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天道后他黑化了》作者:三千一粒 文案: 虞芝梦到自己将来修为尽失的死局,未知的声音告诉她:唯有身为天道化身的谢朝兮能救她。 若是不帮助谢朝兮找回力量,重为天道,她便会魂飞魄散而亡 虞芝:魂飞魄散?那是什么滋味,好想体会一下啊! - 看着面前趴在地上,被外门弟子欺侮的少年,身为宗门老祖亲孙女的虞芝轻抬脚尖,勾起他的下巴,娇笑道:“模样不错,要跟我走吗?” 起初,宗门的天之骄子们嘲笑虞芝捡了一个废物。 可后来。 她修炼路上顺风顺水,再无瓶颈。 别人突破渡劫天雷九道,她结丹成婴阳光普照。 她要赏极北之巅的雪莲,他便为她摘下。 她要品云河之根的净水,他便为她取来。 她要天上星,水中月,谢朝兮无一不为她寻到。 到了最后,谢朝兮想,她为什么仍然将我抛下。 - 虞芝捡谢朝兮不过是一时兴起,但他实在太好,好到令她腻味。 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放他自由吧,天道就该有天道的样子。 可为什么。 这个本应正气凛然的天道化身会把她锁在暗无天日的地宫中,将天才地宝统统摔到她面前,神情狠戾,似是要将她撕碎。 “什么我都能给你。” 下一秒,他却小心收拢周身四溢的魔气,轻轻捧起她的手来,软了语气。 “别离开我。” #我只想体会魂飞魄散,可天道非要跟我谈恋爱# #工具人天道竟是恋爱脑# 女主不舔,男主忠犬。 随心所欲莫得感情疯批女主 x 前期傻白甜后期黑化男主 1v1,HE ***高亮*** 女主真的随心所欲不是好人,男主前期真的真的真的是好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魔法幻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芝,谢朝(zhao)兮 ┃ 配角: ┃ 其它:专栏《万人迷女主女扮男装后》求预收 一句话简介:天道为我裙下臣。 立意:珍爱生命,感受真情,努力生活。 第1章 我的命,我说了算。 密林之中,遮天大树笼出一环环幽暗的浓荫。风吹树叶簌簌作响,像是催命的音调,忽高忽低,令人心中发慌。 一片不算宽敞的灌木丛里,一红衫女子立于正中,双手交互于身前,十指之间夹着泛着寒光的银丝,粘稠的鲜血自上方缓缓滑落,落在地面泥土之中,一部分被潮湿土壤疯狂汲取着,另一部分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她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圈看不清面容的尸体。他们的衣衫皆已破烂褴褛,是被锋利的锐器所划破,自伤口处凶猛喷溅而出的鲜血正顺着衣料之间的缝隙向外渗着。 他们一点点失去呼吸,躯体渐渐僵硬,身下搅成一团的血液逐渐凝固。 虞芝的脸上不知何时被溅了几滴鲜血,原本显得苍白的肌肤倒是被这几抹艳色暖了起来,衬得她容色更加妖异,与她上挑的眼尾融在一处,顿时有了几分勾魂摄魄之感。 只是可惜,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已闭眼了。 她纤长细白的手指轻抚那冰凉而坚韧的绕雪丝,食指微弯,轻轻在上面勾弹,发出悦耳的轻响。声音绕过林叶传至远处,逐渐变成了尖锐的悚声。 血腥味沿着地面蒸腾而上,愈发浓郁。虞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若嗅到花草芬芳,露出了一个极为愉悦的神情,甚至有些沉醉。 她双目微阖,轻声感叹道:“云根之水……在云河啊……” 良久,她才甩了甩衣袖,掸去方才打斗中不慎沾上的灰尘,将眼角的鲜血拭去,踩过地面的尸体,离开此处。 - 思索着追寻了许久才得来的消息,虞芝半倚在宽敞无比的坠云舟之上,以红绸覆目,遮蔽着过于耀眼的日光。 她的身边是云海翻涌,脚下是凡人无尽。 清风拂在脸上,吹动她垂在身侧的长发。时不时飞鸟穿过,带着扑哧着翅膀的响动。 静谧舒适的惬意环境令她昏昏欲睡,不知不觉陷入了黑暗浓稠的残酷梦境之中。 梦里的她仍然是太清宗长老捧在手心上的亲孙,幼年时的经历与梦外的她如出一辙。只是在梦里,修真界大劫,生灵涂炭,包括她自己最终也会修为尽失、身死道消。 唯有一人在最后关头出现,扶大厦之将倾,将修真界从那场劫难中挽救。 那人便是谢朝兮。 他年幼时毫无修炼天分,受尽凌.辱与欺压,却一夕之间变成了惊才绝艳之徒,从此一路修行畅通无阻,那些传说中的天之骄子们在他面前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这人落魄时饱受磨砺,成名后却心存善念,对那些欺压他之徒统统宽恕过往罪行,活像个菩萨。 ——他也的确不是人,而是所谓的天道化身! 睡梦中的虞芝嘴角带上嘲讽的笑意,对这以德报怨的做法极为反感。她一向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如谢朝兮这般的人、这般的道,一向是她最为不屑的。 天道又如何? 天道就能逼人一心向善了么? 盖在眼上的红绸随着她的偏头滑落,露出被遮住的容颜。浓密的眼睫轻轻抖动,似是被谢朝兮这种菩萨心肠的人弄得连带梦境都一起抵触了,她悠悠转醒。 尚未等她意识回笼,睁开眼,便听到一道冰冷的声音:【此为汝之命数。】 虞芝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法器上唯她一人在此。 “你是谁?“ 【吾之身份,汝无需知晓。】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汝只需记住,唯有谢朝兮能救汝于苦难与死亡。】 似是能看清她面上的不屑之色一般,那声音继续蛊惑一般地对她说道:【命数如此,谢朝兮乃唯一变数,唯一生门。】 虞芝那双明艳的眼对着日光,恍若有光彩从中溢出。她说出的话极为张扬放肆:“谁也不配做我的变数。我的命,我说了算;我的生门,我自己打开。“ 见改变命数都不能诱惑她,那声音变得阴沉可怖起来,也不再装模做样:【你若是不帮着谢朝兮成仙,重为天道,等待你的可就不是修为尽失,尸骨无存那般简单了。】 充满威胁的话令虞芝眸中染上几分好奇。 她饱满的红唇勾起,露出一丝笑意:“哦?还能更惨?” 【你若是不按我说的做,等待你的——只有魂飞魄散!】 “呵。”她发出一声轻笑,看向几乎望不见穹顶的天空,“魂飞魄散?那是什么滋味?我倒是想尝尝呢。” - 太清宗坐落于太清山上,常年云烟缥缈,隐于浓雾之后。 一破空而过的飞行法器速度极快,将雾气驱散,青峦叠翠俱被一分为二,遥遥向身后而去。 瞬息间,太清峰顶便出现在眼前。 到了禁空法阵的范围内,虞芝将坠云舟收起,一跃而下。灵力在足底环绕,将她轻轻托起,缓慢地落在地上。 赤红色的裙摆被足下升起的风吹得翻飞,飘扬在空中,鼓出猎猎的响声。 虞芝朝着前方走去,容色冷淡,对周围喊她“师姐“的弟子们看也不看一眼。 她住在绛霄峰上,此峰偏僻,离宗门正门极远,她嫌麻烦,便取了另一条道。 这条道需通过宗门外门院落。外门弟子担了个弟子名头,但平日里做的都是些杂活,便是与杂役也相差无几了,是以能入内门的弟子都不屑于与他们往来,加上外门弟子本就忙于干活与修炼,更没多余的时间在院子里头待着。 平日里这儿人流不大,今日一路这么多弟子,虞芝心中还有些奇怪。 但她并无过多的好奇心,何况她此刻虽然面容平静,但心中已被那预知梦弄得思绪万千,只想速速回房梳理一番。 可惜事与愿违,今日她为了躲懒选了这条道,就注定会有旁的事让她将省下的东西还回来。 转过弯,面前是一层又一层的人。这些外门弟子围成好几圈,叽叽喳喳,嘴里不时吐出两句污言秽语。 见到一袭红衣的虞芝,他们不约而同住口收声,眼角余光扫过她的腰间仍在作响的璎珞,面色立变,低下头给她让道。 虞芝这会才看清里头何事。 一个青衣弟子趴在地上,黑发遮住了面容,看不清具体模样。因着被□□打脚踢,那身外门弟子的粗布衣衫都在这样的打斗中摩擦得皱起来,红黑的血迹与肮脏的脚印在上面交杂,显然是外门弟子之间的斗殴欺辱之事。 太清宗每十年会有一次收徒,数不清的少年少女爬上山来,只求问道长生。里头自然亦有根骨不俗,品行绝佳的孩子,自此便会被带入宗门,收为弟子。 只是这样的机会十年方有一次,能被选中更是万里挑一,极看运势。不少人便打了外门弟子的主意,虽然被召过来只是当个供人使唤的杂役,但若是得了贵人青眼,难保不能进内门一看。 抱着这样心态来到太清宗的弟子不计其数,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年岁渐长,细纹渐生,他们还是只能干着低人一等的活计,心态自然就被磨坏了。 欺负新人成了他们唯一能寻到的乐子。 此时这倒霉的新人便是谢朝兮。 注意到虞芝之时,那些挥拳踢腿的外门弟子便停了动作。虞芝腰间的璎珞太过明显,即便他们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师姐,却也立刻联想到那些有关她的心狠手辣的传言。 这种教训新弟子的小事本只是院子里的小打小闹,不会有人关注他们。 但今日竟被虞师姐看到,也不知是否会被责罚。 领头的那名外门弟子显然对虞芝的行事作风有所耳闻,这会见了她那张明艳的脸,不敢直视,身形微颤起来:“虞师姐,这弟子初来外门,不懂礼数,弟子这才小小教训一番。不想竟拦了师姐的路,师姐恕罪。“ 说完他侧开身子,希望虞芝莫要与他们计较,赶紧离开这儿才是。 另几位弟子顺着这人的话朝她道歉,冷汗自额角滑落,气氛凝滞。虞芝冷眼看着,扫了他们一眼,抬腿便要穿过人群,走进原本被这些人挡住的院门。 见她的确不欲多管闲事,那些外门弟子才微微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被欺负的这名弟子恰好挡在院门处。他身形极为修长,堪堪遮住整个入口。 虞芝自然不可能为他绕路,面不改色就要自他身上跨过去,迈入门中。 却被人捏住了脚腕。 皮肤上传来陌生的触感,她心中一惊。 她好歹也是筑基期修为,竟能让一个刚入门的外门弟子近身。即便她这几日奔波劳累,心事繁杂,也不该如此。 这般想着,她忍不住朝那人投去一眼。 谢朝兮已来了太清宗外门一阵子,遇到的到处是要对他立规矩的“师兄师姐“,今日之难不过是这些日子的缩影罢了。 他在凡尘俗世游荡十数年,所见之人,所晓之事实在太多,但这一切都无法在他心中留下一丝波澜。于是他走上了太清山,寻了这条求仙路。 只是所谓的修士与凡人无甚差别,见他孤身一人,身后亦无靠山,他们便凶相毕露,将能夺走的统统夺走。 甚至于以拳脚发泄自己平日的不满。 不论是饭菜被打翻、被褥被泼湿,还是灵石被抢夺,谢朝兮都不放在心上,甚至隐约觉得他们有几分可怜,连带着心中那股难以言明的感觉也愈发浓重起来,压在心里多了几分难受。 直到他听见那间断起伏的璎珞响声。 如泉水般清越绵长,又如金磐般短促有力。 他浑身疼痛,趴在地上,只有眼角余光能看见一袭艳艳如火的红衣,随着它主人的走动,滚着银丝的裙摆微微扬起,隐约能看见光洁细腻的肌肤。 分明并未看见那人的面容,但他的脑中已经勾勒出这样一张脸来。 眉目精致如画,定然是浸淫绘技多年的画师仔仔细细、一笔一划认真落于纸面,那双眼的眼角是微微上挑的,随着纤长浓密的眼睫轻眨,琥珀色的眸子之中便会酝酿出摄人心魄的光彩,如同细密的刷子在心头勾着。 那瓣嘴唇定会是柔软泛着粉色的。若是指腹在上面用力按压,便会变成艳红色。等到笑起来时,又会是张扬明丽的、毫不收敛的、美而自知的。 但他却自始至终没能听见那把嗓音,他想不出,那会是轻柔婉转的,还是妩媚动人的。 唯有玉石相击声离他越来越近。 三尺、两尺、一尺……到他的身上。 这段距离仿佛是跨越万年,又像是不过一个眨眼。谢朝兮只知道,他那颗始终平缓跳动的心就在这一刻猛烈地贲张起来,连带着他全身经脉之中的血液都开始翻涌,有一股冲动控制了他的身体,让他抬起手来,紧紧攥住了身上那人的脚踝。 ——或许只为了看一眼那人的容颜与自己所描画的是否相似,又或许只是为了听一句她的声音。 这样的好奇是他从未有过的。 哪怕只是为了这一份忽然出现在心中的情绪,他也要做些什么,不辜负自己这颗开始猛烈跳动的心。 触到实感的那一刻,他忽地知晓,那股久久压在心头的异样之感,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感,原来是—— 无尽的寂寥。 第2章 既然杀不死他,虞芝想,那…… 在地上与人打斗这么久,他的手掌此时自然全是脏污,灰尘与汗水借着他的掌心就这么触上了虞芝的脚腕。 掌心的触感温温热热,与他冰凉的手心对比明显,此时被他捏着,竟还隐有几分滑腻之感。 谢朝兮也没料到这红裙之下竟然并无罗袜,一时开口也不是,松手也不是,顿在原地,只敢那一双眼朝身上的人看去。 见到那张脸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在大宣城中看见的那枝开的有些靡丽的火莹花,耀眼夺目,让人不敢靠近,却又舍不得移开眼。那花似是将一生的美都绽开,开到荼蘼,灼灼艳色之间,带着震撼人心的疯狂与毁灭。 那容貌竟与他心中所料相差无几,只是眉尾处多了一颗小痣,颜色鲜红,衬得她肤色更白,眉眼更锐利,如一颗星在她的眼眸之中绽开,掀起滔天巨浪,闪烁着的星光璀璨着四散开来,其中一点落在了她的眉边。 星火四溅,连这原本了无生机又空旷乏味的太清宗都倏地有了生气起来。她就像是裹着一层层的华贵衣饰,是藏在那既香又艳的浓雾之中的谜团。 令他心生好奇,令他──心向往之。 虞芝这会才看清这人的容貌。 他的双眼偏圆,眼尾既不上挑,也不垂下,鼻梁挺直,嘴唇被咬得发白,五官生得倒是端正。 最厉害的是那双眼,眸子黑白分明,眼里的神色也简单得紧,无爱无恨,一眼望去,尽是虚无,为他添了几分……神性。 他分明被人欺负得趴在地上,但这会儿脸色却平静如水,既无屈辱,又无痛苦。他的身躯就好像一座沉稳的山,笔直的骨脊将那单薄的脊背撑起,连成山体之上的起伏走势,其中蕴藏着无尽无穷的力量,却不喷涌而出,只在凝聚之后,倏忽间消散在空中。 虞芝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他的目的为何。起初她以为是想向自己呼救,可没等她心中那股不屑升起,这双眼便告诉了她──她是错的。 有这样一双眼神的人,有这样一副脊骨的人,大抵是永远都不会求救的吧。 周围轻轻浅浅的雾气,时远时近的花香,与这些弟子加诸在他肉身之上的伤痛,在他眼里,仿佛并无差别,甚至不会在他的心中留下一丝痕迹。 不得不说,这样分明漠然却又有些坚韧的气质,多少有点打动她。甚至让她想到了自己,多年以前,那个被宗门的同龄人欺负,身上沾满泥土的自己。 那时的她大抵眼中俱是仇恨吧,恨不得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撕碎,将他们挫骨扬灰,让他们万劫不复。 所以她有些好奇,好奇为什么这个人可以这般满不在乎,可以对这一切外物、一切伤痕、一切苦难都熟视无睹。 她太想知道了。 为了那个多年前的自己。 为了至今仍在耿耿于怀的自己。 虞芝看了他一会,四目相对,直把谢朝兮看得松开了手,她才勾起唇。 原本已经踩在地面上的足尖轻抬,勾起这少年的下巴来,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尾音扬起:“瞧着这般可怜,模样倒是不错。要跟我走吗?“ “万万不可!”领头的外门弟子打断道,急急辩驳,“虞师姐!这谢朝兮才来太清宗,什么也不明白,如何能服侍好您?不如——” 他话未说完,就见虞芝指尖微动,绕雪丝顺着她的动作缠上了自己的脖子,冰凉而锋利的触感甚至让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颈间留下。 虞芝这才扭头看向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吐出的话却不如方才那般如沐春风,反倒刺得人三月生寒:“我说话的时候,也有你插嘴的份?” 不管那弟子是何反应,虞芝放下脚,低头看着被她笼罩在阴影里的少年:“你叫谢朝兮?” 谢朝兮胸口闷痛,正想答话,却终忍不住喉间痒意。鲜血自他口中咳出,溅在了那双粉白色的云丝绣鞋上。 虞芝在心中暗自称奇,又睇了地上的少年一眼,眼尾染上几抹不知从何而来的艳红之色。 她打定主意不去记挂的梦境,屡次拒绝不肯救下的人,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误打误撞地到了他面前。 “呵。”意味不明的笑自她喉间溢出,“天道……” - 绛霄峰清冷,栽种的奇花异草倒是不少。南边的雪玉天香草,北边的紫金凝脂莲,西边的火树红球花,东边的翠星墨竹…… 外头修士们拼尽性命、求而不得的灵药灵草在她这儿漫山遍野地长着,虽然并无枯萎植株,却不少显出衰败之势,显然是太久无人打理。 这绛霄峰原本是虞芝祖父虞仁属峰,但老人家即将突破分神期,所需灵气极大,掌门便将最靠近云河的天寿峰腾了出来,请虞仁于那处闭关。 本来祖孙俩一同住着的峰便只剩下了她一人。 虞芝倒是乐得自在,祖父不在,这太清宗更是没人管得住她,一日日地往外头跑,从不参与宗门例行举办的活动。 这满峰的花草树木也是她四处奔走时移植回来的。 她住在绛霄峰的山脚下。这儿也是太清宗的地界,禁空法阵仍有作用,不能御空,她自然选了最近的那个院落,不论是下山还是回家都方便得紧。 身后跟着个走路都不太稳的少年,虞芝心思百转,带着他走到一间空屋子门外,随手推开积满灰尘的木门。 屋子空阔,里头桌椅床板都落满了灰,浮尘在透进来的日光下避无可避,飘在空中。 对虞芝而言,只是一个清尘诀便能将这屋子焕然一新,但她只是微抬衣袖,捂住口鼻:“往后你就住这儿,进去看看。” 谢朝兮身上的伤大抵还痛着,脸色惨白,毫无一丝血色,闻言毫不怀疑地往里走。 虞芝立在门边,眼皮轻抬,打量着他。 外头洒落的日光透过她的周身,映在谢朝兮的身躯之上。他的身形稍显单薄,脊背却挺直。他走到一张木桌前,以衣摆拂去上面的灰。低头的动作让后颈那一块肌肤露出来,白皙细腻,又带着少年特有的脆弱感。 是她如今只需要轻轻一捏就能拧断的脖子。 若是她的绕雪丝缠上去,想必都不需要用力,鲜血就会沿着银白的丝线淌下。离得近的话,兴许那温热的液体还会流到她的指尖,将她的指甲染成红色,就像涂抹好的丹蔻一般。 虞芝微眯起眼,目光顺着金色的光晕勾勒出对方的身形,像是真的在打量是否要动手。 所谓的天道,此时竟然这般弱小。 天道究竟能否被杀死,她还真的有几分好奇。 死了的天道,是会转生投胎变做下一个化身,还是会回去天上?若是有命继续活着,会来找她这个凶手复仇么? 这般想着,她脚步变幻,眨眼间便到了谢朝兮的身侧。 冰凉的手指搭在少年柔软的后颈之上,触感如同上好的玉石,温热舒适。虞芝以指腹摩挲两下,眼中狠戾闪过,用力按下。 谢朝兮猝不及防被她禁锢住,澄澈的眼看向虞芝,似是不懂她在做何事。 他身量比虞芝高些,但此刻被按着后颈,只能平视对方。 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清风拂过,那带着香气的发丝便会擦过他的胸膛,像是在他的心上扣下轻响。 强烈的阻力传来,如同有一堵铜墙铁壁铸在他柔软的肌肤之下,无论她如何施力,都不可寸进一步。 虞芝蹙眉,却又觉得果然如此。 她的指腹不断用力,这凶狠的动作却因为未知的阻碍而变了味,致死的力道变成了暧昧的揉捏,惹得谢朝兮只觉得颈后一阵酥麻。 “师姐……”他不由得出声喊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多了几分绵软,如同误入狼群的羔羊,甚至以为她是什么好人。 虞芝忍不住嗤笑一声,右手放松下来,整片掌心都贴在他的颈后,将他带得离自己更近。 俶然到来的温度让谢朝兮身躯微僵,却顺从着靠近。 女子身上的香味让他耳尖通红,一双眼却不躲不避,直直看着虞芝。 既然杀不死他,虞芝想,那就换个法子吧。 天道高高在上,怜悯众生,垂爱世人。 可若是等到他跌落泥潭、陷入尘埃、永坠地狱之时,他还愿意庇佑这个世间么? 只是这么想一想,她的指尖都兴奋到颤抖了呢。 - 在峰内没待两日,虞芝得了水中月的消息,匆匆离开,直接将峰内住着的另一个人抛在脑后。 水中月乃南洲至宝,听闻服下可让人修为瞬息突破一个大境界,世所罕见,但知晓其具体是何物之人寥寥无几。虞芝也是偶然从藏书阁内得知此物长于水底,且无法脱离水中,只能在捞起之时立刻服下,方可见效。 她常年在外,原因之一便是寻这些宝物。 宗门地处东洲,与消息上所说的南洲落霞池不算近,她赶过去足足耗了两日。 到了之后才知晓,这消息不过是误传——有修士在夜色之下误将池内倒影看作是池中月,甚至下水去捞,果真捞着个润泽物什,状似弯月,服下翌日也确实修炼突破了。 落霞池景色极美,听闻池水映日,有霞光染于其上,宛如仙境——若是没有这满目的修士的话。 虞芝在路上花费两日,这传言自然已经传遍南洲,不少修士为夺水中月而来,这会正将池子塞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站满了每一处。 这场面甫一入眼,虞芝便知晓传言为虚,再望望飘着浅淡灵气的池水与偶然被修士捞至手心的东西,一眼便认出在水底映着的是缃碎球的果子。正如其名,这缃碎球色泽淡黄,结成后呈球状,而那弯月似的东西是它未长成便碎裂的果实罢了。 此物确实不算常见,服下亦能于修炼有益,只是与之伴随而来的是不时碎裂的肌肤,与偶有消减的灵力。 与水中月比起来,实在是相去甚远,宛如鸡肋。 虞芝眯了眯眼,取了枚缃碎球的种子扔进储物镯子,对着这些平日里素衣广袖、高傲至极,这会却丑态毕露的的修士们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柔和着音量,像是浅唱低吟一般劝说到:“听闻水中月离水变散,只怕是经不得诸位这般打捞。” 她的声音夹杂着灵力送到在场修士的耳边。有听了她话的人,尚来不及思考便信了,竟真的弯低了腰,勾着脑袋去够手中刚捞起的东西,将之吞服,生怕这等宝物被他一不小心弄坏了,与送上门来的修为失之交臂,可谓滑稽至极。 这般场景令虞芝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腰间的璎珞随着身体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惹来不少修士侧目。 她容色夺目异常,此时霞光满天,映在她身上,当真如九天玄女一般,顿时便有修士看呆了去,呆滞地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眼中闪过惊艳与痴迷。 只是虞芝接下来的话却打碎了他们不切实际的幻想。 “水中月乃此界至宝,诸位莫不是以为唾手可得吧。” 看着离她最近的那名修士面容已经有轻微破损,细碎的肌肤像是粉尘一般自他的脸上掉落,其间隐隐渗出鲜血,那人却仍然没有察觉,虞芝话语中的恶意已不做掩饰。眼前修士的惨状让她大笑出声,好一会才停下:“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蠢人!” 说完便踏上她的坠云舟,打道回府。 离得近的修士听清了她的前半句话,低头看向自己已经捞到腰际、却仍未损毁的“水中月”,面色骤变,灵力自掌心溢出,直接将那弯月状的果实捏碎。 浅黄色的汁液顺着他的指缝流下,将池水染上清淡的霞色。 第3章 接着炸。 此行平白浪费几日光阴,又一无所获,哪怕是戏弄了一群愚人,虞芝仍是心情不佳。 她面无表情地把玩着那枚种子,那声音却又来烦她。 【你想提升修为,谢朝兮便能帮你。】 她想找水中月的事显然被这东西看出来,又要威逼利诱让她按他说的做。虞芝不胜其烦,并不搭理,知晓他不会轻易闭嘴。 【谢朝兮身为天道化身,岂是你能杀了的,真是孩子心性!】 【你若是愿意助他,将来仙途定然坦荡。】 【只要你将储物袋中的聚灵丹交给谢朝兮,他便能带你一道突破。】 “用聚灵丹修炼,堆积灵力,根基不稳,进益极难。修士之间更是相互鄙夷此法。”虞芝将腕上的丝带取下,重新系紧,“你是想帮他,还是想害他?” 【我自然是想帮他!他本就是天道,如何会惧这些?你只需助他恢复修为便是,法子无需在意。】 虞芝轻抚右手腕上的玉镯,神色难辨。这声音不知究竟是何人,却连她储物袋有什么东西都像是一清二楚。只是她储物玉镯之中还存有筑基丹,若是他知晓,定然也会让她拿出来给谢朝兮服用。 也就是说这人并不能看破她的储物玉镯。 是有法器品阶的限制么? 思绪不过一瞬,她面色不改,冷声道:“我的修为,无需他人来帮。” 对方似是还想说什么劝她,虞芝抢先道:“闭嘴。” 经过这些日子,她也摸索出些许规律。这声音虽然句句不离“天道”“修为”,但实际上只是色厉内荏罢了,即便是被她这般言辞对待,也不能对她如何,甚至还会因为她的“出言不逊”而不愿再和她说话,还她安宁。 她一心早些回峰,将此行唯一的收获——缃碎球种子种下,却听到峰内传来一阵嘈杂喧哗。 往里走两步,她见到了预料之中的那个闹事者。 一堆人站在谢朝兮面前,嘴里不断向他询问着什么,大有一番“若是不说我便要你好看”的架势。 她步子轻,加上回的又是自己峰里,那群人竟还没发现她。 “尹师兄,大驾光临,为难我峰里头的小弟子做什么?”她倚在院门上,手中拨弄着系在腕上的红绸缎带,声音带着些许粘腻,透过面前的几名弟子,传到最远处的尹珝耳边。 尹珝身着一袭白袍。太清宗这弟子统一的、本应仙风道骨的打扮却被他那张颇为昳丽的脸硬是浮起几抹轻挑,眉眼间那几分怒意令他面容更添几分生气。 他是紫竹峰清和长老的嫡传弟子,年岁与她相仿,但修为却比她高出一截,如今已是筑基期大圆满的境界了。与虞芝生在宗门、长在宗门不同,尹珝幼年困苦,家逢大变,是颠沛流离之际被外出游历的清和长老遇到,见他根骨不俗,这才带回了宗门亲自教导。 起步比旁人晚,他自然更加努力。而虞芝自幼被祖父宠爱,在宗门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玩闹还来不及,哪会静下心来苦修。时日见长,尹珝修为便超过了虞芝,渐渐成为了宗门年轻一辈修士之中最为出色的那名弟子。 或许是觉得虞芝身在福中不知福,又或是以为她烂泥扶不上墙,耽误了宗门内给她的那些修炼资源,总之尹珝对虞芝是左右看不顺眼,但凡虞芝回了宗门,他每隔几日总要来绛霄峰找麻烦。 虞芝这趟出了个远门,尹珝得了她大闹外门的消息便赶过来,谁知扑了个空。再问这峰里剩下的唯一那个弟子又是一问三不知,更是让他气愤,只好每日来一趟,看看人到底回来没。 分明已不知看了她这张脸多少回,但多日未见虞芝,乍然被她这一袭红衣所冲击,尹珝仍是微微有些晃神。 他脸上的凶狠之色被那缠绵入耳的声音说得稍稍褪去,却又转瞬之间反应过来,面色兀地有些难看,显然是对自己方才那一刻的失神而懊恼。 再扭头看看身边其他弟子,竟仍痴痴地望着眼前女子,不愿回神。 这一幕让尹珝更是恼怒,随手一捏,数道清净诀落在弟子们的身上,让他们清醒过来。 没料到打个照面就能让他如此颜面尽失,尹珝狠狠盯着虞芝看了一会,接着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忍不住笑了几声,才说道:“听闻虞师妹近日往峰内领了个杂役弟子,闹得是轰轰烈烈。这几日竟还有人传言师妹要将这灵力低微的废物收入峰中,你说可笑不可笑?不过师妹放心,师兄我已训诫过那些不懂事的弟子们,外门弟子这样的玩意,岂配进我们主峰?” 谢朝兮方才被他们逼问,此时还站在他们身后。尹珝这番话便是在羞辱他,同样羞辱将这 “废物”“玩意”带回峰中的虞芝。即便虞芝并不在意这些言论,只要让这弟子听见了,往后还能不与虞芝离心? 心思转过,尹珝特意看了谢朝兮一眼,想看看他难堪的模样。可后者听了这样一席话,却仍是那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似是根本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显得他方才费尽心机挑拨的言行有多可笑。 虞芝没他那般复杂的心思,何况谢朝兮是什么感受她本就不关心。隔着数尺之距,她远远扫尹珝一眼,眼底的轻蔑毫不遮掩:“我倒是不知晓,绛霄峰的事儿,连旁的峰的弟子都能过问了?” 绛霄峰与紫竹峰同为太清宗主峰,平日里各峰长老管辖各峰弟子,不同主峰之间从不相互叨扰。而绛霄峰如今仅虞芝一人,她便能当家作主,地位上与其余主峰长老一般。可尹珝不过一弟子罢了,虞芝这话是在说他尚无这个与她叫板的资格。 这话戳痛了尹珝,他自幼勤学苦练,为的就是将来出人头地,一身尊荣。但他这般拼命,如今仍然不过是顶着所谓的“长老亲传弟子”这样一个名头。而虞芝——她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拥有那样一个出窍期的亲祖父,灵石、丹药、属峰……这一切都会主动送到她的手上,甚至连争抢都不需要。 脑海间升起的想法让他眼底发红,刚进峰中就发现的事情他也再忍不住。他指着周围那一片片的奇花异草,张口恶狠狠地质问道:“虞长老将绛霄峰交与师妹看管,师妹就是这么管着的吗?拿聚灵阵侍弄花草,真是财大气粗。” 聚灵阵只是个低级法阵,随便找一个内门弟子都懂得如何摆这阵法。它的唯一用处便是将灵石中的灵气引入环境之中。不少修士在即将突破之时便会在床边画好此阵法,再摆上足量的灵石,以助修炼。 这阵法可以说对任何修士都有益无害,但缺点也十分明显——耗灵石。 若非是灵石消耗实在太大,这些修士又怎么会只在即将突破时才用,而不是每日修炼都摆阵呢? 但虞芝竟然一座峰都摆了聚灵阵,就为了养花! 尹珝只是稍微想一想,便觉得急火攻心,对虞芝的奢靡有了更深一步的认知。 听了这话,虞芝掩唇轻笑,纤长眼睫遮住的那双眸子之中满是讥色。她语带关心道:“师兄可是手头拮据,派个弟子与师妹我说一声便是,师妹拿些灵石给你,也不至于害得师兄连个聚灵阵都像是什么宝贝一样,传出去可丢我们太清宗的脸面啊。” 尹珝听出她话语中的讽刺,反唇相讥:“我们峰的弟子都是宗门支柱,不像师妹,带回峰里的废物只能干干跑腿的活计罢了。” “哦?”虞芝挑眉,手中凭空多了几块剔透的上品灵石,在日光照耀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她抛了抛,复又接住,在尹珝困惑的眼神中直直朝他扔去。 尹珝看着冲自己而来的灵石,反应极快,闪身向一侧避开。 灵石擦过他的发丝,却并未继续向后飞去,而是瞬间在他的耳际炸开。 透明的灵石碎屑在空中洋洋洒洒落下,像是开了一朵巨大而耀眼的花,里面浓郁的灵气如花香一般四溢,立刻激发了地面之上刻画好的聚灵阵,将这灵气攫取一空。 上品灵石里面蕴含的灵气丰富,其中品相上佳的更是储满灵气,连一丝空隙也无,是以只需往里稍稍注入几分灵力,便可将之点爆。 只是这做法既浪费又无用处,几乎无人如此。 尹珝也是头一回见到有人真的拿上品灵石炸烟花。 纵使飞溅的碎屑无法伤到他,那片刻的惊骇也已消失,但他仍感觉自己受到了难言的侮辱。 “你!”他扬手指着虞芝,就要斥责她一言不合便发难的行为。 虞芝却不给他机会,打断道:“啊呀,尹师兄不是缺灵石,怎就这般避开?” 她以指尖轻击那饱含灵气的灵石,灵力在她指尖凝聚,又是几块灵石被她抛至空中,映着明亮的日光,炸开一朵朵透明到几乎难以分辨的花来,在空中荡出一波波的起伏:“这石头白日里看着平平无奇,不料这么一炸开,竟还怪美的。师兄难得来此,师妹我便放场烟花给师兄看看,也算是恭迎师兄了。师兄可莫要眨眼啊。” 注意到尹珝愈发不佳的脸色,虞芝面上的笑容更灿烂几分。她走到尹珝身边,红唇凑近他的耳,呵气如兰,轻声道:“师兄不必心疼。师妹我呀,什么都没有,就这灵石——可是取之不尽啊。” 说完,她脸上的笑意敛起,向一旁的谢朝兮招了招手,像是对待灵宠一般让他过来,递给他一把灵石,语气冰冷,吩咐道:“接着炸。” 第4章 师弟,你可是好了伤疤,便…… 尹珝所在的紫竹峰内人数众多,匀到每个弟子头上,宗门发下来的灵石自然不够。他们既要用这些灵石修炼,又要维持法宝丹药之类的花销,几乎月月都是入不敷出,难熬得很,甚至不得不接一些宗门任务赚取额外的灵石。 即便是亲传弟子的尹珝,在灵石上也是不得不精打细算,仔细着用。 虞芝却不同。绛霄峰中仅她一人居住,峰内的所有东西都归她一人所有,加上还有一个身为大能、对她有求必应的祖父,更是从未断过灵石法宝,也正是如此才养成了个肆意挥霍的性子。 被她拿着灵石羞辱,尹珝脸色变了又变,一双眼睛狠狠盯着挡在二人中间、正认真往灵石内注入灵力,给虞芝炸烟花的谢朝兮。后者神色平静,似是并不觉得自己此刻做的事有多么天怒人眼。 尹珝胸口剧烈起伏几回,终是转而面向虞芝撂下狠话。 “好!好的很!一个个不学无术的东西,等到云河试炼,我看你们这灵石还能管多少用!”说完,他用力甩动袖子,带着身后那几名弟子昂首阔步地走出了这个院落。 虞芝仍未尽兴,朝着他的背影喊道:“师兄这便走了?改日若是又想看烟花了,莫忘了来寻师妹呀!” 等到这群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她才转向身边站着的谢朝兮,语带关切道:“他们可有为难你?” 她心中不觉得谢朝兮真的会吃亏,何况以他那个性子,怕是送上门给人欺负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只是问两句话而已,对她而言不过费些口舌,哄骗这么个少年人倒是轻而易举。 谢朝兮的面上果真浮现出几分被记挂的感动,摇了摇头道:“多谢师姐关心,未曾。” 知晓他说的并非实话,虞芝也不在意,只笑道:“若是在这太清宗受了委屈,只管来找我,可莫要瞒着,平白让师姐我……心疼。” 末尾两个字被她压得极低,却刚好能落入少年的耳中,如同掷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溅起一圈涟漪。 谢朝兮脸色微红,强自镇定道:“师姐两次救我,不知如何报答师姐。” 他拱手垂身,言语中满是感激。 虞芝长这么大,大多听人说她这儿不好,那儿过分,宗门上下对她的评价多得能堆到山脚下,却没有几个好词。 更别提还有人将她当做恩人。 “倒是新鲜。”虞芝感叹道。 她纤细的手指挑起谢朝兮因拱手而收起的下巴,拇指按在洁白的肌肤之上,落下一个微红的指印,玩味道:“谢师弟,听闻你自幼在凡尘之中长大,不知可看过些话本子?这救命之恩后头所跟着的啊,大抵都是以身相许。若你果真如此想报恩,便拿你这身子来抵,可好?” 这话甫一入耳,生性单纯的少年果然面红耳赤,就连耳尖都鲜红得几欲滴血。因着下巴被挑起,他与对面的女子距离极近,自然也将对方眼中的戏谑看得分明。 知晓她是玩笑之语,心中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这感觉迅速被他遮掩忽略,不敢表露。 有温热的呼吸撒在面上,似是难以启齿,他磕磕巴巴道:“师、师姐……” “啧,可真不经逗。”虞芝轻拍他的脸侧,觉得今日这人竟比初见之时多了几分生机。 乍然想到这个词,她将自己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种子交到对方的手中,“拿去栽了,随便找个池子扔下就行。” 那种子自然不是随意栽栽就能成活,但虞芝懒得多说,就像她曾经带回来的那些花草一样,能否活下来,全看它们自己。 总归这峰上有水有光有灵气,该给的,她都给了。 谢朝兮双手捧着这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种子,小心翼翼,生怕将之损坏,问道:“敢问师姐,这是何物的种子?” “缃碎球。”她也不管谢朝夕是否听清,扔下三个字便轻轻推了他的胸膛一把,借着力道转身离开。 不顾身后的少年是否会因为她的动作而胡思乱想,她脚步不停,毫不回头。 刚回房中坐下,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出现在虞芝脑中。 【给他服下缃碎球果,亦能助他恢复修为。】 虞芝本不想搭理他,但这话却又令她生疑:“连这种东西都能让他恢复修为?” 正如她在落霞池所见,缃碎球的果实纵使能短暂提升修士修为,但后果却也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可谓得不偿失。但这声音却建议她将这种东西给谢朝兮服下,实在怪异。 【自然。肌肤受损、修为消散,这种东西如何会难倒天道?你莫不是担心他?】 “我担心他做什么?”虞芝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眼角笑出泪花。 平静下来,她若有所思。 没想到谢朝兮竟这般特别,看来云河试炼,她能好好利用一番。 - 虞芝虽然对谢朝兮言辞关怀,但连辟谷丹也未给他留下一颗,只让他自己在峰中寻些灵植灵果吃了。 除去每隔几日便扔几本修炼典籍给谢朝兮让他参阅,虞芝可谓是一点也没将人放在心上。 谢朝兮倒也听话,拿着虞芝随手放下的功法心诀当作什么稀世珍宝,手不释卷,果真勤学苦读。他如今能调动的灵力也十分微薄,仅比凡人稍稍好些,但他天赋不俗,竟过目不忘,统统都能领悟。 他的面容柔和,看书时眼底一片清明,远远望去,像是清隽不染尘埃的贵公子。 偶尔他会将目光从书页之上移开,落在窗外那池子中逐渐冒头的“水底月亮”之上,继而晃神——想到那一日虞芝将灵植种子交到他手中的时候。 那骤然贴近的身躯、萦绕鼻尖的芳香,还有那微微擦过掌心的柔软指腹,像是搭在他的心弦之上,弹奏撩拨,翻起一阵阵的异样情绪,令他迷茫,甚至不知所措。 谢朝兮合上双眸,并不急于探究自己这些情绪的由来,只细细体会它们的不同之处,将之妥善放好,耐心等待有朝一日能够辨析清楚。再睁开眼时,他已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修炼法诀之上。 虞芝来找他之时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年轻的白衣修士面如冠玉,与自窗棂而入的日光交映在一处,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日月入他怀,还是他和光共浴。 敞开的门带着一缕清风,裹挟着虞芝身上的香气送到了谢朝兮的身边。闻到熟悉的味道,他匆匆回头,果然见到了方才还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个人。 “师姐?” 注意到他眼里的热情与渴望,虞芝眼中笑意更浓。她的余光注意到对方的身后,正好瞧见池子里开得旺盛的水中灵植。 “这花花草草你倒是养的挺好。”她与其中语气中不见多少赞赏,但已惹得谢朝兮面露羞赧之色,谦虚起来。 虞芝这话多少带了几分真心。她这峰上奇花异草不少,个顶个的珍贵,但越是宝物,越是麻烦。灵植本就不好养,加上不同灵植要的环境又不尽相同,更是难上加难。即便是每日以大量灵石和那聚灵阵养着,也只能维持它们不枯萎罢了。能有如今这般欣欣向荣、草木茂盛的模样,谢朝兮可谓功不可没。 虞芝本是来找他交代过阵子云河试炼之事,但这会儿见到了谢朝兮的人,她又改了主意。 她的双手撑在木桌之上,与对方仅仅一桌之隔,俯下的姿势更是将这屋子里的气息搅得粘稠起来。 “谢朝兮。”他的名字被虞芝含在口中,一个字一个字的缓慢说出,末了的尾音还带上一点习惯的上扬音调。 坐在木椅上的人仿佛被她的姿势禁锢在这小小的空间之内,被迫接受着她的气息与声音。 往日她喊“师弟”之时,他分明并不觉得如何。可此时,自己的名字被她这般念着,谢朝兮只觉得体内的气血都四处流动,几乎要冲破自己的脉络,就好像他前两日修炼时分心走岔了灵气一般,有什么抑制不住的东西要窜出来。 他抬头,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盛接着里面的璀璨浮光。眸子之间的细碎闪烁像是缠着数不清的情愫,怔住他的人,摄住他的心。 “之前那些欺负你的人,我把他们修为散了,都赶出宗门了。”红唇里吐出缠绵的话语,说出的内容是在为他出气。 不论谢朝兮听了多少回虞芝说话的语调,还是难免在听完时愣怔一瞬,才能意识回笼,反应过来。 “师姐……”逐渐理解到虞芝言辞之中的意思之后,他眼中染上不解,“师姐,师兄们罪不至此,师姐为何……” 虞芝并不欲听他说完,柳眉微蹙,反问道:“师弟难道不想报仇?他们仗着自己修为比你高,竟在外头欺辱你。我不过是让他们知晓没了修为的苦难罢了。师弟莫非怪我?” 她再将身子俯低几分,毫不在意露出颈部那片雪白的肌肤,抬手轻碰谢朝兮好了没几日的额角:“师弟,你可是好了伤疤,便忘了疼?” 第5章 易变之事,何须知晓。 眼前是如雪般的肌肤,谢朝兮却侧目不看,甚至微微后挪了一寸身子,拉开与虞芝的距离。 他言辞恳切,话语间隐约透露着几分悲悯:“师姐,师兄们为修道来到宗门,实属不易。这么一走,数十年辛苦付诸东流,实在可惜。” 他在外门待过一阵,心中知晓这些弟子对于修炼的执着,纵使他们所求为名为利,如此一遭,也是在可怜。 虞芝却丝毫不为所动。她伸手捏住对方的下颔,迫使他转过头来,直视自己的眼睛。她的语调幽幽:“谢师弟,人活一世,哪有容易的呢?你这是在埋怨我?” 眼前的双眸太过凌厉逼人,谢朝兮无法思索便已脱口而出心中答复:“不……不是。” “那我这般行事,你可有不满?”虞芝刻意反复询问,想看看这天道究竟有多良善。 谢朝兮避而不答,说道:“师兄们违背门规,当由宗门处置,师姐这般为我出气,若是惹来长老责备,那当是我之过。” 这话一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中究竟是在同情这些师兄们,还是实则是担心虞芝会因他而受到牵连。 “你还是没明白。” 虞芝音调压得极低,音色微哑,送到谢朝兮耳中。 她松开手,伸向少年的耳侧,遮住他的视线。 “吱呀”一声,枝干断裂的声音响起,谢朝兮再睁开眼,那只素净白皙的手上已然多了一枝花来。 是重瓣樱。 花瓣粉红,一重重将花蕊包起,是还未绽开的花苞。 这花长得美,又不娇气,搁在台子上晒晒太阳淋淋雨就能自个开花,是少数不靠着谢朝兮便能开得灿烂的植物。虽然除了观赏再无旁的用处,但好在不需多么费心。 总归是赏心悦目的。 虞芝单手把玩着它碧绿色的根茎,上面的软刺密密麻麻,却不能伤她分毫。她的指尖轻轻在上边拂过,那一排排的小刺便从茎干之上剥落,只留下光洁的部分。 花在她的指尖飞速翻转,重重花瓣在转动间留下一道道粉色的光影,衬得她五指更加白皙,像是穿过淡粉莲雾的一束光。 不过片刻,在谢朝兮仍被她的动作吸引住时,她停了下来,以灵力将这支花立在掌心。乍然看去,仿佛是花盛开在她的手中,美丽异常。 虞芝却并未保持这样的动作多久,而是用另只手摘下它的花瓣。 尚未盛开便凋落的花瓣如同落下的羽毛一般片片飘在谢朝兮面前。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接,却被虞芝握住手腕。 他手心的那片花瓣带着一个细小的弧度,贴在他的肌肤之上,冰凉的触感与腕间的相同。不知是方才虞芝把玩花瓣之时将温度染了上去,还是它凉了对方的指尖。 虞芝以两指将谢朝兮手中的那片花瓣轻轻捏起,接着指骨用力,狠狠将之研磨。红艳的花汁自她指尖滑落,顺着边缘的线条淌至手腕,与系在腕间的那根红色绸带融在一处。 见到明丽的色泽,虞芝的眼底浮现愉悦之色,沾着浓稠花汁的食指点上了谢朝兮的唇,在那淡色的唇瓣之上描绘。 她动作轻柔,但却不见怜惜之色,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谢师弟,你看这花,我将它从外边带回来,养了十年,它也长了十年。我要它开,它便要开;我要它败,它便再活不成。你说,它容易么?” 那花本浮在空中,骤然失了灵力支撑,“啪嗒”一声摔在地上,黄色的蕊丝与仅剩的几片花瓣受到撞击,纷纷散开,掷出一副衰败之景。 花汁完整地覆上去,虞芝收回手,满意地笑了笑:“尹珝虽然愚笨,但他有句话说的倒是没错。” 她凑近怔在原处的谢朝兮,倾身在那泛着甜香的水光之上尝了尝。重瓣樱的花汁瞧着美,入口却泛苦,微微的涩意与这花的模样相去甚远。虞芝的舌尖轻舔唇角,声音柔媚婉转,却掺杂冷意:“外门弟子,都是玩物罢了。” - 云河既然与云根之水有关,云河试炼便是虞芝眼下最为重视之事。因着此事,虞芝这些日子都待在宗门里头,平日里除开应付一下闲得无聊来找她麻烦的尹珝,就是撩拨两句谢朝兮。 这人生来便是一副好脾气,活像是不会恼怒一般,不论被她如何对待,都是那副平静的模样。有时虞芝甚至会觉得有几分无趣。 不过她也好几日没见到这人了。 因谢朝兮并未辟谷,他每日便会用峰内灵植做些吃食,还会给虞芝送一份过来。 修士们虽然辟谷,不靠五谷杂粮而活,但这些带着丰裕灵气的植物却是可以食用的,于修炼而言,虽然无太大好处,但也不至于有损。 何况虞芝峰上的都不是普通灵植,能在尚未辟谷之时边吃到这些东西,那是外头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在凡人之中生活了十来年的人就是与这修真界的修士们不同,吃个灵植蔬果还要烹煮煎炒,麻烦得紧。 不过,虞芝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比直接吃那些干巴巴的果子好吃的多。 可惜啊。 她面露惆怅,躺在自己院子中的摇椅上望天。自从上回谢朝兮给她送来一盅银鳕鱼汤被她掀翻在地之后,这人就停了每日的投喂。 支着脑袋无所事事在空中荡了荡,虞芝一个旋身跳下,决定去找谢朝兮。 这人果然在屋里看书。 她甫一走进房内,便发觉不对。 “你辟谷了?” 她如今修为在筑基后期,想看破谢朝兮的修为轻而易举。但是她也没料到,不过几日不见,这人竟已经步入辟谷期了。 难怪这几日没见他送吃食来。 习惯掌握一切的虞芝心中起了几分不满。她不喜欢在自己预料以外的东西,尤其是这件事还发生在这个本就不同寻常的谢朝兮的身上。 “谢师弟,辟谷了竟也未来告知师姐一声,怎如此生分?”她心中不快,面上却笑意更浓,嗔怪道。 谢朝兮正盯着手里的书看得入迷。乍然听到虞芝的声音,他猛地抬头,将书合上,紧张的表情藏也藏不住。 见他反应这么大,虞芝还真有了些好奇:“师弟这是藏着什么?” 她几步过去,将对方手里的书抽出来,端详着封皮笑出声来。 “没想到师弟还喜好钻研厨艺呢,令师姐我可是大开眼界啊!” 摊开书本,注意到手指挡住的这页恰巧在写如何烹煮银鳕鱼,虞芝眸色渐深,转而看向谢朝兮。 纵使并没有想瞒着虞芝,但仿佛心中的隐秘想法被揭露于人前,谢朝兮面上已然多了几分紧张。只是不论心中多么慌乱,他强自镇定解释道:“师姐不喜那盅银鳕鱼,我便想着用别的法子调制,兴许能更美味些。” 往日他做出的灵食送去,虞芝多少都会尝些,若是碰到喜欢的,甚至还会说上两句。唯有那日的银鳕鱼,不知是否因为他烹煮的法子有误,虞芝连尝也没尝便掀翻了碗,令他这几日都在钻研这道菜。 说完,他的嘴唇紧抿,不知是担心虞芝责怪他不专心修炼,还是担心惹来毫不在意的对待。 听了他这话,虞芝的心情却更糟了几分。 她的食指拂过书脊,银光自指尖一闪而过,这本厚重的书立刻在她的手中分裂、破碎,像是雪白的蝶翼在空中展翅,发出临死前的悲鸣。 琥珀色的眸子暗了些许,虞芝注视着在空中打着旋儿的单薄纸页,淡淡发问:“谢师弟这般体贴,却为何不问问,我是否不爱那鱼?” 她讨厌这鱼到了甚至不愿将名字说出口的地步,眼前这人却只当作是他做的不够美味。 也不知他是太乐于牺牲呢,还是享受这个乐善好施的过程。 可惜她虞芝不愿与他虚情假意。 她将手中残留的纸页拍在谢朝兮的胸膛之上:“再让我见到这鱼,可就不是摔碗撕书这般简单了。” 想到书页之上绘制的图案,虞芝只觉得浑身不适,恨不得将数日前服下的灵果都吐出来。 越想越让她难受。 见她转身便要离开,谢朝兮有些慌乱。 他不知晓上回虞芝的怒火是来自这鱼,竟也从未如此想过,自以为是自己厨艺不精,才惹火了她。 无论如何懊恼,他尚来不及自责,便伸手抓住了虞芝。 就像初遇之时这人能在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攥住她的脚踝一样,此时她竟也没避开。 虞芝柳眉微蹙,决心回去之后定要想法子将这后患无穷的事解决好,语气不耐:“师弟还有何事?” “抱歉。”他满脸愧疚,真诚道,“是我擅作主张,并未了解师姐的喜恶,请师姐责罚。” 若虞芝是个长在宗门、心性单纯的小姑娘,兴许就要被他这模样惑住,甚至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只可惜她心狠得紧,听了谢朝兮这话,这会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谢师弟,修士岁月延绵,喜恶岂是亘古不变的?易变之事,何须知晓。” 毕竟,就连她自己,兴许也说不出自己的喜恶来。 第6章 那就让他们死了好了。 云河试炼将近,但在此之前,太清宗的登云会先一步召开。 登云会十年一次,是宗门面向俗世子弟的一次收徒盛会。因着只许十五岁之下的孩子参加,不知多少人一辈子也仅有一次机遇,个个削尖了脑袋往里头挤,只求云顶之上的仙人授长生。 对于宗门而言,这也是一件大事。虽然有天分的孩子几乎是万里挑一,甚至好几次登云会连一名弟子都没收到,但只要有那么一个好苗子,将来也许就能成为宗门的支柱。 各峰长老对此都十分重视,尚未开始便已合计着过会万一瞧上了谁,该如何抢人。 太清宗五大主峰,领头的长老都是元婴修为,领着各自峰内的弟子站在一处,浩浩荡荡。虞芝身后却只跟着一个谢朝兮,既无繁花簇拥,又无灵剑环绕,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好在她虽修为不高,但气势不弱,一眼望去,也并未太输给其余人。 今日宗门的浮空禁制关了,众人或是坐在自己的飞行法器之上,或是立于云端,俯瞰下方那些拥挤着、往山上攀爬的人群,偶尔还要点评几句。 坠云舟舟身十分宽敞,上面桌椅家具齐全,皆由各色美玉雕成,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这能容纳数十人的玉舟此时却只有虞芝与谢朝兮两人坐在上头。 虞芝斜倚在一方红玉材质的贵妃榻上,冰凉的玉石贴在肌肤上,舒适得发出喂叹。 谢朝兮被她带上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得拘谨地坐在她的身侧,僵着身子往下望去。 “你怎的没等登云会再来宗门?”虞芝的眼神不知道落在哪个孩子身上,口中随意问道。 按理来说,以谢朝兮这种根骨,若是能从登云会入宗门,那别说内门,就是长老亲传弟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被问到的少年却面露难色,低声答道:“我没有灵根。” 就像草木成长需要扎根泥土一般,修士修炼,灵根是基石。 没有灵根,就无法与外界灵气感应,更别提吸入体内,转为灵力。 这灵根需要通过一种名为“问道石”的东西来测,灵根越强,问道石发出的光亮就会越盛。如虞芝这般出身,三岁时便由爹娘带着测出了天灵根,也正是因此,掌门与长老们才更愿意宠着她。 只是可惜虞芝不争气,随着一个个灵根不如她的弟子修为上涨,突破筑基,她也就愈发变成了骄纵、懒惰、怠于修炼的代名词。在这个实力为尊的宗门内里,她在那些外门弟子面前颐指气使,但更多的主峰弟子其实正如尹珝一般,是瞧不起她的。 谁让虞芝分明得到更多的宠爱、更强的法宝、更好的丹药,却并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呢? 虞芝心中清楚,却毫不在意。这些人根本不值得她放在心上,她自己的修为,她都尚未多说什么,尽让这些嘴碎的东西说三道四了。 这会听到谢朝兮没有灵根,她确实有些惊讶。 按理来说,这人毕竟是天道化身,梦里的他今后又那般强。若说他没有灵根,要如何修炼? 她想到那日炸灵石之时,谢朝兮分明轻易便能操纵体内灵力,又想到前些日子他学起法术心诀飞快的模样。 她忽然懂了。 天道不是人,又怎会有人才有的灵根? 在那些修士们眼中,这些灵根,怕都是天道赋予他们的馈赠吧! 虞芝掩去眼中的讽刺,抬起谢朝兮的手,轻声安抚:“没有灵根又如何,师弟的术法学得可比我幼时都快许多。” 快得连她都……有些嫉妒了呢。 随手将一枚饱满欲滴的紫萄塞进谢朝兮口中,虞芝阻止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只有那些有眼无珠之人,才会只顾着灵根,看不见其他。” 这紫萄养在绛霄峰上数年,年年结果,一颗颗缀着水光的圆润紫珠挂在碧绿的藤蔓之间,瞧着便让人口齿生津。加上灵果本身的灵气四溢,更是惹人想要品尝。 只是虞芝每回有了兴致,采摘下几颗放入口中之后,都觉得酸涩难忍,果肉粗粝,实在是自讨苦吃。如此几次,她便再也没尝过。 可谢朝兮却将那几株紫萄照顾得极好,就连如今的果实都是清香甜美。短短几日,峰上的紫萄都要被她吃光了。 见谢朝兮停止了回忆往事,她示意对方将紫萄上的果皮剥去,只留下柔软的果肉再送进她的口中。 玉桌上摆了壶曦明露,是谢朝兮于天蒙蒙亮、初初破晓之时去池中水莲之上收集而来。这露水不算罕见,却极花费功夫。每朵水莲唯有花蕊处的那滴露水才能被称之为曦明露,且若是去得早了,这露水便尚未成形;而若是去得晚了,这露水便被水莲吸去,再无痕迹。 眼前这窄口圆身的水壶能够满满盛着一壶露水,想来其过程当是十分不易,颇费心思。 虞芝看在眼里,却提也不提,只将手边的杯盏轻轻推给谢朝兮,让他为自己倒一杯。 曦明露所含灵气不多,但却有清心静气之效,多饮用对于心境提升极有帮助。尤其是虞芝这样思绪多变、喜怒不定的性子而言,这曦明露几乎是每日必饮之物。 在没有谢朝兮的时候,她都是高价花灵石吩咐旁的弟子来为她收集。这会倒是省了寻人的麻烦。 侧头接过对方剥好的灵果,虞芝将目光投向下方。 登云会已经开始,所有想要拜入宗门的少年少女都卯足了劲地往上爬,想要攀上这直耸入云的高山,想要第一个来到太清峰顶,想要修习仙术。 他们之中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才五六岁。对于这般年幼的孩子来说,虞芝甚至猜测他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道”,什么是“仙”。也许他们只是被家中爹娘逼迫前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上了一条根本预知不了将来的路。 可这条路哪有这样简单。 这坎坷崎岖的路途隐藏着的不仅仅是悬崖峭壁,还有迷惑人心的蜃景幻境。 像是这般五六岁的孩童走了上来,也只会有一条黄泉路等着他们罢了。 这场景虞芝幼时见过一回。那时她还小,哪里懂得这些,只是被娘亲抱在怀中,沾沾自喜出生便在山峰之顶,不需攀爬便可得到一切罢了。 而如今,她看着底下流血流汗的年幼孩童,却再也不觉得自己比他们更好运在哪儿。 “真可怜啊。”她语气淡淡,听不出是否出自真心。 谢朝兮却当真了,以为她是为这些挂在山壁之上的孩子们担忧,出声安慰道:“师姐无需多虑,我看长老们对他们颇为关注,想必不会出事。” 那些长老们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被险境困住的众多参与者,将人盯得紧紧,生怕自己错过了哪个好苗子,眼也不眨。甚至还有直接以灵力幻化镜像,将被选中的那几个特殊的孩子所经历的画面映上来,便于他们评判。 听了谢朝兮这般天真的言语,虞芝头也不偏一下,兴致缺缺地骂道:“一群道貌岸然的老东西。” 见身边人面露不解,虞芝也懒得解释。她修为比不上那些长老,但好在法宝众多,轻轻抬手,掌心便多了一面水镜。 在她的灵力拉扯之下,水镜从巴掌大小变成一张床那么大,看起来比那些长老们那儿还要清楚许多。 她指尖随意摆动,水镜之上便出现着不同的参与者。 镜面之上水纹晃动,最终归于平静,出现了一对姐弟的面容。 姐姐瞧着十三四岁,弟弟约莫十岁。姐姐高高瘦瘦,弟弟却矮胖一些。两人皆是灰头土脸,却已经算是领先于其余人,在这成千上万人之中走在前方。 他们方才堪堪度过泥沙洪流的隐秘陷阱,通过了勇气与谨慎的考验,但连休息的空当也无,只得马不停蹄继续向前,踏进了如梦似幻的迷魂丛林之中。 这幻境可比前头那些都要危险许多,只要吸入里面雾气,眼前便会出现自己最为奢求之事,即使是虞芝也不能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 不少人以为孩子心思简单,不易被外物蛊惑,岂不知孩童最是天真,所求之物亦是不少,且不如成人心性坚毅,入这幽密林几乎是九死一生。 眼见那两人已面露痴傻之色,呆呆地呢喃着,一步步沿着泥土走到了林边,甚至还要继续往前面的悬崖边走去。 谢朝兮心中焦急,见他们傻傻地要去送死,只恨不得能将之唤醒。 他急急问道:“师姐,我们如何才能救他们?” 虞芝面露不解:“为何要救?” 难道她将谢朝兮救了一回,这人便以为她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不成? 谢朝兮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意识到,那一日若非自己拦住她,她甚至都不会看自己一眼,更别提将自己带回绛霄峰。 字句在他口中拨散又拼起,好一会他才开口道:“可是……再不救他们,他们就要死了啊!” 虞芝眨眨眼,那双波光流转的眸子这会竟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单纯。她语气奇怪,似是对这问题感到莫名:“那就让他们死了好了。” 谢朝兮愣怔许久:“师姐……你……” “谢师弟,你既已辟谷,便算是修士了。修道一途,本就是逆天而行,死伤何记其数?”看着这一群群正在挣扎的凡人,虞芝唇角勾起细微的笑意,像是完全无法感受他们的痛苦一般,继续说道,“再者说,凡人死了,不过是早入轮回;而你我这样的修士死了,才是真正的身死道消。” 她捂住少年那双溢满了慈悲的眼,缓缓道:“忧人不如忧己啊。” 第7章 谁能决定替别人去死呢?…… 幽密林中,树木葱郁高大,在烈日下开辟出一片清爽凉意,令人流连忘返。 只是这儿却不如看起来那般清净。若是有人在原地多站一会,他脚下的土地将会寸寸碎裂,黄沙转而覆于其上,结实的地面也变作柔软不平的峭壁,只一愣神,便会从悬崖之上跌下,摔得粉身碎骨,不留全尸。 虞芝冷眼看着冲进下方幽密林之中的谢朝兮。他修为低微,灵力更是少得除了炸几个灵石便做不了什么了,这会却硬生生闯进一片迷雾幻境之中,想要将那对姐弟拽住,不让他们跌入死亡的深渊。 他从云舟之上一跃而下:“师姐,救焚拯溺、扶危济困,当是我辈之则。” 虞芝仰头将手边玉杯中的清心露一饮而尽,接着将一整个银壶砸向谢朝兮,速度快得令他避无可避:“师弟还是清醒些吧。” 金属质地的壶身与肉身相撞,发出闷沉的响声。摇晃使得里面的曦明露溢出几滴,洇染在少年的胸口衣料之上,青色的布料颜色变得深了些许,一团团的,如渗出的血迹。 跃至半空、被撞到的谢朝兮身形不稳,不得不单手接住银壶柄,摇摇晃晃朝着那片密林落去。 只是眨眼间,他便消失在了虞芝眼前,连带起的风都归于平静。 “幼稚。” 虞芝一挥衣袖,站起身来。她将灵力聚起,就要控制着坠云舟往绛霄峰去。好不容易遇上一回宗门没有禁制,可不得多飞一会,省几步脚程? 可惜还没等她的云舟掉头,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去救谢朝兮。】那声音命令道。 虞芝岂是言听计从的性子。她丝毫不惧,将曾经听过的话重复一遍:“天道岂是我能杀的?哪轮得上我去救。” 她当初用上十成力也没能将谢朝兮杀了,今日不过一方幻境,又能出什么事?何况,这人若是真死在了这幽密林之中,那才是正合她意。 而且,她还发现另一件事。 “似乎谢朝兮在的时候,我从没听你出声。”虞芝说道,“你莫不是不敢在他面前出现?” 虽是问句,可她却像是已经肯定了答案,并不在乎对方是否回答。 她继续推测道:“他如今这般弱,你却仍被如此限制,想必他是有别的本事发现你,或者说,你们本就有我不知晓的干系。” 那声音沉默许久。再开口时,虞芝从他的语气中已经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那男孩气运不凡,你救了他,将来绝不会吃亏。】 他知晓拿谢朝兮说不动虞芝,只好换了个法子利诱她。 虞芝当初那个梦只知晓自己的未来与谢朝兮的身份,旁的人她一概不知,自然对这不过十来岁的男孩毫不知悉。 “这话倒是有趣。他气运不凡,莫不是还能分我几分?”虞芝笑道,显然并不打算听他的安排,但也停了准备离开的动作,而是继续注视着水镜之上的画面,想看看这天道与气运之子又该如何度过难关。 谢朝兮灵力微薄,能准确地找到这两人已是竭尽全力,可幻境之中的人又岂是这么好唤醒的。 他紧紧拦住往悬崖边走去的姐弟二人,可后者早已失去知觉,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他们前进的脚步。最终他不得不寻了条藤蔓将二人分别缠起,拴在一根足有二人合抱粗细的树干之上。 “醒醒!”他喊道。 不知这两人在幻境之中究竟见到了什么,竟无论如何也叫不醒来,甚至伸着双手想要揽住面前的一团虚无。 谢朝兮这会才听请他们口中的呢喃。 “爹……娘……” 就在谢朝兮正想着法子唤醒二人的时候,捆住二人的藤蔓却忽然有了意识一般,原本垂在地面上的那段骤然紧缩,带动他们身上的那截暗褐色的粗壮根茎,几乎要将这对姐弟捆到窒息。 十岁出头的孩子立刻脸庞涨得通红,但他们却仍然像是没有感知一般,沉沉昏睡着,面上表情变换,沉浸在幻境中难以自拔。 这变故太过突然,谢朝兮反应却快,意识到是这藤蔓有问题。他没料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面露急迫,终是想起自己怀中那壶曦明露,连忙往二人口中灌去。 许是因为女孩年纪大些,咽下曦明露后不过多久便清醒过来,而年岁尚小的男孩依旧紧皱着眉,不愿醒来。 藤蔓扭动得更快了几分,根茎愈发膨胀,挤压吞噬着贴在姐弟二人身上仅存的那些空隙,想要将他们生生绞死,吸食鲜活的血肉,将他们变做自己的养料。 女孩一张脸涨红着,却坚持着从袖口处取出藏在其中的小刀。那刀是普通的生铁铸成,刀柄更是一截随处可见的木头,对上这长了不知多少年的藤蔓,无异于以卵击石。 任凭她多么用力地在上头劈砍,也无法将之斩断,甚至无法弄伤那藤蔓暗褐色的外皮。 谢朝兮心中自责,手边却无利器,只得徒手握住碗口粗的藤蔓。藤蔓粗大,他单手甚至无法将之包裹,只能双手圈住一截,硬生生往外拉,想要阻止不断往里挤压、疯狂蠕动着的藤蔓。 那女孩的额发散乱,被汗水浸湿得紧紧贴在脸颊边。她尚且有一丝力气,对谢朝兮说道:“救我弟弟!” 她此刻醒着,纵使无法自救,但被藤蔓的另一头缠住的尚在昏睡的弟弟显然比她更需要帮助。 想到弟弟,她发了狠,在狭窄的空间内双手握住匕首,用力向腰间不住收缩的那截东西刺去:“滚!” 这一击耗尽了她的体力,可所起到的作用也不过是让那藤蔓停滞了一瞬,继而更加疯狂地扭动起来。 “这是双生藤,你砍不断的。” 骤然出现的声音让仍在用仅存的力量磨着藤蔓的女孩猛地抬头,看向声音的源头。 逆着光,她看见了一片红。 植物根茎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响之间夹杂着清脆的璎珞声,撞在耳上,与方才她听到的声音一般清晰。 尚来不及看清女子的容貌,她却冥冥之中有了感应,出声喊道:“仙人!救救我弟弟!” 在她看来,凭空出现的人,除了太清山上的仙人,还能有谁? 仙人来此,定然是来救自己的。 弟弟有救了! 虞芝慢慢走到她的身边。女孩个头不高,堪堪到她的腰际,小脸红得骇人,不知是被勒的,还是因为这生死关头。 “我救不了他。”虞芝蹲下身来,平视女孩。 她无视了另一侧与藤蔓苦苦搏斗,双手掌心都已磨出血痕的谢朝兮,专注地对女孩说道:“双生藤一藤双生,当它两端各自牵扯着一个活物之时,便开始不死不休。直到一侧的活物死去,被它吸干,藤蔓得了新鲜血肉,餍足之时,另一头才会松开。” 女孩到底年岁尚轻,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裳更是昭示着,她大抵是没有读书习字的机会的。听了虞芝的话,她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我与弟弟……一定要死一个?”她双目瞪大,难以置信地问道。 谢朝兮亦是听见了,他双手仍牵制住藤蔓,却回头看向虞芝:“师姐!” 为何不能有一个两全的法子? 虞芝侧身望了他一眼,眼底的无动于衷透过飘在空中的尘埃落到谢朝兮的面上。她自然知晓这人后半句话是什么,但…… “我不过筑基修为,如何斗得过这千年双生藤?” 她语调轻松,丝毫不像是果真打不过的样子。 那女孩辨不清虞芝的意思,甚至并未思索,便眼露坚定,重新握住了匕首的木柄。只是这一次她的目标却并不是腰间的根茎,而是被捆住的、自己的身躯。 她紧闭着眼,用力大喝,就要为另一边的弟弟献出自己的性命。 可手臂却被什么禁锢住了。 虞芝那张明艳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妹妹,你这是做什么?”虞芝右手轻轻捏住女孩细瘦的胳膊,不让那已然有些钝了的刀刃往下一寸,“千年双生藤已开灵智。谁生谁死,由它说了算,可不要自作聪明啊。” 那女孩被说得愣怔。她看了眼不远处还闭着眼、不知晓死亡已然逼近的弟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虞芝说道:“多谢仙人点拨。可我仍想一试。” “不行哦。”虞芝笑起来,美目扬起,红唇间吐出的却是他人的生死之事,“你若是不忍心,闭眼便是。这藤蔓喜食更有力量的血肉,瞧着你比你弟弟倒是厉害些,估摸着死的也会是你吧。” 她手腕一抬,女孩手里的匕首就被她拿在手中把玩:“若是你死了,一个没有力气的尸体,如何能满足双生藤的食欲?” 这话一出,不能救下弟弟的担忧立时占据了女孩的脑海。想到自己确实比弟弟力气大,也更熬得住一些,她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自己死了也会将弟弟害死。 虞芝拍了拍她的脸蛋:“这才乖。” 指缝间的粉尘随着她的动作被女孩吸入口鼻,后者只觉得睡意袭来,再扛不住,合上了双眼。 身后传来谢朝兮的喊声,她头也不回,侧身挡住后方投来的视线。以她的五感,自然已经听见后面皮肉绽开的声音,五脏六腑被挤压,浓稠的鲜血自七窍流出,那股腥味已经飘至她的鼻尖。 只是身前的女孩太过虚弱,加上刚从幻境之中清醒过来,察觉不出来罢了。 那男孩想必已然失去了呼吸,身躯逐渐变得冰冷。不,双生藤会趁着他还热乎,将他的皮肉与鲜血一饮而尽,将之卷起来,裹成一颗茧,吞食而尽。 不过片刻,绕在女孩身上的藤蔓渐渐松开,带着茎身之上的偶尔闪过的银光一点点褪下。见这情景,虞芝知晓那男孩已是双生藤腹中之物了。 她接住没了力道支撑而往后摔去的女孩,将之平放在地上,对着神色一片空白、呆呆站在原地的谢朝兮扬了扬手:“过来。” 听到她的声音,少年失去焦距的双眼终于找到了定点,朝着虞芝望去,脚步有些不稳,走到了她的面前。 “师姐……他……死了?” 眼睁睁见到一个活人在自己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沦为地面上一根毫不起眼的藤蔓的养料,谢朝兮此刻受到的冲击难以言喻。 他想到是自己将这条藤蔓捆在二人身上,让他们遇到这样的无妄之灾,心中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 “是我害了他们……” 他低下头,喃喃自语。 “是啊。”虞芝点头,不在乎他不对劲的情绪,漫不经心道,“若是你没从我的坠云舟上跳下来,他们说不定还能在崖底来个奇遇。” 不管谢朝兮是何反应,她边往悬崖走边道:“既然你要救他们二人,这女孩就交给你了。” 说完,她纵身朝着深不可见的巨壑跃下,感受着疾风吹过耳际。 抛出的坠云舟在空中骤然变大,接住了她落下的身体,继而带着她直直向上,重新回到了太清峰顶。 刚离开谢朝兮的视线,那脑海里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响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把气运之子害死了!】 “天道我都敢杀,区区气运之子,又有何惧?”虞芝倚在贵妃榻上,对着日光抬手,看了看自己洁白如玉的十指,一点脏污都没沾染上。 她淡淡问道:“再者说,我做什么了?” 那声音气急败坏道:【死的本应是那个丫头片子,你用银丝牵制住那截藤蔓,才会让双生藤不得不换了目标!】 “是啊。”虞芝满不在意,“谁能决定替别人去死呢?何况,这般轻易就死了,也配不上什么气运之子的称谓嘛。” 不像谢朝兮。 她想。 第8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折腾了一趟,虞芝也有些累了。 她取出软垫,靠在身后,面前的水镜之上赫然是谢朝兮一行人。 那女孩已经醒来,得知她弟弟死后,却不似早先那般癫狂,只是一声不吭地将弟弟那身未被双生藤吸食的粗布衣衫埋了。 褐色的泥土撒上去,堆做一个小土丘。她似是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沉默地跟着谢朝兮往峰顶走。 幽密林不大,一路上他们还遇到不少经过前面的重重陷阱来到这里的人,个个都是神色恍惚,想要朝着悬崖跳下。 谢朝兮将曦明露取出来喂予这些人,又主动提醒刚刚入林的参与者提防幻境,甚至让他们提前饮下曦明露静心。但不少人警惕心极重,担忧谢朝兮往这水里投毒,并不肯随便尝试;更有被谢朝兮救下的人,他们心性不佳,本就恨不得这些竞争者葬身崖底,各怀鬼胎地劝谢朝兮莫要再管这些不识好歹之人。 女孩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安静跟在谢朝兮身后,既不为这些人的不信任而委屈,也不为其余人的坏心思愤怒。唯有被夹在其中的谢朝兮陷入两难之境,不知该如何是好。 “几位,在下所言非虚。不如这样,诸位各取两滴曦明露,待意识到不对之时立刻服下,便知在下并未欺瞒。”谢朝兮诚恳劝道。 那几名男子接过他手中的瓷瓶,拿起来端详许久,冷哼一声:“说得这般好心,谁知道你这里头放的是什么东西!” 接着便与谢朝兮二人擦身而过,分道扬镳。 虞芝见了这一幕,眼睛眯起,对这几人不识抬举的态度极为不满。纵然她对谢朝兮这性子颇有成见,但也见不得他这样好心当作驴肝肺。 她耐着性子再往后看,这几人果然入了幻境,浑浑噩噩,更别提想起来手里握着的那瓷瓶了。 看着他们前赴后继地往悬崖地下跳,虞芝的怒气终于消散了些,捏着玉杯的手也送了开来,转而将水镜画面换至谢朝兮那处。 他与那女孩已经走到了这登云会的最后一步——登云梯。 自山脚上山,一路上会经历三段路。起初是充满陷阱与暗道的天罗网,接着是布满迷雾幻境的幽密林,最后则是这道登云梯。 如果说前面考验的是一个人的谨慎与心性,这临到太清峰顶的登云梯便是磨砺他们的意志了。 经历机关重重、千难万险的两道关卡,众人早已筋疲力竭,但眼前却还摆着一条看不见尽头的云梯,着实容易令人心生退意。 谢朝兮望着眼前直穿云霄的长梯,伸出手来,想要牵着女孩一起走。后者却将他的手推开,在其余人还打量着前路,考虑着云梯尽头,犹豫不决之时径自踏上去,一步步踩在透明的台阶之上。虽然攥起拳头的手有些颤抖,但直视前方的双眼中却透着不屈的火与光。 “她就这么走上去了?” “我都不敢往下看一眼!” “掉下去可要粉身碎骨了吧!” 周围的参与者议论纷纷,对她的举动感到震撼,却又不敢跟上,只好在后头看着。不乏有在心中盼着女孩直接从上头摔下来的人,希望这样他们便都能无法通过这一道难关了——或许仙人能将他们一同收入门中。 谢朝兮听着他们的言语,敏锐地从中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他看了看身边站着的一圈人,沉默瞬息,抬腿跟了上去。 他如今已是太清宗弟子,这登云会与他无甚干系,甚至即便登顶,也不可能被哪位长老收入内门,因此这云梯对他而言并非必须要走。 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他想,是他硬要救这对姐弟,他理应照看好这女孩。 就如虞芝所说那般。 他断然不该半途放弃。他需得承担这份责任。 - 坠云舟之上,虞芝等得昏昏欲睡。 这登云梯不如前两段路有趣,除了走就是走,走到尽头便是宗门。 路上除去脚下的台阶,便是两侧的浮云,空空荡荡,连脚步叩在阶上的声音都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虞芝眼见天色都要暗下来,落霞染红了半座太清峰之时,才有弟子得了掌门吩咐来喊她。 那小弟子恭恭敬敬,不敢看她,只低着头转述道:“虞师姐,掌门交待今次登顶登云会之人已尽数聚齐,请您前去择一二人入峰。” 虞芝掀起几乎要盖上的眼皮,看向站在坠云舟之外的这名弟子。 她今日去幽密林一趟,那迷雾对她亦有不小影响,可仅有的一壶曦明露都被她拿去砸谢朝兮了,她也只好自己运转灵力舒缓。 这会还有些未调理好。 打发走那弟子,她起来理了理衣袖,跃下坠云舟,朝着宗门正殿内走去。 毕竟是上古宗门,东洲之首,太清宗的排面不小,正殿奢华无比,宽敞明亮,四周摆放的除去灵植便是法宝,隐隐有阵法痕迹流转于地面之上,盯得久了甚至会头晕目眩。 掌门承安真君坐在正上方,两侧统共摆了四把木倚。其余三位主峰长老都已坐在此处,剩下的把空椅子则是属绛霄峰的。 她大大方方朝那空位走去,落座后便软若无骨般地靠在椅背上,偏头看向早已站在堂中的数人。 山脚下聚集起的数万人到了如今只剩下堪堪五位。 虞芝的目光落在谢朝兮身上,微微泛着寒意。后者接收到她的目光,几乎瞬时便领会了她的意思,走到了她的身后站着。 “老穿着外门弟子的衣裳像什么样子,回去换了。”她淡淡道,听不出情绪,“你倒是照顾得认真。” 后半句话说得没头没脑,谢朝兮却明白她是指自己护着那女孩一路走上了宗门。他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哑着声音道:“是我害她如此。” “你错了。”虞芝看向那人群中瘦瘦小小的女孩,否认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那死去的男孩身受大气运,注定害死身边亲友。按那声音所说,他这位姐姐本应在这登云会上为救他而死,成为他发奋修炼的契机。 可此时,因为天道的插手,纵他气运缠身,也无法自救。生机反倒转至这女孩身上。 至于他的姐姐,是心甘情愿为他而死,还是在气运影响之下不得不如此,不得不为之牺牲呢? 第9章 万不该将希望寄托于旁人身…… 事实上,走到这峰顶的并不仅仅五人,但在测过灵根之后,那些无灵根的弟子便被分发了些金银俗物送下山去,也算不枉他们一番辛苦。 最终留下来的这五人中,一人是天灵根,两人是良品灵根,最后两人则是中品灵根。那女孩便是中品灵根之一。 虞芝此时才知晓她的名字——段清。 天灵根与良品灵根的那三人分别被掌门所掌管的赭衡峰与清和长老所在的紫竹峰收下,剩下二人灵根太过普通,放在往日,真君长老们怕是看都不会看一眼。只是今日他们毕竟通过了登云会,走上了这太清峰,他们纵然不愿收下这样的徒弟,却也不想落了宗门脸面。 就在两位长老各自挑选好一名弟子入自己峰中之时,段清跪于殿中,朝向虞芝,远远磕了个头:“仙人,弟子愿拜入您门下。” 原本要收下段清的文德长老脸色霎时极为难看。他毕竟是为元婴真君,纵使他看不上中品灵根的弟子,却也轮不上这丫头片子嫌弃自己。 何况虞芝不过筑基期修为,今日能与他们一同坐在此处,全凭她那位厉害祖父。几位真君何曾真的将之看在眼中过?不过是让她来走个过场罢了。 此时段清不愿入他峰中,甚至主动提出去虞芝属峰,简直就是拿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好不识好歹!”文德长老尚未说话,他身后跟着的亲传弟子便按捺不住,跳出来呵斥道。 那弟子身上灵压放出,尚是凡人的段清承受不住,直直向下趴去。却在即将接触到地面的那一瞬间,她手臂用力,硬是将自己撑住,不肯再往下伏去。 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辞的莽撞,段清看向坐在正上方的掌门,喊道:“求掌门成全!” 承安真君看着跪在地上的段清,并不理她,朝着置身事外的虞芝道:“这事本君亦不能做主。不知虞师侄如何考量?” 他当太清宗掌门多年,惯是息事宁人,直接将难题交给虞芝。 被掌门点名,原本置身事外的虞芝轻抬右手,为段清将那弟子散出的灵压挡回去,释了她身上的重负,拉长了音调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她的绕雪丝缠上段清的手腕,灵力顺着丝线过去,轻柔地将之扶起,又施了力,让她站到自己的身后来。 文德长老没料到虞芝真能这般驳自己的颜面,他本打定了虞芝不敢将之收下的主意,此刻愤然出声道:“师侄自己不过筑基修为,如何收徒?” 虞芝轻轻一笑,软着的腰身直起来,答道:“师叔说笑。我岂敢收徒,不过是将段师妹带回峰中修炼罢了。修行一事,本就靠自己。绛霄峰秘籍众多,总能找到师妹用得上的。” 见她这幅态度,文德长老厌烦难忍,却又顾忌着她背后的祖父,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撕破脸,只好甩甩衣袖:“师侄可莫要耽搁了弟子修炼。” “自然。”虞芝颔首,接着站起身来,与掌门道别,“几位师弟师妹既已各有归属,侄儿便先回峰了,师叔伯们自便。” 她不在意这些人的态度,示意谢朝兮与段清跟上自己,走出了正殿之中。 - 将人领回峰中,虞芝却当了个甩手掌柜,安置等事都交给谢朝兮去做。总归人是他救的,也是他惹回来的,理当由他安顿好。 只是虞芝没料到,这人甫一将段清的住处收拾好,便来找她了。 谢朝兮身上的那袭青衫尚未更换,上面还沾着不少一路辛苦沾上的灰尘泥土。他风尘仆仆的,却一脸执拗,像是不从虞芝这儿得到答复便不肯走。 他紧紧盯着虞芝的脸,发问道:“师姐,你本可以救下段清姐弟二人,是吗?” 登云梯太长,他想了许久,觉得虞芝出现在那里并非偶然。何况双生藤生长在太清山上,虞芝自幼在此处长大,怎会不懂得如何对付那藤蔓,甚至不得不牺牲一人才能逃出。 他只觉得处处都不对,暗自琢磨了一路,终是来寻虞芝要个说法。 峰里又多了个可以寻乐子的人,虞芝这会心情不错。她甚至主动为谢朝兮倒了杯灵露:“师弟这话好生奇怪。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谢朝兮几要被她问住,他艰难道:“若是、若是的话,师姐为何眼见他们承受丧亲之痛?” “他们?”虞芝挑眉反问。 “段清……段清她……”谢朝兮牙关紧咬。 确实,那男孩已然离世,承受丧亲之痛的只有段清一人罢了。 “再者说,丧亲之痛……”虞芝打断他的话,重复一遍,抬眸问道,“可啖肉啜血的亲人,也是亲人么?” “怎么可能?”谢朝兮面露惊异之色,难以置信。 “师弟又岂知没有呢?”虞芝忽地失了兴致,“师弟如此执着,可是因为你亲手缠上的双生藤取了他的性命?” 闻言,谢朝兮脸色霎白,眸中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见。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抽动几下,昭示着其并不平静的内心:“是。是我之过。是我自以为是,才害了他们。” 他面露悲伤,复又抬头,通红的双眼看着面色冷淡的女子:“可师姐,你本可以救他们。” 本可以……不害死那孩子。 “那又如何?”虞芝蹙眉,颇有几分不耐,“登云会本就是九死一生,他们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便该想到死后的事了。师弟,你若是想要救谁,想要得到些什么,便万万不该将希望寄托于旁人身上。” 她牵起谢朝兮身侧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将倒好的那杯水塞至他的手中:“师弟,可要记住我今日的话啊。” 谢朝兮紧紧握住这白玉杯,指节用力到开始泛白。杯中的水面起伏晃动,许久后才归于平静。 他沉默许久,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终是开口道:“我不会告诉她。” 这话却惹得虞芝轻笑。她纤长的眼睫扬起,眼尾的红痣更艳了几分,音调轻慢道:“师弟,便是让她知晓,又能如何?” 第10章 大道三千,当有我这一种…… 段清肉.体凡胎,比谢朝兮刚来峰中的时候还要弱一些,每日都得进食才能活下去。 面前的石桌上摆着各色灵植,还有满满一壶曦明露。虞芝坐在桌边,一张秾丽的脸上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不断往桌上摆菜的谢朝兮。 她拿起筷子,戳进一根翠笋之中,声音不见多少起伏,道:“是个人你都要做菜给他们吃?” 谢朝兮听出她话语之中的不满,解释道:“师姐,段师妹初来峰中,合该照顾她些。” 闻言,虞芝手中的筷子直直从正中折断,变为两截。劈里啪啦的声音自桌面响起,半截筷子不断弹起,最后摔至地面之上。 她站起身来,俯视正将筷子拾起的谢朝兮:“师弟,这峰里的灵植,我允你烹煮,可没答应过给旁人吃。” 寒光乍现,桌上丰富的菜色伴随托承的瓷盘碎成了七零八落的模样,白色的湮粉伴随着碧绿色的汁液散落在木制桌面上,一片狼藉。 “既然入了绛霄峰,还是早日辟谷,莫要将凡俗的习惯带至此处。”虞芝扔下一本《百丹录》,“师弟如此上心,不如学学这辟谷丹,峰中的丹房总归还空着。” - 不知晓谢朝兮是如何与段清交代的,但虞芝估摸她发怒的事没给小姑娘知晓,不然她也不会主动来寻自己说话。 段清身上穿着一袭白色宗门弟子服,瞧着倒是合身,大约是谢朝兮带她去领的,显得她身形更加瘦弱,像是能被风吹倒。仍然有些枯黄的长发被简单地绑了个马尾梳在脑后,露出她那张瘦瘦小小的脸蛋来。 就是通身也没个配饰,难免看起来朴素了些。 虞芝那日朝着谢朝兮发脾气,倒也不是真的舍不得那点子灵植,只是她不喜与人分享。谢朝兮早些日子将食物单独送给段清,不在她眼前瞎晃的时候,她也不觉得如何;但要她与段清分食那一桌子的灵植,她只觉得难受得紧。何况段清本就是凡人之躯,直接食用那些灵气充盈的东西,对她也不是什么好事。 将人甩给谢朝兮的时候,虞芝心中不觉得有何不对,但此时见着年幼的女孩子,她心肠还是软了几分,主动牵着段清到房中坐下,问她所为何事。 “师姐,谢师兄给我说了好多道法。我……”她的手指紧紧绞着袖口,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虞芝接过她的话:“你不知晓选何种道?” 对于刚刚修炼的孩子来说,择出最适合自己的道,确实是极难之事,亦是顶顶重要的,不可轻易决定。 段清却摇了摇头,脑后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不。我想好了,我想……修无情道。” 这有些出人意料。虞芝没想通谢朝兮为何连这样的道也给小姑娘说,却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为何?” 她并未回答,反而一双眼睁大,看向虞芝,说道:“师姐。我知晓是你救了我。” 似是终于有了勇气,她继续道:“我看见了,你用银丝拦住了那条藤蔓,和你扶我起来的银丝一模一样。” 在正殿时她的确有用绕雪丝搀起被灵压压得起不了身的段清,但连带着幽密林那回,都只是一闪即逝,竟也能被段清看得分明? 多少不太符合她不过中品资质的灵根。 虞芝心中陡然升起不解,那声音似是知晓了一般,出声道:【她原本自然平庸,可死局已破,气运之子替她去死,被夺走的气运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将来的命数早已变了。】 若如此说,那气运之子实则是夺了他周围人,包括段清的气运,才有本应不俗的命格。 这般想着,她看向段清的眸中不觉多了几分波澜──是物伤其类的动容。 这世上,总是那些被称作亲人的人,才害你最深。 假借亲人的名义,隐藏在背后的是无尽的掠夺、欺压、利用。 段清尚能握住一线生机,走出另一条道来。 那么她呢? 这样的苦海,她何时才能脱身而出? 段清并未注意到她的眼神变化,自顾自说道:“我不知晓当时为何愿意为他去死。我……我一直都被爹娘叮嘱要照顾弟弟,为他做饭、为他洗衣,就连他们临死前,都要我带着弟弟来太清宗,让他拜师求道。” 说到这里,她猛地抬头,双眸中已盛满晶亮的泪水:“山匪进了庄子,他们把弟弟藏进了地窖,我被留在外面,只能自己躲在柴火堆里逃过一劫。我抱着爹娘,他们满身是血。他们问我弟弟好不好,让我带着他逃。可是……可是他们临死也没提过我一句。” 滚烫的泪水自她的眼眶中淌下,顺着下颔滑落,凝聚在一处,砸在地面上,激起细小的尘埃。 “难道我不是他们的女儿吗?为什么只要照顾弟弟,为什么只问弟弟?” 她的声音自高昂变得弱下来,反复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虞芝递过去一方帕子,被段清呆滞地握住。她紧紧攥着这帕子,却不拭去面上的泪,而是看着虞芝,想求一个答案。 她父母惨死,唯一的弟弟也在半路被双生藤吸食,连骨灰都没有留下。如今到了太清宗,入了绛霄峰,唯有谢朝兮与虞芝二人勉强与她相伴。 可前者毕竟是男子。她虽没念过书,可心思通透。她看出来谢朝兮是个心善之人,然他这般心善,若是知晓弟弟的事,可也会如现在这般对待自己。 若是他知晓自己早就看明白一切,却并不如他以为的那般伤心悲痛,他是否还愿意照顾自己。 段清不知道,她也不敢去试。 她只能来找这个入峰之后再未见过的师姐。她知晓,纵然虞芝瞧着面冷,但她却是在双生藤中、在她与弟弟之中选择了自己的那个人,是让她感受到此生中唯一一次比弟弟更加重要的人。 被这般灼热的视线注视着,虞芝垂下眼睫,取出被女孩攥在手心的丝帕,轻轻擦净她的面颊:“段清,一朝归大道,日月照前程。至于这些污秽的人与情,只是你往后漫漫仙路之上的一段过去,甚至连记忆都会消散在无尽的长生之中。今日已是尘土互归,何须在意他们。” 她音调平静,不像是在哄人,更像是谈论着别人的事。段清却听得悲痛,握住了眼前的手,将之贴在面上,嚎啕大哭起来。 虞芝静静地等她平复,任由手心沾满了泪水,感受着对方的颤抖,由着那方丝帕无声无息地掉落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段清闷闷的声音从她的掌中响起:“师姐,我不想要这些无用的感情了,我想无情。” 虞芝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她单薄的后背,瘦骨嶙峋,她甚至不敢用力。 “那就修无情道好了。” “谢师兄不同意。”段清抱怨道。 “你就说我同意了。” “师姐。” “嗯?” “你修的是什么道?” “我的道……”她的手被段清放下来,女孩一双明亮的眼如同被雨水冲刷过一般,纯净清澈,等着她的后半句话。 虞芝朝她笑了笑。不像往日那般轻浮的、蔑视的,或是刻意的,而是如雨过天晴的日光一般,轻轻浅浅,连锐利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看得段清的心都向上抬起,眼睛一眨不眨,生怕下一瞬这抹笑容便会消失。 “我的道——是我自己。我想有情时便有情,我想无情时便无情。我等修道,当寻之、立之,而非求之、拜之。大道三千,当有我这一种道。” 说着,虞芝反手扣住段清的手腕,骨瘦如柴,她几乎能碰到皮肉包裹下的骨头。 一道灵力闪过,虞芝手心中凭空多出了只由八道细银环相互缠绕而成的银质手钏,上方编进三枚红色圆珠,润泽莹亮,见之便觉不俗。 段清即便未见过什么宝物,也能猜到这手钏不俗。 但虞芝却没有介绍的打算。她将之戴在段清手腕上,以灵力将它的大小调整得服帖。银环在女孩的手上相碰,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响声。 她缓缓道:“就像这手钏,今日你手腕细瘦,便需要个窄的。来日你长大了,当由它跟着你变。死物罢了,岂有削足适履的道理?段清,何必拘于所谓的‘道’,吾为吾道,自己该是自己的道。” 第11章 我只是想想,都夜不能寐…… 转眼段清已来绛霄峰月余,谢朝兮也果真将那辟谷丹炼了出来,拿给她服用,不至于让段清成为太清宗史上第一个被饿死的弟子。 段清最终还是领了那本名为《斩尘缘》的无情道法。她尚是凡人之躯,夜里还需歇息,却也是每日天不亮就起来默念心法,试着引气入体。 纵使虞芝不主动去关心她的修炼进展,也难免会从谢朝兮口中听到。 想着这两人来了绛霄峰之后便一直待在峰里,宗门也没怎么走过,虞芝干脆将两人叫在一起,领着他们去宗门别处看看,总不至于连太清宗有哪些地方都不清楚,显得她有多苛待这两人一般。 粗略经过其余四座主峰,虞芝在一片湖泊之前停下。 这湖面水波微漾,边缘处铺着大片荷叶,碧绿的叶片浸在透明的水色之中,更显欲滴。 虞芝踩上一叶无人的扁舟,示意他们上来:“这云湖难得没人,我带你们去湖心看看。” 木舟不大,三人坐在上面立刻拥挤起来。虞芝与二人对坐,以灵力操控着木舟的方向,欣赏起身边景色。 “师姐今日兴致甚好。”谢朝兮注意到虞芝眼底的笑意,开口道。 “这般明显?”虞芝此刻的确心情不错,不然也不会主动带着两人出来,“过几日便是云河试炼,我只是想想,都夜不能寐呢。” 寻了这么久的云根之水终于要到手了,她哪里还能沉下心来,只恨不得试炼即刻开始,让她将东西拿到手。 她伸出食指,轻点水面,层层涟漪自她指尖朝着四周晕开,蔓延出一道道痕迹。 偶有被她拨起的水珠落在谢朝兮放置在身侧的手背之上,冰冰凉凉,让他因在这窄小木舟中与人独处的躁动之感稍稍褪去。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些许刺痛,虞芝状似不经意般地扫了谢朝兮一眼,见他毫无异状之后,轻声说道:“这是云湖,与云河相连。” 沾着湖水的食指遥遥指向不远处,是无际的苍穹:“云河自天际来,淌成涓流,聚于此湖。湖水中灵气纵然不及云河内,但对于你如今修炼益处不小。平日里你若是无事,可自行来此湖试试。” 后半句话她只看向段清,是对仍未引气入体的她说的。 “多谢师姐。”段清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感激,“师姐,云河试炼,我能去吗?” 云河试炼是十年一度的盛事,宗门内早已议论纷纷。只是因为她成日都在绛霄峰内待着,这才了解不多,但从只言片语之中,她也知晓这是个极大的机遇。 这些日子,她对虞芝多少有了些了解,知晓这师姐对她称得上是极好了。听谢师兄说,像是她这样初入门的弟子,不论去了哪座主峰,都是会受欺负的,有的甚至还得给那些师兄师姐们干活。 可她来了绛霄峰后,不说师姐送她的手钏,就连师兄也待她不差,又给她炼丹,又教她修炼,从未为难过她。比起旁的人来,比起她曾经过的日子起来,都好了不知道多少。 抱着对虞芝的好感,与那份发自内心的亲昵,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眼里盛满期待,等待着一个答复。 可虞芝却轻摇食指:“不行哦。” 连谢朝兮也不得不承认,虞芝对段清确实要多几分耐心,她这会竟还破天荒地朝她解释:“云河试炼一人只允许进去一次。只有第一回 ,肉身才能得到淬炼;再进第二回、第三回,便无甚功效了。你如今还未引气入体,体内毫无灵气,云河水冲刷你的躯体之时,你没有灵气护体,便无法淬体了。” 见段清眼尾耷拉着,显然是有些难受,虞芝安慰道:“这试炼十年一次,过十年我们段清也才二十来岁,何必着急?” 难得哄一次孩子,她还不知道效果如何,就被一个阴魂不散的声音打断了。 “虞师妹,许久不见,师兄还当你是不敢参加过几日的试炼,一个人躲在哪抹眼泪呢。”尹珝飞身掠过水面,朝着虞芝而来,立在一片莲叶上。 光洁的白衫穿在他身上,广袖被清风吹得微动,与脚下翠绿的颜色交相辉映,衬得他那偏女气的容色莫名沉淀了几分下来,多了丝稳重之感。 但虞芝知晓这不过是幻觉。她怏怏起身,并不答话。手中绕雪丝自指尖飞过,快到看不见的银光映在水面上,令这湖水又亮了些许。 尹珝脚下硕大的莲叶立刻变得四分五裂,碎成一片片的,跟着水势的起伏散开。随之而起的湖水尽数洒向尹珝周身,被他匆忙用灵力作盾,将之挡住。 他能站在水面之上,靠的自然不是这片莲叶,而是脚底的灵力。这叶片存在与否都不会让他落水,但实在是令他感到面上无光。 “虞芝!”他音量抬高,喊出虞芝的名姓。 “尹师兄,你若是这般清闲,不如去教教新入峰中的师弟,何必来此处寻不快?”虞芝难得的好心情被他弄坏,一张脸失了笑意,眸光阴冷地看着他。 尹珝气得直冲上来,停在木舟边缘,与虞芝靠得极近,似是连如火的怒气都能现与眼前,将这破破烂烂的小木船点燃。 谢朝兮早已见过他脾气。注意到尹珝的神色,他默不作声地走到二人之间,以自己做墙,将他们隔开。 被尹珝靠近的那一刹那,虞芝的手已经触上了腕间垂落的丝带,等一个破绽就要朝对方发难。可此时谢朝兮挡在面前…… 她右手紧了紧,继而放松下来,连绕雪丝都收了回来。 几滴雨水落到她的脸上。 脸颊上先是冰凉的触感,继而是灼热的刺痛。虞芝眉头轻蹙,抬眸望天,接着手指飞速结印,以灵力将段清裸露在外的肌肤护住。 “师姐,宗门竟也会下雨?”段清惊讶,她以为修士掌管阴晴圆缺,怎还会有说下就下的雨水? “蠢。”尹珝在虞芝那儿受了气,这会冲着孩子撒起来,“这是云河开了,溅落下来的水珠。” 在绛霄峰被养了一阵子,段清的性子不似之前那般沉默。直接朝尹珝翻了个白眼,接着望向虞芝,全当没听过他的话。 虞芝被她眼巴巴望着,本不想搭话的嘴还是解释道:“云河与天界相连,十年一开。虽被称为‘河’,但实则如瀑布一般,撞破天门而入,便会有水珠溅出。” 她与段清一问一答,像是什么关系亲密的师姐妹。 被晾在一边的尹珝脸色却沉得吓人。虞芝这般对待他就罢了,总归也是同门师兄妹,可今日竟连个凡人都这般不尊重他。 他的掌心兀然升起一团火来。这簇火苗不大,外焰随着风变换着形状,焰心发着蓝光,熊熊燃烧,温度已经传到了离他最近的谢朝兮身上。 “虞师妹,试炼之时,你我不妨比比,看谁能在那云河里熬得久,如何?” 虞芝不置可否:“若是你输了呢?” “师妹想如何便如何。可我若是赢了,师妹便为我打开绛霄峰的禁制。”尹珝信心满满,认定自己能远超虞芝。 自从登云会后,绛霄峰不知被虞芝多加了什么阵法,他现在竟闯不进去了。今日还是有弟子来告知他虞芝出峰,他才能赶来此处,逮住这三人。 虞芝听到他这要求,挽了挽垂在胸前的发丝,轻慢地点点头:“好啊。师兄若输了,往后便每日来为我这谢师弟的炼丹炉点个火吧。” 尹珝手中的火倏地熄灭。他铁青着脸,质问道:“我这可是四象羿火,你让我去点炼丹炉?” “师兄可是怕了?”虞芝将手放在他平摊开的手掌之上,火焰的滚烫温度还未散去,被她沾过水的冰凉指尖触碰,尹珝仿佛受惊的鹿一般收回手。 他神色乱了一瞬,脱口而出:“我怕什么?你等着敞开阵门迎我入峰吧!” 说完这话,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只好添补道:“这云湖水岂能胡乱碰修士,你管好自己的手!” 虞芝却一脚踩在木舟一侧。本就不稳的轻舟骤然前倾,平静的湖面瞬时炸开,铺天的水帘出现在她与尹珝之间,雾蒙蒙的,一时让彼此看不清面容。 尹珝神色大变。一切都猝不及防,他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周身,但身后的发却被溅湿。 慌乱之中,此时的模样有些狼狈,他猛地看向对面浑身湿透的虞芝,咒骂道:“你疯了!“ 云湖水自云河而来,后者有淬体之效,伴随锥心碎骨之痛。然这湖水效用近乎于无,可若是碰到,带给修士皮肉之上的疼痛之感却丝毫不少。 是以平日里甚少有宗门弟子来这儿晃荡,免得平白糟了一场罪。 这般大量的湖水泼洒在虞芝身上,疼痛不知到了何种地步。尹珝看着她那张似乎不知晓痛苦为何物的脸,心中的怒气更盛,却不知是在憎恨她方才这般对待自己,还是憎恨她这般不懂自怜。 “师兄,雨过天晴,连痕迹都不会留下。何必如此畏惧?“虞芝不关心他是何想法,手指捏了个诀,湿衣转瞬便变得干爽。但她并未顾及全自己的发,以至于仍有几缕贴在面上,配着她艳红的唇,像是藏在湖中修炼多年的女妖一般,勾魂摄魄。 皮肤上灼烧般的感觉并未消去,水珠沿着她的肌肤线条流下,刺痛感渐起,外人看来却仍是那副白皙柔嫩的模样。 无视掉一切不适之感,虞芝亦毫不在意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动人。她只是轻蔑地勾了勾唇角,叹息般地说道:“这般怕疼,师兄如何在试炼之中熬过来啊……” 第12章 不过相互利用,何必惺惺…… 因着与尹珝的赌注,段清一脸忧心,止不住地问虞芝如何是好。在她眼里,师姐虽然厉害,但传闻尹珝乃是太清宗这辈弟子之中最为优秀的,甚至修为也比师姐高出一截,已是筑基期大圆满。师姐如何才能胜过他? 被她担忧着的虞芝不胜其烦,干脆把小姑娘交给谢朝兮,自己先走一步。 谢朝兮望着她远去的身影顿住脚步,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对段清说起云河试炼之事。 “云河河水内含灵气丰蕴,在冲刷肉身之时会顺着皮肉间隙渗入经脉,流至气海,复又将修士躯体内杂质带出。如此洗筋伐髓,有助弟子淬体。”说到这里,他想起段清方才却被虞芝拒绝的事,“你如今气海未成,师姐是为你考量才不允你去。” 段清点点头,示意她知晓了。这些东西她现下无心关心,她催促道:“那师姐能赢吗?” 谢朝兮并不敢轻下结论,只是说道:“太清宗史上,几乎每位弟子都进过云河,但因着淬体的过程太过痛苦,大多只能扛过三日。若是有能在瀑布正下方待过七日之人,便已算是奇才了。据记载,在云河之中待过最久的那名弟子如今已然飞升成仙,首尾也不过待了一月。师姐究竟能熬多久,我亦不知晓。” 湖面之上虞芝与尹珝的对话他听不大明白,似是指那湖水有何奇异之处,不知是否与云河有关。然他伸手去触之时并未有何不适之感。 这样的未知让他感到阵阵焦虑。 他眼前忽然晃过虞芝那身细白的肌肤,莹莹如玉,就好像只是稍稍用力擦过她的手背,就会留下一道道红痕。这样柔弱的身躯,如何扛得住云河那样的剥肤之痛呢。 如今虽渐渐入夏,但云河仍是散着冷意,就连方才湖泊里的水都是冰凉入骨。这样的水流冲在身上,是否会寒气入体,伤及根基? 这般想着,他的脸上也染了几分与段清同样的担忧。 “师姐这般厉害,定然能赢!”段清这会却忽然有了信心。她听了这一堆,发现云河试炼并没有她所想的那般吓人。就是在水里多坐几日,比谁更能忍罢了。似是还不如那登云会来得艰难。 段清自幼凄苦,历经过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但所受过最疼的伤大抵也就是摔断了腿、割伤了手。洗髓伐骨的疼痛她自然无法想象,也不觉得惧怕。 见她脸上那几分孩子气的天真,谢朝兮虽忧心忡忡,但也不再多说,以免吓到段清。 只是他已打定主意,回去便要多看看阵法相关的典籍,即便虞芝败后要将绛霄峰的阵法关了,他也不能让尹珝肆意进出。 至于心中那难以忽视的忧虑,他摇了摇头,将之强压下去。 - 云河试炼的日子转眼便到。 正如虞芝先前所言,云河尽头处是一泉瀑布,其自上而下,与天界相连,放眼望去,一片白雾霭霭,看不到尽头。水中所含灵气丰沛,是个修炼进阶的极佳之所。 若非十年才开一次,掌门恨不得所有弟子都能于此处修炼才好。 试炼尚未开始,众多弟子便已聚于河道之上,面露兴奋之色,不少已然陷入了自己能够在此次试炼之中技惊四座的幻想之中。 离开绛霄风之前,虞芝让谢朝兮带着段清先行一步,她则是走了另一条道去往云河。 全宗门的人都到云河瀑布正下方去了,四周无人。她独自在瀑布侧边环绕几圈,喃喃自语道:“云根之水在云河。” 云河水虽然难得,却也绝比不上身为七大灵宝之一的云根之水。只是若说这水在云河之中,倒也并非多么荒谬。 可若说云根之水真在这里头,那云河在太清宗已有千年之久,许多弟子前去试炼,怎从未有人得到过云根之水? 虞芝蹙眉,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倾泻而下的水柱,恨不得穿过这片厚重的水帘,看到里面的情景。 根…… 难道说,这水得在云河源头去取。 她抬眸望了眼悬于上方的瀑布。 水流湍急,直冲而下,溅起的水花带着淡淡的白色薄雾,遮住视线,看不见尽头。 “莫非……要上去。”她轻声说出自己的猜测。 自宗门有这云河试炼以来,规矩便是只下不上。弟子们端坐于瀑布正下方,此处灵气最为浓郁,肉身所受疼痛也最剧烈。随着逐渐承受不住,他们便会顺着水流逐步向远离瀑布之地挪动,减缓身躯之上的疼痛。 曾经有弟子想要逆流而上,却抵挡不住狂暴的瀑布冲击,亦扛不住瞬间冲进经脉洗涤的灵气。 【你在找云根之水?】声音冷不丁响起。 “怎么,你知晓在哪?”这声音虽出现在她的脑中,却似乎并不能看透她的想法,只能通过她的行为来推断。 经过这些日子相处,虞芝多少了解了些这声音的底细。 虽然仍不知晓他与所谓的天道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既然他对自己毫无威胁,此时又可以利用,虞芝自然不会推开送上门来为她做事的人。 【云根之水对修炼益处不小,你是要自己用还是给谢朝兮?】 “自己用如何,给他用又如何?”虞芝不答反问。 【这些东西所含灵气猛烈,确实能助修士突破自身,但终归是外力,与你有害无益。】那声音似是多了几分真心,竟然开始劝诫虞芝,望她脚踏实地。 但被关心的虞芝只是轻挑眉眼,笑了笑:“你竟这般好心?“ 【相识一场,你无需这般警惕我。】 他说得像是将虞芝当作朋友一般,为她考量。虞芝听了,直接转身,准备去瀑布正下方参加试炼。 她脚步轻快,裙摆随风微荡,声音飘在风里:“不必如此,我可不是不通人事的小姑娘,说什么都信。” 那双泛着光彩的眸子被垂下的眼睫微微遮住:“于我是有害无益,于谢朝兮却是百益而无一害。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我将云根之水找来,交给谢朝兮,好让他修为早日进益吧。 “直说便是了,你我之间不过相互利用,何必惺惺作态。” 被她一语道破心中所思,那声音也放弃伪装,冷哼一声,不再接话。 第13章 我今日便要倒行逆施。 “……予藏宝阁法器一件。” 虞芝到时,听到的便是掌门的话尾音。 见了谢朝兮与段清,她也不问掌门方才在说什么,直接便要带着人往云河里头去。 身边的弟子却议论纷纷,像是被掌门一句话炸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 “藏宝阁法器?” “那最低可都是地阶法宝,掌门这次真是大手笔啊!” “哈哈,这法宝已是我囊中之物!” “最后踏出云河之人必然是我!” “就凭你?我们尹师兄可还站在这儿呢!” …… 尹珝今日一袭宗门弟子的衣裳,袖口处的紫色暗纹若隐若现,站在清和长老身后,显然是紫竹峰最为重视的嫡传弟子。 他虽然在虞芝面前骄矜自傲,时不时还因为说不过虞芝而气急攻心,露出几分少年心性,但在外人面前时,还是被长辈们交口称赞的杰出弟子。 在二十来岁的年纪,如他这般筑基大圆满之境已是难得,就连清和长老都认为尹珝在此次云河试炼之中定然能一举结丹。 尹珝与清和长老耳语两句,朝着虞芝走来。 “师妹,姗姗来迟,真是好大的做派啊!” “试炼已开,师兄不入云河,却来找我闲谈,真是好悠闲的性子啊。”虞芝学着他的语气回道。 尹珝被她说得一噎,嘴硬道:“师妹可别忘了我们的赌约。” 虞芝却不答这话,转而说道:“听闻掌门将为此次试炼开藏宝阁。不如这样,师兄若是赢过我,我便也赠师兄一件法宝,免得你白来一趟。” “大放厥词!”尹珝听出虞芝暗讽他拿不到掌门所赐的法宝,心知谈论宝物他讨不了好,转而看向谢朝兮,“师妹便是再有底气,也不至于将个辟谷期弟子带入云河。云河乃是太清宗圣水,上通天界,下连幽冥,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沾染的!” 至于连辟谷都未踏入的段清,他连提都不提一句。 纵使她对谢朝兮并无庇护之意,但众目睽睽之下,这人跟在自己身后,便是自己的人。虞芝冷下语气:“师兄慎言,如今谢朝兮是我绛霄峰弟子,岂容你这般放肆。” 尹珝却莫名其妙笑起来:“师妹竟还为他说起话来。只是可惜,有的人,人虽到了师妹峰中,可这心啊,还是落在外门弟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身上。” 与他不着边际闲聊这般久,虞芝有几分不耐。她的余光注意到已有弟子进入云河,干脆转身,准备将尹珝晾在身后。 只是她没走两步,便听到尹珝的声音传来:“师妹许是还不知晓?前些日子被师妹废了修为扔出宗门的那些个玩意儿,都被你身边这位新师弟救下了呢!真是有情有义啊。这般看来,外门弟子之间情谊甚笃,这位谢师弟当日受难,莫非只是一场玩闹,却被师妹你横插一手?” 虞芝的眼睛微微眯起。她回忆了一会,才记起来尹珝口中被谢朝兮救的那些弟子是谁。 ——师姐,师兄们罪不至此。 ——师姐,师兄们修道实属不易。 ——师兄们违背门规,当由宗门处置。 好一个阳奉阴违的谢朝兮啊! 她偏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谢朝兮。今日这人换了身白衫,清朗如日月入怀,端的是月霁风清的君子。倒衬得她像是个恶人了。 被她注视着的谢朝兮脸色微变。他当日听了虞芝所言,最后到宗门外将躺在山脚下的师兄们都揪了起来,寻了户农家安置。即便他们今后再不能修炼,也算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他心中坦然,亦无隐瞒之意。只是一直没寻到机会告诉虞芝,又担心自己提起此事只会给那些师兄们带来祸患,便未主动说起。 可此刻被尹珝点破,对上虞芝那双眼时,他的心中不知为何,仍是有了几分慌乱。 不是为了自己做过的事后悔。 只是——担心那双眼里会染上更深的疏离。 虞芝自然并不知晓此事,但她只是看了谢朝兮一眼,便对尹珝道:“师兄所言我已知晓。谢师弟心慈手软、以德报怨,如何是师兄这般喜怒不定之人所能懂的?” 说完,她加快了步子,不愿多看尹珝一眼,径自离去。 谢朝兮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偶尔抬头想要偷看虞芝的神色,却只能看得见她的背影。 段清跟在一旁,她不知晓什么外门弟子之事,只能神色茫然地将视线在谢朝兮与虞芝之间来回挪动。 踏入银河,水流染湿虞芝的双足,裙摆渐渐润湿。喷溅而下的水流溅在她周身的衣物之上,她却毫不停下脚步,一点也不停顿地朝着瀑布正下方走去。 越往里走,水势越急切,打在身上更是穿透周身的灵力屏障,几乎要透进皮肉里。 云河淬体之法,也正是在此。 虞芝并非第一个走到此处来的弟子,在她之前已有数名弟子盘作于此处,且此时面露惨白之色,身形摇摇欲坠,搭在两侧膝上的手指剧烈颤抖着,仿佛下一秒便要挣扎起来。 周围不少弟子见到了虞芝的动作,以为她也要如先前这些人一般盘腿而坐,静静修炼。 但下一瞬他们便感到震惊与困惑──虞芝竟然沿着瀑布的水流倒行而上。 尹珝跟在她后方,见了这一幕,面露惧色,脚下步伐变换,瞬时便到了虞芝身边。 此刻水流击打在他身上所带来的蚀骨之痛都被他忽视不见。他伸手便要拉住虞芝,却被后者灵活避开。 只有一截红色衣袖被他紧紧攥在手中:“你疯了?云河只下不上,不可逆流而行。” 云河之水自天界来,与一切修炼途径一般,讲究的是顺势而为,万万不可逆行。 听了他这话,虞芝却只轻飘飘地看他一眼,衣袖被利器隔断,艳红色的布料垂落在水面之上,被卷入翻滚着的水流之中。 她容色泛冷,背后是无法阻挡的流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开在锋利刀刃上的一朵浓墨重彩的花:“我今日便要倒行逆施!” 第14章 这便是云根之水。 站在岸边看着他们的段清一脸急切,却因为不能入云河而束手无策,只能双手紧握着,目不转睛地关注虞芝。 被她担忧着的虞芝却没有在其他地方留下一丝目光。她双手一甩,银光自指尖泻出,借着力继续向上行去。 她有灵力傍身,手中的绕雪丝更是世间难得的法宝。这瀑布被她走起来,当真是如履平地,看起来毫无阻碍。 只有身处其间的虞芝知晓,她瞧着轻松,三两步便走了大半个瀑布,实则体内的气海已然运转到极致,沾在皮肤之上的水滴也正在飞快掠夺着她周身经脉之中的灵气,恨不得将之榨干。 在瀑布的冲刷之下,她漆黑浓密的长发湿漉漉的搭在身后,几缕碎发粘在额前鬓角,显得她的脸蛋更加小巧,肤色更加苍白。 冰凉的水流透过单薄的衣衫渗进体内,激起一阵阵的寒冷,穿破护体的灵力屏障,仿若置身于寒冬雪原,找不到一件厚实的衣裳。 施加在身躯之上的疼痛她尚能忍受,但身体的反应却无法阻止。过度的疼痛让她的眼前一阵发黑,脚下也失了力,一步没有踩稳,便要直直往下坠去。 她倏然一惊,连忙将绕雪丝在手掌之间缠绕几圈,接着将另一端直直插入瀑布后的石壁之中。即便是认主的法器,锋利的银丝也将她的主人的手掌割得见红,几不可见的微小伤口缓慢地渗出鲜血来,接着是连绵不绝的红色血珠滚落,滴在水中,继而又被猛烈翻滚着的瀑布卷走,再寻不见。 她整个人都靠着手掌上的细长银丝悬挂在水流之上,摇摇欲坠。银丝愈来愈紧,将她的手掌切开极深的口子,甚至能看到藏在雪白皮肉之下的骨头。 虞芝的左手握上绕雪丝,想要将自己拉上去。 还没等她用力,身后却突然多了一只手,将她托起一瞬,让她得以重新找回支撑点,回到原始的轨迹之上。 分明被人托了一把,虞芝却连眼身都吝于给他,直直注视着瀑布之顶,与那不在视线之中的云根之水。 身上已经痛到麻木,她脸色白得吓人,却终于上到了瀑布的源头。 滔滔的水声掩盖住一切喧嚣,她没有听到,下方的弟子们是以什么样的内容谈论着她此时的举动。 随着那抹红消失在眼前,他们的惊讶之情再也按捺不住。 “真的上去了!!!” “这怎么可能!” “后面那个是谁?上面有两个人!” “掌门说过,云河不能上行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下方乱作一团,不少弟子缠在各自师尊身边,想知晓究竟是如何登上云河顶峰。 段清作为唯一一位留在下头的绛霄峰弟子,自然也被团团围住。 有不信邪的弟子以为是云河水并不如先前传言那般恐怖,竟也想要往上攀爬,却被水流打得周身剧痛,直直坠到水中,继而被波涛拍打在岸边。 直到触到地面,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仍留在他的体内,令他满地打滚,恨不得将沾了水的四肢驱赶统统砍去。 认识他的弟子想要按住他,却又立刻被他身上残留的水液灼痛,不敢靠近,只能看着他自残。 这般一来,持观望态度的弟子们都不敢再往上踏一步,只能踏踏实实地坐在瀑布下方盘腿修炼,吸取灵气早日淬体。 尹珝眼底发红,那截衣袖不知何时被他又攥近手中,终是狠狠看了虞芝与谢朝兮二人的背影,转身走向宗门弟子历来淬体之所。 - 云河的瀑布是从一汪泉眼里汩汩流出,虞芝甫一站稳,便又跳了进去。 泉眼瞧着不大,却深不见底。 生冷的水刺入双眼,疼痛异常,虞芝却不敢闭眼,睁着双目在水底寻找着此行的目的。 云根之水乃是修真界净水,只在古籍之上有过记载,无人知晓其具体模样。虞芝纵然得知了它的位置,仍是猜测不到该如何取来。 莫非是沉入水底,取出最根源之水? 她脑海中闪过万千猜测,却在见到那片蓝色光晕之时,知晓了答案。 这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石头。它似是有一层透明的薄膜,泛着蓝光,里面流动着不定的水流,散发出浓郁的灵气。 只消见着一眼,虞芝心中便知晓——这便是云根之水。 纵使不明白为何它竟会在一颗石头之内,但虞芝不甚在意。总归她也并非想要饮下,只是想要得到它罢了。 微弱的正在消散的蓝色灵气沿着水流而去,整条云河的灵气俱始于此。若是将之取下,想来整条云河的灵气都将逐渐消散,云河试炼也将不复存在。 虞芝忍受着浑身上下刀割般的疼痛,染血的右手皮肉翻出,她毫不犹豫地将那颗蓝色石头握住,用力往外一抽。 滔天的轰鸣随之而来。 平静的水面骤然起了一个漩涡,空气中的灵气被抽干,带着碎裂坍塌的石块朝着虞芝砸去。 第15章 若是恨不够重,就填不满…… 碎石迎面砸来,虞芝感到胸口的压力变大,似是有千万钧力加诸于身上,如影随形的窒息感也涌上来。她只觉得体内的灵力变得滞涩,几乎用不出来,只能榨取仅存的灵力护在紧要处,准备以肉身迎接这场坍塌。 面对无法阻止的危险之时,大多数人会选择闭上眼,等待结局的降临,以为这样便可以装作没有伤痛。虞芝却睁着双眸,一眨不眨。乱石映在她眼底,被泉水刺得发疼的眼睛不愿闭上,要将这一幕记在脑中。 就在石块的锐角离她的额头仅仅只差毫厘之时,纷乱的石块兀地停在水中,宛如静止了一般,再不寸进。 散着蓝光的石头被她握在手中,积水几乎要冲进口鼻。虞芝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担心一不留神便会被呛住。 刚进来时并不觉得,此刻待得越久,潜得越深,那股针扎之感便渐渐出现在皮肉之上,细细密密的痛感几乎要顺着间隙插入骨缝,引来一阵阵足以摧毁人意志的疼痛。 意识涣散了一瞬,她的余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谢朝兮。他的衣衫俱备打湿,脸上满是紧张,见虞芝情况不妙,朝她直直的伸出手来,想要拉住她,却又被那湍急汹涌的水流向后推开,反倒离得更远了些。 虞芝忽地明白了。 这石头是为了避开来到此处的谢朝兮。 这是世间法则对天道的服从。哪怕他只是个毫无能力的化身。 这人对云河水毫无反应,似是不会有一丝一毫疼痛,不必如她这般忍着千刀万剐般的痛苦待在此处。 他们的磨难源于体内灵气不纯,肉身仍有污浊。 谢朝兮却不同。 许是天道化身的体内——没有一丝杂质能被淬炼吧。 虞芝注意到他的嘴唇开合,但发出的声音却消散在水中,落在她耳边只剩下搅动的水流声。 骤然被抽空的灵力令她头脑晕眩。虞芝左手四指并住,以指为刃,在右手小臂上狠狠一划,浓稠的鲜血立刻飘逸在水中。 她的右手正紧紧攥着那块几乎要滑出手的石头,受伤的手掌之上的伤口找不到机会愈合,长久地泡在水中更是让流出的血止也止不住。湿热的鲜血顺着手臂滑落,又被水流晕开,将身边这一片水域染得通红。 疼痛让大脑恢复了一丝清明,但这样一来,那股洗筋伐髓的疼痛却更加清晰,像是将她的三魂七魄从体内抽出,无数道看不见的长鞭挥打在她的身上,继而有猛烈的水流顺着伤口流入体内,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洗刷一遍。 无论是经脉、骨髓、肉身,还是魂魄,都在这强而有力的锤炼下析出一切杂质,只留下澄澈而纯净的修炼之躯。 虞芝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她没有看见,手心里的石头正疯狂地攫取着四周水中的鲜血,形成了一个微小的漩涡,莹莹的蓝光更盛。 她闭上双目,内视气海。体内的灵气仿佛被封锁了一般无法出来,被困在体内,甚至于还需要躲闪这些毫无章法地冲刷进体内的云河之水。 事关根基,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细心且谨慎地引导着体内的灵力沿着既定的路线流动,防止它们暴动伤害自己。 气海处那根若隐若现的黑色丝线渐渐现出形状,像是牢笼一般,绕着气海缠绕几圈,将她的灵气锁在气海之内,限制着后者的动作。 被困住的灵气好不容易聚集,立刻便会被这根黑色东西探入,继而灵气消失,仿若从未出现过。 若是谢朝兮能看出虞芝修为,便会发现她的境界在筑基后期与大圆满来回反复,暴动的灵气令她忍不住皱眉,将手心的石头握得更紧,吸收着里面取之不竭的灵气。 伴随着愈来愈多的云河之水的涌入,这根张牙舞爪的黑色丝线竟开始节节败退,像是畏惧了一般,颜色变浅,藏进了气海之中。 就在那根丝线渐渐隐去之时,虞芝体内的灵力骤然暴涨,显然不是一个筑基期修士能有的实力。 她在与体内的灵力斗争,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身躯在往更深处沉去。泉眼幽暗的底部一点光亮也无,如同蛰伏着恐怖的巨兽,令人不敢接近。 谢朝兮竭力到她身边,见她一张脸上面无表情,周身灵力混杂无章,不敢随意打扰她,心中又是忧心又是惧怕。焦灼地等了一会,他终于不敢再冒险,伸手扣住虞芝的肩膀,带着她就要游出水面,回去岸上。 感受到有人接近,虞芝虽然并无意识留在外边,浑身却也紧绷一瞬,接着被身前少年的温润气息安抚下来。 但就在谢朝兮要将她带出水面之时,却被闭着眼的虞芝竭力反抗。纵使她此刻并无意识,也仍记得自己需要在水中淬体,哪怕疼痛万分,也决不能离开。 谢朝兮无法,只好轻轻将她托住,让她能浮于水面之上,又不再坠落下去。 虞芝意识昏沉。她原本在内视气海,却不知为何,被那黑色丝线搅乱了灵智,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她又想起了幼时。 那时她爹娘都陪在身边,一家三口生活和美,她还是他们的掌上明珠。爹娘纵然是元婴真君,却不在乎她的灵根等级,不逼着她修炼,反而把她当作凡人间的孩子一般养着。 她嫌太清宗闷,无趣,爹娘就带着她四处游历,结交各洲好友。 娘亲喜欢灵植,爹爹就天南海北地找灵种,为娘亲辟开一座山,让娘亲在上面栽出一片花海,种出一间桃花源。 等到爹爹琢磨阵法之时,她就坐在由长青藤制成的摇椅上黏着娘亲,缠着她给自己讲故事,在她的膝头安然入睡。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是爹爹渡劫失败,娘亲随之而去之时。 还是她一个人回到太清宗,被那些自以为是的外门弟子当作外边来的小叫花子之时。 她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爹娘离世的时候,那个泛红的画面。她只记得,跪伏在太清宗门前时,那个弱小的自己。 她只记得那样强烈的感情,强烈的不甘,强烈的愤恨。 后来再没有人给她讲话本子,也没有人为她缝制衣衫。只有一个在她测出天灵根后将自己带回绛霄峰中养着的祖父。 她有了用不完的灵石,可以买尽凡人的画本子,可以定做烟云锦缎的华裳,却没有了疼爱自己的爹娘。 她的心里除了空,便是恨。 若是恨不够重,就填不满这无际的空了。 可她的仇恨太过遥远,远到就连这七件修真界至宝都不能抵达,远到她只好咬紧牙关往前迈步。 “我会杀了你。” “我会毁了它。” 简短而带着深刻恨意的句子从她口中说出。谢朝兮凑得极近,以为虞芝已经醒来,但发现她的双眸仍是紧闭着的。 唯有那双眉紧蹙。 听清了她的话,谢朝兮心间微震,却不知晓虞芝心中的恨意源自于何。 他被这两句话带得走神。 他想到这些日子与虞芝相处的点滴。 从他抬头初见虞芝之时的惊鸿一瞥,从他被救下又安置在绛霄峰,到那泛着血腥之气的登云会,与方才虞芝在尹珝面前维护自己。 他想,他一点也不了解她。不知晓她为何是这样的性子,不知晓她恨谁,不知晓她言辞之中的意思,不知晓她的曾经。 涌入脑中的想法令他心中有了异样的感受,似是空空荡荡的——失落的感受。 他托住虞芝的手并未松开,眼睫却已垂下,目光落在身上穿着的深蓝缎袍之上,是身边的女子给他的。 她嫌弃自己穿着的外门弟子衣衫破烂,又不在乎宗门弟子须得穿统一白色道袍的规矩,不知从哪里拿了几袭簇新的衣衫,纤白手指搭着他的肩膀让他换给她看。 这身是她说最好看的。 可她分明喜穿红衣。 “唔。” 细微的动静将他从自己的思绪之中拉出。 鲜红的血从虞芝的嘴角溢出。 愈来愈凶,顺着她光洁流畅的下颔,一滴一滴地落在了谢朝兮的蓝袍之上。 在这身最美的绸缎上开出一朵朵深紫色的花。 第16章 若我的前路是要杀光天下…… 天穹突然之间自晴空万里变做乌云密布。 他们本就攀上云河顶,位置极高。这会厚重的阴云几乎要吹落在地上,压得人透不过气。电闪雷鸣藏于黑云之后,摧枯拉朽之势蓄势待发。 谢朝兮顷刻间便意识到异样,他眼见这天象,知晓是虞芝要突破筑基,结成金丹了。 可她此时这个状态又如何能扛得住! 被他扶住的女子面容惨白,身上手上到处是淅淅沥沥的鲜血,见一眼便令人心忧。 谢朝兮只觉得自己仿若置身火流之中,滚烫的火星溅落全身,心中的担忧止也止不住、扑也扑不息,焦躁伴随着不安疯狂地溢出来,几乎是将他放在铁板上煎烤,无论如何也踏实不了。 他欲伸手搭上她的脉搏,知晓虞芝究竟情况如何,却被始终护主的绕雪丝将指尖割伤。纵他收手及时,也是一串血珠直直往下坠,与虞芝手中的鲜血混在一处,被握在手中的那颗石头悉数吸收。 轰鸣声已在耳畔,谢朝兮再无多的心思考虑,直接将虞芝往怀中带,挡在她的身后,想要为之拦住雷劫,哪怕是为她承受三五道也是好的。 只是不知为何,随着他的动作,随着他与虞芝间距的缩短,那不断在头顶盘旋着的乌云渐渐淡去,散向四周,飘至不见。至于那几团劈里啪啦的凶狠闪电,更是无影无踪。 浸泡在云河水中,虞芝的肉身所受淬炼暂且不提,仅她手中握着的云根之水便是世间至宝,加上滴血认主,其中的灵气不管不顾地朝她涌去,几乎将她失去的修为统统补足,甚至还拔高了一段。她的气海内骤然形成一个漩涡,不断翻滚搅动,汲取着体内与外界的一切灵气。 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圆,搅得她苦不堪言。渐渐的,它被压缩成一个凝固的实体,隐隐透出浅浅白光。 倏忽间,一道黑线猛地冲进其中,与圆润光泽的金丹混在一处,令原本无暇的丹身染上几缕黑色。凝实的金丹所散发的光泽也变得黯淡,甚至透明,悄悄爬上了几道裂痕。 将裂未裂之际,一股暖流顺着掌心淌进全身,虞芝感到一道金光混入气海,填补起这些网状的纹路,为之镀上一层金身,泛出浅浅的光晕。 那黑线似是察觉到危险,将自己缩得更小,藏在了金丹之内,再不现于表面。 熨帖的灵力洗涤全身,虞芝周身的酸痛与力竭立时便消去,只剩下暖洋洋的感觉留在身上,令她舒展了眉头,脸颊也恢复了红润。 如同蝶翼轻颤,她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耀眼的日光,与一双搭在肩头的手。 她灵力飞速运转起来,直直向后拍去,将身后的人击飞,自己更是与之拉开一段距离之后才回过头。 ——是在水中呛住了的谢朝兮。 见到是谁,她周身的戾气收起了些,打量起手中的石块来。 这石块一点也不坚硬,触之如水,隐隐能见到流动的波纹,一旦没握住便要从手中滑落。 云根之水竟然是这副模样,难怪至今无人得到。 传闻饮下云根之水,便可肉身洁净坚韧,御过数道天雷,甚至能提高灵根等级,与今后修炼益处无穷。 可虞芝面无表情地看着流淌在手中的水,却一点儿将石块弄毁的动作都无,似是只想得到它,从没考虑过得到后用它干什么。 她轻轻抛了抛这块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宝贝,白光一闪,它被收入了储物玉镯中。 谢朝兮已经从水中站起,朝她走过来。 虞芝抬眸扫他一眼,脸上不见丝毫得到了惦记许久的宝物的欣喜,甚至不如平日里在绛霄峰时那般带笑,周身散着冷气,像是要让这脚下的水都凝结成冰。 但她只是瞟了面前的人一眼,便露出丝丝困惑:“你筑基了?” 方才分明是她结丹,这人在进入云河之时还只是个辟谷期,难道她结丹还能便宜了他? 还是说这云河名不虚传,让他们两人的修为都进了一个大境界。 想到她醒过来时的情形,似乎谢朝兮整个人是在她背后的,那双手虚虚环住自己,却连她身前的衣裳都未碰到。 那是一个保护的姿态。她心知肚明。 气海中金丹提供着充裕的灵气,虞芝自然注意到她并未经历所有修士突破时都将遇到的阻碍——雷劫。 是他挡住了雷劫。 没想到,连雷劫都要为天道让路。 总归她少吃了九道雷劫之苦,何必在意其他。 虞芝瞧了瞧自己手掌上深可见骨的伤,伸手入水,将上面沾染的血迹洗净。泡入水中的伤口疼痛不已,她面不改色,将又开始往外渗的血抹去。 想确认虞芝情况的谢朝兮被她一句话问在了原地。 他伸出双手看了看,感受到体内的灵力的确比之前更多了些。 这就是筑基期么? 他面露奇怪之色,为何与书上所说的气海充盈不同。他的体内连气海也无,仿佛所有灵气都均匀地分布在四肢躯体内,随他驱使。 尚未等他弄明白,便看到虞芝毫不怜惜地对待她的手,连忙冲了过去。 他将那双泡在水中的手捧起来,用灵力凝成风,将上面晶莹的水珠吹去:“师姐,你受伤了,不能这般!” 虞芝歪着脑袋看他的动作,既不抽出手,也不反抗,而是轻轻道:“脏。” 谢朝兮起初没听清,好一会才意识到虞芝是嫌手上的血脏。他心中忽地有股难言的情绪,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不由得带上几分哄孩子的口气:“师姐,都是自己的血,有什么脏的。” “自己的才脏。”虞芝轻声答道。 闻言,谢朝兮望向她的眼睛,只好道:“等伤口结痂就好了,我给师姐包扎。” 说着他就要撕下袖口的衣料,践行他的话。 虞芝却皱起眉,盯着他的袖口,重复了一遍:“脏。” 谢朝兮停下手中的动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袖口果然有几滴融入衣料之中的鲜血,不知是何时沾上的。 一个走神的功夫,虞芝已经抽出手来,右手平摊,上方便出现了一个小药瓶。 瓶身翠绿,看着便知是用珍贵的材质所造,价值不菲。但虞芝只是将其中的丹药倒出来,眨眼间将之送入口中服下,速度快到谢朝兮甚至没看清那丹药的模样。 装着的丹药被吃了,玉瓶便没了留下的用处。虞芝松了手,小巧的瓶子从她身边直直坠下,却在接触到水面的那一瞬被谢朝兮握住。 虞芝无所谓他想做什么,她的手掌伤口处的皮肉开始生长,里面的经络蔓延,覆盖住惨白的骨头,又变回了柔弱无骨的一双手,较之先前一般白皙细腻,仿佛从未受过这般惨痛的伤。 谢朝兮捡完玉瓶起身之时,看到的便是双手完好无损的虞芝。他不知道自己该先问为什么虞芝不早些服药,还是问她为什么要自虐般洗手。 他面上神色变换,沉默半晌,终于问了出口:“师姐,这是什么丹药?” 虞芝眨眨眼,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但还是答了:“五行血凝丹。” 有断肢重生之效,被她拿来治手确实大材小用了些。 谢朝兮却没觉得有何不可,反倒点了点头:“回峰我便学着炼此丹药,师姐往后便不怕受伤了。” 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妥:“不……师姐往后不会再受伤,我会护住师姐。” 纵然她昏睡过去,不知时日流逝,但想必也不是一日两日。 这几日都是他守在自己身边? 虞芝见他发梢还滴着水,眼底有几分疲惫,却还是一脸担忧,为她考虑,问道:“为何要护着我?” 眼前的人并没回答这问题,却一脸认真道:“师姐,自幼我身边人便说我有大福气,今日我愿将之分与你。愿你平安康健,前路再无艰险。” 这云河试炼尚在宗门之内,都这般凶险。若是往后出了宗门,依虞芝的性子,也不知晓还会遇见什么。他实在担心极了,一股脑便将自己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话说得真挚,虞芝却面露古怪之色。 “若我的前路是要杀光天下人?”她轻笑一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玩笑,“你也要盼我前路坦荡?” 哪怕听到这般凶狠无情的言辞,谢朝兮眼底的温柔不变。他用濡湿的袖口为虞芝拭去唇角的血,承诺道:“师姐,我会带你走上正确的路。” 虞芝不阻止他的动作,也并未因这亲密的行为动怒,只是轻轻抓住他的手腕,直视他的双眸,清晰说道:“这就是我的路。” 她不欲再听谢朝兮的废话,转身就要朝着水流更深处走去,却感到气海一阵空荡,双膝一软,整个人靠在了身边人的身上。 修士结丹之时历天雷,聚灵气,过程艰辛,九死一生,但若是丹成,体内应是灵气丰盈,灵力充裕,岂会有如此虚弱之状。 见虞芝这样,谢朝兮脸色大变:“师姐!” 第17章 你不会以为……我有多在…… 锥心的痛意自气海传来,虞芝急促地呼吸两口,心知是噬灵丝又开始折腾了。她的灵力骤然消散,只存少量的一些支撑住身躯。 面对搀扶住她连话都不知道怎么开口的谢朝兮,虞芝并没解释什么,反而借他的力站起身:“你知道仓林鼠么?” 谢朝兮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却还是点头答道:“仓林鼠皮毛韧性极高,制成衣衫后可承载高阶阵法纹路,十分难得。可正因其难得,如今已不多见了。” “不错。”虞芝颔首,肯定了他的说法,“仓林鼠体型小,动作灵活,极难捕捉。事实上,仓林鼠幼鼠少见,成年鼠又有几分实力,抓得到它的修士也没有多少,可它还是愈发稀少,你可知为何?” 她并不在乎谢朝兮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仓林鼠以落日花为食。此花生于树林幽深处,罕见易枯,数量不多。往往一片落日花也只能养活一两只仓林鼠罢了。而孕育幼鼠之后,成年鼠知晓它们的食物有了威胁,便会将幼鼠分食,保住属于自己的口粮。” 她音调平淡,像是真的只是在说仓林鼠的事。谢朝兮看着她的侧脸,精致白皙,散落的长发遮住了更多的面容。他分明看不清她的神色,却模糊地摸到了一股难言的悲伤。闷沉的气氛较之早先那样黑云压城之势少不了多少,是此刻头顶的艳阳都无法驱散的伤怀。 日光熠熠,透过她脸颊之上残存的水珠折射,仿佛要将之切成碎裂的一片一片,令他的心揪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身体比头脑要快上许多。双手伸出,他想要将这个即将要碎裂的人抱住,护在怀里,捧在手中,让她免离一切痛苦。 虞芝察觉到他的动作,眉头皱起,向另一边避开:“你是什么表情。” “师姐,你别伤心。”谢朝兮抿抿唇,说出安慰的话。 虞芝看着他的脸:“师弟,我是告诉你。连血缘至亲尚不可信,何况你我萍水相逢,收收你那无处可放的善心!不是什么人你都能救的。” 被她满是寒意的目光看着,谢朝兮反而走近一步,突然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师姐,仓林鼠如此,是因为它不通人性。你我生而为人,我知晓,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 从这个故事里,他隐隐听出来了些什么,不由关心道:“师姐,可是你爹娘……” 虞芝冷了脸色:“收起你的胡思乱想。我爹娘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那他们如今去哪了? 谢朝兮再次发现自己对于虞芝根本是一无所知。 平白无故的不安占据了他的心,他承诺道:“师姐,往后我会对你好。” 虞芝挑起眉,眼角的红痣沾上水,更加娇艳。她语调微扬,像是话中带刺一般:“我稀罕么?如今这太清宗。谁对我不好?” 或者说,谁敢对她不好?什么样的宝物,与她而言都是唾手可得。 “不一样的。师姐,你知道的。”谢朝兮不见恼怒,只是静静地看着虞芝,缓慢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十指相贴,掌心的温度有些灼痛她冰凉的指尖,虞芝的心中却兀地升起一片悲凉,接着是说不清楚的恼怒:“你也配同情我?你以为所有人都有人性?” 那只手上有几道细小却深的红色伤痕,她一眼便看出是被自己所伤,心中毫无愧疚,反而旧事重提:“那些外门弟子欺辱你,你以德报怨,安置他们。可他们若是本性不改,将来遭罪的难道不是庄子里的其他普通人家?” 见谢朝兮陷入沉思,虞芝敛了目光,稍稍平复起伏的情绪。 片刻后,她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掌心翻转,另只手也盖过来,瞧着像是她将对方的手包裹住,轻柔地抚摸。 “师弟,把他们杀了吧。”虞芝的眼里闪着光,如同蛊惑般对他说道,“听师姐的,你不是在杀人,你是在救人。” 谢朝兮却没有拒绝她,而是道:“师姐,你不是坏人。” “我也不是好人。” 他似是想明白了些,问道:“师姐,他们还没犯错,如何能因为未做之事而施以惩罚?” 虞芝唇边的笑意散去,骤然动怒。灵力被她聚于掌心,擦着谢朝兮的脸颊而过,在他的身后击起几人高的水花:“假仁假义!出了事才知追悔莫及!” 脸侧的几缕黑发断在空中,缓缓落下来。 注意到虞芝此刻情绪激动,谢朝兮不敢再继续方才的话。他的目光随着那几缕发落到了水面上。 这么一看,他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汩汩的水流愈来愈细,像是被坍塌的石块堵住。但再仔细看去——是泉眼在渐渐消失! 这是云河的源头,若是此处有何异样,想必整条云河都会被影响,何况下边还有那么些弟子正在淬体试炼。 最要紧的是,虞芝此时这般虚弱,若是万一遇上什么事…… 他满脸担心:“师姐,此处似是不对,我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虞芝的怒火来的快也去的快,听他这般说,再朝着泉眼处望一道,她便知晓谢朝兮的心思。 伸手一晃,云根之水出现在她手里。 流转的光衬得她的手心更加莹白滑润,虞芝坦诚道:“是我做的哦。” 谢朝兮面露愕然:“为何?” 他想起跟着虞芝到这儿的事了。 当时虞芝伸手从泉眼处拿出了什么,接着便是天崩地裂,身边的石块轰然坍塌。 他并不愚钝,几乎在问出口的一瞬间便意识到这一切都源自于虞芝取下了这块石头——也并没有归还的意思。 他语气之中带了几分不解与焦急:“师姐,这石头若不放回去,云河会逐渐枯竭!” “是呀。”虞芝点点头,动作带了几分少女的娇俏。她耸耸肩,似是有些奇怪,道:“可是,这与我何干?” 谢朝兮难以置信:“师姐,你不也是太清宗的弟子吗?” 虞芝有些惊讶。她远远望一眼面前的少年,突然连名带姓地喊道:“谢朝兮,你不会以为……我有多在意他们吧?” “师姐……”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听出来虞芝这样称呼他是在提醒自己没有所谓的“同门之谊”,她甚至连“师弟”也不再喊了…… 可是…… “师姐,这究竟是什么?”他看着虞芝手上那块石头,询问出声。 是什么,值得让她面对坍塌与危险,一定要得到手。 “你知道七大至宝么?”虞芝反问道。 “相传修真界七洲,各自孕育着一件天才地宝。任何修士,仅得其一便能夺得天地灵气,感悟道法,飞升成仙。若是七件同时出世,便有毁天灭地之能。”谢朝兮将自己在书中看来的内容说出来,接着紧紧盯着那颗奇怪的石头,“这是恶骨石?” 尚未等虞芝回答,他便自行否定:“不。传闻恶骨石在魔界,断不可能出现于此。” 注意到石头之内的流光,他再度开口道:“这儿是东洲地界。莫非——这便是能重铸灵根的云根之水?” 第18章 师弟难道不喜欢?…… 谢朝兮对此有所了解,虞芝并不觉得有多奇怪。 她点点头,肯定了对方的猜测。 “师姐,你本就是天灵根,此物纵能淬体,可……”谢朝兮似是有何意见一般,出声道。 虞芝听他这话,打断道:“怎么,天灵根不配用?” “不。”谢朝兮听出虞芝误会了他的意思,急道,“师姐,你已是天灵根,灵根无需重铸,况且过程痛苦难忍,何必执着于此物?” 怕自己所言犹有不足,他继续道:“师姐,往后我为你寻其他灵宝,你莫要折磨自己了。” 闻言,虞芝怔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她唇瓣微动:“我本也没打算用。” 他们还踩在这浅浅的泉水之中,已然离开了那不可见底的深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虞芝的眼前,是谢朝兮。 足下的水流洗濯着她的小腿,许是因为在这之中待了太久,加上她体内还有少许奇异的金色灵气不断滋润着她的气海,此刻除去细微的刺痛,竟感不到其它不适。 她不知道谢朝兮是看出来这水对她淬体之效,还是只是单纯地想要将她拉出水中。迟疑片刻,她将手放上去,让对方牵着,顺着力道往外淌水走去。 身上湿漉漉的,在水里待着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到了平地之上,竟觉得衣物粘在身上,极为不适。 虞芝几乎触到地面的一瞬就想要调动灵力将身上衣裳弄干,却发现体内仅存的那点儿灵力被她刚才朝着谢朝兮发火的时候用出去了。 裙摆的水滴在地上,与流动的泉水奏在一处,显得欢快而轻巧。虞芝静静站在原地,本要抬手捏诀的右手僵在空中,最后调转方向,搭在了身前的谢朝兮肩上。 “把我的衣裳弄干。” 简单的命令,谢朝兮却不知想到什么,耳垂微微泛红,犹豫了许久才扭头看虞芝一眼,声音也低了许多:“师姐……你……衣裳……” 他似是说不下去,松开虞芝的手,弯腰在一旁的土里拾起什么。 虞芝看着他举动:“你要做什么?” “找些枯叶树枝生火,给师姐你烘、烘衣裳。” “噗——”虞芝笑出声,低头看他,“师弟,如今你可是修士,竟还要生火烘衣裳,可是舍不得那点灵力,不愿帮帮我?” 最后几个字被她说得婉转,口中的热息像是含有剧毒的蛇一般缠绕在他的脖颈之后,令他的身躯瞬间僵直,而后知觉酥麻。 被虞芝点醒,他也为自己方才的想法而羞赧,连忙扔下手中的枯枝,伸手欲碰虞芝的衣角。 可在尚未触到之时,他却猛地收回手,到了泉边洗了又洗,直到方才不慎沾上的泥土脏污都消失不见才敢去虞芝身边。 是明月皎皎,如何能被凡尘所染。谢朝兮的指尖被搓得发红,站在一旁。 只是方才那一下似是已经用尽了他的勇气,这会无论如何也不敢再主动伸手:“师姐,冒犯了……” 虞芝见他犹豫不决的样子,直接将自己的手伸过去,原本宽大的衣袖这时正服帖地靠在手腕上,显得她的腕骨更加纤细。 “师弟?” 她弯着眸子看谢朝兮,也不催促,喊了他一句之后便不再出声,含笑看着她。 若是将她眼底的揶揄之色抹去,看起来竟有些像个满怀期待的姑娘家。 谢朝兮的眼睛微微睁大,小心翼翼捧起手中的衣袖,丝毫不敢松懈地将灵力驱出,散成一缕一缕的灵气,慢慢地将那片实际上已经破损不堪的衣料之上的积水挤出,再将之变得温暖柔软,安静地覆盖住下面如白瓷般的肌肤。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衣料上,等到反应过来之时,他才发现,自己此刻与虞芝挨得极近。 那衣裳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已到了肩膀处,他的眼前是一截玉做的颈,像是一捧雪,他甚至不敢用手碰上去,仿佛只是一用力,便会化去。 随着呼吸起伏的咽喉更是柔软,他已不自觉屏住呼吸,手上也没了动作。 偏生虞芝还恍若未觉,凑得更近了些,一张明艳的面容几乎要贴上他的脸:“师弟,怎的停了?” 四周安静得骇人,除了水流碰撞声,似是连两人的呼吸声都交缠在一起,深深浅浅,敲打着他的耳蜗。 谢朝兮慌乱避开眼,捧起了虞芝的另一只手,转而将灵力覆在其上,试图将之弄干。 明显是躲闪的意思,虞芝却不依不饶,素手搭上他的手臂,轻轻捏了捏:“袖口干了,身上的湿衣裳才最令我难受呢。” 说着她还看了看那身紧贴着身躯的红衫,被勾勒出的不盈一握的腰肢几乎要送过去:“好师弟,先弄干这儿。” 谢朝兮连脖颈都泛起了红,他连连后退,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盯着鞋面,几乎要看出一朵花来。 还是虞芝实在不愿再穿着湿衣裳,才愿意放过他,将他的手牵起,掌心相贴:“传些灵力予我。” 谢朝兮既无灵根,他们的灵力自然不会相斥,只需他渡些灵力到虞芝体内,她自能将之运转。 这法子颇有些耗费灵力,但虞芝自然不在意谢朝兮会如何,后者听了她的话更是立刻便做了,几乎没有考虑过其它。 “师姐有此办法,何不早说。”谢朝兮声音低低,耳尖上方才被虞芝出的红色还未褪去,忍不住问道。 虞芝本就是逗弄他,听了这话,将有些冰凉的唇贴到那仍散着热气的耳垂边,轻声问道:“师弟难道不喜欢?” 第19章 竟还有你的唇印呢。…… 这水对她再无淬体之效,虞芝又花了几日将步入金丹期涨上的灵力调理好,便准备离开。 她抬眼望了望天,明亮得有些空旷,像是看不见顶一般。 谢朝兮自然注意到她的目光:“再往上,便是天界了。” “嗯。”虞芝盯住最亮的那个点,“以后再去吧。” 此处的天界并非普通修士所谓“得道飞升”后的天界。 修真界共七洲,分为东南西北中,外加头顶的云洲与地底的血洲。前者被天凰族占领,据传这是离真仙血脉最近的族类,故又被称为天界;后者则是被魔修称霸,得了个“魔域”之称。 是以唯有其余五洲,才是如今人类普通修士们的安身之处。 “师姐,无论什么,我都会为你拿到。”谢朝兮听了虞芝这话,便知道她是位于云洲的天上星感兴趣。 同为七大灵宝之一,与服用后极为痛苦的云根之水不同,天上星乃是进益心境,毫不影响肉身。 虞芝并没指望他真能为她做什么,但既然这般说了,她也不置可否,回望了一眼那快要流尽的泉眼:“去盛点水来。” 修士自然不会口渴,但是这水毕竟不同寻常,底下那些都被人泡过,她也不愿饮。这会趁着泉眼里的水还没干,她倒有几分好奇饮下会是何种感觉。 谢朝兮虽然不愿,但还是依着虞芝的吩咐去做。他接过虞芝递来的琉璃盏,走到那涓涓细流边,一点点地往里盛。 他心中是担忧的。 云根之水服用会带来剧痛。这泉眼已然算是云河之根,即便灵气不如虞芝得到的那块石头,可饮下是否会疼痛也难以估量。 这般想着,他看着手中那盏浅浅遮住底端的泉水,悄悄放置唇边,尝了一口。 清甜可口,冰冰凉凉,里面的灵气更是熨帖,温顺地融入体内。 纵使他此刻无碍,但这些日子过去,他也发现了自己的不同寻常之处。 仿佛这些会给其他人带来痛苦的云河之水对于他来说与普通的河水并无区别,甚至连沉入水底对他而言都是轻而易举之事。 那么,这水他喝着没事,是否会伤害师姐? 忧心几乎时时刻刻裹挟着他,任何事情,只要与虞芝有了干系,他便忍不住去想这究竟是什么,是否有何顾虑,是否有何不吉。 不过数日,他像是要将这辈子的慌乱都经历,就连此刻尝了毫无问题的水,都会想这许多。 虞芝坐在不远处,正注视着他的身影。 他周身的灵力……似是又多了些? 接个水的功夫,修为竟也能进步,可真是奇哉怪哉。 她靠在树干上,身下还垫着谢朝兮脱下的外衫,口中喊道:“谢朝兮,你快点。” 又被她喊着名字,谢朝兮的手抖了抖,好不容易接满的泉水又从琉璃盏的边缘撒了些许。 他顾不上再盛,急急回头,往虞芝身边赶去。 脚步不停,手却不敢不稳,里头剩下的大半杯水一滴未落。 “你好慢呀。”虞芝半真半假地埋怨道。 她将脸凑近,示意谢朝兮喂她。 青涩的少年反应不慢,但即便领悟了虞芝的意思,他还是不好意思动手,只慢慢地将杯盏送到虞芝的嘴边:“师姐,水凉,喝慢些。” 日光下的琉璃盏耀眼夺目,外壁上挂着不少水珠,更是映出五颜六色的缤纷。 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杯口,虞芝微微眯起眼睛,抬头问谢朝兮:“师弟,你莫不是偷尝了一口?竟还有你的唇印呢。” 这琉璃盏剔透晶莹,加上被谢朝兮接接洒洒数回,便是有痕迹也早被冲到不见。 虞芝只是见他背影,随口一言罢了。 只是见了他脸色发红的反应,她便知晓自己说的没错。 轻声的笑自她喉间溢出,她含住杯盏边缘,就着谢朝兮的手,仰头饮了一口,接着舌尖轻轻一推,将琉璃盏还回去。 一抹柔软的红自她口中隐现,谢朝兮只是稍稍低头便见到这一幕,慌不迭就要松开手,不敢再看。 那片唇瓣覆上去的,是他饮水时碰到的那处…… 只是这么想想,他的心都仿佛被分成一缕缕、一丝丝,纠缠在一起,又像是乱麻,又像是飞絮,搅得他心神不宁,手足无措。 琉璃盏倾斜,将要脱出他的手时,却被另一个人握住。那只手温暖柔软,盖在他的手背上,将被他松开的琉璃盏带了回来。 “师弟,好容易接回来的水,可莫要浪费了。” 云河只上不下,他们上来时艰难,这会要回去却是简单得很。 虞芝望着往下淌得瀑布,比她来时已经小了不少。 这般向下看去,并不能见底,也看不到那些宗门的弟子们。 “师弟,你说这深渊,是什么铺就的呢?” 她说完便纵身跃下,并不真的想要听到谢朝兮的答复。 - 落到来处之时,云河之中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不少弟子早就待不住,连滚带爬地往岸边跑。 只是云河毕竟十年一开,即便不能待在水中,哪怕在边上吸收灵气修炼也是好的,他们没有一个舍得离开。 虞芝从上方飞身而下时,他们的眼底俱是难以置信。 “不会吧,虞师姐竟然活着回来了?” “这真是闻所未闻啊!” “她身后那个究竟是谁?听说不过是个外门弟子,竟也能上云河?” …… 杂七杂八的议论声虞芝都当作未闻。 所有人都在一旁,看着她的下一个动作之时,段清跑上前去:“师姐,你和师兄可算回来了。” 他们一走就是小一月,段清连辟谷丹都吃了二十七颗,每日旁的人还有师尊教导,她只能一个人默默在一边修炼,多少有些无聊与孤单。 见了虞芝回来,简直如雏鸟入林,扑了过来。 虞芝见到段清,神色也柔软几分,抹了抹小姑娘的脑袋:“这些日子可有人敢欺负你?” 别的师姐多日未见师妹,都是问有没有好好修炼,可有什么道法上的问题,偏她的师姐,见了她,别的不问,先问有没有被欺负。 段清感到久违的关心,当即便红了眼眶,抱住虞芝,将脑袋埋在她腰间,不断摇头:“没人敢欺负我,他们都怕师姐呢!” “那就好。”虞芝安抚好她,余光便见到有个人朝她走来。 不出所料,是尹珝。 估摸是在云河之中受了不少摧残,尹珝这会容色疲惫,眼底甚至有青黑色,像是受尽折磨。 还未等虞芝开口嘲讽他,尹珝便率先出声:“你结丹了?” 不等虞芝说话,他摇头否定,难以置信道:“不可能,根本没有雷劫。” 即便虞芝上了云河顶,可雷劫动静不小,若是虞芝金丹已成,那九道天劫必不可少,可他在下边根本没见到。 但虞芝的修为他已经看不透,除了她结丹之外别无可能…… “你还有藏匿修为的法宝?” 虞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谢朝兮,想到那时头顶乌黑的浓云已经聚集而成,却因为这个人的存在,立时便散了开。 甚至连一丝声息都没有留下。 她勾起嘴角,讥笑道:“不错,我的确结丹了。师兄可真是少见多怪,莫非你未见过,便是没有?实在可笑。” 第20章 姑娘家,哪有不爱美的。…… 尹珝满腹怒火。这修真界如此大,人数浩渺,修何种道的修士都有,可结丹没有雷劫的修士那可真是闻所未闻,偏这虞芝还说的像是他孤陋寡闻一般, 但她此刻的修为…… 竟然连她身边这个杂役弟子都筑基了! 他分明记得,在此之前,这人还不过是个辟谷期罢了! 他眼底满是震惊,接着便见到掌门朝这边过来。 承安真君捻了捻两鬓的长须,阔步走来,面上尽露和蔼,称赞虞芝道:“虞师侄今次可是大出风头,本次试炼头名非你莫属啊!” “怎能如此!”尹珝立刻出言反对,“师伯,虞师妹也不知究竟去哪儿了,如何能与我们试炼混作一谈?” 云河试炼自始便是在云河之中举行,向来头名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诞生,谁能在河中熬得最久,这光环就属于谁。可虞芝这些日子究竟在哪儿过的,他们谁也不知晓,又如何能将她认作头名? 他话音刚落,清和长老站了出来,将尹珝喊到身后,对承安真君道:“孩子不懂事,承安莫要责怪。” 宗门弟子都在这儿听着,身为掌门的承安真君既已发话,那此事便是定了。尹珝这般,除了当众驳去掌门颜面,可以说是毫无作用。 清和长老毕竟是一峰之主,比起初生牛犊的尹珝而言自然圆滑许多,不愿让自己弟子惹来掌门不悦。 尹珝被自己师尊叫住,也不敢再多言,只能站在清和长老身后瞪虞芝。 然后被虞芝身后的段清瞪了回去。 “虞师侄此行收获颇丰啊。”承安真君看着她周身大涨的灵力,感慨道。 虞芝看着他眼底的探究,心中知晓他是对云河之上的东西感兴趣,嘴上却简单道:“师伯过誉。” 承安真君自然不能在此处逼迫她说出什么,吩咐其余弟子跟随各峰长老离开,便要带着虞芝去藏宝阁挑选法宝。 “不必了师伯。”虞芝将身后的谢朝兮推了出来,“我与谢师弟一道上去,他比我熬得更久些,法宝不如给师弟。恕师侄先行一步。” 说完,她拉着段清回峰,留下一个谢朝兮独自面对承安真君。 于承安真君而言,她的嘴严实,想要问出什么可是艰难,何况她背后还有一个大靠山,更是不能轻举妄动;但谢朝兮不同,他不过一个小弟子,想得出些隐秘也并非不可能。 这般想着,承安真君默许了她的行为,转而拍了拍谢朝兮的肩:“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谢师侄随我来,本座倒是知晓几件不错的法宝,正适合你这般初入筑基期的修士。” 谢朝兮没法拒绝,只好跟着他往藏宝阁去。 - 回到屋内,虞芝才将云根之水取出,放在手中端详。 离了谢朝兮,那声音立刻冒出来:【你不服用,也不用它修炼,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只是将之摆在桌面上,屋内的灵气便瞬间浓郁起来,若是修炼想必是极佳之所。但虞芝却只是把这块石头放在案上翻来覆去,像是要将它磨圆。 【你不怕死吗?】 “我怕不怕,你才知晓么?”虞芝反问道。 【你必须让谢朝兮找回他失去的灵力。云根之水你可以留着,但……】 这声音突然变得罗里吧嗦,虞芝失了耐心,打断道:“他不已经筑基了?急什么?” 虽然并非她让谢朝兮修为进益,但总之这人灵力渐长,这声音还有何不满的。 甚至像是更着急了一些。 【他筑基了?!】听到这话,那声音反而乱了阵脚,【不可能……尚无外力,他如何筑基!难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这些日子虞芝一直与谢朝兮在一起,他无法出现,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这一会骤然听到此事,惊讶得甚至来不及遮掩。 他的反应实在奇怪,虞芝自然意识到不对。 与他早先所言联系起来,这外力大抵是指那些灵丹妙药,与她此刻手中的云根之水这等至宝。 但她的确并未提供这些东西给谢朝兮,后者也的确提升了修为。 至于云河之水对谢朝兮毫无影响,自然也并无作用。 谢朝兮在她眼前修为上涨的画面再次浮现,虞芝知晓定然有什么是她没注意到的。 “你如此惊讶,我竟不知你是希望他找回灵力,还是不希望了。”她淡淡开口道,心中却已有了答案,“谢朝兮修炼的途径有两种。所谓的给他服用聚灵丹只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办法你心中清楚,却不敢告诉我。” 说到这里,她愈发肯定起来:“你想他恢复修为,却只能按着你的法子来。呵。” 推断出这点,虞芝的心情好了不少。这声音从出现起,就不断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威胁她、恫吓她,偏偏她还见不到摸不着,连仇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报。 这会竟然捏住了对方的把柄,她脸上的笑意是遮也遮不住。 【一派胡言!】 恼羞成怒的言语说得再多,也失了气势,虞芝毫不理睬,收起云根之水就拿了几块上品灵石出来玩弄。 精致的银柄紫纹小刀在她的手中如臂使指,动作快到只能看见几道银紫色的光与簌簌掉落的灵石碎屑。 上品灵石里头的灵气满得几乎往外溢,这也是它受了一点灵力便会炸开的原因。可此刻虞芝将手中的灵石雕出各种模样,整块石头的大小缩了一圈,灵气却仍然安稳地留在灵石之内,毫无外溢,也没有要炸开之感。 在雕磨的过程之中,虞芝不断将灵石内的灵气压缩,使之更加凝实。加上她手中的银刃亦非凡品,上方雕刻着的紫色纹路更是会随着她的动作变换,散着诡谲的光晕,为她剔除灵石内多余无用的灵气。 这是她自幼养成的习惯。 每当心中记挂着事,数不清的线索在脑海中张牙舞爪之时,她就会拿出石头,在上面雕刻打磨,就让双手停不下来,将混乱的思绪放空。 只不过,那时候她爹娘只许她用普通的石子,今日她却能用昂贵的上品灵石罢了。 下一刀该往哪儿走,她已是轻车熟路。眼睛纵然仍是盯在灵石之上,但她早不知在想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边那些五花八门模样的灵石已堆做小山的时候,谢朝兮来到了她的屋中。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动作。虞芝抬头,让他进来,调笑道:“得了什么好东西,迫不及待拿给师姐看?” 见他那双手藏在身后的模样,虞芝就知晓是方才承安真君为他选了件满意的法宝。 谢朝兮看着她的眼睛,羞赧却不避开,走到她的跟前来,将手中的玉簪拿出:“我、我想将它赠与师姐。” 眼前的玉簪通体碧绿,尾端是一朵清秀的兰花,隐隐生香。 “古兰碧玉簪。”虞芝说出它的名字,“是件好东西,我却用不上。” 这玉簪乃是天品防御法宝,与其他只能抵挡的宝物不同,它不仅能抵住元婴期以下修士的全力一击,还能在此同时散出浓郁兰香,化去除主人之外所有修士的灵力,既能逃跑,又能反杀,珍奇无二。 只是虞芝法宝众多,实在不缺这么一件东西。 何况…… 她看向眼底满是期望的少年,甚至能想到他选择这支簪子时的想法与心情,或许还想着亲手为她戴上。 只是,这又与她何干? 心意被践踏的圣人,会是什么反应呢? 她朝着门外悄悄探脑袋的段清招手,让她进来。 想必谢朝兮刚一入峰,这小丫头就跟上来了,想着一道来找她呢。 虞芝将谢朝兮手中的玉簪拿过,将段清散乱在脑后的发丝梳直,轻柔地挽起。 被太清山的灵气滋养,她枯黄的头发也变成了青丝,柔顺不少。 古兰碧玉簪被她轻轻插在挽起的垂桂髻之中,将段清的少女稚气衬出来,又多了几分大家闺秀之感。 虞芝抚摸着段清的发髻,将碎发理好,轻声道:“姑娘家,哪有不爱美的。” 接着又让她面向谢朝兮,道:“是你师兄赠你的防身法宝,还不谢过师兄?” 段清自然欣喜。纵然修的是无情道,可此时的她还是个七情六欲俱全的小姑娘,对疼爱自己的师兄师姐连连道谢,恨不得挨个抱过去亲昵。 谢朝兮承了她的谢,定定地看了虞芝半晌,才对段清道:“师妹不必拘礼。” 注意到谢朝兮眼底的失落,虞芝笑意深了些:“师弟送阿清回去吧,云河一趟实在辛苦,早些歇息为好。” 这话是要送客。 谢朝兮却驻足原地,直到段清都面露困惑,想要伸手拉他的时候,他才有了动作。 清澈干净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师姐,你为何不问掌门问了我什么?” 不论是云河即将干涸之事,还是她将云根之水据为己有之事,哪一件都不是小事,即便虞芝地位再高,也不能轻易全身而退。 虞芝果然抬眸看他,语气却像是困惑不解。 她说:“师弟,你我上云河一趟,有何是不能说的么?” 她的话天真无辜,好像真的什么也不知情,什么也没做过一样。 谢朝兮却泄了力气。 他想。 她不关心,不过问,不过是因为她笃定——他什么也不会说。 第21章 将他心中闪过的一切旖旎…… 云河试炼之后,谢朝兮在宗门内名声微显。 与虞芝这种始终高调张扬在众人眼中不同,谢朝兮不过是一个外门弟子,竟也能踏上云河,甚至毫发无损地进阶回来,令他们都对这人有了好奇。 加上谢朝兮为人和善,平日里又乐于助人,逐渐竟也在宗门里得了个好名声,至少大家都知晓绛霄峰有这么一位弟子存在。 当初虞芝将他从外门弟子手中救下的事自然也被传开,听到的弟子都难以置信,实在无法明白,虞芝这样骄纵嚣张的人是怎么会突发善心,做下这等善举。 “要我说啊,谢师弟指不定背后如何受到虞师姐欺负。”一弟子将手中的书递给谢朝兮后,折回来轻声对身边的同伴附耳说道,“被虞师姐废了修为的师兄弟我是数都数不清啊,小谢师弟可别步了后尘唉!” 谢师弟来借阅中阶丹药经书,说明他已然懂得低阶丹药炼制了。他听说谢师弟才进内门不过半年,进步竟然如此快,这么好的苗子怎么就被虞师姐捡了去呢! 捡去就算了,可别毁了啊! “可不是?谢师弟这么好性子,又懂符箓又会炼丹,竟摊上了虞师姐那样的人。”同伴叹气道,“当时怎就不是我从外门那条道走,救谢师弟于水火?真是命运半点不由人啊!” “得了吧你。你以往何曾多看过外门弟子一眼?”那弟子无奈,接着打量了他一番,“你最近是不是又背着大师兄偷看民间话本子?” 同伴慌张捂他的嘴,朝周围四望:“你可别告诉大师兄啊!大不了我回去分你看看。” 谢朝兮站在不远处,翻看着手中的典籍,自然不知晓他已成了他人对话之中的主角。 “非礼勿听”的性子也让他并不刻意去注意对方明显压低音量的窃窃私语。 见两位师兄突然打闹起来,谢朝兮自觉插不上话,寻了个机会道谢,便离开了藏书阁。 - 他整日待在峰中琢磨炼丹画符,时不时还要照看一下独自修炼的段清,日子过得十分忙碌,倒是也没多余的心思想其他的事了。 只是他体内并无气海,修炼进阶也不知究竟是通过何种方式,被段清问一些操纵气海灵气的问题之时总是难以答上来,不得不多翻阅些典籍才能免了她走上歪路。 但毕竟自身无法验证,出于对段清的负责,在她引气入体导致吐血之时,谢朝兮还是当机立断地将她带去寻虞芝,不敢再胡乱按书中所言来。 时节入夏,枝繁叶茂的石禾木将日光遮得透不进来,树冠宽大,拢住小半片池子。池水之中的水莲摇曳,深深浅浅的紫色花瓣层叠起伏,远远看去像是波浪翻涌。 虞芝高高地躺在一根树枝之上,不算粗壮的枝干颤颤巍巍,带动着她的身子在空中摇晃,似是不时便要掉下来。 她的手中高举着那块从不离身的璎珞,光斑穿过树叶之间的缝隙落在上面,将翠玉衬得更加清透。微风拂过,晃动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盛夏之中如同碎冰轻撞,带来一阵凉意。 太清宗地处太清峰顶,虽比不上北域那般终年积雪寒凉,但盛夏时节亦不会太过炎热。况且修士俱能灵气护体,驱寒御热更是轻而易举,春秋变换于他们而言毫无影响。 但注重打扮的修士还是会随着时令变换更换衣着,在这点上倒有几分像是凡人了。 谢朝兮二人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石榴红的裙摆悄然从青翠茂密的树叶之间垂落,悬在空中,被风一吹,便会轻轻摆动,柔软地撩动周围的浮尘。 红裙、绿叶、碧水、紫莲。 色彩浓艳干脆,明丽而耀眼,不由抗拒地出现在眼前,霎时便侵略他的整个视线。 心仿佛在一瞬间骤然收缩,接着炸开,带来一阵阵麻。 谢朝兮不由得抬头,看向倚在树干上的女子。她的眼中仿佛只有手里的璎珞,对他们的到来不投以一视。 安静地甚至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但谢朝兮竟从这样的画面中寻觅出一份隐秘的悲伤,却无法宣之于口,又不愿埋藏于胸。 身边的段清并不如他一般敏锐,朝着虞芝挥手喊道:“师姐,师姐!” 她的胸前衣襟还有方才吐出的血,但这会却像是已然痊愈,毫无伤痛,只余满面的欣喜。 虞芝听到她的声音,收起璎珞,一跃而下,轻巧地如一片鸿羽。 她刚落地,段清便凑过来,由衷道:“师姐,你好美呀!” 虞芝今日穿着一袭石榴裙,灼灼逼人,如此间的似火榴花一般富有攻击性,胸前大片如雪肌肤露出,纤细的颈与笔直的肩在红裙衬托之下美得令人心惊。 听到段清毫不遮掩的称赞,她笑了笑,捏了把小姑娘柔软的脸蛋:“我们阿清将来也会是个大美人!” 说着,她将手中的璎珞递给一旁的谢朝兮,微微低头道:“为我戴上。” 三千青丝自雪白的肩头滑落,露出柔软的后颈,甚至隐约能看见皮肤之下的青色血管。 谢朝兮的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他双手自虞芝的颈前绕过,轻轻拂开仍留在她后颈的几缕发丝,两根纤细的绳在他手指之间串动,慢慢变成了环绕着的桃花结。 可即便再如何小心,他的指尖仍是无可避免地触到那块如玉肌肤,温软滑腻,即便立刻弹起,那酥麻之意始终在指尖久久不去。 甚至……沿着手臂,酥到心间。 可女子前倾的动作太过自然,将他心中闪过的一切旖旎击碎。 察觉到他系好绳结,虞芝抬眸,正巧注意到段清衣襟上的血渍。 她柳眉蹙起,眼底带上些许怒色:“谁干的?” 知晓她是误会了,段清赶紧拉住她的手:“师姐,是我方才修炼的时候灵气岔了,没什么事的。” 见虞芝转而看向谢朝兮,怕师兄因她而受责备,段清连忙道:“不怪师兄,他阻止过我了,是我一意孤行。” 听她口中用词稀奇古怪,虞芝心中怒意已然消去,却还是对谢朝兮道:“连个小姑娘都拦不住,要你这个师兄能做什么。” 说着摸上段清的手腕,探查她体内经脉的灵力。 确定她没什么大问题,虞芝才松开手,叮嘱道:“你呀,修炼时急急躁躁,底子还没打好就要去试道法了怎么行,还是要循序渐进。” 段清也知晓自己的毛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承诺不敢再犯。 虞芝又交代了几句修炼时的要点与忌讳,难得一见的有耐心。 就在气氛和谐,三人融洽之时,一道声音传来。 “虞芝,你难道不知晓今日是什么日子?”尹珝气冲冲走过来,手中还拿着破阵的法宝,连名带姓喊她。 “吵吵闹闹的,师兄,可别惊了我池子里的水莲。”虞芝口气不善,将尹珝看得还没身边的灵植要紧。 尹珝走到她面前,像是想要将手中的东西摔她面上。气势汹汹的模样惹得段清与谢朝兮不由得往前跨了一步,意图隔开他与虞芝。 虞芝却抬手轻轻按住他们的肩,将当在自己面前的二人分开,直面尹珝,毫无惧怕之意。 “宗门上下都在商量北洲秘境之事,你竟在这躲着?”尹珝几乎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让虞芝还有几分不适应。 北洲秘境即将开启之事她自然早已得到消息,但这事她自有打算,何况平日里宗门那些事她何时参与过? 她是真看不懂尹珝了:“尹师兄,你莫不是吃错了药。可要我师弟给你几颗清心丹醒醒脑子?” 尹珝却少见的没接她的话,而是又叫了一回她的名字:“虞芝,你知晓那些人背后都怎么说你的吗?” “嘴长在他们身上,你是要我将他们的舌头拔了?”虞芝佯装思考道,“倒也不是不行。” 那些弟子对她的议论她从小听到大,无非是她懒惰成性、骄奢放纵、欺压弟子,又或者是她分明修为上来了却不愿为宗门出力云云。可虞芝不明白尹珝为何突然为她抱不平,分明他自己才是看她最不顺眼的那个。 “你!”尹珝真是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口不择言道,“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虞师祖对你的溺爱只会害了你!” 他与虞芝相识数年,纵使平日里针锋相对,但只是小打小闹罢了。可此次北洲秘境并非小事,任凭虞芝这般随心所欲下去,只怕她连怎么死的都不知晓,情急之下竟说出了这番话。 说完他自己亦有些后悔。他知晓虞芝对自己家人尤为看重,尤其是她早逝的爹娘。虽然没见过她与虞师祖相处,但以后者对她的疼爱程度来看,想必也是极为重要的亲人。 只是话已说出口,加上他本就是为了虞芝着想,也不好再拉下面子道歉。 闻言,虞芝却朝他扬唇笑了笑,手指勾起,让他靠过来。 她的双眸刹那间流光溢彩,像是盛满无数光点,令尹珝毫无抵抗的念头,向前跨了一步…… 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背后,继而用力一推。 迎面而来的是冰凉的池水,还有水莲根茎的泥土腥味。 尹珝甚至没来得及用灵力护体,猝不及防被呛了几口水,瞬间清醒过来,又是懊恼方才被蛊惑的自己,又是气愤虞芝将他的好心当作驴肝肺,恨恨瞪了虞芝一眼,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个洞来。 见他头上还顶着片荷叶的狼狈模样,虞芝偏了偏脑袋,笑得花枝乱颤:“师兄,你这样子,才对嘛。” 方才那种关心她的态度,可真是……令她恶心。 第22章 红色是师姐的颜色呀! 将只会放狠话的尹珝打发走,虞芝估计着时日,也的确该启程去北洲一趟了。 七洲之中,各境不同,差异甚大。东洲山林耸立,南洲鸟语花香,西洲荒漠连天,北洲积雪皑皑。 最要紧的是,北洲修士大多严肃,远不如东洲与南洲风气开放,对宗门弟子与散修态度差别极大,几乎没个好脸。 太清宗名满修真界,顶着它的名头去北洲不是难事。可此次虞芝并不打算与宗门其余人同行,自然也不会用太清宗的名号。 白弋秘境地处北洲,由万剑宗看管,开启时间由万剑宗所定。但万剑宗能决定时间,却不能独揽名额,是以其余各大宗门亦会分到几个。 尹珝所说的“商量北洲秘境”之事,便是指安排宗门弟子,分配名额。秘境统共能进不过百人,各宗门分些,太清宗手上估摸也就十数个。 依着虞芝的年纪与金丹修为,若是她想要,倒是轻而易举。只是若是顶着宗门的名头前往秘境,秘境中所得之物便必须都交予宗门,待掌门重新分予众弟子。 她自然不愿,因此便打算以散修的身份前往,去北洲争夺那十个散落在外的秘境名额。 只有这般,她才能将那件她势在必得的宝物据为己有,收入囊中。 她原本准备独自前往,但考虑到谢朝兮说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场,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将这人一起带上。 绛霄峰一共住了三个人,两个都要出远门,还不一定多久回来,段清哪能同意。 “师姐,你就带我一起去吧!”她抱着虞芝的手臂开始撒娇。 “这能进白弋秘境的修士最少也要筑基期,你刚刚辟谷,去了那儿,我怎么顾得上你?”虞芝不赞同。 “可你和师兄都走了,我一个人在绛霄峰上,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段清眼泪汪汪,“那我不是叫师姐师姐不应,叫师兄师兄不灵?” 见她这般可怜,谢朝兮也出言劝道:“师姐,就带着阿清一道吧。我会照看好她。” 这样一想,虞芝也担心宗门里那些不长眼睛的当真会欺负段清,那些弟子最是眼高于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段清又不够机灵,还是将人带在身边的好。即使到时她入了秘境,也能托人照顾一番。 就这样,三人同行北洲算是定了下来。 但去之前的准备却复杂了许多。 若是只有虞芝一人,她常年四处跑,戴着储物玉镯就能离开。即便后来加了个谢朝兮,她也没打算为他多做什么,缺了什么到了北洲再说便是。 可此时要带一个辟谷期的小姑娘,那厚衣裳得备上几套,补气丹更是不能少了,还得多准备些护身符箓与法宝。 左右没事,她干脆带着段清去山脚下的镇子里逛两圈,顺便让谢朝兮也跟上。 清阳镇人流如织,大多是来此买东西的修士。也有散修会在街边摆摊,买些自己炼制出来的灵器或是丹药。 段清跟在师兄师姐后头,一颗脑袋忍不住东看看西看看。以往她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连活下去都成问题,眼睛更是不敢多往旁边看,生怕将别人的东西看坏了,自己没法赔。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拉着虞芝的衣角,眼底露出几分欣喜。 眼前是雕栏画栋,店铺里头的华服轻纱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布料更是令人目不暇接。虞芝停下脚步,领着人进去:“时间不多,这镇上也只有这些东西,往后师姐带你去南洲彩云阁,那儿的衣裳才配得上我们清儿。” 她这话说得直白,将这清阳镇上第一的成衣铺子贬得一文不值,那店家的小二却恍若未闻,带着张笑脸迎上来:“虞道君大驾光临,小店可是蓬荜生辉,今日新进了南海雪鲛丝,制成的衣裳既有华美流光,又堪比低阶防御法宝,道君可要看看?” “拿来给我师妹看看。”虞芝将手中的灵石袋交给段清,“选你喜欢的。” 相处这么久,段清也不扭捏,接过灵石袋就跟着小二去看衣裳,虞芝不愿和谢朝兮干站在原地,也四处转了转。 这千衣阁虽只开在镇子上,但毕竟头顶太清宗,衣裳也并不是真如虞芝所言那般寒酸,多少有几件值得入眼。 可也只是值得入眼的程度罢了,虞芝是一件也没看上。 “师姐,你看!”段清手里举着条月华白的烟纱裙,与她此刻身上试着的那条模样相似,“师姐和我穿一样的,好不好?” 虞芝接过衣裙,打趣道:“可以是可以。但我们去北洲,终年飘雪,这一身白,我们阿清可别走丢了呀!” 段清没考虑这么多,闻言,她皱眉看向身边的那件素白的男子成衣,有些失望:“我还给师兄也买了一件呢……” 虞芝将手中的衣裳收进储物镯,拉过她的手:“白的也没事,师姐回去给你画上阵纹,在雪里会发光的那种,让阿清能一眼就被看到。” “真的吗?”段清喜笑颜开。 “当然,阿清想要什么颜色的光都可以。” “要红色的。” “为什么呀?” “红色是师姐的颜色呀!” …… 段清是头一回逛得这么自在,兴奋劲下也下不来,带着她的虞芝自觉这辈子就没操过这么多心,最终又扔了个灵石袋给谢朝兮,让他陪着段清逛完,自己则是拿着三件衣裳回去在上头折腾阵法纹路。 她和谢朝兮的倒无所谓,把汇光阵画好就行。可段清的衣裳上头还得添上防御的阵法,不能草草了事。 指尖的灵力沿着蜿蜒的图案穿过,璀璨的光不时亮起,纹路逐渐变得清晰,一道道细致而又繁杂,继而发出一阵耀眼的光,沉入布料之后,如同皎皎月光一般在这身衣裙之上。 【你得了宝物也不用,我真不知晓你费心费力是为了什么,真是玩物丧志。】那声音对她悉心作出的阵纹大肆点评,十分不屑。 虞芝手下的动作不停:“总之我不会给谢朝兮,收收你肚子里的鬼心思。” 【我是怕你今后死了,这好容易到手的宝贝都便宜别人了。】 “你还没发现么?”虞芝望着手中已然制成的衣裳,声音如同呢喃一般,“我那个梦,早就变了啊。” 在梦境里,她根本没参加云河试炼,更别提找到云根之水。而现在,她不仅得了云根之水,有了九转仙莲的消息,甚至还在登云会上多收了个小师妹,这一切都与梦境不同。 “我甚至觉得,那个梦,除了谢朝兮是天道这一点,其余都是假的呢。”她轻轻问道,“你说呢?” 那声音沉默许久,才道:【那可是你的命数!】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是真,也该让她惧怕才对。 “是么?”虞芝轻笑一声,不与他争。 不知过了多久,低低的声音在屋中响起:“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尸骸觉后疑。若是当真身死道消,倒也是个不错的下场。” 第23章 千音三百调,半曲一人歌…… 北洲常年寒凉,连日光都不明艳,天色如同被沾着污渍的水洗过,时常阴阴暗暗,蒙着层灰。 清霜城内,许是当地人早已适应了这儿的气候,街道上人流不少,打扮各异。裹得厚实温暖的大多是凡人,一袭单薄道袍的则是修士,可谓一目了然。 唯有三人格外引人注目。他们皆披着织锦云缎斗篷,肩颈上被不知是什么妖兽的皮毛裹了一圈,华贵异常,看起来像是十分怕冷的凡人,可周身环绕着的灵力又证明着他们修士的身份。 北境中人最是直爽简单,不爱繁杂俗物,一切行事都从简。没灵气没修为的就穿厚些的衣裳,能御气护体的则是十年如一日地穿着单一的道袍,从未见过分明有修为却学着凡人打扮、靠衣物御寒的人。 只消一眼,这三人外来客的身份便已定了。 他们正是虞芝三人。 “师姐,我感觉他们好像都在看我们。”段清悄悄扯虞芝的衣袖,小声道。 “让他们看嘛。”虞芝满不在乎,随手将兜帽放下来,露出白皙精致的面容,“我们这般容貌,岂有不许旁人看的理?” “师姐,为了白弋令,还是低调行事稳妥些。”谢朝兮出言劝道,试图让虞芝将兜帽戴回去。 虞芝哪是这般听话的人,她直接抬手,将一脸为她考虑的谢朝兮的兜帽也摘下来:“我们这副打扮走在这儿,早就入了不少人的眼了。” 数百年前,白弋秘境的名额只归属各大宗门所有,直到有一年,一名为顾景的散修横空出世,将所有散修聚集起来,号称“散修盟”,上万人杀上万剑宗,血战三天三夜,最终双方伤亡惨烈,无奈握手言和。也正是凭借鲜血与白骨,才让万剑宗不得不调配出十个名额出来分给散修。 只是散修毕竟带了个“散”字,并不如宗门那般有凝聚之心,名额到手后便开始内斗,数千人为了十个名额打得不可开交,令本就大伤气血的散修盟雪上加霜,实力大减。 而组织起他们的顾景也对此大失所望,扔下一团散沙的散修盟独自离开,并将十个名额制成密钥,分别放入一方名为白弋令的玉牌之中,分落于世。 传闻他后来已然飞升成仙,但不知他究竟施了何种秘法,这十块玉牌每到秘境开始前月余便会出现在世上,等到修士用它进入秘境之后,白弋令又会化作飞烟重归于世,待到下一次秘境开始之时出现。 曾有人拿到白弋令之后想要将之留存,传予后代,拒不使用,可玉牌同样会在秘境关闭那日消失。如此,非但没能将进入秘境的机会留住,反而平白浪费了个奇遇,自此以后再无人敢动旁的心思。 又因为“万剑门一役”发生在北洲,这十块白弋令只会现身于此,虞芝不得不提前来北洲争夺这十分之一。 若是将谢朝兮也算上,那最少得到手两块白弋令。 好在白弋秘境只准筑基期和金丹期的修士进入,对如今已经结丹的虞芝而言多少轻松一些。 只是白弋令的出现时间、地点都是谜团,想要在它现世之时立刻到手实在不易,她此刻打的是杀人夺宝的主意。 能拿到白弋令的都不会是普通修士。虽然散修盟早已名存实亡,但除去个别独行侠外,在进入秘境之前,散修们同样也会结盟,否则如何能在宗门弟子的手中拿到秘境资源? 而此刻,虞芝几人越是特别,就越能将已得到白弋令之人吸引到身边来。 她的眼睫轻轻抬起,朝着街道尽头望去。 想必不需多久,就有人要找来了。 只是令她没料到的是,她等的人没来,反倒是旧识出现在眼前。 悠扬的琴声自高处传来,曲调柔缓,音量由小至大,如江南烟雨的画卷一般展现在眼前,带着细雨飘飘,柳叶如絮。 纷飞的粉色花瓣落下,洋洋洒洒,如同天落红雨。鼻尖甚至能闻见香腻的脂粉味道,甜美动人,令人沉醉。 这般如梦似幻的画面,谢朝兮却丝毫不受影响,知晓此情此景不对,立刻看向虞芝,确定她无碍才放心下来,继而转向段清。 后者眼底渐露痴迷之色,沉浸在仙乐之中,如坠云端,忘却自己身处何方。 虞芝见她这副模样,心知不好,一手捂住她的口鼻,另只手取下腰间璎珞在她耳边摇晃。 清透的玉石相击之声盖住送至耳边的靡靡之音,浮起来的心兀然一震,段清的眼底立时变得清明。 她骤然脱离出来,环顾四望,发现半条街已快被花瓣覆盖,如同一条红色流淌的河,周围行人更是目酣神醉,面露傻态,如欲坠的小舟与河面之上,找不道根。 想到自己方才也是这般,段清有些惊愕,不知自己是如何陷入由美乐编织的梦境之中,只能拉住虞芝的手,略微带着后怕道:“师姐……” 虞芝拍拍她的手背,微微仰头,目光锁定高坐在二楼抚琴的粉衣公子:“千音三百调,半曲一人歌。云歌公子这排场可真大啊。” “比不上我们阿虞妹妹,打这街头一站,哥哥我就移不开眼了呢。”粉衣公子的右手轻轻拂过琴弦,指尖手势变换,勾弹拨转,一阵阵的余音响起,曲调变了,四处的行人渐渐恢复了神智。 这些人之中有凡人,也有修为不高的修士,可此时却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继续着之前正在做的事,连满地的花瓣都视而不见。 两名黄衣少女出现在虞芝眼前,朝她福身说道:“虞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虞芝跟着他们上楼,三张梨木椅已经摆好。 “许久不见,阿虞妹妹容色愈发殊艳啊。”闻云歌轻轻一笑,请三人坐下。 他的容貌端正,眉目俊朗,本应是翩翩君子,却偏偏着一身粉衫,把玩风月,言辞轻浮。这般矛盾之下,又无一分怪异之感,反倒平白添了几分浪荡之气,惹人心潮起伏。 虞芝与他相识多年,不客气地坐下后,语气不善道:“难怪我想引的人没来,有云歌公子这般招摇过市之人,我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闻云歌一介修士,偏偏行事作风都如同凡间公子哥一般,实在比她还要招人。 被她这般说,闻云歌也不见生气,反而端起雕花瓷壶,亲手为她斟了杯茶:“东洲距此路途遥远,阿虞妹妹奔波一路,可把我心疼坏了,且歇会吧。” 说完,他示意身后的婢女为另外二人斟茶,却毫不过问谢朝兮与段清的身份,仿佛眼中只有虞芝一人。 虞芝晃着杯中澄澈芬香的茶水:“南湖水、庐阳叶。云歌公子真是一如往昔,仍这般会享受,真该让那些说我骄奢的人瞧瞧云歌公子的作派。” 她轻啜一口,甘甜的味道带着舒缓的灵气溢出,将周身的疲惫一扫而空。 “师姐,不知这位是?”坐在她右手边的谢朝兮见二人你来我往的寒暄,借着虞芝饮茶的功夫问道。 “他啊,南洲虹霓山庄的庄主,闻云歌。”虞芝随口介绍,“尤擅音律,一肚子坏心思,平日里最爱骗小姑娘,阿清可要离他远些。” 段清端坐在一旁,乖乖点头:“知道了,师姐。” 说完便看到闻云歌朝她眨了眨眼,送了道秋波。 “不过先前与你提起的彩云阁便是他的庄子的,在这上头倒不用与他客气。”虞芝继续道。 “为兄知晓阿虞妹妹钟情华服,此次前来,早已为妹妹备好。”闻云歌拨响一根琴弦,不知如何出来了一串音调,接着便有一排女子捧着数件衣裙进来,展开于虞芝眼前。 她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谢朝兮出声道:“师姐,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于此。” 他语气温和,一心一意为虞芝考虑,担心她忘了正事。 闻云歌却从他的言辞之中听出了别样的情绪。毕竟请他们来喝茶的主人还在这儿坐着,这般直白的告退之语,难免有些失了礼数。 桌面上的琴被轻轻推开,闻云歌看向这个对他有几分敌意的少年人:“阿虞妹妹要的无非是白弋令,我早已备好,何必急着离开?” 第24章 哪有一位绝色佳人,是柔…… “你有白弋令?”虞芝问道。 虹霓山庄乃是南洲第一大庄,地位与太清宗于东洲,万剑宗于北洲相差无几,秘境资格自然也有。且闻云歌身为一庄庄主,自然不需费这些心思去寻白弋令。 虞芝可不信真如他所言,是为她寻的。 许是她眼底的怀疑太过明显,闻云歌作西子捧心状,伤心道:“我与阿虞妹妹打小的交情,妹妹这般不信我,我可要伤心了。” 他虽是男子,但相貌俊秀,五官清朗,这般动作竟也不难看,反而颇显亲近。 虞芝朝他摊开手:“既然如此,那便给我吧。” “师姐……”谢朝兮不赞成。这男子出现诡异,又正好有他们所寻之物,还不知晓所求为何,岂能轻易接受。 虞芝却扫他一眼,眸光冰冷,是不愿他再插嘴此事的意思。 闻云歌见状便要去拉她的手,就要碰到之时,那只白皙细腻的柔荑却隐现寒光,硬生生将他的手逼停在空中。 僵住一瞬后,他自然地将手收回,笑道:“阿虞妹妹还是这般无情。” 说着,他的掌心一翻,上面果然出现了一片如冰晶般的玉牌,通体呈水蓝色,不过一枚树叶大小,形状方正,薄薄一小片,上面的阵法不时流动着暗光。 虞芝取过,放在眼前打量起来。 清霜城的日光实在太暗,她连令牌上的阵纹都看不大清,只能确定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纹路,想必白弋令的奇特之处便是出自于此。 “你想要什么?”虞芝收下白弋令,抬眸问道。 她并不怀疑这东西的真假,毕竟两人算是旧识,虽然没有太多交情,但这玉牌是真是假,到了白弋秘境开启那日一验便知,闻云歌倒不必拿这立刻被拆穿的谎话骗她。 何况宗门进入秘境并非通过白弋令,这玉牌对他而言却无用处。但能拿来给自己做顺水人情,定然是有所图求。 “阿虞妹妹可真是误会我了。”闻云歌面露心碎之色,还想装模作样一番,却被虞芝打断。 “我需要两枚白弋令,没工夫和你绕圈子。”她的双手轻轻按住桌子,是随时发力的姿态,显然是不愿再看闻云歌的独角戏。 “你要两枚?”闻云歌皱眉,继而意识到还有一枚是给这个从开始就一直虎视眈眈盯着他的少年人。 听闻这人不过是虞芝从外门捡回峰中的小弟子,没料到连秘境也要带上他一起。看来这人在虞芝心中还算有几分地位。 有些事情,怕是得重新琢磨一番了。 “虽然哥哥只为阿虞妹妹准备了一枚白弋令,但妹妹既有所求,我自然倾尽全力。”闻云歌的手上漫不经心地拨弄他的穿花琴,口中言辞却恳切至极。 不知他究竟是如何传话,片刻后,一黄衣少女恭敬上前,手中捧着枚锦囊。 闻云歌看也不看,让那少女直接交予虞芝:“这是其中一枚白弋令的消息,算是妹妹来喝我这杯茶的赠礼。” “倒是大方。”虞芝接过锦囊,并不拆开,反而站起身来,“多谢款待,告辞。” 闻云歌也不留她:“阿虞妹妹慢走。下次再见之时,且把身边这位妹妹告诉我认识认识。” 他微微倚靠在梨花木的椅子上,浅粉色的袖口搭在一旁,因着举杯的动作,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清瘦的腕骨,瞧着颇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 段清突然被点名,抬首间猝不及防对上他那双含笑的眸子,想到方才这人对自己轻轻眨眼的那一幕,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飘红,匆忙回头,跟上师姐。 只是仍有些心不在焉,若不是谢朝兮在一旁扶了她一把,兴许连台阶都要踏空。 就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一名浅缃色衣衫的女子缓步走到闻云歌身边,俯身道:“公子,真要将白弋令赠给她?虞姑娘瞧着空负美貌,并无实能。” 这虞芝的事迹她早有耳闻,比她的天赋更加耀眼的是她的容貌与家世,据传她的金丹修为都是靠丹药堆砌而成,空有个花架子罢了。何况修道之人,便是貌若天仙,修为不够,又有何用。甚至她身边带着的那一男一女,修为这般低微,连他们山庄的看门奴都不如,又怎能入得了公子的眼。 闻云歌合上双眸,放在穿花琴上的指尖倏然用力,琴弦随之断裂,嗡鸣声突兀在楼中响起,似是对女子言辞不敬的不满。 那女子脸色一变,跪倒在地,不敢再胡乱嚼舌根:“公子恕罪,是曼奴言辞有失,请公子责罚。” 端坐在上方的男子却连眼皮也不抬。他的音调低沉,如同情人之间的低声私语:“曼奴,这世上,哪有一位绝色佳人,是柔弱无骨的呢?” - 回到他们落脚的客栈,虞芝才打开那枚锦囊,里面是一张撒着金箔的竹宣纸。 展开卷起的纸条,上面写着四句话。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师姐,这是什么意思啊。”段清一脸苦色,看到这种写成诗句的东西感觉头都大了。 她小时候没有机会习书识字,但是到了绛霄峰之后,那些心法秘诀都是写在书上的,她不得不在师兄的教导下开始认字。 但也只停留在认识的水平罢了。道法什么的还好说,她即便再不理解,师兄多讲几遍,加上她自己还能在修炼的时候尝试,练着练着也就会了。可让她去看这些文绉绉的诗文,实在是太过为难了。 担心师兄会突发奇想考校她最近有没有念书,段清连忙找了个借口,溜回自己的屋子,让师兄师姐慢慢思索。 虞芝见到这首诗,眉头微挑,目露了然,显然是知晓诗中所指为何。 “虹霓山庄的消息啊……”她的指尖翻动,这张纸片便被绕雪丝分成湮尘,碎在空中,连初始的痕迹都未留下。 也不知晓,闻云歌一个终年待在南洲的人,是如何对北洲这般了解。 虞芝对他并无多少情谊,甚至因此而隐隐有了几分警惕。 她的唇角勾起,取出那块白弋令放在手中把玩。 那就让她看看,虹霓山庄到底有多少本事。九转仙莲,究竟能被谁收入囊中。 第25章 如此良辰美景,可莫要辜…… 她分明是将闻云歌置于敌人的地位,但这对着玉牌的笑意落在谢朝兮眼中,却被当作是她惦记着赠她玉牌的那人一般。 何况,他们似是早已相识,言辞之间又是那般亲昵,以兄妹相称,将他分隔在外,无论如何也无法插进去。 尤其是那人最后看自己的那一眼,虽然是笑着的,但眼底的轻蔑却太过明显。 “师姐,你会去赴约吗?”他回忆着那张纸上的句子,心底带上几分道不明的期盼,问道。 虞芝想,哪有什么约定呢? 但是看到谢朝兮一双澄澈的眸子望着她,干净清亮,渴望着一个答案。 她轻柔着语调:“若是师弟约我,那我定是要去赴约的。” 连问题也没有回答,但是谢朝兮却仿佛是得了什么诺言一般,放下心来。 他按捺住不知为何开始疯狂跳动的心,解释道:“师姐,那人定有所图谋,还是小心为好。” “是呀。”虞芝应道,“可师弟莫非不想与我一道去秘境之中?” 她早就意识到谢朝兮对她的保护欲,似是无时无刻不在为她忧心。这样的他,如何能放心她独自一人赴白弋秘境呢? 虞芝心中早已笃定,睁着一双莹亮的眸子,望着面前的少年。 “怎会。我定然是要与师姐同行的。”谢朝兮连忙否认。 “既然如此,这一趟我们便不得不去了。”虞芝伸出食指,轻轻按在谢朝兮的唇瓣之上,阻止他继续开口,“如今只有一枚白弋令,为了师弟你能与我一道,无论如何也是要去拿第二枚的。” 她说的是实情。距白弋秘境开启不到一月,统共只有十枚白弋令,若是放过了这条线索,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寻其下落了。 谢朝兮脸上的失落难掩,他抿抿唇道:“师姐,我会努力修炼。” 他知道,如果他能更强一些,哪怕只是结丹,也不会如此时一般,只能依赖旁人给的线索行事。 “也不用太过在意修为,都是身外之物罢了。”她语气温和,似是鼓励,接着又低下来,“何况,修为高,又有什么好的。这世上没有修士,才是件好事呢。” 事实上,这近一年的相处,她已经发现了谢朝兮身上的奇异之处。 每日他修炼极为勤奋,与段清二人不相上下。可就连段清都从辟谷期一步步往筑基期进步着,谢朝兮的修为却仍然停留在筑基后期,不得寸进。 要知道,他在云河试炼那时,便已经是筑基后期的修为了。 谢朝兮自然也为此忧心,但不论他如何尝试,都无法更进一步,也只好渐渐慢下来,看看是否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他的修为不像普通修士,后者是如积水成河,一点一滴地吸收灵气,一步一步修炼;而他却像是走在一条阶梯之上,跨过去了,就是进,没跨过去,便只能停滞不前。 但究竟如何才能跨过去,她将云河那一段时光翻来覆去在脑海中回想,甚至还让谢朝兮再给她打水、烘衣,可仍然并无变化,是以她直到现在也并未想通。 也许到了白弋秘境,会有什么契机,能让她弄明白这事。 - 银萤谷。 夜幕降临,漆黑的天色将万物融为一体,树影幢幢,被风吹动,乍然一看,恍惚间以为是什么魑魅魍魉。 北境严寒,灵植稀少,即便有能存活的,也多是些耐冻的,比如七大至宝之一的九转仙莲,又比如此地的针叶草。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鼻间能闻到伴随着泥土气味的青草香,但冷意盎然,仿佛呼吸一口,就连寒气都要沁入肺腑。 “师姐,可要玄明珠?”谢朝兮跟在她身边,生怕在这看不见前路的地上有何陷阱,伤害到虞芝。 “不必。”虞芝拒绝,眼眸盯住一处暗色更深的阴影。 她抬腿朝着那处走去,枯枝败叶在她的脚下被踩得“嚓嚓”作响,她也并不在意自己发出的声音,反而走得更用力了一些。 谢朝兮亦步亦趋地跟着,打算见状不对就要拉住虞芝。 细小的光点忽然从阴影处的那块石头后冒出,银、黄、红,浅淡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却显得缤纷丰富,萤萤的亮光忽明忽现,自那块巨石之后散开,撒落空中。 周围被笼罩在阴影之中的草木昆虫都显出形状来。星星点点的微光自一点连成一线,继而扩至一片,静谧的谷中偶然响起枝叶被踩碎的动静,掺杂着被惊醒的虫鸣声, 恍若置身星海。 漫天的萤火稀疏错落,自平面而起,飞向天际,是这片山谷之中唯一的光。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虞芝缓缓将纸条上的诗句道出。 北洲只有这一处有如此多的萤火虫,仅这一处星光璀璨的山谷可以被称为银萤谷。她看到这四句话之时,便立刻明白闻云歌所暗示之地了。 美人、美景,世上少有人不爱。 这样的景象即便放在百花争艳的南洲,也有一争之力。 虞芝对眼前这如梦似幻的画面亦是动心的。不论平日里再怎样喜怒不定,见到了世间这样瑰丽无双的美,心中很难没有震撼与动容。 微弱萤光下,她的面容显得更加柔和,连眼角眉梢的锐意都被模糊,那颗红色的痣颜色愈发深了,在光亮下勾勒出精致的五官,细白的肌肤,盈盈的眸光。 谢朝兮的眼几乎无法移开。 他的心中甚至对闻云歌有了丝丝感激。 若非是那张纸条,自己又如何能见到如此一幕,这般……浓墨重彩、永生难忘。 …… 只是,再如何绮丽绚烂,也不过能带来一时的痴迷罢了。 虞芝收回追随着萤光向远方投去的目光,朝着它们的源头——那块巨石走去。 这块石头形状奇怪,嶙峋凹陷,触之不平,甚至有尖利之处,能将指尖细嫩的肌肤划破——若是她没用灵力护体的话。 “弄开它。”她说道。 “好。”谢朝兮上前一步,双手放在巨石表面,掌心灵力溢出,将之包裹,接着这石头便自外向内开始融化,化开的碎石滴落在泥土之中,相融相洽,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随着石块的缩小,中间那被藏起来的、泛着蓝色光晕的白弋令也出现在二人眼前。 虞芝将之取出,与自己手中的另一块玉牌放在一起,玉色如出一辙,形状更是毫无分别。 “竟这般轻易。”轻易到此刻竟没有多少真实感,像是来欣赏难得一见的风景,随手取到了白弋令。 她看向身侧的谢朝兮,笑了起来:“师弟,如此良辰美景,可莫要辜负了呀。” 谢朝兮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 她的背后是漆黑夜幕,有萤火虫绕着她飞舞,点亮她的发丝、裙摆,镀上一层层柔和的微光。 仿若在这片天地之间,她是唯一的存在,唯一的光。 她像是九天之下的玄女一般美,忽落凡尘,出现在他的面前,又像是在这样昏暗山谷中一位化作人形的女妖,举手投足之间,媚态浑然天成。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语,自她口中说出,却仿若初生的触须在搔触他的心,心生痒意,甚难平息。 天上无星无月。 他却见了银河。 第26章 还要跟着我走么?(+入…… 次日清晨,虞芝二人回客栈喊段清。 本以为小姑娘还没醒,谁知道已经坐在床上修炼了。 “师姐,师兄,你们昨天去哪啦,都不带我!”见到来人,她立马撅起嘴,对将她抛在客栈,自己却出去玩的二人表达不满。 虞芝拍拍她的脑袋:“小小年纪不睡觉,往后长不高了可怎么办?” “才不会呢。”段清蹭蹭虞芝的手,与她亲近极了,“反正师兄会炼丹,这世上总有能长个子的丹药的。” 虞芝被她逗笑,忍不住瞧了谢朝兮一眼,却见后者正好看向她。 目光对视,她笑弯了双眸,语气嗔怪:“看你将阿清宠坏了吧。” 谢朝兮被她一双眼看得脸颊微红,却不肯移开目光,口中道:“分明是师姐更宠师妹一些。” …… 白弋令既然已经到手,他们便要启程离开清霜城。 定居清霜城的凡人与修士不少,已然算是繁华,但也不过是一座副城罢了。 北境各城皆以剑名为城名。 百剑榜上,清霜剑不过排名三十三,算不上什么名剑。 而万剑宗所在的寒光城却不然,其乃是北境第一城,寒光剑亦是百剑榜头名,此次白弋秘境便是在寒光城开启。 “阿清,白弋秘境没法将你带进去,你是愿在寒光城等我们,还是干脆在此处待上一阵?”虞芝问道,“只是‘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秘境之内我亦不知需多少日子,你到时自行决定变好。” “师姐,我肯定与你们一起去寒光城啊,等你与师兄出来。”段清毫不犹豫答道。 虞芝点头:“那我们去了寒光城后,我先带你去一趟万剑宗。我有几位相识之人乃是万剑宗弟子,在这北洲之内,请他们照看好你,你定然不会受到欺负。” 一切事宜都已决定,迟则生变,虞芝不愿多耽搁,带着他们走出了客栈。 时辰还早,外头天是雾蒙蒙的,路上更是没几个人,只有这客栈门外,多了团东西。 ——原来是个人。 他衣衫泛白,显得褴褛破烂,整个人蜷缩起来,身上还有股血腥味,想来是受了重伤。北境毕竟有万剑宗这么个大宗门,路上明目张胆害人的修士还是不多。 虞芝眉头微蹙,就要自他躺倒的身体边走过去。 “比你当初还要狼狈。”她言语中有些嫌弃,毕竟当初的谢朝兮还算是有点模样,否则她也不会愿意从他身上跨过去。 但眼前这人,她连看一眼都嫌脏,更不用说用自己的鞋碰他。 只是她走了过去,谢朝兮却停下脚步,将人扶了起来。 “这位道友,你可有事?”他取出枚补气丹,从男人裂出一道道血口的唇中塞了进去。 他于炼丹之上确实有天赋,即便是补气丹这样的低阶丹药,也能练出上品品级,几乎入口便见效。 那男人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了些,他紧紧握住谢朝兮的手,急速喘了几口,声泪俱下:“道友,有人追杀我!求你救救我!” 谢朝兮面露不忍:“为何?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恶行!” 被他这般问,男人眼露挣扎之色,打量谢朝兮许久,又看看他手中还未收起的丹瓶,最终似是下定决心,从怀中取出一枚染血的玉牌:“为白弋令,他们想要杀人夺宝!” 闻言,不远处的虞芝眨眨眼,怎么听着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如果没有闻云歌横插一手,兴许追杀这男人的就是她了吧。 “真是丧尽天良!”谢朝兮将男人扶起,半撑着他的身体,想要将人扶进客栈之中歇会。 “师弟。”虞芝的声音拉长,将他喊住,“你若是留在这儿,我便带着阿清先行一步了。” 谢朝兮回头,显然十分为:“师姐……” 他不愿将这身受重伤之人扔下,又不放心虞芝与段清离开,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那男子似是看出什么,担心自己会被抛下,连忙出声道:“恩公,我那仇家兴许马上便要追上来,求恩公带我同行!” 他看出来虞芝才是这三人之中能做主的那个,恳求的眼神望向虞芝。 但容色秾丽的女子却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眸中如同盛着冰,透着寒意,立刻便让他僵在原地,心头巨跳,匆忙撇开了目光。 “呵。”虞芝轻笑一声,音调变得婉转而危险,“这位道友,要么呢,你现在就滚;要么呢,就连人带玉一起给我留下!” 她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深,语气却越来越冷,仿佛下一秒便要取人性命一般。 那男人显然被她骇住,手心的白弋令被攥得更紧,对死亡的预感包裹住他的脑海,身体颤抖着就要推开谢朝兮,想要离开此地。 但谢朝兮按住了他,又是同情又是不忍,对虞芝道:“师姐,于我们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为何……” 他的话音未落,便见虞芝偏头看他,双手轻扬,像只是轻轻挥了挥衣袖,动作如同拂开眼前的灰尘一般柔和。可那指尖乍现的银色光亮锋利而迅疾,仿佛一阵风从他的耳边而过,有温热的液体溅在他的面上。 她脸上的表情谢朝兮万分熟悉,是与登云会之时如出一辙的、天真到残忍的表情。谢朝兮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猛地转过目光,看向倚靠在自己身上的修士。 男人右手捂着颈,双眼瞪大,几乎要凸出来。按压不住的鲜血自他指缝之中流出,一滴一滴往下落,砸在地上,逐渐洇成一个鲜红的小坑。 难以置信的表情出现在他的面上,继而浮现的是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的惧意,与对眼前女子猛烈的恨意。 他张开口,似是要说些什么,但因为整个喉咙都被割破,气管暴露在空气之中,他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颈部的伤口极细极深,即便他后来以双手捂住脖颈,体内的灵力俱往颈间流去,也无法阻止生命的消逝。失了控制的灵力开始在自己主人的身边环绕,而它的主人却只能瞪着双眼,微张着嘴,直直向后倒去。 谢朝兮被这一变故惊得怔在原地,直到这时才伸手借助男人倒下的身躯。过沉的躯体使得接触之际发出“砰”的一声,他被压得半跪在地上,震起一波又一波的浮尘。 “师姐,你杀了他。”手中的人已经没了呼吸,他的动作稍显滞涩,抬头看向虞芝,音调悲凉,质问道,“为什么?” 虞芝却并不被他激动的情绪所影响,她只是耸耸肩,一双眸子单纯无辜,只剩那颗眼角红痣留下些许妩媚之感。 她的语气平淡,甚至像是无法理解谢朝兮的痛苦一般,轻松道:“想杀就杀咯。” “哈。”看到谢朝兮脸上露出他从没有过的表情,虞芝的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给过他机会了。他想走的。是你——留住他了,不是吗?” 是你——害死他的。 她的眼睛这样说道。 虞芝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跪坐于地面上的少年身上,欣赏着他的崩溃与痛苦。 他是这样的善恶分明、一尘不染。 可见到了这样残忍的杀戮,他又会如何? 这样干净而澄澈的眸子,这样悲悯而纯白的灵魂,若是染上了疯狂、阴狠、偏执,又会是什么样的? 会变得……污浊不堪么? 一片血污之中,虞芝的声音响起,她问道:“师弟,这便是我坦荡的前路。还要跟着我走么?” 第27章 就要碰上眼前人的唇瓣……… “师姐。”谢朝兮的眸光终趋于平静, 他仰视着虞芝,有风将女子垂落的长发卷起,落到他的面上, “你知道,这不该是正确的路。” “师弟。对与错, 不是你说了, 便能算数的。”虞芝恍若是在哄年幼而迷茫的孩童, 听了一句,便要回上一句,好让他知晓什么才是这世间的道理。 耳边传来细碎的动静, 她一甩右手,指尖的绕雪丝飞了出去,极远地缠上一个男子,勾住他的脖颈,将人拉到了眼前。 那男子双手紧紧握住颈上的锋利银丝,即便掌心已然被割得鲜血淋漓也不肯放开,生怕自己一个松手,便会落得地上这人一样的下场。 “说说吧。”虞芝没了耐心。 男人神色紧张:“道友高抬贵手,我只是路过, 什么也没看到啊!” 听他这般说,虞芝轻叹一口气, 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非得这样才肯说么?” 灵力自指尖流出,将绕雪丝收得更紧了些。 “不不不!”那男人感到收缩的力道, 面色霎白, “我都说!别杀我!!!” 他说完,想等着虞芝将他放开,但意识到虞芝并没这个打算后, 只好一五一十地将一切都吐露:“我叫罗正,和张松是偶然结识的——就是道友你、你方才杀的这个,我们都是散修,没有宗门当靠山。听说白弋秘境快开了,我们就商量着搞两块白弋令。” 说到这里,他偷偷看了眼虞芝的神色,见她面无表情,他的牙齿都有些颤抖:“我们……我们看三位道友不俗,又没有宗门长老带着同行,想必是拿到了白弋令的散修。这便……这便……” “这便想着杀人越货,夺了我们的白弋令去秘境寻宝。”虞芝接过他的话,说出他们的打算,接着自夸道,“看来我先前的路子倒也没走错。” 果然有人带着白弋令送上门来了。 罗正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听了虞芝口中的“杀人越货”,想要摇头,却又怕圈在颈上的银丝将自己割伤,只能不断讨饶:“不敢啊!” 但紧接着,皮肉绽开的痛感让他改口:“是,都是张松的主意!他说道友一个金丹期,带着个筑基期和辟谷的,只消略施小计,便能将白弋令拿到手。” 他没敢说的是,张松还对虞芝的容貌大肆点评了一番,甚至说这美人的金丹期定然是靠丹药堆上去的,不足为惧。 他们两个半步金丹,加上面对的还是几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装成被人追杀的可怜人,定然能将他们骗住。 到时里应外合,还愁白弋令不能到手? 想到这里,罗正心中不断咒骂张松,恨不得他能活过来给自己再杀一次,竟然让自己置于如此险境! 这娘们万分不好相与,这银丝更是邪门,自己体内的灵力竟然都被压得提不上来,真是看走眼了! 能拿到白弋令的,哪个是简单货色! 心中如此想着,他的脸上还是一副惧怕之色,求虞芝放过他。 虞芝朝着他缓步走过去,弯下腰,从张松的尸身上将那枚染血的白弋令拎起来。 微蓝泛光的玉牌此时染上了罪孽的红色,那原本刻制着阵法纹路的凹槽更是被填平,覆上一层浅淡的紫。 “这白弋令也是你们用这法子拿到手的?”虞芝勾着玉牌上的挂绳,将它拿到罗正眼前轻晃。 罗正刚想否认,就对上虞芝那双分明含笑,却令人汗毛直立的眸子:“是……可这都是张松的主意啊!饶了我吧!” 虞芝却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仍扶着张松尸身的谢朝兮,握住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将指尖缠绕着的银丝递到他的手上,语气缓慢地哄道:“师弟,你瞧,他们不是什么好人。” 僵硬的手指被那只温热而柔软的手包裹住,谢朝兮有些滞涩地看向虞芝,眼底隐隐有了几分恳求,希望她不要说出之后的话。 可虞芝却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带着他的手将绕雪丝握紧:“他们如此狠毒,师弟,你还是下不了手么?” 只要双手稍稍用力,眼前的人就会如方才的张松一般被瞬间撕裂,喷洒出咸腥的鲜血。 掌心是冰冷而锋利的银丝,手背是温暖而细腻的触感。听着耳边男人的呼救声,谢朝兮慢慢摇头:“不,师姐!无需至此,不应如此啊!” 回应他的是虞芝无奈的笑声:“师弟,怎还是这般良善。” 旋即,他感到手腕被人拉住,手心的绕雪丝被倏地绷紧——是虞芝动手了。 站在一边的男人身躯瞬时僵住,双膝直直朝着地面砸去,面容朝下,扑倒在了谢朝兮的眼前。 一切都是这般突然。 说来奇怪,方才看到张松死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的心中充斥着震惊、不解、痛苦,甚至有些懊悔。 可此时,见到罗正的生命从颈间流逝,他连去捂住对方颈间的伤口的冲动都没有,反而有了一种平静之感,似是在说,果然如此。 她就是这样的人。 性命、修为,这一切,在她眼里,好像都是身上掉下的一根头发一般,无需在意。 甚至……谢朝兮的脸上失去了表情,他看向虞芝,见到她满是愉悦的面容,心中隐隐生起了丝丝悲凉。 甚至,哪怕掉根头发,她兴许还会皱眉。 而杀了个人,却还要嫌弃手脏。 清霜城的天仿佛从未亮过,而他亦被这阴翳的日空笼罩住,窥不见一丝光亮。 那一日,他也是这般趴倒在地面上,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将自己救了起来。那时的他上太清山不久,只以为自己果真见到了仙人。 可哪有一位仙人,是这般心狠的呢? 他想起自己尚未入宗门之时,为了给人治病,他常常去山间采药。书中常说,色彩丰艳的绿植花木大多带着毒气,需得小心谨慎,不可轻易入药。 但从未有人说过,原来如花似月的貌美之人,也同样——淬着毒。 他的神色颓败,明显得一眼便能瞧出来,可虞芝只是静静看着他,似是在等他回过神来。 “师兄,是这人先要抢我们的白弋令的。”段清意识到两人之间不对,出言缓和。 “是。”谢朝兮点头,自肩头滑落的黑发遮住了他的面容,“可制服他并非难事。” 他的身躯绷紧,连脊背起伏的弧度都能看得清晰分明,如一柄直立于地的剑,剑身颤抖,内里嗡鸣,却仍然不肯破碎。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虞芝,谢朝兮喉间滚动,似是有话要说。可不过一会,他又像泄了气般,放下了心中苦苦背负着的执念:“是了。师姐,我一直都知道的,你天性如此。” 虞芝被他这般说,丝毫不见怒意。绕雪丝于眼前错落,手中那块染血的白弋令立刻粉碎,一个令外边无数散修争抢的名额就这么在她手中消去,等到数十年后才会再次出现。 “师弟,天性是什么?当我们睁开眼,见到第一个人;当我们张开手,触到第一缕风;当我们开始变化的时候,就再没有天性了。” 虞芝凑近他,将那张脸上被溅落的血点拭去,轻轻将唇贴在他如玉似的面容之上,一触即分,如同掠过水面的蜻蜓。 她附在他耳边说道:“扰人的东西都处理好了,是时候出发了。阿清可都等急了呢。” 段清心向着师姐,对这两人本就无丝毫同情,加上她修的无情道,如今也只是在虞芝与谢朝兮面前还有些孩子般的稚气,对待这样的陌生路人,几乎无法在她心上掀起一丝波澜。 听虞芝这般说,她赶紧伸手去拉谢朝兮:“是啊,师兄,我们快走吧,这清霜城天阴沉沉的,阿清不想在这儿待了。” 谢朝兮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闻言抬眸望了眼天。 愁云惨雾,似是日光已然走到尽头,再也不会亮了。 - 虽然说是要带段清去万剑宗,但考虑到如今正值秘境开启前夕,怕是各大宗门的弟子都聚集在万剑宗里,若是去了,免不了要见到太清宗弟子,节外生枝,好生麻烦。 是以到了寒光城后,虞芝还是带着两人先寻了处客栈住下,又用符箓传信,将人叫了出来。 裴景一身雪白衣衫,手中握着柄长剑。剑鞘朴实无华,通体漆黑,只有剑柄处吊着一串红色剑穗,为他周身填了些色泽。 他的眉目清冷,整个人与这北洲的寒气如出一辙,似是雪山顶上常年未化的积雪,见之便心间泛凉。 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吸去所有人的目光。走进客栈,他将落在身上的视线忽略,抬头向着楼上看去。 虞芝半趴在斜斜的栏杆之上,笑着朝他扬手:“裴景,这儿。” 裴景紧了紧手上的剑,抬步朝着声音走去。 进了房中,虞芝领他坐下。一张八仙桌上,她与裴景对坐,段清与谢朝兮分别坐在左右两边。 “这是裴景,万剑宗少宗主。”虞芝介绍道,“这是我师妹段清,师弟谢朝兮。” 三人见过礼后,虞芝直入正题。 “过几日我要去白弋秘境,阿清尚未筑基,只得在寒光城等我,想托你照看一番。”她知晓裴景虽然已是金丹期,但平日宗门事务繁重,不会参加这次秘境。 “我没多少时间照看她。”裴景道。 “不需你花多少心思,只要让她莫给人欺负就成。”虞芝让段清站起来,“她与你一般,修的是无情道,只是尚未碰过剑,若是你得了空,还望你指点一番。” 她不了解无情道,平日里顶多让段清别修出什么岔子来;谢朝兮更是纸上谈兵,修为都不是靠正经修炼得来的。段清一个踏实修炼的人成日被他们两个带着,虞芝也担心耽误她。 何况,自古刀剑无情,剑乃百兵之主,修真界修无情道的修士大多练剑,能让段清跟在万剑宗修炼,也是件好事。 裴景抬眸,自上到下看了段清一眼。分明是毫无感情的一眼,段清却觉得这人仿若将自己里外都看透了。 “灵根平平,身形瘦弱。不适合习剑。”他说完这句话,便见到段清眼底隐隐有几分不服,“七情不净,六欲未除,不合无情道心。” 短短两句话,将段清的问题全部点出。 若非虞芝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只怕是要觉得他是不愿帮自己这个忙才这般说。 她知道裴景并无恶意,短时间也不知晓还能将段清安置在何处,说道:“阿清虽非天灵根,亦非天生剑骨,但她既有韧性,又有恒心,且帮我一帮。” 见裴景态度不变,段清心中傲气上来,拉了拉虞芝的衣袖:“师姐,我自己在客栈待着也能行,自己修炼就好,不用别人的。” 虞芝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示意她不用着急。 “裴景哥哥,几年未见,今日就帮帮我吧。”虞芝软了声音道。 裴景被她这般喊着,冰冷的面容也松了些许,似是想起幼时那个时常缠在自己身边,一口一个“哥哥”的小姑娘。 他的无情道修了这许多年,七情六欲早已淡去,此时纵然心间已有几分柔软,却也在面上显不出来。他的语气与方才一般冰冷,却隐约透着叹息:“自你去了太清宗,便再未见过了。” 一别数年,他几乎认不出虞芝了。 “罢了。让她与我回去,我会顾好她。”裴景应道。 虞芝笑了笑,心知这事就这么定了。她站起身来:“那我再去交代阿清些事。” 她带着段清走到房门外,将门关紧,轻声道:“阿清,裴景天阶灵根,又是天生剑骨,于无情道一途极有所成,指点你修炼不在话下。可你若是不愿斩尘缘,便别再继续修无情道了。趁你尚未结丹,改弦易辙还来得及。” 见段清瞪大眸子,虞芝抚了抚她的额发:“我倒是觉得,阿清比刚来之时,好了许多。会哭会笑,也没什么不好的。” 若是变成如裴景那般,脸上都看不出表情的人,又有什么好的呢? 但毕竟这是段清自己的事,她说这些,也就够了,其他的还得段清自己决定。 “师姐……”段清眼眶发热,“你对阿清真好。” 虞芝将她抱在怀中,小姑娘这阵子长高不少,额头却也只到她的胸口:“去了万剑宗,也不必在意旁的。若是有人给了你气受,你便打回去。万一裴景无法帮你,你便想法子离开。我出来后定然帮你出气。” 裴景与她虽然认识数年,但这许多年过去,他又身负宗门厚望,难保真能将段清照顾好。未免段清傻乎乎地在万剑宗受了气还等她,她还是得多交代几句。 “我知道了。”段清脸颊微红,不断点头,还将虞芝给她的传音符箓拿出来,“若是有事,我会给师姐传音的,师姐出来就能看到。” “好。”虞芝见她记住自己的话,又牵起她的手,往那手钏上缠了圈细线,“阿清的手腕还是这般细,看来是跟着师姐吃苦了。” “师姐!”段清跺脚。 嘱咐完,虞芝又递给她好几袋灵石,才将她带回房中,走到裴景面前。 “阿清便托你照看了,若有人问起,你只管说是我的主意。” 裴景看了眼仍然有些拘谨的段清,口中道:“放心。” 走到门边,他回过头,望向那个与记忆中已然不同的女子:“你要用白弋令进入秘境?” 太清宗的弟子已经到了万剑宗,他亦清楚哪几位弟子将入白弋秘境,而这些人之中没有虞芝。那她唯有走散修进入秘境的那条路。 “是啊。”虞芝果然肯定了他的问句。 裴景心中有数个疑问。 她为何不与太清宗同行,这些年她在太清宗究竟如何,她又是怎样拿到白弋令的。 可体内运转的灵力磅礴,自经脉气海之中过一遭,他的困惑之感便悉数不见,只留下一片宁静。 是以到了最后,他也只是微微颔首,推开半扇门,淡淡道:“珍重。” …… 段清走后,屋内忽然安静下来。 谢朝兮自离开清霜城后便始终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恍惚,估摸是临走时的刺激对于他来说有些大了。 虞芝没有开解他的心思,何况这刺激还是她亲手带来的。 她的手轻轻搭在谢朝兮的肩上,含笑问道:“师弟,难得来一趟寒光城,陪师姐出去逛逛?” 谢朝兮无法拒绝,他沉默地起身,跟在虞芝身后,走了出去。 - 寒光城的天比清霜城要明亮不少,天空如洗,浓重的阴雾终于散去,谢朝兮被压抑着的情绪舒展开了一些,轻快了起来。 虞芝这会又像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在前头走得飞快,红色的衣摆穿梭在各个摊贩之间,几乎一眨眼便要不见。 谢朝兮也顾不上自己心中的那些纠结烦闷,一双眼睛只能跟着她,不让她跑出自己的视线。 在一个小摊子前面,虞芝左手拿着个指环,右手拎着根细长的金色链条。 指环是用皓石制成,这会正透着日光,闪亮夺目。皓石只在北洲开采,据说是万万年的雪山之下才能挖出一方矿脉,珍惜程度与上品灵石相比也难分伯仲。 这东西里头虽然没有几分灵气,但坚硬异常,能被炼器师锻出世间难寻的防御法宝。只是此时被拿来做成一个指环,除了好看,可是再没旁的用处了。 偏偏虞芝像是有了兴致,不断将之往手指上套过去,接着恰好套进了左手第四根指节。 “这位道友,你别看这皓石小小一块,上头可是请阵法大师绘制了防御法阵,哪怕是元婴期真君一击,也能扛住呢!”那摆摊的修士见她对这指环爱不释手,不断夸赞道,“道友你如此美貌,也只有皓石能与你相配,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啊!” 听了他的好话,虞芝倒也没见有多高兴。她精通阵法一途,只一眼便能看出这指环上粗陋不堪的防御法阵,别说元婴真君了,哪怕是个刚刚结丹的修士,怕是也只能勉强抗住一击。 她举起左手,对准日光看了看,刺目的光在她的手指间被折射,恰好映入了朝她走来的谢朝兮的眼中。 摊主还在自说自话:“这指环只要一块上品灵石,若是道友喜欢,这条金铰链便算是赠与道友的。” 虞芝不搭理他,而是转身朝谢朝兮招了招手:“这儿。” 等到人走到面前,她的左手直直碰上对方的脸,然后一路向下,滑过下颔,到了颈间。 指节上的皓石还在发着光,不依不饶的程度与她手心之下的人倒是有些像。 虞芝眼睫抬起,看向谢朝兮,嘴上的话却是一旁的摊主说的:“一块上品灵石,我买了。” 谢朝兮默不作声,任由虞芝的手留在他颈间最脆弱的肌肤之上,取出灵石递过去。 虞芝的眸子满意地眯起,接着她的右手用力,那根金铰链就这么在她的指尖化作湮粉,在摊主惊讶的神色之中落到摊子上。 她将左手的指环取下来,两指捏着,放在谢朝兮眼前,语气甜腻:“好看么?” 谢朝兮点头,却见虞芝不再说话,只看着他,似是一定要他说出一个答案才行,他只好道:“好看。” “你喜欢么?”她继续问道。 谢朝兮不清楚她是在问什么,是问他喜不喜欢这枚指环,还是问他喜不喜欢她戴这枚指环。 但他仍然点头答道:“……喜欢。” 虞芝笑起来,右手拿出了什么泛着光的东西,穿过了指环,将之固定住,接着打了个流畅的结。 等到她弄好,谢朝兮才发现,这根穿过指环的细线,是她从不离手的绕雪丝。 分明是最为重要的法宝,虞芝却丝毫不在意,将指环放在唇边,轻轻贴了上去。浓郁的灵力自她的唇流向指环与细线,绕雪丝之上的银光骤然一闪,接着暗了下去。 她捏着指环,环里的丝线自然垂下,落到了谢朝兮的手上。 “把你的灵力送进去。”虞芝说道。 谢朝兮依言照做,接着便发现他与手上这根银丝似是有了某种连接,仿佛他可以控制它,将它当作武器。 虞芝轻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松开手。 接着又拉低他的领口,让他低下头来。 冰凉的触感出现在他的颈间,是虞芝将那根用指环制成的坠子戴在了他的身上。 谢朝兮微愣,就着这个附身低头的姿势看着虞芝,她离自己只有寸距,像是连呼吸都要触碰在一起, 戴好了坠子,虞芝抬头,恰好撞进他的眼中。 少年的面庞映在光下,年轻俊秀,眉目深邃,像是盛着山川河流,又似是眸中只有她一个人。 风掠过耳畔,勾起几缕长发纠缠在一起,连空中的寒气都被身躯的热驱散了许多,令人的手足都温暖起来。 虞芝弯了眉眼,上挑的眼尾愈发勾人。她慢慢凑近,几乎就要碰上眼前人的唇瓣…… “虞师妹?”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动作。 分开些许距离,虞芝冷淡回头,看向来人。 方才的一切都那么合适,时宜正好,她心情也正好,顺水推舟的快乐事,偏偏又有不长眼的东西来捣乱。 尹珝的身后跟着两名太清宗的弟子,虞芝不太认识,估摸是紫竹峰的人。他的身边还有三位着粉色衣衫的女修,领头的那位容貌不俗,是位清秀佳人。她的额心戴了粒紫色的冰珠,长发被梳起部分,编着细细的辫子。 那双看向她的丹凤眼倒是有些敌意,像是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她虽然不愿和太清宗的弟子遇上,但此时既然无可避免,她也不会躲开。只是这般甩不开,实在令她有些心烦。 几瞬之间,六人已然走到她的面前。 那女子趾高气昂地看向虞芝,气势与她的容貌倒是有些不搭。她咄咄逼人地问道:“你就是虞芝?经常与尹师兄过不去的那个人?” 虞芝却不回答,一双如水眸子静静看着她。 那冰珠形状的额饰乃是南洲无双谷的标志。在南洲,无双谷虽然比不上虹霓山庄,但因为其门下弟子大多炼丹写方,手上救助过的修士无数,与修真界各洲各宗门都有不小的交情,也算是名气不小。 万剑宗会将秘境名额拿出几个给无双谷,实在合情合理。 女子没能等到答复,反而被虞芝盯着半晌。后者方才正兴起,这会眸含春水,妩媚动人。对视之下,她脸颊都有些飘红:“问你话呢,你看着我做什么?莫非是哑巴?难怪太清宗弟子来秘境都不带你一起。” “季荷道友,慎言。”她这般说话,虞芝还没说什么,尹珝先不满起来,脸色不善地看向季荷,“入秘境的弟子皆由我宗门掌门决定,容不得旁人置喙。” 季荷被他严厉的语气一说,面上无光,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尹师兄,我可是想帮你出气。” 结果气没出,反倒被说了一通。 “姐姐叫季荷?真好听。”虞芝朝她笑,并不看尹珝一眼,方才的话似是都没听到,耳中只入了个人名一般。 她目光专注地看着季荷,语气亲昵:“我平日里最喜荷花,池子里养着的紫心莲开得甚好,等哪日得了闲,姐姐来寻我,我领姐姐去看。” 谢朝兮的手指还攥着颈间的坠子,没从方才那情状中回过神来,这会听到虞芝的话,不由看了她一眼。 她分明最喜欢的是峰中的火树红球花,开时灼灼如火,连成一片艳丽的海,甚至到了盛开之时,她还会一反常态的登到绛霄峰顶俯瞰,欣赏那幅景象。 至于那紫心莲——都是他打理的,至少来绛霄峰这一年来,虞芝从未过问过。 但她说得情真意切,总之面前这女子已然信了。 季荷的神色已经变得不自然,她甚至不再在意尹珝方才对她的态度,而是有些软了态度,问道:“真的?紫心莲可难养了,我们谷里的从没活过,就连聚灵阵都只能让它衰着开。” 她名字中带了个“荷”字,许是因此,最爱的花便是荷花。 可她总觉得普普通通的荷花配不上自己,只有最珍贵的才该是她最爱的花。而要说最为难得的荷花,还得是全谷也养不活一株的紫心荷。 “自然。”虞芝点头,“那紫心荷开时色泽华贵雍容,形状娴雅美丽,如姐姐这般出水芙蓉之姿甚是般配。” 即便那花都是谢朝兮在养着,但她说起来却真挚极了。 季荷被她夸得心花怒放,早已忘了自己找她是为了什么了,对虞芝竟有了几分好感。 被晾在一旁的尹珝更气了,用力喊了句:“虞师妹。” 对待他,虞芝可没了那副好脸色。她面上的笑容不变,轻声对季荷说了什么,接着看向尹珝:“尹道友,我今日既未顶着太清宗的名头,还是莫要与我师兄妹相称。” “你不愿我喊你师妹,难道也不当这人的师姐了?”尹珝指着谢朝兮,怒道。 他方才分明见到虞芝与这人举止亲近,难道这当师弟的就能这般,他这个做师兄的反倒只能受个冷脸? 虞芝眨眨眼,挽住谢朝兮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头微微侧过,倚在他的肩上:“尹道友此言何意,我与谢郎什么关系,你竟不知晓么?” 身边的少年脸倏地红透,他的瞳仁放大,看向虞芝,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他张开口,就要喊“师姐”,却被一根纤纤玉指拦住,没法说出声来。 虞芝倾身在自己的指尖亲了亲,发丝从肩上滑下,遮住两人的面容,在尹珝看起来像是两人光天化日之下便不讲礼数。 他直直看着虞芝,眼底是震怒与难以置信。 未等他说出什么,虞芝便侧过头来:“现在尹道友知晓了。” 她看向一旁同样愣在原地的季荷,凑到她的耳边说道:“姐姐,何必为了旁的人,花自己的心思?” 手还搭在谢朝兮的手臂上,虞芝用了些力,在他看过来的时候笑道:“谢郎,走吧。” - 白弋秘境开启的日子转瞬即到。 虞芝这些日子不知打发了多少打她手中白弋令主意的人,有些跑的快的,她就让人跑了,至于那些跑的慢的,都被谢朝兮埋了。 见到第一个人死的时候,他还会痛苦,触动,反复问虞芝究竟是为什么。可见的人多了,发现虞芝是他无法劝说动的人之后,他似是放弃了说教,不愿再在这件事情上与虞芝争执了。 但在那些修士死后,他那善心还是没法收住,一定要将人亲手埋了,入土为安才行。 “凡间带来的坏习惯。”虞芝如是道。 但她还是没阻止谢朝兮,毕竟,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呢。 秘境的入口在寒光城门外的一处荒地上。 这倒不是万剑宗决定的,而是秘境自己选择的地点。他们这些要进入秘境的修士也只能依着指示过去。 荒地上寸草不生,只能在泥土之中隐约看见几根被冻得枯萎的草根。 天色大亮,万里无云。 聚集在此地的人已不少。如站在太清宗一众弟子前方的尹珝,领着几位同样额戴紫丹的女修的季荷,还有被簇拥着、正斜倚在一方软榻之上的闻云歌…… 粗粗望去,虞芝认识的人倒能数出来几个。 只是万剑宗并没派裴景来开启秘境,而是另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修。 此地的人大都有宗门,相互站在一处,泾渭分明。而虞芝与谢朝兮却随意站在一旁,身边是几位同样拿到白弋令的散修。 虞芝随意看了看,加上他们二人,这而也仅有八人。看来那统共十枚白弋令,除去她毁了的那枚,还有一枚没寻到主人呢。 但也说不准,兴许是被如她一般的人,将剩下的那枚直接毁了。 这六位散修之中亦有人寻过她,想要与她在秘境之中结盟,对抗那些宗门弟子,却被她拒绝了。 当然也有不懂事的,不见血便不知道离开。 绕雪丝共有七根,她留了一根给段清,又赠了一根给谢朝兮,身上还余五根,用起来倒是有几分不习惯,打斗间时常碰到手腕上的红色丝带,想将之取下。 不过这些日子,前赴后继送上门来的对手倒是帮了她不少,至少这五根绕雪丝是越用越习惯了。 她今日穿着一袭红衣,如新雪初霁,色泽细腻柔美,领口袖口都干干净净,是件斜襟衣裙,没有丝毫多余的点缀,与平日里穿的艳红繁复衣衫有几分不同。 这块荒地不算多大,站着不到百人,几乎一目望去便能将所有人扫入眼中。 她容色夺目,衣着颜色又显眼,自然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她。 季荷身后领着不少谷中弟子,不好太过出格,只朝她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 虞芝也朝她微笑。 她名声在太清宗不小,自然在各大宗门都有所闻。如万剑宗的裴景,霓虹庄的闻云歌,五蕴寺的了言等人一般,都是这辈弟子知晓的名字。 虽然与上面的其他人相比,与她伴随的更多的是她那个身为大能的祖父,是她骄纵狠毒的性子,是无数恶意的猜测。 即便这些弟子之中有不认识她的,此刻也在身边师兄弟们的交谈声中知晓了她的大名。 “那就是虞芝?” “果真如传闻一般貌若天仙啊!” “长得美有什么用,妖里妖气,哪比得上我们季师姐端庄。” “听闻也是天灵根,可惜啊,竟然靠着吃聚灵丹修炼。”一弟子叹气,似是对虞芝浪费自己的天赋而惆怅。 “你怎么知晓她吃聚灵丹修炼?”有弟子反驳,“我瞧她周身灵气纯粹,不太像是靠聚灵丹涨的修为。” 那弟子振振有词:“唉,我有好友在太清宗。他们说这虞芝灵气稀薄,有时候都调动不了。这还能不是靠聚灵丹修炼的?” 聚灵丹乃是强行拔高修士修为的丹药。因为是强行灌入灵气于体内,服用聚灵丹修炼进阶的修士灵气大多滞涩,无法如自己修炼得来的灵力一般如臂指使,几乎一眼就能被看出。 “怎会这样?”原本反驳的弟子听了这话,也信了,“实在不该。” “是啊,不然听说她都金丹期了,太清宗竟连个秘境名额都不给他。”那弟子越说越有底气,“堂堂大宗门弟子,竟沦落到去抢散修们的白弋令。真是……宗门不幸啊!” “要我说,也是太清宗不行,好好一个天灵根的苗子,竟然这般骄纵她。”一个万剑宗弟子插嘴道,毕竟是在自家的地盘,他说话也胆大一些,“像我们裴景裴师兄,天灵根、天生剑骨,多厉害啊,还不是被宗门长老压着修炼?这才是对他好呢!” 这地方都是修士,个个都是耳聪目明的,哪怕是他们压低了音量,仍然是传至全场。 尹珝自然也听到了,但他只是冷冷看了眼那些说着闲言碎语的弟子,似是对他们随意议论太清宗而不满。 那些弟子被他这么一看,连忙收声,不敢再说。 连着万剑宗那名弟子也被自家师兄教训,让他不许再胡说。 反倒是季荷,她听到自己身后有弟子拿自己与虞芝相比,脸上有了不满之色,对那女弟子说道:“阿兰,我与虞道友都是修士,你怎也如旁人一般肤浅,妄议皮相?” 说完阿兰,她又转向身边渡罪门的弟子,正是方才议论虞芝服用聚灵丹的那几人。 “几位道友,妄言妄议,于贵门中不是口舌之罪?”季荷对待自家师妹还有几分温和,这会对待外人,面上的不善简直如同初次见虞芝那会,“看来贵门主需得好好管教一番了。” 那几个小弟子被她说得不敢出声,只有一个年岁颇大的修士,仰仗着自己同样金丹期的修为,对上季荷:“季道友,我等不过是说些大家都知晓的实情,如何称得上妄言妄议。” 虞芝在太清宗名声就不佳。自古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况吃聚灵丹本就为正道宗门所不齿,他们在修炼的时候,门内师尊长辈时常提起,让他们不要学太清宗的虞芝一般,即使靠着聚灵丹升上了金丹期,结了丹,也还是没多少真本事。 季荷虽然从未听自家师尊这般说过,但她曾经也的确有所听闻聚灵丹一事。她看向不远处站着的虞芝,后者收到她的目光,立刻回以一个笑容。 这笑容烧得她连忙扭头,正色道:“虞道友并未服用聚灵丹。” 见那人似是还要辩驳,她声音抬高,语气强硬起来:“我乃是无双谷少谷主,你莫不是质疑我的话?” 在这修真界,无双谷算得上是丹药精通,天阶炼丹大师亦在她们谷中当一位客卿长老。质疑季荷一个无双谷少谷主判断不出虞芝是否服用聚灵丹,那是将无双谷的颜面放在地上踩。 那修士被她这般压着,眼角抽搐两下,闭了嘴,心道不必和一个小丫头争,想要回到宗门师兄弟之间去。 季荷却拦住他:“大庭广众之下,你胡乱言辞,凭空污蔑虞道友,莫非连歉也不说一句,就想这么算了?” 渡罪门的那弟子脸色发黑,显然不愿。但毕竟自己宗门比不上无双谷,门中长老亦不会为他出头。他面目紧绷,最后还是开口道:“是我方才言辞不当,还请季道友莫怪。” “不是向我,是向虞道友。”季荷额间的紫珠微晃,让他去向虞芝道歉。 那男修的脸色已不能够更难看,却还是转向虞芝走去,到了她的面前,咬牙切齿道:“虞道友,方才是我信口雌黄,对不住虞道友,还请虞道友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 虞芝如同无骨一般,正靠着谢朝兮站着,把玩着腕间的红色绸带。 见到面前这个万分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来朝自己道歉的人,她笑出声来:“我可记不住你。如你这般容貌的人,还不配我去记呢。” “你……”那男修气极,却不愿再旁生枝节,硬是忍了下来,“多谢虞道友。” 说完便回了渡罪门的地儿。 原本虞芝听着那些话倒没觉得有什么,总归她这些年连更糟糕的都听过不少。起初她还会一个个地割了舌头,可到了后来,她也觉得有几分无趣,便随他们去说。 不过到了今日,季荷这般为她出头,虞芝倒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她看着正与谷中弟子说着话、背对着她的季荷,对谢朝兮轻声说道:“改日回峰了,赠枝紫心荷去她谷中吧。” 第28章 莫非你一点也不为我心疼…… 迷雾四溢, 眼前一片灰蒙蒙的。 脚下踩着的泥土软得像是能陷进去,只能轻轻抬起脚尖,再小心落下。 瘴气极重, 甫一入鼻便能感到其带来的压迫感,体内的灵力更是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到皮肤表面, 将肉身护好。 虞芝的裙摆曳地, 在泥泞的土壤上擦过, 却没留下一点脏污。 正如那些人所言,她的灵力时强时弱,与服用聚灵丹的后患一般, 也难免会被谣传。 进入秘境的第一时间她便发现身上带着的储物法宝统统无用,是真的只能依赖自身。 没料到这个秘境限制会如此多,虞芝抓着谢朝兮的手腕,借着力缓步往前走。 她的灵力的确不够,体内的噬灵丝时不时发作,更是雪上加霜,这会连走出毒瘴的力气都几乎用尽。 走到一棵树下,她坐在地上,倚着树干, 将自己过长的裙摆撕断,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腿。 “师姐, 可是衣裳脏了?”谢朝兮见她动作,问道。 虞芝头也不抬, 将余下的布料往他身上扔去:“碍事。” 却不知是在说这裙子还是说眼前的人。 谢朝兮接住她抛来的碎裂裙摆, 干干净净,光滑柔软,一点尘埃也没有沾染。他的目光挪开, 不敢往那裸露在外的雪色肌肤上看。 虞芝见他这样,笑了声:“头回见我的时候,不是还往我脚踝上握?” 她不说便罢了,这么一提,谢朝兮的脑中无法抑制地浮现那时的画面,还有掌心温热滑腻的触感。他的指尖不自觉动了动,红色的面料在他手中变得微皱。 他低下头,将那几块布料叠好:“是我失礼。” “好了,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虞芝睨他一眼,眼睑自下向上,正好瞥见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她歇得够了,朝谢朝兮伸出手,示意拉她起来:“走吧。” 将裙摆弄短,果然轻松许多,她步子都轻快不少。 “这瘴气并非充斥整片秘境,估摸只有这一处重了些。”虞芝看向四周稀稀疏疏长着的暗褐色草木,“暗绵草瞧着貌不惊人,一簇两簇的没有危险,可若是这般长出一片,那这瘴气就连金丹期修士都扛不住多久。” 比如她,这会灵力都快被掏空了。 可不过筑基期的谢朝兮却面色不变,似是毫不被影响,连瘴气都没有进入他的体内。 真是奇特的体质啊。 虞芝在心中感慨。 不知有什么办法能将他这种百毒不侵、万物相护的体质弄到手。 谢朝兮自己虽然没受到瘴气影响,但他见了虞芝面无血色的模样,亦知晓此处不能多待,循着瘴气渐弱的方向走去。 有几道目光贴在自己的身后,虞芝目光渐凛,手心用力,绕雪丝已然夹在指尖。 与其他修士不同,她的灵力时常断续,是以平日她甚少用灵力使术法,更多的是借助法器制服他人。 绕雪丝形状纤细,使用灵活,是最能省灵力的法宝,也是她当初一眼便看上的原因。 握着谢朝兮的手慢慢用力,虞芝与他拉近些距离,如同窃窃私语一般,在他的耳边道:“有人跟着我们呢,你说,要怎么处置他呢?” 谢朝兮见到她眼底闪烁着的光,便知晓她是又动了杀心。 他出言道:“师姐。” 他只说了两个字,心中的无奈与叹息却俱被包含在其中。千言万语他早已说尽,当下也再做不了其它。 “你急什么。”虞芝嗔道,“我灵力不足,说不定还打不赢他们,到时候我们落荒而逃,倒有几分意思。” 说到这儿,似是被自己脑海中想到的画面逗乐,她扶着谢朝兮的手,笑得身体都在发颤。 缓了一会,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是他们要杀我,谢朝兮,你会动手吗?” 若是将她的性命与那些人的性命放在一起,你还要坚持心中的慈悲吗? 或者说,你还能,坚持所谓的大善吗? 说完,她脚下一个没站稳,直接崴倒在地,整个人似是灵力告竭,坐在地上无论如何也无法起来,甚至左手捧着心口,不住地喘气。 谢朝兮还未从她的问话中反应过来,就被她拉得踉跄一下,顾不上自己,连忙跪在虞芝身边,揽住她的肩防止她躺倒在地,想要看看她是如何了。 可他刚想要去检查虞芝得脚腕,余光就瞥到她面上的笑。 是那样,满怀恶意的笑。 几乎是同时,脚步声接连出现,身边立刻围起了四个男修,将他们的周围封锁,步步逼近,困住他们。 这四个男修便是渡罪门的弟子。其中之一是进入秘境前被季荷压着给虞芝道歉的那人,这会正满面怒容,肌肉虬结地瞪着虞芝,恨不得将她当场剜下块肉来。 他是这四人中领头的那个,已然是金丹初期,另三个修为都在筑基后期,显然以这男人马首是瞻。 “虞道友,怎如此狼狈?”葛怀大笑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修为,都敢往这白弋秘境里闯!” 若是她不来这秘境,他岂会那般丢人! 他身后的弟子更是嚣张,指着虞芝骂道:“没错,分明靠着聚灵丹升上来的修为,竟还敢当众不给葛师兄颜面。” 他本是想在葛怀面前辱骂虞芝,让葛怀对他留下些好印象,来日回了宗门之中也能多照看自己一些。 岂料这话一出口,葛怀便想起当时的场面,恨不得将在场的人都杀了灭口才好,这会听到更是心头冒火,右手握成拳,重重锤在那弟子脸上,直直将人打出去三丈远,趴在地上起也起不来。 “闭嘴!” 那弟子没料到葛怀直接便动怒了。这一拳打得他脸颊剧痛,甚至感到牙根隐隐有些松动。心中又是咒骂葛怀,又是恨虞芝在秘境前为何要折辱葛怀。 虞芝见他们还没放两句狠话,就开始窝里斗,看得她靠在谢朝兮怀里笑出声来:“你们是送上门来给我看戏的么?可惜我的灵石袋打不开,没法给你们赏钱,哈哈。” 葛怀本就恨极了她,当即阔步走来,手里兀地出现一根漆黑长矛,猛地朝虞芝刺去。 尖锐的金属顶端泛着寒光,虞芝却不躲不避,就这么仰面看着步步逼近的长矛,洁白的脖颈扬起一个流畅的弧度,像是在迎接那锋利的穿刺。 谢朝兮却不如她这般淡定,瞳孔微缩,左手扶稳虞芝的肩,将她往怀中带了带,右手抬起,紧紧抓住矛尖后一寸的冰凉长杆。 无论葛怀使多大力,连手背上的青筋都要炸开,这长矛自始至终都被谢朝兮握在手中,不得寸进。 他目露惊骇,没料到这个从未被他放在眼中的筑基期修士竟有如此实力。但此时已经动手,若是让虞芝两人跑了,不说在自己师弟面前丢了脸面,更是后患无穷,决不能如此。 他一咬舌尖,精血涌出,被他喷在握住的长杆之上。这长矛本就是他的本命法器,此时得了主人的精血,杆身大亮,灵力蓬勃着往前方涌去,将阻住它前进的谢朝兮猛然震开。 右手没能抓住杆身,可若是让它再进一步,也许就会伤到怀中人。谢朝兮眼底隐约泛着红,他再次飞快地握住长矛的尖刃,哪怕手心被割得鲜血淋漓,也不肯放开。 他看起来修为不高,可交起手,葛怀发现自己也讨不到好。 僵持之下,葛怀抬高音量,喊着周围两个干站着的弟子:“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动手!” 那两名弟子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将被打趴在地上的师弟扶起来,就听到葛怀的吩咐,连忙拿出各自的法器,朝虞芝二人冲来。 虞芝却不慌不忙,眼睛注视着谢朝兮手中如溪流一般滴落的鲜血,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瓣。 她本就倚在谢朝兮怀中,呼吸都洒在对方的脖子上,温热的气息让那脖颈已然染上些色泽。 许是方才在泥沼地中走路的艰辛,又许是因为与葛怀对抗之间弄乱了衣衫,他的领口微微散开,露出坠着的那方指环。 虞芝的食指轻轻一勾,整条坠子便扯着谢朝兮的人向前倾去。她低头吻了吻晃动的指环,像是亲上了谢朝兮的胸膛,轻慢地不见一点声音。 微有些沙哑的声音自胸口传来,她说道:“谢朝兮,我没有灵力了,你知晓怎样打败他。” 听到他的话,少年坚定的目光涣散了一瞬。 没错,如今颈上的这根银丝已经为他所用,甚至只需他稍加思索,这银丝下一瞬便能锁上面前这修士的身躯。 他仍握着矛尖,与葛怀互不相让。而那两个渡罪门的弟子却也转瞬便到了身边,两把刀冲着二人砍来。 寒光乍现,是银白的刀刃映空。 继而是金戈相撞之声,谢朝兮用那绕雪丝将两柄刀绑在一起,远远摔倒了一边。 接着银丝在空中翻飞,长而细的线将那两名弟子捆起来,四肢紧紧绑住,却不敢再用一分力,否则便会将那皮肉划破。 ——但也只是如此。 “为什么,还是下不去手呢?”虞芝的声音之中染上几分困惑。 这几个人抱着杀害他们的念头而来,可谢朝兮却还是不愿下狠手,这会也只是将人限制住。 虽然那两个不安分的小修士因为自己胡乱挣扎,这会也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开始惨叫,但与她所想的还是万分不同。 她的右手覆上谢朝兮那已经被长矛尖端割得汹涌淌血的手,粘稠的鲜血被她沾在掌心,比她的手还要暖一些。 见他们已然到了这般田地,还敢在自己面前卿卿我我,葛怀大怒,将手上的长矛直接松开,转而双手握拳,脚下缩地成寸,向虞芝攻来。 见避无可避,谢朝兮以身覆住虞芝,想要为她当下这一击。 下颔枕在谢朝兮的肩上,虞芝抬起染血的右手,放到唇边,轻轻舔了一口。 饱满的红唇这会更是娇艳欲滴,沾在唇边的鲜血像是被晕开的唇脂一般,令人不由得想要知晓是被谁融成这副模样。 她的舌尖扫过上唇,长睫微抬,如勾的双眸看向已到身前的葛怀,朝他轻轻一笑。 如妖似魅,葛怀猝然在原地顿住一瞬,紧接着才回过神来,狠狠挥拳,却偏了半寸,砸向了谢朝兮紧绷着的脊背。 身前挡着的少年闷哼一声,口中的血遮也遮不住,吐在了虞芝身后的泥土地上。 葛怀尚未止住攻势,紧接着又是蓄满了灵力的一拳,在空中抡过一个半大的圆弧,朝着方才打中的位置挥去。 虞芝眼见这一幕,嘴唇微动:“还是不想还手么?” 谢朝兮只觉得背后那一圈几乎将他的五脏六腑都锤碎,体内的鲜血搅作一团,争先恐后地往喉间涌。他咳嗽两声,将口中残留的血咳出来,唇角甚至还有几缕红迹。 他深深地看了虞芝一眼,双手环住她的肩,带着她侧身倒去,避开了身后裹挟着狂风骤然落下的一拳。 “唔。”虞芝没料到这人还知道躲,即便谢朝兮已经护住她的肩,但这样毫无防备地摔到地上也让她的背稍稍磕着了一块。 突然出现的疼痛让她周身的气息瞬变,本就不多的耐心更是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眯起眼,看向一拳挥空,还要继续调转方向过来的葛怀。 右手指尖早已准备好的银丝倏地向前射去,将葛怀那肌肉鼓起的右臂紧紧缠住。 红色的血丝从纠缠处流出,如网一般的绕雪丝裹在他黝黑的手臂之上,愈发紧了起来,限制住他悬于两人上方几寸之距的攻势。 虞芝推开还揽着她的谢朝兮,站起身来,右手微转,三根绕雪丝分向另一侧缠绕过去,将葛怀的两只手臂都禁锢住。 她方才空荡荡的周身蓦然升起大量灵力,气海内的金丹也随之运转,显出金丹期真正的实力来。 葛怀顾不上自己剧痛的手臂,看着虞芝身上围绕着的灵力,他面露惊恐:“你竟隐藏了实力?!” 自未进入秘境之时,他便注意到虞芝身边的灵力忽隐忽现,极不稳定,根本不该是一个金丹期修士的实力。 可即便是隐藏实力的法宝,也无法这般情状,而是只能将她的修为与灵力稳定在一个阶段才对。 何况进了白弋秘境,除非已然认主的攻击法宝,其余法宝根本起不了丝毫作用。任虞芝有隐匿法宝,也该早就无效了才是。 那聚灵丹的传言定然为真! 她的实力堪堪筑基期罢了! 这也是他跟在虞芝身后,观察了这许久,敢对一个金丹期修士动手的原因。 可此时—— 她这金丹期的灵力浓度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我可从未隐藏过。”虞芝将银丝围着手掌绕了几圈,不出意料地将葛怀手臂割得破烂。 她的唇角还沾着从谢朝兮那儿蹭来的鲜血,配着她一袭红衣,容貌锋利得竟像是来索命的厉鬼。 葛怀心中大撼。他知晓,虞芝在去年太清宗的云河试炼之时便已结丹,这件事甚至在各大宗门都传过一阵,说她是偷偷藏在某处嗑了一罐子的聚灵丹升上去的修为。听说也正是因此,才连天雷都没有渡。 但虞芝是金丹期的事实他们的确无人不知…… 可这不都是靠丹药堆上去的修为?竟能一招制服他! 葛怀心知此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敢轻举妄动,而是默默调动体内的灵力,想要脱身。只是交手一瞬,他便知晓,自己不是虞芝的对手。 可体内的灵力却沉寂不动,任由他如何施力,都安静地待在气海之中,不肯被他驱使。至于已经流进经脉之中的那部分,则是顺着手臂上的伤口一点点地消散在空气中,逃出他的体内。 在他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虞芝动手了。 她的指尖只是轻轻一勾,手势变换之间,葛怀的双臂立时被网状的银丝割裂,变做一个个模糊得看不清边缘的血块砸在地上,一点点沉进泥泞的土中。 “啊——!”剧烈的痛苦让葛怀惨叫出声,乍然失去了双臂的身躯无法站稳,跪倒在地。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破口骂道:“贱——人——!” 虞芝毫不在意,走近两步,站在他的跟前,食指点住他的肩膀。看似只是轻飘飘的一指,葛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站起身。 “以五十岁骨龄步入金丹期,混了个秘境名额,到最后,竟还不如我这个靠着聚灵丹结丹的。”虞芝笑得前俯后仰,接着弯下腰来,平时他的双眼,问道,“道友,可有几分不服?” 葛怀的脸已经痛到扭曲,闻言朝着虞芝“啐”了一口:“妖女!” 在他尚未受伤之时,尚能与虞芝虚与委蛇,可此时虞芝显然不会与他善了,他自然不会再收敛脾性。 虞芝反应飞快,侧身避开,一脚踩上他的后背,让他整个人趴进泥里。 事实上,她此时并未用绕雪丝限制住葛怀的动作,只是后者没了法器,引以为傲的拳法也使不出来,只能吃了满口泥水。 葛怀愤然抬头,不顾自己一脸一嘴的泥,扭头瞪向虞芝:“太清宗好歹也是南洲第一大宗,竟有你这种恶毒弟子!” 他话音刚落,背后的那只脚便用了更大的力,将他狠狠踩在身下,半个身子几乎都要被湿泞的黄土吸进去。 “我既用白弋令来此,便不算是太清宗弟子。”虞芝冷淡说完,眸光扫向已然站起身来、沉默地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少年。 她扬起一个笑:“谢朝兮,你说,要不要放过他呢?” 被问到的人有些惊讶,更多的是不信:“师姐,你愿意放过他?” 向来到了这种地步,虞芝都会痛下杀手,任凭他如何劝说也不会改变。 虞芝闭上眼,点点头,身后的乌发随她的动作轻滑:“只是呢,他对我们定然怀恨在心,以后怕是要来报复我们了。” 说完,她睁开眼,偏头看向谢朝兮,竟有点儿为难的样子。 被这样问起,谢朝兮亦是不知该如何。他看一眼凄惨趴在泥里的葛怀,终是懂了恻隐之心:“师姐,我会护住你。” 言下之意,就是要放过这人。 虞芝对他的选择倒不意外,若是谢朝兮突然变了个样,下得去手了,那才是出了奇了。 她又问道:“可他如今双臂已失,活着岂非更加痛苦?也只有五行血凝丹能救他了。” 这丹药谢朝兮琢磨了数月,终于堪堪能炼出下等品阶的来。 虽不能如她之前服用的那般有效,但只是让葛怀重新长出两条能用的手臂来也并非难事。 只是这个日日发善心的人却摇了摇头:“他非议师姐,理应受罚。” 所以,他那些污言秽语,只抵得上两条手臂,却不至于失一条命。 虞芝意识到这样的惩罚已不是早先的谢朝兮能接受的了,若是换了之前,想必他只会要求葛怀朝她道歉。 原来他也是有改变的。 虞芝踩上葛怀的后脑,脚尖转了转,将他的脸在泥中磋磨:“听到了么,算你今日走运。” 说又踢了一脚,她转身欲走。 如今再无转圜的余地,葛怀亦生出几分气性。即便落入如此地步,看清了自己任人宰割的局面,还要出口大骂:“呸!妖女,来日天雷四十九道,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虞芝已背对着他打算离开,听到这话,她也不回头,而是朝着那个一开始就被葛怀打到一边的弟子走去。 这弟子自从见到虞芝将葛怀制服,便一直趴在地上装死,生怕被人发现,殃及池鱼。 听到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这弟子趴在地上的身躯已然开始发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死亡的画面,以至于腿被踢了踢的时候,他猛然弹起身,大喊一句:“不要杀我!!!” “噗。”虞芝被他这反应逗笑,脸上的冷意尽数褪去,一双美目含情,令人实在难以将她与方才那个撕碎葛怀双臂的人联系起来。 她示意这弟子起来,柔声道:“谁要杀你了,只是有件事需要你帮帮我。” “什、什么事?”那弟子呆楞着问了句,接着反应过来是谁在和他说话,连忙道,“虞道友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郑炜义不容辞!” 生怕说慢了一步就会被虞芝打翻在地。 “去将他的舌头取来。”虞芝伸出右手,遥遥指了指已经坐起来一些的葛怀。 “这……”郑炜面露迟疑,他方才虽然恨葛怀,但并未真的想做什么报复他。葛怀毕竟已经金丹期修为,想要对付他一个筑基期的小师弟那是易如反掌。 但他再小心地看了眼面前的虞芝,心知这人只会比葛怀还要危险。 他咽了咽口水,随手捡起地上一柄刀,战战兢兢朝着葛怀走去。 “你敢!”葛怀见郑炜真的向他走,“你真要听那妖女的话?!回了渡罪门我定不会放过你!” 郑炜被他吓住,一时之间僵在二人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葛怀继续道:“转过去,为我报仇,将那个女人杀了!” 神志不清之下,他甚至忘记自己眼前的师弟不过是个筑基期弟子,如何能打得过连他自己都落败的虞芝? 郑炜自然不是个傻的,他即便不对葛怀动手,也不可能去与虞芝搏命,何况是搏自己的命。 女子的声音幽幽传来:“可若是拿不到他的舌头,我只好去拿旁人的了。” 至于这旁人,会是他郑炜,还是谁呢? 郑炜听出虞芝未尽之意,握紧了刀柄,坚定了脚步:“葛师兄,对不住了!” 谢朝兮不愿见同门相残的场面,正想开口,却被虞芝拦住。她轻轻拽住谢朝兮的手晃了晃,像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朝人抱怨,让别人为她做主的女子一般,娇声道:“他这般咒我,莫非你一点也不为我心疼?” 那样的话如何能当真。谢朝兮如此想。 但听着虞芝这般说,他竟也对方才葛怀那些话生出了几分厌恶与反感,心中竟然冒出一丝这人就该被好好整治的念头。 像是被割了舌头也活该。 这想法甫一出现在脑海之中,谢朝兮心头大震,他什么时候起,竟然将这般残忍的事情看得如此……如此随口就能说出。 短短的时间,甚至不够谢朝兮弄清楚自己的改变,郑炜就已然将葛怀的舌头割了下来,用一块布包着,捧到虞芝眼前。 血淋淋的一团肉块,虞芝却看得津津有味。对着这个狠得下手的渡罪门弟子,她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你倒是个能成大事的。” 余光见到地面上多了块玉牌,她问起:“这是什么?” “是入秘境前,宗门发放给我们的。”郑炜道,“秘境之中储物法宝无用,若是想要将秘境之内的灵植灵宝带出去,唯有将之存在这玉牌之内。” 这般说来,就是个专为这次秘境而制的储物法宝。 这东西对虞芝来说倒有几分用处,她摊开手,莹白的掌心朝上。 郑炜十分机灵,立刻将自己腰间挂着的玉牌取下,捧给虞芝。 虞芝对他的聪慧十分满意,接过玉牌抛给谢朝兮,对郑炜道:“贵门师兄弟便交给你照看了。” 他们一个是毫无损伤的筑基期,两个因为不安分而被伤得极重,还有个连手都被她切了的金丹期。四个人斗作一团,会是如何呢? 她一直都知晓,一个人若是尚有退路,兴许还会犹豫不决、进退两难。可当他别无选择的时候,除了破釜沉舟,便只能孤注一掷。 第29章 你可把我弄得有些疼了呢…… 秘境里头别的没有, 奇怪的灵植却不少。 虞芝虽然不会养,但是却爱收集。绛霄峰上头的一堆灵植花草就是她平日里四处挖来的。这会见了自己从没见过的东西,更是新鲜得很, 指挥着谢朝兮挖这挖那,全都扔进那块储物玉佩里。 连离开那片毒瘴林时, 她甚至都没放过脚边的暗绵草, 打算在绛霄峰底种上一圈, 省得老是有那些碍眼的人上门来烦她。 路上亦碰见不少其他宗门的弟子,只是这些人不像葛怀那般不长眼,也不像尹珝那般甩不开, 只是彼此打个照面便分道扬镳。 甚至还有见到虞芝手中灵植特别,想要与她交换的,都被她拒绝了。 也正是那会,她才知晓,原来这些宗门子弟来了白弋秘境是有一场内部比试的。他们分发的玉牌能够存储秘境之内的灵植与灵兽尸身,等到出秘境的那日,会有专人清点每位弟子玉牌中的物件,换成点数,排行前列之人会得到宗门的奖赏。 只是这些都与虞芝无关。 何况, 清点玉牌内的物件,这些物件最后怕是都不会再还给弟子了吧。 她抛了抛手中的玉牌, 觉得这些弟子就是宗门派来秘境里头收集资源的器具,他们在秘境里头究竟是生是死, 那些宗门长老真的在意么? 白弋秘境之中有遍布瘴气的密林, 深不见底的黑湖,积雪重重的高山,还有据说存放着无数飞升大能传承的地宫。 大多数弟子都选择去地宫之中寻找传承, 毕竟到手的灵植灵兽都得交予宗门,只有提升的修为才真的属于自己;另一部分忠心耿耿的弟子则是走向密林或是湖泊,这两处的灵植丰富,灵兽亦是不少,对他们积累点数极有帮助。 虞芝举起手中那装着云根之水的晶莹石头。这东西她在进入秘境前便随身放着了,好在未放入储物法宝之中,否则大抵是拿不出来了。 光滑的石块在她掌心转动,接着突然从她的手心跳出,往一个方向滚去。 虞芝连忙用绕雪丝将它拉回来,贴身放好,才看向它指着的位置。 云根之水与九转仙莲出自同源,其间自有感应。她只知晓九转仙莲会出现在此秘境之中,却不知道更多了。是以还得靠着云根之水,她才能确定下一步往哪儿去。 沿着这个方向,她远远望去,有白色的山尖隐隐约约藏在霞光之后,露出的一点甚至染上橙光。 九转仙莲就长在那儿。 北洲最重要的灵宝,就在那高高的山尖之上。 谢朝兮自然清楚虞芝来这一趟的目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师姐,那株雪莲,我会为你摘来。” 虞芝偏头看他,说道:“那可不容易。” “师姐,修真界有七件灵宝,传闻乃是集天地毓秀而成之至宝。”他看着虞芝的双眼,目光专注,一字一句问道,“你想要集齐它们?” 她已有了云根之水,却从不见服用,显然是一直留着。 而这九转仙莲虽珍贵至极,唯一的功效却是生死人、肉白骨,于修炼并无帮助。他实在不知晓虞芝要得到它有何用处。 虞芝点点头,肯定了他的话:“是啊,我要这七件至宝,都为我所有。” 传闻七件至宝俱现之时,修真界便会被弄个天翻地覆。 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啊。 “师姐只想要这个?”谢朝兮追问道。 虞芝奇怪,重复道:“只?” 对于旁人来说,只是要得到一件,都是登天之难,可在他口中,竟像是什么触手可及的愿望一般。 谢朝兮定定看着她,似是承诺一般:“但凡师姐所求,我都会为你取来。” 他说得郑重,像是余生都要为之活着一样。虞芝听了,眸中没见多少感动,反而轻松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似是并未往心里去,随口答道:“那我便等着了。” - 秘境极大,虽然飞行法宝拿不出来,但好在能御空,虞芝二人终是赶在了太阳落山之前到了雪山脚下。 夕阳西斜,这秘境中的晨昏昼夜也与外边相差无几,纵然不知晓外边是否也是一日,但此处的天色却是愈发暗了。 迟则生变,虞芝不是个能等的性子。何况她能等,九转仙莲也不能等。 虽然山脚下只有她与谢朝兮两人,但也说不准是否还有其他法子寻觅九转仙莲的位置,指不定已经有人在上头等着仙莲绽开的那一刻采摘了。 催动御风诀的灵力加多,瞬息之间他们便到了半山腰处。 再往上去,却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只能徒步而上,无法御空。 脚下是软绵绵的积雪,踩下去甚至能听到声响。虞芝走了几步,便见到一串脚印,果然已经有人在上头了。 再往上去,有人唤她。 “虞师妹?” 正是尹珝。他身后跟着几名太清宗弟子,身边还有几个虹霓山庄的人。 虞芝扫了一眼,发现闻云歌并不在此处。 闻云歌这人藏得颇深,修为已至金丹后期,若是真遇上他,同时抢这九转仙莲,她想来得费一番功夫。 可眼前这几个人…… 她倒还没放在眼里。 上次相遇时分明闹得不欢而散,可尹珝似是忘了一般,又跑到她面前来挑衅:“师妹也是来采这雪莲的?” 雪莲? 虞芝蹙眉看他。 如九转仙莲这样灵气极重的灵宝,生长之时会攫取周围天地间所有灵气。按理来说,此处当是寸草不生才对,而这厚重的积雪也证明了这点。 那么,尹珝口中的雪莲,指的就是九转仙莲? 她并未搭话,尹珝却当她是默认了,他一眼看到虞芝被撕开的裙摆,忍不住道:“师妹这般狼狈,竟还敢来此。雪莲生于险境,你修为平平,岂不是去送死。” 虞芝比他先一步结丹,但在他口中,却好像比他差上一截一般。 尹珝原本亦想去地宫寻大能传承,可他进入秘境之前,被清和长老耳提面命,要与无双谷的季荷交好,不能因为他而影响了两大宗门之间的和气。 听说季荷爱荷花,而这雪山顶上又有一株高山雪莲,清和长老便交代他务必为季荷采来,讨她欢心。 尹珝万分不愿,既对季荷的喜好无甚在意,又忍不住向清和长老辩驳这雪莲并非荷花。可毕竟是自己师尊的吩咐,他也只好绕道来这儿一趟。 虞芝没料到清和长老的主意竟误打误撞将弟子派到九转仙莲这儿来,她扫尹珝一眼:“尹道友,说多少遍才知晓,莫要喊我师妹。 “再者说,你也配与我比?” 约是在清和长老那儿收到了不少教诲,虞芝这般说,他也能强忍住怒气。 “好!那边看看我们谁将雪莲采下。”他撂下狠话,准备往山上走,临行前又留下句,“若是师妹愿意求我,我也不是不能转手赠予师妹。” “尹道友还是顾好自己的命吧。”虞芝对着他的背影,扬声说道。 雪山陡峭,又不能御空,为了防备突然闯出来的凶兽,尹珝等人选的是偏平缓的那条道。虞芝胆大,心中亦不想耽搁,拉着谢朝兮直接往另一侧走去。 软绵的积雪被踩得坚实,打起滑来,加上他们走的这一侧山壁本就险峻,踩在上面更是如履薄冰,身形摇摇欲坠。 谢朝兮将虞芝先前撕下的裙摆系在一起,绞成一根长长的红色绳索,递过一头给虞芝:“师姐,雪重地滑,我怕拉不住你。” 虞芝不接,双眸如同被雪洗过,明净动人。 “那你牵着我不就好了?” 谢朝兮的脸在身边的皑皑白雪映衬之下显得微红:“师姐,不合礼数。” 虞芝也不逼他,捏住眼前的红绳,直接将另一头的谢朝兮拉到身前。她转过身去:“那你为我系在腰间。” 她的腰肢不盈一握,被衣料勾勒出来,是流畅的曲线,似是伸出手就能将之箍在掌心。 谢朝兮抿抿唇,站到虞芝身后,轻声道:“冒犯了。” 接着他稍稍俯身,将那红绳从虞芝身前绕过,继而系在腰侧。 绳索被拉紧,像是太过突然以至于没能反应过来,虞芝为了稳住身形,朝后退了一步,恰好撞进身后人的胸膛。 馨香萦绕鼻尖,谢朝兮的手臂都不敢挪动,唯恐冲撞了怀中人。 虞芝仰头,气息呼撒在他的颈间,眼含笑意,轻声道:“谢朝兮,你可把我弄得有些疼了呢。” 她的声音渐渐变弱,像是剩下的话语被含在口中,似怪非怪,不忍心说出责备。 听她说疼,谢朝兮不由得松开手上捏着的绳结,垂落的一端差点落进雪里,幸好被虞芝接住。 她将之缠在谢朝兮的腰身之上,指尖翻飞,打出的结好看又结实,一段不长不短的红绳将彼此连接在一起,无论在这雪山上遇到何样的凶险与危机,他们都不会轻易被吹散,轻易被分开。 这条路瞧着艰险,但两人毕竟是修士,身强体健不是普通凡人能与之相比的。何况一路上被时刻提防着出现的凶兽也一直没有见到,不知晓是这雪山太过严寒,还是此地本就无灵兽栖息。 雪莲大多生于峭壁之上,危机四伏。九转仙莲亦是同样,斜斜地长在一方缝隙之中,纯白色的花苞紧闭,如同羞涩的姑娘一般遮住了脸,一寸也不肯打开。 它根茎下的雪与石都碎成块状,仿佛下一刻便要坠落,连带着上面娇嫩的花枝一起砸进看不见底的悬崖之下。 虞芝不敢轻易过去。她不知晓若是惊扰了尚未绽开的九转仙莲,它究竟还能否成为此界灵宝,只能等它慢慢开放。 但她有耐心,旁人却不一定有。 尹珝等人虽然走的是颇长的缓道,一路在没遇见灵兽阻挠的情况之下,也不过多时便到了。 他第一眼便注意到了虞芝与谢朝兮腰间缠在一起的红绳,眉目间陡然带上戾气,挥手就要将一道火光劈向二人,将他们之间的牵连断开。 谢朝兮眉目一凛,闪身到虞芝身边,避开尹珝的攻击。 尹珝并未留手,他的四象羿火势如破竹,失去了目标之后直直冲向前方,一路将地面上的厚重积雪烧得消融,变成一条条蜿蜒的水渍。 方才虞芝二人正在不远处观察九转仙莲,谢朝兮这么一避开,那如飞箭的火苗眼见着便要烧上石块夹缝之中的雪白莲花。 虞芝神色骤变,她平时能容忍尹珝在一旁胡作非为,给她添各种各样的麻烦,全因为还能在他身上寻个乐子。可这回自己不远万里而来,就是为了这朵花,若是真被尹珝一把火烧了干净,她定要将之千刀万剐! 骤然,狂风大作。 脚下的沉沉积雪竟都被呼啸的风卷得在天上翻飞,糊住众人的双眼,只留下一片花白。 冰凉的雪落到脸上,有几分刺痛。虞芝将迷住眼的雪点拭去,被润得微湿的眼睫分成了几簇,漆黑而卷翘,将她那琥珀色的双眸映得更是澄净。 怒号的狂风之中,有凶兽的咆哮之声。 她定睛朝着九转仙莲的位置看去,那团可燃尽世间之物的四象羿火正被一只浑身深紫色的凶兽吞噬着。它的血盆大口张开,深红色的火苗在它口中仿若小小的一粒糖丸,猩红的粗砺舌头在火光之中搅动着,似是一点疼痛也无,甚至无法伤到它分毫。 那双猩红色的眼睛几乎要瞪出来,看向在场的所有人类修士。它三丈长的身躯往前跨了一步,遮住后方还未盛开的莲花,呈保护着的姿态挡在前方。 尹珝对自己的羿火自傲至极,无法容忍这般被一只凶兽践踏。他双手手势变换,结出一个道法咒印来,更加明亮的火团出现在他的身前。 “去!”他大喝一声,双掌向前推去,那庞大的火团也随着他的动作而燃向那只凶兽。 只是这来势汹汹的火焰到了那凶兽紫黑色的皮毛之上却宛如被抽干了一般,连火星也没留下,便融进了那凶兽的体内。 虞芝见到这一幕,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难怪此地一路都没见过一只灵兽,竟是有如此强大的凶兽在此守着。它日日与这九转仙莲相伴,哪怕从未吃过一口,这莲花向外四溢的灵气也够它修炼进阶了。何况九转仙莲还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想来这凶兽不惧羿火的原因便在于此。 若是放在人类修士之中,它也算得上是元婴期修为了。 这般厉害的一只凶兽,自己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花竟然被几个弱小的人类觊觎,甚至差一点便毁在汹汹的火焰之中,难免令它发怒。 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不过是在一旁候着这花开,竟也被卷了进来。 实在是令她有些无奈。 风势未弱,那凶兽没被尹珝制服,这会自然开始了反击。 它不通道法,可仅凭着兽类的本能与锋利的爪子,便能将血肉之躯的修士伤得皮开肉绽,甚至能将他们气海之内的金丹剖出来。 挡在前面的几个太清宗弟子已经被它的利爪挥开,身上留下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趴在冰凉的雪地上,淌出一串串鲜艳的血花。 虞芝没有出手救他们的打算,何况若是这凶兽掉转矛头指向自己,她也不一定能将之制服。 只是混乱之中,她注意到那几个虹霓山庄的弟子竟偷偷沿着悬崖边缘走到了九转仙莲边,伸出手试图将之摘下! 那凶兽正与尹珝打得难舍难分,纵然只是一挥爪子就能将尹珝打趴在地,但也许是对这个人类修士的憎恶,它如同戏耍地上的爬虫一般,将尹珝在空中胡乱抛摔,令后者浑身上下都是淋漓的伤口与血痕。 “愚蠢!”虞芝冲那毫无慧根的凶兽骂道,接着倾身上前,想要阻止那几个趁机作乱的弟子。 这几个弟子都是闻云歌亲自带来的,只是他亦不知晓九转仙莲究竟在秘境之中的何处,是以将山庄十余名弟子分作几拨,各寻一方。他猜测九转仙莲将出现在大能的传承之物中,于是自己领着人去了地宫。 如今这几名弟子既然发现了九转仙莲的痕迹,便必须完成庄主的命令,不计死活,也要将之带回山庄。 他们手脚麻利,几乎下一瞬便要碰到那根脆弱的青绿色根茎,将之摘下。 那凶兽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被声东击西,四肢在地面上奔腾,朝着那几人大声怒吼,澎湃的力量从它的躯体之中涌出,冲向采花的几人。竟直接将他们震得摔下悬崖。 可那离花最近的弟子仍未放弃,他竟拼尽全力将那根茎折断,紧紧握在手中,想要一起落下去。 虞芝万不能接受如此结局。她右手猛地一挥,那只抓着九转仙莲的手就这么被她的绕雪丝切了下来。鲜血从断口处喷溅而出,连成无数道弧线落在半空之中。 没了主人的断手失了力,将手心的雪莲松开。 她左手双指并起,斩断扯住她的那根红绳,将自己与谢朝兮分开。 接着飞身向前,右手射出的绕雪丝精准地缠住已被抛至半空的九转仙莲,而她自己也因为向前的力度而直直地朝着悬崖底下扑去。 御风诀被她第一时间念出。可这雪山顶一切御空术法都失灵,她双眸微微睁大,勾着怀中的莲花飞速向下坠去。 几乎在她砍断那红绳的同时,谢朝兮便立刻反应过来她想要做什么。可他毕竟迟了一步,冲到峭壁边缘之时,只有那被风吹起的半截散开的柔软衣料擦过他的指尖。 “师姐!”惊愕的声音从他的口中喊出。 可那滑落的衣角却并未被他握住。 谢朝兮来不及多想,俯身跳了下去。 第30章 求你信我。 虞芝醒过来的时候, 已身处一方洞穴之中。 里面光线昏暗,离得远些便看不清前边。她的后脑还有些疼,估摸是摔下来之时不慎磕着了。 当时她毫不犹豫地跃下去追花, 一是因为九转仙莲太过珍贵,不能轻易放弃, 二则是她算好了落到山腰处便可念御风诀, 绝不会出事。 可不知这雪山究竟有什么奇妙的限制, 坠至半空之时,她体内的灵力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别说施法念咒, 就连用灵力护住周身,以防受伤都无法做到。 她坐起来,发现身下垫着不少枯草,还有件外衫盖在身上。 少年的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但见她醒来,想必是惊喜的,因为他的语调已经显露出他此刻的心情。 虞芝昏过去两日,谢朝兮又是担心又是焦急, 连忙看向她,关切道:“师姐, 你可有哪儿不适?” 这地方实在太冷,他们的衣裳都在储物法宝之中, 此时甚至连以灵力御寒都做不到。担心虞芝冷着, 他身上仅着一件里衣,剩下的衣裳都在虞芝身上。 “你为何跳下来?”虞芝刚醒过来,尚未感到寒冷。她的眼中难得有几分不解, 询问眼前的少年。 她在空中之时并未失去意识,自然注意到了身后跟着跳下悬崖的谢朝兮。此时见这人身上也有几分狼狈,虞芝轻易便推断出她能几乎无损地醒过来是因为什么。 无非是这人救了自己。 “是谁你都会跟着跳么?”她抬眸,几缕自石缝之间透进来的光洒在她的面容之上,在纤长的眼睫之下投出一片阴影。 出乎她意料的是,谢朝兮将她肩头滑落的衣衫拉了拉,裹到她的脖颈处,摇了摇头:“不是。 “师姐,因为是你,我才会跟着跳下来。” 他低垂着的眉眼微抬,在这样的光线之下愈发漆黑深邃,不如日光下那般澄净透彻。 他的声音被压低,在不算大的洞穴之中更是微沉:“我很担心师姐。” 很担心、担心到恐惧的地步。 即便知晓她是金丹期的修为,知晓他即便跳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甚至说不准是她眼中的累赘。 但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追随着她一跃而下。 幸好,幸好他追上了她。 否则的话,在发现灵力用不出来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之中完全不敢去假想会出现的后果。 “掉下来的其他人呢,你没想过救他们?”虞芝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击着洞穴石壁,双眸却一直看着对方的眼睛,捕捉一切闪过的情绪。 听到这句问话,谢朝兮的脑海之中立刻浮现出先前那鲜血淋漓的画面,被凶兽撕裂在空中的残肢断臂,顺着连绵脚印渗出的红色小溪,惨绝人寰。 他低下头,沉默着。 虞芝见他不再说话,以为他是默认又想救人了。她对这答案早有预料,眼下也并不急着与谢朝兮多说什么,而是站起身来,打量四周,再走到透着几缕光的洞口看了看,确定这儿还算隐蔽,才稍稍放下心。 她捡起洞穴边散落的几颗石子,又抓了几团雪,让它们在手心之中化成冰凉的水,轻轻滴在形状各异的石块之上。 这些物件分别被她摆在一个方位,绕成一个似阻隔的圆形。因为灵石无法被取出,这匿息阵缺了个阵眼供应灵气,她将怀中的云根之水摆了上去。 她的灵力都如没了一般,即便拿着这宝贝石头也无法从中吸取灵气,倒不如让它发挥些作用。 云根之水比之上品灵石还要强了不知多少,它的灵气骤然沿着图案流至每一块石头,上方的水光都亮了起来,将整个洞穴拢住。 银装素裹的雪山之上,这个不算多大的洞穴就这样被隐藏了起来,连不时透进来的寒气都被阻拦在外,除非他们主动走出去,再也不会被人发觉。 弄完这些,虞芝转身回去坐下。 看着谢朝兮的侧脸,她伸出手指戳了戳:“若不是他们,我们哪会落到这副田地,收收你的善心吧。” 若是尹珝没有胡来,那凶兽兴许都不会被惊动。若是那几个虹霓山庄的弟子没有想着偷偷采摘九转仙莲,她又如何会坠崖。 罪魁祸首分明是那群人才对。 “谢朝兮,对每个人都给予相等的善,本身便是一种恶。”她的指尖抵住对方的脸颊,“你说,通向深渊的路,究竟是什么铺就的呢?” 那日在云河之上,她便问过谢朝兮这个问题。 今日再遇了一回悬崖峭壁,她说出了答案:“是你以为的善。” 虞芝本以为谢朝兮会任由她动作,但对方竟蓦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双眼睛黑沉沉的,似是有痛苦,还有一些麻木。他音调毫无波澜,没有见到虞芝醒来之时的惊喜,也没有了方才关心虞芝之时的担忧,而是如同失了魂一般地诉说道:“他们都死了。” 当时虞芝不知为何突然之间昏过去,他将之护在怀中,坠进悬崖,幸而被一棵歪斜着长出来的树挂住。可那树经不住严寒,连片叶子也无,只有几根深褐色的枝干,根本承受不住他们两个人的重量,直接便断裂开。 纵然靠着那树枝卸去了些力,但他垫在虞芝下方,落到地面之时所受到的冲击仍然不小,他只能强撑着一口气,半背半抱地带着虞芝找到这出洞穴。 若是在两人俱无灵力护体的情况下在那雪中躺上几个时辰,想必都再醒不过来了。 就在找到这洞穴的路上,他被脚下积雪盖住的什么长条形物件绊住,摔倒在地之时没能将虞芝护住,这才让她伤了后脑。 等他看清那阻碍,他才意识到——掉下来的那些虹霓山庄弟子,都已死在此处。 一具具尸身被冻得僵硬,脸色发青发紫,身躯肿胀,甚至有两名弟子连衣衫都不见,赤身裸体地裹在雪中。 他见到那个被虞芝削断了手的修士。 切口处的血早已干涸,里面的经络在冰雪的洗涤下看得一清二楚,如同枯瘦的树枝。分明是人的身躯,却那般丑陋。 横七竖八的尸身拦在谢朝兮的前方,诉说着他们生前经历过的苦难,而他们付出一切想要得到的九转仙莲,如今却在他这儿。 他的心中为此感到几分可悲,又觉得有几分可笑。 这样惨烈的死亡,换了在来到这秘境之前,他此刻定然该为他们建一方埋骨冢,将这些修士的尸身安葬。可当他的指尖触到虞芝磕伤的后脑,见到她昏迷无法醒来的容颜,他心中竟隐隐生出了几分怒意。 是他们害她至此。 客死他乡、曝尸荒野,是他们该得的惩戒。 这样的人,不该得到拯救。 思及至此,谢朝兮用力阖上双眼,再睁开时已不见一丝挣扎。 听到那几个弟子死了,虞芝倒是毫不意外。那些虹霓山庄的弟子纵然是修士,可未飞升成仙之前,谁不是□□凡胎?哪怕是她,毫无灵力地从那山巅之上摔下来,怕是也再活不了了。说来只有谢朝兮有特别的眷顾,自己这算是沾了他的光了。 她忽然想到谢朝兮曾经干过的那些替人挖坟的事,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会还给他们立了个碑?” 压抑的情绪被她这句问话一扫而空,谢朝兮的脸上露出一分无奈之色,心中想不通,虞芝究竟是如何看他的。 “师姐,我顾着你还来不及,岂有闲暇管他人的尸身?” “那谁知晓呢?”虞芝耸耸肩。 她方才布置阵法时往洞穴外看了一眼,这并不是他们来时的雪山山脚之下,更像是这雪山造出的一方天地。 实在琢磨不清此刻处境,虞芝冷静下来,说道:“九转仙莲给我。” 她始终将这花抓在手中,落下悬崖之后,想必是谢朝兮将之收了起来。 如今没有灵力,即便出去也难以自保,不如先在这洞穴之中看看这九转仙莲究竟有何神通,指不定她失去的灵力还能从中拿回。 她倒并没觉得自己是修为尽失。气海还在,金丹也完好无损,唯一不见了的就是静脉之中的灵力,因此这定然是有什么她不知晓的问题。 花被谢朝兮放在怀中,递给虞芝。 灵力受限,无法用出,就连那块从渡罪门郑炜那儿得来的储物玉佩都无法再用,他身上也再无其他的地方可放。 雪白的莲花仍然紧闭着花瓣,好在并无枯萎之势,虞芝稍稍放心了些。 此时拿近了看,她才注意到这九转仙莲的花瓣并非俱是纯白色,最里端是深红的血色,却因为被裹起了数重,那花瓣的颜色一层层逐渐变淡,直到变成最外层的白。 联想到当时得到云根之水的举动,虞芝将腕间的绕雪丝取下,在指尖上狠狠划了一道,流出鲜红滚烫的血,一滴不落的浇在了九转仙莲紧闭的莲心。 花心果然有所变化。那血珠没有顺着洁白的花瓣滑出,反而一点点地渗进了正中心的红色。 但那柔嫩的花心也只是轻轻颤了颤,等到表面的血被汲取完,就没有再继续盛开。 银白的丝线在她的指尖打着圈,不用力时,那绕雪丝倒像是根柔软的线一般,任她动作,服帖地依附着她的肌肤,丝毫看不出它平日里有多么嗜血。 虞芝盯着雪莲思索片刻,左手轻抬,让衣袖顺着滑落。她将银丝放在手臂之上比划,作势要往下划去。 那九转仙莲显然对鲜血有所反应,与方才划破的指尖不同,这儿流出的血更多更足。 也许这样才能让它盛开。 谢朝兮在她方才割伤指尖之时就想阻止,可虞芝动作太快,也太突然,他没能拦住。这时他正紧紧盯着,见了虞芝抬起的手就直接将之握住。 他的手看着清瘦而骨节分明,但力气不小,整个将虞芝的手腕抓住,让她手里的绕雪丝无法再近一寸。 纵然因为虞芝如此不在乎自己身体的行为而生气,他仍是控制了力度,抓着那手腕的手不敢用力,担心弄疼了对方。 虞芝蹙眉:“你做什么?” “师姐,你不疼么?”谢朝兮看着她还未愈合的手指,将另一只手伸至虞芝眼前,“倘若这九转仙莲果真得了血才能开,那便用我的好了。” 他并不愚笨,见到方才那莲花接到血后的动静,自然也猜测出其间的联系。 分明是生死人、肉白骨的圣花,竟要靠人血才能开,如此邪魔外道之法,也不知它究竟是如何跻身七大灵宝之一的。 他说得大义凌然,仿佛愿意为了虞芝赴汤蹈火。可虞芝却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似是觉得他的话有几分可笑,她道:“这可是九转仙莲。用了你的血,认你为主可怎么办呢?” 修真界宝物众多,滴血认主是最为常见的一种。倒是没听说过有人会因为不舍得自己的血,而让宝物认他人为主的。 即便九转仙莲不一定也是如此,但虞芝岂会冒这个险。 谢朝兮握着她的手,言辞恳切而真诚:“师姐,它认我为主,我认你为主,又有何异?” “哦?”虞芝朝他勾起一个笑,眼底却冰凉一片。 她的左手覆上谢朝兮的手背,如同抚摸一般地拍了拍,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 这让谢朝兮误以为自己已经将虞芝说服。可就在他松了口气之时,眼前的女子左手指尖竟不知什么时候捏住了一根锋利银丝,对着右手的手臂划去。 电光火石之间,红色的血线在空中溅出一道弧度。 外头的光透进来,恰好打在那串血珠之上,粘稠的血此刻看起来竟有些亮堂。 隔着这条鲜红的血线,谢朝兮震惊的目光与对方平静的视线相接。 他的手还抓在虞芝的右手手腕处,此刻溅了一衣袖的血迹。 不解浮现在他的面容之上。虞芝的动作实在太过突然,他甚至无法反映过来,这一切究竟为何会发生。 虽然他仍未松开手,但已然失了力道。虞芝也不甩开,就这么带着他的手一同放在九转仙莲的上方。她掌心握拳,愈来愈浓的鲜血沿着伤口流出,尽数落到了花心处,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她的手还在淌着血,甚至在方才的动作间,几滴血珠落到了她的面容上,在这样忽明忽暗的洞穴之间,显出几分妖异。 似是感受不到手臂之上的痛感,虞芝侧过头,眼尾微翘,看向谢朝兮。她的语调缠缠绵绵,说出的话却令人如坠冰窟。 她说:“可是啊,我信不过你呢。” ——师姐,它认我为主,我认你为主,又有何异? ——可我,信不过你呢。 这话如同带了尖利的刀子,直直插入谢朝兮的心口,伤得他茫然失措,只能愣怔着看着虞芝,抓着对方的手也无力地松开,垂在了身侧。 他甚至感觉刀尖之上淬了剧毒,不然为何会有苦涩之感,为何明明见不到伤口,却有着如同剖开了心胸般的撕裂之痛。 如果有什么是比他无能为力更加痛苦的,那应当是他不值得被虞芝信任了。 “师姐……”他的口开开合合,却不知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 “不是么?”虞芝仍朝他笑,像是不知晓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么伤人一般,“难道因为你对每个人都这般良善,我便要信你不会撒谎,不会改变?” 这又是哪来的道理呢? “你今日帮我,来日亦可帮旁人。我要如何才能信你呢?”虞芝语调轻柔,继续道。 “我……”谢朝兮语塞,他一直知晓虞芝对他有何不满,但他从未料过,这样的不满会让她今日不得不伤了自己,“师姐……” “不必唤我什么师姐。我没有师尊,你也没有,不过是在太清宗之时称你一句‘师弟’罢了。”虞芝打断他,话语间对宗门没有丝毫眷恋之情,更不必提同门之谊。 是啊。 谢朝兮想,在那日送离段清,见到尹珝等人之后,她便再未唤过自己“师弟”。 也许正如虞芝所言,出了太清宗,下了绛霄峰,那一年以来的情谊便都变成了雾里看花,再也寻不见、摸不着了。 他看到那粘稠的鲜血仍在从那截雪白的手臂上汩汩流出,他看到眼前女子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的唇色,他的耳边恍若能听到狂风呼啸,他的鼻尖充斥着浓重的血腥。 昏暗的洞穴令他的感知更加敏锐,那滴滴点点坠下的红色将他整个人翻至云端,又沉入深海。 如堕烟海的痛苦让他眼前的画面开始恍惚,那灼灼的面容在他的眸中揉开,那双眸子、那颗痣,那瓣唇都如同散尽了水面之中,向着四面八方推去。 谢朝兮紧闭双眸,内里是思绪万千,是一片挣扎苦海,可等到他的眼睛再睁开之际,那双眸子漆如点墨,倒映着的唯有面前站着的女子。 从未有过的明晰之感出现在他的脸上,言语自他口中说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师姐,我只帮你。 “即便不是师姐,即使只是虞芝,我也会这样说。 “求你信我。” 他垂下眼睑,捧过虞芝的手臂,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 虞芝下手不轻,淡红色的嫩肉都翻出来,上面的伤痕再深一寸许是就要碰到骨头,但它的主人却一声不吭。谢朝兮将自己的里衣撕碎,轻轻为她包扎起来。 “花还没开,你这是白费力气。”虞芝没有抗拒他在自己的手臂上动作,声音淡淡道。 她这么多血撒下去,那九转仙莲也不过堪堪开了一个小口,仅有边缘的花瓣也染上了一些粉,不再如起初那般纯白。 若是要它盛开,许是还得再划几道口子。 谢朝兮听明白她的意思是还要再伤害自己,方才心中升起的怒意却已不见,他将手上的布条系好,语气坚持:“我会证明给你看。” 她不愿信任自己,是他之过。 他自然会让她相信,让她知晓,他说过的话、承诺过的事,都会一一做到。 说完,他不等虞芝反应,将手臂直直贴到那根银丝之上,挥手横拉,划出一个自手腕到手肘长的口子。 绕雪丝锋利异常,削铁如泥,何况是区区皮肉。 他的手臂垂着,血沿着伤口向下蜿蜒,爬出一道道骇人的痕迹,滴落在花心。 虞芝尚来不及阻止他,气海便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刺痛,让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朝兮让血流上去,染红那花瓣。 剧痛让她喉间几乎要溢出呼喊,她的牙齿死死咬住嘴唇,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此时更是白得骇人。 她的气海之中毫无灵力,方才的失血更是令她体虚。那噬灵丝失了赖以维生的灵力,饿得张牙舞爪,在她的气海之内横冲直撞,想要挤出最后的一点灵力。 腥甜涌向她的喉咙,血液从嘴角流出。 谢朝兮原本还在担心虞芝仍不愿自己帮他,这会见到这一幕,神色骤变,连手下的九转仙莲都不再在意,连忙接住了弯着腰、难以站稳的虞芝。 他手臂之上的鲜血还在流着,有红色的血珠恰好滴落在了虞芝的伤口处,几不可见的金光闪过,那滴血融进了虞芝的身体。 噬灵丝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更多的灵力,似是折腾得累了,突然安静下来,又将自己卷作一团,融回了金丹之内。 虞芝从剧痛之中回过神来,身后已被汗水濡湿,浸在一个温暖的胸膛之中。 等到气海平静下来,她抬起头,还来不及说话,便听到细微的响动出现。 是花苞绽放的声音。 九转仙莲最外层的花瓣终于松动,一颤一颤地向外舒展,如同初生的孩童一般柔嫩而小心,感受着从未见过的一切。 它的花瓣拢共九重,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之时被压成小小一团,此刻绽开,宽大的花缘占据了大片空间,隐隐有光彩自上流动。 正中心的红色变得更深,几乎变成了暗色,像是在流转,连外边的光彩都被它尽数吞噬。 正盯着它的绽放,虞芝心间却突然涌出一个念头,不能让它继续转下去,否则将会是无法挽回的后果。 她一惊,伸出手,正欲去碰九转仙莲的莲心,指尖却与谢朝兮在空中相汇,一同悬于花心正上方。 刹那间,有如血般的雾气自莲心处迸发,红光大盛。虞芝的眼睛被刺得生疼,头脑却开始昏沉。 谢朝兮还半揽着她,有大半片躯体贴在一处,那光四处洒落,最终如同寻到了方向一般,一寸寸地移向两人。 等到光笼罩住她与谢朝兮的身躯之时,他们一并晕倒在了地上。 第31章 她的魂魄被九转仙莲困在…… 虞芝不知晓自己是否陷入了幻境。 她如同游荡人间的鬼魂一般, 并无肉身,而是飘在空中,眼前有一位少女。 这女子与她容貌颇有几分相似, 却柔和得多,双颊上带着些肉, 笑起来可爱极了, 那笑容一眼便知晓是被爹娘宠着长大的, 与她惯常不及眼底的笑毫不相同。 她穿着一袭白色衣裙,脑后的长发被一根韶粉色的丝带挽起,垂在身后, 发尾勾起一个活泼的弧度。 她怀中抱着盆花,似是看不见挡在身前的虞芝,从后者的身躯之内一撞而过,兴致冲冲地往外走去。 这样的旁观虞芝不是第一回 经历。 在那个梦里,她也是这般看完自己的一生,连带着还见到了谢朝兮。 但这女子她从未见过,并不认识,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她会看到这一切。 那九转仙莲究竟有何神通,是否此时所见所闻, 都是它所带来的? 虞芝微微晃神,下一瞬, 身边场景变换,她随着那女子到了书房之中。 “芝儿, 这仙莲被你照顾得甚好。”一中年男子抚须赞叹道。 旁边一位美妇人接过话道:“老爷这话说的, 我们芝儿惯会侍弄这些花草,养盆莲花岂在话下?就是别把我们芝儿累着,瞧着这些日子都消瘦了些许。” 说完, 她心疼地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背。 “爹,娘,你们可别夸我了。能为爹爹娘亲分忧,芝儿便心满意足了。”女子温婉地笑了笑,脸上有些羞涩,是在为直白的夸赞而不好意思。 被他们不断重复,虞芝这时才注意到桌面上摆着的那盆花——不正是九转仙莲? 不怪她此刻才发现,实在是这花离了雪山之巅,又被栽在泥土之中,粗粗看去与普通花朵相差无几。若非它那自红变白的九重花瓣实在特别,虞芝兴许到现在还无法辨认出来。 等三人再说了些体己话,那中年男子又仔细嘱咐女儿要认真养着这花:“芝儿,这仙莲与我慕容家气运息息相关,可容不得懈怠啊!” “爹,芝儿晓得。”女子应道。 离了书房,她捧着花盆离开书房,走到自己房门外,却见到了另一个人。 两人似是十分熟稔,至少这女子见到来人的那瞬间便露出了笑颜,与在爹娘面前那个守礼的笑不同,此时的喜悦几乎透出眼底,明显得无法遮掩。 “阿朝,你怎么来啦?”她快步走过去,停在这男子面前,问道。 她的动作太大,连花盆中的泥土都散出来一些,落到她一尘不染的衣裙之上。 男子注意到她被弄脏的衣袖,伸出手将之掸去,以指腹细细拂过,不让那泥弄脏一点对方的衣衫,自己的手指却被抹得有些污黑。 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口,语调中有藏不住的迟疑:“小姐,我……”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女子打断。 “阿朝,都说过多少次啦,不要叫我小姐!”她佯装生气,撅起嘴教训道,太过在意称呼以至于并未发觉眼前人的不对劲。 “可我是慕容家的奴仆,小姐本就是顾朝的主人。”顾朝垂下头,不敢看她,眼底是藏不住的挣扎。 “阿朝,你别这般轻贱自己。”慕容芝带着他走进屋内,将手中的花放下,并不嫌弃这男子双手之上的脏污,将之握在手中,“你自幼在宗门长大,在我牙牙学语之时便照顾我,在我心中,你就像我的哥哥一般。” 她知道平日里这个时候顾朝大多在修炼,来找她定然是遇上什么事了,主动问道:“阿朝,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顾朝终于抬头看她,脸色有些白,令慕容芝担忧起来。 “你是不是修炼时受了伤?”她猜测道。说完反而更加肯定了一些,将人按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娇声责怪道,“傻阿朝,修炼老是胡来。” 纵然说着抱怨的话,但语气中却满是关心。 虞芝只是目睹这一幕,就能看出来这女子对这人绝非仅仅是如她所说的“像哥哥一般”。 可她还注意到——那男子的余光始终不离九转仙莲。 虞芝看了眼他的脚尖,朝向的是那张摆着花盆的桌子,像是随时要冲过去,将之抢入怀中。 她心下了然,这人打的是九转仙莲的主意。 她瞧得一清二楚,甚至对这个傻乎乎的、一厢情愿的女子有些微同情,实在是太愚蠢了。 “阿朝,别担心,我这就去请冯药师来为你看看。”慕容芝走向门外,复又回头叮嘱道,“且在我房中歇歇,病人可不能累着。” 她言辞间满是关怀,说完便匆匆像冯药师的住所赶去。 随着她的离去,屋内的九转仙莲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摆在顾朝面前,显示出主人对他的信任与放心。 虞芝本以为自己会跟着慕容芝一并离开,但她却不知为何慢了几步,仍留在原地。她冷眼看着顾朝伸出手,就要碰上花盆的边缘,心道果真如此。 只是不知晓那女子回来发现自己如此信赖的“好哥哥”偷了自己精心照看的九转仙莲走,会有多伤心。 当顾朝的手切实触到白瓷的冰凉,虞芝的眸子一眨不眨,将他的痛苦与无奈尽收眼底。 他在仙莲边缘轻轻撕下一片花瓣,谨慎地理清了撕裂的不平,将之复原得如同之前一般,一眼看去绝不至能发现花瓣的缺失。他喃喃自语道:“小姐,对不起。但暮儿却等着它救命。” 虞芝心中暗讽,表现得如此下不去手,最终还不是要偷了花走。 画面一晃,她眼前匆匆闪过一串情景,一阵头晕目眩之感随之而来,慕容芝的记忆也逐渐被塞进她的脑中。 等到这波动终于静止,她见到慕容芝正在一方小厨房中,熬着什么东西,热气蒸腾。屋外四处披红挂彩,像是要办什么喜事。 她不能离慕容芝太远,但站在厨房门边,也能听见些许下人之间的议论声。她听了一会,才推断出,是慕容家在给女儿招婿。 据她观察,慕容芝灵根颇差,不是个修炼的苗子。慕容家虽然在修真界排不上号,也算是有点家业,可此时却陷入了青黄不接的窘境。 慕容芝的爹娘仅这一个女儿,不愿委屈了她,又不愿她为了慕容家苦苦支撑,便干脆办了个比武招亲,寻个靠得住的人将慕容家接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不敢欺负女儿。 虽说这样也是个法子,但虞芝却望着慕容芝皱起眉头,心知这女子定然不会听从她爹娘的安排。 毕竟她已有了心上人。 慕容芝熬好药,端着碗走进了一处偏僻的院落。 她没做过这事,手脚难免生疏。那药汁滚烫,将她指腹烫得发红,差点儿摔在地上,却被她堪堪捏住。 虞芝跟着飘进去。 这是一间普通的屋子,与慕容芝宽敞无比,细纱层层的少女闺房不同,这儿只有一床一桌两椅,朴素得甚至没有一点装饰。 慕容芝正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一勺勺往靠在床榻之上的男子口中喂去。 “阿朝,你也太不在乎自己身子了,就是为了……为了我,也不能这般拼命啊。” “今日那人……若是真打不过,输了便输了,总归我不会嫁给他。”她脸上的忧愁之色难以散去,想了又想,对顾朝说道,“过几日还有一场,不如我们不打了。若是爹娘不同意,我们就远走高飞!” 顾朝一口口喝着药:“小姐,我定拼尽全力,绝不负你。” “我不用你拼尽全力,我要你好好活着!”慕容芝不高兴地看向他,“也不许叫我小姐!说了这么多次,阿朝就是不愿改。” “我知道了。”顾朝抿抿唇,苦涩的药味充斥着口腔,“芝儿。” 听到他终于改口,慕容芝忍不住笑起来,一时之间,满室生辉。 两人此刻如蜜里调油,容不得外人打扰。 虞芝想到方才慕容芝在熬药之时放进去的那片花瓣,分明是九转仙莲的花瓣,竟被她拿来救这么一个负心人。 她不像慕容芝那般当局者迷,何况在一开始她便知晓顾朝对九转仙莲有别的心思,口中还有一个名叫“暮儿”的人受他记挂,对两人并不多么看好。 甚至顾朝此刻的伤,她都怀疑是这人在用苦肉计。 就依着慕容芝对顾朝予取予求的态度,只怕是顾朝直接开口讨要,她也不会不给。 …… 这几日,虞芝始终伴在慕容芝身侧。她看到她一颗心扑到那顾朝身上,整日除了养花便是关心顾朝,也不知究竟谁是谁的主子。 那顾朝不过是个奴仆,可全凭着主人的喜爱,连着旁人也对他尊重几分。 顾朝的伤是因为与他人在擂台上斗法而来,他天赋不错,但毕竟只是慕容家一个下人,功法典籍都是胡乱看的,能学到什么东西,拼命也只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 听闻明日便是比武招亲的最后一场,赢家便要抱得美人归,入赘慕容家。顾朝的对手是一名筑基后期的修士,与顾朝这个筑基中期比起来还是强了不少。 终身大事当前,慕容芝却毫不忧心。顾朝的伤被她那九转仙莲调养,这会功力不退反进,许是当真有了一敌之力。 不负所望,翌日的比试顾朝果然取胜,但越阶对敌,他伤势颇重,有性命之忧。 虞芝力排众议,恳求爹娘将九转仙莲拿给顾朝疗伤。她跪倒在二老面前恳求道:“爹、娘,若是你们不愿救阿朝,女儿便随他去了,也好过为他守寡!” “胡闹!”慕容震一拍桌子,“我们修仙世家,何来守寡一说。他若是真死了,爹在为你找一个良婿!” 慕容芝以死相逼:“我只要阿朝一个!” “芝儿!”慕容夫人眼含泪水,终是拗不过女儿,看向自己的夫君,“老爷,你就应了她吧!” 慕容震的手背青筋爆出,看着自己眼前跪着的妻女,终是松了口,点了头。 这天夜里,慕容芝将九转仙莲拿给了顾朝,让他直接吞服花瓣,调养灵息。顾朝郑重地接过这盆花,放在床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慕容芝,然后伸出双臂,抱住了她。 屋内的香渐渐燃尽,慕容芝感到一阵疲惫之意,竟沉沉睡了过去。 虞芝一直看着一切,心知大事不好,却也无能为力。 她眼见着顾朝将慕容芝放在床上,盖好被褥,将灯熄灭,接着便抱着九转仙莲走出了房门。 晕眩感再次涌上来,她被一股看不见也无法抗拒的力,拉近了慕容芝的体内。 之后的事情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虞芝眼前翻过。 慕容芝醒过来后以为顾朝已经将九转仙莲服下,满心欢喜等待着与他成亲。 而后有奇怪的女子找上门来,说是顾朝旧识,自称“宋暮”。 再往后,慕容芝隐约感到顾朝伤势并未痊愈,心中有了不解,但仍未想过是顾朝将仙莲偷了出去,并未给自己服用。 直到他们成亲的那日。 慕容芝欢欣雀跃地想着要嫁与他,却没想到等来的不是新郎官,而是找上门来的魔修。 那男人一身黑衣,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一柄血红长刀握在手中,上面正滴着慕容家上下的鲜血。 慕容芝被爹娘藏在密道之中,一切都不知晓,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她才破锁而出。 脚下是一具具尸体,断气了的,还有一口气的……慕容芝顾不上看,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爹娘的身边,将他们扶起,失声道:“爹……娘……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 她的黑发披散在身后,头上点翠的凤冠已经歪斜,颊边几缕碎发被粘稠的血沾在脸上。她身上的嫁衣如火,却在这样的背景映衬下显得更加惨烈。 慕容震艰难抬手,满是鲜血的手掌搭在她的手上:“芝儿,不能信……顾朝,九转仙莲……气运,他……盗走……不能信啊……” 慕容芝呆呆怔怔,她的脑海之中是爹爹留下的一串话,可字词拼凑在一起,却这般难懂。 只是再无多的时间让她去懂了,慕容震的手失了力,自她手背之上滑落。 心间的悲痛令她感到麻木而难以呼吸。 “顾朝……顾朝……”她喃喃道一个名字,而后音调变得凄厉,“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我好惨啊!我恨你……我恨你!!!” 天地变色,狂风将血腥味卷起,扑面而来,舞乱慕容芝的长发,将她变得如同来自阴间的厉鬼,正要向负心汉夺命。 画面俶而化作点点碎片,消失在虞芝眼前。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道鬼魂——是慕容芝。 她仍穿着方才画面之中的那身红色嫁衣,脸上却平静极了,唯有眼底的恨意暴露她不甘的心。 “顾朝哄骗我,将九转仙莲转赠宋暮,为我慕容家惹来杀身之祸。我要你代替我,为我报仇,否则,你永远也得不到九转仙莲。” “你有没有想过,你爹娘对你这般好,为何不愿按你的意愿,选一个自幼伴着你长大的顾朝做你的夫君?”虞芝没有答应她,反而对她的魂魄发出询问。 “为什么?”慕容芝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被问得愣住。 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以往那些人,见到她出现,要么是痛骂,要么是跪倒在地,承诺定为她手刃仇人。这是第一次有人与她聊起往事,聊起逝去的爹娘。 虞芝的脸上头一回露出怜悯之色,锐气都淡了些:“因为他们都能看出来,顾朝并不爱你。” 哪怕是她,陪着慕容芝度过这些日子,都能看出顾朝的心,何况是时刻关心着她的亲生爹娘 顾朝是关心慕容芝的,可这样的关心却不及他心中的其他东西。纵然不知晓顾朝为何会为了宋暮背叛慕容芝,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值得托付终身。 见她动怒,虞芝叹息一声,宛如见到破碎的美玉一般可惜:“我会为你报仇,但并不是为了九转仙莲。我只是……实在见不得你这般痴傻的人,连转世都不得。” 她聪慧至极,早已发现自己是被九转仙莲带来此地。慕容芝养了九转仙莲那般久,之后不得善终,怨恨滔天,想来她的魂魄也是被九转仙莲困在此处,只能在其中“轮转”,却挣脱不开心间枷锁,逃不出去。 好歹相伴一场,权当是为了已死之人了个心愿。 虞芝在一阵红光大盛中从容闭眼,再睁开时,原本躺在床上的慕容芝周身气息倏然一变。 没有半点温暖可言。 第32章 便教小姐我看看你的真心…… 屋内充斥着甜腻的香气。 虞芝知晓这并不是慕容芝惯用的香, 她偏好轻柔浅淡的,喜欢如丝如雨地渗入屋里的香气,是唯有贴近了才能闻得出来的味道。 身上的薄被滑落, 她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十指软嫩, 粉色的指甲在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之下莹莹泛光, 是一双毫无力度的手。 是握不稳刀剑, 从未受过伤的手。 可在她所见到的记忆之中,这双手侍弄过花草,熬煮过药汤, 也在后来埋葬过自己的家人。 这般看着,虞芝忍不住为之叹气。 若是她幼时家中未遭变故,是否也会被爹娘娇养成这副样子,长成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 慕容芝的前半生如此幸福美满,有姣好的容貌、宠爱她的爹娘、照顾她的“哥哥”,可这都不是被她握在手中的。只要一阵风吹过,那一切美好就如同失了坚实的根基一般,坠落一地。 等到一切都失去的时候,她再想夺回, 却再来不及了。 就如她自己一般,等到她知晓自己失去了什么的时候, 那东西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虞芝攥紧双手,修剪整齐的指甲在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形的红色印记。这身躯丝毫疼痛都受不住, 只是用力一点儿力, 虞芝便感到细密的疼自掌心传来。 疼痛中,她忽然明白过来之前在洞穴之中看到的红光,那是积聚在九转仙莲之上的深重恨意。许是因为她的血浇上去, 打开了某种未知的禁锢,令她被裹进这段无法消散的记忆之中。 可这股怨恨究竟如何才能化解? 若是她遇上这样的事,定要将所有仇人手刃,让所有人付出代价,陷入地狱,以解心头只恨。但这是慕容芝所想的吗?虞芝不能确定。 慕容芝被困在九转仙莲之中,而她被困在慕容芝的怨恨中。她甚少为旁人考虑,可此时却由不得她。 谢朝兮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碰到这种劝人放下仇恨的事,他想必能说出一堆话来。那血是她与谢朝兮一同滴落在九转仙莲之上,但在这儿待了不知多少日子,始终只有她一人。不知晓谢朝兮究竟是又受到了庇护,逃过一劫,还是也被拉进了这段记忆之中,无法离开。 屋内昏暗,她的身上还有自昏睡中强行清醒过来的不适,连头脑也是浑浑噩噩,胡乱的记忆错乱交杂在一处,梳理不开。 纤细的手指覆上额头,冰凉的触感让她冷静了些。将一切杂思抛在脑后,虞芝望了眼紧闭着的屋门,猜测今夜便是顾朝将九转仙莲偷去给宋暮的那一夜。 这时的两人会在哪儿碰头,总不至于是顾朝的房内吧。 虞芝轻勾唇角,虽心中想着顾朝不会这般嚣张,但脚下仍是朝着他的屋子走去。 好在跟着慕容芝这么许久,每日往返两处院落不下数次,虞芝此刻便是闭着眼都能认出路来。 只有一掬皎洁月色照亮她的前路,铺上一层轻薄且银白如水的绸缎,静静地送她前行。树影爬上她的雪白衣襟,画出点点暗纹,张牙舞爪地将她往黑暗处拖去。 在月光与暗影之中,她如同游离世间的魂,疏离而诡谲。 顾朝的屋子离慕容芝的有些远,后者提起多次想要住得近些,但都被回绝。虞芝真不知晓慕容芝为何这般好说话,她只要命令顾朝就好了,容不得他拒绝。 她太过单纯,以至于并不知晓,人善只会被人欺。 比如眼前这黑漆漆的屋子,纵然没点灯,但虞芝已从中听到压低声音的交谈。 她没有偷听的习惯,缓步上前,指尖灵力聚起,自两扇门之中划过,木门随之而开。 这身体灵根虽差,修为几乎没有,可好歹也是修炼过的。虞芝对灵力的掌控不弱,即便是在这样的身体内,也能找出被搁置的灵力。 否则怕是连这扇门都推不开。 见到里面的一对男女,虞芝唇边的笑意愈深,在慕容芝的脸上出现浅浅的梨涡,将她周身的煞气冲淡几分。 “外边花前月下,二位却相聚于此,多少有些辜负了良夜啊。”她嘴上感叹,一双眼却紧紧盯着那女子。 宋暮身着一袭黑衣,瞧着是想要隐蔽身形,可她的脸上却连片面纱都没蒙,发间还系了根粉色发带,在这样的夜幕之下藏也藏不住。虞芝不知晓她究竟是有多放心,多么信任顾朝这么个仆人,才敢肆无忌惮地闯进旁人的家中,偷他人的东西,还如此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 虞芝的到来太过突然,宋暮与顾朝面露惊骇,对这番变故显然毫无预料。 宋暮反应极快,并不回看虞芝,伸手就要将顾朝手中捧着的花接到怀中。方才她听顾朝说已用了迷香将慕容芝迷晕,这才留在此处,又哄骗了他几句。可慕容芝既然出现在这里,若非是迷香出了岔子,那便是顾朝骗了她! 究竟是何种原因她已无暇深究,如今只有那盆九转仙莲才是最重要的。她动作飞快,指尖已经触上花盆边缘。 虞芝一直盯着她,见她还不知悔改,当着自己的面还这般行事,她的笑容敛起,冷了眉眼看向手捧仙莲的顾朝:“好个欺主的刁奴,竟敢偷主人的东西?” 她一挥右手,却意识到这并非自己的身体,腕间也并无绕雪丝。手掌在空中微微一滞,接着将发间系着的缎带抽出,青丝落满肩,那根韶粉色的缎带如同注入了力一般,缓缓拉长,冲着顾朝手中的花而去。 她预料顾朝会将这花往宋暮手中送,故而绸缎挥落向前了一寸,可却落了空。 顾朝竟将花盆往怀中一带,整个人后退两步,避开了宋暮伸出来接花的手。 像是不愿再将这花给她。 宋暮见自己失手,面露惊愕地看了顾朝一眼,不懂他为何突然变卦,连发间的粉色丝带都随着她的动作晃动起来。她修为不高,只比慕容芝好上一些,原本以为顾朝会与她站在一处,却没想到顾朝竟瞬时间变了态度。 此处三人,修为最高的便是顾朝,若是他不愿帮她,那她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即将联手的对面两人。她不敢再留,只愤然看了顾朝一眼:“顾朝,没想到,救命之恩,竟还比不上主仆之情!” 说完,她身形一转,自窗边逃出,消失在夜幕深深中。 宋暮逃得快,虞芝便是想追,靠着这慕容芝的顶点修为也没多少用。何况九转仙莲还在顾朝手中,无论如何也得拿回来。 偷东西被当场捕获,顾朝此时当时羞愤难当或是愧疚跪地的,但他却目露茫然,神色有几分古怪。他似是仍未发现此时是何情状,一双眼朝着虞芝看来,见了她的面容之时,似是有一阵愣神,接着唤道:“小姐?” “还敢唤我小姐。”虞芝冷笑一声,几步间到了他的身侧,将花夺至手中,“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奴才!” 这话算是她替慕容芝骂的。 这些日子天天看着慕容芝的喜怒哀乐,她早就恨不得为她出了这口恶气。此时既然附了慕容芝的身,她便为之做点什么。 纵然方才这顾朝似是有所悔意,不知是见她来了,心中愧疚不愿再背主,还是因为恐惧而收回了送花的手,都——太迟了。 “她也是眼神不好,竟为了你要死要活的。”虞芝手间的缎带绕上顾朝的脖颈,将他狠狠往自己身边一拽,“今日我就替她清理门户。” 人拉到了面前,他眼中却并无面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有了些惊喜。 见到那双熟悉的眼,他出声道:“师姐?” 闻言虞芝也是一愣。 会这般喊她的唯有两人,那眼前这人…… “谢朝兮?” 几乎瞬间,她便弄明白了此刻情形。 她如今附身在了慕容芝身上,而谢朝兮则是附身于顾朝身上。只是不知晓,她这儿承受着慕容芝的怨恨,而顾朝那儿,是否也会有不平。 在慕容芝的记忆之中,她最后那般凄惨,留下的怨恨更是几可滔天;但换成顾朝,最终又会如何? 虞芝眸光微沉。 她看着顾朝,不,是谢朝兮,唇角扯出一个笑。 这张脸仍是慕容芝的脸,纵然她们二人的容貌有几分相似,但谢朝兮从未想过,同一张脸上竟能有如此不同的笑容。 虞芝的笑总有几分疏离,眸子是弯着的,眼底却是冷的。她挽着绸带的手微微用力,对方的面容不由得与她更近了几分。 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四目相对,连眸中的闪烁光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谢朝兮见到对方卷翘的眼睫轻眨,像是扫过自己的脸颊,带来酥麻痒意。 花盆抵在二人之间,莲花的浅淡清香袅袅升起,谢朝兮分不清这是花香,还是对方身上的香气。分明知晓这是慕容芝的身躯,可里面驱使着身体动作的却是虞芝。 他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师姐。” 虞芝没有兴致与他一问一答,只是就着这个距离盯着眼前人看。 这段日子,她也算见过无数次顾朝的脸,自然发现对方与谢朝兮的容貌有些相似。但那人的眼睛却时刻掺杂着羞愧、懊恼、挣扎与不安,浑浊得令人不想再看。只是将里头的魂换做谢朝兮之后,这双眼中便满是清明,不论是关切还是担忧,就连思念都是这般澄澈。 干净得,竟令她有了几分怀念。 她的声音贴着谢朝兮的耳畔而过,气息吹起他颈侧的发。 “才说要认我为主,便教小姐我看看你的真心。” 顾朝与慕容芝,乃是一主一仆。 而她与谢朝兮,又会有分别么? 第33章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谢朝兮在有意识之后, 便一直跟在顾朝身边。 他见到那个与自己师姐容貌极为相似,却又有着细微不同的女子。 一眼看过去,的确容易认错。可只要凑近一些, 便能发现,两人完全不同。 至少他的师姐, 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温暖的笑意。 他知晓顾朝的一切。 不论是顾朝对慕容芝隐秘的爱与愧疚, 还是顾朝对宋暮的感激与报恩, 他将顾朝的一切挣扎苦痛收之眼底,却无法帮他一分一毫。 在慕容芝的闺房之中,顾朝动手去偷九转仙莲的花瓣之时, 他甚至出手阻拦。 “不,这是他人的东西,你不能偷窃。” 但他的话与他的身形一般,无法被人见到,无法被人听到。 顾朝的手穿透他的身躯,将那花瓣摘下。 他只能眼睁睁见到顾朝踏出了错误的第一步。 之后是愈来愈深的歧途。 不止一次,他见到顾朝在独自一人之时崩溃绝望,望着手中残破的花瓣身形僵直。他想劝告他不该继续下去,却只能看着这人一步步走进深渊。 那名叫宋暮的女子来找过顾朝几回。 他们偶尔也会在慕容家之外碰面。 从二人的交谈之中, 他听出宋暮曾对顾朝有过救命之恩,只是后者命途多舛, 即便当初大难不死,最后也还是不得不被慕容家买了当家奴。 小时候的顾朝因为干活伶俐, 加上人算是聪慧, 年龄又与慕容芝相近,便被安排去当慕容小姐的贴身下人,勉强算是个玩伴。 日子过得这般快, 顾朝与慕容小姐的感情也日益深切,可意外却随之而来。 宋暮挟恩图报,找上门来,说自己身患重疾,唯有九转仙莲能救她性命。 可九转仙莲并非普通灵宝,若非唯有慕容芝能将之养好,慕容震也不会同意将花交给她。 何况这仙莲百年难遇,见过它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栽在泥土盆中便于普通莲花一般,也不会被人认出。 谢朝兮本想直接告诉小姐,求她帮帮自己,救救宋暮。可宋暮却说她家与慕容家有世仇,看她死了兴许还会拍手称快,慕容小姐不会愿意救她的,唯有趁机将九转仙莲偷来,才能保住性命。 谢朝兮猜测这时的顾朝已然发觉宋暮不对了,可她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顾朝只好将心中的不安压下,为她想法子。 一开始,顾朝只是为她偷取几片花瓣,用来给宋暮入药,调养身子。可花瓣对她所患之病效果愈来愈差,到了最后,唯有将整株仙莲给她服下才行了。 就连谢朝兮看到最后,也不知晓顾朝究竟是被恩情裹挟,还是因为对慕容芝的愧疚,而在也无法回头。 他想,顾朝大抵是喜欢他的小姐的,只是他太过软弱了些。 若是换了他……若是换了他与师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旁人去伤她。 “慕容芝知道顾朝偷了她的仙莲花瓣。”虞芝与谢朝兮对坐,桌子正中摆着这盆九转仙莲,垂眸道。 慕容芝每日养着这花,岂会发现不了花瓣少了,何况她自己后来也取过花瓣给顾朝入药。 痕迹无法抹去,只是看到的人自掩双目罢了。 听她这么说,谢朝兮倒没太过惊讶:“顾朝也是为了报恩。” “报恩?”虞芝语气尖利起来,“他靠着慕容家长大、修炼,到了最后害得他们家破人亡,你却和我说是为了报恩?” 她冷淡地起身:“用别人的性命与宝物报恩,可真是难得一见。” “师姐!”谢朝兮拉住她的衣袖,“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站到虞芝身前,两人对立:“我看到了顾朝之后的事,他最后自尽于慕容夫妇坟前。” “那又如何?”虞芝抬眸看他,讽道,“他的命倒是金贵。” 一个人竟能抵慕容家上下百十人。 “咳咳……”谢朝兮正想说些什么,喉间一股腥甜,咳出一片血来。 虞芝皱眉:“你怎么了?” “是顾朝的伤。”他在招婿比试时受的伤一直没治过,这会心绪起伏,伤势更重了些。 虞芝本以为这伤都是为了骗慕容芝拿出九转仙莲装的,没想到还真是顾朝为了宋暮命都不要了。 她摘了片花瓣,叠了叠,粘腻的汁液顺着折痕从花瓣上的纹理处流出,香气更浓。 叠成一小块的花瓣被她直接塞进了谢朝兮口中:“吃了。” 毕竟顾朝这身体还有用,不能让他死得太早。 “师姐,这是九转仙莲。”谢朝兮眼眸睁大,有些愣怔。 柔软的花瓣之后是温热的指腹,触到了他的唇瓣,甚至隐隐有些碰到了舌尖。 他的大脑开始混乱,一会想这是九转仙莲,如此珍贵之物,怎么能随意给自己吃了;一会又想虞芝怎就直接用手将之塞了进来。 “难道你还想我为你熬药?”虞芝误会他的意思,“还真把自己当顾朝了?” 竟想使唤自家小姐。 虞芝的手指尚未离开他的唇,甚至将指尖不慎粘连的汁液轻轻抹在他的唇角,抚摸的动作轻柔地如同真的是在对待自己的未来夫君:“别喊我师姐了,现在的我啊,是你的主子。” 屋外天光微亮,淡白色的光洒进来,唤醒了沉睡的黑夜。 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是慕容夫人推开了屋门:“芝儿。” 虞芝发现这身体是果真有些弱,人都到了门外她才听见声响,令她心中升起危机感。 只是来人是慕容芝的娘亲,她收回手,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娘,怎么这般早来寻我,可是有何事?” 慕容夫人也没料到这两人会站在桌边说话,她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微乱的床铺,鼻尖除了快要散去的甜香之外也并无异味。她稍稍安心些许:“芝儿,娘亲听说顾朝昨夜在你这儿过夜,你们二人毕竟还未成亲,有此传言实在于名声有碍。” 这话虽然是对虞芝说的,但她的眼睛却始终盯着谢朝兮,话里话外实则是在敲打他,莫要坏了小姐闺誉。 虞芝亲热地挽上慕容夫人的手:“娘,我与阿朝过几日不就要成亲了么,那些下人那般嘴碎,是我平日里太纵着他们了。” 她又看向谢朝兮,柔声道:“阿朝哥哥,你说是么?” 慕容夫人觉得自己女儿今日的确有些怪异,但她心知女儿心慕顾朝已久,终于将成亲之事定下,小女儿家难免喜难自胜,一时有些失态也不算什么。 但自己女儿便算了,她慈爱地对谢朝兮道:“顾朝,小姐不懂事,你伴着她长大,却不该也不懂啊。” “是,夫人。”谢朝兮低头道。 慕容夫人只是闻讯赶来,此时见了没出什么事,这便准备回了。她领着虞芝往外走,与她说着母女之间的体己话:“芝儿,这顾朝纵然自幼便在慕容家为仆,但娘亲总觉得他不够忠心,来日许会负你。” “娘,您放心吧。”虞芝冲她笑,“他不会的。” 顾朝的确会,可如今已不是顾朝了,她便不会允许这事儿再重现一次。 “只是娘亲方才见着,他似是有些变了,我也安心了些。”慕容夫人又道。她方才见顾朝神色,眼中对女儿竟有了难以遮掩的关心,比之以往的藏藏匿匿倒是好了不少。 她点点虞芝的额头,想到自己先前被女儿缠着的时候,好笑道:“你们二人的吉日我已择好,你也莫要急了,女儿家整日急着嫁人,像什么样子。” 虞芝想起慕容芝确实一直催着爹娘定下日子,最后成亲的吉日也只在十天后。只是她大概没料到,那所谓的吉日会变成忌日。 这身体仍是受慕容芝的感情所影响,她的脑海之中甫一回忆起那惨烈画面,心口处便会传来一阵绞痛。虞芝弯了弯眸子,遮住眼底的悲凉,又哄了慕容夫人几句,才将人送出院子。 - “宋暮会来这儿?”虞芝一身雪白襦裙,脸上挂着轻浅的笑,坐在茶馆的雅间内。 谢朝兮站在她身侧:“我跟着顾朝的时候,他偶尔会在这儿与宋暮碰面。” “是按我的吩咐送的信?” “是。”谢朝兮颔首。 虞芝在了解了顾朝的记忆之后,便决定将宋暮约出来谈谈。 毕竟在慕容芝的记忆之中,纵然她占据一个极为重要的地位,可她身后的那个黑衣男人兴许才是幕后黑手。 宋暮果然来了。 不知道她是对“背叛”过自己一回的顾朝仍有信任,还是又有了新的底气,竟敢单刀赴会。 她推门而进,身着一袭浅绿长裙,发间仍系了根粉色发带。在白日下见到她,比起夜里那面倒是清晰了些,眉清目秀,是个美人。 若要虞芝说上哪儿不足,大抵是她发间这根丝带太过柔弱了些,色泽也与这身衣裳不搭,显得有几分刻意。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虞芝示意,身后的谢朝兮便为宋暮拉开了一把座椅,请她坐下。 宋暮神色冰冷,并不坐,而是走到虞芝身前,俯视她:“慕容小姐让阿朝把我骗出来,莫非就是为了对我说这话?” 虞芝也不恼,她左手撑在桌面上,支着下颔,就这么看着宋暮,模样有几分娇俏:“自然不是。我们阿朝告诉我说宋小姐身染重疾,恰好我略通医术,想为宋小姐探探脉。” 宋暮警惕,双手背在身后,冷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宋小姐,我今日只是想找你说说姑娘家的闺房话罢了。”虞芝也站起来,她比宋暮高上一些,倾身之时说话,恰好能落到她的耳边。 “我瞧着你,不像身染重病,倒像是中了毒呢。” 第34章 聪明人,更要藏好自己的…… 这话说得极轻, 但雅间内的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宋暮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冰冷的表情维持不住,追问道:“你什么意思?” 可虞芝却不再搭理她, 只是简单地笑了笑。 她与宋暮擦身而过,似是要带着谢朝兮离开。 宋暮岂能让她直接走, 她伸手想要拽住眼前女子的手腕, 却在半空中便被拦住。 谢朝兮挡在她与虞芝之间, 一张脸没有表情,与以往对她有求必应的那个顾朝完全不同。不知为何,她感到有些事变了, 从那夜没能将九转仙莲拿到手之时就脱离了掌控。 未等她对谢朝兮发出质问,便听到那句柔和的女声:“阿朝,对待姑娘家,怎能这般失礼?” 虞芝见谢朝兮当了这个恶人,转过身来,牵着宋暮的手又回到桌边坐下,甚至亲手为她斟了杯茶水。 “宋小姐,九转仙莲纵能生死人、肉白骨,延长修士寿命, 服下亦能增益修为,可你大抵也知晓, 这东西对毒没多大用。” 宋暮不是真的什么也不懂的傻姑娘,知晓这话并无虚言。她的神色严肃起来, 又问了一遍:“你怎知我这是中毒, 而不是染疾?” 她此时已经看出慕容芝与顾朝的关系已经变了,想来顾朝将什么事都告诉他这位小姐了。但她早有预料,顾朝本就不是真的爱她, 不过是将那救命之恩的感激当作了喜爱。 可惜没等她利用完这感情拿到九转仙莲,顾朝就醒悟过来。 但即便如此,慕容芝也不该说出她这是中毒了的话。 “宋小姐,你这毒都要渗进骨子里了,自己还不知晓么?”虞芝啜一口茶水,缓声道,“你吃了那么多瓣九转仙莲,可有一点儿用?” “有的。”她肯定道,接着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迟疑起来,“有的……我不知晓。” 见她面露犹豫,虞芝也不着急,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又看向谢朝兮,对他使了个眼色。 谢朝兮将九转仙莲摆在了宋暮眼前。 这花被慕容芝养得极好,可虞芝对这事一窍不通,附身后便将花交给谢朝兮打理了。今日带来一看,倒是比之前长得还要有生机些。 只是它比最早的时候已经缩了两圈了,最外层的花瓣不断被人扯下,便是养得再细心,外层微微变成褐色的底部仍是难以忽视。 宋暮自然认得这差一点就要属于她的花。九转仙莲有多珍贵,他们三人都知晓。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该感慨对方的胆量,还是该愤怒对方的轻视。 但看到面前女子一脸的和善,她眼底不由得浮现出几缕困惑。 “既然你不知晓,那便试上一试。”虞芝对她笑笑,似是一点也没把眼前人当作前几日还在深夜潜入慕容府偷花的贼人。 她说完,便摘下一片花瓣,将之放进宋暮眼前的茶杯中:“请。” 事情到了这地步,宋暮心中已然有所猜测。她紧紧咬着下唇,盯着眼前的茶杯看了许久,才就着茶水将那片花瓣服下。 九转仙莲是灵宝,被传得神乎其神,可她听到别人谈起,总会有些不屑。若当真这般厉害,她都服下了这么多片花瓣,怎连她这点儿病都治不好? 她试过烹煮,自然也试过直接服下,可不论如何,口中总会感到一股涩涩的苦味,就像在提醒她脆弱的灵根,久治不愈的经脉。 往日顾朝将花瓣送来,她每每服下之后,义父便会给她一块蜜饯,如同幼时她染了风寒之后,哄她喝药一般,悉心关怀,怕她被苦着。 而在这之后,她便能感到四肢百骸的痛苦减缓些许,甚至连逐渐萎缩的灵根之上的黑气都会散去。 她坚信这是九转仙莲的功劳。 但也有一次,她实在是痛到不行,从顾朝那儿将花瓣拿到手便等不到回府,直接将之吞服。那时她除去感到体内灵力浓郁了些,体内的痛苦却丝毫没少。 最后她痛晕在了一处巷道之中,是义父找到她,将她带回去,告诉她:“如今沉疴难愈,仅仅花瓣已是无用,唯有整株九转仙莲能根治。” 可即便如此,为何连减缓痛苦都做不到了呢? 服下虞芝递来的茶水,花瓣在唇齿之间化开,苦涩的味道蔓延,又被舌根传来的茶叶清香所覆盖。有浓郁的灵气沿着喉往下入,宋暮清楚地感到自己五脏六腑内的痛感,与气海内稍稍增长的灵力。 仔细地感知身体的变化,她看着桌上摆着的这盆九转仙莲,脸上露出麻木的神色:“没用。” 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多药师被请回来,都说她这是幼时引气入体落下的病根,灵根萎缩,经脉受阻,都是顽疾。 可这世上没有顽疾是九转仙莲治不好的。 ——除非是毒。 甚至没有难以置信、没有歇斯底里,她在喝下这口茶的时候,似是就已然知晓了结局。或许是她早有疑惑,只是她不愿这般去猜,这般去想,她宁愿沉浸在那个为她编织的故事与爱的囚笼之中。 她的义父将她养大,带给她如爹爹一般的关怀,是假的么? 就像她哄骗顾朝,用所谓的救命之恩让他爱上自己一般,都是假的么? “我中毒了?”她抬起头,看向虞芝,眸中盛着透明的水光,“我被骗了?” 只是她自己也知晓,这不过是在询问一个已知的答案。 虞芝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方手帕,她将之轻轻抵在对方的眼尾,柔软的布料擦过细腻的肌肤,吸去那双明亮双眼中的泪,“好姑娘,你知晓的。” 宋暮不是什么突然找上门来的奇怪女子,她是慕容家在这城中的死敌——邬家家主邬封的义女。 原本虞芝也不会知晓,只是她毕竟在慕容芝的记忆中见到了那最后得到九转仙莲的黑衣人,沿着这线索去查,便查出了那人是邬封。 查宋暮难,查邬封却简单,只要知晓后者有个不常露面的养女,再联系上从顾朝这儿得到九转仙莲的本该是宋暮,推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太过轻易。 从谢朝兮那里听到宋暮身患重疾,等着九转仙莲救命之时她是不信的,可又听到他亲眼见过宋暮病发的痛苦,虞芝不由得想得更多了些。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一切都明朗起来。 邬封修为不过金丹,可年岁却已近三百,若是再不突破,那便要寿元将尽了。九转仙莲能延续修士寿命,他早就觊觎慕容家的九转仙莲,想要将之据为己有。可慕容震与他修为相当,年岁还比他年轻许多,交起手来胜负难分。邬封不敢硬碰硬,只好派自己的义女宋暮哄骗顾朝,又让顾朝从慕容芝手中偷出仙莲。 为了控制宋暮,邬封给她下毒,欺骗她是染疾,一切都是为了给她救命;而在宋暮得到仙莲之后,他便撕破脸面,自己将之服下,而后修为进益,将自己视为眼中钉的慕容府上下屠杀。 至于被他当作棋子的宋暮,虞芝并不知晓她的结局,但大抵是鸟尽弓藏了。 “你为何告诉我?”宋暮冷静下来,问道。 “我只是,见不得被人哄骗的傻姑娘。”虞芝将手帕塞进对方手心,合起她的五指。 不论是慕容芝,还是宋暮。骗她的人,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她不知晓慕容芝对宋暮有多恨,但总归是比不上顾朝的。虞芝扭头,让谢朝兮将花带上,语调又扬起来:“阿朝哥哥,我们回府吧。” 谢朝兮听她口中如此亲昵的称呼,分明知晓她是在依着慕容芝才这么喊的,但仍是忍不住耳垂泛红,低低应了一声,接着收起花,跟在虞芝身后。 “你是故意的么?”宋暮的声音有些哑,“你告诉我这一切,是因为你恨我,你想我痛苦。” 她此刻心如刀绞,一双眼泛着红,有些凶狠地看向虞芝:“告诉我!” 见她这般激动,谢朝兮微微向前一步,将虞芝护在身后。这样保护的姿态更加伤害了宋暮。 她一直都知晓,顾朝愿意帮她,都是为了报恩,他以为那九转仙莲对慕容芝而言不会危及性命,一盆花与她的命相比,她才更重要些。 若是当真将她与慕容芝一同放在顾朝面前,他会怎么选,她心里一清二楚。 宋暮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是报应啊!我骗了他,他又骗我……哈,可笑。” 虞芝终于露出了身上的刺,她让谢朝兮退开,走到宋暮身前,伸手抱住对方,口中的话却比她的动作无情不少。 “宋小姐,你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将顾朝哄得团团转。 “只是,聪明人,更要藏好自己的软肋啊。” 她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颊边甚至有两个可爱的梨涡。但宋暮看着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同在林间被凶狠的猛兽盯上,周身的安全感俱被撕碎。 她此时才清醒地意识到,谁是刀俎,谁是鱼肉。 临行前,虞芝将一张帖子放在宋暮面前,大红的底色夺人视线,出现之时,不是大喜,便是大悲。 “宋小姐,三日后是我与阿朝的大婚,望你能赏脸。” 他们二人离开,雅间内唯余宋暮一人。她静静坐了一阵,将茶壶提起,一饮而尽。因为动作太大,茶水溅在了她的面颊之上,如同落泪一般,泛着水光。 喉间有些哽咽,她的牙关紧咬,眼底不知是恨还是痛。最终,她的手伸向发间,将那根与身上衣裙十分不合的粉色绸带取下,缓缓捂住双眼,沉默良久。 “对不起。” 第35章 你想杀的人,我替你杀。…… 大红色的装饰物被摆放悬挂在慕容府的每一个角落。 喜庆的气氛充盈着整个宅邸。 虞芝头上带着精致的凤冠, 龙凤翱于其上,口衔珠滴,前后配以牡丹花饰, 朱云点翠,光彩夺目。 她的身上穿着新嫁娘的衣裳, 朱红色的霞披衬得她施了粉黛的眉眼妩媚勾人, 比之平日少了几分不谙世事的清纯。 大婚前的新娘与新郎本不该见面, 但即将与她拜堂的夫君此时却正站在她的身后。 虞芝坐在桌前,面前散着数只妆奁匣。她的手中捏着一方红色纸片,轻轻放在唇间抿了抿, 让淡粉色的唇瓣染上艳丽的红色。 她的眼角飞红,波光盈盈的眸子看向谢朝兮:“过来。” 纸片被她含在唇间,虞芝仰起脖颈,在空中拉扯出一道如同天鹅般的弧度。 谢朝兮顺从地俯下身,等待着他的小姐的吩咐。 但等来的是贴上唇瓣的纸片。 虞芝抽身,红色的蝶翼在他们之间翩跹飞舞,悄然无声地落到地面上。 “好戏要开始了呢。”她伸手抹去沾上对方唇角的口脂,腕上他的手臂,“夫君, 走吧。” 外头的丫鬟婆子都迎上来,将二人簇拥着往外走。 虞芝觉得这儿甚至不大像修真界了, 反而像是远离修炼的凡尘俗世,四处都是烟火人间的气息。 许是因为并非出嫁, 而是招婿, 没人会不长眼地上前来交代虞芝这些行为究竟是否合乎礼数。 她的容貌本就秾丽,上了妆之后,更是令人移不开眼。 虞芝偏头看向谢朝兮, 心间升起带着疼痛的喜悦感。她知晓这不会是自己的感受,只可能是慕容芝的肉身带给她的。 原来她对这场大婚仍有期待么? 她脸上的笑容得体,好像真的是大家闺秀一般,见过各位来宾。 谢朝兮悄悄看她,穿着一袭红衣,更像她自己了一些。但与穿过的那些衣裳都不同的是,今日她身上穿着的是喜服,就好像是……真的要与自己成亲了一般。 纵然知晓不过是她计划中的一环,让邬封中计才有了这次大婚,他仍然难以压制心头涌上的激动之情,却又有几分自身躯之中留下的不安与悔恨。 好在纵然一切都像是凡间习俗,但总归没有披盖头拜堂的事,否则虞芝还要为自己不能亲眼见到复仇的时刻而苦恼。 厚重的钟声响起,到了吉时,两人该上前结契了。 手提长刀的黑衣男人终于出现。 邬封一身魔气冲天,周身萦绕着的血气呛到众人面前。 慕容震脸色大变。邬封与他乃是死敌,平日里两家便是明争暗斗,近些年因着九转仙莲的缘故,慕容家气运大好,压了对方一头。 可今日这来者不善的模样,想来是不能善了。 他沉声道:“邬封,今日是我女儿大婚之日,若是你坐下喝杯喜酒,老夫欢迎;可若是满身煞气,还请慢走不送!” “哈哈!”邬封大笑,“慕容震,你也不看看我如今是何修为,你以为还能与我平起平坐?” 慕容震闻言,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竟已看不透对方修为了。 若非他身怀隐匿法宝,便只可能是已然超出自己一个大境界。但这怎么可能! “爹爹,不必担忧。”虞芝走到慕容震身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株莲花。 “邬家主,您瞧着这花,可有几分眼熟?”她唇边带着轻柔的笑,是只见了一眼便不会在挪开目光的美貌。 但邬封看到她拿在手中的那株花,目露惊骇之色,难以置信道:“这是……不可能!” 虞芝走近两步,不顾身边拦住她的几只手,站定在邬封面前:“这是九转仙莲呀。邬家主不至这般孤陋寡闻吧。” 邬封脸上的神色变换不定,他四处张望,想要找到那个人:“暮儿!这是怎么回事?!” 却没有人回应。 “何必追问宋小姐。”虞芝转身,避开他想要抢夺仙莲的手,对眼前这个比自己修为高出一截的魔修没有丝毫惧怕。 她扬起的衣摆掠过那柄长刀,刀刃锋利,竟将红色的布料都割出几道缺口来。 “邬家主,何不先看看自己的气海是否还安好?” 邬封握着刀柄的手已然用上灵力,向前挥去,震起满地因大婚而洒下的粉色花瓣。 但他的气势却没存在一瞬,气海内传来的针扎般的疼痛让他不由得躬身,只能依赖着撑地的长刀稳住身形,不至于倒下去。 宋暮是这时出现的。 她一袭白色长裙,旖旎曳地,发间换下了那根绸带,而是插上了一根木簪。她的素手搭上邬封持刀的那条手臂,将他搀扶着。 “义父,暮儿来了。” 邬封自然反应过来不对之处,他怒喝道:“你给我的不是九转仙莲!” 见宋暮平静的神色,他按下心间愤恨,竭力让面上的表情和蔼些许:“暮儿,告诉义父,你给我的是什么?” 宋暮的脸上绽出一个笑容,她唇色发白,周身没有一丝人气,连带这抹笑都有了几分诡异之感:“义父,你还记得你给我的蜜饯么?” 提起“蜜饯”,邬封神色躲闪:“那是义父担心你用药太苦。” “是啊,义父。”宋暮声音飘忽,“暮儿也担心义父用不了那仙莲,便换了断魂鬼金丹。只是没料到,义父这般高兴,竟都未能发现。” “断魂……断魂鬼金丹!”邬封的脸庞已经因为愤怒与恐惧变得扭曲,他一双含着刀子的眼狠狠看向宋暮,“宋暮,我养你十五年,你就这般报答我?” “义父,你为什么要养我十五年?”宋暮双眸空洞,直直看着他,“当我是颗棋子,去成就你的霸业?” 虞芝注意到身边的慕容夫妇与宾客们的身形开始变得虚无,场中只余她与谢朝兮,宋暮与邬封四人。 断魂鬼金丹是她交给宋暮的。这丹药她只有丹方,是让谢朝兮炼出来的。正如它的名字一般,吃了这药,那金丹便是鬼金丹了,修为纵然提升,也只有一日功夫。过了一日,人变成鬼,魂断金丹。 宋暮能下得去手,她也没多意外。 对待一个自始至终利用自己,给自己下毒,在蜜饯里放解药的男人,怎么会原谅呢? 虞芝见到邬封已经口吐黑血,整个人瘫在地上。她走过去两步,穿着红色绣鞋的脚尖轻勾,将那柄煞气浓郁的长刀踢起,握在手中。 刀身嗡鸣,似是不愿面对它的主人。但虞芝显然足以将之压制,她的手指白皙,在漆黑的刀柄之上握着,像是缠着一朵雪白的花束。 意识到她的目的,原本跪坐在地上的宋暮动了,她挡在了虞芝与邬封之间。 虞芝挑了挑眉,目露困惑:“宋小姐,这是做什么?” 这样的姿态已经显露出宋暮的目的,但被这样明知故问,她失了光彩的双眸之中有了处实点:“我……” 虞芝却不让她说完。她右手持刀,左手捂住了宋暮的唇。温热的掌心让那没有血色的唇都变得柔软了些,虞芝笑笑:“宋小姐,没有人可以简单地赎罪,更不能轻易地去死。” 绕过失了力的宋暮,虞芝伸手,长刀在邬封的右臂上划过,留下一道既深且长的伤痕。 地上淌了一滩滩的血迹,与慕容芝记忆之中的尸山血海相差太远,这样大抵还不够她出气的吧。 分明在做着残忍的事,但她的脸上却露出不合时宜的不解与困惑,似是在思考下一刀该往哪儿划。 邬封的气海受尽折磨,此时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发出一阵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虞芝倒不觉得多吵,甚至仍觉得不够,她正要继续,右手却被人握住。 “你想拦我?”虞芝看着谢朝兮,眸光发冷。 “你想做什么,我替你做。”谢朝兮想接过她手中的剑,“你想杀的人,我替你杀。” 他这句话里没有称呼,虞芝并未松手,而是问道:“是谢朝兮这般说,还是顾朝呢?” 在场的另两人显然并无多余的心思关注他们的对话,俱都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是我。”谢朝兮的手用了些力,“也是他。” 虞芝将他的手拍开,对他的回答有些满意,却道:“可是啊,血海深仇,需要亲手报呢。” 邬封体内的金丹碎成数片,在气海之中横冲直撞,令他体内生疼。而肉身之上,又有一个嗜血的魔物在割着他的皮肉。 ——甚至在笑。 “邬家主,疼的话,喊出来就好了,不必忍着呀。”虞芝声音温柔地如同关怀,下手却毫不收敛,将对方腰间的一块肉硬生生地剖了下来。 邬封的声音已经沙哑,喊痛的话已说不出,只能张着嘴看向背对他的宋暮,想要让自己这位养女救救自己。 可宋暮始终没有回头,没有回应他的祈求。 “啊呀,邬家主还会用眼睛说话呢,是我太粗心了。”虞芝右手一扬,两颗圆滚滚的眼珠子就这么被刀锋从眼眶之中剜了出来,引来邬封如剥皮抽筋一般的痛苦与拼尽全力的痛呼。 虞芝弯了弯眼睛,称赞道:“就是这个声音嘛。” 眼前的男人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血人团在地上,不住地抽搐着,宛如地狱。 身后吹过一阵风,邬封的喉间兀地多了一根木簪,尖端发黑,是淬了毒。 宋暮从地上站起来,将邬封断气的尸身抱在怀中:“义父,世间太苦,暮儿这便来陪你。” 她拔出那根木簪,冲着自己的脖颈划去。 手腕却被一根白色的发带缠住,无法继续。 “宋小姐,事儿还没完,哪能就这么死了?”虞芝稍稍用力,那木簪便从宋暮指尖落下。 “你早就知晓?” “也没有很早,只是难免在意了几分。”虞芝接收了慕容芝的所有记忆,只是起初只对后来的事看了一遍,幼时的经历并未仔细看过。 直到她听完了谢朝兮口中的顾朝往事。 宋暮此刻心如死灰,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她自怀中掏出那根从未离身的淡粉色绸带,递给虞芝。 “我从未救过顾朝。”她抬眸,解下捆住自己手腕的发带,看向谢朝兮,“是我骗了你。” 那时的顾朝还是个孩子,不知是被人从哪里拐来,捂住了眼睛就摆在市集上头卖。 他那时候傲气得很,不肯听话,动不动就被打骂。 在又冲撞了一位想买下他的客人之后,那人牙子再也忍不了,盖住他的头,就要将他打死。 是一位小姐救了他,在他的腕上绑了一根绸带。 “哥哥,这根韶粉色的丝带绑在你手里,我就是你的主子了,往后我来买你,你可别认错我。” 他的嘴被塞住,发不出声音;头被黑布蒙住,看不见容颜。只有手上那柔软的触感告诉他,有人救过他。 但那丝带最后还是被那人牙子抢走,而他被捆住的手脚也无力反抗。 再后来,他找了个机会,一把火将人牙子的屋子烧了个干净,只捡出所有的粉色丝带。又在被人从街边捡起之后,依着上面写着的人名一个一个地找过去,最后见到了宋暮,这个年岁相仿的救命恩人。 虞芝轻声道:“他不知晓,韶粉色是青白色。” 谢朝兮不知晓这事,但他的心口却蓦然一阵剧痛,像是对突然知晓的真相有万分抗拒与难以接受。 这是顾朝的意念在作祟。 “小姐,轮到我了。”他上前一步,抬手握住淋漓滴血的刀刃。 刀刃入体,却没有他预料之中的疼痛,反而有了莫名其妙的解脱感。他眼见自己飘出了顾朝的身躯,悬于半空,与他一起的还有虞芝。 虞芝猝不及防被撞出肉身,亦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她看见眼前拥抱在一起的两人。 ——慕容芝与顾朝。 慕容芝眼露泪光,那柄长刀已从顾朝心口抽出,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朝。”她将顾朝的身躯扶住,眼底是恨,又仍有几分不忍。 “小姐,我不知晓是你。我不知晓你才是我的恩人。”鲜血从顾朝的口唇之间溢出,一滩滩洒在地上,溅上慕容芝的红衣,继而不分彼此。 “若我知晓……若我知晓……”顾朝哽咽,说不下去。 他们两人本就是被困在九转仙莲之中的鬼魂,虞芝如今所做的这一切,都无法改变过去的事,只是让慕容芝能亲眼见到自己的复仇罢了。 她见到慕容芝挣扎许久,最终指尖轻弹,握住了身侧的长刀:“阿朝,我好爱你,可若是不亲手杀了你,我如何告慰我故去的爹娘。 “我爱的是照顾我十六年的阿朝,不是欺骗我、害我全家的顾朝。 “而你,你喜欢的是那个救了你的女孩,并不是现在这个,与你朝夕相处数十年的我。” 说完这番话,慕容芝忽然有种释怀之感。她久久缠绕在心间的怨恨似乎都随着这一刻而消散,禁锢住她肉身与魂魄的痛苦亦是减轻了不少。 她垂眸,看到自己这身大红的嫁衣,又看了眼身边空旷无人的宴席,低声道:“圆满了。” 将长刀提起,她抵住顾朝的颈侧,眼角带泪,却目光坚毅:“阿朝,你我在这仙莲之中羁绊数年,总算是有了个结束。” “小姐,用我的魂魄,替你滋养这仙莲。”顾朝奄奄一息,望着她的眼,竭力抬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别再因我困在此地受苦了。九转轮回,是我该赎的罪。” 银光闪过,他侧头迎上挥向脖颈的刀刃。 头颅应声落地,鲜血喷溅而出,染红虞芝二人的视线。 光亮大盛,紧接着是一片昏暗。 第36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谢朝兮在洞穴里醒过来之时, 还与虞芝躺在一处。 听不见吹进来的风声,洞口处的阵法将这儿的温度护得极好,连手脚都是温热的。 这时, 他的耳边传来一道女声:“你觉得他们如何?” 他才意识到这股热并非只是源于那洞口的阵法,而是因为身边还有人。 有些不自在地挪了些许距离, 他想了想, 说道:“慕容小姐已报家仇, 怨恨消散,若能轮回往生,定会平安喜乐一生。” 而顾朝, 他在九转仙莲之内轮转受难,也是他该偿的过错。 虞芝刚刚睁开的眼明亮地仿佛缀满星辰,她偏头看向谢朝兮:“若有今朝,谁求来世?” 他们仍是昏睡前的样子,此时只是一个偏头,两人便面对面了。 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像是能沿着对方的耳蜗渗进心间:“你不懂,我便教你。人做了错,就该受罚。而受什么罚,除了苦主, 谁说了也不算数。” 闻言,谢朝兮注视着她, 双眸却并无落点,似是在思考。 “顾朝的结局, 当由慕容小姐决定, 是么?” “真聪明呢。”她呵气如兰,一点点凑近,如同游曳的蛇一般缓缓接近, 寻找着猎物放松警惕的那一刻,用尖利的牙狠狠咬下,吐出令人失去生命的毒素。 谢朝兮这才反应过来两人极近的距离,他的面上染了几缕红,想要后退,却发现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一时之间无法解开。 “嘶。”虞芝轻吸一口气,“又把我弄疼了,这般急着起来作甚?” “师姐,我……”谢朝兮语气中带了几分歉意。 “又喊我师姐。”虞芝不满,眸光流转,字句如同含在唇齿之间一般模糊,“这儿可没有你的师姐,只有虞芝。” “虞芝……”被蛊惑般,他重复道。 “对。就是这样。”朱红的唇缓缓贴近他的脸侧,白皙的脸庞与他愈来愈近,纤长浓密的眼睫如同从他的心上扫过。 洞穴里美艳勾人的女妖对臣服于自己的奴仆发出了献上忠心的命令:“你说,我想杀的人,你都会替我杀?” 躺倒在她身边的少年人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眼底是诚服,面上是赤诚。他的承诺太多,但这次却比之以往更加用力地印在了心间。 他的声音因封闭的洞穴而变得更加低沉:“我会的。” “那等我们出去了,你为我将尹珝杀了?”虞芝的尾音拉长,分明是个杀人的事,却被她说得轻巧。 谢朝兮的眼睛微微睁大,在他的心里,虽然不论在太清宗还是在秘境中,尹珝都算得上是不断给他们添麻烦,但绝不至于因此而失去性命。 但他想到虞芝方才所说的话。 因为尹珝而烦恼的是虞芝,他又如何能代替她来评判这番过错。 唯有苦主才能判罚。 “好。”他甚至没有想过尹珝已是金丹,而他此刻仍是筑基期,如何能做到这件事,就应了下来。 虞芝的眼神晦暗了几分。 她感到自己气海内的噬灵丝极不老实,且这几次平静下来,似是都与谢朝兮的血有点儿关系。 这般想着,她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对方的唇瓣。 有些干燥,因为失血与灵力的不足,并没有多么柔软。 但是只要浸湿一些,就能变得润泽起来。 谢朝兮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觉得似乎全身上下的所有感知都到了唇上,不论是湿软的、温热的,轻柔的、刺痛的,都那么清晰,仿佛烙印在了神魂之上,令他不敢动弹一下,担心这仍在幻觉之中。 “你怎么这般木。”是娇俏的嗔怪声。 下唇似乎被尖利的牙齿研磨着,钝钝的痛感沿着皮肉传到四肢百骸,谢朝兮想,这不是幻境,也不是梦。 不论是恩赐还是责罚,除了沦陷,他已寻不到多余的路。 他只能僵硬着身体,怀着始料未及的喜悦,随她动作,甚至连唇上传来破裂的疼也并未停下,任由对方在那微小的缺口之上细细啄饮,将他的血吸去,将他的骨抽出。 虞芝双目微阖,随着唇齿相贴处的鲜红血液被她噬尽,一点点地吞入体内与气海,她仿佛看见了浅浅的金光游曳,将藏在金丹之中的噬灵丝逼出,一寸寸将它迫至角落之中。 纵然还留存在气海内,但她知晓,噬灵丝对她的影响小了许多,至少与它相伴为生的疼痛将被抑制。 这样的发现令她多少有几分惊喜,没料到来寻一次九转仙莲,竟能将她体内最大的麻烦解决了。 她看着眼前紧闭双目,不敢看她的少年:“你为何不睁眼?” 谢朝兮吞吞吐吐,眼睫颤动:“我……我心有杂念。” “这话倒是伤了我的心,我在你心中,竟只是杂念?”虞芝笑得明艳,潋滟之色在她眸中盛满,盈盈望去,令人心尖发颤。 被她这般说,谢朝兮最终还是睁开了双眸。洞穴昏暗,但只是透进来的那几缕微弱光芒已是足够,足以将面前人的美貌勾勒出来,不论是她流转着水光的双眸,红润柔软的唇瓣,还是颈边散落的黑色长发。 这便是他心中的杂念。 这是他不敢睁眼的原因。 萦绕在身边的香气仍未散去,嘴唇上的伤口还隐隐刺痛,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一切。 “不,是我冒犯了……” 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唇,拦下了剩余的话。 “连嫁衣我都为你穿过,竟还这般守礼。”虞芝以手肘支起脑袋,就这么看着他。 直把对方看得面红耳赤,她才笑出声来,放过了他:“洞口似是有几株半月针叶与松墨枝,你为我采来。” 面前的少年连忙起身,却忘记纠缠在一起的发丝,身形未稳,又被扯得下坠。 这么一拉扯,两人之间本就没有多少的距离更是直接化为乌有,身躯紧紧贴在一处,连温热的肌肤都触在一起。 他身上只着了一件里衣,触感更是清晰可闻。 但缠在一起的黑发却让他无法离开,只能克制着自己不再挪动身体,伸手轻轻地解开发丝纠缠的结。 可这么长的发绕在一处,其实一时半刻能理清的,他的眼底愈发焦急,手上却始终未弄开。 “这般舍不得我?”虞芝分明知晓并非如此,嘴上却仍这般说着。 她的指尖闪过银光,将那几缕纠缠在一起的黑发割断,被谢朝兮握在手中。 他脱离了束缚,人却愣在原地,并未起身。 虞芝将他的手掌握拳,包裹住手心的发,轻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也不算是白成了一场亲。去吧,我等着你。” - 洞穴边确有几株半月针叶,叶片如弯月,两端如针一般尖利,若是不慎将手指伸过去,应当是触之便见血的。 松墨枝一根根立在雪中,墨色浓重,枝干光秃秃的,远远看去像是雪地里的几条黑线。 被外头的寒风一吹,入目满眼的雪色,谢朝兮才感到自己意识回笼,散去了一身的暖香。 他将那几缕发丝贴身收好,珍视的态度较之前收起九转仙莲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摘下半月针叶之时他才开始思考,虞芝要这灵植做什么。 若说是用来防身,这绝非最好的选择。 松墨枝更是无甚用处,平日里只会被一些喜好舞文弄墨的修士用来作些字画,在这样的秘境之中没有一点儿用得上的地方。 难道说是为了给他人留下音讯? 心中满是疑惑,但他仍是依着吩咐将洞穴外的两种灵植都采了去。 等他走进洞穴之后,却几乎要拿不住手中的灵植。 他堆好的那张稻草床上正躺着一名女子,红色的轻薄衣衫看看遮住身子,露出几片雪白的肌肤。 她是背对着洞穴口的,光只能隐约落在她的身躯之上,忽明忽灭,将这幅画面镀出宛如仙境的迷幻之感。 听到了声音,她回过头来,肩头披着的衣衫滑落,如雪般的肩也撞进他的双眼,甚至能看见背后那对如蝶翼一般的肩胛骨。 振翅欲飞。 幽幽的声音飘到他的耳际。 “等得我都有些倦了呢。” 这话自然不是真的,修士只有灵力不足的时候,岂会有肉身发倦之时。 但谢朝兮却信了,他几步走到虞芝身边:“是我太慢了。” 他不该想那么多,耽误了时辰。 虞芝仰头看他,手指抚上他的手背,让他将这几株灵植放下。 “你说,赤心藤,美么?” 赤心藤乃是生在西境荒漠之中的一种灵植,其表皮色泽深红近黑,若是将之砍开,里心却是鲜艳明亮的正红色,这才有了赤心藤之名。 这灵植外软内韧,砍开那层红黑色的外皮,到了赤红色的里部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折断,不少西境之中的修士就是丧命于此藤之下。 虞芝在绛霄峰养过一棵,却始终萎靡,不像在荒漠之中那般茁壮,还是谢朝兮来了之后才又生长了一些,却也只稍稍好了一点。 若是不提起它的危险,仅凭它柔软亮泽的外表,还有那鲜艳明丽的颜色,连着藤蔓上的粉色小花都是特别的。 “美。” 谢朝兮不假思索回答她。 他这时才恍惚意识到,他似是也爱上了明艳的红色,爱上了灼伤心间的火焰。 虞芝腰侧的衣裳坠下,流畅柔美的弧度出现在他的眼前。 勾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在这儿画上一株赤心藤,定然美极。” 在这样雪白细腻的肌肤之上,勾出一条红艳的、缠绕的藤蔓,将不盈一握的腰肢环起,一点点蔓延向上至心里,渗进骨肉中,如同纠缠不休的发丝一般,缠绵缱绻,藕断丝连。 第37章 为之俯首。 雪白的画卷一寸寸展露在谢朝兮的眼前, 他的手中捏着一根极细极尖利的针状叶片,顶端被松墨枝的汁液染黑,隐约透出一点红色。 断断续续的鲜血滴落声回荡在狭小的洞穴之中。 为了取出足够的鲜血, 他本就划上了一道的手臂之上又多了几道口子,渗出的血止也止不住, 被收集在了一方不知何时翻出来洗净的容器之中。 九转仙莲的花瓣被溶进鲜血与黑色汁液之中, 纯白、鲜红、漆黑交汇在一起, 明晰的界限渐渐模糊,混作一处,变成了流动着的暗红色。 柔韧的根茎一点点蔓延在画卷之上, 衬着细腻白皙的色泽,点点深红更加醒目,如同落在雪地中的片片红梅,又像是雪白瓷器上的红釉花纹。 亮眼的红被刺入肌肤中,留下赤色的细线,被稍重一些的深红包裹,如同倍加珍视的心。 藤蔓在腰际缓缓向上爬去,舒展着它的茎叶,顶端却愈发细而尖了起来, 只是看着就令人觉得危险又疼痛。 由鲜血与花瓣糅合而成的浅粉被轻轻刺入藤蔓顶,勾勒出一朵初生的花, 为它的暗藏杀机添上几缕生气,暗沉的颜色倏忽间变得明亮起来。 针叶刺入皮肉的疼痛十分清晰, 虞芝感到自腰背到侧腹都是密密麻麻的不适, 但这样的痛苦于她而言不值一提,与气海之中的噬灵丝所带来的那种绞痛感无法相提并论。 随着谢朝兮的血液被她留在肌肤之内,那根曾经将她的气海搅得天翻地覆的噬灵丝也萎靡了起来, 只能缩在角落,不得动弹。 身躯上渐渐扩散的痛楚与内心缓缓升起的欣喜相撞,虞芝的脸上露出几分痴迷之色,对这样的感受有些不舍。 既痛苦,又自由。 她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带动身体都有轻微的颤动,令拿着针叶的谢朝兮不敢再动,担心刺错了地方,在这片干净的肌肤上留下刺眼的痕迹。 “是我下手太重?”他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将虞芝弄疼了,才惹来了她的颤抖。 虞芝却伸手拨开稍稍遮住脸的发丝,偏头看向他,维持着侧趴着的姿势不动,将他受伤的手拉至唇边,轻轻吻了吻那几道伤口:“没有。” 未愈合的伤口在她的唇上添了几抹红色,为她因疼痛而有些泛白的唇上妆。 雪肤红唇,黑发明眸。 谢朝兮的手臂传来轻微的刺痛,接触到那片唇瓣的皮肉都开始叫嚣,像是身躯内剩下的血液也往那伤口处涌去。 他不由得垂眸,视线落在手臂之上。 却并没有他预料中的血流如注的模样。 是他的错觉。 但眼前的一切这般真实,不论是他亲手在这片肌肤之上画出的红色藤蔓,还是相贴之处的酥麻之感。 如同曾经听过的那些发生在偏僻洞穴中的隐秘传说,可他却身临其境,身处其间。 “继续吧。”令他如坠云雾的人这般说道。 他只能覆着眼睫,认真又专注地接上方才的落笔,在画卷之上续完余下的美景。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中萌芽生长,如同这藤蔓一般,野蛮地开疆辟土,填满他的胸腔。 是从未有过的、如同绽开花苞一般的欣喜,即便是在这暗沉的洞穴内,只是见到了眼前这个人,他都能觉得满室生辉,有熠熠光彩。 那个梦境中的画面在他脑海之中闪过,留下的唯有她凤冠霞披的模样,再也不能忘却。 等到最后一针落下,整条赤心藤如同与虞芝的肌肤融为一体。暗红色的茎潜伏在她的腰侧,有花于脊骨边绽开,柔软而锋利的线条交错,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神秘而又惑人。 边缘的肌肤因细密的针刺而泛着粉色,如同少女羞红的脸颊一般,胜过千言万语。 谢朝兮不敢再看,只觉得山洞之中被激起层层波澜,荡起尘埃浮动。片刻后他才发觉,这并非是他的错觉,而是此地果真有了动静。 为了让腰身能更好地着色,虞芝的身上只薄薄披了层衣衫。接触到外界的肌肤对灵力十分敏锐,几乎在身边出现灵力波动的这瞬间,她便有了感觉。 可气海之中仍是空荡荡的,连一丝灵力也捕捉不到。 若非是她的问题,那只可能是此地的另一个人。 她看向谢朝兮,这人此刻正紧闭双眸,周身竟被一层层的灵力覆盖。洞穴内没有半点灵气,却在他的身边隐隐可见一个漩涡,挤压着、旋转着,要冲进他的体内。 纵然此刻看不见外边的天,耳边也并无轰鸣雷声,但虞芝却知晓,是他在进阶。 不提这地方一点也不适合修炼,这人方才只是拿着几根灵植摆弄,竟能无缘无故进阶? 虞芝的好奇心的确不多,但对这等怪事也有些不解起来。 并未花上多久,甚至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这人便睁开了双眼。 “我这是怎么了?”他并未察觉到自己的改变,但手臂上的伤痕竟然统统不见,仿佛之前被割出来的伤口都是一场梦。 虞芝反问道:“你不知晓?” 谢朝兮回过神来,见到的便是身上只披了条红纱望着他的虞芝,当即红了脸,垂下头来,目光却又落在自己方才亲手绘出的红色藤蔓之上,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虞芝拢了拢肩上的衣衫,缓缓起身,如葱的指抚上他的脸庞,呼吸也愈发靠近。 就在谢朝兮心跳如擂,紧张地僵在原地,等待着柔软的触感之时,虞芝顿住,语调之中经有了几分叹息:“世外桃源、神仙眷侣,沾染上这世间的灵气,都变得俗不可耐起来。” 她放下手,走至洞口,将作为阵眼的云根之水取下。匿息阵甫一解开,猛烈的风呼啸而入,吹乱她的衣摆。 被隔绝的灵气扑入,填满两人的身躯。 虞芝察觉到自己的气海迅速充盈起来,连经脉都不再滞涩无力。曾经受到噬灵丝的压迫感也无影无踪,若是她不刻意内视,连这根黑色的丝线都难以注意到。 腰侧的纹路隐约泛着光,在灵气的滋养下变得柔韧起来,如水一般莹亮。 翻飞的红蝶之中,她背着光,冲着里边愣怔的人道:“走吧。” - 虞芝试探着用了用灵力,发现她此刻已是金丹后期的修为。只是不知晓是因为噬灵丝被抑制,令她不会再被吞噬灵气,还是因为九转仙莲带给她的那场幻境令她有所进益 至于谢朝兮,她瞧着他周身的灵力,大抵只是刚刚金丹期的修为,只是若真算起来,他进阶算是快的了。 她走在前方,心中思绪不停,却忽然被握住手腕:“当心。” 她低下头,果然见到前边有个凸起处,这么走下去确实会踩上去,失了平衡。 可此时的她灵力已然恢复,岂会因为一点不平的路而受伤。 “你就有这么担心我?”虞芝驻足脚步,将自己被握住的手腕举到谢朝兮的面前,含笑问道。 被询问的少年如触到火一般收回手,也想起虞芝并不是早先那个躺在冰冷雪地之中,毫无自保之力的人了。 “什么时候,我都想顾着师姐。” “那怎么还喊我师姐?”虞芝反握住他的手,“是我的名字不好听么?我们阿朝竟连一声芝芝也不肯喊?” 她的掌心柔软,如玉石的触感一般温润。谢朝兮想起在洞穴之中被她要求改口称呼她的名姓之时,已然十分慌乱,这会换了个更显亲昵的称呼,他愈发觉得难以开口起来。 盯着那双盛了霜雪的眼睫,他的喉间滚动几次,才少许有了一些底气:“芝……芝芝。” 虞芝满意地捏了捏他的手,夸赞道:“这可比师姐好听得多。” 说完,她便准备绕过这不平之处,寻条出路,却注意到一片黑色的衣角被埋在雪中。 掌心微扬,眼前地面的积雪被灵力击得纷飞,迷住两人的视线。脚下出现的正是一具尸身,尸体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中几乎冻成了一座冰雕,也令他仍未腐烂,尚能辨认清楚容貌。 “原来是他。”虞芝扫了一眼,是那个被她砍断了手的虹霓山庄弟子。 想到什么,她对谢朝兮道:“你果真没有将他们埋了。” 纵然不觉得谢朝兮会撒谎骗她,但这人竟然真的将陌生人的尸身留在这样的地方,着实令她有些惊讶。 “师……芝芝。”他显然还未适应这个称谓,说出来有些停顿,“你是最要紧的。” “哦?”虞芝拉长了尾音,美目扬起,眼睫之上的霜雪融去,将之润湿。 如蝶翼振翅般,眼尾的红色小痣愈发勾人,她的声音里带上几分伤心:“我还以为,只有我是要紧的。” 最要紧的,和唯一要紧的,仍是差了不少呢。 谢朝兮唇瓣抿起,怔了怔:“会的。” 会是的。 他此刻亦不敢确定虞芝是否会是那唯一要紧的人,可若她不是的话,他心中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她一般重要的存在了。 他曾经见不得人痛苦,见不得人受伤,见不得人丧命,见不得人曝尸荒野。可到了如今,这一切他似是都见过、听过、感受过。 心中有无数杆称,度量着过往的一切,但到了最后,所有的称都无可置疑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倾斜。 他想,对于此时此刻的他而言,唯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眼前人的苦痛悲伤。 他不愿再做下任何一件令她不快的事,不愿这张脸上露出除了笑容之外的任何神情,他愿意为之俯首、将之奉若神明。 于是他与身边人十指紧扣,朝着漫天的大雪走去,留下两排并肩同行的脚印。 第38章 他是我的道侣。 几乎是在秘境之中走了个遍, 虞芝才终于肯定,与他们一同进来的那些修士都已不在了。 若不是死了,那就是已经走了。 他们绕了一圈, 又回到了这座雪山脚下。 地宫内没有所谓的传承,连海也瞧着像是已经死了。这一路除了又往储物玉佩之中塞了一些奇特的灵植之外, 虞芝可谓一无所获。 大雪纷飞, 不见日光。 虞芝一袭红衣, 立在这大片雪地之中,傲然得像是一簇盛放的花。 她冰凉的手指贴上谢朝兮的后颈:“你说,他们会不会都死了?” 即便有灵力护体, 猝不及防的温度仍是让他微微一颤。谢朝兮垂眸,将她的手从颈后取下,握在掌心,用温热的躯体将之捂暖:“不知我们在那场梦境中滞留多少时日,想必他们已被宗门接出秘境。” 虞芝任由他动作:“若是死了那么多人,你岂不是该伤心了?” 伤心没能救下他们,伤心自己躲在了梦境里头。 她望着眼前茫茫渺渺的雪山,幽声道:“我这身衣裳名为美人祭。选了它来此,就没打算让那些人活着回去。” 只是造化弄人, 她为了这九转仙莲跳下山巅,又在洞穴中被困得不知年月, 一切安排都被拨乱。 好在不论如何,这花最终还是到了她的手中。 “看样子你是没有机会表忠心了。”虞芝偏头看他, 提醒着他那几句愿意为了她杀人的话。 谢朝兮以为虞芝仍是不愿信他, 道:“答应的,我都会做到。” 听他这般说,虞芝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不再继续聊这些,而是道:“白弋秘境由万剑宗掌控进出,但既然空无一人,大抵是这些修士已然历练完成。” 她将那株九转仙莲拿在手中,指尖轻轻拨动它的花瓣。 左右此地无人,也不怕被抢,她如同在路边随手摘下的一朵花般,不时想要插进发间,偶尔又想别在腰际。 “传闻上古时期,此秘境能连通各界,而这雪山……”虞芝抬眸,那顶上的雪白尖端直冲云霄,与天际的云融为一体,柔软纯净,是幅难得一见的美景。 皑皑白雪覆盖住的地面上隐约可见几道纹路。虞芝双眸一凛,俯身细看。 “把这上头的雪扫开。” 谢朝兮一挥衣袖,灵力随之而出,将这层雪吹向两侧,露出藏在下方的痕迹。 是两处不算太大的阵法纹路。 两方都是用漆黑的材质绘成,被积雪覆盖住的地方还有灵石的碎末,虞芝猜测这是曾经用来为阵法提供灵气的灵石。但时过境迁,灵气消散,阵法也变得毫无作用起来。 虞芝一眼便认出这是传送阵。但这两处阵法年久失修,又缺了阵眼,用起来也不知晓会通往何方,想来只能择一而用。 左边这处阵法呈方形,四面棱角分明,纹路简单干净;右边的则呈圆形,纹路复杂,好几处的走势连虞芝也从未见过。 “选左边,还是右边呢?”她似是询问,脸上却不见一丝苦恼。 它们通向何处无法预知,但毕竟是上古秘境之中的传送阵,修真界各洲变迁,想来传送地点已有变动。 她拔下一片手里仙莲的花瓣,口中念道:“左。” 接着作势又要拔去下一片:“右……” 如同满怀心事的少女一般,尝试着用花瓣的数量做出决定。 谢朝兮担心她真要将这得来不易的灵宝拔秃,连忙拉着她的手往右边的圆形阵法里头走。 “曲成万物而不遗。芝芝,我们走这边。” 圆则全,不论是从何种方面来看,这都比那方形的阵法要稳妥些,况且他隐隐感到那方形阵法之内有残留的血气,令人通体生寒。 附着其上的甚至有飘渺的黑色气息,令他倍感不适,是死气与绝望的气息。 既然谢朝兮选了一边,虞芝也不驳他的决定,而是将灵力注入法阵边缘,又将之前撕下的那瓣莲放在阵眼处,为阵法的开启提供充足的灵气。 九转仙莲共有九重花瓣,层层叠叠厚重得很,否则她也不会这般随意地对待它。 在阵法中心站了一会,虞芝蹙眉:“似是没用。” 难道说果真是阵法太久了,已经没了传送之力? 说着她就准备换另一边的试试。总之这两个阵法对她而言无甚区别,只是谢朝兮将她拉了过来,她也不在意选哪个罢了。可既然这圆形的无用,便只好试试方形的了。 谢朝兮却一反常态,紧紧牵着她的手腕,不让她去。 “师姐,我再琢磨琢磨,你别急着去。” 情急之下,他又喊出了习惯的称呼。 虞芝见他难得这样,也不提醒他,就这么看着他绕着阵法纹路踱步思索。 左右不过两个传送阵,修真界就这么大个地方,再偏僻,又能将他们送到哪儿去,也不知晓有何可担忧的。 但好歹这人挂了个天道化身的名头,应当不会出太大的差错,虞芝对他多少有几分信任。 她无所事事地在一旁折腾仙莲。等到她发现的时候,那被放在阵眼之中的花瓣竟然已经融化得几不可见了。 空间的灵气被卷起,脚下的阵纹一点点变得明亮起来,将那黑色的图案映入两人眼中。 风起的一瞬间,谢朝兮便几步来到了虞芝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不给她一点儿失散的机会。 这传送阵不知会通往何方,若是两人在路途之中分离,那又该如何去寻彼此。何况唯一的那块储物玉佩还在他这儿,里头的灵植灵物都要为她带好。 谢朝兮这般想着,手攥得更紧了些,将人半护在怀中,挡去一切的风雪。 担心阵法会在他们身上失效,两人都将护体的灵力屏障撤去。此刻风急雪骤,扑簌落在两人的额前发间,为身边的画面镀上一层洁白。 这个姿势让虞芝几乎整个人埋在他的怀里,谢朝兮不敢低头,只让一双眼直直地看向前方,警惕着一切可能突如其来的意外。 身上落满了冰凉的雪,令他的触感变得迟缓起来,可胸膛前却是温热的,轻软的,就像他那颗跳动的心来到了躯体之外,被环在了身前。 虞芝听到耳边传来轰塌之声,层叠的雪山从中裂开,如浪潮般的白以摧枯拉朽之势铺天盖地而来,将满目山川染成一模一样的颜色。 脚下的土地开始松动,灵气被法阵席卷至正中,传送阵开启了。 这阵法瞧着平平无奇,可甫一开启,便有震天动地之势,力量自他们脚下扩散开,蔓延至整片雪山,甚至到了另一端的地宫。 谢朝兮将人护得更紧,手自虞芝的肩背绕过,不敢去触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不敢去想上面亲自绘出的藤蔓。 虞芝注意到身边的动静。 上古法阵果然不是时过经年便失效的,只是这般大的阵仗,还真不知晓他们会被送至哪儿去。 背后是倾覆的雪山,身边是天旋与地转。 在混乱的喧嚣声与碰撞的灵气之中,虞芝笑了起来。她双手搂住眼前的人,将他的脖颈微微压下,垂落的发丝遮住一侧,隔开了外界那天塌地陷,留住了一隅小地。 她仰着脸,眸里溢满光彩,在对方的唇上印下一吻。 轻轻浅浅,却让谢朝兮的心中生出一种——生死相依之感。 …… 浮光掠动,周围的尘埃变成一粒一粒飘在空中,散落而去。天光在融化之后又汇聚起来,洒向两人,将普世之下的光亮都给予他们,供出一切温暖。 谢朝兮的眼中除去逐渐湮灭的浮尘,便只剩虞芝一人。 仿若日升月落于面前闪过,又如适才遇上新雪初霁,他的双眸只能落在虞芝身上,不会为任何外物移开视线。 风将她的长发卷起,有一缕擦过他的唇瓣,萦绕鼻尖的香气令他忍不住想到被自己放在胸前衣襟之内那缕缔结相缠的发丝。 似是只要想到,都会有一种埋藏在深处的欣喜被释放出来的愉悦之感。 分明感觉走过沧海桑田,但也不过是过了短短一瞬。 阵法开启时的晃动停了下来,宣告着他们已然离开秘境,来到了另一处地界。即便是修士,用完这传送阵也会极为不适,但两人却恍若身处平地,面上平静从容。 可虞芝并不如她表现得这般无碍。 她只觉得肺腑之内翻江倒海,往上更是头晕目眩,只是这传送阵将他们送来的地方实在陌生,她警惕心太重,不愿将自己的状况暴露在外。 果然,尚未等他们离开原地,便听到有一道女声娇喝:“来者何人?拦住他们!” 兵甲相撞的声响不绝,十数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铠甲,将他们围在中间,手持银枪,尖利的顶端直直对着他们,似是只要有一点反抗,他们就会狠下杀手。 虞芝倒不怕这阵势,她眸光微沉,接着拦下正欲说话的谢朝兮。 她脸上的笑意变深,明亮的眸子敛了戾气,瞧着温和无害。虞芝对着圈外骑在一匹白马上的女子扬声道:“这位姑娘,我们是在白弋山上修炼的散修,他是我的道侣。我们似是踏入一处上古法阵,不知不觉便被带到此处,并非有何坏心。” 她挽着谢朝兮的手,看起来倒真像是一堆道侣。 弯起的眼睛藏住了里面的锐利光芒。 白马头上有独角,身后有双翼,并非寻常所见灵兽。加上这些人俱身着白衣,听命于这女子,虞芝几乎立时便意识到他们如今身在何方,眼前又是何人。 难怪那传送法阵一圆一方,难怪方形阵法之上萦绕难以消散的血气。 圆者为天。 他们这是到了—— 云洲、天凰族。 第39章 比不上妹妹这般贴心。…… 入目是无际的白, 与雪山不同,此处是一片空荡,只有脚下踩着的如云一般的地面。 “你们是道侣?”钟离雅翻身下马, 走至两人面前问道。 虞芝亲昵地揽着谢朝兮的手臂,手下暗暗用力, 不让对方对自己的话做出反驳:“正是, 我们过阵子便要结契了。” 天凰族与世隔绝, 以同族为重,除去血脉相连,便是姻缘相牵, 最是不喜外边那些宗门道派。若是说出他们二人实则来自太清宗,只怕是要直接被人从这儿扔下去。 若是他们称呼彼此为相熟的散修友人,难免有些怪异,不如干脆说是道侣来得省心。 虞芝无视谢朝兮羞赧的神色,心中又想起另一个难题…… 钟离雅的确信了她的说辞,对他们的来历不再怀疑。但她神色一冷,手上的九节鞭直直指着虞芝:“便是你们今日结契,也绝不许在我云洲着红衣!” 如果说宗门在云洲是第一禁忌,那红衫则是第二禁忌。 红为血色, 天凰族人化身为凰时皆为白羽,尚和平, 不喜杀孽,只好白衣, 也有族人会穿其余颜色的衣裳, 但他们最厌恶的便是红衣。 然虞芝此时一身艳艳红衣,穿着几乎能直接办一场结契大礼,自然是触犯到天凰族的忌讳。 虞芝不介意钟离雅冷淡的语气, 侧头看了谢朝兮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自储物法宝中取了件白色的外衫披在她身上。 如此一来,她那身绯红色的衣裙都被裹住,只能隐约看见几抹红,若不细看,极难察觉。 在洞穴之中的时候,谢朝兮那身衣裳被一番折腾,早已无法再穿,好在进到地宫之后他们的储物法宝能打开了,这才换了身衣裳。 将披在肩头的外衫拢了拢,虞芝站到钟离雅面前,嘴角带笑:“我误闯云洲,还望妹妹莫要责怪。若是妹妹仍不满意,我便在此换上一身衣裳也是无碍的。” 见她的手真的伸至襟口,似是要将之扯开,露出里面的肌肤,钟离雅立刻变得无措起来。她连忙呵斥周围的白甲兵转过身去,拉住那只摩梭在衣襟边缘的手,对虞芝大声道:“你做什么!” 说完她看向谢朝兮:“你怎也不管管你这道侣?” 大庭广众就要换衣裳什么的,竟然就这么任由她去做。 谢朝兮被她诘责,微微有些茫然。他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亦不愿拂了虞芝的意。 何况她只是想换件外衫罢了。 他目露不解,惹得钟离雅还想再出口训他。虞芝担心谢朝兮说漏,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将钟离雅阻止她的那只手反按在自己的脖颈处:“他最是顺着我,哪里舍得管我。比不上妹妹这般贴心。” 钟离雅被她按得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甩开她的手,连连后退,隔开一丈远才又绷紧唇角:“谁是你妹妹,别瞎认亲。”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笑。 钟离雅觉得这个外乡人实在奇怪,不过说了两句话的功夫,她竟然都不愿追究这人身着红衣之事了。她避开虞芝的目光,恰好看到站在一旁的谢朝兮。 最初在此地见到两人,女子一袭红裙,男人一身青衫,她的注意力自然是被这女子夺了去,便听到他们是一对道侣,她也并未多看那男人一眼。 直到方才朝他说话,她的体内竟兀然生出一股亲近感,惹得她都不愿再出言责怪。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感受让她忍不住多打量了谢朝兮几眼。 不看他时,钟离雅觉得这人毫无存在感,甚至不值得她花时间去看。可此时注意到他,竟又有些挪不开眼。 这男人面容俊朗,看起来年纪轻轻,模样就甚至不到二十。但她知晓有些修士会服用驻颜丹,因此也做不得准。只是这身青衫穿在他身上,衬得这人如玉如竹,端方君子,腰上坠着的那块玉佩看起来普普通通,倒是有些配不上了。 见到他的眼睛,钟离雅想,这人定然没用过驻颜丹。 是双干净透彻的眸子,比起他们族中未经世事的族人也相差无几。 但即便他容貌不俗,她也并未动心,何况这人已有道侣,那这股亲切之感究竟从何而来? 钟离雅心中困惑,难道这男人的先祖是他们天凰族的族人? 而且这女子也并非看起来那般无害。 天凰一族久居云洲,乃是与天最近之处,族人自诞生下来便能领悟天地法则,感悟力更是远超普通修士。 一个人是善是恶,她只需一面便知。 凭借她在族中的天才之名,钟离雅确定,这女子手上亡魂不在少数,她的手定然与她的衣裙一般,染满了血迹。 分明最是厌恶这样的人,但看到她那张巧笑倩兮的脸,钟离雅满腔的火气都如同融在了那双顾盼神飞的眸子里,实在说不出来更凶的话了。 把他们带回族中,交给她哥哥处理。哥哥见多识广,定然知晓该如何对待这些外来人。 她这般打算着。 她神色微变,心中的思绪不知隐藏,俱露在脸上,被虞芝收进眼底。 虞芝牵过谢朝兮的手,不动声色地在他的掌心写着字。 柔软的指腹划过手心,谢朝兮的呼吸都乱了一瞬,僵着手任她动作。 触感自手臂延展至脑海,他甚至无法集中思绪,等到虞芝写完许久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静”字。 “你们跟我走。”钟离雅说道。 原本背对着他们的那些白甲兵闻声便要走过来,将两人押起,却被钟离雅拦住:“别、不用你们,让他们跟着我走就是,左右走不出云洲,谅他们也没有天大的胆子敢逃跑!” 虞芝顺从地跟着她。 钟离雅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并未上马,而是的确如她所言一般在前头领着两人,毫无对待敌人之感。 他们被传送来的地方正巧在云洲中心城,否则也不会立刻便被人团团围住。不过一会,钟离雅便将两人带入内城。 她寻人去通报钟离渊此事,又领着他们去到一处屋舍。 四处都是白茫茫的,虞芝几乎感觉自己快要辨不清楚颜色了。身前的钟离雅并未察觉,反倒向他们介绍起来:“这是云心城,你们兴许没听过,但没有我和哥哥的命令,谁也不能从城里出去。” 这屋舍与外边的倒没什么不同,只是太素白了些,连里头的桌椅都是一尘不染的颜色,与墙面混在一处,令人有些晃神。 “你们现在这儿住一阵,等我哥哥回来了再看他如何安置你们。”钟离雅站在门边,让他们进屋去,又派了两个人守在门外,防止他们逃跑。 临走前,她想了想,还是说道:“若是你们遇上什么难事,也可以差人来找我,我住的不远。” 说完,她又有些懊悔,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对这两个陌生人这么好心,竟然主动想要帮他们解决麻烦。 简直像是魔怔了一般。 等到钟离雅离开,谢朝兮才张口,他正要喊出一声“师姐”,就被虞芝扫了一眼,改口道:“芝芝,这儿只有一间屋子。” 虞芝倚在一旁的靠椅上,披着的白色外衫滑落,露出里面绯红的衣裙,是此处最为耀眼的存在。 “我知晓。”她看着谢朝兮的目光不敢往那张床上去,笑道,“我们可是快要结契的道侣,自然是要同住一屋的。莫非你不愿意?” 她最后一句问话声轻柔,避免让外边守着的人听见,却被送进了谢朝兮的耳中。 “那我……”在木椅之上修炼。 他的话未说完,虞芝便猜到后半句是什么,略有些伤心地低垂着眉眼:“看来谢郎是有些不喜我了。” 谢朝兮见她低落的模样,连忙上前,着急道:“不,我从未这般想过。我只是……担心太过冒犯了你。” 虞芝抱住他的腰,头倚在他的胸膛,吹起上边的几缕长发:“先前我说我们是道侣,那你便要将我当作道侣一般对待,知晓了么?” “好。”谢朝兮感觉胸膛发热,却不想挣脱。 “若是教他们发现一点不对劲,那我可就该生气了呢。”虞芝语调轻轻,告诫他。 谢朝兮顿在半空中的手最终落在她的黑发上,感受着掌心如绸缎一般的触感,低声道:“我记住了。” 说完,他又填补般地喊了一句:“芝芝。” 如同道侣那般亲昵。 屋子里实在太空,虞芝将自己储物玉镯打开,不少零碎的摆饰被她吩咐谢朝兮放在床头桌角,连白弋秘境之中寻来的灵植都被他拿了几个花盆栽好,为此地添上些饱含生机的绿。 一时之间竟像是个住处了。 虞芝单手支着头思索。 云洲不是轻易能来的地方,甚至于她一开始并没打算这么早就来此,而是将位于云州的灵宝放在七件末尾。 只是这趟误打误撞来了此地,她定然不能空手而归。 她看了眼亮如白昼的窗外,不由得想。 传闻永无黑夜的云洲,何时才会有星。 天凰族又会将天上星藏在何处? 真是令她——有几分好奇了。 第40章 她是不是瞧出来,我心毒…… 本以为钟离渊得了信后便会来见他们, 可虞芝二人等了几日,只有一个钟离雅日日来此,每回也不说什么话, 就给两人送东西,什么衣裳用具都准备得齐整, 问起她便说是自己哥哥吩咐的。 虞芝面上与她亲热, 但亦是看出来钟离雅对谢朝兮更关心些。想到后者天道的身份, 她倒也不觉得有何怪异之处。 只是在钟离雅离开之后,她仍是找着机会溜出房中,去云心城内探探路。几日下来, 将这城内城外都摸了清楚。 云洲永无黑夜,只余白昼。在这样明晃晃的光下,要隐藏自己并非易事。 好在此地人大多穿白,一眼望过去,只要她将自己的容貌稍加改变,藏于茫茫人海之中也不算难。 混迹几日,她发现这儿的人与谢朝兮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个个的善心多得能溢出来,从未见过有人争吵, 到哪儿都是一片和气。 他们交谈的话也都是些家长里短,听着甚至不像有通天之能的修士。最关键的是, 虞芝尚未听过关于天上星的任何消息。 她初来此地,还算谨慎, 知晓贸然打探只会坏事, 并未与他人问起这件灵宝。再次徒劳无功之后,她走到一处僻静之地,灵力划过, 心念一动,衣襟之上画好的传送阵立时被触发,回到了屋内。 地面上阵纹亮起,虞芝便出现在谢朝兮眼前。他迎上去:“方才钟离雅来此,邀我们一个时辰之后一道去百尺楼。我说你正在修练,不便见她,将她打发走了。” 虞芝看了眼紧闭的屋门,将身上那普通单调至极的白衫褪去,换上当初段清赠她的那袭月白色衣裙。 没想到这裙子果真有用得上的一日。 边换着,她边对谢朝兮调笑道:“如今谢郎竟也会说谎话了。” 以前的他可是无论如何都要坚持真诚的,今日为她遮掩,倒丝毫没觉得不对。 谢朝兮被她取笑多了,也不再动不动就脸红,而是微微侧开目光,不看正在换衣裳的虞芝:“钟离渊似是已然回来,想必是他的主意。” 虞芝这些日子是为了天上星而出门,他自然知晓。何况他也多次承诺过,会为她寻到这几件灵宝。 当心中有一个不可违逆的目的之时,旁的事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不论是撒谎,还是惦记他人的宝物。 “那就去会会他好了。”虞芝满不在乎道。 云洲被天凰族掌管,钟离渊是天凰一族的首领,大小事务都需经他手。钟离雅地位虽高,但不少事情亦是接触不到,虞芝也从未在她身上打天上星的主意。 只是这几日她出门,已是甚少接触旁人,可一旦她想与对方搭话,那人便会面露抗拒之色,似是对自己不喜。 这在她过去的日子里实在少见。 即便她稍稍修改了容貌,也不至于变成这般惹人厌烦的人才是。据她推测,云洲人大抵是有何辨析人心的法子,这才对她不算友好,如钟离雅一般。 她看着面沉如水的谢朝兮,走过去点了点他的面颊:“我们阿朝又在想什么呢,左右还有一个时辰,可莫要给我们东洲丢了颜面。” 纵然他们告诉钟离雅自己来自白弋山,但到底言行举止与北洲之人相差太大。骗骗小姑娘还行,到了遇上一族之长的钟离渊,那定然一眼就要被看出不对。是以虞芝解释自己二人乃是在东洲相识,只是发现白弋山颇适合隐居,便与自己道侣一同留在了山上修炼。 瓶瓶罐罐被她洒落在桌面上。 她容貌秾丽,又本就是修士,甚少用这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可今日不同往常,她心中记挂的事儿不少,反提起了几抹兴致。 随手取出柄镜子,里头的女子眼尾上挑,眸中波光流转,双目染笑。琼鼻樱唇更是惹人试图采撷,却又被那抹笑意之中无端透出来的冷意逼退。 可窥千里的水镜此时只被当作一面普普通通、用来映人容貌的器具,却也不会让人觉得暴殄天物,反而生出一种,无论是何样的宝物,就该被她放在手中把玩的错觉。 仔细欣赏一番,虞芝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谢朝兮身上:“谢郎,你说,我美么?” 谢朝兮望着她,毫不迟疑道:“美。” 是他心中最美的人。 “可我这般貌美,钟离雅却并不亲近我。”她拿起一支画眉笔,在上头蘸了蘸青黑色的螺子黛,“你说,她是不是瞧出来,我心毒?” 谢朝兮不愿听她这般说,走过去接过那支画眉笔,否认道:“芝芝,你的心也是美的。” 虞芝笑出来:“怎会?我的心啊,定然如这螺子黛一般,是乌青发黑的。若是将它掏出来,指不定那毒血淌在手上,还要发肿流脓呢!” 她笑得花枝乱颤,笑声却戛然而止——是被谢朝兮捂住了口。 掌心柔软的触感他已无暇去多想,反而脸色凝重,一字一句辩驳道:“我知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更不可能让人将你的心掏出来,即便是你自己,也不行。 他握紧了手中的笔,似是将之当成了眼前人的手一般:“若是你的血脏了,那便用我的与你换。若是这样仍不行,那我便与你一同浸在这发黑带毒的血里,决不让你一人受苦。” 虞芝脸上的表情渐渐敛去。 谢朝兮的手捂在她的嘴上,却几乎遮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看着还在自说自话的谢朝兮,竟然隐隐有了一丝动容之感。即便告诉自己这只是这个傻子惯会说出口的牺牲之语,但乍然入耳,难免有一瞬间将之当真。 当他的善心落在旁人身上之时,虞芝只觉得不屑又愚蠢。 可这会像是倾数都给了自己,她又觉得,似是没有之前以为的那般糟糕。 谢朝兮见虞芝不再说话,也惴惴不安起来,担心自己方才说的太多,惹恼了她。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仍未松手,连忙将手掌从那张娇嫩的脸上拿开,情急之下,另只手上的画眉笔也随之落地,发出碰撞的响声。 他俯身去捡,听到上方坐着的虞芝轻笑一声:“为我画眉吧。” 如远山般的弧度扫开,山峦起伏舒展,似雾似幻,看不真切。眼尾的那抹锋利之感被这对眉化去,衬得双眸含情,柔和温婉。 月白色的衣衫本就将虞芝平日里的张扬之色释去不少,此番添上清秀微淡的远山眉,更是令人觉得她柔弱无骨,是位纯善的倾城佳人。 虞芝的舌尖轻舔唇瓣,润上一层水色。未施口脂的唇泛着桃花般的粉色,柔软甜美,毫无攻击性。 她眨眨眼,水镜之中的人也随之长睫轻颤,更显娇柔,那双眸子更是如含着星辰一般流转光彩。 “若是这样,钟离雅仍不喜我,想来这灵宝是比我想象的还要难到手了。” 谢朝兮搁下笔,双眼看向她:“芝芝,没有人会不喜你。” 不论是何样的灵宝,都比不上她一笑。 “这世上啊,可多的是人不喜我。”虞芝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亦不在乎,左右不是靠旁人活着。” 她做过的那么些事,没有一件是为了讨好别人,一切都只为了自己罢了。 不愿再与谢朝兮在此事之上争辩,不等他回答,虞芝便继续道:“在云洲的地界,去赴宴也不该失了礼数。阿清先前赠你的那身衣裳不错,取来换上吧。” 闻言,谢朝兮收回思绪,点了点头:“好。” 他将那衣裳取出,想了想,还是对虞芝道:“不论旁人如何,我是喜欢的。” 分明说了自己并不在意,但他仍是这般较真。虞芝抿了抿唇,并未再说话。 衣裳繁琐,比起他往日穿的那些直缀都要复杂许多。谢朝兮花的时间不少,虞芝就在一旁看着他,也不出声指点,也不出手帮忙。 只是等他衣裳理好,正低头系着腰间衣带之时,她站起身来,伸手接过那两根衣带,站在他身前为他系起来。 纤纤细指似是比那素白的衣带还要明净一些,被窗外的光映着发亮。谢朝兮看着她垂下的眼睫,忽然间想知晓她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神情,想看看那双眼底盛着的到底是情意,还是戏谑。 “芝芝……”他轻唤出声。 虞芝抬眸看他,双眸含笑,明亮地似是将他心中所想一览无余。 木门被撞开,腰间挂着九节鞭的女子出现在门边。 钟离雅面色泛红,看着他们两人如此亲密,几乎要抱在一处,嘴唇微张,片刻后才出声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虞芝的手离开那两根衣带,反而抚上谢朝兮身前的衣襟,指尖溢出灵力,将上边的褶皱按平。她侧目看向钟离雅,嘴唇勾起,笑容柔美:“道侣之间的恩爱事,钟离妹妹没见过么?” 钟离雅是天凰族,在她们族中,她这个年纪还不曾接触过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兄长又管得严,自然没见过。 她先前来此邀请两人去百尺楼,但却只见到了谢朝兮一人,后者说虞芝还在修炼,不便打扰,她便信了。 回去与哥哥一说起,她才意识到兴许虞芝根本不在屋内,她是被骗了! 谢朝兮的谎话拙劣,但她却一点都未怀疑,实在奇怪。也正因此,她才并未敲门,直接闯了进来,哪里知道会撞见这一幕。 虞芝见她这副模样,只觉得好笑。她还只是给谢朝兮系了个衣带罢了,就将人羞成这样。玩闹的兴头上来,她拦住谢朝兮的腰,微微仰头,在对方的唇上轻轻点了点。 柔软一触即逝,她靠在谢朝兮的肩上,一双美目看向愣在门边的钟离雅:“妹妹还要看到何时?” 第41章 谢郎,喝汤。 云车宽敞无比, 四面盖着白色细纱,飞驰在道路上,扬起的丝帘柔顺飘逸, 见之难忘。 钟离雅坐在一边,直到现在还不敢正视虞芝, 只用余光悄悄看她与谢朝兮, 一旦被发现, 便立刻调整神色,端坐起来,装作并未偷看的模样。 虞芝自然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但也不拆穿,而是与谢朝兮挨得更近了些,嘴唇贴在他耳边说着私密之语。 钟离雅见他们贴得那么近,脸又红了起来,口中小声念着法诀,想要让云车驶得更快一些。 这百尺楼怎得这般远啊?她以前分明没这么感觉过。 只是虞芝所说的并非什么令人面容耳赤的东西,她轻声道:“我瞧着钟离雅对你倒是不错。” 时不时对他嘘寒问暖,上云车之前还问他是否不适应,需不需要安排其他灵兽、法宝。 这话落到谢朝兮耳中, 竟莫名觉得她是在捻酸吃醋。他看出虞芝对钟离雅有几分在意,想来是后者给他的关注太多, 惹得虞芝不大高兴了。 被谈论的对象还坐在不远处,他亦小声对虞芝解释道:“她只是并未见过如你这般貌美的女子, 不知晓如何与你说话, 这才借我当个由头。” 虞芝眨了眨眼,觉得谢朝兮似是误会了她的话。怎么竟为钟离雅解释起来了? 她难不成还能因为钟离雅不关心自己而不高兴么? “你想到哪去了?”她嗔怪起来,媚眼如丝地望向谢朝兮, “我是怕她待你太好,你在这儿乐不思蜀,再也不想随我离开了。” 心中知晓谢朝兮不会如此,但她仍是这般去说,想要逗逗眼前的人。 果然,谢朝兮神色认真起来:“芝芝去哪,我便去哪。” 虞芝的手盖住他的眉眼,将那抹执拗之色掩去:“我知晓了。” 坐在云车之内另一侧的钟离雅只觉得全身发热,伸手撩开小片帘子,想要让外头的风吹进来,吹去这满室旖旎。 被他们两人的亲昵举动闹得,她颊边的羽毛都控制不住地冒了出来,洁白的冠羽夹杂在乌发之中,遮住她发红的脸蛋。 但好奇心实在太过旺盛,钟离雅不得不按住眼边的羽毛,不动声色地看过去。 原来人类修士也能这么恩爱。 这两个人分明不是一个性子,一个满身杀孽,一个心有慈悲,究竟是如何变成道侣的呢? 不过他们长得可真好看啊,就算是天凰族人,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们的。 她只觉得自己小小的脑袋承载不了如此多的困惑,恨不得当场便见到兄长,扑到他怀中去求他解惑。 好在方才偷偷念的法诀有用,云车果然更快了些,没多久便到了百尺楼。 她迫不及待地第一个跳下云车,吹了冷风之后又赶紧将露出来的冠羽收好,变回了那个在外头不可一世的钟离大小姐。 只是她甫一回头,便见到谢朝兮小心翼翼地伸手扶着虞芝走下云车,甚至还为她轻轻提起了垂落的裙摆。 她连忙按住自己的脸,不让好不容易收回去的冠羽又冒出来,清咳了两声,道:“我哥哥就在上面等你们,跟我来吧。” 虞芝挽着谢朝兮的手,像极了一对恩爱道侣。加上他们容貌出众,上个楼梯的功夫,便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 到了百尺楼的楼顶,没有不长眼的人前来打扰他们,显然是知晓此处有人已经包下了。 头上斜斜插着一支白羽的男主正背对着他们站在床边,酂白色的衣衫勾勒出充满力量的身躯,又有一种沉淀下来的肃穆之感,望之便知晓其人身份不俗。 等他转过身来,通身并无其它装饰,只是腰间用了一枚青玉扣显出腰身,走动间如碧波流动,是块美玉。 “两位便是阿雅所说的来自白弋山的贵客吧?久仰。”他俊秀的脸上带着浅笑,示意两人坐下。 钟离雅见到他,立刻跑到了他的身边,扯着男人的衣袖撒娇,一点也看不出初次见面之时号令百兵的气势。 她跺了跺脚,撅着嘴道:“哥哥,你才回来,我们俩都没说说话呢。”就让她去找这两个人类修士一起用膳。 钟离渊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有人在呢,回家再闹。” 他口中说着“回家”,实际上并未阻止少女的动作,而是几乎纵容地任她扯着自己的衣袖,在上面揉出几道褶皱。 虞芝并不在意自己被无视,拉着谢朝兮选了出靠近窗边的位置坐下,向外望去。 这楼名为百尺楼,确实不负其名,有百尺之高。 最奇特的是,此楼在云洲,从她这儿往外看去,天是茫茫一片白光,底下却是白云朵朵。如同天地交替的错觉出现在眼前,令人有些着迷。 天界,真是名不虚传啊。 在这儿待着,与飞升又有何异? 只是可惜,虞芝抬起头看向那连太阳也没有的天空,无日、无月、无星,再美的地方,也不过是一片虚假罢了。 或许飞升也是一样,都是待在毫无人气、毫无真实的地方,抱着那所谓的上古功法研读,以为自己拥有排山倒海之力,试图开天辟地,最后才知晓,他们不过是被修炼裹挟的躯壳罢了。 谢朝兮许是觉察到她的兴致不高,悄悄握住了她的手,示意自己在她身边。 “抱歉,幼妹自幼被娇惯,耽误了些许时辰,怠慢了二位,还望莫要责备。”钟离渊终于哄好了身边站着的小姑娘,朝两人拱手致歉。 “无妨。”虞芝冲他扯出一个毫无一丝真心的笑,“不知阁下找我二人来,所为何事?” “云洲与世隔绝多年,许久无人踏足。见到二位,在下对外界亦有了几分好奇,这才让阿雅将二位请来,与我随意聊聊。”钟离渊说得十分轻巧,似是果真只想与他们聊些俗世往事。 虞芝的目光略过他,落在钟离雅的面上。 这男人比他表现出来的狡猾太多,心机更是深不可测,想要知晓他所言是否为真,还得从钟离雅的态度入手。 果然,听到钟离渊的话之后,钟离雅面露困惑,问道:“哥哥,不是还有挺多……” 说到一半,被自己哥哥看了一眼之后,她似是意识到尚有两个外人在场,将后半截话咽回去,安静地坐在一旁,为自己和钟离渊倒了杯茶水,默默喝起来,表示自己不会再随意插嘴。 “我与谢郎在白弋山修炼多年,亦是远离世事,早亦不知晓今昔何年了。”虞芝的声音柔缓,说出来的却没一句实话,“若不是误闯那传送阵,我们此时还在白弋山呢。不知阁下可有法子将我二人送回去?” 那来时的传送阵似是只能从白弋秘境到达云洲,并无回去之法。 天上星还没到手,她这么说也并非是真的想要离开,不过是试探钟离渊罢了。 “虞姑娘与谢公子可急着回去?我们云洲有不少美景,不如多待几日,再提此事也不迟。”钟离渊并不回答是否有路子将他们送回去,反倒说起云洲的奇景来。 虞芝听了,不再搭话,而是用指尖勾了勾谢朝兮的掌心,让他去与钟离渊虚与委蛇。 他们并不想让自己离开。 虞芝眼睫微垂,抿了口桌上的茶水,心中这般想着。 她与谢朝兮都是人修,按照天凰族的高傲性子,本该是初次见面就要将他们赶出云洲的,但却是将两人软禁在云心城中。 从钟离雅对谢朝兮的态度来看,她猜测是因为天凰族对天道自血脉之中的诚服,才让他们想要将谢朝兮留下,甚至关心他的起居。 但今日见了钟离渊,她觉得事情并非这般简单。 兴许他们身上也有这人所求之物,却碍于对谢朝兮的顺从,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将两人留在云洲,以谋后事。 将茶杯搁下,她的目光正巧与悄悄看她的钟离雅相撞。 她勾唇笑了笑,笼在眉眼之中的雾气似是随着这抹笑意散去,整张明艳的脸都露出来,要烙进见到的人的心中。 钟离雅只觉得脸颊发热,像是冠羽又要冒出头来一般,连忙避开她的眼睛,跑到门边,催促站着的手下赶紧上菜。 随着各式各样的、如凡间一般的菜肴摆在桌上,虞芝心中也多了几分好奇。 这并非是当初在绛霄峰谢朝兮烹煮的那些灵植,而是实打实的五谷俗物。即便他们这样的修士吃了,可以将浊气通过吐纳排出体内,但除去能满足口服之欲以外,可谓毫无益处。 许是看出她眼底的不解,钟离渊解释道:“想来云洲与虞姑娘所在的东洲不同,我们族人俱食五谷杂粮,过着普通凡人一般的生活,能够用上这些食物,是族人每日最幸福的事。” 他为钟离雅夹了几块火心果,又道:“若是二位不喜,我便差人来换些,只是不知二位所食何物?” 谢朝兮知晓虞芝对吃食要求颇高,答道:“我等修士辟谷后便不再进食。辜负钟离公子一番好意了。” “你们人修太傻了吧,这些菜多好吃啊,你们一口也不吃吗?”钟离雅面露惊讶,十分难以理解他们的行为。 虞芝拿起玉制的筷子,夹了道她甚至喊不出名字的绿色叶子,放在谢朝兮碗里。 “盛情难却,还是尝尝吧。” 左右依着天凰族对天道的拥戴,是不可能做出给谢朝兮下毒这样的事的,就算他们真的想过,体内的骨与血也会制止他们,让他们心中只余恭敬。 让谢朝兮尝尝,她也能放心些。 这般想着,她又盛了勺熬煮得鲜美的白玉菇汤,摆在了谢朝兮面前。 谢朝兮没想过虞芝会为他做这些,眼里的感动溢于言表,顾不上还冒着热气的汤,直接端起来便喝了一碗。 “芝芝,真好喝。” 哪怕只是在这两人面前扮作道侣,他也是实实在在地当真了。 钟离雅见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话,两人又开始如胶似漆,心里好生别扭。想了半天,学着虞芝方才的动作,也给钟离渊盛了碗汤。 她手法生疏,滚烫的汁水几乎要溢出瓷碗边缘,被关注着她的钟离渊接过来:“还是像个孩子似的,笨手笨脚。” 这样一说,钟离雅的眼角立刻耷拉下来,有些不悦道:“别人盛了汤怎么就是好喝,我盛个汤就笨手笨脚。坏哥哥,再也不和你一起喝汤了!” 说完,她背过身去,不看钟离渊一眼。 她这么一转身,正好面向了虞芝二人。 虞芝听到她方才的话,顿时起了玩心,拿起调羹舀了勺汤,送到谢朝兮唇边:“谢郎,喝汤。” 被钟离雅这么看着,谢朝兮的耳垂都开始泛红。他压低声音,有些无奈地喊了声:“芝芝。” 第42章 何必与一群鸟人为伍? 自百尺楼出来, 钟离渊将两人请上云车,送他们回到住处。 就在虞芝被谢朝兮扶着踏上云车的那一瞬,异变突发, 一道以灵力凝成的飞箭直直朝着钟离渊射来。后者面不改色,衣袖一摆, 将之拂开。箭矢化作灵气散在空中, 可随之而来的是冲至面前的雪亮剑刃。 一男子形状疯癫, 右手持剑,剑锋破开一道气流来,将站在一旁的虞芝发丝吹起, 模糊了视线。 他口中大喊道:“妖人,今日我便替枉死的道友取你性命!” 他的左手捏诀,又激了一口心头血喷洒在剑身之上,霎时间红光大震,剑刃之上的煞气更是浓重几分。 是灵力磅礴的一击,瞧着甚至有点孤注一掷味道。虞芝脚尖轻点,与谢朝兮退离云车数尺远,以免被波及。 钟离雅在一旁惊呼:“哥哥!” 只是这样激烈危险的情形不过眨眼,等到虞芝再望过去, 那男子已被钟离渊制服,趴跪在地, 像条濒死的鱼一般挣扎着。 鲜红的血混着碎肉自他口中溢出,浸湿了面前的地面。 三尺长剑被抛至一边, 嗡鸣悲泣, 却无法救起自己的主人。 钟离渊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在看到雪白衣角沾上的红色脏污之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晦气。” “哥哥, 你有没有受伤?”钟离雅一脸担忧,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接着脸色骤变,对着身边跟随着的白甲兵呵斥道,“还不将人拖走?” 那男子被两个白甲兵架着,满面血污,一身嶙峋瘦骨几乎要穿透皮肉,显然是多日未得到灵气修炼。 “一只鸟人……咳咳……迟早将你烤来拆吃!” 钟离雅俏丽的脸蛋上流露出几抹戾气,她喊住白甲兵,跨步走到男子身边,手背上白色的翼羽浮出,本应柔软的边缘却锋利异常。 她右手攥拳,朝着男子挥去,就要在他的脸颊留下数道深痕,却被钟离渊制止。 “别弄脏自己的手。”钟离渊的眸中闪过一抹寒意,接着吩咐道,“这么喜欢烤东西,将他扔进燚屋。” “是。”白甲兵得令颔首,倒退两步,变回白凰模样,将人挂在空中带走。 又哄了钟离雅几句,钟离渊才转向虞芝二人,拱手致歉:“教二位看笑话了。” 虞芝挑眉看他,见这人并无解释更多的意思,便转身上了云车。 这段插曲并不如这对兄妹二人表现得这般不在乎,他们将虞芝二人送到住处,并未多做交谈,便直接离去了。 许是对两人有了些信任,钟离渊甚至将原本在门外看守的白甲兵都撤去,开始以贵客之礼相待。 谢朝兮将门关上,便听到虞芝说起方才之事。 “那人是万剑宗修士。”她回忆起那柄剑,剑柄之上的群山纹分明是万剑宗宗徽。 “万剑宗?可万剑宗的人为何要刺杀钟离公子?”谢朝兮不解,他亦未曾听过两边有何积怨。 虞芝并未直接回答他,反而道:“你竟没打算为那人求情?” 毕竟那副凄惨模样瞧着,依着谢朝兮往日的性子,早就该出口阻止了。 “是那男子刺杀钟离公子,被关押也是理所当然。”谢朝兮解释道。 “是吗。”虞芝淡淡道,“他可没你想的那么好。” “钟离兄妹看起来不像坏人。”谢朝兮面露茫然,喃喃道。 “他们都不是人,自然不像坏人。”虞芝只觉得好笑,“你没听那万剑宗弟子口中说的什么?” “什么……”他话音未落,便听到窗外有了动静,连忙噤声。 两人对视一眼,谢朝兮神色严肃起来,匿了声息走到窗边,往外看去。 钟离兄妹才离开不久,若是果真有事要寻他们,那也当从正门来。这窗外发出动静的人不定是敌是友,毕竟在陌生地界,警惕心万不可少。 他出手果断,一颗丹药自指尖弹出,将藏在窗外阴影处的人打得跪倒在地,僵住不得动弹。 “带进来问问。”虞芝吩咐道。 那人修为不到金丹,但手边落下的剑亦是有着万剑宗宗徽,竟像是与刺杀钟离渊那人有所联系。她看着谢朝兮用绕雪丝将之捆起,按到自己面前,等待着她的问话。 “你和万剑宗什么关系?”虞芝的手支着下颔,脚尖轻踩被谢朝兮一同拿进来的长剑,伴着剑柄与地面摩擦沙沙声响问道。 这男子与先前见过的那个别无二致,都是骨瘦如柴的模样,身边绕着的灵气稀薄,一看就是多日没得到过充裕的灵气修炼,不得不反噬血肉之中的灵气。 他的手脚被禁锢着,骨气倒有几分,对虞芝啐了一口,骂道:“和那群鸟人沆瀣一气,老子是什么人,你也配知晓?” 他与虞芝离得远,本身又没几分力气,自然伤不到她。 虞芝尚未恼怒,反倒是押着他的谢朝兮脸色变得难看几分,按在他身上的手也用上力,令这人的皮肉陷进缠绕在身上的银丝之中,割出细而密的口子。 绕雪丝锋利异常,注入灵力之后更是削铁如泥,在这样形容枯槁的人身上随意划开,几乎能见白骨。 那人瞧着傲气,受了痛倒是软得快,惨叫连连,像是被活剐了一般。 谢朝兮也没料到自己这一动手竟令人痛成这样,心头升起的那股不满逐渐被这人的痛苦覆盖,眼底隐约可见几分不忍之色。 虞芝注意到他的神色,知晓是他对自己方才的举止有了些懊悔。她起身走到谢朝兮身边,轻轻将他的手牵起,顺着他的手腕摸到指尖,一寸寸分明的骨节自她的柔荑之中滑过,如同顺着手掌滑下的羊乳,绵密温柔,令人不舍放开。 袖摆拂过,有粉尘自她袖口落下,尽数撒在被禁锢住的男子身上,融化在他的伤口血渍之中,倏尔消失得无影无踪。 酥麻的痒意顺着身上的伤痕渗进体内,愈来愈重。 起先只是轻微的瘙痒,如羽毛自肌肤之上而过;可逐渐,这股痒意仿佛自骨头之内出来,四肢百骸都如同爬满了虫子一般,触角在经络之中蠕动,令他头皮发麻,恨不得将全身皮肉扒开,挠上里边的骨缝,驱散自心口而起的难受。 男子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就着被捆起来的姿势在地面之上打滚,顾不得还切割着皮肉的银丝,只想从中挣脱,让自己有双手能够抓挠挂在骨头之上的肌理。 惨叫声不绝于耳,好在方才将人抓来之时虞芝已经布好了隐匿阵法,不会让这声音传至外边。 “同情这人作甚?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虞芝把玩着谢朝兮的手,就是这只手将这人捆起来,方才还在为她出气,“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谢郎。” 她已然注意到,谢朝兮能够容忍这些人伤害他,却不能允许自己受到一丝不敬,的确如他所说一般,将自己当作唯一要紧的那个人。 既然如此,她也不能时时紧逼,偶尔还是得推一把,帮帮他才是。 “再说了,方才那个被钟离渊抓取的男人你不是也没觉得是个好人,这两人指不定是一伙的呢。” 谢朝兮亦注意到那柄剑,联系到方才虞芝所言,知晓这两人当是同问万剑宗弟子,出现在云洲定然有何目的。 他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的男子,眼底的那抹不忍终于被虞芝抹去:“你们有何目的?” “你说……你们、你们见到了……赵师兄?”男人牙关紧咬,面容扭曲,嘴角已经在折磨之下被咬得破烂渗血,却在听到两人对话之后,眼底冒出一丝清明,猛然发问。 看来这两人果然有关系。 虞芝微微俯下身,故作惊讶道:“你们真是万剑宗弟子啊。你那位赵师兄被钟离公子带走了,此刻怕是已经尸骨无存了啊。” “为虎作伥的东西!老子杀了啊……啊啊杀了你们!”体内的痛苦令他此刻连话都说不利索,但怒意骤然涌出,亲闻师兄的噩耗更是让他顾不上眼前的苦难,一双布满血丝的通红双眼紧紧盯着虞芝,满是恨意。 “瞧着年纪不小,修为却差得很。真不知晓万剑宗如何教的弟子,自己技不如人,倒好意思跑出来丢人现眼。”虞芝冷眼看着他,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通透干净,却比这人浸血的双眼还要骇人,“弄脏我的屋子。” 惨叫声不绝于耳,听一会还有点意思,久了实在有些喧闹。虞芝蹙眉,看了眼谢朝兮,让他想法子让这人安静下来。 方才撒在这人身上的是灵跳草的粉末,只要沾上伤口,便会顺着血液流入体内,令人浑身奇痒无比,只恨不得将皮肉剐下。 这草还是在白弋秘境之中,谢朝兮亲手摘了磨成粉末,交给当时打不开储物法宝的虞芝防身用的,没想到她竟然一直带在身上。 他掏出一颗丹药,喂到那男子口中,将他体内灵跳草的毒性抑制住。 虞芝只想让这修士安静下来,并未说要如何做,他便选了最柔和的法子,甚至为这人缓解了痛苦。 见他这样,虞芝扯了扯唇角,并未说什么。总归教训完了,这人也该知晓什么该说了。 她坐回椅子上,搭着手,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们与钟离渊有何仇怨?” 男子满脸愤恨:“呸!老子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这个……” 后半句话并未说出口,他便被一粒丹药弹了面颊,直将余下的话吞进了口中。 “哦?”虞芝眼睑扬起,眼角染上轻微的笑意,“看来你是还没吃够苦头?” 她脸上带笑,语气中却满是威胁。 那男人早已被方才的痛苦奇痒折磨得失了锐气,这会不过是强撑着罢了,此刻听到这话,他面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软了语气,开口道。 “两位道友,你们亦是人族修士,何必与一群鸟人为伍?” 他这话是要与两人好好商量了,甚至将彼此同为人修的事拉出来说。 闻言,虞芝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眼尾都挑了起来,语气却比方才更冷:“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否则,我瞧你这根舌头也不过是摆设。” “你这——”他咬了咬牙,终是咽下口中怒骂之语,说道,“我与赵师兄原本只想来见识见识云洲之奇,盼望来日飞升。但谁知、谁知晓,我们甫一入云洲,便被那群鸟人抓了起来,接着将我们关押在暗无天日之处,每日从我们身上吸取灵力,直将我们抽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我们被困数年,好不容易才有机会逃出。这才发现这群鸟人都是遭了天谴的东西! “那钟离渊定然不得好死!” 第43章 是沦陷啊。 他骂起钟离渊来慷慨激昂, 恨不得啖其肉啜其血。 虞芝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淡淡说了句:“他能不能好死我不知晓,但你与那位赵师兄定然没个好下场。” 若这人并未说假话, 那被钟离渊抓回去的那修士此时大抵受的苦不必眼前这人少。 见她听自己说了这么多,却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似是一点也不觉得钟离渊的行为有多么残暴且无人性, 丁闻再也忍耐不住, 吐出几口因疼痛而积蓄的浊气之后,抬高了音量质问道:“你我同为人族修士,不与我们荣辱与共便罢了, 反倒助纣为虐,莫非你也不怕今后遭天谴、生心魔?!” 对于道修而言,心魔在修炼一途上乃是最大阻碍。为了避免心魔,修士们斩因果,断尘缘,只为了能在天劫之时安稳顺遂,不至于陨落。 话说得如此重,换做任何一位修士都该忍不了丁闻,就连谢朝兮都皱眉扯了扯深陷在对方皮肉之中的银丝, 让他谨慎着答话。 虞芝却没见有多生气。 “天谴。”再一次听到这个词,她重复一遍, 目光落在谢朝兮的脸上,柔声道, “若这世上果真有天谴, 怕是连个人也剩不下了罢。谢郎,你说我往后会有天谴么?” 只是简单的问话,谢朝兮却以为虞芝是当了真, 他心中对丁闻方才言辞的怒意几乎攀至顶峰,强压下去,对虞芝肯定道:“不会。” 即便是有,他也会一力担下,绝不容忍有任何事伤她半分。 虞芝像是对他的答案满意,又问丁闻:“他抓了你们多少人?” 丁闻没料到虞芝已然知晓此地并不仅他与赵师兄两人,脸色骤变,甚至隐隐有些惊恐,嘴硬道:“只有我与赵师兄,我们、我们已经逃出来了。” “这样啊。”虞芝的指尖轻轻点着扶手,“把他交去钟离渊那儿,送去与他的赵师兄做个伴,赴死路上也不至于孤单。” 没料到她态度变得这般快,丁闻显然尚未反应过来,就被谢朝兮拽起来,拖至门外,似是真要将他交出去。 丁闻大惊失色,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竟然挣脱出来,趴在地上向前攀爬,口中慌张呼喊:“等等!等等!” 虞芝走到他的眼前,语气冰凉:“别继续挑战我的耐心。” 丁闻打了个寒噤,身上的伤口剧痛不止,却还是哆嗦着说起自己知晓的事。 “不只是我们宗门,那地方还关着别洲修士。有北洲的,还有南洲的……只要是来到云洲的人修,都被他们抓了来!一开始,有二十三个,但是一个个都被那群鸟人吸干了灵力。”说到这里,他想起当时的情状,面露痛苦,“我与赵师兄逃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五人仍活着了。” 谢朝兮突然出声,问道:“你们是如何逃出来的?” 丁闻摇头:“我也不知晓。那群鸟人自认为实力不凡,将我们锁在笼子里头,连我们身上的储物法宝都没拿走,似是笃定我们无法逃出。那地方也诡异,不论我与师兄如何动作,体内灵力都毫无反应。直到前几日,宗门发放的坠子突然放光,宗徽亦闪了几瞬,竟然直接将我与赵师兄转移了出来。” 他的手伸至领口,将那枚短剑形状的坠子从颈口扯出,给两人看。 这是万剑宗弟子们人手一枚的坠子,虞芝曾经在裴景手中见过,应当做不了假。 “我们已经太久没见过光了。那光、那光刺得我眼睛都要流泪,我与赵师兄连忙藏起来。原本我们想要将被困住的道友解救,可谁知我们根本找不着通往那牢笼的路。赵师兄忍无可忍,带着佩剑就要去找钟离渊报仇。” 他声音愈来愈大,情绪也高涨起来:“可钟离渊相当于元婴前期修为,我不过筑基期,赵师兄哪怕是金丹修为,又如何能打得过?!但赵师兄去意已决,我无论如何也拦不住他!师兄……” 几日前,也就是他们刚到云洲的时候。 兴许是那秘境之中的传送阵影响到这万剑门弟子身上的宗徽,这才将两人救了出来。 虞芝垂下眼睑,摆了摆手:“放了他。” “就这么让他走了吗?”谢朝兮不解,却还是依言将人松开,甚至并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关紧了门。 丁闻骤然被扔出门外,神色恍惚,在意识到他们是当真放过自己之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儿,朝着先前猜测的传送阵跑去,试图离开云洲,逃出这长在头顶的深渊地狱。 屋内只剩下虞芝与谢朝兮两人。虞芝这时才说出自己的意图:“他离开这儿,迟早也要被钟离渊抓住,左右一个死,何必死在这儿,脏了我们的屋子。” 这人所说之言纵然不可尽信,但钟离渊吸食人修灵力之事大抵做不得假。 联想起当初他们甫一到云洲,便被重重围住,要被关押的模样,看来这样的事钟离雅也没有少做。 分明是修炼本该顺风顺水的天凰族,竟然有朝一日沦落至此,依赖窃取人类修士的灵力修炼,实在有些荒谬。 虞芝对这样的行径有着本能的厌恶与反感,尘封已久的糟糕记忆被勾起,她眉头蹙起,良久才将这种伴随着身体的伤痛压抑住。 “走吧。”她将隐匿法宝带上,拉着谢朝兮,两人瞬间消失在屋内。 云心城并没有太多人,但哪怕是街边卖东西的小贩,也至少是筑基期修为,与丁闻相差无几。 何况后者此时身受重伤,如何是天凰族人的对手。 不过跟着他走了一柱香的工夫,丁闻便在一处巷道中被白甲兵制服,押着走上了一条虞芝从未见过的小道。 绕过迷阵,他们驻足在一面石壁前。 这石壁之上是一幅看不清晰的壁画,有着凤凰、火种,化作人形的族人手中捧着形状奇怪的物件。虞芝只藏在远处瞧了一眼,心中猜测这是天凰族的至宝——天上星。 为首的白甲兵在石壁上以灵力勾勒出一道羽翼展翅图案,随之有扇暗门缓缓拉开。里面一片漆黑,是外面这些明亮晃眼的光无论如何也照射不进去的地方。 只是一个入口,虞芝便能感到扑面而来的灵气冲击,不知晓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 丁闻痛苦的声音不绝于耳,似是对这里极为恐惧,誓死不肯进去。但他技不如人,只能任人摆布,在虞芝二人的注视之下被推进石室。 依靠着法宝藏匿气息,虞芝二人跟在这群白甲兵身后混进了内室。 随着一声巨响,暗门紧紧闭上,连最后一丝光都被斩断,如同割出两个空间。 进了里面,灵力的供给也一并被隔断,谢朝兮眼见两人身形渐渐显露,连忙牵着虞芝的手腕,带着她藏在了一根石柱之后。 在这样暗的石室之中,本应一点也看不见彼此,但虞芝先前答应过段清在衣裳之上刻画的汇光阵却被触发,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发出几道明亮的红光。 纵然白甲兵已然转弯进入另一个拐角,这光仍是被人注意到。 “何人在此!”有白甲兵大喝一声。 虞芝甚少遇到如此慌乱的时刻,但这衣裙穿起来本就繁杂,灵力又被阻断,一时三刻实在难以将这身长裙褪去。 眼见着那人已转过弯,就要往这根石柱走来,虞芝已将绕雪丝滑出指间,准备迎面而上。倏忽间,一片温热的气息忽然裹住了她,将她整个人覆盖住,遮起了一身的华彩。 是谢朝兮脱下的外衫。 这件衣裳之上也被她绘制了汇光阵,只是她当时并不上心,不过随手画了两道,发出的光亮本就微弱,又被他反过来裹在她身上,那光亮竟然尽数溶于黑暗之中。 她被谢朝兮抱在怀里,脊背紧紧贴着冰凉坚硬的石壁,身前却是温暖的身躯。漆黑无光的石室之中,连呼吸声都被屏住,只有两个人依偎在狭窄又逼仄的石柱夹缝之中,一言不发,却又四目相对。 虞芝注视过许多次这人的双眼,她甚至喜欢在里面看到各种各样的情感,不论是好的,或是坏的,只要是激烈而汹涌的,她都能获得一种近乎餍足的得意之感。 也许是因为初次见到他时,他的身躯之内仿佛蕴藏着一股波澜不惊的力量,双眼之中总有一种近乎于悲悯的平静,仿佛芸芸众生都令他心痛,苍生百态都令他怜惜。 这一路走来,她见到了这双墨黑瞳孔之中的崩溃与痛苦,见到了天真与不忍,但此时,她也有些看不清了。 是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黑白分明的双眸,却更复杂了些。里面盛满的,是紧张、担忧、恐惧……还有,她辨认不清的情意。 耳边似是传来了什么动静,将那名本该走到他们身边的白甲兵吸引过去,让他们逃过一劫。 但环在腰间的手却迟迟未松开。 在方才千钧一发之时,他们的身体贴在一处,几乎没有留出一丝空隙,像是连经络之中流动着的血液灵气都顺着接触在一起的肌肤交换,循环往复,将对方体内那猛烈的悸动与心跳都传递到虞芝的感官之中,驱散后背的冰凉与阴暗。 虞芝看着他的眼睛,分明是昏暗得连眼睫都看不清的地方,她却恍然大悟,连琥珀色的眸子都染上几分愉悦,眼尾的红痣如同这片黑暗之中唯一的艳色,将人吸进去,再也挪不开目光。 她的唇角一寸寸绽开一个轻柔而妩媚的笑。 原来这样的眼神——是沦陷啊。 第44章 我会不会——杀了你? 这石室之中道路崎岖, 好在往里走后,有微弱的光自两侧墙壁之上投出,将前路照得模模糊糊, 不至于一脚踏空。 眼见丁闻被投入一件铸着十八根铁柱的牢房之中,虞芝敛了声息, 等待着白甲兵离开。 一路走来, 她已见到了九间牢房, 里面关押着的人族修士不少,几乎每间都有三五名。每间牢房隔得极远,几乎要走上半炷香才能看到另一间。 看来丁闻所说的五名修士也不过是他当时所在的那间屋子的人数罢了。 这些修士的皮肉如同挂在骨头之上, 干瘪枯瘦,形容枯槁,脸色蜡黄,难看至极,是断了许久灵气的模样。 想必他们的气海都已在枯竭边缘。 她当初与谢朝兮被困在秘境之中,灵气不足,灵力消散,都远远未到眼前这些人的模样,也不知他们究竟被关押在此处多久了。 “芝芝, 他们要离开了。”谢朝兮附耳低声提醒她。 白甲兵将丁闻推进牢房之中,便要离开。虞芝跟着他们到了门边, 暗自记下打开石室门的手法,接着在石门轰然关上后, 转身回到丁闻被关押的那儿。 方才他们藏在暗处, 并未接近。此刻到了漆黑粗大的铁柱边,虞芝才感到迎面而来的热流,几乎要灼伤她的面容, 蒸干体内流转着的、仅存的灵气。 谢朝兮在身后拉了她一把,将她从破天的热与烫之中扯出来,避开了汹涌的蒸腾波浪,呼吸到干涩却冰凉的空气。 光线太过昏暗,那群白甲兵过来之时也无异样,虞芝没料到此地竟然暗藏异处。 想了想,她将绕雪丝挥掷在铁柱之上,果然发出一道清亮的响声。 里头被灼伤的丁闻从地上弹起一瞬,神色紧张,担心是白甲兵去而复返,顾不得燚屋之中有多么滚烫,一个劲往里挪。 “在我面前还有几分骨气,片刻未见,倒像条丧家之犬了。”轻柔的女声传至丁闻耳边,他在剧痛之下一阵恍惚。 这声音似是有些耳熟,难道是宗门终于派人来救他了?! 但等到意识回笼,他已经连滚带爬地到了铁柱边缘,见到了那个他以为来救自己的人。 “是你!”他神情骇然,目露癫狂。 肉身之上的折磨令他忽然想通了许多事:“你是故意放我走!你跟踪我!好一个蛇蝎心肠的东西!!!” “丁道友,你倒也没有那么蠢笨。只是,瞧你这话说的。”虞芝轻笑一声,并不走过去,就隔着几步的距离遥遥道,“我长得这么美,若是不恶毒些,岂非辜负了我这张脸?” 丁闻自然注意到这点,如同抓住了虞芝的痛处一般,忽然放声大笑道:“你不敢过来,哈哈哈哈哈,你竟然怕这破笼子!” 见虞芝并未被他激怒,他的脸上忽然挂起诡异的笑:“老子立马告诉那群鸟人,你们也别想走!” 这两人见死不救,那也别怪他将人拖下水! “哈,他们早走啦。”虞芝的语调轻快,右手却猛地扬起,指间的银光一闪即逝。 丁闻的脸上立刻出现数道红痕,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中流出,转瞬便被灼热的温度蒸干。 他捂住脸,大声呼痛,惨叫声令人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你敢伤我!”丁闻难以置信。 他身上多了莫名其妙的伤口,那些白甲兵一定会发现,这两人更是藏不住。他正是笃定这女人不敢动手,才会这般出言激怒她。 可他没料到,这女人竟然这般胆大,简直是个疯子! “有什么不敢的。”银丝冲着他的身体飞去,绕上那瘦得几乎能看见喉管的脖颈,虞芝的指甲泛着花瓣一般的粉色,在微弱的光之下带着莹润之感,丝毫看不出这双手中正握着一条性命,“要不要试试,我会不会——杀了你?” 夺命索缠在脖子上,丁闻感觉自己的咽喉被扼住,只能从中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无法说话。 虞芝指节卷起,银丝绷紧,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 谢朝兮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一点点将她弯曲的手指握在手心,接着五指插进指缝之间,与她十指紧扣。 “里面还有人。” 虞芝没挣开他的手,抬眸往里看了一眼,果然有一团东西蜷在角落。这儿太黑,那人又像是死了一般一点声响也无,难怪没被发现。 这儿像是烈火地狱,滚滚火流冲刷着肉身,带来煎熬的痛苦。丁闻趁机将脖子上的丝线取下,整个人挡在了那团肉块之前:“你们想做什么!” 他这样紧张,虞芝忽然便知晓了里头这是谁:“这就是你那赵师兄?” 再想起钟离渊当时所说的将这人“扔进燚屋”,看来就是这儿了。 只是不过半日功夫,这人竟然就被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虞芝看向谢朝兮:“你瞧,这就是你觉得不错的钟离兄妹,好像也不比我心肠好呢。” 只是站在几尺之外,她都能感到里面是多么灼热,何况里面这两个连灵力都被吸尽的修士。 “你们若是将事情说清楚,我兴许能救你们一命。”虞芝将希望挂在他们眼前,给他们指出一条出路,“若是还不肯尽数告知我,那便留你们在这儿教人分食而亡。” 那名赵姓修士显然也并非未听到他们先前的言语,甚至是屏住了呼吸才没让两人发现,一直在暗处观察着。 他咳嗽两声,终于出声道:“丁师弟,让我来说吧。” 这时虞芝才见到他的脸,那双眼睛镶嵌在如骷髅般的眼眶之中,凸起骇人,连里头的血丝都那般显眼,实在惨烈。 他明白自己不是虞芝二人的对手,气若游丝地说道:“我名赵升,乃是万剑宗内门弟子。丁师弟所知晓的不多,二位莫要再为难他。” “哦?这就算是为难?”虞芝笑起来,“师兄对待师弟,总是偏心得有些不讲道理呢。” 她没有计较的意思,将绕雪丝缠回腕间,等着这人交代。 “道友应当知晓,七大灵宝之中,天上星位处云洲,乃是天凰族族中重宝。”赵升甫一开口,便让虞芝有了兴趣。 “天凰族修炼,本能感悟天地灵气,进益神速。可数年之前……”他看一眼虞芝,似是想要辨出她的骨龄,却没得出个结果,只好继续道,“数年之前,云洲发生过一次浩劫。自那之后,天凰族的血脉之力越大,便越难以吸纳灵气。” “什么浩劫?” “我亦不知晓。只是听闻那日,云洲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不见天日,直到当时的天凰族族长将天上星取出,这才将阴晦驱散。” 虞芝若有所思地点头,目光意味不明地看向谢朝兮。 不知晓这个“数年”究竟是多少年,若是她所料没错,指不定便是谢朝兮作为天道化身出现在人间那日。 谢朝兮收到她的眼神,误以为是让他去问,于是道:“他们抓人族修士又是为了什么?” “人族修士。”赵升重复一遍,语气有些讽刺,“在我们眼中,那群天凰族不过是一堆鸟人,可在他们眼里,却把我们当作没有翅膀的畜生!” 他继续道:“那钟离渊与钟离雅兄妹血脉之力浓重,曾经在修炼之上有多么轻易,如今便有多么艰难。可不知他们从何时发现,通过吸取人修的灵力,可化为己用,提升修为。只是被他们这般对待的修士自此之后便再也无法吸纳天地灵气,血肉一滴滴、一块块被榨干,肉身更是逐渐枯萎老去,变得比凡人还不如! “与我同时被抓进这石室之内的修士不知凡几,他们都已被吸干灵力,变成了干瘪的尸体。我又岂能独活?! “我心知,即便回了北洲,也再无法追求大道,不如拼了我这条命,为那些惨死的道友报仇雪恨!” 他说得慷慨激昂,虞芝却意兴阑珊:“白白送死罢了,还要做出一幅大义凌然的模样。呵。” 这话听得丁闻气愤不已,赵升倒要冷静一些,何况此时处境恰恰应了虞芝所言,他又有何辩驳之言。 丁闻见自家师兄更是灰心丧气,几乎生了死志,忍不住道:“你说得轻巧,你又能打过钟离渊?” “他待我如座上宾,我为何要与他冲突?”虞芝反问道。 丁闻狠狠瞪她一眼,转向赵升:“师兄,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何必与她多言?” 不愿再听这两人兄弟情深,虞芝直截了当:“天上星——在哪?” “……我无法确定。但每回他们吸我灵力之时,手中便有一块鸡心模样的血红石头。”赵升回忆起痛苦不堪的过往,“人族与天凰族到底不同,他们不能直接将我们的灵力吸入体内,需得通过那块石头吸收、转化,再汲入自身。我怀疑,那颗红色石头便是天上星!” 传闻天上星可锤炼心境,汇聚天地灵气。若是它能将旁人修为渡给自身,也并非绝无可能。 若赵升所言不假,那天上星便是在钟离兄妹手中,甚至是他们修炼的关键之物。 虞芝看向赵升的双眸,里面灰败无力,最后的那团火焰也随着刺杀钟离渊失败而熄灭:“都说完了?” “不。”赵升摇头,拖着残破不堪的身子跪倒在地,给虞芝磕了个头,“我与师弟逃出来前,那牢房之中还有五人,兴许他们此时已经不在人世,但若是还在,盼道友能救上一救。” “我连你们都不救,你竟还奢望我救他们?”虞芝只觉得可笑,莫非北境的修士都是这般天真,自身难保竟还惦记着别人。 赵升不再言语,却拍开丁闻扶他的手,不断磕头。后者僵在原地,愣了许久,最终跪倒在赵升身边,一并磕起头来。 霎时间,只剩下砰砰声回荡在密闭的石室之中,连热意都被这声音震得四荡。 虞芝沉默片刻,走近一步,眼眸被热气熏得干燥刺痛。 她又看了两人一眼,阖上双眸,拉着谢朝兮转身离开。衣袖在空中划过一道泛着红光的弧线,抛出的银丝亦割开身后的两颗头颅,骨碌碌滚在地面之上。 人头落地,磕头声随之消失。 淌在地面之上的血液瞬时被蒸干,甚至能听见“滋滋”的响声,浓重的血腥味飘在鼻尖,带着十二根铁柱的锈味,令鼻腔喉管一阵痛感。 谢朝兮意识到后面发生的事,想要回头看去,却被虞芝伸手抵住了脸颊。 她的声音在这里显得有几分飘渺:“谢朝兮,别回头。” 第45章 一寸寸都写满了她的名字…… 昏暗的环境下, 听觉总是更加灵敏一些。 谢朝兮甚至能通过这样的细碎声响想象出后面的画面。 他们是死了吧…… 可他心中竟然没有半分难以接受的痛苦之感,甚至隐隐感到这对于丁闻二人来说是一种解脱。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想到在清霜城时, 他跪倒在地,也没能留住那两名散修的性命;白弋秘境之中, 那渡罪门的修士失去手臂, 再也无法使拳, 他亦想让那人好好活着。可到了今日,是同样的情状,他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是他变了么? “这儿还有三十来个修士。”虞芝一双眸子明亮, 里面带着些许兴奋,像是孩童找到了喜欢的东西,一刻也按捺不住,就要继续玩耍。 她说:“谢朝兮,我们——杀光他们吧!” 谢朝兮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双眼,两人视线在微弱的光亮之中穿过浮尘,交织在一起。他看到了天真与残忍,矛盾与融洽。 最后,他俯身, 在那轻轻抖动的蝶翼般的羽睫之上落下一吻。 “让我去吧。” - 纯白的殿宇之中,钟离渊坐在正上方, 一袭隆重的天凰族服饰,羽翼片片, 银丝绣满了衣袍。侧边是相似打扮的钟离雅, 正百无聊赖地自己玩着。 他的手掌之中转动着一片玉制的羽毛状残片:“逃出去的另一个人修也投进燚屋了?” 一白甲兵躬身,恭敬答道:“是。” 钟离渊收起手中把玩的物什,挥了挥手, 让那白甲兵下去,喊了声一旁摆弄着九节鞭的钟离雅:“阿雅,走吧。” “嗯?”钟离雅没听他们对话,突然被喊到,一脸茫然。 “你修为停滞许久,就差临门一脚。”钟离渊对她说话时,语气温和,满是关心,“燚屋应当已然将他们的灵力杂质除去,这会过去,倒是正好。” 钟离雅拉上他的手,晃起来,不愿意去“吃”那些人修:“哥哥,那些人修的灵力好不干净,我不喜欢,每回吸完我都得不舒服好久啊!” “等会让那些人的灵力多过两遍神石,不会不舒服的。”钟离渊哄道,“那谢朝兮身上的灵力似是有些不同,若是你能将之化为己用,想必不会伤身。只是每每想要伤害他,我总感到一阵心悸,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手,实在奇怪。” 钟离雅叹了口气,不太赞成:“哥哥,我对他也下不了手,且我隐隐觉得,这人许能救我族于灾厄。” 不过是个普通人修,修为也只是金丹期罢了,但钟离渊听了她的话,并未反驳,甚至觉得此言确有几分可能。 他们天凰族人,对待未知之事总有几分预测,对于旁的种族摸不着看不见的事物,他们却恍若被先辈引导、告诫,指引着他们正确的前路。 “但他始终是人修。”钟离渊淡淡道。 数年前,天凰族与人族修士还称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可自从他们失了修炼的法子,转而猎杀人修,便是与人族修士不共戴天了。 “哥哥,你说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钟离雅将九节鞭折起又放平,连接处的白色精石发出清越的声音,在这辽阔的大殿中不时响起。 天凰族分明是天道宠儿,族人初生之时便有相当于人修筑基期的修为,几乎不必修炼,便有天地灵气争抢着涌进身体,从没有族人在修炼之事上费心。 那时的他们也偶尔会去外界走走,甚至有修士会来云洲游玩。因为这些人修都不如他们,自然不需畏惧。 可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天凰一族竟有朝一日会变成这副模样,自身修炼不了,只能靠着人修才能进阶。 钟离渊缓步下来,停在她的身边:“阿雅,你知晓的。我们受惠于天道,本该秉持公正平和之态,扶危济弱,以救苍生。可先祖却耽于享乐,一生未踏出云洲。” 于是那年人间山洪奔涌,天凰族却闭耳不闻,直到天光大盛,满天红霞,紫气东来,他们才意识到——天道要为受苦受难的百姓做主了。 而他们,身为不听话的刀,自然也就被降下天罚,褫夺曾经的一切荣光。 “可我们如今,岂不是愈发错了?” 钟离雅想,没能拯救苍生,已是大错;而今残害人修,可真是一错再错。 “阿雅,有些事,即便知晓是错的,也要为这一刻的对而去做。”钟离渊将她从椅背上扶起,“旁人眼中的错,于我们而言,却是不得不错。” 听到这里,钟离雅的眼底染了丝难过。 明知有错,却走不出第二条路来,这样的惩罚,对于天凰族而言,实在太过严厉了。 “哥哥……” 说起往事,钟离渊心中亦升起些许不安,但他不愿展露在妹妹面前。他如今身为天凰族的族长,族人的生死、修炼,自然都该由他记挂,怎能让阿雅为之伤怀。 他伸手抚上钟离雅的眉心,沿着她细长的柳眉而去,停在眉骨处,玩笑道:“阿雅,哥哥会想法子,你再皱眉,往后可要变成凤凰婆婆了。” “哥哥!”钟离雅到底是只小凤凰,经不起激,听到“婆婆”两个字,果然忘记方才还在说的事,伸手拍打他,“我要是凤凰婆婆,你就是凤凰老爷爷,连羽毛都掉光了的那种!” 钟离渊任她嗔怪,目光温柔,嘴上应道:“好好好,我们阿雅是翱翔天际的凤凰公主,永远也不会变老。” - 石室之内。 虞芝没料到谢朝兮转变这么快。 仿佛当他说服自己,杀了这些人族修士是帮他们的法子之一以后,他便抛弃了那些毫无作用的好心,而是一丝不苟地收割着性命。 被他强硬留在原地的虞芝只能借助偶然传出的响声,与鼻尖愈发浓重的血腥气味来判断当下的一切。 倒地的声音越来越干脆利落,惨叫声都再听不到,像是连流出的鲜血都少了许多……也不知晓这人究竟是如何动的手。 看到谢朝兮穿着那身染满红渍的白袍朝她走来的时候,虞芝知晓,这石室之中,只剩他们两人还活着了。 她笑起来,正要说出鼓励与称赞的话,却被来人抱了个满怀。 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芝芝,他们……会怪罪我么?” 虞芝的手放在他的脑后,顺着黑发轻柔地往下抚着:“怎么会呢?”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修士啊,死了就是死了,哪还有机会去怪罪?” 怎么会有人,这般在乎死人的想法? 人死了,便再也没有想法了。 这话引得谢朝兮一阵沉默,虞芝感到腰间的双手更用力了些,他的情绪也传递得更剧烈起来,令她有些难以适应。 谢朝兮的脸闷在她的脖颈与肩膀之间,声音被捂得听不分明:“是啊,他们都死了,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虞芝只好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带上安抚的意味:“不要为死人烦忧;更不要为素不相识的人烦忧。” 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让谢朝兮不得不对上她的眼睛。 “你看看我,只要我还在这儿一日,你便不许惦记那些与我无关的事。” 谢朝兮怔住,直直地注视着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如同珍藏在九重宫阙之上的华贵珍宝,那样璀璨耀眼,似是在他的胸口烫出了一个洞,接着又被一簇簇的光填平,重新将那块不断跳动的血肉放回胸前的那块骨头后。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具拼凑起来的躯体。一直以来,从手到足,从魂魄到躯壳,都在不断地磨合,变成一个人。可是到如今,他的双目,他的双手,他的身与心,灵与肉,似是都被眼前人统统换去,一寸寸都写满了她的名字,连脑海也未曾放过。 “我只关心……芝芝。”心绪起伏,他说话甚至滞涩起来,但喊出这个名字之后,却又流畅不少。 他捧起虞芝的手,将之贴在额心,如同虔诚的信徒向自己信仰的神汲取力量,不断呢喃道:“芝芝、芝芝。” 虞芝的目光穿过他,变得迷离。她的眼里映着一片周围的黯淡,映着衣袖之上的浅浅红光,独独没有眼前的人。 从瞒着她救人,到接受她杀人,再到自己心甘情愿手染鲜血…… 她想,谢朝兮,实在是变得有点儿,太多了啊。 可为什么,这样的天道,竟让她有些提不起兴趣了。 ——泯然众人矣。 虞芝眨了眨眼,抽回自己的手,连话也不多说一句,转身走向石室的入口。 人都杀光了,再留在这儿,她体内的灵力也该不够了。 回忆着当时白甲兵离开石室所画的图案,她的指尖在冰凉的石壁之上勾勒,失了灵力护体的指腹竟然被粗砺的石面磨得生疼。 谢朝兮心细如尘,将她的手握住,轻轻吹了吹那泛红的指尖:“我记得,让我来吧。” 他的记性不差,又是用了心思去记的,画起来倒是比虞芝还要快上几分。不过片刻,石门之上便出现一道凤凰图案,接着发出机关相离的响动。 石门缓缓上抬,泻进数道白光,将云洲的昭昭青天展露在这幽暗深邃的石室之中。 有风沿着拉开的间隙而入,吹散了两人通身的血腥之气,变得清爽干净。 雪白的袍脚被刮得翻飞在身侧,与对面人的衣裳相触,发出猎猎声响。 被阻断的灵气冲至身边,一点点滋润着许久没能吸取灵气的经络与气海,令人浑身舒爽,仿佛泡进了温热的泉水之中。 可倏忽间,周身的气息冷下来。 虞芝抬眸,看向眼前这对兄妹,伸手将被吹乱的发丝挽至耳后:“钟离妹妹,好久不见啊。” 第46章 钟灵毓秀,一见难忘。…… 钟离雅的脸色空白一瞬, 眼前出现的两人实在是出乎她的预料。 纵然在钟离渊面前说得看不起人修,但当人站在面前后,她感到自己心中还是不想伤害他们的。 她偷偷瞄了眼钟离渊, 见他尚无怒色,清咳了声, 合起的九节鞭直直指着虞芝:“是哪个不长眼的把你们抓了?赶紧滚吧。” 这石室除了白甲兵统领, 便只有他们兄妹二人知晓如何打开。既然并非她与哥哥所做, 那只好将过错推到第三个人身上。 至于为什么问虞芝。 她每每见到谢朝兮,总想和他说话,心中又是亲近, 又是害怕,几乎将她放在火上煎烤,实在有些难受。何况此刻哥哥还在身边,若是对谢朝兮态度太好,她也怕哥哥不高兴,伤害对方。 “钟离妹妹这般看重我,谁敢伤我呢?”虞芝瞧出来她的心思,往谢朝兮身边靠了靠,“只是妹妹来得不巧, 里面却是没人了。” 都是死人,也算不上人了吧。 钟离雅显然并未明白她的暗示, 反倒是钟离渊上前一步,拦在了虞芝与钟离雅之间, 面上温润的笑意稍稍有些敛去:“虞姑娘这是何意?” 虞芝故作困惑, 一双眸子清澈得如同初生的幼犊。她看向谢朝兮,无辜道:“是我没说清楚吗?你与他们说说,里头怎么了。” 只是不等谢朝兮再说, 从石室之中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已然告知了钟离兄妹虞芝的言下之意。 钟离雅面露惊愕。 这味道定然是人类修士的血,可虞芝二人怎会戕害同族,这般残忍! 她再次问道:“你们在里面做了什么?” 虞芝见她追问自己,只好歇了让谢朝兮回忆起自己做过的事的心思,开口道:“就是说,你们存着的那些人修,你们想吸的那些修为,都、没、啦——” 她拖长了尾音,最后三个字一字一顿,笑意盈盈地望着两人。 钟离渊终于冷下神色,话语间满是提醒与威胁:“虞姑娘,你大抵还没有忘记,这儿是云洲。” “自然不会。云洲天凰,凤彩龙章。钟灵毓秀,一见难忘。”虞芝嘴上夸赞他们,周身的灵力却调动起来,上前一步,指间利刃备好,随时准备与他们动手。 见到这两人的时候她便知晓,这一架是免不了的了,只希望别耽误她夺取天上星为好。 见钟离渊仍未动怒,为激他,她说道:“两位修为停滞,可唯一进步的法子已经被我毁了,又该上哪儿去找人修呢?若是始终找不到,莫不是要同族相杀,大义灭亲?” 她的目光在钟离渊与钟离雅之间轮转,几乎把“不怀好意”四个字写在脸上,期待着他们反目成仇。 闻言,两人的暴怒可见一斑,但即使如此,也并没有伤到兄妹感情,反倒是钟离渊气得如眸中蓄满了火,想要将虞芝烧得灰烬都不剩下一点。 钟离雅没有她哥哥沉得住气,声音尖锐,如鸟雀鸣叫:“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天凰族同族之间最是亲和,岂会像你们人修那般勾心斗角?” “若真亲和,为何又只有你们二人来此?”虞芝反问道。 按照石室中所听到的,天凰族若是全族无法顺利修炼,即便其他族人血脉之力再弱,也多少会受到影响,却也并没参与到这对兄妹猎杀人修的暴行之中。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对兄妹并未将此事宣扬出去,而是独自吸取人修的灵力,以此修炼,甚至不分一杯羹给那些族人。 这自然不是为了人修的死活,只可能是他们自私自利,将族人瞒在鼓里。 但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虞芝暂时还未想通。 毕竟,前段日子她不断在云心城闲逛,也从未听人聊过难以进阶之事,甚至每个人的灵力修为都不算差,这也是她并未发现云洲大变的原因。 “你以为我们不想吗?”钟离雅听出虞芝对他们那些差到极点的猜测,一脸愤懑,偏圆的眼睛被她睁得如同两颗漆黑的曜石,“还不是因为——” “阿雅!” 钟离渊喊住她,截断了她的后半句话。 “哼!”钟离雅撅起嘴,不知道自己哥哥为什么要阻止她。 但她向来听话,一时之间像是个说不过道理的孩子一般,一昂脑袋,决定不再看虞芝,眼不见为净:“反正我们都是为了族人,你什么都不懂!” 为了族人。 虞芝面上不动声色,心弦却已绷到极致,思索钟离雅口中之言。 天凰族对外界修士并不友好,但对自己的同族确实是扶持互助,如她之前在云心城摸索地形时所见到的一般。 而且从他们的日子来看,似是也没受到多少所谓“天谴”的影响。 起先发现了钟离兄妹背后做的这些事,她以为整个天凰族都是如此,那一切不过是装模做样罢了。可听到钟离雅这么说,兴许那些普通的城中族人对这事的确毫不知晓。 摸到了事情更加清晰的脉络,虞芝对这对兄妹的认知倒是更深了些。 她虽不怕钟离渊,但她要的天上星在对方手里,若是真的打了个两败俱伤,谁也没讨着好,那失去更多的还是她。 她心中飘过万千思绪,钟离渊纵然元婴期修为,但他对谢朝兮捉摸不透的态度,令此刻的情状不清。加上这十数年的修为都是依赖着人修的灵力获得,他是否果真如表现出来的这般强势,实在难说。 至于身边的钟离雅…… 虞芝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红唇轻启,吩咐道:“谢郎,照顾好钟离妹妹,可莫要让她伤着了。” 她的衣裙之上沾了些血,是谢朝兮方才抱着她的时候留下的,在月白的缎面上,如同盛着片片花瓣,一步一步随之绽开。 对于钟离渊,她不敢轻敌。右边衣袖顺着手肘滑落,如雪的手臂露出来,腕间系着的那根红绸亦被风吹动在三人面前。 钟离雅几乎立时便出声道:“你怎还敢着红?!” 简直是将他们云洲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实在忍无可忍。 虞芝看着她,亲昵的话语中莫名带上几分讥诮之味:“钟离妹妹,你们瞧不上血色,可这手上沾过的人命,难道还少了?” 这话将钟离雅的咽喉扼住,竟无法辩驳。 天凰族不喜红,传闻是因为见不得血腥。可如今的他们,又凭什么去谈这一点呢?那些死去的人修,干枯得仿佛精血都被抽干,一具具都经过她手,她也从未阻止过。 即便她有无数缘由、借口,可若是拉出她的手来看一看,也不是那般干净的。 钟离渊见她难受,伸手揽住钟离雅的肩,轻轻拍了拍她,带着抚慰之意。他目光如刺,射向虞芝:“虞姑娘,我与阿雅并无害你之心,可你却这般相逼,所为何意?” 虞芝抬手将腕间的红绸抽开,柔软的缎子如水波一般拂过她的手心。她注视着手掌之间的绸缎,头也不抬,说道:“我呢,平日里无什么喜好,只是渡苦渡厄,的确是有几分兴致。” “天凰族面前,没有欺瞒。”钟离渊说道,“虞姑娘,自己便是苦厄,何谈渡人?” 神石被他捏在手中,心与眼都更明亮些,在他的眼中,这两人几乎没有遮掩,是善是恶,一看便知。 但这都不是他站在这里,始终未对他们出手的原因。 在谢朝兮的身上,他看见了这人经络之中流淌着的金色光芒,连神石都不断在掌心震动,呼唤着他,催促着他上前。 天上星不愧是族中神石,钟离渊感到血脉之力一瞬间变得蓬勃,却对眼前人俱是臣服之意,仿佛只要他起了歹心,下一刻便要血液逆流,灵力逆行。 他按捺住伏跪在谢朝兮面前的冲动,紧紧握住神石,缓和了语气,对虞芝道:“虞姑娘,换个地方,我们谈谈。” 他知晓,即便他并不把虞芝放在眼中,但谢朝兮显然只会听从她的吩咐,想要说服谢朝兮,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这女子。 虞芝都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了,手中的赤尾绫亦舒展开,蓄势待发。乍然听到这话,她险些没能停下手里的攻势。 注入灵力的绸缎硬如磐石,冲着钟离渊的胸膛袭去。虞芝没有拽住它的想法,毕竟对于元婴期的钟离渊而言,只需一个侧身便能避开。 但她没料到的是,这已被她卸了五成力的一击竟然落在了钟离渊的身上,震得他一口血吐出。 感到不对,虞芝眼睑抬起,将回到自己身边的柔软绸缎拉直,撤了注入其中的灵力,变回先前那截毫无杀气的腕间带,覆在腕骨之上。 他不是不想躲,他是——躲不开。 周身分明是堪比元婴期的灵力浓郁程度,但被她击中的身体却是空空荡荡,简直比她方才在石室之间杀了的那两个人修也相差无几了。 这是吸取他人修为的反噬? 她看了看钟离雅,琢磨要不要在她身上也打上一下,看看这两人的体内究竟是否一样奇怪。但见到钟离渊紧紧追着她的眼神,里面对钟离雅几乎能溢出来的保护与担心,她还是抛下了这个念头。 总算这小姑娘在初见之时,对自己也不算太糟。 这对兄妹藏的秘密不少,虞芝感到自己仿佛一个不断挖掘的旅人,在一点一点地找出那些异样之处。而挖到最后,这条明暗相交的路,将会通向她所要去的地方。 她垂手,衣袖滑落,挡住腕骨。 明媚的笑出现在她的脸上:“看来,钟离公子是不得不与我聊上几句了。” 第47章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四人又回到了百尺楼的顶层。 只是与上次不同的是, 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虞芝手中。 她靠窗坐着,甚至不用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对兄妹, 就能让他俩肉眼可见地沉不住气起来。 “二位不远万里前来云洲,究竟所为何事?”钟离渊率先开口问道。 显然, 虞芝两人先前所说的误入传送阵一事, 并不被他相信。 虞芝不与他绕圈子, 即便传送阵一事乃是事实,她对于白费口舌的解释也无甚兴趣。 她的脸上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目光已然落在了对方从未松开过的、攥着拳的右手之上:“说来奇怪, 云洲无夜有星。不知我可有机会,赏上一赏?” 钟离雅已然喊叫起来:“好啊,你们果然是冲着神石来的!” 她就知晓,外族人岂会有好人,一个两个都是觊觎他们的神石。 听到她口中的“神石”,虞芝知晓,这指的亦是天上星。 在钟离雅愤愤不平的目光之下,钟离渊摊开右手,将掌心那块幼童拳头大小, 鸡心形状的石头展露在众人眼前。 因为与谢朝兮靠得太近,这血红色的石头仍在他手中嗡鸣, 一点点向着前者的方向挪动。 只是一瞬间,钟离渊又合上了掌心, 将之包裹起来, 说道:“虞姑娘,想必你已然知晓,神石对我族是何用处。” 虞芝不急着抢夺:“你们吸不了天地灵气, 只能借着天上星去攫取人修的灵力修为,再转到自己体内,用之突破。” “不错。”钟离渊颔首,“神石纵然乃是我族中圣宝,但若我们能如以前那般,不借助人修修炼,此物也是无用。” 他抿了抿唇,又看了眼坐在虞芝身边的谢朝兮,最终还是将天凰一族十数年前的突变说了出来,甚至将先祖的过错剖析在二人面前。 说起这事,他面露灰败。见状,钟离雅从身侧伸过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试图给予他一些力量。 虞芝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想做一场交易。 天上星虽然珍贵,但对天凰族用处不大,若是她能将施加在天凰族身上的天谴除了,这石头钟离渊便愿意拱手奉上。可若是她没有法子,想来便只能打个你死我活了。 她瞧出来钟离渊外厉内荏,真打起来也不一定会输。只是毕竟此时她身处云洲,外面到处都是天凰族人,待一声令下,兴许就要攻过来。 何况…… 她甚至不知晓应当如何离开。 “谢朝兮。”她突然开口道。 被喊的人看向她,黑眸中带了询问,不知要自己做什么。 是要动手强抢了么? 虞芝没等他动手,继续道:“听钟离公子所言,若是换了你,如何才会原谅他们?” 乍然被问起,谢朝兮思索片刻:“若果真如此,一切过错乃是前族长犯下,不知为何令无辜的族人承担。” 他心中不解,便说了出来,却见到虞芝神色有些不对,似是对这样的答复出乎预料。 虞芝无法形容此时的感受。 在她眼中,天凰族如今受到的惩罚是源于当初还是天道的谢朝兮,可这人方才却并不赞同自己曾经的举措,令她此刻有些恍惚。 难道说,曾经的天道并不如谢朝兮之前那般良善,反倒是一个会因为某个人、某件事而祸及宗族的存在? 虞芝干脆将这些东西抛在脑后,继续问道:“事已至此,他们如何做才能逃脱这样的惩罚。” 谢朝兮的眼睑垂下,说出了一直令他心存疑问之事:“钟离公子,敢问其余族人为何无碍?” 石室门前,钟离雅曾不慎说漏嘴,却被钟离渊制止。但此时这个问题从谢朝兮口中说出,钟离渊感到自己无法拒绝,甚至只想将心中一切苦痛都倾诉给这人,恳请他帮帮妹妹,救救族人。 面对虞芝之时,他尚能维持一族之长的气度,可直接与谢朝兮交谈,他只觉得多年来承受的一切都再难以忍受,他想要得到帮助,得到救赎。 最重要的是,不知为何,他坚定地相信,谢朝兮能够做到。 “请随我来。”钟离渊定定地望着他,看了许久,感到手心都因太过用力而被神石硌得生疼的时候,他才终于起身,朝外走去。 这百尺楼确有百尺。 方才只是在顶层的窗边,虞芝便能将大片景象收入眼中。 此刻跟着钟离渊又上了一层,她才知晓,这楼顶上竟还有玄机。 一座被雕磨成凤凰模样的硕大透明琉璃制品稳当地摆在这儿,光从四面八方被它吸入,折出五颜六色的缤纷光泽,令人眼花缭乱。 此地并无丝毫遮掩,甚至连倚靠的栏杆都无,像是一座平地而起的高山,他们正站在顶峰。 猛烈的风呼啸着吹来,凤凰的羽翼竟然还会随之颤动,如同在腾飞,又如同在坠落。 “我的族人们并不知晓天谴之事。”钟离渊迎着猎猎狂风,衣袍翻飞,竟有遗世独立之感。 他道:“他们不似我与阿雅,血脉之力并不算浓,修炼时所遇到的阻碍亦不算多。那日云洲红光漫天,族人都担心出事了,极为不安。先祖以一人之力,将修为散尽,注入了这神石之中,驱散天际红霞,降下一片甘霖。” 天上星被他取出,缓缓放进这琉璃凤凰的胸腹之中。 虞芝这会才注意到这凤凰竟然有个缺口,恰好与天上星的形状一致,将之嵌入其中,紧紧卡住,如同给凤凰安上了一颗心,契合得仿若就是它自己生出来的。 难怪这石头是红色的。 她忽然想到。 毕竟在钟离雅的多次强调之后,她亦是记住了天凰族对红色究竟有多么厌恶与反感,可作为他们族中圣物的神石却鲜红如血,难免有几分荒谬。 但这既然是凤凰之心,说来倒是合理起来。 她放目远眺,下边的天凰族人仍是那副活在桃花源的模样,即便听不分明,也知晓是和睦友善的交谈。 是丝毫不知晓族中灾难的族人啊。 没有痛苦、没有疯狂,只有平和与喜悦。 被放入天上星的凤凰通身泛起红色,一波波的灵气自它体内荡漾开来,注入周围的空气之中,一点点补充着云洲的灵气。 虞芝试着引气入体,发现这灵气与普通的有所不同,似是能直接融入气海,像自己已经炼化过的一半服帖,可以直接取用修炼。 意识到这一点,她抬眸看向钟离渊,只听后者说道:“先祖留下神石,传至我的手中。我发现,只要将灵力注入神石,借由此处散去,族人们便能继续吸纳周身的灵力修炼,与往常一般。” “这灵气并不一样,莫非没有人发现?”她问道。 钟离渊愣了愣,想了片刻:“并无不同。我天凰一族修炼,灵气皆如涓流涌入。” 言下之意,是人修修炼艰难,才会有如此感觉;而他们族人修炼向来都轻易,因此并不会被发觉这灵气乃是炼化后的。 虞芝已然明白:“你们先祖哪怕修为高深,供给这些族人,灵气也迟早消耗殆尽。你体内的灵力,怕是都注入此处了。” 所以他瞧着修为不低,内力却空空如也。 钟离渊笑了笑,芝兰玉树一般,超尘脱俗,像是位住在白玉京的仙人。他说:“等到我灵力不支之时,我便会将神石交予阿雅,她将代替我,为族人找到一线天光。” “哥哥!”钟离雅泪眼婆娑,“我不要,你不能死。” 先祖在他们眼前化作湮尘的场景还会不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想到自己哥哥也会有这样一天,她心如刀绞,鼻尖酸涩,滚烫的泪水难以抑制地涌出眼眶。 钟离渊轻轻揽住她,像是回到了幼时,妹妹学不会飞,摔在地上哭的那一瞬间。他柔着声音,慢慢哄道:“阿雅,天凰族需要延续,即便我不在了,我也会永远陪着你。” 钟离雅的脸埋在他的胸膛,拼命摇头:“我不,哥哥要是不在了,我也不管族人的死活,我随你一起死!” “钟离雅!”钟离渊严肃起来,喊了遍她的名字,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是他未说出口的那些话,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 “倒也没到这一步。”虞芝打断他们仿若生离死别的场面,将天上星取出来,仔细打量着它的模样。 将之记住之后,她把石头直接扔进谢朝兮怀中,取出一枚灵石,手中已多了一银柄紫纹小刀。 紫光闪烁,碎屑自她指间落下,那枚灵石在她的指尖逐渐变成了鸡心模样,连细小的纹路都复刻出来,与那天上星一模一样。 她将两块石头放在手中比了比,确定并无区别后,便再动起手来,将那块灵石的内里掏空,雕成鸡心形状的容器。 将这雕好的灵石塞进那凤凰胸腹之中,分毫不差,她点点头:“就这个了。” 钟离兄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在她将天上星抛给谢朝兮的那一瞬,钟离雅差点要伸手去夺,却被钟离渊按住,让她静心,先看一看。 见虞芝似是已然做完,钟离雅脸上的泪痕都干涸,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这灵石中的灵气我们也没法吸收,没用的。” 他们早已试过,除了人类修士体内的灵力,不论是灵石中,甚至灵脉中,那些灵气对于他们来说都如同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着,无论如何也无法吸入体内,更不用提修炼了。 “谁说我要用这灵石里头的灵气。”虞芝挑眉,被钟离雅的话逗得发笑。 她右手的小刀还未收起,“唰”的一声,朝着谢朝兮的指尖飞去,再回到手中之后,后者的右手上已然多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后者怔住,双目微睁,见虞芝伸手,将他受伤的手指握住,流出的鲜血一滴滴落入了那鸡心形状的容器之中,将透明的外壳染成了夺目的红。 盛了满满一块灵石的血,虞芝又取出块灵石,切了薄薄一层下来,将鲜血封存在里面。 灵石轻巧,又不过孩子拳头大小,能装多少血。等到虞芝弄完一切,谢朝兮手上的伤口都不再淌血了。 虞芝将这块装了谢朝兮的血的灵石重新放进凤凰心口,归还予它一颗鲜红跳动的心。 他的血非同寻常,连她体内的噬灵丝都是靠之压制,兴许对天凰族亦能有所帮助。 何况这事本就是天道做的,今日由他结束,也算全了因果。 谢朝兮在一旁看着,左手还捏着那颗天上星。 他的脸上是茫然不解。 所有人都被那发出红光的凤凰吸引注意,但他却将目光落在了自己指尖的伤痕之上。 这伤口不算深,亦没有多疼。 可他的心口为何会有滞闷之感,如同将他整个人捂住,呼吸不畅,难受不已。 ——有股濒死的错觉。 第48章 让他心口发涩。 灵石被放进凤凰的胸腹之中, 红色的光笼罩在四人身上,浓郁的灵气从中扩散开,虞芝感到自己的经络都舒展开来, 疯狂地攫取着自这凤凰琉璃雕而来的灵气,将之融入气海。 但钟离渊却皱起眉头:“不行。” 分明空中的灵气充裕, 然而他仍无法引气入体。 只是这感觉与之前到底有所不同, 他看着那颗灵石, 知晓这法子大抵是有用的。 可究竟缺了什么呢? 放进神石之后,这空中的灵气便能被天凰族融进体内。但最早的神石也不能做到这般,是在先祖散尽修为, 将自己的元神投进神石之中后,才有了变化。 莫非…… 他眼神清明,抬起头,看了身边的钟离雅一眼。 “阿雅,哥哥只能陪你到这儿了。今后我们这些族人,便都交给你了。” 他说得轻巧,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感情被包裹其中,反倒像是要出一趟远门,在与家人做着简单的道别。 可钟离雅意识到不对。 纵然她并没有钟离渊那般机敏, 尚未想到这块灵石无法起效的原因,但仅仅凭着钟离渊这话, 她也能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不被她所期盼的事情要发生了。 她不安地捏住钟离渊的衣袖, 柔软的布料在她掌心揪成一团, 皱皱巴巴的。 “哥哥……” 望着眼前还没长大的妹妹,钟离渊神色动容,将她抱在怀中, 轻轻抚着她脑后的长发:“阿雅,终于知晓了拯救族人的法子,是好事啊,怎这般伤心。” 胸襟的衣裳都被泪水濡湿,钟离渊却只是拍了拍她的后背,便将她推开。 钟离渊的手触向那块被安在凤凰心口的灵石。 他那双眼眸之中看不见波澜,只余一片平静,是安心,甚至透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欣喜。 静静地看了一会那颗灵石后,他转向虞芝:“虞姑娘,你已知晓了吧,这灵石还差点什么。” 神石只能将他人的灵力转为灵气,散在空中;而这颗贮满谢朝兮鲜血的灵石,却能源源不断地汲取外界的灵气,再将之重新注入空中。 所差的那一步,便是天凰族族长的修为、血肉、性命。 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 钟离渊心中竟然有股解脱之感,是他们一族终于能从这灾厄之中逃出的轻松,是妹妹与其他族人终于能够自在地修炼的庆幸。 他望着百尺之下安居乐业的族人,想象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口中的祝贺,心中的愉悦,便有一股满足之感充盈体内,让他愿意为之献出一切。 “对那些人修,我毫无悔恨之心。”他对虞芝二人说道。 谢朝兮面露不忍,他此刻亦意识到钟离渊的想法,但猝不及防听到他提起之前那些惨死在石室之中的人修,满手鲜血的粘腻感似是又浮现在身上,令他心生怒意。 “你们因前族长之过错而被惩戒,何其无辜。然为了修炼,你们将那些人修关在石室,令其生不如死,他们又同样无辜?!” 钟离渊对着谢朝兮总有几分难以抗拒的恭敬,但或许是他已然接受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终于能毫无畏惧地与他说上几句真心话。 “谢公子,我们是天凰族,你们是人族。你们人修食用灵植修炼之时,莫非也会同情那死去的灵植?” 在他们眼中,人族就好比灵植,又何来不忍。 也只是因为有个谢朝兮,他才始终未对这两人下手,给了他不应当的错觉。 他注视着脸色未变的虞芝。他知晓,这人心中与他所想别无二致,甚至在她眼里,别说天凰族,哪怕是人族,她也能眼都不眨地将之手刃。 谢朝兮听了他的话,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辩驳。 好半天,他才想出一句:“灵植与人自然是不同的。” 钟离渊不继续与他争,他取下腰间一块羽毛状的玉饰,递到钟离雅手中,握着她的手将东西收下,一句话也没说。 那双洞悉世事的眸子闭上,自出现在这个世间的一切在他脑海之中闪过,从阿雅学挥动翅膀的时候,到先祖离开他们的时候,再到他不得不当上这个族长,承担起天凰一族的振兴延续的时候…… 但好在,一切都将结束了。 他的躯体渐渐变了。 四肢处有莹亮的白色光晕绽开,将他整个人逐渐包裹其中,变成一个茧的模样,接着缓缓升入空中。 一双洁白的羽翼在头顶出现。 接着是长长的尾羽,尖锐的喙部,明亮的眼睛。 雪白的凤凰出现在他们眼前,张开的双翼几乎要将整座楼包裹起来。 它是白色的,天也是白的。 若是离得远些,的确是看不清楚。 底下的族人还在过着日复一日的平凡日子。像是古往今来的天凰族人一般,不醉心修炼,不醉心磨砺,而是顺其自然地、简单幸福地活着。 没有结丹、成婴的紧迫感在他们身后追赶,他们甚至没见过黑夜,只见过光。 族长在百尺楼上化作原形,可除了站在这儿的三人,没有任何人发现了这一幕。 它张开口,似是想要遵循本能,发出一声鸣叫,却又忍住了,安静地迎接着死亡。 原来天凰族的原身是这模样。 虞芝想。 连化成的湮尘都是纯白的,洋洋洒洒,像落了一场雪。 耳边传来钟离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的目光却仍停留在半空中,仿佛那已然消失的凤凰仍在那儿,轮廓可见。 只是一阵风吹过,便散了。 虞芝捡起一片落在地上的一片洁白羽毛,轻轻吹了吹,没有散落的丝絮飞舞。 她走到哭得不能自已,伏跪在地的钟离雅身边,微微弯下腰,将这片羽毛放进她的手中。 一起的还有一片九转仙莲的花瓣。 钟离雅哭得看不清东西,红肿的双眼看向手中的两片柔软,张口试了许久,嘶哑的喉咙才能发声:“这是……什么?” “听闻凤凰能浴火重生,天凰族自当如是。”她脸上没有笑容,音调也没有挑衅与张扬的不羁,平和得让钟离雅伤心到崩溃的情绪一点点平复下来。 她继续道:“你要不要试着,将它们烧上一烧?” 九转仙莲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只是并没有钟离渊的尸身,也没有他的残骨,就依靠一片羽毛,究竟有没有用,她也不知晓。 钟离雅呆滞地望了望她,揪心的痛苦被逐渐缓解。她将这两件东西在手中握紧,用力点了点头:“好。” 虞芝这时才走到谢朝兮的身边,见他面无表情地垂着头,问道:“谢朝兮?” “你方才……”为何那般果断地取了我的血。 谢朝兮抿了抿泛白的唇,终是没有问出来。 能帮到天凰族,他自然是愿意的,何况几滴血罢了,不足为道。 他想起,在秘境之中,他的手腕割得鲜血淋漓,给虞芝绘出了一株藤蔓。那时的他尚未觉得疼痛。 但今日,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细小伤口,却让他心口发涩,感到几分委屈。 她好像,从没有在意过自己。 这个事实他分明早已知晓,却不知为何,再确认的时候,竟有这般难受。 “这是怎么了?”虞芝捧过他的手,在受伤的指尖落下一吻,“莫不是生我气了?” 谢朝兮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一瞬,感到那柔软的触感,他摇了摇头:“没有。” 接着,他递过左手中的天上星,冲着虞芝笑起来:“拿到了。” 清风拂过,吹起黑发雪袍,将他的眉目衬得俊秀。 身后的光明亮,偶有仍飘在空中的白色湮尘落在他的发梢之上,皎皎如月。 虞芝面色柔和,竟不自觉地晃了晃神。 钟离雅毕竟是钟离渊亲自带大,并不如表现得那般不懂事。她收拾好情绪,感受到空中的那层灵气屏障已然消失,强行将心头酸涩与眼眶泪水压下,对虞芝二人说道:“你们帮了我们,天上星是你们的了。” 虞芝毫不客气地点点头,对着藏起了心中悲痛的钟离雅道:“即便未成,它也已然是我的了。” 她只是想了个法子,若是钟离渊死了还是不行,那她也不会收拾这烂摊子了。 只能说恰好有效罢了。 钟离雅不与虞芝置气。她现在太乱,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做不相干的事情。 她转身而下:“既然如此,我带你们去传送阵。” 她知晓,虞芝来云洲是为了天上星,此时灵宝到手,她便送二人离开。这也是哥哥所交代她的。 虞芝拿到了东西,此刻心情大好,见谢朝兮闷闷不乐的样子还出言哄了几句:“你是因为钟离渊难受?他作恶多端,今日身死,权当是对那些人修谢罪,别不高兴了。” 今日只发生这么些事,依着谢朝兮那善良的性子,能让他如此的自然只有钟离渊之死了。纵然她心中并不觉得钟离渊的死有何值得伤怀,也不认为他该向手下的那些人修亡魂赔罪,但说出这些话哄哄人,她也不觉得有何为难。 总之不费真心。 谢朝兮看着她满脸认真,只低声说好。 但他明白,自己并非在想钟离渊的死。 他早已没有多的心思去关心旁的人,旁的事。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满心满眼,都只有虞芝一个人了。 钟离雅带着他们,一路走过繁华的街市,幽深的密林,直到一处灰败的小院。 她没让任何一名白甲兵跟上,甚至还朝着认识的族人问好,一点也没有露出异常。 推开一扇结了蛛网的木门,她说道:“就是这儿。” 虞芝亦来过此处,但她只是在外头看了两眼,并没见到传送阵法,便离开了。 没想到这传送阵竟然在屋子里面刻着,甚至覆满了杂草,显然是荒废许久的模样。 对钟离雅并没有太多的信任,她仔细看了看这阵法纹路,确定无误之后才带着谢朝兮一并踏进其中。 虞芝将大堆上品灵石放在阵眼处,等待着空间被撕开、扭曲。 看着眼神空洞的钟离雅,她想了想,扔了枚雕成凤凰的灵石到她怀里。 是她被关在云心城的时候,闲来无事弄出来的。 精致的小凤凰撞上钟离雅的腰,她反应极快地将之接在手中。 “这是?” “一点心意,算是钟离妹妹照顾我这些日子的谢礼。”虞芝朝钟离雅笑起来,像是她初到云洲之时一般,她在阵里,而钟离雅在阵外。 破败的屋子之中,她容色艳丽,灼灼逼人。 钟离雅想,也许云洲不该禁红衣。 虞芝站在谢朝兮的身侧,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钟离妹妹,凤凰浴火,涅槃重生,莫要伤怀了。” 脚下的纹路一寸寸亮起,周围灵气与空间疯狂卷动。就在他们就要离开云洲之时,虞芝见到,钟离雅的手心上浮着一团红焰。 火光之中,隐有凤凰翱翔。 第49章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长青谷内, 百花齐放。 繁杂的色彩冲击着每一个路过游子的目光,缤纷得仿佛沾着毒性,下一瞬便会有扭动着身躯的毒蛇与爬虫自湿润的泥土与花瓣之中出现, 狠狠咬上自己的脚踝,将他变做这满园春色的养料, 死亡、腐烂、融化。 虞芝正在山谷内的一间木屋之中打坐修炼。 许是云洲特殊的灵气存在, 她只觉得经络气海充盈, 但并无进阶之感。可甫一离开云洲,被传送阵送至不知何处的地方,她便感到自己体内的灵力再也抑制不住, 气海内的金丹旋转的速度更是快到令她腹部绞痛,不得不随便找了一处地方,开始结婴。 谢朝兮与她同样,但他并不需要经历这一切,而是体内的灵力自发地多了起来,修为一层层往上攀,一直到了元婴初期的灵力浓郁程度才停下。 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炷香的事。只是等到他体内的灵力稳定下来,虞芝仍未从内视修炼的状态之中离开。 看到她双目紧闭, 脸颊发白,谢朝兮心中不免升起几分担忧。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从他们到这里的那一天,虞芝只交代了一句话, 又将自己的储物镯子递给他, 便开始修炼结婴。但直到今日,竟仍是没有一点动静。 堆成山的上品灵石在她的周围摆了一圈,此刻已经被吸尽其中灵气, 变做了无用的废石。谢朝兮甚至将云根之水、九转仙莲,和天上星一并放在了虞芝身边,哪怕她并不服用、炼化,只是让这些灵宝提供充足的灵气,也对她进阶有益。 谢朝兮弯腰,将耗尽灵气的灵石收起,又换了一批新的摆出来,维持着浓郁的灵气。 他甚至无法确定这儿是哪里,只是方圆十里都无人烟,就连这个木屋都是荒废破败的,他连着五个除尘诀下去才勉强能住。 何况虞芝此刻并无自保之力,若是当真进了闹市,实在更是危险。 不得已,他们便留在了这里。只是本就不是安排好了的地方,自然不适合进阶,单单灵气就是一大难题。 好在有这三件灵宝与足量的灵石,才能让虞芝安稳地修炼。 谢朝兮抬头,看向虞芝。 只是一眼,他方才那担忧的情绪忽然像是被抚平,连尾巴也抓不着了。 换了平日,他没有这么多机会可以一直看着她。她极为敏锐,哪怕他的目光只是多在她身上留了一息,都会被回视,接着问他怎么了。 她的语气偶尔是甜腻的,有时是冰冷的,多数时候会冷眼看他,一言不发。 只是有的时候,谢朝兮想。 有时他仅仅是想看她罢了。 想记住她眉眼都笑起来的模样,记住她骄傲而自信的模样,记住她目光中都是爱意的模样。 单单是看着她,他的心就仿佛被填满,满得要溢出来。 天暗下来,木屋里的光变得薄弱,只有数颗明珠点缀。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若是能长长久久地在这儿待下去,也不是一件坏事。 夜里的寒风自敞开的木门吹进来,他走过去轻轻合上,担心吹凉了里头的人。 暗色笼罩,白日里鲜妍的花朵如同笼上了一层轻柔的纱,模糊不清,隐隐约约散发着或清甜或浓烈的花香。 没有耽误太久,他收回目光,贴了张保护的符箓在门上,免得夜里有不长眼的虫蛇鸟兽冲撞过来。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有光打在他的身上。 这光透过窗棂、穿过纸窗,驱逐了满室的黑暗,将明珠的微弱光华压下,挤满了这件不算宽敞的木屋。 他顾不得这些异象,甚至没想往外边多看一眼,而是径直冲到了虞芝身边,看她的情状。 虞芝仍如入定一般在那盘腿坐着,但原本散在身侧的发丝被翻涌起来的灵气吹得飞舞,沐浴在方才照进来的日光之中,似是振翅欲飞。 三件灵宝更是悬在空中,有成束的灵气自其中连上虞芝的身躯,被她吸入气海。 金丹在疯狂的旋转之中膨胀变大,有裂痕出现在表面,紧接着愈发大且深,几乎将整颗金丹剖开,碎成数片。 紧接着,有一个极为小巧的白胖婴儿从金丹之内而出,藕节般的手臂挥动,散落气海四方的金丹碎片便被一块块放入口内,将她的身体变得更加白净可爱,隐隐泛着白光。 她的眼睫轻轻颤动,如同刚来到这世间,始终睁不开双眸,只能不断吸取着身边的灵气,喂养自己,不断增添力量。 木屋愈来愈亮,长青谷内恍如白昼。 在温煦的日光之下,一片又一片的花朵接连盛开,从春至冬,从鸢尾到腊梅,倏忽之间,如坠花海。 虞芝是与气海内的婴孩同时睁开眼眸的,她舒了口气,令气海平静下来。 初初进阶,她的眸子里溢满光彩,盛着潋滟水光,朝着身边人看去。 看到谢朝兮,她打量了会四周,确定是自己进阶前的地方,问道:“多久了?” 谢朝兮迎上去:“月余。” 答完,他关心道:“芝芝,身子可有不适?” 虞芝起身,没有答话,而是走到了窗边。 远处仍是一片灰蒙蒙的,这儿就好像倾泻下来一道日光,照亮整座山谷。 天际被烧破的那个缺口一点点变小,将投下来的明亮收回,让满目的花草沉睡。 又是这样,虞芝余光扫向身后的谢朝兮。 她上回结丹之时,便没有渡雷劫,今日成婴,竟连一片阴云都无。 这是好事,毕竟这儿人生地不熟,除了谢朝兮之外,连个护法的人都没有。若是当真雷劫九道劈落,定然有无数修士赶来此地,难免不会遇到结仇之人,打断自己的进阶。 难道说,只是将谢朝兮带在身边,就能避开雷劫。 腰际的藤蔓一阵阵发热,浅浅的金光亮起,一点点融进虞芝体内的灵气,给元婴之上镀了层夺目的色泽。 她伸手按住那寸肌肤,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温度——灼而不烫,暖而不烧。 虞芝垂下眉眼,轻声道:“出去。” 谢朝兮欲说的话被堵在口中,抿了抿唇,道:“你好好歇息。” 说完,转身退出了屋子。 门边是一丛探出头来的内红蔷蘼,草蔓柔蘼,依墙而生。纯白的花瓣包裹着艳红色的花心,在晚风的吹拂下颤颤巍巍,朝着他垂首。 这花美则美矣,却柔弱了些。 她从不会低头。 屋内,虞芝将身上的衣裙褪去,指尖摩挲着腰际的肌肤。 总觉得这藤蔓更艳丽了几分。 她皱着眉头将身上那袭白裙换成红衫,系带本该垂落腰后,但她有些生疏,柔软的绸缎不断从她的指尖滑落,甚至不知怎么的,绕成了一个球状的结。 “谢朝兮。” 门外的男子立刻应声:“我在。” “过来。” 谢朝兮推门进去,发现她正背对自己,衣裙后的系带乱作一团,显示出方才它的主人究竟有多烦躁。 原来她让自己出去,是为了换身衣裳。 意识到这一点,谢朝兮感觉方才惴惴不安的心忽然落地。 她不是厌恶自己。 这么想着,他紧绷着的脸都放松下来,唇角不自觉地带上笑意,骨节分明的十指细致地将那个乱糟糟的结解开,重新为她在身后系好。 盈盈的腰身被手下的系带勾勒出来,是契合掌心的弧度。 在这轻柔的衣料之下,盖住的是他亲手绘出的花。 虞芝捏住他的手腕,阻住他的动作,转身看他。 明珠的柔光之下,将他脸上那股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叠加着的懵懂与内敛显露在虞芝眼前。是一张不谙世事的脸,眼底却因为她的反复而沾染上繁杂纷乱的情绪。 ——不安、焦灼、期待、爱意。 这么多感情,出现在他的眼中,但瞳孔中映着的那个女子却满脸无辜,恍若未觉,静静地看着他在拉扯挣扎中深陷泥潭。 而她站在不远处,欣赏、微笑、击掌。 虞芝伸手抚上他的脸,在明珠的光辉之下半明半灭。他似是从阴影之中而来的正道修士,又像是只差一步便要沦陷深渊的无知愚者。 许是进阶后的灵力太过充盈,令她的躯体不愿再压抑,不愿再承受。于是她现在只想将之发泄出来,借着这洗涤周身的灵力去放纵。 她轻轻笑起来,像是一现的昙花,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在养花人的耐心等待之下,露出了短暂的美景。 不论是谁,都是舍不得眨眼的,更舍不得遗忘。 虞芝带着他的手指游移,最终放在身后垂落的缎带之上。指尖稍稍用力,那才被系好不久的结扣便在谢朝兮的手中散开,层层叠叠的堆在地上。 长长的系带将衣襟弄松,如雪的肌肤莹莹,是令人想要触碰的白玉。 在他略微愣怔的表情之中,虞芝倾身而上,一个柔软湿润的吻落在了他的唇边,接着是眼睫扫过面颊的触感,酥酥、麻麻,甚至引起几分痒意。 精致的眉眼猝然出现在他面前,谢朝兮感到呼吸一滞,除了接受,再想不到第二条路可走。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抱住对方,压下的唇也不再受制于人。 身边那颗圆润的明珠被挥落在地,于两人脚边弹动几下,滚至角落。 屋内骤然暗下来,只余交缠的气息,紧贴的温热。 暴雨忽至,屋外狂风怒号,雨水在瞬间倾倒下来,豆大的雨珠落在木屋顶上,击打声、碰撞声不绝于耳。 失了控制的呼吸声被响亮连绵的雨声掩盖,关在这木屋里,锁在两人之间。 漫山遍野的娇嫩花朵被雨水打得凌乱,花瓣破碎脱落,被雨珠砸进泥里,香甜的花汁溢出,自外边透进屋里。 芬芳的花香与诱人的美人香飘至一处,满室馨香。 胭脂色的衣裙与雾一般的白混在一起,如同拧成了细绳,彼此穿过,又展开。 分明是两个人的衣衫,却恍若经过光与暗的交汇裁剪,缝缝补补,又成了一身崭新的衣袍。 断断续续的布料堆在其上,掺进更多的色彩,点缀着这身衣裳。 那鲜红色的藤蔓似是浸透了磅礴的大雨,变得湿润,有水珠沿着流畅的弧度滑落,又淌进看不见的地方。 枝干上的粉色花朵如同在画卷之上缓缓绽放,一瓣一瓣朝外倾斜,汲取着日光的温暖,雨水的滋润,直到盛开,泛着粉、带着红。 虞芝的手轻轻勾住谢朝兮的脖颈,他们的面容靠得极近,发丝纠缠在一处,黑发盖住床榻,就连唇齿之间的气息都在瞬间交换。 她稍一用力,唇瓣便碰在一起。她一寸寸研磨、啃咬着对方柔软的唇,接着在转瞬间被侵入,被掠去呼吸。 所有的注意都被那双眼睛夺去,她不愿错过其中的任何一样情绪,她要捕捉每一丝每一毫的改变,清澈或透亮,晦暗或迷离。 她要得到全部。 暴雨停了片刻,又轰然而至。 山谷没有人烟,只有这间承受着风吹雨打的小木屋,像是倾盆雨幕之中的一方小舟,载着两个不知方向的迷途人,带着他们与世隔绝,带着他们共赴极乐。 虞芝将唇移开,贴在他的颈侧,像蛇一般吐着信,却是温热的。 “还不够呢。” 淬了毒的句子落在谢朝兮的耳边。 他口中喊着对方的名字,一声声,亲昵而温柔。分明离得这般近,他却莫名感到,她更远了些。 于是他只能更加用力,将她抱得再紧一些。 腰侧的藤蔓更烫了。 也许是她体内的灵力涌动,也许是对方手心的温度,虞芝并不需要知晓答案。 她仍望着那双眼,隐忍、克制、爱慕、情愫…… 已经足够丰富。 却还少了一味——疯狂。 第50章 是个小没良心的。 木屋顶, 有几只色泽驳杂的鸟停留,发出清脆的鸣叫,唤醒屋内沉睡的人。 一截雪白的手臂自柔软的褥子间伸出来, 上面落了点点红梅,衬得肤色更白了三分。 虞芝醒过来, 见到谢朝兮身着一身里衣, 坐在床榻边缘,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烫伤。 她忍不住伸手按住他的眼睛,阻隔开这样炙热的视线, 却被紧张的男子接住了手臂,将她又塞进柔软的被褥之中裹好。 “你做什么?”她语气不善,不喜自己的意图被打断。 见惯了她发怒的模样,谢朝兮一点也不慌乱,动作不紧不慢,掖好被褥,满目柔情地看向她,耳垂还有几抹微红:“昨日……我太孟浪了,你多歇息一会。” 虞芝被他这话说得发笑, 直接坐起身来,不顾顺着肩膀滑落的薄被, 左手插进对方的发间,将他的脸带到面前。 然后重重地咬了一口那有些发肿的唇瓣。 直到口中出现了铁锈味, 虞芝才松开, 接着说道:“我没有不适,也不必歇息。” 听了她的话,谢朝兮一声声应了。他不在意自己被啃咬得出血的唇角, 反而仍眸中含笑,主动亲了亲她,又唤了声她的名字:“芝芝。” 怎么忽然这么粘人。 分明前些时候,她只是凑得近些,这人就像被踩着尾巴一般往外逃。 虞芝张开口,却还没等说出话来,就被眼前人堵住。 谢朝兮的脸埋在她的颈间,声音有些闷,却听得分明。 他说:“芝芝,我好喜欢你。” 虞芝看着他身后空荡的屋子,地面上还有散落凌乱的衣衫。她的双眸微微眯起,唇角也随之勾了起来。右手落到谢朝兮的背上,轻轻压下来,身躯便贴得更近些,连怦怦跳动的心都像是响在耳边,将相触的肌肤震得染上一层粉色。 “那就——再多一点吧。” 到疯狂,到崩溃,到绝望。 好教她知晓。 当纯白的、干净的存在落入粘稠又充满恶意的黑中,他会洗净尘埃,还是——共沉沦。 - 长青谷不大,即便用走的也不需多久,况且他们还有飞行法宝能用。 坐在坠云舟上,花了不到半日功夫,虞芝便选了个瞧着最繁华的城落了地。 瞧着眼前穿红戴绿、胳膊与腰肢都露在外头的女修,虞芝断言:“这是南洲。” 南洲,崇尚的只有四个字——逍遥自在。 是以他们进城之时连个看守城门的修士都没有,随意进出,随心所欲得完全符合这四字宗旨。 虞芝早些年四处跑,认识的人自然也不算少,但南洲,她唯一认识的那个人大抵还结了仇,是一身麻烦的那种。 只是眼前并未发生糟心事,她也不会花太多心思记挂,闻云歌的名字仅在脑海中飘过了一瞬,接着便抛之脑后了。 谢朝兮牵着她的手走在人流如织的街上。分明两人都是元婴期的修士,但他仍时刻关注着虞芝,时不时将她往怀中护,担心被急匆匆的路人撞到。 从离开那间木屋后,他便再没松开过自己的手。虞芝并不在意这点,也就随他去了。 但始终将她当作易碎的琉璃瓦片,令她有些无可奈何。 她本想喊住谢朝兮,没想到,竟真的有不长眼的人撞上来。 是一个身着墨绿色衣衫的男修,腰坠玉佩,衣冠楚楚,一张脸长得虽然比不上谢朝兮,但也还算俊美。 瞧着骨龄不过四十,却已是金丹后期,若非服药太多,倒是有几分天分的人。 只是周身那股子浮夸纨绔之气压都压不住,带得他的容貌都普通了几分。 他径直朝虞芝走来,拱手作揖,文质彬彬:“这位道友,在下寇楠,敢问道友芳名?” 这男子手中还有一柄折扇,方才说话之时合起,等待虞芝的答案之时又将之“唰”地一声展开,做出一副潇洒模样,看得虞芝发笑。 她眉眼挑起,琥珀色的眸子染上讥诮:“知道我的名字,你也配?” 那男修脾气不差,这样也不见动怒,仍是一张笑脸:“美人总是有几分脾气的,又娇又烈,较之我们南洲的芙蓉花也不遑多让。在下更想结识道友了。” 虞芝冷了脸色,正欲动手,却发现谢朝兮竟然先她一步,直接将这人击出数尺远。 男修猝不及防被一道灵力击中胸腹,竟连稳住身形都不能,整个人栽倒在了被路人们腾让出来的一方空地上。 他瞧着金丹修为,不过是看着厉害,内力都是靠着丹药提上来的修为,哪里扛得住这一击。 被打成这样,里子面子都丢了去,他仍要装模作样,半撑着地,边站起来边说道:“咳咳,美人身边总是缺不了人的,在下一时不查,才受了伤。这位道友有失风度啊。” 虞芝听到这话,看也不看他一眼,对谢朝兮温言软语:“要我说呀,这舌头还是割了的好。” 谢朝兮这一下看着狠厉,也只是修养一阵子的事。 还是有些心软。 “芝芝。”谢朝兮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紧,接着取出一粒丹药,飞一般地弹入那男修口中。 男修尚未说完的话被堵在喉间,他双手握住咽喉,使劲咳嗽,方才受击后涌上的鲜血被他吐在地上,但那丹药入口即溶,已然化开。 他再装不下去,加上听到方才虞芝说的话,一双眼睛失了从容之气,用力地瞪向两人,张口就要质问谢朝兮给他吃了什么。 但不论他如何发力,喉间却没有任何声音,就连嘶哑的喊声都无,他的嘴张着半天,发现自己再说不出话。 虞芝见他这可笑的模样,体贴地替他询问:“这是什么丹药?” “消声丸。”谢朝兮听她好奇,解释道,“割舌太过血腥,莫要脏了你的眼。今后他再说不出那些污言秽语了。” “你不会骗我吧?”虞芝挽住他的手,附在耳边说道,“他不会哑了几日,就又好了?像当初宗门里那些被我赶出去的外门弟子一般。” 像是担心情郎口出虚言,她不得不多问一遍,才能求个安心。 但谢朝兮却知晓,这修士能否再开口说话,她并不在意,她只是想要看到自己愿意为了她改变。 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喜欢她。 “不会。他不会再好了。” 谢朝兮重复一遍,斩钉截铁道。 消声丸听着普通,实则是将他的喉间的一切声音吞去,无药可医。除非将他咽喉砍下,再服用五行血凝丹,尚有机会。可若是碎了咽喉,他的性命也是悬于一线了。 “那我就放心啦。”虞芝笑起来,亲昵地靠着他的肩。 她的修为已是元婴,自然不能被那男修看透。但谢朝兮方才打中他时靠的是出其不意,并没花多少灵力,加上后来用的又是丹药,令这男修将他们当作没有实力,只是靠着歪门邪道的修士。 他说不出话,一腔怒意憋在心口,手上折扇边缘裹住灵气,变得锋利异常,在肌肤上划过便要当场见血。 折扇带着灵气被掷向前方,冲着谢朝兮的脖颈而去,在空中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杀气弥漫,这修士一点未留手,下的乃是杀招。 裹挟的风袭来,吹起两人垂落的长发。 谢朝兮抬手,捏住扇柄,耳际的发丝被切断,静静落地。 腾腾的杀气在他手中化作虚无,折扇上的灵力散去,纹路暗淡,在他手中合上。 他牵着虞芝的手,走到那修士身边,将折扇递过去。身上属于元婴期修士的灵力震开,让对方不要再起一点不好的心思。 虞芝接过折扇,手指松开,东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弹了一下,倒在修士的鞋边。 她垂下眼睑,与之擦身而过:“没意思。” 经过这一段,街边的人都绕过他们二人,不愿与他们起无谓的冲突。 谢朝兮拉着虞芝进了处茶馆,寻了小二打听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这么一问,他们才知晓,竟已离北洲白弋秘境过去六年之久。 “也不知晓阿清如何了。”谢朝兮为虞芝倒上杯茶水,忽然想起上回在茶楼时,身边还有个段清。 虞芝的指尖轻敲瓷盏,漫不经心道:“前些日子没见你提起她,这会倒是想着了。” 不说两人在云洲之时,便是惦记段清,他们也联系不上;只说前些日子,她进阶元婴,他哪还能有旁的心思。 谢朝兮有些冤枉,却不争辩,而是说道:“芝芝心中也是关心她的。” 虞芝取出一张传音符,的确欲要问问段清近日如何。 她那时将小姑娘托付给裴景,也不知几年过去,有没有长高些,修炼得如何了。 分明段清留下了一叠传音符,也没见联系她。 是个小没良心的。 也不知晓是和谁学的。 灵力自指尖而出,激活符箓上的纹路,虞芝正要开口,却被身后桌上两人的交谈声打断了动作。 那两人说起话来声音巨大,若是此时传音,怕是段清收到传音符也不知晓虞芝要对她说什么。 虞芝将符箓拍在桌上,冷着一张俏丽的脸回头,就要发难,却因两人所说的内容收了已在手心聚气的灵力。 “虹霓山庄的结契大典,吴道友你可要去?” “哪能不去?!我这辈子只怕也就这一回能进虹霓山庄看一眼,定然要去!” “唉,换了以前,我是做梦也想不到,闻庄主竟然也有浪子回头的一天,不知多少女修泪洒南洲啊!” “他那位道侣你可听闻过?听说是东洲一个小修士,天纵奇才,如今骨龄二十便已结丹了。” “这算什么?我可是听说闻庄主就连南洲至宝水中月都送出去了,只为讨佳人一笑。” “闻庄主真是个多情种啊!竟连水中月这种宝贝也舍得送人,难怪那女子年纪轻轻便已金丹。” 自打来了南洲,这还是虞芝头一回听到水中月的消息。听这话,水中月竟已落到了闻云歌的手上。 她敛了声息,仔细听着。 那两名修士仍是大大咧咧地说话,自觉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没有遮掩的意图。 “你还真信二十岁的小姑娘能结丹?传闻罢了!我还听说那女修乃是万剑宗弟子,修无情道的呢!” “无情道哪能与人结契,郭道友岂是与我说玩笑话,哈哈哈!” “是真是假我是不知晓,只是说万剑宗那裴景也与她有些关系,说得有鼻子有眼,连那女修名讳都传开了。” “名讳?她叫什么?” “似是……段——段清!” 那男子一拍脑门,想起来女修名讳,掷地有声。 符箓被风吹落在地,虞芝与谢朝兮对视一眼,确定了他们并未听岔。 闻云歌办结契大典,他的道侣,竟唤段清? 第51章 她说的话,有几句真,几…… 虹霓山庄一派喜庆。 穿过山庄门前的流水小溪, 虞芝报完名姓,自称是段清的旧友,便立刻有小厮迎上来, 带着他们往山庄里头走。 离她上回来这儿过了快十年,倒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这穿过的花海竟被系满了红色的绸带, 将满园春色变得热烈起来。 她随手勾起一条, 上面是浓墨写成的端正楷书, 行云流水,贝联珠贯。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注意到她脚步停顿, 那小厮满脸是笑,迫不及待道:“这满园的红绸都是我们庄主亲自系的,连字都是他亲手写的。庄主对段姑娘可是花了真心的啊!” 他正要带着虞芝二人去找段清,此刻为庄主美言几句,许是能进到段姑娘耳中,让她与庄主更加恩爱。 这么多的绸带,每条都写上词句,得花多少心思。 对于他们庄主来说,那可真是一颗心都扑到段姑娘身上了啊! 但那女修却嗤笑一声, 似是瞧不上庄主这番心意。 他眼见那绸带自女修指间滑落,又垂在花枝之上, 弃如敝履一般,脸色也有些不好。即便这人美如天仙, 又是段姑娘的友人, 也不能在虹霓山庄如此放肆。 他不满道:“二位这是何意?” 虞芝摩挲指间,是冰蚕丝的触感。闻云歌在享乐上确实有些造诣,连这被风吹日晒的地方都舍得用冰蚕丝染红, 给他写上这骗骗小姑娘的话。 “写这诗的人可没到白头就被抛弃,劳燕分飞了呢。” 她懒得再看旁的丝带上写了什么,一双眼带着轻微的嘲讽,看向那试图树立山庄威严的小厮,笑起来:“不带路了么?” 小厮一时呆住,尚未回神,腿已迈开,等他反应过来已然走至半路了。 “芝芝。”谢朝兮在身侧小声喊她。 “嗯?” “你对他笑得好开心。” 他语气有些闷,又不愿让前边的小厮听见,将声音压得低了些。 “谢朝兮。”虞芝眼睑抬起,看向这双亲吻过无数次的眼睛,口中那若有若无的爱意却难以寻觅,“我想对谁笑,就能对谁笑。别想管着我。” 她甩开对方的手,加快了步子,走进前边那间已然为她敞开门的屋子。 他们到山庄正门之时,甫一报上名,便有人去通知段清,后者得知虞芝二人来了,当时便要去门外迎接,还是被庄子里的侍女劝住,让待结契的女修在屋内等候。 虞芝前脚踏进屋子,段清便对身边跟着的侍女说道:“曼姐姐,你先去歇息吧。” 这侍女着一身浅缃色衣衫,比一身白衣的段清还要娇弱几分。她身段窈窕,低着头,只能看到一截雪白的后颈,走着莲步出了门。 六年未见,段清都从一个跟在身后喊“师姐”的小姑娘长大了,亭亭玉立,身形娉婷,冰肌雪肤,见了便感到几丝寒气。 “师姐。”她的眉眼长开,面容之间倒多了些冷意,就连出口的声音都似是溪溅碎石,如银瓶乍破,带着锐意。 谢朝兮后一步进来,她喊了声:“师兄。” 虞芝看着与自己身量已然相差无几的女子,眉眼柔和几分,拉着她坐下:“阿清,这些年可好?” 往日亲昵往她怀中蹭的女孩端坐在一旁,脸上的笑意微弱,看不分明。 她说:“都好。” 虞芝看出她想笑,但略微僵硬的唇角压住了扬起的弧度,只能勾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容。 她心中了然,出声问道:“你的无情道……练到了哪层?” “大道有情。”段清答道。 她脑后的长发束起,倾身之际,垂落身前,身上穿着的那袭百花穿蝶裙也压不住那股凝然的冷意。 谢朝兮关切道:“阿清,你既修无情道,又如何与闻庄主结契?” 他亦看过段清当年修炼的功法,却没有“有情”这一层,怕是在万剑宗学的。 只是……哪怕功法不同,道心也不该有异,段清如此行事,于道心可否有损,将来结婴渡劫又该如何? 提起闻云歌,段清眼中多了丝柔情,连冰冷的音色都带了几分暖意:“无碍的,若是过不去,我便碎丹转修,不再修无情道了。” “他给你水中月,为的就是让你碎丹重修?”虞芝的手落在桌面上,神情凝重,问她。 水中月确实能令修士提升境界,若是段清果真碎丹重修,借着这灵宝,她也能重新结丹。可此事说得轻巧,真做起来又该多痛苦。 但凡段清点一下头,虞芝都能拍案而起,将闻云歌的脑袋砍下。 段清听出虞芝语气之中的不满,连忙解释道:“不,云歌没有这么说过,是我自己、自己这么决定的。” 虞芝见她为闻云歌辩解的模样,心中发气:“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对待段清,她总觉得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这话说完,她自己也发现语气有些严厉了,不愿在她面前无凭无据说闻云歌的坏话,又转而问道:“你是何时跟着他来南洲的?裴景对你不好?” “五年前。”段清有些紧张,“那年秘境之后,师姐师兄都没回来,好多人都传你们已经死了。我不肯信,央求裴师兄再帮我开一次秘境,他却无能为力。” 说了一会,她冷静下来,手不自觉地握住了虞芝,像小时候一样。 “师姐,他们说你和师兄在秘境里杀害了万剑宗弟子,后来有人认出来我与你们一同到的北洲,他们……我在万剑宗里,每日都被人拿剑指着,想要为他们的师兄弟报仇。” 虞芝微愣,她没料到自己会给段清带来麻烦。 秘境里杀的人太多,她也记不清有没有对万剑宗的动过手。 她的脸颊因为怒意而泛起绯红,反握住段清的手:“裴景当初答应我的时候,应得那般好,就放任他门中弟子欺负你?” “不是。裴师兄照顾我,每回都呵斥那些弟子。可人多势众,哪怕裴师兄是万剑宗的少宗主,护着我也不是件容易事。我亦不愿再给他添乱,便想着去外边寻你们。”段清坚定了语气,有些激动,“我不信师姐你们已经死了,今日终于找到了!” 虞芝面上有几分动容,看向段清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怜爱。 谢朝兮见了,开口道:“离了万剑宗后,阿清你又是如何与闻庄主在一处的?” 段清目光躲闪,话语中也失了底气,低声道:“有一回,我独自在外,遇上万剑宗的弟子,他们都认识我,一哄而上。我势单力薄,难以以一敌众,身受重伤,最终是云歌救了我。” “阿清长大了,话都藏在心里。”虞芝笑笑,看不出信了没有,也不再追问往事,而是道,“他待你好么?” 万剑宗是否与她结仇,她记不得了。但最后抢了九转仙莲的那修士是虹霓山庄的,她可还没忘。闻云歌知晓此事么,他知道门下弟子命丧她手么,还是说那些弟子出事太快,才没能传回音讯。 可尹珝当时也在,她可不觉得这人会帮自己瞒住闻云歌。那闻云歌是否是真心爱慕段清,难道他当真不在乎九转仙莲了? “师姐。”段清唇瓣动了动,“他待我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虞芝见她手腕上还带着那银钏,上面镶嵌的红珠微暗,如蒙了尘般,“这手钏戴了几年,成色都旧了。等我们阿清结契大典,师姐再赠你件新的。” “戴了这么久,就不换了吧。”说着话,段清还是忍不住,撒起娇来。 手钏上的银环像是缠绕在她的手臂上一般,画出密密麻麻的纹路。虞芝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阿清,东西旧了,就该换。人若变了,也千万别留着。” 谢朝兮将她的手从段清那儿抽回来,扣在手中:“芝芝,我不会变的。” 他听出来虞芝是在借着手钏说闻云歌,却总觉得自己也被她一并说了,一时慌乱起来,连忙朝她保证。 虞芝正提醒着段清,被他这么一打断,也不便再强调一回。她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垂下的眼睫遮住眼底的情绪。 她平日里总是带着笑,不论是讥讽的还是虚假的,都让面容柔软娇嫩。 可此时唇角的弧度消去,眉眼间染上几分凉薄。 她头也不抬,说出的话却是对着谢朝兮:“可我会变。”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连段清都瞧出两人之间变了许多,她问道:“师姐,你与师兄……?” 谢朝兮将虞芝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站在虞芝身后,看着像是将人抱在怀中一般,用行动告诉段清答案。 他的心都似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提起,半悬在空中,担心会从虞芝口中听到否认的话语。 虞芝没有遮掩的打算,大方承认:“我们这些日子都在一起。” 段清想得更多,好奇道:“你们也要结契了吗?” 握住她的那只手明显抖了抖,紧张起来,一双眼睛望着虞芝,竟然显得可怜兮兮。 虞芝避开他的目光,否认道:“不会哦,就连阿清,师姐也舍不得你结契呢。” 心中隐隐知晓这结果,谢朝兮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到酸涩。 在云洲之时,她分明说彼此是道侣。离开那儿之后,连礼也行过,却不愿与自己结契。 他在她心中,究竟是何种地位。 她说的话,有几句真,几句假。 又与段清说了会话,先前离去的那个侍女敲响了门:“段姑娘,公子寻你。虞姑娘与谢公子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如由婢子带二位先去歇息。” 听到闻云歌找她,段清的心都不在这儿了,频频看向虞芝,一双眼像是会说话。虞芝见了,自然放她去了。 段清走后,虞芝走到那垂首的侍女身边,挑起她的下巴,迫使那双眼睛看向自己。 这侍女容色殊丽,眉眼间有股勾人劲。虞芝问道:“颜若桃李。你就是那位曼奴?” 侍女的脸色煞白,后退一步,连声称是。 虞芝却没有刁难的意思,转身出了门,轻声吩咐:“带路吧。” 一段红绸被风卷起,飘至她的眼前。虞芝伸手,将之捏在手中,缓缓展开。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都是些不吉利的话。 她指间一松,红色的蝴蝶便翻飞落地。 谢朝兮走在她身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芝芝,阿清还是将你当她的师姐。” 他知晓,自己心中想说的话并非如此。他想问,为何段清能喊师姐,当初的他却被制止。他想说,能不能别这般在意段清,能不能再多看看自己。。 虞芝“嗯”了声,好像看出他未说出口的话一般,纤细的食指伸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行哦。” 第52章 如何忍心让她碎丹重修?…… 穿过九曲回廊, 曼奴领着两人到了一处小院。 虞芝走进一间房中,转身就要关门,却被谢朝兮抵住。 她抬头, 以眼神询问他。 谢朝兮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她,可怜巴巴的, 活像是被主人抛弃一般。 “芝芝, 我们不一起么?” 在秘境里, 还有云洲,就连在长青谷里,他们都是住在一处的。 他不想分开。 虞芝眨眨眼, 还有些未适应不容易害羞的谢朝兮。她理所当然道:“自然不。” 听了她的拒绝,谢朝兮明显失落起来,但他片刻便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松开抵住门的手,温柔道:“那你早些歇息,有事便喊我。” 他走到曼奴身边,问了间离这儿最近的屋子,接着迟疑了一阵,对虞芝道:“芝芝, 我可以来寻你么?” 虞芝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偏了偏头, 笑起来,像个调皮贪玩的少女, 娇声道:“不——行——哦——” 话音未落, 她将门关紧,不再给谢朝兮对她说话的机会。 徒留茕茕孑立的门外人,一脸落寞。 - 这屋子被用来待客, 用具自然都是上等,尽显虹霓山庄的奢靡之风。 虞芝拉下帘子,将三件灵宝摆在眼前。 她指间蓄起灵力,将九转仙莲的花瓣拨开,带着黄色丝蕊的花心出现在眼前。紧接着,鸡心模样的天上星在灵力的控制下稳稳当当悬在空中,嵌入花心内,恍如冰凉雪地之中一颗缓慢跳动的心。 云根之水仍储在那颗石头之内,表面光滑可鉴,不知是被握在手中太多回,还是它本就生得如此,瞧着竟有点儿凹陷。 东南西北中天地。 一不留神,竟然都走过这么多地方了。 腕上的银丝被取下,缠起这几件至宝,浓郁的灵气仿若将这间屋子变做上古秘境,若是有修士在此修炼,大抵能日进千里。 【你究竟背着我做了什么?】 乍然听到这声音,虞芝还有些陌生。 她想了一会,才出声道:“你还活着啊?” 自从去了北洲之后,这声音便再也没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过,她偶然想起,便只当他已经死了。 在黑暗之中关了这么久,那声音愈发暴躁,在她脑中大喊大叫:【你成日和谢朝兮待在一处,我要如何出来?!】 “你出不来,倒怪在我头上了。”虞芝讽道。 她作势要起身,手已触到门阀:“既然你这么说,我这就去见见他。” 见她真要走,那声音着急了,喊道:【等等!】 虞芝只是装模做样吓吓他,闻言松了手:“你要是不会说话,我便教教你,再这么不客气,我可不知晓还有没有这耐心。” 【这么久,你一直与他在一处,竟才只是个元婴期?】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断断续续。似是意识到什么,他急迫问道:【谢朝兮如今什么修为了?】 “元婴。” 【你!你竟一点也没帮他?】桌子上摆着的不是云根之水就是九转仙莲,任何一件只要给谢朝兮服下,他的修为都能突飞猛进,竟然有人能忍住诱惑,不但自己不服用,就连傍上天道这样一个靠山的机会都不要?! 虞芝听得发笑:“他变强了,你倒是比初见虚弱不少。” 想了想,她意识到有什么是她尚未发觉的:“我没帮他,他都元婴了。你与他究竟什么关系?” 这声音面上一直为了谢朝兮考虑,不断劝她帮着谢朝兮修炼,但用的都是些歪门邪道、揠苗助长的法子。若说他是有心帮谢朝兮,不如说,他是恨不得谢朝兮被这些东西拖垮,再也没法修炼。 那声音本不想回答,但注意到虞芝脚尖朝着门,似是一言不合就要去找谢朝兮的模样,他不情不愿道:【他是天道,我只是个生灵,自然仰他鼻息,他好好地当着天道,我才能好好地过日子。】 虞芝的手指微动,一点也没信他,继续问道:“除了这些法子,他靠什么修炼?” 不知晓这话哪儿说的不对,那声音又想到了什么,他有些惊愕,问道:【你爱上他了?】 虞芝被他的胡言乱语弄得一头雾水,冷着脸要将桌上的灵宝收起来,不再与他耽误时间。 那声音后知后觉意识到虞芝一点这样的意思都没有,担心他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将心中所想暴露,他遮掩般说道:【你收集这些灵宝,究竟为了什么?修炼飞升,只要将谢朝兮捧好,他自然会帮你,何必你这般辛苦。】 “我可不像你,整日都在做梦。”她捏着花瓣,轻轻抚摸,“灵宝出世,天下大乱。你不知晓?” 【你想的是毁了修真界?】 他曾以为虞芝只是为了修炼,为了躲开将来的死局,可他万万没想到,虞芝从未信过他,甚至比他想的还要疯狂。 【你疯了?!】 不过是个只能在别人脑海里虚张声势的东西,虞芝干脆承认道:“是啊,不过你放心,我疯之前,会让你们与修真界陪葬的。” 脑子里时不时冒出一道声音,实在烦人。这阵子清闲日子过惯了,她甚至想去将谢朝兮喊来站在身边,就为了让这东西安静些。 只是这念头甫一出来,她便将之压下,将谢朝兮抛在脑后。 - 修士辟谷,若非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大多数修士都不会将精力虚度在吃食上,自然也不会有侍女敲门问她用膳的事。 只是虞芝没料到,闻云歌竟主动找上门来,要与她谈谈段清。 天色未暗,他屏退了跟在身后的婢女小厮,跟着虞芝进了屋子。 他一身华丽锦袍绣着金线,在透进窗棂的橙粉霞光映衬下耀眼刺目,如他的人一般张扬。 闻云歌笑容得体,寒暄道:“阿虞妹妹难得来南洲一趟,竟还未来寻我,真是让我好生难受。” “你这可不像是难受的模样。”虞芝提起段清,试图提醒他记得来此是为了什么,“阿清是我的师妹,你若是当真与她结契,还得唤我一声师姐。”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闻云歌竟然当真恭恭敬敬唤了她一句“师姐”。 虹霓山庄毕竟在这南洲数一数二,他掌管山庄多年,纵然瞧着浮夸,却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为人倨傲得很,今日倒是愿意为了段清折腰。 虞芝不免再考虑了几分他待段清的情意。 闻云歌心知她对自己并不信任,诚恳道:“师姐,我是当真心悦清儿,愿与她携手飞升,共证大道。” 虞芝笑了笑,眼底俱是质疑。 她的笑意瞬间敛去,冷声问道:“你不知晓她修的是无情道?” 无情道,讲究的就是无情。古往今来,有哪位无情道修士敢结契的? 在段清面前,她并未多说什么,只当是孩子不懂事胡来,可闻云歌又岂能不知晓,竟还敢撩拨修习无情道的段清,简直是不安好心。 闻云歌脸色也变了变,脸上闪过几分懊悔。 “若我早知今日,当初北洲相遇,便不会让你将她送去万剑宗,交给裴景那个冰愣子。她后来又何至于吃那些苦头?” 说到后面,语气中甚至有几分责备之意。 见他说的话不似作假,虞芝也不闹他言语之中的不满,而是顺着问道:“你若当真爱慕她,如何忍心让她碎丹重修?” 闻云歌望着她的眼睛,脸上的轻浮气散去,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带了抹坚定。 “我爱她,清儿必须与我结契,今生今世再不分开。” 这副深情的模样令虞芝再忍不住,腕间的绕雪丝已然离手,紧贴着闻云歌的颈侧:“惺惺作态。你真当我不知晓?阿清发给我的传音符,都被你拦下了吧?你根本不愿她找到我。” 她在秘境与云洲之时,传音符的确无法送到,可后来到了长青谷月余,但凡段清发出一张符,都能令她知晓。 依着段清所说,这些年来不断寻她,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段清这月都没有试着送过符。既然如此,能做手脚的自然只有始终伴在她身边,将人都带到自家山庄里头养着的闻云歌了。 甚至在来虹霓山庄路上,她试着给段清发传音符,也半点声息都无。 闻云歌丝毫不惧,伸手轻拨颈上的银丝,指尖瞬间被划破,淌出一串血珠。 “阿虞妹妹,你与我相识数年,还信不过我么?我是当真将清儿捧在手心,才不愿教她跋山涉水辛苦寻你。她看你这般重要,我岂敢让你来,将她带走?” 他不给虞芝反驳的机会,巧舌如簧:“她与我两情相悦,若你不同意此事,亦是让她难做,我见不得她为难。” “我倒还是坏你姻缘的恶人了?”虞芝气极反笑。 但方才闻云歌所言,的确有几分可信,况且水中月的确在段清手中,他今日也并未提起一句九转仙莲之事。 “若你当真想与她结契,便想个稳妥的法子把她的无情道改了。”虞芝走至门边,敞开门,是送客的意思。 她垂眸,看着地面上的几滴血渍:“有情之后,是何境界,你不会不知晓。” 第53章 你是独一无二的。 “阿清的无情道功法是跟着裴景学的, 我曾见过全册。”虞芝碾碎指尖的浅粉色花瓣,对身边的谢朝兮说道,“问情、有情、断情、绝情、无情。她如今到了‘有情’这层, 若是换不掉这道法,来日无法断情, 便只有道心破损这一条路。” “芝芝, 闻公子应当是真心待阿清, 他来寻过我,不像是心存歹念。”谢朝兮亦担忧着段清无情道法的事,“我们一起想想, 总能有法子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上天也不会阻挠。” 许是想到他与虞芝,说着这话之时,他有几分认真,只盼望这世间的爱情都能如愿以偿,长长久久。 上天也不会阻挠。 虞芝抬眸看他,意味不明道:“你才见过多少人,就知晓什么是真心?” 谢朝兮不解:“闻公子所言,句句不离阿清, 如何能作伪?” “谢朝兮。”虞芝突然喊他的名字,语气缠缠绵绵, 手指也亲昵地抚上了他的脸颊,将黏腻的花汁蹭在他的脸上, “我句句喊你的名字, 难道就是我心中有你?不要这般天真。” 她的手腕被轻轻握住,谢朝兮不愿弄疼她,却又迫切地想要知晓答案:“芝芝, 你这话,是在骗我么?” 虞芝笑容灿烂,说出的话似刀子般扎向眼前男子。她说:“不是噢。我方才所言,都是我的真心话。” 心中没他,都是真的。 “那你以前说的那些,我们是道侣,我们……” 我们所经历的那一切,秘境、洞穴、山谷…… 那一切,又是真是假? 他的脸上出现惶然的神色,甚至有一瞬间不敢开口再问,担心心中的一切幻想将会被轻易打碎,瓷片慢慢割着他的皮肉,接着见血,见到他欲裂的心。 虞芝红唇轻启:“之前都是——”逢场作戏罢了。 她的话并未说完,段清便从房里出来,打断了她的话:“师姐,师兄,我们走吧。” 他们等在段清门外,是因为段清托人转告他们,今夜要带着他们一同去泛舟。 南洲多湖泊,夜里船舶都高悬明珠,绚烂绮丽,是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美景。 虞芝二人得了信,恰好相遇在段清门外,才知晓后者又被闻云歌留在屋里,这会还在说话,只好在外边等了等。 “可算把我们阿清放出来了,闻庄主这是要将我师妹锁起来?”虞芝牵着段清的手,一眼便注意到对方有些红肿的唇瓣,还有飘着红云的脸颊,冷声问道后一步走出来的闻云歌。 闻云歌拱手道:“岂敢。劳烦师姐照看清儿,夜里风大,莫让她着凉了。” 虞芝见他满脸深情,还装模做样喊她“师姐”,就觉得心中膈应。她拉着段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至回廊处,她略一侧目,看到了急急朝着闻云歌走去的侍女。 - 澄心湖上,一艘又一艘的船舶停靠在岸边,有五光十色璀璨生辉的奢华游轮,亦有素白一颗明珠高悬的船只。 段清原本只想带着师姐师兄乘坐普通的船舶,但这事被闻云歌知晓,直接将虹霓山庄最大的那艘游轮清了出来,吩咐上边的小厮侍女好生招待,莫要让二位贵客败兴而归。 见到这悬灯结彩的庞大船舶,虞芝便知晓是闻云歌的手笔。 “他管得倒宽。”她淡淡道。 段清算是在她身边长了一年,她一清二楚,这小姑娘因为早年爹娘的对待,是没有这些奢靡作风的,那时即便是在绛霄峰,自己几乎对她有求必应,段清也没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 她也并不认为短短几年,便能将段清的性子变了。只会是闻云歌横插一脚罢了。 上了船,早已安置好的阵法被灵石开启,船只身边的水面荡起浅浅波纹,向着湖心而去。 将跟在身后的闲杂人等统统赶去,总算清净了些。虞芝却注意到,这些人只是离得远了,时不时还会望这边看上几眼,像是确认什么一般。 色彩缤纷的丝带在眼前飞舞,船舷处点亮了几盏烛火,橙黄的光避开亮堂的明珠,在她的身上打出各种模样的阴影,将那身红衣衬得更加艳丽。 耳边传来丝竹之声,忽而凄婉、忽而铿锵,是不同的船只发出的。 “阿清。”她忽然喊道。 离了山庄,段清紧绷的神色松懈下来,眉眼柔和,不复白日的冰冷。 “师姐?” 虞芝的身后是粼粼波光的湖面,她逆着光,面容被发丝稍稍遮住,看不分明。她问道:“你来这儿这么久,可有学过奏乐?” 段清愣了愣,摇头道:“未曾。” “是师姐想岔了,还以为闻云歌是靠着那首抚琴绝技将你带回来,原来我们清儿并不喜欢。” 谢朝兮听到这话,没忍住,说道:“芝芝,若是你爱听管弦之声,我亦能奏与你听。” 虞芝当没听见一般,继续道:“吹笛,笛子总有裂的一日;抚琴,琴弦也有断的那天。就像人一般,时过境迁,没什么是不会变的。阿清,你知晓我在说什么么?” 段清纵然说不上多么聪敏,但这话说得已算直白,她自然听明白了。她神情动容,唇瓣微动,终是问了出来:“师姐,我该怎么办?” “你想与他结契么?”虞芝又问了一回。 对待段清,她总觉得像是孤苦无依的自己,想要帮她,却又不愿违背了她的意愿。 闪烁的光映入段清的眸子,她茫然无措,恍若当年那个在幽密林里一心求死的小姑娘,渴望一根救她于深渊之中的浮木,在溺死的边缘徘徊。 “我不知道。” 在弟弟出生后,她是为了弟弟而活;弟弟死后,她拜入绛霄峰,有师姐疼,有师兄宠,像是找到了自我,可直到他们离开,她才知晓,她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到了万剑宗,她苦修道法,最终却给裴师兄带来麻烦,连他送的剑都差点保不住;最后一个人走出来,却一事无成,只能活在云歌的庇护之下。 结契,她究竟想或不想,其实她并未考虑过。 仿若这一生,她都得为了别人而活,偶尔短暂地坚强一瞬,立刻又会依附在他人身上。 是感激云歌,是爱云歌,还是将他当作师姐离开之后的、照顾自己的人,她早已分不清了。 虞芝知晓她此刻心中迷茫,她实在太年幼了,即便如今将将二十岁,却从未有人真正教过她怎样活着。 哪怕是自己,也从未真的教过她。 虞芝将她发间那支簪子取下来,还是多年前谢朝兮拿来的那支,竟还被她留着。 她轻柔地为她挽起长发,以指梳出干净利落的发髻:“阿清,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有走出万剑宗的勇气,就不会失了离开虹霓山庄的胆量。” 无情道修行这些年,她的情绪极少,即便如今到了有情这一层,也只是偶然间会有微弱的感情。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心尖发酸,喉咙哽咽,想要大哭一场,将几年来的辛苦与压抑尽数说给眼前人听。 可若是如此,她仍然依赖着师姐啊,等到师姐又一次离开,她还能去到哪里呢? 段清紧咬牙关,不愿泄露自己心中的酸楚。 虞芝轻轻抱住她:“我们阿清还没长大呢,何必强求。若是当真辨别不清,就去看看吧。” - 浓浓黑夜之中,段清换了一身黑衣,轻车熟路地踩着虹霓山庄的壁檐进了里头。 她在这儿住了五年。闻云歌虽然不爱让她出门,但在山庄之内,却从未限制过她。即便是再怎样不用心去记,五年功夫也足以让她将这儿的地形印在心间,走一步便知晓后边会遇上什么。 守卫被她一波波避开,隐匿的气息让她顺利地落到了闻云歌的屋外。 师姐并未说让她去何处,但她却心中清楚,在这南洲,只有一个人值得让她来。 段清藏在一根柱子之后,看着里面通明的灯火,心想,师姐已是元婴期修为,若是当真对云歌有所怀疑,为何不亲自前来,甚至并未与她一同来此,而是等在澄心湖上,让她独自回到虹霓山庄。 她放轻了步子,循着不会被烛火留下身影的路走到了门边。 她伸手,欲叩响屋门,却听到里头传来了几不可闻的对话声。 “公子,若是为了您,奴家心甘情愿。” 不可能出现在闻云歌屋内的娇柔女声出现,带着泫然欲泣的音调,惹人怜惜。 段清神情微怔,修无情道导致稍有几分僵硬的面容之上难得露出这般容易读懂的表情——她感到惊愕,甚至难以置信。 却没有太深的痛苦。 只是这句话并不足以说明任何事情。 她抿了抿唇,就要继续听下去,但佩剑之上的红色剑穗却忽地甩动起来,敲在了木门之上。 剑穗是柔软的细线制成,便是落在地上,也发不出多大的声响。只是深夜本就寂静,在场之人又都是耳聪目明的修士,又岂会发现不了这动静。 里头传来闻云歌微带着怒意的喝问声:“何人放肆?” 即便这时候,他的语调之间也有几分高高在上,与她似有云泥之别。 段清索性一把推开门,簪身微晃,长发安静地贴在她的后背。 纵然已有了想法,眼前的景象仍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几乎身无寸缕的女子半趴在床头,垂落的黑色长发如绸缎一般泛着光泽,盖在她光滑的脊背之上,后腰微微凹陷下去,弧度陷进薄被之中。 闻云歌坐在床边,掌心贴在她后腰的腰窝处,衣衫整齐,却有一种靡乱之感。 这一切实在太过荒谬,以至于在场三人都未反应过来。 只余一片寂静。 第54章 她是披荆斩棘而来的拯救…… 夜里的寒风将花香送进屋中, 呼啸着的声音打破长久的寂静。 闻云歌起身,伸手试图拉住段清的手:“清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段清后退一步, 避开他的手,脸上没了表情, 反问道:“我想的, 是什么样?” 他在南洲的名声, 她早有耳闻,只是从未亲眼见过,全当作谣传罢了。况且, 即便那些都是真的,她也并不在乎,只要他如今、今后都对她好,那边够了。 曼姐姐以前是如何说的? 她说:段姑娘是这么多年以来,公子最在乎的人了。浪子回头,不外如是。 可哪有一位浪子,能真的回头呢? 段清看到床榻之上人的面容,是每日与她朝夕相对的,娇弱柔媚的女子。 是告诉她云歌浪子回头的人。 原来, 是这样的回头。 预料中撕心裂肺的痛苦并没有出现,她不由得询问自己, 她真的爱闻云歌吗?还是仅仅将之当作一处遮风挡雨的臂弯。 她沉默着,思索着, 闻云歌却担心她误会, 连忙解释:“清儿,曼奴乃是炉鼎体质,若是将你的灵力存入她的气海之中, 再将你的无情道功法换去,辅以天上星,定然不会对你有所损伤。” 他看也不看趴在床上的女子一眼,只想让段清信他:“若是如此,等到你重修大道,再将灵力从她体内吸回,乃是万全之策。我方才便是在试这法子究竟能否可行。” 他的手放在曼奴腰侧,也是为了将灵力输入她的体内罢了。 此事事关重大,他担心若是不能成,白白告诉清儿,让她空欢喜一场;若是不说,又担心被她误会。 平时曼奴都在清儿身侧,唯有今夜她与虞芝二人出门泛舟,他才有机会试上一试,哪知晓她会直接回来。 那些在船上服侍的奴才们真是不要命了,这么点小事也做不好。 闻云歌眼底闪过一丝阴翳,转瞬间又满含柔情地看向段清。 段清听到炉鼎之时便蹙起眉:“若我要与你结契,我自会碎丹重修,何须毁了他人?” 他说得轻巧,但修炼多年的段清也不是个天真的孩童,外人的灵力存入自己的气海,还要在日后取出,轻则修为尽失,重则命丧黄泉。 闻云歌却一脸理所当然,甚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骄傲,将这当作表明情意的一种手段。他说:“清儿,她岂有你重要?” 不过是个炉鼎罢了,能帮清儿,是她的造化,哪里能相提并论。 段清并未感到这份情意,甚至被身后吹进的风弄得全身发寒。 “曼姐姐跟你这么多年,也不过是被你随手抛弃的棋子么?”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对眼前人莫名生出几分恐惧,“她是炉鼎体质,你又如何知晓?你曾经,靠她修炼了,是吗?” 她说的含蓄,问的东西却尖锐。 闻云歌不愿瞒她,或者说,他并不将这看得太重。 “清儿,炉鼎之事,宗门内常有。我知晓你不喜以此法修炼,纵然传出去于名声有碍,却不失为一样法子。” 他知晓清儿早年命途多舛,对这些宗门里头的事不太能接受,但将来他们结契,她总是要只晓得。 段清点点头:“只是说着难听,只是那些无聊修士茶余饭后的笑谈,却没有什么错,更没有对不起旁人,是吗?” 她的唇角勉强扯了扯,做出了一个似笑非哭的表情,僵硬至极,不算好看。 不愿再与闻云歌说下去,她看到始终趴在床榻之上的曼奴。 一时间,她的视线一阵模糊,画面流淌着,眼前人变成了困在双生藤中险些变做养料的那个面色枯黄的小姑娘。而此时的她,就是那个披荆斩棘而来的拯救者。 她握着剑,一步一步走过去。 心中的无尽迷茫似乎在这一瞬拨云见月,找到了方向。 到了曼奴身边,她顿了顿,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下,裹在了对方的身上。 曼奴纵然在这山庄待了数十年,又凭着与闻云歌不清不楚的关系,在庄子里也有了一席之地,但在这两人面前,她心知自己不过是个婢子,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权力。 听到两人对话之时,她的脸面紧紧埋在柔软的枕上,只当自己是个死人,连气息都被压至最低。 甚至在听到自家公子那几句伤人心窝的话之时,她也能面不改色,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毕竟,这些事,她早已知晓了。 不论是做炉鼎,还是当棋子,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谁让她这条命,都是公子给的呢。 单薄的外袍被风吹得有些冰凉,修无情道的段清更是没有常人的温度,衣裳裹在身上,直接让曼奴打了两个寒噤。 她玲珑有致的身子被包起来,黑色的秀发与漆黑的衣物融为一体,将她那张如狐妖般的脸衬得更加柔媚,那隐隐露出的几片雪肤,几乎能将人的心勾了去。 她不自觉伸出手指,攥在了胸前叠在一处的衣料上,看了眼段清另只手拿着的剑,不确定地问道:“段姑娘?” 是要杀了她么? 看到自己即将结契的道侣做出这样的事,想来是怒火难抑的吧。 若是这么死了……若是这么死了,不知为何,她竟还有些许不甘心,总觉得,她不该因此而死。 可为了公子而死,应是她的宿命啊! “曼姐姐,我不怪你。”段清拢了拢她身上的衣裳,遮住她裸露在外的雪白肩头,“你只是与我一样,被困在了这里,找不到离开的路了。” 她似冰雪一般,连偶然擦过肩头的指尖都是冷的,但说出的话却让曼奴眼眶发热。 她说:“我曾想为了一个人去死,是师姐救了我。她说,没有人能决定替别人去死。我从未忘却。 “但今日,你竟要为了我而死。师姐不在,当由我告诉你,你不该、也不能决定为谁而死,你该为自己而活。” 她悄然握住眼前女子的手,比起她多年习剑,略有些粗糙的手不同,那双手柔若凝脂,只想让人不断把玩。 段清自不会有这些旖旎的心思,她只是用另一只手握紧了落穆剑,向她保证道:“曼姐姐,若你我都找不到出路,那便由我去砍、去劈、去生生造出来,而你,只管踏上去就好了。” 曼奴鼻尖酸涩,眼眶中的泪水再忍不住,如断线的玉珠一般滚落,砸在了身前的衣襟上,滴进了两人相握的双手上。 干燥的掌心变得濡湿起来,或干净或凌乱的掌心纹路相贴,水渍像是牵连的丝线,将她们的命运连接在一起,粘连不休,绞作一团,渗进皮肉之中。 闻云歌脸色这时才难看起来,他眼睁睁看着段清将曼奴送到门边,再忍不住,抬手扣住前者的手腕。 “清儿,你仍不愿信我?” 段清停了脚步,对曼奴说道:“曼姐姐,你先回吧。早些歇息,明日我再去看你。” 目送曼奴的身形消失在回廊,段清才转过身:“我信你。那又如何呢?” 听到她愿意相信自己,闻云歌的手稍稍松了些,试图将她领到桌边坐下,段清却站在原地,不愿随他去。 今日他的确做错了,闻云歌不再坚持,面上重新挂上温柔体贴的笑:“清儿,半月后便要举行结契大典,你还有什么要求,我让他们抓紧去办。” “我不打算与你结契了。”段清这话没有语调,像是拒绝了一次简单的外出游玩,说出了令闻云歌难以接受的话。 闻云歌的眼底一瞬间涌上暴戾,接着被他竭力压下。他维持着脸上的笑意,轻声道:“清儿,我向你保证,我今后绝不会再与旁的女子共处一室。你别再与我闹脾气了,好不好?” “我没有在闹。”段清将自己的手一点点从禁锢中取出,“师姐与我说了许多,我方才都想清楚了,我大抵并没有多爱你。我不想当你的道侣了。” “清儿,你知晓你在说什么么?”他敛了笑,周身暴涨的气息直接将敞开的门吹得关上,压迫感在两人之间蔓延,仿佛空气都变得稀薄。 段清并不怕他,镇静地点了点头。 她的佩剑依然开始嗡鸣,将剑穗震得直摆。有些陈旧的红色丝线隐隐发出浅红色的光,与她腕间手钏之上的红色珠粒相映生辉。 稠黑深夜中,一旁燃着的烛火明灭,在闻云歌的面上投下诡谲的阴影,隐在他失了笑意的唇角边,有些骇人。 他将段清抱在怀中,双手紧紧箍在她腰间,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姿态。他的语调危险,充满威胁:“清儿,你不要逼我。除非我死,半月后的结契大典,无论如何,都得办!” 段清没有被他吓到,甚至有些困惑。鼻尖是闻云歌的衣裳熏得南水海棠香,浓郁而富有侵略性。 她问道:“你当真想与我结契?” 哪怕她没有那么爱他。 “自然。”闻云歌的眸光落在怀中人的发顶,说出的话势在必得,不容置喙。 段清又点了点头。 “那便结契吧。” 她推开因为愣神而失了力的闻云歌,从他怀中退出来,向他道别:“我回屋了,早些歇息。” 走至门边,她想了想,补了一句:“多谢你为我的事费心,若还有机会,先告知我一番罢。” 闻云歌张了张口,并未挽留。 他将挂在一旁的外袍搭在段清的肩上,纵然知晓修士有灵力护体,根本不惧寒风,他还是柔声叮嘱:“莫要着凉。” 他没有提出送段清回去的事。 今日的事实在太多太乱,他愿意给她更多的时间去思索、犹豫,但到了最终,都该是他所预料的结局。 第55章 难道只有死人,才学得会…… 澄心湖上。 虞芝将那个穿着白衣的人偶摆好, 装作段清还在此地,不让那些暗中观察他们的小厮们发现。 此处没有外人,就连段清都不在, 谢朝兮忍耐许久,还是将心中久久不散的疑问说了出来。 “芝芝, 你我之前的一切, 都是假的么?” 虞芝偏了偏头, 眼底是如星子一般闪烁的灯火。她轻巧地将这个问题拨回来:“你说呢?” 风将两人的衣摆吹起,原本昏暗的天色也被湖面上交映生辉的色彩映得缤纷,隔壁船只热闹的动静响在耳边, 谢朝兮却觉得如坠黑雾,寻不到边。 他心生苍凉,上前一步,将虞芝整个人抱在怀中。 他的手插进她的发间,将她的额头按在自己的胸膛,让那疯狂跳动的声音传到她的耳畔。 沉默蔓延,就连相贴的温度都一寸寸传开,低沉的音色才自他喉间发出。他说:“我不在乎。” 气息缠绵交融,他们在湖心相拥。 - 天色将明, 两人才回了虹霓山庄。 他们到时,正巧遇上自各洲宗门派来虹霓山庄贺喜的弟子。 太清宗自然也在内。 尹珝吩咐师弟们跟着山庄的小厮们将贺礼放好, 一个侧身,便注意到了走来的虞芝。 像是熟稔的师兄妹一般, 他径直朝着虞芝走去, 在她面前停下,仍是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师妹,好久不见, 连宗门都不回,在外头玩得可痛快?” “呵。”虞芝冷哼一声,甚至不愿搭理他,擦身而过,却又被他拦住。 尹珝挡在她的身前,阻了她进门的路:“师妹,对待几年未见的师兄,你就是这个态度?” 他身后领着的那些弟子早已看过来,窃窃私语着虞芝的身份。 虞芝眼尾微挑,目光不耐:“尹珝,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几年前我待你,也是这么个态度吧?别凑上来。” 她说话不客气,尹珝被宗门里的小师弟们看着,只觉得颜面尽失。他神色阴冷,压低了声音道:“师妹,秘境九转仙莲一事,若是教闻庄主知晓,你以为自己还能安稳待在此处?” 秘境之中那场腥风血雨,纵然当时的他并未看明白,但事后只消细心打听,九转仙莲出世的事藏也藏不住。 再想想虞芝那时不同寻常的态度,这灵宝估摸已经到她手里了。连她这元婴期的修为,许是也与仙莲脱不了干系。 “哦?这么说来,你还未将这事告诉闻云歌?”虞芝心中忽然明了,难怪闻云歌三番两次找她,都未说过九转仙莲,竟是根本不知晓他们山庄的弟子命丧她手。 尹珝突然笑了起来:“师妹,你还不知晓吧,虞师祖已定了你我结契之事。往后你我师兄妹亲上加亲,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我自会帮着你。” “他出关了?”虞芝有些讶然,并没注意他后半句话,只听到“虞师祖”三个字,便觉得气海一阵发疼。 右手也不自觉地抚上腰侧,按了按纹着的那株藤蔓,感受着体内充盈的灵力,这才平静下来。 虞仁可是突破分神期,往合体期去,这才闭关多少年,竟就成了? 这怎么可能? 尹珝见她模样,以为她是替自己祖父高兴。毕竟是她亲祖父,未免她空欢喜一场,尹珝还是多解释了一句:“虞师祖没能突破分神期,提前出关了。师妹也不必担忧,等到闻庄主结契大典之后,与我一同回宗门,虞师祖定然欣喜。” 他看了眼跟在虞芝身边的谢朝兮,只觉得刺眼。 这人自从被虞芝从外门捡回来,就与她形影不离,指不定在白弋秘境之后两人也未曾分开。想到这里,他真是恨不得将这人杀了。 只是毕竟还在虹霓山庄门口,他忍了忍,口中提醒道:“师妹,来日你我结成道侣,还是与这些乱七八糟的弟子离得远些才好。若是让虞师祖知晓,只怕平白惹他不快。” 最是厌烦被旁人管着,虞芝嗤笑一声:“便是和乱七八糟的弟子结契,也轮不上你。别拿虞仁压我,你们怕他,我可不怕。” 她头也不回,往里走去。只听到尹珝在后头高声道:“师妹,虞师祖知晓你在此处,若是你不愿与我一道,他只好亲自来寻你了。” 虞师祖可是分神期大能,纵然他与虞芝乃是亲祖孙,拂了他的意,虞芝一个元婴期又哪里讨得了好?但凡虞芝长点脑子,都得乖乖跟着他回去宗门结契。 清晨的日光骤然洒落在虞芝的身上,连发梢都跳跃着金色的光,绸缎般的黑发随着她的驻足转身流动,她站在一片花海之中,神色冰冷地朝着尹珝看过去。 她的灵力穿过花茎,将花瓣削落。一阵风吹过,洋洋洒洒的花瓣雨落下,阻隔着她与对面的人。 元婴期的灵力似箭一般擦过尹珝的耳际,后者连躲闪的机会也无,身侧的一缕长发便被割开,齐整的切口诉说着对方的无情。 她的声音慢了一步传到耳边,带着无尽的恶意与威胁,令尹珝头皮一阵发麻,像是置身冰冷石窟,下一瞬便会倒在地上。 她说:“尹珝,难道只有死人,才学得会安静?” - 虞芝并未先回自己屋里,而是先去找了段清。 她昨夜让小姑娘自己回来,也不知晓现下如何了,毕竟闻云歌称得上巧舌如簧,若是段清一时心软,又被他哄骗住,她总是得看管着的。 谢朝兮追上来,与她并肩而行,问道:“芝芝,方才尹师兄所言,你与他结契之事……”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何时沦落到得听他的话?”虞芝发上的坠饰微晃,“他都不敢再多说一句,你莫非想为他出头?” “不是。”谢朝兮连忙否认,可心中的不安仍萦绕着,“可虞师祖若是……” 虞芝打断他的话:“他如何想,与我有何干系?” 谢朝兮并未明白:“在宗门中时,我常听闻虞师祖……”是你唯一的亲人,关系亲近。 若他当真有此意,她是否会违逆。可若是她听从了,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谢朝兮。”虞芝失了耐心,叫了一遍他的名字,“我与你说过那么多假话,耳听为虚的道理,你怎的还不明白?” 眼前的男子恍若未闻,一双干净的眸子直直看向她,追问道:“方才你说愿意与我结契,也是假话么?” 他问得冲动,可甫一出口,便知晓答案了。 因为眼前的女子忽然笑起来,似是想象不出他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的笑容里甚至带上几分无奈:“自然。” 一路到段清的院落,虞芝独自走进,擦身而过之时,她对身边沉默了许久的男子说道:“谢朝兮,往后别再说这些傻话了。尤其是——不要相信我。” 没有管愣在原地的人,她敲开了段清的房门。 时刻跟在段清身边的那名侍女不见了,只段清一个人在里面。 “师姐?”段清将她迎进去,平平的语调也能听出几分惊喜,“我正要去寻你。” “嗯?”虞芝正要关心她的事,被她这么一说,好奇问道,“找我何事?” 段清没有回答,而是走到门窗边看了看,确认外边无人,再关紧。她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摊开的手心里。 一盏琉璃瓶盛着清澈的水,月牙状的缃黄色物件在水中沉浮。 浓郁的灵气自敞开的瓶口充盈了整间屋子,微弱的光自她掌心散开。 段清牵起虞芝的手,将这盏琉璃小瓶放在她的手心,让她拿稳:“师姐,这是水中月,你拿去吧。” 她脸上的稚嫩之色早已褪去,锋利的棱角有些冷硬,却因为眼底的柔和而软了下来。 “我知晓师姐在寻七大灵宝,此物交给师姐,定然比在我手里有用得多。” 虞芝握着冰凉的琉璃瓶,知晓这是闻云歌为了让段清碎丹重修给她的。可既然她选择将水中月给自己,便是有了旁的打算。 段清并未停歇,语气中隐约有几分期待:“师姐,我与云歌的结契大典,你会在吗?” “结契?”虞芝重复道。 她以为段清已然将此事推拒,但见小姑娘冷静的模样,又不像是仍为此事伤怀。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考量,也不需要她插手了。 她将问题抛还回去:“阿清想我在么?” 这话问出来,段清却面露迟疑,有些犹豫。 她自然希望师姐能一直陪着自己,可若是给师姐添了麻烦,她又不愿。 见她久久说不出口,虞芝摸了摸她的头:“结契是阿清的大事,师姐哪能不在?别怕,若是阿清真想做些什么,放手去做便是。” 段清扑到她怀中,似是乳燕投林:“师姐,你真好。” “我可不好呢。”虞芝单手虚虚环住她,另只手收起水中月。 她要做的事,可没一件能称的上一个“好”字。 段清摇头,发丝都被蹭得松散:“我不管,师姐就是最好的人。连师兄也比不了。” 她又想到什么:“师姐,太清宗好像也派人来了。” 当日师姐去秘境,宁愿将她交给裴师兄,去万剑宗,也不让她跟着太清宗的人,她便知晓是师姐对宗门有嫌隙。这会听说了此事,便赶紧提醒,免得师姐撞上哪个惹她不快的,平白坏了心情。 “我知晓,已经见到了。”虞芝漫不经心将这事告诉段清。她并未将尹珝放在心上,如今她已元婴,尹珝还在金丹后期徘徊,真动起手来,不过就是一息的事。 她看到段清身侧的那柄剑,剑柄上的红色剑穗有些眼熟:“这剑是裴景替你挑选的?” 段清从她怀里离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柄剑:“是,剑名‘落穆’,裴师兄盼我能一心向道,守住本心。” 说到这里,她脸上有些落寞,想来她结契的事传到裴师兄耳中,他会觉得自己扶不上墙吧。 一眼便看出她心里所想,虞芝手中突然出现一个朴素的木盒:“这是裴景托人给我,让我转交予你的,说是你结契的礼。” 今日被万剑宗找上之时,虞芝可不像此刻这般好态度。她才到了虹霓山庄多久,但不仅太清宗,连万剑宗都知晓此事。闻云歌在其中出了多少力,真是不想便知。 教人恨不得割了他的舌头。 段清没想过裴师兄还会为她送上份礼,她打听过,万剑宗只派了几个她从未见过的小弟子前来道贺,还以为是裴师兄不愿再见她。 她双手接过木盒,有些慌乱:“师姐,我能打开吗?” “自然。”虞芝点头,“放心吧,裴景最是面冷心热,你离开万剑宗之后,他指不定多担心你,岂会责怪你?” 在她的鼓励之下,段清屏息,将盖子挪开。 里面如这木盒一般干净,连一点装饰用的绸缎与点缀都无,空空荡荡,只拿了块红色的粗布包住了一枚方形的褐色石块,表面粗糙,瞧着也没有半点灵气,只是画满了防御阵法,纹路细密的想再添一笔都难。 虞芝琢磨了半天,也没瞧出来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万剑宗哪怕再怎么不宽裕,也不至于送块破石头当作结契礼吧? 段清却在看到的一瞬间弯了唇,弧度细微,连双眸中都透出来几分喜悦。 “是试剑石。” 那时在万剑宗,刚拿到落穆剑时,她还不大会用,剑刃总是被她磨坏,裴师兄便送了她一块试剑石,教她磨剑,教她打磨本心,让她的人如剑一般锋利。 等到后来,她修为上来,落穆剑再也不会卷刃,削铁无声之时,那块伴随她的试剑石也不知晓去了哪里了。 没料到今日,她能再得到一块。 像是在告诉她—— 不论经历过什么,不论逃避过什么,她与她的剑,仍能浩气长虹。 第56章 你可真傻…… 南洲的天总是如水洗过的碧色, 与东洲的艳阳日不同,大多是温和湿润的,空气中似是都溢满了水气, 沁人心脾的花香四散,令人流连忘返。 喜庆的气氛围绕住整个虹霓山庄。 到处是张灯结彩, 大红色满目可见, 乐声与流水声响至一处, 清脆悦耳。 穿着美艳的女子款款走着,手上捧着精心编织的竹篮,在往外抛撒着柔软芳香的花瓣。她们口中浅唱低吟着吉祥的曲子, 将祝福传至山庄中的每一处。 虞芝难得没有穿红衣,而是换上了一条粉白相间的长裙。袖摆长长地垂落在手背上,将肌肤寸寸裹起。腰间的白色缎带将腰身紧出,衬得她身段窈窕。 往来宾客都知晓礼数,将正红色留给了两位将要结为道侣的新人。闻云歌并未选高台当做结契之所,而是选在了百花盛开的宽阔园林之中。 没有高台,没有巍峨的石柱,在这片花海之中结契,确有几分南洲修士的习性。 以天地为见证, 以花鸟为友朋,在风和日丽的时候, 与心爱之人结为道侣,共证大道。 段清的房内早早便涌进一排侍女, 为她编好最精致的发, 换上最华丽的衣裙,化上最美的妆。圆润的珍珠点缀着她的黑发,繁杂的金丝绣上她的裙摆, 胭脂色晕红她的眉眼。 一切的美好都落在她的身上,将她打扮成此时此刻,世间最美的姑娘。 带着清晨露水的红百合别上她的衣襟,将她的面容衬得柔软,不见平日里的那些刚强,像是整个人过了一遍水,迎面而来都是软和。 虞芝伴在她身边,看着曼奴为她悉心装扮,面上的笑容亦染上几分欣慰。 纵然起初她并未想过与段清有何牵连,但当她从双生藤下救下这个小姑娘的那一瞬间,到现在,竟也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些年,连段清都穿上嫁衣,到了结契的一天。 长久泛着冷的心都有一丝热意,是真心真意盼着她能有一个好的以后,有一个永不悔恨的当下。 等到大红色的唇脂抿与她的唇瓣,虞芝才走过去,扶起她的手腕。 腕上的手钏瞧着有些窄了,在她细瘦的腕间再不能如幼时那般轻摇,发出清脆的声响。 虞芝用灵力在上面抚过,黯淡的三枚红色小珠复现了最初的夺目光彩,微紧的银环也沿着她的腕骨扩了一圈,缠绕紧密,变做成年女子的样式。 亮色在段清如冰似雪的肌肤上闪过,与她今日这身喜服太过合适,鲜妍美丽、一见难忘。 “阿清,我以前与你说,这些死物,理当随着我们心意去变。道是如此,人亦同样。你如今大了,这手钏便得大些,若是再往后,你不喜欢了,将这手钏扔了、砸了、烧了,也该随你心意。” 虞芝轻抚她的手背,缓声说道。 这只手上满是练剑磨出来的痕迹,一点不像高高在上的女修。她在万剑宗那满是男子的地方修炼,想必也没有人会关心姑娘家的手,这般日复一日下去,剑练好了,手也糙了。 到了虹霓山庄,闻云歌对她虽好,但她早已习惯自己这双手,送来的那些膏药灵汁都不往手上抹,怕坏了剑法,失了那一份熟稔。 “师姐,我会珍惜它的。”段清听了虞芝这话,另只手连忙握住手钏,“我永远也不会不喜欢师姐赠我的手钏。” 虞芝笑了笑,点点她的额头:“还是个小姑娘呢。” 快到结契的时辰了,按照规矩,那些侍女还得与段清交代一些结契礼时的事,虞芝也不便久留于此,起身带上房门,不再打扰里头忙碌着的人。 谢朝兮身为男子,自然不能进去,只得一直候在门外。见虞芝出来,他迎上去,脸上亦有几分欣喜:“芝芝,阿清如何了?” 段清结契,他身为段清的师兄,亦是高兴的,只盼着今日一切顺遂,莫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虞芝见到他,心中便泛起一股子疲。她这些日子思索的事多,并不太愿意与谢朝兮多说什么,但被问起段清,她还是答了句:“妆成,到了时辰便出来。” 谢朝兮感慨道:“那时在登云会上初遇阿清,谁曾想还有见到她结契的一日,真是光阴易逝。” 他说得如同自己已然是位耄耋老人一般,感叹时光难觅。虞芝不由得开口道:“你我都是修士,何曾在乎这短短数年?” “芝芝。”谢朝兮看向她,目光直白,一丝往日的含蓄羞赧也寻不见,“你我相识数年之久,我以为,这番情意已然不浅。” 虞芝心中不耐,只是瞧见身边的红绸喜意,看在段清的面上,强将这股反感压下。 “谢朝兮,相识便得有情,这是谁定下的道理?” 她并不愿与身边人多待,脚步自然快,不过一会便到了结契的园林之中。 来自各大宗门的弟子已然坐在自己的位置,把酒言欢,一派和谐之气。 虹霓山庄家底颇丰,闻云歌又不是个吝啬之人,这场结契大典办得轰轰烈烈,桌上的酒都是百年的红合酒,一滴便可恢复耗尽的灵力,放在外边上千灵石也难寻一坛。 更不必提这铺落在花丛之中的赤缎毯,乃是千年冰蚕苦苦吐出,染红之后,又被上百位绣娘以灵力织成,可抵金丹期全力一击。 那玉石碗筷无一不是世间难得之物,就连摆放在桌边的小食亦是又灵植制成,无一不显露着闻云歌对此事的上心。 若要真计较起来,这满园的奇花异草之中,还就那些由闻云歌亲手写出的千百句“永结同心”的诗词显得平平无奇,论起真金白银而来,一文不值。 只是修仙之人,哪怕心中如何在意这些俗物,大多也是不会将其挂在嘴边的。是以可供他们交谈的便是闻庄主这一番心意,这落在千百条红绸之上的情深意切。 像是他肯花心思抄上几句话,便真真能与那位心爱的道侣天长地久了。 听到身边又一位修士夸赞着闻云歌写在花上的承诺,虞芝终是按捺不住,口中带了些微嘲讽:“我倒是不知晓,在这上头写几个字,便是矢志不渝了。若如此说,结契也无需发心魔誓,更不必以大道为质,只消寻上几张红纸,写几句好听的话,便足矣。” 修士耳聪目明,何况虞芝并未遮掩,那称赞闻云歌的男子当场变了脸色,面带怒意朝她看来:“这位道友,你这是何意?闻庄主今日结契,乃是大喜的日子,你方才所言,莫不是有何不满?” 虞芝看也不看他,手腕轻扬,将盛满了酒水的玉杯倾倒,清冽的酒水流入喉间,辛辣之余,又回了几丝甘甜。 润泽的水光将她的唇染上艳色,她舔了舔唇瓣,柔软的舌隐在齿间。 “谢朝兮,你说为何这世上老是有人,放着好酒不品、美景不赏,偏要说那些自己都不信的恭维话,真是虚伪。” 谢朝兮看着她透着粉的面颊,抿了抿唇。他见到闻云歌写满园林的心意之时,亦有想过虞芝是否会喜欢,甚至想着等会了绛霄峰,也为她做上一回。 可如今听她言语……谢朝兮只觉得自己太过不明白她的心意,慢慢将自己心中的念头压下。 他抿了抿唇,问道:“芝芝,你喜欢这酒酿?” 这些年来,他甚少见到虞芝饮酒,似是她对这些口服之欲从无兴致,哪怕是件华美新奇的衣裙,都能令她多看几眼,却从无听她说起过记挂的吃食。 虞芝也不明白谢朝兮如何从她那一场段话中只捕捉到了“好酒”这么一个东西,听他正正经经问自己是否喜欢这酒,她忍不住笑起来。 约是借着酒意,她双眸如波,粼粼的光盛在里面,就这么看着身边的人。 她像是在说玩笑话,点了点头:“要我说,是呢?你要为我酿这酒?” 谢朝兮认真答应:“若是你喜欢,我便去酿。” “你可真傻……”虞芝的唇角弯起,风吹过她的身后,穿过花海,这一片香气绕过她的发间,像是一幅技艺精湛的画师需得耗费数年才能绘成的画卷。 被两人晾在一旁的那修士再忍耐不住。 他乃是南洲一小宗门的宗主,苦苦修炼数百年,才看看元婴期修为。原本见到两个看起来如此年轻,修为又快要追上自己的人便极为不快,只恨不得将之尽遭扼杀。 不过是因为看在虹霓山庄的份上,他才按捺住,不愿在闻庄主大喜的场合闹事,平白与虹霓山庄结怨罢了。 但这两人这般不敬,想来即便自己教训教训他们,闻庄主也不会责怪自己。 他想到这里,一只厚掌拍向虞芝面前的圆桌,将面上的小食酒盏俱击到空中,倾落的水线就要撒在桌面,顺着弄脏虞芝的衣裙。 虞芝面色不变,仍撑着下颔,弯眼望着谢朝兮,温温和和,是谢朝兮这几日来从未见过的好脸色。 这来之不易的相处被外人打断,饶是谢朝兮,心中也蓦然升起几分戾气。 他抬头,方才对着虞芝的柔情一点不剩,漆黑的瞳孔像是寂静的深夜,将那发难的修士看的全身发寒,好像只是多看几瞬他的那双眼,自己就将万劫不复。 灵力在空中以快到看不见的速度运转着,谢朝兮手也不抬,便将掀起的一切物件安稳恢复原位,在空中划出弧度的酒水也被他尽数敛下,一滴也未溅在虞芝的身上。 他面沉如水,对着那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的修士冷冷开口道:“滚。” 第57章 哪怕万罪加身,也休想阻…… 春意裹挟着寒风而过, 此处的闹剧并未被旁的宾客发觉,除了那修士拍桌的瞬间,再没有多余的目光看向他们。 那修士听了谢朝兮的呵斥, 神色慌乱,连连后退, 甚至不愿回到之前坐的那桌, 而是去了离他们更远的地方。 虞芝拿着根筷子蘸了蘸杯里的酒水, 在桌面上胡乱写着字,连说话也有些模糊,教人听不出意味:“谢朝兮, 你可真凶。” 边上男子冷着的那张脸霎时间如春水融冰,目光柔和,向她解释道:“他对你失礼,我才如此。” 不过若是换了以前,便是他再如何生气,也只会好声劝那人离开吧。 他亦不知晓,自己心中究竟是何时有了种种戾气,似是满腔的不甘都在寻一处出口,汹涌着、咆哮着想要被释放。 虞芝吃了几口酒, 眼里水雾弥漫,像是她整个人坠在湿润的雾气之中, 隔着云端朝他看来。 谢朝兮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拿酒杯拿至一边:“等会阿清便要行结契礼了, 芝芝, 莫要喝得太多,容易醉。” “哈。”虞芝顺着他的手松开酒杯,玉筷落在桌面, 叮当碰撞,将她的笑衬得短促。 她神色狡黠:“谢朝兮,你真以为,阿清愿意与闻云歌结契?” 这话反问的意味太浓,他立时便听出虞芝言下之意。这不由得让他愣怔:“难道还有变数?” 听了他的问话,虞芝只是继续笑着,却不搭理他。 日头从东方升至正空,算好的吉时已到,众人只见两位身穿大红色喜服的人自赤缎毯上相携走来。 男子俊美无铸,端的是一股风流,又有几分即将成家的沉稳。女子容色清冷,在艳色下平白添了一股妩媚,如山巅之上的积雪消融,多了几分风情。 按照闻云歌的吩咐,这园子里奇花盛放,地上雾气萦绕飘起,似白云般柔软缠绵,如遇仙境。 这样款款走来,恍若一对恩爱道侣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就要过上神仙一般逍遥的日子。 “真是郎才女貌啊!”当下便有人开口赞叹。 先前因鼎鼎大名的闻庄主竟然要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结契打抱不平的修士也为这一幕改口:“这女子纵然不是美如天仙,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知晓两人往事的修士更是感慨道:“不枉闻庄主一片痴情啊!” …… 段清的衣袍宽大,谢朝兮一眼便注意到她腕间的手钏有了变化。他又看了两眼,心中欣慰:“师姐,阿清结契,不仅戴上你赠她的手钏,竟连当年赠给她的那支簪子都没落下。” 结契是人生大事,段清将手钏与发簪带着,便是说明并未忘了他与虞芝。注意到这点,他多少有几分感动。 虞芝的目光落在那支古兰碧玉簪上,通透的绿与她这身大红色呈现眼前,倒也不觉突兀,甚至添了分大气。 “你怎如此天真。”虞芝轻声道,“这簪子你当日想要赠予我,竟连它有何作用都忘了?” 过去太久,但这簪子是他从藏宝阁中精心挑选,最后怀着一腔情意赠给虞芝的,他如何能忘。 他答道:“是件防御法宝。” “却不仅仅是件防御法宝。”虞芝淡淡道。她将目光投向站在园林正中的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 闻云歌今日可谓是意气风发。 大抵男子总是对成家立业有所执念,他以往的那些日子,放浪形骸,游遍花丛,可终有一天,他也想感受普通的道侣情意,与那一个人携手走下去。 他脸上的笑意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等他对着远道而来的众位来客寒暄完,结契的书约便被侍女捧到了他们面前。 闻云歌将段清的手紧紧握在手中,饶是他早已设想过多少回此情此景,也难免心涌澎湃:“清儿,从今往后,你我便是上天见证的道侣。” 他拿起匕首,划破手指,鲜血凝于指尖,在金帛纸面上写下自己的名姓。 “天地为鉴,我闻云歌对段清一心一意,永不违契!” 这是同心盟约,落了名,无论生老病死,再不能反悔。 匕首手柄上镶金嵌玉,段清将之反手拿起,看了一眼闻云歌:“你知晓,我修的是无情道。当真要与我结契么?” 闻云歌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不愿去想为何清儿会在这时仍说着这样的话。 他压低了声音,避免让旁人听见,言辞间有几分霸道:“清儿,我说得还不够明白?你我今日必须结契。” 段清雪白的下颔点了点,音色冷清:“好。” 说罢,她手腕用力,利刃划过掌心,鲜血沿着手侧染红指尖,在金帛上落下。 霎时间,光彩大盛,祥云绕顶,一道金光自他们面前的书约之上直冲云霄,继而洒落下来,点点金粒萦绕两人周身。 似有彩凤高鸣,为他们送上祝福。 有侍女捧着玉盘而来,上面盛着两杯酒,合卺酒酒香不浓,在玉杯之中轻晃,沿着侍女的步伐供众人见证。 两人各自拿着一杯合卺酒,身形相贴,手臂交缠。 书约已证,结契之事便是尘埃落定,闻云歌这些日子的担心不安都随之消散,一双含情目看向段清:“清儿,我好高兴。” 段清的唇角弯起来,眼底却没有半分柔情。她的右手还拿着那杯酒,手臂的肌肤贴在一起,他们仰头饮下。 甜腻的酒水似是满目的花一般,令人无端品出一股苦味。 闻云歌的舌尖尝到铁锈味,继而才感受到胸口剧痛。 他脸上的笑意还未褪下,就这么僵在脸上,愣怔着低头,看到那截穿透自己左边胸膛的剑刃。 手中的酒杯骤然落地,碎成一片一片,玉色染了血,发出悲鸣的声音。 “清儿……” 在他愕然的眼神中,那雪白锋利的剑更近了一步,插进段清自己的体内。 鲜血从他口中喷出,闻云歌顾不上自己体内的剑刃,灵力覆在腿上,向后退开,不愿让段清这般自伤。 心脉都在她的这一剑之下碎裂,他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甫一分开,他便再扛不住,半坐在地上,捂着胸口,不断用灵力修复着伤口。 这番变故令宾客大吃一惊,俱离开席间,站起身来,迟疑着是否要上前。 今日乃是闻云歌与段清的结契礼,可此时两人显然有了不晓得矛盾,他们这些前来贺喜的外人,又如何好出手? 虞芝按住谢朝兮的手,让他安静待在原地,看下去,莫要插手段清的事。 闻云歌毕竟是元婴期的修士,纵然受到如此伤害,仍不至于丧命。 段清的剑还在他的胸口插着,她一步步迈向闻云歌,方才刺进自己的那一剑并未留手,鲜血淋漓,在大红的喜服上洇出暗色。 浓郁的花香中,多了一道兰香。气味飘散在空中,混杂在百花里,几乎辨别不出。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之时,已然四肢无力,轻易调不起灵力。 闻云歌自然意识到当下情形,他的身侧已然积满一滩鲜血。 眼见段清愈来愈近,他脸色煞白,忍不住咳嗽几声,试图唤那些站在不远处的婢女。 可直到来人到了跟前,投下一片阴影,也没有一个人护过来。 当了这么些年的庄主,他瞬间便料到是谁在帮着段清:“曼奴……” 段清驻足在他的身前,发间钗环作响,一身喜服,却满是杀意。她神情冷然,微微弯腰,倾身向前,绕过闻云歌的手臂,将剑柄握住,毫不迟疑地将剑身自他体内抽出,带出一串飞溅的血,沾上她的脸侧。 这个姿势让她与闻云歌离得极近,呼吸喷洒在腥甜的血气之中,引人一阵战栗。闻云歌抬头看她,难以置信道:“清儿,你……咳咳……你为何如此?” “云歌,我给过你机会的。你本可以继续当自己的风流浪客。”段清紧紧握住剑柄,灵力裹起落穆剑刃,冰凉寒意自尖蔓延。 她的骨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却没有半分停顿,又将手中剑送进了对方体内,惹来一声闷哼。 “可你不愿。那我只好——做出我的选择。” 她的话清冷平淡,如收入鞘中的利器,不去看时,不觉得危险;可若是伸手去试,便唯有见血,方可收场。 剑刃在他的胸膛间搅动,骨肉分崩的痛苦自心口传至脑海,闻云歌目眦欲裂,原本抓着剑刃的右手忽然松开,握上段清:“清儿,” “清儿……你我已然结契……咳咳……你若执意如此,恐生心魔。” 闻云歌心知她是下定决心。可究竟是为何,哪怕到了此刻,他也仍未想个明白。 况且他们书约即成,天道为证,互为道侣,怎能痛下杀手?! 段清那双有些淡的瞳仁望着他,里面一丝惧怕也无:“云歌,我乃是无情道修士。大道无情,遑论一纸书约,哪怕万罪加身,也休想阻我之道!” “你对我,当真没有半分情意?”闻云歌紧紧捏住她的手,因为痛苦而控制不住力度的血红指印烙在她如雪的肌肤上,悚然骇人。 到底是与虞芝相处了一年许的人,段清说起伤人的话来直白得能将人血肉剜出。 可闻云歌却从里面听出一分悲悯。 她将方才结契前的那句话又重复一遍:“云歌,我修的,是无情道。” 就连初初修道的孩童都知晓,无情道,只能挥剑断情丝。 话音落下,两人脚边久久不散的云雾被剑气斩裂。乌云蔽日,虹霓山庄的冲天喜庆,刹那间,换了沉闷丧痛。 第58章 你还是死了的好。 兰香飘散, 虞芝早有预料,不像旁的修士那般失了灵力,动也不敢动。 谢朝兮更不必提, 这些东西对他从没有一丁点儿作用。 但不寻常的场面也令他起了警惕,护在虞芝身边, 寸步不离。 眼前段清还在与闻云歌僵持, 只是看后者的模样, 怕是已然命悬一线,甚至没有人有冲上去救他的意思。 闻云歌性命垂危,只有一口气在。 他握着段清的手逐渐失了力度, 眼前也模糊一片,涣散的目光落在段清的脸上,竭力想要看清她的面容。 “清儿……北洲救下你,咳咳……我从未后悔。” 哪怕现在,他也并未后悔。 只是,若是能再早些,在北洲初遇时,甚至在她年幼无依时,他能遇到她、保护她、宠爱她, 那该多好啊。 段清垂眸,另只手慢慢搭上他的手背, 动作缓慢地将之挪开、甩下。 “多谢。” 染满血的手无力地摔在地上,抽搐的指尖渐渐静下来, 将鲜明的指印烙在这片耀眼的红中。 - 曼奴跟随闻云歌多年, 早已在虹霓山庄有了不低的地位。她又惯会笼络人心,纵然是炉鼎之身,却也不声不响地握住大量权力。何况那些侍女护卫的眼睛日日擦得发亮, 虞芝与谢朝兮两名元婴修士都护着段清,他们心里清楚,此刻岌岌可危的闻云歌已然无能为力,不如另投明主,听从曼奴的命令。 在这番安排之下,这场喜宴恍然变了个样,硬生生成了段清的证道之机。 至于那些宾客,他们早先趋之若鹜,不过是冲着虹霓山庄的面子罢了,没一个是真心实意为了闻云歌而来。 树倒猢狲散,场面混乱起来,甚至有修士趁机离开。 虞芝五指按住谢朝兮的手腕,看都不看段清那处,反而注视着另一边: “你还记得秘境里头,答应过我什么?” 谢朝兮的耳边忽然响起那幽暗洞穴的回音。 ——那等我们出去了,你为我将尹珝杀了? ——好。 答应此事之时,他还是筑基期的小修士。如今尹珝仍是金丹期,他却已然元婴了。 兑现承诺的时候,也到了。 尹珝坐得离他们不算远,此时体内灵力缺缺,正在盘坐运气。他不算蠢笨,发现是空中这股不同寻常的气味有问题,立刻屏息凝神,护住躯体。 谢朝兮甚至没有再询问一遍虞芝的意思,他心中明白,她下了决心的事,便不会再变了。 “芝芝,你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走。” 他轻轻按了按虞芝的手,语气温和,看不出是要去做见血的事。 虞芝淡笑望着他:“好,我会看着你的。” 看着你是怎样走入深渊,陷进泥潭。看着你被染上一层层的黑,洗也洗不脱,挣也挣不掉。 深蓝色衣衫的背影挺拔颀长,等到他在尹珝跟前顿住,虞芝忽地又唤了声他的名字。 “……谢朝兮。” 被喊着的人回过头,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虞芝的脸上没有表情,露出了片刻的空白,就这么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眨眼,也许长到周围的陌生修士都散了开去,虞芝才慢慢绽开一个轻微得几不可见的笑,摇了摇头,说道:“去吧。” 尹珝纵然被玉簪的兰香散了灵力,又只是金丹修为,但他毕竟是太清宗长老的亲传弟子,生死关头还是有不少保命法宝,多少能拖住一会,扛上一抗。 可不论他祭出多少法宝,面前的人似是都能轻易化解,手掌落下,防御法宝便如同废铁;身形微动,一切攻击都能避开。 “谢朝兮,谢师弟。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赶尽杀绝?”尹珝方才都顾着自己,并未听见虞芝与他的对话,一时间想不到谢朝兮突然对他发难的由头。危急之下,他只能想到虞芝一人。 他一边躲闪,一边大声问道:“你是为了虞师妹?!师弟,若是你心仪师妹,我定然不与你争抢。” 又是一掌袭来,他实在避不开,只好用左肩挡上,护住心脉。重逾千钧的力道打在他的身上,那股灵力分明是温和的,却因为过于汹涌,几乎要将他的经脉炸开,直将他击得后退十丈远,重重砸在地上。 甚至来不及感受后背的疼痛,鲜血已然从口中喷出。 尹珝见谢朝兮动作不停,朝他走来,连忙道:“虞师祖那边,我自会与他说明。师弟,你我同为太清宗弟子,何必结仇?” 但这人仿若闭了耳,什么声音都无法止住他的脚步。催命的步子像是踩在尹珝的心上,慌乱之下,他看向远处站着的虞芝,提了口气,高声喊道:“师妹,救救师兄!!” 他与虞芝乃是自小同在宗门的情谊,哪怕平日里再如何针锋相对,他总也是从未亏待过对方的,甚至还会在她犯错时帮着遮掩。加上虞师祖又为他们安排了结契之约,早已不是寻常师兄妹的关系。他心中已然将虞芝当作自己道侣,想来,虞芝也是这般对待他的。 纵然在虹霓山庄碰面之时,虞芝并未给他多少好脸色,尹珝此时想来,也只当是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罢了。 若要说还有谁能制住谢朝兮,他笃信,只有这位师妹。 虞芝看得正欢,猝不及防被他一喊,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卷了卷垂在身前的漆黑长发,无辜的声音被灵力送到尹珝的耳边。 “尹师兄,要杀你的,可就是我啊。” 要一个杀人凶手去救人,岂非荒谬? 她看着尹珝的面色由满怀希望变做惊骇,忍不住笑意更深。 “师兄,莫要如此惊慌。最后一面了,还是体面些吧。” 在宗门里那些日子,尹珝隔三岔五便来找她麻烦,虽然都是些排不上名号的事,可实在是惹她厌烦。 他嘴上说着嚣张跋扈的言辞,潜藏着的心思哪能瞒得过虞芝。她剔透得很,对尹珝的心底事一清二楚,只是懒得与他耽搁功夫罢了。 尹珝万万料不到虞芝竟如此心狠。他知晓虞芝的声名,也亲眼见过她责罚宗门弟子,却从未想过这有一日会落到自己身上。 他眼底甚至渗出几分恶毒,恨恨叫了声虞芝的名字:“你要杀我?!” 逼近的谢朝兮都无法让他转移注意,他从来便是个自信透顶的人。纵然身世凄惨,但师尊将他看作最有天分的弟子,在宗门之中亦是能呼风唤雨的人物。 就连虞芝,只要他想,虞师祖不也同意让他们结契?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得了自己青眼的虞芝竟然吩咐谢朝兮要杀了自己,仿佛在说,他之前所想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如何能信?! 空前的质疑自他胸口涌出,尹珝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谢朝兮手下走了几招,才被他的右掌重重击中,仰躺在地,口角不断有鲜血溢出。 浓重的阴云遮蔽了如洗的天穹。 灵力在体内一点点消散。 不是中了药的散去,而是带着他的性命一道,丝丝缕缕,从他的体内不见。 尹珝的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盯着几乎压在人身上的天。 他的声音微弱:“师妹,你这么恨我?” 脚步声似是响在他的耳畔。 “尹珝。”虞芝俯瞰他,“不要自以为是。” 地上躺着的人眼神恍惚,早已无法思考,只能又问了遍:“你恨我么?” 虞芝看着他这副快死的模样,缓缓道:“我当然不恨你。师兄,我只是厌恶你。” 厌恶他在旁人面前说自己的坏话,又虚情假意安慰自己。 厌恶他自以为那点喜欢多么尊贵,谁得了便该感激涕零。 厌恶他自以为为她好,却处处给她使绊子,碍事又碍眼。 “尹珝,你还是死了的好。”省得她烦心。 她的话音轻飘飘,落在地上,立时便被风吹散,只被身旁的两个人收入耳中。 谢朝兮是见她走来,才并未继续动手的。这会听了她的吩咐,灵力已然蓄于掌心,只差在尹珝心脉上一击,后者便再无生还之机。 尹珝知晓自己再活不下去。 他若只是快死了,便也罢了。可虞芝的话像是撕碎了他最后一层衣料,将他多年来的满腔自满掷在地上,甚至在上面狠狠踩了几脚。 修为之上,拼了命也比不过虞芝,他不服! 情爱之上,虞芝对他连恨意都无,他不甘! 尹珝的双目瞪大,在谢朝兮出手之际,呐喊出声:“虞芝!我便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话音未落,心脉俱碎,周身的灵力骤然消散于天地之间。 是身死道消。 他最后说的这话太过狠毒,谢朝兮面露怒色,懊恼自己方才为何没有捂住对方的口,竟让他将这样的咒骂说了出来。 若是自己动作再快一些,这话便会被这人烂在肚子里,再说不出来。 虞芝听了个全,面不改色地蹲下身,伸手将那双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眸子合上。 触感冰凉,没了灵力的肉身就是这般,一滩死肉。 “修士死了,就是死了。哪还有机会做鬼啊。”她轻声道,“蠢人死了,还是这般蠢。惹人厌烦。” 谢朝兮有些担忧:“芝芝……” 她表现得毫不在意,可谢朝兮却难受得紧。他甚至忘记自己方才杀了一个人的事实,满心都系在身边人身上,为她喜、为她忧。哪怕她不需要,他却情不自已。 虞芝甫一起身,便见他眼中担忧与怜惜。她的红唇微启,吐出的话与方才对着尹珝那般冰冷:“谢朝兮,你也想做这样的蠢人么?” 第59章 虞芝,你有心吗? “——师姐。” 段清朝她走来, 提着剑,剑尖血花滴落地面,汇成一条红线。 虞芝并没去看闻云歌的死活, 而是抬手捏了捏段清的脸,看出她心境有了不小的突破:“阿清长大了, 可以拿自己的主意了。” 她看到跟在段清身后的曼奴, 冲她微微颔首, 复又对段清道:“师姐这就要走了,阿清,照顾好自己。” 不论阿清今后是留在南洲, 或是在外游历,以她如今的心性修为,当是能放心的。何况这曼奴心思玲珑,虽不知晓阿清是如何与她交好,甚至让后者甘愿背叛闻云歌来帮她,总之,能有这样一个助力,对阿清百益而无一害。 谢朝兮略有惊讶:“芝芝,我们要去哪?” 他从未听对方提起过两人今后的打算, 乍然听到,有些茫然。 “不是我们。”虞芝定定地看着他, 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一字一句道, “只有我。” 谢朝兮的脸色变得煞白。他隐约听出虞芝的意思, 却不敢承认。 他眼里满含期待,漆黑的眸子如易碎的黑曜石,星星点点的光在里面闪烁:“芝芝, 这是什么意思?” 虞芝偏了偏头,像是不懂为何他仍不明白,却还是耐心解释道:“就是——我不想带着你啦。” 说完,她转身,轻轻抱住段清,眸光落在她那柄落穆剑的剑穗之上:“阿清,要坚定自己的道啊。” “我记得的。”段清回抱住她。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闹着要随师兄师姐们出去外边历练的小姑娘了,哪怕师姐就在眼前,将要离开她,她也只会安静送上祝福,愿师姐平安顺遂。 她们总要踏上各自的路。 师姐帮她一回、两回,却不能帮她一辈子。 “师姐,你不要不理师兄。”段清附在虞芝耳边,小声说道。 师兄对师姐有多在意,就连她,也是一眼便能看出来。 方才师姐说要独自离开,师兄的神情……就好像是要哭出来。 连她都看得有些不忍。 虞芝轻声笑了笑,却没回应这话,穿过段清,对曼奴说道:“带着阿清歇歇吧,她灵力隐有波动,许是要突破了。” 听了这话,曼奴果然紧张起来,三两下便劝得段清随她回去。 后者一步三回头,身形缓缓消失在这园林之中。 闹剧终于落幕,周围的修士们早已不见踪影,就连原本站在一旁的侍女、护卫都被曼奴挥手喊下,只余虞芝与谢朝兮两人。 虞芝抬腿就要离开,手腕却被人抓住。 她头也不回,腕上的绕雪丝在灵力的控制下缠上对方的手,继而拉扯出一道血痕。 她并未留手,应当是见骨伤痕,那只手的力度却丝毫未弱,仍如铁一般紧锢住她。 “还想做什么?”虞芝有些不耐,到底没狠下心将他整只手砍断,看着那已然流到自己掌心的鲜血问道。 那张俊秀的脸上满是不解,眸中惶然无措,眼底是强烈的恐惧。 “为什么?” 他的语气愈发急切:“是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啊。” 他问的没头没尾,可要问的话已然明白写在两人心里。 虞芝并不装傻,而是云淡风轻道,“你听不懂么?我不愿带着你了。” “可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他像个执拗的孩童,不断追问着自己想要的答案,“你从来,不是这么说的。” “是啊。”虞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可我也说了,那些都是假话。” “这句也是假的么?”谢朝兮已然感到铺天盖地的浪潮迎面打来,咸腥的海水刺入他的眼眶,却仍怀有一丝幻想,不死心地问道。 虞芝一点点抽出自己的手,没有半点怜悯,亲手将对方的奢望打碎:“这句是真的。” 她已经说得如此不留情面,谢朝兮的手垂落,似是万念俱灰。 只是在虞芝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他忽然捏住了对方的袖摆。 他没有用力,虞芝也并未为他停留。 他整个人如一片随风摆动的落叶,借着那袖摆倾身向前,跪倒在了地上。 “别走。” “不要走。” “求你。” 袖摆险些被他扯下,虞芝不打算与他耽搁功夫,正欲将这片衣料割去,余光却瞟见他颈间泛着光的东西。 她定睛看了看,是当初她在街边摊子上买的那枚皓石指环,竟还在他颈上戴着。 头顶俱是阴云,一丝日光都未倾泻,这皓石却仍闪着自身的光,亮得晃人眼。 虞芝的手抚上谢朝兮的脸颊,指腹沿着他的下颔而过,温热与冰凉触碰,她的指尖已然勾住他颈上的那根绕雪丝,食指也顺势穿进指环之中。 谢朝兮见她动作,以为是这坠子打动了她,不由得向前又倾了些,让她能更轻易地摸到这指环。 可后颈骤然传来一阵刺痛,耳边是石头在地上滚动碰撞的声响。谢朝兮这才反应过来,是她将那坠子扯了下来。 颈上的绕雪丝早已认他为主,即便虞芝是它从前的主人,此时也再认不得。方才那样用力的拉扯,连谢朝兮的后颈都被勒出一道红痕,她的手指更是受了伤,指节被割破,淌出的鲜血就这么滴落在谢朝兮的胸襟之上,被柔软的布料吸了个尽。 谢朝兮慌乱了一瞬,松开她的袖口,捧住虞芝的手:“芝芝,疼吗?” 嫩白手指上的血痕触目惊心,他想也没想,直接将之含进口中,铁锈味在唇齿间划开,冲淡了心间的苦涩。 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虞芝正要收起的手顿了顿,任他捧着。 她微弯下腰,语气呢喃,似是情人之间的低语:“谢朝兮,你就有这么喜欢我?” 答案实在太过明显,她甚至不需要对方回答。 虞芝微扬下颚,示意他看看身边那具已然冷了的尸体,言辞间像是有几分怀念:“你以前,可不会杀人呢。” 她抽出手,上面那道伤痕已经不再淌血。 她的神情太冷,是没有半点眷恋的模样。 谢朝兮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都被她捏在手中,上一刻被紧紧捏住,下一瞬又将被掷在地上。他恐惧不已,只得不断唤她的名字:“芝芝……芝芝……” 偌大的园林中,料峭春风吹起两人的发丝,但他们一站一跪,纵使狂风急骤,黑发始终无法交缠。 有红绸被风卷起,飞过两人眼前,可没有人在意。此时此刻,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恍惚间,天色似是更暗了一些,令这一幕显得有几分悲凉。 虞芝忽地想起,这人原是天道啊。 一开始,她只是想杀了他罢了。 可世事无常,到了最后,她也只是弄脏了他。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朝兮的眼睛。这双眼睛蒙着层雾,早已不复初见时的那般干净澄澈,里面满是伤痕。不论深浅,每一道,都是她亲手划上去的。 “外门见到你时,我想,这双眼睛可真好看,这身脊骨可真挺直,这人应当是永远也不会求人的。”虞芝忽然开口,她的声音虚无,似是穿透这双眼,看到了过去,“只是现在,谢朝兮,你太普通了。” 没有一点傲气。 没有一点——身为天道的样子。 “谢朝兮,你还不明白吗?过去种种,不过是我在逗你玩,讨个乐子罢了。与你折腾这么些日子,我早腻味了。从今往后,就当我从没有救过你,你爱师兄弟间亲和友爱就回太清宗,爱普渡众生就去五蕴寺,总而言之——别再来烦我了。” 虞芝转过身,染血的粉色裙摆在空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声音锋利淬冰,将听者的耳廓割开,刺进对方的柔软血肉里。 谢朝兮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的十指陷入柔软的泥土之中,有花瓣凋落他的手背。 他唤出虞芝的名姓:“虞芝,你有心吗?” 他语气平淡,继续道:“你说,你要做我心中唯一要紧的。可如今,你要将我体内这唯一跳动的血肉带走。” 说到这里,他的音调有几分颤抖:“若是你当真有心,你为何不知晓,剜心之苦,会有多痛?” 谢朝兮跪在地上,颓败着身躯。 从初遇起,虞芝每回见他,哪怕再痛苦,再崩溃,他的脊骨也挺得笔直。只是此刻,他像是被人抽出了撑住自己肉身的筋骨,显出将倾之感。 “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美的人。”他声音低哑,垂落的眼睫遮住瞳孔,看不清里面的神色,“我也从未听过,比这更恶毒的话。” 他的耳畔又传来了璎珞的轻响。 他看见宗门之外,趴在地上抬不起头的自己,在这样的璎珞声中缓缓拾了气力;他眼前又出现了那片淡紫色的荷花,石榴裙在头顶摇曳,而他的手穿过乌黑的发,系紧了雪白肌肤上的碧色坠饰。 周身兀然黯淡下来,他回到了那个密不透风的冰冷洞穴,有鲜红的藤蔓在他的面前摆动,有温软的花缓缓绽放;继而雨声绵绵,连倾盆大雨都在记忆之中软了下来,只余交叠的衣衫、温热的呼喊。 ——要跟我走吗? ——师弟难道不喜欢? ——若有今朝,谁求来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是我的道侣。 似是幻觉,又如此真实。 ——可我会变。 ——我句句喊你的名字,难道就是我心中有你? ——可我也说了,那些都是假话。 过往的记忆开始撕扯他的肉.体,甚至于将魂魄都折腾得七零八落,他从里面捡起了喜怒与担忧,恐惧与沉醉。 他想起尚未走上太清宗之时,曾救过一个失足落水的孩童。 那孩子扑腾着四肢,无论如何也触不到岸,甚至连呼救的叫喊都被涌进口鼻的水花扑灭。救人之际,他没有一点迟疑,却在好不容易将那孩子抱在怀里之时,被对方胡乱挥舞的四肢打得下沉,呛了好几口水。 纵然之后他将孩子平安救下,那溺水的感觉却始终留在他的身体里,他的记忆中。 谢朝兮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那个落水的孩童,比那孩子更绝望的是,他不仅无法张口求救,甚至连四肢都僵硬如石,动弹不得。 往他的生命之中注入光的那个人走了,甚至在临走之前,她还要亲手捂住那道缺口,告诉他。 ——那是他自以为的光。 她只是闲来无事,把玩手里的丝线,谁能知晓,那能顷刻间取人性命的银质细线,会被看做一缕光。 怪她么? 不怪她么? 谢朝兮想不明白,他甚至无法明白,他为虞芝做了这么多,为何她仍将自己抛下。 身边除了尸体便是枯枝败叶,分明是温暖的春,却如坠寒冬。 浓郁的血腥气他都再嗅不出来,一双眼睛干涩生疼,四肢百骸起伏延绵着无休无止的痛,自胸口永不停歇。 天色渐暗,皎白的一轮弯月出现在穹顶。 两端如钩,狠狠插进夜幕之中,淌出粘稠的阴云。 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低哑的声音响起,里面怀着无尽的冷鸷与深情。 那声音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芝芝。” 那双被虞芝钟爱的、善恶分明而一尘不染的眸子,那悲悯而纯白的魂魄,终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漆黑又污浊的杀戮、苦痛、阴狠,与疯狂。 第60章 魔界。 深不可见的峡谷自正中裂开, 浓稠粘腻的黑色魔气萦绕石壁。 偶有几只喊叫的乌鸦低空飞过,到了正中,身上的羽毛俱脱落而下, 紧接着,它们的躯体也晃晃悠悠掉进夹缝之中。 一道玄黑铁链钩连两侧, 悬于深渊之上, 留下了一处能供人行径之所。 枯木于悬崖峭壁之夹缝中长出, 上面接住不少飞鸟的尸身。烈风一吹,发出“簌簌”响声,又似悲鸣, 又似嚎哭。 匆匆路过的行人神色慌乱,都不敢在此处久留,只恨不得飞跃而过,避开这传闻中被那女魔修占据的地盘。 只是路仅这一条,想要从金山头离开,便不得不踏上这九死一生的陷途。 锁链哗啦作响,是被人拉扯住才会出现的动静。 柴岫一身粗布短打,面容黝黑,五官倒是生得不错, 剑眉星目,只是个头稍稍矮了些。 他扶着一女子。后者穿着打扮与他不差太多, 但能瞧出,她身上的料子更柔软些, 面上也较为干净, 不想柴岫刚从泥坑里爬出来一般。 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三个人。两男子关系瞧着较为亲近,从容貌上看来, 大抵是兄弟。落单的那名女子却显得有些凄惨,她相貌平平,腿脚似是也不大方便,修为又是五人之中最低,在这自身难保的地方,没人愿意照顾她。 不知不觉,她便落在了最后,直到另外四人在索道前相遇,商量着如何渡峰之时,她才堪堪追上。 “岫哥,我们直接走吧,再等下去,金大王差人追过来,我们可走不掉了!”娇小的女子一脸焦急,劝说柴岫,不要在此地停留太久。 她双目看看那不断晃动的铁链,抿唇等待着柴岫的决定。 董诚往悬崖边迈了一步,细小的碎石自他脚下滑落,掉进深渊里头,连一丝声响都未发出。他的心跳得飞快,连连后退才感到稍稍安心,后怕一阵阵涌上心头,他不由得劝道:“柴哥,罗妹,沉鸦涧本就凶险万难,能不能活着过去已是难说。我还听闻这沉鸦涧对面便是那血衣煞星,逢人便杀,没一个活着走出来的。我们当真没有别的路能走?” “诚弟!”身边那个与他容貌相似的男子严肃了语气,训斥道,“姓金的四处抓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莫非你忘了?今日我们若逃不掉,便是从这儿跳下去,死个粉身碎骨,也好过回去给那姓金的当傀儡!” 他的话掷地有声,令董诚有了几分豪气。他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义哥,你说得对!我们今日就算死在这儿,也好过去给那姓金的当狗!” 董义见自己弟弟总算有了点胆量,拍了拍他的肩:“这才是我们董家人!哥为你探探路!” 说完,他转向似是仍在犹豫不决的柴岫与罗玲,拱手道:“柴哥,罗妹,老董我先走一步,前头若有凶险,我必然告知你们!” “等等!”罗玲喊住他。 她的脸上有些犹豫,顿了顿,忽然拉住柴岫,走到了董义跟前:“义哥,我与岫哥先走,我们夫妻二人修行的乃是轻身决,先试上一试,你还要照顾诚哥,莫要冒险。” 她言辞恳切,董义动容不已。但她这般说,董义更是不能让他们两人以性命探路,两方争执不休,这才让郑梦有了追上他们四人的机会。 见这几人堵在铁链之前,硬是没一个人踏出这步,郑梦茫然问道:“是、是有哪里不对吗?” 他们五人虽是一道从金山头逃下来,可与柴罗夫妇和董家兄弟有几分交情不同,郑梦与这四人毫无瓜葛,甚至逃跑了一路,也只知道彼此名姓罢了。 董义见到她,目光微微发亮。他冲罗玲说道:“罗妹,这不就来了个能走的,让她去试上一试。” 罗玲暗自着急,她与这对兄弟也不过认识了几个月罢了,能有多少情分?她方才自然不是真的愿意为他们去死,而是不愿在这儿与他们继续耗下去! 再磨蹭下去,金大王的手下迟早会找到这里来,再想逃,可就没这么轻易了! 只是董义态度坚决,她也不愿在此时与他撕破脸。何况柴岫态度不明,似是也不想莽撞的意思…… 罗玲想了想,只好点头,同意了董义的打算。 郑梦兀然被四个人注视着,紧张地说不出话。她想要后退,却被强大的魔力困在远处,只得小心翼翼道:“怎、怎么了?” 罗玲从柴岫怀中挣出来,拉着郑梦的手,带着她一步步走到了锁链边缘,伸手推了她一把:“郑梦妹妹,走吧。” 骤然被推上不过手臂粗细的铁链,郑梦脚下一个踩空,差点直接滑下去,滚进那漆黑的浓雾之中。 好在她纵然胆怯,但到底有点修为,身形微微扭动,竟在这索道上站稳了,还向前冲了几步,总算是有惊无险。 冰冷的风从脚下吹起,钻进她的衣摆,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郑梦瑟瑟发抖,头也不敢往下看一瞬,心里却知晓若是从这儿摔下去,那便再也没活下去的机会。 她的腿颤了颤,微弱的丁点魔力凝聚在脚掌之上,一寸一寸往前走去。 走了两步,脚下的铁链晃动更凶,她再撑不住,只好慢慢俯下身,趴在了铁链之上,缓缓向前爬去。 没想到还能这么做,罗玲有些讶异,却打定主意等会若是郑梦安稳过去,她与岫哥也学着如此。 郑梦管不了崖边四人的想法,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冲过去! 狂风呼啸,她的发丝都被吹得凌乱,糊住眼睛。刺痛感让眼睛几乎睁不开,她只能硬生生抗住这样的痛苦,继续爬着。 掌心都被磨得通红出血,她那张本就不算好看的脸因为疼痛而皱了起来,更是惹人不愿再看。 一只乌鸦从她头顶飞过,尖锐的爪子踩在她的后脑之上,两下划拉出几道血痕。 郑梦惨叫一声,手里的力道却没送,卯足了劲爬过最后的十来丈,总算是到了另一边的悬崖。 踏实的地面让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软了的双腿瘫在地上,郑梦趴着,大口喘气,像是要将方才的一切恐惧都通过这样的方式宣泄出来。 另一边的罗玲等人见她安慰过去,立刻有样学样,就着郑梦的法子爬上锁链。 但方才郑梦仅自己一人,她又是个姑娘家,身量轻得很。这四人之中,三名男子,其中两名还是彪形大汉,这条锁链如何承受得住。 四人甫一上去,链条便剧烈晃动起来,似是要将四个人直接摇下悬崖,跌入深渊。 这让他们不得不轻手轻脚退下来,商量起顺序。 身后是不知晓何时追来的夺命人,眼前是吞噬无数魔修的沉鸦涧,谁都想早一步到对面。 强行维持住的和气终于被打破,罗玲就要和董家兄弟争执起来,却被柴岫按住:“玲妹,让他们先走。” 罗玲不解,但见他这样说,也按住自己的脾气:“……好。” - 另一边,趴在地上的郑梦终于缓过一口气,撑着地就要爬起来。 可就在此时,她的眼前却出现一条赩炽色的裙摆。这颜色灼灼烧着她的眸子,是这片充满死亡的地方,没有女子会穿的艳色。 似是藏在深山之中的女妖一般,魅惑勾人的声音缓缓在她耳边响起,如丝的音色穿进耳中,缠缠绵绵,束缚住她的心。 “又来客人了。”那女子莲步轻移,挑起了她的下巴,轻声道,“让我看看,你有哪些罪孽。” 郑梦的目光直直撞上她的脸,立时愣在原地,只得痴痴地望着她。 “好美……” 听了她的话,那女子柔软如花瓣的红唇渐渐勾起,呵气如兰道:“我竟不知晓,痴傻也是一种罪过了。” 郑梦已然迷失在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之中,口中呢喃应声,连清楚的话都说不出。 她想起路上偶然听说的话,不由得问道:“姐姐,你就是那血衣煞星么?” 这样美的人,怎会如那些人说的那般杀人不眨眼。便是当真杀了,也该是那些人罪不容诛。 “可真难听。”虞芝听到这名字,蹙了蹙眉,对魔界修士的才学算是了解了个透彻,真真是胸无点墨。 【和她磨蹭这些做什么,杀了她,仇恨自然就有了。】那道声音冷淡,不懂虞芝怎得忽然多了这耐心。 虞芝松开手,让郑梦自己起身,脑海中与那声音对话道:【别插手我的事。】 自她从南洲离开,便直接入了魔界。 这声音知晓再见不到谢朝兮,一日复一日的嚣张,说的话也愈发多了起来。虞芝也在这些日子里,寻到了在脑中与他说话的法子,不至于被路人以为她自说自话,看起来那般疯癫。 【要不是我,你能知晓如何得到恶骨石?】那声音与她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虞芝来魔界,的确是为了恶骨石而来。但她对这宝物一无所知,寻了许久也没个头绪。最后是这声音看出她的目的,将恶骨石的消息告知与她,她这才能知晓。 恶骨石并非长在魔界,而是一条普通的碎石链子。那石链原本毫无魔气,只是在魔界的无数恶念滋养之下才渐渐生了邪性,成了七大灵宝之一。 自然,这也是七大灵宝之中唯一一件汇聚阴暗脏污之物。 如今的魔界并没有一块真正的恶骨石,虞芝若是想得到,便只能亲手将它造出来。 她杀了一个又一个浑身恶念的魔修,将他们的骨与血洒在碎石链上,温养着、等待着恶骨石的问世。 第61章 从未忘记要将之除去的初…… 迎面吹来的风寒冷刺骨, 裹挟着暗沉沉的魔气,一点点侵蚀着筋骨。 背后倚着的墙壁隐约渗水,将身上的衣衫濡湿, 粘在身上,难受得紧。 董诚是第一个按捺不住的。 他整个人被捆得像只虫子一般, 魁梧的身躯扭在一起, 只能用全身的力气弹起来几寸, 试图引起那女子的注意。 身上的细丝在这样的动作下与皮肉摩擦,深深陷进了血肉之中,勒出见骨的伤痕, 一滩滩的血渍出现在他的周围。 不知晓那女人用了什么法子,董诚只觉得咽喉剧痛难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稍稍用力,脖子就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玉石相击之声缓缓接近,董诚艰难地伸直了脖子,终于看到一片绯红的衣摆。 他瞪大了眼睛,正要竭力咆哮出声, 便见那抹红愈来愈近,一张白皙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急什么?”女子轻轻柔柔开口, 唇角带笑,眼神却冰冷, 似是下一刻就要让他魂飞魄散, “赶着去死?” 董诚试图喊叫,可他甫一张嘴,说出的东西既含糊又沙哑, 似是沙砾磨过石板,难听到算得上一种酷刑。 虞芝皱了皱眉,右手隔空在他喉间拂过,红色的细碎粉末落下,董诚那喑哑的声音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先前那粗犷的嗓音。 “疯女人——!你要把——” 他的话未说完,便在虞芝愈发泛着寒气的双眸中止了声音,不知为何,不敢再说下去。 皮肉上的疼痛愈发明显,董诚忍不住看了眼身侧同样被捆住、这会正满脸担心望着他的董义。后者说不出话,但明显焦急万分,希望自己弟弟赶紧住嘴,莫要惹了那女魔修不高兴。 恐惧后知后觉爬上他的脑子,董诚的嘴唇抖了抖,还没说出讨饶的话,便听到站着的女子问道:“你叫什么?” “什么?”董诚呆楞住,尚未从方才的紧张中回过神来,一时间没听清。 眼前的女子显然没有多好的性子,只是让她重复一遍,周身仿佛更冷了几分。 虞芝注意到地上急得蠕动过来的另个男子,看出这两人大抵是兄弟,心里有了打算,嘴上又问了遍:“你的名字,是什么?” “……董诚。”他感到身上缠着的线更紧了些,心跳飞快,将浑身的血都送到伤口,疯狂地往外涌着。 虞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接着走到董义身边:“你们是兄弟?” 她并未解开董义咽喉之上的药物,自然是在问董诚。 董诚终于机灵了几分,飞快答道:“是、是。” 他想到方才虞芝的问话,甚至主动说道:“我哥叫董义。” 听到这话,虞芝面上的笑意加深,在董诚略有期待的眼神中狠狠踢上他的下颔,让他直直朝着后头的石壁摔去。 这样的力度让董诚后脑磕上坚硬的石块,教他一阵头晕目眩,连口里的牙都松动起来。 “我有问你么?”虞芝声音冷淡,提醒道,“别说多余的话。” 在董义的满面担忧中,董诚的身子动了动,吐出一口血,还混着碎了的牙。 他咳嗽两声,此刻才当真意识到,这女魔修果真如传闻之中一般心狠手辣,万万不能被这张脸蛊惑才是! 方才是他一时大意,等他逃出去,定要将这女人挫骨扬灰! 纵然他低着头,但身上的恨意与杀意实在太过显眼,虞芝自然注意到了,只是不愿与他计较这些。毕竟,比起杀了这人,激出他们的恶念,才是她真正要做的事。 沉鸦涧底而起的风自后方来,将她的乌发红裙吹得飞舞。 虞芝扬起笑,声音如珠落玉盘,清晰落在五人耳边。 “诸位能在此处与我相逢,实在是缘分一场。既然如此有缘,今日我亦不愿大开杀戒,不如这样。”她顿了顿,将五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我打算,放一个人走。” 脚边的石子被她轻轻踢起,滚落身后的深渊之中,许是砸到坠落的飞鸟,竟还听见了几声悲鸣。 “我瞧着诸位像是认识,不如等你们商量商量,这条生路——要留给谁?” 说完,她手腕微转,红色粉末落到几人身上,将他们被夺去的声音还了回去。嘈杂而混乱的场面立时出现在虞芝眼前。 “岫哥,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 …… “诚弟,别担心,哥不会让你去死!” “哥!” …… 虞芝甚至在零碎的对话中听出了他们想要联合起来反抗的意思。 总有人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她早已习惯。 “一炷香的时间,告诉我你们的决定。若是你们选不出来——呵。” 她轻笑两声,并未说完后半句话,却令那五人更加惧怕,甚至大喊大叫起来。 吵闹声不绝于耳,虞芝随手布了个阵法,将声音隔开,到另一头去看自己养了不少日子的恶骨石。 石链被挂在一根弯钩之上。这链子比手指还要细上一些,稍显扁平,但两端锋利异常,隐隐带着血光。 它原本粗糙不堪,但浸透了恶人骨血之后,倒变得光滑起来,像是借那些人的恶念填补了自身的空隙,触之便如被阴暗的黑雾缠上,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石头是灰褐色的,吸收越多的恶,便泛出愈浓的黑。可不知为何,这石链似是已然被填满,不论再怎样为它供上滔天罪恶,也无济于事,停在这将黑未黑的色泽上,不得寸进。 实在没弄明白问题出在哪儿,虞芝难得主动与那声音对话,问道:【这恶骨石是否还缺了什么,你并未告知我?】 那声音早已习惯虞芝这态度,竟真琢磨起来:【不应当啊。莫非沉鸦涧的魔气还不够浓?】 【你在问我?】 虞芝早知晓这声音靠不住,从他一开始便只会虚张声势就看出来这事,只是她对恶骨石确实是毫无头绪,才不得不信了他的话,在这沉鸦涧温养着这石头链子。 她毕竟没堕入魔道,还是需要灵气修炼。而魔界沉于各洲之底,灵气匮乏,若是修士误闯此地,便只有入魔与自绝两条路可走。 好在她身怀云洲至宝天上星,能将这些魔气化作灵气修炼,不然哪能在这地方待上几年。 也正是因此,那些人才将她当作魔修,战战兢兢不敢动手。否则,在这魔界,那些将灵修血肉看作大补之物的魔修早就冲上来厮杀,与她殊死搏斗。 【你好像更弱了些。】虞芝对他说道。 纵然这东西始终无法对她动手,但当初他的声音中气十足,近来却愈发虚弱,似是行将就木,快要死了。 好歹与之一起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待了数年,虞芝对他还是有几分关心的。 她这样说,那声音的音调立时便高了些,愤愤不平道:【你若是当初拿那些东西给谢朝兮提升修为,我会如此?】 他越说越气:【你不仅如此,你还让他痛苦绝望,得了那么多人族的感情!我真是被你害死了!】 虞芝被他这些言论说得发笑,却注意到他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话语。 原来他不愿让谢朝兮有感情。 依他所说,谢朝兮的实力越强,他便越弱,甚至可能因此而消失。 她眯起眼,看到对面悬崖上不少魔修经过,却畏惧那锁链与自己,无论如何不敢过来。 这声音纵然帮她弄出恶骨石,也在这沉鸦涧与她作伴多年,可谁能忍受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的一串声音。 相识再久,她也从未忘记,自己要将之除去的初心。 -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虞芝再次出现在五人面前,笑意盈盈望着他们:“诸位,可想清楚了,谁要随我走呢?” 五人神色各异,没一个想率先说话。 他们自然商量过,可没人愿意将生还的机会让给旁人。那对夫妻若是伉俪情深,当会愿意为对方而死;那对兄弟若是肝胆相照,也决计不会毁节求生。 若当真如此,那这两人也难以继续抉择,此时,郑梦的选择便至关重要了。 可生死面前,郑梦本就恨他们不顾自己死活,将自己推上铁链,如何愿意为他们而死? 再说,虞芝究竟是否会信守承诺,他们亦不能确信。若是他们好不容易选了出来,虞芝反悔,将剩下四人放了,甚至将他们杀个干净,他们又将如何? 眼前一片迷雾,什么也不敢确定,他们自然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敢说。 郑梦眼见虞芝朝她走近,伸手将自己身上的银丝解开,扶着自己站起来。 她早就发现这丝线并未伤害自己,旁人都被割得浑身伤口,唯有她安安静静,只是被捆得有些难受罢了。 这样的些许不同让她心中隐隐有了几分期盼,或许这女子是愿意放过自己的。 果然,她酸痛的双腿刚刚站直,便听那女子语气怜惜道:“瞧着这位妹妹最是可怜,不如让你先说吧,要让谁先去死呢?” 郑梦好不容易松下的那口气便突然梗在心口,睁大的双眼茫然万分,不懂为何这女子会这般询问。 不是说选出那个能活下来的人? 为何会问她,要让谁去死? 她见到四张惊骇的脸,同样的神情,都在看向她。 每个人都怕从她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眼里是祈求与恐惧。 一路逃难的趾高气扬再也不见,将她甩在身后之时的轻蔑都寻不到,就连在索道前,让她以命试险的不可一世都没有了,就好像她将这些人的生死掌握在手中,只要说出一个名字,那人便要消失在这世上。 可下一瞬,她忽然想到。 若是她说出一个人名,可那之后,谁又将说出她的名姓,掌管她的生死? 第62章 不如你将他杀了,我放你…… 见她沉默, 神色似纠结似痛苦,虞芝体贴道:“看来妹妹还是有几分紧张,不如与我独自聊聊。” 她扫一眼另外四人:“左右时间还多, 一个个杀,诸位可以慢慢选。” 将两处隔开, 虞芝带着郑梦离开那几人的视线, 语气温和, 毫不催促,就这么等着她说出那个人名。 “罗玲。”郑梦沉默许久,终于将心里这个名字说了出来, “就是那个女人,是她推我上索道的!” 之前的她毫无还手之力,可此刻,她心中怨怼难忍。 毕竟都是出生魔界,哪有谁是真正心地良善的,不过是技不如人,没得选择罢了。现在她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报仇雪恨,便是再不安心,再不确定后果会如何, 她也不能错失这个机会。 虞芝不置可否,只说道:“你们是在逃难?” 对面悬崖上时不时出现的魔修, 还有这几人慌乱的神色,无论如何去想, 也不大像是主动走这沉鸦涧的。 看他们对自己的惧怕, 若是有的选,这几人大抵是决计不会往这条路走的。 郑梦点头,回忆起之前的事, 身体仍不由自主地发颤:“金大王修的魔功,要将人练成傀儡。他杀光了好几个镇子,我们……我和那几个人,都是趁乱逃出来的。” 想到那些眼神空洞,活死人一般的傀儡,郑梦心有余悸,一时间竟有几分庆幸自己逃了过来。 “既然如此,那她这么做,倒是救了你一命。”虞芝语调平淡,没有聊下去的意思。说完,便将她带了回去。 郑梦愣着随她走,心中却忍不住想,若是罗玲并未将她推上那索道,她能不能提得起勇气往前冲。 分明是没有发生、也绝不可能再重来一次的事情,但想到那深不见底的悬崖,她了解自己,她是不敢的。 或许她宁愿留在金山头,躲躲藏藏一辈子,也不敢走出这一步。 眼见着虞芝就要将那对兄弟带走,她的目光看向罗玲,后者正与柴岫低声说着什么,似是要商量好一会选谁当第一个去死的人。 郑梦将自己蜷缩在角落,她心里知晓,罗玲是真真切切不顾她的性命,要她去探路的;可也是她歪打正着,让她活着到了这里。 若是一个人,她不顾你的死活,差点将你害死,最终却救了你一命……那到底是应当感激,还是仇怨? 郑梦难以抉择。 因为虞芝的一句话,她对这人的情绪瞬间变得复杂,甚至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方才说出她的名字。 她的目光被罗玲注意到,朝她回望过来。 罗玲的脸上带了甜美的笑,不像在对面时那般强势,语气甚至有些亲和,柔声问她:“郑梦妹妹,你方才选了谁?” 四目相对,郑梦垂下眸子,选择了逃避。 - 另一边,对待这两个身强力壮的大汉,虞芝就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了。 她甚至没有将缠在两人身上的绕雪丝取下,就让他们半挪半跳地跟着自己走到一旁,颇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想好了么?” “想好了想好了。”董诚迫不及待道,“我与义哥都选郑梦。” 就在郑梦被虞芝带出去的那时,他们与柴岫两人商量好,等会四人一并选出郑梦,让她先死了再说。 毕竟他们兄弟有两人,柴岫夫妇亦是两人,若是互相选起来,彼此都落不到好,不如让那个女人先死一死,他们四人还能见机行事,指不定能逃出生天。 至于郑梦死后,他们如何择出第二个人赴死,这问题实在太过艰难,他们只好当作从未考虑过。 虞芝坐在半人高的石块之上,闻言,抬腿踢了踢沉默的董义:“问你话呢。” 她动作看起来轻得很,但董义却闷哼一声,唇角渗出鲜血,显然是这一脚并未留情。 董诚正想说自己哥哥也是选的郑梦,但想到先前被这女人打成那个样子,还是又闭上了嘴,没说这多余的话。 “郑梦。”董义的手脚都被捆住,连拭去流到下颔的血渍都做不到,只能咽下满口的铁锈腥味,将早已商量好的人名说了出来。 【你费这些功夫做什么,直接把他们杀了不就好了?】 这一切都被住在虞芝脑内的那东西看在眼里。虞芝与这几人就像是在闹着玩一般,和她之前杀伐果断的模样相去甚远,若非一直能看到她的情况,他都要以为虞芝被人夺舍了。 虞芝将那对兄弟赶回去,脑中与声音对话道:【恶骨石最近丝毫不动,要么是这些人还不够恶,要么便是这地方魔气不足。】 若是前者,她只能想法子让这几人再“恶”上几分,可若是后者,她便只好离开这儿,去外头打听打听魔界变动了。 她倒是想看看,这几人面临生死抉择之时,兄弟之情、夫妇恩爱,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救命之恩”,会变成多么丑陋的模样。 - 与董家兄弟相比,这对夫妇看起来倒有几分机灵。 他们从始至终并没有多么怕她,脸上的恐惧有七分是装出来的。修为不高,也就是金丹修士的修为罢了。即便魔修较之同阶灵修要强上几分,但对元婴期的虞芝来说,都不堪一击。 既然如此,他们能这般坦然,若非有所依仗,就是当真不怕死。 两人的名字虞芝已知晓,相同的问题问出来,他们的选择却出乎她的意料。 那对兄弟根本藏不住心思,说出郑梦名姓之时,脸上明晃晃写着他们已然与这对夫妇商量好,要一同送郑梦去死。而此时,罗玲二人却变了主意。 是他们甫一开始便没打算与那对兄弟合作,还是这么短的时间,有什么事又发生了? 罗玲时刻注意着虞芝的神情,此刻才放下心来。方才她的确与董家兄弟商量好,都要选郑梦,可等她见到郑梦看她的眼神,她便意识到,这人也许能拉来自己身边。纵然不知晓郑梦眼底的不忍从何而来,可若是能利用得好,也许她当真能从此地活着出去。 她便立刻告诉柴岫,说服他改了主意。 两人一同,说出了董义的名字。 听到这里,虞芝的眼底多了几分愉悦,她最爱的,就是这种——谁也信不过谁的时候。 - 银丝缠上董义脖颈,温热的血喷溅而出,众人的眼中俱是惊骇。 “义哥!”董诚大喊一声,对虞芝的恐惧也被忧虑压过,质问道,“你不守信用!” 他急得动作愈发大了起来,浑身皮肉被狠狠割伤,又开始渗血,但实力悬殊,无论如何也睁不开身上的绕雪丝,只能看着自己亲兄弟的脸色涨红泛青,双眼翻白。 董义好歹也是个金丹期的魔修,濒死之际,自然不会毫不反抗。他九死一生才能走过沉鸦涧,岂能甘心折在这里?! 他周身魔力暴涨,直将虞芝逼退两步,手上紧捏着的银丝也不由得送了几分,令董义寻到了个喘息的机会。 董诚面露喜色,竟真以为他们能与虞芝有一争之力,甚至对身边的柴岫等人说道:“还愣着做什么,我们五人一齐动手,还怕制服不了这女魔头?!” 虞芝听得发笑,她一个灵修,被这五个生长在魔界的魔修称为“魔头”,真是荒谬。 她眼底一片冰冷,唇角却勾了起来,是被惹怒的模样。 董诚的话说得好听,但董义的死活与其余三人有何干系,左右死的不是他们自己,何必出这个头。 何况,虞芝分明是元婴期的修为,他们五个金丹,便是加起来也打不过她,更不用提此刻他们还都被这不知底细的银丝制住,稍一用力便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见这三人还算安稳,虞芝脚尖轻点,将地上随意摆放的几块石子踢到董义两兄弟身边,瞬间在他们二人的周身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只有浓浓的血气充斥着鼻尖,吞噬着全身的魔力。 这些石子看起来是胡乱散落的,实则都不是寻常石块。 虞芝温养恶骨石这么久,总有魔气恶念没能被尽数吸去,便落到了这些小石头上,将它们也浸出些许血气。 她闲来无事,便拿着这些石子摆弄阵法,竟比灵石还好用不少,对魔修威胁极大。 董义逃难多日,又被虞芝绑来,便是此时再紧急,他又能逼出多少魔气,抗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被那阵法吸了个干净,软倒在地上。 他脸上的愤恨之色再藏不住:“不可能是我!” 他与诚弟都选的郑梦,即便那对夫妇变了主意,也应当是郑梦与他一样才是,为何会如此?! 虞芝莲步轻移,足尖抵上他的咽喉,俯瞰着他,轻蔑道:“杀你,还需要借口?” 见董义只剩一口气了,虞芝松了松力道,眸光微转,看向一旁被阵法困住的董诚,开口道:“瞧你们这兄弟情深的模样,不如这样,我只杀一个。董诚,要不,你替你这位兄弟去死一死?” 董诚挣扎的动作兀然顿住,惊惶不定地看向她与董义:“你说的可是真的?” 虞芝不搭理他,只是含笑看着他,随他信不信。 这笑容看得董诚心底发凉,他面色变了又变,显然并非是在犹豫虞芝所言真假,而是并不愿替董义去死。 他的神情实在太过好懂,董义自然也看了分明。他神色灰败,瘫在地上:“诚弟,她的话,如何能信?我死便死了,董家总要有人的!” “义哥!”董诚眼眶含泪,却始终未说出愿意替他而死的话。 “好惨啊。”虞芝感叹道。 她转身面向董义,掌心多了把匕首,递给他之后,又提了个建议:“这样的弟弟,有什么好的?不如你将他杀了,我放你走啊。” 董义不自觉收紧了手指,将匕首攥住,竟真的站起来,在董诚难以置信的眼神之中,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第63章 是你活,还是他活? 魔界本来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方, 从有记忆始,眼前便是厮杀、争抢、死亡,能活到今日, 已是他拼尽全力换来的了。 董诚是他的弟弟,但也只是他的弟弟罢了。他曾以为自己是愿意为他去死的, 可到了如今, 匕首握在手中, 他才清晰地意识到,他更想活。 与董诚的鲁莽不同,董义平日里更显沉稳, 是在兄弟中掌握大局做出抉择的那个人。只是他从未料到,竟然有一日,他将在兄弟二人的性命中做个选择。 “诚弟,是我对不住你。”董义声音哽咽,可握着刀柄的手竟无一丝颤抖,稳稳当当朝着地上男子的胸膛刺去。 “义哥、义哥……”董诚不断喊着他的名字,不愿相信从小照顾自己到大的哥哥竟然果真会对自己刀剑相向! 自然,他刚才听了虞芝的话,也没能狠下心替董义去死。甚至隐约有几分庆幸面对的是义哥, 是对他这么好的义哥。 可身份换过来,他眼见董义宁愿亲手杀了自己, 也要活下去,他只觉万分痛苦。 不应如此、不该如此! 董义难道不应该像过往的几十年一般, 始终照顾自己吗? 他甚至分不清心头的悲痛究竟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 还是源于董义抛弃自己,选择独活的难以接受。 眼眶中的泪流得更快了,他不住向后挪动着身子, 试图躲开朝他刺来的刀锋。但两人如此熟稔,几乎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会被对方识破,他避无可避! 就在胸口传来刺痛,刀锋插进皮肉的那一瞬间,他看见董义双目圆睁,眼珠几乎要凸出来,整个人止住了动作,被人向后拉去。 董义的脖颈不知何时又被缠上那根银丝,将他的咽喉勒得死紧,脸色青紫。本就受了伤的那道血痕变得更深。眨眼间,他的头颅在董诚的眼前抛起,翻滚于空中,接着骨碌碌滚到一边。 这番变故实在太快、太突然,董诚甚至没有缓过神来,就发现自家兄弟已经变成了一具无头尸体。 时至今日,他才知晓,原来人在巨大的惊愕之中,是连声音也发不出来的。 他只能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具仍在淌血的尸体,鲜红的血一点点渗到了他的脚边,染红了他的衣裳。而那个罪魁祸首却神色平静地站在不远处,手中拿着一条看不清具体模样的链子,淡然地把玩着。 他们都是些普通魔修,活了几十年,整日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收到了修炼到了金丹期,自然不会知晓恶骨石是什么东西。 更不用提猜出虞芝的目的,只将她当作这魔界四处可见的恶人罢了。 虞芝看着那些黑得深沉的雾气一缕缕朝手中的石链飘来,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等到董义遗留下来的恶念被吸收干净,虞芝指尖微动,将那柄掉在地上的匕首用绕雪丝扯了起来,握在手中。 刀柄上的纹路被鲜血渗透、填平,此时她的掌心摸上去,还有几分温热。 虞芝不习惯这样的触感,略有些不适,但还是拿着它走到了董诚面前。 董诚见到她,就忍不住发抖。 这女人比他以为的还要狠毒。只是被她注视着,身上的皮肉像是都要被一寸寸剐下。他甚至有几分后悔走过这索道,兴许留在对面被制成傀儡也比如今轻快些。 他紧咬牙关,强自镇定道:“义哥已经死了,你也该放过我了吧!” “啊啦。”虞芝故作惊讶,“你记性可真差。你哥哥方才不是还说,我的话──如何能信?” 她话音未落,匕首狠狠插进董诚的胸口──正是方才董义弄伤的那个位置。刀刃没进他的身体,伤口变得更深,绞碎里面的那块血肉。 董成蜷缩着身子,魁梧的身躯弓得像一只濒死的虾,偶然间抽搐几下。他的双眸满是对虞芝不守信用的愤恨。他的兄长已然为他而死,可他也没能活下来。 方才两人还在为了最后的这条活路争抢,可到了最后,仍是共赴黄泉。 反目、仇恨、欺骗、死亡…… 都是恶骨石的养料。 虞芝看着手心中的石链,无论它如何汲取这些恶意,始终都是这模样,像是再也不会改变了。 【果然没用。】她已然考虑着另辟蹊径的事了。 那声音知晓她心中急切,连忙说道:【这不还有三个吗,杀了看看。】 许是这对兄弟的恶念还不够重,左右还有三个魔修,试了再说。 虞芝没再说话,走到惊魂不定的三人跟前,轻声问道:“他们死了,下一个是谁呢?” 见郑梦神色恍惚,惨白着脸缩在角落,她想了想:“你们一对夫妻,自然也不能欺负人家一个人。这样吧,就从你们开始。” 这男人从头到尾没有说过几句话,虞芝看着他还算镇定的神色,干脆将他身上的束缚解开,带到外边去。 带走他的时候,罗玲明显焦急了几分。他们一直是在一起的,方才那次也并未分开。可此时离了自己的视线,这两人又会说什么? 似有利剑悬于头顶,只要一个不当心,尖锐的剑刃就会刺进来,将她的性命留在这儿。 阵法将两边声音隔开,虞芝与柴岫的对话不会被里面的两个人听到分毫。 风呼啸而过,几乎将虞芝的声音盖住,难以听清里面的内容。 “你也见到了,就像那对兄弟一样,你与罗玲,只能活一个。” 柴岫的模样不算差,与罗玲的相处瞧着也并无异常,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魔修夫妇。只是虞芝看得出来,罗玲并不像她表现得这么爱这个男人。无论是时不时缩到他怀里瑟瑟发抖,还是偶尔低声附在他耳边说话,在这样下一刻就要死亡的地方,没有异样就是最大的异样。 罗玲那副离不开他的模样,其实恰好说明了,她心中也没多在意他。 虞芝觉得柴岫不是个蠢人,她能一眼看出来的东西,柴岫这个当局者也不会不明白。她的语气循循善诱:“你要杀了她么?若是你想的话,我可以给你武器,甚至毒药。” 她话虽这么说,却已打定了主意,只消柴岫表现出一点要杀妻的意思,她就将这人喂了恶骨石。 可接下来对方的答复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柴岫神色平静,仿佛没听到方才虞芝的劝诫一般,没有选择武器,也没有要毒药,而是说道:“杀了我吧。” 虞芝愣了一瞬:“你愿意为她去死?” “我愿意。” “好。”虞芝不由得换了一种目光打量他,倒是她先前看错了。 她紧盯着柴岫的双眸,想要辨析他说的是否是真心话,却在他的眼中看到坚定,还有几分深情。 是装成这样的么? 虞芝猜测。 这么想着,她的右手已然握住恶骨石,驱动着它尝试吸收面前人身上的恶意。 却毫无反应。 他并不知道自己设下的陷阱,而是真真切切愿意为了罗玲去死。 虞芝有几分讶然,继续问道:“那你想知晓,罗玲是怎么想的吗?” 一个男人,愿意为了自己的妻子献出性命,可以称之为爱。可若是他这位妻子并不爱他,又该如何是好? 听她这么说,柴秀却摇了摇头:“不必。” 这样果断的拒绝让虞芝笑起来,她的言辞带上几分讽刺之意:“因为你知晓答案,是吗?” 正如她所想,柴岫如何能不知晓罗玲是否爱他?更不可能不知晓罗玲自私自利的天性。 过索道之时,她便只考虑自己,顺带将他纳入怀中。可若是当真与他只能活一个,罗玲会选谁,他不愿去想。 被虞芝这样嘲讽,柴岫神色不变,只是问道:“若我死了,你当真愿意放过玲妹?” 方才虞芝答应董家兄弟一死一活,可最终两个人反目成仇,均死于她手。那到了此时,他与玲妹,当真能活下来一个么? 他不知晓,也不敢赌,只能希望虞芝兑现承诺。 虞芝看出他心中已然慌张起来,却还是强自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又道:“夫妻都讲究‘生同衾,死同穴 ’,若是你死了,我让她给你陪葬,不好?” 柴岫似是有些动容。他抿了抿唇,不算高的个头却站得笔直:“我不舍得。” 他忽然跪了下来,连磕三个响头:“前辈,我不知晓您为何盼着我们反目,可我自愿赴死,求您放玲妹一条生路。” 【他倒有几分情意。】那声音说道,【干脆把他千刀万剐,骨头一根根敲碎,看他还愿不愿为这女子去死!】 虞芝侧过身,答道:【我瞧着,你比这些人加起来都恶上几分。】 她踢了踢柴岫,让他起来,将人带了回去。 罗玲还被捆着,却一脸焦急地想要看看柴岫是否受了伤,若不是那份担忧没到眼底,虞芝兴许都要信了他们夫妻情深。 柴岫将人抱在怀中,不断安抚,让她莫要担心。 静静看了一会,虞芝又将罗玲带了出去。 只是她转身之际似是忘记布阵,就连柴岫的双手都并未再捆起来。 同样的话被虞芝问出口:“我只打算让你们活一个。是你活,还是他活?” 罗玲分明害怕她,却并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你不会杀了我的。” 她分明能感到,这人对自己与郑梦有些宽容。就连捆住她们的银丝都比旁人更松垮些,并没有真的伤害她们的意图。 甚至方才董义与郑梦应当都该死了,这人却杀了董家两兄弟,丝毫未动郑梦。 可窒息的痛苦立时涌上来,一只素白的手正锢着自己的喉咙,不断收紧。 眼前逐渐变得模糊,灼烧般的疼痛出现在咽喉,她的双手攀上喉间,试图将那只手掰开,却不得力,始终无法成功。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松了手,她软倒在地上,不断咳嗽,连泪水都控制不住地涌出,砸在地上。 一双明媚动人的眸子出现在眼前,柔声问道:“你说,我会不会杀了你呢?” 罗玲捂着喉咙,声音嘶哑:“你分明是个灵修,咳咳……你不必杀我们的。” 在魔界,那些魔修动手,要么是性情暴戾,要么是为了修炼。可眼前这女子,瞧着并非嗜杀之人,更不是修炼魔功的修士,定然有破局之法。 “你如何知晓的?”虞芝垂眸看她。 罗玲看着她的脸,说道:“你是太清宗的弟子,我见过你们宗门落到魔界的悬赏令。咳咳……除了你,还有个名为谢朝兮的男子,赏金十万上品灵石……咳咳,魔界、魔界的人也在寻你。” 但没人能想到,太清宗的弟子回藏身沉鸦涧,甚至还弄了个“血衣煞星”的名号。 就连她,也是始终未见到这人身上的魔气,才发现了的。 “太清宗……”虞芝轻声道。 那个名字她已经许久未听过了,乍然听闻,竟还有些担心他的死活。 不过谢朝兮毕竟是天道化身,离了她,只会活得更加自在才是,许是连伤都再未受过了。哪像先前,她动不动就让他见血。 这悬赏令出自谁手,她心中有数,但没料到魔界也被虞仁安排了眼线。看来是得谨慎行事了。 思绪被这件事带偏,虞芝发现自己险些忘了正事。她又重复一遍:“那么,你愿意为了柴岫去死么?” 罗玲知晓自己没法避开这问题,咬了咬牙:“我愿意。” 她的模样实在太过不自然,虞芝如何能信:“你分明不爱他,你不必骗我。” 罗玲点点头,承认了这一点,却道:“不错,我的确没有多么爱岫哥。可我知晓,他方才定然告诉你,他宁愿自己死,也要让我活。” 她的语气笃定,虞芝也不瞒她:“那又如何?” 听到果真如自己所料一样,罗玲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笑起来:“那我便愿意为他而死。” 她看出来虞芝并未理解,语调也降下来,说道:“你不知晓,我们魔界,到处都是谎言、欺骗、虚情、假意。好不容易遇到岫哥,他对我付出真心,我不愿辜负他。” 虞芝仍然不解:“哪怕你不爱他?” 软倒在地上的女子身形瘦弱,若是只看她的容貌,看不出她的心思之重。罗玲毕竟不是年幼少女,她听了虞芝的话,看向她的眸子带上了然的光:“你修为高,岁数约莫不大。魔界那有什么爱情?岫哥对我托付生死,难道还比不上所谓的爱情来的珍贵?” 不知为何,许是因为罗玲方才提起了谢朝兮的名字。 听到这段话,她忍不住想到,谢朝兮愿意为她生、为她死,那这一切,是他当真爱她,还是因为,她救过他? 第64章 她要得到它。 走出沉鸦涧, 魔气肉眼可见地淡了许多。 那声音叽叽喳喳不停:【你就这么将那三个人放了?】 【左右也养不了恶骨石,何必弄脏了手。】 虞芝仍是一袭红衣,并未遮住容貌。她将恶骨石缠在腕间, 一串黑色的石子经过多年的温养,变得光滑圆润, 毫不磨手, 触之冰凉舒适。 恶骨石之上的魔气浓郁, 直将她身边的气息都遮掩了去,像是个久浸血腥的残暴魔修,几乎无人敢靠近, 更别提多看两眼她的容貌。 便是真有人注意到她,觉得这模样眼熟,也无人会将这样的女子与正道宗门弟子混为一谈。毕竟,后者总是那般纤尘不染,又岂会堕入魔道? 她将罗玲带出去的时候,并未启动阵法,那些话都给柴岫听到了。她原本是想看看,柴岫是否会趁机逃跑,或者, 他听到罗玲对他的态度之后,又是个什么反应。 可与罗玲说了那些, 她自己反倒觉得无趣,索性将三人赶走, 随后也离开了沉鸦涧。 魔界与上面各洲都不相同, 从未见过沿街有人叫卖,更多的是混乱无序,似是整个地方没有一点规矩, 谁强便是谁说了算,而弱者便是在大街上被人杀了,都没人会多看一眼。 兴许还会庆幸少了一个人与自己争抢魔气修炼。 毫无同情与良善可言。 若是谢朝兮跟着她来这魔界,兴许是一日也待不下去的。 想到这里,虞芝蹙眉,难道是太久没接触过外人,心软了不少,怎的又想到这人了? 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一个浑身带血的人就这么扑到了她的脚下。 那人被血糊作一团,发丝凌乱,面容都看不清楚,就这么要抱住她的腿,口中喊着“救命”。 虞芝灵力凝于脚尖,直直向后退去,避开了这人的触碰。 她没有闲情逸致多管闲事,连看一眼都嫌脏了眼睛,绕开他就要向前去。 那少年大抵是意识到她不愿救他,将那一句句“救命”吞了回去,改口喊道:“你手上的链子,我见过!” 闻言,虞芝果然驻足,望向他的目光有几分冰冷。 她的袖口宽大,但垂于手背,若非这人盯着她看了有一阵,应当是注意不到上边的石链的。这人一副被虐打得快要断气的模样,也不像是多么厉害的角色,是如何看她许久还没被发现的? 她通身的魔气都源于恶骨石,纵然暴露了灵修的身份,她也有信心能在众人围攻下脱身,可此行毕竟有所求,她亦不愿在这地方瞎耽搁功夫。 指尖寒光隐现,她已然动了杀念。 那少年生于魔界,对杀气最是敏锐,立时便感到后背发冷,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身后的追杀仍是在心里占据上风,他强压住不断涌上的恐惧,咽了咽口水,说道:“姐姐,救救我吧,我不是坏人。” 他抬起头,遮住面容的发丝散开了些,是一张青涩的脸庞,眸子黑白分明,眼底俱是求生的渴望。 虞芝的手顿了顿,接着指尖的银丝朝他而去,速度之快带起猎猎风声,眨眼间夺人性命。 追上少年的一个大汉直直砸在他的身旁,咽喉被割出极深的口子,不断地往外淌着血。 少年惊骇的表情还未收起,身体却率先一步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跑到虞芝身边,朝她道谢:“多谢姐姐救我!” 虞芝打量了他几眼,衣衫褴褛,身上破烂的地方隐约可见里头的累累伤痕,从他时不时扭曲的面容也能看出是极疼的,却还是表现得这般热切。 【你不杀他?】 那声音觉得这少年浑身古怪,虞芝不应当没发现,可她却收起了绕雪丝,似是不打断计较。 许是觉得他的眼睛有几分颜色,虞芝扬起左手,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上边除了一串黑色石子串成的链子,还有只储物玉镯。 仿若能将世间一切色泽都吸入,粘稠的黑色在腕上流动。这少年盯得久了,只觉得两眼发花,像是整个人的心神都要扑上去,双膝一软,就要跪地。 虞芝自然不会扶他,就听到“砰”的一声,这人的膝盖与地面重重相击,继而是一声惨叫。 “——啊!痛死我了!”他的声音听着还是中气十足,只是若身上那些突然被震裂的伤口没有淌血的话,许是更能信上几分。 “姐姐,这链子是邪物,你别戴了。”他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膝盖,说道。 虞芝低头看他,是个刚刚结丹的小魔修,天赋尚可,根骨亦不错,难怪伤重成这样,还能活蹦乱跳的。 想到他方才的话,她问道:“你在哪见过这石链?” “天魔殿。”少年说起这个词还有几分胆怯,“我就是从那儿逃出来的。” “这是什么地方?”虞芝问道。 这名字听着不像是寻常之地,她早年也算是跑遍了修真界各地,纵然从未来过魔界,也不该从未听闻过。 莫非这就是那所谓的,魔气较之沉鸦涧还要浓郁之处? 少年揉好了膝盖,从地上站起来,解释道:“这地方是两年前平地而起的,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两年前,那时的她尚在沉鸦涧杀人,自然没有关心过外头这些变化。 看来这少年知道的东西倒不少,虞芝消了灭口的心思,而是抚了抚衣袖,将手腕遮好。 “你识得此地?”不等少年搭话,她继续道,“带路吧。” 魔界可以用飞行法宝,只是她拥有的法宝都太过张扬,实在引人注目,虞芝大多都是捏个御风诀去往别处。 她不知晓这些魔修都是如何赶路的,正在思考是传授这少年御风诀,还是干脆将飞行法宝拿出来的时候,就见这少年走到一旁,与路过的一名魔修打了一架,赢了之后从对方的腰间摘下了一个圆形环扣。 “你这是做什么?”虞芝注视着那枚环扣问道。 这人方才还趴在自己跟前求救,转头就抢了别人的东西。魔界的民风可真是特别,虞芝觉得自己已经够不讲理,却没料到魔界的人都要更胜一筹。 弱肉强食,果然是魔界无人不知的四个字。 那少年不知晓虞芝想了这么多,他一脸兴奋,凑到虞芝面前:“姐姐,你走累了吧?我抢了只雷霆蛟,这就带你去天魔殿!” 雷霆蛟? 虞芝从未听过这名字,为了不显得自己不大像个魔修,她抿了抿唇,微微颔首,等着看这少年下一步动作。 就见他掌心黑色魔力涌起,将那圆形环扣包裹住,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一头浑身冒着紫光,还时不时“噼啪”两声闪电的长蛟就出现在眼前,震起地面不少尘埃。 少年激动地往上爬,长腿刚一跨过去,才想起自己还要靠着虞芝,连忙退下来,请她先坐上去。 “姐姐,你先,我给你扶着。” 他按住长蛟头顶的角,不让它胡乱动弹,直到虞芝坐稳才松开手,自己也绕到后边坐上去。 他掌心贴着长蛟的鳞片,魔力溢出,一点点注入它的体内。长蛟缓缓升起,而后愈来愈高、愈来愈快地向前飞去。 “哇——”骤然上天,他高兴地大喊大叫,“雷霆蛟,飞快一点!” 虞芝坐在前面,手心的灵力正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往长蛟体内输去,却像是隔了层屏障一般,被挡在鳞片之外,并不能如少年那样随意控制。 这是魔界的坐骑么。 她的声音淡淡,几乎被风吹散:“你为何会被虏去天魔殿?” “啊?”少年一时没听清,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当时有个魔修,抓了一百名金丹期的年轻修士,想要把我们的魔丹剖出来,自己吃掉,修炼魔功。” 他不由得捂上了自己的气海,感受到里面的魔丹还在,舒了口气,继续道:“后来那魔修被天魔殿主抓了,我们也被关过去了。” 虞芝等了等,没听到下文,问了声:“嗯?” “后来……那魔修被杀了,我们以为殿主是好人,会把我们放了的。”少年的语调有些难受,“结果殿主把我们一百个人关了起来,说只能活下来一个!” 虞芝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怀疑道:“你是那个活下来的?” 这少年瞧着有天分,方才见他下手也是个心狠的,但若是在百名金丹魔修之中,也不像是能活到最后的那个。 “我不是。”他低头,看不清眼底的情绪,“有一日,殿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到处都是漆黑的浓雾,我就是那时候趁乱逃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急急看向虞芝的左边手腕:“那条链子就是那时候看到的,所有的黑雾都朝着一根链子涌去,殿主也顾不上我们,我就逃了出来。” 虞芝的眼睛闭上,阻绝吹入双眸的风。 那个人也在制作恶骨石。 她要得到它。 - 天魔殿不算太远,那少年记性不差,纵然逃难紧张万分,但仍能记得路,给虞芝省了不少麻烦。 他不过一个金丹期魔修,掺和进恶骨石的争抢中,实在有些不够看。虞芝让他指出当日那条石链出现的地方,便让他走了。至于这人是否要走,便不是她要考虑的事了。 天魔殿的屋檐墙壁只有黑红两色,阴森闷沉,有些骇人。她匆匆在高处扫了一眼,发现这儿花草倒是种得极为丰富,许多都是她在上边之时从未见过的。 来了魔界之后,她始终待在沉鸦涧,自然也没有机会见到魔界的奇花异草。等她得了恶骨石,倒是可以摘几株回去。 惦记着要紧事,虞芝并未将时间花在旁的地方。依着少年所指路径,她走到一间屋子前。 甫一站定,手腕上的恶骨石便忽然开始嗡鸣震动,像是被什么物什吸引了一般,急不可耐。 虞芝推开面前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红色细纱,连着摆放在周围的玉器,将整间屋子装点得富丽。 她朝里走去,才见到一片红纱之后,有名黑衣男子背对着她,长身玉立。那身煞气藏也藏不住,鼻尖甚至萦绕了几分血腥味,将这屋子的红纱变作鲜血,刺目异常。 恶骨石在他的身上。 虞芝立时便意识到这一点。他身上的那股子恶念,与她当初温养恶骨石所染上的别无二致。 随着她的走进,那男子慢慢转身。 他的右手正盘着一串石链,上面的石子个个圆润漆黑,里面有浓雾流动,敛去一切光彩。 但虞芝的目光却没有在那恶骨石上停留片刻。她望着眼前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谢朝兮。” 第65章 我一直在等你。 浓郁的香气被风自敞开的门中送进来, 冲淡了鼻尖的血腥气,甜腻得令人浑身发软。 虞芝提起警惕,屏住呼吸, 驻足在原地,没有再靠近。 眼前男子的面容褪去了之前的几分稚嫩, 轮廓锋利起来, 唇瓣浅浅勾起, 却失了些柔软。挺直的鼻梁处在昏暗中有一片阴影,那双曾经黑白分明的眸子,再找不见一丝纯善, 乍然望去,是一团化不开的黑。 是她曾期望过的模样,阴沉,像是透不出光。 浑身都是显而易见的绝望,如同跌落泥潭之中,寻不到方向的苦难者。只是比那些艰难求生者还要少上几分的,是堕入深渊之后的挣扎。 他像是连最后的生机都放弃,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样的痛苦之中,淬炼着骨骼, 成熟着皮肉,坚硬着魂魄。 一切都与她之前想的别无二致, 但亲眼所见,本应随之而来的欣然与愉悦却荡然无存。虞芝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 莹润的指甲轻轻陷进掌心, 试图消减去心间悄然升起的触动。 仿佛是有一根弦被撩拨、微荡,涟漪随之泛起,层层向外扩去, 波及她的眼底。 他从未穿过黑衣。 是以她也从未想过,这样的颜色在他的身上,竟会如此合适。 她曾经总以为这人是纯白的、一尘不染的。 她试图将之染黑,让他苦痛,做过的事桩桩件件,都算不上好,却从未为他选过一件黑色的衣袍。也许在她心中,这人仍是澄澈的。 虹霓山庄一别,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但直到离开,她才开始思索,她究竟是想放过他,还是想毁了他。 似是她为数不多的良善,但临到头来,字字句句都是碎人心胸的利刃,她也无可奈何。 真要说起来,她如今也没有当初那般厌烦他。许是这几年在沉鸦涧中的枯燥日子令她颇感无趣,这才会偶然间眷恋往日。 在绛霄峰,有他与段清的日子,仍是有几分情意。 但若说心中有愧,虞芝想想,还是没有的。 只能说他时运不济,被她救了起来;她也算不上好命,被那莫名其妙的声音上了身,看了一场假象。 这么一想,倒与谢朝兮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可说到底,她心有执念,要做的事日日迫使着她前行,也绝不会回头。 沉默蔓延,两人对望许久,虞芝率先开口道:“你为何……来了魔界?” 她来魔界的事从未与人提起过。若说谢朝兮两年前来魔界是为了寻她,这人又如何会在这儿折腾出一座天魔殿来,甚至将此地变作魔界魔气最浓重之所,不知做了多少事。 只是靠近这里,她便能感到那股令人窒息的魔气。这样的地方绝不是一朝一夕能积聚的,若如此说,这天魔殿的主人,只怕与她在沉鸦涧所作所为,也不遑多让。 可正是因此,见到谢朝兮的那一刻,她才感到难以置信。 轻柔的红纱隔在两人之间,如陷在风中的断桥,晃出一段段的波浪。它们借着外力而起,继而失了力垂落,将两边人的面容遮得若隐若现,恍如梦境。 低沉的声音响起,分明是寡淡的音调,却含着说不清的柔情。 “芝芝。”谢朝兮抬手,拨开挡在面前的细纱,走进她,“我一直在等你。” 多年未见,她容色更盛。 这满是杀戮与血腥的魔界非但没有令她憔悴,反倒像是滋养着她,令她开得更加娇艳。 满目的红都不及她的容色半分,像是外边精心呵护着的赤莲花,魔气愈浓,它愈盛放,洒在上面的鲜血越稠,它愈芳香四溢。周围没有一株花草能与之相争,只能在它的生长之下日渐萎靡。 这是他在心中勾勒不知多少次的脸庞,每一寸肌肤,每一道线条,甚至眼睫卷翘的弧度,他都能描绘出来,烂熟于心。 他沉醉在这样的重逢之中,他的日思夜盼,终不再是梦幻泡影。 虞芝看着他一步步靠近,腕上的恶骨石震动得愈发疯狂,试图够到对方手上那串与它如出一辙的石链。 连心跳都开始加快,一阵阵的眩晕感令她狠狠咬下舌尖,等到口中充斥着血腥味,才清醒了些。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与浓重的魔气齐聚她的身边,恶念被石链汲取,隐隐发烫。 她不得不伸手按住它,稳住身形,问道:“你等我做什么?” 谢朝兮微低着头,伸手碰到她挂在腰间的璎珞,清脆声响起,被虞芝伸手拍下。 她眉目冷艳,看着谢朝兮,眼中没有一丝动容,是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谢朝兮的手背被她打得通红,引来酥麻之感。他的眼睑微微抬起,脸上没有表情,漆黑的眸子清晰地映着对方的脸。 屋内的浓香与轻纱模糊了她身上的凌厉之感,那份令人惊艳的精致面容也在谢朝兮的眼中变得柔软,甚至想抚上她如瀑的长发,将自己的心交给她。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响起。 他说道:“芝芝。是你来找我的。” 他的音调稍平,里面也再听不出紧张与羞赧之情。离得这样近,连呼吸都扑撒在面上,但冰冰凉凉,触不到一丝温热。 那串他拿在手中的恶骨石被收起,只余难以消散的魔气。 虞芝感到腕间的石链终于平静下来,却又立时意识到,这股魔气并非完全源于恶骨石,而是出自眼前人。 他……堕魔了? 这想法令虞芝觉得荒谬,眼前的事实却又令她不得不信。她的红唇轻启,最终什么也没说。 谢朝兮低着头,并未注意到。他似是想要捧起她的手,但迟疑之后,却只是隔着一层衣裳握住了她的手腕。 鸦羽般的眼睫覆下,他低声道:“你说,让我不要跟着你。可是如今,是你来找我的。” 那日,她那般绝情,一副与自己两不相干的模样,可时过境迁,事情总是会变的。 心口又隐隐泛着疼,谢朝兮收了思绪,不去细想她曾说过的话。他的指尖摩挲着那石块的形状,圆润的石头表面蹭上虞芝的肌肤,没有疼痛,却像羽毛在上面轻刷。 即便隔着一层衣衫,他如冰一般的指尖仍是令她忍不住瑟缩。 许是鼻尖的香气太浓,虞芝闭了闭双目,压下里面的波澜。她将手抽出来,冷然道:“我是为恶骨石而来,并非为你。” 她一如既往的、毫不掩饰的直白话语令谢朝兮笑起来。他往日的笑总是带着点少年稚气,眼底泻出藏不住的欣喜。而如今的笑,却更像是故作和善的假象,隐匿着一团团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没有反驳虞芝的话,而是抬眸看着她的脸,言辞间有几分执拗:“我等到你了。” 不论她是为何而来。 她来了,这便够了。 气息忽然间变得危险,腰际垂着的璎珞兀地猛烈敲击。虞芝此刻才知晓,眼前的谢朝兮与分别前判若两人,她亦不该用往日的目光去看待。 即便那恶骨石她确实有所兴趣,但魔气缠身的谢朝兮总令她有些许不安。 恶骨石在他手里,听他的意思,总归是跑不了的。虞芝感到此时的脑海不甚清晰,若是继续留在此处,事情定然脱出掌控。 灵力凝聚于脚尖,虞芝当即便要离开,却又被抓住了手腕。 谢朝兮的掌心冰凉,恰好覆住石链,贴在她的肌肤之上。他并未用力,只虚虚绕了一圈,说道:“别走。” 双目被红纱遮住,耳边传来的声音与分离那日重叠至一处,虞芝有些恍惚。 她的呼吸顿住一瞬,鬼使神差地没有挣开那只手,而是看着眼前的男人捏着她的左手,又戴上了一串石链。 是他制出的恶骨石。 因着魔力的制约,两串石链静静躺在她的手腕上,不复方才那嗡鸣不已的剑拔弩张之势。 像是她与谢朝兮。 她以为,等两人再见面之时,这人要么早忘了她,要么恨极了她。若是后者,他们定然是要殊死相搏的。可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场面。 红纱软帐、馥郁浓香——平和而宁静,就连她前几日还为之烦忧的恶骨石都被收入囊中。 熟悉的声音还在耳边诉说。 “芝芝,你想要的,我都能为你寻来。” “你只要有我一人,便足够了。”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将虞芝的袖口放下。虎口与双指围成的圈却始终没能松开,而是顺着那只柔荑,四指抚过她的掌心,捧起她的手来,俯下身,在洁白的手背上落了一吻。 有星火灼热她的手背,渐起燎原之势,连方才被握住的手腕都烫得令她心乱。 虞芝后退两步,左手垂落下来,两串石链各自与玉镯相撞,却从未碰到一起过,如同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它们分开。 被袖摆遮住,虞芝并未注意到这点。她的右手指腹擦了擦手背,运转步法,穿过一层层纱幔,向外飘去。 谢朝兮平静地望着她的背影,说道:“芝芝,你还会回来的。” 他的瞳仁黑得透不出光,似恶骨石一般,敛尽万彩。 第66章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魔界甚少有光, 整日都是昏昏暗暗的,难免令人心生厌烦。 虞芝伸手挥散眼前的浓雾,此时才觉得静了几分。 她甚少去顾及他人的想法, 做事全凭自己的心意,过后更不会懊恼追悔。只是方才见了谢朝兮, 她心中兀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之情, 像是蝴蝶的触须落到柔软的花蕊之上, 分明没有多少力度,但那只蝴蝶却有些不忍继续踩在上边。 这人是天道化身,却有堕入魔道的一日。就好比端坐于金莲之上的佛子撕碎了他的袈裟;普渡众生的菩萨掀翻了渡人于苦难的船只。 相识十数载, 总归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的,只是临到跟前,这些模糊的情意在口中滚了一遭,裹上根根尖利的刺,送进另一人的耳中,令他浑身发疼,沾满淋漓鲜血。 【你方才见了谢朝兮?】 虞芝心绪未定,便听到那声音在脑海里出声。 只有与谢朝兮在一处,这声音才会真正安静, 虞芝早先推测是这声音不敢暴露在谢朝兮面前,此时觉得果真如此。 被他叽叽喳喳地吵着, 虞芝心中厌烦更甚,但理智回笼, 她记起了双手上的石链。 两条漆黑的石链还环在手上, 不论她如何动作,这两串链子总碰不到一处。似是相生相斥,互不相容。 【这是为何?】她晃了晃手, 问道。 【恶骨石乃是吸收全魔界最浓重深沉的恶念而成,于世间独一无二,你在沉鸦涧温养了一条恶骨石链,此时天魔殿中又有一条,如何能共存?这两条分别现于两处,恶念一分为二,魔气更是不够充盈,如此而来,没有一条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恶骨石,都是赝品罢了。】 虞芝心思通透,听了这话便意识到,她得想法子将这两条石链合二为一。 临走前谢朝兮的话又出现在耳边。难怪他说,她还得回来找他。 想来他是早已知晓此事。 甚至于在将这石链戴到自己手腕上之时便已有了主意。 虞芝颇感意外,没料到谢朝兮今日竟有如此思量,实在令她刮目相看。 她的掌心聚起浓郁灵力,试图将两条石链叠至一处,可事与愿违,不论她如何施力,这些石块总是相互交错,就是不碰到一起。 恶骨石毕竟珍贵,为了得到它,虞芝也耗费不少心血。琢磨半晌,她并未轻举妄动,免得一个不留神,这石链直接被她毁了去。 要她在那沉鸦涧再待上几年,虞芝怕是再受不了。 她将石链戴好,猜测是灵力对其无用。恶骨石到底是魔界的东西,兴许魔力才能让它有所改变。 这般想着,她便要去街边抓两个魔修来,却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牵着头蛟龙的少年。 那少年眼力不错,虞芝又并未藏匿身形,便直接被他看见。他那张兴致缺缺的脸上立时挂上一个笑容,抓着雷霆蛟的角朝虞芝跑过来,蛟龙尾巴被他拽得在空中轻晃:“姐姐,我担心死你了,你没遇到什么难事吧。” 他本就想与虞芝一同去天魔殿,可虞芝嫌他修为太低,不愿让他拖后腿,等他说完路线便将他赶了走。十八九的少年人哪里是那般听话的,他进不去天魔殿,于是待在不远处,一人一蛟默默等着,总算是让他等到了虞芝出来。 “你不必等我。”虞芝这会儿见到他,难免想到谢朝兮。 她初遇谢朝兮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年纪,带回了绛霄峰,就一直要跟着自己,也是他双眼尚不够明亮,才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这少年先前对她所说的事又出现在脑中。 ——殿主把我们一百个人关了起来,说只能活下来一个! 温养恶骨石,令人自相残杀确实是最快的法子,如她先前所做一般。可做出这样事情的人是谢朝兮,实在是荒唐。 莫不是这样子的事,也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虞芝心念微动,一根坚韧的银丝已然缠上眼前少年的脖颈。她轻勾手指将他拉近,注意到他脸上的惊骇,轻声问道:“你是故意将我引来这儿的?” 莫名其妙跪倒在自己跟前,又知晓恶骨石的下落,甚至还将她领来了谢朝兮所在的地方。若说一切都是巧合,那实在是太巧了些。 意识到虞芝并非是在跟他开玩笑,而是当真动了杀意。这少年脸色巨变,开口却仍然坚持道:“不敢!姐姐,是你问我在哪儿见过这链子的呀!” 他心中委屈,问起这事的分明是她,怎得如此谨慎,甚至怀疑上自己了? “我可没多少耐心。”虞芝指骨收紧,又将绕雪丝缠得紧了几分,令他感受到沿着肌肤滑落的血珠。 这少年大惊失色,再也藏不住事,坦白道:“我、我、我的确见过你!” 说到这里,他担心虞芝直接将他的小命取了走,急道:“可我当真没骗你!这天魔殿的殿主真的将我们一百个人关在一处。他说,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能离开此处。 “每个人都得到了一把武器,我看到好多头颅被人砍下来,还有断臂…… “那个殿主,他就隔着笼子,站在外边,手里拿个条黑色链子,就这么看我们自相残杀!” 想起当时的事,他情绪激动,身体也颤抖起来,连颈上的夺命银丝都忘了,若非虞芝收手快,他只怕是连继续说下去的机会都没了。 “姐姐,他好狠啊!后来天魔殿不知出了什么事,我猜是那链子出事了,整个殿内比平日里还要暗上几分,我和一些同样被关起来的人就趁乱跑了。殿主没工夫管我们,但这儿的花也邪门得很,我不敢随便乱跑,不小心撞进了一间屋子。那屋子挂满了画,上面只有一个人,就是你!” 他看了看虞芝的脸,复又肯定地点点头:“就是你!” “我后来逃出去,身无分文,只好沿街抢东西,没想到撞上个硬茬。我也打不过他,正巧注意到你,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与天魔殿殿主定有关系!” 虞芝意味不明道:“那你还敢凑上来?” 他摇摇头,又点头道:“我确实是不敢的。但不管你是否与他一样狠毒,总归你本事大,我先保住一命再说。” 担心虞芝发怒,他赶紧补救道:“后来你救了我,我是真心实意感激你的。你手里的链子我在天魔殿看了那么多会,第一眼还以为是从殿主那拿到的。 “我与你说过的句句都是真话,没有半句虚言。我从未想过将你引来此处,是姐姐你一直问我在哪见过这链子,我想帮你。而且这天魔殿殿主显然不是个好人,他画了一屋子里的画,定然是对你念念不忘,我想着,也许将你带来……总归是有点用的。”说到最后,吐字模糊,吞吞吐吐地将话说完,听不明白究竟想说些什么。 但已然知晓了这么多,虞芝对他藏着的话无甚兴趣。她将左手摆在他眼前,两条石链置于其上,问道:“那你如何知晓不是一条?” “姐姐,这两条别说模样了,就连魔气都不一样啊!”那少年以为虞芝还不信他,面露焦急,却又不知晓还能如何解释。 虞芝看着这两串石链。她毕竟是灵修,对魔气的感知不如魔修敏锐,若更仔细些端详,从谢朝兮那儿拿来的的确比她自己的要黑上几分,血气也更重些。 只是看着这条石链,他这些年来究竟杀了多少人,又造出了多少恶念,亦是可见一斑。 变成这副模样,还能称得上是天道么? 虞芝望了眼昏沉的天,在脑海中问道:【这两条恶骨石如何才能合在一起?】 【我为何要告诉你?】那声音不知怎的,突然不愿告诉她了。 虞芝沉默了片刻,与这声音来往几年,她早已摸透他的性子。他如此说,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晓罢了,又或者是,这法子是他不得不藏着,不能告诉她的。 【我要去找谢朝兮。你大概活不了多久了,还有什么遗愿么?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兴许可以帮帮你。】 恶骨石究竟要如何制成,她不知晓,但谢朝兮定然是心里有数的。等到见了谢朝兮,依着他修炼进益的速度,过不了多久,这声音兴许就要离开她的脑海了。 那声音顿时嘶叫起来,吵得她皱起眉头,身旁看着她的那名少年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还以为是她又想到了什么。 【你疯了,你还要去找他,你当初把他害得多惨你不知晓吗?他此时定然恨极了你,你兴许比我死的还要早!】 一连串的质问尖锐的刺入她的脑海,虞芝烦得很,却笑起来。 她的眉眼明艳,如同在这魔界透下一束光,眼角的红痣都熠熠生辉。 【你知晓我这串石链是哪来的么?】虞芝晃了晃手腕,似有黑色的蝶在她腕骨之上轻扬双翼。 那声音只当是虞芝与谢朝兮打了一架夺回来的。虞芝如今元婴后期,以他如今的虚弱程度推算,谢朝兮的修为大抵也差不太多,两相交手,虞芝要夺条石链,应当不是难事。 可虞芝接下来的话令他难以置信。 她说:【是谢朝兮亲手为我戴上的。如此,你还觉得他杀得了我?】 【这不可能!】那声音惊讶道,【他已然知晓什么是恨,又如何会原谅你当初的行径?】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虞芝不再搭理他,任由他在自己的脑海中喧闹不已。 她转了转石链,想,谢朝兮——会有多恨她呢? 第67章 能被她救的,只有自己。…… 纵然不得不找谢朝兮问明恶骨石的事, 虞芝也绝不会莽撞到当场回头。她在附近寻了个安置之所,那少年硬要跟着她一起,她也无甚所谓, 便随了他去。 只是这少年日日为她鞍前马后、嘘寒问暖,倒有了几分当年谢朝兮的架势, 她亦对之有几分心血来潮一般的包容, 偶尔也指点他两句。 有时觉得他的话说得比那人贴心, 有时又觉得他叽叽喳喳,不如谢朝兮安静。 可若当真比起来,她对着这少年还是多了些耐心, 毕竟不必装出别的模样,说话做事全凭心意,更不会出现杀不死他的情况。总归不像当年对着谢朝兮,满心都是要害他,所有的好都是假的。 这少年无父无母,自幼便长在魔界。约莫是爹娘修为不低,生下来便是辟谷期,也不用食五谷杂粮,就这么活了下来。 自襁褓之中, 他便扔在破庙里,无人看管。这魔界之中更是没有几个人会往庙里去, 就连那所收容他的破庙也是当年五蕴寺住持堕入魔界之后所造,住持飞升之后, 也没有人去过了。 他在那儿摸爬滚打, 长到能走便开始去外边抢东西。自然也不会有人告诉他如何修炼,他就去偷、去抢,得了几本魔修功法自己摸索着学。左右在这魔界, 到处都是魔气,他只管吸纳吐息,总能练出个模样来。 能修炼到金丹,也实在是因为他根骨不俗,天赋也好。只是毕竟没人教,他空有魔力,没多少拿得出手的功法。虞芝在沉鸦涧杀了那么多魔修,到底是有几本不错的魔修功法的,干脆全都交给了他。 这些日子,虞芝也没闲着。恶骨石不是什么惹人追逐的灵宝,即便在这魔界,亦没人想要争抢,也就是虞芝会花时间养它。她仗着自己修为高,干脆在魔界寻了寻颇有些名气的魔修,试了各种各样的法子,想让这两条链子合在一处。 但事与愿违,绕了一圈,她非但没找到法子,反而将自己的身份暴露,惹来不少寻她的人。 甚至有人为虞仁对她传话,说她纵然指示人杀害同门弟子,但她祖父在宗门坐镇,定能将她护住,只消让她回去认个错便好。 虞芝也不是个傻的。虞仁是何心思,她爹娘死的那一日她便一清二楚,费了这么多功夫把噬灵丝压制了,可不是为了回去太清宗给人吸修为、做嫁衣的。 她亦是从中得知了谢朝兮的消息。 尹珝既死,太清宗掌门不至于为了一个死人得罪虞仁,可谢朝兮毕竟是杀人凶手,自然难逃其咎。他与虞芝的画像在东南西北四洲到处都是,除去稍稍好些的魔界与天界,几乎没有一片净土。 柿子都捡软的捏,虞芝身后有位祖父,今日与她结仇,来日兴许她回了宗门,反倒得势,前来报复。是以那些修士都冲着无依无靠的谢朝兮而去,毫不留情。 谢朝兮与虞芝分别后,没有一日不被人追杀,好在他修为不低,气运又好,一路硬是熬过来了,还活着逃到魔界,当了个不在外边露面的天魔殿主。 不知他是否就是那时堕魔的。 虞芝发现自己又莫名其妙心生不忍。她拨了拨腕上的石链,冰凉的触感与阴沉的魔气令她静下心来,想到,自己是不得不去找那个人,解决这恶骨石的事了。 她将两条石链在手上戴好,推开门就要往天魔殿去,却被等在门外的少年拦住。 “姐姐,你要去天魔殿吗?”他牵着雷霆蛟,长长的蛟龙尾巴挡在虞芝身前,拦了去路。 虞芝这些日子的动作并没躲着他,他自然知晓虞芝是为了这两条石链。他拍了拍雷霆蛟的脑袋,撒娇道:“姐姐,带我一起去吧。天魔殿的路我都熟的。” 这话却是假话,他被关在笼子里,后来逃跑更是慌不择路,能认识里头多少地方,不过是为了让虞芝带他一道去罢了。 虞芝见他如此想去,问道:“你有东西在天魔殿?” 他险些命丧天魔殿,却想方设法过去,若非是落下什么珍惜之物,虞芝也猜不到还能为了什么。 他愣了愣,答道:“没有啊。姐姐,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他说得直白,虞芝却是不信的。她笑了笑,踮起脚尖,凑近这人,吐息撒在他的面上,声音轻轻柔柔:“你连我唤什么都不知晓,倒像是离不得我一般。” “我叫左寒,左右的左,寒冬的寒。姐姐,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便能跟着你了吗?” 他没念过书,说起自己的名字来也简单普通,只是不知晓是谁为他取的。 说话之时,左寒半点不羞赧,就着这个距离,几乎要贴上她的脸,睁大眼睛问道。 一点也不像。 虞芝站直身形,神色冷下来,唇边的笑也找不见。她坐上雷霆蛟的后背,说道:“走吧。” 却没有告诉他自己名字的意思。 左寒不介意这事,欢天喜地爬上她身后的地方,魔力输进雷霆蛟体内,控制着蛟龙向上而去。 - 与那日她独自进天魔殿之时的冷清不同,现下正门两侧摆满了艳红花朵,腾出一条宽敞干净的路来,像是在迎接归家的主人。 她尚未踏进去,便听到谢朝兮的声音。 “芝芝,我等你好久。” 他面上带笑,但这笑意转瞬即逝,一双眸子沉下来,看向她身后的左寒,身上的冷意逼人,将后者骇得顿在原地,僵硬着挪了挪脚步,往虞芝的身后藏去。 谢朝兮的脸,左寒如何能不识得。这人空有一张慈悲面容,做出来的却都是那些见血的勾当,他这会想起来,还觉得浑身打颤。 但他选择躲在虞芝身后,只引得谢朝兮的目光更恐怖了几分,令他感到避无可避。 “他是谁?”谢朝兮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生硬问道。 魔气在他身边愈来愈浓,如他此刻的心境一般,波澜泛起,喧嚣不停。 虞芝见他这副模样,倒有几分稀奇。往日的谢朝兮哪里敢给她摆脸色,就连像现在这般用带着些许的怒火的语气与她说话,都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索性伸手拉过身后少年的手臂,带到谢朝兮面前,让他看清楚这人的脸,问道:“你不记得他了?” 谢朝兮的记性有多好,她是知晓的。当年在绛霄峰上,不论什么功法、秘诀,到了他的手里,只消看一遍,便再也忘不掉。 谢朝兮面沉如水,双眼紧紧盯着虞芝搭在少年胳膊上的手,开口道:“他逃出去后,是你救了他?” 左寒毕竟是被他带到天魔殿来的人,他如何能真的将他忘记?不过是见到了虞芝,没工夫在意这些闲人罢了。 这会认真看了眼这人的脸,他便想起,这人逃出天魔殿时那浑身是伤的模样,像是活不了多久。 之所以并未追他,不过是因为他身上的恶念太浅,追回来也是无用罢了。但若是早能料到今日这一幕,他无论如何都会将这少年亲手杀了,让他永远没机会出现在虞芝眼前。 能被她救的,只有自己。 即便虞芝能来此地,与这少年脱不了干系。可只要他养着恶骨石,无论如何,虞芝都会前来寻他,这人却是个变数。谢朝兮目光发狠,掌心魔力汇成暗色光束,像是下一刻就要朝着左寒的心口而去。 这么明显的杀意自然逃不过虞芝的眼睛。她有些惊奇,手不自觉将左寒松开。 她朝着谢朝兮走近两步,对上他那双纯黑的眸子,惊疑道:“你如今杀起人来,倒是再不做那些无谓的挣扎了。” 她可还记得,那会的谢朝兮,那把剑都不稳,心软得一塌糊涂。 谢朝兮伸手,扶住她的腰,将她带进自己身前:“芝芝,是你教我的。” 虞芝娇笑一声,伸手勾住他的下颔,脆声道:“那你学的可真不赖。” “我只恨自己懂得太晚。”他压低了声音,在虞芝耳边说道。 呼吸吹起她耳畔垂落的青丝,耳鬓厮磨之间,连胸膛的起伏都略明显了几分。 两人站在一处,在左寒看来,就如同谢朝兮将虞芝揽在怀中一般,亲密无间,似是许久未见的旧识,难舍难分。 都是天人之姿,他们双双站在一片火红花朵之中,也不能被分去一分颜色。 美如画卷,左寒却觉得刺眼极了。他咽了咽口水,攥紧了拳,喊了声:“姐姐。” 见没人搭理他,他想了想,抬高了音量,又喊了声:“芝芝姐姐。” 他不知晓虞芝的名姓,但方才听谢朝兮这么喊她,总归是不会错的。 这称呼让谢朝兮看向他的眼神更加骇人。左寒双腿僵硬,在他的逼视下动弹不得。 好在听他这般喊,虞芝回过头来,算是解了他的困境,说了句:“走吧。” 她推开谢朝兮,往里走去,似是真将这儿当作自己的地盘,侧目看向谢朝兮,语调扬起来,像是带着钩子:“谢殿主,还不带路么?” 第68章 谢朝兮想,他好恨她。…… 雾气升腾, 分明是正午,日光却黯淡。自花丛之中渐起的白烟渺渺,令这阴森的天魔殿更显虚幻。 虞芝被谢朝兮领着, 走进了一间屋子。 这里头的摆饰与她在绛霄峰上的那间别无二致,连那些奇珍都一一按照原样放在桌案上, 床榻边。这儿的主人花了多少心思, 可想而知。 她伸手搭在进门处的长颈玉瓶之上。触感温润, 乃是上好翡翠,绿得通透,是不知采了多少石头才能开出来的美玉。 瓶子里没有一枝鲜艳花朵, 倒是养着两块石头,晃晃瓶身便能听到那石块与玉璧敲击的声响。 清脆伶俐,动听至极。 虞芝两指捏住瓶颈,摇了摇瓶肚。意料之中的声音响起,她的手指却兀然一松,玉色倾斜一地,清澈的水自玉瓶裂口处溢出来,尖利边缘出现在玉石之上,满眼狼藉。 她摔完瓶子, 看向谢朝兮,眼尾微挑, 隐约可见几分挑衅之色。 “翡翠太过寻常,我早已不喜欢了。“ 她口中说着这玉瓶, 可话外要说的是谁, 在场两人都一清二楚。 谢朝兮恍若未闻,带着她后退一步,避开碎石飞沫, 护着她的衣裙,连一滴水渍都未沾上鞋面。 他说起话来还是处处为她考虑:“芝芝,你若是不喜,我换了便是。莫要伤了手。” 摆好了软垫的木椅被他拉开,虞芝顺势坐下,便听他又说道:“你喜欢什么,我便为你寻来什么。你爱什么样,我便是什么样。只是,芝芝,你到底与从前一般。冷漠无情,一点没变。” 方才那少年本欲跟着她一道进来,却被自己拦在门外,为他指了个新去处。那人被自己逼迫去了另一头,虞芝也半点不上心,似是毫不在意这人的死活。 他甚至猜测,若是这少年当真要被自己杀了,虞芝还要将恶骨石拿出来,吸上一番这人临死前的恶念,才算是不枉认识一遭。 这般看来,与她以前对待自己又何尝不同,对她而言,都是不值得入眼的死物罢了。 虞芝按住他卷着自己发尾的手指,止住了他的动作。 她回过头,仰视与自己只隔着一张椅背的人:“你既对我如此了解,便当知晓我此行为何。” 他们离得这样近,心却分得这样远。 谢朝兮轻俯下身,对她说道:“芝芝,你我多年未见。且多待上几日,我自会将法子告知于你。” 他反扣住虞芝的手,另只手抚上虞芝的面颊,动作轻柔,似是触摸着绝世瓷器般小心翼翼。 虞芝没有挣开他的手,甚至搭上他的肩,将他拉的离自己更近一些,就这么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面除了她的倒影,什么也没有。 她没有陷进去,眨了眨眼,开口道:“这法子我知晓,你也知晓。” 上回见了一面,两人便心知肚明,可如今还在装模作样,生生造出一份柔情来。 如有看不见的线在两人之间拉扯、绷紧、缠绕、断裂。气氛凝固起来,他们交汇的掌心现出大量的灵力与魔力,碰撞之下,带出一连串火花。 “芝芝,这些日子,都是他伴着你么?”谢朝兮的指尖用力,不知什么时候已抚上她的后脑。 他像是叹息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能陪着你的,只有我。” 话音甫一落下,猛烈的痛意倏忽间出现在虞芝的脑海之中,紧接着是兀然响起的叫喊声:【啊──!我怎么了?!是谁?!】 那声音似是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令虞芝只觉头脑发疼,恨不得将他从自己的脑海里挖出来,狠狠摔在地上,还要踩上两脚。 她搭在谢朝兮肩上的手也用起力来,陷下去几个深深的指印,几乎连他的衣裳都要融化在她的指腹之下。 头痛欲裂,但她弯起的嘴角却没有垂下来过。 是令人牙关发颤的痛苦,她柔声对谢朝兮说道:“太吵了,我不喜欢。” 谢朝兮像是看不见她的不适,继续道:“芝芝,他再也不能吵闹你。只有我,只有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手顺过虞芝的发,自头顶抚下,掌心贴在她的脖颈处,停下来,轻柔的捏着她颈后的肌肤。 满是痛意的身躯令虞芝不自觉贴近,想要冷静下来。 冰凉的舒适感让虞芝双眼微眯,目光迷离地望向眼前人。 “是吗?”短短两个字,却仿佛从她口中滚了一遭,只是入耳,谢朝兮都觉得一阵酥麻,险些控制不住手上的力度。 脑海中的惨叫声愈来愈烈,但变得断断续续,像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声音渐渐消失,像是再也不会出现。虞芝心中却清晰地知晓,他只是被压制住,尚未真正离开自己。 她不知晓谢朝兮究竟做了什么,也无意去问。 折腾这一阵,随之涌上身体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她的身子。虞芝的手无力地搭在谢朝兮的肩上,像是勾住他的颈,亲密无间。 就着这个姿势,谢朝兮将她横抱起来,被他放到床榻之上。 被褥柔软,连料子都是她惯用的。 虞芝整个人陷在其中,舒适感自四肢百骸传进来,她放松了身子,呢喃道:“你倒是花了心思。” 像是费尽苦心,将这儿布置成这副模样,就等候着她的到来。 在沉鸦涧时,即便是修炼,即便有那声音顾着周围,提醒她潜伏的危险,她也时刻警惕着,悬着心,从未真正信任他。 但这会,被她那样对待的谢朝兮就在身边,兴许还要朝她复仇,报了当日的百般羞辱、万般苦痛,她却仍能放任自己阖上双眼,陷入黑甜之中。 虞芝的脑中一片茫然,终是疲倦更深,令她睡去。 她的指尖自谢朝兮的肩上划过,在他身前衣襟处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几乎没有力度,却如细小的羽毛拂过他的心口。 谢朝兮的身躯微微发颤,在那只手滑落之际,将之捧在了手中。 他的眉目之中满是复杂,混沌成一团的情意与怨恨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统统融进那双如深渊一般的漆黑双眸之中。 这只手上还挂着他亲手戴上去的那串石链,上面魔气四溢,每一缕都想趁着主人睡着之际,闯进她的身躯之中,品尝这充满灵力的甜美果实。 谢朝兮凝神看了一眼,那两串石链上的魔气便立时散了个一干二净,黑色的雾气被它们尽数敛入石块之中,不敢再随意放出来。 他伸手将虞芝头上的发饰取下,免得硌着她,又将锦被轻轻搭在她的腰间,担忧风吹寒了她。 就这样,谢朝兮安静地坐在一旁,注视着那张沉睡的容颜。 这时的她没有醒时那么张扬恣意,竟显出几分乖巧,令他心都发软,想要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的手心。但他亦知晓,她并不会为之感动。 她闭着眼,灵动的双眸被卷翘睫毛遮盖,那是他一生的梦魇。那双眸之中的神采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里面偶尔盛满情意,有时又冰冷如刀。若是他再仔细看了又看,他便会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初时,他以为那是干净纯良,是澄澈通透,可到了最后,他才知晓,那是空洞无物。 那千种风情、万般爱意,都不过是她心血来潮之时故作出来的姿态罢了,这些东西被她填进那双什么也没有的眸子之中,取信于他,蛊惑于他。 ——但其实她,什么也不在乎。 谢朝兮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阵不讲道理的猛烈跳动。 这地方曾经是空的,后来因着遇到了虞芝,才渐渐缓慢地冒出一颗种子,长出一寸幼苗。那小小的肉芽在一段又一段的陪伴与对话间逐渐变得鲜活,开始跳动。可等它终于长成一颗完整的心,想要被献出去的时候,却又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刺了几刀,继而滚落泥里,裹上一层漆黑的污渍。 等到那泥水随着时间干透,破碎的心又被重新拼凑了起来。可它却已不再柔软,不再温暖,而是肮脏而又坚硬的。 相伴而生的是无时无刻的疼痛,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那埋藏着的、吞进咽喉深处的情意。 谢朝兮将她的手放在锦被之下,妥帖盖好。指腹沿着眼前人的眉骨划过,接着是脸颊、下颔,到了咽喉。 细瘦的脖颈,甚至有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指骨渐渐用力,谢朝兮想,他好恨她。 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对他好,为什么要与他经历那些难以忘怀的往事,为什么要刻进他的骨血之中,却又将他抛下。 可是,谢朝兮摩挲着那白皙的、连痕迹也未留下的颈侧,轻柔地吻了吻。 可他却又爱她。她仿佛能渡给胸口那块血肉微弱而又庞大的力量,将他从这阴暗污秽的魔界之中救了起来。 赋予他死亡,又赋予他新生。 他分明知晓眼前这个人一切的坏。他知晓她有多么狠毒,多么乐于玩弄感情;他知晓她满口谎言,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利用;他知晓她数不清的罪恶;他知晓她那些藏在惑人笑容与深深情意背后的虚伪狡诈与晦暗…… 可他还是难以抑制地爱她。 他还是爱她。 咽喉发出震动,溢出近似于呜咽的声音。心中的话语像是沿着血脉流动到了口中,简短的字句冲破他紧抿的唇瓣,在这个柔风和煦的午后,响在榻上人的耳边。 昏暗的屋内不知何时透进了一道光,驱散了魔界长久的阴霾,温暖了此地经年不变的冰冷。 她的眼睫之下一片阴影,谢朝兮俯身吻上去,缠绵缱绻,满是柔情。 晶莹的水珠蓦然滴落,在她眉尾的那颗红色小痣上,润泽透亮,璀璨生辉。 第69章 虞芝,你虚情假意,贪婪…… 腰间璎珞因为主人的动作碰撞在一处, 像是圆润的石子落在清透的琉璃面上,不断弹起,驱散了一室寂静。 虞芝捂着头醒来的时候, 对上的便是那双深沉如水的眼眸。 乍然看到一个人在身边,自己还是浑身松懈的状态, 绕雪丝立时出现在她的指间, 直到看清谢朝兮的面容, 才渐渐松开手,收了攻击之势。 外边天色看不出变化,虞芝也不知晓自己歇息了多久。但谢朝兮这模样, 分明像是在床榻边待到了现在,却在见到她醒来之后,直接站起身来,尚未等她说一句话,便离开了屋子。 虞芝望着被风扬起的床幔,沉思了片刻,接着说了句:“你还活着么?” 声音回荡在屋内,许久才被回应。 【你竟敢将我的事透露给谢朝兮知晓!】那声音虚弱无比,语气中的愤怒却半点没少, 指责道。 虞芝从未与谢朝兮提起过此事,但她也没有辩解的意思, 随他怎么想。 纵然在脑海之中说话,他也能听见, 但虞芝还是开口道:“这魔界之中, 万千恶念,好像都没有一个是狠得过你的。你说,若是让恶骨石将你吸了去, 它是不是就要成了?” 她原本也并不确定,只是从这声音支支吾吾的反应之中有所猜测。加上谢朝兮的举动,她便愈发肯定了这一点。方才所言,不过是试探罢了。 【胡言乱语!】那声音语气凶狠起来,但他实在没多少气力,半分威胁之感也无,【若说狠毒,谁能比得过你?你怎不将自己杀了,去喂那恶骨石?】 虞芝半倚在床头,发出低低的笑声:“我若是死了,你不也得跟着去死?大业未成,我如何能死,你且先去,我送你一程。” 【你知晓我是谁?】他愤然道。 “你与谢朝兮,究竟是何仇怨?”虞芝并不搭理他的问话,反问道,“你自然可以欺瞒于我,只是,你大抵不会想知晓后果。” 方才谢朝兮只是碰了碰她的后脑,这声音就似是忍受酷刑一般痛苦,若是当真下了狠手,也不知他是否当真会就此消失。 许是投鼠忌器,那声音终于在她脑中响起,将事情坦白。 【我与你说,你可莫要转头告诉谢朝兮。】 “自然,我与他能有何话好说。” 【谢朝兮乃是天道化身,世间至善。而我,生来便是恶。他说世间万物生性为善,我说世间万物生来作恶。他与我无法说服彼此,索性打了个赌。他将修为记忆统统抹去,只余一具凡胎肉.体,要来这世间救苦救难,渡尽天下恶人,看看最终究竟是好人多还是恶人多。】 虞芝听完,发觉有些不对之处:“这赌约如何算胜?” 难道要以世间人的好恶之数相比? 那声音哈哈大笑:【我可是世间至恶,岂会真与他作赌?等他化作凡人,让他再找不回修为,碌碌无为,这天道又有何用?!】 “你又为何选我?” 【虞芝,你虚情假意,贪婪心狠,若要在世上选个恶人,舍你其谁?只有让你将谢朝兮救了,朝夕相处,他才能知晓这世上究竟有多少恶人,俱是他渡不尽的!】 说到此处,他终于想起谢朝兮如今修为乃是拜谁所赐,怪起虞芝:【你这般渴求修为,面对天道化身,本应竭力令他恢复,将那些天才地宝送到他面前,依靠他,等着他带你飞升成仙才是!可你竟与我所料截然不同!】 若是谢朝兮选了这些歪门邪道的法子获取修为,那他这肉身便算是成了个真正的修士,修为越高,离回归天道越远。 可虞芝也不知晓做了什么,平白让谢朝兮有了七情六欲,误打误撞让他散去的修为回了体内,竟是逐渐走上了正确的路。 他情绪激昂,又恨又怨,虞芝却不为所动。她面色冷凝,说道:“当日那个梦,果然是你在骗我。” 那声音冷哼一声:【你也莫要太看轻我,那都是依着你的命数推演而来,如何算是骗你?】 虞芝笑了笑,轻声道:“看来这世上,总有些蠢东西,还爱作恶。” 她总该让这东西知晓,她将是他此生最大的磨难,他会后悔寻上她,后悔骗了她。 她会除掉他。 平心而论,这声音倒也没害过她,甚至连恶骨石的事都是他告知自己的。但虞芝对他总没什么好感,今日能有机会将他除去,她自然不会放过。 那声音话未说完,却骤然住嘴,像是躲藏起来。 “芝芝姐姐!”她的门被猛烈敲响,左寒的声音穿透门板,似是有夺命无常在他后面追赶,不断喊道,“救命啊!芝芝姐姐!” 听他声音中气十足,虞芝心中知晓没什么大事,慢吞吞地掀开锦被,下了床,打开门。 这天魔殿偌大一个地方,仅有谢朝兮一人居住,如今也不过三个人在这儿,能让左寒这般大喊大叫的,除去谢朝兮,还能有谁? 她甫一开门,门外的人就几乎要扑进她的怀里。 只是尚贴近她的衣裳,左寒便被人捏住了后颈,再也进不了一寸。 与谢朝兮所想的一般,虞芝对这少年并没过多的情感,纵然看在他前些日子为了自己鞍前马后的份上,将人带来了天魔殿,但对他的死活,却并没多么在意。 她心中清楚,这两条石链要融为一条,还需得靠谢朝兮。若是他真要将左寒杀了,她约莫眼都不会眨一下。 可既然人已经到了她面前,她也不妨多问一句:“这是怎么了?” 只是她没料到,这话甫一问出口,谢朝兮的脸上竟露出几分委屈,似是她有多么偏心外人,伤了他的心一般。 他那双黑眸这会看起来颇显纯真,望着虞芝,捏着左寒的那只手不自觉收紧几分,将人挂在空中,逼得后者不得不胡乱挥舞着四肢。 整个人悬着,心都不踏实。左涵哇哇大叫,嘴中不住地喊着“姐姐、姐姐”,惹得谢朝兮更是不愉,另只手也不知晓做了什么,周围便忽然安静下来,左寒的嘴不断开合,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虞芝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谢朝兮捏住左寒后颈的手,示意他将人放下。她看着谢朝兮,缓了口气:“连我的话都不理了?” 谢朝兮抿了抿唇,将人放下,手却牵上了虞芝,与她十指相扣:“他在外面偷看你。” 这样的谢朝兮有几分可爱,虞芝忍不住笑出来,问道:“这屋门是你亲自关的,他既打不开,又进不去,如何看得见我?” 谢朝兮心里也知晓,但他对左寒厌恶至极,哪怕这人只是稍稍靠近了虞芝两步,他都想将他的双腿砍了。但若是他当真这样,不说虞芝是否会生气,这少年哭哭啼啼装可怜,夺了虞芝的注意,那他许是更为不满。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坚持道:“他不能在你的房外待着。” 虞芝温声应道:“好,只让你待着。” 她顺势将人拉进屋内,见到谢朝兮紧抿的唇已松开,唇角都轻微勾起,似是对她的话有些欣喜。 左寒也想跟在后头进来,但他还没跨上门槛,便见谢朝兮背对着他,一挥衣袖,眼前的木门紧闭在眼前,差点打在他的鼻尖上。 他用力推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推开。 愤怒之色闪过他的面容,左寒踢了踢门,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 虞芝将腕上的两条石链摘下,摆放在桌面上。它们仍然互斥,无法相贴。 她坐下,抬眸看向身侧的人,等待着他的动作。 只见谢朝兮将衣袖挽起,左臂摆在她的眼前,静静望着她。 自云根之水始,不论是九转仙莲,亦或是天上星,都与他的血脱不了干系。灵宝认主,谢朝兮在其中的作用不可谓不大。 恶骨石与这几件灵宝地位相仿,她用了那么多法子,寻了那么多人,可不论是灵力还是魔力,到最后都付诸流水,毫无作用。她便想到,谢朝兮的血应当能做点什么,比如——让它们融合。 谢朝兮知晓她心中所想,可是见到虞芝手中绷紧的银丝之时,他还是挪了挪手臂,另只手中多了把匕首。 即便并不在意她要取自己的血,可若是有得选,他不愿亲眼见到虞芝这般不在意他。他垂下眸子,并未提出什么旁的条件,一声不吭地用匕首划过自己的手臂,隐约泛着金光的鲜红血水就这么滴入了早已放置好的玉盘之中。 鲜血涌入之际,虞芝将两条石链放进盘中,等待红色漫过它们的顶部,才轻轻点了点谢朝兮的手侧,让他治治伤。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玉盘。 浓郁的血气与谢朝兮鲜血之中蕴含的魔力被两条石链尽数吸收。一时间光彩大盛,刺激得虞芝不得不用灵力凝成一块护体屏障,以防这些魔气入体。 谢朝兮反应更快,强光射出之际,他的手掌已捂上了虞芝的双眸,免得她被刺伤。 虞芝推开他的手,看见在那黏稠鲜血之中的两条石链渐渐靠近,石块与石块互相挨着,坚硬的外壳像是被血水融化,彼此融为一体,变作一条崭新的石链。 浓黑在石块之上沉淀下来,流水般的魔气在其中滚动着。 玉盘之中的鲜血被吸了个干净,只留下红褐色的痕迹。 石链静静地躺在玉盘之上,虞芝伸手去拿,却被谢朝兮按住:“芝芝,等等。” 她眉头微蹙,骤起的灵力表明了防备的态度。 这样的不信任却令谢朝兮有几分伤心。 他只是担心弄脏了她的手。 谢朝兮并未松开虞芝,捏了个净水诀,将石链之上残留的血渍冲刷干净,每一颗石块都干净得恍若在雨水之下打磨了百年一般,一尘不染。 只是,即便两条石链融在一处,那恶念与魔气仍有几分不足,令它仍不能成为真正的恶骨石。 谢朝兮将石链贴上虞芝的额头。她雪白的肌肤在这样的衬托之下,显得愈发柔若,令谢朝兮更紧张了些。 他的拇指抵上虞芝的眉心,轻声问道:“可以么?” 第70章 芝芝,你欣喜么? 他的动作太过温柔, 像是清风明月照拂在自己身上,虞芝感到一阵恍惚,才被额间冰凉的触感唤回神智。 这两回与他相见, 虞芝能真切感到他身上的阴冷与压抑,如同沉鸦涧中扑腾着双翅却不得不坠下的飞鸟, 谢朝兮便是这样, 似是看不见底的黑暗。 但现下, 他的音调、举止,仿若又回到之前,熟悉感令虞芝的心不由得软了几分, 也许她自己也并未注意到,但她的确柔和了神情,没有半点防备。 虞芝没有回答他,而是按在谢朝兮的手上,让他的指腹将自己的眉心压得更紧了几分,接着闭上双眼,任由他动作。 平日里,她虽偶尔会与旁人距离极近,但都是她故意为之;若是有人想近她的身, 她是断然不允的。但谢朝兮总归是有几分不同的,至于究竟是哪儿不同, 虞芝想,大抵是他总给自己一种, 不会离开她的掌心的安全感。 丝丝缕缕的魔力自他冰凉的指尖传进虞芝的脑海之中, 黑色的魔力被谢朝兮小心翼翼地控制,生怕会出了半点岔子,伤到虞芝。 脑海之内便是灵台, 淬炼神魂之处。除去气海,这对于修士而言,亦是无比重要之地,容不得一点懈怠。 谢朝兮的体内没有灵台,本应对这地方一无所知。但他来了魔界之后,见过那么多修士,不论灵修魔修,魔力穿过的灵台总之是数也数不清了,只是没有一次与现在这般,紧张得后背都被冷汗浸湿,浑身都紧绷着。 魔力被他分得比针还要细,前端也裹得圆钝,哪怕不慎撞到虞芝脑海内的哪处,也不会弄疼她。汗水沿着谢朝兮的鬓角滑落,他神色严肃,仿若在修复稀世珍宝一般,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担心就在这短短一瞬出现难以挽回的意外。 随着他的动作,虞芝也开始内视。 在脑海中出现那个声音之后,她几乎日日都要内视灵台,试图将他找到。但不论她如何寻找,哪怕将自己的灵台掀了个天翻地覆,那声音也半点模样见不到,甚至还要在她睁开眼后,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别白费功夫了,你找不到我的。】 她在这声音的身上受过的气不算少,纵然她也报复回去,可总归是没伤到实处,有些不够尽兴。 这会有谢朝兮的魔力引着她不断往里去,虞芝竟真的在脑海中见到一个透明的圆团。 她本应是看不见这东西的,可在那漆黑的魔力之下,一条又一条的黑色丝线将这透明圆团缠绕起来,像是给他穿上了一身黑色衣裳,一览无遗,再也藏不下去。 这东西紧张得很,不断地往角落里逃。可谢朝兮的魔力还要更加灵活一些,瞬息之间,便将这东西捆紧,再动弹不得。 虞芝从未想过那声音的原型竟然是如此模样,想到他时不时故作老成的话语,又想到他时不时被自己气得愤然闭嘴的瞬间,她险些要笑出来。 这小团子显然意识到虞芝也在,张口就是一阵怒骂:【你才说不会将这些告诉谢朝兮,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你个骗子!】 虞芝内视灵台,并没有她的身形模样出现在其中,但此时听他这般说,她总觉得谢朝兮已然盯着自己看了许久。 她的声音传进脑中:“我可从未答应过你什么。” 再者说,哪怕她就是骗了这东西,他又能拿她如何?如今就要死了的,可是他自己啊。 【你!】他噎住,却不敢将这事在谢朝兮面前提起,只好换了个法子,【虞芝,你来魔界,是谁告诉你恶骨石之事,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你痴心妄想!】 “杀你,也是为了恶骨石呀。”虞芝的声音无辜,隐隐能听出大仇将报的得意,“我可不想与你再啰嗦下去。是桥,你得碎了,是驴子,你得死了,究竟是不是妄想……” 她顿了顿,笑了声,轻快道:“等你死了就知晓啦。” 被虞芝的语气激出火气,那圆团上蹿下跳,却又碍于身上的魔力绳索没法四处跑,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笑。 他愤然出声:【虞芝,你定要魂飞魄散而亡——】 话音尚未落下,那黑色的魔力便瞬间将之绞杀,不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谢朝兮早已忍不下去。这声音似是陪伴虞芝多年,语气竟还如此熟稔,言语之间甚至还有什么只有他与虞芝知晓的秘密。心间升起的怒意让这缕魔力变得澎湃起来,汹涌在虞芝的脑海之中,将那圆团杀了还不消停,连其化做的点点尘埃都未放过。 黑雾般的魔力断断续续地被谢朝兮收回手中,连带着那圆团的残骸,一点也没留下。 但任凭谢朝兮再如何小心谨慎,毕竟是外来的魔力闯进自己的脑海,甚至还在灵台之中打了一架,虞芝只觉得头痛欲裂,那声音临死前的话仿佛还不断回响在脑中,无论如何也消散不去。 她脸色变得苍白,血色全无,透明得不似真人。唯独唇瓣还有一抹殷红,憔悴柔弱,如同尚未修复好的珍贵瓷器,摇摇欲坠。 谢朝兮半抱着她,让她倚在自己肩头,担忧唤了声:“芝芝。” 那双紧闭的眸子眼睫轻颤,似蝶翼振翅,缓缓将遮挡出去,露出下方流彩的宝石。 虞芝缓过来,睁开眼便看到谢朝兮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推了推他的肩膀,提醒道:“恶骨石。” 她遭这个罪,怎能把最要紧的事忘了,盯着她看做什么? 这话并未说出口,但谢朝兮恍若看出来她的念头,替她揉了揉额侧,低声道:“芝芝,你才是我最要紧的事。” 恶骨石,还是那些个灵宝,没有一件值得他放在心上。 虞芝眨了眨眼,靠在他肩上点了点头,轻轻“噢”了一句,伸手将石链递给他,让他为自己戴上。 谢朝兮顺从地接过。 链子戴在皓腕之上,似是鸦羽落在雪地之中,只觉得愈发绵软。他掌心的魔力抚过,那石链的大小便与虞芝的手腕贴合紧密,不松不紧,极为合适。 被他的魔力包裹着的那些碎末湮粉蓦然出现,悉数撒在了这条石链之上。 谢朝兮将自己的魔力往石链之中送去,促使它能将这滔天的恶念吸收干净。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残骸都已不见,而那石链上的石块都变得暗哑,一点光也透不过去了。 直到这时,虞芝才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七大灵宝之一——恶骨石。 魔气与恶念被贮藏在这四颗石块之中,细长的链条一节一节地连接在一起,只是戴在手上,便能感到阴冷与血腥,浸透了无数生灵的性命。 这东西虽为七大灵宝之一,但究竟能作何用,并无一人所知。 可灵宝集齐,修真界便要被颠覆,虞芝并不在意恶骨石有何功效,正如她不会饮下云根之水洗髓伐骨,不会拿着天上星提升心境一般,恶骨石到了她的手中,也只是换了个地方存放罢了。 唯有等到荒漠之炎与佛舍利被她收入囊中,这条石链才能在这世间留下名来。 只差两件灵宝,虞芝心中快活,忍不住摸了摸这石链。但紧接着,有几滴鲜血溅在她的手背上,温温热热,她抬起眼,是从谢朝兮口中溢出来的。 正如那声音所说,他乃是世间至恶。纵然他没多少本事,但在这冥冥之中,毕竟与谢朝兮有几分因果。今日谢朝兮毫不顾忌地将之除去,也切实遭受了反噬,付出了不小代价。 修为似是忽然凝固住,畅通无阻的前路也被一段又一段的瓶颈堵住,令他体内经脉剧痛,甚至分明没有气海的腹部也生疼,似是魔力横冲直撞,要将皮肉冲开。 体内剧痛,但谢朝兮神色不变,除去唇角的血迹,半点异常模样也无。早在天魔殿与虞芝重逢之际,他便注意到她脑海中有个不知是何的存在。 他不知晓这东西究竟在虞芝的脑海之中待了多久,但哪怕只是在魔界的这几年,他也无法忍受有人能与她朝夕相伴,而自己却连与她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满腔的妒火让他恨不得立时让这东西从虞芝脑中消失,甚至消失在这个世间,但又忧心虞芝待那东西有情意…… 他不愿让她不快。 重逢之际便耿耿于怀的事被解决,哪怕浑身发疼,谢朝兮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露出抹笑意。 承受着的痛苦被他咽下,他的指腹抚过虞芝的手背,将那点血渍拭去,声音有几分虚弱,却又带着些期盼。 “芝芝,你欣喜么?” 虞芝得了恶骨石,自然是满心欢喜,甚至连阴沉沉的魔界都看着顺眼了许多。只是见到谢朝兮这副模样,又听到他这般说,不知怎的,她心中竟莫名觉得,这人有几分可怜。 他穿着黑衣,但身上的冷意却散了去,将他的容颜衬得夺目起来。眉骨下是灵兽一般黑亮的眸子,不如先前那般含蓄内敛,整个人张扬起来,却又显得有几分乖。 鬓发被汗水濡湿,似是泛着光,将他的周身笼罩在氤氲水雾之中,干净透彻,显出了几分少年气。 虞芝眉眼弯起,潋滟的眸子像是带着钩子,投向谢朝兮。 她的手似是无骨一般,撑在谢朝兮的肩上,稍稍用力,微微仰头,啄在了他的唇上。 有铁锈的味道,但奇怪的是,她并未多么嫌弃。 湿润的舌尖轻轻舔过那瓣唇,她说道:“我欣喜的……是你啊。” 第71章 远离虚无缥缈的长生路,…… 最终谢朝兮也没歇在虞芝的屋里, 而是施了个诀,将满室的血腥气洗净,便离开了。 他身上的伤不轻, 继续留下,非但没法照顾她, 反而在给她添麻烦。况且她的灵台才经了一遭魔力, 更需要多加歇息, 不该被打扰。 只是他心中处处为虞芝考虑,总有旁的人全凭自己心意。 左寒好不容易等到谢朝兮从虞芝房中离开,他快步走到虞芝门前, 轻叩房门。 等虞芝开了门,他满脸委屈:“姐姐,我可想你了。那个殿主都不让我来找你,还威胁我,要杀我。” 他拍了拍胸脯:“但我不怕他,我一心只想见你。” 在他口中听来,谢朝兮倒活像是个毁人姻缘的恶人。可虞芝与左寒本也并未相识多久,哪来的姻缘? 虞芝待这少年算是不错。初次见面便将他救了下来,后来又是给他功法, 又是点拨他修炼,可即便如此, 左寒在她心中也并无多少地位,甚至比不上谢朝兮。 况且谢朝兮才将恶骨石给她, 哪怕虞芝再怎么冷漠无情, 这会儿还是记得他一丁点好的,自然不愿听他被左寒说这些个坏话。 她的神色只是稍稍变了变,左寒便瞧了出来。他在魔界之中摸爬滚打长大, 心细如丝,察言观色更是本能。之所以他敢胡乱编排谢朝兮,不过是因为他先前觉得虞芝对谢朝兮不甚在意,心中仅有利用的心思罢了。 再加上他从天魔殿中看到的那满屋子虞芝的画像,更是肯定了这一切都是谢朝兮的痴心妄想,与虞芝并无什么干系。 他敢肆意挑衅谢朝兮,说得再直白一些,也是因为他心中知晓,哪怕谢朝兮如何厌烦他,只要虞芝尚在这儿,谢朝兮便不会真的对他动手。 否则,这样的占有欲与控制欲只会令虞芝对其更加反感。 可似乎只是短短两日,事情就变了个模样。兴许此刻连虞芝自己也并未发觉,但左寒却敏锐的意识到,她对谢朝兮的态度已然有了转变。 那几不可见的蹙眉便是她对谢朝兮不可做掩的维护。 左寒心思活络,知晓自己说错了话之后,却并未点出来,只是开口道:“好啦,姐姐,我们不提他了。你对魔界不熟,不知晓,魔界还是有挺多有趣的地方呢!” 他毕竟自幼长在魔界,五花八门的事儿他张嘴便来,连稀奇古怪的小把戏都能上手。一会与虞芝说起这个魔尊的一二三事,一会又给虞芝表演不入流的戏法。 纵然他们都是修士,会的法诀不少,但若是不靠着这些魔力与灵力,只学着凡人打闹,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虞芝对这些事颇有兴致。她幼时亦过了几年凡人的日子,远离虚无缥缈的长生路,追逐花好月圆的眼前景,才应当是众生的归赎。 左寒说得有趣,她也乐在其中,支着下巴就这么听他说了一下午,时不时还击掌称好,将这寂寥的天魔殿闹出几分生气来,热闹不少。 到了感兴趣的地方,她还会主动问起来:“凡人当真也能不惧水火,有这样的乐子,何须问道?” “是呀,姐姐,这你可有所不知。水火无情,凡人自然抵不过,可他们啊……”左寒解释起来,还要卖卖关子,将她的胃口吊着,惹她佯怒了才继续往下说。 …… 谢朝兮来时,见到的便是两人打得热火朝天的场面。彼时虞芝还好奇地玩着一个圆形环扣,见他进来,只是轻飘飘看了一眼,便又全神贯注的解着手上的环,嘴上问道:“这又叫什么?” 左寒正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又不见。他回头看去,谢朝兮的脸色阴沉,连这间屋子都冷了许多,似是置于千年寒冰之中,冻得他直哆嗦。 外边的天色变得更暗,似是到了晚上。他感到自己的肉身承受着难言的压力,似是两股互不相容的力道俱施加在他的身上,若是再待下去,只怕他就要化作一滩肉泥,给外头那些花花草草当养料。 最终还是虞芝站起身来,将威压化去,环扣放回他手中,替他解围道:“你回去吧。” 左寒纵然心中百般不愿,但他毕竟只是金丹期修为,实在扛不住,只好挪着脚步,离开了这屋子。 谢朝兮的目光冰冷,看着他走出去,才过去虞芝身边。 他的身量要高一些,伸手按在虞芝的肩头,微垂着眸子,压低了声音道:“芝芝,你只能是我的。” 虞芝的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她抬手,半分力气也不用,将谢朝兮的手拂开。 她说:“谢朝兮,我乐意与谁好,就能与谁好。你修了魔道,就想管着我了?” 她这话说得无情,谢朝兮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一双眸子就这么盯着虞芝,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别的情绪来。但他冷冷瞧了虞芝一阵,终是不忍对她发怒,只一甩衣袖,转身而去。 木门在他身后合上,谢朝兮想了想,转了方向,朝着左寒的住处而去。 他随手扔出几颗小石子,又拂袖卷起几片落叶,在这屋子外边布了个阵法。看不见的屏障平地而起,里面的人再出不来,外边的人也进不去,算是勉强将他与虞芝分隔开了。 只是他心知肚明,虞芝对阵法一道较之他只会更加精通,这阵能困住左寒,却断然困不住虞芝。若是她当真这般想见左寒…… 掌心的石块化为湮粉,自他的指间落下,在屋门外积成一个小堆。 风一吹,便散了。 - 左寒回到屋内,越想越气闹。 他自然不像面上这般无害又莽撞,一切都是他有心为之。可他修为比不上谢朝兮,如今连虞芝对他的态度也模糊,就连说两句谢朝兮的不是,虞芝都瞧着不太高兴。 可他还能如何办呢? 左寒也不知晓自己对虞芝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她的确救了自己一命,但魔界中人,谁会对救命之恩有多看重,没有恩将仇报已是有几分良心了。 但也许是因为虞芝长得太美,也许是因为她出现的时机那般恰好。只是惊鸿一瞥,他便控制不住自己,只想日日与她在一起。兴许他是将虞芝当成了自己的亲姐姐,又或是突如其来的悸动令他如此,总归他确是对虞芝有了不同寻常的意思,不愿离开她,也不愿谢朝兮靠近她。 他正愁眉苦思,琢磨着明日又该如何讨虞芝欢心,让她烦了谢朝兮才好,眼前就突然出现了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 这老者穿着一身灰袍,衣袖生风,看起来便是一个隐居修炼的大能。他的金丹修为在虞芝与谢朝兮两人眼前都不够看,何况是这个只是一个照面,就将他压得起不了身的老者。 好在这老者也并非是为寻仇,而是打量了他一眼,直接问道:“你可识得虞芝?哪间是她的屋子?” 这是虞仁的分.身,他如今乃是分神期修为。得知了虞芝出现在魔界的消息,他极为上心。但魔界并无灵气,对灵修抑制极强,且他自恃身份尊贵,自然不屑真身来此,只分了个出窍期的化身罢了。 天魔殿屋宇众多,魔气浓郁,令他极为不适。这间屋子是天魔殿唯一一间被阵法护起来的,他只当是虞芝在此,却没料到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左寒自知不是这人的对手,却也并未直接透露虞芝的位置。他心中已有猜测,面上不显,佯装好奇问道:“敢问前辈是?” 那老者抚须,神色竟有几分和蔼,但说出的话却刺耳:“本尊乃是芝儿祖父。她这些日子便是与你一个魔修厮混在一处?” 修真界分为灵修魔修,向来是互相看不起彼此的。见了面,大多是互相打一架,谁赢了,便由谁说了算。 但虞仁的修为摆在这儿,便是他如何看不起魔修,左寒也只能恭敬受着,还得点头称是。 虞仁自矜身份,也不愿多与他说些什么,威压又散了几分下来,道:“带我去见芝儿。” 左寒霎时便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虞芝的祖父在此,言辞间似是对虞芝极为宠爱,若是见到谢朝兮,定然更加气愤。若他此刻在其祖父面前表现一番,兴许虞芝今后亦会对他有所改观,至少能胜谢朝兮一筹。 这般想着,他便佯装不信,试图显出自己的谨慎与对虞芝的重视:“芝芝姐姐乃是我的恩人,若你并非她的祖父,而是来找她寻仇,我岂能害她?” 左寒心中算盘拨好,等虞仁证实自己的身份,他便在虞仁面前多说几句自己的好话,将自己此时的防备装点成出自对虞芝的关心。 但他没料到的是,虞仁与他所想截然不同! 他话音刚落,虞仁便一掌挥出,掌风裹挟着浑厚的灵力,直直击中他的胸膛,将他的心脉震碎。 身边的桌椅飞快向前而去,他的身子如同残损的布料一般向后飞去,砸在墙上,瘫倒在地。 骨头似是都断了个干净,左寒连捂着胸口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嘴角涌出一连串的血沫,甚至有内脏的碎肉浮于其中。 他张了张口,痛苦后知后觉出现在身上,他的眼中俱是难以置信,是对虞仁这般不合常理的举止的惊骇与愕然。 一切都被他考虑好了。 他说完方才的话,应当是虞仁自证身份,他领着这位祖父去见虞芝才对。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他总以为自己能猜到所有人的想法,却未曾料过,总有人是会在他所想之外的。 左寒的嘴张了半晌,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竟就这么断了气。 第72章 这世上没人会被她装在心…… 死气蔓延, 虞芝躺在床上,把玩着手里的恶骨石链,姿态悠闲。可她的目光陡然一凝, 注意到不远处传来的汹涌灵力,绝非一般灵修做得到。 若还在外边, 尚无什么稀奇的, 可这儿是魔界, 天魔殿的魔气更是天然抑制灵修,就连她也是靠着能净化魔气的天上星才无什么不适。 思及此处,她起身下床, 走出了屋内。 推开门,谢朝兮竟独自立在她屋前。他的长发披散,似是正在歇息的模样,只是发觉不对,便急匆匆赶到了她这儿来。 夜里的魔界暗沉极了,但他的身边却如有一圈光晕,荧荧将他的容貌照亮,面目俊朗,身姿挺拔, 如竹一般护在她的身前。 见到虞芝,谢朝兮的神色放松下来, 将外衫脱下,披在她的肩上, 说道:“夜里凉, 怎就这么出来了?” 他的衣衫才从身上脱下,却没有一丝温度,冰凉如水, 透过轻薄的衣料到了肌肤上。 虞芝笑起来:“你这衣裳,我穿着只怕是更冷了些。” 嘴上这么说着,她的手却将之拢得更紧了些。 谢朝兮神色懊恼,显然并为考虑到此事。他本想将那衣衫再拿回来,以魔力将之烘热,但虞芝的手指捏得极紧,还躲开了他的动作。 “我可是修士,哪里会怕冷呢?”她音调轻柔,却不容抗拒,“去左寒那瞧瞧。” 谢朝兮说担心她冷,心里便是不愿她为了左寒的事烦心。哪怕只是虞芝心血来潮,他也不愿见到虞芝惦记着那孩子。 但虞芝如此说了,他也只是抿了抿唇,将话吞进喉间,点了点头。 他们并未走出这院子,便有一团黑影兀然砸到了两人眼前,令两侧的花枝轻颤,湿润的泥土也扬起在空中,落到方才那团黑影上。 ──是个人。 那张脸上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双目圆睁,连嘴也微微张着,似是要说些什么。 死不瞑目的模样,还有僵硬冰冷的身躯。 是左寒。 虞芝只看了一眼,视线并未在他的尸体上停留太久,甚至连难受与心痛的反应都没有。如同有鲜花被路人折下,她或许会有些惊讶,但却不会有更多的感觉。因为她并不在乎这朵花的盛放与凋谢。 她的手不知何时被谢朝兮握住,后者稍侧着身,以一个保护的姿态站在她的前边,周身的魔力蔓延开来,逐渐溢满了这间院子。 连空中飘落的花瓣似是都停滞下来,柔软的边缘也变得锐利,蓄势待发着,等待推动它的力量。 虞仁自黑暗中露出身形。 他须发皆白,一双本应闪着精明的光的眼珠此刻竭力装出和蔼的模样,瞧着有些怪异。 “你杀了他?”虞芝问道。 虞仁对这个孙女像是有几分耐心,答道:“这小魔修实在不识相。祖父想见见你,问问你在哪儿住着他愣是藏着掖着不肯说。这般嘴硬,我便干脆成全了他,让他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听他这般说,左寒似是为了自己而死。但虞芝垂着眸子,也未向着那尸体投去第二眼,半点没有动容。 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谢朝兮的心却揪起。 若真如这人所言,左寒是为了虞芝而死,那她是否会将这事就此记住,是否会再也忘不了左寒这个人? “这小魔修的屋子竟还有阵法,不然祖父早已找到我们芝儿,芝儿莫要生祖父的气。”虞仁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以为自己寻到了薄弱之处,出声道。 他提起阵法,虞芝的脸上微露出一丝疑惑,却立刻想了明白,看了眼谢朝兮。后者紧张地如同自己才是那个将左寒杀害的凶手,不由自主地想要开口解释:“芝芝……” 若当真因为此事而令左寒在她心中留下个再也抹不去的痕迹…… 谢朝兮的心口微堵,悔极之前去左寒屋外添阵法的自己。 但等他对上虞芝抬起的双眸,他才发觉方才是关心则乱。 他早就知晓,这世上没人会被她装在心里。 左寒不会,他也不会。 是死是活,对于她而言,并无多大区别。 至少自己,不会这般轻易死去,还有机会,还有时间。 见两人各自不知想着什么,虞仁脸色微变,以浑厚的灵力将他的话清晰地传至他们耳边:“芝儿,在外边闹了这么久,该随祖父回去了。” “回哪呢?祖父。”虞芝终于抬眸望着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令她控制不住地颤抖,即便她现在已然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孩子,却仍然无法抑制身体自发的反应。 她捏紧谢朝兮的手,语气冷冽:“祖父,爹爹娘亲去后,我便没有可归去之处了。” 她话中的拒绝之意毫不隐藏,令虞仁和蔼的神色僵硬起来,生硬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威胁:“芝儿,小时候的你可没这么不听话。是你身边这么魔修将你带坏了么?” 灵气从他掌心挥出,撞在谢朝兮护在两人身侧的魔力屏障之上,火花喷溅开,绚丽之色在夜幕之下将这抹危险染得更深重。 似是不赞同小辈私定终生的长辈一般,虞仁这话说得如同下一刻便要让谢朝兮后悔招惹自己的孙女。但处于风暴中心的虞芝却“噗”的一声笑出来:“祖父,你莫不是想将他杀了吧?” 虞仁没听出她言辞之中的戏谑,理所当然的将之当成了虞芝对情郎的担忧。他说道:“芝儿,若是你乖乖听话,祖父自然不会将他如何。你们先前将紫竹峰那弟子杀了的事,祖父也会帮你们摆平。” 虞芝松开谢朝兮的手,退了一步,整个人藏在了他的身后,做出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嘴上说道:“祖父,我心意已决,就要和他留在魔界。你还是早些回吧。” 这般固执的话令虞仁再无法好言下去。这虽然只是他的分.身之一,但也是出窍期的修为,对付这两个元婴期的年轻人不在话下。看在与虞芝的祖孙之情上,他留了几分情面,但谁料她越长大,越不识好歹! 掌风裹挟着千钧之势朝着谢朝兮而去,漫天的杀意似有实体一般具现出逼人锐意。身前与身侧的躯体俱暴露在这样的攻势之下,避无可避。 顾及着虞芝,谢朝兮的身后并无危险。但他亦不可能让开身子将身后的虞芝暴露出来,脚下一步未动,将她在身后护住,双手于胸前绕了一圈,漆黑的、泛着幽暗红光的魔力席卷起身侧的花枝,汇成一道藤蔓编成的墙,接住一切进攻。 灵力带着刺目的白光,将这一方天空映得如同白日。谢朝兮难以抵挡,透过花枝缝隙的灵力便悉数击打在他的身上,灼穿衣料,甚至能闻见涌出的腥甜血味。 见状,虞仁趁胜追击,毫不留情。 他的衣袖被风扬起,手掌变幻出难辨的势,细碎的白色光点便自他的袖间而出,冲着谢朝兮的伤口而去。 虞仁来者不善,这点点白光若是碰到身上血肉,大抵有什么无法预料的后果。本应难测的轨迹在谢朝兮眼中清晰可见,他甚至清楚自己如何便能躲开。但他的身后还站着虞芝…… 他转了身形,将虞芝护在怀中,后背绷紧,扛下了一切攻击。 虞芝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了他承受之际的闷哼与痛苦。她心中蓦然有几分好奇:“为什么?” 虞仁对她心存利用,只消将她挡在前方,虞仁自然会收手,何必费这些功夫。 况且,哪怕不护着她,这些灵力招式落在她的身上,自然会被虞仁化去,不会伤害她。 这一切谢朝兮不该想不到,也不该看不出来。 但他仍要这样行事,虞芝不由得问道:“你是为了让我感激你?” 生死之际也要保护她,让她心动,让她再不会随意对待他。 她的猜测又充满了恶意,谢朝兮听了,发觉自己竟已不会为这样的事而难过。他只是将虞芝按在自己怀中,手上的力度更大了几分,落在耳边的话也喑哑起来:“芝芝,我永远不会拿你冒险。” 他不至于如她所想那般算计人心,但他也无法理智到不顾自己心中的担忧。仿佛这些事情只要与虞芝扯上了一丝一缕的干系,他便抽离不出,宁愿置身陷阱,也不愿让她有一丝一毫受到伤害的可能。 “芝儿,与祖父走吧。”虞仁站在原地,朝虞芝伸出手来,似是要将她带出这个诡谲的魔界。 可虞芝知晓,那条路才是毫无光亮的绝境。 原本她并不打算插手虞仁与谢朝兮之间的打斗。前者哪怕只是一个分.身,修为也比她高一个大境界;后者纵然只是与自己一般的元婴期,但他身为天道化身,无论如何也不会死亡,若是真正打起来,与虞仁谁胜谁负还尚未可知。 分明是个为自己荡平障碍的好机会。 但谢朝兮真是傻得有几分可怜。 虞芝感到他轻轻蹭着自己的发间,冰凉的触感从他的胸膛扩散至自己的身躯,肩头的外衫更是不知何时滑落在了地上。 脚边泥土四溅,她的裙摆之上却连个泥点也无,干干净净。 是谢朝兮时刻顾着她。 她伸手,轻轻将谢朝兮推开。 那只素手正把玩着一根泛着银光的丝线,她的声音在这辽远的夜里清透:“祖父,若是它插进我的气海,元婴想必会受伤。那噬灵丝,岂不是半点灵力也吸不上来了?” 恶骨石被她取下,随手扔给身边的谢朝兮。 她身上的灵力再也遮掩不住,显露在虞仁眼前。 纯白透明的灵力之中,竟隐隐出线了几抹黑气。 虞仁脸色大变,连连朝她走了几步,惊声道:“你要堕魔?” 虞芝被谢朝兮拉得后退几步,与虞仁隔开距离。她面上带笑,偏了偏头,说道:“那得看祖父作何打算了。” 第73章 谁也不能伤害她。 风声渐起, 她的身后是漆黑夜色,飘落的花瓣纷飞如画,停在她的发间。 那张脸浓墨重彩, 眉目如被技艺精湛的画师精心勾勒,似是整片天际的星河都被她盛在眼中, 明亮闪烁。 威胁的话语令虞仁脸色变了又变。毕竟并非本体, 他的情绪外溢, 难以控制。 早在闭关之时,他便已有了预感,噬灵丝的事大抵虞芝是知晓的, 甚至还寻了法子压制。 只是他尚以为虞芝知晓此事后会大怒,甚至会回到太清宗来寻他,当面对峙。却没想到,他在宗门等了许久,甚至喊了个小弟子前去寻虞芝,她都不肯回来。 反倒是魔界这种灵修半步也不愿踏入的地方,她过得如鱼得水,好不快活。 这会见她面色寻常地提起噬灵丝,虞仁目光定定, 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犹疑——莫非她早有改修魔道的打算? 但他面上不显,不怒自威道:“你早已知晓噬灵丝的事。” 虽像个问句, 但自他这样平缓的语调说出,却显得是个事实。 他又想到方才让虞芝随他回宗门之时, 所得到的回答。 ——祖父, 爹爹娘亲去后,我便没有可归去之处了。 “你何时知晓的?”虞仁追问道。 虞芝却不答话,眼角已然泛了红, 周身的黑气愈发浓郁起来,透明的、带着白光的灵力之中掺杂着些许暗色,将她的容色衬得愈发妖异,几乎要与这魔界融为一体。 她的声音响起:“我当年测出天灵根,可修炼起来,却还不如尹珝。旁人都以为我是不肯下功夫,整日仗着身份玩闹,明里暗里讥讽于我。唯有我自己知晓,我每日引入体内的灵气,总会莫名其妙地消去。就好像有蛀虫藏在我的体内一般,攫取我的修为,盗窃我的灵力! “祖父,你说,这是为何?” 这事谢朝兮亦是第一回 听说。他自然从未信过太清宗上那些弟子诋毁虞芝的言辞,但她竟受过这些苦难……他一无所知。 细细密密的疼痛爬上心间,谢朝兮咳了两声,将涌上来的鲜血吐出,用袖口拭去残留的血迹,才抬头看向虞芝。 他的语气之中满是心疼:“芝芝,噬灵丝还在你体内?” 噬灵丝乃是修真界蛊物,因此虫形似一道黑线而得名。子虫被寄养在人修气海之中,日复一日蚕食着其主人的修为。这些修为进入子虫腹内,便会渡至母虫体内。若是想要不费心力地修炼,修士只需将母虫放置在气海内,便可不经修炼,修为日益精进。 这东西甫一被施下,除非剖开气海,绝无取出的可能。但气海乃是修士修炼之根本,若是气海损毁,便是堕魔都再无机会,何谈修炼? 是以被施下噬灵丝的修士只能修炼更加勤勉,才能勉强维持自己的修为,在被剥去大量灵力之际升阶。 噬灵丝如此霸道,限制自然不少。不提子虫必须由修士亲自服下,只是子母虫之间的血脉制约,便亦是一大难关。 噬灵丝的子母虫乃是亲子,使用其的修士之间也须得有血脉相连,否则此物便自然消融。可若是血脉至亲,又有谁会狠得下心,将自己的亲人当作修炼的炉鼎,剥夺对方的修为?! 猛然间,他想起在云河试炼之时,白弋秘境之中,虞芝都曾莫名有过不适。但那时的他从未想过竟是噬灵丝! 她分明多次提起过这世间冷漠的亲情,但他却从未注意,甚至还只当她是所思所想太过极端。 谢朝兮的心间溢满懊悔,他的肺腑本就受了伤,这会再听闻虞芝的事,只觉得内心既惊又惧,那满腔怒火更是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听到他的问话,虞芝终是将目光从虞仁身上移开。她指间的银丝自腰际而过,令虞仁一悚,担心她果真将自己的元婴损毁。 他闭关这么些年,迟迟无法突破,所有希冀都在虞芝身上。可这孙女吃了他那么些丹药,用了他那么些灵宝,好不容易升到元婴,他却发现体内母虫无用,被压制得半点灵力也渡不过来了! 按捺这么些日子,他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只得亲自上门来,为的就是虞芝的元婴修为。若是她真自毁修为,抑或是直接堕魔,体内再无灵力,那他这些年来的功夫俱是付诸流水,毫无意义。 他在虞芝身上投入的太多,后者又是他突破分神期的唯一可能,虞仁不敢冒险。一时之间,竟被虞芝威胁住,只能站在原地哄她,劝她莫要轻举妄动。 虞仁将双手按下,示意虞芝莫要胡来:“芝儿,祖父不会逼你。你不愿回太清宗,那便不回。堕魔可是无法回头之事,你且冷静想想。” 但那道银光并未如他所惧怕的那般穿透虞芝的腹部,而是将她腰侧的衣料划开,露出那大片深红色藤蔓。 雪肤之上,深色的藤条弧度流畅,似是画卷于面前铺展,令人挪不开目光。 但谢朝兮只看了一眼,魔力便环绕在她的腰间,将那寸肌肤遮盖住,隐藏在黑雾之中。 虞芝挥手驱散那一团浓雾,模糊的面容柔和了几分。她眸中的冷意淡去,含了几分笑,望向谢朝兮:“噬灵丝的确无法取出,可这赤心藤你倒是纹得不差,这虫子再没闹过我了。” 被她的话提起,谢朝兮自然忆起那时的事,但眼下虞芝的状况更是急迫,他快步走过去,将之抱在怀中,一双眼狠狠看向虞仁,口中急道:“芝芝,你别堕魔。” 他甚至忘记自己便是个魔修,嘴上不住诋毁道:“魔修喜阴喜冷,连灵植都再不能食用,甚至在修炼之时,魔气时常倒行逆施,疼痛难忍,我不愿你疼。” 魔界这般冷,她不会喜欢的。 便是她当真要改修魔道,也不该是被逼迫至此。 他要让她只随自己的心意而行,谁也无法逼她改变。 从未有过的恨意出现在他的眸中,伴随着深深的恐惧。金光与微弱的红光在那双黑瞳之中缓缓亮起,明灭之间,他的目光仿若穿透百尺阴云而来,沉沉地压在虞仁身上。 只是个元婴期的小辈,但虞仁却陡然一惊,兀然感到一阵寒意,触摸到的法则告诉他,不该再与眼前人争锋。 这怎么可能?! 他感受到猛然收缩的灵力,发觉自己竟有几分怯意! 若说他还舍不得虞芝那身元婴修为,担心虞芝来个鱼死网破,不敢动她,可谢朝兮又是何许人也?他走在外边,论谁都得称他一声“老祖”、“尊者”,今日竟被这个小辈屡屡挑衅。 虞仁心念微动,扑天盖日的汹涌灵压便朝着谢朝兮而去,毫不留情,就要将之碾死在出窍期的威压之下! 来势汹涌,谢朝兮注意到,连连让虞芝避让开,免得伤了她。自己则是竭力调动体内几乎干涸的魔力,与之抗衡。 “谁也不能伤害她。”谢朝兮的声音沉下,似黑暗之中的暮鼓晨钟,干脆而响亮。他扛着比自己高一个等级的灵压,霎时间皮开肉绽,鲜血浸透衣裳,立刻便在脚下淌成几个小坑。 但他毫不退缩,言辞之中坚定异常,重复道:“谁也不能!” 灵压愈来愈强,虞芝站在一旁,没有插手。 她并没有堕魔的打算,何况最后两件灵宝都是至阳之物,对魔修极为克制,若非必要,她绝不会堕魔。 方才那几缕魔气不过是吓虞仁罢了,但没料到,谢朝兮反倒被她吓得更狠些。 眼见谢朝兮又吐出几口血,她的眼底深处也隐现迟疑之色,脚尖微动,似是不打算再冷眼旁观下去。 但就在那股灵压即将穿透谢朝兮的身躯之际,忽有一道刺目的光亮起。 黑暗之中待了许久,虞仁不得不侧目避开,以灵力护在眼前,复向他看去。 虞芝也为此景微微愣神。 漫天金光撕裂魔界阴暗的穹顶,汇聚成一束,落在谢朝兮的身上。 光点散在空中,与黑色的魔气纠缠在一起,逐渐凝成莲花模样,朵朵绽开,连魔气都变得剔透起来,纯粹干净。 他的面容清晰,根根发丝分明,在这样的照耀之下,如同镀上一层金帛,有一圈光在他的身边。 他的双眸不知何时阖上了,人也盘坐于地面之上。他的神情安静下来,没有了保护的神态,没有了斗争的气势,但平和宁静自他的周身蔓延至整个院落,逐渐向外而去,如同奔涌不息的河流,传递着祥和与太平。 浓密的眼睫将他的眸子遮住,上面有零星的光点跳跃,将这一幕的迷幻感描绘得愈发丰溢。 虞仁放出的灵压被挡回来,落在他自己的身上,受伤不轻,却连疗伤的功夫也没有,而是被眼前景象惊住,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唯有虞芝挪了挪步子,缓缓走进了这道笼罩着谢朝兮的光束之中。 这是她第一回 见到谢朝兮进阶。不论是眼前金光,还是聚气为莲,她都从未见过。 耀眼夺目的金光将她与谢朝兮环在一处,仿若整个魔界都只余他们两个,一立一坐,凝固住一般。 即便她挡在谢朝兮正前方,这光却恍若无法遮盖,仍是连一片阴影也无,紧贴在身躯之上,不放过一寸。 虞芝垂眸看着他。 如同初见之时一般的模样,这张脸上无爱无恨,像是端坐在寺庙之中的佛祖,慈悲无际。 她伸手,落在了他的头顶,轻轻按了下去。 手心是冰凉如丝的发,手背是温热泛金的光。 虞芝的神情有几分空白。 她想,原来天道,是这副模样啊。 他本该——是这模样。 第74章 你脚下的路,都是我的正…… 万籁俱寂。 虞仁目露惊骇之色。他万不敢相信谢朝兮竟会在如此情境之下进阶。此人身为魔修, 罪孽较之灵修深重不知几何,进阶之时雷劫本应更加猛烈,可此时——竟是金光圣景! 据他所知, 当年堕魔的五蕴寺住持问空大师进阶之时都渡了九九八十一道雷劫,肉身几乎粉碎, 才九死一生入了出窍期。 但这魔修…… 虞仁看着那自穹际裂口处倾泻而下的金光, 心中震撼不已。此人若继续修正道, 只怕天命气运都将系于他身。 幸而他堕入魔道。 那丝丝缕缕的金光连成细线,一寸寸修复着谢朝兮的肌肤,伤口随之合拢, 连溢出的血迹都被抹去,恍若从未受过伤一般。 这一幕太过颠覆,虞仁甚至无法去思索一切为何,只能感到法则之力束缚在身上,令他不得动弹。 他那双精明的眼眯起,紧紧盯着谢朝兮。 不能让此人活下来。 虞芝毫不在意虞仁是何想法。不论他活了多少年,也绝想不到天道会化身成人,出现在此处。 那光在她的眼中变得柔和,将她周身灵气之中潜藏的黑色魔气一点点释去, 还了她澄净纯粹的灵气。 浑身经脉都沐浴在此光之下,是一个修炼的好时机, 虞芝却直直站着。 眼前只有谢朝兮一人,她便沉默地看着他, 直到后者眼睫轻颤, 周身金光渐渐融入他的体内,她才欲将手移开。 但她只稍稍抬起了半寸,便被人握住手腕。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自下而上, 缓缓抬起,恰对上她的双眼。 只是这样的神色停留不到片刻,便被涌上来的情绪填满。 谢朝兮紧紧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侧,感受到温热才舒了口气:“芝芝,我好怕来不及。” 他方才只觉愤怒与恐惧齐聚心头,继而便感到脑中空白一片,有无尽的力量伴随着舒适的暖意注入体内,充盈着他的经脉。 是突破的感觉,他的脑海清明。 但此刻并非进阶的好时机。 有在一旁虎视眈眈的虞仁,虞芝甚至几乎要入魔。谢朝兮心中焦急,恨不得能将这溢出的魔力挡回去,中断这一切。 直到他感受到那抹熟悉的气息出现在身边,他才稍稍安稳些许。 因为并无气海,他甚至不知晓结丹成婴究竟是何感受。但身躯之内的力量较之方才不知磅礴了多少,谢朝兮再也等待不了,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些力量吸入体内,便急忙睁开了眼。 虞芝并未抽出自己的手。她任由谢朝兮将之捧在手中,垂眸看他,甚至无暇去顾及不远处站着的虞仁。 但她也并未说一句话,神色安静,令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分明人就在自己眼前,分明将她拉得死紧,但不知为何,谢朝兮感到胸口处有恐慌之感探出头来,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一点点自心尖漏出,从他的指缝之中滑过。 不安感令他乱了心神,甚至没能注意到身后袭来的暗箭。 虞仁仗着修为高,硬是挣脱法则之力的束缚,并指成剑,一道锐不可当的灵力便朝着谢朝兮身后袭来。 他活了这么多年,修炼的功法不知几何,那股灵气却如他的本性一般,阴冷冰寒,似是淬了毒,碰一下便会被他制服。 虞芝正对着他,自然注意到这攻势。但她却冷眼看着,并没有伸手救谢朝兮的打算,甚至没有提醒他一句。 环绕在他们身边的光点悬浮于半空,尚未消散。 谢朝兮连头也没回,破空之势已然吹动他耳边的发,告知着自己的到来。 甚至不需要他做什么,那些光点便自发凝聚在一起,挡住那柄灵力汇成的剑尖。 金光一寸寸包裹住阴冷的白光,将它敲碎,接着似是被投掷而出,丝毫不差地钻进了虞仁的心口。 与所见到的不同,虞仁霎时感到一股钻心凉意仿若穿胸而过,随后而至的是刺骨严寒,剧烈的痛感令他全身经脉内的灵力疯狂涌动,朝着正心而去,试图修复这具受损的躯体。 但那金光所过之处,似是将他的所有灵力都化去,这身体之内的修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退。 元婴——金丹——辟谷。 直到变成一个垂垂老矣的凡人。 借着这金光,谢朝兮已然突破元婴修为,升至出窍期。而虞仁这分.身无法继承他的全部修为,也不过是出窍期罢了。此地又是魔界,天然抑制灵修,即便谢朝兮只是刚刚进阶,才被修复完身体的他,与虞仁相比,也不会落于下风。 何况虞仁所面对的并非真的仅仅是个寻常魔修。 他甚至尚未反应过来,这身体便在那寒流之下,如腐朽一般,生生砸在了地上。极大的声响出现在耳边,他却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遑论再次进攻。 虞仁只觉得自己已然几百年未受过这样皮肉之苦,心中恼怒烧遍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竭力偏了偏头,正巧对上虞芝看过来的那双眼。 里面满是恨意,她却正朝着他笑。 这身体已然无用,但这一趟并非白来。他竟是低估了这魔修的实力,下回再来,定然不会如此狼狈。 不论是虞芝的那身修为,还是今日的奇耻大辱,他定要将这两人碎尸万段,讨回一切! 眼见虞芝似是要走上来将这躯体杀死,虞仁用脑海内最后的清明压榨出体内最后一丝灵气,自断心脉,放弃了这分.身。 自绝于他的手中,这身躯便会立时消失,不在魔界留下半点痕迹,附身的灵识也能及时回到本体之中。可若是被虞芝得手,只怕连灵识都要受损。 孰轻孰重,虞仁自然衡量得出来。 他的躯体化为湮粉,那点点金光便又聚于谢朝兮的身侧,如流水一般淌进了他的体内。 谢朝兮眼见虞仁身死又消失,讶然问道:“这……?” 虞芝眉眼冷淡:“这是他的分.身罢了,等他修养好,便该是真身来寻我了。” 说完,她将先前递给谢朝兮的恶骨石取过,又戴回手腕,便要将那只仍被他握着的手抽出。 但谢朝兮瞧着只是虚虚捧着她的手,用的力丝毫没有弄疼她,却禁锢得抽不出来。 “松开。” 夜色中,她的声音如冷玉泠泠,似雨点一般落在谢朝兮的耳边。 闪烁着的金光早已褪去,谢朝兮双眸之中暗红隐现。他口中的气息喷洒在虞芝的手背上,冰凉湿润,如烟似雾。 “芝芝,你又要走了么?” 他声音有些轻,飘在空中一般,落不到实处。 虞芝的心恍若也悬了一瞬,才点了点头:“嗯。” 眼前画面与记忆中重叠。 跪倒在身下的青年,贴在对方面颊之上的手,还有相似的对话…… 唯有她的面容较之那时柔和了几分,竟然难得地多与他解释了两句:“你是知晓的,我来魔界,是为了恶骨石。此事即成,我便要走了。” 他的回答也与那时不同。 他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虞芝,试图从中看出一丝一毫的不忍与难受。他甚至为她寻好了离去的借口,也许是担心虞仁会再次伤害他,也许是以为他的伤势未愈。 可他却像是能看穿眼前人的心一般,清晰地知晓,她只是从未想过要带上他。 熟悉的疼痛再次蔓延开,谢朝兮的唇角却勾起来,笑容一时之间竟与虞芝的有几分相像。 盘坐于地面的双腿缓缓立起,他站在虞芝身前,低头看她。 身量的差距令阴影将后者笼罩在其中,本就是黑夜,这样一来,就连身侧的微光也被挡住,陷入一片黑暗。 他的唇似是贴在虞芝耳边,声音沿着耳廓,一字一句爬进她的心里:“芝芝,我不会让你走的。” 言辞之中的威胁之意清晰可见,虞芝最是不喜被他人左右,听闻此话,眼底的柔和顿时弥散无踪,灵力随之而起,点亮这一方天地。 她一只手被他禁锢着,另只手却尚有自由。 灵力聚于指间,她手掌微动,那团白光便没入谢朝兮的腰腹处,惹得他闷哼一声,捏着虞芝的那双手也更用力了几分,在白皙的手背上留下泛着粉的指印。 他身为魔修,被灵力入体,两股力量交杂冲撞,自然疼痛难忍。身体收到伤害之时,他尚不需思索,便下意识有了反应。全身魔力都聚于她所攻击的那处,几乎瞬间便要将那团灵力抵挡,甚至反抗。 但若真如此,定然会伤到她。谢朝兮生生将体内魔力化去,受了她一掌,惹来在经脉之中乱窜的灵力,刺得他浑身剧痛。 他鬓角的发被冷汗浸得有些湿润,虞芝自然知晓这是何等痛苦,但谢朝兮方才的举动将她心中堪堪冒出的那点不忍悉数打散。 这人是天道。 她心中默念。 她最想的,便是毁了这修真界的道。 两人本就不该同行,只是那闯进脑海的声音弄出了这一番阴错阳差。 她孑然一身上路,路的两侧原本荒芜一片,焦土连绵。她目不斜视,翻山越岭向前奔去。可半途却遇上一只蝴蝶,这蝴蝶扑着双翅,上面的纹路在日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彩,好不美丽。可它与这条萧疏的路格格不入,与她这样晦暗阴冷的人更是不该相逢。 她见不得这柔软又耀眼的东西,她见不得这像是时刻嘲讽着她那些惨痛苦难过去的赏心悦目。于是她伸手将它抓来,困在身边,折磨它,戏耍它,甚至想要杀了它。 为了捕这蝴蝶,她大抵是绕了些远路。可如今她不愿再这么玩下去,折腾这只蝴蝶久了,她厌烦,甚至抗拒。她该去继续自己未尽的道路。 而这只蝴蝶,若是没死在泥泞的沼泽深处,便朝着湛蓝洁净的日空飞去。总之,都该是与她无关的。 虞芝注视着他眼底的痛苦,忽地感到,仿佛自己折断了他的双翼。 可他本就不该出现在此处。 魔界,或是修真界,都不该是他应当在的地方。 她掌心的灵力沿着相贴之处渗进谢朝兮的体内。虞芝的手停在气海的位置之上,说道:“谢朝兮,你还没发现么?你我是不同的。” 修士都有气海,可他没有。若是魔修的气海被灵力如此冲击,即便不跌落修为,也定然身受重伤,此刻连站都站不稳。而谢朝兮却只是经脉刺痛,尚能忍受。 谢朝兮自然明白她在说什么,方才那落在身上的金光亦令他对这世间之道有了别样的感悟,似是冥冥之中有某种联系,令他的体内拥有了如此的力量。 但这不该是虞芝离开的理由。 “芝芝,没有什么不同。”他额际的冷汗顺着下颔线滑落,将他的面容衬得有几分坚毅与俊朗,“若当真有什么不同,是我与你的心不同。” 这颗心这样爱你,而你,却像是连心也没有。 虞芝听出他的未尽之语,竟觉得有几分好笑。 何曾听闻天道有心?荒谬之言,却被他说得宛如剖心一般,如此虔诚。 “谢朝兮,我们的路不一样。”她想起早早对这人问过的话,又笑了起来,继续道,“我不要你陪我走下去了。” 谢朝兮看向她的目光仍然温柔,似是听不到她的冷漠与绝情一般,自顾自地道:“芝芝,是你先问我,是你先让我随你走的。” 她对自己说过的第一句话,她将自己从那个没有光彩的人世中唤醒的第一句话,他今生也无法忘却。 听他这样说,虞芝才恍然忆起,那时她甚至不知晓谢朝兮的名姓,这才问他要不要跟她走。若是她早些知晓,又如何会有之后的事? 她看着谢朝兮的双眼,瞧了又瞧,实在觉得好看得紧。若非是看上了这双眼,她又如何会说出那句话? 可现如今,她只觉得那双眸子里头满是不该有的七情六欲,浊了那份干净,有些可惜。 去意已决,她便不会被几句话说软了心肠:“谢朝兮,你以前说,这是歧途。松手吧。” 她手腕在他掌心转动,已不愿在与他多说下去,绕雪丝缠上他的腕骨,就要动手。 冰凉的银丝贴在肌肤之上,谢朝兮的手却没缩一下,半点也不放开。 “芝芝,这世间,本也没有哪条路是我走不了的。你脚下的路,都是我的正道。” 他话音未落,虞芝指间已然曲起,银丝狠狠在他腕上落下,扬起泼天的血花。 电光火石之间,谢朝兮的手松开,却趁着虞芝以为他放弃,正欲转身之时点上她的后颈,将软下来的身躯抱在怀中。 手上血流如注,一身黑衣的男子却毫不在意。他苍白冰凉的指间轻轻抚过那张紧闭双眸的脸庞,言语之中饱含深情。 “芝芝,我不许你走。” 第75章 他不敢再去试了。 是她的屋子, 却又不是。 脑海有些昏沉,四肢也变得无力。虞芝试图抬手,揉一揉自己的额头, 却发现手腕被禁锢在床头,动弹不得。 她眉头轻蹙, 试图支起身子, 观察四周, 却只能稍稍抬起,腰部仍然紧贴在床榻上。她侧过头,看向被束缚在身躯两侧的手。两条冰凉的绸带缠在手腕处, 上面不知施加了什么术法,她竟无法挣脱。 灵力尚在,但对着绸带无用,她似是有些虚弱,试了片刻,只好暂且放弃。 透过熟悉的床幔,虞芝的余光触到屋内的摆设,与谢朝兮为她准备的那间十分相似,却毫无她居住过的痕迹, 干净得有些冰冷。 窗棂之外阴沉沉的,无星无月, 连点光亮也无,瞧着像是扇假的。 不像是魔界, 更像在暗无天日的地宫。 虞芝仰卧在床上, 垂下的流苏铺满顶端,映入视野。昏睡前的记忆涌上心头,她想起自己当时划伤谢朝兮的手腕, 将之甩开,就要离开魔界,去往西洲寻荒漠之炎。 可后来…… 略有些酸涩的后颈提醒着她之后的事。虞芝并非愚笨之人,到了此刻,自然也已意识到谢朝兮究竟做了什么——是他将自己带来此处。可这真相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她从未想过,谢朝兮竟会伤害她。 云洲之时,谢朝兮的修为便突飞猛进;魔界中与虞仁对决之时,更是直接突破元婴,进入出窍期。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未真将之当作会对自己有威胁之人。 许是在内心深处,对着谢朝兮,她有着一股连自己都未意识到的信任,竟就这样将毫不设防的后背展露在他的面前。 这才让他如此轻易便得手了。 气恼后知后觉涌上她的心头。自孤身到太清宗后,她甚少当真信过什么人,可如今却错付至此。 那绸缎已足够柔软,但在她的挣扎之下,仍是将手腕磨得生疼。虞芝看着那串恶骨石链,灵识自储物玉镯之中扫了一圈,确认云根之水、九转仙莲,天上星与水中月俱在,才静下心神,试着再次用灵力解开绸缎之上的术法。 尚未成功,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虞芝回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黑衣。 来人的手上捧着一盏紫晶琉璃烛台,做工精巧,极为华丽。这人面容关切,朝她走来。 但在见到虞芝此时的情状之后,他的从容不迫霎时化为乌有,急忙赶到她的身边,将那两条绸缎解开,又用魔力轻抚已被微微磨红的手腕。 泛红的皮肤在他的触碰之下瞬间变得光滑白皙,与之前一般柔嫩。 谢朝兮的脸上满是愧疚,揉着她的手腕,说道:“芝芝,我没料到这冰蚕丝竟会磨伤你。明日我便去寻水纹缎,绝不让你受疼。” 冰蚕丝乃是世间极柔之物,制成的衣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他以为已然足够。若要再软一些,便只有绝世难见的水纹缎了。 虞芝的目光落在他的双眸之上,见他一脸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腕,似是极为心疼的模样,只觉得心中怒意更甚:“你还想绑着我的手?” 生气之时,她大多面带笑意。可今日见了谢朝兮,不知为何,她始终笑不出来,只能沉着脸训斥他,言辞之间的冷淡更是毫不掩饰。 谢朝兮却浑然不觉她的态度,反而低头吻了吻她的手心。 只是轻轻啄了啄,唇瓣冰凉又柔软,虞芝却觉得似是烈火刺伤她的掌心,将手直接抽出来,质问道:“谢朝兮,你这是做什么?” “芝芝,我想与你同行,可你不愿,我只好将你留下。但你放心,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取来。我知晓你如今只差荒漠之炎与佛舍利,你信我,我会将它们亲手捧到你的眼前。” 他语调温柔,重复着自己的承诺。 虞芝看着他说完。他已然是出窍期修为,又是天道,自有气运加深。若他果真要取那两件灵宝,即便途中颇有磨难,但定然不会太过艰险。她只消在这儿等着,自然能等来最后的两件灵宝。 可他想错的是——她今生最不喜被别人安排。 听了谢朝兮的话,她只觉得心火燃得更凶,抬手便甩了他一巴掌,厉声道:“你听不懂么?我说,我不需要你。” 响声清脆,虞芝并未留情。 那泛红的半边脸颊显出她方才用的力气有多大。 但谢朝兮却毫不在意,甚至抓着虞芝的手,吹了吹她的掌心,担心她用力太大,将自己弄疼。 “芝芝,我想帮你。”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一般,虞芝的神情更冷,扬手又是一巴掌。 谢朝兮能捕捉到她的动作,躲闪或是抵抗都不是难事,可他却纹丝不动,就这么坐在床榻边,任她将自己打得身形半偏。 反倒是虞芝,分明打了他两巴掌,但见到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似是任她打骂出气,心中怒火更旺了几分。 她方才并未用灵力,那力道毫不收敛,此刻手心火辣辣地泛着疼,这会被谢朝兮轻轻揉着,倒像是她在自讨苦吃了。 虞芝将他推开,用力将方才被他放在床头的那盏紫晶琉璃烛台摔在地上。 这烛台并非凡品,紫晶琉璃更是有凝神助眠之效,对罪孽缠身、夜不能寐的魔修乃是无价珍宝,十分难得。虞芝在魔界这么几年,本就收到魔气侵扰,加上心事颇重,这烛台燃气的香气对她有益无害。 虞芝眼力不俗,自然一眼便认了出来。但这东西在旁人眼里珍贵,对她来说却无甚紧要的。身为修士,哪怕夜夜不寐,也不会伤及性命。 这烛台寻来不易,她偏要将谢朝兮的心意摔碎,看也不愿再看一眼。 琉璃易碎,只是多用了几分力,便分崩离析,伴随着清亮的声响炸裂开来。 谢朝兮并未拦着她,看着那费劲波折寻来的烛台变成一堆锋利尖锐的碎片,眼也不眨,只是侧身护住她,防止那些飞溅而起的琉璃片伤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怒意,说道:“芝芝,若是你不喜欢,明日我便再寻个别的。这东西容易伤着手,你若是想听这个声响,我为你摔了便是,不必亲自动手。” 虞芝连冷笑都不愿给他,就这么盯着他的双眼,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说道:“谢朝兮,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她问得尖利,但她的心中亦没有答案。 这人本该是什么模样? 无悲无喜,还是跟在她身后摇尾乞怜? 忽然之间,连她自己也不知晓了。 可这话不知是哪一点刺痛了眼前的男人,他始终带着温柔笑意的神色终于变了变。那勾起的唇角垂落下来,连着唇瓣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的眼中似是有几分充斥着痛苦的无措,说道:“芝芝,是因为你啊。” 这种茫然令虞芝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把我困在此处,你又能得到什么?谢朝兮,你真的知晓你是谁么?” 她的语调变了,似是有些许不解,是对谢朝兮行事的困惑,还有对自己究竟该如何应对的思索。 她是打算放过谢朝兮的。 即便此时像是他强她弱,可虞芝心中知晓,若是她当真要如先前那般,谢朝兮逃不了。 但…… 她神情怏然,朱唇微启,就要将后面的话说完。谢朝兮却在此刻捂住了她的唇。 他猜到自己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可他不愿知晓自己究竟是谁。 内心深处不断涌上强烈的不安,仿佛只要他知晓此事,便再也无法留在此处,更不用提留在虞芝身边。 何况,他究竟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他毫不在乎。 事到如今,他已然发觉,他不必知晓自己来自何方,也不必知晓旁人将要去往何处,他只需要注视着虞芝,与她同在一处就足够了。 只要知晓虞芝一人,便没有什么其他要紧的了。 以往他坚信的那些,早已在随着他进入魔界之时便都消失。连他自己都心甘情愿堕魔,又何谈其它? 只要虞芝在他身边便好,这便够了。 仿佛坠入了没有止境的深渊,黑色的气息不断朝自己的身上缠来,愈来愈紧、愈来愈紧,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 他不愿让虞芝难受,不愿让她伤心,不愿让她没了笑容。可他却不知晓,除了将人留在此处,他还能做些什么,还能怎样拼尽全力,才能让这人不再抛下自己。 他不敢再去试了。 就像是眼前下了一场雪,他浑身冰冷,放眼空旷。 千辛万苦后,他在满目苍白之中,寻见了一捧雪。 这雪瞧着洁白明亮,却敛尽了世间晦暗。可他就是满腔欣喜,只觉得这是世间最美最珍贵的宝物。 遗憾的是,他留不住这雪。 他心中知晓,这捧雪在怀中放得久了,便要消融。可若是将之放回银装素裹中,漫天风雪,他又能如何再去寻来? 撕扯般的痛苦浮现在他的心底。谢朝兮将之按捺下,带着温柔的笑看向虞芝,语调轻得几不可闻:“把你困在这里,自然是得到你啊。芝芝。” 疯狂自他的眼底漫出。 谁会用双手去捧一团注定得不到的雪? 穷途末路,自当如是。 第76章 可那双眼是那样的深情。…… 虞芝望着他, 将他眸中的抗拒收入眼底。她心中明了,谢朝兮不愿知晓自己的身份,只会因为她罢了。 分明是天道, 可事到如今,竟连自己也不愿面对, 宁愿将一切都抛去么? 想明白这一点, 虞芝忽然软下腰, 将那逼人的锐利敛去。她面上的冰凉之色消褪,眉目立时又变得生动起来,纤长卷翘的眼睫如钩子一般, 带着潋滟的目光投去,直要将眼前人的胸中肉、心头血都勾出来,一寸一寸放在掌中磋磨。 谢朝兮的手仍未松开,捂着她的嘴唇。 虞芝朝他弯了弯眼,接着张口,柔软的舌尖轻轻舔在他的掌心之上,一触即分,只留下湿滑的触感,与残存的温热。 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谢朝兮当即便把手收了回来。可又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突兀,只好将手背在身后, 攥成了拳,稍咳了声, 才对虞芝说道:“芝芝, 我不是想困着你。我只是……” 在虞芝似笑非笑的表情中,他后面的话无法再说下去,如同被堵在喉中, 不上不下。 那双眼仿佛在对他说——你现在,不就是困着我的么? 谢朝兮的神色染上颓败,不欲再为自己作何辩解,却见虞芝忽然从床上起身,自他身侧而过,踩在了那满地的琉璃碎片之上。 碎裂的声音再次响起,与此同时,还有利物刺破皮肉的轻微撕拉声。谢朝兮急急伸手欲拦住她,但并未真的动用魔力,直接被虞芝挥手推开,慢了一瞬。 等到他将人抱在怀中的时候,虞芝的脚心已然踩满了琉璃碎片,鲜血更是淌了一地。 虞芝体内的灵力并未受到束缚,但她却将护体灵力撤去,以肉体凡胎之身直接踩在那些锋利的碎片之上,毫不躲闪,如履平地一般,甚至走了两步。 鲜血混杂着细小的渣沫,陷进了她的脚心皮肉之中。 谢朝兮这会是当真动了怒意。他眉头皱起,目光也随之变得有些凌厉,语气之中亦能听出强压出来的平静:“芝芝,你为何总要伤害自己?” 他甚至有些怀疑,她真的不晓得痛吗? 嘴上这般说着,他的手上动作却不停,轻轻将人放在床榻之上,避开她满是伤口的双脚,生怕将她弄疼了。 他毕竟是个魔修,方才用魔力修复虞芝手腕上那些磨损的红肿伤痕已是勉强,此刻她的脚心流血,若是再用魔力修复,只会与那鲜血之中的灵力冲撞,对虞芝有害无益。 略微思索片刻,谢朝兮将自己往日炼制的疗伤丹药取了出来,试图喂虞芝服下。可等他将药丸送到虞芝嘴边,对方却紧闭红唇,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接过。 虞芝侧过头,避开那只送来丹药的手,说道:“我不吃药。你给我治。” 她这么一挪动身子,脚上的伤口又被被褥蹭到,血淌个不停,将脚下的床褥都染红。 谢朝兮心中焦急,却又对她无可奈何,只好取出两根细针,小心翼翼地将她脚心的那些琉璃碎渣剥下来。 这里的肌肤本就柔嫩,她方才又丝毫没有保护自己的念头,扎进去的伤口有深有浅,谢朝兮看得恨不得舍身代之,心中又有些怨她为何对自己下此狠手。听到轻微的抽气声,他手中动作更轻,一点也不敢走神。 他的左手轻轻握住虞芝的一只脚踝,右手拿着细针挑夹,专注而认真,似是手中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经不起稍微粗鲁一点的对待。 这点疼痛对于虞芝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是见他这模样,她竟觉得,还是有几分疼的。 她脚趾动了动,只是向前移了半寸,便直接踩在了他的右边脸颊之上。殷红的色泽在他白玉般的肌肤之上绽开,沿着下颔滑落,有几滴血珠更是在她的动作间沾在了谢朝兮的唇上,将那薄薄的唇瓣染得有了颜色,红得有些诱人。 在上边蹭了蹭,虞芝表达着她的不满:“轻些,很疼。” 这动作有几分羞辱人的意味,谢朝兮却只是顺从地将她的脚踝握着,舔掉唇瓣的血珠,朝着她的伤口处呼气,试图减轻她的痛苦。 晕开的红色为他的面容增添两抹艳色,显出几分邪气来。但他张开口,说出的话却又规矩得很,浑然不像个魔修。 他叹了口气,手上的力大了几分,不再让她胡乱踢蹭,将伤口弄得更严重。对虞芝的随心所欲毫无办法,谢朝兮也不知该如何劝她,安抚道:“芝芝,听话。” “脚长在我身上,做什么要听你的话?”虞芝抬眸看他,是拒绝的意思。 谢朝兮好不容易将她脚上的伤口止住血。他施了个法诀,将那两条散落在一旁的绸带洗净,包裹在她的脚上,保护好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如同缴械投降的士兵,垂着头,有些丧气:“芝芝,我不是想管你。” 虞芝见不得他这副模样,脚趾勾了勾,用了些力,那好不容易被他包扎好的伤口又崩开,血迹蔓延在纯白的绸缎之上,顺着她的肌肤纹路滑下,聚集在脚跟,继而滴落在谢朝兮的手心之中。 湿热的血为他冰凉的手带来了几分暖意,但谢朝兮收紧了五指,脸色沉下来,怒意再遮掩不住。 他看向虞芝。她就如同年幼的孩童一般,脸上带着狡黠的笑,些许挑衅。可落在谢朝兮眼中,他却觉得,自己看见了那藏在笑容之后的试探。 她想激怒自己。 谢朝兮不知晓她这样的举动是因为内心深处的不安,还是因为她只是觉得有趣。他也不愿再去辨析,只是将那湿透了的绸带扯开,沉默着,又再次为她止血、敷药、包扎。 他手掌中的力量一点点施加在虞芝的脚踝之上,并未如先前那般放任,而是禁锢得她不能再轻易动弹。那双脚也在术法的约束之下,安安静静地让他放进柔软的被褥之中,再也无法伤害自己。 做完这一切,他的面色才微微缓和,转向虞芝:“芝芝,你若是生气了,打我便是。莫要再这样了。” 虞芝冲他笑,问道:“说得这般动听,怎的不让我走?” 谢朝兮拒绝得没有半分犹豫:“芝芝,你若是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经历了无数挣扎,内心更是有万种碰撞,可坚定了要将这人留在身边之后,他便再也不会有一刻的踌躇。 便是此刻虞芝对他说,愿意与他同行去西洲,他怕是也再不会轻易信了。 虞芝面上的笑意更深,媚眼如丝,慢慢凑近谢朝兮。 她的语调轻快,不似之前那般与他针锋相对。她说:“谢朝兮,你关不住我的。” 并未等他回答,在谢朝兮有些怔然之时,她吻上了他的唇。 双手尚且自由,她干脆搭在谢朝兮的肩上,揽住对方的脖颈,将他朝自己这儿按了按,贴得更近了些。 呼吸交缠,温热的、冰凉的…… 衣襟蹭在一处,发出摩挲的声响,细碎、轻微,在闭上双眼后更加清晰,连画面都勾勒在脑海之中。 唇瓣是柔软的,津液是泛甜的,连齿关之间的碰撞都显得亲密无间。 谢朝兮的手不知什么时候锢住她的腰,用的力不算多大,却有一种拼尽全力的感觉。 她身上浅淡的香气萦绕至鼻尖,是凑近了才会闻见的,如同沁入血液之中,传到他的心上,一缕一缕,连着心一并化开。 魔修的身躯带着些凉意,可虞芝觉得,他的唇齿间毫无寒意,反而炙热得有些灼人。她的舌尖抵住那双唇瓣,一点点啃咬着,细密的疼带着痒意传递至谢朝兮的身上,还有晕开的鲜血味道,悉数被敏锐的感官捕捉。 脑海似是放空了一般,像沉溺在一片温软香甜之中,偶然雪白羽毛刷过身躯,既惬意,又从深处涌上难以满足的不适。谢朝兮被虞芝带着狠意却又缓慢的动作折磨得不上不下,似要溺毙在其中,却又被湿热的触感挽回性命。 这样的迟缓令他难受。舌尖相抵,他再也按捺不住,将之缠起,一寸寸含吮着,掠夺着那份甘甜。被撕咬的唇瓣开始疼痛,但他却毫不关心,只想得到更多,只想靠得更近。 也许是通往死亡的道路,每一步都或许会坠落悬崖,却难得地铺满鲜花。他将虞芝抱紧,呼吸都重了几分,渗出绝望的影子。 等到虞芝的手指抵在他的胸膛之上,一寸寸将他缓缓推开之时,谢朝兮的双眸之中还带着几分水光,将那黑色润得更湿,浓郁得似是要将人吸进去,一口一口吞噬。 他的面容泛着些红,却已不如先前那般容易羞赧。他并未松开贴在虞芝腰间的双手,就着这个姿势,深深望进她的那双眸子之中,想要知晓她这举动是否源于真心。 是真的在亲吻他,还是又一个,在她看来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可他只是看着那熟悉的眼神,心中便已然有了答案。怎么可能是真心的呢?他竟然还在奢望这样的事。 他都不知晓,自己还要如何相信她。他们做过那么多亲密的事,有过那么多难忘的经历,却没有一样是虞芝真正放在心上了的,没有一件是她割舍不下的。 可那双眼是那样的深情,似是盛满了对他的爱意。 谢朝兮想,她甚至无需开口说那些哄骗人的言语,只要这么看着他,他便心甘情愿地往那早已织好的天罗地网上撞。 是飞蛾扑火。 是自取灭亡。 第77章 他是那个九天揽月的人。…… 唇瓣上泛着盈盈的水光, 像是被咬了一口的果实,溢出香甜的汁液,想让人一点点舔舐, 又怕咬得狠了,一口便尝到酸涩的苦味。 虞芝的目光对着一片漆黑的窗。那外边的天看不出颜色, 甚至像是假的, 如有一层黑色的纸糊在上面, 隔绝一切可能突然出现的事物,将这屋子变得孤独。 她没有看谢朝兮,但话却是对他说的。 “这儿有月亮么?我想看月亮。” 这话说得突然, 连丝毫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如同命令一般,她自然地提出要求。 哪怕走出这屋子,见到满目阳光,她也许只会嗔怪地望着他,责备为什么没能让月亮早些出来。 谢朝兮的脑海中不知为何闪过这样的画面,自觉有些好笑,心中又有几分庆幸,好在此刻是夜晚。 将她带来地宫之时, 谢朝兮是抱着虞芝再也不会搭理他的决心。甚至方才从那各式各样的抗拒之中,他亦知晓虞芝并不愿留在此处。 可她既然还愿意在这儿赏月, 那……那是否意味着她的不满稍稍淡去了些,是否愿意再与他待在一处? 谢朝兮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几分, 注满了四肢百骸的恐惧与担忧也随之散开, 随之而涌上心头的是与虞芝的话语同时出现的欣喜。 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几乎要被这千百种情绪扯成碎片,却又浸泡在其中,感受着每一份喜悦与煎熬。 从床榻之上离开, 他弯下腰,将虞芝抱起。一只手从她的腰间穿过,另一只环住她的双膝,避过那双受伤的脚,沉稳有力。 虞芝双手勾住他的脖颈,头靠在他的胸膛之上,这一刻竟然有些乖巧,安静地听着耳边的心跳声,一句话也没说。 但她本就不是个顺从的性子。没走两步,她的手已经捏上了谢朝兮的手臂,像是试着弹性一般,按了又按。 谢朝兮觉得有些痒,又怕自己躲闪会将她摔着,只好忍着,任由她胡闹。 他垂眸看着虞芝的乌黑长发,只觉得她不论做什么,都可爱得紧,像是有流淌着蜜的泉眼出现在他的心里,无时无刻都泛着甜。 若是真的能时刻如此,那不论是什么样的罪孽,他也甘愿承受。 屋子到院落的路不长,可他走得极慢,像是要将这条路走成没有尽头一般,将时间延绵铺展,停留在这再也不会复现的瞬间。 但夜里的风吹过他的鬓边,告诉他美梦将醒。虞芝腿边垂下裙摆也随之摆出了一个柔软的弧度,幽幽的绾红色荡开在沉沉暮色之中,如随风飞舞,飘飘欲仙。 抱着她的手收紧了几分,似是怕她离去,谢朝兮低声唤她的名字:“芝芝。” 虞芝从他怀中抬起头,望向天际。 这儿是地宫,比魔界还要深的地方,头顶几乎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若不是风与花香,她甚至无法辨别这是外边,还是尚在房内。 谢朝兮抱着虞芝坐在了一方白玉石桌之上,这儿与她在绛霄峰的那张桌子有几分相像,甚至没有摆椅子这一点,都一模一样。 但这人没有将她从怀中放下的意思,似是打算就用这么个姿势,陪着她将月亮赏完。 “没有月亮。”虞芝的语气说不出有没有失望,但抱怨却清晰可辨。 谢朝兮收回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长发,哄道:“会有的。” 她的任何心愿,他都将为之达成。 莫要说只是一轮月亮,便是日月同辉,他亦会为她做到。 魔力聚于他的掌心,朝着上空一击而去。气流卷起,黑与黑碰撞在一起,几乎无法辨别是他的魔力,还是天的颜色。可逐渐有一个裂口自上方撕开,深沉的黑也愈发浅淡,像融化着,一点点露出后面墨蓝色的苍穹。 以及掩藏在浓黑之后的那轮明月。 清辉洒落,为一切镀上朦胧而神秘的轻纱,美丽得令人不忍触碰。 虞芝就这样望着那轮明月。皎洁温柔,既不刺眼,又不晦暗,不争不抢地挂在天际,供人欣赏,供人引路。 带着凉意的风自耳畔吹过,谢朝兮以魔力凝成屏障,护在她的身侧,挡住钻进衣襟与袖口的冷风。 他体贴得极为专注,正在为虞芝理着微乱的裙摆之时,便听到她的声音响起。 “你知晓么?小时候,我娘亲也总是带着我看月亮。像现在这般,连把椅子都没有,就坐在冰冷的桌子上。我躺在她怀里,她就给我讲她曾经的故事。” 虞芝也不知晓自己为何突然便说起往事,兴许是因为她这些年来忙忙碌碌,心中确有几分疲惫,竟将此刻当作了闲暇,甚至有了种栖息之所的荒谬认知。 但在这月色之下,那些灵宝、修为、仇恨,似是统统被她抛在脑后,连摇头摆尾的花草落叶都变得温馨,将她带回了从前。 “她说,她以前住在一座高高的山峰之上,那儿离月亮极近,仿佛伸手就能碰到。可后来,她才知晓,靠得再近,人也是碰不到月亮的。站得那般高,只会觉得更冷罢了。”虞芝偏头,对上谢朝兮的眼睛,“那是绛霄峰,她长大的地方。” 头顶明月高悬,谢朝兮却不去看它。他的目光只落在虞芝身上,一寸也不挪开,仿佛眼前人便是他心中的月亮,再没有第二轮能与之媲美。 他并未接上虞芝的话,安静地倾听,等待着她继续开口。 虞芝也的确没有听他附和的意思,而是伸手摸了摸沁着凉意的白玉石桌,屈指敲了敲,声响几不可见。 她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后来她与爹爹带着我来到人间。我们住的屋子普通极了,甚至没有这样的白玉桌,就在不算宽敞的小院里赏月,遥遥地看它着,却再没想过触碰它。” 她的语调中带着若有似无的遗憾,惆怅也静悄悄地爬上眉眼。 “你知晓么?人间的月亮离得可真远,后来我在绛霄峰上赏月,才知晓触手可及是什么模样。”她靠在谢朝兮的怀中,仰头看去,似是有几分满意,微微点头道,“这儿倒是更远了些。” “芝芝,你喜欢人间?”谢朝兮不由得问道。 相处这般久,他自然发觉虞芝对待人间与修真界的态度截然不同。他知晓,她爹娘曾将她带去人间长大,后来出了意外,这才令她不得不回到太清宗。 这才会遇上虞仁…… 想到她受过的苦,谢朝兮更心疼了些。 若是她当真喜欢人间,今后在那儿待着,也不是件难事。 虞芝却没说自己喜不喜欢,只是道:“修真之人,如何能去人间?” 平白扰了凡人清净罢了。 似她爹爹娘亲,最后不仍是被这修真界的脏污事儿害得尸骨无存。 她目露伤怀,谢朝兮知晓是他方才的话说错了,连忙道:“芝芝,你若是喜欢月亮,我们便夜夜来看。若你愿意,我便让这白日再也不能亮起,让这轮月亮永远为你挂在天边。” 出窍期的修为已是不俗,但要改变日升月落,却仍是不可能之事。但谢朝兮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自己能够做到的底气。日月星辰,他都能为虞芝献上。 “谢朝兮,你知晓你在说什么?”他说得轻巧,虞芝却有些认不出他的改变了,“这世上若是只有黑夜,多少人会因此受难?” 谢朝兮顿了顿,才问道:“芝芝,你在乎过么?” 那些人的死活,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不管旁人的事,不要在意自己毫不关心的人,这难道不是她交给他的么? 虞芝被他问住。 她的确从未在意过那些人。 黑夜白日,对她而言,并无甚太大区别。 可既然不是为了自己,亦非为了他人。 她对谢朝兮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是她,在意着本应关心这些人的谢朝兮么? 见她沉默,谢朝兮牵起她的手,解释道:“芝芝,这儿是我亲手建的地宫,只是在这方天地造一个不会坠落的月亮,不会妨碍旁人的。” 虞芝挥开他的手:“我不在乎。” 回答完前面那句话,她才发觉自己应当将之忽视,抿了抿唇,继续道:“不必了。我从未想过得到这月亮,它再好看,我也不想要。” 谢朝兮见她的神色有几分凝重,如同意识到什么不妙的事情,关心道:“芝芝,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虞芝定定看着他,不断想到他方才说的话。 分明是那样悲天悯人的性子,可如今,为何对待那些生灵,会这般漠不关心。 有说不出的情绪爬上心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似是从没有这般乱过,如同她知晓了爹娘死因的那时一般,往外渗着茫然。 谢朝兮却被她的神情弄得慌乱:“太晚了,我抱你回去歇息吧。” 虞芝仍是思索着什么的模样,等到已然被他横抱在怀中之时,她才呢喃般地问道:“谢朝兮,你真的不想知晓,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若是知晓自己是天道,还会由着自己被她拉着堕落,放纵自己说出那些不计后果的话么? 谢朝兮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芝芝,我是爱你的人。” 就要走到屋檐之下,他才终于抬头,看了眼那散着柔光的月亮。 世间生灵无数,遥望的都是同一轮明月。 有人纵酒,有人作诗,有人月下高歌,有人月下花前。 可这些,对那轮月亮,又有什么用呢? 若他爱上这轮圆月,他会赞叹、欣赏、倾慕,但最要紧的,他要拥有。 他是那个九天揽月的人。 他不得不成为这样的人。 第78章 芝芝,你当真要走?…… 烛火尽灭, 明珠滚落于地面,被层层叠叠的衣裳遮盖,溢出幽浅的微光。 红绡软卧, 雪肌香肤,旖旎与热意悄然无声褪去, 只余浸润的满室湿气。 虞芝睁开眼, 呼吸平稳, 看了看身侧躺着的人。他面容平静,唇边隐约有几分笑意,愉悦无处可藏, 倾泻在床缘的发丝都柔软起来,略遮住他的脸颊,显得有些乖巧。 虞芝的眸中没有半点刚醒来的怔忪,而是明亮异常,在这片昏暗之中如缀在天际的星般闪烁。她掀开搭在自己身上的锦被,白皙的手臂横卧在床榻之上,娇嫩的红色梅花一瓣瓣盛开在其上,暧昧的痕迹模糊开,消失在发丝垂落的肩背。她从床尾离开, 半分声响也未发出。 她的脚心还有受伤的痕迹,缠着冰蚕丝, 踏在地上,如羽毛飘落, 没有一点动静。 手腕上的恶骨石被她收进玉镯, 虞芝拾起放在一旁的璎珞,以灵力包裹住它,令它的声音俱被阻隔。 旋身之际, 玄色的衣裙出现在她的身躯之上,将裸露在外的肌肤包裹住,只露出那截莹白的脖颈,如玉一般,似带着柔光。 谢朝兮关着她,但也只有他不在之时才设下那些禁制。这人若是时时刻刻都能看着她,自然不需要这些惹她不高兴的东西在一旁坏她心情。 可他再花心思,也拦不住一个要走的人。 虞芝抬起的腿轻轻放下,又俯下身,看了看他。 他朝着里边,闭着眼,似是对这一切都恍然不觉,沉浸在独自的美梦之中,甜蜜而满足。 这样瞧着,这张脸都变得柔软了几分,弥散着少年气,但眼底的疲倦却藏也藏不住,将他的锋利眉骨衬出几分稳重。 每日尽往她这儿扔那些宝贝,却还要想法子去为她找荒漠之炎,又不敢轻易离开,怕她趁机不见。 心中忧虑这般多,哪能真的休息好呢? 虞芝伸手,轻轻拨开他脸侧的发丝,注视着他沉睡的容颜,对他将自己关在这儿的气恼倒也不剩几分。 许多事她想不明白,便也不打算去想了。 这些日子权当是忙碌之余的消遣,她倒也并未失去什么。 心中莫名爬上来的缺口被她忽略,虞芝低头,就着窗外的月光,吻了吻他的额头。 她尚未直起身,一只手猛然搭在了她的手腕之上。她悚然一惊,看向那双眼,却发现眼睫紧覆,并未张开。 “芝芝……”谢朝兮的手并未用多少力,如同意识到她的离去一般,做着最后的挽留。 虞芝垂眸,只是顿住瞬间,便将他的那只手拨开,接着轻柔地放置在了床榻之上。本是出于不愿惊扰他,但这动作却有着难得一见的温柔。 冰蚕丝踩过地面,发出“沙沙”的摩挲声响,在屋内几不可闻。虞芝拢了拢衣袖,并未穿鞋,就这么朝外走去。脚心的伤口又渗出鲜血,染红洁白的绸缎,却没有半滴落在地上。 - 等到月光洒落全身,虞芝抬头,心中估量着如何走出这地宫。 屋内的装饰与她在绛霄峰的那间极像,可走了出来,这地方的诡谲之处便一点点显露。 虞芝扫了眼四周,才发觉,先前院落之中那般黑,竟是为了掩盖住如散落的线团一般的前路。借着微弱的月光,她定睛看去,注意到眼前扭曲又辨不清方向。 穿过地宫,才能上到魔界,再从魔界上行,便是东南西北四洲。 她曾听闻魔界之上有一块乃是凡人住所。这些凡人回不去凡间,又没有灵力渡过魔界屏障,不得不留在满是鲜血的、地狱一般的漆黑之中,整日受凶残的魔修驱使,被当作奴隶。 但对凡人而言的凶险之境,对她来说,尚不放在眼中。是以她只需将地宫通向魔界的那条路找出来,便已足够。 要离开这院子,眼前这路便被分了三个岔道。她试着御空而起,但地宫毫无灵气,她仅能调动体内的罢了,无法借助空中的灵气飞于空中,找出那条能通向魔界的路。 虞芝微眯起双眸,打量了片刻,走进两条道试了试,里面的路更是复杂蜿蜒,若是第一回 走,定然是找不到出口的。 这儿虽难辨方向,四处碰壁,但却没有真正的陷阱。不论是伤人的暗箭亦或散去灵力的药物,她走了好几处,都未遇见。 虞芝的指尖抵上粗砺的石壁,用力磨蹭了一下,发现这看似坚硬的石块竟是软的,连她并未用灵力护住的手都无法划伤。 这是松韧石,大多被修士用来建豢养灵宠的小笼子。灵宠不愿认人修为主,总有宁死不屈的,用这样的石块,无论它们如何碰撞,也撞不伤自己。 只是这东西用来建壁垒,那真是不知晓能伤着什么样的敌人。 想到这里,她的眼眸闪过一丝诧异。 光秃秃的石壁,参差错落的地势,毫无攻击力的阻隔… 都谢朝兮故意为之。 他想困住她,又知晓她不会留下。担心她离开之时经过此地受了伤,才什么危险的东西都没有放,连石壁都选了最柔软的松韧石。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本应对谢朝兮拿这修真界对付灵宠的东西用来困住她而感到恼怒,可虞芝此刻却蓦然感到一丝这人的挣扎。 分明知晓她要离开,却宁愿将这地宫修得盘根错节,也不愿干脆设下陷阱。 虞芝顿住脚步,用力掰下半块石头,散着心中的郁气。石块被掷于地上,有尘埃挥起于空中。她思索片刻,退回了入口处,寻了个藏身之地,口中默念隐匿法诀,令自己的身形消失,溶在阴影之中。 天上的明月渐渐被乌云蔽去,光亮愈发浅淡,直到又是一片黑暗。 虞芝并未放松警惕,而是继续默默地等着。 终于,不远处响起了匆忙到慌张地步的声响,是谢朝兮在往这儿赶来。 他的衣衫都有些凌乱,是半点也未整理的模样。虞芝猜测,他大抵是甫一睁开眼,便来寻她了。 “芝芝。” 他的声音几乎在耳畔响起,虞芝回头,才发现他从自己身边而过,只是偶然喊在了耳际,并未注意这阴影处的异样。 黑色的衣摆拖在地面上,沾上花丛中的泥点,甚至被魔植的荆棘划破,露出雪白的里衣。他此刻狼狈得如同被抛弃的灵兽,顾不上受伤的爪子,就要曲着腿,紧绷着身躯,朝前冲刺,找回自己不见了的主人。 虞芝藏身于阴影之中,见他这般痛苦模样,脑海中竟浮现出自己的所作所为来。 毕竟,将他捡回来的时候,倒没想过能有这么多麻烦。 她看着谢朝兮虚虚立在半空之中,俯瞰着这地宫,似是想要看到她的方位。虞芝口中法诀不停,整个人的气息与周围融为一体,身形笼罩在阴影之中,粘稠的黑将她挡住,迷惑着搜寻者的视线。 不过扫了一圈,谢朝兮便意识到此处并无虞芝的身影,她大抵是已然走出了地宫。 他自入口处落下,步履不停,往那条唯一的活路中走去,试图追上已然离开的虞芝。 虞芝敛声屏息,一步不落,跟在他的身后,走上这条通往魔界的路。 阴影在风中一寸寸散开,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虞芝不得不提起更多的灵力,免得被他甩开。直到走过数个隐蔽得几乎难以被发觉的岔口,她才发觉这地宫若是仅凭着她自己探索,许是得花上数日才能真的走出去。 想来谢朝兮建这地宫之时,费的心思不在少数。 只是,他才来魔界几年,也不知这是从何时便开始建了。 思绪飞走一瞬,虞芝及时扯住了线,跟上步法变换的身前人。她并未将恶骨石佩带在身上,灵力不算充裕,加上又得藏匿身形,免得被人发现,几番下来,感觉也有些跟不上了。 好在并未过多久,在谢朝兮不断加快脚步之下,她隐约看见了出处的模样。 一个眨眼,谢朝兮兀然消失在眼前。虞芝连忙过去,见到不远处果然便连通着魔界,是走出地宫的唯一一条路。 她没有那么多功夫能亲自找出口,只好装作自己已经离开了的模样,引得谢朝兮外出寻她,带她一道出来。 地面之上的阴影浓郁了几分,隐匿了身形的虞芝与这团阴影一起,朝着那小小的一个凹陷处走去,却又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 这回不是耳畔。 来人出现在眼前。 “芝芝。”谢朝兮的脸微微垂着,看不清神情,只能听到隐忍而压抑的声音,“你当真要走?” “你早便发现我了。”见了他,虞芝语调平淡,并无半分被抓住的紧张,也没有转身逃跑的打算。她站在原地,看着谢朝兮一步步走近她,神色冷漠,眸中没有一丝暖意。 两边是耸入云霄的石壁,她尚未走出去。 谢朝兮拦在跟前,与石壁一起,将她困在了此地。 自古至今,松韧石做成的笼子不知饮尽了多少灵宠的性命。 可若这地宫当真是一方笼子,虞芝想。 与其说是用来困住她的,不如说是谢朝兮自己——画地为牢。 第79章 红绡帐暖,映出了似海深…… 潮湿的黑雾散去, 镶嵌在墙壁暗角处的明珠被术法点亮,朦胧的光披着柔和的尘埃微粒映在两人身上。 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似是拥抱, 又即将分离。 “你什么时候醒的?”虞芝轻声问道。 谢朝兮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说道:“芝芝, 心有所牵, 如何安睡?” 虞芝了然, 这一路都是他在装模作样。只是既然他早已发现,又何必陪着自己演这出戏。 不过是尚不死心罢了。 “你留不下我。” 她的脸上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言辞要让他将这藕断丝连的幻想统统斩断, 可那本该掷地有声的决绝话语被她说得犹如缠绵柔和的夜风,似丝似弦般扣在了谢朝兮的心上。 谢朝兮走近一步,面容自阴影中清晰。他的双眸泛着红,眼底弥漫着浓重的、掺杂着混沌的暗色。 “芝芝,跟我回去吧。” 将她带回这里之后,不安没有一刻从心中离开。她从床榻之上起身,她转身而去,甚至她走进这茫茫迷途之中,他都一清二楚, 却还是抱着那渺茫的希冀,奢求她能有一瞬的回头。 但梦幻当如泡影, 不可追逐,不可妄想。 即便到了眼下这一步, 谢朝兮也清晰知晓, 他这话什么也换不来。可他仍不肯死心,期待着哪怕一次的应允。 但他等来的只有再一次失望。 虞芝自然不可能如此温顺。她的指尖泛着锐器的寒光,摆出防御的姿态。绕雪丝被她挡在身前, 不让谢朝兮再继续接近。 她的修为尚未突破至出窍期,比谢朝兮稍稍低些。但五件灵宝俱在她的身上,若是当真放手一搏,也是势均力敌。况且她只为离开,称不上有多难。 可谢朝兮的动作中却猛然爆发出一股狠劲。身前抵着锋利逼人的银丝,他却直直往前,覆上虞芝的身躯,不躲不避,将她抱住。 三根绕雪丝插入他的腰腹之中,鲜血如缕,细而长,似断了线的雨珠一般,点点滴滴落在地上,碎溅在脚边,与冰蚕丝之上的红痕混在一处,难舍难分。 没有如注的鲜血,但虞芝知晓,绕雪丝吹毛断刃,没入体内,不会是轻伤。 他不计后果的做法令她愣怔一瞬,就这么错过了脱身而出的机会。况且她的绕雪丝还在谢朝兮体内,若是想要离开,要么她将银丝抽出来,要么将之扔在这儿。 但不论哪种,她竟都有些下不去手。 她如何想,谢朝兮已经无心去琢磨了。他只知晓,人又到了他的身边。 地宫本就在他掌控之下,趁着虞芝的思绪不定,他身形变换,心念微动,两人便出现在了屋内。 虞芝被他放在柔软的被褥上。她身上的玄衣本就是随意穿着,此刻变得凌乱,领口的肌肤大片露出来,白皙如上好的瓷器,点点幽红的痕迹覆于其上。 床榻边摆放着的精致物件、无价珍宝统统被袖风挥落,摔在地上,费尽心思搜寻来的天才地宝变作一片狼藉,却没有一道目光落在其上。 谢朝兮的神情染上狠戾,指腹自她颈上一寸寸摩挲而去,将他留下的痕迹边缘那抹雪色揉开,染上轻薄的粉。 “芝芝,什么我都能给你。”他身上的魔气四溢,充斥着整间屋子,将虞芝整个人包裹其中,似是要将她撕碎。 但这样的狠劲甚至没有熬过片刻,只是听到她的后背撞在软榻之上的细微声响,他便再下不去手,满心担忧她磕碰受伤。 他的满腔怒火如同沉闷的雷,蕴藏着将要炸开的力量,却最终只能不断消减,如那被小心收拢的魔气一般,没了生息。 最终,他捧起虞芝的手,语气软了下来,连重话也没能说出一句,妥协一般说道:“芝芝,别哄骗我,别离开我。” 那些轻软香甜,都是临行前的谎言;蜜糖纱帐之后,藏着的俱是算计。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晓是在为自己而难受,还是对虞芝满不在乎的态度而感到折磨。 听了他的话,虞芝终于有了反应。她手腕微转,将绕雪丝向外抽出。 汹涌的血迹喷洒在两人紧贴的肌肤之上,较之谢朝兮的身躯还要温热几分,粘稠的触感令虞芝的呼吸顿了顿。血腥之气扩散在整间屋内,刺激了彼此的脑海,连动作都变得更加疯狂。 虞芝仰起头,啃咬上他的唇瓣,辗转研磨:“骗你,用不着这么做。” 声音从她口中吐出,却像是沿着耳,入了心,谢朝兮除去顺从本能地掠夺、攫取,再做不出旁的选择。 虞芝的脖颈扬起,似发着光,诱人朝之而去。 她眼睫微眨,看着谢朝兮,就仿佛见到眼前人立在山巅之上,被她亲手推了一把,于是那人直直坠去,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可她却从未料过,再次见到那人之时,他已沉于深渊。 衣衫一件件褪去,连悬在窗外的月亮都不知何时失去踪影,将静谧与深夜留给这方天地仅有的两人。 “谢朝兮,你不想么?”虞芝的声音带了些微哑意,听得人心中酥麻。她鬓边的长发湿润,不知是方才被外边深重的雾气濡湿,还是沾上升温而至的汗水。 她温热的吐息落在耳边,谢朝兮觉得那一片肌肤都泛着痒意,诉说着秘而不宣的渴求。 怀中如同抱着一团火,从指间到胸腔统统被点燃,火焰在他的身躯之上蔓延,所过之处,都对她臣服。 心中的火愈烧愈烈,他知晓没有一种水能将之扑灭,没有一个人能将自己救出。他或许会被烧死,或许将涅槃重生,可不论如何,他不愿回头,也不会回头。 魔修的身体冰凉,终年不暖,可遇到了毁天灭地的熊熊火焰,终是逃不掉的。 他注视着那双潋滟的眸子,有难得一见的风情含在其中,似水般令他沉沦。他的手如同捏住了一团水,柔软到滑腻,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一刻也不停留。 “芝芝……”他唤着她的名字,将之镌刻进骨血中一般,不肯忘却,“芝芝……”别再走了。 虞芝吻住他,唇瓣相碰,重复的呢喃与未尽的话语就这么被她堵在喉间,只留下细微的水声。 红色的衾被翻滚,与散落的衣物一并落在地上。染血的绕雪丝失了灵力,堆叠其上,在温热的屋内显得冰凉。 一切都在视线中扭曲,只有眼前人才是唯一的存在。谢朝兮腰腹处的伤口极深,在他的动作间,血流得更快,在虞芝的雪白肌肤之上留下红色的痕迹。 晕眩感裹挟着他,似灼烧在火焰中,又像沉溺在深水下,他将虞芝抱得更紧,唯有温暖的触感能将他带回人间。 他亲吻那双盛满了真情与假意的眸子,吻着那张说出无数甜言蜜语的唇瓣,亲吻那截高傲不肯弯折的脖颈,还有那颗分明冷漠,却与他一般疯狂跳动的心。 毫无间隙的肌肤相亲并不能减弱他内心深处的丝毫不安,但真切地触碰到她,拥抱着她,那不可见底的缺口便被名为满足的情绪填补,缝着密密麻麻的线条,每一根都是他舍不得卸下的。 他吻过那根撩人的藤蔓。将之绘在虞芝身上的那一天,他从未想过今日。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宫,在这个水火交融的深夜。 沾着水色的赤心藤更加诱人,顶端的花朵随之绽放,如盛接着雨后露水,娇艳欲滴。 花枝在屋外垂下头,不欲直视。 他抬头,看到虞芝脸颊飞红。那双眼中并无娇羞之色,只是脉脉望着他,却仿佛已然道出无尽的缱绻柔情。 他感到那只手穿过发间,抚摸着他的脑后。软嫩的指腹令他有些颤抖,身侧的馨香点燃了最后的一簇火苗。 在那样的一双眼里,他无力挣扎,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覆在了她的身上。 有火花迸溅,炸裂在脑海之中,感官变得迟钝又敏锐,痛苦似乎更加激昂地涌上来,又被情.欲的水珠扑开,爱与恨的交织令他的思绪乱作一团,只好将之统统抛去一边,揽紧了这个将七情六欲带给他的人。 声声娇嗔被低沉喑哑的声音盖住,为孤寂的地宫带来一片春意。 纱幔被床榻之上的风卷起又垂落,身形在朦胧中隐约可见,却看不分明。 漆黑的地宫不见白日,丧失了时光,唯有环佩的轻响与交叠的喘息诉说着时间的流逝。 满室的旖旎久久不散。红绡帐暖,映出了似海深情。 虞芝的双眸迷离,她单手揽住谢朝兮的后颈,将他朝着自己的身上压来,另只手却悄然到了他的身后。 “谢朝兮,若是我将你杀了,你还想拦着我么?”她的唇贴在谢朝兮的耳畔,轻声呢喃,如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可说出的话却要分个你死我活。 未着寸缕,就连绕雪丝都被她随意抛在地上。可她腕上缠着的红色绸带却被注入灵力,如剑般锋利,尖端直指谢朝兮的后心。 他的脊背绷紧,汗珠顺着肌理滑落,润湿绸缎,却没能令它柔软。 像她的心一般。 虞芝稍稍用力,肌肤便随之被割开,红色的血淌下,与汗珠混在一处,似血水,似红泪。 谢朝兮却恍若没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痛楚。他周身的气息发沉,神情却温柔。他俯下身子,亲了亲那双盛满光彩的眸,恳求道:“芝芝,杀了我吧。” 爱他,或杀了他。 他言辞失去理智到疯癫的地步,却说得一字一顿,让虞芝不得不将之印在心中。 或许他要的,就是虞芝再忘不掉。 虞芝的脸上绽出笑意,脆声应道:“好啊。” 血迹沾上她的面庞,将她的容颜映得灼灼夺目。 她腕骨施力,红绸为剑,没有半点迟疑地将之刺了下去。 几乎是穿心而过,覆在她身上的那具躯体承痛失力,最后的一点间隔也被抹去,紧贴在一起。 跳动的心、颤抖的肌肤、湿热的呼吸诉说着此时此刻的不同。 分明被伤成这样,谢朝兮的脸上竟还有笑意,眸光之中甚至隐约透露出几分欣喜。他将咽喉处的锈味咽下,注视着虞芝,声音虚弱却坚定:“你刺偏了。” 屋内几乎没有半点光,他却能清晰看见眼前人的容颜,妩媚艳丽似现世桃花,却心狠手辣从不留情。 可到了方才,他才真切明了,若虞芝对他当真没有丝毫情意,他这条性命,又如何能留得住。 “芝芝。”他身躯之上的力量传递至虞芝的体内,话语落在她的耳边,笃定非凡,“承认吧,你在意我。” 第80章 我注定会爱上你。 失了这么多血, 谢朝兮的脸色苍白,但双眸却明亮极了,如星辰点缀, 光彩熠熠。混沌与暗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处可藏的欣喜。 他将虞芝抱得极紧, 指痕落在雪白肩头, 留下红色的印记。 虞芝尚来不及对他的话做出反驳, 便听到“轰隆——”一声巨响自上方传来,接着感到如天塌地陷一般的震动。 地宫在魔界之底,连此处都能听到如此清晰的声响, 定然不会是什么小事。虞芝看了眼谢朝兮,他对这动静毫无反应,似是不论外边发生了何事,也对他并无影响,一副绝不会离开这里的模样。她垂下眼睑,唇瓣动了动,并未出声。 谢朝兮身上的温度渐渐散了,触感如玉石一般冰凉。伤口自他的后心贯穿,红色的尖端从胸膛探出头来, 鲜血流淌在虞芝的身上,似掺着艳色的雪。 虞芝的手离开那条红绫, 断了灵力,那如剑的绸缎瞬间软了下来, 陷在谢朝兮的皮肉之中。 绸缎本就是红色, 溢出来的鲜血被它不断吸入,变得愈发湿润饱满,深得发黑。 谢朝兮却并未在意这东西, 而是看出虞芝的心思。他抬手,点亮四方嵌着的明珠,手心的魔力聚于身侧,空中浮现出一面以黑雾为框的镜子。 雾气蒸腾升起,地宫之外的画面浮现于其上。 里面是难以形状的惨景。 虞芝推开谢朝兮,倚在床榻上,被这一幕抓住了视线。 魔界之上裂开一个洞。洞口不算整齐,细窄偏长,如一道线。可天穹之上的线再细,到了宽阔的土壤之上,也会变成一个深坑。 此处恰巧是魔界上方的那片凡人居所。不少人脚下莫名出现这个豁口,便从其中直直坠下,掉到了魔界之中的各个角落。 肉.体凡胎如同豆腐一样,摔在坚硬的石块之上,红白色混合在一起,粘稠的汁液四处溅开,当场毙命。有些凡人尚算幸运,滚落于树干、屋檐,卸了些力,捡回了一条命。 可身为凡人,掉入魔界,本便是最大的不幸。他们先前所处的那方角落,位于灵修与魔修的边缘交接处,便已是被无数魔修奴役,连死也不能,苦不堪言。而魔界之中的魔修只会更加凶残,杀人刀刀见血,连魂魄都要榨干。 惨叫与哀嚎之声透过镜面传入虞芝的耳中,尖利刺痛,她忍不住皱了皱眉。谢朝兮伸手捂住她的耳朵,阻隔了难以忍受的音量。 虞芝眨眨眼,那只手上的血蹭到她的脸侧,没有太重的腥味。她舔了舔,化开的是一点甜。 这镜子由谢朝兮操控,消去声音都不是难事,他却选了这法子,将两人变得更亲密了几分。 但画面上的情景还在继续。 吃人的魔修将凡人的躯体拆得七零八落,凶残狠毒的模样便是这个魔界的缩影。修魔极为痛苦,经脉逆转,气海倒流,体内充斥的魔力更是令人日复一日变得阴沉,就连渡劫之时都要较之灵修猛烈数倍,仅仅心魔一关便令不计其数的魔修灰飞烟灭。 忍受着这样一番苦痛,仍能好好在这魔界之中活下来的,能有几个好人? 这方塌陷可谓是天灾,惨绝人寰,目光所及之处都有凡人丧生。虞芝的眼睛紧紧盯着那道裂口,竟觉得有几分眼熟。 她仔细瞧了瞧,眼底隐隐露出一丝惊异。 将谢朝兮的手挥开,虞芝让他转过去,注视着对方后心上的那道伤口。 这伤口与那裂口别无二致,她的心中浮现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莫非她方才刺伤谢朝兮,这伤痕便会出现在魔界,乃至整个修真界之中? 她回忆起以往,谢朝兮的确从未受过如此严重的外伤,哪怕前些时日与虞仁交手,也不过是些许皮肉伤,或是肺腑内伤。如此刻这般穿胸而过的剑伤,确是头一回。 她目光幽深,也并未遮掩。对于谢朝兮的身份,她无隐藏的心,自然不会对此伪装。谢朝兮本就时刻关注着她,将这些反应收入眼中,加上他心思敏捷,心中亦有了不少猜测。 纵然尚不知晓自己是天道化身,但与修真界那藕断丝连的干系却已然被他摸索出。他牵过虞芝抚摸着自己伤口的手,容色在莹亮的明珠照耀下俊朗异常。 “是因为我么?” “若我说是呢?”虞芝的手指温热,指尖沾满鲜血,在他的脊背之上划过,落下一道道红痕。 生灵万物都因她这一剑而跌落魔界,如此深重的罪孽,哪怕她不在乎,谢朝兮当真能毫不在意么? 即便到了今时今日,她仍时不时将谢朝兮与起初那个不断发着善心的少年人混在一处,可他们本也便是同一个人,只是经历的太多了些,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罢了。 红绸被她轻易抽出,引来收缩抽搐般的疼痛,谢朝兮却连眉头也未皱一下,而是伸手接住了被她扔下的缎带。 “那便是吧。” 承载着无数画面的镜块随着谢朝兮的话语霎时消散,碎成粉末般的颗粒于空中变得虚无。 谢朝兮将魔力注入这绸缎之中,不顾伤口处疯狂涌出的血,复又将之送到虞芝手中,“芝芝,你心中若没有我,这一回,便对准我的心口。” 虞芝轻轻捏着缎带一端,心知他已然瞧出这塌陷的不同寻常之处。 可他竟仍要这般说,似是逼迫自己将他杀死一般。 “我若杀了你,又有多少人会为之而死?” 只是从他的后心偏偏刺过,便惹来天崩地陷。且不说她能否真的取了这人性命,便是当真将之杀了,人界、魔界、修真界还能如现下一般么? 谢朝兮包住她的手,红绸剑的边缘被他的魔力打磨得锋利,抵在他的心口:“他们是因我而死,与你无关。何况,芝芝,你不在意这些,我也不在意。” 类似的话他并非第一次说起,可直到此刻,虞芝才当真有几分信了。 方才的惨状触目惊心,连她都有一丝几不可见的动容,但谢朝兮却始终对那场面神色冷淡,唯有看向她之时才有了些许温度。 但他究竟为何会发生这般翻天覆地的改变。 虞芝没有挣开他的手,而是软了神色,问道:“谢朝兮,是因为我当初救了你一命,你便再也离不开我?” 像初生的稚鸟一般,见了谁,便缠上谁,辨不清是非,分不清好坏。 何况,她当日那一句问话,哪里算得上救了他的性命,不过是心血来潮的闹剧罢了。 他受了一剑之时的狠戾着实令虞芝有几分触动,此刻也不愿说些太严苛的言辞。在这样的思绪之下,她的面容竟多了几分柔和。 “我不该救你,你也不该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她只想拿到七件灵宝,顺便将这所谓的天道拉下神坛。可到了这般田地…… 虞芝靠近他,劝诫般说道:“你不该爱我。” 这句是她难得的,为了谢朝兮而说出的话,是她为数不多的忠告。 可这世上,甜言蜜语引人趋之若鹜,肺腑之言却令人避之不及。 谢朝兮听不下去这话,唇覆了上去,自欺欺人一般,堵住那些带来无尽绝望的话语。 “来不及了。”他的声音在唇齿之间传来,“芝芝,你注定会救我,而我注定会爱上你。” 若是换了一个人出现在太清宗的外门之前,他不会随那人而去,更不会捧出一颗真心。唯有她,唯有她恰逢其时地来到了他的面前,唯有她如坐高台一般朝他递来云梯,唯有那身心都为之战栗的感受,唯有这些是独一无二的。 哪怕再重来千遍万遍,这一切也不会改变。 他见到了她,而她救了他。 “往事既定,便由不得我们后悔。”他带着虞芝的手,握紧绸缎,就要朝心口刺下。 不偏不倚,没有留力,当真要命丧当场。 虞芝拍开他的手,浸满鲜血的绸缎随之飘落在床榻边缘。 “你疯了?” “我早疯了。”他垂落的发丝散在肩头,眼尾泛着红,赤.裸的身躯之上伤痕遍布,指甲的刮痕与血痕交迭,脆弱又癫狂。 他的声音压抑:“我早疯了。芝芝,别再将我当成之前的我了,在我们相遇的那一刻,便注定有如今的结局。” 虞芝的身上同样沾满了他的血。发丝纠缠,两人如深渊恶鬼一般,互相对望。 她静静看了谢朝兮许久,才说道:“可我从不信命中注定。在遇到你之前,我便从未信过。” 说完,她不再看谢朝兮,转身朝里闭上了双眸。 疲惫感从不止息地攀上她的身躯。自与谢朝兮重逢起,她便再也没松下过心神。体力与精力的耗费令她心中绷紧的弦一圈圈旋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谢朝兮沉默许久,挺直着脊背坐在床榻之上,终是抬手施法,将濡湿的、沾满血渍的被褥弄得干净清爽,又将薄被盖在虞芝的身上,为她拦下地宫之中的阴寒。 他身上的伤口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然止住了血。点点金光从伤口处涌出,一寸寸修复着破损的肌肤。疼痛令他清醒,新生的血肉泛着痒,也长得飞快。 等到痛苦褪去,他才在虞芝身侧躺下。冰凉的胸膛紧紧贴着虞芝的后背,严丝合缝,暖意在两人之间传递。起伏的跳动穿过皮肉,到了另一颗心上,平缓又漫长,像永无尽头。 他并未得寸进尺,而是安静地躺在虞芝身边,面庞埋在她的乌黑秀发之中,嗅闻着熟悉的甜香。 听到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他的身躯不再如之前那般时刻绷紧,而是渐渐松懈下来,环住了那个追逐了无尽日夜的人,攥紧了这绝境之中千辛万苦窥见的一线天光。 第81章 是我想被你握在手中。…… 如羽毛一般的触感扫过脸颊, 虞芝睁开眼,却是一片漆黑。 地宫之中从无天光,此刻连墙壁中嵌着的明珠也被控制着黯淡, 一时间,她甚至恍惚今夕何夕, 失了神。 等到适应了这片黑暗, 她才扭头, 发现是谢朝兮正支着脑袋倚在她身边,直直看着他,垂落的长发扫过她的脸颊, 闹得一阵阵痒。他的双眸之中满是柔情,不知是醒来便一直这么望着她,还是一夜都没有睡过。 转身的动作将她送进了对方的胸膛之中,在温热的衾被里似一块冰凉润滑的玉石,她蹭了蹭,尚未清醒的意识迷离之际展现出了内心深处待这人的亲昵。 见她醒来,谢朝兮的手安抚一般地摩挲着她的后脑,顺着柔软的黑发滑下,对这匹如同成千上万技艺精湛的绣娘呕心沥血织出的锦缎爱不释手, 关切道:“再歇会儿么?” 他的动作与话语都太过自然,像是他们两人已有多么亲密一般, 虞芝的双眸半阖,听着有几分别扭, 可不知为何, 并未拒绝。 她抬眸看了眼谢朝兮,视线交汇,她眼中初初醒来的那几分懵懂茫然便这么被后者捕捉, 甚至显出些少女的娇憨。但不过片刻,她便清醒过来,指尖推着谢朝兮的胸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微坐起身,说道:“不必。” 薄薄的被褥从她的肩头滑落,露出如雪的肌肤。谢朝兮的眼神暗了暗,接住掉落的衾被,披回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趁机抱住她,语调温柔:“芝芝,我真希望今后能日日如此。” 看着她入睡,看着她醒来。时时刻刻相伴在一处,再也不分开。 自他瞧出虞芝心中对他的那一份特别之后,他便再也藏不住埋于心的那些情愫。不论是对虞芝的那份浓烈爱意,或是至死靡它的占有欲,都在他的举止间淋漓尽致,几乎恨不得将一句句话都送到虞芝的心里,将他那炙热的胸怀剖开,让她亲自过目。 这个拥抱并没有多少力,但虞芝却觉得自己推不开他。她猛然发觉,这人与之前有着天壤之别,再不是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了。 算上这回,她欲离开过他三次,但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到了现下这般田地。她自以为是难得的好心将他放过,让他回去做那无欲无求的天道。可既然这人不识好歹,她便索性随了自己的心,何必再想这许多。 想通了这一点,虞芝感到轻快许多。借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她的舌尖划过谢朝兮的耳垂,含糊而带着湿意的声音说道:“随我一起去西洲吧。” 荒漠之炎长于西洲。传闻它是一团藏在沙漠深处的火,可燃尽一切邪祟魔物,但见过它的人,大抵都被烈火焚烧而亡,从未有人活着说出过它的下落。 但如今灵宝现世之事再藏不住,自虹霓山庄将水中月作为聘礼之时,世间修士便猜测到令六件灵宝定然也在各处藏着。 五间灵宝俱在她身上,对它们打主意的那些人自然是无功而返。可荒漠之炎与佛舍利都在外边,若是有人打着这两件灵宝的主意,难免会有些麻烦。 除开位于西洲的荒漠之炎,佛舍利她亦没能拿到手。这灵宝只会现身于中洲五蕴寺,她若是想去拿来,便不得不闯进佛门圣地一看。从那些口中慈悲为怀,心里却冷漠无情的佛修手中抢东西,饶是虞芝自恃修为不弱,也许从长计议。 更重要的是,她无法轻易抢来佛舍利,别的修士自然也只能无功而返。若如此说来,五蕴寺不但并非她集齐灵宝的阻碍,反倒帮着她看守了这灵宝一些时日,宽裕了许多。 是以那无主的荒漠之炎才是她眼下须得早些拿到手的宝物,想来这一路凶险万分,与她争抢的人不会在少数。 既然谢朝兮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她,那边将他带着,或许还能有些用处。 若是换了从前,她这般说,只怕谢朝兮忙不迭便要应声,甚至着手准备行囊。可时过境迁,这样的邀约落在他的耳中,与虞芝的道别无异。 他神情沉下来,眼底染上些许猩红。 交颈相拥,虞芝自然注意不到他的神色,只发觉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好。” 怀中的身躯柔软温热,谢朝兮恨不得将虞芝生生世世留在此处,与她在一起。可他心中亦知晓,若是他果真如此,只会连如今好不容易换来的片刻温存都亲手毁去,将两人推向一个无法挽回的地步。 离开这地宫,甚至离开魔界,被抛弃的恐惧便如附骨之疽一般缠绕在他的心上,走错一步,那链条便立时收紧,将他的心捏得不上不下,恨不得死了才好。 他控制不了这反应,战胜不了这恐怖,无法面对这失去。 可他没有选择。 从遇到虞芝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无法选择另一条路。 眼角余光扫到那被随意扔在地上的绕雪丝,谢朝兮顿了顿,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寻来了一对同心环,芝芝,你愿意戴上么?” 同心环听起来没什么奇怪,只是道侣之间表示亲昵的饰物。可虞芝知晓,这东西乃是魔修所作,除去魔界,再也没有地方能寻来一对。 制作材料的稀缺暂且不提,这东西的作用更是邪门。 对于魔修而言,他们无法如同正常灵修那般结契。失了天道庇佑,没了一纸书约,性情本就多疑的魔修更是无法将信任与爱意交给身边人,不得不借助外力佐证。 又因为魔修性情大多偏执,甚少行公平公正之事,同心环便被做成日月双环。日环支配月环,不仅能察觉另一方是否变心,甚至能无时无刻掌握那人的行踪。而月环除去联系对方,便再无更多的作用。大多是时候,修为高的魔修佩戴日环,对修为低的那方有着不小的制约作用。 同心环佩戴上,除非将手指砍去,便无法取下。但事实上,宁愿失去手指也要摘除环戒的人数不胜数。情意上头便要证明你我相爱,可热情褪去,又发现自己交付了余生的自由,悔之晚矣。 与其说同心环是爱侣之间的试金石,不如说是主仆之间的牵丝线。 听他这么说,虞芝推开他,双眸微眯,打量着他的神色:“你想用这东西控制我?” 她真不知晓该夸赞谢朝兮胆量大,还是他鲁莽,竟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让她差点就要笑出声。 但谢朝兮对她太过了解,此刻自然不会做惹她嫌恶的事。他将两枚环戒放在手心,日环递到虞芝眼前:“芝芝,是我想被你握在手中。” 他永远不会用那些魔修的法子对待虞芝。取出这同心环,不过是奢望与眼前人建立更多的羁绊,在她的心中占据更多一点位置。至少在她又一次想要抛下自己的时候,望着这枚环戒,她总能记起自己,记起这时的他在她心中,是不同的,是与旁人都不一样的。 在虞芝的沉默中,他捧起虞芝的左手。 日环璀璨夺目。日光照耀之下,会折射出流光溢彩,如同世间缤纷都储存于环戒之中,极为美丽。但此刻屋内昏暗,它便流淌着剔透的色泽,将四面八方的黑吸入,溢出墨色。 谢朝兮将之戴在虞芝的指根之上,从指尖推进,在那道雪白的轨迹之上挪动,轻柔缓慢,卡在根部,契合服帖,将手指衬得更加纤细,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他的掌心中还有另一枚月环。月环比不上日环耀眼,却显得柔和,缓缓荡出朦胧的银光,似轻薄的纱笼在其周围,皎洁虚幻。 谢朝兮带着虞芝的手,让她捏住这枚环戒,目光中透露着期盼与恳求:“芝芝,为我戴上,好么?” 虞芝已不再去琢磨谢朝兮的举止。既然这人没想着拿月环困住她,那便随了他的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随手选了根契合的手指,将那月环戴在了上边,有些不理解谢朝兮莫名其妙涌现的欣喜从何而来。 那双眼睛在这样的昏暗之中,竟然能看出些许澄澈,与以往一般好看,但里面俱是她的身影,实在是显得太过深情了一些,令她心尖微颤。 只是想到这些情意都是她曾经亲手塞进他的眼中的,她不敢再看,吻了吻他的眼睛:“那我们便早些启程吧。虞仁前些日子分.身受损,如今想必修养得差不多,不日便要来寻我们。事不宜迟,莫要再耽搁了。” 听到她说“我们”,谢朝兮的唇角弯了起来,从善如流地点头。他心知虞芝愿意将同心环戴上已然是她的让步,若是自己再提出别的要求,只怕这好不容易维持的柔情便再寻不来。可这样的日子他实在有些舍不得,犹豫了片刻,他才问道:“明日启程好么?我想再与你待上一会。” “便是此刻启程,你也是与我待在一处的。”虞芝瞧了眼被对方攥得死紧的手,也不愿再生枝节。兴许是这些日子她与谢朝兮争论的实在太多,她也心生怠意。况且也不差这么一时三刻,不必在这事上与他针锋相对。 “那便明日吧。” 她的应允令谢朝兮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他虽已然笃定虞芝心中有他,但直到方才,他才第一次见到虞芝愿意为自己改变之前的想法。虽然只是推迟了启程的时日,可他却更加坚信,虞芝对他有所不同。 牵着虞芝的手微微松了些力,他俯身吻了吻虞芝的指尖:“芝芝,我好爱你。” 同心环碰在一处,发出玉石相击般的清冽声响,光晕自指间交汇处散开,将缱绻的爱意蔓延在屋内。 满室柔情。 第82章 往后不会再轻易哄骗于他…… 既然已经决定出发前往西洲, 虞芝也难得有了闲情逸致去赏玩谢朝兮前些日子为她寻来的奇珍异宝,顺便考虑着一路可能碰见的阻碍。 这满屋堆得金碧辉煌,比之她往日在太清宗时, 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初她的那些个法宝都是虞仁担心她死了,没人能供给灵力, 留给她保命用的;要么便是些为了让她快些修炼, 将修为灌进体内的丹药功法;其余的那些灵石, 纵然能买到不少新奇玩意,可总有些宝贝是灵石买不来的。 如今换到魔界,四处都是强取豪夺, 也惹得那些百年难遇的珍宝都是无主之物,这才能被谢朝兮得来,又送到虞芝跟前。 饶是虞芝见多识广,且这些个东西大多也用不上,但难免有几分愉悦浮现心中。 床头的玉质烛台剔透莹亮,摆在一侧,从未燃起过烛火。 上回她将那紫荆琉璃烛台打碎,也不知晓这人是何时又去寻了盏新的来。地上的狼藉碎片皆已不见,连脚心的伤都好了, 但坏了的东西却再也无法回来。 虞芝难得地对那烛台有了些可惜的感觉,她将这不适压下, 夸了句谢朝兮:“你费心了,我很喜欢。” 至于喜欢的是这些宝物, 还是喜欢这份心思, 她自己也辨别不清。 谢朝兮将那烛台点亮,橙红色的火光将黑暗驱散,将这儿变得温暖许多。 明灭的烛光将他的棱角勾勒得清晰, 唇边的温柔笑意也映在虞芝眼底:“芝芝,我承诺过你的。你喜欢的,我都会为你寻来。” 虞芝抿了抿唇:“若果真如此,我便也试试吧。” 她说的含糊,但谢朝兮却如心有灵犀一般,将她的未尽之语听了明白。 她是在说,她也会试着将应过的都做到。她是在说,往后不会再轻易哄骗于他了。 似有一股热流自心口而上,将他体内的阴寒驱散,如浴春光。 - 魔界极大,上连四洲。虞芝与谢朝兮欲往西洲而去,不必离开魔界,可以从西边直上,省去不少功夫。 虞芝容色美艳,走在外边亦不如旁的女修一般遮掩身形,并不惧怕有人上来挑事。 但她实力不俗,加上谢朝兮浑身的逼人魔气,更是没有不长眼的魔修敢阻他们的路。 这些魔修欺软怕硬,大多是恃强凌弱之徒,一双眼睛更是精明,什么人打得过,什么人不好惹,看一眼便知,不会自寻死路。但避过虞芝二人,那群不敢轻举妄动的魔修便又变回了食人肉、饮人血的模样,凶残程度实在令一般人拍马难及。 虞芝本以为自己在沉鸦涧的所作所为已是天怒人怨,可直到此刻才知晓,生死在这魔界,不过是司空见惯之事罢了。 斜前方恰有一个披头散发的魔修,修为金丹期,却穿着一身破烂衣裳,不知是他不在意外物还是才遭人劫掠。 他正挖着一凡人的胸腹。那凡人身前被掏出一个血洞,五脏六腑都从其中往外流,被那魔修往嘴中塞去。这人已然奄奄一息,却仍被魔修的魔力吊着最后一口气,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形容凄惨,目光中连恨意都不复存在,只余一片哀求,想着快些了结性命,不再受这痛苦折磨。 满地都是淋漓的鲜血与内脏,魔修那森白的牙齿之上尽是血渍,瞧着令人作呕。 谢朝兮冷眼扫过去,只觉得污了虞芝的眼,微微往侧边挪了一步,挡住虞芝的目光,不再让她看向这一幕。 但虞芝却推开了他。 她的裙摆荡开,足尖将脚边的石子踢起。动作瞧着轻柔,石子却如同受了力一般疾速朝着那魔修的后脑而去,又自眉心射出。鲜红的血自那个洞口流出来,淌过魔修的鼻梁,与他嘴边的血肉混在了一起。 “砰——”的一声,他直直倒下,砸在地上。 维系那凡人性命的魔力也随之消失,登时一命呜呼。 谢朝兮眼见那两人丧命,说道:“芝芝,你对这些将死之人,总是有几分善心。” 可若是人活得好好的,她却半点不会在意。 虞芝睇他一眼,看出谢朝兮这话只是对她方才所作所为的评价,里头连一丝一毫的慈悲都没剩下。她抿了抿唇,牵着他绕过了蔓延到脚边的血流。 再往后去,路边遇到的那些个魔修便都命丧于谢朝兮之手。他自然不是又开始发善心,只是不愿再让虞芝动手,也不愿再让任何人被她所救。 一路走来坦荡无阻,两人未耗费多少时日便到了魔界与西洲的交界处。 魔界喜迎万物众生,来者不拒。灵修若是想往魔界来,并无任何阻碍。但魔界并无灵气,是以不会有灵修胡乱往里闯。 而往西洲去却不同。若是欲往西洲走,便必须以灵气裹住周身,才能通过这一界门。 如西洲等地,虽然并无魔修可以用来修炼的魔气,但魔修还可以依赖吸食灵修血肉修炼,因此在这些地方见到魔修,都是人人喊打,人人自危。 是以魔修想要离开魔界,要么得抓来一个屈服于他的灵修,要么便得将自身魔气转为灵气,否则便会被界门所阻。 对于虞芝二人而言,这界门的灵力屏障自然称不上阻碍。虞芝拉着谢朝兮的手,以灵力将两人包裹其中,身形微动,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魔界。 - 西洲风沙漫天,荒漠中更是尘土飞扬。好在有灵力屏障护身,两人这才没被迎面而来的沙石迷了眼睛。 甫一离开魔界,虞芝便感到天地之间的灵气朝她涌来,气海随之波动,连灵识都不再平稳。 是进阶的征兆。 她在魔界待了太久。数年间没有灵气修炼,但在与那些魔修的打斗之中,术法与灵识都在进益,气海之内的元婴也不再满足于那些灵气,依赖着转换魔气的天上星悄悄长着。 本应突破的修为在魔界之中被压抑住,直到此时到了西洲,感受到外界灵气,她才发觉自己要进阶了。 劫云倏忽而至,西洲满是荒漠,自然晴朗无云,烈日骄阳。但这一瞬,那炽热的温度却被阴云遮去,空气变得湿润,一副即将落下天雷的模样。 一切太过突然,甚至连个寻找遮蔽功夫都没有,虞芝不得不席地而坐,盘腿修炼,稳住因大量灵气涌入而暴躁起来的气海,渡劫进阶。 谢朝兮面露焦急之色,他并未渡过雷劫,也从未见虞芝渡劫的模样,心中不免担心。他站在虞芝身侧,双目紧盯那片闪烁着电光的阴云,只等惊雷落下,便为虞芝挡住。 但那片云似是晃了晃,开始躲闪起来。藏在其中的雷电也销声匿迹,嗡鸣几下之后,连一点雷声都再听不见。 头顶的异象来的快,去的也快,转眼又是晴空万里,应当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方才的不对。但谢朝兮还是眉头皱起,仍放不下心,取了几件灵宝在虞芝身边布下一个隐匿阵法,免得有路过的修士撞见他们,扰了虞芝的进阶。 他毕竟与虞芝在一起多年,见过虞芝布阵许多次,这会学起来也是像模像样。纵然仍要借助法宝灵石,但糊弄过去那些浅薄修士并不算难。 见虞芝双目紧闭,周围的灵气更是如漩涡一般朝她体内而去,谢朝兮退开两步,将身上的魔气敛去,免得与这些灵气冲撞,反而害了她。 两人手指上的同心环忽地亮起,光被日环吸去,夺目的光彩又映射到谢朝兮的手上,恰好落到月环表面。 若隐若现的气流在两人指间窜动,似是交换着两人的气息。虞芝紊乱的气海竟就这么平静了下来,慢慢开始吸收着外界的灵气,冲击着瓶颈。 体内的一部分魔力被同心环抽出,不知用了何种法子,递到虞芝的体内。四周又只有灵气,无法吸入体内。 谢朝兮身为魔修,在这西洲本就收到压制,加上还要不断消耗魔力维持隐匿阵法,几日下来,体内魔力几乎耗尽,已是强弩之末,快扛不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虞芝手腕的玉镯之上。那里面有天上星。正如虞芝在魔界一般,将这灵宝佩戴在身上,便能将灵气转为魔气,足以让他补足体内的竭尽,与魔界别无二致。 可…… 谢朝兮目露犹豫。 灵宝之于虞芝而言乃是重中之重,若是她并没有这样的意愿,他却不问自取将天上星拿来,只怕会令她恼怒,甚至在进阶之时便抵挡,令她受伤。 思来想去,谢朝兮最终也没能去伸手碰虞芝腕上的玉镯。 这么熬下来,他的意识都开始有几分模糊,不得不激了口心头血,榨出体内的最后一丝魔力,勉强续上将要断开的阵法,护住虞芝。 就在此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声音,愈来愈紧,几乎到了跟前。 “陆兄,你瞧,我便说这儿有东西藏着,没错吧!”一人语气得意,隐有几分炫耀。 “穆兄,阵法一途,还是你精通啊!”另一人奉承道,但听不出多少真心。 “陆兄过奖,且往前看看去。” 脚步声愈发逼近,眼前阵法造出的幻象与风沙一起消散,隐于其后的虞芝二人便出现在了穆易与陆嘉的眼前。 虞芝盘腿而坐,身形被挡在谢朝兮身后。她的长发被荒漠的风扬起,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瞧见白皙的肌肤。 她身边灵气浓郁,显然是某个正在进阶的修士,甚至修为不俗,最少也是元婴期。 虽说头顶没有雷劫,令陆嘉两人有些困惑,但眼前这黑衣男子一身魔气,无法掩饰,定然是不怀好意的魔修。两人当即便猜测这魔修是布下隐匿阵法,打算对这正在进阶的女修做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这两人乃是西洲修士,自然也是听闻了荒漠之炎的消息才来到这片荒漠之中。但这一路他们疲惫不堪,除了满目望去一模一样的风沙,半点荒漠之炎的踪影也没能寻到。见到谢朝兮布下的阵法,他们还以为后面会藏着什么法宝,或许就是荒漠之炎,这才卯足了劲想要破开。 恰巧方才这阵法有了一处破绽,穆易一鼓作气,竟真将这阵法解开了! 自诩正义之士,他们立时便对谢朝兮拔剑相逼,口中呼和道:“何方贼人?一介魔修,也敢来我西洲闹事!” 陆嘉眼见这魔修脸色苍白,似是并没有几分力气,自觉能立刻将之斩于马下,不由得更积极了几分。 但他注意到那魔修的目光越来越冷,连照在身上的烈日似是都覆上了一层凉意,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接着,他听到魔修口中吐出的冰凉话语,杀意盎然,似是不愿与他们多说一个字一般,简短而有力。 “滚。” 第83章 死的每一个修士,都是罪…… 陆嘉见这魔修如此嚣张, 只觉怒气更甚。 他与穆易已然是金丹后期修为,在这西洲散修中算不上弱,但敢和谢朝兮叫板, 自然是因为他们没能看出谢朝兮已至出窍期的修为。 胆敢来此地的魔修大多是身怀绝技之辈,又张扬自傲, 一身魔气浓郁得直冲云霄, 一般灵修轻易不敢靠近。而谢朝兮体内魔力衰竭, 方才又耗费心头血,加上阵法被破,受伤不轻。这副模样落在两人眼里, 便是修为低微的魔修,周身连魔气都没见到多少,不足为惧。 受他一声呵斥,陆嘉的剑尖抖了抖,直直对准他:“这儿可是西洲,不是你这种魔修可以撒野的地方。你想对这女修做什么?休得放肆!” 身边的穆易同样将阵盘取出,做好准备与他交手,除魔卫道。 听了他的话,谢朝兮的嘴唇抿直成了一条锋利的线, 几近透明的唇瓣上沾着鲜血,将他身上的戾气衬得更甚。方才在三人之中勉强维系的平衡也随之弥散无踪。 他身上的确半点魔气也无, 但那股气势却足以压倒陆嘉与穆易二人。 陆嘉二人的确被他吓到,但此刻, 谢朝兮在两人眼中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魔修, 纵然容貌俊朗,身上还有分阴邪之气,瞧着有些骇人, 但不足为惧。且他身后那名正在进阶的灵修已是元婴期修为,若是他们当真能在此时救那位前辈于绝境,为她护法,那等她修为突破,渡劫成功,指不定会赏他们些秘籍法宝,若是投缘,甚至能收他们为徒! 便是当真这前辈渡劫失败,他们将谢朝兮这个魔修杀死,也是今后的一件谈资。 仿佛已经幻想到手刃谢朝兮之后,拜师学艺的风光日子,两人体内有了不少底气,竟在谢朝兮放出的威压之下稳住身形,并未转身逃跑。 晴朗的天霎时变得阴沉,风雨欲来之势,令这沙漠显出几分寒意。 狂风怒号,沙尘被卷起,突破了陆嘉两人的护体屏障,直接扑在他们的脸上,呛了满口黄沙。 谢朝兮的发丝被风吹得飞舞。被剑尖指着,他面色不变,而是转身在虞芝身上披了件衣裳,为她遮挡风沙,又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理了理,动作间小心翼翼,不敢碰到她的肌肤,乱了她周身的灵气。 这番动作下来,饶是陆嘉两人热血上脑,也发觉眼前这魔修与正在打坐进阶的女修大抵相识,并非他们方才所想的那般。可事已至此,男儿自有血性,又岂容退缩? 谢朝兮梳理好虞芝的长发,抬头望向这两人,发觉他们尚未离开,甚至口中又要开始说些吵闹的话。他站起身,伫立在两人面前,眼底终于浮现出几分怒意,周身的杀意更重,目光如利刃一般刺向两人。 不过是个体内没有半分魔力的魔修罢了! 陆嘉给自己鼓劲,“呸呸”两声,将口中的沙尘吐出,提剑就要攻上去。 但他余光一扫,正要招呼穆易与他一同上前,却见到同伴踩着阵盘,从他身边飞走——竟是逃了! 剑势来不及收,陆嘉目瞪口呆,张口喊道:“穆易!你这是要去哪?!” 穆易催动灵气,脚下阵盘飞得更快,离地面已然几丈高。他遥遥对着陆嘉说道:“陆兄,此人瞧着不俗,小弟只是个阵法师,不敢轻举妄动,这便先行一步了!” 忽然之间变成一个人留在这儿,陆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只修剑,在对危险的感知之上自然不如主修阵法,更需要感悟力的穆易,是以直到这时也没意识到谢朝兮的真正实力。 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哄骗自己是穆易胆怯,竟被谢朝兮一个眼神吓住。他稳了稳身形,将看家剑法都使了出来,灵力更是不要命地往剑上涌去,刺向谢朝兮。 只是谢朝兮虽已魔力告竭,但身法却奇妙非凡。几个步伐变幻之间,便将陆嘉甩了开来,每一剑都落了个空。 谢朝兮本不欲取这人性命,但这人实在太过不识好歹,若是再让他在此纠缠下去,只怕会惊扰了虞芝。 心中主意已定,他的右手中握住一把散沙,扬手一挥,朝着想要挥剑砍自己,却寻不到方向的陆嘉而去。 这些沙石坚硬粗砺,混在一起却柔软得很。只是到了谢朝兮手上,粒粒如锋利的剑一般打进了陆嘉的体内。分明没有半丝魔力注入这些沙石之中,但这攻击却避无可避,陆嘉顿时被打得趴在地上,连剑都差点脱手。 仿佛有上千块刀片在肌肤之上划过。血流得不多,但是刺痛感一阵比一阵猛烈。沙石如同陷进皮肉之中,身上的剧痛令陆嘉提起了精神。纵然此刻被打得落花流水,但他却并未想要逃跑,而是看了眼谢朝兮的动静。 谢朝兮以为那一手沙石能将陆嘉逼退,见这人趴着并不动弹,而是不断呼痛,便转身欲回虞芝身边。但偷摸着关注谢朝兮的陆嘉却发现了前者在这一瞬间的松懈,左手一掌拍在地上,整个人弹起,右手握紧佩剑,疾速朝他刺去。 只有这一个机会! 陆嘉此刻已然意识到谢朝兮并非他所想的弱小魔修,但即便如此,他也坚信自己能有一击之力。 一定要刺中他! 谢朝兮的后背暴露在他的眼前,半点防备也无,甚至没有护体的魔力屏障,若是被他刺中,定然命丧当场! 陆嘉心中已然呐喊出声,将性命都压在了这一剑上。 剑势伴随着呼啸的风朝着谢朝兮而去,卷起他身后的发。 谢朝兮自然注意到了。只消一个侧身,他便可避开。可他若是闪身,正在打坐进阶的虞芝便会受伤。他自然不能将虞芝暴露在剑刃之下,于是他当即旋身,伸手握住了那一方雪白的银刃。 他的掌心用力,将这柄往前而来的剑抵住,不让陆嘉再进一寸。 剑尖离他的腰腹几乎没有一点距离。他的掌心被锋利的剑刃割开,点点鲜血沿着手掌边缘滑落,滴在沙漠之上,又被随风吹来的石砾掩盖。 这一剑只差毫厘便要伤到虞芝,谢朝兮此刻的怒气难掩,是当真要让这人将性命留下。 他手腕用力,直接将那剑刃折断。因着狂风,他的头发披散,瞧着宛如魔界恶鬼一般寻人索命。 陆嘉看着谢朝兮的眼底变得猩红,神态更似是要将他整个人剥皮拆骨,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他才当真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似是只要一个眨眼的功夫,他便再也没法活下来。 彻骨的寒令他连那半截断剑都不要,任它掉在地上,转身向后逃去。 但他只跑出了三步,便被身后而来的剑尖穿胸而过。 他双目圆瞪,看着那柄原本属于自己的半截剑。胸前的银刃上满是他的鲜血,他的手指颤抖,想要去触碰这柄剑,却抬起到半空便停住,整个身躯向前扑去,死在了地上。 见他趴在地上,谢朝兮等到他一动不动,再也不见半点挣扎之时才垂眸转身。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鲜血,目露几分嫌弃。但此时的他体内空空荡荡,连半点魔力也无,自然没有办法施诀洗净双手。 如孩童一般的苦恼之色浮现在他的脸上,刚才那份骇人的戾气也荡然无存,若非身边还有一具尸体渐渐冷却,谁也想不到他便是那个凶手。 血腥味蔓延,鲜血沿着他的指尖一点点滴落,但无论如何也除不去。谢朝兮有些厌烦,不知晓等会虞芝突破完,见他满手血腥,会不会不喜欢。 这念头甫一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上天便如同知晓了他所想一般,头顶竟出现一片乌云,仿佛下一刻就要滴下水来。 注意到这变化,谢朝兮飞快踢起脚边的石子,在虞芝身边摆了个遮挡的阵法,免得她被雨淋着。弄好这一切之后,他才将手伸入暴雨之中,将满手鲜血冲刷干净,双手揉搓间,半分痕迹也没留下。 骨节分明的十指恢复洁净的那一瞬,暴雨便立刻停下,取而代之的又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 到了最后,连周围湿润的沙地都被烘干,只有不远处的尸体还昭示着方才所发生的事。 谢朝兮摸了摸虞芝的长发,他的手还带着些许冰凉的水气,心中默念道:快醒来吧,芝芝。 如同听到了他心中的呼唤一般,虞芝紧闭的眼睫轻颤,似蝴蝶挥动翅膀,睁开了湿润明亮的双眸。 体内灵气充盈,虞芝感受到自己已然进阶。步入出窍期,气海内的元婴也随之消失,变作了更加浓郁的灵气沉淀下来。灵识更是进益不小,似是已能离体视物,不再局限于肉身之中。 她的视线掠过谢朝兮,看向他身后的那具尸体,眨眼间便猜到了发生的一切。不远处的半截剑刃还在地上,显得有几分凄凉。 “你不用杀他的。”虞芝唇角勾起,伸手拽住谢朝兮的衣襟,让他俯身,靠近自己。 她倾身向前,吻了吻谢朝兮冰凉柔软的唇瓣,语气中隐约有几分赞赏:“但这样也不错。” 既然谢朝兮想要与她变成一样的人,那她便只管看着。 在这样肮脏的修真界,死的每一个修士,都是罪有应得。这些个仗着修为便自以为是的人,总有一天要死个干净的。 - 荒漠太大,漫无边际一般。除去漫天黄沙之外,他们连个人影都未见过。即便用了飞行法宝,俯瞰的画面也仿若四处都是一模一样,没有一点特别之处。 但荒漠之炎乃是灵宝,其所在之地定然极为不同,应当是这沙漠之中独一无二的地方才对。虞芝忽然感到一股灵力波动,朝下望去,瞥见一抹绿色,带着谢朝兮起身跃下,落到了地面上。 眼前这棵树树冠极大,几乎将十尺之内都笼罩住,葱葱郁郁,甚至不似荒漠之中的灵植。 绕雪丝在上面划过,有鲜红的汁液自豁口处流出,似血一般,却泛着清甜的香气。 虞芝的指尖沾了沾那汁液,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片刻,说道:“这是龙血树,荒漠之炎应当就在这附近。” 龙血树乃是上古神树,其汁液色泽如龙血,味香而甜,且蕴含灵力,哪怕用来炼药,也是一件难得的材料。若是荒漠之炎存在于这西洲之中,定然只会在龙血树周围。 灵植与灵宝当相生相长,距离不会太远。 “荒漠之炎属火,我们这一路寻了不少极为炙热之地,却半点收获也无。”虞芝摩挲着指尖的龙血树汁液,思索了一会,猜测道,“也许这火本就不在这些地方。万物相生相克,我们应当往水边寻才是。” 荒漠之炎乃是烈火,若是在外边放着,哪怕是沙石也会被点燃。可若是在水中压制住,那便不会伤到西洲修士。 想到这里,虞芝便觉豁然开朗,领着谢朝兮往方才看到的那片湖泊的方向走去。 只是一路走来,她总觉得有一股熟悉的灵力出现,像是有人刻意将她引来此地,心中更是莫名出现几分不安,似是要闯进谁早已布下的陷阱。 愈往前走,绿意便愈发盎然。虞芝心中笃定,这方向的确有水源。 眼前的湖泊如同湛蓝的宝石一般镶嵌在翠色的边框之中,缀在黄色的沙漠之上,似生命之源,乃是此地旅人的朝圣之地。 但她无心欣赏这幕美景。 她的目光都被湖心那簇闪烁的火苗吸引了去。那团火艳红耀眼,如同要燃尽世间一切险恶,熊熊夺目。 那是荒漠之炎。 而在它的一侧,却立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那是虞仁。 第84章 你可以信我一些。 到了这一步, 虞芝自然明白,这都是虞仁布下的陷阱。 在魔界之中,那一次交手, 虞仁定然发觉她腕上戴着的恶骨石,加上尹珝死前兴许将水中月的事告知了宗门, 自己四处搜寻灵宝的事也藏不住。 虞仁知晓没法将自己哄骗去太清宗, 又不敢再轻举妄动孤身闯一趟魔界, 便把主意打到了荒漠之炎的头上,提前一步来到西洲,找到这灵宝, 守株待兔,等着她的到来。 “芝儿,你可让祖父好等啊。”虞仁见他们两人前来,面上带着虚伪的笑意,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虞芝,里面的垂涎难以忽视,似是恨不得当即便将她一身修为占为己有。 此次为求稳妥,他用的是本体真身,分神期修为, 自然一眼便瞧出虞芝已是出窍期。 要知道,当日在魔界之中, 虞芝还只是个元婴后期的修士罢了。如今短短一月,便已升至出窍期, 可见虞芝资质。 他自然想不到这是因为虞芝在魔界之中待了几年, 气海内灵力受到压制,这才会在来到西洲之后爆发,直接突破。此时此刻, 贪婪已经占据了他,他满脑子都是虞芝果然天资不凡,若他能将这一身修为吸入体内,定能助他冲击冲击合体期一臂之力! 如此想着,他眉目之间的和善更多了几分,甚至朝着虞芝挥手,让她快些来到自己身边。 这般动作之下,他身边的荒漠之炎更加明显,澄净的蓝色湖水之中一点赤色,似要撞进来人眼中。 虞仁侧了侧身,致力于让虞芝注意到这灵宝:“芝儿,你想要这些个玩意,与祖父说一声便是,何必亲自四处寻觅。祖父知晓你所愿所求,这不就先一步,为你将它寻来了?” “那可真是辛苦祖父了。”虞芝冷然道。 她站在湖泊边缘,并不打算轻举妄动。 虞仁分神期的威压散出来,她不得不全力抵挡。也正是这时,她才注意到身边谢朝兮面色惨白得不同寻常,仿佛绷紧到极致的弦一般,负隅顽抗,强撑着一口气。 没有时间多想,她将身上的灵力分了些到他的周围,为他扛住虞仁的威压。 “你怎么了?”莫非先前被他杀了的那个修士修为比她以为的要强上不少,谢朝兮是拼力才将之击杀? 但他好歹也是出窍期修为,她虽未仔细瞧那尸体,但看起来也不该比他强才是。 虞芝伸手探上谢朝兮的脉,发觉他体内竟半分魔力也无,早已耗尽。 她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怔然,才反应过来谢朝兮无法将此地的灵气化为魔力存入体内。 她乃是灵修,去魔界之时身上又有天上星能将魔气换做灵气供给她使用,在两界算得上自如。是以乍然到了西洲,她也并未想过谢朝兮会无法使用这些灵气。 是啊,他如今已然堕魔了。 哪怕他是天道化身,也不可能用这魔修的经络吸收灵气,甚至自己之前用灵力伤他,他都会因与自身冲突的力量而感到苦痛。 “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虞芝的语气之中隐约有几分责怪。 她取出天上星,交到谢朝兮的手上,让他调整好自己的魔力。 这样的话语似埋怨,落到谢朝兮耳中,却都是对他的关心。 心中一暖,谢朝兮眸中的温柔更甚,张口便要说些什么,却被虞芝打断。 “你可以信我一些。”虞芝音色清冷,声音几乎是飘至他的耳边。 她又如何能不明白,谢朝兮不肯将这事说出来,若不是想着等她主动关心,主动考虑他的安危,便是因为他知晓这几件灵宝在她心中有多紧要,怕又遭了她的拒绝。 早先让谢朝兮不要信她的人,是她自己;如今对他说出这句话的人,又是自己。 莫要说谢朝兮,就连她都有些搞不明白自己所思所想,实在矛盾。 说完这话,虞芝不顾谢朝兮是何反应,足尖轻点水面,朝着湖心而去。她才到出窍期,而虞仁却已在分神期,甚至要突破至合体期去。两人之间修为差了一个大境界,但虞芝脸上却毫无畏惧之色。 虞仁见她飞身而来,说道:“芝儿,这世上,祖父与你血脉相牵,又岂会害你?” 他也不再用那些话语遮掩自己的本愿,而是威逼利诱道:“等祖父到了合体期,这修真界便再没有芝儿去不了的地方,没有芝儿需要惧怕的人,一切都有祖父为你撑腰,难道不好?” 虞芝语气带着些讽刺:“可祖父突破至合体期,我岂不是连元婴期的修为都保不住?” “芝儿何必目光如此短浅!”虞仁音调严厉起来,稍稍呵斥了一句,接着又开始哄骗,“元婴修士茫茫多矣,便是芝儿如今这出窍期也不过平平。可祖父若是得了你的修为,便是这修真界第一人!芝儿今后只管享富贵荣华!” “哈——哈哈哈!” 虞芝足尖点在水面之上,只有鞋底沾了浅浅一层水,算是悬在其上,身形飘逸非常。她的笑声愈发大了起来,似是虞仁说出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连眼角都冒出晶莹的水光。 好一会儿,她才直起笑弯的腰,脸色冷了下来,看向虞仁,说道:“祖父,自我爹爹娘亲离开以后,我便知晓,这世上再无人会如他们一般待我了。他们因何而死,你真当我年岁小,不懂事?和你这样的人血脉相连,我真是痛苦欲呕!” 听着这个人自傲于那分神期的修为,她心头的怒火更甚。那一身修为,除去她爹爹的,还有她的,有几分是虞仁真正修炼得来的? 不过是靠着噬灵丝罢了,窃取他人修为的强盗! 虞芝一步步接近他,看起来是怒气上头,有些不知进退。但实则她是在趁机观察虞仁的灵力。 任何修士,他们的灵力都从气海而来,流经全身经脉,继而被使用。可虞仁却不同。他的体内少说有三股互不相容的灵力混在一起,纵然依靠着噬灵丝的母虫将之化为己用,但暗藏的排斥却早已深埋他的气海之中,只等着致命一击。 虞芝口中不断说着话,双目却借着湖面上的雾气打量着虞仁的气色。他突破合体期失败,受的伤虽说调养好了,但后来有分.身来魔界,再受重伤,连番打击,应当对他的本体也是伤害极大,岂是短短时日能恢复的。 想来是他服了些灵丹妙药,勉强恢复了修为,便匆忙来这儿寻她,想着借助她的修为调理旧伤。 况且…… 虞芝的余光扫向荒漠之炎。以虞仁的脾性,见到了灵宝,定然想要将之收服。哪怕要将它当作诱饵引她来此,也不会继续让荒漠之炎当这个无主之物。 但这灵宝之上并无虞仁的印记,只能说明——他失败了。 一缕笑意浮现在虞芝嘴角。若果真如她所料,虞仁此刻也不过是仗着分神期修为强撑,恫吓他们罢了。 听她提起爹娘的事,虞仁换了个口风,说道:“芝儿,祖父用噬灵丝,的确应当与你商量。但你我乃是亲族孙,牺牲一份修为,为我虞家光宗耀祖,又有何不好?便是你爹,也是心甘情愿为我虞家献身!” “一派胡言!爹娘为何带着我前往人间,为何不让我修仙?都是为了躲着你! “我身负天灵根,若是修炼,定然一帆风顺,当大有所为。娘亲却宁愿让我到人间过那些平凡日子,一辈子都不踏向这条长生路,甚至隐姓埋名与爹爹一起抚养我成人,你当这是为何?是因为他们知晓,修士存天理,灭人欲,修仙修到最后,都将是大道无情!” 她的声音清亮,涤荡过脚下的澄澈湖水,诉尽满怀冤屈与恨意。 周围的风似是发出呜咽之声,在她与虞仁相撞的灵力之中,扭曲出几分刺耳之音。 谢朝兮听得心痛不已。这些事都是虞芝埋藏于心的往事,她从未提起过,如今将一切剖开,定然是承受着无比的苦痛。 他竭力催动手中的灵宝,恨不得当即便赶去她的身边,与她站在一处。但他亦也发觉,虞芝说这些话,并非单单是为了指明虞仁的罪行,而是在拖延时间,等待他恢复全盛时期的实力,与她联手对抗虞仁。 虞芝继续说道:“如你这般,不论是亲子,或是亲孙女,都只是修炼的炉鼎,储存的灵力的容器,又如何能知晓身为凡人的真情?娘亲不愿我为你所利用,她交给我的,都是身为人的情感,与所谓的求道无关!” “芝儿,你爹娘可是渡劫身亡,又岂能将这罪责怪在祖父身上?你可是魔怔了?”虞仁沉下脸,并不承认。 “呵。”虞芝喉间溢出一道冷笑,“他们情愿带着我过凡人的日子,便是放弃长生大道。又岂会有修炼,甚至渡劫的打算?是你,是你将爹爹体内的修为抽尽,又害了我娘亲,谎称他们是渡劫而亡罢了。” “我为何要如此?那可是我亲子!”对虞芝信口雌黄之语,虞仁大怒。 “你敢发心魔誓么?”虞芝问道。 但不等虞仁回答,她便给出了答案:“你自然不敢,平生皆是亏心事,岂敢问天?!” 她抬起眼睑,透过薄薄的水气看向虞仁,声音飘渺了一瞬:“自然是为了逼得我年幼失怙,不得不去太清宗寻你——我在这世上最后的那个亲祖父啊! “可等我到了太清宗门,你又吩咐人将我关在门外,任由那些外门弟子羞辱我,任由他们欺凌我。我半点修为也没有,只能遭他们殴打。 “到这时,你再出现在来救我,将我捧成太清宗宗门长老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牵的亲孙女,给我那些世间难寻的法宝,给我取之不尽的灵丹妙药,给我用之不竭的灵石。 “甚至还要将我捧杀。你想将我养成骄纵狂妄的性子,让这太清宗没有一个弟子愿与我亲近,让他们不知晓我平日里究竟在做什么,以为我空有天灵根却从不认真修炼,于是才会有无法进益的修为。毕竟依着我的天分,若是他们知晓我日日勤恳修炼,总会发觉不对之处,说不准还会惹来我对你的怀疑。” “芝儿,你竟这般想祖父?”虞仁似是痛心疾首,说道,“祖父怜你,想着与你相依为命,这才将最好的都送到你眼前。一番好意,竟被你曲解至此!你可真是不孝不悌之徒!” “虞仁!”虞芝厉声喊他名姓,“事已至此,你还不肯承认么?!” 见虞仁死不松口,她干脆将真相撕开:“你算盘打得的确不错,可却未曾料到,这一切因果,甚至是噬灵丝之事,我早已从娘亲那儿知晓! “我佯装不知,甚至每日苦苦修炼,哪怕这些修为都被你尽数夺去,也从不表露异样。这一切都是为了等七件灵宝出世。 “等到灵宝在手,莫说是你,就连这个修真界我也会一并毁了去。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想要成仙,再也不会有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再也不会有所谓的长生之途引诱他们摒弃七情六欲。再也不会有如你这般自以为无欲无求,实则每天都在丧尽天良的衣冠禽兽! “这世间再无灵气,所有的凡人都不会有遥不可及的梦,而是在人间过着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日子。至于我们这些手里染尽了鲜血的修士,就该与这修真界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她说出的话太过斩钉截铁,连半分惹人怀疑的可能都无。虞仁甚至并未想过这些话的真假,只觉得虞芝实在荒谬! 虞仁的身形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手指也指着虞芝,口中怒骂道:“虞芝,你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我竟不知晓,我儿也能生出你这样一个孩子。你真是为祖上蒙羞,你不配姓虞!” 虞芝的红衣被猎猎风声吹得扬起,容色殊艳,眸中的恨意如火,绷直的脊背如剑一般,诉说着她的决心。 她口中的话愈来愈咄咄逼人,将虞仁伪善的外衣撕下,甚至将他身上的自负打碎。 “我不配,你便配么?难道我便应该接受这命,每日竭力修炼,就为了养着你这么一个分明没有天赋,却靠着吸取亲人骨血修为而不断进阶的怪物,一个空有分神期修为,却连容貌都维持不住,垂垂老矣的濒死鬼?!” 时机已到,她唇角勾起,凌厉的眉眼直直看向虞仁,如索命一般,扬声说道:“虞仁,你还是——去死吧!” 第85章 将那粒火种吞入口中!…… 这话经由虞芝说出, 如同宣布虞仁的死讯一般,似他已然是具尸体立在她的眼前。 虞仁被她的话语激怒,再也忍受不了。他右手握拳, 带起汹涌的灵力朝着虞芝而去。拳风带起周围的湖水,水滴如剑雨一般打在虞芝的衣摆之上, 但虞芝身形极快, 脚尖在湖面轻点飞转, 将这攻击悉数躲开,身上的灵力屏障也将那些锋利的水珠化去,并未受伤。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谢朝兮看得心焦,恨不得能以身代之,但魔力尚未恢复,他心知,即便飞身上前,也不过是给虞芝添乱。 他身边的灵气涌入天上星的速度变快,几乎形成漩涡往里而去,尽数被转化为魔气,填补谢朝兮的经脉。 他放眼望去, 湖泊中心处的女子红衣灼灼如火,耀眼程度较之荒漠之炎也并不逊色。湖面如镜, 将她的风采映出,似蓝色宝石之上盛开的业火红莲, 美轮美奂, 令人屏息失神。 虞芝此刻已然与虞仁交上手。她方才说那些话,不仅是她在倾诉恨意,更是为了激怒虞仁, 令他怒火难忍,致使体内灵力紊乱,难以控制。 她心知自己修为较之虞仁差了一个大境界,并未硬碰硬,而是早已琢磨出取巧的法子。但就在她打算将储物玉镯中的灵宝取出之时,却被虞仁抓住了机会,两掌隔空击上她的气海处,将她的灵力打散。 “噗——” 鲜血从她口中喷出,溅在湖泊之上,将脚下这水染出丝丝缕缕的红,随着波纹荡开。虞芝咳嗽两声,右手紧紧捏住方才取出的恶骨石链,指尖摸过上方石块,抛掷而出,令其朝着虞仁飞去。 恶骨石链乃是魔界宝物,借着血腥煞气温养而成,不知灌注了多少人命,不祥之气更是浓郁。这东西对于灵修而言伤害极大,无时无刻往外溢出的魔气更是能将灵修体内的灵力变得混乱脏污。若非虞芝有天上星傍身,可将之转化,即便是让其认主,也无法这般轻易控制。 但虞仁不同。虞仁本就是灵修,身上灵力又因源于三者而自有冲撞。乍然被恶骨石链之上的魔气所扰,定会令他无心对敌,甚至露出破绽! 恶骨石链自虞仁身侧飞过,从身前绕至后身,速度极快。但虞仁反应更快,几乎在虞芝朝他扔出这东西之时便开始躲闪,避开了与恶骨石正面接触。 但变故就在这一瞬间! 虞仁自以为已然将虞芝投来的“暗器”躲开,却没能料到,恶骨石链在经他身侧而过,又要飞回虞芝手中之时猛然炸开! 细小的嗡鸣声在他耳边响起,爆裂就在这一瞬间—— 石块被炸得四分五裂,边缘锋利尖锐。饶是虞仁及时旋身,调动灵力护住肉身,也没能避开那微小的碎末擦过脸侧。 在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留下几乎看不出痕迹的红色丝线。 只是这点小伤已然能令虞仁大怒。他自恃身份地位高人一等,更是这世间屈指可数的分神期大能,如何能忍受自己被一个出窍期小辈伤到了面皮? 加上方才虞芝嘲讽他驻颜无能,这么一下,更是令他周身灵力暴涨,浑厚的气势再无收敛,压在虞芝身上,令她的脚腕已然陷入湖水之中,再无法轻松立于湖面。 虞芝的口中不断涌上鲜血,滴在她的红衣之上,分不清是血还是本便是这颜色。分明处于下风,她却兀然笑了起来,看向虞仁的目光更是嘲讽至极。 像是她才是那个胜者。 “你笑什么?”虞仁心中蓦然升上一股不安,如蛛丝一般裹住他,仿佛有什么他并未发觉的事已然出现,甚至能够扭转此时情状。 虞芝的双眸紧紧盯住他面上的那两道细微痕迹,隐隐的红色自其中渗出,分明只是皮肉伤,但笼罩在伤口边缘的黑色气息却宣告着他的败北。 她方才将恶骨石链抛向虞仁身边之际,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其中一颗石子。这石子本就承载了大量的魔气与恶念,满满当当,连一丝空隙也无。等到外来的灵力注入其中,那只需短短几息,这石块便会被引爆。 正如她曾经在尹珝眼前炸过的那些灵石一般,用来偷袭便会防不甚防,又难以预料。 而等到这炸开的石子将虞仁弄伤,那些阴邪的魔气便会沿着伤口往他的体内流窜,经过周身经络,最后出现在气海之中。 若是一般灵修,这么点微量的魔气并不会对他造成多大伤害,只消调养些日子便不再有异样。 但虞仁不同。他体内的灵力本就混杂,勉强维系着平衡的三种灵力被乍然出现的魔力攻击,定然将他的气海搅得一塌糊涂,直到某一方占据上风,或是再寻到新的平衡才能让他恢复如常。 如她所料,虞仁的表情霎时大变。他没能等到虞芝的答复,但气海之中针扎般的疼痛已然告诉他虞芝的阴谋。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流过,灵气与魔气争锋的感觉几乎将他撕裂。每一方都想占据这属于分神期修士的气海,毫不退让,唯有虞仁在这样的争夺之中苦不堪言。 他一双眼狠狠瞪向虞芝,连眼角的皱纹都在他的过度用力之下展开,但这副模样却更显出几分老态。 “虞芝,你好的很!” 虞芝唇角的血干涸,似是鲜艳的口脂,将之晕染出欲滴之色。 见到虞仁受苦,她语气也柔和下来,却更显出其中的冷嘲热讽:“祖父说笑了,比起祖父,我自然是好上许多。方才这便算是孙女孝敬祖父的,祖父可莫要不喜欢我这份孝心啊。” 虞仁这会儿体内的灵气四处冲撞,需要静心调理。即便心中再怎么气恼,他也只能顺着虞芝的话,想方设法拖延时间。 “芝儿,你可还记得,你刚来太清宗时,是祖父亲自领着你去宗主那儿,让他收你入宗门。也是祖父亲自带着你住进绛霄峰,就连你的屋子,祖父也没少为你花心思。 “你说祖父任你受那些外门弟子欺侮,可到了最后,祖父不是也替你将那些个弟子毁了修为,赶出宗门,再不让他们有机会修炼么?这些年来,祖父究竟如何待你,你莫非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半点祖父的好也没记得? “甚至连你的婚事,祖父都为你考虑,将那紫竹峰的嫡传弟子为你选好,便是你不满意,将那人杀了,祖父也未曾说过你一句。 “今日你我祖孙相见,竟刀剑相向,实在不该啊!” 他的心思太过明显,虞芝自然一眼便看出。她不愿听虞仁说这些前尘往事,一桩桩都是为了让她卸下心防,以后能更好的为他提供灵力罢了。 但说到尹珝,她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道:“祖父,那都是为了留下我的血脉,再为你寻一个新的炉鼎,往后能提供更多的灵力吧?” 这些废话多说无益,她不再听虞仁如何狡辩。何况此刻虞仁恰好露出破绽,若是她不乘胜追击,那等到他调理好紊乱的灵气,鹿死谁手,便再也说不准了。 到了这时,谢朝兮自然也已恢复了魔力。他脚步轻移,飞身来到了虞芝身边,扶了她一把,将她从浅浅的水中拉起。 与他同时到的还有那裹挟着浓郁魔力的攻击,漆黑一团,似能吞噬一切的黑雾,在这湖泊之上诡异而充满邪性,朝着虞仁心口而去,试图将之一击毙命。 但虞仁毕竟是分神期修士,哪怕此刻受了伤,也不会等在原地任人宰割。 他并未挪动脚步,而是伸出左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又在正心一点,一面屏障便立时出现在他的身前,将谢朝兮送往他身边的那团浓雾挡住,连一缕也没有侵扰到他的身前,更别提进入他的体内。 方才虞芝扔的那条恶骨石链之所以能成功,全是因为虞仁轻敌,也并未料到那石链竟还会突然炸开,这才被虞芝得了手。此时谢朝兮闹出这般动静,虞仁又如何会看轻他? 自然将自己最强的护体屏障弄了出来,不让这人的魔力有半分得手的可能。 虞芝看着虞仁自以为有灵力护身便静心调息的模样,心中又生一计,面上不显,反而开口打趣谢朝兮道:“瞧着祖父对你还挺上心,连保命的灵力屏障都唤出来了。” “芝芝,莫要取笑我。”谢朝兮轻轻将她唇边血渍抹去,又探了她的脉,发觉气海并未受到重伤,这才放下心来。 “怎么,修为高了便说不得你了?” 虞芝嘴上说着话,但是手上的动作并未停过。她取出一个玉瓶,玉瓶瓶身剔透,与谢朝平日里用来装丹药的有些相似。她动作缓慢,将瓶盖打开,一股刺鼻的味道自瓶内而出。 焦黑的液体沿着瓶口滴下,虞芝看了一眼,知晓没错,抬手便将整个玉瓶直直扔向了虞仁身边的那团荒漠之炎中,自己则是带着谢朝兮飞速向后退去。 不过瞬息,她便听到轰然一声,那玉瓶在火焰之中炸开,燃烧的碎片带着暴躁不安的灵气冲上虞仁的护体屏障,在上面烫出几个巨大的洞。 护体屏障被冲破,虞仁自然遭到反噬。一口鲜血自他口中吐出,本就受了极重内伤的身躯此刻更是感到无力,荒漠之炎上的灵气太过霸道,在他的体内又搅起腥风血雨,带来新的一轮折磨。 他的脑中甚至隐隐出现了离开的念头。 但这念头仅是一闪而过罢了。他毕竟是分神期修为,眼前两人纵然都是出窍期,加起来也不可能胜过他,何况他们年岁尚轻,连功法都不会几种,他又岂会退缩? 如此想着,虞仁对虞芝说道:“芝儿,你莫不是以为这样,便可以打败祖父?” 他这话半是试探。依着虞芝方才的所作所为,定然留下了什么后手在等着他! 虞芝却只是冷笑了一声,并未再搭理他。她向谢朝兮使了个眼色,见后者点了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飞身各自站在了虞仁的一侧。 她的右手轻扬,绕雪丝自手腕飞出,被谢朝兮接住。拢共六根绕雪丝被两人缠绕于指间,将立在原地不得动弹的虞仁困在这个精心编织的银色牢笼之中。 虞芝亦知晓,她与谢朝兮哪怕联手,以两人修为也是无法击败虞仁的。但绕雪丝乃是天品法宝,对着分神期修士勉强能有一敌之力。且他们只为困住虞仁,便简单许多。 走到这一步,虞芝早已做好与虞仁鱼死网破的打算。她只是靠近虞仁一些,腰上的那条赤心藤的抑制之力便弱上几分,甚至能感到气海之中那条噬灵丝轻微的蠕动,似是想要去找那条母虫。 气海之中传来的疼痛令虞芝不得不停了脚步。虞仁自然立刻发现了她的异样,他操控着体内那条噬灵丝的母虫,试图将虞芝斩于马下,甚至催动它,想要趁机吸取虞芝体内的灵力。但好在那条赤心藤附着着谢朝兮的鲜血,护住了虞芝的气海。 在这样的推动下,虞仁反而感受到了那股来自血脉之中的强大威压。因着被噬灵丝反噬,他身上的气息又虚弱了几分。 虞芝的手捂在气海处,感受着其中的动荡。谢朝兮眼见虞芝脸色惨白,确定那笼子能困住虞仁,便赶到她的身边,连声关切。 “芝芝,可是那噬灵丝又开始折磨你了?” 他转身看向虞仁,恨不得将后者的气海剖开,取出那条母虫来,缓解虞芝的痛苦。可后来他查阅古籍,这噬灵丝的母虫若是离了修士躯体,便会立刻死亡。而母虫死了,子虫也会随之殉葬——带着它寄生的主人一起。 体内的疼痛剧烈,虞芝的下唇被她咬得发白,只摇了摇头,咽下了口中溢出的呼声。 她看着面上露出得意之色的虞仁,站直了身子,抬步走到他的跟前:“虞仁,你该从自己的美梦中,醒过来了。” 气海之中的确传来一阵阵疼,但此刻的虞仁与她相比,受到的痛苦也不遑多让。 虞芝抬手将腰上的那条璎珞取下,手腕晃动,令其发出清脆的响声。这璎珞她从不离身,是她娘亲留给她的遗物。 她娘亲也正是通过这璎珞,将虞仁的百般算计都说与她知晓。 这璎珞中不仅留下了她娘亲最后的音容,还有她爹爹的一道灵力,是她娘亲为了她的计深远,是留给她的最后一片爱。 这也是虞芝对付虞仁最后的底牌。 只要虞芝将自己的灵力注入这璎珞之中,那道灵力便会冲进虞仁体内,将属于她爹爹的那份灵力引出,造成虞仁体内更大的动荡。 但若是要用这璎珞,她便须得先把虞仁制服,才不会令这道灵力扑空,幻灭最后一样希冀。 虞仁这些年来作恶多端,不顾血脉亲情,将亲子的修为吞噬干净。可这些修为始终不属于他,哪怕在不断的修炼间愈来愈多,也终究不是他自己的东西。 体内的灵力胡乱攒动,虞仁一时之间无法控制,只能调动其余的灵力将之压制住,甚至想要干脆放弃这些灵力,让它们从自己体内离开。可这绝不可能,他被体内的灵力限制,却不得不承受着这样的折磨。 他周身的破绽愈来愈多,顾首不顾尾。虞芝又是个趁他病要他命的性子,当即便将手腕上的的红绫取下,化作利剑,朝着虞仁刺去。但虞仁哪怕被气海之中的那些灵气乱了思绪,浑身疼痛之际,身体也仍能做出反应,躲开了这一剑。 虞仁不得不正视虞芝,心中知晓自己若是想从虞芝身上取得修为,那这璎珞是他面前的一道难关,且虞芝那压制住噬灵丝的法子他还不知晓究竟是什么,危机几乎燃眉,他心中急迫,却被内忧外患扰得苦不堪言。 一击落空,虞芝却并未气馁,她右腕甩了甩,红绫更加锋利,边缘处带着寒光,朝着虞仁疾速而去。 虞仁眼见避无可避,亦发觉虞芝的决心已然不是他能用言语轻易动摇。况且她身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谢朝兮——这魔修瞧着平平,可先前交手之时,这人身上的那些金光实在诡异,面对他之时,心中总有股说不出的恐惧,仿佛这世间法则都在逼着自己臣服。 但困住他的绕雪丝坚韧异常,水火不侵,哪怕他使出浑身解数,甚至用身边的荒漠之炎烧上去,也无法将之灼断。 情急之下,虞仁把心一横,竟然赤手空拳握起那团火焰之中的那粒火种——将之吞入口中! 第86章 可怀中是他唯一的珍宝。…… 虞仁做出如此举动, 亦是无奈之举。 事实上,他早已找到这荒漠之炎,但因他无法将之收服, 又不敢强行将之服下,这才拖到最后, 等到虞芝来此, 也未能让它认主。 但到了这一步, 他只好赌自己能收服荒漠之炎,甚至依靠它突破修为,升至合体期, 将虞芝二人斩杀于此。 只是若是他没能成功,便会被这荒漠之炎烧成灰烬,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滚烫的感觉伴随着灼痛自他的嘴唇一直到舌根,传递至咽喉内腑,这一瞬间虞仁便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他太过自信于自己的修为,自以为在这修真界并无敌手,连灵宝也敢肆意收服。但如今这情形与他所料相去甚远。 虞仁只觉得仿佛有一根烧热的铁杆从口中插进胸腹,整个人都被架在火上翻烤。这痛苦实在难忍,就连气海之中灵气与魔气相撞的感受都被覆盖, 只余撕心裂肺,恨不得当即死了才好。 他忍不住发出惨叫, 双眸向下看去,却发现自己的十指指尖已开始变得焦黑, 甚至这趋势还逐渐蔓延。转瞬之间, 连他的手掌也都不再像活人血肉,而是如同枯木一般,仿佛风一吹, 便要化成粉末落在这片湖泊之中,再寻不见。 虞仁的动作实在太快,虞芝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荒漠之炎的火种吞下。谢朝兮倒是想要冲上去,令他将这火种吐出来,但虞芝却拦住了他。 “不必。他不可能将之收服。” 正如虞芝见到虞仁之时所料,若是虞仁有这个本事,早便能令火种认主,何必到这一步。不过虞仁竟有这般胆量,许是他高高在上惯了,以为世间没有东西能伤到自己吧。 虞芝的喉间溢出一声冷笑,看着虞仁的身躯一寸寸变得焦黑,惨叫声不绝于耳,心中快意更甚。 见谢朝兮还有几分担忧,她解释道:“荒漠之炎乃是灵宝,据闻能烧尽世间邪祟,甚至战胜心魔。可虞仁恶事做尽,可谓罄竹难书,满身都是心魔,整个人便是邪祟,又如何可能收服荒漠之炎?他敢将火种吞入体内,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 她说的头头是道,似是心中笃定,但虞芝也知晓,这些不过是她的推测罢了。若是虞仁果真能凭借自己的分神期修为将荒漠之炎收服,那他的实力定然会突飞猛进,等他到了合体期,虞芝再想找他报仇,那便是难如登天了。 好在眼前的画面证实了她的推测。虞仁整个人已经因为苦痛而趴在地上,口中发出的惨叫声也越来越低,整个身躯都快要变成烧焦的树干,干瘪漆黑,仿佛只是一阵强风,便会令他就此灰飞烟灭,丧命于这片湖泊。 眼见他身上已然燃起熊熊烈火,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似是已要被荒漠之炎征服,踏上自己选择的那条死路,谢朝兮问道:“若他性命不存,荒漠之炎可会随之消失?” 虞芝讶然,没想到这人会问出这样的话:“荒漠之炎乃是灵宝。此刻它不过是在除尽邪祟,如何会危及自身?等虞仁死了,这东西自然就到了我们手中。” 只是有些可恨,不能由她亲手了结虞仁。 但在苦痛之中丧命,也算是他自食恶果。 虞芝看着在那团火焰之中挣扎嘶喊的身影,口中轻声说道:“虞仁,赎罪去吧。” 那满身的罪孽,岂是这团火能烧尽的。 挫骨扬灰,也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只是虞芝心中痛快,甚至想要击掌称好,却猛然发觉气海之内隐隐升起一阵疼痛。方才她的心思全在虞仁身上,竟是忘了若虞仁死了,自己体内那噬灵丝也会跟着母虫一道自绝而亡! 被灼烧的感受传至这只子虫的身上,令虞芝也恍惚以为自己被放在火上炙烤。 谢朝兮几乎瞬间便注意到她微变的面色。他不算蠢笨,自然也反应过来是虞仁体内的噬灵丝影响了虞芝。 理智被他抛之脑后,他当下便要冲进火海,将虞仁体内的那条噬灵丝取出来。但虞芝拦住了他:“没用的……” 气海被灼烧的痛苦实在太过猛烈,虞芝甚至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缓缓道:“……母虫离体便死,你进去也没用。” 这事谢朝兮自然也知晓,但虞芝正忍受着苦痛,他想为她做些什么,哪怕是能让她舒缓一些也好。 噬灵丝的子母虫相连,子虫随着母虫生死。解决之法决然不在母虫之上,唯有通过子虫将之除去。 可…… 谢朝兮眉头紧锁,看向脸色发白的虞芝。 可若是要伤害虞芝,他又如何能狠得下心? 这般投鼠忌器,他当即甚至想要将虞仁从那火海之中救出来,留他一命,省得让虞芝受此折磨。 虞芝似是看出他的想法,说道:“虞仁吞下火种,便是……便是你去救他,他……也还是得死。”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唯有虞仁不断发出的惨叫声响彻湖泊,凄厉至极。 谢朝兮的手覆在虞芝的气海之处,轻轻揉着,试图控制住里面那条磨人的噬灵丝。他眼底发红,隐隐渗出几分狠戾,看向在火中不断打滚的虞仁的眼色更是如带着刀,剐着他的血肉。 一只冰凉的手盖在他的手背之上。 是虞芝。 她的手每每都是温热的,细腻柔软,令他只想紧紧握住。可从未有一刻似此时一般,冷得像是一团雪,比他的手还要凉,像……没有生气一般。 谢朝兮的心头闪过惶恐,不敢再往下想去,却听到虞芝开口说道:“还是将它取出来吧,让它、让它死的快些。” 这话没头没尾,谢朝兮只当是对他所说,当下要去虞仁那儿将人从火里拉出来,再处理那噬灵丝。可他甫一起身,便见到虞芝右手成爪,朝自己的气海插了进去。 那五根手指白皙柔软,此刻却如利器一般,剖开她的腰腹,甚至在其中搅了搅,直到一片血肉模糊之际,那只手才从中拿出。 一根黑色的长条状虫子沾满鲜红的血,被二指捏着,便是噬灵丝。 “芝芝……” 谢朝兮愣在原地,他没料到虞芝竟对自己这般心狠,连自己的气海也直接剖开。可就在这时,虞仁竟断了气,她手中的那条噬灵丝也不再蠕动,就这么死了。 方才虞仁眼见着便要熬不住,虞芝这一下亦是铤而走险。若噬灵丝死在她体内,她性命难保。 这么一爪下去,她的气海在霎那间破碎,灵力从洞口不断往外溢出。她也如同瞬间失了力一般,再也无法维持身形于湖面之上,而是往里沉。 谢朝兮飞快接住了她,将之抱在怀中。 “芝芝……芝芝!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不远处虞仁已被烧尽,化作一片飞灰。那荒漠之炎的火种也浮于湖面,一点点又要重新燃烧起来。可他却看也不看一眼,满心都是眼前这个人。 心中涌上来无尽的恐惧与悲痛,他甚至不敢伸手碰她,担心将之弄碎。 身边的湖泊已然被染得一片鲜红,盖住了下方蓝色的湖水,在火光辉映之中,更是显得淋漓惨烈。 眼眶霎时湿润,谢朝兮感到喉间哽住,只能虚虚环着虞芝。空白的脑海甚至令他感到茫然的痛苦,滚烫的泪水就这么砸在了虞芝苍白的脸上。 他只能捂住那不断溢出灵力的气海,却又不敢随便用自身的魔力为之修补。 自堕魔以来,他从未如此刻一般这样悔恨。若是他没有堕魔,他便不会似如今这般束手无策! 哪怕他当时再绝望崩溃,也万万不该堕魔! 这般想着,谢朝兮甚至觉得是他将虞芝害到了如此危险的境地。他的喉间溢出悲鸣之声,却说不出话,怆然至极。 虞芝的手自他眼眶下而过,拭去那几滴泪,伸手指了指那火种,又将储物玉镯从自己腕上褪下,交给了谢朝兮。 镯子在指间被攥紧,谢朝兮想,他不久前才因为这东西而挣扎,可到了现在,虞芝亲自将信任交付到他的手中,他却只愿从未有机会碰到它。 虞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哪怕到了这时候,她心中也记挂着灵宝,叮嘱谢朝兮:“用云根之水……荒漠之炎。” 水火相克,荒漠之炎在这片湖中尚且无碍,可若是离了水,兴许连她的储物玉镯都要被烧毁,唯有云根之水方可压制。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谢朝兮听得分明。 不远处是那颗火种,是世间至宝。 可怀中是他唯一的珍宝。 他的目光在虞芝与火种之间摇摆。 但看到虞芝眼中的坚定与催促,他狠了狠心,飞身去将那火种收入云根之水中,又奔至虞芝身侧,将她护在自己的魔力之中,免得沉入水下。谢朝兮揽过她的肩,看着她那对颤动的眼睫,轻声呼喊道:“芝芝,芝芝,你别睡……你别闭眼!” 他手上的力度大抵已然在虞芝的肌肤之上留下几个清晰的指印,谢朝兮握住虞芝的手,不断与她说着话,惶惶不安,几乎要被身侧的潮水淹没。 湖水已然漫至腰际,他却恍如未觉,只将虞芝紧紧抱住:“芝芝,你不想要佛舍利了么?只差这一件了,你忍心就此放弃么?” 心中悲痛欲绝,他将云根之水放进虞芝的手中,握紧她的五指,将之包裹住:“芝芝,若是你不在了,这些个灵宝我也一件都不会留着。你当真舍得让我将它们毁去么?!” 但眼前人的双眸却渐渐闭上,被他捧着的那只手也慢慢垂了下去,不再动弹。 第87章 生死何足惧? “不——!!!”谢朝兮呼喊出声, 眼眶猩红,滔天的痛苦将他掩埋,如割如绞。 他的指腹抵上虞芝的颈侧, 却再也感受不到她的脉搏的跳动,如一潭死水。 沉寂自他的身侧蔓延, 连湖面都静下来, 没有半点涟漪。 一瞬间, 谢朝兮想,不如索性将这些个灵宝毁了去,再自绝而亡, 与虞芝死在一处。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占据了他的整片脑海。 与她在一处,生死何足惧? 浓郁的黑色魔气愈来愈烈,如搅弄着风云一般,在湖面之上卷起一道漩涡。 他的手碰到那块石头。 里面盛着云根之水,如今还存放着荒漠之炎。 这是虞芝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的东西。 可若是她都不在了,这些个灵宝,又有谁稀罕? 六件灵宝被他摆在虞芝身边,魔力自他掌心凝聚, 似是当真要将这些东西毁去,与虞芝陪葬。 可到了跟前, 谢朝兮犹豫许久,还是没能下手。 这是她亲手交到自己手中的宝物, 他该好好对待。 谢朝兮将虞芝平放于湖面之上, 灵宝被他收进玉镯,复又戴在虞芝的手腕上。 他半坐着,垂眸注视这那张安静的容颜。 指尖自眉尾抚过, 滑到那颗鲜红色的小痣之上,他俯身吻了吻,竭尽温柔,情意将身侧的阴冷之气都化了开。 直到吻过她的唇,谢朝兮轻声道:“芝芝,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说罢,他的右手汇聚魔力,朝着自己的心口而去,浑身满是死志,一心只想与虞芝共赴黄泉。 西洲荒凉,这片湖泊是广袤沙漠之中的唯一一颗明珠。 他的明珠若是葬身于此,那他便随之一并沉于湖心。 任此地沧海桑田,盛景衰寂,他总不会让虞芝孤单。 下定决心,他动作极快。眨眼间,指尖便已然插进胸口,滴落冰冷的血珠。但胸口的痛感来得太慢,尚未等他再进一寸,他蓦然间感到一阵恍惚,仿佛耳边出现了虞芝的声音。 她的尾调微微扬起,似是缠着钩子,却又清脆,总透着几分讽刺之意。 “你这是做什么?莫不是要为我殉情?” 谢朝兮甚至以为自己陷入某种幻觉,要么便是这湖面之上的雾气太过惑人,不然为何会将她的声音幻化得这般真实。 “芝芝……”谢朝兮怔住,想要寻找到这声音源头,“芝芝,你在哪?” 四下张望之际,他猛然发现身后竟有一道如梦似幻的身影,与虞芝一模一样。 可他伸手去碰,却又与雾气一般,自他掌心穿过,什么也握不住。 那道身影见他呆愣的模样,竟笑起来,与虞芝更像了几分:“怎么还是这般傻。” 说话间,她的身影凝实起来,如真人一般,只是在日光照耀之下,多了几分剔透晶莹之感。 “你莫不是忘了,我可是出窍期修为。枉你当初看那么些功法典籍,竟连魂魄出窍后,肉身没有呼吸也不知晓?” 谢朝兮却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是否是幻觉? 是否是他的臆想? 他伸出手的动作滞涩得如同牵线木偶,但碰到那手腕的一瞬间,他却立刻收紧了五指,将之牢牢攥在手中。 是真的。 没有消失。 是他的芝芝。 谢朝兮的喉间又哽咽了一瞬,才喊出声来:“芝芝……” 虞芝出窍之后,便一直在这儿。她自觉肉身气海不妙,便索性魂魄离体,寻一线生机,只是没料到谢朝兮竟会如此…… 方才的一切被她尽收眼底,包括谢朝兮的悲恸,还有他的意欲自绝。 似是当真将他吓得不轻。 虞芝眨了眨眼,任由他将自己的手腕捏得有些发痛,只静静站着,默许他将心中的大起大落统统发泄出来。 自深渊的一片死气中脱身,又乍然到了云端,谢朝兮的心情难以言喻。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又低又轻,担心将虞芝吹散。 “芝芝,如何才能让你回到肉身之中?” 虞芝被他这样小心的态度弄得好笑,但也心知不能离体太久,否则以她如今破损的气海,怕是撑不下去。若是肉身再扛不住,许是她就得变作孤魂野鬼飘荡在外边了。 略作思索,她让谢朝兮将九转仙莲取出。后者撕了一瓣下来,喂进她的口中。 传闻九转仙莲可生死人,肉白骨。先前她体内有噬灵丝,仙莲对蛊物无用,她也不该冒然将噬灵丝取出,拿九转仙莲修复气海。 可事到如今,她便是不试也得试了。 这九转仙莲入口即化,涓涓细流带着修复之力沿着她的咽喉滑入体内,走遍浑身经络,又聚集于气海,不断修补着那一处损毁。 体内兀然多了九转仙莲的灵气,虞芝手指上的同心环忽地亮起。日光照上去,那枚环戒映着四周被染得通红的湖水发出耀眼的光,与谢朝兮手上的月环交映生辉,连成一条极细的拱桥,有微弱的灵气与魔气自其上而过,一点点流进了虞芝体内。 如此异象,谢朝兮皱着眉头,眼睛一眨不眨,担心这些混杂在灵气之中的黑色魔气会对虞芝的身子有害,始终警惕着,不敢有丝毫怠慢。 但似是透过同心环的魔气都能被洗净,虞芝的身子并未显露出半分不适,甚至那些交杂在一起的力量也开始帮着修补她的气海。 谢朝兮心口的伤还在自顾自地淌着血。他下手快而狠,好在虞芝喊得及时,并没伤到太深,只是血瞧得骇人,实则也不过是稍重一些的皮肉伤。 他满心满眼都是虞芝,自然无暇顾及自己的伤。那血被身前的衣襟尽数吸了去,但涌出得太多,便滴在了虞芝身上。 方才为了将噬灵丝掏出,虞芝气海处的衣料早已破损不堪,血肉模糊的腰腹露出来,恰好接住谢朝兮心口滴落的血。 腰上那条略显萎靡的赤心藤被鲜血浸润,如沐甘霖一般,霎时鲜活起来。藤蔓灼灼,瞬息间野蛮生长,顶端的花更是绕到了气海处的那个破口处,覆了上去,堵住了不断外溢的灵力,红得灿烂夺目。 灵力再不往外溢出,九转仙莲与同心环也在缓慢地修复着虞芝的气海,那黑与白交缠的气在她的身躯之上逐渐汇聚成团,显出如太极一般的图案。 但变化仍在继续。 这图案只停留了短短一瞬,灵气与魔气便融为一处,变作了微微透明的浅灰色,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似混沌之力。 眨眼间,这团气散成千丝万缕,一道道流入了虞芝的体内,顺着经脉朝她的气海而去,补全伤口,润泽轻柔。 至此,气海终是恢复了完好无损的模样,连伤痕都没留下。 见状,虞芝飘至肉身之上,躺了下去,回到了身躯之中。如同尚未受过伤一般,虞芝感到体内力量充盈,仿若一切不适都被消去,甚至得了进益。 她右手轻扬,一道灵力朝着湖面而去,立时激起数丈之高的水波,声势浩大。 漫天飞雨之间,虞芝低声感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破不立,这么将气海剖开,似是将往日那些灵力之中的杂质都涤荡了个干净,加上那团浅灰色的气,更是令她的修为又涨了不少。 分明刚刚突破至出窍期,但虞芝却感到有更加强大的力量蕴藏在体内。 “这样的福气,万万莫要来第二回 。”谢朝兮惊魂未定,想起方才那一幕便觉得胆战心惊,几乎将整个身躯都掏空的恐惧与悲痛更是令他不敢回想。 他的手不断抚摸着虞芝的脸颊,想要确认她是真的活着:“芝芝,你把我吓死了。” “往后不要再这样了。”谢朝兮凑上去,头埋在虞芝的颈侧,呼吸喷洒在她的肌肤之上,惹来一阵痒意。 他却恍然不觉,甚至十分亲密地蹭了蹭虞芝的颈窝:“我好害怕。” 见他这副模样,虞芝也心软了几分。她顿了顿,没有将之推开,而是伸手轻轻抚摸着谢朝兮的后脑,如哄着孩童一般安慰道:“我这不是没事吗?” 想到方才谢朝兮那一副要与她共同赴死的模样,虞芝也难免为他的真心有了几分动容。 纵然她知晓谢朝兮轻易不会丧命,但他那一掌下去,若是当真没了性命,也是回天无力。况且他亦不知晓自己的身份,是真心实意要与她共死。 谢朝兮不知晓她心中所想,抬起头,注视着虞芝的双眸,继续说道:“芝芝,往后我便是这个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你还有我。” 方才虞芝对虞仁说的那些话他都听得分明,一字一句更是记在心里。 她说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如她爹娘一般待她的人了。 但谢朝兮想,他会让虞芝知晓——有的。 这世上,会有人比她爹娘待她更好,永远不让她难受。 虞仁已死,纵然这人待虞芝千般恶毒,但自此之后,虞芝在这世上便再无一个亲人。谢朝兮本就因虞芝的话语而心痛不已,此时又经历了差点失去虞芝的恐惧,再藏不住,将心中这些话通通说了出来。 他再也不会让虞芝遭受一丝一毫的苦痛。 水气弥漫,谢朝兮的双眸清亮,似是被濯洗过一般。他的眼底饱含怜惜与爱意:“芝芝,若是我能早些遇到你,那该多好。” 虞芝幼年长在人间,他那时亦在人间。若是他们有缘,兴许曾是见过的。 若是他能见到失去双亲的虞芝,他定然会永远待她好,永远将她捧在手心。 而虞芝自然也不必孤身前往太清宗,不必去寻她那个恶毒的祖父,不必经历那些只是听着,便让他心中酸涩的痛楚。 谢朝兮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撕成了几瓣,每一瓣都在想着虞芝,为她难受,为她心疼,想要爱她,想要呵护她,想要一辈子都保护她。 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能失去她。 第88章 别闹了。 虞芝身上的衣裳早就被湖水浸得湿透, 此时又被谢朝兮紧紧抱着,她竟也感到几分别扭。 往日谢朝兮纵然无时无刻都表现得那般在意她,但方才他那不顾生死的模样, 才真真切切在虞芝眼前展露出了那份决心。 是以哪怕此刻他比平日里更粘人了许多,虞芝也不由得软了心, 伸手拍拍他的后背, 任他不撒开手。 但等到夜色降临, 连衣裳都被灵力蒸干,虞芝再也无法忍耐,将谢朝兮推开, 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好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谢朝兮却半点不觉得不对,甚至与虞芝粘得更紧。他十分敏锐,自然发觉虞芝此刻对他的容忍意愿。平日他这般做,虞芝要么冷着脸不搭理他,要么笑着亲他,却并非真心实意。可在这一瞬间,他心中明白, 虞芝是真的在接纳他,是不容错过的良机。 他牵着虞芝的手, 从她的掌心揉捏到手背,一寸寸抚过去, 惹得虞芝又将他拍开。 “别闹了。” 这语气落到谢朝兮耳中, 只觉得绵软甜腻。他将其中的严厉统统忽视,自顾自地望着虞芝笑,连那一下瞪他的模样都当作娇嗔。 虞芝不再管他, 而是将荒漠之炎取了出来。 这火种被放在云根之水中,却仍未熄灭,那一簇小小的火苗不断试图从困住它的那团水中探出头来,将这颗包裹住自己的坚硬石壁烫出一个洞,往外逃去。 小小的一颗石头被虞芝放在手中端详,只是这般看着,谁能想到这平平无奇的火苗能将一个分神期修士烧得尸骨无存? 灵宝甫一到她眼前,虞芝的目光便被悉数掠夺去,谢朝兮的心中隐有几分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凑到她的身边,与她一并琢磨着这火种。 那在水中燃烧着的火苗,泛着橙红的光,将整颗石头都染上不同的色泽。见虞芝这般专注地看着它,谢朝兮有些担忧,说道:“方才虞仁想要将荒漠之炎收服,他已是分神期修为,却都束手无策,被烧成灰烬,想来这灵宝不会轻易认主。” 虞芝心中对灵宝的执着他亦知晓,谢朝兮甚至惧怕虞芝会不管不顾也将之吞服,惶恐令他多说了几句,打消这异想天开的主意。 只是这种担忧实在是关心则乱。虞芝方才亲眼所见虞仁如何身亡,又岂会铤而走险,做出吞服荒漠之炎的蠢事。 她一时间甚至有些不明白谢朝兮究竟每日都在想些什么,莫非自己在他心中就是那种鲁莽冲动的性子? 虞芝无言,将那块石头放在谢朝兮手心,让他摊开手掌,伸至自己面前,便于她试着收服火种。 “传闻这火能燃尽世间一切罪恶,若是将之收服,往后进阶再不会被心魔所扰。”那赤红火焰映在虞芝的双眸之中,似在其间燃烧,将她的面容都沾染上些许艳色,“虞仁那具躯体,浑身都是这火种的燃料。” 她突破至今,并未见过一次心魔,但她亦知晓,若是论起做过的恶事,她比起虞仁也好不了多少。 但她走到现在,这些事之中,没有一桩一件,是她问心有愧的。 火光燃起,在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之中晕开。这双眼变得更明亮了几分,在暗下来的夜幕之中如缀晨星。 虞芝的指尖向前伸去,自石块顶端的豁口而入,穿过冰凉的水波,碰了碰那团火苗。 只是稍稍靠近了分毫,那火苗便猛然窜高,朝着她的指尖而去,势头似是要将那根手指都烧去,灼人的热意在水中滚过一遭,立时便传到了虞芝的手上。 谢朝兮眼疾手快,又一直注意着她,连忙将虞芝的手挥开,将云根之水握紧,在手中滚动两圈,把那就要冒出来的火焰按回水中。 两人的反应已然算是极快,何况虞芝自己亦是并未松懈,但即便如此,那隔着层层水波而来的热度也仍将她的指尖燎伤。 分明只是短短一瞬,但那一处却变得通红,在白皙细嫩的指尖之上显得格外眼中。瞧着疼痛极了,甚至隐隐有扩散之势。 虞芝看着自己的指尖。她方才是用了灵力护住它的,但即便如此,在这般小心的动作之下,仍是被烫伤。 不愧是灵宝之一。 谢朝兮最是见不得虞芝受伤,当即手掌已然开始施力,魔力凝于掌心,就要朝着这簇火苗而去,试图将之扑灭。 但那团黑色的雾气触到火苗之时,却被乍然汹涌的火势包裹住,尽数被吞了个干净,连一缕都未留下。 他一击未成,正要继续动手,虞芝却在一旁看得笑起来。 她语调轻快,仿佛遇见了什么趣事一般,开口说道:“这东西能燃尽邪祟,对魔修更是生而克之,你那点子魔力还是省省吧。” 纵然没能将这火种弄灭,但谢朝兮却觉得自己心中的满腔怒气霎时散尽。他甚少见到虞芝这副轻快的模样,如释重负一般,可以肆意地与他开着玩笑,带上几分少女气,似是春水消融,枝头花朵随之绽放,连身边沉寂的黑都在眨眼间变得明亮,暖意渗进他的心间。 早知如此,他便应当勉力修炼,更早一步手刃虞仁,让她能早日大仇得报。 见虞芝如此,谢朝兮心中亦为之欣喜。他想,若是能让她今后一直这般肆意快活下去,大抵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愿为之而做的。 但虞芝的笑容也只是转瞬即逝,她调动自己那团浅灰色的灵力,再试了试,却同样被荒漠之炎烧了个干净。 这火势遇强则强,仿佛他们不论放进去什么样的东西,都会惹来它的巨大反扑,到最后也只是让自己平白受到损伤。 虞芝垂下眼睫,知晓这些寻常法子不起作用,怕是到了最后,还是得靠着鲜血让它认主。 灵力自她指尖划过,一道血红的痕迹立刻出现在其上,隐约渗出鲜血,将滴未滴。谢朝兮立时想起当年虞芝为了收服九转仙莲不惜自伤的事,连忙在自己的手上也划了一道,又牵过虞芝的手,与她两指相贴。 虞芝顿了顿,却并未将手抽出来,而是默许他这种要与自己一道的行为。 两人的血合在一处,粘稠的红在两人之间沿着纹路流下,又缓缓坠入那石块的上方小口,涤荡在云根之水中,接着穿过张扬的火焰,到了焰心。 血色与火光交汇在一处,如同势均力敌的双方,在你来我往之间不断推拉牵扯,谁也不肯相让。 周围的云根之水被激得动荡不安,水波不断飞起,却没能溅出石块。它蕴含着的灵气也不断释放,试图平复暴动的火种,并化开那滴饱藏力量的鲜血。 火光与水色纠缠在一起,混入其中的血如同占据了更高的地位,凌驾于二者之上,力挽狂澜,令无情的水火都臣服于己,吞噬去一切暴动。 到了最后,终是那滴鲜血更胜一筹,溶进了焰心之中,将外扩的火势悉数收拢回来。 失了火焰的火种小巧精致,安安静静躺在水中。 汹涌的波涛恢复平静,谢朝兮收回手,取了粒丹药让虞芝服下,修复受伤的指尖。 眼前是刚刚收服了的灵宝,这人却只关心她的手指。 虞芝眨了眨眼,顺从地张口接过那颗丹药,然后在谢朝兮放心之际,倾身吻上他的唇,将口中的丹药送了进去。 圆润的药丸在唇瓣之间传递,清新的药草气息弥散开,惹人一阵失神。 舌尖扫过他的唇,谢朝兮喉咙微动,就这么将药丸吞了进去。这是他亲手炼制的丹药,虽然比不上九转仙莲那般入口即化,但也不至于噎着咽喉。 虞芝的声音轻轻响起:“你不是也受伤了么?” 丹药药效极快,他手上的伤口顿时消失,只余几抹尚未拭去的血迹还在掌心。谢朝兮没料到虞芝也会惦记着他的伤,顿时被她的举动弄得心神大乱,如同有漫天繁花盛放,愉悦在心中迸溅开来,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唇齿间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谢朝兮却忽然醒了过来,并没有心情享受这个缠绵的吻,而是伸手揽住虞芝,将她与自己分开些许。 第一次被他制止,虞芝睁开双眸,里面还泛着点点水光,心中甚至有几分茫然。谢朝兮按捺下心头的悸动,神色严肃地又取出了一粒丹药,双眸紧紧盯着虞芝,喂进她的口中,这回不给她半点拒绝吃下的机会。 虞芝并没有那么抗拒服用丹药,只是幼时虞仁给她吃的那些丹药都是不怀好意,一粒粒都想着要对她的修为揠苗助长,俱是害她,这才让她养成了个尽量避免服用丹药的性子。 但谢朝兮这样强迫她疗伤的模样竟然有几分可爱,好像她是不太听话的孩童,惹得这人既无奈又不得不顺着自己的心意,想方设法让她接受这样的好意。 她又忍不住笑起来,眉眼弯弯,当着他的面将丹药吞下,接着轻轻张开红唇,示意对方她并未藏着没吃。 分明只是检查一下手上的伤口便能证明的事,但好像童心随着周身起伏的湖水一同涌了上来,她选出了一个最最幼稚的法子。 清风拂过两人的衣袂,上面浸满了干涸的血迹。立于冰凉的湖水之中,本应阴寒湿冷,却在忽然之间变得满是暖意。 谢朝兮被她的笑蛊惑,情不自禁俯身啄了啄她张开的唇,试了试那丹药是否当真被她服下。 若是她又骗了他…… 他也只好把自己当作那治伤的药,一口一口,亲自喂她吃下。 第89章 你欲所求,便是我欲所往…… 荒漠之炎已然被收服, 且虞芝的气海已被修复完好,但在谢朝兮的坚持之下,她最终还是决定在此处逗留两日, 顺带熟悉自己体内这团灰色的灵气。 西洲是七洲内最为荒凉之所,哪怕是魔界, 都比此处的修士要多上不少, 繁华程度更是不必说。 但人烟稀少亦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不会有太多不长眼的人前来挡路。 何况此地纵然修士不多, 但风景却不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哪怕见不到孤烟,但落日的确灿烈如金, 煌煌如火。 眼前的画面开敞豁然,日升月落都别具一格,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硕大的红色落日自沙漠边缘沉下,整片天际被染出柔嫩的粉,薄纱般的紫,微微有些亮眼的橙,还有几抹沉静如水的蓝。 数不清的色泽晕染在天上,混杂在一起,呈现出缤纷绚烂。许多再难复刻出的色泽连名字也唤不出来, 只能记在心中,连带着身边的人, 与眼前的景,都被放置在永生难忘的角落之中珍藏。 在静谧之中, 感受泼天壮阔, 仿若一切仇恨都随风而去,掩埋在这片没有尽头的大漠黄沙下。 荒漠之中早晚寒凉,正午又是酷暑逼人。好在两人皆有修为在身, 并不为此事所扰。 但谢朝兮却不愿就这么耽误好不容易留在西洲的两日,到了夜幕之际,便将衣衫自储物法宝之中取出,铺好在沙石之上,又以魔力当作屏障挡住袭来的风沙,让虞芝在这上头歇息。 好歹是出窍期修士,便是打坐一夜便也这么过去了,是以虞芝对这人每夜都要歇息一事实在有几分无言以对。但他自告奋勇做着这些事,她也不愿驳了他的兴致,撩了撩裙摆,躺在了铺好的布料之上,目光看向这片星空。 谢朝兮自然地躺在她身边,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嘴上还煞有其事地说道:“有些冷。” 换了往日,虞芝定然将这人直接赶走。但时过境迁,她似是渐渐对他有了几分包容。 若说以往她对谢朝兮表现的那些亲昵大多都是作伪,或是只当玩闹;但这阵子,她并不打算让谢朝兮变成什么样的人,也不打算利用他做什么,却愿意让他与自己这般亲密,甚至不再说什么刺人的话。 虞芝侧眸,脸颊擦过他的胸膛,有发丝扫过耳际,轻柔的触感就如同身下的碎沙,绵软,却又能蛰得人心起痒意。 谢朝兮始终望着她,恰巧捕捉到她投来的目光。他笑起来,似雪落大漠,再没有半分阴冷,反倒显出皎洁之色,连无边孤寂都被他的笑意驱散。 他轻轻握住虞芝的手,将五指插进她的指缝之中,十指紧扣,清润的声音中掺进了一缕缠绵:“芝芝,我何其有幸。” 不论春花秋雨,夏暑冬雪,他无一未与她同行。 世间千千万万的美景妙事,他无一未与她共享。 他何其有幸,能够遇到这个人,能够伴她走过岁月变换,赏过云卷云舒。 荒漠之中的星空太过璀璨,漫天繁星为衬,有银河横跨两端,闪耀的拱桥倾泻而出,令人不由震撼。 虞芝早已移开目光,被头顶美景吸引。 天际太过广袤,甚至有难以言喻的眩晕感涌上来,似天花乱坠一般,一颗颗星辰仿若自眼前滑落,化为重锤在敲打着她的心口,一下一下,连魂魄都为之战栗。 谢朝兮见她看得出神,便随着她的目光而去,见到了那两颗隔着银河相望的星辰。他望了望,开口问道:“芝芝,那是牵牛星与织女星么?” 他问的有些突然,虞芝看他一眼,忍俊不禁。 毕竟眼前这人身为天道,却在问她牵牛织女星。她不知晓他能否控制这些星辰,但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句问话,实在是有些奇妙的好笑。 谢朝兮不明白她为何而笑,但见她开怀,眉眼带着风情舒展开来,他亦心生动荡,忍不住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并没有过多的动作,说完便退了回去,不再打扰虞芝。 繁星在眼前闪烁,虞芝想到方才谢朝兮的话,竟然有了几分兴致,主动与他说起这些星辰的名字。 幼时她娘亲时常带着她赏月观星,纵然她那时候什么也不明白,但辨认清楚每一颗星辰却不是难事。 她说得专注,似是真的要将观星之法倾囊相授。但唯一的听者却看也没看那片星空,而是侧身望着她的脸,眼底满是柔情,双眸眨也不眨,仿若要就这么看到地老天荒。 …… 夜色已深,连时不时打在屏障之上呼啸而过的风都静下来,像是已经睡了。 虞芝也有些累了。她侧过身,与谢朝兮对视,问道:“谢朝兮,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谁么?” “若是你想告诉我,我便想知晓,若你不愿我知晓,那我便半点也不关心。”谢朝兮的语调轻缓。他看着虞芝的面色,似是想知晓她究竟是如何想的。 至于他,若让他自己来说,他是谁这件事,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的声音柔和,在这广袤无垠的沙漠中似水一般清冽,流进了虞芝的心中。也许沙漠的夜晚果然寒凉,不知不觉中,她已靠在谢朝兮的怀里。 温热传递着,虞芝伸手指了指头顶那一片天。 “你还记得先前在我识海之中的那个东西么?变成湮粉,祭在恶骨石中的。” 谢朝兮点头应道:“记得。” 与虞芝相处那般久的,他如何能将之忘却。亲手杀死时,那种胸中快意至今仍然清晰。 他听到虞芝继续说:“那东西对我说,你是天道化身,来这世间,是为惩恶扬善来了。” 说到这儿,虞芝轻轻拽住他的衣襟,让他的面容与自己离得更近一些,想看看他眸中的神色。 可即便听到了如此荒谬之语,这人眼中仍没有半分讶异,仿佛不论她说什么,他都会信一般,只含笑看着她,音色压低,带起耳边的轻微震颤:“难怪我遇到了你。” 这句话中的戏谑之味太浓,虞芝没想过有朝一日能从谢朝兮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竟然像是跟她学来的,多少有几分神似。 她没有因为这样的话而生气,也笑起来:“是啊,可惜你非但没有惩恶扬善,反倒跟着我弃善从恶了。” 那双眉眼因为笑容而弯起,盛着盈盈的水光,潋滟惑人。虞芝抬手,轻轻捏住他的下颔,语调故作怀疑:“那这位道友,你可有后悔?” 谢朝兮低下头,吻在了她的指尖,在那粉嫩的指盖上蹭了蹭,说道:“我甘之如饴。” 大抵这样的地方就是容易令人卸下心防,虞芝看着谢朝兮的模样,又问了句:“你一点也不怕我是在骗你么?” “芝芝若是愿意骗我,那我亦甘愿被你骗一辈子。”他神色认真,似是当真丝毫不在意是否被骗,“芝芝,不论我是谁,我总归是在你眼前的这个谢朝兮。我不会改变。” 虞芝的未尽之语就这样都被困在了喉间,再问不出。 既然如此,她剩下的那些话,也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他是真的死心塌地,连半点懊悔都没有。 她的面色柔软下来,有一种被打动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谢朝兮将她抱紧,顿了顿,出声问道:“芝芝,你收集这些灵宝,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些话虞芝曾在虞仁面前说起过,他自然也听了个大概,只是仍未敢确定虞芝心中所思所想罢了。 这些年来,虞芝要七件灵宝之事他早已知晓,甚至记挂在心上,时刻都琢磨着。可他从未过问过虞芝究竟是要做什么。 如虞仁这般的人,见到荒漠之炎的那瞬间定然是想着提升自己的修为,可虞芝手中已然有六件灵宝,若是当真都用在身上,兴许连突破至合体期也并非难事。 但她却从未用过,仿佛这些灵宝还有更加要紧的作用一般。 谢朝兮想,他应当可以知晓这个答案了,不论是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虞芝从没有藏过自己的心思。既然被问到,她便索性都说了出来。 “你应当有所耳闻,传言若有人将七件灵宝齐聚,修真界将改天换地。大多修士都以为这是说集齐灵宝的修士将进阶化仙,甚至一统修真界,成为此界第一人。可事实并非如此。” 她的目光沉下来,继续说道:“我曾查遍典籍。这话意思是,若七件灵宝聚于一处,其间力量相互碰撞,强到足以将修真界毁了去。等到修真界不复存在,这世间便再无修士。不论是灵修或是魔修,不论是堪堪筑基期还是已然合体期,在这样的威力面前,都渺小脆弱,不堪一击。 “那些自私自利,为了修为,为了飞升而不择手段的修士们,只有这样,才算是真正付出了代价。 “这才是真正的改天换地。 “这便是我所求,你当真要与我一起?” 话音落下,她从谢朝兮的怀抱之中出来,双眸凝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 身为天道的他,真的要与她一起,做这样毁天灭地的事,甚至不惜就此陨灭么? 谢朝兮却半点未曾犹豫。他毫不迟疑地点头,承诺道:“芝芝,你欲所求,便是我欲所往。” 他答应得太过果断,虞芝的唇角溢出笑意。 她一路仃伶独行,遇过蝴蝶又放生,遇到风景又绕过,但走到最后,他终是紧紧跟了上来,穷追不舍,以一种颇为强硬的姿态伴随在她的身边,甚至连歧路也没有碰见过,就这样一点点与她并肩而行。 繁星织成的锦缎披在两人身上,朦胧的夜色为他们镀上一层柔光。 谢朝兮轻吻着她的唇瓣,感受到她对自己渐渐敞开的心扉,想到—— 他的芝芝,是个嘴软,心更软的人。 第90章 不见佛祖,如何放下屠刀…… 虞芝与谢朝兮在西洲待了数日, 才迟迟起身前往中洲。 如今七件灵宝已得其六,唯余一件佛舍利供奉于五蕴寺中。五蕴寺乃是佛修之所,寺中僧人不问世事, 不在意灵宝,只是将佛舍利当作他们寺中的宝物, 得了便日日念经习偈罢了。 这寺庙乃是修真界第一大寺, 但其中僧人大多留于寺内, 唯有新弟子才需入世历练,普渡众生。其余如住持、长老等都唯有在修真界遇上什么千年难遇的浩劫之时才会出寺,算得上是隐居避世。 但也正是因此, 在五蕴寺中夺得佛舍利极难,虞芝也不得不将这件灵宝放在最后。好在她无法将之拿到手,旁的修士也同样艰辛,且这些僧人不会随意令佛舍利认主,是以这灵宝如今还算安稳。 虞芝看了眼身边正对她嘘寒问暖的谢朝兮,说道:“五蕴寺最是厌烦魔修。” 哪怕她将天上星戴在他身上,勉强能将他浑身的魔气遮一遮,但五蕴寺的住持空慧大师此时应当守于寺内。那人与虞仁修为相差无几,但比起虞仁那身偷来的灵力, 空慧的修为都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得来的,自然比之前者强上不少。要以修为打败这空慧, 大抵她与谢朝兮还得闭关个百十来年才有一搏之力。 凭借空慧的修为,若是当真打个照面, 只怕空慧一眼便能瞧出谢朝兮的魔修身份来。 或者说, 如若他们赶了个巧,许是连五蕴寺的大门都进不去。 谢朝兮倒是不见有多担忧,而是握了握她的手, 一双眼黑白分明,诚挚而明亮:“芝芝,你在担心我么?我不怕的。” 虞芝对他时不时的动手动脚已然习惯,但还是没能绷住神色,否认道:“谁担心你。” 想了想,她又补了句:“我是担心你的魔修身份耽误我取佛舍利。” 但谢朝兮却浑不在意,牵着她的手,自顾自地笑。 虞芝手上用了些力,带着他一道转身:“走了。” 佛舍利难拿,她倒也没打过明抢的主意,而是想着先去五蕴寺一趟,再做打算。 总归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那灵宝也不会跑了去,她就这么带着谢朝兮一路走走停停,自西洲至中洲,将各地奇闻轶事见了个遍。 直到眼前出现那九层宝塔之时,虞芝才驻足,发觉已然过去两月了。 她看向谢朝兮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责怪之意,仿佛这耽搁的行程都是他之过一般。谢朝兮面上也露出几分委屈困惑之色,瞧着倒是有些可怜。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这一招对虞芝已然不管用。她硬下心来,不再看他,往寺门走去。 走了两步,见谢朝兮仍站在原地,一双眼看着五蕴寺的牌匾发呆,虞芝蹙起眉,对他说道:“跟上啊。” 谢朝兮望向她,眨了眨眼,问道:“芝芝,你说,这五蕴寺的姻缘准不准?” 虞芝沉默了片刻,终是决定不再理他,任他将这牌匾看出朵花来,独自走上前去。 走得近了,她才注意到有两名小沙弥身着灰褐色布衣,立在门前洒扫,将落叶移至角落中,维持着门前的干净敞亮。他们注意到了虞芝二人,却只抬眸一瞬,便又低下头去,专注于手中的笤帚。 这两个沙弥瞧着才辟谷期,虞芝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打算,自顾自往里走去。 这寺门古朴庄重,敞开着,似是迎接四面八方而来的香客,但尚未踏上这门槛,虞芝便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扑面而来,将她的身躯沉沉向下压,四肢僵硬,几乎动弹不得,再迈不开步子。 虞芝双眸眯起,没等身后跟上来的谢朝兮伸手扶她,而是释放出自身的灵力,开始与之抗衡。 她不信命,自然不信神佛。这是她今生头一回踏进寺庙,并不知晓这份抗拒之力是五蕴寺独有,还是天下寺庙皆是如此。 周身灵力溢出,将施加于身上的那份力量化去,虞芝勾了勾唇,裙摆微微扬起,步子踏下,轻得没有半点声响。 毕竟不是来闹事的,虞芝与谢朝兮来前亦打听了些许佛门忌讳。 她本以为谢朝兮这样的性子应当对佛门寺庙极为了解,但没料到这人似是与佛门无缘,竟也从未拜过佛祖。 大抵他乃是修道,而佛修乃是参禅,二者并非同途,是以并无半点干系。 对五蕴寺稍有了解之后,两人自然也有所改变。 虞芝今日并未佩戴任何环饰,连腰间常挂着的那枚璎珞都被收进储物玉镯之中。她常穿的衣裙也从咄咄逼人的正红色换做柔和清婉的浅粉,将身上的煞气遮了几分。 谢朝兮更是将那身黑衣换了宝蓝色的锦袍,端的谦谦公子,温和有礼,任谁也无法将他与魔修联系到一起。 五蕴寺的肃穆之气几乎将两人笼罩在内,他们并未多做交谈,而是沉默着往前走去。 只是尚未走出两步,眼前便有一位身着灰褐色僧袍的僧人出现,将他们拦在此处。 这僧人三四十岁的面容,不知骨龄几何,乃是元婴期修为,瞧着在五蕴寺中地位不低。他一手握住一只木鱼,另只手持木槌,缓慢而稳定地在上面敲击。 不等虞芝开口,这僧人便念了声佛号,主动说道;“贫僧法号空闻,见过二位施主。” 虞芝的脸上带着笑,朝他见了个礼:“空闻大师,不知大雄宝殿该如何去?” 大雄宝殿乃是五蕴寺主殿,佛舍利便被供奉在此殿之中,给寺庙内众多弟子跪拜参悟。虞芝纵然没打算直接抢夺,此时也打算先去看一眼殿内情状。 若是那住持恰好没在,她再见机行事。 她说得温和有礼,但这僧人的下一句话却令她当即变了神色:“二位施主身上罪孽深重,恕敝寺无法招待。” 这话说得严苛,就差将寺门关上,将他们两人赶出去。虞芝来之前并不愿与五蕴寺的僧人结仇,一番准备也是依着寺庙的规矩来。 可这所谓的“罪孽深重”“无法招待”,实在是令她有些气恼。 她向前一步,就要与这秃驴争论两句。谢朝兮却挡在她的身前,温和的面容之上透露出几分冷淡,对着那僧人双手合十,见了个礼,说道:“这位大师,吾常闻佛度众生,所谓‘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大师却将我二人拦于此地,是何用意?” 空闻敲击木鱼的动作顿了顿,答道:“二位施主仍手握屠刀,尚未回头。” “不见佛祖,如何放下屠刀?”谢朝兮反驳道,“若如五蕴寺这等向佛之地都无法接纳我二人,一身罪孽如何洗净,岂非今生今世要与佛祖无缘?莫非这便是贵寺待客之道?我佛慈悲,竟将向佛之人拒于门外?” 他一连串的问句将空闻问住。空闻分明瞧出眼前这男子身上压也压不住的戾气,身上背负的人命定然不少,他亦无法从这人的言语之中听出一丝一毫的真心实意,心中知晓所谓的“洗净罪孽”“向佛之人”都是红口白牙的诳语,但这人既然话已出口,若将他们逐出寺中,难免有些不妥。 一时之间,空闻竟哑口无言。 他的目光在虞芝与谢朝兮二人身上来回扫过,沉默片刻之后,他才收起了手中木鱼与木槌,说道:“既然如此,二位施主,请随我来。” 说罢,他转身,将两人往侧边一条路带去。 虞芝看着他的背影,抬眸望了伫立在另一端的九层高塔,顿了顿,带着谢朝兮跟了上去。 沿途四顾,她心中起了怀疑。 这寺庙顶着“中洲第一寺”的名号,但却没见到几个身着常服的香客,实在有些奇怪。不知晓是此刻没赶到巧,还是这寺庙之中有何她并不知晓之事。 穿过遍地落叶的小道,眼前出现一方水池。 这水池似是活水,水色呈淡缃色,极浅,既细又窄,踩进去大抵也仅能没过脚踝。水池尽头是鹅卵石铺成的地面,不知通向何方。 有檀香自水中散出,到这儿之时尚未察觉,但稍稍待上片刻,这香气便浓郁起来,萦绕鼻尖。 空闻见两人跟了上来,站在水池边,解释道:“此乃洗孽池,洗净罪孽之意。若是二位施主果真有心礼佛,只消自此池中走过,贫僧自然会带二位前往大雄宝殿,参拜佛祖。” 他说得冠冕堂皇,言下之意是要虞芝与谢朝兮从这池水中走过去。 虞芝尚未抬步,便听那僧人又继续说道:“二位莫急。洗孽池须得二位施主诚心淌过,若是二位以灵气护住周身,便是不诚。唯有撤去护体屏障,除靴褪袜,赤足从上走过,方可证施主佛心。” 这些话一串接着一串,虞芝眼底已然显露出几分不耐。她如何能不知晓,这些个所谓的规矩,不过是这人不愿让她与谢朝兮进来五蕴寺,想方设法在刁难他们罢了。 她的手被谢朝兮握住,轻柔的力道捏过手背,是在安抚她。 虞芝的面上仍挂着浅笑。她看了空闻片刻,终是将心中的不满压下。 佛舍利是她唯一缺少的那件灵宝,若是能不旁生枝节,那她便让这秃驴再多说两句。 等到空闻终于将繁杂的规矩说完,虞芝才坐在一旁的一块石头之上,欲将鞋袜除去。 谢朝兮尚未松开她的手,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芝芝,不妨我先去?” 这池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里头也都是佛力灵气,应当不会有何陷阱。但能被空闻这般郑重相待,谢朝兮总觉得心中不安,不愿让虞芝先一步涉险。 虞芝并不惧怕这些未知之事。她从不是躲在谁身后的性子,当即便拒绝了谢朝兮:“不必。” 谢朝兮心知她已有决定,不再多言,而是弯腰为她将鞋袜褪去。 这动作引来空闻的注视,谢朝兮却头也不回,专心于手头的事,任由身后人看向他的目光渐渐变成了讶然与困惑。 洁白细腻的肌肤自他掌中一寸寸出现,他心中却无半分旖旎,甚至忧心忡忡:“芝芝,当心一些。” 他眸光之中满是关切,虞芝的趾头忍不住勾了勾,似是答应了他的话。 谢朝兮将她扶到池水边,目送虞芝踏进去。 手上的动作轻柔,他的眼睑似是漫不经心地向上抬了抬,恰好对上空闻的目光。 空闻陡然感到一股逼人的凉意自后背而起,方才这个对着身边人声声温柔的人正沉着脸,一双眸子如蕴寒星般看着他,令他的呼吸都不由得凝了一瞬。 好在这人只看了他一眼,便又将注意放在已然步入浅浅水中的女子身上,让他松了口气。 第91章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池水平静, 因是活水,偶有波纹自来处散开。 佛力伴随着檀香的气息扑上来,甚有禅感。 虞芝二人并未听闻过这洗孽池, 眼下既然遇上,也未曾想要避开。 池水冰凉, 虞芝的足尖甫一踏入水中, 便感到一股寒意, 令人瑟缩。她脚背绷直,踩到池底,紧接着便是一阵灼热之感, 似是在一寸寸切开骨头,将泡在水中的血肉抽出来般。 并非断断续续的刺痛,而是扑面而来的猛烈痛苦。只是虞芝早已习惯这样的感受,况且走进之时便已然做好了准备,哪怕双脚如同踏上刀山,她的面上也并未显露出来。 反倒是站在尽头处的空闻眸中露出几分困惑,似是对自己方才的判断有了丝不确定。 虞芝正望向他,自然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她迈开步子,池水溅上挽起的裙摆, 濡成微微的深色。她扬声问道:“若我踏过这水,便能去往大雄宝殿?” 空闻双手合十道:“施主可感到灼体之苦?施主所负罪孽愈深重, 便愈痛苦。” 他示意虞芝看脚下渐渐由浅黄色转为红的池水:“洗孽池为赤色,便是施主尚未醒悟, 不得悔恨, 无法洗孽。” 虞芝看一眼脚腕边缘处的水渍,眼睑垂下,语气淡淡:“你只需要告知我, 能去还是不能去。” “施主,罪孽未尽,何见如来?”空闻语气理所当然,音调平平,似是讲经一般,“但施主若能醒悟,自不会感到疼痛,池水也将褪进血色,贫僧自当带施主往大雄宝殿一观。” “我从不为做过之事后悔。” 疼痛从双脚之上不断传来,虞芝掌心已然汇聚出灵力,眉眼凌冽,似是下一刻就要发难。 但尚未等她动手,身子兀然一阵悬空,是谢朝兮把她拦腰抱起。 堪堪凝好的灵力失了控制,一缕缕消散在空中。虞芝的脚上还沾着淡红色的池水,滴在谢朝兮的脚边。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手也搭在了对方的肩上,不由蹙眉:“你做什么?” 谢朝兮毕竟与她相处多年,对她了解至极。哪怕只是稍稍顿了顿,他都能知晓虞芝是是喜是怒。方才虞芝走进池水之中,乍然看来并无不对,但只是那一瞬间的停滞,谢朝兮便已推测出这水有问题。 加上方才空闻说的那些话,他自然听出来这水踩进去都是不适。洗孽池,所谓“洗孽”,可如他与虞芝这般罪孽深重到骨子里头的人,又如何能洗得干净? 莫不是剥皮去骨? 便是虞芝愿意在这水里头受苦,他也忍不下心。 他将虞芝抱到一旁矮几上,石板冰凉,他还取了件外裳垫在她的身下。在他这般悉心照料之下,怀中人不像个出窍期修士,反倒像个柔弱无依的弱女子。 虞芝不以为意。她被伺候得舒坦,双脚悬在半空,看着谢朝兮为她将上面残留的水渍拭去,又为她将鞋袜穿好。柔软的绢布与她细腻的肌肤相比,倒是落了下风。 做完这一切,谢朝兮才转身,隔着池子对空闻问道:“若贵寺并无诚意,何必让我二人前来?” 空闻面目慈悲,甚至还带上笑意,只是说出的话实在不中听。他说道:“贫僧带二位施主来此,便是为了教二位知晓,无论如何,敝寺也无法招待二位,二位请回吧。” 他开始便想着将这两人拦在寺门之外,分明是这两人硬是不愿,这才将他逼得不得不带他们来洗孽池这儿。 这般,想必这两人也该识时务,不再惦记他们五蕴寺了。 “难怪说是秃驴呢。”虞芝音调轻柔,眸中却露出凶光,“给你敬酒,你不知晓要吃呀!” 她周身的灵力波动,攻击蓄势待发。好让这人知晓,她绝不是能被轻易戏弄的人。 洗孽池的水面受到灵力冲击而荡开,里面的檀香气息溢出,浅灰色的气绕在虞芝身侧,将四周的灵气吸了个一干二净,卷起烈烈风声。 只是这儿毕竟是五蕴寺的地盘,这僧人又并非名不见经传的小杂役。虞芝只是闹出了点动静,便有一位穿着深红色袈裟的僧人走了出来。 那僧人瞧着五十来岁的模样,耳垂微厚,身形清隽,手中盘着一串佛珠,深红的袈裟披在身上,却生生被他那股出尘之感压住。 这人只是稍稍抬了抬衣袖,空中那个蕴满力量的漩涡便停了下来,散作万缕灵气飘开。 虞芝自石几上走下,打量他两眼,瞧不出修为,但骨龄定然不止五十。 这五蕴寺之中,修为在她之上,让她看不出有多少本事的人,便只有住持——空慧大师。 正如虞芝所料,那僧人走到她与谢朝兮面前,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之后,开口说道:“老衲乃本寺住持空慧,不知二位施主来此,所为何事?” 他倒是有几分谦和,但虞芝的好性子早已被空闻耗尽,这会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久仰。只是空慧大师来得可巧,是担心我二人将你寺中弟子欺负了去?” 空慧微微颔首,语气有几分歉意:“师弟性情顽劣,望二位施主莫要介怀。” 那空闻瞧着年岁比她与谢朝兮加起来还要大些,在空慧口中倒似是孩童心性一般。虞芝冷笑一声,但也不再抓着方才的龃龉不放,而是转了话锋道:“听闻五蕴寺乃是中洲第一大寺,我们这才远道而来,想着一见佛祖。可贵寺门槛不低,想去大雄宝殿一观竟都这般艰难,还要走过这洗孽池。” 空慧双手合十,身形微躬,如被风吹动的瘦竹:“‘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师弟的确无礼,但二位若有心礼佛,何必执着于相。” “呵。”虞芝唇边溢出一分讥笑,“若依大师所言,‘菩萨有相,即非菩萨’,大师又何必在这五蕴寺待着,这寺庙又何必建在这?总归在诸位高僧心中便是了。” 见空慧面色不变,虞芝语速极快,并不欲给他驳斥的机会:“既然如此,我便帮着空慧大师将这五蕴寺砸了,免得来此地的香客被这些外物表象迷了眼,寻不到如来。” 话语中,她掌心向下,披落的长发被风吹得微动,身上的狠劲似是当真要应了自己所言,不管不顾要毁了五蕴寺。 “你敢!”空闻沉不住气,张口呵斥道。 纵然他修为不如虞芝二人,但此刻有分神期的方丈师兄在,他自然底气十足,毫不惧怕。 他抬步就要冲到虞芝身边,却被谢朝兮拦住。空闻被面前人浑身冰冷的气息慑得愣在原地,满腔的怒火也一点点平息下来,冷静了不少。 他起初感到那女子张扬外露,凌厉逼人,便是通身没有半点玉饰,瞧着也像是该被金银珍宝簇拥,与寺中格格不入,且二人之中显然是以她为主。可此刻再细细打量这男子,空闻只觉得先前所想俱有所误,那如清风拂面的温和之感似都是被装出来,隐藏在背后的,该是皑皑冰雪。 真正令人恐惧的,是他! 被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看着,仿若他身后便是万丈悬崖,只一个差错,便要万劫不复! 空慧面不见怒,而是站在被虞芝搅得有些昏暗的天色之中说道:“施主想去大雄宝殿,老衲无有不应,何必见血?” 虞芝这般行事,所为的不过就是进殿一观罢了。空慧修为远在她之上,只是这人毕竟是个和尚,清规戒律极多,自然不可能轻易便被她激怒。 他这般说,虞芝也顺势而下,将手中的灵力散去:“烦请大师带路。” 空慧轻轻摇头:“施主勿急,今日天色已晚,殿门已关。明日卯时,老衲自会请二位施主一观。” 虞芝抬眸看他。此刻刚过午时,却被他说“天色已晚”。 她不知晓是这殿门当真关了,还是又是一个拖延的借口。 “听闻出家人不打诳语,既如此,我二人便明日卯时再来。” 总归空慧给了个时辰,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一日的功夫,若是他明日反悔,那她也只好另辟蹊径了。 她带着谢朝兮转身,欲要离去,却被空慧喊住:“二位施主留步。小寺内有几间闲置的屋舍,平日里亦是供香客居住。若是二位施主不嫌弃小寺简陋,不如留宿一晚,明日清晨老衲再来寻二位。” 这的确方便不少,也能打消虞芝心中对他的怀疑。 她与谢朝兮对视一眼,便对空慧说道:“多谢大师。” 空慧颔首,接着走到空闻面前,低声交代了几句。只见后者朝他们看了一眼,便扭头离开此地。空慧则是又来带两人面前,微微一笑道:“二位施主,请随我来。” 寺庙之内幽静,他们路过几间禅房,偶尔能听到低沉和缓的诵经声,隐有远山的钟声荡响在耳畔,如洗濯着肉身与魂魄。 空慧将他们带到的居所虽并没有多奢华,却也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简陋。将两人送到后,他便先行离开,也并未有过多的叮嘱,不允两人随意走动之类的言辞。 这屋子不大,里面的摆设虽然素净简朴,但十分齐全。虞芝坐在木椅上,单手撑着下颔:“这空慧不对。 “我二人并未说是何关系,他却连问也不问,便将我们送来了此地,让我们同住。我方才看周围,并没有如他所说的‘几间’屋舍。 “况且他乃是一寺住持,带路的事寻个小沙弥便能做,何必亲自前来。 “这地方定然有异。他是刻意带我们来此。” 五蕴寺对于她与谢朝兮而言都极为陌生,地形地势更是毫不知晓,她起初便没打算与谢朝兮在寺中分开。但空慧主动将他们二人带至一处,定然有他之意。 谢朝兮听了她的话,说道:“芝芝,我不会让你遇险。” 他会时刻看好她,不论那空慧有什么心思,他都不会让空慧得逞。 天色尚亮着,他们在这屋舍周围看了看,除去竹林便是一条小道,亦是他们来时的路。想必这条小道是这屋舍与寺庙之内的相连之径。 虞芝没有四处摸索的打算,总归到了第二日便知晓是何情状。若是他们动静太大,打草惊蛇,反倒不妙。 只是到了入夜,这寺庙竟也没个人来为他们送些吃食。 纵然他们早已辟谷,可寺庙之中大多会对待斋客聊表心意。但除了桌上早已摆好的茶水,竟连份素斋都没见过。 烛火明灭扑朔,虞芝本欲修炼一夜,等着空慧卯时到来,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翌日。 天色朦胧亮起,虞芝醒来后与谢朝兮在屋外院落之中候到卯时,却始终未能等到空慧的到来。 虞芝一甩衣袖,转身回屋:“看来我们是被诳语所惑了。” 她脸上带着笑,唇角也弯得十分明显,但眸中的冷色几乎令桌上的茶水成冰。 向来只有她哄骗旁人的份,却没想到,竟还有一日能被个和尚骗过去! 不远处有声响传来,她抬眸,见一个面生的小沙弥正往院落中走去。 第92章 若有人想抢走你…… 他们已然回了屋内, 那小沙弥修为低微,自然发觉不了他们此刻正在注视着他,还自顾自往里走, 口中喊道:“虞施主,谢施主?” “芝芝, 可是空慧大师吩咐他前来寻我们的?”谢朝兮并未搭理那小沙弥, 而是先询问了虞芝的意思。 “此刻卯时已过, 按空慧昨日所言,过了卯时便无法进殿,这小沙弥即便是空慧喊来, 也不过是告知我们一声今日又去不了殿中罢了。” 虞芝冷着脸,看着那小沙弥已然走过小院,就要到他们屋门前。她继续说道:“你说,我们想要佛舍利之事,空慧是否已然知晓?” 她的音调缓慢,尾音扬起来,纵然听着像是在问谢朝兮,但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如同事实一般, 并无质疑的余地。 “若如此,空慧为何将我二人留在寺内?”谢朝兮不解, 只是他话音刚落,尚来不及等他听到虞芝的回答, 周围的桌椅茶具便被渐渐拉长, 糅合成丝丝缕缕融在一起,素净的色泽混在一处,他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不由得闭上双眼。 再一睁眼,两人竟出现在床榻之上,身上还盖着一床柔软的薄被。 ——与他们今日醒来之时一般无二。 虞芝的指尖搭在被褥之上,双目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朝兮亦是感到一阵恍惚,怀疑起方才自己究竟在何处。莫非先前见到那小沙弥只是一场梦? “还有一刻到卯时。”虞芝突然开口。 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份刚刚醒来的沙哑,谢朝兮感到脊背一阵酥麻,那股不甚清醒的感觉似是又加深了几分。他只好含糊应了两句,肯定了虞芝的话。 虞芝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心中思绪万千。 来五蕴寺第一日,她并无歇息的打算,却睡着了。醒来之时与此刻一般,差一刻到卯时。 于是她与谢朝兮在小院中等空慧,但到了卯时,这人却失约了。 方才是一场梦,还是说,是他们经历过之前的事,又回到了清晨初醒之际? “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虞芝问道。 谢朝兮面色微怔,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我说,‘空慧大师为何将我二人留在寺内’?” “五蕴寺纵然佛修众多,端的是固若金汤,但却并无太大的威慑感,定然会有不少为了佛舍利而来此处的修士。那些修士哪怕心中知晓自己不是空慧的对手,但即便夺宝失败,以佛修慈悲为怀的性子,定然不会要他们的命。若是能有幸将灵宝弄到手,那算是他们技高一筹;可若是没能成,也只是打道回府罢了。如此毫无损失的事,定然有不少人在我二人之前便做过。” 虞芝半坐在床榻上,倚着后面的床头,双眸微垂,抽丝剥茧。 “我先前只想着佛舍利拿不到手,自然没人敢来。可利字当前,又无性命之忧,岂会没人来此一试?若是如此,空慧见了我二人的第一眼,便知晓我们所为何事。空闻见到我们那般态度,亦是因为他已然见到太多为佛舍利而来,却借口一观大雄宝殿的修士了。” 但空慧却并不像空闻那般阻拦他们,或者说,他换了个更麻烦的法子,反倒将他们二人请进了寺庙之中。 可……是真的更麻烦了么? 说到这里,虞芝忽然间想到了一件事:“昨日我们从五蕴寺正门而入,又被空闻带去洗孽池,继而被空慧带来此地。这一路,除了那些小沙弥外,连一个香客也未曾见过。可若按我方才所言,应当有不少修士来五蕴寺碰运气才是。他们若非没本事进来,便是……被空慧困在了某处。” 谢朝兮听到这后半句,陡然一惊:“空慧大师为何要如此做?” 空慧毕竟是分神期修为,修真界中与他修为相当的人大多不出山,可谓是并无敌手。在他手下,若是真不担心佛舍利被人拿走,只管不让人进来寺里便是,又何必将那些修士困住? 虞芝却并未回答,而是又说道:“昨日我说要今日卯时再来,空慧将我们拦住,请我们住在寺内屋舍中。他分明知晓我们对佛舍利有意,却仍将我们安排在此处,岂会是偶然?” 她想明白空慧的意图,轻笑了声,对谢朝兮说道:“若是换了你,有人打你家中珍宝的主意,你会如何?” 谢朝兮皱眉苦思,半晌才答道:“芝芝,我没有旁的珍宝,只有你在我心中重要。若有人想抢走你……” 他顿了顿,声音有几分冷然,似是将口中说的事当了真:“我会杀了他。” 分明在说着佛舍利的事,这人竟然又能将话绕到她的身上。虞芝抿了抿唇,还是顺着他的话接着问道:“若是你信佛,不杀生呢?” 谢朝兮想了想,似是有些不满,想要反驳自己不杀生的可能。但既然是虞芝在问他,他还是静下心思索了一个答案:“若不能杀他……那我会将他关在永远见不到你的地方。” 挖了那人的眼睛,让他再也不能惦记不该惦记的人,觊觎不属于他的宝物。 虞芝并没听出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他的话:“没错。空慧既不想将佛舍利给我们,也不愿杀了我们,便索性将我们困在某处,再见不到佛舍利。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哪能千日防贼’,他如今便是要将我们这些想要佛舍利的修士统统关起来,再没机会去偷、去夺,这可比将我们放在外边,整日提心吊胆,记挂着我们的好得多。” 空慧不愧是一寺住持,心思可比他那容貌要玲珑不少。 “但他是如何困住我们的?”谢朝兮问道,“莫非是靠那小沙弥?” 他们自住进这件屋子,便再没碰见过其他人,亦未在这儿看见阵法类的纹路,若说要控制住这不知几何的修士,空慧一人,又该如何做到? “不。”虞芝摇头,“那小沙弥甚至并未见到我们。况且,若我们并未在此地等空慧,便等不来那小沙弥,更不用提靠他困住我们二人。” 那小沙弥不过筑基期修为,若是空慧将这般要紧的事交给他,岂不是白费了这一番心思。 “那我们方才究竟是遇到了何事?”谢朝兮问道。 从方才虞芝所说的话中,已然肯定了他们醒来等待空慧,以及空慧未到,唯有一个小沙弥出现的确都是发生过的事,可为何再一睁开眼,却又到了床榻之上? 虞芝望着木桌上方的那壶茶水,走下床,踱步过去看了一眼。 她记得她醒来之时,谢朝兮曾为她倒了一杯,甚至用魔力将之烘热。可此时这杯壁干燥,莫说茶水,连一滴未干涸的水渍都无,就像是一夜无人用过一般。 “我们回到了过去。”虞芝的指尖轻轻敲击在木头茶杯之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并不好听,甚至有些压抑。 “或者说,是我们被困在了这个时辰。” 她并不认为分神期的修士便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甚至扭转时间,能让他们回到过去。是以定然是空慧用了某种秘法,亦或是他们并不知晓的幻境,让他们无法离开。 但不论是何种秘法或幻境,必有触发的法子。 否则他们甚至不需等到小沙弥进院子之时,直接让他们不断重复醒来这一幕便足够。 虞芝开始回想自己方才究竟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你说,我们想要佛舍利之事,空慧是否已然知晓? ——若如此,空慧为何将我二人留在寺内? 是这两句话有什么不对么? “莫非是因为我提到了佛舍利?”虞芝轻声呢喃,可佛舍利在前边的话语中亦有提起,谢朝兮所说的这句话他方才已然重复过一遍,也并无异样发生。 “想要……” 虞芝双眸明亮,知晓自己所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重要的不是佛舍利,而是她说,‘她想要佛舍利’。 “想要”,大抵算得上是一种贪欲。 若犯了贪欲,便会触发这秘法…… 心中愈发笃定,虞芝喊了声身边为她热着茶水的人:“谢朝兮。” 被她喊着的人微抬眼睑,将温热的茶水递到她的手上,又带着她的手将之包起来,捧在手中,驱散透窗而来的瑟瑟秋风:“我在。” 虞芝的眸子眨了眨,没头没尾地,突然间对他说道:“我想要你。” 她话音落下,便见到谢朝兮的脸色一点点泛起红晕。哪怕经历过这么许多,他仍是会为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而欣喜。分明这个人自己整天都想方设法要与她腻在一处,若是她拒绝得狠了,还会露出委屈的神色。可当自己主动说这些亲密的话,他又会有几分刚刚相识那会的羞赧,令人只觉得可爱至极。 听到虞芝这般说,谢朝兮的眸子亮了几分,并未多想,就要抱住她。 只是尚未碰到虞芝的肌肤,他余光之内的那些物什又一次被撕扯蔓延开来,色泽的洪流自眼前而过。 眩晕之际,他又一次躺在了那张床榻之上。 身边是睡眼朦胧,初初醒来的虞芝。 一切又回到了卯时未到的时候,佛舍利仍无半点头绪,应有不安与未知的恐惧萦绕在他的心间。如同被困在了这方天地,但他丝毫没有在意,似是将一切都置之不顾,注视着眼睫微颤的枕边人。 他的目光之中满是神情,轻缓地伸手将她抱在怀中,补上了方才没能落下的那个吻。 ——温柔而珍惜。 第93章 贪、嗔、痴。 熟悉的画面数次出现, 手心里是连触感都烂熟于心的薄被,虞芝知晓他们是又回到了醒来之际。 她伸手推了推还在亲吻着她的唇瓣的谢朝兮,但对方毫不顺从, 反倒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不得已,她索性咬了口作乱的舌头, 让他停下来听她说正事。 但甫一分开, 谢朝兮又是一脸委屈可怜的模样, 好像她做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虞芝想,当日她将这人心口捅了个对穿,也没见他这般。 大抵是她这些日子太过纵着他了。 装作没有看见他脸上的神色, 虞芝声音严肃起来,说道:“若空慧是用秘法将我们困住,让我们回到醒来之际,应当有不少约束。” 他们并非是不断回到这一刻,而是因为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事,定然有迹可循。 谢朝兮有些不情不愿地听她说完,仍是思索了一番。此刻他自然意识到虞芝先前所言是为了试探这秘法:“若我们说出心中所想,便会被秘法带回此刻?” 虞芝点头:“对僧人而言, 他们该除七情,无六欲, 但若我们说出‘想要’某物,这便是犯了贪欲。” 有寒意自她的眉梢散落, 长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她的语调染上几分讽意:“这空慧是把我们都当他寺里的和尚看呢。” 卯时已然过了,她心知空慧不会来此,便也不急着起来, 慢吞吞地磨蹭着,等到了那小沙弥再一次出现在这院子里头。 “虞施主,谢施主。”清脆的少年音色响起。 这一回虞芝应了声,主动推开屋门,让那小沙弥过来,问道:“空慧吩咐你来的么?” 听到虞芝的问话,小沙弥双手合十,朝她躬身,答道:“是。小僧弘善,见过二位施主。” 弘善年岁轻,模样眉目清秀,身上满是檀香的气味,低垂着眉眼行礼之时,确实有几分出尘之感。 虞芝多看了他两眼,谢朝兮注意到,往前一步,稍稍将两人隔开,挡住虞芝的目光:“弘善师傅,寻我二人何事?” 弘善始终未抬眸,说道:“谢施主,是方丈托我转告二位,大雄宝殿许是明日才能带二位一观,实在抱歉。” 他的语气诚恳,大抵并不知晓这乃是方丈刻意为之,面上的愧疚之色明显,不似作假。 “空慧呢?”虞芝问道,“去让他亲自来说。” 弘善亦不知晓方丈去处,只能不断道歉,恳请两人的谅解。 虞芝轻笑了声:“那便是去不了大雄宝殿了?” “小师傅,既如此,那不如——” 她的语气霎时变得冰冷,指间的绕雪丝已然缠上他的脖颈,只需再用力一些,便能收割这沙弥的性命:“不如由你带我二人去一趟?” 这般突然发难,弘善自然并无预料。他修为低,年纪又小,甚至无法明白为何方才好好说着话的人竟转瞬便以性命威胁自己。 他猛然抬头,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眸中有几分震惊与不解:“虞施主,你这是……?” 对视间,他看清了虞芝眼中的杀意,如被怒火焚烧过一般,清透的眼瞳中沉寂着灰烬,仿若再看一个死人。 弘善的身躯开始发抖。他拜入五蕴寺不过两年,每日跟着师傅诵经念佛,接待一些前来礼佛的香客,哪怕有几个难缠的,也不似现下这般,眨眼间便要自己的性命。恐惧霎那间侵占了他的心,但师傅宽厚平静的声音仿佛又出现在了耳边。 ——世间善恶因果,实在难寻。你今后法号便唤作“弘善”。 ——慈悲为善,还得靠你辈弘扬啊! 弘善的心不再躁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虞施主,大雄宝殿,唯有方丈能带施主前往。出家人慈悲为怀,还望施主莫要造杀孽啊。” 但他话音未落,颈间便猛然感到一阵冰凉。痛感来得极慢,他缓缓低头,见到有鲜红的血自颈间淌下,喷溅在地面之上。空气从喉间的开口灌进,他再说不出话,只能捂住脖子,就这么倒了下去。 谢朝兮方才还在因为虞芝多看了这僧人两眼而对他起了杀意,可他没想到,竟是虞芝先动了手。 那绕雪丝还在往下滴血,血迹连成细细的线。虞芝垂眸看着他的尸体:“慈悲为怀,是你们出家人的事,与我又有何干?” 她的声音淡淡,甚至对脚下的鲜血视而不见,跨过弘善倒下的身躯,往外走去。 但尚未走出一步,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她眼前发花,只扶住了谢朝兮的手。 晕眩感褪去之后,她再一次回到了那张床榻之上。 经历了太多回,她此时甚至并无多少不满,而是回想了方才的一切,又补充了一条所谓的约束:“不能杀人。” “佛有五戒,其一不能杀生。”这回她索性躺在床上,任谢朝兮为她拢了拢被褥,靠在他的肩头说道,“犯了杀戒,破了贪欲,便被送回这时候。” 谢朝兮轻抚她的长发,柔软地散在素净的枕上,带着熟悉清甜的香气。浓密的黑发穿过他的指缝,如绸缎般顺滑。 他接上虞芝的话,将“五戒”补充了一番:“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 “‘三毒’生‘五戒’。”她的音色有些低,带着哑,引起轻微的颤动,落在谢朝兮的耳边,“我们先前并未说出偷盗的打算,那头一回犯的错便不在‘五戒’之中,应当是‘三毒’。” 三毒——贪、嗔、痴,被佛修当作是一切苦难之源。 而若是人有了三毒,便会犯五戒,亦是佛修耳提面命不允触犯的规矩。 虞芝心中终是明了了令他们不断回到这一刻的原因,叹道:“不能杀人,不能妄语。不能有贪欲、憎恶、愚痴。这破地方,真是规矩森严啊。” 闻言,谢朝兮唤了她一声,有几分提醒之意。 方才既然提到“不能妄语”,她便不该胡乱说这五蕴寺是“破地方”,若是严些,也算是犯了口孽。 虞芝自然意识到这事。她面上却丝毫未见紧张之色,而是弯了唇,对他说道:“这儿不就是破地方,怎还不让人说?” 等了片刻,仍没动静,她继续说道:“况且至多不过是再醒一回,有何好担忧的。” “芝芝,若是次数太多,我怕会伤了你的身子。”谢朝兮劝道。 他岂会担心犯戒,但这地方究竟是否乃是秘法而为,他们甚至不能肯定。若是有个万一,这不断的回溯会对虞芝造成什么此刻尚不得知的伤害,又该如何是好? 虞芝喉间溢出一道笑,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若空慧靠着秘法做着这事,如此逆天之举,定然消耗不小,我且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能让他们不断回到某一时刻,又岂是人力所能达成。空慧即便是分神期修为,借助那些不知名的法子,也不过能做到一时罢了。 只想着困住他们,可是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难上许多。 若当真如此,便看是她耗得久,还是空慧撑得久。 说了这么些,也没见有要回溯的样子,虞芝心道方才所言尚不算是“妄语”,看来这规矩倒也没那般严苛。 她掀开薄被,径自推开了屋门,招呼着那正往里走,张口欲要喊他们二人的弘善。 她眉眼扬起,语气亲和,半点不像是在面对一个才死在自己手下的人。 “弘善小师傅,恰好我有事寻你呢!” 小沙弥愣怔片刻,才连忙加快了脚步,走到虞芝跟前:“虞施主,敢问有何吩咐?” 他心中只觉得奇怪,为何自己的法号能被这两位施主知晓,莫非昨日方丈便向他们说起过?但虞芝的神色太过自然,他甚至并未问出口,而是自己主动为心中的困惑寻了个答案。 虞芝却并未答他,而是看向身边的谢朝兮,环住他的手臂,说道:“你瞧,连他都又出现了呢。” 这小和尚才被她亲手杀了,但绕雪丝干净得被抹去了一切血迹,连这人也如同失忆了一般,甚至不知晓眼前人是自己的仇人。 竟这般有趣。 虞芝一时间都不想离开这地方。腕上的银丝冰凉,嗜血的气息一点点爬上她的肌肤,叫嚣着将眼前这人杀掉。 弘善等在原地,不知晓虞芝将他喊过来,却又不再说出自己的吩咐,是何用意。甚至她对身边人说的那句话,在他听来,总有股异样感,如同自己被什么凶狠的灵兽盯上,下一瞬便要被吞吃入腹一般,危险至极。 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脚尖,轻声问道:“虞施主?” 这一刻他甚至忘记是方丈吩咐自己前来,转告他们今日不能去大雄宝殿之事。心莫名其妙地悬了起来,仿若等待着对方的判决一般,惴惴不安。 好在他等来的并非是见血的利刃,而是如沐春风般的话语:“小师傅,我们想尝尝贵寺的斋饭,不知可方便?” 弘善没想到是这么轻易的事,连连应下:“自然。我这便去为二位施主准备。 他知晓这两位施主已然辟谷,是以未想过要送斋饭,这般被提起,他心中甚至隐隐觉得是自己的失职,并未照顾好虞芝二人。 但他刚转过身,便听到虞芝又说了一句令他不知如何是好的话。 她的语调之中带着笑意,轻快柔和,说着:“小师傅,若是方便,再为我们备两壶好酒,如何?” 弘善顿在原地,目瞪口呆,语气也有些僵硬:“施主,寺中怎可饮酒?” 但被他质问的女子却不见半点羞赧之色,而是落落大方地反问他道:“若是不能饮酒,空慧大师又如何能打诳语呢?” 第94章 他的芝芝,只需要一往无…… 虞芝的音调虽柔, 言辞却尖锐,直将弘善问得说不出话来,一张白净的脸都涨得发红, 大声说道:“施主慎言!” 在他心中,方丈乃是世间最最厉害的高僧, 如何能被人这般诋毁。 这么想着, 弘善甚至隐隐有几分生气, 不懂为何虞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空慧昨日说着卯时来此,今日却只吩咐你来,也没能带我们去大雄宝殿, 这不是说诳语?”虞芝笑着看他,毫不让步,谈论着空慧。 但她尚未等到弘善再说出什么维护空慧的话,熟悉的感觉便又一次袭来,眼前的一切如碎片一般,砸落在地,又将她带回了床榻之上。 连续的回溯令她的后背不由得冒出一层冷汗,心悸一般,连指尖都发着颤。谢朝兮伸手探上她的脉, 皱着眉,口中的关心带着些许不赞同:“芝芝, 别再试了。” 虞芝脸色泛白,五指搭上他的手, 一点点攥紧:“没事。” 她轻喘了两声, 调动体内的灵力,使气海平静下来,继续说道:“方才我说起空慧, 分明该是实情,却又被送了回来。你说,这又是犯了什么忌讳?” 谢朝兮拗不过她,只好顺着她的意,猜测道:“妄言么?” 但妄言乃是胡乱之语,而空慧之事…… “未到卯时。”虞芝断然,“空慧并未犯戒,并未说谎。因为此刻尚未到卯时。” 若是这番推测无误…… 她看向谢朝兮,目光灼灼,肯定道:“这是幻境。” 不论是什么样的秘法,也不可能不断回溯时光,甚至她分明杀过的人,却还能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甚至对话间没有半点怪异。 她与谢朝兮尚有记忆,而弘善却如初次见到他们一般,所有的反应都不似作伪。 分明三人都在其此地,但这小和尚却与他们不同,绝不可能是秘法所为。 此地并无阵法的痕迹,若非秘法而是幻境,那便只能是有何奇异法宝,将他们困在此处。 前两回她尚未发觉,但接连几次回溯,虞芝也感到身躯不适。他们已然发现“三毒”“五戒”的约束,只要行事谨慎一些,不胡乱打破这些个规矩,便不会遭遇时光回溯之事,亦不会受伤。 可若是当真如此,岂非是落入了幻境之内的陷阱? 如杀人、饮酒这般的忌讳极易被发现,何况此地乃是寺庙,虞芝并不当旁的修士皆是蠢笨之人。而这些修士不愿日复一日地经历这些周而复始的事,应当会万般注意这些个戒律。但若因惧怕回到过去,自此循规蹈矩,将一切本性都藏匿于胸,装作四大皆空的模样——他们又如何能脱离此处? 这些危险都被摆在眼前,就是为了使得来人躲避、退让,可这样又如何能成事?一直自我欺瞒地往后过着时日,整日无所事事地等着永远不会出现的空慧,不过是束手就擒,将自己的心性磨平罢了! 哪怕要被一直困在此处,虞芝也并未想过约束自己的言行。何况若这幻境乃是法宝所为,空慧即便是分神期的修为,也不能将众多修士困在其中。 他的佛力迟早有耗尽的一日! 既然如此,那便看看是她先把这和尚的佛力耗尽,还是她的气海率先支撑不住,倒在这里! 注意到那小沙弥又要走进院子里头,与先前数次一般,虞芝没有半点犹豫,绕雪丝自指间滑落,银光泛起,下一刻便要见血。 但她刚走到门边,谢朝兮却按住她的手,先一步跨了出去。 他出手如风,浓稠的黑雾自他的袖口而出,旋在弘善的身躯边,继而寸寸收紧,将他整个人裹在其中。 弘善穿着的那身灰褐色粗布僧袍都再看不见,俱被覆盖。 但不过一瞬,这黑雾便散了开去,只留下一片鲜红的圆形血迹在原地,两个脚印的大小,还有斑斑点点溅落在周围的红痕,隐约透露着血腥之气。 一切都极快,虞芝手上的力度不由松了些,看着谢朝兮,觉得有几分奇怪又好笑:“你这是修为又进益了,怎么还与我抢着杀人?” 谢朝兮的神色未变,拢了拢袖口,并未先答话,而是将她抱在怀中,尽量为她避免回溯所带来的眩晕感。 他伸手轻轻捂住虞芝的双眸,冰凉的触感覆在眼皮之上,挡住了周围如溪流一般淌着的、显出几分诡谲的素净色彩。 天旋地转,他们又出现在了屋内。 这时,谢朝兮才对虞芝解释道:“芝芝,若是你决心要杀死那小沙弥,便由我来为你做,勿需你亲自动手。” 之前的几回回溯之中,他并未感到有何异样,反而是虞芝的身子愈发虚弱。他料想是犯了戒律的人才会受到这一份可以被称之为惩罚的痛苦。 若当真要犯下杀戒,那他愿意一力承担这些罪孽。 而他的芝芝,只需要一往无前。 这般想着,谢朝兮又欲起身往院落中走去,等着弘善前来。虞芝却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将他留在了床榻之上。 她的唇似盛开的花瓣一般柔软,贴在谢朝兮的耳边,轻声说道:“谢朝兮,我好像知晓你的修为是如何来的了。” 她的手臂用力,不让谢朝兮扭头看她,就着这个姿势将话讲完。 “佛说三毒五戒,道说七情六欲。”虞芝说道,“呵,倒还多亏了空慧。” 若不是阴差阳错被空慧困在此地,她也不会有如此想法。天道失了修为,得在人世间将七情六欲捡回来,才算是没白来一遭。 难怪之前那声音对谢朝兮的情绪那般关注。 竟是如此。 喜、怒、忧、惧、爱、憎、欲。 事到如今,虞芝许是比谢朝兮自己还要清楚,他还差了哪一情。 “你想回去么?”她问道。 天道高高在上,掌万物生杀,世间法则全随心意。这等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谁又能抵挡? 但谢朝兮却斩钉截铁道:“芝芝,我决不会离开你。” 他的身躯紧紧贴着虞芝,掌心下是她单薄的脊背,甚至隐约能够感到里面那颗心的跳动,如同亲近着他一般,往他的手心里来。 “好啊。 虞芝应道。但她并未松开手,甚至耳边传来弘善的喊声,她也似是并未听见一般,偏头吻上了谢朝兮的唇。 与之前的浅尝辄止不同,唇瓣交叠,伴着耳鬓厮磨。她的指尖自他的脖颈滑下, 她的眸光潋滟,纤长的眼睫自谢朝兮的脸颊扫过,带来一阵酥酥的痒。 在床榻之上,他们本就仅穿着里衣,再无半点间隔,温热的躯体靠在一处,隔绝了自窗棂而来的瑟瑟秋寒。 如同识海交融,惹人轻颤,灵力与魔力混杂,波动起伏。 分不清是由何而来的眩晕,虞芝抚上谢朝兮的面容,将之映在眼中。 …… 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 这道色戒,若是谢朝兮不犯,便只得由她来犯。 一次次的回溯,虞芝不断地吻他。她的气海开始紊乱,周身的灵气更是狂躁起来。谢朝兮拒绝不了她,又阻止不了她,只能先她一步,将自己变成那个践踏寺中戒律的人。 他感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愈来愈强烈,分明在不断犯戒,不断遭受这幻境之中的惩罚,但他却并未感到虚弱,体内的魔力甚至溢满。 那里头的血腥邪气似是也被一点点洗净,变得纯净,再无半分杂质。 有什么脱离他的掌控,谢朝兮知晓,是他不愿之事。 这些丰沛的力量被他压制住,连修为都被他禁锢在经脉之中,不让它们有半分不随自己心意的机会。 耳边响起弘善的叩门声,谢朝兮头也未抬,身上的魔力便冲了出去,将之绞死。 他抱着虞芝,眼前是白皙如雪的肩头,上面落着梅花似的印子,艳丽而荼蘼。 这一遍遍都是这般模样,若是弘善来得巧,他便先将杀戒破了。若是弘善来得太迟,色戒便将他与虞芝二人再带回去。 时间变得混乱,整间屋子不断融化、伫立,一会如同拉着长而细的丝,一会儿变作方方正正的石块。虞芝半眯着眼,甚至有一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到了后来,她已不知晓是自己身上的灵气暴动,还是这方天地已然扛不住不断回溯的力量,竟然隐约有轰鸣之声,似是下一刻就要坍塌。 这一回,她并未拉住谢朝兮,而是与他一起推开了屋门,正面迎上那个不断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弘善小和尚。 这小沙弥仍然是一样的打扮,但他的神情却出现了些许变化。那双眸子已然不再澄澈明亮,而是沾染上丝丝缕缕的浑浊,似是那些不断被清洗干净的记忆终于将他压垮。 与虞芝二人不同。弘善始终没有过去的记忆,每一回与虞芝他们的相遇都是初见。若是相安无事还好,可他几乎次次都有血光之灾。这样的事忘了便忘了,但若是想起来,对他的冲击自然难以预料。 就在谢朝兮又一次要将弘善击杀之际,那缕黑雾陡然被一阵佛光打散。 “方丈!”在弘善的惊喜声中,空慧大师出现在三人面前。 空慧的脸上仍然没有过多的表情,还是那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他将弘善往自己身后护着的动作,却流露出他心中的担忧。 见到空慧的那一刻,虞芝便感到周围那若隐若现的桎梏感消失,先前束缚着她的那些清规戒律更是再也不能阻拦她。 她脸上露出一抹笑,盈盈道:“空慧大师来得倒是巧,可真真是将我二人好一番骗啊!” 若仍在幻境之中,这话便是实打实的“诳语”,但虞芝等了片刻,那熟悉的晕眩感仍未出现。 果不其然,见到空慧,那幻境便不攻自破。 “阿弥陀佛。”空慧念了一声佛号,单手立掌,说道,“二位施主若有何不满,尽管告知老衲便是,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天光破晓,日头尚未升起,蒙着层薄纱一般的柔光投在虞芝的面容之上,显得她娴静美丽。但这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错觉,她唇角的笑深了些,眉尾却更显锋利,嘴上的话亦从不饶人。 “若不如此,又如何能等来空慧大师尊驾?” 第95章 我生而有罪,然罪不在我…… 耳边传来风吹树叶的簌簌响声, 在寂静的院落之中显得清晰。 空慧轻叹一声气,先一步打破了这僵持的局面,吩咐弘善先行离开, 去做早课。 弘善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分明记得自己是颂完晨经之后才接到方丈吩咐, 来这小院的, 可此刻竟然尚未到卯时? 他疑心是自己迷糊了, 也不知如何说出自己心中困惑,只好与虞芝等人行了个礼,便先退了下去。 “大师待自家弟子倒是不错。”虞芝语调微讽, 看向空慧。 那小沙弥三番五次在幻境之中被她与谢朝兮杀了,不说是否损害佛心,便是他那筑基期修为的肉身也不定能撑得住。即便空慧一遍遍施法将弘善死前的记忆抹去,可外来的佛力洗着他的识海,总有再扛不住的时候。到了这时,便是再也救不了了。 方才弘善那双浑浑噩噩的双眸便是他濒临极限的证明。 虞芝心里明白,空慧如今出现,若非是他的佛力无法再供给法宝使用,便是心疼这小弟子, 看不下去了。 受她讽刺的空慧如同未听见虞芝的话语一般,神色平静。 他目送弘善的身影离开, 直到再看不见,才对虞芝开口, 语气有些无奈:“施主执念过重, 然既在寺中,当守着敝寺的规矩才是,何需见此血光?施主若执意如此, 老衲着实不知晓该如何度化施主啊!” “大师,那都是你的规矩。”虞芝眼睑抬起,不甚在意道,“你将那些个条条框框视作天经地义,我却不以为然。” “虞施主,你着相了。” “大师曾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我眼前皆是虚妄,大师又是什么东西?”虞芝语气如同当真是在询问令自己不解的偈语一般,诚恳,却悄无声息地弥漫着恶意。 空慧微微摇头:“施主心思聪慧,可惜与佛无缘。” “大师这话实在可笑。我倒不知,却不知晓如何是有缘,又如何是无缘?莫非唯有心甘情愿囿于你这幻境牢笼,才是有缘?那我还偏偏不要这缘分了。”虞芝轻笑一声,不屑道,“大师,我不是那些听了经文便忘了自己是谁的香客,我知晓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是你看轻了我。” 她向前一步,直视空慧,半点不惧,继续道:“方丈以为,贪嗔痴皆为人性所欲。可既是生而便有,又如何根除?素问空慧方丈慈悲为怀,想着渡尽天下之人,这莫非不也是一种贪?连五蕴寺的空慧住持都心有贪欲,又如何强求他人?” 她这话强词夺理。空慧被称为得道高僧,多年来救苦救难无数,在她口中却变成“贪欲”。 若非空慧慈悲,以他的修为,又如何能容忍这般放肆的言论。 但空慧毕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在听到虞芝这番话之后,他并未动怒,亦不至于动手,而是叹道:“罪过,罪过。” 他一身深红袈裟,这话从他口中说出,便如菩萨低眉,坦诚着一切罪孽。 若是心中有愧之人,只怕此刻便要匍匐于他的身前,恳请着宽恕己过。 但虞芝的目光凛然,似带着火光一般穿透清晨的稀薄雾霭。她的音调铿锵:“方丈,我生而有罪,然罪不在我,亦无需谁来渡我!” 听她这般说,空慧微微躬身道:“施主心志坚定,老衲自愧不如。” 寻常修士在这幻境之中浑浑噩噩过上些许时日,不说将那些戒律记在心中,亦不会如虞芝这般,言行举止仍能坚守本心。 哪怕到了这五蕴寺中,知晓循规蹈矩才能向前,她亦是不屈于外物,只从自己心意。 空慧看向虞芝的目光中多了分他自己也无法道清的赞许,融在那慈悲而无奈的眼神之中,变得复杂难懂。 虞芝不在乎他如何想。她看了眼天色,说道:“空慧大师,你我不合,争论亦是无用。我不愿叨扰大师,此刻将至卯时,大师若是守信,大抵还未忘记应承我二人之事。” 幻境之中的时间如同停滞,如今走了出来,那一切便如同一场梦一般,约定之时此刻才到。 空慧知晓虞芝所求乃是佛舍利,大雄宝殿也不过是面上的借口罢了。他既然无法将虞芝二人困在法宝之中,便不再绕弯子,说道:“老衲心知施主所求,然佛舍利自有灵性,施主若有心为恶,佛舍利自然无法跟随施主。” 虞芝没料到空慧会直接提起佛舍利,但她亦不会装模做样推脱,而是接着他的话问道:“你这般说,是如若那佛舍利愿认我为主,你便愿将那灵宝给我?” “阿弥陀佛。”空慧声音空旷,“若施主果真与佛舍利有缘,那施主便将之带回便是。” 世人竞相追逐这些所谓的灵宝,不过是被迷了本心。空慧看向虞芝,他知晓她并非为了追名逐利,但一个人,若是不为名利所动,她心中所求,不是令人钦佩,便是令人恐惧。 空慧带着两人走去大雄宝殿,只是到了殿门外,他还是转身,对虞芝说道:“虞施主。老衲无能,无法度化施主,然施主并非生而向恶之人,切莫走上不归之途啊!” 大雄宝殿乃是一寺主殿,何况是五蕴寺之中所建,自然见之难忘。 虞芝望着里边那座金光闪闪的半身佛像,抬步往里走。 她的声音响彻在这宽敞的殿内,显出几分空灵无情:“空慧大师,如你这般善心无穷,眼中只会见到更多的苦难。可这天下万万人,又岂是你一人能渡得尽的?” 佛像之前有着一颗圆润的金珠。它悬在半空,如同被那如来佛祖摆在掌心一般,高高在上,发出金光普渡众生,洒落在前来顶礼膜拜的香客身上。 这是佛舍利。 虞芝不再与空慧多言。她加快了步子,灵力蓄于足下,便要将那佛舍利抓进手中。 空慧见她动作,出声劝道:“施主,佛舍利不可强求。” 若要佛舍利认主,靠着蛮力绝无可能。 虞芝毫不领情:“无需你多言。” 若要说评判善恶,虞芝心知自己与善沾不了边,但她如今得到的几件灵宝,哪一件不是她勉强来的? 岂会在这儿放弃? 她的眸光直直盯着佛舍利,手势变换,灵力如细线被她控制,凝成一个愈来愈小的牢笼,将佛舍利困在其中,垂至她的面前。 如瓮中捉鳖,虞芝伸手,那金珠却不断扭动着,想要逃离她的掌心。 谢朝兮正欲助她,却被虞芝拦住。她收回手,连思索也无,直接将指尖划破,试着滴血认主。 淌出的鲜血之中隐约透出金粒般的光,浅灰色的灵气覆在其上,以血将佛舍利染了个遍。 虞芝甚至将储物玉镯取了出来,戴回左手腕上。里头被她放了五件灵宝,哪怕隔着一层法宝,佛舍利也能感知到浓郁的灵气气息。 她的双手将佛舍利包裹住,掌心都被自己的血染红,但所幸这法子有效,佛舍利不再往外逃,而是安安静静留在她的手心。 空慧并不知晓两人身份。他修为高,见过的修士更是不计其数。是以在见到虞芝将佛舍利驯服的那一瞬,他的面上亦有一丝无法作掩饰的惑然。 以他看来,虞芝甚至能在幻境之内数次手刃弘善,定然不是什么温良恭俭之徒。她拿到佛舍利之后,更不可能是为了造福苍生。然佛舍利却选择了她,这究竟是为何? 莫不是他看走了眼? 但事实就在眼前,木已成舟,空慧自不会多言。 他如先前所言一般,果真不做丝毫阻碍,在一旁默默看着虞芝将佛舍利收在掌心之中。 空慧移步,走至门边,心甘情愿道:“佛舍利既已认主,老衲这便送二位施主离寺。” 东西到手,虞芝也没有在这儿久留的意思。心愿已成,她兴致不错,眉眼微扬,笑意在眸中流转,转身冲谢朝兮摊开了手掌,似是炫耀刚到手的灵宝一般:“走吧!” 谢朝兮始终看着她,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颗令旁人趋之若鹜的珠子,而是施了个诀,将虞芝手上的血迹洗净。 他的动作轻柔,仔细为她将伤口抚平。直到那痕迹愈合,他才答应道:“好。” 虞芝愣了愣。指尖的伤口本就没有多疼,但却被他当作是什么要紧事。 她主动握起谢朝兮的手,牵着他向外走去。 只是她才踏出宝殿,玉镯便不断嗡鸣震动,连手腕都被震得酥麻,竟是直接失了力,将谢朝兮松了开来。 就在此时,变故横生。 佛舍利还在她的手上,其余五件灵宝亦是妥善存放在玉镯之中,但不知为何,许是由于灵宝间的相护吸引,它们一齐飞出储物玉镯,虞芝甚至无法拦住。 连被谢朝兮随身携带的天上星也从他袖袋之内飞出,冲进了那个灵气制成的环中。 七件灵宝汇聚,纵然尚无修士以灵力将之连接,但它们所具有的力量已然庞大至极——甚至影响到了谢朝兮。 四周的灵气霎那间浓郁无比,谢朝兮感到它们如同闯进自己的四肢百骸,被紧紧压制在经络之中的魔力也再按捺不住,齐齐冲出来。 他的修为猛然上涨,不断突破。 出窍期——分神期——合体期——大乘飞升—— 魔气与灵气交织,在他的脚边卷起旋风。 就在这时,天际猛然泻下一缕金光,星星点点,俱洒在谢朝兮的身上。 于这道光之中,灵气与魔气开始消散,他的身躯也随之渐渐变得透明。 虞芝向他走了一步,却见到他的双脚已然化作如雪般的碎片,乍然飘开。继而是双腿、胸膛……直到连发丝都不见。 纷飞的雪片洋洋落下,虞芝伸手,试图将之接住。但那块洁白的雪点却在眨眼间化作纯白的蝶,从她的指缝逃出,于她眼前翩翩起舞。无数的碎片落在她的身上,自她的肩头、手心化蝶,扑扇着双翅朝天际飞去。 “谢朝兮……”虞芝眨了眨眼,感到一丝怔然。她的动作略显迟缓,五指慢慢蜷缩起来,攥紧了空空如也的手心。 她站在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之前,七件灵宝在她的身侧环绕。她的身上映的不知是天光还是佛光,将白皙的肌肤染得偏橙,为她的发丝镀上一层金光,就连那琥珀色的瞳孔都更显剔透。 但认真望去,那双眸子却如琉璃般易碎,隐约透露出几分脆弱与茫然。 虞芝顿在原地,一动未动。 她的语调轻柔,如呢喃一般,又重复了一遍:“谢……朝兮……” 风将她的声音吹散。 良久,亦无人应答。 第96章 红带寄相思。 佛舍利, 天降功德。 得了佛舍利,往后便可气运缠身,功德无量。 这金光便是那令人垂涎的功德。 七件灵宝乃是修真界之物, 力量之源自是天道。谢朝兮于幻境之中便已然恢复了修为,只是不断压制着。但到了这一步, 灵宝相聚的威力将他体内的灵力与魔力统统勾了出来, 便再不受他所控了。 空慧在一旁, 目睹了一切。 天上星从谢朝兮身上离开之际,那通身的魔气便再也压不住了,他亦看出这人是个魔修。但身为魔修, 却能吸取天地灵气,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有几分意外。 但谢朝兮已然失去踪影,空慧向着虞芝迈了一步,看着她称不上好的脸色,不由得出声安慰道:“我观二位施主缘分未尽,施主莫要太过忧心。” 虞芝眉眼低垂,睫羽之上覆着一层金光,于眼下透出一片阴影, 神色被光晕得模糊,无法看清。 她伸出手, 身边环绕着的七件灵宝便依次进了玉镯之中。 空慧仍然是一副要送她离寺的模样,准备在前边带路, 但虞芝脚步轻抬, 口中却问道:“空慧大师,不知这五蕴寺,可能求姻缘?” 这话让空慧侧身看了她一眼。他并不将虞芝当作信奉佛祖之人, 甚至在虞芝身上,他只能看见她毫不动摇的决心。若要说虞芝会将自己的姻缘寄托在庙宇之中,他如何能信? 但空慧不是个刁难人的性子,便是心中如是想着,脚下也改了条道:“施主,请随老衲来。” 五蕴寺极大,但沿路走着,却没见到几个僧人。 虞芝并未将心思放到路过的沙弥身上,但许是心中那种陌生的空荡感令她有些不适,竟然主动对空慧说道:“那些惦记着佛舍利的修士们呢?” 他们破了幻境,来拿了佛舍利。那些与他们同样被困在回溯之中的修士又到哪儿去了,莫不是空慧还有余力,仍在看管着他们? 事实上,她对这些人究竟落得何种下场,半点也不在意。便是空慧要了他们的性命,她都不会为此而多眨一下眼。 但这条铺满落叶的路实在太过萧瑟,她感到几分枯寂。 空慧眸光温和,看人却极准。虞芝是什么性子,他心中清楚,若非记挂着旁的事,又如何会遮掩一般地问出了这样的话。 他知晓虞芝并非真的在关心那些修士,并未回答,而是说道:“谢施主吉人自有天相,虞施主还请宽心才是。” 虞芝抿了抿唇,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不再开口,沉默地跟在空慧身后。 并未走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座偏殿。 这殿宇不如大雄宝殿那般富丽辉煌,但门前的香火却绵延不息,看得出来平日里供奉的香客不少。 殿前有一棵约有十人合抱粗细的连理树,当是棵活了许久的有灵古树,即便是深秋之际,上边的叶片也郁郁葱葱,连一点金黄也未见。 浓荫将虞芝遮盖,但这烈日之下的清凉之地,与秋风之中却显得更加寒凉,冷意钻进她的衣襟袖口,侵略着她的肌肤。 只消用稍许灵力便可抵御这萧瑟秋意,但虞芝的指尖都被吹得冰凉,也并未调动灵力,而是一步步走进了这座殿内。 菩萨的金身坐在莲花之上,手持玉瓶,面带笑意。 不知是否因为时辰太早,应当热闹的地方也冷清,殿内的蒲团整齐摆在前边,没有一个虔诚的信徒参拜。 签筒在正前方,虞芝仿佛能听到竹签在其中摇晃的声音,“沙沙——”,命运被绑在那根脆弱的签子上,稍稍用力,便能将之折断,甚至化作湮粉。 竟有人会真心实意相信佛祖能给自己一段美满姻缘。虞芝觉得自己应该想笑,但她站在殿内,却无论如何也扯不起唇角。 她抬眸,看到那菩萨的目光与自己对视,仿若要穿透她的心,读懂她的人。那双眼慈悲,像是下一刻便要为她施下一段姻缘。 虞芝没有眨眼。 外边的光照在菩萨金身之上,有些许刺眼,她却并未避开。 她不懂低眉顺目,更不懂烧香磕头。 有风自殿门吹进,将她的裙摆吹得翻飞。垂落肩头的发丝飘至眼前,将那视线挡住,虞芝转过身,终是没有上前。 走出来,她才注意到殿门边有张木桌,乃是僧人为香客解签而放。 空慧并未随她进去,而是等在此处,见她两手空空回来,也并未多问,而是看向那棵连理树,手中递给虞芝一根正红色的丝带,缓缓道:“红带寄相思。施主若不愿求签,不如去结一结连理枝。” 那棵连理树之上已然绑着密密麻麻的红色丝带,都是往年香客们求签之后所系。若是有心,甚至可以在上边写下自己与对方的名姓,缠在连理树上,今生今世都不分离。 一阵风吹过,那些柔软的丝带便纷纷扬扬飞起,如同茂密树冠之中盛开的蓬勃花朵,成了这寺内最耀眼的一片景色。 虞芝没有接过空闻递来的东西,而是自顾自地走到了树下。 她的手垂落在身侧,将腕上绑着的那根红色绸缎取了下来。 灵力聚于她的脚下,足尖轻点,她的身躯飘然而至最高处,将这红绸系在了连理树的尖端之上。 这红绸乃是天阶法宝,比起绕雪丝还要难得些许。当日将谢朝兮重伤,便是靠着这红绸化作的剑。 价值连城的珍宝被她挂在树上,她脸上也未见半分不舍,目光平静,隐现些许柔和。 丝带之上灵气浓郁,明亮的光在绸缎之上流动,赤色艳丽,如镀上银边,将满树的寻常红布都比了下去。 虞芝的动作没有一点停顿,不论是将东西系上,还是落回地面,都在转瞬之间,似是不需稍加思索。 她站在那片浓荫之中,抬头遥望了那最高处的绸缎一会儿,便不做留恋地转过身,要离开五蕴寺。 身后传来空慧的声音:“虞施主,你已得七件灵宝,可否容老衲问一句,所欲何为?” 他虽如此问,但却已然对虞芝所求有了猜想。虞芝并非执着于修为之人,自然不是拿着灵宝进阶;但若并非为此,真相只会更加骇人——她是要毁了这修真界! 虞芝头也不回,答道:“空慧大师,你我皆知之事,又何必多问?若你想拦我,只管动手便是。” 她的尾音上挑,语调不重,却隐有几分挑衅之意。 灵力乍起,那如绸缎般的黑发散落在身后,她的衣饰呈粉白色,如初生的桃花一般柔嫩,但里边的枝条却韧性十足,危险至极。 空慧并未出手,而是好言劝道:“施主,灵宝出世,为祸四方,还请三思啊!” “空慧大师,你欲渡尽世人,可世人皆苦,仅靠你普渡,如何能渡得尽?”虞芝转过身,“依大师所见,这修真界为何有百般困难苦难?灵修魔修者众,掠夺天地之气,奴役凡人之躯,岂非百罪之首,万恶之源?我今日所作,便是要将这污浊的修真界荡清,让它不复存焉!” 这话便是肯定了空慧的猜测,他的眉头第一次皱起,平和的面容紧绷,轮廓霎时凌厉逼人:“施主如此,然苍生何辜?!” “苍生与我何干?”虞芝的声音掷地有声,她顿了顿,“大师,想剜疮,自要流血。等到这修真界再无修士,世道不就海晏河清?无人需你度化,无人会被当作修炼的工具,这世上没有逆天的法力,只有平凡的人,难道不好?” “施主,若果真如你所言,世间便无向善之修士?便是你自己,也免不了葬身于此。” 虞芝笑起来,秾丽之色绽开在她的脸上,目光灼灼:“我何惧之有?” 与这些修士们一同赴死,她心所求。 空慧手中兀然多了一根四股十二环锡杖,圆环随着他的手臂动作晃动,发出轻灵的鸣响。 杖底震在地面之上,空慧的声音多了几分住持的威严之气:“施主,一界生灵涂炭,岂容不惧?” 灵宝出世,其力无穷,亦非虞芝一人所能控制。 即便依她之言,到了那一步,是只将修士们杀尽,还是连凡人也随之消亡,亦无从预料。 “虞施主,修真界之祸,确乃修士所为。然施主之法,着实偏执了些。若施主执意如此,不如随老衲往九转鎏金塔一观。” “可笑。我为何要随你去?” 如今灵宝在她手里,空慧若是要抢,那交手便是。但若是空慧不打算动手,那她又何必遂他之愿。 空慧看得出虞芝所想,亦知晓如何才能打动她。 “依老衲看来,谢施主身份非凡,灵力与魔力于其身共存,尚进阶未见瓶颈,当负天道之力,乃是具大气运之人。” “那又如何?”虞芝仍笑着,但目光却泛冷。谢朝兮的确并非寻常修士,但哪怕空慧再如何思索,也想不到他究竟是谁。 若是空慧打算用这事威胁她,那却是打错了算盘。 空慧继续道:“施主,九转鎏金塔乃我佛至宝。若施主有幸登顶,便有缘再遇所念之人。” “你又所求为何?”若这九转鎏金塔果真如空慧所说一般,那这样的力量亦非凡物,何必不断劝她进去,总不该是为了让她再见谢朝兮一眼。 空慧语重心长道:“施主,九转鎏金塔博古通今,你的身前生后事,俱于塔中得见。老衲只望施主知晓,若当真动用这几件灵宝之力,修真界究竟会面对何种灾祸啊!” 他手中锡杖轻鸣,但始终未出手抢夺。 虞芝倒并不担心空慧骗她。如今幻境已过,空慧如此守着寺中规矩,直到这时也不愿当真伤人,自不会打诳语。 她手中灵宝已齐,只差将之连在一处,以灵力驱动,便可达成心中希冀,令这世间再无肮脏丑陋的修士,让他们化作飞灰。 但兴许正因着一切都太过轻易,她也不在乎再多耗费些功夫,去那九转鎏金塔看一眼,今后这修真界是否当真能如她所愿。 初阳升起,硕大圆盘恰好悬在塔尖处,发着温热。她抬眸望去,那柔和的金光之中尖尖一点,如细针将太阳刺破。 有金流从缺口淌出,自顶端开始蔓延,似糖浆一般潺潺裹住塔身。 那光亮闪耀璀璨,刺得她的双眼泛出细微的疼痛。 高耸的金塔映入她琥珀色的双眸,清清浅浅,似有涟漪荡开。 许是这色泽本就蛊惑人心,她听到自己答道:“好。我随你去。” - 与在外边看起来一般,这塔内也是明晃晃的,没有半点阴暗角落。 空慧等在塔外,并未与她一起进来。 虞芝打量着那依墙而起的阶梯。这石梯一层层旋起,愈来愈窄,连着九层,自塔底通往塔顶。 她抬脚踩了踩,石梯结实平坦,瞧不出有什么陷阱。 塔中温暖,亦不逼仄,毫无危险可言。虞芝面上轻松,心中却提着警惕,时刻观察着身边是否有何异样。 但的确毫无动静。 这儿空荡,九层塔中没有半点物件,除了石梯,便是塔壁。 霎时,一切光亮悉数消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但不过转瞬,有微弱的光亮起,塔身之上慢慢浮现出画面——是幼年的她。 修真界修士与凡人并未分出太过明晰的界限。但凡人大多住在灵气不充沛,甚至有些稀缺之底,而修士与那些宗门大派则是坐落于灵气浓郁之地。就连魔修,都知晓要去往地下找寻魔气。 而凡人多的地方,便被称为人间,烟火袅袅,过的日子平淡而温馨。 这样的地方,在修士看来,便是断了仙途,大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但有修士为那些灵气蜂拥而至,满心都是问道长生之时,自然也有修士选择远离,只想安稳顺遂地过完余下的寿命。 她爹娘便是这样的人。 自她有记忆起,便住在人间,从未见过修士,哪怕她的爹娘都是元婴期的真君,也不曾在她面前动用过灵力。甚至知道他们临死前,她才知晓,这世上竟然是有修士的。 他们有神奇的力量,可以与天争命,可以生杀予夺。 可以将一个人的一生都改变。 她看见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姑娘一点点长大,穿着娘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棉布裙子,吃着爹爹为她学着做的五谷杂粮。 没有灵力,没有修炼,没有争夺。 在这间满街都是、随处可见的小屋里,溢满了欢声笑语。门外的小院栽满了寻常人家的花卉,不是什么珍奇灵植,但能赏心悦目,便足以让它们受尽呵护。 夜里有时繁星满天,有时明月高悬。 爹娘在耳边说过的每一个故事,每一句话,都是撑起她幼弱躯体与魂魄的脊梁。所有的记忆溶进她的血液之中,赋予她无尽的欢喜,与往后难以割舍的怀念。 这都是她珍藏在心中的过去,除去极度思念爹娘之时,虞芝都不会让自己轻易回想,徒增伤怀。如今再看一遍,她心中纵然悲痛,但多了几分释然。 她向前一步,白皙的指尖碰到了娘亲的面颊,温婉美丽,仿若在对她笑着。 虞芝双眸泛着些许水光。她的唇角也弯了起来,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但随即便转过身,不再沉溺与这场虚假的美梦,踏上了不远处的石阶。 四周寂静,她一步步走着,除了鞋底踩在地面上的细微响动在不断回荡,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两百步后,她进到了第二层。 与塔底一般,骤然而至的漆黑过后,塔壁之上缓缓亮起的便是她的宗门往事。 那是她最黑暗的一段过去。不论是匍匐在宗门前苦苦哀求,或是拼命修炼却不得寸进,都令那时的她痛苦不已,甚至不知晓该如何为爹娘报仇。 环绕在身边的是无数议论与嘲讽。她随着虞仁住在主峰之一的绛霄峰上,身上法宝无数,灵石取之不竭,但没有一个能交心的人。 门中弟子觉得她身份高,性子傲,没人愿与她太多往来。就连那个口口声声喊她师妹的尹珝,也不过是妒忌她的天灵根,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罢了。 这般久了,她便也当作谁也瞧不起,愈发肆意妄为、骄纵跋扈。 她那时恨过许多人,外门弟子、尹珝、虞仁…… 恨不得将他们抽筋剥皮,令他们灰飞烟灭。但如今大仇已报,恩怨已了,她便也将这些仇怨放下,不让他们的恶毒绊住自己的脚步,不让过去的愤恨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 一群死人罢了,又岂配被她放在心上? 虞芝喉间溢出一声笑,掌心的灵力朝着塔壁挥去,那一切画面便如同石子击落水中,泛起圈圈波纹,统统消失在她的眼前。 她继续往上,踏过两百层台阶。 塔内陡然间变得暖了些,甚至更亮了几分。兴许是方才从黑暗中走出,她才有了这样的误解,但眼前的墙壁之上,出现的是谢朝兮的面容。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晃过她的眼前,她见到自己将谢朝兮救起,见到她对这人的满腔杀意,见到了抹不染尘埃的笑容。 瀑布之水飞流直下,击石溅空,耳边传来湍急的流水声。 她的面前出现清澈泉眼、潮湿泥潭,她仿若置身皑皑雪山,高高云端。春华秋景一一浮现,她甚至见到了阿清,再一次注视着她,从那个瘦弱的小姑娘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剑客。 昏暗的魔界、浓郁的血腥气、灼烫的火焰…… 夺得七件灵宝的一切都复现,她这时才猛然发觉,一桩桩、一件件,都有着谢朝兮的身影。 哪怕她抛下他,但这个人却始终跟上来,不屈不饶,闯进了每一段回忆。 无时无刻都如他所说的那般——决不会离开她。 但转眼,她又见一次见到谢朝兮消失在她的眼前。 虞芝垂下眸子,想着,她不是来回忆往昔的。 灵宝在她的手中,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如何得到它们的,不需要这座塔告知她,她心中也从未忘过。而谢朝兮,她要么便不再管他,要么便去找他。总归,在这儿一遍遍地看着这些印在脑海之中的画面,没有半点用处。 她脚步轻移,又上了一层。 一百五十阶,她算着。 这是九转鎏金塔的第四层。 这座塔博古通今,晓未来知过去,乃是佛门至宝。 方才那三层都是她的过去,那大抵从第四层开始,便要让她见见所谓的未来了。 方才空慧巧舌如簧地把她哄进这塔中,也是为了让她能在见了往后的事而心生退意罢了。 向前走着,虞芝的心绪平静,并不认为自己能如空慧所愿,但仿佛有什么在不断敲击着她的心口,传递着些许微弱的不安。 光芒亮起,映入眼帘的是七件灵宝。 恶骨石链将六件灵宝串做一处,浮在她的身前。 她见到自己身着红衣,踩在半空,裙角在风中翻飞,而她掌心中的灵力早已蓄好,沿着她的指尖,丝丝缕缕都注入了灵宝之中。 汹涌的灵气迸发,铺天盖地的力量席卷而出,浩浩荡荡地冲击着修真界的每一个角落。 天地之间的所有灵气都被灵宝吸去,虞芝看到自己的脸色变得惨白,唇瓣也没有半点血色。体内的灵力悉数被手上的灵宝夺去,身边散发着虚弱的濒死气息。 她毕竟只是凡胎肉.体,岂能控制这般威力无穷的灵宝。哪怕她以自己的身躯为介,将灵宝之力用出来,但到了这一步,比起那些仍苟且偷生的修士们,她才会是第一个丧命于灵宝之下的。 但哪怕如此,她也并未退缩,而是耗尽了体内的最后一丝灵力,连手腕上的缎带都鲜红欲滴出血色,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仍然握紧了这串蕴满无尽力量的链条。 看到这一幕,虞芝感到一阵恍惚,她蓦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塔内,还是已然到了其中。仿佛她体内的灵力也随着这画面被抽出,虚弱感随之涌上。 但她调动了体内的灵力,发现都是错觉。 她抬起手,忽然发觉自己腕上早已失了这根红绸。素白的皓腕如同一道横亘在她与塔壁之间的阻拦,令她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 看到画面中的女子失力倒地,渐渐没了声息,虞芝还是忍不住想起当日那道声音对她说过的话。 那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为了哄骗她去救谢朝兮,胡诌了个她要魂飞魄散的梦。 但当她拆穿之时,那声音却说:【那都是依着你的命数推演而来,如何算是骗你?】 甚至那声音在临死之前,还诅咒她道:【虞芝,你定要魂飞魄散而亡——】 如此看来,倒也有几句实话。 修士从无转生之说,况且她做出这样罪恶滔天之事,那些尚且活着的修士又该如何恨她,挫骨扬灰亦算是宽和大度了。 但若是能为此而魂飞魄散,她确实是心甘情愿。 画面中的女子躯体化作点点飞灰,尸骨无存,连魂魄也没有一缕留存。 只剩下七件飞速旋转的灵宝,仍在孜孜不倦地掠夺着四周的灵气,放出毁灭的力量,将修真界变得摇摇欲坠。 塔内的光散去,虞芝转身上了台阶。 她不知晓这是否会是她的未来,但这样的结局,她亦早有所料。 一百五十步。 九转鎏金塔第五层。 她已身死,往后却是洪水滔天。 天地间再无灵气,就连魔气都被恶骨石尽数攫取,不论灵修亦或魔修,气海都一天天地枯竭,肉身也愈发虚弱。 修士辟谷,不靠凡间五谷活着,却离不开灵气与魔气。 到了这一步,他们只能不断吃着灵植、灵兽,甚至有的灵修逼不得已,索性孤注一掷堕了魔道,吃着其余修士的血肉偷生。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扛不住多久。不过数月,修真界的所有修士便都死了个干净,连最后的分神期大能也活不下去,枯死在自己的洞府之中。 她甚至隐约看见了虚弱无比的谢朝兮。 灵宝之力本就自天道而来。如此掠夺,他自然抗不下来。 但他会死么? 这想法来得太快,虞芝甚至无法分辨出心中是何样的感觉,只能将之忽视,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即便如此,那他们也不过是死在一处罢了。 他说要不离开她。 那哪怕生死,也该是一起的。 修真界属于凡人了。 再也没有仰仗修为欺压弱者,靠着欺侮奴役凡人而取乐的修士。 在修士接连死亡的恐怖被驱散之后,平和与安稳便出现在了世间。 虞芝的眸中露出几分欣喜。 这是她一直以来所期盼的,她费尽心思集齐灵宝,为的便是将这些虚伪的修士从世间抹去,不再让凡人整日活在恐惧之中,让他们不用害怕被灵修驱使,让他们不用害怕被魔修折磨。 仿佛在这一瞬间,一切都如她心愿。 虞芝不再耽搁,往上走去。 这些画面都是这座塔给她看的罢了,唯有亲自做了,才是真实。 而这一切,都将等她走出这座塔。 走过一百级石阶。 九转鎏金塔第六层。 虞芝发觉石阶愈来愈少,但她走起来却似是逐渐艰难。 尚且力所能及,她并未多想,而是匆匆走至塔壁之前,等待着它的亮起。 无数凡人出现在眼前。 街头的叫卖声、学堂的念书声、孩童的嬉闹声…… 都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没有人会毁去眼前的家,舍弃一切去遥远山巅决意修仙;没有人会因为命格奇特,便被家人藏着,战战兢兢一生仍怕被抓去当作炉鼎;没有人会因为捡到几株罕见灵植,便被杀人夺宝,满门丧命…… 她的唇边带上浅笑,但下一刻,这抹笑却凝滞在脸上。 震耳欲聋的一道吼声之后,她见到房屋坍塌,天崩地陷,河流翻滚,狂风怒号。 无情的灾害没有一点预兆地伤害着无力的人们。 方才还生气盎然的画面霎那间如同被血色覆盖,赤红一片。 冰凉的尸体与凄厉的惨叫接连出现,虞芝神色愕然,僵在原地,双眸都不知晓应该落在何处。 “为什么……” 她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 这样的天灾怎会突然出现,况且地陷、洪水与飓风,又怎会同时而至?! 她猛然抬头,看到了画面角落处的那环状物。 那是悬在空中的七件灵宝。 它们仍在——毁着这世间。 灵宝抽尽世间灵气,修士随之而亡。但它们没有生死,自然不会随着修士一起消失,而是被留在世上,不断散发着灭世之力。 修士尚且有些实力,不论如何也能抵挡一阵。但此刻换了凡人,如同手无缚鸡之力一般,除了死,便是重伤。 甚至没有两日,世间便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虞芝感到茫然爬上心头。 若是凡人亦会死去,修真界都死了个干净,那她所做的这一切,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是这样,修真界,又还剩下些什么? 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变得如此。自始至终,她恨的便是与虞仁一般的修士罢了。这世上千千万万受修士压迫的人,她要为之而杀尽这些修士,可……凡人,她却从未想过要害了他们。 眼前散落的肢体与模糊的血肉实在惨不忍睹,她仿若听到有轰鸣声在耳畔响起,连心都随之起伏。 虞芝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她的双眸失神,琥珀色的瞳仁亦没有一个落点,似是再看不见一般,只能伸手摸上那石阶边的扶手。 一个跨步,她身躯摇晃,几乎砸在了阶梯之上。 二十七……五十……六十二……九十九……一百。 她不得不仔仔细细数着这儿的石阶数,如此才能将方才见到的那些画面遗忘。 是一场梦,虞芝想。 但到了第七层,她的自欺欺人被毫不留情地撕碎在眼前。 她期待听到的交谈声没有了,走动的人也没有了。 甚至时光飞逝,连那些花草树木都相继枯萎,家禽牲畜亦低声呜叫。 这是这世间最后的生命。 她眼睁睁地看着万物死去,万灵倒下。 她看着娇嫩的鲜花渐渐染上灰褐色,烂在泥土之中。她看着猛兽扑倒在地,风将它身上的皮毛吹走,露出覆盖住的腐烂身躯。 如同嗅到了泥泞与死亡的气味,虞芝屏住了呼吸,只觉得通体发寒。 连它们也留不住。 她攥紧了拳,去往了更高处。 虞芝感到自己的双腿却如同被人斩断,竟然有些直不起来。 但她松开了扶手。 这是她选择的路,若她当真要如此,这便是她该面对的果。 哪怕再残酷,再慌乱,她也不该逃避。 她该去看看。 五十层石阶。 短暂而漫长的一段路。 虞芝抬眸,看向了暗淡的塔壁。 没有光亮起,画面流淌着,却又如同从未变过。 一切都沉寂下来,没有生灵,没有生气,没有生命。 耳边传来风刮过泥土的声音,呼啸,刺耳。 这样的孤寂与荒芜太过恐怖,但她想,好在这时再也没有人了。风声再可怕,四周再寂静,也不会有人承受这一切了。 虞芝向前走了几步,转身倚着塔壁,缓缓滑坐下来。 莹亮的水光出现在她的眸中,垂落的长发遮住了她的神色,只能看到微微颤抖的唇瓣。 这一切都会是真的。她知晓。 这是五蕴寺,这是佛门九转鎏金塔,不会有假。 但这是她亲手造成的么?如同修罗地狱一般,甚至连只鬼魂都不复存在。 凡人也不会轮回了。他们身死,亦无人能救。 身后靠着的塔壁还在浮现着死寂。日月如同也随之消失,不知道是从何处发出的微弱光芒映在虞芝的脸上,忽明忽灭,打下一片又一片阴影。 虞芝抬起手,凝视着自己的十指。 方才就是这双手,毫不迟疑又坚定至极地做出了选择。 她的手沾满了鲜血,她早已知晓。但这千千万万生灵的性命,她又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毁去? 没有人可以。 她心中有恨,但她想过要将修真界毁成这样的景象。 她恨的只是那些修士罢了。 虞芝忍不住伸手攥住自己的衣襟,呼吸亦变得急促起来。 这不是她所愿所想。 可若她不去释放灵宝之中的力量,那这一番千辛万苦,是自作自受么? 直到这时,她才知晓,空慧为何一定要让她进这塔中。 如他所料,她的确开始动摇,她的确感到不安。 虞芝不愿再想下去,她缓缓站起来,猛然踏上了通往第九层塔的石阶。 若空慧所言为真,那谢朝兮会在上面。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般迫不及待想要见他,比她所经历的,所预料的每一次都要着急。 她要去见他。 第97章 它仍在为你跳动。 石阶表面光滑, 如同被打磨的玉石一般,虞芝甚至能隐隐看见自己倒映在其上的身影。 通往九层塔的石阶大抵仍是五十级,与方才一般。每一层都变得更短, 但她此刻却感到双脚酸软,肩上如同扛着千钧一般, 拼劲全力才能往前迈出一步。 汗水从鬓角滑落, 湿发贴在颈后。虞芝想, 自己许是从未如现在这般狼狈过,发丝披散着,裙摆也被压得凌乱, 约莫脸色也不大好看,仿佛是个逃难而来的受灾者。 但她却是那个赋予灾难的人。 “唔——”只是分心一瞬,虞芝便差点摔在阶梯上。身上的负担无穷无尽一般,不断变得更重、更沉,执着地要将她压垮。 体内的灵力已然催动到极致,气海都开始泛出一阵刺痛。虞芝不知晓这九转鎏金塔是否就该如此,欲往上走便愈发艰难。她微抬着头,目光看向石阶尽头。 那是她欲往之处。 她岂能止步于此? 心中猛然憋着一口气,自从有些实力之后, 她似是从未有过如此不服输的时候。她甚至不知晓自己究竟是在与谁争,但脚步坚定而沉稳, 她就是要走到塔顶去。 她要到第九层塔。 她的脚步忽然轻快起来,身上的重担并未减弱, 但心头的沉闷却疏散了些。虞芝咬住下唇, 走上了最后五级石阶。 五、四……三……二…… 最后一级。 最后一步。 唇瓣都要被咬破,透出如花瓣一般的艳色。 她抬腿,就要走出去, 余光中却兀然出现了一双腿。 虞芝的呼吸都乱了一瞬,她一直看着前方,却并未注意到有人来到了身边。 悚然感令她整个人都僵住,若非身上的强压,绕雪丝大抵已然滑落于她的指间。 但接着是一股熟悉的味道,如同幻觉梦境一般的声音响在耳畔:“芝芝。” 有双手抱住了她,穿过她的腰际与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踏上了最后一层石阶。 她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勾住了对方的脖颈。 温温热热,似是活人,但没有脉搏的起伏。 独自踏过八层塔,虞芝的咽喉如同被漂浮在空中的尘埃颗粒堵住,声音都滞涩起来:“谢……朝夕?” 她抬眸,看到对方的侧颜。 他穿着一身纯白的锦袍,衣襟似有银线绣纹,衬得整个人更加芝兰玉树,与以前没有半分改变。 但那双眼却漆黑,光亮被一丝不落地吸了进去,如入深渊,沉沉如霭。 指腹按压着柔软的肌肤,虞芝想,他果然在这儿。 应该是有许多话想要问他的,为何在此处,为何没来寻她。 但当她的睫羽缓缓垂落之时,轻声吐出的话却是—— “放我下来。” 虞芝偏过头,扫了眼这地方。哪怕到了第九层,这塔里也与前八层毫无二致,空荡得半点物件都无。 甚至与塔底相比,此地还要更狭窄几分。 她听到谢朝兮在自己的耳际叹气,有湿热的吐息拂过耳垂,令她不由得颤栗。 前几层塔的画面令她的心绪本就起伏,此刻见到谢朝兮,虞芝非但没感到平静,反而更加躁动了些。 见谢朝兮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虞芝张开口,正要再重复一遍,却忽然被放在了一张柔软的床榻之上。 有软枕垫在她的后背,虞芝眨了眨眼,方才她还未见到这张拔步床。 床身以暖玉雕刻而成,精致繁杂。躺在上面,不觉寒凉。但这般大的一张床,却不知是去哪里寻来的玉。 这是……天道的力量么? 虞芝沉默,正欲松开勾着谢朝兮后颈的手,却在半空中被他握住。 “芝芝,你知晓么?”谢朝兮轻抚她的手背,望着她的双眸,柔声道,“方才在石阶之上,你为与我的相见,而感到欣喜若狂。” “是吗?”虞芝的声音淡淡,想要扯出一个笑,但却发觉面容有些僵。 她试着将此刻的自己伪装成风轻云淡的模样,可无法做到。 之前见到的一幕幕不断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鲜血与残肢…… 但哪怕是司空见惯的事,发生在这么多生灵之上,她的心仍然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与冲击。 纵然她不愿承认,但方才见到谢朝兮的那一瞬,她的确如释重负,她的确……不再恐惧。 谢朝兮在她的身侧坐下,与她十指相握,说道:“芝芝,我好高兴。” “什么?” 虞芝感到自己的手心一点点变暖,但她甚至有些看不透他了。 “这座鎏金塔,九转千阶。你为我走过了九百九十九阶。” 他的目光深情,眸中似是她一人。这座塔在他眼中,仿佛那些通晓过去未来的力量都无关紧要,独独是他与虞芝二人情谊的见证。 虞芝想说,她并非为谢朝兮而来。她只是被空慧说服,这才来塔内看看所谓的未来。但话到了口边,她却说道:“你便在这儿等着我?” 这九层高塔,她转身而上,一步步如同踩在刀刃之上,但谢朝兮却一直在高处看着她的崩溃与绝望么? 看着她停在原地,看着她勉力支撑,看着她走向塔顶。 怒火在心间被点燃,燎原般蔓延开来。虞芝眸光发冷,反手捏住谢朝兮的手腕:“你很得意么?” 她用的力不小,应当是极疼的。但谢朝兮神情未变,另只手抚上她的脸侧,动作亲昵,似是没听出她语气中的恼怒。 “芝芝,我只比你早一步到这儿。我庆幸的是,我接到了你。”他身躯微微前倾,发丝从他的肩头滑落,垂在虞芝身前,与她的发交缠在一起,辨不出彼此。 大雄宝殿之前,有澎湃的力量涌入他的身躯,令他再也无法遏制住自己的修为。甚至仅在瞬间,他便感到自己的身躯已然不受控制,如同化在了这个世间,变作了无穷无尽的意识。 只需心念一闪,他可以到修真界之中的任何一处角落,可以知晓此刻发生的每一件事,甚至掌控地动山摇的力量,但却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身躯。 他的确见到虞芝在前八层塔内的一切,他恨不得能立刻出现在她的身边,但他却做不到。 他试着伸出手,想要抱住她,想要牵着她,但他却束手无策。 他可以是满室的光,满目的尘,却不能是人。 九转鎏金塔将虞芝的过往铺展开,将她的未来预言出。谢朝兮却只能注视着她万般痛苦。 他能点亮虞芝的眼,却无法温暖她的心。 “芝芝,我怎会忍心你受苦?”谢朝兮声音低沉,有几分哑意。 虞芝为他做的一切,他都喜不自胜,情难自禁。但若是这一切都令她痛苦,他又如何舍得? 为了能更早与她相见,他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凝出肉身,一次次的消散带给他粉身碎骨的疼痛,但这些都不及他见到虞芝难受时的心如刀绞。 好在他赶上了。 在最后一刻,他接到了他的芝芝,他拥抱了那束真正的光。 尘埃在静谧之中飞舞。随着谢朝兮的话语,虞芝感到自己的心渐渐静下来。她不知晓这是否也是他的力量之一,但她的确宽心许多。 “你……”虞芝的指腹抵着他的腕上的脉,却没有一点震动,她声音顿住,没再说下去。 分明他的身躯比之前还要温热,但却更像个死人。 “芝芝,我没事。”他拉着虞芝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有起伏出现在虞芝的掌心下。 谢朝兮的脸上带着浅笑,说道:“芝芝,我不会变。它仍在为你跳动。” 虞芝看着他的面容,知晓他已然恢复了身为天道的力量。但他坐在自己身边,用这样的神情,说着如此动听的话,令她甚至有几分恍惚,只想将他当作那个时时跟在自己身边的修士了。 可这儿是九转鎏金塔,她才见到那些永生难忘的画面,又如何能沉浸在对方为她编织的绮梦之中。 这张暖玉床似是令她体内的疲惫一波波涌了上来,虞芝的松了力,任由自己靠在软枕之上,问道:“你知晓我想做什么?” “我都知晓。” “你不想阻拦我么?” 方才那几层塔里的画面,谢朝兮定然也看到了。他见到那些修士死去,见到万灵灭亡,见到世间死寂,也不曾想要拦下她么? 虞芝的呼吸都放轻了,一时间甚至不知晓自己希望听到他如何回答。 谢朝兮却比她还果决些许,不假思索道:“芝芝,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会死。”虞芝的声音又轻又缓,飘在塔中,如羽毛落下。 谢朝兮丝毫不惧,与当年虞芝面对自己死局之时的奋不顾身如出一辙。 他仿佛将每一句话都当作最后一句话来说,看虞芝的每一道目光都当作最后一眼,语气体贴得令人想要落泪:“我想与你活在这世间,赏春花秋月,听夏虫冬雪。但若这是你经年夙愿,我亦心甘情愿与你一道赴死。生死都无法将我们分开。” “我看到的,都是真的么?” 她已然信了,但到了这一步,她也忍不住再问一回其中的真假。 谢朝兮点头,毫不隐瞒自己所能预料到的一切:“是。灵宝之力足以覆灭修真界,包括你我,没有人能活下来。” 话音落下,他突然咳嗽两声,但哪怕掩得再快,虞芝也见到了沾在他袖摆上的血迹。 “你受伤了?”虞芝追问道,“天道也不能泄露天机么?” 这话说出来,虞芝甚至觉得好笑。但见到谢朝兮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还是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 “芝芝,你是在担心我么?”分明唇边还染着血色,但谢朝兮却笑着,似是虞芝对他的担忧已然令他心满意足,能抵御一切苦痛。 他捧起虞芝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做你想做的一切,我永远在你身边。” 血沾在虞芝白皙柔软的手背之上,有些刺眼。 她看着谢朝兮如同对待珍宝一般,为她拭去那点血迹,竟感到鼻尖一阵酸涩。 大抵是她的心绪经历了太剧烈的起伏,这样的谢朝兮,令她为之动容。就连眼尾都泛起了红,盈盈亮亮,有水光闪在眸中。 九转鎏金塔让她见到的每一段画面,都写满了——她将是那个千古罪人。 这般的罪恶滔天,甚至连她自己都有一瞬间的退却,但谢朝兮却仍然愿意站在她的身边,捧着她的手,告诉她,他在这儿,他会与她在一起。 分明该是心怀悲悯的天道,但当她占据了那颗心之后,他选择了背叛自己的道。 苍生于他,俱归虚无。 第98章 盛大声势为她而响,辉煌…… 水痕划过她的脸颊, 浓密的眼睫湿润成几簇,粘连在一起。 虞芝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如同有刀刃压在她的喉间, 连字句都吐得缓慢,像是说不出话。 “谢朝兮。你真傻。” 他不会不知晓自己拥有的是怎样强大的力量, 也不会不知晓放任她这般下去, 会遇到什么。但即便如此, 他也愿意为她铺平前路。 他做出的决定,否定了他过往的良善,悖逆了他该有的公允。 虞芝的手腕用力, 将他拉了过来。 顺着她的力道,谢朝兮将她抱在怀中。 胸膛温热,颈项相贴,她的唇瓣擦过谢朝兮的耳畔,重复道:“你真傻。” 但被她责怪的人却只温柔地笑着,偏头将她脸颊上的湿痕吻去,轻声道:“是你太好。” 虞芝心中酸涩,脸上却忍不住绽出一个笑来。仿若春水消融,潺潺溪流淌下, 如同铅华洗尽,她明艳的眉目都乍然透出干净清澈, 似初初绽开的花苞。 她牵起谢朝兮的手,问道:“你能离开这儿么?” 谢朝兮点头:“想去哪儿?” “不是想求姻缘?我带你去看看。”虞芝拉着他, 走下石阶。 来时, 她背负苦痛,孑然一身,寂寥无根。 但去时, 这九转千阶,她终究是有人同行。 - 连理树被风吹动,红色的飘带于眼前起舞。 虞芝看着不远处的偏殿,对站在她身边,似是不打算动作的谢朝兮问道:“你不去求一支?” 来时还惦记着求姻缘,可这会到了,却又纹丝不动。还是说,如今变回了天道,便看不上这些佛门之物了。 谢朝兮只扫了一眼那殿宇,目光便再未离开过虞芝。他轻轻举起两人十指紧扣着的手,说道:“芝芝,我的姻缘,不是就在我的手中?” 有片树叶被风吹落,就要掉在虞芝的身上。谢朝兮将之接住,没让那叶片沾上她的衣衫。 但他的视线顺着树叶落下的痕迹而上,却注意到了那条熟悉的红绸。 相握的手仍举着,虞芝的衣袖滑落些许,露出了皓腕之上的玉镯与银丝,而缠绕着的赤红绸缎却是不见了。 “芝芝……” 谢朝兮的目力自然足以让他看清连理树树冠上的那条绸带,曾经锋利如剑穿透他的心胸,却在此刻,变成了柔软缠绵的相思结,松松垮垮地系着,一分间隙也没有留下,紧紧地勒在了他的心上。 霎那间,这颗心被迸溅开来的欣喜与满足塞得密密麻麻,连本应停滞了的经脉血流都复又起了波涛。这具被他捏制而成的身躯仿若活了过来,七情六欲淌过每一寸血与骨,灵与肉。 心口处并未被他除去的伤疤也似是尚未愈合一般,开始长起新肉,细密的痒意蔓延,像是要开出花来。 也许连虞芝自己也并未发觉,她有多在意他,甚至于爱他。但谢朝兮却清晰知晓,这条红色的绸缎,会将他与虞芝生生世世都连在一处。 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笃定,谢朝兮握紧她的手,掌心的纹路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如命数纠缠不休。 连耳畔吹过的风都在祝颂,欢快而自由。 浓荫之下,他望着虞芝,目光温柔,声音缱绻:“芝芝,我们会永不分离。” - 离了五蕴寺之后,谢朝兮心念微转,两人便出现在一处繁华热闹的街市之中。身边而过的行人似是对他们的现身视若不见,仿佛街头本便站着这么两个人。 大宣城四时如春,夏凉冬暖,但因着灵气稀薄,居住的大多是凡人。 谢朝兮在尚未拜入太清宗之时,曾来过此处。 他那时亦是凡人之躯,幼年学过辨认药材,念了几本医书,兴许是他气运缠身,经他手的病患总能药到病除,也勉强算是个大夫。 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变成了他在这世间打发时日的法子,直到一日听闻一位夫人想带着孩子上山,寻仙问药,才将他引上了那条通往太清山的路。 只是他并非想带着虞芝来此回忆他的过去,而是牵着她的手,穿过密密麻麻的行人,走过小径,到了一处摆满了各色花卉的宽敞院落。 这里是富贾商人买下来,又请人侍弄好各类奇花异草,选了一处地,供人赏阅。 谢朝兮曾为了种能入药的花卉而来过此地,但等他发现想要的花尚未盛开,只能无功而返之时,却在那花团锦簇之中见到了一枝绽至荼蘼的火萤花。 时近黄昏,夕阳的橙色光辉落在那花瓣之上,夺目得令挪不开目光,却又不敢靠近。 灼灼如火的艳色之间溢满了浓烈的疯狂,似是向死而生,不会糜烂,而是直接毁灭。 这枝花瞧着与清丽神圣毫无干系,他却只能想到一句话——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初次见你,便想到这花。当时我想,若有缘分,定然要带你来大宣城看看。”谢朝兮带着虞芝走过去,驻足于花前。 这是他第一次靠近火萤花。 经年已去,眼前这枝自然不会是他当初见过的那朵,但他并不在意,而是转向虞芝,继续道:“可今日带你来到此地,我才发觉,是我当初眼拙了。” 虞芝自然听明白他的意思,却故作误会,眉头轻蹙道:“莫非我还比不上这花?” “岂会。”谢朝兮也知晓她是在与自己玩笑,说道,“便是这满园春色,尚不及你一分。” 虞芝又笑起来。 明眸皓齿,眉眼含情。这般看着,容色的的确确将身边争妍的百花都比了下去,令人沉醉。 事情桩桩件件压在她的心上,分明下一瞬便要面对生死,但谢朝兮却一句也不提,而是想法子让她开心。 虞芝想,哪怕她当真要用那些个灵宝,那在这之前,她也要尽情于每一刻。 与旁的花卉不同,火萤花仅一株,却独自占了一大片。周围空空荡荡,也未栽下其它花草。 虞芝伸出指尖指了指,并未碰到花枝,只是道:“旁的花不与它栽在一处,是它太过凶残,夺去了它们的生机么?” 她对花草一途本就不大了解,当年自己峰上那些罕见灵植都是被大量灵石吊着命,直到谢朝兮来了之后才好了些。眼前这些凡人间的花她便更是不懂,说出的话也俱是猜测罢了。 在她眼中,一个人,若是身边无人亲近,那不是这人太强,便是太狠。 人如此,花亦然。 这花开得盛,却开得独。许是将旁的花都杀了个干净,这才孤单一枝栽在这儿。 “自然不是。”谢朝兮看出虞芝心中所想,他担忧是这花让虞芝想到自己,连忙否定道,“火萤花这般风采,哪里有花敢与它争奇斗艳,岂非自取其辱?” 虞芝点点头,似是信了他,又道:“依你所说,那我站在这儿,这些花岂非都要谢了?” 谢朝兮毫不犹豫地肯定,煞有其事道:“是啊。还请虞姑娘给它们一条活路,这便与我离去吧。” 虞芝作出为难的模样,深思好一阵才道:“那走吧,让我瞧瞧,谢公子要带我去往何处。” 衣袖垂落,他们的手紧扣在一起,不论去往何处,都相伴相随。 - 日暮西斜,不少人家已然亮起了灯笼,挂在门外,等待着亲人归家。 与街边走过的凡人无异,两人并未动用灵力,也未施法捏诀,就这样缓缓走在城中,闲适而惬意。 耳边有摊贩的吆喝声,杂耍的叫好声,还有谢朝兮时刻关切她的温柔低声。 路过一个糖画摊子,虞芝多瞧了两眼,便被谢朝兮注意到,主动说道:“想要什么样的?我去买。” 分明谢朝兮才是天道,但他早年的记忆却并未遗落,对这些路边的零嘴比虞芝还要熟稔些许,瞧着倒更像是个凡人。 虞芝摇头:“不用。” 她口腹之欲本就不重,只是方才看到那摊子边围着的一群孩子,嬉笑打闹,难免想到自己,这才多看了两眼。 那时她爹娘带着她来凡人之中,亦是为了躲避虞仁,担心后者会利用她为自己修炼。是以虞芝甚少出门,自然没有围在小摊前玩闹的机会。 何况她若是喜欢,爹爹也会在家里为她做这些吃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 看出来她的确不想要,谢朝兮便没再提,而是牵着她到了一处河堤。 沿途一路走来,夜幕渐渐在天际拉开,灯火却一点点少了去。回过身,也只能望见零星的橙色光点。 今日的月光也不甚明亮,朦胧的光为眼前的河流披上一层银纱,粼粼的水面映出两人的身影。 虞芝挑了挑眉,问道:“这是带我赏月还是赏河?” 头顶的月亮掩在云后,只露出弯弯一枚钩子;脚边的河既称不上波澜壮阔,也看不出碧波微澜。不论如何去看,也称不上是什么美景。 谢朝兮嘴角噙着抹笑,在月光之下,他的衣袖如雪,伸手为她将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发挽至耳后,接着掌心顺势遮住了她的双眼,轻声道:“是天。” 他的动作轻柔,手心温热,盖在双眸之上,虞芝甚至能感到自己的眼睫扫过他的手掌。 “唔。”她喉间发出意味不明的应声,想着等到这只手拿开,后面的会是怎样的景象。莫名的,有几分期待,令她的唇角也忍不住弯起来,露在并未被遮住的下半张脸上。 黑暗与寂静之中,虞芝先听到的是砰然炸开的声响,似是极远,但又清晰。 眼睛之上的阻碍这时才拿开,她的睫羽颤了颤,睁开双眸,见到的便是满目璀璨的烟火。 明亮的点在漆黑的夜幕之上升起,继而朝着四周散开,每一根线条都带着耀眼的光,拖着细长的尾巴划过天空。 赤红的颜色一点点出现,似在黑夜中盛开的火萤花,从栽种到生根,从花苞到绽放,饱满的花瓣缓缓铺开,将每一处都点亮。 光辉化作流火落下,坠入水面,荡出浅浅的涟漪。 尚未等这株花消逝,便有不可计数的光点接上。 不绝于耳的声响带来了目不暇接的流光溢彩。夜幕在这一瞬间变作了供人涂抹的纸,有人落笔于其上,精心描画,研磨色泽,献给他的心上人。 缃黄色的梨花如雪落下,鲜红的火树红球花烧灼一片,翠色的竹悬空长出,还有赤心藤延绵天际,缀着淡粉色的花…… 熠熠生辉,每一样都映在虞芝的双眸之中,似星光坠落,不断闪烁。明灭之间,点点红火溅出,点在她的眉尾,烙成了那颗艳色的小痣。 河面清澈,与天交映,仿佛这些花草绽放于空中,又盛开在水下,两相成趣,美不胜收。 虞芝并未眨眼,红唇微张,仰头看着每一段光焰万丈。 河堤边只有她与谢朝兮两人,但她仿佛能听到有人在惊呼。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纷飞而下的明焰连心都要点燃。 声动光转,火树银花,虞芝看到星河倾落于她的身前,亮如白昼,彻夜煌煌。 谢朝兮的侧脸被光照亮,他眸光含笑,漫天的烟火都不能夺去他一丝一毫的注意,所有的视线都在身边人的脸上。 盛大声势为她而响,辉煌夜幕为她而明。 虞芝看得有些出神,轻声道:“这……是天么?” 谢朝兮与她并肩而立:“是为你而来的天。” 烟火仍在明灭,纷杂的光落在他的身上,绚烂至极。 虞芝侧过身,望向他。 看着那双眼睛,她忽然做出了决定:“我想试试。那七件灵宝,我想试试控制它们。等它们将修真界的灵气吸尽,我便将它们毁了去。” 若如她所想,那些修士兴许仍能活着,将与凡人一般生老病死。 纵然与她本意有所差别,但终究见了这人间烟火,她大抵,也没那么想死了。 第9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正文大结局(上)…… 日光洒在九转鎏金塔之上, 泛着粼粼流光。 虞芝与谢朝兮站在塔顶处,与之前不同,此刻是在塔身之外。 以谢朝兮如今拥有的力量, 从大宣城来到五蕴寺也不过是眨眼功夫。虞芝既然要将七件灵宝合在一处,唯有将此地定在中洲高地, 也就是这座高塔之巅。 七件灵宝被虞芝取出, 放在身前。 云根之水、九转仙莲、天上星、水中月、荒漠之炎、佛舍利。 霎那间, 虞芝身侧灵气浓郁,连她与谢朝兮的身形都有些模糊。恶骨石链被她拆开,以灵力将每一件灵宝串进链条之中, 魔气与灵气碰撞,黑雾蒸腾,白浪翻滚,九转鎏金塔顶被笼罩住奇异的光,漫天而下。 虞芝站得极高,风声猎猎,将朱红的裙摆衣袖吹得飘起,如九天玄女降世,带来神光。 灵宝渐渐浮起在她的身前, 链条呈环状,旋转在她的身侧, 不断汲取着她体内的灵力。 浓墨重彩的色泽出现在灵宝之上,雪白的九转仙莲, 湛蓝的云根之水, 缃黄的水中月,鸽血红的天上星…… 与漆黑的恶骨石交映在一起,光怪陆离, 诡谲难辨。 风起云涌,七洲的灵气统统朝着这座塔而来。灵宝飞速打着旋,转出深不见底的漩涡,将天地间的灵气引入。 - 南洲。 失了灵气,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如同落了霜一般,低垂了头。 星星点点的灵气从它们的根茎之上涌出,融入空中,被送往未知之处。 五彩斑斓的蝴蝶本踩在花蕊上,但突逢这番变故,它们扑扇着翅膀,四处乱飞,似有恐怖的兽在它们的身后追逐,不敢多加停留。 一片又一片的枯枝败叶蔓延开来,鲜红翠绿转瞬间变成了灰褐颓败,凋零的花瓣落进泥中,高大的树木也掉光了细嫩的叶,只余下光秃的树干…… 惊呼声此起彼伏,南洲的每一个人都为眼前的景象惊愕,甚至没有功夫感受体内的灵力,而是冲进花谷森林之中,试图挽回岌岌可危的灵植。 …… 血洲。 魔界的血色渐渐消退。魔气本就为灵气转变而来,世间灵气消减,魔气失了源头,只能朝着九转鎏金塔尖的恶骨石汹涌而去,试图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一切魔气都将此物看作至宝,连生养自己的故土都抛在身后。 阻隔魔界与各洲的透明屏障也兀然消失,塌陷处早已补好,然困在其中的凡人尚未发现。 一魔修拿着猩红滴血的弯刀,正将一个凡人逼至交汇处边缘,就要剖出那凡人的心肺,供自己修炼。 那凡人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躲闪,身上伤痕累累,鲜血沿着他的动作淌了一地。情急之下,他一头撞上屏障,竟没有预料之中的坚硬阻碍,而是踏进了西洲地界。 这一幕令那追杀他的魔修也呆愣在地。 魔界与各洲之间相隔,唯有灵气才能将通道打开,而眼前这人灵魔不修,不过是供人戏弄的肉.体凡胎,竟能跨过屏障,闯进西洲?! 他口中谩骂一声,弯刀朝前挥去,果真没受到半点阻拦。 但本应附着在攻击之上的魔力却消散于空中,这地阶法宝在他手中竟变成了一柄寻常至极的砍刀,半点魔气也感受不到了! 杀死数千童男童女修炼的魔功也缓缓在他的体内化去,气海之内的魔力沿着他的经脉流出,竟是连修为都寸寸掉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到了金丹、筑基、辟谷…… 这魔修目眦欲裂,弯刀被他松开,直直砸在地上。前面早已不见踪影的那凡人他也无心去追,而是举着双手,尝试调动体内的一切魔力,却连细丝一般的黑雾也并未出现在指尖。 空空荡荡的双手令他大惊失措,满脑海都是难以置信—— 他竟变成了他从未看得起过的凡人! …… 西洲。 黄沙漫天,一道身影走在碎石之上,脊背笔直,手握利剑。 这是段清。 她欲过西洲而通魔界。 魔界魔修险恶凶狠,她有所耳闻。如今道心稳固,剑法大成,自当一试。 但尚未走过荒漠,她便感到气海之内的灵力突然翻涌。她神色未变,止住脚步,闭目内视。 双眸阖上,眼前竟是一片漆黑,她再看不见自己的气海,甚至连蕴满全身的灵力也开始随着她的动作而减弱,逐渐寻找不见。 这样的变故并非常理,她开始回忆是否自己中了何人下的毒或黑手。可不知为何,她倏然想到了师姐,甚至心中隐隐感到,这一切都大抵是出自她手。 圆日悬于高空,段清遥遥望向东边,目光明亮。 落穆剑被她紧握在手,剑法于心,无畏前路坎坷。 …… 东洲。 太清山巍峨耸立,登云梯之上的迷幻灵气散去,石阶坚实不少。幽密林内的凶兽较之修士还要敏锐些许,已然意识到今日的不同,连忙往自己的洞穴之中躲藏。 它们两爪锋利,身躯庞大,哪怕失了生而便有的灵气,于生存亦是无碍。 林中的所有凶兽毛发竖起,嚎叫不已,将同类都喊叫着躲藏,勿要在此刻走出洞穴,勿要与夺去它们身体之内奇怪力量的东西做反抗。 另一边,云河咆哮而下,平静的湖面注入了无数石子一般,涟漪不断,水花四溅。 不慎走至湖水边的太清宗弟子连忙闪避,仍是难免被水流沾上脸颊、手背。他顿在原地,两手抱头,紧咬牙关,等待着洗髓伐骨的疼痛,但足足半炷香后,除了冰冰凉凉,再无半点痛感。 死里逃生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但紧接着的是困惑不已。 这湖水自云河而下,哪怕比不上试炼之时苦痛,也该是刺灼肌肤的,怎会半点不适都无? 这弟子喉咙滚动,抿了抿唇,终是鼓足勇气,伸出一根食指,颤颤巍巍往水里蘸。 如蜻蜓点水,他的指尖擦水而过。但静候片刻,没有半点痛感。 渐渐,他的胆量放大,五指插入水中,竟也无丝毫异样。 云河乃是宗门圣地之一,此湖有变,便是云河有变,不是小事。 他神色未定,连忙往正殿跑去,不敢耽误。 …… 北境,万剑宗。 冰封雪裹之地,万剑宗宗主却隐约感到不详。 白弋秘境又将开启,但他的耳边竟仿若传来倒塌般的轰鸣声。 他心中不安,想要传音给门中长老,但灵力凝于指尖,竟连传音符都使不出来。 黄色的纸飘落在地,手边的剑嗡鸣,似是在提醒着他此刻发生的大事。 …… 云洲。 钟离雅高坐殿宇之上,神情淡漠,指间夹着一枚玉坠,形似飞羽,轻薄无依。 耳边有守卫在对她禀报近日族人近况。 灵气充裕,和平宁静,仍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天界。 一切都与往日一般,但这坠子却不断摇晃,愈来愈快,几乎震出微弱的响动。 在守卫警惕的神色之中,钟离雅却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殿内空无一人,玉坠的响声回荡,显得空旷而寂寥。 她拎着细绳,将这片羽毛捧在手心之中,双目失了光,没有落点一般涣散着,轻声呢喃道;“哥哥,若你在,会如何做呢?” 她额上的冠冕珠饰垂落,发出清脆的泠泠之声。玉坠被她两掌合起,贴至心口。 羽毛的颤动让她安心,如同哥哥尚在一般。 钟离雅闭上眼,斜倚在鸾座之上,任发丝散乱,铺满椅身。 …… 五蕴寺,大雄宝殿之内。 空慧将虞芝带入九转鎏金塔之时,便对此情此景有所预料。虞芝如今作何打算,他无从得知。 他双眸紧闭,面容慈悲,跪于蒲团之上,手掌合十,口中不断诵经。 他的身后是数百沙弥,他们对外边的动静一无所知,潜心礼佛,做着每日的早课,供奉着普渡众生的佛祖。 木鱼敲击的声音轻而响,晨钟撞击的声音低低嗡鸣。 一切都与平日一般,数百僧人沉心静气,不为外物所扰。 …… 各洲变换接踵而至,混乱骤起,修士之间慌张难掩,四下寻其所因。 有因自己多年修为毁于一旦而崩溃寻死的,有趁着这个机会找上血海深仇的仇人报复的,有慌不择路逃离深渊般的魔界的,有坦然盘坐于洞府之内,等待着体内灵力散去的…… 千万人,自有千万姿态。 或有血,或有泪,或有笑……但这一切,都将是他们命运之路的拐点。 立于塔尖的虞芝不得而见,但亦有所料。而谢朝兮则不尽然,哪怕他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这些事发生在天地之间,便不得不令他知晓。 灵宝的灵气源于他身,七洲的灵气亦源于他身。这样的力量便如同将他体内的灵气抽了个一干二净,哪怕再庞大的修为在身,此刻也不过如同各洲修士一般,只能如涓涓细流从他体内蔓延而出。 然他终究不是寻常修士,猛烈的掠夺令他脸色惨白,唇上也再无一丝血色。 腥甜从喉间溢出,他剧烈地咳嗽一声,音色嘶哑,落下满目的血。 将身边的气染成一片红雾。 第100章 [最新] 晋江文学城首发 正文大结局(下)…… 拨云见日, 初阳悬在两人身后。 虞芝见到谢朝兮的模样,想侧身去看,但灵宝将她的身躯制住, 如同自己不过是个用来承载的炉鼎,便于灵宝攫取天地灵气。 她的气海几欲炸开, 但因着当日毁去噬灵丝时的不破不立, 竟勉强将里面失控的灵力稳定, 一点点渗入她的经脉之中,受她使指。 除了谢朝兮在她的身侧,这都与九转鎏金塔之中看到的一模一样。虞芝心中一清二楚, 若要改变那塔中定下的命运,便得在此处做出扭转。 此时这七件灵宝尚只是吸纳着无尽的灵力。无数修士因之而散尽修为,变为凡人;无数灵植枯萎,饱满的汁液干涸…… 若是继续下去,她将身死,那些修士同样留不住性命。 但只要将这七件灵宝在这一刻毁去—— 那世间灵力便将在今日告竭! 世间再无修士,有的只是从未踏进仙途般的寻常凡人;没有功法灵力,再不会有人掠夺他人的性命只为了修炼;甚至再无灵气,不会有人因为自家灵气浓郁便被夺去屋舍, 流落在外…… 但这一切——都需她真的能将这七件灵宝尽数毁去! 虞芝逆着光,发丝被高高束起, 面容模糊,但那双眼却坚毅。 浑身的灵力被她催到极致, 连识海都一阵阵剧烈的刺痛。她的掌心一寸寸收拢, 要将这根具有毁天灭地之力的链条捏在手中。 荒漠之炎的灼灼火焰如同要将她的双手燃烧成灰烬。虞芝知晓,这都是她的错觉。此刻灵宝将灵气吸收入内,却尚未释放其力量, 是仅有的机会能将之毁去。 哪怕再痛,她也绝不松手! 灵宝在她的手中嗡鸣,颤动疯狂,如同发觉了危险。 虞芝毕竟令这七件灵宝悉数认主,俱为一体,荣辱与共。 此刻灵宝力量尚未施展出,便仍要听从她的命令。可灵宝有灵,如何愿意自毁? 两方相争,对峙不下,只能僵持。 虞芝的鬓角被滴落的汗水润湿,将她的乌发衬得更莹亮。她知晓不能再拖,若是灵宝再控制不住,力量迸发而出,那便是如这座塔中看到的劫! 她将心一横,索性以心头血为引,溅在灵宝之上,将它们欲喷薄而出的力量厚厚裹住,誓要与它们鱼死网破。 但毕竟是认主过她的灵宝,这般一来,反噬之力更甚,几乎要掏空她的浑身灵力,当场断去她的心脉。 另一边,谢朝兮眉头紧锁,捂住心口,却仍关注着虞芝。 这具躯体乃是他依着先前的模样凭空捏成,此刻七洲灵气俱散,他如何能幸免? 但他乃是天之道,道无穷,亦无尽,哪怕受此攫掠,也仍能立于虞芝身侧。 眼见虞芝难以为继,他掌心聚气,双手覆于她的手背之上,与她一并将灵宝拢在手心。 他体内的一半力量送入了虞芝体内,为她修复着断裂的经脉,抵御着冲刷其肉身的灵气。另一半注入灵宝之中,将被它们蕴含其内的灵气悉数化去。 两相冲撞之下,那些灵气变作毫无力量的淡薄空气,从两人的指缝之中飘逸而出。 谢朝兮的身躯愈发浅淡,晨曦洒落在他的身上,如同穿透了他的肌肤,照进了后边的无垠天地之间。 他的身躯一点点散开,带着灵宝之力,化作千万片,随风而去,吹落七洲各地。 云根之水如自天而降。 南洲的草木繁花失了灵气,却又幸逢甘霖,得了浓郁的生命力,令它们枯木逢春,复又迎风十里,欣欣向荣了起来。 纵然其内灵气不再,许多逆天之能亦不复存焉,然终究得了一线生机,尚能存于世间。 …… 九转仙莲之力降下。 于魔界之中受到伤害的万千凡人沐浴着金光,肉身一寸寸修复。呻.吟嚎叫变成了鼓舞人心的口号,他们各自拿好了武器,朝着之前压迫自己的数百魔修冲去,让他们杀人偿命,以血洗血! …… 荒漠之中。 段清一步一个脚印,跋涉千里,仍往魔界而去。 她的气海之内空空如也,甚至连气海亦感受不到。但多年来的习剑令她并非如那些依赖修为的修士一般,此刻尚有一战之力。 欲往之地尚未到达,她便不会止步途中! …… 荒漠之炎熊熊燃烧。 北洲寒凉,失了灵力护体,修士身着单薄衣裳在外,四肢僵硬不能动。 但这火光却暖了他们的身躯,驱散了大片阴寒。 …… 天上星与水中月悬于云洲之上。 光亮无尽,从未感受过日月变换的天凰族众人惊叹于星月奇诡,茫然仰头望天。唯有钟离雅高举羽片,试图令其吸收日月精华。 …… 佛舍利带着金光普照,出现在大雄宝殿之中。 诵经声并未因此而止,音调平和而满是慈悲,泽润大地,为益苍生。 …… 恶骨石链仍被两人握在手中,虞芝眼见谢朝兮的身躯寸寸消失,她的掌心攥得死紧,不愿让他舍身赴死,毁去这条石链。 暖阳洒在她的身上,她却只觉得寒凉。 耳边风声掠过,从不停滞。 “停下来……”她声音压抑着,“停下来——!” 让谢朝兮停下来,让这风停下来。 不要再让他消失,不要再带走他! 谢朝兮松开覆在她手背之上的手,转而抱住了她。他的身躯只余下部分,手臂之下已然不见。 但哪怕如此,这双手臂也将对方紧锢在怀中。 “风不会停,芝芝。”他的声音温柔,不似赴死,反倒深情,“如我对你的爱,永不止息……至死不休。” 最后的力量流进虞芝的指间,将那条石链化作湮粉,带着无尽的恶念与杀意,洋洋洒洒,埋进了人世间。 “不——!”虞芝的掌心骤然一空。她十指攥紧,痛呼出声,身形摇摇欲坠,险些从高塔之上滑落。 但身侧的风轻柔,如同托住她的身躯一般,将她安置于尖端之上。 “谢朝兮——!!!”她的音调凄厉,到了最后甚至有几分哑意。 霎那间,她的眼前蓦然间闪过江海倾翻,掠过星辰巨变,飘过万千彩蝶,最终停在那泼天的焰火之上。 她体内的灵力被灵宝吸了个干净,若非谢朝兮在最后关头将自己的力量给了她,她定然心脉已断。 可也正是因此,她此刻倒仿若丝毫无恙,只是有些发虚。 手腕上的绕雪丝不再有半点灵气,此刻变作了颇有韧性的装饰物件。虞芝面容愣怔,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她身形停滞,却蓦然感到左手指根处一阵冰凉。 她抬起手,五指张开于眼前。 身后的日光更加刺目,恰巧落在她的指环之上,映出流光溢彩。 这是同心环。 这是谢朝兮为她戴上的那枚日环。 这天地之间灵气都没了,所谓的同心环,又如何能有何作用? 虞芝心头发凉,右手握住那枚环戒,想要将之取下。 但这日环如同卡在了她的指根处,竟然不论如何,都无法摘下! 同心环的确不能摘下,但那是因为尚有法则之力存在。若她果真摘不下,是否……是否能靠着这东西寻到谢朝兮? 况且他本已化作万千碎片,手指之上的月环应当也会坠下。她却尚未见到。 本已心灰意冷,但在此时,虞芝心中却又燃起一丝希冀。 若这是他留下的、仅存的力量,那定然是在指引她。 这曾被她看作牵丝线般的玩意,到了此时此刻,却变作了她与谢朝兮之间唯一的联系。 虞芝阖上双眸,全心感受着日环所指明的方向。 ——东方。 她稍稍侧身,望向日出之地。 刺眼的金光之中,她不闪不避,想着,若要说起东洲,那又有哪一处,会比太清宗还要令人熟稔呢? - 要上太清山,从没有第二条路。 这条路坎坷崎岖,是当年无数孩童求仙问道之路。 虞芝曾等在山巅,见过难以计数的人往上爬。她亦走过一回,在家破人亡之时。 如今,她不再有飞行法宝,不再有御风法诀,只有一双腿,就好像是在让她重蹈多年前的覆辙。但虞芝知晓,有人在尽头等她。 她从未数过这儿有多少阶,但不会比九转鎏金塔少。 山峰高耸入云,直插云霄。 她无心去数。 沿途飘渺的云,阴幽的林,都不能令她驻足。 她只希望能快一些,再快一些,回到这山巅之上,寻到那欲见之人。 …… 青峦叠翠被她抛在身后,无尽云海被她踩在脚下。 虞芝的双目只看向前方,只能看得见一个人。 灵气不复存,太清宗自然一片混乱,称得上是鸡飞狗跳。 不论是长老或是弟子,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甚至没人会有闲情逸致走出来看上哪怕一眼。 这条路空空荡荡,乃是她曾取道回绛霄峰的那条小路。 指根处的日环发着热,如她此刻的心一般,有几分慌乱,却又兀自有些许笃定。 走上太清山,她的足底都开始疼痛,但脚步仍然轻快,甚至急促。 绕过弯,她走进了外门弟子的院落之中。 身上的璎珞因为她的旋身而轻响起来,清脆悦耳,在这不算宽敞的地方清晰可闻。 在这扇通往前路的门边,有人身着青衣,坐在地上。 他眉目清俊,双眸清澈,嘴角染血,却笑意温柔。 眼睑自下而上,被他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望向虞芝。 在他的注视之中,虞芝感到眼眶发热,身躯也不再受控,而是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这条路不远,她却觉得,仿佛比从太清山脚下走上来还要辛苦。 站定在青衣人的身前,虞芝轻声道:“瞧着这般可怜,模样倒是不错。” 本该是放肆勾人的语调,但她的音色有些沙哑,反而显出了几分自心间而起的情意。 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水光盈盈,盛满了潋滟光彩。 虞芝伸出手,递到他的面前,缓慢而郑重地问道:“要跟我走吗?” 他们目光交汇,穿过千百日,越过朝与暮。 谢朝兮眉眼带笑,抬起手,将虞芝紧紧扣住。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将虞芝的手牢牢包裹起来,相牵相连,永不分离。 微风从他们身侧而过,轻柔,却永不止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