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牢》作者:长念 文案: 我,林慕久,打小儿就淘气。偷吃夫子池塘里养的鲤鱼,捉弄弱小可怜又漂亮的小同窗,没我不干的坏事儿。十七岁时也不晓得脑子抽了还是为什么,自投罗网进了宫,把自己的一辈子就锁在里面,锁在那个皇帝身边了。 一开始我想着,老老实实当个小贵人,吃好喝好这一生混过去也就罢了。可是,他对我,好像有点...特殊? 他说,他最喜欢瞧我笑,我便日日笑给他看。我差点就真的以为他是偏爱我啦。 —————————————————————————— 全文第一人称视角。替身梗,BE。 正文已经全部完结,然后如果有人看的话或许会出一些其他人视角的小番外。 第一次写文,大家多多包涵,也欢迎评论批评指正,谢谢啦。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慕久,斐然 ┃ 配角:浅禾,文苑珊,皇后,虞贵妃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们被囚在,名为妄想的笼中 立意: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初入宫闱 第一日进宫,被封为林常在,与其他几个常在一起住。大家看起来都文文弱弱,浑身上下透着大家闺秀的书卷气,我也只好勉为其难端着我那学的烂七八糟的礼仪,不给爹爹丢了面子。 第二日。隔壁院儿的辛常在被升为辛贵人了,大家都去祝贺,给她塞了许多首饰。 我不爱凑热闹,只远远瞧了那辛姑娘一眼。螓首蛾眉,巧笑倩兮,倒是极为水灵。啧啧,这等美人就便宜那个狗皇帝了。正想着,院子里急匆匆冲出来个小家伙,一头撞在我怀里。 "林常在实在对不住,我没看清。"小家伙站住脚步,扶稳了有些摇晃的发簪。 我细细一瞧,原是和我同批进宫中最小的那个孩子,名唤文苑珊。按理应当十三岁往上的孩子才可以送进来,她却不知怎的被塞了进来。 "文常在,急匆匆是要去哪里?""那位辛姐姐升为贵妃,自然是要去祝贺一下的。"她顿了顿,看我似是要回屋,便又问道:"姐姐不去?" "我性子野,不爱去凑那种拘谨的热闹。"我刚想冲她呲牙一笑,又想起那劳什子礼仪,转而改成了勉强的抿嘴笑。 文常在瞪大眼睛瞧了我好一会,才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我见她无话可说了,便招呼了声,绕过她往屋里去。 待我关门前,文常在细软的声线从院门口传过来:"多个朋友,许就多条活路!" 八九岁的小姑娘,倒是通透。 第五日。我又见着那个文常在了,她似乎胖了些。这次是因为我这屋的李答应升为了李才人。 "小九啊,我走了你可得记着我!" 她进来时,李答应正拉着我的手撒娇。噢对了,现在是李才人了。 说实在的我跟李才人还挺惺惺相惜的,毕竟都是武将之女,没那么多文绉绉的虚情假意。 "李才人好,嫔妾文苑珊。" 小家伙来时大部队已经离开了,她似乎是跑过来的,额头鼻尖上都挂着细密的汗水。 她朝我也点了个头,随即将目光转回李才人身上。李才人坐正了些,松开我的手,端起了淑仪:"嗯,本宫晓得你。大家都是姐妹,无需多礼,坐吧。" "李姐姐,这是一点小心意,虽不贵重,但当个彩头也是不错的。" 文答应眉眼弯弯,很是可爱。 "多谢妹妹了。绿湘,去好生收起来。" "那嫔妾就不打扰二位姐姐告别,先退下了。"见李才人命丫鬟收了礼,她便识趣儿地退了。 第十五日。李才人偷偷爬墙过来找我玩儿。我俩在院儿里掏了一下午鸟窝,弄了一身泥,好在没被逮到。 第十七日。我被翻牌子了。我忐忑到不行,去找了李才人探听狗皇帝的信息。我进宫半个多月来,跟那皇帝一次面都没见过。 "小九,那个皇帝丑不拉几的,脾气也不好……"李才人拽着我,悄悄说着皇帝坏话。 我回了屋前思后想,觉着怎么也要逃了这次。于是待公公来传我时,我就跟他讲我葵水提前来了,没办法侍寝。公公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叹口气走了。 第三十五日。我同李才人在御花园溜达,赏花,嗑瓜子儿。好,主要是嗑瓜子儿。 第三十六日。过些日子有个宫宴,后宫各位都忙得很,李才人也没空再来找我。 第 2 章 第三十七日。我奉命去御花园布置,却不想刚到就碰见了宫廷霸凌。几个花儿似的少女,围着个小家伙指指点点推推搡搡。 说实话,我不大想管。 但你说巧不巧,那小家伙pia叽就砸我面前了。我一瞧,原是那文常在。文常在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瞧着我。我终究是没忍心抬脚跨过去。 "各位这是……?" "哼,不该管的事情别多管。" 嘿我就来气了,一群刚到我下巴的小丫头片子也能跟我这儿二五八万的?我呸! "我也是瞧着几位妹妹脾气躁了些,怕这烈日一照,再点着了谁。" "林常在,我没事的。"文常在爬起来,可劲儿冲我摇头。 我视若无睹,为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过几日的宫宴,皇后娘娘很是重视。既然几位妹妹闲的慌,那就协我一同布置吧。" 几人心怀怨怼,却因着皇后娘娘的名号不得不由我使唤。这实在要感谢皇后了。 第三十九日。宫宴。我们一众才人答应的被安排在老远,我连皇帝的脸都瞧不清楚。本想着能好吃好喝,却不想被个贵妃点了名。 虞贵妃指着老远的我,跟皇帝说:"那个姐姐看着容貌甚佳,想必也是多才多艺,虞儿想看!" "允了。" 我差点一口桂花糕噎死自己。 身边的侍女贴心地为我递来了杯水。 我走到皇帝面前跪下,低着头翻白眼。 "林答应,抬起头让朕瞧瞧。" 我努力挂起得体的微笑,抬头一看,微笑差点挂不住。 那个皇帝,怎么长得很像读书时被我三番两次气哭了的小少年?皇帝看着我目瞪狗呆的样子,笑得阴险。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这样貌当个答应倒是不亏。" 底下一阵嗤笑。 我嘴角抽抽,咬牙切齿地回:"多谢陛下夸奖。" "会什么才艺?" "回陛下,臣妾会舞剑。" "皇上,舞剑多危险呀,还是让姐姐换一个吧。"贵妃掐着甜腻腻的嗓音,拽了拽皇帝袖子。 "舞剑是有趣,不过确实危险。不如抚琴吧。"皇帝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大手一挥,命人拿了古琴上来。 好在我虽自小不爱这些,却也被母亲逼迫着学了个七八。一曲毕,皇帝满意地鼓鼓掌:"赏。" 虞贵妃捏了颗葡萄,递到皇帝嘴边,并不看我。皇帝头一偏,避开了那颗葡萄,对我讲:"林答应是林将军的嫡女吧?朕当初还曾同你哥哥袁睦上过一个学堂呢。" 好,这下就是他没错了。 好容易挨到晚上宴会散了,我正寻思着回去好好泡个澡,却被个小太监半途拦住了。他是皇上身边的人,我认出来了。 "林答应,皇上请您去一趟。" "????" 这次,我是没得逃了。 第 3 章 进去,他正笑盈盈地望着我,桌上摆满了佳肴。我打个冷颤,装模作样地向他行了礼。 "平身,过来陪朕吃点儿。"我干笑两声,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你哥哥可好?读书时我们关系倒是很是不错,可惜后来他选择离京游历,我们二人没能在朝堂上再会。" "回皇上,他不曾往家中回过信,但偶尔会寄来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给臣妾,想必是过得还算不错。" "那便好。" 我默了下来,不知该接些什么。 他衔了一筷子鱼肉,放进我碗中,笑吟吟地望着我道:"读书时,你好像很爱吃鱼吧。教书先生那一池子的鲤鱼碰上你算是倒霉,一个两个全遭了殃。" 说着,他不由笑出声,然后又慢慢敛了笑意。半晌摇着头,叹了口气。 "回不去了。"我也懒得端着了,夹起鱼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 吃东西时是不允许说话的。 可我盛了一大勺米饭塞进嘴里,小声嘟囔着:"回不去了。" 他看着我道:"林慕久,这样会噎到的。" 多亏他个乌鸦嘴,我果然噎住了。我接过他递来的茶就往嘴里灌,谁晓得人倒霉了喝水也会呛到。我拼命咳嗽,眼泪哗哗的往外涌。 他坐在那里没动,任凭我快要将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了。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人报复心也太强了。 可我抬头的时候,他低垂着眉,眼梢处似乎透着红意,模样倒有几分像我儿时养的白兔。 "怎么了?"我问他,他却不答话。 "皇上可是哪里不适?臣妾帮你叫太医。"我张嘴欲喊,他忽然又讲话了。 "同朕喝几杯吧。" 我侧支着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比起少年时,他瘦了许多,五官自是更为精致了。作为皇帝,他身上不再有温雅的书卷气,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傲气凌然,疏离淡漠。若当初就是这幅模样,我定然是不敢朝他扔泥巴了。 说实在的,他酒量着实不怎么样。不过喝多了的样子还挺可爱。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浅浅笑着,点头应和。 我逗他:"你叫什么?"他乖乖答:"斐然。"顿了顿,又觉得不对,"你该唤朕皇上。……不过私下也就算了。" 我又问:"你为何召我来?""许久没见过儿时熟悉的人了。"说到这,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尤其是,敢欺负我的人。" 第四十日。昨天夜里我俩都喝得稀里糊涂在桌上趴了半夜,后来好像还是他醒了把我搬到床上了。早上醒来我浑身酸痛,脑袋也涨涨的。他倒是讲义气,将我升到了贵人。 第……忘记第多少日了。那次后,我便没再见过他。不过我这没人打扰,小日子过得也挺好。只是李才人,自从我升了贵人,便没来找过我了。大约是忙吧。 第六十一日。进宫刚好两个月了。最近和文苑珊那小丫头处的还不错,她时常给我带一些自己做的小点心,好吃的很。我想着再过些时候御花园的花就都要过季了,便拉着小丫头去亭子里赏花,顺带吃点心。谁晓得,碰上了皇上带了他的虞贵妃也来看花。一群宫女太监围着他们,浩浩荡荡。 我心说赶紧溜,趁现在距离远他们还看不清。结果小丫头平时挺机灵,收点心的时候却笨手笨脚打翻了一盘,我也总不好先跑,只能蹲下和她一同收拾。 最终,我们还是碰上了皇上,不过他倒是没难为我,一脸跟我不熟。文苑珊从没打翻的点心里挑出几盘没动过的,请他和贵妃尝尝,他们也没要。 哼,亏我陪他喝了一夜酒,现在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我。 第 4 章 六十二日。 今日文苑珊没来找我,倒是那个没见过几次的辛常在来了。 我觉得新鲜:"辛常在?"辛常在勉勉强强挂上笑意,眼角竟是有几处细纹。她福了福身子:"见过林贵人。早前身体不适,怕染了病给大家,故而未能和姐妹们一同来拜访贵人,望贵人见谅。" 我瞧着她确实脸色差劲,不像大病初愈,倒像是久病不愈。 心里想着,嘴里也说出来了:"辛常在可见过太医了?我瞧着这气色可不大好。"辛常在那点勉强的笑也挂不住了,一眨眼,泪就哗啦啦往下落:"林贵人,妾身知晓您同皇上是旧识,皇上眼里也有您个位置的,您帮帮妾身好不好?" 她这下给整我懵了:"不是,你误会了吧?我是皇上旧识没错,但他眼里可没我啊,昨日见面招呼都没打……" "贵人,您帮帮我,帮帮我……"辛常在只是哭。虽说没了初见的神采飞扬,却也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说实在的我并不吃这一套,但毕竟不好赶她走,只好问:"那你总归要说说,想让我帮你什么吧?" "两月前我刚入宫时,我父亲就同我讲过,这宫啊,就是个吞人的兽。我那时还不信…… 我成了常在后,皇上就再没来看过我,只偶尔赏些玩意儿。可那虞贵妃向来善妒,觉得我容貌生的比她好,竟三番两次安排人制造意外,想划了我的脸以绝后患。好在我运气好,都逃了过去。 她娘家位高权重,连皇上都礼让她三分,我无可奈何,只好想着仔细躲着点就是了。 只是没想到,一计不成,她竟干脆买通了下人,给我下药。前两日我身体越来越差,经常咳血,唤了太医来才知道……" 她说到这里,一时泣不成声,身体软倒在地上。 我忙搀她,可这姑娘看着瘦弱,到底是个成年人,我拉到一半力气不足了,她咣当一下跌了回去。 辛常在:"……" 我:"哈,哈哈,不好意思,要不你就先这样坐着咱俩继续说?"不是我没有同情心,只是我很明白,我什么也帮不了她。她拿我当救命稻草,可我也是泥菩萨过江。 辛常在叹了口气,拿出手绢擦了擦泪接着说道:"我不求妹妹救我,我只想着能在死前再见一见皇上。" "你很爱他?"我觉得有点诧异,毕竟听她的意思,也不过和皇上见过一次。睡了一觉而已,能有什么深厚情感? "我从小就仰慕他……如今好不容易如愿成了他的妃子,却……"她抽抽搭搭又哭起来,睨见我带着几分敷衍的样子后又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我知道有些难为你,可先前我不是没试过,我病重的消息全被虞贵妃拦了下来,根本传不到皇上那里去。我就是想让我这短暂的一辈子,能有个好些的结局。" 第六十三日。 昨日,我最终应下了辛常在的请求,遣丫鬟去了皇上那儿传话。皇上今早回说晚膳时候无事,会去看看。 想着让辛常在安心些,我接到消息便起身去了她的禄华宫。快到时就看见几个丫鬟在门口推推搡搡,又哭又叫的,好不恼人。因着还有段距离,也听不清在吵什么,我就命贴身丫头先去看:"浅禾,你跑去去瞧瞧怎么回事。" 浅禾跟我一起长大,在林府学了些功夫,跑的也快。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活像个小兔子。我正想调笑她,却听她道:"娘娘,辛常在从早上起就一直咯血,现在快不行了。" 笑容还挂在我脸上,俏皮话却如何也说不出了。浅禾接着说道:"现在禄华宫的人想去报给皇上,可那虞贵妃偏生叫人拦着,坏死了。" "呿,有些话说不得。你去告诉辛常在,坚持住,皇上马上就来看她了。" 我朝着常阳殿拔足狂奔,花盆底的鞋险些崴了我的脚。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干脆甩了鞋接着跑。 第 5 章 近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照在我背上,可我只觉得冷。今天是辛常在,明天又会是谁呢? 刚跑到大殿门口,就被几个侍卫拦下了:"后宫无诏不得入殿。""那你给本宫通报一声!""皇上正在议事,不得打扰。""这也不得那也不得,非要等人死了才得?!"我一咬牙,在门口扯着嗓子开喊:"皇上!臣妾林慕久有要事求见!" 一群侍卫目瞪狗呆地看着我喊了三遍,才反应过来,几个人把我架起来就往外扛,还捂住了我的嘴。 这帮猪蹄子,嘴上说着"抱歉冒犯了",动作上可半点没觉得抱歉。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快,毫不拖泥带水。 我气得一通瞎哼哼,但也没辙。刚下两节台阶,身后就传来了斐然的声音:"放她下来。" 几个侍卫非常乖巧,放我下来后就老老实实跪到一旁:"参见皇上。""嗯,退下吧。"他的声音冷冷清清,似乎不大高兴。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安。"我飞快地说完套话,上前一步:"皇上,辛常在染了重病,可能快不行了,望您能去瞧她最后一眼,也算安心。" 他皱眉,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那为何是你来找朕?还如此……不成体统。""您就给个准话,去是不去?"我焦急的很,心说着斐然怎么看起来挺飒,做事婆婆妈妈的。 他似是噎了一下,随后道:"罢了,不和你计较。"我一听,知道他这是同意了,拉着他就想跑。他反手把我拽回来:"别跑了,同我乘撵车去就是了,比你腿快。" 纵然是这样,我们到禄华宫门口时,就看见原先那群丫头都散了,只有浅禾站在门口。 "浅禾!"我心跳漏了一拍,忙喊她。浅禾抬起头:"娘娘,辛常在不行了。" 我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了,只呆呆坐着。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脸侧滑落,我摸了摸,是冷掉的汗。 "小久,下来。"斐然先下了撵,朝我伸了只手。我握住,跳下来。 她快死了,我是知道的,如今确实发生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毕竟我们算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大约是觉得我明明答应了要帮她,现在把人带来了,她却没等到,叫人好不甘心吧。 斐然拉着我,走进辛常在的寝殿,里面只有一两个丫鬟在静悄悄地抹眼泪。见我们来,花着小脸行了个礼:"参见皇上,林贵人。" 我看着床榻上,躺着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她穿了很漂亮的衣服,脸上擦了上好的粉和胭脂,唇上抿了朱砂。 可即使是这样,她依然是死气沉沉,再比不上初见时翩翩少女眉目含春,浑身上下都是光彩。 我想往前走,才发现斐然还攥着我的手。他往回拉了我一下:"别过去了,万一有传染病……" 我愣住了:"你说什么?"他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但倔强地拉着我。我低头看,被他攥着的那片肌肤已经泛了红。 "臣妾今年十七,辛常在却只十四岁。她说她自小就仰慕您,进了宫就想能偶尔看看您,侍候您。皇上您说,她现在要是还能听见,会哭吗?……这样看来,也好在她去了。" 说完,我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走到辛常在面前,摸了摸她的脸:"你看看,傻不傻?满怀期待进来,哪知才不过两月,就白白叫人害了性命。" 第六十四日。 最终宫中给出的结论是辛常在不幸染了恶疾,救治无效。防止病源传开,尸首便火化埋入皇家陵园。浅禾呸了一声道:"救治无效?我连御医的影都没瞧见过。" 我躺在院里的摇椅上,闭着眼晒太阳,"救治无效倒也不算是假话。……你说,有一天我会不会也像她那样,躺着不动了,身边人却还怕我害了他。"浅禾赶紧敲了三下我身下的木椅:"小姐可不许乱讲。若您真是受了欺负,那浅禾拼了小命也得带您回家。" "浅禾真好。"风有些凉,但我这心忽地能静下来了。 第 6 章 第六十七日。 我坐在桌子旁,斐然站在对面。门外的阳光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边的同时,也给他脸上蒙了阴影。 "林贵人倒是脾气很大,见了朕连最起码的礼都不肯意思一下了?"他容色平淡,瞧不出喜怒,嗓音也是一如既往的薄凉。 我干脆也不去猜测他的心思,反正他大多不痛不痒的罚我些什么。"皇上最好是离我远些,我前些日子总和辛常在来往,万一自己染了病事小,传给您就是罪过了。" 他许久不语,只盯着我瞧。末了无奈地弯了弯嘴角,轻飘飘撂下一句"并非不敢动虞贵妃,只是时机未到",就转身离开了。 我一愣,蹦起来揪住他衣袖:"等等等等,你什么意思?" 斐然回头:"怎么不怕传染朕了?" 我从鼻子里哼了声。 他转身回来,将门带上,顺手揉了揉我刚梳好没多久的发髻:"你这小东西,真是狗仗人势。" 我退出半丈,护住自己的头发:"??好啊你斐然,说我是狗?我告诉你,明天我就把你小时候是小哭包的事儿写大字报贴布告栏上!我让所有人看看,他们心里高大威猛杀伐果断英气逼人的皇上其实就是个被人欺负也不敢告状只会躲起来嘤嘤嘤的小怂包!" "你敢!"他一听,伸手把我捞过去开始挠我痒痒。闹到最后,我俩都累的倒在床上喘着气。不过这一闹,早先那些不愉快都散了个净。 "小久,那些事你少插手。先不说旁的,到时候让虞贵妃记恨上你,你能保证不牵连你父亲? 我是可以杀了这一个虞贵妃保你们,可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虞贵妃,我能全杀个干净不成? 那辛常在也不是什么善茬,也就你傻乎乎的全信了。她笼络了御膳房的一个小宫女,给虞贵妃送过有避子效果的小食,也给我的膳食中加过□□。这后宫中的人,有几个是善茬? 小久,我是皇帝,但我不是神。你明白吗?" 那你还娶这么多?"……我晓得的。我只是想着,既同是入了宫的人,自然要相互帮衬着些才好。若是有天我落了难了,可不要孤零零没人理。辛常在的事,算我莽撞了,下次不会。" 他坐起身,叹了口气:"既然自己选了进宫来,就要收敛你的性子。这里不是小孩子打闹的学堂,我也不能像夫子那样护着你。但若有需要的,就和我说,因着林夫人……我无论如何也会尽力帮衬着些。" 我看着他还算宽厚的背,忽然提脚踹了上去,将他从床上踹了下去。他刚怒气冲冲回过头来,我就抢白道:"我娘的事用不着你还情,我就算怪到林老头儿身上也怪不着你。你记住了,要帮衬也是因着我们同窗的情分!" 他面色不佳,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 我不再看他,在床上打了个滚,"皇上先走吧,臣妾累得慌,想睡觉。" 我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去,听起来应当是嗡嗡的,也不晓得他听清没有。反正他没应声,但脚步声渐远了,随后是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 我想起来,送我入宫前,我爹也讲过同样的话。他说,皇上是个讲情义的人,看在我娘的份儿上,他定不会为难我。如今看来确实也是,岂止是不会为难啊,他对我放纵的很。 但我宁愿斐然没有欠下这份情义。 毕竟我娘付出代价是,这辈子就只能每年受人祭拜了。 第 7 章 我十岁时入了学堂,同哥哥一起学文识字。那时教我们夫子是个留着白胡子的糟老头,喜欢咬文嚼字,脾气也不怎么好。课上总是讲一些晦涩难懂的古文,又臭又长。开始我还努力听着,可往往听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睡着了。 不得不说,若是夫子转行去做催人入眠的行当,生意定是能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的。后来我发现了,他上课根本不在乎来了多少人,只是沉醉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我就逃了课,满学堂逛游。别说,还真有发现。他有一池塘,里面养了许多鲤鱼,肥硕可爱,看着就好吃。我又爱吃鱼,就去池塘里捞了条鲤鱼悄悄送去后厨烤着吃了。 那鱼果真与寻常鲤鱼不同,肉质鲜嫩且刺少,甚是美味。这一下,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了。没多久,一池子鲤鱼就让我给捞了个七七八八。夫子觉出不对,终于逮住我,打了几戒尺。 可就是这样,约摸是学堂就我一个女孩儿的缘故,夫子还是疼我的。每次我调皮捣蛋,又或者被我捉弄的同学去寻他告状,他都不曾真正与我生气。甚至有的同学还反被他训了一通,说什么不懂得谦让年幼的同窗。 只斐然是个例外。我欺负他,他只哭,却不去告状。夫子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来狠狠训了我一通,又罚抄了三遍课文才算。这下倒好,我的逆反心理上来了——夫子护着他,我就更要变本加厉地作弄他。他到也大度,从未报复过我。 如今想来,他大约是想着自己身为皇储,懒得和我一小姑娘计较罢了。 直到十三岁的时候,敌国来犯,我国不知怎的着了道儿,竟让三皇子被俘了去。我爹身为大将军,自然义不容辞,以身犯险,要将三皇子救回来。期间艰险我作为小孩子自然无人告知,只是记得那段时日我娘整日烧香拜佛,话也少了。我和她说话,她只是温柔地笑望着我,可魂儿却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我说半天,她就只回一个"嗯"。 好在,我爹活着回来了。我娘见到他,整个人就好似没了气力,哭倒在他怀里。我爹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我和哥哥。我娘对我们说,以后不许爹再去这样犯险,要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可谁也没料到,他是活着回来了,也把危险带回来了。 那敌国战败,心有不甘,将这笔帐记在了我爹身上。于是派了奸细,要除了我爹。那奸细狡诈,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混进府中,挑了个月明星稀的夜里动了手。 那天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时被哥哥摇醒:"小久,快,起来,起来……"他讲话时带着哭腔。我哥一直性格沉稳,遇事从不慌张,那是我头一次见他哭。 或许是当时没睡醒,那个晚上的记忆好像都被模糊化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我娘和我说了什么。我只记得她冰冷的手贴在我脸上,轻轻抚着,然后忽然落了下去。耳边是父亲和哥哥的啜泣声,很低,可是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那么震耳欲聋。 我们一家人没能永远在一起。我娘说的话,成了水月镜花。 我再也没有娘了。 第 8 章 第七十三日 李才人来时,我正和浅禾踢毽子。见她来,我便招呼:"一起玩儿会?"她似乎是想从我脸上瞧出点什么来,见我没什么表示,又道:"小九,不生我气?"我让浅禾先收了毽子,转身给自己到了杯茶喝,而后问:"生气?生哪门子气?" 她尴尬笑了笑:"没生气就好。我先前与你说皇上坏话,如今你与他处得颇为融洽,我这便想,你会不会觉得我之前是乱嚼舌根呢。是姐姐将你想狭隘了,给你道个歉。"说完,李才人向我福了福身。我冲她乐了下,往藤椅上一坐,指了指另一把椅子:"姐姐你坐。若不是你提,我都忘了,早前你还与我说这皇帝是丑八怪呢。" 她本要坐了,听到后面,又站起身急急向我走了两步:"我说的是心里话的!小九眼里皇上许是俊美无双,可我瞧着着实不喜欢,故而才和你这样讲呢。"我笑容更大:"皇上这样的,姐姐都瞧不上,那可得是什么样的神仙才能入了我们李才人的眼啊。" 她打量了一圈我的表情,然后似乎是松了口气,也坐下了:"你可莫拿我打趣,我只是喜欢更英武些的。皇上虽也算健壮,但比起军营中的那些,多少还是欠了些味道。" "哦,是吗?朕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说呢。"斐然慢悠悠地从门口晃悠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弯着腰的太监宫女。 李才人脸都白了,忙跪下:"参见皇上,皇上恕罪!臣妾只是同林贵人闲谈几句,万万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我行了个礼,没言声儿。斐然每往前走一步,李才人就抖一下。 "这么怕朕?我还以为李将军的女儿会同他一般英勇呢。"他嗤笑一声,随后摆摆手,"既怕朕,那便回自己宫去吧。日后莫要出来,免得遇见不够英武的我,吓到了你。" 我差点笑出声。 李才人将袖子攥得紧紧的,快步退出去,连头都没敢抬。 "怎么,"斐然转向我,"好笑?"我摆手:"一般般,你看我还能忍住。" 他冷哼一声,往我屋里走。我追着他问:"皇上来做什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他只睨我一眼:"朕的行踪,如今还要向爱妃汇报了?""啧,您看您这话说的,臣妾这不是跟您随便客套客套嘛。""看来朕果然是不够英武,爱妃跟朕已经这么随便了。" 小孩子气。 "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想不想要个孩子。"他认真瞧着我,一双眼黑得透亮,像温润的墨玉。孩子?我俩进展忽然这么快了吗?!我头皮一缩,感觉全身血液都聚集在脸上:"什,什么意思?我可是拿你当姐妹啊!" 斐然一愣,然后居然冲我邪魅一笑:"哦?是朕哪里做的不够好,让爱妃误会了?"他一边说,一边靠近我,我几乎能看清他脸上的绒毛。 这人平日也不知道是用到什么霜,那脸蛋儿比我家浅禾都细嫩。我回头得问问。 "行了,逗你的。"他大抵是瞧我没吱声,笑道,"我是问你,愿不愿意代旁人照看个孩子。孩子的生母是我的贴身侍女,体质一直不好。我曾多次劝她别要这个孩子,她却不肯听。如今生养孩子果然彻底将她拖垮了,她已是病入膏肓。现在托我将孩子好生安置了,也算能安心。" ?对不起打扰了。 我深吸一口气:"不是,我一个小贵人,哪里担得起养皇子的重任?于礼法不合呀。皇上不如还是交给皇后娘娘的好……"皇后膝下并无子女,由她收养这个皇子合情合理。 "她善妒,我怕这孩子在她手里活不了多久。"斐然摇摇头,"小久,这宫里那么多女人,我唯独信你。" 砰砰。砰砰。我好像听见我的心在跳。 这还是我头一次听谁说,我是他的"唯一"。 斐然虚握住我的手,眸色深沉:"那孩子乖巧的很,很少哭闹,定不会惹人厌烦。若你愿意,我便将他交给你了。礼法之事不必担忧,对外只说是你宫中已故宫女的孩子,你瞧着孩子还小,觉得可怜便留在身边照看了。你若是不愿……也无妨,我再想办法就是了。" 他都这样说了,我如何推脱? "臣妾遵旨。" 第 9 章 第七十四日。 我不晓得斐然到底明不明白,我纵然大度且不爱他,但怎么说也是他的妻子……之一。 总之,他没心没肺地将我带去了那个宫女的面前。去时那宫女正躺在床上,哄着怀里奶娃娃睡觉。我瞧着,她似乎是江南女子,眉目清秀柔和,不似北方姑娘的硬朗。虽算不上绝顶的美人,但胜在五官和谐大气,有种别样的柔情温婉。 哼,怪不得呢。 那宫女轻声与我说了许多,无非是有关她儿子的点点滴滴。她儿子名唤之盼,如今十一个月。会咿咿呀呀说些简单的话,也勉强能自己走两步。不爱哭闹,只是爱四处乱爬,需得看着些。若屋子里有棱角尖利的东西,最好找软布来包着。一天要吃三顿饭中间两次加餐,也就是最好一个半时辰吃一顿。他牙还没长齐,只能吃些软、碎、烂、细的东西。我一一应着,最后干脆叫浅禾拿个本子来记录。 斐然终于是看不下去了,凑过来道:"眷晚,这些事你大可放心的。小久虽没带过孩子,但她心细且性子好,不会亏待盼儿的。到时候,我也会请几个有经验的嬷嬷去瞧着些。你还不放心我吗?" 那眷晚笑答道:"我呀,确实不大放心你呢。等我去了,你可不许太难过。到时候就将我烧了吧,那灰就找个江南风景好的地方扬了。我这一生啊,总囚在这一处皇城,死了就让我也瞧瞧故乡吧。"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又看向我,"林姑娘,我着实对不住你,让你莫名其妙就多了个小累赘。你瞧着就灵气,我是放心你的。和你说这么多,实在是舍不得盼儿,也望你见谅。" 我虽有埋怨,可现在真真儿见了她,却也就都消了。谁不喜欢温柔漂亮的姑娘呢?若是我早些认识她,我也该会喜欢她,总缠着她玩儿的。听她说话,不似普通宫女,但也不像斐然的情人,反倒像是姐姐似的。 "不妨事的,你放心就是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这样应道。 眷晚就笑,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她怕吵醒怀里的孩子,于是只好捂在被子里,咳得撕心裂肺。我听着都难受。斐然轻轻拍着她的背,道:"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既然舍不得,不如明日我再带小久来接盼儿?" 眷晚好容易才止住了咳嗽,看向她的盼儿,摇摇头:"今日既已来了,便带走吧。又不是明日来了我就舍得了,与我来说没什么分别。更何况,本就麻烦林姑娘了,怎好叫她白来一趟呢?" 我忍不住道:"我没关系的,多留一日就少一日相思苦,怎会没分别?" 眷晚弯起眉眼冲我笑:"确实还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皇上先出去坐一会儿可好?我想单独与林姑娘说几句话。" 斐然也听她的话,乖乖出去了。只是,她与我有什么可单独说的? 我正疑惑,她就开口了:"你不该进宫的。"好吧,这话让斐然听见确实不大好。我又想起,自始至终她都叫我林姑娘而非林贵人,斐然也不曾说什么。 我犹疑着,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进都进了,还哪有什么应不应该呢。" 她看着我,又或许是透过我看着什么人,叹道:"你们这群小姑娘,看着这些得宠的嫔妃光鲜亮丽,屋子里名贵珍宝数不胜数。可你哪看得到,那后面漫长十几年的岁月里啊,全是等待。你听过一句话吗?叫'色衰爱弛'。过了最漂亮最鲜活的那些年华,哪还有什么不会消退的恩宠呢?这一辈子,就得指望着那些积累的情分了。可是男人的情分,就像是烟,风吹一吹就散了。"我心说,你不也是小姑娘吗?顶多比我大上七八岁,这番话讲的却像个迟暮的老人一样了。可我没顶她,只是静静听着。为我好的话,我还是能听得出的。 盼儿似乎做了什么梦,咿咿呀呀地说着梦话,偶尔咂摸咂摸小嘴儿。眷晚轻轻抚着孩子的脸颊,半呓语道:"这里的荣华富贵,倒不如外面的海阔天高。若是有可能,还希望林姑娘将来能送盼儿离开这皇城吧。" 我接道:"皇上人挺好的,定不会辜负你。我觉着,他和那些薄凉的帝王不一样。更何况,盼儿是皇子,若留下,将来定是有远大前程的。" 她一愣,随即掩面笑起来:"谁同你说,盼儿是皇子了?" 第 10 章 啊?我傻了。不是皇子,那,那是眷晚和别人的孩子?我着实没想到,斐然这么大度,居然能认贼作父。等等,认贼作父好像不是这么用的。总之,我被震撼得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那斐然,我是说皇上,人确实挺好——自己绿了都不在意。" 眷晚笑得更开怀了,然后大约是怕吵醒孩子,又强行压了下来:"小小年纪,脑子里故事倒是编的快。不光是盼儿,我同皇上也没什么关系……要说起来,也就算是青梅竹马?"不是吧姐姐,青梅竹马还算没什么关系?? 她眨眨眼,继续道:"至于剩下的,不如回头你亲自去问问皇上好啦。" 我有点不甘心:"就是皇上同我说那是皇子,那我去问他,他定然不会说实话。"可无论我说什么,眷晚却不肯和我细讲了。 第七十五日。 我昨儿抱了盼儿回来,拉着斐然问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眷晚是他母后为他寻的贴身丫鬟,和他一同长大。按理说,我在学堂时应是见过眷晚的。只是估计当时没在意,加之好几年过去,记忆也就淡了。斐然从三皇子成为太子,又成为皇帝,眷晚都陪着他。 原来所谓青梅竹马,就这啊。我莫名其妙觉得快乐了一丢丢。 也怪不得眷晚和我说出"色衰爱弛"这番话了。从小在宫中长大,她见的自然多了去了。 斐然想着,不该让眷晚一辈子孤家寡人,所以还了她一个自由身。可他没想到,过了大半年,眷晚带着身子回来了。她说自己出宫后,遇着了个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两人一见钟情。先生寻了处宅子,哄着叫她安心住下。虽吃穿用度待她极好,却推脱不肯与她成婚,只偶尔留宿。眷晚觉得他定是有自己的难处,便一直等着。直到五个月后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实在等不住了,前去那先生的学堂寻他,才发现他早就成了婚。她去时,夫妻二人正恩恩爱爱地牵着个孩子往外走。 教书先生见了她,想假装不认识。他的妻子却不是个傻的,将眷晚请上府中清清楚楚说了始末,便要那先生给眷晚磕头认错。眷晚不需要这种认错,只需要个交代。可是又如何交代呢?那妻子送她出府时劝她,打了孩子,再寻个好人吧。一个女人自己带孩子总是要吃大苦的。 可眷晚怎么想怎么觉得,她不能打,毕竟是个小生命啊。于是思来想去,最终咬咬牙,又回到了斐然身边。 这故事听得我怒火攻心,问道:"那教书先生呢?他妻子怎么办了?"斐然叹道:"后来我命人去探查过了,那教书先生不是初犯。他是入赘到他妻子家的,全靠他妻子养着。可偏生那妻子爱极了他,明知他常去外面偷吃,竟也纵容着,没少帮他打发找上门的无知少女。" "这叫什么事?她明知自己丈夫四处诓骗姑娘,却也不拦,竟还为虎作伥?"我觉得我的三观和五官一时间都有些扭曲。一开始原还觉得那妻子也是可怜,自己的爱人在外面找人,她还要帮着处理。可越听越不对味儿了,若不是她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以约束,那教书先生不过是入赘进去的,哪敢这样?说起来,夫妻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人。这便是所谓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我不晓得眷晚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生下盼儿的。盼儿盼儿,盼的是什么,又为谁而盼呢?我该问问她的。 待斐然走了,我才想起来原是要质问他为什么骗我盼儿是皇子的。 第 11 章 第七十六日。 我半托着腮,瞧着屋里哭个不停的小家伙和满头大汗的嬷嬷。浅禾立在我身旁,问道:"娘娘,奴婢能不能先退下呢。"我回头瞪她一眼:"不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个道理从小我就同你讲过了!""那,奴婢还曾和您说过一人做事一人当呢!十七年了,难是不少,福的影子我都没见着过!" 我们吵得火热,小家伙也扯着脖子喊得惊天动地:"阿娘——我要阿娘!呜呜呜呜……"嬷嬷轻哄:"好了好了,盼儿不哭,一会儿就带你去见你阿娘好不好?到时候阿娘看见你眼睛红红的,该心疼了,盼儿舍得让阿娘心疼吗?" 我起身凑到嬷嬷身旁小声道:"辛嬷嬷,你这么哄不行啊,我怎么带他去见?大半夜的,人家肯定睡了。" 这辛嬷嬷是斐然的人,今日早上被派来帮我照顾盼儿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似乎都知道个七七八八,也知道盼儿的生母是皇上的贴身丫鬟。原本白日里盼儿一直好好的,和我们仨玩的极好。谁想到这到了睡觉的时候,他却翻脸不认人了,死活哭着要他娘亲。这大半夜的,我怎么带他去见眷晚?她身子本就不好,这会儿肯定是歇下了。更何况她将孩子托付给我,本就不大放心的。我这若是再第一夜就带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家伙去找她帮忙,她能安心才怪呢。 辛嬷嬷斜楞我一眼:"那您行您上啊!"说完,就把盼儿往我怀里一塞。嘿,这嬷嬷脾气还挺大。盼儿大约是哭久了,眼泪都干了,只是还在扯着脖子哭喊。 "盼儿,盼儿啊……"我试图叫他,他却根本不肯听。我实在脑瓜子嗡嗡的,干脆气沉丹田,压过他的哭声:"顾之盼!" 眷晚进宫前原姓顾,所以孩子也跟她姓顾了。昨日临走前她与我说,我若喜欢,重新给起个名字也好,反正孩子还小。她虽这么说了,我却知道名字这东西,包含了太多父母的期盼了。我娘早先与我讲过,我这名字是取了个"但愿人长久"的意,本是要叫愿久的。可后来我爹觉着"愿"字同音"怨",又加之读着不大顺口,便改成了爱慕的慕。可是爱慕的慕,也是羡慕的慕。如今,他确实也只能羡慕旁人的长长久久了。 仔细想想,"顾之盼"也好理解——不是在盼什么,不过是眷晚为自己留下的,最后的盼望罢了。 顾之盼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时被我吼楞了。我抓住时机,道:"你听着,我可没你娘那么好脾气。你若继续哭,从现在开始就没有人再理你了。你若肯听话,好好睡觉,明日我便带你去见你娘。" 也不知他是没听懂还是不相信,总之我话音刚落,他就再一次嘴一撇,大声哭起来。行,好,可以。我脸一冷,将他放到了专门定制的护栏小床上。他非常不满,试图往外爬。结果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让自己那小短腿儿够着护栏顶端,更别提往外爬了。这下好了,他哭的更大声了。那一瞬间,我认为用震耳欲聋来形容都是对他声波穿透力的侮辱。 "浅禾,去拿些糕点和纸牌来,顺便拿些棉花,咱把耳朵塞上。""啊?娘娘,这样能行吗?到时候把嗓子哭坏了……"辛嬷嬷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林贵人,老娘,呃,老奴,有生以来还没这样带过孩子呢。""那敢问嬷嬷,您带过这么难搞的孩子吗?""……有一说一,还真没。" 半个时辰后,我望着桌上的对儿三,摆摆手,无声地传达出那句"要不起"。 辛嬷嬷和浅禾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人从我面前拿走一锭银子。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都怪那个小崽子,我这一晚上地主当的,输了个底儿朝天。咦,说起顾之盼……我回过头,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消停了,这会儿正四仰八叉地睡着,吐着口水泡泡。 第 12 章 第七十七日。 早上,我给皇后娘娘请完安回来,就悄悄带着盼儿去看了眷晚。小家伙咿咿呀呀地跟眷晚说着自己多想她,眷晚则搂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脊。 走时,她叮嘱盼儿:"你万万不许和林娘娘闹的,你怎么听娘的话,就要怎么听她的话。阿娘现在很忙,没办法照顾你了。过段时间,娘就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那个时候你就见不到阿娘了。你就把林娘娘当成是自己的娘亲,不许吵着再见我。盼儿是个大宝宝了,懂事了的,是不是?"他看起来极为不情愿,但挣扎良久,最终嘴上还是乖乖应道:"是,盼儿会听话。" 说完,就趴在辛嬷嬷肩窝不吭声了。 待辛嬷嬷先将顾之盼抱走,眷晚又和我说:"昨夜没休息好吧?瞧你眼眶都青了。原先是我太惯着盼儿了,这才让他这么任性。以后他再闹,你该训斥就训斥,莫要客气。他现在基本的话都能听懂,只是很多时候不爱听。原本我想着孩子小,惯着些也没什么。可是辛嬷嬷刚才也告诉我了,她这些年带过那么多孩子啊,就数这盼儿咳咳咳……咳咳……"说到一半,她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我忙倒了杯茶水递过来。可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身躯都跟着震颤,根本没办法接过茶杯。好半天,才缓了些,接过茶水喝了两口。 "没事,"眷晚应是看出了我的担忧,抚了抚我的头发,反倒安慰起我来,"我自己都习惯了。我刚才是想说,还劳烦你帮帮我了。我原先想的是错的,哪有什么年纪小不小的?许多孩子就是这样惯坏的——总想着不和小孩子计较,可是等孩子大了再去教,就晚了。许多习惯是从小带出去的,所以说要劳烦你帮我管教他了。我也不求盼儿能多有出息,我只希望将来所有认识顾之盼的人,听到这个名字,都能用'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去形容他。" 我点点头,认真向她许诺道:"眷晚姐姐你放心,我林慕久向你保证,我一定好好教养着小之盼。我不敢说自己能将他教的多好,但我一定拼尽全力去抚养他,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我自小也在将军府长大,父母亲都告诉我做人要光明磊落。虽然从前我性情……顽劣了些,但如今改正许多了,定会教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里面,除了那句改正许多,其他都是真心话。 眷晚又笑起来。她真的很爱笑,而且笑得很甜,是那种让人一看就很想跟着笑的。如果不是那双杏眼里漾着的粼粼水光,我都要真的相信她是很开心了。 我问她:"我能抱抱你吗?" 眷晚先是愣了愣,然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向我伸开了双臂。不同于她总是冰凉的那双手,她的怀抱很温暖。很像娘亲。大概做了母亲的女人,就都拥有了一些相同之处吧——那种对于世间万物的,温暖的爱和善。 我从她那处回来时,还有些灵魂出窍。我知道,眷晚撑不了多久了。她的生命像沙漏里那些沙,挽留不住,迟早要流逝个干净的。这和我先前得知辛常在中毒时的感觉是大不一样的。那时我更多是一种兔死狐悲,充其量加上一些怜悯罢了。可眷晚不同,我很喜欢她,因此舍不得她。当初若有法子能救辛常在,我不一定会去试。可现在我太希望有什么人能救救眷晚了。 人对于喜欢的事物总是不同的,要不然怎么叫喜欢呢?若是喜欢能控制就好了,我一定不会去喜欢注定会失去的东西。 第 13 章 第八十二日。 顾之盼到底是小,没过几天就不再那么吵嚷着要娘亲了。又或者,不是忘了,只是因为知道哭闹只会换来一个没人搭理的凄惨下场。我想起从前我哥就与我说过,我小时候就很会审时度势的。摔倒时,若周围没人,也就自己拍拍屁股站起来了;有人时那就大有不同了,我定要哭个撕心裂肺,仿佛受了多大委屈。 人总觉得小孩子心思纯良的很,但其实孩子的小算盘并不少。只是,因为没经历过那么多是非,孩子的心思只是用在如何让自己获得更多爱这件事上罢了。 果然顾之盼当意识到哭闹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反而被人冷落了时,就自然而然地消停了。 我正和浅禾带着盼儿在院子里晒太阳,来了个不速之客——文苑珊文常在。其实说起来倒也不算不速之客吧,毕竟之前还挺常走动的。 文苑珊一进来见我领着个小崽子,一双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溜儿圆,恨不得从眼眶里掉出来。她愣了会儿,颠颠儿地跑过来,问:"林姐姐,这,这是怎么回事啊?你和皇上连宝宝都这么大了?可先前,没见你……" 顾之盼有些认生,抱住我的腿偷偷看文苑珊。我没回答,冲她嘿嘿一乐:"怎么样,可爱吧?" 文苑珊呐呐道:"啊,可爱的。早前孩子是藏起来了吗?我来你这儿这么多回,也没见过啊……上次和你见着皇上,我还以为他没将与你的故人情分放在心上呢,原来是装的呀。说起来,你如今还只是贵人,一定要小心那位虞贵妃啊。" 我让浅禾领着之盼去了一旁,拉了文苑珊坐下,问道:"为什么要小心虞贵妃?"她见周围除了我们的贴身侍女再没别人,才小声说道:"这件事好多人都知道的,只是没人敢在明面儿上提。我也是私下里听早前同院的姐姐们说的,想来姐姐你不爱和大家有那么多交际,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我一颗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起来,催道:"别讲那些没用的,你快说,虞贵妃干什么了?"文苑珊也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别催别催,我这不正要说呢。她们说,原来皇后娘娘怀过一个孩子。皇上一直很宠爱她,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后宫里的头一个孩子。可是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从此以后,皇上就很少去探望皇后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孩子怎么就夭折了?没了孩子不是更可怜吗,皇上怎么就不宠她了?再说这和虞贵妃有哪门子关系?" "哎呀,你耐心听嘛。"文苑珊继续道,"据说呀,那孩子是皇上亲手杀死的。"她说到这儿,打了个冷颤。 我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斐然怎么会是那么狠心的人呢?后宫八卦果然不可信,不可信。 "是虞贵妃向皇上告密,用法子验证了那孩子并非皇上亲生的,而是个野种。皇上是什么人,哪能戴这个绿帽子?后宫女子与人私通,可是死罪啊!皇上勃然大怒,却又也念及二人夫妻情分。于是下了命令,只要皇后把那个野男人交出来,便饶了她。可皇后当时只哭求放过孩子一命,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什么人。 最后皇上一怒之下,竟然一剑斩了那孩子。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踏进过皇后的朝晖殿。皇后一蹶不振了好一段时间,慢慢才变成了如今这个冷冷清清的性格。听说早先啊,皇后也是个活泼爱闹的性格呢。若不是这虞贵妃告密,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我瞧着皇上看着慈善的很,估计当初动手杀那孩子,也少不了那虞贵妃煽风点火。" 果然是个惊天狗血大瓜,只是这瓜有几分真、几分假,就说不清楚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该小心虞贵妃,告密的人最可怕了。只不过呢,这个孩子也不是我和皇上的,你大可放心啦。" 第 14 章 文苑珊又瞪圆了眼睛:"啊?那,这是?" 我也没细说,只按照斐然交代的,说盼儿是一个宫女和侍卫私通生下来的孩子,后来没等处罚,那宫女就病逝了。我瞧着孩子可怜又可爱,故与皇上说了情,留在身边养着玩儿了。 文苑珊点头道着原来如此,也不知是真信了没有。 她向来是个十分聪明的小姑娘,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我还记得初来时她曾告诉我,多交朋友许就多条生路。她这话说的对,但也不对。有些朋友只能是表面的,一旦触及个人利益,谁还跟你是朋友呢?文苑珊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不过这些话我也不曾和她讲过,因为说实话我并不相信她,也没拿她当掏心掏肺的好朋友。 这时,盼儿一手牵着浅禾摇摇摆摆跌跌撞撞地往我这边走了过来,嘴里喊着:"林娘娘,给花!"我细细一看,小家伙另一只手里捏着几朵花儿,倒是十分好看的。 待他走过来,我再一看,差点没厥过去。好嘛,人家把我花了重金,又花了好久细心培育出来的莲瓣兰给摘了。我真是,请了个祖宗回来! 浅禾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呃,娘娘啊,是这样的,他开始想摘我一直拦着的!结果一转眼吧,他就悄悄给摘了……但是但是,他是摘了送给娘娘您的!感不感动!" 小兔崽子你看我敢动不敢动!我正要发脾气,小家伙满脸骄傲地把花往我面前一递,"盼儿拿最好看的花给娘娘,娘娘戴。"我又舍不得发脾气了。 文苑珊瞧着顾之盼可爱,在一旁逗了他一会儿。这小姑娘明明自己也是个小孩儿,却还挺会哄小孩的,逗得盼儿一直咯咯乐。 待文苑珊走了,顾之盼又跑我这里蹭来蹭去,一副撒娇耍赖的样子。我瞧着他那样儿就觉得他有所图,便问他:"怎么啦?"果不其然,他露出个讨好的笑容道:"林娘娘戴花真好看。盼儿的娘亲戴花也好看,林娘娘也给她戴好不好?" 哦吼,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呐。 我想了想,问他:"你摘这花前,浅禾姐姐是不是说过不许你摘?"顾之盼一下子撅起嘴来,想狡辩。可大约是想起还有事求着我,故而只低低应了一声。"这花儿是我花了很多银子,很用心地养大的。你这样摘下来,它现在是好看,可是没多久就死了。" "什么是死?"他撇着嘴问。我想了想,给他解释:"死了就是……不再好看了。你给我的这朵花我留着,明天你再看看它变成什么样子了,就明白了。"他点点头,认真看了看那朵花现在的样子,似乎是想牢牢记住,明儿个好做对比。 我又问他:"你想去看你娘亲?"他赶忙点点头。我道:"那咱俩得先说好,是有条件的。我答应你这一次,你接下来的一周都要乖乖的,不许惹祸也不许闹。" 顾之盼一听,乐开了花儿,毫不犹豫地胡乱点着头,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做到。 浅禾在一旁道:"您真答应他啊?之前皇上不是嘱咐您尽量别过去,省的叫人看见惹麻烦吗?"我不怎么在意,笑道:"能有什么麻烦?顶多是叫人知道了我养了个小孩儿。可我现如今就算不去,暂时瞒住了,将来也要叫人知道的。顾之盼总不能一辈子躲在我这宫里不出去吧?等他大些,就该送去学文识字了,那时候还不是要人尽皆知。不必愁那些改变不了的事情。" 顾之盼在一旁接话茬儿:"盼儿为什么要躲?"我也跟着问浅禾:"对呀,盼儿为什么要躲?"顾之盼见我迎着他的话说,又嘻嘻哈哈乐起来。浅禾无奈地应声:"好吧好吧,奴婢晓得啦,盼儿不用躲。" 第 15 章 我领着盼儿去见了眷晚。这次去,她的院子里被苦涩的药味儿填满了。顾之盼被熏得皱着小脸儿,不大高兴的样子。可一见到娘亲,他就不大在意了,泪汪汪地往眷晚怀里钻,搞得倒好像我欺负他了似的。 眷晚将他的衣领上一点皱褶慢慢抚平,没说话。可即使她不说我也知道,她很想念盼儿。她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又缓慢,里面含的是无限的眷恋。我瞧着那点褶子被抚平,忽而想起小时候,我娘似乎也是这样的。 我那时调皮,家里从上到下都说我像个男孩子——成天上树抓鸟下水摸鱼,哪里有半点将府大小姐的样子?可我娘是极其宠我的,从不限制我什么,只是琴棋书画都逼着我学了些。每次待我玩儿个尽兴,我娘就将我叫去,耐心地将我衣裳抚平,用绢子将我的脸擦干净。做完这些,她就会捧着我的脸蛋儿,将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蹭两下,嘴里笑念着:"真是我的小调皮鬼。" 我这才发现,关于我娘的那些事我还都记得。她不曾练过武,但总是弹琴,偶尔还做些针线活,故而手指尖上有层茧子,轻轻蹭过我脸时会有些痒。她俯下身靠近我时,会带起一阵香甜的恰到好处的风。那个味道我形容不大出来……既不是香露,也不是什么胭脂水粉。倒像是秋日里摘了香气四溢的鲜果,放置在老阁楼里那样,甜里夹杂着木质的幽。总之,那个味道我只在她身上闻见过。 "林姑娘?"眷晚大约是见我出神,便出声唤我。我一时忽而觉得有些无措。那些往日的回忆带着不真实的美好色彩,和鲜明的现实交织在一起。好像一团辨不清虚实的乱麻,将我紧紧裹了起来。我觉得憋闷,却也不知道从何解起。 可我看着眷晚,只是笑应了声:"怎么了?" 眷晚也没说什么,又讲了些闲话。 只是临走前,她嘱咐我:"若是累了,就好好歇一歇。盼儿让嬷嬷带就好,你也不用总带他来瞧我的。"我估摸着她大约是误会了,便解释道:"不碍事的,盼儿还算挺乖。方才我走神,只是想起一些旁的事了。趁着还能见到,再多见几面吧。"她道了声多谢,便也没再多问。 第八十三日。 顾之盼瞧着桌上那朵有些打蔫儿发黄的花儿,嗫嚅着问我:"原来这就是死了。可是为什么我摘了它就死了?"我回他:"因为你让它离开了土,它得不到养分了。""什么是养分?" 小孩子真的是十万个为什么哦。 于是我使用了万能句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顾之盼哪里甘心?故而扭头去问浅禾。浅禾耐着性子道:"养分就是很重要的东西,小花小草都需要养分才能活下去的,你也一样。" 他又问道:"那我为什么不用在土里长大?" 浅禾:"因为你不需要土啊。" 顾之盼:"那我为什么不需要土?" 浅禾:"因为你没有根。" 顾之盼:"我为什么没有根?" 浅禾:"因为你不是花。" 顾之盼:"我为什么不是花?" 浅禾:"因为你没!有!根!" 顾之盼:"那,我为什么没有根?" 我决定结束这个话题:"因为你有嘴。知道嘴是做什么的吗?嘴长着是用来吃饭的,不是用来问没有用的问题的。现在闭上嘴,去吃早膳。" 第 16 章 第九十日。 不知不觉我入宫都三个月了。夏日的暑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秋日的清冷。 前些日子宫里确实有些谣言传开了,说我在宫里养了个私生子。我就奇了怪了这帮人脑子都长在什么地方了?编个八卦都毫无逻辑——我多大本事啊我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养个私生子。 我躺在院儿里的摇椅上,眯眼晒着太阳,问浅禾:"顾之盼呢?" 浅禾在一旁一边给我扇扇子,一边道:"辛嬷嬷带着睡午觉呢。" 我哼了一声:"天天除了吃就是睡,我看他除了话多,和小猪崽子也没什么区别。" 浅禾笑起来:"小姐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我呸道:"我一岁的时候你也刚四五岁罢了,哪里记得我什么样儿?" 浅禾那扇子扇着扇着就扇给自己了,她还浑然不觉,道:"我就是知道,四五岁都记事了。要说起来,您那时候不像后来那么闹腾,比盼儿还懒些呢。盼儿要是能像您那时候那么消停,我估摸着这宫里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忽而放小了音量问道,"不过咱带他出去的也不多呀……小姐,您说外面这谣言是不是那个文常在散出去的?" 我反问她为何觉得是文常在说出去的,她回道:"她年纪小,看着是个小孩子,但这心思可半点不比您少。早前过来那次,还说什么'看着以为皇上没将与您的故人情分放在心上',又和您说皇上跟皇后的事儿,明里暗里说着皇上对皇后用情多深,明摆着是挑拨离间呢!也就是您心大,才不当回事。" 我剥了颗葡萄扔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确实是这么个事儿啊。我们浅禾聪明啊!不过我估摸着,以她那点小聪明也就是耍耍害不着人的小计策,还不至于去瞎造我的谣。我名声坏了于她而言有什么好处?" 浅禾往我手里塞了扇子和一张手帕,替我剥起葡萄来,嘴上道:"这葡萄皮明明薄的很,还非要剥干净,幸亏是大小姐的命……进宫来的这些女子,哪个不想往上爬?哦,除了您。我听人说这文常在本来是家里的嫡长女,可是后来她爹吧,灭妻宠妾。那小妾得宠后,没少打压她,还常让她帮着带自己生的一双儿女。她娘软弱不敢反抗,她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要说起来,也怪可怜的。也不知是她自己想法子逃进宫里来了;还是那小妾一吹枕边风,算是铲除了个碍眼的。总之呢,她受过了不受宠的委屈,定然是想要往上爬的。小姐你可得小心些,许多日子过得不美满的人,都要给无辜旁人使些绊子,仿佛这样自己就过得好了似的。" 我美滋滋地张嘴接着浅禾递来的葡萄,道:"嘿嘿,她应当还不至于。我乖乖的,不招惹旁的人,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呗。""您呀……算了算了,反正呢,"浅禾一边投喂我一边摇头,"无论如何,浅禾都会护好小姐的。" 我疯狂点头,给她扇起我手中的小扇子:"那以后的日子我可就指望我们浅禾啦,一定要照顾好我!"浅禾:"……" 第九十三日。 今儿个斐然来了,说是替眷晚来看看顾之盼。我就不懂了,就不能好歹客气客气说是来看我吗?狗屁直男。 顾之盼见了他倒是挺高兴,扒着他的腿要抱抱。他也没端皇帝架子,单手把他抱起来圈在怀里。正要往屋里走,顿了顿,用另一只手牵起了我。 第 17 章 我同手同脚地由他牵着走进屋里,浅禾笑嘻嘻地说去泡茶,还替我们关上了门。 顾之盼就没有这等领悟了,扒着斐然脖子不撒手。不过也好,有这么个小灯泡好歹叫我不至于太尴尬 "盼儿最近学什么了?"斐然将小八爪鱼从怀里扒拉下来,让他站好。顾之盼黏糊糊地倚在他腿上,歪着脑袋答道:"学了自己穿衣服鞋袜,还学了很多字。嗯,学的太多,盼儿记不住了。" 我在旁边嗤笑一声:"拉倒吧,明明是学不会。"小家伙咬牙切齿瞪我一眼,我则回敬了个鬼脸。 "那你呢,最近学什么了?"我没想到,斐然忽然问起了我。我学什么了?开玩笑我一大把年纪了,还学什么呀。俗话说得好,学海无涯,回头是岸嘛。但想归想,话可不能这么讲。 我用力汲取着这两天的记忆,最终只想起来一件事——那个关于他和皇后的八卦。 大约是看我半天不吭声,他闷笑一声:"罢了,朕不为难你。只是你自己不学无术就罢了,可不许带坏了顾之盼。" 我只胡乱打着哈哈,心里还想着那个八卦。说真的,当八卦主人公就在你面前,真的很难做到不去问啊。可话在我嘴边兜里一圈又一圈,就是不敢蹦出来。且不说他会不会生气,别人的秘密,知道的越少越好,更何况这还是皇帝的秘密呢。 他陪顾之盼天南地北扯了几个顾之盼最擅长的十万个为什么,就喊嬷嬷来带他玩儿去了。 嬷嬷将门一关,这屋里瞬间静下来,让我生了几分不知所措。 他冷不丁出声:"怎么?有话就说,朕又不会吃了你。" 这成为了压垮本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立刻接道:"问什么都行?" 他:"……你先问问看。" 我斟酌了一下词句,道:"是这样的,我前些日子听了些小话。我自然是不信的,但还是觉得你该知道,毕竟是关于你的嘛……你找个机会,澄清一下才好。" 说完,我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我觉得我这番话还颇有水准的,即证明了自己对他人品坚信不疑的立场,又给了他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机会——需要澄清的,哪能是什么好话? 见他容色平淡甚至有一丝好奇,我清了清嗓子,以一种我能想到的最婉转的方式问道:"那个,听说你的皇后移情别恋叫你发现,你一气之下把她的孩子送上西天了?" 现在想来大约还是不够婉转的,不然他也不至于一下子黑了脸。有一说一,我认为说话的艺术真的很需要专门学习一下,比什么女红啦琴棋书画啦都打紧的多。你看,我这不就吃了嘴废的亏。 斐然似乎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才开口问我:"谁同你说的?"我看着他的眼睛,揣测该怎么糊弄他更合适。他那双黑色眸子里没酝酿起什么风暴,只是黑洞洞的,像口深井。 "那个,是你说可以问我才问了的。你要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谣言嘛,不用生气,外面人还说盼儿是我的私生子呢,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多没必要啊你说是吧。" 我尝试着露出一个憨厚的笑脸。 他这副样子,让我寒毛耸立。因为我确信,他决计不会为一个没头没脑的谣言生气的。本来我敢问,也是觉得这就是个水分大得很的故事,现在好了,完蛋。 只是我没想到,他承认的坦坦荡荡:"不是谣言,朕确实那么做了。皇后与人私通还诞下孽子,按律当斩。我留她一命,还不够吗?" 我真想抽自己俩大嘴巴子。 斐然见我不吭声,忽然抬手捏起我下颚。说是捏,倒不如说是捧,因为力度很轻。可是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这是我头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温和有礼,受了欺负只会哭鼻子的三皇子了。又或者说,他不需要再伪装成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了,这才是他。原本的他。 "小久,我挺喜欢你的。"他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我脸侧,声音轻柔到我几乎听不见,"你不能像她一样。" 第 18 章 "?"我寻思着,这人好看是好看,就是脑子有点毛病。 他放开我,一边替我将额上碎发捋顺一边道:"朕说的话,你听清了?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小久,我知道你聪明的很。乖一些,别总惹事。" 我犹豫一刻,最终还是硬邦邦道:"皇上恕罪,臣妾担不起这句聪明。原本皇后娘娘的事与我没什么关系,只是臣妾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加上您说想问什么就问,臣妾这才问了。既然您不喜欢臣妾多问,当初便不要允诺臣妾多这句嘴。您心思太玲珑,臣妾猜不透的。" 他又细细打量了我一遍,音色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倒是依然半分不肯吃亏。"而后,他忽然笑起来:"算了,我逗你的。你听谁说的故事?把我编成这样。" 我皱起眉:"合着你吓唬我呢?" 斐然呼撸呼撸我的头发,不紧不慢道:"怎么样,是不是有点霸道帝王那味儿?" 我没好气把他手抓住,用力捏了一下,"有个锤子!" 他问的话,我终归没答。 第95日。 这两天我左思右想,还是没想透斐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他帝王薄情吧,可大抵是沾了个青梅竹马小同窗的身份,我总觉得他是好说话又重情义的。瞧着他对眷晚,哪像是对侍女,分明是拿她当亲人了。 但经过前两天那个事儿,我忽的就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了。那天,他说是玩笑,没真生气。可我也没傻到那个份上,做戏和真情流露,我还是能大概其分辨出来的。他那些话大概是真假参半的——是吓唬,也是警告。他不想叫我知道皇后的事儿。 越想越烦,我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看着浅禾沏茶,"浅禾,我觉得日子好难过啊。" 她倒了杯茶放在我面前,热气氤氲。 "小姐难过什么?我看您这两天饭也没比从前少吃一口啊。" "啧,你懂什么?我那是强颜欢笑。我跟你说,"我凑近浅禾,放低了声音,"我觉得斐然挺可怕的。" 浅禾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低声道:"为什么?我看他对您挺好的呀,而且外面人人都说他是近百年来最仁慈的一位呢。" 我摇摇头,"所以才说他可怕。你看那些优秀的狩猎者,都是悄无声息地靠近目标,然后一击致命。" "小姐您想好多哦。就算皇上是个好猎手吧,您要不欠招儿,人家才不稀得猎您。毕竟猪肉市面上那么便宜,还不够费工夫的呢。" "小妮子就欠我给你扔去浣衣房算了!" "小姐,"浅禾笑意渐渐淡下来,伸手揉了揉我的脸,"您打小儿就心思就玲珑的很,只是寻常不大爱用,我一直知道。但这份聪明呀,咱可千万只自己悄悄留着,莫叫人觉着了。" 我伸手搂着她,半个身子埋进她怀里,"我知道,我就和你说说嘛。" "和我也少说,指不定哪天我叛变了,就把您的小秘密全抖搂出去啦!什么林大小姐五岁的时候还尿过床……" "我看你就是欠教训了!别跑!" 第97日 不知不觉间冬日就来了。清晨起来,就见外头白茫茫一片,衬得那宫墙愈发地红。我忽地想起来多年前那个夜里,母亲的白色里衣被晕染上大片大片的血色,动魄惊心。 "小姐,想什么呢?"浅禾在我背上披了件毛茸茸的狐裘,"您瞧着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夜里着凉了?听守夜宫人说,昨个儿夜里就开始飘雪花了,到现在也没见小。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才十一月就下雪了。往年这么大的雪,都是要到一月份才下呢。您要是不舒服,我托人去皇后那儿知会一声,咱就不去请安了。反正平日常有人缺席,皇后娘娘也不在意。" "不必了,人家不去是人家的事儿,咱不能跟着一起失了礼。我就是想起该叫嬷嬷给顾之盼缝一双手套,好带他堆个雪人儿。走吧。" 没成想,到了皇后娘娘那儿,竟然只有文苑珊一人在里坐着与她闲聊些什么。 皇后娘娘见我进来,如同往常一样露出个端正得近乎冷漠的笑来,声音也是平淡无波的:"今日寒气重,林贵人坐下喝杯热茶暖暖手吧。其实本宫原先于众人说过,天气不好时不必来的。但二位妹妹才入宫,并不知晓。是本宫疏忽了,应该派丫鬟去说一声的,也免得路上受了寒。" "不打紧的,"文苑珊捧着茶甜甜地笑起来,还颇有几分小孩子的纯真,"这是嫔妾头一次赏宫里的雪景,一路上走来觉得新鲜有趣的很呢。原先那些树没了叶子光秃秃的,叫人看着就觉得无趣。现在落了雪,倒是好看多了。不过嫔妾最喜欢的还是宫墙和白雪搭在一起形成的那种,嗯,有些,有些冲击性的美!" 我正暗自琢磨着今年新入宫的也不止我和文苑珊,怎么也都没来,就觉得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不回头我也知道,必定是浅禾叫我也快些跟着说些客套话。哎,这丫头真爱操心。我林慕久活这么大,场面话说的还少吗? 于是我信心十足地如法炮制,露出一个笑来,"嫔妾也是!" 第 19 章 在经历了一个短暂的冷场之后,话痨大赛金牌冠军文苑珊选手终于选择了打破沉默:"说起来,今年的雪下的真是早。人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应该会是顺利的一年呢。皇后娘娘和林贵人有没有想好新年愿望呀?" 我将目光投向皇后,她恰好也在看着我。这是我头一次有机会细细看她,原先来人太多,我都是尽量降低存在感,从不乱看的。我发现她的眼睛很漂亮,应当算是桃花眼吧,瞳仁像是透光性很好的玻璃球,不是寻常的黑色,而是雾蒙蒙的灰。只是眼底隐隐的乌青在她白皙的面庞上十分明显,透出几分病态来,破坏了那种美感。说不上是因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某种东西让我感到很熟悉。她似乎也在打量我,嘴角依然挂着得体的,微不可见的微笑,"本宫的愿望自然是希望皇上龙体安康,国泰民安。林贵人呢?" 我心想这人怎么就会讲些官方的场面话,也不嫌累。心里想着,我嘴里也就说道:"嫔妾的愿望嘛,没那么无私,就希望能养只活泼可爱的小狗崽儿,这宫里的日子实在是太闷了。"浅禾在背后猛拽我两下,我佯装无事。 "哦?倒是个很实际的愿望。"皇后也不恼,只平和地点点头,好像刚才的打量只是我的错觉。她转向文苑珊,"那文常在呢?" 文苑珊歪头思考了一下:"我原本是想说希望爹爹娘亲能身体安康的,不过听了林贵人的话,我倒觉得养只小狗也是个很不错的愿望呢。"说完,她悄悄向我眨了眨眼。 又一番客套后,终于迎来了尾声。皇后起身,将我们送至殿前,叮嘱着路上小心些。我行了礼,正欲和文苑珊一同走回去,却听皇后唤道:"林贵人请留步。" 文苑珊抿了抿唇,识趣道:"嫔妾告退。"随后向我投来个似乎是担忧的眼神。我眯眼笑了笑,见她离去才转身问道:"娘娘可是有什么话要问嫔妾?"皇后依然是那副平淡到几乎看不出的笑容,上扬弧度稳定到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做过微笑半永久。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近日听了些不大好的传闻。本宫想着身为一宫之主,应当是要管一管的。故而,想向林贵人这个当事人寻个真相。"她并不看我,而是望着柳絮般飘扬着洒落的白雪。说话时唇间吐出的热气形成白雾,氤氲着她的面庞。 我有些不明白她的目的。要知道,从我入宫起所了解到的,这位皇后娘娘可是出了名的空架子。后宫琐事几乎都由虞贵妃掌管,只有宫宴一类的大事,她才有几分一国之母的参与感。而像我这种小贵人的破事儿,根本不值得她一问。更何况,所谓私生子的传闻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是胡编乱造的好吧!当然,我并不是在说皇后脑子不好的意思哈。 纵然心里是百转千回,我也不好在面上表露出什么,于是佯装乖巧答道:"娘娘可是说,嫔妾有个私生子那个传闻?那自然是假的,嫔妾哪有这么大胆子呀。不过是原先派来伺候的宫女早与侍卫私通,孩子叫嫔妾发现了。本想处罚那宫女,没想她突然发了恶疾就去了。嫔妾瞧那孩子小小年纪没了娘,怪可怜的。左右也不缺他一口饭,就养着了,想着将来还能让他当个侍卫,也不算白养。这事儿皇上其实也是知道的,嫔妾同他报备过了。" 皇后不置可否,回了句"林贵人心善"。 我也猜不透她想说什么,便只答道:"皇后娘娘谬赞了。" 沉寂片刻,她似乎是终于看够了飘雪,扭过头来看着我:"不过林贵人需得记着,善是救人的良药,也是害己的毒药。"我才发现,她嘴角的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下了,拉成了平平的一条线。此刻,她身上一直维持着的那种温和的表象终于彻底剥落,只剩了寒冷到有些刺人的漠然。 啊,我知道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就来自于这种埋在温柔表象下的冷淡,和斐然如出一辙的冷淡。恨不得只一眼,就能叫人遍体生寒了。他们是属于一个世界的人,而我是个外来者。并且我知道,我该要远离他们的世界的。 第 20 章 第100日。 到今日,我入宫竟已是整整一百日了。自上次有些叫我摸不着头脑的谈话后,皇后再没表现出什么不同,只像原先一样维持着她作为后宫之主的庄严和仁厚,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我想起之前斐然说她善妒,可我是半分没看出来的。或许是斐然误会了,有或者是她真的很擅长伪装。但总而言之,我只要远离这些是非就好。要是想辨明他们说的每句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那可比登天还要难的。 因此,我也就当那天的试探是她善意的警告好了。说实在的,这一百日里我动的脑子比我上学堂时还要多了,难免叫我心生倦意。早知道……早知道,我还会做出进宫的选择吗?我想起离家时,爹爹再三问道:"你想好了?进了宫,爹就再也护不到你了。" 我那时依然心里怨他,便冷冰冰答道:"我林慕久用不着人护。我娘从前总是觉得您是她的保护伞,最后呢?" 他当时是什么表情来着?愤怒,难堪,还是悲伤?又或者都有吧。 我忽地想他了。五年来,我和哥哥一直将娘的离世怨在他身上。故而去年,哥哥不顾父亲劝阻,放弃了入朝为官的机会,离开京城去四处游历了。剩我一人留在府中,更时常和父亲发生摩擦。他管我,我就用母亲刺他。终于有一次,他气急,给了我一巴掌,最后一气之下我决定入宫选秀,离开他。 我应该对他好一些的,无论如何,那并不是他的错啊。我只觉得自己失去了娘亲,忘了他也失去了挚爱的妻子。那些在一起的日子我只顾着自己的情绪,如今分开了,倒是能理智地检讨自己了。但也只能亡羊补牢罢了,我现在只怕是见他一面都难了。 "皇上驾到!" 外面忽然传来小太监细细尖尖的嗓门儿,我清空思绪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迎出去行礼。他来干什么?不会是皇后和他说了什么吧?但细细一想,我那天也没说过什么出格的话,这两天也绝对没犯什么错。心里有了底,我深吸口气,从头到脚开始散发自信的芬芳。 "皇上,您怎么来啦?"我蹦到斐然面前,行了个夸张的礼,然后抬头冲他呲牙一笑。 他刮了下我的鼻尖,然后开启了嘲讽技能:"虽说出自将门,但毕竟是当妃嫔了,林贵人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该注意一下个人形象的……虽然林贵人一直没什么形象可言吧。" 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肩头晃了两下,大约是在偷笑。佛曰,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坏身体没人替。嗯。心里默念完,我冲他做了个鬼脸,晃晃脑袋。 根据我这两天深刻的思考,装傻永远是人类最好的武器。既然他不希望我卷进他的私事里,我就当个乖乖的,额,能吃能闹的嫔妃。 "最近在做什么?"他也不客气了,摆摆手叫侍从都退下去,自己背着手大爷似的走进了我房里。 "能做什么?即没有街边小贩,也不能听戏听书,只好找些事情打发时间。你也知道的,我打小儿就手笨,女红刺绣什么的是跟我无关了。索性也就是看看话本儿,带带小孩儿,吃吃糕点呗。" 这些都是真情实感掏心掏肺的肺腑之言啊,这个皇宫哪是人待的地方?那些在宫里一待就是几十年的妃子们,着实是令人钦佩的。不是我说啊,我要是蘑菇我都不往这儿长。不过这些就不能与他说那么细了,毕竟这里是他家嘛——哪有在人家住着还口吐芬芳的道理? 我给他倒了杯热茶,问道:"皇上怎么想起来看臣妾啦?还是来看顾之盼的?" 他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随即道,"怎么,嫌朕最近来的少了?"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有些小挑衅的意味。我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速了。都怪他这张脸,长那么好看干什么?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叫人明知道危险也难以真的心生戒备啊!女娲真不讲道理,捏人的时候一点也不考虑保证均衡。 斐然见我不吭声儿,从身后拿出一个小木盒来,"好了,不逗你了,这次朕是来当报喜鸟的。你哥寄来的,寄到了林府,所以你爹今日早朝后私下托朕来给你。" 我心里一喜,急急要接过木盒来,他却又将木盒藏回了背后,笑眯眯的:"小久,我替你跑腿,是不是该得些报酬?嗯?" 那个"嗯"的尾音上扬着,带着一些亲昵和调笑。那种感觉,啧,就像小猫用毛茸茸的尾尖轻轻钩住你脚踝,若即若离的,扫得人心底发痒。 第 21 章 我往后撤了些,清清嗓子道:"那皇上想要什么样的报酬?" 他用空闲的那只手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然后才掀起眼帘看着我道:"小久觉得,作为妻子,该给丈夫些什么作为报酬呢?"明明是没有半分旖旎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能叫我听的脸红心跳。 我心里暗骂他个大海王就知道靠着漂亮皮囊诱骗少女,一边又不由得想着,要是能和长了一副神仙模样的帅哥风花雪月谈情说爱……不行不行,他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狼,我可千万不能继续想了。 "你不说话,"我神游天外之际,斐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凑到了我耳畔,"那我就自己选了。" 我还未曾反应过来,只觉得耳朵被他讲话时呼出的气流吹得痒痒的,随即一个湿湿软软的东西贴在了我脸侧。 啊,是斐然亲了我。 啊!是斐然亲了我!!!!!!!他亲我脸!!!! 被他亲过的那一侧仿佛被小火苗灼烧着,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只木呆呆地看着他。 斐然歪着头打量着我的反应,然后一双漂亮眸子弯成新月,胸腔里发出闷笑,"长大了的小久真可爱。" 我觉得,我栽了。 于是,后面发生的事情都好像是在梦里,等我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清醒过来的时候,斐然已经走了。浅禾端着刚做好的糕点走进来,嘴里念叨着:"小姐,皇上怎么这么快就走啦?我说叫他尝尝新出炉的糕点,他只说还是先走好了,过两日再来瞧你。莫不是您又顶撞……咦?您脸好红啊!难道是……" 我瞧她一脸恍然大悟中带着几分激动的神情,连忙蹦起来捂住她的嘴,"不许说话了,吃糕点!" 她一脸坏笑,声音从我指缝里闷闷地溜出来:"我们林大小姐的春天来啦!" "你要再胡说,明天我就找个人把你嫁出去!" "别呀别呀,我不说就是了嘛,小姐吃糕点!" 和浅禾一番笑闹过后,我总算彻底摆脱了那种云里雾里的恍惚感,想起了斐然临走时放在桌上的小木盒。打开一看,出乎意料的,里面这次除了一些小玩意儿,还带了一封信。我连忙拆开,里面只寥寥几句: 慕久,展信佳。 五年不见,你该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 前年,我游历途中觅得佳人。她虽出身贫寒,却温柔懂礼,且与我颇为合拍。若是你见了,定会喜欢她做你嫂嫂。故而我思来想去,决定携她回府,见见你与父亲。此后不再游历,定居京城,也好给她一个安稳。 祝好,兄长林袁睦。 好嘛,原来是找到了心上人。明明是给我写信,可分明字里行间都是惦念着自己的佳人,也就开头客套般地问候了一下我这个亲妹妹。哼,男人。只是他好不容易要回家,我却是见不到了。五年不见,他应该比走时要高了不少吧?会不会晒黑了呢? 他生的与母亲极像,白净秀气,打小就老被认作女孩子。可偏偏他又是立志要做将军的,怎么能看起来软弱易扑到呢?为此,小时候他天天跑太阳底下晒着,觉得等晒成古铜色,自然就有了男子气概。不过后来大些了,逐渐明白男生女相也一样可以有男子气概,自然不再执着于此。经过这些年风雨磨砺,他身上那些秀气应当彻底散尽了吧? 不过,等他回来,知道我进宫成了个小贵人,莫约是要狠狠训我一顿的吧?想象着他会露出的表情,我不由得笑起来。 浅禾得知了林袁睦要回来的消息,也挺高兴,叽叽喳喳和我聊起小时候我们一起做过的那些傻事儿。 小时候真好啊。什么也不懂,什么都敢做。 临睡前,裹在被子里,我忽地又想起斐然那句"长大了的小久真可爱",心里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算起来,我们也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了,我在他心里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不同呢? 第 22 章 第105日。 今日一早,斐然就来找我了。我见了他,依然会想起昨日那个猝不及防的"报酬",但好歹不至于脸红了。不过是亲一下罢了。 他倒也是笑得一脸自然,与平时无异——我是说,没有半点更亲昵的感觉。这种心情怎么说呢,我就好比一只小猫儿,而他时不时会站住,低头看看我。忽然有一天他摸了我的头,我以为,对他来说,我不再是陌生小猫了。可是再见面,他依然只是站在那里。我依然需要仰视他。 "想什么呢?"斐然大约是见我没吱声儿,出言询问道。 我笑道:"想你呢。" "嗯?我听听,想我什么呢?"他心情愉悦地弯起嘴角,眼下鼓起两个小卧蚕,可爱得紧。 "我猜猜,皇上今个儿,怕不是来打听我家哥哥的消息吧?"我露出个狡猾又得意的笑,戳穿了他此行的目的。 "林贵人,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觊觎你家哥哥似的……怎么,作为妹夫关心一下哥哥不应当吗?"他的笑里多了几分无奈,却也没反驳,反倒又借着我的话调笑起来。 "我哥寄来封信,"我忽而失去了和他调笑的兴致,故而干脆单刀直入道,"说他要回来成婚啦!" "哦?"他颇感兴趣地问道,"可说了是哪家的姑娘?" "大约是游历时候认识的乡下姑娘,又或者是落魄家族的小姐——他只说了家境贫寒但知书达理,具体的大约要等他回来才能知道了。" "嗯,倒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儿,"斐然把玩起茶杯,神色颇为怀念道,"林兄读书时就颇有少年不羁的潇洒。比起身家地位,投缘确实才是他择友……如今是择妻,的唯一标准。" "皇上,"我回忆着文苑珊那小丫头平时笑的模样,模仿着露出个甜腻腻的笑容,"不知道家兄大喜之日,我能否有幸去喝杯喜酒呢?" "小久,"斐然的笑容半分未减,"自古以来,嫁入宫中的妃子,就再没有能活着踏出宫门的。没有这样的先例,你也不能成为这样的先例。" 我撇撇嘴,"这我还真不知道……"然后掐着嗓门儿夸张道,"皇上恕罪,是嫔妾逾矩了,您大人有大量,饶小的一马吧!" 他走时,我站在门口挥手送他。 冬日的风到底是凉,瞬间将屋里带出来的热气吹了个干净。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鼻子了。但我依然尽职尽责地笑望着他。 他未曾回头。 第127日。 今日是林袁睦大喜的日子了。我依然是从斐然昨日给我捎来的信中得知的。信中还提到,他在考虑接父亲的班,老老实实做少将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半句没提我进宫的事。可想必他在心里早将我骂了个天翻地覆吧。我思来想去,提笔写道: 兄长, 嫂嫂可还适应这边的生活?女孩子心思细,你多关心她一些。父亲也多劳你照顾了。当将军为国做贡献固然是好,但将军可是要上战场打仗的,你还是多考虑的好——尽管现在盛世太平,但如果有一天,需要你像父亲一样离开家,在千里之外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你叫嫂嫂怎么办?我没那么多志气,只希望身边人平安。不要叫嫂嫂活得像娘亲一样揪心。 替我向嫂嫂与父亲问好。 林慕久上。 刚落笔,就来了道圣旨,封我为贵妃。 怎么,叫我也沾沾我兄长的喜气吗? 我磕头领旨:"林慕久谢皇上——隆恩。" 第 23 章 第128日。 我就知道没安生日子好过。总共两个贵妃之位,我一个小贵人忽然占了一个,和另一位平起平坐了,那位哪还能让我舒坦? 早上请安时,虞贵妃一见到我就开始阴阳怪气地挤兑我行礼姿势不规范。我懒得与她争,便只笑笑没接话。倒是皇后来替我打圆场:"虞贵妃,本宫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大家大可随意些。" "皇后您不在意这后宫之事,总要有人替皇上分担的。臣妾不过是想提点林贵妃几句,怎就不得了?"她话锋一转,颇有几分高傲地望向我,"不过说起来,林妹妹家中是武将,又打小儿失了娘亲的教养,不懂礼数也难怪。" 我吸口气,压住翻涌的怒气和粗俗话,道:"自然比不了虞贵妃身家高贵父母双全,要是没从小泡在滔天权势里长大也生不出您这张口无遮拦的嘴。" 我想起斐然对我的警告。他说,不要让虞贵妃记恨上我。可现如今,不是他亲手将我推入这个火坑的吗?所以这个贵妃之位,到底是赏赐,安抚,还是……惩罚? 虞贵妃不给我思考的时间了。她直接给了我一耳光。刺激。 "虞裳韵!"皇后万年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怒火,她站起来,直接喊出了虞贵妃的本名。在场的妃嫔虽是鸦雀无声,但要不是怕殃及池鱼,我看她们恨不能端碟瓜子儿来边看边嗑。 皇后大约也是看出来了的,她微微阖上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平日的冰山做派道,"今日就到这里,诸位都请回吧。" 我瞥见文苑珊,她站在角落,直到跟随众人走出大殿也不曾抬头看我。 少了那几十号人,殿里一下子显得冷清起来。我这才觉得脸侧火辣辣的,有些刺痛。 皇后沉寂着,凝视我片刻,最终递来块雪白的帕子。帕子上绣了枝红梅,颇为雅致,就是看着有些太冷了。我接过来,没明白她的用意,直到她眸光落在了我脸侧。我这才明白,用帕子轻摁在脸侧。拿下来时,上面果然沾了些血迹。 我视线扫视着这二人,虞贵妃脸上是残留着的怒气,反倒是皇后看我的眼神似乎有几分抱歉。 她为什么要抱歉?又或者是我的错觉而已。 "虞贵妃,今日是你过火了,道歉吧。"皇后不咸不淡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虞贵妃也不出我所料地回道:"皇后娘娘这是拉的什么偏架?她对我出言不逊,我打她一巴掌又如何!" 皇后并不说话,只是那样平静而沉寂地看着她。 我从来不信神佛。但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时间若要是有神明,大抵也该是这般模样的。 最终,虞贵妃转向我,恶狠狠道,"今日是本宫对不住你,下手重了。" 那意思是她只是应该下手轻点儿呗?我都找不出合适的词骂她了。 "林贵妃先回去吧,本宫一会儿命人拿些药送到你宫里——你搬去昭和宫了,对吧?那药你按时涂,很快就能痊愈了。" 我呸,什么神明,我就不信她没听出虞贵妃的话外音。 但我什么也没说。 殿外,浅禾正跟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见我出来立刻冲上来,捧着我的脸仔细地瞧。旋即,豆大的泪珠子就从她眼眶里掉出来了。 我觉得这丫头该去唱戏,演点悲情人物,这泪珠子掉出来的速度指定能惊艳全场。 "好了好了,哭什么?等我死了你再这样哭行不行?"我替她擦擦眼泪,拉着她往回走。 浅禾连忙呸了三声,怒道:"定是那虞贵妃难为您了是不是?下手这么重,说不好要留疤的!走,咱去问问皇上,这叫什么道理!" 第 24 章 什么道理?宫里的道理。 "虞贵妃向来嚣张跋扈惯了的,你见哪个得宠的在她手底下讨得了好儿?你又见哪次皇上管过她?" 她用力踢开脚下的薄雪,不言声儿了。 "你该要改改这冲动的性子了,平日训我的时候都明白着呢,怎么自己一着急就丢了脑子?" 她也不说话,莫约是还在气头上。离昭和宫还有个街角的距离时,她忽然停住脚,拉着我大声道:"娘娘,浅禾错了。浅禾就是瞧不得您受委屈……夫人在的时候,莫要说旁人了,连老爷都是不敢动您的。浅禾就是恨自己保护不好您,所以一时没过脑子,说了胡话。" 我嘴上应着"无事无事",心里还有些犯嘀咕——浅禾这小丫头可不是会那么快自愿道歉的性格,今个儿怎么忽然转了性?再说我离她那么近,她那么大声做什么?又不是说给旁人听。 ……说给旁人听?我恍然大悟,瞪了她一眼,下一秒转过街角,果然瞧见了斐然。 就是不知道这丫头怎么提前瞧见了。 斐然走过来,视线落在我脸上那道口子上,眉头蹙了起来:"怎么回事?" 我依着礼数行了个礼,然后笑道,"不打紧的,划了一个小口子罢了。" "虞贵妃打的?" "先进宫吧皇上,外头怪冷的。"我耸耸肩,紧了紧身上披的毛裘大衣。 他叹了口气,拉过我的手,裹在掌心呵了口气。随后,就这样将我的手裹在他自己的掌中,拉着往我宫中走去。 他的手掌十分宽厚,掌心有一层厚厚的茧子,大约是常年练武磨出来的。我感到热气正一点一点地,透过肌肤钻进僵滞的血管里,让血液重新快速流动起来。 有一刻,我十分贪恋这种温暖。但殿里燃着炉火,暖和的很。我知道一旦踏进去,他就该松手了。 于是在踏进去的那一刻,我率先抽离出来了。 "皇上您坐,我倒杯茶。" 殿里的侍从都十分有眼力价儿,行过礼后就退了出去。浅禾道:"奴婢就立在门外,皇上和娘娘有事便吩咐奴婢。"随后,也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我递给斐然一杯热茶,他顺势拉住了我的手。 "疼不疼?"他眉头依旧蹙着,眼里是瞧得出来的疼惜。 我摇头笑道:"现在不疼了。皇后娘娘说了,一会儿叫人给我送些上好的药来,涂过很快就能好的。" 他用力一拉,我就坐进了他怀里。我下意识想要站起来,却被他摁住了。他脸靠的很近,我能感到他炙热的呼吸喷洒在那道伤口上,又带起一丝火辣辣的痒痛。 "小久,我替你还回去,好不好?"斐然言语间尽是亲昵的意味,叫我再次无措起来。 我想说不必了,毕竟虞贵妃的父亲在朝堂上的势力不容小觑,开罪了虞家对他没好处。正要说出口,就见他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大约是要替我擦擦伤口吧。那帕子的一角上,绣了枝漂亮的红梅。 我看向他那双黑黢黢的眸子,带着撒娇的语气回答道:"好啊。"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因此没有错过他那瞬间的怔愣和诧异。但那个瞬间快到让我觉得只是我自己的错觉。下一秒,他就举起帕子,温柔的像在哄小孩子:"那我先替你擦擦伤口,一会儿涂过药,我们就去找虞贵妃报仇。" "哎,"我按住他的手,"你这帕子那么白净,就不要染脏了。我才不和你去找虞贵妃,显得我狐假虎威似的。" 我叹了口气,搂住他脖子,将下巴搁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小声说:"只要你对我再好一点,就可以了。" 第 25 章 "我对你还不够好?"斐然一下一下轻拍着我的后背,笑道。 我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说道:"可是你从来没说过喜欢我。你喜欢我吗?" 人是很奇怪的,明知道答案的事情,却还是想问。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样子的回答。虚假的甜言蜜语,还是真实冰冷的实话? 他说:"我喜不喜欢你,你感觉不到吗?" 感觉到了。但不甘心吧。 "那我就当是喜欢吧。我也喜欢你。"我心里明明平静的很,却觉得鼻尖酸涩的很。 他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半天才落下。那一下很轻很轻,我几乎感觉不到。我迫切地渴望着这一刻他能说些什么,又惶恐着他将会说出什么。 "小久,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新年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最终,这就是他的回应了。 "离过年还有十几日呢,你现在告诉我分明是吊人胃口!"我抬起头,佯装不满。 他刮了下我的鼻尖,"对啊,我就是想要吊你胃口。顺便也要提醒你,别忘了给我准备新年礼物。" 我正要说话,就听见外面浅禾在同人低声说些什么。 我握了握斐然的手,随后从他怀中站起来,开门问道:"何事?" 浅禾答道:"回娘娘,是皇后娘娘宫中的侍女送来药。我怕打扰您和皇上,就没有通报,只说娘娘在同皇上说话,谢过皇后娘娘好意。" 斐然也走了过来,对我笑道:"也快该用午膳了,今日朕政务繁忙就不留下陪你了,你多吃些,好多屯点肥膘过冬。" 送他离开后,浅禾将我拽进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小姐小姐,皇上怎么说的?怎么处置虞贵妃?" "能怎么处置?我又没重要到可以让他连权势都不顾,"我本来想笑的,但一边说,眼泪就一边掉下来了,"浅禾,他不喜欢我的。" 浅禾连忙小心翼翼地替我擦眼泪,"小姐说的什么话,皇上说不定只是有自己的考虑……算了,就算他真的不喜欢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您走到哪儿,浅禾就跟到哪儿,绝对不离开半步,肯定把您护好!" 第130日 今日难得阳光明媚,我命人搬了张桌子放在院里,拿了笔墨纸砚来,教盼儿写字。他聪明的很,一开始颤颤巍巍连直线都画不好,但没多久就能模仿着我的字迹,画出差不多的字形来了。等将自己的名字学了个差不多,他开始磨我:"林娘娘,可以教我写娘亲的名字吗?" 我倒是很久没听他念叨过要去找娘亲了。 "眷晚"二字不大好写,顾之盼学了许久,终于能一笔一划地写好了。他又央着我拿了张新的纸,认认真真将"眷晚"二字写在正中。虽然写的不大好看,但没有一点写错的地方,能看出是极为用心了的。 他高兴地把纸举给我看:"等下次见娘亲,要拿给她看!" 我说:"嗯,她一定会夸盼儿厉害的!" 正说着,浅禾匆匆忙忙走过来,冲在一旁的辛嬷嬷眼神示意。辛嬷嬷点点头,哄着顾之盼回屋了。他小心翼翼地举着那张纸,生怕折了一个角。 "怎么了?"我一边收笔一边问道。 "小姐,"浅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是眷晚姑娘。" 我的视线凝滞在那纸上满篇满满当当的、歪歪扭扭的"眷晚"二字上。 第 26 章 "皇上那边传话来,眷晚姑娘撑不住了,您若是想瞧她最后一眼,须得尽快……"不等眷晚说完,我就站起身来,匆匆赶去眷晚的居所。 好在离得不算远,我还是见了她最后一面的。斐然见我来了,朝我点了点头,竟就退出门外匆匆离开了。 "林姑娘,"眷晚靠坐在床头,不同与往日的苍白无力,面色竟然是多了几分红润的,说话也多了些朝气,"许久不见了,过得可还好?" "我自然好得很,盼儿也好得很,"我说话有些急促,生怕下一刻她就失去这份生气了,"你瞧,我给你带来盼儿今日写的字。他学了自己的名字,又学了你的。最后那副写的最好的他自己拿去了,想亲自拿给你看。" 话说完,我忽然有些不确定这些话该不该讲了。她听了,会不会更难过?她不会有机会见到顾之盼亲自举着那副字给她看了。 她接过我拿来的那张布满稚儿字迹的宣纸,摸了又摸,"他都会写字了,真好。往后,就真的只能辛苦林姑娘一人照顾他了。"说罢,她抬头看向我。 "你放心,我定然好好教他的。还有斐然……说起来,斐然怎么走了?" "他有自己的事要忙的,"她顿了片刻,随即用一种轻柔,却也严肃的声音说道,"林姑娘,他是皇上。从出生起,他就注定不是个普通的人。我瞧着他长大,所以爱他。可我也因着瞧着他长大,也怕他。皇后的事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我没想到竟然会从眷晚口中听得这个完整真相。 原来早在皇后入宫前,就已和人私定终身,奈何长相厮守的诺言哪里敌得过父母之命?入宫时,皇后就已有身孕了。而后与传言所差不多,皇后以皇子之名诞下了婴孩。但并不是像文苑珊说的那样,虞贵妃从中挑拨,而是皇后自己心中过意不去,终于向斐然道明了真相,求他放自己和孩子走。可惜,她低估了斐然的绝情。往日的温和体贴都成了泡沫,被斐然一剑斩破。皇后痛失爱子,悲痛欲绝,几次三番想要自尽,却都被斐然安排的人救下来了。自那以后,皇后性情大变。 "所以,林姑娘还是躲远一些吧,莫要再陷进去了。" 我一时间说不出是震撼更多一些,还是恐惧更多一些。我了解到的这个斐然,与我见过的斐然,以及儿时总被我欺负的小哭包斐然,好像是截然不同的人。那些都是他的伪装吗? 眷晚将我拉近了些,仔细端详着我的脸,随后用柔软的指腹拂过伤口周围,"肯定疼了,是不是?" 我看着她细腻柔和的脸庞,眼眶中无法抑制地积蓄起泪水,模糊了视线。有很久没有人这样,用这种柔和又宠溺的语气同我讲话了。于是再开口,我的声音已经抑制不住地哽咽:"眷晚姐姐,你再留一留好不好?马上就要过年了,你陪陪我吧,好不好?盼儿的字还没拿给你看,你再坚持一下,我去请太医来,太医肯定有办法的,好不好?"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已经成了字句含糊的哭诉。 眷晚将我拥进怀里,轻轻地,一下一下顺着我的头发。 "小久,我留不下,也不想留了。不要哭了,我呀,是去寻找自由的。"她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可还是显得那么虚无缥缈,就好像已经是来自另外一个空间了。 我心猛地漏跳了一拍,"眷晚?" 却没有听见她的回音了。 她的手从我颈后滑落,无声无息地,重重地,跌在她身侧。 我从她怀里直起身来,身体一阵阵发抖。我唤她:"眷晚?你答我一声好不好?" 我拉起她的手,感受着那余留的温热一点一点散失了。我努力替她捂着,可没一点用也没有,我挡不住。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就那样坐着,一直坐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我听见了,可是嗓子里像堵了一大团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斐然走过来,将我圈在怀里。 我听见他说,该送眷晚最后一程了。 第 27 章 眷晚是宫女,不能大办丧事。于是就按照她的遗愿,在院子里架了个草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斐然拿了两个精致的小坛子,分别舀了一捧余灰装进去,封了口。然后将其中一坛交到我手中。 "等盼儿大些,就告诉他吧。这坛骨灰就当是给他做个念想,每年也好有可祭拜的。另一坛,我会随她的意,派人送去她江南老家。" 我点点头,接过那个小坛子。好轻啊。那样一个活生生的漂亮人儿,就成了这样轻飘飘一捧灰土,沉寂地存封于这个小坛子里了。 第137日。 眷晚走后,我有好几日都觉得恍惚,瞧见盼儿都不知如何开口与他说话。于是辛嬷嬷便很少带他来我跟前了。斐然今日来瞧他一次,说了许多宽慰我的话。他走后我想,眷晚好歹在他身旁侍奉了十几年,算他半个姐姐,本应是我宽慰他才对的。 第159日。 后宫中难得传出了喜讯——一位杨答应有喜了。大家都说她运气好,只被召见了一次,就有这样的喜事。 我同浅禾说,那算什么喜事,不成丧事就已经是万事大吉了。浅禾瞧着我,神色担忧,欲言又止。 我觉得奇怪,道:"你有什么说什么便是,和我还要藏着掖着做什么?" 她说,小姐,我觉得你变了。 我变了吗? 第184日。 今日是年三十儿,宫中设了大宴,后宫嫔妃争相斗艳,纷纷献艺,连虞贵妃都献上一舞。她自幼学舞,身段柔软的很,一曲十面埋伏竟叫她跳出了妖娆妩媚来。一曲毕,她微微喘息着娇笑道:"皇上,可还喜欢臣妾的舞?" 斐然也笑得十分好看,道:"虞贵妃的舞,朕向来是欣赏的很。"紧接着,他忽然转向我,"林贵妃,你觉得这一曲跳的如何?" 我有一瞬间的犹豫,随后深吸口气起身回道:"皇上恕罪,臣妾以为不如何。十面埋伏本是描绘激烈紧张的沙场战争,而不是虞贵妃跳出来的春宵月夜良辰美景。恕臣妾欣赏不来。"我无视了虞贵妃阴冷的目光,一字一句说完了。 "林贵妃说的有理,"斐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用此曲舞剑,可难为你?" 从他叫我时,我就猜到有这一出,所以此刻倒也不惊讶:"臣妾遵旨。" 乐声起,我久违地握住剑,随节奏挥动起来。 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我幼时常能见到她为父亲弹奏。其中父亲最爱的便是这首十面埋伏,情绪激昂之时,便随着乐声挥剑舞上一曲。我与哥哥便执着木剑,在旁边磕磕绊绊地学。 本以为多年不曾舞过,应该生疏了许多,但真正跳起来时,那些动作仿佛已经是刻在灵魂里了,即使不去思考,也知道下一个动作该以什么角度出剑,挽多大的剑花。只是体力确实大不如前了,一曲跳下来,我后背的衣衫竟已是湿透了。 "好!"斐然抚掌喝道,"不愧是林将军教出来的女儿!说起来,林将军和故去的林夫人还是朕的救命恩人,多年来,这份恩情朕一直记着。林贵妃,你想要什么赏赐,今日尽管提,朕都满足你!" 那瞬间,无数念头从我心间一闪而过。其中不乏"臣妾只要您龙体安康""能成为您的妃子就已经是对臣妾莫大的恩赐了"等等等等的客套酸话,也有"那就废了这个嚣张跋扈还缺心眼子的虞贵妃""什么赏赐也抵不得我娘的命"这种我万万说不得却也真心实意的恶毒话。我该说点什么呢? 数百双眼睛都盯着我,我也不好沉默太久,匆忙之下只得迅速找了个模棱两可的话说出去了。 只是话音刚落,我自己就后悔了。 第 28 章 当着几百人的面儿,我居然说:"这个赏赐能不能先留着?臣妾……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说。" 说完我就反应过来了——要起来说吧,这整句话倒是没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但你细想啊,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的?再加之我俩这关系,那无非是些花前月下的事儿了呗。 于是我话音落下后,整个大殿都沉寂了那么一瞬。我一时尴尬的脚趾蜷缩,恨不得立刻原地给自己土葬了才好。 好在斐然没在这种场合调笑我口不择言,只笑道:"既然林贵妃想同朕私下说,那便允你先存着吧。" 我假装看不见虞贵妃阴冷的注视,本本分分行礼落座。不过也挺好,因着这一出儿小插曲,我倒是避免了掉入对往事那些追忆中去,只顾着尴尬了。 第185日。 大年初一,上午从皇后那里出来时,不少嫔妃都与我搭话,言语之间都是些虚假的谄媚意思。我打心底不喜欢,但到底没必要驳了谁的面子,故而也给个笑脸。 有几位着实看不大懂眼色的,竟一路随着我回了宫,聊至该用午膳了才打道回府。人一走,我才觉得空气顺畅。 "小姐,"浅禾愤愤道,"这帮人真是墙头草,前些日子您封贵妃也好、受伤也好,都没见几人送礼探望,还不都是怕触了虞贵妃的霉头?昨个儿一看皇上为您打了虞贵妃的脸,个个儿跑来巴结。" 我正点头应和着,就见丫鬟通报,文常在文苑珊携礼来拜年了。"让她进来吧,"我叹口气,嘱咐道,"现在就传午膳吧,备两副碗筷。" "林姐姐!新年好呀!"文苑珊蹦蹦跳跳进来,左右打量了一圈儿,"您这宫殿真好看,比我们那小四合院儿强多啦!" 许久未见,她身量变化倒是不小。原先刚入宫时瘦弱的小豆芽,如今已抽成了苗条少女的模样。我瞧着她小月牙般的笑眼,也笑起来:"那是自然,贵妃和常在若是用同样的规格,还像什么样子?" 她愣了一下,随后点头,"姐姐说的是,是苑珊愚笨了。对了,这是我自己新做的小糕点,拿来给您尝尝!" "文常在客气了。请坐吧,本宫传了午膳,既然你来了,就一起吃吧。" "啊,"文苑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扰您用膳了?" "你若是真在乎,也就不会选这个时候来了,不是吗?"我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 此时,丫鬟们鱼涌进来,开始摆午膳。文苑珊的笑意一点点从脸上褪下去,换成了微红的眼眶,然后扑通一下跪在我跟前道:"是苑珊做错事,惹您不快了吗?" 丫鬟们手下更利索了,迅速摆好之后就如同潮水般退下去了。我吩咐浅禾:"布菜吧。"随后才转向文苑珊,"文常在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本宫好心好意请你吃午膳,你倒是哭起来了。怎么,和本宫一起吃饭委屈你了?" 文苑珊连忙摇头,跪伏下去:"不是的,能和林贵妃一起吃饭是嫔妾的荣幸。嫔妾知错了,请贵妃娘娘原谅。" "起来吧。"我依旧冲她笑,"以后注意就好。你在别人那里打什么小算盘本宫不管,那是你自保的手段。只是本宫是什么样的人,想必文常在也是有些了解的,只要不招惹本宫,本宫自然也不会为难你。本宫原先念在你年纪小,心肠又不坏,还是愿意拿你当个朋友的。只是如今看来,文常在并不想与本宫结交,那便罢了吧。" 文苑珊站起身,怔愣了片刻,随即呐呐道:"林贵妃,我……嫔妾发誓从未害过您,心里也是拿您当朋友的,怎么……" 我看了看已经散了热气的饭菜,长叹口气。我想吃饭啊! "文苑珊,朋友不是你这个交法儿。你固然未曾害过我,只是早先多次言语之间的暗示也好,挑拨也好,你都当我不知道吗?从我当上贵妃起,你也未曾来过,难道知道虞贵妃看我不顺眼,怕受牵连?方才我并未真正责怪你什么,你却见下人进来便装出一幅委屈的模样,做给谁看?" "我……"她沉默半晌,眼中似有犹疑,"我只是做了对自己有利的事,不对吗?" 第 29 章 不对吗?倒也不是的。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情?大多只是依照个人的认知,去分个大致的好坏罢了。 可我实在不是那种好为人师的性子,也不想叫文苑珊改什么,于是我摇摇头:"只是我不喜欢罢了。说起来,你比我适合在这宫里。只是往后,我希望你知道该怎么做。"简单来说就是别招惹我。 "是,苑珊明白,"文苑珊笑盈盈地行了个礼,随后谦卑地低下头,"多谢贵妃娘娘款待,想必娘娘也累了,嫔妾就不多叨扰,先告退了。" "嗯。" 然而今日实在热闹,好不容易等文苑珊走了,浅禾连忙叫人重新送了份热的饭菜上来,刚吃完,斐然就来了。 "哝,新年礼物。猜猜是什么?"他拎了个篮子,用布盖着,根本瞧不出是什么。 我也不想扫他的兴致,便佯装绞尽脑汁道:"总不会是一篮鸡蛋吧?"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会是这么没创意的玩意儿。 但他还挺高兴,刮了刮我的鼻尖:"你想象力倒是丰富啊。打开看看吧。" 我确实没想到。布下面,盖着一只睡得香甜的小奶狗,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一时间我是十分高兴的,于是脱口而出:"你怎知我一直想要只小狗?" 斐然顿了一下,回道:"我自然是问了你兄长,你都喜欢什么。" 我弯起眼睛:"您对我真好!我可以抱抱它吗?" "自然可以,"斐然面上尽是宠溺,"即是送你的礼物,自然就是你的了,不必问我。" 我小心翼翼地托起小家伙,和斐然讨论起该给它起什么名字好。 最终,由我拍板敲定,它以后就叫面团子。斐然觉得怪傻的,但毕竟刚说完归属权在我手上,他也没好意思坚持反对意见。 等斐然走后,浅禾立刻凑过来,和我一起摆弄起软乎乎的小家伙来:"小姐小姐,您终于如愿以偿啦!前几年大少爷离府游历后您就一直念叨着太寂寞,想养只小狗儿呢!" 我说,是啊。斐然说,是从我兄长哪里听来的。 可是林袁睦根本不知道我想要养小狗。 那他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实在不愿意多想,尽管我已经猜到答案了。可是此刻心底有一个声音劝我,只要他对我好就足够了,不是吗? 于是我问浅禾:"你觉得皇上对我怎么样?" 浅禾揣摩着我的神色道:"嗯……从奴婢的角度来看的话,皇上对您还是极好的,几乎算得上是有求必应了。" 我点点头。是了,他对我是极好的。 "那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于是浅禾更加小心地措辞:"呃,您要叫奴婢说的话,奴婢认为皇上对您定然是有感情的。只是他毕竟是皇上,自然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做了个深呼吸:"走,带面团子去见见顾之盼,让他们也认认亲,日后就是好兄弟了!" 浅禾松了口气,勤快地前面跑着去叫顾之盼了。 第265日。 转眼间,我入宫已经大半年了。每日除了和浅禾闲聊,带着顾之盼和面团子玩儿,也没什么旁的事。面团子聪明的很,已经能听懂许多指令了。而顾之盼也不错,口齿伶俐了许多,也能背下些古文经典了。 辛嬷嬷说,盼儿是她带过的孩子里最聪慧的。我虽说不是他亲生母亲,但到底养他这么久,还是觉得骄傲的。除此之外,也很替眷晚高兴。只是我近些日子总在琢磨,将顾之盼留在身边是否是好事呢?因为眷晚是希望顾之盼可以离开皇宫,过上平民百姓的日子的。在我身边长大固然安稳,但习惯了宫中的生活后再离开,我怕他难免不适应。因此若是等他三五岁时为他找户信得过的人家,在宫外长大,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不过,他大抵又要忍受一次离别之苦了。 其实这一点我同眷晚也谈过,但她也没考虑清楚,只说很信任我,无论我最终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她都接受。 而斐然则也没发表过什么建设性意见,只说若是决定送走便和他说一声,他自会寻个靠谱人家。 第 30 章 斐然总是对我十分包容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纵容了。他隔三岔五便会来瞧我,带些好吃的糕点和宫外买的小玩意哄我。偶尔还会在晚上来找我一同喝酒,最后以二人都酩酊大醉,第二天我还没醒他就去上朝为结尾。 但也仅仅是这样了。 尽管认识到他不是我记忆中的小哭包,也并不能只独爱我一人,我仍然不可避免的想要靠近他、依赖他。一开始我觉得自己着实不争气,可随着日子久了,我便想开了许多——只要在他心里,我是有些特殊的,那就足够了。我希望被他偏爱,而他确实给予了我我想要的那份独一无二。 有一次他忽然说:"小久,朕觉得你变了很多,没以前那么跳脱了。" 我就问:"那皇上更喜欢以前的小久还是现如今的小久呢?" 他答:"无论什么样的小久都好,只要是笑着的,朕就喜欢。" 于是我便将我能给予的,那些他喜欢的灿烂笑容全部奉上。他爱看我笑,我便日日笑给他看。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报答他对我的好,还是为了让他多喜欢我一些呢? 第一年零三个月。 哥哥传了信来,说嫂嫂有了身孕,害喜的厉害,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跟嫂嫂都希望是个女儿。嫂嫂说,等孩子出生了,要叫我给起个名字。而他仔细考虑过了,还是打算做少将军,将来接替父亲。他说,这样将来父亲年纪大了,家中依然能有人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我这个贵妃也不至于无依无靠。他会照顾好自己的。林府要做个靠谱的娘家。嫂嫂和父亲也十分赞同。 我将那封信反复瞧了又瞧,猜想着嫂嫂说话是什么声音,会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又想着林袁睦会用什么样的表情写下这封信,提起孩子的时候有多高兴。父亲呢?他想我吗?会不会开始长白发了? 好可惜啊,我都见不到。 我只能对着那陈旧庄严的赤色宫墙,对着那虚无缥缈的皎洁月光,日复一日地,翻来覆去地,思念。 第一年七个月零十三日。 今个儿面团子和顾之盼算是闯了大祸。 我本来叫顾之盼自个儿溜着面团子在院子里转转,想着院子里那么多丫鬟瞧着,不会出什么问题。谁承想一会儿功夫没人盯着,两个小东西就跑没影了。 也怪那群丫鬟,一个个光拿钱不办事,那一双双漂亮招子长她们脸上都算是白瞎,竟没有一个人瞧见这俩小家伙怎么跑出去的。我也顾不上训斥什么了,只好带着人满后宫找。 最后我是循着哭声,在御花园里找见的。顾之盼正跪在地上哇哇大哭,面团子跟他比也算挺大个狗吧,竟还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一个丫鬟站他跟前,大声呵斥着什么。 不行,回头得教教面团子,现在要换算成人类年龄它已经是哥哥了,不能光在家当小霸王啊,出门遇事儿怎么也得勇一点,护着弟弟吧? 我快步赶过去,就见着虞贵妃在不远处石凳上坐着,悠哉游哉地品茶。 许久没见过虞贵妃了。自一年前她在新年宫宴上被斐然暗暗打压那次后,她就没出现在我眼前过,早上也不再去皇后那里觐见。大约是斐然给了她一些特权吧。 "哟,虞贵妃,许久不见,你倒是胖了,"我大步走过去,拉起地上的顾之盼,然后才笑眯眯朝虞贵妃打了个招呼,"不过人都说体胖心也宽,今日看来是假话啊。" 虞贵妃肉眼可见的变了脸,将茶杯往石桌上用力一摔,站了起来。 "林慕久,你别以为皇上宠你就能无法无天了,这宫里还有宫里的规矩呢!" 我啧啧两声,安抚性地拍了拍顾之盼的脑袋。小家伙吓得躲在我身后,一手攥着我裙角,另一手倒也不忘抱紧了面团子。 "虞……"我本想也叫她全名的,能显得有几分以牙还牙的气势。但虞了半天实在记不起来了,只好诚恳地问道:"不好意思哈,本宫不记得了,你叫什么来着?" 她面上不动声色,语气中却难免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管本宫叫什么!这两个小崽子做错了事,难不成本宫还罚不得吗?" 我将躲在后面的顾之盼拎出来,用帕子给他擦了擦鼻涕眼泪:"顾之盼,你做什么了?" 第 31 章 顾之盼睫毛上还挂着泪花,嘟着嘴十分委屈:"林娘娘,盼儿见这些姐姐们在这里摘花,就和她们说不该摘,会枯,不好看的。可是她们就推我,面团子就扑上去了。然后她们就踹面团子,面团子就哭的很大声……"说到这儿,顾之盼已经再次控制不住地崩溃大哭,看来着实是吓着了。 我接过面团子确认了一下,它也没受什么重伤,但也委屈的不行,夹着尾巴直往我怀里钻。看来倒是我误会面团子了。浅禾在一边也心疼坏了,将顾之盼抱起来,退到后面轻声安抚着。 我收敛了笑容,直直望向虞贵妃:"虞贵妃真是玩的好一手颠倒黑白。本宫怀里的小犬乃是御赐的宝贝,若是受了伤,你们有几个脑袋够赔!" 虽然顾之盼是我宫里的,但外人只知道是宫女的孩子,不知其身份渊源。好在这面团子真真儿是斐然给的,我也能理直气壮地将他抬出来做靠山。 几个宫女吓得扑通扑通跪在地上,哪还有半分嚣张气焰。虞贵妃冷哼一声:"什么御赐的宝贝?不过是咬人的小畜生罢了!是你宫中的人冲撞在先,本宫何曾颠倒黑白!" 看来今儿个她是打定主意要让我见识见识她的城墙脸皮了。 我呼噜呼噜怀里乖乖缩成一团的面团子,叹了口气道:"虞贵妃若是读过书,应当就听过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宫今日不想同你计较,叫这几个宫女向两个小家伙赔罪,这件事便作罢了。若你着实不服气,大可去皇上面前状告本宫,请皇上定夺。只是,到时怕就不是赔罪能解决的问题了。" 虞贵妃凝视着我,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她忽然笑了:"哈,可怜呐可怜。你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偏心你吧?总不会真傻傻的以为他爱上你了吧?啧啧啧,那真是太可怜了。" 说完,她从旁折了朵花,走过来,插在我发髻里。倒是浅禾,领着顾之盼站在一旁,十分警惕。我没躲,只是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对于她说的这些话,要说我半分不在意那是假的。 她仔细打量了一遍我的脸,凑到我耳旁低语着,声音娇娇柔柔的:"你笑起来的神态,着实像她。" 我猛地抬眼望向她,她脸上露出带着些许疯狂的快乐笑容,"我这是不是也算难得的,做了次好人?" 我盯着她的脸,感觉一股冷气直直从脚底窜到后脖颈,将我钉在原地。不因别的,只为着她那双眼。在此之前,我从未如此近的细细打量过她。又或者说,我注意到过,却选择忽略了。虞贵妃那双漂亮的眉眼啊,与皇后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猜到了,是不是?"她不笑了,退后一步,恢复到往日骄纵又漫不经心的模样,"既然如此,本宫就放心了。这几个下贱的宫女你爱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打一顿骂一顿还是直接杀了,本宫都不会再过问。" 说完,她便扭身离开,只剩几个宫女在我面前磕头求饶。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滚。" 她们如蒙大赦,连连谢恩,小心翼翼地逃了。面团子将小脑袋凑到我脸侧,湿乎乎的小鼻子拱呀拱,冰凉凉的。我低头瞧它,它也用湿漉漉的黑眼睛瞧着我。 "走吧,"我望向一旁的浅禾,"回宫。" 她一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默着,抱着已经睡着的顾之盼跟在我身侧走回昭和宫。 第一年零七个月又十五日。 斐然来了。我迎着他进了宫,像往日一样陪顾之盼和面团子玩了好一会儿,随后和一起用了晚膳。他同我说了些近日的趣事,我一一应和着。 忽地,他停下来问道:"怎么?有谁惹我们小久不高兴了吗?" 我摇头:"没有。" 他说:"那你今日怎么不笑了?" 花了几日才重新建立的理智终于在此刻土崩瓦解,复杂而激烈的情绪迅速占据了我的思绪。我声音不大,却近乎破音:"你爱看,我便要笑吗?" 第 32 章 他一时间有些许诧异,眉头微微蹙起,随后有几分无奈道:"你若是今日不舒服,我改日再来瞧你便是了。" 我见他要走,便扯住他的袖子,哽咽道:"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他见状,将我拉进怀中,轻声安抚:"因为是你啊。是有什么委屈的事吗?" 因为是我,因为我是故人,因为我是救命恩人的孩子,还是……因为我像她? 最后我还是退缩了,没有足够的勇气将这句话问出口。我怕我问出来,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我舍不得拥有他的感觉,即使那只是虚假的。 "嗯。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把我推开了。" 斐然笑起来,我能听见他胸腔里闷闷的震动,"你呀,真是……那是我错了,不该推开你的,我替梦里的我道歉。但是小久,"他捧起我的脸,"不可以这样莫名其妙地和我发脾气了,我会伤心的,嗯?" 久违地,我在他身上又看到了帝王之家上位者那威严的影子。 我心脏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他对我的纵容,叫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另一面,冷血又残酷的一面。于是我深吸口气,扬起一个乖巧的笑:"不要伤心,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刮了刮我鼻尖:"那你还是不要太喜欢我好了。" 第一年零九个月又三日。 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将顾之盼送出宫去。主要是先前的事让我觉得宫中实在不适合他呆着。他如今比小时候好动多了,上蹿下跳,简直是孙猴子转世,难管的很。我试着将他圈在宫中不允他出去,但他想方设法带着面团子越狱。他又不是皇子身份,若是闹出什么事,难以搬出斐然,而我虽得宠,但总不好太偏袒自己宫中的人。无论怎么做,终究还是容易委屈了他。 我便同斐然说了,他很快便说找好了人家,随时可以送去。找的那家人也姓顾,夫妻二人皆身家清白,如今是开私塾的,虽不像官宦人家大富大贵,但好好教养一个孩子总是没问题的。顾氏夫妇一直想要个孩子,但顾夫人身体虚,成婚以后就只怀了一次还没保住。这样一来,顾之盼送去也不用改姓,顾氏夫妇也算得以了了一桩心愿,两全其美。 现在难的就是心里这一关了。顾之盼到底在我这里教养了快两年,从咿咿呀呀的小豆丁到现在活蹦乱跳的小皮猴儿,总归是舍不得的。 我问他:"盼儿,你是坚强的小男子汉吗?" 顾之盼眨巴着大眼睛,脆生生地答:"当然是!" 我说:"那林娘娘现在同你说件要紧的事,你好生听着,不要闹脾气也不要哭。" 他立刻摆出一幅可怜巴巴但是在听的表情。 我一瞬间有些心软,但想到他往后的人生,还是长痛不如短痛。毕竟长大以后,两三岁的记忆也大多忘的差不多了。那些浓烈的情感,也会随年岁消散的。 于是我捏着他的小手,认真道:"以后你不能同我一起过了。"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是我娘亲要来接我吗?" 我摇摇头:"你娘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以后才能回来看你。她走之前就嘱托我,要让你快乐的长大。可我思来想去,觉得你在这里长大是会失去很多快乐的,所以会把你送到新家去。那里的顾氏夫妇会成为你的爹娘,他们会非常爱你的。" "我在这里很快乐!"顾之盼带了些哭腔,但还努力维持着表情,"和林娘娘还有浅禾姐姐还有辛嬷嬷还有面团子在一起就很快乐!盼儿不想离开!" "盼儿,辛嬷嬷会陪你一起过去的。如果你想,面团子也可以跟在你身边。" "那林娘娘和浅禾姐姐呢?"他用力摇头,"是盼儿不够听话吗?为什么林娘娘和娘亲都不要我?" 我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不是盼儿的错。盼儿是很懂事的孩子,我和你娘亲都很爱你。就因为爱你,所以想给你更好的呀。" 我放低声音哄着他,直到他的情绪平复了一些才继续道:"盼儿,顾氏夫妇很可怜的。他们一直都想要一个想盼儿一样可爱的小孩子可以陪陪他们,可惜自己没办法有小孩子。你可以帮帮他们吗?" 第 33 章 顾之盼低低抽泣着,将我半个肩膀都打湿了,嘴里还念叨着:"林娘娘,不是我想哭的,是眼睛自己要哭。" 我哭笑不得,点头应和道:"是,我知道我们盼儿坚强的很,会理解我做出的决定的。"他小脸儿上糊着鼻涕眼泪,我拿帕子替他细细擦干净了。他吸了吸鼻子,冲我呲牙一笑,笑的我心尖儿直发酸。但我知道,这个时候心软就功亏一篑了。 "盼儿真乖。林娘娘真的很爱盼儿的……嗯,应该说,我们盼儿这么可爱,应该是人见人爱的。只不过呢,顾氏夫妇比林娘娘更需要盼儿,他们也能比林娘娘更好地照顾盼儿。所以盼儿,可以答应我,去顾家陪陪他们吗?如果到时候你不喜欢那里,林娘娘再接你回来,行不行?" 顾之盼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声音软糯糯的:"可不可以等林娘娘陪我过了三岁的生辰?" 我松了口气,轻轻蹭了他两下:"好。" 第二年零两个月又十七日。 这一天来得比我预想的要快。当时应了顾之盼,要等他过了三岁生辰,便是明日了。 傍晚时斐然来了,带我去了御膳房,遣散了下人。我打趣他:"怎么,皇上难道要自己下厨?"他将我往灶台前一推,一幅甩手掌柜的模样:"自然是要拜托林娘娘了,亲自给盼儿做个生辰糕点吧。" 我连连摆手:"您可饶了我吧,我做几个简单的菜倒还行,哪做得了糕点?" 斐然面上显出几分得意来:"朕自然是有备而来的,你听朕指挥便是了。" 我拧不过他,加之确实觉得应该亲自给小家伙做点什么作为生辰贺礼,便真按照他的指挥摆弄起那些食材来。 但这玩意儿到底还是要靠些天赋的,可我偏生半分都没有。于是最后,斐然干脆将我推开,自己动手做起来,就差把对我的嫌弃说出口了。我本等着瞧他笑话,没想到人家居然真做的有模有样。 斐然十分认真,无意识地轻皱着眉。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替他将眉心按平了。他疑惑地扭头看我,我立刻笑出声来——我手上沾着的的彩色面粉糊在他眉间,配上他难得有些迟钝的表情,显得十分可爱。 只一瞬,他便明白我在笑什么了,于是下一刻,我的脸就惨遭了他魔爪的□□。我一边笑一边躲,他也笑着来抓我。小小一个厨房,现在成了我们面粉大战的战场。 如果我们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就好了。 如果我们是平凡的夫妻就好了。 如果时间能定格在这一刻就好了。 如果。 第二年零两个月又十八日。 从早晨起来,顾之盼就表现的十分兴奋,讲话声音都比平时要大。斐然亲自命人做了一桌丰盛的晚膳,再配上我和他亲手做的那个糕点。不得不说,斐然在厨艺方面的天赋还是不错的,那糕点像模像样,虽然不及御膳房师傅做的精致,但也看起来叫人很有食欲。 吃过饭,顾之盼高高兴兴地收了我们送他的生辰礼物。辛嬷嬷送他一身新衣服,浅禾送他一方漂亮帕子,我送了他一个银镯子,斐然送了他一个精致的小金锁。 至于面团子,就只能送他一个抱抱外加许多香吻留下的口水印子了。顾之盼被面团子舔的咯咯乐,然后乐着乐着就哭了。 我还以为,他忘了这一茬儿,原来是一直忍着呢。 他一边抽噎,一边对面团子道:"面团子,以后我就不能陪你玩了,你要听话,还要替我照顾好林娘娘,听到了吗?" 面团子哪知道小主人怎么笑着一半就哭起来了,十分无措,只好一个劲儿地摇着小尾巴,替他舔干净眼泪。 我蹲下来,摸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盼儿,你可以把面团子带走的。" 他摇摇头,将面团子塞进我怀中:"不行的,面团子要留下陪林娘娘。" 我将他和面团子一起搂在怀里,好不容易才把眼泪憋回去了。斐然向来不大会安慰人,于是只在一旁默默坐着,看我们抱作一团。 即使有再多的不舍,我们也终将迎来离别的一刻。 我站在昭和宫门口,目送顾之盼由辛嬷嬷牵着,一步三回头地走远,直到我难以看清他的面容。我心中是难以形容的落寞,就好像忽然缺了一块。 我和斐然慢慢走回宫中,无意间看到桌上摆着的那个吃了一大半的糕点。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怎么擦也擦不完。 斐然将我环住,安静地任我攥着他衣服,哭了个昏天黑地。 我说:"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没说话,只捧起我的脸,轻柔得仿若对待珍宝一般地,吻去了我的眼泪。 第 34 章 许是用膳时他喝了些酒的缘故,我能感到他情绪的波动比平日剧烈很多。最后,斐然缱绻的吻落在我嘴角,然后是耳垂,我的耳朵因为他炙热的气息感受到烧灼。 "你想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他近乎无声地低语着,"或者说,我们两个的孩子。" 我没说话,心跳却不由自主地愈发剧烈,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于是迷迷糊糊的,我就被他打横抱起,放在了床上。他动作实在是太过于轻柔了,以至于让我觉得恍惚又虚幻。 然而当他下意识地在我耳畔呢喃出"悯儿"二字的时候,我仿若一下子被人从云端狠狠推入地底的深谷。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它是冰冷的,惶恐的,但又真实到让人心安的。 我颤抖着,问道:"悯儿?" 他解我衣带的手僵滞在在那里,我们剧烈的喘息声依然纠缠在一起,然而空气中却再无半分旖旎的气息。最终,他缓缓起身,并不看我,只留下一句"改日再来看你"。 悯儿,庄司悯,乃当今的皇后娘娘,皇上唯一真的放在心尖儿上的心上人。我早知道的。 我想着昔日他种种温柔,眼里永远藏着的那丝疏离,居然笑了出来。我笑自己一年多来痴傻般骗着自己能得到他的偏爱,更笑他身为皇帝也无法从自己爱的人那里得到半分的爱,于是只好去寻那么多替代品。 一时间我竟然分不清谁更可怜些。 浅禾不知什么时候跪坐在我面前,静静地仰头看着我,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从她脸上滑落。见我低头看她,她便努力扬起了个笑容,然后替我将衣服一点点系好。 我只觉得一点力气也不想用,整个人像被抽空的布偶,连张嘴唤她都嫌费力。 "小姐,"她快速擦干眼泪,声音是强装的轻快,"浅禾不知道您受了什么委屈,但无论如何,浅禾一定会想办法带您回家的。" 回家?凭她一个小丫头,如何回得去。 可瞧着她的模样,我最终说道:"好。" 要回,也是我带你回去呀。 第二年零八个月又二十日。 我单独参见了皇后。 如今我面前这个她的五官容貌,与我其实并非十分相似。但我命宫人找到了她年轻时的画像,虽五官变化不大,但神态十分晴朗,嘴角笑起来的弧度还有几分娇憨可掬。那宫人大约是新进宫不久的,年纪还小,拿来画像时还问:"贵妃娘娘,这是您家中的表姊妹吗?瞧着与您颇为相似呢!" "不知林贵妃有何要事?"庄悯儿客套地要请我坐下,我拒绝了。 "皇后娘娘可否让宫人都退下?" 她流露出些许诧异,但还是依言屏退了所有人。浅禾本想留下,担心我与她起什么争执。我也没允——皇后的贴身宫女都叫我轰出去了,却留下自己的贴身宫女,哪有这样的? "您瞧我,瞧虞贵妃,亦或者许多品阶高些的嫔妃,可觉得有些眼熟?"我不想兜圈子,于是开门见山。 她眉间更多了些困惑,但语气依旧平淡如常:"林贵妃说笑了,本宫与各位妹妹相处了那么久,自然是眼熟的。" 我逼近一步:"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脸上疑惑不似作伪:"林贵妃何出此言?本宫着实不明白。" "虞贵妃得宠,因着她眉眼与你极为相似。斐然总说,很爱瞧我笑,瞧了你从前的画像我才知道,原来他只是爱从我身上找你的影子。我知道此事怪不得你——甚至可以说,与你毫无关联,可我还是好恨你啊。" 庄悯儿平和的神态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却没有说话。 于是我继续,以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向她讲述:"你知道吗,你送他的帕子,他一直放在怀中。从小照顾他的贴身宫女重病奄奄一息时,因为听闻你染了重风寒晕过去,他选择先来照顾你,因此赶回去时人已经没了。前日他喝多时,伏在我身上,口中唤的却是你的名字。他将对你的爱都加注在了我和虞贵妃身上,因为在他眼中我们是你的影子。每当我想到我是倚仗着与你的相似才得了他那些怜惜时,我就没有办法喘息。我更恨的是,我舍弃了底线也没得到的爱,你却不屑一顾,这太不公平了,庄悯儿。" 第 35 章 她罕见地露出了几分无措和痛苦,眉头紧蹙着,摇头道:"我只知他心中对我有些歉意,却不知晓他竟然……我一点也不想得到他的爱。想必你听说过,我原本有位青梅竹马的爱人,还有个孩子。斐然对我来说,更像是仇人。你说他爱我,可他的爱毁了我的人生,将我永远囚禁在这里。我原本想,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他。但时间真的会消磨一切的,如今我只想平淡地度过这一生。" 说完,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起伏的情绪已经淡了许多。 "林贵人,本宫明白你心中的委屈,然本宫确无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世间,有几个是真能得偿所愿的呢?回去吧,本本分分做你的林贵妃,就像虞贵妃那样,莫要再为难自己了。" 我瞧着她归于淡然的面庞,五味陈杂。我的确不如她,做不到舍弃爱恨看淡一切,也无法像虞贵妃那样委曲求全。所以我说:"皇后,我今日并不是来宣泄什么的。只劳烦您,将我今日所作所说的一切让皇上知晓,便是了。"我要的,是将这段关系逼到悬崖,逼得他不得不做出决断。我想赌一赌,他对我林慕久,有没有哪怕一丝的爱意。 第一年零十个月又七日。 庄悯儿同我说了许要过些日子才能依我要求的,将我的话传到皇上那里,但我没想到要这么久,久到我几乎已经开始后悔了。爱这种情感着实太可怖了,它无声无息地就能将一个人的自尊与底线抹了个干净。 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几乎是本能地,试图冲他笑一下。幸好啊,这笑意还来不及冒头就叫他劈头盖脸的怒吼压回去了。 "你去找悯儿做什么!"他脸色阴沉的可怕,"你同她胡说什么!朕念你是林将军之女,年纪又小,平日纵着你,真叫你无法无天了不成!" "念我是林将军之女?"我觉得好笑,"皇上总讲谎话,嘴巴会烂掉的。" 他双眉压得更低,一手钳住我的下颌,提高了声音:"林慕久!" 没来得及退下的宫人吓得跪伏在地上打着哆嗦,生怕殃及池鱼,唯有浅禾用力磕着头:"皇上恕罪,我家娘娘只是太爱您了口不择言,您切莫要真伤了她!" "滚出去,"斐然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声音冷得像掺了冰碴子,"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我任由他捏着,对浅禾道:"出去吧,不会有事的。" 浅禾咬着唇,最终退出去了。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斐然更用力几分,迫使我仰视着他。 我细细地,用眼神一遍遍描摹着眼前这个人的轮廓,想要认清,我到底是爱他些什么。 直到从他面上看出不耐,我才一字一句地问道:"在你心里,我连庄悯儿的千万分之一都不及吗?"我试图从他眼神里寻出一丝别的情绪,可什么也找不到。 "谁准你直呼她的名字了?来人,"他忽然松手,声音平稳得像在宣布晚膳食谱,"林贵妃的贴身宫女浅禾冲撞圣驾,拉下去,杖毙。" 我浑身一激灵,声音也颤抖起来:"斐然你疯了吗!与她何干!" 这一刻,他彻底变得陌生起来。我开始怀疑,我真的认识过眼前这个人吗?我记忆中那个遭了欺负也不会报复,甚至再见面还会彬彬有礼问好的干净小少年,终于在此刻与眼前的斐然彻底剥离。 外面瞬间传来了浅禾的惊呼,我也顾不上其他,当即跪下,用最快速度说出了我在心中已经排演千遍,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说出口的话:"皇上可记得,您在一年前曾允下我一个心愿!" 他挑眉,冲外面道:"住手。" 我深吸口气,继续道:"臣妾的心愿便是,昭和宫的林贵妃患了恶疾,与贴身宫女浅禾一同病逝。皇上怕恶疾传播,即刻命人火化二人的尸体。" 他只皱了一瞬眉头,便明白了:"你想带她离开?这个心愿,属实有些大了,朕说过,没有例外。" "求您……看在家父家母的面子上。" 他黑洞洞的眸子紧盯着我,半晌才露出一个近乎恶劣的笑容:"好啊,那林贵妃要给朕什么报酬呢?" 不等我说话,他又继续道:"这样吧,你给朕笑一下。" 我定定地看了他两秒,然后用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对他道:"谢皇上隆恩。" 第 36 章 "爱妃等着,朕很快就让你得偿所愿。"说罢,他甩袖而去,徒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近乎脱力。面团子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静静地依偎在我脚边,格外乖巧。 第一年零十个月又十三日。 在他的安排下,我和浅禾顺利地离开了皇宫,在宫门口,由林府的下人悄悄接应。 坐在马车里,我掀起帘子,最后一次望向这个承载了无数爱与恨的地方。昭和宫的上方,隐隐飘着灰烟,几乎完全溶于阴白的天空中,叫人难以看清。可我不仅看清了,还叫那烟熏了眼。 面团子在我怀里拱了拱。本来没打算带它走,可它偏生今日黏人的很,哪儿也不去,就跟着我。加之想到那里万一斐然不肯照顾它也怪可怜的,我便将它也抱着了。 马车一路平稳,到了将军府的后门。如今我是已死的人,自然是进不得正门了。 一进去,爹爹、哥哥以及嫂嫂皆在门口迎着我。嫂嫂怀里还抱了个小的,可爱的紧。父亲走过来,眼眶里难得含着泪,抚摸着我的脸,一时竟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林袁睦走过来问道:"怎么有道疤?"他容貌并未有太大变化,且反倒没原来那么黑了,只是过了少年时期,声音更低沉了。 我摇头笑着答道:"不小心划的,不打紧。" 嫂嫂抱着小家伙走过来,笑道:"父亲,袁睦,别在这站着了,先让小久进屋吧。" 我望向她,她便柔柔地冲我笑。然而她并非我想象中那样,同眷晚似的五官极为柔和,反而在眉宇之间能瞧出几分英气来。要说起来,反倒是她比林袁睦更像出身将军府的人呢。 我便欢喜地应声道:"谢谢嫂嫂!" 36. 第一年零十个月又十七日。 今日嫂嫂抱着孩子来寻我,叫我给起个名字。那孩子生的粉雕玉琢,粉嘟嘟的小嘴咿咿呀呀吐着口水泡泡。当时林袁睦写信来说他们夫妻二人都想要女儿,也是运气极好,果然是个小丫头。我回家时,她才刚出生一周。小家伙出来的有些早,未足月,所以体质偏弱,但幸运的是也没什么严重的病。 我想了想,此时正是荷花开的季节,故而道:"那便唤长映如何?" "长映?好听的,"嫂嫂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取得可是诗中'此花此叶长相映'这一句?" 我点点头:"是呀,希望嫂嫂能和我哥哥同荷花的花叶那般长久相伴,也预祝我们小长映将来也能觅得与她一生一世的良人。" 于是便定下了,小丫头的名字就叫林长映了。 第二年。 离我进宫,竟已是过去整整两年了。我本以为回到家中我应当就快乐了,可是并没有。 父亲和兄嫂都对我极好,可是太好了。他们在与我讲话、做事时,总是带着近乎客气的细致,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也让我觉得疏离。又或者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吧。 我作为已死之人,自然是不能大摇大摆的上街了。于是林袁睦帮我定制了个面具,今日刚刚做好送来。那面具不知是什么材质的,轻如蝉翼,带上也不觉得闷,却结实得很。 我找了身不大起眼的衣服,戴上面具,叫上浅禾一同出门了。 我去了皇城里最热闹的步行街。街上人声鼎沸,叫卖声不绝于耳。若说放在几年前,我大约是不喜欢这闹市的,可如今站在这里我心里只想着,这才是人间啊。 我走到买首饰的小商贩那儿,驻足看了一会儿。这里的东西品质自然是比不上正经铺子里的,更别提皇宫里那些了。可我瞧着,只觉得都可爱,没什么比不上那些的。 "姑娘,您瞧这个,只要十文钱,"摊主热情地凑过来,指了个雕着玉兰样式的白玉石簪子,"这是我新进的货,好品质,就剩这一个了。我瞧您气度非凡,配这个正好!您戴上试试呗!" 我刚拿起来,就听旁边有一男声:"姑娘!" 我扭头看去,就见一文质彬彬的男子快步走过来,面上带着些焦急和难为情:"我家娘子一直喜欢您手中这簪子,今日我是特意凑了钱来的,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后面的话他大约是实在觉得不好意思,说不出口了。 "浅禾,付钱。"我微微侧脸对浅禾道。浅禾瞪大了些眼睛,但还是乖乖掏了钱。我余光瞥见那男子十分失落,但却也没有半分愤怒或不甘的神情。 看他正客客气气朝我拱手欲说些什么,我便将那簪子递给他了:"既然尊夫人喜欢,我也不好夺人所爱。" 那男子十分讶异:"这、姑娘,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本来就是先来后到,您看上了就不必顾及我们的。再者说,您愿意拱手相让也没有叫您付钱的道理啊!" 我见他欲拿出荷包掏钱,便将簪子往摊上一放:"不必客气了,就当是我愿意在有情人这里讨个好运气。"随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在我背后扬声道:"姑娘如此善良,必定能遇到好姻缘的!" 我低低笑了一声:"借你吉言。" 我这辈子呀,也没有机会遇到什么好姻缘了。世间有情人多的很,但我偏生没那个福分。 终章 第二年零七个月。 寒冬过去,风开始转为和熙柔软的模样。 "姨姨抱!"林长映快一岁了,最爱咿咿呀呀和人说话,也不管人家能不能听懂。 我将她抱起来,亲了亲她的小脸蛋,逗得她咯咯直乐。我想起顾之盼小时候,也是这样软糯糯的一只,走路还不是很利索就跟在我后面"林娘娘林娘娘"的唤着。 面团子现在真的成了大哥哥的模样,处处护着林长映,总在她身旁守着。如果顾之盼也在,这三小只应当能玩的不错。 于是我忽然升起了去瞧他一眼的念头。 傍晚时,我悄悄摸到了顾府侧门,顺着门缝往里窥,身后浅禾则望在巷口替我把风。我也算运气不错,顾之盼正在院里和顾夫人坐在一起。顾夫人抱着他捧了本诗集,读一句,他就跟着念一句,画面十分和谐。 过了会儿,顾先生从屋里走过来道:"太阳要落下去了,回来吧,别着凉了。" 于是夫妇二人一人一边牵着之盼,和和美美进了房间。 浅禾问我:"小姐,如何?" 我答:"再好不过。" 若是眷晚能瞧见这一幕,必然也是十分欢喜的吧。就像她希望的那样,她的儿子成为了普通而自由的,茫茫人海中的一员。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一生都有选择的余地。 第三年又三十九日。 今日,是我与作为皇帝的斐然相识的第三年。听说,他已经有三个小皇子了,最大的那个被过继给了皇后,封为太子。 其实浅禾很小心,府中的下人没一个会在我面前提及宫中的事。她以为我不知道,府中从上至下,从我爹到来送菜的小厮都被她叮嘱了个遍,生怕他们说错话招惹我伤心。但他们不说,街上的人也爱说。封太子,这是全国的大喜事呀。 我坐在梳妆镜前,看向正细细为我梳头发的浅禾:"浅禾呀,你是不是该嫁人了?" 她手顿了一下,随后笑道:"浅禾不嫁,一辈子都陪着小姐。" 浅禾手很巧,梳出来的发髻总是精致但又不会显得过于冗杂沉重。 "你这话可要问问封择答不答应了。"封择是府中的侍卫。她一直没告诉我,但是喜欢这种东西怎么能藏得住呢?前几日我还听见封择约她出去玩,她却为了我给推了。 果不其然,浅禾的脸一下子红成桃子,羞得说不出话来。 "去吧,今日给你放个假,莫要整日守着我,留人家封择一个人独守空房啦。" "小姐!"她鼓着脸,轻轻推搡了我一下。我笑得更欢,直到她跺了下脚,佯装羞恼地撂下句:"哼,今日不陪您了!"然后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我追着她背影喊了句:"浅禾!好好的假可别浪费了,要幸福啊!" 她顿住脚,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冲我摆手:"小姐,等浅禾回来给您带桃花酥!" 我点点头,用力摆了摆手,叫她快去。 没了她的叽叽喳喳,偌大的房间一下就显得空荡起来。我趴在窗边,支着头看了半天院里开的正好的花儿。夏日的风十分柔和,从它们身上掠过,没留下一丝痕迹。 我忽而想起曾读过的一首诗,于是寻了纸笔来,挥笔写下: 草色青青忽自怜,浮生如梦亦如烟。 乌啼月落知多少,只记花开不记年。 望着墨迹一点点被风干,我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去取了条白绫来,仔细悬在梁上,站上去,最后利落地、用尽全力地,踢开了凳子。 窗外的树梢上本立了只黑羽红冠的鸟儿,一声接一声地鸣着,声音清脆明亮。大约是被屋里的动静吓到了,它长鸣一声,振翅飞上晴空,只留下翠绿的树叶轻颤着。 那个慢慢勒□□息过程着实是痛苦到让人恐惧的,但我又觉得无比畅快。 我呀,没有被那赤红色的冰冷宫墙给困住,可是被自己困住了。 盼儿、浅禾、兄嫂,大家的结局都很美满了,我也想要美满一点。 所以现在,我只是要把失去的自由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