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变成人鱼了怎么办 作者:井或 文案: 绿茶对别人发动技能时:恶心。 绿茶对自己发动技能时:真香! 海王渣女姐姐x偏执绿茶妹妹 不拯救世界,只相互救赎 两人都不是啥正常人,避雷注意 「我有一个秘密。 我在家里的水族箱里,养了一条人鱼。」 多年未见,一直喜欢自己的青梅妹妹再出现在林笛面前时,不光是顶着一张满分面孔,更是顶着一道只有林笛能看见的、接近满值的进度条。 林笛好奇进度条满了会发生什么,便顺水推舟,和妹妹逢场作戏,把她留在了家里。 不料,戏做着做着就成真了。 「如果食肉就会异化, 你的选择是?」 世界都乱了套,林笛却没有救世主的觉悟,平静地在家养着小人鱼。 “救世?凭什么?他们又不会叫我姐姐。” 小人鱼摇着尾巴,身上滴着水珠,眨巴着眼睛向林笛讨食,懵懂的脸上有几分天真的兽态。 ——“姐姐,你身上好香。” 只需宋霏一句话,林笛就能以身饲鱼。 她本以为宋霏是自己养的宠物,没想到到后来,反而是自己被她捕获。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甜文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笛 ┃ 配角:宋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绿茶人鱼爱上我 立意:平平淡淡才是真 第1章 01 林笛醒了,宿醉,头疼到炸裂,更糟糕的是旁边躺了个人,面熟得很,面熟到她只一打眼,原本昏沉的脑袋就被炸清醒了。 该死。 她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没穿衣服,宋霏也没穿衣服,好样的。 白得晃眼的身体,只随意一瞥,都能看见腰腹上道道未退的红/痕。林笛伸手一摸有些酸痛的肩膀,摸到两处凹凸不平的齿//印,宋霏这小兔崽子下嘴是真狠。 林笛拼凑出一些记忆碎片: 宋霏瘦了,原本胖嘟嘟的小崽儿出落得也算亭亭玉立,脸上余了些婴儿肥未消,一头浓密齐腰的卷发,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瓷白的洋娃娃。 甫一进场,林笛就捕捉到她。 倒不全是因为外表合她胃口,女大十八变,林笛花了好几眼功夫才认出宋霏。 而是因为宋霏头上顶着的那道黑色进度条,是她迄今见过的,最接近满值的一道。 大约是在一个多月前,一觉醒来,林笛突然就能看见每个人头上出现了一道黑色进度条,半透明悬浮着,仿佛什么不祥的游戏。 进度条有长有短,有的人只有百分之二三十,有的人却有百分之六七十。林笛观察了整整一个月,都没找出来这进度条究竟是代表着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当进度条满值时,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她盯着宋霏看,一开始没注意这是谁,她们太久没见,又是酒过三巡,林笛半眯着眼睛,低声感叹:“哇,这进度条要满了。” 百分之九十几的进度条朝她这个方向走来,林笛兴奋莫名,好像每多走一步,进度条就会涨上一点,世界即将在她眼前变成一场充满未知的游戏。直到进度条径直走到她跟前,一把又绵又软的嗓子把她拉回现实: “姐姐。” 模样是大变了样了,声音倒是没变,小奶猫叫唤似的,又慢慢悠悠,尾调总是拖着,从小宋霏就是靠着这份撒娇的本事,在长辈们面前无往不利的。 林笛从前不吃她那套,因为宋霏是个小孩。 但几年不见,小孩突地长成一个大人,再这样娇娇地叫上一声“姐姐”,就有些让人受不了了。 “Christine,”卡座上的人叫林笛的英文名,调笑道,“这是你哪个妹妹呀?” 林笛挑眉,一把将宋霏揽过:“这可是我货真价实的妹妹,刚从美国回来的。是吧,霏霏?” 剩下的,她能记起来的,就是喝,喝得眼前五光十色,喝得看不清人的全貌,视野中只容得下一只手、一节臂、带笑的唇角和流转的眸光。想来宋霏在国外也没少练酒量,从前怎么哄也滴酒不沾的乖乖牌,现在能轻轻巧巧地喝倒满桌,再在一旁眨巴着眼睛装无辜,偎着林笛的肩膀说,姐姐,再喝我怕我回不去啦。 她哪想回啊,一回国就直奔林笛常去的酒吧,知道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见面,林笛根本不会理她。 扭过头去,那道黑色进度条还在,悬浮在床头。林笛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科幻的一幕,但宋霏的这道进度条,甚至宋霏的回国,与她的重逢,都好像在预示着什么,这盛大的开幕式必定会在她眼前发生。 林笛深深吸一口气。手伸向前,触摸那道进度条,仅仅是在空气中穿过。 “别装睡了。” 往下,是宋霏的发顶,林笛犹豫了一下,没继续摸。她收回手,喊宋霏。 宋霏还是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睡得很安详。 “别装了。我看见你睫毛抖了。” 林笛好笑,指腹拂过宋霏的睫毛。这么长,芭比娃娃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种的。 轻而痒。 睫毛连抖几下,小羽毛扇似的,宋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样子,鼻腔里一声奶音,让林笛头皮发麻: “……嗯?” 要了命了,这声音直接让林笛又模糊地回忆起深夜里的一些片段。自己发不出这种声音,听别人只觉得装,可放在宋霏身上,却合适得直叫人魂/酥/骨/软。 别想,这可是宋霏。林笛警告自己,顺便轻轻在宋霏软绵绵的脸颊上拍了一下: “别/叫。” “我没有叫。”宋霏含糊不清地说。 她翻一个身,半个嫩生生的肩膀从被子里露出来,望向林笛: “姐姐,你没穿衣服。” 随后又慢腾腾地、做作地用两根手指捻起被子,掀开往里边看了看,掐着嗓子: “哎呀,我怎么也没穿?” 又赶紧把被子捂紧,一脸的泫然欲泣、欲言又止。 林笛也欲言又止,甚至肩膀上的牙印隐隐作痛了起来。 但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刚睡醒,脸都没洗,宋霏的颜值仍然抗打,不浮肿也不泛油光,反而可能是得到了滋润,一脸的好气色,头发慵懒凌乱,自然地在枕上散着,鬓角发梢都带着无边春/情,像极了纳博科夫笔下的少女洛丽塔。 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实在很容易色令智昏。 而林笛,众所周知,是个不折不扣的颜狗。 林笛一把抓起被角,往宋霏脸上一按,眼不见为净: “好巧,你也喜欢裸/睡?自己穿衣服起来。” 说完她自己下床,在床的四周收集齐了自己的衣服,低头闻了闻,一股酒味。 宋霏在她背后支起半个身子,懒洋洋地望着她光/裸的后背,林笛也不害臊,自顾自在衣柜里取出一件睡裙换上,回头看向宋霏,挑了挑眉。 宋霏明明是很贪婪地想看她的,那视线在林笛背后都要把她灼穿了,可真对上林笛的视线,却又要装一装矜持,半敛起眼睛,望一望床边散落的衣服: “我的衣服酒味太重了,可不可以穿姐姐的?” 林笛被她嗲得直倒牙,但也不说她,宋霏从小就这么讲话,出了一趟国也没改好,反而变本加厉了起来。再说,捡起那些衣服之后,她也猜到了宋霏要来这么一着。 她在衣柜里拣出一套普通款式的睡衣来,扔给宋霏:“给你穿吧,不用还了。”又从地上的衣服堆里提溜出宋霏脱下的内/衣裤。 醉酒的夜晚太匆忙,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到了白天才看清楚那是成套的,纯白色棉布质地搭配精致的镂空蕾/丝,不难想象若是细细品味,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但这套一看就价格不菲、且精心准备的内/衣,只是被林笛毫不在意地随手一抛,皱皱巴巴地落到了宋霏身上。 临出卧室前,林笛回头看了一眼。看的不是宋霏,而是她头上的进度条。宋霏以为她在看她,裹着被子冲她歪了歪头,无辜可爱的扮相。 百分之九十七……或许是九十八。 林笛想着,在带上门的时候,便也漫不经心地回了宋霏一道微笑。 第2章 02 林笛窝在沙发里,两条匀直的长腿交叠着搭在茶几上,一口一口地喝水。 在她面前,寻常人家放置电视机的背景墙上,是一面巨大的鱼缸,几十条小鱼在其中穿梭,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混养在一起的罗汉鱼和龙鱼。 她盯着鱼,想着宋霏。 倒不是春/宵一度后就对宋霏魂牵梦绕了,而是宋霏爱吃鱼,而且不是一般的爱吃,几乎到了顿顿不离鱼的地步,也不爱吃别的肉类,认识宋霏的人,都说她是猫儿转世,上辈子没吃够,这辈子专盯着鱼霍霍了。 罗汉鱼和龙鱼,一般不混养,都是攻击性强的鱼种,非专业人士轻易养不来。 林笛却也不是专业人士,甚至谈不上多喜欢鱼。鱼又不好看,鳞片滑/腻,特别是罗汉鱼,头上顶个红彤彤的包,像个大肉瘤。鱼眼又无神,起夜路过客厅,水箱里影影幢幢,看一眼都觉得要做噩梦。 这房子、这面鱼缸,都是林笛妈妈的,她喜欢鱼,和爱吃鱼的宋霏倒也很聊得到一块去,一个滔滔地讲,一个乖乖地听。林笛不喜欢,但有什么法子呢,寄人篱下也就是这样了,硬要拆的话,林静毓女士知道了又要生气,犯不着。 林笛逐渐从养鱼中获得了一些乐趣。她也就随便养养,主要靠阿姨打理,死了一批就再换一批。但看大鱼吃小鱼,实在是很有意思,有时一觉醒来,就有些鱼被拆吃得不见了,或者沉到了水底,一动也不动。 她买了龙鱼和罗汉鱼,两种捕食者混在一块养,这鱼缸就是它们厮杀的角斗场。 但后来,可能是混熟了,也可能是杀着杀着也累了,这两条鱼竟然和平起来,林笛已经近半个月没看过它们打架了,想想有点没劲,或许可以问问宋霏,要不要挑一条出来吃了。 宋霏,是林静毓女士好友的女儿,比林笛小上五六岁,林笛读大学时,宋霏还在上初中。 那时候宋霏胖嘟嘟的,像个小肉丸,小饭团,一捏就能掐出汁儿来的那种,非常崇拜林笛—— 个子高挑纤细,业余兼职模特,课业也优秀,并且在饭桌上,丝毫不给林静毓女士面子,敢拍着桌子喊自己就是喜欢女的,常常说着说着就针锋相对了起来。 林笛在大学回国的暑假,给初中的宋霏补过课。宋霏成绩是真差,脑子不好使,把林笛气得要命,同时察觉到了某些异样。 宋霏对她,实在太过亲密了。 可林笛当时实在对宋霏瞧不上眼:一个没长开的初中小孩,脑子也笨,情绪一览无遗,没有一点挑战性。况且,宋霏还是她母亲好友的女儿—— 兔子不吃窝边草,是林笛的狩猎守则。 她把宋霏冷处理了,后来也见过几次面,小姑娘的热情半点没随时间流逝消减,叫林笛直呼麻烦。好在后来林笛毕业回国,宋霏刚好被送出去镀金,二人便再也没见过面。 现在想想,那错失的几年,正是女孩子改变最大的时候,如嫩绿柳枝般生长抽条,学会了梳妆打扮,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风格,再见面时已经判若两人,再缠上来时,林笛也不能万分坚定地拒绝。 当然,在林笛看来,宋霏吸引她的,还是头上那道黑色进度条。 卧室门“咔嗒”一声,宋霏换好了衣服,下楼。 头发整理过,蓬松地披在肩后,穿着林笛的对她来说大了不少的旧睡衣,前两颗纽扣没扣,隐约露出半片胸/口。裤脚堆在脚面上,没穿鞋,赤着足、微踮着脚尖下来。 林笛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很煞风景地想到了贵宾狗,小小的一个,卷卷的毛,黑溜溜的圆眼珠,轻轻巧巧、蹦跶蹦跶着奔到人脚边撒娇。 “姐姐,脚好冰。”宋霏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地毯上,玉色的脚趾蜷缩着,被米色睡裤和灰色地毯衬得极白。 林笛瞄了一眼:“你鞋呢,没拎下来?” 宋霏道:“不在楼上。” 林笛只得起身去玄关找。客厅只在沙发那块儿铺了地毯,宋霏便心安理得地往沙发上一坐,晃着脚看林笛给她找鞋。 玄关处只歪七扭八地甩着几只拖鞋,和林笛自己昨晚的鞋,没找到宋霏的。林笛不信邪,先拎了对拖鞋给宋霏穿了,又返身上楼去找。 宋霏和小时候一样,小跟屁虫,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边。 林笛很高,足足有一米八,身材比例又好,本就腿长,再加上上楼梯走在宋霏前面,两人挨得近,能感受到宋霏盯在她腰上的眼神,灼/热滚/烫,让她挺想突地回过头去,看看宋霏脸上到底是副什么表情。 林笛在卧室里搜了一圈,也没找到宋霏的鞋。宋霏只有一米六出头,两人鞋码不一样,她不可能穿林笛的鞋走,此时在门口趿拉着拖鞋,小声道: “可能是回来的路上不小心丢了,我也记不太清了。” “那你可真行。”林笛道,想想宋霏的脚底板并不脏,合理怀疑她是自己把鞋丢到某个角落了,但也没有证据。她逗宋霏: “没事,你可以穿我的凉拖鞋走,那鞋大点也没事儿。” 迎着宋霏有些怨怼的眼神,林笛假装没看到,挥挥手散了散房间里的酒味,继续说: “或者我下午带你去买两双?不是刚回国?” 宋霏道:“昨天刚回。” “一回来就来找我啊?”林笛笑。待在房间里还不觉得,从客厅再进来,就觉得酒味混杂着缠/绵的脂粉香气有些齁人,她把门敞开,顺便捞了宋霏一把: “走吧。” “走去哪?”宋霏紧张兮兮地皱着脸,看上去好欺负极了。要不怎么说男友衬衫是必杀技呢,她穿着林笛的衣服,踩着林笛的拖鞋,站在林笛家里,身上染着林笛的味道,让人既忍不住想逗弄她,又止不住地心软。 林笛晃了晃神,走在前头,也不回头看,向后勾勾手: “下楼啊,让楼上散散味儿。午饭你想吃什么?客厅那条龙鱼怎么样?” 她都不用看,就知道宋霏必定是松了口气,眉开眼笑,颠颠儿地跟了下来。 好懂极了。 常年的独身生活让林笛练就了一手好厨艺,也是她的把妹利器。说做就做,她真把那条龙鱼给抓了,蹲在厨房勤勤恳恳杀鱼清洗去鳞,边问宋霏: “之前吃过龙鱼没有?” 阅鱼无数的宋小公主道:“吃过,味道一般般,这种鱼只有红烧才能吃。” “行,那就红烧。” 林笛做事很利索,素白修长的手握着厨刀,掏着鱼内脏,明明做着血腥的事情,却只让看客觉得赏心悦目。杀完鱼片鱼,宋霏酷爱吃鱼,是各大高级日料店的常客,也见过不少日料师傅现场拿着顶级材料,用着娴熟手法片鱼生,但林笛中规中矩的片法仍让她看得着迷,在一旁捧着脸,幸福道: “这还是我第一次吃姐姐亲手做的饭。” 林笛一怔。很多人吃过她做的饭,也有很多人说过这样的话,但由宋霏说出来,还是有点心酸,毕竟她们也认识很多年了。她侧头看一眼宋霏,头上几乎要有冒粉红泡泡的特效了,倒也不说“我也是第一次做饭给别人吃”这样的鬼话,只道: “喜欢的话,下次还做给你吃。” “真的吗?”宋霏瞪大眼睛,略显委屈地噘嘴,“我还以为吃完饭就要被姐姐扫地出门了呢。” 林笛以一个自己最好看的角度侧着脸,露出锋利的下颔线和线条优美的眉骨鼻梁,敛目望向宋霏和她头上那道接近满值的进度条,语气极尽温柔,哄道: “真的。在我这多留一会儿,怎么样?” 第3章 03 用时一个多月,林笛终于发现了黑色进度条的秘密。 那进度条涨了一截,就在她的眼前。进度微小得仿佛错觉,好像只是一时花了眼,但林笛知道不是,她视力好得很,也没错过分毫微妙的变化。 “姐姐,你再这样盯着我看,我都不好意思吃饭了。”宋霏脸色微红,软绵绵道。 林笛却只觉得不寒而栗,背后汗毛炸起,身体都轻轻颤抖起来。 这顿饭是林笛做的,宋霏很给面子,她本就爱吃鱼,这回更是吃得格外多,也不吝惜夸奖,加上本来就嘴甜,简直把林笛夸到了天上去。 那样大一条龙鱼,有一多半都是宋霏吃的,宋霏打小吃得就多,后来虽然瘦了,但大胃王的潜质还在,她夹了一筷子鱼肉送进口中,边吃边抱怨说,如果一直吃姐姐做的饭,要减肥就难了。 进度条就是在那时,突地一动。 此前林笛虽然一直能看到这进度条,但一直没太大实感,因为怎么研究也不清楚它到底代表着什么,也没亲眼见过人涨过进度。 而宋霏,头顶着即将满值的进度条出现,这进度条,又在她吃了很多鱼肉之后,在悬崖边上又往前进了一步—— 如墨一般漆黑,盯得久了,似乎要渐渐化为实体,将周围的空气一并浸出墨迹。 百分之九十九。 林笛勉强提起一个笑容给宋霏:“看你吃得香,做饭的人都会高兴。” 宋霏笑盈盈:“那是因为姐姐做的饭香,我平常都不吃这么多的。” 林笛此前随手记了一个小便签,里面列满了她对这个进度条的猜测,而现在,她终于为这个谜题找到了正确答案—— 食肉。 荒诞又可怖。 全世界谁没吃过肉?就连素食主义者也不能说自己一辈子没碰过肉。怪不得满大街所有人的头顶上都顶着进度条,无一例外。 进度条的长短,应该是根据吃肉的量和种类而定,宋霏的进度条涨得这么高,和她酷爱吃、且几乎只吃鱼肉有关。 进度条满了会怎么样?谜题的第二关摆在林笛面前。可想而知必定又是极其荒诞的,宋霏说不定会直接变成一条鱼,生生死死,因果循环。 林笛目光怜悯地望向宋霏。 要怎么和她说?劝宋霏不吃鱼,任何鱼肉制品,甚至任何肉类?宋霏忍不了一星期。再说真劝住了又怎么样?其他人的进度条照样在涨,不是宋霏,也会有别人涨到百分之一百。 “霏霏,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鱼?”林笛问。 “鱼肉好吃啊。”宋霏的语气理所当然,又有些小俏皮,“可能我上辈子真是只猫吧。” 那你这辈子恐怕要变成鱼了,林笛想。 “偶尔也该多吃吃别的肉。”林笛说,但她也不确定宋霏这个情况,是不是吃别的肉也会涨进度条。 无非是早晚的区别。 宋霏愣了愣,然后试探道:“姐姐是不是不太喜欢吃鱼?” “还行。”林笛道,“只是菜总得换着吃,哪有只吃一种的。” “姐姐做什么都好吃,姐姐做什么我都吃。”宋霏脸上漾开一个笑容,甜甜地道。 林笛把宋霏安置在了客房,她家中常备了好几套全新的女/性/用/品,真正可以做到拎包入住。接下来的两天,她做了三顿全素餐,宋霏跟着吃了,越吃眼神越不对,终于在第二天晚上忍不住问林笛: “姐姐,为什么我们最近一直在吃素啊?” “吃素健康。”林笛信口胡说。 “吃素才不健康呢!”宋霏却正色,说话语速都快了两分,小脸严肃,“姐姐,你不要被那些素食主义者骗了,人体是不能不摄入蛋白质的。我减肥的时候,也是吃得很均衡的,而且,多吃肉、少吃碳水,瘦得才快呢!我在国外的时候,有同学是素食主义者,其实他们都有偷偷在吃肉制品的,不然身体根本受不了,月经也会不调的。” “人活着不能不吃肉,是不是?”林笛无奈,伸手揪了一把宋霏的脸,弹性上佳,“你胆子肥了,都开始教育我了?” “那我们明天可不可以吃肉嘛?可不可以嘛,姐姐?” 宋霏往她怀里倒,抱住她的手臂,作小狗可怜巴巴状。 时值盛夏,两人都穿得薄,林笛臂上的触感软绵绵的,她由着宋霏抱了一会儿,才把手抽出来: “吃吃吃,明天就给你做。” 其实林笛自己也有点儿受不了了,人又不是吃草的,一点儿荤腥不沾是真有违人性。但保险起见,第二天她还是没做鱼肉,桌上做了猪肉和牛肉。 宋霏没说什么,乖乖地吃了,还吃得很香,林笛不疑有他,回了房间开视频会议。 家政阿姨每天都会过来一次,以前还包做晚饭,但这几天因为宋霏在,林笛亲自下厨,就只做了些简单的打扫工作。 下午四点半,阿姨准时上门,林笛只出来招呼了一声,就又继续回房处理工作去了。 她待在楼上,关着房门,密闭性很好。等工作结束已近六点,阿姨已经回去,是时候该下楼给宋霏做饭了。 宋霏没有像往常一样,像个探头探脑的小松鼠一样在楼梯口迎接她,客房门也开着,宋霏不在里面。 空气中余着丝丝食物的香气。 林笛走下楼梯,拖鞋后跟打在木质阶梯上声音很响,空旷,仿佛什么不祥的预兆。 她闻出来了。 是鱼味。 林笛快步走向厨房,餐台上摆着一份吃到一半的红烧鱼块,筷子有一根掉到了地下。 宋霏趴在桌上,脸烧得通红,头顶上的黑色进度条已经不是半透明的了,一片漆黑,有如实质。 百分之一百。 “姐姐……”宋霏迷迷糊糊间听到声响,努力睁开眼睛,看清是她,一张口就带着哭腔,委屈得要命,“我好难受……” 林笛过去把她抱下来,她窝在林笛怀里,嘴里嘟嘟囔囔: “我太想吃鱼了……这鱼是不是有问题啊……姐姐,我头好晕……” 她一个劲儿地把头往林笛怀里拱。 林笛抱她到客厅沙发上。 “没事,你应该是发烧了。” 话虽这么说,但林笛没有起身去拿温度计。她盯着宋霏头上的进度条,面无表情。 宋霏撑在林笛身上,她混沌的脑袋也没法去想林笛为什么不拿温度计,也不送她去医院,只是紧紧地粘着林笛,好像溺水的人抓紧属于她的那根稻草。 她开始干呕,林笛顺手扯过茶几旁的垃圾桶给她,但宋霏吃了那么多东西,却什么也没呕吐出来,连酸水都没吐出来,只是痛苦地在林笛怀中一遍又一遍地干呕。 她当然是没空去注意林笛的。 林笛扶着她的肩膀,面上无悲无喜,也不焦急,她清楚自己正在注视什么—— 一个崭新的世界即将在她眼前拉开。 第4章 04 好消息是,宋霏没真的变成一条鱼。 坏消息是,她在林笛眼前,变成了一条人鱼。 额头出了细密的汗,林笛替她擦了,宋霏闭着眼睛,已经快烧昏过去了,无知无觉一般窝在林笛怀里。 脸上的红和身上的热度同时减退,宋霏的身子在林笛手下摸起来竟有些凉。像什么呢,像把手伸进加了小苏打的水里,摸了一把活鱼的鱼鳞。 林笛察觉到了异样,往下看了一眼。 丝绸长裤下属于人类的双足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从一边裤管中伸出来的,是一截粉中带金色、在客厅光线下熠熠生辉的鱼尾。 林笛长长舒出一口气,真正尘埃落定之后,竟产生了一种“不过如此”的感觉。 并没有荒诞到直接将活生生的人变作无意识的肉禽的地步。 宋霏的上半身还是人身,林笛掀开她的衣摆看了一眼,鱼尾从盆骨处开始向下延伸,腰际零星散布着几枚鳞片,摸上去坚硬异常。 那鳞片是美丽的,若是在西幻世界中,足以成为龙族最宝贵的珍藏。就连林笛这种对鱼没什么欣赏能力的人,都不由得开始幻想起她在鱼缸中游弋的场景了。 除此之外,林笛还有一个新发现。 在宋霏靠近人鱼线的右腰处,刺着一行小小的英文字母: Christine。 这串字母再往下,就是整条向下延伸的鱼尾,就像—— 就像,这异族的美丽人鱼是她一个人的所有物一样。 “宋霏。” 林笛轻轻叫了她一声。 宋霏听不见,她烧退了,脸上的汗迹被林笛擦净,终于从高烧的痛苦中过去,林笛把她微皱起的眉头揉开,看上去就真像只是普通地睡着了。 林笛在沙发上抱她抱了一会儿。宋霏刚刚还滚烫滚烫的,现在便有了点水生动物的冰冷感觉了,大夏天的抱起来还真挺不错。 宋霏一直不醒,只是睡着。林笛喊了她几声,喊不醒,给她喂了点水,也喂不进去。 她的目光落到对面占据了整个墙面的大鱼缸上: 不会要把人放进水里吧? 当然,林笛没真的把宋霏放鱼缸里,换鱼可是个大工程,这还是条几十公斤重的美人鱼,更何况,里头还有条醒着的罗汉鱼呢。 她去浴室放了温水,把宋霏放进去,睡裤给她脱了,睡衣沾湿了水,勾勒出身体的轮廓,比什么都不穿更加诱人。 林笛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想着,是给她换了呢,这样不太好吧?但是不换说不定会感冒。这样好整以暇地等了会儿,宋霏就在浴缸中睁开了眼睛。 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医院,也不在床上,而是在水里,宋霏显然有点搞不清状况。 “姐姐……”她甫一开口,鱼尾巴便不受控制地在水中拍了一下。 “哎呀,怎么有鱼?!” 宋霏被自己吓了一跳,整个人往上弹了一下。 也就是这一弹,让她透过水看清了:那巨大的粉色鱼尾,连接的是她自己的身体。 宋霏直接懵了两秒。她转头看看林笛,又看看鱼尾,又看看林笛。 鱼尾在她的控制下又拍了两下。 她伸出手,微微颤抖地去摸那尾巴上的鳞片,刚一碰到便猛地缩回手,可怜巴巴地转头望向林笛: “姐姐,我的腿不见了!” “嗯,我知道,”林笛点头,陈述事实,“变成鱼尾巴了。” “这是不是我吃鱼吃太多的报应啊?”宋霏还记得自己是吃了鱼之后高烧,烧醒了就变成这样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说的也没错。林笛安慰她: “没事,往好点想,起码变的是人鱼呢,还挺漂亮。如果吃猪吃牛,说不定会变成猪头人或者牛头人。” 林笛这话说的可是真情实感。在等宋霏醒来的时间里,她想过了,大部分人一生中吃肉都吃得挺杂,以猪牛鸡为主,想想进度条满后那画面,还真不如美人鱼来得养眼。 宋霏:“……” 笑不出来。 她确认了林笛不是在跟她开玩笑,这不是什么恶作剧,也不是她在做梦,自己的鱼尾巴不是什么仿真道具,而是真真正正的、代替了双腿的鱼尾,一下子无法接受,又抽抽噎噎地哭开了。 林笛很好脾气地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还抽空又放了点儿热水给浴缸保温。 要不怎么说林笛颜狗呢,这要放宋霏小时候那会儿,哭一会儿也就算了,再哭就烦了,但现在宋霏顶着这张我见犹怜的脸蛋,温香软玉在怀,林笛能抱着她任她哭上一天。 宋霏在她怀里小声啜泣,哭着哭着伸手去摸自己的鱼尾巴,摸了两下,抬起头一抽一抽地对林笛说: “姐姐,你摸摸,还挺好摸的。” 林笛:“……” 林笛不好意思说自己摸过了,只好由着宋霏抓着自己的手,在那光滑的鱼鳞上又摸了两遍,手上跟滑冰似的。 在水里摸又和刚刚抱着宋霏摸的手感不一样,也和摸别的普通鱼类更不一样。也可能宋霏现在醒了,在林笛面前的是一条鲜活的美人鱼,鳞片摸起来如同玉质,透着体温的丝丝温热,边缘圆滑,不会将手割伤。 美人鱼。 或许是世界上只此一条的美人鱼。 林笛想,这可真是…… 宋霏终于勉强接受了事实,问林笛是不是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才不让她吃鱼?林笛自然矢口否认,说只是刚好口味轻了想吃吃素。 林笛问她能不能站起来。 宋霏撑着林笛起身,试图在鱼尾巴上找到支撑点,但失败了,没有扶着的东西根本站不起来,更别说用鱼尾巴跳着走。 林笛又问她能不能在水下呼吸。 这倒是个很有趣的测试。宋霏还像个普通人一样,猛吸了一口气才沉进水里,但原本不会游泳的她,很快自如地在水中睁开了眼睛,空气泡泡咕嘟嘟地吐完之后,面上没有露出半点不适。 “你能感觉到自己在用什么呼吸吗?”林笛问。 宋霏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阵子。她甚至还能在水里说话,除了传出来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和人在空气里说话没有丝毫分别: “好像……是这里。” 她不确定地摸着腰际,那里有几枚零星的鳞片,微微翕张着。 宋霏侧过身,在水中撩起贴着身体的上衣,露出一截细白的腰肢,示意林笛也摸摸,少女无防备的姿态让人说不清她是否故意。 那粉色鳞片如同活物一般,有着呼吸的频率。 林笛的手顺着腰线下滑,让宋霏忍不住一缩: “……痒。” 在毫无防备的少女身上,林笛的指尖径自滑到了那行邻着鳞片的纹身上,在上面轻轻摩挲,漫不经心问道: “什么时候纹的?” “就刚出国那会儿……”宋霏顺口回答,然后突然鱼尾猛地一拍,溅了林笛一身水,惊恐又心虚地望了林笛一眼,撂下衣服把纹身捂好: “姐姐,我错了,你别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林笛说,“你哪儿错了?” “我不该私下偷偷纹姐姐的名字。”宋霏乖巧。 “纹什么是你的自由。”林笛道,久违地觉得有些头疼。她不喜欢这种执念太深的人,纠缠起来麻烦,也很容易做出很出格的自我感动的事儿。但宋霏偏偏就是。 “为什么要纹?” “刚出国那会儿,一个人在外边……就,太想姐姐了嘛。” 明明那时林笛已避着宋霏很久,宋霏却说得好像在国内时她们很经常见面似的。不过这个理由,林笛也能理解,独在异乡为异客,孤身漂泊在外,总要给自己找点寄托。 “纹身这东西,特别还是纹别人的名字……还是不要轻易纹的好,长大了容易后悔。”林笛道。 宋霏闻言,低下了头,声音听起来有些气鼓鼓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会后悔。” “你才多大。” 林笛不置可否,拍了拍她的头。 说完这个话题,气氛有些冷场,宋霏低着头不说话,鱼尾在水中一晃一晃,湿透的上衣贴在身上,自己却好似浑然不觉。 林笛只好起身:“起来吧,我们试试你能离开水多久。” 宋霏便冲她张开双臂,让林笛把她打横抱了起来,两个人身上都湿嗒嗒的,好像去外边淋了一场雨。 宋霏这下子真成了金贵的小公主了,人都不能落地,林笛让她坐在浴缸边缘,拿毛巾把两人都擦干了,又去衣帽间拿了件旧泳衣给宋霏穿上。 怕出什么状况,林笛没敢把宋霏抱上楼,到时抱下来麻烦,便只待在客厅,给她吹干了头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窝在沙发上说话。 宋霏的鳞片还亮亮的,泛着水光,眼睛也亮亮的。她望着鱼缸中自由穿梭的鱼儿,问林笛: “姐姐,如果我真的变不回去了,你是不是就要把我养在鱼缸里?” 林笛瞥她一眼。宋霏的样子非但不是害怕,反而还有点儿小兴奋,好像从此囿在一个小小的水族箱中是什么很值得向往的事情一般。 “可能吧。”林笛说,起身把那条剩下的罗汉鱼捞了出来,扔到了水槽里。 第5章 05 折腾了几个钟,林笛还没吃晚饭,就去厨房把宋霏剩下的半盘红烧鱼块热了热吃了,别说,当着人鱼的面吃鱼,还别有一番风味。 宋霏现在对鱼产生心理阴影了,劝林笛不要吃: “姐姐,这盘鱼可能有毒的,你不怕吃了也变得像我一样吗?” 家政阿姨的手艺那是一流的,林笛很爱吃。她并不担心自己会变成宋霏那样,因为她没看见自己头上有进度条。再说,就算真的有又如何呢?全世界都要变,也不差她一个人,她倒挺好奇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 但林笛嘴上还是甜言蜜语: “变得和你一样不好吗?到时候我们一起找片海去住,在海底建龙宫。” 宋霏好哄得很,听了便笑,开始构建起和林笛的龙宫来,就像幻想自己中了五百万后要怎么花一样,说得头头是道,跟真的似的。 她说话嗓音甜美而不尖锐,语速又慢,在一旁小小声地嘀咕,闭上眼就像在听深夜语音电台,有点安心,也有点催眠。 林笛不停地给她倒水喝。保守估计也喝了一两升了,宋霏没有一点儿要上厕所的意思——或许人鱼是不用上厕所的——也没有缺水难受的现象。 宋霏开心地在沙发上拍尾巴,吧嗒吧嗒响: “说不定只要我水喝得够多,就可以在岸上生活呢!” “再等等看吧。”林笛闭目养神,手上去抓宋霏的尾巴。 “痒。” 宋霏嬉笑着躲开她的手。 “这里相当于脚吗?”林笛问着,人鱼的行动没有她的手灵活,鱼尾还是被她抓住了,握在手里顺着鳞片的方向轻轻描摹。 “别,姐姐,真的好痒。” 宋霏笑着倒在沙发上,原本是腿的部位一挣一挣的,确实像极了一条离水的鱼。 真奇怪,这样坚硬的鳞片,感官却如此灵敏。林笛屈指在鳞片上敲了敲,问宋霏有没有感觉,宋霏点头,加大力度问她痛不痛,她摇头。 “我感觉这条尾巴一看就防御性很好的样子耶,”宋霏提议,“不然姐姐你拿刀划划看。” 宋霏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一脸天真,林笛看她一眼,她是认真地觉得可以,便也认真地取了水果刀来,往宋霏手里一递: “你自己划吧,我怕掌握不好轻重。” 宋霏就真的拿起了小刀,开始专心地戳自己的尾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在折磨地上待宰的鱼。 刀刃在鳞片上划不出一丝痕迹。刀尖与鳞片碰撞,发出金石相击之声,宋霏见一点不痛,渐渐大起胆子加重了力度,狠狠往下一刺,是那种正常人见了都要条件反射地惊叫闭眼的程度,她却眼都不眨,手下“乒”地一声—— 刀尖歪了。 “姐姐,这刀质量好差呀。”宋霏看了看上面的双立人标识,无辜地道。 林笛接过这把光荣了的水果刀,摸了摸宋霏那毫发无伤的鱼鳞,又握了握她细弱的手腕: “你力气有这么大?” 正常人用那样的力度刺下去,最大的可能不是撞歪刀尖,而是拿不稳刀而斜飞出去吧。 “不知道啊,”宋霏手腕被握在林笛手里,两只手跟没有骨头似的晃来晃去,“姐姐跟我扳一下手腕不就知道了。” 扳手腕,永恒的经典操作。 虽然她们已经暂时住在了一起,也常有亲昵的触碰,但双手交握这一动作终究还是特殊,试探的交锋,暧昧的前奏。 林笛是健身房的常客,也是拳击好手,手上力气并不小,和宋霏那小鸡爪似的毫无训练痕迹的手交握在一起,颇有种欺负人的味道。 “姐姐要让着我呀。” 宋霏糯糯道。 她的手比林笛的整整小了一号,手心冰凉,手指柔若无骨,指尖泛着透亮的玉粉色,怎么看都是一双不沾阳春水、也提不得十两重的手。 林笛算很白皙了,平日里也注重美白保养,但和宋霏这种天生白得透光的人还是比不了,两只手交叠,林笛的手骨节分明,指骨都显示着力度,这场比赛的结果仿佛不言自明。 林笛本还想着放点水,在最开始先僵持一下,再慢慢地把宋霏放倒,趁机多握一会儿,不料甫一开始,还没来得及多用点力,就被宋霏一把扳倒了,手背砸到桌面上的时候,林笛还是懵的。 她抬眼看宋霏,宋霏也是懵的,她松开林笛的手,摊开手掌做双手投降状: “霏霏不清楚,霏霏不知道,不关霏霏的事。” “别自己叫自己霏霏。”一个猝不及防,林笛又被她恶心到了,她捉过宋霏的手研究,清清瘦瘦一小姑娘,臂上也没有肌肉,一掰即折的模样,却偏偏能爆发出那样压倒性的力量。 “别摸啦。” 宋霏任她抓着手又摸又捏了半天,明明很享受,却还要装作不好意思地把手抽回来,鱼尾在身后轻轻摇来摆去。 “鱼尾巴都长出来了,涨点力气也是有可能的嘛。” 的确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不然林笛扳手腕大赛冠军的面子往哪搁。 赢了林笛,宋霏的心情很好,尾巴一直往上翘着,小声哼着歌。 林笛盯着她的尾巴,调笑道: “被这尾巴拍一巴掌,会直接晕过去吧?” 宋霏闻言,忙去用鱼尾轻轻地扫林笛的大腿,道: “我才不舍得这样对姐姐呢。” 她俩在沙发上也消磨了几个钟了,林笛吃了饭又洗了澡,去了两趟厕所,宋霏吨吨吨地喝水,却神清气爽,一次厕所也没去上过。 “姐姐,晚上陪我睡,好不好?我怕万一出什么意外情况呢。”宋霏撒娇。 双脚变成鱼尾后,她将自己的尾巴当成大型靠枕垫在林笛腰后,尾巴从后边绕上来,把林笛整个圈在自己怀里,得意极了。 林笛无情地拒绝,伸指弹了下她的脑门:“想得倒美。” 无视宋霏象征性的挣扎,她把宋霏抱回了客房,保险起见在她床头放了整整一大壶水,又在卫浴内放好了水开了恒温,以备不时之需。 “晚安。” 宋霏委委屈屈地捏着被子躺在床上,鱼尾巴在被子里甩来甩去,一双眼睛泫然欲泣,试图以此来留下林笛,但林笛是个不为美色所动的女人,道了晚安关了灯,转身出门。 “如果夜里有急事,记得打我电话。” 第6章 06 这晚林笛睡得并不踏实,心里总惦记着宋霏,半梦半醒的,听到电话铃声时一把抓起手机,只听宋霏哑声唤了一声“姐姐”,便立马翻身下了楼。 客房里,宋霏已经把被子踢了,像条奄奄一息的死鱼一般躺着,也不动弹,听到林笛过来,虚弱地哼唧两声。 恒温浴缸里水还温着,林笛把宋霏放进去,干燥的鳞片浸了水色,终于明润了不少,顺便摸了摸宋霏的手,皮肤手感有些干涩。 泡了半分多钟,宋霏活了过来,也不睁眼,趴在浴缸边沿枕着林笛的手,小声哼哼: “姐姐,渴。” 林笛只得起身,任劳任怨地回去给她拿水。 她回来的时候,宋霏正手动挽着长发,把脸埋在水里咕嘟咕嘟地吐泡泡,林笛把水杯放下,顺手接过她的长发,用手腕上的皮筋给她随便绑了起来: “喝水。” “你绑了个什么呀。”宋霏从水里抬起脸,接过水杯,睫毛尖尖上还挂着水珠,随着说话一抖一抖的。 她头发又多又长,又是卷发,一根皮筋很难挽好,林笛为了把头发全固定在头上,绑法十分狂放。 “你该剪剪头发了。”林笛道。她自己是短发,武士头,随手一束清清爽爽。 “我才不剪。姐姐不是喜欢长发吗?”宋霏一口气把水喝干了,在杯子里闷闷地说。 “谁跟你讲的?” “姐姐自己算嘛,你交往过的人全都是长发。”宋霏振振有词。 林笛深吸口气,决定不和她讲这些,道: “还有力气讲这些,看来是没事了?” 宋霏笑眼弯弯,像两枚小月亮,道: “没事啦。要不是姐姐来得及时,我说不定就死掉了呢。” “乱讲话。”林笛没好气地伸手敲她一下。 时间是半夜三点,距离宋霏睡下也不过四个钟,看来她是不能离水太久的了,林笛寻思着得把鱼缸清理一下,养条美人鱼在里边。 宋霏对此倒很跃跃欲试,唯一的要求就是得把鱼缸打扫得干净一点。 林笛把宋霏留在了浴室里边,给她搬来了小桌子、平板和数据线让她自个儿玩,又联系了家政和施工服务。 等到宋霏在浴缸里已经睡了两遍,玩得百无聊赖了的时候,林笛终于肯来抱她出来了,一见到客厅的景象,宋霏直接“哇”出了声,眼睛亮晶晶的: “姐姐,这些真是一早上就能搞好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林笛淡定。 原本的客厅中,那占了一整面墙的巨大鱼缸就很引人注目了,现在更加夸张,林笛把客厅做成了一个小型水族馆,从玄关处开始便成了恒温鱼缸,除了阳台那面留了空,其他三面全部连接了起来,并且顶封得很高,可以让宋霏在里面自由遨游。 为避免视觉上太过压抑,林笛还在各处挂了很多照明小灯。鱼缸上部错落着许多小平台,外人可能不明所以,但宋霏一眼就看出了它们的作用:那些都是拿来给她放东西和休息的。 “姐姐,你对我真好。”宋霏感动,“这可怎么办呀,我只能以身相许了。” 林笛把她从自己身上扔到沙发上: “新鱼缸还要养两天水,你可以先在旧鱼缸里待两天。” 旧鱼缸被拆放在了客厅中央,因为也用了两年,在新鱼缸的对比下显得磕碜不少,里面游动着几十条小鱼,水质看上去有点儿浑浊。 宋霏的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你可以自己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家具啊、装饰之类的,该买的自己买好。要不要放点小鱼在里边陪你?” “才不要呢,我才不要和鱼住在一起。”宋霏打了个寒噤,“姐姐只用看着我就够了。” “好吧,”林笛不置可否,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在我这住这么久,阿姨没催你回去?” 闻言宋霏嘻嘻一笑,翘了翘尾巴:“她都不知道我回国了呢,我自己偷偷回来的。” 林笛一愣,尔后迅速想通了其中关节:以她们长辈之间的关系,宋霏如果照实告知,两家肯定是要聚餐的,而如果是在餐桌上见面,她跟林笛之间就不会发生什么故事了。 虽然那也不一定,林笛想,只要宋霏头上还顶着那道进度条,她就会对她感兴趣。 当然这个可能性她不会跟宋霏说。 除了宋霏,林笛见到的其他人,进度条最高也不过百分之六七十,但不保证世界上也有人和宋霏一样,因此近段时间以来,林笛非常关注社会新闻。 宋霏又在浴缸睡了两天,终于等到了验收新房的时候。 这两天林笛接收了一大堆的快递,都是宋霏的,她买了各式各样的泳装上衣,防水高保色的纯金项链腰链,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水族箱装饰,其中最华丽的是一枚巨大的粉金色蚌壳,是宋霏精挑细选的和自己鱼尾相近的颜色,还给它配了个按摩枕,不用的时候可以把蚌壳合起来,坐在上面。 虽然林笛家的浴缸很大也很舒适,但整天躺在里面也会腻,宋霏很兴奋,绑了一个蝎尾辫,穿了一件白色花边泳衣,腰上的腰链末端坠了枚粉珍珠,在林笛的帮助下翻进了鱼缸中。 说鱼缸并不准确,那更多像一个水族箱,随着客厅的边缘结构向内延伸,宋霏的蚌壳枕头便放在了一个死角处。 林笛终于目睹了美人鱼在水中自由舒展的全貌。 和一般水族馆里那种套上尾套来表演的人鱼不一样,宋霏鱼尾和人身连接处过渡自然流畅,鳞片从她皮肤中真实生长而出。她原本不会游泳,因此泳姿中没有学习训练的痕迹,但浮在水中轻摆鱼尾,轻盈灵动,毫不费力,就仿佛真是天生天养的水中精灵。 隔着玻璃,宋霏给了林笛一个微笑。 或许是由于玻璃和水的折射,让她这个微笑看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更加神秘,更加惑人,好像只一张口,她就是塞纳河畔蛊惑人心的水妖。 她看起来也终于不再像一个孩子。水托起她舒展的臂膀,水流描摹她肌肉的纹理,碎发在鬓边微扬,鳞片反射着粼粼流光,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让林笛头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宋霏真的不再是一个人类了。 胸腔心脏剧烈跳动,耳边好似被什么蒙住了,让林笛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那样快,那样重。 她近乎是被牵引着一般,将手掌贴上水箱,隔着玻璃,和宋霏的手重叠在了一起。 真奇怪,长到这么大从没觉得鱼漂亮过,对林静毓女士对鱼的审美更是不敢苟同,但此时此刻,林笛的目光粘在宋霏轻盈的鱼尾身上,哪怕已经想象过对方在鱼缸中游弋的场景,也几乎失语。 “姐姐。”宋霏在水中唤她,目光狡黠。她的声音隔着水和玻璃传出来,仍然清晰莫名,还带着某种异样的韵律。 “——我是你圈养的人鱼哦。” 第7章 07 问:饲养一条人鱼是什么体验? 答:养眼又不费事,建议有能力都入手一条。 乡下人家养鸡鸭,一般人家养猫狗,大户人家养狼狮虎豹,林笛不一样,林笛在家开水族馆,养了一条美人鱼。 美人鱼很有领地意识,不和别的鱼共享空间,三餐吃得和人一样,兴致来了还会给你来一段水下表演。 宋霏其实打小跳芭蕾,舞台上最憨态可掬的那只小天鹅就是她。后来年纪增长,却又瘦不下来,才中断了一阵子,到了美国又专门请了老师,把幼时功夫重新捡了起来。 这是独为林笛一人演出的水下芭蕾。 只在跳舞的时候,宋霏才会露出那种罕见的认真神情,她盯着林笛,眼神中也不含其他意味,肩颈手臂如真正的天鹅一般修长舒展,鱼尾在水下轻盈灵动,不用憋气,也不用艰难地克服水下的重力问题,可以流畅地跳完一整首几分钟的曲目,鳞片在各色小灯的辉映下流光溢彩。 林笛在一旁弹着钢琴,为她伴奏。 “姐姐姐姐,我像不像水族馆的工作人员?” 舞后礼毕,宋霏又一秒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求夸奖求抱抱。 林笛又当她的观众,捧场地鼓掌。 “谢谢谢谢。”宋霏提着不存在的裙摆,转圈谢礼。 好像人鱼就是应该待在水中的,宋霏的卷发在水中海藻般飘扬,皮肤水灵,眼神清澈,像极了童话中海的女儿。虽然泳装不脏,但她也一天一换,叫林笛给她选,选什么穿什么,颇有玩儿芭比娃娃的趣味。 她浮上水面,张开双臂,要林笛抱她下来。 旁边小平台上常备着水壶和水杯,还有吹风机和浴巾。林笛抱她到沙发上,准备一块吃晚饭,宋霏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在小平台上吃,一定要缠着林笛。她的鱼尾在地毯上一戳一戳,叹气: “好想会走路啊。” 到底本性还是人,还是向往脚踏实地的触感,宋霏倔强地试了许多次,但也只能做到扶着东西立起来的程度,更不要说走或跳了。 “还吃鱼吗?”林笛逗她。宋霏变成人鱼后的这几天,她们的餐桌上都没有出现鱼,就连一些其他品种的肉类,宋霏都吃得小心翼翼,不如林笛那般大方。 宋霏犹豫了一下:“有点想了。” 其实她虽然能够跟以前一样,正常吃熟食,但不知道是不是没有鱼吃的缘故,总觉得对吃饭丧失了许多兴趣,也渐渐地食不知味起来。但她不敢和林笛讲,新鲜感过去后,也不敢表露自己的恐惧:她是个舞者,是个学生,是家境优渥的掌上明珠,她怎能真的接受自己从此以后只能囿在水里这样的事实? 更何况,林笛,她喜欢了六七年的人,还是个人类。 宋霏盯着林笛大大方方地将一块牛肉送入口中。 “姐姐,明天我们吃鱼吧。” 她突然说,一副想了很久、但仍抵不过嘴馋的样子。 “好啊。”林笛应道。 养宠物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了,怎么看怎么好看,宠物的脾气也能接受,什么都想买给她,什么要求也都答应,花心思养得精细好看了,自己面上也有光。 林笛只养过鱼,还不是主动要养的,没体会过其中乐趣,虽然认识很多养猫养狗把宠物当主子供的妹妹,但也不太理解得来。 但自把宋霏带回家后,也过了将近一周,林笛不仅没把宋霏遣返回家,还一周都没再去酒吧,别的妹妹的消息也权当没看见,沉迷养人鱼,这就有点被蛊到的意思了。 林笛觉得自己和宋霏的地位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反了过来: 从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宋霏就是个小跟屁虫,现在轮到她对宋霏百依百顺,不仅生不起气,还有点儿乐在其中。 毕竟,有谁会拒绝一条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小人鱼呢? 第二天林笛依约给宋霏做了鱼。 宋霏夹了一块,吃了一口,表情便凝住了,有些不确定地又夹了一块,放到鼻尖闻了闻: “姐姐,你是不是买了冻了好久的鱼啊?” “不是啊,现杀的。”林笛也吃了一块,问,“怎么,味道不对?” “有点,怎么说……”宋霏的小脸有些痛苦地皱了起来。如果说其他肉类她还仅仅是食不知味的话,那么,面对她味蕾最敏感、平日里最喜欢吃的鱼肉,她甚至能从里面吃出一股死气,一种腐烂的味道。 “不喜欢就别吃了。”林笛温声。 虽然变成了人鱼,但宋霏头顶的黑色进度条其实一直没有消失,也没有动静,恢复了半透明的状态后,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待着装死,让林笛有时候都快忘了它的存在。 但在宋霏吃下一口鱼肉后,那进度条又闪了闪。只是一闪,又不再有别的变化了。 “怎么会这样啊?”宋霏盯着那筷子雪白的鱼肉,瘪着嘴,脸快皱成一团了,“明明是我这辈子最喜欢吃的东西……” 却让她的人生遭遇了剧变,现在再吃起来,竟还令她想吐。 “没事没事。吃点菜吧。”林笛安慰她,心思却飘到了太平洋外。 如果吃肉就要异化,异化之后也不能好好吃肉,那不是只能吃菜了?有没有第二种答案?这难道是什么素食主义者的阴谋? 开什么国际玩笑! “今天我在外网看到一个新闻。”林笛道。 “什么?” “国外有一名男子,长出了牛尾巴。” 那条新闻不是发布在正式媒体上的,更像是哗众取宠的报道,在外网也没激起太多水花。那名男子是基督徒,和宋霏一样,酷爱牛肉,认为这条牛尾巴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因此把自己的事情公布出来警诫世人。 但网友的评论都认为这是素食主义者的宣传,那条牛尾巴不过是道具,又是一条搞笑新闻,即便配图有CT照也无济于事。 林笛倒是仔细放大了那张CT。尾巴里有软骨,和原本人类的尾椎骨相连接,就像是天然长出来的似的,结构上没有一点违和之处。 不知道宋霏去做检查的话,会是什么样子。鱼这种脊椎动物,它们的尾部是如何与人类的身体相连接的呢? 林笛把新闻搜出来给宋霏看。宋霏也仔仔细细地看了图片: “这根本不公平嘛,他只是一条牛尾巴,藏在衣服里就好了,根本不影响生活。他又不是变得像半人马那个样子。” 但与此同时,宋霏也松了一口气:原来自己不是特例,世界上还有和自己一样的人。虽然这样的想法有些阴暗,但她仍止不住地想,如果全世界都变成这样,那也不错,总之不要只有她一个人。 而且,那样的话,林笛就会来陪她了。 林笛不知道宋霏在想些什么。她比宋霏清楚,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可能他吃的牛肉没有你吃的鱼肉多。”林笛说。 进度条上涨的速率到底由什么决定?异化的部位、程度是否有迹可循?异化之后继续吃肉,同种类或不同种类,会对进度条产生什么影响? 目前的样本数量还是不够。 林笛看了一眼还在研究新闻的宋霏。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在餐桌前只露出上半身,如果不往桌下看,她看起来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子,在吃一顿普普通通的家常饭。 宋霏已经异化四天了,这是继宋霏之后的第二例。以大众的普遍进度来看,至多一个月,世界便将进入异化大潮。 “姐姐,那这鱼,你还吃吗?”宋霏是不想吃鱼了,她望着林笛,显得有些担心。 “吃啊,为什么不吃?”林笛洒然一笑,举筷夹了一口雪白的鱼肉。 第8章 08 因为宋霏的存在,林笛辞退了常用的那位家政阿姨,临走前还给人封了个大大的红包。家政阿姨头上的进度只有不到百分之五十。 开视频会议的时候,林笛也能通过镜头看到同事们头上的进度,都在百分之六七十左右,男性比女性高些。林笛是做金融的,近日她的布局已往农业方向发展,也写了一份报告分析为何她看低畜牧以及相关下游产业的前景,都是鬼扯,但硬是扯出了几分道理。 什么样的人,进度条更高?从前没找到原因时,觉得很难概括,现在只需要逆推,便能得出答案: 大胃王。 除却宋霏、外国那名牛尾巴男子那样的人外,大部分人吃肉都是杂食的,那么,吃得越多的人,进度条相应就会越高。重体力工作者自然也吃得多,但是论吃肉,肯定还是在镜头面前作秀的大胃王们吃得更多。 林笛打开一个知名大胃王的吃播。 镜头前摆满了炸鸡翅、汉堡包这样的高热量食物,因为太多,又离镜头过近,在高亮度的灯光下,反而起到了令看客丧失食欲的反作用。 大胃王们下播后会抠喉咙催吐的内幕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了,即便如此,林笛现在观看的这名大胃王,头顶上的进度条也已经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九十八。 黑色的进度条暴露在每一位观众眼前,但却无人知晓。 整个大胃王的直播区,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头顶上的进度低于百分之九十。 这将是一批在公众镜头面前异化的人类。 林笛把直播投屏了,让宋霏也能看到,宋霏不明所以,看着画面上挤挤挨挨的肉制品,皱了皱眉: “姐姐,我们看这个干嘛?” “看着吧,这个人马上就要异化了。”林笛道。 直播间内,妆容精致、身材娇小的大胃王元气满满地和观众打了招呼,介绍了今天的吃播挑战,第一轮开胃小菜是三十个炸鸡翅和二十个汉堡包,在这之后还会有好几轮,是正常人怎么也想象不到的胃容量。 弹幕密密麻麻刷着,和直播间的布景相映衬,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连那半透明的进度条都被遮得不明显了起来。 但它仍然是在前进的。 进度条涨到九十九的时候,大胃王的第一轮才刚刚过半。林笛问宋霏: “你觉得她会异化成什么?” “她吃的……很多都是鸡肉吧?”宋霏猜测,“可能是鸡爪子,鸡翅膀之类的。” 因为脸上画着厚厚的妆容,观众们并不能发现,画面中的主播已经在发烧了。大胃王擦了擦汗,对镜头笑道:“吃得有点热,我去把空调再调低一点。” 便起身出了镜头,再坐下时,身子很明显地一晃。 “不好意思,脚软了一下。”她解释。弹幕上有人担心她,但更多的则在嫌她今天吃得慢,节目效果做得不够好。 “没事的,身体没问题,就是有点热,真奇怪啊。”她笑笑,坐下来继续吃。能做吃播的都是对自己极狠的人,镜头中的主播面不改色地吃着,若不是进度条已然达到满值,变得漆黑一片,真看不出她正遭受着怎样的痛苦。 【主播怎么不看镜头了啊】 【要不先别吃了吧,我总感觉不太对劲】 直播间内,主播吃着食物干呕了几声,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去,剧烈地呕吐起来。与此同时,她还记得要用手去关闭直播,但挥舞着出现在镜头中的,却不是人类的手臂,而是一只巨大到不像话的、长着黄色羽毛的翅膀。 直播猛然中断。 变得漆黑一片的直播间内,只剩下疯狂刷屏的问号。 宋霏双手捂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别人的异化过程,被震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天哪……” 林笛退出了直播间,来到了吃播专区的页面,放眼望去,这些主播都还在尽职尽责地营业着,但只不过十分钟时间,就有三分之一的屏幕一个接一个地黑了下去。 鸡翅膀、猪鼻子、猪耳朵、鸭嘴…… 牛尾巴、鸡爪、牛蹄、蛙舌…… 整个吃播专区被紧急关闭了。 “感觉如何?”林笛问宋霏。 宋霏只是缓慢地摇着头,沉在水底。 林笛起身去往阳台。她住的是高档小区,平常楼下只能看到一些遛弯的住户,一派自在祥和。 现在楼下有几个人在遛狗。狗是没有进度条的,只有人头上有,老年人并不一定比年轻人进度高,但男性普遍会高于女性。 这些住户,已经基本实现了财务自由,有大把充裕的时间和钱财娱乐放松,也有闲工夫养狗遛狗,他们头顶着进度条说说笑笑,如同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不自知,对网络上突然发酵的恐怖人体变异事件也无知无觉。 “要给阿姨打个电话吗?”林笛提议。 宋霏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该怎么说?” 林笛翻着手机,转发了几个链接,分别给了宋霏和林静毓女士:“把这几个链接发给阿姨吧。” 直播关注度一向高,自媒体又是见血的鲨鱼,文章标题一个比一个唬人、内容一个比一个离谱,但偏偏又有视频和截图作证,只一个小时便传播开了,“世界末日”和“人类变异”的关键词迅速冲上了热搜,转眼又被撤下。 林静毓女士日理万机,等她看到链接的时候,已经全都失效了,只能看得到半截标题,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 “林笛,你怎么回事,闲着没事干,发些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亏你还是海归硕士,整天看些什么乌七八糟的!” 接起电话就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通,林笛一看时间,好家伙,半夜一点钟,语气也不好了: “林女士,我是好心提醒你,近期不要吃肉,全球范围内爆发了一种针对肉禽的感染性病毒,没事叫保姆多买点蔬菜在家里屯着。” 电话那头哼笑了一声,林笛都能想象到对方脸上的神情,是常出现在谈判桌上,或者下属汇报工作时的那种神情: “如果真有病毒,我的消息会不比你灵通?你别百八十年的不联系我,一联系我就发这些没用的。” “行吧,你不信就算了。”本来就是半夜被吵醒,尽管早猜到了母亲的反应,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说两句林笛就觉得头痛起来,赶在两人攀比声音音量之前紧着挂了电话,“我的建议就是多吃菜少吃肉,也少得老年病。挂了。”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林笛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看。她和林静毓女士关系不好,出柜后变得更糟,也就只有和宋霏一家吃饭时能聚聚,全靠宋霏母女俩在中间调和。 她心里也有点自暴自弃的意味: 反正全世界都是要异化的,逃也逃不过,何必?好像谁能真的一辈子不吃肉了似的。她去寺庙看过,连和尚头上都有进度条。 被吵醒了睡不着,心底也烦闷,林笛下楼去看宋霏。几串小灯亮着星星般的光芒,一个人在水底睡着,宋霏还不太适应,又要抱娃娃又要开灯。 朦胧的灯光映着宋霏甜睡着的脸。 突然,宋霏的耳朵在黑暗中动了一下。然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有那么一瞬,或许是不清醒,林笛真以为自己看到了鱼,有些诡异可怖,却又转不开眼。 “姐姐?”宋霏轻轻叫了她一声。声音比平时更软,一片轻盈的羽毛落在心上。 “没事。睡吧。”林笛笑笑,直起身。 第9章 09 异化大潮降临了。 比林笛预想中更快,更早,毕竟世界那么大,即便进度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是少数,也碍不住基数大。 即使人们不知道异化的确切原因,但从外貌变化上便可窥见端倪,不过两天工夫,对肉食的恐慌便席卷了全球,食肉有罪的观点更是甚嚣尘上。 □□大量爆发,畜牧场、屠宰场被砸,蔬菜相关行业股价疯涨,超市里的肉食折价亏本也无人问津,蔬菜被抢购一空,小贩早上五点挑着菜来菜场,五点半就能收工。 宋霏的母亲,许缦柔,和宋霏是一个性子,女儿说什么她就听什么,虽然觉得荒唐,但也就当吃一段时间的静心斋了,因此早几天就备好了蔬菜。 林静毓呢,林笛打了个电话过去,那边沉默,然后问是不是她身边有人异化了,林笛说是。 “那你顾好你自己。”母亲说。 这话就多少有点干巴巴的。林笛虽然也没指望听到她道歉,但还是不自觉地失望,好像说那样一句,就已经是林静毓为人母的最大关怀了。 林笛在家里屯了不少蔬菜,主要是给宋霏吃的,她自己不担心,还是照常吃肉。 自那天看完直播之后,宋霏就一直恹恹的,每天就是刷着手机看网络上的最新动态,连饭也不怎么吃,表演更是没有了,已经失去了最开始变成人鱼时的那股新鲜劲。 那副样子让林笛也跟着烦躁起来。 “我出去买菜。” 趁着肉价跳水,林笛决定出门采购。宋霏攀在水族箱上,冲她挥手再见。 宠物就是这样子的。没有主人带着,出不了门,离不开划定的活动区域,完全就是依附他人生长的菟丝花。 一辈子囿在狭小的水族箱里…… 林笛把着门,回头看了一眼宋霏。宋霏也正盯着她,见她迟迟不走,不解道:“怎么啦?” 她猜宋霏是不愿意的,就算暂时愿意,也一定会后悔。 林笛突然返身走回去,来到宋霏面前,示意她弯下腰来,给她一个吻: “亲一下。” 宋霏一愣,继而甜甜地笑了起来,尾鳍在水中快乐地摆动,她扒着玻璃壁,弯下腰快速地在林笛脸上亲了一口: “最喜欢姐姐了。” 明明都睡过了,但宋霏的脸还是红得像个纯情小孩,说的话也弱势,一下子亮出底牌,像林笛这样的赌徒,没有人在牌桌上这样玩的。 林笛“嗯”了一声,浅笑着摸了摸她的脸。 大街上的人寥寥无几。这不是病毒,也不是瘟疫,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种灰色,许多人手上都提着购物袋,无论什么生活物资,紧缺与否,都一味往家里囤。 有人戴着口罩,行色匆匆地走过,即便如此,还是会被人投以异样的眼光: 在口罩下方,到底还是不是属于人类的面孔? 林笛就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中,信步前行。 进入到超市,人倒是很多,比过年还热闹,推车和购物篮撞来撞去。和密集的人群相对的,货架上倒是空旷,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拣到有用的就往自己怀里塞,好像所有工厂马上就要停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一样。 果蔬区是重灾区,空得连片烂菜叶子都找不见。但旁边的肉柜却满满当当,生肉档口干脆连个员工都没有,所有人都避着那一块走。 林笛便逆着人群,走向放肉的冰柜,若无其事地挑肉往自己购物篮里放: 五块钱一盒的鸡腿鸡翅,十块钱一斤的牛腩牛肉,两块钱一大根的猪骨…… 哇,超市这是做慈善吧。 林笛在心里感叹。 宋霏好像不能吃鱼了,加上林笛自己也不太喜欢吃,便只是在水产区路过了一下。水柜里的鱼大都半死不活的,跃到了地上也没人捡,林笛好心捞了一条回去,却已经翻着肚皮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个女的疯了吧,还在买肉?】 【看着人模人样的,真是穷得不要命了,现在这情况还敢吃肉】 有人窃窃私语。肉也不是完全就没人买了,平日里生活拮据的,吃不起好肉好饭的,不怕死的,还是会来买,但也是极少数。 林笛提着满篮子肉转过身,暗自唏嘘的人更多了。 她身高一米八,腰细腿长,穿一身利落的牛仔连体衣,步子也迈得潇洒,怎么看都是一个条件相当优质的姑娘,眉眼锐利,不怯不避地扫视过人群,路人都纷纷低头转脸,下意识地避让。 林笛的身高,不管放在那儿都是出众的,她的平视视线往往就落在许多人的头顶,那些进度条有的已经达到了满值,往下一看,有的大热天戴着帽子口罩,有的裹得严严实实,走路的姿势不太对劲。 这还只是能够出来的人。 困在家里不敢出门的,只会更多。 林笛思索着去买了单。从前五百块往上的一大袋子肉食,买完单不过一百出头,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打折了,是亏了个底儿掉,只为了赶紧清仓。 真好。 肉食动物林笛有点开心。 她提着肉走在路上,塑料袋里红彤彤一片,让过路的人都侧目,和那些戴口罩的人一个待遇。 前边路过一个小商业街。 人稍微多了些,也隐隐有些骚动,有压抑了的尖叫声传出来。 林笛止住脚步,朝里面望了望,拐了弯进去。 一条泛着血色的满值进度条出现在街口,颤动着,就像进度条下那人手里的刀一样,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紧张: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我看谁TM敢报警!” 男人的眼睛恶狠狠地盯住一个拿手机的路人,瞳孔和进度条一样,布满血丝。 这或许不能称之为一个男人了,远远围观的路人脸上满是猎奇与恐惧: 他的头上长着毛茸茸的立耳,一条遮掩不住的、斑秃的狗尾巴从尾骨处伸出来,口鼻处已经完全异化成了犬科动物的吻部,尖锐的牙齿闪着寒光,说话时口沫飞溅。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人吃狗肉,并且吃得不是一般的多。 被他掐在怀里做人质的,是一个进度条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年轻女性,瘦得几乎不正常,已经被捅伤了,腹部伤口浸出了一片血红。 “我让你TM的报警!!” 男人的精神显然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挥舞着小刀直接往报警的路人身上甩了过去,在慌忙躲避的人群的惊叫声中,又亮出了弯曲锋利的指甲,狞出了牙齿,以彰显自己的威胁力—— 那模样确实和人类没什么关系了,甚至比野兽都更不如。 受伤的女人虽然瘦得皮包骨头,但穿着打扮都很时尚,虚弱得面色苍白—— 即便是当街伤人,男人也懂得挑看起来最弱的下手。 见男人扔了刀具,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林笛默默绕到了男人后方,趁他被前方的人群吸引了注意力,快速冲上前一个猛扑,对着男人的后脑勺就来了一拳—— 林笛常年练习拳击,虽然近段时间已很少去拳击馆,但在家里也会拿沙包练练,又没有收手,手上的力道不是吹的,一拳猛击在人体的薄弱部位上,当即干净利落地把人击晕了,人质也顺势落到了她手上。 “好!” 人群中爆发出彩声,纷纷围上前,警笛声和救护车声从远处呼啸而来。 血弄脏了林笛的衣服,倒在林笛怀中的女人松了口气,勉强冲她笑了笑,眼看着眼睛马上就要闭上,林笛赶紧拍了拍她: “别睡,跟我说说话,别睡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第10章 10 从警局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最开始是跟着去了医院,陈迎抢救的时候,林笛就跟着警察做笔录,后来又转移到警局,然后被专车护送回家。 异化发生后,类似的恶□□件在全国各地已经发生了十几起,陈迎算幸运的,没有捅到要害,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她自身患有厌食症,营养长期不良,会留下后遗症。 事情告一段落后,林笛才有空看手机,有一个宋霏的未接电话,来自几小时前。 林笛拨回去,对面接得很快,但闷不吭声。 林笛闷笑一声:“喂?你好,有人在听吗?……啊,没有吗?没有的话我就挂喽?” 宋霏这才别别扭扭地开口:“……你怎么还不回来啊。”光听她说话都可以想得到,小孩正扁着嘴,把脸皱成了一个核桃。 “路上出了点意外,不小心进了局子一趟。”林笛逗她,“马上回来了,到家和你说。” “啊?!” 宋霏顾不上委屈了,惊叫一声,但林笛憋着笑把电话挂了,让她只能对着手机呆了两秒。一边怀疑林笛是在耍她,一边又忍不住担心,宋霏在水里转了两圈,尾巴生气地拍溅出巨大的水花。 真要说起来,她等不到林笛回家,也只能给人打一个电话,多了不敢再打。 林笛拎着肉回来,一抬头就看到宋霏游到了玄关这边,鼓着腮帮子瞪她,像只气鼓鼓的小河豚。 “你真去警察局啦?” “嗯啊。”林笛应道,放下手里的购物袋,露出身上沾到的血迹,“吓不吓人?” “真的假的?”宋霏浮出水面,着急地朝林笛招手,“过来过来,给我看看。” 林笛走过去,宋霏伸手捧住她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把林笛那张精致英气的脸在手里挤压变形,确认她是真的没事,折腾够了才放开: “所以到底怎么了?” 林笛轻描淡写地把事情给她讲了。她不想把事情描绘得太过凶险血腥,重点便放在了后续的程序麻烦繁琐上,顺便提了一嘴陈迎的厌食症: “她跌到我怀里的时候,像抱了个骨头架子似的。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可不能变成那样。” 宋霏的注意力却在另一句话上。她噘嘴,故意把声音压娇: “姐姐抱别人也没关系的,姐姐不想抱我也没关系的,毕竟我现在只是一条可怜的小人鱼……” 林笛哭笑不得,抬手刮了一下宋霏的鼻子:“想什么呢。” 她望着宋霏在水里的身形,手指从鼻尖落下,挑起了宋霏的下巴,贴近她,压低了声音:“我可不想你饿瘦了,到时候抱起来不舒服。” 满意地看到宋霏的耳根腾地红了,眼睛慌张得滴溜溜乱转,林笛才放开她,笑眯眯地:“我去做饭。今天想吃什么?” 宋霏其实什么也不想吃。她食不知味的情况日益加深,虽然饿,但不知道该吃些什么,就一直喝水。她知道林笛手艺很好,桌上的菜也都应是色香味俱全,可她看着它们没有食欲,有时面对荤菜还会有呕吐的欲望。 林笛不知道这些。她今天便宜买了很多好肉,回来路上还顺便英雄救了个美,心情大好,干劲十足地做了一桌子好菜,也迁就了宋霏现在的习惯,素菜没少做。 “哇,做这么多。”宋霏坐在餐桌前,干巴巴地感叹。 这些在暖灯光下闪烁着诱人光泽的美食,看得她头脑一阵晕眩。 林笛全无察觉,她本来就爱吃肉,一想到现在全世界人民都不能吃肉了,只有自己能吃,状态更加兴奋,逼得宋霏也只能跟着她,硬是塞了比平常多得多的量。 林笛还要问她:“霏霏今天吃得挺多嘛。今天的菜是不是味道特别好?我也觉得这次超水平发挥了。” “姐姐做的菜一直都很好吃……”宋霏捧场道,话刚说完,面色一变,实在没憋住,扒着餐桌弓下腰大吐特吐了起来。 林笛愣了一秒。 上一秒还在美滋滋地听夸呢,下一秒别人就吃吐了,这转变实在有点突然。 她忙过去拽了一把纸巾给宋霏,拍拍她的背:“怎么了?” 宋霏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了,好一会儿低着头不说话,半晌才接过林笛给的纸巾: “对不起,姐姐……” 抽抽噎噎的,原来是哭了。本来还强忍着,说了几个字再也说不下去,直接吸着鼻子又哭开了,低着头不让林笛看自己的脸。 “没事的没事的,”林笛哄她,“是不是吃撑了?给我看看。” “不、不要……丑……” 宋霏这回是真哭得凶,比变成人鱼那回哭得还惨,手捂着脸,纸巾用了四五茬才勉强止住。 林笛拨开她的头发:“哎哟,小花猫。” 被这么一说,宋霏又想哭了,搡了林笛一把:“你、你不要讲话!” 这还是宋霏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林笛说话。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林笛也不恼,知道是自己逗狠了,在一旁守着,等宋霏好不容易自己平复下来了,敢主动抬起头看她,才温柔地替她把散乱的头发用手指梳开: “好点了吗?喝点水漱漱口。” “嗯。” 宋霏的回答还带着鼻音。 林笛一直耐心地等她漱完口,又喝了水,等她自己说话。 “我是真的很想吃姐姐做的菜……可是,我看到它们就想吐,我也吃不出菜的味道……不是厌食症,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我真的很想好好吃饭的……” 宋霏委屈。 “不是厌食症吗?你之前说肉不好吃了,现在素菜也不喜欢了吗?”林笛问。 宋霏点点头。她连素菜的味道都吃不出了,味同嚼蜡。但冥冥之中,她的胃、她的五脏六腑、她的骨头仍然叫嚣着饥饿,高喊着要食物,但具体是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 “这样吗。”林笛思索。 宋霏这时却大着胆子,提出了一个一直不敢和林笛说的建议。 “姐姐,我有一个想法,不如你让我饿上两天吧。说不定饿上两天,我的身体就会告诉我想吃什么了。” 林笛:“……” 她伸手弹了宋霏一个脑瓜嘣。 虽然知道宋霏是个不太正常的小姑娘,但说到底,这年头人活在世上,谁不带点病态呢?不过宋霏的这个提议还是让林笛有些为难: “我可不能虐/待你,让许姨知道了,非得打上门来。” 宋霏急了:“不是你虐/待我,是我自己绝食不吃饭的,跟你没关系。反正你做什么给我吃,我就吐什么,一样的。” 林笛气笑了:“多大了啊小朋友,还耍赖?” 宋霏的伤心劲彻底过去了,现在一门心思地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行,抱着林笛的手臂摇: “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姐姐,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如果我还是找不到该吃什么,以后我就一定好好吃饭,拿引流管灌也灌下去。好不好嘛?” 林笛望着天花板。 ……真像养了个小孩啊。 林笛没怎么接触过小孩。她个子高,长得也不亲切,孩子们都怕她,只有宋霏老跟在她屁股后面,导致她对小孩的印象就是:看着还行,实际上很烦。 但现在养在自己家里,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再说了,宋霏的进度走在所有人前面,也和别人都不一样,没有任何人可以参照,这极有可能又是异化加深的一种表现。 林笛只得无奈点头: “就这一次。” “耶!”宋霏欢呼,明明是不能吃饭了,她却表现得比要吃山珍海味还高兴,“太好了!” 第11章 11 据说,一个人如果不吃饭,能活一周,但现实情况是,大部分人饿上一天就会受不了了。 虽然不给宋霏吃饭,但她还是要出来活动的,林笛吃饭的时候,她就坐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肚子咕噜噜叫。 林笛:“……” 只好选择闭上眼睛。 半晌,她还是忍不住问:“你确定不吃点儿吗?” 宋霏坚定地摇头,摆成了拨浪鼓。 在她的注视下,林笛艰难地吃了半碗饭,终于忍不住了,站起身手动把她的头拧到一边,点开ipad给她看视频: “不要看我,你看着我吃不下。” 宋霏嘻嘻一笑,托腮专注地看林笛,眼神中含着狡黠:“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一直看着姐姐呀。” 林笛:“……” 无视宋霏的挣扎,以及她“放风时间还没结束”的高呼,林笛扛起宋霏,把她扔回了水族箱,泰然自若地拍了拍手: “今天表现不好,放风时间提前结束。” 第一天安然度过,第二天一早一看,宋霏已经蔫了,躺在她的贝壳枕头上保存体力,见到林笛也只是懒洋洋地甩甩尾巴。 林笛问她:“怎么样,找到想吃什么了吗?” 宋霏其实什么发现都没有,但提议是她出的,受苦的也是她,她还要面子呢,于是神神秘秘道:“我觉得快了,再等一下下。” 林笛觉得无稽,但反正危险性不大,也不扫她的兴,便随她去了,晚上临睡前,还笑眯眯地蹲在宋霏跟前: “明天起来就可以吃饭了哦。” 她都想好第二天起来要给宋霏做什么早餐了,宋霏饿了两天,净喝水了,不能一下子吃得太猛,林笛打算给她煮点粥,养养胃。 但就是这一晚上,宋霏的提议真出效果了。 早上八点,林笛起来煮粥,宋霏还要再睡,她去水族箱前看了,小姑娘睡得香甜,没有半分异样。 等粥煮好,也到了宋霏平时起床的点,林笛去叫她。 “笃笃”。 林笛蹲下身,轻敲玻璃面。 水能传震,或许是变成了人鱼的缘故,宋霏对水流的波动很敏/感,再加上林笛叫她的时候,也基本是她生物钟自然醒的时间点,所以平常一敲就醒,再睡眼朦胧地嘟哝一声“早上好”,还怪乖的。 但这一次,可能是太饿了,宋霏睡得很沉。 等了等,林笛又加大了力度,多扣了几次。 但人还是没有反应。 “妈/的。” 林笛低声骂了句脏话,觉得自己就不该答应宋霏那异想天开的提议,这下子把人饿坏了,说不定更糟,直接昏过去了。 她站起身,踹了一脚水族箱,脱衣服准备自己游下去,把宋霏捞起来—— 这时候宋霏动了。 她支起身子,睁开眼睛,迷茫地看了一眼林笛。 林笛松了一口气:“醒了?我差点要进水族箱捞你了。” 她衣服脱到一半,要是平常的宋霏,肯定会装模作样地惊叫一声,然后脸红羞涩地捂住脸背过身,却又光明正大地张开手指缝看她。 但现在的宋霏,不知道是不是饿昏了头,看了一眼林笛又低下头去,一点反应都没有,整个人呆呆的,动作迟缓。 “宋霏?”穿好衣服等了一会儿,见宋霏不动也不说话,林笛叫了她一声。 宋霏闻声抬头。她有些笨拙地抬起了手,好像自己的手不听使唤了似的,像个初生的婴孩一样挥舞着手臂。 与之相对的,是她修长的鱼尾,以一种奇妙的韵律摆动起来,仿佛不受丝毫水的阻力,就那样流畅地游动了起来,向上上升,直直浮出水面,两只手臂以奇怪的角度搭在水族箱上。 宋霏环视了一圈客厅——她不转头,而是转动眼珠,从左眼角转到右眼角。 然后她低头,望向林笛。 林笛被她这一系列操作定在了原地。 原来宋霏的眼睛,不再带着爱慕之情看她的时候,是这样子的。 那双总是灵动而欢喜的小鹿眼此刻无机质一般不含感情,宋霏也不说话,就这样漠然地盯着林笛—— 林笛怀疑,她是不知道如何使用声带。 背后汗毛炸起,有一半是源于兴奋。此时此刻的宋霏,已经完全不像人类了,虽然她长着人类美丽的面庞,身上穿着人类的衣服,但仅凭气质林笛便可以断定,她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物种。 人鱼。 甚至连属于人类的灵魂都已失去的,彻头彻尾的异族。 林笛走上前去,这才发现宋霏的深色泳衣上沾着血迹。她仔细观察,没在宋霏身上发现伤口,倒是地毯上,先前走过来时没有注意,有几处打湿后干掉、有些结络的痕迹。 顺着这些痕迹走去,是放在客厅另一角的旧鱼缸,里面原本好好地养着几十条观赏鱼,但不过一晚工夫,有几条已经翻了肚皮。 原本是多少条来着?三十三、或者三十四,林笛记不清了。 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出来又回去的—— 但是昨晚,宋霏生吃了活鱼。 鱼缸底部和边缘,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和残剩的鱼鳞。 林笛回头,远远地与宋霏对视,她那爱干净的小姑娘,见她走近了那个鱼缸,终于有了反应,冲她笑了起来。 笑容完美,露出八颗牙齿,宋霏以前还矫正过牙齿,牙齿如贝壳般整齐洁白。但不过是一夜之间,现下她露出的,却成了一排尖利的鲨鱼齿。 还挺可爱。 林笛不合时宜地想。 要是一般人长这种牙齿,林笛会建议他赶紧去镶个假牙,别出来吓人。但宋霏这个,虽然初看是有点恐怖,不过仔细看看,衬着那张毫无攻击性的脸庞,就有点色厉内荏的意思了。 林笛伸手进鱼缸,随机捞出了一条幸运小鱼,朝宋霏走去。 这人鱼就像小狗一样,盯着食物摇起了尾巴。 “嗤——” 林笛轻笑起来。笑了两秒,又开始有点嫌弃: “单纯的人鱼的话,看起来智商有点低啊。” 哪有人类宋霏好玩? 她抬手把鱼抛进水里,宋霏像水族馆里训练有素的海豚一样,迅捷地张嘴咬住了那条鱼。 “哇。” 林笛感叹,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从前可真没想过,自己是这么猎奇的人啊。宋霏要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体做出这种事情,估计又要哭了吧。 应当是饥饿的人鱼,却没有马上吃掉到手的食物。她死死盯着林笛,突然之间,眼眶溢出了泪水—— 宋霏的意识回笼了。 第12章 12 林笛微仰着头,沉默地望住她。 宋霏支在水族箱边上的手臂颤抖着,一开始只是轻颤,后来扩展到全身筛糠不止,她流着泪,嘴里还咬着那条活鱼,鱼却没有挣扎,平静地任她衔着。 客观上,林笛知道宋霏很美。但这样看她,突然就有了一种遥远的氛围美,一面强化玻璃将她们隔成两个世界,竟令她感到心悸。 宋霏海藻般的卷发披散着,湿漉漉地搭在肩背上。她仰着脸,衔着鱼,泪水静默地淌下她的脸颊,模糊的视线没有看向任何人。 哭泣的圣母玛利亚,头顶黑色的进度条就是她的光环。 少女削瘦脆弱的身躯与强壮的鱼尾形成反差,肩膀抖动着。那条鱼从她颤抖的双唇之间跌落,落进水里,僵了一两秒,摇了摇尾巴灵活地在她身周游动起来。 “姐姐。” 良久,宋霏开腔,声音沙哑。说话的时候她也没有看林笛。 “嗯。” 林笛低声应她。 宋霏不敢看林笛。她记得自己是怎样毫无感情地看林笛的,那个时候,她把林笛当作一个陌生人,一份难以猎杀的食物,唯独不把她当作自己的“姐姐”。 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姐姐”,她用尽手段也要得到的“姐姐”,共处的时光每多一分都是她争来抢来的。 她当然也记得,林笛是怎样走向那个旧鱼缸,怎样从里面捞出一条鱼,又抛给自己的—— 那时候,林笛也不再跟她演戏,不再把她当作“妹妹”,甚至是,作为人的“宋霏”。 宋霏的颤抖,并不是出于自己变成了毫无理智的野兽。更多的是因为意识到,作为野兽的自己,是无法得到林笛哪怕一丁点的爱意的。 “姐姐……”她又叫了林笛一声。林笛走近她,从林笛身上,她闻到鲜活生命上散发出来的香味。 食欲。 尖利的鲨齿在口腔中微微刮擦了一下,宋霏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这样子的我,是不是没办法和你接吻了?” 林笛闻言,叹了一口气。 宋霏的眼泪止住了,一个刚刚哭过、眼睛通红的小姑娘,很难不激起人的保护欲,熟悉林笛的人都知道,她就好这一款。更何况那眼睛中的爱慕与怯怜又回来了,被那样似轻却重地一望,真是恨不能什么好听话都往外说。 她走上前,伸手把宋霏拽下来,右手扣住宋霏的后脑勺,毫不顾忌地吻住宋霏的唇。 有生水的涩味,还有鱼的腥气。 林笛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用力地扣在宋霏脑后,安抚地摩挲宋霏的头发。 “别害怕。”嘴唇在宋霏渴求得近乎绝望的纠/缠中被磕破了,林笛转舌舔了舔伤口,低声说。 小姑娘身体的颤抖停止了。这时候林笛才发现自己掌下的身体是那样冰冷,如同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宋霏轻轻地喘着气,眼里的神色复杂不清。 哪怕仅仅只是十分微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滴血,根本不会有人在意的、磕破嘴唇溢出的一滴血,也通过体/液交换,被宋霏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丝甘美的香甜。 比吃生鱼时更令人兴奋百倍,那时候宋霏残存却不能自控的意识还万分恐惧,精神上欲要作呕,但舔/舐林笛的血液她却并不抗拒,她盯着林笛的脖颈、锁骨和露出来的一部分肩膀,被一个想法无法抑制地占据了大脑: 留下齿痕,刺穿她,将林笛打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你怎么样?饿吗,有哪里不舒服吗?” 林笛却浑然不知,她用手指梳开宋霏打湿的刘海,为她抹干脸上的水迹,怕宋霏是生了病,或者得了什么严重的后遗症。 宋霏摇了摇头。人鱼的体质其实很强悍,即便是出了恒温水箱,她也不惧冷热,原本胃上有的一点小毛病也没再犯过。 “你体温好低。” 林笛婆婆妈妈地跟她贴了贴额头。宋霏现在不是人了,真要出了什么问题,也没地儿看医生,况且,以现在这世道,医生自己说不好都自身难保了。 这动作太亲昵了,宋霏想。姐姐是多么好,只要自己死乞白赖地对她展露爱意,就能从她那里得到温柔的回报,至于那回报是真是假、出于什么理由,又有什么关系呢? 宋霏微笑起来——不敢露出牙齿: “因为人鱼的体温就是很低的呀。” “那你饿吗?要不要吃鱼?”林笛还对那条侥幸生还的鱼念念不忘。 林笛如此大胆地提起这件事,语气无谓,让宋霏有些惊讶。她犹豫地问道:“姐姐不觉得那样很恶心吗?” 恶心什么,又不是我吃。 这是林笛的第一想法,但肯定不至于说出来,委婉地换了种说辞:“仔细想想也就和吃生鱼片差不多吧。” 宋霏一怔。 她过去是日料店的常客了,也非常爱吃鱼生,但现在回忆起来,却没有了食欲,光是回忆都能感觉到鱼生中的死气与腐烂味道。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现在她可能只是更进一步,对食材有了更高的要求,改直接吃生鱼了。 “现在不想吃鱼。”想了想,她摇摇头,有了更渴望的东西。鱼缸里,那条观赏鱼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围着宋霏转,神奇的是,她能感知到它的情绪。 “它对我又亲近又惧怕呢。”宋霏抿了抿唇,指了指那条鱼。 “这么神奇。”林笛来了兴趣,“所有鱼都这样,还是只有这一条因为差点被你吃了,才怕你?” “都怕我。”宋霏说,“人鱼是食物链的顶端。” “真强啊。”林笛眯着眼笑,就像是听自家小孩吹牛的家长,一脸宽容,同时也非常敷衍。 “是真的,姐姐。”宋霏却固执道,凑近她,像个吸血鬼那样露出自己的牙齿,奶凶奶凶,“姐姐不怕我吗?” 说来好像是的,在她变成非人的野兽的情况下,林笛有疑惑,有错愕,甚至还有兴奋,有恶趣味,却唯独没有恐惧。 宋霏不满地扭了扭身子,甩了甩尾巴,把刚好游到那附近的无辜小鱼给打飞了。 “不怕。”林笛道,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她看到宋霏头上的进度条颤动起来,这情况她不久前刚见过一次,就在那个当街伤人的异化者身上。 宋霏想做些什么呢? 林笛盯着她向她贴近,展示自己属于猎食者的锋锐牙齿。 人类本能的对危险的直觉,让林笛脑中警铃大作,但她的身体却像被魇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姐姐,你身上真的,好香。” 颈间刺痛。 林笛又回想起第一天早上发现宋霏躺在自己身旁时的情景。 这小人鱼崽子咬人是真狠哪。 即便是疼痛难忍,林笛还是伸手,把宋霏往自己的颈边压了下去,让她刺得更深。 第13章 13 失血的感觉让林笛有些失神。 这和在献血站献血不一样,能感受到宋霏的鼻息喷洒在皮肤上,贪食的小狗一般吸/吮着血液,如同在汲取她的生命。 也不像传说中的吸血鬼,长尖锐的犬齿,还能自带麻醉和自动止血功能,吸完血后就能把人变成自己的血裔。 这仅仅是纯粹的疼痛。 林笛喘了口气,宋霏抱着她抱得很紧,吸完血了也不放开,平缓的呼吸洒在她伤口上,略微发痒。 “好了没?” 见半天没有动静,像耍赖似的,林笛推了推宋霏。 没有反应。 她将宋霏从自己身上扒开,才发现明明是刚睡醒的小姑娘,饱餐一顿后居然又睡过去了,唇角带一丝甜滋滋的笑意,好像做了什么美梦。 “真是。” 林笛给气笑了,捂着脖颈站起身,拿镜子看了一看:伤口还挺深,往外渗着血,没什么情/趣,更多地像是捕食者在猎物身上留下的痕迹。 自己可不就是那条鱼的替代品吗。 望着在宽大的新鱼缸里自由穿梭的幸运小鱼,林笛磨了磨牙,有些想把它抓出来自己吃了,以解心头之恨。 宋霏挂在水族箱壁上酣睡,林笛把她推了回去,人鱼以一个极为优美的姿态缓缓沉入水底,水温柔地托着她入眠,恬静得如同一幅油画。 林笛蹲在水族箱前,入神地看了一会儿。她想着粥没人吃了,宋霏下回醒来到底是人是鱼还是未知数,陈迎已经脱离了危险,加了她微信说有空要请她喝杯茶作为感谢…… 来电铃声突然响起。 不是林笛的,是台子上宋霏的铃声,很欢快的音乐,当然了,在林笛看来也很幼稚,她是手机自带铃声派。 林笛伸手把宋霏的手机摸下来。 来电显示: 妈咪。 是许缦柔许阿姨。 林笛拿着手机有些难办。宋霏还在跟家里撒谎呢,说自己没回国,自己肯定不能帮忙接电话。许姨的情况她也是从宋霏口中听说的,乖乖地没吃肉了,屯了很多蔬菜,但目前这个状况下肯定更关心宋霏,因为国外的情况只会更乱。 林笛一直没接,等电话自然挂断。 她和林静毓女士一直没再联系,她们俩的沟通方式一向很奇怪:母亲有什么事,林笛从不会从她那里知道,而是通过许缦柔转达给宋霏,宋霏又转达给她。而且大部分时候,林女士也没有什么事,在她眼中除了生离死别、公司破产以外根本没有大事。 林笛和许姨也不熟,没想到看起来温温婉婉的许缦柔,打起电话来竟然也是夺命连环call一派的,约莫是有什么要紧事,不然不会这么着急。 但她犹豫了一下,又觉得被吵得烦,调了静音把宋霏的手机扔到客房里去了。 林笛今天出门,有正事要办。 得益于她对世界变化的先知和精准的投资眼光,林笛狠狠赚了一笔,手头上多了很多流动资金。趁着世道才刚开始乱,很多事都还来得及做,她下了一个计划之外的决定。 林笛从车库里推出一辆改过的川崎z250。 林笛不爱在城市里开车,限速、堵车、礼让行人等等,坐在车里简直是磋磨。她也不喜欢跑车,钟爱越野,但平日也不在路上开,非正式场合时出行代步都是骑机车,还方便耍酷,没有妹妹不吃这一套。 酒过三巡,把喝得上头的妹妹约出来下一场,只轻轻一晃就能让后座上的人重心不稳向前跌过来,只能半推半就地伸手环住自己的腰。在晚间无人的路上迎着清爽的风向前飞驰,好像前路永无止尽,心和身体也跟着飞了起来,漫漫长夜没有人去想明天。 林笛骑着这辆“战车”,有些怀念酒吧。不过转念一想,这时候去酒吧,指不定都是一群妖魔鬼怪呢,又打消了念头。 林笛径直来到4s店。 她从富宅区的方向过来,举手投足、穿着打扮都彰显着是个不差钱的,一辆机车摩托更是把“会玩”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销售眼前一亮,把她迎进店里,张口就要向她介绍跑车。 林笛摆了摆手:“不要跑车。我要订房车,一百万左右的,越快到手越好,你们国内有没有现货?” “房车?”销售一愣,有些为难,“现况您也应该知道,这种我们都是下了单才会定做,现货的话都在欧洲呢,国内的话……” “有吗?没有的话我去别家问。” “有有有!”销售下意识想挽留,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不靠谱,便赶紧追加道,“国内实在是没有了,但是如果客人您没有什么定制要求的话,我们可以加紧从欧洲那边配送,那边前些天才听说有客户跑单,一个多礼拜就行。” “一个多礼拜……”林笛皱了皱眉,却又确实不能再苛求了。房车本就小众,豪华房车在国内更是基本卖不出去,能有现货才有鬼。 “是已经做好的成品车是吧?那我这边还有改造需求的。我的需求也不多,如果你们这边能帮我满足的话,我就签单。” …… 交了订金从4s店出来,林笛都还没什么实感。这是她买车买得最快的一次了,用时仅仅一个下午,甚至都不用货比三家—— 哪家有货,就买哪家。 太离谱了。 手机查了下账户上又缩了水的余额,想到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林笛都觉得自己有些荒唐。 宋霏。 她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了两遍。 林笛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被水妖蛊到了,回家时,还在门口踟蹰了两秒: 万一推开门,又是毫无理智的那玩意儿呢? 还好,推开门一抬眼,就能看到宋霏贴在玄关处的水族箱玻璃上,脸在玻璃上挤压变形,圆睁着眼睛卖萌。 “姐姐——” 宋霏大声。 “你去哪儿啦——我醒来你都不在——” 林笛隔着玻璃给了她一个爆栗。 “办点事。”她说,“你睡着的时候,许姨一直……” 话说一半,林笛突然停住了。 就像当初第一次看到别人头上的进度条时那样,林笛又一次失态了。 在宋霏的头上,那条本来是百分百满值的纯黑色进度条,静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 ——露出了一丝纯白。 第14章 14 “怎么啦?” 宋霏不解地歪头,看着僵住的林笛。 那根进度条就随着她的动作也歪了一下。 “……没事。”林笛回过神来,笑笑,“你妈妈一直打电话找你,你给她打回去问问什么事吧。” 她去客房把手机拿出来还给宋霏,看了一眼未接来电数量,整整二十几个,忍不住多了句嘴:“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吧,她打了好多。” 宋霏擦干手,接过手机看了看,表情轻松: “哦,应该没事的,她就是这样,我要是不接,她就会一直打。” 宋霏接电话了,林笛避嫌退去了卫生间。她对着镜子扯开衣领,被吸过血的伤口还新鲜着,眼前灯光一晃,又出现了那一丝刺眼的纯白。 普通人的进度条,是纯黑色的,半透明状,底色如果仔细看也是半透明的。从来没有过白色的底色。 镜子里的女人眼眸幽深。林笛与镜中的影子对视了好一会儿,唇角终于忍不住绽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你以为你是全世界唯一幸运的那个人? 不是。 你才是全世界最倒霉的那个异类。 最讽刺的是,林静毓女士就是医药行业起家,一个小小的耗材销售嫁给了制药公司集团的二儿子,鲤鱼跃龙门麻雀攀高枝,耐心蛰伏十年,等到大伯意外去世后便大展拳脚,如今已是林氏说一不二的真正掌门人。 谁都要赞一声林静毓女中豪杰,手段狠辣,偏偏膝下无子,生下来的大女儿无志于医药行业,还对外放出话来只喜欢女人,令许多怀着异样心思的青年无功而返。 耗材出身的她深知医药行业的根本是什么,投入了大批资金和精力在自建实验室和招揽人才上,自她接手林氏,林氏的市值已经翻了一倍还多——要知道,原本的林氏就是业内的庞然大物了。 不用猜都知道,异化蔓延起来,上头肯定会给各大研究所和药企下任务的。 林笛突然起了兴致,给母亲去了一个电话。果不其然,那边是秘书转接,不带感情地说林总正在开会,请问有什么事需要转达? 林笛说算了,也没什么事。 那头宋霏打完了电话,苦着张脸:“妈咪说国外不安全,联系了私人飞机接我回国。” 林笛挑眉:“那你怎么说?” 宋霏:“我只好说实话了,又不能骗妈咪。我说一感觉不对劲就回国了,在姐姐这里。” 林笛:“……你这样会害我被许姨骂的。” 宋霏忙摇摇头,她在电话里可是为林笛好一阵开脱:“不会的,不会的,她光骂我了,说我回了国也不回家!不过还好啦,现在反正回了家也不安全,家里好多人呢,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她其实主要还是不喜欢我跟你住在一起。” “怕我对你做什么?”林笛低笑。许缦柔明知道,过去这些年来是林笛一直在对宋霏避嫌。 “你不要介意嘛。”宋霏游上水面,招手招林笛过来,抱住她的脑袋,“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出了一趟门回来,就变得好脆弱哦。” “为什么这么说?”林笛问,她自己都没发现。 “感觉啊。”宋霏把林笛的脑袋埋在自己胸/前,少女冰凉的、草莓般的胸/脯,点点自己的脑袋,“我可以感觉到姐姐的情绪哦。” “我现在没什么情绪。” “你有。”宋霏煞有介事地坚持道,“你现在很脆弱,需要我的安慰。” 林笛还是想说没有,她觉得宋霏的话很离谱,但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出来,任由宋霏轻轻地梳着自己的头发。 在以前,她都是这样梳理别人的头发的那个,把人揽在怀中,再低声讲些柔情蜜语。毕竟谁都想在林笛面前,做被呵护被娇宠的那一个,她也向来擅长这些。 宋霏的声音如水流一般,淙淙在林笛耳边流过: “怎么啦,怎么啦,可以和我说吗?” “不可以。”林笛在她胸/口闷闷地说。 “啊,姐姐真讨厌。”宋霏顿了顿,嘟着嘴把林笛从自己怀里拉出来,看到了她没拉好的衣领下露出的伤口,愣了愣,一下子有些慌了:“糟糕,不是因为我吧?很痛吗?我都不记得了。” 她想伸手去摸那伤口,又怕还没愈合,伸出的手指便犹犹豫豫地停在半空。 林笛偏过头轻咬了她指尖一下。 “如果我说痛呢?” “真的啊?很痛吗?”宋霏瞪大眼睛,支支吾吾,“那……那我以后不这么做了。” “逗你的。”林笛笑笑。和宋霏说了两句,心情又好了起来,这回她自己察觉到了。明明是很孩子气的安慰,不知为何效用却很好。 “不吸血的话,我们霏霏会饿的。”林笛问,“你现在饿吗?” 毕竟饿了两天,只吃了点活鱼,喝了点林笛的血。 说到这个,宋霏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现在好饱哦!之前明明吃了两条鱼,但感觉只有五分饱的样子吧,但是姐姐的血,我就喝了这么——一点点,”她伸手比划,手指捏得小小的,“就饱了!” 林笛把她的手指分开,拉得远远的,一本正经道:“别撒谎,你明明就喝了这——么多。” “才没有呢!”宋霏反驳,“也就,嗯,我想想,六十七毫升。” 林笛被这有零有整的数字说得一愣:“六十七?这么精准?” “是的哦。”宋霏笑嘻嘻的,随手捞起一捧水。正常人捞水,会从手指缝中漏个干净,只留下手心里可怜巴巴的一泊,但宋霏手上的水却一滴都没渗下去,“我现在对水的感觉好精确哦。比如这一捧水,是35.7毫升。” 她说完张开手,把水洒下去,像个炫耀自己本事的小孔雀一样,得意地摇着尾巴:“姐姐要不要也试试?” 林笛凝望着她。 “你还新学会了什么?”她问。 宋霏摇摇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点点头:“还有哦,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要给姐姐一个惊喜。” 林笛笑笑:“惊喜说出来就不灵了。” “灵的灵的。”宋霏忙补救,“我这不还没有告诉你具体是什么嘛。” “那之后我也有一个惊喜要给你。”林笛说。 第15章 15 “痛吗?痛的话和我说。” “不痛。” “放轻松,我会尽量温柔的。” “……” 林笛哭笑不得,伸手去拧宋霏冰冰凉凉的耳朵:“胡说些什么呢。” 宋霏趴在她颈边,换了个位置吸血,虽然仍是纯粹的痛苦,但宋霏下口轻了不少,也慢了不少,有时候林笛会更多地觉得,那不是进食,而是一个欢/愉与疼痛参半的深吻。 一个多星期过去,宋霏已经彻底不吃饭了。她依靠林笛的血液活着,每二十五毫升血液就能为她提供一天的能量。 每次用餐完毕,宋霏都要在她伤口附近轻啄一遍,然后汇报今天林笛的味道:有时候是草莓味,有时候是樱桃味,偶尔是葡萄或者猕猴桃味。 林笛怀疑她是在报果冻的口味。 “姐姐,你要多吃一点。” 饭点,林笛坐在餐桌前,宋霏满眼关切,林笛要吃什么,她就先一步夹到林笛碗里,偶尔林笛吃得少了,她还会大皱眉头: “姐姐,你吃这么少对身体不好的。” “我还不是为了养你?”林笛快噎死了,翻了个白眼。她吃得本来就不少,宋霏却还要在那个基础上给她往上加,天天这样吃,别说失去的血了,连原本没有的肥肉都要长出来了。 “对不起,姐姐,都是我不好,让姐姐为难了……”宋霏被她翻一个白眼,脆弱的小心思立马就受不了了,眼睛说起雾就起雾,故作勉强地提筷去夹菜,“我不吸血了,我自己乖乖吃饭……” 林笛家的餐桌上,摆着的菜,是现如今普通人家根本想都不敢想的。大鱼大肉,勾芡的糖色泛着油光,让人看一眼就充满食欲;素食蔬菜也有,但只是佐餐,还伴着肉一起炒,丝毫不害怕异化的可能。 这一个星期,异化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已经把肉食妖魔化了:不仅各种肉类荤食不能吃,连用肉做辅料佐餐都不行,用肉榨的油也不能用,避之如蛇蝎,生怕沾上一点。 与之相对的,主食、蔬菜、菌类等农产品价格一路疯涨,虽然在管控和调度下,还不到有价无市的地步,但也是非常紧俏,上午不去买菜,下午就只能空手而归。 全球各国都陆续开启了紧急事态预警,现在每天打开新闻,都能看到统计的异化人数据在不断上升,还有呼吁公众不要散播恐慌,正常上班上学的循环播报。 是的,只要不是异化到影响正常生活的地步,都还是要照常上工上学的呢! 只要会上网冲浪,就能看到各种各样、两个极端的新闻。 有人异化了,往自己仇人身上泼猪油,效果堪比以前往人门口泼血;跳楼、跳河的案例数量以从前的几何数倍上涨。 但也有人从中找到了商机,趁热开启了“异化人直播”,向大家展示自己的异化情况还有自己获得的特异功能。 比如林笛和宋霏之前观看的那个大胃王主播,她停了一阵子,又重新开播了,向观众们展示自己的大鸡翅膀。 鸡翅膀本身,并不算漂亮的,但放大了数倍安在人的身体上,厚厚的羽毛又经过悉心保养和spa,抹了精油,看上去倒也油光水滑,让人心生一种想躺在上面的冲动。 “真的很好摸的!” 她说话的调调就像以前直播,感情丰富地说“这个真的很好吃!”一样。 主播的男朋友在镜头外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顺着羽毛摸她的翅膀,补充说明: “对,晚上枕着一边翅膀,又被另一半翅膀搂在怀里,特别舒服,特别有安全感,就像在母鸡妈妈的怀里一样,还恒温。” 直播热度和弹幕量,甚至超出了她做大胃王直播的时候。有人说羡慕,有人说男朋友还不离不弃真好,也有人骂她恶心,骂她是个蹭热度的怪物,吃肉吃出来的报应。 “真难啊。”宋霏托着腮,看那些弹幕,倍感不适,“我肯定当不了主播的,被人那样说,气都气死了。” 她坐在沙发上,鱼尾把林笛环住,林笛便一下又一下地摸她的鳞片,冰冰凉凉的,在夏天很解暑。 “等到全世界都异化后,就不会有人那样说了。”林笛以一种几乎是淡漠的语气,说道。 未来,异化人一定是多数,即便不是百分之百。在那样的情况下,那些坚持不吃肉的普通人,就会转而成为异类。 直播间内,镜头转到空旷无人的室外,主播穿着无袖上衣和长裤,冲镜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接下来给大家看看飞行。说是飞行,其实就是短暂地扑腾扑腾啦,我大概能飞到三四米这样的高度。大家看,那边有一个平房,我给大家展示一下,飞到那上面去。” 宋霏一下子睁圆了眼睛:“姐姐!” “嗯?” “我也好想可以飞!为什么我不可以飞!”宋霏开始毛毛虫扭动。 林笛:“……因为你是一条鱼。” 镜头里,长着巨大鸡翅膀的女人站在地上,轻轻挥动了几下翅膀,便顺利地腾空而起,流畅地升空,轻盈地落在了平房边缘。 她挥着翅膀冲镜头打了个招呼,又飞落下来:“大家可以看到,不是威亚哦。虽然我现在看上去很轻松,但我第一次飞的时候,掌控不好平衡,就直接摔跤了,哈哈。” 弹幕中“哇”声一片,不好的声音彻底被淹没了。飞行一直都是人类的梦想,虽然只是短暂的低空飞行,但那也是真正的、没有依靠外力而完成的。 因为是在网上,所以终于有异化人也忍不住发了弹幕: 【为什么我就是猪尾巴猪耳朵?现在去买鸡翅吃还来得及吗?】 【不是猪鼻子就够不错了】 【呵呵,谁有我惨,我是鸭脖^ ^这辈子鸭子ptsd了】 竟然形成了一股诡异的比惨潮流。 “可恶,”宋霏说,“我会游泳,我还可以在水里呼吸。” “不要跟人家比,”林笛笑笑,“你难道就不好奇,别人吃什么?” 照理说,这名主播的异化也算是第一批了,没比宋霏晚多少,那么,她应该也早就出现了食欲不振、食不知味、甚至呕吐的问题。 但镜头中的人却神采奕奕,没有一点萎靡不振的意思,画着漂亮精致的妆容,笑起来甜美可爱,翅膀保养得光鲜亮丽,金灿灿的金黄色,一打光,就闪烁出温暖的色泽。 宋霏打了个寒噤。 “不……不会吧?” 她记得撕咬生食时的那种感觉。渴望,流动的血和咬碎的肉一起流进喉间,无法抗拒的美味,但人类的意识却又让她觉得自己像极了不开化的野兽,失去了受教育多年、文明熏陶下的意义。 “谁知道呢。” 林笛望着直播间内,鸡翼人身的年轻女孩头顶上微微泛着血色的进度条,不置可否地道。 第16章 16 维/稳的新闻与呼吁一条接一条,上至官方下至民众,都自发地维护起了社会秩序,不让异化浪潮将人类文明摧毁淹没。 食品市场的价格差却不断拉大,由于异化看起来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可怕,生活又总要继续,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少穷苦人家的餐桌上又出现了肉食——毕竟,这可能是本世纪以来肉最便宜的时候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屠宰场、养殖户的生意在经历了短暂的低潮后,又一次红火起来。 偏僻的农户门口,私家汽车排着长队,穿着各异的人们或鬼鬼祟祟、或有说有笑地踏进了养殖区域,开始自助享用起了属于自己的“饕餮盛宴”。 吃干抹净后,彼此心照不宣,整装离开后,便又是体面人。 ——以上消息,是下午茶的间隙,陈迎告诉林笛的。 小半个月过去,陈迎的身体调养得差不多了,与林笛约在了茶馆,当面感谢。 林笛这辈子都没喝过几次茶,看陈迎娴熟的斟茶与品茶动作,像模像样地模仿道: “这边很少见年轻人喝茶,我平日里喝酒比较多。” “小酌怡情,大酒伤身。”陈迎微微笑道,“我过去也喝酒,现在口味淡了,只能喝喝茶。” 她今日着了一身素色麻衫,轻飘飘的,不提气色,但整个人显得清净淡雅。因身形过分瘦削,肩膀骨头撑着垂顺布料的轮廓明显,微微低头,碎发散在颊边,形销骨立,却也气质出尘。 陈迎的眼睛很静。 她说话也又轻又慢,但不会让人觉得虚弱,只觉得沉稳。交谈的时候,幽深的眼睛礼貌地注视人的嘴唇和下巴区域,让人忍不住就想要多说上一些。 林笛在医院看到过陈迎的资料。跟外表上不一样,这个女人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看上去却像是只二十三。 只有阅历和气质才能出卖她。 “女人喝点红酒好。”林笛笑笑,虽然她自己平常都喝白的洋的,“为什么口味就淡了?” 陈迎也不避讳提及这个话题:“私人原因,得了厌食症,有一两年了。” 林笛看着她头上的进度条若有所思:“你应该原本也不爱吃饭。” “怎么看出来的,是我太瘦了吗?”陈迎无奈道,“有时候还真挺羡慕别人吃得多的。” “现在这境况,有什么值得羡慕的?”林笛话锋一转,直接展开话题。 据陈迎说,自己原本是记者,还是常年驻外的,近两年身体差了,才转做了编辑。 “别看我现在这样,我以前身体也不差的。”陈迎道。 陈迎住在林笛家附近的另一个小区里,也是高档住宅区,本身背景就非富即贵,又在喉舌机构工作,知道不少秘辛。比如,刚刚茹毛饮血的消息,就是她随口道出的。 说到这个,陈迎也忧心忡忡,面色难看: “现在都使劲压着,不让报也不让说,说在努力找解决办法,可是,到现在连原因都还解析不出来呢。不怕你笑话,现在连有些科研人员都动摇了,信了国外那些‘食肉有罪’的说法,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 “你也信么?”林笛淡声问她。 陈迎摇摇头,盯着林笛,轻声细语道: “总会找到解决办法的……只是可能会死很多人。我更宁愿相信这是一种未知的基因病毒。我都在鬼门关前走过好几回了,倒不是太害怕。最近养病要补身体,我还强迫自己吃了点肉呢,感觉厌食症都好了不少。” 她笑,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洒脱模样,很能博人好感。陈迎身上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魅力和安心感,林笛怀疑,这是来自年长者的降维打击。 林笛不喜欢姐姐款。林静毓女士在外的表现也是这样的,沉稳,笃定,给人以安全感,甚至安全得过了头,恨不得方方面面都把人控制起来,听不得一点反对意见。 林笛的思维开始发散。 宋霏……宋霏又有哪里好呢? 她知道宋霏的一切表现都是在故意迎合自己,娇怜的小白兔,合理有度的小作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软控制,但偏偏林笛就吃这套,甚至,在喂食宋霏的时候,她常常会想: 宋霏能怎么办呢? 她只有我了。 这种绝对的施救者的掌控地位,让林笛有些飘飘然。纯白色在林笛眼前日益扩张,宋霏的进度条已经随着每天的喂食而缓慢地降了下去,而她本人并不知道。 林笛附和陈迎: “是啊,总会找到解决办法的,要相信人类的力量。” 如果自身就是解药的话,那么,这副担子未免也太沉重了。再说,如果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中毒呢? 林笛注视着陈迎头上,分毫未涨的进度条。 ——她撒了谎。 林笛和陈迎告别,轻轻抱了一下: “家里还有小朋友等着回去做饭。” 陈迎惊讶,手僵在半空,以为自己判断错了: “你这么小就有孩子了?” “哈哈。”林笛失笑,“是家里的妹妹。” 回家之后见到宋霏,小人鱼像个地盘被侵/犯了的小狗似的,凑在林笛怀里耸着鼻头嗅: “姐姐身上有坏女人的味道。” “怎么可能,”陈迎都没喷香水,身上仅仅是自然的淡淡香味,况且她们只是临别前轻轻抱了一下,“我说了今天是去见上次救下来的那个人。” “那她就是坏女人。”宋霏嘟嘟哝哝,扒拉林笛的衣服,闹她,“我闻姐姐闻得很灵的!快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丢进垃圾桶。” “不可以这么说别人。”林笛刮了刮她的鼻子。 宋霏把她纽扣扒拉开了几颗,脸在她胸/口锁骨处一顿乱蹭,又去蹭她的耳后脖颈,小动物似的,把人染上自己的气味打上标记。把林笛的火蹭得有些起了还不够,又火上浇油: “姐姐,饿饿,饭饭。” 她先不直接吸血,而是在林笛的锁骨上细细地啃咬,又很坏气氛地说是“怀念一下吃排骨的感觉”。吸血之前,她还会双手合十,虔诚地闭眼许愿: “希望姐姐今天是葡萄味的。” “我尝尝。” 平常林笛不这么干,但这回她捉住宋霏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吻住了宋霏刚刚吸过血的双唇,舌尖交/缠间尝到新鲜的血液腥气,闭了闭眼,有些泛恶心: “小骗子,根本不是葡萄味。” 宋霏回抱住她,八爪鱼一样缠着,在拥吻的间隙含混不清地道:“我……没说过呀,今天姐姐,嗯……是樱桃味的。” 吻毕,血液的味道也被唾液冲淡了。说起来自遇到宋霏后,也就共度了一晚,后面林笛也没条件再找别人了,这对她来说可不是常事,压抑得有些狠,手便顺着往下一探: 摸过了属于人类的平滑的肌肤之后,指尖再触碰到的,是坚硬的,属于人鱼的鳞片。 “姐姐……” 迎着宋霏略有躲闪的目光,林笛叹了口气,最终也只是吻了吻她的肚脐: “放心,我不急。” 第17章 17 姐姐说她不急? 这是什么意思? 我急啊! 晚上,宋霏开着她的星星小灯,收好尾巴,摆出一个优雅的姿势,枕在鎏光大贝壳枕头上试图入睡,脑子却清醒无比,眼睛瞪得像铜铃,隔着清澈的水面,要把天花板瞪出一个洞来。 本来呢,她当条家养人鱼赖在林笛家里,每天还可以和亲爱的姐姐亲亲抱抱甜言蜜语,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她平日里就在水里无忧无虑地游来游去,白天做做学校的暑期功课,晚上走出鱼缸下地活动,虽然不能走动,但可以直立在地面上,每天还能固定和林笛酱酱酿酿,根本就是天堂般的生活! 腐/败的生活磨灭人的意志,让她甚至忘记了…… 可恶! 宋霏气得整条鱼在水底弹来弹去。 第二天早上,林笛照例起床去看她,没想到见到的是一个睁着眼的宋霏,两道黑眼圈明晃晃地挂在眼下: “姐姐,怎么办,人类要灭亡了!” 林笛:“……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忧国忧民?” “是啊!” 宋霏浮出水面,扒着玻璃,忧心忡忡: “我昨天想了一夜,你看,变成鱼尾巴之后,相当于没有腿了,还得生活在水里;变成鸡翅膀后,相当于没有手了,没有手怎么吃饭玩手机?这不就相当于,全世界一下子多出了好多好多残疾人?可是又没有那么多残障设施……” 林笛好气又好笑:“那聪明的你,有没有什么解决方法呢?” 宋霏急得尾巴啪嗒啪嗒:“就是没有办法,才说人类就要灭亡了啊!姐姐,干妈那边没有什么消息吗?” 宋霏的干妈,就是林静毓。 林笛垂下眼:“没有。这种事情,轮不到你去担心,不要再想了,你自己都还泥菩萨过江呢。” 宋霏支支吾吾。她想啊,做了一段日子的人鱼后,又发现还是人类好,只有人类才可以和林笛在一起。 可是万一,万一变回人类之后,她就没办法再待在林笛身边了呢? 半晌,她细声道: “姐姐,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吃肉了?异化真的没什么好的。而且你平常都是吃牛肉,要是长牛尾巴、牛鼻子,那可得多丑啊……啊,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啦,就算姐姐变成牛头人,也是全世界最漂亮的牛头人!” 林笛一怔。 她望向宋霏,眼里似笑非笑: “你之前,不是还希望我也异化吗?” “我哪有!”宋霏下意识反驳。 但在林笛的注视下,她没法撒谎,转过了眼,不敢直视林笛:“姐姐怎么知道的?” “就你那点小心思。”林笛笑,“不过,你这样想也很正常。” 人,哪有纯粹的善的呢? 更何况,爱有它自己的阴暗面。 宋霏低下头,在水里蜷缩起来,委屈得声音直颤: “可是我觉得我这样好坏……” 林笛无奈,伸手敲敲玻璃: “抬头看我。” 宋霏抬起眼睛,长的睫毛下面,水光粼粼。 “我不觉得你坏,你就不坏。”林笛轻声,指尖隔着玻璃,点了点宋霏的眉心,“再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还在肆无忌惮地吃肉?” 这个问题,宋霏也纳闷了很久。她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因为姐姐觉得,就算自己异化成牛头人,也是全世界最漂亮的那个牛头人……?” 林笛:“……” 她抬手,隔着玻璃敲了一下宋霏。宋霏没敲到,反而把自己的手磕疼了。 “你为什么老揪着牛头人不放?”林笛无语。 “因为姐姐喜欢吃牛肉嘛。”宋霏吐了吐舌头。 这种动作,一般人不会做,做起来也很矫揉造作,看上去很恶心人。但偏偏宋霏做起来就很自然,粉色的舌尖漏出一小截,又飞快地收回去,让人的视线立马被那微微湿润的嘴唇掠夺而去。 “你又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的血,对你来说可以代替活鱼?”林笛发出了第二问。 这又是一个令宋霏恐慌的问题。她也想过,如果不是她的问题,就是林笛的问题。不是异化者可以食用人血,就是林笛的血液……是特殊的。 “……因为爱情?”宋霏迟疑地道。 如果是因为林笛是自己全身心喜欢的人,所以自己可以以爱为食,那就说得通了! “啊?” 很显然,林笛没有跟上宋霏的脑回路。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宋霏是什么意思,哭笑不得:明明是在讨论严肃的话题,却被宋霏插科打诨得气氛全无。林笛也不想再解释下去了,便道: “你说是就是吧。总之,不用担心我。” 宋霏:“……” 宋霏闭了闭眼睛。 她知道了林笛的意思。 姐姐是特殊的……为什么呢?她永远不会异化。她会不会被抓进实验室为人类做贡献? 思及此处,宋霏又紧张地睁开了眼睛,更担心了: “姐姐,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林笛逗她:“现在又不忧国忧民了?” “姐姐更重要!”宋霏想都不想。爱情是自私的! 林笛却被她一句话说得心中一颤。这样不假思索的偏袒、毫不迟疑的站边,是只有最赤诚、最透明的爱人才能说出来的。但凡再年长些,在红尘中打过几次滚,真心破碎过几次,就不会有人再说得出这种话了。 所谓真心难得。 走在情场上,林笛本来最怕沾上真心,嫌麻烦,甩不脱,但当真心真正到来时,她又心生怯意,泥足不前。 “笨。”胸中思绪万千,林笛也只能假装毫不在意,轻飘飘地反问,“那你自己呢?” “我、我当一辈子人鱼也没有关系的……”宋霏又开始了。 但她表面上开着似真似假的玩笑话,背后已经悄悄绷直了:她赌林笛愿意接纳她一辈子,赌林笛看在往日情面上,不会放任她沦落到生吃活鱼的地步。 可毕竟,一辈子是那样长。 林笛则是望着她头上的进度条中,犹如光明与希望一般,坚定前进的那抹纯白色,绽出一丝安慰的笑意: “放心,不会的。我们会找到办法的。” 第18章 18 异化的暗潮涌动,林笛认为不能再等了。 她收到了林静毓女士的又一封遗书和告诫:不要回来。 之所以是又一封,是因为此前也接到过。林静毓常常参加一些保密工作,又是大集团的主理人,每两三年就更新一封遗书给林笛,这是属于她们的,特殊的家书。 林笛订的房车已经到了,也按要求改造完毕,销售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改造要求,但在异化的时代背景下,好像什么怪事都无可厚非了。 “家里有鱼吧?”销售冲林笛挤眉弄眼。他说的当然不是普通的“鱼”。 “什么?”林笛没注意销售的表情,正仔细检查车上的鱼缸和浴缸。还做了和家里一样的各种小平台,有高有低的参差设计,中间通过滑梯般的隧道相连接,像个儿童乐园。 “‘人鱼’啊。” 销售说,这个词汇让林笛猛地回头看他,见到林笛一副被说中了的反应,销售得意洋洋,“不用藏着掖着,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鱼类的异化可稀有呢,而且又漂亮,哎呀,除了需要的水多了些,没什么不好的。” “你见过?”林笛谨慎地问。 “哪能呀。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销售道,“说身上长了鱼鳞,特漂亮,金红金红的,那不就是人形锦鲤么!也不费事,就是喝水频繁了些,还爱泡水。听那客户说,自从家里有人异化成鱼之后,生意都好了不少呢!” “就只是长鱼鳞?” “不然呢?哦,可能有别的吧,但咱也不知道不是。反正既然都要异化,我倒觉得异化成鱼挺不错……还带财运。这节骨眼还能赚钱,谁不眼馋?您看您这不也是买房车了,一般人现在哪有闲钱买啊,买菜都来不及,现在菜比黄金哪。家里有鱼带财吧?” 林笛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不希望别人也能变成宋霏那样——她的美人鱼,有且只能有一个。 异化已经一个多月,正如林笛所想,进入了高/潮阶段,并且,逐渐出现了另一种声音。 因为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人不可能吃肉吃到异化的程度,而异化之后,会出现一些兽的特征和能力,并且普遍力气变大,因此,有人认为异化也并不是一件坏事,甚至可能是人类进化的新方向,攀比的风气从底层开始蔓延。 引领这一诡异潮流的是一则新闻: 一名在工地做工的异化者,由于买不起昂贵的蔬菜,只能吃肉异化,异化后由于力气和体力增强,工资翻了两倍还多。 街上开始出现一些不遮掩体征的异化者,以年轻人居多。伤人的事件少了,但抢劫和强/奸的案件量又直线上升——受害者都是未异化的普通人类,外表上处于弱势地位。 林笛近日频繁出门跑手续,天天在家里上网刷新闻的宋霏很是担心:“姐姐,网上都说没事不要出门了。你不是居家办公的嘛?” “哦,说到工作,我辞了。”林笛轻描淡写。她已经达到了财政自由,光靠被动收入都能滋润地活着,“打算休息一阵,不然忙不过来。” “休息在家陪我吗?那怎么好意思……”宋霏眼睛亮晶晶。 林笛看她一眼,提醒道:“你尾巴都快翘到天上了。” “嘻嘻。”宋霏也不遮掩,就翘着尾巴在水里转了两圈,久违地给林笛表演了一段,然后说道,“我有个礼物要给姐姐哦。” “什么?”宋霏成日待在水里,最近也没买什么新东西,林笛想了想,“是你上次说的惊喜?” “什么惊喜?”轮到宋霏一愣,显然已经忘到了爪哇国。随后她反应过来,摇摇头,“不是,是另外一个。” 她把林笛招过来,让林笛闭上眼睛。 她的指尖探出水来,凉丝丝的,还带着水的湿气,点在林笛的脸颊上。紧接着有金属一样的事物贴了上来,冰冷而坚硬,宋霏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在林笛脸上贴好,又轻轻按了按。 林笛猜到是什么了。 “可以睁开眼睛了。”宋霏说。林笛一睁眼,就看到宋霏举着手机相机对着自己,前置摄像头清晰地显示出自己的面容,“铛铛!漂亮吧?” 金粉色的鳞片服帖地贴在林笛颊侧和发际线处,并不显得突兀,反衬得人有些妖异。这鳞片的质地并不像是廉价的塑料道具,在脸上严丝合缝,扯也扯不下来。 “你拿什么贴的?”林笛好奇。 “就是水。” 人鱼在水里轻晃着尾巴,一脸的得意。 她伸出指尖,指腹上一粒圆滚滚的水珠,稳稳地立着,怎么都掉不下来。她将水珠放在林笛的鼻尖上,轻轻吹一口气,水珠便即刻破碎了,顺着鼻翼流下来。 “神奇吧!”宋霏笑得双眼弯弯。 “厉害,像魔法一样。”林笛真心实意地赞叹道。 “这下子我就不用担心姐姐啦。”宋霏说,“而且这样又漂亮。” 她注视着林笛,心中窃喜,如同小熊偷到了蜂蜜。不枉自己忍着疼痛从身上掰了鳞片下来,现在不论姐姐走到哪里,脸上都带着她的鳞片,就像是—— 就像在自己身上刺上“Christine”的字样一样,在姐姐身上,她也打下自己隐秘的印记。 还有咬痕呢!宋霏又想。但是咬痕藏在衣服之下,而脸上的鳞片,则是面向世人的公告。她又担心了一下: “姐姐会不会不喜欢这样?” “怎么会。”林笛摇摇头。虽然本来应该也没人敢来惹她,但昭示自己异化者的身份也没什么坏处,也更有利于接下来的出行。 “我很喜欢。”她说。 宋霏便高兴了,但笑容在脸上还没绽开呢,林笛又问:“你好像没有褪鳞吧,哪儿来的鳞片?” “没、没有啊……我褪鳞了的,晚上褪的,我自己收在枕头下面了。”闻言,宋霏的笑容僵在脸上,干巴巴地道。 “撒谎。”林笛轻声道。宋霏连谎都不会撒,声音会弱下去,没有底气,说话会结巴,眼睛还会乱晃,不敢直着看人。 “你出来,给我检查一下。” “干嘛!”宋霏警惕道,“没关系的,我今天不用出来了。” 林笛挑眉:“哦,这么说的话,你今天不吃饭了?” 宋霏:“……”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她和林笛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一会儿。然而,在越是安静、注意力越集中的时候,宋霏越是能清晰地闻到林笛身上散发出的香味。 那是只针对宋霏一人的诱捕剂。 林笛不急,她是耐心的猎人,而且,宋霏早已是她笼中的猎物。她还富有余裕地引诱宋霏:“你出来给我看看,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小人鱼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爬出了水族箱,被宋霏抱了下来。她捂着脸把自己埋在林笛光/裸的腿上:“姐姐,可不可以不要看?很丑的。” “不会,还是很漂亮。” 林笛毫不动摇,像菜市场挑鱼一样把她翻了两个面。宋霏掰鳞片掰得很均匀,东挑一片西挑一片,平常隔着玻璃和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在白色炽光灯下,缺漏的地方就很打眼了,鳞片缺失的地方,露出了淡粉色的肉,有点儿像人类的皮肤。 林笛不敢碰她:“疼不疼?” 宋霏偏头瞟她一眼,又再瞟一眼。 “……有点的。”她说,拉上空调被把自己的尾巴藏起来,轻轻舔了舔林笛的大腿,“不过姐姐让我吸点血,补补营养就好了。” 第19章 19 “你好,有人在家吗?这里是小区物业,麻烦开下门。” “……” “你好,林女士?林女士在家吗?” “……” 物业来敲门的时候,林笛已经驱车跑出了市外。陈迎告诉她政策在一步步收紧,先是普查异化人数,再根据异化程度进行监控和关注,必要时带走隔离。 不管陈迎说的是真是假,有无夸大成分,林笛都不能把宋霏长期放在家里了。刚好房车已经就位,林笛的出行计划也便顺理成章地启动。 “有个惊喜给你。” 林笛拿丝巾蒙住宋霏的眼睛。 宋霏捂着心口,摆出一副娇娇怯怯、欲拒还迎的模样: “哎呀,姐姐你这是突然干什么啦,现在还是白天……光天化日的,多不好意思啊,霏霏的心脏都扑通、扑通的了。不信你摸摸。” 说着就要去抓林笛的手,往自己胸/口放。 林笛满头黑线,但手上抱着她,不方便挪动,只好屈手敲了敲她的鳞片: “安分点。” 行李已经全准备好了,林笛给宋霏披了块浴巾,抱她下车库的时候,宋霏已经激动起来,开始幻想: “姐姐,我们是去外面吗?你是不是给我搞了一个小游泳池?” “比那更厉害。”林笛说,来到房车前,打开门,解开宋霏的丝巾。 宋霏眨眨眼睛,看着眼前巨大的房车。 “哇——” 她兴奋地扭过头,问林笛:“姐姐,姐姐,我们是要去旅游吗?我们是不是要出去旅游?” 明明也是打小就满世界飞,在各国机场集过邮的人,宋霏此时却表现得像个要春游的小学生。她甚至挣扎着想要下地来:“姐姐,放我下来好不好?我都好久没踩过外面的地面了。” 一般人在家困上一个多月,都很难遭得住,更何况宋霏的“家”,是一个四面玻璃的水族箱。她把这戏称为“坐牢”。 虽然每天都有放风的时候,但悬空的楼层中,明晃晃的白炽灯下,冰凉而光滑的瓷砖还是和真正的地面不一样的。 车库中有外面的风吹进来,扬起灰尘,宋霏的鱼尾立在水泥地上,披着浴巾,张开双臂,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幸福道: “啊,自由的味道!” 她背对着林笛,没让林笛发现自己眼中渗出的泪水。 人是陆地上的动物,数万年的基因本能决定了只有脚踩着大地,才能让人有安全感,这和猎鹰属于天空、游鱼属于海洋是一个道理。 宋霏其实已经习惯了沉在水底,被四面八方包裹住的感觉,时间静谧而凝滞,如同回到母亲的羊水之中。 但脚踏实地地站在地面上,竟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落泪。 林笛任她感受了一会儿。宋霏使劲眨眼把泪水憋了回去,才回过头冲林笛伸出手臂,示意林笛抱她: “姐姐,我想去车上看看。” 林笛把宋霏扶上车。车上内饰以杏色和蓝色为主色调,分三个区域布置了主灯和侧灯。进门右手边便是一套沙发桌子,两个床位一个在下,挨着桌子,一个悬在驾驶室上方。 左手边是一个开放式小厨房,配备了抽油烟机,再往前走是浴室和厕所。林笛把很多非必要的家具都拆了,占据车内最大空间的是层叠设计的异形水族箱,有两处透明隧道都正挨着两个床位,水族箱外沿箱体用统一的玻璃材料做了很多收纳设计,连接了充电口,有一处小平台上还带了镜子,是个化妆台。 房车内的水族箱并不比家里的大,但胜在更有趣,林笛有了第一次的定制经验,将这一次的水族箱做得更开放式了,确实像一个小游泳池。 宋霏立在林笛旁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这一切,拽紧了林笛的手臂。她忘了控制力道,把林笛掐得感觉自己手要断了,还无辜地转过脸来看林笛,眼睛里刚憋回去的泪水又涌上来了,感动地道: “姐姐,你对我也太好了吧……” “啪嗒”。 珠子落地的声音。又清脆地在地上高弹了几下。 “什么东西掉了?”林笛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啊……”宋霏忙手忙脚乱地抬手擦眼泪,林笛的手顺势得到了解脱,一看,都被宋霏掐出了一道紫印。 林笛揉着手,弯下腰准备在地上找,宋霏犹犹豫豫地拦住她:“不用管吧,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这可是新车,说不定是什么重要零件呢。”林笛道。她把宋霏抱去沙发上坐着,在地上绕了两圈,终于在一个死角发现一颗散发着滢润光泽的小粉珠。 粉色珍珠。 这颗珍珠一看就是天然形成的,上手触感冰凉而清爽,质感沉甸甸的,微呈椭圆形,在自然光下闪烁着变幻莫测的光泽。 林笛:“……” 她捡起珍珠,回头看宋霏,宋霏缩在沙发上,扒在桌边,还在装傻:“姐姐,你捡到了什么啊?零件还是垃圾?” “……垃圾。”林笛说,举起珍珠对光看了看,“一颗不值钱的塑料珍珠。” “!” 果不其然,宋霏一下子直起了背,气鼓鼓地嚷起来:“才不是垃圾!” “那你说是什么?”林笛走过去,掐她河豚一样鼓起来的脸,把珍珠在她眼前晃了几晃,“嗯?” 宋霏:“……” 她从林笛手里接过珍珠,宝贝地擦了擦珍珠表面,小声道:“这本来是我给你准备的惊喜啦。” 林笛疑惑:“我要你哭出来的珍珠当惊喜干嘛?” 宋霏据理力争:“可是它们很漂亮啊!你看,和我的鳞片一样,blingbling的!”然后她反应过来,“你已经知道这是我哭出来的了啊。” “人鱼泣泪成珠的故事嘛,谁没有听过。”林笛伸手在宋霏眼下擦了擦,“不过没想到会成真。” “姐姐不喜欢我的珍珠吗?”宋霏有点失望,“我本来准备哭一串出来送给姐姐做项链的。虽然我也知道姐姐走的不是这种风格……” “你还准备哭一串?”林笛又开始捏她的脸,冰凉软糯,像个小糯米糍,“不是因为这个。” 她声音低下去,变得磁性又温柔,凑近了贴在宋霏耳边。 ——“是我不舍得你哭。” 话落,还轻轻吹了口气,满意地看到宋霏的耳根腾地变红,林笛唇畔浮出一抹微笑。宋霏总是会给出最好的反馈,称心到林笛有时候会觉得,没有挑战性也不是那么地难以接受。 乖巧的人,不用多费心思就能读懂,还会主动贴上来,无论怎么做,都永远不会离开。 无论怎么做。 林笛从前觉得这样的人没劲,但现在换做宋霏,却渐渐从中察觉出了几分趣味。 “要进你的新泳池玩玩吗?”把那颗粉珍珠收纳进梳妆台下的格子里,让宋霏能一眼看见,林笛问道。房车内由于采用了参差设计,宋霏可以自己自由进出了。 “好呀。”宋霏就又高兴了,她看到水族箱里又摆了一个和家里的一模一样的粉色鎏金大贝壳,“姐姐,我们去哪?” 林笛走向驾驶座。 ——“去海边。” 第20章 20 房车内嵌着网络电视,手边又刷着ipad,宋霏舒舒服服地躺在路边买的游泳圈上,对这个二十块钱的小鸭子泳圈赞不绝口。 “之前怎么没想到呢!”她开心地扑腾,“自己浮在水面上也是很累的呀。” 林笛在前面开车,宋霏就俨然成了她的专属新闻播报员。 “异化程度进一步加深,多国出现暴动,国际专家呼吁联合组建实验室,共享科研进度……” “多家国营牧场、养殖场开放参观和私人购买……” “国家调控食品价格,蔬菜价格补贴回调……” “第一批志愿者检测数据新鲜出炉,细胞活性、免疫力等均有不同程度的上升……” 宋霏一条一条念。异化进行到现在,虽然还没有官方认定盖章,但也已经基本成为了社会共识: 异化程度轻的,虽然食欲下降,但也可以继续正常吃饭;而少数异化程度重的人,则变得食不知味,更有甚者只能靠生食果腹,国外已经出现了一些因野生动物携带病毒致死的案例。 虽然已经由营养师连夜发布了新一版本的国民营养金字塔,但金字塔里列出的食物大都价格昂贵,还需要营养补充剂的辅助,对一般民众而言可行性不大,因此,适当补充蛋白质、增加食用肉类部位和种类也在不得已的建议之中。 得益于国内出色的调控和民众的积极配合,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慌和混乱之后,大部分人对异化的态度逐渐沉淀下来——好像无论变成什么怪模样,日子都还得照常过。 由于生计所迫,不少人认为,轻度异化是在可接受范围内的,只要吃的时候注意一些,不要总吃同一种食物,沦落到得吃生食的重度异化去就可以了——甚至,只要你意志够坚定,理论上重度异化也可以靠各种代餐度过,以此坚守人类文明的火光。 和上层努力寻求解决方法的方向相反,民众中主动选择轻度异化的人竟也有不少: 许多网友在网络上发出了自己的“进化心得”,其中,“鱼类”的进化是最受欢迎的,漂亮,异化隐蔽,副作用小,又能获得一定的增益。但异化起来很难,很多人冲着这个方向去,最后还是异化成猪了。 异化得毫不隐蔽的人鱼宋霏就看着那些失败经验,笑得咯咯直乐。 “姐姐姐姐,这里有一条好有意思的新闻!”她刷着刷着ipad,突然叫起来,游到了离林笛最近的那道隧道里。 “什么?” 宋霏复述:“说是有一名聋哑人,长出了猪耳朵之后,不靠助听器就能听见声音了!” 林笛一怔。 “只是换了个耳朵就好了?耳聋不是还跟神经有关系吗?” “不知道呀。”宋霏摇了摇头,兴奋地道,“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残疾人就都可以得到治疗了呀!眼睛看不见的就吃鱼眼睛,对吧?手断了的话,嗯,吃鸡翅膀或者鸡爪?” “挺好,”听着宋霏雀跃的语气,林笛禁不住也跟着微笑起来,逗她,“你上次还担心了一整夜,说异化后人类要灭亡了呢。” “我当时是没有换角度想!”宋霏忙给自己找补,“但是现在我突然发现,应该给没有腿的人鱼尾巴,给没有手的人鸡翅膀!这样起码会好上一点吧?”她说着说着又不确定了。 “是的。”林笛肯定她,“这样起码我不用被抓进实验室为人类做贡献了。” “哎呀!”宋霏又羞又恼,“我说的话姐姐怎么都记得这么牢呀!” 从车窗向外看,放眼望去,街上人人头顶上黑色进度条闪烁着,不少人都露着异化特征。但或许是阳光正好的关系,那不祥的黑色看上去竟也没那么恐怖了。 在这灰暗的主色调中,仍有不少人硬是要选择涂出一抹亮色。譬如宋霏,她应该算是重度异化中的重度了,甚至都变成了无意识的野兽形态,但看她呢?现在摇晃着身体倒挂在隧道里,晃着手,咕嘟嘟地吐泡泡。 林笛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进度条?尽管其他人还不知道它的存在,林笛却已经提前看到了它的溃败。 ——宋霏头顶上,已经占领了将近十分之一进度的纯白色,便是证据。 那一头,宋霏又游走了:“我要把这条新闻转发给妈咪看!” 宋霏连自言自语的碎碎念都特意讲得很大声,讲给前边开车的林笛听。 “姐姐你知不知道呀,我妈咪有好多家特殊学校呢,好像干妈也有份的。我以前放假还去里面当过义工,可辛苦了,一个暑假瘦了五斤!不过里面的小孩更可怜,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有问题…… “前年去的时候,一个盲人小妹妹跟我特别好,我还跟着学了好多盲文呢,到现在我都记得她的名字,叫江中燕,特别特别好听。如果他们愿意接受异化就好了,起码也能亲眼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 宋霏讲着讲着,声音逐渐变得哽咽。 林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嗯”一声,表示在听。宋霏似乎总有充盈的情感满溢出来,要分给别人,林笛被这样汹涌澎湃的浪潮当头打来,一开始要逃,现在站在浪中央,总是不知所措。 宋霏没有真的哭出来,她的眼泪现在很值钱。她自己平复了一会儿,和妈妈聊了几句。她和许缦柔视频电话打得也很频繁,一般是在晚上,林笛把宋霏抱出来坐在沙发上,穿上普通的居家服,视频中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许缦柔这回罕见地在白天给宋霏打了视频,一眼就看到宋霏鼻头红红的:“我就知道你提这事,肯定要哭。” “还是妈咪了解我。”宋霏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但是霏霏没有哭哦。” 许缦柔发现这次宋霏所在背景不太一样:“你这是在哪?车上?怎么穿这种衣服?” 宋霏扯扯身上的泳衣:“在姐姐新买的车上。车上做了游泳池哦,现在不是夏天嘛。” “哎哟,你这孩子,让人家开车,自己在里边享受。”许缦柔嗔了一句。不管怎么说,林笛也是她干女儿,林静毓现在在参与保密任务,只能她来关心关心了。 又问了问林笛的近况,许缦柔说回话题:“其实你刚刚说的,残疾人针对性异化的事情,我们已经在做联合志愿实验了。你记不记得,你之前特别喜欢的,总是在我们耳边提的那个,叫江中燕的小姑娘?她也报了名。” “她参加了呀!”宋霏惊喜地叫出声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前几天,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出结果。”许缦柔道,“妈妈就知道你总惦记着她。” …… 挂断电话,宋霏开心地游去找林笛:“姐姐姐姐,你听到了吗?异化说不定真的可以拯救残疾人耶!” “听到了,听到了。”从后视镜看到脸贴在玻璃上,把自己变形成一张鸡蛋饼的宋霏,林笛只好在宋霏根本看不见的地方频频点头,“你真的很关心残疾人。” 林笛作为一个普通人,其实很少去关心残疾人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 “我一直都很关心人类的!”宋霏撅起嘴,“姐姐根本就不了解我。” 确实如此。 换做以前林笛任何一任女友说这话,林笛都会马上条件反射地哄她:“这不是正在一点点慢慢了解嘛。”反正场面话又不要钱。 但此时宋霏说出这句话,居然真让林笛认真地想了想,她到底了解些宋霏什么。似乎过往十年来的认知,都没有这一个月同居以来了解得多。 林笛沉默了,宋霏看不见她表情,有些心慌。她反省自己说的话过界了,忙换了个语气,又补了一句: “而且都怪姐姐让我扮残疾人,搞得我又想起来了!” 因为要去海边,林笛订了一家位置比较偏的五星酒店,尽量保证她们能“包场”沙滩。但由于宋霏的异化实在太过明显,林笛还买了辆轮椅给她,届时小毛毯往腿上一盖,让宋霏装残疾人。 “都怪我,都怪我,”林笛这才松一口气,似乎刚刚心中发堵的感觉只是一种错觉,她捕捉不住,一闪即逝。她吓唬宋霏,“不然你自己用鱼尾巴跳进去,看酒店人员把不把你报上去抓走。” ——当然,也不完全是吓唬,按陈迎的说法,重度异化者都是要被控制起来的。 “哼!”宋霏表面上气哼哼,心里则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总不免有些低落。就像她等不到林笛的时候,不能有恃无恐地给林笛打轰炸电话,她也不能像真正被爱的那些人一样,肆无忌惮地说一些要人来哄的话。 很突然地,她大声对林笛说: “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呀。” 从小就喜欢,无论如何都喜欢,就算林笛看都不看她一眼也喜欢,就算林笛给她的爱意是梦中泡影也喜欢。 “……嗯。” 林笛暗暗磨了磨牙。说声“我也喜欢你”这种话,本来没有什么难的,她像给人送糖派烟一样,轻飘飘地递出过很多次,然后彼此都皆大欢喜。 但唯独这一次,面对宋霏的这一句,那句回应卡在喉咙里,她甚至莫名地心虚,不敢抬眼看后视镜里宋霏的表情。 ——不妙。 看不见彼此的模样,宋霏和林笛同时想到。 第21章 21 气氛变得微妙,还好路程不远,将近落日时分,她们到达了目的地。 B市,著名的海滩旅游圣地,围绕着海湾和岛屿,坐落着大大小小的高级酒店。现在本该是旅游旺季,但由于异化的缘故,游客量显著减少,林笛订的酒店,又是其中最鲜为人知的那一家,即便在以往平时,这里也安静得不像在旅游区。 因为没有公共交通,玉海湾劝退了不少普通游客,但也为林笛这样自驾而来的游客提供了许多方便。 房车停在奢华静谧的卡罗塔酒店门口。 自驶入海滩区域以来,宋霏的心就飘了。她开了窗,任带着阳光味道的海风吹拂她的脸颊,沉醉地道: “姐姐,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这么地喜欢海。” 宋霏当然是看过很多海的,各国各洲,或有名或隐秘的海滩景点她都去过,看多了蓝天白云、白沙碧海,审美疲劳之后,就觉得海洋的美似乎行至了终点。 但待在狭小的水族箱、自来水组成的水域中太久,突然来到了开阔的世界,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看见巨大的金红色夕阳落在海面上,粼粼地流动着,宋霏几乎能清晰地听清自己的心跳。 那或许是属于人鱼的心跳,那样剧烈、雀跃与欢欣,诉说着对海洋的眷恋与向往。 宋霏十分积极主动地穿上了外套,坐上了林笛推出的轮椅,乖乖把小毛毯盖在腿上,把自己的鱼尾遮得严严实实: “我们快走吧快走吧。” 海湾在酒店的前方,一下车,便可以将整个玉海湾收入眼中。这比在车上,透过那小小的一方车窗看得更为震撼,宋霏靠在椅背上,久久盯着波涛平静的海面、银白细腻的海滩不能回神。 “姐姐,”半晌,她才轻声,“我心跳得好快。——而且,有点儿痛。” “要不要紧?”林笛躬下身去。 宋霏摇摇头,揪住自己的衣服:“没事,不要紧。我们走吧。” 酒店现在是真的没有游客,寂静空旷的前厅只有林笛推着轮椅的声音。漂亮的前台接待看了一眼林笛面上的粉色鱼鳞和宋霏的轮椅,面色如常,亲切地递出一份表格: “麻烦填一下。” 表格是新版,上面要登记的个人信息,霍然就有着【异化情况】一栏。 林笛泰然自若地给自己填上【轻度异化,鱼】,给宋霏填上【无】。 “好的,谢谢您的配合。”前台双手接过表格,扫了一眼,“请问在饮食方面有什么特殊需求吗?” 林笛摇摇头。想了想,为配合自己的异化者身份,她又补了一句:“肉类的话,不要鱼肉以外的。” 林笛原本订的房间是在顶楼,出来旅游她向来没有委屈自己的习惯。原本对于正常人来说,站在顶楼阳台,吹着清凉的海风,将整片辽阔海景纳入眼中是绝佳的享受,但宋霏听了却连连摇头: “姐姐,我们可不可以换房间?我不想住顶楼。” “当然可以。女士您想住第几层?” “二楼就可以了。”宋霏说。要不是一楼不能住,她恨不得就住在一楼,转脸对林笛解释道: “姐姐,我想离海更近一些,不想住那么高。” “我知道了。”林笛说道。 酒店的残障设施做得还是很到位的,宋霏几乎没遇上什么障碍。一进房间她就喊自己渴,咕咚咚喝了一大瓶矿泉水。 “还是好渴。”宋霏捧着空水瓶,蹙着眉头,少女的脸庞竟写上了两分忧愁,“姐姐,你能明白吗?不是喉咙渴。是……我的心好渴啊。” 见过太阳的人,不会甘心守着烛火。 见过大海的人,也不会再觉得水族箱是个什么好去处了。 林笛安抚地顺了顺她的头发。真奇怪,宋霏整日整日地泡在水里,也不用洗头,头发干透后却仍然丰盈柔顺,好像专门去过美发店做了护理一样。 “这不就是我带你来的目的?”林笛蹲下身,拉开衣领,把脖颈凑到宋霏嘴边。 “先吃饭。吃完饭带你去海边。” 熟悉的刺痛。 林笛已经很习惯了。 虽然情绪急切,宋霏还是尽可能温柔地刺破了她的皮肤,细细地吸吮她的血液,伤口处密密麻麻地痒,如有蚂蚁爬过。 林笛的肩颈处,已经几乎不能看了,层层叠叠地铺满了或新或旧的齿痕,平时出门必须得用衣服遮着。 但这一回,因为来到海边,林笛也要换上泳衣,修长的脖颈与平直的肩膀暴露在外,白皙皮肤上的那些伤痕,衬着她英气冷硬的脸,看上去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宋霏也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到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作品”。 她是想给林笛打上自己的印记的,可是看着那些伤痕,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自己是趴在林笛身上汲取生命的吸血虫,伤害寄主的菟丝花。 林笛对此毫无察觉。她背过身去,正换着衣服——现在竟无法做到像第一回 那样,当面更衣也毫不害臊了。就听到“啪”地一声,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宋霏在她背后声音颤抖地说: “对不起,姐姐。” 林笛就纳了闷了。粉色的珍珠滚到脚边,她弯腰把它捡起来,无奈地往宋霏眉心一摁,把她蹙起的眉头摁平: “对不起什么,怎么又随随便便哭?” 宋霏“哇”地一声把头埋进林笛怀里,趁机揩油—— “霏霏好对不起姐姐,整天吸血,害姐姐脸色都苍白了好多……而且还很痛,呜呜,这些痕迹怎么也消不掉……” 林笛把宋霏的头推起来。小姑娘除了第一颗眼泪珍珠是真心实意地挤出来的,后面都是干嚎,说的话也离谱: “我哪有脸色苍白?不要乱说。” 她把珍珠放进宋霏手心,卷起宋霏手指让她握住,语重心长: “不要随随便便哭。你什么事都哭一下,珍珠都要被你哭贬值了。” “不会的,”宋霏一听,撅起嘴巴,一秒将情绪从悲伤羞愧无缝切换至洋洋得意,“我只有为姐姐哭的时候,眼泪才会变成珍珠哦。” 林笛噎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在宋霏这里她逐渐变得说不出那些烂俗煽情的话了,好像都被宋霏抢先一步说完,她再说就怎么都不太对劲。 “你眼泪这么智能?”好半天,她像个不解风情的傻子一样,憋出这么一句。 宋霏举着珍珠僵住。她眼睛微微瞪大,没想到林笛也能说出这么“直”的回答。 林笛也不自在了。她是说惯了好听话的,很少直接不加修饰地把心中想法暴露在外。转头看了看天色,林笛逃难似的走到宋霏身后,推起轮椅: “好了,快走吧。我们去看海。” 第22章 22 还未走出酒店,便听见潮声。 洁白的细沙染上夕阳的金色,海面很宁静,连层叠着探上岸来的潮汐都显得万分缱绻。 风声簌簌。 林笛把她金色的小美人鱼亲手抱下水中。 宋霏站在卷出白色泡沫的潮水之中,只露出半截鱼尾。她穿一件贝壳式的泳装上衣,漆黑的、海藻般的长发披散在背后,被身后的夕阳模糊了轮廓,发丝在金色的空气中逐渐模糊消失。 或许是今天的海很安静,巨大的夕阳凝固在海平线上,原本躁动不已的宋霏入了水之后,并没有马上扑进水里,她回头看林笛,在傍晚的光线下眉眼分外温柔。 又一次地,林笛心中涌出那种感觉。 好像宋霏是文艺复兴油画中走出的神明,高高悬在博物馆的防爆玻璃之后,她们明明离得很近,林笛却无法伸出手去触碰她。 “姐姐,”宋霏张口说,音色如低吟浅唱一般宛转,笑眼微弯,露出尖尖的牙齿,“你今天真的特别、特别漂亮。” 四下无人的傍晚海滩,金红色夕阳为整片场景都打上一层滤镜,林笛觉得宋霏美丽似神,宋霏也觉得站在自己身前的姐姐,无论看上多少次,都能让她一遍又一遍地、心甘情愿交付出真心。 宋霏向后倒去,却没有激起飞扬的水花。海水温柔地接纳了她,宋霏一拧身,便没入了水中,林笛只看见那淡粉色的鱼尾轻巧地一扬,如同视野余光中一枚随风飘落的花瓣,便迅速了无踪迹。 人鱼入海,在清澈的海水中,林笛却一下子失去了宋霏的踪影。这就是她带宋霏来海边想要看到的,想要看到真正的人鱼——充满野性的异族,全情释放的水中精灵。 林笛也的确看到了,入了海的宋霏不再是那个扒着水族箱玻璃巴巴地喊她“姐姐”的小孩,她也喊她“姐姐”,但同样的两个字,却更加从容不迫,不再包含讨好意味。 林笛往前走,赤足陷在柔软的细沙中,冰凉的海水涌上来,把她推向海的更深处。 林笛会水,水性还算不错,也喜欢深潜。她一头扎入水中,适应了两秒后睁开眼睛—— 水中空无一人,没有其他陌生的游客,也没有任何别的生物。 怎么会游得那么快?终于,林笛心下一阵久违的心慌。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是她一直将宋霏困在自己制造的小小的空间内,从来就不知道人鱼在水中应有的速度。 浮出水面,金红色波光闪烁的空旷海面上,只有林笛和那颗巨大的夕阳。 她怕宋霏游得忘乎所以,游出了玉海湾的范围,要是被别的游客发现了会很麻烦,便远远地往前游了好久,一回头离岸很远,却还是没有找到宋霏。 这种时候,人很难不忍住多想。林笛焦躁地想,要是入了海的宋霏,不再是从前的宋霏,而是上次出现过的、那条毫无理性可言的人鱼呢? 毕竟如果是宋霏的话,不可能不回来找她。 如果真弄丢了宋霏,自己怎么和许缦柔交代?而且放那样一条富有攻击性的人鱼进入茫茫大海,还是旅游区的内海…… 心乱如麻,海水却在林笛耳边缓慢地唱着潮汐的旋律。想了想,林笛将脑袋浸入水中,轻轻张口在水中,喊出了宋霏的名字。 ——“宋霏。” 海水传导声音,林笛一说话便呛了水,扬起脸来咳了两声。因咳嗽而模糊的视线中是红色和蓝色交织的海平面,等她平静下来,却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了她伤痕累累的肩膀。 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身高的关系,林笛很少这样被人搭肩膀,但在无限向下延伸的水中,她和宋霏的身高突然就平等了。那只冰凉的手真如同水妖一般抚过来,却并不令人害怕,宋霏熟悉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仍然既缓而甜: “姐姐,霏霏在这里哦。” 没有任何游动的声音,刚刚浸入水下喊宋霏的名字时,林笛也没看见任何人影。但仅仅是下一秒,宋霏便出现了,水下行动莫测的一抹倩影,从后方搂住林笛的腰。 宋霏把脸靠在林笛肩上。湿漉漉的,在金红色的海水中央安静地拥抱了一会儿。 宋霏按了按林笛的肩膀。 她们没有交谈,林笛却明白宋霏的意思。她们潜下去,林笛在水中转过身,对上宋霏的眼睛—— 还好,还是那双眼睛。 永远饱含爱慕的,永远热意不消的眼睛。 宋霏的鱼尾在水下缠上林笛的腿,像海草一般把人拉下更深处。她们在海中下沉,沉入无限的水底,海面是天然的屏障,隔绝掉了所有声音,宋霏张开双臂把林笛揽入怀中。 林笛无比清晰地知道她们在做什么,也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一次不是意外事故,也不是对家养的小朋友的敷衍了事。 柔软的唇碰上另一双唇。 她们在水下接吻。 原来宋霏真正开心笑的时候,并不是很夸张的,她只是微微弯着眼睛,注视着林笛,在林笛因为沉入水中太久而逐渐呼吸困难的时候,为她渡上一口氧气。 在这隐秘的水下世界,只有她们二人,与混乱的世界隔离。 不知道宋霏的氧气到底是哪儿来的——不过人鱼的事,普通人哪能知道呢?林笛不依靠氧气瓶,已经在水底待了很久,远远超出了人类极限,宋霏才恋恋不舍地与她分开,眼睛如水一般波光粼粼。 “姐姐,”宋霏喘了口气,一开始还是她占主动权,但不过几秒钟便被林笛夺了过去,吻得她明明不缺氧,但还是小脸通红,“我真的好喜欢海啊。” 明明本来不是的,在变成人鱼之前,宋霏有更多喜欢的东西。但现如今,回到海中如同回到母巢,甚至比待在妈咪身边更令她依恋。 你难道想一直待在海里吗? 林笛没法说话,只好用眼神问出这个问题。她开始担心自己带宋霏来海边是个错误的决定,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就一直将她囿在自己身边—— 宋霏顿了顿,又说,明明仍然胆怯,眼睛却没有躲闪地盯住林笛: “可是,林笛,比起海,我更喜欢、更喜欢你。” ——这是认识这么久以来,林笛第一次从宋霏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第23章 23 林笛从未如此地庆幸过,在水里自己无法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眼神有没有闪烁——应该是没有的,长到这么大,收到过的告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林笛自认这点阵仗还攻不破她的脸皮。 但心确实是有些乱了,可能是因为宋霏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叫她的名字,不太习惯,可能是因为宋霏没有选择大海,为她留下,也可能是因为面对那样一双眼睛和那样一句话,没有人可以做到毫不动摇。 林笛承认自己对宋霏的感情,似乎是变质了。 但是她不能轻易地将“我也喜欢你”这句话诉之于口,在她知道那感情的分量还远不能和宋霏的对等的时候。 林笛清楚这句话对宋霏的重要性和意义——真奇怪,林笛这人什么时候也会这样为人着想了?放在从前,但凡起了一点心思,她就能夸张十倍地将之表达出来。用轻佻的言语构造陷阱,放任旁人越陷越深一向是她的乐趣。 好在宋霏没有纠结林笛的回应,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热烈地把自己剖白出来,至于林笛的回复,有就是赚到,没有那也不亏。 “姐姐!”好像那一声名字是二人的错觉,宋霏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喉咙都生涩,像呼唤一个陌生人,而回到熟悉的称谓之后,语气都松脱不少,“谢谢姐姐带我来海边。我也带你去看海吧?” ? 林笛用眼神表达疑惑。她们现在不就在海里?宋霏之前到底是游出了多远,难不成还游出了旅游区? 宋霏用鱼尾将林笛固定住,面上的笑意就没淡下来过,她就这样笑盈盈地伸手,在林笛反应过来要伸手阻止之前,从自己腰上大力扯下了一枚鳞片。 宋霏腰上零星分布的那几片鳞,和遍布整条鱼尾的鳞片并不一样。那几枚鳞片更偏金色,摸上去也比其他鳞片更软,带着独特的弹性。 最主要的是,它们长在宋霏的上半身,属于人类的那一半。 宋霏前不久才在尾巴上摘了些鳞片给林笛,现在都没长好,只冒了些软软的薄片出来,现在又把腰上的摘了,鲜红的血液直接从伤口处涌出,丝丝缕缕地染红了海水,飘散开来。 宋霏仗着在水中,林笛不能说话,行动也没有自己灵活,在林笛谴责的目光下,手疾眼快地把鳞片往林笛额头上一贴: “为什么这样看霏霏呀?霏霏才不怕你呢。有本事就说话嘛。” 林笛下意识地皱眉,张口准备骂人,却突然发现海水不会把自己呛到了: “宋霏……” 宋霏面上笑嘻嘻的,但听到林笛的语气,还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 “姐姐,我厉不厉害?你现在可以在水下呼吸说话啦。夸夸我嘛,不要生气。” 林笛徒劳地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在水下呼吸的确是一件奇妙的事,可以感觉到液体随着呼吸频率而流动,但它们不会再随意呛进人的身体。 林笛把宋霏扯过来,手虚虚地拢住她腰上的伤口,就在那个纹身附近。伤口很大也很深,而宋霏,却又是一个娇气得受一点小伤就要大呼小叫的女孩子。 林笛最见不得女孩子受伤。 “我没同意你这么做。”额头上宋霏随手贴上的鳞片粘得很紧,林笛取不下来,怒气就又上来了。 宋霏委屈地噘起嘴:“你都不表扬我。” 林笛没好气地掐了掐她的腰,避开了伤口:“你自残,还要我表扬你?” “哪里是自残。”宋霏嘟嘟囔囔,“它会再长好的。而且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姐姐嘛,要不然你可怎么待在海里。” “别说是为了我。”林笛的声音沉下来,本意是教训她不要为了别人伤害自己,纹身也好,鳞片也罢,“我没向你要。” 或许是语气重了,这句话把宋霏激着了。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迅速落下来,在滚出宋霏眼眶时化作一颗珍珠,落进了无边的海底。 “是,你没向我要,一切都是我自己贴上来要给你的,本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宋霏低着头哽咽,突然又抬起头瞪林笛,像只色厉内荏的小兽,明明委屈得要命却还是要摆出攻击姿态,凶狠道,“那我做什么,姐姐也管不着!” 她气呼呼地放开了林笛,一甩尾巴,像枚炮弹一样,随便选了个方向冲出去了。 …… 林笛盯着她离开的方向发呆。 好家伙,洲际导弹。 林笛不知道□□在水底的速度如何,但想来应该不会和宋霏的速度差得太远,一眨眼工夫,人就看不见了,这要是要水底碰上游艇游轮,一个没刹住,可以直接化身暗礁,把别人的船只撞沉。 由于宋霏的反应实在过于离谱,林笛甚至都忘记了要呼吸和游动,没了宋霏的鱼尾支撑,她往下坠了一段距离,才想起来要摆腿往上游。 破水的声音传来,如果是其他人,可能以为有什么凶猛的大家伙要冲自己来了。 林笛却不慌张,她心中的气被宋霏这么一折腾,已经整个变成了无奈。她望着宋霏牌小□□制导精确地向着自己冲来,然后以一种极不符合牛顿惯性定律的姿态猛地一个急停—— 林笛一点也不担心宋霏会撞到自己。 宋霏刚刚冲出去又冲回来的那股狠劲不见了,她急刹车回到林笛面前,又变回了可怜巴巴的小狗,瞟了面无表情的林笛一眼,小心翼翼地去牵林笛的手: “姐姐,我刚刚去探路了。我带你去前面看看吧,好不好?” 林笛:“……” 林笛叹了口气。 “好。” 她伸出另一只手,拢了拢宋霏因速度过快,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那我把我交给你了。” “嗯嗯!”宋霏用力点头,牵着林笛的手往前游。 她游得自然没有之前那样快,但也比林笛自己游起来要快上不少,水顺从地在她们面前分开,几乎没有阻力。非要说的话,速度可以类比水上摩托或者冲浪,而在水下,又是一番全新的体验。 “你带我看什么呢?” 林笛是玩过深潜的,所以五光十色的珊瑚海草、在身边摇头摆尾呆头呆脑的小鱼,她都看过了。 她们路过那些水下的风景。 “我带你看水下的,另一个人类世界。”宋霏说。 恍惚间,林笛还以为可以跟着宋霏看到传说中的龙宫。不过,龙宫自然是没有的,只有因为天色渐晚,逐渐向岸边返航的游艇,她们牵着手从巨大的船只下方路过,还可以往上游去,敲一敲船的底板,扒着船让船带她们一段距离——这个视角别有一番风味。 宋霏还悄悄地在水面上露出脑袋。 她们不在近海,正常人不可能单独游到这么远,要是被船上的游客发现那就糟了,但两人仍然乐此不疲,还专门往可能会被看见的地方游。 她们跟在一艘游艇后面。 “姐姐,我给你唱首歌。”宋霏说。夕阳几乎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光芒不再耀眼,夜色渐渐铺上来,正是水妖上来嬉戏的时分。 宋霏的艺术细胞不错,也专门学过唱歌,但因为音色的局限性,适合的歌不多,也很少唱。比起唱歌,她更喜欢为林笛跳舞。 但在这个夕阳西沉的傍晚时分,逢魔时刻,宋霏开口,为林笛吟唱。 是林笛没听过的歌,只有曲调,没有歌词。细细长长的调子,如一层朦胧的雾覆在海面上。 如果非要说这个曲子在哪儿出现过,林笛想,或许是在曾经的塞纳河畔,那些返航的水手,曾经从某个坐在礁石上的水妖口中听见。 她们慢悠悠地跟在一艘返航的船只后面,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沉入水底。 第24章 24 水珠连成一线,从她们身上泼落下来。 夜已经深了,宋霏站在海水里,头发湿漉漉的,眼睛像月亮一样亮。 林笛转身正准备抱她回去,一股巨力袭来,却被宋霏直接扑倒在了海滩上。海浪一阵阵地淹没林笛的脚踝,宋霏压着她,手臂撑在她身侧,眼神热烈地注视她—— 那种眼神,猎人对待猎物的眼神。 爱人者对被爱者的眼神。 “怎么了?” 林笛轻声问她。只能是轻声,喉咙不知为何有些干涩沙哑,她也回望宋霏。 “姐姐,”宋霏把头埋低,在她颈边呵着气说话,娇娇的,“我饿。” 像个讨奶吃的孩子,或许是在海中耗费了太多体力,明明来之前刚吸过血,这会儿又想要了。宋霏怜惜地吻着林笛伤痕累累的脖颈,尖利的牙齿却仍然坚定地刺破她的皮肤。 林笛仰头望着天空。 今夜是个好天,重重云层像层叠的花瓣一样,把一轮圆月拱卫在中间,清透的月光洒进她眼睛里,落在宋霏光洁的脊背,辉光闪烁的鱼尾之上。 宋霏头上的进度条已经落到了百分之八十之下。 林笛的手抚上宋霏的后背,张翅欲飞的肩胛骨,正好是一手掌握的程度,如同拢在手心里的蝴蝶。 手指顺着脊柱的沟往下落去,是湿/滑的鳞片,途经腰窝的时候,宋霏整个人颤了一下。 …… 吃饱喝足,洗得香香,又可能是在海里泡了很久,身体得到了满足,宋霏自在地躺在软乎乎的床上滚来滚去,也没出现什么异样,幸福道: “啊,好久没睡过又干燥又软和的床了。” 林笛洗完澡出来,顺便接了个电话,是张秘书的,有一些工作上的事,她会代林静毓转达。 挂了电话,林笛沉默了一会儿,又觉得这在情理之中。林女士作为重点监控对象,她的女儿肯定也不能幸免,宋霏当初回国,许缦柔并没有执意要她回家,也是这个道理。 “姐姐,怎么了?” 宋霏向来擅长察言观色。 “离开玉海湾后,你还想去哪里?”林笛问。 “当然是回家呀……”宋霏话说一半,福至心灵,她也明白她们自身的处境,“重度异化者”,这是一个走到哪儿都敏感的词,“啊,难道我们没办法回家啦?” 林笛点点头。好在她提前做了准备,说是心血来潮也罢,总之买好了房车,备齐了生活用品,足以开启一场说来就来的公路旅行。 “会不会有人来追捕我们啊?”宋霏兴奋抬头,关注点仍然诡异,“这样好像《末路狂花》哦。” “不会的,他们不敢这么做,又不是真的在演大片。”林笛道,“不过我们得去远一点的地方。西北或者西南,有没有哪里想去的?” 宋霏咬着唇想了想。 “西北,姐姐!我还没有去过呢!”她很开心地说,“以前去过一次,才到机场呢,就缺氧遣送回来了。现在刚好不会啦,现在我是人鱼,我的体质一级棒!” “可以,西北,”林笛也是这个打算,往地广人稀的偏僻地域走,“具体的呢?有没有什么目的地?” 宋霏还是想去水边。自从变成人鱼之后,她就对水有了一种玄妙的感觉,水是有呼吸的,有温度的,甚至是有情绪的。比如玉海湾的海水,可能是看惯了来旅游的人们的喧闹,就有一种包容的心态,非常宁静,所以这边也很少出现什么事故灾难。 “天湖吧。”宋霏说,“姐姐有没有去过天湖?” 她想起一个有关天湖的传说。 林笛摇头。那边她也只去过一次,当时是另一条观光路线。 “你想去我们就去。”她也能理解宋霏选择的地点,湖嘛。“再待一天我们就出发,你可以多玩一会儿。” 这一晚,宋霏难得地睡在了人类的床上,当然,林笛没让她和自己睡一起。现在她的状态,已经无法清清白白地和宋霏“纯睡觉”,也无法毫无负担地对宋霏下手。 第二天一早,宋霏便嚷着渴,要去海边。她独自潜去了很深很深的海底,如一条游龙扎入水中。 林笛不知道她跑了多远,跑到了哪里,她送了宋霏入水,就回去处理事情了,顺便找酒店采购了一些食品储在车上。 这一次她倒是笃定,没有再像前一天那样,宋霏撒手没之后,心间泛起即将失去的恐慌。 林笛知道宋霏会向她返航。 她是她的锚。 张秘书也处在密切监控中,林笛试着给她还有林静毓女士发了几条无关紧要的短信,都石沉大海。虽然进行保密任务时就是这样,无法联系外界,但这样的事情来多了几次,林笛有时候会嘲讽地想,哪一天一不小心真要公证遗嘱了,自己都还反应不过来。 和宋霏恰恰相反。林笛和林静毓的联系,就像是两艘幽灵船,时有时无地出现在对方的雷达之中。 依旧是落日时分,林笛去海边接宋霏。 宋霏在水下不能带手机,她们也没有什么可以凭空联系的特异功能——或许人鱼和人鱼之间有也说不定——但林笛只在海水中站了一分钟,宋霏便像闻到味道的鲨鱼一般寻来了。 “姐姐!” 出膛的小炮/弹带着水花扑过来,当然,顾忌到自己的巨力,宋霏又委委屈屈地停下,像一只怕伤到主人的大型犬。 “你猜我找到什么了?” “什么?”林笛拿着毛巾,一边任劳任怨地给她擦头发,一边问。 “当当当当!”宋霏给自己配音,手向上举起,正好用夕阳做自己的背景板,“看!” 手心张开,躺在宋霏掌上的,是一颗圆润的粉色珍珠,色泽中带着一点金红。 是她们在海底的某处吵架时,宋霏落下的那枚珍珠。 茫茫大海中,一颗微小的珍珠,本来就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海水泥沙的涌动更是可能将之运送得更远更深,林笛哑然: “你从早上就吵着要来,就是找这个?” “是呀!”宋霏点头,“这可是我为姐姐哭出来的珍珠,将来我要串一串的。一颗也不能丢。” “……傻。” 林笛想。 刻舟求剑、海底捞针,不外乎如此。 第25章 25 离开玉海湾好远,宋霏才恋恋不舍地从副驾驶上起身,爬进后面连通的隧道,回到自己的泳池里。 泳池的水是普通的自来水,几天一换,也不是活水,宋霏在里边怎么待怎么气闷,又爬上隧道,在副驾驶上伸出一个头来: “姐姐,这水不好玩。” 林笛开着车:“由奢入俭难?” “是呀。”宋霏像模像样地叹气,“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姐姐家里没有海洋,养不起鱼鱼,鱼鱼也只能体谅一下姐姐了。” “鱼鱼”,是宋霏近期对自己的新称呼。 “我谢谢您嘞。”林笛无奈。她们正走在高速路上,她提醒道,“你别在那儿待太久,要么就坐下来喝点水,当心被拍到罚款。” “我这样也会罚款吗?”宋霏惊讶。 “你没系安全带。” “好吧。”宋霏嘟着嘴,比起坐到副驾驶上,还要被太阳晒,她宁愿回到小小的泳池里。她伸出手扒拉了一下林笛的头发,不情不愿地爬回去了。 由于只有林笛一个人开车,她们的行进速度很慢,时不时就停下来休息。有时林笛在车上做饭,有时候把宋霏留在车上,自己下去找地方吃。 宋霏越来越不喜欢待在泳池中。车上储备了很多箱水,宋霏宁愿一天喝掉半箱,也不愿意回到水里。大部分时候,她坐在沙发上,只把鱼尾搭在水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水玩儿。 宋霏觉得,她们的公路旅行不太对劲。 别人的公路旅行是怎么样的?走走停停,随心所欲,走到哪儿逛到哪儿,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放着音乐吹着风,遇到好看的风景就停下来拍照,享受自然风貌,路上遇到志同道合的人,还能一起走上一段。 但她们的公路旅行不是这样的! 虽然也走走停停,但那是因为不能疲劳驾驶。林笛是可以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但她不行,她又不能下车,不能在外面逛,更不能在外面拍照,林笛因为她的关系,也不能离开房车太久。 至于和陌生人结伴同行则更离谱,偶尔休息时遇到一些问路的,打听房车价格的,甚至色胆包天贪图林笛美色的,都让人烦不胜烦了,要是宋霏一不小心暴露出来,事情只会变得更加大条。 她们停下来的时候,宋霏拉着林笛一起看了好多片子,《末路狂花》啦,《朝圣之路》啦,《搭车去柏林》啦,看完后,宋霏一脸严肃地对林笛说: “姐姐,我觉得我们这样一点都不好玩,跟电影里完全不一样。” 林笛点了点她的额头:“第一,我们不在电影里,也不是单纯在旅行。第二,你如果无聊,可以去写暑假作业。” 宋·留学生·霏满脸的不可思议:“都这种时候了,还让我写暑假作业?” “就算天塌下来了,别人也都上班呢,”林笛道,“而且这是你妈妈叫我催你的。” “妈咪她——!”宋霏仰头发出一声悲鸣,以手掩面,然后火速收起表情,得意地冲林笛亮出自己的邮件收发记录,“不过没关系啦,聪明的鱼鱼早就把作业写好了。” 她戳了戳手机:“而且说起来哦,好像国外比我们这边乱很多,教授好久没有理我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出什么问题……听说应该会延迟开学哦。” “国内这边已经确定了。”林笛顺口道。这是从陈迎那儿得到的消息,这些天来她一直和陈迎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虽然自诩问心无愧,没有和陈迎暧昧的心思,但不知为何,说给宋霏时,林笛还是自动忽略了消息来源。 如果宋霏有异化出兽耳的话,现在可能已经支棱起来了。她敏锐地望向林笛: “网上没听说啊。姐姐怎么知道?” “姐姐是姐姐,姐姐自然有小孩不知道的消息来源。”林笛搪塞她,伸手去掐宋霏的脸,“嗯?” 宋霏的注意力果然一下就被转移了。她把林笛作怪的手扒拉下来——自从玉海湾之行过后,这小孩的胆子大了不少: “我才不是小孩呢!” 宋霏气鼓鼓的。她一这样,粉白的脸就鼓成了一只皮薄料足的小包子,小包子开口说话,馅儿也是奶香的: “我有自己投资赚钱的。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这事儿林笛还真不知道。该说不愧是大家族出来的吗,即便是娇养的乖乖女,在生意事上也绝不含糊。 林笛问:“怎么不找我帮你看看?”林笛可就是做金融的。 心底里有一丝丝微妙的不悦。 宋霏的个性她清楚,爱情至上主义,说是对自己毫无保留也不过分。但就是这样的宋霏,在林笛最擅长的事情上,却没有来问过她哪怕一句,如果不是她自己无意提起,林笛可能过很久都不会知道。 宋霏抬眼看了看林笛。林笛面上维持得很好,那一点微小的情绪还不足以动摇她的表情。宋霏没发现什么异常,很自然地道: “我不好意思嘛……感觉这种事,在姐姐眼里可能就是过家家吧。而且,我也会想要证明一下自己。” 想到自己赚了钱,她又开心了,扯了扯林笛的手指: “姐姐姐姐,我给你交点伙食费吧。” 她说得诚心诚意,总是能无意间把林笛心中那点芥蒂打消。 “我需要你那点伙食费?”林笛道,掩下心思,手指顺着宋霏的手往下,挠了挠她的掌心,“不如留着钱给自己当嫁妆。” “嫁妆”。 听到这个词,宋霏像触了电似的,猛地把手抽了回来,但一抽回来又后了悔,面色微赧: “姐姐明明知道……哎呀,好坏,不要小钱,原来是贪图霏霏的大钱。” 林笛:“……” 她心里闪过好几句又甜又油的应答,什么“我图的是你整个人”啦,“我能养得起你”啦,反正感情上头的人就喜欢听这一套,也无所谓什么腻不腻的。 但现在,她却像是一个连恋爱都不会谈的愣头青一样,随随便便就能被调戏得卡壳,一句合适的话也讲不出来——这些轻佻而不过脑子的话,她不能再对宋霏说了。林笛尴尬地冷了场,这种糗事别说二十五岁,就算是在十五岁,她也干不出来。 还是宋霏看出了点什么,给她递了台阶。她极尽夸张所能行事地捂着脸扭来扭去: “姐姐真是的!霏霏一定会努力,多挣点钱,风风光光八抬大轿地把姐姐迎娶回家的。我刚刚想到了,你知道我们的公路旅行和电影里的比,差了点什么吗?差了一点啊,心灵上的交流,洗礼和升华……” 说着说着,宋霏突然扭头看向窗外。 林笛正松了口气呢,又被她所谓的“心灵交流”给绷紧了神经,见她不说了,问了声: “怎么了?” 宋霏将耳朵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 “嘘……”她竖起食指,示意林笛噤声,“外面有东西。” 第26章 26 这听起来像个恐怖故事的开头。 停在小路上的封闭的房车中,只有两名女性,其中一名还无法行动。天色渐晚,这时,车外窸窸窣窣,响起了不妙的声音…… 林笛什么也没听见,怀疑自己可能是个聋子。 “有人吗?”宋霏叫她噤声,林笛只能做出口形,小心地问道。 宋霏摇头。她侧耳听了一会儿: “喵呜……喵呜……是猫!” 转过头来,宋霏满脸惊喜。 “姐姐姐姐,是小猫!我们可以捡猫啦!” “一惊一乍的。”得到了确切结果,林笛站起身,也伸手在宋霏脑袋上揉了两下,把她的头发揉乱,“我下车看看。” 她们将车停在下了高速后的一条辅路上,周围没什么建筑也没什么人,导航显示还要再往前走一段才能到镇上。 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碰到猫或者狗,都八成是被人遗弃的,然后自己顺着路一直走一直叫,刚好走到她们这边,被宋霏听到。 旁边是山壁,小树和灌木丛之间生长着很多杂草,因为无人打理,长得异常茂盛,就连林笛走进去都觉得自己要被淹没了。 她拨开草,循着宋霏指示的方向找。走出去五六米,林笛才听到微弱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和宋霏发出来的声音很像,但听起来很虚弱,叫声凄厉。 “喵——” 林笛也发出声音回应。幸好宋霏不在身边,不然被她听见自己学猫叫,该说不说还是不太自在。 毕竟林笛在此之前,对猫猫狗狗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听到回应,奶猫的叫声更凄厉了,几乎叫破了音,这让林笛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它。 绕开灌木丛,灰扑扑的长毛小猫一瘸一拐地朝林笛走来,走了两步又有些怕,停在原地,抬头冲林笛喵喵叫。 林笛蹲下身。 她没什么和猫接触的经验,只知道要蹲下来,减少压迫感。 高大的女人笨拙地向前伸手,嘴上“喵喵”地叫: “过来。咪咪,过来。” 好在这一看就是一只没什么野外生存能力的宠物猫,性格亲人,踟蹰了两秒还是冲林笛走了过来,右后腿似乎受了伤,微微提了起来。 “喵——” 真委屈。林笛想。 她拎起猫的后颈,把猫抱到自己怀里。小猫被人抱住,就不叫唤了,睁着圆溜溜的蓝眼睛看林笛,亲昵地拱了拱她的手臂,似乎也知道自己得救了。 林笛抱着猫回到车上。 “很脏,还受伤了,可能是被车撞到或者自己磕了碰了。”林笛把猫放到宋霏面前,拍拍自己身上的泥灰和草屑,“还是一只半大猫崽呢。” “应该就几个月。”宋霏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猫,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它,“好像是布偶呀。姐姐,我导航过了,前面不远就有家宠物医院。” “布偶猫?”这种品种的大名连林笛都听过,“不应该吧,谁闲得没事丢这种猫。” “大把呢,很多人光买不养。而且现在这种情况,丢宠物的肯定更多了。”宋霏鼓起脸表示生气,“看看我们小猫咪,多可爱,居然会有人舍得把它丢在路边。” 林笛在手机上导航好了医院:“给它治伤可能要耽搁好几天。” “耽搁?”小猫主动走向宋霏,被宋霏轻轻抱在怀里,一人一猫都抬头,楚楚可怜地望向林笛,“我们本来就没有预计时间,哪有耽搁什么嘛。猫猫这么可怜,救救猫猫吧。” 林笛就吃这一套。柔弱的人,稍稍一扮可怜姿态,她就受不了。 “我没说不救。”林笛撇开脸,道,“走吧,现在就去,不然猫可能要饿死了。” 正是晚饭的点,但林笛和宋霏二人都没来得及吃上饭。开了将近一个钟才到宠物医院,林笛带着猫下车,猫还依依不舍地扒着宋霏的鳞片不想离开。 “它好像很喜欢你。”林笛毫不留情地拎着猫的后颈皮,把它扯走。 “猫喜欢鱼嘛。”宋霏笑嘻嘻地冲林笛和猫挥手,“我给它起好名字咯,叫鳞鳞,登记的时候你记得报这个名字。” “林林?”林笛挑眉。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不是你的林啦,是我的鳞。鳞片的鳞。”宋霏甩甩尾巴,“不过姐姐如果喜欢这个名字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走了。”林笛抱着猫,摆摆手下车,“这个名字让给它就行。” …… 一折腾就折腾了几个小时,林笛在便利店草草吃了点东西,等拎着笼子、猫粮、猫砂等一系列物品回到车上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姐姐,怎么样?”宋霏惦记着小猫,仍然很精神。 “母猫,三个月,布偶串串。”林笛回答,“没骨折,就是一点擦伤,不用住院。怪娇气的,和你一样。” “我才没有!”宋霏道,“我只是和它一样美丽。” 宋霏不能行动,又是林笛在任劳任怨地给猫布置地方。宋霏就趴在沙发上,看林笛给笼子铺上垫子,装好猫粮和水,倒好猫砂…… “姐姐真棒。” 等林笛收拾好转头,迎接她的就是宋霏笑眯眯的脸和竖起的大拇指。 林笛突然觉得有些荒谬。这场景像什么呢,像承包家务的妻子和她坐在沙发上啥也不干的大爷。 她来气地揪了揪宋霏的脸。好歹这不是一张大爷脸,怎么说也是公主级别,还能养养眼,让人心甘情愿地当她的苦劳力: “我养一条人鱼还不够,还得替你养上猫了。” “能者多劳嘛。”宋霏道,“如果姐姐不管的话,鱼鱼和猫猫多可怜哪。” 布偶猫鳞鳞腿上包了扎,简单地擦洗了一下,看上去倒也过得去了,和宋霏待在一块,好比两个落难公主。它头上戴着伊丽莎白圈,一回到车上就直奔宋霏怀里,被宋霏开心地抱起来搁在尾巴上,得意洋洋: “它真的好喜欢我!我和它有缘。” “是条鱼就和它有缘。”林笛道,见宋霏跟猫玩得忘我,反倒把自己搁置在了一旁,等了半天,才出声提醒宋霏是不是还忘了件事,“快十一点了,你还吃不吃晚饭?” 宋霏这才把注意力从猫身上转移开。 “哎呀,我都忘记了!鱼鱼的肚肚都饿扁扁了。”有求于人,宋霏讨好地冲林笛招手,“过来,姐姐,过来过来。” 她的语气有点熟悉。 林笛反应了两秒—— 这不就是她在外边找鳞鳞的时候,对猫说的台词? 偏偏宋霏还浑然不觉,忘乎所以地模仿了起来:“喵——过来嘛,鳞鳞,你说是不是?” 林笛忍无可忍地在宋霏脑袋上敲了个爆栗。 “你都听见了?”她有点恼羞成怒。 “啊?听见什么?”宋霏一愣,继而装傻,“没有呀。鱼鱼饿了,叫姐姐过来吃晚饭。” 但是宋霏眼底的笑意出卖了她。她搂着林笛的脖颈把林笛压下来,还在她耳边轻轻地“喵”着。 “喵——” 和熟悉的刺痛一起的,是一声奶声奶气的愤怒叫声,还有一枚软乎乎的肉垫拍在了林笛撑在沙发上的手背上。 林笛被宋霏咬着肩膀,微微偏过头一看: 鳞鳞正圆瞪着眼睛,威胁地冲她龇牙。 作者有话要说: 虚假的情敌:陈迎 真正的情敌:鳞鳞 第27章 27 三个月的猫,小小的一只,长毛看着膨胀,实际上身量很轻,林笛一根指头就能戳它个跟头。 但是戳倒了又怎么样呢? 绒乎乎的小东西四脚朝天地仰倒了,露出最柔软的肚皮,淡粉色的肉垫正对着人,再配上突然倒下后,变得懵懂无辜的神情…… “呀!” 这可能是宋霏吸血吸得最快的一次。她向来享受这和林笛挨得最近、肌肤相亲的一刻,餐前餐后都磨磨蹭蹭,亲亲贴贴,只想在林笛这儿多占点便宜,林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一次的宋霏,就像是下课后风一般冲进学校食堂、迅速解决战斗后又风一般冲出去的高中生一样,用完餐把盘子往回收处一扔,就赶忙抱起了小猫: “太可爱了吧!妈妈亲亲!姐姐你干嘛戳它呀,人家还受着伤呢,倒了自己站不起来的。是不是呀,鳞鳞?姐姐好坏。” 林笛:“……” 这才几个小时,宋霏就从妹妹升级当妈妈了,传奇升级都没她快。再说了,一点擦伤,有什么站不起来的?真正的流浪猫,少了条腿都能在外面走呢。 但是宋霏显然已经被这只连澡都没洗的猫迷惑了双眼,甚至逐渐神志不清。她还揪着猫的爪子,用肉垫来拍林笛的手臂: “姐姐坏坏,鳞鳞打她。” 林笛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宋霏在场,拍到自己手上的可能就不止是肉垫了。 “我还是亲自去救你的人呢。带你去医院,给你买东西,给你住的地方……” 林笛不甘心,又去戳猫的额头,把它当作宋霏。 戳戳戳。 鳞鳞“喵”地叫了一声。 虽然奶声奶气的,听起来很可爱,但林笛凭直觉觉得,这叫声听起来也没有多感激她。 “对哦,”倒是宋霏愣了一下,继而马上给自己找到了一套新逻辑,势必要给林笛定罪,“一码归一码,你明知道鳞鳞有伤,还把鳞鳞戳倒了,就是你坏。” “感情我前面做的那些都不是事了?”林笛失笑,终于改去戳宋霏的额头,“我看你才比较坏。” 林笛也没用多少力气,甚至比戳猫的力道还小,但手指刚一碰上宋霏的额头,鳞鳞就不干了,又是一声锐利的猫叫。 喵嗷——! 鳞鳞炸起了背毛,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宋霏一脸感动,脸挨着猫蹭:“天啊,鳞鳞好爱妈妈,已经会护主了!” 林笛无语:“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哪里是护主,它是把你当成它的猎物了,不让我动你。” 也不看看宋霏这么大一条美人鱼,你一只三个月的小猫,吃不吃得消! 可爱小猫和宋霏蹭蹭,本来应该是双倍可爱,但猫蹭着蹭着就对林笛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来—— 明明只是只屁大点的小猫,却像成了精似的,咧开了嘴角,对着宋霏还是无辜清澈的眼神,一到了宋霏看不见的地方,对着林笛,那眼神就哪哪都不对劲。 偏偏宋霏还在火上浇油:“怎么可能呀,猫也会知道,我这么大,不可能狩猎得到的。是姐姐想多了吧。姐姐是不是不喜欢鳞鳞啊?呜呜,我们可怜鳞鳞……” “是啊,猫不可能狩猎得到你的。”林笛咬牙切齿。真不该心软听了宋霏的,下车给自己捡了个苦头吃。这猫难道分不清楚谁才是真正能养它的人吗? 不,说不定正是分得清楚,才去讨好宋霏的。 不管怎么说,林笛和这猫注定是看不对眼的了。 她逼近宋霏,在还没反应过来的人鱼耳边低声,用那种她最擅长的、最惑人的声线,低沉地震着宋霏的耳膜。 “因为你是我的猎物。” 自玉海湾之行以来,林笛就没再和宋霏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了。平日里轻佻惯了的人,真到了这种时候,反而要停下来细细思量,每句话每个动作都要深思熟虑。 但林笛想,或许是太久没刺激过宋霏,才让她和自己相处起来逐渐得意忘形。新捡的猫也很可恶,迅速占去了宋霏的注意力,甚至还挑衅自己—— 林笛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这么幼稚。 她对宋霏说着话,眼睛却盯着那只猫,得意洋洋地挑衅回去。 看什么看,这是我的,不是你的! “姐姐……” 呼吸洒在宋霏耳边,宋霏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耳根一下子就红了,永远是林笛喜欢的反应,开口也是含羞带怯。宋霏正准备再发挥发挥,接下来却是一声惊叫: “哎呀!” 是鳞鳞初生牛犊不怕虎,被林笛惹生气了,抬爪挠了林笛一下,手臂上立马出现三道红痕。 刚营造出来的旖旎气氛立马破掉,宋霏放下猫,抓起林笛的手臂。其实不痛,不过是被猫抓了一下,还是没下死劲的宠物猫,但刚好让林笛借势发挥:不就是撒娇卖萌么,好像谁不会似的! “鳞鳞,你怎么回事!”宋霏佯怒地拍了鳞鳞的脑袋一下。然后心疼地给林笛吹吹: “霏霏吹吹,痛痛飞走痛痛飞走。” “没飞走,还是痛。” 林笛对着只是破了皮,连血都没出的红痕睁眼说瞎话,把头靠在了宋霏肩膀上。她个儿高,两人挨坐着,这样靠下去并不舒服,脖子扭成了九十度。但林笛仍然硬生生靠着装柔弱,控诉猫的罪行: “你看,这是只坏猫!” 喵嗷! 坏猫面对坏姐姐,也不甘示弱。 当然,捡来几个小时的猫和认识十几年的姐姐分量还是不一样的,宋霏这次没有偏心了,敲了敲猫的脑袋: “不可以随便挠人,你可是姐姐救上来的。再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宋霏铁血无情,终于从奶猫的诱惑中清醒过来,让林笛把猫抓进了笼子。林笛蹲在笼子前,洋洋得意,她背对着宋霏,又挡住了猫,于是一人一猫的眼神交锋可谓是锋芒毕露: 跟我斗?呵呵! 林笛一伸指头,又把猫戳了个四脚朝天。 “唉,害姐姐要打狂犬疫苗了。”宋霏不好意思地道,“现在这种时候去医院太麻烦了。” “现在这时节,狂犬疫苗对人还有没有作用都还另说。”林笛漫不经心,“去医院确实不太好,我觉得不用打。” “真的不打吗?”宋霏不放心。 “嗯,不打了。”林笛笑,起身揪了揪宋霏的耳朵,“万一我真发病了,第一个咬你。怎么样?” 第28章 28 星光很好的晚上,打开天窗,林笛爬上车顶。 宋霏静静睡着,林笛动作轻,没把人吵醒。猫倒是夜行动物,知道林笛起身了,但不稀罕理她,只懒洋洋瞅了一眼,便又缩了回去。 林笛罕见地失了眠。夜色很好,照理说野外会有蚊子,但它们只在车周围嗡鸣,不敢靠近。她坐在车顶,从上往下看,宋霏蜷在水底的模样很恬静,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烦恼。 宋霏会有什么烦恼呢?林笛想。继而又马上觉出自己这个想法不对—— 她不能再将宋霏当做小孩看待了。 毕竟,如果真是小孩,那反而还好。 却偏偏如今,还能给自己带来麻烦了。 林笛知道,心软是溃败的开始。 林笛向来心硬,春风一度后便能无影无踪,下次再碰面也不会觉得尴尬。不想玩了就分手,从前恋爱中怜惜过的泪水再在面前流下,只会觉得无限厌烦。 但唯独宋霏那张泪水涟涟的脸,她怎么也看不腻。 林笛喜欢看人在自己面前哭,哀哀地叫,乞怜讨饶,束缚在自己面前,一副只能任由自己鱼肉的模样。但宋霏那样虽说也好,在很多时候,她却都想叫宋霏不要哭了,还是笑一笑比较好看。 我不喜欢你。 你去喜欢别人吧。 这种话从前无数次旋至嘴边,但都因找不到合适的场合而搁置。等拖到现在,再想到这种话,林笛却先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当宋霏变成毫无意识的人鱼,眼神中不再饱含爱慕时,林笛第一次感觉到了不悦。 而当宋霏的注意力转移到鳞鳞身上,把自己排到了第二顺位时…… 是第二次。 林笛烦躁地挠着头发,搞不清楚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这幅样子。 她上来太久,猫没睡,安静了一会儿开始挠笼子,发出咯啦咯啦的声音吸引人的注意力。 “喵——” “别吵。”林笛斥了一声。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第一反应是怕吵到宋霏,纯粹的担忧,没有丝毫做戏成分。 猫得到了回应,虽然是林笛的,但更有动力了,动静闹得更响,让林笛不得不从车顶上下来,蹲在笼子前和猫对视。 猫科动物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幽幽的。见到林笛被自己召唤过来,猫开始伸出爪子往外面刨,一副想出来玩的模样。 “同样是关在笼子里,”林笛轻声,“你可一点也不乖。” 猫就总是想着要跑。 宋霏呢,即便给过她自由,她也还是会回来。 林笛看这只猫不顺眼。虽然平心而论,颜值确实很高,长得很可爱,性格也亲人——主要是亲宋霏,林笛不和宋霏接触的时候,也顺带大度地亲一亲林笛。 但有宋霏珠玉在前,就觉得这些动物的可爱还是差了点味道。 这些动物再可爱,会自己叫自己“霏霏”“鱼鱼”“猫猫”吗?恐怕不会吧。 从海边回来,虽然宋霏不说,但自林笛愿意沉下心来观察之后,便能发现她其实心情变得低落了,整日说不出来地烦闷。 这时候,尽管林笛不愿承认,但是,鳞鳞的到来,的确让宋霏开心了不少。 平时林笛开车,宋霏又不能坐副驾驶,只能自己一个人待在车内,开始还大声和林笛说说话,后面也逐渐话少了起来。现在有了鳞鳞,一人一猫刚巧都很需要陪伴,每天就玩在一起。 “来,鳞鳞……伤好啦,不要怕。今天教你一个实用项目。” 宋霏举着鳞鳞。保险起见,她还大方地揪了一枚鳞片下来,贴在鳞鳞额头,看上去不伦不类。 “今天教你学游泳!顺便洗个澡,脏脏猫。” 林笛回来休息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宋霏懒洋洋地躺在游泳圈上,在她旁边,在水里不吵也不闹、长毛全都打湿贴在身体上的猫,看上去分外瘦小,头顶还上贴着一片差点比它脑袋都大的鳞片,绕着宋霏游泳。 宋霏失去意识的那个时候,那条侥幸生还的鱼,也是这样在宋霏的身旁游的。 “丑死了。”林笛嫌弃道,“你居然还给它贴鳞片。” “猫都怕水的嘛,贴了就不会了。”宋霏笑眯眯,“姐姐你看,它游得多好。” 林笛脸上都还一直贴着鳞片,除了颊侧和发际线上的普通鳞片,还有那枚出自宋霏腰际,可以让人在水下呼吸的鳞片,比起其他鳞片来,更是鎏光闪烁。这些东西贴在她脸上,并不显得突兀,只显出几分妖异,昭示着她异化者的身份。 林笛还没说呢,宋霏也注意到了:“噢,你们贴了同款鳞片耶!都在额头中间。不过还是姐姐贴着好看。” 虽然宋霏在话末没忘记拍一下马屁,但林笛还是不爽,臭着脸:“我不要和它贴同款。你把它的鳞片收回来。” 要不是宋霏贴的鳞片,别人扯不下来,林笛早都自己动手了。 “为什么呀?”宋霏把猫从水里抱起来,放到旁边的毛巾上,“姐姐是不是真的不喜欢鳞鳞?” “……倒也没有。” 宋霏喜欢,那她能有什么办法。 好在鳞鳞看上去也没多喜欢这枚遮挡视线的鳞片。宋霏取了下来,没法再装回自己身上,只好叫林笛过来,又往她脸上一贴: “那霏霏知道了。姐姐吃鳞鳞的醋了。” 人鱼窃窃地笑着,眼睛月牙弯弯,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我怎么可能跟猫吃醋?”林笛矢口否认,未了又补一句,“不是,我没吃醋……你想我吃醋啊?” 有些狼狈地,林笛在第三句话中才找到自己应有的节奏。 一贯轻慢的人变得支支吾吾,宋霏倒是始终如一地坦诚,天不怕地不怕,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少女心性。 “是啊。我当然想姐姐为我吃醋啦。” 宋霏说这话时甚至都没多少羞涩意味,她是打心眼里这样觉得的,也不觉得这样的想法不妥。她这样平平淡淡地说出来,见林笛不答,还能当闲聊一样继续说下去: “是不是啊,鳞鳞?鳞鳞都会为我吃醋呢,姐姐又为什么不可以。” 喵呜—— 更可气的是,鳞鳞仿佛真能听懂似的,还有模有样地回应。圆溜溜的眼睛瞟向林笛,好像在说: 猫都能承认的事情,你却不敢承认? 第29章 29 那晚宋霏其实醒着。 人鱼的感官敏锐,一点点动静都能发现。更何况,房车对于宋霏来说,并不算是安全的环境,她睡得并不踏实,所以林笛一起身,宋霏便察觉到了。 姐姐睡不着,宋霏也同样睡不着。 她盯着大开的天窗外,林笛露出来的一点点背影,和随风飘扬的头发,似乎裹挟着夏天夜晚的香气。 这样开阔的晚上,呼吸都自由许多,宋霏悄悄地浮出水面,冲有所察觉的猫轻轻比划了一下噤声的动作。 姐姐在想什么呢,想猫吗,还是想我? 宋霏不知道。 尽管被鳞鳞耽搁了一阵子,但她们距离天湖,已经越来越近了。现在林笛根本不敢让她离开房车,因为外界对异化者的态度完全形成了两个极端: 轻度异化大受欢迎,重度异化却如过街老鼠,被发现就要举报上去隔离。 但谁又能真正控制自己的异化呢?尽管网络上出了形形色色的攻略,异化还是如同一场孤注一掷的俄罗斯□□赌,没人敢保证自己一定能赢。 还好自己有姐姐…… 午夜醒来,望着自己在黑暗中仍隐隐发着光的鳞片,宋霏会想。 但是要怎么样,才能把姐姐绑在身边一辈子? 她的爱情也和这异化一样。□□自己所有的赌注,闭上眼睛,等待林笛处决的枪声。 她同样不确定自己能赢。 ——但是她必须赢。 …… “姐姐,我会死吗?”宋霏担心地问。 因为近期摘了太多鳞片,她被林笛抱起来检查。最开始摘的那几枚,在玉海湾时便已经长出了薄膜,现在差不多长了回去,但和旁的鳞片相较起来,还是脆弱不少。 至于她在海中,从腰上摘的那枚特殊的鳞片,则一直没有长回来。伤口复原后变回了平整的人类皮肤,但留下了疤痕,和旁边“Christine”的刺青挨在一起,如同一个心形的背景。 因为一时好玩,为鳞鳞摘下来的那枚鳞片,却连薄膜都没有长出,一点动静也没有,只露出下方粉色的皮肤,摸上去滑腻有弹性,像是鱼皮。 “为什么它不长了啊?”宋霏轻轻戳着裸/露出来的那一小块皮肤。没有了鳞片的保护,稍稍一用力就能感觉到疼痛。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伤口附近的鳞片似乎都有了松动的迹象,不如其他鳞片来得牢固。 “说不定是好事呢,”林笛道,“说明你的异化程度不会加深了。” 林笛望着宋霏头上的进度条。如同一场梦境,噩梦般的黑色如潮水般逐渐退去,白色坚定地前进,进度已经退到了百分之六十。 在人类社会中,六十分,是百分制中的及格线。 “真的吗,我不信。”宋霏嘟着嘴,“我宁愿它长回来,这样看起来好丑。” “不会。霏霏怎样都好看。”林笛吻了吻她带着湿气的头发。宋霏在水里泡得久了,本就白得透光的皮肤变得更加苍白,让原本绵绵软软,毫无攻击性的人染上了一股子妖异气息,反而更加吸引人。 宋霏僵在她怀里。半晌,她仰起脸,拿脸颊蹭林笛的下巴,声音很轻: “姐姐怎么突然亲我。” 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笛,寻求某个答案。 “我不可以亲你吗?”林笛挑眉。她想了一夜,又从猫身上得到了教训,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放不下身段,扭扭捏捏的实在不像话。 喜欢就喜欢了,自打脸就自打脸了,实在不该因为对象是宋霏,就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宋霏都不退缩,自己又怕什么? “……姐姐的话,想对霏霏怎么样都可以。”宋霏也飞快地亲了一下林笛的下巴,然后马上缩起脑袋,只有鱼尾还在外边小幅而高频地拍来拍去。 鳞鳞被鱼尾吸引了注意力,上蹿下跳地开始扑尾巴。 林笛的手握着宋霏的肩膀,一路缓慢地顺下去,力道不轻不重,一直滑到尾端,把宋霏的尾巴抬起来收进自己怀中,小气地不让猫玩: “是吗?那……今天给你吃点别的,不给你吸血了。” “什么?”宋霏愣了愣,没想到林笛会提这种要求,“可我只能喝姐姐的血啊。姐姐的意思是,让我正常吃饭吗?可是……” 水果和蔬菜,宋霏虽然不至于吃了想吐,但也尝不出味道,因此自从能从林笛身上喝到各种口味的血之后,便赖着不吃了,已经许久没有尝过。 在玉海湾时,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身边经过很多活蹦乱跳的游鱼和海产,宋霏也对它们没有一点食欲。尝过了玉食珍馐,再看到那些血液中冒着腥气的鱼,就不会再产生兴趣。 “是霏霏最近又咬痛姐姐了吗?还是吸血吸太多了,姐姐有哪里不舒服了?贫血了吗,头晕吗?” 宋霏既紧张又可怜兮兮。 “不是,我很好。”林笛安抚她,耐心解释,也为宋霏之后的转化尽力做好铺垫。 “你看,你的鳞片不是不长了吗?这说明你的异化程度不会加深了,说不定还有减退的可能性——说不定,只是可能性。但你也不想一辈子做鱼,是吧?很久没给你吃过蔬菜水果了,你不是天天喊着想要葡萄?我给你买点葡萄吃,怎么样?” 宋霏还是瘪着嘴,像个闹别扭的小孩,不停地往林笛怀里拱。想到今天不能喝到姐姐的血,她的心就开始乱,开始躁动,虽然还没到每天的饭点,饥饿却被提前唤醒。偏偏越闻林笛越香,宋霏难受极了: “一定要吗,姐姐?我不是想吃葡萄……除了姐姐,霏霏什么也不想吃。” 她开始隔着衣服,轻轻地啃林笛的锁骨,试图靠撒娇来换取同情。 林笛把她从自己身上拎开。 这不是临时起意。 林笛观察过,在宋霏最严重的时候,哪怕是闻到饭食的味道都会想吐,说自己不舒服。但自从白色在进度条上渐渐展开,她的抱怨少了,也并没有强压着,有时林笛在车上做饭的时候,她还能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说这菜看上去真不错,好怀念姐姐的厨艺啊。 或许她自己并未发觉,但是至少,她的嗅觉已对正常食物不再抵触。 降到百分之六十后,林笛决定尝试一次。如果不行,那就百分之五十。就像鳞片不再长出一样,进度一定有它的道理。 她哄宋霏: “我喂你吃葡萄,好不好?” 宋霏这才消停,勉为其难地同意。 林笛买回了葡萄,在水槽中洗干净,宋霏就像电视剧里等待妃子投喂的君王一样,卧在沙发上,等林笛端着葡萄过来,又像没骨头似的倒进林笛怀里,扑闪着睫毛张嘴: “啊——” 宋霏本来是对葡萄没抱什么希望的。虽然葡萄看上去个大饱满,晶莹欲滴,但她已经做好了味同嚼蜡的准备,看在是姐姐亲手喂给自己的份上,把葡萄纳入口中,轻轻一嚼。 ——不是葡萄味果冻,也不是葡萄味的血液。是真正属于水果的味道,天然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迸溅开来,带着自然的气息、生命的力量。 宋霏愣住了。 这只是林笛在水果店中,买的最普通的葡萄。 她甚至都不敢把果肉咽下去,就那样傻傻地含在口中,停止了动作,呆呆地望住林笛。 “姐姐,你知道……” 林笛微笑地回望她,好像早知道这一结果似的,那般笃定,笑容中饱含一种宽慰人心的力量。 “恭喜。” 在异化之前,她们谁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因为一颗葡萄,而如此感动。 第30章 30 宋霏从小就羡慕林笛,洒脱又坚定,像一颗风风火火的流星,拖曳着令人目眩神迷的拖尾,划过她生命的夜空。 宋霏不是那种很有意志力的人。 减肥减不下来,舞蹈也因此半途而废,一学习就觉得困,生在富贵的家庭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常常学着学着就哭了起来,也因此养成了容易哭泣的习惯。 第一次见到林笛的时候,宋霏觉得,对方就像一颗巨大的发光体,而自己,不过是那光芒照耀下的一粒微小尘埃。 小学的宋霏还是枚小肉丸子,谁见了都要来掐上一把,说这孩子真讨人喜欢,长得水灵灵的,有福气。 许缦柔则在一旁笑,说别提了,我家这孩子学舞蹈的,怎么都瘦不下来,愁死人了。 林笛呢,那时在读高中,身材已经长成了,高高瘦瘦,天生的衣架子,别人穿着松垮的校服,在她身上挂得利落干脆,头发比学校要求的发型还短,露出惹眼的一排耳钉,神色怠懒地倚在墙边,不坐。 “叫姐姐,”母亲说,“这是你林阿姨的女儿,学习可好了,有空让人教教你。” 很久以后,宋霏才知道林笛的名字。 但林笛从一开始,就是她的“姐姐”。 “姐姐,你是模特吗?” 小小的宋霏走过去,仰视着林笛,嫩声嫩气地问。 林笛低下头。高中时期的她不如长大后内敛,锋芒毕露的长相没有分毫遮掩,又正处在叛逆期,身高和气势随时都能吓哭小孩,随意瞟上一眼就能止小儿夜啼。 宋霏却不怕她,因为林笛是“林阿姨的女儿”,而且长得好瘦好漂亮,宋霏羡慕极了,暗暗许愿自己长大后要是也能变成这样就好了。 “偶尔兼职做做,”林笛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你几岁啦?” 虽然是锐利的相貌,但一笑起来又如春风化雨,林笛对女性有着充足的温柔与耐心。再说,宋霏的确是个讨喜的孩子,长相乖巧,嘴甜爱娇。 林静毓在一旁和许缦柔点菜,看她们一眼,指挥林笛:“你不知道蹲下啊?当心吓着妹妹。长那么高,让人家仰头看你。” “蹲什么蹲?我又不是巨人,她又不是三岁。”林笛反驳一句,牵着宋霏的手,坐到双方家长对面最远的地方。 哇…… 当时还天真幼稚的宋霏想,这个姐姐真厉害,还敢和大人呛声。宋霏从来都是许缦柔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学得吃力也拼了命地学,哭完了撒完娇了,就抹干眼泪继续。 林静毓瞪她一眼,向许缦柔低声抱怨孩子不懂事,没礼貌,不像你家那个,小小年纪看着就省心,虽然学习是吃力了点,起码性格好,是吧? 林笛瞪回去,烦躁地撩一把头发,拿出手机开始和人发信息。 宋霏不能玩手机,只好端端正正坐着,观察饭桌上的这一切。坐在林笛旁边,让她感到紧张—— 刚刚林笛牵她的手,是大人的手,比她的大那么多,却瘦那么多,把她的手包起来,有力,却也温柔。 跟母亲的手不一样,也跟父亲的手不一样。 “小笛平时也住宿,你们也难得聚一聚,别搞成这种场面嘛。”许缦柔则开始打圆场,“霏霏最近不是刚跟俄罗斯舞团的老师学了几段吗?出来跳一下给姐姐和林姨看看。” 注意到林笛闻言放下了手机,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宋霏立马从椅子上跳下来,回了对方一个甜甜的微笑: “——好呀!” …… 宋霏问林笛还记不记得她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记得,”林笛坐在宋霏对面,她们好久没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好好吃过一次饭了,“怎么突然说这个。” 对于林笛来说,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聚餐,见了一个普通的小孩罢了。 可能对于宋霏而言,有什么不一样的?可那时林笛尚未正式出柜,宋霏也还只是个小屁孩呢,小屁孩,能懂些什么。 许缦柔一直害怕林笛影响到宋霏,林笛其实也想过,是不是真是这样。她躲避过宋霏,也劝说过宋霏,说这条路很难走,没有勇气和决心就趁早返回,小心被你妈妈骂,以后做不了乖小孩。 但宋霏说不,说她可以,说就是喜欢姐姐。 林笛头疼: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饭桌对面,宋霏正吃着林笛做的饭。虽然房车上条件简陋,宋霏也只能吃素菜,但林笛厨艺好,宋霏也吃得开心。 “就是突然想到了呀,”宋霏说,“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时候,也是吃饭,桌上也有一道豆腐。” “记这么清。”林笛失笑。 “有关姐姐的事,霏霏都记得很清的。”宋霏一本正经地道,笑微微的,显然很是得意。 林笛看着她,脑中又浮现出那个问题。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走过整个青春,林笛才恍然发觉,宋霏是真的知道。 吃完饭,还有饭后甜点。不知道是不是久旱逢甘露的缘故,还是只是单纯地胃口变大,宋霏慢条斯理地吃着,却也堪称暴风吸入,一眨眼工夫,林笛买回来的水果点心就都被她吃完了。 “真好吃!”宋霏摸着一点都没有鼓起来的、平坦的小腹,满足地宣布。 林笛逗她:“我做的饭好吃,还是这些点心好吃?” “当然是姐姐做的饭了!”宋霏想也不想就回答。林笛也知道自己会得到这个回答。 “不过要是分量再多一点就好了,霏霏没吃饱。” “还没吃饱?”林笛惊讶,宋霏可是吃的比她都多了,“当心又变成小肉包。” “可是就是没吃饱呀……”宋霏嘀嘀咕咕,“而且姐姐你看,我的肚子都是平的。” 刚刚吃下的食物不知道都去了哪里,不知是不是林笛的错觉,宋霏变成人鱼之后,反而还比一开始更瘦了些。明明没有锻炼,但腹肌竖线明显,小巧的竖形肚脐旁,零散地分布着玉石般的鳞片,这介于人类与异族之间的诡异美感总是让林笛移不开眼。 宋霏也知道林笛喜欢看什么,她就是特意做给林笛看的。面上摆得清纯无辜,手上轻轻在自己小腹上掠过,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娇声道: “姐姐你看嘛,不信的话就摸摸。” “我摸了,怕你吃了我。”林笛笑,但还是坐过去,干燥的手掌覆上宋霏的小腹,盈盈一握的楚宫腰,手底下的皮肤细腻而温润。 宋霏果然得逞地张臂,搂住林笛的脖颈,把她往自己怀中一带。 “姐姐,就一口,一口好不好?霏霏保证只喝一点点。两毫升就可以了。” 小朋友在耳边低声乞求,如同海妖诱惑的低语。 林笛从来没有拒绝的道理。 第31章 31 虽然已经可以正常进食了,但宋霏的主食还是林笛的血液。 尽管宋霏有些抗拒,对着林笛颈边骇人的伤痕心怀不忍,说自己忍住嘴馋也没关系的,林笛还是坚持给宋霏喂食血液。 “为什么啊,姐姐?” 宋霏心里有一个猜想,但不敢说。 “你不是猜到了?” 林笛笑,拨弄宋霏的鳞片。 随着进度条的下降,宋霏不仅不长新鳞了,原本坚硬的鳞片也日渐软化,变得更加柔韧,像蚌打开了壳,露出了柔软的内在。 “我不敢说……太吓人了吧。”宋霏小声。 林笛不仅不会异化,血液能够充当重度异化者的食物,还能够将异化进程逆转……无论哪一点,都是被人知道了就会马上被抓去做实验的程度。 “怎么吓人了,这是好事。”林笛道,摸着宋霏的头发。 一开始,她也的确不平过,宁愿自己不要看到进度条,能够异化,生活在一个全新的异化者的世界,想来也挺不错。 但是能帮宋霏重新变回人类的话,那就是好事。 “姐姐,”宋霏问她,小心翼翼地,“我会变回人类吗?”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鱼尾,在她的控制下轻轻摆动,没有丝毫滞涩,那样的梦幻而不真实,如同另一个次元的造物。 “是的。 “你会。” 这是第一次,林笛正式地向宋霏披露出答案。但也没有多正式,不过是吸血后缱绻中的一次普通的闲聊。 林笛语气笃定。 “啊……”宋霏闻言,想了想,“那我可能会不舍得这条尾巴。它真的很好看。” “你的腿也很好看,”林笛说,哪怕她就只看过那么几天,“比这条尾巴好看。” 匀直修长,白净滑腻,或许是经过了回忆的美化,林笛回想起那份美妙的手感,有些手痒。 她的手若无其事地从宋霏的发间穿过,握住她的肩膀,一路顺着手臂下滑,将宋霏的手指抓在手中摩挲把玩。 宋霏安静地任她玩着,低头想事情。若是在平常,她可能会反抓住林笛的手,让她们十指相扣,再说上一些挑逗的、希望林笛开窍的话。 但现在她只是摆摆尾巴,打出一些水花。 见宋霏对自己的夸奖没有反应,林笛有些奇怪。她顿了顿,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宋霏慢慢地道,“让我变回去,姐姐不会后悔吗?”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觉得,”宋霏被捏在林笛手中的手指绞紧了,但她已经能很熟练地控制力道,不会把林笛抓痛。明明可以做回人类是好事,宋霏心头却泛起一阵恐慌,她不得不闭起眼睛,将自己整个后背靠进林笛怀里,这样才能鼓足勇气把那句话讲出来。 ——“姐姐不是更喜欢作为人鱼的我吗?” 糟糕。 说出来了。 这个想法萦绕在心头已经很久。宋霏觉得自己未免太过贪心,一开始只是想靠近姐姐,后来想从姐姐那里得到一点感情,再后来确认自己得到了,又想得到更真实的,更多的,希求林笛能够像自己喜欢她一样喜欢自己。 如果不能做人鱼,就不能顺理成章地赖在姐姐身边一辈子了。为此,她可以忍受一成不变的水族箱,一个人孤单睡在水底的夜晚,无数不能吃的食物和那令人作呕又辗转反侧的旺盛食欲。 更糟糕的是,林笛沉默了。 林笛在她身后,宋霏看不到林笛的表情。 两个人身体相触的部分都变得僵硬。 宋霏觉得自己又要哭了。明明姐姐应该很喜欢看别人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自己哭,也明说了不要那些她准备用来做首饰的珍珠。 可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一滚出眼眶便成了珍珠,乒乒乓乓地散落在沙发和地上。落泪有声,反而更加使人难堪。 “别哭了。” 虽然姐姐低声说起话来,总是很温柔,但这一次听起来格外地温柔,如同破碎的水珠一般。 林笛伸手,揩去宋霏的眼泪。 “我的错,好不好?”仿佛是错觉,林笛的声音听起来也在颤抖,“是我让你误会了。我希望你变回人类。” 沉默的那几秒,林笛知道自己坏了事。但宋霏说的,一开始的确是对的——最初她的确是怀抱着猎奇心理面对宋霏的,一条百依百顺的人鱼,必须依靠自己才能活,多么珍奇,多么地满足人的虚荣心和占有欲。 宋霏的眼睛闭得更紧了。她必须在林笛的怀里使劲仰着头,才能尽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但张口说清一句完整的话都很困难: “变回人类的话,就可以不要霏霏了,是吗?姐姐……如果说喜欢我让你觉得很为难的话,那我不要你喜欢我了。如果一直当人鱼的话,可以留在姐姐身边吗?” 林笛低头看宋霏的脸。太伤心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流淌的水痕迅速在脸上变成了奇形怪状的珍珠,也不再是圆润的、美好的模样。 真奇怪啊,林笛想,自己以前怎么会有这样的恶趣味? 把喜欢的女孩子弄哭,像是无知的小学生才会做出的事。 林笛把宋霏脸上那些零碎不成形的珍珠一一摘下。 “霏霏,”这时候该怎么做?向来自诩情场老手的人也会手足无措。 林笛笨拙地拨开宋霏的散乱的额发,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睛,湿漉漉颤抖着的睫毛和那颗不安的心。 她的嘴唇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触过宋霏的皮肤了,从想通之前,到想通之后。 “变回人类吧,好不好?然后,留在我身边。” 林笛低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也像突然被打通了似的,卸下了一口气。 “我喜欢你,我不为难。所以,不要再哭了。” 良久,宋霏的抽泣停止,缓缓睁开了泪眼朦胧的眼睛。她的脸上半哭半笑,还带着一些不可置信: “姐姐,再说一遍,好不好?我刚刚没有听清。” 林笛松松地笑着,抬起宋霏的下巴,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啄了啄宋霏的嘴唇。 “我说,我喜欢你,宋霏。你想听几遍?” 第32章 32 宋霏是真的很粘人。 自从确认了林笛的心意之后,她整天晕乎乎的,像活在梦里,一天要向林笛确认八百遍事情的真实性。 林笛起床,宋霏跟着睁眼,问:“姐姐,你喜欢我吗?” 林笛说:“喜欢。” 宋霏说:“好耶。”然后满意地闭上眼睛继续睡去。 林笛开车,宋霏的头从副驾驶上的隧道中钻出来: “姐姐,我们是在谈恋爱吗?” 林笛说:“是的。” 宋霏说:“好耶。”满意地钻回去,或者再问一次: “那你喜欢我吗?” 林笛只能再答一次。 林笛吃饭,宋霏吃点水果,或者跟着吃点素菜,嘴上还叭叭个不停: “姐姐今天有多喜欢我一点吗?” 林笛:“……有的。” “有多喜欢?” 林笛信口胡诌:“像海洋每天多一川水那样喜欢。” 宋霏:“好耶。” 只有在吸血的时候,趴在林笛怀里,可能是因为害羞,靠得太近,宋霏反而难得地安静。 林笛揉着她的头发:“现在有安全感了?” 追求太久的事情,突然一朝实现,人反倒会患得患失,没有真实感。朝夕相处,让宋霏不能确定究竟是在哪一个特殊的时间点,让姐姐真正喜欢上了自己——万一林笛骗人呢?万一她只是哄小孩呢? 但这样的心思太细太小,宋霏不想让林笛知道。被一语道破了,只好把头埋得更深,闻着林笛身上的香气闷闷地“嗯”出一声。 “真可爱。”林笛失笑,吻了吻她的发顶。 变化是一点一点出现的。 最开始是长不出来的新鳞片,接下来旧的也变得松动,再接下来,宋霏跟鳞鳞玩着玩着,突然一片鳞就被踩了下来。 “哎呀!” 其实不痛,但宋霏还是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鳞鳞无辜地歪了歪脑袋,伸爪把鳞片刨进宋霏手里,似乎在说: 这是你掉的东西吗? 林笛在上铺休息,听到声音拉开床帘:“怎么了?” 宋霏颤巍巍地在灯光下举起那片鳞:“我的鳞……霏霏的鳞片掉了。” “喵呜!” 鳞鳞抬头望着那片鳞,蠢蠢欲动。 “不给你。”宋霏注意到了,把鳞片收回来,“我要全部收藏起来。” 像是多米诺骨牌一般,有一就有二,不过两天工夫,宋霏的鳞片就掉得到处都是,游着游着就掉了,稍微磕碰一下就掉了,疼倒也不疼,只是掉得多了,尾巴上就像斑秃了似的,微光闪烁的鳞片和裸/露的皮肤衬在一起,让爱美的小人鱼不得不拿了块披巾将自己围了起来。 “让我看看怎么样了。”林笛试图掀开披巾。 “太丑了,太丑了……”宋霏瘪着嘴,把自己挡得死死的,“不给你看。” “看一下嘛,就看一眼。” 林笛感觉自己就像在哄人,“在吗,看看素颜”。无论怎么说,宋霏都坚持不让看,林笛只好隔着披巾去感受: “疼不疼?” 宋霏伸手戳了戳她的腿:“一样的,不疼的啦。” 掉下来的鳞片和那些形状各异的珍珠放在同一个柜子里。有时掉到捡不到的地方,宋霏就指挥林笛或者鳞鳞去捡: “那里,那里,桌子底下,伸手刨出来呀!真棒,鳞鳞真聪明。” 然后把捡回来的鳞片往鳞鳞脑袋上一贴。 啪嗒。 鳞片沾不住,猫咪一低头就掉了下来,鳞鳞又贴心地叼起鳞片放回宋霏手里。 宋霏怔怔。 她不信邪地又试了一次,鳞片还是掉了下来,又被鳞鳞温顺地叼回手里,乖巧坐好等待表扬。 “真棒。”宋霏摸了摸猫的脑袋。 她逐渐地在失去那些能力,对水的运用与感知。在之前,宋霏甚至还能控水,做一些短暂的小魔术出来,但现在她撩起水,水不再如同有生命一般地缠绕向她。 “姐姐,”宋霏说,“我给你把鳞片摘下来吧。” 从宋霏给她贴上开始,林笛脸上就一直带着那些鳞片,也不影响正常生活,看着也的确唬人。 “怎么了,突然要摘。我这样不好看吗?”林笛抱着她,用脸侧的鳞片磨蹭宋霏的脸颊,在她耳边用气声说话。 确认关系后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亲亲抱抱蹭蹭贴贴。林笛像是要把之前憋着的全都补回来一样,总是要肌肤相亲才觉得舒服,温香软玉在怀,娇娇小小的一个圈在怀中,甚至有些禁锢的意味。 反正宋霏也喜欢,宋霏乐意之至。她还使劲往林笛怀里缩了缩,缩到再也钻不进去、不留下分毫空隙的程度:“不是啦,是我怕我之后就摘不下来了。”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林笛讲那些微妙的变化,一边讲一边把林笛的鳞片取下来。全部取完之后,撩开头发一看,宋霏就“扑哧”笑开了: “姐姐,你晒黑了。” 时值盛夏,林笛又总是坐在驾驶位上开车,晒黑在所难免。取过镜子一瞧,鳞片留下的白痕明显,特别是眉心贴的那一块,像是开了二郎神的天眼,让林笛也忍不住跟着笑: “怪谁?” “都怪霏霏。”宋霏从善如流,笑眯了眼,伸手在林笛额间揉,“反正姐姐怎么样都不会丑的嘛。” “我们霏霏也不丑,”林笛见缝插针,手上又作怪地想去解宋霏系在腰间的披巾,“所以给我看看。” “不行,不可以,姐姐这样在以前是算作耍流氓的。”宋霏将披巾捂得死紧,拼命摇头,“只有这个不可以。” “情侣之间就不是耍流氓了,这是情/趣。”林笛隔着薄薄的披巾,轻柔地挑弄宋霏腰上的痒处,“既然这个不行的话,给我看看你的牙,总可以吧?” 宋霏最近新买的东西,除了一条路过小商品集市,像是中老年妇女拍照专用的披巾以外,还有一样更加难以启齿的—— “可恶。”宋霏羞得不行,“姐姐太坏了。” “你不就是喜欢坏的?”林笛笑,捏住宋霏的下巴,把对方的脸抬起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乖,张嘴。不要紧张,就当自己在看牙医。” 宋霏面上羞红,眼珠像受惊的小鹿一般滴溜溜乱转,但还是在林笛的力道之下顺从地张开了嘴,露出两排尖尖的牙。 虽然还是尖锐,但若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角度比以前钝了不少。 是的,宋霏不仅褪鳞了,还像刚长牙的小婴儿一样,开始磨牙了。林笛去母婴用品店给她买磨牙玩具的时候,甚至还被推荐了一点奶粉试用装。 发现的时候是半夜,林笛被尖锐的吱呀声惊醒。宋霏睡觉一向乖巧,不梦游也不讲梦话,连翻身都少,磨牙更是从没有过。 第二天讲给宋霏听的时候,她就像大多数人一样,第一反应是不信:“怎么可能呢!霏霏睡觉最最乖了。” ——直到林笛把录音放给她听。 顺带一提,尽管录音在宋霏的坚持下,当面删掉了,但林笛还另有两份备份。 林笛伸手在她齿上摩挲。 这轻易就能刺破皮肤的锋锐武器,以宋霏作为人鱼的力气,只需一个咬合,林笛恐怕就要血溅当场,断掉半根手指都不是没有可能。 但武器磨得钝了,凶猛的野兽也变得乖顺,分毫不敢伤及她的主人。手指被唾液濡湿了,宋霏的舌尖怯怯地卷上来,试探地挑逗着—— “做什么?” 林笛抽回手指,似笑非笑。 “没做什么呀。”宋霏眨眨眼睛,凑近去追逐那根手指,讨好地吻住,“磨磨牙嘛,医生,霏霏的牙齿好痒哦。” 第33章 33 越往西北走,天气便越凉,进入省内,已经到了不用开车内空调的程度,打开车窗与天窗,干燥的清风扑面而来,吹拂发梢和衣摆。 宋霏坐在副驾驶座上,面前ipad放着一部电影,边吃零食边感慨:“这才像公路旅行嘛。” 一大早起来,宋霏便大呼小叫,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把林笛呼唤过来: “姐姐,快看!” 宋霏五指张开,伸出手掌,好像她那纤纤的手指中有什么摩斯密码一样。 林笛仔细端详,还拿出自己的手与她合掌比对:“……你的手怎么了吗?” 无非就是比自己的手小了点,白了点,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吃得太好,还有肉了一点。 “哎呀!姐姐好笨哪。”宋霏把手挥来挥去,“仔细看,霏霏的手指泡皱了喔。” 还真是,五根指头的指腹在水里头泡久了,变得皱巴巴的,正常人都会这样。 但作为人鱼的宋霏,无论在水里待上多久,皮肤只会越发滋润,而不会起皱。 这是她在向人类慢慢靠近的证明。 在宋霏看不到的头顶,进度条已经被白色占据,降到了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之后,进度条下降的速度又快了很多。 现在的宋霏,已经可以正常进食绝大部分食物,也可以离水很久。除了尾巴上的鳞片快要掉得不能看、吸血需要多用点力才能刺破林笛的皮肤以外,其他情况宋霏都适应良好。 因此,宋霏才得以正式地坐上副驾驶,把尾巴卷一卷盘起来,第一次可以好好地看一看外面的风景。 这样长时间的自驾游,对宋霏来说,也是第一次。她们已经离开了城市,到达了荒无人烟的地带,宽阔的公路上只偶尔经过些稀稀落落的货车,半天才有一辆,大部分时候,仿佛整个宽阔的天地间只剩下她们两人,孤独而恣意地行往未知的旅途。 林笛买了氧气瓶备着,越往前走,空气越是干燥稀薄。宋霏倒还保持着,没出现一点异状,眼睛一会儿看电影一会儿盯窗外,差点忙不过来。 她们经过“注意大风”标示的警示牌,走过山间崖壁,走过“注意落石”的危险地段,与迎面而来的货车司机相互鸣笛致意; 她们行驶在一直向前延伸的柏油公路上,经过撞歪了的护栏,放眼望去是片片离离绿草,在这人迹罕至的地带,自然的子民肆意生长,遮掩了人类活动的痕迹,野生的小鹿不怕生,跟车走了一段,喝了点水,还亲昵地顺走了宋霏的一枚鳞片; 她们也终于可以像普通游人一样,在风景好的地方停下来拍照。 “这是最后的纪念啦。” 宋霏说,第一次在林笛面前掀开了自己的披巾。 在最初变成人鱼的时候,林笛也有为她留影,还有宋霏在鱼缸里跳水下芭蕾的录像。在玉海湾时,也拍了照,在水下真正自由徜徉的人鱼,灵活而快乐,面对镜头的眼睛在海水的折射下显得妖异莫名。 现在的宋霏,不在她最漂亮的时候,妆容也画得草率。鱼尾上只剩下一半的鳞片,反倒显出了残缺美,本该属于水下的人鱼诡异地立在开阔坚实的大地上,场面却意外地和谐—— 宋霏身上有着与自然共通的灵性,她拥抱风与土地正如她拥抱水。 “一起来拍嘛,姐姐。我们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合照呢。”宋霏邀请林笛。 林笛支好三脚架,她们在四下无人的野地之上拥吻,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意外暴露,也像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相机忠实地记录下了一切,一条鱼尾残缺的人鱼和一名颈上伤痕累累的人类女性之间,仿佛跨越了种族一般的恋情。 网络上有很多异化者和普通人伴侣分手;也有异化者情侣闪电般地登记结婚,在结婚证上留下特殊体征的留影。 说是跨越种族也不过分,异化蔓延,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感和隔阂日益加深,如同根据外貌就分级了三六九等。 “好像文艺电影哦。”宋霏拿着照片傻乐。林笛拍照技术很好,之前拍宋霏,可能是单人的缘故,拍得都像CG特效,若是在异化发生之前,是放在网上绝对会被人夸“大神”的程度。 但这一次,或许是加入了林笛,也或许是离镜头很远,画面很干净,也很真实。不再有那种精细如电脑制作般的工业化错觉,而是氛围,面对这张照片,只需一眼,看客的心便会奇异地沉静下来。 “好!”林笛还没来得及安静欣赏多久,宋霏便打破气氛,大声宣布,“我宣布这就是我和姐姐的结婚照了!回到家后放大打印出来挂在客厅墙上!” 林笛:“……我们家的客厅没有墙。” 合照能让宋霏安心,林笛便顺着她的意思陆陆续续地拍了很多。在地上,在树上,在水边……天知道把宋霏抬到树上,又弄下来,要费多大的劲。 宋霏还抱着鳞鳞,美名其曰“一家三口”。她还没变回人类,作为人鱼对动物的吸引力还在,她只需坐在那儿,起个调唱唱歌,就会有像是要聆听佛音的小动物们腾腾地跑过来,露出头,围绕在她身边,连带着林笛也分得了一些青睐。 “其实做人鱼也挺有意思的,”宋霏一会儿摸摸兔子,一会儿摸摸野鹿,面前这么多猎物,狐狸却也不捕猎,毛茸茸的大尾巴缠着宋霏的鱼尾,“变回人之后,就很难有这种机会了。” 鳞鳞被冷待了,难得地跳到了空闲的林笛怀里,气得嗷呜嗷呜叫,但身边动物大多体型比它大,让它连生气也只敢小小声,典型的窝里横。 宋霏探过头去,问它:“鳞鳞啊,如果我不是人鱼了,你还会爱我吗?” “嗷呜嗷呜——” 鳞鳞说。 “它说不爱了,叫我们快点给它找新主人。” 林笛一本正经地翻译。 “讨厌。”宋霏白了林笛一眼,摸一摸鳞鳞的额头,“我们鳞鳞才不会这么说呢。” “你敢对我翻白眼了。”林笛觉得新鲜,这样子的宋霏她还是第一次见,终于有了些骄纵的小公主的味道,而不再是一个唯唯诺诺、予取予求的软包子。 “哎呀!”宋霏先是下意识一惊,随后想到自己有了底气,又故意娇俏地再白了林笛一眼,“我对那些男生,都是这样的,只是姐姐不知道。” 宋霏在国外时,不论瘦不瘦都很受欢迎,追求者众。她这样一说,林笛反而吃味,去揪宋霏的耳朵: “只准是第一次的,不准是第二次的。” 第二次宋霏的白眼太刻意,非但没有任何拒绝效果,反而媚气横生,整张脸上都写着勾人。 “好嘛,好嘛,”宋霏闻言,笑嘻嘻地,“以后白眼都只留给姐姐一个人,好不好?不要为霏霏吃醋哦。” 向来嘴甜会说话的宋霏,说起这些刁钻的话来,原来也毫不逊色。林笛哭笑不得,轻轻弹了她脑门一下,又把人揪过来,吻刚刚弹过的地方,手上警告般地掐紧宋霏的腰,嘴唇向下游走,直到把人吻软在自己怀中: “现在胆子大了嘛,嗯?” “喵呜!” 鳞鳞也在一旁附和。林笛对宋霏做出亲密举动时,一开始它还表露出攻击性,后来认识到敌我差距悬殊,宋霏还偏心,便彻底放弃了,现在夹在二人中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像极了一个求知欲强烈的小孩。 “这么多眼睛看着呢。”宋霏不好意思,林笛还要加码。 周围的动物们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看。林笛脸皮厚,泰然自若,宋霏则可能是刚刚和动物们交流得过于深入,环视了一眼就把脸死死地埋进了林笛胸前,声音细若蚊呐: “抱霏霏回去,姐姐,快抱霏霏回去。” “亲我一口,我就带你回去。”林笛厚颜无耻,趁机提要求,“要三分钟以上的那种。” 谁让她就是喜欢,看到宋霏明明窘迫,却又不得不服从命令的样子呢。 第34章 34 车轮轧过滚滚黄沙,扬起尘土,也碾过青草绿地,驶往高山的方向。 西北的紫外线很强,昼夜温差很大,风也烈,尽管做了应对措施,林笛还是不可避免地晒黑了,脸也干燥了不少,唯独宋霏仍一副白白嫩嫩的水润模样,丝毫不受风沙侵扰。 她甚至还能站起来,打开天窗,模仿MV女主角,举起披巾迎着风,高唱《自由飞翔》。 “姐姐,一起唱嘛,”宋霏鼓捣林笛,“就是要两个人一起唱才有感觉。” 林笛目不斜视:“我不会唱。” 实际上是背负着沉重的偶像包袱,嫌歌太土。 “骗人。”宋霏道,但也不强求,自顾自地放声歌唱,翻来覆去也就只会那么几句,还时不时串个词。她声音嫩生生的,林笛又有滤镜,在耳边唱这些歌,听来居然还很可爱。 但一旦对面来车,或有牧民,她便手忙脚乱地收起披巾,躲下来乖乖在副驾驶坐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一天下来,晚上休息时,林笛还要对着车厢头疼:“进了一车的土。” “嘿嘿。”宋霏吐吐舌头,趴在一旁,动口不动手,“辛苦姐姐了嘛,霏霏亲亲。” 在和宋霏同居之前,林笛虽然也做家务,但主要还是出于个人兴趣,大部分还是由家政阿姨来做。 但宋霏出现之后,林笛不得不辞退了家政阿姨,自己承担全部的家务,宋霏还在一旁火上浇油—— “好好打扫完卫生,霏霏有奖励哦。” 宋霏在一旁摇着尾巴。 她的鳞片掉得差不多了,摸上去倒也一片光滑,鱼尾上只剩下最末端的鳞片还在,给自己穿了条曳地长裙,只要不动,看上去就是个普通人类。 “你是老师在给小朋友小红花吗?” 林笛勤勤恳恳打扫卫生。话虽如此,到了领取奖励的时候,林小朋友还是很积极,甚至还会顺杆子往上爬: “今天地比昨天脏,奖励不能和昨天一样吧?” …… 就这样一路磨蹭着,半个多月过去,二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卫星地图开始不准,林笛一路上找了好几个牧民问路,其中好些都带着明显的异化特征,但说起异化,他们只是笑笑: “还挺方便放牧的嘞,羊儿都比以前乖了。” 也有人让林笛捎他一段,说是顺路。宋霏穿着长裙,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看不出异状,让那牧民感叹: “你们都没异化啊?真好,真好。就是这小姑娘,”他指宋霏的腿,操/着一口不熟练的普通话,“的确应该去天湖祈福一下。从前游客很多呢,但现在可能就你们俩了,刚刚好。” “阿叔,我们不止来祈福呢。”宋霏露出甜甜的笑容,开启了长辈唠嗑模式。 林笛在前边开车,静静地听。 林笛不擅长和长辈打交道,因为主意正,性子冲,听不进别人的话,说两句就冒火,和林静毓女士骨子里一个德行。宋霏刚好相反,打小就善于倾听,八面玲珑的角儿,去社交舞会时,不一定是最出彩的那个,但一定是风评最佳的。 林笛对天湖没什么了解,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风景点,被人为赋予上一些意义,就像所谓的“鹊桥”“姻缘树”那样。 但细听宋霏与牧民交谈,天湖的口气比姻缘树之流更大—— 天湖,在当地语言里,又名“愿望实现的地方”“神迹之湖”。 与恋人来到这里,共饮下同一杯天湖水,便能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在天湖旁许下愿望,投下一颗石子,石子沉得越深,愿望就越有可能实现。 虽然是烂得不能再烂的套路,大大小小的旅游景点都在用,但听宋霏和牧民的意思,他们是真的对此深信不疑。 “一个人一生,只能和一个人来一次,许下一个愿望。” 林笛寻思着这不就是某知名首饰品牌的广告理念么,又听到牧民磕磕绊绊地讲: “我是七八岁的时候,去过一次。跟你们这些游客不一样,我们当地人,是不能随便去神迹之湖的,大人知道了要生气。我也是偷偷跑过去的,许愿家里的牛不要出事……那个冬天,周围好多人家里都出了瘟疫,牛羊大批大批死去,只有我家,到最后都活得好好的。你说,这不是湖神保佑是什么?” “嗯嗯,”宋霏连连点头,“我也觉得,湖神太厉害了。” “你的腿也一定会好起来的。湖神会祝福你。”牧民慈祥地对宋霏行了一个当地的祝福礼,宋霏也像模像样地还回去。 牧民把她们带到了离天湖不远的地方,就下车了。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天湖的模样,嵌在绿草蓝天之中一泊静谧的蓝宝石,在正好的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璀璨光彩。 虽然看起来很近,但其实走过去,还要很长一段距离,听牧民讲,步行的话,约莫还要两个多钟。 林笛本想直接开车过去,却被宋霏制止了: “姐姐,我们走过去吧,大家都是这样的,这样虔诚一些。” “要走很久哦。”林笛倒是没意见。 “没关系的。”宋霏坚持。 林笛只好依她。 她推着宋霏,慢慢往前走去。在平地或者缓坡的地方,宋霏也不劳烦她,自己驶着轮椅向前,林笛便为她撑伞。 天湖,是一片凹陷下去,嵌在高坡最高处的湖。和无边无际,日潮月汐的大海不同,这湖水也平静如高山,仿佛亘古不变,湖水清澈见底,能够一眼看到水下层层叠叠的石子,不知承载了多少旅人的心愿。 “想下去吗?”林笛问。 宋霏摇摇头。 “天湖不可以游泳的。” “我是问你想不想。” 宋霏抬头看林笛。这样看去,好像她真的只是个普通人,着一袭长裙,遮掩住自己受伤的腿,来天湖许愿。 宋霏说:“不想。姐姐,水不再呼唤我了。” 她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就像水手被海妖的歌声吸引,海妖也被水的旋律囚禁。但如今,人鱼的成分在体内日益减少,她心里已没有了离水的焦灼,也没有了一跃而下、永不回头的冲动—— 她不愿做水中永不靠岸的航船。 林笛是她的港。 “那么,”林笛俯身,用随身的水袋舀出一袋水,冲宋霏笑笑,“为表庆祝,我们喝一杯?” 第35章 35 林笛的语气太过随意,似乎真就只是渴了,舀点水来喝。 她晒得比从前黑了,也瘦了,骨骼愈显锋利,这样看去颇有野性,望向宋霏的眼神却极尽温柔,像风掠过草尖,轻轻停留。 最开始提议来天湖,宋霏就是存了私心的。但此刻见林笛的举动如此自然,根本用不着自己再使手段,宋霏还是小心地问了一句: “姐姐之前在车上,没听到我们说话吗?” “听到了啊。”林笛道,仰头先自己灌了一口,又把水袋递给宋霏,“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嘛。” 八个字说得轻巧,宋霏的脸却唰地红了。林笛盯着她的眼睛说出这句话来,让她接过水袋的手都有些发软。 “怎么这么紧张。”林笛笑眯眯,“不如我喂你好了。” “不不不不用了,霏霏、霏霏可以自己喝。”甚至开始结巴,脑海中一直盘旋着那八个字,宋霏越想越觉得心烫,沸腾的血液一直烧到脸上。 她拿起水袋,一饮而尽。 这是宋霏喝过的,最甜的水。 未经污染的天湖水,品尝起来本就回甘;又罩着一层神秘的外衣,不论信与不信,人们都坚定而甜蜜地将之饮下,在心中希望真的可以“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又或许,与恋人手牵手来到这国土尽头的高山湖泊,愿意同饮下一杯天湖水的时候,湖神的祝福就已经实现了。 宋霏把水袋递还给林笛,拍了拍脸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虔诚地闭上眼,冲湖神拜了拜:“谢谢湖神。” 又扯了扯林笛的袖子:“姐姐,你也拜呀。” “好好。”林笛便也有样学样,“谢谢湖神。” 林笛内心是不信神的,只是觉得这地方风景确实好,天湖也很能治愈人心。 宋霏发现了这一点,默不作声地揪着林笛往后退,退到几十米外后,才撅起嘴来:“姐姐,你都不是真心感谢湖神。” “我很真心啊,”林笛直呼冤枉,“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不真心了。” “就是能看出来!”宋霏说,“姐姐总是这样,对异化也不上心,对湖神也不上心。明明这些事都发生了,姐姐却总还是不信。” 林笛愣了愣。她要怎么向宋霏解释,自己能看到进度条呢?不过她没给宋霏解释的太多了,譬如她怎么就确定自己不会异化,怎么就知道自己的血液能够克制异化…… “我不是不信,”林笛说,“我只是更信我自己。” 从小到大,林笛都是一个只信自己主意的人,不听任何人劝。当然,也因此吃了很多亏,这是她为自己的独断付出的代价,她都一一接受。 再说,这不就是宋霏最开始爱上林笛时,重要的理由吗? 林笛看着宋霏头上的进度条,只剩下百分之三。再过两日,宋霏就能变回人身,但她本人还对此一无所知。 真是挑了个好时候来天湖啊。林笛想。 她蹲下来,握住宋霏的手。 林笛问:“你觉得,如果我们真的可以走到最后的话……你是该谢谢湖神,还是该谢谢我呢?” 宋霏先是条件反射地:“没有如果,有湖神保佑,我们一定可以……”然后反应过来,声音低了下去,垂下眼睛看住林笛,“谢谢湖神。也谢谢姐姐。” “姐姐也谢谢霏霏。”林笛微笑着捏了捏宋霏的手,“一个人一生只能来一次的地方,谢谢霏霏愿意选择我。” 宋霏的感情太炽热了,任谁知道自己被一个人放在心尖尖上那么多年,都无法不动容。爱情,原本对林笛来说,不过是速食快餐,大家都来去匆匆,没有谁是谁的必需,也没有谁真的会去实现那些夸夸其谈的海誓山盟。 可她林笛,偏偏就有幸成为了宋霏的必需。 她们也从最东边的海,一路走到了最西边的山。 宋霏回握住林笛的手,认真道:“姐姐,你就是我的湖神。” 她向林笛许下心愿,自己可以和面前这个人,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当林笛主动饮下天湖水,将剩下半袋递给她的那一刻,她的愿望,其实就已经实现。 …… 二人休整了一夜,约定在第二日的清晨去天湖许愿。这也是传统——你不能在一天之内做太多事。 清晨,空气还是冰凉的,难得的有些湿润,呼吸都清爽许多。 林笛推着宋霏,来到湖边,手里握着两枚石子。 “你一颗,我一颗,”宋霏叮嘱林笛,“姐姐,扔得越远越好。越远,别人都扔不过去,你的才能沉得深。” 的确,靠近湖岸的水中,一眼看去都是密密麻麻的石子,呈现出坡形,大部分人都只能投到近处。 “好嘞。”林笛活动了一下被宋霏压了一夜的臂膀,“是时候给你表演一下了。” 她先是按照宋霏的指示,将石子贴在额间,闭上眼许了个愿。随后睁开眼,像扔铅球那样弯腰转臂,好似要用尽全身力气投一个大的,动作标准,表情严肃,让一旁的宋霏受到了感染,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结果到头来,林笛只是轻飘飘地,从低处顺着水平线巧力一掷。 石头一蹦一蹦,飞快地从水上掠出,打着重重水花奔向远处。 “怎么样?”林笛得意洋洋,小秀一把,“十几个水花,我的打水漂技术没有退步嘛。” 她们也不知道石头到底沉到了哪儿,总之看起来是挺远的了。林笛像一只炫耀自己本领的花孔雀,意犹未尽:“可不可以再扔一次?我觉得我还可以投得更远。” 实际上就是突然来了兴致,馋打水漂了。 “不可以哦。”宋霏摇摇头,握紧了自己的石头,“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轮到霏霏了。” 但是宋霏显然并不会打水漂这样的高级技能。林笛觉得她应该掷不出多远:“要不然我帮你?” “不行,霏霏自己来。” 宋霏把石头贴在眉间,认认真真地许愿。林笛看得出来她认真,因为宋霏认真的时候,眉头总是会不自觉地拧起来,配上她那张似乎总未语先笑的脸,还怪可爱的。 “好了。”四下无人,宋霏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现场表演了一个医学奇迹。她是鱼尾,不能像人一样叉开双腿转移重心,只能直直地站着投掷,看上去就很不专业。 就用这样很不专业的动作,宋霏掷出去的石头,恍若一抹流星,又高又快地飞出了林笛的视线。 林笛:“……” 宋霏开心地欢呼一声,转身,眼睛笑成了弯弯月牙:“怎么样,霏霏也很厉害吧!我可是把全身力气都用上了。” “我们霏霏真厉害。”林笛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个柔弱的小姑娘,现在本质上还是一条力大无匹的人鱼呢。 “有没有破吉尼斯世界纪录?”林笛问。 “不好说。”宋霏竟还一本正经地想了想,然后回答。 “好吧。那你许了什么愿望?”顿了顿,林笛又问,虽然很好猜。 “不告诉你。”宋霏吐了吐舌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姐姐也不许说。” 她背着手,笑微微地站在初升的朦胧的阳光底下,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碧蓝湖泊,和天地相比起来,显得那样小。 却又那样夺目。 她只用站在那儿,林笛的眼里就只能看到她。 林笛想到自己刚刚许下的愿望。 ——如果天湖真的有湖神的话,就显灵让她看看吧。 她掀开衣领,扫了宋霏的进度条一眼。 “想不想来吃个早餐?” 第36章 36 照理说,本该还要一两天,宋霏才能变回人身。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宋霏吸着血,突然在她怀中痛苦地闷哼一声。林笛睁开眼睛,看见那最后的一丝黑色进度条以不合常理的速度飞快退去,当白色占领全境的时候,突然光芒大盛,刺痛了她的双眼。 “姐姐,疼……” 宋霏的声音含混不清。她的牙已经很钝了,刺破皮肤要费很大力气,钝刀子割肉,添了很多不必要的伤痕,反而使人更疼。 林笛能清晰地感受到,宋霏贴在她皮肤上的牙齿正在变化,切面迅速变得平整,威胁的气息也在淡去。 “哪儿疼?”林笛刚退了退,宋霏就一阵摇晃,站都站不稳。 她忙把人扶到轮椅上,掀起宋霏的裙摆—— 未褪尽的鳞片皲裂掉落,光泽变得暗淡,质地也变得又脆又薄,如同廉价的塑料。完整无鳞的鱼尾裸露出来,颜色逐渐变红,仿佛能看到血液在皮下汩汩流动的轨迹。 坐到轮椅上后,似乎好了些,宋霏喘了口气,手都疼得发颤,她仰起头,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姐姐,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 林笛像产房外焦急等候生产的父亲,除了干瞪眼,什么都做不了,手无措地在空中举着。 “海的女儿呀。小美人鱼向女巫用声音交换一双腿……就是很疼很疼的,每走一步,就像在刀尖上跳舞。姐姐,你说我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不会的。别说傻话。”林笛一惊,“你不会失去声音,也不会变成泡沫。” 童话故事的最后,没有得到王子的爱的小美人鱼,在绝望中变成了泡沫。 “说的也是。我有姐姐嘛。”宋霏疼得声音都哑了,还要假装轻松,她在真正可以放肆哭出来的时候,反而怕林笛心疼,不愿意哭,“你说安徒生写的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呢?不然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别说话了。” 林笛握着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 虽然心中不忍,很想移开眼去,但林笛强迫自己一直注视着,想要记住这一刻。 记住这痛苦的奇迹发生的一刻。 相比之下,异化之初,只是发发高烧也太宽容了,神志不清,就什么也感觉不到。现在的宋霏异常清醒,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鱼尾是如何被一寸寸撕裂,骨骼是如何一点点在血肉中重塑的—— 最先成型的是脚,小巧的趾头和绷紧的足弓,36码,红潮退去,露出玉一样的白色肌肤。 林笛想起来,在最开始的时候,这双脚踩在家里灰色地毯上的画面。 明明过去不过两三个月,却好像已经很久很久。 白色进度条上的光芒渐渐散去,空白灰暗的进度条上裂纹遍布,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林笛望着宋霏头顶上的空气—— 这是半年以来,她第一次在除自己之外的人头上,看不见任何东西。 最开始能看到进度条的时候,林笛心中是欣喜的,她体内埋藏着叛逆与疯狂,恨不得这世界再多些变动出来,唯恐天下不乱。 但事到如今,眼见着宋霏变成人鱼,又千辛万苦地重新变回人类,她才蓦然发觉,心中有了牵挂,就只希望这个人好,不愿她生出任何变数,哪怕一丝一毫。 宋霏的足尖试探着往下一点。 少女嫩而薄的皮肤,赤/裸的足底直接踩到了生长着绿草的地面上。 “不疼耶。”宋霏睁开泪水朦胧的眼睛,语气欣喜,“姐姐,我有脚了?” 隔着厚厚的鱼鳞站立,和直接赤足触碰到大地的感受,是大相径庭的。宋霏在林笛的搀扶下,如同一个在做康复治疗的病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真的不疼?”林笛婆婆妈妈,手上把着力气。 “真的不疼。”宋霏点点头,眼睛发着光,“天啊……草有点扎人。好久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她让林笛放开她,有些蹒跚地迈出一步。 两步、三步。 宋霏迅速地完成了从学步婴儿到正常成人的转变,甚至小跑起来,一个转身,裙角飞扬,少女神采飞舞的脸上,露出了自变成人鱼之后,林笛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泪水却从眼角滑落下来: “姐姐,我能走路了!我变回人类了!” 她跑回来,飞扑进林笛怀里,像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一样,把林笛拥得很紧,哽咽着,终于放声大哭。 “姐姐……呜呜……” 宋霏鼻涕眼泪蹭了林笛一身,林笛也只能无奈地将她拥得更紧。 她流下的眼泪也不再变成珍珠,而是正常的,属于人类的泪水。 “小哭包。” 在怀里哭了半天,宋霏终于好转,不客气地拿林笛的衣服把脸擦了干净,再抬起头来,眼睛和鼻头都通红通红。 “这么高兴的事也哭。” 林笛一说话,宋霏的眼角就又有眼泪要渗出来,她抽着鼻子: “姐姐……你先不要说话。” 林笛便去吻她的眼角,人类的泪水,是咸的,带着微热的体温。 林笛将它们一一吻去。 好容易等宋霏调整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后退两步,虔诚地对林笛拜了一拜:“谢谢姐姐。” 又转身,也冲天湖拜了一拜:“谢谢湖神。” 似乎只是巧合,这时起了一阵微风,吹皱了湖面,好似老人慈祥的面容。 林笛一怔。她想起自己的愿望,眼前又浮现出那不合常理的进度条,好像湖中真的有灵,正微笑地注视着这一切。 不由自主地,林笛也弯腰冲湖拜了一拜,心中默默道谢。 宋霏一刻也不愿停歇,在林笛身周跳来跳去,跑来跑去,时不时拉起裙角,伸出腿来给林笛欣赏: “漂亮吧?漂亮吧?咦,奇怪,总感觉比以前还好看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别诱惑我。”林笛没好气地给她盖回去,“要我提醒你,你里面什么都没穿吗?” “哎呀!”宋霏捂嘴小声惊呼,“霏霏都没想到呢,姐姐怎么总能想到这些。” 林笛:“……” 林·老色批·笛气急败坏,把人抓进自己怀里,一顿狠RUA。别说,还是人形态的宋霏抱起来舒服,没有了冰冰凉凉的坚硬鳞片,整个人随时都能化作一滩水,真真正正的绕指柔。 太阳升了起来,却不刺眼,淡淡的光晕笼罩在她们身上,也为湖面增添了一丝神性,远处是起伏的高山。 这画面让林笛想到了什么。 “为我跳一曲芭蕾吧,我的小天鹅。”她把头埋在宋霏耳边,缱绻地道,“这么久了,我还没看你跳过呢。” 第37章 37 只在宋霏小时候,林笛见过她跳舞。 那时候宋霏还胖乎乎的,没长开,在舞台上憨态可掬。那会儿她还能跳中心位当主舞,林笛有空就会陪许阿姨看,后来再大些,林笛出了国,不久后听说宋霏似乎是放弃了舞蹈,也没再看她跳过。 “不是放弃啦,”宋霏说,“只是瘦不下来,易胖体质嘛,跳得也比不过别人……实在没法上场。” 现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说起这番话来风轻云淡,轻轻一笔带过。 “姐姐想看什么,《天鹅湖》?”宋霏问。林笛看过她跳《四小天鹅》,跳《蓝鸟》《睡美人》,但唯一一次她主跳《天鹅湖》时,林笛却已出国了。 身后是碧色的湖泊,宋霏挽起长发,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平直的肩膀。 幼时那只丑小鸭流过的汗与泪,终于让她长成了一只优雅的白天鹅。 “你想跳什么都可以,”林笛道,打开手机摄像头,“跳你喜欢的剧目吧。” 宋霏笑了笑。她已经起了范,提起了手臂,立起了足尖,筋骨撕裂过一次,比从前还要柔软,随随便便热身就能把脚背扳过头顶。 “姐姐可能不知道,我后来转跳现代芭蕾了。” “因为你国外的那个老师?” “一半是吧。老师说现芭更适合我。”宋霏道,“我跳一首我自己的未完成的作品吧,连老师都还没看过呢。” 她拿起自己的手机,放了一首悠慢的音乐。 似乎看穿了林笛的心思,宋霏抿了抿唇,说道:“这支舞的名字叫,《依恋》。” 林笛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会叫《致Christine》之类的呢。” 刚刚宋霏说是自创曲的时候,眼睛望住她,很难不让人多想。 “我那时候想,我要编得再好些,跳得再好些,才可以在作品上写上姐姐的名字,让姐姐看到我。” 宋霏说完,便径自走到湖边站定,留下林笛在原地,为她的话微微愣神。 宋霏从小,就是一个被评价为“努力”多过“有天赋”,“乖巧”多过“聪明”的孩子。 她身材娇小,在大型舞剧中往往不是无法上场,就是泯然众人,唯一优于常人的一点,可能就是情感丰沛,动作感染力强了。 优雅舒缓的音乐响起,仅仅是在开头,林笛就已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心碎的气息。 宋霏没穿芭蕾舞服,长裙曳地,看不到脚面,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民族舞者。尽管如此,宋霏还是一丝不苟地立着足尖,举手投足间都仿佛带着一股气流,这气流托着她,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轻盈饱满,充满张力。 她微蹙着眉,时而微笑,时而忧愁,但眉头始终不曾完全松开过,即便在乐曲最欢快的时候,仿若在与有情人共舞,她未施粉黛的脸上也始终露着一抹愁容,旋转与跳跃间高高伸出的手臂,仿佛要去抓住一些怎么也抓不到的东西。 依恋,依恋…… 恋而不得,无枝可依。 宋霏的老师曾评价她,“有一股哀怨的悲剧气质”,也将她往着这个方向塑造。 乐曲走到尾声,越加低靡哀伤,舞者的动作慢了下来,手臂动作幅度收小,最后的定格动作是匍匐在地,手臂前伸,露出骨骼线条清晰的瘦削背脊,宛若一支凋零的野百合,洁白而脆弱。 一舞终了,宋霏却久久才抬头,似乎还浸在舞蹈中的情绪里,跳散的发丝遮在脸前,整个人显得有些失神。 林笛停止录影,走上前去,蹲下身看她。 “什么时候创作的这支舞?” “……以前,想姐姐的时候。”宋霏顿了顿,如实回答。 “这么惨啊。”林笛无奈,把人扶起来,为她整理好头发,在宋霏微红的鼻尖上吻了吻: “下次想我的时候,创作一首《致Christine》。知道吗?像《致爱丽丝》那样,很欢快的那种。” …… 她们回到车上。幸好这时候周围没人,否则一人一椅上去,两个人推着辆空轮椅回来,被人看到肯定要直呼“神迹”。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踏进车门,宋霏很新鲜地在地上踩了踩,环视四周: “哇,这样看,真的整辆车大部分都是水池。” 林笛拿毛巾浸了水,把她搬到沙发上:“坐好,脚抬起来。你在地上踩得太脏了。” 把宋霏的脚擦了干净,没有准备多余的拖鞋,又起身去给她找袜子。 宋霏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林笛忙前忙后,也不提醒她,自己已经能自由活动了。她晃荡着脚,就像从前晃荡着尾巴一样。 林笛给她穿好袜子,拍了拍,看着宋霏不安分的脚趾头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已经不再是行动不便的人鱼了。 “下来,别老坐着。”伺候着人的手一顿,林笛起身,“当鱼当得骨头都软了。” “不嘛不嘛。”宋霏仰倒在沙发上耍赖,“我就是要软软的。” “起来做家务,”林笛说,“下山找个地方把水都放了,然后……” 话说一半,她突然顿住。 “然后回家吗?”宋霏接上话茬,“没有说我们可以回家吧?不然,我们先回我妈妈那边住?她那里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住偏一点的房子。” 林静毓那边还是没有消息,林笛能看到的,只有通过层层筛选,公布在网络上的官方公告。二期实验的进展,联合志愿实验的招募,针对异化的原理研究,以及最重要的,关于克制异化的药品研发进程…… 最后一项,在全球各个国家都毫无进展。 有许多人不想看到药品的成功问世,他们已经从异化中尝到了甜头。重度异化者被这类人认定为失败品,轻度异化者则被称为“新人类”,代表着人类融合进化的新方向,甚至已经有部分工作公然在招聘中写明了“异化者优先”。 每每思及此处,林笛就觉得头疼。林静毓在做的事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她的母亲总是擅长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或许,这也是她们母女关系不睦的一大原因。 “回去你那边吧,”林笛道,“联系一下许阿姨。” “好。”宋霏兴致冲冲。她把在湖边褪下的那些废鳞也收集起来了,和原来的鳞片放在了一起。 这样看,宋霏异化后,留下来的纪念品还很多。 宋霏一一清点: 四百七十三枚尾部鳞片,五枚腰部鳞片,四颗圆形珍珠,若干异形珍珠,一辆轮椅,一条披巾,一个婴儿磨牙玩具,一袋奶粉试用装,无数件泳装上衣,若干防水饰品…… “我要专门做一个陈列柜,存放这些东西。”宋霏说,“好像做梦一样哦。” “是啊,确实。”林笛也看着这些东西,感慨,“谁能想到,一个人二十岁了还在用磨牙玩具呢?” “!” 宋霏锤了林笛一下,立马用披巾把被自己啃得坑坑洼洼的玩具包起来:“姐姐又欺负我!” “我哪有欺负你?是你欺负我好不好。”林笛无辜道,扯下衣领露出那些伤痕,“看看,看看,小狗咬的。” 林笛扯衣领的动作越发熟练,这一招已经成为了她面对宋霏时的必杀技,屡试不爽。 “好嘛……”宋霏果然永远会给出她想要的反应,委委屈屈地凑过来,在林笛锁骨颈项间落下细细密密的轻吻,“对不起嘛。霏霏亲亲,痛痛飞走。” 但她往上看向林笛的目光,分明又是狡黠的,她知道林笛最受不了绕指柔,也知道林笛必定会沉溺于温柔乡。 伤痕是林笛抛出的诱饵。 小兽般的亲吻,则是宋霏为姐姐量身定做的陷阱。 第38章 38 还没等宋霏先联系,许缦柔就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霏霏啊,有个还没对外公布的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什么?” “是关于一期志愿者实验的事……”宋母神神秘秘。 “成功了吗?!”宋霏分贝猛地拔高,把旁边的林笛吓了一跳,“是不是成功了?中燕怎么样?” 江中燕,就是曾经宋霏教过的一位盲人小姑娘,志愿参与了本次异化实验。 “让中燕和你打个招呼吧。”宋母微笑,镜头一阵晃动,背景一片纯白的金属色,类似医院和研究所的地方,小姑娘稚嫩的脸跃入屏幕,比从前长大了不少。 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的眼睛。 瞳仁比寻常人都大,深黑,亮亮的,像是初生婴儿的圆眼,虽然比例不太协调,有些诡异,但配上江中燕脸上灿烂的笑容,只会让人觉得纯真而喜悦。 “宋老师!”林笛凑在一边看,画面里是个梳着长辫,一看就很文静的小女孩儿,“宋老师,我终于能看见你了!你真的好漂亮!” “中燕!”宋霏感动得捂紧了嘴。江中燕是先天目盲,只能从盲文书本里感知这个世界的形状与色彩,平日里怕眼睛吓到别人,脸上总是带着一副小小的墨镜。 但现在的江中燕,除了眼睛比一般人大些,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她自信热切地看着镜头,大眼睛扑闪扑闪,要使劲把从前只能用手描摹的宋霏的脸刻进脑中。 “中燕的眼睛也好漂亮!”宋霏惊喜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习惯吗?最近吃的是什么?” “我们吃的是鱼眼睛,”江中燕说,“吃了好多好多鱼眼睛,再佐上一些其他的肉,说是分散种类。还好最后异化成功了。” 宋母在一旁画外音插嘴:“这次的实验大获成功,除了一个没有好好吃饭的,所有志愿者的异化情况都符合预期。现在已经在进行二期实验了,确保万无一失后就可以对外公布成果。” 江中燕道:“而且我们算轻度异化哦!可以正常生活的那种!” “太棒啦!”宋霏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有没有出去玩过?老师以前跟你说好,要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的。” 江中燕摇头:“现在还在做复健,不能出去,不过我已经在学认字了,我学得比别人都快。老师,等我出去了,我们可以见面吗?好久没有见过老师了。” 林笛发现,宋霏格外偏爱这个小姑娘,是有原因的。她们俩都是娇软的性子,本质却又很韧,努力而倔强,像吹不倒的小草。 参与这个项目的五十名志愿者中,只有江中燕是未成年人,她是执意要来参加这个项目的,说服了父母、老师,又说服了项目负责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在签下一份未卜的协议,进入全封闭的研究所时,心里究竟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 宋霏连连点头:“好,中燕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等见面了,老师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江中燕才恋恋不舍地被人叫走了,许缦柔重新出现在镜头中,打量了一下宋霏所在的背景: “你们还在外面呢?” “妈咪,刚想和你说这事呢。”宋霏道,“我们准备回去了。姐姐那边的房子是不是还不能住?我们家那边能住吗?” “能住,有什么不能住,没异化就能住。”许缦柔端详了一下镜头中宋霏的脸,又把林笛也叫出来看,“哎呀,小笛黑了不少,但你们看着都还挺健康。这是去哪了?” “西北!”宋霏兴冲冲地讲,“妈咪,等回去再跟你们说,我们有大事情要告诉你。” …… 挂了电话,林笛心头有些不妙:“我们有什么大事情要说?” 宋霏理所当然地指指那些鳞片:“这个呀!从人鱼变成人,很神奇诶!” 林笛扶额,本能地抵触:“你说出去,能瞒得住?别忘了你是怎么变回来的。” 宋霏这才反应出不对来:“姐姐原来不想说的吗?我以为林姨的项目没有进展,姐姐会想帮忙的呢。” 林笛沉默。 她和宋霏到底不一样,林笛自认是冷血动物,没有宋霏那样的热情。别人异化成什么样,和她林笛有什么关系?光是救宋霏一人,就快把她榨干了,林笛自认没有拯救苍生的本事。 可是林静毓要拯救苍生,宋霏也菩萨心肠。宋霏小心翼翼地挪到林笛身旁,张臂把她抱住,轻声。 “我知道,要付出的不是我,而是姐姐,我这样说其实很强人所难……但是,异化终究不是一件可控的事情。虽然中燕她们的实验成功了,看起来是好事,但重度异化连研究员都控制不了,更何况普通人呢。 “我异化过,我知道重度异化的痛苦。说实话,如果不是姐姐,我可能就一了百了了。姐姐可能不知道,我有偷偷加过一个重度异化者的群,那个群最开始有一百多个人,现在只剩下七十多人在线了……” “姐姐,你想知道我许的什么愿望吗?” “我不想知道。”林笛闷闷地,“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宋霏的愿望难道不是关于她的吗?难不成还真是什么“希望世界和平”? “可是姐姐,你就是我的湖神呀。”宋霏合掌,面露哀求,“就一次,听听我的愿望,好不好?” 林笛知道,宋霏这算是道德绑架。 她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性格,也有当拯救世界的英雄的时候。 可是人在心爱的人面前,总是想要逞一逞英雄的。 她闭了闭眼。 宋霏像只倔强的小羊一样,拿头一直往她怀里钻。 在最开始,知道自己血液作用的时候,林笛也曾一时冲动,想打电话告诉母亲这个消息,告诉她,世界选中了你的女儿成为解开这场困局的钥匙,非常荣幸,如果这副身体你需要,那么就拿走吧。 但那时林静毓在开会,电话没有接通,林笛便打消了念头。后来,异化真的蔓延了,全球都在努力攻克难关,她又开始心存侥幸:万一可以不用她,人类就凭借自己的智慧研究出了解药呢?异化的社会,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可是没有任何一家研究所宣布自己研究出了解药,人们甚至找不到除了不吃肉以外,克制异化进程的其他方法,更别说将其逆转了。 林静毓接手集团的时候,曾经说过:“你父亲是个没用的东西,集团在他手上,就是浪费。有能力的人就要出头,就要做事,林笛,你明白吗?不管你以后想做什么,你不能浪费你自己。” 这是难得的,林笛曾同意过母亲的观点。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说,“好。” 第39章 39 当然,林笛不是普通的湖神,要她实现愿望,是要付出代价的。 好容易宋霏变回了人身,林笛就像饿了三年的狼一样,咬住了终于出洞的兔子的后颈,把人叼回了自己的巢穴里。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撑着头,林笛懒懒道,手自然地爬上了宋霏的腰。 “感觉不一样……”宋霏小声。 她们下了山,停在房车营地里。窗外下了小雨,淅淅沥沥,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天然的白噪声,使人心中顿生困意,忍不住地想往身边的热源靠近。 但又和第一次跑上林笛的床时不一样。 那会儿宋霏的心态是不成功便成仁,是飞蛾扑火,是及时行乐不去想明天。酒意上头,少了许多细腻,过程仓促到记忆都不连贯,只留下电影蒙太奇般的零碎片段。 但现在,可是她们自心意相通后,第一次同床共枕。 房车的床也比家里的床小,车顶逼仄,宋霏侧对着窗,雨声打在她的心上。 林笛的存在感在黑暗中格外地高。 压在身上手臂的重量,身后缓慢悠长的呼吸,林笛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都仿佛羽毛一样撩拨她的心脏。 偏偏林笛可恶极了,猎物真正到了嘴边,反而不急了,悠然欣赏着宋霏焦灼的姿态,手上把宋霏拥得紧紧,嘴上装得正派: “就是抱着你睡,不干别的,你今天也累了。” “我又没在想什么。”宋霏嘟哝。 这样一个雨夜,静静的拥抱确实能使人很快放松下来。感受到掌下的身体逐渐不再僵硬,林笛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自己埋到宋霏发间,亲了亲她的肩膀: “睡吧。” …… 第二日,林笛难得地赖了床。 宋霏一向起得晚,跟这样的人睡在一起,似乎她也被传染了,醒来之后看见身边人还甜甜地睡着,便也跟着闭上眼睛继续睡。 再醒来,是被宋霏压醒的。 一睁眼就看到宋霏骑在自己身上,一个危险的姿势,似乎已经洗漱过,得意地展示自己可以灵活劈叉的双腿: “姐姐好懒,睡到中午还不起床。” “中午了?”林笛愕然。 她一向觉少。自己睡时醒得早,有人在旁边时更早,很难睡得安稳,没成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也会赖床。 “懒什么,还不是被你传染的。” 伸手轻轻一拽,宋霏便倒了下来,笑嘻嘻地滚到一旁,像条八爪鱼似的把她抱住,蹭蹭。 “你早上干嘛了?” “喂猫,给鳞鳞洗了个澡,打扫卫生,然后把水都放掉了。” 宋霏仰着脸,一脸的“求表扬”。 “今天真勤快。”林笛摸了摸她的头,起身下床。 车内水池空空荡荡,只剩下放置的一些饰品,看上去颇为凄凉,像个倒闭的游泳馆。不过这倒成了鳞鳞新的游乐场,在里面滚来滚去,蹭上自己的气味,不断地扒上隧道,又出溜下来。 “鳞鳞。”林笛蹲下来唤它。 宋霏一变回人身,鳞鳞的态度就很势力地变化了,刚回来的时候,还围着宋霏闻了好久: 真奇怪呀,这个人明明很面熟,为什么突然就跟之前不一样了? 我的鱼呢,我那么大一条鱼鱼,哪里去了? 于是,原本只偏心宋霏的鳞鳞,现在变得对两人一视同仁了,和林笛没有了之前它自认为的竞争关系,就变成了普通的宠物猫,也愿意对着林笛翻肚皮撒娇。 “喵呜——” 鳞鳞高声,看了林笛一眼,一个助跑跳上了隧道,在隧道中央趴了下来,正好与蹲下身的林笛视线平齐,脸在透明隧道上挤压变形,粉色的肉垫看起来就很好捏。 “哈哈哈哈哈又傻又可爱。”宋霏隔着玻璃跟猫亲亲。 水池现在闲置不用,就成了猫的新窝,可比它之前的笼子大了不少,从茅房直接升级成大别野。原本宋霏的东西也被它占去,上面还留着宋霏作为人鱼时的味道,让鳞鳞很是迷恋。 只是这份迷恋,似乎逐渐变味,看着不太对劲。 宋霏撑着头,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磨蹭着自己的脚,撅起屁股的鳞鳞,表情一言难尽。 “我们鳞鳞……是不是发情了?” 林笛:“……虽然,但是,怎么会这么早?” 但很显然,鳞鳞是只早熟的小母猫,天赋异禀,不过四个多月就开始发情。夜晚,林笛和宋霏睁着眼,在绵绵不绝的猫叫声中面面相觑。 “没事,很快就出省了,”林笛道,“明天找个比较繁华的城市带她做绝育。” “真可怜,”宋霏轻轻,“幼小的小母猫还不知道,命运已经拎起了它的后脖颈。” 鳞鳞在宋霏原本的鎏金大贝壳枕头里蹭来蹭去,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浑然无知,精力充沛地喵喵叫着。 “看点电影吧。”林笛妥协了,毕竟做人不能跟小猫咪计较。 她打开投影仪,两人躺在床上,头顶就是电影画面。热恋期的小情侣,手牵着手盖着同一床被子相互依偎,看着温馨甜蜜的爱情电影,在这样的场景下,似乎连尖锐的猫叫都动人了许多。 ——饶是如此,第二天起床时,两人脸上还是都挂上了黑眼圈,来到水池边一看,鳞鳞倒是叫累了,盘成一团睡得正香。 林笛咬牙切齿:“果然我还是觉得,我跟这猫八字不合。” “别这样嘛,”宋霏笑,“鳞鳞现在都接纳你了。看这毛绒绒蓬松的一团,多可爱。” 宋霏的手虚虚地去拢猫的毛,甚至怕打扰到它睡觉,还贴心地保持了一段距离。 虽然鳞鳞对宋霏的滤镜消失了,对林笛的态度也恢复正常,但—— 宋霏对猫的滤镜却还没有消失。 林笛表情平静地在心里默念三遍: 不要跟猫争风吃醋不要跟猫争风吃醋不要跟猫争风吃醋。 再看向鳞鳞,不叫唤也不动弹,果然可爱了许多。 可爱的小猫咪直到被抓进笼子里,才慢半拍地开始表示不满意。 它已经在广阔的水池中占山为王,还有各种可以钻来钻去的隧道、跳来跳去的小平台,这时候让它回到狭窄的笼子里,让它开始不停地刨笼子,眨巴着蔚蓝的眼睛,试图萌混过关。 宋霏蹲在笼子前。 “今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呀?大城市哦,开心不开心?我反正很开心啦。” 鳞鳞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喵”了一声,低头继续刨笼子。 “我看这猫像狗,”林笛评价,“它指不定混的哈士奇。” 笼子很重,林笛没让宋霏拿,自己提下了车,再回头接宋霏下来。 宋霏着一袭到脚踝的连衣长裙,材质轻薄,裙摆随风摇曳。头发又长了许多,松松地披在脑后,发丝飞舞间仙气飘飘,让脚下踩着的,林笛随手在路过的休息站买的普通凉鞋都高档了许多。 末夏的阳光已经不那么浓烈,洒在宋霏白皙的脸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边,美丽不似凡人。 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让许久未踏足现代城市的宋霏扶着车门,一阵恍惚。 在她身上,疏离感一闪即逝。 恍惚许久,宋霏的目光看向林笛。 林笛正静静地注视着她,连笼子里的鳞鳞都安静。 这里,不是无边孤寂的大海,也不是旷远寂寥的高山。 这里有林笛。 这里,是她的人间。 第40章 40 房车不便在市内通行,两人提前下车步行,如一对普通的路人。 不息的车流,熙攘的行人,街边的店铺都正常开着,有人在路边发着传单,商铺中传来音乐和食物香气,一切似乎都和从前没有不同。 林笛一手提着猫笼,一手撑伞。 宋霏懒洋洋地把手伸出伞外,晒太阳,鞋跟踩在地面笃笃地响。 “好久没有这样了……”另一只手挽着林笛,宋霏东张西望。群居性的动物回到人类社会,见什么都觉得亲切,经过一个人都想打个招呼。 非要说有什么悄悄改变了,就是自然地走在街上,和普通人融为一体、毫不突兀的异化者们。 不仔细观察,真会错眼就把他们忽略过去。 有人兽耳上穿了孔,带着各种夸张的饰品,在街边拍照; 有人裤子上做了改造,伸出一条尾巴来在身后晃荡,上面还挂着购物袋,边走边和同伴的尾巴打架。 迎面而来的是一家三口,咿呀学语的小孩骑在父亲肩膀上,两手抓着父亲头上的角,角上还套着圈,系了一根蝴蝶结,年轻的父母就说说笑笑地从林笛和宋霏身边路过。 异化初期,菜价高涨、疯抢物资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空气中弥漫着灰色,互联网上吵成了一锅粥,灭世论、阴谋论和各种教派层出不穷,异化者不是在街上烧杀抢掠,就是带着帽子口罩贴着墙根行色匆匆。 但在夏日的阳光下,不过两三个月工夫,阴霾似乎消散,社会在普通人和异化者之中找到了平衡,那些黑色进度条在林笛眼里也不再可怖。 宋霏却好似猜出了林笛心中所想,严肃地开口。 “姐姐,你知道那些重度异化者都去哪儿了吗?” 异化初期,可是有不少重度异化者在外抛头露面的。 “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被带走了,有的流亡在外……” 在表层的平静之下,有更大的风暴在酝酿。 “我知道。”林笛无奈自己空不出手,只能把宋霏往自己身边紧了紧,再次保证,“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不会反悔。” “那就好,嘿嘿。”宋霏立马一改沉重的语气,展颜一笑。 街口一位阿伯骑着播放着音乐的糍粑车路过,宋霏眼前一亮,马上抛弃了林笛,噔噔噔地跑上前去,盯着糍粑从机器里面一粒粒滚出来,开心得不得了。 “我好久都没吃过这个啦!” 卖糍粑的阿伯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一边给她包装,一边说道:“我每天都走这条街啊,想吃的话随时都可以过来噻。” 宋霏也不解释,笑嘻嘻接过:“谢谢伯伯!” 拿牙签戳起一粒糍粑,转身喂到林笛嘴里。 “怪甜的。”林笛评价。这东西她也很多年没吃过了,在她看来是小孩子吃的玩意。 “甜甜的人吃甜甜的东西嘛。”宋霏开心,又强喂给林笛一粒。 这附近刚好有很多小吃,走到宠物医院门口的时候,宋霏已经吃完了糍粑、鱼蛋、臭豆腐,正捧着碗狼牙土豆。 “你胃不好,小心吃坏肚子。”在门口等她吃完,林笛提醒道。 “没有耶,好像变成人鱼把我的胃治好了。”宋霏嘴里含着食物,含含糊糊,“就一次嘛,太好吃了,这才是生活嘛。” 在街上走着走着,身上沾染了路边摊食物的味道,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像只小仓鼠,站在建筑的阴影下,身上的金边消散,宋霏终于又成为凡人。 过市井气的生活,为一点小事而雀跃欢欣。 “吃完啦,走吧。”把垃圾扔进垃圾桶,宋霏拍了拍手。 鳞鳞并不害怕医院。宠物猫本就性情温和,加上曾经来过,知道这是救命的地方,它并不抵触,只是有点想不通: 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好像没有受伤呀? 懵懵的小猫咪任由医生摆布,只听得懂自己又被人称赞“乖巧”了。 这位医生也是名异化者,露出的手背上长着羽毛,没有完全异化成翅膀的程度。没有人对他的情况表示惊讶,大家都见怪不怪,宋霏只是看了看,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这颜色真漂亮,怎么长出来的。” “专门去染的,”高大健朗的医生一撩袖子,露出一排染成孔雀绿的羽毛,“漂亮吧,而且不会掉色。” 鳞鳞被晃动的羽毛吸引了,抬爪去扑,医生又补充道:“而且小猫小狗都很喜欢。” 显然对自己的异化情况十分满意。 “这年纪绝育有点早啊,”医生道,“推荐再过一两个月做比较好。” “但是它已经发情了。”林笛无奈道。 “哦?”医生愣了愣,“那行,做个检查,合适的话就做。疫苗都打了吧?” “打了。”此前受伤时检查过,前主人还是把该打的疫苗都打了的。 鳞鳞乖巧地敞着肚皮被剃了毛,抱上机器做检查。医生和二人闲聊: “鳞鳞是你们谁养的?” “我们一起养的。严格来说,算是她的。”林笛指指宋霏。 “哦,你们一起合租是吧。” 按一般人的脑回路,医生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不是。”林笛笑笑,牵起宋霏的手,“我们同居,她是我女朋友。” 林氏猎爱秘籍之: 大方地在外人面前公布恋爱关系。 “哦,哦哦……”医生愣了愣,在两人中间来回看了看,半天才一拍脑袋,尴尬地笑道,“看我这眼神,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挺好的,挺好的,那个,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宋霏憋着笑,一半是甜蜜,一半是被逗的:“谢谢谢谢,借你吉言。” 医生还没反应出来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逃也似的回头去电脑上看检查结果了。 宋霏在后面拿手肘戳了戳林笛的腰: “姐姐姐姐,早生贵子。” “早生贵女。”林笛顺口纠正,趁医生看不见,当着护士的面旁若无人地低头在宋霏脸上亲了亲,低声“你想要的话,我给你生。” “真的啊?”先调侃的人反而被将了一军,瞟了林笛一眼,见她不似说笑,才道,“我才不要呢,我还想和姐姐过二人世界。” “真的啊。生小孩很疼的,这种事怎么可能让你去做。”林笛理所当然道,“不过我们早不是二人世界了。你看鳞鳞,又在那看。” 鳞鳞仍旧四仰八叉地躺在工作台上,睁着婴儿般纯净的眼睛,看着两人的小动作。 “鳞鳞,我的宝宝——”宋霏西子捧心,“妈妈马上让你解脱啊,乖。” 绝育手术耗时不长,鳞鳞直到被抱上手术台的那一刻,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两位家长在门外等候。 这是家较为大型的宠物医院,周围人来人往,土狗与赛级犬一色,串串与纯血齐飞。 宋霏似乎还有毛绒控的本质,看着这个走过去,又看着这个走过来,眼睛都直了,兴奋地一转头,林笛就知道她嘴里要吐出什么: “姐姐姐姐,我们回去再养条狗吧!猫狗双全嘛,多好。” ——果不其然。 旁边也有在等候的家长,闻言自来熟地插嘴: “是啊是啊,猫狗双全多好,我们家就是,别提多幸福了。你们家养的猫啊?” “是啊,在里面做绝育呢。”宋霏回答道,“你们家养的什么狗啊?好不好养?” “哦,我们家啊,我们家是比格。”那人语气表情自然,“比格大王嘛,知道不?我们是领养的实验犬,可乖了,就是臭了点。狗嘛,没法避免的。” “哦哦,比格。”宋霏显然对狗也是一知半解,“记住了,回去了解一下。” 那位家长满意地笑了,苦口婆心道:“不一定非要去犬舍买那些贵的,领养代替购买,领养代替购买,狗也开心,人也开心嘛。” …… 鳞鳞被推出手术室,整只猫还是懵的,因为打了麻药,半截粉色的小舌头耷拉在嘴巴外边,一脸痴呆相。 宋霏“咔咔咔”地又拍照又录视频。 “它醒来会不会生气啊?”宋霏担心,“我们是不是该表演一下抢猫的戏码来着,让它觉得我们不是在害它?” “早又不表演,现在晚了。”林笛道,揪着鳞鳞的小舌头玩,“没关系,它不敢生气的。” 医生在一旁开单:“伤口看护消炎三天,没时间的话可以住院。你们是打算住院还是带回家?” “我们自己看护就好啦。”不等林笛回答,宋霏抢答道,“我们急着走呢。” “可以。那我说一下注意事项……” 宋霏仔细聆听,林笛主要负责开车,也管不到日常看护,便去和鳞鳞大眼瞪小眼。 鳞鳞已经逐渐转醒了,脑子还迷糊着,伸爪搭在林笛手上,脑袋蹭她的手背,不明白自己怎么又带上了圈,身体还痛痛的。 “你又受伤了,”林笛一本正经,不管猫听不听得懂,先向它灌输一通,“我又救了你一次,知道吗?要好好感谢我。你妈妈可准备养狗了,到时候她移情别恋,你能依靠的可就只有我了……” 伤痛脆弱中的鳞鳞果然乖巧极了,也不知道听懂了几成,就像在那个夜晚第一次遇见林笛时一样,展露出依赖的姿态,甚至安心地打起了呼噜。 在从前,这种殊荣只有宋霏才有。 林笛头一次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看鳞鳞也难得地顺眼了不少——说到底,她就是喜欢乖的。 避开伤口顺着鳞鳞的毛,感受着掌下小生命呼吸的律动,耳边听着医生事无巨细地对宋霏做着交代,林笛第一次自发地想到: 一家三口,感觉还挺不错。 第41章 41 在宋霏的畅想中,她们很快就能从二人世界飞跃成四口之家。 两人不再像来时那样慢慢悠悠,加班加点地直往家的方向奔去,而宋霏一边照顾鳞鳞,一边在网上恶补关于狗的知识。 一周后,她们回到宋霏的郊区别墅。 “姐姐你看,我有这么大的地方——”宋霏手臂划出整个院落,因为有请人定期清扫,房子并不太脏,只是有些空寂。 “养条狗不过分吧!” “你想养就养,”林笛哭笑不得,宋霏已经在她耳边叨叨分析了一路了,硬生生把她也培养成了半个犬类专家,“我的意见不重要。” “谁说的,明明就很重要。这可是我们要一起养的狗诶。” “你喜欢我就会喜欢啊。你不是说觉得喜乐蒂比较好?” “可是我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领养诶……” 宋霏像只小跟屁虫似的跟在林笛后边,絮絮叨叨。等到忙前忙后地将收拾完,将主卧理得能住人之后,宋霏便一把抱住林笛的腰,两人齐齐滚倒在柔软的大床上。 “啊——还是家里的床舒服!”宋霏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好累好累。” “还没洗澡呢。”略有洁癖的林笛惦记着这个,试图起身。 “躺一会儿嘛。”宋霏从背后揽着林笛的腰,不放她走,“就一会儿。” 但她的手却作怪地在林笛身上游来游去,搂着林笛细韧的腰,羡慕道:“姐姐,摸摸腹肌。” 一趟西北之行,整日就是坐着开车,把林笛的腹肌都快折腾没了,只隐隐剩下些形状轮廓,但宋霏还是羡慕得不行: “我什么时候才能也拥有腹肌呢?” “明天起来跟我锻炼。”林笛闭着眼,一把抓住宋霏的手不让动。 “不行。压腿和健身不能两全,”宋霏一本正经,“不然到晚上就很累很累的。” …… 尽管气氛略微荡漾,但两人说着说着就真睡着了,实在是累得很,一睡就睡到了日薄西山。林笛从床上爬起来,总觉得她们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鳞鳞被冷落了好半天,在笼子里委屈得直叫唤。 把鳞鳞放出来熟悉环境,这胆小鬼却又被偌大的陌生别墅吓得不敢走动,一直绕在林笛脚边。 “现在又知道跟着我了。”林笛弯腰一把把它抱起来,放在肩头,确实像抱着个女儿。 ……嗯,已经绝育了的女儿。 宋霏睡眼惺忪、如一抹游魂般飘出卧室,在厨房找到林笛时,看见的就是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一幕: 夕阳透过玻璃窗,在流理台上洒下碎金般的影子。林笛系着粉色的Hello Kitty围裙,挽着袖口,长长了的头发松松扎在脑后,露出半张轮廓干净利落的侧脸。嘴角勾着一抹淡笑,让她整个人少了很多攻击性,哼着歌在切菜,灶台上的瓦罐中飘散出汤的香气。 鳞鳞趴在林笛肩头,尾巴把她整个脖子都圈了起来,见到门口的宋霏,开心地“喵”了一声。 林笛闻声回头,看见宋霏。 “起来了啊?晚上吃清炒娃娃菜、干煸四季豆、红烧鱼块和番茄鸡蛋汤。起太晚了,来不及做别的,明天早点炖排骨怎么样?” 宋霏怔怔。 见她站在门口不出声,林笛又问:“怎么了,还没睡醒?” 面上带笑,语气温柔。 “没有。醒了。” 宋霏这才挪过去,从背后抱住林笛,蹭了蹭鳞鳞的头。 这在过去她连想都不曾想过的场景,如今竟然可以成为生活的平常,仅仅是因为她们是恋人了,她是她的女朋友。 女朋友。 “嘿嘿。”咀嚼着这三个字,宋霏就像偷喝了蜜的小熊一般傻笑起来。 “一醒来就傻傻的。”林笛无奈道,“把鳞鳞抱走,我要准备炒菜了。” “好。”宋霏微垫起脚,亲了一口林笛的后颈,那上面的伤痕已经逐渐淡去,比从前好了很多。她把鳞鳞从林笛身上摘下来,“今天鳞鳞怎么这么粘你呀。” “它害怕,你先带它熟悉熟悉环境吧,免得它可能乱尿。”放松状态下的林笛着实有点不解风情的潜质,手上刀工麻利,把菜切完后,才回头亲了亲宋霏的额头,“去吧,把门带上。” “好。”宋霏转身走到门边,又想起什么,问道,“我们明天去和我妈妈吃饭吗?” “可以。”林笛道,“方便的话,就让阿姨过来吃吧,我下厨。” …… 约人时有多豪横,等人时就有多紧张。 许缦柔还在路上呢,宋霏就已经坐不住了,从房子的这头走到那头,一会去抱林笛,一会去逗鳞鳞,焦躁得没有一秒钟消停。 “怎——么——办——呀——” 宋霏可怜兮兮。 她越琢磨越觉得,打电话的时候,妈咪就已经发现了不对,只是准备等到见了面再来算账,回想起来眼神就不太对劲。姐姐还直接把人邀请来家里亲自下厨招待,这不就等于明牌了嘛—— “本来就是要摊牌的,放轻松。”早早就出过柜的叛逆少女·林笛如是道。 三个人,六菜一汤,已经足够彰显她的诚意。菜品都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出锅,力求许缦柔到的时候,马上就能吃到最新鲜的。 不管宋霏多紧张焦虑,许缦柔还是到了。 一辆低调的黑色雷克萨斯停在别墅前,后座门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色高跟鞋,往上是一条垂感高级的杏色西装裤。 看着许缦柔,就能轻易地想象到宋霏二十年后的样子,只不过经历了岁月的沉淀,脱去了少女的懵懂浮躁,打磨出一身波澜不惊的雍容气度。 “霏霏,小笛。” 许缦柔说起话来也和宋霏如出一辙的缓慢,但音色特意压过,不似宋霏那样清脆锐利,更能镇得住场。 “妈咪!”宋霏叫了一声,却没有扑上前去。 “阿姨,好久不见。”林笛不卑不亢道。 虽然是见家长,但两家毕竟十几年交情了,熟得不能再熟,林笛也不怯场。 “进去说吧。”许缦柔扫了两人一眼,道。 宋霏蹦跳着去挽母亲的手,见到家人的喜悦冲淡了她的紧张,她亲昵地蹭着许缦柔的肩膀,感慨万千地道: “能见到妈咪真是太好啦。” “你这孩子,”许缦柔道,“不是一直有打电话么。” “妈咪不懂,不懂,”宋霏连连摇头,心下酸胀,“待会儿跟你说。” “有什么大事?”许缦柔轻轻拍着宋霏的手。 林笛动作很快,十分钟不到,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就已上齐。她也是吃惯了高级餐厅的人,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倒是把许缦柔惊讶住了: “这么隆重,都不知道小笛做饭原来这么好吃呢。” “阿姨喜欢的话,以后可以常来。”林笛道。 “等会儿,我拍张照片给你妈妈。”许缦柔笑道。 宋霏问:“现在可以联系林阿姨了吗?” “我可以,小笛的话,看情况。”许缦柔说,“情况不是很好,你林阿姨最近很暴躁。”又转向林笛,“你要是有事找你妈妈的话,最好通过我会比较方便。” 林笛平静道:“知道,谢谢阿姨。不过我没什么事。” 需要通过外人转达才能交流的母女,她们这也算是独一份了吧。 倒是宋霏一听,愣了愣,在桌下踢了踢林笛:“不是啊,我们有事的,这可是关乎全人类的大事!” 宋霏说话一向夸张。 许缦柔靠住椅背,道:“你们有什么关乎全人类的大事要告诉我?……如果是你们在一起了这件事的话,可不算关乎全人类哦。” “当然不……”宋霏一惊,“妈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啊?!” 就连林笛都被说得僵了一下。 “霏霏这孩子,从小就藏不住事。”许缦柔说着话,却是对着林笛。“我以前就不同意你们往来……还好你也懂分寸,特意疏远了我们霏霏。只是没想到,这次异化,还是拦不住霏霏去找你,哎,女大不中留啊,是不是?还背着我偷偷回国。” 宋霏低着头听训,桌下的脚已经缠上了林笛。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也不好说你们什么。本来呢,我作为母亲,作为看着你们俩长大的长辈,是不愿意看到这种结果的。但是异化降临,我也看开了……只要你们没事,安全,可以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那阿姨也祝福你们。不过啊,小笛,阿姨还得敲打敲打你,你的过往我也略有耳闻,现在和我们霏霏在一起了,你要保证你能收心,可不可以?” “可以,阿姨,我保证。”林笛笑笑,“霏霏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会好好对她。条件允许的话,我打算和她结婚。” 宋霏的头已经彻底抬不起来了,几乎埋到了饭碗里,露出来的耳根红通通的。 她听着林笛和母亲融洽地你来我往,好像她们才是一家人,自己才是那个紧张得不行的上门媳妇,直到被林笛拉了拉手,才反应过来: “你不是要跟阿姨说……那件事的吗?” “啊?哦、哦……”宋霏慌乱地一把推开椅子站起身,“妈咪你等下,我去拿点东西给你。” 明明是早都准备好了的东西,宋霏这一拿却拿了足足五分钟。等她推着辆轮椅,轮椅上放着一个大纸箱出来,已经恢复成了兴高采烈的样子,迫不及待地要跟母亲炫耀自己的神奇经历和宝贵收藏。 “这是什么?” 许缦柔一头雾水,却又隐隐生出些预感,慢慢走上前去。 “锵锵——” 宋霏打开纸箱,露出里面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大声宣布。 “下面即将为您播放的是,《神奇霏霏历险记》!” 第42章 42 故事才听一半,许缦柔已泪流满面。 许缦柔一哭,宋霏就被感染到,也跟着哭,母女俩抱头痛哭,把林笛像个局外人似的剩在原地,尴尬地捂好刚刚扯开来展示了伤口的领子。 原来宋霏连好哭都是遗传的,林笛想,十几年的温柔长辈在自己面前大哭该怎么办,在线等,急。 好在许缦柔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抽泣了一会儿,抹抹眼泪,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睛还红着,活脱脱一位梨花带雨的美妇人。 她手上攥着一枚鳞片,郑重地对林笛道: “谢谢你,小笛。幸好霏霏碰上了你……” “没什么,没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林笛以一种“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的语气回道。 许缦柔珍而重之地将那枚鳞片用手帕包了起来,放进胸前口袋,说这以后就是她的护心符。宋霏一听这个,可不哭了,又大甩卖似的捞了一大把给她: “带回去多做一点,给家里每个人都带上。” 许缦柔还真答应了,把鳞片都仔细放进手包。然后回头看向林笛。 “你们的意思我清楚了。这样吧,时间不等人,刚好这附近有我们家名下的医院,我们现在就走,明天就可以把血清送到你妈妈手上。” 别墅外,黑色雷克萨斯的车灯沉默地亮起,驶往市区的方向。 …… 在许缦柔的安排下,她们和江中燕见了一面。 小姑娘还在观察期,获准出来的时间很短,她们在附近订了个包厢,一起吃饭,点什么菜都要经过研究所审批。 江中燕比视频中还要瘦小,眼睛却很灵,没有视频中看起来那么呆板,如同婴儿的眼珠,对世界和人都充满了好奇和探究欲。 “宋老师!”江中燕紧紧拉住宋霏的手不放,把林笛挤到了许缦柔旁边。她们见面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也不干,先对视五分钟,让江中燕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把宋霏的长相研究一遍。 在车上也是,这一对师生许久未见,有说不完的话,把林笛晾在一旁,叽叽喳喳了一路。 江中燕还是第一次出研究所,真正意义上看到城市、人群和疾驰而过的汽车,道旁的景观树和五彩缤纷的花。 宋霏帮助她把这些鲜活的画面一一和脑海中的文字对上号。 她拿出一枚鳞片,送给江中燕:“这是老师送给你的护身符。” “这是鱼鳞?”江中燕将鳞片翻来覆去地观察,“是哪位异化者的鳞片吗?” 虽然连真正的鱼鳞都没见过,但聪明的小姑娘敏锐地认识到,普通鱼类的鳞片应该不是这样子的。 “秘密。”宋霏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吃完饭回家路上,许缦柔送江中燕回研究所,宋霏还在依依不舍地感叹:“真是太奇妙了,姐姐,你看中燕的眼睛,太美了……看到她的眼睛我就想哭,好像一场神迹。” “嗯,很厉害。” “希望姐姐你提供上去的血清有用,如果早日破解了异化,就能让不想异化的人恢复正常,也能通过异化帮助一些有需要的人了……” “是啊。” 林笛这么明显的语气,终于让沉浸在自言自语中的宋霏发现了不对。 她探头去看林笛的脸色:“姐姐不高兴?” “没有。” “明明就有。”宋霏伸手去揉林笛的脸,“怎么了呀?让我想想哦,该不会是我给中燕跳舞,姐姐吃醋了吧?……不会吧,我们宽容大度的姐姐怎么可能会吃一个小妹妹的醋呢?” “不是。”林笛也去捏宋霏的脸,两个人像两个幼稚鬼一样把对方的脸扯得变形,互相做鬼脸,“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吃醋。” 虽然……宋霏当众表演跳舞是让她有那么一点点不悦,就好像自己私藏的宝藏被别的人发现分享了一样。 但,倘若宋霏坚持下去,总是要站上更大更耀眼的舞台的。 而林笛,只需要一直站在台下,注视她就好了。 “那是什么啊,”宋霏好奇,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没做出什么能让林笛不高兴的事,“还能有什么事?” 宋霏追问着,眨巴着大眼睛,脸都贴到了林笛脸上,鼻尖对鼻尖,长长的睫毛不停扑闪着。 林笛着实觉得说出来很丢脸,把宋霏的脸推开,蒙住她的眼睛。 但心里又实在是介意。 “你明明之前说过那些鳞片很重要,谁都不给,连给我的都收了回去……为什么现在又随随便便分给别人?” 宋霏“噗”地一声,在林笛掌下笑了开来,林笛都能感受到在她手心里,宋霏的眼睛已经弯成了月牙状。 “是因为这个啊?” “不可以吗?”林笛干咳一声,恼羞成怒,干脆把人直接整个按进自己怀里,一顿乱揉。 别以为她不知道,宋霏拿给许缦柔的那一片,甚至还是她腰上五枚鳞片的其中之一! 虽然、虽然许缦柔是她的母亲吧……可是自己,也是宋霏的恋人啊! 宋霏闷在林笛怀里说话,瓮声瓮气的,带着笑意。 “霏霏整个人都是姐姐的……霏霏的鳞片,当然也都是姐姐的。” “漂亮话谁不会说。”林笛还是不满意。 “好嘛。”宋霏笑,“回去之后,姐姐想要多少就拿多少,好不好?全贴在腿上都可以。” …… 前排送两人回来的司机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尽职尽责地扮演失聪。 …… 林笛当然没有把鳞片全贴自己腿上。 宋霏倒是大方,说到做到,自己只留下了珍珠,真把鳞片都打包给了她,说林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串一条鱼鳞裙都可以,只是可能钻孔会比较麻烦。 林笛抱着一箱沉重的鳞片,发呆。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常,两人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只等待着血清那边的消息。 林笛找了一份可以居家办公的工作,宋霏重新和老师取得联系,捡起基本功,似乎又有了灵感,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泡在专门开辟出来的练功房里。 时间流逝中,有一个日子悄悄挨近。 林笛在日历上画出一个圈。 那个日期已经被圈了几遍。 一间宋霏平时不去的杂物间,已经成了林笛的秘密基地。地上,原本装满鳞片的纸箱已经清空,前方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油画架,上面的画作已经干透,只差最后一步上油,就可以装框。(注) 画布上,是一条栩栩如生的小美人鱼。 背景被两片深浅不一的蓝分割成两部分,一半是天空,一半是海洋。海洋中一块凸起的珊瑚礁上,斜坐着一条长发披肩,眼神温柔的美人鱼,微张着唇,好似下一秒就有空灵的歌声要在耳畔响起,指引人去往灵魂迷失的路途。 这副画作最特别之处,在于人鱼的鱼尾,全部由真正的鳞片所造就,粉金色的鳞片重新排布成鱼尾的形状,让原本已经死去的它们,似乎重又熠熠闪光了起来。 人鱼年纪不大,长着宋霏的脸,天真而烂漫。 林笛抱臂站在这幅油画之前。她不是专门学画画的,只是之前为了打造全能人设,凭兴趣学过一阵子,现在心中难得生出了些许忐忑—— 就这样擅自把宋霏的鳞片用完了,宋霏会不会不高兴? 这幅象征着作为人鱼的宋霏的画…… 她会喜欢吗? 第43章 43 陈迎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林笛回来的消息,一直试图约她出来。 林笛的回复也很干脆: “有女朋友了,女朋友不让我跟你玩。” “宋家的小公主,是吧?”那边道,“听说只是个普通人。我记得你是不是异化了?” 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林笛脸上带着宋霏给的鳞片招摇过市,装鱼类异化者。 “是啊,怎么?” 陈迎总不会觉得,普通人和异化者不适合在一起吧。 对面发来一张照片。 女人面容姣好的脸上,零星地长着灰蓝色的鳞片,配上那双总是清冷镇静的眼,好像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 “异化成鱼之后,整个人的运气确实是好了很多,你不这么觉得吗?我总是在想,鱼类异化者之间的下一代会是什么样。” 林笛不明白陈迎为何如此急迫,虽然从身份上来说,宋家的小公主确实比她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但陈迎应该也知道,林笛从来不是看重背景的人。 她和陈迎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口上说得冠冕堂皇,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实际上撒了谎,根本不敢吃肉。 而现在,在见到了轻度异化的好处之后,却又飞快地成为了最受欢迎的鱼类异化者。 这样的投机行为其实无可厚非,只是难免也让人觉得无趣。 再说,灰蓝色的鳞片…… 可没有流光溢彩的粉金色来得好看。 她的宋霏,也不会因为这点无聊的利益,就轻易放弃自己为人的身份。 …… 今天零点,是宋霏的生日。 宋霏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照常吃饭、练舞、临睡前抱着林笛撒会娇,酱酱酿酿。自从在别墅中安顿好后,宋霏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不少,除了抱怨林笛要把自己喂胖以及第二天总是害自己没力气练舞以外,日子滋润得不行。 林笛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了,姐姐?”宋霏抱着她的手。 想了想,林笛还是低头道: “生日快乐,霏霏。” 不管宋霏是真忘了,还是希望自己主动发现,这声祝福都要先准时准点地给到位。 宋霏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好像猫,林笛想,不会真的迷糊到连自己生日都忘了吧? 没想到,宋霏开口,说的却是: “原来姐姐知道我生日啊?” 这句话把林笛说得一愣。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她微信既没屏蔽宋霏,也没屏蔽许缦柔,每年她庆生发朋友圈林笛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确实,认识这么多年,林笛从没祝过宋霏生日快乐。 不可思议之余,林笛又觉得心酸。虽然在一起了,但宋霏还是偶尔会在某些细节上,透露出几分不敢和卑微。 “当然知道,一直都知道。”林笛说,“如果你觉得我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不和我说?” “唔……”宋霏支支吾吾,没有回答。她一只手抱着林笛,一只手费劲地反到背后,在枕头下摸索。 摸了半天,她从枕头下边刨出一个小盒子,方方正正,黑色丝绒面,是个首饰盒,再确切点说,是个戒盒。 这回轮到林笛瞪大眼睛了。 ——“不会吧?” 宋霏还躺着,她懒,能躺着就绝不坐着,就以这样一个很不正式的动作,向林笛打开了戒盒。 黑色丝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粉色珍珠戒指,不大不小,经过打磨抛光,圆润而富有光泽的同时,也不失纹理。 “姐姐,”宋霏看着林笛,道,“这是我亲手做的哦。给你戴上好不好?” 她牵过林笛的手,林笛没有反抗,只是心里五味杂陈。 “为什么是今天?明明应该我向你求婚的。” 已经在许缦柔面前说过会和宋霏结婚,林笛也有把结婚这件事提上日程。只是甚至还没来得及正式计划,宋霏就先她一步。 戒指穿过林笛的无名指。 不是什么几十克拉的大钻戒,也不是名贵宝石,而是珍珠。但只有她们二人知道,这珍珠意义非凡—— 那是真正的人鱼泪,只为所爱之人而流。 “因为今天是生日嘛……姐姐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日礼物啊。”宋霏笑笑,“本来呢,如果姐姐不知道的话,就偷偷地把姐姐当成礼物送给自己。不过现在是光明正大的啦。” 宋霏变出另一个首饰盒,递给林笛,里面躺着另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 她冲林笛抬起手,如同古时那些贵妇人般矜持,却又迫不及待。 “快点快点,给霏霏也戴上吧。 “这样霏霏就永远是你的人啦。” …… “现在你有两份生日礼物了。”林笛亲了亲宋霏的手。 杂物间内,周围散落着杂七杂八的绘画用具,正中央那副巨大的画作欲盖弥彰地给自己包上了礼物纸,还系了一个硕大的蝴蝶结,等待着被人拆开。 宋霏惊讶地捂嘴,尽管没有观众,还是炫耀地朝外秀出自己手上的戒指,拽着林笛的衣摆: “这是油画吗?姐姐画给我的吗?” “是的。去拆开看看。”林笛微笑。 在画框背面,小字写着这幅画的名字。 《霏霏》。 蔚蓝的天空下,最先露出的是宋霏的脸。林笛照着照片一笔一笔画的,又加了层层柔光,头顶上顶着一道半透明的金色光环,如同天使的光圈。 她坐在珊瑚礁上,腰上露出半截纹身,身周散落着颗颗珍珠。礁石周围的水底,有游鱼环绕在侧。 粉金色鳞片上了光油,愈显光滑水润,如同浸在水中一样,海上洒了金粉,对光一照便波光粼粼,鱼尾仿佛活了,在光影变幻中轻摆。 画面辽阔自由,似乎有海风吹过。 宋霏夸张地噔噔蹬连退三步。 “姐姐——” 她临场发挥的能力不是盖的,眼泪说来就来,眼眶立马变得泪汪汪,感动地扑进林笛怀里,尖叫: “这是我收到过的最棒的生日礼物!” 富家出身的宋霏,每年过生日排场都很大,酒店顶层包场、私人游艇聚会是常态,贵重礼物更是数都数不清,作为受宠爱的小辈,红包也是收到手软。 但对于宋霏来说,没有哪一份比眼前这份更珍贵,没有哪一刻比眼前这一刻更开心。 林笛亲手为她画的画。 象征着只属于她们二人的一段奇幻旅程。 林笛把她拥进怀里。宋霏喜欢这幅画,没有什么异议,让她松了口气,伸手用戒上的珍珠磨蹭宋霏的耳朵。 “你最棒的生日礼物,难道不是我吗?” 第44章 44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林笛正和宋霏在纹身店。 当初在海底,宋霏血淋淋撕下的那枚鳞片没有长回去,留下一个疤痕是她曾为人鱼的证据。 疤痕离纹身很近,仿佛一片心形的背景。 林笛说:“那我也纹一个吧。” 在以前的林笛看来,情侣间纹对方的名字,是很幼稚的事情,分手后大都会后悔,洗起来可比纹的时候困难几百倍。 她从不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他人的痕迹。 但每每看到宋霏腰间自己的名字,她又总忍不住去亲去咬,怎么看怎么喜欢,把宋霏痒得滚作一团,受不了地把纹身捂起来,求饶: “别亲了,别亲了,再亲都破皮了。” 宋霏没有要求,是林笛自己主动提议的。她知道这样会让宋霏开心,并且果不其然,宋霏一听,脸上就春花绽放。 “真的吗?” “真的啊。” 林笛笑,下一秒就问出了一个讨打的问题:“不过,你的英文名是什么?” 宋霏:“……” 林笛是真不知道宋霏的英文名,直到人都躺在纹身店的椅子上了,还在为这事道歉。 纹样设计很简单,完全比对着宋霏腰上的样式来,一样的大小,一样的位置。 “Vivian”。 很适合宋霏,小公主的名字。 林笛很能忍疼,纹身面积又不大,便握着宋霏的手聊天,单方面地哄。 林静毓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 可以打电话了?这是林笛看到来电显示时的第一想法。接通后,母亲的那句“谢谢”,又把她砸得一愣。 林笛很少从母亲口中听到这个词。林静毓永远是颐指气使、说一不二的,她下命令,别人就应该做到,这是本分,没什么值得她道谢的。 “你这样我不太习惯……”林笛调笑一句,“怎么了,我送去的东西对你们有用?” “研究进展有重大突破。”林女士言简意赅,说话像在开新闻发布会,“小笛,我代表实验室和全球人民谢谢你的贡献。” 嚯,还代表上了。 林笛倒牙,但母亲的一句“谢谢”,和一句“小笛”,对她们来说都已经是难得的突破了。 “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在母亲面前,林笛指不定还要嬉皮笑脸地给她抬手敬个礼。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林笛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疫苗研究出来就能回来。”林女士的一大优点就是说话谨慎,从不轻易下保证,过去常常让小林笛在无期限的等待中吓得够呛。又是熟悉的配方,林笛正这么想着,对面又道,“赶一赶进度的话,一个月左右,我们会尽快。你和霏霏的事我听说了,回头和你许姨一块吃个饭。” “好。” 不自觉地,林笛面上浮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挂断电话,一旁的宋霏已经按捺不住,但碍于旁边还有纹身师,只好咕涌到林笛耳边,两人咬耳朵说悄悄话: “刚刚是林阿姨吗?是不是血清有用了?” “是啊,说疫苗很快就可以研究出来了。” “好耶!”宋霏握拳,“以后大家再也不用为异化困扰了。” 林笛瞥一眼身旁虽然剪短了指甲,但仍看得出生着兽掌的纹身师,显然,异化让她的动作更加稳定灵巧了。 “是啊,以后大家就可以真正自由地选择异化与否了。” 宋霏整个人都快趴到了林笛身上,让专心工作的纹身师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们一眼。 宋霏低声,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自豪与喜悦:“这一切都是姐姐的功劳。姐姐是全人类的英雄。” 林笛被这个大高帽一扣,直接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别这么说。你才是全人类的大英雄。” “我能有什么功劳?”宋霏坚决不要和林笛抢功。 林笛旁若无人地在她脸上啵唧一口。 “因为是你先向湖神许愿的嘛。” …… 在纹身师被塞了满嘴狗粮的不善目光下走出纹身店,两人对视一眼,直接在大街上大笑起来。 阳光透过树叶,洒满风声簌簌的街道。 “从异化者变回人类,不会后悔吗?” “我还是想做一个普通人,”宋霏说,把脸靠在林笛肩头,“能吃很多好吃的,和姐姐永远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