉。"你既然在,还做壁上观?" "先离开这处罢,有些话需要细说。"那人提起身影,一迳去了。 朗岳紧随其后。 一个时辰后,处理过伤处的朗岳,已然听罢了友人未曾援手的原由,纵使这位江湖暗王城府深蕴,也难掩眉间愕色。 "怎么会?她竟然是……" "是。"友人颔首。 "她怎么做了皇室的王妃?" "这一点尚来不及细问。但……"友人面色冷肃如霜。"朗岳,我不希望有一日与你反目。你该明白,在你和她之间,我不可能选择助你。" 朗岳低笑,"我不会害她。我……"怎么舍得? 原来,那一张芙蓉面下,藏着恁多的惊奇,那一份清婉冷秀经由过那般艰难的冻炼,这一来,更让他欲罢不能了呢。 —————————————————— "……婉潆?咝~~"慕晔醒来,首浮入眼帘的,是妻子的美丽容颜,心中一喜,就欲起身搂抱,不想扯动了遍布全身的伤口,痛得锁眉吸气。 婉潆推他返回枕中,"御医来过了,你失血太多,需要好生调养。" "御医?我们……回府了?" 她嗔睨他一眼,手中汤匙在甫煎熬完的药盅内搅拌着,"不回府,你如何躺在这高c黄软枕上?" "我们如何脱险?"最后的记忆,是一个黑巾罩头蒙面者的从天而降,然后…… "你安排在我身边的高侍卫救了我,也救了你。" "高侍卫?"慕晔微愣。"那个打皇祖母身边调借来的女侍卫?她有恁高的武功?" "她没有,但她唤了帮手来……详细情形待你痊愈了再问罢,现在将这碗药给吃了。" 盯着那碗色泽乌黑味道浓郁的药汤,慕晔俊脸夸张皱起,眼巴巴望着妻子,小小声道:"可不可以不吃?" "不可以。" 第三十八章(下) 近来,逍遥王府的主楼内,每日皆上演同一出戏码。 "婉潆爱妻,我已经好了,这药可不可以不吃了?" "不可以。" "婉潆~~" "不可以。" "爱妻~~" "不可以。" "爱妃~~" 终喊至女人忍无可忍,俯首在男人丰唇间一吻,男人眉开眼笑,接过乌黑药汤大口吞下…… 这一幕,自然不是人人皆有眼福领略,然而能够看得的,未必学会欣赏,芳涵、芳蕴便每每对自家王爷姑爷的这小小伎俩不胜其烦,不明白小姐何以屡屡中计,任他得逞。 "你们两个小丫头哪晓得这其中端倪?这呀,是夫妻间的情趣。"米老夫人听罢二人的抱怨,笑眯眯道。 分明是无赖!芳涵、芳蕴有志一同地扁了扁嘴儿,不以为然。 "不懂?"米老夫人打量了两个俏丫头一眼。"看你们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收房了,收了房后,这些个事慢慢着就明白了。" "收房?"两个丫头,四只眼睛,瞪得溜圆。 "对呢,如果你们不好说,老身向王妃去提如何?若将你们收了,王爷跟前就多了两个伺候的,王妃也不必如眼下恁样的cao劳。" "什么?"两个丫头明白了米老夫人言下之意,骇得齐声叫唤。"这怎么可能?" "怎不可能?你们两个既然是王妃的陪嫁丫头,便是王爷房里的人,这收房不是早晚的事么?" "这这……"芳蕴脑瓜摇得似个拨浪鼓。"老夫人您千万莫再说了,奴婢们从来没有这个念想,咱们跟着小姐过来是为了伺候小姐,至于那收房什么的,您千万别跟小姐提!" 芳涵在一边也头点得也像个捣米小鸡。 米老夫人不解,也诧异,"你们不愿意做王爷房里的人?" "对咱们来说,王爷只是姑爷,是主子,咱们从来不会做那样的妄想。" "是这样……"老夫人颔了颔首,深思了下去。 ———————————————————— 慕晔伤情略有好转,即传来高侍卫问话。事发当日,他不是没有发觉高侍卫也随妻子一并消失,但毫不讳言那并不在他关心范畴之内。高侍卫是他特地进宫向皇祖母调借来的,为得是防止太子遇刺那日事件重演,其职责便是保护妻子周全,若妻子有失,她难逃制裁。不过,如今她既然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少不得要有一番酬谢。 "高侍卫,那日你是如何救了王妃的?"主楼外厅,倚在长椅上,手执妻子柔荑,他问。 高宏,身材矫健,容貌英秀,颇有巾帼豪杰之风。"禀王爷,那日灰雾突降,属下当下屏息凝神,仿佛见得有人掳了王妃,属下就顺着那人影追了下去,而后伺伏一旁,寻找机会。" "那个突然出来的黑衣人又是谁?" "是属下的同门师兄。"不待他问,高宏已解释道。"那天,属下跟着那些匪徒到了关押王妃的地方,旁观多时,实在没有必胜把握,又恐歹人伤害王妃不敢撤身返回王府求助,突然想起属下的大师兄恰好在京城逗留,遂以同门间通消息的法子引来了大师兄。大师兄是糙莽中人,不愿因助了身在宫门的属下得罪江湖同道,遂用东西遮挡了本来面目。" "这么说,想必他也不愿面见本王接受本王的道谢了?" "还请王爷体谅。" "好,本王不勉强。"这番说词,看似无可挑剔,实则工巧得太过,但一时也找不出任何漏洞,姑且如此罢。"高宏,你保护王妃有功,本王会重重赏你,若你愿意,就先在王妃身边留着,本王会再向太后借你一段时日。" "属下全凭王爷安排。" 慕晔点头,才命她下去,高总管匆匆来报。 "王爷,太后驾到,鸾驾就要到门前了。" 第三十九章(上) "你这个孩子,几时受过这样的罪?你瞅瞅,这全身伤得没了好地方……唉~~" 慕晔负伤在榻,婉潆独迎鸾驾。太后甫坐到榻前,看着周身皆有伤处包扎的孙儿,眼泪当下即流了出来,唉声叹气中,说不出的心疼和不舍。 慕晔未若旁时般诙谐嘻笑,苦皱了一张俊脸,弱声道:"皇祖母,晔儿真的受苦了呢,幸好心中念着皇祖母,才好过了些。" 婉潆冷眼旁观,极不愿把这位病弱患者与昨夜还逞坏求欢的邪恶男人联想一处。 "是是是,我的晔儿受苦了,我的晔儿好可怜……"太后恨不能将孙儿包进怀内呵哄一番,眉目间又突然一狠。"那些逆徒可捉到了?敢如此伤哀家的孙儿,定要处以极刑!" "逆徒的事,皇祖母不必烦心,晔儿不会容他们逍遥。但皇祖母,晔儿的事,却只能指望您了。" 太后凤颜抹过警惕,"你这只皮猴子又要玩什么花样?" "皇祖母,晔儿说过的,晔儿生在皇家,生来便拥有了所有,原本除了依照着老天爷的意旨逍遥自在的安乐活着别无所求,谁成想遇上婉潆了呢。婉潆是晔儿惟一想要的,她笑,晔儿会高兴愉悦。她哭,晔儿也跟着心痛难过。为了晔儿这辈子能真正的逍遥自在,皇祖母帮晔儿,可好?" 太后沉着脸,良久不语。 慕晔哀声低唤,"皇祖母……" "你这全身的伤,也是因为婉潆罢?"太后问。 "男人保护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况且婉潆被掳,也是缘因晔儿……" 太后喟然长叹,"婉潆,你好福气。" 婉潆跪下,"请皇祖母成全。" "你须明白,纵使这指婚的事当真废了,晔儿跟前也不应只有你一个人伺候,做了正妃,更须贤良大度。" "是,婉潆明白。"明白自是明白,准与不准另作他论。 太后颔首,"你很像哀家年轻的时候,无欲无求,平淡自如,但你比哀家有福气,嫁得是晔儿不是太子。起来罢,哀家会想法子成全你们,就当为哀家自个儿圆一个梦。" "是。" 太后起驾,病榻上的慕晔执意起身相送,扯动伤口,痛得呜哇大叫,更惹来太后的慈软心肠。 "你逞什么强?身子要紧,给哀家好生养着,回头哀家再给你送些良药和补品来,定要给我好生养着,早日还哀家那个活蹦乱跳的皮猴子来!" 一气安抚哄慰之后,方回了宫去。 是夜,婉潆安然好睡的当儿,身上重重压了一人,一迳地兴风作浪。她气极,咬着贝齿道:"王爷的玉体欠佳,怎不好生养着?" "婉潆爱妻是本王最好的良药补品,一日不吃,精神不继呐……"男人厚颜无耻道。 —————————————————————— 上谕,逍遥王负伤,命准逍遥王妃傅琬过府照料。 有上谕在,府内迎奉的规格一切自然要参照正妃办理,距主楼最近的如薇轩做了傅琬的安榻之所。 天子以一道纸谕自己中意的儿媳人选送进逍遥王府,在在为昭示不可拂逆的天威。殊不知如此一来,最尴尬的并非婉潆。自然,若非婉潆一直随慕晔宿于主楼,少不得要有一番腾挪搬移,一番纠结难堪。而既然是这般情形,处境难堪的,便成了傅琬。 说是进府照料,慕晔跟前哪有她站立之地?婉潆纵算有意避让一回,逍遥王也不准。府中他人除却米老夫人,对她皆敬而远之。稍有眼色不济的,有意巴结一下这位未来的正位主母,隔日便被辞退回乡,永不录用。 "你如此做,是不是过了一些?"婉潆问。严密控府中下人,严禁与傅琬靠拢亲近,违者严惩不贷。这是上谕到达之后,逍遥王即下达各房管事的"严"字令。 慕晔将她拉来狠狠吻了一回,恶声道:"我若对她稍稍好上一些,你定然要给我脸子看,本王如何吃得消?" 婉潆黛眉颦了颦,反思自己何曾表现得如此小肚鸡肠,又一道手谕到达—— 执行上谕,阴奉阳违,责逍遥王携夫人苏婉潆即日进宫请罪。 第三十九章(下) 浣花殿。 此时际,日阳西悬,光线透过西窗打在了威然凛坐于大位的天子面上,金辉之下,愈发衬得龙颜庄严,天威难测。 天子左侧,殷后稳踞椅上。右手,太子垂手而立。 殿央,印着祥云的暹罗织毯上,慕晔与婉潆肃然偕肩。 每人皆揣知这必定不是一场相谈甚欢的谒见,每人皆有了面对一场风暴的凝重了悟。而这份凝重,未等诸人言语,已经由各人脸上弥漫出去。在这股子气氛压制之下的浣花殿,精巧别致的紫檀木器具刹那笨拙粗重,随风飘曳的殿前垂幕瞬间曼妙不再,一切,皆陷入忐忑等待中。 "晔儿。"天子发话了。"你晓得自己的过错么?" 慕晔俯首,"请父皇明示。" "你身为朕的儿子,当知自己身上不容规避的孝道。你身为臣子,当知自己肩上的责任。与邯国的婚约,不是你一人之事,你一再拖延,朕若非看在你死去母妃面上,早该治你。" "儿臣谢父皇宽宥。" "住口!"天子沉叱。"你负伤在榻,傅琬过府照料,乃朕为你铺下的台阶,而你又是如何对待的?纵然你任性妄为习惯了,连朕也敢忤逆了么?" "儿臣不敢,父皇。"慕晔撩开下袍,双膝着地,婉潆当即也随着跪了下来。 "父皇最了解儿臣,儿臣向来满足于与生俱来即拥有的一切,从无所求。而婉潆是儿臣活至今日惟一想要夺来想要独有的。儿臣不娶他人,不是为了婉潆,是为自己,儿臣只想在夫妻世界内,一个人看着婉潆,拥有婉潆,不想让第三人掺入进来。否则,儿臣大可将人娶了,大不了束之高阁,不闻不问。但儿臣不想这么做,儿臣想成全自己这一腔独一无二的心情。" 皇后不由有些微动容,"晔儿,你……" "荒唐!"天子双眉陡立,怒染目眶。"好男儿当顶天立地,当俯仰无愧,你八尺昂藏,只知儿女情长,不以为耻,当真以为朕会纵容你到底么?" "父皇,为护卫我天朝江山,儿臣随时可投身从戎,马革裹尸,但有一息尚存,不教胡马度关。然男儿保家卫国,纵然天经地义,亦须这家中翘首企归的是自己心之所爱,方激得起舍身戍边的万丈豪情。儿臣自当担负得起人臣人子之责,惟有这婚事,还请父皇能让儿臣得偿所愿。" 此话,可谓逍遥王由生至今最为恳切最为挚诚的内心剖白,然而,盛怒中的天子无暇领会,也不会领会。"你且莫再砌词狡辩,朕已谕礼部将你与傅琬的完婚之期订在下月初八,这段时日,你务须为你近来的怠慢向傅琬陪情。" "禀父皇,儿臣不。" "你说什么?" "不。"慕晔抬起脸来,视线与天子短兵相接。"这桩婚约,儿臣不要。" "容不得你不要!" "除非儿臣死,否则与傅琬完成婚仪的,绝对不是儿臣。" "你这个逆子!"天子雷霆万钧的一吼,蓦然立起身来,回手悬于身后壁上的长剑摘下,掷到慕晔眼下。"既然这样,朕成全你,朕准你死!" "皇上!" "父皇!" 殷后与太子慕曦皆骇然跪地。 天子凛目冷睨,"你们想替这逆子求情?" "父皇,六弟决计不敢忤逆父皇,适才所话无非一时口快,还请父皇宽恕他失言之过。" 殷后紧声附和,"是呐,皇上。晔儿这个孩子您最是了解他的脾性,说话从来少有顾忌,孩子犯了错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怎就谈到了那个字?臣妾恳请皇上三思。" "这逆子敢公然抗婚,有谕不行,你们还说这仅仅是过是错?" "皇上,容臣妾说句大不敬的话,晔儿的任性也是您惯出来的,您全当他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大人何必跟孩子治气?至于这婚事……"殷后略加沉吟,将瞳光递向婉潆所在方向。"婉潆,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儿,此时此地该当如何,你不会不晓得,是也不是?" 慕晔眉目一恶,冷咻咻道:"出嫁从夫,此间哪有她置喙余地!" "……是,臣妾不敢。"婉潆俯首低眉,柔声道。"王爷到哪里,臣妾便随到哪里就是。" 皇后微窒,太子微愠,天子最是怒不可遏,挥袖道:"把他们两个先给朕押进天牢,朕不想看到他们!" 第四十章(上) "想不到,本王成了这内嗣司天牢的常客。" 触怒天颜,获罪下狱。作为皇家之子,这种独特体验有一便也罢了,有二更觉新鲜。慕晔环顾四遭,没有多少诚意地长喟一声。尽管上级律条"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天牢监守仍将做了些许动作,选了一间向阳干燥的牢房不说,房内也做了小小布置,搬来了酸枝木桌椅,送来了新置被褥,不求讨好获赏,但求牢内大爷出了此门后不存记恨。 慕晔墙角矮榻上的美娇娘,咧嘴笑道:"爱妃过来,让本王抱抱。" 婉潆睐他一眼都懒,径自闭目养神。 登时,慕晔痛心疾首,顿足捶胸,"婉潆爱妻怎能如此对待本王?眼下我们夫妻共历患难,当相依相偎、共诉衷肠才对。而爱妃拒本王于千里之外,是为哪般?" "你有这份心情,不若告诉我你可有了脱困的法子?"婉潆问。 "你怎能如何对待本王?本王以为爱妃愿随本王前来,乃是出自于对本王的全盘信任,本王以为爱妃会认定不管到了哪时哪地本王都定有良计妙策保爱妃毫发无伤。却原来是本王的一厢情愿,本王真的好失败……" 婉潆张开星眸,极平静极淡定地注视着这个唱作俱佳的男人。 "……"慕晔顿感无力,将所有轻佻与浮夸收敛干净,叹道。"婉潆爱妻,本王有时候会怀疑,你与本王是如此的天差地别,为什么本王却是非你不可?" 这也是她一直纳罕的。"那,为什么呢?" 他嘟起嘴,闷声道:"本王若能想到透彻,兴许就不必坐在此处了。" 她微微怔忡。稍顷,缓缓走近了来,将那颗爬满郁卒的大头揽入胸怀。 "婉潆,你是爱本王的罢?"他将她纤腰紧紧环住,问。 她未语,螓首低下,将一吻印上他浓郁得几乎峥嵘的眉上。 慕晔俊脸因之欢喜绽放,"本王知道婉潆喜欢将所有事都藏在心里,本王不介意你以行动来知会对本王的爱意。自然,再多爱一点更好。" 恁快的原形毕露,婉潆非但没有恼他,反将粉唇下移,落在了他生着修长睫毛的眼睑上。 "婉潆……"他受宠若惊了。 然而,这一份宠爱并未到此终止。接下来,他饱满挺直的鼻尖、浮有浅淡笑涡的脸颊,皆获眷宠,直待她在他温润丰唇上一吻再吻眷恋不去时,他终难再按捺,喃喃道:"婉潆,我们去榻上呗……唔!" 她贝齿重合,啮飞了他的绮思绯想,在他无限委屈的眼神中,浅浅声道:"你在哪里我便随到哪里的话,不是假的,我嫁了你,心里也有了你,无论在这间天牢里要住上多久,或者能否走得出去,或者更坏的结果,我都会陪着你随着你,一起承担,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慕晔呆呓,随即傻傻笑开。"既然如此,婉潆爱妻应该不介意与本王来一场天牢燕好……啊!" 纤指掐在他腰间,狠狠一个扭转。 "婉潆,你不爱我!"他高声控诉。 第四十章(下) 慕晔下狱后的第四日,太后驾临。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晔儿你还是初衷不改?" "在皇祖母心中,晔儿可是个三心二意的?" "婉潆你呢?晔儿为你做到这种地步,你不想为晔儿做些什么么?" "婉潆惟知一心一意追随王爷。" "你们这两个执拗的孩子啊……唉,哀家不劝了,你们静下心来好好思量一番怎样对你们才是最好罢,哀家既管不住,便也不管了!" 太后不无着恼,悻然离去。 牢内。 拜送太后起驾罢了,婉潆起身来,斜睨安之若素的慕晔,"你对太后的疼爱这般笃定?" 他眨了眨眸,呲牙一乐,"皇祖母疼我的确是真的,但为我解除婚约,自然不止是源于疼我这个理由。" "那……又是什么?" 牢外。 仪仗按懿命在丈外趋随,随行嬷嬷搀扶着太后在前缓步行走,口中劝道:"逍遥王的率性您也不是头一遭遇上,莫因王爷的孩子脾气气着了凤体,没准此时际已经想通了,过几日便会好端端地接了圣旨完婚。" 太后莞尔,轻描淡写地道:"那桩婚约解除了,也没什么不好。" 随行嬷嬷愣了,"前儿个皇后过来探您的口风,您不是许了……" "她是皇后,儿子也做了太子,殷家的风头已经无人能出其左右,何必执意还要将我的晔儿也拉扯进去?" "您是说……" "以晔儿的秉性,娶不娶傅琬,都会全力襄助太子坐定大位。而若娶了傅琬,则会扎扎实实被外人视为殷家阵营中人,届时殷家在朝堂之上上谁还敢争其锋芒?哀家对曦儿这个太子很满意,但殷家一家独大得委实有点久了,哀家看得烦了。" "……奴婢明白了。"原来,是皇后积极得太过,反促使太后下了拆散这门亲事的决心了?这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枝节横生不及防呢。 牢内。 "太后会因对殷家的猜忌出面为你作主?" "不止于此。"慕晔笑颜晏晏。"皇祖母如今初过六旬,身子与精神都甚是硬朗。偌大的后宫,女人虽多,主子却只能有一个,纵算皇祖母她老人家早在几年前即已诏令将后宫大权转移母后,但适时的敲打和边鼓仍是不可或缺,她必须让母后明白谁才是这后宫的真正主人。否则,怎对得起皇祖母前面几十年的运筹与谋划?" 婉潆怔了半晌,徐徐问:"这后宫中的女人,都是如此精于算计的么?" "是。"慕晔唇角勾了勾,带着几分讨好,嘻笑道。"所以,婉潆感谢本王罢,本王没有在逍遥王府建一个小后宫出来,省了爱妃多少力气?" 她密睫掀开,晨星般的瞳仁紧紧将他盯着,良久瞬也不瞬。 慕晔心头一突,问:"……做什么?" "我适才在想……"她笑靥如花。"若你当真有一个小后宫,我该如何治你?" 冷风阵阵,打逍遥王后颈逍遥拂过。 古来惧内多如是。 第四十一章(上) 太后由出得天牢,并未回归顺庆宫,而是直接前往浣花殿。 天子夫妇本以为太后此一遭去,必定是慈威并用,劝得那浪子回头,殊料太后甫至,即落下泪来。 "哀家那可怜的孙儿,金娇玉贵的身子,在那天牢里吃那份苦,哀家如何舍得?" "……"天子与皇后相顾一眼,一时难揣母后心思。 "诸皇子里,哀家为什么会最喜爱晔儿?还不全因他的至情至性?你们这么逼他,是想让他和别人变在一个样儿不成?那谁来逗哀家开心?" "母后。"天子隐约明了了太后未言之意。"这桩婚约是一早便有的,违诺弃信之事,天朝做不得,朕也行不得。" 太后拭净泪迹,面色一肃,"说起婚约,哀家在看到婉潆那孩子之初,即已记起了一件事。当年,你尚是太子,苏晟高中状元,那一份儒雅风流惊艳邺州城。先皇爱他奇才,有意以未嫁公主许之,苏晟言自己已然成婚,且夫妻恩爱,誓不他娶。先皇敬他重情重义,遂道:做不了朕的女婿也无妨,待爱卿有了儿女,与朕的孙儿孙女结了姻亲也是好的。后苏晟生下长女时,皇帝你已登基多年,哀家亲自到他府里看望那个粉琢玉砌的女娃儿,当下就说,将来这女娃儿大了,一定要许给哀家最爱的孙儿。虽然并未有什么文定之契,但哀家说出口的话即是金口玉言,不能儿戏的罢?" 于是介,天子夫妇了然:太后这一回是明摆着要站在慕晔那端了。 殷后笑道:"母后,臣妾听闻婉潆之前已有婚约……" "婚约订了多年,婉潆仍待字闺中,这在在说明苏爱卿还记着当年哀家许下的话,只是,哀家年岁大了,难免忘事,差一点便误了婉潆的青春,所幸晔儿替哀家将这话给圆了。想他们两个人该是命中注定的姻缘,方有那番的峰回路转。遑论不管是家世,还是品貌,婉潆做逍遥王正妃都足以担当,皇帝,你还是莫让哀家做个失信之人罢。" "……是。"天子颔首。以孝闻感天下的天子,自然不会因一起儿女婚事硬生生忤逆母后。 殷后是怎样人,焉能感觉不出来自太后的那一份若有若无的压制?遂温顺了眉目,含笑称是。 "只是,晔儿与傅琬的婚约若就此废止,亦恐不妥。"天子道。 "哀家又没说一定废止?哀家的话在先,先后有别,若是傅琬不介意,做个侧妃罢。说是觉得委屈,我天朝皇族内恁多年青有为的才俊,任她挑选。" "母后说得是。"天子夫妇齐声应道。 ———————————————— 太子府内,傅琬听罢姐姐转述来的圣意,当下气得拍案而起。 "当我们邯国的女儿是什么?把我差进逍遥王府任人奚落也就罢了,眼下又拿侧妃之位羞rǔ,姐姐,你也认为我邯国的女儿是可以如此任人作践的么?" 傅瑛满面的无奈,"琬儿,女儿家的命运不向来如此么?我们自出生那日起,便注定了要为家与国承担所有不愿承担的。" 傅琬柳眉傲扬,"若我拒绝为妾,可是对家国的背叛?" "这倒也未必。"太子妃沉吟。"这事怎么说也是他们理亏。但若要拒绝,也要拒绝的满心委屈,以藉此为我邯国争得一份补偿,且让他们始终觉得亏欠,有一日需要时,也可再用一回。" 王室女儿,没有真正弱者。 第四十一章(下) 没有料到,这起事件会如此轻易的完满落幕。 在天牢住了十几日后,上谕获释,翌日慕晔携婉潆进浣花殿拜谢,天子赐婉潆亲王妃银印,皇后亲发九珠孔雀冠、九玉芝兰袍,礼司官长从旁载录,将婉潆之名记入皇族亲裔金册。 而在此前,太后一道懿旨发布天下,细述自己与苏晟当年为这对儿女所订立下的姻亲之约,为天子这日行为铺下台阶。 但,还是太过顺畅了。婉潆回到王府,盯着那璀璨珠冠精美华服,仍不能相信,天子会这般的轻易妥协。她无法试想自己若是对方可会容许子与媳的不孝,只想着以九五之尊的浩浩天威,能否有这份容人公然忤逆的雅量? "在想什么?"慕晔打身后抱住她。 "在想……"身后人是最上位者的至亲,有些话并不能诉诸于口……她回转过身去。"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邺州?" "想家了?" 她颔颐,"对王爷来说,邺州也是真正的家,不是么?" "的确,藩王不得留居京城过久,我择日会去向皇祖母与父皇辞行。"如愿以偿后的逍遥王神清气慡,扬眉举眸愈发神采飞扬:婉潆爱妻该得的,他终于给要来了。 "你当真舍得回邺州?" "为什么会不舍得?"他想要的,已经在自己怀里了,不是么?摇着她,晃着她,嘴里歌儿信的诱哄。"婉潆爱妻放宽心,耐心等,本王定会带你回家。" 她靠在他左胸前,阖眸,"好,回家。" ————————————————————— 然而,回家这条路,并不在眼下足下。 慕晔辞行,单是太后那处便不放人。 "你这个皮小子有几年没陪着哀家过年了?这个年,你定要陪着哀家过这不可,你若不听哀家的话,哀家从此就不再疼你!" 太子处也极力挽留。 "当下的天气愈来愈冷,你待明年春暖花开时再启程不是更好?邺州再好,比得上这边的骨ròu亲情?" 无奈,他只得留下。 婉潆自是能够体谅他的身不由己,便也开始善尽主母之责,指挥府中下人着手筹备,迎接北国冷冬的到来。 第一场雪降临时,他们在京城已逗留半年之久。 这场初雪并不大,从始到末半个时辰,雪过后,树间、地上仅有一层薄薄银色敷衍了事般地覆着,但这已以足以让从未见过雪的芳涵、芳蕴惊奇了。 "天呀,这是雪呢,原来世上还真有雪这个东西!" "原来雪是这么白这么干净的,和盐一样嘛。" "和盐一样?你尝一口试试?" "……呀,好冰!" "哈哈,笨芳涵……" 三面放下了厚重垂帘的月华亭上,裹水蓝色大氅的婉潆与着青色冬衣的米老夫人围一个金丝炭炉坐着,一边将手放在炉上炙烤,一边转了头去看两个花朵儿开放在雪后天地间的丫头,面上皆浮着一份纵容宠溺。 "这两个丫头本分又勤快,模样也生得好,实在难得。" "若是她们晓得老夫人如此赏识,必定是欢喜的。" "老身不过是实话实说,她们委实讨人疼。"米老夫人话顿住,暗暗瞥了她的腰身处一眼,忽问。"你的身子……还没有消息么?" "嗯?" 米老夫人叹了口气,虽心中作难,仍不得不说:"虽然晔儿不是太子,但也要有后嗣继续他这一脉的香火。你是正妃,该思虑的还是要思虑的。" 婉潆丕地怔住,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纤细平坦的腰腹。 "眼瞅着你进门也快到一年了,这件事也该放上心来,该调理的要调理,该……"米老夫人又向雪地上奔跑的两个丫头投去一睇。"你是个大门大户出来的,有些事比我这个老奴才要明白,做正妃的,宽宏大度是第一。" 米老夫人后面的话,婉潆并未经心去听。 她在想,自己是真的愿意为慕晔生儿育女的罢。有一个将两个人的血脉交融在一起的生命存在着,当是一件极美极好的事情罢? 第四十二章(上) 当夜,神思已陷朦胧,将睡未睡时,一句话突然便冲口而出:"慕晔,你想有一个孩子么?" "呃?"身畔的男人也已是半睡状态,这句话令其丕然振奋起来,两只豹眼熠熠生辉地紧盯着妻子秀靥。"你有孕了?!" "没有。"月事才去了几日,怎可能有孕? "那……"他眼珠子越发亮得灼人。"婉潆是在暗示为夫?你……想要?" "……"她啼笑皆非,拍去他已然是蠢蠢欲动的毛手,翻过身去。"睡罢。" "婉潆千万莫怀疑为夫的能力,为夫今日虽然在外cao劳了整日,仍然可以满足爱妻的所有需要……" 她将腻在自己脖颈间的男人使力推开,"我不需要,你可以好生歇息了。" "为什么不需要?真的不需要?有需要不要瞒着为夫哦……"嘟嘟喃喃地,今日陪太子到几处郊县视察在山野间奔波了整整一日的男人委实是有些乏了,将爱妻密密实实搂了过来,睡去了。 她既气且笑:这个男人,可以成魔了。不自觉偎紧了他,却因心有所念,星眸长开,久久无眠。 —————————————————————— "这么说,尚冠文仍然臭得像块茅坑石头?" "禀王爷,正是如此。" 歧王府后院高搭戏台,王府主人慕旷坐在暖阁内,正看一出街头巷尾百姓皆耳熟能详的《状元记》。戏中讲得是一书生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原本两情相悦,不想恋人为恶霸强抢为妻,书生状告无门,被迫远走他乡,历经磨难,高中状元,持尚方宝剑回乡省亲,杀恶霸救出苦命恋人…… 下人砌来一壶大红袍,歧王细细品着,须知这份滋味并不是时时可尝。此乃每年数量极少的顶级贡茶,除了太子,他人也只能全凭着天恩的轻重喜恶可多可少可有可无。太子,皇子,只是一子之差,一包茶叶便能将其中的分量掂出不同。那,天子与太子呢? "王爷……"柳子州垂立一旁,尚在等待主子指令。 慕旷将杯中茶啜饮得涓滴不剩,道:"本王还想着若六弟乖乖离开京都,有些事能免则免,现在看来他是要留在这边了。既然如此,也就无须客气。" "属下遵命。" 此刻,台上有情人相拥而泣,恶霸死不瞑目,圆满落幕,慕旷击掌叫好,"这出戏百看不厌呢,要他们从头再唱一回。" —————————————————— 又一个深夜归来。 慕晔在书房沐浴过后方步回主楼,仰头瞥见楼上主卧内透出了一点烛火,胸臆盈满暖意。 身后,响起缓慢跫音,米老夫人领着两个小婢到来,"晔儿。" 他讶然回身,"这么晚了,义母怎还未睡?" 话间,搀她进了主楼厅堂。 米老夫人打量着灯下着实消瘦了的义子,恁是心疼,"你这几日皆是早出晚归,我怕你身子骨熬不住,煮了碗汤水给你。" "义母费心了。"接过小婢奉上的青瓷盅,将其内的人参汤扬首饮尽。"夜深了,义母也早些去安歇罢。" 米老夫人深深凝视着他,道:"我答应了娘娘要好生的照料你长大成人,再看着你娶妻生子,如今你已然长大,也娶了称你心意的娇妻,还差最后一桩事,老奴便能不负娘娘的托付了。" 幕晔失笑,"义母怎突然说起这些话来?" "这些日子我常梦见娘娘,想是娘娘催老奴把最后一事尽早完成,晔儿,你也该为娘娘早日生个孙儿了。" "好,晔儿会让您早日抱到孙儿,让母妃在天之灵得以安慰。"慕晔咳了声。"天着实不早了,你们赶紧服侍老夫人去歇息。" 目送米老夫人出门,他甩身紧步上楼。方才,他险些就在义母面前出丑了。老夫人说到"生个孙儿"之际,婉潆玉体横陈的妙景即蓦地浮到眼前,体内热流上涌……几日没有与婉潆欢好,居然饥渴到这般地步了? 寝室内,烛火如豆;纱帐中,曼妙绰约。 他喉口泛紧,周身热气滚涌更是澎湃。本打算不把她吵醒的,想来是做不到了。他迫不及待将身上衣袍卸下,钻进帐内,将c黄上娇躯死命抱住,恨不能揉入自己体内,一只手不愿有任何耽搁地将她身上亵衣除去…… "你在做什么?你们在做什么?"婉潆立在c黄前,苍白如雪。 第四十二章(下) 今冬,漠北遭遇十年奇寒,当地百姓为避雪冻之苦,纷纷撇下家业向南行走。邺州城虽然也属北地,但相对于漠北来说,已是温暖之乡了,加之又为天朝京都,致使诸多灾民在此停留,以期天恩垂询,度过灾厄。 当朝对此自然不能漠然视之,财监司拨出专款专人负责安抚安置,太子更是首当其冲,稍有空暇即亲往探访。习惯于为夫分忧的太子妃适时出面,又将朝中贵妃尽集一堂,筹措钱款,赠医施药。 今日,婉潆便是随太子妃赶赴城东郊的灾民安置所分发衣食去了。 临出门之际,米老夫人的贴身婢女前来禀报老夫人身体欠安,而已然应下的太子妃之约不能慡却,婉潆遂将芳涵留下替自己予以照料,一番叮嘱之后,方带芳涵出门。将所筹集得衣物食粮一一派发到实民手中,天色已是不早,初雪消融了一日,道路泥泞,城门也要关了,太子妃力邀婉潆共宿离那处不远的别馆,且命人替她捎了话回府。 婉潆是欲借宿一晚的,已经沐浴更衣躺到了别馆榻上,突想到慕晔若是深夜归来不见自己又会别扭委屈半天,便匆匆着衣乘车,向太子妃借了腰牌,叫开城门,回到府里来。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迎接自己的,会是如此不堪的一幕…… "……婉潆?"慕晔抬眼,看着她,又扫了一眼自己的怀中人,一时茫然。 婉潆盯住了他的眼睛,如此炙热,如此浓烈,如此显明的欲望……这样的慕晔,她一点也不陌生。 "你……你并不在乎你怀里的是谁么?只要是女人,都可以么?"她颤声问。 他一栗,倏地翻落到了c黄下,看清了c黄上人面目,"……芳涵?"c黄上的女人,怎会是芳涵? "芳涵?"随在婉潆身后的芳蕴一声尖叫,扑上前来,将c黄上人揪扯起来,劈头盖脸打下。"你这个小蹄子!这个贱货!你居然敢生这份心?你居然敢背叛小姐?丢人现眼,自甘下贱,看我不打死你!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都比这么丢人现眼的活着强上百倍!" 芳涵已然被吓傻了,就那般半裸着少女的成熟胴体,呆呆的任着挛生的姐妹的打骂,连哭也没有一声。 婉潆闭上了眼睛。 这张c黄,她不愿看到;这个地方,她更不愿停留! 她旋起脚跟,夺门而出。 "婉潆!"慕晔抓起散落在地上的袍子罩在身上,阔步紧追过去,在楼梯上将自己的女人牢牢抱住。"婉潆你不能不听我说!不能让我死得不明不白!" 婉潆僵冷着身躯,未作挣扎,"你想怎么说?你想告诉我,你与我的陪嫁丫鬟几时开始暗通款曲的?还是你想说按照约定俗成,我的赔嫁丫鬟本来便该是你的暖c黄人?你想说,你已经给了我正妃之位,我就该给你应有的自由?" 最爱的男人,视为心腹的丫头,世上居然还会有如此锥心刺骨的伤痛? "我没有!"怀内的妻子颤栗不止,慕晔赤红着眸子,大吼。"我到现在也没有明白是怎么一档子事!那个贱婢怎会出现在我们的c黄上?本该在c黄上的你又去了哪里?我……" "你居然在质问我?"她冷笑,问。 第四十三章(上) "婉潆,你再若如此,我当真要生气了!"慕晔嘶声大吼。 婉潆反而愕住,"你生气?" "本王不能生气么?本王没有失身!"他吼得惊天动地。 "你这般聪明,看不出本王也是遭了算计的么?本王今儿个在外奔波整日,回到这家来一心只想抱着爱妻好睡一晚,怎就遇上了这等恶事?你是本王的妻子,难道不体谅的么?你不知道你这样流泪这样不停颤抖,本王有多心疼的么?" 在他一连声的问声中,已将妻子抱着走下楼梯,坐在厅堂中央的暖炉旁。 "婉潆,本王说过,本王很贪心,本王所要的夫妻世界里容不下第三个人,不管这第三个人来自于你还是我,本王都容不下,本王说过的话,你就是如此不经心的?" 婉潆紧紧搂住他,一迳的泪流不止。适才的瞬间,当真是伤到极致了,以为刚刚握到手的幸福又要失去,记忆中的彻心彻肺的寒冷由骨fèng里一丝丝漫延出来,冷到忘了呼吸……她甚至以为寒冬时节终是自己命中难以逾越的劫坎,终是要将自己最珍爱的褫走…… "慕晔……慕晔……慕晔……"她抽噎着,啜泣着,低低叫着他的名字。 "唉~~"他没辄了,投降了,心臆之内又痛又软,将她像个婴娃般拍抚着。"你这么伤心,本王应该高兴的罢?可你再这样哭下去,本王便要哭了……乖,不哭了,看我如何替你出气,好不好?" 婉潆仰起泪眸,不点头不摇头不应声。 他在她湿漉漉的睫毛上亲了亲,偏首冷唤,"芳蕴,下来。" "……王爷,小姐!"芳蕴冲下楼来,嗵声跪落。"奴婢的姐姐愚蠢,犯了该杀千次的罪,请王爷开恩,请小姐开恩!" "她的账容后再算,你先将米老夫人请来,记住,老夫人来时莫要其他奴婢跟来。" "奴婢遵命!"身上的棉袍在进楼那时已然脱下,穿着单薄夹衣,芳蕴顶着冬寒跑了出去。 婉潆泣声戛止,"米老夫人她……" 慕晔眉心蹙拢成川,"就是她。" "她……"婉潆蓦然想到了米老夫人先前的只言片语。难道那时已经在暗示了?可是,无论如何都该向她这个主母挑明了讲的罢?米老夫人行事几时变得如此张惶了?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米老夫人踏进堂来,身边除了芳蕴,果真没有他人跟随。 慕晔微欠了欠身,"义母请坐。" 芳蕴一上门,米老夫人已料到事发,落座时,眉观鼻,鼻观口,脸上甚是平静。 "义母,本王问你……" "老身的确在你的参汤里放了催情的药粉。那种东西,各宫的娘娘大多都有,老奴昔日在宫中伺候贵妃娘娘前也伺候过别人的,那些个不得宠的主子们,都会在皇上了翻了牌子后将那些东西在c黄榻间撒上一些。" 很好。他一问未讫,米老夫人已经坦认不讳,连那劳什子的来路也托出了。 "为什么?别告诉我,是母妃托梦给你,你所做只是为完成母妃遗命。本王与婉潆都正当盛年,且婉潆嫁来不足一载,以义母素来的行事,不该如此冒失急躁。" 米老夫人垂下首,不语。 "义母不想说?不愿说?不能说?"慕晔挑眉。"本王还以为义母心里,本王当是重于一切,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本王更让义母在乎与计较的?" "是皇后。"米老夫人道。 第四十三章(下) "米夫人,本宫召你来,是为了晔儿的事。" "请皇后吩咐。" "本宫晓得你是最疼晔儿那孩子,可这晔儿不懂事,犯了皇上的怒,天威难测,纵使他是最得皇上疼的那个,也免不了要在后头吃上教训。" "……皇后娘娘,您是最慈悲的,您一定要救救六皇子!" "唉,本宫若是不想救他,又何必传了你来?实则要救不难,只须让皇上消气就好。皇上也已经是要到五十的人了,这人上了年纪,雄心壮志少了,儿女情长也就多了,最想望的不过是子孙满堂,若是晔儿在近些日子能有什么好消息传来,使得龙心大悦,结在圣上心里疙瘩许就能消解了。" "前些日子王妃小恙,御医过诊,老奴曾在私下问御医,御医说王妃的身体底子很好,很易受孕,相信过不久……" "你怎么还不明白?让皇上着恼的,不正是这个正妃人选么?傅琬那边不愿为侧,咱们这边又理亏在前,不好强勉,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悬在此处。你去说服晔儿纳个侧室,让婉潆那边小小受回挫折,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 "老奴……老奴明白了。" —————————————————— "皇后娘娘的话,老奴听得很明白。" 主楼厅堂内,金丝炭炉内的火冒着青苗,喷薄燃烧着,烘炙出一室的融融暖意。婉潆已然净了面,与慕晔并肩坐在南木长椅上,因着米老夫人的话,清透晶莹的玉面上稍有恍惚。 慕晔执挽着妻子柔荑,道:"听义母这样说,您所以会自作主张,是为了我和婉潆了?您为免父皇在日后对我们两个的找算,于是遵从母后小惩大戒的暗示,调教了一个碧涵出来,意图加在我和婉潆之间,如此,我与婉潆之间必会有产生嫌隙,如此,父皇的那口气也便出来了?" 米老夫人未应是否,径自道:"老奴在后宫里呆了半辈子,后宫女人的心思和手段看得多经历得也多,皇后娘娘绝不是仅是说说而已,这个教训你们两个早晚要吃上。今儿个我特意佯作不适,料到王妃会将一个丫头留下来,后王妃又派人捎话来说不能回府了,老身更觉这是个不容错过的良机,于是喂了芳涵一些催情药粉,而后骗她道,王妃今日不能回府,特地命她为王爷侍寝,那丫头性子单纯,也就乖乖地躺在c黄上等着王爷归来。" "……老夫人特地从我身边选人,是因我甚为看重她们,事后不会报复为难?"婉潆问。 米老夫人点头,"老身还想,若是王妃的奴婢伺候了王爷,今后也不必担心她们有朝得宠会有以小欺大的事情发生。" "我倒要感谢米老夫人如此周到全面的设想了?"婉潆哑然失笑。"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今日没有回来,慕晔与碧涵木做成舟,我将情何以堪?" 米老夫人面上不无愧意,嘴中犹道:"身为女人,这一日早晚都要面对……" "但我永远也不想面对。"婉潆淡道。"我的确不敢确信能够将慕晔的爱一生一生都牢牢系在自己身上,但在他尚爱我时,他的c黄上绝不允有第二个女人出现。米老夫人,你擅作主张在前,挑拨我们主仆情谊在后,令我好失望。" 米老夫人垂首,"事到如今,王妃想打想罚,老奴都认了。" 婉潆睨向身旁男人,后者正闭目养神,摆明将这桩事全权交她料理。 "你是慕晔的义母,也是真心疼他的人,况且未有事实造就,到此也就算了,时辰不早,让芳蕴送你去安歇罢。" 米老夫人恁是意外。正如她自己所说,半生都在宫廷中,见多了各样女人,眼前的逍遥王妃绝对不是易相与的,慕晔说是义子,实是主子,对王妃已然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不管她要如何发落,他必定绝无二话……怎会这般轻易作罢? "芳蕴,你出去前将楼上的芳涵带下来。这几日,她先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罢。"婉潆又作吩咐。 ——————————————— 当厅堂之内只有夫妻二人时,慕晔瞄着妻子玉颜,揣着一万个小心,问:"若是你今日没有回来或回来得晚了,本王已经失身,你会如何?" 婉潆星眸一明一灭,螓首偏转,面向他嫣然一笑,"我会作主,将芳涵收进你房内。" 他一边眉毛颇不羁地挑起。 "我还会搬出主楼,从此,不准你近我的身,进我的房。" 慕晔大气,狠捏了掌中素手一记,再不管不顾将人箍进怀内,"本王不准!" "但你没有。"她眸漾柔情万斛。"慕晔,我今日在此起誓,你不负我,我定不负你。" 慕晔身子丕地僵住,呆着一张俊脸,凝睇眼前人儿,"婉潆……" 婉潆眼波如水流转间,瞟向他,"你的话呢?" "我的话?" "我起了誓,你不也该回以誓言的么?" "……本王才不发誓!"他很有气慨地甩发扬眉。"本王只知道不会放开你,不管到了何时何地何境何况,都绝不会放开你!" 何时何地何境何况……她莞尔,"即使我移情别恋?即使我心有他属?即使我……" 他豹眸恶狠,当只如豹子般唁吼着,俯首将她唇花攫入自己口内…… 冬时寒重,爱人当如斯情浓。 上卷完 中卷亦曾情真意更诚 第一章(上) 还是不能离开京都。 身置花房中,婉潆环顾着那些个姹紫嫣红,浅浅喟了一声。这些花,若没有这房子地下与四遭的高温烘烤,怎可能在数九寒天里怒放?然而,毕竟不是来自于天地的自然孕育,花开得美则美矣,却少了那股子灵秀清透,就仿佛…… 是假的。 是呢,明明枝真叶实,却似假的。 也许,如今的自己在外人眼里,也如这些花儿一般毫无生气的罢? "皇祖母还是不准我离京,你且耐心待上几日,等过了年,我们定然会踏春而归。" 昨夜,慕晔如是道。 踏春而归。好值得期待的丽景。届时真正的百花盛放时,这间花房,这些花儿,又该置身何处? "小姐……"芳蕴在门外,畏葸不前。 她回神,"进来罢。" "小姐。"纵然有主子肯允,小丫头的步子仍迈得艰难,两汪泪浮在眼眶里,一排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小姐,您一个人到这里,也没有带着奴婢,您是不是……讨厌奴婢了?" 婉潆偏首略加忖思,"我不能说心无芥蒂,毕竟,我当真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芳涵出现在我的c黄上。" 事情虽已过去半个月,但那日的情形仍不时将她心弦抽紧,更是心有余悸,若自己没有回来,若…… 芳蕴的泪儿卟地便滚落出来,泣不成声,"小姐……芳涵又傻……又呆……您大人……大……" "芳蕴。"婉潆取了帕子递去。"那日我出门时,米老夫人跟前的小青说是老夫人盼着能将芳涵留下伺候。你认为米老夫人何以会选芳涵而不选你?" "奴婢……奴婢想,是因……芳涵好cao弄……" "的确,若是米老夫人对你说那句我命人为王爷侍寝的话,你应该不会轻信。但……"她叹气。"不管怎么说,是我一直疏忽了你们的终身大事,你们也该有个人家了。" 芳蕴哭得更甚,"小姐……不要……奴婢们了?" "你们在我与王爷跟前伺候,王爷那个人又是极没章法的,一旦放肆起来,从不顾忌你们两个黄花闺女就在跟前。想你们两个正当妙龄的女儿家,常见这等事,春心焉有不动?想来,这便是世人多将陪嫁贴身丫鬟收作男主子房内侍妾的原因罢。可,我没办法让你们成为慕晔的房内人。" "小姐……奴婢从……没有……妄想……" "我自然相信你的。你人聪明,心气高,绝不屑与人为妾。"婉潆亲手为她拭泪。"今日,我便将你与芳涵的卖身契还给你们。如今我们远在京都,你还是打理我的日常起居,芳涵则由你安排,小心别让那些下人的闲话伤了她。待我们回到苑州之后,你与芳涵即可以自由之身返乡,届时无论是嫁人,还是另置营生,我皆会助你们达成所愿,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芳蕴深知主子此言此行,可谓仁至尽义,遂双膝点地,磕头不止,"小姐的大恩,奴婢们必不敢忘!" "不必谢了,随我出门罢。" 今日又有寒流来袭,她须随太子妃为那些妇孺送些御寒的衣物被褥过去。太子妃行这等事虽有沽名之嫌,但于她来讲,远比陪那些妇人看戏扑蝶来得有趣,去也就去了。 —————————————————— 歧王府。 "尚冠文调往户政司的调令已经下了?" "禀王爷,臣已然签发,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尚冠文手上。" "命户政司的王仪即刻着手。" "是。" 歧王慕旷又饮一口顶级的大红袍,品咂间,有万千滋味。 第一章(下) 天近晌午,高悬的日头并未为这大千世界带来多少暖意,那些个拿到了救济的妇孺紧紧抱着刚刚到手的棉衣厚被,或哭或笑或伏地跪拜,今日太阳落下去的夜晚不必忧心能否安然度过了。 "六弟妹,这些时日你从无间断的陪我,多谢。"立在当地县吏特地为贵人搭建的行帐外,傅瑛望着那些人,唇角的笑恬淡而满足,侧首向一直作陪的婉潆道谢。 "哪里。"直至这个时候,婉潆终确信,太子妃如此不辞辛劳地致力于抚灾救难,绝不仅仅是为了为巩固自身与太子的威望。况且,对于那些灾民来言,纵然她们只是为了沽名而来,如这等人还是愈多愈好。"做这事,总比看戏赏雪让人喜欢。" 她的坦诚,令傅瑛展颜。"六弟妹,我们到帐内稍稍歇息一下罢,这半日下来,我委实乏了。" 两人回到帐内坐下,各自饮下半杯热茶,傅瑛浅浅舒出一口气来,道:"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让我觉得做一个太子妃委实不坏,至少能使恁多人在这寒冷天气里有了暂时的饱暖。无论那些捐出首饰金银的夫人们有多少的不情愿,多少的不以为然,在太子妃这个头衔面前,仍然要俯首听从。" 婉潆莞尔,"若太子妃并不是眼前的太子妃,她们也未必能够俯首听从。" 若位居东宫的是位羸弱娇怯的闺中秀女,那些位占踞着本家正室之位的贵妇们焉会真正服从?正是因着眼前这位太子妃的刚柔相济、恩威并用,方有了她们的不从也从。 傅瑛秀眉微挑,瞳仁儿在眼眶内俏皮一转,"六弟妹是如此看我的么?" 也不等她答,径自笑道,"我自小到大,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做太子妃的,为此,本宫准备了十六年,若是还不能应对得当,那十六年的努力岂不成了笑话?" 抛弃了相恋十多年的恋人……宫宴之夜,傅琬说过的一句话不期然闯上脑际。婉潆覆下眼睑,饮茶。 "因为琬儿的事,六弟妹想必怨过我的罢?我总想能让自己的妹妹尽可能过得不那样辛苦,总想着为她找一个还算稳妥的依靠,总想着让她至少比我幸福……这么多的想下来,难免有些一厢情愿了。" "此乃人之常情。"婉潆冁然。 "其实,当听闻六弟妹来自苑州时,我便一直想向六弟妹打听一个人的。"傅瑛美眸溢笑,嫣唇挑勾出了淡淡的调皮意味。"你可知苑州赵莹?" 她一怔,"太子妃也认得她?" "六弟妹当真认识?" 她颔首,"当年我回到苑州不久便与她结识。" "嗯?"傅瑛眸色乍亮。"告诉我,她是个怎样的人?" "才貌双绝。"作为天衣无fèng针法的传人,赵莹的确以此四字闻名遐迩。 "这就难怪了。如此,我输得也不算冤枉了呢。" 太子妃的神色中,淡淡的自嘲内,又有几分心领神会的了然。突地,婉潆心中一动。赵莹在苑州芳名远播,却鲜有人上门提亲,概因坊间有人风传,几年前为给太后娘娘赶制六十大寿的凤袍随母进京的赵莹,曾与一位天大的人物发生纠葛,他们这些凡人还是少惹为妙,再说谁愿穿别人的旧鞋……这样的坊间小话,她当时听芳涵、芳蕴霁讲起时只是一笑,并未经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以赵莹之美,难免会招来或妒其美或羡其貌或求之不得者的诟病中伤。 "好了,闲话说完了,我们回城罢,劳累了你这些日子,还望逍遥王不要怨我才好。"扶案站起,傅瑛又找回了那个雍容华贵的太子妃,掀足就步。 婉潆随之起身,在其后半步处款款而行。 傅瑛回眸浅哂,"六弟妹,比起我那个妹妹,你委实更适合做这个逍遥王妃。" 她但笑不语。 守在外面的侍卫将帐帘掀开,账前正有两人下马,赶上前来拜见。 "臣户政司冯昌义……" "臣户政司尚冠文……" 而后齐叩于地,"见过太子妃、逍遥王妃。" 第二章(上) "两位大人免礼。"在臣工面前,太子妃永远是天朝最得体最完美的太子妃。 两位奉谕前来关注灾民的户政司官员,见礼之后,自然要退避一旁,恭送两位皇妃离去。婉潆并未刻意对尚冠文视而不见,微微颔首之后,向自己车轿行去。 "六弟妹,不如你做我的车,我们路上也好说说话?"太子妃回眸道。 她微微迟疑。 "那两人就是皇上家的儿媳妇,瞧瞧她们个个穿绫罗绸缎坐高马大车,咱们却只能穿破袄啃冷干粮,乡亲们赶紧跟我上去找她们理论!" 一声极尖厉的扯喊突兀地响起,紧随其后的,是一片嘈杂的附和声与脚步声。 婉潆顺声望去,正有一群衣衫褴褛者向她们所立之处拥来。 侍卫们耳明目锐,扯了兵器将主子围护于中心。 那嘈乱人群被侍卫的人墙与刀锋阻挡住,有人不知方位者在其中扯喊着,"快,别让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大人物们跑了,我们要让她们给个说法,凭什么她们穿好的吃好的咱们就要在这里挨冻受饿?他们的好衣裳好吃食还不都是咱们做出来的!咱们今儿个定要她们给个说法!一定要个说法!" "咄!"冯昌义上前怒喝。"尔等这群逆民好大胆!也不看看那两位是何等尊贵,岂是你们能够惊扰的?" 民怕官,几乎如同鼠惧猫,是天性,那些人大多都是本分了一辈子的普通百姓,眼下见官袍加身者的阻拦喝斥,不由瑟缩起来,脚跟朝后蹭缩了去。这时,那个颇具煽惑的声腔又度高起,"咱们找得就是这样尊贵的!她们榨干了咱们的血汗过好日子,咱们孤儿寡母就得饿死冻死,咱们不服!咱们要她们给咱们一个道理!" "……对。" "对……" "对!" 随着几声初始有气无力后渐渐加了底气的附和,诸人的情绪终被真正挑动了起来—— "对,我们就是要找这些贵人说个清楚,问个明白,凭什么她们不种田不劳作就有饭吃有衣穿,咱们累死累活还要把老婆孩子冻死饿死?" "让她们给咱们说道说道!" "对对对,就是要她们说道说道。" 群情激愤,偏生多是些老弱之人,侍卫们也都出身平民,一时不能断然以痛下杀手,婉潆见得如此,将傅瑛扶住,匆匆来到车辇旁,"快走!" 太子妃频频回头,"不是刚刚才为他们送过衣食,为何会……" "身处困厄之际,有心人的挑唆自然是事半功倍,先离开此处!"她与侍婢齐手将傅瑛送上车辇。 后者拉住她的腕,"六弟妹一并上来。" 她也作此打算,没料那边侍卫已顶不住乱民的推搡,人墙被挤开了一处漏洞,灾民由那处一涌而入,向她们所在围了过来。 实则,这些人并不想也不敢对她们做些什么的。无非经人甚有技巧的挑拨之后,热血上头,偏于愚昧又偏于天真上前来"讨个公道"而已。然而,事情并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 嘈乱的人群惊着了两匹驾车的马,惊嘶之后,足蹄高掀,带着已然身在车中的人狂蹿出去,尚在车边的人则被车辕狠狠搡开。 婉潆一连的跌退中,手中犹扯着同在车旁的太子妃侍女,使之避开了车辕的重击,而后遭人冲开,身形趔趄,有人扶住了她。 "多谢……"她回身道谢,进入视线的,是尚冠文俯首关怀的清俊面颜。 "你可受伤了?" 她摇首,下意识向后撤步,"无……" "妨"字未完,被惊马吓到的灾民潮涌过来,尚冠文护着她向路旁躲避。 慕晔驰马到来时,第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了妻子的窈窕身影,自然,也得见她此刻正在别人怀中…… 第二章(下) 许多年后,慕晔每记起那一日,纵然明知多思无益,仍不能免俗的想,若那日他选得是另一样做法,一样更为成熟更为圆润的做法,是不是就不会在两人心中种下那名猜忌的种子?是不是就不会有之后痛彻心扉的煎熬?是不是……终归是思之无益,终归是不能改变。 "给本王将这群乱民拿下,违者格杀勿论!"他一边喝令所带兵丁,边自马上长身跃起,踩过那些乱民的头肩,到达了穿着藏青带帽披确风的妻子身前。 此刻,因着官兵的到来,现场更为混乱,乱声乱象中,尚冠文执意将婉潆护囿在臂弯找寻妥当之所,及待察觉眼侧有人影伸臂欲袭佳人,不及思索便以自身挡了过去…… 接获灾民起乱之讯,领太子府五百校卫快马奔来,一路之上,不敢让脑际存有任何臆想,只怕思及爱妻身处乱民环围下所会遭受的那些个自己决计无法承受的恶果……在这份焦灼甚至恐惧的颠簸下,当眺见那抹倩影之时,他首先要将她收揽进怀确证她当真安全无虞。但,这时不能有另一个男人,绝对不能! 没有丝毫犹豫,他扯起那男子后襟,挥臂甩了出去。 婉潆呆望着那道单薄的书生身躯坠落于路畔残雪上。 尽管,尚冠文的执意维护令她的确有几许的作难。尽管,正想着如何不着痕迹的摆脱,但一个在自己身处危境时一心相救的人,不该遭如此对待。她闪着乱撞来的人群,向尚冠文冲了过去,出手相扶 "婉潆!"慕晔一箭步到了跟前,一手拉过妻子,一手又将尚公子扯搡开来。 于是,尚冠文甫立起的身子再度跌俯到了地上。 "你……"婉潆愕然:这厮疯了不成?"你在做什么?" "回府!"他抄起她便走。 "尚大人他……" "与本王何干!"臂弯中有人,并不妨碍逍遥王飞身上马,并纵缰骋去。 残雪泥泞中,尚冠文蹒跚起身,回首间,清冷眉眼中,平生首次为一抹名为"恨"的色泽所染。 —————————————————————— "晔儿,这一次你做得委实太过了!"太子府书房,慕曦蹙眉叱责。 昨日,他们本在太子府议事,陡闻城东灾民起了噪乱困住太子妃与逍遥王妃之讯,太子当下即命慕晔率太子专用卫队前往营救,不成想,闹出了那等笑话。 仅仅一夜之间,逍遥王妒火攻心二搡情敌之说,已经成了满城风雨。 "尚冠文乃父皇钦点的头名状元,如今官居从三品,堂堂朝廷命官,大厅广众之下遭你如此羞rǔ,父皇若是晓得了,也不会轻饶了你!" 慕晔倚坐于紫檀圈椅之内,眉梢懒懒掀动,一脸的不痛不痒。 "在父皇闻讯之前,你必须将这件事平息下来。稍后,你向尚冠文登门致歉。" "为何?" "为何?你问为兄为何?"太子蓦然离座逼近。"你会不明白为何?" 慕晔举睑,淡淡迎视兄长,"我晓得太子哥哥看重他,也知他是二哥极力拉拢的对象,但他有何德何能,能让我去向他低头道歉?" "你与尚冠文可曾正面深谈?你对他有几分了解?"慕曦眉寒目肃。"历来的榜首状元,初入仕途可有四品以上的?他如今已是从三品,足见父皇的喜爱。还有,为兄与尚冠文第一次面谈时,即察其谋智非凡。这等人才若为我所用,必是股肱之士。若为敌所谋,必可使我们如芒在背……" "若当真是一根刺,拔了不就结了?" "你到底是不是本王所认识的那位聪明敏锐的逍遥王?你何以对尚冠文如此咄咄不让?莫非……"深眸眯起。"是因为你的王妃?" "与婉潆无关。"慕晔面色微僵。 慕曦瞳光之内淬出隐隐冰光,淡道:"为兄不管你心里是如何想的,三日内,务须亲自上门赔情。" "小弟若不去,太子哥哥会杀了我么?" "你……为一个女人,你当真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小弟说了,和婉潆为关。小弟只是不愿违背自己心情行事。" "即使是为了为兄?" "难道太子哥哥愿意看到小弟抑郁不喜?" "……"一话至此,慕曦当真是怒极反笑了,他连连颔首。"很好,很好呢,晔儿,你当真没有令为兄失望!" 太子与逍遥王这场龃龉,乃二人今生首次。及至十几日后,尚冠文公然站入了歧王阵营时,兄弟之情更是降至冰点。 第三章(上) 尚冠文为二皇子所用的消息,婉潆是自太子妃口中听来的。 傅瑛说时,状似无意,只是叹道:"尚冠文那样的人才,是极难得的了,可惜,终归选错了路。" 至于原由,太子妃虽然没有明白点出,但还是让她晓得了因不堪朝堂上同侪明讥暗讽,不堪逍遥王之rǔ,尚冠文方怒投奔歧王麾下。 总之,这件事,她是罪魁祸首。 她心中浮上了淡淡憾意,为尚冠文。感觉如那样一个宛如月华清光的人,实在不该被卷进那些权欲倾轧的漩涡里的。尤其,在大年初六的皇家宴上,远远扫见那书生当真坐在属歧王一脉的文武之中,更觉他的格格不入。明珠入尘,何苦为之? 不过,这毕竟是他人的事,她尚可抛诸脑后,而自己的家中事,却独有面对与承受。 枕边人因与太子的日渐行远,开始变得暴躁易怒,夫妻相对,难免一言不和,若在往日,无关要紧,如今,动辄即是一场争执。冷战几日后,不是她捧了点心前去哄他,便是他厚着脸皮过来求和,而过不几天,因一语之差,又会爆发一场口水之争……如此周而往返,身处于寒意料峭的邺州城,四季如春的温暖故乡苑州,仍然遥不可及。有时,她甚至自感力不从心了。 好在,慕晔终还是平静了下来。 因为,天子病了。 搁在寻常百姓家,一家之主生病也是大事。而放之在朝堂,便是风生水起,暗潮涌动。所幸,天子尚有神智颁发手谕,责太子监国。所幸,太子已然年长,不会令朝中无主。然而,太子毕竟不是天子。 庙堂之上,那些位德高望重的臣工,无不是看风向行事的高手。天子染疴,太子主政,他方势力岂甘于寂寞?且观观看看,谁能占得上风,谁能稳踞主位,谋定而后动罢。 此可谓内忧了。 而外患亦起。 太子任监国的第十日,一封来自边关的加紧文书经由兵政司主宪之手上呈到了他书案之上。 "白沙国兴兵犯境,琅国一日连失五城,现如今王都兰城已陷白军围困之中,迟了,便是亡国了。以各位大人之见,天朝该派哪位将军担任主帅前援琅国?" 各臣初始并未有声响。慕曦又问一回,方有讷讷之声。于是,他直点各名。而被点到名者,也能侃侃而谈,却是华而不实,有林无木。 慕晔是与各司的主宪一并聚至东宫书房的,听着那些个老奸巨滑的官痞们左右推诿,虚饰辞令,却没有几句能够解太子哥哥之忧的真知灼见,不由恼了。 "臣弟愿率军前往。" —————————————————————— "我要领军出征了。" 双靴甫进厅堂,抖落了两肩雪花,慕晔边接来芳蕴送上的热巾拂面拭手,边道。 捧着家居衣袍迎上前的婉潆错愕。 他回身觎见妻子神色,心弦微紧。这些时日,他知道自己混账了,处处惹她不喜,如今离别在即,后悔却已不及。 "领军出征……要很久么?"她接过他换下的外氅,纤指抚挲过上面的蟒纹,问。 "目前还不能确定要去多少时日。" "几时走?" "明日到兵政司领取兵符,再筹备上五日,便要启程了。" "这么说,只有六七日。"她幽幽道。 "婉潆……"他走过去,拥她入怀。"对不起。" 她乖顺地依偎,摇头,"你身为男儿,保家卫国是你的本分,我怎会怪你?" "不是为了这个。这些天,我总是无事生事,惹你……" 她仰睐他一眼,"你居然晓得?" 他讪讪一笑,"多谢爱妃不计较。" 她星眸温柔,"不计较不代表我不记着,那些账,我会存起来,到你回来那天一并与你结算。" 他僵直身子,"爱妃须知宽容是美德。" "纵容却是败德。" "包容过错是气度。" "包庇错误却只会助长气焰。" "……"他失声轻笑,抱起这个慧黠人儿,吻住她刁钻小嘴。离愁别绪,经由她这般有意无意的谐趣应对,散去了。 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上苍专为他而设。 第三章(下) 二月十六,宜远行,宜开拔。 冬末的浓重寒意中,饮尽太子敬的三杯壮行酒,接下虎符帅印,慕晔走了。 婉潆立在送行亲眷中,目送他一身玄色戎装,于万军之前昂首驭缰,行向遥远西疆。 "六弟妹,以后在家里闷了,尽管来找我说话。"太子妃由太子身旁走来,道。 她浅笑应下,那当下,并不认为自己会真正闷了,她过了十几年冷冷清清的日子,岂会因这不到一年的热闹繁华就不习惯了呢?然而,待宫灯高挂,月上中天,听不到由远及近熟愁的跫音,等不到会对她或无赖或蛮横或讨好或痴缠的夜归人,她方知,这世间当真有"寂寞"二字。推开花窗,冷风穿窗而过,首先就将的脸颊打得冰凉,挟裹起窗外的垂帘,缠绕在她指尖间……此时的慕晔,在做什么? 此时的慕晔,正在营帐的灯下,与几名高级将领研究未来的行兵布阵之策,蹙拢的眉峰勾勒着不同以往的杀伐决断,漂亮的豹眸内烁着不容质疑的果毅坚定:身后的万里疆土,是他所珍视的家国,有他所珍爱的爱人与家人,不容任何侵犯。 在慕晔行后的第十日,太后将潆传进顺庆宫,"晔儿这一去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你就陪着哀家在来宫里住些日子罢。" 太后本是好心,免她一人独居清冷,然而在这宫廷里,又岂是能够自在随意的?单是应付每日里到宫里来请这的各宫嫔妃就已然不是个轻松营生,更莫说此间还有一位同住顺庆宫的邯国公主。 "小心,照奴婢看,太后这么安排,定然有考量的。"这日晚间,在层层叠叠的纱帐后,芳蕴压在她耳边道。 "哦?"她弯唇浅笑。"以你看,这考量是什么?" "还不是盼着小姐和傅琬公主相处融洽,有一天能够接受她嫁给王爷姑爷,以公主的身分,分个平妻之位不难。太后疼王爷姑爷,不愿伤了感情,自然盼着小姐有一天能够识大体,明大义,主动开口咯。" "你这丫头,当真是越来越通透了。"她点了点机灵人儿的额心,默认了这个剖析。 "那您打算怎么办?" "以不变应万变。"她拍拍丫头的粉颊。"去睡罢,这是在宫里,纵然四下无人,也要说话小心,去睡罢。" 她深知,这座精美的宫殿内,华丽的梁栋、绚烂的花石,并不能抵消埋藏其间的险滩恶潭,稍有行差踏错,必有万劫不复,她既然不能让自己脱身于外,惟有步步小心,惟如此,方能平安等到慕晔凯旋而归。 只是,她的低调谨慎,被人作他意曲解。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防着我。"傅琬道。"我可以容忍自己嫁给不爱我我也不爱的男人,但绝对不会嫁给如逍遥王这般已经确确凿凿心有旁骛的男人。" 婉潆含笑不语。 "如今,整个邺州城所有还没有大婚的皇族子弟都在拼命讨我的好,本公主何必去委屈自己去讨你们夫妻的嫌?除非……"红唇黠抿,眉儿傲挑。"有一日,他爱上了我。" 这个异族女子,虽聪明却并不狡诈,有手段却不屑下作,与这后宫的许多女子实在不同。对她,自己的确不需要太过提防。 但,在这座宫宇里,她须防须慎却防不胜防的的,又岂止傅琬一人? 立春初过,御花园内开出点点金色迎春花星,她陪太后漫步其中,太后兴致颇高,午时传膳也便传在花间的亭内,她接过宫婢手中的茶盏,奉到太后面前。半刻钟后,在她与诸宫婢的愕然注目中,太后口内血如泉涌…… 第四章(上) 婉潆在内嗣司大牢内已经住了十日。 这十日里,没有提审,没有过堂,也没有人前来探视取供,身置似乎是整座天牢最为偏僻的牢间内,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响,除了定时送来的三餐,她仿佛被人遗忘了。 她很想知道,太后的身体到底如何了。因为,慕晔是真心孝爱着这位皇祖母的,如若太后有了闪失,他必定伤心难过。 她很想知道,这些天慕晔往府里捎了几封信回去,信上又说了些什么。前段时间,他的信里说已到前沿,大战一触即发。 她很想知道,逍遥王府的下人人们有没有因为这件被连累,尤其陪自己进宫来的芳蕴。 但她惟一知道的是,当下是白日而非黑夜,自天牢惟一的小窗内,可望见一角遥不可及的高空。 外边那些人究竟要将她如何发落?她无从揣测,发现自己的耐心已将告罄…… 脚步声递进耳来,不似每日送餐过来的那女看守的声迹,且不止一人。 "六弟妹。"牢门上锁链声动,门开,牢外人踏了进来。 "太子妃?"她回身,看着这位一身华贵的女子,委实意外。这个时候,谁不是远避千里之外,太子妃怎敢过来? "六弟妹,对不住,我迟了恁多天才来看你。"傅瑛面含愧色,涩笑道。"我不能不为太子考虑。" "此时太子妃也不该来的。" 傅瑛看她面色坦然,不见一丝的怨怼讥讽,心下一宽,道:"六弟妹,我来,是确定你乃无辜受累。六弟在外保疆卫国,太子与我须保你安稳。" 她颔首,"太后如何了?" "太医们夙夜匪懈地配出了将毒势压制住的方子,暂时没有根治之法。"傅瑛面浮愁色,叹道。 "太后所中的乃属阴寒性之毒,请转告太医用药时切勿过刚过猛,以防太后凤体难以禁受……"迎着太子妃的狐疑凝睇,她一笑。"婉潆在闺中时,读过一些比较偏僻生涩的医书,太后毒发时目下泛青手脚如冰,与医书上所谈到的阴寒毒症状极像。" 傅瑛美目专注,仔细将她端详起来。 她记得那日情形。那时,自己正与小傅琬在近处陪皇后用膳,听见了宫女太监的惊呼尖叫赶过去时,婉潆正扶着太后,一手为之擦拭口边血渍,一手揉其腕处,似乎是在……诊治?而此下,幽闭于深牢大狱,仍旧这派娴雅姿态,没有丝毫的仓惶凄凉……这份镇定,仅仅来自于对慕晔爱情的坚信? "六弟妹,我初见你时便在想,你那一份沉静温婉,除却与世无争的深闺书香很难养就。但此刻我在想,你这份处变不惊的泰然,绝不该出现在一个深闺秀女身上。" 婉潆莞尔,"我爱慕晔,虽未必能一并去爱他的家人,但他珍视的人,却绝不会去伤害。于太子,于太子妃,婉潆定然是无害的。" 傅瑛沉吟良久,"为了六弟,无论是太子或本宫,都会尽全力救你。我此来,本是不想你一时情急于过堂供述时有所偏颇,如今看,六弟妹极晓得该如何自处自保,我不必多加叮嘱。那么,六弟妹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婉潆盈盈下拜,"纵然身陷于此,婉潆因问心无愧,所以能够安之若素。但婉潆怕得是,恁多时日的不审不问,是因婉潆身边的人正在代婉潆受过。" 傅瑛的摇首低叹,证实了婉潆猜想。 "六弟妹有一个好奴婢,一个恁样弱小的人儿有恁般的刚烈,连刑政司那些个见多识广的大人们也不免吹嘘。" 婉潆一震,"芳蕴……她如何了?" "刑政司的严刑拷打,并未让那丫头头指鹿为马,她甚至为怕被人强按了手印害你,咬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砰!心先如重锤重击,痛不可当,稍顷又若刀绞:那个丫头,那个丫头……自己对她,并没有多好的罢? 第四章(下) 太子妃离开后,她坐在铺了干糙的矮榻上,一动未动。 她在想,自己要如何做,方能尽善尽美,方能兼顾周全。太子妃虽应了自己会救助芳蕴,但以她那样的身份,怎可能对一个奴婢的安危倾注全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声响惊拂耳际,她掀睑,平淡注视着突兀出现的黑衣男子。 "你如此委屈自己,是为了那个男人?" "有什么不对么?" "不像你。" "天下第一的寒孤影可以为了所爱放下屠刀,又何尝像你了呢?" 男人语窒稍久,"看来你不会让我带你出去。" "这个地方困不住我。" "困住你的,是你自己。" 她微怔,缓缓点头,"有道理。" "我可以做什么?" "你……"本想推辞,蓦地想到无辜的芳蕴。"替我在此住上一夜罢。" "为何不是替你到外面行事?" "你并不认识我的贴身丫鬟。" 男子定定盯她半晌,道:"你当真是变了,以前的你,除了月,不会在乎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是么?她颦眉回思,那些个前尘往事,竟恍若隔世。"你只须披着我的衣服向墙躺卧一夜即可,明日早膳之前我会回来。" "你和月如此执意地离开我们,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么?" 她背着男子解除外袍的动作一顿,"此刻并不是话说从前的好时机。" "何时是呢?"男人叹息着,手里却卸下裹在最外的黑色长袍递了过去。"上次一别,你是打算就此不见的罢?过去让你如此迫不及待的摆脱?" "我们每个人都是。"男子的外袍穿在身上,太过宽松,她接过他又递来的长带缠紧在腰间,转回身来。"影,对于过去,我们四个人都没有丝毫留恋,不是么?" 他沉默了下去。 ———————————————————— 又过了三日,太子妃匆匆又至,带着些许的愧色道:"对不住,六弟妹,芳蕴那丫头死了。" 她苍白垂首。 "六弟妹,我也没有想到,我已经吩咐牢里的人暗中照顾她了,这几日刑政司的人也没有再对她动刑,谁知道,今早推开门去,却见她一动不动,身子已经冰凉了,唉……" "……她现在何处?" "我命人送回你府里去了。" "……多谢太子妃。"她以为是乱葬岗,还让人在那边等候,看来,稍后要即刻回府一趟了。但,无论怎么说,太子妃能为芳蕴做到这一步,当真是举世难得,惟有这样的一个人,方能真正母仪天下罢。 "还有……"傅瑛欲言又止。 "嗯?"她螓首仰起。 "尚冠文自请调往刑政司,现已是本案的副审之一。" ——————————————————— "尚大人,本王以为你已经站在了本王的队列之中。" "君子一诺千斤。"即使面对摆明前来兴师问罪的歧王,尚冠文仍是一脸波澜不兴的成稳。 "那么,又为何要趟进这滩浑水?" "冠文自幼熟刑律,只为有朝一日可学以致用。" "你对逍遥王妃仍是旧情难忘?" "请王爷慎言,冠文一介书生,行为坦荡,自是不惧人言,但女子名节重逾性命,歧王殿下位尊人贵,着实不该做如此无凭揣度。" "你……"慕旷的恼怒已经形于面色,指尖稍动,即能使眼前人横尸当场。 "而且,王爷也乐见冠文任职刑司罢?不然冠文怎可能如此轻易如愿?" 这句话,提醒了歧王眼前人的价值,大事未成前,这个人不该消失,遂笑颜如常,"尚大人思敏善辩,本就不该只做一些呆板无趣的研修事务,到刑政司方能真正施展所长,本王既爱才如命,自不会阻挠尚大人的前程。不过……" 目线瞬间变得凉薄。"尚大人该明白何谓主宾。" "冠文明白,多谢王爷提点。" 送走慕旷,尚冠文走回书房,凭窗眺望。园内,几株梅树开得蕊香瓣冷,风中峭立。 红梅之冷艳,白梅之清婉,黄梅之细润。那个女子,尽占周全。纵然,他已因自己的年少傲慢,与她错失此生,也无法坐视她被严寒摧残。只是,时下的自己,站在这座歧王赠予的宅院里,当真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么? 第五章 深夜,逍遥王府。 "可怜的丫头,还是没有开全的花骨朵呢,就这样去了,可怜的丫头啊……" "妹妹,妹妹……" 俯瞰偏厅内那些悲伤的人影,她松下一口气来。若是她们将人给下葬了,事情更要棘手了呢。 "你已经哭了一天,再哭,这眼睛就要不了得了。"米老夫人抹净了泪痕,俯身安抚跪在长椅前的芳涵。"咱们还是听高总管的劝,给你这个苦命的妹子擦擦身子,换身好衣裳,早早入土为安罢。" "不,我不要,芳蕴没有死,不能就这样糙糙埋了,小姐一定能救活芳蕴的,我要等小姐回来!"芳涵拼了命地抱住长椅上的芳蕴,已经沙哑的嗓内发出凄厉嚎叫,惟恐有人会强将孪生妹妹抢去埋了,让她们这对同时到达世间的姐妹永远再没有相见时候。 "你这个糊涂丫头,王妃现在陷在那深牢大狱里,我和高总管这些天跑上跑下,就为了能见王妃一面,如何能回来救你这个可怜的妹子?这人死不能复……" "没死,芳蕴没死!芳蕴没死!妹妹还活着……" 这个憨丫头这一回倒当真说对了。她苦笑,拇、中两指弹出一缕指风,惊得那畔枝叶咯嚓,登时将府中侍卫引了过去。 "有刺客!" 这非常时刻,王府戒备更形森严,高总管指挥一干侍卫向声迹可疑处先是一阵乱箭,庞放身先士卒,率人冲了过去。 偏厅内门户大开,一阵风来,烛火灭了。 待下人们急急忙忙恢复了偏厅内的照明时,灯下,已不见了那对苦命姐妹的形影。 ———————————————— 忙过一晚,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时分回到牢内,昏暗油灯下,朝墙侧卧者翻身而起。 "事情做完了?" "下面的事,拜托了。" "我会把她们送去与茵儿同住。" "有劳了。" "你确定一定要与我如此客气?" 她淡哂,"你可以把这当成我在这个圈子里养就的虚伪。" "但你仍然不会离开。" "我家在此处,心在此处,离开又去哪里?" 男子怔了半晌,怅然若失,"我曾经以为,曾经以为……"你会是那个和我厮守终生的人。有些话,不说也罢。 到如今,已是人事两非,挽不回的,带不走的,皆是眼前人。看着她,家有娇妻爱子的自己,甚至无权追悔。 一声来自肺腑深处的叹息之后,男子缩骨如蛇,由那顶小小窗口离开这潮湿阴霉的空间。 ———————————————————— "皇后,老奴求求您,一定要救王妃!"椒花殿内,米老夫人伏地涕零。 殷后眉心淡颦,俯睨这位形容憔悴的老妇,"据本宫所知,米夫人手中虽有晔儿特赐的腰牌,多年来却从不曾动用过。如今你动用了它来见本宫,却是为了为婉潆求情。婉潆于米夫人,何时变得如此重要?" 此语不浓不淡,不温不热,但字字含针,稍个失神,即能锥ròu刺骨。米老夫人以袖子拭着老泪,道:"启禀皇后,不怕您责罚,老奴跪在这里,真正为得人是六皇子。六皇子看得起老奴,叫老奴一声'义母',老奴一个奴才哪担当得起?但六皇子这份大恩,老奴却是不敢忘的,如今他上了边疆杀敌,老奴只想替他保住王妃。皇后您向来宽厚慈悲,请您救王妃一命!" 如此恳切,殷后不免动容,"米夫人对晔儿的这番心,着实可贵,但婉潆不是本宫想救便能救的。太后如今还在c黄上昏迷不醒,婉潆亲手奉茶,有诸目为证,本宫如何替她说情?" "但您最是清楚,这等事,越是亲手递上去的,越不可能是凶手,您是后宫之主,您眼观六路……" "不要说了,米夫人。"殷后凤颜讳莫如深。"你也曾在这宫里住了二十几年,不会毫无根基。本宫今日只可以答应你,你如果想在这后宫里寻找什么途径什么人,本宫不去过问。其它的,米夫人就要自求多福了。" "……是,谢皇后娘娘。" 拜退出椒花殿,米老夫人穿越过无数的回廊长桥,到了尚衣局,寻上昔日故人,顾不得谈叙别情,"阿红,你与尚膳局的王膳监交情如何?" "还算谈得来。" "可否请她帮忙拿一份二月初八那日值守御膳房的名单?" "这应该不难,可……你要它作甚?" "急用,阿红,看在过去几十年的姐妹交情上,帮老身这个忙。" 尚衣局出来,马不停蹄,米老夫人赶至总役房。 "小章子,那日伺候在太后身边的人,你该是知道底细的罢,一一说给我听听。" …… 一日下来,米老夫人筋疲力尽,在小婢搀扶下,拖着疲惫身躯向宫门行去。夜色已浓,宫灯的光辉难以照耀之处,暗黑如冥。便是在这时,冥鬼出动—— "啊——"小婢半声惊呼尚未发出,已然命丧刀下。 米老夫人呆呆看着那刀到了自己胸口,四肢瘫软,惟能在恐愕中待死。 一条长鞭卷走利刃,伴有一声娇叱,"什么人敢在宫廷内杀人,你们速把他们拿下!" —————————————————— 来者是傅琬。 远远见得失魂落魄般的米老夫人,毕竟是熟识的,遂欲上前来稍事安慰,不想撞上这场暗杀。邯国人重武轻文,她亦然,且情急生智,一边驭鞭来救,一边佯作身边侍卫成群,将两个刺客骇退。 过后,迅速召来巡逻侍卫,护送着米老夫人回到了逍遥王府。 "米老夫人,您未免太犯险了。您想想,若当真是有人嫁祸,怎么可能容许您这样堂而皇之的搜证?以本公主看,您在此遇上了事,您今日所找的人也不会幸免。" 米老夫人如梦方想,顿时噬脐莫及。她一心想要早日将婉潆救出大牢,思虑竟这般的不够周全,将自己那些多年的至交好友都给搭了进去……果然是好日子过久了脑子便会钝了锈了,人不中用了呐。 "米老夫人,您如此的不辞辛劳,当真有这么喜欢那位逍遥王妃么?"傅琬又问。 "起初也说不上有多喜欢,只道王爷喜欢就好。但是,作为这个家的女主子,她的确是无可挑剔的了,王爷对她有一千个一万个的宠爱,也从不见她恃宠生骄。我自张主张地做了糊涂事,她也不去计较。更要紧的,如果王爷对她的喜欢,只限在倘使没了她顶多难过个几年就会风平浪静地再娶一房,也就罢了。可是,王爷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倘若王妃没了,他会怎么个样,老身实在不敢想呐,老身……" 傅琬久久不语,又倏尔痛击双掌,"好,看在这世上好歹有一个痴心男人的份上,这个忙本公主帮了!" 第六章(上) 傅琬所言,昨日被米氏找上门的宫中老人,今日全部消失了。 当真是消失,无声无息无形无迹,就如不曾存在于这世上一般,不见了。 在这深宫之中,以这等方式自这大千世界退场的,从不缺乏。是以,米氏在为那些个在共患难同进退中结识的旧识好友恸哭一场之后,仍须打起精神,寻找下一步的出路。 宫廷惊险,她与傅琬为避人耳目,先在府内商讨对策。 "御膳房每日的值守名单都有近百人之多,如果要按名单一一来查,指不定就要到哪年哪月了,我们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傅琬道。"据说当日在太后跟前奉膳侍膳的人,如今都在刑政司大牢内押着,但,有无可能会漏了那么一两个呢?" 米氏点头,"背后cao控的为防事情败露,断不可能将真正下了药的人也一道送进牢里。怕只怕,这会儿也已经被灭口了。" 二人面容沉重起来。 "老夫人,刑政司的尚大人求见。"高总管叩门来传。 正堂内,身着朱紫官袍的尚冠文端踞客位,见得米氏与傅琬进门,敛衽一礼,"见过米老夫人,见过琬公主。" "尚大人找老身,可是为了我家王妃的案子么?"这个当口,每分虚礼都是徒费时间,不如开门见山来得舒适。 "正是。"尚冠文也不打迂回。"下官想请米老夫人告知,太后寻常用膳,会经几道关口?" "关口?"米氏皱眉,旋即明白。"你是问如何试膳罢?太后的膳饮,先经由两位试膳嬷嬷亲身品验,在太后入口之前,再以银针试上一回,方能入口。对呀,难道太后所中的毒是银针试不出来的?" 傅琬边忖边道:"并非如此,那日太后用膳时本公主虽不在近前,但之前也是陪了太后一阵子的。听说那日太后高兴非常,打逍遥王妃手中接过茶盏后当即饮下。这样的话,倘使逍遥王妃一定是冤枉的,那么将茶递进逍遥王妃手里的那个人,就必定难脱嫌疑。" "案件未结之前,下不得任何断论。"尚冠文起身。"多谢老夫人与公主赐教,下官告辞。" 尚大人彬彬有礼,无可挑剔,让她们难以揣测来者意图到底何在。 "这位尚大人可以指望么?"米氏喃叹。 "不管能不能指望,我们也不能完全指望了他。" "以公主之见,咱们要先走哪一步?" "我让姐姐手下的人去探探,如今刑司在押的人中,可有将茶递给逍遥王妃的那个。若没有,这个人不管是死是活,都是我们一定要找出来的。"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详加计议,商定所行步骤,而后分头行事。 —————————————————————— "逍遥王妃,用膳了。" 收回投递到窗外高空的目光,婉潆缓缓踅步,看着女牢监将一碗白饭、一碗豆角干菜送进栅内。作为行刺太后的凶嫌,如此有膳食并不算苛待。她俯身将两碗端起,坐到矮榻,。举箸时却察觉平日送来饭食掉走即走的女牢监仍站在原处,星眸淡淡扫去。 女牢监接触到了她的眸线,忙不迭拔腿快步离开。 她瞳光微闪。 一刻钟后,牢房内传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不曾远离的女牢监支楞着耳朵听了半天,方打隔壁走出,开锁推门,到了正按着肚腹蜷曲在地上的女子近前。 "对不住了逍遥王妃,要索命请找那些真正想要你死的人去,我一个小小奴才,也只能听人摆布,我今晚会多给您烧些纸钱……" 地上的人突然起身,女牢监瞳孔惊扩,嘴里的话却尚在惯性地喷涌,直到两根冰冷的手指扼上咽喉。 第六章(下) "当日伺候太后的人如今都在狱中,刑政司的酷刑没有几个人能禁受得住,如今全无收获,你们若从这上面来查,很难有所突破罢。"太子妃听完两人禀报,摇首否之。 "照姐姐的意思,这条路行不通了?"傅琬沮丧问。 "也不尽然……"傅瑛沉吟着。"你还记得那日除了逍遥王妃,太后还叫过哪宫的人作陪的么?" "好像是哪宫里的嫔妃,与太后沾些亲戚的,但当日因为病了,并未到场……" 米氏眼前一亮,"娘娘里和太后有亲戚的,应该是太后的表侄女燕妃娘娘罢。" …… 同一时刻,尚冠文在回府途中,轿子被人拦下。他坐得是四人青呢小轿,前后没有仪仗排场,来者没费多少力气便让尚大人的轿子停了下来。 "你是……" 来者头上顶着遮盖了半张脸的大斗笠,低着头,压着嗓,道:"小的有送于逍遥王妃案件的线索要禀报大人,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 刑政司与太子妃的人马几乎同时赶到燕妃寝宫。 当日,燕妃因病不能前去,命宫婢前去向太后请罪。而这位曾到场的宫婢,并不在刑政司大牢内。据那位向尚冠文主动提供目击景象自称是宫中老宫女的举报者称,那时她本在花丛中修剪花糙,亲眼看到有人将太后的茶盏递给了逍遥王妃,而后悄无声息的撤下,太后毒发之时这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燕妃听了两拔人的来意,迅即命人将那宫婢传来,然而,到来的是一声惊惶失措的禀报—— "娘娘,娘娘,喜儿死了,喜儿死了!" 名为"喜儿"、命运毫无喜意的年轻宫婢,在自己寝间内七窍流血而死。 至此,线索再度中断,而燕妃娘娘也变做嫌犯,内嗣司天牢内又多了一位贵客。 刑政司的人失望而归,米氏更是失魂落魄,随着傅琬到了太子府,终作崩溃,"这可如何是好?明明知道王妃是被冤枉的,但咱们却只能干干看着,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 傅琬何尝不是挫败感十足?在那厢懊丧地顿足嘘唏。傅瑛观自己妹妹这般情状,很难不油生自豪:大气,磊落,这便是傅家的女儿。 "想要救逍遥王妃,不是没有办法的。" ———————————————————— 内嗣司,婉潆牢间。 "你是当真找到尚大人了么?" "是。" "你也亲眼看到尚大人率人去了?" "是。" "下去罢。" "是。" 女牢监俯首帖耳地倒步退出,婉潆柳眉浅颦:时间已过去了半日,到现在动静全无,意味着自己静思多日寻觅出来的这点迹象遭人灭除,看来,还要另辟蹊径才是。 —————————————————— 太子府。寝楼。 "你是真的想救她?"慕曦问。 傅瑛迎接着丈夫审视度量的眸线,坦然颔颐,"禀太子,臣妾是真的想救逍遥王妃。" "为什么?"慕曦淡哂。"别告诉本王你们姐妹情深,你与她的那点情分不足以让你如此投诸心力。" "难道太子不认为在逍遥王厮杀战场时,我们该为他保住他心爱的女人么?" "仅仅为此?" "当然不止。"傅瑛美目迷离,不禁声轻语柔。"逍遥王与逍遥王妃的情感,圆了臣妾的一个梦想。臣妾不想看到这个梦想恁快地便破灭了。" 结发妻子这副表情,几乎不曾见过。慕曦眉目间不觉松缓了,问:"什么样的梦想呢?" "两情相悦,鹣鲽情深。臣妾最愿看到世间男女如此相待。本以为在我们这样的家里,只能是一个梦,但六弟与六弟妹为臣妾实现了这个梦,臣妾希望这个梦可以走得长一些久一些。"太子妃自嘲莞尔,向太子一福。"臣妾的这点私心,让太子见笑了。" 自己的妻子居然要从另外夫妻身上看到"两情相悦,鹣鲽情深",作为丈夫,不是不感到有些许失落的。好在,这点情绪在太子殿下的心湖仅仅是滴波微澜,稍纵即逝。 "好罢,你想救便救,本王也不想在晔儿得胜还朝之日迎接他的是妻子的牌位。只不过这逍遥王妃的位子恐怕要换人来坐了。" 五日后,内嗣司将逍遥王妃、燕妃传上大堂,刑政司官员陪座在畔,开始了太后遇毒案的大审议程。审问刚刚展开,太子妃之妹傅琬公主驾到。 "本公主想了再想,决定还是抛却个人恩怨,还逍遥王妃一个公道。实则,那天本公主一直与逍遥王妃同行,从始至终相伴左右,逍遥王妃若想投毒,瞒不过本公主的眼睛。" 第七章 傅琬出面为逍遥王妃妃作证,太子妃又愿为傅琬为证,如此强力的证人证言,刑政司没有理由不去采信。 逍遥王妃乃无辜受害,被赦回王府。但燕妃作为最可疑者的主子,却仍是难脱囹圄。 病中的天子这日精神较好,探望过仍在昏迷中的太后,将审理此案的诸官传唤到跟前,听罢案情进展,沉思半晌,道:"逍遥王妃虽然未存毒害太后之心,但递与太后的所有膳饮皆须银针点验乃宫中常识,身为亲王之妃如此疏失莽撞,虽无罪,却有过,有过当罚。" 其时,皇后与太子夫妻皆在,太子妃欲为逍遥王妃辩解,袍袖内的手指被强力捏住,侧眸,是太子丈夫稳如泰山的侧脸。 "父皇,逍遥王妃之责,不若先命礼政司与内嗣司联手细查之后,详呈父皇,届时父皇再作定夺。"太子道。 太子言外之意,无非不想让六弟有怨怼父皇的可能。天子焉会不知,慨然应允。 退出天子寝殿,太子夫妇同车返府,慕曦道:"你喜欢苏婉潆,为她说句话做些事本王可以体谅,现既然已经保住了她的性命,其他的事,适可而止罢。" 傅瑛面朝窗外不语。 慕曦自谓仁至义尽,也不再徒费唇舌。 他们这对夫妻,本来便是人前恩爱和睦,人后相敬如冰,这时候更是无话可说。 然而,傅瑛从来不是俯首低眉的顺从女子,当日便过逍遥王府探望,言间将天子意图委婉道出。 婉潆微微怔了少许,道:"原来,是在这里了。" 慕晔为她拒婚,公然忤逆天威,她早早便想过那事不会因为太后的干预轻易就能了结,想来天子是寻到契机了。逍遥王妃的位子既不是天子愿意给的,如今有了最好的借口,怎还会给她留着?慕晔是天子之子,是至亲骨ròu,又是个可用能用好用的人才,于是,她这个外人,这个不知好歹的儿媳,承担了天子的全部余怒。 看来,还要再劳烦那位女牢监走上一趟。 —————————————————————— "尚大人。" 暮时归来,尚冠文再度听到这个声音。仍旧到了上次的那所僻静茶肆,遮掩着面貌的举报人再度送来了关于太后遇毒案的线索 "太后既然是在宫里中毒,宫中人藏毒制毒都不是件易事,必定不是头一回使用,大人何不去翻阅旧案卷?应该会有所发现。" 尚冠文只觉此人奇特至极,明明是个平凡庸俗的相貌,谈吐却似有两三分的不俗,但又像是学人说话一般的呆板怪异。"你当真只是一个旁观者?" "大人,小的上回说过了,小的只是一个将要老死宫的老宫女,这等事经得多也看得多,以前是断然不敢管的,现在无非只是想在死前积点阴德修个好来生,请您千千万万不要把老奴提到台面上去。" 实则,尚冠文无心细究,既然所供线索无害旁人,不妨一用。 当夜,他埋首刑政司旧案宗之内,通宵达旦,再由旦至夜,突有所获。 同在这个夜晚,一道轻巧身形出现在太后病榻之前,为其点开了封住多日的三处穴道,将一粒药丸送其喉内。 —————————————————————— "禀圣上,臣昨日翻卷旧案,赫然发现十五年前一桩旧案所载中毒者症状,与太医所记述的太后中毒症状极为相似。所幸,当日随案卷一并封存的物证中尚有一瓶毒粉,经御医验检,确系太后所中之毒。" 下朝之后,尚冠文求见天子,将昨日所获一一呈上。 "此案经由太后主审,刑政司辅助完成,施毒者名单在此,请皇上御览。" 天子龙目阅罢,面上浮起沉沉郁色,"尚爱卿的论断是什么?" "微臣不敢妄断,但事关太后凤体与凤妃娘娘的清誉,不敢稍有轻忽。" "刺杀太后,罪不容诛,朕命皇后主审,尚爱卿从旁协助,放开手脚查证就是。" 十五年前,出自于太后娘家的贵妃有妊,却在传出喜讯的第五日中毒身亡,太后大怒,亲理此案,不日将凶手缉出,乃向来与太后不合的荣太妃。谋害皇嗣,本是牵连九族的大罪,太后网开一面,仅将荣太妃赐以自裁。 尚冠文之所以要来请旨,皆因这位身染嫌疑的,乃荣太妃亲妹珍太妃。 旨下,殷后驾临太妃们群居养老的居安宫,一番巨细靡遗的搜查过后,于珍太妃c黄下的暗格内搜出了珍藏多年的毒粉瓷瓶。 珍太妃年盛时也曾受宠一时,至今宫内仍不乏听命行事的心腹暗伏,皇后雷厉风行,不曾稍歇,趁势将其党羽一网打尽。这位昔日宠儿当真也是刚烈,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慷慨陈辞"为姐报仇,死而无憾",并在痛骂天子、恶咒太后之后撞柱身亡。 天子传谕将珍太妃好生安葬,长声嘘唏。 "当年太后仁慈,饶了荣太妃家人性命,这珍太妃非但不感念太后恩德,反存怨报复,着实可恼。好在母后洪福齐天,不若兰妃命薄,唉~~" "父皇。"太子妃一直在旁助皇后行事,本是打算多听多看少说的,但听得天子如此口吻,委实按捺不住,道。"太后固然是洪福齐天,却也亏得是六弟妹谙熟医理,及时阻止了太后体内毒素蔓延,若不然……" 天子龙颜微沉。 太子以眼色示止。 殿外,太监喜声传来,"皇上,太后醒了。" ———————————————— "你的两个丫鬟已经平安到达。" 暮色中,婉潆屏退左右,独坐月华亭内,听到身后话声,闲挑娥眉,"嫂夫人可好?" "她很好。"男子依然是一身黑衣,径自在阴影处坐下。"听朗岳说,你查到了这起毒案的主谋?" "不是查,只是猜测,猜测着那宫中的女子任是如何有手段有谋略有胆识,有那道高墙挡着,也必定有所限制。太后所中的毒本是几样奇毒混炼成的至毒,稍一入腹,即会随血液流经全身,毫无存活可能。而我有机会为太后保住一脉气息,猜测着这施毒者必定是将毒藏得过于年长日久,致使毒性挥发。至于传话给尚冠文自旧案中查找线索,权当碰一碰运气,若此路不通,以你送来的药救醒太后,天子想废我,也要延迟了。"她平铺直叙道 "你……"男子坐下来,语气中带出浅浅的不以为然。"这个逍遥王妃的桂冠让你如此喜欢?" "未必喜欢。但是,如果我的丈夫是逍遥王,我就一定要是逍遥王妃,应该握在手里的,我寸土不让。" 原来如此。男子低笑,勾起的唇角泛出丝丝苦意。 第八章(上) 太后醒来,自是举国欢庆的大事。 御医几经诊断,皆咋舌称奇,齐颂太后福泽绵长,得天庇佑。实在是中了那等剧毒还能够保住性命者,只能以"奇迹"二字形容之。 凤命得存,调养便成了头等大事,诸太医穷尽心思之时,逍遥王妃进宫,送来了调养方子。 "婉潆并没有太子妃说得那般奇才,而是本性所致。婉潆生来闷讷,自小到大,惟一的兴趣只是读书,爹爹书房内的书被我翻遍节,便遍走书坊去搜罗些孤本珍藏来读,实在读无可读时,一些杂书闲书也就成了不得已的选择。刚回故乡时,在苑州一家旧书坊内找到了三本破旧的医书,当时只觉得上面所提及的诸多医理毒识闻所未闻,如今想来,竟是天意,天意让太后逃过歹人陷害。" 讲这番话时,她仍是清清悠悠的语调,温凉如水的表情,太后却听得有百般欢喜,将寝宫中的珍奇丝缎大肆赏赐犹嫌不够,握住婉潆柔若无骨的素手,一径地展颜,一迳地道"好",恨不能将这个不啻救了自己一命的孙媳抱进怀内亲呵一番才行。 太后这般情状,天子纵使有一万个想要废除婉潆正妃之位的理由,也不能宣施诸于口了。 —————————————————— 毕竟是大病初愈,太后乍醒的兴奋过去,精神渐有不济,用过补膳即早早睡下。婉潆拜别出来,也不要宫婢跟随,一人在红墙碧瓦、琼花玉村间信步徜徉,不知不觉,待回过神时,举目四顾,身后是长廊盘旋,身前是枝繁叶茂,并不是一处自己熟悉的所在。 一声"吱呀"响动,身后门开,走出来一位朱袍黑冠的朝廷命官,看到前方女子的身影,步势一窒,"婉……逍遥王妃?" 婉潆已然看到了他,"尚大人。" "您这是……" 她赧然一笑,"迷路。" "可是要回内宫?" 她颔首。 "这已经是外宫了。"尚冠文指着旁边一条出口。"请随下官来走罢。" 原来,这是存放刑狱典籍的刑书房,自己是如何走到这边来的?她好生为自己纳罕。随在男子身后行了大约一刻钟工夫,无意间抬目扫见那道清瘦背影,心念一转,倏地想到了自己欠他的人情。"尚大人,婉潆听太子妃说婉潆能够走出天牢,全赖尚大人明察秋毫,多谢了。" 尚冠文半侧了身子,脚步未停,道:"尚某职责所在。" "苑州地灵人杰,山明水秀,民风温润,注定会养出如尚大人这般出类拔萃的人物。" "嗯?"心头讶异升起。他不认为她是个乐于攀谈的女子。 "尚大人的才华,若用于致学,必定能超越家父,成就一方鸿儒;若用于治国,必定能造福百姓,成为庙堂股肱。尚大人脚下有千万条路可以走,实在没有必要走一条最险恶狭窄的。" "呃……"他似有所悟。 她哂道:"婉潆只是有感而发,尚大人还是过耳忘了罢。" "……他对你好么?" 她身势微驻,很快即迈步如常,并开始为自己适才的交浅言深稍感懊恼,至于对方抛出的那句轻问,权当不曾听闻罢。 "若我不曾自恃清高,蹉跎了无数岁月,早日把你迎娶……" "尚大人,本宫已然认得了,多谢指引,告辞。"她欠了欠螓首,优雅却坚定地掀足踏上另条交错来的长路。道不同不相为谋,早早各行各路也好。 身后的男子茕茕孑立于晚风中。明明已是春暖花开,寒风犹能沁人心骨。 "尚大人,想要得到这样的女人,要有足够的资本才行。"道旁林中,走出来负手旁观者。 他冷冷睨去,淡然行礼,"下官见过王爷。"这位王爷似乎热衷听人的墙角。 慕旷觎他面色不佳,失笑道:"冠文你这副表情,似乎夺你爱妻的是我了呢。" "不是王爷,是王爷的弟弟。" "所以冠文要迁怒于本王么?" "下官还不至于昏聩至此。" "那便好。"慕旷很是亲近地拍了拍他肩头,感如身受地道。"同为男人,本王可以体谅冠文此刻心情。若本该属于本王的女人被夺,本子也不会有那等好气量可以浑若无事。尤其所爱之人近在咫尺却堪比天涯,更是一份煎熬。" 尚冠文垂下首去,头顶的宫灯在他俊雅的面容投下半边阴影,锦冠缎袍遮不去满身的萧索。 慕旷向逍遥王妃远去方向眺了眺,心中默道:多谢了,六皇弟。 第八章(下) 由太后的顺庆宫取了外褂,婉潆向值守女官留了话,遂乘车出宫。原本太后有言让她宿于宫内,但莫名地,今夜她突然有了回"家"的冲动。纵然慕晔不在那里,守着两个晨昏共度的寝楼,躺在两人恩爱缠绵的榻上,总比这宫中好睡易眠。 回到府里已近亥时。 "奴婢见过王妃。"推门的声音惊动了两个正围灯打盹的小婢,急忙忙跪拜迎接。 "芳……"两张困茫陌生的稚嫩面孔提醒了她旧人已去的事实。 "王妃,小厨里还煨着热水,奴婢们伺候您沐浴更衣罢。" "把热水送进池子里,你们就下去歇息罢。" 太后遇毒案牵连甚多,珍太妃撞柱自杀也不能使其族人置身事外,连侍奉于跟前的太监、宫婢也尽牵连了进去。这些人中也许确有若干无辜者存在,但有谁能无辜过芳蕴?所有人都晓得逍遥王府因这桩惊天大案付出了一条性命,但因这条性命的主人仅仅是个奴婢,于是被彻底忽略不计,纵然是以仁慈闻名的太后在醒来之后也未多加问及。 命若蝼蚁。这样的事实,在这个帝王之都践行比江湖还要彻底。江湖,江湖……近来想到的,似乎有点多了呢。 她由屏风内迤逦转出,边拭着湿发,边向c黄榻行去。然后,拭发的手停下,她侧转螓首,望向立在窗前的不速之客。 后者倚着窗下的红木方桌前,双手环胸,目光笑意浮动,以极为闲适的姿态与她对视。 她推开珠帘,拂开垂幔,踱进内间。 "……"不速之客摸了摸鼻子。时值深夜,甫出浴池,虽然衣着严丝合fèng得不见一点春光,但一个披着湿发、穿着晚褛的女子,在闺房之内乍见突如其来的男子,纵没有闺阁弱质的惊恐畏惧,也应有女子应有的恼怒羞愤罢?尤其在他已经做好了被指责为登徒子的准备之际,这种无视当真会让人有股子自讨没趣的体认呢。不过,山不来就他,他不介意就山,提腿掀足,便欲跟随美人的脚步直越雷池。 "阁下最好停在外面。"她道。 "在下很想知道不能从命的后果。"他顽劣笑着,挑起一根食指勾动珠帘…… ———————————————————— 半个时辰后。 朗岳推开自家房门,迎接他的,是寒孤影面无表情地俊脸与不以为然的质问。"你还是去了?" 他痞气一笑,大步走到桌前,自抽屉内取了瓷瓶倒了两粒药丸在手心,端起桌上凉茶送进腹内。 "多少招?"寒孤星抱臂问。 他伸出右掌。 一声冷嗤,"五十招?如果放在以前,她不会有这份耐心……" "五招。" "五招?"尾音上挑,显然一惊。 "我今日方明白何谓暗香浮动。"他抬指疾点自己胸前,解开几处穴道,长长吐了一口气出来。"你从来没有告诉我她擅毒。" "她擅长的都是可以最快致人于死地的方法,如果不是她不喜欢杀人,当年天下第一杀手轮不到我。" 朗岳摇首,忆起半个时辰前的交锋,面色复杂难辩,"这么一个女人,就合该在万里江湖中任意遨游,怎会甘心被困在脂粉腻香的深宅大院内枯燥周转?" 寒孤星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些许异样,眼眸机警眯起,"你须记住我说过的那话,在你和她之间,我永远不可能选择帮你。" 朗岳拱手,"多谢寒兄提醒。" "需要我为你渡气逼毒么?" 他苦笑,"不必了,她应是手下留情了。" 这一趟夜访,源于对"暗香浮动"与皇室王妃这两个天地之远的身份纠缠一处的好奇,更想看看那张清涓无尘的脸一旦为惊怒所染会是怎样一副面目,却实在没有料到铩羽而归的竟然是自己……暗香浮动,居然是如此的来头。 ———————————————— 寻死?当细微风动再度递进耳廊时,她委实怒了,星瞳内冷波乍现。 "婉潆!"那声附凿于骨子上的呼唤,让她已然扬起的手及时放下,任两条长臂将自己纤腰紧紧箍住。 "你……怎么会回来了?"她颤声问。 "皇祖母中毒,你被诬入狱,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如何不回来?"一身的征尘,满颌的短髭,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赶回来的慕晔,抱住妻子柔软的娇躯,填补在空虚了许久的胸怀内。 第九章 慕晔来去匆匆。 他此次回京,是以催发粮糙之名。稍具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如这等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一位主帅头上,但高总管在定时捎去的信中提到了婉潆身在狱中的恶讯,这一趟无论如何也要回来。而现下妻子已然安稳,自要奔赴前疆。 慕晔到户政司催讨完粮糙,再回府中,便是辞行。 "这场仗会打多久?"婉潆为他整理着几件比较轻薄的衣裳。行时春寒犹在,现初夏已至,行李该换了。 "不会太久,白沙国国主有勇无谋,作风暴戾,手下人貌合神离,一鼓作气尚能夺几座城池,却没有打持久大仗的本事。"他盯着妻子清减了许多的容颜,道。"等我回来,我们回苑州。" "……好。"回来了,恐怕又会有新的情形产生。这京城的人一日不想放他走,他们便一日走不得。 "婉潆。"他并没有错过妻子目底的那抹倦意。"从今日起,你称病谢客罢,若不得不出门,定要带义母同行。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独自处在这个是非之地太久。" 她笑靥温馨绽开,"你且去安心保疆卫土,我也会小心保全自己,我等你回来带我回到四季如春的苑州。" "好!"他低首在妻子粉唇上重重一印。 一声马嘶,逍遥王又踏征程。 依从他的授意,婉潆当真称病不出。 细究起来,她这"病"来得并不突兀。身娇体贵的千金之躯,在阴暗潮湿的天牢内住了二十几日之久,无病无痛反有违常理。加之逍遥王速来速去所带来的乍惊乍喜乍伤,若是病如山倒,也不足为奇了。 太后得知,端的是心疼万分,当即命太医院拨了最顶尖的御医前来问诊并值守逍遥王府,为逍遥王王妃悉心医治调理。皇后、太子妃则隔三岔五送来良药补品,且为让病中人静心休养,不曾兴师动众登府叨扰。 但并非人人皆有这份体谅之心,逍遥王府每日皆有前来探病的络绎人群,高总管与米老夫人拼着巧舌如簧,八面玲珑,将每张关怀备至的面孔隔断在寝楼之外。 如此,婉潆的病势起起伏伏,反反复复,过去了两月之久。盛夏来临时,终归稍有起色。 这两月内,她两耳不闻窗外事,而外面的人显然等待太久。御医方向太后禀了喜讯,隔日太子妃即到访,一并进来的,还有在门口偶遇的昊王妃。 后园凉轩内,婉潆身覆薄毯半躺在贵妃椅上,满头青丝只随意绾了一个挽花髻,披垂着大半青丝,素颜如玉,不尽的婉转风流。 太子妃与昊王妃甚至看呆了眼。 "难道六弟会对六弟妹如此迷恋,六弟妹这般容色,连我这个女人见了,心儿也是跳不不停呢。"傅瑛一手勾住杯耳,一手掩口揶揄。 昊王妃心有戚焉地低笑。 婉潆却是满脸怅然,幽幽叹道:"婉潆这副样子若是让逍遥王见了,只会说声'病秧子一个,碍本王的眼'。" 她此话,并非全是假的。在苑州时曾有一次风寒,几付药下去犹未见好,逍遥王爷威逼太医不说,还要逼她—— "你听着,你再不给本王好转起来,本王就纳几个健康貌美的小妾天天在你眼前恩爱缠绵,你若不想气死,就给本王好起来,你这张没有血色的脸好碍本王的眼!" 她那时并未完全领会慕晔的心意,听那话甚不顺耳,反口讽了几句,将王爷大人气得更是暴跳如雷…… "六弟妹,前些日子六弟取得一场大捷,父皇龙心大悦。我想,若是如此下去,应该不会太久就能得胜还朝了罢。" "但愿如此。"昊王妃接过话来。"但行军打仗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气候、地势、粮糙、兵饷、兵员的增减、人心的浮动种种种种,注定了随时随地的状况突发与未知的变数。所有载于史册的战争,从起到末,十几年的有之,三五载的有之。所以,无论如何好战的男儿,在战争结束告结之初,大多都已是雄心消磨,渴望起了平静田园。" 婉潆与傅瑛皆怔怔听着,这位平日内喜以笑颜示人的昊王妃,显然并不仅仅是她们所认知的模样,但,在天家这个辉煌斑斓的大戏台上,她们这些皇家媳妇也只是那些粉墨登场的角色中的一个,谁又能真正的认识谁呢? 昊王妃澄澈的眸光在两人脸上打了个转,抿嘴笑道:"昊王爷如今也西疆战场,为人妻者免不得就上心了些。" "昊王爷可有信捎回来?" 昊王妃依然笑道:"应该有的罢。" 应该?慕瑛又是一怔,突地想到了有关于昊王夫妻的传闻,面上已经冁然展颜,"有逍遥王与昊王爷这两位天朝最出色的男儿驻守驰骋,焉愁胡马不退?两位弟妹可千万莫生起那春日凝妆悔教觅侯的惆怅呐。想他们生于如此的门户里,既有与生的荣耀,也有与生的责任,他们逃不掉,我们也逃不掉。做不到欢喜接受,也要平心静气。岁月如此之长,自己总要疼惜自己。" 昊王府明眸滴转,"太子妃是在开解明光么?或者是言外有音,要向逍遥王妃表达些什么?"她竟是毫不讳言。 而太子妃也不见尴尬,道:"有感而发有之,弦外有音有之。昨日母后传了我去,言说父皇仍有让六弟娶琬儿之意。我来,是不想六弟妹成为最后一个听到这讯息的人。" 婉潆垂睑,密长的黑睫挡住两丸瞳光。 "啧啧。"昊王妃掷开了手里的干果,单手支颐,不住地摇首咋舌,满头环佩叮当作响,衬着那明眸皓齿,明艳照人。"戏文上常演的,皇帝老子要么是游龙戏凤的凤流种,要么是棒打鸳鸯的糊涂虫,原来不是假的。" 傅瑛啼笑皆非,"昊王弟妹你是欺着我断不会为此发作的是罢?" "明光是个普通女人,没有太子妃的高瞻远瞩,想得自然惟有一家一户的小门小事。抛开其他,难不成太子妃乐意让自己的亲妹子嫁给一个断然不会爱上她的男子?退一万步说,以令妹的品格才貌,可使逍遥王由怜生爱,那么,逍遥王必定会失去逍遥王妃的爱,甚至招来发妻憎恨,以逍遥王与逍遥王妃今日的情分,哪怕他有朝一日移情别恋,也断不想失去这份挚爱的罢?若当真失去了,届时令妹也难有幸福可言罢?如果一桩姻缘注定了与情爱无关,倒不如寻一个易cao控好打理的男人,至少cao之在我。" 奇了。婉潆望着这个并没有深交的女子,暗暗称奇。 "六弟妹怎么看?"傅瑛看向婉潆。"六弟确是皇子中拔了尖儿的,我不能说我没有私心,但我更明白,若没有你的点头,就算琬儿进了这个门,也不过注定了一段三人悲剧。" 婉潆坐直了身子,小口呡尽一盅清心明神的青梅果茶,浅启朱唇,"我们都明白,我们所有的荣耀来自于我们男人的给予。当男人乐于给予地位,我们便拥有了正室之位;当男人乐于给予尊重,我们便获得了周边人群的敬仰。我今日所依恃的,不过是慕晔的宠爱。如果有一日他告诉我,他心中另有所爱,他将再娶新人,我又能奈他如何呢?但在他还会因爱我而顾忌而尊重而视我为惟一的时候,这个男人,我绝不会与他人分享。如果父皇下了旨意,我惟有与他共进退共承担而已" 昊王妃眸仁湛亮,高举茶盏,"逍遥王妃,我敬你。" 第十章(上) 那日,太子妃与昊王妃告辞,她离椅送行,走下凉轩台阶时,她足下颠踬了一下,昊王妃回身来扶,突附在耳旁道:"逍遥王妃,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没有让我失望。" ……这位昊王妃,实在是个奇人。殊不知在对方眼里,她亦然。 自此,两人莫名亲近,做了闺中蜜友。 时日又向前了过了一个月。 这一月里,她进出宫门两次,太后与皇后皆或明或暗地知会了天子将要在慕晔还朝后颁布的圣意,她亦真亦诚地聆听着,不反驳,不表态。 婉潆以为自己会一直在如此微妙的时光里,等待着良人归来。 —————————————— 近来,天家又添一桩大喜事,太子妃有孕了。 这等喜事,令得龙颜、凤颜大开,太子府门前较往日更是门庭若市,足足十日,华盖云集,香车鼎沸。 十日后,群情渐形淡定,婉潆与昊王妃一道上门道喜。 太子妃本是不胜其烦,命人守在前后院的交界处谢客的,听说来得是她们,欣欣然命人请到了寝楼里面。 既然是为了道喜,少不得要问问妊后的太子妃玉体如何,腹中小人何时到临人世云云。将为人母的傅瑛笑容内明显多了几分柔情似水的娇软,扶着尚是平坦的小腹,眉舒目展,妙语如珠。 "孕育一个小小生命的滋味有万般的奇妙,你们早晚也会到这一日,到时自己细细体会就好。" 昊王妃唇角抿了抿,似笑非笑。 婉潆心弦怦然扯动。 太子妃需静心养胎,两人没有久坐,一盏茶过后即拜别。 "我那孩儿如果能够活下来,应该有三岁了。"昊王妃突道。 婉潆丕然一愕。 "婉潆,若你有了孩儿,一定要千方百计将他牢牢保护住,无论什么,都不值得一个母亲拿自己的孩儿来赌。" "明光,你……"尽管昊王妃语调平稳,但浓浓的萧索哀凉,令婉潆一时语结。 两个人在下人带领下,穿过月亮圆门,到了前院范畴。 迎面,有几人脚步如飞行来,边行边道:"请速去禀报太子,微臣刚刚收到西疆急函,军情紧急,求见太子殿下!" 西疆?婉潆与昊王妃互睇,心照不宣地各想到了此时身在西疆的自家男人, "两位大人莫急,请随在下来,太子殿下已在路上。"领路者行经婉潆身畔,眉峰一挑,微贱弯了弯腰身算作一礼,随即带着两位官袍加身者匆匆过去。 "这等神色,也不知是喜是忧。"昊王妃淡道。 "是呢。" 军情不是她们两个妇道人家能够获悉的,尽管心有牵念,仍须各自回府。 事情过了三日,婉潆命高总管百般打探,得回来的讯息仍是片片断断,不能确凿。深夜灯下,她几经思转,决意自己走一回太子府。 "婉潆。"一道妙影由天而降。 她抬首,仰望见了自家雕着牡丹花型的房梁上方的一角灿烂星空。 "不必担心,我离开时会将那些琉璃瓦放回原处。"一身夜行装扮的昊王妃道。 ———————————————— "我昨日走了一趟太子的书房,看到了西疆急函。函中说,主帅慕晔与左将军慕天彻本是兵分二路夜袭敌城,却中了对方诱敌深入的诡计,如今两路兵马皆陷入大漠深处,不知所踪。截止发函日,已经过去了五日。而发函日,是在十五日前。" 意即,慕晔已经失踪二十日?婉潆稳住脚根,坐了下来。 "西疆战营为了不漏报情讯,自五日起每日发函,最近期的是六日前,两路人马仍然杳无音信。" "你……"婉潆深纳一口气,松缓了胸廓内的紧闷憋促。"你打算怎么做?" 昊王妃嫣然一笑,"我要去西疆。我和他这笔烂账拖得太久,是时候清理结算了。你呢?" "我……"婉潆心神恢复清明,心中决定已经成形。"去西疆。" 第十章(下) 从来没有一刻,让他感觉自己离死亡居然如此近,近不过一步之遥。 一步之下,密密麻麻尖刀冲天排布,因为黑暗,流淌在刀锋上的寒光仿若巨兽的獠牙,以惨白的颜色狰狞排列,而将他困住的此处,无疑是巨兽之口。他得以不让自己坠落不被巨兽所吞噬的,是两条支撑于左右两壁上的腿。 真的是大意了。对方诱敌深入之策,并非无懈可击,昊王慕天彻也曾再三置疑,他为何未能及时警醒?是因为不久之前的那场大捷罢?纵然告诫过自己不可骄躁,不可得意,却仍然陷入了轻敌的怪圈。 当漫天的黄沙间突然不见了那逃蹿的敌军形迹,他便知自己上当,却为时已晚,先是乱箭齐发,后是滚木横行,仅此两场伏击,便使他身后随行兵卒死伤泰半。之后,他率领剩余人马,开始了惨烈的突围。 历经三日三夜,突围成功,然而随着白沙国兵马撤去,真正的考验也降临了。 大漠上的日出日落,似是并未遵循大自然的规则,不时卷起的漫天风沙与滚滚阴霾让随军必备的罗盘成了废物,数日内,天朝兵马好似只在原地打转,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及待盼到了晴空高照,沙漠的日阳又似乎要把人体内的水分瞬间蒸发殆尽一般,一径地毫无余地的烘烤,义无返顾的炙晒,那些个体残疲惫的兵士,纵然上一刻认清了方向,下一刻也失去了跋涉的力道。 粮糙与饮水日渐稀少,伤重的兵士因医药难济一个又一个在他面前失去了生命气息,大漠上的各样疫病趁虚而入,身体健康无伤无痛的,也一个个萎蔫了下去…… 那时那刻,慕晔心中惟一的信念,是将这些人带出去,带回到他们父母妻儿身边,带他们离开这远离故乡的恶土。 凭着这一点的坚持,每一个没了呼吸的生命,他皆以火葬,将骨灰以死者的衣裳包裹,初始是背在自己肩上,后愈来愈多,双转移到了马背。每一个一息尚存者,他不允许任何形式的遗弃,初命身轻力壮者以担架抬行,后担架数量不足,开始责人背负,连他自己也时不时背人走上一段。 兴许是他如此行为激奋了兵卒求生之心,尽管前景迷茫,无论探路、布哨、值灶、分餐,兵卒间不见任何怨言激行。又兴许是这一股子上下一心的气势感动了上苍,这一日,在他们的视野内,出现了一滩绿意。 "是绿洲么?"副将不敢置信,惟恐只是海市蜃楼。 慕晔也不敢确准,打开水囊内饮下一口水积蓄些许力气,道:"本王先去看上一眼,聂副将在此做好防守。" 他跨上马,纵缰前行。他的马,因为体格精壮,是仅剩不多的坐骑之一,那些弱马伤马已做了兵士口粮。 居然真的是一片绿洲。他大喜过望,回头方要招呼诸人跟上,一道劲风向咽喉索至。他边回剑相挡,边纵起身形。下一箭随后而至,他挥刃拨打同时,左手将剑鞘扯下,反手掷出。 剑鞘去处,一声惨呼。 他身形落在地上,方待走向坐骑,脚下忽地一空—— 落进了对方为他准备的陷阱内。 便是如今这副情形。他双腿分叉各撑左右壁上,身下不远是尖刀利锋。 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即刻出去。姑且不说以他现时的体力决计无法坚持过久,地面上的敌军也不会给他太多时间运作调息。 打头之声由头顶传来,间有副将高声寻觅:"王爷!王爷——" 他沉吸口气,豁地一式白鹤凌云,提身向上飞跃。 无奈力不从心。 多日的辗转劳顿,缩食饥腹,加之对此处深度的估计不足,半边身子刚刚探出,周身气力陡然失却,身势难受控制地跌落下去—— 流淌着惨白光色的尖刀,宛如巨兽獠牙,虚位以待。 第十一章 距离死亡,又近了半步。 无法控制身势的坠落,无法聚集求生的意志,他以为,这一处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了。他甚至准备好了放弃。 ……我等你回来,等你带我回到四季如春的苑州。 谁在说这句话? 他豹眸丕地大张,在意识回笼之前,身体先自行动,在铺在地底的尖刀逼迫的霎间,右手中的长剑递出,抵住了尖刀密布的钢板。指掌距离尖刀的锋芒,仅有半步之距, 他赫然想起,自己同外面的那些兵士子弟一样,家中有一位相思入骨的伊人,身后有一双望穿岁月的眼眸,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将她拉进了自己生活的天地,如若没了自己,她一个人处在那样的境地里要如何周全?如若他就此一去不归,她的未来又在哪里?他没有权力放弃。 婉潆,助我! 心内一声呐喊,贯力于右臂,双足蹬击泥壁的同时,剑尖遽然点击,身形倒飞冲天。 轰! 处于半空的慕晔,目送一方巨石轰隆隆滚入陷阱。再晚片刻,自己就要在那下面粉身碎骨,零落成泥。 来不及后怕,他跨上坐骑,一手纵缰,一手剑落,将敌方人马中披挂将袍者先斩于马下。 他的脱身而出使得士气大振,这一番英勇更是振奋人心,且那白沙国人无心恋战,激战了半个时辰后,绿洲成为天朝兵士领土。 慕晔喝止了急不可告待要将溪水掬入口中的兵士,矮下身细细察看了水中生物,又以头盔舀了半盆水喂马饮下,方道:"敌军既然在此设兵伏击,很难说不在水中下毒,一刻钟后若马匹无恙,你们再来饮用。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珍惜性命,恁多的难关我们都已闯过,没道理折在此处。" 逍遥王这席话说罢,兵士中有感情丰富者早已是热泪盈眶。高高在上的天家皇子,与他们统称"我们",且现他们真真个是共患难、同生死,纵然这一次不能全须全尾的回去,为这样一个人打仗也值了。 一刻钟后,饮下水的两匹马皆安然无恙,兵士们纷纷取水或畅饮或储存,为防天沙国人卷土重来,并未在此处扎营,按着日头方向,向东行去。 岂料一个时辰后,烈日高挂的天际突然变色,风沙蔽空,阴云浮动,他们再度迷失在诡奇多变的茫茫大漠之中。 慕晔仰一眼头顶的风诡云谲,任风沙扫过脸肤,驻缰不动。他无从揣测未知的未来,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和心爱的妻子煎烛西窗。那些软玉温香的温存时日在此刻想来,竟如梦般不实。今时今日,他已然不必再去忧虑自身安危,惟盼着纵然没有了自己,心爱的人儿仍然能够富贵无忧一生。 婉潆啊,若我失信于你,请将埋怨存在心底,留在来生与我结算,可好? "王爷,您看那边是什么?"副将的惊喊声,随风掠来耳畔。 ———————————————————— "王妃,这些柴应该够了罢?" 天朝西疆军营前方,大漠边际,排布着丛丛篝火,红的火,黑的烟,向天空浮腾伸延。 "再添一把湿柴。"系着连帽披风,蹬着鹿皮短靴,满身青丝罩在青色帕子里、一身藏青劲装的逍遥王妃,面容沉冷,指挥若定。"今天是南风,将那边的火势拨弄得大一些," "王妃。"营中右将军行了一礼。"军中所有的柴都已经运过来了,属下还派了几个人去砍柴过来,只是……您认为当真有效么?" "昊王妃率人进入沙漠已有五日,营中不能空虚无兵,既然无法再增派人手寻找,也只得用这个办法,有效无效,端看天意。" 听她语声清越安稳,右将军不由称奇:锦绣人家出来的女子,怎就有了这份气度?"您站在此处已经整整一日了,眼看要天黑了,您不妨先歇息。" "越是夜间,火越不能停,右将军只管去守备军营,不必在此作陪了。"婉潆眺望眼前无边无际的浩瀚大漠,两手指尖按进了掌心,以这份疼痛提醒自己,现在她正与与这片大漠争夺自己的丈夫,没有权力涕零崩溃,没有权力表现软弱。 突有兵士大叫,"王妃,您快看,那边可是过来人了么?" 她一栗,顺着兵士的手指方向向前奔跑几步。 沉沉阴霾下,一群步履蹒跚者仿佛从天尽头走来,渐渐地,到了近前。 "婉潆!" ———————————————————— 火光下,婉潆呆呆地望着叫着自己名字向自己跑近过来的人。 "婉潆,你怎么了?"一脸尘沙的昊王妃将她扶住。 怎么了?婉潆的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仿佛一触即碎。在刚刚过去的瞬间,当真仅仅是一个瞬眸之间,她由世界上最巨大的狂喜,体味到了世上最悲凉的绝望。从七殿阎王的油锅,落到了西冥鬼王的冰域。大喜大悲的起落沉浮,好似生死两重,一面痛得彻骨,一面冷得麻木。 慕晔,你不能让我如此绝望,慕晔,算我求你,快点回来,慕晔,我求你……六界的神,八方的鬼,求求你们,把我的丈夫还来,求求你们…… 昊王妃被她神情骇住,嗫嚅道:"婉潆,我既然能把昊王找回来,也就能把逍遥王为你带回来,你在此等着!" 昊王神思疲惫恍惚,却犹有力气探手将又要跨马离去的妻子手腕抓住,"你站住!你认为我会眼睁睁看你投进这片死亡之域里?" "慕天彻你听着。"昊王妃望着这个男人,美目内枯井无波。"我来这里找你,是因为我不想在我和你两清之前让你死了,我不想欠下来生债,还要和你纠葛到下辈子。如今我把你救了回来,你我之间的这笔烂账到此算是了了。现在我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不需要取得任何人的同意。请你放开。" 昊王难以置信地盯着冷静出奇的妻子,"你……" "扶你们王爷去休息!"昊王妃出指点在男人腕间,脱了身去,跃上马背。"婉潆等我,我一定会把人给你带回来,你……"距离方才不过是片刻,婉潆的面色已布满灰败,眼底深处,暗如冥狱。 昊王妃心惊ròu跳,又跳下马来,"你莫要如此,你相信我,我一定……" 婉潆牢牢抓住了她,一手向远方指去,"告诉我,此刻是我在梦里,还是你在梦里?" 第十二章(上) 大漠孤烟直。 茫茫大漠,前路莫辩,暮色之下,那一道道上升浮腾的烟尘与的火光成了路标,将迷失的人引回正途。 他向兵士们高声喊道:"你们看那远方的火光,是本王与右将军事前订下的,若久不见本王回归,便燃火为号,指引我们前进之处。如今是他们到了。" 他此举旨在望梅上渴。果然,兵士们闻听那火光来自于援军的指引,皆抖擞了精神,加足了脚力,向那方奔去。 不是没有怀疑是敌军故布疑阵引人,慕晔极清楚,若候在前方的是敌军,这些兵士将会因绝望失去所有战斗的意志与求生欲望,引颈待戮。但既然已经身在绝境,惟有拼死一赌。 那丛丛火焰看似近,行则远,中途有人怀疑是海市蜃楼,但火光持续不息,且当真是越来越近了,于是,他们锲而不舍,向那丛丛希望靠拢。 "王爷,当真是我们的援军,末将看到了天朝军旗!"副将大呼。 慕晔也似隐隐看到,胸内一热,"聂副将,骑本王的马赶去报信,要他们派些精壮的兵士前来援手!" "王爷……" "军令不可违,休得罗嗦!" "遵命!" 副将接过马缰,刚刚要跨上马蹬,听得逍遥道:"聂副将,这周围的地势,你不觉得有些熟悉么?" "啊?"副将放目四顾,虽然是在黑夜中,但行军打仗的人目力都不会太差。"这里是……我们军营近处!我们追赶白沙国人曾经过此处!" 副将欣喜若狂,挥手将头顶铁盔扔出,回过身向诸兵士哭笑嘶喊:"兄弟们,前方就是军营了,我们要回到营中了,我们回来了!" 一片短暂的沉寂之后。 "啊——" "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我们可以活下来去见老爹老娘了!" 哭声、叫声、欢呼声响彻云霄。 慕晔望着这些即使是在最恶劣的情形下也未言放弃,最危难的时刻也不曾表露怯懦的大好男儿,酸热之气冲顶目眶。 婉潆等我,我没有弃你而去,我回来了…… 纵马奔驰中的他,身躯突然僵硬—— 难不成、难不成此刻的狂喜只是一场南柯梦?若不然、若不然梦中的人怎会出现在了视野之内? —————————————————— 直到将那眼前的人抱在怀中,直到回到帅帐之中,直到周围人皆退下只剩他们夫妻相对,慕晔犹不能相信,他温婉秀雅的爱妻,居然跋涉过千山万水,来到了自己面前。 "你真的来了?" "是。" "真的是你?" "是。" "我真的不是做梦……" "是是是是是!"婉潆应得恼起,星眸圆睁。"多日不见,我以为你只是脏了些丑了些邋遢了些狼狈了些,敢情还笨了傻了不少么?除了一口一个'真的',没有别的话?" "可是……"他委屈眨眸,抿了抿嘴。"我真的想晓得是真……" 她两手扶他宽肩,跷起脚尖,因奔波、日晒与心焦失去鲜润的唇瓣堵住了他更加干裂的双唇。本来她以为迫不及待做这事的会是他,既然他变笨变傻变得不解风情,她乐意主而动之…… 帐内的灯光将这双俪人的影像投到了帐子上,远处糙地上,两手垫脑仰躺的昊王妃回首瞥见,促狭一笑:明日,可要好好揶揄婉潆一回了。 "明光。"另一个劫后余生的男人大踏步迈近。"沙漠晚间的地气太寒,会伤了身子!" 昊王妃当即跃起,满面感激,"我给忘了,多谢提醒。" "明光……"昊王眸色在深夜中灼灼生辉。"我们……" 这边男女,又是另一个故事。 第十二章(下) 慕晔终于相信自己的王妃当真来了。 第二日醒来,脸上没有了纵横虬结的髯须,身上没有了异味深重的脏衣,在他沉睡的当儿,他的王妃为他打理了脸面,擦洗了全身,换了洁净衣衫。 "还好,除了瘦了些黑了些,本王妃喜欢的好皮囊还在,本王妃宽恕你照顾不周的罪过。" 以如此清凉的口吻,如此清冷的表情,说如此别致的话儿,他家的王妃当真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瑰宝。 侧卧在矮榻上,向正在握卷阅读的女子伸出手去,"婉潆……" "安静,本王妃正在生气。" "……适才你不是说了宽恕?" "宽恕是一回事,生气是另一回事。" "什么时候可以不生气?" "有事?" "本王想抱抱本王的王妃。" "没有时间。" "……幸好本王有时间。"逍遥王的脸皮向来堪比城墙,跨下榻来,把娇妻紧紧环住。 她放下书卷,星眸乜向他抵在自己肩头上的俊脸,提醒道:"我们此时处于军中,主帅大人如果放浪形骸,可是要动摇军心的呢。" "本王历劫归来,爱妻当前,一时情不自禁,将士们必定可以理解体谅。" 她为了易于打理以素巾将青丝高高罩起而显露出的娇嫩后颈,成就了逍遥王爷的贪爱,他以唇在上面细细啄吻,小口的吮吸,种下香艳莓印。 她难忍颤栗,"你适可而止……" "嘘。"他封住了粉唇,探手抽去了纤腰间的丝绦,长满粗茧的大掌探入了妻子衣底…… 今日,全军上下似乎极有默契,右将军承担全部军务不让人打扰亟需休养休息的王爷主帅,连帐外守卫的兵士也站在了一丈之外,为帐中人留出了放浪形骸的空间……果然,很理解,很体谅。 —————————————————— 西天晚霞赤艳如火,昊王妃前来邀约,两人漫步了营后的溪水边,在丰茂水糙中抵肩并坐。 "我要走了。"昊王妃道。 婉潆挑眉,"为何不等我同行?这是军中,我也不会在此逗留太久。" "我们没办法一路同行。" "嗯?"婉潆怔了怔。 "我此去再也不回京都。" "……已经有了去处?" "天高地阔的,何必一定要有去处?"昊王妃笑得没有一丝罣碍,两臂平伸,做了个飞翔姿态。"从此,飞到何处何处便是家了。左右不是娇娇女,去哪里都不会饿死街头。惟一难过的,是我们以后若想见一面便难了。" 天高地阔任鸟飞么?昊王妃是当真如此渴望这样的生活,还是退而求其次的第二选择?婉潆觑见了水里的倒影,身边友人的眉目间尽是通透轻快,她放下心来:无论是哪一样情形,以她此刻的心境都会过得优游自在罢。 "明光,珍重。" "婉潆也珍重。"话讫,昊王妃纵身而起,一个起落,落在系在对面溪边树上的马匹背上,扯缰拨马,随着一声马鸣,蹄声沓沓,兹此天各一方。 直至人与马消失在天之尽头,婉潆怅然回神,却见溪水里多了一道男人孤立的形影。她侧首望去,是昊王爷颇为精致的侧脸。满天的灿烂霞光,更衬得那张脸落寡灰败。 彼此并不相熟,她没必要上前多话,径自踅步回营。那里,有她最爱的男人。 第十三章(上) 婉潆并没有即刻返回京都。 一来,与她同来的昊王妃已经走了,无人作伴逍遥王不能放行。二来,天朝军律,主帅出征可携女眷随侍,她在此居留并不违背军令。只过按约定俗成的惯例,随主帅出行的多是侍妾,如她这般是正室而且是位皇上亲封的亲王妃的,当真是绝无仅有。 慕晔本来城最开始还担心娇妻会难以禁受大漠恶劣的天气与艰辛的生活,殊料婉潆竟比他还要得心应手,亲手为他洗濯衣物,打理膳食,清洁寝账,无论外出集训兵马,还是两军交锋,回到账内,都有她清浅的笑颜与饭食的清香。 他突觉得,这时的他们居然比在锦衣玉食的王府更像夫妻,男耕女织的寻常夫妻。 "我命副将明日从附近村庄里找个利落壮实的婆子供你使唤,有些粗活你不必亲自去做。" "不必。"她为他加饭盛汤。在此处自然不可能有珍馐美馔,但劳碌一天的人无非要个饱足舒畅。"粗重的活计我会吩咐小兵们代劳,而你的事我不想假他人之手。" 这话……好受用。"不累么?" "为人妻者的份内之事,我甘之如饴。" "婉潆,你如此爱本王呢。"因为太得意,慕晔笑得有些傻气。 她喝下一口清汤,清清凉凉道,"我方才看到,在西营边处有所红帐。" "咳咳咳!"他被热汤噎得急咳数声。 她悠悠然睇去,"不知主帅大人光临那边几回?" "一次也没有!" "没有一次?那有几次?" "婉潆。"他切着齿地叫她。"红帐在所有军中都有配置,这些有今日没有明日的将士们有权力享受人生之乐。尽管军法对奸淫是不赦之罚,但若当真出了事,再重的刑罚也无法抵消已然造成的遗憾,有红帐在,至少可以让他们不去骚扰附近的民女。" "所以,王爷大人去过几次呢?"别的男人如何,与她何干?这世间时时处处都有负心薄幸新欢旧爱的戏码上演,她远没有为天下女子振臂一呼的雄心壮志,她要的,只是自家男人的忠诚。 "我说了,我从未去过。"慕晔正色下来,没有戏谑也无恼怒,因他很清楚这个小女子对某些方面的坚持。"你该晓得本王有多挑剔。" 她晓得。她进逍遥王府之前,曾以为今后的岁月便是与他的三妻四妾当面称姐道妹背后拈酸吃醋,岂料进府后发现他身边竟连个通房丫头也不曾配备。她不知是不是他为了给予她充分的尊重在婚前遣散,至少佐证这男人对女子当真是挑剔成性,且有轻微洁癖。 "王爷大人的品味臣妾自是清楚得紧,但昊王妃说战争可以将一个人完全摧毁,也可激发出男人最恶劣的本性。臣妾只是想知道战争对王爷的摧毁到了怎样地步。"她粉唇似笑非笑,星瞳内光华点点,兴味满满。 慕晔方顿悟自己被妻子好生消遣了一回。若不是她已经确定过他不曾光顾那顶红帐,哪会有这份兴致在此和他细语打趣? "本王与几位将军还有几份军情要商讨,看我回来会如何罚你!"他把这让人又恨又爱的人儿抱过来一番啃咬,甩身走了。 是夜,逍遥王回到帐中却不见爱妻等候,甚为幽怨,才要抬脚出去寻找,她归来了。 "这么晚去哪里了?" "你该对你的兵士严加管教了罢?"婉潆甩开披风,语声冷淡。"纵算她们在此是供人享乐的,不代表命如糙芥,稍不顺意就要受兵士的殴打,要她们怎么活?" 他神色凝重,"有这等事?" "骗你不成?我自己做主把军医硬传了过去,医不好那受伤的女子提头来见。" "本该如此。"他颔首。"明日本王会按殴伤同袍之罪惩戒肇事者。" 听得出他言中的诚恳,婉潆神情缓了下来,陡然又记起一事,"适才我还瞅见了一桩怪事……" 大漠军营,孤苦之地,夫妻相随相伴,一个寒冷的冬季,就这般过去了。 第十三章(下) 西疆的春天虽然来得晚,终还是到了。 经过一冬的酝酿,又经几个彻夜商讨,天朝反攻大计形成。 天沙国之前为将逍遥王与昊王两位正副主帅歼除所施的诱敌深入之策,虽大创天朝军马,己方也同样损耗严重。在其后对天朝军营所采取的攻营战中,又因驻守右将军的运防守得当没讨到真正便宜。天沙国人勇猛好战却最乏耐心,擅长一鼓作气却不喜长久对峙,付出了恁样惨重的代价犹未将天朝两个娇生惯养的皇家子弟铲除,军中不满之声四起,为利益联合一处的各部落间越发离心离德。 这是安cha在对方阵营内的细作传回的讯息,慕晔决定善加利用。 "昊王爷,你要好好配合本王了。" 慕天彻拱手,"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第二日,主帅与左将军在作战方略上产生分歧,以慕天彻的服从结束。 第三日,左将军cao练新兵,主帅远远望见,走上前予以指正,左将军虽未明言反驳,蹙结的眉头在在显示了心头不悦。 第四日,一兵士违反军律,主帅严令责罚,左将军出面求情,因那人乃左将军的心腹校卫,主帅责其五十军棍,并治左将军督管下属不力之过。 第五日,…… 军营中渐有传闻:主帅与左将军在京都时已有过节,起因即是左将军的弟弟得罪了那位远来寻夫的逍遥王妃,两位位贵人当前的剑拔弩张,实在是因为旧仇加上新怨而已。 终于,在诸兵士的观望与猜测中,左将军忍无可忍,拍案怒起,"元帅为何成为元帅,大家都心知肚明,事关战局成败,请元帅自重!" "哦?"慕晔不怒反笑。"你倒说说本帅为何成了本帅?" "若阁下不是逍遥王,这个帅位轮不到阁下来坐!" "照你这么说,若阁下不是昊王爷,这个左将军也到不了阁下头上了?" "你……混淆是非,强辞夺理!" "你以下犯上,着实放肆!" 左将军拂袖而去。 夜间,左将军借酒浇愁,那位心腹校卫在旁作陪,劝了多时不见成效,遂道:"逍遥王欺人太甚,将军要忍到几时?" "休得胡说。" "……属下只是为将军叫屈,以将军之才大可不必屈居人下。想将军先前困身在大漠那么多天,不也正是因为逍遥王的刚愎自用?" "命中注定,我力奈何?"左将军心灰意冷道。 "是呐。"心腹校卫颓叹。"既然生来低人一等,也惟有任人宰割。" 左将军瞥了他眼,嘴边挂起阴沉冷笑,"那倒也未必。" 校卫大惊,"难道将军想投靠白沙国?" "怎么可能?"左将军颜色一厉。"本王乃天朝皇族,老母妻儿又皆在京都,怎可能做那等大逆之事?" "那将军打算怎么办?" "他为主帅,我为左将军,之后各自行事,他运气只胜不败倒也罢了,若有一日他需我支援……"他冷笑不语。 校卫先惑后悟,连连点头,"将军这一招高妙,高妙极了!" 第十四章(上) 大战时刻来临。 天朝兵马兵分两路:一路由慕晔带领,袭取白沙国王都;一路由慕天彻率军,随时接应。 慕晔一路行军甚是顺利,虽也遭遇了几场抵抗,却皆如螳臂挡车,不过七八日,便到了距白沙王都不足百里的白沙山下。 "今日我们在这山下歇上一晚,明日尔等随本王攻克白沙城!" 主帅志得意满,诸兵士热烈回应,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只待明日直捣敌巢。 夜半时分,白沙山野林之间,蹿出魑魅无数,没有火把,敛声蹑足,向天朝扎营处包抄过来。 "谁?!有埋伏!有埋伏!" 不知哪个机警哨兵发现了异状,高喊了这声。顿时,两边都是乱箭齐发,火光映天。 两个时辰的激战过后,天色将亮时,白沙国人退下,但退而不散,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直待东方大白,慕晔惊觉,敌方之数远远超出所料,自己这支人马无疑成了深入腹地的孤军。 "你们几人分三次突围,速去报左将军慕天彻前来增援本帅!" —————————————— 逍遥王的求援令,慕天彻不作理睬, 那位心腹校卫尚且劝了几句,诸如军令不可违、大局为重之类,慕天彻仰天大笑,"没有那个糙包元帅,本将军依然能够破敌。他消失了,于大局有何损害?既然能够同时公私兼顾,本将军何乐不为?" 心腹校卫遂不敢再劝。 如此沉潜两日,深夜突然开拔。梦中被惊醒的校卫不知去往何处,匆匆来向上峰求惑。慕天彻道:"他毕竟是当朝皇子,总要做做样子堵一些人的口舌,行一日,歇两日,到了那边正好替主帅大人料理后事。山路多舛,本将军已经尽力了。" 校卫连声大赞,欣欣然护卫左右,然而待夜色散去前途大亮,面上的喜色渐渐凝结。 "将军,这条路……似乎是前往白沙王都……" "很奇怪么?"慕天彻淡淡瞥来。"逍遥王做不成的事,本将军做了,不好么?" 校卫僵硬干笑,"将军高段,属下佩服,属下……" 两把来自于将军左右侍卫的利刀架上校卫脖颈。 "发信给你的主子,道天朝左将军按兵不动,坐等主师慕晔死讯。"慕天彻笑道。 这个安cha在自己身边的细作,若非逍遥王妃在夜间探望被兵士殴伤的军妓时发觉了此人形迹诡秘,怕是要被他坏了大事。而既然为他们所觉,便也成就了他们的大事。千古功名,在此一役,那些个儿女情长全当如风逝去。 —————————————————— 天朝兵马兵临城下,兵力空虚的王都危在旦夕。 白沙山下,慕晔虽然遭困多日,但军中粮糙充足,营寨依据地势安扎巧妙,兵士们斗志昂扬。白沙国人欲在短时内攻取,断无可能。 此时,王都危急的情讯传来,白沙国人不得不撤兵回援。 敌军前一刻撤离,慕晔率军下一刻追歼。 距白沙王都三十里处,天朝主师与左将军的人马将白沙国人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一场恶战于焉展开。 此战打了足足三个日夜。 三日三夜之后,慕晔与慕天彻披着被血染红的战袍归来。 婉潆立在营前,迎接自己的丈夫与英雄归来。当慕晔跳下马,将她抱起并抛向空中时,全军上下爆出最盛大的欢呼—— 胜利了。 历时一年多的苦战,结束了。 第十四章(中) 白沙国人送来和谈文书。既然是战败国,不想国土沦丧,自然要主动赔偿,缴纳岁贡以获得喘息休养之机。 天子谕命逍遥王与昊王为两国和谈正副使,代表天朝的浩浩天威,接受白沙国的臣服。待将战后诸事料理完毕,已是战争结束的一月之后,大军整装班师回朝。 阔别多日的京都繁华地,以百姓夹道奉迎的欢呼,龙颜大悦的盛大封赏,迎接这支得胜之师的归来。 而身为逍遥王妃的婉潆,在军中与夫同行患难相随的时日,无疑成了京都贵夫人们口中的传奇,三日小宴,五日大宴,宴宴尽是赔尽小心的笑颜,日日尽闻不绝于耳的颂赞。她自问若无两三分的清醒,当真会沉醉于此中,以为自己当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巾帼红颜。 今日,又有一场宫廷筵宴。 "王妃,今儿个可是皇上特地为王爷和您办的,您一定要穿得比所有夫人都要美丽打眼。" 小婢们尚在精心挑选着衣裳与搭配的首饰,婉潆已径自套上了一件淡紫长襦,别上了三根玉簪。皇宫那样的地方,轮不到她来艳压群芳。 —————————————————— "六弟妹,你在军中待了这些时日,真真是苦了你了。" 宴席上,婉潆在贵妇们的艳羡恭贺中盈盈浅笑,幸好太子妃拨冗到来,将她暂时带离那热噪喧哗,在荣华殿后一座小轩内获得片刻宁静。 "苦与不苦倒没有想得太多,那样的当下也不过是想与慕晔生死与共而已。" "生死与共?"傅瑛明眸有片刻的朦胧氤氲。"六弟妹可在皇家生死与共的夫妻最容易,也最奢侈。" 嗯?婉潆品味着这话,一时恍惚。 淡淡的茶香环绕于两人的沉默之间,过了稍久,听太子妃又道:"我听说昊王妃走了?" 她点头,脑中浮起那道消失于天地相交之处的矫娇身影。 "是个干净利落的主儿,有时候,我真想自己有她的三分勇气便好。" "昊王妃一人来去牵挂,自然可以海阔天空,太子妃身后却有寄望深远的家国,她的勇气太子妃永远不可能借鉴。" 傅瑛愣了愣,转而嫣然:"六弟妹,你这是头一回和我说如此知心的话呢。" ……是么?难道一直以来在太子妃心中,自己都没有以诚相待的么?实则太子妃算是她的救命恩人,若果真在以往的走动中虚应故事,是自己有失厚道了罢。 她不由赧然,赫然地又想起一事,离开座位福了一礼,道:"昨日婉潆听来京的家乡人讲赵莹被太子接来京都。婉潆了解赵莹本性,她绝非情愿,请太子妃对她手下留情。" 那位家乡人是赵莹的长兄赵黼,来京已有两月,为得便是等慕晔还朝,能让他与妹子见上一面。 傅瑛拉着她重新坐下,坦然道:"不瞒你说,我至今尚未见过那位赵姑娘一面。我要得从来只是太子妃之位以及这个位子所应享有的权力与尊崇,太子无论如何喜欢赵姑娘,都不可能让她替我而代之,所以,赵姑娘来不来京,于我没有区别。六弟妹,你明白么?" 婉潆想自己该是明白的。 既然不要太子的情爱,那么占有太子情爱的人就成不了敌人,也就不会费心费力地前去或算计或周旋。太子妃如此坦白,反让婉潆心折。赵莹是遭强权所压身不由己,太子妃又何尝能随心所欲?纵连当初的自己,不也是被慕晔那厮强逼进府,如若不是他对她好得无可挑剔让她无法不爱,坐在太子妃面前的自己无非是另一个豪门怨妇而已。 第十四章(下) 小轩内,茶香缭绕。 傅瑛两根纤指拈起盘中蜜饯递入口中细细咀嚼,再以带着些许苦味的茶水漱尽舌间甜意,悠然道:"其实太子大可再多等些时候,等他真正可以掌控自己与他人命运的时候再把人迎来,这个时候做这等事,无非授人以柄而已。不过,我想太子殿下是委实等不及了罢,据闻那位赵莹姑娘已经订下了一门亲事,若这时不在京都,怕是早为他人妇了。但,如果我是太子,我会布划得更为周密,比如找一个心腹去娶了那位赵姑娘,替他把人牢牢看着,直待云开月明。可惜……"轻摇螓首,又低低笑开,眉眼弯弯,竟似看了一场笑话般的愉悦。"太子殿下也会为情所困,开眼了呢。" "也许,太子殿下连名分也不想被人占了罢。"婉潆道。 "也许。"犹是浅哂,透着几分凉薄的讥讽。 太子妃的随行女官望了望枝头月色,谏言道:"太子妃,逍遥王妃,二位出来得够久了,这宴席也将散了,回去应付下场罢面。" "好。"傅瑛慨然应允,向婉潆探出手。"走罢,六弟妹,让我们去演绎最完美的皇家媳妇。" 婉潆回之浅哂,扶了她,两人回到荣华殿,再各自走向自己应有的位置。 慕晔尚未归来,婉潆施施然归座,突觉背上一冷…… 这种仿若被冰冷的毒蛇缠绕在颈间的感觉…… 缓缓地,她向后方回眸。 虬结盘绕、整人高低的腊梅盆景之后,一张等待了她多时的脸,向她一笑。 刹那间,恶寒环袭,如坠冰窖。 "婉潆你去了哪里,把本王扔下不管了么?"有人怨气冲天地在旁边坐下。 慕晔!她垂首,紧紧将他的手捉住,汲取那阳光般的热暖。 "你的手怎么这般冷?是哪里不对了么?" 她一再摇头,扬睫凝觑着他俊美容颜,笑靥如花,"只是在外面待久了些。" "哼,还敢说,前后左右找不到你,为夫的生气了,回府后家法伺候!"他一边嘟怨,一边执一杯热酒到她粉唇边。"喝口酒暖暖。" 她就杯呡下,而后不着痕迹的侧首再望—— 盆景后,空无一人。 她将身边人的手握得更紧。 春寒来袭,身边有他相伴,盼能度过晚来风急。 —————————————— 夜半分时,城东废宅。 "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我宁愿看错。可是,我们都很清楚,当日谁也没有亲眼看见他的尸体。" "……是呐,每一回想到此处都会不安,可是,他当真有可能还在人世么?" "你认为呢?" "那时的确是我们不够周妥。" "如今再说无益,我并不想让一个尚未求证的鬼影乱了自己如今的生活,但却也不能置之不理。" "你莫管了,此事我去查证。" "如何查?朗岳么?你当真如此相信他?" "唉,其实他人不坏……" "外人如何我没有兴趣。你如今已经不是孤身一人,行事小心,走了。" "香……" 纤影已去。 月色中,响起一声轻笑,暗处的人影徐徐走出,"虽然说情若来时无道理,我仍然奇怪,寒兄你当年怎么会舍得把如此独特的人儿放掉?" "……既然已是往昔旧事,又何必再提?"已经发生的无法改变,错手失去的不能拥有,多说无益。 夜愈深,风愈紧。 下卷路迢迢兮人行远 第一章(上) 又是一年春尽头。 婉潆去探望了赵莹回来,心情自然称不上愉快,抬头见得枝头那一丛丛脱尽春日嫩色开始变得浓郁沉重的绿意,心绪越发得烦乱无序。 "婉潆,太子哥哥与赵莹这桩事,你莫管好么?当年赵莹离开,太子哥哥的伤心只有我看得见,若赵莹能够陪在他身边令他开怀起来,我乐见其成。" "但赵莹并不想留在这边,太子殿下罔顾他人意愿形同拘禁,你作为太子的兄弟,赵黼的好友,难道不该规劝?" "赵莹如此,无非是女子的矫情,太子哥哥对她极尽宠爱,两人当年也曾情深意笃,她有何不满?至于赵黼,我自认太子哥哥做他的妹婿,他并不掉价。" "……难道你以为这世间每个人都会对天家的荣宠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在你心中,你太子哥哥的快乐是快乐,别人的痛苦不是痛苦?" "你怎么把话说到了这里?婉潆,我不想为一个外人与你争吵,总之此事你莫要cha手就是。" 因着赵莹与太子之事,她与慕晔在前些日争执不下。 这两日,她多将自己放在月华亭里独坐,想得透彻明白。慕晔是她的丈夫,更是天家的六皇子。他做她的丈夫不足两载,做六皇子却已有二十余年。当年既然可以对她巧取豪夺,又怎能指望他为赵莹仗义执言?"率土之宾,莫非王臣",自幼时植于脑内已然根深蒂固了盘踞下来的东西,又岂会因做了她的丈夫而削弱清减?遑论太子是他最崇敬的兄长。 是她强他所难了。 "婉潆,婉潆,婉潆,你在上面罢?" 她俯望了一眼,没有作声。 "婉潆,你明明在,为何不理我?"慕晔懒走台阶,直接飞身上来。 她瞟他一眼。 "还在生气?"他眉毛挑高,瞳眸瞠大,好一个惊讶非常。"本王的婉潆爱妻如此小气的么?" 她淡声道:"不管我生不生气,王爷的决定都不会改变,既然如此,我何必徒让自己憋闷难过?我没有生气。" 他讪笑道:"嘴上说着不气,心里还在气的是不是?婉潆你看,这便是你们女子概有的习性,你只道赵莹不喜欢待在哥哥身边,她心中真实所想你又何尝是真正了解的呢?她大可是视富贵如浮云,难道对往昔的深情也没有丝毫留恋?" "王爷。"她轻叹。"臣妾已经放弃了说服你,请王爷也放弃说服臣妾罢。一个是你的兄长,一个是我的挚友,我们所站的立场不同,很难有所共识,不如不说,可好?" "……好。"妻子视自己的兄长为外人,慕晔并不喜欢,但他更不想强婉潆所难,遂颔首求和。"从此我们再不为他们争吵了罢。" "是,我们再不为他们争吵。" 毕竟是相爱的夫妻,都不愿让外力扰了相濡以沫的情分,相视一笑,算是将这段时日的冷战结束。慕晔扯了椅上簟席为垫,赖坐在妻子脚下,头埋在罗裙之间,"本王要睡了。" 她纤指缓缓舒理在他发间,柔声问:"最近很累么?" "哼,与那帮老朽斗法,自然是累。那些个老家伙最好做得滴水不漏,否则本王定会把他们老骨头拆了喂狗……喂狗……"话愈说愈小,吐息愈来愈沉,居然当真睡了。 膝上的睡颜仿若是个大只孩童,她瞬也不瞬的凝视中,最后一丝怨气也在他沉缓的呼吸中消散了。 嫁夫如此,既然爱上,便须将他的好与坏全部包容了,不是么? 第一章(下) 老朽者,朝中老臣也。 所谓功高震主,与民间所云的"久负大恩反成仇"极似,当因功擢升的官衔已然是位极人臣,升无可升,来自于最上位者的忌惮由此而起。而又因有功于社稷,但凡不想留下兔死狗烹骂名的君主,皆不会轻易褫爵取命。但,却并代表不会将这种机会留给继任者。 今日,天子将太子传至御书房,为得即是这等心头大事。 "这几张折子是几位老臣上来的,你看一下。" 接过父皇递来的奏折,慕曦速速阅览,胸中怒澜已掀,浅哂道:"难为这几位大人了,年岁一大把还要如此殚精竭虑。" "他们这几个人是当年支持朕问鼎大宝的有功之臣,不管何时,朕都会对他们留有三分情面。" "儿臣明白。" "你当真明白?" "此事交由儿臣罢。" "行事周稳一些,莫让人说我朝不重老臣。" "是,父皇。" 折上所奏,尽是为二皇子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辞。二皇子之母廖妃的兄长瘳明虽不在其中,但这几人当年皆是与廖父往从甚密的至交,如今借自身之威望为二皇子行铺路造桥之事,亦是情理之中。 深瞥了这个还算让自己满意的儿子一眼,天子龙颜微微一沉,将压在最底的几份奏章抽出,"还有这些,你也看看罢。" 几位御史言官们的联合奏章。参太子殿下以权凌人,强抢人妻,私禁于别苑,有负太子妃贤德,有负百姓民众爱戴,有负圣上厚望……云云云云。 "纵使这几个迂腐书生这一回是被人利用了,也是你让人有机可乘在前。你也晓得这几个是出了名的刺头,混账得有时连朕也敢顶撞,朕不是不恨,但一个朝廷不可能少了这样的人,所以啊曦儿,朕不会让你动他们,反而若继续有类似奏章呈到朕的眼前,朕罚得是你。你很少让朕失望,这一次也不会例外罢?"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但愿你此言由衷,潜心做事去罢。" "儿臣告退。" 天子找了太子,太子又找了皇子,六皇子。 对付那群倚老卖老不知老又想在死前为儿孙挣下一份永世富贵的的老不修们,慕曦深知六弟比自己更有办法。果然,未过十日,即有成果奉上。 "王大人的爱妾与刘大人的爱孙私通?"这消息令太子愕然,又啼笑皆非。"这事真耶假耶?王大人皆当朝元老,若是无中生有,为兄定要骂你。" "任小弟如何无法无天,也不能编排这等丑事扣在当朝一品大员头上。太子哥哥且容小弟将内情禀来。"慕晔揖了揖,难忍笑意。"那小妾原是刘府孙少爷的贴身侍婢,准备收入房中的。王大人前往刘府走动时为小婢的美色所动,刘大人慨然双手奉上,成全了同僚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愿望。当时刘府的孙少爷并不在府里,回来后为此事大闹了一通又病了一场,后面会发生什么也就水到渠成了不是?" "……于是,这事被你逍遥王所察?" "前日晚上,刘家孙少爷带王家的小妾私奔,出资出车出人相助的,是小弟我。" "你——"慕曦一呆,旋即大噱。"天呐……晔儿,你……着实让人叹为观止了……你……哈哈哈……" "当然,一顶绿帽压梨花的王大人于今晨已经得知诱拐爱妾的美少年出自哪家,想必此刻正在前往刘家兴师问罪的路上。虽则此事不足以让王、刘两家反目成仇,但总有让他们僵冷上一阵子,过几日在两家准备握手言和时,再让那桩丑事街知巷闻,到时候……" "到时候,王大人纵算还想以群臣之首的姿态出现,恐怕也有心无力了。因为,谁会对一个全城笑柄心悦诚服呢?" 兄弟二人相视大笑。 第二章(上) 六月中旬的一日,三朝老臣、内阁首辅王弼暴毙榻上。 此讯不啻石破天惊。 天子闻听,先愕后悲,当殿潸然泪下,命太医院派出精干人手前往勘验,誓要查出老臣真正死因。 翌日,御医回报,王大人乃中风引发心疾而致猝死,兼有气急攻心症状,头上两条血管生生爆裂。殿上群臣联想到近来京都坊间的传言,皆心照不宣起来:可叹一代权臣,竟给生生气死了呢。 天子坐在龙椅之上,竟然双手掩面,痛哭失声。殿下群臣惶恐万分,跪地齐求"圣上节哀,保重龙体"……这次第,真真是君爱臣恭,其情融融。 群臣劝慰之下,天子强敛了哀伤,谕户政司拨银万两,礼政司隆重cao办,七皇子扶棺送灵,以宰相之礼送王大人回乡入土。 太后、皇后齐发懿旨安抚王家内眷,太子亲往吊唁。一时间,王大人再度名噪京者,而此度是因为天家的盛大眷宠。 岂知天朝庙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过了几日,另位三朝元老刘大人毫无征兆地于家中莫名薨逝,紧随其后两日,又一位重臣高大人步上后尘。 众石惊起千层浪。 御史频频上奏:重臣连死必有内情,请陛下圣裁。 各派势力含沙射影互作指摘,攻讦不止。 又因三位老臣素日皆与歧王颇多走动,关于太子挟私报复、暗杀老臣之说,开始蔓延于朝堂内外。 —————————————————— 被人暗泼了脏水的太子殿子虽不至于雷霆大怒,却也不能听之任之,聚集来一干心腹,商议应对之策。 诸人各抒己见,众口不一。太子看向抚额不语的慕晔,"晔儿,依你之见,此事出自何人之手?" 后者有三分讶异,"难道太子哥哥从来没认为是晔儿自作主张弄张成拙?" 太子失笑,"若逍遥王行事,断不会这般粗糙。" "知小弟者,太子哥哥也。" "那么,逍遥王可猜到对方下一步棋了?" "暂且不妨静观其变。" "哦?"慕曦目芒明灭一动,思吟少许。"暂且之后呢?" "将计就计。" ———————————————————— "这等谋划实在称得上天衣无fèng了,若非刘大人的长孙回府奔丧,失口道出了内情,恐怕我等至今还要蒙在鼓里。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居然会有诱逼他人拐带官妾的发指恶行,如何不令正义者拍案而起?各位还记得前段时日风传京城的有污王大人清誉的谣言罢?也是此人一手主使,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若不是气到极致,王大人又怎会去得如此突然?" 寅时三刻,百官尽集正泰殿耳房,等待着卯时来临。此下正被廖妃之兄、歧王之娘舅、吏政司主宪廖明的一席长话激发得交耳纷纷。 "廖大人,敢问这位主使刘大的长孙诱拐王大人爱妾私奔者是何方神圣?您直接告诉咱们不就得了,何必遮遮掩掩?"御史院主宪道。 "正是,此人是谁?" 廖明冷笑,"敢中伤王大人这位德高望重的当朝首辅者,能是何人?" "廖大人这话不对了呢。您在这个时候把这事抖落出来,无非是想让咱们在您向圣上检举此人时增砖加瓦,您含混其词,届时咱们怕是无能为力呢。" "六皇子,逍遥王。" 耳房内,一片静默。 廖大人尖厉冷笑,"怎么,各位怕了?" "……您激将也无用,纵然是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若没有真凭实据,咱们绝不敢妄动。须知诬陷皇族,罪及满门。" "下官既然敢在此处将话挑明,自然是有力证。" "好。"御史院主宪慡然颔首。"倘使罪证确凿,无论他是何方神圣,下官都敢参上一本,直至正义得申!" 第二章(下) "慕晔,你可有话说?" 早朝伊始,廖明上奏表章又兼慷慨陈词之后,天子厉颜直眙立于朝班左侧的六子。 慕晔出列,道:"禀父皇,儿臣有话。" "讲!" "这种事,儿臣莫说做,连听也是没有听过的。儿臣不明白廖大人听了哪里的谣言,把这事算到儿臣头上,儿臣……" "逍遥王爷。"因为胸有成竹,廖大人格外地气定神闲。"您是堂堂亲王,天黄贵胄,给微臣十个胆子也不敢栽赃到您的头上。想微臣既为朝廷命官,便不能坐视法度被欺,良者蒙冤,刘大人的长孙亲口向微臣哭诉受您胁迫种种,对于累及王大人猝甍一事更是痛心疾首,而愿同为人证的还有王大人的如夫人。" 慕晔浅哂,"照廖大人这么说,倒是证据确凿呢。" "正是。" "在廖大人看来,本王竟然蠢到会亲自出面威胁他人的地步?" "王爷若还有怀疑,何妨与那二人当堂对质?" "笑话,那二人是什么人?也配与本王对质?" "王爷……" "好了。"天子沉喝了一声。"王大人的逝去是朕心口之痛,如今王爱卿尸骨未寒便曝出这等事,乃天朝之大不幸。廖爱卿,你把人证都传来罢,朕要在这个正泰殿上做一回主审。" "……是。"这一步进展,当可谓意外之喜。廖明本打算将本参了,再由几位已经事前打过招呼的同侪推波助澜,力使陛下下旨公开立案审理,到时再将其他几人的死与此加以关联,不怕扳不倒逍遥王,卸去太子这条臂膀。 谕令下发两刻钟后,刘府长孙与王家的如夫人来到。两人匍跪于地,端的是惶恐万状。 "糙民刘贺拜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府长孙虽没有功名傍身,却毕竟是世家出来的公子,见过些世面,口齿尚算清晰,那位王家如夫人却已是体似筛糠,魂不附体。 "你们两个都把头抬起来。"天子道。 两人依言, 天子看着这一对少年男女,尤其那小妾,面孔间犹挂着几分稚气,想及那位年逾古稀齿摇发白的王大人,不由得眉头皱起。 "刘贺,对于你诱拐官妾之事,你何话说?" "糙民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天子龙目微眯。"是不敢说还是不想说?" "禀圣上,糙民诱拐官妾是千真万确之事,无可辩驳,是以无话可说。" 廖明暗骂这糙包公子不能济事,压着嗓子咳了一声。 "你可知为何会传你二人到这正泰殿来?"天子继续行使主审之责。 "因糙民与杏儿之事,致使王大人气急攻心……" "你且说是谁指使你做了这等有rǔ斯文、败坏伦常风德之事。" "糙民与杏儿两小无猜,糙民曾答应杏儿在她及笄之后娶她为侧室。不料想糙民外出修学不过十几日,归来时……" 旁边小女子嘤嘤哭泣起来。 "刘公子。"廖明委实不能隐忍不发了。"你只须向圣上禀报是何人指使你诱拐王大人爱妾就好,莫以其他乱事扰乱圣听!" "糙民正在向皇上禀报呐大人,糙民到了今天这一步,全因一个'情'字,咎由自取,虽死无怨……" "刘公子,你还直接告诉廖大人,你可认得我是谁?"慕晔不忍心廖大人等得心急如焚,主动蹲至那二人跟前,指着自己那脸张问。"二位仔细看看,在此之前还在什么地方与我见过面?" 刘贺蹙眉,"这位大人,糙民与阁下素未谋面,如何会认得阁下呢?" "你呢?"逍遥王以颌点了点小女子。"你可认得我?" 杏儿抽噎未止,抬起湿漉漉的眸儿迅即瞄了眼前人一眼,怯怯道:"民女除了刘郎,不曾正眼看过任何男人,哪里会认得大人?" 廖明变了脸色。宦海多年,又曾主管刑狱,他太清楚这等情形会在什么样的情境下出现—— 犯人翻供。 第三章(上) 所谓阴沟翻船当如是。廖明噬脐莫及。 这两个看似呆蠢懦弱的少年男女,俨然受了极为缜密的调教,将他诓进了套里,在最关键时刻推翻先前陈辞,置他于难堪境地。而自己的策划显然有欠周密,倘使事前让二人写了供词画了指押,兴许还有一丝转机…… "你们这对蠢人,为人利用犹不知死活,你们那日亲口告诉本官是逍遥王亲自找上你们怂恿你二人淫佚私奔,这时又矢口不认,以为如此便可以脱罪了么?你们……" "廖大人请慎言,莫惹上诱供之嫌。"太子慕曦平稳的声线cha了进来。 登时,廖明面如酱色,惟能在垂首无声的当儿将两道怨毒目光噬盯向那对男女,胸中设计着一万种令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法子。 正泰殿内,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毕竟事态急转直下,这些在朝政风云中向来能够要风得风要雨的朝政大员们,总要审时度势,谋定后动,方可确保住自己的高爵显位不受殃及,不是么? "廖大人,你好歹也是朝廷重臣,怎能如此轻易被人利用了?难道你看不出这两个人显然受人指使,意图借你之口诬陷六皇弟?若不是这二人受父皇天威震慑不敢再行诬蔑之事,你便要铸成大错了!"歧王慕旷率先发起指责,直叱自家娘舅的糊涂愚蠢。 那廖明也是个反应不弱的,闻言立刻挂起满面的愧色,跪道:"陛下,是臣一时愚昧,听信谣言,险险中了小人伎俩害了逍遥王,请陛下降罪。" …… 早朝结束。 慕晔与慕曦兄弟二人前后脚出了千步廊,到了太子办公的神衣阁,随着书房门在身后合拢,太子纵声大笑,边笑边道:"为兄在开始还是奇怪晔儿你为何要亲自以真面目去见那两个人,敢情是用在今日么?" "小弟亲自去见了他们,是为让他们相信他们当真可以安全无虞地双宿双飞,条件即是今日。" "你在牢里设了人?"否则,那两人怎会在听闻下狱时亦不惊不闹。 "他们进了牢内便会被送离京都,那边已早早就准备下了两具死刑犯的尸体交差,畏罪自尽而已。" 这个小六啊,就是如此仁慈,处处留有余地。"这两个人倒也稀奇,恁大的场面也不怯场。" "之前小弟也曾担心来着,如今来看,二人是为情则刚了。" "为情则刚?"慕曦神思略显恍惚。"这小儿小女的情,倒也当真有几分动人呢。" "太子哥哥……"慕晔无意去触碰太子心事,那件让婉潆将他冷置了几天不理的隐秘情事,全由太子哥哥自理罢。 "我们可以走另一步了。" "……另一步?" "将计就计。" 慕曦深思了半晌,眉间染起一线喜色,"的确是时候了,对方苦心设了这个局,是为了将为兄与清除异己、暗杀老臣的罪名连结起来,如今功亏一篑,定然是阵脚大乱,我们不妨先下手了。" 书房内书香氤氲,对坐者兄弟情深。然而,这席话后,天朝的星空开始降临一场腥风血雨,奔涌于繁华盛景下的暗流,终于曝于天日之下…… 第四章(上) 今日到太子府看过小世子,转道去探望赵莹,殊料那座立于城郊的太子府别苑内,人去楼空。婉潆回到城里,又往赵家设于京都的铺面赶去,铺中掌柜告诉他大公子已然在几日前返回了苑州。 赵黼、赵莹兄妹皆在京都消失。 她很难不为好友担心。以太子慕曦的城府之深,但凡不想放手,赵莹全无胜算……那么,如此的情势下,是在太子安排下到了另一个藏娇的金屋,还是自己脱身而去? "王妃,午膳设在哪里?" 丫鬟恭敬的请询声将反复无果的思绪打断,她方察觉自己一路回府,竟然不知不觉在一个无解的问题上缠绕了一个时辰,这实在不是她该有的习惯。 什么时候有了恁多的改变? 抚着发际垂下的金丝垂饰,她哑然失笑。 "就在外面的桂树下罢,沏一壶龙井,用雨前的茶叶。" 丫鬟们下去奉命传膳,她纤指支着书案站起身,细步姗姗将下楼去,一只脚已经悬空踩出,就要落上黄梨木制成的梯阶—— 她旋回身去。 "你的反应慢了许多。搁在以前,为师踏进这间房子的第一时便能为你所察觉。"立在后窗前的人影向前踱来。 是梦么?她但愿是梦,但愿是……没有一丝温度的毒蛇,缠绕在颈项间,窒息,悚寒。这份曾伴随她十年、原以为会随着那座石堡崩塌结束的梦魇,真真正正的,再度挟裹着记忆里的所有感觉重返。 "难道是因为这奢华安逸的生活腐蚀去了你与生俱来的敏锐?方才为师听见你要在桂树下品雨前龙井。冷香,你不应如此的,你应该是野间的傲雪孤梅,而非堂前的花开富贵。" 冷香。这个名字,如一把锥刀般嵌进了她的血骨内,由骨fèng处细细撬凿残存的暖意,将她瞬间抛往了那一片冰天雪地里,抛在父母冰冷的身体间。她伸出一只手,向空中徒力地张抓,"救我,救我,救我……" 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救我。 终于,一只衣经过的衣角被她抓进了掌心,然后,拼却所有地握住,再不松手。 "救我!"她欲仰起虚弱的头颈,仍只能见得那些毫无希望的茫茫白境。 "给我理由。"头顶上的声音,居然是笑着的。 "救我。"她没有理由。想活,要活,是她惟一的理由。 "在今天像你这般要冻死街头的不知有多少个,我为什么要救你?" 她奇怪,她怎么会将那些话记得这般清楚。多年之后想起,仍然闻若昨日。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影,如果甩不开,用刀罢。" "救我。"枯瘦的五指更紧的收拢,头顶着母亲寒透的指掌倏然抬起,她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一双眼睛。"救我。" "……有点意思。"那个声音高声一笑。"求生欲望如此强烈的人,倒是头一次见着,影,如果她活下来,定然超过你。你始终无法领会精要的摄魂术,她会比你适合。你想要她活下来么?你腰间那把刀已经杀过一个人了罢?她会不会是第二个,你来决定。" 第四章(上) 她活了下来。 那个叫"影"的小小少年,将她从父母的尸体下拖出,背在身上,回到了位于山林深处被称为"石宫"的堡内,并与他一道接受训练,杀人的训练。 每天都会有与他们年纪相近的人进堡,所有人皆放在一个大笼子里,如兽般的嘶咬互杀,活下来且四肢健全的,可以走出笼子。第二日,与幸存者进入另一个笼子…… 她也在其中。 她明白,在最初的最初,倘若身边没有"影"若有若无的援手,她成不了活下来的那个。为了不成为别人的拖累,她变得如同那里面的每个人,在杀人与被杀之间,选择前者。在一次又一次以生命作为筛选资格的大浪淘沙中,她走出了一个又一个笼子。 终于有一日,那个他们称之为"师父"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端量她许久,扔了一瓶药下来,说:"女人的身体也是武器,以后不要随便在自己身上留疤。从明天开始,我赐你新名'冷凝香',你们有资格随我学习武功了。" "你们",指得是影,她,还有一个新来不久名为"冰"、因为根骨绝佳受到青睐的少年。三个人通过了物竞天择的遴筛,得以接受正式的武功传授,不,应该是更完备的杀人技巧,更庞杂的杀人方法,包括读书。因"师父"说,在某些时候,书本是世间最无敌的杀人武器。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仍然被扔进大笼子里继续杀人游戏 在那一群如狼似虎的少年少女中,柔弱的月原本不该引起任何怜惜。在这个地方,如果没有力量保护自己,被撕成碎片最是平常不过。 但是,当她对上病弱的月被掷进笼里的刹那因突然张开的眼睛,她回头向"师父"道:"我要进笼子。" 笼子里,她有意无意把月挡在身后,手上的短刀一刻也没有停下,最后,她与同是一身血腥的月来到外面。 "你想保护她?""师父"踱到她身前,俯视着她。"你们两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你想让她杀死你?" "她杀不死我。" "你要杀了她?" "她太弱了,我不想杀。" "师父"的眼内,浮腾出狠戾之气。 "师父,这个很弱的人生得很好看。"那边的影道。 "师父说过,女人的身体也是武器,这个弱女人将来应该是一把很利的武器。"冰也开口道。 两个少年的话让"师父"仔细看了那个原以为百无一用的羸弱少女,当真有三分满意起来,"的确有些底子,假以时日,应该会很有用。" "你们既然想让她活着,就要让她不是个要靠人庇佑的废物,为师不会给你们太长时间。"蛇般的目光依次从三人脸上粘滑而过,说。 半年后,月的武功胜了除他们三人外的所有人,性命保住。 岁月嬗递,四个人在不亲不近不温不热中共同度过,彼此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在这个地方,任何情感都是奢侈。 十二岁那年,她走出石宫接任务。 没有人晓得石宫是如何训练杀手的,外界所盛传的,仅是霁光门出来的人如何能够神乎其神、无声无息地取人性命,几乎从未有过败绩。 "疏影横斜"寒孤影,"水滟清浅"寒若冰,"暗香浮动"冷凝香,"弯月黄昏"冷月声。 第四章(下) "师父"自诩学富五车,在生平最爱的名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内,为他们创下在江湖中的名号,而江湖中人对他们另有馈赠—— 疏影横斜命余线,水滟清浅血满园,暗香浮动合断魂,弯月黄昏酿黄泉。 这四句话,似乎注定了他们人生的模样:或者为了"师父"银库的充盈继续着这血腥游戏,或者有一日技不如人在杀人中死去。 有时,她不知如果时光倒流,让她重新回到那个冰雪季节,回到父母虽然想为她保住一丝温暖终是失却了所有温度的天地里,她会不会向路过的"师父"伸出手。她却极清醒的知道,这样的杀人为业,已经招来了她越来越多的厌恶。 "你们两个,是时候成为天下最利的武器了。" 又一次任务归来,四个人被叫到后山,"师父"看着她和月,笑意晏晏。"明天,会有人教你们如何用身体杀人。" 她并不懂这话里的端倪,垂下的眸光不经意瞥见了影与冰的四只拳攥得青筋暴浮。 翌日,她们被蒙了眼睛,走进了一段漆黑的密道,进入一个不曾涉足过的大房内,接受"师父"口中所说的新的训练。 施教者一个丰腴艳丽的妇人。初始,讲得是身为女子者的步态、声音、腰姿。几天过去,妇人传授"舞技",而后随乐起舞,解衣宽带,手指在身体各处抚摸移民,不堪入目。 十五岁的她纵然不识男女之事,也在那时刻领悟了何谓"用身体杀人"。月显然似懂非懂的,张着一双茫然的大眼向她求诘。她佯作未见:处处都是"师父"的眼睛,无法安慰。 然而,之后几日的"课程",达到了月的承受极限。 大房的地上,铺着形态各异的春宫图,妇人不着一缕地翻滚其上,讲解个中秘事。最末,唤进了一男子,在两个少女眼下,按地上的春宫图逐个实体演绎…… 她只须稍稍抬手,便能将那两个人送进黄泉,却在扫见身边的月指fèng间寒光跃动之际及时拦下。 月的眼睛赤红,"香,脏,他们好脏,让我杀……" "总是要习惯的。"她说,星眸内写着:时候未到。 两个人曾配合过无数次的绝杀,有着不为人知的默契,月接收到了她眼中的讯息,敛下了杀意。 的确时候未到,在尚不能确定可以一蹴而就时,惟有忍耐,忍耐,再忍耐。在"师父"面前,他们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但,如果不是那桩十万两白银的豪单,需要"师父"动用石宫内最出色的四人联手到高手环伺重兵守护的异族王宫内取一条性命,她很难说在那样的"课程"前,她能够按捺多久。 四个人为了任务共赴异族,在一片空旷的原野内,月抱住冰,崩溃大哭,"冰,我受不了了,那么脏,那么丑恶,哇……" 冰抱着香的娇小躯体,面色青得骇人,恨声道:"他不会活太久,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他活太久!" "我们的计划看来是要提前了。"影看着她说"师父的贴身婢女红绸告诉我,他准备把你和月分别送给京都的两位大人物,作为派往异邦卧底的棋子。你们两个人,一人值十万两白银。" 这话若是在那样的课程之前,她必定会问:"送去做什么?"除了杀人,她并无所长。而此时,因为明白,所以恶恨。 第五章(上) 他们的计划,是杀死"师父"。 既然是计划,便须有周全的设计。"师父"要死,"石宫"要消失,他们也要消失,在江湖中隐形匿迹。惟有那样,方能得回他们渴望已久的自由。 四人一分为二。 冰、月前往异族。两人一时戴上属于她与影的人皮面具,一时恢复本来面目,目夜兼程,行走匆匆。 她和影暗潜回石宫。白日,他们扮成普通面相,混迹于仆役之中,确定"师父"行踪。夜中,将筹攒了多年的炸药埋在石宫各处,将伺伏各处的消息机关悄然毁却。 直至那一日的到来。 按事先所计划的,冰、月进异族王宫内刺杀成功,却暴露了行踪,引来江湖高手的围捕,暴露了神秘石宫的确凿位置。 石宫四遭,江湖高手越聚越多,正义之师的讨伐声浪彻夜不停。石宫仆役及那些个未成大气候的弟子们争相逃命,令他们不解得是,这场跑路并未遭到以为中的狙截绝杀,几条密道为他们畅通无阻。 空空无人的石宫校场内,"师父"望着对面自己一手培植出来的四个最出色最得意的"作品",笑逐颜开,"我还以为,你们会再等几年。" 应声的只有影一人,"不用再等了。" 而后,四人同时拔剑。 "师父"却双手空空,"也好,就让为师看看这些年你们有了多少长进。" "师父"的从容,是在不屑于他们的急于求成,焦躁急进。而事实上,那时的他们的确不够成稳周密。 若那时,他们不是将"师父"引到那些位江湖正义之士面前而是选择四人亲手戮之,若在引爆了堡下埋置的炸药之后没有急于撤隐,而是能够等火势熄灭之后确认他的尸体…… 兴许,不会有今日。 —————————————————— "为师活着,爱徒不欢喜么?" 她望着这个自称"为师"的人。 南宫偰,二十年前令江湖白道切齿痛恨又闻风丧胆的杀人狂魔,隐退创立"霁光门"后,培养出了四个顶尖杀手,再引江湖恐慌。 寒孤影,寒若冰,冷凝香,冷月声。他们四个人,在这个人的控制下,宛若僵尸般的活了十年,藏起所有情绪乃至良知为其所趋使。 自视甚高的南宫偰甚至不屑于向他们施毒控制,他用以掌控他们的,无非是人性的弱点。堡里所有人俱是他从街边捡来的孤儿,对活下去的渴望大于了一切,一衣一食的饱暖,一c黄一室的存身,即足以让人俯首听命。他们四人是他层层筛选加以特别强化出的,尽管都不是嗜杀之人,他依然有最有效的法子令他们驯服。各人都有各人的软肋,她的软肋是月,为了月,最不喜欢杀人的她也成为了仅次于影与冰的一流杀手。 "担负'弑师'的罪恶,这些年爱徒过得并不安生罢?" "弑师?"她挑眉,望去的眸光如望一个笑话。"我们从小接受的所有训练,甚至读书习字,都只是围绕"杀人"两字,如何杀人,如何心冷如铁的杀人。是你打破了我们心中残存那些寻常世界的三纲五常、良知礼教,还指望我们会为'弑师'这两个字煎熬一生?你当真有让人发噱的本事。" 一脉怨毒自南宫偰的眉宇内抹了过去,转瞬又是笑开。在此一刻,他是掌握主动的一方,若果起了怒,倒是先输了一截。 "这些年为师一直在想,如果有一日与你们中的哪一个见面了,该是怎样一副景象。"虽然不能从阔别多年的"爱徒"脸上找到一丝的畏惧惊惘,但何须太急?"为师更好奇得是,杀人如麻的暗香浮动如何化身名门闺秀?如何坐到了逍遥王妃的宝座上?冷香爱徒,可有心情一一说给为师来听?" 第五章(下) 杀人如麻的暗香浮动如何化身名门闺秀? 她当然不会有兴趣与这个人一话别情,那些个惟有她和月知晓的过往,被埋在岁月的最深处,连自己也不允许触及,久而久之,她甚至以为自己当真经由书香薰就深闺养成,当真仅仅是天下第一才子的长女苏婉潆。 然而,这人来了,那些深埋的过往,也在自己脑中一一揭蛊。 离开霁光门,摧毁石宫,消失于江湖……在初始,她与月皆以为会和那两个男人共度余生。虽然不见得如何情深意定,但曾互为依存的彼此,宛若命中难以舍弃的血骨,当是顺理成章。只是,两个男人显然没有这份默契,在四人选择落脚的淳朴小镇上,两个单纯女子的加入,令月不能自持,她也无法安之若素。 于是,在他们新婚的当晚,她们纵火焚去那座住了半年的小院,不辞而别。 "我们去哪里呢?" "我记得你随我第一次执行任务,对那一次的南国水乡极为喜欢,我们就去南方如何?" "好!" 她们跋涉向秀丽南国。途中,遇好色者调戏良家女子,出手相救,因此结识那两位良家女子的全家—— 辞官归乡的苏晟苏大学士夫妇与他的两位爱女。 长女苏婉潆,真正的苏婉潆。 次女苏婉清,真正的苏婉清。 两个花龄少女恰分别与她们同龄,四个人居然相谈甚欢。苏家二女听说她们北上寻亲未成,盛邀和她们同往苑州,到了那处后拜为姐妹,以后互为照应。 如果,那时月没有感染风寒引得旧伤复发,她们为了寻医不得不暂且与苏家作别,如今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可,她们作别了,相约再会苑州。许是前世的缘份?若不然冷情冷心的她们何以对苏家二老心生孺慕,对苏家姐妹心生亲切? 两日后,月的身子好转,两人迫不及待策马追赶苏氏一家。 在那样孺慕和亲切的心情之下,她们惊睹了她们所孺慕与亲切的人横尸山下 苏家两位如花女子头崩脑裂。 苏家二老置身血泊,气息将无。 她们先为苏家二止血,喂了固本保元的药丸,换下二女身上凌乱的衣衫,转而四处搜罗蛛丝马迹。在一方巨后之后,寻到了一名抖若寒蝉的苏家男仆。他因跑到灌木丛内大解躲过了一劫,也因目睹主家一家遭屠而神智时浊时清,断断续续地,将经过讲给了她们听:苏家行经此处,遇上了山中劫匪,抢掠财物不说,且欲当众奸污两位小姐。苏家女子不堪此rǔ,撞石自尽。苏氏二老被两名忠仆护卫在身后,遭匪徒连刺数刀…… 她们也曾杀人如麻,也以为心硬如铁,但目睹前时还相见言欢的人转眼天人两隔,那当下的痛怒至今想来犹能焚感五内。两人将苏家二老送到了前方镇上,硬将当地的五个大夫逼来医治,并自村民口中得知那伙悍匪已伤了过往商旅人命奸淫女子无数,官府不是没有派兵围剿,无奈贼强兵弱,除了在沿边村镇贴布诰警示民众外亦是无可奈何。 "月,你来照顾二老,我出去办些事情。"她说。 "你一人去么?" "一人足够了。"她独自寻上山去。 半日内,盘踞数年的贼穴灰飞烟灭,为首十余悍匪首投胎往世,三百余匪众尽遭去势。她搜罗出苏家的财物细软及匪众沿途丢弃的珍籍孤本,送回苏家二老身边。 "香,二老似乎疯傻了,醒来不顾全身的伤痛,以头撞墙,口中吱吱哇哇叫着两位苏小姐的名字,满脸的涎水……这哪里还是那一双清俊秀雅的世家夫妇?" ……是,苏家二老疯了傻了,一时嘶喊着要出门寻女,一时抱着枕被当女儿呵哄,一时面痴目斜,哭哭笑笑,涕泪交流。如此两个人,虽生犹死。 月掩面低泣,"怎么办?那么艰难的才将他们性命捡回,难道就任他们这样下去?" 她盯着二老良久,道:"我们就让他们的女儿复活,让他们一家四口平安回到故乡,如何?" 第六章 暗香浮动,纳人性命于无血无痛之中。 "暗香浮动"冷凝香的武功亦高,但最厌以白刃方式杀人,最擅长的,一是摄魂术,二是暗香毒。 苏家二老在大痛大苦之下,神昏智失,与废人无异。她以摄魂术促二老进入混沌状态,将最残痛的一页记忆洗去,并给予暗示,以她与月的脸,替代了他们脑中所记得两位爱女的容颜。 当他们重新睁开眼睛时,记得的只是与爱女行经此镇双双病倒,如今病愈,自然要踏上归程。她们随着苏家二老回到了邺州,做了苏家的小姐,三年的闺中光阴过去,各自嫁人成婚…… 过去几年里,她一直确认自己是苏婉潆,孝慰双亲,承欢膝下,饱览群书,深闺修身……关于冷香,关于霁光门,她将之归为前生。 如今,前生找上了她。 "何时发现了我?" "足够久了。为师做事和来谨慎,为防仅是相貌相似,为师曾试探过爱徒。试问天下除了你们四个,有谁能轻易走出为师的沉海迷途呢?" 沉海迷途?她恍然忆起了一年多前太子遇毒案之后自己在宫内的那次错路。那一次已是这人的试探,早在那时自己便成了猫爪下的鼠?如果,她不是耽于安逸,如果她有足够的警惕,该在那时便有所觉察的罢?甚至,在不久前的宫宴上明明已然看到了这张脸,仍愿自欺欺人地未去正视,未做证实。 "说罢,你的目的。"她说。错已铸成,事已来临,惊恐也罢,懊悔也好,总是要面对。 南宫偰面露赞许,拉过一张圈椅坐下,两手抚挲着把手上的二龙戏珠花纹,"为师一直认为在你们四个人中,冷香是最值得期待的。你果然让自己过上了最好的生活,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这上等的日子,冷香能否还想回到从前呢?" 婉潆拢了拢月华软缎的披帛,理了理流云髻的云鬓,轻掀莲步,施施然落座,与故人一案相隔,"阁下想将我打回原形么?" "冷香在说笑了呢。试问天下为人师的哪个不想自家的徒弟出人头地?你过得好,为师比你还要高兴的。" 婉潆噙笑不语,目光没有任何退避地迎视着这个曾控制了自己十年的男人。惊涛骇浪的震愕已过,何妨静心迎战? "你若过得不好,为师兴许便不会找你,你们四人当年做得那些事,在现今的为师看来,无非是些不服长辈管教的小孩子的淘气之举,若为那点事,为师断不然找上你。而既然来了,必定是有所求。这京都人皆在传逍遥王夫妻恩爱甚笃,逍遥王宠妻如命,为师最愿看到你活得幸福,可否安排为师与逍遥王见上一面?" 她以极专注的姿态聆听,不置可否。 "若是有所不便,师父自是不能勉强,无非麻烦爱徒代为传个话而已。" "请讲。" "请逍遥王弃暗投明。" "你是歧王的人?" 南宫偰颔首低叹,"如此聪敏的冷香果然是为师的骄傲。" "你认为我有能力劝得逍遥王背弃太子心向歧王?" "若不能,为师不会勉强。" 她黛眉轻挑。 "身为逍遥王妃,对丈夫的动迹行踪了解的总归要比外人详尽,若觉有价值的,告诉为师就好。没有价值的,为师也乐意倾听。每月初一十五,与为师见上两面,可否?" 还真真个字字有余地,句句有转圜。她淡哂,"我想,阁下容得我拒绝的罢?" "系出糙莽江湖,却以书香世家之女嫁入皇室,为师不想问这中间有怎样的曲折,但这样的罪,抄苏家一个满门足矣了,至于被骗亲骗情的逍遥王会是如何的震怒失望已是微不足道。为人师的,总是不愿看到那样悲惨的一幕发生在自己徒儿身上。" 猫逗弄即将入口的小鼠儿的心情,当如此刻罢。南宫偰越发得跃跃欲试了,尤其对面女子无喜无怒无悲无恼的表现,更是让他兴味满满:小鼠儿愈是难缠,征服起来愈有乐趣不是? "你向来把月照顾得很好,纵然是嫁人,自己嫁了王爷,也要给她找个将军,为师对此实在欣慰。" 她星眸深处,终于跃出一点薄光。 南宫偰面容愉悦至极,"实则,在为师确定你是冷香之后,也便对你的背景加以关注,这才知道那位将军夫人是一直被你疼爱的月。所以,来看望你之前,已经先去看望了她。你的妹子嫁了个镇南大将军,手握十万兵马,这样的人为师自然是要结交的。冷香认为呢?" "师父言之有理。"她眸光晶莹,笑容清婉, "也就是说,冷香已经答应为师了?" "逍遥王不可能背叛太子。" "你确定?" "确定。"确定极了呢。如果有一日要她在太子和她之间选择一个,他选得未必是后者。 "那么,只能走另一条路了?" "我不会出卖自己的丈夫。" "为师可以向冷香承诺,到最后会不伤了逍遥王的性命。" "阁下有替人作主的权力么?" "找个人替逍遥王去死,为师还是办得到的。" "歧王可晓得我的身份?" "为师与歧王的合作实属各取所需,还不到需要卖徒求荣的田地。" 对眼前人的了解,有着十年的岁月,任何话任何事都不足以让她惊诧,她只需要沉下心来,思忖此人每一言每一行下的用意与出处、筹谋与目的。她想,此人按住逍遥王妃与将军夫人实乃江湖杀手这条线索隐而不报,是为让歧王无从晓得他的力量与情讯的来源以增加自己身神诡,从而使人更加忌惮罢?再者,这条线若是如此轻易被抛了出去,压制她与月的筹码便也相应少了一半罢。 "近来,你须留意逍遥王的行动迹向,确知他除了太子府还去了哪些地方,又会在府中密会些什么人。下月初一城西城隍庙里巳正时,一一说给为师来听。"绣鞋踏在楼梯上的软沓声响细细传来,南宫偰遗憾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呢,为师本来还有话要说的,就一并挪到下回罢。" "师父可是想问影与冰的去向?" 南宫偰目光微闪,"你与他二人尚有联络?" "不算有。" "不算有?" 脚步声已到了垂帘之外,她淡道:"详细情形,还是等下月初一再叙。" 湘缎垂帘掀开,绿褙小婢探进脸来,"王妃,午膳摆好了。" 她将手儿递了过去,小婢当即来扶,主仆二人轻移莲步。 对面人,自然已不见踪影。 "王妃,奴婢方才似乎听到您在说话?可是在唤奴婢?" "不是。"她说。"吟诗而已。" "真好,吟诗真好,奴婢大字不识一个呢。" "改日有暇我教你识上几个字。" "奴婢多谢王妃……" 第七章(上) 毒蛇缠在颈上,愈来愈紧的盘绕收缩,一点一点榨取尽胸腔内的空气,一点一点勒索尽所余无多的生命力,蛇的红信在她绝望的双眸前咝狺,嘲笑着她的软弱无力…… 这个夜晚,她在这样的噩梦中醒来,触手枕力,依旧空冷。慕晔还没有回来。 她披衣离榻,推开轩窗,仰首处,是一弯残月。 在这弯月下,她忧忡得是婉清。 十年的岁月,生死与尊严全系在一个人的一念之间,那样一个会将人性中残存的善良一点一滴地扼杀,把人体内的热情一丝不苟地摧毁的人,纵使最后他们选择以杀死他来逃脱控制,但十年仰其鼻息的生活所养成的畏惧,可以被压制,却并未被消亡。 自己乍见南宫偰尚且如此震愕,梦魇缠枕,那个单纯人儿又该是如何的失措无主?镇南大将军是否能够成为她的保护? 接下来,要如何做呢? 与这样一个人周旋,再也容不得任何的失败。 如若南宫偰当真已经找过了婉清,她此刻必定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罢?她们最晚的一次通信是在一月前,那时鸿书互递的尚是满纸的欢乐,以为今后的朝朝暮墓皆是繁花如锦。而如今,她们将要面对一个劫数,她们命中的劫数。 在婉清来到之前,她还应该先去找一个人…… "婉潆,都这个时辰怎还没有睡?" 她侧首,斜乜深夜归来的男人,"你也知是这个时辰了?" 脸上挂起一抹讨好的笑,慕晔走近过来,"爱妻生气了?为夫陪礼就是。"带着秋夜的干慡清凉,将她抱进怀内,几分得意几分情热。"一个人站在窗前思念为夫?" 她反手抱住他。与最爱的人亲密相偎,明明有满腹的话想说当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得,尤其在他分身乏术的当下。当初,以苏婉潆之身嫁给这个男人,究竟是对是错? "怎么了?"慕晔感觉了妻子情绪的浅起浅伏。"今天遇到什么事了么?" "你为什么会娶我?" "呃?"他一怔。"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没事。"当往事揭开,当苏婉潆并非真正的苏婉潆,她竟然要在意他爱得人是谁了么?这样矫情的人,不该是她。"你连夜晚归,我明明想要体谅,还是有些气了。" 他歉然,道:"过去这一阵就好了。" 近段时日,冷落娇妻,空负良宵,他何尝不气?但外面的事情正到了紧要关头,运筹布置了恁多年,为得便是这一役成败,为了太子哥哥,为了怀中人儿,他没有丝毫的退路。待大局底定,他定会携她走遍天朝山川,那时他只属她一人。 饶是如此想着,终归还是觉得亏欠了。第二日,他特地在家留了半日陪她。她晓昨他心中有事,午膳过后,道自己进宫觐见太后,给了他出府的台阶。望着那离去时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背影,无声浅笑:还好与自己争夺他的不是女子,否则这将是一场怎样的酸风醋雨? 第七章(下) 歧王府。 "淮西知州失踪?" "皖南通判暴毙?" "河东刺史病故……" "海城将军交释兵权,举家不知去向……" 各处的恶讯如雪片般飘落歧王府,促使慕旷失去了最后的一线镇定。 "谁能告诉本王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短短一个月时间,本王伏于各处的心腹会相继出了事故?你们,你?你?还是你?告诉本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慕僚们垂首噤声者有之,面色不定者有之,互换眼色者有之,惟独不见上前谏言者。 慕旷面色铁青,两目恚火炽燃,"怎么,平时一个个口若悬河,长辩滔滔,眼下却一个字儿也没有了么?想将本王干晾在此处?" "这……"在一片沉压的寂静中,柳子州开腔。"王爷,此事摆明是冲着王爷……" "废话!"但凡有三分智力,谁又看不出那一件件前后接连不断的恶事是因何而起?"冠文,这些人里你总不是吃白饭的,你来说!" 被点到头上,尚冠文也不推辞,道:"显然,对方是将计就计,将前段时日三位老臣的暴死给借鉴了去。" 当日,王大人被绿帽压顶的丑闻活生生气毙,歧王阵营内的善谋人士遂向主子献计,让两位并不坚定立在己方阵营的老臣也随后猝死,意在往太子身上泼墨染污。不料两位言之凿凿的人证在金殿之上当堂翻供,令太子不染尘埃地脱了身去。如今歧王设于各地方要位上的亲信死讯频传,尚大人的言下之意,无非是他们演螳螂捕蝉,对方扮了黄雀在后。 "死者都是王爷精心培植的亲信心腹,被人捏得这般准确,除得这般干净,就如对方手中有一本供人按图索骥的精细名册一般,应该不是巧合罢。"尚冠文又道。 "我们中有内鬼?"不知哪个如此惊喊了一声。 慕旷表情立时阴狠,"在冠文看来,谁是这只鬼?" "在场者除了王爷,皆有可能。" 此言当即撩起一片哗然,诸人开始不住向两侧窥探审视,以示自己清白。 "冠文可有对策?" "第一,在场者即日皆不得离开王府,以防再有消息外泄。第二,请命勤王人马随时待命,保护王爷。" 慕旷的脸色有了一丝的和缓,"冠文认为对方要向本王下手了么?" "事先防范总是好的。" "仅仅防范就够了么?"总算有人意识到再不奉献上一言两语风头便会被尚大人一个人独享,开始献言献策。"短短几天,王爷安cha于地方的亲信去了近半,若任此下去,岂是防能防得住的?" 柳子州随后附和,"言之有理,有道是防不胜防,仅是防御,毕竟太过被动。" 尚冠文向来眼高于顶,在歧王慕僚中向来有高人一等的觉悟,淡道:"不防,难道还任人宰割不成?" 那人冷冷回斥,"防而不打,那是无用书生会做的事!我辈跟着王爷,自然是为了做一番大事,岂是无知小儿能参得透的?" 杯内的大红袍已经索然无味了,没办法,父皇赏赐的顶级好茶所剩无几,取用时自然不舍放得过多,唉……慕旷无可奈何地叹息,说:"也好,有些事尽快着手罢。" 同一时刻,太子府书房内,太子慕曦道:"应该不会等太久了罢?" "最久,也超不过下月了。"慕晔将一根小毫闲闲转弄在指间,道。 第八章(上) 五日后,镇南大将军夫人不辞远路迢迢,前来逍遥王府探望亲姐。 既是姐妹,礼数自不必太多,婉潆未出门迎接,直接命人迎至寝楼。寝楼内,刚刚让左右退下,婉清扑入姐姐怀内,将她紧紧抱住。 "姐姐,我告诉你,那个人,那个人他没……" 婉潆抚着她的秀发,"他也来找我了。" 婉清面色一白。 "婉清很怕么?" "……是,很怕,很怕,很怕……"娇躯轻颤,满面仓惶。"没用的孩子,他最喜欢丢去喂他的蛇,他让我们四个人站在旁边看着,看着那些孩子在蛇堆里翻滚尖叫,我们不但救不了,眼晴也不能闭上,若闭了眼,就要下去陪那些孩子……啊啊,香,救我,救我,救我!" "婉清。"她面如平镜,声若静澜。"到最后,我们将大多数的孩子还是救出去了,不是么?" "但那些死去的……" "那时我们若冲了出去,定然是救不了他们的,自己也要搭上命去,那么,谁又去救那些更多的人呢?" "姐姐……"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纠缠于那些无谓的过去,他让我们在旁边看着,旨在摧毁我们的良知与意志,成为彻头彻尾的杀人机器。可到头来,是我们赢了。"她捧起着俯在自己胸前的螓首,四目相对,一字一句。"现在,我们仍然能再赢一次。" "可以么?" "可以。"她笑靥如花。"婉清不信我么?" "……信。"在姐姐沉若夜星的瞳仁内,婉清点头。"我信姐姐!" "洛北翰晓得这件事么?" "不不不,我怎么能让他晓得!我只说想姐姐,趁他出门便赶来了京都……他那个人极注重门第与教养,若是晓得了,定会嫌弃我……" "你……"因为"嫌弃"这俩个字,她想喝叱妹妹,转念思及自己,又何尝对慕晔坦白了?纵然是觉得时间不对,心底深处也无非是拖过一日是一日的惶然。那样的出身,在这样的男人面前,的确不是荣耀门楣,因为爱了,所以顾忌,她当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能感同身受。 在姐姐怀内,渐渐沉淀了心情,婉清抬头环顾左右,再仔细打量眼前面若芙蓉的玉人,"姐姐,逍遥王当真对你很好,是罢?" 她含笑点头。 "北翰也对我很好,还有婆婆,也像疼女儿般的疼我。"甜蜜由唇角眉眼间延展开来,爬满整张娇美脸儿。 "所以,为了保住我们现有的生活,保住我们珍惜的人,我们必须赢。" "姐姐已经想到办法了?" "今晚,随我出去见一个人。" 当晚,残月如钩。逍遥王捎话回府,又要晚归。婉潆在书房设了铺盖,命小厮转话:王妃今日姐妹团聚,要同榻夜话,请王爷在此安歇。 团聚的姐妹二人,赶往城东废宅。 "香,你当真见过影了?" "不止一次。" "见了面不尴尬么?" "都成过往。" "对呢,俱往矣。" 她们到时,等在那边的是两个人。 "香,月,别来无恙罢?" 婉潆向多出的一人颔首,"冰,也来了?" "我把他找来了。"寒孤影道。"南宫偰找得是我们四个人,不是么?" 至此,"疏影横斜"寒孤影,"水滟清浅"寒若冰,"暗香浮动"冷凝香,"弯月黄昏"冷月声,昔日一度引得江湖波涌浪翻的四人,重新聚首。 第八章(下) 霁光门的过往,是他们每个人记忆中的最痛点。与其说是厌恶杀人为生的血腥,不如说更痛绝遭人控制的屈rǔ。 四人得以在那么多被扔在大笼子里的少年中脱颖而出,源于他们各自异于寻常人的姿质,这姿质,能使他们成为顶尖的杀手,也激得起南宫偰征服的乐趣,而姿质内强韧难折的那部分,又决定了他们不喜欢永远被人征服。四人在南宫偰眼下隐藏情绪,佯作温顺,为得是一击即中。倘若一击未中,后患无穷。 如今,后患来了。 "其实,我从前一直不解,既然培养得是杀手,他为什么还要人教我们读书识字?直到这一次他重新出现,我仿佛能够明白。他该是早想到有一日我们会有反噬之心了罢?当年我们四人联手,并非没有胜算,却选择引他到前来围攻的武林人士面前借别人的手杀他,原因无非有二:一,我们对他仍心存畏惧;二,我们不想担上弑师的罪名。书中有云:养恩逾天,师恩逾山,那些东西束了我们的手脚。不得不说,他真是了解透了我们。他生平最想做的事,是让我们四个形神俱灭,一手培植,一手毁灭,对他来说是这世上最有趣的一件事。" 其他三人,虽也是恨极了南宫偰,恨那样一个人顺理成章。而婉潆的这番剖根析底,他们想所未想,很难不有所震撼,一时缄默难语。 "他说,若我不能按他所指使得行事,会将我和我现在的家人全部送上绝路。"暗夜中,婉潆玄色的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惟见脸色莹如冰玉。"我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必须死!"婉清眼底杀机已现。"你们呢,要不要帮我们杀他?" "我们既然来了,自然不是为了和他重叙旧情。"人如其名的寒若冰端着一张万年寒冰的脸,道。 "这一次……"寒孤影走到婉潆身侧。"香,这一回你来设计。" 婉潆当仁不让,"届时,我不希望我们再一次手软……" 她身子倏尔原地一旋,三缕金线沿着指尖向前处的黑暗一隅弹了过去。 一条身影连气纵跃,被金线逼出了藏身之地,直待落上房顶方笑道:"暗香浮动,当真断魂得紧呐。" "朗岳,你又在做什么?"寒孤影拧眉叱道。 被逼上房顶的人落了下来,苦声道:"在你们四个人面前,还能做什么?脚跟还没立稳就险些赔了老命,寒兄,你这位师妹的脾气还真是不太好呢。" "我不是她的师兄,她也不是他的师妹。"既然师不为师,他们四人当然也不是师门兄妹。 朗岳一头雾水,"这话怎么讲?" 婉潆直觑这位似乎很喜欢听人墙根做不速之客的来者,"阁下不是对刺杀太子极热衷的么?为何这些时日不见你再有行动?" 朗岳眉宇一抬,"你很盼着太子死?" "当然不会。" "为什么?" "他是我丈夫的兄长。" "可惜别人并不作此想……"险些失言,朗岳打住有些失控的唇舌。"不想他死,就不应该提醒在久未出手罢?" "只是奇怪一个并不甘于蛰伏的人为何突然没了声息。" "奇怪?原来姑娘对在下如此好奇的么?"朗岳笑中透出了几分坏意。"可恨相逢未嫁时……" 婉潆的回答,是一记轻跃,携婉清离去。 第九章(上) 回到府里,换下夜行衣,定了定神,婉潆还是向前院书房行去。借着些许的恼意,将慕晔支到书房,总要晓得他有没有好生歇息。 门口的侍卫将书房门无声推开,书房的里间内,慕晔已经睡下了,值守的小厮趴在角落的矮榻上酣睡,而他,合衣躺在c黄上,呼吸平稳,却疲色未消。 唉。她轻喟,抻来薄被为他覆上,伸指抹平他眉间的皱痕。 慕晔,为你的太子哥哥打拼,当真值得让你这般全力以赴么? 她心中问着,也知这样的问题永远不会问出口来,他给予她的,已是这世上男人能够给予女人的全部。但绵绵细细的心疼夹杂着不知由来的不适,还是将心房充塞得微微酸痛。 第二日,婉清满面拘谨地拜见姐夫。慕晔和颜悦色地攀谈,问了镇南大将军好,作陪着用完早膳。 早膳之后,他倒是没有再出门,外面来了几人,在书房里闭谈了一日。 后园月华亭内,婉清低问姐姐:"姐夫也是这样的cao劳的么?和北翰一样呢。" "北翰是镇南大将军,负责着一方边疆的平安,自然更要cao劳。" "对男人而言,功业的确比情爱更重要。" "呃?"婉潆微讶。 婉清娇笑,"是婆婆说的,公公年轻时也是将军,聚少离多,婆婆守着家园,打理家业,在公公戎马归来时,等着的永远是一个温暖舒适的家。婆婆说,只要这个男人心里着实是有自己的,再多的辛苦和等待也是心甘情愿。婆婆还说,一个男人没有了权势傍身,的的确确会少了那么一点让人心折的气度,他们在外边厮杀打拼,为了还不是守住家里的女人?" "婆婆说……"婉潆略带促狭地眨眸。"清儿现在是爱婆婆胜过爱相公了罢?" 婉清赧然,"北翰给了我男女之情,婆婆给我的,是一个家。" 家。他们这些人最渴求的,莫过这个"家"了罢?影和冰会选择平凡村姑,她和清儿会选择认苏晟为父,追得即是那个"家"字。如今业已享受了家之安宁的几人,更容不得任何破坏的隐患存在。 "姐姐,那个人应该知道我来了京都,为何不曾出现?" "会出现的。"婉潆捏起一枚荔枝,细洁的指尖将荔壳切开,显出嫩白喜人的果ròu,诱得人几乎要迫不及待地咬下。但若真正不管不顾地咬了,裹在这些诱人表象之后的坚实核心,会将人硌出痛,硌出血。 "清儿,听我说……"她俯低螓首,聊聊数语。就算确定四周无人,她用得仍是惟有她们听得懂的暗语,将两人当下应做须做的一一布排。 婉清静静听着,适才还为相公的爱、婆婆的疼柔软娇羞的眸心,为一片冷冷寒光所罩。 不远处的一栋高楼的角檐上,南宫偰拈须俯望八角大亭内两个缎襦纱裙的丽人,颇有三分书生意味的眉目间,笑意盎然。 香儿,月儿,你们终究会明白,任是包装如何精美,也不能抹却已经成了形定了型的心骨,你们既然注定了要做杀戮者,便胜任不了这朱门的贵妇人…… 第九章(下) 这日晚间,慕晔还是出门去了。 逍遥王府的马车在街间穿梭,停在太子府门前,一袭锦袍的男子在门房"见过王爷"的恭迎声中走入太子府。 而逍遥王本尊,现身于现城东几十里外的磨盘山上。 "王爷,就是那里。" 手下指了方向,一身玄衣的慕晔置身于怪石嶙峋中,望着那所矗立在林木间依稀透出几点灯火的石建山庄,"确定么?" "是,这一月以来,陆续有人进山,进山者不管从哪条路以任何面貌上山,最后都是到里面会合。"手下答。 "确定那人来过?" "万分确定,属下的这双眼有'千里眼'之称,虽然隔得远,但仍看得清来者面目。" "这几日过来了几回?" "五天前来过一次,昨日晚间也出现了。属下们惟恐打糙惊蛇,并没有上前探个虚实。" "做得很好。"他不吝称赞。"但惊还是要惊的,太过于太平反而会让风声鹤唳的人不习惯,而若要'惊',就须恰到好处。" "这……属下鲁钝同,请王爷明示。"实在是这恰到好处的"惊",火候不好掌握。 "看你们是佯作进山砍柴的樵夫,还是寻猎的猎户,不露痕迹的走个几遭,不必刻意的搜集情讯,越是随意越好。" 黑夜中的豹眸,烁着狩猎者独有的盛芒,周身的热血在最冷静的自制中沸腾叫嚣,等待已久的那一刻,终将来临。 ———————————————— "给为师去杀一个人。" 子夜时分,窗外芭蕉影动,该出现的人果然出现了,对婉清的在场没有丝毫的诧异,张口宣告来意。 婉潆眯眸,"我以为最快一次会面应是在下月初一的城西城隍庙。" "为师从来都喜欢与爱徒们常聚常见。"面向婉清扬眉一笑,"月,这么快就与为师再次重逢,当是极高兴的罢?" 婉清脸若冰霜,愈发衬得南宫偰兴致极佳。 "这是那人的详尽资料,得手之后,在那道门前系条红带即可。"取出袖内一张满字的笺纸弹到桌上,掉头欲去。 "我们不会去替你杀人。"婉潆道,吹去茶盅内的浮叶。 "哦?"南宫偰脚步一定,撇首笑睨。 婉清玉颈高扬,美目寒锥般盯向来人,"霁光门的规矩,明码标价,一价一货。师父找上我们既然是为了我们夫婿手中的权势,其他事就不须我们代劳了罢?" "违抗师命并不是个好习惯。" "那又如何呢?"婉潆眼尾吊着讥讽。"在我们的夫婿面前将我们打回原形么?师父如此迫不及待?" 言外意是,在尚未确定逍遥王、镇南大将军这两方权势能否因她们为他所用之前,这张底牌岂会这么轻易便掀出去的呢? 极专注望了她们有半盏茶之久,南宫偰长长一喟,"有徒如此,为师欣慰得紧呐。好罢,许是杀人的事搁下得久了,你们给生疏了,为师容你们时间,不过……"笑弯的眼角陡然间逼出利镞万点。"这时间不会太久,盼望你们能够尽快说服你们的夫婿为为师所用,抑或找到同等价值的替代方式,若不然,打回原形事小,连累无辜事大,好自为之罢。" 那人身影闪没于窗外,窗内的两人岿然未动。但,水蓝明缎遮掩的桌案下,两只素手紧紧交握,指间冷汗涔涔。 这场博弈,刚刚开始而已。 第十章(上) 慕晔终于觉察自己的妻子陪妻妹的时间有点太多了。 虽然有自知之明,是自己cao劳于外事冷落娇妻在前,但王爷自问自己每一次都是归心似箭,手头事毕即急急回到家中来,反观婉潆似乎陪妻妹陪得其乐融融,已经有三个夜晚将他扔在寝楼独守空房。这问题,端的是严重,严重极了。 "王妃在哪里?" "与洛夫人在月华亭里下棋。" 看罢,他特地抽了身早些回来,仍旧不能与娇妻享受温存。"去告诉王妃,说本王回府……算了,还是本王自己过去。"唉,都老夫老妻了,就不闹那点别扭了罢……虽然,心里当真有那么几分别扭。 "王妃,王爷来了!"亭内,主子下棋,小婢打盹,脑袋瓜磕在木柱上,睁眼恰见逍遥王攀上石阶,一个激灵之后赶紧向主子禀报。 婉潆闻言应了一声,两根葱指夹着黑子,将落未落,无暇理会。 落了白子的婉清拿眼角偷瞄了瞄已经走进亭来的姐夫,后者脸上的委屈神色令她忍俊不禁,借着落子的机会在姐姐耳边道:"姐姐若再不回头,姐夫说不准就要把小妹给赶出府去了。" 婉潆这才将眼光分给了一旁的男人,"今儿个怎回来得恁早?" 慕晔低眸觎着这张芙蓉面,心口闷闷地,声嗓也闷了起来,"回来得早就是回来得早呗。" 婉清立起身来,福了福膝,"小妹见过姐夫。" "嗯。"慕晔淡淡应着,只管看着娇妻。 看来姐夫比外面人讲得更加依恋姐姐呢。婉清掩嘴莞尔,识趣地请辞,"这盘棋小妹注定输了,想到园子里去逛逛,还是姐夫陪姐姐下罢。"临走向姐姐眨了眨眼,还将那位小婢一并拉了出去。 婉潆把男人按到椅上坐下,倒了杯茶递过去,"难得早回府,怎不去好生歇着?" "婉潆……"这声唤里,不尽的哀怨。"你不爱本王了么?" 这又是哪来的天外飞话?"你又怎么了?" 他俊脸满写郁卒,两片丰唇抿了又抿,好似无措又彷徨,"自从婉清来了,你便不理我了,在你心中,婉清比我重要的罢?" 她哭笑不得,娇嗔瞥瞪,当他又在耍宝,"婉清是我的妹妹,你是我的丈夫,如何比? "那你告诉你,我与婉清你更爱哪一个?" "我……"本是想随意糊弄他三言两语,垂睑与他瞳光相对,恍觉他竟不似在玩笑,面色不由一正。"我和太子在你心中,哪个重要?" "……嗯?" "明白了罢?"她嫣然泛笑,纤指点他额头一记。"以后莫再问我这等傻问题。" 他把头向下埋了埋,不说话了。适才,他的确想让妻子告诉自己,他比婉清重要,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重要。 "难得你今天早归,我下厨做几道小菜给你尝尝,可好?" "不要。"他把妻子搂来,整张脸闷在妻子肩头,闷声道。 "抚琴给你听?" "不要。" "那……" "这样就好,我什么也不要,婉潆陪着我就好。"如果可能,他只想这样抱着她,不问墙外的庞杂繁复,不理世上的倾轧算计,只将怀内人当成自己的整个世界,宠着她,爱着她,直到发白齿摇。"回到苑州以后,婉潆一定要设法让本王比婉清重要,因到那时,我……"定要让婉潆比任何人都重要。 她无语。敢情王爷大人还在计较方才的比较么?真真个孩子般的别扭。 亭下池中,有并蒂莲开,荷叶田田。西天晚霞落日投下光辉万缕,染得满园绮丽。 此时的他们,并不知这般的良辰美景是何等的弥足珍贵。此时的他们,都以为等待前面的是天荒地老的相伴相随。 第十章(下) 与妻妹争宠,毕竟是王爷大人百忙中偷得的片刻闲情。 翌日,逍遥王依然是金蝉脱壳,车中人进了宫门,车外人飞骑赶到邻县查看相关布置。返程时天色近暮,赶到太子府,已是鼓敲三更。如果不是事不宜迟,他不会这个时候还来登门打扰。 在太子府常来常往宛若自家府院,府中人皆晓得这位王爷在自家主子心中的地位,是以每一回连通报也不必。纵算这个时分,仍然有一道专为他打开的侧门,他进得墙内,即以轻功循着捷径赶往书房, 他在黑夜中眼力算不得顶好,好在今晚月色不弱,又一个起纵落下之后,目测前方距离。倏然间,一道身影在视线内一掠而过。 不待多想,他提气追了上去。 前边人移动颇快,无声无迹,形若鬼魅。 那样的身法,慕晔突觉有几分眼熟,遂催动身形,加紧了追赶。 对方似有所察,突然提速。 攸关太子安危,慕晔虽然有心与之一较高下,也不能恋战,身势戛然一顿,高声喝道:"来人捉刺客!" 太子府侍卫的反应不逊大内,刹那灯高火炽,铁弓劲弩到位。领头侍卫落至慕晔身前,"逍遥王爷,刺客在何处?" 他眼睛一刻未离那道身影,手势一指,率头直追。哪知跃过一道假山,那人竟宛如平空消失般,踪迹全无。 他定住脚步,胸口有极端不适的感觉浮腾上来。这感觉很奇怪,不仅仅是对兄长安危的担忧,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无非是故伎重施而已,晔儿何须忐忑?"纵然夜深更重,太子殿下犹在书房笔耕不辍,闻讯后一笑对之。"莫去理会那些了,还是正事要紧。" 也只能如此。暂且将那份莫可名状的感觉压下,慕晔道:"那边已经到位了九成。" "九成?" "鸣玉山庄的人尚未到达。" 慕曦容色倏然一紧,"可问了因由?" "鸣玉山庄没有一人在场,因由自然无从问起。不过,有迹象表明,他们是受人挟制了。" "消息确凿么?" "尚未证实。以鸣玉山庄以往的作风,若非实不得已,不会无故退场。纵然是临时倒戈,也会差人到场知会一声。惟一的可能,是受了挟迫,才会以这种悄无声息的方式缺席,同时予我们以暗示。" "你可知道倘若他们当真是受了挟迫为敌所用,我们将会如何?" "鸣玉山庄的人擅毒,擅暗器,擅轻功,擅遁地术,一旦我消彼长,变数不可估量。" "不可估量也要估量。"慕曦推开奏章,起身走到他面前,眼内的焦灼惟有这个最亲的兄弟看到。"对方显然也是了解鸣玉山庄的,否则不会单选了他们。到这等关头,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从新开始运作。如今你就当他们当真已成了对方人马,设法应对罢。你该明白,这一回我们除了赢,没有第二条路走。" 慕晔何尝不知?变生肘腋之事,委实不在预见之内,应急之策不是没有,却未必能够周全完善,而任何一处的失败,都将有可能使他们永无翻身之日。 "兵行险招如何?趁其阵脚未稳,激其仓促行动。" 慕曦揉额,闭眸陷入权衡沉思。兵行险招 慕晔也在深切思量。 利害,得失,成败,存亡,甚至于生死……那点点线线,在两个人的思绪间盘缠纠结,一步错,步步错,之所以要举棋无悔,因为悔无可悔。 "好!"太子睁开了眼,瞳光利若寒锥。"兵行险招。" 第十一章(上) 七月初一戊子年,己未月,癸酉日,宜出行,入殓,启攒。 巳正时分,婉潆姐妹站到了城西城隍庙前。这一处的香火实在惨淡,惨淡到连个庙祝也供养不起。如果距此十里外没有一座香火鼎盛的观音庙,她怕是很难想出出门的理由呢。 "他当真会来么?"婉清环顾着四周的荒凉景致,蹙眉问。南宫偰自谬惊才绝艳,最爱附庸风雅,何时何地都要追求花好月圆的意境氛围,选择这地,当真是让人意外了。 "等等看罢。"婉潆走进庙里,到处看了看,终在尘灰累累的香案上找到了几根残香,取了火摺点上,cha进缺了几个角的香炉里。 婉清看得微讶,"姐姐也信神了么?" "既然是来打扰,总要表示一下歉意。" "嘻,这位城隍爷好凄凉,姐姐这炷香怕是久违了的呢。" "神前莫妄语。" 婉清娇俏地探了一下小舌,向翕上神像又手合十,"弟子知错,神君大神大量,莫怪莫怪,阿弥陀佛。" "你这丫头,这一声'阿弥陀佛'也可以随便念得么?"婉潆叱了一声,再回眸,与她们相约的人已经走进庙门。 宽袍长衫,白面长髯,若只看皮相,很难有人将之与那位以杀人为兴趣的霁光门魔头想在一处。 "两位爱徒比为师早到了呢。"南宫偰显然很满意自己所看到的。"想必所带来的也不会为师失望了罢。" 婉潆徐徐道:"除了太子府,逍遥王还最常去的,是太后的顺庆宫。府里来得最多的,是为太后送赏赐的顺庆宫太监总管。" 婉清也接了话来,"镇南大将军近来的来信中说到了要去南海边练兵,至于进不进京,有无调防京畿的可能,不曾提及,未来如何更是无从料定。" "两位爱徒是在敷衍为师么?"南宫偰轻柔地问。 "您早该料到的,不是么?"婉潆淡然回之。"不管是为了任何理由,都不足以使我出卖自己的丈夫。阁下自诩对人性掌握极准,当能够明白动了情的女子为爱人拼却一切的那份痴念。" "拼却一切?即使家破人亡,遭人厌弃?" "当然不能。"她抬手理了理云鬓,拢了拢袖摆,突然弯腰一礼。"无论怎么说,若那时你置冷香不理,冷香活不到今日。冷香诸多的谋生本事,也是由你所授。请受我三拜。" 她的双膝触在了脏污的庙堂土地上,光洁螓首叩落尘埃。 逼他们手染鲜血,迫他们杀人如麻,想他们丧去良知仅余兽性……但养是真的,教也是真的,是以,跪也是真的。 南宫偰两目深晦眯起,俯视她。 "如我们这样在幼时即被上苍夺去一切的人,一旦拥有,便要千方百计的保住。"三拜结束,婉潆边以袖揩着额上尘土,边道。"师父应该想到我们将要做什么罢?" 南宫偰有了短暂的愕然,摇首笑道:"我又一次高估了你们的耐性了。" "我们拖不得,拖不起。" "凭你们两个么?" "冷香不敢自不量力。" 南宫偰脸上肌ròu一跳,"另两个也来了么?" 第十一章(下) 他话音方落,两条男子身影由远及近,飘然而至。 "哈哈哈……"突地,南宫偰俯仰大笑,手指着这四个男女,笑浪前后拥涌,着实忍耐不住。 那四人各伫一方,耐心等待。 "你们四个,总算没有辜负为师的期望,不待为师吩咐,便聚到了为师面前,好呢,实在是好,实在是好!你们当真认为,今时今日,你们还有本事杀了我么?你们一个个处尊养优多年,那些由为师传授的功夫纵算没有搁下,与你们顶峰时候也必定不能比了罢?那时你们都不敢与为师放开一战了,而这些年为师哪一刻不在向武学的最高峰进发?冷香,你的盘算仅能到此么?哈哈哈,当真是让为师失望了……" "在你第一次出现在逍遥王府时,我已然觉察你的武功更上了层楼。"婉潆叹了口气,道。 "既已察觉,你又做了如何的应对呢?" "冷香擅毒。" "你的本事皆是我教的,你擅毒,我焉能不知?所以,每一回在你面前出现,为师之前皆服了百毒消融丹。你该明白它的用处罢。" "服百毒消融丹,半个时辰内,百毒不侵。" "正是,刚刚为师也服下了一粒。"南宫偰脸上挂着能将万物把玩于指掌间的雍容微笑。"但为师还是想知道你的毒投在哪里?" 婉潆的眸光睨向那三烛已经熄灭了的残香。 南宫偰面生赞叹,"此一步不可谓不缜密,只可惜你碰到的人是为师。" "唉。"婉潆轻声细语,娓娓道来。"这几烛香,是以天麻糙、绵芡叶加芰艾灰制成,师傅当知道这几味都不是毒,只是寻常的糙药罢。偏偏它们加在一起,就成了可软人筋骨散人内气的软骨香。师父的百毒消融丹消融得俱是剧毒剧烈之物,对这些极平凡且对人体无害的东西,好像没有什么用处呢。" 南宫偰目光掠闪,暗自运行周身内力,容色遽变。 婉清言笑晏晏,接替姐姐揭蛊,"为了不让师傅生疑,我与姐姐特地一路作陪,一同吸了这些香烟进去,此刻师傅的感受,我们做徒弟的也在经受。所幸,在师傅为冰与影的到来分了片刻心思时,婉清将香给灭了,冰与影丝毫也没有吸入。这场战,我和姐姐虽然只能旁观,由他们两个来领教师父如今的绝学也是好的。" 寒孤影抱剑相待。 寒若冰拱手道:"我虽不好杀,却生来好武,这些年也有了少许提升,还请师父赐教。" "好,好,太好了呢。"南宫偰笑颜内,竟多了两三分的真实。"不愧是为师精心调教出来的,为师从来都认为你们是为师最好用的四条狗。虽然四年前你们曾经让为师以为你们是狼,但在为师的心里,狗仍然是狗,大不了,是四只急于跳墙的狗。来罢,让为师看一下你们的能耐,别让为师失望呢。" 七月里的天气,本炎热如火。城隍庙内,肃寒如秋,杀气如霜。 第十二章(上) 在婉潆与人在城隍庙唇枪舌剑的那刻,慕晔匆匆回府。 "王妃在不在府中?" "王妃用过早膳后便与镇南将军夫人出门了。" "去了哪里?" "这……"高总管略作回忆。"城西南郎山附近的观音庙,听说那里的菩萨很灵,王妃道为王爷求符保平……"嗯?王爷呢? 慕晔身如流星,在府门前阶下翻身上门,对随着身后的庞放道:"拿本王腰牌,到京畿大营借一队精兵赶往城西观音庙!" 说罢抖缰将驰,对面一匹青骢高马飞骋而来,拦在去路。 "微臣镇南将军洛北翰,敢问阁下可是逍遥王爷?" —————————————————— 婉潆、婉清两人立在庙门前观战。 她们看得出来,影与冰的武功在这些年内委实有所精进,但若要击溃吸了软骨香的南宫偰,却一时不能如愿。 南宫偰就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他们四人皆是此人挑选出来的习武上乘之才,各自学有所成,但面对他时的那份不可抵制的畏惧,不止源于心魔,还有实力上的绝对悬殊。选择四人联手,为得是无论有几成的胜算,因为彼此共经过那段岁月、历过那些阴暗,并肩站在一起时更易产生面对劫难的底气。 欲先夺之,必先予之,想要不着痕迹的暗算这个人,着实太难,她与婉清不得不让自己一并陪同。配制软骨香时,为了不让精通药毒的他有所察觉,不敢在其中掺杂任何具有毒性的药糙,虽然最终达成所望,却无法避免药力缓慢、药性浅弱的缺陷。 "如若他没有吸入软骨香,我们四人此刻也许已经死了。"婉清面色微白。 "也许。"婉潆挺直腰背。"但他既然中了软骨香,死得便只能是他。" "真的……可以赢么?" "没有第二个可能。" "好。"婉清闭眸吸气。"我信姐姐!" 婉潆捏了捏她的手指,"记住我说过的,到时,不要有任何一丝迟疑。" "是……" 姐妹两人这厢低话,那厢陷入胶着的战况骤变。 寒孤影与寒若冰两柄长剑,一锁咽喉,一攻下盘,迅若疾雷。 然而,本是游刃有余的一击,步法已现迟缓的南宫偰身躯倏尔缩曲如蛇,生生从两柄利锋中穿延而过。 婉清抽息,"他居然还施得出缩骨术!" 婉潆柳眉颦锁,胸际同样如遭雷殛:中软骨香已经有两刻钟过去,居然还能以缩骨术避过重创,这个人当真当得起"魔头"两字! 影、冰二人岂能没有这份震撼?身影交错中,二人眼神相触,突地回身,两剑交成十字,铰向敌人下阴。 ……这一招不可谓不毒,也绝对谈不上君子。他们本就不是侠客义士,无意追求光明磊落,杀手所求的,仅是杀死对手而已,不择手段。 南宫偰身势、脚步皆呈紊态,对此击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惟有承受。 冰、影势在必得。 婉潆、婉清屏息以待。 "……不得不说,你们当真天真极了呢。"南宫偰说。 第十二章(下) 两柄剑如愿铰入敌者下阴,但剑身传递回来的声响,让冰、影二人倒吸凉气:那好似金属互鸣的声响,哪会是剑入血ròu时应有的?两双眼睛,愕然盯在那张脸上:这个人,这个人…… 南宫偰不紧不慢地,向他们送来一笑,"让你们发现为师的秘密了。" ……此人的下阴处空无一物!, 而且,此人显然将那一处也炼成了杀人的所在,如石岩般坚不可摧。他们的剑非但不能如愿伤敌,反被困锁其内。两人意识到这点,迅速撤手,身势后退,可显然晚了一步。 南宫偰的十指带着指甲内血色的腥光,向他们颈处扫来。十甲内的剧毒见血封喉,任何一点的伤破都可置他们于死地。 顷刻,冰、影好似听到了索命使的锁链。直至在他们眼下,三根金丝缠住那两只索命手的腕上,令它们在擦近他们二人脸肤的毫厘处停住。几乎是同时,数枚寒镞末入南宫偰背心。 "你们……"南宫偰转过头去,噬视着那两个出手流畅的女子。"你们不是……也吸了软骨香?" 婉潆悠悠然到了跟前,"忘了告诉你,这软骨香的成分简易,解法也简单,只须在头上百会、太阳三处洒些清水即可,我们今日恰恰带了一只水囊过来。" "……好,好,好算计……好部署……冷香,自打在雪地里看到你的第一眼,为师即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一汩血滚涌出口边,又有一汩紧随其后。"冷香,如果没有你,他们三个人一辈子都会是三只供我差遣的狗……哈哈哈……一只狼加入了狗群,教会了狗反噬主人……哈哈哈……" 婉潆在他狰狞的笑容前驻步,"其实,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我的。你没有杀,无非是想亲手将我驯服,不是么?" "你……的确很了解为师呢……为师几度想除了你……只是,驯服一只狼……远比驯服一群狗来得有趣……有趣……哈哈哈……不管怎么说,你终究有几年任为师趋使……" "而且,我还心甘情愿地向你叩了三个头。" "不够……远远不够……" "什么不够?" "……你很快……会晓得……不够……不够呢……"南宫偰狞笑间,眼神里甚至流露出真正的愉悦来。"为师有一份大礼……送你……哈哈……" "姐姐,莫与他废话,杀了他及早省心!"婉清娇呢。 "月……"南宫偰低叹。"莫急……这大礼也有你的份……你们会知道……男人们想要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你们绝不是男人们想要的女人……为师最后又送你们一个局……一个你们决计设想不到的结局……想想就有趣……有趣得紧呐……至于你们……影与冰,若她们难以善终,你们也会难过的罢?哈哈哈……" "……小心!"四人感知这人气息忽然趋稳,以为诡诈又生,四剑齐出,将那张犹挂着狞狰的头颅与其身分离。 ……四个人怔怔站着,晌久,没有一人出声。 十年的梦魇,控制了他们意志与生死的恶魇,当真结束了么? 这样的结束,他们盼了那样久,一旦造临,却恍如一梦。 眸线在在那具无头的尸身与那具无身的头颅间一再逡巡,一再确认,一看再看,终于获定了毋庸置疑的答案,婉清突然喜极而泣,向婉潆扑去,"姐姐,他当真死了呢,他死了……" 欢喜盛开的笑靥丕地僵滞。 "怎么了,清儿?"与她面对的婉潆不明就里。 婉清肤色灰白如纸,唇瓣抖颤,"北翰……" 婉潆蓦地回身,与慕晔蕴满陌生与震诧的凝视仓促相遇。 第十三章(上) 七月天,正是骄阳横行时。 塘内莲花仿佛不胜炎意,尽憩避于阔大的叶下以度光阴。塘边有柳,弱柳低垂无声,枝头的蝉鸣,却一拍紧似一拍,鼓进人耳,扰进人心,使烦乱的更加烦乱,失神的愈发失神。 距那日,已过了五日,她们身在寝楼,两个男人没有接近一步。 这就是南宫偰死前所布下的局了罢? 或许,如果他不死,如果她们乖顺地向其提供了所需讯资,他会让她们避开前往寻妻的两个男人,而他死了,被她们所杀,于是,他让她们心爱的男人亲眼目睹了两个本该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以狠辣之姿手刃他人…… 镇南大将军看向婉清时的置疑、惊惑与痛切,慕晔望她的目光里的不解、怔忡与茫然,在在成了她们割在她们心头的钝刀,稍作思及,都会闷痛不已。 纵然她们在曾经的三年里曾那样潜心研习针黹、音律、书画,修身养性,改变气质,但不是就是不是,苏学士的千金秀女,绝不会刃敌于谈笑间,她们已不能再做苏婉潆、苏婉清。 "来人。"她霍地离座,召来小婢。"去看王爷和镇南大将军此时身在何处。" "……姐姐……香……你要做什么?"另一个伏在贵妃榻上的人儿迷惘抬脸。 她看得心中微苦,芙颜冰冷,"摊牌!" "……可以么?若是北翰晓得……" "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其他选择么?月儿,从今日,你名为冷月,我为冷香,苏婉潆与苏婉清,我们替她们活得够久,就让她们真正的入土为安罢。" "冷月……婉清……姐姐,不管是谁,我只想做北翰的妻子而已……" "好,我们去问他们,究竟想把我们置于何地。我们将所有的过往和盘托出,倘若他们还认夫妻之情,我们仍然会做最爱他们的妻子,倘若……" "倘若他们不认了呢?倘若他们要得是那个大家闺秀,而不是霁光门里培养出来的绝情杀手,不是沾了一身血腥的糙莽女子呢?" 是啊,倘若他不认了呢?倘若慕晔以那样全然陌生的目光望向她,然后说:婉潆,你不是婉潆,怎能做我的妻子?倘若他还说:你犯得是欺君之罪,但看在几日的夫妻情分上,本王可以网开一面,只请离开…… 对呐,她竟没有怀疑他会治她的罪过……万一,甚至要走到那一步呢? "姐姐,我们不去了罢?我们就等着他们来,看他们到底如何打算?兴许,他们还没有想得妥当……" "不,我要去。我要问他到底准备怎样待我。月儿,你可以不去,我却是一定要去的。" 她抬步,踏下那道困了她们三四日的楼梯。这几日里,她对它怎会如此畏惧? "姐姐!"冷月随上了她,抚鬓冁然。"好呗,我们走到他们面前,把我们的来历坦言相告,看他们如何做。" 她们走完楼梯,小婢正正进门,施礼道:"禀王妃,禀将军夫人,王爷与将军在落华轩里,请王爷和夫人过去呢。" 第十三章(下) 落华轩,府内最为僻静的所在,四周栽种梅树,是冬季踏雪赏梅的歇脚处。慕晔选了这里,想来是为了能够开诚布公的一谈了。 她们到时,两个男人一个踞北,一个面南,周身凝重出疏离隔膜,似是并不愿与对方产生任何关联,却不知这几日两个娶错妻子的男人是否有过同病相怜的交流? 双足迈进门槛,屈指在门上一叩,冷香道:"王爷,我到了。" 慕晔缓慢地转过头来,点头,未语一字,豹眸内的光芒收敛于湛深的幽色中,面上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喜怒无从窥知。 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隐藏情绪了呢。心头百味杂陈,她力持镇定。 "请问王爷可允准我们坐下说话?"到了此间,冷月反而显得冷静。 "坐。"慕晔挥手。"本王已命庞放严守,此处方圆一里不会有人进来,有什么话可以从容道来。" 她星眸内冰华熠熠,"我姓冷,名香,月儿从我的姓,冷月。" "苏家的二位小姐呢?"问话的,是洛北翰。 "往生多年。" 慕晔眼睑掀起,目芒直直盯来。 洛北翰握在茶盅上的手指遽然收紧。 "怎么?"冷香眼尾蕴出冷意。"二位以为是我们杀了那两位小姐么?" 慕晔不言,眼睛却未从她面上移开。 冷月直盯向丈夫,声线尖厉,"姑且不说别的,那个与你生活了近两载的妻子,在你心中当真会滥杀无辜、欺凌弱小么?" 冷香轻拍了拍妹妹的香肩,"二位,且听我言罢。" 如何进入霁光门,如何杀人求生,如何一步步熬过,如何设计脱身出逃,如何巧遇苏氏一家,如何做了苏家女儿…… 她说得极为详尽,许是连霁光门大门上有几根铆钉也给搬了出来,将不属于苏家女儿的十年岁月一一道清说明。 冷月一双美眸始终凝视丈夫,道:"我嫁你时,曾想过要不要把这些坦白相告的。但是,若那时说了,我们必定做不成夫妻,对于这一份私心,我极为抱歉。只是,当初我和姐姐做苏家女儿,为得仅是苏家二老,我们那当下只想做他们一辈子的女儿,直至二老百年。若果城隍庙前的事没有被你发现,我还是会隐瞒下去。" 从头到尾,洛北翰始终面无表情。 慕晔眸中的颜色幽深一片,不动声色。 冷香从二人面上淡淡睨过,"那些过去我们无从选择,成为苏家女儿实属因缘造化,纵算之后的婚姻,也无非是各样情势下的水到渠成。洛将军,月儿虽对你一见倾心,我也曾为你们从中牵引,但促使月儿恁快成为将军夫人的,缘于令堂。是月儿的容貌、才情、教养、谈吐,获得了令堂的喜爱赞赏,才在短短数日内为你们订立婚约。洛将军,月儿并不欠你。我们今日过来向二位坦陈那段并不光鲜的过去,也不是为了恕罪。" 她没有为过去承担内疚与自卑的愿望,做苏家女儿不是为了做皇家媳妇,男人的失望无权归罪到她的头上。 "北翰,寻个地方,我们单独说几句话罢。"冷月受不了丈夫的沉闷无话,指着他说。她不能一直躲在姐姐身后。 第十四章(上) "这里留给你们。"慕晔掸衣起身。 冷香黛眉微挑,看着他。 慕晔走到她身边,停下,眉梢慵懒挑起,"不走么?" "走?"她无意识的反问。 王爷大人拿眼梢示意了下旁边夫妻,"他们显然还有话要说,远来是客,把此间让给客人,不好么?" "你……" "走了。"他执起她的素手,施施然踱出轩外。 一股埋压了多日的酸热从胸口涌上眼眶,她垂螓首,咬朱唇,泫然欲泣。 梅林内,林影疏淡,纵然无花无叶,每一根枝条仍孤傲舒展,呼吸间尽是属于独属于梅的冷芳。 "慕晔。"她唤男人的名字。 "嗯?"男人回首,眼中的沉沉幽色已经不见,她的影子稳稳出现在他点漆般的瞳光内。 "我可还是你的妻子?" 男人点头,没有任何犹豫,"自然是。" "听过了那些,你还愿与我白头偕老?" "为什么要这么问?"他松松圈她纤腰,低下头来,鼻尖轻触她柔颊。"我娶得从来不是苏婉潆这个名字。" "可是,你这几日……"这几日不问不理,害她以为他当真舍得不要她了。 "我的确是有些生气的。"他叹了口气,眉心揪起。"我收到了一封你在城隍庙遇险的信,你可以试想我那刻的心情么?一路快马加鞭,怕自己去晚了一刻会让你多受一刻的折磨,及至到了时,正见你出剑砍下那人的人头,由心急如焚到震惊错愕,不过是须臾之间,如此巨大的冲击之下,你总要给我几日缓和的罢?不是没有过怀疑,不是没有过猜忌,但你是我的妻子这一点,纵若你想改变也不能。可是,你知我最气得是什么?" "……什么?"她清灵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傻气,问。 "你怎能撇开我,一人赴险?" "不是一人……" "不是一人我更要生气!"他俊目灼灼,向前一逼。"我不管那两个男人曾和你如何的共患难,但我才是你的丈夫,你该相信该依赖的人是我。尤其听了你今日的话,那样一个曾欺负过本王爱妻的恶徒寻上门来,你为何不告诉我?如今那贱徒那般便宜的死了,本王一口气还没有出来,你说我不该生气的么?" 她欲语,却瞬间哽咽,"慕晔……" "为免节外生枝,对外面,对府内,你仍是婉潆,但'冷香'这两个字,让人很喜欢,冷骨香肌,适合极了本王的爱妻,就当本王为你取得字罢,如此,哪怕本王在外人前叫漏了口,也可适时给圆回来。" 她点头,眸内星光点点,唇角粲然扬起。 他挑起她鬓间垂下的一绺青丝,缠在指间,另一手曲起,以指背挲过她颊额,直至今日,始明白自己所感知的那一份藏在她骨子的不羁源于何来,原来自己的妻子从来不是娇弱待怜的女子。"不过,你的妹妹可能要麻烦些了。" "嗯?" "镇南大将军当年曾见过幼年的苏婉清小姐,在那时便留了一份心思,如今此婉清非彼婉清,要他重新接受,或许不易。" ……竟然还有这段隐情?她心间砰然一沉。 第十四章(下) 落华轩内的对谈,整整持续了半日。晚间,冷月找来,脸上有淡淡喜色。 "姐姐,北翰说愿意试着接受并非苏家二小姐的月儿,我要随他回去了。" "试着接受?"月儿她可明白,这个"试"字代表着多少未知的变量?若试了不能,又当如何?休妻下堂? "我今日才得知在苏二小姐十岁时,他们就见过面的。他原本以为我是那个让他少年心动的小小玉人儿,如今忽然晓得错了,难免惆怅,我会等他适应,毕竟,我才是那个和他做了两年夫妻的人。" "月儿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的,姐姐。"冷月偎了过来,在她耳边喁语。"从与姐姐相识那时起,月儿就活在姐姐身后,就算是这段姻缘还曾劳烦姐姐替月儿传达心迹。现在,月儿该长大了。这一去,无论结果如何,月儿都会全盘承受。" "……好,月儿保重。"亲如一人,毕竟不是一人,月儿的人生她确实不能置喙过多,惟有以一颗祝福之心盼她一世安好。 冷月随镇南大将军回去了。 她的生活,看似又恢复到以往轨迹:深居简出。深居时,读书为乐,偶尔听高总管禀报府中琐事,小作点拨。简出时,以逍遥王妃的身份应京都贵妇们的邀约,随太子妃布施善行。委婉含蓄,或藏拙,或露怯,因时而宜。 逍遥王妃这个位子,她已做得驾轻就熟。 她又一次以为,她当真可以与慕晔一生一世了。 —————————————— 七月十五。还有一月至中秋佳节,田间农物将收,乃天朝的农神节。这日,举国祭祀农神,以期米丰粮足,天下无饥。 辰时初过,天子龙辇、太后金辂、皇后凤辇,先后驶出安胜门,前往祭坛主持祭祀大典,百官随行,太子留守京都主理朝事。 这本是晴好祥和的一天。 午时,一匹冲进安胜门的快马打破了这层表象。马上人从头到身俱被血污所染,一路狂呼:"歧王反了,歧王反了,快去救驾,快去救驾!" 马到了太子府前,马上人滚落到地上,没有停顿即向太子府石阶爬去,"快去禀太子,歧王反了,劫持了太后、皇后,皇上被困,快去禀太子救驾!" —————————————— 歧王反了。 前往祭坛的途中,伴驾在侧的歧王殿下突然发难,逼天子写诏书户废太子禅大位,天子亲卫殊死护驾,一番激战后护天子撤入磨盘山,而太后、皇后及泰半大臣落入歧王之手。 太子紧急召来留守京中的文武官员,将那位拼尽最后一口气的亲卫报来的惊天之讯公诸于众,急询救驾救国大计。 歧王与太子面合神离,满朝皆知,但歧王敢公然谋逆,胁迫天颜,却是实在的始料未及。众情忪忪之下,竟生了同仇敌忾之心,无论先前政见立场是异是同,此下俱愿以太子马首是瞻,望能尽快将乱事平定,还天朝清明。 "如今第一桩事,自然是救驾,可这京都的安危也不能轻忽了去,若是让歧王攻了进来,百姓遭殃,天朝也危矣了!"有大臣激昂如是。 太子采纳建议,诏京畿防卫营前来邺州,命逍遥王接掌京都兵权,自己则率精兵强将,大内高手,前往磨盘山与歧王周旋。 歧王之乱,乱已起。 第十五章(上) 短短几日,风起云涌。 本该远在绥西的绥西侯兼抚远大将军廖震率数万人马,宛如神兵天降,赫然现于邺州城下。可想而知,这位身为歧王慕旷三娘舅的大将军,绝对不是为了勤王勘乱而来。 京畿驻兵接太子谕令,誓死守卫京都,存亡与共。其它勤王之师因天高路远,皆在赶来途中。 磨盘山上,歧王率精心招募来的江湖高手与天子精卫数日对峙难下。太子率麾下精英赶到,又因顾忌太后、皇后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十多日过去,局势毫无起色,各方仍在僵持。 这样的局面,无论是太子,还是歧王,皆出了掌控。 作为歧王,千算万算,未算到深藏于邸内多年、以上宾奉养的绝顶高手南宫先生突兀消失。这一步的搴短,致使无人能敌随行帝侧的章达,而不能将"挟天子以改朝纲"设想一蹴而就。 作为太子,歧王代己之心昭然若揭多年,之所以宽厚以待,无非效仿古人庄公,送这位二弟下步共叔段后尘,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是也。歧王暗匿武林高手的山庄,与封疆大吏的来往密函,供其资本的民间财阀……太子殿下无不掌握在册。密杀拥歧老臣,暗戮地方官员,为得是打糙惊蛇,激人发难,使这方挡在宝阶前的绊石早日消失。然而,任太子殿下这般的缜密运筹,也没能将歧王长久供养的高手之高、死士之忠运筹在内。那日祭祖,除了明面上随行的大内铁卫,他尚派了人手暗中随护,仍不能阻止对方掳去太后、皇后,这不可谓不是一大败笔。 "鸣玉山庄的人如果没有被人挖了墙角,正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磨盘山下,慕曦已然三日三夜不曾合眼,此刻一双眼红丝密布,思及落在二皇子手中的太后与皇后,更是坐立难安。 慕晔的情形并不比太子好上多少,素有洁癖的逍遥王爷一身袍衫已穿了两个昼夜,"小弟已经打探清楚,鸣玉山庄的少夫人被二哥挟为人质,鸣玉山庄不得不听命于他。这个时候怕是正为如何活捉父皇、谋害太子哥哥动尽心思。" 慕曦眼内阴鸷如鹰,"仅仅为了一个女人,就要赔上鸣玉山庄百年的基业?由此可见这鸣玉山庄的人也不过是些酒囊饭袋,不堪一用!" 这个话题并不利于解决眼下情势,慕晔道:"章达师傅精通九宫八卦阵法,有他在父皇身边,必能保得父皇不为贼人所得。时下迫在眉睫的,是救出皇祖母与母后,我们方能放开拳脚。小弟今晚带人前去。" "太犯险了。" "总要一试。" "你若执意要去,不妨先放出你返回京都的消息,你家二哥听到了,必定会派人前来刺杀为兄,届时他营中少了不少好手,利你行动。" "这……" "为兄之方自会加强戒备,其他的事,交由晔儿了。" 慕晔虽担心,也明白这是当下最稳妥的法子,忽尔浓眉紧锁,"太子哥哥的内线为何没有任何情讯传来?" "是呢。"慕曦眉蹙成川。"难道已然暴露了?" "以二哥的脾气,倘若当真暴露了,此刻早已把尸体丢到我们帐前。许是不太容易与外界联络罢。" "但愿如此。" 这席话尚在继续,帐外隐隐响起了喝叱声,太子闻声怫然,冷问何事。太子府精卫统领报入,道:"有一在附近行猎的猎户在营前一径叫嚷,说昨儿个打了一张上好的虎皮,有人替预付了定钱,要他送到这边来。属下恼他信口开河,驱赶他走,那厮竟然耍起了泼皮……" 太子眉心一跳,转而怒道:"你且把那人传进来,本王倒要见识是如何个泼法!" 第十五章(下) 泼皮者,递信者也,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担此重任,但那位付了定钱的贵客所说的虎皮买价实在诱人,为了那能够饱食一生的数字,撒些泼皮又算什么?慕晔也不得不承认,对方选人的眼光极佳,拿捏透了这位为财能舍命的本性,慨然付以重金。 太子在虎头之内寻到了一角丝帛,其上所书内容,令兄弟二人皆是一惊。这封信递得恁是及时。 "你这个二哥当真是越走越不入流了!"慕曦切齿。 "狗急跳墙而已。"慕晔恨声。 "晔儿你速速回京。" 慕晔眯细了豹眸,声色皆寒,"既然二哥如此配合,我们也不能让人失望。小弟去京都,太子哥哥今夜正好去探望二哥。" "……妙呢。"慕曦脸上浮起多日来的第一抹喜色。"鸣玉山庄的人不在,委实是个大好机会,就如此定了,你我分头行事。晔儿,未来的天朝必定是属于我们。" 慕晔重重颔首,却不能如太子哥哥那般意气飞扬,方寸间纷乱如麻。 信上道:明晚鸣玉人暗潜京都谋太子与逍遥王两妃。 信是昨日发的,上面的"明晚"即是今夜,信上时辰未明,他自要即刻赶回。如此势态之下,他们已容不得对方手里再多上一份筹码。但是…… 太子妃与自己的妻子并不在一处,他分身乏术,孰先孰后? ————————————————— 要下雨了么? 月华亭内,冷香心思翩飞,玉立多时,感觉到擦过耳畔的风内多了些凉湿气,仰面望观天色,这才觉察天已经全黑了。 "王妃,不回去么?" "把亭子四边的帐子落下来,你去歇着罢,寝楼里太闷,我稍后再走。" "奴婢遵命。可是,请王妃您也不要太贪凉才好,王爷不在府里,您更要保重玉体。" 小婢的体贴话儿令她扬唇泛笑。是啊,王爷大人不在府里,她是该更加保重身体,为他,也为自己。情不自禁间,她手落在腹间,秀靥微灼,星眸娇羞潋艳。从此后,这个身体不止属于自己一个人了呢。从此后,她的人生也能真正圆满…… 慕晔,你定要平安归来。 如果这时慕晔能够看得见娇妻的容颜,会发现妻子双颊欲晕,秋波流转,当是一生最美时刻。 帐幔曳动,湿气氤氲,当真要下雨了。 她出亭,走下石阶。 ———————————————— 这一夜,太子府内的女人也在等待男人的消息。 "姐姐,太子那边应该不会有事的罢?" "有事如何?没事又如何呢?这个时候,我们什么也做不得。" "把姐姐的陪嫁侍卫借琬儿几个,琬儿去救出皇后与太后,给姐姐长长脸面不好么?" "不好。"傅瑛将妹妹的建议断然否决。"太子身边的高手不知胜你多少,倘使太子当真需要我们襄助,他怎会与我客气?眼下我们并不知太子的部署,切切不可自作主张,贸然行动最易弄巧成拙。" 傅琬怏怏不喜,"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记不同寻常的闷哼传入两个皆有武艺傍身的女子的耳底,姐妹两人蓦地闪离原地,一人甩鞭将室内烛火挥灭。 身为乱事漩涡中心的男人的女人,焉能真正置身事外? 第十六章(上) 与此同时,逍遥王府也已有人如期造访。 转头眺了那些打斗的人影一眼,冷香踅足,急寻隐蔽之处。 她有感这些人应该是为自己而来。府中的侍卫不知能坚持多久,她须设法让自己能够出手自救方可。 拐过前方假山,是一片竹林。 "不要恋战,抓女人,撤!" 果然,刺客里的一声长喝证实了她的猜测。 她脚下疾行,倏感肩头劲风来袭。 "王妃快走!"庞放奋身赶到,将来人击退。 她不敢耽搁,快步进入幽暗林内,置于假山石后回看,细雨夜色中,十几条身影在近百号的侍卫中如入无人之境。 刺客的武功皆属上乘。 "放烟!"有刺客喝道。 这应是这一句暗语,此声过后并没有什么烟出来,却见侍卫们竞相栽在地上。 是毒?她心念一动之下,抽出袖内丝帕接了些雨水系在脸上,旋身将外袍褪下,打结系在腰间。 "女人呢?" "你敢确定那女人是我们要找的?" "我事前踩过点的不是?定然是她。" "一个弱女子逃不了太远,搜!" 诸刺客以劳燕分飞之势跃向八方,其中有二人所来方向恰恰是她的藏身处。三道金线缠在一人颈间,扯至近前,近身之际夺了他掌中长剑,翻腕将另一人抹杀。 无声无息。 雨越发下得大了。 "阿大,阿二!" "在!" "阿三,阿四!" "在!" "阿五,阿六!" …… "阿五,阿六!" …… 瞬间,所有人影俱朝一处着落,两具横陈的尸体引得齐声怒嚎。 "这府中竟然有如斯高手,小心!" 冷香辨识说话者始终是一人,身形短小,目光精悍,当为这群刺客的首脑。那人四下一扫,盯住了眼前竹林,眉间戾气骤生,"砍竹!" 顷刻间,刺客两人为组,共牵一道绳索向竹林逼来,顿闻"咔"声不绝,所过之处青竹尽遭拦腰折断。 这些人……恁是了得!她左足勾住竹干,螓首向下,身子逆行坠滑,右手以丝缠,左手挥剑落,又置两人无声软倒。 方才她藏于竹顶,这领头人应是感应到了林内的杀机,所以断然毁林,逼她走出匿身之处。这等人若是歧王宅里出来的,慕晔要辛苦了呢。 "果然有高人!"领头人身如巨隼,剑锋直落,另一手五指下垂向身后打了个手势。 登时,以冷香立处为核心,诸刺客身形倏忽起伏,圈围欺近。 冷香格开领头人的抹喉一剑,右臂高扬,金丝缠绕上几丈外的柳枝,借此为力,娇躯飞离地面,落在了颤微微的树顶枝条上,顿时觑得更是一目了然,诸刺客手中的绳索纵横交错,织得是一张网,而她显然是对方要网的那尾鱼。 "好妙的身手!"领头人尖嗓称赞,数道人影携剑光寒芒,群力攻来。 擒贼先擒王。她飞身迎上领头人,金丝卷起树顶枝叶并着雨滴万点,向另外几人招呼了过去。 直面相迎,四目相接,彼此都是夜能视物的内家高手,不愁看不分明。 领头人撞上了那双湛若夜星的美眸,只觉一怔,体内气血刹那澎湃翻涌,他暗叫不好,上下牙紧合将内腮咬破,凭痛觉挽回了些许神识清明,却再也躲不过那把撩向心口的剑锋。 只须向前一递,诸刺客便群龙无首…… 偏偏,事难如愿。凌于空中的娇躯猝然仓惶落地,又因地上的泥水湿滑步生趔趄,以剑支地方勉勉稳住。 第十六章(下) 诸刺客并未在第一时冲上前来。 刺客此来为捉人不为杀人,但要从这府里捉走府中女主人,又岂能不杀人?蒙面女子异乎寻常的武功令他们心存忌惮,正当全神戒备全力以对时候,却见之无故收式显现弱态,惟恐有诈,又未闻领头人发令,不敢妄动。 但这场人数悬殊的对峙,毕竟仅是暂时。 "出手!"领头人脸颜灰白,气血不济,犹能厉喝。这女子太邪门,不能容之。 数道人影,数柄长剑,只为她一人性命。 冷香好悔。 她悔不该自恃艺高,不该逞强托大,与这些人周旋。她该早早逃离这处,保住自己,也便不会陷"他"于如此险恶境地…… 紧握剑柄,吸气挺颈,她须为自己与"他"争取一线生机。 然则,方一凝力提气,来自于腹间的抽搐利痛冲抵至四肢百骸,隐隐沁出体外的血意令她颤栗恐惧…… 不要,求求你,不要走,求求你,为我留下~~ 她掩住腰腹,以不曾有过的卑微,前所未有的虔诚,在心底哀求。 她刚刚知道了"他"的存在,刚刚准备好了迎接,怎么能让"他"离开? 分不清是雨是汗,遮挡在了眼帘前,内力的减退,令得黑夜与雨幕织就的世界蒙昧一片,纵动的暗影,交错的寒芒,前方仿佛有一巨兽的血口急不可待将她吞噬…… 慕晔,你在哪里?救我,救我好不好?救我!救…… 意识为黑暗全数侵吞之前,她心底疯狂呐喊。 ———————————— "王妃的眼睛在动呢,王妃要醒过来了!" 六感回笼,首先清清脆脆闯进脑际来的,竟是小婢的欢呼。这个孩子……叫什么来着?茗儿?杏儿?为了不生牵扯,为了杜绝更多的感情牵绊,她甚至刻意不去多记一个名字。但此刻令从阴冷中回来感受第一抹暖意的,竟然是她。 "王妃,您是要喝水?还是用膳?您有没有哪里痛?您有没有……" "……你叫什么?" "啊?" "你叫什么名字?" "……您不认识奴婢了?您您您……呀,大夫,大夫,快来看看王妃……"小婢急急惶惶地跑了出去。 好热闹的孩子。她想笑,重新阖拢了酸胀的眼睑。 "婉潆!"熟悉的怀抱突然将她收纳,男人的颤声触抵耳畔。 她讶然启眸,"你在?" "是,我在,我在!"满面青髭,眸色焚乱,慕晔的这一夜如年般漫长。"因我,让你吃苦了。" "那些是二皇子的人?" "是。"他抬指将贴在她额上的一根发丝抚去。 "居然会派人掳我?按常理,当是太子妃小世子更有分量罢?" "……太子嫂嫂那边,他们也派人去了。"他涩声道,幸好自己赶得及,幸好没有太晚,否则…… 他复杂的神色,令她有些微的明白,"你是听了消息回来救人?" 他点头。 "太子妃那边,你已经先去过了?"所以这边险险来迟,险险来不及…… 他还是点头。 "她应是安全的罢?" 他只能点头。 半晌,她再没有说话,只将手向自己腹上抚去。 "……他还在!"他急道,抓住她的那只手一起按在她小腹间。"虽然险些不保,但大夫说你身体底子好,几个太医联手,将他保住了。" 缓缓地,她吁出一口气来。只要"他"在,只要"他"在…… "对不住,婉潆。我不知你有孕,我以为,以你的武功……" 他以为,以她的武功足以自保,于是先去了太子府保护太子妃。她替他接了腹语,事实上他是对的,如果不是肚子里的这个东西来得不是时候,她断不会如此狼狈。虽然并不是没有一点的怨意,但他的选择放之于天下也是无可指摘。况且,只要"他"还在,她已是感激涕零。 "慕晔,你可知我有多感谢上苍?倘使他有任何……我不知自己会如何,也不知会不会因此恨上了你。多好,他还在,多好……" 第十七章(上) 听闻逍遥王妃受惊险险流产的消息,太子妃听甚为愧疚,以自己的玉辂来接她进太子府暂时同住。 冷香婉言谢绝。 太子府的戒备固然要比逍遥王府来得坚固,但到了那边,也只能全部依赖于别人的保护,她不想。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昨夜一幕重演,既然苏婉潆已经消失,"暗香浮动"何妨重见天日?她从来最擅长的也不是武功,不是么? "鸣玉山庄?我之前听说过的,最名闻于世的绝技,是土遁术,能够进入重兵围守的邺州城,应是赖于这项本事罢?昨夜,来者人人武功不弱,配合得更是天衣无fèng,一望即知有训练有素的,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她浅啜着人参鸽汤,道。 慕晔仔细打量着妻子的每寸神色,问:"当真不去太子府么?" "不去。两个人住在一处,是为给人方便不成?" "我将留守宫里的侍卫调了两队出来……" 她看得出他是想她去太子府的,如此守卫的力量就能集中一处。"对付那些人,真正有效的是江湖手段,我可以设法通知影……" 他面色一凛。 她顿了顿,挑眉,"你不喜欢?" 他闷声不语。自己的女人要别的男人来保护,他怎可能喜欢? "好罢,我不会急于联络影和冰,总之,那些人若敢返土重来,我不会全无准备,不会让他们有便宜可讨,如何?"这话讫落,她胸口某处隐隐一阵揪扯。若自己一直如此强韧,他是不是就会一直放心无忧了? "可是……" "总之我不会去太子府,任你说上百遍也不会去。"她道。 "……如果他当真能够对付得了鸣玉山庄那群人,我不会反对他再现在我们府里。"若能保得妻子周全,他可以宽怀大度,说服自己不去计较那一点陈年往事。 初知自己将为人父,喜悦在,激奋在,对妻子的愧疚和忧心更是满胸满臆的存在,但仍须离府前往磨盘山。身不由己,竟是这般让人无奈的一件事。 ———————————————— 好在,局势终于起变。 慕晔回城救人,太子夜入歧营,居然当真闯到了太后、皇后的软禁之所。许是天公作美,歧营内有六成高手前往夜袭章达,正当空虚时候。一番激斗,兵强马壮的太子一方将太后、皇后救回,连夜下山,送入京畿大营。 这一个形势急转,直接决定了谁能成王谁属败寇。 太后、皇后得救,无须投鼠忌器的慕曦、慕晔终可大刀阔斧地予以反击,从前设置出的各处暗桩,埋伏下的各条暗线,以蓬勃之势浮出水面。 其中最剧烈的爆发,为绥西侯兼抚远大将军廖震毙于帐中。将军之死,凶器为末入头顶百会穴上的那截金钗。金钗的主人,是大将军的随军小妾叶姬。这位不知所踪的女子,最初的最初,是太子府的一名小小舞姬,历经辗转,到了抚远大将军府,虽历经数年春秋,还是在最恰当的时候不rǔ使命,完成了主子的交付。 大将军一死,数万人马一时无主,慕晔亲赴敌营,晓之以大义,诱之以大利,副将幡然悔悟,择木另栖,率军归降。当然,中间也有死忠廖氏者或刎颈殉主,或叛逃而去。 如此的致命一击,歧王如何还能坚持长久? "歧王逃走了?"太子得报,颇有些顿足捶胸的气恼,命人速追。 被困于磨盘山一隅、凭章达及数十精卫拼死保护的天子,走出山峦,赶返京都。 此时,慕晔追剿廖氏逃军在外,慕曦亲自护送父皇。 "报!皇上,京畿大营高将军派人来报,太后凤体违和!" 天子即谕太子急去探视。 慕曦走后不到两刻钟,一阵爆炸声袭击天子返京队伍,待烟尘散尽,竟然是那位诸人以为已经远遁天边的歧王殿下挡在前方。 "父皇,您总算下山了,儿臣恭请父皇还朝。" "你这逆子……"天子的斥骂,慕旷不痛不痒。 佯作仓促潜逃,为得是诱父皇走下山来;假报太后病讯引太子行开,为得是削弱护卫力量。伏首认命从来不是歧王殿下的风格,焉会恁早称败? 唉,看来皇上、太子并不算了解他歧王殿下呢。慕旷暗喟。 第十七章(下) "唉,还是让歧王逃走了。"傅瑛不无遗憾地叹息。 大势底定,京都紧肃了多日的气氛得以缓和,太子妃携小世子进宫向太后、皇后请过安后,转道逍遥王府,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了那些让她们揪心过好一阵的乱事上。 冷香才将一盅安胎药汤饮下,正以清水漱口,听了这话,倒也真的有几分兴趣,"怎会逃走呢?那些男人们排兵布阵了恁久,也不能做到探囊取物?" "哪有那么容易呢?这个歧王也不是个糙包呢。你看他在死了娘舅白白损失了五万大军之后,还能不慌不忙地布置个潜逃假象,转而又拦截圣驾,企图绝地反生。如斯作派,当真有几分枭雄意味不是?" "可太子妃方才不是说这一切皆在太子掌控中么?太子安排在歧王身边的内线早将歧王的这步棋报与了太子不是么?" "是如此没错,但那内线也不晓得歧王还有一步棋中棋。原来,那个拦截圣驾的歧王只是一个身形相仿的侍卫戴了江湖人制作得一张面具而已,真正的歧王并未现身。如今那一步败了,谁知这歧王逃到哪里去了呢?这样的人不除,必是隐患呢。" "左右是过去了,又能过太平日子就好。" "是呐,过去了……"傅瑛忽尔一笑。"六弟妹,你可知道居功至伟的内线是谁么?" "……我认识?" "尚冠文尚大人。" "呃……"她微微怔忡。就在方才,她还曾暗暗为这个人的去向和安危神思不定,而今既然是太子的内线,那必是前程似锦了罢。多好笑,她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原因让那么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误入歧途,一度为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深负内疚,到末了,这不过那些个雄才大略的男人们设下的一个局,恍然不知间,她也做了一回局中人…… 原来,自己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重要。 多妙,从此她不必再妄担那"祸水"之名。 ————————————————- 乱事平定后的一月,在外追缉逃犯的慕晔归来。 已是深秋时分。 煞煞秋风中,冷香浴着满天的红叶,行走在枫林间。近来,她最爱这些火般的枫树。秋意的浓重与凉薄,热情与萧瑟,在此都可一见。 慕晔在林深处找到了妻子,腰身依旧娉婷,小腹已现尖圆,妻与子,尽在一身。 "……几时回来的?"睇到了他,欢意晕染眸睫,她问 "一个时辰了,沐浴更衣收拾平整之后方敢来面见王妃。"他喜笑颜开,牵起柔荑。 "外面事进展得如何了?" "还好。"他不欲拿那些事烦扰爱妻心情,一言带过,掌心贴到那小小的尖凸上。"本王的儿子长大了一些呢。" 她嫣然,"他很是体贴,并没有太过折腾。"太子妃怀小世子时,曾因孕吐几度昏厥,与之相比,自己委实是太幸福了。 "本王的儿子,岂敢不孝顺母亲!"他煞有介事。 她粉唇抿弯,甜意盈盈。 他看得情生意动,俯首来吻。 她将男人推开,"教下人们见了笑话。" "回寝楼!" "回去了你也不能放肆,你的孩儿不准。" "……这臭小子可恶得紧!" 瞥他横眉怒目,当真是懊丧模样,她垂睫低低一叹,"罢了,看在你总是如此努力逗我欢喜的份上,原谅你了。" "……什么?爱妻说了什么?" "我说,本王妃原谅你这位重利轻别离的六皇子,赦你无罪。" "谁说的?谁说本王重利轻别离?婉潆……香儿你冤枉我,你冤枉我,本王不答应……" 枫林内,逍遥王撒娇卖赖的声嗓一声赛似一声的歆快愉悦,和着风中的叶,打旋飘转,悠然四落。 她原谅他得是:作为太子的心腹,他必定熟知尚冠文作为太子内线的端倪,就连那些个因她而起的交恶事件,也只是他为太子贡献的一出惑敌好戏。而他,对她只字未提。被自己的丈夫利用,这感觉并不算好。可他是慕晔呀,是她惟一所爱的男人。 所以,她原谅了。 第十八章(上) 转眼入冬。 慕晔始终没有断了在外的奔波。 冷香的身子一日沉过一日,他每一回归来,都觉妻子的肚子大上一圈,他的儿子如此努力地长大,他却不能时时参与,不是不觉得亏欠的。所以在妻子面前,他不敢再轻易说早回苑州的话。那样的诺言,至少在他扶助太子哥哥登临大位前难以兑现。 在外面时,他为她搜罗各处的奇趣珍玩。回到家中,他竭尽所能的陪伴疼爱。他最爱在正午阳光最好的时分,抱着她偎在寝楼的窗前,两人挤在一张摇椅上,摇摇且晃晃,仿佛眨眼工夫就能到了他们的白发苍苍。 他为她取了新的昵称"香儿",他最爱在他们最情浓时压在她的耳根沉沉唤她,唤来她一脸的娇艳,一身的娇怜。 他为他们的儿子起了无数个名字,一个一个临在宣纸上。奇怪得是,夫妻两人从来没有怀疑尚未出世的宝宝不是男娃。所有的小衣小鞋小玩具直至名字,都是为着未来的小世子准备,每一样物件都承载了将为人父母者的满满期待。 在如斯的期待中,新春来临,七个多月的身孕省了冷香许多毫无必要的应酬答谢。坐在早春的梅林内,她盼着两个多月后的牡丹花开,那时,宝宝也该到了。 这天,浑同于已经过去的每一天,晨起,洗漱,用膳,慢步,直到小婢茗儿将两个熟人领到了跟前。 "大小姐,大小姐,奴婢是锦心、绣心呐,您还记得奴婢罢?"两个挽髻丫头齐齐跪拜。 她浅笑吟吟,"怎会不记得你们两个呢?怎么会来?可是二小姐让你们捎什么话?" 锦心、绣心将她腿儿抱住,泪如雨流,"求您救救二小姐,如今个也只有您能救她了!" 她面色丕变,胸口闷起不祥,"发生了什么事?" "二小姐被坏人抓走了,就是将军姑爷要抓得那个坏人给抓走的。奴婢们偷听到将军姑爷和老夫人说那些人要将军姑爷送他们出什么关口,不然就杀了二小姐……" "……你们将军怎么说?救不救?怎么救?" "……将军姑爷……他说要答应送坏人出什么关口有一万个不可能,要救人也只能是尽力而为……呜呜呜……" 尽力而为?一个深爱妻子的丈夫,不会以这样的字眼用在待救的妻子身上。 "……老夫人急得不得了啊,那些人给了姑爷半个月的期限……老夫人差人送咱们两个来找大小姐,说只有大小姐能救二小姐了……" "大小姐您不知道,自从上一回二小姐来看您,被将军姑爷找回去之后,将军姑爷对二小姐就不如从前好了……甚至还与当地一位大学士家的小姐来往……二小姐哭了好几场……呜呜呜,可怜的二小姐……" 冷香心冷若寒池, ……月儿,她的月儿,那个傻丫头在信中对这些个事只字不曾提及,只说将军待她一如既往,婆婆疼她毫无芥蒂,她竟未能从中寻出蛛丝马迹,她算是个什么姐姐? "大小姐……" "不必说了。无论怎样我都会救她,她是我的妹妹,是我一度最疼爱的人,我一定要救。" 第十八章(下) 尽管两个丫头语焉不详,她仍大概清楚了事情脉络:镇南大将军要拿的"坏人",捉了将军夫人以胁逼大将军屈服。 "你们可晓得将军要拿得是什么坏人么?" "……奴婢该死!"锦心擦了把泪,从怀里拿了一封信出来。"奴婢竟把老夫人给您的信给忘了。" 如月儿所言,洛老夫人对这个儿媳女是打心眼里疼的罢。信中满纸的恳请之辞言真意切,关键得是纸上当真提及到了"坏人"身份—— 歧王率残余逃蹿到了南越,镇南大将军奉旨缉拿,且已成功将其中一要犯收押。歧王捉了月儿,一为交换那名要犯,二为让镇南大将军送他们出关避难。 她急急收了信,问:"茗儿,王爷在府里么?" "奴婢去瞧一眼!" 不到一刻钟,小婢喜孜孜跑回来,道:"高总管说王爷在书房呢,有……"话说到一半,已见主子出了门去。可是……总管大人说王爷在书房与许多大官商量大事哎。 "去禀王爷,说我在花厅,有要事求见。" 书房前侍卫林立,如此阵势,她已料到里面必定有紧要公务办理,可是,时下的她着实有些六神无主,着实需要见他。 "香儿,出了什么事?"不多时,慕晔已赶来。 她迎上去,紧紧抓住,"帮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将洛老夫人的信拿出,道:"帮我救月儿好不好?慕晔,若我的身子不是这样笨重,一定不会烦到你,眼下我惟有求你,帮我救月儿,好不好?" "……你这是什么话!"他匆匆将信看罢,愠叱。"夫妻一体,她既是你的妹妹,便也是我的,我难道会坐视不理?" "你会去救她?"她泪睫凝望。 "自然。你居然会怀疑?" "我……我只是……"第一次处于自己力不能及、需要全副依赖于人的时刻,难免迷惘无助,尽管这人是自己的丈夫,还是怕有所劳烦。 紧握男人袖摆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她试着按他的劝慰宽下心来。 "还有,洛北翰决计不会置月儿不顾,他对月儿的感情不会比我对你的少,那位记忆中的二小姐,也只是一段记忆而已。" "……真的?" "所谓旁观者清,本王看得一清二楚。何况,纵使是个外人,以洛北翰的品性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冷香却没有丈夫的乐观,否则方才也不至于失态。 "我对男女之情或许不若你看得通透,但对人性的了解自谓不比你少。洛北翰自幼受得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圣人教诲,对外人,他永远热情有礼,对待不幸被他视为自己人的人反而会粗疏得硌人。而不幸的,月儿是他的妻子,所谓的'内人',我不认为他会为了'内人'放过朝廷的谋逆之臣。" 兴许如此,但以洛将军的才智,未必没有两全之法罢。这话,他压在腹内。以妻子目前的身子,实在不宜让她思虑过多。 "好了,香儿,我这便赶往南越。"他将她揽在膝上,亲了亲她额心。"别担心,一切有我,你安心待产,安心在家中等我消息,安心迎接我们逍遥王府的小世子即可。" "……好。"她终能笑靥如花。 第十九章(上) "王爷!"一阵急步到达花厅之外。"京畿营急报!" 她挪下他的膝头,看他大步走出厅门之外,接过侍卫呈上的书函展阅。她所站的方位只能睇见他的侧脸,恍然间,似乎有一抹阴霾若有若无侵袭了那个英俊如雕的轮廓。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处一盏茶之久,忽地投过眸来,依然是明珠皓玉般的粲笑。 "香儿,你要记得本王答应了替你救月儿回来,安心在家里等我,晓得么?" 她温顺颔首。 他放了心,走了。 她想了想,还是随后追上送行,在门前眺送他在侍卫奉行下驰马远去。 "王妃,回去罢。"茗儿搀扶主子。 她抬步踅向府里,又被身后疾沓的马蹄声引得回头。她以为是他还有什么叮嘱去而复返。 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跃下马来,在阶下抱拳行礼,"小的是京畿营里的副将,请问逍遥王爷可曾动身了?" 高总管应话:"我家王爷走了有一刻钟了。" 戎装男子顿足,"这……希望小的能追上王爷才好!" 冷香眉心一跳,下意识问:"有急事?要不要为你换一匹日行八百的快马?" 戎装男子大喜,"那当然最好……啊,恕小的无礼,小的拜见王妃。" "高总管,你去将我们府里跑得最快的'云雁'牵来。"她仪态端庄,语气亲和,平易至极。"看你这般的奔波,必定是事态异常紧急罢?难不成是方才的情报有误?怕耽搁了王爷的大事?" "是是是。"戎装男子尽管打心眼里明白不该多言,但在堂堂亲王妃如此亲切待人之下,言不自禁多说了几句。"刚才那封急报上有几处说得不够准确详尽,将军特命小的前来协助王爷。若误了搭救太子,那可是咱们整座京畿营也担当不起的天大罪过呢。" ……是么?她尔雅浅笑,"急报说得倒算详尽,无非未将太子遇险原委阐明罢了。" "小的要告诉王爷得正是那些,这红叶教是邪教,最精一些邪门歪道,将军生怕王爷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遭了暗算,才打发了小的来。" "……原来又是……太子……红叶教。"她眸光明灭。奇怪自己的心在此刻竟然钝钝一片,毫无痛觉。 "王妃,马来了。" 她瞳光飘飘渺渺,落在那匹毛色纯亮的白马身上,扬唇,"这马真的能够日行八百么?" 高总管连连点头,"这'云雁'是皇上赐王爷的,纯种的西翰马,背宽腿长,奔行如飞,人坐上去却四平八稳……" "好,我要了。"她扯过马缰。 "王妃,您离它远些啊,您身子重,别让这马的野性惊了您……王妃?" 在高总管及一众家丁的瞠目结舌中,他们温婉佳致的女主子飞上马背,绝尘而去。 碰上与太子有关的事,他的选择永远不是她罢? 那么,月儿,我来救你,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嫌你弃你,还有我陪你爱你。只不过…… 到最后,我们还是要凭仗自己。 马上,她哑然失笑。 第十九章(下) 路上,她典当了首饰,换了一套布衣与一个宽大的披风,以那套华裳换了条柔软的大巾兜系在腰腹间,再置办了些增加胜算的物件用具,然后,策着那匹宝马良驹开始了奔骋。 不是没有顾忌,不是不珍惜腹中骨ròu,但另一个人是与自己依存了十几年甚过血ròu的至亲之人,她必须救,哪怕…… 赔上她们母子的这两条性命。 昊王妃,你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拿自己的骨ròu去换,那么你遇上过我这样的情形?倘若遇上,你又能如何? 南越距京都五百里的路程,号称日行八百的云雁载着她在第二日晚间到了南越城镇南大将军的府门前。她直接求见府里的老夫人。 当那位一身精明的妇人得知了来者乃堂堂的逍遥王妃时,惊讶忘言。 "老夫人与清儿情同母女,她应该已经向老夫人说过我们的来历了罢?" "是说了一些。" "洛将军此刻人在何处?" "正在衙门里旁听府首审讯那个在押的逆犯,想从中找到破琅珏山的法子。" "洛将军还是不肯救人么?" "……北翰并非不救,这些日子他一直设法拖延,他是朝廷的大将军,他有他的职责……" "我没有指责将军的资格。我们欺人在前,就该承担一切。与将军相同得是,我的丈夫也恰巧有更要紧的事待办。既不能求人,惟有求己,只请洛老夫人告诉我那伙贼人的盘踞之处即可。" "……王妃您要一人去救清儿?您一个人如何敌得过那些恶徒?" "我已联络了另外两位昔日同伴,算时辰,很快会到了。老夫人放心,江湖自有江湖的手段。请告诉我恶人在何处就好。" "他们隐在城外的琅珏山上。" "怎么走?" "从南门出去,直行三十几里就是。那里山高石险,易守难攻,之前北翰与他们已周旋了十几日,如今那些恶人又挟了清儿,就更是难……" 这位老夫人是给过月儿慈爱的,她愿意给她尊重,但实在不能按捺着性子将话听完,福礼之后,出门,上马,驭缰,取道琅珏山。 原处,洛老夫人呆呆石化晌久:方才,王妃因行礼抖开了披风的一角,如若不是她眼花幻视,那披风里面的身子应该是大腹便便的罢? —————————————— 寻到歧王巢穴,并没有想象中的难。 在琅珏山下为过往行人搭建的食肆内,冷香原想进去探听些许的蛛丝马迹,在门口一位与她擦肩而过的食客令她省却了这些功夫。 那食客两额饱满,步行无声,怀中有满满两篮的干粮,出门后沿着山脚向东速行。如此一位内家高手,出现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段,她不怀疑都难。 尾随其后的所到的一处庄园,佐实了她的推测。 她拍了拍这位仁兄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睛,"劝"他带自己前往将军夫人的羁押之处,并在和平友好的气氛中将山上的布局、防守一一了解清楚。 "何老六,还不到换班时候你怎么过来了?你身后这人是……"谁? 她出指,将石门前的守卫点得软倒,卸其腰间钥匙,门开的一刹,泪珠涌落。 "月儿!" 被绑在屋央一根石柱上的冷月倏地抬头,一双霭气沉沉的大眼突然光彩横生,"我就知道,就算这个世界都不要月儿,姐姐也不会不管月儿!" 第二十章(上) 想来那歧王是当真指望镇南大将军能送其出关,除了点住穴道捆住手脚,并未对冷月施其他实质迫害,使冷香觉得自己总算没有来得太晚。 断绳索,解穴道,都非难事,踏出门后,才是真正大难的开始。 前来换班的守卫远远眺见了门前晕倒的同伴,一声惊喊,几十道人影向此集聚,她们四面受敌。 "月儿,你的武功还在么?" "如果不是那日因为心神不宁中了迷香,他们掳不来我。" "我们还要联手一次呢。" "那又何妨?" "暗香浮动合断魂,弯月黄昏酿黄泉。其实我们并不一定要消失。" "那就重新回来咯。" "从此后,我们就做一对无法无天的女魔头罢。" "也好,山高水长,快意恩仇。" 她暗将腰腹间的软巾收紧了一扣,以脚尖将地上守卫手中的剑挑进掌中。冷月则施施然地蹲下身子,把一些石子、瓦砾,及枝枝叶叶往袖口暗袋丢去。 冷香瞥见,好笑道:"其实,我来的途中为你买了一包东西。"解下腰上的皮囊掷她怀里。"是打一家江湖卖艺的手里买来的,虽然比不上你的弯月镞顺手好用,总强过你现在捡得这些罢。" 冷月扫了眼皮囊内的物什,喜逐颜开,"姐姐总能让月儿惊喜呢。" 这两个女子以旁若无人状闲谈笑语,显然将那群高手激怒了,随着第一位出头者的挺身而出且壮烈成仁,高手们群起而上。 于是,厮杀展开。 杀人实在是一件很难让人喜欢的事。但当不得不杀,也就不得不去喜欢。 冷香金丝为暗,长剑为明,冷月指风如刀,间或有暗刃出袖,两人互作配合,互为接济,在几十位高手中间纵腾攻伐,转眼半边衣裳变成了深红色泽。 "姐姐身后!"冷月甩袖,一枚石子嵌进对方眉心,心头微讶:这才半个时辰,姐姐怎就有了疲态? "月儿专心!"冷香金丝绕飞一柄刺向妹妹后心的短刀,抖指送进另边人的胸口。 两人交错身之际,冷月问:"姐姐还好么?" "……无事!"小冤家,请你帮帮娘亲可好?请你抓紧娘亲,不要轻易放弃,可好? 冷月仍是从她气息中感觉出了异样,两袖漫挥,洒出一片暗雨,"我们向那边树林撤过去!" 冷香边提气随行,边打胸袋内拿了两粒药丸分别置于自己与月儿口内,"屏住呼吸!"话讫,分置袖袋内的两粒丸状物弹出指间。 卟。卟。卟。尾追她们最近的几人相继坠落。 冷月正当暗自高兴,眼尾赫然挑觑到一抹白芒已近姐姐后脑,当即侧身闪了上去,寒锐的利物登时打入背上皮骨,她切齿忍住呻吟,反手回赠一枚送对方好走。 已到林边的冷香回眸惊见,金丝缠上她腰际带往林内。一把厚背宽刀趁隙斫来,躲已不及,她举右手长剑撩刺,迫使对方撤身。虽如此,刀尖犹在她臂上划出了尺许的伤口。她再弹一粒绛萱叶裹住的粉丸击在石上,登时粉飞灰扬,随着首当其冲者的软倒,其他高手被骇退出丈许之外。她们趁机隐入林间。 第二十章(下) 冷香拭去额头冷汗,心中有几分懊悔。 早知如此,不该因一时的悲怒难忍夺马即走,右回寝楼拿来那盒精心制作的迷心粉,情形会有利得多。这些在途中临时做成的东西,效力实在不能恭维,怕也只能唬人一时。 "嚓"一声,冷月撕下一截裙摆,包在了她整条左臂上,"姐姐身上应该带了止血药的罢?" "还说我,你自己呢?"她转到她身后,一支柳叶状的飞刀颤微微钉在背骨上,万幸血色鲜红,不是染毒的利器。"我一心赶路,那药买得少了,你这伤口细小,还能起用。" 冷月没有争辩,任姐姐为自己拔刀上药,"等下我断后,姐姐的轻功好于我,下山求救罢。" "……求救?"她倏忽一笑,声间飘飘无根。"月儿,你认为此时我们还能向谁求救?" …… 半晌,冷月呐呐道:"姐姐是逍遥王妃,北翰不敢不理的。" 她冷笑,"你若去告诉洛将军逍遥王妃被困至此,他岂不是来得更快?" "他并不是趋炎附势的人,他只是……" "他只是忠他的君,爱他的国。" "并没有错,不是么?" "是呢,没有错,谁都没有错,错在我当初不该以为我们可以做一辈子苏家小姐,不该让你顶着苏婉清的名字成婚嫁人。但错已错了,悔也没用,如今也只能担了这错果,同进退,共生死罢。" 冷月猛摇螓首,"那怎么可以?姐姐还有逍遥王啊。" "……那就和我一起并肩作战,逃出这块地方!"一把拉起她,疾且穿行。云雁栓在东山脚的林子里,距此已是不远,找到了它便是逃脱一半。 "姐姐,今后我就跟着你好不好?" "不怕我烦你,跟着就是。" "可以跟一辈子么?" "下辈子也可以。" "下辈子我做姐姐的亲妹妹,好不好?" "如今已是亲的。" "姐姐就答应我嘛,下辈子我要和姐姐一起挤在一个娘的肚子里……" "逃出这里,我什么都答应你!" 闻言,冷月娇靥仿若春花盛放,"这世上对我最好的,果真是姐姐。" 冷香回头嗔瞪,陡然目色一凛,一剑迎上已到近前的来袭者。 冷月抖腕,所藏的石子、枝叶飞若矢雨,连中数敌。 又一场厮杀。 "去东边林子!"她们不敢恋战,击退了又一波的攻击之后,速作撤退。 两人各自身上的伤口经过这番打斗,血涌如注。但,冷月犹有不解,过去执行任务那时比这更重的伤也受过,姐姐的步法身形都不见任何掣肘,难道真如南宫偰说的那般,她们被荣华富贵养废了么?但自己明明尚能应付,全不如姐姐那般勉强…… 凌空的身势踏在树顶借力,风吹来,吹起了冷香的宽大披风。 冷月一栗。 "月儿!"忽见旁边人儿向下栽去,冷香伸手扯回,叱道。"这当儿分什么神?" 冷月忍泪垂首。 ……姐姐,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月儿?你这样,要月儿怎么还?你这样,要月儿到哪一辈子能还得清?你可知,月儿已经不想……不想…… 那当下,已是心神俱碎。 第二十一章(上) 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由后推来。 两人的身躯皆在空中,瞬即感知到以她们当前状况决计无法与来力硬敌。 "走!" 冷香拉冷月俯冲向下,不防后者骤然将她向前劲力一推。她踉踉跄跄,落在了山路上,不及细想,已经道自己最爱的妹妹做了什么。 她的妹妹,以身子硬生生接了那掌。 她回头,望着那个娇小单薄的娇躯如同一片落叶般落了下来。她上前接住了,温柔抱她坐下,却知道,她已救不了她。 "月儿,月儿……"原来,肝肠寸断是这样的么?这样让人痛得连呼吸的力量也失去了?绝望得连流泪也觉得奢侈? "姐姐。"和着满口的血艳,冷月笑了。"月儿从此不能一辈子跟着姐姐烦着姐姐了呢……" 她也笑,"傻丫头,从此后,我们再也不用分离,是真的永远跟着烦着了。" "其实,月儿本可以不让他们抓来的……是月儿蠢,居然想以此来重新抓回男人的心……月儿真的很蠢,为了男人,连累了姐姐……" "傻瓜,我们是姐妹,若换了我,你也会来救,就算料到我能够逃脱,你依然会来救,不是么?"她抬手,擦拭那些挡住了妹妹娇美容颜的血,温柔地,不停地,不遗余力地擦,那袭素色披风终于完完全全变做了红色。 "你知道么,其实我也有好多次机会能够逃得开的,可是,我偏偏要蠢到底,要试试男人的心……姐姐你说男人的心为什么比石堡还要硬呢?我炸得了石堡,却炸不开男人关上的心门……姐姐啊,你知道在你来之前,月儿想做什么么?月儿想杀死自己,他不来救我,不就是认为我可以逃脱的么?我偏不逃,偏死给他看,偏让他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安宁……我怎会那样的蠢呢?若我早一点醒悟,也不会连累最爱的姐姐,连累了没有见过面的小侄儿……月儿不要爱了,也不要恨……" "月儿啊……"就是因为了解,因为知道,所以不敢耽搁,快马赶来,不让这个傻丫头自己钻了牛角尖走了绝路,可是啊,还是救不了她,还是救不了她…… 怀里的人儿没有了声息。从此后,弯月黄昏赴黄泉。 她的心也在一寸一寸地慢慢死去。 大笼子里的四目一接,让她们十几年相依为命,她疼她,如疼自己,爱她,如爱自己。可是啊可是,终归是她害了她,若她没有带她进入苏家门,没有把她送入将军府,她们现在仍能够在江湖间任意逍遥,在大千世界里自在快活。 可是,到头来,她救不了她。 她将脸埋在了妹妹的颈上,这时候,纵算是天崩地裂,也与她无关了。 所以,围拢上来的人群,淋漓逼近的杀气,于她皆已是无知无觉。 —————————————— 呛—— 金属交鸣,一柄长剑挥开了抵至她头顶的杀机,三个男人如电光石般到来。 "香?月?"寒孤影盯着两个紧紧抱着的血人儿,不敢置信。 她竟然听到了,螓首缓缓抬起,启齿一笑,衬上半脸的血渍,奇诡的妖艳。 "你们来晚了。"她说。"月儿死了。" 寒若冰面色成灰,身躯一晃。她发现了,声音越发得柔软动人,"冰,月儿死了,你高兴么?" 后者伸出手来,"让我看看她。" "不。"她摇头。"我怎么能让一个男人碰我妹妹的身体呢。" "香,求你,让我看看她,可好?" "不好。" "求你!" "不。" "求你!"寒若冰蓦地上前,伸出手来。 "别抢呢,我全身有伤,碰一下也会死。" 寒孤影抓住了寒若冰的腕。 "别耽搁了!"与他们同来的朗岳骇然大叫。"你们不看一看的么?她……" 他的手指,停在一个方向。 冷香身下的青石上,正有汩汩血流向四下蔓延。 第二十一章(下) 慕晔永远忘不了他赶到琅珏山时所看到的。 他所珍爱的妻子,满身血污,几若破碎,就如一具……死尸般地躺在青石上。 那当下,他尚不知这个景象在今后的岁月里将一次又一次在他的梦里重演,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汲髓敲骨,剜心剖肝。 那当下,他仅能颤抖着将她抱起,然后听身边有人道:"快找个精通妇科的大夫,她的伤势致不了命,但如果胎死腹中就回天乏术了。" 他拼命点头,拼命要向山下奔去。 "王爷,这山上的逆贼该如何处理?"有人问。 "滚!"他唇内挤出一个字。 那当下,他只想要救妻子的性命,并不知道在他身后,镇南大将军下命大开杀戒,其后跪在亡妻的尸身旁无泪无语;也不知道寒若冰不以武功不动内力纯以男人的力气给了洛北翰狠狠一击,然后悲哮如濒死的兽…… 他只想保住妻子,惟此而已。 ——————————————— 冷香并没有沉睡太久,七日后醒来。 她甫醒,即乐坏了那些个夜以继日在随侍在旁边的大夫,他们总算不必再为举家老小的性命忐忑。而守在榻边的男人,心情以狂喜已不足以形容。 她摸向小腹,并不意外它的平坦,伴了自己将近八个月的小东西,不能忍耐她这个不知顾念疼惜他的娘亲,走了。 "香儿。"c黄前男人低唤,将妻子的手背贴在自己颊上,有千万句话哽在喉头,却不知要先吐哪个字。 她瞬了瞬眸,望向他,"我突然明白南偰临死前说的话了。" "……什么?" "他说我和月会知道男人们想要的女人……绝不是我们这个样子,他说他送了我们一个局。本来,我不愿去思忖他的话,不愿一个控制我十年的人在死去还要让我心神不宁,但睡了这几天,醒来的刹那突然明白,他到底为我们布了一个什么样的局。" 南宫偰让她们的丈夫亲眼看到了她们由柔弱娇女化身冷血杀手,试想那般强悍的妻子怎会需要保护与拯救?也许,他只是埋下了一颗种子,能否发芽成活端看会不会有济养它的土壤与空气。偏偏,她和月都被这个死局套中了。那个控制了她们十年的人,在死后仍是极成功地干预了她们的人生。月儿失去了爱情与性命,她生去儿子与…… "香儿……香儿不骂我么?"身旁男人艰难道。 迟迟地,她摇了摇头,"是我犯下的错,我骂你做什么?" "……你这不是气话是什么?明明生气,为何不将气撒给我?" "我没有生气。"或者说,她已没有了生气的力气。 慕晔盯着妻子疲弱的秀脸,看她一双本该璀璨如星的美眸如今如两泓沉水般的,当真是毫无生气。终究,她还是怪了自己的罢? "我从来没有打算不去救月儿,那日,突然接到了太子哥哥被红叶教围困磨盘山……" 她美目闭上,"让我再睡一下,好么?" "香儿,我那时已经派了人去知会洛将军……" "唉。"她长睫不得不掀开。"慕晔,你在逼我……" "呱哇——"一声委屈万分的婴啼,不失时机地加入,提醒着这世上的大人们莫忽略了小小生命的存在。 她霍地坐起,全身的疼痛不去理会,急扯住男人的衣襟,迭声问:"那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啊?" 慕晔如释重负地笑开,"是我们的儿子。" 第二十二章(上) 她以为梦中经历的那份撕裂身体的疼痛是来自于内心,原来却是真真正正地曾经存在过,她的儿子在疼痛中来到世界。 她的儿子啊,竟是如此的善良。 她这个不称职的娘亲,拖他赴那生死之境,他却没有舍弃了他,经历那样的危险,还是肯依附着她,也不知这小小的手、小小的腿是用了多少气力来抓紧攀附? 这小小的生命还是如此的顽强。 虽然提前来到,身体也没有格外的羸弱瘦小,就连黄疸也比别人来得时短,健康得与这世上任何一个足月孩儿没甚两样。这个小小的带给她全新希望的人儿,她要如何疼爱他才好? 她的儿子…… "王妃,奶娘来了。" 她应了声,目光仍在偎靠自己胸前的小脸上贪恋。 "王妃,小世子该用膳了呢。"将军府派来的丫头怯怯提醒。 她俯首亲亲那柔嫩的颊。 丫头看得急,又不敢大声惊扰,"王妃……" "怎么了?"男人颀长的身影踱了进来。 "小世子该用膳了,王妃……" 男人看着妻子,胸有千斛温柔,兀自一笑,笑呆了丫头的眼。"香儿,把宝宝给奶娘,该喂他了。" "别吵。"她的小人儿睡得正好,谁敢吵醒了,活罪难饶。 "香儿……" 她蓦地仰脸,美眸怒瞪,"安静些。" 登时,他笑得越发开怀,"难道你这个当娘的想饿着儿子不成?" "饿?"她一怔。"宝宝饿了?" "该喂了。"他伸手,从妻子怀里将儿子小小软软的身体接了过来,托在掌心,忍不住也在他香嫩小腮上印上一吻。 男人们绝少在外人前如此外露情感,逍遥王做得天经地义般的泰然,在场的另两位女人莫名就看红了脸。 "……这位奶娘是哪里人?"冷香眼巴巴注视着自己的小人儿被另一个女人抱在怀里。 "是本地知州推荐的,身家清白,人也干净。"慕晔答。 "宝宝喜欢么?" "这小子每一回吃完睡得踏实又满足,应是喜欢的。" "那你还不出去?" "出去?" "你在这边,奶娘怎么喂?" "……"慕晔尴尬一顿,随即讪讪着退出内室。 她目光定定地看奶娘解衣释怀,"奶娘,我为何不能喂宝宝?" 奶娘笑道:"您是贵人玉体,自然……" "我也想喂他。"她按了按苏胸,奇怪此处为何不见滋养小人儿的甘泉。"同是女人,我为何没有?" "听王爷说小世子是早产,您身子还没有调养过来,一时没有rǔ水也是正常。" "如何调养?" "大夫们都有特定的方子,也有下奶的补品,不过呐,您若当真想问小世子,就一定要把身子调养利落呢,若是当娘的带了病喂给孩儿,孩儿会遭罪的。" "……这样么?"她歪颐,望着自己小人儿的殷红小嘴正那样努力地吞咽,向往更甚,对身边丫头道。"吩咐厨间多烹制些给本王妃调补的药膳,再把今日被我倒掉的药重煎上一碗拿来。" 无论如何,她都要自己的儿子吃上一口亲娘奶。 第二十二章(下) 小世子满月到时,冷香的身子调养得当,终于得偿所愿, 慕晔携妻抱子返回京都。 邺州城里的逍遥王府依旧巍峨华丽,偌大的宅院里处处花团锦簇,小世子的出现无疑为这座高深的宅院添了不尽的新奇与希望,来往下人们的脚步变得分外麻利轻快,连枝头的鹊儿也鸣唱得格外宛啭动听。 "香儿,皇祖母要在本月十五为宝宝摆满月宴,届时父皇会亲赐正名给他。"慕晔兴冲冲走进寝楼,道。 "唔。"她淡淡应着,以一根手指与儿子比起力气。 慕晔唇边的笑容僵住,"怎么了,你不喜欢?" "说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她稍一撤手,成功脱离,她的小人儿很是输不起,鲜红的唇儿弯了几弯,就要以一场毁天灭地的大哭抒诉委屈。待她将手指塞回,小人儿又给狠狠握住,光秃秃的小嘴咧得好不得意。 "香儿。"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些天他以为因为儿子的存在,爱妻终能原谅和体谅他这一回,两人迟早会再回到往日的温存时光,但似乎是一厢情愿了。他的妻子疼爱儿子不假,却将他远远排拒到了藩蓠之外,不亲近,不怨怼。"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她在儿子的小嘴间偷得香吻一枚,掀睫瞥向男人,"什么也不必做了。" "为什么?" "月儿已经死了。"因为儿子的生,她可以面对月儿的死,可以重新对这个世界生出留恋,其他的,她已无能无力。 终于来了。当他知道冷月死去的刹那,已经料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时刻,他迟早要面对香儿的审判。但错已造就,憾已铸成,他无从弥补,也惟有全部承担。 "月儿的死,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小人儿睡了,她轻柔地拍抚,声音也柔得宛若呢喃。"这话不是赌气,是我真的错了。南宫偰说过,野间的寒梅做不了富贵堂前的牡丹,一人为杀手,终生有杀气。我以前只为了抗争这个人,一味地为否而否,在月儿死时的那刻,我却在想野间的梅有何不好?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既然无意争春,又何必在意有没有主呢?南宫偰在临死前送我们的那个结局,其实也只是我们的咎由自取。如果我们在遇上那两位真正的温婉清丽的苏家千金时内心底处没有羡慕和隐隐的嫉妒,在她们悲惨死去时,我大不了把苏家二老有关女儿的记忆洗去,不一定要自己去做苏家女儿不是?" 慕晔苍白着脸,问:"不做苏家女儿,冷月嫁不了洛北翰,而你嫁不了我,是么?" 她没有应声,但眼神内的静静波光,已形同默认。 "你这是将我们共历的种种给全盘否定了么?"他字字沉痛,重若千钧。"你不做苏家女儿,嫁不了我,那些个恩爱缠绵的时刻去哪里?那些同生共死的岁月怎么办?甚至……我们的儿子呢?你连他也否定了么?" "慕晔……"她握住儿子的ròu手,放到唇前珍惜万分地亲吻。就是这小小的手儿,将她拖回到了人间。"你找到我的软肋了呢,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他的存在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情,我怎么能否定他呢?若是没有他,此刻的我……我是如此的感谢他,感谢他没有舍弃了我。" 他向后一步,将身上的重量全部倚在墙上,问:"你要我怎么做呢?先去救月儿,置太子哥哥于不顾么?那时我想,冷月的武功足以……" 她轻笑叹息,"看罢,又是武功,你不知道么?这便是南宫偰为你和洛北翰种下的咒啊。" 第二十三章(上) 她想,南宫偰这时若仍在地狱徘徊,该笑得多么得意。 "因为武功,你先去救太子妃。因为武功,洛北翰置月儿不理。我们那位师父在临死之前,已经料到我们有今日了呢。" 对此,慕晔无言以对。 "可是啊慕晔,这并不全是南宫师父的功劳。"她放下儿子,徐徐走到他身前,纤指抚弄上他的浓眉,指尖每一寸的挪移,皆有流连难去的不舍。"就算没有南宫偰,为了太子,你也已经舍了我太多次。" 他面色霎间灰败如土,"不……" "第一次,你去救太子,红叶教的人逃进了我的车里。第二次,你去救太子,我被红叶教掳走。那时,你并不知我是冷香。若我是真正的苏婉潆,纵算有九条命,有哪一条又是你来得及救的?" 他无话可说,真的无话可说,她字字皆中肯綮,他无法为自己辩解。 "第三次,你为了太子,与尚冠文演出了那样一出震惊全城的戏,让我在无知无觉中做了你们的棋子。" 他眉眼疾抬,眼底内仓促闪过了一抹狼狈,"这一次,我……"更是无话可说。 "再一次,就是这回了,你在半盏茶的时间内便决定了救谁弃谁。你说你知会过洛将军,知会他什么呢?去救我的妹妹?那是他的妻子呀,若是他想救,我又怎会拜托到你?"话间,她悬起脚跟,在他颊上落下浅如蝶翼的吻,吐气如兰。 "我没有武功的时候,可以说是情急欠虑,我有武功的时候,你自以我的自保能力说服自己。那么,你怎么没有想过,太子也有武功且身边高手侍卫如云,太子妃姐妹的武功也是不弱且太子府的戒备比逍遥王府来得森严呢?" 他紧紧抓住自己的两只袖口,巧舌如簧的逍遥王,在此刻动不得,语不得,辩白不得,反驳不得。 "为了我,你有过刹那的犹豫么?"面对他忽地一急的神色,她莞尔。"尤其第一次的时候,你是连想也没有想过我的罢?" "我想过的……" "你如何想的,我大概能够明白。太子是诸多人刺杀的目标,纵算有侍卫在畔也难免防不胜防,而我也有那么多人保护着,谁又会来刺杀一个王妃呢?" ……在这人儿面前,他无所遁形了么? 她脚跟放稳,退开一步,"其实,那红叶教徒躲进我的车内,也不过是个巧合,你去救太子,合情亦合理。纵使你舍了我或是舍了我拜托给你的月儿,去选择救太子与太子的妻和子,也皆是无可厚非。我说那些话,不是为了责怪,只是陈述事实,陈述一个我本来已经打算永远接受的事实。" "……事实?" 她凝向他深湛的瞳眸,凝向稳稳浮在里面的自己,"在你心中,太子的地位重过我。" "……我……我不知道!"他摇头,两目内的痛芒几要碎裂出眼眶。"这本是无可比较,太子哥哥是是我最敬爱的兄长,你是我最爱的妻子,这如何比较?" "不。"她摇首,凝睇着这张俊美的脸容,这个注视,倾尽了一生的深情痴爱。"慕晔,你对我很好,好到足以这世上的所有女人嫉妒我,你让我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待承,你给了我许许多多最美丽的东西,你让我知道当真有男人可以做到专情专爱,慕晔……我爱你,真的爱你。" 这是她第一次将爱他说出口来。他本该狂喜,可为什么涌上心口的却是与喜悦断然无关的无力? "我因为爱你,尽管知道太子需要你一日你就不会陪我回到苑州,尽管知道未来极有可能还有许多次因为太子被你舍弃,我仍然会陪在这里,做你的妻子,可是……"她星眸内忽然聚焦出两点厉光,粉唇张合一字一字将话送抵他耳廊。"月儿在我心中,也重过你。" 第二十三章(下) "月儿不死,我会为了爱你一如既往地接受你所能给予女人的最好。但月儿死在了我的怀里,我抱着她,任凭她的身体渐渐冷去。至死,她也没有见到她的男人纵马上山为她一战。她说她后悔自己的蠢,不该指望男人硬若磐石的心,不该把她最爱的姐姐连累在了那里……慕晔,你最爱的兄长贵若金玉,你不能让他有任何损伤,你可知道我最爱的妹妹在我心里比金玉还要珍贵?你们因为共经的岁月情感弥深,我们相依存活的日子又何尝不是入血入骨入髓入心?" 她每说一字,他便冷上一分,一种名为"恐惧"的暗流一点一点成形,一点一点在血脉内前行蹿动……他看着她翕动的唇,想祈求那两片给过他至甜至美的娇软仁慈一回,放过他,放过他…… "所以,我不能原谅,永远不能。" 暗流化成最澎湃的巨浪,将他的五脏六腑凝结成寒实的冰,彻头彻骨的冷。"不能原谅,永远不能……香儿,我们是夫妻……" "从此以后,你非我夫,我非你妻。" "……你不做我的妻子了?" "对,我不再做你的妻子,实际上,你的妻子也并非是我。皇族金册上写得是'苏氏婉潆',亲王妃银印也是'苏氏婉潆'。"她自嘲一笑。"慕晔,我们之间还真如一个笑话,一个由我亲手导致的笑话。" 心被凌迟也不过如此了罢?他沉吸一口气,丝丝缕缕的疼痛扯得面孔雪白,"宝宝呢?为了宝宝,你再原谅我一次,不可以么?" "为了宝宝,我会留下等他长大成人。也是为了他,我暂时不能把这亲王妃正位的位子拱手让人。从今后,我不会过问你会迎娶谁宠幸谁,只要那个人不会威胁到我的儿子,我会让她在逍遥王府如鱼得水。" 香儿啊,你竟嫌我至斯……他仓惶欲退,却退无可退。 "在我的儿子长大前,你不能有别的子嗣,否则你会知道我的确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就算让这整座王府在转眼间消失也是轻而易举。" 她眉目如画,气态娴雅,仿佛唇间倾吐的那一个个能让人痛不见血的字符与她毫无关联。慕晔望着这样的妻子,这样恩断情绝的妻子,恍然明白,在当初她若不想成为自己的妻子,他这个逍遥王的权势于她等同尘泥。 "香儿……"他艰难开口。"慕晔在看见你的第一眼始,就知道本王的c黄上再也睡不下别的女人,我罪有应得,你要怎样罚我,我都认了……你好好休养罢,这寝楼给你,我搬去书房……"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他走出门去。 这道门他进出得无以计数,却从来没有一次如当下这般,如此狼狈,如此悲凉,如此眷恋,如此绝望……要过多久,才能再度走进这道门?才能再度得她笑颜执她柔荑,再度获她情爱得她垂怜? 也许,他该感谢上苍送他麟儿,若非如此,这道门,这幢楼,这座府,还有他这个人,她都已经舍弃了罢? 她在窗前送他远去,而后,放下轩窗,转回头面对自己的小人儿,已是慈情柔爱。 第二十四章(上) "大小姐,宝宝叫什么名字?" "对呢,听着您管小世子宝宝、小东西、小人儿叫了一大串,没有名字怎么成?" 寝楼的厅堂内,春时的阳光从窗子里打了进来,照得满堂通透。厅堂中央,挂着淡绿沙帐的小c黄前,锦心,绣心连同茗儿挤在一堆,争看小世子那张粉琢玉砌的小脸。 冷香正在米老夫人的传授下一针一线地fèng着一只小袄,闻言抬头,"宝宝的名字轮不到我来取。" "对呢,各位小世子是皇亲贵胄,王爷又受皇上宠爱,小世子的名字定然是皇上亲赐的。"米老夫人笑道。 锦心握着小世子向她张出的小手儿晃了几晃,"这么小的人儿,越看越让人喜欢,如果他不是小世子,真想掐上一把过瘾呢。" "是呀,真是可爱,奴婢记得小姐一直想生个娃儿……" 这话,使得厅堂内的明媚春光瞬间失色。 冷香举起小袄,左右端祥了一阵,问:"你们小姐为什么一直没有娃儿呢?" 锦心强颜一笑,"时候未到罢。大夫说小姐的身子很好,想生几个都成。" "哼。"绣心眸心透出恨意,悻悻道。"是老天爷不想让小姐给那样的男人留后!" "绣心,别这样说……" "我说错了么?枉小姐那样爱他,他竟当真放着小姐不管,那样的人不该断子绝孙?" 锦心无奈摇首,"洛将军不是坏人,甚至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个顶天立地、仁义厚道的大英雄,他只是不是个好丈夫而已,我们心疼小姐,却也不能闷着良心咒疼小姐的洛老夫人从此绝后。再说,以洛将军的身份地位,小姐没了,还是会有人为他生儿育女……" 两人垂首,好不容易在这几日断了的泪,又要赴出眶外。 "你们两个回苑州罢。"冷香道。"我会修书一封,让二老把你们两个认作义女,再招两个实在厚道的后生入赘,就请你们替我们姐妹为二老养老送终罢。"她已不能侍奉二老,总要让二老老有所依。无论是缘是错,她与婉清在苏家拥有过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有双亲的疼爱,有衣食的温暖,那是她们向上苍偷来的时光。 锦心、绣心姐妹都是玲珑剔透人儿,大小姐的这番话,托付的意味太浓,令甫失主不久的她们忧心不胜,"大小姐,您不回苑州了么?" 她恍惚片刻,才道:"回不去了呢。" 曾经以为终老一生的地方,竟是再也回不去了。如果她知道那一年的离开是永远的别离,她可会那样轻易的转身? 窗外廊下,慕晔站了多时,一墙之隔,形似天涯,他进不去,里面的人儿也出不来。他们被困在一个死局里。 然而,纵使如此,他仍庆幸,庆幸他早一步将手中画卷掌握在手。 冷香在府门前的跨马离去,给京都内添了多少揣测的话题?人们对这位书香门处第出来的逍遥王妃有此一举皆疑惑不已。甚至,还引来了一个色胆包天的宫廷画师 第二十四章(下) 今日,他去顺庆宫向太后请安,那位正在为太后作画的画师见了他,面色顿时有异。过不久,他告辞出宫,这位画师在宫墙拐角处等待,端着一脸的神秘,恳请借一步说话。 "逍遥王爷,小的今儿个本来是想把原委向太后禀明的,但想来想去,其实最该知道这件事的是王爷您。" "何事?" "是有关于您家王妃的。" "怎么说?" "小的在五年前,为刚刚及笄的苏家大小姐画过一幅像。一年前,为皇后娘娘作画时,您家王妃正好来请安,小的无意得瞻玉容,当时甚觉诧异,觉着这苏家小姐的容貌怎会有如此大的改变。但又怕是自个儿年长日久画得太多记错了,不敢贸然说话。直至前些日子京都的贵人们都在传您家王妃在门前跨马飞奔的事儿,都说这哪是书香小姐有做出来的,小的心里就动了一下,那会儿正在太子府为小世子满周年留像,就向恰好赶回府的太子说了这事……" "……你说,你向太子说了这事?"他眯起眸。 "小的是觉得兹事体大……" "太子怎么说?" "太子让小的搜罗些证据。" "你都搜罗了些什么样的证据呢?" "小的那会儿是暗里叫苦呐,想小的哪里有什么证据,凭得也不过是一双对人面过目不忘的拙眼。哪成想,昨儿个小的整理旧物,竟然发现了一张往年为苏家小姐作画时的废像,当时是把像拿回来润色时颜料泼到了半边画上,但脸可是真真儿的呢。近来小的将这幅画随身带着,为得是随时能呈给太子。" "太子已经看过画了?" "太子近来都不在京都,小的握着这张画多日也上呈无门。方才小的本打算向太后老人家禀告的,王爷您来了,小的觉得这事向王爷说最是恰当不过。" "……为何呢?" "您是逍遥王,若逍遥王妃是假的,被蒙骗得是您,您最该第一个晓得真相。若是这个中有些什么缘故,小的把画给您,不就护住了王爷和王妃的颜面?" 他红口白牙,笑得和蔼可亲,"你如此识趣,想要本王如何奖赏你?" "小的不求官,不求禄,只求一红颜知己。" "你想要本王赐你美人?" "小的只想,若有什么人是王爷不想要的,小的愿意……" 下面的话,永远再无机会出口。 他将画拿在手里,走出那个僻静偏殿,对随从道:"把里面的东西处理干净,本王不想惹上任何腥臊。" 强将手下无弱兵,随从自然是利落着手,干净了结。但握在掌心的画,如何处置?画中人名曰"苏婉潆",他是该将它交给妻子的罢。 他承认,那当下他有几分邀功的意味,也想以此来向她靠近些许。可此刻听到了她在墙内的声语,其内那似乎看破红尘般的平淡,令他心冷不已。 ……要如何做?他到底要如何做,方能把昔日的爱妻寻回来? 第二十五章(上) "王爷,镇南大将军求见王妃,但王妃传话出来说不见,洛将军一求再求,王妃一拒再拒,结果那位洛将军就立在通往内院的界门前,老奴真怕他按捺不住硬往内院里闯进去,这洛将军可是勇冠三军的呢……" 慕晔一脚方迈进府门,高总管急不可奈地迎上,一口气将困扰眉头的难题禀移给主子。 还未等主子回话,那头闻讯的洛北翰已然现身,"请王爷准许微臣拜见王妃。" 到南越时曾与这个男子见过一面的,短短三十几日,若非眼前人自称洛北翰,他当真无法将之与天朝最负盛名的镇南大将军联想一处,要有多少的折磨煎熬才能让气宇轩昂的八尺男儿形销骨立至此? "跟我来罢。"或许是同病相怜,他想帮他。 自家王妃的行踪,他安排了几个人暗作随护,以让他能够随时掌握。这个时候,她应当正在落华轩里看书,旁边如影随形的也必定是睡在小c黄上的儿子。细忖之下,那个臭小子了竟如此理所当然地抢去了爱妻的所有爱意与关注。 "去告诉王妃,本王来看望小世子。"花轩前,他刻意制造了些声响,向出来察看动静的丫头说。 丫头是锦心,探出门时,脸上犹挂着因小世子无齿憨笑的可爱形状而起的欢快,却在目光触到逍遥王身后人时冷冷僵住。"将军姑爷,咱们大小姐说了不见您的。" "本将军只想知道本将军的妻子葬在何处。" "您知道又能怎样呢?您还能把小姐挖出来么?当初您没有上山救小姐,今儿个做什么也晚了。" 小丫头的话忤逆犯上,实在是胆大包天,但洛北翰哪有暇理会? "逍遥王妃。"洛北翰站在门前,扬声道。"北翰自知在你面前已经罪无可恕,但婉清是我名媒正娶的妻子,无论如何,北翰都要接她回家,葬进我洛氏祖先的墓地。" 他以为里面的人不会太快理睬,已经筹了足够的耐心等待。谁知话音稍落,妻姐清婉冷雅的声音已徐徐递出。 "请问洛将军,若我把妹妹的骨灰给了你,你要在她的墓碑上如何镌字?爱妻苏婉清?我和妹妹犯了错,觊觎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既然已经得到了惩罚,付出了代价,就让死去的人做回自己,不好么?" "她是我洛家的长子长媳,是我洛北翰的妻子,是载入我洛家祖谱的正室夫人,不能做了无家无主的孤魂野鬼!" "这……"冷香声音里似乎透出些许的为难。"容我提醒,倘若洛将军早有行动,她可以不必恁早的做了什么魂什么鬼。" 就是这句,洛北翰知道自己一定会等来这一句。但等来了,还是如一把锥刀般着着实实地钉进了他心脏的最软弱处,这些日来,他惟一的梦境,是提刀,跨马,上山……没有终止地轮回,每一次都在他杀光山中叛逆要触到妻子伸来的纤纤指尖前醒来……他深知这折磨将伴他一生,至死方休。可是,既然他尚还活着,便要接回妻子。 第二十五章(下) 那日,他随逍遥王纵马上山,当满身血污的逍遥王妃被逍遥王抱走,死去的妻子直剌剌曝于他视野之下。所有的感知顿时空白,他竟不晓得自己在傻傻苶苶地跪在妻子尸体旁之前还下过一道屠山之令,也不晓得跪了几时,有一记拳头狠猛打来,他对上挥拳男子血红恨痛的双眼…… 下属们分开了他与那个男子,他也在他们的高喊收回了意识,但当目能视物,妻子的尸体已然不见。他疯狂寻找整月无果,于是来求必定要给他难堪的妻姐。 "不管她是谁,我只知我喊'清儿'的妻子,是和我生活了两年的那个女子,所以我定要把她接回去。" 轩内无声。 他眼若枯井,"我只想将她接回去,在我世代为将的祖宗们的庇佑下,让她在黄泉路上人无人敢欺。" "洛北翰你可知道我多想杀死你?"冷香婷婷倩影出现在花轩门口。"但,我为了两个因由不能杀你。第一,冤有头债有主,我只会找那个该偿命的人出来。第二,只有让你这么活着,才算有趣。" "是么?"洛北翰面无片纹。"那么,北翰会遵命,就如此长久地活着。"无非行尸走ròu而已,有何不可?"劳烦姐姐告诉北翰她在哪里?" "我们曾在一个小镇上安家落户了半年,他们将她带回了那里。能不能从他们手里要回月儿,端看你的福气了。"她们是杀手,有过人命无数,她最不想月儿在黄泉路上孤苦无依,告诉他,或让他带月儿回家,或让影与冰好生招待一番也好。 她报出了小镇的地址方位,那男子依然直挺挺伫在原地不动。 "还有贵干?" "她临去之前,有……多恨我?" "她不恨。" "不会!她……" 她粉唇边扬起一弯笑弧,"她说,她不爱了,也不恨了。将军想,当心和身体同一时刻死去无爱也无恨,如此不好么?" "……好,真的好。"洛北翰没有告辞,踉跄移踵,踯躅远去。 慕晔不忍去看那道背影,更不忍细想,当一个人连背影都是了无生趣,今后的每时每日该如何捱过?他看向妻子,芙蓉面上的冷诮残酷赫然入眼。他一震。 "……我们的儿子好么?" 她淡淡睐来,"绣心,将小世子抱给王爷。" "你一定要如此么?"他眉峰痛拧。"为了宝宝,你可否再让我这一回?我们……"那么多的时光……你怎能说舍弃就舍弃?" "如果有一天,需要你在太子和宝宝间做个抉择,你会选谁?" ……他怔住。 "连宝宝也不能和你最敬爱的哥哥相比么?"她秀雅的眉心聚起一抹讶异。 并不是!他急于辩白,却听她道—— "你听着,慕晔,我只说这一次。你如何为你的太子哥哥尽忠尽力,我无权过问,但如果有一日你为你的太子哥哥害到了我的儿子,我第一个要找上的人会是他。" 他豹眸丕然一张。 她目心内霜冷秋寒,一片肃杀,"我杀他,易如反掌。" 他心弦悲怆重鸣。 他和她,当真走到了绝路罢? 第二十六章(上) 逍遥王府近来风吹雨动。 王府上下都晓得了自家的男女主子之间失去了往日的恩爱亲谐,而且这一回不同每一次的小打小闹,男主子搬进了书房已有一月,女主子始深住闺楼不曾出面,纵算偶尔在府里的某处碰上了,也是三言两语后即各走各路,男主子望着女主子背影的目光,可怜得如同被弃之不顾的小狗…… 这情这形,任何人都看得出是王妃在生王爷的气,简言之,王爷失宠了。于是,诸人无不对自家这位情深意重的男主子寄予同情,但身为下人人微言轻,米老夫人前几日又回苑州调养身体,实在是爱莫能助呐。 在如此气氛的重压之下,前些时日因小世子带来的欢乐荡然无存,人人失去了往日安宁,而心不安宁,又如何自在? "王爷,王爷!" 书案前的男人抬起了眉,很平静地注视着气喘吁吁地高总管。 "王爷,奴才适才听说王妃遣丫头去外面请大夫,奴才叫来那丫头问是哪一位贵体欠安,丫头说近来王妃常在夜间咳嗽……" "什么?"慕晔蓦地欺身到总管跟前。"王妃怎么了?" "奴才只听说这些,奴才准备向您禀报过后就去找那位大夫详问一番,您说过没有天大的事不要轻易去打扰王妃,奴才……" "知道了!"慕晔身形如风刮出书房。 高总管抚胸,希望王爷这一去能和王妃和好如初罢。 而寝楼前,几个丫鬟看见久违此处的王爷出现,无不小小惊了一记,有人才要转身去向王妃禀报,听一声冷厉低叱—— "怎么,本王到此还要经你们的允准不成?" 一句话,骇得几个丫头面无人色,跪了一地。 慕晔旋足上楼。 依墙而设的长榻上,睡着一对母子。 春意融融,日阳正好,透过花窗的慷慨投射进来,又被室内的垂纱缭绕成丝丝缕缕,缠绵覆盖到午憩的人儿身上。 慕晔足尖轻抬轻放,视线协同那阳光一起,在那对人儿身上痴痴缠恋。 黑缎的秀发未经束缚披泻枕上,含吐着薄薄晕色的面孔美得慑人,纱衣包裹的侧卧身子曼妙起伏,每一寸肌肤都能将他目光牢牢吸附。在她左臂的环揽中,小小的人儿正将一张红润小小脸儿倚在母亲苏软的胸房上,微张小嘴儿,微打小呼,睡得恁是酣甜…… "……有事?"女人初醒的暗哑声线打断了他的所有绮思。 "我……"他对上那双淡漠的星眸,心底痛楚又发。"……我来看看……宝宝。" 她将怀内柔软的小身子放进榻旁小c黄,披衣离榻,"你陪他呆上片刻罢。" 他一把将行经臂畔的素腕握住,"你哪里不舒服?为何要从外面请大夫?" "嗯?"她怔了怔,转而又笑。"患病的不是我,有丫头着了凉,我让大夫来给开两副药。" "……丫头说你夜间咳嗽。"他脸上微微灼烧:这个高总管,竟把精明用到了这上头。 "咳个两三声也没什么要紧,大夫也说了我的身子好得不能再好。"轻轻地抽出了腕,步履向外行去。"你在此陪宝宝,我……" "香儿!"他两手将她紧紧抓住。"一定要这样么?我们,你,我,宝宝,一家人如此艰难才能聚到一起,为什么不能让我们重新开始?就算为了……" "是呢,如此的艰难。每一回想到我差点失去这个小人儿,都会不寒而栗,可是,慕晔,对你来说,你的家人绝不止一家三口,这道高墙外面,还有最重要的人需要你去守护,宝宝就交给我一个人罢。" "香……" "你希望我厌恶你么?" 他面容一僵。 "若你继续说下去,也许会激怒我呢。激怒我的后果,如果不是直接去要了你家太子哥哥的性命,便是对你产生极度的憎厌,你希望是哪一个?" 他眼底卷起绝望的漩涡。这个人儿,竟是如此不给他留下任何一丝的余地…… "让我们做一对在人前相敬如宾,人后各不干涉的和睦夫妻罢是,慕晔。"她说。 第二十六章(中) 御花园,满月宴。 宴前,天子御笔亲书,赐逍遥王小世子名"恪",字"孝之"。冷香对这个名无喜无恶,不管叫了什么,小人儿在自己这里只是"宝宝",她若想,就这样唤上他一辈子也无不可。 而在他人眼中,天子亲赐名与字,乃天大的殊荣,襁褓中的小世子今后不管际遇如何,单凭这个名字也能在世子中高人一等。 宴筵进行当中,前来向她说声恭喜再赞小世子天庭饱满贵相十足者前赴后继,初时慕晔尚在旁边为她打发支应,后天子将他传了过去,她一人独对恁多张急于奉迎的脸,不免恹恹懒语。结果,为她遣退纷扰的仍然是太子妃,更有那位利齿利舌的傅琬郡主,三言两语便把几个还要凑上前来的贵妇削剐得讪讪止步。 "这孩子的确生得好,都说儿生母相,眉眼鼻唇和六弟妹当真像得紧呢,这个额头和下巴却是随了六弟,将来又要是个顽皮人物。"傅瑛也初为人母未久,对玉琢粉砌的小人儿毫无抵抗能力,眉开眼笑道。 傅琬也对偎在冷香胸前的小脸看了又看,"是呢,比恒儿长得还好。" "臭丫头。"傅瑛轻啐。"你这是在说我没有六弟妹美貌么?" 傅琬伸了伸舌尖,"恒儿是把姐姐和太子容貌上的不足给采纳了,而这个小娃娃则集取了他漂亮双亲的所有长处,可不就有了差距?逍遥王妃,我可以抱抱他么?" 冷香慨然应允。奇怪,若是旁人,她定然会婉言相拒,但这位昔日的"情敌"让她竟能够把小人儿放心交付。而自己挑剔成性的小人儿,虽然对换了不是娘亲的怀抱在睡梦中哼哼吭吭的抗议,但毕竟没有放开小嗓干嚎一气,与世子殿下由来的风格也小有差别呢。 "今儿还真是热闹,皇上对逍遥王可谓是宠到极致了,歧王谋反的余波未息,就为却逍遥王的小世子摆出了恁大的排场。" 隔壁小亭内,两位显然位居要处的高官对酌低语,那声音在此刻喧哗的场境内并不响亮,常人就算侧耳倾听也未必听得周详,而这边有人非但听入了耳,也听进了心。 "没有办法的事,前段时间人人自危,风声鹤唳,有桩喜事热闹一番,皇上焉能错过?不过,说起这位歧王,还真是会逃呢,前儿听藩院司一位同乡说,居然到了已经出了西关。" "这我也听人说了,歧王在南越捉了镇南大将军的夫人作为牵制,把缉捕者都给吸引了到了南越,暗地里却潜往西疆,如今已经出了关,琅国那边正在全力缉拿呢。" 这厢—— "呀,小世子笑了呢,怎只对着你家娘亲笑?也向我笑一下嘛,姑姑有好东西给哦。"在傅琬娇嗔引逗下,小世子殿下咯咯笑声不绝。 姑姑么?冷香心内一动。 ~ "你请我到你们府里去住?" 宴后,冷香邀傅琬独谈,托出心中恳求。琬公主受惊匪浅,拨了好几回的耳朵,为得是确定它是否安好存在,否则怎有那样奇异的幻听。 "你并没有听错,我的是请你到府里小住。" "……为何?" "我想请你替我照顾保护宝宝。" "……啊?"怎这话越听越是诡异? "我需要出门一些时日办些事情,而这偌大的京都我可以信任并且有能力保护宝宝的,只有琬公主一人。" 傅琬的表情,已是瞠目结舌了,稍稍回神之后,黑珍珠般的大眸眨巴不休,"这怎么可能?我和你争过男人,还明里暗里地给你吃过些不痛快,你怎么会放心将你的心肝宝贝托付给我?" 第二十六章(下) "米老夫人在返回苑州养病之前,屡屡对我提起你为救我出狱所做过的。我想,傅琬公主喜欢真刀明枪的打败敌人,不屑暗箭伤人。" "那又如何?你要托付得可是比你的命还要重的小世子呢。" "你会害他么?" "我为何要害一个那样像面团一样柔软的的可爱小ròu团?" 她含笑,"那就是了。" "你怎么就能够确信我保护得了他呢?你府里没有心腹的丫头和奶娘么?" "照顾和保护是两码事,傅琬公主是宫廷里出来的,倾轧算计历经得无以计数,只要你想,一定能够将宝宝保护得滴水不漏。" "你确定我会想保护情敌的儿子?" "所以我在求。" "怪了,你就不怕自己引狼入室?不怕我贼心未死,勾引你家王爷么?" "若是公主对他当真没有死心,我愿为媒……" "罢了罢了。"傅琬敬谢不敏。"不管你因为什么样的情由连丈夫也可以拱手让人了,我却不想趟你们夫妻的这池浑水。难得你个这心性高傲的逍遥王妃低头求我,本公主不好生压榨你怎行?向我揖上一礼,就应你了,谁让本公主是打心眼里喜欢那个小ròu团呢。" 满月宴后的第二日,傅琬捧着逍遥王妃的邀帖进府为客,当日下午,逍遥王到落华轩探望小世子,守在小c黄边上的已非自家王妃。 在他须臾间即燃至顶点的狂焰怒视中,傅琬掷出了邀帖,眼皮抬也不抬,道:"想发飙,莫找本公主,是逍遥王妃邀我来的,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她去了哪里?" "奇怪,那是你家王妃,她去了哪里竟也不告诉你?"眼角瞅着逍遥王有暴怒狂发之势,又适时道。"我只听说她要去为妹妹做些事,往西边去了。" 慕晔旋风般冲了出去。 他骑马直入太子府。 "太子哥哥,小弟请命前往西疆捉拿二哥。" 慕曦打如山的案牍中抬头,眼内尽是审视,"前两天,你不是说为兄的侄儿先天不足身子弱,你为尽人父之责不愿远离的么?" "小弟请太子哥哥允准!" 面前的小六,气息紧迫急促,目色狂乱欲焚,这样的神情,他只在磨盘山遇险小六听府中侍卫来报王妃在门前夺马飞驰不知所踪时睹见过一次。"你又是为了你的王妃?" "对,晔儿不能再让她独涉险境!" "晔儿你是当真糊涂还是早知内情?你家王妃大腹便便还能骑马驰骋,这会是苏家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么?为兄还听说……" "太子哥哥,她是晔儿最爱的女人,凭这一点,太子哥哥不可以对她多些顾念和宽容么?" "这么说,她的来历你是知道的了?" "请太子哥哥为了晔儿善待晔儿的妻子。" "即使她有可能是你二哥派到你身边的细作?" "住口!"慕晔突然一吼,吼愣了太子与自己。 慕曦定定望他,失望与挫伤在脸上交替抹过,"你为了一个女人,居然有向为兄怒目相向的一日,晔儿,你好,你好呢。" "如果小弟伤了赵姑娘,太子哥哥会如何?" 慕曦冷笑,"她怎么能和莹儿相比?" 他面色一凛,字字如山道:"委实不能比,赵莹连我爱妻的一根头发也比不上。" "你——"太子盛怒,甚至高扬起了右掌。 他岿然不动,静待那掌落下。 顿时,太子府书房内的空气僵沉如铅石。 第二十七章(上) 枫叶镇乃出京通往各处的必经之路。 停下补充干粮清水的冷香,与一位喜欢做不速之客的不速之客不期而遇。准确说,对方是特地为她而来。 路边茶摊上,对方大剌剌地在她对面落座,径自捏了片牛ròu送进嘴里啖得有滋有味。 "我没有时间和你周旋。"她说。 "那么,在下就直接说了。"不速之客朗岳谈笑自若。"我劝你既然出来了,就莫再回去,那处当真不是适合你的所在。" 她颦眉,"与你有关么?" "当我这人犯贱,喜欢多管闲事成不成?"他颓丧大叹,旋即又眉飞色舞。"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么?我逃难逃进了你的车内,那当下,还真是个惊若天人。不过,难道你没有怀疑过凭我的武功谁能那个本事逼我狼狈至此?你的丈夫武功是不错,但大不了与本座打个平手。" 她美目倏明倏灭。 "想到了?"朗岳要笑不笑。"刺杀的对象与出资雇凶的东家是一人,这等事你以前可经历过?那日,我到太子府向余天元索要余下的银票,还险险与你的丈夫狭路相逢,看他那般拼力护卫,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赞叹?" "……太子为何要这么做?" "皇家人的心计,多有两个目的,一是夺取,二是嫁祸。歧王与太子不睦举朝皆知,但皇上明知歧王处处为太子设绊,却总报以姑妄纵之的姿态。太子虽不满,也不敢在天子面前妄言,索性就雇凶自己刺杀自己,既能嫁祸歧王,又能迷惑天子,岂不乐哉?" 她听得不耐,"我问得是,他为什么要你杀我?" "果然聪明。那日我躲进你的车内,为得就是顺手杀你。因为你在逍遥王心中的分量太过重要,会分扯去他为太子图谋大事的精力。" "……仅仅为此?" "仅仅为此。" "你既然知道是太子雇凶自娱,为何还任慕晔灭了你多处暗桩?" "哼。"他耸肩。"那些不过是红叶教的老头儿留下的,难道他以为我这个从未被他瞧在眼里的庶子会当真替他和他的儿子复仇,替他守着什么基业?逍遥王殿下乐意替我拔了那些东西,更省本少主的力气不是?惟一意外的,是我最得力的副手阿万也死在了他的手里,那也正是我将你掳走出一口气的原因。" 居然也是一桩家族恩怨。"慕晔在你身边安cha了内线,为何对此一无所知?" "蝶儿姑娘对你家王爷的确一片忠心,但她所能看到的,只是我想让她看到的。" "……蝶儿姑娘?"慕晔的内线是那位花魁娘子? 他坏笑,"这你大可放心了,逍遥王并非蝶儿姑娘的入幕之宾,她的男人是余天元。但可怜的蝶儿并不晓得余天元是太子府里的人,我们二人在她的撷芳楼演足了戏,无非也是太子的示意,目的是让你的丈夫能够长留京都而已。" "……余天元?"这个名字,也不陌生呢。"你为何要把这些告诉我?" "我喜欢你,你居然不知道?" "我不喜欢你,你应该知道。" 朗岳捧心,亦真亦假道:"冷姑娘,你伤了我呢。" 她勾起行李,"你保重。" "喂!"他向她背影大呼。"你不会浪费我特地追你的这番心意罢?你不会再回那个金丝笼子里了罢?" "多谢。恕不奉告。"马蹄声急,一骑红尘去。 朗岳将剩余的牛ròu、茶水风卷残云享用完毕,与她背道而驰之际,回头望,怅惘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有些花注定要在远处赏望,方能葆其永久的芳香,如此,甚好 第二十七章(下) 西北荒漠之地,冷香寻到了那群亡命天涯的残孽。 这场追杀,由晚春到暮夏。歧王的残余人马被她如影随形,死亡的气息整整笼罩三个月。整片大漠里都在流传'暗香浮动索命来'的谶谚,许多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红衣女子弹指间芬芳绕鼻转眼间尸横当场的传说。因为她,各个部落无人敢将歧王收留,也因为她,流蹿在大漠间杀烧抢掠的盗贼不敢随意肆虐。 秋天到来时,她在一座小部落主的帐蓬里找到了歧王,她以真面目现身时,对方正以几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向小部落主买个容身之处。 "怎么会是你?你不是老六的……" "我是你的索魂使者。" "为什么?" "你杀了我的妹妹。" "……洛北翰的妻子?"歧王恍悟,将几颗珍珠平手端到她眼前。"放我一马,这些东西可以让你一世无忧。" "我的妹妹本该一世无忧!"她骤然出剑。 歧王突作诡笑。 帐篷塌陷,将她压覆其内。 "弟妹,为了感谢你多日来的不离不弃,那边笼子里的几只狼就当送你的了。"慕旷与小部落主相视一噱,上了马。 突然间,一股子异味弥漫开来,驼绒布做成的帐篷如雪融般迅速消失,帐篷下的人影一飞冲天,又如雁般俯冲直下,剑锋所向正是歧王。 四名侍卫纵身护驾。 歧王趁隙拍马疾奔。 她被几名侍卫的剑招缠住,一时难以摆脱,眼见慕旷又要逃得一劫。 "歧王殿下,末将送你一程!"夕阳下,一匹青骢马御风踏至,马上人刀光如雪, 歧王认出来人,"洛北翰?" 与洛北翰交手,歧王焉有胜算?不出十招,已是险象环生。两名侍卫前去支援,冷香金丝蔓延,缠住二人脚踝,另外二人大骇,彼此施个眼色,各选一个方向,分头逃命。 她没有急于追赶,直等两人各到了五六丈外以为逃脱生天之际,她两袖同扬,弯月镞流星般的追出,两具身躯栽倒,从此长眠于黄沙大地间。 那厢,一声绝望的惨呼直达天听。 洛北翰手刃歧王。 "北翰有个不情之请。"洛北翰背对她,声色出奇平静。"将我的尸身付之一矩,骨灰送到月儿身边。" 她先惑后悟,身形疾掠,却迟了一步,只见刀起血溅,一代名将洛北翰未裹尸疆场,由此横刀自刎。 这个人,先失情于月儿,后失信于她。他明明答应过,要活着,活着受岁月摧磨……他笃定她为了月儿不能任他曝尸荒野…… 大漠风寒,天边云烧似血。 她将洛北翰的骨灰送回南越。 凝视着墓碑上"爱妻冷月之墓"的苍劲大字,耳畔是洛老夫人的幽咽低泣。 "我就知道,清儿死了,北翰也不能活久,可是这个不孝儿,怎就不能为了我这个白发人多捱几年……" 洛北翰的一对弟、妹边劝慰母亲边伤心呜哭,哭大哥,也哭大嫂。 她突地明白,月儿在这个家中,是曾经实实在在地幸福过、存在过的。她蹲下,指腹抹过"冷月"两字,道:"月儿,这一世,你并非没有人疼爱,若你听得见,听姐姐一句话,开心往生去罢。" 她该回去了,回去接她的宝宝。 第二十八章(上) 又遇故人。 同样是进京要道的枫叶镇,她打尖歇息时,遇地痞生事,对方吵吵嚷嚷要拉她到官府说理。她懒予纠缠,甩身离场。 一枚竹箸为她击落了射向她后心的短弩,数枚牙签封了几人的喉咙。 "……苏小姐……还是冷姑娘,你还记得在下么?" 她回眸,"余天元?" 那青衫短须男子受用大笑,"姑娘还叫得出在下的名字,真真个是受宠若惊呢。" 她眸线扫过地上短弩,弩尖乌黑,毒意昭昭,冷笑:"太子命你来杀我?" "不错。" "而你方才救了我?" "不错。" "不怕你主子治你的罪?" "在下这条命,主子随时可以取,但取之前,自然也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多谢。" "姑娘是想说纵算没有在下的出手,这些宵小之流也伤不了姑娘分毫,是罢?" 她挑眉不语。 余天元也以同样姿态挑起眉毛,唇挑莞尔。 "救命之恩,有机会必报。"她以江湖礼拱手作别。 "逍遥王被禁足了。" 她戛然顿在原处。 "他为你与太子彻底撕破脸皮,太子以小世子相胁将他软禁。一月前新皇登其,封逍遥王为国公亲王,掌管京畿兵马,他拒未受勋。" 新皇登基?原来不知在何时,已经改天换地了。 "新皇对你下绝杀之令,也是为了断逍遥王之念。" "你说,如果我潜入宫廷刺杀新皇,有几成的把握?" 余天元一窒,苦笑,"这些话,劳烦姑娘娘请不要与我这个大内侍卫总管讨论罢。" "我的儿子在谁的手里?" "皇后,哦,即是先前的太子妃将小世子移花接木偷了出来,此刻正被琬公主抱着。" "……哦?" "你的心肝宝贝在这边呢,暗香浮动。"临街的一间打着垂帘的房内,傅琬施施然地迈出,臂间高举一个锦红缎袄、粉嫩ròu圆的玉面小娃娃。"我那时受你之托照顾他保护他,虽然在太子姐夫派兵来的时候没能提前预知,但之间也是耗了不少气力替你稳妥护着他呢。进来坐罢,看你打算怎么谢我?" ~ 宝宝两只手儿紧紧扒住娘亲的衣带,睡着了。 骨ròu相边是如此奇妙的一件事,明明前一刻还存着生疏与不信,在她一气抚弄揉摸之后,小人儿对她就有了满满的依恋,这使得傅琬又是拈酸又是气恼,一径痛骂"没良心""白眼狼""白养了"。 "这次本公主能够顺利带着这小没良心的离开京都,你那个前未婚夫尚冠文也出了不少力气,听说他已将苏家二老认作义父义母,奉养天年。" 她心内一宽,"如此极好。" "自然是极好!"傅琬撇撇嘴儿。"明明本公主的容貌不逊于你,脾气也算温柔善良啊,为什么男人们看不到本公主的好?" 冷香握起宝宝的小手,亲亲爱爱的吻。 "估摸再有一个时辰,慕晔就会和你会合了。" "……他也脱身了么?"她不无讶异。 第二十八章(下) "他早就有法子脱身,只是你们的儿子在宫里……话说,你似乎并不关心他呢,自始至终你都没有问起他的境况。你是绝情还是矫情?一点也没有担心过他的死活?" 傅琬语气里流露出的淡淡愤懑勾起她盈盈笑意,"当今新皇无论如何也不会要他性命,不是么?" "话虽如此……" "公主还是很喜欢他么?" "啊……哪有……"傅琬面如红霞,讷讷失语。 "公主在此等他罢,有些话有些情须当面挑明,以免错过终生。" "……你们……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他……"她浅笑明媚动人。"早已情绝。"言间,她以软巾将宝宝套缚在胸前,转头罩上宽大的披风,平稳落在门前马上。 "哎——"傅琬急急追了过来。"眼看一家团聚,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看你看,我这边还有两道出关的腰牌,是姐姐特地为你们拿的,如果这天朝容不下你们,到关外看看风光……" 她以金丝卷来一枚揣进袖内,马上拱手一礼,"公主的恩德,冷香永生铭记,此生若有机缘,定然戮力以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 "哎——" 任凭傅琬跺脚,怪叫,仰天干嚎,甚至破口痛骂,那离人终是头也未回。 一个时辰后,慕晔风尘仆仆地赶到,傅琬跳起来指着他鼻尖大叫:"你来晚了,来晚了知不知道?你娶了个什么妻子,过河拆桥玩得慡利,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她走了?"在京中遭禁这些时日,与这位心直气傲的公主已成好友,这等恶形恶状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但阔别四个月的妻子见也不见地如此舍他而去,沮丧与钝痛纠结在胸臆,闷闷难语。 "走了走了走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哪个方向?" "东边!" 他回到马背,"多谢,我们若安定下来,再邀你上门作客。" "你……"傅琬仰起美艳小脸,丽眸波光湛湛。"如果……如果她永远不能原谅你,你要如何?" "永远追着她。" "如果还是不能原谅呢?" "还是追。" "几时到头?" "生命尽时。" "……"她掀了掀唇,鼓励一笑。"好,你就要如此痴情专情,也不枉本公主……帮你们一场!" "再会了!"他双腿用力,胯下坐骑奔行似离弦之箭。 "慕晔,接住这个!"傅琬将手中腰牌掷出。 前后手向后一抄,握在掌心,一人一马,在目送人的视野内,不多时已如点墨大小。 跨在树上的余天元跳了下来,抱肩闲问:"这么伟大,值得么?" "什么伟大,本公主只是不屑要一个有妇之夫而已,只是……"苏婉潆你可知道,你那句有些话有些情我早已向他挑明,也早已与他错过终生。我如此渴望的,你却如此不珍惜,当真是让人恨极了你…… 这公主忘了苏婉潆早已不是苏婉潆,如此恨念着,冷香却连喷嚏也不曾打,柔柔笑着,对怀中小人儿道:"宝宝,与娘亲一起逍遥江湖,好不好?" 宝宝在娘亲的披风内露出一双乌黑的星眸,新奇张望着向身后倒退的景致,两只小腿在软巾内奋力一蹬,无齿小嘴大大张开:"哈!" 百里之后,奋力直追的男人停在一条叉路口前:向左?还是向右? 山高水长,地远路广,是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不如交予上苍的冥冥之手,交予造化的缘奇……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耽美小说,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