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灵珍馐志(gl)》作者:一跳跳到山外山 一个是王府洒扫的可怜孤女, 一个是后厨新来的神秘厨娘。 一场与美人和美食的相遇, 一出与妖怪和神灵的邂逅。 可爱的,可憎的,快乐的,忧愁的,在宁静的清水镇里,它们不为人知,却真实存在。 你看,那些藏在平凡之中的奇与幻,那些躲在凡人背后的仙与妖,不正是人间的真相么? ——“何姐姐你……你……该不会是妖怪吧……” ——“呵呵呵,随苦儿怎么想吧。” 温馨提示:吃饱了看文才有益身心健康,没吃饱看文请禁止脑补功能 清水镇上清水文~~超·清·水·的~~ ◇◇◇◇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美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苦儿,何未染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李苦儿 “六月六,晒红绿,不怕虫咬不怕蛀。” 又值农历六月初六,正是一年一度的晒伏节。这一天,烈日高照,阳光火热,经历过冬寒春凉还有初夏的梅雨天气之后,家家户户翻箱倒柜,拨弄出各色衣被,晾在自家庭院里曝晒。传说这天晒衣衣不蛀,曝书书不蠹,说是真的,这话的确显得太满,但要说是假的,却也真不是没有道理,论起这其中的真真假假,也没几个能说清道明的。 其实这晒伏节,本是单纯晒个衣服被子去去霉气的,一代一代留传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味儿。富贵人家要晒满一院子绫罗绸缎好彰显其家底殷实,穷苦人家也挑挑拣拣找出最鲜亮完整的衣裳对着大门口,生怕谁将谁比下去,谁的面子上过不去。 一早,清水镇上每家每户的院子里便已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衫被褥,却是有一户人家不一样。稀稀落落的篱笆墙内,晒了一地的书,衣裳被子却就这么零零散散的三四件,上头都打了补丁,虽是用了几乎同色的布料,看着也着实寒碜。 那主人家的姑娘却似是心情极好,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用竹掸子拍打棉被,噗噗噗地扬了漫天的灰尘,又呛得她将小曲儿噎了回去。 “苦儿,都这时候了,你还不去乔老王爷家做活儿?”说话的是隔壁刘家婶子,这会儿正搭着竹架子,家里衣物多,都没地儿。 “不急,今日我不必去扫院子,管家爷说巳时送点儿菜去就成,这会儿还早呢。”李苦儿心里特别高兴,小小一个晒伏节,那乔王府的老管家竟给她放了假。不过也是,又不是漫天落叶的秋冬节气,院子一会儿不扫都不成。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要取贱名才能好养活,李苦儿的双亲也遵循了这个理儿,给自家娃娃起了这么个名字。没想到苦儿苦儿,四岁丧母九岁丧父,倒真是苦了全家。 那时候的女人生孩子都跟走了一遭鬼门关似的,李苦儿的娘在鬼门关的边上绕了整整四年终于还是一脚跨了进去。李苦儿才刚能把话讲清楚就没了娘,洗衣做饭缝衣裳,人家女儿七八岁才会干的活她四五岁就去学了起来。她爹也不是什么好命的,一个镇上替人写书信的先生,理应是个好端端的安稳活儿,不料某日摊子后头那二层小馆子上闹架,不知哪个缺心眼儿的丢了一酒坛子出来。李先生被砸了个正正当当,一下子没救过来,也便这么轻而易举地去了。 就此,李苦儿守着这一屋一院一分薄田,还有他爹的死换来的丁点儿赔命钱过上了孤苦伶仃白天也要锁大门的凄凉日子,但坐吃总要山空,一分田也实在不够自给,不出一年,李苦儿便将那点儿银子花净了。幸而当年清水镇上迁来一个老王爷,据说是当今圣上的三叔,年纪大了,看上了这地方要颐养天年,便买下了青邱巷东口那一大片地,盖了座现在看来还是全灵溪县第一奢华的乔王府。这乔老王爷出手豪气阔绰追求享乐那都是皇家血液里的劣根性,幸而心眼儿还是好的,除了自个儿带的一帮子家生仆人,还在镇上雇了十几名长工,也不要求签卖身契,什么时候不想干了,提前三个月向主人家请辞便好,来去自由。 李苦儿才十岁就已经知道要给自己挣一笔嫁妆钱,见眼前这难得的好机会,自然不会错过。招工头日便排了乔王府门口的长龙队。本来嘛,年纪太小又是女娃,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王府也不缺这样一个下人,奈何李苦儿别的不精就是小嘴儿一张能把故事说得特别生动,这或许也是文化人的后代遗传,嘴巴伶俐,愣是将自己那一点悲苦身世造得可以写到戏里去,叫闻者伤心叫见者流泪,再加上她本也长了一张纯善可人颇通灵气的面孔,管家爷当即将她定下当王府后园子的扫洒丫鬟,春夏一日早晚二扫,秋冬一日早中晚三扫,平日家里种出些个什么菜也可以直接卖到后厨去,日积月累下来,也能攒不少银钱。 如今李苦儿也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虽说五年来扫地卖菜是赚了些,却也只够温饱,别说买块花布找临街吕裁缝做套新衣,就是想偶尔吃口肉还要这儿省那儿抠,日子过得是相当拮据。压箱底的小盒子里藏着这些年攒下来的碎银子,可数来数去也凑不出个完整的银元宝。李苦儿一口大气叹得毫无形象可言:“作孽啊二十岁以前是嫁不出去了,但二十岁以后就更难嫁了啊。” 说来她小小年纪看得倒是透彻,远近乡里才几家媳妇是没嫁妆的,那些没嫁妆的女人起初或许还凭着夫君的疼爱过上两年好日子,到了后头男人变心婆婆冷眼都是白白给人家当牛做马还挨打的命,惨绝人寰哪可怜催的……况且她自个儿还是个没爹没娘的,本来就有不少人背地里说她克父克母命太硬,这要嫁好人家,可就难上加难了。 李苦儿想到这些心里越发纠结,看着烈日下晒得金灿灿的书,当初她爹在世的时候还跟那些穷酸秀才似的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她小时候识了几个字,捧着她爹的书册翻来覆去也没看出哪里藏了金屋银屋,哪里躲了漂亮姐姐,如果真跟她爹说的一般,这些纸张就好当嫁妆了,自己怎还需这么烦心? 再想也是白搭,李苦儿起身出门,提着小篮子,拿着割菜刀,忙碌在绿色的田野上。这块田离家不远,那时因为娘亲病重爹爹又是替人写书信的,家里没人种田,荒了好些年,直到李苦儿成了遗孤,才又将这分实在说不上大的田地用起来。前几批撒下的菜籽这会儿已经长成了,绿得特别好看,一眼就知道鲜嫩好吃。李苦儿一边割菜一边还想着怎样才能节省开支多存点钱,自己上个月才过了十五岁的生辰,也长大了,是不是该向管家爷讨些更高薪的活儿干?可是干什么好呢?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一不留神菜篮子都要装满了。 李苦儿赶紧停下手上的活儿,再割下去明天就没菜卖了。回家打井水洗好菜,眼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提篮子赶往乔王府。 乔王府在青邱巷东口,而李苦儿的家就在青邱巷西口,出了家门笔直向东便到了。其实乔王府真的是很大很大,说起来是在巷子东口,但实际上,这一座府邸已占了巷子的三分之一。李苦儿从家到王府后门都不需要一炷香的功夫,这种距离恰到好处。 “嗙嗙嗙!”扣响后门的铜狮门环,不多久,便有王府护卫来开门了。 “哟!苦儿来啦。”这护卫小哥儿叫赵二,专职看守后门,因为日日见面,即使想不熟也难。 “今天的青菜不错啊。” 苦儿最喜欢听人夸,不管是夸菜还是夸人,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能乐好久:“哪天不是这样。赵二哥,我没送晚吧?” “不晚不晚,离开饭还要好些时候呢。对了,今儿个后厨要来新人了,听说是王爷重金请来的,日后专门做王爷王妃的一日三餐,可牛气了。” “重金……”苦儿抓住了重点:“听着怪吓人的。来了没有,叫什么?” “还没,恐怕得下午才能到。听许妈说这回来的是个厨娘,也不知道叫什么。” “这样啊……哦。”李苦儿想着这新来的厨娘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家仆还分三六九等,这位重金请来的厨娘和自己这自发送上门的扫洒丫鬟简直是云泥之别,八竿子打不着的。想到这儿,李苦儿也没了好奇心,重又提了提篮子便打算跨入门内。 “诶?苦儿啊,我看你下午还是别走了。”赵二扯住李苦儿的胳膊,话头不少。 李苦儿不明白了,便问:“为什么?今日管家爷给我放假了呀。” “哎,你怎么不明白……”赵二觉得李苦儿还是当年那个矮矮小小的女娃,就算过了这么些年人长得日渐标致了却还是缺个心眼儿:“你就不留下来瞧瞧那新来的厨娘?哪怕她专做王爷王妃的饭,难道就跟你这送菜的丫头沾不着关系了?” 李苦儿下午还准备回家收衣裳翻地呢。犹疑半晌,想说本来也沾不着关系,再者就算沾得着关系也没必要巴巴地迎接她入府啊,太做作了。可再一寻思,这天不早了,再跟这赵二哥唠下去准得误了送菜的时辰,只得敷衍了一句:“全听你的,就这么招吧。”说完便往王府后厨去了。 第2章 栀子酥 王府后厨一如往常,是一副繁忙的景象,但李苦儿总觉得这气氛哪儿透着点不对头。 她将菜篮子交给打下手的高个儿丫鬟小曲,小曲拿秤杆子一称,三斤差了一两,也便按三斤算了,在账簿上一记,按市价,当即摸了九个铜板出来给她。她接了铜板,一枚一枚塞进自己缝的小荷包里,原本空空如也的小荷包立刻沉了些许,发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声响。 “对了苦儿,咱后厨要变天了你知道么?”小曲一边收好账本,一边对李苦儿低声说。 李苦儿暗想莫不是指的新进厨娘那事儿?说来这宅子里的主人只有老王爷和和他的三位王妃,不与子孙同住,因此,那新来的厨娘若是专做王爷王妃的饭食,也便意味着她将是这后厨的一把手。李苦儿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便点着脑袋接起话头:“我方才来的时候听赵二哥讲过,但打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成变天了呢?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哪里小题大做?”小曲用看呆子的眼神看她,决议要好好将她的脑子扳过弯儿来:“你想想,本来这后厨是谁的天下?张妈呀!就算她年纪大了,日后也是要举荐他儿子张大坐上这位子的,更何况,这明里暗里觊觎后厨掌勺之位的又哪里会是一个两个,现在突然蹦出这么一号人物,他们谁能痛快,怕是暗地里要嚼碎了一口牙。” “你这么一说,难怪我方才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都揣着这心思。”李苦儿佩服小曲肚子里那一团斗来斗去的毒汁,这会儿回想起来,才觉得他们一个个忙着恨着不甘心着,身上那些不快的黑气都已经往外冒了。 “可不么?府里购置什么菜食,还不都看王爷王妃的菜谱?我也不怕告诉你,你这两把青菜是没什么可说的,但鸡鸭鱼肉鲍参翅肚之流就不一样了,这里头的水深着呢。张妈从前给王爷王妃做饭,食材上就捞了不少油水,逢年过节还有货商送礼送红包的,今后改做下人的饭菜,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说,她不得……” 小曲瞪着眼珠子还没将这后厨的黑账本八尽兴,内厨做点心的婆子喊起来了:“小曲,聊什么天呢,快来帮忙。” 小曲听闻浑身一颤,连忙应了,又压低了声音嘱咐李苦儿:“我说的这些你可千万烂在肚子里就好,别给人说去,我先去忙活了。对了,我知道你今儿放假,不过也留下来吃吧,吃完了坐一个时辰再走不迟。” 李苦儿点点头,也明白了小曲的意思,跟赵二哥一样是叫她等新来的厨娘的。既然如此就看看吧,毕竟照小曲的说法,供货的总要跟掌勺的攀好关系,即使她只是个卖菜的…… 传说中的新厨娘比传说中到得更早。后厨三名丫鬟刚将王爷王妃的午食送了回来,管家爷便带着一女子远远地来了。这女子身形修长挺拔,体态略显瘦削,着了一身深红色暗纹棉质布裙,发丝轻挽,簪一支质地极好的玛瑙红簪,手里则提着一个红漆大食盒,即使是这并不贵气的打扮,步履间依旧风姿绰约,气质不凡。待走近了,再看那张泛着清浅笑意的脸,艳若桃李,肤白胜雪,不施脂粉却也颇为明艳。 李苦儿坐在小木凳上帮忙摘豆角,这抬眸一瞥之下,眼睛都要直了。她哪里见过这么好看的厨娘,换言之,这女子哪里像一个成天与鸡鸭鱼肉锅碗瓢盆打交道的粗鄙厨娘? 别说厨娘,就是官家的夫人小姐她都能比上一比啊,李苦儿这般想着,只猜不出这女子的年龄。轮廓与眉眼间尽是成熟的风韵,肌肤又实在白嫩细致得好似早春枝头的薄雪。 真难猜啊……漂亮女人的年岁。 “来来来,所有人都过来。”管家爷拍拍手,将后厨十来人统统召集到他面前。李苦儿的职务虽不是挂在后厨,却也过去了,躲在人群最后面,偷眼望着美人,出乎意料的是,对方似是发现了她,还低眼朝她笑了笑,才移开了目光。 被美人看了,还被赏了笑脸,李苦儿心里咚咚作响,难掩害羞,她长到十五岁也没这么近距离地见过几个这般姿色的美人,一时间难免紧张。 “咳咳……”管家爷清清喉咙,对众人吩咐:“这位就是王爷从湘城请来的名厨何未染何姑娘,往后后厨便交由她打理,主事王爷和三位王妃的饭食,其余大小事务,你们也要尽心辅佐,知道了么?” 现下这情形看来,哪有人敢说一个不字,纷纷满口应承,可至于谁是真心谁怀假意,还真不好评论。 “往后便是自家人了,可千万别与我生分。”何未染生得漂亮脱俗,脾气却很好,话语间平易近人,尤其是那脸上的笑,让在场不少家仆心生好感。 “头回见面,大伙儿若不嫌弃,不如尝尝我早上做的栀子酥。”她说着,已打开了手上提着的红漆大食盒。 一阵浓郁的栀子花香随之飘出,就连站在最外围的的李苦儿也闻到了,小鼻子不禁耸动起来,陶醉到不行。 何未染将食盒递给站在正对面的丫鬟阿初,众人见状纷纷围向她,你一个我一个将食盒中的栀子酥分了,等着一尝这新进厨娘的手艺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 李苦儿也馋,闻了方才的香味还饿,想试试老王爷不远万里从湘城请来的美人厨娘有怎样的好手艺,却因自己终究不是后厨的人,不好意思凑上去。但一见大伙儿都已品尝起来,多是露出欢喜享受的模样,又觉眼热,慢慢吞吞再凑上前去瞧那被冷落在一边的食盒,里面空空如也,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她又是遗憾又是窘迫,一边后悔自己下手慢了,一边又想着早知道有这事儿还不如不留下了,眼不见嘴不馋…… 正懊恼着,面前出现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掌心托着一枚小巧精致的栀子酥。 李苦儿抬头一看,竟是何未染,她笑得颇是玩味,道:“喏,还不接着?一会儿可就真没有了。” “谢谢。”李苦儿不好意思地接过栀子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但见这栀子酥个头小巧,形态圆润,烤成嫩黄色的表皮上均匀地洒着十几粒白芝麻,轻轻咬下一口,表皮酥软,内有莹白软糯的馅料,似乎是白豆沙,甘甜得恰到好处,混了飘着浓香的栀子花碎末和羊奶,入口即化,回味无穷。 李苦儿觉得只这一口入肚,自己就成了一个从里到外都香喷喷的人。 “好吃么?” “嗯,真好吃!”李苦儿忙不迭地点头,抬眼又想谢人,却见这新来的美人厨娘瞧着她手里被咬了一口露出馅料的栀子酥,抬了抬柳眉,眼里漾满了笑意,对她道:“还真是个可爱实在的小姑娘。” “啊?”李苦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夸得一愣一愣的,不明白自己哪里让这姐姐瞧出可爱实在的品质来了,虽然她自诩的确是挺可爱的。 “你叫什么名字?”何未染又问她。 “哼,什么玩意儿,就这手艺。” 还不待李苦儿答话,一妇人的声音响起,两人循声望去,是张妈,白眼白得颇是轻蔑。她方脸大嘴,体型微胖,穿着一身褐色的绸衫,挽着衣袖,腰上系着围布,刚刚做了顿午食,却也恐是这辈子最后一顿为乔王爷做的饭。 何未染自然不知她是什么身份,但瞧这一眼的气势却也看出这妇人往日该是精明凶悍不好招惹的,再看其余下人不敢吱声的态度,多少猜出这妇人的地位,上了前去,依旧得体地笑道:“婶子这是何出此言?” 张妈真想抽气擀面杖将面前这头一回见面的女人打回老家湘城去,却碍于管家爷在场,不好发作得过了,略微压制了心头火,冷声冷气道:“这苦东西,是给人吃的么?谁爱吃谁吃去。”言毕,随手丢回了那食盒里。 “苦东西?哪里苦了?” “我这也是甜的,不过有点茶味儿。” “小曲,原来咱们两个的馅儿不一样。” “我这里头还有辣子呢。” “看来除了栀子花,旁的料都不一样。” “你们说,是不是张妈看不过眼,故意给何姑娘难堪?” “¥#%#¥#……” 众人悉悉索索低声议论起来,李苦儿看看自己的,又看看别人的,果然,外表没什么不同,内里却是形形色/色。再看看食盒里被张妈丢了的那半个,是粉绿色的馅儿,看着也好看,同样飘着栀子香,不知到底是加了什么料,被张妈如此嫌弃。 “是莲蓉的。”何未染拾起那被丢弃的粉绿馅儿栀子酥,重新放回张妈手心里,弯着嘴角继续说:“只不过留了莲子芯,才有那苦味。这莲子芯哪,清心火,平肝火,泻脾火,降肺火,天热了,心浮气躁的,对婶子的身子也不好啊。” 张妈咬着牙,不得不接了这栀子酥,却心道:原来这女人是只笑面虎。 第3章 金丝烧麦 晒伏节之后的几日,于李苦儿而言,简直是可悲的一成不变。何来的可悲一说,缘由倒能数出两个来。 一是那日她便向王府管家提起,想换个……嗯……暂且说是更有难度的活儿,好涨几个工钱,但管家爷说这一时半会儿也调整不出空当来,待哪天谁走了,有了合适的活儿在给她换。说是这么说,但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李苦儿连想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有一个便是关于那新来的厨娘何未染,自那日吃了人家一个栀子酥,两人便没有打过照面。其实李苦儿一直很想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本想答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这种感觉真的很别扭。只是每回到后厨,何未染都忙于熟悉后厨事务,还要准备饭食,根本没空搭理她一个小卖菜的,就算是中午跟着所有下人在后厨院子里吃饭,也见不着她,据说这几日乔王爷每回吃午食都要叫她去讲菜,待讲完回来,吃饭的都散了,李苦儿也得回家去种地。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事耿耿于怀,就是想让那位姐姐认得自己,再见面的时候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小曲说那天下午何未染去自己屋子收拾好了行李,便回来与大伙儿都一一认识了,真的是位很亲切温和的姐姐,而且她做菜的手艺简直绝了,根本不是张妈可比的,好吃着呢。李苦儿不信,问她真吃到了那位姐姐的饭了不成,小曲一脸尴尬还要嘴硬,总之看她做菜都觉得眼花缭乱的香死人了,一定好吃呀! 李苦儿一边心里嫌弃阴谋论满嘴跑的小曲姑娘俨然成了新厨娘的拥护者,一边还羡慕她占着个好差事,从前张妈主事的时候倒不觉得,现在换了个年轻漂亮又和善的,就觉得小曲那差事月钱高地位高还能饱了口福又眼福,实在不能更美了。一想到自己与她是差不多的年岁,还比她早来许多年,可做的还是五年前小孩儿也能做的活,拿的还是零花钱一般的月钱,真是要哭了…… 小曲见她扁着嘴不乐意的模样,便笑嘻嘻地许诺了她,要介绍李苦儿给何姑娘认识。 于是今天…… 李苦儿一边叨咕谁要她介绍,怪怪的,一边穿上了箱子里的新衣裳。这还是她去年开春找吕裁缝做的,特意做大了些,就等着今年穿。短打的款式,整体是蓝灰色的衣料,衣襟和腰带则是深蓝色,穿着不算扎眼却特别精神提气。 李苦儿也觉得自己好可笑,一大清早就紧张兮兮的,去菜地割了最好的菜,把每片菜叶子都洗得干干净净,用稻草一把一把捆得整整齐齐,还回屋换了身新衣服……这完全是当年她上王府卖惨求活儿的态度啊。 提着篮子又进了乔王府后门,李苦儿抖擞了精神,先去找小曲。这会儿尚早,后厨还在做早饭。一元和二筒这俩小厮在井边嘿哟嘿哟地劈柴,和往日一样,他们必须在早间劈够一整天要用的柴火。张妈划拉着大勺正满脸厌弃地在门口大灶前熬粥,是下人们的早食,堂堂前主事沦落到给下人熬粥,李苦儿想问,何姑娘是怎么办到的。小曲则在旁边帮忙切咸菜酱瓜萝卜干,还要对着人数分碟装好,一时也没功夫搭理她。其余还有阿初、阿钏、阿竹、阿缭四个丫鬟,这会儿也忙着各种杂事。别看她们在后厨做活,对烹调一事实则并不多少在行,主要是给四位主子传菜的,在饭食备好之前,鸡窝的鸡要喂,水缸的水要打,当日用的蔬果都要洗净,后厨内外也要日日打扫擦洗。 李苦儿放下菜篮,见大伙儿各忙各的没人注意,便打算默默潜入厨房瞧瞧。本就专门做点心的许妈在和玉米面,估计是拿来做玉米馒头。张妈的儿子张大在剁肉馅儿,大热天又是闷在厨房,说他挥汗如雨都不为过。何未染在包烧麦,她的手法极快,皮和馅儿在她手中一个翻转,便成了一只饱满的小石榴,看那面皮,像纸一样薄,像雪一样白,在看那馅料,不是糯米,而是混了鸡蛋腌制过的虾肉丁,包完两屉之后,切了金黄金黄的煎蛋丝洒在烧麦开口,待蒸上了烧麦,何未染又在锅里煮上小米粥,顺道转来张大这儿,看了看,往肉末子里撒了些调料,嘴上道:“不够细,继续。”张大恨恨地抹了一把汗,拿着两把大刀子继续剁剁剁,怪吓人的。 李苦儿咽了咽口水,步子不敢再往里迈,一条腿又从门里跨出了门外,决定就这样默默地看一会儿就走。 此时何未染一转身,竟注意到了她,抿嘴略一思索,忽而眉开眼笑道:“没错,你就是那日吃出了羊奶白豆沙的小姑娘。” 李苦儿觉得她这话说得怪怪的,为什么要用“吃-出-了”三个字?就好像那栀子酥给别人吃就不是这馅儿了似的。不过再一想到厨娘姐姐还记得自己,也便没工夫理会那话里的古怪,搅着衣摆扭扭捏捏地嗯了一声。 “你是哪儿干活的?我那日还当你是后厨的人,哪知道收拾了屋子回来你就不见了。” 李苦儿还是倚在门边,回答道:“我是扫院子的,平时在家里种点菜拿来这儿卖,那天就是来卖菜的。” “原来如此。”何未染说着,揭开盖子拿大勺搅了搅锅里的小米粥,又重将锅盖盖上。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李苦儿一听机会终于到了,连忙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道:“我叫李苦儿。” “苦儿啊,分明是这么甜的小姑娘,怎么叫苦儿呢。” 李苦儿闻言,十分不好意思,只能把她爹说过的话扯出来掩饰心里的那一点小激动:“以前我爹说,叫了苦儿,以后就能吃得起苦,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怕了。” 何未染摇头,抬眼看着李苦儿,用颇有些怜惜的口吻道:“其实啊,能吃苦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人之一生有这样那样的苦,若都让你吞了咽了,连我都会不舍得呢。” 李苦儿是不大明白何未染说这些的用意,可单听最后那半句话,便觉得脸烧得慌,耳根子都热了,站在门边半晌不知该怎么往下说。 何未染见状不禁失笑:“你这小姑娘怎得这般脸薄,呵呵呵,快进来,到我这儿来。” “嗯。”李苦儿举起右手揉了揉脸,哎呀还是好热,低头进了门,慢慢走到何未染身边,瞪着圆圆的眼睛偷偷看她。 何未染也不逗她,揭开手边的蒸笼盖,取出那两屉烧麦,夹出两只盛在小碟子里,放在李苦儿面前的台子上,后低声道:“金丝烧麦,帮我尝尝味道。” “啊?”李苦儿眉毛一抖惊讶极了,看看同在屋子里的许妈和张大,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真的只是试吃么?一试就试两个会不会多了点?再看向何未染,她勾了勾嘴角,朝李苦儿一抬下巴,用口型道:“吃吧。”自己则已经开始切馄饨皮了。 李苦儿在乔王府干了五年,也往后厨跑了五年,还从没得过这般好的待遇,一时真有点受宠若惊。这可是王爷王妃的早饭,用料考究,烹制精细,还有大块大块的虾肉……李苦儿这都个把月没吃上肉了,王府下人的菜向来素得可以给和尚当斋饭,就是偶尔加几个荤菜,凭她的小体格小身板也抢不着一口,回了家自己做晚饭,就更别提了,哪舍得买肉啊,就是买了做了还怕把附近的恶狗招来堵门口呢。 李苦儿端起碟子,拿着筷子,颤巍巍夹起一个金丝烧麦。这金丝烧麦圆鼓鼓的,个儿比街上卖的可大多了,纤薄的面皮蒸过之后成了半透明的颜色,透出被紧紧包裹的粉红色虾肉,虾肉上头还铺着煎蛋丝,也便是名字里金丝的来源。张开嘴一口下去,咸淡适宜,鲜香可口,面皮并不干涩,虾肉也新鲜爽滑,细嚼之下,才发现馅儿里还混了荸荠末,清脆爽口,还有一种甘甜的清香,着实美味。李苦儿可以保证,这是她这几年来吃过最好的一顿早饭。 待她吃完,何未染已经取了张大花了大力气剁好的肉馅儿给许妈,叫她包馄饨,自己则一边调高汤。一炷香之后,高汤馄饨和小米粥皆已出锅,玉米面馒头也出笼了,何未染洗净擦干了手,叫了阿初她们四个来,将备好的早食端去王爷的饭厅,早上的活儿也总算结束了。 外头还在继续准备下人的早食,一元和二筒劈完柴便去帮张妈的忙,小曲分完了配粥小菜,终于有空来招呼李苦儿。见她似乎已与何未染聊过了,也不多作介绍,在她二人面前,自动自觉地从桌子下拿出秤杆,又进屋拿了账本笔墨来,称了那些青菜,算了价钱折给李苦儿。 何未染也没事,便瞧了瞧李苦儿带来的菜。别说,新鲜干净,大小均匀,叶嫩却茂密,一看便是主人家用心种植出来的东西。 “青菜不错,这些,就按每斤多一文算吧。” 小曲一愣,这事儿以前倒没有先例,但一想现在这后厨横竖是这位姐姐说的算,也便重新记账,加了四文钱给李苦儿。 李苦儿见小曲那一脸坏笑,好像在说抱了大树便宜你了,鼻子一皱对小曲骄傲地哼了一声,尔后朝何未染道了谢,拔腿便去扫院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饿了。顺便说一句,上一章的栀子酥,真的没人感觉出我的本意,是说栀子酥的馅儿会随人心的变化而变化,而不是个人手气问题么?其实我的意思是,张妈是个黑心鬼,苦儿是个白软甜啊~ 第4章 山水饭(一) 冷在三九,热在中伏。这年的晒伏节之后,方方过了两天,便迅速进入了将要长达二十日的中伏。尤其是现在这段儿,中伏过半,暑热已达到了顶峰。 烈日炙烤大地,大地又炙烤人的脚心。李苦儿穿着布鞋走在街上,直觉得脚下烫得很,鞋底都要被烧穿了。她不自主微微踮起了脚趾头,快步往菜市街赶去。今天要买一些芹菜种子,下午就泡上水催芽,过几天种下地,待得初冬便能采收了。李苦儿早已偷偷查过,今年种芹菜的农户寥寥无几,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知了趴在树上叫得欢畅,却听得人疲惫心烦,李苦儿赶到菜市街的时候,果然也是一副惨淡的景象。 天太热了,又是刚过正午,街上买菜的人三三两两,路边挑担来的商贩吃了午食,正是困乏的时候,别说吆喝,能端正坐着已是难得。李苦儿走了大半条街,才找到一家有卖芹菜种子的,摊主大叔从前不曾见过,或许是新迁来这清水镇的,但他满口都是这种子好,个儿大饱满,特别容易活。李苦儿半信半疑,本还想再来个货比三家,那摊主又说要回去吃饭了,不买就改明儿再来。李苦儿估摸着后面应不会有了,大热天的也懒得再跑明天这一趟,再看这芹菜种子,的确饱满,便问摊主买了五文钱。 低头包好了种子揣进怀里,忽觉左肩一沉,她吓了一跳,左转又右转,才发现身后站了个人,是何未染。 “啊,何姑娘!”在这里碰到何未染,李苦儿觉得十分意外,又或者是喜出望外? “苦儿啊苦儿,你就叫我何姐姐吧。”何未染嘴上纠正着李苦儿对她的称呼,眼睛却不经意瞟到了她怀里露出的纸包一角。 “买什么了?给我瞧瞧。” “哦,是芹菜种子。”李苦儿听她说想看,立刻又重将纸包打开。 何未染伸手拨弄起种子,翻着翻着便拢了眉头。她看看李苦儿,又看看李苦儿身后那戴着斗笠的摊主,收起种子,几步到那摊主面前,直接道:“这种子我们不要了,你把钱退给我妹子。” “啊?”李苦儿不得其解,但何未染既这般说了,也不敢质疑,只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看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卖她买,货都出手了,哪还有退的道理?” 李苦儿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听这摊主说话的态度,也觉得不怎么舒坦。 “你既这么说,我也便直言不讳了。”何未染甩手将种子丢回摊子,继续道:“这种子真能种出好芹菜么?我看不见得。” “你……你可别胡说,坏我生意啊。”那摊主急了,眼神闪烁,一副做贼心虚还要强撑场面的模样。 “你一个做买卖的,奈何要骗人家小姑娘,那几文钱是小,我妹子买了你的种子回去,辛苦劳作半年,就种出一地空心芹菜,你问问自己的良心,怎么过意得去?” “空心芹菜?”李苦儿这下可知道芹菜种子是出什么毛病了,腮帮子一股,两条弯弯的眉毛立即竖了起来:“大叔,你还我血汗钱!” 何未染嘴唇一颤,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哪有这样对付无赖的?她瞟一眼依旧故作厉害的李苦儿,又将眸光拉回到那摊主的脸上,道:“做买卖诚信最重,你欺诈我们,我们吃了亏也不会善罢甘休,必要将你这骗子的事宣扬出去。你若要赚这回的钱,便得赔上往后的信誉,自此也休想在这菜市做成买卖。” “你……你……”摊主气急,见附近的摊主客人也都在往这边瞧,又是指指点点又是窃窃私语。他的眼珠子不安地左转右转,忽似想到了什么,猛地挺直了腰板,站起来道:“你说我卖劣种,有本事拿出凭据来。” “我说的对是不对,你心知肚明,便凭我乔王府后厨管事的眼力,还看不透你几粒菜籽?”何未染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似乎并没有被对方的要求震住:“你若是要凭据,有什么不行?我大可叫人去种了看,而你,期间便劳烦在王府地窖做个客,待得半载之后一切自见分晓。” “你……哼!算我倒霉!碰上你们这种出尔反尔的。”摊主意识到眼前这女子是得罪不起的,又拉不下脸,赶紧给自己造个台阶。 他愤愤地将五文钱还给李苦儿,又假惺惺地与附近摊主抱怨遇到了不讲理的官家人。何未染倒也不气恼,只留了句:“别做缺德买卖了,害人,也害己。”说完,便拉着李苦儿离开。 李苦儿紧紧攥着那五文钱,直觉得后怕,心想若不是遇到了何未染,下半年可就要白忙活了。 “何姐姐,你真厉害,怎么就能一眼看出那种子种出来的芹菜是空心的?” 何未染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有解释,只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你也没法儿懂。” 何未染说李苦儿懂不了,李苦儿便觉得自己应该是懂不了的,也不追问,转而道:“那人真是个黑心肠,做什么不好,要盯着庄稼人的饭碗坑。像我这样另有个差事的倒还好,可若是那些靠种地为生的农户,买了他摊上的种子,来年收不着好粮,交不出赋税,全家都得饿肚子。就这么放过他,太害人了。” “看不出,苦儿你还是个嫉恶如仇的女侠。”何未染摸摸她的头,道:“放心吧,他会有报应的。” 李苦儿老实低头任她摸,心里却觉得报应这东西不能信。如果真有报应这一说,为什么她爹老老实实一辈子死得那么莫名其妙?为什么害她爹那么莫名其妙死去的人还活得逍遥快活?哎,满脑子都是些糟心事,烦,芹菜种子还是没买成,也烦。 “对了,刚才我从那边过来,看见过一个种子摊,带你去吧。” “真的?”李苦儿闻言心情回暖了许多,起码今天这一趟不算白跑。 两人买好了芹菜种子,便往回走。李苦儿见何未染将路两旁的摊贩一家家看了个遍,才意识到一路都是在她买种子的事情上纠缠,到现在也不知道何未染来菜市街是做什么的。 “何姐姐,你要买什么啊?” “我来找山药。”何未染嘴上答着,目光依旧在两边的摊子上轮转。 “王府有专人采买食材,何须姐姐亲自出来?” 何未染不经心地笑了笑,这笑有些讽刺的意味:“许是张妈授意了负责采买的大顺,近来府里所进食材大多不如人意。这几日天热,王爷胃口不佳,我便想着做个消暑养胃的饭。” “消暑养胃的饭?”李苦儿不懂再平常不过的米饭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这饭名曰山水饭。山取自山中薯蓣,也便是山药,水取自水下莲藕和水上莲子,饭则是当年的麦米。府里的莲藕、莲子与麦米尚可,但这山药,是左右不合规矩,内里不够洁白,黏性也差。我这才想趁这午后的功夫出来寻一寻。” 都将主厨逼上菜市了,大顺还真是有能耐。李苦儿暗自腹诽,眼看这条菜市街都走到头了,便对何未染道:“何姐姐,或许我们这小镇子上的确没有那么好的。” 何未染驻足,无奈地叹了口气,李苦儿当她要就此放弃,却不想又听她道:“看来是要亲自去山上采了。苦儿,你带我去可好?” “啊?”李苦儿呆呆地眨了眨眼:“好是好,但清水镇附近那么多山,我也不知道哪座山上有好山药啊。” “你只需带我沿着河岸一路寻过去就成。走吧,先回王府取工具和马匹。” 两人顶着烈日回了府,李苦儿热出了一身汗,可看何未染,竟丝毫不见汗迹。在后厨拿了一只麻袋和两个小铲子,又问管家要了一匹马,两人便要出发。 李苦儿从没骑过马,站在马近前冷不丁见马打了个响鼻,浑身不由一个哆嗦。何未染先行上马,后朝她伸出了手。李苦儿虽心里害怕,但还是忍住不腿抖,抓住何未染的手借力往马背上爬。千辛万苦万苦千辛,总算安稳地坐上马背,没想到之后的事倒让李苦儿更紧张了。 贴这么近真的好么?!李苦儿才算意识到现下的境况,何未染驾着马环她在身前,两人几乎是紧紧贴着……她呼气,吸气,又呼气,又吸气,生怕剧烈的心跳被身后的人发现……可是这么近的距离,是一定会被感觉到的啊!李苦儿感觉自己快中暑了…… “往哪个方向走?” “就东……东边吧。” “好。诶?你耳朵怎么红了?” 李苦儿掩面:“呃……这鬼天气真是要晒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不好吃……嗯。 第5章 山水饭(二) 清水镇的东面和北面有一条河,这河名为稻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官府以其划分清水镇与邻镇的地界。稻川两岸有延绵的野山,常有凶兽出没,因此至今无人在此开垦,唯有一些猎户偶尔会进山打猎,虽说危险,但若运气好猎到一头大的,便可供一家子吃上个把月。 李苦儿并不了解那里的危险,她自小生活在镇子上,一个独自过活的小姑娘,也不会往荒山野岭跑。只小时候跟着一群调皮的玩伴来过稻川几回,在浅滩上捡石头捉河蟹。她还记得最后一次来,那时候她六岁,一个叫阿绪的孩子说看见一条大鱼,要下河去捉,河水湍急,没人敢跟着去,也拦他不住,后来,阿绪被急流冲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当时这事闹得不小,几个孩子的爹娘沿河寻了好几天,当然也包括李苦儿她爹,但别说活人,连尸首也没找到。日子一久,他们放弃了,教训了自家孩子一顿了事,只阿绪的爹娘依旧在找,找了整整三年,直到阿绪娘又有了身孕才就此放下。 她牵着马,看着依旧湍急的稻川,阿绪被冲走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如果他还活着,今年便有十七了,会成为秀才么?还是做买卖?应该娶到媳妇了吧……只可惜,稻川夺走了他所有的可能。 “想什么呢?”何未染从山脚边回来,搓着手上的土:“我们再往上游走。” “嗯。”李苦儿收回飘远的思绪,跟着何未染上马,一路过来,早习惯了,李苦儿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胆小的人,和女子同乘一骑也会紧张成那样,真是可笑。幸好现在已经自在了许多,说白了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人一路北走一路看,时不时下马观察土质。终于,在河流的转角,他们找到了想要的泥土。 何未染说,沙质土壤加上流动的水源,这样的地方生长出来的山药一定是山中珍品。而稻川转角所圈的山丘正符合这两个条件。 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野山,连人踩出来的山路也没有,幸而不算陡峭,要上去应没有多大危险。盛夏,万物茂盛,整座山丘都被绿色覆盖,要从这满眼的绿色植被中找到山药,李苦儿实在没有信心。 “嗯,这山上就有。只是……”李苦儿听见何未染自言自语,不明白她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明明还没上山。 “你怎么知道?”李苦儿索性直接问了,却得到个意味不明的答案:“因为啊,我已经嗅到山珍的香味了。苦儿,你在这里等我。” “啊?何姐姐,我想跟你一起去。” “上山的路可不好走。”何未染眉心微蹙,并不希望她同行。 “可是……”李苦儿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又瞪大眼睛看了看周围的野山:“可是一个人在这里,我有点儿害怕。”是的,到这里不多久,李苦儿就觉得身上凉凉的,虽说此地绿树成荫,但这种天气,暑热已扩散到了每个角落,又怎么会独独落下这里。 “上面对你来说或许很危险……苦儿,你在这里才不会有事。”何未染的眸光很深,这认真严肃的样子让李苦儿更是害怕,她觉得何未染的话语里别有深意,但具体是指什么,不知道,也猜不出。 李苦儿想坚持,但何未染的考虑让她不敢违背,一者她俩的关系无论如何也没亲近到可以让她靠撒娇耍赖来改变对方心意的地步,再者,她对何未染心怀崇敬,何未染的话语,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遵从。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吧……”李苦儿并不心甘情愿,但她只能强压心里那一丝不知哪里来的恐惧。 何未染见她应得勉强,便放缓了神色,在河边采了一片柳叶,放在她手心上,道:“没什么可怕的,不如这样,你在这里吹柳叶,我在山上也能听到,若声音断了,我便知道你出了事,会即刻下来救你的。” “嗯。”李苦儿本能的怀疑若自己出了事,何未染到底救不救得了,毕竟她也不过是个年轻女子,面对豺狼虎豹能有什么办法。将柳叶放在嘴边吹响,却发现这声音意外地嘹亮,非从前吹着玩儿的柳叶可比。她觉得惊奇,拿着柳叶左右端详,似乎与平日里见的也没什么两样。 “好了,你便在这儿看马,我去去就来。”何未染一边说着,一边将将马拴在最近的一棵柳树上,又从马囊中拿出铲子与麻袋,一步一步往山里走去。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对着李苦儿道:“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只要是不合常理的,皆不要理会,亦不要应声,只等着我来便好。” 李苦儿心下疑惑,觉得何未染的话太不寻常,探着脖子目送她消失在树荫深处,才吹响了柳叶。她吹得是清水镇上留传了上百年的歌谣《何日归》,据说是战乱时候镇上的妇人等待征战沙场的丈夫与儿子归家时哼唱的曲子,只是那场战役前线大败,从清水镇征去的兵士一个也没能回来。但妇人们依旧会唱这首歌谣,日也唱,夜也唱,也就是这样,《何日归》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李苦儿不过是下意识地吹起了这首歌谣的调子,因为平日常拿它练手,当然另一方面,也承了期盼何未染尽快归来的意图。 曲子不长,吹了三巡,也才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何未染还没有回来,李苦儿也听不见她的任何动静。耳边只有蝉鸣,只有鸟叫,只有哗哗的流水声,只有婉转的柳叶响。她觉得不安,虽说何未染听得见她,但她感觉不到何未染,心里没有着落,也就不能踏实。 待《何日归》结束了第七巡吹奏,李苦儿敏感地察觉到,身边似乎,开始起雾了。她环顾四周,视野不太清晰,猛烈的阳光射进雾里不再刺眼,似乎也失去了原本的温度。要不要停下来,李苦儿心里纠结,这情况好像不大对头,但又确实没有发生什么危险。 “苦儿妹妹,苦儿妹妹……” 谁?李苦儿不敢回话,只隐隐能听出来这声音来自身后,但她身后,是稻川啊。她彻底恐慌了,僵着身子,松开嘴边的柳叶。现在这情况,就是她想吹也吹不出来了。 “苦儿妹妹,救救我,救救我……” 不要叫我不要叫我不要叫我!!!苦儿连回头都不敢,只紧闭了眼睛心中一遍遍地默念,脑子里一直徘徊着那句“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只要是不合常理的,皆不要理会,亦不要应声,只等着我来便好”。她方才还不明白何未染这话的意思,现在可算知道了。太过应景,不必多想便知道要按何未染的话做了。 “救救我,我想回家……它又来了,救救我,它不会放过我的……啊!” 那声惨叫几乎贯穿了李苦儿的耳膜,她突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好像是……怎么可能!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阿绪还活着,也不可能还是小时候那把嗓子。那……那么他是……李苦儿不敢再往下想。 这时,拴在柳树上的马儿突然开始躁动不安,若不是缰绳的牵扯,或许就要逃走了。李苦儿吓得双腿一软,立刻蹲在地上紧紧搂住膝盖,抖若筛糠。 背后好凉,还有奇怪的水流声音。要回头看一眼么?何姐姐为什么还没有来? 李苦儿蹲在地上不敢动,也动不了,她紧闭眼睛,仿佛只要她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她。而这个别人,是人也好,是脏东西也罢,只要看不见就比什么都好。 不知过了多久…… “吁……吁……”是女人安抚马儿的声音。 “嘚哒嘚哒……嘚哒……”马安静了下来。 李苦儿还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身体又温暖了起来,不止是温暖,还有点热,出汗了…… “苦儿,我们该回去了。”何未染走到她面前蹲下,拍拍她的肩。 她睁开眼睛,面前是何未染的带着笑的脸,如春风般和煦的笑意,再看周围,雾散了,阳光依旧灼人,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何姐姐……”李苦儿扁着嘴,快哭了。 “好了好了,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起来,再不回去可就晚了。” 李苦儿坐在马背上,怎么想怎么觉得方才发生的事真实得很,她不知道何未染什么时候回来的,看见了多少,又或者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她还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何未染,也告诉了她阿绪的事。 何未染只一心驾着马,不知脸上是什么表情,良久,才道:“下个月,我们一起到稻川来放河灯吧。” 天色微沉,两人打马回到府中。李苦儿先去扫了院子,又跑到后厨去看何未染做山水饭。莲藕已洗净切丁,莲子也去皮去芯,以酱醋腌制之后,焐在麦米里下锅蒸了。那一头又熬着海带汤。据何未染所说,用存放两年以上的海带,以井水熬煮,期间不断去除浮沫,便能得到金黄色纯净透明的汤汁。 李苦儿再一张望,便见一元、二筒和张大正捧着磨钵坐在一边磨山药泥。那山药跟她以往见过的不一样,不是长棍形的,而是圆块状,就像一个圆圆的大番薯,磨成泥后不变色,黏性也强得很。三人磨得大汗淋漓,总算将半袋子山药都磨完了,装在大碗中交给何未染。此时海带汤也好了,果真是金灿灿的迷人颜色。何未染将海带汤倒进洁白黏腻的山药泥中,又搅拌一阵,直至汤汁完全被吸收,再命人包裹严实封在桶里吊在井下冰镇。 待得麦米出锅,饭时也到了。在碗中放入一勺热气腾腾的藕饭,再淋上冰凉的山药泥,便是一碗清凉解暑开胃养胃的山水饭。 何未染盛了五碗,四碗命人送到饭厅去,剩一碗放进一个单层的小食盒里。 “苦儿,今日辛苦你了,这是谢礼,赶紧带回去吃吧。”由不得李苦儿拒绝,何未染便将食盒塞进她怀中。李苦儿捧着小食盒,忙说明自己并不辛苦,又不好意思地向她道了谢,便离开了。 回到家中,点上蜡烛头,李苦儿独自坐在窗边,万分珍惜地从食盒里取出那碗山水饭。她先尝了一口山药泥,口感黏软甘甜,没有普通山药的涩味,取而代之的,是海带的鲜美,一口下肚,便觉浑身都凉爽了。再和着麦饭、莲子和藕丁,大大舀起一勺,张大嘴一口下去,藕饭的香气,酸爽的口感,以及山药泥的冰凉爽滑,让李苦儿在这炎炎仲夏夜不禁胃口大开,暑热尽褪。 这久违的温暖感觉……李苦儿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再那么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扯出了一点灵异了。 不知道是不是好吃的写多了,最近吃家里做的菜都没啥胃口了……不满意=。=||| 第6章 荷花炖鸡(一) 六月廿四,立秋,亦是荷花诞辰。 清水镇中有一湖,名作烟笼湖,只因这湖一年里头除荷花盛放之际,皆是笼罩在烟云之中,故而得此名。烟笼湖也不知是哪年凿出来的,今天说挖泥扩张,明天又说运土填埋,直到十年前在湖边栽了杨柳,才终于定了形。药葫芦的轮廓,占地二十顷,栽了一角红菱一角荷,天热到了极致,烟笼湖现出了全貌,红菱熟透了,荷花也开得鼎盛。 镇上每年都会在这一日举办观荷节,自清晨起,烟笼湖畔便已是行人如织,热闹非凡。远近商贩都会赶着这波热闹来这里赶集市做买卖,钗环、糖食、脂粉、陶碗……沿湖的酒楼也各自推出招牌荷菜,藕粉羹、莲子粥、炸藕盒、荷包饭……湖面上亦是忙碌,楼船、画舫、乌篷,甚至还有百姓自家做的木桶船,虽说简陋,但要在荷叶菱田间穿梭最是游刃有余。 乔王爷和他三位王妃自然也不会错过,据说一早便带着一干侍从包了湖上最大的楼船听曲赏荷,直至深夜才会回府。 何未染终于得了一日清闲,早饭后,留了叶妈和张大两人在后厨忙活下人一天的饭食,其余几个都叫他们放了假。本打算懒在府里荒度一日,好歹是安逸自在,却不料后厨那几个丫头得了假反而不饶她,硬要拖她去赏荷。 李苦儿扫完了院子准备回家去种芹菜,上回买的芹菜籽都已露芽,也是时候播种了。绕道去后厨将早上垮的菜篮子带走,竟见了这场面。小曲、阿初和阿缭堵在何未染面前又是撒娇又是恳求。 “去吧,何姐姐去吧!” “今天可热闹了呢,你刚来,一定得去见见。” “就是啊,而且阿缭家就在烟笼湖边,她家有木船,还可以去采莲子呢。” 何未染则是为难地笑着,但看上去要被她们说动也是早晚的事。 李苦儿正站在门槛儿外头张望着,小曲眼尖,看见了她,立刻将她拉进来,一边扯着她手臂一边说:“苦儿你也去,凑个热闹嘛。” “啊?我赶着回去种地呢,而且下午还得回府扫院子。”李苦儿可不似她们,得了假还有得玩耍,家里的活儿都做不完呢。 “你都多久没上我家了。少管一天地,那些菜也死不了。”说话的是阿缭,她家住湖边,靠卖鱼卖莲子维持生计,对庄稼地的事自然不大了解,便也说得轻松。 “以前是可以不管啊,但这三伏天的,田里的菜一天不浇就得晒蔫儿了。” “诶?我们不管,哎呀,去吧去吧。”阿初开始耍赖了。 “不是还有阿竹和阿钏么?” “她俩跟情哥哥出去玩儿了,哪还会愿意跟我们一起。”小曲嫌弃地说着,又狡黠道:“喏,何姐姐也去的,你不去么?” 李苦儿看向何未染,她有答应过?其余三人也看向她,小眼神儿里传递出来的都是期盼的讯息。 何未染被这四个丫头看得一愣,随即莞尔道:“那……如果苦儿去了,我就去。而且,我可以帮苦儿去向管家告假。” 这不把事儿推回来了么?三人又转头来盯李苦儿,盯得她心特别虚,负担特别大。 “我的菜……” “我们帮你浇!” 你们凭什么有这样的默契啊…… 反正事情也就这么强权主义地定下来了,何未染找管家告了假,管家倒是爽快,一口答应了,还叫她们好好玩。离了王府,便往李苦儿家那块菜地去,五个人对付那么小一块地,根本费不了多少功夫,浇水之余还顺便除了草,叫她十分过意不去,尤其何未染也帮了忙。 待得一切妥当,不过巳时过半,幸好烟笼湖离王府并不远,五人一路漫步到阿缭家,也不过两柱香的时间。 阿缭姓姜,她家的房子比李苦儿家的要大不少,造了一栋二层的木楼,在邻里间算是条件顶好的。前面是个院子,晒满了莲子和鱼干,后面是湖埠头,打水洗衣都在那儿,埠头边的桩子上还吊了一艘不大的渔船。 不过阿缭家人口也多,今日一早,她爹就去湖畔长街上占摊卖莲蓬了,新鲜的莲蓬,走在路上也能现剥了吃,在这一天尤其受欢迎。她哥则是在鱼市上卖鱼,到了中午就会回来吃午饭,吃完了午饭还得去出摊。阿缭的娘倒是在家打理家务,洗衣、打扫、煮饭,还要照顾患了严重眼疾的阿缭奶奶。 李苦儿记得上一回来阿缭家,她奶奶的眼睛还是好好的,亮得可以绣花。阿缭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个绣娘,手艺很好,常有镇上的富户请她去教自家女儿刺绣。怎么一年不见就完全看不清东西了……真可怜。 阿缭带了同在王府做工的朋友回来,阿缭娘和阿缭奶奶也乐得热闹,叫他们在家吃了午饭再出去逛。四人之中只何未染是她们不曾见过的,这下可有了新鲜头,左右打听人家身世境遇,闹得阿缭尴尬极了。这好歹是她们管事的,怎么好这样失礼。 何未染也颇是无奈,脸上虽依旧笑得亲切和煦,但回话多是避重就轻,只说本来在湘城开了家赔本儿小酒馆,承蒙乔王爷看重,请了来做个厨子罢了,也没什么值得与人道的。至于是否婚配家有几口这种问题,一概巧妙地闪躲了过去。 其他四个年龄相仿的丫头则在旁边剥毛豆,还竖起耳朵分心听这里说话。李苦儿也对何未染的私事好奇,可一路听下来好像什么也没多知道似的,反而觉得她更加神秘了。 午时方至,阿缭哥就回来吃饭了。他叫阿补,大阿缭四岁,好像已经订亲了,明年开春就要迎娶人家姑娘过门。阿补见了家里的客人就憨憨地笑,也不多话,看起来老实又拘谨。 午饭是阿缭的娘做的,五菜一汤,都很大盘。咸鱼蒸毛豆、辣椒炒藕片、炒南瓜、白灼小鲫鱼、笋干丝瓜汤。何未染是王府主厨,阿缭娘直道自己这班门弄斧的,怠慢了客人,还望不要嫌弃才好。何未染自然不会报着对厨子的要求去品这些家常菜,反倒觉得这几道菜做得质朴,也别有一番味道。 席间,几人聊起阿缭奶奶的眼疾,都奇怪当年绣花针都能一气儿连穿一整排的老人家怎么眼睛说不好就不好了。 阿缭奶奶回忆起来也颇是唏嘘:“好像是年前,那几天湖上的烟云特别浓重,我刚从一场风寒里缓过来,也不记得到底是哪一日,早间一起床,眼睛就突然不对头了,好像隔着白纱似的,看什么东西都只有一个轮廓,怎么也看不清。本以为过些时日会好起来,等了些时候没有起色,便去川草堂找茅大夫瞧,他说或许是风寒的后遗症,给我开了几副清心明目的药,但我日也吃啊夜也吃,这眼睛哪,依旧不见好。哎,人老了不中用了,现在也只有停了绣活,随它去了……” “原来如此,或许真是风寒所致吧。”何未染沉吟一句,又仔细看了看阿缭奶奶的眼瞳,便没再多说什么。 吃完了饭,四人便说带何未染去逛集市,阿缭娘盛了些饭菜放食盒里,叫阿缭顺道给他爹送饭,还给了些钱让她在街上看着买些菜食,晚上大伙儿再回来一道吃一顿。 阿缭接了钱,感觉自己身负重任,一路都在想该买些什么回家。行不多久,便觉前面的路渐渐热闹了起来,叫卖声,嬉闹声此起彼伏。她们边走边看,时不时也买些小玩意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多久就分散了。李苦儿却不舍得,她的钱来得不容易,还攒着以后嫁好人家呢,再是看什么新鲜也不敢乱花,只与何未染一道走着。 “那三个丫头,明明说带我来逛集市,自己先跑没影儿了。”何未染摇头叹气,又牵起李苦儿的手,道:“你可不能也丢了,回头我都不认得路。” “啊?……嗯……丢不了。”李苦儿低着头,感觉何未染的手柔软微凉,这触感好比一阵清风在自己手心挠痒痒,一个紧张……呃……手心居然出汗了,真羞耻。 作者有话要说:三个小电灯泡,早知道不写你们了! 很好,这章不饿,嗯! 第7章 荷花炖鸡(二) 两人拉着手在湖畔长街上走,时而观湖景,时而瞧货摊。有时李苦儿见什么小玩意儿新奇多看几眼,何未染就会直接买下来送她,也不由得她推拒。李苦儿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心里欢喜,她寻思着,如果她有个姐姐或姨姨,应该就是这样待她好的。 正午时分,太阳升到了头顶上,小曲、阿初和阿缭真的撒欢儿得找也找不见了,总不能真不把她们当回事的。何未染看李苦儿脸红扑扑的热出了一身汗,便寻了个凉粉摊,坐着吃两碗白凉粉,顺便守株待兔,若那三人正好打这儿路过,便叫过来一起吃。 凉粉摊就摆在一棵大榕树下,这榕树枝条丰满,叶片茂盛,乌压压地遮了一大片天。绿荫底下摆着四张桌子,坐在这里,吃上一碗白凉粉,幸福感自不必多言。两人一边吃着,一边也就这么聊了起来,先牵起话头的一向是何未染。 “苦儿,我之前也不曾问过你,你家里人呢?”何未染的确对李苦儿家里的事不大了解,只觉得这姑娘年纪不大,却颇是勤恳辛劳,府里一份活儿,还有田地要料理,今早叫她来游湖赏荷,也不见她有要将农事托于家里人的打算,难不成……?何未染斟酌许久,还是趁这当口问了出来,虽突兀了些,但现下只她们两个,。 李苦儿听闻一愣,停下勺子,抬头对上何未染温柔的眼睛,不知怎么,心下就生出了些委屈来,垂着眉毛道:“我爹娘去得早,家中就剩我一个了。”其实事过境迁,李苦儿早已习惯了靠自己的日子,本也不该对外人露出这般软弱的模样,但面对何未染这样真心关照她的,竟就装不出坚强来。 何未染叹李苦儿生活不易,又问:“也没有个亲人照料么?” “没有。”李苦儿摇头,解释道:“我爹是家中独苗,爷爷奶奶也是早逝,而我娘是茶沽镇嫁过来的,离这儿好远好远,她生下我之后身子一直不好,从没回过娘家,我四岁她就过世了,所以我也不认得那里的亲戚,再如何穷苦也不好突然去投奔。” 李苦儿拿着勺子慢慢戳着凉粉,直将一块凉粉戳得细碎,又道:“其实也没什么。我爹过世的时候我已经九岁了,家务活儿都会做,街坊邻舍也都热心肠,不仅教会我种地,有时候屋子漏个水坏个窗的,也会帮忙修补,再加上乔王府上的差事补给,所以过得说不上困难。” 何未染知她这话虽说得轻松,但这份表面的豁达还有她内心的坚韧却是自凄苦孤独的生活里一遭一遭磨砺出来的。 “你娘在天有灵,晓得你这般懂事能干,也该欣慰了。”她笑得和善,眼里都是暖融融的关爱,伸手将李苦儿因出汗而胡乱贴在脑门上的额发理好,又道:“但女儿家单独住着,总是不大安全,门啊窗啊墙啊,都得结结实实的,你平日也要注意着些,若发现些个不怀好意的,头一个便告诉我,我一定是帮你的。” 李苦儿心下感动不已,虽不少人曾嘱咐过她这些,但这一回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其中的诚挚尤其让人信服,她不自禁竟真的心生倚靠,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只双眼包泪地望着何未染。 “你这姑娘,怎么还哭起来了?”何未染看看四周,见有已经有人往这儿瞧了,忙拿出绢帕塞进李苦儿手里,又笑道:“你看看,别人都道我欺负你了,还不快把泪抹抹?我只是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 李苦儿正拿绢帕捂着眼睛收泪,一听这话,立刻放下绢帕,圆瞪着眼睛委屈道:“啊?怎么又不算了啊?” “呵呵呵。”何未染笑得爽朗,突然觉得这小姑娘不止是乖巧,还挺有趣,可捉弄得过了又未免可怜兮兮的,便道:“好了逗你呢,我既那般说了,自然不是嘴上客气而已,我呀,是不说违心话的。” 两人继续聊着,说说天气说说家常说说人文风俗,凉粉都吃第二碗了,才终于等到了小曲。小曲手上拿着一糖人,是个小耗子,见了她们便坐了过去,说:“原来你们在这儿呀,找你们好久了。” “老板,再来一碗凉粉。”何未染朝老板招手,又问小曲:“阿初和阿缭你见了没有?” 小曲将糖人插进桌子拼缝里,两眼放光的搅着凉粉,道:“她们给阿缭爹送完饭就买菜去了,叫我们先逛着,半个时辰之后到她家集合,去划船。” “去采莲蓬么?”李苦儿扬起眉毛兴致盎然,她以前从来没做过这个。 小曲眨眨眼:“我看哪,这莲蓬也不准有没有了,早给阿缭爹这样的人给采完了,就指着今日卖呢。” “也是,那去采菱角好了。”李苦儿喜滋滋地笑着,嘴边泛起两个小梨涡。 小曲也笑了,透出股贼劲儿,低声道:“我也这么说呢,但阿缭说白日里不行,菱田是别人家的,要采,得趁夜了去偷。” “偷?不大好吧,被抓住了怎么办?再说了,黑漆漆怎么采啊?”李苦儿犹豫了。 “阿缭跟她哥小时候常摸黑干这个,本事大着呢。而且今儿晚上还有赏夜荷纳凉的,官府会在湖畔和湖堤的杨柳树上掌灯,那些船也亮堂堂的,听说景色好得不要不要的。” “嗯,我看成,就这么定了。”何未染突然道。 李苦儿惊讶,忙问:“真要偷呀?” “你不是想采菱角么?”何未染眼角带笑,道:“就算不采,赏夜荷也好啊,或许还能有不错的收获呢。” 三人打定了主意,吃完凉粉又在湖边逛了逛,见时候差不多了,才回了阿缭家。阿缭和阿初已经在家了,买回来几样蔬菜还有一块新鲜的五花肉。大家都穷,吃肉不易,阿缭家一直是吃鱼的,她娘还真不大擅长做肉,便拜托何未染帮忙。何未染十分干脆,一口便答应下来,切了肉,调了腌料,将肉腌上后才与四个小丫头去湖埠头坐船。 船不大,坐她们五人却不是问题,阿缭戴着斗笠站在船头摇橹,熟练得很,还唱船歌,其余四个便坐在船篷里,围着矮桌看风景,顺便讨论晚上要怎么行动。偶尔发现几支没被采去的成熟莲蓬,便丝毫不客气地折了来,莲子甘甜脆口,叫人满足。 阿缭摇橹摇累了,便任船在湖上飘,进了船篷里,说:“晚上我哥或许会带我未来嫂子来,和我们一起夜游烟笼湖。” 小曲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戏谑道:“难怪你娘今日这般大方地给那么多钱买菜,原来不是为了我们。” “瞧你这话说得,我娘可不是那样的人。”阿缭反驳。 李苦儿又道:“加上他们两个,就有七人了,这小船坐得下么?” 阿缭倒是没什么所谓,似早有了解决办法,道:“不要紧啊,我可以问邻居借三只木桶船,拖在后头,采菱角的时候就得用木桶船了,我家船太大,不好进去。” “木桶船啊,我可受不了这个,太吓人了,好像随时都要翻了似的。我还是在这船上等你们吧。”阿初首先表明态度。 “那成,也不勉强你,你便留下看我家的船。”阿缭拍板,又对其余三人道:“我可以带一个,我哥带我未来嫂子,何姐姐、小曲、苦儿,你们哪个会划?” 小曲摊手,苦儿耸肩,都是一副“我怎么可能会”的模样。只何未染点着下巴说:“我倒是可以试试,应该不会很难吧。” 几人一听明显一脸诡异表情,性命攸关的事情哪能这么随随便便地说可以试试? 何未染也露出一个诡异的笑,眸光在小曲和李苦儿之间来回扫啊扫,最终道:“我可以带苦儿。” “呼……吓死我了。”小曲握拳:“这分配很好,就这么定了!” “……”我可不可以,拒绝?这话一直在李苦儿颤抖的小心肝上盘旋,她却如何都开不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再吃~ 第8章 荷花炖鸡(三) 夕阳下沉,将余晖洒在湖面上,金红的波光闪得人眼眸迷醉。酒楼点灯,船只靠岸,人群换了一波又一波,却依旧嬉闹。 湖畔的民居已升起袅袅的炊烟,阿缭摇着橹,咯吱咯吱的悠长伴随被轻轻推远的水流吟唱归家的晚歌。 “到了到了。”阿缭拄着船橹将船拉近埠头,跳上岸,牵了麻绳绑在柱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紧紧扎一个结。 李苦儿打个哈欠,揉揉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趴在矮桌上睡着了。小曲也是刚睡醒的样子,半张脸压得红红的,显然还没缓过来,呆坐着不动弹。 “你们两个还真能睡,快下船去,要吃饭了。”阿初推推两人的脑袋,便先一步跳下了船。何未染看她们一眼,也跟着下船,先去前院帮阿缭娘做五花肉了。 李苦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拽起小曲,两个昏昏沉沉的人就着湖水洗了洗脸,再被退了些许暑气的晚风一吹,总算清醒了不少。 到了前院,桌子已经铺开。阿缭爹卖完莲蓬早回来了,正在收晒在院子里的莲子与咸鱼。阿缭在摆凳子和碗筷,阿缭娘一盘接一盘地将菜从灶房端上桌,招呼她们快坐下。阿缭摆罢了碗筷便进去扶奶奶出来,几人相继落座,只差阿补和他未来的媳妇。渐渐地,灶房传来浓郁的肉香,是红烧肉的味道,飘散在院子里,馋得众人口舌生津,腹中擂鼓。 阿缭爹从里屋拿了两个坛子出来,对阿缭道:“快去巷口瞧瞧,你哥怎么还不回来?” 阿缭马上跑出去瞧,再坐下去就得饿死了。 不过多久,阿缭娘欢喜地端着一碗红烧肉出来了,但见这红烧肉统共十六块,切成大小均匀的方格,纵四块,横四块,工工整整地堆砌成一个大方块。还有那表皮,浇了厚厚一层深红的糖汁,晶莹透亮,只看着,仿佛已经可以想象那香浓滑嫩的口感。 阿缭娘将红烧肉摆在桌子最中央,笑道:“得亏了何姑娘,我可做不出这么好的肉。”回头,又冲灶房的方向道:“何姑娘,你快出来坐,今日可太劳烦你了,明明是来做客的,还叫你烧菜。” “没事儿。”何未染洗了手出来,坐在阿初和阿缭奶奶中间。 “你们先坐着,我再去炒两个菜。”阿缭娘说着又进了灶房,也就这前脚后脚的功夫,阿缭跑进来了。 “行了可以开饭了,我哥和粟娘来了。”正说话间,阿补和他的未来媳妇也进了院子。 听阿缭方才所说,阿补的未来媳妇叫粟娘。李苦儿转头去看,她是那种生得极为贤惠的人,这样的长相往往能得长辈的喜欢。李苦儿觉得,阿补和粟娘在一起,一定能过得太平。 粟娘应不是第一回 来了,与阿补的家里人都很熟悉,一一向几位长辈道了安,又与四位客人问了好,方才在阿缭身边坐下。 “好了,动筷吧。”阿缭爹宣布开饭,众人立刻动了起来。他一边招呼着一边开了先前抱出来的两个坛子,道:“今儿观荷节,我这有两坛三年陈的荷花酿,谁要与我喝一碗?来,阿补该喝,阿娘也喝点儿,还有谁,何姑娘要来一碗尝尝不?” 阿补起身,从他爹手里接过酒坛,见何未染点头,先给何未染倒了一碗,再给奶奶倒了一些,继而给他爹的碗倒满了,又对阿缭她们四个说:“粟娘不会喝酒,你们喝么?” 阿缭摇头,还不忘提醒他哥:“你可别喝多了,一会儿入夜了咱们还去偷菱角呢,要翻湖里去的。” 阿初一听要翻湖里去,也连忙摆手说不要,虽然她不坐那个木桶船,但还是怕晕啊。 小曲是个不怕事的,想着反正有阿缭在,她又不划船,便递了碗过去说要半碗。李苦儿很小很小的时候喝过酒,早忘了是什么味道,看看身边的小曲,又看看隔着一个阿初的何未染,不知撞了哪门子邪了也鼓起了莫须有的雄心壮志,说:“我只要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小曲看似询问,其实绝对是在笑话她。她也不尴尬,夹着拇指和食指说:“一个碗底就好。” 酒倒完了,阿缭爹便开始招呼大家吃菜,那碗红烧肉早想尝了。他将红烧肉一人一块分了一轮,又连番向何未染道谢,何未染被他谢得受不住,便转而主动地招呼大家尝她的手艺。 李苦儿饮尽碗中的酒,又苦又涩一点也不好喝,悔了。又拿了碗去接肉,单闻了这香气,就似乎忘了方才苦涩的味道。这红烧肉色泽艳丽,焦香袭人,一口下去甜香浓厚,也极是入味,肥肉油而不腻,瘦肉嫩且不柴,其味美让人回味无穷久久不忍吞下。 李苦儿被这肉诱得胃口大开,一连扒进好几口饭依旧觉得口中肉香不散。 粟娘不知何未染身份,尝了那红烧肉,不禁心生佩服,忙向何未染讨教做法,说日后要做与家里人吃。这家里人指的自然是阿缭一家,听得在场的姜家人喜笑颜开直叹阿补娶了个好媳妇。 何未染也不藏私,将红烧肉的做法细细讲了一遍,待讲全了,天也黑透了。本来大家都奇怪她怎么这般大方,竟将烹调方法授予外人,听了才知道即使她说得再如何精细,也不过是个形式,没有料理的经验和掌握火候的技巧可是不成的。 同一道菜,同一个做法,烹调的人不一样,还真就有可能做出两个味道来。 大家吃完了饭,阿缭爹去隔壁借木桶船,往自家木船后头绑。阿缭提议回来后再吃顿酒,方才为了划船一口荷花酿都没沾,回来之后必须得犒劳一下自己,好赖还有菱角做下酒菜。大伙儿闻言十分赞同,何未染也乐意,默默去隔壁人家买了只鸡,请阿缭娘杀了,说回来要做道好菜,权当感谢他们今日的招待。 几人上船,这回换阿补划船,阿初、粟娘和李苦儿在船上坐着,阿缭带着小曲在后头跟着,顺便教何未染划木桶船。 “何姐姐,你学会了么?”李苦儿趴在船舷上,苦大仇深地盯着何未染的一举一动,不担心不行啊,美人是好,但命只有一条啊。何未染起先手脚倒是挺别扭的,再仔细研究了阿缭的动作,不多久竟也能有模有样地摆弄船桨了。 “别急别急,我都说过了,一定不会淹着你的。” “那……那你会拐弯了么?” “拐弯?不碍事的,回头哪儿卡住了,还有阿缭他们呢。” “啊?怎么这样……” “苦儿你怕什么呀,出事了大声叫,我和阿缭会来救你们的。” “小曲你不厚道,跟阿缭一船就嘚瑟,怎么好意思?” “咦?苦儿好像不大愿意跟我一船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几人相互调笑,不多久,船已划到了菱田边缘。阿缭示意大伙儿噤声,别被主人家发现了,继而头个解了接船的麻绳,抛回自家船里,便划着木浆荡进了菱田,与小曲忙活着偷红菱了。阿补将何未染的木桶船拉到近前,又扶着李苦儿跨过去。船就跟醉酒的老汉似的摇来晃去,李苦儿怕得要命,下脚都不敢用力,一个步子便要好久,一点点卸下力道,见船稳了才敢继续。 木桶船是元宝的形状,一边坐一人,李苦儿年纪小,差了些分量,总觉得这船不是平的,直到阿补往她这边放了两块石头才终于稳了。两人就此也划了开去,但不进菱田中心,只在边缘采。 李苦儿起初还不敢探出身子,手往船边捞啊捞,捞到什么是什么,捞起来借着远处的火光使劲儿瞧,红透的也有,生嫩的居多,还有些早已经被采走了。 “瞧你,衣裳都湿了。”何未染也不动手采,只看着李苦儿这模样就想笑,压低了声音道:“我会将船稳住,你尽管去采。” 李苦儿被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瞧瞧身上湿了一片,特别难受,立刻不愿如先前那么干了。尝试着探出身子,船沉了沉,也不见多大动荡,她这才放心,一株一株地仔细找寻起来,很快便得心应手了。 “何姐姐你看,我们有这么多了,三十多个呢。” “呵呵,咱们不急,横竖有阿缭和小曲那两个小黑心鬼呢,你若也跟着采得勤快,明日主人家就该哭天抢地了。” “啊?”李苦儿放下手上那捧小菱山,转头去找阿缭的船,俩人兴奋得不成了,手脚那叫一个快,还隐隐能看见她们船里装红菱的篮子,都满出来了。 “哎呀,那我还是不采了吧。”李苦儿羞赧地缩回手,暗想自己险些也成了黑心鬼,做着贼做的事还得意忘形了。 “这就够了?”何未染眨眨眼:“若没玩够,倒还可以再采一些。” “够了够了。”李苦儿摇手,可不敢在占主人家的便宜了。 “那好吧。”何未染忽又轻笑起来,笑里还藏着几分狡黠:“我带你去寻样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吃是吃了,但吃的不是题目是红烧肉……咳咳,不要在意。下章再吃过。 第9章 荷花炖鸡(四) 好东西?这地方有什么好东西可寻的?李苦儿小心肝又抖起来了,她眼见着何未染并不很熟练地荡着木桨就更是心惊胆战得说不出话,只紧张地抓着木桶船边缘好稳住身体。 两人的船渐渐荡了开去,阿缭他们却似并未察觉,依旧埋头在菱田里“劳作”。李苦儿不知道何未染要往哪里去,对方不说,便也老实地不问,只任自己远离了华灯百里的湖畔,避开了仙乐缥缈的画舫,喧闹渐止,华光隐没,船儿驶入了一片静谧的黑暗。 慢慢地,连木桨拍打湖水的声音也没有了。李苦儿努力睁大眼睛,好使自己适应现在身处的环境。船还在漂,周围不完全是黑暗,有月光,有远处的灯火,虽说微弱,时间久了却也能让双目看到些什么。 “何姐姐……我们到底来找什么?”李苦儿的声音本能地小到了极点,她依稀能看见何未染的轮廓,却看不清那脸上的表情。 “现下戌时过半,尚早,我且讲一个故事与你听。”何未染声线温柔沉静,似有安抚人心的功效,让李苦儿心内镇定不少。她点头,忽又想到何未染或许看不见,便“嗯”了一声。 何未染将木桨收入船中,任船自流,又拢了拢鬓发,望向头顶那一弯残月,道:“相传百余年前,王母身边有一貌美酒侍,唤作烟女。烟女生于太上老君炼制延年丹时掐错丹诀化出的一缕青烟,她极具慧根,却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一日,她偷饮了王母的仙酒,醉酒之间逃下凡尘,胡作非为。她所到之处,皆是烟雾弥漫,那段日子,百姓无法劳作,农田日益残败,幼童牲畜走失,还有体弱之人因这烟雾患上恶疾,人间俨然乱成了一团。天上几个时辰,人间已是数月,王母得知此事,怒极,掀翻了手边茶盏。那茶盏掉落到人间,恰成了一池玉湖,王母将烟女打入那湖底淤泥之中,并遣荷花仙子日夜看守,叫烟女永世不得再霍乱人间。” “原来荷花仙子除了掌管世间荷花开与谢,还得看一个犯错的仙女呢。”李苦儿权当是一个神话故事听。 “故事还没有完。”何未染转回头,看着李苦儿已然放松下来的身影,继续道:“烟女生而在天庭,修行吸取的是世间至纯至净的灵气,功力自是不俗。而荷花仙子不可能以真身在湖中看守,只用灵力化出一池藕叶花。但荷花花开有时,由以冬日最是奚落凋零,灵力也最是孱弱。烟女得以趁此逃出淤泥束缚,笼在湖上看世间悲欢之事,而一到夏秋荷花繁盛之际,便只有被死死困于淤泥之中无法脱身。也正因此,王母的茶盏所化之湖,被世人称作烟笼湖。” “啊?烟笼湖?不就是这里么?”李苦儿很惊讶,她在清水镇住了十五年,都不曾听过这个传说,何未染到这里也不过半月有余,怎么会知道这些? “何姐姐该不会是随口胡诌来唬我的吧?” 何未染笑笑,也不正面回答,只道:“苦儿愿信便信,若实在说服不了自己,便只当听了个杜撰的故事,也没什么所谓。” “那……那我还是信好了。”李苦儿嘴上这么说,心里横竖是不信的,就算何未染当真是从哪个老人家那里听来的传说故事,也不能保证它本身就是真的了。难不成人还能知道天上的事么? “苦儿真是乖巧。”何未染也不拆穿李苦儿的心思,又说:“今日是荷花诞辰,仙子白日在人间与民同乐,夜里亥时便会上天宴请仙友,所以每年这时候,又是烟女的可乘之机哪。” “这是什么意思?何姐姐,你别吓我。”李苦儿不懂,但就是心慌得厉害。怎么就说得好像确有其事一样? “呵呵,别怕。亥时快到了,我们且耐心等着,一会儿便能知道了。嘘……”何未染说着,便俯身捂住李苦儿的嘴示意噤声。 李苦儿像被点了穴道,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此时她已习惯了周围的光线,近处何未染的脸也变得清晰异常,带着神秘莫测的味道。 何未染的呼吸清浅得几乎没有一点声音,李苦儿能听到远处集市的嘈杂和游人的谈笑,船上悠扬的琴乐和婉转的吟唱,风吹荷叶沙沙作响,荷上青蛙咕呱唱叫,还有自己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震动得清晰,仿佛要从胸口蹦出来了。是害怕,还有紧张,李苦儿想起了那日在稻川的情景,她极力忘记的恐惧,而此刻,何未染便要带她进入那个不曾触摸的世界,一切都是不可思议。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流稀稀落落的声音伴随着植物生长的声音进入李苦儿的耳膜。植物生长的声音是如何?是叶片绽放舒展的摩擦碰撞,不同于荷与风的互动,这声音发自其本身,昭示生命的萌发一般,是新的,在此时此刻也显得尤其突兀。 李苦儿与何未染对视一眼,见对方微点了头,便循声望去。辽阔荷田的中央,隐隐有一丝光亮,不耀眼,甚至可以说暗淡,但它的的确确地存在。李苦儿偷偷擦了擦眼睛,好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那是什么?一朵豁然绽放的粉荷,通体泛着微弱的灵光,好比月下美人瞬间的惊艳。李苦儿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从没想过这辈子能目睹这样的奇景,仿佛置身梦境。 当粉荷绽放到了极致,一缕袅娜的青烟自那嫩黄的莲蓬中飘散而出,它悠长且悠远,久久不散,缭绕于荷叶之间,穿梭在暗色的夜里,飘过荷田,撩骚了李苦儿的鼻尖,然后绕过她的头顶,往更喧闹的地方去了。 “阿嚏!”李苦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又连忙捂住嘴。何未染无奈地笑笑,拿起木桨,道:“罢了,已经被发现了呀,不过也不打紧了,看来是位调皮的仙子呢。”语毕,又用木桨轻轻拨开前方重重叠叠的荷叶,往那朵不凡的荷花驶去。 “可以说话了么?”李苦儿放下捂嘴的手,紧紧抓着船沿,见何未染点头,又问:“那我们现在过去做什么?” “当然是采一会儿夜宵的食材啊。” “那朵荷花?烟女不会生气么?” “自然是不会的,因为那荷花过不了一个时辰就会凋谢,与她已是无用的了。”说话间,两人的船已到了那依旧泛着微光的荷花跟前。 李苦儿也不知为什么,方才明明是离得这么远,两句话的功夫竟已经在荷田的中心了。她也无暇多想,只见何未染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把剪子,一手捏着花梗毫不犹豫将它剪了下来。也便在剪子剪断花梗的那个瞬间,方才的光华也消失不见了。 李苦儿看着那朵荷花,似乎与普通的荷花无异,谁又能想到在这花儿身上发生过怎样的奇迹。 “它与凡花有什么不一样?”李苦儿闪着黑琉璃一般的眸子问何未染。何未染将花递到她的手中,复又荡起了桨,嘴上道:“烟女在泥中依附莲藕用灵力催生花叶,又化烟自花梗至莲蓬飘散,因此这花中留有烟女的灵力,虽说烟女的灵力因常年封于淤泥之中而有所污染,但荷花本就有净化之效,因此留在这花里的灵力是最干净的。” “灵力?”李苦儿越发觉得从何未染嘴里说出来的词儿神神叨叨的,她不由好奇起何未染的身份来,只是不敢直接问,生怕是什么不得了的,听了不如不听的话,便只好将好奇心压了回去,转而问:“这花里有了干净的灵力又如何?” “嗯……又如何呢?”何未染顿了顿,似在思考怎么回答,随即莞尔一笑道:“苦儿若是吃了它,或许就更可爱了吧。” “……” 两人划船归去,与阿缭他们打了招呼,要先走一步准备夜食。阿缭嫌弃她们收货少,硬是倒了半篮子红菱在她们船上,叫她们带回去让阿缭娘先蒸起来。李苦儿见状赶紧将先前用来平衡船只的石块丢了,抱着半篮红菱正好压得稳。 回去也是不多会儿的功夫,李苦儿不见何未染使什么力气,总之就是很快便靠了岸。她先跳下船,去叫阿缭爹来帮忙,阿缭爹拉着麻绳请何未染下船,剩下便交由他做便好。 何未染下了船道了谢带着李苦儿去前院做菜。她要做的是荷花炖鸡,一道极是好看的菜。 先将鸡肉切块加简单的香料抓揉腌制,鸡爪、少许瘦肉加清水炖出汤底,待两厢就绪,姜片、葱段和腌好的鸡肉下锅加荷花酿翻炒至变色,装入瓦煲,并加入干莲子、莲藕片,尔后荷花焯水去涩,置于瓦煲正中,淋上汤底,继续煲至汤滚,这道荷花炖鸡也便成了。 院中人已到齐,阿缭娘刚蒸好了菱角分给众人吃,大家坐在院子里一边剥菱角一边等着那道鸡煲,仿佛晚上那顿已是何其遥远的事。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之中,鸡煲翻滚着热气终于上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大朵的荷花。荷花的香气本是清新淡雅,但在这道鸡香四溢的汤煲之中,却丝毫没有被掩盖风华。而那鸡肉,皮黄肉嫩,难以想象将是怎样的鲜滑入味。 众人正想动筷,又见李苦儿从灶房碰出十只瓷碗,在鸡煲前一一铺开。何未染拿着筷子和汤勺,将荷花片片拆解,又按着一花一肉一勺汤将十只碗一一盛满分给众人。她端了其中一碗给阿缭奶奶,里面的并不是花瓣,而是一只嫩黄的小莲蓬。阿缭奶奶连声道谢,接过汤碗笑眯了眼。 笑闹着吃完了夜宵,已是深夜。阿缭一家为几人准备了纸灯笼,道了别,便回屋睡了。阿补送粟娘回去,阿初与小曲同路,剩下何未染与李苦儿,一个回府一个回家,倒也是在同一条巷子里。 何未染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李苦儿,烛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送你回家吧,一个小姑娘,走夜路危险。” “不用了,远近都是认识的人,出不了事。倒是何姐姐这般貌美的女子,才是要小心呢?” “你怎的这般贴心?”何未染呵呵一笑,又看着李苦儿道:“遇上了我,也不知是哪个有危险呢。” “何姐姐你……你……该不会是妖怪吧……” “呵呵呵,随苦儿怎么想吧。” ? 第10章 七彩凉面(一) 七月初七,乞巧节,末伏已临近尾声,天气却依旧炎热。按照清水镇的民俗,这日一早,待字闺中的少女便会在家中供奉瓜果向织女乞求一双巧手,然后亲手绣一个香囊或一方丝帕,赠予心上之人。若心上人接受,夜里两人便会一同到湖边观星,见证牛郎与织女的相会。而单身女子亦会在这一夜凭着窗栏仰望星河,以期一份圆满爱情的降临。 清晨,李苦儿早早起床,对着窗外供了一个雪白雪白的香瓜又点上三支香,拜完之后才去乔王府做工。她虽不打算绣香囊丝帕,却也希望得到一双巧手,横竖那个香瓜最后还是进自己肚子的,跑不了。其实她过去并不曾供奉过织女。真的有织女么?在这个暑季之前,她是不信的,而现在,经历了那些匪夷所思的事,看来神话和传说也不尽是前人杜撰的吧。 李苦儿一直在想观荷节那晚,深夜的巷子里,她们就着灯笼方寸的光辉并排归家。她问何未染是不是妖怪,何未染却未置可否。如果不是的话,就直说不是了吧……所以……所以…… 所以根本就是,没错。 这个判断在李苦儿脑中盘旋了一遍又一遍,她心里有了七成的把握,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被这个几乎可以确信的猜想惊吓。 “如果妖怪都是何姐姐那样的,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嘛……哦,对了,吃人也是不行的。”李苦儿低低呢喃着,回过神时已到了王府后门。之前的菜都已收割,一地的芹菜苗和萝卜苗还需要她用劳动去换取回报,没有菜卖,收入也少了许多。李苦儿又愁了,叹着气扫完了庭院,便往后厨去蹭一口早饭。 虽然阳光已经着实耀目,但时辰尚早。李苦儿到后厨的时候,早饭还没出锅。小曲坐在院子角落摘豆芽,李苦儿搬了个小板凳过去帮她,两人干着活说着笑,倒也愉快,这要是放在以前,不多会儿就会有人跳出来骂她们没规矩。 阿缭来了,刚打满水缸的水,累得不行,却依旧笑着,似有什么好事。 “呐,今儿乞巧节,我要送你们一个礼物。” 李苦儿和小曲对望一眼,一人一句调笑起她来。 “怎么这般大方了?还带过节送礼的。” “依我看阿缭是有求于咱们呢。苦儿我跟你说,礼咱们可以收,忙是不帮的。” “没错,不帮。” “哎你们这说的什么话呢,我哪里是这个意思。”阿缭虎了她们一眼,又从袖带里摸出两个小荷包递过去,一脸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表情道:“这是我奶奶昨日绣的,给你们好好研究绣法,回头自己做来送人的时候也不会丢脸。” 小曲才不管阿缭说的什么调侃话,忙接了自己那个细瞧起来,还忍不住啧啧赞叹:“怎么这么好看哪,瞧这桃花绣得,哎呀你看这手艺……真是送我的呀?” 李苦儿也拿了她那个来。是个元宝形的荷包,顶端是深蓝的褶子,缀着彩绳,串着灰蓝色的陶瓷珠,肚子则是银白色的绸布,上头绣了繁复的青花,一针一线都精致绝伦。 “你奶奶绣工果然好高明!” “嗯,还有呢?”阿缭眯着眼笑得得意,也不知什么事让她高兴得下巴都要翻上天了。 “还有?”李苦儿想着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突然脑中一闪,惊道:“啊,你奶奶的眼睛好了?” “嘿嘿嘿,没良心的,才反应过来。其实观荷节第二天早上,我奶奶就说眼前不那么雾茫茫了,然后就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清楚,前些天又可以绣花了。她高兴得不得了,一口气绣了一大摞小玩意儿,送了好些人,叫我也不能忘了你们几个。不过你们可别跟旁人说啊,我只给了你们俩、阿初还有何姐姐,其他人是没有的。” “你就省心吧。”小曲说着便将荷包挂在腰上:“咱后厨的姑娘家也就这么几个,剩了还有谁?不就是阿竹和阿钏么。她俩可是有相好的人,忙着寻空当绣花送人都来不及,也看不上他人送的荷包。” “嗤,看不上就看不上,你还我好了。”阿缭听小曲说话就觉得她嘴欠。 “别呀,她们看不上我可太看得上了,保准日日戴着好不?我娘可没这手艺,再想要这么好的,估计得嫁了人才有。” “你这人好没出息,我送你们这个就是叫你们学着好好练的,怎么就指着别人给了呢。” “我们俩死活是学不好的了,苦儿你说是不?” 李苦儿看了看荷包,又望了望天,大眼珠子瞪起来呆呆的,嘴里悠悠道:“如果今天织女显灵了,我是不是也能绣得跟阿缭奶奶一样好了?” 小曲还以为她要说什么远大抱负,合着是个投机取巧的心思,咳嗽两声,对阿缭道:“所以说,这意思就是我俩都没可能了。” “得了吧,其实叫你们学习是我奶奶的意思,我呢,只不过是看你们可怜巴巴没个好看的荷包挺丢我们乔王府的人的。”阿缭轻蔑地瞟她们一眼,站起身,舒展了筋骨道:“哎,走了啊,我要去传菜了。” 两人感叹阿缭的嘴巴不知什么时候也刻薄起来了,埋头摘完豆芽,四个负责传菜的丫鬟已经拖着盘盘盏盏出来了。 看来王爷王妃的早食都做好了,待他们吃完,下人便也开饭了。 小曲又去忙别的活。李苦儿寻思着这会儿何未染该空着,便走了进去与她打个招呼。迈进门槛儿,便见何未染在收拾灶头,案板前张大满身是汗地擦着刀,貌似又剁了一早上馅儿,不容易啊。 “何姐姐。”她一边叫着何未染一边掏出了新得来的荷包。 “原来是苦儿啊。”何未染快速收拾完手上的东西,才又走了过去:“有事?” “倒也不算什么事,就是来给你瞧瞧我的荷包。” “哦?呵,与苦儿这一身衣裳倒是般配。”何未染拿着这荷包与李苦儿那一身蓝色短打比对着,又道:“要不要看我的?” “好啊好啊。” 李苦儿眼见着何未染拿围布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又从围布内侧的兜里摸出一个棕紫色的荷包。这荷包与她那只一样是元宝的形状,金丝线绣出底,上头又绣一朵粉红的大牡丹,看着便觉华贵精巧。 “何姐姐这个也好看。”李苦儿这句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张妈的喊声,是对着这边的:“张大,出来一下儿。” “诶,娘。”张大应着声出去,后厨便只剩她们二人。 何未染拉着李苦儿往里走了些,低声道:“昨晚王爷说今日午食想吃凉面。” “凉面啊?清爽又便宜,满大街都有得卖,没想到王爷也会喜欢。”李苦儿想到没有一丝热气儿的面条拌上香葱麻酱,那爽快的味道……光想想竟就觉得饿了。 何未染摇头,笑道:“王爷王妃哪里会识得喜欢大街上的粗食?这小小一碗凉面哪,也得下大功夫。” “那你要做什么样大功夫的凉面?”李苦儿扑闪着眼睛,没吃早饭饿着肚子便对吃食尤其好奇。 “看你这小模样,也想吃么?” “那……那倒没有。”李苦儿羞赧低头,虽这么说着,却分明已经将“想吃”二字写在了脸上。 何未染轻戳她的脑门,道:“我要做七彩凉面,你呀,想吃也不是不行,一会儿用完早饭,便带我去买菜吧。” “啊?何姐姐你又自己买菜?大顺呢?” “他这人不老实。”何未染勾起唇角,眼中算计的精光一闪而逝。 李苦儿也知道大顺经常借着采买的名头捞油水,而且上回听何未染说他受张妈的意,采买食材的时候常常以次充好,也难怪何未染会不高兴。 “好了,走之前我们要先将高汤熬出来,幸好府里有不错的牛腿肉,倒是能省不少功夫。”她说着,便寻了牛腿肉出来切块,刀法极好。 李苦儿不明白,凑过去问:“做凉面为什么要用到高汤?” 何未染也不拐弯抹角,解释起来:“凉面哪,一个是面的口感,再一个就看酱汁的味道。我要用牛肉高汤来调酱汁,那种浓郁的鲜香绝不是麻酱可比的。但素面终归是素面,清爽却失了丰富,我这七色凉面里,牛肉炖熟切丝便是一色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其余六色是什么?” “这个回头出了门再告诉你。外头可以吃了,你先去吧。” 这难道不是在故弄玄虚么?李苦儿皱着鼻子想。 第11章 七彩凉面(二) 李苦儿出了后厨灶房到了庭院,长桌已然铺开,好些下人到了,坐在桌边等吃食上桌。 小曲给李苦儿留了位子,拼命招手叫她去。李苦儿方过去坐定,小曲便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你猜我刚才看见了什么?真是要吓死人的。” “什么啊?”李苦儿皱眉头,明明这么想说出来,还叫她猜,这哪猜得到。 “哎,小声点儿。我跟你讲啊,我刚才看见张妈叫张大夜里邀何姐姐一起去湖边看星,实在太稀奇了。”小曲还有许多意见想发表,但碍于现下人多,只得按捺分享的欲望,戛然而止去专心盯着馒头上桌,然后来个眼疾手快。 李苦儿眉毛皱得紧紧的,也觉得不合情理。张妈和张大分明是与何未染对着干的,怎的这会儿要叫人家去看星星了。平日也便罢了,可今天是乞巧节呢,外人看来再明白不过,那意思就是张大对何未染有意思……而事实是张大的意思来自张妈,如此这般,便叫人不得不怀疑其中的门道了。千头万绪涌入脑海,张妈是不是想让张大与何未染拉近关系好叫这乔王府后厨的油水重新进入她张家?李苦儿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灵光过。反正她是不会让张妈得逞的,而且张大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小曲给李苦儿抢了一个豆腐包,李苦儿心不在焉地啃着,心里又讨厌张妈张大的自作聪敏,又怕何未染上了他们的当。虽说她一直猜测何未染是妖,但戏里男人与花妖狐妖的故事比比皆是,男人不见得有多好,妖精们却就是喜欢,有什么致命的吸引力一般,为之生为之死都愿意。 愁啊,好愁啊……李苦儿支着脑袋啃着包子,眼珠子一转又看见张大拿了两个花卷进了灶房,那里头可只有何未染一个人……小曲和李苦儿紧紧盯着他进去,包子都没功夫啃了。她们倒是想跟着看个仔细听个明白,好知道究竟上演了什么大戏,但张妈在那门边盯着,便实在没了那个胆量。 不多久,张大就从门里出来了,手里还是拿两个花卷,看样子并不高兴。张妈显然是在门边听到了一切,早已板起了面孔,待得张大出来,便更是恨恨地往门内白了好几眼,拉着张大气势汹汹地来吃早饭。 看来是没成……李苦儿和小曲对眼一瞧,各自心里都在鼓掌叫好,手里的包子也有味道了。 吃完早饭,李苦儿去找何未染,按照事先说好的,要出去买七彩凉面的材料。何未染还在熬汤,时不时添些柴火,用勺子一点一点撇去浮沫,十分细心。她见李苦儿已准备妥当,便唤了张妈来看汤,许妈来做全蛋面,将需上心的事一一叮嘱完了,才提着菜篮子叫李苦儿出去。 张妈是强忍着火气应下的,面色半阴半阳十分可怖,李苦儿作为一个与后厨纷争没多少关联的外人,也觉得害怕,脑内不禁幻想出小曲和阿缭她们排队走在刀锋上的场景。 出了王府后门,李苦儿才问何未染要去买什么。 “不过两样,一是天白花菇,再是上等海蜇皮,至于其他几样只新鲜便好,蛋皮、青瓜、豆芽、菜心,还有炖汤的牛腿肉,都是府里有的。” 李苦儿并不知道天白花菇是什么模样,只知是种花菇,要么在菜市,要么在干货铺子。至于海蜇皮,许是鱼市上有,但也不一定,若没有,便要上临县了,那边沿海,才有新鲜的海货,只是路途遥远,一个上午要来回,定是不够的。 她颇为苦恼,心里并不确定能不能帮得上忙,却还是就近先将何未染带去了鱼市。阿缭的爹和哥哥在鱼市东口做买卖,李苦儿便找他们去问。 “海蜇啊……”阿缭爹细细想着,道:“有倒是有,一个东海县过来的担子户,每十日上咱们这儿出一回市,卖点儿海鱼海蟹,偶尔也有海蜇的。不过他上回出市才两三日前,这些天恐怕不会来了。” 李苦儿闻言十分失望,转头去看何未染,却不见她脸上有任何为难之色,只向阿缭爹道了谢,又与李苦儿往鱼市深处去。 “何姐姐,这里不是没有么,为什么还走进来?” “不急不急,我只是看看。”何未染说不急,那便是真不急。 李苦儿猜想着她是不是要用其他东西代替海蜇,毕竟做菜这个事也是需要变通的嘛。但不曾想到两人将整条街从东到西都逛完了,何未染愣是什么都没有买,只是看,一家一家看过去。 “走吧,去找家好的干货铺子。” “干货铺子?去找天白花菇吗?” 何未染笑笑,道:“或许能一举两得也说不定。” 李苦儿带何未染去了镇上最大的干货铺子,名为汇香阁,开在镇上最繁华的鼎泰街上。她才知道海蜇皮还有制成干货的,想到上桌时那水嫩脆爽的模样,真不能联系到一块儿。 两人走在鼎泰街上,因了七巧节的缘故,街上多是卖丝线绣样的。女子徘徊在各色摊位前挑挑选选,直想挑个好看的款式绣到那人心里去。 何未染见着眼前热闹的景象,便生出了打趣李苦儿的想法,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哎呀呀,看我,真是缺心眼儿,今日叫你出来买东西,岂不是扰了你为心上人绣小物件么?” “啊?”李苦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冲得一愣,又连忙摇手:“我没有心上人啊!何姐姐你可别冤枉我了!” “真的没有?” “没有啊……”李苦儿苦着脸澄清,突然觉得自己一边想嫁个好人一边又特别怕被人说有感情上的想法,是种特别矛盾的心情。 “那我就安心了,不然还挺过意不去的。” “那……何姐姐有没有心上人?”李苦儿问出这话的时候都要佩服自己了。 何未染倒是意气自若,开口说:“没有啊。” 李苦儿见她愿意回答且并没有什么不悦,又忍不住得寸进尺:“何姐姐嫁过人么?” 何未染一挑眉,那表情在李苦儿眼里仿佛是说‘你这孩子还挺八卦’。李苦儿心里一紧,颇为惭愧,却听她道:“也没有啊。” 李苦儿寻思着何未染若是妖怪,不嫁人也是应该的,但若她不是呢?这样的年纪还没嫁人可真是奇怪。她想啊想,又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何未染的年岁,听闻年长的女子并不喜欢别人问及年龄,便还是收住了问她的心思,只道:“女子可以不嫁人么?我以为不嫁人的女子要么是姑子,要么是嫁不出去的,何姐姐看起来也不像嫁不出去的呀。” 何未染觉得好笑,便也答得明快:“对对,我就是嫁不出去的。” “啊?”李苦儿深深怀疑何未染是在忽悠她,横竖是开玩笑,便也接着她的话茬半真半假道:“正好,我也是嫁不出去的,本来还挺担忧,可何姐姐不嫁人也过得挺好,那我也不怕了。” 何未染一怔,生怕教歪了孩子,忙道:“苦儿可别想不开,有得嫁就嫁了,一个姑娘家在这世上过活,可险着呢。” 李苦儿在这事情上向来有自己的坚持,难得作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道:“就算难嫁,我也要擦亮了眼睛找,不能凑合,否则日子更难过。”她握拳,又目光灼灼地看向何未染,说:“何姐姐,你也决不能凑合,张大不是好人。”就算你是妖怪,谈对象也要找个心善人好的。 “张大?”何未染又笑了,实在太有意思,便问她:“张大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李苦儿丝毫不介意告诉何未染张大那些不好的传言:“他三十多岁了,本来有个媳妇儿,两年前跳井了,大家都说是被张妈和张大逼死的,进了他家门就别想过好日子。” “你这么说,难不成是看到早上那事了?” “我……我没有偷看,也没有偷听啊。是小曲听到张妈叫张大晚上邀你去看星星,觉得里边儿有蹊跷,跟我讲的。”李苦儿心虚地出卖了小曲。 “原来是这样啊。” 何未染没有责怪的意思,继续道:“张大以为那荷包是我亲自做来送人的,早饭的时候还问我要。我没给,他又说夜里要带我去游湖,我说不想去,他就挂不住脸面了,脾气当真是不好的。” 李苦儿赞同何未染的态度做法,又恐张妈张大气急了对她暗里使坏。但转念一想,如果她是厉害的妖怪,还有什么好怕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做凉面。 第12章 七彩凉面(三) 两人到了汇香阁,掌柜的古掌柜正百无聊赖地赶着苍蝇,没法子,臭咸鱼太臭了。他见有客人上门,忙迎上去招待。 “客官,要买点儿什么?最近的臭咸鱼好啊,你们闻闻这味儿熏得……”古掌柜耸耸鼻子享受的模样:“哎哟,太香了。” “古掌柜,我们不要臭咸鱼。”李苦儿识得这大伯,以前她爹常带她来买果脯,后来她爹死了,也便没闲钱来这儿买零嘴了。 古掌柜盯着李苦儿使劲儿瞅,生意人认脸的本事一下子出来了,虽然死活没想起她的名字。 “哟,这不是李先生的女儿么,都长这么大了,不得了不得了。” 李苦儿也不知他嘴里那是不得了个什么,只直接道出了意图:“今天我们来买天白花菇和海蜇皮,您这儿有么?要最好的。” 古掌柜看看李苦儿,又看看何未染,心里猜想着李先生的女儿这一张口就要上等东西是上哪儿高就了,再看她身边的女子,瞧着是端庄貌美,却不穿大户人家的绫罗绸缎,也不知是个什么身份。脑子里盘算着,嘴上又对她们道:“天白菇就在那儿,有两批,你们自个儿先看着,好的三两银子一斤,次些的一两银子一斤,明裕山来的高级山货,这价格定是公道的。干海蜇皮也有,你们要最好的,架上这些就不必看了,我得去里头拿,等着啊。” 两人趁老板去拿货的间隙,便瞧起了货架上的天白花菇。李苦儿总算是长了见识,原来这就是天白花菇。这花菇不似普通干香菇一般干瘪皱缩,而是菇形圆正,菇蕾肥厚,上有网状裂纹,露出内部雪白的菇肉。两个价格,优劣相比,好一些的个头要大许多,看来也饱满许多,尤其是菇蕾,爆裂得犹如一朵棉花,雪白的鼓起上,菇面原本的棕色只剩点状斑纹,使得整体看来愈发洁白厚实。看起来是相当漂亮,只不知吃起来对不对得起这样昂贵的价钱,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买得起的。 “我们便要一斤上等的。”何未染面上尽是神秘之色,低声对李苦儿道:“你将价格压下来,多了的钱就归你了,海蜇皮也是一样,好的话,我们得买二十张,老板报的价剩下的便是你的。” “这……这样好么?”李苦儿颇感意外,这是吃回扣的行当,在后厨主事的眼皮子底下做,啊,不对,是被主事唆使着做的,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她怀疑何未染是想通过这事来试探她的贼心思,想到这一层,便不禁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颤颤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热天的你抖什么呢。”何未染拍拍李苦儿的背,又道:“我说真的,你且照我说的做,晚些便告诉你缘故。” 都这么说了,李苦儿也不再多想,只打算着为王府省下钱来,至于这省下的钱是藏私还是交公,便待何未染坦白了个中来由再决定。 不多久,古掌柜便拿了一个巨大的纸包出来,摊在她们面前。说是纸包,其实与往常说的那种又不大一样。李苦儿好奇地瞧着古掌柜将面前这洗脸盆一般大小的纸包拆开,里头,一张张圆形的米白色干海蜇皮叠码得高高的,就像街口煎饼果子的面皮。古掌柜拿起一张,给二人看:“瞧瞧,整一张有这么大,薄厚均匀,一点破损也没有,颜色也是难得的白净,里头连一粒沙都没有,口感就别提了,总之我敢保证,远近没有比我这儿更好的海蜇皮了。” 李苦儿不大懂这些,听掌柜这意思倒是挺不错的东西,只不知其中有多少水分。她偷眼看向何未染,见她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便也会意,问道:“古掌柜,那价钱怎么算?” “这是难得的好东西,千里挑一,价码呀,自然也高。”古掌柜对于李苦儿二人是不是能买下这些心存疑虑,便将丑话说在前头。往日来他店里的大口气主顾多了,开口就要最好的,可一听价钱便含含糊糊七弯八拐缩回去的也不在少数,而眼前这李先生的女儿,他只知李先生生前家中便算不得殷实,死后留这一个孤女更是好不了了,但至于这孤女后来是怎样的处境便没再留意过。 “掌柜的你先报个价来让我们听听吧。”李苦儿开腔,她总觉再让古掌柜铺垫下去,下面就是要报天价了。虽说方才几个蘑菇卖那么贵在她眼里也是不可思议,但好歹是乔王府要的东西乔王爷要吃的菜,这价钱也算不得什么。 “这海蜇皮啊,一两银子四张,你们看,是要多少?” 好贵!李苦儿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二十张就是五两银子,加上一斤上等天白花菇,就是八两银子,她那一地的白菜都卖完了也挣不到这么多……啧啧啧…… “便宜点,我们买十张,还有那个三两一斤的天白花菇,我们也要一斤,掌柜的您给个好价钱,以后我们还来。”李苦儿突然觉得自己快变成小抠鬼了,事实证明,只要有获利的机会,随时便会有腐败的可能,实在太危险。 “哎呀呀,李先生的女儿啊……”古掌柜摇头晃脑不知在感慨什么,寻思了一番,还是道:“这样吧,本来十张海蜇皮是二两半,那两张便算是送你们的,收你们二两吧。” “也就是一两五张,两样东西加起来,五两呢……”李苦儿看看一言不发似只在看她表现的何未染,继而作出犹豫的模样,沉吟半晌,先拉着何未染转过身咬耳朵:“何姐姐,这价钱离谱么?” 何未染知她是对这东西的本钱心里没底,想知道接下来是杀轻点儿还是杀狠点儿,便轻声在她耳边道:“差不多就成了。” 意思明显,这价格尚可接受,至于再往下,便全看李苦儿想要多少。李苦儿摸摸鼻子,她寻思着这海蜇皮一定不好卖,否则也不会藏在里头,清水镇上的大户人家是不少,但也极少有洒着闲钱屯这么多上等海蜇吃的,想来这一包海蜇皮也是放了许久,掌柜没理由死咬着高价不放,否则方才也不会那么快松口了。思及此,她对何未染点了点头,又转回身对掌柜的道:“不如古掌柜你再便宜些,我们就要二十张海蜇皮了。” “这……” 一个这字这了半晌,李苦儿见他颇为踌躇,又道:“不如一斤天白花菇加二十张海蜇皮,六两银子,日后再买什么上等货,我们还是要来的。” 古掌柜寻思来寻思去,一边还分出心思想李先生的女儿怎么变这样了,小时候明明是乖巧懂事的。想到她那句日后买上等货还要来光顾,便不禁又动了心,毕竟做买卖这事儿,不是看眼前的小利,而是要将目光放远再放远。 “行,那我便说句痛快话,六两就六两了,往后李小姑娘可得记得照顾我店里的生意。” “一定一定。”李苦儿笑眯了眼,这就省下二两银子,太不得了。 何未染对与李苦儿相视一笑,付了银子,包了货,两人便出了汇香阁,往乔王府去。 “方才我与你说的不是开玩笑。”何未染一边目视前方地走着一边对李苦儿道。 李苦儿瞬间反应过来她指的什么,无非是那个吃回扣的事……想起方才砍价的快感,罪恶感便像潮水一般袭来,李苦儿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不纯粹了,那个勤勤恳恳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的李苦儿要不见了。 “呀,你这是怎么了?”何未染见李苦儿咬着嘴唇的挣扎模样,颇是不解。 李苦儿哪好意思说自己要被何未染带坏了,便闷着不出声。 何未染虽不懂她在想什么,却还是将自己原本的打算说了出来:“你知道只这花菇,叫大顺去采买是什么价码么?一时三两银子一斤,却是次等货,像这般上等的,他说没有,谁知道呢。” “三两?刚才店里只要一两,他竟挣这么多?”李苦儿突然觉得自己做这事儿有点女英雄的味道了。 “这样的事日后必不会少,我也没功夫天天自己出来采买,但我信你,瞧你方才的模样,也精明灵巧,苦儿,我有意叫你顶替大顺的位子,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若将他们逼急了,定是要对付你的。” “啊?我……我哪有那个本事和门道啊。”李苦儿坦言。 “不急,慢慢磨练吧,我会与你一起。但这事我们需得保密,乔王府不会给你工钱,所以其中的差价,你收下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苦儿不禁感动,心想何未染真是信任她的,若非如此,这样只人品好的人才做得的活儿,怎么会叫她做? “怎样?答应么?”何未染摸着李苦儿的头,实则心中有数,她定不会拒绝…… 第13章 七彩凉面(四) 李苦儿与何未染一同回了乔王府,时辰还早。中午要吃的菜都洗净备好了,只等时候一到就开炒。众人扎堆儿倒也清闲,叶妈和许妈找了个树荫坐竹椅上嗑瓜子唠家常,阿钏和阿竹在台阶上绣丝帕,小曲、阿缭和阿初在井边捞冰镇的西瓜,还有一元、二筒、张大和几名前院家丁,聚在门口长桌上热热闹闹地斗蛐蛐儿,只张妈还在灶台前熬高汤,牛肉的香味已经传遍整个后厨。 何未染一到便叫了小曲来,带她进灶房把天白花菇和海蜇皮的账记上。李苦儿伸头瞧了眼,莫名觉得心虚,便还是跑到阿竹和阿钏身边去看她们绣的什么花样。 阿钏的对象是乔王府大门的守卫,跟着乔王爷迁来的,长得精神挺拔,听说明里暗里有好多姑娘钦慕于他,但他还是迷恋上了远在后厨的阿钏,或许是看上她温婉的性子。阿竹则是后厨五个丫鬟里长得最漂亮的,她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是个白白净净的读书人,人家都说他俩般配得很。 其实李苦儿挺羡慕二人,她们比她也大不了两岁,却有门当户对的心上人,比那些盲婚哑嫁的女子不知幸运了多少。而她,没有喜欢的人,还得努力把自己嫁出去,就算攒出一份丰厚的嫁妆,也不知道要送到哪家去。日后的生活真是茫然到可怕,李苦儿还是决定别想那么多,先将嫁妆挣出来就好了。而且看现在的情况,这问题已经有了解决的可能。 “苦儿,快来吃西瓜!”阿缭和阿初已经将冰镇西瓜切好,统共三个,切了六大盘,府里分上一圈儿,一人一块,也好让大伙儿解解暑,这貌似是老王爷的恩典。李苦儿跑过去,随意挑了一块大口下去,甜滋滋,冰冰凉,快意不言而喻。 “你给里头的人送三块去,我俩得去各院分了。”阿缭将西瓜一盘一盘放进食盒里,叫李苦儿帮忙。 李苦儿自然答应,思量着里头是何未染、张妈和小曲,哪个都不好得罪,千万得选大块儿的进去。挑挑拣拣拿出三块差不多大的,算是预定了,又急吼吼地将自己那块啃净了,她擦擦嘴,肚子胀胀的,却觉得特别满足。 捧着三块西瓜步入灶房,张妈刚出来,拿围布擦着手,脸色怪难看的。李苦儿虽向来不大敢与她说话,却还是恭敬地将西瓜给了她。张妈瞟她一眼,接了瓜,又看看李苦儿手上余下的两块,不再多说什么,边啃着就出去了。李苦儿心想张妈果然是个不肯吃亏的,幸好给她的瓜不比另两块小。 “何姐姐,小曲,来吃西瓜了。” “诶!这就来!”应声的是小曲,正在收拾账本和笔墨,应是刚刚记完账。也难怪刚才张妈黑脸,原来是知道何未染自己出去采买了上等食材,不高兴了。 李苦儿又看向何未染,她正在切菜心,一根菜心纵切成四条,只取茎部。 “何姐姐,先吃瓜吧,过会儿就不凉了。” “好,苦儿你帮我个忙,把蛋打了。” 李苦儿见这活儿简单,也不推脱,将两块西瓜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又拿了筷子,到何未染身边去。 何未染面前已经摆满了各种食材。一卷卷整齐摆好的面条,去头去尾的豆芽,泡在水里的天白花菇,切丝的黄瓜,切片的牛肉,一张干海蜇皮卷成长条,还有三个鸡蛋装在碗里。调味料也是不少,白芝麻、糖、山椒、辣油、豆豉、陈醋、黄酒、生抽、生姜、芝麻酱、豆瓣酱,小小一碗凉面,要准备这么多料,当真不能小瞧。 李苦儿拿了鸡蛋,磕了碗沿,然后执着筷子开始飞快地打蛋。 “手势不错,我倒想尝尝苦儿做菜的手艺了。”何未染笑着,将菜心切好放在盘子里备用,便去吃西瓜。 李苦儿被这么一说,不好意思得想躲起来:“可不敢做菜给何姐姐吃,我那点儿手艺都是跟邻居家刘婶儿学的,她手艺也马马虎虎,跟你没得比。” “或许就青出于蓝了呢。” 小曲正吃着,也没打算出去,巴不得与她们聊天,嘴巴坏得让李苦儿想把她推出去:“何姐姐,苦儿的手艺真不怎么样,谁吃过谁知道,可能也就她自己吃得下去。” “臭小曲,上次是谁把我家米缸吃空的!” “你家那米缸本来就没几粒米啊,我来之前就见底了,还怪上我了?”小曲得意地看看气得鼓起腮帮子的李苦儿,见好就收,又对着案板上的材料啧啧称奇:“吃面也这么讲究,咱们王爷实在太腐败了。” 李苦儿本就是个生气不过心的,见小曲转了话题,立刻平复了心情,也不忌讳她说的那些不敬的话,道:“王爷要是不讲究,何姐姐也来不了,管你的还是张妈,你乐意?” “也是,就她那脾气……”小曲压低声音咬字却重得很:“开心的时候使唤使唤你,不开心的时候还要使唤你,那菜价上天了也不能多问一句,一开口就使劲儿瞪,跟要杀人灭口似的,太黑了。” “你也真敢说,给她听见了,日后打击报复。” “我才不怕呢,这事儿后厨哪个不知道?”小曲吃了两口瓜,继续道:“何姐姐,你要小心张妈她们,手段阴险着呢。” “你是说早上的事?”何未染倚着桌子吃瓜,似乎并没有把小曲的阴谋论放在心上。 “哎呀……”小曲迅速反应过来,又看向李苦儿:“你这人,什么时候嘴这么松了?转个身就把我卖了。” “你得了吧,论嘴松我哪比得上你?估计就算我没说,你也会告诉何姐姐的。” “那倒是,不过我要声明,我不是特意去偷听的,绝对是巧合。” “我知道你是好意,没事,这些我都看得明白。”何未染吃完了瓜,在水盆里洗了洗手,走到李苦儿身边,看她碗里的鸡蛋已经打得十分均匀,便又拿了一个小碗,倒入料酒和番薯淀粉打匀,加到蛋液碗里叫李苦儿继续打,自己则着手开始切海蜇皮。 李苦儿一直好奇着干海蜇皮的做法,一边打鸡蛋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海蜇皮已被卷成条状,就像大饼卷大葱一般。何未染将海蜇卷放在案板上,从头开始切出均匀的细条。另一头灶上烧一锅热水,水开之后,将细条置入锅中,待海蜇变色立即捞出,放入盛满凉水的盆中浸泡冷却。 李苦儿眼睁睁看着原本没有丝毫水分的海蜇皮在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成了饱满滑润的模样,觉得格外神奇,手上打蛋的动作都不由慢了下来。何未染见此,拿剪子剪下两截让李苦儿和小曲尝尝。李苦儿放下蛋液碗,接过小指长短的海蜇条放入口中咀嚼,弹性十足,伴随着咔叽咔叽的声音,脆口得不得了,只不过咸了些,还要再泡一会儿才成。 “味道还行吧?” “很爽口。” 何未染倒了锅里烫过海蜇的水,刷上一层薄薄的油,又开始摊蛋皮。蛋皮要摊得薄厚均匀,因蛋液熟得很快,手法绝不能含糊,待蛋液凝固出金黄的颜色,将整张蛋皮从边缘揭下,四折之后切出蛋皮丝,放在盘中备用。 李苦儿数了数,海蜇、豆芽、蛋皮、菜心、黄瓜、牛肉,有六样了,只差还泡着水的天白花菇。 “现在是不是该做花菇了呀?”李苦儿问。 何未染看了看花菇,摇头道:“还没泡发呢,先把面煮了。”她说着就开始忙活起来。 “这面哪,得煮得久一些,这样放凉后才不会因为缩得厉害让口感变硬。”她将面下锅搅了搅,盖上锅盖。 “趁这功夫,再熬个酱汁儿。” “那这些,都是拿来做酱汁儿的?”小曲指指桌上的调料问。李苦儿亦是这般猜测,想象着若是把它们和在一块儿,该是怎么个味道。 “嗯,酱汁儿做得不好吃,加多好的料都没用,所以定要下些功夫的。”何未染一边做一边解释:“用牛肉高汤做汤底,依次加入黄酒、醋、生抽、糖、芝麻酱、山椒、生姜末、辣油、豆豉、豆瓣酱,量得控制好,一味料的量错了,熬出来的酱汁就不一样了。” 李苦儿也不指望当厨子,便不深究那些料到底是多少的量,只看何未染的样子,随随便便一勺两勺下去,也不像是精细称过,更似是凭经验估的。 酱汁熬成了,面条也熟了。何未染将酱汁倒入碗中,又拿了漏勺将面条捞起,过了凉水,沥干,装在盘里,再看一眼花菇,已经发得白白胖胖的了,切片,将泡花菇的水与牛肉高汤一同倒入锅中,将切条的菜心和切片的花菇一同下锅,盖上锅盖。 “现在只等这两样了。”何未染放下大勺,又对小曲道:“时辰差不多了,过会儿叫阿缭她们来将面端到前院去。” “好嘞。”小曲应声,便往外头走。 何未染又对李苦儿道:“你去拿六个盘子来。” 李苦儿听话地去橱柜拿了六个青花瓷盘,放在何未染面前。何未染将面条分盘装好,面条上呈发散状齐齐整整地摆上豆芽、黄瓜丝、蛋皮丝、牛肉片,此时锅里的菜心和花菇片也已经熟了,分别捞出,一同摆在上头,再在中心放一团海蜇丝,淋上酱汁,洒上白芝麻,六盘七彩凉面便成了。 “苦儿,咱们找个食盒装两盘走,一会儿拿到我房里去吃。” “啊,你房里?”李苦儿睁大了眼,虽是惊讶的模样,心里却不无欢喜。 “嗯,给别人看见可就糟糕了呀,我答应你的,还不得无私点儿么?” “好啊,还没见过你屋子呢,真想看。” “呵呵,也没什么好看的,可别抱太大希望。” 而事实证明,何未染住的屋子的确没什么好看的……乔王府所有待客的厢房都是一个制式,一个大些的客厅连一个小些的寝房,已珠帘分隔。何未染住进这里后,并没有为这两间屋子添置过什么东西,可以说,不像将要在这里常住的样子。李苦儿猜想何未染是本性便不拘小节,还是并未打算久留于此。她希望不是后者,因为只这一个月的功夫,李苦儿便发现自己对何未染的好奇与依赖已经超出了往常所认识的人,若哪一天她突然走了,一定会很伤心。 两人埋头吃着凉面,好吃得叫人停不下来,劲道的面,丰富的料,还有香浓的酱,这没有一丝热度的美味似能安抚炎暑浮躁的心,一切都是清凉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去死了,我被手游蛊惑了! 第14章 田螺老鸭煲(一) 乔王府的庭院里有一面浅湖,也不知引自哪里的水,总是清澈明净,湖上有一条蜿蜒的水廊,水廊的转角立着一座别致的亭子,名曰映月亭,堪堪处在浅湖的中心。远远看去,它低低矮矮,简简单单,一个四面飞檐的顶盖,四条有棱有角的柱子,周围挂着缃色的帷幔。若放在画纸上,寥寥数笔便能勾勒出来。 往日里这也算个颇受欢迎的地方。闲暇饮茶,故人拜访,王爷王妃时常会选择此处,因为在这里,能看见王府最美的景致。 乞巧夜,也不知是老王爷突发奇想与民同乐,还是王妃们闲来无聊想看看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的戏码,他们发了话,要将府中年轻人召集在此,有家室的带上家中妻儿,没成家的带上心仪对象,连对象也没有的,就更该来的,最好也带上熟识的小兄弟小姐妹,这分明就是要相亲啊。 李苦儿是下午做完农活来扫庭院的时候才知道这消息,虽然并非强制,但老王爷开口,谁敢不给面子,没办法,再不情愿也是走不了了。小曲、阿缭和阿初都去,说最好能物色个美男子,或者是被美男子物色上,阿竹和阿钏本是打算去烟笼湖的,这下也不得不改变行程,横竖大家都是湖,即使相去甚远。但叫李苦儿遗憾的是,何未染不去,她说自己这把年纪的去了倒是怪不好意思的。李苦儿想问这把年纪是多大年纪,话到嘴边还是收住了,她怕何未染张口一句“九千岁”又会将她吓得软腿,有些事情不敢知道还是就这样让它保持神秘的好。 天还没有黑透,府里忙活翻了。那么些人,亭子只有一个,总不能都挤小亭子里。管家做了安排,王爷王妃坐亭子,其他人都坐水廊上。水廊颇有些宽敞,两边本就有两排座椅,倒是省了临时寻凳子的功夫,在走道上摆一溜儿长桌,放上果盘糕点,就冲着这些吃食也值得他们来一趟。湖畔上搭着戏台,听说是请了镇上最出名的花翎班,演一出牛郎织女,人家推了早前便定好的场子来了乔王府,这也是老王爷的面子。 夜了,王府后院到处都点起灯笼,五步一对,延延绵绵满眼光华,将亭子、水廊还有湖边的戏台照得灯火通明、美轮美奂。李苦儿找小曲一起去庭院,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回家换了一身花布新衣,还涂脂抹粉点胭脂的,好生精细打扮了一番,显得娇俏又可人。 “你……用不着这样的吧,可真当回事儿。”李苦儿企图挖苦她,这种机会太过难得。 小曲却完全不以为意,看着李苦儿摇头道:“啧啧啧,你可真没出息,自己不好好打扮,怎么吸引美男子呀?” 李苦儿嘟着嘴用眼睛斜小曲:“谁要吸引美男子啊……” 小曲笑眯了眼睛伸出食指戳她的脸:“哟呵呵,原来苦儿你好丑男那口儿,真奇怪啊真奇怪。” “去你的!”李苦儿拍开她的手,气道:“我是还没有攒出嫁妆呢!根本就不急着找美男子!” “找好美男子再攒嫁妆嘛!或许美男子家世好人品好,根本不需要你出嫁妆呢?到时候人家送聘礼来,你再把聘礼当嫁妆送回去,什么都解决了。” “你想太美了,就咱府里下人的素质,就算带个小兄弟,能是好家世的么?有张好脸就挺了不起的了。” “这倒也是。那我就找个美男子好了。” 她们说着,已经踏上了水廊。人已经聚集了许多,相识的不相识的都有,王爷王妃还没来,戏也没开唱,几名伶人理着头发衣裳,琴师正在调弦试音,发出吭吭的碎响。 两人寻了处当中的位子坐下,李苦儿倒是想坐头儿上去,要开溜也容易些。小曲却不肯,说就该霸住显眼的位子,谁都能看见,看谁都清楚,不将美男子从一堆子歪瓜裂枣里头揪出来不罢休。 人陆续来了,慢慢地,身边的位子也满满当当,瓜果糕点都上了桌,阿缭和阿初也来了,刚伺候完王爷王妃用饭,洗完了碗盘来的。几人挤挤,又坐在了一起,她们见了小曲的模样都掩嘴笑个不停,李苦儿可算找到组织了,也跟着笑,说小曲今年年底一定能嫁人了。小曲被这样围攻,气啊,气得鼻子都歪了,抓着李苦儿和阿初的胳膊狠狠打了好几下,立即听见对面传来两名男子的低语。 “这个不行啊。” “对啊,太凶了,以后定是个恶婆娘。” 小曲羞红了脸,抬头望去,一个是前院的小厮,有过数面之缘,也记不得叫什么名字,反正长得不怎么样,不大能让人记住,还有一个没见过,应是他带来的兄弟,那长相就更不用说了,小眼睛大脸还佝偻个背,看起来特别猥琐。 见了这俩相貌,小曲的脸顿时恢复了原色,伸手从长桌上拿了个柿饼,一边一个劲儿冲对面两人翻白眼,还对李苦儿她们说:“这世道真是要变了,长什么德行的都好意思挑剔人。”李苦儿虽觉得小曲的话太得罪人,心里却很是赞同。 戌时方至,王爷和三位王妃就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串儿丫鬟,其中一个抱着一把琴。李苦儿估摸着一会儿硕夫人要演奏一曲,听说她嫁给王爷作侧妃前是京城有名的琴师,琴艺一绝,桃李天下,就算已经四十二岁,举手投足也自是一股清气。 说来王爷的另一名侧妃,大家都叫她卿夫人,是京城巨富家的女儿,已经四十八岁了,却生得富贵,加上保养得当,看起来并不显老。传言她未出阁的时候,是真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轻言细语,精心打扮,手心脚底都嫩得和小婴孩似的,即使从不出门,每天也要洗三回澡,换三身衣裳。这样的大户闺秀,反正清水镇上是不会有的,所以许多人都不信。但府上人都觉得这传言假不了,只凭卿夫人对食物的挑剔就知道了,竟比身为皇家人的乔王爷更甚一筹。在何未染来之前,卿夫人从没有把饭吃完过,所以说乔王爷重金聘请何未染的缘故,卿夫人也占了一半。 还有一个乔王妃,是当朝老将军的长女,五十五岁,比乔王爷小五年,听说他们成亲的时候,婚宴连办三日,可说是风光无限。乔王妃是个侠女,擅长剑术,当姑娘的时候就经常溜出将军府行侠仗义,当时京城做过恶的二世祖都被她打过,没一个不看她头疼。有一回,那些二世祖被欺负惨了,就集结了一帮打手去半路截她,还是风度翩翩当朝三皇子的乔王爷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乔王妃,英雄救女英雄的戏码上演起来是收都收不住,两人意气相投又恰好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两三个月下来,乔王爷便意气风发地向先皇请旨赐婚。因这缘故,当时还有好些阴谋家认为三皇子是想通过与大将军的联姻谋得太子之位,现在看来真的是想多了呀。 不过李苦儿不喜欢侠女王妃,因为她一把年纪了还保持着每日练剑的习惯,最近她练剑的对象变成了树叶儿,每回都把叶子劈得满地都是,李苦儿巴不得跟在她后头扫,估计府里园丁也头疼她。 乔王爷和三位王妃落座,立刻有酒仆为大伙儿端上酒盏斟满酒浆,全场都安静了,只剩下尚不懂事的小孩儿咿咿呀呀地说没人听得懂的话。 乔王爷起身,手里端着与众人一样的酒盏,朗声道:“今日,是乞巧节,本王在此设下果宴,一是犒劳各位五年来的尽心辅佐,二嘛,也是想借乞巧节的意头,做回月老,为府中后生解决解决终生大事。好了,闲话也不多说,大家随本王满饮此杯,本王这厢先干为敬!”乔王爷言罢豪爽饮酒,一扣酒盏,又道:“稍后还有花翎班的戏文,大家今日就敞开了吃,敞开了喝,年轻人嘛,就不要光顾看戏误终身啦,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乔王爷一番话,使气氛轻松了不少,欢笑之声此起彼伏。 李苦儿不想喝酒,拿了一块红豆糕吃,才咬了两口,耳边便传来“锵锵锵锵”的开锣声。 戏文,开始了。 第15章 田螺老鸭煲(二) 王母:【虚无缥缈神仙境,自在逍遥享清静。谁人不羡天堂好,你竟敢违天规废耕作,勾引织女动凡心。】 织女:【那一日漫步碧空游,彩云深处遇牵牛。是我约他人间去……求王母你把贬他的玉旨收。】 牵牛:【是我云端会织女,劝她下凡织绫绸。】 织女:【纵有罪过我担受……】 牵牛:【莫罚织女罚牵牛!】 ……………………………… 伶人开唱,或是高昂铿锵,或是低婉清幽,秋天一般的黄梅调,讲述起那个留传了一代又一代的爱情神话。它优美动听,雅俗共赏,上至王爷王妃,下至市井小民,无不为之动容。 李苦儿吃着糕饼看着戏,甜了腻了,方回过神来觉得口渴。她看看小曲和阿初,端着酒盏啜饮的样子真是女中豪杰呀……目光在长桌上逡巡啊逡巡,原来是她们面前忘了放茶壶,别处都是有的,独独漏了她们。这会儿才唱到织女空守云房,还有大半场,嘴里实在腻得难受,吃瓜虽能解一时之渴,口中却依旧甜腻,李苦儿又实在不想喝酒,便决定去后厨找壶茶来,就算没有茶,喝碗水也是好的。 “阿缭,我们去后厨拿壶茶来喝吧……” 阿缭倒没吃多少糕点,西瓜啃了好几块,这会儿一肚子水,一点也不渴。而且相比之下,她更想看戏,机会难得,从前要看花翎班的戏,可是得攒好久的工钱呢。 这边阿缭正犹豫着,那边小曲却凑过来,颇是热心地说:“走,我陪你去。” 李苦儿感到莫名,总觉得小曲的嘴脸贼贼的。小曲起身,扯着她的袖子催促:“快走啦快走啦。”话是说着,眼睛却不是看她的,而是往别处瞟。 李苦儿顺她目光看去,在几乎是水廊的尽头,端正地坐着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与她们是差不多的年岁,衣着虽不华丽,却是朗眉星目神采奕奕,一副好相貌。 李苦儿扶额,原来小曲是这打算……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水廊,李苦儿在前,小曲在后,刚走到那青年面前,果然,小曲停了步子,倒不是与年轻人说话,而是与坐他身边的女人聊起来了。这女人,大家都叫她方三姑,是往常给三位王妃送香的,在鼎泰街上有个小香铺,专卖女子用的小物件,因为为人精明能干,全府上下只要是个女的或是有媳妇儿的,她都认得,也都能说上几句话。就李苦儿所知,小曲脸上抹的那些,还是从她铺子里买的。 小曲也是个精明人,一眼便瞧出那年轻人是方三姑带来的,便从方三姑开始下手,何其自然。 “呀,方三姑啊!” “哎哟,这不是小曲和苦儿么?怎么,这么早就要走啊?” “不是,苦儿要去拿茶水,怕生,我陪她到这儿的。”小曲说着瞎话,又转头过河拆桥:“苦儿,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李苦儿脸上笑着,心里已经掐了小曲好几个来回,哪有这样的人啊?! “那……那我先走了,回见。” “嗯,快点回来”小曲特意咬重了那个“快”字,又问方三姑:“你怎么来了呀?” “呵呵呵呵,我今儿来给卿夫人送香粉,她跟我说了这好事儿,就连忙回娘家把我小弟带来了。” “这位是你小弟呀?” “就是他啦,前些天刚去茅大夫那儿当学徒……” 后面的话李苦儿也听不见了,反正小曲是成功地与那年轻人攀上了关系,还叫她晚点再回来。她沿着湖畔去后厨,一路上挂满了灯笼,不止是亮得晃眼,也燃得炽热,尤其是这种天气,晚风都是热的。 去后厨会路过戏台,戏台高高的,有她家房子那么高,李苦儿仰着头,看织女一边织云一边唱戏,有白色的烟雾在她周围悠悠飘散,不知是用了什么机关,当真仿若是在天上一般,虚幻缥缈。透过重重烟雾,这样的距离,李苦儿才看清伶人的脸,是花翎班的台柱程霞姝,生得那叫一个漂亮,天生主角扮相,又有一副好嗓子,真的是老天爷赏饭吃。李苦儿听着看着,凄婉的调子,哀伤的神情,竟有些痴了,不经意间迈出一脚,滑了,似是踩着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险些一个踉跄摔一跟头……李苦儿被生生吓回了神,这会儿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戏台上,却也难免将她这个小丫头纳入眼底,她怕丑,最好谁都不要认出闹了笑话的她,往脚边瞧了一眼,那儿仰天躺着一只空空如也却有三岁小孩儿拳头大小的田螺壳。 李苦儿看清了罪魁祸首,便慌慌张张地逃走了,先去拿了水再说。她一边跑着一边怀疑方才那一幕会被多少人看见,再回忆起那只田螺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按理那地方她下午才扫过,这么大一个东西躺在路中间,怎么会没发现?可若是今天的客人自己带来,吃完了扔在那里的,也应该被剪尾过,不可能是那般完完整整的。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田螺壳依旧躺在那里,螺内泛着浅浅的蓝色磷光……等等!发光?!李苦儿揉揉眼睛,那磷光在周围灯火的照耀下,似乎也不那么清晰。她不确定,也不想回去查看,便还是放下了疑虑往后厨去。 后厨里,叶妈还在留守,她为人尚好,对李苦儿也向来有几分客气,不是张妈那样对府里做工的姑娘颐气指使的。说明了来意,叶妈便叫她自己先去灶房倒些凉开水喝,自己则是取茶叶泡茶。 李苦儿咕噜咕噜喝了两杯凉水,口中终于舒坦了,看着灶台上的大锅,心想要是何未染在就好了,拉她一块儿去看戏。程霞姝的戏呢,多难得啊。 想到这儿,李苦儿便决定再去一回何未染的屋子看看,如果她还没睡下,就一定要将她叫出来。 叶妈泡好了茶,给了李苦儿一个托盘端回去,省得烫着了。李苦儿谢过叶妈,便端着盘子也往何未染的屋子去。相比浅湖那边,厢房这片儿就暗多了,只屋檐下挂了几盏灯笼,李苦儿没手提灯笼,是借着那些远光走的,幸而往日对王府内的路都熟,倒不会走错道儿。 何未染的屋子亮着蜡烛,昏黄昏黄的。李苦儿过去,将托盘放在廊上,抬手敲了门。 “何姐姐,你在么?” 屋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多时,何未染来开门了。她穿着一身寝服,外头罩一件外衫,手里拿了本书卷,应该是在床上看书。李苦儿瞟了一眼她手里的书,有图有字,字是看不清了,图好像是一棵不认得的草。 “我在看《野物志》呢。怎样,苦儿你来找我做什么?”何未染倚着门笑问。 “哦,前院在唱《牛郎织女》呢,是我们镇上最好的戏班来着,所以我想请何姐姐一起去看。” “看戏啊……” 李苦儿见何未染似有为难,连忙又道:“如果何姐姐实在乏了不想去也没关系的,是我来得太晚了嘛。” “可以啊,我去。”何未染竟然答应了,出乎意料:“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 待得何未染换了衣服出来,两人便往前院去。再一次到戏台下,第四场《空守云房》已经唱完了,现在是第五场,《织女只有牛郎配》。 何未染抬头看了看台上,对李苦儿道:“果然是个很好的戏班呢,行头布景都这么精致。” 李苦儿此时正低头寻方才害她差点摔跤的田螺壳,打算绕着它走别又滑了,可找来找去,那田螺壳已经不见了,当真奇怪。她想着或许是被谁丢路边去了,便不再多加猜疑,与何未染一同抬头,顺便回应两句。可一抬头,又发现这场的织女换了角儿,是谁不知道,反正绝不是程霞姝。 李苦儿不懂了,怎么还临时换人呢?是不是出来什么事?正疑惑着,又听到戏台下的遮幕后头,传来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急切的中年男声:“哎哟我的祖宗,你这是怎么了?” 第16章 田螺老鸭煲(三)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不唱了?你行行好吧,这关头使什么小性子呢!”中年男人的声音。 “不是我不愿唱,是我唱不了了。”女子平静的声音。 “什么叫唱不了?你逗我呢祖宗!”中年男人又道,声音里已带了些不耐。 “就是唱不了,不会唱了。”女子回应。 “中什么邪哪你这台戏唱这么久了还忘词儿!这么多对耳朵听着,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咱们戏班儿的名声哟!得,你现在赶紧给我看唱本,下一场必须上,我先去给王爷陪个不是。”中年男人语毕,便掀开遮幕出来了,迎面看见何未染和李苦儿二人,一顿,又匆匆忙忙转身向水廊去了。 李苦儿和何未染对视一眼,谁都没有抬脚要离去,不过多久,又听见遮幕那边传来轻声的哼唱:“牛郎啊,可是在……可是在碧云深处……碧云深处话知心?心愿相……心愿相……心愿相……啪!!!” 一本书从遮幕里丢出来,来势很猛,李苦儿端着托盘反应不过来,被正中膝盖……何未染急忙扶住她,才不至于杂碎茶壶。李苦儿看看脚边那书,正是牛郎织女的唱本,想来是遮幕那边的女子气急砸本子了。 李苦儿大约可以肯定里面那女子是赫赫有名的花翎班台柱程霞姝,只是想到方才的哼唱,李苦儿虽不大听戏,却也知道那短短两句唱词没有几个字是在调上的……当真奇怪。 李苦儿小声将事情说与何未染听,想知道她的看法。何未染听了,什么都没说,只弯腰将地上的唱本捡起来,带着李苦儿进了遮幕。 遮幕中摆着几张梳妆台和几把凳子,程霞姝穿着白衣独自坐在一张梳妆台前,戏服已卸,脸上妆容却依旧精致,只是瞧这愁眉苦脸的模样,竟比台上的织女更显得心事重重。李苦儿是第一回 这般近距离地见程霞姝,总觉得不大真切…… “程姑娘,我们在外头拾到这唱本,想来应是贵戏班的物件吧。”何未染首先开口。 “嗯,是我们的,谢谢了。”程霞姝依旧坐在凳子上,抬眼看了看何未染,勉强一笑,接过唱本放在梳妆台上,也不再说话,无言之间似有送客之意。 何未染却没走,拿了程霞姝手边的茶杯,就着李苦儿托盘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给她,随口问道:“姑娘莫非喉中不适?不如先喝杯茶,我们帮你去请位大夫。” 程霞姝也不驳她面子,接过茶杯啜饮一口,又摇头道:“我这嗓子倒是不痛不痒,说话也不成问题,只不知为什么,要唱戏了,心里想好的调子一到嘴边,就不对味儿了,恐怕也不是大夫能看好的。” 李苦儿眨眨眼,忽想起小曲看上的清俊后生,听方三姑说,他是茅大夫新收的学徒,虽说学徒的名头听着蹩脚,但镇上就数茅大夫的医术最好了,他收的人,想来也该有过人之处。 想到这里,李苦儿越发觉得靠谱,抿了抿嘴,便道:“今天府上来了个小大夫,是川草堂的学徒,不如先叫他来看看,或许能医好也说不定呢。” 程霞姝沉思片刻,放下茶杯起身,对李苦儿俯身作礼,道:“这般,便有劳了。” 李苦儿被程霞姝这套礼数闹得不大好意思,慌忙放下托盘摇手说不必这样,转头见何未染颔首,便跑出了遮幕去找方三姑的小弟。 她跑得很快,不多时便到了水廊前,水廊上已经有人发现端倪,交头接耳说织女换角儿的事。 “是不是人家程霞姝闹脾气,台柱子还真娇。” “我看戏班老板是趁此机会有意要推这新角儿。” “说来戏班子里明争暗斗的事也过了去,踩人上位都不算什么,杀人灭口的都有呢。你没听程霞姝最后唱得那两句明显不对了么?是不是给人下药了?” “别胡说,什么药能把人变那样儿?” “其实这新角儿唱得也不错,我记得她,好像叫苏之玉,以前都是唱丫鬟的,还有些程霞姝不愿去的小场子,她也唱过几回主角儿。” “唱得不错有什么用,只要程霞姝还在,她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所以啊……呵呵。” 李苦儿听着这些恶意的揣测,越发觉得恐慌,左右一瞧,小曲居然在方三姑身边坐下了,聊得还挺热乎,时不时朝另一边的年轻后生瞧上几眼。那后生低着头,耳根子红红的,完全没有了之前神采奕奕的样子。李苦儿在心里对小曲崇拜得五体投地,要手段有手段要魄力有魄力,把她安在后厨简直浪费人才。 “小曲,你过来一下……”李苦儿站在水廊前,冲小曲招手。 小曲摆着张被坏了好事的臭脸,却还是到李苦儿面前,问:“什么事?我这儿忙着呢。” 李苦儿翻了个白眼,道:“你和美男子混熟了没有,借我用用。” “你干什么?”小曲瞪着眼睛颇为防备。 李苦儿又翻一个白眼,解释:“借去给人瞧病。” “不早说。”小曲下巴一扬,叫李苦儿等着,转身对方三姑的小弟嘀咕了几句。方三姑的小弟点点头,又往李苦儿这边看了一眼,便跟着小曲来了。 李苦儿暗道小曲真是小心眼儿,这还要跟着,好像生怕美男子被人抢去了似的。三人一同往戏台那边去,李苦儿沿路解释道:“程霞姝姑娘嗓子出了问题,我就想到方小大夫了。” 不等后生开口,小曲抢先道:“那你可找对人了,翰采虽是自学的医术,却深得茅大夫赏识,才收他作学徒的。嗷,这是方三姑告诉我的。” “哪里哪里,翰采委实不敢当。” 这都翰采来翰采去了……李苦儿摸摸鼻子,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好像妨碍了什么。 三人到了戏台下,掀开遮幕进去。何未染和程霞姝正说着什么,见了他们来,便让开身子请方翰采为程霞姝看诊。 方翰采鞠了一礼,对程霞姝道:“若有不敬之处还请见谅。不知姑娘有何不适?” 程霞姝将情况又叙述了一番。方翰采闻言思虑了一番,叫她张嘴发声,又示意撩起袖子,尔后将手指覆在她的手腕上,诊断起来。 方翰采眉头紧皱专注非常,良久,却还是摇头叹了口气,起身,又对众人鞠了一礼,道:“小生才疏学浅,实在诊断不出有何问题,恐要找我师父了。” 程霞姝听了,面有戚戚,是伶人才有的仪态,特别楚楚动人,礼数也周全得让李苦儿等人难以消受,举手投足都似在戏中。她深深福礼,向几人道谢:“多谢众位关心,明日我便去川草堂拜访。今次为众位添麻烦了,还请莫要为我这事挂心,回席听戏吧。” 四人知她心情不佳,想独自清静清静,便告辞回了水廊。 小曲借着何未染刚来没有座位的由头,便坐在了方翰采和方三姑中间继续聊天,李苦儿端着茶壶带何未染回了先前的座位,阿缭和阿初见了她们两个来,先向何未染打了招呼,又问小曲上了哪里。 “小曲啊,她明天就可以嫁人了。” “哎呀要死了,这妮子好厉害,真给她找到美男子了不成?” 李苦儿冲方翰采的方向指了指:“就在那儿坐着呢,她右手边那个,叫方翰采,是方三姑的小弟,在川草堂当学徒,日后准是个大夫。” “呀!真的很英俊呀……哎,给她抢先了。也好,日后要看个小毛病倒是便利了。” “你惦记得倒早,人家还没成事儿呢。” “怕什么,他们成不了事儿就最好了,哈哈哈哈。” 几人说着笑,又将注意力转向了戏台上。一场落幕,一场开始,织女依旧不是程霞姝。 李苦儿挨着何未染,轻声道:“何姐姐,你说程霞姝是不是得了怪病?大夫看不出来的怪病。” 何未染的目光落在那遮幕上,微微迷了眼,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唱戏的天赋被什么鬼东西偷走了吧…………” 第17章 田螺老鸭煲(四) 乞巧夜之后,清水镇上关于花翎班台柱程霞姝的传言,便似遇上了春风的蒲公英种子一般,风吹遍地,落地生根,长出枝叶,开出新花,再结出一朵蒲公英,将谣言的种子散播到更远的地方。不过两天的功夫,市井皆流传说,程霞姝的嗓子废了,看大夫也没得治,以后再也听不到她唱戏了,真真是可惜。至于缘由,便是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了。 与此同时,乔王府也发生了一件怪事。李苦儿是没有亲眼看见,但听庭院巡夜的家丁讲,每晚三更之后,便会听到女子唱戏的声音,不知从哪里来,听起来闷闷的,十分不真切。头一天巡夜的家丁说又听到织女唱戏了,别人还道他是刚看完牛郎织女,三更犯困,迷迷瞪瞪脑子不清醒了。但第二天夜里,另一个巡夜家丁也遇到了一样的事…… “哎哟那半夜三更的,也不知哪家姑娘,突然唱起《香魂》来了,凄凄惨惨的,吓得我差点儿尿裤子。”那家丁说起这事的时候还心有余悸,别人问他能否听出是谁的声音,他想了半天含含糊糊地说:“我也没听清楚,那声音既不像是在你面前唱,也不像是从远处飘来的,不过调子都极准,听着……听着竟有几分似程霞姝。” 他最后半句话一出,本是信了一半的人当即又不信了,认为他是想借着程霞姝的传言搬弄是非,未免无聊了些。但即使这样,事情还是传开了,就算只当作新鲜的奇文,于没有波澜的生活来说,也是有嚼头的。 说的人自己也不确定,第一波听的人信了一半却传得肯定,消息被倒卖了不知几回,添油加醋也显得有理有据,再到其余人耳里,竟真得不能再真了。 李苦儿在那第一波人里,她信了,相信那家丁所听到的,是程霞姝的戏。至于原因,自然是何未染说的那句:“或许是唱戏的天赋被什么鬼东西偷走了吧……” 听她说出这话时,李苦儿虽感惊诧,却又觉得其中不失玩笑的成分。但现今与家丁的奇遇联系起来,两句半真半假的话,竟也能拼一个“真”字出来。实在太邪乎…… 午饭时,李苦儿又去找了何未染,问及程霞姝的事。 “何姐姐,你听说没有,前院小赵和黑子,这两天夜里都在庭院里听到程霞姝唱戏呢。花翎班离这儿远着呢,唱戏的声音怎么会传到这里来?再说了,程霞姝明明已经唱不了了呀。” 何未染正熬着酸辣蛋羹,听李苦儿这般说,抬起头,扬着眉毛问:“那么依苦儿之见,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李苦儿眉心一蹙,暗想自己明明是来问她的,怎么还被反问了呢?眼珠子左晃荡右晃荡,还是吱吱呜呜道:“你上回……你上回不是说,许是鬼东西偷去的么。” “啊……我的确这么说过呢。”何未染掩嘴笑起来,笑得令人无法捉摸,另一只手继续用铁勺搅着蛋羹,好一会儿,才道:“那么,苦儿是相信了么?” “自然是信。”都这么问了,李苦儿就是不信也要忍不住卖乖,更何况,灵异的事情遇上过两回,也不得不承认某些东西的存在了。 “既如此……”何未染说着,盛了一小碗酸辣蛋羹让李苦儿尝尝,一边又道:“你今夜别走了,睡我房里吧。” “噗!!!啊……不是……太酸了……”李苦儿吃了一惊,想要掩饰便信口胡诌。 “太酸?……”何未染怀疑地看着眼前的蛋羹:“我居然也有做坏的时候。” 下午,李苦儿在田里除草松土又浇水,累死累活地干完了农活,又要回府里扫院子。她在湖边扫落叶,看起来王妃又练过剑了,李苦儿同情地瞧瞧枝叶零落的小树,不由感叹一声:好残忍…… 扫完了院子,太阳还没有要落山的势头。李苦儿抱着大扫帚打算在湖边坐一会儿。王府虽是王府,对下人的管束却比一般富贵人家更宽松,主要还是王爷王妃都仁厚。她就这么坐在湖边的大石头上,来来往往许多人,也没哪个来赶她。 湖水依旧清浅,边缘处能清晰看见湖底各色的鹅卵石,阳光洒在湖面上,熠熠生辉。李苦儿估摸着这湖水的最深处或许只堪堪盖过她的膝盖,若不是来往人多,她甚至想脱了鞋子卷起裤腿下去痛快戏耍一阵。 俯下身子,伸长了胳膊掬一把水,不算冰凉,有太阳晒过的余温。一只蝌蚪在她的手心摇头晃脑撞来撞去,蠢蠢的,就这样被李苦儿随手逮住了,她觉得可爱,并着手弯起食指欲要逗弄,尚且来不及触碰,那蠢蝌蚪竟又狡猾地从两手的缝隙中滑落到水里去了。 李苦儿眨眨眼,这才发现小小一面浅湖亦是生机盎然。成群的小蝌蚪当中,混了几条银灰色的鱼苗,只一点点动静,就能让它们受到惊吓,散开又聚拢,聚拢又散开,有趣极了。还有边缘的泥水上,粘着零星的几颗小螺蛳,虽说一动不动,却也会时不时咕咕地吐几个泡泡。 李苦儿想起了那夜踩到的田螺壳,难不成就是打这湖里来的?那里面的田螺到哪儿去了?该不会是出门溜达找不到家了吧。李苦儿这样寻思着,又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幼稚无聊。 在府里蹭了晚饭,待后厨事宜都安排妥当,李苦儿就拿着要换洗的衣物跟着何未染回房了。这会儿天刚黑透没多久,离子时却尚早。 “咱们先去洗个澡,然后回来睡一觉,待子时到了再出去。” 李苦儿点头应下,要说害怕也不是没有,但若是与何未染在一块儿,便是刺激比担忧多。 府里有专门的浴房,男子在庭院东边,女子在庭院西边,里面摆满了浴桶,前方屏风,两边竹帘,将浴桶一一隔开。洗浴时间是每人两柱香的功夫,配了皂角和澡豆,还专门请了几个仆人换水,算是极好的待遇了。 李苦儿和何未染到那里的时候,浴房里没有一个人。前院的丫鬟还在侍奉王爷王妃,她们往往会再晚一些才来。 两人选了比邻的浴桶,放下衣物,叫了提水的丫鬟来,一同将浴桶装满。 哗啦啦,哗啦啦,四个人来来回回七八趟,浴桶终于满了。两个丫鬟留下四桶热水给她们备用,便离开了。 李苦儿一件一件脱了衣裳,挂在屏风上,何未染正拆着发髻,隔着稀疏的竹帘朝她瞧了眼,道:“苦儿还需吃胖些才好。” 李苦儿面上一热,光着屁股一溜烟窜进浴桶里,嘴上道:“家里穷,没肉吃,想胖也胖不起来呢。” 何未染放下一头青丝,脱了衣裳也跟着坐进浴桶搓起澡豆,顷刻间,淡淡的悠香散逸开来。 “不怕,有我在,定会把苦儿养得很可爱。” 李苦儿低着头,手里捏着颗澡豆搓肩膀,皮肤红红的,不知是水太烫,还是心里太暖。 两人洗完澡,浑身舒畅得直叹气,即使是蝉鸣的仲夏夜,微风吹在身上,也是凉爽的。有丫鬟相继来浴房洗澡了,见到何未染,皆难掩眸中崇拜的情绪,纷纷笑着与她打招呼。李苦儿这才发现,原来何未染是这样受人欢喜的,与谁都很亲切的样子啊。 回到屋中,何未染点了灯烛,又从柜子里取了草席出来,打了盆水擦了擦,铺到床上。李苦儿暗想,这么热的天,原来她平日里还是睡褥子的,怎么睡得下去呢? “只剩两个时辰了,快来睡吧。” 李苦儿依言爬上床,床很大,两个人睡足够了。席子凉凉的,下面垫了褥子,软软的,一点也不膈应。她睡在里面,仰躺着,薄薄的被子盖在肚子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片刻不离地望着何未染。 何未染穿着中衣,正坐在梳妆台边擦头发,她身形纤瘦,李苦儿觉得她也不常吃肉,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厨。何未染擦干了头发,拿了一把团扇,上头绘着一幅山水画,那青山之下蹲着一个红衣裳的小姑娘,只是一个背影,颇是古怪的意境。 何未染脱了鞋子上床,掩好被子,便举着团扇温柔地为李苦儿扇风。李苦儿觉得不好意思,忙说不热,只不知为什么,被这扇子的凉风抚摸一阵,睡意便袭上了心头。 第18章 田螺老鸭煲(五) “咚!——咚!咚!各家各户,火烛小心!” 更官儿穿街走巷敲了三更,李苦儿猛地惊醒,脑子却还是一团浆糊,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映月亭里了,只不知是不是何未染将她带来的,现在却不见人影。她环顾四周,亭子角上挂着四个灯笼,散发着莹白的冷光。这灯笼她从不曾见过,圆滚滚的,雪白雪白,按方位分别书着“东”“南”“西”“北”,着实诡异。 李苦儿站起来,倚着亭柱往外望,一个人都看不见,就连往日巡夜的家丁也没有。浅湖映照着灯笼雪一般的光华,空荡荡的庭院让她害怕…… “何姐姐……” 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想不明白何未染为什么要将她带到这里,却独独留下她一人。 此时,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串虚幻缥缈的黄梅调,不停在李苦儿耳边缭绕,那么清晰那么清晰,却好似来自天边,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天宫岁月太凄清,朝朝暮暮数行云。大姐常说人间好,男耕女织度光阴……” 这好像是《天仙配》的开头,七女的唱词。李苦儿认真听着,细细辨别,她虽只听过程霞姝半场戏,却也能分辨出这正是那台柱才有的唱功和音色。李苦儿正聆听着,又看见湖面上有一团白色光晕远远朝她这边过来。她眯起眼瞅了半晌,待光晕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白纸灯笼,再近一些,白色的光华隐隐照亮了提灯笼的人,正是何未染。何未染一步一步踏在水上,脚下没有声音,更没有一丝水纹的波动,她笑着,边走边朝李苦儿招手,好像是在叫她过去。 李苦儿惊异地瞪圆了眼,她抬手揉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的幻觉,何未染怎么会走在水上?可是,可是对面的女人分明还是在朝她笑的。 李苦儿正想开口唤她,却见何未染将食指放在嘴边,作出噤声的动作,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亭子边,朝她伸出了手。李苦儿看着那只纤细柔嫩的手,犹豫着,再将视线放在何未染的脸上,带着温暖笑意的面容,似能化解她心内一切顽固的不安。情不自禁地,她抓住了那只手,任由对方轻轻拉扯,走出映月亭,踏在湖水上。 李苦儿惊奇地发现,脚下的湖面看似柔软实则坚硬,就好像陆地一样,可以支撑起一切重量。她不知道何未染要将她带到哪里去,心里却是踏实的,不管去哪里,都没有什么可怕。 两人在湖面上走着走着,耳边婉转的黄梅调依旧没个完了,何未染突然止步,放开李苦儿的手,指着湖面叫她看。李苦儿的目光顺着何未染手指的方向去,白纸灯笼的光辉凝成一束,月亮一般的光斑照亮了一方湖水…… 有斑斓的锦鲤游过,出现,复又消失不见,它们欢畅自在,好似根本没有发现湖上人的窥视。再往下望去,是湖底零星的彩色鹅卵石,半掩在湖泥里,光滑圆润。在那方湖泥的中心,躲着一只圆滚滚的田螺,李苦儿看它眼熟,似与乞巧夜踩到的田螺壳相像得很。 她正寻思着,身边何未染将灯笼给她,尔后弯腰跪在湖面上,挽起袖子,从湖里将那枚田螺捞了出来。黄梅调猛然近了许多,李苦儿抬高灯笼,淅淅沥沥的水珠从何未染的手上滑落,她的手心,仰面躺着的,果然是个空空的田螺壳。壳内泛着蓝色的磷光,十分明亮,李苦儿忆起那夜,并不是自己眼花。程霞姝的嗓音分明地从田螺壳里传出,原来如此,那贼便是它了。 “你为何要夺程霞姝的天赋?”何未染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威严,话音刚落,黄梅调戛然而止,那田螺壳也变得黯淡无光。何未染眨了眨眼,似在奇怪手中妖物的胆小怕事,再瞧瞧李苦儿,突然笑道:“不如,我们进去玩一圈儿吧。” 李苦儿小嘴微张,惊疑片刻,问:“可是,我们这么大,这田螺壳的口这么小,如何进得去?” 何未染眯眼,笑得更是狡黠:“这你不必担心,走吧。”说话间,李苦儿只觉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强烈的吸力,随即整个人都飞了起来。她紧紧闭上眼,用力抓着何未染的手,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再睁眼,周围已经换了一个模样。 她们站在一条长长的甬道口,因为蜿蜒,所以看不到尽头。甬道壁上镶满了泛着盈盈蓝光的夜明珠,美得如梦似幻。李苦儿不禁叹服,有生之年竟能见证如此幻景,说出去又有谁能信。 “何姐姐,我们真的在田螺壳里么?” “是啊,还是只爱敛财的田螺壳呢。走吧,我们再到里面去看看。” 两人沿着甬道继续走,越是往内,便越是明亮,不知转过几个弯,两扇红色的大门挡住了去路,那是两扇半圆形的门,将前路堵得严严实实,不知是什么材质,朱砂一样红,大理石一样滑,冰块一样冷。门上镶着一排排硕大的金珠,华丽无比。 李苦儿推门,手一下子就被冻麻了,使不出丁点儿力气。她收回手,呼呼地哈气,可怜巴巴地看向何未染。何未染摇摇头,抓起她被冻麻的手呼了一口气,暖融融的感觉瞬间进入皮肤,手上也恢复了力气。李苦儿五指空抓两下,深感神奇,一抬头,何未染已伸手将门推开了,看起来便如推开自己的房门一般轻松。 出乎意料,门的那边,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小型宫殿,虽小,却宝物众多颇是气派,有水晶玉璧,有酒泉潺潺,有雕梁画柱,有白玉石桥。石桥那边,是一方紫檀桌案,桌上有金脚的酒樽,有翡翠的盘碟,樽中有酒,盘中有鱼,显然,刚刚有人在这里享用过。 两人走过石桥,越过桌案,才发现桌案背面的屏风后,还有一张床榻,那床榻是玉石做的,层层叠叠的帘幔将床榻遮掩得严严实实。何未染走过去,掀开帘幔,李苦儿躲在一边观望,远远地往里瞧,云锦绣的被子里,不知什么在瑟瑟发抖。 是人是鬼?李苦儿见何未染伸手要揭那被子,心中不由惴惴,可别开个吓人的妖怪出来。 “高人饶命,高人饶命……” 被子里传来颤抖的女音,不是程霞姝。何未染毫不犹豫地揭开被子,里面的少女便暴露出来。那少女看起来与李苦儿年岁相仿,圆圆的脸蛋,黑黑的眼珠,脑袋两边还罩着两只白玉田螺。她的嘴紧抿着,下垂着,简直快哭了。 “你先交出程霞姝的天赋,我便考虑该不该饶过你的性命。” “呜呜呜……”那少女望着冷着一张脸的何未染哭了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又从床榻上爬起。 “我真的没什么坏心,只不过,只不过喜欢那姑娘唱戏好听,一时鬼迷心窍才忍不住……”少女一边抹着泪哭诉,一边扭动了床边的机关。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床榻平移数尺,露出一个坑洞。那坑洞有床榻的一半大,浅浅一层,下面有水,水里趴着数百只小田螺,活的。那少女又抹了把泪,蹲下来在田螺堆里挑挑拣拣,挑出一只便要仔细辨认那田螺的相貌,半晌,才选定了一个,递给何未染道:“高人,这里面的就是那姑娘唱戏的天赋。你看我这般老实,放过我可好?” 何未染接过田螺看看,放进袖口,又看向剩下那一堆,问:“这些呢?” “这些……”少女眼神躲闪,吱吱呜呜道:“不是什么要紧的……” “要紧的什么?”何未染追问:“你不老实说,我今日便毁了你这小妖。” “啊?”少女身子颤颤,只得老实:“就是一些变戏法的天赋和舞乐的天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本事……不过除了你手上那个,都不是这个镇子上得来的,而且已经好久好久了,那些人都死了……” “所以就不必还了是么?” “高人高明。” “呵,倒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妖,你以为这样便能骗过我了?” “这……这……”少女惶恐,眼里却已没了泪:“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妖精。我叫螺女,我的主人,就是曾经住在这里的田螺精,她修行了足足一千年,终于在百年前,上天当仙人去了。我是她的螺壳,本应与她一同成仙的,奈何那位指点她得道的上仙,赐了她一样宝物,一枚青玉螺壳。她有了新壳,便舍弃了我,将我留在人间。我没有了她,灵力日渐孱弱,只得随波逐流,漂浮于世。后来我发现,若是将凡人的天赋抢来养成田螺,我便能得以维持,慢慢地,我的灵识有了实体,就是我现在的样子,虽说没有什么大本事,却也不怕被那些鱼虾戏弄了。” 何未染看着她,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已经成妖了。田螺精的舍弃使你怨恨,恶念早已侵蚀了你的灵识,狡猾的螺女,于凡人而言甚至比生命更珍贵的天赋,滋养了你的恶念,让你堕落成妖,往后你若继续作恶,必将自食恶果。” “什么?……我成妖了?怎么会?!你骗我!”螺女万般不信,脸上似有黑气流窜,将李苦儿吓得不由往何未染身后缩。 何未染皱眉,两指点在螺女眉心,红光闪过,那黑气悄然消失,螺女也恢复了平静。 “如今你已修出灵体,若能潜心修炼,多做善事积德,便无需在摄取凡人的天赋了。今日我便放过你,望你好自为之。”何未染说着,牵起李苦儿的手,迈出宫殿,走出甬道。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李苦儿猛地张开眼…… “我怎么在……这里。”她揉着眼睛看向四周,天已经亮了,她正躺在何未染的床上,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难不成是做梦?” 李苦儿挠着脑袋仔细回想,脑子混沌得让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起床穿衣,推开房门,庭中已有丫鬟忙碌。她们告诉李苦儿,何未染早已经去后厨做事了,待李苦儿离开,又开始嘀嘀咕咕说悄悄话。 李苦儿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跑到后厨,才得知早饭的时辰都过了,大家忙的是今日的午食。李苦儿踏进灶房,何未染正在灶边忙活,见了她来,笑道:“懒虫,可算是起了。今日是处暑,听闻这边处暑是要吃鸭肉的,我正打算做呢。” 李苦儿正饿着,见何未染又要做好吃的,忙凑过去看。 “饿了吧,先吃个肉包子。”何未染从蒸笼里抓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给李苦儿,继而道:“我要做的是田螺老鸭煲,不算难做,却也讲究。高汤需要精心熬制,做到浓而不腻,鸭肉需选两年以上的老鸭,蒸得酥而不烂,香料药材不能缺,却不能过于繁杂掩盖其本身的味道,还有田螺,虽主要是提鲜之用,也要先行爆炒,这样才能鲜香入味。对了,今日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啊?”李苦儿正想着这田螺老鸭煲和那个梦境的关系,突然被何未染拜托了事情,还愣愣的反应不及。“何姐姐,你尽管吩咐。” “你去打听一下花翎班程霞姝的住处,待我这老鸭煲出锅了,你也给她带一盅去。” 李苦儿自然甘愿,只是何未染的用意,是不是能说明那一切幻景,并不是梦? 第19章 田螺老鸭煲(六) 七月十一,花翎班程霞姝又回到了戏台上,这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清水镇,大家都猜测着其中发生了什么,李苦儿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昨日自己送去的那盅田螺老鸭汤。毕竟那盅汤,与别个都不一样。 阿初端走了供老王爷享用的田螺老鸭煲,何未染又特意单独炒了一颗没有剪尾的田螺,取先前留下的鸭汤一同又炖了半个时辰。这汤汁泛着乳白的颜色,干净,除了那颗田螺,看不见任何配料。何未染用竹筷将田螺夹出丢弃,李苦儿却注意到,那田螺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她问何未染:“田螺肉去哪里了?”何未染说:“融化了呀。”李苦儿起先是不信的,拿了勺子在汤里翻找半天,确实是找不着田螺肉。她又问何未染:“田螺肉怎么会化呢?”何未染直言不讳:“因为那本就不是田螺肉,而是程霞姝唱戏的天赋,一切不过是螺女的幻术罢了。” 这就对上了,这就对上了呀!李苦儿终于可以确定,昨夜自己并不是做梦,只不知为何,那事前后的记忆却是空白的。 她心里百般纠结,还是提着食盒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花翎班。程霞姝自然是在的,却坐于窗边独自喝着闷酒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郁郁寡欢。她醉了,醉态尽显,眼神迷离,双颊绯红,说话的声音也是飘的,但她似乎还是记得李苦儿的,说要请她喝酒。李苦儿为难死了,她觉得程霞姝一定是醉得狠了,不然哪里会要请她这样一看就是与酒无缘的小姑娘喝酒。 她对程霞姝说:“何姐姐叫我带了汤来,你尝尝。”李苦儿不愿意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似乎并不因为这其中有多少不可思议,而是何未染并没有许可过她能将这事告诉他人,李苦儿美滋滋地觉得,这是她们两个人的秘密。 程霞姝只喝酒不说话,她醉着,李苦儿的说辞似乎并没有在她脑子里留下任何印记。李苦儿无法,只得掀开食盒,将那汤盅取出。汤还是热的,打开盖子,鸭汤的香气自然的散逸出来。程霞姝闻到这香味,闭上眼,颇为享受的深吸一口气,继而突然睁眼,中邪了一般,从李苦儿手里夺过汤盅,全然不顾形象地仰头灌下。李苦儿吓坏了,怎么也想不到往日里举手投足都温婉如水的名角儿,会有这样的举动。愣愣地看她咕噜咕噜灌完了鸭汤,然后又似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悠悠软倒在桌案上,李苦儿又傻眼了。“不会被毒死了吧?”她探了探程霞姝的鼻息,还好,活着。 收拾了汤盅食盒,她便离开了。如今知道了程霞姝已然恢复的消息,李苦儿也算松了口气,可另一方面,又彻彻底底认识到何未染并非凡人,她全身是谜,让人看不透,与谁都不一样。 “即使是妖怪,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妖怪吧。”李苦儿舒了口气,突然觉得豁然开朗。 日子继续平静地过着,暑热渐渐退却,老天爷已经变了脸,三天两头倾盆的大雨夹杂着些许的寒气,听说镇上许多人得了风寒,让茅大夫忙得焦头烂额。李苦儿倒好好的,只是看着大雨下个不停,也不爱往外跑,除了王府洒扫和下田干活,便是呆在家中折纸银锭。七月半要到了,她要折许多许多纸银锭,烧给爹娘和李家先祖,好让他们在阴间过得阔绰一些。李家人丁单薄,到李苦儿这代只剩她一个,论起旁的亲戚便远了,她也不认识,反正年年都只有她一个来烧纸,也不见他人。 七月半眨眼便到了,李苦儿折了一大箩纸银锭,眼睛都要花了。按着清水镇的习俗,七月半鬼门开,这一日,白天要祭祀先祖,夜里则不宜出门。 清早,扫完了庭院,吃好了早饭,她与何未染说了一声,便打算回家拿东西与隔壁刘家一起去上坟。五年来做这些大事,便是跟着隔壁家刘家婶子学,两家世代是邻居,就连祖先的坟头都是挨着的。 “哎,等等。”李苦儿顿住身形转过头,又听何未染道:“今晚我们一起去稻川放河灯吧。” “今天?”李苦儿犹豫了,虽然这是早一个月便约定过的,但也没说是七月半啊,那邪门儿地方,又在这么个阴极了的日子。 “非今晚不可么?我们这里,晚上都是呆在家里不出门的,说是,在外头容易撞鬼。”她的眼里尽是挣扎,心慌慌的。 “怎么,怕了?”何未染笑着揉了揉李苦儿的脑袋,道:“与我一起也怕么?在湘城,每逢七月半晚上,百姓们都会去河边放河灯,超度水中亡魂。你看,这里有这里的民俗,那里有那里的民俗,不都是对的,但若说哪个错了,也不尽然。撞鬼,抑或是超度亡魂,都需具备许多条件,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李苦儿被说得一愣一愣的,问她明不明白,有点儿明白,其实也不特别明白,却还是点头道:“反正只要有何姐姐在,我什么也不怕,如果能超度阿绪,那就更好了。” “乖。那便说定了,吃完晚饭,我们便出发。” 两人约定好,李苦儿便撑着伞回去了,雨已经比前几天小了许多,也算是老天开眼,知道这一日百姓们要燃烛焚香烧纸钱。 一到家,隔壁刘叔已经在院子里备牛车了。他家有一头黄牛,常是犁地之用,有时候也会上了缰绳拉牛车。 “苦儿回来了啊?快收拾收拾,咱们该走了。”刘叔手上紧着缰绳,与李苦儿说完,又冲自家里屋道:“孩子妈,好了没啊?苦儿都回来啦!” “知道了知道了!我把碗洗了就来!招子,你快把东西搬车上去。” 李苦儿看他们忙碌,自己也不由加快了速度。幸而昨晚就把东西备好了,一筐纸银锭,一小篮香烛,还有一个大食盒,放了五花肉、小鲫鱼、豆腐皮、五味盘、白米饭,加上酒壶酒盏,以比往年丰富许多了。李苦儿一边将东西搬上牛车,一边想:要不是何姐姐给自己那样的活儿做,恐怕今年爹娘好不容易上来一趟,还是吃不饱的。 “苦儿姐,放着我来!”说话的是刘家独子刘招,今年十二岁,半大小子,大家都叫他招子。刘叔刘婶想要儿子做个读书人,每天逼他去上学堂,他其实极不乐意,常来敲李家大门,求李苦儿帮他做功课。李苦儿又不是什么才女,不过跟她爹识字读书到九岁,后来也没人教了,书看了不少,但不求甚解,就是想求也没人给她解,所以书上的大道理学得颇为粗糙,实在帮不了太深的,多是糊弄过去。招子觉得这糊弄的就刚刚好,不算太差,也不算太好,看起来特别真实。也因此,刘招对李苦儿这位邻家小姐姐颇是依赖。 东西都搬上了,两人坐在车上等刘婶,刘叔也穿好了蓑衣斗笠准备妥当,嘴上又催促了刘婶几句,才见她端着两盘糕点跑出来,一个劲儿笑着说:“瞧我糊涂得,早上蒸的糕都忘了取,招子、苦儿,你们快接着。” 李苦儿知道这其中一盘是给她供爹娘的,感动极了,道了谢,连忙将糕点放进去,怕被雨淋坏了。三人坐在牛车的篷子里,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篷子上,听起来更大了。 两家的坟在郊外,挺远的,其实清水镇上的人,死后大多会葬在那里的坟山上,因为曾有位德高望重的道人来看过,说那里的风水好,作为阴宅可福延子孙。但要问这是不是真的,也没人感觉得出。 牛车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此时山下已栓了好些马车牛车,乡里乡亲到了不少了,大伙儿也不怕有谁来偷马偷牛,这么多祖先看着,哪个小贼有那胆子,也不怕自家大人在地下蒙羞? 四个人将祭祖用的东西一提溜,便上了山。坟包在山腰上,雨天,路不好走,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到了坟前,长久没来,已经长了许多杂草。李苦儿放下东西,先将杂草除了,才把供奉的东西一一备好,摆上吃食,倒上小酒,点上蜡烛,插上线香,李苦儿撑着伞为香烛挡雨,瞧着爹娘简陋的墓碑,不禁悲从心来。 “爹,娘,苦儿来看你们了。” 第20章 竹香肉粽(一) 雨水冲刷着万物,打在李苦儿的纸伞上,落下,又缓缓渗进她脚下的黄土。她抹着眼泪,袖子都湿了一片,身边刘家三人见状也不愿打扰,默默地布置祭品。 李苦儿哭完了,吸着鼻子觉得害臊,蹲下来又给先祖们斟了酒。刘叔端着一个酒杯走过来,手腕一转,一杯水酒横洒在地上,道:“李哥儿,咱也好久没一块儿喝酒了,这一杯是敬你的。你跟嫂子在下面便放一百个心,苦儿懂事能干,我们老刘家也会好好看着她,不让人欺负去。你呀,平日闷了就在下面跟我家老爷子下下棋,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也就你能做对手……” 刘叔说了一大通,李苦儿听得泪又忍不住往下流。她知道她不该哭,告诉爹娘自己活得坚强勇敢,只是这种事,又哪里是能克制的? 旁边刘婶儿开始烧纸了,呼唤刘叔去拜拜,李苦儿抹了泪也开始烧纸。按着旧俗,烧纸也有讲究。先在地上画个圈儿,将纸银锭堆在圈里,西北角要留个缺口,方便下面的亲人进来拿。烧前还得点几只纸银锭放在圈外,权当答对那些没有亲人送钱的孤魂野鬼。 火烧得很旺,即使天下着雨,李苦儿一边拜着一边嘴里嘀嘀咕咕:“爹,娘,列祖列宗,苦儿给各位送元宝来了。你们在下面要吃好用好别省着,下回苦儿还会来送元宝的……” 四人等纸银锭彻底烧成灰烬,才收拾东西坐牛车回家。这一到家,已是午后了。李苦儿估摸着王府的午饭是赶不上了,正巧刘婶也邀她一同吃午饭,便不去王府了。 又是鱼又是肉,菜都是供过的,回了锅,虽失了原本的新鲜劲儿,却因供先祖食用过,留有他们赐予的祝福,且是平日很少会去买的东西,所以吃得也格外珍惜。饭后,李苦儿与刘婶一同将碗洗了,便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下地干活儿去了。芹菜和萝卜长势很好,还都是小秧子,却也算是强壮的小秧子,李苦儿几乎可以想象它们成熟丰收的模样,干活儿都有力气了些。 下午,雨逐渐停歇了。李苦儿直起腰看天,时候差不多了。回家去脱了蓑衣,又戴上一把纸伞,便到乔王府去做工。地湿淋淋的,灰尘都没有了,只需扫去路上被雨打下来的树叶,倒是方便。 期间,路过两个前院侍候的丫鬟,正说着事儿,李苦儿无意听见了,才知道下午王爷和三位王妃临时起意去庙里烧香吃斋还要过夜,明日中午才会回来。李苦儿一寻思,王爷他们去庙里了,何未染不就没事了么?思及此,拿着大扫把在地上草草划拉了两下,便去何未染的屋子找人。 果不其然,何未染正是在自己的屋子里,门敞着,她就坐在门口就着天光看书。李苦儿觉得她这会儿就像个读书人,才女,安安静静的,知书达理,高贵端庄。再看自己,为了省点蜡油钱,好久没看书了。 “苦儿来了啊。”何未染看见了她,合上书,朝她招手。李苦儿笑嘻嘻地跑过去,边跑边问:“何姐姐,又在看什么书呀?” “还是那本。”何未染弯起嘴角,道:“活儿都做完了?” 李苦儿颔首。 “今日上坟,都还顺利吧?” 李苦儿又颔首。 何未染起身,对她说:“你随我进来,我有东西要送你。” “送我东西啊?”李苦儿太不好意思了,都不知道怎么接话才自然。跟着对方进屋,但见何未染俯着身子在翻捣梳妆台抽屉,找了好久,才找出几根红绳。 李苦儿见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松了一口气,道:“何姐姐送我绳子做什么?” “我早前从书上学了一种编手绳的法子,很是好看,但我这年纪戴手绳也不合适,一直没机会编。趁今日这闲工夫,就想编一根给你戴,可别嫌弃姐姐我手笨才好。” “啊?真的呀?我怎么会嫌弃呢,喜欢都来不及。不管何姐姐编出什么样的手绳,我都喜欢。”李苦儿心中喜悦,忙伸出手腕给她比对。 何未染拿捏着红绳绕着李苦儿的手一圈又一圈,心中有数了,便叫她坐在旁边喝杯茶吃点儿点心,自己则是坐在门口编起手绳来。 李苦儿闲不住,捧着茶杯过去看她编。她编得很细致,是极复杂的手法,盯得人眼花缭乱。再看看何未染的脸,才发现她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念什么,没发出声音。李苦儿皱起眉头,却不敢打断,只看她手下翻飞,编了半条,精致,又从腰间取出一枚可爱的铜铃铛,一同编了进去。 “来,伸出手。” 李苦儿捋起袖子将手伸过去,何未染就着她的手腕收了尾。 “好了,喜欢么?” “喜欢。”李苦儿眼睛亮亮的,摇摇手腕,又摇摇手腕:“咦?为什么铃铛不会响?是不是坏了?” 何未染却笑着道:“自然没有坏,你只记得时刻戴着便好。” 李苦儿不太懂,明明不会响,却说没有坏,世上哪里有不响的铃铛? 两人去后厨随意吃了些晚饭,便收拾了些东西,又请管家备马,往稻川去。 日光渐暗,空气也阴冷起来。坐在马上,何未染拉扯着缰绳,将李苦儿护在怀中。李苦儿穿得不多,竟也不觉得冷。 再次来到稻川,还是上回采山药的那座大山前面。一到这里,诡异的阴寒之气便让李苦儿觉得很不舒服。她又想起那天阿绪在她背后叫着:“苦儿妹妹,救救我,救救我,它又来了,它不会放过我的。”那个“它”是指什么?不知道,却似乎是十分恐怖的东西。 天黑透了,特别吓人,何未染自包袱里翻出一盏折叠灯笼,支起来,点上棉芯。灯笼的亮光融化了黑暗,李苦儿向何未染靠近了些,似乎这样就能得到安全感。 她们找了一块大石头,相对而坐,将灯笼摆在正中,李苦儿感觉她们是在密谋什么大事,神神秘秘的,很有氛围,也很有意思。 “会折河灯么?”何未染看着李苦儿,眼睛里有灯笼的火光,很有些迷人。 李苦儿挠挠头,老实道:“不会,我从来没放过河灯。” “不要紧,你跟着我折就好。”她说着,取出一小筒棉线和许多红红绿绿的蜡纸,就着光细看,还能发现蜡纸上有细密的金色纹路,意味不明。她数出十张红蜡纸,又数出五张绿蜡纸,李苦儿也跟着她拿纸,心里还琢磨着折一盏河灯还真费纸。 “河灯,其实也便是荷花灯,红纸作花瓣,绿纸作花托,当中竖一寸红烛,贴上亡人的名姓,下水自流。河中的亡魂看到有自己名姓的河灯,便能依附其上,随波流到黄泉去,转生轮回,自此脱离人世间漂泊之苦。” 李苦儿听了,不禁神色黯然,低声道:“阿绪好可怜,在这里徘徊了九年。” 何未染叹了口气,也道:“阿绪是很可怜,过得比一般的水鬼还惨呢。” “比一般水鬼还惨?阿绪到底……” 不等李苦儿问完,何未染已经开始折纸了,截断她的问话道:“来,快照我的样子做。” 十张红纸以棉线捆扎,折出四层花瓣,每层五瓣,总共二十瓣,五张绿纸亦捆扎折成花瓣的模样,一层,十瓣,则是花托。用蜡烛油将花瓣和花托粘合,在花瓣正中也点上蜡烛油,摆上蜡烛,一盏稳稳的河灯便做成了。李苦儿倒是手巧,第一次照着做,竟也有模有样。何未染给她一张白色的纸条,拿了朱砂笔叫她写上阿绪的名姓。她接过笔将阿绪的名字写好,贴在蜡烛上,再一瞧何未染,她已经端着河灯站起来了,并没有贴纸条。 “何姐姐,河灯上不写名字,还有用么?” 何未染点头:“自然也有用,只不过依附上去的是谁,就不好说了。”她望着近前流动的河水,继续道:“河里有许多水鬼,世上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了。他们想要托生,只有三条路,一是和尚念经超度,二是拉活人下水替死,三便是在七月半这一天,依附这些没有归属的河灯了。” 李苦儿暗想,原来水鬼找替死鬼是真的,可不能让他们害人,便道:“原来如此,那我们待会儿再多放些河灯吧。” 第21章 竹香肉粽(二) 两人蹲在河边,何未染先将河灯放下水,不用拍水驱赶,河灯便随波往东飘走了。李苦儿看着那灯越飘越远,水上一盏,水下一盏,相映成辉,照亮了前方无尽的夜色。 “何姐姐,有水鬼抓住它了么?” “还没有呢,不过已经有一个发现了呢。” “是阿绪么?” “不是。” “那是谁?” “嗯,一名瘦瘦的青年男子,穿的是……书生的袍子。” “是书生呀?也不知是不是我认识的人。” “或许是赶考路过掉进河里的也说不准。” “那就更可怜了,客死异乡,都没人知道,家里人都等不到他了。” “嗯,好生冤枉。哎呀,河灯被一个老婆婆抢走了呢。” “啊?怎么这样……” “看起来是那个书生让给她的,还真是个义鬼。” “果然不是所有的鬼怪都坏心眼的。” 李苦儿看看何未染,心道:眼前不就有一个善心的么? “希望待会儿再放的河灯,那个书生能抓住一盏。” 何未染摇摇头:“争与不争,都是他的选择。我们先将你手上那盏放了吧。” “对哦。”李苦儿吐吐舌头,险些忘了阿绪。如果阿绪就在水里等她,估计要急死了。她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河灯放在水上。 突然间,腕上叮铃脆响,原来是之前何未染送她的红绳上,那颗铜铃铛在震颤。 好古怪的铃铛,摇它不做声,不摇它,却无缘无故地响起来了。 李苦儿正疑惑着,突然被何未染拉起来,迅速退离河畔。她没站稳,摇摇晃晃间勉强抱住何未染的腰以稳住身形,再一看那河水,似有什么东西显露又消失,那是活物,泛着水光,只是天实在太黑,到底是个什么,并不能看清楚。 “何姐姐,刚才那是……?” 何未染没有言语,只皱着眉头盯着那盏河灯,神色阴郁。李苦儿也跟着盯,只见河水猛然激烈起来,翻起浪花,追着河灯扑打。那河灯显得零落又无助,晃晃悠悠,颤颤巍巍,蜡烛的火光时隐时现,挣扎着燃烧,却无济于事。不多时,又是一片水浪汹涌而至,翻滚着拍在河灯上。 李苦儿眼睛瞪得硕大,又是吃惊又是害怕,自己亲手折的河灯,要将阿绪送到彼岸去的河灯,竟就这般被淹没了。 浪渐止,河水恢复了原本轻快的流速,但那水面上,已经没有了写着阿绪名字的河灯。这泯灭的哪里是一盏河灯,分明是阿绪超生轮回的希望。 天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寒冷地沁进人的皮肤里。 “哎……”何未染叹息一声,无奈的口气显而易见。 李苦儿看看何未染,见对方板着面孔摇头,似有放弃的意思,不禁哀婉。阿绪那日的呼救声又在她脑海里回响啊回响,可怜又悲戚。 “呜呜呜……”李苦儿哭起来,莫名的伤心异常。 “别哭。好了,别哭。”何未染柔声安慰,拿出手帕给她拭泪。李苦儿接过手帕,拼命抹着停不下来的泪珠,她并不知道方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却隐隐有感觉,阿绪来过,又被刚才那个东西掳走了,她几乎能想象阿绪的悲伤,看到了希望又被迫绝望,在恐惧里挣扎却不得不屈服。李苦儿愧疚难当,抓着何未染的手抽噎着道:“何姐姐,不能救阿绪么?” 何未染又是摇头,先指指面前的河,道:“河中有妖。”又指指身后的山,道:“山中有怪。” “且逢今日七月半,全年阴气最盛之日……这事,我不好管。” “那阿绪……”李苦儿泪眼闪闪。 “改日吧,总是有机会的。”何未染摸摸她的头,又道:“阿绪已经走了,我们还是先折一盏河灯,将那书生送走吧。” 李苦儿听何未染话语中的意思,似是答应有朝一日会救阿绪的,稍稍安心下来,再抹了一把眼泪,才用力点头道:“嗯,那还是救书生吧。” 放完了河灯,两人便赶马回府。李苦儿泪是收住了,眼眶还红红的,被何未染笑了好久,自己都害羞了,真是不明白,有什么好哭的,阿绪呀,又不是亲戚,只不过是儿时众多玩伴里的一个。 “其实苦儿小时候就喜欢阿绪的吧?” “哪有?不是!冤枉死了!” “哈哈,那就是苦儿心地好……哎呀,我姑且就当苦儿真的是心地好吧。” “啊,什么叫姑且就当啊?何姐姐你居然也喜欢笑话别人。” 何未染将李苦儿送回家才走,李苦儿站在家门口送她,直到“嘚儿嘚儿”的马蹄声消失在夜色里,才回屋。衣裳已经湿了,虽然打了伞,要遮住两个人,却也勉强。她洗了澡换了衣裳,一身舒爽地躺在床上,回忆着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一切。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何未染已经不向她隐瞒那些灵异的事,而她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再对那些灵异的事感到惊诧了。 七月半之后,一切又照着它原本的样子进行。 这一日,天放晴了,空气又燥热起来,似是秋老虎杀回来了。何未染叫李苦儿一起出去买菜,李苦儿唯唯诺诺地想着,是不是又要被迫吃回扣了? 两人拎着菜篮走在鼎泰街上,忽然看见前方排了长队,还围了好些人。这鼎泰街向来喧嚣,本也不该对这情形好奇,只是细了瞧,那排队的多是女子,每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拿一串粽子,倒着实怪异了。 “咦?端午都过了好几个月,这些人怎么还拿着粽子呢?” “我也奇怪呢,走,瞧瞧去。” 两人避过蛇形的长队,凑到里头的人墙边。李苦儿踮着脚,才勉强看到最里头竖了根白色的布帆,上面就两个大字——买粽。 “真是怪了,见过卖粽子摆摊的,倒没见过买粽子也要摆摊的。”李苦儿继续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就想瞧瞧这买粽子的人长什么模样。 何未染眨眨眼,若有所思,口中道:“还真是稀奇了。苦儿,我们先问问那些姑娘。” 李苦儿点头,一溜儿长队从头到尾瞄了一通,忽然眼睛一亮,忙带着何未染迈开步子,跑到队中间的一位小嫂子面前。这小嫂子也算得李苦儿的街坊,两家隔了不过百步,平日里大伙儿都叫她小金嫂。 “小金嫂,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咦?苦儿啊……你怎么不知道,这都好两天了,有个姑娘在这儿摆摊,向大伙儿买粽子。十文一个打底,要先尝过,味儿好的多给点也成,味儿不叫她满意的,她付了十文剩下的就不要了。我听说,今儿有人的粽子她五十文一个收了呢。” “啊?五十文这么多?”李苦儿想着往日买粽子,也不过五文一个,这样算起来,这摊主姑娘真是大手笔。 “可不是么?所以大家都来碰运气。万一自家的粽子合这姑娘口味呢?” 李苦儿闻言,忍不住考虑起自己要不要煮几个粽子来排队了,只是一想到裹粽子那困难劲儿,还是省省吧。但如果是何姐姐做的粽子,哎呀,没准儿可以收摊主姑娘一两银子一个呢!正得意地幻想着,忽闻何未染与小金嫂道:“真不得了,这么长的队伍,就是每人的粽子只试吃一口,肠胃也消受不起呀。更何况,那还是个姑娘家。” “哎,我猜呀,那摊主一定是个胖姑娘。”小金嫂掩嘴笑起来:“要不然呀,可不能这么好食。” 第22章 竹香肉粽(三) “胖姑娘啊?”李苦儿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一个腿跟她的腰一样粗,手跟她的腿一样粗,圆圆胖胖,满脸赘肉的女子,剥着粽子狼吞虎咽满嘴油光,然后大方地摸出银子,豪迈道:“很好,你的粽子我全要了!”哎呀呀,有点可怕呢。 “又在想什么?”何未染见李苦儿一个人眯着眼睛发呆,时而眉毛动动,时而嘴巴张张,有意思得很。 李苦儿被这一问猛地回神,眨眨眼,对她道:“何姐姐,我好想过去看看摊主姑娘的模样。” 何未染笑起来,点着头道:“正好,我也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姑娘呢。” 两人又到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外,寻了缝隙便往里钻。旁人本是不乐意,转眼一瞧是一名容貌端丽的女子和一个长相灵秀的小姑娘,便也不多计较。 蹿啊蹿的终于站到了第一排,李苦儿总算是见着了摊主姑娘真人。 啊呀,哪里是什么贪食的胖姑娘啊……但见书写着“买粽”二字的白帆前头,立着一张方木桌,木桌上放着一枚盘子、一双筷子、一堆铜钱和三个盆子,一个盆子里装了清水,一个盆子里装了堆成了小山的粽子,还有一个盆子里也是粽子,却都是被拆解食用过的。木桌后面,坐着的便是那个摊主姑娘。她看上去大概二十岁左右,下巴尖尖,肤白貌美,簪着一支青色琉璃钗,穿着水蓝烟纱散花裙,就那身材,绝对不比哪家姑娘差。而那双纤巧玉手,正解着一个粽子的捆绳,手法娴熟得李苦儿都傻眼了。不多会儿,一个粽子便被拆了放在盘子上。摊主姑娘又拾起筷子,将粽子从中间分开,露出里面的肉块,先夹一团糯米放进嘴里,咀嚼片刻,再夹一小块肉慢慢品尝,全程面无表情却十分专注。那卖她粽子的妇人盯着她的脸,紧张的心情掩藏不住…… “谢了,下一位。”摊主姑娘数了十个铜钱给妇人,看来并不喜欢。妇人接了钱,垂头丧气地提溜着剩下的粽子走了。 “好像凶凶的……”李苦儿拉拉何未染的袖子,低声道。何未染将目光收回,看着她说:“也不一定呢,好食的人在面对食物的时候,总是与平日里不一样的。” 紧接着,又一位妇人递上了粽子。李苦儿有印象,她是鼎泰街上卖早点的,包子馒头发糕粽子茶叶蛋,品种多得很,就是从不曾向她买过,也不知味道如何。但她身边这群看热闹的人可不一样,他们中许多是这妇人的常客,见了她来卖粽子,就更有了兴致,想知道自己平日在她摊上买的粽子值不值那个价。 那妇人却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思了,若这摊主姑娘说好,自家粽子的名气自此便一炮打响了,到时就算涨个几文钱也不为过。 此时摊主姑娘已经将粽子解开了,是枣儿粽,晶莹雪白的糯米当中,嵌着五六颗深红色的枣儿,无比鲜明。她夹了粽子一角,一团糯米包裹了一颗枣儿,一同送进嘴里。 她咀嚼啊咀嚼,然后咕噜吐出一枚尖尖的枣核,又抿了抿嘴,也不看那妇人,只数了十文钱给她,嘴上道:“多谢,请回。” 妇人不甘心,皱着眉头不愿走:“我这枣儿粽不好么?” 摊主姑娘抬眼瞧着妇人,目不转睛道:“糯米质地尚可,但红枣的甜香没有渗进糯米里,使得糯米淡而无味,而且您连枣核也未去除,敷衍了些。” 妇人神情颇是尴尬,一时无言以对,只得翻着白眼离去。 摊主姑娘又将目光落到后面那小姑娘手里的粽子上。她将粽子拿了来,凑在鼻子前面一嗅,表情立刻垮了,仿佛变了一个人,颇是无奈地对着面前的小姑娘道:“这粽子是你娘做的吧,她昨日便来过了,我给了她十文钱,怎么今天换了个人又来了?” 小姑娘一听,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投机取巧的把戏能被一鼻子识破,心里直叹丢死人了太邪乎了太妖了! “哎呀太神了呀。” “真是,神!” “啧啧啧,是神了。” 小姑娘一听围观的众人满嘴神神神的简直不能让人活了,忙捂着脸逃走,连那个粽子也不要了。 摊主姑娘看她逃走的背影,又叹一口气,似是累坏了的样子,对着后面的道:“今天就这样吧,我要收摊了,各位明日赶早。” 那长蛇队伍里的女人们一听,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抱怨的也不少。 摊主姑娘却颇是洒脱,收了钱丢下摊子,抱着那个装满了粽子的木盆便走了。 何未染和李苦儿两两相视,竟都想跟去看看。李苦儿当何未染是跟她一样心思,还寻思着原来她也是个好奇心重的,真看不出来。 摊主姑娘抱着那盆粽子,脸上乐滋滋的,哪里还是方才挑毛病的冰块脸孔。她兜兜转转却健步如飞,穿过好几条巷子走过好几条街,一直到了一片僻静的小竹林才停下。 李苦儿跟得要累趴了,扶着路边的树干直喘气儿:“怎么这么快呀,这摊主姑娘是属兔的么?” 何未染倒是没什么大碍,远远望着小竹林中的摊主姑娘,但见她席地而坐,盘着膝,将粽子一个一个从木盆里拿出来,也不知是有什么依据,一堆一堆分好,然后就是吃,无比享受地吃。 李苦儿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抹了抹额上的汗,再一抬眼,见那摊主姑娘坐在一堆枯黄的竹叶上,粽子一个接一个吃个不停,又要傻了…… “这也太能吃了吧……”李苦儿忍不住嘀咕出声,不想那摊主姑娘耳力惊人,立即便察觉到了,转过头来,眉头皱得紧紧的,似有不快之意,但那塞满了粽子的腮帮一鼓一鼓的,霎时又叫人觉得事情不那么严重了。 “看别人吃东西做什么?”摊主姑娘咽下嘴里的粽子,埋怨一句,然后挪了挪身子,用后背对着她们继续吃。 何未染见她这样,嘴角暮的扬了起来,抬着下巴对摊主姑娘道:“姑娘是不是叫阿宴哪?” 那摊主姑娘身形一顿,站起来,转过身,戒备地望着何未染道:“你是何人?怎么认识我?” “果然是河神大人呢。”何未染笑得更是快意,继续道:“在下不过是名小小厨娘,对自己做菜的手艺倒尚有几分自信,不知河神大人有没有兴趣尝尝在下做的粽子。” “厨娘?”摊主姑娘……啊不……是河神阿宴才对,她满眼不信地看着何未染,不信的是她厨娘的身份。 李苦儿起初听何未染问她是不是叫阿宴,还当两人是旧识,还有些讶异呢,不想之后的对话简直可谓不合常理了……河神?这世上真的有河神么?不过无论如何,李苦儿都觉得现下最该做的,还是维护何未染‘厨娘的尊严’,便忙道:“我何姐姐做什么菜都好吃,整个镇没有哪个比她做得好了。” 她还当河神阿宴会坚持不信,与她争辩,不料人家颇为实诚,看着李苦儿问:“真的好吃?做粽子也好吃?是这个镇上做粽子最好吃的?” “是呀!”李苦儿说出这话本来是心虚的,其实何未染根本没给她吃过粽子,她也不知道镇上别家做的粽子是个什么味儿,能这般硬气地说这二字,全凭对何未染手艺的信任与崇拜罢了。 何未染总是谦虚的,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道:“食之一事,行内人忠于列出条条框框来规定何谓美味,实则有一前提,便是口味能否相合。我做的粽子,年复一年,唱好的已有上千人,却也不乏不喜的,只不知河神大人的口味能否与我做的粽子合上了。” 河神阿宴听她这般说辞,敏锐地抓住了那句“唱好的已有上千人”,心想着虽不知这人的目的,但吃她两个粽子哪里来的损失,若是好吃,倒是自己赚了才对。 她思及此,便也松了口,道:“那好,我答应了,尝尝你做的粽子。” 何未染点头:“那就一言为定了,明晚戌时三刻,还请河神大人驾临青丘巷东口的乔王府后厨。” “好,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两人与河神就此拜别,提着篮子继续买菜去。路上,李苦儿问何未染:“何姐姐,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河神?” 何未染道:“有这样一个几乎不为人知的传说——咸河水上有河神宴,好食粽,常化凡身入市买粽,劣等十文,中等三十文,上等五十文,上上等则不吝钱财,实乃古今好粽第一。” 第23章 竹香肉粽(四) 李苦儿自然知道咸河, 稻川便是咸河的支流, 但她实在不曾听闻过这个关于咸河河神的传说,回过头想想, 何未染用“几乎不为人知”这六个字来形容, 也是有不为凡人知的意思吧。 买糯米, 打粽叶, 选猪肉,糯米要圆润饱满的品种,粽叶需箬竹的阔叶, 猪肉则是黑皮猪的五花肉。又买好了其他配料食材,两人方才回府。 第二天傍晚, 李苦儿扫完了院子,便又去了后厨。旁人还奇怪最近这丫头怎么这般贪食,总是头几个到后厨等开饭的,哪里知道她为的不是那口饭, 而是那位并不负责他们饭食的厨娘。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觉着何未染长得美又为人亲和,还有令人咋舌的好手艺, 每回见她都很高兴。 李苦儿到的时候, 何未染正在做小炒, 韭菜炒蛋,简单,却香得不得了。见了她来,手上也不停, 只道:“苦儿,一会儿吃完了饭可别走,别忘了咱们还有那事儿呢。” 李苦儿知她说的是河神阿宴要来吃粽子的事,本也没指望掺和,那可是河神,何未染还称呼她河神大人的,自己这区区一个凡人小丫头,每回都在她眼前转悠帮不上忙,怕是要唐突了仙家。可现下何未染都这般说了,分明本意就是叫她一同参与的,没有被排除在外,她心里乐极了,忙应道:“好啊好啊,我记着呢。” “还有,今晚招待完她,恐怕也是很晚了,你就留府里吧。” “啊?不用了吧,我直接回家好了。” “大半夜的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听话。” 何未染随便说两句,李苦儿便不知道固执坚持为何物了,抓着衣角扭扭捏捏道:“那……好吧,我先回家拿换洗的衣裳来。” “嗯,去吧。”韭菜炒蛋出锅,何未染将菜盛进盘子里,抬头,又补充道:“对了,晚饭可别吃太饱了,留着肚子吃粽子。” “好呀。” 李苦儿知道晚上又要饱口福了,脚步都轻快许多。回家取了衣裳,包了个小包袱,到王府庭院里找了个墙角先藏起来。她可不想被人问带个包袱来做什么,说谎找不出借口,实话说了又怕遭人嫉妒。何未染在王府里多受那些小丫鬟敬仰,她算是看出来了,平日扫地的时候就常听她们讨论今天何姑娘给王爷做了什么好吃的,明天王爷叫何姑娘做什么好吃的,然后从那些好吃的食物开始,一路夸到做了那些好吃食物的何未染,最后的结束语,要么是“我也能吃一口就好了”,要么是“我也能学来这手艺就好了”,还有更离谱的,“我是何姑娘的妹妹就好了”…… 听到这些美好的祈望,李苦儿就特别不敢往那边看,心虚啊,自己也不比她们好,偏就是在何未染那边有吃有喝的,还干起了拿回扣的行当。不过若是叫她们知道了何未染并非凡人的真相,不知她们是害怕呢,还是更为对她崇拜了。 天渐渐黑下来,何未染做好了王爷他们的饭食,便出来与众家仆一起吃晚饭。她很少和大家一起吃饭,就算一起,也吃得不多,很多人说她是不喜欢张妈的手艺,恐怕多是给自己开小灶了。不过就算是拿了府里的上等材料开了小灶又如何,毕竟说白了,名义上她是老王爷聘来的,但那“重金”两字挂在前头,就有几分请的意思了,金贵得很。 李苦儿记着何未染的话,晚饭要少吃一点,便只盛了小半碗米饭,夹了两块萝卜干草草了事。但萝卜干这东西,吃了开胃,后厨人刚走完,她那肚子就开始打鼓了,饿啊…… “许妈,今日你回去吧,我留下值夜。” 后厨每晚都是有人值夜的,唯恐王爷王妃半夜饿了想吃东西。许妈虽疑惑何未染为什么想留下来,但可以早点儿回屋睡觉就再好不过了,管她这许多干嘛? 许妈一走,后厨就只剩下何未染和李苦儿两个。李苦儿回庭院去取她的包袱,就算没被人发现,万一被野猫野狗叼走,也可以让她哭好一阵儿了。取了包袱回来,踏进灶房,便见何未染正切着香菇和五花肉。 她跑到灶台边去看,水盆里盛着雪白的糯米,已经泡了一整天;锅里咕噜咕噜炖着高汤,好像是做晚饭用过的,一直炖到了现在;旁边还摆着一篮子咸鸭蛋,是生的,连外面的泥壳都没剥除。李苦儿又探头看一眼高汤,问何未染里面加了什么。 何未染一一说明:“是猪骨和鸡架,一会儿有大用,一是拿来炖五花肉,二么,也是粽子味道的关键呢。” 李苦儿听她这样说,也不大明白究竟是怎样一个流程,只隐隐觉得,与从前吃过的粽子做法不大一样。她以前看隔壁刘婶的做法是,糯米泡水沥干放入酱油等佐料拌匀,粽叶洗好卷成三角放上拌好的糯米和腊肉,包好粽子下锅水煮即成。其实并不复杂,只要紧在佐料的调配和腊肉的味道,每家都是不一样的。 何未染切好了五花肉和香菇,分别放在碗里,朝肉碗中倒了酱油放在一边腌制,又转身去处理糯米。 “糯米要沥干,然后下锅干炒,炒到透明为止,里面的水没有了,香气也出来了。”她麻利地翻动着炒勺,沙沙的响声格外好听,不多会儿,糯米果然变了色,散发出自然的香味,李苦儿觉得大开眼界了,她都不知道粽子的糯米还需炒香,果真不一样。 糯米出锅,何未染准备做肉了。李苦儿看她起了油锅,将切成方块的五花肉下锅油炸,炸至边缘焦黄,捞起,倒出油,复将炸好的五花肉放回锅里,加香菇片、盐、糖、酱油、黄酒,再舀几勺高汤,一同焖煮。 “等肉煮烂,就可以出锅了。” “那这煮出来的汤汁,一会儿拿来拌糯米咯?” “也不能说是拌,而是放在一锅继续炒,炒到收汁,味道才能均匀地渗透到每一粒糯米里,与糯米本身的香味融合在一起。好了,还有一个要紧的事情要做呢,苦儿你来帮忙,像我这样,把咸鸭蛋剥开,将蛋黄分离出来。” “好,是这样么?”李苦儿学着何未染的手法,将篮子里的咸鸭蛋一个个拨开,取出橘红色的蛋黄整齐地放在盘子里。何未染看她做的不错,便将这事交给了她,在灶上支起个烤架,上面摆满小小的铁质圆碗。那圆碗是半球的形状,与咸鸭蛋黄差不多大。 李苦儿仔仔细细地剥完了这几十个咸鸭蛋,何未染拿了料酒来,在蛋黄上均匀洒了一层,然后用小勺将蛋黄一个个盛进烤架上的铁质小圆碗里。很快的,蛋黄开始慢慢凝结,出油,兹兹地唱歌,然后散出焦香来。何未染适时地用筷子给每个蛋黄翻身,原本在底下的部分已经呈现出十分漂亮的颜色。李苦儿两眼都快冒光了,实在太诱人,不管是香味还是模样。 时候差不多了,何未染取下烤架放在一边,再瞧一眼煮肉的锅,已经浓郁非常。五花肉盛出备用,去除香菇,徒留红棕色的汤汁,再将方才炒成透明的糯米倒入锅里,继续翻炒,直到每一粒糯米都染上了棕色,锅里也没有剩余的汤汁,便是成了。 “配料全部好了,然后就是包粽子。你要不要试试?”何未染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前一天打的箬竹叶,特意放慢速度好让李苦儿看清楚。粽叶卷成三角,先灌入一半糯米,尔后一块几乎是一夹就断的五花肉,一个油亮的咸鸭蛋黄,再将剩余空间用糯米填满,裹好,留些许空间用棉线扎上。 李苦儿笨手笨脚地学着包了一个,总觉得不大像样,何未染摇头笑笑,拿了她那个来,略一调整,竟也变得十分端正。 两人边包粽边谈笑,不多时,便全部包好了。李苦儿一数,整整四十个,粽叶、黑猪五花、咸鸭蛋黄,哪个都不多,哪个都不少,竟是这般精确的。 最后一步,不是水煮,而是上屉蒸。此时恰好戌时,离约定的时辰还差三刻。何未染说,这三刻拿来蒸粽子,还有得多呢,也不知河神大人会不会提早到。 戌时二刻,河神大人果然没有提前来,粽子却已经熟了。何未染熄了灶火,从大蒸笼里取了一个粽子给李苦儿,她一早便听到这丫头的肚子咕咕叫了。 李苦儿真是饿极了,也馋极了,接了粽子便迫不及待要拆开来,烫得手指头都红通通的。何未染见不得她这样,连忙拿了碗和筷子给她,笑道:“馋猫,这么急做什么?小心烫。” 李苦儿抿嘴蠢蠢地笑着,手下尽量保持从容,将粽叶打开。 粽子的香味仿佛有魔力一般,让她不禁享受地叹了一声:“好香啊。”夹起粽子,呼呼地吹散热气,一口下去,不仅味美,口感也极好。糯米虽然黏腻,却是粒粒分明,不像有些人家做的粽子,糯米都并在一块儿,又黏又硬。再往下咬了几口,便露出五花肉来。肥肉已经完全化了,与糯米融为一体,油而不腻,瘦肉则香嫩可口,味道口感都是一流。吃下半块肉,继续往下咬,便是咸鸭蛋黄,因为经过炙烤,咸鸭蛋黄又多出一种独特的焦香味,加上粉糯油润的口感,叫人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何姐姐做的粽子,果然是谁都比不上的。” 第24章 竹香肉粽(五) 李苦儿吭哧吭哧粽子啃得香, 何未染看着她的吃相笑得合不拢嘴, 去井边打了桶水上来,沾湿了帕子给她擦脸。 “有这么饿么?瞧你吃得, 都蹭脸上了。” “哪里是我饿的缘故……”李苦儿配合地抬起脸由着何未染细心擦拭, 一边眯眼笑道:“是这粽子实在太好吃, 我根本控制不住。” “咦?真的有这么好吃么?”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 李苦儿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正是她们今天要等的客人,河神阿宴。她跑出灶房, 左瞧瞧右瞧瞧,想知道河神大人会打哪里来。而不负众望的, 河神的出场方式果真不同凡响。但见往日里打水洗菜的那口井,忽地就冒出白雾来了,然后从白雾里,走出一个人, 那人身姿窈窕,长裙曳地,正是河神阿宴。 此时恰是戌时三刻, 竟是这样守时的啊。 “真难找, 我在下面游了许久, 才找到这里呢。”河神阿宴抱怨着,眼睛却紧紧盯着李苦儿碗里那半个肉粽。 是游过来的么……李苦儿却没注意到她狼一样的眼神,只打量那水蓝色的衣裳,并没有半点水渍沾在上面, 心里思忖,河神果真是很厉害的神仙。 何未染也出来了,笑着与对方俯身见礼,道:“河神大人来得正是时候,粽子刚出笼不久呢,这时候吃正好,您且坐那儿稍候片刻。”说完,便转身去取粽子。 河神阿宴坐在院中石桌边心情颇是美妙,还朝李苦儿招手叫她过去。李苦儿看她不是那日凶巴巴的模样了,便端着碗坐到她对面继续吃。 河神阿宴暗想这姑娘真是缺心眼儿,探头凑了过去,问:“哎,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苦儿。”李苦儿不吃了,抬起头,却发现对面人的眼睛不是看着她的,而是紧紧盯着她碗里的粽子。她后知后觉地将碗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心里想着:何姐姐又不是不给她吃,怎么还盯我碗里吃剩下的呀……真吓人。 “哦,苦儿姑娘。我问你,何姑娘统共做了几个粽子?” 李苦儿伸出四个手指头,可一猜想对方这样问的目的,又觉得不大对,缩回了手道:“本来是四十个,我吃了一个,还剩三十九个。” “啊哈,三十九个啊,不错不错……”河神拊掌,想到那三十九个看起来很美味的粽子都是招待她的,心中更是喜悦,直道那个厨娘真是心思细腻。 心思细腻的厨娘从灶房出来,手里捧一个盘子,盘子上面一个粽子,正冒着热气。她将盘子摆在河神面前,又将筷子递过去,笑容得体道:“河神大人请慢用。” 河神阿宴兴致勃勃地拆开粽子,边拆边道:“何姑娘,请你把所有的粽子都端出来吧。” 何未染嘴角一勾,说:“只有这一个是送给您的呀。” 河神阿宴闻言眉毛一挑,动作一僵,抬起尖下巴对着何未染:“何姑娘你是在耍我么?” 何未染却没有丝毫畏惧之色,不紧不慢道:“河神大人稍安勿躁,吃了我这粽子再论不迟。” 河神不快地白她一眼,还是低头尝起粽子来。 粽子的味道自不必多说,堂堂河神大人已经在心里被这美味感动到泪流满面了。在众多种粽子当中,她向来偏爱肉粽,而现在吃的这个,简直堪称肉粽中的翘楚。可是……可是这么好吃的粽子,只能吃一个!!!河神大人快要哭晕过去了!!! 她嘴里含着粽子眼里包着泪,恨恨地问何未染:“真的只给我一个么?!何姑娘实在太小气了!” 何未染被她这表情怔得一愣,忽又展开眉眼道:“送的只有一个,还有二十九个,河神大人可以问我买。” “什么?!”河神生气了,拍案而起:“不是还有三十八个么?!”似乎抓错了重点哪…… “另外九个我是留给小苦儿的呀。”何未染掩嘴笑着,又道:“怎样?河神大人要买么?” “买!干嘛不买?!你要多少银子?随便开价!”河神颇是大方。 “不收银子。” 河神皱眉,手掌一摊,变出一枚硕大的夜明珠,道:“这可是东海的宝贝呢。” “也不收呢。” “也不收?”河神扁嘴,收起夜明珠,又变出一支嫣红的簪子,讨好道:“这是龙女送我的珊瑚簪,瞧,多衬你。” 何未染摇头:“我不需要簪子。” “那你要什么?”河神烦躁得不得了了,她有一种被要挟的感觉,很是不快。 李苦儿被这阴晴不定的河神大人惊出一身冷汗,就怕她气急了要打人,忙恳切地望向何未染,希望她早点儿说出自己的要求,别再刺激河神大人了。 何未染安抚地一笑,道:“我想要的于您来说,恐怕并不是多难办的事。” “真的?”河神不信,可见对方颇是肯定地点头,不自觉松了口气,复又坐下道:“何姑娘说吧,想要什么东西。” 何未染见她缓和了脾气,才也落了座,道:“我想要稻川里最大的鳗鱼,请河神大人为我捉来。” “最大的鳗鱼?果然是个做饭的……” “河神大人您说什么?” “咳咳,没说什么……”河神摸着鼻子笑笑,不知为什么,感觉这厨娘方才那句话,虽问得平和,却有几分渗人的味道,赶紧糊弄过去,转而道:“成,这事儿我答应了,请何姑娘等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我便将鳗鱼送来,一定。”她说着,便走到井边,纵身一跃下了井,无声无息。李苦儿赶忙跑过去看,井中只有一弯月亮,平静非常。 一个时辰过去…… 期间,李苦儿又吃了一个粽子,硕夫人屋的丫鬟来要了一碗荠菜馄饨,迎面撞见了她,还奇怪地看她好久。李苦儿捂脸,心道这是要完蛋了,希望这位姐姐别太喇叭花才好。 何未染忙完了那碗荠菜馄饨,便叫那丫鬟端走了,李苦儿想与她说自己的担忧,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两人没有等到河神阿宴,只得继续坐在石桌边,摇着扇子权当纳凉。李苦儿问河神大人吃粽子准时交东西怎么不准时了,何未染答或许人家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那井里才有了动静。又是一阵白雾飘出,这次出来的河神阿宴却远不及先前了。她身形狼狈,头发都乱糟糟的,拿着一根不知什么材料做的青鱼竿,鱼竿末端连了一根泛着银光的鱼线,绷得紧紧的,另一头还在井里。 河神大人口中抱怨:“何姑娘你这回赚大发了,稻川最大的鳗鱼都成精了,那么大那么大,我估计你根本拿不定主意是蒸还是炖。”说着,一提鱼竿,一条大约有六尺长的鳗鱼便从井中被拉了出来,然后重重摔在地上,没力气地蠕动啊蠕动,活着,却离断气不远了。 李苦儿傻眼了,不敢靠近,生怕它又弹起来咬人。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鳗鱼,哦不,刚才河神大人说,这鳗鱼都成精了,是个鳗鱼精啊……这鳗鱼精若提起来,比她的个子还高,最粗的部分有碗口大,看起来蒸也蒸不熟,炖也炖不烂,而且,哪里来这么大的锅灶啊? 天哪!我竟然在想怎么把一个妖精吃掉!李苦儿被自己的想法惊了。 何未染却满意地笑起来,对河神阿宴道:“就是它了,河神大人果真好本事。至于要怎样烹制,我自然是有办法的,如果您有兴趣,明晚可以一起来吃呢。” “吃鳗鱼?要银子么?” 何未染摇头。 “要宝贝么?” 何未染再摇头。 “那……有什么条件么?” 何未染还是摇头,笑说:“权当是与河神大人相识一场的见面礼吧。” “这样啊?那请何姑娘帮我把鳗鱼做成鳗鱼粽子,我还从来没吃过鳗鱼馅儿的呢。” “好。” 河神见她答应,眉开眼笑:“既如此,我们便是朋友了,你也别叫我河神大人,阿宴就好。对了,先把那二十九个肉粽给我。” 第25章 鳗鱼宴 何未染去给河神阿宴串粽子了, 院里就站了她和李苦儿两个, 没事儿,就聊天。 “苦儿姑娘, 我和何姑娘已经是朋友了, 你叫她姐姐, 所以也可以叫我姐姐。” “阿宴姐姐……”李苦儿叫得战战兢兢, 与一个河神攀关系,她从没想过。 “嗯~我跟你商量个事儿怎么样?”果然不安好心…… “什么事啊……”李苦儿问得忐忑。 阿宴看看灶房门,压低了声音道:“你把剩下的粽子卖给我, 我给你五两银子如何。” 李苦儿斜眼看她,不说话了。 “说呀, 答不答应哪?” 李苦儿怕得罪她,只得道:“粽子是何姐姐送给我的,我再卖给您,这不太好啊……” “你不说, 我不说,谁知道呀?” “你不说,我不说, 何姐姐一定也会知道的……” “至于么?”阿宴起初觉得这孩子死心眼, 反过来一想, 那厨娘的确像有这本事的人,便问:“你告诉我,她到底是什么?” “哎?”李苦儿愣愣地眨眼,反问:“您可是河神大人, 这种事怎么问我?” “如果我看出来了,还问你做什么?我说,你这小姑娘还真讨厌,不愿意告诉我就直说。” 李苦儿苦了脸,说自己的确不知道呀。河神就是不信,不屑地瞧着她,摆了摆手道:“哎,不与你聊天了,一点儿风都不漏。” 话音刚落,何未染提了两大串粽子出来了。阿宴忙迎上去,接了粽子来,道谢告辞。 河神阿宴走了,从那口井离开的。何未染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鳗鱼,挑了一口大缸,清了里头的水,便将鳗鱼塞了进去,然后满满地倒进盐巴。 “何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想咸死它么?”李苦儿帮她一同抹盐巴,问的话倒是有趣。 何未染笑起来,解释道:“鳗鱼啊,最腥的就是它身上的黏液了。所以在烹制它之前,要先将这些黏液去掉,盐巴就是最好的东西,明日再稍一搓洗,那些黏液就不会有了。而且,估计过了今夜,它便要死透了,有盐巴的话,鱼肉也不会腐臭。” “原来如此……”李苦儿看着已经几乎没有动静的鳗鱼,忽又觉得它很可怜,道:“何姐姐为什么突然想要这么大的鳗鱼了?先前都没有听你提过呢?” 何未染见她脸上同情的表情,明白了她的想法,盖上大缸的盖子,拿了块大石头压着,又将李苦儿带到井边洗手,一边说着:“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挖山药那日,你在稻川边听到的?” 李苦儿忙点头。她哪里会忘记,那会儿腿都吓软了,简直是终生的阴影。 “我发现你吹的曲子断了,忙下山来寻你,当时你抱着腿蹲在地上抖啊抖,身后是一条鳗精,正直着身子大张着嘴,等你过去呢。” “啊!”李苦儿吓得浑身一颤,感觉自己背后仿佛又出现了那日的流水声,没错,是什么东西从水中探出身体的声音。 “所以说……所以说何姐姐,就是它咯?”她颤巍巍地指指水缸,见何未染点头,又问:“那阿绪……” “恐怕阿绪是它的饵,那日你若受了蛊惑,当真下水去找他,就要走到鳗精的嘴里去了。” “啊!还好我听你的话,没有应阿绪,更没有过去。”李苦儿拍拍胸脯松了口气,又气哼哼地瞪着水缸:“它这么可恶,真是活该。对了,何姐姐,哪天我们再去放河灯吧,阿绪他……” 何未染截断她的话,摇头道:“七月半已经过了,河灯也不能引他下去。不如我们到他家里去,让他爹娘请和尚去超度。” 李苦儿听她的提议却十分怀疑,问:“阿绪爹娘能信我么?” 何未染却早有了主意,道:“不必你去说,我们写一张纸条,塞进鱼嘴里,明晚叫河神姑娘将那鱼放在他家水井的吊桶里,第二日一早他们打水的时候,定会发现的,哪里不比亲口告诉他们有效呢?” 李苦儿觉得这做法极好,到时阿绪的爹娘看到了纸条,定要以为是阿绪托鱼儿来报信了。 第二日,天亮得很早,看来这秋老虎依旧凶猛。阳光透进轩窗,李苦儿糊里糊涂地躺在床上,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何未染的住处。侧头往身边一瞧,这一回,何未染的的确确是在身边,正闭着眼睛睡着,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李苦儿不敢动弹,呼吸都控制得很浅,生怕将人吵醒。可也不知是为什么,明明小心翼翼,何未染却似有所觉,悠悠睁开眼来,惺忪却光华明媚。 “苦儿醒这么早啊?”声音很软很轻,温柔得仿佛最软的绒毛,在李苦儿的心尖儿上挠了一记。李苦儿嗯了一声,索性直接转过身侧卧,问何未染:“何姐姐,鳗鱼是什么味道的?” “小丫头,没吃过鳗鱼呀?” 李苦儿也不觉得丢人,大方承认:“我爹说鳗鱼可贵了,要补身子的时候才有得吃。那会儿我娘还在呢,身子虚得不得了,大夫说要进补,我爹就去河里捉鳗,大热天的,捉了一晚上,被蚊子叮了满身的包,才捉住一条,还只有这么长。”李苦儿伸出两个食指比划着,又说:“我爹也不大会做菜,就简单给它蒸了,还说要给我吃一段,我那时候小,还被水蛇咬过,看着那模样的小动物都发憷,而且那么细一条鳗,我娘一顿都不够吃,所以死活不肯要。后来我问我娘,鳗鱼好吃不,她说特别好吃,我问她吃完有力气了不,她说感觉能活到一百岁了。我那时候就想,原来鳗鱼看起来丑丑的,却这么厉害呢。” 何未染被她这一番话说得,也没了睡意,只听她讲小时候的故事,讲她爹娘的故事,竟有些莫名的感动。她摸了摸李苦儿的脸,笑道:“那今天我一定要让苦儿尝一尝,能叫人活到一百岁的鳗鱼。” 时辰差不多了,两人便起床收拾,各自去干活。一个到后厨去,一个到庭院去。李苦儿心不在焉地扫地,也热出了一头汗,但一想到就要吃到能让人活一百岁的鳗鱼了,就觉得好激动。 扫完了地,自然是去后厨。刚跑进那小院子,李苦儿便见后厨众人一水儿地蹲在地上干活。她走近了去再瞧,他们一人抓一把盐巴正搓着大鳗鱼的身体呢。 “啊,苦儿快来!” 小曲叫她,她便跑过去,蹲在小曲身边。 “我跟你说,刚才何姐姐发话了,今早去向王爷请示,开个鳗鱼宴,王爷准了,说府里上上下下都可以来吃呢。” “啊?真的呀?所有人都有啊?”李苦儿虽失落与这能让人活一百岁的鳗鱼她不是独一份,可一想到这么大一条,也不是两三个人能吃掉的,时间一久就坏了,太浪费,倒不如大家一起,还开心些。 “听说王爷还叫管家去叫舞乐班子了呢,要在庭院里围个大圈儿,不分尊卑地乐呵乐呵。” “真好!” “好是很好的呀,我们后厨就有得忙了。何姐姐说已请管家在庭院里临时糊了两个大土灶,买了许多大锅,到时候这儿唱歌跳舞,她就在旁边烹制鳗鱼,一道菜一道菜趁热上,省得路上耽搁,凉了变腥。” “这也很有意思呀,放心,到时我会帮你的。” “还是你讲义气!” 傍晚,所有人都到齐了,鳗鱼宴如期举行。舞乐班子早就开演了,吹拉弹唱的在外围,舞姬歌姬在中间,节目一个接一个,叫人拍手叫绝。 所有人的桌案都是一样的,椅子也一样,包括王爷和王妃。王爷觉得这样很好,与民同乐,就好像多了几十个可以一起用饭的家里人,平凡,却无需防备。况且此次有他见过最大的鳗鱼,与他见过最出色的厨娘,两个撞在一起,简直是一场舌头的盛宴。 菜还没有上,所有人的桌子上只有酒水和瓜果。酒是青梅酒,不喝酒的,则是斟了青梅汁。 鳗鱼是下午便切好了的,应对着各种菜色,提前做好了准备,也因此,除了何未染,他人都不必多忙,只需待她每做好一道菜,分盘上菜即可。 李苦儿和小曲坐一桌,与何未染的桌子比邻,何未染不在,却坐了阿宴。大家都知道这条大鳗鱼是何未染这位叫阿宴的友人送的,她能来参加,自然无人非议,欢迎都来不及,对她颇是热情。 河神阿宴还从没有与这么多凡人说这么多无关痛痒的话,除了买粽子的时候,因此也颇是不习惯。李苦儿看她强作欢笑的别扭脸,乐不可支。 不多久,第一道菜上了,是一碗小小的鳗鱼丸子汤,炖成乳白色,上头飘着零星的葱花,底下沉着两个鳗鱼丸子,还配了一碗白米饭。大家迫不及待品尝起来,不禁啧啧称赞,鱼丸爽滑,鲜而不腥,美极美极。 第二道菜,是一碟蒸鳗鱼。每碟只有扁扁一截,却因其本身就是碗口粗细,因此量并不算少。那鳗鱼没放任何作料,但顶上盖了一层香飘四溢的梅干菜,经过长时间的煨蒸,梅干菜的咸香慢慢渗入鳗肉,融合出十分美妙的味道。 第三道菜,是炸鳗鱼,表皮香脆,内里细嫩。油炸之物,一在口感,二在香气,这炸鳗鱼的香气也不一般,有芝麻的香,来自于用油——麻油,还有草植的清香,来自于鳗鱼下垫的炒香蒿。 紧接着还有雪菜鳗鱼、韭黄炒鳗肝、酱香烤鳗、甜辣鳗鱼丝、酥炸鳗鱼饼,统共八道菜,最后还一人发了一个烤鳗粽子。 一顿鳗鱼宴下来,李苦儿才知道,吃了鳗鱼,要说能活一百年,一点也不夸张。 第26章 五香瓜子(一) 七月廿五, 清晨, 夜雨之后,空气清新温暖, 有泥土的味道。 李苦儿还躺在床上, 却如身堕地狱的痛苦, 腹如刀绞, 冷汗淋漓。从小到大谁没肚子痛过?但是这次不一样,她觉得自己得了大病,严重得不得了, 如果没人来救她,离死或许也不远了。 裹着被子窝了许久, 腹痛渐渐消停,她累极了,又睡过去。再一睁眼,已时近中午, 彻底晚了王府做工的时辰。身上的衣裳湿了干,干了湿,产生一股难闻的味道, 身体还是不太舒服, 感觉明显, 却也不是先前那么难以忍受。李苦儿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得什么了不起的病,先前还真是杞人忧天了。 下床,她打算将棉被捧到院子里晒晒, 可方一翻开被子,便见草席上一小滩干涸的血迹,将她吓得眼睛一花,腿脚一软,险些要晕过去。惊恐,心悸,她扭头看看自己的裤子后面,也是一滩红色,李苦儿真的被吓哭了,果然自己还是得了重病,要死人的重病。 她一边嘤嘤地哭一边将自己处理干净,烧水沐浴换衣裳,同时也找到了流血的地方,然后更伤心了。李苦儿不知道该怎么办,血还在断断续续地往下流,下腹又开始疼痛,她检讨自己近日的过错,似乎除了吃回扣这一点,并没有做过其他昧良心的事。 “如果吃回扣就要得到这样的报应,为什么大顺还活蹦乱跳的?呜呜呜……” 李苦儿抹了泪,思想上不愿哭了,却抽噎得停不下来。她照了镜子,镜中的姑娘双颊苍白,鼻头眼睛红肿,太憔悴太可怜,自己看得都心痛。她决定去找茅大夫,请他救救自己的小命。打水洗了把脸,穿了两条黑裤子,也不管王府的事儿了,拿了荷包便出门往川草堂去,毕竟与命比起来,活计根本不重要。 忍着腹部的难受,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她一想到自己的裤子上已经积了许多血迹,那血还是从那里流出来的,就更觉羞耻。幸而半路遇上个认识的阿伯,是给大户人家当马夫的,这会儿刚给在私塾读书的少爷送饭回来,见李苦儿病怏怏的模样走在路上,便给她带到了川草堂。 川草堂里这会儿人也不多,两三个病人在等茅大夫诊病,方翰采与另一名少年在柜台前替人抓药。他倒是一眼认出了李苦儿,小曲的好姐妹,哪里能不留心记下。 “苦儿姑娘,你病了?怎么不坐?那儿有椅子。”他得了空,便来招呼李苦儿。 李苦儿忙摇手说不用,她哪里敢坐,万一血染在椅子上,多吓人。 方翰采见她这样也不勉强,倒了杯热茶给李苦儿。李苦儿接过茶喝起来,觉得似乎好受了些。 不多时,一名伤了手的年轻男子从里间出来,拿着药方找柜台的学徒抓药,一名妇人带着她的儿子进了去,那小孩一直哎哎地叫着肚子痛。前面还剩一个脸上生了颗大疮的男人和一个神情痴傻的姑娘。李苦儿看见那大疮就不敢再瞧第二眼了,只有看着傻姑娘。傻姑娘看起来还没有她大,被她娘搀扶着坐在长板凳上,脸黑黑的,五官却生得很好,总是朝着药铺外头痴痴地笑。李苦儿也跟着看外头,看了好久也不懂哪里好笑。 “姑娘,瞧你这小脸儿惨白的,干嘛不坐下歇歇。” 李苦儿看向说话的大婶,是傻姑娘的娘。她苦笑着摇摇头,说:“不坐了,不坐了。” 大婶看看傻姑娘,又看看李苦儿,道:“你别怕,我女儿这病不打人,你便坐吧。” 李苦儿知她是误会了,连忙道:“哪里哪里,不是这个缘故。我今天得病了,不适合坐。” 大婶更不明白了,问:“什么大病啊,连坐都不能坐了?哦,是不是痔疮啊?” 李苦儿闻言面上一红,忙否认:“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 李苦儿掩面,这大婶怎么这么爱刨根问底啊? “是那个地方……流血了。” 大婶一愣,忽又掩嘴笑起来。李苦儿生气,眉毛皱得紧紧的,却不说出来。哪有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笑的?! “哎呀,姑娘,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啊?” “什么?”李苦儿不明白。 “你回家问问你娘就知道啦。” “我娘老早过世了。” “哎呀,家里就你一个女儿家啊?” “是啊……” “难怪你不懂了。姑娘我跟你说啊,这不是什么毛病,女儿家都要有的。” “什么啊?” “天癸水至,是月事来了。” “啊?这就是月事呀?”李苦儿突然觉得自己蠢透了,往常也听府里做工的丫鬟说什么月事月事的,就是没去仔细问过原委,只知道女孩子大了就每个月有事要做,却不知是这样血糊糊的……做女人真是太难了! 大婶看她这般什么都不懂,想她家中没有其他女人,哪里去了解怎样处理这事。她也是为人母的,一想到这若是自己的女儿,连月事来了怎么办都没人教,也着实叫人心疼,便道:“哎,姑娘啊,一会儿待我们家阿昔瞧完了病,你到我家里去,我教你。” “那多不好意思啊婶子。” “没事儿,这事你就别和我客气,女人的月事啊,要注意的多着呢,可不能自己随便糊弄。” 李苦儿深觉感动,便点头答应了。 不多久,就轮到了傻姑娘就诊。李苦儿在外头等了许久,才见大婶扶着傻姑娘出来,垂头丧气的。 在柜台按方子抓了药,三人离开川草堂,傻姑娘一直面朝天傻乐,阳光晒在她的脸上,晒出了一头汗,大婶则是扶着她,不时拿帕子给她抹汗,然后叹气摇头。李苦儿跟在后头,又跟着傻姑娘看天,头一抬眼睛都花了……这么猛的太阳,连朵云都没有,这姑娘可够傻的,非把眼睛看坏了不成。 她向大婶问起她女儿的事,才知道傻姑娘原来并不傻,还颇是调皮可爱。也就前些时候,突然就这样了,早上一起床,非要外出,还就喜欢这样抬头傻乐,叫她也不理,街坊邻里都笑她朝天傻妞。然而天一黑,回家了,傻姑娘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吃饭睡觉聊家常,跟个正常人没两样。 李苦儿也觉得这人傻得古古怪怪的,真是什么稀奇的病都有,不过就算不是病,这世上古怪的现象也有许多,就比如女人每个月那里要流血,何必呢? 到了大婶家,大婶便将门反锁了,傻姑娘出不去,就在院子里晃荡,一圈又一圈。大婶进了里屋取东西,李苦儿就站在檐下看傻姑娘转圈,感觉裤子有点湿湿黏黏的,简直糟透了。 不多久,大婶从里屋拿了一条裤子和一篮子针线碎布出来,裤子看样子应是傻姑娘的,旧旧的,却很干净。 “姑娘,这裤子你且穿着,改天来还了我就成。还有这个,月事带,是新的,先前做了许多,给阿昔预备的,你拿一条去穿上,顺便将裤子换了吧,我一会儿就教你怎么做这东西。” 李苦儿挠挠头,接过裤子和月事带,红着脸去浴房,用热水擦洗了一番便换上了。 大婶与李苦儿叮嘱了许多,也教会了她缝制月事带的方法,她十分感激,可一看到傻姑娘阿昔,又觉得大婶这么好的人遇上这样的事,老天真不公平。 午后时分,李苦儿从傻姑娘家告辞,回了趟家,将两条裤子洗了晾出。她还是得去乔王府做工,可是该怎样解释,实在是个难题。总不能老实说是月事第一回 来什么都不懂,自己吓自己以为是要死了,所以去找大夫看病……太丢人了!!! 向管家爷解释了早上没来的缘由,当然只说病了去看大夫。有时候适当的谎言既不会伤害到别人,又能过自己心里那关,何必在意这许多?管家爷看她的确面色不好,立即信了,还叫她早点回去休息,下午的活儿会派人做的。 李苦儿感慨今天遇到的好人真是多,是不是人看起来憔悴一点就特别容易被关照特别容易被原谅? 第27章 五香瓜子(二) 第二天, 李苦儿醒得特别痛苦。虽说前一晚很早便睡了, 但因为对月事还不习惯,所以一夜翻来覆去就是没睡好, 起来的时候腰酸背疼步伐虚浮, 一照镜子, 眼睛都肿了。 草草地收拾一番, 该干的活儿还是要干。农活要做,不然那些小菜苗都长不大了;家务也不能落,否则连能换的衣裳都没有了;还有王府的事, 管家虽许她昨日告假,但一连几天不去, 工钱也是不会给的。 扫完了王府庭院,去后厨吃早饭。几个要好的丫鬟见了她,都问昨日怎么没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小曲知道得多一些, 方翰采昨天告诉她,她的好姐妹去过药铺,脸色很不好, 奇怪的是没有看病也没有抓药, 后来跟一个大婶走了。 李苦儿架不住问, 横竖都是女孩子,便也说了,只道第一回 来月事肚子疼得不行才去川草堂,后来不疼了, 也就回来了。但如果要她把自己不知道月事这种话说出来,她是怎么也开不了口的。 几个丫鬟里好些个都是过来人,即使晚一些的,也都被母亲教导过,并不觉奇怪,兴致一上来,倒是谈了许多亲身经历的糗事和经验,让李苦儿受用非常,也不觉得害羞了。 何未染出来叫四个丫鬟端王爷王妃的早点去饭厅,恰也听到她们谈论,一问才知道这是李苦儿那事儿起的头,笑说:“哎呀呀,这下苦儿是大人了呢。”李苦儿听她这样说,不知怎么的羞意又上来了,脸红红的都不知怎么说好了。 大家吃完了早饭,何未染便叫住了李苦儿:“苦儿,一会儿我要去买只鹅,你可愿意与我一块儿去?” 李苦儿虽觉身上不适,却也不会拒绝何未染,想了想,正好可以顺路将昨天借来的裤子还给傻姑娘一家,便答应了。 何未染知道她要去还一件东西,那东西尚且还在家中,就先跟着她回家去取,可这一看,是条旧裤子,又觉得奇怪,问人家借旧裤子算怎么个事? 李苦儿那叫一个尴尬,吱吱呜呜结结巴巴将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心想何未染定要觉得她蠢死了,还把女子的月事当重病呢。 何未染倒当真笑了一阵,笑完了又道:“你这孩子真傻,日后遇上了这种事,先来找我啊,一个人在家里担惊受怕不觉得委屈么?” 李苦儿低着头笑,心里也特别开心舒服,忽又抬脸看着何未染问:“何姐姐,你怎么这么好?” 这算什么问题?何未染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笑着揉了揉李苦儿的脑袋。 两人先去了傻姑娘家,门敲了半晌,却没有人开。 “难道不在么?”李苦儿皱起眉头。 “晚些再来吧。”何未染也皱起眉头。 两人又去了菜市,何未染说要买吃麦子长大的鹅,李苦儿也不知道怎么能看出来那鹅打小吃的什么,总之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正等着摊主杀鹅,来往的人群忽然热闹起来。李苦儿放眼望去,人群里平白让出一条道来,道两边的百姓窃笑着,私语着,像是看着什么笑话。 李苦儿再将脖子伸长了些,像极了笼子里那些凑热闹的大白鹅。她才发现道路那边走来的,分明是傻姑娘阿昔,也没有大婶跟着,就那样直挺挺地快步走着,面盘朝天,正对着东边的太阳嘻嘻傻笑,丝毫没有意识到身边人群的嘲弄。 李苦儿生气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想将傻姑娘带回家,奈何傻姑娘走得很快,一晃眼就从她面前过去了。李苦儿一个心急,随便与何未染打了个招呼,便追了过去。她身上不适,跑两步就觉得气虚,只得尽量跟着。 傻姑娘一口气便走出了菜市街,转了个身进了条小弄堂。李苦儿在她身后追,一边叫着:“阿昔,阿昔你停下,阿昔!”那傻姑娘也是神了,什么都听不见似的,两只眼睛还是盯着东边的太阳不放,就是身子都朝西了,还要努力地回头看,遇上了什么障碍物,却能无比精准地绕过去。 李苦儿越跟越觉得不可思议,不知不觉,已放弃了捉她回去的想法,只想跟着,看她要这样走到什么时候。 傻姑娘不知疲倦地走出了闹市,越走越偏,越走越是人烟稀少。李苦儿累得不行,突然又开始腹痛难忍,无奈之下,只有找了块石头坐下休息。此处已是视野开阔的野地,有清浅的溪流和遍地的绿植,阳光明媚,尽情挥洒,仿佛给一切都镀上了金色。李苦儿坐在高处,傻姑娘走到哪里,她的目光就能追随到哪里。 “苦儿,你可让我好找。” 何姐姐!李苦儿惊喜转头,果然是何未染寻来了。她没料到何未染会跟来,毕竟一路上都不曾察觉到身后有人,但一想到这可是何未染,又觉得发生什么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怎么?肚子疼了?”何未染在她身边坐下,将菜篮摆在一边。菜篮里有一大包东西,用荷叶包着,应是之前买下的鹅。 李苦儿点头,捂着肚子说:“走太急了,哎,好疼啊。” “来,我给你揉揉就好了。”何未染从身后抱住李苦儿,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放在她腹部慢慢揉着,又问:“你追那姑娘做什么?” 李苦儿疼极了,难得不觉得害羞,只想着何未染对她真好,心里暖融融的。此时傻姑娘已经停下了,站在小溪边,朝着烈日张开双臂,仍是一张傻傻的笑脸,看起来却颇为享受。 李苦儿指着傻姑娘:“她就是昨天那大婶的女儿阿昔,说是突然傻了,好奇怪呢,白天这样仰着头走啊走,晚上就好了,但对白天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大婶平时都将她锁在家里的,今天也不知为什么,她一个人在外面跑,我就想将她带回去。可一追就追到这野地里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们一会儿就送她回家吧。还痛么?” 李苦儿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肚子已经颇是舒畅。 两人过去将傻姑娘带走,傻姑娘颇是不情愿,却也没有大力挣扎,只一路仍旧硬要面朝太阳。再回到她家,大婶已经回来了,在门口转来转去,神色十分焦急。她远远见了何未染和李苦儿带着阿昔回来,高兴坏了,忙去扶得来,满口道谢。 “今日可多亏了二位姑娘。一大早阿昔就趁我没注意跑出去了,我找了一早上也没找着她,便只有回来等等看,哎……”她叹了一口气,颇是无奈,又勉强撑起笑脸,对两人道:“来来来,你们先进来坐坐,喝杯粗茶。” 李苦儿见何未染并无反对之意,便应了下来,又将裤子还了。 三人坐在檐下喝茶,傻姑娘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何未染看着傻姑娘,若有所思,她问大婶:“带阿昔姑娘看过大夫了吧,大夫怎么说?” 大婶摇头,道:“大夫说从脉象上看不出什么问题,只开了些安神醒脑的药。哎,我家阿昔本是个白白净净的姑娘,现在可好,晒得跟野丫头似的。” “会不会是中邪了呢?”何未染捧杯饮了口茶,故作不经意地说。 “中邪?”这像是提醒了大婶,她一拍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没错,定是中邪了,要不好好的怎么能这样?对了,前街就有个算命的瞎子,我这就将去将他请来。两位姑娘若是无事,可千万帮我看紧了阿昔。”她说完,便风风火火的出去了。 “算命的瞎子?”李苦儿眨眨眼,看向何未染:“真的是中邪么?” 何未染也不回答,只兀自喝了口茶,又起身,绕着屋子前前后后转了一圈。 李苦儿情况特殊也不想动,只看何未染转了前院又进前堂,穿过前堂好像还有个后院,应是养着牲畜,总能听到母鸡咯咯哒的啼鸣和猪崽哼哧哼哧的叫声。 不多会儿,何未染捂着鼻子逃出来,苦笑着说:“哎呀,臭得不行呢。” 李苦儿连忙道:“那快过来,别去那儿了,我还是喜欢何姐姐香香的。” 第28章 五香瓜子(三) 两人乖乖坐着喝茶, 一杯接一杯, 也不到处乱晃,只瞧着傻姑娘晒太阳。李苦儿瞧得眼晕, 又想问何未染她是中了谁的邪, 尚不及对方回答, 便听门口大婶让着一名瞎子道人进来了。 “章半仙, 里面请,里面请。” 章半仙四十上下的模样,留一撮山羊胡, 穿着身灰色道袍,戴着道冠, 斜跨一黄色八卦图布包,左手拿个铜铃,右手拿个幡子,上书“章半仙”三字, 当拐棍用。他一跨进门内,便道:“哎呀,你们家, 有晦气呀……” 大婶一听, 看他的眼神又崇敬了几分, 激动地说:“我就知道,找章半仙没错儿!请半仙来给我女儿瞧瞧。” “不急,不急……”章半仙慢悠悠地说着,将幡子放在一边, 一面摇铃一面开始在院中走八卦步。 李苦儿起初还觉得这人是个骗子,后来瞧他迈起步子来确实颇为雄浑有力,绕过柴堆,跨过板凳,不会撞到任何物件,丝毫不像一个目不可视物的人。渐渐地,八卦步的范围渐渐缩小,从一开始绕着整个院子转,到最后仅仅绕着阿昔转,一边摇铃,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却让人不能明其意。 阿昔本是在院中晃悠,可一被章半仙缠上,便不知不觉慢下了步子,然后逐渐定在原定不动了。章半仙口中的经文越念越响,越念越急促,最后厉喝一声,咬破手指将血珠点在阿昔眉心。 阿昔浑身一颤,双瞳倏然圆睁,慢慢地,直了脖颈,四处张望着,看看近前的瞎眼道士,又看看坐在檐下的何未染和李苦儿,最终将目光停留在大婶身上,一脸迷茫道:“娘,我怎么了?” 大婶见状,喜极而泣,跑过去一把揽住阿昔哭道:“哎呀吓死了娘啊,没事了,什么事都没有了。” “大姐莫急,事情尚未了结。” 章半仙突然又开口,这话一出当即又将大婶吓得警惕起来,问:“半仙,我家……我家阿昔还会中邪么?” “治标不治本,归根结底还要把这晦气的根源找出来。” “晦气的根源?” “正是。”章半仙说着,又开始手中掐算,半晌,从包中拿出一道符纸,对大婶道:“你从这里,往前走三十步,将这道符贴在正北方向的墙或门上,晦气就是从那里来。” “诶,好!”大婶接过符纸,忙不迭地应声,尔后开始迈步子。她走得战战兢兢,或许是听章半仙说那里有晦气,因此心里不舒坦,害怕了。 李苦儿转过身子探头看大婶,情不自禁跟着数步子…… “一步、两步……十五步……二十九步、三十步。” 大婶停下,面前正是通往后院的木门。她将符纸贴在木门上,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对章半仙道:“好了,我贴门上了。” 章半仙点头,问:“门的那边是何处?” “是我家后院儿,一个鸡舍,一个猪圈。” “如此这般……”章半仙沉吟半晌,道:“你将猪圈里的猪宰杀,鸡舍里的鸡放血,晦气定是打这些牲畜里来的,拿去我那里超度,便能斩草除根了。” “啊,可……可那些猪崽子,才养两个月,那些鸡也还会下蛋,现在杀,可惜了。”大婶犹豫起来。 “总之杀还是不杀,你自己衡量,不过我奉劝一句,你女儿先前的样子,不是开玩笑的。”章半仙一边说着,一边收起铜铃,又将幡子拾了回来,对着大婶道:“先将银钱结算了吧,劳苦费一两银,符纸本是一百文,这次算是送的……你若不杀那些牲畜,便记着千万别将符纸揭下,人也不能进去。” “啊?人不进去,还怎么喂鸡喂猪?” 章半仙缕着胡子,只露出眼白的双目眯了眯,道:“若一定想入内,便在我这儿买两道符,进去的时候将其贴于后心,便可防止邪魔入体。” “当真?”大婶眼睛一亮,忙取了银钱出来,恭恭敬敬地递于章半仙,道:“请半仙赐符。” 章半仙收了银钱,在手中掂了掂,满意地放进布包中,又取出一张符纸给大婶,便告辞离去。他一走,阿昔便上了前,问大婶:“娘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干什么要找那瞎子来?” 大婶忙捂住阿昔的嘴,道:“休得对半仙不敬,要不是他,你可还……哎!”大婶将事情原委详细讲述一遍,阿昔惊讶,满眼不可置信:“我……我当真做了这种丢人事?娘啊,以后我一定要被乡亲们笑死了!不行,我看家里养的那些鸡啊猪啊的,都不能留!那可是个院子,回头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打后门走了,再打前门找了来,可怎么办?” “哎呀,你这么一说……要不,再问他买些符纸来?” “哎哟娘啊,那符纸要一百文一张,你花那钱,不如杀鸡宰猪划算呢,好歹也去了根儿了。” “你这话有道理,回头等你爹回来,叫他杀。” “嗯!” 李苦儿听母女二人对话,便觉那些母鸡和猪崽着实可怜,只因它们里头有一个妖邪,便要全部送命,想来若是知道自己是因此而死,下去了都要向阎王爷告状呢。 她转向何未染,凑过去在她耳边问:“何姐姐,它们就这样被杀死的话,好冤枉。” 何未染一挑眉,道:“苦儿连别人家的小猪也想救么?” 李苦儿挠头憨笑,倒是不知怎么回答。 何未染也笑,笑得和煦,又道:“那让苦儿来养它们,好不好?” “啊?什么意思呀?” “就是听上去的意思,把它们带到你家里去,由你喂养,可以么?” “可以是可以,但是……” “可以就好了。”何未染打断她的但是,转而起身对大婶道:“大姐,不如这样,你院里的猪崽和母鸡,我都买下了。” 大婶一听,急了,忙摇手说:“这哪儿行啊!方才你也听到了,里头有不干净的,我若是卖了给你,岂不是害了你么?” “无碍,我回去便杀了做菜,省得浪费了。” “那也不成啊姑娘,章半仙说了,杀了之后要拿去他那儿超度,怎么能直接做菜啊。” “放心吧,章半仙这趟我会走的,闺女刚好,您多照顾她吧。” 大婶看何未染执意如此,便点了头,道:“好吧,姑娘真是个良善人。” “哪里,我这儿还得谢大姐昨日照顾了我妹子,这点儿小忙,定是要帮的。” 交易达成,何未染便出去叫马车,打算一会儿便将母鸡和猪崽运回李苦儿家里去。李苦儿随两母女去看后院的牲畜。大婶贴了一张符纸在后心,便大了胆子进去。李苦儿和阿昔站在门口看着,猪崽有三头,两白一花,圈在东边的小猪圈里,母鸡有两只,都是杏花鸡,养在西边的鸡笼里。其余地方则极是狭小,铺着砂石,并无任何作物。 李苦儿捂着鼻子,伸头又往里张望了一圈……一朵盛放的向日葵映入眼帘。那向日葵有一人高,种在猪圈最里侧的粪堆上,却鲜艳异常。按理说,猪是会啃食这向日葵的,但事实是这向日葵从上至下皆是完整,并无被啃食过的痕迹,而且,种在这种地方,虽肥料是有保障的,但终日不见阳光,怎么能长得这般茂盛? 李苦儿越看那朵向日葵越觉不一般,一转头,便问了阿昔。 阿昔说:“这朵向日葵是我前些时候在小溪边看到的,因为长得好看,才挖了来种在家里。” “小溪边啊……”李苦儿皱眉,想到了方才一路跟着阿昔就是到了一条小溪边的,莫不是说……她看看阿昔黝黑的脸,又看看向日葵,竟然想笑了……哎呀实在太不厚道了。 “那个向日葵,要不要也带到章半仙哪里去啊?”李苦儿忍住笑意道。 “啊?向日葵也要带过去么?” “是呀,万一晦气是这向日葵身上来的呢?” “哦……对,对,小姐姐,你帮我把它一起带走吧。”阿昔反应过来,便觉后怕。她是吓死了这些妖魔鬼怪,恨不得斩尽一切中邪的可能。 大婶用竹笼将三只猪崽和两只母鸡罩在一块儿,又将向日葵连根拔了出来,插在笼子缝隙里,拿符纸贴上。此时何未染已乘着马车来了,就等在门口。几人一同将竹笼搬上车,何未染又付了银钱,与大婶道了别,便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在这章结束五香瓜子,但是篇幅拉太长了,只能下一章炒了 第29章 五香瓜子(四) 马车上, 李苦儿说起了向日葵的事, 何未染似乎一早便知道了,并不惊讶, 只问:“那苦儿是打算如何处理它呢?” 李苦儿眼珠子左右晃晃, 嘟着嘴道:“如果不是阿昔将它种在那种地方, 向日葵也不会附在阿昔身上的。它只是想多晒晒太阳, 到本来生长的地方去,并没有做什么恶事。所以我想了却它的心愿,把它种回小溪边。” “这样啊……可如果日后又有像阿昔这样的人出现, 怎么办呢?”何未染碰了碰向日葵的花瓣:“这花灵还很弱小呢。” “花灵?” “向日葵这般的一年生植物,要生出灵智, 是极其不易的,这或许是她的造化,亦是你的缘分,不若你便将她种在家里, 想来这花灵也会愿意。” “真的会愿意么?”李苦儿看看向日葵,见她前后晃啊晃,仿佛是在点头一般。 或许是吓得愿意了吧…… 回到家, 李苦儿先将竹笼放下, 暂且安置一边。今天她要有得忙了, 猪圈必须搭出来,母鸡的话,就随它们去吧。她最关心的,还要数那株向日葵, 何未染给她指了地方,院子的正中央,时时刻刻都能晒到阳光。李苦儿挖了个土坑,将向日葵种了进去,取瓢浇水,还给她起了名字,叫阿葵。 阿葵立得笔直,精神奕奕的样子,看上去十分高兴,李苦儿似能听到嘻嘻嘻、嘻嘻嘻的笑声,更觉阿葵是一个可爱的花灵,不禁伸手去摸她的花盘。可手指方方触上那花盘,里面的花籽便在刹那间成熟,继而烁烁地掉落下来。李苦儿反应不及,愣了一下,才忙拉起围裙接住瓜子。瓜子许多许多,落个没完,何未染见状,去拿了箩筐来接,很快地整个箩筐都接满了,那花盘也变得空空如也,又在顷刻间变成了鲜嫩的黄绿色,重新焕发出生机。 李苦儿傻傻地看着满箩筐瓜子不知所措。何未染捞出一撮看了看,粒粒个儿大饱满,瞧一眼向日葵,又对李苦儿道:“看来阿葵很喜欢你啊,还送了谢礼。” “谢谢你阿葵。”李苦儿摸摸向日葵的叶子,又道:“可是这么多瓜子,我也吃不完,就算吃得完,我也不会炒……怎么办才好呢?” “嗯?这话怎么像说给我听的?”何未染扬起眉毛,笑道:“苦儿什么时候也变得狡猾了?” “啊……哪里啊何姐姐,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李苦儿一脸冤枉。 “好了好了,你先将瓜子泡在水里,得要三四个时辰。晚上我再来给你炒,现在得回去做烧鹅了。” “那何姐姐你慢走。”李苦儿指指竹笼里的母鸡和猪崽:“我今天要将它们安顿好,中午就不去府里吃午饭了,晚上再来找你。” “好。” 何未染走了,李苦儿便开始干活。先是将瓜子泡在大木盆里,然后就得围猪圈了。别人家的猪圈大多是土墙砌的,她没那本事,只有问种竹子的人家买了三根毛竹,叫他们劈成一头尖的竹段,用竹段在墙角围出一个猪圈来。然后又寻了些稻草,团两个鸡窝,两只母鸡倒是去坐了坐,然后又走开了,李苦儿也不知道它们喜不喜欢,随便喂了些米,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她一边吃着面,一边寻思是不是该养条小狗看家,万一毛贼进来把小猪和母鸡偷走可就亏大发了。可是再一寻思,养狗还要喂肉骨头,每天用饭打发它,没准哪天就叼着小猪离家出走了……李苦儿放弃了养狗的想法,回过神来才发现嘴里的面条一点味儿也没有。 “不好了,嘴巴都被何姐姐养刁了,我做的面怎么一点也不好吃呢?”李苦儿自言自语,觉得自己的生活能力已经赶不上精神需求了,很危险。勉强吃完了面,又觉得累得不行,洗了把脸,便睡起了午觉。 “咯咯……咯咯哒……咯咯……” 李苦儿是被母鸡的啼叫吵醒的,她揉着眼睛起床,走出屋子,竟发现鸡窝里多了个鸡蛋,瞬间困意全无,双目都放出光彩来。真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收成了。得到了鸡蛋,她心情极好,下了趟田将今日的农活做完,又去割了许多猪草带回家,将猪崽喂了,再一看天,时辰不早了。 去王府做完了活儿,李苦儿直奔后厨,何未染正在烧菜,见她来,道:“炒瓜子的香料我都备好了,就在墙角那儿,回头走的时候可别忘了。” 李苦儿看向墙角,便见一个小麻袋躺在那儿,她走过去,甚至没有打开,便闻见浓郁的香味简直刺了她的鼻子。她觉得不好意思,这不明摆着是用公家的料儿炒私家的瓜子儿么?可是看何未染理所当然不以为意的样子,又觉得若是将这话明白说出来,定会惹她不高兴,认为自己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忽略这些,只问:“何姐姐,炒瓜子还要用这些啊?” 何未染似乎察觉了她的顾虑,道:“那些料是我打湘城带来的,做五香瓜子最好了。” “五香瓜子?”李苦儿听这名头也想不出是个什么味儿,直觉比以前吃过的瓜子更香更脆。 晚上,天尚且没有黑透,何未染跟着李苦儿到她家里去。一开院门,便见墙角处多了个竹制的猪圈,虽说简陋却也雅致,圈里放了草料,一只猪崽在吃草,一只猪崽在睡觉,还有一只猪崽在地上打滚,颇是有趣。两只杏花鸡已经睡了,伏在鸡窝上,一听有动静,又警醒地睁开了眼。 李苦儿把何未染请进门,将院门关了。隔壁刘婶一家正在院里吃晚饭,见了她们,便打招呼:“苦儿回来了呀?还有客人呢?” 李苦儿连忙应声:“是啊,这是何姐姐,我们府里后厨管事的,和我特别好。”她转头,又对何未染介绍:“何姐姐,那是刘叔和刘婶,还有一个他们儿子,刘招。” 何未染笑着与他们问好,刘叔刘婶打量了她一会儿,也与她问好,两方便算是认识了。 与刘叔刘婶寒暄之后,两人便进了灶房。李苦儿家的屋子不大,灶房也不大。泡瓜子的木盆一早就放在灶房里,何未染看了看,见泡得正好,便拿了漏勺将瓜子捞出放进另一个木盆。李苦儿连忙出去将剩余的水倒掉,回来时,何未染已经在生火。 “再去打两桶水来,要煮五香老汤了。” “五香老汤?哦……”李苦儿不懂炒瓜子为什么要煮汤,只有依言去做。 火生起来了,烧得很旺,何未染将两桶水全部倒进大锅里,一边加香料一边道:“八角三两,桂皮、花椒、小茴香各一两,甘草六钱、丁香四钱,放进这许多水里,煮两刻钟的功夫,便能成五香料老汤了。” 李苦儿一边听一边数,又问:“不对啊,这儿有六味香料呢,怎么叫五香呢?” 何未染搅了搅锅里的汤,盖上锅盖,转过身倚着灶台道:“叫六香不好听,少一种又不够味,怎么办呢?苦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么?” 被这么说,李苦儿简直辩解无能,听起来好像她对这点儿小问题多有意见似的,感觉又被逗了。 何未染见她满眼慌张,安抚地摸摸她的头,道:“这儿要煮两刻钟,带我瞧瞧你家吧。” 李苦儿眼睛一瞪,摸着脖子不太好意思地说:“何姐姐,不是我小气,那个……我家破破烂烂的,也没什么好瞧的,我怕你看完之后要后悔的……”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又不是要参观宫殿。” “唔……好吧。何姐姐你跟我来。”李苦儿说完,便牵着何未染的手出了灶房。 “我家里还有三间屋子,一个厅堂,一个卧房,还有一个书房,呐,这里就是厅堂啦。” 李苦儿打开厅堂大门,幽暗的天光透进了屋子,她过去点了烛台,屋内又亮了许多。何未染摸着陈旧的木质大门,跨过高高的门槛,屋内布置整洁,地面干净,正中一张红漆斑驳的八仙桌,纤尘不染,放着茶盘,上面有茶壶和四枚茶杯。北面墙上挂着一幅画,印是李疏,也许是李苦儿的爹,画着远山和流水,笔法十分细腻,画下是一张台案,里边放着祖先牌位,外边摆着烛台和香炉,台下放了两张藤椅。东西两边都连着一间居室,东边是木门,西边是竹帘。 李苦儿拿了一盏烛台,先带何未染往西边的屋子去。 “这边是书房。”李苦儿撩开竹帘:“本来是我的房间,后来我爹娘都去世了,我就搬到我爹娘的房里去了,这边做书房。嘻嘻,不过这里的书都是我爹的,我偶尔翻翻,也不大看得懂。哎,不过打扫起来也挺烦的,这么高这么高。” 何未染走进书房一瞧,入眼便是整墙的书架,摆满了书。他细细看了一遍,除了读书人定要学的,闲书也是不少,看来李苦儿的爹并不是什么迂腐的书生。南面一扇窗,北面一张书案,摆了笔架和砚台,还有两块镇纸,一块雕竹,一块雕菊,底下却是什么都没有压。何未染笑着摇摇头,暗道:“不会是用完之后没钱买纸吧……”西面靠墙还有一张小床,看起来颇是可爱,李苦儿见何未染的目光落在小床上,便道:“这是我小时候睡的,现在都睡不下啦,躺在上面腿都伸不直。” 何未染看着她,在腰上的位置比了比,道:“可以想象这么高的小苦儿睡在这里的样子。” 李苦儿掩嘴笑:“那何姐姐一定要把我想象得很漂亮乖巧。” 何未染也掩嘴笑:“我知道,苦儿一直是漂亮乖巧的。” 二人就这样掩嘴对视着,眨眼眨眼,然后笑得更夸张了。 笑闹完了,李苦儿又带何未染看了自己的卧房。一般她是不愿意带人去的,不过那人是何未染的话就不要紧。但是屋子简陋,也挺不好意思,只一张床,一个橱柜,一个木箱和一张梳妆台罢了。 两刻钟很快便过去了。两人回到灶房,老汤已成,加入盐和糖,再将瓜子都倒进去,继续煮。 “还好我家锅够大……” “还要煮两刻钟,然后熄火泡一刻钟。” “啊?这么麻烦?还得泡啊……” “泡才是最能入味的,所以这一步不能少哦。泡完之后,把瓜子捞出沥干,入锅干炒,待瓜子被炒得干燥鲜亮,渗出油来,再用小火继续炒,香味出来了,也就成了。” “原来是这样,也不容易呢,何姐姐,待会儿炒的时候也让我试试吧。” “好。” 两人在灶房里忙活了一个时辰,瓜子出锅,饱满香脆,香味传遍了整个院子。隔壁刘招也闻到了,翻墙过来讨要。李苦儿无法,只得装了一篮子叫他带给他爹娘,然后搬了藤椅到院子里,与何未染一起坐着嗑瓜子聊心事。 清风拂过,院子中央,向日葵摆呀摆,有萤火在它身边盘旋飞舞,何未染指着那微光,笑说:“那就是花灵阿葵呀。” 作者有话要说:瓜子结束!下一章写什么呢,没想好呢…… 我问向日葵,是想在野外还是想在猪脚家里,她说要在御姐阳台上,我就把她放在苦萝院子里了,呵呵哒 第30章 酒香肉(一) 七月三十, 地藏节, 乔王府迎来了重要的客人。这一天午后,许多下人都到王府正门, 等待客人的到来, 也包括李苦儿。远远地, 大家便见东边来了一匹高头大马, 马上有一俊美青年,抱着个华服男童,后面还跟着两顶轿子和一串仆人, 那些轿夫抬得颇是小心平稳。管家见状,赶紧叫小厮进去通报, 不多时王爷和三位王妃也都出来了。 李苦儿先前也有所耳闻,据说是溯满郡主回娘家来了,还带了八岁的女儿萦久县主。现在近了一看,才发现那驾着大马的二人, 一个是女扮男装的小县主,一个却是去年年初方方成婚的世子大人。 溯满郡主是乔王妃的女儿,三十有五, 早年嫁予礼部侍郎杜怀, 一直住在京城, 年年会带女儿回来省亲,李苦儿也见过几回,是一个贤淑的女子。她在乔老王爷的众多儿女中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五个妹妹, 再下来,就是世子大人这个老幺了。世子大人也是乔王妃所出,随了母亲的性子,最喜使剑,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最小,又是嫡子,虽说幼时顽劣,依旧颇受乔王爷器重。细细算来,两方分住五年有余,但也是往来不断的。 很快地,一行人已至正门。众下人向世子和县主请安,世子点头,又抱县主下马,疾步上前向四位长辈请安。小县主一口一个外祖父叫个不停,乔王爷很高兴,一把将她抱起,还夸她穿着这身衣裳好生英气,差点儿都认不出来了。 不多时,轿子也稳了,一顶轿子里下来了溯满郡主,另一顶轿子里下来的竟是身怀六甲的世子妃。 乔王妃上前与女儿叙了旧,又扶了世子妃来,关心道:“哎呀青莲,你不在家中安胎,怎么跟来了?” 世子过来解释:“母妃,这也是我临时起意,打算在这儿住一阵子,直到青莲顺利生产做好月子再回去,也好有个照顾。” 世子妃名唤戚青莲,是户部那老尚书的小孙女,与世子年纪相当,当年嫁来的时候便看着颇为清瘦,现下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倒是圆润好看了不少。 “我们这回来得实在唐突,还请父王和母妃不要怪罪。”世子妃说起话来十分得体。 “哪里的话,你们能来,我呀,高兴都来不及。快,快进去,别累着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入府,主人家的进堂叙旧,一众下人也各司其职。跟随伺候的往厅堂去,收拾居所的往厢房去,还有阿缭她们几个,也要回后厨准备茶点。李苦儿这扫院子的,看了场热闹,也没别的事,头一个便跑去了何未染房里,要告诉她这个消息。 何未染坐在窗口又在看书,手边放了一壶茶,杯子里已经空了。 李苦儿也不进门了,就倚着窗子,伸手进去给何未染斟了一杯茶,笑嘻嘻地问:“何姐姐,又看什么书呢?” 何未染将目光从书上移开,落在茶杯上,又转到李苦儿脸上,笑道:“就是前几天从你家借的那本呀,《八方志》。” “已经看了这么多了呀?” “是啊,有意思所以看得就快了。如何?来寻我做什么?” “我是来给你传个消息的何姐姐,今天府里来了好些人。”李苦儿拨着手指:“溯满郡主、萦久县主、世子还有世子妃。” “怎么又多了两个?” “是啊,先前也没打招呼,谁都不知道。郡主和县主还算好的,住不了几日,世子和世子妃这回好像要住上几个月呢,因为世子妃快生了,来这儿图个人多好照顾。” 何未染闻言,微蹙了眉道:“还有个孕妇呢,看来日后的膳食要多加注意了。” “嗯。我一见他们来,就想,哎呀,何姐姐又要辛苦了。” 何未染看着趴伏在窗边的李苦儿,捏着她白嫩嫩的脸蛋道:“原来苦儿这般替我着想,所以今天下午有空么?” 李苦儿也不明白这个“所以”是怎么接上的,反正不管有没有事都必须有空的。她鼓起腮帮子,让何未染捏得开心点,又说:“何姐姐想叫我做什么,说一声便是。” 何未染看着她可爱的脸,不自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用指腹磨蹭着她的鼻尖道:“你进来,咱们下盘棋。” “我的棋艺可不好。” “没事儿。” 两人铺了棋盘,满了茶水,各执一色,轮流落子,这就对上了。李苦儿倒也是会,好歹有她爹九年的熏陶,不过小时候学的,实在算不上精通。但两人还是一局下了许久,也不知何未染当真也是不擅长这黑白子的游戏,还是有意让着她。 “哎哟,下着棋呢?” 李苦儿正盘算着下一步往哪儿走,便听见小曲戏谑的话语。 “小曲啊,什么事?”何未染问。 小曲敛了坏笑,道:“是这样的,前院传了话来,说小县主晚上想吃酒香肉。” “酒香肉?”何未染点点头,道:“行,我知道了。” “啊?”小曲一副惊讶的样子:“何姐姐,你会做?” 何未染不解地看着她,似在问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小曲立刻作出一副要说秘密的样子,道:“我们都没有听说过这道菜呢。前院的阿彩跟我讲啊,这什么酒香肉,是小县主有一回去宫里吃到的,御厨做的,她喜欢得不行,回家叫他们府里的大厨做,要一样,那大厨倒是根据小县主的描述做了,但小县主说既没人家做的好看又没人家做的好吃,根本比不上。这回来咱们府里,听乔王爷说请了个厉害的厨娘,厨艺堪称天下第一,小县主就不服气了,说要你做酒香肉出来,看看比不比得上宫里的御厨。” 何未染听完,不禁失笑:“呵呵呵呵,厨艺堪称天下第一,亏王爷说得出口,我都没听人这样夸过呢。” 李苦儿一噘嘴,不同意了:“我也觉得何姐姐的厨艺是天下第一,谁都比不上!那什么御厨,根本不在话下的是不是?” “哎呀呀,那可不一定呢,正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何未染弯着眼睛顿了顿:“不过有小苦儿寄予厚望,我怎么说也该努力一下啊。走吧,咱们去做酒香肉。” 小曲一看天:“这还早呢。” 何未染答:“酒香肉得吃凉的,现在做,最好。” 三人到了后厨,大伙儿看何未染的眼神都与平日里不一样,要么是担心的表情,要么是看戏的得意,原来都知道小县主的挑战,且都认为她这一个湘城小店老板的出生,哪能与京城皇宫的御膳房大厨相提并论。何未染倒是颇为从容,进了灶房,吩咐备料:“猪五花、枇杷蜜、冰糖、女儿红、南乳汁,将这几样拿来。” “就这么些?”小曲一数,才五个料,那可是宫里的菜,就用这么些东西,能成么? 何未染一边生火,一边解释:“这酒香肉呀,我以前向一位大师讨教过,那大师也当过御厨,年纪大了,回乡在一条小巷子里开了个小馆子,酒香肉是招牌菜。” 李苦儿听何未染讲起往事,起了兴趣,问:“我听说有本事的大厨都不会把秘方告诉别人的,除非是家里人或是徒弟。何姐姐,你该不会做了人家徒弟吧。” 何未染勾唇一笑,道:“没当人家徒弟,不过是与他比试了一场,赢了,就把人家的招牌菜秘方要来了。” 小曲在旁边盛南乳汁,也凑过来问:“比的什么呀?一定是厨艺吧?比的什么菜?” 何未染生好了火,看了看小曲准备的四块猪五花,选了一块合意的,一边切小方块一边不在意地道:“厨艺倒是厨艺,也不是什么菜,就是比了比煮米饭,说起来也好笑,那大师吃完了我做的饭,就开始抹泪,我也不知道他是觉得太好吃呢,还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李苦儿嘿嘿笑起来:“我看哪,是那个大师想到自己给皇上做了一辈子的御厨也没让皇上吃到这世上最好吃的米饭,伤心自责呢。” 小曲也嘿嘿笑起来:“苦儿说的不能更有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写怎么做这个酒香肉吧 第31章 酒香肉(二) “这酒香肉啊, 做起来其实并不难, 只是用料颇有些巧妙。”何未染一面说着,一面将切成小方块的五花肉放入锅中焯水, 捞去浮沫。 李苦儿和小曲就倚在火灶边, 看她要怎样将简单的几样食材调和出小县主念念不忘的味道。 “那是怎么个巧妙法呀?其实我现在都不知道酒香肉是什么味道的呢。”李苦儿不解。 小曲倒是比她明白许多, 得意道:“我都问过啦, 听说是甜甜的,咸咸的,红红的, 跟红烧肉似的,但是比红烧肉的颜色鲜亮许多。” “甜甜的……咸咸的……嗤……”李苦儿鄙夷地重复了一遍小曲的用词, 根本没法儿听出哪里好吃嘛!她觉得小曲的嘴变笨了,是不是和那个方翰采在一块儿久了,人也不机灵了。 小曲一听,想她堂堂小喇叭居然被李苦儿这温吞小妮子嫌弃, 连忙辩解:“这可是搬了阿彩的原话,你也知道,前院那些丫鬟都挺木的。” 李苦儿斜眼瞅过去, 道:“还说人家木, 分明是你太坏了。” 何未染看这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都挺逗的, 忍不住轻笑起来,道:“哪里,我也觉得她们没你们俩聪明。” 两人看何未染那表情,立刻认定她说了认识以来最言不由衷的一句话。 “呵, 夸你们还不信呢。你们也不必争了,一会儿做好了就给你们尝尝这酒香肉是怎么个味道。”何未染摇摇头,继续忙活。 少许的油,加入鲜红的南乳汁,下锅炒制,南乳汁在她的铲子下流畅地翻动。 李苦儿没见过这样料理南乳汁的做法,问:“何姐姐,南乳汁为什么要炒啊?” “此乃酒香肉的要紧之处,南乳汁经过炒制,颜色会更鲜艳,味道也会更香醇,否则呀,一会儿和猪肉一起煮的时候就会变暗发黑,不好看了,小县主家大厨做的酒香肉,颜色没有宫里的漂亮,许就是少了这一步。” 说话间,南乳汁已经炒得差不多了…… “之后就更简单了,加清水、女儿红、两大块冰糖,对了,还有五花肉,先用大火烧开,然后小火炖约莫半个时辰,直到收汁。”何未染放下大勺,“现在便只需等着就好了。” 李苦儿和小曲见何未染迅速地将案上的食材通通倒入锅里,徒留一碗蜂蜜,又不明白了。 小曲说:“蜂蜜不用了么?” 李苦儿说:“其实两块冰糖下去,也够甜了吧。” 何未染摇头,道:“蜂蜜当然还是要放的。这也是酒香肉用料的巧妙之处,冰糖是甜,蜂蜜也是甜,但这两种甜味是不一样的。冰糖的甜偏滑润,蜂蜜的甜则偏鲜香,许多人注意不到,但实际上,少了其中哪一个,味道都不一样。但是蜂蜜这东西,还是不宜太早下锅,最好是收汁以后再放,略微翻炒立即出锅,然后放凉了再吃。” 很快的,肉香飘满了整间灶房,又飘到了后厨的院落里。院落里坐满了人,闻到这香气,纷纷交头接耳。 “不会真的做出来了吧?” “怎么可能,那可是京城宫里的菜色。” “我看不好说啊,你闻这味儿。” “不就是个肉味儿么?谁煮肉不出肉味儿的?” “也对,县主小嘴儿刁着呢。” “别说,我还就信何姐姐能做出来小县主要的味道呢。” “我早知道你们这群小丫头仰慕她许久了。” 外面越来越闹,李苦儿瞥眼一看,哪止是后厨的,前院许多下人也过来凑热闹了。他们不敢进来,只不时往里偷望,然后讨论何未染做不做得出酒香肉的问题,很是失礼。 何未染却不介意,连看都没看外头一眼,对李苦儿和小曲道:“你们也别出去,否则定会被他们围住盘问的。” 二人对视一眼,深感有理,便只猫在灶房里。 不多时,外头又有了新的动静。前院伺候的阿彩来了,找了正坐在井边吹牛的大顺,道:“小县主今日晚上要做落苏灯,王爷吩咐后厨多买些茄子送去给她挑。” “落苏灯是个什么玩意儿?”大顺根本不曾听说过,想来别说是他,这院子里没人知道的。 “你问我,我问谁去?上头怎么吩咐的你便怎么做,快去买了茄子来要紧,记得,多买一些,什么样儿的都要。” “行,我去还不成么!” 大顺觉得麻烦,骂骂咧咧地出了后厨,阿彩又对其余众人道:“今晚丫鬟们都不许走,小县主要玩落苏灯,大伙儿都得陪着玩儿。” 此话一出,小小的院子当即又炸开了锅,不愿意的自然是那群丫鬟们。 “哪有这样的啊?!玩个灯还要我们这么大群人陪,怎么陪啊!” “再说了今天是地藏节,我爹娘还等着我回家一起去插地头香呢。” “就是啊,不知道要到什么时辰了,大晚上的回去,我们都是女子,出事了怎么办?” “小县主还真够任性的,话说回来落苏灯到底是个啥?” …………………… “何姐姐,你知不知道落苏灯?”李苦儿觉得,何未染这样见多识广的,这问题一定难不倒她。 何未染看一眼外头,抱着手臂道:“其实落苏灯啊,就是茄子灯。一些地方有这样的风俗,七月三十地藏节夜里,家家户户要在房前路上插燃棒香以供奉在这一天睁开眼睛的地藏王,对了,我方才听她们说要回家去插地头香,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小孩子呢,则会做落苏灯,即是将香插在茄子上提溜着,以求落得舒适安宁之意。” “原来是这样……”李苦儿叹一口气:“哎,看来今天不能回家插地头香了。” 小曲比她还不乐意,生气地说:“我今天本来都和翰采约好一起去我家插地头香的,顺便也好待她见见我爹娘,这下好了,全泡汤了。” 何未染看她懊恼,道:“其实你不留下,有谁知道少了你呢?”小曲眼睛一亮,何未染又坏心眼地笑道:“不过你也挺有意思,选这么个日子把人往家里带呀。” 李苦儿看小曲瞬间又一脸吃瘪样,掩嘴乐个不停,补上一刀:“踩着香火去踩着香火回,其实也挺有情调的呀嘿嘿嘿。” 何未染瞟她一眼:“哟,苦儿也知道情调呀?果然是长大了。” 李苦儿直接把脸捂上了:“何姐姐,我们不是一伙儿的么……” 酒香肉早早地出了锅,也放了许久,凉透了。何未染取了两只小碗,分别盛了三块肉给李苦儿和小曲,继续忙活其他菜式。 两人接了碗,蹲下身子躲在灶头下偷吃。这酒香肉红亮红亮的,晶莹剔透,美极了。闭目一嗅,浓郁的肉香伴着淡淡的酒香味,还有蜂蜜的甜香,直将人的馋虫都要勾出来。李苦儿咽咽口水,期待得不行,小心翼翼得夹起一块,小小的,一口吃进嘴里,仿佛舌上所有的味蕾都被刺激了。口感腴滑酥烂,味道咸中带甘,酒香袭人却无半分苦涩,怎美味二字可轻易概论。 “何姐姐,小县主吃过的酒香肉,一定不会比你做的好。” 夕阳西斜,王爷用饭的时辰也到了。外头聚着的人基本散了,他们只知何未染做了一道红色的肉,至于是不是小县主口中皇宫里来的酒香肉,不得而知。大顺也买茄子回来了,整整两箩筐,大的小的胖的瘦的长的圆的,要什么样儿的都有,上小曲这儿记了账,价钱自不一般,但因是小县主要的,也没人说什么。 阿缭她们陆续将菜承上去,何未染也被一同叫了去,李苦儿好奇,便借口今日菜肴多众人忙不过来,也当了一回传菜丫鬟。 第32章 酒香肉(三) 李苦儿跟着阿初、阿钏、阿竹和阿缭, 一人提一个食盒往饭厅去。其余人食盒里都有三四个菜, 李苦儿手上的则是米饭和碗筷。她的口中仍旧残留着酒香肉浓郁的味道,真害怕饭厅那几位大人闻出来, 认为她偷吃。 何未染走在李苦儿后面, 面色坦然, 沿路有丫鬟小厮见了她这淡定的表情, 纷纷怀疑她这是要去小县主面前大出风头了。 六人一路辗转,到了饭厅,时辰刚好, 王爷等人应该是在过来的路上了。在他们到达之前,将菜肴布置妥当, 并保证每一道菜都依旧热腾腾的,这才能称作恰到好处。 布菜由阿初专门负责,将食盒层层打开,按着从大盘到小盘的顺序将菜肴一层一层摆好, 以今天的菜量,能摆三层。其实这不是一件容易事,王爷喜欢吃的, 王妃喜欢吃的, 世子和世子妃喜欢吃的, 郡主和小县主喜欢吃的,都要清清楚楚,还有她们落座的位置,也要按着尊卑长幼分辨清楚。但这回不一样, 阿初捧着香气四溢的酒香肉,不知该往哪里放。 李苦儿见阿初为难,回忆了一番今日午后见小县主时的场景,大着胆子道:“王爷对县主十分喜爱,他一向不拘小节,应会将小县主带在身边的吧。” 阿初闻言,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又不大确定,放下,又端起,依旧犹豫不决。 何未染接了她的盘子来,道:“这种小事,无需顾虑这么多。依我看,苦儿说得就不错,你便放在这儿,一定不会叫王爷他们不满的。”她说着,将酒香肉摆在了主位面前的第二层,离谁都不算太远,县主这样的小孩子,若的确是坐在王爷近旁,也一定能夹到的。 菜肴碗筷皆已摆罢,因饭厅本就有丫鬟侍奉,她们便在门口候着,何未染等着召见,阿初几个便是等着用完饭收盘。 不多久,主人家的也陆续到了。世子扶着世子妃先到,看得出,世子体贴,世子妃温婉,郎才女貌极是登对。他们在主位的对面落座,这让阿初不由松了口气。紧接着,卿夫人和硕夫人也到了,在世子妃身边落座,说着体己话。最后,其余四个也到了。乔王爷抱着小县主,乔王妃和郡主跟在身后。 先到的四人见状起身问安,乔王爷连忙笑着说坐吧坐吧,然后将小县主放在自己左手边的位置,硕夫人的旁边,乔王妃则是在乔王爷的右手边落座,郡主坐在乔王妃和世子的中间。 小县主已换了小姑娘的装束,一身粉嫩嫩的绸缎裙裳,绣着银色的小花,腰间一块白玉兔子,缀着五彩的流苏,十分精巧可爱。她一落座,便迅速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见近前摆着的酒香肉,色泽与从前在皇宫里吃到的一模一样,不禁双目放光,指着那盘肉惊喜地道:“外祖父,就是这个!我要吃这个!” 郡主皱眉轻斥:“萦久,不许无礼,规矩呢?” 小县主作出委屈的模样看向乔王爷,乔王爷一颗老年心早就化了,对郡主道:“萦久还小,这么严厉做什么?来,外祖父给你夹过来。” 郡主看乔王爷溺爱外孙女的模样,笑着不满道:“父王太偏心了,我小时候若像她这样疯疯癫癫,早就被打手心了。” 小县主才不管,伸长了手臂也夹了一块,到乔王爷的饭碗里,说:“女儿的醋您都吃……外祖父,吃肉。” “好,好。”乔王爷高兴得嘴就没合拢过,两人一同夹起碗中的肉,先是享受地一嗅,尔后一下丢进嘴里,更是享受地慢慢咀嚼起来,夸张的表现颇为一致,直看得众人忍俊不禁,也跟着动起筷来。 “如何,外祖父请来的厨娘手艺不赖吧。” 小县主还在大口咀嚼,满意得眉毛都抖起来了,李苦儿一看她的表情,抿嘴憋笑,暗想她果然是个吃货,但凡世上只要是个爱吃的,不管身份贵贱,都要匍匐在何姐姐的围裙下,没错! 咽下整块肉,小县主大叹一口气,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对乔王爷说:“果然跟宫里的一模一样哪……难道她也当过御厨么?” 其他几人也夹了一块酒香肉吃起来,皆是满口称赞,郡主也说:“的确是一样的。” 乔王爷得意,仿佛这道肉是他亲自做的,但说白了做这肉的人是他请来的,也的确值得自满。他哈哈一笑,对外道:“请何姑娘进来讲讲。” 虽然何未染就在门口,但饭厅里伺候的丫鬟还是过来请了她上前。李苦儿偷眼追随着何未染的脚步,但见她向各位微微俯礼,沉着道:“给王爷王妃、卿夫人硕夫人、世子世子妃、郡主和县主请安。” 小县主打量着何未染,道:“这么年轻的厨娘姨姨啊?看来一定不是宫里出来的。大家都说,年纪很大的人才能出宫。” 何未染微微一笑,话接得恭敬:“在下却不曾在宫中当过差。” “那是如何知道这酒香肉的口味的?”小县主不解。 郡主接着道:“我带着萦久寻了京城所有的酒楼,知道酒香肉这道菜肴的屈指可数,做出来的也与宫里的不大一样,为此萦久闹了好久,想进宫去呢。可是皇宫哪里是随随便便能进的,这下好了,在这儿吃上了,可多亏了何故娘。” “哪里哪里,郡主和县主过奖了。在下只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从一名年老回乡的老御厨那里习得了秘方。” 小县主又夹了一块酒香肉,一边吃肉一边大口往嘴里塞饭,塞得嘴巴鼓鼓的,还不及咽下,便含含糊糊地对王爷道:“干脆,外祖父就把这位厨娘姨姨送我做今年的生辰礼物好了。” “这……恐怕不成哪……”王爷为难又尴尬,看看自己的外孙女,又看看何未染。 李苦儿眉毛一皱,心里要气死了,生怕小县主软磨硬泡加撒娇,然后王爷就妥协了。她望着何未染的背影,也看不出表情,不知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如果她走了,李苦儿觉得自己要哭十天也不够,反正是一定不舍得的。 “外祖父,你对我最好了,让这个厨娘姨姨跟我去京城嘛。” 郡主见父亲显然是不愿意的,忙严厉制止:“萦久,你又提无礼的要求,先生平时怎么教你的?” 小县主嘴角一挂,王爷看她更心虚了,既不想让外孙女失望,又实在是不舍这位好不容易请来的厨娘。他一边朝何未染使眼色,一边对小县主道:“这个呀,我说了还不算,得看人家何姑娘的意思,她不愿意去,你也不能强人所难吧。”这坏人摆明了是要让何未染当了。 县主一听,一张小脸又迅速转向何未染,道:“京城可好了,厨娘姨姨去,我罩着你。” 罩什么罩!不准!李苦儿恨得牙痒痒。 何未染却是不以为意,从容应对:“多谢县主厚爱,在下还是更为喜爱这清水镇上的安宁,近几年并不打算离开。但县主若真是喜欢酒香肉,在下倒是不介意奉上酒香肉的秘方,您带回去交给府上大厨,他定能按着秘方做出正宗的酒香肉。” 小县主颇为挫败,但转念一想还能弄回去一个秘方给家里的厨子学,然后叫他天天做,每顿做,也安慰了。 “好吧,厨娘姨姨,如果你哪天改变主意了,还是可以告诉我哦。”小县主咧嘴一笑,继续道:“因为我家大厨没你好看啊。” “哈哈哈哈,瞧瞧,咱们萦久还学会调戏人了。”乔王爷大笑。 “父王,看来她还没放手呢,非要把你的厨娘挖走了不可。”世子道。 “这下坏了,何姑娘若真给萦久挖走,妹妹又要吃不下饭了。”乔王妃看着卿夫人故作失望。 卿夫人低头一笑,对县主道:“哎呀……在吃饭的问题上,就算是像萦久这般可爱的孩子,我也不能让呀。” 乔王爷乐得不行,忙道:“何姑娘先下去吧,可不能让萦久再见着你了,要不然真要被带到京城去了。” “哈哈哈……” 何未染借机告退,出了饭厅。转头见李苦儿站在门口黑着个小脸,不由笑起来,与阿初等人说了声要叫苦儿帮忙做事,便带她走了。 李苦儿跟在何未染的身后,很不开心,莫名的危机感挤得她喘不过气。何未染转过身,笑得温暖:“怎么了,不高兴哪?” 李苦儿扁着嘴口不对心:“没有,哪有啊。” “什么都写脸上了。”何未染捞起她拽着衣摆的手,边走边道:“放心吧,我不会去京城的,毕竟,还是苦儿这样坚强懂事的姑娘更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吃素了。。 第33章 琉璃茄子(一) 李苦儿终于放心了, 因为何未染说, 绝不会跟着那个小不点走。虽然她和小县主地位身份相差悬殊,但是在与何未染的关系上, 显然是自己更胜一筹。不过也是, 那样的小孩子, 动不动要这要那, 一点也不成熟,要不是亲生的,谁会喜欢呀?李苦儿心里飘飘然, 却没想过自己好歹是十五岁的姑娘了,与一个九岁毛孩子比成熟, 也挺没脸没皮的。 天还没黑下来,大伙儿吃完晚饭,阿彩就召集起人来了。所有丫鬟都要去庭院里,顺带搬上那两筐茄子。小曲早跑了, 晚饭都不吃,直接回家等方翰采送上门。幸好阿彩下午来通知这事儿的时候她和李苦儿是在灶房里帮忙,只说没听见先回家了, 也过得去。 王府上下丫鬟好几十个, 在庭院的草坪上席地而坐, 一人身边插一根细竹竿,县主摆个小椅子,坐在众人中间,像个小大人, 面前一大摞茄子,堆成了小山丘,旁边还有五个篮子,盛满了香烛和棉线。王妃们、郡主和世子妃,五人坐在湖心凉亭里闲话家常,不时看县主这边一眼,然后摇头笑笑继续聊天。 “听说你们这里的人都不知道落苏灯。”小县主看大家一眼,得意洋洋的:“你们先看我做一个,然后自己做,谁做得好看,我就请我外祖父打赏谁。” 这话一出,大家都交头接耳起来,多是说着“看来留这一晚也算不得坏事”,“不知谁能撞了头彩”这般的话。李苦儿想起何未染所说有关落苏灯的描述,不过是在茄子上插香罢了,想想也怪肉麻的,还怎么评出个好看来?她对那所谓的头彩不感兴趣,其实也根本不想出这风头。 “先呢,找一个好看的茄子。”小县主在茄子堆里翻呀翻,挖出一个圆滚滚两个包子拼起来一样大的茄子,柄上系根棉线,另一头系在细竹竿的一段,然后抓了一把线香,每一根都对半这段,均匀的插在茄子上,密密麻麻的,就像一个缩成一团的刺猬。 “就是这个样子,一会儿等天黑透了,就把香都点起来,可好看了。对了,你们可不许做和我一样的。”小县主喜滋滋地看着自己的落苏灯,志得意满。 丫鬟们看小县主做这一个,私底下笑说这东西可比纸灯笼容易多了,明摆着哄小孩的玩意儿。 “好了,你们来取茄子吧。”小县主起身,紧接着就有个陌生丫鬟讲小椅子摆在一边请她坐,看样子,这陌生丫鬟是小县主从京城带来的,总是一脸骄傲瞧不起乡下人的表情。 众人见县主都挪步了,便上前蹲在茄子堆边挑挑拣拣。李苦儿并不那么热衷,凑上去等大家都选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挑。形状圆润的基本被挑走了,剩下的都是细细弯弯或者奇形怪状的。李苦儿勉强选出个大个儿的长条状茄子,略微有些弯,却也比那些弯得都卷起来的好。 “哎?那个人,你插两根香就完事了,敷衍我是吧?”小县主有模有样坐在旁边观察每个丫鬟做落苏灯的模样,一有不满意地就大声“指正”,竟似学堂先生的架子:“一会儿谁还敢随便做做,我就叫外祖父罚你们!就罚……罚你们三天没饭吃。” 大伙儿都一脸惊惶的模样,李苦儿却想:“不吃就不吃,我回家自己做。”可再一想,回家吃饭就见不到何未染了,还是用点儿功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况且,就这么点小事还要闹到老王爷那里去,实在得不偿失。 所有人都埋头做起来了,李苦儿也跟着将茄子一头绑好,构思着怎么插香会好看又不显得简单敷衍。她决定先看看别人……阿钏的十分简单,只在一个圆茄子的腰上插了一圈线香,提起来看,像两个并在一起的大钹。阿缭拿了一个长长的的胖茄子,线香就像街上卖的糖葫芦一般密密实实地插在茄子上。阿初的茄子与阿缭是差不多的个头,螺旋形的线香排了好几圈儿。还有阿竹,她更有趣,拿了个小刀子雕着花儿呢。 “阿竹,你在干嘛呀?”李苦儿问她。 阿竹嘿嘿一笑,说:“我要做个孔雀,现在在雕孔雀的眼睛呢。” 李苦儿左瞧右瞧,还真挺像,屁股上再插几排香,就是尾巴毛了。哎呀,这是奔着第一去的啊…… 李苦儿再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茄子上,摆弄来摆弄去,怎么整呢? “那个谁怎么还没动手呀,你最慢了。”小县主突然开口,李苦儿一抬头,小祖宗正一脸不快地看着她呢。 “马上……马上……”李苦儿结结巴巴答应,暗想这小孩儿挺厉害,急急忙忙插了一纵排,排出个葫芦的弧度,然后在另一边也照这模样插了一排,就这么招吧。 待所有人的落苏灯都做好了,天也黑得差不多了,小县主又发我:“你们在我面前站成一排,把香都点起来,我一个一个给你们评,看看谁的最好看。” 还真当回事儿了呢。李苦儿拿着蜡烛去别人那儿借了火,把自己的落苏灯点上。线香的古朴味道飘散开来,陆陆续续的,所有人手里的落苏灯都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熠熠闪光,意外的迷人。 小县主手里的茄子灯也点好了,圆圆的小小的,火星子密布且均匀,格外精致。晃荡起来,点点火光立即连成一片,更是闪亮夺目。 她拿着自己的灯,从队伍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不时问两句。到李苦儿这儿的时候,问:“你这是摆的什么形状呀?” 李苦儿看看灯,再瞧着小县主,道:“葫芦。” 小县主点点头,说:“其实在嫩葫芦上插香,做个葫芦灯,也应该蛮好玩的。”然后就看下一个去了。 李苦儿在心里哭倒,所以说给茄子造出个葫芦的形状只是给小县主提了个醒儿意思是葫芦灯也不错,其本身根本无所谓美观与否么?她虽然不指望得个最美,但是连个小孩子都征服不了的作品实在也称不上作品了吧。 最终,捕获了小县主那颗幼小的“芳心”的落苏灯,果真是阿竹的孔雀。单凭那份用心,也确实赢得理所应当。李苦儿晃晃手里的葫芦灯,虽然单薄简陋了些,但也挺不错的嘛。 做好了灯,评出了第一,天彻底黑了,王妃一行也起身了。她们招了下人来,备好香烛,要在整个府里插上线香。李苦儿再次哭倒,明天这院子得打扫一天了。 李苦儿决定还是逃回家去,毕竟每看她们往土里插一根香,就觉得是被扎了一记心窝子,郁闷哪。她去找何未染,与她道别,手里的落苏灯才烧了一点点,她已经想扔掉了。这要是带回家去,非给人笑死不可。到了何未染的住处,何未染正一个人在房前的空地上插地头香,李苦儿奇怪原来连何未染都信这个,何未染见她手里的落苏灯,笑道:“这就是苦儿做的灯呀……”竟就没有后话了。 没有夸,李苦儿便知她是夸不出口了,丢了手里这落苏灯的想法更是厉害起来,道:“我一会儿出去就拿水浇灭它。” 何未染神色一顿,勉强收敛了笑,道:“哎呀,为什么要浇灭呀,挺好看的,一会儿你带回家去,挂在房下,落苏意为落得舒适,又是个葫芦样子的,福禄安康之意也在了,多好啊。” 李苦儿半信半疑:“你看出来我做的是葫芦造型了?” “怎么看不出来?对了你这就回家了?” 李苦儿心情舒坦了些,答道:“嗯,我也要回去插地头香呢。” “那你可得多插一些,让院子亮亮的。” “地头香是要越亮越好么?” “自然是的。”何未染见李苦儿似是什么都不知道,便解释:“相传平日里,地藏王是闭目不开的,只在七月三十当夜,百姓在地上插满线香,他才会睁开眼睛看这人间百态。而被他看见的人,便可消灾得福,整一年都能平平安安的。” 李苦儿恍然又长了见识:“那我要再买许多许多香回家!” 第34章 琉璃茄子(二) “呵呵……我就这么一说, 你也真是的。”何未染回屋, 边走边转头对李苦儿道:“我这儿还有香,你带回去, 大晚上的直接回家吧, 莫要在别处晃悠了。” 李苦儿得了何未染送的五筒香, 与她道了别便回家了。出了王府后门, 往日安宁的青邱巷热闹得不成了。每门每户,一家子老小都出来了,在院子里, 在墙角下,还有路两边, 点上烛火,插上地头香,红色的闪烁似漫天的星光,空气里弥漫着虔诚的祈愿。小孩子更是欢闹, 从家中大人手里拿了燃好的香来,成群结队好是欢畅,非要将每个犄角旮旯都点亮了才甘心。 “哎, 你们看那边的老柳树!”一群小孩子跑过来, 围着柳树点了一圈又一圈。 “那把椅子上也可以插!我们到那边去!”一群小孩子跑过去, 对着不知哪户人家外墙下的破败竹椅,愣是将每一条缝隙都用上了。 “哎?那不是苦儿姐姐么?”又一圈孩子来了,围着李苦儿问:“苦儿姐姐,你手里拿的这是什么?” 李苦儿才明白过来, 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原来还是这落苏灯的功劳,便眉开眼笑地回答他们:“这个呀,是落苏灯,也就是茄子灯了,你们看,中间这个是茄子没错吧。” “哇!好漂亮!”几个孩子眼睛都亮了,觉得这东西真有意思啊真有意思,李苦儿却觉得他们真好糊弄啊真好糊弄,果然,落苏灯这玩意儿就是叫十岁以下儿童新鲜新鲜的。 “这个呀,是乔老王爷打京城来的外孙女教的,听说京城的小孩子每年这一天都要做这个玩。” 孩子们一听这话,更不得了,你一句我一句争相表态也要做落苏灯。李苦儿一边指着灯的各个部件,一边给他们讲解做法,孩子们听完跃跃欲试,四散回家做灯去了。 李苦儿晃晃手里的落苏灯,香灰落了一地,葫芦腰上的短香已经烧完了。她想起何未染与她说的,将这落苏灯挂在房下好图个吉利,看来回去了还是得重新插过才好。 一路到了家门口,隔壁刘婶一家正忙活着,见了她忙问:“这么晚才回来啊?” 苦儿向刘婶解释着今日府中发生的大事,开锁进了门。 “那你可得赶紧了,大伙儿都忙活差不多了,一会儿外头没了人,你一个在外头也怪吓人的。” “不怕,我陪着苦儿姐姐。” “还是阿招好。”李苦儿笑盈盈地进屋拿了一对儿小蜡烛出来,拿火折子点了,插在家门口,然后拆开何未染送的香,取一把点燃。这香与普通的不一样,虽然外形上看不出来,但点的时候,感觉就特别明显。这香极其容易点,却只是出火星子,不会燃起火苗,青烟丝丝缕缕,很淡很淡,却延绵不绝,时间一久,她又发现,这香烧得又慢又干净,不出香灰,堪称神奇。 李苦儿将香插满了整个院子,水井边,猪圈旁,还有阿葵的周围,两只母鸡被逼到了檐下,满地的火星子它们几乎没地方落脚了。李苦儿一边插地头香,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藏王菩萨你一定要看到我啊看到我,保佑我今年不受伤不得病不破财,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对了,我家还有一只花灵,她叫阿葵,是个好孩子,地藏王菩萨若当真看见了我家,也要保佑阿葵早日修得正果。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李苦儿插完了地头香,又重新装点了落苏灯,将灯挂在檐角下,晚风一吹,茄子转啊转,香火星子拼出来的葫芦也转呀转,可比提在手上有趣多了。她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累了,也困了,到井边,准备打水洗澡。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嗯?嘿咻……”李苦儿摇着井上的辘轳,也不知怎么,忽地就钝住了。她加大了力气,手都要摇软了,才勉强又让辘轳运转起来,仿佛吊了一桶石头上来。 “嘿哟……嘿咻……难道要坏了么?……嘿呀……” “苦儿姑娘,近来可安好?”突然,一个声音从井里传来,且随着她摇辘轳的动作越来越近,李苦儿吓了一跳,什么都不及看清,“啊”的一声便松手了。辘轳又咕噜咕噜地回转,吊桶咚的的一声落回井里,溅起水花。 李苦儿不敢动,只回忆刚才那声音的主人,很是耳熟…… “河神大人!”她想起来了,是好一阵子没见的河神阿宴。 “哎,你怎么放手了呢?我还指望着你拉我上去呢。”河神随着一阵白雾自井中升起,说话的表情和语气都十分幽怨。 李苦儿觉得她简直在开玩笑,堂堂河神大人,居然要叫她这个小姑娘家拉上来,其实是想欺负人吧!她心里这么抱怨,却不敢说出来,郁郁道:“河神大人干嘛这大晚上的来吓我。” 河神坐在井沿上,抬着下巴看李苦儿:“上回不是让你叫我姐姐了么,怎么又变河神大人了?” 李苦儿无奈,只好换个称呼再问一遍:“那么阿宴姐姐大晚上来找我做什么?” “还能有什么?自然是粽子的事。” 李苦儿想想也是,歪着脑袋问:“可是我又不会做粽子,你该去找何姐姐呀。” “那儿我最近不敢去了,反正你帮我带话给她,请她做一百个粽子给我,我会给她报酬的。做好之后,你就丢进这口井里。”河神拍拍井沿,继续道:“我会在下面接着的。” “口信儿我可以带,但何姐姐答不答应,不是我说的算的。” “这我自然知道。不过我和她已经是朋友了,这点儿小事她一定不会拒绝的对不对?” 李苦儿想想也是,何未染不像对朋友不近人情的,便点了点头以示附和。 河神很高兴,又环视李苦儿的院子一圈,对她道:“哟,什么时候养了一朵小花了?” “也就前不久。”李苦儿听河神提及向日葵,不禁警惕起来,怕她会为难阿葵。 河神却并不有所谓,只笑道:“若这事儿替我办成了,我就送你一瓶灵水,你用灵水浇灌它,它会长得很好。” “长得很好?”李苦儿觉得这四个字另有深意,敏锐地睁大了眼,十分兴奋。阿葵得到河神的灵水,一定对它的修行很有好处。 河神眯起眼,道:“我阿宴是什么人,自然不会让你白白跑腿的。” 李苦儿笑得嘴都裂开了,忽又注意到一个问题,便扬起眉毛问道:“对了,阿宴姐姐你为什么最近不敢去乔王府了?” 不想河神闻言立即变了脸色,毫无温度地说:“这你就不必管了,总之,我这事儿你要帮我办好。还有,日后若有人问起我,你就说不知道。”她说完,便一个后仰翻身又回了井里,无声无息。 李苦儿不明白,日后会有谁问起她,似乎有什么麻烦事要来了。她摇摇头,决定不想这些,继续打了水洗完澡,便上床睡觉去了。 夜里,李苦儿梦到了她爹李先生。李先生穿着青灰的袍子,头上一块方巾,还是生前最平常的打扮,却看着年轻了许多。李苦儿问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和娘在一起,她爹却什么话都没说,只伸手递出一幅画。李苦儿刚想去接,画轴便飞了起来,变得很大很大,遮蔽了半片天空。 李苦儿仰着头瞪圆了眼,但见画卷慢慢展开,画卷之上绘着一副菩萨像,那菩萨双目垂阖,法相庄严,头戴毗卢冠,身披宝袈裟,左手持锡杖,右手结与愿印,双足各踏一莲花宝座,看他形象,应是地藏王菩萨。李苦儿赶紧双手合十跪拜祈愿,再抬头时,画中的地藏王菩萨已睁开了眼眸,正慈爱地朝她微笑…… 第35章 琉璃茄子(三) 第二天, 李苦儿果不其然地要哭倒了。大清早拔了自家院中的香柄, 又有王府偌大的庭院要收拾。这儿也有,那儿也有, 看得见的地方与一眼看不见的地方, 也不知是哪个, 角角落落也不放过, 可叫她好找。 “这种地方插来做什么?”李苦儿一边拔香一边叨咕:“谁都看不见,地藏王菩萨也看不见。”她想起自己昨夜里做的梦,至今还是清晰得映在脑海里, 她爹和那张地藏王菩萨的画像,而画中的菩萨睁开了眼睛。这到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还是说地藏王菩萨当真看见她了,李苦儿多希望是后者,那么今年,她和阿葵都能顺顺利利地度过。 早饭的时辰到了, 庭院里的香柄才收拾了一半,李苦儿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可一想到晚些时候王爷王妃出来了, 见庭院还是这般模样, 非怪罪下来不可。她继续做活儿, 饭都不打算吃了,紫红色的香柄装了好几簸箕,李苦儿又想,如果地藏王菩萨也看见了乔王府, 会不会连着他们这些当家仆的一同保佑进去。 好不容易打扫完了庭院,李苦儿又急急忙忙地赶去找何未染。她没忘记河神阿宴的嘱托,向何未染要一百个粽子。 近了后厨,便听闻里头喧闹异常。她忙跑进去瞧,一院子人一个不落地围着一堆茄子叽叽喳喳,而那茄子,恰是昨日做落苏灯剩下的那些。 “啧,剩这么多可怎么好?” “难不成这两天都要吃茄子了?烤茄子蒸茄子炒茄子茄子汤茄子嵌肉……” “那也够呛。这茄子可放不了多久,过些时候便要瘪了。” “哎哟老天,我最讨厌吃茄子了,看来这几天我还是回家去吃吧。” “不成,阿缭你别想跑。” “那得吃好几顿啊。” “让王爷他们也吃。” “可一顿也不能超过两个茄子菜啊,要不然王爷还当何姐姐打发他们呢。” “何姐姐多厉害的人啊,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何未染刚巧从灶房出来,凑进人群里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突闻阿初这一句,眨了眨眼,见所有人都看向她,方为难地道:“再怎么变着花样,茄子终究是茄子,顿顿吃也便罢了,可一顿就是好几道茄子,我光想着就腻了。” “哎,也是。都是你啊大顺,怎么买了这么多来。” “嗤,这会儿又怪我了?这可是县主吩咐买的。” “不怪你怪谁?县主有让你买这么多么?” “呸!就是那阿彩说要买多点买多点,你这小丫头怎么不去找她,倒寻起我的事来了。” 几人吵了起来,李苦儿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何未染叹了口气,颇是头疼地样子制止道:“好了好了,你们一人让一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回头我做一锅琉璃茄子,你们便当点心送几盘到前头去,以小县主的口味,她定会喜欢。多的我做主,下人们分了吃,今日中午晚上张妈再做几个茄子菜,该是差不多了。” 众人听她这般安排,事已解决也便不再争吵。何未染又道:“许妈替我准备红枣泥,其余哪个有空便削茄子皮,记得,茄子削好要过一下盐水,一会儿用的时候才不会变色。”她嘱咐完了,便入后厨准备其余的东西。李苦儿跟进去,说了河神的事,自然也没有漏了她口中的报酬。何未染想了想,说:“我一时也想不出叫她拿什么来买这一百个粽子,这一回便叫她打个白条儿吧,日后需要了再找她。” 李苦儿闻言便知何未染是答应了,喜滋滋地出去帮忙削茄子。小曲也在削茄子,李苦儿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身边,见她没精打采的模样,便问:“你今天怎么了呀?” 小曲叹了口气:“烦……” “烦什么呀?昨天你不是带方翰采回家吃饭了么?怎么,不顺利?” “开头是挺好,我爹妈对他都特满意。” “然后呢?” 小曲又叹了口气,眉头锁得死死的:“后来我爹就问他,准备什么时候来我家提亲,给他吓得,话都说不上来了!吱吱呜呜半天,说还没做过打算,成与不成得看爹妈的意思。哎呀我爹要气死了,我看他拿酒杯的手都打着颤,差点没发作。我也要气死了,你说这人怎么这样!” “这……”其实李苦儿觉得方翰采的反应并不多么难以理解:“毕竟你俩认识还不到一个月,还没想到成亲这步也情有可原啊。” 小曲一听李苦儿还帮着方翰采说话,气得看奸细一样地看她,道:“你站在谁这边儿的呀!我跟你说,那人太混蛋了,想当时我见他第一眼就开始想跟他成亲的场景了,他倒好,什么打算也没有,那跟我回家吃什么饭!最可气的还不是这个,我后来问他,他爹娘知不知道有我这个人,他居然说不知道!我又问他,那他到我家来吃饭,他爹娘没有问起?他告诉我他跟爹娘说晚上要跟着茅大夫出诊。来我家出诊啊?真是要命了!我有这么差么苦儿你说?还要瞒着他爹娘?” “哎呀,那他是太过分了,也难怪你生气,咱们就当不认识他好了。”李苦儿嘴巴一抿同仇敌忾,突地又想到这个方翰采怎么什么都敢照实说出来,看模样可不是这么傻的。 不想李苦儿一句劝分,小曲就又软了下来,躲闪道:“其实也没到那地步,他有些地方还是挺好的。” 李苦儿是没看到方翰采除了相貌还有哪里好,但她根本不想细问。现下的情况十分尴尬,她仿佛站在桥上,东岸是方翰采,西岸是小曲,前一刻小曲招她过去,待她与小曲一同站在西岸了,小曲又去对面找方翰采了。 李苦儿感慨,情爱就像一场大雾,雾里的人看不清,雾外的人更看不清,日后再也不能随便站队了。 削完了茄子,小曲的心情已因为李苦儿的“开解”好了一些,几个丫鬟削了好几十个茄子,又拿盐水泡过沥干,方用篮子装了送进灶房。灶房里,何未染正在准备配料,面粉、淀粉、鸡蛋、糖、盐、花生油、白芝麻。许妈在煮红枣,红红的一大锅,枣香味甜得不得了。 几人将泛着些青绿的茄子交给何未染,她也不介意这么多人看着,取了一个茄子便开始改刀切成三角形的小丁,又从中间片开,留一边仍旧黏连着,呈一个小夹子的模样。待一篮几十个茄子统统这般切完,许妈那边的枣子才刚刚煮烂出锅。枣子下锅前便除了核,许妈还要将枣皮剥去。何未染叫丫鬟们去帮许妈去枣皮,自己则开始调糊。李苦儿一边剥枣皮一边看何未染调糊,但见她磕了几个鸡蛋,打散,依次加入面粉、淀粉、少许的盐和花生油,正向逆向交替不停搅拌,渐渐地,蛋糊呈现出均匀的嫩黄颜色。 这边枣子皮也全部去尽了,何未染对许妈道:“先把糖化了,再把糖水倒进枣泥里,加点儿香油拌匀了再炒,注意火候,别炒糊了。” 许妈依言搅拌翻炒,待得香油和糖水全部被枣泥吸收,也便出锅可用了。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最喜甜食,几人忍不住用手指抠了一些枣泥含进嘴里,甜得骨头都要酥了。 何未染嗔怪地看她们一眼,却没有不满,笑道:“一群馋猫儿,别光顾着吃,一人拿一支筷子来,像我这样,把红枣泥酿进茄夹里,注意了,不能太多,多就露出来了,也不能太少,少了就不够味。” 李苦儿嘬了嘬手指,拿了一把筷子来。一人一支分了,学着何未染的动作,先用筷子尖点一小团枣泥,然后打开茄夹,将枣泥抹在茄夹里。这也是颇费工夫的,毕竟几十个茄子,每个茄子又能切出十几二十个茄夹,数量不小。好在人多,不多会儿便解决了大半。 何未染将剩余的全部交给几个丫鬟,又着手开油锅。油烧至六成熟,将酿过红枣泥的茄夹均匀地挂上蛋糊下油锅炸制,直至茄子表面的糊定了形,捞出,改旺火烧油锅,待八成热,将定了形的茄夹下锅复炸,直到表皮脆硬金黄,捞出备用。 “茄子炸好了,然后就得做琉璃了。” 李苦儿等人没一个晓得这琉璃指的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何未染知她们不解,便道:“说白了吧,就是包一层糖浆,包了糖浆表面看来便十分透亮,才有了琉璃这一说法。” 她说着,换了灶头,灶下生着小火,灶上摆着大锅,锅里放点儿油,晕开,倒入三大碗白糖,再倒一碗水,用勺子轻轻搅拌,直至糖浆变色,将炸好的茄子下锅翻炒,让糖汁均匀地裹在茄子上,最后倒入白芝麻,继续翻炒一阵,出锅盛盘。 几个丫鬟看着盘里晶莹剔透的琉璃茄子,口水吞个不停,这要是吃进嘴里,真是要甜到心里去了, 第36章 琉璃茄子(四) 琉璃茄子做成了, 总共装了满满的十盘。何未染让人送了三大盘去前院给小县主她们, 一盘留在灶房里由许妈和六个丫鬟分了,五盘拿去给其他家仆, 还有一盘则留着应付前院几位大人吃不够。 一人一双筷子, 围着那盘琉璃茄子品尝起来。李苦儿本就没吃早饭, 饿得很, 头一个不客气地夹了一粒,整个儿塞进嘴里,还不及细品, 糖汁便溢满了口腔,慢慢咀嚼, 炸得酥脆的蛋糊咔咔作响,脆皮里头包裹了软糯如乳酪一般的茄子,茄子里头又包裹了香甜的枣泥,虽是油炸制成, 但因蛋糊包裹的缘故,本应极易吸油的茄子吃起来并没有多少油腻之感,反而相当清爽。枣香、油香、芝麻香, 配上完美的甜度, 混合出奇妙的口感, 李苦儿觉得这是自己吃过最不像茄子的茄子。 阿缭是不喜欢茄子的,滑滑软软总叫她喜欢不起来,而且她娘炒的茄子一点儿也不入味,外头的酱汁是挺浓, 茄子里面却淡而无味。犹豫了半晌也没有下筷。李苦儿又夹了一个放进嘴里,看着她道:“阿缭,你也吃呀,我保证这个琉璃茄子吃起来一点也不像茄子。” “不像茄子像什么,它本来就是茄子。”阿缭不信。 小曲见状也帮腔:“真的,不是咱们平时吃的茄子味儿,跟糖点心似的,好吃着呢。” 阿缭斜眼看了看小曲,信不过她,因为小曲平时总使坏,说的话可信度不高。李苦儿虽比她老实靠谱些,但捉弄人的时候也多了去,装得真真儿的,叫人看不出来。 “阿缭呀,我做的菜,你不赏脸吃一口?”何未染看着阿缭笑,眼眸里调笑意味十足。 阿缭哪敢再坚持不吃,怀着赴死的悲壮心情,闭眼加了一个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咬了几口便准备囫囵吞下肚子,却猛然发现,咦,果然是不一样的,与从前吃过的炒茄子比起来,要干许多,不是滑腻腻的口感,而且外面有糖浆,里面有枣泥,口味浓郁。如果不是因“怎么说这还是个茄子”的心理障碍,阿缭一定会爱上这道菜。 “其实茄子叫落苏,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它像乳酪一般酥软。用干一些的长茄子像这样用油炸锅,这种乳酪一样的口感就出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想呢,其他地方的人怎么把茄子叫落苏,好生古怪。”阿钏道。 很快,整整一盘琉璃茄子便一点儿不剩了。香甜的味道还在口中流转,实在回味无穷。前院的阿彩来了,说那琉璃茄子小县主爱吃得很,吵着嚷着还要吃,请何姑娘再做一盘。何未染早就料到了,将剩余那盘给了阿彩去交差。 李苦儿要回家喂猪,向何未染告辞,何未染给她两吊钱,叫她去打一百张粽叶,再买两斤猪五花回来。李苦儿欣然应允,赶紧去办,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河神大人热衷于何未染做的粽子,自己也觉得骄傲。 先回家给猪喂了草,给鸡喂了米,又给阿葵浇了水,待家中一切事宜处理妥当,李苦儿才背着箩筐出去。先到上一回与何未染一起去打箬叶的林子,打了一百来张叶子,卷一卷塞进背篓,然后上肉市时常光顾的那家肉铺买五花肉。 这家肉铺由一对董姓夫妇经营,年纪还很轻,夫妻两人皆长得高大壮实,男人斩骨市肉,嘴皮子十分利索。女人则向来是拿着两把大刀剁肉馅儿的,从不招呼客人。何未染说,她在这肉市转了一圈,还是要数这一家的肉品最好最新鲜,种类也齐全。 这一天,肉铺老板不在,只老板娘一个。老板娘也不擅长与客人打交道,听李苦儿要两斤黑皮猪五花,便给她切肉,一言不发。 李苦儿想自己来了这么多回,这老板娘虽不怎么说话,却也该认得自己,便与她闲谈起来:“老板娘,董老板今天怎么不在呀?” 老板娘抬头看了眼李苦儿,简单答了句:“病了。” “病了?要紧么?” “不要紧。” “哦,不要紧就好。” 老板娘称好了肉,拿荷叶包了并用草绳系上。李苦儿付完钱,与老板娘道了别,便回了乔王府。正是午时,再过一会儿就要吃饭了,李苦儿去后厨将五花肉和粽叶交给何未染,小曲却告诉她,何未染又被小县主叫走了。 李苦儿觉得小县主好讨厌,顿顿都叫何未染作陪,早说了不会去京城的,难不成小县主还不放弃? 阿初她们回来了,下人们开饭,李苦儿没见到何未染,便问坐在身边吃饭的阿缭:“何姐姐人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阿缭吃了一口酱爆茄子,然后偷偷得吐桌子下面了,吐完了才回答她:“下午世子要带小县主出去玩,小县主说想让何姐姐也一起去,然后王爷就答应了。这会儿他们该是已经走了。” 李苦儿听了更加懊恼,心道小县主果然是好讨厌,没有冤枉她。 吃完了饭,李苦儿身上累,心也累,便想回家午睡。呆在府里没有活儿,也没有想要见的人,还有小曲那些个糟心的感情事,她十分不仁不义地不想听她讲起。 太阳当空,阿葵对着阳光盛放,十分灿烂的样子。李苦儿摸着它的花瓣,想起它附身在阿昔身上的模样,傻傻的,却笑得很快乐满足。李苦儿也笑起来,喃喃道:“我好想看看阿葵如果变成人,会是怎样可爱的模样。” 李苦儿午睡,睡得很沉,很久,还做了梦。她梦见何未染和小县主一同说,一同笑,一同骑马,一同在湖上泛舟,一同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吃凉粉,她走过去,坐在她们中间,小县主骄傲地说:“厨娘姨姨同意跟我去京城啦,现在她就是我家的啦。”李苦儿不信,看向何未染。何未染不再对她笑,只说:“我今天和小县主一起玩,发现她比你要有意思呢。”李苦儿簌簌落泪,哭得伤心,渐渐地,路上的行人没有了,卖凉粉的老伯没有了,小县主没有了,何未染也没有了,世上又只剩下她一个,连坚强也离她远去,她孤苦伶仃,比从前更脆弱。 “嘿,苦儿。”有人叫她。 李苦儿抹了脸上的泪,抬起头,才发现河神阿宴正坐在她对面吃凉粉。 阿宴见她抽噎得厉害,倒了杯水给她,又问:“你做的什么梦,是不是遇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李苦儿心里还是酸痛得不得了,张嘴就想哭。她接过河神的水,这水泛着蓝莹莹的光,与凡水不一样。她喝下一口,立即没了泪意,也不抽噎了,浑身都是舒爽的。 “遇上不干净的东西是什么意思?”李苦儿将整杯水吞下肚。 “我本是来找你问粽子的事,但方才见你为梦魇所纠缠,怕是沾染了什么,不过我看不出来,你最近还是小心着点吧。” 李苦儿听她这样说,吓得不轻,但一想到方才那些不过是一场噩梦,竟有些庆幸起来。她点头,对河神道:“谢谢你,阿宴姐姐。对了,粽子的事何姐姐已经答应了,我上午还去买了粽子和五花肉呢。” 河神喜不自胜,又问:“那她说报酬的事没有?这回是要什么,我即刻就去寻。” 李苦儿摇手:“何姐姐说这回你就打白条吧,日后她有想要的了,再找你。” 河神一皱眉头,为难道:“可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可能一两个月,可能一两年,也可能一二十年,这账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能还上。这样吧,我给你一道符纸,你们要找我,就把这道符烧了,将纸灰丢进井里,我很快就能感觉到了,会尽快回来。” 李苦儿接过符纸,黄色,折成了三角形,上头连着一根红绳,可以挂在脖子上。李苦儿挂上符纸,河神又道:“记住啊,不是找我要债的话,可别乱用,特别是,如果有什么人要寻我,不要让她看见这张符纸,否则,我会很麻烦!” 李苦儿半懂不懂,还是点头,点着点着,阿宴也消失了,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再无知觉。 李苦儿睡醒起床,已是未时过半,她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又挠了挠脖子,忽的就在脖子上摸出一根红绳,红绳下坠着的,恰是一张三角符纸。她愣愣地看着三角符纸:“这么说河神大人……是托梦给我了?” 第37章 砂锅牛尾(一) 不知为何, 一觉醒来, 李苦儿原本郁郁的心情便明朗许多。她起身收拾了一番,去乔王府打扫庭院。不晓得何姐姐与小县主回来了没有。李苦儿回忆起中午得知小县主将何未染带出去玩耍时的心情, 仿佛是中了魔障一般, 那种小气又爱钻牛角尖的处事态度实在不像自己。现在想来, 不过是被带出去“游说”罢了, 何未染既表态过不打算离开清水镇,便定是不会失信于她的,实在没理由那般惴惴不安。 扫完了院子, 李苦儿便奔了后厨,想看看何未染回来没有, 却原来所有人都在等她,毕竟出去了世子和县主,王爷王妃还有郡主世子妃的饭菜还是要做的。现下掌勺的没回来,什么都动不了。张妈已经明显不耐烦了, 叉着腰站在灶房门口不阴不阳道:“有些个人,到这儿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自己是干嘛的。成天在王爷面前讨好管什么用, 出个门儿也没个交代, 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 谁都得看她脸色是吧?王爷王妃也要等她回来才有饭吃吧?呸!不过是个外乡人。” 张妈完全是又摆出了原后厨主事的架势,大伙儿看她这样,没人敢出声,就怕多说一句, 张妈就要冲过来撕人。李苦儿心想外乡人怎么了,先不说王爷王妃也算外乡人,重点是,本乡人不见得就有多好,难不成各个是圣人了? 李苦儿愤愤不平,正想出言反驳,管家来了。他见后厨气氛不大对头,一眼就明白了,清了清嗓子道:“世子派人回来通报,说要晚些时候回来。今日王爷的晚食,张妈你做吧。” 张妈冷哼一声,水桶腰一转便进了灶房,嘴里还道:“早该了。” 管家见此并未多言,只叫众人赶紧干活。他早料到来一个何未染,定会惹得张妈不服,只是自打乔王府刚迁至此处,张妈便已经做了这后厨的主事,从来无甚过错,总不能因为请了新厨子,就将人打发出去,说实话,让她退居二线已是不公了。现在后厨有这样的矛盾,也只能任她们可凭本事了。管家摇头,双手背在身后叹着气走了。李苦儿看看管家的背影,又看看再度被张妈占据的灶房,对方才那些刻薄的话语依旧耿耿于怀。 “哼,何姐姐一不在,张妈就开始耍威风了,生怕我们忘了她以前多厉害似的。”小曲凑到李苦儿身边抱怨。 李苦儿觉得自己与小曲在思想上达到了充分的共识,连忙接口:“就是,才多大点儿事,被张妈说得比她收受贿赂还严重一样。” “哇,苦儿你小声点儿!这事儿咱们心照不宣懂不懂,可别说出来。” 李苦儿一皱眉头,道:“如果给管家爷知道,她一定得走。” “你当那么容易哪。咱们又没有凭证,我说她受贿,她还得反咬我冤枉她呢。” 李苦儿一撅嘴:“真是可恶。” 张妈得了机会再为王爷做饭,用心得不得了,将整个灶房都翻了个底朝天,好的食材通通用上,誓要做一顿能让王爷回心转意的饭。李苦儿小心往里张望了一眼,这一眼便看见张妈正切着块猪肉,那猪肉是五花肉,旁边还丢了张新鲜的荷叶。李苦儿眼睛一瞪,顿觉不好,这不是她今天才买来给河神阿宴包粽子的猪五花么? 李苦儿赶忙跑进去,对张妈道:“张妈,这是何姐姐自个儿花银子买的肉,晚上还得用呢!” 张妈才不理,斜了她一眼,继续麻利切肉。 李苦儿想冲过去救肉,但碍于刀在对方手上,还是没敢上前。万一张妈发起狠来要杀人了,李苦儿可没自信躲得过,到时候别人知道自己为了两斤肉不要命了,一定会对何未染有想法。给人添了麻烦自己又落不着好,好汉不吃眼前亏,李苦儿识趣地出了灶房。 张妈做了很多菜,道道比从前用心。阿初她们将菜肴端了去,又将吃剩的端回来,张妈问阿初:“王爷王妃可说了什么。” 阿初战战兢兢回答:“王爷没说什么。” 张妈很生气,砸了阿初手上的食盒,碗盘碎了一地。 阿初吓傻了,阿缭拉了她一把,她才反应过来,默默到下人堆里吃饭。大家都不敢上去,只张大过去劝她消气。张妈的火气根本下不来,戳着张大太阳穴恨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白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张大被这样无故当众一通数落,也来了火,厉声喝道:“你冲我发什么火!若非看在你是我老娘,谁要管你?” 张妈一听,一屁股坐在地上,边哭边骂:“哎呀我的命好苦啊!怎么生了这么个不孝子啊!那姓何的小娘们儿啊!我是这辈子欠她了还是上辈子欠她了啊!一来就不让我过好日子啊!哎哟我的老天爷啊!你如果长了眼赶紧收了她啊!不能让这贱人害人了啊@%&#……” 张妈越骂越难听,大家都听不下去。前院几个丫鬟家丁见不得这倒胃口的样子,猛扒几口饭便走了。 小曲眼皮一翻:“是不是疯了?得叫张大带她去看看。” 阿初拍拍胸脯:“幸好我没说实话,不然那食盒怕就不是拍地上,而是要拍我脸上了。” 李苦儿小嘴微张,疑惑道:“刚才那不是实话?” 阿初放低了声音,道:“我告诉你们,卿夫人又跟以前一样没胃口了,只吃了一口红烧肉,就什么都吃不下了。王爷说,没有何姑娘果然不成。” “哎呀呀,你太聪明了阿初!”小曲掩嘴:“依张妈今日这火爆脾气,这事儿要是让她听了,估计得掀了咱们这桌子,谁都别想吃饭。” “行了行了,咱们赶紧吃吧。吃完快跑,说不准一会儿张妈还要怎么发作呢。”李苦儿瞄了眼依旧在地上撕心裂肺哭闹的张妈,瘆的慌。她想,如果何姐姐这时候回来,张妈一定会抽刀子的,实在太可怕了。 李苦儿吃完了饭,就跑去了前门,她要第一时间将这事儿告诉何未染。门口当值的是阿钏的相好,两人也算熟识,李苦儿一个小丫鬟在门口走来走去不好看,便请阿钏的相好见了何未染回来,务必与她说一声,自己则是在门内等着。 天暗了很久了,李苦儿贴着墙壁在角落里蹲坐,都快睡着了。门口终于有了动静,大门慢慢敞开,世子抱着睡熟的小县主进来了,后面跟着几名丫鬟家丁,还有何未染。一行人目不斜视地往厢房去,只何未染驻足,左顾右盼,发现了角落里的李苦儿。 她走过去,小心扶起李苦儿,问:“这么晚了,在这种地方等我做什么?” 李苦儿迷迷瞪瞪地眨着眼,突然反应过来,道:“何姐姐,你终于回来了。”她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何未染,包括张妈用了给河神大人做粽子的五花肉以及张妈出离愤怒的原委。 何未染听了,皱起眉,道:“猪肉明日再买过便是,只是张妈,我虽早知她对我心怀怨恨,但也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今日为何这般沉不住气了?” 李苦儿摇摇头,表示并没有头绪。 何未染又道:“她该不会还在后厨等我吧……” 李苦儿想想确有可能,忙道:“那你不要去后厨,就叫她等一晚上好了。那个……我先回家了。” 李苦儿说完就想走,却被何未染拦住,她看看天上弯弯的月亮,道:“夜了,你这迷糊的模样怎么回家?去我那儿睡吧,上回的衣裳还在呢。” 李苦儿的确困了,想想也好,便跟着何未染走了。 方方踏进厢房的院落,两人便见何未染的房门口,张妈拖了一把椅子气势汹汹地坐在那儿,旁边不少人在看戏,也有劝张妈回家去的。何未染和李苦儿赶忙退出去,幸而是灯笼的火光照不着的地方,否则定是会被张妈发现。 何未染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都杀这儿来了,我真不想跟她对上。” 李苦儿抓着何未染的衣袖,急切道:“那怎么办,我刚才看见张妈手里拿着根擀面杖呢。” 何未染嘶了一声,道:“走吧走吧,咱们还是躲起来。或许一晚上之后她就消气了,想通了。” 李苦儿追上何未染的脚步:“躲哪里去?” 何未染眯眼一笑:“苦儿家的床不是挺大的么?” 第38章 砂锅牛尾(二) 何未染说要睡李苦儿家里去, 李苦儿对此感到十分不好意思。虽然先前也不是没去过, 但是坐一坐和睡一晚,总归是不一样的。心里别别扭扭, 嘴上吱吱呜呜, 脚丫子还是老老实实的嘛。李苦儿也不知道为什么, 拒绝的话想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步伐还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就将何未染往家里带。 何未染对她家的路早已十分熟稔,两人并排走在安静的青丘巷里,也不打个灯笼, 一路直行就到了李苦儿家门口。李苦儿开了门,何未染便不客气地先进去了, 借着隔壁家微弱的烛光,看见轻轻摇摆的阿葵,看见猪圈里酣睡的猪崽,看见满地溜达的母鸡, 还看见挂在屋檐下的茄子。 李苦儿锁好院门,赶紧进屋去点蜡烛。小小一盏烛台散发出暖融融的光,将李苦儿的身影照在新糊的窗户纸上。 何未染过去, 摘下檐下的茄子, 茄子已经干瘪, 上面还有许多香眼儿。她颇有深意地看了眼茄子,又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弹了弹窗户纸上那个李苦儿的脑门儿。李苦儿正在准备沐浴的物件,忽觉额上一疼,连忙捂住, 后又觉察出这一举动的古怪来,颇是迷茫地歪了歪脑袋,还是举了两个烛台到了屋外:“何姐姐,我们得先烧几桶水才能洗澡呢。” 何未染偷笑,将茄子丢进猪圈里,去替李苦儿拿烛台,一个放在院子里的竹椅上,一个放在灶台上,又随口道:“如何,昨晚上插了地头香没有?” 李苦儿正一桶一桶打着井水,笑呵呵地回答:“当然有啊,整个院子都插满了,好像在种星星一样。” 何未染去接了水桶倒进大锅里,又点了柴烧上火,道:“苦儿这般诚心诚意,地藏王菩萨准得看见你了。” 李苦儿想起夜里的梦境,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菩萨看见了没有,不过晚上,我做梦梦到我爹了。他给我一幅画,上面就是睁开眼的地藏王菩萨。” 何未染一副惊讶的面孔,道:“那一定是被看到了。” 李苦儿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何姐姐说我被看到了,就一定是被看到了。不知道地藏王菩萨看到阿葵了没有呢?” 何未染眨眨眼,笑起来:“或许阿葵已经受过菩萨的指点,偷偷摸摸的不想告诉我们呢。” “是吗?”李苦儿皱眉嘟嘴埋怨阿葵:“这么坏啊,有好事也不告诉我们,还能不能做亲戚了?”话方一出口,阿葵就蔫儿了,花朵和叶片都耷拉着,腰也弯了,逗得两人乐个不停。 水烧了很多,浴桶就在李苦儿寝房中的小隔间里,好几个来回之后,才算灌满。何未染叫李苦儿一起泡,好省些功夫。哪知道李苦儿害羞了,红着耳朵硬是不肯:“我家浴桶这么小,两个人一起进去多挤啊……何姐姐你先洗吧,水还有得多呢,我再烧一锅,准是够的。”说完便噌噌噌逃走了。 何未染摇了摇头,脱了衣服坐进浴桶里,一边擦洗一边思量,难不成所有半大不大的姑娘都与苦儿一般腼腆,羞于将自己的身体展露在哪怕是女人的面前么? 而房子的另一面,李苦儿正蹲在灶边懊恼不已,她觉得自己没有出息,不够大方,缩头缩脑缩手缩脚,就好像一只没用的小乌龟。欣然接受也好,坦然拒绝也好,怎样都比这逃也似的德行叫人喜欢。 哎,也不知道何姐姐心里会不会有疙瘩,以后都不要来了……李苦儿叹一口大气,支着下巴开始幻想方才若是应承下来,现在又是怎样的场景。 两抹红云悄悄在她的脸颊上升腾,李苦儿扁扁嘴,却依旧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偏还因深重的罪恶感拧着眉,看起来十分扭曲。她觉得自己是个小色鬼,居然幻想何未染胸前的风光,即使同为女子,也是十分不该,而另一方面,她又确实懊悔于错失了一次与何未染美好互动的机会。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出泡泡,然后破裂,急促剧烈地沸腾了。李苦儿回过神来,赶忙铲沙灭了灶火,将锅里的水舀进桶中拎到寝房去。何未染还在洗澡,隔间内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她听见了李苦儿的声音,道:“苦儿,你进来。” 李苦儿心里擂着鼓,应了声进去。隔间内,何未染luo着背,一头青丝拢在脖子一边,侧着脸道:“快来帮我擦背。” 李苦儿瞬间感到不知所措,她咽了咽口水,心咚咚咚的跳得厉害,仿佛已经在喉咙口了。何未染从水里摸出一条布巾递给她,笑道:“傻站着做什么?放心,一会儿我也帮你擦背,不让你吃亏。” “啊……不是不是……不用给我擦啦。”李苦儿连忙上前接了布巾来。 何未染趴在浴桶边,闭上眼,舒适地叹了一口气,又道:“不必难为情,都是姑娘,有什么不能看的。” “话是这么说……”李苦儿给何未染抹着背,一下一下,她的背脊白皙,肌肤柔美,从脖颈到肩背,再到水下修长的双腿,每一缕线条都透着优雅和高贵。李苦儿的双手隔着一层巾布,似也能感觉到那具身体的温度,鼻头上渐渐沁出汗珠,也许是浴桶里的水蒸发的热气熏在了脸上。她叫自己不要紧张,何未染说的对,都是姑娘,没什么不能看的,理应心如止水。 “何姐姐,这力道够么?”李苦儿问。 “很好。”何未染享受地动了动蝴蝶骨,继而慢慢地直起背,转过身对李苦儿道:“好了,不能再劳烦苦儿了,我洗完了。” 李苦儿见了何未染身体的正面,整个人都凝固了,而相对的,心里那汪静水再度沸腾起来,上蹿下跳。 何未染不懂李苦儿为什么会满脸通红,暗想该不会是热过头了闷的吧。这么一寻思,竟有些过意不去了。不待她开口,李苦儿已反应了过来,忙去拿了沐巾给她,然后将头偏向别处。 何未染这才明白过来,小姑娘又害羞了。她很是无奈,想着自己这个没穿衣裳的都不害臊,李苦儿这个衣冠齐整的有什么好脸红的。她拿了沐巾将自己擦干,穿上中衣,哂笑着对李苦儿道:“行了,我这都穿好了,苦儿还不愿意见我啊?” 李苦儿惊惶,摇手道:“不是不愿意见,不是不愿意见。” 何未染擦着头发,戏谑道:“不是不愿意见是什么?莫不是嫌姐姐我样貌粗陋?” 李苦儿更是无措,苦着脸道:“哪里敢嫌你丑,分明是美得我都不敢看了。” 何未染失笑,道:“你这孩子,平日看起来老实巴交,怎么夸起人来透着股轻浮劲儿?快让我看看,脑袋里装了什么花里胡哨的!”她说着,就去挠李苦儿痒痒。 李苦儿一下就被戳到死穴上了,何未染十个手指头一挥舞,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咯咯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啊啊啊!赖皮啊!你要看我脑袋……还……还挠我痒痒干什么……哈哈哈哈!何姐姐你……哈哈哈……欺负人啊!” “就欺负你!就欺负你!” “哈哈哈哈……啊……我要洗澡了!我真要洗澡了!”李苦儿忍住笑装严肃。 “让你装!”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何姐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实在是太过分了!!! 第39章 砂锅牛尾(三) 李苦儿趴在床上喘着大气累得不得了, 她没料到何未染会起这样的玩心, 说着说着就挠起痒痒来了,一阵天翻地覆, 好不容易将这事翻篇了, 换水泡进浴桶里, 她又来给自己搓背, 搓背也就罢了,搓着搓着又挠起痒痒来了,还能给人活路么。隔间里乱糟糟的一片, 到处都是水,李苦儿也没力气想那些, 穿了衣裳就赶紧滚上床卷进被子里,生怕何未染再来挠一遭。 何未染也闹够了,拿着沐巾坐在床边给李苦儿擦头发。 “瞧你,头上还滴着水呢, 就到床上了,能睡么?” 李苦儿依旧将自己卷成一个蚕蛹趴伏着,嘴角一咧, 眼睛贼贼地斜向何未染, 道:“休想叫我出来, 休想再挠我了。” 何未染看她模样可爱,本是要平复下去的捉弄心思又站上了高地。鞋子一蹬,长腿一扬,便坐在了李苦儿的屁股上, 坏笑道:“你以为卷在里面我就挠不着你了么?” “啊啊啊~~~~~~”李苦儿一声尖叫,只觉得脖颈一热,何未染的手钻了进来,一直下探到了她的背心,然后不客气地使起坏来。她拼命地扭动,但迫于棉被的纠缠和何未染的桎梏,根本挣扎无用。 “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哈哈……呜呜呜……饶命啊何姐姐!” 李苦儿捂出了一身汗,也闹出了一身汗,她踢开被子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眼睛傻愣愣地瞪着房梁……看来澡都白洗了。何未染侧卧在旁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摇着扇子,脸上是得意的表情:“你要不要再去洗回澡?我给你打水……” 李苦儿嘴角一挂,不高兴的模样:“不要。何姐姐是不是嫌我身上臭啊?谁叫你欺负我的,就要让你难受。” 何未染呵呵呵地笑起来,捉起李苦儿的手臂凑到鼻子前一嗅,道:“我闻闻,哪里臭了……没什么味道嘛,没想到苦儿的报复心如此之重,我这不也是怕你睡得不舒服么?” “唔……那我躺一会儿,汗收了就好了。” “真不洗了?” 李苦儿点头。何未染见状,转身将蜡烛灭了,同李苦儿一同仰躺着,手里的团扇慢慢地摇,带出一丝丝清凉的风。 李苦儿觉得身上舒爽,心绪也平复了许多。人静下来,又会想东想西。李苦儿忆起白日里的梦,何未染和小郡主游湖,她那时很嫉妒,心里酸得可怕,后来河神来了,说她是魇着了,那么,两人游湖的事到底是真实地发生,还是她着了魔的臆想?李苦儿决定问清楚。 “何姐姐,今天你和世子他们去了哪里?”她觉得不好意思,这话一出有点儿兴师问罪的意思。 何未染倒是没这般觉得,想了想,才道:“本来也不过打算逛逛集市,路上遇着了世子小时候的玩伴,齐员外家的公子齐三少爷,他前些时候刚在这儿造了别院,今日请了花翎班来搭台唱戏,就邀我们去看,下午一场,夜里一场,看完都这么晚了。” “花翎班啊……程霞姝唱的么?” “是呀,听起来又精进了不少。” “这还是多亏了何姐姐呢,要不然,恐怕她再也不能登台了。” “她恰好在那儿,我恰好能救她,这是上天对她的怜惜,所以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顺天意而为罢了。” 李苦儿听了何未染的话,想了很久,道:“所以说,能救而不救,可帮却不帮,看似无为,实则已算得逆天作恶了,对不对。” 何未染勾起嘴角,轻叹一声,道:“苦儿极是通达道理啊。今生不若便不嫁人了,去当个姑子女冠,也好感化世人不是?” 李苦儿起先还当何未染是夸她,越往下听越觉得不对劲儿,不由踢着脚娇声气道:“哎呀,何姐姐你取笑我!谁要当姑子,谁要当女冠!” “好吧好吧,不当姑子也不当女冠,就去安心嫁人好了。” “哎呀呀,谁要嫁人。”李苦儿惯性反驳。 何未染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连嫁人都不肯了?那你想怎么样?” 李苦儿被这话一噎,顿时全身都作起来,气哼哼得闹开了:“啊啊啊怎么这样下套给我钻!”她翻过身面对着何未染,抓起她的手紧紧抱在怀里,道:“我就一辈子缠着你好了!” “哎这怎么行?别耍赖呀,你会长大的,老缠着我算怎么个事儿?”何未染与她开玩笑。 “就许你耍赖不许我耍赖了么?”李苦儿觉得自己今天胆子特别大,仿佛先前的玩闹让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 “还学会贫嘴了……我都说不过你。”何未染摊手作无奈状。 李苦儿满意地笑起来,往何未染身边又凑了凑,抬起一条腿压在何未染的身上,道:“没办法不争呀,何姐姐于我来说,已经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人了。” 何未染闻言,眸色一动,低声道:“好吧……在苦儿找到比我更可靠的人之前,便这样缠着我吧。” 第二天,二人起了个大早。天光微亮,空气清爽,要做的事却也不少。何未染要回府做王爷的早饭,不知张妈闹完了没有,心中难免忐忑。她叫李苦儿去肉市再买两斤黑猪五花肉,答应河神的事总不能怠慢。 李苦儿也很替何未染担忧,张妈昨日的脾气她看在眼里,好像要杀人似的,倒不是心系何未染的安危,毕竟何未染这样身怀异能的高人哪能斗不过一个泼妇,只是若为制服泼妇使出什么非凡的手段,被旁人见了,定会以异样的眼光看她,惹出不少麻烦事。 李苦儿提着菜篮子,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她要赶快买好肉回去,就算帮不上忙,也能第一时间掌握所有的情况。 肉市的铺子都已经开张,客人还不多。李苦儿依然是去了董姓夫妇的那家。董老板还是不在,只老板娘在,手里捏着只棕褐色的拂子,百无聊赖地赶苍蝇。 李苦儿到了肉铺前仔细挑选,对老板娘道:“今天上的货不多啊……” 老板娘依旧是赶着苍蝇,言简意赅:“没杀。” 听这意思……都是昨天卖剩下的?李苦儿皱起眉,有点儿不想买了。 “还新鲜着。”老板娘说完,拿拂子在李苦儿面前甩了甩。李苦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忽的就一阵迷糊,等她回过神来,手里已经提了一包肉站在肉市口了。 她皱着眉头望天,完全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把肉买下了。打开荷叶,里面果然是一块黑猪五花肉。再摸摸荷包,银钱已经付出去了。 既如此,也没办法了。她决心忽略这一怪现象,早点儿回府算了。 回到府中,天光大亮,顾不得扫院子,先去后厨再说。但让她没想到的是,今天张妈并没有来。听说昨日她在何未染的房门口闹,没等着人就睡过去了。张大半夜来将老娘背回家,想是这气了一夜得了风寒,一直说着梦话,恶狠狠的中邪了似的,这会儿人还没醒呢。 李苦儿闻言,拍拍胸脯如释重负,可算是安心了。她正打算提篮子进灶房将肉交给何未染,管家来了,先一步进了灶房,对何未染道:“今日可奇了怪了,王爷王妃还有郡主世子妃都病得起不了床了,只世子和县主是好的。” “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何未染低声轻呼,又道:“那我煮些粥,等他们醒了好吃点儿。” “行,就这么办吧。世子和县主的早饭还是要备好的。对了,你说会不会是昨日的晚饭,吃了的都病了,没吃的都好着……”管家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忙竖起眉毛问:“昨晚上的饭是张妈做的,她人呢!” “这……咱们没有证据,可不能冤枉人。”何未染抿抿唇:“张妈今儿也病了,没来。” 管家一甩袖子:“也不知真病假病。就算真病了,也要追究她一个玩忽职守!我得遣人去看看……”他说着,连忙转身出了灶房。 李苦儿将一切看在眼里,见管家离开,才进去,将五花肉放在案上,问何未染:“何姐姐,到底怎么了?”她猜想着,何未染或许知道实情。 何未染却是真的一头雾水了,她耸了耸肩,道:“看来昨日这一趟门出得,府里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呢。罢了,咱们先给河神大人做粽子吧。” 李苦儿点头,帮忙准备材料。何未染则是拿了她买的五花肉来,打开一瞧,不由一愣,问:“这肉,你哪儿买的?” 第40章 砂锅牛尾(四) 李苦儿听何未染问起肉的来历, 心里隐隐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喉头一滚, 她回答:“应该还是董老板那家肉铺吧……” 何未染不解,又问:“应该是为何意?” 李苦儿更是不安, 仿佛做了错事一般, 声音都减弱不少, 将今早发生的一切述说了一遍。何未染闻言, 微眯起眼,心中似乎有了猜想。 “何姐姐,这肉有问题么?” 何未染点了点头, 寻了一盆水,取了刀子划破手指, 将血滴入盆中。李苦儿见状着急,忙过去看她的伤口深浅,可凑近了一瞧,手指上哪里有什么伤痕, 分明连血迹都没有。何未染笑了笑,摸着李苦儿的头道:“没什么的。” 李苦儿放下心来,稍一寻思又觉得何未染这样的厉害人物哪里会被小小锋刃伤到, 的确没必要大惊小怪, 只是这滴血入盆是作何用? 何未染没过多解释, 只拿了五花肉来,丢入水中,不多时,盆中的水竟是沸腾了, 发出呲呲的嘶响,可瞧那沸水里的五花肉,却是完全没有要熟的意思,依旧是与原先一样新鲜生嫩。渐渐地,肉皮上汇聚出一块黑斑,黑斑变大,又缩小,伴随一股黑气升腾而出,跟着消失不见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些黑色的东西……”李苦儿惊讶地问。 何未染神色凝重,道:“恐怕是妖物的怨念吧。对了,你去买了两回肉,可有哪里不适?” 李苦儿眨眨眼,心里寻思这指的是怎样个不适法。何未染看她半天没想明白,抓着她的肩膀把她转来转去,怎么瞧都瞧不出哪里不对劲。 “啊,我想起来了!”李苦儿晕晕乎乎间突然悟了,瞪圆了眼睛道:“昨天我午睡,做噩梦了。” “噩梦?梦见什么了?”何未染挑起了眉,李苦儿觉得她是在想自己做的噩梦一定和那妖物的怨念没有一点儿关系。 “我梦见你……”她刚想如实将梦境说给何未染听,却猛然反应过来,那些事情简直羞于启齿。这要是说了出来,就算何未染不觉得她小家子气,也要笑话她了。李苦儿偷偷握拳,幸好及时收住了,继续道:“我梦见你啊……小曲啊……阿初啊……阿缭啊……小县主啊……”李苦儿瞄了瞄何未染:“王爷啊……王妃啊……反正是好多好多人,乱糟糟的没什么高兴事儿,后来河神大人来啦,说我是被梦魇缠上了,然后我就醒了。” 李苦儿说得半真半假,何未染听得半信半疑。她觉得李苦儿语无伦次,总觉得她瞒着什么事,但既然不愿意细说,怕也是说出来为难。但关于河神阿宴的出现,还是有问清楚的必要。 “河神来找你做什么?” 李苦儿见何未染并未追问梦境内容,不由松一口气,道:“她本是来催我要粽子的,见我被梦魇所困,就到我的梦里来了。对了,她还给我喝了一杯水,会发光的,和一般水不一样。我喝了那杯水之后,就不想哭……呃……就清醒了。” 何未染闻言,笑起来:“看来我们要好好答谢河神大人了呢。” 中午,王爷他们依旧没有清醒过来。世子必须担当起来,叫人去请了川草堂的茅大夫。小县主比谁都忙碌,一会儿跑到郡主房里,一会儿跑到王爷房里,一会儿又跑到三位王妃房里,看着他们一个个半睡半醒十分痛苦挣扎的模样,着急得哭了好几回。 何未染给两人做了午饭,都没有胃口,丫鬟们苦口婆心劝了小县主好久,小县主拗不过,又见那些菜看着相当可口,才吃了一些。 后来茅大夫来了,身后跟着背着药箱的方翰采。小曲知道了这消息,拉着李苦儿去前院看他们治病。李苦儿想,难不成两个人又好了?真是变幻无常。 其实茅大夫诊病并没有用多少时间,他只大致瞧了一遍,便摇头道:“恕老朽无能,这病啊,暂时还没什么办法。说来也是怪事,这两日患了这怪病的百姓确实不少,与王爷的症状是一模一样,这会儿老朽铺子里还躺了一个昨日送来的。世子不如先差人给他们喂些粥汤,待老朽配出药了,便即刻派人送到府上来。” 世子闻言无法,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便有劳茅大夫了。管家,送客。” 茅大夫带着方翰采匆忙离去,出门之际方翰采还与小曲眉目传情。李苦儿觉得毛骨悚然,如果谈感情要做这么肉麻的事,她恍惚意识到自己或许找不到对象了。其实嫁不出去也没什么啊……反正有何姐姐。李苦儿掩嘴暗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这话当真。毕竟,一辈子不嫁人,实在是件过于荒唐大胆的事,总要经过深思熟虑才好,不该就那般轻易地决定。 她十分狗腿地跑去将茅大夫的话告诉何未染。何未染正包着粽子,闻言,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丝毫波动,道:“这么说来,镇上好些人都被那妖物的怨念侵害,困在梦境里了?” 李苦儿点头:“好险啊,如果不是河神大人把我救出来,我可能还在家里做噩梦没人发现呢。” 何未染却不同意她的说法,摇着头道:“就算没有河神大人,我也会发现你的。” 李苦儿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呵呵呵呵,我就知道,何姐姐最好了。” 何未染满意地眯起眼,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依你所言,河神大人应该能救那些为梦魇所扰的人呢。没想到,一百个粽子的账,这么快就能收回来了。” 李苦儿扬起眉毛一副了然的表情:“对啊!就让河神大人想办法好了!”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一百个粽子出锅了。依照河神阿宴的交代,两人将粽子分篮装好,拎回了李苦儿家。时近中秋,午后的烈日消耗着最后一点暑热,阿葵依旧灿烂,主人家一回来,她便摇摆着示好。 将篮子搁在井边,李苦儿和何未染把粽子一个个丢进井里,咕咚咕咚的声音,就像是丢进了老虎的肚子里。一百个粽子丢完了,李苦儿趴在井边,对着井下喊:阿宴姐姐,你来拿粽子了没有?” “拿到了拿到了!”井底传来河神阿宴欢欣雀跃的声音。 李苦儿又喊:“那你出来,何姐姐想见你。” 话音刚落,只听咻的一声,井里腾出一股白烟。李苦儿即刻往后退了两步,到何未染身边。 “何姑娘,包粽子的手艺又精进了。”河神阿宴手里拿了个拆开的粽子,咬了一口又一口。 何未染笑笑:“过奖了,阿宴姑娘喜欢就好。” “对了,你找我,是不是想到需要的东西了?” “不错,有一事想请你帮忙。”何未染颔首道:“昨日还要多谢你帮了苦儿,不过这两日,清水镇上很多人与她一样,被梦魇缠住醒不来了。” “你这意思是,想让我出手救他们?”河神阿宴抿着嘴抬起下巴,似在思量这么做是否划算,半晌,才道:“没想到何姑娘是这般心系天下之人,要些别的不是更好么?比如上好的厨具,珍稀的食材,又或者是水族的膳谱。” 何未染拢了拢耳边的发丝,轻笑道:“厨艺乃我所好,却非我所求。相比之下,救回给我发工钱的乔王爷才更重要呀。” 河神阿宴实在不懂她:“你何未染又怎会是受制于这区区工钱的人?不过罢了,你既然执意这般,我也没理由劝你改变心意,毕竟这事儿抵一百个好吃的粽子,我倒是赚了,可惜呀,要好久吃不上这般美味的粽子了,我得省着点。” “你要去哪里?”何未染问得直接。 “哈,我不会说的!你知道了也没啥好处,就别问了。”河神大人打着哈哈,转了话题:“我一会儿就将醒神水融进清水镇内的河道和井水里,百姓只要喝了那些水,就会醒了。对了,还有一件东西,我答应过苦儿姑娘的。”她说着,手掌一摊,一道灵光闪过,掌心凭空出现一个细颈小瓶子,也就一般药瓶的大小。 “喏,上次答应过的,灵水。你拿它浇灌那朵花,每日子时过半浇灌,连续七日,自可见效。” “见效?什么效果”李苦儿接过小小的瓶子,寻思着这一小瓶灵水,要浇七天,够用么? 河神阿宴神秘一笑,又不说,只与两人告了辞,说要长久不能见面了,会倍加想念。何未染和李苦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认为,她是会对粽子倍加想念吧…… 第41章 砂锅牛尾(五) 河神阿宴离开之后, 李苦儿将小瓶子拿给何未染看。 “何姐姐, 这个灵水能对阿葵起什么效果啊?” 何未染也是坏,煞有其事地接了瓶子过来打开看了半晌, 继而又露出某种了然的神色, 最后对李苦儿说:“我也不知道呢。” 李苦儿斜着眼睛看旁边的井, 暗道我才不信。 何未染无所谓地笑笑, 将瓶子还给她,说:“收好吧,我们的事情才解决一半呢。” “一半?” “人是有得治了, 但董老板他们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呀。” “对了!老板娘说,董老板也病了。不过那个老板娘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还蛊惑我买肉来着。她甩甩拂子,我就蒙圈了。” “往日见那老板娘,我并没有看出她有哪里古怪。” “莫非……”李苦儿啃着食指的指甲:“老板娘被妖怪掉包了?” “也未可知呀……走吧,我们这就去那肉铺看看。” 两人到了肉市, 董姓夫妇的肉铺已经空空如也。没有人,也没有货。问了旁边的摊贩,摊贩说隔壁家今日卖完就早早地收摊回去了。李苦儿想起早上来的时候, 摊子上的肉就不多, 都是昨天的, 也难怪收得比别家早这么多。 两人一路打听,终是到了董姓夫妇的住处。一所不小的瓦房,门扉紧闭,前面一个小院, 摆着柴堆和一套竹制桌椅,院子东边是牛棚猪圈,养了一头小牛犊和十来头大肥猪,院子西边是一所草房,隐隐能闻到血腥的味道从那草房里传来。 李苦儿看着那草房心里发毛,不由往何未染身边靠了靠,她觉得那是董老板杀牲畜的地方。何未染见状,拉起李苦儿的手以示安抚,继而轻轻推了推院门。只听啪嗒一声,门锁开了,两人明目张胆私闯民宅,一不做二不休,又打开了瓦房的门,董老板若真是病了,理应就在里面。 进了瓦房,午后的阳光照亮了半间屋子。这是个厅堂,十分杂乱,桌椅似是被刀砍过,破烂不堪,墙角散落了各种刀具,上面染着血,透着股腥味儿。再往里,又有两道门。一道门通灶房,另一道门通的是卧房。卧房挺大,与厅堂不同,倒是齐整,家具不少,即使算不得多精致,但品种算得上齐全。不似李苦儿家的卧房般一目了然,董老板家的床被一排屏风隔着。屏风并不雅致,不过木架上糊了纸,略发黄,已然陈旧。 绕过屏风,有一大汉躺在床上,正是董老板,他闭着眼睛,躺得笔直。李苦儿害怕,想他是不是死了,怎么一动不动。正打算过去摸摸鼻息,董老板忽然嘴角一抽,混乱地说出句话来:“杀!杀!杀了!”继而又恢复了平静。 李苦儿收回手,松了口气,虽然这梦话听来暴戾,但好歹人是活着的。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董老板得了与乔王爷一样的怪病。 “何姐姐,我们要不要去打一碗井水给董老板喝,那他就能醒了。”李苦儿道。 何未染摸着下巴尖寻思片刻,说:“再等等吧,人不急于救。” “那我们等什么?”李苦儿不懂。 “不是还有那位老板娘么?” 李苦儿点头,可想起那位老板娘,又觉得害怕,她不苟言笑,又会那些妖术,怎么想都诡异得紧。 两人在卧房中寻了椅子坐,对着窗,隐隐可以看见院内。不多时,外面有了动静,老板娘提了篮子开门回来。那篮子里是大捆大捆的青草,十分鲜嫩。她进院子的第一件事,便是进了牛棚,认真细致地将青草喂给棚中的小牛犊吃。小牛犊对老板娘似乎极是亲近,不时用脑袋蹭她的衣裙。老板娘竟是笑了,露出李苦儿从未见过的慈爱笑容,摸着小牛犊的脖子低声呢喃。 李苦儿并不能听到她说的话,却觉得这画面格外温馨。她看向何未染,见她面容别有深意,便觉好奇。何未染转了眼珠回视,并不说话,只在李苦儿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写着字。 李苦儿手心痒痒,强忍着缩手的冲动,认出了何未染的字:牛-母。她反应很快,瞬间明白对方的意思,老板娘,是那头小牛犊的母亲么? 这下,李苦儿更想听见那边一人一牛的对话了。她转过头,努力让自己的右耳正对窗外,好离牛棚近一点,更容易接收到声音。何未染见状暗笑,伸手拉了两下李苦儿的耳垂。李苦儿被吓了一跳,刚想抱怨,却发现耳朵似比从前灵慧不少,那牛母的话语一字一句皆入了耳。 “我儿啊,用不了几日,董屠夫便会狂性大发,猝死梦中。还有那些买肉的,吃肉的,他们一个个,都会在欲念里痛苦挣扎着死去。到时候,这间屋子便是你我的。咱们娘儿俩将这屠宰场改成耕地,种上青草菜蔬,从此自给自足,过好日子。” “哞……”小牛犊低低哀叫。 “不用怕,镇上那许多人因此病死,多一个董屠夫,官差不会疑心。” “哞……”小牛犊又一声哀叫,听来比先前更是可怜。 牛母微微抬头看天,叹一口气,道:“我这并非是作恶,都是他董屠夫。”她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又是愤怒又是哀戚:“枉我辛勤劳作半生供他收租,起早贪黑替人耕田,无一日停歇。不想他竟要取你我性命。为娘死了并无所谓,可他还要杀你啊,你还那么小,我怎么能甘心。” 牛母声泪俱下,抱着小牛犊痛哭。小牛犊哀哀鸣叫,亦是流下泪来。 李苦儿觉得他们很可怜,其实根据灵溪县一带的风俗,牛作为百姓耕田的牲畜,不会活杀。市面上卖的牛肉多是在牛老死、病死或受伤死亡不久之后进行宰杀,好一些的,则是猎户猎来的野牛,其中的缘故,一者,是人们对耕牛辛勤劳作的感恩,二者,也因牛这生灵颇具灵性,有传言说,若是活杀耕牛,耕牛会怀着仇恨前来报复杀死它的人。 想到这里,李苦儿恍然了悟,原来这牛母被董老板杀死,又见他要杀她牛子,便心生怨恨,化作怨灵复仇来了。可是董老板为什么要杀牛?这两头牛租给他人耕地,天长日久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仓皇宰杀是有什么缘故?难不成他们急着卖肉筹钱?若是这样,倒也说得通了。 但无论如何,李苦儿还是觉得这太过残忍。为什么不把牛卖给别人耕地呢?镇子这么大,终究会有人家需要,总好过杀生啊。 李苦儿哎了一声,心中感慨,现今牛母前来索命,也算是董老板咎由自取吧。 她正低头惆怅,腰间却被猛然一扯,原来是何未染将她拽离了原地。她疑惑不解,看看何未染,正皱眉望着她方才站着的位置。 李苦儿追随她的目光看去,发现不远处的木架上,插着三枚细细长长的银针。李苦儿眸光一缩,不多时,三枚银针慢慢变软变黑,最后变成三根牛毛飘落在地。而木架上,徒留下三个深深的小孔。这若是插在自己身上……李苦儿浑身一抖,不敢往下想了。 “是你?”牛母的声音响起。李苦儿转头望向牛母,见她正盯着自己面有疑色,忍不住往何未染身后躲了躲。她知道,牛母记得自己,现下定是不解于为什么这姑娘买了肉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牛母眯起眼,又盯着将李苦儿挡住的何未染,道:“你们是谁?为何私闯民宅?” 何未染板着脸与其对峙:“你又是这宅子的什么人?” 牛母腰杆一挺,道:“这是我家,你说我是什么人?” 何未染忽地笑起来,道:“呵呵呵,我只知道这是董老板和董夫人的宅子,什么时候主人家成了一头母牛呢?” 牛母心中怒火燎烧,觉得自己受了屈辱,正想发难,又听何未染道:“我这并非是看不起你,只不过对你的选择无法苟同。牛母,你打算就这样披着他人的皮囊过活了么?用不了多久,董夫人的身体就承受不住了。她会衰弱,会死去,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再去找一个活人附身,自此不断地伤害性命,不断地加深罪孽么?如若这样,又与董老板何异?” 几句话戳中了牛母的痛处,她心中依旧有气,无奈却不得不承认面前这神秘女人道出的问题,的确是她所顾忌的。她咬着牙,鼻尖通红有泪有恨:“如若不然,我还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董屠夫杀了我儿子么?!难道我们牛族的命,就不是命么?!” “确实,众生平等。你来报复董老板一家,情有可原,然而其他百姓呢?那些为梦魇所困的人与你的死,并无关联,你却无故将怨恨转嫁到他们身上。早晚有一天,这份执念所造的恶业会加注于你的来生,这些后果,你考虑过如何承担么?” 牛母面容凄厉,决绝道:“即使要在阴间受尽苦难,即使落得来世托生蝼蚁,我……也……甘……愿!!!” 第42章 砂锅牛尾(六) 牛母的情绪非常激动, 然而何未染对这份必死的决心却不以为然, 她知道,如何让牛母放弃这个念头。 “恶者, 凡遭天谴, 小则入畜生道, 其次入饿鬼道, 更甚者入地狱道,受尽各道苦楚。而除此三者对其本身的惩罚,还有一种, 便是殃及子女代为偿还孽债。你这一行为,不仅仅是造了自己的恶业, 也是造了牛子的恶业,这般连累于你的孩子,牛母,你还甘愿么?” “我……我……”牛母哑口无言, 留着眼泪,半晌,才绝望道:“我没有别的选择, 身死于那屠刀之下, 我深切了解那种痛苦, 恐惧,还有无望。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我的儿子也如我一般,被这样残忍地杀死。” 何未染摇头, 道:“但是现下,那些陷入梦魇的百姓恐怕已经醒了,你又打算如何做下去?” “怎么会?”牛母心头一震,退了半步,道:“是你做的么?” 何未染又是摇头,面上无半分心虚之色,倒是李苦儿先心虚起来。那事儿虽的确是河神阿宴亲手所为,却也是经何未染授意,李苦儿偷偷又往何未染身后躲了一些,省得自己的表情出卖了两人。 牛母攥紧了拳头,又松了开来,道:“罢了,不论是谁,其他人的生死我不再强求,但是董屠夫的命和她妻子的身体,我不能不要。” 何未染见牛母戾气减退,会心而笑,道:“你若有心放下仇怨,我便帮你一把。只不知牛母你是否信得过我。” “你要如何帮我?”牛母面有疑色。 “你的孩子,我保他性命无忧,至于你,放下前尘,安心投胎去吧。” 牛母闻言,看着小牛犊思忖许久,小牛犊哞哞地叫着,似在劝说牛母安心离去。李苦儿想,这牛子在世上活了不过半载,已明白情感和道理,也难怪没有人轻易杀牛。 牛母抬手抹了脸上的泪,终于还是开了口:“我还是要亲眼看到你将我的孩子安置妥善才能放心离去。” “可以。”何未染仿佛一早便知道她会有这要求,道:“你先从董夫人的身体里出来吧。” 牛母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把拂子递于何未染,尔后眼睛一闭,渐渐地,一团黄色光晕自她眉心飞出,钻入到拂子里。李苦儿看那棕毛的拂子,正是先前买肉时,老板娘用来驱赶苍蝇的那把,看来这物件看着普普通通,却不是个凡物。这一下,牛母的魂魄该是附在拂子上了吧。 那一头,老板娘慢慢睁开了眼。她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稳而摔倒,看看面前的何未染和李苦儿,看看身边的小牛犊,又看看周围,迷茫之色尽显。 小牛犊也不再亲近于她,相反,似乎害怕极了,慢慢地退到了牛棚最里边的角落里。 “你们是……?”老板娘向来少言寡语,这个时候依旧是如此。 何未染不答,捏着拂子在老板娘面前甩了两下。老板娘又闭上了眼,直直向后倒去。李苦儿连忙跑到她身后将她扶住,与何未染一同跌跌撞撞地将人抬回房里。 “何姐姐,你为什么要把老板娘弄晕呀?”两人站在床前,看着床上并排躺着的夫妇,说起话来。 “我怕她把我们两个当贼呀,这么大的事,解释也解释不清,索性先给她晕了吧。” “啊?好吧,也是,刚才她问我们是谁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我们现在怎么做?” “容我想想……”何未染抱着手臂打量床上二人,李苦儿本以为她会把那头小牛犊牵走,但看眼下这情况,似并非要偷牛了。 “有了,不如我们到董老板的梦里去吧。” “董老板的梦里?怎么去?去干什么?”李苦儿问题一堆。 “入了他的梦,就去问问他杀牛的缘由。摸透了起因,才能给出个合适的结果不是么?” “非得去他梦里问么?” 何未染笑起来,道:“我们与他们又没什么关系,问这些未免多管闲事,人家能愿意说么?可若是将牛母的所作所为告诉他们,他们定要当我们是一道的妖怪了。” “也对嗷……”李苦儿话是这么说,可心里在想:何姐姐本来就是妖怪呀。正寻思间,她忽觉一阵困倦,疲惫地转眼一瞧,但见何未染正拿着把扇子慢悠悠地朝她扇着。神智渐渐模糊,李苦儿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禁不住地往何未染身上倒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再度回归的时候,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仍是董老板家的卧房里,床上却空无一人。何未染站在她的身后,低下头问:“来了么?” “啊?”李苦儿不懂为什么是问“来了么”,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道:“我们在董老板的梦里了?” “是啊……” 李苦儿站起来,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嘴上还说着:“原来董老板是梦见自己在家里的,我做噩梦的时候,是在烟笼湖边吃凉粉呢。” “吃凉粉?和我么?”何未染笑意盈盈道,她可记得,她们确实是在那儿吃过凉粉的,就在荷花诞辰那一天。 “呃……嗯,呵呵,是有何姐姐。”她不敢再继续这话题,差点儿又要说漏嘴了,含含糊糊一句话带过,转而道:“哎呀,那董老板在哪儿呢?我们出去看看吧。”说着就要往外走。 何未染忙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咱们这副模样可不行,日后还要见面呢。”说完,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老和尚。 李苦儿一脸扭曲,看老和尚沟壑纵横一把白髯的面孔,哪里还有何未染美貌的模样。 何未染眼珠子一转,又拿了方才牛母给的拂子出来,金光一闪,化作一根乌木拄杖,右手盘着一串硕大的佛珠,一步一步在屋中慢慢踱了个来回,又到了李苦儿面前,问:“如何,像么?”嗓音还是她原本的女声。 李苦儿满口说像,又不敢直视那张没有一丝熟悉感觉的脸,样子十分局促。 何未染清了清嗓子,又道:“苦儿就扮作小和尚好不好?” 李苦儿也不能说不,老和尚身后跟个姑娘家算怎么回事?只有小和尚最是像话。任由何未染将她变作一个小和尚,身形倒是与原来没多大差距,穿一身灰色僧服看起来颇是清瘦。李苦儿照了镜子,普普通通一张少年人的脸,无法给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就连她自己刚照完镜子,也快忘了到底是得了怎样一张面容。 “好了,我们出去吧。”何未染这么说,李苦儿连忙跟过去,一步踏出,竟已是在街角。天光正亮,街上什么人也没有,各家各户门窗紧闭,毫无人息。前面不远处便是董老板的家,此时关着门。何未染对李苦儿道:“苦儿,我们去那户人家化缘吧。” 李苦儿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下连声音都变成老和尚了……两人到董老板家门口,何未染敲了门。不久,门开了,开门的是老板娘,身上围了块布兜,染了血,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她见是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不由一愣,随即摆出惶恐的模样,道:“两位师傅何事登门?” 何未染念一句佛号,道:“老衲和小徒自虚无山一路云游而来,途经此地,腹中饥饿,望女施主给些斋饭吃。” 老板娘从没听说过什么虚无山,但看老和尚慈眉善目颇具佛态,也不敢质疑,将二人让进屋,说先坐下歇脚,这就去备饭。 何未染和李苦儿坐在院中的竹椅上,四周打量。猪圈的猪还在,牛棚里的小牛犊已经不见了。她们又看向西边草房。那草房门扉半掩,有嘭嘭嘭仿佛是剁东西的声音。血水从屋子里流出,就像一条蜿蜒的红色溪流,带着浓重的腥味。 李苦儿害怕了,牙齿忍不住打颤。何未染手上的拄杖也开始嗡嗡鸣响,就好像在哭泣一样。何未染起身,往地上敲了敲拄杖,遏止了它的悲鸣。李苦儿也跟着起身,两人到了草房门前,自门缝望进去,屋内昏暗,只一束光自西墙残破的木窗栏射入,照亮一地的血色。李苦儿瞪大了眼睛,身体都颤了起来。那是一地的黄牛碎尸,有前蹄,有后腿,有脏器,还有身上各个部位的肉块,血淋淋的。再往里看,北面的台子上,董老板正光着膀子剁牛脊骨,他浑身都是血,面上有暴戾之色。而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两张牛皮,连着牛头,一大一小,正是牛母和牛子…… 何未染手上的乌木拄杖再次低吟起来,伴随着肉眼可查的颤抖,让何未染枯瘦的手险些控制不住。草房中,董老板听到了动静,他放下刀,迅速走到门口,见是两个和尚,即刻心生敬畏,戾气全无,抹了脸上的血,道:“家里的牛病死了,只有宰了,污了两位师傅的眼,真是罪过。” 第43章 砂锅牛尾(七) “病死了?”假话, 李苦儿断定。 董老板目光躲闪, 没有接话。 何未染摇头,领着李苦儿又回到了院子当中, 坐下, 一脸惋惜地对董老板道:“阿弥陀佛, 施主何必在老衲面前说谎?” 董老板心下惊愕, 问对面的和尚:“师傅是如何知道的?” 何未染捋捋胡子,道:“老衲在施主的脸上看见了愧疚,看见了期待, 看见了忐忑。敢问施主,这愧疚自哪里来, 这期待自哪里来,这忐忑又是自哪里来?” “哎……”董老板叹气,走出草屋,无力地坐在地上道:“我因杀牛愧疚, 它们毕竟为我家劳碌半生。可杀了牛我就能得一个孩子,因而难忍心中期待。然而此法任谁都觉荒唐,我又觉忐忑难当, 生怕是空欢喜一场。” “杀了你的牛, 你就能得一个孩子, 这事如何说法?”何未染问。 “不瞒师傅,我与我娘子成婚十年,苦于膝下无子,前些时候, 听人介绍说镇上有位章半仙很是了得,叫我们前去拜访。章半仙摸了我们的手相,说我命中本无子嗣,若要改命,还得行个奇法。” “章半仙啊……”何未染眯起昏黄的眼,若有所思道:“他那奇法是……?” 董老板也不隐瞒,道:“他说要在他家办一场法事,以母子双牛为祭,须得活杀,牛头连皮,祭祀之时,牛母头朝西,牛子头朝东,牛皮下各摆一盘心肝肺肚,两盘前蹄肉,两盘后腿肉,燃烛点香,然后让我的娘子在祭台前独自念经祈愿一天一夜整整十二个时辰,法事完毕,再接回家中……”他面有尴尬,顿了顿,才继续将话说完:“当夜行房即可……” 李苦儿是记得章半仙的,那个又要骗猪又要骗鸡最后也没有把阿葵拔走的盲眼道人。现在看来,是来董老板家骗牛来了吧,真是可恶。 何未染看着董老板,神色肃穆,道:“施主可知自己为何命中无子?” 董老板一愣:“这……章半仙未曾提过。” “只因董家世代屠夫,杀孽太重,到施主这代,无子无女,乃是因果报应。但命之一事,确实并非改不得了,多做好事,赎了罪孽,方为善法。现下施主活杀了牛母和牛子,罪孽不减反重,老天还怎会赐施主一个孩子?” 董老板大惊失色,不信道:“那章半仙的奇法……” “怕是旁门左道罢了。若信了他,将女施主送去她家一天一夜,定要害了女施主了。”何未染将话说得隐晦,如何的害法,却不挑明。 董老板闻言,隐隐有了些许猜想。他痛苦地一拍大腿,道:“哎,我真是糊涂,听了那瞎眼道士的话。现在牛都杀了,可怎生是好?哎,我虽是个屠夫,手上沾满牲畜的血,但对我家老母牛却向来感怀其劳苦,从未想过要在它生前杀死它。现在我不仅杀了它,还杀了它的幼崽,想来它们在下面是要记恨我这不义之人了。” 何未染看了看手上的拄杖,道:“施主悔过了么?” 董老板捂脸:“我悔啊……怎能不悔!” “既如此,日后多行善事,好好照料牛子,兴许就能得到牛母的原谅,育得子嗣也是不远的事了。” “牛子?”董老板不明白了:“方才师傅也看见了,牛子已经被我杀死。” “施主只需谨记,切莫再杀牛了,否则,终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何未染起身,摸着胡须笑了笑,又道:“老衲言尽于此,望施主好自为之。” 董老板虽依旧云里雾里,但还是飞快应下,两手合十,双目紧闭,连声念着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在下定时刻谨记,终生不敢忘。”然而,待他再抬头时,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已然消失不见。 “苦儿,醒醒。” 李苦儿睡得正熟,耳边忽而传来何未染的声音,不再是那个老和尚。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又是在董老板家的屋子里。但这一回,董老板和老板娘是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的。 “何姐姐……”她揉揉眼,看着面前女子形态的何未染,道:“我梦见我们变成和尚了。” 何未染笑起来,刮了她的鼻子道:“怎么,睡糊涂了还是失忆了?连我们先前做的事都不记得了?” 李苦儿皱起眉毛寻思了半晌,才总算想起来,之前就是说好要到董老板的梦里去的。 “现在出来了?”李苦儿眨眨眼,问。 何未染点头:“但是事情还没做完呢。” “还要做什么?” “我们该问问牛母的意思了?”何未染说着,甩了甩手上的拂子。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牛母出现在了两人面前,是一头耕牛的模样,几乎透明的幻象,李苦儿看不真切。 “怎样?你能安心去投胎了么?”何未染问。 牛母原地踱了踱步子,口吐人言:“董屠夫会将那梦当真么?” 何未染点头,手掌一摊,变出先前化作老和尚是手上盘弄的佛珠,戴在董屠夫的手上,继而对牛母道:“这样,他定然没有不信的道理了。” 牛母长长地哞了一声,道:“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往后我那孩子的事,还望姑娘分神费心。” “好。” 牛母见和何未染应下,心中症结终于得以释放,身影也渐渐散去,直至再也看不见了。李苦儿用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过不见其身影,问何未染:“牛母走了么?她去投胎了么?” 何未染看向窗外,小牛犊独自站在牛棚里,仰着头哀哀地呼唤…… 两人给董老板夫妻喂了井水,趁他们还没有转醒,便离开了。刚出门转角,何未染手上那根拂子便渐渐瘫软,成了一条粗大的牛尾。 李苦儿颇觉惊奇,戳戳那条黄牛尾巴,一晃一晃的,心里也毛毛的。 何未染将牛尾卷好,在路边摘了一片美人蕉的叶子将其包裹起来,对李苦儿道:“这一下,牛母是真的走了。” 李苦儿挠挠脖子,问:“那你这是要做什么,干嘛要把这个尾巴包起来。” 何未染倒是答得理所当然:“带回去做菜啊。今晚你别回家了,我给你做砂锅牛尾当夜宵好不好?” 这一听之下,闹得李苦儿心里愈发颤抖了,忙摇手说:“我看还是算了,毕竟是牛母的身体,我怕我吃了这个,她又要回来找我报仇了。” “哪有你想得这般坏?”何未染掩嘴直乐:“胆子真小。牛母已经离开了,不会回来的。一具皮囊,于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况且,说白了这只是一条尾巴而已。” “这样啊……”李苦儿犹豫着,还是点了头:“那我们今天就吃了它吧,丢掉也怪可惜的。” 乔王府内,王爷王妃等人都醒过来了,一醒来就说腹中饥饿,要吃饭。何未染刚回府,便被管家拉去了后厨,催促着赶紧弄几个菜,上头等着吃呢,好些时候了。 何未染忙活菜肴,李苦儿也帮着打下手,忙得团团转。 “管家爷,怎么不叫其他人先做起来呢?”李苦儿问。 “其他人做的都不合王爷他们的胃口。哎,自从何姑娘来了,王爷的嘴巴都越吃越刁了。对了,那个张妈呀,我已经将她辞了。这回的事与她脱不了关系,还有昨晚上她到何姑娘那儿大闹的事我也听人说了,这样不服管教的人留在府里也是祸害。”管家愤愤道。 何未染无所谓地笑笑,看来倒是豁达,却也不为张妈求情。张妈平日里使的绊子只有她知道,确实是让人厌烦。 夜深人静,何未染和李苦儿两人猫在后厨里做夜宵。 牛尾切段,将放入沸水中氽煮,煮出血沫,取出用清水冲洗干净,用料酒、大葱、姜片腌制,蘸上面粉,入锅大火煎至表面焦黄出香,用冰糖和砂糖入油锅加水炒糖色。后炒葱、姜及芹菜等辅料,再放入少量辣椒、花椒、八角、草果、香叶、桂皮、小茴香,炒香,倒入牛尾,加蚝油三勺,盐三勺,酱油三勺,炒匀之后转入砂锅,加水煲制,期间不时搅拌,待得汤汁收稠即成。 牛尾肉出锅,香气弥漫开来,李苦儿不得不承认,虽然牛母很可怜,但是牛肉真的真的很好吃。她一边啃着味道浓郁的牛尾肉,觉得心里愧疚,问何未染:“何姐姐,牛母是去做人了吧。” 何未染看她啃得一脸汤汁,取出手绢替她擦了擦脸,道:“或许是去做人了吧,也或许又是进了畜生道,我也不知道呢。” “哎,若是进了畜牲道,好可怜,还是要被人吃掉,何姐姐,我们以后还是吃素吧,不然又作孽了。”李苦儿说着,又啃了一口牛尾肉,当真酥烂美味。 “话也不是这么说呀。进了畜生道,也不一定是被人吃掉的下场。或许是在野外漂泊,长期捱受寒、热、饥、渴、被猎杀及相互啖食之苦;或是由人蓄养,饱受劳役、鞭打、宰杀、取皮之苦。这种种苦难,只因它们前世的孽要由今世来偿,每受一道苦,便是还了曾经的一笔债,所以说……”何未染夹起一块牛尾肉,道:“我们吃了这肉,也算是助牛母还债了呢。” “原来是这样啊,吃肉还是做好事了。”李苦儿傻傻地眨眨眼,总觉得何未染这一番话,透着些狡辩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牛尾巴终于做好了,我对不起你们,才更…… 不过实际上,上周我写了1.1W字的文,塞进上一章提到的那个灵异合集里。我很坏心眼的把厨娘姐姐写进去了,算是何未染的番外吧,下个月大家就可以看到了~ 第44章 杏仁豆腐 张妈果真被遣退了, 但她并不安生, 一连来后厨闹了三天,嘴上骂得十分难听。何未染不理她, 叫人将她轰出去, 她就在后厨门口一边哭一边骂。张大心中也是不忿, 却不敢明目张胆帮他娘闹事, 就怕被牵连了,只得默默坐在角落里不出声。 最后一天,终于是将管家惊动了, 指派了两个侍卫,将张妈拖出了王府, 并要挟说若她再这般来闹事,就要将张大一同赶出去。这话一出,张妈就算气得脚趾头都在颤抖,也只能认命了。 后厨总算恢复了安生。李苦儿站在灶房里与何未染聊天…… “何姐姐, 我怎么觉得张妈还中着牛母的邪呢?这么凶,跟那天晚上没什么两样嘛。” 何未染正熬着高汤,挑着眉说:“她没拿擀面杖来打人就很不错了, 不然我早跑了。” 李苦儿不信她没这个本事, 道:“何姐姐你这么厉害, 三下两下就可以给张妈撂倒了,有什么好怕的。” 何未染失笑:“在你眼里,我竟比泼妇还厉害么?” 李苦儿也嘿嘿嘿地笑起来,捉了什么把柄似的道:“你果然是讨厌张妈的, 还叫她泼妇呢。” 两人正说着笑,管家打发了张妈,来后厨告知何未染。 “何姑娘,那张妈已经被我赶走了,日后定是不会再来的,你尽管安心。” 何未染向管家点头致谢:“有劳管家爷,哎,也是我的缘故,没管好这后厨,才叫张妈心存不满。” 管家闻言,惶恐非常,生怕这尊大佛在这儿做得不满意要走,回头也不能向老王爷交代,连忙道:“哎呀哪里哪里,这绝不是何姑娘的过错。我也早觉得张妈不是盏省油的灯,只碍得这五年来的情分,且一时也找不着人替代。本来姑娘一来我就是打算辞退她的,想想给她个机会,或许她能服管不是?谁知道这刁妇真是眼高于顶了,这些丢人事也做得出来,真当王府是她家的,随意撒泼。正好呀,也趁这机会清理门户,先前那些不愉快的事何姑娘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呢?不过是给她说两句,现在她人也走了,往后估也没什么机会再见,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何未染恳切的言辞,倒是让管家安心不少。 “呵呵呵,我一早看出来姑娘是个宽容和善的。” “多谢管家爷抬爱。”何未染与他客套两句,继续道:“对了,现在张妈走了,之前给下人们做饭炒菜的活儿就交给张大如何?” 管家自然不会有意见,欣然应允,又听何未染道:“不过呢,本来张大是偶尔给我打打下手的,这下总不好叫他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儿。” 管家向来处事圆滑妥当,这一听就知道她那言下之意,便提议:“要不然我给你调个人过来帮忙?你看上哪个,我给你办。就算是王爷跟前当差的,我也给你要来。” 李苦儿一听,立即瞪圆了眼睛,暗想:何姐姐想找帮手么?怎么先前没听她提过。也不知是要找哪个,若是要个有力气的小厮也就算了,可若是要个细心的丫鬟,哎呀我就是那个细心的丫鬟啊可别找别人了! 她心里咚咚打鼓,生怕从何未染嘴里听到哪个姑娘的名字,一想到日后又有一个谁成天跟在她身边做这做那,自己倒像个外人似的偶尔过来在旁边看着……天哪!人生实在太惨淡了!!! 何未染瞧李苦儿一张小脸五颜六色颠来倒去的,顿觉好笑。伸手往她那儿一指,对管家道:“我也不跟王爷王妃抢人,就她好了。” “哟,正好。先前就说要给苦儿安排新差事的,一直没找着空缺,这孩子乖巧伶俐,何姑娘肯要她就最好了。”管家笑眯眯地道,又看向李苦儿:“苦儿,跟着何姑娘,你愿意吧?” 李苦儿心里头早就沸腾了,感觉气息都有点儿稳不住,忙不迭点头表示愿意得不能更愿意。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管家也走了。他一走,李苦儿就跑到了灶台内,抓着何未染的袖子说:“我不是做梦吧,快掐我一把!” 何未染掐了下她水灵灵的小脸蛋,道:“跟着我做事能让你这么高兴么?” 李苦儿揉揉脸,傻呵呵地笑起来,露出可爱的小梨涡,道:“高兴得不得了呢,怎么会有这种好事?那我以后跟着你做什么?要收我当学徒做菜么?哎呀可是我没啥见识也不会做几个菜怎么办?何姐姐你会嫌弃我么?” 何未染没想到她会乐成这样,问题一个接一个没个完了,忙食指交叉放在嘴前叫她打住,道:“这菜呀,你想学就学,不想学就不学,喜欢的可以学,不喜欢的可以不学,总之是随你。我叫你跟着我,也就是叫你买菜备料,与以往差不离,无非是正大光明了。没什么事的时候你还是可以回家去料理家务和农务的,月钱上管家爷定会给你提得与小曲她们一般多,若是没有,你告诉我,我去给你说,好不好?” 李苦儿十分感动:“怎么会不好?如果能跟着你,少些工钱我都愿意。哎呀何姐姐,我最喜欢你了!”她一个激动就往何未染身上扑,何未染想她真的是高兴坏了,平时可极少这样奔放的。 此时恰巧小曲进来,一见这场面下巴都掉了……搞什么?这种找到失散多年亲姐姐的画面感是怎么回事? “咳咳……”你们还看得见我吗? 两人听见声音,往门口瞧去,李苦儿咻地松开手,很不好意思,何未染倒是表情自然,问:“什么事?” 小曲心想,我才要问你们什么事,嘴上还是先将此行的目的交代了。 “刚才阿彩来说,小县主下午想吃小点心,要何姐姐你给她做。” “小点心啊.……她有指定么?” “那倒是没有,不过郡主吩咐了,要吃不饱的那种,只让小县主解了馋便好。对了,还有世子和世子妃也与她们在一块儿,所以要做四个人的分量。” “嗯,那我有数了,这就给他们做。”何未染说完,便转身去备料。 小曲也没打算走,找了门口的条凳坐下,拍拍另一头叫李苦儿也来。 李苦儿过去,屁股刚粘上条凳,小曲便促狭地看她,问:“有什么好事叫你们开心成这样,快说。” 李苦儿正兴头上,逢人就想倾吐这好事,现在小曲问起,倒是正好。 “我告诉你,咱们以后就是一个地方做事的了。” “什么意思?”小曲眨眨眼,猛地眉毛一扬,道:“啊,你被调到后厨了?日后不用去扫院子了?” “是啊是啊,何姐姐刚刚帮我跟管家说的。” “那可太好了!何姐姐真靠谱儿!” 何未染听了噗嗤一笑,道:“谢谢夸我靠谱啊小曲大人。” 小曲腼腆道:“不用客气。对了,苦儿日后做什么活?” 李苦儿答:“就是给何姐姐打下手咯。” 何未染点头,说:“现在就有事叫你做了,过来吧,将这些甜杏仁的皮剥了。” 李苦儿乐颠颠地跑过去一看,案上摆了一盆水,里面泡了许多杏仁,旁边放了一排小碗,盛了冰糖、牛奶、蜜桂花和琼脂条,最边上还摆了个小石磨。她跑到何未染身边,依言开始剥杏仁皮,剥好一颗就放在小碗里。 “何姐姐,这是做什么点心?” 何未染拿了冰糖着手熬糖水,一边搅着锅一边道:“杏仁豆腐,这点心简单些,你可看好了,准能学会的。” 李苦儿小时候也吃过这个,现在回味起来还很是怀念。虽说普及,但每家的味道口感都有些不一样,不知何未染做出来的是个什么味儿。 李苦儿剥完了杏仁,约是四两的样子,何未染化好了糖水,盛碗放在旁边,来料理杏仁。 她将剥好的杏仁倒入小石磨里,下面接了个大碗,一边磨一边往里加水。 “这么多杏仁,大约是两斤水,磨完之后将渣子滤去,剩下的就是细滑的杏仁露。” 李苦儿鼻子凑过去一嗅,真是香得不得了。 “接下来呢,该化琼脂。”何未染将琼脂条放入锅中,加水熬煮,一边又道:“半两琼脂,四斤水,小火熬煮,要不停的搅拌,否则会糊的。琼脂水熬好了,将杏仁露倒进去继续熬,熬开了,再放一碗牛奶进去,待第二次开了,立即起锅盛进海碗里,下井放凉,等它凝固。” “原来杏仁豆腐还要加牛奶的……我以前都没尝出来啊。”那边小曲道。 何未染解释:“也不是每家做这东西都加奶的,不过这样,做出来的杏仁豆腐吃着会更加软滑鲜香。等杏仁豆腐成形,切成小块放进糖水里,浇上蜜桂花就成了。苦儿,你会了么?” 李苦儿将先前的步骤回忆了一番,暗想现在倒是记得,指不定明天就忘了。她决定回家去做个小簿子,把何未染说的方法全部记下来。 第45章 干炸丸子(一) 干炸丸子 李苦儿自此便是在后厨做事, 跟着何未染, 出入自由。而且后厨最难伺候的张妈走了,大家都自在了不少, 对待李苦儿这新来的熟人也格外热情宽容。 扫院子虽然无需动多少脑筋, 但是未免单调乏味, 也学不着什么东西, 说出去还特别没有档次。跟着何未染做事可就不一样了,现在时时刻刻都可以看她做菜听她指导,能学一手好厨艺回去也未可知, 别人问起来,说是王府后厨掌勺的跟班, 多有面子,听来一副同样擅长烹制美味的模样。 离上一次见河神阿宴已有七天,按照她的交代,李苦儿每晚子时过半用那瓶灵水浇灌阿葵, 现下已只剩最后一回。当日午后,她邀请何未染晚上到她家里去做客,一起见证河神不愿透露的效果, 自然, 那种时辰需得在李苦儿家里住下了。 何未染欣然答应, 还说要做些小零嘴带去。李苦儿一听又有好吃的了,立即追问要做什么小零嘴。何未染看看天色,说:“这时候做时候正好,你替我备料吧。两根大葱, 半块姜,四两地瓜粉,一斤肥瘦五五开的猪五花,就这些。” 李苦儿听她吩咐,也顾不上问这到底是要做什么,连忙去准备。何未染看她手脚勤快利索,十分满意,暗道自己果然没有选错人。 跑进跑出备齐了食材,李苦儿将东西摆在何未染面前的案上,问:“何姐姐,这块肉是肥瘦五五开的吧?” 何未染看了看,点头道:“大致可以了。你去舀一碗水,大葱切段,生姜切片,泡在水里,那儿还有一把刀子,切的时候小心点儿。”说完,便开始摆弄那块五花肉,将之切成小粒状的肉末。 李苦儿依着吩咐小心翼翼地切葱切姜,禁不住好奇,追问:“到底是要做什么呀?” 何未染也不抬头,道:“干炸丸子好不好?外脆里嫩,闻着又香,你们这种小孩子该是最喜欢的。” 李苦儿起先还在畅想何未染做的干炸丸子,口水都快溢出来了,突闻后面那句,不满意了:“怎么能这么说?我才不是小孩子。”她切完了葱姜,放进碗里泡着端到何未染那边,又说:“不过干炸丸子,我也是喜欢吃的。哎,真是的……我怎么好像什么都喜欢吃?” 何未染笑:“不挑嘴的姑娘我最喜欢。” 李苦儿听了心里欢喜,正想问“那你是不是也最喜欢我”,何未染切完了肉末,又随口道:“估计所有厨子都跟我一样。” 李苦儿心里失望,想想也对,给做什么都爱吃的姑娘,哪个厨子会不喜欢。思及此,还是把那话咽了回去,乖乖看她做丸子。 何未染将肉末装碗放在一边,又取了泡过葱姜的水,倒进先前准备的四两地瓜粉中拌匀,放进装肉末的碗里,再加入一勺黄酱,一勺十三香,一边拌一边道:“这干炸丸子呀,要想做得香脆好吃,需得记住这几点。首先,肉需是五成精肉和五成肥肉,这样的比例,口感最好。” 李苦儿点头,连忙掏出小簿子记下来,又问:“咦?这么多肥膘,又是油炸,会不会太油腻了?” 何未染答:“实则不然。其实这些肥肉里的油,一会儿炸的时候,就全部被挤出来融进锅中的油里了,真正吃下肚子的其实并没有多少油了。而这五成肥肉的作用,一方面提升肉香,再呢,是做出软嫩的口感。若肥肉少了,吃着就柴了。” “原来是这样啊……” “第二点,你记下来,必须用地瓜粉,因为地瓜粉黏性匀,炸出来外壳较其它粉更酥脆。第三点,和粉的水必须用葱姜水,是提香气和去肉腥的作用。” “不能直接把葱姜切成末末拌在肉里吗?” 掉 “自然不可?若是直接加了进去,一会儿炸的时候,肉是熟了,葱姜也焦了,不好看,闻着有糊味儿,吃起来口感也不细腻,色香味都被破坏了。” “哦,那第四点呢?” “第四,得用黄酱,不能用酱油,一者调味,二者炸出来的丸子不会被黑。还有就是这和馅儿的手法,需是这样叠馅。”她一边演示给李苦儿看,一边道:“记住了没,需是这样将周围的馅儿往中间叠,一层一层来,直到和匀为止,不能用力搅拌,这也是做出酥脆丸子的秘诀。”话说到这里,肉和地瓜粉也和好了。 “然后得炸了吧?”李苦儿猜测。 何未染摇头,将肉馅儿的碗放在一边,转身出去洗了手,道:“还要放两个时辰,等它发酵,让料儿充分被肉末吸收,也除掉里面多余的水,不然怎么叫干炸丸子呢。一会儿吃完了晚饭,就差不多了。哎哟,我差点儿把刚才熬着的高汤忘了……” 李苦儿默默收回小簿子,看来剩下的还得晚上才能写完。 “对了,你先回趟家吧,把那碗馅儿带回去,再拿一壶油,晚上到你家里去炸。还有回来的时候带上换洗衣裳,今天在府里沐浴之后再去,省得你还得打水倒水,也挺麻烦的。” 李苦儿答应下来,便提着食盒回去了,顺道还下地干了些农活儿,割好了明天的猪草。 晚饭之后,李苦儿与何未染一同去浴房洗了澡,便往家里去。天黑了没多久,家家户户刚点起蜡烛,尚且热闹。到了地方,李苦儿连忙将人往灶房带,点上蜡烛,拿出小簿子和毛笔,已经做好记录的准备了。 何未染看她这般心急,又是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不由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到底是急着学呢,还是急着吃呀?” 李苦儿眼睛一斜,看向那碗已经发了两个时辰的肉馅:“其实还是吃比较急,刚才晚饭只吃了一点点。” “好吧好吧,我现在就做。先洗个手,一会儿呢,你跟我一起把丸子揪出来。” 李苦儿放下笔和簿子,打了水来将手洗净,然后学着何未染的样子,右手将肉馅从拳头的食指和拇指间挤出,左手拿一瓷勺,将丸子刮下来。起先几个不大圆,还人工调整了许久,待得手法熟练了,揪出来的丸子倒也逐渐圆润起来,只速度确实与何未染不能比的。 二十四个丸子整整齐齐地摆在两个盘子里,何未染叫李苦儿去洗手拿笔记录,自己则是开始烧火起油锅。 “油烧到五成热,也就是油面有明显翻动的迹象,这时候下丸子。”何未染说着,将丸子一颗一颗下进油锅里,只一瞬间,油泡便将丸子团团包住,整个油锅泛起白色的油花。 她又拿了漏勺,轻轻翻动丸子,道:“炸至表面显出金黄,包上一层硬壳,用大漏勺暂时将丸子捞出,再拿一个勺子,在丸子上按压敲打一下,把里面的气打出来,待得下面油温高了,再下锅重炸一次,这样,炸出来的丸子颜色黄,表皮脆,即使放到明天也不会受潮影响口感。好了,这就可以出锅了。” “啊……实在太香了。”李苦儿将要点全部记下来,肚子已经咕咕叫个不停。她把簿子丢在一边,跑过去想捞一个,却被何未染无情地打手。 “哎你不怕烫出水泡啊?带上筷子,先拿院子里去凉一凉。” 李苦儿连忙摇手:“不行啊何姐姐,这么香,放在院子里一定会把野狗招上门的。” “你这也太夸张了。好吧,先放堂前去,把门关上味道就不会散出去了。” 两人将阵地转移到了堂前,围着桌子,桌中央点个蜡烛,蜡烛前摆着散发出诱人香气的干炸丸子一个坐东边,一个坐南边,坐南边的李苦儿盯着丸子,不停问“可以吃了没有,可以吃了没有?”坐东边的何未染瞧她这火急火燎地模样简直无语,本来就只是点心罢了,还为此吃那么点儿饭,落得现在跟头回见肉的狼崽子似的,眼睛都绿了。 “行了,先吃起来吧,再不给你肉,我怕你一会儿把盘子都啃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整章都在教炸丸子,有没有跃跃欲试? 第46章 干炸丸子(二) 干炸丸子十分美味, 表皮又酥又脆, 咬起来有咔嚓咔嚓的声响,内里则是香嫩, 且带着嚼劲儿, 配上恰到好处的调味, 口感极佳, 让人吃了一个忍不住再吃第二个。李苦儿一口气吃了六个丸子,何未染倒只是意思意思,吃了一个。李苦儿饱了口福, 便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有意停了筷子, 让何未染吃。 何未染并没有继续吃的打算,也放下筷子,只道:“天色尚早,我们可以先睡一会儿, 待得子时再起来,若是又饿了,也可以拿剩下这些丸子解馋。” 李苦儿想想也好, 万一那灵水激发了阿葵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自己或许会兴奋得整个后半夜都睡不着, 到了明天干活还怎么有精神。 两人熄灯安寝,说来也是奇怪,分明比平日早睡了许多,睡意来得却意外的快, 只讨论了些明天一早要准备的菜食,李苦儿就迷迷瞪瞪不知道听进耳朵里的是什么了。她困得很,翻了个身,下意识地环住何未染的腰睡去。何未染也不觉难受,只看她水嫩的睡颜和清瘦的身段,觉得十分惹人怜爱,便也与她相对而眠。 不知睡了多久,李苦儿正做着吃山珍海味的美梦,忽地就被摇醒了。她困难地睁开眼,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不过手臂下的触感是不会错的,摇醒她的是何未染。 “什么时辰了?” “嘘……你听外面。” 外面?李苦儿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她凝神倾听……蛐蛐鸣秋,青蛙唱晚,还有,“吱呀……”,堂门开的声音,是遭贼了么?! 李苦儿睁大眼睛,压着声音急道:“何姐姐,有小偷到我家里来了!”果然应该养条狗啊! 何未染也压着声音,话里有笑意:“你家有什么可偷的?” “话是这么说。”李苦儿嘴角一挂,反驳:“可是我这样的黄花大闺女也是很值钱的啊!天哪,该不会是拐子来了吧!” “拐子?” 何未染笑意更胜,李苦儿却没听出来,道:“是啊。听说有些拐子会用迷香把姑娘迷晕带走,然后卖到青楼去,或是卖给外地老光棍当媳妇,哎呀呀,真是吓死人了。何姐姐,咱们可得把口鼻捂严实了!”说着,就拉着被子往自己和何未染的嘴上捂。 何未伸手将被子挡下,慢慢撑起身子,道:“我连泼妇都不怕,还怕拐子么?” “泼妇?”李苦儿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张妈,但是张妈怎么能跟拐子比厉害!不过她不怕妖怪是真的,那拐子……应该也不会放在眼里了吧。 “等等!外头那个真的是拐子么?!我随口说说的。” “呀,我可没说外面那个是拐子。要不要出去看看?” 李苦儿心中惴惴,真有点害怕,但这是自己家里,怎么也不能躲着装死。她一皱眉,一咬牙,颇为大义凛然地起身,用力点头道:“嗯!看哪个闯我李苦儿家的堂屋!”声音依旧是很小…… 何未染摇摇头,轻手轻脚穿上鞋子,先点亮了烛台。幸亏卧房和堂屋以木门相隔,十分严密,想来光透不出去,不会惊动外面那不速之客。李苦儿也赶紧下床,踮着脚尖跟在何未染身后,两人到门口,先听…… “咔嚓。” 这是……李苦儿辨认着,突然间太阳穴一跳,心中大悟:天哪!何方小贼!!!竟偷吃何姐姐给我做的干炸丸子!!! 她也管不得这么多,只当私闯人家家里偷吃的贼定没大出息,也不怕了,开了门,一脚刚跨出便厉喝一声:“什么人!不准吃!” 气势挺足,天知道她话说完了也没看清那贼什么模样,因了天黑的缘故,只隐隐就着微光看桌前似是站了个人,唯有轮廓,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直到何未染无奈地举着烛台跟出来,昏黄的烛光才算是照亮了堂屋,竟又将李苦儿吓了一跳。 但见桌前那人,该是说桌前那女人,发如墨,垂至腰际,上端拢一圆髻,别一朵鲜红的木芙蓉,衫如血,无风自动,金线绣了凤纹,是一袭广袖纤腰的旧时喜裙。李苦儿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背后猛地生出一阵凉意,这分明不是个人啊…… 那女人听见背后的动静,转过身来,她上了喜妆,肤白唇红,看来十分惊艳,却又莫名让人胆寒。而那涂了丹寇的指尖,还捏着半个咬过的丸子。她看了看面前两人,又看了看手里的丸子,道:“已经吃了。”声音听起来却冷冷清清的。 李苦儿认定她就是志怪里说的艳鬼,漂亮,浑身上下又飘着阴寒之气,随时随刻翻脸不认人。想到这里,她的小腿肚子立马抽抽了,接话的勇气统统消散得一干二净,生怕这话茬儿接不好,闹得艳鬼要吃人。 此时,何未染上前一步,道:“好吃么?” 艳鬼面无表情地点头,不说话,也不再动作。 何未染又道:“若是觉得好吃,便无需客气。” 艳鬼闻言,不再看她们,低下头,先默默将将手里半个吃了,然后转身回到桌前,继续吃盘子里剩下的干炸丸子。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丸子的脆响在堂屋里回荡,李苦儿有泪只能往心里流,委屈地看她一个接一个,好想说“给我留一点儿好不好”,却又怕扰了艳鬼吃丸子的雅兴,她不开心了就换个人吃吃。 她吃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吃完了,拿一条红帕子出来擦了嘴和手,就迈开步子要走。李苦儿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正打算问问何未染这到底是不是个鬼,不料她又收回了步子,转过来问两人:“对了,你们见过阿宴么?” “阿宴?”何未染道。 哪个阿燕?李苦儿想。 “嗯,河神阿宴,你见过她么?”艳鬼道。 李苦儿眉毛一抖,果然有人来找河神大人了,她暗自庆幸现下光线昏暗应不易被察觉,否则可就把河神大人给卖了。真想不到,堂堂河神大人所惧怕的,是这样一个艳鬼。 何未染却是面色不改,神情颇是自然地扯谎道:“河神?这般仙人,我们肉眼凡胎哪能认得出。若说这名字,镇上倒有个豆腐美人是叫阿艳的。” 艳鬼听何未染这般讲,眉头轻蹙现出失望之色,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李苦儿目送艳鬼离去,她出门,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到井边,继而化作一团青烟钻入了井中,竟与河神大人一样爱走水路。 李苦儿眨眨眼,问何未染:“刚才那个姑娘,是鬼吧?” 何未染望着那口井,眯着眼笑道:“苦儿的眼力可越来越好了。” “哎呀,真是鬼啊,幸好没吃人……”李苦儿拍拍胸口,却又伤心起来:“可是她吃光了我们的干炸丸子。” “干炸丸子算什么,日后有的是机会吃。不过那女鬼也真是……”何未染耸了耸肩:“我叫她不要客气,她还真一点儿不客气了。” “就是啊……”果然是河神大人要躲的家伙。李苦儿打了个哈欠,继续道:“没得吃了,还是继续睡觉好了。” 何未染拉住她:“还睡什么,你该不是忘了今晚的要紧事吧。瞧瞧,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李苦儿一看天上的月亮,眼睛瞬时亮了,人都清醒起来,兴奋道:“都过了子时了,再一会儿就可以给阿葵浇水了!” 两人索性也不做别的,搬了椅子坐在井边聊各家八卦,首当其冲就是小曲和方翰采。 听说小曲终于是见上公婆了,本来方翰采不愿那么仓促将他们的事告诉家中长辈,是因他娘一向心气儿高,从来觉得自己培养的优秀儿子日后即使不是娶门大家闺秀,也总该配个小家碧玉,万不能娶个在别人家里当下人的回来。 其实方家也不过是小门小户,方翰采若不是生了副好相貌,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毕竟现在连大夫都没当上呢。但是全天下的娘都当儿子是个宝,千叮咛万嘱咐,要擦亮了眼睛找相好。方翰采是很喜欢小曲的,且小曲家也算不得穷苦,奈何对上自己老娘的硬杠杠,不能是在别人家当下人的,就怎么也过不去了。之前小曲为这事跟他吵了好多次,前两天可算是下了决心,将人带回家了。小曲脑子灵光嘴又甜,不多会儿就把那一家老小哄得晕晕乎乎的,后来表明自己是在乔王府后厨当记账的,方翰采他娘一听是个动笔杆子的活儿,也不介意什么下人不下人的,好歹也是王府里的人,不是外面那些家仆可比的。于是乎,对她更满意了,还说改日两家要聚一聚,谈谈婚事呢。 何未染听了,叹了一口气道:“哎,看来我得给你想个好名头,省得被以后的婆家看扁了。嗯,你日后就说在我这儿当学徒好了,怎么也比帮厨强不是么?” 李苦儿颇觉有理地点头,点了三下又反应过来,急道:“哎呀我不是说了么,我是要跟着你过的,哪来的什么婆家呀!” 第47章 干炸丸子(三) 两人聊得欢畅, 时辰不知不觉间便到了。李苦儿赶紧取出河神赠予的灵水, 蹲下/身,浇灌在阿葵扎根的泥土里。何未染也站在一边看着, 待灵水流尽, 被全数吸收, 渐渐地, 从根茎开始,阿葵散发出柔和的绿光,慢慢向上, 向上,绿光布满柔韧的枝条, 布满舒展的叶片,最后流向盛放的花盘,放出明艳的金黄色彩。 李苦儿吓了一跳,生怕这暗夜里过于耀眼的光芒被附近邻里察觉。然而这光芒并未持续很久, 慢慢地,光芒隐没,却有“嘻嘻嘻, 嘻嘻嘻”的笑声萦绕在两人耳畔。 李苦儿不明所以地看向何未染, 何未染朝她安抚性地颔首, 又抬起下巴,冲着向日葵道:“好了,快现身吧。” 李苦儿的目光又转回到向日葵身上,只见向日葵的根系破土而出, 舞蹈一般在原地慢悠悠地转起圈儿来,伴随着发出盈盈绿光,尔后缩小,缩小,根系化作短短的双腿,枝叶化作圆润的双臂,主茎化作小巧的身躯,花盘化作一张可爱的脸蛋,俨然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 “呀!阿葵变成人了么?”李苦儿看着面前这个堪堪与她双腿一般高的小娃娃,但见这小娃娃身穿一袭翠绿纱裙,披着一头及腰黑发,肉嘟嘟粉嫩嫩的脸上,一双弯弯的眉眼透着喜庆与天真,眉间一抹亮亮的金色又让这脸充满灵气,看起来十足的可爱。 “嘻嘻,多谢苦儿姐姐,多谢何姐姐。”阿葵乖巧地道完谢,便快步跑到李苦儿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腿,仰头冲她笑个不停。李苦儿受宠若惊,她没想到阿葵会变成人形,更没想到阿葵的人形如此娇小,性格如此亲人,她不禁感叹:“最该谢的还是河神大人啊,毕竟灵水是她给的。” “你们果然见过阿宴。” 忽然间,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李苦儿心头一惊,浑身的寒毛顿时竖了起来。这不是刚才那个艳鬼的声音么?难不成她一直没离开? 阿葵的反应很快,立刻松开抱住李苦儿双腿的手,转身对着井口,捏着拳头,咬着牙关,一脸的戒备神色。 何未染见状,嘴角勾起一抹笑,上前几步,将李苦儿和阿葵挡在身后,道:“姑娘不若上来说话。” 话音刚落,那艳鬼便现了身,面上含怒,道:“你们明明见过阿宴,为何要骗我?” 李苦儿双手搭在阿葵的肩上,从何未染身后探出半个身子,颤巍巍地对艳鬼道:“是河神大人叫我们说没见过她的。” 艳鬼闻言,眉心一蹙有苦楚之色,垂头低声道:“她为什么不愿让我找到她?为什么……” “敢问姑娘芳名,与阿宴又是何关系?”何未染打断她的呢喃,问。 艳鬼抬起头,一双期期艾艾的美眸盯住何未染,道:“我说出来,你们能告知阿宴的去向么?” 何未染摇头,神色平静:“她并没有说要到哪里去。” 艳鬼不信,有点儿生气:“你们一定知道,就是不想告诉我对不对?好,你们不说,我便日日夜夜缠着你们,不走了。” “呃……”李苦儿听得心惊,这算是被鬼缠上了么? “苦儿姐姐别怕,阿葵会保护你的!”阿葵大义凌然,小小的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看来非常好笑。 李苦儿觉得阿葵真是一个讲义气的花灵,不过这样一个小东西能对付面前这艳鬼,看起来并没什么胜算。然而因了有何未染在身边的缘故,她也并不觉多少恐怖,便好声好气地对艳鬼道:“可是我们真的不知道河神大人去哪里了啊。” “休想蒙骗于我!”艳鬼死脑筋,不知哪里来的依据,认定了面前这三人仍旧有事隐瞒。 何未染无奈,叹了口气,道:“姑娘还是先与我们说说和阿宴的恩怨,或许我们能帮你呢?” 艳鬼皱着眉头沉默半晌,浑身散发着寒气,终是缓缓道:“我叫苏青镯,是阿宴的妻子。” 李苦儿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暗自惊讶于河神大人一个女儿身也能有妻子么?只是看看何未染和阿葵,神色如常,似乎并不以为意,只好压下内心翻涌起来的震惊情绪,继续听苏青镯讲她与河神大人的故事。 “我还是凡人的时候,家住咸河中游边的一个小镇上。算起来已有三百来年了,那镇子还不及这里大,百姓生活却是一般的宁静祥和。可是有一年,咸河忽然频发大水,农田被淹,房屋被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一日,镇上来了一位巫史,他说咸河水灾,是因河神震怒百姓往日作为,故而降下水灾以作警示。挽救之法,乃是给河神娶一房妻室,好在他耳边说些软话,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所有人都知道这意思是要选一女子祭河,没有人家舍得让闺女去,所以我去了,只因自小与双亲失散,在艺馆卖艺为生,虽是轻贱的生计,往日却也得到远近百姓以礼相待,那时候我想,横竖艺馆被毁我也无处可去,若是能为百姓做些什么,豁出一条命也是无怨。” 李苦儿一边佩服苏青镯的大义,一边又暗自揣测原来是这么个被强行塞过来的妻子,若百姓知道河神是女的,想必不会拿一女子祭河,该是选个清俊少年才对。真是个大乌龙…… “七日后,百姓们凑齐了钱财,请巫史主持祭河,我穿上这身嫁衣,被绑在花轿里,花轿底下吊了石头,轿夫乘船将花轿丢进河中,便离去了。花轿沉得很快,我尚且没有窒息而死,便已经沉到了河底。但即使是快死了,我还能听到岸上巫史的咒语和百姓的祈愿。”苏青镯轻叹一声,眼神迷离间有对往昔的感慨。 “后来,我死了。魂魄出窍,却无法离开咸河。再之后,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面恶男人,那男人皮肤灰败,青面獠牙,手持一把巨大的三叉戟,即使是在水底,步子依旧稳健铿锵,一看便知不是凡人。他要抓我走,我问他是谁,他笑得难听又卑鄙,说:‘你不是他们送给我的礼物吗?’本以为他就是咸河河神,样貌果真如预想中一般丑陋可怖,但我既是嫁给了河神,便必须跟他走。他带我回了洞府,将我关在一间卧房中,并吩咐是夜就要叫我侍寝。然而他离开时,侍者鱼女竟唤他河妖大人。我心知他不是河神,并非我要嫁之人,心中百感交集,鱼女却告诉我,咸河的大水正是河妖所为,以前在别处,也有百姓献女祭河,但无论那些女子的魂魄如何貌美,在他厌倦之后都会被吃掉。我心如死灰,深知在河妖身边唯有神魂俱灭的下场,但最可悲的,是我并没有信心劝说他停止为祸人间。” 说到这里,苏青镯神情悲苦,顿了顿,又眉头舒展,露出甜蜜的笑容:“但世间偏生有那般巧合的事,那晚我誓死不从,正与河妖对峙,阿宴来了。她有如天降的神兵,捣了洞府,也救下了我,与河妖大战了三天三夜。我听河妖称她为河神宴,方知这才是我要嫁的人。三天之后,她终是斩杀了河妖,自己也伤得不轻,便暂时留在洞府里修养。咸河再度恢复安宁,我照顾了她一年,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本就是嫁给她的,做她咸河河神的妻,做她阿宴的妻,即使同是女子,这件事,也是不能变的。她很不理解,在我表露心迹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断了念头,见我不听,就总是躲着我。后来她伤好了,一声不响地走了。那时镇上已为我建了庙宇筑了金身,常以香火供奉,我在那里修炼,魂魄日益强大,终得以在咸河众水族之中立足。我修炼了百年,也等了阿宴百年,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于是,我就出来找她了,只是至今没有找到罢了。所以,请你们告诉我,阿宴她,到底身在何方。” 何未染听完,面上神情肃穆,不似往常那般笑容可掬,只道了一句:“苏姑娘,你太执着了,这对阿宴而言,只能是负担啊。”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认死理的苏青镯姑娘 第48章 干炸丸子(四) 苏青镯听了何未染的话, 非常在意, 她向来坚定认为与阿宴的姻缘乃是上天的旨意命中的注定,谁也不可违背, 如今这份信仰在何未染口中竟成了过于执着的错误后果, 这让她不能不心生愤懑。 “你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都不知道, 凭什么这么说?我为嫁她而丢了自己的性命,她为救我而取了河妖的性命,这本就是天意。她不接受我, 那是因为她没有想明白。等她想明白了,就会和我在一起。” 何未染紧紧盯着苏青镯, 眸光深刻:“但如果,她永远都想不明白呢?” 李苦儿也小声帮腔:“我也觉得河神大人不会想明白。她那会儿说被人追的时候,模样跟后面有鬼似……呃……当我没说。”妈呀,这个苏青镯不就是个鬼么? 苏青镯瞪了李苦儿一眼, 又对着何未染辩驳:“只要让我找到她,她一定会喜欢我的!” 李苦儿低头暗暗翻白眼,心想三百年前的人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哪里来那么大的口气。最最重要的还是河神大人是女的, 苏青镯也是女的, 河神大人怎么可能喜欢同是女子的她? “你想让阿宴喜欢你,那么……”何未染放缓了语速,面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你喜欢阿宴么?” “我自然是喜欢她的。”苏青镯答得毫不犹豫,话语里还有对何未染提问的不满。 “你喜欢她, 是因为她在你危难之时恰好来了,救下了你?或者是那一年的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何未染问。 苏青镯一时语塞,说不出来。 何未染接着道:“若说这两个理由都不是,那你的喜欢只不过是那场错误亲事带来的错误自觉,所以,你并不喜欢她。既然你不喜欢她,那么,为什么要强求她喜欢你?不若放下这一切,放她自由,也放自己自由,岂不两全?” 苏青镯眉毛越蹙越紧,眼中神情却越来越迷茫,她后退两步,坐在井沿上,低声喃喃:“我要想一想,让我想一想……” 何未染见她这样,也不再多说什么,叫李苦儿带阿葵进屋去。李苦儿看看坐在井边痛苦思量的苏青镯,哀叹院子里坐个女鬼算什么事,后半夜还能叫人睡得着么?何未染看出她的踌躇,还是拍拍她的背催促她进去。 李苦儿乖巧点头,又问紧贴在她旁边的阿葵:“阿葵,你以后是要睡到屋子里呢,还是和以前一样长在院子里?里面还有一张我小时候睡的床,你现在睡正好呢。” 阿葵没睡过床,觉得新鲜,兴奋地吵着:“床!床!我要睡床!” 李苦儿觉得有这样一个小姑娘一起住家里的屋子简直太热闹,最起码,她不会觉得孤单了,尤其是容易冒出千头万绪的夜晚。不过,要是何姐姐也住在这里就更好了,她不禁脑中幻想,想完了又觉得自己可笑,人家好端端的王府不住,凭什么来挤这个小房子。 她给阿葵收拾床和被褥,阿葵在书房里东张西望,摸摸这本书,翻翻那本书,一个字都不识得,觉得十分无趣。何未染抱着胳膊站在窗边看院子里的苏青镯,扭头瞧见阿葵嘟着嘴恹恹的模样,便拿了一本书出来给她。 李苦儿手上忙活着,还探着脑袋去瞧,是本叫《百木千草》的书。阿葵接了来胡乱翻了几页,都是草木的图画,也没几个字,顿时生了兴趣,欢喜得不成,指着上面的草木一个一个辨认,竟多是认得的,还连带说出了它们的用处和生长喜好,倒是出人意料。当她翻到葵花那一页,更是开心了,一边说“这不是我吗?”,一边嘿嘿嘿笑得十分呆傻。 李苦儿觉得这个花灵真是天真可爱,又不得不叹服她对世间草木的谙熟,默默盘算着过几日请阿葵指导她种田,应能得个大丰收吧。 铺好了床,李苦儿叫阿葵来躺躺看,阿葵噌噌噌跑过去,踢了鞋子就滚进被窝里,新鲜地眨眼啊眨眼,笑道:“哎呀躺着好舒服,人就是这样睡觉的呀?你们凡人也挺会享受的……” 这是什么话?总不能站着睡啊。李苦儿想着,给她掖好被角,挤挤眼睛道:“还要把眼睛闭上。”她想了想,心里不大确定,又转头问何未染:“何姐姐,花灵需要睡觉吗?” 何未染看看阿葵,眼睛是闭上了,嘴还咧着笑呢,睫毛一抖一抖的哪像要睡觉的样子。 “应该能睡的吧。”听起来一点也不负责任。 李苦儿却深信不疑,戳戳阿葵的脸蛋道:“那你乖乖睡觉噢,我跟何姐姐也要去睡了,明天早上见。” 阿葵闭着眼睛点头:“去吧去吧。” 两人回了卧房,灭了蜡烛继续睡后半夜的觉。李苦儿一下子睡不着,特别是想到院子里还有一个为情所困一个想不开就极有可能走火入魔的女鬼,心里就更毛了。何未染今天在是还好,但是明天何未染回府,这个女鬼还不走怎么办。想到这里,李苦儿担心得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怎么,睡不着?”何未染转了身面向李苦儿,仿佛在这漆黑的夜里,能看见她的脸。 李苦儿的声音很轻还带着小颤音,听起来十分可怜:“何姐姐,那个姑娘要在我家呆多久啊?是不是河神大人不来,她就不走了?” “你害怕?”何未染问。 李苦儿忙不迭点头:“我怕她由爱生恨到房里来掐死我报复河神大人……哎呀呀吓死人了我跟河神大人也没多大关系啊根本报复不到啊。” 何未染伸手弹了她脑瓜子:“是啊报复不到啊你不是挺明白么?她又不是什么恶鬼,生前那般良善的人,死了也坏不了。” “真的么?话是这么说,但我觉得那位姑娘是一根筋啊,保不准为了河神大人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别怕,阿葵会保护你的。” “阿葵啊………………”李苦儿满心失望,嘀咕着:“我想听的又不是这个。” “那你想听什么?”何未染抬了抬眉毛,问。 李苦儿不说话了,她想告诉何未染,阿葵这么小小的一个抵什么用,有你保护我才不怕啊,但是又实在不敢说出口,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何未染等了一会儿,见她一个字儿没蹦出来,隐隐明白了她的小心思,放软了声音问:“要我陪你?”李苦儿还是没吭声,她又道:“那我陪你,直到苏青镯离开为止。” 李苦儿心里暖洋洋,还是强压了喜悦的情绪,十分矜持地“嗯”了一声。 “这下没什么好担心了吧。”何未染话语里有笑意:“都会跟我赌气了,不得了了呀,快睡吧。” 李苦儿绷不住了,羞赧地笑着撒起娇来:“我才没有赌气呢,何姐姐你总是冤枉我。” “好吧,就当你没有赌气吧。”这话一点儿也不走心。 李苦儿独自别扭了一会儿,想起了一件事,又与何未染说话了:“何姐姐,你真的不知道河神大人上哪儿去了么?” 何未染老实回答:“我是真不知道,她见我的时候你都在,的确没有透露。” “哦……”李苦儿往她这边挪了些,附在她的耳边,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一字一句气声道:“但-是-我-有-法-子-把-她-叫-回-来。” 何未染疑惑:“你有什么法子?” 李苦儿继续低声道:“她给了我一张符纸,说是烧成灰洒进井里,她就能知道了。不过那是为了还一百个粽子的债,最初你不是说还没有想好条件先欠着么,她就给了我那个符纸,若以后你想到要什么了,就能用符纸找她回来。后来估计忘了给过我这东西,也没要回去。” “是吗?哎呀,粽子钱都付清了,也不知再用符纸,她会不会愿意来。”何未染这般说着,听起来,似乎很有兴趣。 李苦儿想了想,猜测:“应该会来吧,你们可是朋友了呢。” “也对。这下坏了,有了这个东西,苏青镯一个可怜,我们心软给她把阿宴找来了可怎么办?多对不起我这位好友。” “不对啊何姐姐,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想把河神大人找来看好戏呢?” “没有啊,我可不是这不怕事大的心思。”何未染辩解:“老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我这也是想帮阿宴直面困难,克服困难呀。” 第49章 干炸丸子(五) 清晨, 何未染和李苦儿动身去王府的时候, 苏青镯还是坐在井边苦思,李苦儿看着揪心, 过去问她:“苏姑娘, 你一直坐在这里, 给邻居看到了多不好。”苏青镯被打断思绪也没有多少表情, 只说:“凡人看不见我。”李苦儿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自己非同一般的妄想,瞪圆了眼睛问她:“难道我不是凡人么?”苏青镯虽依旧冷言冷语也好歹算是答了话:“只不过我想让你看见。”李苦儿觉得挫败,郁郁地说:“哦, 那你慢慢想吧,祝苏姑娘早日脱离苦海。”言罢, 又叫正晒着太阳的阿葵好好照看她,她若是离开了,便到乔王府去知会一声。 两人在乔王府做了一天活儿,都不见阿葵来。期间李苦儿去田里给庄稼浇了水除了草, 也没敢回趟家。李苦儿真的忧郁了,苏青镯是要在她家考虑到天荒地老了不成,简直太可怕了! 夜里, 何未染回房取了衣物, 又到李苦儿家去住。果不其然, 苏青镯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想事。何未染去灶房烧水,李苦儿站在院子里,抿抿嘴,把阿葵拉到一边问话。 “她一整天就那个样子?” 阿葵点头, 摊着手说:“是呀,我叫她跟我玩都没一点儿反应。” 李苦儿愕然,心想你这小东西胆子可真大,要一个女鬼跟你玩,玩什么玩意儿? “对了,隔壁那个刘大婶中午看见我,还问我是谁呢。” “啊?那……那你怎么说的?” 阿葵眼睛一弯很是得意:“我反应可快啦,张口就说是你表妹,她根本没怀疑。” “你可真行,表妹……幸亏我娘是外乡人,没人知道她娘家,多一个表妹也不稀奇。你没编别的故事吧?” “故事啊?刘大婶问我怎么来找你,我说我爹娘都病死啦临死前告诉我在这里还有个表姐叫我来投靠。” “投靠我……”李苦儿汗颜,心说那儿得惨成什么样儿才轮的着自己被投靠,太假了谁信啊。 “刘大婶可相信了,给我吃绿豆糕不说,还叫她儿子上学堂回来跟我一起玩,说以后可以当她家儿媳妇。”阿葵说到这里,那小表情简直堪称眉飞色舞。 李苦儿说不出话,她觉得一会儿得问问何未染,这个花灵跟人能不能成亲,如果不能,还是得给阿葵做做思想工作,也防着刘婶儿当真起这念头。 灶房的大锅里烧着水,何未染出来,搬了椅子到苏青镯面前,坐下。 “苏姑娘,这都一整天了,你想出什么了没有?” 苏青镯抬起头看她,眼睛里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问:“你爱过么?” 何未染一愣,继而掩嘴浅笑:“虽不曾爱过,但好赖徘徊于世这许多年,情情爱爱的事也见了不少,听了不少,你若想找个人倾谈,我也能给你出些主意。” “你连爱一个人的感觉都不知道,怎么给我出主意?”苏青镯闭了眼,将头转回去:“还是算了吧,让我一个人想想。” “怎么能这么说,正所谓旁观者清,我旁观这么久了,还能不清楚这点事儿么?” 李苦儿看井边两人聊上了,连忙也和阿葵搬着板凳去听。何未染见状连忙驱赶,生怕一下子又围上来两人,会让苏青镯觉得自己被看了笑话。 “小孩子家家的,别听这些。” “啊?”李苦儿傻愣愣地张了张嘴,随即将脸转向阿葵:“小孩子家家的,别听这些。” 阿葵双手气愤地拍着大腿哭喊:“我不是小孩子啊我不是小孩子!” 苏青镯眉毛一皱,李苦儿连忙捂住阿葵的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阿葵眼睛一斜,委屈地嗯了一声,摇身一变,又成了一株向日葵立在旁边。 “我已经十五岁了,不是小孩子。”李苦儿摊手:“而且我保证不随便乱说话。” 何未染尴尬地动了动嘴角,打圆场道:“罢了,毕竟苦儿是很有经验的,一起吧。” 何姐姐你这是在造谣么?李苦儿咽了口口水,决定装出一副身经百战的自信嘴脸。 “呃……苏姑娘,你不会介意吧。”何未染又问。 苏青镯又皱眉,良久,才继续方才的话题:“你们说,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她盯着李苦儿:“她说你很有经验,那你告诉我。” “啊?……咳!”李苦儿心头一震,脑海空白了一瞬,又忽然想到了与自己关系最要好的恋爱少女小曲。 “就是,就是做什么都会想到他,与别人最多的话题都围绕着他,为他欢喜,为他忧愁,时时挂心,刻刻想念,得到好的,自己不要给他留着,遇到不好的,偏要瞒着不让他担心,看到他就变得不像自己,没了他又觉得失魂落魄。”这一口胡诌得简直不能更有道理,李苦儿不禁沾沾自喜。 何未染倒是觉得颇为惊异,奇道:“苦儿,你也有心上人了么?” 李苦儿面容一垮:“哪有……不多亏了小曲么,这是我察言观色自己琢磨出来的。” “所以我是爱着阿宴的。”苏青镯冷不防坚定地说:“我照顾她的那一年里,已经是这样的心情了。” “虽然说,你自己是这样认为……”何未染抹了抹鼻梁,不大自然地继续道:“但是真正爱一个人,总是懂得放手的。如果这份爱让对方困扰,便要收敛它,埋藏它……” 李苦儿心里不同意这说法,揪着袖子弱弱道:“如果是小曲,一定不会轻易放手。” “嗯,我也不会轻易放手!”苏青镯站起来,下了决心,浑身上下幽怨的气息消散得一干二净。 何未染眉毛一挑,看似不大满意,然而下一刻,嘴角也挑了起来,泄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味道。 “可是阿宴似乎并不喜欢你呀。” 苏青镯目露红光,看起来十分诡异:“我不管她会不会喜欢我,最紧要的,果然还是需得立即找到她。讨厌,不喜欢,不讨厌,喜欢,或者是爱,我总得讨个说法。” 李苦儿见苏青镯这气势,又害怕起她来了。不料是怕什么来什么,苏青镯向她靠近两步,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翻至身前,右手指甲伸长数寸,扣住她的脖子,威胁何未染道:“你对天起誓,不知道阿宴的去向,也……也没法子找她回来,若说假话,这小姑娘就不得好死。” “啊……好……好姐姐你这是过河拆……拆桥啊,太……太不厚道了……”李苦儿颤声道。 “哎呀……”何未染也十分惊慌的模样:“你可别乱来,她不过一个凡人,禁不起你这一爪子下去。” “那你敢发誓么?!” “我……哎……”何未染放弃似的叹声道:“既然你拿苦儿作要挟,我也只能对不起阿宴一次了。好吧,我们的确有叫她回来的方法,但是她肯不肯来,也说不准。” 李苦儿惊讶,何姐姐竟就这么轻易地将河神大人卖了。 “那你现在就叫她过来。” 何未染为难道:“东西给苦儿收起来了,你还是先放开她,让她去取来吧。” 李苦儿连忙称是:“对啊,河神大人给过我一个找她的符纸,在我房里呢。” 苏青镯怀疑地盯住何未染。何未染善意地笑笑:“我已经答应你了,自然不会反悔。” 苏青镯闻言,又思量片刻,才渐渐松了手,放李苦儿回屋取符纸去。 李苦儿忙不迭奔进卧房,从箱子最底下翻出那张符纸,回到院中道:“河神大人说,把这个符纸烧成灰洒进井里,她就能知道了。不过也只是知道,不一定会来的。” 苏青镯接过符纸,夹在指尖甩了甩,符纸便自燃起来。她将燃烧的符纸投入井中,片刻之后,井水泛起一阵青光,尔后渐渐隐没,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河神大人就该回来啦。 另外,我那个番外这两天已经更了,快去戳《百合灵异录》里 关外雪事 那一篇,有几个有心的乖乖第一时间去看了还留了言,真爱啊~ 第50章 香丝鸡蛋饼 三人盯着李苦儿家里那口井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都没有等来河神阿宴。苏青镯是死心眼儿, 定在那儿就挪不动步子,恐怕让她在这儿站一个月都无怨无悔。李苦儿等了一会儿就觉得阿宴可能不会来, 毕竟当时的约定早就破了, 她也实在没有必要听从召唤, 只是碍于何未染和苏青镯两人都没有放弃的意思, 不好意思开口泼冷水。最后还是何未染说了话:“或许她知道了消息,也没法子立刻赶到。苏姑娘就是愿意等,也别站在井口了。我怕她见着了你就不肯出来。” “那我到哪里去?”苏青镯问。 “不若到堂屋里去坐坐, 她若来了,我们也不是发现不了。” 三人到得堂屋, 围着八仙桌坐下,阿葵摇了摇枝叶,也化成人形来坐了,一时间, 四双眼睛望来望去,也没什么话说。 李苦儿觉得不自在,又想着这是自己家, 就算是个女鬼, 也算是客……客鬼, 起码的招待是要的。 “家里还有些粗茶,我去泡一壶来,苏姑娘也喝的吧。”上次还吃光了何姐姐做的干炸丸子呢。她对此事还耿耿于怀,又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小气了。 苏青镯点头, 淡淡道:“可以喝。”眼睛却还定在那水井上。 “对了,你们要是想看书,就到书房里随便拿。”说完,李苦儿便端着茶具去了灶房,正好有烧开的热水,倒也不费什么功夫。 泡了茶出来,她们已经一人一本书看了起来。李苦儿将茶一杯杯分了,又去瞟她们手里的书。 阿葵还在看昨日何未染给的那本《百木千草》,趣味盎然的模样。 何未染手里的书卷着,看不出书名,李苦儿大致扫了眼,公子小姐你来我往的,想来是被美化的爱情故事。难不成是为了开导苏青镯临时恶补? 苏青镯看的是《烹粽手札》,上头写了各色粽子的烹制方法,看那字迹,似乎是何未染的。 “啊,这个……”李苦儿看着苏青镯拿的书,惊讶开口。 “是啊。”何未染呷了口茶,才道:“如果苏姑娘能学会做粽子,日后阿宴也无需再时常往我们这跑了。” 李苦儿皱眉不解,跑到她身旁,凑到她耳边问:“你是打定主意站在苏姑娘这边了?河神大人会不会不高兴,跟你绝交啊?” 何未染掩嘴笑:“我可没这么说呀。但如果她既不与苏姑娘在一起,又要与我不相来往,恐怕就没人给她做好吃的粽子了。” 太狠了……李苦儿直起身子,这角度看何未染的侧脸,感觉好狡猾。她也去书房翻了一本书出来,教授水墨画的,其实她翻过很多次,只是没闲钱买纸,不曾练过。平日里闲着,翻这个比翻纯文字的书有意思许多。 阿葵见她看这个,还说:“呀,苦儿姐姐还会画画儿呀?什么时候给我画一个,把我这可爱的小姑娘画在这个旁边。”说着,指了指《百木千草》里向日葵那页。 李苦儿尴尬,抹着鼻子说何姐姐的书怎么好胡乱涂画。 何未染倒是无所谓,看也不看她们,说:“我不介意苦儿在我的书上画阿葵。” 阿葵一听满眼期待地看向李苦儿。李苦儿望望房梁,苦巴巴地道:“其实我根本不会啊。” “啊?……”阿葵失望,但还是十分贴心地说:“那你会了给我画吧。” 李苦儿嘴上应着好,心里还是嘀咕:那要到什么时候? 蜡烛烧完了好几根,李苦儿看画看得直打哈欠,另外三个倒是没什么疲惫的样子,果真都不是常人。 “你困就先去睡。”何未染说。 “呃,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李苦儿揉揉眼睛:“没准河神大人一会儿就来了。” 苏青镯对河神二字十分敏感,从《烹粽手札》分出神来,对另几人道:“你们都睡吧,我一个人守在这里。” 何未染看向她:“你能留得住阿宴?” 苏青镯蹙眉抿唇,犹是道:“我与她的事,终是靠不得旁人。” “话虽是这么说,不过……哎,是我和苦儿将她叫来,万一没打上照面她先见你跑了,我们俩想必是要被记恨一辈子。” “啊!那我肯定是头一个被记恨的……”李苦儿瞬间清醒:“我不睡了,就在这里等着,她一来我就跟她解释。” “怎么解释?”何未染问。 “我还没想好呢。”李苦儿答。 “你们怎么这般笃定她见我一定会逃走?”苏青镯不满,道:“我还是觉得她不会直接与我撕破脸。” “所以是找个借口再走么?” “或许。就算是从前,她也是悄悄离去的,并未与我说过什么决绝的话。”言至此,苏青镯的神色竟柔和了不少,似乎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让人不得不相信,她对河神阿宴的感情是真的。 “既然你对阿宴有信心,我便带着她们两个去睡了。不过阿宴来的时候,你务必要告诉我,起码也能试图开脱出卖她的罪名。” 苏青镯点头:“不是罪名,总有一天,她会感谢你的。” “但愿如此吧。”何未染礼貌地笑笑,便起身叫李苦儿和阿葵准备去睡。李苦儿习惯性地升了个懒腰,睡意又上了头。阿葵还很有精神,咬着手指头说:“虽然躺着很有趣,但是到底是为什么要躺着呢,躺久了也挺累的。” 何未染笑说原来你真的不需要睡觉,便叫她陪着苏青镯。苏青镯说自己无需陪,何未染便打发阿葵回到井边去,变回真身,若阿宴来了,立刻来叫她。 阿葵欣然应允,把书塞进衣襟里便跑了出去。何未染拉着李苦儿回屋睡觉,自己都觉得有些困倦,倒头便双双入睡。李苦儿下意识地搭着何未染的腰,美好的体香让人沉醉。她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河神大人永远不来,苏青镯永远不走,何姐姐是不是也会永远住在自己家里,其实这挺好的。何未染感觉到腰间的手,也回揽了李苦儿,这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不知什么时候,起初对这姑娘的怜爱发酵出了这般情感的羁绊,被她亲近,也愿意亲近她,仿佛捡到了这个小镇上最值得收起来作纪念的小石头,一枚虽不起眼,却十分光滑坚硬的小石头。 李苦儿一觉睡醒,却没有被打扰。她摸了摸旁边,平坦却温热,看来何未染也刚起不久。她又困难地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起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寻思,河神大人到底来了没有,会不会是来了没叫醒她。穿好衣服梳好头,出去打水洗脸。苏青镯还在堂屋里坐着,眼睛望着井,里面的情感都快溢出来了。 这是还没有来,还是来了又走了?李苦儿也不太怕她了,过去问河神大人来了没有。 苏青镯摇头,李苦儿松了口气。 “对了,苦儿姑娘帮我个忙好么?” “什么忙?”李苦儿惊讶于女鬼会找她帮忙。 “能帮我买做肉粽的材料么?我希望她来的时候,立刻能吃上我做的粽子。”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粒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滚圆珍珠,李苦儿虽对珠宝没多少见识,但瞧这圆润的个头和莹润的光泽,也知道这东西值不少银子。 “我不敢要。”她直言。 苏青镯捞了她的手来,将珠子塞进她的掌心,道:“不过是蚌精献的小珠子,你拿这个去当铺换钱,给我多买一些料来,这几日还得用你家灶台,多出来的,便当是对你的谢礼。” 李苦儿想着这个艳鬼倒是挺闺秀,与初见是一点儿不一样。 “好吧。我这就向何姐姐告假去买。”她说。 “我答应了,你给苏姑娘买好东西再去府里吧。”何未染手里还捏着一把米糠,喂着鸡呢。 李苦儿觉得不好意思,叫何未染来陪她,还麻烦她喂鸡。正想说点什么,何未染又道:“你先洗脸,大早上捡了两个鸡蛋,我给你摊张鸡蛋饼,你吃完了再去。” 李苦儿一听,麻利洗脸,马上拿着小簿子和毛笔在旁边等着记。阿葵和苏青镯也进来了,阿葵是看热闹,苏青镯则是来学习了。她生前便不大烹煮,死后就更不必了,这么多这么多年过去,几乎忘了怎么生火。 何未染打量四周,看见角落的篮子里有些菜。过去挑拣一番,拿了一捧茴香菜,道:“就做个香丝鸡蛋饼吧,料不用多,非常容易,但又香又鲜。” “相思?”李苦儿想歪了。 何未染一边洗茴香菜一边解释:“这个茴香菜啊,也叫香丝,香气的香,丝绸的丝,不过许多人会取它谐音。茴香菜气味冲鼻,可以用放凉一些的热水浸泡,无需太久,泡过的茴香菜没了冲鼻的气味,颜色却还是鲜嫩。在此期间,调面水,两勺面粉,四勺凉水,搅拌均匀,在把两个鸡蛋打下去,加入少许盐搅拌,打匀之后,先将锅烧热,这个时候,就差不多可以把茴香菜捞出来了,切小段,加进蛋糊里,再搅拌。这时候锅烧热了,下油,堪堪铺满锅底就行,烧到两三成热,控制火候,就可以下蛋糊了。烙饼的时候要注意了,一面熟了,及时用铲子翻面,别焦了,待两面都熟了,就可以出锅了。” 香丝鸡蛋饼出锅,金黄的饼上千丝百缕的鲜绿,清香飘满了灶房,阿葵闻这香味,一脸快化了的表情。苏青镯也盯着那个饼不放。何未染觉得好笑,将饼切了三分,李苦儿一半,苏青镯和阿葵平分剩下的一半。 李苦儿认认真真记完了步骤,才开始吃,此时冷热正好,不会烫嘴。她从没试过将茴香菜拌进鸡蛋饼里,这倒是头一回吃,茴香菜的清气和鸡蛋的鲜香仿佛融合成了一条条绸带,滑过唇齿,缠着舌头,流向喉间,留下了无穷的回味。 第51章 燕尾桃花虾(一) 半个好吃的鸡蛋饼果然还不够塞牙缝的, 李苦儿挎着篮子走在大街上, 肚子里依旧空落落。说来苏青镯那枚珍珠倒是真值钱,个头大小虽算不得稀有, 却胜在其圆润的形状和华美的光彩, 做件高级的珠钗或是戒指都绰绰有余。李苦儿很有心, 先跑了几家当铺, 又跑了几家银楼,最后卖了三十两银的好价钱,倒是让人喜出望外。得了这许多银钱, 自然要尽量多买一些,大小零散食材买了许许多多, 来回两趟都快累得不成了,看样子百来个粽子是包得出的。 苏青镯收了食材,立即就按书上写的处理起来,银钱还剩下许多, 够用好些时日,只不知这样的用心能否等来食粽的神仙。李苦儿见她虽是忙碌,面上却一扫之前的幽怨, 尽是前所未有的满足。爱情实在是奇妙, 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做任何事。 做完家务, 又干完农活,待回了王府已是午时过半。大家都吃完饭收拾起来了,李苦儿一口也吃不着,肚子饿得咕咕叫。小曲见她来, 抓着她去门口聊天,没完没了说着关于自己和方翰采的种种,还叫她也赶紧找个喜欢的人,体会体会爱情的滋味。 李苦儿看着面前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小曲,深觉这一个月里她变得太多,曾经满嘴跑的是明争暗斗的内幕,如今俨然一个沉浸在爱情之中无法自拔的青春少女,一见钟情,两情相悦,面见家长,定下亲事,一个月的时间,迅速得叫人咋舌。 “小曲,你说一见钟情是什么感觉?”李苦儿问。 “一见钟情啊……”小曲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我那会儿在一群歪瓜裂枣里见到翰采,就觉得这许多人中数他是最好的,如果能和他在一起,于我而言必定是最对的选择,最美的结局。” “你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是最好的人,能给你最美的结局了?”李苦儿暗想,她这辈子遇上的人虽算不得多,却也不算少,从没一眼就觉得哪个人是最好的,就算是对最最喜欢的何未染,也是日久相处之后才觉察出来,况且还是个女子,跟爱情什么的没多少关系。 小曲被这一噎,面露不喜,撅着嘴道:“反正我当时脑子里就是这么认定的,你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哎,我哪里说不信你了?只不过照你的说法,一见钟情这事儿就好像突然间脑子一热似的。” “这哪里是脑子一热?”小曲辩驳:“分明是灵光一闪,上天给的启示。哎,跟你聊天真累!”小曲站起身,掸掸屁股上的灰愤愤地走了。 李苦儿瞧她离去的背影也是无奈,这丫头完全已经容不得别人质疑她和方翰采的“旷世奇缘”了。 “爱情让人盲目啊,哎。” “呵呵呵,苦儿你哪来的感慨?” “何姐姐……”李苦儿转头看向出现在背后的何未染,不好意思地挠起头来。 “饭吃了么?” “没有……” “光顾着给人买东西,也不管管自己的肚子。”何未染笑着责怪:“快起来吧,先进去,我给你留了饭。” 李苦儿顺杆子就爬,一边叫着“太好了太好了”,一边跟着何未染进门。后厨还剩阿缭和阿竹在洗碗,一元和二筒在搬柴火,一会儿还得全部劈好。其余人都被何未染打发回去午休了。 李苦儿和他们打招呼,顺便聊两句,何未染从灶房里端了一餐盘出来,在桌上一一摆开。一只碗和两个盘子,都倒扣了碗盘保温。 “快来把饭吃了,凉了。” 李苦儿过去坐下,掀开碗盘,一碗米饭,一盘咸菜炒豇豆,一盘红烧萝卜,虽然不太热了,但是十分下饭,尤其是饿的时候。她吃得津津有味,阿缭在井边涮着碗说:“哎呀呀,苦儿真是好福气,来晚了还有人留饭呢。” 李苦儿知她这话只是单纯的调侃,嘴里嚼着饭笑得也特别得意,待全部咽下去了才不疾不徐道:“你要是晚了我也准给你藏饭。” 阿缭翻了个白眼,十分不满。“哎呀我太可怜了,苦儿晚了有何姐姐留饭,我晚了只有苦儿给我藏饭。” “好了好了,你这意思是叫我给你留饭么?”何未染站在桌边无奈地说。 “嘿嘿,那就最好了。” 阿竹毫不留情地嘲笑她:“阿缭也会蹬鼻子上脸了。” 收拾柴堆的一元和二筒也老凑热闹:“哈哈哈,我俩也想有人留饭。” “去去去!”李苦儿虎着脸瞪他们:“你们每天在后厨哪会赶不上吃饭,别瞎起劲儿。” 阿竹闻言又反过来数落李苦儿:“啧啧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苦儿,只许何姐姐对你一个好么?” “什么话呀真讨厌。”李苦儿心虚地把眼神儿瞟回来,继续埋头扒饭。 几人笑闹完了,手上的活也做得差不多了。李苦儿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自动自觉地将碗盘洗净放回橱柜。何未染叫几人各自找个地方休息,开始为晚上的菜色做准备。李苦儿帮忙生火,正呼呼地吹火筒,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喂喂喂,你们叫我来是什么事?” “啊!”李苦儿吓得火筒都掉了,这不是河神阿宴的声音么?她还不及起身去看,对方又说起来了:“晚上收到消息就动身回来了,到地方都这个时辰了,我想着你们肯定在府里干活,就直接来这儿找了,真是聪明得不得了。对了,我还给你带了好东西来呢何姑娘。” 合着都没回过李苦儿家,就更别提见到苏青镯了。李苦儿心脏咚咚乱跳,这下真不知道怎么好了。她站起来,偏头看向何未染,见她也一脸吃惊的样子,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不知道她会怎么应对。 阿宴进屋来,手上提了一个竹篓,丢给何未染:“快看看吧。” 何未染伸手接住飞来的竹篓一看,里面是活蹦乱跳的大对虾,不禁笑道:“不错不错,阿宴姑娘真是有心。” 李苦儿更是捏了把汗,这东西都收了,回头苏青镯的事情就更不好开口了。 “那是自然。说吧,到底什么事找我来的?”河神大人看向李苦儿。 “这……呃……” 李苦儿吞吞吐吐,河神阿宴皱了眉头,索性何未染答了话:“有个女鬼来找你,你若不出现,她就赖在苦儿家不走了。我们只好叫你回来。” 竟然就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了。 阿宴乍听之下十分震惊,继而又觉得生气:“你们……你们出卖我?!” 何未染揪着眉毛无奈又诚恳:“她当时都把刀架苦儿脖子上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哎,这种事情,难道你还打算躲一辈子么?” 阿宴无言以对,看看李苦儿那张苦巴巴的小脸,只得妥协,寻了张椅子坐下道:“这下我惨了,哎,好烦。” 何未染见阿宴已然不再责怪她们,放下心来,开解道:“其实我看那姑娘要得也不多,她要嫁你,你不娶她,只需把她带在身边,不远不近地处着,她安慰了,你亦不必逃来逃去,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那实在太别扭了!我独自逍遥自在惯了,身边突然多带一个,还总用那种……那种情意绵长的眼神看我……呃……反正我不想要。” “倒也能够理解。不过话说回来,那姑娘对你是真有情,我可看得出来。” 阿宴听了一脸丧气,抱怨起来:“哎你说我冤不冤哪,她怎么会看上我呢?我当了这么久这么久的河神,祭河的姑娘也碰见成百上千了,哪个不是巴望着早早去投胎的,就她当真以为是跟我成了亲了,硬要和我在一起。” “呵呵呵,你这话说可算没心没肺了。人家那也是相当有气节一姑娘,要不是你玩忽职守,放任河妖为祸多年,她能为了百姓主动献身么?” “那个河妖,咳咳……是它太狡猾了,况且我后来听说之后不是赶去拿它了么,还受了重伤呢。” “可不是么,重伤后还多亏了那姑娘照顾你。” “何未染你站哪边的!” 河神阿宴拍案而起,称呼都变了。何未染赶紧叫她消气,又吩咐李苦儿给她泡杯茶,才继续道:“我们是好友,当然站你这边。只不过那是个好姑娘,无论你有怎样的决定,都得给她个交代。或者断了她的念想,或者承了她的心愿,放任着她一缕孤魂徘徊世间年年月月地寻你找你,可不是什么君子的行径,也违了你当神仙的品德不是么?” “那你这意思是,叫我去跟她说清楚,劝她去投胎?” 何未染点头,眯着眼笑道:“接受现实,面对今晚,待这儿收工了就跟我去趟苦儿家吧。” 第52章 燕尾桃花虾(二) 做好了王爷等人的膳食, 也待不得下人们开饭, 何未染便与众人打了招呼,提着装满了对虾的竹篓和李苦儿先行出府了。不知为什么, 一个下午过去, 竹篓里的对虾依旧活蹦乱跳十分鲜活, 李苦儿询问何未染, 何未染只道:“原来这竹篓才是阿宴的礼物。” 两人刚迈出王府后门,阿宴从拐角转了出来,依旧是那身水蓝烟纱散花裙, 心事重重的样子。李苦儿暗想她定是在为一会儿与苏青镯的会面担忧,哎,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呀。 天色尚早,巷子里的人家不是正在院子里吃着饭的,就是准备着吃饭的,前几日见李苦儿常带着巷口王爷府的掌勺厨娘回家, 今日又捎上了一位虽不知来历却也一眼能看出几分富贵的姑娘。街坊们纷纷议论着那李先生留下的孤女李苦儿这年是不是要交好运了,有几个平日里与李苦儿能聊上几句的,就趴在篱笆墙上问她:“苦儿, 这又是哪位啊?”问得倒是直接。 李苦儿也答得顺溜:“这位是何姐姐的朋友, 来我们这儿玩两天。” 何未染也与那些凑热闹的邻里微笑着打招呼, 而河神大人,原本的忧愁之色退得一干二净,换了当初那张生人勿近的冷脸,问话的几个见正主这情绪, 怕多问几句惹得人更不高兴,也便讪讪地缩回身子吃自己的晚饭。 不多久,李苦儿家就到了。开了门进到院子,便见灶房的门半掩着,有粽子的香气飘出来,看来是苏青镯在蒸粽子。阿宴耸耸鼻子,一脸纠结地看着何未染。何未染无奈,拉着她的手腕进了灶房。李苦儿倒是想跟进去,但是她现在好像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心…… “阿葵!” 那边,对,也就是一堵篱笆墙的对面,刘叔刘婶家的院子里,阿葵正背对着她坐在人家的饭桌边欢快的吃饭。她听见李苦儿叫她,连忙转了头过来,肉肉的圆脸上还沾了两粒米。李苦儿想说你真的需要吃饭么干嘛要浪费人家粮食,但这种话怎么能当着那边一家三口的面说出来。 “哈,苦儿回来了,要来吃口饭么?”那边刘叔招呼她。 “不用不用,今天我家里有客人呢。”李苦儿指指灶房,又对着阿葵摆出姐姐的架势道:“阿葵,谁叫你到隔壁蹭饭的?说谢谢了没有?” 刘婶连忙道:“哎呀这有什么可客气的,不就是口饭么。你往日这么晚回来,我看她在院子里晒了一天太阳太可怜了,就叫她来一起吃饭。” 可怜……明明是她最喜欢的事了。李苦儿看着向她吐舌头的阿葵,说:“看来我日后得多带着她,省得她老在您面前卖乖蹭饭。” 刘婶乐了,开起了玩笑:“这有什么?日后阿葵成了我家儿媳妇,今日这几顿饭根本算不得事儿。” “娘!!” 吓死人了刘招那小子还脸红害羞了!李苦儿决定马上去问问何未染,人和花灵成亲到底是不是天地不容的事。没错,必须要把罪恶的苗头掐死在襁褓! “阿葵,你吃完饭赶紧回来,我先去招待客人了。” “哦。”阿葵点头,看李苦儿跑进灶房,才转回头继续笑嘻嘻地扒饭。 李苦儿一进灶房,看到的并不是想象中两方对峙的场景。 何未染和阿宴并排坐在一张条凳上,正等待着什么。何未染朝李苦儿招手,又往里挪了挪,叫她也来坐。她挨着凳子边坐下,眼睛瞄来瞄去,看见灶台边苏青镯正小心翼翼地剥着粽子,剥了两只,见了她进来,又多剥一只,挨个儿放进小碗里。 李苦儿心想,幸好没吃晚饭,没想到回趟家还有这么个品尝粽子的活儿。剥好了粽子,苏青镯在盆中洗了洗手,才端着托盘过来。三人各自拿了,李苦儿也不急着吃,就盯着河神大人是怎么个反应。 苏青镯神色紧张,双手捏着空了的托盘微微颤抖,莫名的两酡红云倒让她的面庞更显明媚。而河神阿宴,左手端碗,右手执筷,抬眼瞧了她一眼,一本正经的模样,若换了不知情的人,只看阿宴这郑重的表情,定不会发现她们之间存在着那样的情愫和恩怨。 一筷子下去,粽子一分为二,露出里面软烂的五花肉,一股浓浓的香气弥散开来,让人不禁食欲大盛。李苦儿咽了咽口水,阿宴亦是喉头一滚,她又将粽子分得更小,一口一口,吹凉一些,再送入口中,慢慢咀嚼,毕眸回味,似乎有几分满意。李苦儿也连忙埋头吃了起来,以减少腹中饥饿之感。 虽然没有何姐姐做得好吃,但也已经很了不起了啊……李苦儿感慨。 “嗯。”阿宴只发出这样一声,不知是何意。她将空碗递给苏青镯,苏青镯慌忙接过,与托盘一同摆在旁边案上,细声细气地问:“好……好吃么?” 阿宴也不回答,拿出手绢擦了擦嘴,说:“把手伸出来。” 苏青镯不解,却还是怯怯地伸出了右手,女儿家的仪态十足。李苦儿恍然明白,苏青镯对待河神大人,既是依恋又是敬畏。而河神大人在她面前,永远的冷若冰霜,永远的不苟言笑。也许这本就是河神的性格,只是在好吃的粽子和能做出好吃粽子的人面前,就不一样了。 李苦儿和何未染也好奇阿宴为什么要叫苏青镯伸手,但见她从袖中摸出一只十分小巧的荷包,又从荷包里摸出五个面值十文的铜板,统共五十文钱,放在苏青镯的手心里。 苏青镯一愣,眼中瞬间包满了眼泪:“你……你这是何意?想用这五个铜板打发我对你的情么?” 阿宴见了她的眼泪,连忙别开头,低声道:“糯米炒过头了,有点糊味。糯米里的汁水还可以更浓郁。” “那这跟你给我钱有什么关系?”苏青镯小声啜泣着道。 何未染立即反应过来,连忙打圆场:“苏姑娘莫要伤心,阿宴这是夸奖你呢。” “夸奖我?”苏青镯抹了眼泪,眼眶却还是红的。 何未染笑起来,戏谑地瞟了眼阿宴,解释道:“难不成苏姑娘不知道世上她的传说?咸河水上有河神宴,好食粽,常化凡身入市买粽,劣等十文,中等三十文,上等五十文,上上等则不吝钱财。你瞧,她给了你五十文,已是上等的评价了。第一次做能有这手艺,已算是很有天分了。” 李苦儿也恍然大悟,连忙道:“那苏姑娘加把劲,做出上上等的粽子,是不是就可以向阿宴姐姐提要求了?” “真的?”苏青镯闻言十分惊喜,满怀期待地看着阿宴。阿宴一记眼刀杀向李苦儿,又板着脸十分别扭地说:“我可没有过这样的许诺,但是你若真能学全了何姑娘烹粽的手艺,我倒是可以考虑让你跟着我。” “好,好……”苏青镯又是哭又是笑,两个好字还打着颤。 阿宴嘴角一抖,没好气地道:“这么激动做什么,我只是让你跟着我,可以时时刻刻给我做粽子吃。” 苏青镯才不会就此沮丧,握紧了手中五枚铜板,道:“只要能跟着你,我已然是满足了。”言罢,她又向何未染深深鞠了一躬,道:“谢谢你何姑娘,之前的不敬作为,还请见谅。” 何未染忙扶起她,道:“哪里哪里,苏姑娘不必客气。到底最后能不能做出阿宴想要的粽子,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呀。” 她给苏青镯提了些改进的建议,苏青镯连忙细细记下,又去准备着蒸下一笼。李苦儿帮着收拾灶台,才发现角落里堆了好几十个粽子,有的是夹生的,有的颜色不好,还有的没有扎紧,糯米都从缝隙里漏了出来,看来她从早到晚都没有停歇过。 何未染烹粽的手艺又哪里局限于蛋黄肉粽?豆沙粽,白糖粽,红豆粽,火腿粽,还有那个前阵子才做过一回的鳗鱼粽……一个一个,那本书上记载的,她都需学个十成十才算达到了阿宴的要求。这样算下来,没有个十天半个月定是成不了的。 阿宴想先走一步,待她过了何未染那关再找她来,却是何未染好手段,硬是将她留了下来。这下李苦儿家里可真是要热闹好一阵子了,不过她也很高兴,不仅是因为这屋檐之下不再冷清,还有啊,何未染会在这儿继续住好些天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就这样轻易地俘获河神一只,哎呀呀,爱恨纠葛在哪里?我都要吐槽自己了。 第53章 燕尾桃花虾(三) 阿葵蹭饭回来, 揉着滚圆的肚子进灶房, 大伙儿都还在,苏青镯这边包着粽子, 何未染那边熬着红油, 李苦儿和河神大人则是眼巴巴看着。 干辣椒为主, 与熟芝麻、花椒、八角、桂皮、小茴香、紫草一同切得细碎, 研成粉末,加水调和成微微湿润。以香料三倍的油入锅,放两片姜, 五成热时,下香料小火熬煮, 不断用勺慢慢搅拌,辣椒的红色渐渐析出,约莫两刻钟之后,出锅冷却, 渐渐的,红油在上,香料在下, 分出层次来, 便成了一罐色泽鲜艳辣度适中的红油。 李苦儿用筷子尖儿蘸了一点红油, 放入口中嘬食,香香辣辣的,口感非常丰富,即使她这样并不嗜辣的也觉得喜欢。 “何姐姐, 你熬红油是要做什么?” 何未染指指墙角边的竹篓:“这红油啊,自然是用来做菜的。虽然时辰不早了,但是晚上只吃粽子,再是味美也难免腻口,索性有这许多对虾,我就想着,不若今晚先料理了它们,回头咱们喝两杯,也有个下酒菜吃。” “呃……喝两杯……?”李苦儿为难,她不善饮酒。 阿宴却觉得这主意不错,拿出两个小酒坛来,道:“正好,前阵子好不容易得了两坛佳酿,还没尝过呢。你可得做出个人间美味来,莫是辜负了我的美酒。” 何未染轻轻一笑:“辜不辜负,一会儿你尝了便知。其实做今天这道菜,我也是想让苦儿练练刀工。” “啊?……我?……练刀工?”李苦儿指着自己的鼻子,有点紧张:“那是叫我切什么呀?” “开虾背。这次我要做的菜,叫燕尾桃花虾。”她捉起一只对虾,道:“所谓燕尾,即是虾尾,所以虾尾尖上的壳需得保留。而所谓桃花呢,一在于色,二在于形。色有红油,形则需依靠油锅使虾体卷曲,依靠刀工让它翻出花瓣来。其实说来也是容易,剥虾壳,去虾头,保留虾尾,背上三刀,中间深,两边浅,去掉虾线就成了。” “容易么?……”李苦儿可不觉得哪里容易了。 “呵呵,你看我做一遍就知道了。”她说着,便开始剥手上那只虾。 虾的个头很大,李苦儿可以看得很清楚,从尾部的虾脚开始,指甲往里一掐,往前一划,虾脚上的壳就都捋下来了,到头部是,再是一个使力,虾头也自然而然地掰掉了。剩余背上的壳就更是简单,只剥到尾部时,需要小心些,不能将尾端的“小扇子”一同掐了。 李苦儿大致明白了,也捞了一只开始剥,虽然手剥活虾这活儿干得实在有些惊心动魄,但勉勉强强也算剥得干净完整。阿葵觉得有趣,也要剥,李苦儿看她成功剥了一只,才放心让她一起。阿宴看了会儿,觉得看她们三个做菜没什么意思,想去看苏青镯包粽子吧,又实在不想多事地引发对方一连串幻想,还是去院子里等着算数。 李苦儿剥着虾,想起了方才阿葵蹭饭的事,便道:“阿葵,你以后别老去刘婶家,这样不好。” 阿葵的脸鼓成了包子,不解道:“为什么不好?” 李苦儿给她细数:“第一个,人家家里也不富裕,你又不靠吃饭活命,能给人省一口就省一口吧。第二个,你经常去他们家,万一刘招真喜欢你了怎么办。虽然你看起来这么小这么小,但是刘招都十二岁了,听说那年纪的少年最是会想东想西的。回头他当真了,你一个小花灵又不会真嫁给他,还不是白白叫他伤心。第三……” “哎?谁说我一定不会嫁给他啊?”阿葵扬起眉毛道。 这话倒说得李苦儿不知如何接茬了,她看向何未染,问:“能嫁么?” 何未染眸光动了动,片刻之后,才回答:“也不是不能,只是人生不过百年,难免生老病死,非人却不一样,漫长的岁月,即使能控制样貌的变迁,到最后,还不是要孤身于世,情短的尚且好些,情长的则要饱受追忆之苦,所以爱上凡人,实在是件得不偿失的事。” 李苦儿听何未染这般说,不知为什么,心里咯噔了一下,尚不及摸清原委,嘴上已开始怂恿阿葵远离刘招:“听到没有,日后尽量别去刘婶家吃饭,也别跟刘招玩得太过亲近,万一生出什么情愫来,后面可有的你苦头吃。” “那……那苏姑娘以前也是人,以后还不是要和河神大人在一起了?”阿葵反驳,虽然她目前并没有这种烦恼。 苏姑娘低头浅笑,比先前不知温和了多少。她说:“说是祭河,其实我也不过成了一个水鬼。人死不能入土为安,则被囚于水中无法托生。” “那以后我喜欢上谁,就让他当水鬼好啦,这样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阿葵沾沾自喜,连李苦儿也莫名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何未染却道:“那可不一样,苏姑娘是为大义而亡,后人为她修庙塑像,以香火虔诚供奉,助她修正果,所以她能这样在人间行走。但若是一般水果,则只能日夜被困于水中,等待超度或是替死之人,活得十分煎熬。难不成,你会舍得爱人成为水鬼,只能在水里相见么?” 阿葵想了想,或许还是不懂,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嘛。” 何未染笑了笑,摇头说:“不急,待你遇着真正喜欢的人,便不会有这种想法了。” 李苦儿剥着虾壳没有再接这话题,她寻思着: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也愿意被关在水里当个水鬼,只要何姐姐能时不时到水里来看看我就行。 只是这种想法实在不能说给阿葵听,也不好意思说给何未染听。 虾剥完了,便是开虾背。何未染取一枚虾仁放在砧板上,选一把小些的刀,按着虾身,在其背部从头到尾纵切深深一刀,后用刀刃翻开虾肉,从刀口中小心将虾线刮出来去除,最后在刀口的两边再浅开两刀,一深二浅,三刀便成了。 她又连开两枚虾仁,才放下刀问李苦儿看明白没有。 李苦儿瞧得仔细,看何未染手法纯熟,只不知自己做起来会不会一般的得心应手。她说想试试,其实语气并不那么迫切,何未染看出她忐忑,还是将刀给了她,笑说需胆大心细,切怀了也没什么,最是要小心别伤了手。 李苦儿刀子拿的手不稳,一刀下去口子也不大均匀,前面浅了后面深了,虾线刮了许久都没有刮出来。 在何未染的指导下,失败了两枚,又勉强完成了两枚,李苦儿才粗粗摸着一点儿门道。 何未染见状,放心地让她慢慢练,自己转而准备起辅料来。东西也不多,一段葱白,一小块生姜,切成细丝备用。两个鸡蛋,滤出蛋清,剩余便是盐、糖、红油、菜油、料酒和玉米粉,还有苏青镯那边煮着的高汤,盛一小碗来,也正好派上用场。 李苦儿开着虾背,到后来已是可谓熟练。何未染看了看,满意点头:“看来我的小苦儿还是有使刀子的天分的。” 李苦儿放下刀,又挠挠头,总觉得那句“我的小苦儿”听得人怪不好意思。 “好了,现在就可以开始动手烹制了。第一步,给虾仁上浆。一小勺盐,两勺料酒,两个鸡蛋的蛋清,一勺玉米粉,和虾仁一道抓匀。之后呢,锅子上火,加菜油,火无需大,烧到油温四成热了,下虾仁,时间不长,划到大约八成熟了,捞出沥油,这个时候,桃花的形就出来了,看,是不是一朵朵和花儿似的。” “果真呢!”李苦儿和阿葵眼睛亮亮地看着圆润饱满的虾仁,方才刀口处的虾肉向外翻卷舒展,这会儿看来,似两朵并蒂的桃花。 何未染将锅里的油盛出,又道:“现在呢,下葱姜丝下锅煸香,然后加入盐、糖、料酒和高汤翻炒,再加入一半勺水淀粉,最后淋上红油再度翻炒,待上色均匀,便可出锅了。” 阿葵看得欢喜,拍手直笑:“哎呀,这下更红了,可更像桃花了。” 第54章 燕尾桃花虾(四) 五人围着堂屋的八仙桌坐下来, 李苦儿和阿葵坐一边, 其余三个各占一方。桌上摆了两坛子酒,一坛还封着, 一坛打开了, 用两个青瓷的酒壶分装着。另还有一盘粽子和两盘燕尾桃花虾。 李苦儿不想喝酒, 阿宴却给她倒了一小杯, 所有人都有,连阿葵也没放过。阿葵端着杯子嗅啊嗅,好香好香赞不绝口, 然后咕噜一口全数吞进肚子里。 阿宴见阿葵喝了酒后全无异样反而还咂咂嘴一脸享受,不禁皱着眉头小声嘀咕:“该不会是个无底洞吧……” 何未染也饮了一口酒, 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果然是佳酿。你们尝尝这桃花虾,可配得起。” 几人拾起筷子,纷纷夹了一枚虾仁进碗里。虾仁个头很大,用一朵一朵来形容更为贴切, 包着红油和芡汁,红润润的,晶莹亮泽。一口咬下去, 适口的鲜辣味道, 虾肉亦是新鲜饱满, 劲道十足,仿佛是在唇齿间弹跳的口感。 “看来我选捉的虾不错啊。” 阿宴怡然自得,何未染不屑地斜眼瞧她却也不多与她争辩,反观是苏青镯, 只定定地注视阿宴,眼睛是亮亮的,唇角也有喜意。 阿宴被看得不自在,收了得意的神色回视她。苏青镯被捉了现行,娇羞地低头,端起酒杯假意要喝酒。阿宴看了她一会儿,眼中的意味让人深究,她剥了一个粽子,依旧是先前吃过的肉粽,咬了几口,对依旧低头不敢看她的苏青镯道:“明天做豆沙粽吧。” “嗯,好。” 李苦儿能看到苏青镯舒展的眉毛,想来她是惊喜的,虽然被肯定的只是她做粽子的手艺。 阿葵很喜欢阿宴的酒,不声不响喝了一壶,众人发现她不太对劲,都盯着她问要不要紧。她也不说话,就一愣一愣地傻笑,然后开始从头到脚的发光……的确是发光,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幸亏门是关着的,这亮光泄了出去,哪家人若是见了定要来问个究竟。 阿宴调侃李苦儿省了钱了,日后再也不必买蜡烛,给阿葵灌一壶酒,她可以亮到明天早上。李苦儿一副无语的模样,心想蜡烛还能比酒贵? 几人决定随她发光,因为这光亮能赶走夜的寂寞,只是酒再不能给她喝了。何未染去泡了壶茶,塞了茶杯在阿葵手心里。阿葵也傻傻地当酒喝,分外满足的样子。 李苦儿喜欢吃桃花虾,不喜欢喝酒,那杯子打阿宴给她斟过一次开始,一直是满当当的。阿宴不乐意,硬要叫她喝了这杯。何未染好心,说:“她喝不了,我替她喝。” 阿宴立马摆出嘲讽脸,道:“和我喝酒哪有替的?又不是委屈她。小姑娘呢要练好酒量,日后成亲还得喝交杯酒呢,你也替她?” 此话一出,李苦儿顿时红了脸,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 苏青镯却突然道:“我们尚未喝过交杯酒……” 阿宴喝着小酒听了这话,岔了气,咳嗽得停不下来。苏青镯忙去为她顺背,温柔体贴的眼神似能溢出水来。 李苦儿脸上余温未退,还为阿宴的下场幸灾乐祸。可当看见苏青镯对阿宴的照顾,她突然又发现,原来爱一个人,真的能从眼神里看出来,这种情感最是强烈,虽触摸不到,却也掩藏不住。 何未染也不管阿宴如何,问李苦儿:“吃饱没有?” 李苦儿点头。 她又问:“那想喝酒么?” 李苦儿摇头。 “你先回屋去睡吧,回头阿宴又要欺负你,没个安生。” 李苦儿觉得这样也好,便偷偷摸摸回了房间。 阿宴终于咳完了,缓和过来。李苦儿在房里洗漱,隐隐听见她说:“你对她为何这般照顾?” 李苦儿知阿宴问的是何未染,而话里的“她”应是自己,同样好对方的回答。 何未染的语气十分轻松:“还能有什么缘故,我喜欢咯。” 喜欢什么?不明不白。 李苦儿脱了衣服躺进床里,秋意渐浓,窗外吹来微凉的风,盖上薄被,不冷不热,十分舒适。渐渐地,生出了睡意,虽很想听听外头的话语,但身体的疲累总是由不得心。 一连十几日,河神阿宴与苏青镯都在李苦儿家。苏青镯要学习做粽子,阿宴竟也甘心陪着,每每做出一笼,都会亲尝出个好赖来。李苦儿甚至觉得,她们两人间的氛围不再如以往那般紧张,甚至是可谓和睦的。 也许真的能成为一对也说不定,即使同为女子…… 她问何未染:“两个姑娘真的能在一起么?” 何未染笑说:“人若无畏,何事不可为?” 李苦儿觉得这话看似有理实则敷衍,又追问:“除了她们俩,这世上还有别的姑娘成双成对的么?” 何未染支着下巴回想了一番,温柔地笑道:“有啊,还听闻不少呢。不过若说我识得的,倒也有两个,她们一个是山神,一个是山鬼,一个性情寒凉,一个为人火热,很是登对。” “山神和山鬼啊……”李苦儿寻思片刻,哀哀地叹一口气:“都不是凡人啊。” 何未染听她这般说,不禁吃吃笑道:“怎么?你也想找个姑娘过么?” 李苦儿一听,顿时红脸,结结巴巴地急道:“哪哪哪……哪有。” 何未染觉得有趣,继续调笑:“真的不想么?” 李苦儿急得敲桌:“不想啊当然不想啊,反正我没有像你想的那样想!!!” “我想的哪样想?还害羞呢,苦儿你找个可靠的姑娘,我也会很安心。” “哪里去找什么可靠的姑娘嘛……”李苦儿同样支着脸,斜眼与何未染对视:“我认识最可靠的姑娘就是你了何姐姐。” 何未染皱着眉头无奈道:“绕了半天,你还是要赖着我过呀?” 苏青镯的粽子手艺还没学完,这一日,府里先出了事。礼部侍郎来了家书,据说是对妻女颇为思念,希望二人早日归家。大伙儿都说郡主嫁了个好夫君,还问老丈人家要人呢。王爷王妃也不觉得这郡马失礼,反而为此颇为满意,笑着叫郡主县主择日回家。 小县主知道自己快回去了,直接跑到后厨来,再问了一次何未染肯不肯与她上京。 何未染自然是蜿蜒拒绝的,小县主就开始不讲理了,撒泼耍赖还滚在地上哭,一身华丽的衣裳滚得满满的尘土。 何未染无奈,对她说:“先前不是讲好的么,我将菜谱写与你府里的大厨,到时候他也能做出好吃的酒香肉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小县主还是在地上蹬着脚哭喊:“可是你不止会做好吃的酒香肉,还会做好吃的鸡肉鸭肉鱼肉牛肉羊肉*¥#%¥……” 何未染扶额,过去拉起小县主,为她拍打身上的尘土,耐心道:“可是这些好吃的鸡肉鸭肉鱼肉牛肉羊肉,我得做给王爷吃啊……他年纪这么大了,小县主还不给他吃几口好的么?你若是把我带走了,日后王爷就得吃难吃的菜了,多伤心?小县主这般孝顺的姑娘,总不想王爷王妃成天食而无味的,是不是?” 小县主嘴角挂着,眼泪流着,委屈地说:“那……那我怎么办?” “京城这么大,多少好厨子聚到那里去?总有一天小县主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厉害的厨子。” “呜呜呜……好吧你太能说服人了……”小县主抹了抹眼泪,又说:“如果哪天外祖父吃腻了你做的东西,就到京城来找我呀。” 何未染点头答应,总算哄得小县主放弃了带她回京的念头。 李苦儿看着小县主小小的背影,幸灾乐祸的惋惜道:“哎,真可怜,我想小县主是再也找不到比何姐姐更厉害的厨子了,也再也等不到王爷吃腻何姐姐做的菜的那天了。” 第55章 香炸小溪鱼(一) 小县主跟着郡主回家了, 又过了些时日, 苏青镯也把书上的粽子全学会了。阿宴高兴得不得了,李苦儿回回见她都会被她脸上的笑容闪得睁不开眼。何未染夸苏青镯很有天分, 对方总是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阿宴, 然后说:“我只是为了她, 别的菜就不行了。”何未染就会开玩笑般的遗憾道:“差点儿想收你做徒弟留在身边了, 真可惜。”没想到先前装作无所谓的阿宴立即把苏青镯拉到身后,义正言辞地说:“就算我们是好友,也不许你打她的主意!” 中秋前夕, 阿宴告辞了李苦儿家。她要带苏青镯去江海汇集之处修炼,那里的水聚集了最浑厚的灵力, 尤其在一年里月最是圆最是亮的时候。 临行时,阿宴对何未染说:“此次一别再要见面,或许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你可不能忘了我, 活得越久,记性就越糟糕。” 何未染只笑说:“彼此彼此,您贵人事多, 忘了我的可能性倒大一些。” 阿宴也不与她争辩, 又摸着李苦儿的头道:“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 但我在心里已将你当作妹妹看待。凡人的命运总是有许多磨难,希望你平平安安的,那么我们还有机会见面。” 李苦儿听她说完,便忍不住哭起来, 她们是那么的不同,却在这些时日,生命的轨迹短暂地碰在了一起,继而又将彼此往不同的方向前行,等待下一个未知的年月迎来重逢。到得那时,阿宴还是阿宴,李苦儿却变了模样,不知是否还能被识得。 阿宴和苏青镯一起离开了,李苦儿一边替苏青镯高兴,一边又觉得十分落寞。何未染也回府里住去了,听说世子妃身子日益笨重,夜里时常想吃东西,但是何未染不在,当值的厨子手艺又实在及不上,她对此颇为遗憾。后来何未染索性留了点心在屉上热着,世子妃饿了就送过去,但是她今天想吃这个明天又想吃那个,每每又是不尽兴。 又是一个多月,立冬来临,人人穿起了冬衣。 世子妃生产的日子临近,却得了风寒,成日咳嗽不断缠绵病榻,王府上下都为此忙碌辛苦。 世子自然日日相陪左右,情深意切谁都看得清楚。川草堂的茅大夫每日都会来问诊开药,药下轻了于病无益,药下重了又对胎儿有影响,因此时常要根据当日的病情改变药方。伺候在侧的丫鬟也得小心翼翼,既要不时开窗通风,又要时刻注意保暖,稍一做错都怕加重世子妃的病情。三位王妃就更是心焦,亲自去请了尊送子观音来,摆在家中佛堂终日念经供奉。还有后厨,对世子妃的膳食也越发上心,王爷吩咐每一顿膳食的菜谱都需提前一天上报,请茅大夫过目后再决定。何未染也没什么怨言,只是李苦儿常见她对着世子妃那边退回来的剩菜若有所思。 这一日,何未染叫李苦儿去鱼市买两条土鲫鱼,要挑身形细长,鳞片泛金黄色泽的。正是鱼市最热闹的时候,李苦儿背着河神阿宴留下的竹篓去鱼市找何未染口中的土鲫鱼。其实卖这种鲫鱼的摊子不少,只是报价高低不齐,毕竟是野货。前后问了好几个摊,才选定了,那摊上的土鲫鱼活蹦乱跳的,身上没有伤,价格也不算离谱。 鱼贩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对待客人倒是笑眯眯的。李苦儿挑了两条个头适中的,让鱼贩过秤。鱼贩刚转身去取秤,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只大黑猫,飞快地跳进鱼盆里,叼起一条小鱼就要跑。李苦儿吓了一跳,不禁惊叫出声,那鱼贩听见动静,立即发现了黑猫,赶忙拿秤杆子抽打。 黑猫被抽了两下,硬是不撒嘴,还在拼命往外跑,鱼贩气不过,见追不上,便拿了秤砣去砸,倒是极准,砸中了黑猫的后腿,黑猫喵地惨叫一声,鱼掉了,一瘸一拐地跑进了人群。 鱼贩愤愤,过去捡回被咬伤的小鱼和秤砣。他一边继续给李苦儿称土鲫鱼,一边气道:“这鱼咬成这样还怎么卖?碰上这么个晦气的黑东西,就算认栽也不能便宜了它。” 李苦儿看了看那条鱼,身上有两个深深的破口,流着血,腮帮子还一鼓一鼓的,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条鱼都快死了,卖不出去怎么办呢?” 鱼贩也不大有所谓,道:“只能扔了呗,谁知道刚才那晦气东西身上有什么病。” “应该不会有病吧……” “姑娘你想要,我就送你了,反正本来也是要扔的。” 李苦儿摇手:“那怎么好意思。” 鱼贩倒是爽快,只说日后多来他这儿买鱼就成,还问要不要帮她把小鱼先杀了,回头死了就不新鲜了。 李苦儿连忙说不用,付了鲫鱼钱,捧出竹篓请他将鱼放进竹篓里。其实李苦儿觉得这条小鱼若是被放进这神奇的竹篓里,或许还是能救一救的。就像当时河神送来的对虾,放在里面好几天,没有水,却依旧鲜活。 她准备绕路去一趟烟笼湖,将小鱼放生,如果它能活下来。 到了烟笼湖,因是冬季,荷叶早已凋零,湖上又笼罩了浓雾。她寻了一个湖埠头,放下鱼篓,将那条被咬伤的小鱼捉出来。只是让她失望的是,小鱼并没有因为在竹篓里待了这一路而恢复活力,伤依旧在,血依旧流,只是没有断气,腮还能微弱地鼓动。看来竹篓并没有她所期待的功效,充其量不过维持物什放进去前的状态。 李苦儿对此感到遗憾,但她也不愿再将小鱼放进竹篓,虽然能活着,却是受苦,是煎熬。她把鱼放进埠头的浅水处,希望它能在流水中自愈,只是方一松手,鱼儿扭了两下便无力继续,侧着身子往下沉。 慢慢地,它沉到了埠头的水下石阶上,又肚皮朝上浮了起来,有浅红从它的身体溢出,然后弥漫。李苦儿叹了口气:“哎,还是死了。” 她惋惜小鱼的死,或许更惋惜自己的善心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世间之事总是如此,付出未必就能有收获。 她站起来,背起竹篓准备回去。只是这一转身,便见方才那只大黑猫蹲在埠头上方的草地上,定定地看着她。那黑猫通体漆黑没有一丝杂色,滚圆的金色眼睛,因了白日的缘故,瞳孔缩成了一条黑色的细线,看起来莫名肃穆可怖。 “喵呜……” 黑猫软软地叫了一声,似是赶走了李苦儿心里的那一丝恐惧。它站起来,拖着受伤的后腿,一瘸一拐下了埠头的台阶,在离李苦儿两阶的地方停下,一会儿看看湖里,一会儿看看李苦儿,一会儿又看看湖里。 李苦儿试探地问:“你想要刚才那条鱼?”也不知道那猫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又是喵了一声。 李苦儿想着反正鱼也死了,喂了这猫也不浪费,即使追究起来,这猫算是将鱼害死的元凶。她转身,从水里将死了的小鱼捞出来,给了黑猫。黑猫叼了鱼,心满意足,又踉跄着跑远了。 李苦儿回了王府,将买鱼时遇着的事告诉了何未染,何未染笑笑,说猫是世间与人最为相像的生灵,它们怕水,却疯狂向往着水里的鱼。 之后的几日,李苦儿便常常能在回家的路上见到那只黑猫,黑夜中只能看见一双绿色的眼睛,说不出的诡异。那大黑猫从她踏出王府后门的那一刻起,就跟着她,一声不响,一直跟到她进了家门才离开。她不明白黑猫为什么要跟着她,听说黑猫邪门且招阴,这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又想起何未染亲自戴在她手上的铜铃铛,如若遇到恶意的妖邪该是会叮铃作响的,只是黑猫出现的时候,这铃铛也不曾有过动静。李苦儿便猜测,这一路的跟随或许只不过是这种桀骜不驯的生灵表达善意的方式。 第56章 香炸小溪鱼(二) 十月初一, 寒衣节, 这一日风俗,祭先祖, 送寒衣。王爷携眷到山上的庙里烧香拜佛, 府中下人也或多或少告了几个时辰的假。何未染许李苦儿一日光景, 让她带阿葵祭拜父母。 正午烹食, 午后上山,清扫墓地,烧纸送衣, 不免又是一场惆怅感怀。阿葵看着跪在坟前点香洒酒的李苦儿,又看着坐在旁边喝酒点头的男人与女人, 灿烂地笑了。 临了傍晚,两人才归家,趁着天光未暗赶紧下地收了些芹菜和萝卜,寻思来去, 还是决定回府一趟。 一路上,家家户户忙忙碌碌,多是宴请亲眷好友, 趁着这个一同祭拜先祖的日子聚上一聚。李苦儿打了一路招呼, 亦有几家想留她吃饭的, 她嘴上婉拒,心下却是感激。 正行着路,迎面来了一人,十分匆忙的样子。这人李苦儿自然识得, 是府中的跑腿小厮小乌,因是同龄,两人倒有些交情。 “哎!出什么事了?”李苦儿截住他问。 小乌定睛一看原来是李苦儿,忙道:“哎呀世子妃临盆了,管家叫我去请稳婆。” 李苦儿听了,一个转身就跟着小乌跑,边跑边问:“啊?今天临盆,王爷他们还没回来呢吧!” “可不么,已经派人去通知了,现在就世子在。” 两人一路小跑到离王府最近的王稳婆家里,但极是不巧,王稳婆祭拜先祖还没回来,只她瘸腿的二儿子在家。小乌只得留话让稳婆回家后即刻到乔王府去帮世子妃接生,后又匆忙往另一位稳婆家里赶。 那另一位稳婆姓马,住得极远,小乌不大识得,还是李苦儿带的路。天色渐暗,路还遥远,也不知王稳婆得知消息了没有,想到世子妃在家中饱受阵痛之苦,两人更是心焦。 李苦儿觉得以二人的脚力,走到那儿实在花费太久,便提议去马市坐马车。小乌亦有这想法,两人便抄近路往马市去。 去马市要经过一条狭窄的暗巷,都是两边人家的后门所向,十分杂乱。两人一前一后进去,一眼便见暗巷深处站了一粉衫女人,打着灯笼,立于两扇木门前不知在做什么。 两人经过那女人身前,便被她叫住了:“二位行色匆匆,是有什么难处么?” 这女人的声音轻飘飘的,样貌平凡与一般年轻妇人无异,李苦儿注意到她的颈间缚了一条鲜艳得有些刺眼的红绳,没有人会用这东西当饰物,也是十分怪异。 小乌这人极是憨厚,见有人问,便老实答:“府中世子妃要生了,我俩要去寻稳婆。 “世子妃生产?”女人睁大眼睛,又拉住了小乌的胳膊,道:“你们不必再寻了,我家世代行医,而我是专治女人病的,接生找我去就好了。” 小乌一听,顿时亮了眼睛,喜道:“那实在太好了,还请大夫随我走一趟。” 女人点头说好,李苦儿却觉得哪里不对,拦了女人说:“我们镇上只有川草堂一家艺馆,什么时候多了一户世代行医的人家?” 女人不慌不忙,笑道:“我是刚嫁来的,娘家离这儿可远着呢。好了姑娘,产妇的事可耽误不得,小哥,我们快走吧。” “是,是,哎苦儿别问了,咱们快走。” 三人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回了府。一问守卫,那王姓稳婆果然还没到。管家得知请来了接生的女大夫,连忙让丫鬟将人往世子妃的屋子领。李苦儿跟她们过去,女人进了房,将世子请出了门外。 她心中十分不安,浑身毛毛的,便去找何未染。 何未染正坐在后厨的院子里,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李苦儿过去,将心中的不安告诉她,她依旧是眯着眼,问李苦儿:“那女大夫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李苦儿想了想,道:“她说话的声音很飘,我一听她讲话,寒毛就竖起来了。还有,她脖子上挂了一根红绳,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果然呢……有东西上门了。”何未染叹了口气,又问:“今天你见着那只大黑猫了没有?” “没有,它不是每天都跟着我的。”李苦儿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无故问起大黑猫。 何未染起身,回了灶房,边走边对李苦儿道:“今天教你做香炸小溪鱼,井旁边的盆里还剩些小翘嘴鱼,你拿过来。” 李苦儿更加不明白了,怎么还开始做菜了?不是应该去看看世子妃的么?她将盆里剩下的银白色小鱼拿进去,只有十几条,都已经剖开洗净。翘嘴鱼即是白鱼,因在小溪中可捕获,因此也算是小溪鱼的一种。 灶房中,何未染正调整着火候。 “对了,你拿块干布,将那些小鱼里里外外都擦干。” 李苦儿照她的话做,心里的疑惑还是藏不住:“何姐姐,不去管世子妃真的不要紧么?” 何未染道:“我们这不是在管么?我们得快点才行,鱼都擦干了么?” 李苦儿又仔仔细细按了按干布,见鱼身不再如先前那样湿滑黏腻,才交给何未染。 何未染往锅里倒了油,又在每条小鱼的两面均匀撒上盐巴,待油锅热了,将鱼放进锅中煎炸。 “香炸小鱼,重在味香、酥脆,里里外外都是,连骨头都能轻易吞咽。其中的要诀,一是要保证鱼身干燥,擦干是一步,撒盐是一步,不能长时间的腌制,否则鱼身又会出水,下了锅后不单无法酥脆了,还会起爆。第二个要诀便是要下锅炸两遍。第一遍小火慢炸,控制火候,使锅中的油泡保持小且细密,第二遍,用大火快炸,即是在大油泡中将鱼炸至金黄,将刚才鱼身里多余的油又炸出来了,即成。” 李苦儿将香炸小溪鱼的烹制步骤回想一遍,又问:“炸这个小鱼做什么呢?” “自然是引那大黑猫来。” 何未染将小鱼沥油装盘,领着李苦儿先回自己的卧房拿了一把红伞,才往世子妃那儿去。 李苦儿半知半解很是心急,缠着何未染问个所以然。何未染无法,只好解释:“方才你们领回来的那女人,是个产鬼,做人的时候因生产而亡故,死了以后化作产鬼,让他人也无法顺利生产。产鬼常以凡人姿态出现,跟着家中有产妇的人回去。她们的外貌与常人几乎无异,唯一不同的是,她们颈间有一根红绳。那红绳可化作数丈,从产妇的口中进入,系住腹中婴孩使其无法落地,时间一场,便是一尸两命了。” “啊!我居然带回了这样害人的鬼怪!” 李苦儿自责非常,何未染安慰她道:“幸而一切还来得及。” 两人到了世子妃房前,世子正来回踱步紧张不已。里面世子妃痛吟声声起起伏伏,他几次想冲进去,却被丫鬟拦在了门外。 何未染将香炸小溪鱼放在院中,让李苦儿守在一边等大黑猫来。自己则与世子告了安,拿着红伞进了房门。 不多时,方才在里面伺候的丫鬟也出来了,说是何姑娘吩咐的,瞧模样很是事关重大,不敢不从。 李苦儿焦急地瞪着大黑猫来,她心里十分怀疑,难不成这一盘不过简单炸制的小鱼儿真的能将猫吸引来么? 房内世子妃依旧哀叫连连,除此之外全无声响,门紧紧闭着,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李苦儿左瞧瞧右看看,天黑透了,她在找大黑猫发光的眼睛。 “喵呜……”角落里一声轻轻的猫叫,却彻底化解了李苦儿心中的疑虑。黑猫迅速跑了过来,李苦儿以为它要吃鱼,急忙将盘子推近一些。却不想黑猫只坐在那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动不动地盯着什么。 李苦儿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屋子侧面开着的窗。慢慢地,黑猫身前慢慢前倾,又在一瞬间,箭矢一般窜进了窗户。 天黑,又是屋子的另一面,所有人的心都系在世子妃身上,似乎没人发现进去了一只黑猫。李苦儿小心挪步到窗边,往里看。她隐隐看见何未染正仰着头站在床边,不知在看什么。床上,除了时不时哀叫几声的世子妃,还有方才何未染拿来的那把红伞,展开着,诡异地直立着。而大黑猫,已经三两下沿着床栏跳上了房梁,不多时,又跳了下来,嘴里叼了一条红蚯蚓似的东西,还在扭动,另一端在房梁上,很长很长。 李苦儿不知道那东西的另一端连着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见到大黑猫叼着它一路往外跑,嗖地一声又窜出了窗子。 李苦儿紧张地睁大眼,只见黑猫口爪并用,慢慢地,“红蚯蚓”越扯越长,最终整一根都飞出了窗外,被它团成了一个解都无从解开的死团。慢慢的,那东西不再扭动,化作了一个鲜红的线团。 黑猫一脚踩着线团,冲着窗户大声嘶叫,十分可怕。丫鬟们也吓了一跳,忙出去找扫帚要赶猫。黑猫依旧叫唤得十分凶恶,不多时,从窗内飞出一个粉色的身影,正是先前暗巷里遇着的产鬼。产鬼不甘地瞪了一眼房内,又惧怕地看了一眼大黑猫,便消失了。 此时一个丫鬟提着扫帚来赶猫,一看是只硕大的黑猫,吃了一惊,连忙骂着驱赶:“你这个晦气东西,干什么来我们世子妃院子,快走,快走,想害人不成,快走!!!” 李苦儿拦她不住,黑猫拔腿就跑,转眼又消失在夜里。她捡起红色的线团……这或许就是产鬼害人的东西。黑猫帮人驱赶了恶鬼,人却以为是它带来了灾祸,世上总有这许多误会。想到这里,李苦儿赶忙又端起香炸小溪鱼,往大黑猫消失的方向追去。 后来,王稳婆到了,世子妃顺利生产,是一个哭声洪亮的男丁。王府上下一派喜气,没有人再想起那个粉衣的女大夫。 第57章 香炸小溪鱼(三) 世孙的降世为王府带来了欢声笑语, 消息迅速在灵溪县一带传开, 达官贵人纷纷前来送礼道贺,一时间, 府中上下热闹非常。因了这缘故, 这些时日, 何未染也忙得不可开交, 一需在意世子妃坐月子期间的饮食,二还得应付往来宾客的点心招待,连带着李苦儿也闲不下来。 一日午后, 知县大人来了,送了厚礼, 王爷请他留下用饭。也不知这二人聊什么这般投机,一直到夜深了,一顿饭才吃完。知县大人告辞离去,后厨的事务才算有了了结, 何未染给李苦儿一盏灯笼,让她回去的时候小心。 李苦儿打着灯笼,路两边的人家都已睡下, “喵呜”一声, 大黑猫跳出来。仿佛已经成了习惯, 李苦儿从兜里取出个布包,展开来,里面是一条炸小鱼。大黑猫凑过去,一口叼住小鱼, 便转身走在李苦儿前头,是要领她回家。一人一猫默默地走了一路,不多久就到家。 阿葵正坐在门口等李苦儿,见了大黑猫比见了她还高兴,兴冲冲地跑过去蹂/躏大黑猫的圆脸。大黑猫凄厉地喵了一声,就逃得不见踪影。 “苦儿姐姐,你今天好晚。”阿葵拉着李苦儿的手进门。 “今天知县大人来了,才回去呢。哎,自从世子妃生下小世孙,还没闲过呢。” “那得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呀。你不在家我好无趣,最近太阳也不怎么好。” 阿葵闷闷不乐,李苦儿却笑道:“哎?你不是和刘婶儿很有得聊么?还有刘招,你们不是玩得很好么?” 阿葵翻个白眼:“不好不好,他太笨了,小孩子一个。” “说得好像你不是小孩子似的。”李苦儿斜眼,又道:“我看你很喜欢大黑猫的样子,白日里找它来玩好了。” 阿葵撅着嘴,更不开心了:“它都怕死我了,我也没怎么样嘛,只不过是喜欢捏捏它的脸扯扯它的尾巴。给它喂小鱼它就愿意过来,小鱼一吃完拔腿就跑了,怎么叫它都不回头,白眼猫。哎呀,好生气,不行,今天晚上我非得把它抓来家里栓起来!” “啊?我觉得你还是别这么干好。” 阿葵捏着小拳头,义愤填膺:“猫是最欺软怕硬的,我要让它知道我的厉害,让它以后都听我的话!苦儿姐姐,我走了,晚点回来!” 阿葵挥了挥手就化作一点绿光飞了出去,李苦儿一句阻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她摇摇头,还是早店收拾收拾睡觉吧。 夜里,李苦儿睡眼惺忪地躺在床上,她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阿葵还没有回来,也不知是还在找大黑猫呢,还是说正在与大黑猫搏斗,哪个能占上风呢?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铃铛声响起,李苦儿怔愣片刻,方发觉,正是自己腕间那条红绳串上的铃铛在震动,这表示,有恶意的妖物正在靠近。 她猛得清醒,赶紧起身去点烛台,好将周围照个透亮。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然而丁铃当啷的声音越发的急促让人不安。李苦紧张地想,是该逃出去找何未染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柜子里?木床下?真的能不被发现么? 正两头为难,堂屋的木门被推开,发出缓慢的吱呀声。 “姑娘,又见面了……” 这女人的声音好生熟悉,李苦儿甚至不敢呼吸,脑中思绪飞转,终于记起,外头那个正是世子妃临盆时企图作祟的产鬼。 “你……你来我家里做什么?” “我自然是来讨回我的东西。”话音未落,产鬼已经走了进来,穿着与那日无二的粉色裙裳。“我知道,是你捡走的,我的红绳。” 李苦儿吞了吞口水,强作镇定道:“我不会还给你的,若给了你,岂不是让你继续害人么?”她想起何未染后来和她说过,产鬼怕伞,可是伞在堂屋的角落里搁着,现在被这产鬼堵了门,也拿不着。 产鬼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笑道:“不给?呵呵呵,真是冤孽,看来今天新仇旧账要一起算了。” “什么新仇旧账?你说清楚。” “哼,想你也不会记得。十五年前,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产鬼一步一步走向李苦儿的床,李苦儿顺势往窗边挪,与她保持距离。 “就是这张床上,有个女人在这里生孩子。” “你……你说的是我娘?” 产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冷笑着继续道:“本来就快得手了,不料她腹中的婴孩不知是有什么妖法,竟伤了我,让女人活了下来。你倒告诉我,你是什么来头?” 李苦儿眉头紧锁,咬着牙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是你害了我娘,不然她不会一直卧病在床,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死去。”说完,翻身跳出窗外,转个身又往堂屋跑。 产鬼紧随其后,边追边角:“把我的红绳还给我!!!” 李苦儿跑进堂屋,捞起门后的油纸伞,赶紧对着产鬼打开。嘭地一声,产鬼猝不及防,撞在伞面上,伞面莫名发出一阵黄色的光,将产鬼弹了出去。 李苦儿惊讶地看着手里的伞,又看向倒在院中正挣扎着起来的产鬼,厉声道:“你快离开,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产鬼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起身,笑道:“你还能怎么对付我?难不成,要日日顶着一把伞过活不成?” 两人正对峙,阿葵捉着大黑猫的后颈回来了。可这一进院,就愣住了。 “你是谁啊!!!” “喵呜!喵呜!”大黑猫四脚并用挣扎着逃离了阿葵的魔爪,嗖一下窜出去咬住了产鬼的手。 “啊!”有黑烟从伤口处冒出,产鬼又痛又火,拼命甩手想挣脱。 阿葵跑到李苦儿身边,问:“苦儿姐姐,这是谁啊!” 李苦儿把阿葵拉进伞后,紧张道:“是产鬼,她想拿回她的红绳。但那是害人的东西,不能给她。对了,你进去帮我把床头那个荷包拿来,还有烛台,我要把那东西烧了,断了她的念想。” 阿葵赶紧进屋去取,没费多少功夫,就拿着东西出来了。李苦儿取出荷包里的那团红绳,让阿葵举着伞,又拿了烛台来,对产鬼道:“我现在就烧了它,不能再让你妨碍别人生孩子。”说完,便要开始点火。 产鬼龇着牙面目全非,也不顾手臂上那只黑猫,立即向李苦儿飞去。阿葵赶紧举伞抵挡,奈何身材矮小手臂可以伸举的范围也有限,并不能完全正对产鬼。产鬼拼死抵御伞的威力,直接深深击落了李苦儿手上的烛台。偏生是这般巧合,烛台撞在伞的内侧,瞬间便将油纸伞点燃。 李苦儿大惊失色,这下糟了,最是能克制产鬼的伞烧起来了。她想将火扑灭,但是油纸易燃,火势早就在眨眼间大得无法收拾,并冒出青灰的烟。 她害怕,抬眼去看产鬼,不料产鬼的面目更是惊惶,她颤抖着倒退,倒退,却举步艰难。伞面烧尽,她无声地尖叫,表情凄厉痛苦,不多久,便化作了一滩血水…… 李苦儿和阿葵害怕地看着那滩血水,确定它不会又变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才松了一口气。大黑猫冲血水示威般地叫了两声,转眼便逃之夭夭。 处理掉彻底烧毁的伞和院子里那滩血水,两人才回屋睡觉。阿葵要陪着李苦儿,这样李苦儿就不会怕了。李苦儿觉得阿葵小小的,却也十分可靠,虽然方才与产鬼的对阵中,她并没有表现得如何非凡。 阿葵躺在床上装睡,李苦儿躺在床上睡不着,她想着,今晚应该算是个特殊的日子,因为她帮死去的娘亲报仇了……然而,那产鬼的话又是什么意思?自己真的有妖法么,明明从来没有觉察到过。 第58章 麻油鸡酒 第二日, 李苦儿就将产鬼上门的事告诉了何未染, 不过下意识跳过了产鬼与她的旧怨,她只不明白是什么让产鬼化作了血水, 问阿葵也说不出来, 唯有希冀从何未染口中得到答案。 何未染眯眼看了看阴沉沉的天, 道:“或许是天意, 我本不愿杀她,想着她会知难而退,想着或许有一天她能从怨恨中解脱, 重入轮回,呵呵, 还是做错了,险些害了你。”何未染收回视线,落在李苦儿迷茫的脸上:“这回也算你歪打正着。产鬼最是惧伞,很多地方会将伞打开放在产妇卧房内, 防止产鬼前来作祟,但世人极少知道的是,彻底消除产鬼的方法, 是在她面前焚烧伞面, 伞面烧出的烟可侵蚀产鬼的灵体。” 李苦儿听了不由庆幸, 若不是昨夜的种种巧合,还真不知要与那可怕的产鬼纠缠多久。 何未染又道:“是我想得不周到,才置你于险地,要不……你搬到府里来和我住可好?” 根本就是开玩笑的吧!绝对不能当真! 李苦儿这般认定, 忙开口拒绝:“不用不用,阿葵和大黑猫也很厉害呢。” 何未染作出伤心的模样:“哎,苦儿已经不需要我了,我真可怜,还是做饭去吧。”说着就往灶台边走。 李苦儿逮着她的袖子追上:“何姐姐,何姐姐我是怕麻烦你才这么说的,哎呀你可是我最亲的人。” 何未染继续叹气:“哎,最亲的人啊,最多两年。” 李苦儿心里一紧:“什么意思啊?为什么最多两年?” “今天一大早,我听见许妈和叶妈说,她有个表侄好得很,到了成亲的年纪,最近正托媒婆物色个好人家的姑娘呢。叶妈说咱们后厨里就有不错的,还来问我哪个好。我就想着,苦儿也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日后提这事儿的就越来越多了。” “啊?那你怎么说的?咱们后厨没定亲事的也就我和阿缭两个了……” 何未染反问:“你希望我说谁好?” 李苦儿心里当然是希望何未染说自己好,但是这个好字说给许妈和叶妈听管什么用,尽是麻烦事。 “阿缭好过我,单家里的条件就是我比不上的。但我希望……你心里觉得我更好。” 何未染笑了,小声道:“我自然觉得你更好。在我看来,家境的殷实是这世上最最不紧要的优势。” “那什么是紧要的?”李苦儿问。 何未染摸着下巴看了她半晌,才道:“自然是可爱咯。不止是相貌上的,还有心,可爱,值得人爱。” 李苦儿害羞地低下头,吱吱呜呜地说:“我怎么觉得何姐姐你是因为跟我比较熟才这么找理由的……你到底怎么答许妈和叶妈的?” 何未染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婚事总想自己做主,所以我也没把你和阿缭作比较,只对她们说,这事儿不是旁人说好就是好的,最重要的是相互喜欢。” “然后呢?” “然后啊……”何未染摊手:“她们没把我的话当回事,说以前成亲前没见过的都有,奉父母之命听媒妁之言,过得还不是和和美美的?既然能选,自然要选个家里好的。” “那她们肯定是喜欢阿缭的。” “嗯,还说要请媒婆去问问八字呢。” “可怜的阿缭,她一定也不愿意被这样摆布。我们几个要好的,阿竹、阿钏还有小曲都是自己寻的情郎,单她一个要听媒婆说的算,多没面子。” “啊,原来是这么个理儿……”何未染吃惊道:“难不成若阿竹阿钏还有小曲都听媒婆的,你就也乐意听媒婆的了?” 李苦儿骄傲地笑:“那不是,打小我爹就跟我说,日后一定得找个自己喜欢的嫁,李先生的女儿读的是圣贤书,不能听那些无知妇孺说好就算数了。” 何未染摸着她的头道:“你爹真疼你。” 李苦儿轻叹口气:“可惜我爹死了。” “以后会有更多人疼你。” “我才没那么贪心,一个时间有一个人疼我就足够了。” 何未染想了想,笑说:“那我先疼你两年,然后让你未来相公继续疼你。” 李苦儿不乐意:“为什么总是说两年,说得好像两年后我一定会嫁似的。而且凭什么我成了亲你就不疼我了?那我就永远不成亲。” “哎,那我就永远疼你吧。” 世孙出生后的第十二天,按照旧俗,该是燃烛烧纸供奉先祖的日子。 世子妃的身体恢复很慢,或许是因为本身底子薄,恶露排不干净,十多天了,还断断续续地流血,不曾下过床。她心忧不已,气色更糟了。 这天大早,何未染就让李苦儿出去买只母鸡,需是养在山上的土鸡。李苦儿向邻里打听了一番,才找到个可靠的商贩,挑了最好的一只。 “何姐姐,今天要做什么?” “做麻油鸡酒,给世子妃吃的。我已与世子说好,让他拿这道菜去供奉先祖,恳求他们母子健康安泰,供奉过的菜肴啊,兴许对世子妃的身体有益处。” 李苦儿挠挠头,觉得这事儿听着怪邪乎的,但自打认识了何未染,邪乎事也见了不少,都没什么好追究的了。 她拿出小簿子,再几页就写完了,又得做本新的。 “麻油鸡酒啊,很多地方都将它作为月子菜。原料呢,主要就是麻油、鸡腿肉、米酒、老姜、古月粉。麻油可促子宫收缩,姜和酒可强心,加速恶露排出,鸡肉则是补身,且能调和姜酒辛辣不收对身体的伤害,至于古月粉,则是替代盐,起到调味的作用。” 说完,何未染便开始熟练地将鸡腿肉切块,下锅汆水。 “汆水可去除肉中杂质,你看这些白沫,有了这一步,后面再料理的时候汤头就干净了。好了,无需烫熟,这就可以捞起出锅了。” 李苦儿赶紧记下,又见何未染收小火,再锅里倒入麻油,将老姜切成薄片,放入麻油中煸。 “这样将将切得薄一点,用小火慢慢煸干爆香,可以将老姜里的辛辣变成甘味。然后放入鸡肉炒制,待鸡肉微微上色,倒入米酒,让米酒盖过鸡肉即可,再加古月粉熬制约是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出锅了。记得,若是月子的时候吃,不能放盐,一是不利于出奶,二呢,孩子吃了这样的奶水,身体也不好。” 麻油鸡酒出锅,别看清清淡淡的汤色,香味却极是浓郁醉人。 李苦儿跟着何未染一起将麻油鸡酒带到前院供台那边去。不止是王爷王妃和世子,全府下人几乎都到了。世子接了锅,摆在供台正中央,抱起世孙和王爷一同跪在蒲团上磕头祈愿,三位王妃跪在下手,紧跟着跪了一片下人跟着磕头,旁边堆成了小山的纸银钱也烧得鼎旺。 李苦儿在最后面,一边磕头一边偷瞄那供台,竟惊奇地发现,香烛燃烧的青烟似被什么东西牵了线扯了去似的,一股脑儿往麻油鸡酒的锅里飘,继而与麻油鸡酒的热气缠绕在一块儿,慢慢散到天上去了。 香烛燃尽,纸银钱也烧完了,世子便端了尚留余温的麻油鸡酒往世子妃的房里去。 第二天,世子妃便没再见红了,精神也好了不少,还可以下床走动了。所有人都觉得惊奇,说是亏了皇室先祖保佑。李苦儿却在想,究竟是世子的虔诚打动了他们,还是何姐姐的麻油鸡酒打动了他们,怕是说也说不清了吧。 第59章 冬贞煲 因了世子妃身体的缘故, 他们离开的时候, 已过了冬至。王府又恢复了原样,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却难免让人觉得太冷清了些。 这一日, 阴了好久的天终于下起了大雪, 雪落到地上, 屋上,树上,积得厚厚的, 到处都是冰凉的白色。灵溪县很少下雪,即使下雪也不会维持太久。这一场雪下来, 便是冷到了极致。妇人们洗菜洗衣裳,手冻得又红又肿,绣娘们也停了活儿,捏着绣花针手颤颤的怎么也扎不准, 街上做买卖的小贩都是缩着脖子拢着袖子打哆嗦的,连老母鸡都要踮着脚走路,只小孩儿兴奋得不得了, 一个个裹成小棉球在大街小巷里欢叫笑闹, 一点也不怕冷似的。阿葵却不知为什么特别不高兴, 她最近总是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的模样,李苦儿给她穿上小时候的棉袄,她还时常趴在窗边发着小抖唉声唉气。 这大雪天的,阿葵又是这个样子, 李苦儿更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了,便带她一块儿到府里去。 何未染见她们俩来,摸着阿葵的脑袋问:“我是不是看错了?你的脸好似不如以往圆润了呢。” 李苦儿也盯着阿葵的脸看:“咦,何姐姐不说我还没发现呢,现在一瞧,果真……” 阿葵扁着嘴抹眼泪:“天太冷了,太阳这么晚出来,这么早回去,还总是阴阴的,都给我冻僵了饿瘦了。” “哟,还哭起来了呢。”何未染笑着拿帕子给她擦泪:“要不你先到灶边去烤烤火?回头我给你做点儿吃的,就有精神了。” “什么好吃的?哎,吃了也不管我饱啊……” 何未染道:“昨晚齐员外来,送了王爷两腿羊肉,说是胡商手里买来的。王爷便叫我今天熬锅羊肉汤,给府里上下分了,让大伙儿驱寒补气。这不,我昨夜里就把料泡上了,今天太阳落山前就能熬好,你喝了呀,准能有精神。” 阿葵眼神里的半信半疑藏都藏不住,李苦儿一点她脑门:“何姐姐说的话你都怀疑呀?” 早饭过后,何未染开始料理羊肉。这边李苦儿帮何未染一块儿将羊肉切成小块,那边阿葵坐在灶边舒舒服服地烤火。阿缭她们洗完了碗,都来跟阿葵玩儿,一个劲儿问李苦儿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可爱的妹妹。李苦儿随口说这娃子是她从猪圈里捡来的,阿葵可怜巴巴地狡辩:“才不是呢,我是苦儿姐姐的远房表妹,可香可香了,跟猪圈一文钱关系也没有。” 阿竹安慰她说:“没事儿,就算真是猪圈里捡的,若是像你这般可爱,我也乐意捡回来做妹妹。” 阿葵听了这话,倒是更郁闷了,急道:“我真的不是猪圈里捡来的呀!!!” 几个姑娘乐得不行,拉着阿葵出去玩雪,阿葵别别扭扭跟了出去,到了外面,几颗雪球一丢,立刻玩疯了。 “你要不要出去跟她们玩?”何未染切完了羊肉,对李苦儿道。 李苦儿摇头:“我还是喜欢和你一起,做菜。对了,今天这羊肉汤有什么说法没有?” 何未染从旁边的桌上端来一个木盆,里面是泡发的黑豆和芸豆。 “今天我要做的这汤,叫冬贞煲,主要功效是温补气血。它的奇妙之处,等汤出锅你便知道了。”何未染边说着,边往锅里加水:“先将羊肉焯水,凉水下锅,加入料酒和葱姜烧开。你说说,这一道步骤是什么功用。” 李苦儿手上记着嘴上答着:“我知道,除血沫,去腥膻。” “没错。不过羊肉膻味大,光靠这一步还不够。在我看来,最适合与羊肉一同烹制的,便是豆子,其中又以黑豆为甚,一者益气补血,二者去除腥膻。这黑豆已经泡了一夜,羊肉焯水捞出后,就可以煮了。煮时将这盆里的豆子和泡豆水一块儿倒进锅里,加入一小块肉苁蓉,亦是补阳的功效,虽为药材,却没有一般的药味,所以不会影响汤本身的口味,然后加入羊肉,待大火煮开,换小火慢慢炖,炖够四个时辰再加盐调味,便成了。” 李苦儿将何未染所言一一记下,道:“听起来也不难嘛。” 何未染眉毛一挑,调侃道:“看来苦儿这是要出师了,什么时候给我做个菜尝尝?” 李苦儿噘嘴:“我才不要当你徒弟呢。” 何未染也跟着噘嘴:“为什么不要当我徒弟?上回不还很兴奋地问我是不是要收你做徒弟的么?” 李苦儿别扭又心虚,吱吱呜呜道:“反正……反正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要何姐姐当我师父就对了。” “哼,不当就不当,小白眼儿狼。”何未染搅了搅锅里的羊肉,又道:“府里的醋都给熏完了,你去打两坛老陈醋回来。” “哦……”李苦儿应着话,又偷眼看何未染的表情:“何姐姐,你不是真生气的吧。” 何未染看她一眼,笑道:“跟你有什么气可生的,快去吧,早点儿回来。” 李苦儿放了心,抱了两个空醋坛去酱酢铺买醋,阿葵见她要出门,连忙甩下阿缭几人,要跟着一块儿去。 两人拐出后门,往鼎泰街去。那儿有清水镇上最最年久的酱酢铺,也有清水镇上最最醇厚的老陈醋。 一路上人也不多,若没什么事,谁都不会在这种天气到街上晃。李苦儿一手撑伞,一手抱个坛子,阿葵也抱一个坛子,这儿看看,那儿瞧瞧,脸上的神采亮亮的,全无先前的郁郁模样。 “早知道烤火就能让你好,我就多劈点柴在家烧了。”李苦儿说。 阿葵笑嘻嘻地道:“好呀好呀,那我要叫大黑猫一起来烤火,最近天好冷,都不知道它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她说着,又换了惋惜的表情:“哎,但是哪儿都冷呀,它长得又不像我这么可爱,人人都喜欢,怎么能要到吃的,找到温暖的地方住呢?” 李苦儿无语:“真不知道你是在可怜它,还是在夸自己可爱。” 阿葵反驳:“才不是可怜它呢。它是我的好朋友,对好朋友怎么能是可怜的,当然是关心它顺便夸夸我咯。” “还好朋友呢!我看它分明是怕了你了才躲起来的。” “哪有!!!咦?” “咦什么?” “苦儿姐姐你闻,好香啊。” 此时两人正步至齐三少年中时新造的别院西墙下,李苦儿跟着阿葵耸耸鼻子,似乎隐隐闻见一股淡淡的花香从墙内传来。 “哎呀,我想看看里面。”阿葵抬着头,仰望着高高的灰墙。 李苦儿皱起眉头想拉她走:“这么高,看不见的,走吧。” 阿葵不愿意走,放下醋坛子,看看周围也没别人,纵身一跃就趴在了墙头上。 “哇!好漂亮!” 李苦儿险些忘了这小妮子好歹也算个花灵,翻个墙根本难不倒她。 “小声点儿别给人发现了,一会儿人见了你扒他们家墙头,非得追着我们打不可。” 阿葵转过头来兴奋道:“一个人也没有,里头可美了,苦儿姐姐你要不要看?” 李苦儿被她一句漂亮一句美夸得不禁好奇起来,也放下醋坛和伞:“那你带我上去瞧瞧。” 阿葵丢下一根藤子,让李苦儿抓着,将她拉上了墙头。李苦儿也没料到阿葵自个儿爬墙这么灵动的样子,对付她就是靠蛮力拉的……辛辛苦苦趴稳了墙头,定睛往里一瞧,一瞬间,似乎方才的辛苦都算不得什么了。 这是一个花园子,一切都已枯败,除了正中的那株老梅树,老梅树很高,很大,它树根盘绕,枝节交错,白色的积雪覆盖在曲折的枝干上,树枝间露出星星点点的鹅黄。这鹅黄的花儿有一千多,又或许有一万朵,有的仍是花骨头,有的半开未开,有的已是绽放到了极致,热烈得让人忍不住咏叹它的生生不息。 “真美。如果咱们院儿里也种一棵黄梅,到了寒冬腊月便不会冷清了。”李苦儿道。 阿葵盯了那老梅树好久好久,低低开口:“她那么美,却不开心。梅花是不是都这样?因为孤独地开在冬天里,没有朋友,所以开心不起来。” “啊?”李苦儿吃惊:“难不成那棵梅树也成精了么?” 阿葵认真地对李苦儿道:“嗯,好漂亮好漂亮的姐姐,但是她不理我,不愿意和我说话。” 李苦儿想了想,说:“或许不是所有花灵都需要朋友,我们走吧,不要打扰她,没准儿她不喜欢我们的窥探。” 阿葵点头,和李苦儿一起爬下了墙头…… 下午,冬贞煲终于出锅了,一锅黑丘丘的,完全让人提不起食欲的汤。何未染盛给几个小姑娘试尝的时候,她们面面相觑,还真有点儿下不了嘴,只能反反复复吹上好几遍,等着谁先喝喝看。李苦儿知道这泥水似的汤汁是怎么熬出来的,便没有什么怀疑,先舀了一勺喝起来。 羊肉的鲜香,没有腥膻的味道,黑豆和芸豆都十分软糯,羊肉更是几乎不用咀嚼便酥烂地化开了,一口一口喝下去,全身都温暖起来。 咕噜咕噜一整碗下肚,李苦儿看了看还盯着她的小曲几人,不满足地抹了抹嘴,冲何未染道:“能不能再来一碗?” 第60章 暗香汤(一) 也不知是冬贞煲的缘故, 还是天当真回暖了, 李苦儿觉得这个冬天比过去好挨了一些。阿葵也活过来了似的,整天在外面疯玩, 大早上和李苦儿一个时辰出门, 晚上了和李苦儿一个时辰回家, 期间根本见不到人, 也不知是去哪儿溜达了。晚上李苦儿问她,她也总是神神秘秘的样子不愿意说。 李苦儿见她这样便不大高兴,又怕她出去胡来暴露了身份, 便向何未染告了次日的假。 何未染笑她:“你这是把阿葵当女儿管么?” 李苦儿无奈地说:“我这也是怕她出事呀。万一什么时候被人抓走了种进猪圈里,又不知哪个要倒霉了。” 次日, 阿葵如往常一般跟着李苦儿出门,在两人分别的岔路口,李苦儿偷偷地跟上了她,远远地。阿葵没有发觉, 或许是这小花灵没有戒心,也或许是李苦儿追踪技术真的一流,两人一前一后过了两条街, 又抄了三条巷, 终于到了地方。 怎么又是这里?李苦儿看着轻轻松松翻过墙头的阿葵, 这儿是齐三少爷家的别院,里面有一棵成了精的黄梅树。阿葵说那位漂亮的梅花姐姐不开心,也不愿意搭理她……那现在怎么天天往这儿跑?不知为什么,李苦儿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女大不中留的感慨。没有阿葵的帮助, 也翻不过墙去,走正门就更别想了。 李苦儿默默往回走,一路回到了王府后厨。何未染正擀着面皮,见了她来,奇怪道:“不是说去跟阿葵的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跟丢了不成?” “跟是没跟丢……”李苦儿摇头。 “那她到哪儿去了?” “齐三少爷的别院,找她梅花姐姐玩儿去了。” “梅花啊……”何未染手下动作一顿,摇头笑了笑,继续擀面皮。 李苦儿觉得她反应奇怪,追问:“何姐姐你知道那个梅树精么?” 何未染也不看她,兀自道:“见过一次。还记得小县主来那时候,有一回让我和世子陪她出去玩,路上遇着齐三少爷,就去他那别院坐了大半日,听戏来着。他那别院造来是藏外室的,世子与他玩笑时,说她是怕家中夫人。那外室本是北边梅县的花匠之女,叫……叫方枝儿的,来时将自家院里的老梅树也一同迁来了,费了不少钱财人力。我瞧见那棵梅树时,枝叶都剪尽了,瞧着好生苍凉。” “啊?但我和阿葵前几天去瞧的时候,那梅树特别美,枝条密密长长的,开满了黄色的花,就好像在那片地上长了百来年似的。” “所以呀,老树成精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现在阿葵每天往那儿跑,我有点儿担心。” 何未染嘴角一弯:“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苦儿嘟起嘴,无奈道:“她每天都去,每天都去,干脆给她种在那别院里好了。” 何未染更是笑得乐不可支,拿沾满面粉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道:“你这姑娘越来越爱管事儿了。” 李苦儿拼命抹着鼻子,道:“她可是我的妹妹,我不管她谁管她。我觉得呀,要么是她被那梅树精施了术,每天引阿葵去供她吸灵气,要知道阿葵可是受过河神大人灵水的花灵。” “你可真会想。”何未染翻了个白眼,开始包馄饨馅儿。 李苦儿为自己肆意揣测他人的恶心思感到尴尬,想了想又道:“那或许是梅树精最近有什么难处,留阿葵在那儿帮忙呢?阿葵也没啥本事,又起不了什么作用?” “说你爱管事儿起来了吧,梅花精的难处与你有什么关系,也不是你能帮上忙的?喏,眼前这事儿你能帮上忙,包馄饨。” “哦……”李苦儿郁闷地洗了手来包馄饨,突然又想到什么,猛地看向何未染,惊道:“何姐姐,阿葵不会是喜欢上那个梅树精了吧!这下真得把阿葵种人家家里去了。” 何未染叹了口气:“你啊,一天到晚怎么总想着女女情事,虽然世上这种情爱不少,却也实在不多,你怎么见了一回阿宴她们,就把谁都往那方面想了?太危险了。” 李苦儿咬着嘴唇觉得自己好冤枉,明明只不过随口说了句,哪有把谁都往那方面想,又哪里来这么多人可想呢? 何未染瞧着她闷闷不乐的委屈样子,只得放轻松了语气道:“其实我是怕你这些事儿想多了,嫁不出去。” 李苦儿一听,立即蹬鼻子上脸,缠着何未染的手臂道:“不要紧不要紧,嫁不出去就往里嫁,这不还有何姐姐呢么!” 何未染戳她脑门:“瞧,又乱想了吧,我才不要你呢。” 虽然早上何未染一直说不要去管阿葵和梅树精的事,但晚饭之后,何未染说要带李苦儿去一趟齐三少爷的别院,找着了阿葵问清楚事情,也好让她放心。 李苦儿听了特别高兴,刚准备去点灯笼,何未染拉住了她。 “我们不能这样去,那别院里,这会儿可有得是人呢。” 李苦儿不解:“那怎么去?什么时候去?” “你跟着我走便是。” 两人一直朝王府内里,不多久便回了何未染的屋子。 李苦儿更不明白了,何未染却道:“去床上躺着吧。” “啊?”她虽怀疑,却也乖乖听话,何未染从梳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团扇,慢慢地走过来,坐在床沿上。 李苦儿记得这扇子,青山之下一个红衣小姑娘,背对着蹲着。 “何姐姐,这扇子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嘘,别说话。”何未染打断她的话,笑着摇动两下扇子,李苦儿便睡了过去。 待她在醒来时,又是在王府的映月亭里。又是空无一人的庭院,又是平静无波的湖面,又是亭子角上四枚书写着东南西北的莹白灯笼。 这里的空气是暖的,并非冬季的寒冷,她依旧穿着醒时穿的棉袄,只是丝毫不会觉得过热。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这一回,李苦儿淡然多了。她坐在亭子里,四处望着,只等何未染出现。不多时,何未染便提着白纸灯笼来了,依旧是踏在水上飘然若仙的模样,李苦儿赶紧起身迎她,好奇地问:“何姐姐,我们到底是在哪里?” 何未染过去,牵起她的手,答道:“我们呀,还是在清水镇上,不过是只有妖灵的清水镇。在那边,你能看见人,却不一定能看见妖灵,而在这里,你能看见所有妖灵,却几乎看不见人。”她说着,踏上亭子边的座位,脚下一个借力,便缓缓飞上半空。 李苦儿惊讶地看着自己离开地面的身体,有一点害怕,也有一点兴奋,心跳快得不得了。 “原来……虫啊鸟啊飞在天上,是这种感觉!!!我居然在飞啊!!!”她一边紧紧地抓住何未染的腰,一边望向身下清水镇别样的景色。这边的房顶上,有一对年轻夫妇在饮茶赏月,月亮圆圆的映在杯中,他们喝一口杯中之水,那月亮便流进了嘴里,在他们的嘴角处留下一丝银白的光亮。那边老梧桐树下,有一个老头在湖边钓鱼,他的鱼竿是金黄色的,他钓上来的鱼儿也是散发着金黄色的微光,鱼儿离了水,就飘在老头的周围,飘啊飘啊,自在得好像还在水里。还有烟笼雾罩的湖面上,茫茫之中似乎有一抹青光游走,眯眼细觑,方发现那是一名美丽女子。 何未染看了看烟笼湖,微微一笑,道:“怎么,不认识了?那是烟女啊。” 李苦儿想起荷花诞辰那夜的所见所闻,不禁惊呼:“啊!原来烟女长这个样子!仙女都是这么美的么?” 第61章 暗香汤(二) 妖灵的世界让李苦儿惊叹不已, 认识何未染以来, 她一直觉得自己比别人多了许多见识,游过田螺壳里的宫殿, 知道烟笼湖的秘密, 见证过河神与女鬼间情感的追逐, 还与一只向日葵花灵成了家人。然而, 这一切都是冰山一角,妖灵的世界奇妙得让人想象不到。 人们总是看不见它们,也因习惯了它们的存在而不易去发觉。就好像没有人见过烟女, 却习惯了烟笼湖常年为烟雾笼罩而不去探求缘由。就好像没有人认出街头买粽的河神,却以为河流润泽两岸孕育生命本是天道自然。 何未染说, 人的世界和妖灵的世界,本为相互不可见,却相互产生影响。在千千万万的凡人之中,总有天赋异禀抑或修炼有道之人能窥得妖灵界一二。而在千千万万的妖灵之中, 又有多数能者可同时踏足两界,看见凡人是一,为凡人见则需修为更甚。 李苦儿问她:“那我现在算是什么?” 何未染想了想, 答:“你呀, 是得了高人引路。” 李苦儿又问:“那高人算是哪种?” 何未染却但笑不语。 不多时, 两人便到了齐三少的别院。从空中俯视,那棵黄梅树俨然成了黑夜中别院唯一的色彩。散发着银色冷光的枝干,闪烁着荧黄光亮的花朵,还有躺在树杈间小憩的黄衣女子。她肤白胜雪, 乌发如云,面容艳而不媚,身姿秀而不妖,应是她们此番要寻的梅树精。树下,则躺了个穿棉袄的小不点,翘着二郎腿闭着眼哼小调。不用想了,那是阿葵。 俩妖精对天上的何未染和李苦儿似无所觉,又或者是平日里习惯了时不时有非人打头顶上飘过。 何未染带着李苦儿落到地上,就在黄梅树下,无声无息。上面的梅树精眼睛睁开一条缝,眸光流转间带了她们一眼,又闭上了,未发一言。 李苦儿见主人家没有要驱逐她们离去的意思,便走到阿葵面前:“嗯哼!” 阿葵一个激灵即刻跳起来,一看是李苦儿和何未染,连忙又抬头望了眼梅树精,对她们道:“哎呀,你们怎么来啦?” 李苦儿问她:“你每天都来这儿的么?” 阿葵嘟着嘴答:“是呀,上回见梅花姐姐不开心的模样,我就来陪她咯,这样她就不寂寞啦。” 也不等李苦儿接话,上面那梅树精开口了:“你们家的孩子?赶紧带回去,别再来了,好烦。” 李苦儿郁闷地看着眉毛下垂的阿葵:“你瞧,人家都嫌你烦了。” 阿葵心里过不去,呜呜地哭了起来:“哪有这种事啊呜呜呜~我好心好意地来呜呜呜~她明明没人陪很不开心嘛呜呜呜~我还见她总是瞧着那个屋子流眼泪呢呜呜呜。” 上面梅树精又说话了:“小妮子净是满口的胡言乱语,你们快带回去。” 李苦儿与何未染一同望向阿葵所指的屋子,那屋子只窗是对着这处的,窗子闭着,也不知里头有些什么。 何未染回头,拉了拉阿葵,道:“就算人家真瞧着那个屋子流眼泪,也不是让你留下来的理由对不对?” 李苦儿在一边帮腔:“就是啊,谁说人家哭,你就可以赖在她这儿不走的。” 梅树精不高兴地一再反驳:“我没哭,你们一个两个的……嗯?你是哪个?我看你,似有几分面熟。”她皱着眉头仔细端详何未染的面容。似乎在哪里见过。 何未染抬头与她对视:“的确见过,不久之前,姑娘好像对我没什么印象。” “哦?”梅树精飞身下来,绕着何未染踱了一圈,才道:“我好像想起来了,那日院里搭戏台子,你还与枝儿聊得颇是欢实。” “枝儿?”何未染笑着问她:“对了,我听说你就是枝儿姑娘带来的,想来也是受了不少罪吧。但凭你的本事,若想留在故土,应当不是难事,为何还任由那些工匠对你削枝剪叶,将你送来这不相熟的地界呢。” 梅树精抿了抿嘴,方道:“我看着枝儿长大,对她最是喜爱,如今她委屈自己来这儿做人外室,有我在,若她被人欺负,也好替她伸张。” “你是不是不喜欢齐三少爷?” “自然不喜。”梅树精答得理所当然:“不过一个无胆的花心萝卜,忌讳家中妻子,又觊觎好人家的姑娘,不敢明媒正娶,还抢得来金屋藏娇。” “抢?”何未染看了眼那窗子,道:“但我看枝儿姑娘对此并无不喜啊。” 梅树精显得很是不屑:“她是被那小子的花言巧语骗了,多单纯的孩子啊,我真恨不得杀了那小子。” 何未染吃惊地瞪大眼睛:“这念头可不能有,你好歹正正经经修炼百年,何必害人性命走上歪路?凡人的姻缘情感,是真是假,或痴或傻,那都是他们的选择,你若强行阻它断它,可不一定能落着好啊。” “我也是顾虑这些,才一直没有动手。” “为何不由她去?离开这里,总比一直在此旁观,心里受是与非的煎熬要自在。” 梅树精背过身,靠在树干边,低语道:“你不明白,当年我尚且是一株幼苗,全赖方家先祖养护。作为报答,我会永世庇护方家后代平安。枝儿是方家的血脉,她与她的先祖们都不一样,自小就能看见我,即使我从不曾有过现身的打算。我是她的秘密,她依赖我胜过依赖她的双亲,只是一晃眼,不知什么时候,枝儿长大了,在正好的年纪,遇上了不好的人。我也曾对她劝导,告诉她,那公子的海誓山盟里尽是虚伪,没有真心。她却似着了魔,如何都听不进去,只说真也好,假也罢,反正就是看上了人家,名分、名声,皆为过眼云。有一天,那小子又来了,备了厚礼,要将枝儿带走,枝儿的爹娘老实本分,见这翩翩佳公子,手上情谊重,欣然应允。呵呵,我只好让枝儿带上我。” “你可真舍得对自己下狠心。” “我相信,总有一天,那小子会露出真面目,枝儿也会重新需要我。” 何未染摇着头道:“若我是你,倒宁可他们一直这样,相安无事。” 梅树精则转过头看着何未染道:“若你是我,定也会如我这般,替她未雨绸缪。” “若我是你……” “若你是我……” 两人同时看向李苦儿,李苦儿摸不着头脑地缩了缩脖子。 “你们走吧……”梅树精收回视线,又回到了梅树上,安静地闭上了眼。 何未染仰着头望她片刻,最终道:“后会有期。” 何未染带着李苦儿和阿葵离开,阿葵挥着手对梅树精说:“梅花姐姐,我明天再来。” 李苦儿觉得阿葵简直没救了,人家明明那么那么嫌弃她的陪伴。正这么想着,眼前一暗,再醒来时,已经在何未染的床上。 阿葵趴在床边托着下巴看她,见她醒来,嘻嘻地笑。何未染站在窗边看着外头漆黑的夜,不知在想什么。 “何姐姐,今天我要跟苦儿姐姐一起睡你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 何未染回头,眯着眼笑道:“我这床可不够你们俩闹腾,老实躺着,睡觉。” 三个人躺在床上,没一个想睡的。阿葵看看左边的何未染,又瞧瞧右边的李苦儿,道:“真的,我明天还要去梅花姐姐那儿。” 李苦儿翻了个白眼,何未染却说:“你想去就去吧,没准她见你比方枝儿乖巧可爱,就不去管人家小情人的闲事儿了。” 李苦儿苦下脸:“何姐姐,万一的确是方枝儿比较乖巧可爱,梅树精对阿葵永远喜欢不起来怎么办?” 阿葵一听这话,立刻噼里啪啦踢被子:“啊!!!什么呀!!!有谁能比得上我!!!苦儿姐姐,我信错你了!!!” 何未染眨眨眼:“你说得也有道理……其实我特别想开解她。” “啊啊啊连何姐姐也这样!!!” 李苦儿不理阿葵,问何未染:“为什么想开解她了,之前分明也不想管这闲事的。” 何未染叹了口气:“因为我想知道,如果我是她,想要的,究竟是怎样的结局。又或许我和她,并不是一样的……” “那是自然,你们哪里会一样。” 第62章 暗香汤(三) 小寒至, 天至寒, 清水镇上又下起了雪,比那场初雪还要来得大些。 前一日, 齐员外便邀了王爷和几位夫人往他新修的春暖阁去了, 听说那别院修在离清水镇不远的花亭山上, 内有一座天然的温泉, 十分驱寒解乏。乔王妃本还想邀何未染去,被婉言推拒了,这一下, 倒平白多了好些时日的空闲。 后厨最要紧的事务没有了,何未染索性也放了李苦儿的假。李苦儿也是勤快, 下着雪还在里里外外擦洗打扫,手都冻得红肿。阿葵见她如此,也不去陪什么梅花姐姐了,捧着李苦儿的手哈气。李苦儿笑说阿葵真是比夏日里的艳阳还识得暖人心。 两人正干着活, 远远便见何未染来了,一手撑伞,一手拎了一食盒, 正与沿路的几户人家寒暄。李苦儿见了她, 颇是惊喜, 本还当这些日子要见不着了,不想竟登了门,赶紧跑出去接她。 “你瞧瞧你,这么大雪, 出来做什么?也不怕病了。”何未染将食盒递予李苦儿,又伸手拂去她头顶上的雪花屑子。 李苦儿眉开眼笑:“见了你来,我一高兴就顾不得这许多了。对了,这食盒里的是什么?我都闻到香味儿了。” 何未染答:“早上做了些糕点才来的,怕你在家不好好吃饭。” “哎呀我还真忘了,都这时候了,午饭还没做呢,光顾着收拾了。” 两人说着就回了院子,阿葵也跑上来,舔着嘴唇问李苦儿手里是什么好吃的。何未染却道:“咦?阿葵也在哪?我当你又去寻那梅树精了呢。莫不是人家不搭理你,你也不稀罕人家了?” 阿葵撅起小嘴不高兴:“谁说的,梅花姐姐对我好着呢。”她一边说话一边自顾自打开食盒,从里头拿出一块枣泥糕,啊呜啊呜狠狠咀嚼起来。 何未染也从食盒里拿了一块给李苦儿吃,嘴上却问阿葵:“是如何对你好的?你倒说与我听听。” “凭甚要说给何姐姐听?”阿葵皱眉瞪眼。 何未染掩着嘴笑:“阿葵过于天真烂漫,怕是被欺负冷落了也无自觉,姐姐我这也是关心你。” 阿葵别过头,不服气道:“梅花姐姐对我比她那什么方枝儿都好呢!那个方枝儿本来还想赶我走的,梅花姐姐说我是她的友人,将我留下还给我煮梅花酒喝。那个梅花酒香香的,喝了之后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似的。” “哦,我知道了。”李苦儿又咬了一口香甜软糯的枣泥糕,才道:“你一喝酒就愣愣的不会说话了,那个梅树精才给你酒喝,好让你闭嘴。” “才不是呢!啊!你们真讨厌!!!不理你们了!!!” 阿葵气愤地蹲在井边发脾气,何未染也没有要去哄她的意思,只对李苦儿说:“今日午后,我打算去拜访枝儿姑娘,苦儿也一同去可好?” 李苦儿瞧了眼偷偷看过来的阿葵,大声道:“好呀,正巧,可以让阿葵看家。” “啊,我也要去!”阿葵能屈能伸,前一刻还心下愤愤,这一会儿就服了软。 何未染沉吟片刻,道:“我知你只想与那梅树精玩儿,便先过去吧,告诉她,晚些时候我要去拜访方枝儿,她若能来一同听听,便最好不过。对了,你需记得,切勿在凡人面前现身,知道了么?” 阿葵挠挠脑袋,不明白道:“那苦儿姐姐不是看不见我了么?还有那个方枝儿,她好生奇怪,即使我没有现身,她也能看见我。” 何未染道:“不过是生来带了些扰人的灵通罢了,不必在意。你只装作不识得我们便好。” 阿葵听她这么说,连忙点头称是,转个身便跑了。李苦儿在后面让她吃了饭再走不迟,阿葵这小没良心地,连个回应都没有,便消失在了小巷子里。 午间,何未染在李苦儿家里做了些糯米饭,捏成规整的团子,用焯过水的菜叶包起来,一半装进食盒,一半和李苦儿一起吃了。冬日里,到处都是天寒地冻,李苦儿捧着糯米饭团,手心都暖了。这饭团用料是十足的丰富,卤肉丁、香菇丁、冬笋丁、豌豆粒儿,咬上一口,呼呼的都是香喷喷的热气,好不容易待热气散了,再细细咀嚼品味,咸鲜的味道,黏糯的口感,尤其是那卤肉与香菇,嫩极了,齿颊碰撞间,还有鲜美异常的卤汁流出来。 李苦儿不多会儿便吃了两个,正想拿第三个,被何未染按住了手:“这东西可不能多吃,易积食,你若还饿,我给你炒两个小菜。” 李苦儿心想这下定让何未染觉得她是贪食之人,羞意不禁涌上心头,讷讷道:“其实我已经不饿了,只是……只是觉得这饭团好吃,禁不住馋虫。” 何未染点点她的鼻尖:“哪有这么好吃。你喜欢,明日再给你做,现在可不能再吃了。” 李苦儿眸光一亮,眉飞色舞的模样:“明日你也来么?那可太好了!” “不止是明日来,我今日便不走了可好,住在苦儿家里,一连住好几日。” “真的么?!” 何未染笑:“自然是真的。大雪天的,一个人在屋里呆着太冷清,倒不如来这儿与你和阿葵作伴。再者,我也是怕阿葵那小妮子一门心思陪她的梅花姐姐,这个家呀,都忘了回了,留你一人独守该是多可怜。” 李苦儿也摆出惨兮兮的面孔,绞着手指道:“可不是么,真想不到,向日葵里也有薄情寡义的。” 两人吃完午饭,又午睡一阵,便赶往了齐三少爷的别院。 听说齐员外招待王爷王妃,是当举家出动的要事做,齐三少爷和少夫人自然也在内,因此这些天别院里,算得上主子的也就方枝儿一人。 何未染带着李苦儿上门拜访,门房初时也不识得她们,还遮遮掩掩将她们好生打量,许生怕是事迹败漏,正房的人趁着三少爷不在,上门问罪来的。何未染只得拿了乔王府的腰牌出来,并说明曾有幸游过这园子,与枝儿姑娘算是相识。 门房一瞧真是乔王府的腰牌,连忙进去通报,不多会儿,便礼数周全地将二人引入院中。齐三少爷置办的别院自是万不可与乔王府相较,论占地不及其十一,论摆设也算不得华贵,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山水花草亭台楼阁,皆是布置巧妙打造精细,在这算不上繁华的清水镇里,也当得是一等一的庭院。 两人跟着门房一路到了厢房,这厢房就在老梅树边儿上。有丫鬟来开门,帮何未染收了伞,便请她们进房里去,说姑娘正在里头等着呢。 李苦儿跟在何未染身后,头一个感觉,便是屋内十分温暖。她左右瞧瞧,原来东西两边的角落里摆了两个铜质炭炉,红色的碳火烧得正旺,时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爆响。沿着墙角再往上瞧,木雕的房梁十分精巧,是一株株梅枝的模样,枝上缀满梅花,精巧到花蕊都能叫人看得清晰。 还不及细瞧,屋子的主人开了口:“何姑娘可算来看我了,快坐。” 这就是方枝儿吧…… “自上回一别,一直不得空……”何未染边说边带着李苦儿在梨花木矮桌边落座:“难得这两日王爷王妃出门才闲下来,想起与枝儿姑娘的约定,便做了些吃食来登门造访,恐不要麻烦了姑娘。” “哪里哪里……”那方枝儿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精致唇红齿白,虽打扮得华贵,笑起来却十分娇俏:“这几日我家郎君也出门,便是为王爷作陪的,似要好些时日方能回来,我一个人住在这庭院里,无趣得很,正巧何姑娘来了,高兴都来不及呢。对了,这位是……?” 方枝儿一双媚眼疑惑地望向李苦儿,何未染答:“她呀,是我的妹妹李苦儿,听说我要来这儿,硬跟来的。” “哪有……”李苦儿小声辩解,又朝跪坐在对面的方枝儿道:“姑娘可别当真。” 方枝儿却捏着青色的丝帕掩嘴娇笑起来:“呵呵呵,硬跟来便硬跟来吧,不必害羞。啊,瞧我疏忽的,香儿,快上茶,要公子前几日新送来的那包金毫,别处吃不到的。” “是。” 一边伺候的丫鬟听了吩咐即刻退下去准备,方枝儿扶了扶发间的掐丝孔雀尾银簪,又道:“妹妹硬要跟得来,想是我这小院子里有什么招人喜爱的地方。” 何未染替李苦儿回:“先前她自打这别院外墙走过,便回来与我说,这院墙内有梅香逸散,定是有大片大片的梅林的,如何都想来亲眼见见。” “那倒不是,我这院子呀,只有一棵老梅树,是我自娘家带来的,上回你来,还见过的。” “啊……想起来了。我还道何曾见大片梅林,以为苦儿见识短浅呢。可话说回来,也就这么些时日,那梅树已然回春了么?”何未染装作疑惑不解的样子。 方枝儿起身,从旁拿起一件狐裘披在身上,又挪到窗边,扶着窗棂道:“你们若是要瞧,开了这窗户便能瞧着了。若不畏天寒,我们不如将这梅景就着那好茶饮,岂不更添些兴致?” “甚好。” 何未染笑着看窗外那傲雪黄梅,点了点头,似在认同方枝儿的提议,又似在与什么人打招呼。 第63章 暗香汤(四) 方枝儿的丫鬟端来了上好的红茶, 是赤琉璃一般的绝美汤色。她捧着杯子惬意地嗅了嗅茶香, 对何未染与李苦儿道:“这茶呀,是我家郎君花了重金差人自远方带来的, 总共也不过两包, 一包孝敬了齐家老爷夫人, 另一包就留在我这儿了。起初我还不舍得喝, 有一日叫他见了这茶原封不动地摆着,倒是对我好一通怪罪,道我辜负了他的心意呢。” 何未染得体地呷了一口茶, 抬眸间,目含笑意, 自然无比:“确是茶中极品,齐三少爷对枝儿姑娘的疼爱,也可见一斑了。” 方枝儿拿帕子掩着嘴,作出不好意思的模样:“倒是让何姑娘见笑了。” 李苦儿默默饮茶, 心里却想,原来与富人家女眷攀谈,竟是这样空洞无趣的事, 亏得何未染还乐意与她闲话, 忍耐了这些并不值当的炫耀。 “啊, 是了,还未看你带来的吃食呢。”方枝儿看向她们带来的食盒:“都说姑娘的厨艺是顶顶好的,今次可能一饱口福了。” “并不是多精细的东西,恐会让枝儿姑娘失望。”何未染笑着将食盒里的糯米饭团端出来, 这般久了,竟还是冒着热气的。方枝儿叫丫鬟取来三双玉箸,自己夹了一小团送入口中,细细咀嚼,道:“姑娘的手艺果真名不虚传,依我看,就是皇城那天仙楼中一两金子一盒的燕窝凉糕也是及不上的。” 真是夸张……李苦儿暗暗撇了撇嘴,这难道不是为了告诉别人,她吃过那什么一两金子一盒的凉糕,才这样说的么?她忽然不明白,像梅树精那般冰雪性情的人物,怎么会觉得这样满嘴虚荣的女子好。 何未染倒是没有表现出不喜来,只做出受用的样子:“呵呵呵,枝儿姑娘真是会说话,将我这糯米与那上等的燕窝相提并论已是抬举,现下你如此赞誉,倒叫我心虚了。” 方枝儿或是自己也觉出不妥来,笑了笑,便埋头饮茶掩饰尴尬。李苦儿抬眸瞧她一眼,心中颇感不屑,对何未染倒:“在我看来,何姐姐做的吃食,就是天下第一。” 何未染戳了戳她的脑门:“你这丫头年纪轻轻的,才吃过多少好东西,也有底气送我这天下第一的头衔?” 李苦儿翘着嘴不甘道:“就算我年纪轻轻,也是尝过了世上最好的手艺,许多人走了一生,都没我这见识呢。” 方枝儿看着她们二人一来一回的言语,不由道:“你们这姐妹情真是羡煞旁人。” 何未染看向她,眸中划过一丝道不明的笑意:“枝儿姑娘没有如我们二人这般的姐妹么?” 方枝儿沉默片刻,望着窗外雪中黄梅:“算是有吧。” 何未染也跟着看向窗外,唏嘘道:“哎,可惜了,如今你远嫁他乡,心系夫家,过往再是情切的姐妹,怕也耗不过这时日的磨砺,难免心上也跟着离得远了。” “谁说不是呢?”方枝儿垂眸,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就是将人带在身边日日相伴,心也是会远的。毕竟人哪,所处之地不一样了,想要的也就不一样了。” 何未染挑了挑眉:“是如何的不一样了?” 方枝儿端起玉盏抿了口茶,半晌,才道:“也不怕何姑娘笑话,嫁人前成日与树木打交道,心思单纯,想要的也就少,嫁人后呢,承蒙郎君恩宠,做了人上人,吃穿用度皆出自名家,难免贪恋这份富贵荣华。忆及往昔,为一朵花儿一枚果儿便欢欣不已,常是倍感……酸楚又可笑。” “原来如此……”何未染的面上不知为何满是失落,她默默闭眼,再睁开,那失落的情绪又仿佛不曾出现过。 “可说句扫兴话,枝儿姑娘现今的身份,总是危险了些。据说齐三少爷的正房夫人实乃悍妇,万一有一日她知晓了你的存在,怕这日子,不大会好过。” 方枝儿听了并不介意,自信的神采溢于言表:“本来我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彼此付出真心足矣,可以不计名分,但后来呢,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有些东西还是需争的,便如郎君的宠爱,若他爱极了我,莫说是给我妾室名分,就是休妻,也不无可能。更何况,就算此事最终未能如我所愿,也会有人来救我脱身的。” 两人在这别院坐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告辞了。一路上,李苦儿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方枝儿的不喜。 “何姐姐,阿葵比方枝儿好得多。” 何未染点点头并不否认,嘴上却答:“那是因为人大多比妖灵变得快。” 李苦儿一听这话,不禁皱了眉头,不服气道:“我也是人,我一定不会变成那样的女子。” 何未染掩嘴轻笑,不刻,又作出担忧的模样:“我真害怕,若你也变成那样,我该伤心死了。” “当真会很伤心么?”李苦儿瞅着何未染点头称是的样子,了悟:“怪不得梅树精会对着方枝儿的窗子流泪。放心吧何姐姐,我不会让你伤心。” “是么?”何未染挑起眉梢,点了点下巴道:“会不会有一天,苦儿也吃着一两金子一盒的燕窝凉糕,说‘忆及往昔,为一块肉一碗汤便欢欣不已,常是倍感酸楚又可笑。’?若你说这话让我听到了,我一定会流更多的泪。” “何姐姐真是坏心眼哪,明知我心里对你最是倾慕,还要开这种永远不会发生的玩笑。” “嗯?”何未染步子一顿,李苦儿一不留神,两三步便踏出了纸伞的范围,落了一脑袋雪片。她转身疑惑地看向何未染,也不说话,只等着她开口。 何未染道:“你方才说的什么?是倾慕,还是钦慕?” 李苦儿眨了眨眼,也没细想,当然道:“自是念作倾慕的。怎么了何姐姐?” “这倾慕与钦慕,可是不一样的……”何未染微微叹了口气,追上两步,将李苦儿拢回伞下 ,笑道:“罢了,或是我过度咬文嚼字了,你莫要放在心上,走吧。”说完,细细拂去李苦儿头顶上尚未消融的白雪,便牵着她继续往回走。 李苦儿不明所以,那样的话,那样的语气,还有她眼睛里那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又如何能让她随何未染说的那样不挂心?她努力寻思着那话里的qin慕究竟是哪个qin慕,却依然没有头绪,便又懊恼起自己平日疏忽了诗书礼教,以至于现在连一个词儿都不得其意。 心中憋闷,又找不到出路,李苦儿只好捉了原先的话题表表清白:“何姐姐,总之我和那个方枝儿是不一样的,我比她好,你可千万别把我想坏了。” 何未染瞥眼过来瞧着她,唇角不由漾开柔和的笑意:“是了,我的苦儿天性纯善,是永远不会被世俗的恶念遮住眼睛的。” 傍晚,风雪越发的凛冽起来。李苦儿哆嗦着手脚望着门外,阿葵还没回来,让她担心不已。何未染在灶房生火煮饭,也担心李苦儿,喊她赶紧进来烤火。李苦儿犹豫片刻,便还是转身进了灶房。 “你这傻姑娘,外头多冷,也不怕冻坏了。阿葵能出什么事?你就是在外头等到明天早上,她回来了便是回来,她不打算回来,便就不会回来的。” “哎……”李苦儿走到灶头边,伸出手掌蹲着烤火,说的话语却十分苦闷:“何姐姐,你说阿葵在梅树精那儿做什么呢?怎么还不想着回来?” “或许是梅树精听了今日方枝儿与我们说的话,伤心狠了,以阿葵那傻丫头的脾气,定是不愿独自回来的。” 李苦儿挂下嘴角,盯着灶头的火苗盯得眼睛都疼了,方接话道:“哎,我还是把阿葵送给梅树精吧。” 何未染忙着打鸡蛋,也不瞧她,嘴上轻松道:“倒是个好主意,索性也别让她回来了,日日夜夜种在方枝儿那别院,一花一树相互陪伴,天长地久,便是个美事儿了。只不知以方枝儿如今那眼光,能否容得下自己那满是奇花异草的院子多一株‘普通’的向日葵,别是当野花野草除了才好。” 第64章 暗香汤(五) 何未染和李苦儿吃完了晚饭, 便点了蜡烛坐在堂前下围棋。其实李苦儿不怎么会, 她从没学过其中的策略技巧,即使她爹是个不折不扣的棋坛猛将。何未染见她如此, 又是教又是让, 倒叫李苦儿好生惭愧。 费了神, 便也觉不出困, 几盘下来,夜已然深了。往日这时候,李苦儿早睡下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今天何未染似是有意拖着她下棋一般, 这么晚了也没有提起要就寝。 新一盘棋开局,李苦儿持着黑子,下了第一步。 “这回你可别提醒我了。” 何未染笑,小声道:“好, 我什么都不说。” 两人默默无言下了一盏茶的功夫,李苦儿正啃着手指举棋不定,忽然间, 堂门洞开, 门外的风雪呼啸着涌进屋中, 冻得李苦儿一个激灵。 “怎么回事呀?”李苦儿放下手中棋子正准备起身去关门,这头一转,才发现门外站了两个人,一个是再熟悉不过的阿葵, 另一个,竟是那梅树精。 “就是这儿啦。”阿葵一个劲儿拉着梅树精的袖子往堂屋里走,梅树精则看着何未染,目光有些拘谨。 何未染起身招呼她们,十分和善的模样:“姑娘果然来了,快请进吧。” 李苦儿见状,赶紧缩着脖子去关门,外头可太冷了,被风一吹,浑身都凉了个透。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梅树精向何未染屈身一礼,坐在八仙桌的空位上,问何未染。 何未染也不答她,转而道:“不若先来说说姑娘你的事。你找我是想……” “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若姑娘能帮我这忙,有朝一日如若需要,我必会报答。” 梅树精说得诚恳,李苦儿圈着阿葵站在炭炉边安静地听着,何未染垂眸一笑,道:“且说来听听,是不是我能办成的事。” 梅树精神情一松,抿了抿嘴,才道:“求姑娘能帮枝儿驱逐她心中的虚荣,那不是她该有的东西。” “万般皆由心生,虚荣啊,是人性滋生的欲望,亦是一种成长。凡人皆是无欲不活,你真的要替她做这主么?毕竟于她自己而言,虚荣并不是什么痛苦的事。” “话是这么说……”梅树精忧愁难当:“这虚荣,眼下的确并非痛苦,但时日长久,她终会为其所累。我虽向来不信那小子的情谊,可事实已然如此,枝儿现下外室的身份,自当收敛心性,可得了这虚荣病,只怕假以时日过于招摇,会惹来事端。” “果真是这样么?”何未染高深一笑:“梅花姑娘没有私心么?” 梅树精尴尬地动了动嘴角,叹气道:“好吧,我亦抱有幻想,或许枝儿没有了虚荣,便能放下这里的一切,以及那位齐三少爷,随我离开了。” “但倘若即使方枝儿不再虚荣,亦是对齐三少爷心怀深情厚谊呢?” “那便换作我放下一切,离她而去。”梅树精纤细的右手捏紧了裙袂:“不过,如果哪天她遇难,我还是会去救她。” 何未染浅笑着摇头:“那你终是没有放下,人之一生自有命数,你干预得或许太多了。” 梅树精也笑,却颇显颓然:“若你站在我的位置,亦是难以放下的。” 何未染久久凝视着她,眼中的深意让人猜不透,半晌,才歉然道:“是我将话说得太轻巧了。” “那我的请求……” “并非不能达成,来年初夏吧,便到了时机。” “太好了,那还劳烦何姑娘……” “也需得你出力呢。” “自会竭力。” 梅树精依何未染的要求,留下了百朵半开的黄梅,便走了。阿葵倚在门边目送她慢慢消失在巷口,嘟着嘴可怜巴巴的模样,好像很想跟着去,又怕李苦儿不乐意。 李苦儿拢着领子到门口,哈着气问她:“怎么?你又要跟她走?可万一明年夏天,方枝儿的虚荣没有了,想与她离开这儿了,你也要跟着去么?” 阿葵听了她这番话,眼睛就酸了起来,转身抱着李苦儿的腰呜呜地哭:“我不要我不要……呜呜呜……那个方枝儿有什么好的……呜呜呜……” “行了,你们两个先进来吧。苦儿你想让阿葵哭死么?” 何未染在灶房里一喊,两人便牵着手过去了。 “小狗皮膏药,成日黏着人家,别被讨厌了才好。”何未染将门关好,在灶里生起了火:“你们都来烤烤。” 两人听话地蹲在灶边,阿葵红着眼圈,哽咽道:“我……我不开心。” 何未染摇摇头,笑道:“阿葵你真傻,该是开心才对。” 阿葵不解,仰着头问她:“我为什么要开心?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方才你的梅花姐姐已然说了,若方枝儿当真钟情于齐三公子,无关钱财,便会离开她的。” “可是……苦儿姐姐说方枝儿也可能跟梅花姐姐走的。” 何未染闻言,看着李苦儿挑了挑眉,笑得颇有深意:“若我说,方枝儿不会跟她走呢?” 李苦儿眉毛一扭,但听旁边阿葵立即破涕为笑,吸了吸鼻子道:“我当然更相信何姐姐的话。” 李苦儿心里在抹泪,面上也是无言以对的样子。何未染伸手揉了揉两人的头,道:“好啦,还有正事要办的,需阿葵帮我呢。” 阿葵疑惑地睁大眼:“什么事呀?” “要帮方枝儿驱逐心中的虚荣,这头一件事,便是熬制糖浆,不过需一件东西,只你有的,愿意么?” 阿葵二话不说,一口答应:“当然愿意,早些让方枝儿不虚荣,早些让梅花姐姐离开她,最好不过了。那……是要什么东西呀?” “你的花粉,无需太多。” “哦……行!要我做什么都行。”阿葵说着,便从碗橱里拿出一个大碗,一抖袖子,金黄色的粉末便从袖子里洒了下来,不多时便将大碗装满了。 “足够了。”何未染点头,看着略显疲态的阿葵:“辛苦了,过一会儿给你做好吃的,很快就会复原了。” 李苦儿不太明白,但还是赶紧过去扶住阿葵。阿葵的身体不似先前温暖如阳,手是冰冷的。 “怎么这么凉?赶紧去烤烤火。” 两人又蹲回灶边,何未染正熬着一大锅糖浆,这糖浆与平日里做菜的时候熬的不一样,就是多了这么一味葵花粉。 她熬好了葵花粉糖浆,装进一个罐子里封好,又道:“后头呀,该做盐梅花了。苦儿你过来,学好了。” “盐梅花是什么东西?”李苦儿跑到何未染身边,不解地问。 “是做暗香汤的料儿。先将盐巴炒热,然后取一个豁口罐子,将盐巴和连蒂的半开梅花一层一层铺好,就如这般……”何未染一边示范,一边说:“一两炒盐,一两梅花,再一两炒盐,一两梅花,将罐子填满了封上,待得明年入夏,便能取了来,垫了蜂蜜泡上热水,成就一碗高节的暗香汤了。” 李苦儿明白了些,了悟地点头:“原来如此。那么这暗香汤,便是能洗净方枝儿内心虚荣的宝贝了吧!” 何未染笑着捏了捏她的脸:“算是成了一半吧。” 李苦儿也不反抗,只顾着继续猜测:“那另一半呢?是方才做的糖浆么?” 何未染却神神秘秘道:“是,也不是。呵呵,明日你便知道了。” 第二天,李苦儿醒来的时候,何未染已经在做早饭了,清粥小菜却滋味十足。阿葵吃了昨晚何未染做的宵夜便恢复了精神,吃好了这顿早饭,便与另两人说了一声去找梅树精了。 李苦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何未染却轻松道:“她要走便走吧,咱们俩今日也要忙呢。” 第65章 暗香汤(六) 粗略收拾了家中物什, 何未染便带着李苦儿去马市租了一辆马车, 一路朝北。 车辙子压过雪地的声音,雪花落在棚顶的声音, 风的声音, 马儿打响鼻的声音……年迈的老车夫裹着件打满了补丁的大袄, 时不时饮上一嘴酒葫芦。葫芦里是烈酒, 浓郁的酒香连坐在车里的李苦儿都快闻醉了。 “我说姑娘,这冰天雪地的,你们去稻川做啥?” “舍妹顽皮, 想去瞧瞧稻川结冰了没有,好凿个冰窟窿捕几条小鱼儿回去。” “嚯, 那可是门本事啊,怕姑娘是要空手而归了。” “空手便空手吧,也没什么,玩畅快了就好。” 李苦儿听何未染编排她的瞎话溜儿得很, 也不出声反驳,只抱着糖浆罐子一个劲儿朝她翻白眼。何未染见不得她这丑样,一巴掌捂了她的眼睛继续与那老车夫说瞎话。 雪地里马车行得慢, 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功夫才到了稻川河畔。河水当真结了冰, 冰厚得一眼看不到底。何未染请老车夫在原地等候, 便领着李苦儿下车继续沿着河岸走。 她的手温暖异常,李苦儿紧紧牵着她,竟也不觉得冷了…… “何姐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那地方啊, 我还带你去过呢。可还记得暑热时吃的山水饭?” “自然忘不了。”李苦儿脚步一顿,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啊……该不会是你采山药的地方吧。” “想起那鳗精了?早就被你吃下肚子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可是那座山上,不是也有妖怪么?上回你还说有危险,叫我不要跟着去。” “的确这么说过。”何未染点头:“所以这回便不下山了,将我们要找的妖引下山来便好。” 李苦儿一听,惊惶起来:“我……我们要找什么妖怪?” “去找深山里的蜂后娘娘,请她帮个忙。” 李苦儿还是不太明白,只是无论怎么追问,何未染都只是笑而不语。 走了没多久,两人便到了当初采山药的野山跟前。何未染打开糖浆罐子,寻了一根枯枝蘸了一些,放在唇前轻吹一口气,一瞬间,李苦儿便觉一股甜香飘散在空气中,好闻得很。 她一边嗅着这香气,一边观察周边的动静。忽然,山上传来异响,嗡嗡嗡嗡,听的人头皮发麻。李苦儿看见何未染目的达成的笑容,一想到正有一大群山蜂靠近,便觉紧张异常。 不多会儿,一团黑色的密密麻麻从山上涌下,如同黑云一般,变换着各种形状来到两人面前。那密密麻麻的中心旋转着越聚越拢,慢慢地,一个黑袍女妖化出形来。她的眼睛硕大且漆黑,背后生着一双透明的巨大翅膀,身形凹凸有致,但看起来总是有点骇人。 她眯眼,享受地呼吸着空气中甜香的味道,紧接着,又是一生喟叹:“嗯~~这是什么香味儿?如此诱人。” 她说话很慢,仿若陷入了沉迷。 何未染也不答话,只将蘸了糖浆的枯枝递予蜂后娘娘。蜂后娘娘接过枯枝,先是深深一嗅,又伸出长长的舌头一舔,即刻满足地浑身颤抖起来。 “我喜欢。”她睁开眼,看向面前微笑的何未染:“阁下此番前来,是有何事?” 何未染开门见山:“镇上有株成精的梅树,若蜂后娘娘能遣工蜂去将那梅花蜜采来,这罐糖浆便作是谢礼。” “镇上……”蜂后抬着下巴沉吟片刻,道:“太远了,这一去一回,不知得冻死我多少工蜂,得不偿失呀。” 何未染也不急,道:“蜂后娘娘方才怕是没尝出这糖浆的妙处。” “哦?”蜂后再次舔了舔枯枝上的糖浆,回味良久,疑惑道:“葵花?又不似普通的葵花呢。” “正是,这糖浆熬制之时,混了葵花花粉,来自那常年吸收日阳之精的葵花花灵。这一罐,足够您的族群过冬了。”何未染说着,手掌一送,糖浆罐子便慢悠悠飘到了对面去。 蜂后接了罐子,满意的扬起嘴角,道:“确是桩不受委屈的买卖,我这便应下了。阁下十日之后来此处取即可。” 何未染点头作礼:“蜂后娘娘果是爽快,十日之后,不见不散。” 蜂后带着蜂群走了,李苦儿这才敢开口,却还是不敢大声说话。 “何姐姐,原来是想叫山蜂采梅花蜜啊?何必这么麻烦,镇上也有养蜂人啊。” 何未染觉得好笑,问:“这冬日里,你何曾见过家蜂出来采蜜的?早就被养蜂人用糖浆养起来了。也只有山中野蜂为了生存外出采冬蜜,只是像这般的数九寒天,百花凋零殆尽,若方圆之内无花可采,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也是极其危险的。” “原来如此……”李苦儿恍然大悟:“若它们吃了和着阿葵的花粉熬的糖浆,便不怕冷了吧。” 两人又在河边信步走了走,回了马车。老车夫见她们两手空空,捋着胡子道:“哈哈,看来两位姑娘确实白来了一趟。” 何未染摇着头颇为可惜的样子:“看来是今日运道不好,本还想给妹妹煮锅鱼汤暖身呢,算了,去鱼市买一条罢。” ……………… 冬去春来又一夏,盐梅花到了开封的时候。或许是伙食好了,也就几个月的功夫,李苦儿的个头似乎又窜了一窜,身上也多了几两肉,长开了不少。 这一天,天气和暖,何未染向老王爷告了一日假,拎着盐梅花和梅花蜜,带着李苦儿去拜访方枝儿。 齐三少爷回了老宅,据说是正妻病了,就是做样子给别人看,也多少得关怀一些。方枝儿对此颇为不满,正砸着东西发着脾气,听闻何未染来,倒是勉强收敛了些,命人收拾了才吩咐将客人引进屋子。 “上回来的时候,这老梅树还开满了花儿呢。” “可不,瞧何姑娘你都多久没来了,只能看这满树的叶子了。不过没什么大碍,我这园子呀,多得是奇花异草,如今好天气,花儿都开得艳丽呢。” 何未染抿唇一笑:“我倒是更喜欢梅花。今日呢,便是来为枝儿姑娘烹一碗暗香汤的。” 方枝儿用扇子掩着嘴,眼睛却瞟向何未染带来的东西:“暗香汤?是如何的说法?我尽不曾听过。” “请府上送一壶滚水来,再借白玉碗一用。” 方枝儿忙唤人去办。不多时,丫鬟端来三枚莹白温润的玉碗和一壶刚烧开的热水。何未染先往玉碗底舀了一勺梅花蜜,再放入三朵盐梅花,滚水一冲,金黄的盐梅花立即舒展如新花绽放,鲜艳欲滴,并伴有清雅的暗想弥漫开来。 “啊,原来梅花竟有这般的食用妙法,头一回见,实在美呢。”方枝儿惊喜地端起玉碗,轻轻吹去些热气,轻呷起来。 李苦儿也跟着认真品尝,只觉入口甘美梅香怡人,还有一丝丝寒苦之味,口感十分之丰富。 就是太烫了……李苦儿抿了抿嘴,呼呼地吹着热气,抬眼一瞧,竟见那方枝儿……在流泪。 “啊……我……我怎么哭了?”她忙拿帕子去抹,却止不住眸中泪流:“真是奇怪?我明明不想哭的,实在失礼。” 何未染垂眸:“无妨,哭一哭总是好的。我们这便告辞了,枝儿姑娘当多休息。” 李苦儿一听要走,赶紧忍着热烫将碗中的暗香汤全数吞入腹中,端正做出随时可告辞的样子。 方枝儿或许也并没有多少兴致接待她们,只抹着泪感谢何未染的礼物,还说十分喜欢。 回去的路上,李苦儿问何未染:“那个方枝儿为什么会哭?是暗香汤的缘故么?我也喝了,为什么没哭?” 何未染摸着李苦儿的脸笑答:“梅香高洁,通过眼泪带走人心中的噩气,苦儿心中无噩,便也无泪了。” 三天之后,镇上流传了这么个消息:齐三少爷家的别院出了怪事,一夜之间,那院子里的老梅树不见了,夜里也不曾听见什么动静,可一大早哪,那儿就剩个大土坑了,也不知是被哪个大本事的给偷了。 这消息还是隔壁刘婶告诉李苦儿的,刘婶说完了这事儿,还指着阿葵倚着的小树问:“哎?苦儿你什么时候新种了棵树在院子里?哟,真是巧了,看着也是梅树呀。” 第66章 桂花蛋(一) 五月初八, 宜嫁娶。 五月初九, 阿竹作了人妇打扮。 几个丫鬟闲时凑在一块儿笑闹。小曲对阿竹很是歆羡,看模样恨不得明日嫁的便是她, 李苦儿不懂, 她这样跳脱的性子, 却原来是如此向往为人妇来为人母的生活。如今几人之中, 只阿缭和李苦儿尚未定下亲事,阿缭倒是有来说亲的,只一直不曾作出回应, 而李苦儿,大家都说像她这般柔软的性子, 极是适合贤良淑德,若双亲健在,该是早早觅得良人了。她只笑,不说话, 心里却实在不敢苟同,若是一年前,她还在为渺茫的将来勤俭持家, 终日想着给自己攒一份得体的嫁妆, 奉予那未曾幻想过相貌的夫郎, 然而如今,心境已是另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通透了,也无畏了, 谁说女人得嫁个男人才算有了家? 几人聊完散了,各忙各的去。李苦儿回了灶房,何未染正熬着老汤,或是非凡的耳力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取笑说:“你这样倔强的姑娘,她们竟说你性子柔软,分明日日相处,却不懂你呢。” 李苦儿捂着嘴笑:“何姐姐怎么就觉出我倔强来了,我分明对你言听计从,乖巧得很。” “哦?当真?”何未染抬起头:“那我与你说个事,你倒是考虑考虑,叫我瞧瞧你是听我不听。” 李苦儿疑惑地扬起眉毛,她继续道:“前几日有人与我念叨,说我虽从未收你为徒,所作所为却的确算得了半个师父,你呢,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这许多年,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我作为这半个师父,该为你张罗门亲事来着。” 李苦儿不禁露出不甘愿的神情,问:“那何姐姐你是如何打算,想让我如何听从?” “若我说替你物色了一名好儿郎,你可愿去见上一见?” 李苦儿挂了嘴角,立即表态:“不要,我不想嫁人。” “呵呵呵。刚还说对我言听计从的,才多久,就把话吃回去了。” 李苦儿垂着头,丧气道:“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对我说这些的……” 何未染却笑得扬起了下巴:“幸而我方才是胡说的。这镇子上啊,哪有男人配得上我的苦儿?” “我就知道!”李苦儿咬着下唇仍掩不住笑意,欣喜地跑到何未染身后抱着她的腰晃啊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何未染覆着腰间的手宠溺地笑道:“瞧你,知道了半天究竟是知道什么?也不说。” 李苦儿赶紧答她:“想当初也是你告诉我女子不是非要嫁人不可的,我还奇怪呢,现在怎么操心起这俗事了呢?果然是玩笑话。” “是啊……”何未染话语里透出一丝的惆怅:“我怎么舍得亲手把苦儿推进这俗世间的俗事里去呢?” 一个玩笑,让李苦儿的心绪大落又大起,索性,它只是个玩笑。在府里吃过了简单的晚饭,李苦儿回家,夏日里,这个时辰,天还没黑透,到家时,梅花正陪着阿葵坐在房门前玩小沙包。 对了,梅花就是那梅树精,也不知为什么,何未染要将她变成现在的样子,如今她看上去,比阿葵大不了多少,十岁的孩子相貌,给人的感觉却与原来一般,冷冷淡淡的,但少了些哀怨的气息。隔壁刘婶儿时常也会见梅花现身,有时还与阿葵一块儿去她家蹭饭,编造说俩人是玩伴儿。刘婶儿也没太多疑心,高兴坏了,有时还找李苦儿商量,这阿葵与梅花呀,哪个做儿媳妇好? 哪个都甭想了……这话在李苦儿脑袋里转了一万遍,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呀,苦儿你回来了?”正想着呢,隔壁刘婶儿来找她了。 “诶!在了。” 李苦儿隔着墙往刘婶儿家看,她正在井边洗碗。 “正好,我有个事要跟你说。今天我去量米,遇上了宋媒婆儿,就顺道将你八字给她了,叫她给你物色物色。” “啊?!”李苦儿心里叫苦不迭,白天才被何未染那个玩笑吓了一跳,晚上家里竟还有个真的等着。 “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吧,我还不急……” 那边刘婶儿当他姑娘家害臊,笑呵呵地说:“这事儿啊,姑娘家都是要经历的,回头宋媒婆给你找到合适的就会上门来,你听听,觉着好呢,这红线也就牵成了,不好呢,推了就是,没大碍的。” “这……好吧,也只能这样了。”李苦儿叹气,不知道自己日后得应付几回这种事儿,虽然结果都是推了,但一次次的拒绝,时日一久,总是得罪人的。 “对了,我今天给八字的时候才想起来,再过几日便是你生辰了吧。五月十三,没错吧?到时来婶儿家吃,婶儿给你好好过过生辰。毕竟啊,明年你若是嫁出去了,可再没这机会了。” “不必了不必了!”李苦儿连忙摇手拒绝:“十六岁的小生辰,往年都不过的,今年也不必麻烦。再说了,我府里还有活呢,回来可早不了。” “你这孩子真是死心眼儿,这事儿还客气。罢了,到那天,来婶儿这头吃碗长寿面再走。” “好。” 刘婶儿洗完碗进屋了,李苦儿也打算进灶房烧锅水好沐浴。阿葵丢了沙包凑上来,问她:“苦儿姐姐,五月十三是你生辰?” “是啊,怎么了?” “啊,没怎么没怎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 阿葵讪笑着又回了梅花身边,李苦儿却觉得她古古怪怪的,想看看梅花的反应,人家看看她再看看阿葵,什么多余的信息都没透露出来,冷淡得很。 生活如常,也就是家里和王府的几个来回,日子已过了几天。终于,李苦儿的生辰到了,五月十三。 刘婶儿确实将这事放在了心上,一早,就做了一碗长寿面端到李苦儿家,上头还磕了一个荷包蛋。李苦儿虽一直不将生辰当回要紧事,但当两手捧住这碗面时,心下的确感动不已。满满的一碗,用料十足,虽不及何未染的手艺让人惊艳,但这平凡的美味总能引人感怀。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每每生辰那日,娘亲也会拖着病怏怏的身子给她下一碗长寿面,一样的味道,一样是盖一个荷包蛋,那荷包蛋嫩的,用筷子戳一下,黄儿立即便溢出来了。 “你先吃着,碗叫阿葵中午来吃饭的时候带上就好了。” 刘婶儿走了,李苦儿鼻子也酸得很,院子里阿葵化了人形来,坐到李苦儿对面,巴巴地看着她流口水,梅花也来了,敲了阿葵的脑袋:“小寿星的长寿面你也惦记,像什么样子。” 阿葵捂着脑袋扁着嘴,眼睛还在看李苦儿那碗面。李苦儿被盯得不自然,只能又去拿了两只碗,请她俩一起吃。 阿葵一边吃小碗里的面一边依旧紧紧盯着她的碗,她觉着不得劲儿,直说:“你到底在看什么?” “荷包蛋……”阿葵喏喏地开口,惹得旁边梅花翻了个白眼,数落她:“吃了面还不够,要什么荷包蛋?一会儿等院里那几只鸡下了蛋,我给你做还不成么?” 阿葵委屈地望向她:“梅花姐姐,你有功夫去向何姐姐学学厨艺好么?我吃了你做的东西,就觉得肚子痛痛的,好像修为都退回去了。” 梅花面无表情地冷言冷语:“胡说,你一个花灵对这些凡物能有什么反应,就是饭生了蛋焦了肉咸了菜淡了,你也不会肚子痛,更不会少丁点儿修为。” “……” 李苦儿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愣愣地突然反应过来,忙放下筷子问:“等一下,你俩在家到底糟蹋了多少粮食?” 第67章 桂花蛋(二) 李苦儿本来以为家里多个梅树精姐姐来管那朵向日葵该高兴才对, 没想到俩妖精整一块儿竟变着法儿地闹。 吃完了长寿面, 李苦儿便去王府做工了。早间一切如常,只到了下午, 何未染叫她去鱼市买两条桂鱼回来, 说买了回来, 便可以下工了。 李苦儿觉着奇怪, 为什么今天许她早回去?追问一遍又一遍,何未染答她:“我一会儿得出个门,你回来了我也不在, 也就不必做活儿了。早些回去,你不是说田里的菜该收了么?” “哦……对。可何姐姐你要到哪儿去?” 何未染刮了刮她的鼻子, 和善笑道:“怎么?还要看着我么?别问了快去。对了,带上伞。” “带伞?天气挺好的……” “一会儿得下雨,带上吧。”何未染把伞塞进李苦儿的手里,便将她推出了灶房。 李苦儿心想:何姐姐今天果然不对劲呀……到底出去干什么呢? 挽着菜篮子往鱼市去, 果不其然,不过多久就变天了。之前还是微风和煦的,转眼就阴云密布了。眼见着雨点子就要落下来, 匆匆忙忙在阿缭的哥哥那儿买下两条肥美的桂鱼, 正想赶回去呢, 突然看见了躲在角落里眼冒贼光的大黑猫。 李苦儿过去,那大黑猫的眼神一下就散了,也不跑,仰着头冲她喵了一声。 “咦, 好久不见。你跑哪儿去了?” 黑猫将视线落在她的篮子上…… “这可不能给你吃。”李苦儿向来认为它通人性,听得懂:“不过我家里晒了小鱼干,你跟我回去,我请你吃呀。” 大黑猫在李苦儿脚边亲近地绕了两圈,便跟着她走了。 雨终是落下来了,大滴大滴地打在街道上,屋檐上,树叶上,还有路上百姓的纸伞上。李苦儿也撑开伞,捞着大黑猫往乔王府跑。 何未染果然不在,小曲说李苦儿出门不多久,她也出门了,去哪儿是没交代,但已告了假,王爷王妃所幸也下馆子去了。 李苦儿还是对何未染秘密外出的事耿耿于怀,虽知道自己是管得宽了,毕竟何未染心里的主意谁都猜不透,但或许也是被惯坏了,就是不习惯她做事不带着自己。 一路扁着嘴回家,刚走到家附近,便闻见阵阵饭菜香味飘荡在巷子里。李苦儿正道谁家煮饭这般早,却又是这般好手艺。开了院门,方发现那香味是从自家灶房里出来的。 关上院门踏进屋檐遮蔽的方寸。李苦儿一边收伞,一边探头往灶房里望……何未染和梅花正聚在灶台前做菜,阿葵则坐在旁边打蛋。 “呀!苦儿姐姐回来了!还有大黑猫!!!”阿葵看见了黑猫,立即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放下碗,跳叫着过来。黑猫被吓得赶紧窜进了旁边堂屋,阿葵也追了过去,即刻想起一阵叮铃桄榔。 李苦儿也顾不上那些,只惊喜地看着何未染:“何姐姐!你怎么上我家来了?也不说一声。” “前些日子阿葵和梅花姑娘夜里来告诉我,说今日是你的生辰。呵呵,还是她们俩上心,你瞧我,连这都不知道。我们就盘算着,给你过回生辰,做些好吃的,热热闹闹过。哎,只没料到你回来这么早,头个紧要的点心都没做呢。” 李苦儿感动不已,走进灶房看她们准备的食材,量都不大,却十足的丰富,不知道是要做几个菜。 那边阿葵终于捉到了大黑猫,拎着黑猫的后颈得意洋洋地又回了灶房,对李苦儿道:“苦儿姐姐,我和梅花姐姐给你做点心吃,桂花蛋,一会儿何姐姐就要教我们做。” “是吗?听名字就知道好吃,我都想学了。” 那边梅花不好意思道:“本来倒想做几道菜给你吃的,只是练了几天都没个成果,哎,我都觉着面上无光,只有趁着何姑娘在,现学现卖。” “啊……原来你们是一直在家学给我过生辰的菜肴啊……”李苦儿感动之余心底又生出愧疚来,早上还嫌阿葵和梅花捣乱,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她。 “啪啪。”何未染拊掌:“好了阿葵,把猫放下,刚让你打的蛋呢?” 阿葵被这一提醒,赶紧放了大黑猫,摸着头笑:“哎呀,我都忘了,嘿嘿,等我再搅两下就好了。”说着,又端起之前扔下的碗哗哗哗地搅拌起来。 大黑猫得了自由,窃窃地溜到李苦儿脚边去,李苦儿翻了几条小鱼干给它,又看那边认真打蛋的阿葵,问何未染:“何姐姐,那个就是做桂花蛋要用的呀?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何未染答:“这道菜呀,用料简单得很,几乎都在阿葵那碗里了。七个鸡蛋黄,八两水,一两糖,三两绿豆粉,拌匀便成了。” “好啦好啦,我拌得可匀了。” 阿葵将碗放到灶台上,何未染瞧了瞧,点头道:“嗯,可以了,这接下来啊,便极是费力气了。” 梅花拿了碗来,眼睛里有跃跃欲试:“你说,我照着做就是。” “好。其实只三步,倒油,炒制,起锅。”何未染将手边撑着油的碗递予她:“油需是花生油,下锅待两成热……对了,就是现在,下蛋液,蛋液下锅后,会很快结块,用铁勺搅拌之后,不断用勺底捶打,将油压进绿豆粉中,就如打糕一般,产生黏性。” “那我这得打多久?” “嗯……约莫半个时辰吧,一千八百回,是个力气活儿,呵呵,但于你来说应算不得什么难事儿。不止是简单的上下捶打,还得旋转着推击,将里面的粉疙瘩推化了,我来,你且看着。”何未染一边做着示范一边道。 李苦儿瞪大了眼,看着锅里金黄的蛋液由水变成豆腐渣的样子,又渐渐在铁勺的捶打下融为一体变得韧性十足,实在有趣可爱。 何未染将铁勺还给梅花,又道:“看着是个单调没趣的活儿,实则还得注意火候,这火一急啊,蛋就糊了。再有一样,若是这桂花蛋黏锅底黏勺子了,便再加点儿油,一千八百回捶打下来,桂花蛋便成了,是月桂的金黄色,吃起来软糯甘甜,且不会粘牙,你们定会喜欢。” 半个时辰后,桂花蛋终于出锅,一团灿烂的金黄平铺在白色的瓷碟上,让李苦儿想到中秋的满月。阿葵揉着梅花的手腕问她疼不疼,梅花摇头,让李苦儿赶紧吃一口,瞧阿葵这模样,眼珠子还定在桂花蛋上呢,打了什么主意谁都看得出来。 何未染取了刀子来划下一角盛进小碗里给她,不多久,小碗里也多了一轮圆月。李苦儿拿着筷子夹起桂花蛋,一口下去,果然甜而不腻,糯而不粘,入口是柔顺的口感,有点儿像年糕,但比年糕软得多,也香得多。 傍晚,何未染做了一桌好菜,也请了隔壁刘婶儿一家来,大黑猫也饱了口福,何未染为它做了香炸小溪鱼,说是替李苦儿做的东。 外头疾风骤雨,里头七人一猫齐聚一堂,佳肴美味,谈笑风生,李苦儿切切实实哭了一场,哭了又笑,笑了又不好意思起来。 “我才没哭?我是高兴呀,你们都这么好,我是笑得极了才流的眼泪。” 入了夜,刘婶儿一家回去了,走时好生感谢了一通这一年来何未染对李苦儿的照拂,仿佛他们就是李苦儿的父母。 大黑猫也走了,李苦儿说它好像一个浪子,即使风大雨大,就算被它信赖,也留它不住。何未染笑,说这浪子知恩图报,方才还叼走了灶房里一只大老鼠。 阿葵和梅花喝了酒,一个迟钝一个感伤,都不大正常,硬要爬上屋顶看天边的闪电。李苦儿仰着头对梅花喊:“谢谢你梅花姐姐,我这都开始想念你做的桂花蛋了。”梅花垂头看她,面上终于又有了笑容:“来年你生辰,我就能做更多菜了。” 何未染留下来了,李苦儿更是高兴,两人灭了蜡烛躺在床上听外头的雨声。李苦儿窝进何未染的怀中,小声道:“何姐姐,我真喜欢这样的热闹。” 何未染搂紧了她,语调温柔:“人啊,伴着欢声笑语来这世上,一年一年,就是活得辛苦,在这生辰之日,也得笑着才对得起为你的降生承受痛苦又为你的降生欢天喜地的人啊。苦儿,生辰快乐。” 李苦儿沉默良久,终是讲出了心底的话:“有何姐姐在,我就会快乐。” 第68章 鱼肠焖柚青(一) 七月流火, 今年, 暑热降得似也分外及时。清水镇上来了个杂耍班子,叫欢喜班, 据说是走遍了大江南北有大名气的, 就连京城富户都会请他们入自家宅院演上一场两场。 欢喜班会在清水镇逗留十日, 起先就在鼎泰街摆场子, 赚些小百姓的吆喝,不出三日,便陆续有达官贵人前去邀约。乔老王爷是远近达官中的达官, 贵人中的贵人,自然也落不下, 这一日,便将这杂耍班子请来了。 后厨忙得不可开交,不止要准备东家看杂耍时的吃食,还得忙欢喜班一行四十来人的午饭。听说世子也被乔王爷喊来了, 带着世子妃和小世孙。老王爷也想与孙辈多多亲近,好感受天伦之乐。 欢喜班这五桌饭代表了乔王府的颜面。不能太丰盛,否则外人看来, 这王爷的府邸竟将一帮玩儿杂耍的当上宾伺候, 未免有失身份;也不能太寒酸, 难不成堂堂乔王府还给不出几口像样的吃食。何未染虽不必亲自掌勺,但这食单的定制还得她来。老王爷一句你看着办是对她的信任,其实这半年来,他也逐步地不再指定明日想吃的菜肴, 全凭何未染做什么,他们便吃什么,总之如何都是让人满意的。 李苦儿里里外外忙进忙出的帮忙打下手,心思却野得不知在哪儿了。整个后厨的丫鬟都在传这欢喜班是如何如何功夫了得表演精彩,还有金班主家传的独门幻术,是哪家都学不到的。 李苦儿一脸的向往看得何未染都想笑:“怎么?妖魔鬼怪的玄乎事儿都见过了,还好奇这些个糊弄人的把戏?” “哎呀何姐姐你怎么这么大声?”李苦儿去捂她嘴:“给人听到了怎么办?” 何未染笑着把她的手挪开:“比我还紧张。放心吧,没人听,都想着法儿地要去看杂耍呢。你要是想看啊,我带你去。” “真的?但不合规矩呀。” “早上王爷邀了我,向来多带一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或许你得站在我身后了,想大声说话也得忍着。去么?” “去呀!”李苦儿高兴得眼冒精光,满口答应:“我一定跟伺候王妃们的丫鬟一样毕恭毕敬地看,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你也不必像那些伺候人的丫鬟一般,人家还当我这管后厨的摆多大谱儿呢。”何未染摸摸她的脑袋笑道:“我就说……我是你的师父。” 李苦儿嚼着嘴反驳:“事实上我是你的心腹。” 何未染噗地笑出来,摇头开起玩笑来:“你啊,是我的心肝儿才对。” 李苦儿瞬间没意见了。“心肝儿啊……我喜欢这名头。” 饭后,李苦儿便跟着何未染去看杂耍了。欢喜班的台子早上就搭好了,林林总总的杂耍道具也已经各就各位,边上还坐一排乐师,吹唢呐、拉胡琴、敲锣鼓,虽只在准备,却也十分热闹。优人们的脸蛋上都抹了两团嫣红的胭脂,身上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裳,衣裳包了金丝银丝的边,闪闪发亮的,精致,也喜庆。 其他丫鬟正布置着观台上的桌椅吃食。阿缭她们对李苦儿好是羡慕,叹自己还得守在后厨听候这儿的吩咐,实在凄惨。 不多久,乔王爷也来了,抱着小世孙逗弄个不停,后面跟着王妃和世子,正说着母子间的寒暄话,再后面,就是两位夫人,给世子妃传授育儿窍门呢。待他们都落座了,各自的丫鬟也站定了位置,何未染才在最边角的椅子上坐下,李苦儿就乖乖站在她身后,低着头瞪大了眼睛偷瞄欢喜班搭的台子。 “何姑娘,不知这欢喜班的杂耍你先前可瞧过?”乔王爷捏着须子问何未染。 何未染摇头:“倒是不曾有幸遇上,今日托王爷的福,总算能开回眼界。” 乔王妃笑,话语十分亲和:“我呀,自打跟着王爷过来,就再没能追上京城人的风了。” 老王爷哈哈大笑,拍了拍乔王妃的手背道:“那真是委屈王妃啦,赶紧趁这功夫把风儿追回来。”他又看向何未染,以及何未染身后的李苦儿,忽道:“这样吧,人多热闹,府里上下没差事的,都过来一块儿看吧。” 管家爷一听,连忙差人去将剩余家仆喊来。家丁丫鬟就着王爷等人的座位两边站成两排,小曲她们就近往何未染边上挨。李苦儿凑到何未染耳畔小声道:“我的特权没了。” 何未染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趁没人注意,从手边果盘里摘了粒葡萄塞她嘴里。 杂耍正式开始,金班主头个上台,微胖的身材,半百的年纪,一头花白头发,说话却十分顽童气,一番有趣的开场白便逗得场上众人忘了尊卑规矩,拊掌大笑不止。 “笑得好呀笑得妙,九天神鸟亦要来报到。”金班主指指东面厢房的屋顶,眼珠一转:“大伙儿,往-那-瞧!” 众人目光一齐朝他指的那处去,但见屋顶处忽地冒出一股五色烟,轻烟袅袅,却如被什么控制了一般,渐渐化作一只长尾神鸟的模样,五彩的烟鸟仰天长啸,叫声清明悦耳,她扑动着翅膀,在屋顶上方跳起舞来,美极幻极。 众人都看呆了,李苦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想看清神鸟的实质,虽然她已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何姐姐,真的不是妖怪的术法么?” 何未染抿了口茶,才道:“也许屋顶那边藏了个擅作烟画的异人吧。” “可那烟是五彩的,我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烟。”旁边小曲听到她们的对话,忍不住也掺和进来。 “五彩烟,亦非做不成的。听说制香时加一半松树上的苔藓皮粉末,便可燃出五色的烟。” “这样啊……”小曲知道了其中道理,忽觉无趣起来。 何未染却又添了一句:“但或许真如苦儿所说,是妖怪的术法也没准呢。” 李苦儿撇了撇嘴:“何姐姐总是不给句准话。” 五彩烟鸟的舞蹈并不长久,不多时便散成了一团无形的彩雾,众人面上不由露出遗憾的神色,却见那彩雾再次聚行,成了“福寿延年”四字。 “嚯!神鸟都来为乔王爷祈福啦!祝王爷福寿延年!” 众人连忙鼓掌,齐喝:“祝王爷福寿延年!” 老王爷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 贺词散尽,紧接着,金班主开始安排其他优人上场,五花八门的杂耍节目看得人眼花缭乱惊叹不已,就是最常见的马术、绳技、弄剑,也已到了登峰造极的难度。 小指粗细的麻绳,系在两座高台之间,高台上各站一人,戴着未开眼孔的丑人面具,腰配锋利的飞刀,背后各立一块圆靶,中间麻绳上还有一个绳技优人在来回穿行,两边的面具人同时出刀,刀需中靶,且要小心伤了对面的同伴。绳技优人则更是惊险,不断弯身躲开前后飞速而来的飞刀,还需保持自身平衡。大伙儿看得甚至不敢出声不敢喘气,生怕自己一口气把人吹下来。 李苦儿不喜欢这种吓人的杂耍,她喜欢班主小儿子的表演,少年自称金小少爷,他的表演不是在台上的,而是在众人的身边,就地取材变出各种好玩儿的戏法,连尚不知事的小世孙都能被他叠出来那只会飞的金色小纸鹤逗得咯咯直乐。 他还会表演神仙索,王府庭院里有一棵巨大的柚子树,很高很高,比房子可高得多。这棵柚子树结果总是比一般的柚子树晚,这都七月了,镇上其它柚子树基本都结出青果了,只它还什么都没长出来,只一树不算繁盛的绿叶。 金小少爷在柚子树下踱了三圈,啧啧不停:“这棵树好啊,瞧这上头的柚子,一个,两个,三个……满树都是可馋死人了。” 大家一同好奇地往树上看,哪有什么柚子?世子敲着纸扇问他:“金小少爷,你年纪小小眼神儿可不好啊……好好瞧瞧,一个柚子都没有。” 金小少爷立即露出气愤的神色:“我的眼神儿世上第一好,不要以为您是世子大人就可以随便污蔑我。”他目色一变,忽地笑起来:“我啊,总能见着别人见不着的东西,就好像这树上的柚子。你们若是不信我,我就将柚子摘下来,让你们好好瞧瞧。” 世子大人也没被他刚才的唐突惹怒,依旧好脾气地道:“行啊,你若将柚子摘下来,我就赏你一锭元宝,好让你背着你爹爹去买糖葫芦吃。” “哈哈,一言为定。”金小少爷说完,从袖中掏出一捆绳索,往上一抛,伸缩便迅速飞了上去,又突然停在了半空,离柚子的枝叶极近的半空。 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他三下五除二爬上绳索,一只手抱着绳索,一只手伸长了往树叶堆里摸。 他转着眼珠子,摸啊摸,摸啊摸:“诶?在哪儿呢?怎么可能呢?”绳索一转,他到了柚子树的另一边,继续摸…… “哈,有了!”他笑得狡猾,当真从里面摸出个比他脑袋小不了多少的青柚子来。大伙儿可看得清楚,那地方原本可是没有柚子的,可现在…… 金小少爷将柚子抛给世子,得意道:“柚子佑子,世子大人,我的眼神儿好不好。” 世子惊奇地看着手上的柚子,忙回答:“果然是世上第一好的眼神儿。” “这上头还有呢,大伙儿可都接好咯。” 说完,金小少爷一气儿向众人抛了十来个柚子,李苦儿也战战兢兢接到一个,可算乐坏了,真想不到,看个杂耍还能拿个柚子回去。 第69章 鱼肠焖柚青(二) 杂耍戏结束了, 后厨几个丫鬟都拥着李苦儿让她把柚子剥出来让大伙儿尝尝。都想知道这戏法变出来的柚子和树上老实长出来的柚子有什么不一样, 是不是更甜一些,是不是跟水一些。 丫鬟们聚在后厨院子的石桌边, 李苦儿拿着刀子小心翼翼地将青柚划拉开, 剥那厚厚的皮就花了不少力气, 好不容易将雪白的果肉整个取出, 众人便迫不及待分了起来。李苦儿勉强抢回两片紧紧攥在手里,一片自己尝,另一片留给何未染。小曲手快, 三两下就剥开了柚子果膜,李苦儿看着她兴奋地一口下去, 又苦着脸一口出来…… “呸呸呸,吃不了的,还没熟呢。” 其余姑娘听她这么说,撇着嘴将柚子瓣摆回桌上, 有不信的,也尝了口,反应和小曲别无二致。 李苦儿怀疑她们是嘴刁, 还揣着或许没那么难吃的心思撕了个角咬了一口……哎, 果然不能吃, 又苦又涩的,一点儿好味儿都没有。 “啧啧啧,真是白高兴了。” “还不如我家院子里种的呢。” “还以为戏法变出来的柚子有多好吃呢。” “估计是路边哪棵野树上随便摘的,这戏班子也是小家子气, 作甚不买几个好果子拿来变戏法呢?” 大家七嘴八舌抱怨着去干活了,李苦儿无奈地看着石桌子上的柚子,低声道:“这要是让它好端端地在树上多长半个月,准能受人喜欢的。” 正叹着气,何未染从灶房出来了,走到她身边道:“你若觉着浪费,我便教你用这物件做道好菜,也不枉这回高兴一场。” “真的?”李苦儿双目立即焕发了神采,但低头一瞧那些已经被剥得七零八落的柚子瓣,为难道:“可是都已经被咬过了。” 何未染却拣了被丢在一边的柚子皮,道:“做菜啊,还是需得这个。” “柚子皮也能做菜呀?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哪家饿惨了也没拿柚子皮吃的,能好吃么?” 何未染微微一笑,捋着李苦儿的鬓发道:“苦儿你得记得,这世上凡是能吃的东西,不论高低贵贱,只要用心烹调料理,定会成为美味。好了,先做事。”她拿出一张纸,上面是记录了各种食材:“尽快将这些去买来,等宴席了了一同回你家去,也让阿葵和梅花尝尝这道柚子皮做的菜。” 老王爷对欢喜班的表演十分赞赏,特意留了他们一同用晚膳,这可忙惨了后厨众人,比中午那顿更甚。 既是一同用膳的,何未染便也躲不过去,六桌饭,就是不一人包揽所有菜肴,几个大菜总得让她亲自出马。李苦儿接了纸条便乘了府上的马车去街市采买,时辰不早了,许多摊子都收了,这样临时的大活儿让李苦儿好一阵犯难。幸而一年下来与那些时常光顾的摊贩都已熟识,买不着了,便赶到人家家里去,阿缭家也去了一趟,买了好些草鱼,就连他们养在缸里留着自家吃的几条也没放过。 马车满载而归,回了后厨,虽然有些赶,但好歹算不得耽误时辰。大伙儿一同处理食材,杀鸡杀鱼,洗菜剥豆儿。灶房里几口锅都已经熬上了汤炖上了肉,味道飘满了整个后厨,馋得人肚子咕咕叫。 何未染出来,到正洗着鱼的叶妈身边,将她丢在一边的几副内脏捡走了。叶妈不明白了,问她:“哟何姑娘,你拿这些浊物干什么?” 何未染笑了笑,将内脏包进荷叶里,拿麻绳做了结,道:“晚上我去苦儿家做客,回头洗几副鱼肠出来,做道小菜下饭吃。” “鱼肠?那东西多麻烦?怪腥气的也不见得多好吃,谁家还花那功夫啊,都是丢了不要的。您也不必忌讳咱们,喏,就是拿一整条鱼过去吃,也没人会多说一句。” 旁边跟李苦儿一块儿剥豆角的小曲也接茬儿:“可不是嘛?何姐姐你不必替王府省这银子,就是王爷知道了,准也不会觉着哪儿不合适。” 何未染摇头笑道:“我还就是想做鱼肠给苦儿吃的。她呀,准没尝过这鱼肠的滋味儿。”说着,她看向李苦儿,问:“是不是?” 李苦儿点头:“是没吃过。虽然看起来怪恶心的,但如果是何姐姐做的,一定好吃。” 小曲一脸羡慕地看着她,道:“何姐姐对你可真好。哎,我都想去你家吃吃看那个鱼肠能做出个什么味儿来,可是今晚上说好了去翰采家吃饭。你可记着做法,如果好吃,要教我呀。” “教你?”李苦儿不解:“你家什么时候用得着你做饭了?” 小曲翻了个白眼,道:“我这都要嫁了,自然得赶紧学一手好厨艺去伺候夫家的。嘿,对了,你也挺聪明的,跟着何姐姐学本事,虽然夫家还没着落,这手艺先练起来,倒是准备得充足。” “说什么呢!”李苦儿见不得小曲这暧昧的笑脸,义正言辞道:“我跟着何姐姐学厨艺才不是为了日后嫁人讨好公婆夫君呢。我啊,不会嫁人了。” “哈哈哈,苦儿你真逗,个儿都比我高了还跟小孩子似的。你爹娘都去这么些年了,还不想着找个人搭伙儿呀?要不我让翰采帮你留意留意,他认识不少读书人,以前一块儿上学堂的。你爹就是读书人,你一定会喜欢读书人。” “那可说不准,万一我喜欢厨子呢。你也不必替我操心,先好好把自己嫁过去吧。” 小曲听她这话,哼了一声:“还厨子呢。这镇子上谁的厨艺还能好过何姐姐呀?估计其他没哪个厨子能入得了你的眼了。” 李苦儿心里接话:“那我就喜欢何姐姐了。” 入夜,天上已是星辰浩瀚,晚宴可终于忙完了。李苦儿背起小竹篓,是河神大人留下的那个能保持食材鲜活的竹篓,里面放了荷叶包好的鱼肠,完整的青柚皮,还有些何未染准备的佐料。 两人打着灯笼走在回家的巷子里,黑猫许是嗅到了鱼肠的腥味,也跳了出来,跟在李苦儿的脚边。 两人一猫回到家,阿葵高兴得直拍手叫好,喊着又有好吃的了。何未染摸着她的头,说今夜里想吃上晚饭啊,还有得忙。 打一桶井水,倒一碗白醋,取出先前的鱼内脏,摘去鱼肝,将鱼肠浸在白醋里。 “鱼肠有腥味,白醋可除腥。很多人喜欢用盐,但这会使鱼肠脱水变韧,影响菜肴的口感。所以白醋是最好的。浸泡之后,用剪子划开鱼肠,洗去肠子里的污物,剥去腥苦的肠膜,再用清水漂去醋酸味,用布将鱼肠上的水擦干便好了。” 李苦儿和梅花按着何未染的办法,也一人拿一副鱼内脏学着处理,不多会儿,三副鱼肠便粉嫩嫩地躺在砧板上了。何未染麻利地将鱼肠切成小段,放入碗中,加入姜蓉、麻油、盐和胡辣粉腌制。 另一边,拿来青柚皮,削去表面青色部分,留下柔软的白色部分,切件,一瓣一瓣的样子。 “柚青苦涩,要拿来做菜,头一件事便是去除它的苦味。第一过火,第二过水,需要费些功夫。过火,便是用火烤……” 她说着,用筷子夹了一片柚子皮到灶火中炙烤。李苦儿也夹一片,跟她挤在一块儿烤。 “大约是烤到这般泛黄,苦味便去了一半。” 将几片柚子皮全部烤好,便开始过水。 “锅中下水,放柚皮,旺火烧开后,取出置入凉水中浸泡,待柚皮饱胀,取出挤干,换水再次浸泡,如此往复十回,苦涩之味便差不多除尽了。” “果然是个麻烦事呀,得十遍,不过这柚子皮摸起来,软软的真有趣。”李苦儿倒是乐于干这个,只不知去了苦味的柚子皮是什么味道。 “这些都备好了,就可以开始烹调了。锅里下油,下姜片、蒜片还有陈皮爆香,再放入鱼肠油煎,下一勺豆酱和柚子皮爆炒,再加入水和半勺红糖,滚后慢火焖半个时辰便好了。” 何未染又趁这功夫,用李苦儿家现成的菜蔬做了几道简单的小菜,待全部出锅了,四人一猫围坐在堂前的八仙桌边,终于可以开饭了。 李苦儿好奇地夹了一段鱼肠,鱼鲜味十足,又尝不出腥味,是和鱼肉不一样的口感。再夹一片柚子皮,吸饱了汤汁的柚子皮晶莹剔透泛着琥珀的光泽,让人几乎无法想象它原来的样子。咬上一口,绵软难当,咀嚼之下,满嘴都是浓郁的汤汁,还有一种柚子的清香气息,十分美味。 夜里何未染自然留下了,两人躺在床上聊着天,李苦儿还在为今天经历的一切欣喜:“今天真好,白日里看了那么精彩的杂耍戏,晚上吃饭又有你,有阿葵,有梅花姐姐,有大黑猫一块儿,可真是热闹。对了,如果河神大人也在就好了,我都想她了,不知道她和苏姐姐怎么样了。” 何未染想了想,说:“一定过得十分满足,每天都能吃喜欢的粽子呢。” 李苦儿却道:“我是希望河神大人像喜欢粽子一样喜欢苏姐姐。” 何未染掩着嘴乐:“你呀,还想管人家被窝里的事儿么?” “被窝里的事儿?”李苦儿面上一红,索性烛光暗淡也谁都发现不了:“哪有呀何姐姐,我才没想那么多呢,分明是你想到人家被窝里去了。” “噗嗤。呵呵呵呵……就当是我想得歪吧。” 李苦儿也跟着笑,两人凑一块儿,笑得床都抖起来了……可笑着笑着,突然又双双陷入了沉默。 李苦儿心里憋了口气,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说出来。 “何姐姐……” “嗯?” “其实我好羡慕苏姐姐。”她说。 “为什么?” “因为她可以永远永远跟在河神大人身边,永远永远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何未染叹了口气,道:“她受过了苦,得到了际遇,有今日的果报,皆是她自己的造化。” 李苦儿抿了抿嘴,道:“如果我也能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的话,一样愿意受苦,多痛都愿意。” “苦儿……”何未染转过脸,烛光之中,她深深凝望李苦儿的眼眸,充盈着怜惜:“在你的永远里,我们不会分离。而在我的永远里,也一定不会将你忘记。” “真是……真是……”李苦儿听了她的话,突然哽咽起来,她想到有一天,自己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一日一日地接近死亡,而何未染,依旧是现在的样子,依旧拥有美丽的容貌,可还会如今日般对待她?而在她往生后的岁月里,何未染是再找一个值得她疼爱的人过下一轮百年,抑或是孑然一身飘零于世?似乎不管哪一种可能,都不是她所希望的。 泪珠子似不受控制一般,汹涌地夺眶而出,李苦儿带着哭腔道:“何姐姐你这话真是残忍。我……我想……我想活在你的永远里,即使是死,我也不想离开你,呜呜呜……” “苦儿,莫哭……”何未染捧住她的脸,轻轻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低声道:“我孤独太久了,又怎么会舍得让唯一的温暖离我而去?可世上没有那么多苏青镯,很多事情,我亦是无能为力。我有过亲人,有过挚友,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衰老离世,我曾心如刀绞。后来,我不再停留,不再与人交心,不再告诉任何凡人自己的秘密,直到与你相遇相知。” “何姐姐……”李苦儿听她这般说自是有欣然,可一想到无法改变的事实,依旧绝望得想落泪。 何未染却在这时将唇压了上去,轻轻地,吮吸李苦儿柔软的唇瓣……气息交换间,她说:“苦儿,你若甘愿,我可许你永世倾情……来生,还来找你。” 第70章 鱼肠焖柚青(三) 三天了, 李苦儿依旧像是活在梦里,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对何未染的倾慕能得到情感上的回报,更不必说是这样永生永世的承诺。 只这一生, 让我跟着你已然很好。 何未染还是像以往一般照顾她, 教她烹煮菜肴, 让她出门采买, 只是在没人的时候,会亲昵地摸着她的脸蛋说:“我的苦儿长大了,一年前尚且水灵可爱, 如今我瞧着,却多了些温婉动人了。” 李苦儿则会问她:“那何姐姐是喜欢水灵可爱的, 还是温婉动人的?” 何未染不上她当,笑道:“只要苦儿还是苦儿,无论什么模样,我都喜欢。” 李苦儿也问过她:“为什么?何姐姐, 你为什么会轻易许下那样的承诺?毕竟我就是个凡人,和小曲,和阿缭, 和这世上成千上万的穷人家姑娘一样。” 何未染唇角微勾, 却透着几分苦涩, 她答:“我活了那么久,孤独了那么久,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也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缘在哪里。苦儿, 你在我眼里和那些人不一样,你值得起我的等待。” 李苦儿却觉得,自己的一切与众不同,都不过是从认识何未染开始,是何未染带她触碰到人世的另一面,是何未染带她认识了那么多非人的朋友。 这一日,李苦儿接了活儿出去采买,路过鼎泰街,正巧碰上欢喜班又摆场子演杂耍。她算了算时辰,尚且宽裕,便打算偷个闲看会儿热闹。 依旧是那一班子人,表演着与前几日在王府里差不多的节目,再看一遍,依旧新鲜。李苦儿最是期待金小少爷出场,他的戏法随机应变,准不会是那日的摘柚子了。这一回,定要看出些破绽来。 只是等了良久,那日节目单子上金小少爷前前后后的杂耍都表演尽了,依旧不见他出场。 “娘,那天的小哥哥呢?”旁边一同看热闹的幼童从怀里取出一只金纸叠的小纸鹤,问他身边的妇人:“小鸟不会飞了,我还想叫他帮我把小鸟变活呢。” 妇人皱着眉左右张望无果,只能对幼童道:“娘也没见着,许是没来吧。” 倒是站前面的大伯转过头来:“还不知道吧?听说昨儿欢喜班在镇东王员外家搭台,那金老板的小儿子突然就不中用了。” “什么不中用了?” “打天梯上摔下来了,倒是没断气儿,就是醒不转了,当即就往川草堂送。本来今天是排了去徐大公子家的,只得推了,瞧,金老板没来吧,川草堂陪着呢,也不知救不救得过来。” “哎呀呀,挺好一孩子。这口饭不好吃啊……小小年纪的就得受这份罪,还偏在咱们镇上。” “可不?若是在京城倒还好了,名医大夫多,咱们这儿就一个川草堂,茅大夫虽也是本事人,但总归及不上大地方的。” 李苦儿听得有点儿懵,哪想得到前几天还出尽风头的金小少爷今天就趟川草堂醒不了了。她叹了口气,觉得这杂耍戏瞬时变得没什么意思。 买了菜回府,时辰正好。何未染忙着做午膳,小曲在边上算账。李苦儿一边帮着切萝卜花儿一边说起了今天听到的事,关于金小少爷的。 “这惨得,活蹦乱跳一小孩儿。”小曲啃着笔杆子,讷讷道:“难怪昨天翰采没功夫和我去买花布,原来是忙这个呢。” “也不知道治不治得好。”李苦儿说完,便见何未染抬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笑着又继续炒蛋黄南瓜。 李苦儿觉得自己操的这份心也是无聊,看,都被何姐姐取笑了。 “要不咱们今晚就去川草堂瞧瞧,那儿呀,我现在可熟了,他们都认识我。” 小曲说得得意,李苦儿却觉得她是在炫耀自己和方翰采有多恩爱。真是烦人……谁没对相好似的。她看了看何未染,问:“何姐姐你去不去?我们一起去吧,反正那么近。” “我去算怎么回事?”何未染瞟了眼小曲,戏谑道:“小姑娘去探望情郎,还要带上两个闲人么?” 李苦儿掩着嘴呵呵呵地笑,小曲搁下笔,嘴巴一撅,道:“哎呀何姐姐这是取笑我呀!其实有什么呀,就说我们三个一起出来逛夜市,路过川草堂就想进去瞧瞧呗。” 李苦儿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又去求何未染:“去吧何姐姐,去吧去吧。” 何未染无奈妥协:“罢了,顺道去买些药材也好,入秋了,该做药膳给王爷王妃补补。” 晚饭之后,三人便拐去了临街川草堂。 方翰采一个人坐在柜前,没人抓药,正用功地看着医术,连她们三个来了都不知道。小曲猫着腰躲在柜台下面,猛得跳起来喊了他一声,便把他吓得书都掉了。 “还不能走啊?我和苦儿跟着何姐姐遛弯呢,外头热得很,来歇歇脚。茅大夫呢?”小曲一边问着一边往里张望。 “师父在给人瞧病呢。”方翰采答着,又看向了李苦儿和何未染,打了招呼,请她们在堂屋坐坐,还倒了凉茶。 “正巧,我顺道来买几样药材,单子在这儿,还得劳烦方公子。”何未染从袖带中摸出一张纸,递给方翰采。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方翰采低头细看一遍,便转身抓药去了。 小曲明知故问:“茅大夫给谁看病呢?” 方翰采丝毫不隐瞒,告诉她:“是位小公子,外乡人,好像是那个什么……什么……”还真是个书呆子,连最近镇上最热闹的事儿都不知道。 “欢喜班?”小曲急性子,忍不住替他说。 “对,对。”方翰采木讷地点头,又反应过来:“诶?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小曲强硬,他也没有什么说辞,继续抓药。 何未染在李苦儿耳边说:“这俩人还真登对。”李苦儿接话:“这镇上怕只有方公子能受得了小曲吧。” 何未染笑了笑,啜饮一口凉茶,又将茶碗放在手边,才问方翰采道:“人治得怎么样了?” 那边答:“外伤倒不碍事,没断骨头没伤筋,想是受了内伤,施了针,熏了药,却不见好转,师父也犯愁呢。” 小曲望向里屋的门帘,一边起身过去,一边说:“我去瞧瞧。” 方翰采不想她打扰师父看病,正想阻止,小曲已经掀开了门帘将脑袋探进去了。李苦儿也跟着去张望…… 屋子里烛光幽暗,药香袅袅,茅大夫正在床边桌案上翻医术,床榻之上,金小少爷浑身都是银针,细细瞧去,脸色泛白,嘴唇干燥,往日的朝气丝毫不在。 “别瞧了,走吧。”何未染也到了她们身后,只看了一眼,便轻声提醒她们回去坐着。 “这都扎得跟刺猬似的了,能有用么?。”李苦儿小声嘀咕。 “嘶,我看着都疼,那金小少爷竟一点儿知觉没有。是我的话,在梦里都得疼醒。”小曲害怕地搓了搓手臂,又问方翰采:“对了,他爹呢?就这么把孩子搁这儿了,也不陪着。” 方翰采包着药材,答:“给徒弟劝出去吃饭了。” 正说着,突然又进来三人。李苦儿转头看去,一个是欢喜班的金老板,后面跟着个穿短打的青年,似乎是上回府里演杂耍戏见过的,估摸着就是金老板的徒弟,而那第三人……李苦儿忍不住皱起眉头……竟是街尾那瞎子道人章半仙。 她对章半仙没什么好感,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净糊弄人,敛财贪肉,黑心得很。 何未染见她一脸戒备,将凉茶递予她:“喝点儿。”又凑到她耳边道:“皱什么眉头呢,这事儿啊,与咱们无关,只需看着便好。” 李苦儿不解地将目光从章半仙身上扯回来,看着何未染高深莫测的神情,忍不住多了些猜测:“何姐姐……该不会又是妖怪作祟吧?” 第71章 鱼肠焖柚青(四) “章半仙儿?” “嘿嘿, 茅大夫。” 这两人一个占街头, 一个占街尾,一大把的年纪不对盘了几十年。其实主要还是茅大夫看不上章半仙故弄玄虚偷奸耍滑的德行, 也向来不信他那套邪门儿的茅山道术。偏生这章半仙儿做法事炼丹药少不得光顾川草堂, 起先茅大夫还不愿卖给他, 后来见他来抓的药虽偏门些可也确实没有什么毒性, 想着他就是不在这儿买也会去别处,好歹这儿卖的药货真价实,总比让这瞎子道士去买假药害人的好。只是每每章半仙来, 他都不会给好脸色。这一回,自然亦是如此。 “又来买什么药材?”茅大夫问。 章半仙闭着眼睛神态自若, 看起来对这种恶劣态度并没有多少反感:“非也非也,这次是受人之托来给人治病的。” 茅大夫胡子一吹,讽道:“你能治什么病。” “诶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治的是人,我治的是鬼, 相辅相成啊。里面那孩子你治不了吧?万一我能治呢?” “哎呀,道长可千万得帮帮我儿啊。”一边金老板连忙躬身请求。 章半仙随手一扶,振了振幡子, 便好像什么都能看见似的踏进了川草堂里屋。茅大夫恨恨地叹了口气, 也跟了进去。李苦儿和小曲见状, 赶紧扒着门帘去偷看,却被金老板赶了,只得认命地躲在旁边听壁脚。 何未染看她们两个这偷偷摸摸的模样,只摇着头笑了笑, 便继续悠然饮茶。 虽然看不见,但这一层门帘能抵多少用处,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李苦儿听见章半仙儿说:“哎呀,你家这事难办啊……”又是老一套,她等着下一句,该是“也并非不能办,就是得花点儿功夫”吧。 金老板一通恳求,章半仙儿又道:“你既养了这鬼物,便是知晓总有这么一天,又何必强求啊?贫道便问你一句,是要救人,还是要保鬼。若是救人,贫道便拼得这数十年的功力帮你一帮,若是保鬼,还是早些送人上路吧,留着这半两魂魄也是受罪。” 小曲听得下巴都合不上了,她瞪着眼珠子和李苦儿对视,眼底泛着诧异的光。李苦儿想,若她不曾认识何姐姐,必也会与小曲一样的。 茅大夫喝骂章半仙儿在他的药铺满口鬼话搬弄是非,金老板却大呼高人啊高人,将茅大夫气得将他们都赶了出来。真是个倔老头儿。 金老板和章半仙儿匆匆忙忙地从屋子里出来,后面跟着金老板的徒弟,背着毫无生气的金小少爷。 四人出了川草堂,也不避讳来往邻里,便谈起了这事。 金老板从袖中摸出十两白银,塞进章半仙儿的手里,道:“不瞒高人,我家这戏法营生,世世代代都是靠鬼仙仙法维持。只是后人须以身奉养鬼仙,我本也有几位兄长,都是尚未成年便去了命,兄长身死,鬼仙便寄于我身,待我又有子嗣,再传到子嗣身上。我这小儿子上头还有两个儿子,皆是步了我兄长后尘,本以为小儿子能熬到个娶妻生子的年岁,再将鬼仙一代代传下去,谁料啊,我父子的缘分还是浅了。如今我年已半百,莫说尚无其他子嗣,就是再有子嗣,怕也不及培养成人了。还请高人费思劳神,可能寻到两全其美之法?既保得住我这小儿子的命,又留得住我家这鬼仙。若能事成,在下必会重谢。” “鬼仙?哼哼。”章半仙儿嗤笑一声,掂了掂手里的银两,塞进袖带,道:“两全其美之法是难有,但贫道先前算了老板八字,十三岁有过一坎,过了,便是长寿命,以您现在的体魄,再活个三十年亦不是问题。只不过子女缘薄,是你命里带的,也与你家奉养的鬼物脱不了干系。你若执意留它,在贫道看来,最容易的办法便是开坛做场法事,破解你这子女缘薄的命,再娶房妾室,辅以多子方,生对孪生小子,弃一,保一,便妥当了。” “这……”金老板看了眼自己的小儿子,凝重的面容透露出几分犹豫不决。 章半仙儿也不与他多话,只高深莫测地伸了一根手指:“只有一天,后日子时,这孩子的命就定然是回天乏术了。老板可得想明白,到底荒了营生保这孩子,还是求个多子多福维系世代家业。贫道还是在街口,想明白了,便来寻我罢。” 说完,章半仙便兀自走了。 金老板见状,也只有先回住所考虑。 川草堂内众人听得真真切切,小曲惊讶:“真有这事儿?” 方翰采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怕只是个疑难杂症,被有心人拿来造谣了吧。” 何未染对此不置可否,饮完凉茶,拿了采买的药材,便欲起身告辞。茅大夫放了方翰采回家,小曲便顺势让他送回家。四人在川草堂门口分别,天色尚未太晚,李苦儿想与何未染去烟笼湖边逛逛。两个许诺了彼此的人,总不能成天在锅碗瓢盆儿的地方处着,还是该多去些风景如画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让感情升华。 虽说今年的荷花诞辰已过十数日,但这夜里的烟笼湖边依然人声鼎沸,毕竟,荷花盛放之迹是烟笼湖难得的不为雾气缭绕的时节。 在街边买了两个桃子,剥了皮,咬上两口,汁多味美,何未染说:“有时候再是费尽心思的上等菜肴,都不及这一口新鲜。” 两人坐在湖边圆石上一边看湖景一边聊心事。湖上,点满华灯的画舫楼船飘飘荡荡,船上有官家伶人弹琴唱曲儿,婉转动听如天籁之音。 李苦儿又想起金小少爷的事,问何未染:“何姐姐,那盲眼道士的话是真的么?” 何未染揽住李苦儿的肩,幽幽道:“真真假假吧。那道士总是有许多私心。” 李苦儿乖乖将头歪在何未染的怀里,嘴上却颇是愤慨:“我就知道,那章半仙儿向来事情做一半的。何姐姐,一定有别的法子吧。” 何未染却摇头:“既想让鬼物为自己所用,又想不付出一点儿牺牲,莫话世上没这样的好事,先说这鬼物,也没有这般愚钝肯吃亏的吧。路依旧是两条,但若是我,应不会将金老板往继续这祸害子嗣的营生上推。想来章半仙儿是斗不过那只鬼物,才千方百计让金老板舍弃小儿子。” “是么?欢喜班的鬼物竟是这么厉害的,也对,好歹世世代代害了那么多金家的孩子。”李苦儿叹气,又问:“何姐姐,你也斗不过它么?” 何未染莞尔一笑:“虽然我会那般劝说,但听与不听,毕竟是金老板自己的判断。世代的牺牲,班主的责任,就像两座大山压在金老板的肩上。凡人活着,皆是各有所从,各有所期。他不是了断欢喜班宿命的人,金小少爷亦不是,也许吧,哪一天欢喜班不复今日风光,或者便是因为出了个甘愿平庸的洒脱后人。” 李苦儿听了何未染的话,句句在理,却难免心头沉重。她怅然道:“明明叫欢喜班的,却是人前博得一场笑,人后世世代代哀。原来这世上的苦都是不一样的。” 何未染搂紧李苦儿,轻声问:“苦儿,你还苦吗?” 李苦儿想了想,答:“原本以为双亲早亡是苦,可时间一久,不那么苦了,才发现真正苦的是我爹娘,不是我。现如今,我又有了你,何姐姐,我已经不苦了。” 何未染笑起来,扣着李苦儿的手轻轻抚揉,道:“所以啊,苦儿这般的小女子都不觉苦了,那些历经人世奸险的男子汉又有什么承受不来的呢。就像那道鱼肠焖柚青,苦涩的柚青,经历水生火热,便褪尽了苦味了。” 数日之后,欢喜班离开了清水镇,依旧是敲锣打鼓,依旧是嬉嬉笑笑,却再也不见金小少爷。 第72章 桂花水晶月饼(一) 天渐凉, 下过几场骤雨, 八月十五又到了眼前,合家团圆的中秋节。 过去, 李苦儿觉得这种节庆最是让她伤感。默默打扫完了庭院, 独自归家, 家里也只她一人。隔壁刘叔刘婶儿虽对她多是照拂, 但终归不是一家子,在他家一同吃一顿晚饭,回到这边来, 又准备些寒碜的瓜果糕点供奉,烧一堆纸元宝, 骗自己爹娘回来了,一家子一块儿过个只能自言自语的中秋。 而现在,家里可热闹了。阿葵,梅花, 还有何未染,李苦儿觉得这会儿比爹娘在的时候更热闹。 不过今年中秋能不能与何未染一块儿过,尚且还不知道呢。想去年这阵子, 王爷王妃的中秋是在庙里过的, 还将何未染也带了去, 大方地让她做了全寺庙和尚的素斋,还有月饼。和尚们开了胃也开了眼,据说王爷王妃走后他们是连续几日吃饭不香,住持方丈摇头叹气, 教训这帮心性未定的出家人怎可贪图口腹之欲? 李苦儿心里忐忑,不愿今年何未染也去和尚庙跟一群攀不上关系的大小和尚过中秋。她早几日就在打探王爷王妃中秋的打算,后来听说世子又要带小世孙来了,估计今年得在府里过。 李苦儿高兴坏了,连蹦带跳往后厨跑,告诉何未染这喜人的消息。何未染也高兴,还说中秋夜得去李苦儿家做些好吃的,喝酒吃月饼,最好能找到河神大人,让她过来一块儿过中秋。好久未见,攒了好多话想与她说。 眨眼间,中秋到了。 一大早,何未染便开始忙活着做月饼,五仁儿的、蛋黄的、莲蓉的、豆沙的、云腿的、枣泥的……各式各样,香得人直吞口水。王爷王妃向来体贴家仆,一人一双月饼领得去,叫没事儿的早点回家,好与家人团圆。 何未染走不了,如何都得做了晚饭才行,李苦儿自然也陪着,帮着切料烧火,端菜送饭。王爷王妃知道李苦儿是何未染收的学徒,偶尔闲着无事也会打听,知她家里没个旁人,是名父母早丧的可怜姑娘,便叫这师徒二人一块儿吃顿团圆饭。李苦儿哪敢犯这忌讳,就是王爷王妃再怎么和善,也是天家人,规矩不能破。她低着头,不敢接受,也不敢拒绝,只听何未染是如何回复。 何未染看了她一眼,嘴上回得颇为坦然:“谢过王爷王妃,只是今日约了旧友在苦儿家中相聚,恐怕要辜负王爷王妃的一番美意了。” 王爷见状,也不强留,只让她们早些回去,别因为府里的事怠慢了友人。 老王爷果然是善人啊…… 两人简单收拾了后厨事务,便挎着食盒回家。食盒里装了四个月饼,两人的份,倒是没多拿半个。两个五仁儿的,一个豆沙的,还有一个枣泥的。蛋黄和云腿馅儿的早被哄抢一空,李苦儿也想尝尝这些味道,但做人总不能太贪心,肚子消受不起。她牵着何未染的手,另一边晃荡着没什么分量的食盒,问:“何姐姐,四个月饼够吃么?还有河神大人和苏姐姐呢。而且阿葵的胃口大得很。” “这几个月饼哪,是给你拿去送邻居的。” “啊?那我们晚上吃什么?” 何未染笑:“哟,这就小气了?” “哪有啊。”李苦儿摇着何未染的手,话语娇滴滴的:“反正有你在,要什么月饼没有?我还怕饿着馋着么?” “对啊,要什么月饼没有呢。今夜我们去那边过吧,我得给你做些个应景儿的月饼。” “那边?哪边?”李苦儿疑惑不解。 “那个世界啊。”何未染眨了眨眼:“毕竟是中秋,那儿可比人间还热闹呢。” 两人回了家,阿葵和梅花坐在门口,正倚在一块儿看月亮。 “梅花姐姐,你看这月亮上,是不是有张脸啊?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就好像在笑一样。” 梅花随口敷衍阿葵:“是啊,是有张脸。” 阿葵继续道:“诶?奇怪。我怎么觉得那张脸跟你的脸这么像啊?” 梅花挑了挑眉毛,答:“也许啊,中秋的月亮能印出每个人心上人的面孔吧。” 阿葵一听,立即笑得美滋滋的:“梅花姐姐,那你看到的是我的脸么?” 梅花低笑一声,叹道:“是啊……” 何未染说这两人讲话怎么傻乎乎的,李苦儿抬头看天上那轮月亮,嘀咕道:“何姐姐的脸哪有那么圆那么大啊。” “呵呵呵,你让我说什么好?” 两人步至房前,阿葵立即站了起来,耸着鼻子扑到李苦儿的身边嗅啊嗅。 “好香啊,里面是什么?给我吃给我吃!” 李苦儿将食盒举得高高的,就是不让她碰着。 “可不是给你的。何姐姐让我送隔壁刘叔家去呢。要么你跟我一块儿去?” 阿葵嘴巴一翘:“不给我吃就算了,还要我去送给别人。我不去,你同何姐姐去吧。哎,我好饿呀。” 何未染摇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包麦芽糖给她。 “那我和阿葵先去送月饼,你们两个到那边去,今夜不是还有祭典么?回头我们会带上吃食来。” 阿葵一听,立即笑开了,转身跑到梅花身边:“梅花姐姐,我们去那边玩啊。” 梅花点头:“也好,我也好久不曾凑这种热闹了。” 两人说着,身形便渐渐消失不见了。李苦儿见怪不怪,提着食盒与何未染拐到隔壁去送月饼。刘叔刘婶倍感安慰,直道是苦儿果然长大了。又得知月饼是何未染亲手做的,便更是欣喜,毕竟是王爷府的口味。 几番寒暄之后,两人回家。没有了阿葵和梅花姐姐,李苦儿便觉得家中又冷清了。好在身边有何未染,想这种一间屋,一双人,只有彼此的气氛也颇是值得体味。 “好了,我们该做月饼了,可得多做一些。”何未染说着,便进了灶房。“之前田里种出来的红薯和老南瓜还有么?” “有!就在门后面堆着呢,多得是。”李苦儿将红薯拖出来,问何未染要拿来做什么。 “你挑一个南瓜,还有十个番薯,削了皮,切成小块儿,下锅蒸上。”何未染这边吩咐着,手头上又从橱柜里翻出一包粮食。李苦儿知道,那是西米,前几日刚一块儿去买的,南边来的货,可不便宜。 其实自从她们相互表白了心意,何未染便常会为李苦儿家的灶房置办物件食材,省得来住的时候想做顿饭了还缺这少那的。 “何姐姐,咱们做的真是月饼么?白日里做月饼的时候可没用着这些。”李苦儿忍不住好奇。 何未染也不答她,只道一会儿便知。舀了一大盆水,倒入西米下水浸泡。 “这西米是拿来做饼皮的,第一步啊,便是下水浸泡一个时辰,这般处理,一会儿熬出来的米浆才滑,才透,不会结块儿。” 西米泡上了,得一个时辰,何未染又去取了其余材料——生粉、桂花、月饼模子。就这三样?李苦儿更好奇了,脑子里不断想象着这样的组合能做出什么模样的月饼来。 “专心点儿,小心割了手。”何未染过去拿了个老南瓜,放案板上切了皮,又迅速地切成小块。灶下生火,灶上起锅,不多久,李苦儿那几个红薯也削完皮了。与南瓜一般切块,下锅清蒸。 一个时辰后,西米泡好了,南瓜和红薯也已经蒸透。两人将南瓜和红薯捣成泥,均匀地和在一起,揉成汤圆大小的团子,压成厚饼作为馅料。尔后再支一锅,将泡好的西米凉水下锅,小火熬煮,并不断用勺子搅拌防止粘锅。慢慢的,西米成了浆糊,再一会儿,浆糊成了清亮顺滑的浆汁。此时,何未染再往锅里倒入桂花糖,继续搅拌,待糖与西西米浆汁完全融合,呈现出些许金黄的颜色,再加入适量兑水的生粉以定形。 “成了,饼皮的原料也做成了,只差入模成形了。” 李苦儿已经知道了何未染将要做出来的月饼,必然是透明精致,有别样甘甜软糯的口感。何未染给她一模子,让她一块儿做。 先舀半勺西米浆汁倒入模子底部一层,待冷却凝固,再将先前压好的馅料置于正中,继而再浇一层浆汁,使馅料四面八方皆被包裹,待再次冷却,将模子倒扣拍击底部,一个晶莹剔透的桂花水晶月饼便成了。 第73章 桂花水晶月饼(二) 做了好几盒子月饼, 也不急着走, 何未染让李苦儿拿香烛出来,点亮了, 将月饼供起来。李苦儿一拍脑门儿, 暗道险些忘了给爹娘烧纸, 急急忙忙回屋拿先前折好的纸元宝, 点旺了,双手合十叨叨咕咕念个不停。 “爹啊娘啊,中秋了, 和月亮菩萨一块儿来吃月饼吧。今年的月饼是我和何姐姐一块儿做的,别处吃不着, 虽然我还没尝过,但何姐姐做的东西,准没错儿。还有呀,在下面别舍不得花钱, 苦儿逢年过节都会给你们烧的,不够花了就托梦来说,苦儿现在有了不少积蓄, 还有何姐姐照顾, 买点儿银箔纸的钱随时都是有的@¥#&#……” 何未染站在旁边看着她笑, 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急忙打断她:“都这天了,可别再往下说了,阿葵和河神她们该等急了。有什么话呀, 留着一会儿说也不迟。” “一会儿说?那边也能烧纸啊?”李苦儿觉得莫名其妙。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走了,进屋躺好,咱们得走了。” 李苦儿懵懵懂懂地点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见何未染取出了那把扇子,忙又问:“何姐姐,我这一闭眼,一会儿起来了是在哪?还是王府的亭子里?” “嗯。”何未染点头,解释道:“我在那儿摆了阵法,这整个清水镇哪,也只那一处最是适宜了。好了,走吧。”说着,她一摇扇子,李苦儿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仿佛是只一刹那的功夫,李苦儿恢复感知时,已身在王府湖心的映月亭中。她探出身子去看天上的月亮,似乎比人界看到的更大更圆,银辉洒满湖面,湖水宁静不见涟漪,恰如一面银镜,什么都能清晰地映照出来,就好像湖边的花树,就好像湖心的这座小亭子,又好像这座小亭子里的李苦儿。 李苦儿坐下,等着何未染来接她。不同于前几回的寂静,今次,隐约的,似乎能听到繁华的喧嚣,听不清闹的什么,只觉得有好多好多人,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何未染终于来了,手里还提了个大篮子,篮子用花布盖着,不知装了什么。李苦儿迎过去,抱着她的腰说:“可让我好等。” 她掀开花布一角,里头是各色食材,鸡猪牛羊、鱼虾蟹贝,多是拿竹签串着,这一眼看过去,百来串儿呢。 “阿葵说想吃炙食,我一寻思,倒也热闹,便准备了一些在后厨里。方才就是去拿这个了。好了,咱们走吧,今夜哪,镇子上可热闹了。”两人也不御风飞行,只一步一步踏在地上,不过这速度远非平日可比拟,也不觉得腿迈得有多快,又多开,身旁的景致一晃眼便过去了。 打开王府后门,豁然,青邱巷的热闹气氛便感染了周身。巷子里正摆着长龙宴,一桌一桌酒席,虽都算不得绝世珍馐,却是各家有各家的味道,许许多多的人和非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从屋子里取出一盘盘菜食,你来我往,觥筹交错。 李苦儿突然反应过来,用力地揉揉眼睛,扯着何未染的衣袖抖声道:“何姐姐,我怎么看见……看见……” “看见什么?” “那个是王二姑的婆婆,早两年就死了,怎么也来了呢。还有他们旁边桌的小孩儿,五年前就病死了,本来是跟我一样大的,怎么还是十岁出头的相貌?” 何未染牵住她的手,捂在手心里:“别怕,都是应了在世亲人的牵挂回来共聚的人魂,虽说互相见不着,但通过香烛祈愿,人魂精怪能够享用到这些给满月晒过的供食祭品,尚且也可算作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 “啊……”李苦儿惊呼出声,喜意立即爬上了眼角眉梢:“那我爹娘……刚才我还给他们烧过纸呢,他们是不是也来了呀?” 何未染笑着点头:“本以为能瞒你到家门口,今次反应为何又这般快了?我好失望啊。” “何姐姐……”李苦儿怨怼地虎了她一眼,似在埋怨她将这般值得人高兴的事情藏了这么久,要不还能多兴奋一阵呢。 两人牵着手疾步穿过长龙宴,这一路上也不见几个理财她们,只那些与李苦儿相识的,就如同往日打招呼一般,问上一句:“哟苦儿,你也死了啊?你身边的是谁?旧友还是新朋?” 旧友指的是生前认识的,新朋则是身后认识的了。这可怎么回答呢? 还有人邀她们俩一块儿吃饭的,说今年家里比前些年富了,供的吃食都讲究起来了,总算也可以分予街坊们一同享用。 李苦儿一一礼貌推辞,只说想先回趟家。她也不敢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是活人,否则解释起来定得费大劲儿。 一路穿到青邱巷的西口,李苦儿已是泪水湿了满脸,何未染赶紧用身体将她挡住,抹干了她的泪,劝道:“别哭,人魂是没有眼泪的。再说了,这是高兴的事儿,犯不着哭。再者说,你总也不想你爹娘再见到你,是这么个哭哭啼啼没出息的样子。” “嗯,对,我不哭。”李苦儿咬着下唇努力把眼泪收回去:“可这个好难忍啊何姐姐。”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探头急切地想越过最后的几桌,找到爹娘。 这第一眼过去,便先见着了梅花姐姐,真的是梅花姐姐,她变成了初次见面时候的样子,高高的个子,纤细的身材,容貌依旧,那一身的冷清却不见了,正……正无比温柔地给坐在旁边的阿葵喂水晶月饼吃。 阿葵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头转到左边吃两口月饼,又转到右边和右边的女人有说有笑,那女人只一个侧面,李苦儿眯着眼望啊望,几乎认不出来。 那个是娘亲么?好像,但是看起来比死了的那年更年轻呀!李苦儿没见过自己的娘亲那副好气色,自打她有记忆起,娘亲一直是满面的病容,从未缓和过,而现在,瞧那堆笑的面容,温婉中竟有几分意气风发。而她的另一边坐了两个男人,不必更多辨认,即使只一个背影也能知道,挨着她的那个便是李苦儿的爹,而另一个男人,瞧那一头白发,佝偻的身形……李苦儿知道了,那是隔壁刘爷爷,刘叔的老爹。 “如何?还想哭么?” 李苦儿回神看向面前的何未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歉意道:“我不该哭的,我不伤心,也不委屈,吃过的苦都过去了,现在我有你陪伴,每天都过得那么美好,还哭个什么劲儿啊。何姐姐……”李苦儿鼓足勇气,挺直腰板,反握住何未染的手:“走,我带你去见爹娘,他们一定喜欢你!” 何未染任由她牵着,掩嘴笑个不停:“怎么像是见公婆的势头?” 两人尚不及步至家门口,阿葵便从席上跳了起来:“姨姨!姨姨!苦儿姐姐她们来了!” 李苦儿的爹娘闻言站了起来,一同看向她们,面上,慈祥的笑容似能服帖李苦儿多年来所有所有的孤独与伤悲。 李苦儿快走两步,依旧无法抑制内心激动地扑进了娘亲的怀里。怀抱冰冷,不若何未染身上的温暖馨香,但温情尚存。虽是阴阳两隔,无所谓血脉肉体,但曾经的亲情和关爱形成了如今牢不可摧的羁绊,灵魂一旦贴近,相互的挂念便若有形一般触摸得到。 “我们的苦儿大了呀,瞧瞧,出落得这般窈窕了。快坐下来。”李苦儿的娘亲挤出一个位子,让李苦儿坐在他们夫妻中间。何未染摇着头往梅花身边去,暗想这小丫头怎么只顾着自己投奔情感,竟忘了要介绍她的,真是个糊涂虫。 梅花识得人情世故,叫阿葵坐到她的另一边来,阿葵最听她的话,立即将位子让给何未染。 何未染微微一笑,大方落座,还朝李苦儿的爹娘点了点头。 “你就是何姑娘吧,我都听阿葵说了,这两年,多亏了您对我家苦儿的照顾。”倒是李苦儿的娘亲先开口了。 何未染摇手:“哪里,苦儿懂事能干,倒是她帮了我不少。” “怎么会?再如何,也是您操心她的分量重,我们啊,还从未想过能与她再这样见面,更甚是同桌用饭,您的恩德,怕我们是来生都难偿还了。” “这话确实严重了。”何未染看了一眼满脸幸福的李苦儿,继续对她的娘亲道:“我从苦儿身上已然得到了许多,这点小事若是能让她欢心,我便也觉得欣然。” 李苦儿的娘亲面上露出些微的吃惊神色,转眼,又漾起了笑容,道:“看来果真是一家人了,这往后啊,还得托姑娘继续照顾苦儿,我和苦儿爹自此……便也再无牵挂了。” 第74章 桂花水晶月饼(三) 李苦儿坐在自家门口的席上吃得高兴, 有曾经相识的邻里端两盘菜肴过来添菜, 顺便聊聊自家子孙的境况。其实他们也没法知道太多,单是从平日供奉祈愿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和供食的花样上判断。有人习惯报喜不报忧, 有人爱向逝去的人诉苦, 李苦儿很想告诉他们:“你家孙子爱去赌坊, 家都快给他败完了”, “你家儿媳说话总是夸大,其实日子过得挺好的”,“你家在这巷子里, 撇去王府,是最富的了, 就是家里人太省太抠,成天精打细算的,才不供好吃食”。 但这些话都得忍着,说不得, 要不然哪,这整条巷子里的人魂都得来问了。她倒也偷偷问娘亲,阴间的生活是如何, 她的娘亲嘘了一声, 笑着道:“活着的人可别打听死后的事, 什么都知道了,日子过得就没意思了。苦儿啊,你只记得平日里需多行善事,很多事情的果报, 生时没有来,待入了土,都是会给咱们一笔一笔算清楚的。” 李苦儿惶恐地点头,心想如今的娘亲,就是说的话都与从前不同了。 河神阿宴和苏青镯还没有来,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李苦儿问何未染,何未染看了看天,道:“不知道啊。往年中秋夜里啊,人间各大河神是要在自己所司河域里的分酒的,阿宴这一圈儿大大小小的水族精怪分下来,最后才到咱们这儿来,是得费些功夫。” “分酒?什么酒啊?能给我们也留一些就好了。”李苦儿笑眯眯地觑向阿葵:“我们阿葵可喜欢酒了,还有梅花姐姐,也喜欢。” 何未染笑了笑:“那酒是涨修为的,来之不易,还是别报这种期许的好,万一一滴不剩地来,多失望啊。” 长龙宴并没有持续整夜,据说之后在烟笼湖上还有拜月祭,因此人魂和精怪们都聚到那儿去了。阿宴她们还没有来,几人一商量,还是暂且在家等着的好。其实李苦儿是不舍得父母的,虽然现下得知她们在阴间过得安好,但这难得的相逢依然显得弥足珍贵。 所幸阿宴并未让她们等太久,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便带着苏青镯来了。苏青镯已然不着嫣红的嫁衣,却换了一身翠色绣满银丝的华服,头发盘一个妇人的圆髻,簪一支小巧的青莲。她一直牵着阿宴的手,笑得腼腆羞涩,看来这半年下来,感情顺风顺水又顺心。 “你们可算来了。还以为再一个时辰都难见着了呢。”何未染看了看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笑道。 阿宴无力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太累了,忙一晚上了,今年成精的小东西多了不少,还得受它们一一拜见。馋了,还有吃的么?” 阿葵闻言,连忙跑上去说:“河神大人,我这儿还藏了两个何姐姐做的水晶月饼,你有东西和我换么?” 梅花一听,赶紧把她捞回来:“怎么和大人说话的?有什么赶紧拿出来,还换呢。” 阿葵撅着嘴,不甘愿却也没办法,只能老实从袖子里拿出个纸包,里面包了两个水晶月饼。苏青镯接过纸包,看了看阿葵,又看了看阿宴,笑道:“看小花儿多上心,还替我们留了月饼呢。” 阿葵不服气,连忙辩解:“我大花!我花大得跟盆儿一样呢!我是向日葵呀姐姐!” 大伙儿听她这话都忍俊不禁,阿宴拿了一个月饼咬了一口,道:“何未染的手艺啊,简直了。也不能亏待了这么好的阿葵,我们来呀,自然不能空着手的,鱼啊,虾啊,牡蛎啊,扇贝啊,都是海里捕来的的好东西,对了,还有酒,喝了呀,飘飘欲仙。” 阿葵闻言,立即跳了一起来:“太好了,大吃大喝,大吃大喝!” 何未染掩嘴笑得无奈:“这下可坏了,我这儿还有一篮串子留着做炙食,早知道你会带这些来,我便不准备那么多了,要说鱼虾蟹贝啊,再如何也不会比你带来的新鲜。” 阿宴走过去,往篮子里一瞧,击掌赞道:“哟,肉呀,我喜欢。看来今夜是要生篝火了,我们得去找个好地方。” “倒是不必找了,就在烟笼湖边寻处好视野的平坦地儿吧。你或许不知道,那儿啊,年年今日都卡拜月祭,妖灵们会在湖上跳一整夜的拜月舞,有趣得很呢。” 李苦儿只听何未染的话语,都觉定是饿热闹非凡的场景,待真正乘风行至烟笼湖附近,远远地,见到湖上的盛景,方才觉得,满月下的烟笼湖,至美至幻,不似人间。 是啊,这本就不是人间,任何的人间庆典都无法将烟笼湖装饰得如此华美。 红的火,黄的灯,哪及得湖上正正当当一轮庞然的明月,皓白如玉,莹亮皎洁,又哪及得缥缈曼舞的非人周身如幻的虹光和萤火,如斑斓的星辉,漫溯湖中满月。 赞叹间,几人已然落地,寻了湖边群山一处山腰,便拾掇起来。 这山腰上视野极好,一垂眸,整个烟笼湖便收入眼底。李苦儿向来目力极好,自远控到了近山,这一望之下,美轮美奂的盛景便真真切切起来。 湖上巨大的月亮倒影,如一个华光灼灼的舞台,有三个仙女一般灵动貌美的白衣姑娘在月亮中央起舞,河神阿宴说,那是白兔精,她们的先祖曾随嫦娥奔月飞升,因此兔族有在圆月夜跳拜月舞的传统,以表达对先祖的崇敬。又因这舞姿喜庆易学,久而久之,便常有其他妖灵效仿。就好像如今,所有的精怪和人魂都在月亮倒影周边的湖面上跟随舞弄,他们的脸上,无不溢满发自内心的喜悦。 李苦儿惊叹不已,问何未染:“这些,都是我们清水镇上的妖灵么?怎会有这许许多多,比天上星子最满的夜里还璀璨。” 何未染摇头,答:“倒也不全是我们镇上的,远一些的已有不少。因得烟笼湖的成因,自有其灵性,方引来远近的妖灵精怪汇集于此。你问梅花,她一定也来过。” 李苦儿连忙将目光转向正架着枯枝烤架的梅花,对方颔首称是,解释道:“以前倒是每年都会来……但前几年没来,只因心情不愉,便不乐意凑这热闹了。” 阿葵嘻嘻笑:“今年梅花姐姐住到咱们家里了,心情就愉快了,也就乐意来凑热闹了。” 阿宴则道:“我却是没来过。其实早些年便听说月圆之夜清水镇上的烟笼湖会特别热闹,只是每每办完了分酒的公事,便提不起兴致了。来,咱们来喝酒。梅花姑娘,赶紧幻化一张小桌案出来。” 何未染其实也颇为嗜酒,只是碍于炙食尚未准备妥当,只得全力对付这些吃食再说。李苦儿在她身边帮忙洒香料,问:“何姐姐,你先前也来过么?” “来过呀。” 李苦儿不信:“你去年才来的清水镇,去年八月十五的时候你跟王爷王妃到庙里去了。” 何未染斜睨着她,反问:“谁说白天去了庙里,晚上就不能回来了呢?” 这下李苦儿乐了:“哈哈哈,何姐姐,你一个人是来跳舞的吗?总觉得傻傻的,不是何姐姐还会做的事。” 何未染佯装生气:“哼,真是长大了呀,都学会取笑我了。” 阿宴等人在旁边听得明明白白,实在是乐不可支。 “何未染,你大半夜从和尚庙出走,真的是来跳舞的?还是独自一人,和这一群不相识的小妖精。” 何未染无奈:“我不辩解你们倒真将我想作是那样的人了,其实我只是来瞧瞧罢了。” 大伙儿谁都没相信,却不想太过追求笑话。李苦儿倒是贴心,抓着何未染的手说:“何姐姐,一会儿我们也下去跳舞吧。我也好想跳啊,拜月舞。” 第75章 状元糕(一) 秋去冬来, 李苦儿家的梅树开得分外灿烂。邻里们很是赞叹, 说这梅树移来头年就这般繁盛,真是好造化。 李苦儿见大伙儿喜欢, 闲时得空, 也会请巷子里这个婶子那个婆子来做客, 饮茶观梅, 闲话家常。阿葵向来喜爱热闹,梅花也日渐乐于抱着阿葵坐在门槛儿上听这些妇人口中的家长里短,仿佛听得多了, 也便融入了人间。 这日下午,李苦儿被放了半日假去忙活农务, 有阿葵和梅花姐姐帮忙,手脚都利索许多。不出一个时辰,活儿便干完了。 回了家,请了隔壁的刘婶儿和对面的林家小嫂子来做客, 不知怎的,话题一远,她们又聊起了李苦儿的亲事。 “瞧瞧, 这都快腊月了, 再过四十来天一开春, 苦儿又大了一岁呢。叫我算算,是几岁了?” “都十七啦。” “哎哟,可不小了,想我十七的时候, 都嫁到你林子哥家一年了。” “呵呵……”李苦儿觉得尴尬,想辩解说自己已经与何未染定了情绝不会嫁人,但又实在开不了口,于是乎只得用傻笑糊弄。 偏生又是那么巧,本以为这话题能就此翻篇儿了,院门外又添了位稀客。 还不及大伙儿看清来人,那一身袄子裹得圆咚咚的妇人便小跑着进了门报喜。 “哎哟!喜事啊!喜事啊!” “哟!宋媒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刘婶儿欢喜地迎上去,活像一对儿要好的老姐妹:“快来坐快来坐,跟我们说说有什么喜事儿?” 宋媒婆应承着坐在林嫂子旁边,手里抱着个汤婆子,一双笑眯了的小眼颇有深意地觑向李苦儿,却是与刘婶儿说话:“就你上回托我那事儿啊,有着落咯。” “真的啊!”刘婶儿激动得声音都尖利了不少:“苦儿,赶紧给宋媒婆斟茶。” 李苦儿隐隐有了猜测,心说这回可得遭殃了,硬着头皮给人斟了热茶,便听宋媒婆道:“真是个懂事姑娘,生得好,会做活,又能识字,我就说啊,怎么会没人要?” 林嫂子不知情,这会儿也都明白了:“呀!该不会是给苦儿找好人家了吧?快给我们说说,是哪家的郎君。” “这个先不急,你们且听我慢慢儿说。”宋媒婆慢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方道:“其实啊,先前我也给苦儿姑娘说过几户人家……哎,这话我本也不该说……” 刘婶儿见她言语为难,赶紧接茬儿:“我们懂的,苦儿父母早逝,总有人家会嫌她出身不好。其实啊,想当初李先生可是我们这片儿学问鼎鼎大的,若是健在,苦儿也算得是书香门第出来的。索性她也争气,得了王府后厨管事的重用,多好的差事,如今吃穿不愁可一点儿不落其他姑娘下风。” “刘婶儿,你可别夸我了……”李苦儿都听得害臊,像自己这样替人做工的,哪及得上那些养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小姐。再者,自己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多少好来。 “也并非全是这出身的缘故啊,多少人家恨不得媳妇那边没人,省得一点儿家财都给她们往娘家搬。主要啊……”宋媒婆大叹了口气,道:“主要是这八字,不怎么好。找了道士算过,说是童子命,先不论这个多灾多难的事儿,命里姻缘就不好,成亲后夫妻难以和顺。” “不能把……童子命又是什么来历。”林嫂子不解,李苦儿也觉得莫名其妙。还从来没人跟她说过这事儿。 “我也没细问,只是对方人家这么打听得来,便和我说不合适,得换一个。哎……就因为这个,才给你们耽搁到现在……不过说来也是缘分,前两日我在镇中给人办亲事,那新郎隔壁人家找上我了,也是世代读书的人家,姓戚的,小儿子戚文渊,十八,年初考上的秀才,过两年再去考乡试,能中个举人都说不准。那公子文质彬彬仪表堂堂的,一股子书卷气,哪个姑娘见了不喜欢,可惜了这戚家有三子,一子娶一房,宅子小了,怕委屈了姑娘家。我这一想啊,反正苦儿姑娘是一个人住,索性日后便让那三公子搬来这儿住。戚老爷倒也不算迂腐之人,觉着挺好,又听你能识文断字且在王府学了一手好厨艺,就更欢喜了。我这才拖拖拉拉说了你那童子命的事,呵,你们知道戚老爷怎么说的么?” 刘婶儿和林嫂子配合地伸长脖子:“怎么说的?” 宋媒婆得意地举起茶碗又啜饮一口,道:“他说啊,子不语怪力乱神,什么命不命的,他戚家世代书香,哪能信这些?只要那姑娘家世清白品行端正,他们老两口便满意了。你们说说,这么开明的公婆上哪儿寻去?” “倒是户明理人家,毕竟是读书人出身啊。”刘婶儿和林嫂子啧啧赞叹,李苦儿却在想: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打我能头回读《论语》的时候就不信孔夫子这话,如今,就更不信了。这要是嫁了过去,且不论各种心意,怕日后给爹娘烧个纸都会被教训是不听圣人言吧。 但刘婶儿显然是万分满意的,一脸殷切地望向李苦儿:“如何?我听着是不错,与你爹一般,都是读书人。只不过这事儿还是得你自个儿拿主意。若觉着还算合适,不若找哪天见个面,瞧着好了,就将亲事定下。” “这……”李苦儿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拒绝才能不伤各自的颜面。 “嘿哟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这么好的人家,可得抓紧咯。”宋媒婆拍了拍硬邦邦的石桌,替她着急:“戚家三公子那条件,拿出去能说个员外千金回来都没准儿,我这还是瞧着你刘婶儿的面子,想如何都得给你寻门好亲事的,才将这么好的人第一个说给你。苦儿姑娘啊,这么好的人,错过了可不一定能再遇上下一个。不是我说,你这条件本来就不大好寻,再加上个童子命……就更难了。” 又说到童子命上了……李苦儿看了眼梅花,见她皱着眉头瞧着自己,心下不由咯噔一声,似确不是什么好事。 “你看,我这童子命在身,也不好去祸害人家。其实这些东西,我是信的。” “原是这么回事……”宋媒婆舒心地叹了口气,又贼溜溜地道:“怕什么,先去瞧了那戚家三公子再说呗,毕竟婚姻大事是头一桩,至于这个童子命,也不知可信不可信,回头再找个道士问问,万一能破解,不就什么事儿没有了么?好了,干脆,就这么定了,我后头还有两家要跑呢。听说明日要下大雪,待雪停了,我再安排你们见个面。” “哎哟,那可太好了,有劳了宋媒婆儿。”刘婶儿客客气气将人送走,李苦儿却是满脑子的苦大仇深。这回可惨了,摊上了麻烦事。 待刘婶儿和林嫂子都回家做晚饭去了,李苦儿才打算出门。临走前,梅花嘱咐她:“晚上带何姑娘回来,一会儿我与阿葵打算炖萝卜汤,想叫她指教呢。” 李苦儿自然应下,却如何也打不起精神。她想到若是让何未染知道她稀里糊涂答应了相亲的事,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呢。哎……就应该一口拒绝的,直白地说一句“我不想嫁个书生”也好啊。 步伐沉重地回了王府后厨,又是一片忙碌景象,锅里一直熬着羊汤,整个院子都飘满了肉香味儿。何未染正在案头上切大葱段子,转眼见她来了,忙放下菜刀,转身从锅里舀出一碗羊汤来:“冷不冷?快过来,先喝碗汤暖暖再干活儿。” 李苦儿怯怯地迈步进灶房,接过小碗,吹着气慢慢啜饮。何未染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问:“这是怎么了?似是换了个人一般。” 第76章 状元糕(二) 李苦儿吞吞吐吐地将下午宋媒婆来说的事告诉了何未染, 何未染是越听越觉无奈, 最后,只叹着气道:“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真是……” 真是什么?还不及出口, 原在门外偷听的几个丫头跑了进来, 兴冲冲道:“苦儿要说亲啦?!还是个秀才呢, 有意思有意思!”倒像是幸灾乐祸的劲头。 何未染停了话头, 李苦儿急得想哭,赶紧去捂她们嘴,奈何人多, 又捂不过来。 “这有什么可害羞的,虽是说媒说来的, 但好赖是个秀才呢。”小曲向来精明,知道姑娘家到了年纪就得早早绸缪婚嫁之事,本也觉得李苦儿性子又软又慢还一直不通情爱又缺家里人张罗安排,担心她迟早要被自己搁置死, 到头来嫁个糟老头子,日后定是要吃苦的,现下知道将有着落, 也替她高兴。 李苦儿从她的话里可听不出什么善意的味道, 便表现得更是气急败坏起来。 “其实那戚秀才……我是识得的。”阿竹掩着嘴笑了笑, 继续道:“与我们家住一条街上。” 其余几个丫鬟听她这么说,好奇心立即膨胀得厉害,争相问她:“真的假的?相貌如何?人品如何?家中有钱银富足么?”仿佛要去相亲的是她们一样。 阿竹想了想,说:“其实虽住一条街上, 但我与他们家的人倒不大相熟,一家子读四书五经的,总有些文人的架子。但你们知道,我家那男人也是书生一个,虽一直没考出个名堂来,但与戚家二郎曾是同窗。那三兄弟呀,个顶个的翩翩公子,都是鼎鼎会读书的,尤其是大郎戚从书,至今仍是他们先生口中最得意的门生,三十岁不到便中了举人,前两年进京赶考又中了进士,据说是进翰林院了,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再看戚家三郎,年纪轻轻能考上个秀才,想来日后也是前途无量的吧。” 李苦儿听得是一点儿不动心,但阿缭和小曲却睁大了眼睛满目憧憬。 “或许日后能中个状元都说不准呢!苦儿你便是状元夫人了!”小曲拊掌道。 阿缭也说:“真的是户好人家呀。想先前也有媒婆上门给我说亲来着,净是做买卖的,好像市鱼家的女儿就非得配个卖马家的儿子一般。” “那干脆就说给你吧。”李苦儿扬了扬眉毛:“反正我也不想嫁人……” 小曲翻了个白眼,问李苦儿是不是傻。阿缭也别扭着推诿,说自己又不能识文断字,读书人家或许看不上她。 何未染心里冒着酸气儿,纵使面上一直平静如水,终是听不得她们说这些。干咳一声,摆了脸道:“别胡说了,时辰不早了,还不赶紧干活儿?” 几个丫鬟作鸟兽散,李苦儿见她们出去,讷讷地凑在何未染身边,心虚道:“何姐姐,你不高兴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其实她也是千百个不乐意,更懊恼自己先前没能将自己的意愿表达清楚,然而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她们,便又生出几分委屈来。 何未染垂眸看着她,抬手,顺着李苦儿的面颊轻抚,道:“罢了,横竖不过是去见一面,到时再推拒也来的及。记得可别再如今日这般口舌木讷,要不然啊,你稀里糊涂上了花轿,叫我找谁哭去才好?” 李苦儿抿着嘴笑,扑进何未染的怀里撒娇:“我才不是这么蠢的呢。” “那……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何未染拍着她的背:“你若是说不出口,便由我来替你说。” “这个……”李苦儿犹豫了,她倒是想何未染一起,腰板儿也会硬许多,但这事若不是自己亲自解决,又怕何未染多少会有些失望。 “这样吧,若那边爹娘来了,我便同你一道去。若只是你们两人会面,我便不去了。” 李苦儿很是赞同这做法,心想若只是对一个秀才,哪有说他不过的道理? 晚上,何未染跟着李苦儿回了家。天下起了雪,零星的雪子,被风刮着打在人脸上,有隐隐的刺痛。想来不用半个时辰,就会下大雪了。 阿葵抱着一捧洗得白白净净的大萝卜等在门口,小脸冻得红红的,见了她们裹着同一件披风回来,便蹦跳着进了院子,叫道:“来啦来啦,萝卜汤萝卜汤!” 两人步入院门,将风雪关在门外。梅花站在灶房门口,对何未染道:“你快来,今日教我煮萝卜汤可好。” “苦儿已与我说了,瞧瞧,我们带了高汤回来,直接就能用了。” “真好,赶紧进来。” 何未染进灶房去,李苦儿本能地也要跟进去,却被梅花阻止:“苦儿你与阿葵说说话吧,我们俩也有些私事要谈。” 李苦儿十分不解,但也不能多问,便老实带阿葵回屋,点起火炭烘暖她冰凉的小手。 约莫是两盏茶的功夫,萝卜汤的香味便飘满了屋子。阿葵舔着嘴唇说:“我好饿呀。” 李苦儿笑她:“你知道什么饿?还不是馋了么?也不知道梅花姐姐跟何姐姐说完了没有。” 两人一块儿又转去灶房,门依旧是关着。敲门,不多时,梅花便来开门了。 “萝卜汤好了嘛?”阿葵喜滋滋地问。 李苦儿探头看何未染那儿,却见她站在灶前拿着勺子搅着汤,思绪却似是飘远了,面上还隐有苦闷之色。 “何姐姐?何姐姐!”阿葵跑过去唤她。她手一颤,才反应过来,看向阿葵,问:“怎么了?” “萝卜汤可以喝了嘛?”阿葵也没发现她的异样,只一心想着萝卜汤。 何未染勉强地牵了牵嘴角:“嗯,快好了,收拾收拾碗筷,去堂前等着吧。” 阿葵甚是积极自觉,踩上小板凳便去碗柜取碗。李苦儿可不是她这样没心没肺的,问何未染道:“何姐姐,怎么了?” 何未染看向她,眸光难以捉摸:“晚些吧,晚些再与你说,先吃饭。” 然而饭也吃了,还过了一晚,何未染依旧没有向李苦儿提起。李苦儿尝试着问了两回,都被她打马虎眼儿敷衍过去了。 次日清晨,雪未止,倒有越发凌冽的趋势,哪儿都是白茫茫的,十分晃眼。两人撑伞往王府去,刚走到后厨门口,便有人来通传:“何姑娘,今日王爷王妃要去寺庙烧香还愿,顺道赏雪看景儿,喊你一块儿去哪。” 李苦儿一听,五官都扭成了一团:“怎么三不五时就要去烧香?那群和尚是有口福了,可累死了何姐姐。” 何未染笑了笑,制止了李苦儿的抱怨,告诉通传的小厮说一会儿便去,又进了后厨,吩咐众人备完早食便可各自回家去了。 后厨众人闻言不禁欢呼雀跃,这么个天气,谁想出来做活儿,哪及得上窝在家中舒坦闲适。 李苦儿觉得他们个个没有良心,也不想想这么个大雪天何姐姐要出去给和尚做斋饭是多辛苦的事。她要跟着去,帮点儿忙也好,却被何未染婉言拒绝了:“山上更冷,你就莫要跟着了,患上风寒可是件麻烦事,还是早早回去吧。” 李苦儿见她坚持,无法,也只得同意。何未染乘着王府的马车走了,李苦儿叹着气,正准备转身回家,却被小曲、阿竹和阿缭叫住了。 “苦儿苦儿!我们今日打算去阿竹家做客,你也一块儿来吧!” “啊?不好吧……阿竹都嫁人了,带姐妹回家,公婆不会介意么?” 阿竹挥着手:“没事没事,我嫁来嫁去还不是嫁在隔壁人家,平日也是娘家婆家两头窜的。你们到我娘家去做客,我公婆也说不了什么。” “那倒还好……”李苦儿也没多想,只记得常久没去过阿竹家,今日得闲,去看看倒也合适。 小曲见她态度松动,狡猾地与阿缭阿竹对视一眼,不由分说拉起她便走。 第77章 状元糕(三) 阿竹家在杉树林街, 东西方向, 离王府说近不近,说远, 又确实算不上太远。但这大雪天的, 人冻得手脚打颤, 路也不好走, 脚程难免缓慢。要说这杉树林街的由来,只因街上每家每户门口都种了一棵笔挺笔挺的杉树,而这一街杉树, 将延绵到西边广阔的杉树林。那是清水镇的郊外,住这片儿的许多考生上京赶考, 便是走的这条道,或是耳濡目染心生向往,因此这杉树林街上,最多的是木匠, 其次,就数书生了。 阿竹的爹就是个木匠,姓应, 大家都叫他应木匠, 平日里出了名的沉默寡言, 来了主顾也不大赔笑。李苦儿几人被领进阿竹娘家好半晌,都不见应木匠打他那工坊里出来露个面,只刨木声和敲打声在耳边盘绕不曾停过。 阿竹娘倒是个热心人,瓜子儿茶水招待得殷勤, 估计是把家里过年的零嘴都掏出来了。李苦儿跟着她们把阿竹家前前后后都逛了个遍,又探访了隔壁婆家。婆家人看来也挺好相处,还一个劲儿招呼她们去吃午饭。 她们当然是婉拒了,劳烦阿竹的婆家人自不如劳烦娘家人来得自在。只是阿缭和小曲喜欢闹事儿,扒着人家门边儿硬是叫阿竹的书生丈夫出来给瞧瞧。 阿竹的丈夫无法,捏着书卷打书房里出来,站在门口憨笑,说着:“雪都这么大了,要不你们还是进来坐吧,屋里暖和。” “不不不,今日我们要在你丈母娘家吃呢,一会儿就开饭了。”一群小姑娘说着又往回跑。 回了阿竹娘家,小曲笑得合不拢嘴,问阿竹:“是你家这位好看还是戚家三公子好看?” 阿竹撅着嘴瞟了李苦儿一眼,叹息道:“我家的呀,自是比不上戚家公子风流倜傥,苦儿好福气呀。” 李苦儿想吐血:“怎么又说我身上来了,再者我与戚家三公子又没定下什么,你这话说得…… 以后我还怎么做人呢?” “哎哎哎,苦儿你这脸皮可真薄。”阿缭笑话她:“回头见面时候好好表现,说话乖巧点儿,端茶送水勤快点儿,还不手到擒来?” 李苦儿皱着眉头哼道:“还是你来吧,我不要了。” 阿缭踢她一脚:“我倒是想要,也得人家看得上我家呀。其实我爹娘也不能同意,毕竟他还得住过来,我有我哥呢,日后还有小娃娃一个两个三个往外蹦,定然住不下的。你家就没这问题了,多合适。” “合适什么合适?我跟你们在这儿把话撂明白了,我啊,是绝对不会嫁人的,别再撺掇我了。” “你也是好笑。不嫁人?找人倒插门呀?”阿竹分明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小曲摸着下巴道:“倒插门儿啊……倒也不是没得谈,就是难了点儿,不知道那是不是户死读书的人家。” 李苦儿赶紧打断她们:“别替我想了,真的,嫁啊娶啊,我都不要。” “别闹?你以后一个人过呀?” “自然……不是。”李苦儿骄傲地笑起来:“我有何姐姐呢。” “嗨!”三人一甩手,都是一脸看傻姑娘的表情:“何姐姐能陪你一辈子呀?没准儿哪天她嫁人比你还早。” “别胡说!何姐姐才不会嫁人去!”李苦儿焦急地争辩,却听她们又猜测道: “咦?说起来,何姐姐这样貌美贤惠的女子,当真没嫁过人?我怎么看都不像啊。” “可不?她以前的事儿咱们这镇子上谁知道呀?怕是只有王爷知道了。” “或许是个年轻寡妇也说不准呢。” “有道理。哪个女人到了何姐姐那年纪都没成过亲的?又不是庵堂里的尼姑。” “可就算是成过亲了,苦儿你也不能跟着师父过一辈子呀。万一又嫁了呢?你还能再跟着去?再者说,重点还是在你身上,你都没尝过嫁人的滋味儿,就说铁了心不嫁了,这可不成,总不能是天生的佛缘六根清净吧?也不像啊。” 李苦儿能被她们这一句句的给气死,不禁抱着手臂怒道:“看你们一个两个对何姐姐恭敬亲热,原来暗地里都这么想她的。可别瞎说了,她也不会嫁人……”眼珠子一转,继续道:“还有,我要跟着她当天下第二的厨娘呢,哪能儿女情长。”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哎哟呵笑得我腰都直不起来了!” “真当你是想不明白,原来开玩笑的。差点儿没急死我们!” 李苦儿苦下脸,心内大叹:糟了!又当我是说笑的! 在阿竹家用罢午食,外头雪也小了些。大伙儿说要出去逛逛,阿竹娘劝她们不住,便给了一人一个烤红薯,嘱咐说:“街上走走就好,可别钻杉树林子里去,这两天闹得慌呢。” 四人怀里揣着红薯出发。面上冻得红了鼻尖,身上却是暖烘烘的。一路走一路阿缭还问:“你们杉树林里是不是闹野猪啊?” 阿竹吸了吸鼻子,摇头道:“那林子一向来也就出几只野兔子也狐狸,哪来什么野猪啊。” “那你娘刚说的,是闹什么?” “我娘说的呀……”阿竹突然停下步子,转身对着三人,翻了白眼,颤着声道:“是~~鬼~~呀~~” “嗤,才不信呢。” 三人都不做理会,只阿竹最是认真:“不骗你们,其实也不止是这两天,早几个月就有人说,有几回砍柴回来晚了,天半黑的时候,在林子里听见女子的哭声呢。可他们四下一望呀,又一个人没见着,你们说,不是女鬼是什么?街上人家都说是以前在林子里上吊的姑娘出来作祟了。” 小曲哼笑一声:“不说了是天半黑了么?哪能看得清楚?一定是哪家姑娘有伤心事去林子里哭被人听见了呗。姑娘一个害臊,还怎么愿意被人看见,跑都来不及。” “倒是有点儿道理的样子……”阿竹一时也拿不出根据反驳,只得道:“总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一会儿别去林子里,你们回家的时候也别往那儿晃。” 李苦儿暗暗决定还是早些回家好,万一真遇上什么鬼东西,何姐姐不在,阿葵又指望不上,一个梅花姐姐也不知靠不靠得住。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呀?”她眨了眨眼睛,问。 阿竹、小曲、阿缭三人暧昧地对视一眼,阿竹指着西面开口道:“再往前走二十来户人家,有个糕饼铺子,咱们去买些糕饼来吃呗。” 李苦儿皱着眉头隐隐觉得这三人是暗怀了鬼胎,脚下一个踟蹰,都挪不动步子了。 “我怎么看你们这模样不对劲啊?到底要干嘛去?” “瞧你,可够奇怪的,买糕饼去呀。”小曲眨眨眼,疑惑得毫无破绽。 阿竹晃晃自己的荷包,道:“我请我请,不要你花钱。” 李苦儿下巴一收:“我又不是不舍得花钱,只是你们三个好像串通了什么似的。” “没有没有,你可真会想。赶紧走吧!我要买……云片糕!” 李苦儿见状,只得继续跟着她们,她隐隐是有所猜测的,只是没别的办法,总不能中途跑回家去。 四人踩着厚厚的雪,还真来到了一家糕饼铺。糕饼铺破旧狭小,零零落落的几样糕点摆着,种类不少,红豆糕、绿茶糕、海棠酥、蝴蝶酥、椒盐饼、梅菜饼……可这每样的数量着实不多,不是什么做大买卖的铺子,估摸着也就这儿的街坊会来光顾。 看铺子的是位五六十岁的大娘,李苦儿是不认识的,只听阿竹唤她邓大娘。 四人挑好了各自喜爱的吃食,阿竹便想与邓大娘攀谈两句。只不知为何,这邓大娘心事重重的模样,问她所为何事却不愿说,也就聊不下去了。 四人继续往前逛,阿竹还嘀咕呢:“如果放在以前,我带你们过来,邓大娘铁定要问东问西把你们家底儿都打听个底朝天,现在也不知是怎么了,真真奇怪。” 第78章 状元糕(四) “你们看, 这儿就是戚家。”阿竹突然在两扇半掩的门前停下步子, 转身笑盈盈地对三人道。 李苦儿嘴巴一抿,陷阱来了, 一群小女子。 小曲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不嫌事大的突然兴起, 提议说:“咱们就挨大门口瞧瞧, 那小书生到底长什么俊俏模样。说不准啊, 苦儿方才说不嫁不嫁的,这一见了面,就喜欢上人家了。” 李苦儿觉得自己是被小看了, 却又不想闹太大动静,只能压着嗓子反驳:“我才不是看人长相的, 要真如你说的一般,当初你认识方翰采的时候,我还能由你一个人去勾搭?” “什么勾搭呀,怪难听的。”小曲虽是这么说的, 脸上的表情却是守护了胜利果实一般的骄傲得意。 也就在这耍嘴皮子的功夫,阿缭和阿竹已经扒着人家门缝候上了。可亏了这会儿街上也没什么人,要不然, 还当几个女贼在盯梢呢。 “苦儿, 你快过来看呀!” 阿缭把李苦儿拉过来一起偷窥, 想也是劝不住的,她索性跟着看两眼。 看这屋子,确实寒碜,比李苦儿家大不了多少。院子里没人, 房门都关着,只是门边炉子上正煲着个药罐子,草药的苦味弥漫在整个院子里,也钻进几个姑娘的鼻子里,直犯恶心。 “也见不着人啊……” “干脆学猫叫?” “你这什么脑子?学猫叫管什么用?” 三人嘀咕着,李苦儿见状,缩回了脖子,说:“别看了,走吧,什么都看不着。” “哎!有人出来了!嘘!!!”小曲急着嗓子低声说着,又把李苦儿拉回了门前。 李苦儿往里张望,便见西面的屋子出来两人,一男一女,皆是二十来岁的相貌。男子一眼看着便是个精神人,腰板笔直,面容白净,个子高高的,想来是戚家二郎吧。女子则是一身的妇人打扮,生得小巧纤瘦,眼神看着却极是伶俐不好招惹,精明劲儿估计是与小曲有得一拼。 女子走到药炉子边,往炉子里添了两根柴,又起身,对身边的戚二郎道:“这下可好了,等三郎娶妻住出去了,就把他那屋子做你的书房,也省得你半夜读书扰得我睡不着觉。” “行,听你的,我回头就跟爹娘去商量。” “这哪还用得着商量,家里就剩你一个儿子住着了,日后这左左右右的屋子,还不都是咱们夫妻的?”看来女子是二郎之妻。 “也对,大哥在京城升官发财,定也不会回来了。” “现在家里就多个大嫂……”二郎之妻面有不悦,拾起蒲扇将炉火扇旺了些,又恨恨地将蒲扇丢在一边,说:“瞧,我这还得给她煎药。要是她不在,她跟大哥那屋子也能腾出来了,日后咱们有了孩子,也好方便些。” 戚二郎叹气,道:“大嫂也是可怜人。” 二郎之妻斜他一眼,凉凉地道:“哟,你觉得她可怜,不如……也将她娶来做个二房可好?” “哎哟你这说得什么话?”戚二郎面露讨好,抱着妻子的腰道:“人都病成那样了,还谈什么娶不娶的?” 二郎之妻冷笑一声:“瞧夫君这意思……若病好了,你就乐意娶她了?” “不不不……”戚二郎继续讨好:“娘子误会了。” 二郎之妻又一声冷笑,拍了腰间戚二郎的手,端起药罐子往东边的屋子去,边走边道:“哼,还是赶紧让她娘家人将她接回去吧,也好给咱儿子挪地方。” 四人听了场壁角看了出热闹,默默撤离了戚家。阿缭抱着手臂搓啊搓:“这二嫂子心眼儿可够坏的,苦儿,幸亏日后你们不必住在一块儿,要不然啊,你得被那女人欺负死。” 李苦儿撇了撇嘴:“自然不必住一块儿,我又不嫁他们家。” 小曲掩着嘴笑个不停:“对,苦儿这是要娶三公子回家了。” “……” “话说回来,他家大嫂怎么没去京城当大官儿夫人?”阿缭皱着眉头问阿竹:“要是去了,哪还用得着在家受气?” 阿竹摇了摇头,答:“我也不大清楚,只听人说是得了重病去不了,怕得死在路上。所以一直留在这儿养着,待哪日好了再接过去。” “这么回事啊……”三人惋惜:“哎,好不容易捱到夫君出人头地,竟得个重病,也是福薄的命啊……” 几人边说闲话边漫无目的地瞎晃悠。雪停了,街坊家的孩子都出来玩耍了。直到这个时候,四人才发现原来已经走到了杉树林街的尽头,再往西,可就进林子了。 李苦儿是第一次来这片杉树林,或许夏日里还好些,可在这萧条的冬季,加上一场大雪,总让人觉得这层层叠叠枝桠纵横杉树林有些可怕。 不远处,有七八个孩子正在打雪仗,一个个都偷偷地躲在树后,找到机会便捏个雪球偷袭别人。 阿缭掸了掸裙子上的糕饼屑,提议说:“反正也没事儿做,不如咱们去堆雪菩萨吧,看林子里的雪多好多干净。” 阿竹赶忙摇手:“不行,没听我娘说么,别去林子里,闹鬼……” 小曲也不信这个邪,硬气道:“我们这么多人,鬼都要怕我们。瞧瞧,那些小孩儿尚且有胆玩耍,我们还不如他们么?苦儿你说是不是?” 李苦儿皱眉,讲真心话是不敢去的。但左右瞧瞧又觉不出什么异样,加上几个孩童的欢声笑语,确实给原本静谧的杉树林添了几分阳气。 “别走太深了就好。”她说。 阿竹嘴上虽显得有些为难,心里多也是想去玩雪的,只迟疑不足片刻,便点头了。四人寻了处没人踩过的地方,便开始堆雪菩萨。雪积得很厚,松松软软,捧起一大把,轻得仿佛没有分量。 她们打算堆一个大菩萨,最起码,得比她们的腰高。再堆一些小的,兔子、小牛、白狗…… 李苦儿十分卖力,打老远老远的地方开始滚雪球,滚啊滚,滚啊滚,拳头大小的雪球滚得好似能装满一个大箩筐。 “哇!好大呀!苦儿你真厉害,咱们可以堆个跟人一样高的了。” 三人将大雪球摁在地上固定,又不停往上面补雪。那边李苦儿又去滚了个雪球回来,四人合力往上一叠,便是雪菩萨的脑袋。再捡来石子和杉树枝,做雪菩萨的五官和双手,实在有趣得紧。 四人在林子里玩了一下午,大大小小堆了满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先前打雪仗的孩子都回家了,她们才发现已经近了晚饭的时候。 阿竹想喊她们去家里吃了晚饭再走,她们却不好意思打搅,况且又下起雪来了,若天全黑下来,回家可不大方便了。 三人与阿竹道别,出了杉树林街,因不是一个方向的,又各自上路。 李苦儿走在回家的路上,鞋已经湿透了,脚上十分难受。天渐渐暗了下来,街上飘着的不止是雪花儿,还有百姓家的米饭香气儿。 “饿了。”她摸了摸肚子,叹午时在人家家里太过拘谨,连个半饱都没吃到,后来买了糕点,又嫌弃比不上何姐姐的手艺,只吃了一块而已。 李苦儿掏出装糕点的布包,为了胃,便只得委屈舌头。布包里还有一块白点心、一块黄点心和一块棕色的点心。白点心是状元糕,黄点心是元宝糕,棕色的点心是枣泥糕。 她左挑右拣,还是尝了状元糕。甜甜的,米糕的松软口感,别无其他。至于为什么叫状元糕,或许只因模子上刻着状元糕三字吧……依旧是米糕罢了。 第79章 状元糕(五) 雪啊, 断断续续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停下。李苦儿搓着手, 哈出一口白气,真希望这雪一直下, 不要停, 宋媒婆不会再来, 相亲的事, 也没人再提起。 老王爷两天前就回来了,何未染没有一起,李苦儿去问了管家爷, 管家爷说:“不大知道她的事,好像跟王爷告了几天假, 也没说是什么缘故。王爷挺舍不得,这两天吃饭都没滋味儿,反复念叨说可别不回来啊。你啊,怎么说也是何姑娘的学徒, 这两天做饭可上点儿心。若哪天何姑娘走了,你定是要派大用场的。” 李苦儿很害怕,也在心里反复念叨“可别不回来啊”。她相信何未染, 却又觉得何未染就像一片迷雾, 看得见却抓不住, 忽然地出现,不知不觉填满了自己的生活,可或许又有一天,会忽然地离开, 无声无息地不留下任何痕迹。 雾散了,再也找不到何未染,辛苦,孤独,生活成了本来的样子。 “梅花姐姐,你知道何姐姐在哪么?” 梅花无奈地摇头,拍着李苦儿的肩膀说:“别多想了,她会回来的。我猜啊,或许明天就来这儿做饭给咱们吃了。” “是啊,是啊……”李苦儿这这样说给自己的听,希望自己能深信不疑。 又是两天过去,照常地踏着雪早出晚归。这一夜,吃完了晚饭,她便早早睡下了。只是左右睡不着,翻来覆去在床上“烙大饼”,不停想着这么些天了,何未染也没报个信儿回来,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呢?会不会遇到了麻烦脱不开身,更甚者,是有了危险…… 正牵挂着,远门隐约传来嘭嘭嘭的声音,就好像有什么人在敲门似的,但那声响的节奏,又与往常访者敲门不同,慢上许多,听着也没什么实实在在的感觉。 她从床上坐起来,哆哆嗦嗦地踩上布鞋,正打算披上棉袄去开门,听到阿葵已经在院子里了。 “谁呀?”阿葵喊着,小跑着去开门。一双小脚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看来雪又大了,积得厚实。 “咔嗒,吱呀……”门被打开。 “咦?什么东西?小兔子?不准进来!嘿!哼!” 李苦儿听外面这动静,更疑惑了,便高声问道:“阿葵,谁啊 ?” “啊,没什么!苦儿姐姐你睡吧!一只……串错门的兔子而已。” “串错门的兔子?”李苦儿觉得这话很有几分蹊跷,还是决定出去看看。外头雪确实是大,风也烈,冰冷的雪片刮在脸上刺痛非常。 李苦儿猛打了个哆嗦,裹紧棉袄,问:“到底是什么?别编瞎话。”想了想,还是抬头看向立在房顶上的梅花,道:“梅花姐姐,你看见了么?” 梅花迎着风雪不为所动,她低头,眉心蹙着,答:“的确是兔子,雪兔子。” “……”李苦儿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又问:“那兔子呢?” 梅花指着阿葵:“被这孩子踩散了。去睡吧,不过是些不成气候的东西,有我们便足够了,无需放在心上。 ” 李苦儿张了张嘴,想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得转身回房,将这雪兔子抛在脑后,唯有希望不要再发生些怪事了。 又是三天,雪停了,久违的日头再度露面,那些厚厚的积雪也化了,到处都是湿泞。 何未染终于回来了,那个时候,李苦儿正在后厨郁郁地搅着今日为王爷王妃午膳准备的高汤。她笑着进来,鼻子深深一嗅,享受地眯起眼,凑到李苦儿身边说:“看来,我的苦儿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呀。” 李苦儿肩头一颤,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何姐姐!”勺子落入汤锅,她激动地转身抓着何未染的衣裳,眼睛里几乎笑出了泪花:“你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呀?也不报个信儿,知道我多担心你么?” “对不起对不起,临时起意的事。”何未染捧着李苦儿的脸,有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晶莹:“真是个傻姑娘,我能出什么事?净是胡思乱想的。” 李苦儿努着嘴,湿润的睫毛扑闪扑闪的:“还以为你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要走呀,也得把你带上。”何未染抿着嘴笑:“莫不是将我当作那些个负心郎了?若是这般,我才要伤心呢?” 李苦儿十分自责,连忙解释:“我……我是害怕过头了,才……并不是不相信你啊何姐姐。” 何未染仍是笑,低头,从袖袋里取出一串漆黑的佛珠,牵起李苦儿的手,一圈一圈地绕在她的手腕上。 “这佛珠是……” “方丈的谢礼,能保平安。” 李苦儿不解,想自己何须这些。 “有何姐姐你在,我哪会不平安?” 何未染一愣,只片刻,眼角眉梢又透出几分戏谑来:“自然不止是保平安的,还能防烂桃花呢。” “啊……怎么这样啊……”李苦儿立即苦下脸:“这不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么?” 傍晚时分,真正撒盐的来了,是宋媒婆,顺便还从隔壁家拽来了刘婶儿。 李苦儿见她俩来,脸都僵了,心里畏缩,抓着何未染的手不放。 何未染心里也是不高兴的,难免嫌弃这人世间关系复杂,爱情、亲情、友情便罢了,为何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能掺和进来,还丝毫没有给别人添麻烦的自觉,好似是做了大善事,任谁都是欢迎的。 虽不甘愿,表面功夫却是做得十足。 “哟,稀客啊,外头冷,赶紧屋里来坐。” 何未染把两人迎进堂屋,让李苦儿添了两支蜡烛,又端来一壶好茶给她们斟上。 宋媒婆和刘婶儿面面相觑,还是刘婶儿开的口,向她介绍何未染道:“这位呀,就是咱镇上王爷家的后厨管事,何姑娘,厨艺顶顶好,苦儿就是跟着她当学徒呢。” “哦!”宋媒婆满眼的喜意,道:“我说呢,一看就是不得了的人。姑娘可有婚配?我宋媒婆呀,可是远近闻……” “何姐姐的事儿就不劳您费心了。”李苦儿打断她的话,虽有些无礼,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所谓。点上蜡烛,将堂屋照得通亮,宋媒婆没再追问何未染的事,倒是低声对刘婶儿说:“点仨蜡烛……这日子过得倒是想得开。” 何未染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唤李苦儿来坐,又对宋媒婆道:“您先喝口热茶,怪冷的。” “好在这屋子烧的碳旺,倒不觉着冷了。”宋媒婆说着,低头呷一口茶,咂咂嘴,眼中泛出亮色道:“哟,这茶还真香,不比我去大户人家做媒喝到的差呀。” “您还真是内行,这茶叶啊,是王爷给的。” “啊?王爷给的?不得了不得了,今日真是有口福了。” 何未染作出不大在意的模样:“也算不得什么,王爷慷慨。对了,先前我倒是听苦儿说,您给她寻了门亲事?” “对,没错儿!”宋媒婆又起劲了:“是户读书人家。” “读书人家?这我可得把把关。毕竟我只这一个徒弟,她父母过世得早,我总得为她考虑周全,日后还要给她备一大份嫁妆的。嫁人是大事,家世背景虽是要看的,但我们苦儿也不是缺衣短食过不了日子了,要我说啊,人品才最是要紧,人品好,再论处感情的事。” “是是是,人品绝对一流,毕竟是读书人啊。” 李苦儿心里不屑,读书人的人品就一定好了么?若是这样,斯文败类又是哪里来的? “可别嫌我碍事,不止是那小郎君的人品,他家中人的人品我也是要看过的。”何未染抹了抹茶杯杯沿上的花纹,又道:“听闻他家三个兄弟,兄弟多的人家,总是多些纷争的。虽说成亲之后是住这儿来,可日后走动也少不了,要是家中有不好相处的,这日子也不会好过,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没错没错!”宋媒婆显然有些着急:“不过你放心,那家人定是合你们要求的。这不,今日就让我来说了,明晚去他家里吃个便饭,何姑娘想看哪个的人品都成了。” 李苦儿却堵心了:天哪,还要去那户人家家里,没法做人了…… 第80章 状元糕(六) 第二日下午, 何未染提早告了假, 将后厨事务一一交办了,就带着李苦儿回家等宋媒婆上门。 李苦儿抱着她的手臂, 问:“我是不是该打扮打扮?” 何未染转头看着她, 隐隐不悦的表情, 却也不说话。 “我该把自己打扮得丑点儿, 他们就看不上我了?” “你再打扮也丑不了。”何未染牵了牵嘴角,又道:“干什么要他们看不上你?明明是你看不上他们。抬头,挺胸……” 李苦儿依言抬头,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呃……” 何未染笑了,摇着头说:“记得, 从现在起,你就是个挑剔别人还讨人厌的姑娘。” “啊?” 回了家,李苦儿就抓着阿葵练习怎么说话怎么做事才叫讨人厌。何未染和梅花两人坐在院子里笑看着她们,也不理会装得是如何的没有章法, 随便吧。 “昨日忘了与你说,你不在的这几天,家里不太安生。”梅花突然道, 面上却是一派平静。 何未染将视线转向她:“怎么个不安生?” “夜里总有小东西找上门, 一些……附在雪球里的怨气。虽不是什么紧要的,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呵呵,必有妖?苦儿知道么?” “来敲门的时候听到过一次,倒没让她见着,被阿葵解决了。” “连阿葵都对不过啊, 看来确实……”何未染摇了摇头,又说:“来处知道了么?又是什么目的?” “不知道,阿葵脚太快了,她一脚下去,那怨气就散得一干二净。” “是么?那就再看看吧,希望别再上门了就好。”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宋媒婆来了。何未染和李苦儿跟在她的身后往戚家赶,顺便听了她一路的唠叨…… 戚家是多少多少知书达理的人家,戚三郎是何等何等正直有为的俊才。李苦儿心里想:“可拉倒吧,他们家二嫂一个就能败坏了整家子的家风。”她先前也与何未染提过,那天去阿竹家,顺道偷偷摸摸探访戚家的所见所闻。一开始何未染还假装生气,说什么“嗬哟,李姑娘你就这么急着要去婆家看一看呀?”后来又说:“就是咱们没那份情在,我也不能让你就这么嫁了,不过是家多读了几本书的俗户。” 到了戚家,天还没完全暗下去,却已经比白日里冷了许多。何未染看了看天,说:“今夜里怕是又要降一场大雪。” 戚家大门敞着,里屋的门却一扇都没开。有白气从灶房的窗户飘出来,看来是做上饭了。 宋媒婆瞧了瞧,低声埋怨了一句:“也没个人在外头候着。”说完,又清咳一声,喜声喊:“贵客上门咯!” 话音刚落,灶房门便开了,一位五十上下的中年妇人出来,笑脸迎道:“可来了,快跟我进屋里去暖和暖和,饭就快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着围裙擦手,还觑着眼打量李苦儿,将李苦儿打量得浑身发毛。那边堂屋的门也开了,出来的是那天的二郎,二郎身后跟着个个头稍矮些的年轻人,瘦瘦的,倒是长得清秀,但面无表情的。 李苦儿寻思着,这位就是三郎了吧,哼! 二郎朝他们拱手施礼,便将人请进了堂屋。堂屋里一张圆桌,朝南位端坐了一花须的中年男人,戚父无疑。戚父身板儿清瘦嶙峋,一眼看去,很有几分威严。 他招呼她们落座,尔后便于何未染攀谈起来。李苦儿也顾不上他们在说些什么,打一坐下,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对面那二郎和三郎实在是……太无礼了。 戚二郎拉着弟弟,一边像看花似的直勾勾瞧着她,一点都不加掩饰,还时不时在戚三郎耳边低声说些什么,什么“不错”、“你看看啊”、“你小子有福了”……戚三郎只有意无意瞟她一记,摆着一张臭脸根本没放在眼里的样子。 李苦儿也摆出一张臭脸,狠狠瞪了瞪戚二郎,便兀自低头盯着自己的茶杯看。戚二郎倒更觉有趣,拍了拍戚三郎的肩膀,让戚三郎给大伙儿添茶。 李苦儿这杯茶也没喝过,戚三郎还是意思意思给滴了两滴,也许俩人都没那份意思,全程愣是没有一句话。 戚母和戚二郎的妻子端着菜盘从后厨进来,不多时,一张小圆桌便被填得满满当当。戚母坐在戚父身边,戚二郎的妻子坐在李苦儿身边,还往她碗里夹了不少菜,端的是万分的客气。 李苦儿别扭死了,桌子下的手偷偷抓住了何未染的衣裳。何未染不动声色的抚了抚她的手背,在她的手背上写了一个字:“吃。” 李苦儿皱了皱鼻子,心想:难道是叫我只管吃就好了? 那……先吃块猪脚吧。呃……太咸了,也不够酥烂。 李苦儿越发没兴致了,本来就如芒在背吃不下,还不好吃。 何未染瞧她一眼,暗笑不已。 “对了。”她突然对饭桌上的众人道:“听闻家中还有位大嫂,怎的不见出来吃饭?” 几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意味不明的对视之后,戚父道:“大儿媳近日病得厉害,也不好上桌,方才已喂了些米粥睡下了。” “病得厉害?”何未染的并不打算轻易结束这个话题,装作没发现他们眼神中的躲闪,追问:“是什么病哪?找大夫看过了没?” “呃……看过了看过了,风寒,风寒罢了。” “哦,也是,今年太冷了,患上风寒的确实不少。可这风寒啊,千万怠慢不得,若不细心照料,也是要人命的。” “是是是。”戚母忙不迭地应答,仿佛生怕让李苦儿她们以为自家对儿媳妇苛待:“我与二儿媳可是日夜轮流着照料,想来待天回暖了,就能好转吧。” 李苦儿想起那天在门外听到这二儿媳与二郎的对话,可不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她侧目瞄了眼二儿媳,便见这女人虽不说话,嘴角却勾着不屑的笑。果然不是什么心善的女人。 吃完了饭,戚母又留她们饮茶,多聊些时候再走。许是觉得女人之间说话容易亲近些,戚父和戚二郎只坐了片刻,便说要回屋读书,是常年来的习惯。 戚三郎也想去读书,被父亲兄长毫不留情地甩手打发了,便只得闷闷不乐地坐在这女人堆里。 何未染挑着眉毛看着他,心说算你小子识相,没动不该动的心思。戚三郎回看何未染一眼,心下顿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惧怕,转念,又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堂堂一个男子汉,怕个厨娘,实在荒唐。 这会儿屋里只这么些人,一些女人间才能说的话便好出口了。戚母看着李苦儿笑眯了眼,仿佛面前这姑娘真是自家的三儿媳了,一气儿问了李苦儿好些家里的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苦儿也不好对个长辈上脾气,只得一一回答,但不细说,三言两语敷衍过去而已。戚母这一句一句问下去,句句都是想给后头冗长的话题起头的,可李苦儿几句话就给说死了,竟有点儿聊不下去。 戚母心想着这姑娘看模样儿是不错,但好像不会聊天不懂讨长辈欢心哪,这以后要是嫁了过来,怕是不如二儿媳来得贴心。她犯愁了,李家姑娘说合适也能凑合过去,说不合适又确实不全合自己的心意。哎哟,真想要一个嘴甜会干活性子还乖巧老实的儿媳妇啊,这样,日后小儿子和她单独住在外头,也不会吃亏受苦。 何未染心内冷笑:嘴甜会干活性子还乖巧老实的小苦儿我还能送你们家?别做梦了! 第81章 状元糕(七) 何未染此行原本只为推了这门本不该说起的亲事, 可自打到了这杉树林街, 便又多了个目的。 外头的天是一片漆黑,可戚家屋内依旧是敞亮, 两家子人添一个好事的媒婆儿, 虽说总有强行要找谈资的窘迫气氛, 但东拉西扯间也让何未染寻到了不少蛛丝马迹, 关于第二个目的的。 她还是提了意,要见一见戚家重病的大儿媳。或许是先前那一场对谈实在叫人尴尬,这会儿有事可做好缓解气氛, 戚母愣是答应了。 何未染和李苦儿跟着戚母进屋,二儿媳没同去, 像是总算找着了机会,一心拉着小叔子和宋媒婆继续在堂屋谈天,谈一些当着李苦儿的面不好说的事。 李苦儿也看出来了,心里十分的不自在, 但没有办法,索性不再想那么多,只去瞧瞧那个可怜的大儿媳。 大儿媳的屋子摆设虽是简朴, 但决不算狭小寒碜, 应是曾经与大郎的婚房, 也难怪二郎那两口子对这屋子虎视眈眈。只是没点碳,冷了些…… 跟着戚母往里走,一直走到了床边,掀开帷幔, 便见躺在床上的大儿媳。她睡着,脸颊消瘦,面色很不好看,嘴唇已干裂了,微张着,似有微弱的气息。李苦儿瞧她面上的细微的皱纹,该是三十岁出头吧,但头发以掺了白,尤其鬓角,极是明显,定是为何伤怀。 何未染一见她,眉心便微微蹙了起来。 “病了多久了?”她问。 戚母回答,带着满腔的无奈:“实不相瞒啊,已然个把月了。初冬时候病倒的,起先倒还不那么严重,只不知为何啊,一副副药吃下去,日复一日非但不见好转,还越发严重了,清醒的时候也比从前少了。大夫说,如今也唯有盼她能熬过来年春天,或许天一热,她便能好起来。” “今年天寒,要天气回暖,怕是有得等了。”何未染摇头道:“难熬了,难熬了。” “可不是?哎。我这大儿媳啊,是真苦命……”戚母唉声叹气将她们带回了堂屋,几人又少许聊了一些,何未染便提出告辞。倒也没有唐突,外头已经飘起了雪子,再留,怕就得赶上大雪不好走了。 戚母叫戚三郎送送她们,何未染也没立即拒绝,与宋媒婆四人出了戚家大门,便是分道扬镳。 先支走了宋媒婆:“您先回去吧,我们还得和三公子说两句话。过些时日,再登门给您一个答复。” 宋媒婆心想或许是方才没跟人家公子说上话,这会儿也是想单独聊聊好了解多些,便识趣地提着戚家的纸灯笼先行一步了。 戚三郎本就觉着别扭,心中很是不愿,这下得知还得被这厨娘师徒俩问我,便更是不舒坦了。 “戚三公子,请借一步说话。”何未染说着,往前几步将人引往了壁角下。 戚三郎沉默地跟着,倒想看看她们要说些什么。 何未染面向他,将李苦儿往身后扯了扯,直言不讳道:“公子是否对苦儿无意?” 戚三郎下意识地瞪大了眼,张着嘴不知道点头好还是摇头好。 不过这种事情,不言语便是承认了。 “巧了。苦儿亦是这般。” 李苦儿一听,看了眼何未染,赶紧点头表示肯定。 戚三郎脸皮一抽,忽觉这事是十足的荒唐,虽说自己确实对这位李家姑娘生不出多少欢喜,但现下的情况,竟硬生生给她一种被愚弄的不痛快。 何未染也顾不得他怎么想的,继续道:“本打算回去就拖宋媒婆推了这门亲事,又怕伤了双方的颜面。不若现下咱们私下就做个约定,假意相处些时日,自然不是当真见面,七日之后,便以相处不恰之名,做个了结。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这……”戚三公子犹疑着:“怕是不妥。家中父母兄长若觉这门亲事合宜,又岂会这般轻易地放下念头?定会让我与李姑娘多加相处,那时岂不愈发麻烦了?” “无碍,若是分量不够,我自另有言辞让他们打消念头。”何未染显得颇为自信,李苦儿倒是好奇了,还能给什么理由?难不成坦言嫌弃他家里二哥二嫂品行不好?那可太说不出口了。 “那……”对面戚三公子深吸了一口气,还是道:“便如此吧,告辞。”说完,便转身回屋关了大门,显然是不大满意如今的态势。 李苦儿看向何未染,道:“不是说要送我们回去么,我们这儿婉拒的话都没出口,他便直接撂挑子了。读书多少,和是否懂得做人,果然没有多少关系。” 何未染也没所谓戚三郎的态度,冷笑道:“话听进去了便好,横竖将来也没什么往来,他懂不懂得做人,也碍不着我们什么事。这书啊,能教人行善,却也容易叫人心生傲气。” “可不,只许他看不上别人,就没法儿接受别人看不上他了,自视甚高呢。”李苦儿说了戚三郎两句坏话,心里头立即舒坦了,效果实在是好,忽又想起方才何未染所言,又疑惑起来了:“对了,你说的那什么另有言辞,是怎么回事呀?” 何未染略一思忖,笑着道:“忽悠他的,尚未有定论呢,只不过一个猜想,咱们现在去走一趟,今晚就将事情摸个清楚明白。”说完,便带着李苦儿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分明是去西边杉树林的路。 李苦儿更不明白了,好奇得不行,问了一路。何未染也不藏着掖着,路上就将事情告诉了她。 方才进屋时,就觉得戚家散逸着一股子死气,饭桌那一席言谈,本以为大儿媳已然死了,只不过那一家子瞒着不愿说出真相。可后来进屋见了人,又发现人是没死,不过只吊了半口气,魂儿都跑了一半,这不,去找找去,凭着气息,应是在林子里。 就这一小段路,雪便下大了。她们一人打着纸伞,一人掌着灯笼,紧挨着进了杉树林。 林中漆黑,白纸灯笼的照耀下,四处都犯着冷光。参天的杉树枯枝,高大狰狞,仿佛下一刻,便幻化作鬼怪,将她们团团围住,将她们困在这里。 静谧……耳边只有雪片落在伞面上的声音。 “何姐姐……”李苦儿只敢轻唤何未染一声,也不为别的,就是壮胆。原来有鬼魂在这里,前些日子还和小曲她们来这儿堆雪人,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 “别怕,我在呢。”何未染搂住她的肩,带她转了身,往那深处望了半晌,才字正腔圆道:“出来吧。” 李苦儿觉得浑身的寒毛都陡然竖了起来,只腕间的佛珠散发着热度,逐渐克制了身上的凉意。眼前,一女子自一棵杉树后悠悠飘了出来,是戚家大儿媳的面孔,颇为苦闷忧伤的表情,且隐隐有黯淡幽光,仿佛一眨眼,就会散去,再也找不到了。 “先前驭使那些小鬼物的,是你?” 何未染这一开口,李苦儿就不懂了。 那戚家大儿媳的讷讷地点头,看向李苦儿,声音显得虚无缥缈:“我只是……想找这位姑娘……帮我个忙。” “我……我能帮你什么?为什么要找我?”李苦儿问她。 戚家大儿媳答:“我本也无那本事驭使什么东西,只那日看见你在林子里留下的雪人颇有灵气,我只用上一些魂力,便能让它们行走。想来,姑娘定非凡人,便舔着脸一而再再而三地遣那些雪人去找你。” 李苦儿忽然想起那晚敲门的声音,以及阿葵的那句“小兔子”……原来小兔子,就是她亲手堆出来的雪兔子。可是怎么就来了一个颇有灵气,定非凡人的说法了?她猜测着,该不会是和何未染待久了,也沾染了什么仙气法力吧? 何未染看了李苦儿一眼,眸中有一些不安,她又对戚家大儿媳道:“你有什么话,有什么请求,且说与我听听,或许是能帮你的。” “当真么?”那边戚家大儿媳毫无神采地眼眸睁大了些,却依旧是没有生气可言。 “我在这里等我的夫君,我们说好了,待他高中回乡,我会在这里等他,就在我送他走的这棵杉树下。可是他已高中好多年,却一直没有回来……”她幽怨地叹了口气,瞬间,李苦儿便觉得周身又冷了几分。 “我想你们帮我送信给他,告诉他,我还在老地方,等着他。” 何未染摇了摇头,话语间有些不忍心:“你或许……等不起了。” “是啊,最近,我亦是日渐感觉到自己……已经等不了多久了。” “早些年为何不给他写信呢?现在这般模样,就是他来了,也看不见你了。” 戚家大儿媳忽然表现出了一些局促难堪的模样,声音低得更缥缈了:“我……我不识字。公公小叔只叫我耐心等着,亦不愿为我撰写家书,说夫君在朝做官,不宜拿这些儿女情长去阻他前程。再后来,他们便不让我出门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关我?我也不明白,夫君为什么不回来?他是不是出事了?要不怎么不回来呢?我们有过约定啊,他说他会回来的,他说会将我接到京城里去,可是为什么?我也不知是为什么,他……他一直不曾回来过……”大儿媳说着说着,便呜咽起来,没有泪,声音却极是凄凉。 李苦儿也觉得她可怜,虽然并不全然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还是想帮她一回。于是便道:“莫再哭了,我帮你写信。” 第82章 状元糕(八) 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 也没个重点。果然, 鬼言鬼语哪有什么章法根本做不了文章。何未染看李苦儿蹲在雪地上替戚家大儿媳写信也着实心疼,忍不住打断:“差不多了, 该收尾了。” 大儿媳话语一顿, 呜呜地哭了两声, 说:“嗯, 那最后再添一句,有朝一日荣归故里,望来妾身坟头上三柱清香, 便足矣。” “啊?”合着写的是身后信,这也太不吉利了。李苦儿抬头, 看了看大儿媳,又看了看何未染,见何未染点头,只能一字不落写上。 “成了。” 大儿媳想了想, 又说:“我还有一事相求。” 何未染收起笔墨,将李苦儿从雪地上扶起,一边搓着她冻红了的手, 一边问:“且说来听听吧。” “替我带一包状元糕去吧。” “嗯?状元糕?”李苦儿转过脸看着大儿媳, 又想起前些天吃的那个并不多好吃的米糕, 问:“是不是你们街上那糕饼铺子买的?” “哦,你知道?那是我娘家呀,哎……” 李苦儿想起糕饼铺那个唉声叹气的邓大娘,原来是大儿媳的娘亲。想来也是知道自家女儿的处境却使不上劲儿, 实在让人唏嘘。 “不知我娘身子骨可还硬朗?”大儿媳问。 李苦儿答:“看上去倒是康健,就是心情不大开朗。” 大儿媳又哭起来:“呜呜呜,说来实在不孝,我已好久不曾见她。我听到她来敲我家大门,公婆却不让她与我相见,不知是为什么,不知是为什么。” “怕是有不可告人之事。”何未染冷声开口。 大儿媳咬着唇,不知该说什么。一时双方静默。 李苦儿见状,便道:“好吧,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我就去你娘家的高兵铺子买一包状元糕,与信一并送去京城。” “不可不可。”大儿媳连忙道:“娘家卖的状元糕与我说的状元糕,不大一样。当初夫君赴京赶考,我便做了许多状元糕,叫他带在路上吃,一是取个吉利,二也是好叫他果腹充饥。赶考之路漫长艰苦,松软的米糕不易存放,因此,我改了几道工序,尤其最后一道,压实切片炙烤,好让糕点香甜松脆并易于携带。” 何未染摇了摇头,道:“那便将做糕点的法子细细说来,明日我就给你做出来。” 夜深了,雪仍是很大,再次提起灯笼,两人相扶着走上归途。大儿媳的灵魂依旧在杉树林里飘荡,望着西方,等着或许再也等不到的人。 回到杉树林街,家家户户都已紧闭了大门。路过大儿媳娘家的糕饼铺子,邓大娘正在收铺头。 “就是这儿吧?”何未染问。 李苦儿点头。 “嫂子,来一包状元糕。” “哟,这么晚了怎的还在街上。”邓大娘停下手上的活儿,忙给她们装糕:“早些回去吧,姑娘家家的,走夜路可不安全。” “嗯。这就回家了。”李苦儿说。 邓大娘讲目光转向她,回忆一阵,想起来了:“你是前些日子阿竹带来的姑娘吧。” 李苦儿笑着点了点头,何未染故作不经意地说:“今日是去戚家做客的。” “啊?戚家?”邓大娘眸光一动,急切着道:“那……那是否见着了她家大儿媳妇?那是我闺女。” 何未染答,语气惋惜:“见着了,病得厉害。” “哎,我苦命的闺女。”邓大娘碎碎地呢喃:“不是东西啊,读书人,欺负我孤儿寡母,将我闺女祸害得……” 何未染接过糕点,又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个说法。不怕您笑话,今日我是领我徒儿去与他戚家小子相亲的,他家是不是……不大好?” 李苦儿忍不住斜了何未染一眼。 邓大娘闻言,立即劝道:“可千万别嫁过去,这街上还有哪家是不让娘家人见闺女的?” “这是为何?” “头两年倒还好,可自打我女婿中了科举没多久,便再不见我闺女出过门了。前些时候听闻传言,说我那女婿在京城娶了官家女,也不知是真是假。哎……我便上门去讨说法,哪知他家人说本是要将我闺女接到京城去享福的,是我闺女身子不争气,病倒了,待身子好妥当,自然就能去京城夫妻团聚了。我等啊等,等啊等,等我闺女出门,等我闺女坐上去京城的马车,哎……怕是一场空等了。” “哎……确实是户不讲道理的人家。”何未染说着真心话:“但愿您闺女能早日康复吧,若去不成京城,倒不如接回娘家。” “是啊……” 两人告别了邓大娘,继续往家里赶。 李苦儿气愤地道:“那个大儿子肯定是在京城有人了,戚家还拖着家里的儿媳妇,真是不要脸。定然啊,也是相亲相出来的亲事。” 何未染可不这么觉得:“或许是有过爱情的吧,只不过世人要男人建功立业不留恋儿女私情,又要女人出嫁后相夫教子以夫为天,世人许男人三妻四妾图一个儿女成群,可女人须从一而终永不能有二心,所以啊,夫妻情感的羁绊之于男人与之于女人,总是有差别的。” 李苦儿仔细寻思她的话语,忽而一笑,不由何未染的臂弯靠紧了些,撒娇着说:“所以啊,女人想不受伤,还是得找个女人过才好。” 何未染笑得欢,却啐她一句:“歪理。” 李苦儿更来劲儿了,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何姐姐,你与我在一起,便无须有那许多担忧了,因为啊,我吃你做的每一口菜,都是怀着思念与感恩,都能尝出其中的浓浓深情的。” “贫嘴。” 次日,备齐了料,开始按照大儿媳的方法做状元糕。糕粉选用精白粳米,掺以适量糯米,浸水后晾干,用石舂碓成细腻的粉末,再加松子粉、白糖,压实切片,用文火烘炙,至片片金黄,再印上红字,便成了状元糕。 李苦儿捏起一片,放在鼻尖嗅了嗅,香味扑鼻,咬上一口,清甜松脆,待糕饼在舌尖慢慢化开,又成了极为细腻的口感,相当美味。 “何姐姐,你说那戚家大儿子吃了这状元糕,会不会认不出来?毕竟你做的,铁定比谁都好吃。” 何未染摇头:“那姑娘将制糕方法讲得极细,糖几两粉多细切多厚烘多久,皆是一清二楚的,做出来的东西又怎会有太大出入?至多,只是制糕人的心意不同罢了,可那男人若是不曾心怀思念与感恩,又能尝出多少区别呢?” 糕做成了,信也装了,剩下的,便是托人将东西送到京城去。虽然东家是王爷府,但也不会总有车马往京城赶,这一打听,最近一次去京城,得是开春了,到时候别说状元糕是不是坏了,就是大儿媳,或许都撑不到那时候。 “啊……好久没见阿宴了,有点儿想她了呢。”何未染忽然说。 阿葵啃着状元糕,正笑唱着:“吃了这片状元糕,明天我就中状元,再吃一片状元糕,梅花姐姐也来中状元……”忽闻何未染这一句感叹,不禁跟道:“哎呀我也想河神大人了,我要给她留一片状元糕,让她也好中状元。” 李苦儿戳戳阿葵的脑袋:“你知道什么是状元么就中状元。” 阿葵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委屈地说:“我能不懂嘛?不就是又重,又壮,又圆吗?” 梅花无奈地摇头:“嗨呀你这朵傻花儿,下回‘中状元’可别带上我了。” 第83章 状元糕(九) 河神阿宴来了, 带着苏青镯, 她们手牵着手,好似一对小夫妻。比上一回见可亲昵了不少啊。 “又是什么事?”她用食指蹭了蹭鼻子, 皱起眉头, 想说什么, 欲言又止。 何未染将信和状元糕交给她:“托你送样东西去京城。” 阿宴撇了撇嘴, 接过东西:“你怎么不自己去?” 何未染笑:“哪及得上你们水路快呢?再者说,我要是去了,留苦儿在这儿可放心不下。” “好吧好吧。”阿宴本也不会拒绝她, 将东西递给苏青镯,又将她拉扯到角落, 低声问:“你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见何未染一脸不解,她又道:“我闻到了不太好的味道,这个镇子,会有大事发生。你们还是赶紧走吧, 别搀和进去了。” 何未染摇头:“怕是……已经搀和了。不过无碍,苦儿不会有事的,我能护她, 她自己也……至于离开还是留下, 这儿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 还是让她自己做主吧。” 阿宴沉着脸,还是恨铁不成钢:“我若是你,就算她不想走,我也迷晕了她直接带走。反正她在这儿也舞父母亲人了, 还有什么不能割舍。” 何未染叹气:“人心啊,你永远不会懂。” 李苦儿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只觉得这神神秘秘的样子,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心中不免也跟着忐忑起来。然而她们转过身时,又是一副与平时无异的样子,当真……奇怪。 阿宴去送信了,何未染说,想来一日便够她打个来回,然而那戚家大郎什么时候来,就不得而知了。 阿宴回来了,说已然将书信和糕点偷偷送进了戚家大郎的书案。她们还等了一等,亲眼看见那男人打开信。 “我也不知道他决定回乡没有。总之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阿宴这样形容。 苏青镯却说:“是惆怅,他应该是想起了过去吧。” 李苦儿急切地问:“那状元糕呢?他吃了没有?” 苏青镯答:“吃了,只吃了一片,就收起来了。对了,他还摇头叹气,嘴里念叨‘何必呢,何必呢’……” 阿宴和苏青镯又走了,临走时,她们对李苦儿说:“若有朝一日你要随何未染离开,便沿着咸河往东来吧。我和青镯在那儿有一处宅院,坐在屋顶上,能望见东海。” “啊,那一定很美啦。”李苦儿想象着,又感不解:“可我们为什么要离开?” 阿宴笑:“你若是要一直与她在一起,早晚是要离开这儿的。毕竟,她是个不会老的老妖怪,不可能永远呆在一个地方,要不然啊,世人都会有所怀疑的。” 李苦儿不大高兴她这么说,哼道:“何姐姐才不是什么老妖怪。” 何未染到底是什么?李苦儿依旧没能知道。但她说过,她不是妖,那她便一定不是妖。 冬去春来,雪下得几乎没有停歇,梅花开得依旧繁盛。听阿竹说,戚家大儿媳在年三十那夜死了,糕饼铺的大娘哭晕过去三回,闹过一场,还将戚家告上了公堂。然而官府顾虑戚家大郎京官儿的身份,未作理会。 按照风俗,人死之后停尸三天方能下葬,戚家人平日里对待这儿媳虽不如何,但人一死,还是上心办了一场,并按儿媳的遗愿,将她葬在了杉树林里。 大年初六,大儿媳的头七,何未染带着李苦儿又去了杉树林。她们在杉树林等了许久,才再次见到了那缕幽魂。 她说:“原来人在将死之时,一切都会透彻。” 她说:“你们看哪,这些杉树。呵,杉,可不就是散么?” 她说:“我们在这里离别,便是在这里散了缘分。他啊,早已抛弃了我。” 她说:“我不等了,也不再留恋了,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她说:“谢谢你们,如果可以,请告诉我娘,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别再为我的事操劳。人啊,活着受苦,死了,就不苦了。” 她说:“我会很好,我会忘了一切的爱与苦,我该走了,再会。” 李苦儿看她渐渐消失在雪夜,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十分难受。她问何未染:“人死的时候,就会忘情么?那我死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忘了我们的情。” 何未染紧了紧李苦儿的手,没说一句话。 李苦儿低下头,嘴唇微微颤抖。有温热的东西刺激着她的眼睛,她小声地问:“何姐姐,你能亲我一下么?” 何未染捧起李苦儿的脸,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贴上她柔软的嘴唇,呢喃着将承诺渡进她的口中:“别怕,我会有办法的。” 戚家大儿媳彻底走了,然而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一场灾难的开始。镇上越来越多的人患病,与她一样的怪病。川草堂的大夫没有办法,老王爷不忍百姓受苦,从其他地方请来许多名医,然而,一样是束手无策。 戚家一家子都病了,往京城送了家书。半个月之后,戚家大郎带着仆从回来了,不出两日,也跟着病倒,怕是回不去了。 镇上人都说这是天降大疫,得趁早离开,若是晚了,且不说会不会跟着染病,怕日后官兵将几条出路一封,根本别想出去,只能在家中等死了。 药铺中的草药几乎被富户抢购一空,街上,也没有人再做买卖,到处散逸着病气,走在街上,三不五时便能听到街道两旁的人家哀哀啜泣。不久之后,世子将王爷和三位王妃接走了,至于其他人,有远亲的,也带上细软投奔去了,剩下不愿走的,不是因为家中有病人无法离开,便是仍相信着这场灾难早晚会过去,清水镇,还会回复它原本的宁静安详。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染病,只是染上病的,直到现在也没人有过一丝好转。慢慢地,出现了病死的人,甚至是越来越多病死的人。时日一久,先前被请来救人的大夫也放弃了,离开了。他们一走,百姓们便似失去了对医者的希望,又将希望寄托在了神佛身上。只是和尚不愿下山,只说已然日夜在庙里念经祈福,也叫百姓们在家中念经,佛祖总会保佑虔诚的信徒。然而念经管什么用呢?有人想起了镇上那位瞎眼道士,可找了才知道,道士早跑了。先前倒是有富户请过他,他骗了些银钱,最后只说:“天命如此,凭贫道一己之力恐怕不成,待贫道回去师门,请出我那得道的师尊,再来行逆天改命之法。”现在想来,确实是上了他的大当。 李苦儿没染上病,她虽不明白原因,但内心还是揣测,该是何未染护着她。然而往日的姐妹、左右的邻里不少是病倒了,就连隔壁刘婶儿家的儿子,也没能幸免。看着往日那般照顾自己的人们忧心上火,李苦儿实在于心不忍。 她常常问家中三人:“你们有法子救救镇上的百姓么?”却只换来无言又无奈的拒绝。 故土变成如今的模样,李苦儿的心中有悲伤滋长,她一直认为,何未染能做到一切,然而事实,总是那么无可奈何。 夜晚,她再一次问何未染:“何姐姐,真的没有办法么?” 何未染抚着她的脸,低声道:“这是天意,我能护得一个两个,却不能有更大的动作。” “那么说,你可以的?”李苦儿睁圆了眼睛:“但为什么……就不能救所有人呢?” 何未染抱紧了她,怅然道:“因为我啊,是仙人与凡人的孩子,这是不能被天庭知道的事,所以我这一生,都只能小心翼翼地在世间行走。” 第84章 何未染 听说方翰采快病死了, 小曲哭得好似个泪人, 这天,她来找李苦儿和何未染诉苦。自打老王爷一家搬离了清水镇, 她们这还是头一回见。昔日的好姐妹, 现今在各自的生活中焦头烂额。 “本来……再过两天, 我们俩就成亲的。现在这样的世道, 他又病成那副样子,我可怎么办?呜呜呜……”小曲是性子极强的姑娘,李苦儿从不曾想过, 竟有一天,会看到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 李苦儿无从安慰, 只得尽力开解:“还能怎么办呢,只能等着了,若他命不该绝,再论成亲也不迟。但若他有什么不测, 哎……只能当天注定你俩有缘无分了。” “哪是什么天注定,根本是他自己作的。”小曲的倔强,李苦儿是抚平不了的, 她哭着哭着, 又怨恨起来:“早说过让他离开川草堂回家呆着了, 不过一个学徒,能有多大能耐?人家王爷请来的正经大夫都跑完了,他还呆在那儿给人看病,一个没看好, 还把自己搭进去了。你们说,这不找死吗?分明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何未染早因拒绝了李苦儿那些请求而觉得愧疚,本不打算多说什么,毕竟说什么都是苍白,都有虚情假意之嫌。现下见李苦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只得结果这个话茬:“他是川草堂的学徒,想来心中早也有了计较,才一直守着这医者的本分。学虽未有所成,心志上却已然强过那些所谓的名医,要有所作为,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所以啊小曲,能与这样磊落坦荡的男子相知相许,也是福气啊。” “可是……可是他没有时间了。”小曲抹一把眼泪,又掏出帕子擦了鼻涕,才继续说:“我爹娘认准了他熬不过去,都不让我去他们家了,怕我也跟着染病。” 李苦儿叹气:“你这些天都没去方家看过么?不去看他,怎么知道他病情啊。” 小曲哽咽着答:“别说是去方家,就是来你们这儿,也是好说歹说了好些天。我爹娘怕我关在家里没个说话的也怄出什么病来,才许我今日出来,还一直将我送到你们家门口呢,就怕我趁机跑方家去。” “啊?那你爹现在……” “回去了,说一个时辰后来接我。” 她们真的聊了一个时辰,时辰一到,小曲她爹就来接人了。小曲本也不是来寻求解决之法的,只不过找昔日最要好的苦儿说说话,找向来放在心里敬重的何姐姐诉诉苦,心里能畅快些。道理她都懂,爹娘的心情她也明白,只是太多的苦闷憋在心里无处抒发,她怕自己做出些没头脑的事。李苦儿想留他们吃晚饭,被小曲的爹推拒了,他说外头都传这场大疫是妖邪作祟,天黑了阴气重,回去晚了怕是要出事的。 哎……怎么是妖邪作祟呢?李苦儿心里其实没底,她不知道,戚家大儿媳是这场大疫的始作俑者,还是说只不过这场天灾里的头一个可怜的亡魂。 小曲垂着头跟着她爹走了,李苦儿和何未染目送他们出了巷子。小曲的身影里再也不见往日的朝气与狡黠,伤感、无奈……那些一向来与她相悖的情绪,如无形的藤蔓一般紧紧地缠绕着她。 李苦儿转身躲进何未染的怀里,滚烫的泪水湿透了肩膀处的衣料。何未染低下头,伸手轻轻抚拍怀中姑娘的背脊。她心疼,亦害怕,害怕听到那些自己无法应承的乞求。李苦儿的悲天悯人,李苦儿的善心善情,就好像她的真童子命,是她与生俱来、也将伴其一生的东西,永远……永远不会被世俗、被光阴消磨半分。 两人回屋,李苦儿没有说一句关于方翰采、关于小曲的话。她知道何未染可以救回方翰采的命,这样,小曲就能顺利地成婚,继续编织她原本设想中的幸福。但这清水镇上有那么多那么多人,救回一个方翰采,其他人呢,这巷子里的街坊邻里、一起做过活计的叔婶姐妹、往日里受过关照的集市店家……他们哪个是不值得救的?即使切不论值得与不值得,就是比出个高低救了其中一个两个,也不好保证这事儿不宣扬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人人知道何未染能救人,那后果……恐怕就骑虎难下无可挽回了。 李苦儿不了解若天上那些神仙得知了何未染的存在,会对她做出些什么,可联想折子戏里二郎神劈山救母的桥段,想来她所不愿承担的风险,应是来自于她那个仙子母亲吧,就像二郎神劈山救母中,那个违反天条与凡人生子被压在桃山之下的玉帝亲妹。 就冲这份孝义,李苦儿也不能因此与何未染置气,虚扣些冷漠无情、自私自利的帽子予她。何未染的苦衷,她都明白。 前几日,何未染向她提过一些,关于身世。 她说:“我的娘亲,是天上掌管世间百味的仙子,我不知她的名号,只知道我爹唤她作阿池。我爹是当时的第一厨,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民间的菜肴哪及得今世的繁复讲究,而我爹的厨艺,就是放在现在,也能称得个翘楚。听他说,我娘当初下凡入世,便是想向世人传授料理百味之法,这头一件事,便是打响名号,摘一个第一厨的名头下来,为日后广收门徒打个底子。也是因此,我爹娘便对上了。斗过几个来回,互相尝过手艺,他们竟生出了心心相惜之感,时日一久,我爹对我娘心生钦佩爱慕,我娘对我爹也渐渐存了情愫,只是这身份是永远跨不过的坎。后来他们还是成亲了,没有宴请亲朋,也没有拜天地。只是婚后三天,我娘突然离开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十年之后,她又带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回来找到了我爹,那婴孩便是我了。原来十年间,她离开了人界,也没有去天界,四处躲躲藏藏,偷偷生下了我。但她不能带着我,无奈之下,只得交给我爹抚养。我与其他人不一样,虽然心智成长迅速,但身体的生长,较常人要慢上许多,还有我身体里,那种不属于凡人的力量……我爹只能带着我不停地搬家,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就怕我被周围的人当作妖物。后来,我爹死了,九十岁,也算是极其长寿的。而我,从那时候开始,便再也没有变老,一直是你现在看见我的这副模样。往后,我一直是孤身一人,不再与凡人深交,因为时间短暂,终有一别。我更乐意去结实那些山精地灵,这样,当我兜兜转转回到某一个地方,还能感受到一些熟识的气息。你知道,清水镇,在百年之前,我也是住过的,虽然百年前,这里还不叫清水镇,但是一些在这里住了许久许久的妖灵,都是我的旧识呢。” 李苦儿问她:“何姐姐,仙子到底长什么样?能将你生得这般美丽的仙子,究竟有怎么样的姿容呢?” 何未染失笑:“你是在夸我长得好看么?” 李苦儿无辜地望着她:“我不信你没好奇过。” 何未染诚实作答:“我能记事时便知道,我娘是天上的仙子。十岁之前也是好奇过的,尤其见到别的孩子在娘亲怀中撒娇的时候,也会想,自己的仙子娘亲长的什么模样。后来,随着心性的成长,我便不想了。世间之事难求完美,那些无关结局的缺憾,便让它随风而往,我只需知道,那位我爹深爱的仙子,那位给予我生命的仙子,她还安然在世,便足够了。” 第85章 牺牲 这几日, 李苦儿一直做着一个怪梦。梦里有位老人, 那老人须髯雪白,慈眉善目, 身上笼着莹白的灵光, 袖中恍若有仙气涌动。从不曾见过的, 李苦儿却觉得很有些熟悉, 仿佛是来自某些遥远的……遥远到她已然遗忘的曾经。 每一夜,他们穿梭于大街小巷,从不曾说话, 老人不开口,李苦儿则是开不了口。 自家门前开始, 一步一步,他们慢慢地走遍清水镇的每一个角落,用双眼见证小镇最后的挣扎。然后,他们又回到家里。家里空荡荡的, 李苦儿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独自一人,似早已习惯这样的寂寞, 又总觉得这里本不该这样, 应有一些人, 一些物,应有更多的情感牵系在这里。她想不起来,就好像是在在回忆另一个梦里的故人,只知她们的存在, 却难以真切。 李苦儿醒来,清晰地记得梦境里的一切。那里永远是黑夜,弥漫着死气的黑夜。到处是在疾病中死去的人,以及那些即使活着,心却已经死了的人。一天又一天,越来越多的人倒下,清水镇,也越发的不似人间。 方翰采病死了,在小曲的哭声里,在李苦儿的第一个梦境里。过了些时日,小曲也病倒了,在小曲爹娘的责骂和叹息里。又是一夜,李苦儿再次来到那片街道之隅,放眼望去,目光似能穿透那一道道门墙。她目睹了小曲在床榻上含笑而终,仿佛是急于追随已逝的爱情。她心中疼惜,莫名地,会想起一道模糊的影,还有心中油然而生的牵扯。 梦里的她仍然迷茫,我心里牵挂的是谁?梦醒之时,她又懊恼:“我怎么能忘了何姐姐啊。” 又是一夜,李苦儿跟着那老人出门,只一步,便见着隔壁刘婶儿在办丧事,没有哭哭啼啼,没有期期艾艾。她让刘叔走好,别再记挂。到了下面,千万找到儿子,别让他一人上路。 不知怎么,李苦儿酸了鼻尖,本因见多了生死离别而已然疲于动弹的心,又不禁颤抖了起来。这以后,刘婶儿一个人,可怎么过啊? 她感慨,灾难之后,真正遭受苦难的,将是这些孤独地活下来的人吧。 老人继续往前走,李苦儿却迈不开步子,脚下沉重,如生了根一般。她看着那片屋檐下刘婶儿坚强的背影,泪水盈满了眼眶,模糊了世界。 老人转身,说了长久以来第一句话:“走不动了?” 李苦儿张口,尝试着发声:“哎。”居然能说话了。她又问:“您是谁?为什么要带我看这些?” “哦,我是你的师父呀,倒是忘得干净,连为师都不认得了。”老人笑,却不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 李苦儿怀疑地看着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师父。他仔细打量老人,仙风道骨的模样定是很有能耐,索性尝试着问:“那您……能救我们清水镇上的百姓吗?” 老人摇头:“天道轮回,本是如此,何来救与不救?” 李苦儿皱眉,不自觉带上质问的语气:“他们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苦。” 老人仍是慈善模样:“可为师,又有什么理由要救他们?” 李苦儿被这话噎住,良久,才找了个生硬的理由:“您有救他们的本事,却偏不出手,于心何忍?” 老人转过身不再看她,只道:“谁于心不忍,便由谁去救吧。” 李苦儿现在根本不信这人会是自己的师父:“我看,你一定是妖怪变的。不对,妖怪都有善心,你却没有。” 老人回头,觑着眼问:“你亦能救他们,为何不自己救?” 李苦儿不明所以,只听老人继续道:“牺牲。用你的命,换镇上百姓的命。你可舍得?” 李苦儿攥紧了裙摆,沉思片刻,一咬牙,坚定道:“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有什么舍不得的?若真能救下他们,便将我的命拿去吧。” 老人扬起了眉毛,目光中颇有些玩味:“我拿的,不是你的命,而是李苦儿的命。若被我拿了命去,便是了却了李苦儿的前尘,亦不再进入轮回,便也失去了来生。李苦儿如今拥有的、珍视的、憧憬的全部全部,都将与你了断了缘分。如此这般,你还舍得?” 李苦儿不大明白老人所指,,只是赌气之下,若细问了这些,倒显得底气不足了,便还是梗着脖子道:“我舍得,只要能救清水镇!” 老人却还是没有立即应承下来,笑道:“你再回去想想吧,明日再给我答案不迟。若仍是这般决定,便真得将命交待在这儿了。”语毕,一阵青烟飘过,老人便不见了踪影。 李苦儿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已然是在床榻上。她看着身边的何未染,再回想方才的梦境,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在心中暗道:幸亏那老头没有当真,要不,或许真醒不过来了。 她伸出手,抚摸着何未染的面颊,低声道:“我要是死了,你会伤心的吧。我要是死了,你又是孤独的一个人了。我要是死了,你还会找另一个李苦儿吗?” 何未染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她抓住脸颊上李苦儿柔软的手,问她:“说什么胡话呢?做噩梦了?” 李苦儿莫名地不敢说实话,她对何未染道:“我梦见,我也病了,快死了。” “怎么会呢。我不会让你染病的。”何未染似在向她保证。 李苦儿抿了抿嘴,说:“可是……总有一天我会老,会死,还是会离开你。” 何未染蹙眉,疑惑于李苦儿突来的感伤:“我说过,我会去找你的下一世、再下一世、永生永世。我会让你记起我,你永远是李苦儿,我,也永远是你的何未染。” 李苦儿挂下唇角,哀伤道:“但如果……我没有下一世了呢?” 何未染眸光一动,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她捧着李苦儿的脸,凝视,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她才切切道:“那你便给我允诺,苦儿,来找我,我会永远等着你。” 李苦儿觉得,何未染仿佛是知道什么的,但她不敢笃定。而何未染的要求,她又没有信心应允下来。 “何姐姐,我瞎说的。”她牵强地笑了笑:“我怎么会没有下一世呢?人死了,总要下去的,总要投胎的,总会有……有轮回的。” “不,你不一样,我知道。”何未染摇头,殷切道:“你要答应我,答应我好吗?若真有那一日,来找我。我会开一个小酒楼,叫八方馆。你每到一个地方,便找当地饭食最美味的酒楼,我会在那儿等你。” “八方馆……”李苦儿喃喃地重复,恨不得将这三个字同何未染一起刻进灵魂里。她点头,权作答应下来。然而,真的要为清水镇,牺牲身为李苦儿的自己,牺牲与何未染的过去的记忆和将来的可能?她尚且无法下这个决定。 晨起,何未染和李苦儿一块儿出门散心。刘叔六婶儿还在为儿子的病忙活,传言说西山上有几棵成精的药草,挖了来熬成汤药能治大疫,刘叔便召集巷子里几户人家的壮丁预备着今日便上山去寻。 真的能捉到么?成精的药草。何未染摇头:“哪里是这般容易的事?” 大街小巷都停了营生,自然,也无处可逛。她们牵着手,一道进了尘封已久的王爷府。花草树木因无人打理,显出了一些颓唐的迹象。 她们在映月亭里坐了整日,相互依偎着,偶尔说几句话,更多的,是聆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如若分离是必然的结局,短暂的贪欢,是否还有意义? 李苦儿回想先前何未染的请求,扪心自问,若迈上了未知的前路,那一点头间承诺下的一切,还能否做到呢?她隐隐知道,梦里的老人,或许真的是她的师父,她亦打听过,真童子命的人,是来自天上,早晚有一天,又回回到天上去的。 如若分离是必然的结局,短暂的贪欢,将是束缚何未染情感的牢笼。李苦儿实在不敢想象,若自己忘记了一切,辜负了所有,让何未染守着无望的期待独自活在世上,是留给她多大的痛苦。如若这样,倒不如,不要让这情根深种,也好早早地……相忘于江湖。 李苦儿挣扎在自己的世界里,何未染静默地搂着她,垂着眼眸,竟生出久违的泪意。 不知不觉,已然入夜。一天没有进食,竟也不觉得饿。李苦儿困了,打了个哈欠。 何未染让她将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温柔道:“睡吧,一切……便按你的心意。” 李苦儿实在抵不住困意,目光定在何未染的脸上,慢慢阖上了眼睑。滴落在面上温热的湿润,便是她最后的知觉。 第86章 胭泱 话说李苦儿入梦之后, 表过决心, 便随老人化风而去。 老人乃南斗六星君之一的天机宫上生监薄大理真君。北斗注死,南斗注生, 因而要为清水镇上病倒的百姓添些阳寿, 也并非星君不可为之事。 跟随星君腾云驾雾飞升天界, 不知为何, 李苦儿愈来愈觉恍惚。最始,她尚能记得自己生前一切,与先前梦境不同的, 她清晰地记得何未染,记得自己是在何未染的怀中睡去。因何未染, 她无法不畏生死,因何未染,她心内万般不舍,也是因何未染, 她决定不再拖延。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忘了她们的约定,一定不要忘了约定里的八方馆, 然而, 当她逐渐发现自己的记忆正渐渐消失, 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请求星君予她纸笔。 星君摇头,料定她仍有所留恋,一边说着:“俱是枉然哪……”, 一边从宽广的袖袋中摸索出一方玉石。 “说吧,想记下什么。” 李苦儿瞧星君是想替她篆刻,已到嘴边的“何未染”三字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不确定星君是否知道何未染,是否知道何未染是神仙和凡人生下的孩子,无论如何,她不能冒险。 “就刻……八方馆吧。” “八方馆?”星君捋着胡子,只重复一遍,却没有过多追问,拇指指腹往玉石上一抹,【八方馆】三字便出现在玉石之上。 李苦儿安下了心,将玉石紧紧地攥在掌中,反反复复默念着何未染的名字,一遍一遍……一遍一遍……直到……直到…… 何……嗯?我刚在想什么来着? 并不待她多寻思,两人已然来到南天门。守门天将见李苦儿跟着上生星君懵懵懂懂的样子,朗声道:“哟,狐狸乖巧不少啊,可算没白走这一遭。我到现在还记得你临走前踹我的那一脚哪,哈哈哈!” 星君则道:“轮回九世方换了个好性子来,惟愿日后莫要再犯了。” 天将笑道:“想来王母娘娘见了,也会安慰的。” 王母娘娘? 星君没有立即带她去见西王母,是以,她依然不知道自己与西王母有什么渊源。她跟着星君去了天机宫,那儿有一池仙泉,灵气充沛,星君说,那是她往常修炼最爱去的场所,星君说,那泉水有助她洗去自人间带回来的浊气,人间的浊气没了,关于天上的记忆,便也就回来了。 她不明白星君的话,脑中思绪繁乱,对所见所闻,既觉陌生,又觉熟悉,她觉得自己是空的,记忆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仙泉边聚着三位仙子,皆是灵秀模样,星君方一离去,她们便围将上来,对着李苦儿极是亲热。 “胭泱回来了,真好。” “看这小模样,定然受了不少苦。” “日后可得老实些,别再闹事了,要不然哪,王母娘娘又要将你丢下去轮回,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哎呀,差点儿忘了,她还什么都没想起来呢,我们便说这些,怕是愈发糊涂了吧。” “赶紧的,下仙泉里去。” 李苦儿晕乎乎地被三人架进了仙泉,仙泉之水灵气充沛,泡不多久,她便觉通体舒畅,四肢百骸仿若重生,一些记忆也随之渐渐拾回。 她想起,自己名唤胭泱,生而九尾,幼时被西王母选中,奉命上天作她的侍从。 她想起,自己野性难驯,轻慢天条,三不五时为非作歹,便被送至天机宫教养。 她想起,自己师从上生,习了仙法,德行却无丝毫长进,终究让王母忍无可忍。 于是,被罚于人间轮回转生,尝遍人生八苦,直至寻得至善的本心,方可回归天界。 那么……这是什么?胭泱看着手中的玉章,上头端端正正八方馆三字,可从她那些过去的长久的却似乎没有多少回想价值的记忆里,并没能寻到关于这三个字的任何蛛丝马迹。 八方馆……到底在哪里? 第87章 西王母 按理, 神仙可吸风饮露不食五谷, 除却灵力充沛的仙酒仙肴,对一般食物并无太大欲望。胭泱虽是狐身成仙, 但过去对那些凡品食肴也是看不上的, 只不知为什么, 自打凡间这一圈转悠回来, 三不五时便觉口腹空虚,张大了嘴吸多少天庭的仙风都无济于事,因而时常打不起精神。 旧时“同流合污”却每每躲在她身后的仙友还调侃说:“哈哈哈, 你在凡间定是被打断过狐狸腿,现今才不知如何上蹿下跳了。” “去你的上蹿下跳。”胭泱甩了甩袖子, 丢出一句:“你这话放在旧时,是要被我扭断仙人腿的。”言罢,丢下不敢出声的仙友,大步流星地往瑶池去。 王母娘娘还是喜欢她的, 说是去当差,只站着或是坐着更甚是化为狐身盘着愣上一天便好。不过她犹是觉得王母娘娘让她杵自己眼皮子底下闲着是怕她像从前一样砸碰了那些脆弱的玉器亦或者扯断了她金贵的头发。 又是无聊的一日……胭泱打了个哈欠,反正也没人管她, 索性盘成一团睡上一觉。 神仙会发梦吗?她不知道, 也不记得。从混沌中醒来, 已是在王母娘娘的腿上。 王母娘娘顺着她胭脂色的毛发,笑道:“呵,滴我一裙子口水。”她站起来,抹了抹裙摆, 上头那一片濡湿便不见了踪影。 胭泱跳到她脚边,看着那裙子,下意识地用前爪蹭了蹭嘴,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还知道害羞了。说吧,是做了什么美梦?”王母娘娘垂眼瞧着脚边的狐狸。 “好像……”胭泱努力回想,却无果:“忘了。” “呵呵,依我看,定是梦到什么珍馐美味了,梦里还吧唧嘴,说好吃。” “啊?是吗?”胭泱摇着九尾,觉得王母娘娘或许是在逗她。 “娘娘啊,我觉着我轮回之后,修为退了不少。” 王母娘娘挑起眉:“哦?没看出来。”又转身问其他侍奉的仙子:“你们看出来了吗?” 仙子们捂着嘴偷笑。 “没有。” “我也没有。” “看着倒是精进了些。” 胭泱摸了摸肚皮,苦恼道:“要不然我怎么老觉着饿呢。也不是饿,就是想吃些……我小时候吃过的东西。” 一仙子噗地笑了:“我听说你小时候是叼着兔子满山跑的,要不去广寒宫转转?” 另一仙子道:“以前娘娘还说呢,头回见着你的时候,你刚逮了只山兔,娘娘朝你一瞧,你便乖乖将那兔子放了。” 王母接着道:“由此才觉得你这狐狸崽子本性不错,可教养。那知上了天是这般顽劣的性子。” “啊?难不成我以前没告诉过娘娘,当初只因头回见娘娘这般仙姿绰约的天人,惊掉了下颚,才松口让那山兔逃走的。” 王母被逗乐了:“你们听听这张嘴,真叫人不知该笑呢,还是该气。难不成,是从凡间学来了油嘴滑舌的本事吗?” “哪能呢?我狐族天生油嘴滑舌,去了一趟凡间,反倒比从前嘴笨了不少,净说的大实话。” 仙子们对此嗤之以鼻,纷纷声讨。 “你以前到底是说了多少谎话?” “你说我是天上最漂亮的仙子,也是假的吗?” “什么?她以前也这样和我说过!” “啊!原来胭泱对谁都这样说!” 王母娘娘头疼地捏着眉心,怕这狐狸今儿个得交代在这儿。朝她挥了挥手,道:“你不是饿吗?去找炊母神吧。” 第88章 炊母神 炊母神? 胭泱没见过她, 也不知道她能怎样帮助自己。虽然是王母娘娘让她去找的, 但就这样两手空空造访,似乎又过于冒昧。 她一路打听询问, 炊母神住在哪儿, 平日又有什么喜好。 神仙们一路指引, 可问起炊母神的喜好…… “啊, 你说先炊啊……她好像喜欢天河里的银鱼,但它们啊,比你们狐族还要狡猾上三分, 你若是要去抓,可得小心被它们愚弄了呀。” “去你家娘娘的桃园偷一个大蟠桃给她, 她定然是喜欢的,哈哈哈哈……” “喜欢什么我倒是不知道,不过,你可以送些云绢给她, 她呀,自打上回下凡回来,便一直穿着那身衣裳呢。” “什么银鱼, 什么蟠桃, 先炊喜欢的分明是人间五谷。但你又不能下凡, 便空手去吧。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还知道人情往来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人间五谷啊……”胭泱自言自语着:“炊母神,是喜欢凡间的吧。” 正想着,不知什么时候, 已到了炊母神的仙府。尚在门口与仙童周旋之时,便闻到府内有香气飘来。 “这是什么味道?好香啊。”胭泱问守门的仙童。 “哎呀,是我家神君在烹煮呢。昨日灶君上天,带了不少凡间食材来,让我家神君好一场欢喜。您来得真是巧,我这便去通报。”仙童说着,便通报去了。 胭泱站在门外,望着这座实在说不上华丽的仙府,普普通通,普普通通……不过这种香气,实在让人心生好感。 不多时,小仙童便来引她去见炊母神了。入了仙府,胭泱才知道,这里头是一点儿不普通……嗯……到底是普通,还是不普通呢?她也说不准,总之,她从没见过比这儿更寒碜的仙府。 “这儿啊,我家神君是照着凡间府邸的模样布置的。看,那些都是真的泥土。凡间的花草和菜蔬离了泥土便活不了,就是云泥也没用,真是奇怪啊。” “哦,都是从凡间来的呀……” 一路跟着好闻的香气,胭泱见到了炊母神先炊。 炊母神正忙着片鱼,怎么说呢,和想象的不一样啊,这位神君。 “先炊神君。”胭泱开口。 先炊停下手上的活儿,抬起头,笑着问:“小姑娘,王母娘娘让你来找我的?” “小姑娘?”胭泱觉得这称呼怪怪的,而更怪的是,这位先炊神君的面容,不知为何,分明不曾见过,却有几分熟悉。 “啊,是。王母娘娘说,肚子饿,就找炊母神。” 先炊似是听到了荒唐的事,觑着胭泱,笑道:“你肚子饿?” 胭泱摸了摸肚子,突然也笑了:“哈哈哈,好吧,不是肚子饿了,是嘴巴馋了。” 先炊做了一桌子饭菜,胭泱很是喜欢这些来自人间的味道。 “下凡的事,一点儿不记得了?” “嗯,受罚下去轮回的,说是去尝尽人间八苦培养心性,所以那些做凡人时候的记忆便不需要了。不过我觉得我在下面可不一定尝过什么八苦。” “为什么这么说?” “瞧我现在,分明还对人间的美味念念不忘。哎呀这水煮鱼,简直能麻掉我的舌头,还有这个醋萝卜,是院子里种出来的吗?真是爽口。” “呵呵呵。”先炊唇角漾出浅笑,看着胭泱,眸中多了些慈爱:“喜欢,便常来吧。这天上啊,能与我共赏人间百味的,怕也只有你这小狐狸了吧。” “真的?我们狐狸可是不会客气的。”胭泱掩着嘴笑,又问:“先炊神君真的很喜欢凡间啊。天上有那么多神仙是从凡人成仙,他们就不像您这样。” “嗯。”先炊低下头,叹息着说:“因为人间,还有我的牵挂啊……别告诉任何人,这是秘密,知道了吗?” 胭泱有些疑惑,却也不多追问,只答应道:“好,我不会说出去。” 第89章 狐幽居 云中的日子单调又乏味, 不觉间, 以让人不知天上是何年,也不知地上几多岁。从人间捡来的老实性子让胭泱不再热衷于到处捣乱取乐, 如今唯一能让她提起兴致的, 除了西王母每日一个花样的发饰, 怕也只剩先炊做的饭了。 这一日, 她在西王母殿中打瞌睡,隐隐听到有两位星君前来禀报,说是下界群妖大战之时, 向来坐镇南方的大妖——九尾火狐暮炎,身受重伤, 战后,便在长空门休养,看伤势,没个成百上千年也养不回从前。如今南方群妖无首, 恐要生出祸乱。狐族本当承其责,可自暮炎之后,便久未有修出九尾的小辈现世, 因此, 请求天庭派他们小祖宗下凡来坐镇一段时日。 “小祖宗?”西王母垂眸瞧了瞧卷在脚下时不时动着耳朵的胭泱, 表面波澜不惊,实则犹豫不决。 “娘娘,此法可行啊。”星君劝说。 西王母柳眉微蹙,低声似是喃喃自语:“自己尚且管不端正, 真能去统领万妖?” 星君们耳聪目明自是听见的,连忙道:“胭泱元君已经历轮回重修善心,以如今的品行,再如何都比下界那些不知善恶的妖好啊。” “也是。”西王母轻飘飘地说道:“胭泱好歹有这一身的修为,就是管不住,大不了动手打一架。嗯,就这么定了吧。” 于是乎,睡得迷迷糊糊地胭泱就这么被派去了凡间,等她彻底清醒了解了情况,还抱着王母娘娘的腿好一场梨花带雨:“娘娘啊,我这就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您可别喜欢上其他小神兽。” 王母娘娘把腿一翘,甩开胭泱的爪子,居然冷笑起来:“人间是个好地方,你啊,回头怕是得乐不思蜀。记得,每月初和月中上天来我跟前汇报,要是少来一回,有你好果子吃。” 其实胭泱是挺高兴的,能下凡,不过,没有任务就好了。下凡之前,她又去找了一回先炊神君。先炊似乎有些落寞,也许是因为这些年来一直一起吃饭的饭搭子要走了。 胭泱说:“我可以从凡间带好多好多东西上来,您想要什么,便告诉我吧。这回我不是去吃苦的,是去当大王的。” “哈哈哈,当大王。那……便去替我瞧瞧,如今凡间有什么新菜式,带些上来。” “嗯,记下了。对了,我还要去找八方馆。”胭泱转着手里的玉章仔细瞧着,笑道:“不知道还会不会在了,已经这么久这么久了。不过能成为大王的话,应该就可以让别人帮我找了吧。” “嗯,只要它在,就一定能找到。” 胭泱下了凡,光明正大从南天门走出去的。星君说,现在的狐族聚居在白果县附近银杏林里的狐幽居。胭泱落至银杏林,正是深秋时节,茂盛的银杏叶染出成片成片绚烂的金黄,着实让人迷眼。 还没来得及更多欣赏,便听见动物的四足踏在落叶上的声音,沙啦啦啦,沙啦啦啦,由远至近,层层叠叠,伴随着浓烈的妖气。 “这就来了。”胭泱理了理头发,面向声音的方向,未几,面前已出现上百只狐狸。为首的是一只银狐,或许是星君口中目前代管狐族事务的长老元夜。 “拜见胭泱元君!” 狐狸们纷纷化为人形,下跪参见。 “不必多礼,先回洞府再说。” 跟着一干狐狸参观了狐幽居上下,确是个享乐的好地方。亭台楼阁,廊桥水榭,就是……妖冶了些,包括这群小狐狸的穿着。 胭泱是不喜欢这种过于奢靡的风气的,不止是先前下凡养成的喜好,就是在跟随西王母上天之前,也是不喜欢的。或许那时候还小,尚且来不及明白狐媚的真谛。 “哪天得空,改改这儿的制式和规矩。”胭泱感觉面前狐女的舞蹈实在让人眼珠子疼,她与身边拍着大腿叫好的元夜说:“你们一直这样,是没法儿成仙的。” 元夜耸耸肩,毫不在意道:“我们以前的领主大人说,成仙没什么意思,还是作妖好。” 胭泱瞬间无言以对,好像的确是作妖比较没有约束。不过话不是这么说的…… “她九条尾巴都修出来了,当然没什么所谓。你们跟着她学,所以到现在都没有狐狸修出九条尾巴。反正我不管,明天起,都来跟我修习仙法,把你们那吸人阳气的臭毛病改了。” “啊?” “啊什么?总之在我代任领主期间,狐族不得行……那……那种修行之法。” 元夜摇头荒唐哀伤地叹息:“那完了,一生都不能那什么了。” 胭泱鼻子一皱:“嗯?你什么意思?” 元夜不得不告诉她另一个悲惨的事实:“我们暮炎领主受了重伤是不错,但还有一点,您或许不知道。” 胭泱瞪大了眼:“什么?” “就是……”元夜凑近胭泱的耳朵,一字一顿道:“我们领主被长空门的冷面药师拐走啦!肯定不会回来啦!” “哈?那我不是得永远呆在这儿了?”胭泱整个狐狸都震惊了,一把抓住元夜的肩膀,道:“你过两天就去闭关吧,不修出九条尾巴,永远不要出来。” “什么?!” 第90章 八方馆 元夜决定带胭泱小祖宗出门逛逛, 别一门心思光盯着狐幽居那些草木亭阁和狐男狐女, 横竖都是看不惯的,可真要给他们做规矩, 又怎么规矩得起来。 胭泱想想也好, 眼不见为净, 思及下凡之前先炊神君的嘱托, 是该出去找找好吃的了。 “那今日,属下便带元君去白果县逛逛。那儿曾经可遍布了我狐族的产业呀。” “现在呢?” 元夜长叹一声:“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我们的青楼楚馆……都没有了啊。” “青楼楚馆?”胭泱浑身一抖:“这种产业, 没有就没有了吧。” 两人扮作寻常人家的女子,走在白果县最繁华的街道上,胭泱对这地方很是喜欢,食宿酒馆的招揽声, 走街串巷的吆喝声,客商的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打闹声, 不知来自哪里, 还有学堂孺生的读书声…… “到底是人间该有的模样。”胭泱轻声赞叹着, 又见已陆续有行人进入旁边的酒楼用饭,午时了呀。 “走走走,咱们也去吃饭。” “吃饭?”元夜赶忙拉住胭泱的胳膊,阻道:“这家咱们不去, 属下带您去别家吃。” 胭泱眨眨眼,边走边问:“为何?这家的不好吃吗?看上去挺好的呀。还是说,你跟他们有仇?” 元夜嘿嘿一笑:“没那么多复杂的关系,只不过白果镇上有更好的饭馆。咱们狐族是那家的老主顾了,就是暮炎领主那般挑剔的狐狸,也对那家的菜肴赞不绝口。” 胭泱一听,不禁窃喜,心中盘算着,或许这个月中就能带好东西上天去了。 两人一路走走瞧瞧约莫半个时辰,元夜终于停了脚步。 “到了,就是前面那间。” 胭泱正瞧着路边的面人摊子,闻言,便朝元夜所指方向望去。 “八……方……馆……”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巧合吗?还是上天注定?这个八方馆,是玉章上的那个八方馆吗?这里,到底与自己有怎样的缘? “是八方馆吧?”她抓着元夜的袖子问,眼睛却依旧无法从那小招牌上挪开半寸。 元夜不明所以,为什么胭泱元君会露出这种堪称震惊的表情。 “对,正是八方馆。”元夜喉头一咽,试探问道:“要换一家吗?” “不,不用,赶紧的。” 胭泱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八方馆的招牌下。丝毫谈不上热情的小厮将她们引至堂中,落座,又来一个板着张脸的小侍女,给斟了两杯丁香茶。 胭泱呷着茶,眼珠子滴溜溜打量着这个地方不大一个客人没有的小饭馆。 元夜还殷勤地解释两句:“元君您别在意,他们家的侍人向来是这般,对谁都是一副死相。要不然,怎么客人不多呢。” 胭泱耸了耸鼻子:“无碍,毕竟不是活人。” “呃……” 还不待元夜想出再接些什么话,老板娘便从后厨出来了。 “哟,这不是胡家女公子么?这回是又是带了哪家姑娘来?” 元夜一阵乱咳:“嗯哼,何姐儿,今日可不能开这种玩笑了。这位是我们新来的领主,胭泱元君。” “胭泱……元君吗?”老板娘喃喃着重复。 胭泱扭过脑袋循声望去,恰与老板娘的目光撞个正着。 那一双,如先炊神君一般,让人感到熟悉的眼眸……笑着,又不止是笑着。 “小姑娘,想吃点心吗?栀子酥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下真的可以完结了。2017年的最后一天~明年见呀~ 第91章 番外1 八方馆不见了, 一夜之间的事, 白果县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家小食肆,却没有人知道它是哪一年开张的, 似乎自打他们有记忆起, 八方馆便在那儿了。八方馆里还有一位美艳的老板娘, 她却从不出门, 只进去光顾,方可与她见上一见。有些老人不让儿孙们去那里,说那老板娘是妖, 几十年了,却总是生着同一副年轻面容。可这白果县里被岁月厚待的美人又何止这一个, 就好像那些个花魁娘子,只是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偶尔也与客人调笑两句,心情好了, 便下厨露两手,那手艺真当是举世无双。 “如今想来,那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她做的菜肴, 怕是皇城里的贵胄都没这个口福能吃着。” 老主顾们忘不了八方馆, 也念着老板娘,便时常回到八方馆的原址打听她的下落,只从隔壁开胭脂铺的吴娘子口中知道…… “我那晚见着她走的,便问了她。她说等的人来了, 得找那人去。我问她等的谁啊,她却不答我了,只说且珍重着,日后或许还是要见的。” 白果县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有那群狐狸们知道,因为不久之前,这位姐姐便住进了狐狸窝。 狐狸们没有不欢迎的道理,暮炎领主在那会儿,狐族便与八方馆交好,都知道老板娘有好厨艺,狐族青楼里的点心都是订的八方馆的,况且老板娘这容貌气质,不知遭了多少狐男狐女垂涎,狐狸们早恨不得骗她进狐幽居里来了。只是老板娘死脑筋,非守着那八方馆不愿离开一步,说是在等一个人,实在叫狐狸们费解。 如今,老板娘送上了门,上报都免了,直接便迎着她到了胭泱小祖宗近前。 胭泱看着眼前的女人。 那天去吃饭,她说她叫何未染来着,真像啊,真像先炊神君。不过起先见着先炊神君的时候,也觉着她眼熟,是像谁来着? 胭泱眯着眼,神识仿佛已然上了天。 “胭泱小姑娘,收留我可好?”何未染笑得温柔。 狐狸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何姐儿胆子真大,叫我们元君小姑娘…… 胭泱被何未染那句话唤回了意识,却未觉得她对自己的称呼有半分不妥。 “好,反正我们这儿有的是地方住。”她一口答应,盘算着要好好向她打听八方馆的由头,顺口又道:“元夜,你带何姑娘去挑屋子吧,再给她拾掇拾掇。” 狐狸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想让何未染住在自己的附近,胭泱皱着眉头看着这景象,老觉得这些个不知天高地厚日日都在想着怎么寻欢作乐的小狐狸是想把何未染吃了。这……还像什么样子! 何未染为难地看着狐狸们拼命介绍自己住的地方风景多好家具多精致若是住在他们那儿的话日后也有个照应云云,又苦笑着瞧向了胭泱。 胭泱不明缘由地打了个激灵,连忙摆着手说:“行了别争了,我边上不是有空的厢房么,就安排在那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一年不见,冷不丁来一千字吧…… 第92章 番外2 自打何未染住进了胭泱的院子, 便霸占了西厢那间小厨房。三不五时地开火烹食, 馋人的香气飘满了整个狐幽居,甚至掩盖了一众狐妖身上浓烈的脂粉味儿。 胭泱确实挺喜欢何未染, 可一天喂她七八顿算怎么回事?神仙也遭不住这样一天到晚地吃啊…… “嗯……何姑娘啊……” “不是说好了, 叫我何姐姐么?” “呃……何姐姐。”胭泱瞧瞧面前的食盒, 又望望窗外的明月:“这都半夜了, 我吃不下了。” “只是些个点心汤饮,占不了什么地方。莫不是,已经尝腻了我的手艺?” 何未染蹙着眉头作出委屈巴巴的模样, 看得胭泱极是不忍,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善心……只得艰难地咽了咽喉咙, 硬着头皮道:“不腻不腻……我吃我吃……” 何未染听她这话,复又笑了起来,一边将食盒里的点心摆上桌案,一边道:“我也不知怎么的, 偏就想为你做吃食,尤是想将这些年来的新菜式一气儿给你做个遍。来,先尝尝这酸红藕。” 胭泱垂眼瞧着已然伸到了面前的筷子, 老实张开嘴, 顺着何未染的意思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红色的藕片, 酸脆爽口,有杨梅的果香。 “我啊,已经很久……”何未染一手举着筷子喂她,一手支着桌子托着面庞, 幽幽地感慨起来:“很久很久没有想为谁做吃食了。” 胭泱吃她喂的东西,不由觉得害羞,赶紧把剩下的咬了来,咔嚓咔嚓咀嚼两轮吞入腹中,竟感十分开胃,眉眼也舒展开了,好像一瞬间便又有了食欲似的,索性接了筷子自己夹着吃起来,边吃边还与笑盈盈看着她的何未染道:“你这话说得,要是让你以前那些客人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何未染略一歪头,轻飘飘道:“我对他们本就无心。这不,把你等来了……便赶紧关了食肆,哪还顾得上旁人?” 胭泱差点儿噎着,又想她该是在说玩笑话,便也以玩笑的口气应对:“什么呀?说得好似我修了什么媚功,把你勾来了似的。我可是个正经狐狸,不会那些。” “我知道,你这‘小祖宗’和他们不一样,是个小古板。” “什么小古板?!他们是不是背地里说我坏话了?想我当年在天上为非作歹的时候,他们还没开灵智呢!只不过后来我转了性子……哎不提这个。” 何未染觑着双眼,目光紧紧黏在胭泱的脸上似是想从中辨别出一些什么,昏暗的烛光中,长长的睫毛落下一片羽扇似的阴影,却又遮不住她眼里似是魅惑人心的诡气。 胭泱难受地四下乱看,老觉得这个女人奇奇怪怪的,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她又将目光定回到何未染身上……人,一定不是人了,是什么厉害的大妖么?把自己的味道藏起来了?天性使然,她凑近了何未染的脖颈,耸耸鼻子,用力地耸耸鼻子,好像有一股子天上的味道…… 嗯?该不会是…… 何未染见胭泱栖身过来,绕着她的脖子嗅来嗅去,鼻尖儿都快贴她上她的下颚了。她实在忍俊不禁,便抬手捧住了她的脸:“你做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面庞近在咫尺……只不过何未染从小狐狸眼里看见的,是满满的惊恐,便消了调戏她的心思,只抹了抹她嘴角不存在的红渍道:“吃满脸。” 胭泱警觉地往后一仰,下意识抹了一把嘴,狐疑发问:“你……你该不会是王母娘娘派来监视我的吧?” 何未染愣了愣,坦然地摇头:“不是。” “哦。”胭泱松了一口气,没有理由地就信了她的话,转念又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那枚玉石:“先前就想问你了,这东西……你认得么?” 何未染叹了一口气,可惜小狐狸对方才那一幕暧昧竟毫无察觉。接过玉石,却见上头刻着“八方馆”的字样,不由又是眸光一动:“你哪儿来的?” “啊……我也不知道。”胭泱将被贬下凡的前因后果与何未染一一交代,末了道:“我以为找到了八方馆,总会查到些什么……原来你这老板娘也不能给我答案。看来我的八方馆和你的八方馆不一样。” 何未染垂眸,胭泱虽看不到她眼里挣扎的神色,但也已隐隐察觉到对方情绪的波动,只不敢吭声,静静地等待她说些什么。 半晌,何未染终于抬起了头,苦笑着道:“你不必再找了,有些事,我会告诉你的,只不是现下。” 胭泱蹙眉:“那是什么时候?现下为什么不行?我们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你……你哭什么?” 何未染眼里蓄着泪,摸着胭泱柔顺的发丝:“我只是……太想你了。好在一切,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