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琬的古代科举青云之路》作者:穆西洲 文案 一朝穿越,女变男,除了个好皮囊,一无所长。 爹伯人渣,娘亲糊涂,眼瞧着家道败落在即。 现代女精英穿成不务正业的膏粱子弟,为了重振家业,姜琬靠着科举,一步步走上权倾天下的青云之路。 ———— 阅读提示: 1、女穿男,有女主。 2、科举制度唐宋、明清杂糅,架空,细节不考。 3、没有太大的金手指,现实流。 内容标签: 性别转换 穿越时空 科举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琬、宗小茹 ┃ 配角:顾玠、宗东方、秦真 ┃ 其它:科举 第1章 穿了 初春,江南府苏州,花明柳媚。 姜婉两眼睁开的时候,一屋鸡猫子的嚎叫立刻停了。 她昏昏沉沉的,喉咙堵涩难当,背上疼的像被火烧着,全身僵硬,想翻个身都难。 久违了的痛觉! 是她还活着,还是在做梦。 她吃力地摸摸心口,那儿是温热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 没错,她还活着。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丫环靠过来,看了她睁开却略带呆滞的眼睛,连忙对外头喊:“公子醒了,去告诉老太太、老爷、太太,快,快。” 丫环长挑身形,鸭蛋儿脸面,观之温柔可亲。 外头有人应声去了。 姜婉发愣:公子是谁? 丫环回过头来见她支着身子想坐起,慌忙上前动手将她扶起来,又把几个藕荷色的引枕往她背后放。 “公子轻点靠,这背上的伤一时半会儿还会痛的。” 一言未了,脚步声传来,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引着一众人进来,见了她就大哭:“我的孙儿啊,你可算醒了。” 姜婉:“……” 她身后风韵犹存的妇人也跟着抹泪儿:“你以后可好好听话吧,免得闹的这家族里不安宁。” 姜婉:“……” 目光一抬,正对上一个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的男子,约摸四十岁年纪,脸上全是严肃之色,他瞧着她,瞪了瞪眼,没好声气地冷哼了声。 老太太又发话了:“他气性大,你这个当爹莫要捡重的话说他,别说一个小孩子了,大人饿上三天也该没了,祖宗保佑,我孙儿相通了,你万不可再说他。” 说着,又抹了一把眼泪。 妇人听了这话,抽抽搭搭的,眼泪如走珠一般滚了下来。 老太太指了个婆子:“你们快去兑些温水来。” 话落,一个婆子端着漆盘进来,上面摆着个细瓷茶杯。 看起来挺值钱的。 丫环试了试茶杯的温度,掀开茶盖,捧着喂她喝水。 姜婉发现自己的手臂还不能抬起,想接过茶杯来都费劲儿,只好让她服侍着。 水一入嘴,顺着喉咙流下去,活着的感觉瞬间充盈起来。 姜婉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水,放下杯子后,她定睛扫过去,只见屋子里站了黑压压的十几口人。 不认识,没有一个是眼熟的。 “公子在床上躺了三日,一粒米都不曾进,老太太您看……”丫环见她还没迷瞪过来,估计是饿昏头了,连忙提醒老太太传些饭来。 “哦,”老人家拿帕子沾了沾眼角:“你快去看看厨房眼下还有没有米粥,先盛一碗来,垫垫肚子。” “好好吃饭吧。”妇人跟着老太太走之前,又疼又气地摸了摸她的头。 *** 丫环送走众人,见她脸色不像刚刚那么吓人,唠叨道:“公子,我是个下人,知道您金尊玉贵的担不得一点儿重话,可老爷不是外人,自古没有爹不骂儿子的…老爷不过说了两句,您就绝食三天,万一有个好歹,您让这一大家子人可怎么活呀……” 姜婉:“……” 丫环口口声声叫的“公子”,是个男的吧? 说他气性大不吃饭,大概还是饿死的? 下意识地,她拿手往腿间一摸,顿时浑身都凉了。 震惊之余,姜婉没说话,指了指镜台。 丫环会意,拿了一面铜镜给她。 镜中是一张陌生的脸,修眉俊目,肤白唇粉,姜婉看着,发呆了好一会儿。 她把镜子反扣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 过了会儿,听着丫环出去了,姜婉摸起那面铜镜,又照着看,镜子里还是那张陌生的脸。 她这是借尸还魂吗? 俗称,穿越了? 还穿成了个男的,她变他。 姜婉没有大喊大叫,她很平静,男人就男人吧,没什么不好,起码能跟姨妈痛说bye-bye了。 反正她前世也不想做女人,事儿多,麻烦。 然而镜子里的脸蛋太稚气了,且漂亮的不像个男子,一点儿英气都没有,这点她怪遗憾的。 不过,人活一世是应命,能活两世是福气,无论是男还是女,无论她愿还是不愿,既来之,则安之吧。 这副身子本来不过是挨打受了点皮肉伤,灌了几帖方药,又涂了活血化瘀的药膏,“病情”也就稳定了下来,只是背上和臀部难免还留着或紫或青的瘢痕。 这打的也太狠了吧。 从老太太的哭诉来看,原主不太听话,也不喜欢读书,貌似气性还挺大,被他老爹说了两句就绝食了。 原主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花朵儿一般的模样,通身的纨绔气派,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娘。 可能他只是想吓一吓自己爹,没想到直接饿死了,这才让她穿成了他。 姜婉抬手揉了揉眉心,穿来之前她是个顶级学霸,人生高开高走,研究生毕业后直接进的世界顶级公司,可以说是没落后过别人一步,想不到刚上班没三个月,终于好强过度,带着大姨妈连着加了七天班后,直接过劳死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想想自己前世还没来得及干什么事儿就挂了,她挺不甘心的,所以这辈子穿成男的倒是万幸,至于腿间的那个东西……她还得适应适应。 做完心理建设后,她拉起被子蒙上脸,让自己昏睡过去。 从今往后,她就是他了。(以下改名姜琬。) *** 大睡了两天之后,姜琬彻底清醒了。 他伸了个懒腰,慢慢回想原主之前的记忆。 现在是南朝的元嘉七年,历史上没有记载,制度什么的类似唐朝,皇帝开明,文武并治,科举、武举乃是平民百姓甚至士族子弟最荣光的出路。 姜琬的曾祖父做过国公,到他父亲这一代,兄弟二人不过是袭了个从八品以下的虚职,浑噩度日而已,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没有官职可以世袭了,想要出人头地,唯有靠自己了。 姜家是个半大不小的家庭,家中做主的都时候各房的媳妇儿,妯娌们解决不了的事情才拿到当家的老太太跟前去说事,一般情况下各过各的,互不干扰。 长子姜新,年四十二岁,袭了个承务郎的散官,与其正妻林氏育有一子,妾又有子女若干。 次子姜徵,就是姜琬他爹,白日见过的,年三十九岁,袭了个儒林郎的散官,正妻符氏生有一女一子,姜琬就是符氏所出。 幼女姜茵,嫁了前科的探花郎顾之仪,随夫在金陵的刺史任上。 姜家老太爷在世的时候,颇重视对子孙的教育,姜新、姜徵都是进了学的,可惜落过一次第后,两人再不考了,或沉迷酒色的,或谈玄论道的,一个个不思经营家业。 这姜府如今外面看着是簪缨世族,诗书传家,内里却是打着小算盘过日子,捉襟见肘的,已很难撑起门面了。 姜家的孙辈这代,有姜新的儿子姜延,徵老爹的儿子姜琬、庶子姜定,姜延比姜琬大了三岁,姜定又比姜琬小二岁,这三人都是纨绔堆里拔尖的,斗鸡走狗无一不通。 又因为家中没多大势力,但凡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回家就拿丫环下人出气,走的是对外认怂,对内称雄的路子。 姜琬挺看不上这一家子的男人的。 眼下这三人都到了读书的年纪,按照姜新、姜徵世袭的官职,进了苏州的官办学堂。 南朝的学校以官办为主,朝廷设国子监,下辖六学,分别为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以及教授实用学问的诸如律学等若干。 地方上设有府学、州学、县学等。 国子学,坐标京师,内有众名儒云集,乃是名副其实的高干子弟院校,校长叫做国子监祭酒,超级精英教育模式,只收三百号学生,如果你老子爹没在京师混到个三品以上的官职,那学校的大门只能对你说声sorry了。 太学,同坐标京师,比国子学差点儿意思,不过也是有门槛的,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孙才能进。 以上两所学校都是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四门学、府学、州学就很亲民了,各府道都有,门槛往下压一压,五品以下官员及少量庶民子弟都可进,收的学生数更多,林子大,什么鸟儿都有。 官办学校教授以九经为主的儒学经典,说白了,这些学校都是为科举考试服务的,旨在培养后继的官吏书史。 姜家弟兄三人进的便是苏州的州学。 原主入学不过半年,结交的多是不务正业的膏梁子弟,平时根本不用功学习,还背着家里人时常往风月场子跑,非常不争气。 这才遭了他老爹的重话。 姜琬扶额叹息,幸好他爹提早发威了,不然,要是她晚个几年穿来,这具身体,是不是已经尝过男女滋味了。 前世,她情窦没开人就挂了,好不容易再活一世,她还是希望某些事情从零开始。 比如,爱情。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眼下,总不能继续原主的纨绔生活吧,看这家里的状况,也许再过几年就撑不下去了。 想到姜家一败落,他就什么都没了,不禁打了个寒颤。 好在,原主是上学的,学而优则仕,读书科举,平步青云,或许是这世唯一的出路了。 第2章 渣爹 过了七、八天,姜琬恢复的差不多了,一早,照顾他的丫环利索地走进来:“公子,你今日该上学了。” 她叫采苹,姜琬听婆子喊过。 姜琬从床上下来,见她早已把书笔等物品收拾妥当,道了声谢,便去打水梳洗。 “公子,我来。”采苹温柔地道。 好像很怕姜琬抢了她的活儿似的。 每次采苹事无巨细地服侍他,姜琬就莫名脑补了一把古代贵族公子和通房丫鬟晨起的场景,怪窘的。 他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话,怎么着都像带着奸情的浓浓的既视感。 姜琬觉得自己很矫情。 内心戏正入神的时候,采苹笑道:“公子磨磨蹭蹭的,今儿又不想去上学了不是。” “要迟到了吗?”姜琬下意识瞄了瞄手腕,本意是要去看时间的,忽然想起这是古代,想知道准确的时间只能去找漏刻看,心下感叹太麻烦了。 采苹摇摇头:“公子今个儿起的早,还不到辰时呢。” 姜琬反应了下,辰时是早上七点。 他上辈子就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每天早晨六点准时起床跑步、背单词,看来这辈子又是这个习惯了。 梳洗之后,采苹催他去见父母:“公子去老爷、夫人那里用早饭吧。” 姜琬回想了下原主从前的日程:早上起来之后先要去给姜母请安,陪他娘吃个饭,然后去见他爹,最后才振臂一呼,和两个同类的兄弟去上学。 穿戴齐整,姜琬带上采苹给他准备好的书包,就往姜母处去。 姜府不算大,也不小,三进的四合院,每一进北面是正房,东西是厢房,南面是倒座,东西南北四面都是房子,他扫了一眼,房屋大概有三五十间。 姜母住在一进院的正房,第二进的东厢房住的是姜新夫妇、西厢房住的便是姜徵夫妇,孙辈们还没有成家的,因此便分别住在第三进院落的屋子里。 姜琬这会儿正是从第三进院往前面走。 * 他进屋的时候,姜母正和丫环在交待什么,见姜琬进来,就吩咐下人去摆饭。 “你爹说的话你还记着吗?” 姜琬规矩地坐了:“已经忘了。” 思及原主的从前,他在心中不禁要说一句:骂的好。 吃了饭,姜母怕他迟到,略略叮嘱几句,就催促他赶紧走。 符氏一如前几日所见,面上没什么灵动的表情,只会拉着他抹眼泪:“你可别再生什么幺蛾子了,你爹说的没错,过两年选不上童生,没个考秀才的指望,你可真要潦倒一辈子了。” 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 她说一句,姜琬答应一句。 符氏见他比从前看着懂事许多,心道这顿骂没白挨:“去吧去吧。” 姜徵在书房中练字,见姜琬进来请安,说上学去,他一时没什么表情:“去吧。” 大概前几日把儿子骂狠了,心里过意不去,亦或担心姜琬再作妖什么的,说完兀自叹息了一声。 姜琬默默站着,没走,也不作声。 姜徵见他没表态,声音放的更温和:“先去上学吧。” 姜琬转身就走,心中腹诽:父子之间这样沟通,难怪原主心思重,一言不合就绝食,太压抑了。 儿不教父之过。 是时候反省自己了。 * “琬弟。”走到门口,有人喊他。 姜琬抬头,入目的是位少年公子,蓝锦直裰,眉梢眼角微微上挑,略带桃花相,愣了两秒,他才认出这是他大伯姜新的儿子姜延,“延哥。” 他身后跟着的是姜定,青锦直裰,长眉细眼,身量比他还瘦小,畏畏缩缩的,看着一股小家子气。 姜延神神秘秘地笑了笑,拉着他道:“琬弟几日没去上学,秦真他们可想着你呢。叫我给你带个话,哪日你去了,一起在学堂应个卯,就到长春院听小倌儿唱曲儿。” 秦真是原主的密友,一个无法无天的世家子弟。 原主活着的时候和他尤为亲厚,常在一处混着,混账事情没少做,同窗一看见他们来,都指指点点,挺看不起他们的。 姜琬眼角抽了抽,长春院是什么地方,不用别人科普他都知道肯定是赏花阅柳之类的地方,他不由得庆幸原主年岁小,还没真正染指过谁,不然这样一副弱柳扶风的身体,想想就教人担忧。 “延哥,我上课去,你们自去吧。” 姜延听闻这话愣怔了下,“琬弟,可是被你爹骂傻了?” 姜琬也不否认。 姜延不信,拉着他不放:“怕什么?只要咱们应了卯,你爹只道你在学堂里念书,难不成还亲自去查查不成?若他问起,就说念了一天书的。” 教他这样糊弄人,姜琬心里有点堵:“你们去玩儿吧,小爷我大彻大悟了,色既是空,我得务点儿实际的东西。” 姜延本是急性子的人,听了这话,羞恼道:“什么叫你大彻大悟了,以前我不带你去,你非央求着我带你去,这次又说这样的话。” 他看起来怪无辜的。 一听便知原主平日基本没干过什么上进的事儿,彻底的膏粱子弟。 姜琬唇角微扬,抿去一丝苦笑:“快走吧,再晚点不上卯了。” 姜延悻悻转身,拉起姜定就走。 学堂离姜家不远,三人走了二十来分钟的路程,瞧见个门楼,上面悬着匾额的院子便是。 里面是木质的建筑,飞檐翘角,柱子上题着黑字,和姜琬上一世见到的贡院略略相似,不过规模就要小很多了。 毕竟,这里不过是个州学,收的都是些下级官员的子弟,没有多大的排场。 “琬兄。”刚一进门,就有个高大的锦衣少年靠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就是秦真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家中有人靠着祖上的军功世袭了个正六品武官的,因此进了苏州的州学。 这位老兄是除了学习渣到天上之外,玩乐方面无一不精通的主儿。 有人是天生不开窍,而有的人却是有脑子但懒得往读书上使。 秦真就属于后者。 “秦兄。”姜琬拱拱手,敷衍地道。 对于这种人,他能避则避,无意深交,却也不想得罪。 秦真眯眼看着姜琬,总觉得他和从前不大一样,“长春院的小倌儿路青荷等着呢,赶紧点了卯,走吧。” 姜琬断然拒绝:“我是来念书的,不去。” 说完,径直往自己班级走去。 秦真追了过来,一把揪住姜琬的袖子,他的跟班也围拢上来:“姜琬,你什么意思?” 姜琬勒住脚步,仰头瞪着比他高了足有一头的秦真。 “放手。” 秦真挡在姜琬面前,他长的人高马大、臂腕粗壮,才十五岁就已接近成年男子的身量。 相比之下,姜琬就显得斯文俊俏多了。 看着姜琬那眼神,他从中读出疏远之意,恼火四起,毕竟这小子从前跟在他屁股后面当小弟,凡事靠他罩着,才几天不见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反了他了。 他用力甩掉捏在手里的袖子,哼声睥睨着姜琬:“路青荷那儿,你去还是不去?” 姜琬仰脸瞪着挡住他去路的秦真,淡然道:“夫子来了,可以让我过去吗?” 秦真横在他面前,而他又不习惯绕道。 听见这不痛不痒的语调,秦真不觉又一把无名火升起。 “你叫宗呆子夫子?你知道《三字经》第一句怎么念的吗?你能和他沟通?” 负责教授姜琬那班的宗东方是个迂儒,平时他在教台上讲课,底下的学生听不听随意,丝毫没有一丝严厉之气,因此被人私下里喊作“呆子”。 姜琬瞪着秦真:“不关你的事。” 不要说《三字经》,《笠翁对韵》、《龙纹鞭影》之类的他都能倒背如流。 穿越前他父亲是大学的国学教授,三岁就开始对他实施文学启蒙,到了五岁,这些书都已经全部填鸭式的塞到他脑子里去了。 不想有朝一日他穿越了,竟还能用的到。 想不到他上一世的老爹还有这样的先见之明。 “你……”秦真气急败坏,指着姜琬道:“你别后悔。” 第3章 论诗 这威胁来的好笑,姜琬蹙起眉:“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绝交了正好。 道不同,不相为谋嘛。 见他露出不屑的神情,秦真又要发作,但被他身边的小跟班拉住。 “算了算了,秦兄,这人被他老子爹打坏了脑子,过几天等他混不下去了,会来求你的。” “再来就晚了。”秦真哼道。 姜琬眯起俊眸,还未及回应,秦真身边的一个小跟班不知碎声说了什么,惹得秦真哈哈大笑,回头看着面前的矮人儿,笑谑道: “我猜也是。”说着,他竟仰头大笑,率着一群狐朋狗友猖狂而去。 “……无聊。”姜琬嘀咕一声。 不就是在说他挨了打,屁股开花,怕小倌儿路青荷见了嫌弃嘛。 切,他才没心思想那些龌龊事儿。 在原主的记忆里,秦真这人并不坏,只是于学业上不上道而已。 不管那些,可不能让夫子等久了,他急急就走。 被秦真拖住几分钟,待他赶到自己所在的班级时,宗东方已经端坐在教室之内。 他约有五十岁上下,头戴皂巾,身穿青布衣服,一把灰白的长髯,脸上尽是淡泊之气。 “姜琬。”宗夫子的声音十分温和,不带半点严苛,只有淡淡的失望。 姜琬慌忙作揖道歉:“学生来迟了,请夫子见谅。” 宗东方抚着髯须,眸中闪过一抹微愕:“坐下吧。” 这孩子,看起来和从前不大一样了,通身少了脂粉气,眉目显得疏朗有精神,似乎还有股超越年岁的老成之感。 虽然南朝的进士考试时制艺、诗赋各占一半,但到了殿试时,皇帝更喜诗赋出众的,即后世所说的以诗赋取士,所以太学的入门主课便是《诗经》,《诗经》学完了,再学《春秋》之类的其他四书五经。 姜琬第一日来这里上课,这个班级里刚教完《诗经》,宗东方命他们每人赋诗一首,交流交流看。 众生顿然摇头晃脑,激扬起文字来。 “白马非马马非白,马非白马是何马?白马是马马是白,马白既应是白马。”有人忽然高声交上自己的作业。 念罢,他双眉高扬,满脸自得。 “高作,高作,顾兄,你太有才了。”有同学拔高了声音赞道。 其他人纷纷附和。 姜琬在脑中默念一遍,没忍住笑了出来。 “嗟,你笑什么?”那位洋洋自得的顾天全瞥见他笑的嘲讽,跳出众人,指着姜琬的鼻尖质问。 他和姜琬不下上下的年岁,个头不高,微胖,天青色直裰,腰中悬着枚流纹玉佩,脚上的高靴用的都是金线溜边,打扮的倒是人模狗样儿。 这位仁兄家里颇有些背景,自打一进学堂就和姜琬不对付,这下见他嘲笑自己的“高作”,更是来气。 姜琬俊眉微挑:“顾兄你也进学几年了,怎好意思拿一首打油诗来糊弄人?” 连平仄用韵都紊乱不堪,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凭着原主的记忆,他回想起来了,这个班级的学生,都是功课不及格,因而被胡乱塞入一个班中,任由他们混日子的。 怪不得他们的水平这么次。 “韵字不明,音节拗口,文采粗俗,语义不通。”姜琬音声琅琅,就诗论诗说:“所谓诗作,词句应蕴含深意,不流于俗,或者通俗直白却趣味横生,而这首,通读下来却是不通,诸位同年竟然想也不想就对这种打油诗拍马赞赏,要是传出去教人听见了,岂不以为如今州学里尽是些不读书的世家子弟,任人贻笑?” 言毕,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姜琬觉得自己说的有点放飞,也太不懂谦虚了。 教台上,宗东方不动声色地盯着他,错愕之余,眸中露出一丝欣慰之色。 近来州学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能靠科举走上仕途的越来越少,究其原因,还不是被这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给带坏了。 顾天全被他驳的一无是处,面皮涨成了猪肝色,撸起袖子来到姜琬面前:“你,你做不出诗来就眼红,你强词夺理,一派胡言……” 姜琬发现跟他说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干脆不说话了,把头扭向一旁。 “顾天全。”宗东方一反常态地拿出戒尺在教台上敲了下:“回到座位上。” 顾天全双目瞪的如同牛眼:“夫子,他作不出诗句来还要嘲笑我,您老该罚他,该打他戒尺……” 宗东方抖了抖胡须,把戒尺拿在手上拍了两下,目光炯然:“姜琬,你来作一首,句中要带‘白马’二字。” 方才听到姜琬论诗,他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 教书这么多年,见过浪子回头的,可回头回的这么猛的,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姜琬暗暗叫苦,他一个现代人,因为上一世背诵的多,论一论还行,真让他作诗,那就是赶鸭子上架了。 “夫子说的好,姜琬,来一首。”一众想要看笑话的同门开始喝起倒彩。 “白马紫玉鞍,连翩驰长安。功名志所求,不羡轻车官。”情急之下,他把几首唐诗杂糅了下,略讲究些韵律,诵了出来。 音落,宗东方脸上微不可见地显现出一抹喜色,而他的同窗,一个两个都怔住了,既没有嘲笑也没有喝彩之意,还处在十足的回味状态。 “尚可,韵脚整齐,只是字眼还欠火候。”宗东方敲了敲教鞭:“今日就课业就上到这里,散了回家去吧,姜琬,你留一下。” 等人都走了,宗东方抚着长髯,看着姜琬道:“你曾祖姜国公文名满天下,五岁能对御诗,十三岁即中了县试的头名,二十五岁一举中了状元,”他摇摇头,忽然语气急转直下:“到了你祖父、叔伯这两代……” 后面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原主的记忆告诉姜琬,这老人家还当过姜新、姜徵的老师,看来,对二人是相当的失望啊。 正想着怎么回,又听见老先生说:“如今你又在我门下受业,我见你聪明灵秀,应志在千里,承袭姜国公的衣钵啊。” “学生的确有意走仕途。”他坦承,占据这具身体时他已经衡量过了——除了通过科举晋身仕途,其他路,农工商,好像都不适合他。 种田? 他手无缚鸡之力。 经商? 头脑他是有的,只不过,在古代,统治者重农抑商,就算你赚了大钱,还不是要拿出大头来去捐个挂名的小官。 那真是太不划算了。 想想还是算了,况且以姜家这种情况,恐怕宁可拿出全部家底给他捐个九品沾边的小官,也不肯放他去经商吧。 宗东方少见地笑了,他看着太学中年岁最轻的生员:“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很好,很好。” “能跟在先生身旁学习,学生十分欢喜,倘若将来有机会以科举的方式晋身朝廷,结交志同道合之友,辅佐圣明国君,使天下大治,那才是学生一心所愿。”姜琬说起自己的志向,不禁双眉飞扬起来,双目熠熠,有如振翅欲飞,直冲青云的大鹏。 宗先生脸上的表情依旧带着微笑,突然,他伸手摸了下姜琬的头顶,问: “姜琬,你才十二岁,想成为南朝最年少的状元郎吗?” 今年就是大比之年,如果他能过了县试,三年后府试中举,再三年会试拔得头筹,十八岁即可晋身翰林。 科考虽然没有订下最低年限,但南朝开国五十余年迄今,尚未出现二十岁以下的状元郎啊。 姜琬猛然被这样一问,不禁有些怔。 他摸着头顶,认真回答:“有机会的话,学生愿意一试。” 并非一定要成为最年少的状元郎,哪怕中了进士也好,只要能走上仕途正途,他不怕成不了后来居上者。 截至到清末,中国科举史上共出了504名状元,这些人可能当初风光一时,不过后来大都泯然众人矣。 说白了,科举就是块敲门砖,一旦拿到门票进了宦门,天高海阔,任凭你靠本事折腾。 姜琬不求第一,但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赛道就好。 宗东方意味深长地道:“读书考试,身心清净是第一紧要的,若小小年纪便沉迷声色,纵有再高的天赋……” “学生知道。”姜琬知他指的是原主从前滥/交狐朋狗友的事儿,拱手作揖道:“学生日后再不和一些无谓的人来往了。”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姜琬当然要活的扬眉吐气,他向来不习惯屈居人下。 宗东方满意地点点头:“今年是大比之年,再过几个月,就是县试了,县试考过去,中举之后一路上去,中进士,做到翰林,你的前程就不可估量了。” 一旦进入翰林,来日登阁拜相,就有望了。 宗东方对学生的期望可不是一般的高啊。 “学生一定尽力。” 姜琬辞了他出来,径直返回家里。 第4章 家道 姜琬出了学堂,一路想着问题,走回姜家。 “公子,您回,回来了?”采苹见他今天回来这么早,还是挺意外的。 “恩。”姜琬应了声:“方才进门的时候看见老太太在训斥人,怎么回事?” 采苹小声道:“老太太、大太太、太太,正在合计收入呢,去年庄上五、六月份上遭了虫,收成不及往年三停中的一停,这要是再不减少开支,到了年底,还不得去亲戚家打秋风呀。” 姜家全年有三项收入,一个是俸禄收入,姜新、姜徵的年薪每人每年有30两,另有养廉银子20两,合计统共也就80两。 第二项是皇帝的恩赐,腊月里赏下来,一年统共有那么两三次,折合银子约有30两。 第三项是地租收入,姜家在苏州辖下的大邑县青山村有五、六个庄子,佃户每年上缴的地租大约能折合100两银子。 此外,还有少量的农产品、圈养的牲畜等,这些一般留着自用,不会拿去折换银子。 姜新的俸禄,他自己还不够花的,偶尔还要拿手头攒下的古董、玉器出去变卖了银钱补贴一二,更不要说分出些来给家里用了。 姜徵自己花不了几个钱,前些年还能分出一半多来给家里用,这几年他小妾的娘家败了,少不得周济周济兄弟姊妹,一来二去的,也剩不下钱了。 每年族中祭祖的,捐给义学的,少说也要用去二、三十两,朝廷给的赏赐正好平了那项支出,遇上族中有大事的,还要添补一、二十两进去。 庄上每年的100两银子的收入是姜家每年收入中的大头,姜家小辈、奴仆、还有日常的开支,都指着这一项,所以一旦遭逢青黄不接的年景,姜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姜琬拉着采苹问:“难道家里没有些底子的?” 庄子上的收入说白了很多时候是靠天吃饭的,难道姜家家长都不知道丰年存下点银子防着天灾吗。 采苹看看四下没人,道:“公子忘了?去年咱们家里买了块水田,想着靠地租能养着府中几年的,谁曾想那块地是宫中孙贵妃侄子看上的,为了打发那瘟神,可不把水田都送出去了,银子也没拿回来。” 姜琬努力回忆了下,原主的记忆中的确有这么一件事情。 他大伯姜新一时起了兴家的念头,看上一块水田,巧了人家也急着出手,他就背着家里买下了,谁知道还没种上一季,孙贵妃的侄子说那水田原本是皇弟赐给他的,姜家哪敢跟他抢,二话不说送了地契过去,还搭上三百两银子的赔礼钱,把个家底儿全掏空了。 姜家这下栽了个大跟头。 唉,渣伯啊。 姜琬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事先都不考察一下的吗,白白给人做了接盘侠。 * 主仆二人正在嘀咕,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声银铃般的笑语:“琬哥儿。” 采苹道:“是大姐、二姐、三妹来了。” 姜琬急忙出来,一抬头瞧见三位美人。 说话的那位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长挑身材,两颗紫葡萄般的眸子尤为活泛,她头上挽着垂鬟髻,蜜合色的小襦,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对襟半臂,葱黄绫子高腰棉裙,通身色彩明亮,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鲜艳。 她是姜琬的亲姐姐,姜如玉。 跟在她身边的女子约摸十一、二岁,长的身材合中,柳眉杏眸,肤如凝脂,颊边挂着笑,十分机灵。 她是姜新的女儿,名姜如月。 最小的那位是姜琬的庶出妹妹,名姜如梅,才九岁,她梳着双丫髻,圆圆脸儿蛋,看着有些调皮。 “姐姐、妹妹。”姜琬作了个揖。 “琬哥儿。”三个美人捂着嘴巴笑了:“你总算又去上学了。” 姜琬眸色闪了下:“让姐妹们见笑了。” 他上一世是独生子女,没有体验过手足之情,这辈子乍然见到这么多姊妹,真是又激动又好奇。 三个如花似玉的姊妹又嘻嘻笑了几声,一个个看着他,像围观猴子似的,笑而不语。 姜琬被她们看的脸上热辣辣的,也不知她们在笑什么,难道是他穿错了衣服,还是脸上长了东西。 她们笑了半晌,姜如梅终于说了句话:“琬哥儿,你今天怎么没傅粉?” 乍然在他身上看到逼人的英气,她们怪不习惯的。 饿了几天过然悟了。 姜琬:“……” 原主是个和女子同样精致的人,每日都要傅粉涂香,否则连人都不见的。 上一世姜琬身为女子的时候,工作日每天晨起都要化妆的,三步曲,打底、傅粉、彩妆,完事,这辈子做了男人,他可没这习惯了。 姜如玉笑着损他:“小孩子家家没个定性,琬兄弟呀,你一时喜欢娇娇女的时候要穿戎装骑马做英雄,一时喜欢小戏子的时候又要傅粉扮俊俏,啧啧,当姐姐的都不知道你到底喜欢谁了。” 姜琬岂能听不出她的玩笑之意,一边苦笑一边连声讨饶。 看着三个可爱活泼的女子,他的心变的柔柔的,这辈子,有她们做姐妹,真不错。 “咦,琬弟,你的字怎么临的这么丑啊?”姜如月往书桌上一撇,忍不住又笑了。 她笑的是姜琬写的毛笔字。 他昨晚闲着无事,把《论语》拿出来看,看着看着,他想做个笔记,忽然发现手边只有毛笔。 真要命,他上辈子自从上了大学之后连钢笔都很少用,这辈子要他悬着手腕,用毛笔写出“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的毛笔字来,太难为人了。 而且,还是繁体字! 姜如玉抢过来看了眼,也噗嗤笑了:“琬弟,这怕不是你写的,是弄了只……沾了墨在纸上爬出来的吧。” “哈哈哈……”三个姑娘又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姜琬莫名地沮丧,一脸幽怨地看着笑的最欢的姜如玉。 姜如月又走过来捏捏他的脸:“琬弟弟,你养了几日,好似胖了。照这样,到了年底,家里就别买猪肉了……” “……” 姜琬脸一黑,往她身上一瞟,想说她胸前那两坨再长长,以后奶娘见了都自卑。 转念一想,不,不,不能,他这辈子是个男子,那样说,跟耍流氓有啥两样。 三位姑娘正在调笑自家兄弟,忽然见一个小丫头急冲冲地跑进来:“大小姐,不好了,城里的吴媒婆、王媒婆、刘媒婆全都来了,说要给大小姐做媒呢。” 姜如玉一听脸儿都白了:“唉呀,我得躲躲。” 说着就要往里屋跑。 姜琬愣了下,随即促狭道:“炙手可热远比乏人问津要好,对不对,大姐?” 他可不是厚道人。 “好你个姜琬,你敢风凉我。”姜如玉红着脸,用手帕甩了他一下,“我告诉母亲去。” “姐,大姐姐。”姜琬伸手拉住她,笑道:“弟弟不也承望你选一位良婿。” 姜如玉又恼又气,胡乱打了他两下,拽着两位妹妹就走。 临走前,姜如月和姜如梅还回过头啐了他一口。 娇憨。 想不到古代的闺阁女子这么可爱。 姜琬唇瓣抿成直线,眸中闪过笑意。 * “公子。”三人走后,采苹端着一碟子洗好的果子进来:“真不是东西,明知道我们公子要吃的,就给这么一点儿,真抠门。” 姜琬往她的碟子里瞧了瞧,“嘀咕什么呢?” 采苹气哼哼地道:“公子以前放学都要吃苏州府门口卖的杏仁豆腐的,每次都是买四五碗回来搁着,今天才端了一碗回来,真气死我了。” “杏仁豆腐?”姜琬一愣:“我吃那个干嘛?” 采苹愣了愣,瞪大眼睛看着他:“公子,您不最喜欢吃杏仁豆腐吗。” 姜琬皱眉,这原主的爱好可够特别的啊。 “要是这样,还不如分家过的好。”采苹又说了一句。 分家? 姜琬茫然地看着他。 他上辈子爹娘死的早,才大学毕业他就一个人了,这辈子好不容易来到个大家庭里,还没感受几天热闹呢,就这么分了怪伤感的。 采苹见他怔怔的,又说:“是大房他们看准人拿了钱去买水田,凭什么要咱们跟着受苦,现在连公子都吃不起一碗杏仁豆腐了,以后还不知道怎么过活呢。” 还不如分开了各过各的日子,免得被连累。 姜琬听了后注意力没放在分家上面,而是想到了方才的事儿。 会不会他大娘林氏见家道艰难,私下里撺掇了各路的媒婆过来,要找个有钱的人家赶紧把姜如玉给许出去,好趁机捞一笔彩礼。 他可得提醒他那位傻大姐小心点儿,别被家里人给卖了。 胡思乱想了会儿,姜琬重新坐到书案前,继续临他的帖子。 不过媒婆那事儿后来也就没有下文了,姜琬觉得自己想多了。 第5章 月考 姜琬次日再去上课的时候,正好是月末。 南朝官办学校的学生,课程是统一安排的,第一年学《诗经》和《论语》,次学《尚书》《公羊传》《谷梁传》,这三本要学一年半,接着讲《易》《周礼》《孝经》《仪礼》,这四本学两年,再之后用三年的时间学习《礼记》和《左传》。 学生在学期中,每月举行一次“月考”,年终举行一次“岁考”,取得的成绩都要记录下来。 因为《诗经》刚学完毕,接下来要开讲《论语》,宗东方通知中间选个一两日进行月考,吩咐诸位学生做好准备。 月考的成绩会录入每位学生的档案,到了年考的时候,适当要参照、对比着给学生打分。 国子监规定,县学年考成绩优秀的,可以举荐入州学,而州学拔尖者,又可以选入府学,到了府学,上面的路就更宽了,太学、国子学,都有可能向你招手,只要你有足够的颖悟。 这一届的皇帝裴秀很开明,估计是受了李世民当初在幸端门上振臂一呼的启发,虽没叫唤“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矣”,但他不遗余力地靠着科举网罗全国人才的劲儿,不比唐朝差到哪儿去。 听说他还常私服巡视每三年一考的秋闱,亲自主持宫廷复试,几乎就是全面无死角地为朝廷纳贤选才。 穿越过来遇上这样的皇帝,姜琬觉得自己算很幸运了。 月考的形式一般是“贴经”,所谓的“贴经”,和他上一世的语文考试中的句子填空有些类似,就是把《诗经》中的篇章挑出来,中间抹去一行或若干,由学生来补上。 说白了就是做填空题。 比如试卷上写一句:桃之夭夭。后面空了出来,学生就要填上:灼灼其华。 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出题方式。 这样的考试主要是考查学生对习过的经书熟记于心的程度,很大程度上比较考验记性,所以古人在夸人聪明的时候喜欢用“博闻强识”这个词。 姜琬上一世有些古文的底子,月考对他来说不算很难的事儿,可眼下犯难的是他的毛笔字。 古代人在科举选拔的时候,注重身、言、书、判四法,一要观其身,取其体貌丰伟者,就是看颜值,二要观其言,取其言辞辨正者,文官没事打个嘴仗用的上,三要观其书,取其楷法遒美者,以字取人是古人的一项通病,字写的好,不仅能卖钱,还能当官,四要观其判,取其文理优良者,这大概就是要考验推理断案能力的意思了。 别的先不说,科举前期,书法这一项,是至关重要的,你想,不管县试、府试、还是殿试,考官或者皇帝最先见到的就是考生的试卷,所以第一印象是以字取人。 字写的不好,就算你文章再锦绣,恐怕走不到面见皇帝那一步就被pass掉了。 久而久之,书法就成了选官的标准之一。 所以南朝读书人你无一不工书法。 就连那位心怀胸怀大略的皇帝裴秀,据说拿出的墨宝也是龙飞凤舞,颇有一番气势的。 * 这一日没学新的东西,贾东方宣布完要月考之后,就放任学生自己复习《诗经》去了。 姜琬拿出书本,慢吞吞翻着,一边翻一边把他上一世记忆中没有的句子刻进脑子里。 原主的记忆是指望不上了,里面关于读书的东西非常混乱,即使有,只怕也是类似“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样有关风月的了。 连着温习了两日,到第三日,早上一来,贾东方便把试卷贴在了教室前的墙壁上。 姜琬有些忐忑,他上一世虽然读过《诗经》,但毕竟没有当作课本背诵出来的,这万一要是出题出到生僻的地方,他可就栽了。 眯眼仔细看了第一题:君子于役。 后面空了一行。 姜琬想了想,这个他知道,后面应该是“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这一句。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又去看第二题。 旁边有人抓耳挠腮的,大概是想不起来了吧。 姜琬好无语。 一句,一句,顺着写下去,倒也比想象的顺利。 他正在庆幸,忽然瞄到考卷上的最后一题,傻眼了。 考题是:抑抑威仪,维德之隅。 后面空了一行,让学生接上。 姜琬想了一会儿,没有印象。 是《风雨》里的? 不对。 出自《伯兮》? 好像也不对。 到底是哪一句呢。 他心里急的火烧火燎,可脑中就是蹦不出来相应的字眼。 时间一点点儿流逝,眼看着要交卷子了,他还是没想起来。 彻彻底底的不知道,好像见都没有见过。 “诸位,交卷子了。”终于,时辰到了,宗东方捻着胡子,不轻不重地提醒了声。 唉! 姜琬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到底还是没有想起来。 上一世从小到大,姜琬在考试上都没遇到不会答题的情况,沮丧啊。 狼狈地交上考卷,他赶紧去翻《诗经》。 “姜琬。”还没等他翻到,就听见宗东方唤了他一声,示意姜琬过去。 “先生。”姜琬此刻垂头丧气的,不敢抬头看他。 宗东方只当没看到他这副神情:“功课不急,慢慢来,但是你的字嘛,要抓紧时间练。” 姜琬:“……” 夫子啊,哪壶不开提哪壶,您真想不开。 “学生会用心练字的,先生放心。” 宗东方看了他一会儿,“姜琬,你浪子回头实属难得,为师只不过心急罢了。” “多谢先生鼓励。”姜琬见他往前面走,很有眼色地拎起他的教具,跟了出去。 学堂外面栽了几株桃树,几天没留意,花已经完全盛开了。 花叶披拂,粉烟袅袅,无比悦目。 “爹。”随着一声娇喊,花影之下,转出一孩童来。 她只有七、八岁的年纪,穿着青色小袍子,头上扎了个小鬏,身子骨细细弱弱的,脸色苍白,不似一般孩童那般红润。 “小茹。”宗东方看见女儿,身上立即洋溢着慈父的光泽,大步走过去,牵起她的小手。 姜琬看着他们父女,眼眶一热,差点流下泪来。 上一世他也有位这样疼爱女儿的父亲,可惜在他十几岁那年就病逝了…… “这是老夫的小女,宗小茹。” 姜琬闻言忙收回思绪,朝她作了个揖:“师妹。” 小姑娘看起来很有教养,大大方方地屈膝还了礼:“师兄还是称我为‘师弟’吧,我因时常要外出,少不得要扮作男子,若被人听见了,难免要毁了闺誉。” 姜琬脸一红:“师弟。” 正在诧异宗小茹这么小的年纪为何要时常外出,就见父女二人朝他道别,他赶紧还了礼,目送着他们走远。 * “呔。” 突如其来地被人拍了下肩旁,吓的姜琬差点儿跳起来。 他一回头,看见秦真嘴巴里叼着根草,双手环抱站在他面前,一副不怀好意的痞子样儿。 “秦兄。” 秦真眯缝着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小子这是要和路青荷彻底了断了?” 姜琬:“你管不着。” 原主本来就是个懵懂的小少年,和那人也没什么,怎么落到这人口中,好像他抛弃了谁一样。 秦真嫌弃地回了他一句:“无情无义。” 他真是想不通,两个人先是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后来姜琬说不去路青荷那里就不去了,断的还真干脆。 他就更不懂长春院那个小倌儿路青荷了。 给谁唱曲儿不是唱,就非姜琬不可,连他都不行。 秦真承认姜琬长的俊秀,模样也挺娇的,可男人再怎么美,再怎么娇俏,还是比不上货真价实的娇娇娘啊。 “让开,我要回家了。”姜琬懒得和他说话。 他还在心里想着今天月考的事情。 秦真讶异地看着他,这,这还是他认识的姜琬吗? 见了鬼了。 这人什么时候一放学急着回过家。 “我偏不让你回去。”秦真耍横。 姜琬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今天月考,我没答出来。” 秦真瞧着他沮丧的样子,更是云里雾里:“每次不都那样,贾呆子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姜琬:“……” “你爹又打你了?”秦真的口气忽然变好。 教人怪不习惯的。 姜琬:“没有。” “下次月考你找我,保证把考题透露给你,你提前抄好,到时候塞给贾呆子就行了。”秦真拿掉嘴巴上叼的狗尾巴草,一脸仗义。 “你怎么知道月考的考题?”姜琬愣住。 第6章 通房 “宗呆子的考题,谁不知道。”秦真伸手推了他一把:“你不会被饿傻了吧。以前怎么应付月考的,这次怎么忘了?” 听他这么一说,姜琬似乎想起来了,以前每次考试,秦真都提前告诉他考题,据说学生中有人能买到考题。 “既然这样,你还进学来干什么。” 回家睡觉都比来这里舒服。 秦真不在意地大笑:“我将来是要袭官的,反正朝廷科考又不是虚设的,每年都有一堆寒酸书生等着被选拔,然后分到各处效劳。我们在上位的,只要用他们就是了,读书真浪费时间……” 他只求混几年认个字就好。 姜琬一听此言,不禁俊眉高挑:“好男不吃分家饭,前途还是要自己挣的,靠着祖上,能有什么出息。” 将来袭个五品下的小官儿都敢说自己在“上位”,还瞧不起书生,真够自大。 被他这话戳了下,秦真少见地涨了个大红脸:“姜琬,你,你不会鬼上身了吧。” 竟然说出这番家长天天提着他的耳朵灌输的话来。 为着读书,他不知挨了多少打,被罚了多少跪,但他就是对读书提不起兴趣,诗赋勉强能念上一二,读经就要了他的命了,更不要提制艺了。 “我这叫浪子回头。”姜琬丢下一句就走。 秦真从后面追上来:“哎,你和路青荷断了就断了吧,我还巴不得你和他断了。东楼那边新来了个花魁,还是个才女,去瞧瞧?” 姜琬头都没回,心道:兄弟我还童身依旧,就不去给人占便宜了吧。 再说,他可不相信古代妓/女的文采,那都是文人瞎吹捧出来的,实际根本没那么牛逼。 说到青楼才女,姜琬很歪地想起了民国时的赛金花,这位姑娘写给韩复榘一首打油诗—— 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 就这水平,当时还被人津津乐道呢。 啧啧,打知道这笑话后,他对青楼出才女一说,就只有笑笑了事了。 见他不动心,秦真又说:“好好好,我也不去了。没趣儿,还不如去庄子上抓鸡杀鸭畅快。” 庄子? 姜琬忽然想起来了,秦真家的庄子和他家的相邻,二人从小就在一块儿厮混,所以原主才和他要好的很。 发小……还真绝交不了。 “我家的庄子,今天收成不好。” 秦真跟着切了声:“你家的庄子,哪年收成好过。” 姜琬眼睛一亮:“秦兄,不是说打去年蝗灾开始,庄稼都被啃光了吗?难道你家庄子没受影响?” 秦真眉飞色舞:“自然没有。” 是了,在原主的记忆中,秦家的庄子是比他家的收成好的多。 姜琬想向他取取经,却见他故弄玄虚地看着他,一脸得色,料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放弃了。 “哎。”秦真拽了拽他:“清明放假去庄子上玩儿?” 过不了几日就是清明了。 “你家不祭祖吗?”姜琬问他。 古人到了清明不都要举行隆重的祭祖仪式吗。 秦真一拍脑袋:“忘了忘了。” “你看我,脑子也没毛病,一说起话就像个傻大个儿,都是被你唬的。” 姜琬:“……” 仰天无语,很想翻个大大的白眼给他。 “不唬你了,我先走了。” 他还惦记着那句没默出来的句子呢。 * 一溜烟走回去,刚跨进一进院,老太太就叫住了他:“好孩子,没白受饿,听说你和外面的人都断了,果然省心了。清明祭祖,得好好谢谢各位列祖列宗。” 姜琬心道:您老人家还不知这副皮囊里换人了吧。 白让姜徵那渣爹捡了份儿功劳。 “孙儿惭愧。” 姜母疼爱这个孙子,从前还宝贝的如同心头一块肉,现在看他懂事又肯读书了,欢喜的拉着他的手抚来抚去:“前头你大娘领了个丫头过来,我见她长的标致,等学学规矩给你放到房里,但凡读书累了……” 姜琬闻言浑身一绷,蓦地想起古代男子成亲前房里放的通房丫鬟什么的,整个人都不好了。 “老祖宗,孙儿……” 他如今志在功名,对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不屑一顾,儿女情长的,只会阻挡他的雄心壮志。 姜母眼珠一转:“半大的公子哥儿,哪有不思春的……家里的丫头,不比外面的水灵?” 姜琬吓的抱老太太的腿:“孙儿,孙儿才十二岁。” 他刻意提醒老太太,他还是个孩子啊。 然而,接下来,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姜母脸上忽地一喜:“你早这么想,也不会被人笑话了,看来这次你是真心改过,无心旁骛其他了。你娘还不信,我就说试试你……” 姜琬:“……” 不是,等等,您这是压根儿就没打算给我美貌丫鬟啊。 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的他差点给跪了。 人生何处不套路,姜还是老的辣啊,好险。 幸好他无心美色。 姜琬服了这老太太,又听她唠叨了会儿,就往自己房里去翻书本。 * “抑抑威仪,维德之隅。……” 到底出自哪里呢。 翻了一会儿书,总算找到了,原来是《抑》篇里的,后面一句是“人亦有言,靡哲不愚,……” 唉。 姜琬是见过这句的,今天在学堂里之所以想不起来,他发现其实是古人所用的繁体字的锅。 当时他看的眼晕,一时有点不熟的就彻底打断了他的思绪,害他这才没想起来。 姜琬闭上眼,又把原主记忆中读书、识字的部分过了一遍。 原主在进州学之前,六岁起念过族中的私塾,主学识字,几年下来,常用的字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一开始,姜琬没有意识到繁体字给自己带来的麻烦,然而一遇到原主没有掌握的字,他就觉得生疏,看不懂了。 这是个问题。 姜琬提笔在书本上圈了几个他脑中没有的繁体字,照着写了一遍,又默写一遍,如是三遍,再掀开本看时,才眼熟了些。 不知不觉到了夜里,采苹在外面小声提醒他:“公子,亥时中了,您不要用功了,洗个澡睡觉吧。” 亥时中,晚上的十点左右吧。 姜琬摁了摁两眉间的睛明穴,前世,他写字的姿势不规范,从高中起就带上了眼睛,怪不方便的。 这辈子,他下决心,可要好好保护眼睛了。 不然,真格近视了,貌似还没有配近视眼镜的地方。 不过,当个古代人似乎不太容易近视。 姜琬拿起毛笔端详了下,笔杆长长的,用它来写字,人眼距离桌子足有一尺多,很健康的用眼方式。 “公子。”采苹听不见回应,掀起帘子走了进来。 天有点热了,她只穿了件中衣,料子很轻薄,可以透出里面穿的水绿色肚兜,映衬着她曲线玲珑,肌肤赛雪,说不出的娇媚。 姜琬一眼扫到她的穿着,想起姜母试探他的话,有些不自然:“晚上风凉,多穿件衣裳,别冻病了。” 他倒也没什么别的想法,毕竟上一世,他也当过女孩子,又不是没见过女孩子的身体。 采苹有点莫名,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衣着,噗嗤笑了:“我每回服侍公子洗澡,不都穿成这样。” 姜琬一听“洗澡”二字,才惊觉自己穿来之后因为身上有伤,已经足足十多天没洗澡了。 中间只有采苹帮他洗了个头发。 他抬起袖子闻了闻,还好,只有淡淡的药味,暂且没有异味。 姜琬顿足转过身去:“我自己去洗就行,你不用跟着来了。” 说完,他走的飞快。 “公子这是怎么了?”采苹迷茫地站了会儿,跟了过去。 姜琬刚在净房里脱掉外衫,正要去褪长裤,听见脚步声,又拉起外衫披上:“别进来,采苹,你在外面站着就成。” “公子。”外面脚步声一顿,顿时传来哽咽声:“公子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你打算赶我走。” 她听说大太太林氏弄进来个丫鬟,长的很标致,老太太见了都先喜欢三分,留在自己跟前□□了。 莫不是……过上个把月就要把她给换了。 姜琬只好重新束上腰带,出来安慰她:“没有的事,男女有别,你在外面帮我拿着干净衣服好了。” 采苹含泪点点头:“公子千万别赶我走,叫我为公子做什么都可以。” 第7章 制艺 照姜家的惯例,放在爷儿们房里的丫头,将来都要收了做通房的,运气好的,碰上个宽厚的正房夫人,抬个姨娘也是有的。 这等好事,她才不能白白让给新来的狐媚子。 姜琬完全不知采苹在想这些,只当她怕被姜家卖出去,同情心一来,很圣母地说:“好好好,没人赶你走。” 采苹脸一红,破啼为娇笑:“我就知道,公子最是长情的。” 姜琬:“……” 姑娘,你误会了。 他真没有那什么……的心思。 单纯出于对一个女孩子的同情心。 唉,真麻烦。 姜琬安抚好她,转身进入净房,关上门窗,脱光衣衫跳到大木桶里。 “啊……” 不好。 跳进去的时候没注意,动作快了,木桶的边缘一下子咯住他的蛋/蛋了……疼的他想要喊娘。 “公子,你怎么了?”采苹在外面听见动静,把脸贴在门上问。 “没,没事。”姜琬尴尬地回了声。 天空飘来五个字—— 扯蛋的人生。 他低头用手安抚了一下受伤部位,经历过上一世的猝死,他如今格外感激、珍惜这具身体。 男女有别的地方,除了有点令人脸红之外,姜琬倒也没觉得多么难以接受。 冷静之后,他迅速地往身上抹了把澡豆,搓干净,涮了涮,出浴。 来到卧房时,采苹已经铺好了被褥,晾着茶在那里等他。 “去睡吧。”姜琬看着她,心思有点复杂:“我这里没什么事儿了。” “是,公子。”采苹还带着哭音,模样楚楚可怜:“公子早点歇息吧。” “嗯,去吧。” 她走后,姜琬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看样子,采苹就是姜家放在原主房里的,将来要给他做妾的人选之一。 他能理解古代人的生活方式,但理解归理解,要他完全全盘接受,却是不能的。 那么采苹,他就不得不为她想想出路了。 不然,耽误她一生,他可过不了良心那关。 …… 天马行空地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姜琬就睡着了。 * 翌日早晨,他照常去学堂上课。 从今天开始,州学里的课程上,《诗经》告一段落,开讲《论语》,初步接触八股文的做法。 州学里的许多学生,包括原主在内,都是入学前五、六岁上开蒙,在家中或读过私塾,或请先生教过,摇头晃脑背上几段经书是没问题的,但至于怎么制艺,就是怎么作八股文,就很少有人能说出一二了。 绝大部分学生在初入州学的头一年内,都要从零开始学八股文。 对于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八股文是相当枯燥的,然而就科举考试来说,它又是很关键的。 晚清的人怎么说来着:八股文章如果做的好,随你作其他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条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要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旁门左道的。1 明清科举对八股文的执念已经走火入魔,这说法虽然有点过,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做好八股文的首要因素,就是背透、吃透四书五经,随便考官挑出哪一句来,你能模仿古人的语气,旁征博引,自成说法才行。 而四书五经的文字和它所延伸的道理、情怀,则又是诗赋的基础。 如果一个人学诗赋的时候不读四书五经,仅照着前人留下的诗赋去学,能学到朗朗上口的韵脚和华丽丽的辞藻不假,但也仅仅能学到这些,做不出大气磅礴的、灵魂性质的东西来。 但许多世家子弟对八股文望而生畏,根本不愿意学习这个。 所以当宗东方吐沫横飞地讲了大半天,命学生们就“修身而后家齐”作为题目,试试如何“破题”时,全班学生都蔫了,一个个趴在桌子上,比赛谁的头埋的深。 科举考试时,诗赋和经义的起首处,要用几句话说破题目的要义,就叫“破题”,这是科举文的一种固定格式。 姜琬也不会这个。 八股文这东西,看来,要重头学起了。 “夫子,这是《大学》中的句子,不是《论语》里的,夫子不是说接下来教《论语》吗?那现在为何又以《大学》中的句子出题?夫子难道是故意难为我们?” 一众学生抓耳挠腮之际,小胖子顾天全朝宗东方发难了。 有人懒洋洋地附和他:“顾才子说的好,夫子就是故意难为我们。” 吵嚷了一阵,这些人又趴在桌子上,一会儿相互扔纸球,一会儿咳嗽扬声,乱哄哄的,没人理会贾东方。 这下可把宗东方惹恼了,他敲了几下教鞭:“顾天全,四书五经都是相通的,我方才讲了半天,看来你是一丁点儿都没听懂。” 他不怕笨学生,不怕淘气学生,就怕这种弄不到路子上的,顾天全这号的。 “哈哈哈,夫子说顾大才子没听懂,没听懂……哈哈哈……”一群学生又开始起哄。 宗东方叱了他们一句,而后高声道:“姜琬,你来说说。” 姜琬凭着前世的记忆,模模糊糊地想起高考前他老爹逼着他背的古代的几篇状元文,他依着葫芦画瓢,想了两句搁在脑海中,想要说出来,又怕再被顾天全怼,就说:“学生惭愧,学生实在不知。” 宗东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闭上眼睛,摇头晃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顾同学是真不知,姜同学是假不知,诸位勉乎哉,勉乎哉!” 众学生听了哄然大笑,纷纷朝姜琬吹起口哨来。 顾天全平时挺爱笑的,他大概信了爱笑的人运气都不错的邪,可连着两次被打击的这么惨,他笑不出来了,嘴角抽了抽,倒在地上,翻起白眼来。 众人手忙脚乱,去扶他的,给他顺气的,热闹闹围了一圈。 宗东方当作没看见,夹起书本,宣布下课,他人先走了。 得。 姜琬一看老师都走了,也收拾了下东西,从学堂里出来,走路回家。 * “咚——”走到半路,他一时没留意,撞上了拐角处突然跑出来的孩童。 站稳一看,姜琬惊喜道:“师弟。” 原来是她,还是穿了件蓝色的粗布长袍,乍看分辨不出性别。 宗小茹二话不说,藏到他身后,指了指前面。 姜琬一抬头,见一位短眉粗浓的妇人追了过来,她的身材胖若两人,头上发髻稀薄,插了五、六支金钗,鬓边簪一朵大红的芙蓉花,衬的是……好一朵鲜花插在猪头上。 “小兔崽子,你敢丢老娘石头,走,见你家大人去,给老娘出看大夫的钱……”她说着,就要去抓宗小茹。 姜琬挺身拦下:“这位大娘,有话好好说。” “呸!”胖妇人往地上吐了一口:“谁是你大娘?” 姜琬仔细一想,凭着原主的记忆认出来了。 这位是顾天全他继母——苏州城里有名的一个泼辣人物,平时不是在街上撵着小贩拌嘴争执,就是和街坊邻居骂架,左邻右舍没一个人说她好的。 都盼着她倒霉。 谁知道,前年,顾家大伯子中了进士,被分到江南府里面做了官,她就更不得了了,见人就让人家喊她“夫人”,一喊错,她就要骂个不停了。 所以,苏州城里人人躲着她走。 “顾太太,有话好好说。”姜琬冷了口气问。 人品的鸿沟是无法逾越的,何况还隔着男女、老少之别,他打算应付两句走人,少招惹她为妙。 顾氏歪着嘴角:“那兔崽子朝老娘头上丢石子,砸的老娘脑仁疼,老娘要他老子爹赔钱……” 姜琬看了一眼宗小茹,她连连摇头,意思是不是她干的。 “顾夫人看郎中要花多少文钱?” 顾氏伸出白胖的手指比了比:“少说也得50文钱。” 在南朝,8文钱能买一斤猪肉,普通的小病看个郎中,只需要5、6文钱,金贵些的,抓点大补的药材,20文足足有余。 她开口就索取50文,可见是讹人了。 “20文,顾夫人看怎样?”姜琬从兜里摸出一串钱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顾氏咧嘴:“30,老娘就放过那崽子。” 姜琬冷冷看着她:“25,顾夫人要的话便接了,不要,就去衙门找官爷理论去。” 顾氏被他的眼神镇住,咽了咽唾沫,一把从他手里拽过钱去,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她走远了,姜琬看着面色苍白的宗小茹,不解地问:“师弟怎么会惹上这等泼妇?” 看她瘦瘦弱弱的样子,眉间又带着一缕书卷气,一点儿都不像惹事的顽童。 第8章 田庄 宗小茹眨巴着眼睛打量着他,表情愕然,她曾听人议论,姜家二房的公子是个粉妆玉琢的少年,平日里锦衣绣带,横波欲春,比长春院里的小戏子还要柔情款款。 怎么这两次接触,她却觉的他眉宇间英秀扑人,气凝神端,整个人映在斜阳淡影里,很有顶天立地的男子气概。 跟传闻中的完全不一样。 略一思忖,宗小茹朝他作了个揖:“多谢师兄与我解围。我原本提了药在路上走的好好的,跑过来一群人,把我挤到她跟前,朝她丢石子,她摔了一跤,爬起来抓不到别人,又不肯吃亏,非说是我捉弄的她,就追着我来了。” “原来是飞来横祸。”姜琬淡淡略过那件事,不愿意让她觉得难堪,笑道:“不知师……弟给谁抓的药?” 对一个女孩子称呼“师弟”,还真有点别扭。 宗小茹微垂了头,不太情愿回答,只说:“让你破费了钱,过几日我还你。” “区区几文钱,师弟不必挂在心上。”姜琬嘴上这么说着,实际很肉疼的。 他一个月的零花钱不过50文,这个月才过两天,一半就没了,还是被人讹去的,怪憋屈的。 刚才,他本想和顾氏理论的,可顾忌到宗小茹,怕她难为情,就赶紧扔钱摆平了事。 哼,别让本公子第二次再遇到她。 姜琬心里狠狠地想。 宗小茹没说什么,朝他礼了礼:“天色不早了,我回家了。” 姜琬和她道了别,快步往家里走去。 他心里有个疑问,难道顾氏不知道宗小茹是宗东方的公子/小姐吗? 公然讹到州学的先生头上,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到了家门口,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姜琬索性不去想他了。 * 匆匆又过了几日,学堂里就放假了。 歇了一日,次日即是清明节。 一早上,姜徵先起来,唤醒符氏并一家子人,洗脸换衣裳,给老太太请安,吃早饭,诸事妥当,辰时时分,姜家一家子人坐上马车,赶着到大邑县青山村祭祖。 姜母的车走在最前面,姜涉和姜徵在后头,姜琬几个又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稀稀拉拉的跟了一大串。 姜连和姜桓最近颇看不上姜琬,这回和他坐了同一辆车,两人都阴阳怪气的,不停地用眼神挤兑他。 姜琬不屑地把视线撇向外面,无视他俩的不善。 一路上烟雨渺渺,春景好的勾人。 到了青山村,姜琬远远瞧见几乎人家并着一大片田地,心想:那可能就是姜家的庄子了。 下了车,有几个本家迎了出来,为首的一个老爷子,穿着丝绸暗印双钱的袍子,嘴上挂着两撇胡须,拿眼把他们上下打量一回,和姜母寒暄后,直瞟着姜琬:“听说狗妹子进益了,甭提我有多高兴了。” 狗……狗妹子是谁。 姜琬傻眼了。 “姜琬,还不向你大爷爷行礼?”姜徵忽然呵了他一声。 “……” 姜琬的内心很崩溃,想不到都穿成官宦人家的孩子了,居然还捞了个“狗妹子”这样的小名。 原主大概十分讨厌这个“雅名”,记忆中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得来的。 也不知是何方高人给起的名儿,这么清奇的画风,简直太有才了。 不过,还是叫我“狗子”吧,我觉得这个用的人多了,可接受度还挺高的。 “大爷爷。”他不情愿地哼唧了声。 这位是姜琬爷爷的堂兄弟姜敬,他也袭了个小官儿,早年也在苏州住着玩的,老了嫌吵,就回到青山村管着姜家的庄子、祠堂,过的乐哉悠哉的。 “嗯,你出生那年,咱姜家的铁树开花了,我就知道你们这辈里要出个有出息的,谁想你刚开始不用功,天天鸡飞狗跳的,本来我又觉得没希望了,哪知你爹一顿打下去,你彻底变了,还是祖先显灵啊,要捧着你们三个小辈跳龙门哩。” 姜琬:“……” 姜敬又问:“狗妹子说亲了吗?” 姜徵听了不大高兴:“一事无成,谁肯跟他结亲。” 姜敬拿捏着腔调:“今年就是大考之年,狗妹子这举业一旦成了,再往上就是个少年进士,到时候说个门户、才貌相当的,‘才子佳人,一双两好’,那才圆满。” “哼。别期望太高。”姜徵斜了姜琬一眼:“只要不给我败光家业,就算祖坟上冒青烟了。” 姜琬冷冷地回敬了他一眼,往姜母身边去了。 大人们聊了几句,纷纷把从家中带来的供品,一样一样摆上去,男眷女眷分别站了,由姜敬领着,作揖磕头,磕头作揖,不多久,就祭罢了祠堂里供着的祖宗。 按照往年的行程,姜母要在青山村住一晚上才回苏州,姜涉和姜徵夫妻提前回去,只留下几个孙女、孙子陪着老太太。 他们一走,气氛立时轻松下来。 姜琬提议去庄子上看看,兄弟姐妹们愣了愣,都不愿意去。 姜母听见了却很高兴,嘴上唠叨着:爷儿们以后是要撑起家业的,除了读书,一应的生计都该知道。 力挺他到庄上走走瞧瞧。 姜琬在心里给老太太点了个赞,果然,家有一老,犹如一宝啊,老太太比姜新、姜徵两个看起来都明白的多。 * 来到田间地头,姜琬远远看到庄子里的油菜扬花了,小麦正在拔节,长势还算可以。 上一世他虽然没务过农,不过上学的时候寒暑假都要去农村的奶奶家体验生活,什么季节有什么农作物,他还是大致知道的。 比如现在,早、中稻、玉米花生差不多都要播种了。 清明前后下了雨水,今年应该没有春旱,在古代,这对农作物的影响是很大的。越冬作物需要雨水以利返青拔节,春播作物又需要雨水保证出苗率高,再过几日,就是割麦、插秧、种棉的大忙季节了。 “咕咕——”一只彩色拖着大尾巴的鸟儿从他的视线中扑棱着飞了过去。 那只鸟儿看起来飞不高,腹部胖胖的,长的很漂亮。 它的前额和上嘴以黑色打底,泛着蓝绿色光泽。头顶棕褐色,眉纹白色,眼先和眼周裸出皮肤绯红色。上背羽毛以紫褐色打底,间插白色羽干纹,两侧为金黄色,尾巴覆盖黄绿色,中间点了黑斑,俏皮而醒目,浑身羽毛都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姜琬的视线追了它半天,忽然想起来了,这就是他上辈子在动物园见过的——雉鸡,刚才那只是公的,母雉鸡的羽毛没这么花哨,个头也没公的大。 “那是秦家养的玩意儿。”姜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语气十分不屑地道。 秦家?秦真家? “每年都在庄子里养上百只雉鸡,养大了拔掉羽毛去卖,一根羽毛都要卖二文钱,比个肉包子还贵,你说缺德不缺德?”没等姜琬开口,老人家又吐槽。 姜琬:“……” 他本来以为姜敬说的缺德是拔了雉鸡的羽毛,让鸟儿没法漂亮,想不到是嫌人家卖的贵。 你又不买,操那么多心干嘛。 难怪秦真说他家庄子上收成好,原来人家真的是生财有道啊。 去年虫灾,人家养的鸡正好有好口粮,压根不用投喂,一个个就养的膘肥体壮羽毛鲜亮,不赚才怪。 不得不叫人佩服。 在原主的记忆里,秦真好像赠送过他雉鸡的羽毛,长长的一根,漂亮的梦幻,可惜原主不懂欣赏,也看不出人家发财的门道,插在笔筒里当个装饰就齐活儿了。 姜琬茫然地看着自家田地里的禾苗儿,问他:“大爷爷,咱们庄子上的佃户,除了种粮食外,还有其他生财的途径吗?” 姜敬两撇胡子抖了抖:“田地就是用来种庄稼的,按季节种上庄稼,打了粮食,或上缴朝廷或卖,不就是钱了吗?” 秦家投机取巧的,不算个正经事儿。 姜琬深知跟他交流不来,便敷衍说:“大爷爷说的对。” 雨势大了。 祖孙二人跑回去避雨,姜敬气喘虚虚地说:“狗妹子啊,你听大爷爷说,你呀,好好读书,别满脑子是铜臭,现下的考官啊,不喜家中臭钱多的。以后上京赶考见了他们的面,你要先自报家门,他们一听你祖上曾荣耀过,后来又落魄了,如今你又起来了,欸,就高看你一眼。” “……” 科举除了殿试,其他环节还有面试关?! 姜琬有点懵。 姜敬教他的,就是选秀现场卖惨的套路呗。 父母双全的,是不是就赚不到考官眼泪,基本没戏的那种? 第9章 赌嫖 姜琬一个劲儿点头应着,脖子都酸了,只求他快点结束这番“教导”。 奈何姜敬一开话匣子就收不住,说个没完没了,一会儿教他怎么进考场,一会儿又教他中了举人后怎么应酬,怎么给上级官员磕头,怎么说话,只要跟科举沾边的,全替姜琬想到了。 洋洋洒洒的,到了后面,他自己都想不记得前面说过什么。 姜琬听的云里雾里,心里叫苦不迭。 碍于长辈的身份放在那儿,他又不能一走了之。 “琬兄弟,老太太找你。” 正听的昏昏欲睡之际,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来给他解围了。 姜琬一看见亲姐姜如玉来了,赶紧给姜敬作揖:“大爷爷,孙儿先告退了。” 他真是奉陪不起了。 “去吧,去吧,这老太太是一刻都离不开孙子喽……”姜敬抱怨的功夫,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摆脱了话痨姜敬,姜琬正暗自庆幸,忽然瞥见姜如玉狐狸般的眼神,他警惕地停下脚步:“大姐,你要拉你弟弟去卖啊?” 肯定不是好事。 还假传圣旨说姜母找他,醉了。 姜如玉生怕他逃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笑的头上钏动钗飞:“姐输了钱,你去给姐赢回来。” 说完,不管他答不答应,拽着人就跑。 姐弟二人一进院中的垂花门,就听见旁边小厅的廊檐下,一片吆喝声。 姜家的几个小辈跟同族的兄弟们,正在玩掷铜壶的赌博游戏。 只见姜延卷起双袖,手执一枝竹箭,离着个有双耳的铜壶五、六步地,神情专注地躬着背,正要往里面投。 见姜琬来了,姜定忙拿一支竹箭递过来:“琬二哥,掷一个。” 姜琬摇头:“延二哥,定兄弟,你们玩吧,我从没赢过。” 说着,就往后退了两步。 他压根儿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玩转的。 姜定哪里放过他,追上来把竹箭塞在他手里。 “你倒识趣。”姜延嘟囔一声,把手里的竹箭掷向铜壶,扬高了声音:“好,贯耳。哈哈,我就说你们赢不了我的,乖乖等着掏钱吧。” 说完,一摊手,等着收钱。 姜如玉方才没投中,悻悻地掏出2文钱往赌盘里一放,“给你。” 扔下钱,她没好气地推了姜琬一把:“琬兄弟,你能不能别这么缩着,给姐出个头啊,姐把这个月的月钱都押进去了。” 姜琬:“……” 古人这玩意儿,他真没玩过。 原主记忆中,也都是输的连内裤都不剩的片段,所以他怂,即使被姜如玉激了,还是没底气去碰。 “老规矩,拿了竹箭不投的就算输了,掏钱!”姜延回头拍了他肩膀一下,打劫般地道。 “我可没说要玩儿。”姜琬看了姜桓一眼,把那支竹箭随手一掷—— 他本想把它扔到地上的。 可是,奇迹发生了,那只竹箭像中了魔一样,直直朝铜壶飞去,然后,稳稳地停落进去。 众人皆愣,姜如玉拍手大笑:“啊!琬兄弟中了,中了双贯耳,哈哈哈,赢了,赢了。” 双贯耳是投壶赌博游戏大满贯的意思。 姜延不服气,凑近去看,猛地把那支竹箭□□,气急败坏地道:“姜琬,你做手脚了吧?” 怎么随意可能一投就是个双贯耳! 他不信! “都看着呢,我能做什么手脚。”姜琬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不过是个幸运的意外! “哼,我就不信,你再投一个,如果不中,就当你是作弊。”姜延不依不饶地道。 姜琬瞧了一眼那竹箭,双手很有范儿地背在身后,冷笑:“延二哥,你这是输不起,没事找事了啊。” 一个爷儿们,输几个钱就跟娘们儿似的呱呱叽叽的,没出息。 姜延听了他的话,脸上一阵白红交加,把手里的竹箭猛地往地上一扔,掷出五、六步远,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往地上一撒,“捡去。” 众人一看没趣儿,一个两个摊摊手,陆续散了。 “别理他,延二哥就是只能赢不能输的。”姜如玉嘻嘻笑着叫丫头把钱扫起来,拿下去分了,回头又朝姜琬道,“琬兄弟,没想到你深藏不露啊。” “大姐,我这下可算彻底把延二哥得罪了。”姜琬苦笑。 什么深藏不露,他这运气,真是要上天了。 “恼几天就好了。”姜如玉丝毫不在乎,“琬兄弟,走,抹骨牌去。” 姜琬:“……” 有麻将吗? 他倒是可以考虑搓两把。 “好大姐,你饶了弟弟吧。”抱歉,别的,他暂时无感。 不等她反映过来,姜琬扭头就跑。 不想跟他们玩儿。 * 外面雨停了,大约是下午的二、三点时分,天色昏黄,能见度没那么远了。 姜琬迎着温煦的风站了会儿。 得——得—— 身边马蹄声一响,他回头看见姜延从马背上跳下来,仿佛忘了刚才的事儿,瞅着他灿烂地笑着:“走,跟哥哥溜达去。” 姜琬见他先跟自己说话了,也不想同他闹的太僵,“延二哥,去哪儿玩呀。” “上县城一趟,买字去。”姜连道:“大邑县上有个秀才,笔下的字是江南一绝,人称‘小草圣’,回回来了我都得去买一幅带回家欣赏。” 姜琬眼睛一亮,他正愁字写的差劲,要多观摩观摩人家的诀窍呢,“请延二哥等我一等,我回去取了东西就走。” * 二人一同骑马到了大邑县城,进去的时候把马寄放在城外,姜琬跟在姜延后面,往巷巷道道里走去。 原主没来过这儿,所以他两眼一抹黑,哪儿是哪儿,完全不知晓。 走着走着,姜琬觉得不对劲儿。 夹道两旁不断飘出庸俗的香气,似乎是——烟花柳巷。 根本不是去什么“小书圣”家里的路! “延二哥,你确定是去买字吗?” 别是去买/春吧! 姜延打了个哈哈道:“是啊,当然是。” 姜琬见他有意敷衍,一言不发,转身往回撤。 奈何他有点路痴,出门记路困难,一时不知哪条是回去的道。 就在他踌躇的功夫,前面一扇红色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艳俗的老鸨子扭着腰肢从里面出来:“哟,两位小爷,进来玩玩儿吗?” 姜琬连连摆手:“不,不,我们只是路过,路过。” 他迅速做出判断,这种应该不是正规的妓/院吧,门口连个灯笼都没挑,说不定就是所谓的暗门子了。 这种地方,历朝历代屡禁不止,坑人手段一流,进去不蜕成皮就甭想出来。 “哟,爷儿是看不起我们家的姑娘了……”老鸨子朝里面使了个眼色,浑浊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凶光。 姜琬心道不好,这条巷子很深,今天清明,来往的人少,怕她强行拉客,立即低声对姜延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说完,他拔腿就跑。 “……” 姜延本打算带姜琬来坑他的,没想到那小子跑了,他一迟疑要溜时,已经来不及了。 第10章 受教 几个彪形大汉从门里出来,不由分说,架了姜延,像拎小鸡一样拖进去,狞笑道:“小爷儿,好好玩儿。” 姜延吓的脸色惨白,他毕竟只是个虚岁十五的少年,在苏州城里有家中护着,别人怎么也不会明目张胆地讹到他头上。 但在这大邑县,谁认得他是哪根葱,自然是想撸就撸一把。 尤其这种暗门子,不小心进去的人吃了血亏,往往还不敢对外人说,怕坏了名声,只能忍了这口窝囊气。 而里面的老鸨掐准了人的心思,越发胆子大了,从她门前过只公鸟都恨不得拔人家根羽毛,更不要说锦衣绣带的膏粱子弟了。 所以当她看到姜延、姜琬二人时,就毫不犹豫地叫出打手,强行下手拉客了。 却没想到姜琬跑了,惹的她忍不住要骂一句:“天杀的猴崽子。” 姜延被拽进去后,除了自认倒霉外,更是在心里骂姜琬个不停。 * 那个妈妈,看样子是图财不害命的,也许她要光姜连身上的钱,就会放他出来吧。 应无性命之忧。 姜琬从昏暗的巷子中跑出来,歇了口气,找到一条繁华的大道,朝那边走去。 这一天过的真滑稽。 看着县城街上来往的行人,他有些茫然。 姜家乌七八糟的氛围,着实影响他上进的心情。 他上一世求学时,习惯了家中安安静静的,那样,专心致志地去做一件事情,学起东西来才能事半功倍。 而姜家,人多事儿多,要分的心太多,他不禁悲观地想,万一今年秋天的县试考砸了,他接下来该用何种心情来再等一年甚至二年、三年。 光想想都令人崩溃。 不行,绝对不行,今年秋天,他一定要考过去县试。 中了县试,说不定能被推荐到江南的府学中去读书,到时候,就能暂时离开家里,不受干扰地一意读书科举了。 想到这里,他也不管姜延了,操心起自己的事情,朝迎面走来的老人鞠了个躬问道:“老伯,请问大邑县中的‘小书圣’住在哪儿?” “公子要找段秀才啊,你顺着这条大街往前面走,走到头,往右拐,再走到头,最里面一家就是了。”老人家很友善地告诉他。 “谢谢老伯。”姜琬欲言又止:“段秀才的字贵吗?” 他带的钱不多,先打听个行情,万一很贵,他待会儿看看就走,一定不要问价钱,要是问了买不起,那可够难堪的。 “他呀,是个怪人,啊,卖字呢也是看眼缘的,有些人去了,十两银子求不来他一幅字,有的人去了,他竟肯白送。”老人家摇摇头:“公子去碰碰运气吧。” “多谢老伯。”姜琬谢过他,加快脚步往段秀才家里走去。 大概走了二十多分钟,姜琬拐进一条巷子,往里面又深入三百米左右的路程,就看到一户人家门前挑着“段”字的灯笼,虽然单单一个姓氏,但那字写的如龙飞九天,如凤舞云霄,出神入化,真是好看极了。 一定是“小草圣”段秀才的府上没错了。 他正在想怎么通报,怎么谒见,忽然见后面走过来几位公子,一个个都摇着纸面骨扇,说说笑笑的,到了门口,与门僮打个招呼,竟径自走进去了。 姜琬琢磨了会儿,也学起他们的样子,跟在他们身后,进到了段秀才家里。 里面的书僮看见有人进来,笑脸迎了出来:“几位公子是来买字吗?” 数位谦谦君子中有人打头道:“在下等人久慕先生的草书,想当面求一幅挂于家中观摩欣赏。” 书僮听了摸着头,很为难的样子:“先生自早上出门后还尚未归家,诸位公子稍后再来碰碰运气吧。” 他说完,就做出送客的手势,很客气地往外面赶人。 几人无奈,摇摇头,“我等改日再来吧。” 唏嘘一阵,他们稀稀落落地往外面走了。 姜琬在原地站了会儿,心道:今天出门没看日子,果然诸事不顺,连幅字都看不到,节哀吧。 正要走,他不经意瞥见影墙拱门处闪过一道娇小单薄的身影。 似曾相似。 他愣愣地又顿下脚步,探头望过去,不禁脱口而出:“师弟——” 不知为何,他觉得刚才闪过去那个小人影是宗小茹。 “这位公子,您说什么呢?”书僮走过来挡在他面前:“今日先生祭祖去了,请公子改日再来吧。” 姜琬尴尬了下,朝他作了个揖:“在下失态,这就走。” * 就在他失落地转身的一瞬,额上被一颗红红的小果子砸了下。 “姜琬,接住。” 随即,传来一声好听的轻笑。 姜琬回过身去,正对上宗小茹笑盈盈的如月儿般的一双黑眸。 书僮见状大惊:“这,小公子……唉,老爷有交待,您不能随便出来见客的。” 宗小茹:“本小公子不就小时候生了场病,难道以后都不能见人了。” 姜琬也彻底愣住了:“师弟,这,这是你府上?” 看来,宗小茹在家里是完全被当成男孩儿来养的。 可是,初次见面,他就看得出她是个女孩子呀,难道别人就看不出来? 谜! 更谜的是,原来大邑县的段秀才就是州学里的宗东方,州学里的宗东方就是段秀才。 比脑筋急转弯玩的还刺激。 宗小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没承想到,你会找到我府上。” “在下闻名而来,更不曾想到。”姜琬笑道。 很有梦幻感。 宗小茹调皮地笑了:“幸好我听到你的声音倒回来瞧了一眼。” 姜琬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师弟记得。” 冷场了下,等不到宗小茹开口,他就又作了个揖:“既然先生不再,在下告退。” “急什么。”宗小茹一反常态地摆出副主人的架势:“既来了,坐一会儿又何妨。” 她使了个眼色给书僮,叫人把姜琬引到后院亭中坐着。 姜琬被她的热情弄的非常不安,很是拘谨。 “师弟,这,不好吧?” 她到底是个姑娘家。 不是说古代人封建嘛,女孩子不能轻易见男子的,更不能……唉,来都来了。 宗小茹带点儿天真地笑道:“那天你在学堂里论诗,讲的头头是道,唬弄了那群不学无术之人,可是你糊弄不过我。” 姜琬:“……”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是要给他上课的意思了。 没看出来,小姑娘还挺好为人师的。 “我爹说你立志要考科举走仕途,他说你的志向远大是远大,只是根基太薄弱,今年的县试恐不行。”宗小茹又道。 姜琬:“……” 扎心了。 “师弟说的是,诗赋方面我大概还能应付,眼下首要是制艺,我得从头学起。” 宗小茹摇摇头:“诗赋你也不行。” 姜琬:“……” 不用活了。 宗小茹在他对面坐下,也不问他爱不爱听,就滚瓜烂熟地说起来—— 原来南朝科举中对诗赋的考试,大有讲究,并非唐诗宋词里的调调。 它有个专门的名字叫“试帖诗”,所谓的试帖诗,又称“五言八韵”,即五言排律十六句,用八个韵脚,双数句叶韵。 说白了就是要求作出格律诗中最难的排律,严格讲究“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还要求句中色彩对色彩,情绪对情绪等等。 总之,没有他所熟悉的唐诗宋词那么收放自如,任君发挥。 非常的不好作。 这份卷子一般放在科举考试的第二场考,和八股文一样,是决定录取与否的关键。 …… 宗小茹说累了,打住话语,端起茶去喝。 “果然和我心中以为的不同。” 一开始他还在应付她,听到后来,彻底服气。 服气的五体投地。 他心下感慨,原来是这样的“诗赋取士”,完全颠覆了他脑海中的观念。 把那一抹仅存的浪漫色彩的调调全给抹杀了。 宗小茹没有接话,慢条斯理地把一盏茶喝完了,才开口:“我给你列个试帖诗和制艺的结构图吧。” “多谢师弟。” 那再好不过了。 姜琬虽然不知为何这次一见面她就要跟自己说这些话,但他知道听着她刚才说的话都是他需要的记住的,于是非常恭敬地道。 宗小茹拿来纸笔,铺上一张宣纸,把试帖诗和八股文的结构明明白白地列了出来—— 试帖诗 八股文 姜琬的领悟 首联 …… 破 …… 起 次联 …… 承 …… 承 三联 …… 起比 …… 四五联…… 中比 …… 转 六七联…… 束比 …… 合 前面是宗小茹列出来的,后面是姜琬在心中默默领悟到的。 真要给跪了。 经过这么一量化,他脑海中大概对科举考试中的诗和文的脉络有了个足够清晰的认识。 他不禁佩服起她来,才八岁的小姑娘,怎么能聪慧到如此程度。 简直不能想象。 姜琬觉得,就算现在叫他给她磕头拜师,他都肯的。 第11章 掷果 亭子前面一架紫藤,绿叶婆娑,垂紫漾绿,间隔又种着木芙蓉,正是花开时间,红艳娇酣,微风徐来,清香沁人。 宗小茹传授完经验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25文钱:“还你。” 因她凑的较近,姜琬细细看了一遍她的容貌,眉略长而弯,目秀而不媚,鼻悬玉准,齿列贝编,五官十分精致,只是肌肤发黄了些,却犹如白玉微瑕,掩饰不住盎然的风华。 “不……不用了。”姜琬连忙推辞。 他怎好伸手要女孩子还钱。 宗小茹笑笑把钱放在他面前:“你收起来吧,我不喜欢欠着别人。” 姜琬:“……” 敢问小姑娘,您真的只有八岁吗? 或者,同他一样,也是穿越而来的。 内心戏活跃了一会儿,姜琬见推不掉,只好收下钱,揣入袖中。 他哪里知道,州学里那个不起眼的先生,宗东方,曾是少年进士,做起文章来可为四海宗师,当年在翰林院里供过职的,只不过他性情清高,谁不合了他的意,他才不管是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论对方身份,肆口漫骂,丝毫不留情面。 久而久之,同僚之中没几人跟他合的来的,他也呆的憋屈,就向皇帝上了辞呈,请求归园当隐士。 当今皇帝裴秀惜才,不忍他才华埋没,御笔一挥,就让他回到老家苏州的学府中任教去了。 宗东方三十多岁成婚,到现在只生有宗小茹这么一个女儿,无望之下,就把她当作儿子来养,从三、四岁上起,他就亲自教授她读书认字。 甚至,都不让家里下人称她为“小姐”的,唤作“公子”。 宗小茹天资很高,记性又好,跟着父亲学到现在,除诗词外,她已经记得各省的宗师考卷,历代文墨三千余篇,做出来的文章花团锦簇,字字珠玑。 她要是个男儿,必定从小就是世人眼中的神童,前途不可估量。 “我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短了,今日多谢,告辞。”姜琬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不敢再继续逗留下去。 今日可这是误打误撞,寻字而来,却没想到进了宗小茹的家门。 缘分这东西,真是玄而又玄。 更没想到,她会拉着自己讲科举考试的门道、方法。 她为什么要急着把这些东西传授给自己。 姜琬很不解。 宗小茹浑身都是谜,从不按常理出牌,每次见面都带给他深而又深刻的印象。 “那你好走,我就不送了。”宗小茹站了一会儿,说话有些气短,面上也泛着倦色。 “小姐请留步。” 姜琬心下微惊,猜她身体不好,或者有什么病症在身,也不好多问。 他乍然换了称呼,宗小茹的脸蓦地一红,低头不语。 姜琬略尬,也不知自己为何就脱口而出以“小姐”称呼她了。他不敢再看她,赶紧退了出来。 走在路上,他摸摸袖子里的果子,那是宗小茹掷给他的。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姜琬觉得十分好笑。 *** 大邑县城和苏州相仿,城中水道纵横,河桥交错。 今日清明佳节,街道水巷之内到处停满了画船歌舫,上面载着靓妆炫服的士女,热闹非凡。 南朝的民风不算特别保守的,每逢三节胜会,女子也可以大大方方地上街游玩,踏春郊游,丝毫不受拘束。 “公子。” 随着一声娇唤,姜琬被迎面飞来的一朵紫粉色玉兰花正巧砸中。 他抬头,看见一少女立在画舫上,豆蔻梢头的年纪,娉娉婷婷的身段,面如桃花,朝他掩口而笑。 …… 幸好不是绣球。 姜琬捧着那朵玉兰,躬身一礼:“多谢小姐赐花。” 那少女脸一红,等了会儿,不见他上前和她说话,转身往里面去了。 姜琬再往前走,手上又多了几朵花儿。 甚至,还有人拿果子掷他。 这个可不好玩儿,有个姑娘手劲儿大,一个果子飞过来,砸的他手臂生疼。 那姑娘一边掷,身边还有一群女子在欢叫:“檀郎,檀郎……” 姜琬摸摸脸,很无奈。 他忽然想起,古代女子看到美男子,表达爱慕的方式之一就是朝他掷果子,不是有“掷果盈车”的说法吗? 晋朝美男子潘岳一出门,街上的老少女士都朝他车上掷果子,最后拉了满满的一车回去。 早知道这样,他今日就该驾个牛车进城,说不定还能赚一车水果回去。 能靠脸吃饭是多么增生自信的事儿啊! 第一次打心眼里感激原主的爹妈,把他生的这么好看。 咦,对了……姜琬忽然想起来了,他从袖中掏出宗小茹给他的那枚果子,眸光微动。 八岁的小丫头片子,应该跟画舫上的女子,心思不一样吧。 一定是他想多了。 姜琬在心里自嘲几句,目不敢斜视,加快脚步,一气出了县城。 * 天色渐暗。 好在春暖风和,踏青郊游的人众多,城外也没有空旷之感。 姜琬在寄放自家马匹的地方等了一会儿,才瞧见姜延回来。 他垂头丧气的,腰中配的玉带没了,身上的锦绣衣裳换成了粗麻布的,头上的发散乱,脸上几道抓痕,狼狈不堪。 四目对视,姜延先怯懦几分:“琬兄弟,身上还有钱吗?” 姜琬没说话,默默地把身上的钱掏给了他。 他心里并没有幸灾乐祸,而是暗下决心:日后他手中有了权力,定会端了那些个暗门子,那种地方坑害少年,真是社会毒瘤啊。 姜延看着他递过来的钱,先是一愣,继而撇着嘴呜咽道:“哥哥这回吃了教训,再也不对你使坏了。” 祖宗在上,心术不正果然是要自食恶果的。 “你拿去买身衣裳换了吧。回头还我就行。”姜琬加重了后半句话的力道。 他可没那么大方。 “好,好,家去一定还你。”姜延一口答应。 吃了亏,老实的都有点儿不像他了。 “嗯,不急。”姜琬还是力求做到兄友弟恭的。 姜延拿了钱,就在一入城不远处的铺中买了套还算体面的衣裳换了,兄弟二人一同骑马往回走。 走到半路,姜家的同族中的长兄就带着人来接了,看来是生怕他们年少不懂事,到处乱跑,惹出事来。 姜琬跟着他们回去,一路无话。 到了次日,吃过早饭,姜母就领着孙子孙女辞了姜敬他们,坐上马车,返回苏州城里。 来到古代后第一次出门,姜琬还是长了许多见识的。 第12章 意外 从青山村回来,清明之后,天热了起来。 翌日清晨,姜琬换了薄袖轻衫,一身轻巧地到学堂里去。 刚进教室门,就对上了顾天全嫉恨的眼神,姜琬没搭理他,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摊开书本,等着上课。 有人妒忌,说明他本身够出众,够惹眼,有让人眼红的资本,姜琬变态地很享受这种感觉。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宗东方进来,教室里的学生渐渐坐不住了,有人站在凳子上喊话,有人用纸折了燕子鸟雀,往空中一抛,引得其他人都去抢,乱成一团。 姜琬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之余,他的目光时不时瞟向门口,很期待那一袭蓝色长袍的身影出现。 宗东方虽然看着迂了点,但他一讲起课来,深入浅出,引古喻今,娓娓道来,就连他一个现代人听了,都不自觉被他的课吸引,真称得上是良师。 自古良师难觅啊。 而大邑县一行,姜琬误打误撞进了他的家门,虽然没有见到他老人家的面,但又受宗小茹一番针针见血的指导,打心底对他的敬佩又深了一步。 所以今日迟迟不见宗东方出现,他还颇有些心急。 “安静,安静。”到了快晌午时分,才有一位穿灰色长袍的老学究进来:“你们的宗先生被圣上一道圣旨召去京城任职去了,以后,就由我来教你们,我姓曾,名泰。” 他身材不高,很瘦,灰白须儿,是个清癯的老头儿。 音落,一瞬,教室内静的落针可闻。 宗东方走了? 被皇帝召去了京城? 学生们震惊之余,又开始懊悔,原来那个又迂又酸的老头儿竟还是皇帝惦记的人,早知道这样,就该好好巴结巴结他,将来也好走个门生故旧的路子。 也有人在心里骂他:死老头儿,捂的这么紧,提前也不肯透漏给我们,敢情是怕我们将来沾他便宜,可恶。 姜琬在听到消息的一刻,内心无比失落。 他恍然大悟,那日在大邑县,宗小茹见到他,急急把科举考试至关重要的东西教给他,原来,他们是要举家进京了。 以后很长的时间内,不会再见面了,所以,她才会那么反常地拉着他灌输一通科举考试的事宜。 可如果自己那日没有误打误撞找到她家里,他们父女二人是不是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连个道别都没有。 一钻这个牛角尖,姜琬特别沮丧。 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但在他心里,俨然已经把宗东方父女当作良师益友了,以为来日方长,他们能陪着他度过几年时光,起码过了今年的县试吧。 有他们在的话,今秋的县试,他有十足的信心旗开得胜,一试考中! 万万没想到他们就这样不告而别了。 也不知此去京城,宗小茹那个纤弱丫头,身体能不能经受得住路途颠簸。 …… 胡乱想着,这天,姜琬几乎没听到新来的先生在讲什么,他花了好一阵子才平复跌至低谷的心情。 “姜琬。”下午放学的时候,曾泰叫住了他。 姜琬一讶,拱手道:“曾先生。” 新来的老师竟能叫出他的名字?! 曾泰从袖中拿出一卷书交给他,温和地道:“这是宗永明托我转交给你的,说你需要这个。” “永明”是宗东方的字,曾泰和宗东方是一年的进士,有同年之谊,所以平时都以彼此的字互称。 宗东方临走之前,特地交待他要好好关照这个学生,所以他能叫得出姜琬的名字。 姜琬翻开来一看,是一卷泛黄的楷书字帖,上面的字乍一看没什么,第二眼再看时,只觉得那字体笔酣墨饱,每一划都恰到好处,让人看了不禁要拍案叫绝。 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帖子虽非名家大作,但它的笔画力道易于模仿,极其适合初学练字者用。 “学生谢过先生。”他喜不自胜。 从第一天上学意识到自己的毛笔字不行后,他就在寻找合适的字帖苦练,可一直不得其法。 有了这个,临摹几个月,姜琬自信应该足够应付今秋县试中书法那一关了。 哪怕他的字不能出彩,至少也要让考官看了不嫌弃,不会因此而否决他这个人。 想到宗东方如此为他着想,姜琬的心情一时又高涨起来。 * 他脚步轻快地回了家。 姜家一切照旧,日子和他刚穿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除了不痛不痒地减了几个小辈每月的零用钱之位,姜新、姜徵兄弟二人,花天酒地的照常,不问家计的照常,没有人因为去年田庄上的欠收而发愁,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根本没当一回事。 让他怀疑上次采苹跟他说的,是不是姜母随口唠叨了句,她听到便学了回来。 其实家里的经济根本没那么糟糕,至少从外面看着还是风风光光的。 姜延从大邑县回来后老实了几日后,又故态复萌,整日在外面胡天海地,挥霍度日,不过在家里,他再不敢去招惹姜琬了。 估计是怕姜琬把他在大邑县的丑事给抖落出来,所以不敢去拨弄姜琬的逆鳞,想各自安好。 姜琬求之不得,这样,他在家里就能清静许多,可以把几乎全部的心思放在读书上面。 一进门,正好碰上要出去的姜徵,姜琬立即站在旁边行礼,唤了声:“父亲。” “嗯。”姜徵也不用正眼看他,语气倒是比从前温和了许多:“去给你祖母请了安才回房里。” 姜琬愕了愕,站在原地等他出了门,才往姜母那里去。 他这个便宜爹,最近看到儿子是真的变乖了,一张大叔脸没那么冷漠了,隔三岔五的还会在姜琬放学进门的时候跟他来个“偶遇”,问他一两句功课上的事情。 不过,问过之后,无论姜琬的回答让他满意与否,他都会拉着脸说两句风凉话,打击打击儿子,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有爹如此,姜琬真是哭笑不得。 今天,他意外地没问姜琬功课,也没嘲讽,这让姜琬还怪不习惯的。 他甚至要自嘲自己骨子里有点受虐狂的倾向了。 “琬二哥,你可算回来了。”一进姜母的院子,姜如梅就拉着他往里面推。 姜琬见她神色不对,一惊,问:“祖母找我?” 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吧,一个两个的,好像都有些不正常啊。 第13章 学伴 “进去就知道了。”姜如梅迫不及待地把他推了进去。 一进门,就听到琅然一声,恍如凤鸣鹤唳,清越可听:“琬表弟。” 姜琬觑眼一瞧,迎面站着个亭亭如玉的少年,一袭宝蓝色缎面锦袍,玉簪子挽住发,鬓角乌亮,凤目挺鼻,生的十分俊秀。 “顾表兄。”凭着原主的记忆,他认出了这是他姑妈姜敏的儿子,顾玠,比他大了一岁。 二人自幼见过几面,很玩的来。 顾玠见了姜琬,忽然觉得他眉间生了英气,赶紧把从前形容他的两句诗“似将秋水分眉目,宛若春风赋影形。”删了,换上“芝兰玉树”这样的字眼。 “表弟长高了,像个男子汉了。” “……” 姜琬在心里苦笑,原主的锅,他不想背。 姜母等二人寒暄完了,呵呵笑着说:“你顾家姑父调任北边,怕玠儿去了不习水土,染上点病再耽误了秋天的大考,就把他送到咱们家来住些时日,等过了县试,再去找他父母。” 姜家的姑爷顾之仪被皇帝调到北边的州府当官,那儿不及江南繁华,不舍得儿子跟去受罪,就给他送来了外祖母家。 那真是太好了。 姜琬一听喜不自胜,在原主的记忆中,顾玠是个好孩子,天才外加学霸,能和他一起备考真是与有荣焉。 他忙上前去携着顾玠,道:“表兄从天而降,表弟举手足欢迎。” 音落,姜母和姜如玉、姜如梅一起啐了他一口:“哪里来的猴儿,贫嘴。” 顾玠哈哈一笑:“老兄我匍匐而来,今得看到表弟进益,又拔高了一截,可谓到了天上矣。” “祖母你看,两个猴儿。都贫嘴。”姜如玉瞟了一眼二人,目光在顾玠脸上停留半秒,忽而羞红了脸面,一头扎进姜母怀里道。 难道他们两个……还蛮般配哇。 姜琬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朝姜如玉挤了挤眉眼,笑而不语。 又听姜母说:“姜琬那里似乎有两间空的客房,我看布置的还算雅致,就让玠儿住进去吧,你二人也可以相互切磋切磋学问,啊。” 她话音一落,姜琬就抢着道:“是,老祖宗,孙儿一定好好招待顾表哥。” 有了学伴儿,正可以缓解他对古代科举考试的紧张和不安。 也可以弥补些许宗东方父女离开的遗憾。 姜母看着满堂的儿孙,慈爱地笑起来:“吃了饭就回屋去吧,玠儿今日车马劳顿,你们不要闹腾他。” 一家子说笑着在饭桌上坐了,吃了饭,漱过口,各自回房。 * “顾表兄,你进学几年了?”回了房里,二位少年随意聊着。 顾玠松了松轻衫,坐下道:“有二年多了,不瞒你说,府学里教的东西,我早在家里和我爹学过了,就等今年的秋闱了。” 口气略轻狂,似乎中举对他来说就如探囊取物那么容易。 他在江南的府学中念书,功课出类拔萃。 姜琬信他。 人家爹是前科的探花郎,学富五车,做出来的文章理真法老,堪为科举考试中的典范文章,生出来的儿子自然也是天赋异禀。 用他上一世的说法,伟大的基因传承,错不了。 姜琬谦虚地道:“我对今年的县试还有些发怵,一来字不成,二来腹中的文章存量少,以后可要向表兄多多请教了。” “有什么不懂的你问我就是。”顾玠十分豪爽。 姜琬:“……” 这位表兄虚礼不多,是个耿直人呐。 “今日不成了。”顾玠打了个哈欠:“我早上起的早,又奔波了一日,要早点儿睡。” 姜琬见他面上已有倦色,赶紧把他领到客房:“表兄在这里歇下吧,有什么事儿你叫我。” 出来后,怕顾玠在这里不自在,姜琬就叫采苹打了热水,提到他房里去,供他洗漱。 安排好这一切,姜琬坐到书桌前,铺开宗东方给他的字帖,开始练字。 离县试没有几个月了,他必须要争分夺秒,所以近来常常熬夜温书习字。 “姜琬,你还没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顾玠忽然又出现在了他窗外:“我起夜,见这里亮着灯,就过来瞧瞧。” 姜琬一看沙漏,大概是夜里十二点左右了,的确有够晚的。 “多练了会儿字,没想到这么晚了。” 一旦静下心来投入学习中,就连时间也忘记了。 顾玠星眼惺忪,走进来道:“越到了考试跟前越不能这样用功,否则考试的时候身体吃不消。” 不会保养不行,到了考试那一天,一进考间就要熬三天两夜,没个强健的体魄可撑不下来。 他这么一说倒真提醒了姜琬,原主那身边够娇贵的,且两个多月前吃了姜徵一顿棍子,多少也有点虚弱吧。 不锻炼可真不行。 “表兄说的是,我马上就睡。”姜琬阖上书本,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脊背。 顾玠摇摇头:“姜琬,明天早上,你早点起来和我一起打拳怎样?” 姜琬一听打拳,立马联想到上一世在金庸小说里看到的出神入化的武功描写,双眸放光道:“好,我拜你为师。 顾玠扑哧笑了:“我是自学成才的。没有章法。” 他自己都没拜过师。 姜琬:“……” 能不能别这么坑呀。 两人又玩笑了两句,都困的睁不开眼睛了,各自回房睡下。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姜琬还没起来,就听见院子里有噼里啪啦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问:“外面怎么了?” 采苹跑进来回说:“表少爷在捶树。” 姜琬:“……” 他赶紧爬起来,洗了把脸去到院子里,果然看见顾玠在拿树当靶子,又用脚踢又用手拍的,好似在练撼树神功。 “顾表兄,苏州城里不是有个武术教头吗?你若喜欢练,就拿二两银子去拜师,别把手给拍坏了。” 顾玠意犹未尽地停下手:“我爹不让我去学武艺,说又不考武举,学身上功夫将来好斗,净是惹麻烦。” 姜琬:“……” 好个神逻辑啊。 难道奔着强身健体的目标而去就不行吗。 “顾姑父又不在这儿,今天放了学,我和你一起去拜师,好歹学几套拳脚,没事打打,还能延年益寿不是。” 他上辈子还学过跆拳道呢,可惜没坚持下来,不然,也不会猝死在工作岗位上了。 顾玠略一思索,很快回了他说:“还是你知道变通,我正发愁考试之前这段时间没事情消遣呢。” 姜琬:“……” 这恐怕是他见过的大考之前最淡定的人了。 第14章 俱备 两人去姜母那里吃了早饭,姜琬照旧去学堂念书,临走前,他和顾玠约好,放了学一起去苏州城里的武馆报个名,学几招拳脚。 “要不要跟舅舅说一声?”顾玠犹豫道。 姜琬被他一问,才想起来,这事儿似乎要家里批准一下才行,正要拉他去姜徵的书房,又想到自从他穿来之后,从未和那个渣爹正常对过话,便打住了。 姜徵一定不会同意他放了学去习武健身的,只会把他训斥一顿,然后让家里人把他看管起来,决计没错。 “算了,我爹才没空管这些,咱们就悄悄的去吧。” 他不想让家里人知道。 “好吧。”顾玠也怕被阻拦,断了他习武的路,“我约莫着你快放学的时候去找你,和家里就说晚饭到外面下馆子去了。” 他刚从金陵过来,和自家表兄出去搓个饭也说的过去。 姜琬笑道:“孺子可教,说谎方面。” 顾玠红着脸回讽他两句,看看日头不早了,就各自忙去了。 * 州学里,新来的先生曾泰同样是个渊博之人,一上课就在讲台上政经论史,娓娓不倦,讲的也都是于学问科举考试有益实用的东西,只是太过跳脱,不接地气,讲的学生昏昏欲睡,东倒西歪,他却兀自端坐,一点不觉,只管以五个手指捋须。 姜琬一开始还能跟上他的节奏,到了后来,稍一分神,就不知道老师讲到哪里去了。 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他脑子里云山雾罩的,根本理不清楚自己一天下来学了些什么,正收拾好书包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忽然曾泰叫住了他:“姜琬,你对为师的课还满意吗?” 姜琬犹豫半天,还是如实答道:“先生的课讲的精彩,只是思路天马行空,以学生目前的水平,尚难消化。” “呵呵呵。”曾泰老神在在地又捋了捋胡须,从腋下夹的书本中抽出几页讲义:“这是我今日教的东西,你回去看一遍,有不懂的,明天再来问我。” “多谢先生。”姜琬双手接过来朝他鞠了个躬:“学生感激不尽。” 受宠若惊啊。 感觉穿来之后真的很幸运,遇到的都是肯扶持他的人。 曾泰拍拍他的肩,笑着道:“宗永明对你期望很高,临走之前再三交待,一定要我将你培养出来,可我初进师门,对于传道授业解惑一途,尚在摸索阶段,难免力有所不逮,只能用这种方法帮你了。” 他在朝中做了三十多年的礼部尚书,一朝告老,竟被委派到州学来发挥这把老骨头的余热,面对一群调皮稚子,有点措手不及。 “先生何不把讲义发放下去,人手一册,岂不是更好?”姜琬感激之余,又疑惑了。 难道其他同学,他就不管了吗。 转念,他又觉得自己管的太多了点儿。 曾泰微微俯身,徐声道:“为师这几日先把其他学生的品行、个性,多做观察一二,再逐个施教,不急,不急。” 讲义人人发一份容易,只是遇上不爱学习的,放学就丢,白废了他的笔墨,岂不可惜。 姜琬脸一红:“学生失言。” 果然是管多了。 “快快家去吧。”曾泰也不同他计较,背上手,踱着步子先走了。 * 姜琬又在学堂中逗留一二分钟,把书包整理好,才出门去。 一出来门,就见顾玠穿着一身利索衣裳,手里握着一柄纸扇,在那儿等他:“琬表弟可真是用功,我头一回来就瞧见你是学生里头最后一个出来的。” “表兄勿要再笑话我了。”姜琬一句带过。 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个冒牌货吧。 二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朝苏州城里的武馆走去。 这武馆是一户柳姓人家开的,在背街的巷子尽头,朱红色的大铁门,上面钉着铜兽环,大门两边蹲着一对太湖白石雕的巨眼石狮,门楼上虬栋虹梁,正中横着一块匾额,大书“柳家武馆”四字。 顾玠端详了好久,道:“这门面也太阔气了吧,莫非是专门培养武举人的地儿?” 姜琬也有点懵,看着这样的架势,太……太专业了吧。 “还进去吗?” 顾玠正在犹豫,忽然大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位身材精瘦,双目如炬的老人,见了二人,开口道:“二位公子有事吗?” 他是这座武馆的主人,名叫柳桐。 “老先生,我们想来学个拳脚……不知里面,还收徒弟吗?”姜琬率先开口。 柳桐眯起眼眸上上下下把二人打量一遍,“公子看起来是读书人?” “老先生说的没错,我兄弟二人就是想学套拳脚,早晚打打,也好强壮筋骨。”顾玠拱手道。 柳桐听了他的话蓦地热泪盈眶:“老夫这武馆本来要关门了,没想到竟来了两位公子,快快请进来,老夫今日免费收徒,传授武艺。” 姜琬:“这……” 反转太大。 本来看了人家的门面,还以为里面高不可攀呢,怎么也想不到竟无人问津。 他忽然想起来了,中国的古代,除了秦人尚武以外,其他朝代向来是读书人的天下,学而优则仕,科举出身的文人,不仅能当文官治天下,往往还能统帅三军,清末的曾国藩、李鸿章,就是典范,而单单的习武之人,除了战时靠军功起家的除外,祥和年代,出路只能是镖师、护院、街头卖个艺什么的,地位相当的低贱。 因此,苏州城里,少有人把孩子送来拜师学武的,也难怪这家武馆的师父招不到徒弟。 跟着柳桐进了门,里面庭中栽了许多松柏,龙干撑云,翠涛泄玉,枝叶的空隙中漏下的日光,也都染成深绿色了,看来这院子有些年头。 “祖上留下来的,到了我这一代,就不怎么经营了,每日和三五个徒弟在里面打打拳,舞舞剑,虚度时日,呵呵呵。”柳桐一边走一边道。 “如此惬意人生,晚辈羡慕不已。”顾玠道。 姜琬不知他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安慰老人家,想了想,无话可说,便沉默在那里。 他们走到后院,但见有三五个少年穿着麻布衣衫,腰中扎着宽宽的带子,正在那里一招一招地比划着,一边动作还一边吆喝,练的十分投入,都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你们既然是想锻炼锻炼筋骨的,就跟在他们后面学着吧,都是基础的招式,旨在锻炼身体的韧性。”柳桐道。 顾玠看出点门道,早心驰神往,谢了他,在那几个少年身后找了个位置站定,学了起来。 姜琬也不敢耽搁时间,跟在顾玠身后,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 半个时辰后,二人累了一身臭汗,却也无比舒畅。 正意犹未尽之时,柳桐忽然说他要去吃酒,叫徒弟们散了,约定明日再来,二人只好谢了他,告辞回家。 出来之前,姜琬拿出口袋里的钱要奉上当束脩,柳桐不肯接,又给他塞了回去。 “今天真是走鸿运了。”回去路上,顾玠还沉浸在兴奋中,连蹦带跳,走的飞快。 姜琬在后面险些追不上他。 是啊,他也觉得今天吉星高照。 * 二人走到三进院的时候碰到姜如玉,她一瞧见顾玠,就用帕子捂住脸,闪身进了屋子里,快的像阵风一样。 姜琬:“……” 顾玠:“……” 两脸对懵。 看来这丫头是春心萌动了。 姜琬知道她的心思,捣了捣身边的顾玠问:“顾表兄有心上人吗?” 顾玠大抵对男女之事还尚未开窍,对姜如玉的反常行为完全无动于衷:“家中还未给我说亲,自然没有。” 姜琬替自己亲姐着急,继续试探:“原来顾表兄在等父母之命。” 他倒是可以提醒姜母去跟顾家人说,主动提出这门亲事。 顾玠摇摇头,端着一张深思熟虑的俊脸,道:“非也,非也。琬表兄你想,五伦之中,最亲密的就是夫妇,枕衾相共,饮食与俱,就算有父母之命,我与她若不相悦,何以日日相对?” 要是娶个自己不喜欢的人,那就憋屈大了。 第15章 报名 姜琬第一次听他拽词儿,反应了一下,还是有点懵,开始他说父母尚未说亲,又说定要找个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顾玠伸手拍了他一下,笑道:“我的意思是先要有父母之命,然后我又看得上她,月老这根红绳才算系好了。” 姜琬:“……” 这不是为难你爹妈吗。 依照他前世的经验来看,爹妈相中的,儿子一般都看不上。 二人走到房里,顾玠见四下无人了,扯着姜琬,偷偷拿出一幅卷轴来:“我今儿在街上买了个好东西。” 姜琬觑眼一瞧,心知肚明地笑了,必是春/宫/图无疑了,古代男子都好这口,绝对没跑。 却见顾玠慢慢展开,神色极其虔诚:“何日能得如此一佳丽,此生足矣。” 啥,佳丽? 姜琬愣怔了下,认真凑上去,只见那画轴上不过是一工笔画的美人儿……心道:又想多了,人家顾玠真滴是纯情少年。 “所谓美人就该这样,傅粉太白,施朱太赤,增之则长,减之则短,生的身材纤秾合度……”顾玠还沉浸在对画中人的向往中,口中嘟嘟囔囔的,说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顾表兄照这个标准找娘子的话,这辈子看来是要打光棍了。”姜琬本来想撮合他和姜如玉的,一听他这么说,立马打消了念头。 有完美主义倾向的男人不能嫁! 顾玠卷上画轴收起来,也不急不恼,嘿嘿笑道:“是以此断了表弟为我做媒的念头。” 姜如玉的心思、姜琬的打算,他也瞧出来了,可顾玠对她,暂时还找不到感觉,更确切一点儿说,他目前还无心儿女情长。 姜琬:“……” 人家这算是拒绝他老姐姜如玉了吧。 贼啊,招够高,够腹黑! 顾玠用画轴戳了一下正在飙内心戏的姜琬,语气持重道:“去洗个澡回来写会儿字,咱俩互相考考文章吧,离大考没几天了。” 大考当前,哪有心思想娶媳妇儿的事啊。 “嗯。”姜琬顿时觉得这孩子情商很高,他活了两辈子,尚且有些自愧弗如。 * 于是二人各自去洗了澡,然后回来练字。 姜琬照例是临摹宗东方赠与他的字帖,半个月下来,他的毛笔字突飞猛进,已经写的横有横的样子,竖有竖的姿态,像模像样的了。他想,照这个进步的速度下去,到了秋天县试之时,书法应当不会拖后腿的,于是心中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练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字后,他又拿出曾泰给的讲义,翻开来念出声音—— “道可道,非常道。不可说,可不可说,非常不可说。……”姜琬苦恼地问顾玠:“你看看这是什么意思?我看的晕头转向。” 顾玠拿过去扫了一遍,指着旁边的小字注解:“哦,说的是先前一位考官,名叫冯道,他的门客在念这句‘道可道’的时候,为了避他的讳,就成了‘不可说,可不可说……’,曾夫子这是举例提醒学生,考试之中首先要记着避讳,别冲撞了考官大人。提前把考官大人的名字打听好了,别和他重了名,又别在文章中提到,云云。这位曾夫子可真是个仔细人,看了他的讲义,保你县试不会出差错。” 姜琬:“懂了,真麻烦。” 科举考试里面的弯弯绕绕还真多啊,难怪他看不懂,之前压根儿就没往那方面想啊。 顾玠又卖弄道:“一般说来,少有人在乎这些,前科江南主考官和一位童生撞了名,当场出了个对子,上联曰:蔺相如,司马相如,实不相如。,你猜,那位重名的考生怎么对的?” 姜琬轻笑:“魏无忌,长孙无忌,彼无忌,此亦无忌。” 这么出名的科举佳话,他前一世就知道了好不好。 扯完犊子,二人一同看了会讲义,顾玠又道:“我出个赋得‘好雨知时节’中的‘知’字,你填一首试帖诗,如何?” 科举考试中第二场考的试帖诗,出题也有固定的格式,常见的就是以古人诗作的某个句子出题,比如这个,就是杜甫的《春夜喜雨》中的名句,句前加“赋得”二字,因此这类诗又叫做“赋得体”,是按诗句意命题而作的诗,这类诗还有用韵的特殊限定,限用诗句中的某个字,比如“知”字。 姜琬之前听宗小如讲过试帖诗的结构和写法,但还从未试过自己去写,有点生怯:“这个我头一遭尝试,要想一会儿。” “你想吧,我先作一首,你瞧瞧。”顾玠道。 …… 过了小半个时辰,二人都拼凑出来一首。 姜琬作的有些生硬,不太如意。 谁知顾玠和他交换着比较了下,却说他写的不错,韵脚旋律挑不出毛病,圈圈点点的,直弄到将近子时了,才各自回房睡去。 * 姜琬如今的日程安排基本上固定了,早上辰时初,也就是七点刚过,去学堂中上课,放了学和顾玠去柳桐那儿练练拳脚,将身健体,到了晚间,练字、作文章,一样不拉,发奋到亥时末,就是夜里十一点了,洗洗澡上床睡觉,一天下来,过的非常充实。 光阴如梭。 溽暑一过,到了七月份,州学里贴出公告,告知今年的秋闱定在八月初六举行,有要参加考试的,可提前向籍贯地县署礼房报名,并要求提供亲供、互结、具结等三项资料。 和他上一世的中、高考的程序有些类似,只不过内容上有些差别,古代的考试不用体检。 所谓的亲供就是履历加户口调查了,要提供考生的姓名、年岁、籍贯、容貌及体格特征等,那时候没照片,全用文字。 姜琬突发奇想,不知他们为何不弄张小画像贴上去,难道不比文字描述看的准确,像他这样的,是否写上:剑眉星眸,玉面长身,苏州第一美男? 同时还要填写往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的存殁情况,一个都不得隐瞒。 互结就是五个一起考试的童生相互结对,出具个保单,一旦有人作弊,五个人同时都取消考试资格。 这个相当的坑爹。 具结是找个本县的廪生认保,这人是曾在县试中考中前十名的,由他出面,保考生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保证身家清白,非娼优皂吏之子孙,本身亦未犯案操践业,等等。 这差事是拿钱的,一年大概有五两银子,听起来挣的十分容易。 姜琬怪羡慕的。 完成以上程序,各方都验过了,名册分存县署,才算取得县试的资格。 幸好州学里有助教出面帮忙学生筹备这些事宜,所以姜琬只填了一张表格,报名这事儿就算搞定了,并没有花费许多功夫。 顾玠因为籍贯也是苏州大邑县的,不用挪地儿,姜家出面,很快也帮他报妥了名。 至于姜延和姜定两个,都推说准备不充分,死活不肯去考,勉强不来,姜家大人也就随他们去了。 报名之后,日子就走的更快了,一晃就到了县试之前的一周,学堂宣布放假,让学生回家中备考。 姜家因为有两个孩子要考试,姜徵不得不亲自出来管家,多年不管事儿,大家都当他走过过场,意思意思而已,谁料想,他倒认了真,一天到晚在家中各房各院转悠,见到闹腾的就喝斥下去,生怕扰到姜琬他们。 更意外的是,县试前一日,他竟亲自上街,买了两只藤编的考篮回来。考篮是方形的,尺寸统一,上下两格,上面放着笔墨纸砚、蜡烛,下面放着苏州城里最有名的杏花楼的点心。 “放平心态,就当去试一试吧。”分发考篮的时候,姜徵摸了摸姜琬的头,语气慈祥的像变了个人。 反正他从来也没指望姜琬考中过。 第16章 县试 姜琬有点受宠若惊,他楞了下,从姜徵手中接过考篮,低头道了个“谢谢”,就转身进了屋里。 和这位便宜爹没话可交流啊。 “你和舅舅,好像生分的很啊?”顾玠跟进来,好奇地道:“你们父子,和我上一次见面都很不同呢。” 在他记忆中,姜琬从来不说念书,而姜徵,自年少落地后,就再不过问科举考试的事了,别人说起来还要不叫他听见呢。谁能想到这次,他竟会亲自为他们准备了考篮,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姜琬检查了一遍考篮,用一副惯常的语调回他:“是吗?我倒不觉得。” 顾玠并没有就此事纠结,而是兴奋地道:“明日一考,中了秀才,咱们往州署里递个自荐书,去谋个职位赚银子如何?” 他实在是闲的慌。 姜琬:“……” 还有这波骚操作。 也对,古代没有劳动法,政府可以公然聘用未成年人。 “咱们去找个誊写文书之类的事儿,他们当老爷的巴不得呢,请秀才代劳是最便宜的了。”顾玠道。 姜琬:“……” 出名趁早,年少得志。顾兄啊,你在这个年纪已经达到了绝大部分人到不了的高度,前途犹如探照灯,光芒耀目,怎么惦记个誊写文书的破事儿呢。 真是想不开啊! “等考中了再打算吧。”姜琬两眼有点空空地道,考场之事,瞬息万变,牛人如云,不到结果出来,名次落定,谁也不敢打保票就一定能考中。 顾玠拍了他一下:“嗯,现在说这个还早,早点睡,明早咱一起走。” * 次日,天清气旷,花木飘香。 姜琬和顾玠两人一早起来,洗漱停当,由姜徵和七八个仆人护送着,浩浩荡荡地去了苏州的贡院。 别的地方,只有府城才有贡院,江南府由于人才济济,所以除了金陵外,苏州也设了贡院,免了车马劳顿之苦。 到了考场,大概是辰时不到,姜琬放眼一望,不远处一间一间的小房子,就是所谓的“号舍”了,专门给应考士子准备的,每人按考生号入内,在里面待三天两夜,历经三场考试,拿到或拿不到通往仕途的金钥匙。 他正在深呼吸的功夫,前面有人喊道:“各位才子,进场了,进场了,除了考篮,其他的东西都不能带,自觉一点儿。” 姜琬从仆人手中拿起考篮,和顾玠对望一眼,用眼神鼓励了下彼此,缓缓走入考生的队伍之中。 主考官是个约莫五十余岁光景的老头子,白须垂颔,两目奕奕有神,脊背挺直,他站在考场门口,一个一个扫过前来入场的考生。 瞧见姜琬时,他微讶了下,目光在他身上滞留瞬间,而后又恢复淡然的神色。 入场后,主持县试的人员过来让每位考生抽了考号,领到号后,便陆续去例行搜查。科举考场的搜查十分严格,为防止夹带,所带食物要切开,夹衣要拆开,考生还要在考官面前解衣、脱掉鞋袜,甚至连头发都要解散,挺尴尬的。 万幸穿成了个男身,不然,在古代,女子是完全没办法通过科举这条路出人头地的,单这一关就过不了。 姜琬有点不习惯,心思回转了一会儿,就轮到他了。他调整了下心态,利索地脱掉鞋袜、衣衫,让他们搜了个遍。 搜查完毕,考官发给他一本《诗韵》,就让他进去了。 《诗韵》是第二场考试帖诗的时候用来查找韵脚的。 进去的童生人手一号,一号对应一个号舍,号舍目测有2米高,1米宽,1.3米深,一旦进去,需要在里面过三天两夜,非到考试结束,不能出场。 找到自己的号舍,姜琬看了看,他算运气好到爆棚的,幸运地分了个离粪桶很远的位置,否则,夜里不被异味熏死才怪。 谢天谢地。 坐下去之前,姜琬深吸了口气,想起蒲松龄那老头在《聊斋志异》中对科举考生的调侃—— 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光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吏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怅恍,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 上一世,他在大学的图书馆里看到这个时,忍俊不禁,一口雪碧喷出来……直接被管理员请了出去。 这一世,亲身经历,他笑不出来了,从前的士子太不容易了,蒲老前辈一点儿都没夸张,绝对是写实,实写! 病鸟,病鸟……他忽然担忧起来,不知原主这娇贵的身体能不能承受这三天两夜的煎熬,万一考场中途出点突发状况,貌似没有现场救助的吧。 又或者,他在柳桐那里学了三个多月的拳脚,元气满满的,应当……没问题的。 姜琬定了定心神,坐定,等待考官过来发卷子。 * 第一场,毫无悬念,考的是八股文,四书题,题目是: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出自《论语》。 这场是最重要的,如果被刷掉,明后的两场就不用看了。 看到题目,姜琬先懵了一下,说真的,不知道怎么下笔。 …… 好在有一天的时间来写,所以也并没有特别害怕,他在脑海中把几篇范文《寒窑赋》、《垂衣裳而治天下》等挨个过了一遍,先找找感觉。 而后按照“起承转合”的格式,姜琬又在腹中规划了下每部分要写的内容。 前世,他因为工作的原因,常常要打腹稿,想不到这次,那个习惯帮了他的大忙。 最后,他把四书五经里沾得上边的句子都拎出来,想着怎么给它们连缀进去。 …… 腹中打了无数遍稿子,姜琬觉得差不多可以下笔了,便闭上眼睛,想象唐初大才子王勃那年登上滕王阁,极目四望,远处天高云淡,澄江如练,近处亭台楼榭,丹漆流彩……于是犹如神来之笔,《藤王阁序》因此横空出世。 幻想着自己也临风而立,面前是波光山色,姜琬忽然觉得灵感飞逸而出,笔下似有千言万语,他立即铺开纸去写…… 几乎是挥笔而就。 等到写完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 姜琬点上蜡烛,又看了一遍,破题、中比、收尾,错别字……找不出明显的硬伤之后,他歇了口气,从考篮中拿出块糕饼吃了,才又悬起手腕,花了将近一个半时辰,也就是三个小时的时间,把草稿纸上的文章誊到正式的答卷上。 誊写完毕后,他起身活动了下腿脚,第一场考试,他就这样应对过去了。 * 写完卷子,他就在号舍里和衣而趴,闭目养神。 此时大概是戌时末,将近夜里九点钟的样子,外面下了一场阵雨,号舍里面陡然冷起来,姜琬感到背上一阵寒意。 进来的时候,因为天气太热,所以他只穿了一层单衫,并没有带外面的衣裳。 药丸。 江南八月份的天气很不正常,热的时候热死,夜里冷雨一来,又冷死个人……进场的时候姜徵似乎给他和顾玠备了外衫,而他们两个,无知者无畏,居然都没带进来。 噗—— 大约有人在号舍末尾那边出恭了,隐隐飘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呛的姜琬直皱鼻子。 “这边,给一件。”忽然,脚步声传来之后,他听到有人在说话,姜琬抬头一看,是白天进场时的那位主考官,这么晚了,他老人家还在巡视。 有人拿了一件毛毯给姜琬放在案子上,又往前走去了,留个考生们一个清瘦的背影。 好温暖。 姜琬摸着那件毛毯,对空气中不雅的味道也没那么大意见了,他松懈下来,不大一会儿就伏在案上睡着了。 第二天第二场考试是诗题,虽然没有第一场重要,但也马虎不得。 题目是他熟悉的赋得诗,已在家中和顾玠练过许多次,自然是不怵的,比昨天的八股文应对起来要轻松许多。 拿到题目后,姜琬依旧想了几个小时,到了下午才动手打草稿,又改了两遍,查了韵脚、对仗等细节,最后定了稿,才誊抄到答卷上。 今日,他有好几次感觉到主考官从他号舍前经过,且停留了会儿,那目光,似乎是……赞许的。 姜琬觉得自己这次还是很有戏的,有才华的人向来不缺机会,是吧。他在心里调侃了自己一句,壮志满满。 又在号舍里撑了一夜,次日,迎来了第三场考试。经历了前两场,最后的策论、经义相对来说又简单了一层,只要是记性好一点儿,逻辑没那么混乱的,都能作答出来。 姜琬自然也没问题。 第17章 报喜 县试是在第三天下午的申时末结束的。 在号舍里闷的时间,也的确是姜琬的极限了,他隐隐有些欲呕的不适之感,站起来的时候,险些跌倒。 别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个四十多岁的老童生,听到宣布结束了,当场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厥了过去。 姜琬看看原主的小身板,又一次觉得自己犹如神助,竟坚持下来了。 走出号舍,姜琬望望天,大口呼吸清洌的空气,病鸟出笼,又一次新生啊。 “琬表弟。”走出贡院的大门,对上顾玠,清秀的少年脸上凹下去一圈,气色黑黄,声音也是哑的。 姜琬下意识掏了掏口袋,没摸到镜子,直觉告诉他,他比顾玠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顾表兄。”一开口,他的嗓子嘶哑如断裂,再也说不出话来。 “出来了,出来了。”姜家的仆人看到两人,拨开人群围上来,有人递上温水,有人捧着定胜糕和粽子:“快快快,喝口水,吃些东西,二老爷说了,能出来就好。” 姜琬:“……” 是只要他能活着出来就别无所求了吗。这渣爹,要求还真低啊。 顾玠拉了他一把:“走,坐进车里去吃点儿东西。” 他到底是贵公子出身,像普通考生一般,出了考场就不顾形象地大嚼大喝的事情,他还干不来。 上了马车,姜琬放下帘子,拿起一枚粽子拨开吃着,吃完了才有气力道:“幸好未雨绸缪,练了段时间拳脚,否则,我这次要倒在里面了。” 顾玠摸了摸荷包,边吃定胜糕边道:“我打算给柳桐老先生封二两银子,继续在他哪里学艺下去。” 姜琬顿了下:“你不回金陵啦?” “唉,我爹也不在金陵的任上,点了北地的差事,几时回来都不好说,我一个人回去上学无趣。”顾玠兴致缺却地道。 府学里教的那些东西,他早在家里就学烂了,每天去学堂也是消磨时日。 姜琬喝着水没接话,说真的,他想多留顾玠几日,跟他学学东西,如果再能一起参加个府试就好了,这次县试了试水,他发现古代的科举考试比他想象的要难,要不容易的多。 “过几天放了榜,咱们干脆到周边游历去,如何?”马车到了姜家,下来之前,顾玠又道。 这几年新兴的,县试一过,中了的人,要结伴到处去耍一耍的,俗话说的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姜琬走到姜母院子里才回他:“万一考不上呢?” “呸,呸,呸。”这话偏偏叫早等着二人的姜母在屋子里听到了:“说什么丧气话,玠儿他爹是探花,他哪有考不中的一说。” 自己的孙子她不敢说大话,但人家顾玠,考中县试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嘴上这么说着,但姜母心里,自然更希望姜琬能中。 姜家虽然没落至此,她不能指望子孙出翰林做大官,只巴望着孙儿这辈中出一个秀才,到他们另立门户时候,最不济也能耕读传家,虽然没有官宦之家显赫,却也比普通百姓之家风光。 “孙儿是说自己。”姜琬不大好意思地摸摸头:“顾表兄岂能不中。” 见他娘林氏也在,便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靠在软椅上喘气。 姜母拉着顾玠坐了,命丫鬟们端了吃的进来,她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心疼的不得了:“你两个年纪小,身子骨比不得人家壮实,我生怕你们过不了这一关,谁知竟全尾全须地回来了,祖宗保佑,你俩可好好养几天吧。” 说罢,又吩咐身边站着的丫头梨香:“你到后面院子跟采苹一起,照看他们哥儿两个,让他们舒坦几日。” “是。”一个软糯的声音响起,娇滴滴的。 姜琬和顾玠同时朝她看去—— 十五、六岁的样子,瓜子脸面,眉眼生的很美,比采苹还要娇俏,是个美人儿。 “……” 老祖宗又打什么鬼主义。 还是那句话,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小少年啊,大考前两天,他才过了个生日,不过因为时间赶的不巧,姜家人也没给他好好过,只送了点贺礼了事。 姜琬在心里嘀咕。 “二爷,表少爷,快随我回房歇着吧。”梨香很大方,像招呼小孩子一样,笑盈盈地道。 二人也着实累了,勉强朝姜母、林氏行了礼,就出来了。 回到房里,瘫在床上,姜琬一合眼便睡着了。 * 入夜,采苹和梨香两个,打了热水进来,朝床上摸了一把:“二爷,起来洗个澡吧,浑身都是汗呀。” 姜琬睡的沉沉的,根本就醒不过来。 她们又去叫顾玠,同样叫不醒。 “梨香,你去拿叠巾子来,咱们先把二爷的衣服脱了给他擦擦,别叫他这么带着臭汗睡了。”采苹没办法,只好自作主张了。 …… 她们侍弄好姜琬,又去了顾玠房里。 …… 次日,晨曦微亮。 “舒服。”姜琬翻了个身,神清气爽地醒来。 不过,当他发觉身上只套了一条短裤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 昨天夜里,采苹好像叫他起来洗澡……他困的起不来,然后……这么一脑补,他腿间有什么东西忽然竖了起来,直绷绷的。 啊,一瞬,姜琬脑子炸了。 没什么,没什么。 他穿来的时候毕竟是个成年人,知道男子在早晨下半身总要骚动那么一下,有点那个什么的冲动,所以在懵了半天之后,姜琬坦然接受了。 人类总是有□□本能的,所以在想到了两个漂亮的女孩子时,某处起来致敬一下,也无可厚非。 不过是再次提醒他,不管前世怎样,现在,他真的是个男子了。 “表弟,起来了吗?走,练拳脚去。”他正在茫然,顾玠半披着衣裳进来了,坐在他床上开始套裤子,似乎对昨晚的事,司空见惯,连问一句都没有。 “没别的消遣?”啧,这人精力也太旺盛了吧,姜琬想找个不费体力的乐子。 “不然呢?逛青楼?老祖宗不让啊。”顾玠朝外面瞧了一眼,坏笑道。 姜琬跟着他的视线瞧过去—— 梨香正在洒扫院子。 “……”原来姜母是怕二人彻底松懈下来之后出去鬼混,所以才把家里有点姿色的丫头搁在这里,那意思,很明白了。 你们有需求就用家里的,别去招惹外面的花花草草。 “走,走,走,打拳去。”姜琬道。 如果说上一次姜母在男女之事上是试探他,那么这次,可是有点儿玩真的意思。 老祖宗哎,我有那么急吗。 姜琬无语,他洗漱完毕,吃了早饭,和顾玠一同去柳家武馆打拳。 * 晃荡几日,到了中秋之后,姜徵才刚起床,正要打发人去看榜下来没有,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他出去一看,只见一群人围聚在姜府门前,前头有人拿着报条:“喜报贵府表公子顾玠,应本科县试,高中第一名。报喜人……” 姜徵一听不是姜琬的名字,来不及替外甥欢喜,急急打断他问:“我府上还有人中吗?” 那人打住,又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报条来:“姜老爷这是双喜临门啊,喜报贵府公子姜琬,应本科县试,中了五十六名,报喜人……” 姜徵听后一把从他手里拉过报条,看了又看,念了又念:“中……中了?” 说完,一个没站好,跌坐在地上。 “哈哈哈……”人群中一阵哄笑:“姜老爷,你儿子中啦,还不快撒喜钱?” “哟,姜老爷的儿子中了,咱们苏州城里吴家的闺女,要门当户对的,又非读书人不嫁,我给您保个媒怎样?”一个嘴角长着瘊子的媒婆,捏着长声挤到人前,盯着姜徵,像看一块肥的流油的红烧肉。 姜徵咳了一声,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也不瞧那媒婆一眼,只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钱,塞到报喜人手里,又抓出一把,撒向凑热闹的人群:“各位乡亲邻里,托你们的帮忙,犬子有幸中了,我姜徵捐出十两银子,鳏寡独孤的人家,每户发500文钱,麻烦各位相互转告了,找我领了去。” “500文啊。”有人从地上扣了个铜板起来,正了正帽子,惋惜地摇着头,恨不能自己是那个城东带着五个孩子的寡妇韩氏,立即就把钱领到手去逍遥。 第18章 远虑 姜徵又撒了一把钱出去,趁着街坊邻居抢钱的空儿,送走报喜人,命关上大门,捻着胡须回去,欢喜的心花俱开。 “外头吵什么呢?”姜母听见热闹踮脚出来,大远看见儿子:“玠儿和琬哥儿还睡着呢,别叫吵着他们。” “中了,中了。”姜徵手里捏着两张报条:“玠儿考了第一名……” 姜母等不及他说完就欢喜起来:“玠儿的才学,那是没跑的。”说着,她的脸色又忽然黯淡下来:“琬哥儿已经进益许多,你可不许再打他。照这样下去,三年后再考,必能……” “母亲,琬哥儿也中了。”姜徵扑通一下跪在他娘脚下,双手捧着姜琬的报喜单子,双目含泪:“母亲,咱姜家,要出人头地啦。” 不过才考中了县试,离中举人做进士还早着呢,他就已经欢喜的要疯癫了。甚至都在想象姜琬穿着绯袍金带,做翰林的样子了。 姜母听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用手捣着胸口:“琬哥儿好样的,我平时没白疼他……” 到了后来,她竟呜咽起来,又是要谢天地又是要给祖宗上香的,弄的下人都不知怎么才好了。 * “表少爷,二爷,醒醒,别睡了,前院传话说二位爷中了,都考上了。”梨香刚才去前院拿东西,顺路听了一耳朵,便风风火火地回来报喜。 屋子里,姜琬和顾玠两人和衣而卧,一人竖着躺在这头,另一人横着倒在那头,睡的很是香甜,雷打不动。 昨晚他二人就一篇赋谈到大半夜,最后实在困了,姜琬就没回房,直接倒在顾玠房里的小床上睡去了。 听见梨香说话,他一个打挺坐了起来,问:“谁考上了?” 自从考场出来之后,姜琬便天天盼榜,嘴上不说,心里却比谁都着急。 虽然他对考过县试还是比较有自信的,但在名次没出来之前,还是挺抓狂的,总归踏实不来,就像上一世等待高考成绩那样,生怕出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二爷和表少爷都考中了。”梨香提高了嗓门:“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都欢喜的很,说今日要给二爷和表少爷摆宴庆贺呢。” 姜琬又问了她一遍,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顷刻,他差点陷入范进中举之后的状态,太想高喊:“我中了,我中了。”之类的痴话,然后往后跌一跤,牙关咬紧,不省人事,然后直接欢喜疯了。 自嘲之后,他又问:“都中了第几名?” 要是能中个前十就好了,日后能给人作廪保,每年有几两银子赚呢。 梨香喜气地道:“表少爷中了头一名,二爷中了第五十六名。” 姜琬啧啧两声,既为顾玠高兴,也有点失落。 看来,古代的科举到底是没那么轻易就玩的转的,他只能一步一步来了。 这时,顾玠也醒了,他听到梨香的话后仅笑了下:“琬表弟的心这下可以安放到肚子里头了。” 他从来就没担忧过自己考不中,听到考了第一后,也没很大的情绪起伏。 姜琬:“……” 厉害了,我的哥。 什么叫荣辱不惊,他可算活生生地见识到了。 * 一瞬,他又起了撮合顾玠和他老姐姜如玉的心思。 顾玠此人,诚优秀之丈夫也,肥水不流外人田,姜琬自然想把他拐成自己的姐夫。 因为这个执念,他连近亲结婚不太好的生物学原理都给忘记了,就想先把人忽悠成自己家的再说。 不是说古代男子早熟吗,顾玠到底有心里有没有一点儿淑女之关雎,得找个机会再试探试探他。 另外,也要抓紧时间提醒姜如玉,看准了就要出手啊,一个劲儿地害羞有什么用,美男近在咫尺,先下手为强啊。 “琬表弟,上次我跟你说的,县试之后结伴去周边山川游历的事儿,你再考虑考虑?”顾玠整了整衣衫,就在他面前洗了把脸,手里扬着毛巾,并不拘小节,就那么等着他回答。 “这事儿得过问父母,我做不了主,怕他们不会同意。”姜琬呆着脸道:“而且,再几日,又要开学了。” 因为县试,州学里放了一个月的假,掐指算算,也就只剩半个来月了。 实际上,他何尝不想去。 前世,过个三天小长假他还得跑去另外的城市玩两天呢。 之所以不敢答应,一来家里同意的可能性极小,二来,他可不像顾玠,从金陵来的时候带着七、八两银子,出去潇洒一月不成问题,他囊中羞涩,手中只有不到一两银子,结交士子的时候,充不起脸面啊。 “得,我安生在苏州学武艺吧。”他怕姜徵知道了会写信告知他父母,惹两位远在北地的老人家担惊受怕就不好了。 “太好了。”姜琬心里窃喜,安心待在姜家最好了,时日一长,姜如玉近水楼台,再加上他这个助攻,不怕顾玠不着道。 姜如玉很漂亮好吧。微微一笑,通体嫣然,也能迷死个人啊,怎么就入不了这位的眼呢。 他想不通。 “嗯,等三年后中了举人,咱们一同进京游历,如何。”顾玠起身拍拍他,语气略豪放。 “如果我能中的话,没问题。”府试啊,姜琬按按头皮,想来有点发怵。 县试易过,府试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 二人正要去前院给姜母请安,只见采苹回来,急匆匆地说:“二爷,表少爷,快,快换件鲜亮的衣裳,秦家老爷带着秦大公子来贺喜了,要见二位爷呢。” “二老爷又让人去乡下送信儿了,今天不知得来都少拨人……” 姜琬和顾玠互看一眼,心照不宣,今日,怕是少不了一番应酬了。 “采苹,你说的秦大公子,是不是叫秦真?”姜琬忽然想起来了,秦家和姜家乃是世交,乡下的田庄都挨在一起呢。 不过,貌似好多天没见过秦真了,他都把这人给忘了。 “二爷说的没错,他是叫秦真,从前老来找二爷玩的。”采苹边走边道。 走到前面正厅,远远的,姜琬还在一群人里找着,忽然,就被人揪了一下袖子,他回过神来,就见秦真还是那副欠揍的模样,袖子撸起一个边,俯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行啊,姜琬,你有出息。” 县试那几日,秦真躲出去了,说什么也不肯进考场,今天早上听说放榜了,他才回到苏州城里。 本想去安慰姜琬两句,劝他别太认真,日后跟着自己继续游荡,结果一进城,就听人说姜家的表少爷考了第一名,琬二爷亦中了名次,都赶着去姜家讨赏去了。 他少不了又挨了他爹一顿打骂。 第19章 保媒 姜琬睨他一眼,拉了把凳子给他:“秦兄今日是专程来为我道贺的?” “……自然。”秦真蔫了。 出门的时候,他老爹再三交待,上门来给人家道贺得讲究些,叫他千万别乱说,办拙了事情。 又提醒他要巴结着,将来姜琬入朝做了官,秦家说不定要靠人家罩着,云云。 “谢谢了。”姜琬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故意问:“有贺礼吗?” 自从上次去了趟青山村之后,亲眼见了秦家的生财智慧,他就不讨厌秦真这人了,就是这会儿看他那横样儿不爽,想逗逗他。 秦真抓抓头发:“你想要什么贺礼,下次见面,我一定奉上。” 他回来之后听说姜琬中了,心情有点小复杂,加上又被他爹提着棍子满院子追了一场,搞的什么都没想起来。 姜琬切了声,他是眼孔那么浅的人吗,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秦兄,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家里是不是有营生在做?”拉着秦真坐下,他低声道:“不瞒着你,我家的银子越来越紧张了,听说今年又要备下银子给连二哥捐官儿,所以……我想寻个路子,挣点银子攒起来。” 这才是他的目的。 他骨子里是个现代人,在古代重活一回,自然还是无时无刻不在追求经济独立的。 秦真嗤了声:“你过了县试,当秀才了,学堂每日发你一升米,过年过节的又有鱼肉发下来,哪里还瞧得上我家那点儿营生。” 士农工商,他们家那点儿营生,说白了就是商人行径,最低贱的了,都不敢对外明说。只雇了一个信的过的闽南商人在帮他们打点,平日里,他爹都不过问一句的。 读书才是正经事儿,谁不想去念书做秀才中举人,光宗耀祖一把。 姜琬:“……” 他想起来了,明清的读书人,一旦过了县试,好像是可以领工资的,《明史.食货志六》中说:廪膳米人日一升,鱼肉盐油之属官给之。 就是说国家给考上秀才的人每天发约2斤米,还要发鱼肉油盐,在县试中考了前十名的,待遇就更好,除此之外,每月还会发一、半两银子。 所以明清的秀才不干活也可以生活,只是光吃“廪膳”会很穷,所以才落得个“穷秀才”的名声。 也有勤劳的,读书之余抄书、代写个文书、主持个族中祭祀什么的,挣点儿银子补贴家里,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发不了财的。 至于他穿来的这个朝代怎么对待过了县试的读书人,他还没听人提起过。 且州学里的学生绝大多数出自官吏之家,有没有“廪膳”一说,又另当别论。 自然不能指望。 姜琬对钱财有点执念,所以他一直在筹算着,做什么能快速增加收入,见秦家卖鸡毛的生意不错,他便也蠢蠢欲动了。 秦真到底是聪明人,看穿了他的心思:“你要发财,我给你指条路,卖字、卖画儿、卖赋,没有一样不赚的。” 强比他家做的体面又高贵,可惜他自己没这把才能。 姜琬白了他一眼:“你说的这巧活儿,只有宗先生能胜任。” 他做不到哇,绝望。 “你能拉的下身段吗?活儿我手头有的是。”秦真两眼灼灼放光,看着他:“东楼那里,有两个相好的托我给她们找个人写几行字,出半两银子,你干不?” 姜琬:“……” 听闻读书人爱惜墨宝,不轻易传出去的,他尚不知深浅,还是算了吧。 “你看你看,有钱又不挣了,你们这些人,嘴上说着‘大德不逾矩,小德出入可也’,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秦真见他犹豫,摇摇头,拿起手边的水果吃起来。 受不了读书人身上的清高劲儿。 姜琬:“……” 哥们儿,你拽的句子,不错啊,可惜用的不太对意思,嗯! 唉,古代限制可真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噢,对了,官宦之家似乎还不能经商,“故食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一旦被发现告发,是要挨抄家的。 所以秦家只能把庄子上出产的东西委托给商人去卖,自己都不敢参与。 挣钱无门啊! 姜琬无声地抱怨了句,有些迷茫。 * “聊什么呢?”顾玠从人堆里挤出来,在他二人身边坐下,有些狼狈。 他方才被姜家三个女孩子给缠住了,才脱出身来。 秦真一见他来,眉毛扬了扬:“哟,顾公子。” “秦公子。”双方早就认识,打了个招呼,无话可说,便坐着吃水果,嗑瓜子。 才安生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喊道: “符舅老爷到了,这会儿在院子里站着说话呢。” 姜琬反应了一下—— 是原主的舅舅符青双来了。 姜琬连忙出来,只见院中站着一个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的中年男子,正和他爹娘在说话,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浑身上下温文儒雅,一派书生气。 “舅舅。”他上前行礼道。 符青双看着他点头,道:“嗯,怪不得宗太傅能看上你,这一改邪归正,通身的气派就出来了,明儿长大了,少不得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 姜琬:“……舅舅过奖了。” 听这话的意思,符青双是认识宗东方了。 他们父女进京小半年了,也不知道过的怎样。 符青双笑了:“方才我跟你爹娘都说过了,我这次是来保媒的,你小子,双喜临门啊。” 姜琬脸都白了:“……” 对方是谁,他,他还半点儿没想过这事儿。 “是你老师宗永明家的闺女……”符青双看了妹妹符氏一眼,又俯身看着姜琬,极高兴地道。 这门亲事可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 原来,宗东方被召回京师后,当了太子太傅,专门在宫里教授皇子、世子课业,皇上听说他有个儿子,就又打算把人召入宫中给皇子们当伴读…… 宗东方见隐瞒不下去了,这才对外宣布自己养的是个闺女。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了了,谁知传出去后,京中想要和他攀亲的人接踵而至,踏破了他家的门槛,也不管宗小茹到没到适婚年龄,非要先订了亲再说。 就连当朝陈皇后也撺掇着皇上要为侄子揽下这门亲事,而宗东方,则最不愿意女儿高攀皇亲国戚。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说女儿已经许配出去了。 而他说的这个人……正是姜琬。 姜琬:“……” 他都快要窒息了。 不是,别的先不说,单就宗东方撒的谎,这不是欺君之罪吗。 第20章 贺礼 县试中了的喜悦还没过,姜家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婚事给砸晕了。 姜徵夫妻完全没了主意,以宗东方太傅的身份,宗家的门第不知比姜家高出多少,要是人家不先提出来,他们姜家,连想都不敢想。 可宗家远在京城,就凭一句话来订亲,他们又觉得不太真实。 奈何符青双大概收了宗东方的好处,吹的天花乱坠,非要姜徵一口应承下来:“这门亲事对琬哥儿来说只有好处,哎呀,你们还犹豫什么,再说,宗家已经对外说了,难道你们还能拒绝不成?” “这……”姜徵道:“琬哥儿才十三,现在订亲是不是早些?” 十三岁订亲当然不早,他这是托词。 符青双瞥一眼符氏,不耐烦了:“不管了,你们关起门自己商量去,实在不愿意的,我立刻写信给宗永明,就说你们不同意,让他另想办法。” 他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和宗东方打了包票,拍着胸膛放话姜家定然对这门亲事求之不得,很快就能传回缔结两姓姻缘的聘书,谁知和姜家一说就被打脸,这让他情何以堪。 “我这不是在考虑呢吗?儿女的婚姻大事,哪个当父母的不慎重。”姜徵陪着笑道。 他上了年纪有点惧内,连带着对符家的大舅子小舅子都不敢惹的,小事情上一般都言听计从,儿女的婚姻大事嘛,他当然还是要过过脑子的。 符青双也不理会他,转头看向姜琬:“宗永明那闺女,你见过吧?长的不赖,你小子,以后有艳福喽。” 姜琬红着脸:“……” 他还是个孩子啊! 符青双在他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干笑几声,进屋去了。 徒留姜琬在原地发呆发愣。 他上一世没来得及谈恋爱就穿了,这辈子,感情还没来得及开窍,姻缘就来了,真是哭笑不得。 “你这是欢喜疯了?”顾玠得知后,出来看热闹:“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老兄先给表弟道贺了,着实羡慕不已。” 姜琬:“……” 这门亲事,对他来说,还福祸未卜。 顾玠这算什么,很损的,知不知道。 “宗老呆子看上你了?”秦真也出来跟着落井下石,他围着姜琬转了两圈:“你小子除了脸白点儿,有什么好的。” 语气又酸又鄙夷,让人听不出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姜琬咬了咬牙,他在想别的事情,没功夫搭理这两位,又想了会儿,他脑子一懵,转身进屋和他的便宜爹姜徵说:“我对宗小姐,很中意。” 他相信宗东方父女的为人,他们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不然,也不会这么仓促地把女儿许配给他,所以……无论福祸,他都要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至少,他对宗小茹,不反感啊。总比日后家里塞给他一个从未谋过面的强吧,反正,当了古代人,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路子,没多少自由选择的余地。 姜徵:“……你认识宗家那闺女?” 符青双一拍大腿:“我说宗永明怎么要和你做亲,原来两小儿女早私定终身了。” “不认识,从未见过她。”姜琬矢口否认,这关系到人家宗小茹的名声:“娶妻以贤,想她是宗先生教导出来的,一定不差。” 何止不差,要是宗小茹古穿今,那早慧的劲儿,说不定比他上辈子混的还溜。 “说的也是。”符青双看着姜琬,很欣赏他:“好孩子,比你爹妈果断,就是嘛,哪有舅舅坑外甥的,我早说这媒错不了。” 符氏把姜琬拉在身边,笑盈盈的:“既然琬哥儿中意,老爷,就随了他吧。” 未来的儿媳妇门第高,她这个当娘的不知道有多开心,多体面,巴不得现在就把信物、聘礼拿出去,坐实了这件好事儿。 姜母也来当助攻:“以我看是琬哥儿的运势到了,舅老爷这门亲事做的好,我老婆子先出十两银子作谢钱。”她指着姜如玉姊妹三个:“你们姐儿几个,也都好好谢谢你们舅舅,求着他也给你们留意个好婆家。” “哈哈哈……”姜母的话音一落,都笑了起来,纷纷丢下姜琬不理,又去打趣姜如玉她们,闹成一团。 姜母叫人拿了十两银子过来,用托盘盛着放到符青双面前。 符青双连连推辞:“老太太的谢礼我可不敢收。”不但如此,他还从荷包里掏出20两来,当作贺礼送上。 姜家的所有人里,他最服这老太太。 姜母也不跟他客气,“保媒的反倒不要谢钱,这才是亲舅舅,知道琬哥儿要娶媳妇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一句话说的众人又大笑不止。 * 姜家多少年没有这样欢腾过了,忽然老母鸡变凤凰,反响非同一般。到了晌午,光亲戚就来了五六十口,收了银子120两左右的贺仪,快顶上家中小半年的收入了。 就算减去今日待客所需的花费,也能余下80两左右,不是个小数目。 姜琬他大伯母林氏看着白花花的银子进来,脸上的笑绽放到极致,一直就没停下过。 这钱怎么用呢,是当作姜家的家底收起来,还是被她中饱私囊呢,姜琬想到个俗气的问题。 他没有顾玠那份清风朗月般的超脱,不矜不伐,从不问钱财之俗事,他对经济的事儿格外敏感,就算到了古代,还是个很现实的人。 和他一同想到这件事情的,还有姜母,她私下里把林氏叫到跟前,问她:“今日招待客人,大概要花多少银子?” 林氏长的周正,看起来也是个温厚之人,只是那眸子里隐隐藏着算计,她笑道:“老太太这么一问,我这家就难当了,要是可着来呢,少说也得百把两,要是糊弄点呢,老太太给个数目,媳妇照着去办就是了。”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精明极了。 今天进来的银两,她已经合算好了,出去多少,能落到自己手里多少,算盘早打的滴水不漏。 但是老太太也不是好糊弄的,她微一盘算:“这么大的事儿,自然要可着来。别弄的小家子气的,叫人笑话。” 林氏一听,正中她意:“那媳妇就放开手脚去置酒办菜了。” 哪知老太太话锋一转:“家里难得有这么大的风光,又是托玠儿和琬哥儿的福,我正要瞧瞧他们俩除了念书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本事,今个,你就坐着,这待客办酒的事儿就交给他俩去办,也叫他俩经历经历。” 林氏的脸倏然变黑:“……是。” 姜琬缩了缩脖子,似乎嗅出几分宅斗的味道来,社会啊。 第21章 课余 “琬哥儿,你过来。”姜母朝他招招手,指着托盘里的银子:“我看这几两银子也就够今天打酒的,不够不够,再跟你大伯母去支20两,让玠儿拿着去买些杏花楼的点心给亲戚们回去的时候带上。” 姜琬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林氏一听要她往外掏钱,立即丧着脸道:“老太太,家里去年没收上来租子,这样破费,不太好吧,媳妇这家以后可没办法当了。” 银子没捞到,反而要赔进去20两,她可不干。这一看就是老太太偏心,要吞一笔银子给孙子当私房钱,拿她当傻子,哼。 姜母面色微变,随后又换上慈母面孔:“着实为难你了,一大家子人都要你里里外外的操持,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看这样,老大媳妇,以后他们二房的事儿,就让琬哥儿帮着他老子操持,你就管好你们大房的,图个清闲,你说呢。” 话说的客气,句句是心疼儿媳,为林氏着想。然而仔细一琢磨,她这是变相让两个儿子经济上分开,顺带也收回林氏的管家权,一举两得,却也不容林氏不答应。 “娘,这,这……”林氏气的说不出话来,难处是她说出来的,姜母只是就坡下驴,她要再把话收回去,眼见着是不能了。 姜母又笑着说:“你呀,给我做儿媳快二十年了,老大不小的人了,还不知保养还得了,趁着他们小辈的堪用,赶紧放手,咱娘俩好好处着乐呵乐呵。” “是,娘说的是,从前是儿媳想不开……”林氏讪讪地道。 唉,早就知道就顺着她的意思给姜琬20两银子了事,谁知她有后招等着呢,老不死的。 林氏站了会儿,知趣地走开了。 * 姜母当然不可能真的让姜琬和顾玠去张罗家宴,只是借着这个由头把银子拢在她手里,这些钱,她有别的安排。 姜琬的亲事,看样子是订下来了,宗家的门第门风她尤为满意,认真论起来,是他们高攀人家,还不是高攀了一点儿。 这次符青双给宗东方回信,总不能单单写几句话,红纸黑字了事,少不了要准备一两件值钱的东西,当作信物送给宗家的,没有银子哪里成。 林氏出去后,姜母着人唤来姜徵,给了他30两银子:“你儿子出息,给你挣下几分面子,你这个当爹的也该有所表示,好好张罗去吧,别给你儿子丢人。” 剩下的银两,她命人收了起来。 姜琬:“……” 次次折服于老太太的智慧,高啊! “是。”姜徵抹了把汗,手抖着接过银子,暗下决心,是该拿出点本事来了,不然,日后儿子出息了,他在家里还有什么权威可言。 * 笑语时起,觥筹交错。 当日,宴饮到太阳西斜,姜母看到年纪小的孩子都歪在凳子上开始打瞌睡了,才叫散了,陆续送客出门。 “徵兄。”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秦真的爹秦先鸣来到姜徵面前:“你家琬哥儿吃了顿打就立马上进,你们也总算有个盼头了,我那混小子,县试那几日,硬是躲出去不回来,唉,伤脑筋啊。” 说着,他不住地摇头叹气。 姜徵喝了几杯酒,被他这么一说,心里越发舒服:“小孩子家全凭管教,你下不去手不行。” 要不是他那日狠狠心揍了姜琬一顿,姜家能有今日的风光吗。 “徵兄,我实有一事相求。”秦先鸣抱拳向他作揖:“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家里头放着两个才子,而我家里头则只有两个草包,你看,能不能让我把秦真放到你家里住段时间,让他跟琬哥儿、玠哥儿好好学点性情、修养,拜托拜托。” “这,我家中……嗐,真哥儿愿意吗?”姜徵躲开秦先鸣期盼的眼神,印堂皱成了川字,一百个不情愿。 姜琬才上到正道没几日,万一被秦真带坏了,他岂不是白费心血。 “哎呀哎呀,是我考虑的不周了。”秦先鸣眼角的余光瞥见姜如玉搀着她祖母在那边送客,汗颜道:“要不,让琬哥儿去我家里头住着?” 姜家养了三位小姐,自己送个儿子过来真是欠考虑,而他则只有两个儿子,邀请姜琬去他家里住着似乎更为妥帖。 “世兄说笑了。”姜徵脸上的笑都凝固住了,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最后,他想了个折衷的法子:“前段时日玠哥儿他爹来信,要我给他请位先生,专门教些学堂里讲不到的琴、棋、书、画之类的风雅事,世兄想想,咱们苏州城里可有这样的人物?如有,咱们聘他来,每日傍晚让真哥儿、玠哥儿、琬哥儿三个与他学着,你道如何?” 现如今是太平盛世,皇帝裴秀好雅事,所以上流的士子文人,除了文章、诗赋锦绣之外,如果书画、棋艺再拿的出手,就更为人推崇,备受重用了。 姜徵想过了,儿子既然拿定主意和宗家结亲,日后,宗东方不会不提携他往仕途上走,若姜琬没点俱全的本事傍身,如何教下面的人听他的话呢。 “你这主意好。”秦先鸣佩服道:“我怎么就想不起来,找个私家先生容易,包在我身上了,你等信儿吧。” 只要能找个办法让秦真走正道,别天天瞎混,他愿意出钱出力,一手揽下这事儿。 二人又详细商量一番,秦先鸣才辞别他,带着秦真回去。 大人们怎么商量给姜琬他们请先生,上课外补习暂且不提。 * 姜琬这边,又过了两日,学堂开学了。 他按照往常的作习时间,早上辰时初出门,拎着书包去上课。 这天,到了州学,一进门的影墙上便贴出通告—— 重新分班了,并且,州学里来了不少新面孔,以二十岁以上的居多,甚至还有四、五十岁,头发花白的,看穿衣打扮,不像先生,应当和他一样,是来进学的。 “文理平通、文理亦通、文理略通、文理有疵、文理荒谬、文理不通……”,姜琬看着重新分配的班级人员后面的标注,大概知道学堂里是按照这个标准分配学生的。 在他前世的记忆中,这是明代朱棣之后,各官学中举行岁试的时候,按照生员的卷子优劣,给的等级标准,就像现代大学课业中的“优”、“良好”、“及格”之类的,没想到他穿来的南朝,竟也用的这个标准。 大概是参考了县试的名次吧,毕竟,这次大比,州学里的学生几乎都去了。 噢,对了,姜琬知道了,方才那些陌生面孔,应该是这次在县试中取得名次的庶民子弟,过了县试,他们便取得了来官办学校进学的资格。 这也是朝廷招揽人才的途径之一。 姜琬找了找自己,他的名字后面注了个“文理亦通”的四个小字,被分在次甲班,班中有二十五名同学。 第22章 真相 姜琬到今天才弄清楚,能进到官办学校来读书的,叫做生员,出身官吏阶层的子弟,生来就有入学读书的资格,有点义务教育的意思,而庶民的子弟,则需要在通过了县试之后才能进到学堂里来,大概是选拔尖者培养的意思,就有门槛了。 不仅如此,州学里的学生还是分等级的,不仅在班次上有所区别,就是在待遇上,也不相同。 “文理平通”的甲班、“文理亦通”的次甲班以及“文理略通”的乙班,这三个班级的学生,享受朝廷的补贴,每月有米粮可领,据说每年还有冬衣夏衣各一套,并发放少量银钱,除了保证基本生活之外,还能余出一点点儿钱来买灯油读书。 排在后面的“文理有疵”的次乙班的同学,没有朝廷的补贴,自己读的起书就来,读不起就算,属于爹不疼娘不爱的,不过这还不是最惨的,“文理荒谬”、“文理不通”的丙班、丙次班的同学,不仅领不到朝廷的钱,每个月还要向学校交纳一笔费用,跟私塾里的束脩差不多数目,虽然不算多,但也不是庶民子弟轻松就能拿的起的。 对比一下,他所在的南朝,政府对学生的激励制度差不多类似明代,明朝自朱棣之后,官办学校里的生员分为廪膳生员、增广生员、附学生员还有复杂的贡生和监生等,同样是根据成绩好坏定的级别,待遇不同,有领钱的,不领钱的,还有倒贴钱的,套路都差不多。 不管怎么说,姜琬深深地舒了口气,是不是以后就算不靠姜家,他也可以养活自己了。 勉强温饱这一步,他算是稀里糊涂地达到了吧。 姜琬有些小小的自豪。 伯、爹守着朝廷发的那点儿俸禄,庄上的佃户一年到头早出晚归,没个歇息的时候,栉风沐雨,遇到不顺的年头租子收的少了,姜家就要算计着度日,生计也不容易,他能为他们减轻一点儿负担是一点儿吧。 若不是古代限制太多,他甚至可以边读书边做生意赚钱,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养家。 …… 哎呀,走神了,还没去谢谢曾泰呢。 今早出门的时候,姜母特意拿了两封银子给他,教他到了学里先谢谢先生,之后再去办其他的事情。 姜琬也正有此意,他捏了捏口袋里的银子,从人堆里挤出来,去门口等着曾泰。 大概到了辰时半,曾泰一身灰色长袍,双手背在身后,迈着稳健的步子来了,瞧见他,微笑道:“此番过了县试,可喜可贺啊!” “蒙先生教诲,学生忝列名次,不胜感激。”姜琬口气郑重,双手托着银两:“小小心意,恳请先生收下,日后多多指点学生迷津。” 曾泰看着那谢钱,目光微顿,捻着胡须呵呵笑起来,道:“听说宗永明那闺女许配与你了,将来你和她成亲,我少不了要送一份贺礼,银两搬来搬去的,啊,麻烦麻烦,这个就先存在你手上,到时候我少出点就行了,抵消,呵呵呵呵。”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着实吃了一大惊,想不到宗东方眼界那么高的人,会选一个小吏之子做女婿,真是怪哉。 不过姜琬这孩子,他倒是看着不错,是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能成器。 姜琬:“……” 他说的好像很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不过他这么说,尽管被拒绝了,但姜琬在心里对曾泰的敬重又多了几分。 他的话既表明自己没有清高之意,又不让别人难堪,总之,非常舒服,如沐春风。 曾泰拍着他的肩,垂着眉,和蔼道:“京城传来消息,说皇上有意加开恩科,快则明年,最慢后年,如果你能再加把劲儿,把握住这次机会,一试中举,前程就不可估量了。” 不用等三年,太好了。只是明年考的话,时间有些紧张,后年的话,他的把握就相对要大些。 “学生定当尽力以赴。”姜琬道。 “学得经纬术,卖与帝王家”,出将入相,挣功名利禄,对古代男子来说,是最快意的追求,他焉能不竭力而为。 “那就好。巧了,这次,你正好又分在我带的学生之中,咱们也算是缘分长着呢,走吧,回教室上课去。”曾泰满意地道。 姜琬与他相视一笑:“谨遵师命。” * 下午放学。 淡云融融,秋风拂拂。 姜琬从学堂里出来,脚步轻快,他还是向往常一样,从巷子里转进去,朝柳家武馆的方向走去。 县试之后,顾玠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柳家武馆里呆着,和那里的人打的火热,他同别人学拳脚,别人同他学认字、写字,倒也十分互补。 他很享受这种生活,柳家武馆的主人柳桐也非常喜欢他,二人成了忘年交,私下里都开始称兄道弟,非常不见外了。 这让姜琬很讶异,原来顾玠那样出身的贵公子的躯壳里,住着一个尚武的侠士灵魂。 更妙的是,柳桐得知二人考过了县试,专门把武馆里一座小园子腾出来,里面安放了书桌、藤椅,专门作为他们不想练武时的读书之地,非常之贴心。 所以一放学,姜琬的心就飞到了柳家武馆,路上几乎是小跑着的。 * “姜琬——” 隐隐听见有人喊他,姜琬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穿青色袍子的孩子从后面追上来,跑的气喘吁吁的:“你等等我啊。” “你……”这不是长春院的那个小伶人路青荷吗?就是他们说的小什么官儿的那位。 果然长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妩媚入神,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可比。 路青荷站住半天才放缓呼吸,道:“姜琬,听说你过了县试,我几次想去你家道贺,又怕你不肯见我,所以才来学堂堵你的。” 姜琬:“……” 你妈妈知道是你自己跑出来的吗?别以为是我拐的吧! “你为什么不和我好了?”路青荷又往前走了两步,去拽姜琬的袖子。 姜琬躲开了:“公子请自重。” 孩子,你也太早熟了吧。 路青荷红着眼睛,哭了:“听说你因为和我好被你爹打了个半死,所以才和我断了对不对?” 姜琬好奇地盯着他,半天:“你是个女孩子吗?” 怎么仔细一看,又是个女扮男装的。古代人真奇怪,女孩子套上男服,就有人深信不疑地把她们当男子看,那些明显的女娃特征,难道他们看不出来?! 路青荷破涕为笑:“原来你早知道了。” 姜琬:“……” 就算你是个女孩子,我也不能和你有什么呀! “我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攒够了钱,可以给自己赎身脱去伶籍,可是出去之后,我无处可去……” 姜琬:“……” 他也无力收留她啊。 第23章 闲事 “路姑娘,你,没有父母家人吗?”姜琬心中生出同情,放轻了语调问她。 若有家人,还是去回家去的好。 路青荷听了面色黯然,不觉扑簌簌泪如雨下:“三年前我父亲因江南科考案犯了事儿,被发配到塞外沙漠之地服役,听说那里夏日酷暑,而到了隆冬又寒冷异常,霜雪载道,虽壮年之人亦难生存,他去的时候带着病,恐已不在人世了。” 姜琬蹙眉:“江南科考案?” “正是。”路青荷点点头。 路家的不幸,缘自三年前的一场江南府试。 当时那场考试,有人动了歪心,拿重金贿赂主此科的主考官赵藩,副主考官左善,以致于后来录取的举人中,很多人不是凭文章,而是靠孔方兄的魅力晋身的,所以落榜的考生不服,聚众抗议,请人将“卖完”两个字贴到江南贡院的匾额上,还有人串了一副对联,讽刺二位考官—— 赵子龙一身是胆,左丘明有眼无珠。 明褒暗损,意在讽刺赵藩卖官的胆子堪比赵子龙在战场上还猛,买卖功名无法无天,左善对文章的识别比春秋的瞎子史官左丘明还瞎,只看钱财不看文章。 此事传出去之后,舆论大哗,不久就捅到了皇帝裴秀的御案上,他龙颜震怒,下令彻查,但凡有官员涉案,一律罢免发配。 路青荷的父亲路贞当时不过是名知县,因为和此科的副主考官左善是同年,上疏为他辨了几句,就被皇帝迁怒,发配到塞外去了。 家中经历一劫,斧柯烂尽,连个投亲的去处都没了。 她从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因她父亲得罪了上头的刺史,被诬陷下狱,抄家发配,她这才入了乐籍,当了长春院的一名伶人。 当初的时候,她年纪小,牙婆贪图她一副好嗓子,就没给她卖到青楼,而是隐瞒性别把她以高价卖到了小倌儿聚集的长春院。 这两年她渐渐大了,怕性别之事隐瞒不住,再被老鸨转手卖到青楼,所以偷偷积攒了些钱,想尽早赎身出来。 可赎身之后去哪儿呢,她能想到的人,可靠的就只有姜琬了。 而且姜家门户不算高,路青荷盘算着,先到他家里去做个丫鬟,将来给他做个妾,应当不会被拒绝吧。 姜琬听她说的酸楚,忽觉心中来了一股侠义,没想别的,未经深思就说:“我替你想想去处吧。” 路青荷以为他答应了,欢喜地收起泪,细致的眉眼轻轻一弯,笑了:“多谢公子,青荷至今守身如玉……” “路姑娘出来这么久,不怕被人发现吗?”后面的话,姜琬没打算再听下去:“快回去吧,有信儿了,我找人去告诉你。” 路青荷见他和自己疏远,连手都不肯让她拉一下,眼眶又红了:“那我回去了,恭喜公子县试得中。” 她是偷偷从长春院里跑出来的,也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 “嗯。”姜琬点点头,目送着她一步三回头,渐行渐远的离开。 * 姜琬快步穿过窄窄的小巷,走到柳家武馆,进了门,他拐去后院,摆开架势,慢慢进入练武的境地。 一招一势,左右右左,腿脚脚腿,他已经学的有板有眼儿了,半个时辰之后,一轮拳脚打下来,浑身的汗出了个透,很酣畅。 不过也到了他的体力极限,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柳大哥,你手边,有没有可靠的徒弟?急着娶亲的?”见到柳桐在一边坐着喝茶,姜琬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柳桐放下茶杯,浓眉抖了两下,满不在乎地问:“怎么?姜老弟你要给谁做媒?” 熟识了,他们便胡乱以兄弟相称,开起玩笑也无所禁忌了。 “我就想问问。”姜琬端起他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面带几分犹豫地开口。 柳桐望向他:“有什么话直说吧。” “那个……”姜琬迟疑了下,还是往下说:“我从前有个相好的想从良,手头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可是家中没人了,想找个人投靠,我现在一门心思读书,没那个心思,因此想为她牵个线,了了此事,安心准备大考。” 算是替原主管了这件闲事吧。 柳桐一听便知他说的“相好”是什么人,世家公子嘛,被这种事情缠上也不稀罕,以为他急着脱身,所以才要给这位“相好”找个人家,促狭笑了:“干脆大哥给你找个房子,你把她养起来得了。” 姜琬汗了汗:“……使不得,使不得,她从前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家中败了才落难至那种地方,我只是同情她,没有别的想法。” 他是那种人吗?真是的。 “那你看大哥我怎样?打了二十多年光棍,还没讨上媳妇儿。”柳桐眼睛一亮,闪着和他年纪不吻合的光泽,急切地道。 姜琬打量了他两眼,噗嗤笑起来:“我那个相好才十二岁,当你女儿都嫌小。” 柳桐老脸一红,不大好意思地说:“你早说啊。” 害的他跟个老淫棍似的。 “柳大哥,说认真的,不如你认了她当闺女?”反正柳青荷扮的是男儿,赎回来改个名字,穿上红妆,谁知道她从前是伶人出身啊。 “她愿意?”柳桐有点心动。 “应该没问题。”姜琬觉得这是条光明大道啊。 “那我就腆着脸等着她来叫爹了。”柳桐是个豪爽人,凡事不想那么多,一口答应下来,脸上笑的灿烂。 姜琬:“……” 您老脸上的表情,有点儿贱兮兮的。 * 回去的路上,顾玠听说此事,意外地表情凝重:“没想到三年前那场科考案牵涉到这么多人,我估计有许多人并未直接参与,而是被迁怒的。” 姜琬:“我和你说的是柳大哥要收养女儿的事。” 这位老兄的关注点还真是独特呢。 顾玠拿手里的绢面玉扇轻轻敲了他一下:“你说,等到咱们去比试的时候,会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况?” 他的心思始终在科考上。 “不好说啊!”受贿这种事,任何时候,任何朝代,都有人铤而走险,对吧。 “不如咱们去京城一趟,打探打探下一任恩科的主考官是谁?如何?”,顾玠道,若不是正直之人主持,他就不打算考了。 也借这个机会进京游历一番。 “你也顺道看看你的小未婚妻呀。” 姜琬的脸红了下:“我这里才刚开学,家里又说要给咱们请先生教授棋艺、书画,走的开吗?” “你不亲自去给宗小姐送信物啊,这是个多么完美的去京城的理由啊!”,顾玠陶醉地道。 第24章 办妥 姜琬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他,古人不是讲究矜持嘛,婚事全凭父母和媒人做主,有他何事。 “不妥,不妥,太过轻浮。” 即使去了京城,他也不能直接上门去看望宗小茹啊,更遑论以此为借口离开家中去游历了。 顾玠这厮,天天拿宗小茹的事来调笑他也罢了,关键时刻还撺掇着他犯错,是时候该教训他一顿了,姜琬下意识地撸起袖子。 所以说人果然是不能习武的,一旦有功夫傍身,就好斗了。 “想打架啊你?”顾玠见姜琬摩拳擦掌,眼神不善,识相地往后退了两步,冲他一笑,不痛不痒地道:“你打不过我的,别自不量力了。” 姜琬:“……” 他的气一下子全消了,并且想笑。 所谓脸皮厚,大抵如此。顾玠虽然痴迷习武,但学的很烂,是真的很烂,他们在柳家武馆里比试过几次,姜琬没有一次不胜过他的,而且是不费吹灰之力。 “上京的事儿你现在别想了,过段时间再说吧,反正下次府试,最早也在明年,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处理再说吧。” 一个是和宗小茹订婚的事情,姜家商量着拿什么信物下聘,一个是路青荷赎身的事情,起码要把这两件事情办妥了,抽空去京城游历一趟也未尝不可。 顾玠啧啧两声:“你说你不过挨了舅舅一顿打,怎么就跟换了个脑子一样,思虑事情面面俱到,有这么好的事儿,我也去求他打我一顿。”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不消片刻功夫,就回到了姜家。 姜如玉在姜母门口立着,见了二人,嫌弃地掩住鼻子:“怎么每天回来都一身臭汗,你们偷偷摸摸干什么去了?” 姜家的人还不知道他们二人在柳家武馆习武的事情,他们守口如瓶,一直没说。 “自然是有好去处。”顾玠应了她一句,有些得意。 姜如玉哼了声,扭头跑去状告她祖母:“祖母,你看他们两个人天天放了学在外面玩到天黑才回来,说不定又去那些个地方了。” 说完,她眉间染着一抹羞红,看向顾玠,欲语还休。 顾玠只当没看见,瞥过视线去,表情淡淡的。 姜琬:“老祖母,我们这一身臭汗,口袋里只揣了两个铜板,哪里去得了温柔乡啊,我二人在外面打了会儿拳脚才回来的。” 他没打算瞒着老太太,如果她追问的话,他就只好如实说了。 “拳脚?”姜母眼睛亮亮的,好奇地打量着他两个问。 他二人是比之前脸蛋黝黑,看着壮实了许多。 “孙儿和顾表兄没事就对着练练。”姜琬摆好姿势,一伸胳膊来了个左右穿花手,带着风嗖嗖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拈花擒拿手。”顾玠伸出细白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道繁复的弧线,嘴上喊道。 “哈哈哈,祖母,他俩这不会是跟戏班子学的吧?”姜如玉被他逗的咯咯咯笑了起来。 姜琬:“……” 顾玠:“……” 两位渴望骚气的少年无语对望,社会我大姐啊。 姜母也跟着笑起来:“好好好,练把式结实身体,跟谁学的都不要紧,只要不耽误念书就成。” 老太太被他们逗的无比开心,没再就此事追问下去,她是个开明的老人,从不会把孙辈们管的那么死。 “下次去的时候拿上几吊钱赏人,唱戏的也不容易。”末了,她还交待道。 姜琬和顾玠几乎是同时道:“孙儿记住了。” 姜母又道:“你舅舅今天又来催了,说他过两日就要上京,想带件信物给宗家,琬哥儿这亲事就板上钉钉了。” 姜琬这几日也在考虑这事儿,古代结个婚比较麻烦,什么信物儿什么六礼下聘的,听着就头皮发紧,想逃避。 但对方偏偏是宗小茹,他对宗家父女莫名的好感,又不得不说服自己认真起来。 “一切但凭祖母做主。” 姜母拿出个朱漆钱金链瓣式黄花梨妆奁,打开鎏金铜箍,从中取出一把回旋纹透雕象牙梳子,看了又看:“就这个吧。” “……这,太贵重了些吧。”姜琬看了眼顾玠,眼神带着求助之意。 喂,古代土著男,订婚可以用别的吗? 比如戒指。 不,古代叫指环来着? 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瞧这寓意,多深情绵绵。 顾玠会意,走到姜母身边:“外祖母拿出这个可见保守了,如今用玉的较多。” 玉佩啊,玉坠啊,多好。 姜母恍然,却为难地道:“家中玉镯子、玉坠子倒有的是,都是带过的,不好吧。” “如果讲究的,花些银子到外面买件好了,苏州玉器行出来的东西很不错。”顾玠道。 “还是买一件吧。”姜琬摸了摸口袋。 窘,没银子,拿什么买。 姜母看到他的动作笑了笑:“这钱啊,我出,东西你自己去挑,呵呵呵。” 说完,叫人拿了二十两银票给他。 姜琬接过去,道:“谢谢祖母,孙儿明白放学就把这事儿办妥。” 姜母瞧着他的神情越发老成:“好,好,好。” 满口的“好”字,别的就说不出来了。 次日,放了学,姜琬带着20两银票,去苏州城里最有名气的玉器行买了一枚白玉指环,要说订婚用嘛,他还是看着戒指顺眼,啊,不,是指环。 他又给宗东方写了一封信,酸酸溜溜的,以示郑重:令爱贤淑多才,甚生欣慕,意欲永结百年之好……能想到的矫情句子,都让他用上了。 弄好这些,姜琬心头轻松许多,他忽然恶趣味地想,这算不算靠脸吃饭的,好歹他也是个潘安再世、卫玠复生的美男子啊。 两日后,符青双带着东西动身进京,订婚这事儿,算是暂时不用操心了。 * 姜琬又上了几日学,这天放学,他意外地拉上秦真,说:“走啊,去长春院一趟。” “想路小倌儿了?”秦真以为他故态复萌,坏笑:“装不下去了吧,我就说……” 姜琬拔腿就往前走:“你爱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秦真从后面追上来。 “身上带银票了吗?”姜琬上下打量他一遍,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伶人赎身脱去贱籍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还没搞懂南朝是个什么程序,是不是只要把钱给长春院的妈妈,把人领回来就行了呢,待定。 “带了,你要做什么?”秦真问。 “路青荷要赎身,我怕长春院不放人,所以要多备些银两。”姜琬回道。 秦真目光锁着姜琬,愕然:“他要赎身?赎出来去哪儿?” 难道姜琬要养着他,两个人来真的了。 “以后跟你说,你先帮我把这件事情办了,行吗?”姜琬朝前头走的很快。 他本来想要叫上柳桐的,可听顾玠说那人十分洁身自好,从不涉足这等地方,就没多事,自己上了,反正原主从前也不是没光顾过长春院,再添一次黑历史,不算什么。 秦真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后面,还当是去行乐的,想不到是找自己来做冤大头的,要命啊。 第25章 门生 姜琬走的很快,到了长春院门口,他深吸口气,不理会旁边人瞟过来的猎奇的眼神,径直走了进去。 “哟,两位公子,好久不见呀?”长春院的老鸨靥红展笑,顿时挤下不少铅粉末子,“快坐呀,妈妈去叫小倌儿们下来。” “你只找路青荷出来就是了。”秦真最不喜欢她,口气冲冲的。 那妈妈面色一沉:“哟,他呀,不中用了,唱不了曲儿,养着病呢。” “病了?”姜琬讶然:“妈妈能否带我去看一下她?” “怪晦气的,公子还是找别的人相陪吧。”老鸨不情愿地假笑着道。 秦真大剌剌地坐下,翘着二郎腿:“我们是来给他赎身的,管病了还是怎么着,你只管把人给我们就成。” 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哟,原是你们二位公子给他当的依仗,我当是谁呢。”老鸨高吊着眉梢,薄唇更显得尖刻:“我说他怎么近来拿三捏四的不肯待客,就等着合伙算计老娘呢。” 姜琬听了火大,人家攒够了银子要赎身,你明码标价,你怎能吃亏要算计也是你算计我们啊。 “你养了她这么几年,说走就走,我只当是你舍不得。这样,除了60两的赎身银子外,我这里还有5两,一并给了你,放他与我们走,如何?” 他那天问了路青荷赎身的行情的,他今日就是怕节外生枝,所以才多带了10两银子出来,这钱,还是问了顾玠借的。 姜琬觉得挺没面子的,所以心中出人头地的念头更加强烈。 长春院的妈妈嗤的一笑,道:“100两银子,一个子都不能少,你们要是有呢,就领了她去,没有呢,就乖乖坐下来喝杯茶,听个曲儿,我的场子,就凭你们两个是砸不动的。” 秦真一拳头砸在梨花木的八仙桌上,险些将桌面砸出个坑来:“别人赎身只要60两,为何独独到了他这里,就要100两,你这是明显刁难人。” 姜琬在心中惊呼:100两?你这也太能坑人了。 到了古代,他才知道,原来银子是多么地值钱,比金子还稀有,一掷百金容易,可要是一口气拿出百两银子,那可真是大手笔,他目前还没有这个实力。 老鸨扭了下腰肢:“二位公子请便吧。”老娘就这个价位了,爱赎不赎。 姜琬握了握拳头,正要先应下她,哄着见一见路青荷再做打算,忽然肩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一回头,就看见顾天全一张肥横的脸,他蹙眉扳开肩上的手:“顾同学。” 呵呵,冤家路窄,不意在这里见面了啊。想不到顾天全也有这种男风的癖好,叫他大开眼界啊。 “前脚才成了宗太傅的乘龙快婿,后脚又来这里销魂,情种啊。”顾天全半阴不阳地道。 姜琬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彼此。”你家中不也给订了亲事的吗。 “妈妈,把路青荷叫出来陪小爷我坐坐。”顾天全哼道,洋洋自得地坐下,眼神满含挑衅。自从得知姜琬中了县试之后,他恨的咬牙,一直在寻机会叫姜琬难堪。 老鸨很买他的账,满脸堆笑:“好嘞,顾公子。” 音落,不一会儿,就有两个人把路青荷推搡了进来,她跌在地上,目光有些呆滞,出露的手臂上鞭痕道道,一看就是被人打过的。 两天前,她跟老鸨说要赎身,老鸨就不干了,处处逼她没日没夜地给各色来客唱曲捞钱,后来她嗓子哑了,唱不出来,扫了客人的兴,就被拖下去暴打一顿,关入柴房之中,两日水米未进。 “给小爷唱个曲儿,那什么《西江月》?”顾天全一双贼目盯着路青荷,时不时瞥一眼姜琬。 路青荷往常是多么玉媚珠温的可人儿,吹弹可破的嫩脸,一张小嘴,恰似新破的榴实,令多少人看着心旌摇曳……可现在,她身体单薄的如同纸片,脸色苍白,病怏怏的,明眸之中连一丝生机都没了,令人看着就心生绝望。 姜琬在一旁看着她,心中难受,两世年岁,他之于苦难的悲悯,比别人深刻许多,怒声道:“我这就要为她赎身,顾公子找别人吧。” 他身上一共有70两银子,60两是那日路青荷从长春院偷偷拿出去存在他那里的,另外10两,是他筹备的,加上秦真身上的,应该有80两左右,姜琬打算用这些钱带走路青荷。 “我就说嘛,姜公子是大方人,区区百两银子,还是拿的出的。”老鸨一听有生意做,立即凑了过来。 姜琬深吸口气,拿出谈判前的气势:“我只能出70两。” “那不行。”老鸨当即拒绝。 “你再多要,我只能一纸诉状告到江南府去,就说你不顾德化,强行阻断伶人从良之路,看你这长春院还开得下去开不下去。”姜琬字字铿锵,厉声道。 他听说江南府的刺史许英仁是个开明人物,大事小事,但凡有理的,诉到他案子上,都能得到公断。 他上辈子曾因公打过参与过几场官司,知道人都是怕见官的,更怕对决公堂,所以他先吓唬吓唬这老鸨子。 老鸨到底是见过场面的,哪里会受他一个小孩子要挟就妥协,咧口讽笑:“哟,哟,顾公子,您大伯顾老爷才调任江南府,我就要吃官司,您可要在他面前为我美言两句,不能听任他人信口胡诌啊。” 姜琬闻言心里咯噔一声:江南府刺史换人了?换了顾天全的大伯,顾儒同? 所以顾天全才会有持无恐,故意和他作对吗? “那我就绕开江南府,怎样?”姜琬挑眉,语气依旧强硬,哪怕心有点儿虚,也绝不能输阵。 顾天全冷笑一声:“靠宗呆子吗?你可以一试。” 你还不知道吧,他大伯顾儒同乃是当今宰相陈遂的门生,陈遂又是陈皇后的表叔,这等身份往这里一摆,自然无人敢得罪他的门生。 相比之下,闲居多年,刚刚回京的宗东方算个什么。 所谓“门生”,就是投拜在考官或者名儒重臣门下的,从隋唐创立科举开始,门生之风渐盛,以致于到了中晚唐被人利用,遂有“朋党”之祸。 然只要科举制度不废,历代都或多或少有朋党争衡,只看明显不明显了。 宰相陈遂和太傅宗东方,都是门生遍及天下之人,偏偏两人又不对付,一旦有争执,难免要被人视为朋党了。 这些姜琬还不大知道,但他听着顾天全的话中有玄机,不免担忧起来。 秦真拉了拉姜琬:“走吧,回去筹银子吧。”他当然不是真要回去取银子,他爹妈也不可能一下给他那么多银两,只是怕僵持下去,戳出更大的篓子来。 一个路青荷算什么,不值得。 姜琬再看了一眼路青荷,还是不忍心。 “明日再来,可就要120两了,提前跟二位公子说一声。”老鸨端起茶,就要赶人,她忽而对上姜琬的墨眸,觉得那里像有寒刃一样,闪着冷光,吓的她又赶快调开视线,故作镇定。 谁也没有想到,姜琬发疯了一样扑上去,一拳朝着顾天全的鼻子上砸了过去,而后死死地将人摁在桌子上:“你跟我之前的恩怨,怎么解决都成,何必去害一个可怜的小倌儿。”说着,他又给了顾天全两拳。 那种被人挟制的无可奈何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他忍无可忍,可是一拳打下去,他又觉得自己失了理智,太莽撞了。 顾天全虽然胖,但身体素质却很差,被他打了两下,懵在那儿,杀猪一般地嚎叫。 老鸨本来听说顾儒同调任江南府刺史,正在巴结顾家,所以和他合起伙来刁难姜琬,哪里知道这是个不要命的主儿,玉一般的人儿,说打架就打起架来了。 偏偏他还中了县试,连州署的官差都不能打读书人,她就更不敢叫来雇的打手明着对姜琬动手了。 可听着顾天全哀嚎,她怕了,顾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平日都当祖宗供着的,万一在这里出点什么,她也要跟着遭殃不是。 “哎呀,姜公子,你赶快住手呀,有话好商量,好商量。” 姜琬虽然打红了眼,但他在心里是衡量着的,手也没下的多重,“只要你放路青荷走人,我就放了顾天全。” 这时,外面聚集了一群来客,起哄的起哄,骂人的骂人,还有叫好的,反正无外乎全是看笑话的。 “这姜家公子长的这般模样,都当他是个温顺小意之人,想不到一出手这么狠辣,哈哈哈。” “正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啊……” “……” 老鸨受不住你一言我一语的,越说越离谱,跳起脚来哀嚎:“哎哟,姜公子,你先住了手吧,我这就叫人写文书,放人,放人。” 姜琬见她捧了笔墨纸张出来,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同时,他知道也闯了大祸。 第26章 闯祸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老鸨就写好了文书,递到姜琬面前:“姜公子您过目,您过目。” “摁手印吧。”秦真看了一遍,淡声道。 老鸨看了一眼被打的发昏的顾天全,带着几分犹豫,蘸了点朱红的印泥,在文书上摁了个手指印。 姜琬照着文书上的数目给了她钱票,又叫路青荷摁了手指印,这就两讫了。 走出长春院的门,他腿一软,差点从水巷的桥上栽下去。 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人,且没考虑后果,后悔亦或是后怕,他也说不清楚。 秦真扶着路青荷跟在后面:“喂,你准备带她去哪里?” “柳家武馆。”姜琬定了定神道。 他们后面跟了一群人,指指点点的,都在说顾家公子跟姜家公子为了争一个小倌儿大闹长春院,顾公子吃了亏,顾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下可有的好看了。 路青荷一边艰难地拖着脚步,一边道:“姜公子,秦公子,苏州城外出去五公里不到的地方,有一座义塾,是我祖上办的,除了三间破房子,其他早荒芜了,你们把我送到那儿去吧,我不想再拖累你们了。” 南朝刚开国之际,四夷蜂起,戎马不息,师徒怠散,盗贼出没,州县的义塾已经是空有建学之名,而无弘道之实了。 当今这届皇帝裴秀登基之后,大兴官学,因此义塾就更乏人问津,可有可无的了。 所以路青荷她爹被抄家发配之时,并没有人留意那座破旧的义塾,就留了下来。 姜琬心道,柳桐是个好面子重节操的,如果现在把路青荷送过去,他也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这样做就太不厚道了。 “走吧。”姜琬点点头,在城里租了辆马车,让秦真扶着路青荷上去,自己在外面坐了,直奔城外路家的废旧义塾。 不管怎样,先让她活下来,日后再告诉柳桐不迟。 至于怎么和顾天全就这件事做了结,他茫无把握,一路都没说话。 “到了。”在城市和乡村交界处,路青荷指着三间破旧的瓦房,黯然道:“就是这里了。” 姜琬抬眼看了看,还好,四周绿云细草,矮树交叉,环境倒是纯天然无污染。瓦房后面有邻居,尚有鸡棚猪舍,他稍稍放下心来,叫车夫停了马车,三人从车上下来,推开柴门,进到义塾里面去。 “这里面虽然许久没人住了,但还算干净,你将就几日吧。” 秦真出去找了个邻居大婶过来,拿了半两银子给她,嘱咐她给路青荷弄些吃的。 “你好好休息吧,过两日,我们再来。” 姜琬打算离开了,他没那么圣人,救人都救到这份上了,他觉得可以了,不会再留下来照顾她。 到了这里,秦真才知路青荷是个女孩子,他灌了一口水问:“就这么走了,不陪陪她?一点儿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 姜琬:“不想走你可以留下。”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至于怜香惜玉、男女之情,那就是两码事情了。 “姜公子……”路青荷楚楚可怜地唤了他一声,眸中很是不舍。 姜琬道:“你多保重,过两日有人来接你。” 说完,转身出了义塾。 他是最不喜欢弄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的,但她这件事情,姜琬当时也没选择了。 “你打算收了她做姨娘?”秦真愣头愣脑地问。 姜琬白了他一眼:“没有的事。” 秦真的大个子罩在他身侧:“那你在长春院发疯一样,传出去,你怎么都说不清了。既担了这个名儿,人你又不要,你到底图个什么?” 还没头没脑地打了顾天全一顿,顾家是那么容易欺负的吗,还不知道他们怎么闹呢。 “说完了吗?”姜琬做事一向不喜欢解释。 他绝对不会告诉秦真自己上辈子修了个女体,这辈子看见弱女子就格外想照顾她们一些,仅此而已。 秦真:“……” 你小子最近有脾气了,行。 进了城,州署门口已经贴了公告,因立太子,国家有了储君,特地于后年秋天加开恩科,在各道、府举行乡试,望各位学子周知,云云。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姜琬看后,自言自语地道。 他不能再在其他事情上浪费时间了,要一心放在后年的乡试上。 “琬表弟,你躲去了哪里?舅舅找你找疯了。”忽然,顾玠从人群中挤出来,把姜琬拉到了一边问他。 姜琬蹙了眉头问:“我是不是惹上麻烦了?” 说完,他就觉得这话问的有些弱智了,打了顾天全,那是一定惹上麻烦了。 果然,顾玠向他睨来鄙视的一瞥,“顾家已经找上门了,唉,舅舅叫我找你回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呢。” “只赔礼道歉这么简单?”姜琬不信,以顾天全和他继母那德行,要肯罢休,不扒他一层皮才怪。 “唉。”顾玠摇摇头,一张俊脸上全是发愁:“表面上给他陪个礼,花些银两道个歉,或许能暂时稳住他们,只是……后年的乡试,怕顾家那在江南府当刺史的大伯会从中作梗,让你考不得试呀。” 姜琬:“……” 有点恐慌。 “你说你前程正大好的时候,竟为了一个长春院的小倌儿大闹,现在弄的满苏州城里都知道你和顾天全为抢个伶人动了手,以后乡试,谁还敢给你做保?”顾玠又摇头。 琬表弟啊,你可别小小年纪就被“情”之一字给害了呀。 龙阳之癖,更是要不得呀。 情涉淫邪,情邻怨恨,情至忧思,情形悲苦……无欲无求洒洒脱脱的不好吗? 顾玠以为他栽进了“情”字之中,替他惋惜。 “回去再说吧。”姜琬道。 眼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进姜府,就看见垂花门处堵了一群人,有男有女,姜徵被围在中间,又是给人家作揖又是打千的,嘴里说着些道歉的卑微话语。 见状,姜琬有些愧疚,这件事,的确是他做的不够理智,给姜家添麻烦了。 而且,更不知道如何向宗小茹那边交代。 第27章 做妖 “喏, 回来了。”有人扯着姜琬的衣襟将他推了进去:“姜二老爷, 你可要给我们顾家一个交待啊。” 气焰咄咄逼人。 没等姜徵说话, 姜琬就不屑地眯起眼, 摇摇头,懒洋洋地抱起手臂:“出门往左一直走, 州衙大门朝南开着, 觉得吃亏了就告官去。” 这是他和顾玠在路上商量的主意,苏州长是个口碑不错的官员, 思想比较开明,不会稀里糊涂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若要追根问源起来,姜琬就决定把此事从头到尾的说了。 本来就是顾天全先挑衅他的, 他又没打死人,连打残都没有,也就吓唬吓唬人, 不是个天大的事儿。 他就不信, 顾家能占到便宜。 姜琬这么安抚自己,反正事儿已经出了, 他硬着头皮也要上啊。 “姜琬,你……”顾家人气的几乎跳起来。 “姜琬,你少说两句。”姜徵听的目瞪口呆,脸色比稍早还要黑。 以为儿子挨了打全改了, 还过了县试, 一家人都把他当宝贝护着, 没想到一转眼,却捅出个天大的篓子来。 顾家是那么好得罪的吗?整个苏州谁不是绕着他们走的,他们姜家无权无势,拿什么去跟人家抗衡。 外人面前,姜琬得给他的便宜爹一个面子,于是立即噤了声,站在那儿,观望事态发展。 “两人这么闹,都有辱声名,报官,就不必了。”顾天全他爹顾茂穿着一身褐色暗印双钱的长袍,眸子挟着几分狡猾:“冤家宜解不宜结,所谓不打不相识,咱们还是本着邻里和睦的原则,私了吧。” 姜徵听后软声道:“顾老爷说的极是,咱们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孩子们小打小闹,并不是什么大事,私了好,私了好。” 只是不知他要勒索多少银子了事。 疑虑间,竟见顾茂捻着两撇老鼠须子,没脸没皮地道:“我听说你姜家的长女还未许人,正巧,我们顾家前头刚退了一门亲事,你看,咱们就此结为亲家,如何?” 一听这话,姜徵傻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顾老爷,你这不是说笑吧?” 姜琬:“……” 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想着顾家是来讹钱的,可万万没想到他们是来求亲的,古代人的思维模式,真震撼了他。 “这怎么能是说笑呢,顾家有玉郎,姜家有淑女,门当户对,做一门亲事有何不可?”顾茂不阴不阳地笑道。 顾家两兄弟,顾儒同和顾茂最是会投机之人,他的这招棋,可是盘算好的。 道道在这里,顾儒同是当朝宰相陈遂的门生,陈遂和太傅宗东方理念不合,为政之道时常相左,顾儒同明面上帮着陈遂,靠着陈遂,背地里却找机会又要走宗东方的门路,做个首鼠两端的好事,不管将来谁胜谁败了,他都能屹立不倒。 但是宗东方的性子,能入他眼的人极少,顾家两兄弟一直找不到机会,这次乍然听说姜家和宗家做了亲事,起先是眼红不下,后来又发生了姜琬和顾天全打架之事,顾茂便计上心来,想转几个弯弯绕绕,和姜家结个亲事来盘活这盘棋。 到时候,他们顾家的媳妇是宗家女婿的姐姐,宗家这条船,他们就踩稳了。 姜徵闲官做久了,这其中的道道自然反应不过来,姜琬初来乍到,更没疑心到这一层意思上去了,父子二人终于同步一回,双双懵在那里。 姜琬在心里骂道:顾天全,呸,哪里能配得上姜如玉,简直就是癞□□肖想白天鹅,做梦去吧。 结果,转瞬,他就听到了打脸打的啪啪作响的话—— 姜徵沉思片刻,脸上掬出几丝苦笑:“若如此,最好了,待我和家母、贱内商量一二,就给顾老爷个回信儿。” 没一口拒绝,几乎相当于答应了!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顾茂拂拂袖子,呵呵呵假笑起来:“能和姜老爷结亲,在下深感荣幸,荣幸。” 姜徵还礼,道:“在下亦荣幸。” * 荣幸个头! 姜琬听着他们一来一往的话语,气的脸都白了,要开口,却被顾玠拉住,“这等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 说完,他硬把姜琬拽回了后院。 除此之外,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姜家舍出一个女儿,平息了此事,不得罪江南府刺史,不影响姜琬的前程,最是划算。 “顾玠,你还有没有一点儿骨气?”姜琬从他手里挣脱出来,鄙夷地道。 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把姜如玉往火坑里推啊。 “我只是为你着想。”顾玠撇撇嘴,一脸受了冤枉的样子:“若不答应顾天全家里这门亲事,你以为他们会善罢甘休,必定到处给你使绊子,纠缠下去,往后的考试,你以为你能参加得了。” 顾家那大伯顾儒同,现任江南府掌印的那位,你以为是正直人啊,全靠巴结宰相爬上去的,什么龌龊手段没有。 “照你这么说,我爹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姜琬预感不妙。 姜徵如果这么想,姜母肯定也是这么想的,那么……他们就会把姜如玉许配给顾天全了。 一瞬,姜琬差点疯掉。 家人为了他的前程,丝毫不管姜如玉的死活,赔上她的终身……不不不,他接受不了,绝不能让他们那么干。 顾天全那人,他看见就反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能把姜如玉往火坑里推呢。 忽然,梨香惊惶失措地在外面叫道:“二爷,不好了,老爷来了。说不定又是来打您的,您赶紧躲起来吧。” 姜琬一愣的瞬间,姜徵已经进来了,他手里倒没拎着鞭子,只是沉声道:“你惹的好事。” “对不起,父亲。”姜琬低下头道。 姜徵叹了口气:“好好念书吧,不出人头地的,窝囊啊。”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琬盯着他的背影,怔了许久。 第一次,心中涌动起对权力的极度渴望。 * 夜阑时分,人静灯减,寒月当空,二更鼓响。 “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顾玠温书过后,随意来姜琬房里看看。 “想事情。”姜琬蹙起眉头,淡淡瞥了顾玠一眼。 听说姜如玉得知此事后一下子晕了过去,救醒后一个劲儿地哭个不住,谁劝都不行。 姜琬心头堵的难受。 顾玠静静地看着姜琬,“在想如玉表姐的事情吗?”叹口气,他又道:“顾天全那人,我从前来苏州也见过他几次,你不讲究的话,也算差强人意吧。” 他看着比姜延和姜定二人好多了,起码,人家还在学堂念着书,肯去参加科举,才华不才华的先不说,上进心还是有的,家里门户又比姜家高,平心而论,不算十分委屈姜如玉。 何况,姜、顾两家联姻,姜家也好攀上顾儒同,不正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说的是人话吗。 你明明知道姜如玉心里想的是你呀,顾大才子。 姜琬第一次打心眼里真正鄙视顾玠。 不过一回想古代女子在家族中的地位,和古代人骨子里重男轻女的观念,他倒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了。 顾天全的确不比姜家的公子哥儿差到哪里去,包括他,现在,在世人眼里,他姜琬自己不也是个在长春院消遣小倌儿的纨绔吗。 比顾天全又能强到哪里去。 “琬表弟呀,这次你可接受教训吧,自此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好读咱们的圣贤书吧。后年的应试,没那么容易,多少人从少年考到白头,都中不了。”顾玠的话回到了正题上。 “去睡吧。”姜琬看着窗外飞檐翘角上漏下的一丝月光,无力地苦笑道。 * 次日,朝阳初升,街肆上人潮逐渐活跃起来,有吆喝叫卖的,有赶集买菜买早点的,吵吵嚷嚷,车水马龙。 姜琬出来的早,连早饭都没在家里吃,只交待采苹跟姜母那里说一声,他早上出去转转,到了点直接到学堂里去了。 路边有卖稀粥和油条的,他看着来了胃口,就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钱,递给掌柜的,要了一套,找了张桌子坐下来。 “姜琬。”正要下筷子,后头有人叫了他一声,回过头去,姜琬看见柳桐正在冲他笑:“我看了半天后背,都不大敢认你。” “柳大哥。”姜琬道了一声,端着碗筷挪到柳桐的桌子上,和他面对面坐着。 “你说的那个女娃儿呢?”昨个儿柳桐就听说了那事儿,一直在家里等着姜琬给他送人过去呢,结果等到晚上也没人来,又听说顾家去姜家闹了,害的他担忧了一个晚上。 “我正打算下午放学去找你说这事儿呢,昨天闹大了,怕你也卷进去……”姜琬详详细细地和他说了一遍。 “你可真见外。要是我在,就当众说人是我看上的,只是托你去赎,我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 柳桐一席话,说得豪气干云,真是有情有义。 第28章 转机 姜琬也没说感动的话:“柳大哥若是闲着, 就到我说给你的地儿去瞧瞧吧, 有缘分的, 你们认做父女, 让她有个倚靠,也算我送佛送到西天了。” 那事干的矬的, 他真鄙视自己, 就这么结了吧。 “没问题,我吃了早点就带人过去。”柳桐豪爽地道, 话锋一转,他又问:“听说顾家要和你家结亲, 这可是因祸得福了。” 姜琬:“……” 连你也觉得是我们姜家高攀顾家了。 又见柳桐摇头,叹口气道:“不过顾家那小子, 我不看好。还有顾家那个婆家,整日鸡飞狗跳的,给她做媳妇, 唉, 苦了你家大姑娘。” “柳大哥,你别说了, 我心里正难受着呢。”姜琬恨不得哭了。 柳桐连忙道歉:“你看大哥这张破嘴,硬是把一件好事说成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大哥给你赔罪了。” 姜琬:“……我上学去了。” 屁的好事, 顾天全那一家子的混蛋, 他绝饶不了他们。 “去吧,以后你功成名就,我干闺女就许你做二房,咱们也结一门亲戚,嘿嘿嘿嘿。”柳桐憨笑着道。 姜琬:“……” 无言以对。 他春风一样扑面而来的才华,却在这人面前,被堵的半个字都发挥不出来。呵呵,纯属自嘲。 * 一进学堂,就碰上了州学的先生,曾泰,他看了姜琬几秒,脸色严肃:“你跟我来一下。” “是,先生。”姜琬毕恭毕敬地道,默默跟在他身后。 穿过教室,来到后院子的空地上,曾泰在石墩子上坐了:“姜琬,今日我托个大,替宗永明问问,你是否非常不愿意娶他家的闺女。” 得知姜琬在长春院的丑事后,他气的七窍生烟,直骂宗东方瞎了眼,竟看上这么个混蛋小子。 “先生在上,学生并无此意。”姜琬诚惶诚恐地道:“学生一时糊涂,做事有失分寸,学生懊悔不已。” 哎呀,这跟宗小茹那边根本是两码事啊。 曾泰并无苛责于他:“罢了罢了,少年时人谁不贪恋风月场合的美色,望你日后改之。” “学生再不会踏足那种地方半步。”姜琬额上冷汗涔涔。 曾泰捻了捻胡须,直言不讳道:“朝廷开了恩科,后年、大后年,都是大比之年,以你的基础,中举堪忧啊。” “学生知道。”姜琬惭愧地道。 南朝的科举考试每三年开一次场,逢子午卯酉年举行乡试,辰戌丑未年为会试之年,此为正科,如遇到皇帝登基、立太子等这些特殊年份,就另加一次考试,叫做恩科。 恩科的意思就是说之后的三年之内有两次乡试的机会,第一次不中的,次年可以接着考,不用再等到下一次大比之年。 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古代就是个学渣,别看中了县试,那对科举考试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古代的科举考试很残酷的,读书人一旦落地,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回家补习,只能等下次继续考试。没有他上辈子的调剂一说,中考考不上高中可以念中专,没够着本科线能去读蓝翔,没有的,没这回事。 路子窄啊。 “你今年十三岁了吧?”曾泰又问他。 “先生所言不差,学生虚度十三年。”十三啊,多美好的花样年华。 曾泰瞧了他一会儿,忽然有点扯远:“不小了。江南府人杰地灵,许多人在十几岁上已经中了解元,文章诗赋传遍京城了。” “是。”这他知道,古人的事业普遍起步早,许多人在十几岁上,已经通过科举考试或者锦绣文章扬名立万,在政界、文化界翻江倒海,散发着猛气了。 遥想白居易,人家十六虚岁那年,就以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响彻长安,成为吸粉无数的大V了,二十虚岁慈恩塔下题名,够牛了吧,结果一进翰林院,妈妈咪呀,十六、七岁的同僚好几个,你道受不受打击。 姜琬自问这辈子他注定是大器晚成的人,急不得,不能急,“先生教导的极是,学生定会比从前用功。” “还请先生不要将此事告诉宗太傅,学生日后见了他们,一定当面解释清楚。” 他想,这件事情说开了,宗家父女应当不会心存芥蒂吧。 曾泰呵呵笑起来:“我自然不会,但苏州来往京城人员众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宗永明难免听到些风声。” “那学生写封书信,向他老人家请罪吧。”姜琬纳纳地道。 曾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往前面走去。 哦,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提醒我主动把这件事向宗家父女那里汇报清楚,总比等着人家来问的好看吧。 曾先生用心良苦啊,姜琬方才回过味来。 曾泰点点头:“走吧,上课去。乡试之前,还有两场考试,府试和院试就在眼前,不容马虎啊。”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朝前看吧,别耽误了科举考试。 “是。”姜琬倏然紧张起来。 只想着后年大比的事情,把眼前的两场考试都忘记了,真是昏了头。顾玠大概没把这种考试放在眼里,只和他强调后年的乡试,从未提过。 想想当初县试他就觉得难的不得了了,府试和院试,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还有眼下姜如玉的婚事,他又该怎么办。 好似一大堆问题堆叠在眼前,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坐在教室里,姜琬勉强集中起注意力,费力地上了一天的课,终于到了放学,他抓起书包就往外走。 不知家中是个什么情况,姜徵和姜母有没有最终答应顾天全家里的婚事。 * 三步并作两步,一气回到家中,还好,并没有听到哭天抢地的声音。 事情应该还没有最终定下来吧。 “琬哥儿。”刚走进垂花门,他娘符氏就叫住了他,显然是守在这里等着他的。 “母亲。”姜琬生硬地回了她一声。 符氏穿着一身紫色苏绣上衫,下衬暗色长裙,一副端庄之态:“你来。”她拉着儿子走到二进院她房中,关上门窗才说:“你父亲和我商量,要答应顾家的婚事,可如玉不愿意,要死要活的闹,你去劝劝她,就说顾家公子是个人物,辱没不了她。” 姜琬:“……” 他哪里有脸去见姜如玉。 “母亲,这件事先不要急着答应他,大姐……”她喜欢的是顾玠,此顾公子,非彼顾公子啊。 符氏垮着一张脸道:“你父亲已拿定了主意,你祖母也没说什么,教我怎么去说不同意。” “娘,你真是……”糊涂啊。 不过一想这事儿因他而起,姜琬又不忍心抱怨符氏了。 “去劝劝你大姐吧,就说将来你做了翰林,记她一份功劳。”符氏又道。 “好吧。”姜琬觉得自己该去向姜如玉请罪了。 但他无论如何都鼓不起勇气,所以又躲了一夜。 * 翌日清晨。 驾——驾—— 急促的扬鞭声,在热闹的大街上响起,紧接着就是一阵吆喝声:“大家注意啦,皇上下旨征选良家子入宫陪伴公主、郡主读书,三年后出宫自由婚嫁,谁家有未订亲的女儿的,年纪十三到十六岁,模样周正,认字识字的,记着到州署里报个名儿啊。告示贴到衙门口,有空都去看看。” 音落,街上原本悠闲的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 “好事情啊,去了宫里,万一被皇帝、皇子看上,就不用出宫啦,长的好看的,封个贵妃,娘家就风光啦。” “就算不被看上,能陪伴公主、郡主念书,出来后也能高攀个好婆家……哎呀,我家姑娘说亲了,可怎么去呀。” “……” 一时间轰轰闹闹,人人争相奔走相告,喊叫声四起,就连路边的小贩都顾不上买东西了,瓜果蔬菜滚落到处都是,引得乞丐一阵疯抢。 “朝廷要征选良家子入宫?陪伴公主、郡主读书?”朝廷的旨意传到姜府时,姜琬正在洗漱,听到消息,他蓦地一喜,觉得姜如玉的事情,似乎柳暗花明了。 如果姜如玉能应选上,那顾天全家里,就没戏唱了,反正姜家只有姜如玉一个嫡出的女儿,以顾家那边的刁钻性情,自然看不上姜如月和姜如梅两个,岂不是就不了了之了。 而且,这届皇帝品行不错,他既然下令正选良家子入宫陪伴公主、郡主读书,实际也还是这个意思,三年之后不会强行留人在宫中的,这事儿,他刚穿过来的时候似乎听学堂里的人议论过,不过当时他没留意细节,只知道有这么回事。 第29章 和解 他和顾玠去陪姜母吃早饭的时候, 姜如玉也来了, 目目对望, 三人谁也没说话, 气氛显得尴尬。 “外面说朝廷要选良家子入宫?”姜母首先开口。 三个小辈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姜琬不知道姜如玉的意愿, 不敢贸然说出自己想怂恿她去报名入宫的想法。 “祖母, 孙女想去报名应征,求祖母点头。”姜如玉忽然道。 姜母搂着她, 慈爱地道:“你想进宫?你母亲方才来跟我说,今日就请你父亲去把你和顾家的事情定下来, 省得你被朝廷征选走,宫门一入深似海, 以后想见个面都不能。” 姜如玉很不配合她的伤感,笑了下:“祖母,也就三年而已。”她仔细想过了, 她今年已经到了及笄之年, 家里就算不把她许配给顾天全,也要给她找别人订婚的, 但她自己,除了顾玠,谁都不想嫁。 因此,入宫是最好的出路。 她宁肯再等顾玠三年, 等他开窍, 等他对自己有感觉。 “那个顾家小子, 真的很差吗?”姜母看向姜琬和顾玠二人。 顾玠不厚道地笑了笑:“也就比外孙差了十分吧。” 姜如玉抬眼瞧了他一下,颊边露出一枚小小的梨涡:“顾表弟比那个人强了十二分不止。” 不管怎么看顾玠,都比任何人顺眼。这才是她愿意嫁的檀郎。 姜琬:“……” 咳咳,卿本佳人,应当矜持,矜持。 姜母似乎看出了什么,看看姜如玉,又瞟瞟顾玠,最后的目光落在姜琬身上:“如玉若能进宫为公主的郡主的做侍读,是不是将来有助于你二人前程?” 若孙女进宫对他二人有益,自然是去应征朝廷的良家子了,顾天全算个什么。 “老祖宗,这还用说吗?要是孙女能结识个公主,再把他二人引荐过去,您想,他们俩的前途还用发愁吗?”姜如玉撒娇道。 说完她又促狭地看了弟弟一眼,姜琬有看杀卫玠之容,玉树临风之姿,丰神秀逸,很好引荐出去的。 姜母欣慰地道:“如玉小小年纪就肯为兄弟打算,难得,比你们爹娘强多了,这事儿,祖母给你做主,今日就收拾收拾去州署里登记报名,凭你的模样,没有不入选的。” “要去,就赶紧去,别等着顾天全那边听到风声,再节外生枝就不大好了。”顾玠提醒道。 姜母当机立断,连姜徵两口子都没告诉,直接做了决定:“对对对,姜琬啊,你上学之前去给你姐姐报个名,先占个号,我们就坐在家中等着官差大老爷们来考察相看你姐姐了。” 这等对家族有利的好事,不抓紧了还等什么。 姜琬踌躇了下,挺没脸的:“是,我这就去打探一下情况。” 州署衙门里冷清的很,过来报名的人家不多,江南府下辖的州县富裕,普通人家的女儿都宝贝的紧,不舍得远嫁,更遑论把女儿送到京城去了,所以在自愿的前提下,送女儿入宫这种事,叫好不叫座,都在观望,鲜少有人问津。 所以姜琬一出现,说是给自己姐姐问的,那些个宫里的女官差一看他的容貌和气度,眼神瞬间燃了,问明情况之后,就叫苏州长史段简陪着,一起去了姜家。 姜徵两口子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送女儿入宫的事儿,宫中的女官就到了,一进来就道:“原来是姜国公的后人,可见品行才华没的挑,又是苏州城第一家自愿入宫的,陛下和皇后知道了,不知道得多高兴呢,不会委屈了你家大小姐的。” 姜母带着人迎出来,见了礼,客套几句,就按照宫中规矩问了问话,又细细端详了姜如玉的容貌,问对几句诗词,过场一走,就定下来了。 “三个月之后,就随我们进京吧。”人,他们是看好了。 一时,姜家人心头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又高兴,又舍不得姜如玉离开身边,无比纠结。 * “如玉姐,对不起。”送走宫里的官差,姜琬忽然说道。 他指的是她入宫这件事,姜如玉睐他一眼,约略猜中了几分。 “没什么。”她耸肩淡笑,语调洒脱:“就算没有这件事,家里也会给我说亲的,你知道,我除了他,谁都不愿意嫁。” “嘘,小声说。”姜琬瞥她一眼。 大姐,你能不能别说的这么直接,他听着都有点脸上挂不住。 姜如玉朝他勾勾手,啐道:“一个爷儿们,哪儿来这么多讲究。” 她已经留意他好多天了,姜琬最近怪怪的,不是脸红脖子粗,就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羞愧得抬不起头。 再不就见着她就跑,面都不敢照一个,真是小家子气极了。 哪儿像顾玠 ,气度恢弘,落落大方,怎么看怎么舒服。 “你真的不怪我吗?”姜琬更加愧疚。 “要不是朝廷帮了你一把,我会恨死你的。”若是她真的被逼着嫁给顾天全,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认姜琬这个弟弟了。 “我知道。”姜琬做了个感谢天地的手势:“姐,我以后,会护好你的。” 身为男子,他自当尽力守护家中姊妹,对她们好,令她们一生不虞匮乏。 姜如玉噗嗤笑了:“姐以后会罩着呢。” 姜琬:“……” 你把入宫伴读的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了。 语调有点傻气,又天真到不行,可他却不忍心反驳。 “姐,以后入了宫,你的性子,收敛一下吧,少说话,多看多听。”这是他上辈子看宫斗小说的经验之谈。 出去混,要学会隐藏自己,不能让人瞧出个性和底线来。 “唉,说实话,姐以后,就听天由命了。”姜如玉的神色忽而又暗沉下来。 “姐,对不起……”她的神色转变让姜琬不及反应,茫然不知该回应她什么。 姜如玉又笑:“算了,不说这个,你好好念书考试吧,将来你做了封疆大吏,姐的行情也跟着水涨船高,不怕顾玠那小子看不上姐。” 姜琬:“……” 我的傻大姐啊,你可以丢掉对顾玠的这种执念吗?听弟弟的,来自若干百年以后的科学告诉你,近亲结婚,不行,真的不行呀。 “行了,你回房去吧。”姜如玉推了他一把。 * 这事儿一过,秋天已经走到了尾巴上。 姜琬的耳根子暂时清静起来,心思重新回到学业上来。 学堂里挺顺心的,顾天全吃了个哑巴亏,每次在学堂看到姜琬,都恨恨的,似乎要用眼神活剥了人一样,但他也无可奈何,两人这次不在一个班级了,明着打架滋事,是要被学校给开除的,他没这个胆量。 府试是在明年的四月份举行,满打满算,距离现在还有六个月的时间,十分紧张的了。 不过有了上次考县试的经验,姜琬心里稍稍有了些底儿,好歹知道府试是怎么一回事,流程和程序是什么,所以就没那么慌,只是按部就班地来准备着。 每日的作息安排,也和县试前一样,上学、习武、练字、温书、睡眠,雷打不动。 “二爷,今日别去上学了,大小姐今日就要进京了,你在家里送送她吧。”这天早上起来,采苹意外地没给他收拾书包。 姜琬洗了把脸,茫然片刻,就往姜如玉院子里去—— 里面果然是离别的场景,符氏抱着姜如玉,眼睛红红的,一直盯着她看,视线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姜母蹙着眉,在翻找值钱的东西给孙女带上,以后见物如见面,缓一缓思家之情,其他人站在边上,陪着抽噎。 “娘,你哭什么?”姜如玉还在那里没心没肺地笑着:“能去京城皇宫里住上三年,我也开开眼界,比窝在这苏州城里嫁人生子好不知多少。” “你这丫头,难道不想我们?”姜母佯装生气,把她到怀里,搂着。 “想,想,想。”可是她更想去宫中躲避三年,出来后嫁给顾玠啊。 姜琬默默站在一旁,无话可说。 “姜琬,你不是要考举人中进士吗?我算好了,你要是后年中了举,大后年去京城会试,记得去找姐姐我啊。”最后,还是姜如玉掐了他一把,姐弟才说上话。 “好,两年后见。”姜琬隐去了表情道。 他又在心里对姜如玉说了一声“对不起”,早晚,他会补偿回来的。 姜如玉带上帷帽,走出姜家大门,最后回望一眼,就上了等在门口的官差的马车,绝尘而去。 “哎,人都走了,还傻愣着干嘛?”马车完全不见踪影了,顾玠过来拍了姜琬一把,指指天:“你还可以去上会儿学。” 第30章 府试(上) “嗯, 我去学堂里吧。”姜琬回去拿了书包, 闷头和符氏打了声招呼, 快步往州学走去。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姜如玉走了,最难过的, 自然是她这个当娘的了。 姜琬上辈子生活的环境太过单纯, 他走的路又太顺,栽了这个挫, 够他记一辈子的,他要是以后还记不住, 那真就可以跳入扬子江重新投胎淬炼了。 时不我待,再后悔也没有用, 走进教室的时候,他暗下决心,要朝前看。 因为府试在即, 曾泰在课堂上给学生灌输的东西就更多了, 姜琬不得不暂时忘掉不快,全力以赴投入到学习中去。 放学的时候, 曾泰叫住他,“姜琬,你的字是什么?” 姜琬:“字?学生的字写的……” 痛脚啊。 “为师是说,你的名为‘琬’, 字是什么?”曾泰笑呵呵地问。 姜琬这才反应过来, 道:“学生尚未取字。” 不是说“冠而字之”吗? 他还未到弱冠之年, 所以……他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嗯,我是说,你在取字的时候,要留个心,别撞上科举上的避讳。”曾泰提醒道。 姜琬:“学生明白。” 这个他略知一二,离他上辈子不远的清末,慈禧太后大寿,恩科的考官选了名叫“王寿彭”的考生为状元,原因无他,人家的名好—— 福如王母三千岁,寿比彭祖八百年。 明朝年间,有位名叫“孙曰恭”的考生为了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一路过关斩将,杀入殿试,结果朱棣一写他名字,阿嘞,不对劲,“曰”上“恭”下,不成了各“暴”字了嘛。 于是,这位老兄出局,被剥夺终身考试资格,一气之下,孙曰恭改成了孙日狗,从此,隐退科举江湖。 所以,名和字,十分重要。 “琬”字虽然有些小家子气,但他想了想,应当不犯什么忌讳,加上古人男子的名字多以“王”字旁为贵,所以他就欣然接受了罢,只是这字嘛,要好好想想。 在苏州这个论坛混的,看这风土,可能雅致的比较吃香,叫什么好呢? “卧龙”?“凤雏”? 呸,那是人家的雅号。 姜琬和曾泰道了别,从学堂出来,走在路上,脑洞大开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取字的事情。 “姜公子。”走到半路,他就被人给叫住了。 定了定睛,他看清楚是路青荷,面色一沉:“有事吗?” “姜公子。”路青荷欲语眸先红,楚楚可怜,“公子大恩大德,青荷永志不忘,誓要报答公子。” 姜琬:“言重了。” 说真的,他也从来没指望她报答什么。 而且,他不喜欢女人哭,哭哭啼啼的,给人的压抑感太重。 “公子,你看起来十分冷淡。”路青荷还真的哭了出来。 姜琬无奈,小声道:“姑娘,柳大哥待你……还好吧?” 他不是怀疑柳桐的人品,而是,他知道柳桐一个人粗糙惯了,乍然弄个姑娘在家里,照顾不周也是有的。 “好。非常好。”路青荷点点头。 一把她接回来,柳桐就买了一个丫鬟外加一个婆子服侍她,真真正正把她当小姐待了,还能怎样。 “哦。”姜琬和她没什么话说。 “姜公子,我好多日见不到你……” 姜琬登时打住她的话头:“姑娘,我订婚了。你不要说这种话,我承受不起。” “……公子,我不是要你娶我,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看看你。” 姜琬:“府试在即,我没心情听你说这样话。如果没什么事情,我先走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转身走了,留给路青荷一个冷冷的背影。 ***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到路青荷,偶尔柳桐说起这位养女,眉飞色舞的,十分满意,姜琬也不搭话,漠不关心了。 冬天一过,很快,姜琬穿来差不多一年的时候,府试的日子到了。 府试的程序和去年的县试差不多,在官办学校读书的,一般不用自己操心,学校都会帮每个学生报好名,不大用操心,非常方便。 只准备好笔墨纸砚等着上考场就是了。 考前一天,姜琬抱着书本在房里转来转去,有点小紧张。 “琬表弟,你浮躁了。”顾玠在窗外看了他一眼,悠闲地道。 姜琬的心理素质不是特别特别的好,听他这么一说,苦笑:“我承认。” 人的一生都在跟自己的性格和解,他深信这么一句话,即使重来一世,他依旧不能算是淡定从容的人。 “你,我,都没问题的。”顾玠安慰他道,不过是个小考试而已。 “嗯。没问题的。”经过上次县试,其实,姜琬知道自己的实力,古代的科举考试,只要好好背书,按照套路去做,中的可能性还是极大的。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姜徵就亲自来叫他们起床了。 “就来。”姜琬应了声,自姜如玉走后,他对姜家的每个人都抱有歉意,渐渐学会和他们相处了。 早饭的时候,桌子上额外搁了两盘子定胜糕,听说这是江南的风俗,学子考前都要吃的,姜家昨日订的,今早一开门就有人给他们送来了。 姜琬喝了小半碗粥,把他面前的一盘子定胜糕吃了个干净,图个吉利,算是给姜家人一分期望吧。 还是像上次一样,姜徵带着人,用马车把二人送去贡院,到了的时候,考场外面已经围着许多人,可谓摩肩接踵了。 入场的程序还是那么严格,依旧把每个考生带的东西,穿的衣裳,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而后,放行,进去拿号,找号舍。 姜琬一路祈祷自己好运,千万别分到臭号,他真心受不了那个味道。估计别的考生和他一样,都是一边拿着号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都希望自己有个好的考试环境。 好。 等姜琬看到自己的号舍时,又一次感念上天的照顾,这次,他的号舍比上次的位置还要好,离尾部的臭号远远的,应该丝毫闻不到便溺的味道。 更幸运的是,他和顾玠是对面,正对面,中间隔了个两米左右的过道,一抬头,两个人便可以眼神交流。 进场大吉,姜琬的心情很好。 坐定喝了口水后,钟声一响,考卷便发下来了。 第一场是贴经,考一天。 贴经无非就是做背诵,写字,只要经书背的好,毛笔字写的像样,通关没有大碍。 姜琬定了定神,先把试卷浏览一遍,上面不乏有些生僻的句子,经书之中边边角角的东西,难度指数直飙9,乍看有点眼晕。 诸如: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评论微信红包群的好句子啊,可姜琬看了两遍才想起来,头上难免冒了点冷汗出来。 还有孟春之月,日在营室,这样开头的,要求写出后面三句的,就更加难了。 姜琬也是想了半天,才想起后面是: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皋,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 …… 诸如这类的,后面还有很多,难度一点点加深。 好在曾泰教学有方,在讲经书的时候,晦涩的和容易被忽略的句子,都被他提前掂了出来,反复地讲,反复要他们默写,一遍遍强化训练下来,这次的试卷虽然难,但对于姜琬来说,还算能应付的来。 而有些从前读私塾的考生,或者并不和他在一个班里的就头疼多了,考场中不是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可想而知,这些题对于他们来说有多难了。 姜琬还是先在草稿纸上浮皮潦草地写了一遍,接近中午的时候,他吃了点东西,之后闭目养神了片刻,开始运足精力,端起手腕,一字一字地将答案誊抄到试卷上。 完毕之后,他抬头看了一眼顾玠,那厮淡定的让人生气—— 卷子早就写好了收起来放在一旁,此刻,他正在一口一口地喝着白开水,目光扫过左右前后,诸位抓耳挠腮的考生,脸上带着必胜的笑意。 考官巡视过来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地朝顾玠投去赞赏的眼神,而姜琬,笼罩在才子的光芒之下,则完全被忽视了,受不到考官一眼青睐。 以致于几年后,姜琬大魁天下,衣锦加身,少年得志,令许多人羡艳不已的时候,偶尔想起这件事,还小心眼地耿耿于怀。 第31章 府试(下) 南朝府试还是人性化的, 日落时分考官收了卷子后, 就放考生们出了号舍, 回去休息一日, 明日继续考第二场。 “喂,你小子, 还不错嘛。”从号舍出来, 顾玠从后面拍了姜琬一下。 姜琬鼓了鼓眼睛:“你的意思是,我该写不出来, 然后嚎啕大哭着出来。” 托原主的福,生在官宦人家, 有学上,有名师指教, 他才没那么菜好不好。 “你想多了。”顾玠笑笑,他没这个意思,就是想个姜琬搭个话而已。 “顾才子, 我觉得你这次又是第一。”姜琬看他这样子, 比其他考生都洒脱,笃定地道。 “那还用说。”顾玠也不谦虚。 姜琬嗤了嗤鼻子:“……” 你有才, 你任性。 “表少爷、琬少爷出来了。”姜家的仆人喊了声,跑过来给二人拎东西。 姜徵从后面踱步过来:“快回去吧,你们祖母备了各种饭菜,就等着你们两个回去才肯动筷子呢。” 他不说还好, 经他一提醒, 两位少年的肚子里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声音, 心齐齐飞到了家中的餐桌上。 一进家门,还没洗手,就听见姜如梅在屋中咋呼—— “粉蒸扣肉、毛豆糟公鸡、松鼠鲤鱼、肚、肺、肝、肠……哎唷,老祖宗偏心哟,好久没这么丰盛过了,偏他们两个一考试,老祖宗就要破费了。” “呀,你都流口水了。”这是姜如月的声音。 姜琬一边洗手一边听着,这就是家的感觉吧,真好。 “混丫头,又在派你们祖母的不是。你如玉姐姐来信了,等着他们两个给她报喜呢,不给他们吃点好的,怎么能扛下来这场考试,去,给他们拿碗筷来。”姜母伸手点了姜如梅一下,乐呵呵地道。 “如玉姐眼里只有他们两个,根本没有我俩,我才不愿意提她呢。”姜如月懒懒地坐着,只知道打发丫鬟去干这干那的。 姜母拍了孙女一下:“没良心的,你看看,你看看,身上穿的新衣裳样式,还不是你如玉姐给你画了京城的新样式,叫人按着裁的,她白心疼你们两个了。” 姜琬从外面进来,从姜母身边拿着姜如玉的来信看了看,得知她过的还不错之后,压在心上的石头才移开了那么一点点儿。 “吃饭。”姜母推了他一把,叫他去陪顾玠坐着,“你怎么在家里比玠儿还要客气。” 说完,带头举起箸,豪爽地和小辈们一起用起餐来。 没有什么能比和家人一起进餐更暖的事情了,吃完饭,姜琬心下感慨。 饭后,陪姜母略坐了坐,顾玠朝他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告退出来,回了自己房里。 “琬表弟,不知你留意没有,今天出考场的时候,我好像看到有人在往考官手里塞银票。” 姜琬闻言吃了一惊:“不可能吧?你怎么看到的。” 按说,人家进行这种交易,一定要背着别人的吧,怎么能轻易就被顾玠窥到了呢。 “是我眼花了吗?”顾玠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他明明看着一个考生出考场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蹭了下考官,那一瞬,考官和考生的神色都挺暧昧的呢。 “你想多了吧。”姜琬不大相信。 南朝朝廷对于科举考试的把控还是极其严格的,一有考官和考生狼狈做奸,重则判斩,轻的也要流放,谁肯为了这点钱不要命呢。 虽说是富贵险中求,可这也太险了吧。 “但愿啊。”顾玠有点担忧。 姜琬宽慰他道:“别想那么多,好好考试吧。” 他觉得,就算考官和考生有那么点不可对外人所道的事情,也不可能黑到顾玠头上,毕竟,人家父亲如今是皇帝钦点的封疆大吏,巴结还来不及,怎会在太岁头上动土。 *** 也不知是不是顾玠的话起了负面作用,当晚,姜琬睡的不□□稳,第二天上考场的时候,姜琬觉得自己的头微有一点沉。 杂文,也就是辞章,是以封建官吏所常用的篇、表、论、赞为体裁,让考生作文,类似今天的应用文写作,比如在考公务员的时候,写个“通知”啦,“通告”啦,之类的。 早前,宗小茹跟他说过大致的格式,后来,曾泰又很详细地讲过篇、表、论、赞等的开头、肚子、结尾等怎么写,接触过,不算陌生。 意外地,第二场的考试比第一场还要顺利些,下午未时末,姜琬答完了卷子,一气呵成的,他检查了一遍,没有明显的、原则性的错误,还算满意。 好胜心强地抬头一看,姜琬瞪直了眼睛。 顾玠伏在考案上,睡着了。 又一次深深地打击了他的自信,再瞟向斜前方的几位考生,发现他们也很轻松……看来,大家对杂文都很熟悉。 …… 所以,第二天,考官早早收了卷子,就放考生们出去了。 第三场考试考的策论,就是政见时务,就朝廷的民生问题等向朝廷献计献策的那种,类似申论,都属于考察实际解决问题的能力的项目。 姜琬拿到卷子的时候,有点小懵,策论的题目是—— 论朝廷如何在边关屯田。 这个,说实话,很实际的东西。不仅要考察真才实学,还要考察考生的大局观,协调能力……总之,属于是骡子是马,真要拉出去溜一溜,然后就见分晓的那种。 老习惯,他把考题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是一字一字地看,单看就看了一上午。 到了中午吃东西的时候,他朝别处瞄了瞄,发现别人也没有动笔,大家和他一样,也都在边看边想。 到了下去,午休那个点钟,姜琬反常地灵感涌出来了,好像被文曲星附身一样,执起毛笔便写起来,不到两个时辰,草稿纸就被他写满了。 ——这只是第一遍稿。 海明威说,文章的第一遍都是狗屎,所以,姜琬觉得自己需要多改几遍。 他是这么打算的,今天晚上修改,明天上午定稿,中午迅速吃个饭然后誊录,到下午未时末写完,时间上从容不迫,接近完美。 安排好时间后,姜琬抬头一看,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考生们相继点燃蜡烛,考官带着小童在给考生发被子,挺有爱的。 这场考试考两天,中间的晚上不许回家,因为天冷,所以考场有被子提供,将就一夜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因为卷子没交,所以考生之间是不允许自由交流的,连去个小解都要报告,然后由小童领着过去,非常之尴尬。 不过经历过上次的县试,姜琬身上的矫情几乎不见了,别人能做到的,他也能,算是彻头彻尾的入乡随俗了。 夜里,到了很晚,昏昏入睡前,顾玠向他投过来一眼,姜琬愣了下,回了他个憨笑,抱着被子卧倒在号舍之内。 …… 次晨,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许多人一夜未睡,熬了整整一个通宵,案头上堆了一堆燃烧倒地的蜡烛底座,看着甚是辛苦。 姜琬多看了一眼那些人,发现都是年纪偏大的,多数衣衫褴褛,有的年纪轻轻就两鬓斑白,看来是考的很多年的,可能心理压力比较大吧。 撤回视线,埋头又看了一遍草稿纸,姜琬把几处关键的地方润了润色,通读一遍,满意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取出试卷,估摸了下答题的位置,要写多大的字,做到心中有数。 “时间不多了,诸位能答题的,吃了午饭,就赶紧下笔吧。”发放午饭之前,主考官在考场中巡视一圈后,和善地提醒道。 底下一片克制的欢呼、哀嚎、叹息之声,诸生百相,此刻尽显。 姜琬拿到饭,迅速吃了,然后把案子擦拭干净,一切弄好后,他才开始从草稿纸上誊抄自己写好的策论。 时间过的很快,他写的有点慢,最后一个字收尾时,外面的钟声也敲响了。 府试,就这样结束了。 姜琬觉得自己考的还可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中个名次。 走出考场之后,姜家的仆人就迎上来了,见了二位少爷,笑的喜气:“老爷方才去抽了一卦,是个喜报三元的签子,表少爷和琬少爷必中无疑。” 顾玠有气无力地笑道:“借舅舅吉言。” 姜琬拍了他一下:“回去吧,过两日就放榜了。” 哪个老道士的签子,是不是所用应试的人去卜卦,都是这个,他深深怀疑。 第32章 沉船 府试之后, 照例, 学堂放假半月, 让学生好好休养。 回到家里, 姜琬松了松那根紧绷着的弦,懒懒地倒在床上, 大脑放的很空。 这次放榜会稍微慢一些, 在七日之后,这期间又没有学堂可去, 做些什么好呢。 “琬表弟,明日踏春去?”顾玠在他房里的凳子上坐下, 手里拿了一把装逼的绢布玉骨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开, 又合上。 姜琬想了想,问他:“从这里到京城,需要多久?” 他打算去一趟京城, 自从去年和宗小茹订婚之后, 他连封书信都没给人家去一封,怎么着都觉得不太郑重, 婚姻大事,岂能这样不放在心上。 苏州离京城不远,这他知道,但用古代的交通工具来走, 还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间呢。 三天?或者更长时间。 “咱们骑马去的话, 走官道, 一路不停,两天时间就到了,要是坐船去,两天半时间也到了。”顾玠眸子一亮:“你终于想通了,要出去走走?” 骑马去很辛苦,水路舒适,途中还能游览山水,结识志同道合之人。 “嗯,我想去看看如玉。”姜琬找了个借口,没说宗小茹的事情。 他明知就算去了京城,也是见不到姜如玉的,皇宫大内,岂是他想进就进的。 “现在去京城,时节不对。”顾玠翘着二郎腿道。 姜琬看着他的神情,觉得他话里有话:“那该什么时候去?” “听说宗太傅陪小太子出京游历去了,你的小未婚妻在不在京中,两说啊。”顾玠笑道。 姜琬被戳穿,脸上有点发热:“即便她不在京中,我还是要去。” 顾玠呵呵呵笑了几声,“要我奉陪吗?” 他故意问,早已按捺不住出门的心思了。 “你随意。”姜琬没心思和他开玩笑:“老祖宗那里,怎么去说?” 姜母和符氏会让他出门吗? 顾玠:“……留书信一封,偷偷跑出去算了。”跟大人打交道,怪麻烦的。 “不行不行。”姜琬断然否定他的提议:“还是要说好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他现在是真正把自己当原主看的,绝不能让姜母和他娘操心。 “你既要说,就趁着老太太正心疼咱俩刚从考场上辛苦回来,纵着的时候去说,过几天,就没用了。”顾玠狡猾一笑。 姜琬腾地一下坐起来:“你要是将来做了官,不管哪个位子上,定屹立不倒。” 单就这份揣摩人心思的玲珑劲儿,就令人望尘莫及了。 “嘿嘿,好好学着吧,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多着呢。”顾玠又笑。 姜琬从床上爬起来,整了一下衣衫去见姜母,说明想法,“老祖宗,孙儿也想借此机会见识见识京中的衙门,将来好知道去那里当差。” 姜母本不想答应他们,听他这么一说,高兴起来:“琬哥儿志向不小,也好,也好,总把你娇养在身边也不是个事儿,该出去摔打摔打了。” 在家娇生惯养的,第一次出门,难免要受受辛苦。 “老祖宗真开明。”姜琬没想到姜母看的这样长远,他一直以来有个误解,以为古代的老太太都是非常溺爱男孙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去,拿30两银子给琬哥儿,让他进京去开开眼界。” 30两? 好多啊,老祖宗,丫鬟愣了一下,神色复杂地去了。 “老祖母,要带这么多钱吗?”姜琬觉得10两银子就好,他手头有的,不用再问家里要了。 姜母:“带上吧,有用的着的地方。” 姜琬:“……太多了。” 上次姜如玉走的时候,姜母塞给她200两银票,后来,听丫鬟私下里说,是老太太当掉了藏了半辈子的古物才拿出的。 看来家中已经没什么钱财了,姜琬怎能忍心再拿这么多出去。 姜母笑咪咪地拉过他的手:“到了京城,去见见你将来的岳父大人,也给宗小姐买些时下新兴的头钗珠翠什么的,姑娘家,没有不爱这些个的。” “老祖宗说的是。”姜琬神情有些木然地道。 看着那张薄薄的银票,他迟疑了下才接在手上。 “孙儿,还是不去了吧?” 姜母还是笑着道:“琬哥儿懂事了。知道家道艰难。”说着,她拉过姜琬来:“这是正事,你当去的。” 就算姜琬不去的话,过几日,等姜琬府试放榜了,她打算自己带着姜琬进京一趟,去宗家看看呢。 与宗家这门好亲事,他们姜家做梦都没想到过,绝不能黄了。 “是了,老祖母。”姜琬低头道。 他此去尽量节俭着,办完事快快回来,一心举业。 早一天坐上朝廷的官位,姜家就早一天脱离这种困境,姜琬暗暗发誓。 *** 又歇了一日,姜徵问好了船,交待二人许多事宜之后,就放他们动身了。 姜琬本来想骑马走的,又深感原主这副身体年纪小,又单弱,就听了顾玠的话,坐船从水路北上前往京城。 已是暮春时分,大运河之上帆船如梭,风暖水绿,十分惬意。 姜琬站在船头,极目远眺,一望千里,视野极其高远,跟随着,他的心胸也一下子开阔起来。 “琬表弟,进来舱里喝酒。”他正看的出神,顾玠从船舱里探出头来问他。 “这位兄台,来呀。”姜琬回过头去,船舱里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一桌的少年,纷纷向他招手。 姜琬点头应了声,缓缓走进来坐下,眼光略好奇地打量着叽叽喳喳的一群少年郎。 相互报过名姓,少年人外向,就有人张罗着在舱里摆了小案子,向船东家要了几碟花生米,围拢在那边,劝起酒来。 跟随着晃晃悠悠的船,到了三更天,姜琬和他们倒在一起,和衣而卧。 刚睡着,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喊了声,“船舱进水啦——” 闻声,姜琬腾地跳起来,摸黑拽了顾玠一把:“出事了。” 他的裤腿上已经湿了,河水开始漫进来,冷意森森的。 顾玠贪杯,喝多了,任凭怎么喊他都不醒,其他的少年郎也一样,姜琬叫了他们一会儿,没有反应,无奈之下,他只好拖住顾玠的两只手,把人往船舱外面拖。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后逐渐醒来,慌乱成一团,见船舱里的水多了起来,不会游泳的哭喊成一片,无比渗人。 姜琬把顾玠拖到船头,水已经跟上来了,二人的小腿都泡在水里,他估摸着,船舱里那些倒在地上的人,已经被水淹了。 怎么办。 船东家踉踉跄跄地跑出来,跪在船头大哭:“哪个天杀的凿穿了我的船,不得了了,这次行船要出人命了,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说着,他就要往河里跳。 姜琬看着他是要寻死,而不是跳进去逃命。 “船家,平时如果船在行走的时候出了事情,都是怎么解决的?”姜琬倾身拽住他,高声大喊。 船东家哭号着道:“白日这条河上有官船,出了事情尚可救援,到了晚上,官船少了,咱们走的又快,前后的船只离的远了些,何况他们又是小船,想求救也没的人啊。” 姜琬接着月光往前后一看,果然,前面的船几乎看不见踪影,后面的船还是个小点点,离的太远,无济于事。 他的心陡然一紧,运河河面宽有几十米,这船正好停在河中央一些,就现在的情况,想要开到河边,眼见是不能了。 他上辈子会游泳,紧急关头,倒是能逃出一命,只是,船上的人,妇幼老弱,还有几名醉酒不醒的少年……怕要命丧于此了。 对了,还有顾玠,这家伙不会游泳。刚上船的时候,姜琬问过他的。 尤为麻烦的是,他现在还没醒过来。 “公子,你会水的话,快些逃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船东家一边哭一边命水性好的伙计带着筏子往下放,“先把小孩子抱出来,让他们活个命吧。” “娘,娘啊——”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妇女从船帮上被挤了下去,她的孩子伸着手,哭的撕心裂肺。 船上的伙计哪里顾得上救人,一船的人眼睁睁看着她挣扎一会儿,没入水面以下。 姜琬本想去拉她一把的,但他看看身边的顾玠,如果他跳下去了,难保别人不把顾玠挤下来,或者,别人干脆就直接把这个醉汉给扔下去了。 这时候,他不能心软。 “啊——” 随着一声更加凄惨的叫声,姜琬看到,水已经将要没入船帮上了。 姜琬见状,干脆地掏出包袱里防身的小刀子,又恨又准地对准顾玠的手臂上扎了下去。 “啊——”剧痛唤醒了顾玠,他一下子弹跳起来,“盗贼啊——” 姜琬一把拉住他:“船底被人凿了个洞出来,要沉了。” 顾玠略看了一下情况,“琬表弟,你会水吗?” 第33章 发财 姜琬侧眸瞥了他一眼:“我应该可以逃生。” 上辈子, 游泳是他的最爱。 “听天由命。”顾玠看了看滚滚流逝的运河, 口气虽然轻松, 但眸中却显出一丝慌乱。 姜琬看了看水势:“去找一块木板, 你抓住它,我推你到岸边。” 他听说过这个方法,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操作的好。 顾玠却在钻牛角尖:“不, 这船有问题,怎么会突然进水?” 船东家说是被人凿穿了船底, 无缘无故的,谁去凿穿船底, 一定牵扯到什么。 “来不及管这么多了,逃生吧。”姜琬是个惜命的人。 顾玠迟疑了一下, 去找木板,半天,连个木板渣都没摸出来, 好像能逃生的东西除了伙计手里的小筏子, 其余的都被人为的藏起来了一样。 “不对,不对。”姜琬忽然道。 皓月当空, 迤逦一河粼粼月色,借着月光,他看到船东家脸上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 有问题,绝对的有问题。 图财还是谋杀? 念头一起, 姜琬的脊背上冷汗骤起, 如果是谋杀, 又会是谋杀谁呢。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前段时间,他可谓是把苏州顾天全那家子人,得罪了个精光,他一直在想着他们会怎么报复他,却迟迟不见动静,莫非……留着这一手呢。 所以,即使他跳水游泳,会不会水中还有顾天全那边的水鬼在等着他。 黑天暗地的,不得不防啊。 “摸过去,你拿匕首摸过去控制住船东家,我潜进船底看看。”想到此处,不及细说,姜琬把匕首塞到了顾玠手里。 船东家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了,他相信顾玠练了这么多天的拳脚,制住人应该没有问题的。 顾玠同时也想到事出蹊跷,从姜琬手中接过匕首,和他交换了个眼神,分头行事。 水已经漫到大人的腰部了,姜琬往下一走,几乎被瞟了起来,他沉口气,快速潜到水底,一点点摸向进水的地方。 果然有鬼。 那进水的洞是个圆形的,很规则,边缘光滑,根本不像被临时凿出来的,而像是,早有人做了好的。 莫非有个盖子堵在这里,想要找事的时候就楔开? 姜琬脑洞大开。 没准儿是这样的。 他潜出水面,就见船头还算高的地方,顾玠正扯着船东家,刀抵在船东家的咽喉处,手势吓人,只是拿刀的手有点哆嗦。 旁边,几个船上的伙计正老鹰一样眯着眼眸盯着,就趁顾玠一分神,就要夺了他的刀。 姜琬冲过去,握着顾玠的手在船东家的脖子上划了一刀:“叫人把船底的漏洞堵上,否则,我就割断你的喉管。” “什么漏……漏洞,没……没办法堵……”船东家还心存侥幸。 “两位公子,会水的快逃命吧,遇到这种事情,船老大也没办法啊。”一位中年大伯准备跳下水之前,摇摇头,好心地劝他们。 “这位伯伯,船是被船老大故意弄漏的,底下的洞可以堵住,就是不知道合卯对榫那那块铁板在哪儿?”姜琬道。 “什么?”大伯一惊,又止住跳水的动作。 那些不会水的,好像看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纷纷围拢过来:“船老大,你是不是想吞我们的钱,所以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是啊是啊,你一定是认出苏州富户张家在船上,见他们一家带的东西沉重,所以你起了歹意。”有人出来嚎道。 方才那位谙熟水性的大伯为了证实姜琬所说的,潜到水里摸了摸,又浮出水面:“这位小公子说的没错,船底的洞果然是规则的,绝不是被人现凿的,看来是船老大的使的鬼。” “把合卯对榫的铁板交出来。”众人激愤。 船老大见死到临头了,把心一横,凶残的本相毕露:“哼,你们搞我?大不了一块死,谁也逃不了。” 姜琬想了想,进水的时候他第一个发觉,出来船舱就看见船老大冲出来嚎叫,反应如此之快,着实可疑。 有可能,船老大亲手卸下那块铁板的。 “船老大的舱里,铺子里面,麻烦会水的去搜一搜。”姜琬忽然想到了那个地方。 上船的时候他不经意观察过,船老大掀起床板,从里面拿出一包鸭爪子在吃,所以姜琬肯定,船老大的床铺是个空心的,里面定然藏了不少东西。 “反了你们了。”一见恶性最终败露,船老大手下的几个人涉水而来,人人手上拿着凶器,朝姜琬和顾玠二人扑过来。 不过一瞬,船上的几名会武功的青壮年就把他们给截下了,“原来真是你们干的。” 人人倒吸一口冷气,会水的青年整个船只翻找,最后,还真在船老大的床铺里面找到了那块正好能堵住漏洞的圆形铁板。 很快,就有人潜下去把漏洞给堵住了。 又有人取出脸盆、脚盆,开始往外面舀水,不大一会儿,水线低到了大腿以下,哭喊声止住后,更多的人开始往外面舀水,半个时辰后,船里的水几乎清除干净了。 这时,有人想起先前那位落水的女子,三五个跳了下去,没入水中去寻找。 姜琬感慨,古代盛世的时候真是人情社会,道德没有崩坏,好心人真多。 “二位公子,壮士,太感谢你们了。”船老大和他的手下被众人绑住制服之后,一名老妇人带着子子孙孙,大概十几口人把姜琬和顾玠围了起来,差点下跪:“都是我们的错,把家当带上进京,没想到被人惦记上了。” 方才船上混乱的时候,她就感觉到有人在摸他们携带的檀木箱子,经历一劫,老妇人自然知道是他们惹的祸事了。 “没事,客气了。”姜琬并不太高兴,他在想,这件事情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多管闲事了呢。 不过后来想想,这次应该不算吧,毕竟,顾玠不会水,万一他们配合不好,出逃途中死一个,教他怎么向姜家交待。 “二位小公子啊,来来来,让老婆子好好看看你们,你们是哪里的、谁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有勇有谋,将来不得了的。”老妇人穿着一身湿哒哒的衣裳,也不进舱去,就那样精神抖擞地看着二人。 他们是太仓的巨贾沈家,前段时间,老妇人的小儿子在京中捐了个官儿,又斥资买了院落,来信请一家老小过去,所以他们才盘点了金银细软,带着一家老小乘船进京,谁知中途就被船老大给盯上了。 运河上来往的船只大都在官府备了案的,鲜少有人敢动客人的财物,沈家万没想到,船老大竟为了他们的几箱珠宝金银,就要做出沉船的事故来,让一船的客人丧命,真是太可恶了。 姜琬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几个人拖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爬上船,有人道:“人捞上来了。唉,多半已经不行了。” 他们说的,是方才混乱中被挤下水的女子,貌似她还带着两个孩子,一男童一女童,此刻都跪在船板上,哭的气绝。 有人翻开女子的眼皮看了看,摇摇头:“不中用了。” 姜琬俯身下去,正要去给她压胸腔,却被沈家的老妇人一把拉住:“小公子,多半是死了的人,别沾了晦气。” 她说的算委婉的,除了这个之外,男女大妨,姜琬一个半大的男子,去接触女子的身躯,看着不雅,沈老妇人也是为姜琬的名声考虑。 “小哥哥,你是不是能救我娘,求求你,救救她吧,我们兄妹二人会报答你的。”女子的儿子很聪明,一下子反应过来,扑过来抱住姜琬的大腿,苦苦哀求。 姜琬这次头脑很清醒,他伸手拉过旁边一个壮实的,正在看热闹的婆子,“大婶,麻烦你蹲在她身边,用力压她的胸腔,一下一下的摁,越用力越好。” 能不能救回来,就看那女子的造化了,他是不会动手的,一句话,不想惹事。 “啊哟哟,救人一命,将来黄泉路上鬼差也给我行个方便。”壮实的大婶喊了句:“得嘞,我听小兄弟你的。” 说完,她便很不雅地骑在了那年轻女子的身上,按照姜琬说的,不太着调地往下摁。 其实,船上有会急救的人,可能都是男子,方才碍于这个那个的,不敢出头,见状,他们纷纷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在旁边指导着。 姜琬摇摇头,溺水时间这么长,救援人员又不专业,大概不成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操作工,壮实大婶累的精疲力竭的时候,忽然,“哇——”的一声,那女子一口水喷出来,面容扭曲几下,似乎……活了。 奇迹哉! 姜琬在心里叹道。 “小哥哥,太谢谢你了,我阿娘活了,活了。”女子的儿子兴奋地跳了起来,“到了京城,我爹一定会重谢你的。”兄妹二人跪在地上给姜琬磕头,如敬神明。 姜琬还没来得及回话,旁边的沈老妇人一把拉住他:“你看老婆子这脑子,我们沈家,也要重谢二位公子。” 姜琬:“……都不用客气。” 他可没指望靠这个发财,节操还是有的。 “小哥哥,这个给你。”方才那小子跑进船舱又跑过来,手里攥着个银元宝,足有50两。 第35章 大财 小小少年一双清澈的圆眸, 璀璨的仿若天上的星, 拼命地往姜琬手里塞, 非要他拿着不可。 “小公子, 这钱,你拿去酬谢方才跳入水中救你娘亲的人吧, 不该给我的。”姜琬惭愧道。 在救人上, 他还是有所保留的。 小小少年愣了下,“小哥哥, 他们是我雇佣下水捞人的,酬劳已结过了。” 船上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 才有人肯接受他的钱下水去摸人,否则, 人人惶惶逃命,就算他散尽家资也无人理会啊。 姜琬:“……” 这小子不得了。 他正犹豫,顾玠从一旁伸出手来拿了那银元宝:“我替他收了。你们是做什么的?” “这位公子……”小小少年眸底一黯:“我们是去京中投亲的。” 他叫胡安玉, 松江人, 他娘原是大户人家的妾室,他爹死了, 主母容不下他们,就象征性地散了点财,把他们撵了出去。 好在他爹活着的时候还算清醒,早早为他们备下一笔巨款存到通号里, 可保证母子三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他娘的弟弟靠着姐姐姐夫的资助, 几年前中了举, 在京中谋了个差事,胡安玉他娘本想拿着钱自立门户,又怕孤儿寡母的受人欺凌,加上儿女无人教导,所以启程进京去投靠弟弟。 “正好,我们也是进京求亲的,同行,同行。”顾玠嘻嘻笑道。 姜琬脸一黑:“你求的哪门子亲?” 顾玠有点欠揍:“是你求亲。好了,有了这钱,宗小姐那边,没有搞不定的。” “原来小哥哥是要去娶媳妇儿,”胡安玉拉着姜琬,狡黠地低声道:“我囊中有一枚东珠,价值百两银子,作为订亲之物再好不过了,小哥哥是我娘亲的救命恩人,我50两卖与你,如何?” 他一听说姜琬进京办的是亲事,立马知道生意来了。 姜琬眯起眼珠:“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觉得这孩子脑子异常灵活,生怕被他骗了去。 “赠君明珠嘛,小兄弟,快,给姜公子来一颗。”顾玠在旁边没心没肺地助攻。 姜琬瞪了他一眼,无语。 “自然是真的。”胡安玉转头去看舱里正在喝水的他娘言氏,“我爹当年抬我娘进门,就用了一颗东珠。” “安儿,不得胡说诓人。”言氏已经彻底醒了过来,她扶着船舷道:“这位公子救命之恩,妇人没齿难忘,这里荒乱,不能好好谢过,还请公子告知名姓,到了京中,自当拜访。” 胡安玉哪里有东珠,一听就是捉弄人玩的。 “不碍事,不碍事。”姜琬倒不反感,反觉得这小子可爱,小孩子嘛,活泼一点儿好。 说来他的肉身比胡安玉大不了几岁,但总是一副沉稳持重的样子,不知道旁人见了会不会觉得无趣。 言笑间,忽然冷风骤起,响起很大的水浪翻滚声,扭头一看,只见三五艘快船向这边靠拢过来,有人立在船头大声吆喝:“你们这艘船怎么回事?” “是这条河上巡逻的官船。”顾玠嘀咕了声。 话音才落,几艘官船就已经划过来把他们围拢了:“船主出来。” 听到声音,船客中有人拎着船老大出来,粗声道:“鬼船主的,为了谋沈家的财,差点害死这一船的人。” “他怎么害你们的?”巡逻的官船显然和船老大熟识,瞥了一眼船老大,不满地道:“王义在这条河上行船数十年,何曾出过这样的事情,定是你们有什么误会,才闹的船不得好好行驶,快把人放了。” 官商勾结。 姜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难道这些人这么早过来并不是来巡逻的,而是来看看有无赃物可分? “官爷,我们一船的人都可以作证。还有,官爷若是不信,等天亮了把船拖到岸边,查一查底下的漏洞便知。”有人不服气地驳了回去。 “行行行,人我带走送衙门。”官差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不耐烦:“可是你们,少了开船的人,就只有在这里等天亮,别的路过的船只上有空位的,带你们走才罢。” 刁民,任凭他们自生自灭吧。 “多谢,不劳官爷费心。”船客中一人抬抬手,登时把船老大扔到了官船上,他们之中,有的是会开船之人。 不多时,几艘官船就开走了。 “哎,小兄弟。”姜琬正在发愣,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贼杀的船老大,早就和官府勾结好的,这样放他走,日后谁会追究他,说不定又在水面上使阴招发财。” 回过头,见是一名粗犷的汉子,双目如电,身材孔武有力,姜琬料定他是一名武夫,“这位大哥说的没错,可我们拿他没办法不是,总不能动私刑吧。” 南朝的法律相当之严明,他可不去碰触犯法的事情。 那人眯了眯眼睛:“我看小兄弟是个文人,日后走仕途的,留着这等人,就不怕他使坏吗?” 姜琬听他话中有目的,扬起脸问:“这位大哥的意思是?” “百两纹银,俺就追过去做了他,人头给你送到面前,如何?” 姜琬:“多谢大哥美意,他人性命,国法自有公论,在下不敢妄用手段。”他心中一凛,这次和江南府的富商同行,危险大发了,看来,除了船老大之外,惦记沈家钱财的人还有。 转念,他一斜眼:“这位大哥,不知道你手下有几人,若是人多,此事可办的万无一失,在下或可考虑。” 知道他有多少人潜伏在船上,万一遇到突发情况,知彼知己,才能急中生智,找到应对之策。 毕竟,过了今晚,明晚还得在船上过一夜呢。这沈家也真是的,出门带着几箱子珠宝金银,难怪招人耳目。 那人眼睛一瞠,沉声笑道:“原来小兄弟是不相信我,放心,我一人可敌二三十人,他们只有七、八个,保证天亮之前把人头给你带回来。” 他不是傻子,自然不会把同伙都告诉别人,只是,这次打劫本来是想跟在船老大后面收取渔翁之利的,被这小子一截胡,眼见着天亮了,来往的船只慢慢多起来,动手不得,他不想等到今夜了,打算从姜琬手里骗一笔银子遁走逍遥去。 姜琬听着无比骇人,他当然知道这人只是说说,如果银子给出去,自然也不会见人回来送人头的。 他哪儿是那么好骗的。 “这位大哥,算了,为了我让你背负人命案,太不值得了。” 那人:“人为财死。我只想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不敢明着去抢沈家的,怕引发众怒,再暴露了同伙,所以自不量力地在姜琬这里耍心眼。 “只怕你杀了人,连我也有嫌疑,不成不成。”姜琬轻微摇头,和他周旋。 那人登时目露凶光,要发作,但见天边闪出一丝鱼肚白,天亮了。 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缓缓行驶,可能开船的人不职业,走的很慢,被后面好几艘赶超了过去。 “二位小公子,老婆子带了些吃的,所幸用油脂布包了,没进水,你们快来吃一口。”沈老妇人弯腰出来,朝姜琬他们挥手。 等他们进去,沈老妇人一把推上包间的舱门,里面还有沈家几名子孙、女眷:“不得了了,走了个船老大,船上头似乎还有走江湖的劫匪,这下可怎么办。” 沈家子孙一个个愁眉苦脸,显然是丝毫没有办法的,往常这条运河安全的很,哪有这乱七八糟的事情。 姜琬蹙眉:“……” 你们家大业大的,难道出门不带保镖吗?一点儿风险意识没有不行的啊。 “外头开船的,似乎是沈家的仆人?”顾玠问了句,他看到顶替船老大的人衣着和沈家的奴仆一样。 “是是是。”沈老妇人的长子沈厉点头如捣蒜,他来往这条运河二十多年,小的打劫遇到过,还没遇上过这样猖獗的,前头走了狼,后头又来了虎。 这任江南府的刺史不行啊,他腹诽。 姜琬缓声道:“不如,你们散点儿财,收买个劫匪,让他护着你们安全?” 方才那人看起来急着发财呢,给他好处,让劫匪们窝里反,说不定就没事了呢。 沈家人没了主意,沈厉道:“二位小公子,你们足智多谋,我听你们的。公子有所不知,我听说这条河上的劫匪,若是劫小财的,不动财主,若是劫大财的,一定要杀了财主,怕日后告官追赃。我们一家老小,想保住命啊。” 说完,他拿出500两银票放到姜琬手中:“姜小公子若能助沈家逃过此劫,沈家日后奉上万金酬谢。” 姜琬没接:“沈伯暂时不用担忧,大白天运河上来往之人较多,他们不敢下手,就是今晚,得想想办法。” 第36章 入京 听闻白天没事, 又看看外头, 天已经大亮了, 沈厉稳了稳心神:“或者我们趁着白天下去走官道?” 别人还没应声, 顾玠就泼了一盆冷水过来:“不是我吓唬你,多少富户来往都是在官道上出的事情。” 他爹在江南府任上的时候, 每年为了富户被打劫的事儿, 都不知道熬过多少个长夜,手段在严厉, 出动的捕快再多,照样屡禁不绝, 为了钱,打着游侠旗号的歹人啥都敢干, 这些棘手的案子,十之八/九发生在官道上,水路反而不多。 沈老妇人道:“顾小公子说的是啊, 我们太仓的商户人家, 走一次官道恨不得请个上百名押镖人员护送,临时下了船, 又去哪里寻到可靠的人呢。” 他们这次出门前,往常来往的镖师恰好尽数给别的富户押镖去了,不熟的,他们不敢用, 所以走了水路, 以为一船的客人, 又是在运河上,大抵是安全的,谁曾想……唉,小心使得万年船,这话从来没错啊。 沈厉摇头,目光又转向姜琬:“姜小公子,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啊?” 姜琬:“……” 被催促着,他一时也想不起来万无一失的办法。 “你方才说请个劫匪来护送,可是想用离间计的打算?”顾玠忽然很聪明地问。 与一个人好处,让他们窝里斗,一桃杀二士的演绎,用的好,轻易就能化险为夷。 姜琬点头:“正是此意。” “要不试试?”顾玠轻瞟了一眼沈厉手中的银票,有点眼馋,纵使他爹当了几年刺史,手头也少见这么大面额的银两,怪不得许多人为了钱财啥都干的出来,光是看一眼,就舒坦的很呐。 沈厉多会察言观色的人,立即又掏出200两塞到顾玠手里:“在下看两位公子像是进京求功名的,小小薄资,不成敬意,还请公子不要推托。” 顾玠笑着接了:“我替姜公子谢谢沈财主,他要娶亲了,用钱的地方多,正愁没地儿打秋风去。” 姜琬瞪了他一眼,“顾表兄……”拿人家200两银子,居然跟接支烟夹耳朵上那么轻松,顾大公子你疯了吗。 “你不是在救他们一家老小嘛,我先替你收点好处。”顾玠皮厚地道。 姜琬气的涨紫了脸色:“顾玠,绝交。”太没风骨了,亏你还是顾探花的儿子。 “哎呀呀,两位小公子,现在不是拌嘴斗气的时候。”沈厉从中和着稀泥,“区区200两,就当给顾小公子喝花酒的,还求姜公子救我一家性命。” 姜琬:“沈伯,我能想到的,就只有离间匪徒这一个方法了。” 他不是搞阴谋的啊,啊! “那就拜托姜公子了。”沈厉生怕他推迟,急忙又把那银票塞了回来。 姜琬推迟不得,“沈伯,这……面额太大,你拿两张百两的来。”若是劫匪看到这么大面额的,生出更大的歹意,那就不好办了。 沈厉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我懂公子之意,吓糊涂了。” *** 阳光炽热起来,许多人站在船头晒衣裳,几位昨晚醉酒之后差点被淹死的少年没骑在船弦上,有说有笑,没心没肺的。 真好。 姜琬看着他们,觉得自己的心思有些重了。他沉了口气,目光扫过人群,找到黎明前拍他肩膀的那个劫匪。 “大哥。”姜琬背着人群拿了张100两的银票在他面前晃了晃:“帮兄弟个小忙。”说着,他把银票向递烟一样搁在劫匪手里。 劫匪眼睛一亮,咧嘴笑道:“想通了?”这钱够他金盆洗手之后去偏远地区置办田地,娶个老婆过日子的了,刀头舔血的生活,他不想混下去。 姜琬正是猜到他这点心思:“大哥,不是让你去杀人,是想请你护送一程。” “嗯?” 姜琬看着身旁没有别人,不远处又有顾玠和沈厉在放风,便悄声道:“明人不说暗话。大哥这一道的,生意不好做,今晚一过徐州,到了豫州境内,官船来往河面频繁,灯火彻夜通明,位的就是防止有人打劫客船,这个风头上,大哥何事能得手?即便得手,河中官府的水鬼密布,又如何逃出生天,大哥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前段时间豫州出了事儿,皇帝震怒,换了任豫州刺史,特地命他好好治理河道上的治安,这刺史是个听话的,听说常常夜里亲自带着捕快、官兵在河面上巡逻,抓到蟊贼就地正法,手段十分严峻。 但问题就在于,他们这艘船,以目前的速度,到了天黑可能还到不了豫州境内,万一在两省交界处,那就麻烦了。 劫匪当然知晓豫州刺史的厉害,可他们和姜琬想的一样,船走的这么慢,到了夜里,一进入两省交接之处,动起手来不能再随心所欲了。 劫匪斜眼,冷笑:“看来,你是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了。” 黎明的时候他和姜琬说了一席话,当时就明白在这小鬼这里暴露身份了,他心里想着除掉此人,却见大白天的不能得手,正在苦闷之中,没想到姜琬还敢撞上来。 “人各有难处,我一向不喜欢断人财路。”姜琬淡然道。谁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他暂时不是嫉恶如仇的人。 劫匪打了个响指:“明智,说吧,什么事儿?” 姜琬便和他说了沈家的事情,又许他成功到达通州之后,再送上百两银票酬谢,劫匪想了想,长叹一声道:“我应了你,但你得先给我200两银票,我得拉上一个人,自己不成。” “成,事成之后,那位兄弟,我照例奉上百两银票酬谢。”姜琬略一沉思,答应了他。 劫匪这里说定,姜琬又去找到沈厉,叫他让开船的家仆卯足了气力开,如果天黑之前能开到豫州境内,就算劫匪那边不成,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 一切筹备后,姜琬在船舱里靠着勉强睡了一会儿,缓了缓精神,船行到中午时分,吃了个饭,船舱里就骚动起来,隐隐有刀剑的声音。 “出什么事儿了?” 顾玠:“貌似有人收拾东西要下船了。” 姜琬:“是那群人吗?” 声音才落,先前那劫匪就到了眼前:“嗳,兄弟们商量了下,你再添300两银子,俺们拿去分了,就下船,怎样?” 他拿着银票贿赂了他们头儿,那人觉得姜琬在这船上,诡计多端的,他们一群泥腿子玩不过,于是想再敲诈一笔走人,再物色新的目标。 头儿怕手下的兄弟被离间了,自相残杀,可就全完蛋了。 “大哥,莫说是我,就是沈家,出门也不可能带那么多银票在身上……方才,小弟已经把家底儿兜出去了。” 刚才他应允400两,如果再添300两的话,天,700两银票,姜琬觉得太多了,若这些到手,他又来索取,岂不是更棘手。 “罢了罢了,你就把方才的兑现,快些。”劫匪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 姜琬沉了沉气:“我送大哥下船去。”不等亲眼看着他们的人跳下船去,他怎能给出最后的银票。 “你有种。”劫匪一挥手,“跟过来。” 姜琬出了舱门,看着几个人背着伪装过的刀剑鱼贯跳入水中,他数了数,大概有七、八个,然后从顾玠的衣袖中摸出200两银票,放在为首的劫匪手里,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跳了下去。 “姜小公子,顾小公子。”沈家人也看到他们走了,深深地松了口气:“多亏你们,我这一家老小算是保住了。” “别高兴的太早。”姜琬觉得劫匪走的太过仓促,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所以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是是是,不到京城,万不得大意啊。”沈老妇人道。 不过,或许是他们想多了,直到后半夜船进入豫州境内,再没有什么人来打扰,紧绷的心弦一放松,都倒在白天晾干的被子上睡了过去。 *** 再次彻底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时分了,这一觉睡的,可够长。中间姜琬醒过片刻,见没情况,就又倒头躺下去会周公去了。 晚上,船到了通州,他们从船上下来,就在码头准备道别,各去找客栈住下,明日进程。 沈家过意不去,送了两支嵌金累丝芙蓉翡翠钗过来,说是给姜琬订亲用的,又额外赠了千两银票,千恩万谢的,这才分道扬镳。 次日。 这一趟,来京的主要目的就是见见宗家父女,所以一大早进入京城之后,姜琬先去找铺子买了两身锦绣衣裳,而后打听了宗府的朝向,便过去了。 第37章 诚意 宗家自来就是很低调的, 待姜琬七拐八拐地找到宗府, 抬眼一看, 竟跟京中普通人家的大门没什么两样, 他迟疑了下,才上前敲门。 不多时, 一青衣小童跑来开了门, 大眼睛上下打量来人一周:“小公子,您找谁呀?” “在下苏州姜琬, 前来谒见宗太傅。”姜琬揖礼道。 小童闻言又细细瞧了姜琬几眼,笑道:“原来是小姑爷来了, 快请进来。” 姜琬脸上蓦地一热,片刻还进入不了角色, 只得讪讪地随他进了院子,“宗太傅在家吗?” “太傅早上入宫去了,还未回来, 公子稍坐片刻。”小童道, 说着,赶忙拉住另一小童, 让他去宫中报信儿。 “不必,不必,在下等着就是了。” 小童引他坐了,促狭道:“宗小姐倒是在府中。” 姜琬:“……” 他看起来像是不守礼教的孟浪之徒吗。 “姜公子喝茶。”小童笑盈盈地道。 等到晌午时分, 隐隐听到门口有马车声, 姜琬估摸着是宗东方回来了, 便整了整衣衫,起身候着。 片刻,闪进来一个熟悉的矍铄身影,宗东方呵呵呵笑道:“听说你来了,老夫我还觉得梦一般,见到你人,才知道是真的了。”话锋一转,他又道:“怎么突然进京了?家中有人一同来吗?” “小……婿,”姜琬不知这个称呼是否妥当,脸上火辣辣的,像磨掉了一层皮那样:“和家中的表兄一同上京的。” 宗东方当作没看见,哈哈笑罢对家童道:“去请顾公子来,中午在老夫府中喝一杯。” 姜琬:“这……” 他还不大习惯这老头这么豪放开朗的形象呢,您还是迂腐点儿的好呀。 “从苏州出来前应当先给我府上送封信,我好派人去接你们。”宗东方和他说了几句话,转头问家仆:“小茹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小姐在后院呢。”家仆唧哝。 宗老太傅啊,有陌生男子上门,小姐她怎能出来露面呢。 “都是旧相识了,去,告诉她一声,不用拘礼。”宗东方道,他一向不喜欢盲婚哑嫁,女儿和姜琬的事儿,他是事先同宗小茹商量过的,女儿点了头,他才对外宣布出去。所以在他看来,两个小儿女,婚前在家里见一见,是无伤大雅的事儿。 反倒是姜琬拘束不自在了,脸越发红的显眼。 姜琬本想见了宗东方,说明路青荷的事儿,再放下聘礼就走人的,这么一来,他倒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 “阿爹,姜公子。”他正心思不定间,忽然听到一声娇音—— 姜琬转头,和宗小茹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她这次穿了女装,芙蓉色的小襦,褶裙,梳着个双丫髻,眉眼清秀,可爱的紧。 同时,明眸流转地往这边瞥了一眼,宗小茹的心,因为姜琬身上那一袭青莲色团花暗纹锦袍,漏跳了一拍,脚步也跟著迟疑地顿了顿。 “宗小姐。”姜琬先开了口,他觉得自己是个男的,不能那么小家子气,该说话的时候就不能闷着。 宗小茹大大方方回身欠礼:“姜公子,好久不见。” 姜琬:“是啊,转眼你们离开苏州就一年了。”甚是想念吗?呵呵,有点矫情,丫头还小。 “时光真是快的令人不及回首啊,对了,姜琬,这次府试,有把握吗?”宗东方端起茶碗,拉家常地问道。 姜琬斟酌了下,道:“考中应不是难事。” 宗家父女听了对视一眼,宗东方道:“嗯,只要进了科举的门儿,县试之后的考试,都是换汤不换药的东西,诀窍把握的好,就无往而不胜了。” 姜琬正要答话,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急步进来:“太傅,顾公子到了。” 宗东方道:“还不快请进来。” 姜琬正襟坐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外,他好想看看土著贵公子是怎么拜访高门第的人家的,什么规矩,什么气度,还有……手上拎的什么伴手礼。 “宗太傅,别来无恙啊。”猝不及防地,顾玠摇着绢扇,身着宝蓝色袍子,束着玉带,大摇大摆地就走进来了。 姜琬:“……” 太随意了,相形之下,他反倒像个真正的古代人了。 “快坐快坐,你父亲,之仪兄安好啊?”宗东方起身相迎。 姜琬:“……” 顾玠隐藏的太深了,原来他早认识宗东方,可是一路上,这家伙都没有提起,安的什么心这是。 “好着呢,太傅啊,您什么时候在陛下面前为我父亲说几句好话,让他在北边多呆几年,多多为朝廷效劳,我这个做儿子的,与有荣焉。”顾玠半真不假地道:“他要是回来看见姜琬和您做了亲,按这个标准为我物色,我恐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一语落下,全都笑了。这儿子可真够坑爹的。 宗小茹别过脸去朝姜琬笑了笑,娇憨的模样很单纯,看不出来有什么男女之情。 姜琬估计她和自己一样,都是情窦未开,只是被形势所迫,议论上了亲事,但实际并不太知晓最终意味着什么。 笑过了,宗东方对家仆说:“去街上买些好菜来,把后园的亭子收拾出来,老夫今日要与二位公子畅饮几杯。” 整日在皇宫中教□□读书,他难得有放松的时候。 “太傅,小婿……惭愧的很,就不留在这里打扰了。”姜琬来之前在脑海里想了许多见面的事情,问对,流程,结果,一点儿都不像他想的那样,他有点慌。 而这一声“小婿”的自称,更是让顾玠捧腹:“我说姜公子怎么急着上京来见宗太傅,原来是迫不及待要商定婚期,拜见岳父大人了。” “才不是。”姜琬未及开口,就见宗小茹朝顾玠丢了个纸裁的小老鼠过去,“顾公子,你胡说。”说完,瞪了他一眼,扭头走了。 姜琬也瞪了顾玠一眼,人家女孩子面皮薄,这厮还胡扯八道,可恶,太可恶了。 直到中午吃饭,他都没见宗小茹过来,心里有点惦念,私下里拿了今早在京中买的玩意儿给小童:“麻烦你拿给小姐的丫鬟,让她哄小姐玩一玩吧。” 宗东方瞧见,正色道:“姜琬,来,你陪我去那边启一坛酒出来。” “就来。”姜琬知道这是有话要和他说的意思,大概是要问路青荷的事情了吧,他心下忐忑着,早就想好的应对之词,瞬间跑的无影无踪。 过了假山,来到几株梨树下,宗东方道:“想起来很荒唐,我竟在没经你同意的情况下,强行和你做了亲事。” 姜琬拱手揖礼:“小……婿求之不得。” 自称“小婿”的事儿,他昨夜在船上请教过沈老妇人,她告诉他说,就应该这么说,不然,显得自己架子大了,不够诚心。 “是真的求之不得吗?可老夫听到些风声……”宗东方欲言又止。 姜琬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别说包养个伶人了,就算常常光顾青楼也无可厚非,看看京城里的贵公子,打小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 “小婿这次上京,就是想解释这事儿。”姜琬顿了顿,一股脑把路青荷那件事说了出来,不掺一点儿水分。 “路青荷、路贞,路贞……”宗东方捻着胡须:“这名字怎么听起来这样耳熟?” “四年前江南府科考案震惊天下,太傅听过这些涉案人员的名字也正常。”姜琬道。 宗东方踱了两步,双眸忽然一亮:“原来是他。” “谁?”姜琬听的一头雾水,这准岳父的注意力好像不在他的品德上了,转去关注路青荷他爹路贞了。 “呵呵,姜琬啊,他的女儿,定然不差,日后,你想纳她进门,我和小茹不会说什么,啊。”宗东方蹲下身去,在梨树下面挖了挖,启出一坛酒出来。 “不不不,太傅误会了,小婿发誓,绝没有纳妾之意,现在没有,日后也没有。”折煞他这一身正气了。 姜琬帮着他把酒坛子搬回来,三人有说有笑喝了几杯,姜琬拿出500两银票一并两支翡翠珠钗,郑重道:“我此次是来正式下聘的,太傅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薄礼,好让我回去后安心功名。来日金殿折桂,再奉大礼前来。” 娶亲不易啊,他可是拿出了十足十的诚意。 宗东方没把他的聘礼放在眼里,只在听到他要折桂的话后,笑道:“老夫就等着那一日呢,姜琬啊,明年会试之后,你到京城来,住下备考,如何?” 第38章 闹事 “果真如太傅所打算的, 那就太好了。”姜琬稳重地道。 明年乡试之后的再三年, 会试, 全国考生的大PK, 级别非同一般,在京城备考, 随时能向名师请教, 那胜算就很大了。 只是,来京城备考的前提是得过了府试、院试, 乡试,前两场已经考过一场, 院试也就在几个月之后,姜琬自信没有问题, 但乡试,明年要去金陵考的那一场,全省考生PK的, 他有点不敢想。 宗东方微笑:“尽人事而听天命, 啊。” “咦,这道菜是蒸鲥鱼吗?”顾玠听他们说正经事无趣, 凝着桌上的一道菜发起呆来,才出来几天,他就有些想念江南了。 宗东方介绍道:“不错。来,尝尝, 京中蒸鲥鱼的方法和江南不同, 这里鲥鱼收拾的时候去肠不去鳞, 而后用布吸干水血,把花椒、砂仁、酱和白糖、猪油放在一起翻炒,而后加入水,黄酒,葱花,连同鲥鱼一起放入锡罐中蒸熟,比之江南的清蒸,味道重了些,但吃起来酣畅淋漓,能抓住味觉。” 姜琬:“……” 想不到这老先生还是个吃货,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 “妙,”顾玠尝了一口,瞬时就被京中蒸鲥鱼的味道抓住了,不住赞叹:“果然比江南府的味道更胜一筹。” “京中妙处多着呢,啊,你们二位,不应该被困在江南府的浅滩上,呵呵呵。”宗东方别有深意地道。 姜琬的心理压力又重了一丢丢,吃了饭,略坐了坐,宫中有人来传宗东方,他们便告辞出来,准备游逛两日返回苏州。 京中和苏州是两个繁华的模式,这里很大气,不同于苏州的小情小调,纵目看去,也十分舒坦。 和他上一世知道的北方不一样,古代,这里水草丰美,空气十分湿润通透,一点儿风沙都没有。 姜琬不排斥京城,然而,顾玠就不一样了,他出了宗府就开始抱怨,说这里瓦砾粗糙,街上的女子衣着单调,没有半分情调……如此种种的不入他的耳目,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里。 “将来你中了进士,怎么办?朝廷不可能把翰林院给你搬到江南府去呀。” 顾玠:“你就那么看重功名?” 姜琬:“你不看重还考什么?”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吗?强烈鄙视这种人。 顾玠没理他,酒饱饭足,摇摇扇子,回客栈睡大觉去了。 姜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圈,看了看京中的风物,到了薄暮时分,也回了客栈。 “姜公子。”刚跨进客栈的大门,正要上楼回房间,就被一个小童子打扮的丫头给截住了。 姜琬眨巴两下眼眸:“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有事吗?”他认得出,这是宗府的小童,貌似是宗小茹使唤的吧。 “小姐让我告诉你,她替你进宫去看姜大小姐了。”丫头瞪着姜琬,眼睛亮晶晶的。 “她,她就让你告诉我这个吗?”姜琬的脸色沉了一点儿下去。 丫头道:“姜大小姐现在是明耀公主的侍读,公主待姜大小姐很好,以姐妹相称呢,姜公子大可放心了。” “明耀公主?”姜琬不了解皇室的事情。 “她是陈皇后生的嫡公主,陛下疼爱的不得了呢。”丫头道:“宗小姐这么说的。” “谢谢你家宗小姐了。”姜琬给她作了个揖,对宗小茹感激不尽。 她真是能办事办到他心坎上的女孩子。 如果这辈子不单身、不断袖的话,真就是她了。 “我们小姐还说,她……她喜欢公子送的白玉指环,见物如见面,她日夜挂记着公子……预祝公子早日功成名就……”小丫头说的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一双小手不住地捻着衣襟。 姜琬噗嗤笑了:“谢了谢了。” 太可爱了。看来有其主必有其仆啊。 送走小丫头,他进房去冲了个澡,穿上衣服出来后对顾玠道:“收拾收拾,早日回去吧。” 宗家那边的事情办完了,他心焦起府试过没过的事情来,虽然有信心,但还是只有看到名次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呀。 “走走走。”顾玠早待的不耐烦了,恨不得马上回了江南。 他们先雇了辆马车去通州,在那边等了一日,才买到回江南府的船票。 *** 不过,回去的时候船快,一路顺风顺水,两天时间就到了苏州,一上码头,他二人就被姜家的家仆拽住了:“表少爷,琬少爷,中了,都中了。” “中了什么?”顾玠大梦初醒,浑浑噩噩地问,他在船上至少饮了半坛子酒,一副醉生梦死之态。 “当然是府试了。”姜琬白了他一眼道。 想不通,真想不通,这人莫不是喝酒喝傻了吧。 “噢,府试啊。”顾玠淡淡道,也不问自己的排名。 “表少爷中了案首,琬少爷这次是三十二名,老爷说咱们家如今鸿运高照。”家仆一边扶着二人上马车,一边高兴地道。 姜琬:“顾玠你小子又是第一。” 怪不得你小子这么张狂不羁呢,跟独孤求败又亲近了一步啊,苦于没有人超过你是不是,他有点不服气。 “呵呵。”顾玠懒洋洋地笑了两声。 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家中,姜母看见二人,眉开眼笑:“晨起有人把报喜的条子送到家中来,你们老爷笑的拢不上嘴,要派人去路上迎你们,可巧下午就回来了。” “苏州这次真是出了大新闻了,县试没过的几个,捐了个监生进去,都中了。”姜琬他大伯姜新罕见地开口说话了。 “监生?都中了?”顾玠眉眼一挑。 姜徵道:“是啊,和你同宗的那个顾家,顾天全,也中了,名次还在琬哥儿前面。” “在我前面?”姜琬有点懵。 别人他不知道,但是顾天全那人,他可是了解的非常清楚,做起诗和文章来狗屁不通,除非他换了个脑子,不然,根本不可能做出科举的文章来。 名次还在他前面,真是见了鬼的。 “他大伯一来江南府当刺史,顾天全就中了府试,其中必然有猫腻。”顾玠道:“难道没有人检举他吗?” 朝廷对科举的把关极其严格,谁敢乱用权力扰乱科举名次者,一概杀无赦,决不姑息。 “算了,咱们还是不要谈论这件事情的,顾家不找你们两个人的麻烦就是好的了。”姜徵摇摇头,“你们给我记着,离顾天全远一点儿。” “嗯。我走在路上遇到他,都不想正眼瞧一下。”顾玠道。 说起来,顾天全的顾家,和顾玠的顾家,往上数几代还是同宗呢,这种事情一出来,顾玠都想改姓了。 “闲话少扯,吃了饭,赶紧回房休息,院试跟的很近,后面辛苦着呢。”姜新道。 姜琬愣了愣,自从穿到这个家中之后,他极少看到姜新露面,伯侄二人连话都没对上过几句,今天听到他说这么多话,着实意外。 “是,多谢伯父关怀。”姜琬客气地还了礼。 *** 回到房里,就听见采苹和梨香在嘀咕:“如今也不提给延二爷纳捐了,我猜大太太打着琬二爷明年中举之后的事儿呢。” “这有什么好打算的,难道还能抢了琬二爷的功名不成?”梨香气不过地道。 “功名她倒抢不去的,大太太不就想着那百两银子的嘛。等琬二爷中了举子,你看吧,她一准儿跑到老太太面前哭诉,好让老太太把琬二爷中举得的钱财拿过去补贴延二爷捐官的漏洞。”采苹道。 江南府有一项非常能激烈人去考科举的制度,就是对会试中中了前十名的生员,由府库拨发100两纹银以资鼓励,赏赐非常之重,所以江南府考功名的人如过江之鲫,超过其他各省。 “咳咳——”姜琬出声惊动了两位在私语的俏丫鬟,“你们在说什么呢?” 他最不喜欢下人私下里唠叨家中长短,他这趟回来,手里还有将近500两银子,本就打算分给大房那边一些,让他们拿去给姜延捐官的,还没来得及跟老太太说呢。 “二位爷回来了。”梨香立即噤了声,“我和采苹,什么都没说,没说。” “哦。”姜琬给了二人一个眼神警告,径直往里面去了。 在家中闲了几日,到了开学那日,他早早起来要到学校去上课,忽然听到家仆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琬二爷,不……不,不好了,学堂被人给拆了,长……长史大人带人在……” 姜琬登时出来问:“为什么?” 也不知道曾泰受没受到影响,老先生一把年纪了,别推搡着他才好。 “他们说,曾夫子,夫子给二爷开了后门,回回考试前把考题押给二爷,所以二爷才能过了县试又中府试。”家仆这话回的囫囵了。 第39章 镖头 “押题?”一向温文尔雅的姜琬在心里骂了句:放屁, 我还不是整日琢磨着怎么写八股文章才考过去的。 顾玠讶异:“是谁挑头闹的事?” “段长史抓了两个闹事的, 说是州学里的生员。”家仆道。 姜琬拿上书包:“我去看看。” 跑不了是顾天全那边搞的鬼, 别的人, 他不记得得罪过谁。 “姜琬,你别去。”顾玠从后面拽住他:“事态还没有平复下来, 万一那些生员被人煽动, 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殴打于你,该怎么办?” “段长史不是在那儿维持秩序嘛, 不用怕。”姜琬道。 听说段简是个极其有公正心的人。 顾玠拦他不住,只好跟着过去, 二人到了州学门口,看见州署里的捕快正摁着几名生员在地上, 呵斥他们:“为何行凶拆坏学堂的门楼?” “学里的先生不公,提前给他人押题,害我等府试不中, 我等不平, 所以拆了学堂的门楼。”有生员嗷嗷叫道。 姜琬一现身,就有人指着他道:“就是他, 就是他,曾夫子为其押题的正是此人。” 苏州长使段简曾去过姜家一趟,见了他,目光复杂, 有点遗憾地问:“姜公子, 这么多人指证你, 恐怕本官要请你走一趟了。” 治下出现这样有碍科举公正的事情,他很担忧自己的性命啊,一昏之下,说出了这样不查的话来。 “段长史,无凭无证的,我不能跟你走。”姜琬道。 闲暇之余,他了解了不少古代法律方面的东西,例如“法自君出”啊,以礼教为指导原则啊,耻于“对簿公堂”啊,反正,他找不到自己法犯哪条,自然不能跟官老爷去过堂了。 段简的确不是昏庸之人,喝问几名原告:“本官先不问你们损害州学闹事之罪,只说你们状告姜琬受了曾先生押题,有何证据?” “哼,姜琬是宗太傅的准女婿,曾夫子又和宗太傅是至交,单凭这层关系,曾先生就没有不偏袒姜琬的,还有,每次大考之前,曾夫子都要撇开我等生员,私下里给姜琬教授东西,这不是给他押题是什么?”一人道。 段简听了他的话,怒道:“本官还以为你们手中真有沾边的证据,没想到全是臆测,本官看是你等看了姜琬考中,心生嫉恨,所以才闹事,是也不是?” 他冷静下来一分析,曾泰在朝中为官三十多年,从未主持过地方科考,遑论给姜琬押题了,这些生员闹事的理由简直荒唐。 “我等没有闹事,只是顾念曾夫子名声,不敢指证,如果段长史不敢审问姜琬,那我等只有和曾夫子撕破脸皮了。” 段简:“带他们去衙门,誊录证词、证据,呈报朝廷。”他可不管曾泰之前身份有多贵重,只要有证据,他谁都敢参劾。 几名捕快依言而行,不一会儿,乱哄哄的场地就被清理干净了。 姜琬看着被他们拆坏的学堂上的门楼,有点气愤,最好别让他知道是谁干的,否则,他一定让那人付出代价。 “九成是顾天全搞的鬼,他纠结这么一帮人闹,对你和曾先生的名声,都不太好啊。”顾玠在一旁直摇头。 “没有别的办法吗?”姜琬拧了拧眉。 顾玠肃然:“这计不成,他还会心生别的计策,总之,不搞的你名声糟透,他估计不会罢休。” 这次,他们敢把曾泰拉上,也就是踩准了当今皇帝最痛恨科举作弊一事,不管是谁,一有风声立马彻查,这才下此黑手的。 当然,这也不是皇帝的锅,怎样选士,关乎朝纲,系乎国运,做天下的明君,有哪个不上心的。 姜琬眉头拧的更紧:“难道就没有说理的地方?” 顾玠:“当然,他们没有证据,段长史不会抓人,但是他们一直闹下去,会让你不得安生。” 姜琬:“呵呵。果然妙计。” 原来他们一开始就没有要一次搞得他进监狱的意思,只不过慢慢磨,让他没有心思考试就是了。 打的好算盘。 他冷笑:“顾玠,你说,我会不会让他们得逞?” 顾玠:“你能有什么办法?摊上这种人,你只有躲着,我猜,曾泰老先生或许要避嫌,这段时间不来学堂授课了。” 老人家英明一世,当真受不起这种诋毁。 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他会选择以暴制暴。 果然,姜琬走进去找了一圈,不见曾泰,他所在的班级换了个教授的老师,不过那人,看起来很冷,从不正眼看一眼学生的,讲的课也没有味道,又柴又没有营养,让人不堪忍受。 姜琬忍了两天,而段简那边,也的确像顾玠预料的那样,那些人到了州署衙门,狗屁的证据也拿不出来,翻来覆去的还是那句胡乱臆测的话,交待不出实质性的内容来。 段简只好以道听途说的罪名,打了这些人一顿,责令他们维修州学的门楼,而后将人放了出去。 这下正中了别有用心之人的圈套。 他们之所以敢到州署衙门里去,无非就是要外人猜测,他们手里真的掌握了曾泰和姜琬勾结的龌龊事情的证据,而段简不敢管,则是他畏惧权贵,不敢对曾泰动手,所以只能不了了之。 结果一出来,坊间都以为曾泰真的为姜琬押了题,议论纷纷,每每看见姜琬都要指指点点的,连带着连姜家都议论上了。 “我就说嘛,那样一个不争气的纨绔,说好就好了,还能考中府试,你们觉得没人帮他可能吗?” “你们不知道,我听说姜家老太太是个不要脸的,当初他孙子一进学,她就教他用一张好脸皮去勾引宗太傅家的闺女,这才攀爬上的……” “哎呦,谁知道老宗那呆子家养的是个闺女,早知道的话,我早让我儿子去给他当上门女婿了,啧啧,我儿子那样貌,不必姜琬那小子差呢……” “……”街头巷尾的,一群长舌妇添枝加叶的,把姜琬都快说成人渣了。 姜家人气的要命,整日急的像蚂蚁一样打转,却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姜琬安慰家人道。 出事后,他请柳桐的徒弟去跟踪那几个闹事的生员,发现那些人和顾天全来往密切,他们从衙门里挨了打出来,转头就找顾家领钱去了。 所以他笃定,诬陷他和曾泰的,就是顾天全一家了,没有别人。 很好。 “琬哥儿,这次,你不要冲动。”姜徵没辙了,打算写信给顾之仪,向他求助。 姜琬:“父亲尽管放心,我这次什么也不做。” 什么都不做的意思就是——凡事,做到背地里,让对方吃哑巴亏,记住教训。 “快,回房去吧,别因为这事儿分了心。”姜母虽然心烦,但还是和颜悦色地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从不忍心多叱责孙子一句。 “是,老祖母,孙儿告退。” 姜琬从姜母房中出来,施施然回到自己房中,他已经有了主意。 次日,他去了苏州城中的一家镖局,不声不响的,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家镖局是一名叫住郑景的少年继承的,上次进京的时候,姜琬和他在一起喝过酒,他当时没有戒备之心,喝醉了酒,睡在船舱之内,船漏水的时候他还在宿醉中,对危险浑然不觉。 要不是姜琬机智地堵住了漏洞,他早就被活活淹死在运河之上了,所以,郑景临走的时候留了个名帖给姜琬,让姜琬遇到困难的时候去找他。 当时,姜琬没在意,以为自己不做生意,大概一辈子很难和镖局打交道了吧。 直到他回来遇到糟心事,才忽然想到,镖局——黑白两道通吃的行业,可能除了押镖之外,还有其他的用途。 “郑公子在吗?”他在门口迟疑一下,快速闪身进去。 镖局的伙计眯起锐利的鹰眸,从头到脚睃了他一遍:“东家不在,咱们就能谈生意。” “我这生意只能和郑公子谈。”姜琬从袖中拿出郑景的名帖,在伙计面前晃了晃。 “公子快请坐,您稍等。”镖局的伙计一眼瞧见郑景的名帖,脸色忽然放暖了,点头哈腰的,声音都带着讨好的意味。 眼尖的忙跑着往后面报信儿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后门处闪进来一少年男子的身影,他腰中束著银云纹织锦腰带,脚上穿着紫纹方平履,挑眉轻笑,朝姜琬睨过来一眼:“姜公子,一别数日,甚是想念,无恙乎?” 第40章 押题 “……”姜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郑景这个样子, 让他一时觉得找错人了:“我这不是上门来了。郑大公子, 兄弟我现在是一身臊, 你就打算看着?” 他的事情,已闹的满城风雨了吧, 就不信郑景没耳闻。 郑景呵呵笑着, 一双狭长的墨眸略带轻佻,屏退左右:“唉呀, 你救过我一命,我怎能袖手旁观, 不义气不义气,你来之前, 我就给你想辙了,这不,还没想起来了嘛。” 不需要姜琬说什么事儿, 他就猜到了。 苏州城中但凡官府摆不平的事情, 又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许多人会找到镖局, 这种朝廷江湖皆有熟人的,镖局未必要亲自出手,但可以从中撮合,帮着找到江湖上的人手。 像姜琬这种被人泼了脏水的事情, 官府没奈何, 他们再公正, 压不住流言啊,而大多数不明真相的百姓,最爱信的,就是扑风捉影的市井流言了。 遇到这种事情,走投无路的时候,或许,只有找江湖上的人出面才能解决。 姜琬没表情地道:“江南府刺史顾儒同有问题,你找几名可靠的梁上君子,去他府中偷些东西出来,而后,不要停留,连夜送到京中,跳过宰相陈遂,最好能递到陛下的御案上,直接弄他个措手不及,你看怎样?” 顾天全敢搞他,他就给顾家来个釜底抽薪,谁怕谁啊。 “梁上哪有君子?”郑景凑近他,看的入神:“我手底下倒是有几个神偷,不知你要偷什么?” 官府的事儿,他可不懂。 姜琬眨了眨眼:“顾儒同的往来信件以及他的府库。” 他一上任江南府刺史就挺嚣张的,应该不会谨慎到已经毁灭了各种证据吧,上次进京的时候商船的事儿、顾天全考中府试的事儿……姜琬猜测,应该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对了,上次商船的事儿没完,太仓的沈家前几日派人过来联系姜琬,随口告诉他,那个贼船老大王义,居然被无罪释放了,而且,还在运河上行船,一根头发都没少! 你说王义背后无人庇护,可能吗?绝不可能。 姜琬觉得他背后的人是江南府刺史,顾儒同,跑不掉的。 郑景咽了咽口水:“此事成了,你怎么谢我?” 姜琬厌恶地推开他近在咫尺的脸:“多少银两?” 真是生意人,三句话不离本行。 “同沐一次,可否?”郑景不正经地笑道。 姜琬:“不可。” 有病吧。 要说两个大男人一块儿洗次澡没什么,但被人作为条件提出来,就感觉不能接受了。 “咦,不是听说你和那路公子,好的就要同生同死吗?我就不行?”郑景摸摸自己的脸,觉得他一点儿都不比长春院的小倌儿差啊。 “不是不行,我吧,只喜欢能屈居人下的,你肯?”姜琬气的无话可说,讽刺地反问了他一句。 郑景一听有点傻,绕着他走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开眼了,开眼了,人不可貌相啊!”话锋一转:“姜公子在上,那我就……不提这事儿了。” 姜琬被他说的又气又好笑:“谈正经事儿,你需要多少银子办妥?” “不要钱。”郑景站累了,往高背椅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就当还你当日的救命之恩了。” 姜琬:“……” 我本来就没打算给你银两。施恩不望报,他没那样高的节操。 “请你吃顿饭。” 这个可以有。 郑景一听有酒吃,起身笑道:“我点苏州酒楼。” 姜琬肉疼了一下:“好。” 那鬼地方,吃一顿饭起码要20两银子啊,够普通百姓之家一两年的生活费了。 “那,晚点儿见吧。”郑大少爷端茶送客。 *** 姜琬从郑家镖局出来,去了曾泰府上,这事儿因他而起,他总不好一句话都没个交待吧。 曾泰在府中的后院里下棋,听说姜琬来了,没动身,叫小童把他带进去,看他和老友对弈。 观棋不语。 姜琬见了他老人家,站在一旁,默不出声。 “姜琬,怎么心浮气躁的?”曾泰瞟了他一眼,道。 “学生惭愧,学生遇事未能处变不惊,有负先生教诲。”姜琬拱手作揖。 曾泰没理他,捋捋胡子,对棋友道:“将。” 他们正杀的难解难分。 姜琬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 “三局两胜,老曾啊,你又赢了,给,腊肉。”棋友从包袱中拉出一条老腊肉,放在曾泰面前。 “呵呵呵,又赢了你,要不,你留下来,一块儿吃饭。”曾泰有点不好意思。 棋友看了一眼姜琬,摸摸飘飘然的花白胡须:“呵呵呵,不了,家中婆娘做的火腿焖饭,我迫不及待要回去吃啦。” 曾泰眼睛一亮:“下次,赌火腿,如何?” 棋友笑笑,走了。 姜琬憋了一肚子笑,古人比他想到要远远幽默风趣去了。 在那种节奏不算快的世界里,他们把吃货的本色发挥到极致,一个个的,表面上看着再严肃,接触深了,发现也逃不出“吃货”二字。 “姜琬,心平气和了吗?”等友人走了,曾泰领着他去散步。 “好多了。”姜琬摸摸头,有点尬。 他以为曾泰闷在府中生气呢,没想到,人家压根儿就没受半分影响,悠闲着呢。 “心正,神明,功名都是你自己苦学考中的,怕什么?”这话含着点儿责备的意味,怪他太耐不住性子了。 “先生教导的是,可是,学生害怕弄坏了名声,日后影响科举。”姜琬道。 “这次是事儿啊,是有人预先筹谋好的,我昨日没去学堂,写了几本奏折呈报给圣上,过不了几日,京中就有官员过来彻查,放心,没事儿的。”曾泰安慰他道。 姜琬:“……” 原来您老有一手的,又白操心了。 “先生这么说,学生就完全放心了。” 曾泰:“以后啊,你入了仕途,比这更棘手的事情多的是,要学会沉稳。” “是,学生受教。”姜琬抹汗道。 曾泰点点头:“你既来了,我不让你白跑一趟,这次院试,我给你押个题,不说十拿九稳,也能中它个沾边。” 他是驴脾气,一辈子做人正直,无可被挑剔之处,没押题的时候别人说他押题,他不服,为了戏弄那些人,他还偏要押一次。 “先生……这样不好吧。”以他对曾泰的了解,押题,可能会一押就中。 曾泰拂着胡须,斜了他一眼:“呵呵呵,这次的题目,出不了《大学》,且是极易常的命题,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吧。” “学生多谢先生提携。”姜琬冷汗涔涔。 谁不想考前拿到押题啊,他只是怕惹上天大的麻烦呀。 “呵呵呵,时间不多了,沉下心来,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事情,都与你无关。”曾泰道。 “是。学生告退。”姜琬道。 *** 在曾泰府上逗留了一段时间,等他找着顾玠一块儿到了苏州酒楼的时候,郑景已经在包厢里候着了。 “顾公子,几日不见,又俊美风雅不少。”那厮一见到顾玠,眼里就只有他了,完全把姜琬似为空气般的存在了。 “郑公子芝兰玉树,我哪里敢称‘俊美’二字。”顾玠应对自如地道。 “……” 二人捧的投机,话越来越让外人没法听了。 姜琬在一旁邪念:你们二人组CP很好,以后就别出来祸害姑娘了。 “三位公子,这是你们点的醉虾、臊子蛤蜊、松壑蒸蟹、白烧鹅、煮茄肉、凤凰脑子、杏酪、暗香汤……”酒楼的小二进来,报了菜单,给他们确认。 “要最好的酒。”郑景道。 这次,他要着着实实地宰姜琬一顿。 “好,不醉不归。”姜琬陪着笑道,心里想揍人。 …… 人情社会的事果然在饭桌上解决最有效,这顿饭吃过后的第七日,郑景打发人告诉他,顾儒同那里,得手了。 所盗之物,果然不出姜琬所料,足以证明顾儒同已经不适合呆在江南府刺史的位子上了。 “咱们公子这次请的可都是江湖高手,盗之大者,武功和技术都是一流的,所以才能得手。否则,怕连顾老贼府上都进不去。”郑家来传信儿的人邀功:“郑公子说,甚是想念顾公子,还请姜公子行个方便,带顾公子来一趟镖局,拜托了。” 姜琬:“……” 我听错了吧。 “我和顾公子傍晚时分在柳家武馆,他不怕被揍的话,尽管来。” 据悉,这位继承了镖局的郑景,并非传统镖头,他老子晚来得子,怕他吃苦,就没让他习武,所以,他并没有多么高强的武艺。 “姜公子……”过河拆桥啊,不厚道。 第41章 院试(上) 姜琬淡笑一声:“爱来不来。” 丢下这句, 他回了个礼, 转身走了。 郑景挺怂的一个人, 听了家仆的话, 考虑了十来天的功夫,咬咬牙, 没敢去柳家武馆找他们。 “去, 告诉姜琬,就说京城那边传消息回来了, 请他来一趟镖局。” 家仆摇摇头,觉得他家大少爷最近有些不对劲儿, 也不敢多问,径直报信儿去了。 找到人的时候, 姜琬正放了学,和顾玠走在去柳家武馆练拳的路上,听到消息, 一句废话都没说, 直接调头去了镖局。 一进去,就看见郑景那厮像大爷一样歪在贵妃榻上, 旁边有两个丫鬟给他打着凉扇,享受的要上天,姜琬笑道:“你可真颠覆了我心中的镖头形象。” “郑家镖局做的如日中天,你出去问问, 镖局这一行业里头, 谁提起我来不尊称一声‘公子’?”郑景不服。 这可不是吹牛, 他继承郑家镖局之后,不知比从前扩充了几倍的地盘。 姜琬不是瞧不起他的意思,印象中的镖头,都是武艺傍身的带头大哥,乍然见到这样的玉面小生坐在这个位子上,看着有点违和感。 “郑大公子,郑大镖头,我给你赔不是了。” 觉得方才那句话有歧义,怕伤了人,他赶紧道。 “我不跟你计较。”郑景挥手让丫鬟上茶,面色忽然转了严肃:“我的人把东西送进了京城,可顾儒同是宰相陈遂的人,由他压制着,久久不能把证据送到皇上面前,怎么办?” 南朝规定,呈报给皇帝的文件要先经丞相的手,所以,不管郑景的人找谁,想跳过宰相陈遂都有点不现实。 姜琬事先也不是没想到这个问题,所以他才交待郑景,东西一旦到了京中,立即公开,而后再呈报上去,这样,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多了,风声一起来,陈遂自然不敢为了包庇同党而压下不报。 谁知郑景这个猪队友,他把这事儿给忘记交待了,过了好久才想起来,写信过去,那些人担心身份败露,有些胆怯,施展不开手脚办事,所以耽搁到现在还没有进展。 “你这次派过去的人,可靠吗?”顾玠担忧地问,别再被陈遂知道后反咬一口回来,那就捅大篓子了。 说不定连他父亲顾之仪的前途也会被牵连进去。 “找的都是半个死士,花了重金,可靠应该。”郑景眯着俊目,说起正经事情来很是个人物。 姜琬道:“你再派个人过去,催一催他们,让他们在长安城里尽快把消息散播出去。” “嗯。”郑景点点头,折服他这般决断。 姜琬来之前,他也知道该这么做,可犹豫再三,就是拿不定主意,还在想要不要叫那些人带着东西回来,商议后再做打算。 毕竟受人之托,没那么放的开手脚。 *** 又八日后,长安那边来报,差不多办妥了。 消息回来没多久,江南府刺史顾儒同就被罢职押解回京,等候审问,大快人心。 而科考这边,曾泰的上奏也被批复回来,京中来了钦差,叫来顾天全和几名捐了监生后又中了府试的考生一问,什么狗屁文章,连句子都撸不通顺,那样水平考府试,根本没门儿中,于是,钦差认定他们作弊,当即撸了这些人参与院试的资格,罚他们终身不能再进科举考场。 钦差为表示公正,还在州署衙门过问了姜琬的文章诗赋,姜琬一一对答如流,腹中文采让他点头不已,于是,押题那事儿,他便派人专门去引导了一下舆论,坊间的人便纷纷看明白了,哦,原来姜家公子是被顾天全一伙儿人陷害的,人家的的确确是靠才华中的嘛。 一场风波,就此平定。 …… 忽忽间,又到了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院试的日子到了。 在南朝,院考之前,皇帝要钦点几名科甲出身的人赴各省去主持考试,这些被钦点的人,就叫做“钦命某省学政”,在官品上,同地方刺史是平起平坐的,学政到了各省后,即在府、州划定试区,巡回按临考试。 被选为学政的人员,一定是正儿八经的科甲出身——由进士而翰林,只有有这样经历的人,才能被钦点为学政,因此,由这些科甲出身的人来主持科举考试,自然下头的考生都是心悦诚服的。 院试所考行事和县试、府试大同小异,进了号舍之后,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然后等候发卷。 这次,他的位置依然分的好,不过顾玠就倒霉了,抓了个就在恭桶旁边的位号,有的哀嚎了。 他一眼看到时有点傻,好在刚进场,还没有气味散出来,他捏捏鼻子,鼓足勇气坐了进去。顾玠打定主意,卷子一发下来就写上去,不做过多思考,免得到了后面受了夜香影响,写不进去字,那就玩儿完了。 院试头天第一场考试是书院场,即策论。 姜琬最头疼的就是策论,这次放在第一场考,看到题目时,他的手心里微出了点汗。 ——曾泰给他押的完全……中了。 论如何“作新民”。 题目出自《大学》: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看吧,曾泰说的——《大学》里常见的句子,神准,可操蛋的是,这挑出来让人做策论,根本没法下手啊,姜琬怎么都没有想到。 古人变态啊,古人有病啊。 姜琬仰天无语。 ——穿越可“作新民”。 ——重生可“作新民”。 ——修真可“作新民”。 …… OK,完美,完事。 姜琬很想这样写在卷子上,胡扯一气,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高唱我辈岂是蓬篙人,从此隐遁科举江湖,潇洒余生,爽死! 不不不,这不是他的作风,姜琬断然抑制住脑海中颓丧的念头,认真思索起来。 题目来的突然,所以他足足想了一个时辰……还是,完全没有头绪。 其他的考生大概也和姜琬一样,都懵了,半点儿都想不到如何下笔,考场中不断传来抓耳挠腮的叹气声,心理素质不好的,已经开始输阵了。 顾玠那边,他急着写完卷子,所以屏蔽了所有外界的信号,尽心思索,不打一会儿,竟像得了文曲星君的点化一样,笔落成风雨,诗成弃鬼神,不到两个时辰,竟一气写成了锦绣文章。 写完之后,他通读一遍,甚为满意。 重要的事情做完,一分神,他憋不住地吸了口开始带点臊味的空气,意外地,竟没吐出来……大抵是得益于心情放松的缘故。 院试第一要紧的考试,若过了,后门不管怎么写,只要还过的去,考中都没有多大的问题,顾玠心里有了底儿,也就不把臭号的事儿放到心上了。 “作新民,作新民……作新郎多好呢。”对面的考生低声嘀咕了句,正好落到了姜琬的耳朵里,他噗嗤一下笑了。 神特么的考题啊。 神特么的考生啊。 姜琬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末了,他又重新集中注意力,聚精会神地想如何开头,如何起、承、转、合,如何如何…… 这场策论考两天,所有进了场的考生,要在号舍里面过一夜,这个,姜琬已经经历过两次,并不陌生。 可前两次,他都是第一天就搞定了草稿,第二天润润色,誊抄到试卷上即可,哪有像这样的,到了黄昏时分,邻近的考生都开始点蜡烛了,他还没有半天头绪,压根儿就像不起一点儿所以然来。 怎么办? 难道这次,要折戟沉沙了吗。 姜琬默默地拉出火折子,打着,点上一根蜡烛,盯着考题发呆。 第42章 院试(下) 考舍之内烛火煌煌。 姜琬忘记吃饭了, 此刻, 他饿火中烧, 饥肠相绞, 眼前发黑,去摸火折子的时候, 不受控制地, 双手颤抖了一下。 低血糖了吧。 他赶紧打开考篮,取出一碟子酱菜和点心, 就着一口一口吃起来。 食物入腹,能量源源不断地输入脑细胞之中, 连带着思维发散了不少。 作新民……站在朝廷的角度上,无非还是导向治理百姓, 逆向思维过去,似乎,就是怎样对待士农工商阶层, 提高他们的“修为”, 让他们更忠于朝廷…… 想让臣民更忠于朝廷,帝王和官僚首先要“亲亲仁民”、“明明德于天下”, 嗯,有了这两个条件,文章就好写了。 得出这个推导,姜琬觉得脑中忽然来了灵感, 他放下手中的点心, 用巾子擦了擦手, 提起毛笔,在纸上快速写了几行字。 好在科举的策论文章要求不长,大部分考生也就写400~600个字,姜琬大致数了数他方才写的,有百来字了……拼凑拼凑,或许能应付过去吧,他此刻是抱着几分侥幸的。 放下笔,他又吃了些东西,彻底饱了,吹灭蜡烛,闭目,一边养神一边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等姜琬再次运笔结束时,他猛地听到,外面已经响起来三更的梆子声。 可考舍之内,哪有人留意到这个,由于这次院试的题目偏,其他考生也和姜琬一样,还在苦思如何下笔,没有谁舍得睡觉,看起来,今晚是考生集体熬整个通宵,很苦逼也很励志啊。 姜琬收好笔墨,再次浏览通读了一遍自己写在草稿纸上的文章,觉得——还行。 他自己是有七分满意的,到明天上午再修一修,起码能有八分满意。 想到这儿,他站起身来,举手招呼号舍中值守的小童,表示自己要去小解。 ——这对姜琬来说,每次在科举考场,都是个有点尴尬的问题。 “走吧。”小童来到他跟前,瞧了他一眼,道。 姜琬的脸倏然红的不可遏制,像发了高烧的那样,引的小童同情心上来,低声问他:“公子是否抱恙,我看你文章都写在草稿上了,待会儿回来赶紧誊抄于试卷上吧,别一会儿烧的笔都拿不住了,这遭罪可就白受了。” “没有大碍,热的吧。”姜琬愣了愣,愈发难堪道。 其实,除了脸红,他别的也没什么了。 二人低声一问一答,这就来到了考舍后面,姜琬一眼看到顾玠—— 那厮正趴仰脸靠在椅子上,一边用手捂着鼻子,一边沉沉地睡着,脸上一副必胜的淡定。 姜琬很少眼红别人,这次,他承认,他嫉妒顾玠了。 也顾不上小解的难堪了,他熟捻地做了个掏出来、释放、完毕又塞回去,而后提上裤子的一气呵成的男性动作,净了手,匆匆回到自己的位子。 今晚,他要通宵给文章润色,不会等到明天了。 …… 院试的第一场,是以姜琬顶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从考舍里走出来结束的。到了贡院外面,见着自家的马车,他什么都没说,爬上去,倚在里面,顷刻就睡着了。 “琬少爷这回可是累坏了。”家仆心疼地道。 姜徵点点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方能磨练出意志。” 姜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中的,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二更天了。 屋中灯火昏黄,采苹守在桌子边上,一点头一点头地打着瞌睡,听见动静,猛一下清醒过来:“二爷醒了?我去把饭菜给二爷热上。” 姜琬朝桌子上的食盒摸了摸:“还温着呢,不劳你跑一趟了。” 采苹低着头,声音怆然:“是,二爷。” “你怎么了?”姜琬温声问她。 “我没事,二爷赶紧吃了饭睡觉吧,明日还要考试呢。”采苹抽噎着道。 姜琬见她两只眼睛肿肿的,显然是哭了很久的,觉得蹊跷,待要问,又想着明、后日要考试,分不得心,否则就前功尽弃了,也就没说话,默默吃完东西,洗漱完毕,又躺床上睡去了。 第二日,是诗赋场。 题目较容易,考生大喜,不到半日,就人人都做了出来,呆坐在号子里,东瞅西望的,揣度别人有没有做出来。 整的来说,这天是比较轻松的。 到了第三日的杂文场,又有些难度,考生们紧张了一天,好不好的,这场考试便彻底结束了。 * “大舅母和咱们院子里的两个丫头闹上了。”坐在回去的马车上,顾玠悄声告诉他。 姜琬讶然:“闹什么?” 他伯母林氏和采苹、梨香两个闹什么,主仆有别,有什么好闹的。 “我昨天听梨想唠叨了两句。”顾玠道。 这段时日,林氏见姜琬院子里的两个丫鬟闲的很,便发卖了自己院里的,天天来叫采苹和梨香轮换过去使唤。 采苹心里不满,干活时一分心,就把茶水泼到了林氏的绣鞋上,林氏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气的发抖,指着她骂道:“你这浪蹄子,贱□□,仗着在哥儿房中日子久了,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你当我是好糊弄的主儿,我今儿偏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采苹哭着道:“我不过是一时摔了杯茶,大太太何必这样作贱我!” 林氏一听,当即火上加油,对着采苹啐了一口:“呸,我才说一句就作贱你了,有你玩儿的功夫,就没有好好服侍我的功夫。好,我今天不尽要作贱你,还要打烂你……” 口中说着不堪的话,她随手抓气一根鸡毛掸子,如狼似虎抓过采苹,劈头盖脸的乱打一通。 采苹抱头乱窜,哭喊求饶,好不可怜。 林氏打了她好一阵子,才扔了家伙式儿,叫她去换梨香来。 见采苹挨了打,梨香怕的路都走不好了,林氏又故意支使她做这个干哪个,她越是谨慎就越做不好,一个不小心,把林氏房中摆放的古董花瓶给带到了地上,虽然没碎,但吓了林氏一跳。 不出意外地,梨香也挨了林氏一顿打,鼻青脸肿地回去了。 家中的丫鬟仆人最是势力,一见大太太不喜欢她们两个,也跟着冷淡她二人,跟着欺侮她俩,恶言相触,生生叫着要把人发卖了,重新买听话的来用。 碰上姜琬和顾玠大考,梨香和采苹不敢闹,只有躲在屋中哭泣的份儿,心中郁结,几乎要寻短见。 “我说怎么前日看见她不太对劲儿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姜琬唏嘘。 他大伯母教训了两个丫鬟一顿,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古代人家中,哪有主子不打下人的,穿来这么久,他算是看明白了。 人权、平等什么,在这里是讲不通的。 “哎,你不算怜香惜玉一把,把她二人收房算了。不然,照这样下去,这两个美婢,大约要被发卖出去了。”顾玠叹息道。 一旦被主子不喜,等待丫鬟们的,就只有被发卖这一条路了。 “呵,我哪有这个艳服,消受不起。”姜琬茫然道:“我的丫鬟,卖不卖,终究要我说了算的吧。” 无缘无故找丫鬟的茬儿,这明显是他大伯母林氏在出幺蛾子,打的什么主意,暂且看不出来。 “你要给她们讨公道?”顾玠笑嘻嘻地道:“说不定你一出面,老太太那里,就以为你和她们不干不净的,不敢放她们出去了呢,自然就保全她们二人了,好主意。” 姜琬白了他一眼:“你脑子里有点儿干净东西吗?” “我是替你的美婢操心。”顾玠没心没肺地道。 “谢谢了啊。”姜琬推了他一下:“顾大才子,麻烦你不要再提这事儿了。” 如果林氏不再生事,这事儿也就算了,他不会出面说什么维护二人的话的。 如果林氏不罢休,接着生事作妖的话,不好意思,他不会客气的。 “好,好,当我没说。”顾玠摸摸鼻子,讨了个没趣儿,郁闷不止。 第43章 心思 当晚, 姜琬问采苹:“大太太为何突然盯上你和梨香了?你们招惹她没有?” 提起这事儿, 采苹抽噎起来:“我和梨香不过在老太太面前夸了二爷和表少爷两句, 说你们这次一定能高中, 恰好被延二爷听到了,他说这家中没有立足之地了, 要出去闯出一片天地来……大太太就说我和梨香闲的没事干, 所以挑拨爷儿们的事儿,所以发卖了她跟前的两个人, 叫我俩轮流去侍候……” “以后没事,不要提起我和表少爷功名的事儿。”姜琬听后淡然道。 他大伯母那边, 不上道的姜延是林氏的一块儿心病,敏感区, 有点眼色不去提起,才是明智的做法。 “是,二爷。”采苹委委屈屈地道。 姜琬:“下去吧。” 采苹语言又止, 垂下头, 流起泪来。 “你哭什么?”姜琬一怔。 “没什么,二爷, 我出去了。” 采苹出去后,他盯着丫鬟的背影,目光微动,而后掸了掸袍子, 起身去了书房。 这丫头, 今年有十六岁了吧…… 姜琬胡思乱想了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抽出纸笔来,开始写字。他现在的字已经写的很可以了,拿出去,和学堂里中上的学生比起来,也不算差到哪儿去。 再加把劲儿,练到明年开春会试的时候,应该能拿得出一手好字了。 “啊……”一声哭喊骤然冲进耳膜,紧接着,就听见梨香求饶道:“延二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姜琬的手颤抖了下,他稳了稳心神,搁下笔:“怎么回事?” “延二爷心里不顺,拿梨香出气。”采苹从外面跑进来,楚楚可怜地望着姜琬。 “梨香是老太太送来服侍表少爷的,怎么和那边扯上关系的?”姜琬有些火气。 “大太太说咱们院里太闲,他们那里又发卖了两个,人手不够用……”采苹咬着唇道,却被姜琬一个莫测的眼神打断:“我去看看。” 怎么着也轮不到姜延那厮欺负他的丫头不是。 采苹就等着这话呢,只有姜琬站出来给他们撑腰,以后在姜家,谁想欺负他们,那也是不能的了。 明眼人谁都看的出来,这姜家以后,从老太太那儿起,都要听姜琬的。 姜琬走的很快,三两步就跨进了姜延住的院子:“梨香。” 他沉声唤了声。 “二爷。”音落,梨香从姜延的屋中跑出来,披头散发的,见着姜琬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二爷救我。” “你……怎么回事?”姜琬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她身上凌乱的衣裳,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 姜延大模大样地从屋中出来,“姜琬,管好你房里人,有事没事的,安分点儿,别整天想辙勾引爷儿们,就算咱们将来娶姨娘,也轮不到她们。” 说完,啐了梨香一口,“别人看不上的,我能看上?” 姜琬:“……” 什么意思,他有点糊涂了。 不是林氏和姜延故意找梨香的麻烦?怎么听着这口气,好像是梨香不安分了,有勾引姜延之意。 “以后,你们人手不够,自己想办法,我院子里的人,就算天天闲着,也不许你们使唤。” 姜延扫了他一眼,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梨香:“谁稀罕。” 姜琬看着他的表情,觉得不像在表演,斜了一眼梨香:“你先回去。” “是,二爷。”梨香抽抽噎噎地走了。 姜延有些害怕姜琬,见只剩下他们两个了,气势立马矮下去一截:“琬兄弟,我……我其实就是不喜欢她。没有非要和你过不去的意思。” “家里这两日就要买丫头了,我跟我娘说一声,不用喊你的人过来了。” 姜琬一头雾水:“你是说,梨香是大伯母唤到你房里来的?” “难不成我会去唤你的丫鬟来使?”姜延哼了声,有脾气地道。 这一刻,他看起来还像个世家的爷们儿。 姜琬瞧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回了自己院里。 此刻已经差不多二更天了,漫天星斗闪耀的不亦乐乎。 因为是夏天,入睡的晚,姜家前院子还传来砰砰的搓麻将的声音,全无半点儿睡意。 “采苹,你跟我老实说,你、梨香两个和大太太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采苹正在给姜琬叠衣裳,被他这么一问,怔了半天,嗫喏着道:“二爷怎么这样问?明摆着大太太欺负二爷使唤的人,二爷难道连这都看不出来?” 姜琬:“……” 平日里真是小瞧家里的丫头们了,枉费他还对她们抱着十足的同情心呢,想不到她们心里算计起来,一点儿都不叫人同情。 他昨日问起林氏为何要为难她们,采苹和他说是因为她和梨香二人在姜母面前说起功名的事儿,当时,姜琬心里一点都没怀疑过。 但是,方才看到梨香的狼狈相之后,他改了看法。 林氏一直打算给姜延捐个功名,从没羡慕过姜琬和顾玠这种苦哈哈考试的,连问都没问过,冷不丁因为一两句话就变卖身边的丫头,专门找采苹她们的茬儿,有点说不通吧。 “说实话。”他加重了语气。 采苹嘴硬:“我没对二爷撒谎。” “你和梨香,是不是听说延二哥说亲了,家里要预备下几个抬姨娘的了,有想法了?”姜琬见她不肯说实话,直接问了出来。 见他这里没有收她们的意思,就要寻别的出路,另攀高枝了吧。 “二爷,不,不是我……”采苹的脸儿霎地白了。 “不是你,那是梨香?”果然,他所料不差。 采苹低下头,肩膀在颤抖:“是,是梨香。” 姜琬:“她要干什么?” 他的语气比往常都重,吓的采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二爷,你听我说,她也是个可怜的,她娘早前说要赎她出来嫁人的,可到了眼下,她都十七了,她娘那边又没信儿了,说拿不出钱,叫她再在这里忍两年,二爷想,她娘这是托辞,怕是不准备赎她了,再过几年,她年纪大了,二爷不收她,家里定要把她卖出去的,她害怕,所以,所以才想到了延二爷那条路……” “这么说,你她和大太太那边合计好的,既这样,那大太太又何必责打你们?”姜琬想了想,伸出食指在面前的茶几上敲了敲。 “起初是梨香去大太太那边自己求的,大太太应了她,所以发卖了跟前的两个丫头,说要去老太太那里讨了她去,另给表少爷送来一个,谁晓得后来梨香又反悔了,不大搭理大太太,所以大太太才恼了……”采苹跪伏在地上,哭的几乎咽气。 从来只有林氏算计别人的,哪有人敢玩她的,所以揪着二人不放,动不动就折磨她们。 今晚,林氏打发人唤了梨香过去,自己不使,却叫她去姜延房里,姜延白天在外头赌输了钱,脾气很差,回来凶狠地打骂下人,梨香一去就撞到了他的气头上,白白被他打了一顿。 这正是林氏所乐见的,她听到喊叫,心里不知有多舒坦。 “你们有什么事儿和我说,招惹他们母子干嘛?”姜琬冷然道:“去把梨香叫来。” “是。”采苹抹抹眼泪,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梨香低头进来,弱弱地唤了声:“二爷。” 姜琬觑她一眼:“嗯。” “二爷,我对不起您,我……我不是人。”她哭起来,抖如筛糠。 姜琬冷漠地端起茶水又放下:“你想回家吗?” 如果她想走,他倒是可以放人。不然,三心二意的人,留在这里迟早要生事。 “不,不,我不想回。我娘,她已经不要我了,说不定我回去,她还会卖了我的。”梨香突然止住哭泣,绝望地道。 姜琬眯起眼眸打量了她一会儿,沉默半天。 “二爷……” “这事儿先这放着吧。明日我去大太太那边回了她。”姜琬道:“没有下次。” “是。”梨香给他磕了头,千恩万谢的。 次日,姜琬去林氏那边说了两句,许诺将来姜延捐官的时候,他出一分力,这才把这件事表面上给压了下去。 抖出来,双方怪不好看的。 姜琬是这么想的。 林氏或许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暂时安分下来,不再找梨香和采苹的麻烦了。 经此一事,他倏然觉得在古代,管理一个大家庭真不容易,主仆难免各怀心思,不生出事端来才怪,所以,古代的大家族往往是从内部开始腐烂的,这点儿,他务要警惕。 一连两日,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 院试放榜的快,不出一周,喜报就送到每个人的家中了。 顾玠又高中第一,夺了“小三元”的案首,明年的乡试,怕也没有悬念了。 一举成名天下知,喜报一出来,就轰动了整个江南府。苏州当地的官僚、世家,听说他尚未订婚,都来提亲。有人要提媒,有人要撮合,也有想高攀的,也有强就硬聘的,纷纷不一,好似苏州没有第二个男子了。 你来我去,日日都有人来骚扰,姜家门庭若市。 顾玠苦笑,实难从命。 姜琬低调些,这次,他中了院试第十三名。 第44章 驸马 得知考中, 他深深地舒了口气。 他从来没在考场上那么狼狈过, 还好过了。 姜家这回, 一下出了两个秀才, 又火了。 街坊们听说之后,都来道贺, 个个都说姜琬要光宗耀祖, 显焕门庭,富贵无双了。姜母和姜徵夫妻两个, 别提多高兴了,又去了一趟青山村, 供奉祠堂,然后祭扫坟茔, 拜谒亲戚邻居,足足忙了三五日。 “二爷,表少爷, 外面有两位公子来找你们。”这天, 大人都出去了,家仆跑进来, 气喘吁吁地道。 姜琬和顾玠对视一眼:“两位公子?” “有一位是秦公子,还有一位是郑公子。”家仆回道。 秦真? 郑景?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的。 “请他们进来吧。”顾玠擅自做主地道。 姜琬抿了抿嘴唇,没说什么。 “是。”家仆出去片刻,便领着二人进到前院的会客厅中。 姜琬站起身, 朝秦真和郑景拱手:“原来你二人一早就认识, 我还不知呢。” 郑景看着顾玠, 深情款款的,“苏州城里哪有我郑景不认识的人,你说呢,顾大才子。” “别听他瞎吹,我也是前天才认识他的。”秦真颇瞧不上两个男人眉来眼去的,把手搭在姜琬肩上,大剌剌地道。 姜琬:“……” 拿开他的手臂,“来给爷我道喜的?贺礼呢?” 郑景:“……” 秦真:“我说姜琬,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没劲儿。” 郑景从袖子中摸出一把紫檀木为骨、鲛绡做的折扇,往顾玠手里一放:“恭喜顾大才子高中。” “什么宝贝?”姜琬和秦真同时凑了过来。 顾玠打开,只闻一阵清香扑鼻,扇面熠熠,珠光璀璨,如云霞一般,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怔了片刻,又还到郑景手中:“太贵重了。” “你不要,给我。”姜琬趁着郑景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抓在手里看了看,“好扇,好扇。” 起码值200两银子,就算自己不用,拿去卖掉,也能赚一笔钱。 “姜公子,姜公子。”郑景急切地稳住他:“我有更重的贺礼在后面呢。” 姜琬松手,把鲛绡扇放在他手里,嗤了一声:“跟你开个玩笑,别当真。”他方才那话是对秦真说的,他知道那厮什么都没准备,所以才故意难为人,并不是真和他们要什么贺礼。 “我真是来送贺礼的。姜公子,镖局接了趟镖,去浙西的,咱们去游玩一趟,如何?来回费用,都包在我身上。”郑景笑道。 “切,没劲儿。拉我们陪你走镖,万一路上遇上打劫的,小命有没有,两说,不去,不去。”姜琬连连摆手。 “这回是官镖,没有人敢打劫。”郑景笑道:“我镖局的一百多名镖师押着呢,谁敢劫?江湖上没有这么大的势力,放心吧。” 秦真听的神往,怂恿姜琬:“你不是跟我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不去?” 这是多好的机会,他都心动的很。 “你不去,我可跟他们去了啊。”顾玠正被媒婆围堵的烦躁,见出去游玩的机会来了,大有兴趣,恨不得现在就出发,逃的远远的。 “你随意。”姜琬淡淡道。 “真没劲儿。”秦真:“他不去,我也不去了。” 他跟顾玠和郑景又不怎么说的来,去干嘛,不自在。 姜琬:“……” 听着这话的意思,好像他和秦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样。 “我要在家中温习功课。”他冷冷地朝秦真睨去一瞥。 顾玠没心没肺地道:“行,咱们走。” 说完,他拉着郑景就走。 还没出门槛,就听见外面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有人跑进来朝顾玠跪下去道:“公子,不好了,老爷他辞官了,这两天就回金陵,您快快准备一下随老奴回去吧。” 顾玠怔了怔:“我父亲因何辞官?” 当头一棒,他有点站立不稳,幸好郑景从后面扶住了他,才没让他跌倒在地。 “唉呀,顾老夫人找到老爷任上,哭诉她无人奉养,指责老爷不笑,老爷受不住她,只得向陛下递了辞呈。”家仆顿足道:“圣上,问及公子婚事,若没有订亲的,就要招公子为驸马爷了。” 他说的顾老夫人吉氏,是顾玠他爹顾之仪的继母,原先跟着自己亲生儿子,顾之渺一起过活的,后来顾之渺为了个小妾和她闹翻了,她没地方去,就雇辆马车找到顾之仪的任上去了。 吉氏为人刻薄,顾玠他爹娘除了每年送上赡养银子外,极少和她来往,这次,她忽然找到顾之仪的任上,可见不是一般的强悍。 可巧,顾之仪在北边的任上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这事儿牵扯到朝中的宰相陈遂,他瞧着怎么办都是思路一条,便向皇帝上了一道奏疏: 臣顾之仪伏首奏道:“微臣母亲年老,家中无人奉养。优乞圣鉴,恩准回家,使母亲以乐余年。庶全天伦人事,至愿足矣。待母亲百年之后,臣就算供职边疆,也甘之如饴。诚惶诚恐稽首顿首。” 奏疏递上去,皇帝裴秀看罢批复:“忠臣出于孝子之门,孝心大于至性。准卿所奏,回家奉养母亲。尽孝之后,即速上奏,为朕尽忠,为民效劳。” 批完刚要叫人拿下去,忽然,他又想起,身边刚好有个侄女,东阳郡主尚未适配,听说顾之仪的儿子顾玠中了小三元,竟在没有见到人的情况下意欲招他为驸马,就又写道:令郎可订下婚约?若无,朕就指东阳郡主为卿家妇。 顾之仪看罢批复,和夫人商议:“圣上要招玠儿为驸马,如何是好?” 姜氏闻言,皱眉:“自古驸马不好当,公主、郡主岂是咱们能供养的起的,玠儿又是那个脾性,不成,老爷想法推了这门亲事吧。” 她还想找个小门小户的,能顺着自己儿子的人当儿媳妇呢。至于皇室的女子,太高贵了,他们顾家,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 顾玠脸色复杂:“我父亲应下没有?” 家仆为难地道:“老爷叫我来知会公子一声,请姜家老爷做主,找个故旧,赶紧说定一门亲事,他好把圣上那边的给推了。” 顾玠沉思片刻,拉着他到一边嘀咕了几句。 家仆大惊:“公子不可如此说啊,来日……难道公子还能一辈子不娶亲?将来公子娶亲,传出去可是欺君大罪啊。” 顾玠让他回去告诉顾之仪,就说自己身体有隐疾,且……好男色,厌恶亲近女色,怕耽误了郡主的终身,云云。 顾家家仆觉得这借口惊世骇人,不能拿出去说。 “尚郡主啊,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不砸到我头上呢。”秦真在一旁酸溜溜地道。 他瞧瞧顾玠,脸长的倒是好看,只是身板单薄矮小,比起床上功夫,一定比自己强不到哪里去。 为啥郡主上杆子要嫁给小白脸儿,他真想不通。 姜琬白了一眼秦真:“榆木脑子。” 公主、郡主的,听到这等事儿都要跑的远远的啊,不说别的,但就她们一旦婚后不幸早早死了,当驸马的,还要为妻子守孝三年,你做的到吗? 呆瓜! 郑景听了着他们说话,默然不语,良久,才开口:“这事儿,我有办法,不过要他和我走一趟浙西。” 姜琬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他说的办法:“难不成你在浙西有表妹什么的?要让顾玠去了同她成亲?” “俗套了。”郑景冷哼。 姜琬:“……” 顾玠坐下去又起来,起来又坐下去,无比烦躁,最后,他抓着郑景的衣襟:“我和你去。” 管他成不成的,走投无路的时候,死马当活马医吧。 “姑父那边,好歹说一声。”姜琬有点担忧。 顾家家仆看看郑景,觉得他油光粉面的不像正经办事的人,拉着顾玠:“是啊,公子,您要出远门,好歹要和老爷通过信儿啊。” “写信容易,只是这一来一去的,起码在路上耽搁四五日,不行不行,时日太长,你且去金陵家中等着老爷回来,告诉他,我到浙西去了就行。”顾玠铁了心要同郑景一道出门。 “公子,这……” 顾玠不耐烦了:“我现在就走,你也回去复命吧。”拖下去,夜长梦多,他可不想这辈子被什么狗屁郡主给绑架了。 和顾之仪那一年同科的探花郎,尚的是先帝的小女儿汝城公主,婚后夫妻不和,探花郎就在外面养了一房别宅妇,郎情妾意,过的好不逍遥,好日子不长,后来被汝城公主给知道了,她带人围堵驸马的外宅,捉住那别宅妇,割了人家的耳鼻,临走还把人扒光衣服扔在天井里冻着。 十一月的天气,一个受了重伤的弱女子,身上不着寸缕,在冰天雪地里躺了半天,等到探花郎得到消息赶回去的时候,人早冻的一丝气息都没有了。 看着惨死的爱妾,探花郎大恸,而后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呜呼哀哉了。 从那之后,满朝文武……和他们的子弟,提起尚公主、郡主这事儿来,都闻风丧胆,避之如洪水猛兽。 姜琬点点头:“你去吧,我在家中,也帮你想想办法。” 此刻该发挥好哥儿们的功能了,不能袖手旁观看着顾玠往火坑里跳啊。 顾玠一拱手:“拜托了。琬表弟。” 说着,就进屋收拾了包袱,匆匆和郑景走了。 “哎,姜琬,娶个郡主有这么可怕?”等人家走了,秦真傻乎乎地问。 姜琬眸中精光一闪,微沉了面容:“听说你要考武举,我劝你提前把亲事订下来,日后别遇着这种情况。” 第45章 郡主 “订亲急什么?说定了那个人, 又见不到面摸不到人,无趣。”秦真双手交叉往脑后一放,仰面看着屋顶:“哎, 姜琬,说到武举这个事儿, 我还真没信心去考。” “可举业上,我又不成, 我爹天天就盼着我找条路能出人头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姜琬就要说, 去做生意吧, 你们江南府的人,天生有商业头脑。想想他上辈子, 长三角的民间经济活跃到什么程度。可转念, 他就没这么劝了, 毕竟,在古代, 商人是不入流的,像秦真这样,祖上有军功的, 只要朝廷不剥夺他们的继承权, 自然首选还是继承官爵啊。 “秦兄, 天生我材必有用。”姜琬打量一眼他的身段:“我瞧着你身上有股武将的气质, 说不定, 你还真得走武举这条路。” 或者, 去投军,直接在军营历练,也未尝不可。不过那要从最低一级的士卒做起,非常之艰辛。 秦真伸伸胳膊,炫耀了下他的孔武有力,口气却颓丧地道:“射箭、擒拿、格斗这些,我都不怕,可到了行兵布阵这上面,我就没兴趣了。” 南朝的武举不仅考武艺,还要考行兵布阵等战场上的一些基础常识,这些,还是要从书本上学的,一提书本,他就有些发怵。 “这没什么难的,你先怯了就什么都干不成了。”姜琬故意说大话激他。 秦真撇嘴:“对你容易,对我,要命。” “我从来没听说谁背完一本书要了命的,逃兵。”姜琬用的口气挺瞧不起人的。 秦真一巴掌拍到他肩上,用的劲儿很大,差点把姜琬的肩胛骨折断:“你看不起我?” 挺疼的。 姜琬咧了咧嘴:“你这也怕那也怕,怎么让人瞧的起你。” 说完,趁秦真不注意,他从下面来了一脚,直接把人踹出去离他一米开外。 秦真趔趄两下,睁大眼睛:“你,你,姜琬,不是,你竟真和柳桐学了几招。” 他从前听说姜琬在柳桐那里习武,以为就是消磨时间,没想到人家一出手,还挺让他刮目相看的。 “废话,你当我天天去坐着啊。”姜琬冷声道。 这厮,拍的他肩膀疼死了。 秦真见他蹙着眉,知道下手重了,嘿嘿笑道:“我不是故意的啊,刚才一时急了。” 唉,长的这么文弱,怕是投错胎了吧。 姜琬对上他的眼神:“你还考不考?” “怎么不考?”秦真气道:“你明年考中会试,怕更瞧不起我了。” 从前他们天天打照面的,现在姜琬只跟顾玠谈笑,理都不理他了,如果他再不上进,恐怕要失去这个朋友了。 姜琬冲他友好地笑了笑:“秦真,你一定能考中,到时候,我也在同年中吹吹牛,说我认识一位领兵打仗的大将军……” 秦真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从怀里掏出一本入门级别的兵书:“你给我念一遍,看我能不能听的进去。” 姜琬抬手接过来翻了翻:“你不认识字还是?” 敢情这么多年的学堂白进了。 “你真啰嗦。我就是看不进去,兴许你念给我听,我能听出些门道来。”秦真道。 姜琬:“束脩拿来。” 他可不白念。 秦真无奈地掏了掏口袋:“记账,没带钱。” 姜琬白了他一眼,翻开书本:“这不是《六韬》吗?” 怎么被他换了个美人图的封面。 “很难吧?”秦真苦笑。 姜琬:“文王将田,史编布卜曰:‘田于渭阳,将大得焉。非龙、非螭,非虎、非罴,兆得公侯。天遣汝师,以之佐昌,施及三王。’” 念完这句,他停下来:“是挺难的,我都没看懂。” 他原先一直以为武举只考武艺呢,看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道路,在古代考个武举行不通啊。 秦真脸上略有喜色:“这个我知道。不就是说:周文王将出猎,史编奉命占卜,得吉兆,对文王说:“你这次打猎,再渭河北岸的地方,将有很大收获。所得不是龙,螭,虎,罴,而是有公侯才干的人,上天派他来做你的老师,辅佐你事业成功,还要加惠于你的子孙后代。不就是说他要找到姜子牙吗?你竟然看不懂?” 看来姜琬也不比他高明到哪里去嘛。 “秦真,你不是戏弄我吧?”姜琬搁下书本,恼了。 “没有,我这不是一个人学的没劲儿嘛。”秦真一脸无辜。 姜琬:“……” 很好,哥们儿,你还可以抢救一波。 * 他们在家里学习的空儿,顾玠和郑景已经上路了,他们走的很快,不到半日,就出了苏州城。 到了晚间,镖局的人继续往前走,连夜赶路,他和郑景则在客栈住了下来。 是夜,风月双清,银河夜朗,已在八月下旬。 顾玠睡不着觉,跟郑景道:“我父亲虽说辞官,难保日后不再复出,若我这次生硬推了东阳郡主的婚事,累他老人家的前程可怎么好?” 郑景诡笑:“你急着推掉作甚?若东阳郡主貌美贤淑,你失此佳人,岂不可惜?” “郑景,你不是说我和你行此一趟,就有万全之策,你不是哄我和你一起押镖吧?”顾玠有一点儿乱了阵脚。 毕竟没有经历过风浪,于左右衡量上,他到底不能算老成。 “我这趟走的是官镖……”郑景意味深长地道。 “我知道你走的是官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顾玠道。 郑景笑而不语。 “你倒是说说看,也好让我心里头有个底儿。别教我一时冲动,犯下不可弥补的错来。”顾玠生性谨慎,即使偶尔昏了头脑,他也会很快自省的。 “别这么夸大。”郑景不以为然。 “郑兄莫要看我的笑话了。”顾玠道:“我这里说声抱歉,不行,我得回去一趟,见见我父母,细细商量此事。” 算着,顾之仪夫妻也快回到金陵的家中了。 “不急不急。”郑景拉着他,咱们明日就到浙西了,等我交了镖,同你一道去金陵玩。”郑景拍着胸脯:“我派个人给你家中送信如何?就说郡主的事儿,先不急着推掉。” 顾玠烦躁了会儿:“我这就修书一封,烦请你镖局的人快马加鞭,送到我父亲那里去。” 顾之仪从北边南下,一路走的是官道,住的的朝廷的驿站,一打听就问到人了。 “有这么急吗?”郑景双手抱肩,定定地看着他。 “郑兄有所不知,若是拖久了,我父亲的对头会在圣上面前参他傲慢轻视皇家……”顾玠说到这儿,又多想了一些别的,霎地出了一身冷汗。 郑景把他推到案子前坐下,又拿了纸笔墨水:“来,快些写,你写好了,我命小厮连夜给顾老爷送过去。” 顾玠算了算,也罢,先去信告诉父亲,他对尚郡主这事儿,全凭父母做主,如果父母衡量着,他该尚郡主,那么他就听话,如果父母有别的考量,自然有回复朝廷的说法,他们,总归要比他深思熟虑些。 等到了浙西,郑景交了镖,他就直接赶回家中,详情再议。 * 书信送走后,已经是三更天了。 郑景熬不得夜,直接倒在床上睡去。顾玠沐浴完毕,也在另一张床上睡下。 次日,天大亮,二人匆匆在客栈吃过早点,上马赶路。 郑景这次押的官镖,说是官镖,其实是浙西更换节度使,这镖就是新的节度使走马上任时,把家当打包送过来的。 除了新任浙西节度使的家当外,还有朝廷赏赐给浙西将士的金银、绫罗、珠宝等物,照理说就算不请镖局,也无人敢劫,只不过新节度使谨慎,怕途中出了万一,所以才请郑家镖局押镖的。 一鼓作气往前追着,过午时分,他们才赶上昨天连夜押镖的车队。 “郑公子,瑱王的人送信过来,说再往前走三十里地,他的人就在那里接应了。”郑家镖局的人见到东家,汇报道。 顾玠听到“瑱王”二字,愕了愕:“原来这镖是瑱王的。” 想不到这次出任浙西节度使的竟是皇室的人,南朝开国以来,还少有前例。 郑景点点头:“浙西自前年遭了水旱灾害之后,民怨沸腾,圣上不得已,把自己兄弟派到这里来坐镇,不过瑱王……在领这镖之前,坊间少有这位王爷的传闻啊。” 顾玠眯了眯俊眸:“听的口气,好似你和瑱王有交情似的。” 知道的还真不少。 郑景笑了笑,眸中微不可见地闪过一抹异样的东西。 “郑公子。”忽然,前面斜刺里跃出一匹小马驹,上面坐了位粉面樱唇的少女,她一身青色戎装,声音清澈如泉。 郑景正要行礼,忽然,他瞧了一眼顾玠,拱手道:“裴姑娘。” 语调很不自然。 第46章 套路 少女偏头看向他身旁的顾玠, 长眉弯弯,笑道:“郑公子换小厮了?长的不赖嘛。” 这样清秀儒雅的男子,跟着郑景走镖,实在可惜。 顾玠脸一红,“这位姑娘,在下有礼。” 他已隐隐觉得这姑娘, 莫非是……所以并没多话。 郑景只说了“裴姑娘”三个字,也不揭开她的身份, 时不时瞟一眼顾玠的神色。 “哦, 那是我误会了。”少女从马上跳下来, 也不自报家门, 大大咧咧走到二人身旁, 揭了头上的帷纱:“这天儿真热。” 郑景拘谨,避开她的目光:“裴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说好在浙西节度使府见面的,有这么急不可耐吗。 真是无巧不成书,世上再没有比姻缘更复杂的。 起初,还是去年郑景进京办事的时候,瑱王为女儿的婚事急的不得了,上书请求皇帝择青年才俊给东阳郡主裴澄赐婚, 恰好这时恩科未开, 长安没有新科状元、探花堪配郡主, 瑱王就想起江南府士子众多, 便问他结交的朋友家世、人品、才学如何。 恰好郑景在来京的途中遇到沉船一事, 结识了姜琬和顾玠,他觉得二人人品、相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又深知瑱王人品,就不经意提了几句,他想,顾家和姜家都算不上什么钟鼎鸣禄的大户,也许人家听听就过去了。 没想到,前不久,瑱王找他押镖的时候,忽然问他,能不能想办法把顾玠请到浙西见见,郑景起初没答应,怕顾玠不同意,但架不住瑱王和王妃一顿恳求,只好允诺试试。 谁知他们才分开,这边院试放榜了,一听说顾玠中了小三元,瑱王连人都没见到就直接进宫去找皇帝赐婚了…… 郑景在姜家听到皇帝的旨意时,也是一愣,不过转瞬,他回忆起瑱王和王妃的人品,忽然觉得这是份不错的姻缘,遂生了玉成其事的打算。 那就是让顾玠在没有应允婚约之前,先见见东阳郡主。 那个小丫头,长的很美,又没有皇室诸人的傲慢,是个难得的佳人。 顾玠……应该会动心的吧。 “切,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我是寻你们来的。”少女看着顾玠:“你叫什么名字?我刚到江南,身边正好缺个书童,看你的样子,会写字吧?我跟郑景讨了你怎样?” 顾玠:“……在下是郑公子的朋友。” 郑景和她认识? 顾玠的脑子飞速转着,东阳郡主,瑱王的女儿,对,没错,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少女,就应该是她了。 瑱王敢把家当全部交给郑家镖局,那么两家之间,一定有不浅的交情,郑景认识瑱王的女儿,也就理所当然了。 “那也就是我的朋友了。走吧,我爹在前面等着清点东西呢。”裴澄大概没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又翻身上了马,坐稳后回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顾玠。 “在下顾伯玉。”顾玠随口编了个名字。 东阳郡不知想起什么来,怔了一瞬:“走吧,二位公子。” 郑景见顾玠猜出了裴澄的身份,又胡乱编撰名字蒙人,掩口吃吃笑着,打马向前不语。 * 顾玠应着头皮骑在马上,缓缓尾随在裴澄身后。 “顾公子,你,是不是不习惯骑马?”走了一段路,裴澄回首,朝他嫣然一笑。 清风助兴,扬起薄薄的面纱,美人眉如杨柳含烟,面似芙蓉出水,百媚千娇,情意袅袅,一瞬,竟让人看呆了。 “裴顾娘见笑了。”顾玠脸一红,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催马向前。 少年精力过旺,骏马轻裘,很快就追上镖队,进了浙西。 瑱王裴豫的人早在那里等着接人,见了裴澄,纷纷执礼:“郡主。” 裴澄笑笑:“把这些东西清点了,押回去给我父王过目。” 郑景上前交了押镖的符:“郡主要是没事,带我和顾公子在浙西转悠转悠如何?” 裴澄明眸流转:“这次,怕是不成,我父王刚到浙西,重任在身,我怎能到民间乱跑,若被人知道了,不知会惹出什么闲言碎语,下次吧,得罪了,二位公子。” 顾玠听她说话很识大体,心下感佩,竟不怎么抵触婚事了:“郡主所言不差,初来乍到,首要当谨慎行事。” 郑景瞪了他一眼,纳纳道:“是我思虑不周,那我二人就此告别,后会有期。” 裴澄看着顾玠:“我父王远道而来,府中的幕僚都是京城带来的,料想不识江南风物,不知顾公子可否去府上住几日,为我父王详细说说江南风土人情?” 郑景:“……” 我说郡主,你该不会对他一见钟情了吧。还是,你猜出来他就是顾玠,是那位你爹点名给你物色的乘龙快婿。 “其实,我比顾公子更清楚浙西的情况。” 裴澄白了他一眼:“郑公子,你知道我父王喜欢读书人,稳重之人。” 郑景偏过头去看着顾玠:“怎么样?你跟郡主走吗?瑱王乃大方之人,不会白用你的,保证你回来的时候赚够娶媳妇儿的钱。” “在下家中有事,不能在此逗留,还请郡主放行。”顾玠没搭理郑景,朝裴澄拱手执礼道。 裴澄听了他的话有些生气,却是对着郑景发作的:“都到这里了,还不去府中见见我父王,郑景,你……无礼。” 她挽留不住,只好先把人弄到府内,让她父王出面了。 郑景:“……” 他这次,有点赔本。 裴澄哼了声,自己跑远了。 “去见见瑱王也好。”顾玠面上的表情老成,淡淡的,看不出内心的起伏。 郑景默然,把马调了个头,追着裴澄而去。 * 浙西节度使府。 “澄澄,你又乱跑。”瑱王妃迎面见女儿满身是汗地撞进来,佯装生气:“陛下正在为你选婿,出去抛头露面的,将来人家嫌弃,可如何是好。” 裴澄把面纱拽下来,扔给一旁的侍女:“娘,我父王呢?” “你爹在前头清点东西,你没事别去扰他。”瑱王妃道。 裴澄扭头就朝前院跑去,一口气跑到裴豫身边:“父王,女儿刚才见到你说的那小子了,他,他不行,不够坦诚。女儿,不嫁了。” 哼,男子汉大丈夫,连姓名都不敢说出来,算什么嘛。 裴豫拍拍手站起来,呵呵笑道:“郑景把顾玠那小子带过来了?你们见过面了?长的比你父王年轻时候俊美吗?” 裴澄气的鼓着腮帮子:“哼,长的好看有什么用。” 裴豫拂着美髯,一张不减俊美的脸上尽显雍容贵气:“这么说,那小子长的不赖?” 他就知道,郑景眼高于顶,很少夸个人的,敢把顾玠荐给他,那一定是千里挑一的人物。 “父王,人家看不上你女儿。”裴澄叹气道。 一路上,顾玠都没有正眼瞧过她,没戏了。 “办砸了?”裴豫不以为意,一边清点账册一边和女儿搭腔:“莫慌,莫慌,父王为你兜底。” 父女二人正在说话,忽然外面有人来报:“瑱王,郡主,郑公子求见。” 裴豫道:“快,请进来,引到正厅叙话。” “跟他们客气什么,赶走就是了。”裴澄还在生气。 裴豫叫住家仆:“郡主说了,把二人打发走,去吧,不见了。” 家仆迟疑了下,正要出去传话,却被裴澄止住:“算了。父王刚到此地,待人接物,以谦卑为好。” 她才不舍得把顾玠赶走呢。 裴豫狡猾一笑:“女儿很识大体嘛。” 他刚才的话,明明就是故意的,知女莫如父,从裴澄脸上,他已经猜出女儿对顾玠,很满意。 接下来,能不能拿下这个女婿,就看他的了。 第47章 损友 瑱王兀自瞧了瞧身上的常服, 问女儿:“你说父王是不是去换身官服见他们?” 亲王所穿的紫锦袍子、龙纹玉带, 很能衬出他的气度, 用威严碾压一个毛头小子, 他还是极有信心的。 裴澄瞧了他一眼,撇嘴:“父王还是穿成这样的好,不会把人吓跑。” 裴豫一怔, 吹了吹胡子:“臭丫头, 去去去, 你的事儿我不管了。” 不嫁才好, 他还省下份嫁妆呢。更妙的能多陪他几年,嗯哼。 裴澄见她父王要甩手, 连忙换上一副笑脸, 拖着他宽大的袖袍撒娇:“父王,女儿错了。” 瑱王年轻的时候受不了自家夫人软软地跟自己说话, 到了后来又怕女儿发嗔语, 憋了一会儿, 见女儿要哭,立即道:“好了好了, 一个小小的顾玠,你不用这么在意。我随便去见见他就是。” 裴澄这才破涕为笑, 跑到正厅的屏风后面偷听大人说话去了。 瑱王信步来到正厅,见到两名玉面少年郎, 捋着胡须笑道:“都说江浙多才俊, 来此一见, 果然如此。” 他没有直接夸顾玠,而是连同江南的士子一道夸了。 郑景和顾玠连忙行礼:“见过瑱王。” “坐吧。”裴豫没什么架势,温和地道。 郑景和他旧相识,也不怎么客气,就在椅子上坐了,翘起二郎腿,悠闲地喝着茶。反正这次没他什么事儿。 顾玠多少有些忐忑和拘谨,心中埋怨郑景设局把他带到这儿来,这会儿进退两难,真让人头疼。 “浙西遭逢旱涝两灾,朝廷赈了灾,也减了税赋,可民间还是乱哄哄的,盗贼四起,把个好好的富庶之地弄的人心惶惶,真叫人痛心呐。”裴豫一边喝着茶,一边同他们闲聊。 男人见面,除了聊国事,还能聊什么呢。 聊琴棋书画,呵呵,他暂时没那个闲心呐。 “朝廷虽然免征浙西两年的赋税,但盘踞这里多年的官吏却趁机浑水摸鱼,私下里放出许多名目,都是朝百姓伸手要钱的,逼的急了,有些人铤而走险遂不务正业,搅的这里的局势,不安稳呐。”顾玠摇摇头,语气稳重道。 “顾公子说的很对,本王这次上任浙西节度使,就是要剪除这些根深树茂的官吏,还浙西百姓一个安居乐业。”裴豫眼眸闪亮,一腔正直地道。 顾玠:“殿下一心为民,令人感佩。” 想不到皇室之中还有这样平易、有担当的王爷,倒真教人刮目相看。 瑱王皱眉,印堂之中川字纹明显:“本王是有此心,可随我南下的幕僚八人之中,三人老迈,不习水土,中途就告老还乡去了。另外五人,都是北地之士,难免不谙这里的门道,本王身边,实在缺一位得力的心腹助手,想做出一番事来,难矣!” “瑱王殿下的为难之处,我倒是有一位高人推荐,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出山。”顾玠道。 裴豫:“……” 狗屁的高人,我这是在等着你自荐,留在我府中和裴澄培养感情,懂否。 “不知顾公子说的,是哪位高人?”饶是这样,他还得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来。 “听闻余姚有位穆聿林,曾是六年之前的进士,后不习京中水土,辞官在家中闲居,殿下请他出来辅佐,定能成功。”顾玠朗声道。 “穆聿林?”裴豫伸出手指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敲打几下,“本王在京中也曾听闻他的大名。” 顾玠说的这位,他已经派人去请了,唉呀,用幕僚这一职位留人的计策不成了,换招吧。 “你们二人来过浙西吗?”他又抛出一问。 郑景:“不曾来过。” 顾玠:“在下甚少出门。” “那不如趁此机会,在本王府中住上一段时日?本王和你们一起,游游浙西?”裴豫的姿态放的极低,但语调之中,却有一种天然的压迫,令人不敢拒绝。 顾玠起身赔罪道:“能陪殿下看看这里的大好山川,是在下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家父不得已辞官回乡,心情多有郁闷,在下已经说定赶回家中安慰他一番,不得已辜负王爷美意了。” 顾之仪辞官,还不是因为继母吉氏跑到北地去闹,无论如何也要他回到金陵为她养老送终,孝字大过天,他能奈何,只好违心地上了辞呈,回家闲居。 顾玠知道,父亲的心中一定很压抑,所以,他无时不刻不在惦记着回去一趟。 “本王在京中见了顾探花的辞呈,深为惋惜。”说到这里,他语气一转折:“放心,来日他尽了孝道,本王第一个保举他重新出任封疆大吏。” 好处说出了,眼下,就看你从不从了,小子。 顾玠不动声色地权衡片刻,“在下替家父谢过殿下好意。”他颇有些为难:“家父刻板迂腐,当下正值圣上意欲赐婚之际,若他知道在下私自见过殿下,恐……生出顾虑。” 最终成不成的旨意还没下呢,他就提前在瑱王府住下了,这算什么,传出去背上个趋炎附势的名声,多难听啊。 裴豫:“你说的很对,既然如此,本王就不留你了。” 人家都说到这里了,他若再强留,就显得下作了。 屏风后面,裴澄一听顾玠还是要走,沉不住气了,一下从里面跑出来:“顾玠,你说实话,回去之后是不是要叫你爹拒了婚事?” 情急之下,她直接喊出了顾玠的名字,什么顾伯玉,骗鬼去吧,她不装了。 闻言,王府的正厅之内安静的令人窒息,谁都看到瑱王的脸色变了几变,非常难看,难看到他们想哭。 顾玠执礼道:“郡主,在下年少,婚姻大事全由父母做主,若父母应了,在下自当从命。” 裴澄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有些后悔莽撞了。 “裴澄。”瑱王看着女儿,沉声道:“找你娘去。” 太不矜持了,大伤他的脸面,唉,宠溺过度,教女无方啊。这样急躁的逼迫,就算顾玠之前有心于她,恐怕也要被吓跑了。 还有,他堂堂瑱王的女儿,金枝玉叶,急什么急,还怕嫁不出去。 此时,和他持有同样想法的,还有裴澄。她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羞愧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顾玠道:“瑱王殿下不必对郡主动怒,此事实乃我顾家之错,迟迟没给圣上和殿下答复,轻慢无礼,幸好殿下宽宏,容我至此。在下今日许诺,若家父家母不同意婚事,在下将终身不娶……” 要是顾家推辞了和瑱王府的联姻,他还敢娶谁,还有谁敢嫁给他。 “你……”裴澄听到这里,捂着脸跑走了。 他好像很有诚意,是她太沉不住气了。 瑱王的脸色有所缓和,命家仆道:“送二位公子出府,不得怠慢。” * 从瑱王府出来,顾玠上了马,一挥鞭子疾驰出十公里开外,直到他被颠的难受,才勒住马缰,瞪了一眼郑景:“郑兄害我深矣。” 不慎交到损友,他果然背。 郑景陪笑:“我说顾玠,你读书读傻了吧?你知不知道,圣上膝下有多少公主、郡主待嫁?你要考科举晋身翰林,又长的这副风流模样,早晚还不是被招为驸马?我就不信你能逃的过去。” 哪年的探花郎不是被皇室收入囊中的,除非他考不上。那样,皇家就看不上他了。 顾之仪要不是和姜家订了娃娃亲,早被公主抢走了。 顾玠:“……” 算了,事已至此,埋怨他有何用。 “说实话,东阳郡主花容月貌,性情率直,那一点儿配不上你,你这样推三阻四的。”郑景摇头:“你不领我的情,但愿她忽然看不上你,悔了婚,叫你日后后悔就好了。” 等他日会试的时候进京,见识见识京中公主的蛮横,他就知道东阳郡主是多么难得的佳人良配了。 第48章 杀人 一路上, 顾玠都没有说话, 面色凝重。 到了苏州, 他匆忙和姜家长辈告个别, 就要回金陵。姜琬有些不舍,伤感道:“下次再见面,就是明年乡试的时候了。” 顾玠浅笑:“不如你同我一道回金陵如何?”他在这里搅扰一年多, 姜家人待他如同至亲骨肉一般, 言谢显得见外, 他说不出口, 所以才想带姜琬一道走。 正好,他娘也想念自家侄子了。 “不妥, 不妥。”姜琬连连推却, 他还要在苏州的官学里面念书呢。这点儿不能和顾玠比,人家已经不用依赖学校就可以应付科举的, 他则不能。 顾玠明了他的意思:“那, 乡试的时候见吧。” 在一起这么久, 他亦有些不舍。 “婆婆妈妈的,真烦, 还走不走了啊。”郑景在前面牵着马等人,他有一肚子话要跟顾玠说呢, 能不能给他留点儿时间。 从浙西回来之后,顾玠待他冷冷的, 他自觉没趣, 今日来送行, 有点心浮气躁,语气也比平日冲人。 “郑景,不讨喜了啊。”姜琬白了他一眼,语气冷然。 东阳郡主这件事情,他也有点埋怨郑景多事。 不过后来顾玠跟他说,没有东阳郡主的事儿,可能也逃不过其他公主、郡主的,所以,他并不讨厌郑景。 一切的现状,都掺杂着阴差阳错的成分,谁也想不到,也无法控制。 郑景双手抱肩,嘴角弯起,噙着自嘲的笑:“我什么时候讨喜过。” 顾玠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头,语气半开玩笑:“送我去金陵?” “好啊。”郑景仰起头,眯着眼睛看向他:“走吧。” “说真的。”顾玠笑起来。 “嗯。”郑景点头,他一个光棍镖头,去哪儿都行。 少年豪气,所有在浙西的不快,都在这两句半真半假的玩笑之中化解殆尽。 姜琬:“……” 这两人什么情况。 他抿唇没说话,自觉往后退了几步,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听到不远处巡逻的官差大喊:“抓住他。” 三人同时一惊,想他们向来都是奉公守法的好臣民,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官差追捕,笑话。 未及反应,斜刺里一人窜出来,扼住了郑景的脖子,寒光闪闪的尖刀抵在他咽喉处:“放我走,不然,我就拿你的苏州臣民陪葬。” 那人一脸风尘,络腮胡子邋遢不堪,目光坚定狠毒,一看就是在逃许久的穷凶恶极之人。 姜琬愕然之下反应过来,这人是被围堵的走投无路了,妄图挟持郑景逃出去。可怜郑景,从小娇生惯养,纵使挂了个镖头的名号,身无半寸功夫,哪里抵得住他,死死被挟制住,不能脱身。 片刻功夫,但见苏州长史段简带着衙役捕快围拢过来,喝斥道:“徐忠廷,杀人偿命,你已潜逃六年,够本了,收手吧。” “你个庸官,我自手刃杀母仇人,至孝至烈,于礼制而言,有何不可?”那名被段简叱责的凶恶之人回道。 “于刑法而言,杀人者死刑,天经地义。”段简义正言辞。 徐忠廷反问:“朝廷正准备大赦天下,你为何对我穷追不舍?” 按照以往的标准,他是一定会被赦免的,就是吃准了这点儿,他才敢露面的,何尝想到一进苏州城就被段简给盯上了。 姜琬和顾玠交换了个眼神,心照不宣,这人并非十恶不赦之人,而是苏州长史段简刻板迂腐,认死理,非要把人抓回来就地正法,这才引发这场追捕。 “段长史,陛下倡导‘省刑罚’、‘修其孝悌忠信’,你这做法,是否与朝廷背道而驰了?”顾玠道。 听到声音,徐忠廷看向二人,眸光之中闪出一抹微弱的善意。忽然,姜琬发现,这人的眼神,似曾相识,好似在哪里见过。 “哼。”段简看向姜琬:“徐忠廷杀人,与国法背道而驰,不在‘省刑罚’的范围之内。你说呢,姜公子?” “情有可原,罪无可恕。”姜琬谦谦道,却让听到的人不禁打了寒颤。 尤其是郑景,他不清楚姜琬为何要抛出这句话,置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于死地,难道真就是为了所谓的狗屁正义? 顾玠也极其不解,心疼地望着郑景,心中祈祷那人不要失控。他发现郑景的头上冷汗淋漓,喉间渗出血丝,那人已经失控了。 段简眉头一松,好似找到了知己一般,转向徐忠廷,“情有可原,罪无可恕,放开你手上的人,不可再造次。” “哈哈哈,那我就找个黄泉路上的伴儿吧。” 说着,他的手腕往下一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段简身后的衙役一支飞镖打过来,将将好掠过徐忠廷手里的刀刃,把那短刀打飞出去。 趁他惊愕之际,姜琬从后面扑过去,摁住郑景的肩膀往下一蹲,朝旁边的草丛滚去。 徐忠廷抓了个空,被段简的衙役冲上去,围了个结结实实,不多久,就束手就擒。 “多谢姜公子。”段简拱手,臭着脸对郑景道:“郑公子,你以为本官放了他,你就能全身而退?他既挟持了你,一旦走出苏州,你还有命?” 这种亡命之徒,杀个人如切萝卜,今日不抓住他,到头来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这才是段简不惜一切功夫要抓捕他归案的主要原因之一。 方才郑景投向他的怨恨的眼神,让人非常不爽。 郑景汗颜,道:“在下方才明白过来,多谢段长史救命之恩。”他最近很背,十里长亭去送个人都能被劫持,大概是“坑”顾玠的报应? “把人带走。”段简没那么多废话,十分干脆地道。 姜琬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段长史,借一步说话?” 段间微愣,和他朝前走了一步:“姜公子请讲。 “在下以为,杀了这人,给他隆重修个坟墓,撰写墓志铭,着重表彰他的至孝,可能方便段长史给朝廷一个交待。”姜琬道。 段简先是吃惊,接着大笑:“后生可畏啊,哈哈哈。” 徐忠廷六年前手刃杀母仇人,天下皆知,纷纷向朝廷请求赦免死罪,只有他不干,一心要将此人抓捕回来正法,这样明着和朝廷对着干,能有什么好下场。 姜琬给他出的这个法子,既能杀了徐忠廷,又能替朝廷邀买人心,一举两得,可谓妙计。 “此人狡猾,段长史小心。”姜琬道。 “你认识他?”段简大愕。 徐忠廷自从六年前在苏州杀了人之后就没露过面,想那个时候,姜琬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吧,怎么可能知道。 “……方才,看出来的。”姜琬眼神躲闪,有些敷衍地道。 前年清明,他去大邑县祭祖的时候,被姜延带去烟花柳巷,当时的暗窑子中,有个帮老鸨拉人的恶徒,虽然当时只有一瞥,但姜琬的记性绝佳……没错,就是这人。 可见他在逃亡的这六年间,并没有做什么好事,就冲这个,姜琬就有理由站在段简的立场上,支持他抓捕徐忠廷归案。 “姜公子擅于见微知著,非常难得,来日前程锦绣前程可期矣。”段简拂着黑须,欣然道:“我提前预祝姜公子明年乡试得中,呵呵呵,日后一同为官,相互切磋的地方还多着呢。” 小小年纪思虑之周全他所不能及,此人有宰相之器啊。他在心中叹道。 “段长史吉言,姜琬谢了。”说完,二人又寒暄几句,这才道别。 * “顾兄。”经此一场虚惊,郑景说话都没了底气:“你稍候,我去家中唤上几名镖师来。” 从苏州到金陵,没人保护,他不敢走了。 “郑兄。”顾玠粲然笑道:“我一人走就行,你留在苏州吧,不用去金陵虚跑一趟。” “我这不是要与你赔罪吗?”郑景不大好意思地道。 东阳郡主的事儿,他始终不能释怀。 顾玠:“你说的对,即便没有东阳郡主,也会是其他公主、郡主,只是来的早晚罢了。其他不提,若论家世和相貌,这事儿,还是我高攀她了,要你赔什么罪。” “回去吧。”他拍了一把郑景的肩膀,叮嘱道。 郑景:“一路保重。” 姜琬没说话,仅和他挥手道别。 马蹄飞扬,人影渐渐没入远方。 “姜琬,我一直以为顾玠比你厉害,想不到你是深藏不露的人。”送别回去的路上,郑景别有深意地道。 姜琬瞧了他一眼,伸手折下一枝桂花,放在鼻子下面嗅着:“多谢恭维。” 郑景眯起眼角:“上次姜公子去找我,说喜欢‘屈居下位’之人,我就听出些许不同,今日一见,果然是强势之人。” 第49章 琐事 姜琬:“你一再提醒我‘喜欢在上位’, 什么意思?” 这人,刚刚虎口脱险, 竟还能开的起来玩笑,心肺何在。 “只是对你很好奇。”郑景大言不惭地道:“一年前还是苏州城里有名的纨绔, 男女通吃的姜家二公子,忽然脱胎换骨,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你说我能不好奇吗?” “呵呵,挨了一顿打,醍醐灌顶, 浪子回头,不行吗。”姜琬不想理他。 郑景凑近了他,道:“行,怎么不行, 我承望你发达呢,以后兄弟就靠你镖行天下了。” “郑兄过谦。”姜琬惜字如金。 郑景不想扯了,拱手和他告辞:“今日心情沉痛,缓一缓,我再找你喝酒吧。” 姜琬:“……” 没看出来, 完全没看出来你心情不好在哪里。 分开后, 各自回了家中。 顾玠一走, 姜琬居住的厢房空荡荡的, 有些寂寥。 他喟然低叹一声, 进入书房, 温书练字。 “二爷。”半夜,采苹在外面抵挡不住困意,隔着门帘轻唤。 姜琬搁下笔,抬头:“几点……不是,几更天了?” “二更末了。”采苹道:“二爷明日要去学堂念书,老太太让我提醒着早些休息。” 姜琬此刻正精神好,起身抻了抻身体:“采苹,顾表哥走了,梨香怎么还不回去服侍老太太?我这里只你一个就够用了。” “二爷不喜欢她?”采苹忽然面露喜色,没来由地娇羞道。 显然,她想多了。 姜琬:“……她本来就是老太太那边的人。”他对丫鬟,都是一视同仁的,没有所谓的喜欢与不喜欢之分。 他不是要赶走梨香方便与采苹那个什么,就是觉得自己这里没什么事情,放着两个丫头做什么。 采苹不敢多言,“二爷说的是。” 她明日,去姜母那儿提醒提醒吧。 “对了,采苹,以后,你怎么打算的?”姜琬忽然想起来,她的年龄不小了。 在古代,是婚配的年纪了。 采苹听了他的话往前走了两步,在姜琬身边跪下,泫然欲泣:“采苹这辈子就跟着二爷,二爷怎么打算的,采苹就怎么做,一辈子服侍二爷。” 姜琬皱了下眉目:“不妨跟你说明白罢,我是不打算纳妾的。” “二爷,哪怕没有名分,采苹也不在乎。”她出去能去哪儿呢,就算赎身回到家中,又能嫁给谁呢,在大户人家男子房中放过几年,谁会信她是清白之身,给人做妾都被下看。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琬想到她的处境,有点难过:“我是说,如果你执意不走,以后,或许就只能在府中呆上一辈子了。”到时候他牵线,嫁给府中的小厮也不是不行,只是怕人家觉着委屈,毕竟他看着,采苹还是颇美貌的。 采苹赶紧磕头:“采苹愿意。” 只要不赶她走,什么都成。给姜琬做姨娘什么的,她都不奢望了,只求能留下来。 “嗯。”姜琬点点头:“大太太那边,没有再为难你们吧?” “没有,没有。”自从那次之后,她和梨香,安安分分的,见着林氏都绕道走,再不敢起这样那样的心了。 “那就好。”家和万事兴。 “二爷。”采苹对姜琬,从前是哄着,现在又惧又怕:“我服侍您安歇吧。” 姜琬摆摆手:“你自去睡吧,我还要想些事情。” 夜深了,他还想跟自己待会儿,这是上辈子熬夜的后遗症,重来一回,还是时不时要发作一下。 其实也没想什么,单纯的熬着,到了更晚一些,他才挪到床榻之上,沉沉睡去。 次日,学堂复课,他早早起来,备好书本,出门上课去了。 走到州学门口,忽然看见秦真蔫头耷脑地站在那里,目光空洞,不知在发什么愣。 “秦兄。”姜琬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秦真转过头来,苦着脸:“姜琬,我,我……”他一脸“我”了几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姜琬微讶:“出什么事儿了?” “我不想念书了,日复一日耗在这里,无用。”秦真痛苦地道。 每次上课,他的大脑都是空白的,为了逃课,想尽理由和办法,真是累死人了。 “你的《六韬》背会了吗?”姜琬问他,语气略老成。 秦真懊恼地摇摇头:“你给我读的,我都能记住,自己看的,一个字儿都记不住。” 姜琬:“……” “夫子讲的都是考科举的学问,又不是考武举的,我爹每年给学堂捐五十两银子,我来这里浑浑噩噩度日,着实划不来的。”秦真又道。 姜琬:“……” 早该这么合计合计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退学。”秦真拉着姜琬的胳膊,“然后聘个先生,专门为我读《六韬》、《孙子兵法》,你看如何?” 八股文章,诗词歌赋,他着实做不来。 “我就的行。就是你父亲,能同意吗?”姜琬狐疑地道。 儿子半路退学,那也太没面子了。 “我就是为这个犯难,姜琬,放学之后,你能不能去下我家。”秦真压低了声音道:“跟我爹说说。” “……”这叫什么事儿。 姜琬左右为难,半天没说话。 秦真学不进去,那是一定的,但是帮着他去劝他爹同意退学的事儿,姜琬自问,有些说不出口。 “姜兄,帮我这一次。”秦真痛苦地道。 再在学堂里耗下去,他会疯掉的。 “我试试吧。”姜琬语气不太确定地道。 转念一想,他问:“若退了学,你是不是一心去考武举?”要是有这个先决条件的话,秦家说不定会同意。 “我……应该会吧。”秦真保证不了自己真有毅力去考武举,他的自控能力,太差劲了。 姜琬抬起墨眸盯着他,一字一句:“我觉得,你还是呆在学堂里,学会怎么读书的好。” 想退了学去社会上浪荡,太嫩,吃了亏或者走了歪道,就麻烦了。 “姜琬……”秦真拖住他的衣袖:“我保证,我保证,你帮我这一次,我日后记着,会谢你的。” 他几乎要给姜琬作揖了。 “我考虑考虑。”姜琬道。 秦真抓抓头:“别敷衍我。”他真的走投无路了。 “今日先安心念书。”姜琬不想和他浪费时间,径直跨过门槛,往里面走去。 脚步刚落到学堂里面,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道:“段长史来了。” 姜琬顿下脚步,微愕,不知段简是来做什么的,和他有没有关系。 正狐疑间,只见有人跑过来,低声传着小道消息:“段长史今天要砍人,不去拜佛洗却罪孽,来咱们这里做什么?” 听到的学生跟着窃窃议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越猜越荒唐。 姜琬不动声色地走进教室,坐到座位上,打开书本,等着上课。 过了许久,曾泰从外面进来,一身青色衣袍上沾了些泥水,像是匆匆赶过来的,他抖了抖胡须:“诸位,咱们苏州城里出了件难办的事儿,段长史拿不定主意,想找诸位分忧,你们愿意吗?” 院试之后,学堂里中了的生员,虽然没有官阶,但在社会上的话语权,肯定比从前多了许多。 “什么事儿啊?”生员们急问。 要说段简这位苏州长史也是的,叫人传个话过来就是了,偏要自己来,他这么没架子,倒教旁人惶惶不安了。 “今日苏州署衙要砍的人,是个至孝至烈的,但他犯了国法,理应偿命。段长史悯其初心,打算在行刑之后厚葬此人,写一篇赋,旌其德义,你们谁能写?”曾泰环顾四周,稳声道。 “这……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众生员面面相觑,一时转不过弯来。 既然是至孝至烈的,何不赦免? 第50章 为官 众说纷纭之际, 段简在外面咳嗽了声:“诸位才子,下官拜托了。” 语气谦和, 一分官架子都没有。 课堂上一下子肃静起来, 却没有人毛遂自荐。 段简袖手站在那儿, 目光逐一掠过一群过了院试,晋身为秀才的生员, 视线最后停落在姜琬身上,却没有说话。 姜琬也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段简这样着急,究竟是为何, 是怕一会儿刑场上百姓不依, 还是担忧朝廷问罪,他不确定。 曾泰见到二人情形,捻着胡须道:“段长史, 你看老夫亲自操刀,行否?” 众人一愣,段简更是震惊的瞪大了双眸:“曾老, 些许小事, 怎能麻烦您亲自动手, 万万不可。” “无妨,无妨, 老夫三十年没做过文章了, 就当重拾年少时的轻狂吧。”曾泰淡然道。 姜琬似乎明白了什么, 脸一红, 惭愧地低下头。于赋上,尤其是这种虚赋上,他一窍不通,所以方才,他不敢把活儿揽在自己身上。 段简见棘手的事儿有了着落,自然是千恩万谢,心思轻松地告辞走了。 曾泰送走他,轻咳一声,开始授课。这一日,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放学时分,曾泰叫住他:“姜琬,随我去州署里面走一趟,见见段长史。” “是,先生。”姜琬恭敬道:“可是先生胸中已有文字?”他想曾泰大概是去交差的吧。 曾泰呵呵笑道:“这是次要的。” “学生愚钝。”姜琬心中想到些许复杂的事情。 “说起来,这件事儿啊,牵扯到一些为官之道,段简、你,都还太年轻啊。”曾泰叹了口气,大步走在前面。 姜琬跟在他身后,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或许不该多话,给段简出什么厚葬表彰徐忠廷的主意,真是多事。 “学生惭愧。” 曾泰一路走到州署衙门,叫人通报一声,就站在那里等着。 不大一会儿,段简亲自迎了出来,额上淌着冷汗:“曾老,您怎么来了?”说着,他赶紧把他们迎入内里。 到了后院子的凉亭,坐定了,瞧瞧段简身边没有衙役跟着,曾泰才开口:“段简啊,我一向觉得你稳重,可徐忠廷这事儿,你办错了。” 他又转头睨一眼姜琬:“姜琬,你和段简,对于官场之道,还是欠缺火候。” 姜琬当即红了脸:“请先生教诲。” 他原来不知,苏州长史段简竟是曾泰多年前从翰林院提拔出来的,亦师亦友,私下里交情匪浅。 曾泰看着段简,不怒却自有一股威严:“明年加试恩科,你可知是为何?” “圣上立了太子,国有储君,所以……”段简大惊:“曾老之意,莫非是让在下抓了徐忠廷不杀,收入监牢待斩,等明年大赦天下之际,再放他出去,让天下人颂扬太子功德……” 南朝确立太子的流程一般是这样的,皇帝先下诏立某位皇子为太子,而后选定吉日举行祭祀宗庙,告知天地等一系列仪式,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太子会宣布大赦天下,让天下人感念储君的恩德,以便于日后政权过渡的更加顺利。 所以在太子宣布大赦天下之前,各地的长史、刺史等一系列行政长官会抓捕许多犯案的人投入监牢待斩,但并不立即行刑,就等着赦令一下,放这伙人出去,他们也好有功于储君呢。 段简可好,眼看着就要举行立太子仪式,眼看着朝廷就要颁布大赦天下的旨意了,他先砍了个争议颇大的人。 曾泰罕见地神情严厉:“段简,你砍人之前为何不多想一层。还有姜琬,杀人正法之后厚葬颂德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这种邀买天下人心的计策,只能呈给圣上,所谓王道,正是如此,你懂吗?” 二人同时点头如捣蒜:“是,先生教诲的极是。” 姜琬心中暗暗惭愧,段简外表看着是个温润君子,实则内里有些激进,就像这次,他抓住徐忠廷就弄了个斩立决,而不是先将人收监,再上疏皇帝批阅,等到秋后问斩。 而他当初的考量,的确没想到曾泰说的这一层上,先杀后褒,邀买天下人心这种事情,能留给朝廷去做的,地方官就没有丁点儿理由去抢风头,这是大忌。 好在当朝的皇帝裴秀是个通达的君主,不至于罢了段简的官儿,他自己也不至于惹上什么麻烦,但于为臣为民之道上,还是曾泰思虑的严谨、周全。 又深深地被上了一课。 “为官之道深奥,你们二人,要多多琢磨。”曾泰的语气变的和蔼,没有责备他们之意:“我也是到了不惑之年才有些领悟的。” 年少的时候,谁还不是愣头青一个。 “曾老这么说,下官惭愧不已。”段简一直在流汗,脸面涨的发紫。 “不要紧,不要紧。”曾泰赶紧安慰他:“天,塌不下来,圣上也不会因此怪罪于你,就按照你的路子,把事情办周全就是。” “是,多谢曾老指点。”段简起身跪下去给曾泰磕了个头。 *** 从州署出来,和曾泰分道扬镳之后,姜琬忽然想起,早上秦真央求他去秦家一趟,说一说秦父来着,唉,他差一点儿就给忘了。 算了,厚着脸皮去一趟秦家吧。提不提秦真退学的事儿另说,先去探探秦家的口风。不说为兄弟两肋插刀吧,起码上门去看看情况的义气,姜琬还是有的。 想到这里,姜琬捂了捂脸,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彻底底男性化了,在心理层面上。 姜琬挺高兴,上辈子男儿心女儿身,这辈子终于二合为一了,他求之不得。 暮霭沉沉,仲秋的昼长,离天黑尚有段时间,姜琬加快脚步,去了城东的秦家。 这是他穿来之后第一次来秦家,凭着原主的记忆,他在一对栩栩如生的汉白玉石狮子前面停了下来,定定地望着漆黑雕花的高门大户。 “姜公子来了?快请进来。”门里一个仆僮看见他,出来恭迎。 “秦公子在家吗?”姜琬不确定地问。 仆僮皱了皱眉:“唉,老爷今日动怒,把公子绑到后院柴房,塞上嘴巴,责打呢。” 姜琬听了脸色激白:“快,快领我去瞧瞧。” 古代家庭教育方法很野蛮,家长真要动起手来打儿子,不慎就出人命了。他就是这样穿越过来的,诸君还记得否。 仆僮二话不说,领着姜琬去了后院,一进去,就听到里面荆条劈里啪啦抽在人身上的声音,他打了个寒噤,道:“秦伯父,秦兄,你们在里面吗?” 他的声音传进去,瞬间,荆条抽人的声音止住了,随即,秦父从柴房里面走出来:“琬哥儿,你怎么来了,快,到前厅去坐。” 他一向很欣赏姜琬这种浪子回头的孩子,恶习说戒就戒,连他这个大人都要佩服三分。 “秦伯父,我来看看秦兄。”姜琬望了一眼柴房。 秦父羞赧笑笑:“秦真不争气,我正在教他长点记性,可巧琬哥儿你就来了,真让你见笑了。” 他说着,瞪了一眼仆僮:“去,把真哥儿弄出来,让他出来待客。” 姜琬站在一旁笑笑:“伯父,我又不是外人,何必这么客气。” 秦父想给秦真留几分面子,带着姜琬先去了客厅,主客寒暄几句,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看见秦真出来。 他新换一套天青色袍子,束着玉带,洗过脸面,看不出被责打的痕迹,还是翩翩一佳公子。 “姜兄。”在父亲面前,他很拘谨。 秦父斜了他一眼:“好好陪琬哥儿坐坐。”说完,他就找个理由出去了,把空间留给两位少年。 他出去后,秦真大摇其头:“姜琬,我爹想功名想疯了。我再不敢提退学的事儿了。” “看来我白跑一趟了。”姜琬嘴上这么说,心中倒有些高兴。 本来嘛,一个少年不上学,早早去社会上厮混,风险很大的。 “嘿嘿,你来的真是时候,不然我还不知被我爹打成什么样子呢。”秦真憨笑,看来之于他,挨打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姜琬:“……” “我以后,还是尽力去念书吧,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吧?”秦真有些心虚地道:“只是考功名上,我就不用想了。” “兄弟,也许等你读进去书了,武举的魁首就在向你招手呢。”对于秦真来说,并非科举这一条路。 秦真点点头,第一次,面上的表情之严肃,是姜琬从未见过的。 *** 日子如流水,半年后,次年春,江南府又是绿柳红花,春雨绵绵。 十天之后就是乡试的日子,往来金陵的官道上,蹄声得得,一头棕色马驹上现出一位面如冠玉,瞻鼻朱唇的少年,控骑缓策,游目骋怀。 他身后跟着两位身影高大的男子,相貌都很英气,皆是锦衣玉带,举手投足之间,尽现贵族公子风范。 第51章 贡院 乡试一般说来是放在每年的八月份举行的,所以又叫“秋闱”, 但这次是加开恩科, 所以时间上例外, 选在了春季。 “姜琬, 你这次若再考中,岂不是明年就离开金陵进京去了?”跟在后面的英俊男子打马朝前面跃了一步,纵声道。 “那可不,以后想找他, 得专门去京城一趟呢。”这是秦真的声音。 前面正在欣赏一路春色的少年姜琬勒住马, 回过头来:“谁知道呢,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他所知道的,乡试是历史上有科举考试以来, 竞争最激烈的一场, 其程度相当于他上一辈子的高考吧。 拼实力, 也靠运气,最后结局是什么,还不大好说。 如果这次乡试中了,成了举人,他就进京备考去了。前年进京的时候, 宗东方曾提过这事儿, 他也答应了的,怎可能言而无信。 “姜兄一出手, 哪有没把握的。”郑景随手折了一枝柳条拿在手上, “去年送走顾玠的时候, 无柳,忒没意趣,这一枝是补给他的。” 姜琬:“……” 总觉的他俩暗生情愫,呸,又想歪了。 古代人之间,男子把友谊看的爱情还要重要,折柳送别,书信来往,互诉思念都是常有的事情,并不是说他们就一定要搞基的,没有的。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金陵的地界上。 天上飘来一朵云,春阳被遮蔽住,天色黯淡下来。秦真抬头看了看:“哎,郑景,姜琬,要下雨了,咱们停下来喝杯茶再上路吧?” 他这次到金陵去,不是去游玩的,也不是去陪姜琬科考的,而是,今科的武举,就在乡试之后的第三天举行。 他是来参加武举考试的,走到这里,他有点心虚,所以想慢一些进金陵。 姜琬瞧了他一眼:“前面就进到金陵城里了,万一喝了茶,才下起雨来,岂不是更耽误进城的时辰?” 再晚些时辰城门关了,那茶馆真就成了下雨天,留客天了。 “我,我想明天再进城。”秦真往后撤了两步。 武举考试内场考策论兵书,外场考马步弓箭,若是内场考的一塌糊涂,外场的武艺就不用拼了,他自然是紧张的,怕万一过不了策论兵书,连练武场就没去就回来,那该有多丢人。 “好。”姜琬睨一眼郑景:“我急着去见顾玠,咱们现在进城?” 郑景这次纯粹是来陪他们考试的,“走,快走吧。” 都有把秦真独自丢下之意。 “算了,走吧,走吧。”秦真心一横,打马追上二人。 就算此次考不上,他还可以世袭承荫,到时候又是一条好汉,有什么大不了的。 姜琬向他投去个“你这样想就对了”的眼神,不再废话,打马朝前面跑开了。 *** “郑兄,秦兄,姜琬。” 顾玠前几日接到书信,听说三人要来,算着时间,他早就等在金陵的城门外面,等着迎接他们,远远瞥见,他激动地挥着手,疾步奔了过来。 围着寒暄几句,顾家的家仆就将人带到了顾府,安置在别院,一应奴仆、丫鬟,都给调过来了,像招待贵宾一样,礼遇很高。 这是姜琬第一次见到原主的姑父——顾之仪,那是一个俊逸儒雅的中年男子,青衫皂靴,修眉长目,一身正气,让人看着顿生高山仰止之感。 “几年不见,琬哥儿长大了。”他笑吟吟地看着姜琬,语气温和。 “是啊,也壮实多了。”附和他的是位美貌平和的中年女子,姜琬的姑妈,姜敏,她把侄子拉到身边,“你祖母、父母亲、如月和如梅她们,都还好吧?算着年龄,都该说人家了。” “都好着呢。”姜琬答道,心想,就算在古代,虽说是处处以孝为先的,但做长辈的,心中最惦记和放不下的,大概是小辈们吧,生怕她们遇上这样或者那样的不顺,所以姜敏才会一见面就关心起两个侄女的亲事来。 “祖母和父亲眼光颇高,来说媒的不少,没有入眼的。” 姜敏听完笑着看了一眼顾之仪,脸上泛起少女般的红晕,姜母眼光高不假,要不然当初,也不会一直等到他丈夫中了解元去提亲才点头应下啊。 “不急,姻缘这事儿,早有月老拿着红线给你们牵好的,像你和玠儿,人在家中坐,还不是有人找上门的,推也推不掉,这就是了。”顾之仪颔首笑道,看向郑景和秦真,眼眸发亮,似在打算什么。 “你二人,可都订下亲事了?” 郑景和秦真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尚未有人看的起。” 顾之仪又呵呵笑了,却没有往下说什么话。 姜琬心下狐疑:莫非姑父想把这两人招为侄女婿,算了算了,姜如月和姜如梅肯定看不上他们。 “那是缘分未到。不急不急。”姜敏接过话头:“等琬哥儿和玠儿考完,你们在金陵城中转转,说不定哪家的小姐看着你们这般好相貌,动了芳心,托人来说媒也未可知。” “玠儿,我和你娘,去你祖母那边尽孝了,你好好招待二位公子和琬哥儿,不要怠慢了他们。”顾之仪怕他在这里年轻人拘束不快活,拉着姜敏,赶紧找了个理由,体面地离开了。 他们夫妇走了之后,顾玠一拍手中的玉扇:“晚上想吃什么?今儿我做东。” 豪气干云。 郑景扑哧笑了:“金陵的万福楼,可吃的起?” 他最爱宰人的,在这方面,从未手软过。 顾玠摸了摸身上挂的钱袋:“有朋自远方来,乐乎哉,不计俗事,哈哈哈。吃的起,吃的起。” 说罢,他便携着三人,一起去了万福楼。 清蒸刀鱼、头道菜、阿婆鸭、老街香肠、东山老鹅、水八鲜、旱八鲜…… 整整点了二十八道菜,光菜谱就让姜琬在一旁直咋舌,古人在吃方面,果然是造诣深深,炉火纯青啊。 “顾玠,够意思啊。”郑景也被震撼了。 秦真则默默地算了算这桌子菜大概要花费多少两银子,眼眸湛亮:“你说我日后若是一事无成,开个菜馆儿当掌柜有门吗?” “有门。你一身功夫,不怕吃白食的,也不怕找茬的。”姜琬举起白瓷酒杯,和他小酌了一回。 他慢慢在古代的生活中找到些许乐趣,并甘之如饴。 …… 次日,顾玠安排家仆带着郑景和秦真去景点游玩,他自己则特地带姜琬去金陵的贡院走了一遭,类似考前的踩点。 毕竟,几日之后的乡试才是重头戏。 金陵的贡院和姜琬上辈子见到的复原的差不多,很具特色,倚山水地形而建,飞檐翘角直冲青云,处处彰显着步步高升的寓意,“贡院形势之佳,粤西为首。……在城东北,别有内城,向南曰西阳门,背倚独秀峰,天然一枕。叠阶千有余级至至公堂上,千峰环抱,若无数笔杖,奇峭插天……” 大抵就是《清粤西贡院》中描述的这样,规模宏大,令人一见之下就生出敬畏和奋发之心,不得不佩服古人在建筑上执着的天人合一的理念。 “这里视野开阔,想来风水极佳吧。”姜琬道。 一眼看去便知贡院建在这里是有讲究的,他记得上辈子去参观南京贡院旧址的时候,导游天马行空地扯了半天,后来还扯到了风水的问题上,说了一大堆玄而又玄的话。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想听听古代的土著如何是不是真的迷信风水这个事儿。 顾玠指着贡院上面的题字,道:“金陵城中原先出了个堪舆的祖师爷,贡院建在这里,就是他选的地儿。你还别说,自从贡院建起之后,江南府每年出的举子犹如过江之鲫,多的数不过来。” 姜琬:“……说的也是。” 第52章 祸害 不料顾玠语气突转,讽笑道:“你还真以为一个贡院就能让江南府文章兴盛啊?不过是仓廪实而知礼节的道理罢了。” 姜琬:“……” 说的……也是。 看来, 自古有钱的地方多重视教育, 道理皆然。 整个贡院转下来, 大概费了半天的功夫, 两人都有些走的脚步乏力,就坐在外面的小凉亭里面休息,他们身旁的小石桌、石凳上,有几名学子在对弈, 落子无声, 小小黑白二子,算尽天时地利人和。 姜琬突发奇想,低声问顾玠:“这次考试之后, 我留下来住几日, 你教我对弈, 好不好?” 琴棋画方面,姜家之前打定主意,要请先生教他们的,可后来不知因何耽误了,再没提起过这事儿, 所以姜琬从穿过来到现在为止, 还停留在原主之前的水平。 顾玠一扬手,打开玉扇:“我猜你考中之后要进京, 对否?干脆直接把宗小姐娶了, 让她教你, 岂不有闺房之乐。” “表兄尚为把东阳郡主娶过门,表弟安敢抢了风头。”姜琬淡笑:“嗳,你和东阳郡主的事儿,姑父上奏圣上,同意了吗?” 姜琬此刻想到姜如玉对顾玠的一片痴情,心中忽地刺痛了下,有些难过。 不过他理智上是真不赞成姜如玉嫁给顾玠的,近亲结婚,非常的不科学,能避则避吧。 “嗯。”顾玠简单地应了他一个字,不想多说什么,起身道:“回去准备应试吧,这次,没那么容易。” 说到考试,姜琬也没了其他心情,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回了顾府。 * “哎呦,我的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我要进京去告御状,子孙不孝,儿媳不贤啊,我老婆子的日子没的过了……”刚走到垂花门,就听见里面一片喧吵,顾玠的脸色立即凝重下来。 肯定是他的祖父的继室,吉氏,又在没事找事,为难他娘亲了。 果然,他们询着声音过去,就看见姜敏跪在院子里,一个劲儿地给叉着腰喊骂的吉氏赔礼:“娘,儿媳不是故意冷落您的,玠儿马上要开考了,我这几日为他备些入场用的东西,一时把您的事儿给忘记了,儿媳马上打发人去买,您消消气……” 吉氏一天前说要买珍珠膏搽脸,姜敏应下了,却没有第一时间买回来送到她房里,所以她今天就来问罪,不依不饶地闹起来了。 恶婆婆。 姜琬的脑海中一下子蹦出这么个词儿,很想冲上去给吉氏两个耳光……想想这是古代,孝道大过天,谁也无可奈何,就忍下火气,站在那里冷眼旁观。 “玠儿,玠儿,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自己儿子,眼里只有你儿子,哪里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吉氏越说越失态,尤其是见到顾玠和姜琬进来,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变本加厉地撒泼起来。 “娘,我没有。”姜敏连忙去拉她。 可吉氏就是不起来,一会儿要撞墙寻思,一会儿要宣称要绝食,威胁要顾之仪背负一辈子不孝的罪名。 姜敏和顾玠束手无策,一个个苦着脸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顾家的事儿,姜琬不好插手,但他实在看不下去,就拉着姜敏和顾玠道:“走吧,回房去吧。” 这种人,就是越在意,她就越加劲儿,以为拿住你了呢,不理她,随便闹去,独角戏唱的没意思之后,她就收手了。 他使出的力气很大,直接把姜敏和顾玠拖离吉氏一段距离,悄声道:“姑妈,听我的,回房去吧。” 为了奉养吉氏,顾之仪都从封疆大吏的位子上辞职回来了,还能怎样。 她要死,就让她死去,即便死了,那也是作死的。 姜敏脸色憔悴,估计太累了,竟听了姜琬的话,丢下吉氏,走了。 “我老婆子不要活了……” 他们身后,吉氏跳着尖叫起来。 到了房里,姜敏抹了一把眼泪儿:“玠儿,琬哥儿,家里这几日不太平,恐会耽误你们念书,你们快回自己院子,关好门,不管她怎么闹,都不要出来,也别放在心上,啊。” “姑妈,她,因何同你闹个不停?”姜琬不解地问。 “唉。”姜敏摇摇头:“这些年你姑父的官儿越做越大,玠儿也争气,眼看着我们这里事事如意,她儿子那一房,却过的一日不如一日,不知谁挑拨说,是咱们这一房占了顾家的运势,妨着他们那一房了,她气不过,天天找茬儿出气罢了。你们不用放在心上。” 姜琬:“原来是这样。” 那是她生的儿子不争气,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出离愤怒。 他暗自忖度:天天让她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办法呀。 “去吧,回房读书去吧,别为这些不值得的小事儿分心。”姜敏叮嘱他们。 “走吧。”顾玠默默朝外面走了两步,又回身拉了一把姜琬:“别管了。” * 到了晚间,郑景和秦真回来了,津津有味地说着秦淮河上的佳丽美色,生生打断了姜琬在八股文章上的思路,他不得不从书房出来,听他们扯些活色生香的艳事。 “你们不去瞧瞧可惜,个个如仙子临凡,一出来,啧啧,那身段,真真是嫦娥离月,看一眼说心神俱醉都不为过……”秦真道。 郑景抓起桌上碟子里的花生米抛起来,仰头接在嘴里:“姿色不过清秀而,不过今日出来的女子中,有一人弹奏的琵琶之妙,真真不减浔阳江上声。” 这里正说的热火朝天,忽然外面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上吊自尽了……” 顾玠听了什么没说,跟着就往前院跑,他边跑边想,这下,他的前程,怕要完蛋了。 姜琬他们也跟着跑了出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公子别怕,没死成,老夫人,唉,这一年,什么死法都试过了……可阎王就是不收她,你说气不气,不祸害死别人,她哪里甘心啊……”心头的弦绷到了极限,又有一家仆跑过来,说了这番话。 第53章 乡试(上) 不祸害死别人,她哪里甘心。 一句话让四个少年都顿下脚步, 姜琬最先反应过来, 他上前拦住顾玠:“别去了, 就当没听见。” “不行, 传出去,街坊邻居会笑话顾家的。”顾玠为难地拧着眉目,“你们不要跟来,我一个人去瞧瞧好了。” “我陪你去吧。”姜琬不放心。 郑景和秦真自觉是外人, 不好参与, 遂摆摆手:“有事叫人来喊我们啊。”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好,谢了。”顾玠和姜琬匆匆去了吉氏住的院子,他们进去的时候, 里面已经站着顾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 有哭的, 有叫的,乱哄哄的,吵的人心烦。 吉氏被安放在软床上,顾之仪和姜敏跪在她身边,不住地磕头请罪, 态度真挚。 “老太太没大碍, 一时堵了气,你们顺着她就好。”请来的郎中给吉氏把完脉, 连方药都没开, 就直接拎起针灸盒子, 要走人。 “你的医术、医德呢?我娘刚从梁上救下来,你这就走了?”忽然,一个身穿绵绸长衫,面容和顾之仪有点相似的男子一把拽住郎中,语气很冲地道。 “顾之远,你家老太太怎么回事,难道你不清楚?”郎中看不惯他的态度,直呼其名。 他从前在朝廷做过御医的,告老回到地方后,地方刺史、大小官吏,哪一个请他瞧病不是客客气气的,何曾听过这样的话。 顾之远被他娘娇养惯了,往常又有他兄长顾之仪罩着,在金陵城里,也算是横着走的,不说欺男霸女吧,也在能无赖名单上吊个车尾,一听郎中的话不顺耳,噌地跳了起来:“我清楚我还出诊金找你做什么,你一个行医的不好好给病人治病,你就不怕砸了招牌,以后喝西北风去。” “你……”郎中气的面皮通红,手抖着说不出话来。 顾之仪赶紧上前道:“詹大夫,您别生气,来来来,看在我的面上,早些回去歇息吧。” 要不是人家看在与他二十多年的交情上,才不会一请就来,给吉氏瞧病呢。 詹郎中对顾家的事儿有所耳闻,也不生气,回头看见顾玠,幽深的眸忽而变了变,又对顾之远道:“老夫人的病,要想好的快一点儿的话,还是开两副药喝一喝吧。” “你倒是开呀。”顾之远横眉一挑,根本不承他的情。 “不急,不急,待我先给老夫人行个针。”詹郎中笑吟吟地取出针灸盒子。 吉氏一看他要给她瞧病了,装的更厉害了,一个劲儿地在那边哼哼,那股假惺惺,让下人都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姜琬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他不知道这名姓詹的郎中要干什么,但总觉得他的态度突然转变,貌似哪里不对。 事出反常即为妖啊。 姜琬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细长的银针,无端地,背上发冷。 “好了好了,顾老夫人,再喝几碗汤药,我保证您药到病除,长命百岁。”行完针,詹郎中还是笑着道。 不经意间,他还意味深长地瞥了顾玠一眼。詹郎中细微的眼神转换正好被姜琬捕捉到,这次,他浑身一紧。 “多谢多谢。”给吉氏瞧完病,詹郎中取了诊金,慢悠慢悠地告辞出去。 墨眸轻泛,姜琬倏地回过神来。 詹郎中一定对吉氏做了手脚。 他首先想到了“谋杀”这两个字,可转念一想,不对不对,吉氏还没死啊,看她的样子好像很舒坦,一点儿都不像中毒或者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 “回屋去吧,等你我二人考中了,得好好去谢谢詹大夫。”顾玠拉了他一把,用只有二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 姜琬:“……” 这话里有内涵。 莫非……詹郎中顾之仪专门请来制服吉氏的。 等他们出了吉氏的院子,顾玠才解释道:“方才我见詹大夫在我祖母的然骨穴、关元穴、睡眠穴处各行了一针,又见他药方中添加有令人深睡的药材,她大抵要嗜睡几日了。” 姜琬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还好,还好,没有他以为的复杂。 ……只是他不大相信,中医真的有那么神奇吗?真能扎几针,喝几碗汤药就能让人陷入嗜睡状态,抑或葛郎中的药中,还有顾玠瞧不出来的神秘的药草? “嗯。若科举不成,学个医术倒是可保这辈子吃穿不愁的。”忽然那么一瞬间,他对中医来了极浓厚的兴趣。 “不光你这么想,连我都是这样以为的,我早就想拜葛先生为师,可惜他不收徒,好不可惜。”顾玠遗憾地道。 姜琬没说话,不知想什么去了。殊不知,这一次的见识,足足改变了他中年以后的日常,这是后话了。 后半夜果然安生了,接下来一连几日,听说吉氏食欲大增,好吃嗜睡,注意力全集中到这上面去了,再没找过顾之仪夫妇的麻烦。 闲暇之际,姜琬好佩服那位詹姓郎中的手段,更佩服他的品德,顾之仪找他来,显然事先没有商量要整一整吉氏的,而是他看到顾玠之后,知道少年大考在即,突然生出这种想法的,于吉氏无害,不过让她长点儿肉罢了。 但对顾玠和姜琬,还他们个清静的备考环境,可谓莫大的善心了。 绝妙! * 不知不觉就到了乡试这天。 暮春的天气很怡人,很早,他和顾玠换了新衣裳,由家仆陪着,坐着轿子去了金陵的贡院。 他们到的时候,天才蒙蒙亮,许多外地过来赶考的穷酸秀才们,住不起客栈的,都在贡院外面的石阶上打地铺,鼾声此起彼伏,同时,也时不时传出不太好闻的味道,惹的生性洁癖的贵家公子嫌弃地掩住口鼻,飞快挤到前面去了。 “顾兄、姜兄,我和秦兄静候佳音。”送到地方,郑景拍拍二人的肩头,说几句吉利的话,就离开了。 姜琬点点头,正要入场,忽然被维持考场秩序的童仆们给拦住了:“考官尚未入场,你等稍候。” “哦。”他们赶快闪到一旁,就见远处灯光挑起,两顶小轿徐徐而来。 姜琬想,那里面坐着的,大约就是考官了。 他知道,在南朝,乡试由中央直接派大员主持,按照惯例是两人,一个正主考,一个副主考,这二人的人选,必须是经由翰林院出身的科甲人员,熟谙八股文章诗赋策论之类的,才有资格被钦派。 而一旦他们被点了考官,从出京到地方,所到之处,轿子、驿站、寓所门前都要张贴“回避”二字,不能随便见客,到了地方,连地方官员都不能见,也不允许书信往来,以防暗通关节,勾连做出舞弊的事情来。 除了正、副主考官以外,还要选出地方的进士举人出身的府、州、县官,叫做同考官,亦称“房官”,入闱之后,他们一起进入考场,不过是住在“内帘”,大约是贡院后面的专门的地方,是专管试题和阅卷的,他们不能接触主考官,亦不能同不相干的人交流,一步一步都设定防止作弊,可谓非常严密了。 这么看来,古代的科举考试在公正方面,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进场啦——”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天光渐亮之际,应试的秀才、监生们,才被允许进场。 入场的程序和之前的科考是一样的,取号、搜身,入号,井井有序,不忙不乱。 姜琬进去后,瞧着手中的号,默默祈祷,希望这次也是个好位置,离那恭桶的地方远点,再远点…… 好,很好。 找到自己的位子时,姜琬差一点儿跪下来感谢天地,这次,他依然是前头很好的位子,望着距离,就算夜里,也应该不会被便溺味儿熏的睡不着觉。 姜琬精神抖擞地坐下去,再检查一遍考篮,把要用的东西搁在最外面,然后闭目养神。 流程上,乡试一共考三场,三天两夜,考生需在号舍里过两个晚上,和之前的县试一样,他经历过的。 在这三场考试中,头场考八股文,第二场考策论,最后诗赋、经义,大框架是死死板板的,多少年不变。 清一代考科举屡次不中的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借王冕之口控诉科举:“这个法却定得不好,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 不过姜琬倒觉得这个法子,对于他这个穿越过去不久的人来说,挺好的,只要死死记住科举文章、诗赋的框架,然后拿东西往里面塞就行了,若要是真的灵活起来,他自认为古代土著的智慧和见识,分分钟可能秒杀了他。 这和他上辈子对古人的看法有些不一样。 第54章 乡试(下) 头场照例是八股文打头阵的,四书五经文, 严格遵循“代圣人立言”, 这一意旨, 文中的思想、语言和思维逻辑方式, 都必须假托代拟孔孟的思想和文风,不能越儒家思想的雷池半步,一旦违于此,就是离经叛道, “文理荒谬”的废料了。 比如宋代的柳永, 一不小心在科举的时候弄了些风月词汇,结果一辈子就“奉旨填词”去了。是幸还是不幸姑且不论,只是在科举这条路上, 他是没门儿了。 头一场最不好写, 也最重要, 如果头场文章就被刷掉了,那么第二场、第三场的试卷就不用看了。不过也不是说第二、三场就不重要,就算头场文章写的远远把别人甩在后面,但是接下来的两场出了问题,同样可能会落榜。 姜琬记得有次在北京博物馆展出的清朝末年的乡试墨卷, 原件均镌刻付印, 其中有落榜考生的卷子,文后有阅卷考官的评语:此卷拟取前列, 故首三艺均已付刻, 因二、三场太草率, 故抑之。 大概意思就是第一场考的好,但是第二、三场没有写好,所以不录取他了。 听起来很残酷的。 稍稍想了一会儿这些,姜琬给了自己点儿压力,饱沾笔墨,开始在草稿纸上构思起来。 …… 次日上午,姜琬终于磨出一篇“代圣人立言”的八股文章来,他在心中默读数遍,自己觉得差强人意后,才认真地誊写到试卷上。 一气写完,姜琬大大地松懈下来,这次,如果不出意外,他还是有那么考中的七、八成把握的。 考完之后,这天,照例还是宿在号舍之内的,因为参加乡试的都是已经有功名的秀才,所以比起县试来,考官和考场的服务都更客气一些,在饮食和茶点的供应上,各种的服务上,够大方也够精细,总之,对姜琬来说,这次,比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舒畅很多。 当然,这个的前提是他比较顺利地考完了第一场,如果开场的文章没做出来,此刻,他恐怕要如坐针毡,状如疯癫了。 号舍中,他已经看见几名这场文章没做出来的秀才,交完试卷,把头埋到被子里,哭的肩膀抖个不停,非常之痛心和绝望,他看了都觉得心酸不已。 …… 但凡第一场考下来的,第二、三场折戟的不多,姜琬也一样,所以接下来的两天,每天一场,他都应付的游刃有余,不算很费力地就考完了。 从考场出来的一刻,他昂首阔步——本菇凉,啊,呸,老子这次又是一条好汉啊,为自己鼓掌! “你说,阅卷的考官不会作弊吧?”后面有人三三两两地小声嘀咕,落入姜琬的耳中,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不是有誊录人员吗?不会不会。”另外一名考生随后道。 不会,怎么会,姜琬也跟着在心里道。 科举考试中,考生的卷子用墨笔书写,通常叫做墨卷,朝廷为了防止阅卷人员以笔迹判断熟人的卷子而勾连作弊,所以收上去试卷后,特地用朱笔照着誊录一遍再拿给阅卷的官员,所以他们看到的都是同一种字体的,通常叫做朱卷的那种,这么说来,靠辨认字体打通作弊关节的可能性,没有,绝对没有。 “姜兄,怎么样?怎么样?”才走出贡院的大门,迎面就被郑景和秦真抱了个满怀。 “还行。”姜琬道:“回去细说。” 四下眺望半天,没看到顾玠,他问:“顾表兄呢?” 郑景摊手:“没看到他啊,可能回去了吧。” 话音刚落,就看见顾玠的家仆跑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问:“姜公子,我们家公子没和你一起出来?” “没有啊。”姜琬回身往贡院里面看去,“会不会在里面和别人说话耽搁了,再等等吧。” 家仆有些焦急,翘首看向里面,只见除了官方人员,考生早就出尽了,哪里有顾玠的影子。 与此同时,姜琬他们也看到了,三位少年同时脸色一白:“不对,不对,顾公子这是出事儿了吧。” “或许他比我早出来,有事儿,先走了?”姜琬尽量往好的方面想。 “不可能,我们一直在外面守着呢。”秦真大摇其头。 姜琬的预感非常不好,“分头去找找人吧,对了,也留个人回去瞧瞧,万一他确实先回去了,这里不过虚惊一场。” 第55章 武举 姜琬又往贡院里面看了看, “那他也不可能在里面啊。” 衙门的差役们把所有的考生都清理出来了, 不可能单独留下顾玠在里面的。 一定是出事了, 一定。 姜琬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玠到底去了哪里,是遇到意外了, 还是他突然有事儿去处理了呢。 完全不得而知。 以他温婉的脾性,总是要跟家人打一声招呼的, 不告而别这种事情, 顾玠做不来。 惊慌之中, 能打发出去找的人全都出去了,到了天黑, 各路人马灰头土脸地回来, 人人脸上都写满了“丧气”二字。 “玠儿到底去了哪里呢?”顾之仪不安地踱着步子, 金陵的治安向来很好,少有掳掠人口之类的事情发生,何况这几日大考,衙门不知撒出去多少捕快维持秩序, 一个大活人在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怎么想都蹊跷。 “会不会,被人给叫走了, 从贡院?”姜琬也不知怎么想到了这种可能。 顾之仪和姜敏同时看向他:“谁?” 姜琬想了一会儿:“我只是想问, 有没有这种可能?”他要是知道是谁,还在这里耗费时间, 不早就去找了吗。 顾之仪先是摇头, 而后眼光一动, 似是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算了,你们不要找了,过几日,他会自己回来的。” “姑父?”姜琬拧眉,看来,这件事情,可能比想象的还要复杂。 顾之仪点头道:“琬哥儿,郑公子,秦公子,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件事,不要插手了。” 姜琬没说话,倒是郑景安慰了顾氏夫妇两句,拽着二人去了后院。 秦真脑子转弯比较慢,一个劲儿唠叨:“姜琬,你说顾玠他爹怎么想的,儿子丢了都不急着找,比我爹还狠上十倍。” “这其中,怕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咱们就别跟着掺和了。”郑景用力拉了一下姜琬:“咱们明日就启程回苏州,如何?” 姜琬放心不下顾玠,迟疑了下:“我在这里等两天吧。” 最好能得知顾玠平安回来的消息再走。 “别等了。”郑景到底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数年,小声道:“顾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咱们,尤其是你,姜琬,千万别卷进去,能走则走吧。” 姜琬动了下唇,知道郑景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就道:“我今晚好好想想。” 郑景跟了他个“兄弟,当断则断。”的眼神,回自己房里去了。 姜琬讶然:这小子不是之前和顾玠好的什么似的,几乎让人误以为他对顾玠有点儿龌龊想法,这会儿才嗅到点儿异常,就忙着撇清关系,这也,太,太不靠谱了吧。 有点让人鄙视。 只有秦真傻乎乎地跟他说:“姜琬,你刚才和顾探花那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姜琬不像和他说那么多,“回去睡觉。” 他不是紧接着就要考武举了吗,还是不要说那么多吧。 来金陵的时候,秦父专门拜托姜琬时时提点着秦真,务必要他混个名次回来,殷切之心,令人动容。 “那我考完,咱们就回去?”秦真往前走两步,又回身问道。 姜琬点点头:“嗯。” * 三日后,武举开考。 一大早,姜琬和郑景就起来送秦真去考场,路上,他垂头伤气的,不住地说:“唉呀,看来我爹是白奢望了,我可能第一场兵法和布阵都过不去。” “不过是死背书上的东西,我不都给你念过,你记得一二,怕也就考过了。”姜琬宽慰他道。 “秦兄,你就抱着去试试的心态,再大不了,我把镖局二把手的位子留给你。”郑景不太正经地道。 姜琬白了他一眼:“别拆我的台。” “进场啦,进场啦——”说话的功夫,就到了武举考试的场地。 武举考试和科举考试的考场布局都很严肃,只是多了几分勇猛之气。前来赴考的考生,浑身扎着利索的衣裳,一个个看着比秀才们壮实多了。不过颜值上,就算了,满脸横肉,凶相者比较多,面如冠玉者也有,只是不多。 姜琬平日看秦真,就觉得他是个粗人,站到这儿一比,竟有些鹤立鸡群的错觉了。 “郑兄,姜琬,我进去啦。”秦真耷拉着脑袋道。 他对自己还是没有信心。 “秦真,别怂。”姜琬正色道,语气之中,带了几分鼓励,几分鄙夷。 秦真微愣了下,“姜琬,你,你……”他一跺脚,气的说不出话来。 郑景嘻嘻笑道:“我们明日去台子下面等着抬你,不过你也不能被人家打的太狠了,到时候我们还得带郎中过来给你救命。” 秦真一听这话更气,抖了抖身上一身蓝色武人的衣裳,“你们等着。” 若今日这场兵法布阵的过了,明日,他一定把对手打的找不着北,看他们二人还敢不敢轻视他。 激将成功,姜琬和郑景对视一眼,快步退了出去。 “姜兄,咱们去秦淮河走一趟,听听曲儿?”郑景心里惦记着那天见到的那位琵琶谈的好的女子,蠢蠢欲动。 “你自去吧。”姜琬脸色黯然:“顾玠还不知在哪里,我姑父和姑母二人怪可怜的,我回去陪陪他们。” 昨日他傍晚过去请安,见姜敏的的眼睛红红的,料定是想儿子想的,他不敢说什么,旁敲侧击地安慰数句就回房去了,心里怪难受的。 回到后院,他问郑景:“最近金陵有皇亲国戚来过吗?” 隐隐听说,好像浙西那边的瑱王出事儿了。 郑景摇头:“倒没听说。” 姜琬的一种猜测破灭了:“你说,圣上不是视瑱王为亲手足吗?怎么才几个月就翻脸了?” 这几日坊间传闻,京中有人阴谋作乱,都被皇帝裴秀给杀了,杀完人之后,他命各地的皇室节度使迅速回京,偏偏浙西节度使瑱王裴豫不肯听从,迟迟没有回京,兄弟二人之间就生了嫌隙。 第56章 遇劫 他一直以为是瑱王的人到了金陵, 直接从贡院把顾玠请走的,从这几日听来的小道消息看,事实可能远非如此。 还是他幼稚了,现在想想,如果顾玠是瑱王的人带走的, 以瑱王的为人, 怎么也要和顾家打声招呼吧。 那是......他不敢想下去, 下意识地顿在那里。 郑景也默然不语, 两人对视一阵, 各自回房。 一无事可做, 姜琬竟觉得身体不堪负荷, 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外面天色昏黄,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秦真?”他听见外面有人推门进来,清了清嗓子喊道。 “嗯,没死。”秦真哑着嗓子应了声, 很显然,情绪低落。 姜琬:“没考过?” 秦真摇头:“不知道。” 但凡从考场下来, 这么说的人, 差不多还有五分的希望,姜琬松了口气:“我和郑景跟郎中打好招呼了, 明天去守着你。” “一边去。”秦真心烦意乱。 “走, 秦兄, 今晚去温柔乡过一夜, 明天爬起来又是一条好汉。”郑景笃定秦真是考不过的,他打算带人去放浪形骸。 毕竟,男人在前程失意的时候,能从女人身上找到几丝王者的乐趣。 “切。”姜琬冷笑:“万一更怂了,明天还要不要上场?” 不是他担心,秦淮河上那风月场合,女子个个都是修炼千年的狐狸,阅尽男人的高手,手段高杆,就他两个,不好说是谁玩谁的。 “姜琬你什么意思?”秦真火大,上来就揪住他的领子,作势要把人提起来。 郑景上前分开二人:“行了,女人才喜欢窝里反,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姜琬拂拂袖子,声调平和:“没事,你们爱玩就去吧。” “秦兄,姜兄,走走走,街上逛逛去。”郑景非要扯上姜琬。 “走吧。”姜琬看了一眼秦真,大有和好之意。 他活了两世,不会跟一个四肢发达的少年一般见识,哄着秦真把明日考完回苏州交差才是正经。 三人和家里打了招呼,一起去逛金陵的街肆,出来的时候天差不多黑了,南朝没有禁夜,晚上有夜市,处处高挂着灯笼,亮如白昼,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那儿有捏泥猴的,去看看?”姜琬忽然来了小孩子脾性,对民间手艺十分感兴趣。 郑景摇头:“小孩儿和女人喜欢这个,我一个大男人,不去。” 秦真点头附和,拉着姜琬就走:“不睡花魁,去看看总可以的吧。” 他有点替现在的姜琬发愁,之前不管姜琬喜欢小倌儿还是花魁,总归是统一战线上的,有呼必应,那叫一个快意人生。打前年开始,姜琬忽然变了,他一个人去逛青楼无趣的很,慢慢的也就没这个喜好了。 今天跟姜琬一道出来,秦真在心里是很兴奋的,他不想姜琬一个劲儿升级,最后跑到京城去当大官,在他心里,一道混着就好,别去求功名什么的。 “跟我来。”三人正要往风流快活地儿走,忽然,姜琬的腰上多了一把短剑,有人带着黑色的面纱,头上的斗笠压的很低,从后面抵住了他。 “别,别冲动。”姜琬惊了惊。 那人手法极快,三两下就挟持着姜琬离开人群,去了偏僻漆黑的角落。 郑景和秦真一瞬反应过来,连忙追了上去,但只敢远远跟着,不敢轻举妄动。 等他停下脚步,姜琬淡声问:“阁下是什么人?” 劫持他的人冷冷道:“有人要见你。” 他的手劲儿,显示出深厚的功力,姜琬不敢轻举妄动,“谁?” 黑暗中,他辨认了一下那人的着装,玄黑镶嵌金边的皂靴表明,他是个挺讲究的人,不是山匪强盗之类的。 “去了你自然知道。”那人轻吹口哨,唤出一匹马驹,“骑上。” 他要带姜琬走。 郑景和秦真惊慌失措,要拦,又怕他对姜琬出手,打个飞镖什么的,到时候姜琬小命不保,他们罪过可就大了,不拦,眼睁睁看着姜琬被歹人带走,他们又不甘心。 姜琬在黑暗中对上他的视线:“阁下可是瑱王的人?” 那人面目微怔,旋即冷笑:“你问的再多都没有用。” 姜琬看着走到他面前的小马驹,“我总要知道自己跟你去哪里吧。” “还是那句话,姜公子去了就会知道。” 姜琬:不能跟他走。若他是瑱王的人,说明裴豫已经如皇帝裴秀多疑的那样,生出了反心,那么,他一去,从此就成了乱臣贼子,再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第57章 寻人 “我不能跟你走。”姜琬说着, 视线落在劫持他的那个人的短剑上, 兵器寒光闪闪,足以震慑住每个人。 册封太子的当年,各地诸节度使的异动频频发生, 这其中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 就是皇帝裴秀, 他既不想让兵权在握的节度使们完全忠于太子, 又不想让他们背离太子,没有人拿捏得准尺度, 所以动不动就触怒了他,被调往各地的, 撤职的, 风云诡谲,京师人心惶惶。 而真正别有用心的人则暗中调兵,浑水摸鱼, 虎视眈眈,就等着各路节度使被逼叛乱,好名正言顺地举兵,顺便解决碍眼的帝王, 坐在皇宫里的那把龙椅之上。 皇帝裴秀励精图治多年, 并不糊涂, 但是在位久了就添了疑心的毛病, 他自己不知, 但别人知道,擅于揣度的群臣们吃准这一点儿,既不敢说服他信任地方节度使,又不肯明着劝他出兵剿灭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暗中较量着,明着看无波无澜,实则暗地里各方势利已经蠢蠢欲动了。 “对呀,我们都不知道你是谁,怎能放姜公子跟你走?”秦真看了劫持姜琬的人一眼,撸了撸袖子,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郑景:“阁下为人卖命,还不是为了钱财,这样,你放了姜公子,开个口,我立即奉上银两。” “嘶啦——”那人的短剑火光电石间划破了姜琬的衣衫,刀刃停在半空,他狞笑道,“哼,区区黄白之物,我怎会放在眼里?” “既然这样,那我与阁下素不相识,阁下劫持于我,这是为何?”姜琬真不知道自己除了绑票之外还能发挥什么作用。 不对,姜琬脑中忽然闪过另外一个念头,脊上顿时冷汗淋漓。 那人没了耐性,一个飞镖朝郑景打过去,带着戾气,直奔他的咽喉而去。 “叮——”秦真急中生智,掷出了腰中黄铜的玉带扣子,将飞镖拦下。 劫持姜琬的人蓦地一分神,就在这一瞬的功夫,姜琬一个反手,握住他的短剑,不惜割裂手掌,窜到了一丈开外的地儿。 “快跑!”他失声喊道。 三个少年一起朝不同的方向奔去,那人武功了得,别人不追,就奔着姜琬跑去,紧追不追,似乎今晚非要带走他不可。 “他娘的,人呢?”姜琬是朝着灯火密集处跑的,人多,一进了街肆,零零星星地有几个行人,姜琬在行人中绕着跑来跑去,一会儿往明处一会儿往暗处,弄的那人眼花缭乱,追了半天,人不见了。 与此同时,姜琬在夜市买了身丫头的装束换上,头发稍微弄了下,系上半面绢纱,悄悄朝城中一户不起眼的人家走去。 方才劫持他的人不可能是一个人来的,如果有同伙,他们说不定守在顾家附近准备守株待兔呢,所以他不能回去自投罗网。 到了门口,他敲开门,声音压的极低:“王秀才在家吗?” 王秀才是顾之仪的学生,过了院试之后就屡试不中,家境窘迫,靠顾家接济过活,可以说和顾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不要问姜琬为什么知道王秀才的,顾之仪曾无意中交待过顾玠和他,金陵城里,他和王秀才最相厚,二人有过命的交情,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相托的。 “姑娘是?”出来开门的是王秀才的娘子,一个病恹恹的妇道人家。 “在下是顾老爷府上的丫头。”姜琬谦谦道,拱手对她做了个揖。 “哦,哦,”妇人虚弱地应了两声:“姑娘快请进来。” “嫂子,你相公呢?”姜琬朝屋中望了一眼,见室内油灯如豆,昏黄不堪,脚步有些迟疑,生怕自己稍有不甚给他们带来灾难。 好在姜琬上辈子是个女孩子,这辈子男扮女装来几可以假乱真。 “我丈夫得了眼盲症,到了晚间瞧不清东西,”妇人摇摇头:“唉……” “嫂子。”姜琬长话短说:“您带我去见见王秀才,我们老爷有事儿让我传个信儿。”说完,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串钱,“王秀才眼神不好,嫂子明日去买些上好的蜡烛,免得他夜里磕着碰着。” 妇人没接,读书人的家属,身上带着些许清高:“姑娘言重了,跟我来吧。” 进了屋,稍显空荡的正房里,一个面色清白的读书人眼神黯然地起身打招呼:“我听到这位……的话了。” “可是顾家出了事儿?” 第58章 解元 姜琬一愣:“是, 顾家出了点儿麻烦。” 王秀才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顾公子, 找到了吗?” “没有。”姜琬小声道:“我想,他不是在朝廷的手里,就是在浙西节度使瑱王的挟持下。” 若皇帝裴秀和瑱王裴豫翻脸了,朝廷一定不会认顾玠和裴澄的婚事, 但又不能明着说出去, 显得胸怀太过狭小, 所以,让顾玠失踪是最好的办法。而裴豫那边, 一旦做了和朝廷翻脸的打算,必然要提前下手把顾玠弄走,毕竟, 东阳郡主裴澄对顾玠,一腔深情不是装出来的, 更何况,以顾玠的才学, 若顺了他们,岂不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谋士。 王秀才摇摇头又点点头,“圣上是个开明的人, 顾公子和东阳郡主的婚事也是他老人家下的旨意,只要顾公子不落在瑱王那边人的手里, 等事情过去了, 顾公子还是前程远大。” “怕就怕……”他又追了一句说了半截的话。 姜琬陷入沉默, 今晚想劫持走他的人,多半不是朝廷的人,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么顾玠,极可能被裴豫父女先一步下手,劫持到浙西去了。 “姜公子稍候片刻。”王秀才又道,“我这就叫贱内去顾家一趟,告诉顾老爷公子在寒舍的事儿。” “不必。”姜琬抓住他的手:“烦请秀才收留我一日。” 姜琬从口袋里摸出半吊钱塞到王秀才的娘子手里:“麻烦夫人明日再为我置办几套丫鬟服。” 妇人望着王秀才,迟疑了会儿,只听王秀才说:“就按姜公子说的办吧。” 姜琬打算接下来的几日扮作女子,一边隐藏身份,一边打探城里的情况。 “那顾老爷那里?”秀才娘子又回头看着姜琬:“公子不打算说一声吗?” 姜琬想了一瞬:“今日,就先这样吧。” 他怕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太狡猾,会顺藤摸瓜追到王秀才这里来,白白给人家两口子带来灾难,就不好了。 * 次晨,姜琬早早起来,见秀才娘子已经为他买好了两套女装,还有脂粉、发钗、珠花之类的东西,女子装扮的东西一应俱全,整整齐齐地放在他门外。 姜琬拿进去,不费多少功夫,就扮作一个青衣丫鬟,利利索索地出来了。 “别说,我都没认出来。”王秀才白天眼睛好用,见到姜琬出来,开口道。 他倒没觉得男子着女服有什么不妥。 至于姜琬就更不在乎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这辈子的恶趣味,反正,一切在趋吉避祸方面,都显得无足轻重。 姜琬和他们夫妻道了别,提着篮子上街,和普通人家出来的丫鬟去采购东西没什么两样。 “放榜了,放榜了……”忽然,前头有人吆喝一声,后面便有人跟着跑起来,涌到刺史府门口去看中了举人的学子名单。 姜琬没有跟着他们跑,而是蹲在一个卖菜的老人家面前,讨价还价之后,挑了一些青菜,继续在街上晃悠。 尽管他很想去看榜单,极想知道自己考中没有…… 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街上陆陆续续有人在谈论这次乡试的事情,姜琬一路竖着耳朵,想听到更多的消息。 “顾家那公子哥儿,这次可惜了。”有人这么嘀咕。 姜琬听到怔了怔,路人们这么议论,那么,顾玠一定没中吧。 以他的才华,是可惜了。 “唉,先头丢了一个,这回又丢了一个,我看顾家和姜家,该去烧高香求祖宗保佑了。”猛地,姜琬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眼角的视线顺着看过去,果然是——秦真和郑景。 姜琬想了想,低垂着头,巧妙地绕了条路,和二人走了个对头。 “小娘儿们,看着点儿路。”郑景差点和他撞上,语气带着冲味儿,不那么和善。 “抱……抱歉。”姜琬很小声,往那么一走,又“不小心”撞了一下秦真。 “滚一边去,臭丫头。”秦真正在气头上,撸起袖子要推搡他。 郑景拉住他,两只眼睛看向姜琬,了然之后憋住笑:“小娘儿们是看上大爷我了?正好正好,你是哪家的丫鬟,大爷赎你出来。” 说着,他伸出手指想去勾起姜琬的下巴,被姜琬躲开,他自讨没趣地又往前靠了靠,状似在调戏女子:“中了,这回是个大的。” 姜琬立时明白他说的什么,压抑住兴奋,没说话,用眼神告诉他——今晚,会想办法回到顾家。 放榜的第二日,江南府刺史会带着人亲自去给乡试前五名报喜,甚至会举办鹿鸣宴,他不能错过。 第59章 同行 郑景和秦真瞥了他一样, 知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大爷似的笑了笑, 跟姜琬擦肩而过。 没入人群后,姜琬随意买了几样妇人用的小玩意儿,放入手提的篮子中,继续闲逛。 隐没于人群后,姜琬买了几样妇人用的小东西扔在随身的篮子里,继续往前走,边走边留意着身边的动静。 谁知道会不会和那些暗中出没的人狭路相逢。 “素妞儿!叫你出来买个水粉,磨磨蹭蹭半天, 真是偷懒惯了。”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责备道。 姜琬一回头,见是她, 恍惚了下:“夫人等不及了吗?” 那丫头啐了他一口:“可不是, 叫我出来找你呢。” 姜琬深吸口气, 稳住心神, 反手拉住她的衣袖:“快些回去吧。” 二人七拐八拐穿过街道,见四下无人,姜琬才道:“你,你怎么来了?” 方才在街上,一回头看见宗小茹的瞬间, 他差点以为自己又穿越了。 宗小茹掸掸衣裳, 单刀直入:“你不用回顾家了, 跟我走。” 姜琬:“京中有变?” 宗小茹点点头。 姜琬眯起眼睛忖度片刻:“宗太傅.......” 宗小茹打断他:“是爹的意思。” 她没有说京中到底有什么变故, 只淡淡说了句,就站在那儿看着姜琬。 “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昨日放榜,姜家的人估计在家中翘首以盼,说不定听到消息后就到金陵来了,他总不能让他们扑个空吧。 “你去?”宗小茹以为他还要回顾家。 “来,”姜琬不敢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一起去吧。” 还得去王秀才家里骚扰一下。 宗小茹没说话,默默跟在他身后,姜琬问她:“你是怎么从京城到金陵的?” 宗家的千金,似乎单独出门没那么容易吧。 “不敢惊动旁人,所以只好一个人南下。”宗小茹答非所问。 姜琬却似乎听懂了什么,犹豫瞬间,回身牵住她的手:“小茹......” 反正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他几乎没有什么心理顾虑,可宗小茹的脸却倏然通红,弄得姜琬怪不君子的,赶紧松开了她。 “公子。”宗小茹欲言又止,姜琬深知古代女子礼教严谨,道:“是我孟浪了,小姐恕罪。” 忽然,天一暗,头顶开始落下细雨,姜琬见她身形单薄,恐淋了雨受冷,便将外衫脱下,给她披在身上。 好在雨没多久就收了。 雾气散去,阳光始露。 抬头一看,是王秀才家了,姜琬往里头一看,正好看见秀才娘子坐在堂屋绣花,知道家中无事,便轻咳一声进来:“夫人,我们回来了。” 秀才娘子一抬头,见他身后多了个秀气丫头,没说什么,张口就喊:“叫你们买点东西,看看都玩到什么时候了。” 姜琬和宗小茹赶紧进去,到了里面,他才道:“嫂子,麻烦你和秀才大哥得空去顾家送个信儿,就说我连夜上京去了,教他们不要担忧。” 秀才娘子点点头:“既如此,公子就速速动身吧。” 金陵城就这么大,如果有人打定决心要找到姜琬,早晚会挖到这里来的,还是早点走掉为好。 姜琬给她鞠了个躬:“如此,多谢嫂子。” *** 直到他和宗小茹上了雇的马车,出了金陵的城门,二人才打破沉默,姜琬先道:“听说我这次中了举人,报喜时人找不到,不知江南府会如何处置?” “各府、道中了举的名单,过两日会送往京中的,公子勿忧。”宗小茹老练地道,一双玉手想去安抚姜琬,却停在离他的手很近的地方,一时僵住。 姜琬:“看来小姐来的时候都考虑周全了。” 宗小茹微垂杏眸:“都是我爹交代的。” “呀——”忽然,马车颠了一下,她一时没坐稳,险些撞向一侧。 “小茹。”姜琬本能地喊了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养在阁中的闺秀,若不是真心待他,又何必一得知风声就千里迢迢来找人,他自是感动不已。 “公子。”低低的一声,宗小茹已从他怀里出来,重新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红着脸整理衣襟。 姜琬笑了笑:“在下与小姐,是名正言顺的。” 宗小茹清澈的眼眸转过来,神情严肃:“姜公子,你学的倒好。” “好了,休息会儿。”姜琬拿起毯子塞到她身后:“其他的,到了京城再说吧。” 还有很多正经话,他要问她呢。 *** “二位公子,继续赶路吗?”车夫见天完全黑了,勒住马,高声提醒道。 宗小茹穿了男服,还没有发育的年纪,任谁也看不出破绽。 车里的人显然都眯着呢,过了一会儿才道:“前面找个清静点儿的客栈,停下吧。” “好嘞。” 暮春的夜晚,月明星稀,空气中带了几分绿叶和油桐花的清香味儿,让人有种微醺的感觉。 南朝没有禁夜,金陵一带的夜生活比他上一世还丰富,处处悬着明灯,沉浸在秦淮河的笙歌连绵中,说不尽的风流靡靡。 姜琬和宗小茹从马车里面下来,快速走到店里,要了一间天字号的上房,往楼上走去。 “两位小哥儿长的真是标致。”店家收了银子,兀自在那里念叨。 姜琬耳朵灵,悄悄拉着宗小茹道:“你先进去,我下去叫点吃的来,再看看有没有人在寻我们吧。” 看来,他们在店家那里留了深刻的印象,若有人追过来,一问便会露馅,他不得不警惕着。 “公子,”宗小茹咬了咬唇,“若不是我和我爹,这次,你也不会被连累。” 之所以有人打姜琬的主意,倒不是看上他区区无名之辈的才华,而是因为——他是宗东方的准女婿。 顾玠的飞来之祸不就是因为他和东阳郡主婚约的关系吗。 若姜琬落到反叛朝廷的人手中,宗东方出手相救,那是对君王不忠,若不出手,那是对姜家不义,无论怎样,都是两难。 第60章 情敌(上) 姜琬摇摇头:“不关你和宗太傅的事儿。” 古代不就是这样, 但凡朝廷有变,沾边的人总要被株连, 飞来横祸常有, 跟别人并无多大关系。 说起这次朝廷的动荡, 姜琬并不太清楚是由何事引起的,几个月前浙西民变,瑱王从京城空降过去坐镇,民间纷纷都倒皇帝和瑱王二人手足情深, 关键时刻还是要自家兄弟出面, 结果,这才几天时间, 突然就兄弟反目,民间惶惶,变幻之快简直令人来不及反应。 宗小茹没说话,在外便宜起见, 她也不扭捏, 一进去就在房里点上了灯。 客栈很讲究,房里配置的是西番莲琉璃灯,屋内陈设一对湘竹素纱、一副字画, 桌上摆着两盆碧桃, 花正开得艳艳,映着灯光, 就像嫣然欲笑一般。 等她欣赏完了, 姜琬才回来。 四目对望, 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纷纷红了脸。 姜琬:“我叫了些饭菜。” “公子先用罢。”宗小茹道,起身要去整理二人的东西。 “小茹。”姜琬低声道:“不必拘礼。”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孟浪了,“我方才忘记买些路上吃东西了。你先吃罢,我去去就来。” “公子。”宗小茹叫住他:“算了,明日再买吧。” 说完,她大大方方地拉着他坐下:“只要公子不以为有悖礼制就好。” 姜琬噗嗤笑了,心道:你才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不要端着可好。 ”事急从权。在下不至于迂腐如此。“ 宗小茹朝他露出个稚气未脱的笑,”甚好。“ ...... 一夜无话。 二人皆是和衣而卧,次晨一睁眼,简单洗了把脸面,便匆匆赶路去了。 ”发髻松了。“马车里,姜琬见宗小茹耳边有几缕散发,抬手帮她理了理,挽上。 宗小茹:”多谢。“说完她换了话题:”到了京中,我就不能时时出门了,公子一切都要谨慎为上。“ 姜琬摸了摸口袋,那里揣着百两银票,“听说许多学子进京之后住在西山,我去之后,也有意到西山找一僻静处安心读书。” 宗小茹点头:“嗯。想来各地乡试之后,学子蜂拥入京,西山那里必定才俊云集。” 若是那些才子中又有考中三甲的,就更热闹了。 前头那届恩科,头名状元年仅二十一岁,皇榜一放,当真是神鲤跳翻三尺浪,皇城惊震一声雷,几乎家喻户晓起来,跨马游街时万人空巷,不知引来多少围观。 *** 路上很是顺利,虽然传出朝廷有变,地方节度使不安分消息,但他们所过之处却是牢牢控制在朝廷手中,没有半点儿风吹草动。 三天之后,到达京城。 入城之后,姜琬拉了拉宗小茹的袖子:”我送你回府。“ 宗小茹:”若此行这么简单,我又何必亲自跑一趟金陵找你?“ 姜琬不大好意思:”太傅还有别的事情交代?“ ”我们先去一趟西山。“宗小茹道。 姜琬不解何意,往深处想了想,不敢确定,抬眼一看,她已经往前面走了,于是快步跟上去。 论心智和城府,他大约是比不上这个古代土生土长的小姑娘了。 若干年之后,当他在官场上碾压一众的时候,想到此刻,还有些想笑。 ”宗小姐。“往城里走了没多久,迎面过来个男子,拱手和宗小茹打招呼。 南朝的民风并不像明清那样保守,女子穿上男装出门是常见的事情,有几分类似唐朝,所以在街上被认出来,宗小茹并没有特别窘迫,而是淡然还了礼:”朱公子。“ 宗小茹转向姜琬:”这位是前科的状元,朱公子。“ 朱楠之。 姜琬看着传说中万人空巷的前科状元,并不认真,心道:不过是个瘦骨嶙峋,白面无须的男子,模样略微有些齐整,可眼神不明,看起来似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这位是姜公子吧?久闻大名。”朱楠之笑着对他作揖:“在下也算是宗太傅的门生,就不与姜公子见外了。” “无需见外。”姜琬表面上应付着他道,心中却和这人热络不起来。 宗小茹在一旁看着,似是看出点儿门道,插话道:“朱公子,西山那边,有谁的房舍向外租赁吗?” 朱楠之看了一眼姜琬,“在下有个同门,正巧要外放到地方上去,他在西山的园子,想找个可靠的人看着,姜公子愿意的话,可随在下去看看。” 第61章 情敌(下) 姜琬轻睨了一眼宗小茹, 见她有赞同之意,便道:“那在下真是求之不得。” 朱楠之拱手笑道:“宗小姐, 不若你先回府, 姜兄的事儿, 就交与在下去安排打理,如何?” “多谢朱公子,我和姜公子,还有家事要议, 自然不能全赖朱公子操劳。”宗小茹淡然道。 朱楠之听后有些讪讪:“在下只恐小姐累着, 思虑不周,还请担待一二。” 宗小茹对他摆摆手, 似乎转了主意:“住处的事情不急,待我们先办完紧要的事,再找你去看西山的园子不迟。” “在下随时恭候。”朱楠之了然一笑:“告辞。” 姜琬拱手还了礼,待他走后才问宗小茹:“今日不去西山找房子, 可不要去客栈住下了?” 宗小茹大概还没想到这个问题, 怔了怔:“先去见见我爹再说吧。” 宗府那么大,难道还能让准女婿去外面将就。不过这话她不好说出口罢了。 姜琬点点头,话锋一转, 低声道:“我这次爽利地和你进京,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要打听,就是我那个表兄, 顾玠顾公子, 到底去了哪里?” 宗小茹飞快往前面走着, 到了前后无人处,才缓缓开口:“我亦不知。” 姜琬察觉到她的神色中带着一丝猝然的紧张,喃喃道:“是我多事了。” “可惜了。”宗小茹淡淡说了句:“瑱王这回是定要和朝廷决裂了。” 姜琬:“......” 听她这么说,那么,顾玠一定是在瑱王裴豫和东阳郡主裴澄的手里了。 “苏州城里有个叫郑景的镖头,你可知道?”姜琬忽然问。 他现在有些怀疑郑景的身份。 一个镖头,黑白两道玩的很转,身后应该有强大的靠山的吧。一开始姜琬还把他当成和秦真一样的少年看,直到顾玠出事,开始有人劫持自己的时候,才对他心生怀疑。 可他翻遍原主的记忆,和郑景几乎没有交集,这个人原先在外的口碑不过是个镖界的纨绔二代,子承父业,如此而已。 忽然,宗小茹像是想起了什么:“怕是瑱王的人吧,幸好当日你没有回顾家,不然......” 姜琬去了金陵后的一切,怕都在郑景的眼皮子底下吧。 姜琬和她想的一样:“他应该是瑱王的人不差。” 以走镖的营生做掩护,为瑱王招揽人马,更或者,还有做外人不知道的勾当。 难怪当初顾玠会进入瑱王择婿的视线,恐怕郑景早有预谋吧。 “不好,秦公子那边......”宗小茹记得和姜琬一同去金陵的还有一个秦真。 “秦真那样的,瑱王和郑景未必会看上。”姜琬道。 那小子应该能安全回到苏州的吧,怂萌怂萌的,可爱是可爱了,但拉他入伙,还是不太靠谱的吧。 宗小茹摇头,老成地道:“人各有命,顾不上许多了,待会到了府里,公子速速往家中修书一封,报个平安才好。” 姜琬点头,唏嘘几声,和她一同往宗府走去。 *** 一进门,书童就迎了上来:“小姐回来了?朱公子和太傅在客厅坐着呢。” 姜琬:“......” 宗小茹微蹙娥眉:“他来做什么?” 书童笑嘻嘻地回道:“朱公子近来一直是府上的常客,小姐怎么忘了?” 说完,他有意无意地瞧了姜琬一眼,神情颇有些滑稽。 “你先带公子到后院的东厢房住下休息。”宗小茹吩咐书童道。 姜琬有些不自在,从书童的脸色和话中来看,那位朱公子,朱楠之,似乎有挖他的墙角的意思。 方才在街上,从朱楠之看宗小茹的表情中,他就读出来了。 可没想到这人这么沉不住气,转眼就换了条道先到宗东方面前去了。 是啊,宗府的准女婿的位子,不知京中多少才俊眼红呢,他太低估他人的上进心了。 “嗯,你自去吧。” 姜琬和书童去了后院厢房,要了盆清水,洗了把脸面,又从随身带的箱子中拿出一套崭新的衣衫换上,疾步到前厅来见宗东方。 他过来的时候,朱楠之还没离开,正慢悠悠地品着茶,和宗东方在对弈,瞥见他,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傲慢:“恩师,您的东床快婿,姜公子来了。” 宗东方笑呵呵地起身,看到姜琬,满脸慈爱:“姜琬。” “学生来了。”姜琬上前,隆重地行了个大礼。 宗东方私下里并不会端着苛刻的礼教的架子,随意道:“楠之不是外人,起来坐吧。” 姜琬在一旁坐了,寒暄之后便看着他们对弈。 “唉呀呀,我这老眼昏花的。”宗东方道。 姜琬仔细一看,原来是朱楠之赢了。 “恩师承让了。”朱楠之道,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得意。 宗东方:“楠之的棋艺越发精进,老夫自愧不如。” 朱楠之见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瞧着姜琬,溢满喜欢之意,觉得自己在此碍眼了,加上棋局输赢已定,便起身告辞,不甘心地走了。 “方才先生是故意输给朱公子的吧?”等送走了人,姜琬恭谨地道。 宗东方:“他也没什么事情,不过是在这里耗时间罢了。” “多谢先生为我着想,急急叫我进京,否则在金陵,或许就着了瑱王那边人的道了。”姜琬说的是郑景。 也怪他从前识人不明。 “嗯。看着风平浪静的,实则底下暗潮涌动啊。”宗东方面色肃然道:“我本想早早写信让你进京的,奈何顾忌着乡试这一关,谁知裴豫那边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了,真是出其不意啊。 当初瑱王裴豫上书请求给东阳郡主赐婚于顾玠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蹊跷,可来回想想,女大当嫁,人家看上苏州中了小三元的才俊顾玠,似乎在情理之中,挑不出毛病来。 直到七、八日前江南府来报,说原拟定的乡试第一名的解元的人选——顾玠,不知所踪,据锦衣卫的传信,乡试结束当日,瑱王的人曾潜入贡院,之后,顾玠就不见踪影了。 宗东方这才觉得事情有变,于是,赶紧不动声色地派宗小茹去了金陵。 当然,不是宗小茹一个人去的,跟着去的,还有宗家豢养的暗卫,不过他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在明面上现身的。 第62章 投谒(上) 见姜琬不语, 宗东方又道:“来了京城, 这些明争暗斗都不用想了, 安心读书,准备明年的春闱吧。” 姜琬点点头:“听说西山那里才子云集,我已打听好住处, 明日就搬过去闭门读书。” “嗯。”宗东方捋了捋胡须,“也好。” 骤逢朝廷变故,又担心这顾家那边的表兄, 真是难为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了。 “公子?” 次日一早,姜琬正在看书, 听见糯糯的一声,抬头看见宗小茹一身水粉色衣衫, 梳着个垂鬟髻站在窗棂外面,笑的眉眼弯弯。 在自己府中, 她格外调皮, 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灵动和稚气, 让姜琬的心一暖, 不由自主地对她笑起来。 “小姐起的这么早。” 小姑娘家家的,不该很贪睡的嘛。 “爹早上上朝总是丢三落四,我起来提醒他一二嘛。”宗小茹嗔了声,“顺路来看看你。” 姜琬这才发觉宗府的仆人和丫鬟很少, 而且都是上了年纪的, 估计记性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很多事情, 多半的情况下还是要靠父女二人自己操心的。 “你和你爹,总是这么操劳。”姜琬有些心疼地道。 但凡德高望重的人不喜奢华,对自己要求苛刻,这几乎是定律。 这让姜琬想到了一句古话——德不配位,必有余殃。而宗东方,恰恰是德能配位的人,所以能在高位上经久不衰。 宗小茹敛了笑:“公子,如玉小姐病了。” “病了?”姜琬的脸色一下子沉暗下来。 “送我爹去上朝的时候遇到了昭城公主的奶娘,她说的。”宗小茹道。 姜如玉进宫之后,一直是昭城公主的伴读,公主很看重她,所以有点什么事儿,底下人也常会说到她。 “小茹。”姜琬深吸了口气:“不瞒你说,愚姐大概是因为顾公子病的。” “我想也是。”宗小茹没有很意外:“这可难了,顾公子怕一会儿半会儿的也找不回来。” 姜琬为难道:“小茹,我有个不情之请。” 宗小茹看着他,眸子亮亮的:“公子,不管想什么办法,你都见不到如玉小姐的,除非......” “除非什么?” “昭城公主出宫的时候,你扮作他的家奴.....只有这样。” 姜琬轻拧眉头,眸光沉了下来,“这也无妨。” 他不在乎那么多。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几日我着人去昭城公主那边打听着,你还是......还是安心读书吧。”宗小茹道:“明年春闱一过,不多久,如玉小姐就可以被放出宫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兄妹或可一同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我怕她太过钻牛角尖。”姜琬想到了古代一些女子思念恋人,动不动就一病不起,香消玉殒,顿时觉得的脊背都凉了。 大约宗小茹也想到了这个,怕将来有什么遗憾,便道:“你这么一说,我不得不担忧起来,罢了,那我去打听着昭城公主何时出宫,到时候我二人混进去见见如玉小姐?” “为难你了。”晨光中,姜琬看着她单薄的身躯,很想拥入怀中。 没有邪/念,就是单单纯纯的想法而。 “这几日,你沉下气候着。”宗小茹又道。 姜琬应了他,用过早饭,继续看书。 *** “姜琬,到西山安定下来之后,记得,第三日外出,第五日也要外出。”从宗府搬出去之前,宗东方交待他道。 “这是为何?”姜琬不解地问。 宗东方捻着胡须,笑而不答。 宗府的人把姜琬送到西山住所之后,又叮嘱道:“太傅的话,可记得了?” 姜琬一路过来,似是想通了,点头应下。 园子是朱楠之牵线租下来的,不过园主倒是个老实人,本人不在京城,留了个老叟看门,要的租金不高,还把园子里所有的房间拿出来给姜琬用,一点儿都没有保留的意思。 姜琬很中意,一并谢了他和朱楠之,就在此处住下。 到了第三日,姜琬依照宗东方的交待,早上天才亮,就出门去了,至晚方归。 进门的时候,借着灯笼的光芒,他看到门楣上赫然题着一行字:五月十八日韩惠、皇甫杰同访江南府解元未遇。 姜琬:...... 韩惠是当下享有重望的诗坛先锋,而皇甫杰亦可称为文苑名宿,他二人来访一个姜琬未遇,且遗憾地在人家门前留了字样。 更甚之,他二人久有清高之名,不可能因为姜琬和宗东方的婚约关系而谄媚此人,这样一来,可见这位少年人是多么的才具不凡。 “宗家对我,用心可谓良苦矣。”姜琬感动不已,自言自语道。 这两位人物恐是宗东方的君子之交,搬动他们,一定不容易吧。 到了第五日,姜琬依言又躲了出去,回来后,门上照样题了字样。就这样,而后不过数日,二位大家一同去寻访姜琬的事情就传遍了京城,姜琬名声大振,一时成为京城才俊中的新秀。 西山的才子纷纷与他结交,姜琬有机会和众多顶尖才子一起切磋学问,学业在不知不觉中突飞猛进。 第63章 投谒(下) 旬月之中, 宗小茹派人送来两次信儿, 姜如玉的病情时好时坏, 昭城公主为她请了宫中的太医诊治,竟也不见好转,更有愈发沉疴的迹象, 弄的公主身边的人很是不耐烦。 “选入宫中的伴读,若是一病不起,可以提前请求出宫吗?”姜琬蹙着眉问宗家的仆人。 彼时已是傍晚, 乌云厚重,一副山雨欲来之貌。 “姜琬, 这个你想都不要想,除非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宫里的人或许嫌她晦气,将人送到乱葬岗去。”忽然一个清糯的声音响起。 姜琬循声望过去, 只见宗小茹一身青衫, 面色严肃地从斜刺里出来, 正定定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姜琬赶紧把她请进屋中。 进京之后, 宗小茹很少抛头露面了,他有些意外。 “我怕你听了如玉小姐的事情之后沉不住气。”宗小茹抿抿唇,轻巧的小身板凑过来:“姜琬,你这次大概有心无力了, 我也是。” 不但是她, 就连宗东方也无能为力。 那是公主府的事情, 除非皇帝发话, 不然大臣谁能管到人家后院的奴仆身上去。 所以她要亲自来跟姜琬说一声。 姜琬摇摇头:“上次我写的书信,可送到如玉手中了?” 他真是想不通,顾玠还没死呢,她痛不欲生是为的个什么。所以他在心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劝她放宽心思,往前面看才行。 天下哪有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事情。 “听说如玉小姐见了信之后冷笑几声,并没有说什么。”宗小茹道。 姜琬:“我再写封信与她,就说顾表兄已经逃离浙西了。” 宗小茹疑惑地看着他:“顾公子真的逃出来了吗?” 姜琬默然良久:“以顾玠的品行,不大可能与裴豫之流合污。” “你写吧。”宗小茹没再说什么,替他铺开纸墨。 *** 黄晕之际,京郊通州的大运河畔。 一名身材瘦弱的书生随意走着,腰间插着一柄绢面白玉骨的折扇,浑身流露出百般不羁之气。 所过之处,正停着一首雕栏画栋的画舫,里面一群女子,穿着锦绣衣裳,正在对着他指指点点。 那清贫书生看见她笑自己寒酸,也不恼怒,停下脚步,温声道:“何事倚楼笑嘻嘻?” 京城的歌妓们略通文墨,一哄而笑,有名红衣歌妓尖酸刻薄道:“笑你布衣寒儒迂。” “锦绣空包驴马骨,那人骑过这人骑。”清贫书生哈哈一笑,潇洒而去。 “我呸,疯子。哼,当他是谁?要我知道他名姓之后定叫他在京城混不下去。”红衣歌妓忿忿道,脸上尽是羞怒之色。 “顾......顾玠?”一女子花容失色:“他们说他是曾经名动江南府的才子顾玠啊。” “呸,那又怎样?等着瞧吧,反正,明年科举,没他的事儿了。”那名红衣歌妓道。 ...... “是啊,咱们现在押探花押的是姜琬姜公子,你们谁瞧见过他?” 顾玠走远了,隐隐约约听她们谈论道。 “呵!”他轻笑一声。 姜琬现在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了。 江南府自古文章多锦绣,本来一个解元的名头就够他闪耀了,又传出名动京城的韩惠、皇甫杰二度寻访不遇的传闻,当真出尽风头。 恐怕明年春闱的时候,各路考官都会留意着这位少年了吧。 进士及第,不出意外,可谓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顾玠!”—— 顾玠自嘲地笑了笑,疾步转身正要离开,忽然被两个穿着便装的锦衣卫围拢上来:“你好大胆!” 跟了浙西反贼裴豫的人,竟敢在京城招摇过市。 顾玠没有反抗,任他们拿了带到衙门去审问。 几乎是同时,他在京城现身的传闻不到一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有人唾弃有人惋惜,掀起一股舆论风波。 *** “顾玠,真的在京城出现了?”第一个把消息告诉姜琬的是朱楠之,他当时说话的神情看起来比姜琬还要着急。 “可不,你出门问问,有人亲眼瞧见朝廷的锦衣卫拿人呢。”朱楠之道。 姜琬的脸白了白,随即,他镇定下来:“朝廷办差,不干我等的事儿。” 朱楠之干笑几声:“我只想着他是你的亲表兄。” “多谢。”姜琬陪着笑道:“朱兄打听的倒是详细。” 这是怂恿他去救顾玠还是? 两世为人了,他不会分不清什么是挖坑给人跳,抱歉,他不想跳。 “想不到姜兄还有六亲不认的本事。”朱楠之的脸色变了变,嘴角僵硬:“惭愧,在下自认做不到这一步。” 姜琬:“过誉了。” 说完,他端起茶,做送客之意。 朱楠之甩甩袖子:“告辞。” 敬酒不吃吃罚酒,咱走着瞧。 姜琬还是很有风度地把人送到门外,瞧着他走远了,才折回去,关门谢客。 顾玠来京城了。 应该是从浙西瑱王父女手中逃出来的吧,难为他了。 不过,仕途恐也跟着结束了。 皇帝再开明,也不至于用一个曾经沦陷在反贼手里的文人,这是上一世姜琬学历史的时候记忆尤为深刻的一点。 叹气之后,姜琬并没有再纠结这事儿,正如宗小茹之前所说,他什么也做不了,眼下的情况,只能静观其变,坐等结局。 入夜。 “公子,公子,开门。”拍门声把姜琬从睡梦中惊醒,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直到分辨出来敲门的人是苏州姜府来的之后,才披上衣服出来把门打开。 “老太太不放心哥儿一个人在外,打发老爷来京城了。”门一拉开,月光中对上姜徵一张没多少表情的脸,父子二人相视无语,仆人在一旁轻声道。 “父亲。”姜琬开口道。 “嗯。”姜徵点点头,踱步走进屋中:“听说你在京城有些名气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语气之中有些担忧姜琬树大招风之意。 “父亲说的是韩学士和皇甫学士前来走访儿子一事?”姜琬给他泡了茶,端上去,道。 谒见文坛前辈的活动,几乎是南朝科举走到最后一项必不可少的,这和唐代有些类似,唐代人叫这种活动为——温卷,“投其所业,逾数日又投。” 说的就是这个了。 君想想当年朱余庆谒见文坛前辈张籍,一首模拟小媳妇见公婆的诗还不是为了探探自己前程如何。 昨夜洞房停画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第64章 哮喘 这首《近试上张水部》投谒投的巧妙吧, 字面上写的是新娘子上堂见公公婆婆之前, 问自己夫婿:哎, 亲爱的,我的眉毛画的怎样?你妈喜欢我吗? 而他要呈给的,却是主考官张籍, 一眼就能看明白,呈诗人的意思是,哎, 我的文章行不行啊,能不能考中? 绝哉, 妙哉否? 张籍也是个妙人,答了一首—— 越女新妆出镜心, 自知明艳更沉吟。……,一曲菱歌抵万金。 答诗之意乃是说一位越地的少女, 新妆打扮, 自知光彩夺目却还在沉吟。其实, 不管齐地的丝织品有多么昂贵, 也比不上她一曲足抵万金的菱歌。 这也是明着告诉朱余庆,凭他过人的才华,登科及第是完全没有疑问的。 次年春闱,由于张籍的推许, 朱余庆果然考中。 南朝的科举在许多地方类唐, 所以投谒一事, 也就是举人在春闱之前靠着文坛前辈的名声走红, 是一种社会风气,并无不妥。 姜琬不觉得韩惠和皇甫杰来寻访他,藉此抬升名气是一件祸事,眼下,还有什么比明年的春闱金榜题名更重要的呢。 “玠儿出了那样的事情,我们姜家也跟着脸上没光,这时候,还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好。”姜徵道。 室内一灯如豆。 姜琬顿了顿:“父亲,虽然顾表兄那边祸从天降,前程眼瞧着是没了,可我这里,如果表现的太过抬不起头来的话,你说会不会被人抓住这一点儿大肆渲染?” 比如朱楠之之流,恨不得立马给他下个彀,把他推入万丈深渊,永不能翻身。 “唉,你说的何尝没有道理。”姜徵呷了口淡茶,“不说这个了,听说你大姐在宫里不太好,也不知道她……” 他欲言又止,连连摇头:“你娘说,如玉那丫头心里头搁着你顾表兄,太不懂事了。” 姜琬:“不知父亲今天进城的时候可曾听说了?顾表兄从浙西逃出来了,如今……落在朝廷锦衣卫的手里。” 若是姜如玉想的开的话,得知顾玠已经脱离了瑱王裴豫的控制,应该释然了吧。 “如玉这孩子,心思重啊……”说到儿女之事,姜徵的眼神少见地黯然下来,“也不知她能不能熬到明年。” 姜琬听了沉默下来,许久才道:“过几日得了机会,或许能与她见上一面。” 不管如何,只要一有昭阳公主出宫的消息,他都要扮作家奴前去面见一面,听说公主的极开明,应该答应他见自家姐姐一面。 安顿姜徵住下之后,姜琬再没了睡意,就搬出一张藤椅坐在院中的天井中,望着满天繁星。 比起姜如玉那边,他更担忧的是顾玠。 这少年从浙西逃到京城,想必是经历了一番磨难和艰辛的吧。不幸又被锦衣卫抓了去,万一受点什么酷刑,一时想不开,死在狱中怎么办。 他一死,那么,姜如玉的病,怕是好不了了。 …… 这么一想,姜琬腾地从荆条藤椅上弹起来,扶额惶恐。 *** “宗太傅起了吗?”天光将将放亮,姜琬就一身整齐地站在了宗府的大门前。 洒扫的家仆见是他,忙道:“是姜公子呀,快进来,太傅正在洗漱,马上要上朝去了。” “这么早,谁来了?”姜琬正在犹豫要不要去打扰宗东方,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和蔼的一声。 “先生,是我,姜琬。”姜琬拱手揖礼道。 宗东方从屋中走了出来,已经身穿朝服,紫色的袍子和玉带衬出他不凡的儒雅和气度,“还是那句话,回去,闭门读书吧。” 他俨然已知姜琬的来意。 姜琬:“先生,不,岳父,这次,是家事。” 他不知道插手顾玠的事儿算不算怀了一颗被人唾弃的圣母心,但他清楚,这和自己姐姐的性命攸关,不容他袖手旁观。 宗东方微不可见地愣了下,“三思之后再来找我。” “是。”姜琬执礼,恭敬地等他出门坐上马车走了,才转身要离开。 “小姐,小姐……”没等他跨出去几步,就听见宗家内院有人奔跑和大喊。 姜琬倏然收住脚步,一把拉住家仆问:“出什么事儿了?” “唉呀,怕是小姐突然旧疾复发了。”家仆来不及回后院,直接跑出去请大夫了。 “旧疾复发?”姜琬自顾道了句,拖住一名书童:“带我去见见你们小姐。” 书童一本正经:“小姐在后院闺房之内,外男不能过去。” “你们小姐,得的什么病?”之前在苏州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宗小茹,就觉得她太苍白瘦弱了,不是很健康的孩童,没想到三四年过去了,她的病还没有得到根治。 “……是喘症。”书童小声道。 喘症? 这一世他走马观花地在古代医学书籍上看到过,明代虞抟《医学正传》中说:喘以气息言,哮以声响名。 书中认为呼吸急促,张口抬肩为喘证,而喘气出入,喉间有声为哮证,哮证必兼喘,而喘证则不必兼哮。 古人的辨证思维对于哮喘的临床诊治是有一定好处的,但实际上喘和哮常不易区别,即使是同一个病人,一次发病轻了便可说是喘症,重了便可说是哮症。 所以说,宗小茹得的,确切说——就是哮喘。 “小姐她,之前可突然发过病症?”姜琬急道:“府中备着急救的药吗?” 哮喘这种病,听说发作起来不赶紧给药的话非常危险,思及此,他蓦地紧张起来。 “……大夫,大夫来了没有?”后院忽然跑出来一名绿衣丫鬟,鬓鬟散乱,脸上不成人色。 见此情况,姜琬也顾不得什么外男不外男的仪度了,撒脚就往后院跑,“你们,把府中之前用的救命药都拿过来,快,快点儿。” 第65章 温情 刚一进内院, 就听到里面传来难受的急喘声, 一声接一声的, 让人听着揪心。 “公子,要不要打发人去请太傅回来?”宗小茹的乳娘急的团团转,见了姜琬, 一把拉住他问。 “怕是来不及了,小姐是何物过敏引发的旧疾?” 宗东方的马车走的极快,此刻怕已进入东华门了, 再想请他出来,要费上一番周折的。 “小姐只对花粉过敏, 可这个季节……”绿腴红瘦,已经过了花粉飘飞的季节, 不应该啊。 姜琬嗅了嗅院中的气味,闻不到异样, 遂大步跨入房里, 见宗小茹伏在矮榻上, 小身子缩成一团, 丫鬟正脱了她的鞋袜,正在往脚底贴着什么,浓浓的药气。 显然,她们是不知道自家小姐的急救之法的。 都这样了还指望一贴膏药保命, 唉。 “小茹, 小茹……”见她呼吸艰难, 姜琬弯腰抱起人, “你平时吃什么药可治?” 宗小茹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双眸聚光散漫,说不出话来。 “公子,小姐的病往常只需在前胸后背贴上方药,半日或一日的就可自愈,眼下……眼下,怕是只有等大夫来了。”奶娘在一旁哭道。 “疼……” 姜琬看到宗小茹张了张口,俯到她唇边道:“大夫马上来了,没事。” “小姐……”一名丫鬟忽然跑开,折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床薄被,不由分说裹在宗小茹的腰上。 “公子,请您……让,让一下。” 姜琬一愣,见宗小茹额上大汗淋漓,双手抱着小腹在痉挛,叱道:“你家小姐不止是喘症吧?她还有什么病,你一并说与我听。” “这……”乳娘和丫鬟都犯难了,嗫喏着不肯回话。 “公子,小姐大概是……初次葵水腹痛。”终于有个胖胖的丫鬟开口道出了实情。 姜琬:“……” 行经腹痛紧张引发的哮喘? 他红着脸没了接话的勇气。 “公子请出去吧,小姐……给婢子们照顾就行。”乳娘也怪羞窘的,说话吞吞吐吐的。 *** 姜琬在院子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之久,才等到家仆领着老大夫姗姗来迟。 “内不治喘,外不治癣,老夫怕砸了自己的名声啊。”老大夫一边走一边摇头,十分不情愿。 大夫来了,丫鬟一并请他进去看着,“太傅不在家中,待会儿用药的时候还请公子帮着拿拿主意。” 姜琬:“……” 难道不是大夫开什么药就吃什么吗? “你家小姐这是多症并发,若先治腹痛,必加重喘症,若不治腹痛,喘症……难啊,老夫……” 姜琬打断他:“两害相权取其轻,先生只要斟酌用药,缓和小姐的病症即可。” 啰嗦那么多干什么,他只问能不能治。 “那老夫就开两剂汤药,先服了再说。”老大夫铺开纸笔,在宣纸上落了方子。 “可有针灸之法?”姜琬问道。 老大夫斜睨了他一眼:“呵呵呵,这位公子看着人小,说话却是老道,针灸之法倒是有,只是老夫从不用来治愈喘症之人。” 他是京中有名的神医,一旦施针,必然药到病除,没这个把握,他可不会轻易用针。 “在下问的乃是小姐的腹痛之症。”姜琬道:“听说先生于妇人之病上乃是圣手。” 老大夫捋须而笑,就是不肯动银针,交了方子要走,被姜琬拦住:“先生请留步。” “宗家请老夫的时候说的是喘症,并非妇人之病。” 姜琬作揖道:“若在下以妇人之病的缘由再请先生一次,先生肯治否?” 老大夫看着他,不动声色:“你和宗府什么干系?宗老头的门生?” 老大夫眸色微动,沉吟片刻,“哼,老夫为何要卖你一个无名小辈的面子。” 宗东方的面子他尚且不看呢。 “先生方才不是说宗家以喘症请先生来医治的,那么这次,在下为未过门的妻子请医,还请先生为她解除病症。”姜琬的语气更加谦卑。 “小姐,小姐……”宗小茹那边又喘又吐,状况非常不好。 老大夫冷眼看着,就是不松口。 姜琬无奈,只好对宗府的乳母道:“去离宗府最近的医馆请大夫来,就说小姐得的是腹痛之症。” 说完,他疾步走到榻前,拿起手帕为宗小茹擦去脸上的脏物,后又拿起宗家之前备的哮喘药包为她放在鼻子下面闻着草药气味纾解难受。 “把人放平,搁在榻上。”忽然,那个古怪的老大夫去而复返,从匣子了拿出了银针道。 姜琬立马照着他的话做了,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帮他递这个拿那个。 “裤子褪掉,老夫要在关元穴,中极穴,血海,三阴交上各行一针。”老大夫对宗府的丫鬟道。 见丫鬟迟疑不动,他又道:“说来老夫不是不肯为未婚小姐针灸,这要施针的穴位,旁人是看不得的。” 所以古时的女子,宁可丧命也不肯诊治某些病症的。 姜琬道:“治病要紧。” 他可不在乎这个。 宗府的奶娘和丫鬟见他表态了,才照着老大夫的吩咐做了,只是把姜琬请出了她们家小姐的闺房,客气地让他这个“外男”到外面候着喝茶去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老大夫额上汗涔涔地退了出来,面无表情地道:“小子,人我给你治好了,诊金要加一倍。” 姜琬从袖中拿出五两银票,再次作揖道:“多谢先生妙手,在下感激不尽。” 老大夫一点儿都不矫情地接过银票,道:“宗丫头这次的喘症,怕是腹痛引发的,行针之后,腹痛得以缓解,就算不用喘症的药方,也没有大碍。” 再次折回来,他想去看看宗小茹,却别丫鬟们挡在闺房外面:“小姐睡了,公子不宜再入内,还请回吧,别乱了男女大妨之礼。” 姜琬听着里面安静多了,料她没有大碍,便告辞出来。 才迈出门槛,“咚——”的一声,撞上了跑的气喘吁吁的宗东方:“太傅,这……” 他忙退到一边执礼,宗东方完全没了平时的淡定:“茹丫头怎样了?” “小姐已睡下。” 宗东方一拍脑门:“唉呀,这些宗家的蠢材,一点儿小病吓的哭天抢地的。” 生生把他从皇宫里找了回来。 “太傅先喝口茶。”府中的丫鬟这会儿倒是挺有眼色的,忙端了茶水过来。 宗东方拉着姜琬:“回去坐会儿再走?” 姜琬正要推拒,忽然朝廷的人追着宗东方来了:“太傅,不,不妙了,太子,太子肖想昭城公主侍读女子的事情被圣上知道了,龙颜大怒……” 昭城公主的侍读女子? 那岂不是姜如玉吗。 第66章 戏精 如玉怎么和太子牵扯上关系了。 姜琬的心猛然一揪。 宗东方同时也面色一凛:“太子去过昭阳公主宫里?” “太子近来与昭城公主来往频繁, 都说, 都说他是去探望那个生病的侍读女的。” “知道了。你回去吧,有劳。”宗东方瞧着姜琬, 对那人摆了摆手。 那人走后,翁婿二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往府内走去。 “昭城公主只有一位侍读。”宗东方先开口。 言下之意——太子肖想的,就是姜如玉本人。卷入漩涡的, 也是她本人无疑。 “小婿知道。”姜如玉的事情, 宗小茹私下里替他打听的很清楚。 “是坏事, 也是好事。”宗东方又道。 昭城公主一心想巴结太子,说不定是她有意把姜如玉推到太子眼前的, 因为这样, 她必然会下功夫给姜如玉看病, 不能让她死了。 “可若惹了圣上不高兴, 愚姐的处境堪忧啊。”为避免太子沉溺美色, 皇帝裴秀会不会对姜如玉痛下杀手,这很难说。 “不至于。”宗东方摇摇头:“圣上年纪大了, 比不得年轻时候杀伐凌厉。” 姜琬听了这话才松下口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缄口不语。 宫门深似海,他只求姜如玉平平安安地再坚持一年半载, 明年春闱一过, 他谋取个一官半职的, 也好多少能护着她些。 “先去看看小姐吧。”姜琬忽然想到宗东方回来的缘由, 道。 姜如玉的事情并非一时能解决的,须得从长计议。 “姜琬。”宗东方摆手,似乎觉得姜如玉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太子这孩子心性单纯,大概,是对令姐动了心,若真是这样,怕就难了。” 他是知晓太子的,那个孩子从小被帝后宠着,十五岁就成了太子,一旦对东西或人有了执念,即使受了他父皇的叱责,也不会轻易放手的吧。 那么姜家,肯送女儿入宫为侍妾吗?太子妃已然有了人选,是皇后的亲侄女,太子裴据的表姐。 姜琬:“宫中想巴结太子的,除了昭城公主,别的公主那边,不会袖手傍观吧?” 若是各怀心思,企图相互制约,那想点办法让她们自己搅黄这件事情最好了。 “十个位公主中,人人宫中都豢养着绝色佳丽,巴不得送给太子作为来日的依靠啊。”宗东方叹道。 他十分不喜这种风气,但又无可奈何。 姜琬的脸色黯了黯,昭城公主将姜如玉当作一枚棋子去巴结太子,而皇帝为了让太子笼络住皇后母族的势力,并不想让太子过早地迷恋太子妃之外的女子,说来说去,这是皇族之间的利益博弈,不管谁占上风,但最后倒霉的一定是姜如玉。 “昨日家父到京中来了,小婿回去告知家父一声。”姜琬心知眼下宗东方也束手无策,纳纳道。 宗东方:“也好。你自去吧。” 他吩咐家中仆人拿了许多吃穿用度之物跟着姜琬回去,又说过了这几日,再亲自去拜访姜徵。 *** “姜公子最近可真是双喜临门啊。”出来没走几步,好巧不巧,正好遇到了朱楠之。 这位去年中了头名状元的人物如今在翰林院供职,炙手可热,一身的矜贵傲气。 “朱公子有事?”姜琬冷冷道,并没有停下脚步。 朱楠之眼尾上挑,笑里藏刀:“想不到姜家人男女都以色事人啊。” 哼,宗小茹看上的还不是姜琬这副皮囊,他嫉妒的要死,又听说姜如玉在宫中入了太子的眼,他更是眼红不过。 “有何不可?”天生我好皮囊,难道浪费着不用,怪可惜的。 “呵,姜公子真是毫无风骨可言。”朱楠之压住火气,表面上笑着道。 姜琬:“在下很少在乎不相干人的看法。” 笑话,这位仁兄,你的风骨又在哪里。 彼此彼此而。 风骨什么的,不过是对外的演戏罢了——狭路相逢,戏高者胜,修炼了两世,我的道行又岂能输给你小子。 “你……”朱楠之脸色发白:“我是怕你们姜家给宗太傅丢人,识相的话,就赶紧把宗府的亲事退了。” “不劳朱兄费心。”姜琬拂袖而去。 这人胡搅蛮缠,真真不可理喻。 “哼。”朱楠之盯着他俊逸的背影唾了一口——姜琬,我和你誓不两立。 等姜琬走的不见踪影了,他才撩起锦袍大步往宗家走去。听说宗小茹病了,他从翰林院出来兴冲冲地往宗府奔,不想却看到姜琬正巧从里面出来,抢了他的风头,朱楠之十分来气。 进了宗府,入座后,他呷了口茶,关切道:“小姐的病……” 宗东方大概不欲更多人关心宗小茹的事儿:“区区小恙,何足挂齿。” “恩师于在下有知遇之恩,在下怎敢不把小姐当作亲人看待,小姐卧病在床,在下恨不得替她身受……” “楠之言重了。”宗东方淡淡地转了话题:“陛下这次叱责太子一事,你怎么看?” 朱楠之:“在下愚见,圣上叱责太子好色,不过是爱子心切,放在市井人家中,也就是平常事而已,不知恩师为何如此惶恐?” “太子失德,我这个做太傅的有失教导之职,自然不得安生啊。”宗东方幽幽道了句,拧着眉头不说话。 “说起来这不是太子的过错,更非恩师疏忽,昭城公主的侍读不检点,妄图攀龙附凤,心机之深令人发指,这种女子,就应该毁去容貌,逐出宫门,也好让其他人引以为戒。”朱楠之大言不惭地道。 “楠之。”宗东方的语气忽然变了:“皇家公主的侍读都是从官宦人家挑选的贤淑之女,不是你臆测的那样,这其中必有隐情。” 朱楠之见宗东方在护着姜如玉,心中恨恨,面上却道:“恩师教导的是,学生一时口舌之快,还请先生见谅。” 宗东方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楠之啊,在朝廷为官最忌冲动行事,你这话可不要对外人说了。” 劝诫之意溢于言表。 “是,是,学生谨记。”朱楠之虚与委蛇。 *** 皇宫之内,雨烟晚晴。 位于西北角的镜湖之中穿梭着大大小小的几首画舫,涟漪处处。 岸边柳荫下,坐着身着紫衣,腰缠玉带的太子。太子面容俊美,年纪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他双手负在身后,望着湖面,似在等什么人。 过了半晌,他似乎等的不耐烦了,便跺着步四处张望。 “太子,昭城公主来了。”许久,才从划过来的画舫中探出一张秀丽的脸儿来:“太子快上船。” 太子裴据掸了掸衣裳,一跃跳上去,站稳之后猫着腰进到舱内便问:“如玉可好些了?” “太子。”绣满兰草的屏风后面,忽然转出一位身着黄衫的少女,飞天髻,两道细眉斜飞上挑,衬的她娇蛮而多姿:“多谢殿下牵挂,我的侍女自是感激不尽。” “昭城皇姐。”太子拉了拉她的衣袖,带着讨好之意:“皇姐行个方便,让弟弟见她一面如何?” “我来,就是告诉你,太子弟弟,有人在父皇那里参了一本,说要把你如玉姑娘面上刺上墨字,送回原籍去呢。”昭城公主没心没肺地道。 “谁上的奏折?”太子裴据惊问。 昭城公主笑道:“唉呀,听说是翰林院的人联名上奏的,父皇这下可是不答应也要答应了,你就等着忍痛割爱吧。” “混蛋。”裴据握着拳头在八仙桌上重重砸了一下:“他们是些个什么东西,敢对本太子的事情指手画脚。” 来日他登上大位,必然要拆了那帮家伙的翰林院,把他们个个流放到边远之地。 昭城公主噙着笑:“皇姐我怎么听说皇后娘娘看到奏折后大喜,很是称赞他们敢于直言呢。” 自从太子妃的人选落在陈皇后的侄女陈韵儿头上后,太子身边的莺莺燕燕早被遣散干净,这么多年相安无事,忽然蹦出个姜如玉来勾得太子牵肠挂肚的,陈韵儿那边反倒冷冷清清的无人过问,教皇后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原来他们私下里搬了母后出来。”太子冷笑一声:“那本殿下,就更不能让他们得逞了。皇姐,弟弟请立刻把如玉送到我的青宸殿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谁敢动她一根头发。” “太子弟弟千万别冲动,皇姐我可不敢做这个主儿。”昭城公主不咸不淡地笑道。 冲冠一怒为红颜,呵呵,和他们父皇年轻的时候还真像啊,可惜,老皇帝裴秀当年一个心思都在陈皇后身上,却对她的娘亲,韩昭仪,不闻不问,害得那个傻女人抱恨而终,她——皇女之中最为姝丽的昭城公主,三岁就成了没娘的孩子。 …… 如今,她手里有了筹码,怎么会让太子母子二人好过,哼,慢慢玩儿吧。 第67章 太子 太子裴据一笑:“那弟弟就只好赖在皇姐宫里了。” 昭城公主命侍女划桨, “还是先去看看如玉吧。” 太子见她一路调笑着, 猜是姜如玉的病症有所好转, 喜形于色:“还真有些等不及了。” 昭城公主给侍女使了个眼色,一名侍女会意, 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公主放心, 知道太子要来, 一切都备好了。” “你们倒是乖觉,平常对本公主都没这么上心, 到底不如太子尊贵呢。”昭城公主娇嗔道。 太子微阖着眼瞧了一主一婢两眼,眸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诡异, 而后看向画舫外面, 风轻云淡地笑了。 似乎有好戏在等着他呢。 昭城宫。 裴据一进门, 就被人直接引到了姜如玉住的厢房。 回廊下的白瓷美人炉中燃着名贵的香料,他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大步走进屋内。 “太子……”里面的美人显然是被惊到了,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来,杏眸睁的很大。 多次抱病之后,她的面色稍显苍白,唇色也是淡淡的粉,长长的柳眉间蕴淡淡轻愁, 双眸犹如清浅水雾,一袭素色衣裙裹着纤弱之躯, 飘然出尘, 清丽难言。 “今日看着好多了, 竟能起床了。”说完,太子轻佻地近身上前,凝着姜如玉道。 姜如玉退后行礼:“也不是什么大病,太子这样挂怀,如玉愧不敢受。” “本太子不喜虚礼,你非这要这样惹我不高兴吗?”太子拉着她的衣袖,一把把人带到身前:“这里住的憋屈,去我宫里可好?” “求太子饶命。”姜如玉的脸色更显苍白:“这不合宫中规矩。” 裴据斜睨着她:“怕什么?谁敢动本太子的人。” 姜如玉没说话,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噢,对了,你还没成为本太子的人呢?”他倾身一步,双臂将人圈在怀中。 房中焚了助兴的香,这样明显的意图,他岂能辜负。 “太子难道愿意听凭他人摆布?”姜如玉垂眸低声道。 染指公主的侍读,不知要落下多少话柄。更何况,她在昭城公主身边这几年,深知昭城公主的城府之深,这次,绝非只引他来看看自己那么简单。 “呵——”裴据冷然轻笑:“美人儿这是在提醒我吗?” *** 一言未了,只见昭城公主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方才在外头淋了雨,去换了件干净衣裳过来,没打扰着你们吧?” 她以为进来之后里面是你侬我侬的靡靡之场景呢,却见太子和姜如玉二人都没有身热情动之意,脸上闪过一丝阴郁,旋即被她的笑容掩了去。 “公主。”姜如玉提襟过来,向她行了礼。 “去陪着太子吧。”昭城公主看向太子道。 姜如玉站着没动,她又不是秀女出身,来日不寄托于宫中,何必去做那种事情。 “你是该陪着本太子。”裴据笑笑:“不过不成。不如挪到镜湖之中,就着垂柳扁舟,青梅煮酒,红袖伴读,聊以消愁可好?” 这里的香气诡异却又让人闻不出深浅,他怕停留的时间长了做出失态之事,故而想赶紧找个理由离开,带着姜如玉离开。 “他可真是什么都不顾了。”昭城公主拉扯着姜如玉,“万一被人瞧见,告到父皇那里去,又不知要生多少事,”她看着太子道:“你在我这里,凭谁说起,也是咱们姐弟情深,走动走动叙叙手足之情,你要看如玉,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幌子了。” 此刻这步,她打定主意要把姜如玉送到太子的榻上了,一旦生米煮成熟饭,皇后的侄女陈韵儿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陈韵儿的父亲——宰相陈遂,也一定不会容下这个尽心扶持的太子辜负自己女儿,在大婚前就明目张胆地宠个侍读,这也太打他们的脸了。 太子做出如此悖逆之事,一向要强的皇后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呢。 只要他们不好过,昭城公主的心里就舒坦多了。 她会押上这一生,让他们不得安宁。 眼下,姜如玉就是最好的棋子,昭城公主知道,太子对她是动了真心的,为此,他说不定会和皇后那边对抗到底。 太子裴据时不时用袖袍掩下口鼻,语气风轻云淡:“皇姐此言差矣。未免太小瞧本太子了,我和如玉,他们越是反对,我就越要做给他们看,好歹要争个名正言顺。” 昭城公主也不驳他,只不经意朝侍女递了个眼神:“太子弟弟再歇会儿喝口茶吧,皇姐我去看看宫外何处可‘人约黄昏’。” 等她起身出去了,太子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骤然加重,他心中暗道:不好,此地不宜久留,再不走就麻烦大了。 “如玉,跟我走,我许你,救顾玠出来。”他调情似的伏在姜如玉肩头上道。 姜如玉还在犹豫,被他紧紧箍住腰身,抱了起来。她没有太子的道行高,被屋内不知名的香气熏的浑身瘫软,水眸惺忪,沉入半睡半醉之状,使不出半点力气来推开他。 “太子殿下,公主说您不能出去,要是被人看到了,她也逃不了干系……”门外有人拦住他们。 “哼。”昭城公主隔着菱花窗瞧见了,挑起尖尖的指甲笑道:“着人,去告诉陈大小姐,皇后,还有陛下。” 中了她娘亲家族祖传的七步御女散,走出去不出片刻,干材烈火的,少去许多讲究,一定会在宫中众目睽睽之下献丑了吧。 正巧,这会儿,陈韵儿应当进宫来陪她的姑母——皇后娘娘了吧。 “是,公主,咱们就等着去看热闹吧。”侍女用手帕掩口笑了,眉梢上挑,满脸得意。 *** “如玉,你能走路吗?”从昭城宫出来,沿着宫墙走了几步,太子身上热浪难忍,摇了摇姜如玉道。 “太子放我下来,快快走吧。”姜如玉尚且意识清楚,语气孱弱道。 第68章 脱壳 迎面恰好有两名宫女走来, 太子摆手召她们过来:“替本殿下将这位姑娘扶到太子宫中。” “是, 太子。”宫女行礼道:“皇后娘娘正着人去寻殿下呢, 殿下赶紧过去皇后宫里吧。” 太子变了脸,怒道:“连本太子也一并扶回去。” 宫女不敢违逆, 一人扶着姜如玉, 一人扶着太子, 快步挪回太子宫。 裴据的贴身侍女长风见太子带了昭城公主的侍读回来,且二人脸色潮红, 按捺下冲动,不动声色地对两名宫女道:“二位姐姐喝口茶再走。” 两名宫女见她手上拿着赏钱, 面露欣喜之色, 便跟着长风去了偏殿。 须臾, 偏殿后面传来两声低低的惨叫声,之后,宫中再没人见过那两名宫女。 太子的寝宫之中,两名侍妾被传了来,她们半披着薄纱,露出丰腴如羊脂玉一般的肩膀,垂眸跪在床榻前。 “下去吧,不用。”太子瞧都没瞧她们一眼, 隐忍着道。 中了毒的身体再去纵欲,恐怕离天不假年就没多少时日了。 “太子。”长风倏然出现在寝宫之内, 挥退两名侍妾:“昭城公主已经不是第一次对太子出手了, 这次, 绝不能放过她。” “不要轻举妄动。”太子定了定心神:“你又杀人了?” 长风递了一杯茶给他:“血是婢沾染的,太子无需过问,亦不用自责。” “你太狠了。”裴据没接她的茶盏,声线虚弱:“下去吧。” “太子。”长风不肯走:“婢去把姜如玉找来,太子,太子一定愿意是她。” “滚下去。”裴据脸色大变,取下身上的玉佩朝长风掷了过去,正好打在她的额头上,登时血色纷飞。 “你怎么不躲开?”出手伤人的时候,他似乎忘了她也是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子。 十二岁初见,她一头鸦青的青丝衬着一张精致的五官,小小的鹅蛋脸上,散发着动人的光彩,姣好的相貌,堪称绝色。 女子最在乎的无非是花容玉貌,裴据有些不忍,“以你的武功……” 根本伤不到她的。 “婢惹怒了太子,甘心受罚。”长风转过脸去,退到屏风后面去了。 *** 姜如玉从来没这么难受过,浑身像被千万条虫子轻啃着一般,痒的钻心,又热的只想动手撕了身上的衣服…… “你,想见太子吗?”忽然一个声音惊的她猛然回过头来。 是长风,她的额头贴着大大的花钿,遮住了伤口。 “想,不……”姜如玉如得了魔怔一般,点头,又猛地摇头。 长风的声音还在继续:“除了他,宫中的侍卫呢?你想见吗?” 姜如玉扭过脸去,掐住自己的掌心不语。 长风望见这张楚楚动人的绝色容颜,心底翻涌出一股道不明的酸楚。 “我成全你。”她揪住姜如玉的衣领,把人带了起来:“不过你要记住,我只是,看不得他受罪而已。” “长风,你可以杀了我。”早听说太子的贴身侍女心狠手辣,没有半分人性。 长风气极,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钳制的她动弹不得,随后大步一跨,瞬间就进了太子的寝宫。 “都别过来。” 听到声音,姜如玉的胸口恍如胸口被重重击了一锤,她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伏在榻上的太子。 少年的眸子通红,原本好看的五官扭曲,有些骇人,紫色的衣袍半敞,完全没了平日倜傥矜贵的风度。 “姜大小姐,你救太子一时,太子重情,放了你那顾表兄还有你亲弟弟明年高中的事儿,就都有着落了。”长风却无视太子金口玉言,扭着姜如玉,直接送到了太子怀中。 姜如玉大骇:“长风,你这样,偏偏就中了昭城公主的诡计。” 真不知太子身边怎么会豢养这样一个冲动的女子。 “你人进了太子宫,她的诡计早得逞了。”长风凶狠地道:“总不能让太子白为你担了恶名。” “你……” 太子的双手已经攀上了她的腰肢,姜如玉有心推拒,手上却半分力道都没有…… *** “太子?”陈韵儿和皇后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太子手里执着一根鞭子,正在责打长风,女子安静地跪着,一语不发,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怎么能在宫中随意责打下人?”陈皇后上前夺了太子手中的鞭子:“有失宽厚。” 陈韵儿不住地往里面张望:“人呢?” 裴据冷笑:“表姐到我这里来寻什么人?” “听说太子表弟新近看上了个绝色侍读,表姐来瞧瞧她什么样儿?好给表弟□□□□。”陈韵儿道。 她生了和陈皇后差不多的一张芙蓉面,雪肤高髻,本应是明艳动人的体态却因穿着太过华丽显得有些黯然了。 “我宫里从来不乏绝色女子,表姐要挨个□□,可怎么忙的过来?”太子无端笑道。 “太子,”皇后看不惯太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好跟韵儿说话,你有了不是,就该承担下来。不要藏着掖着。” “母后放心,就算儿想藏着掖着,这宫里的人怎么肯?”裴据兀自坐下来,散漫又不正经:“既然母后发话了,那儿就说实话,儿看上昭城皇姐的侍读了,请母后将她赐予儿。日后选秀劳民伤财的,不如就地取材,封她个太子侧妃什么的,儿也赢得一把英名。” “太子,休得胡言。”陈皇后气的脸色都白了:“不许再提那位侍读的事。” 她们母子正依靠着陈遂和陈家的势力,稳固太子之位呢,太子也太不争气了些,竟当着陈韵儿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事儿,太子哪里承情:“母后不是让儿不要藏着掖着吗?” 他今天说什么也要给姜如玉争取个名分,要她们点头答应。 “皇后姑母,太子表弟难得喜欢一个女子,您就答应她吧。”陈韵儿一派贤淑温良。 陈皇后最中意的就是自家侄女的出身和大度,连连说道:“好孩子,好孩子,太子如此不器,真是委屈你了。” “母后这么说,是答应儿了?”太子丝毫未见生气的样子,反而微笑着道。 “据儿。”陈皇后冷哼一声:“据我所知,昭城那个侍读,不过是江南府一小吏人家出身,在宫中,连太子孺人的出身都比不上,侧妃就更不要想了。母后会为你从文武人家中挑选淑女入宫的。” “那我就不要做这个太子了。”连睡什么女子都要任凭摆布,还不如脱下太子的冠冕去做个逍遥王子来的痛快。 陈皇后的脸色变了又变:“来人,把那个侍读给我找出来,拖下去乱棍打死。” 她刚才没动怒,不过是给太子个面子,想不到他竟然如此顽固,此女不死,她就枉在皇后的凤座上修炼二十年了。 “母后。”太子双手交叉往脑后一枕:“请便。” “你……”皇后指着身后的几位女官道:“去,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皇后。”女官应声去了。 半天。 见女官们冷着脸回来,皇后别有深意地瞧了陈韵儿一眼:“韵儿呀,咱们大概是错听了别人的话。” 陈韵儿一脸乖巧:“姑母当时正在气头上,韵儿也不敢拦着,我就知道这是没影儿的事儿。” *** 与此同时,锦衣卫的秘密监牢之内,来了一老一少两位太监,老太监递上玉佩之后,很快就被带了进去。 最不起眼的一间牢房之内,顾玠坐在窄窄的长凳之上,凳面之上血迹斑驳,腥气难耐,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只是身上被绑了几根链条,动也不能动一下。 眼前的一位锦衣卫,神情粗豪,满脸青茬的胡子,锦衣里面装着一张冷面,顾玠对他没有丁点好感,于是闭上眼睛。 那人见状暴跳如雷,忽然扬起手,在顾玠的脸上打了一耳光,说道:“竟敢小瞧我!有你的苦头吃!” 他虽没有用上十分气力,但还是在顾玠白皙俊秀的脸上留下了五个指印,顾玠何尝受过这种□□,双目中几要喷出火来,咬牙看着那人。 那人扬着手,本打算再给他一巴掌,但想到了什么,便把手缩回去,嘲笑道:“顾大公子,顾大才子,你再清高,也是跟过叛军的人了,你那老丈人,瑱王老贼,怎么不出兵抢你回去呢?” “咳——” 烛光一晃,随后进来的人发出声响,惊动了本要逞凶的锦衣卫,待那年少的太监看清顾玠的脸面时,眼圈一红,掩面暗泣起来。 半个时辰之前在太子宫中,她以为自己要失身于太子,想不到,太子吻住她的时候顺便渡了一颗含在舌下的药丸给她,含服之后,她便清醒了下来。 “去见见你的顾表兄,顺便躲藏一会儿,此刻,没有比监牢更安全的地方了。”太子在她耳边低语。 之后,她就被太子宫里的人换了太监的服侍,然后跟着一位年长的,名叫长青的老太监出来了。 …… “……如玉。”顾玠含糊不清不清地道了声,转念一想,又改了口:“二位是来为顾某洗脱冤屈的?” 第69章 伶人 老太监瞧了一眼姜如玉, 目光最终落到顾玠脸上:“呵呵, 进到这里的人都说自己清白,天日昭昭,哪儿来那么多冤情。” 顾玠听他话中似有话, 觑着姜如玉,“也对。”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沧桑,之前的清高之气也减去大半,姜如玉心一揪,正想着怎么安慰他, 忽然老太监又拿出一块墨色玉牌递到锦衣卫手里:“太子殿下听闻此人擅作曲能抚琴, 故而让我等带他进太子东宫做个伶人,放人吧。” “放……放人?”方才打了顾玠一巴掌的锦衣卫小头目嘴边的肌肉抽了抽,贼眉挑的很高,上前一步问。 “太子殿下让老奴来要个伶人,你们给还是不给?”老太监冷冷瞥了他一眼道。 “伶人?”小头目看着顾玠,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不想你小子还是太子惦记的人, 啊?皮相不错。” 顾玠已然被气的一佛出窍, 二佛生天:“我顾某不认识什么太子。” 他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去给谁当玩物。 宫中的伶人有几个是自愿的,为人取乐一项就够难堪的了,若遇上个好男风的主儿, 还要被当作女子一般服侍那些个主儿, 想想就生不如死。 老太监上前拉了一把锦衣卫, 笑的故弄玄虚:“太子就喜欢个清高的, 那些自己贴到龙床上的, 他倒又看不上了。” “成。”那锦衣卫回了一记诡异的笑:“那人,在下就交给太子殿下了。不过陛下那边,还是要说一声的,毕竟……顾公子的身份……” “你尽管上奏。”老太监乐呵乐呵地走到顾玠面前,啧啧两声:“哎吆喂,老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貌美的少年郎,可惜,这脸上被打了一巴掌,可惜啊……” 那锦衣卫也没理会他,一边暗暗叫人送信儿进宫,一边叫人给顾玠松了枷锁,送他们出了监牢。 顾玠本要反抗,老太监一抬手,在他脖颈处捏了两下,他就老实了。只好在姜如玉和另外两个前来接应的乔装的小太监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去了太子在宫外的府邸——青宫。 *** “美人儿,想死我了。”刚一门,众人面前,太子裴据忽然从斜刺里闪身出来,一手拥着姜如玉,眼睛却看着顾玠,含情脉脉。 “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闻言,老太监的神色蓦地一沉,质问道。 太子一反常态地收敛了玩世不恭的口吻,大步流星跨过垂花门,走进内院才道:“宗太傅打发了个人过来,你们都去瞧瞧。” 又看着顾玠:“这位美人儿怎么昏沉不醒?” “殿下,顾公子生性刚烈,老奴点了他的睡穴。”老太监道。 不是迫不得已,他极少出动内功的。 “扶到偏厢房,弄醒他,叫宗太傅的人见见他。”裴据双手负在身后,斜飞入鬓的剑眉微蹙。 姜如玉正要跟着去,却被他拉住:“如玉,本太子答应你的事情办到了。” 那会儿,她中了昭城公主的七步御女毒,此毒虽名“御女”,却是男女通杀,甚至女人的疯癫程度比男人还要甚,差点做出不齿之事,是太子把自己压在舌下的冰蟾解毒丸度到她口中,才助她恢复了常态。 后来,太子让她走开,她却跪在他脚下恳求他救顾玠一命——她情愿做他的姬妾。 “妾随时等候殿下……临幸。”姜如玉说的极为艰难,垂眸立在那里,双手无措地揪着裙襟。 裴据大为意外,唇角轻翘,凝着她看了半天。 眼前的姜如玉梳着斜髻,领如蝤蛴,修长、洁白、丰润,上身穿着淡藕荷银线绣卷草纹的杭绸窄袖短襦,淡黄绫子裙。腰身纤细,娉婷袅娜,原本倾国倾城的容貌被这身淡色的素衣衬的又增了几分清丽脱俗,美的让他挪不开视线。 后宫佳丽三千,可谓美女如云,但他却腻了女色,未曾留意过谁一二,乍看到姜如玉如此妩媚不俗,心中暗赞,可真称得上尤物。 “就此刻吧,免得夜长梦多。” “是。”姜如玉重重颤抖了下,等他走了,才扶着膝盖起身,跌跌撞撞地跟着侍女往净室走去。 “如玉姑娘这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前来服侍她的侍女羡慕地道。 姜如玉立时顿下莲步,什么都没说,只是往顾玠所在的厢房望了一眼,长长的睫毛忽而阖上,有清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第70章 乔装 “怎么这么慢?去, 催一下, 本太子……”裴据在里面的厢房等了许久,不见姜如玉过来,烦躁地道。 “太子, 这位美人先来了,太子看看中意否?”一个太监下着腰道。 裴据抬了下头—— 果然有个美人跪在台阶下,只见她垂眉敛目,挽着堕马髻,插着白玉鸳鸯簪, 柳眉如黛, 鼻若悬胆,一双英气的丹凤眼,脂光粉艳,脖子上戴着赤金的璎珞圈,身着桃红金妆花缎的交领短襦,系着天青色的百褶裙, 及笄的年岁, 真是比花朵还要娇艳不知多少。 太子先是一愣,接着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姜琬, 姜公子, 你, 你这是干什么?” 好半天, 他才憋住笑:“快快起来, 别闹了。” 姜琬这个名字,他从前听的耳朵里都长茧子了。第一次是因为他父皇想太子妃的位子给宗小茹,却听说她早许了人家,那个人正是姜琬。 第二次他押江南府此次乡试的解元是顾玠,没想到却落到了姜琬的头上…… 最最最后一次,姜琬到了京城的第二日,京城第一美男的头衔霍然易主,你说他能不认识这货? 再乔装改扮他也能一眼人出姜琬来。 不过,说完他又反悔了,“噢,你是来服侍本太子的对不对?好,来人,带到龙床上去。” “是。”两个婢女立刻上来搀扶着姜琬,把他往屏风后面的大床上推。 姜琬也不反抗,任由她们摆弄,甚至还配合着她们褪去了外衫。 “穿上,穿上。”就在她们还要去脱姜琬的下装时,裴据无奈地呵斥一声:“本太子定力不如你,认怂了。” 姜琬再怎么俊美,太子对他也只是始于远观,止于亵玩,不会因为贪图他的美色,而沾染上男风的癖好,这是裴据的底线。 “太子殿下,愚姊她……”心有所属啊。 姜琬心中哀恸,为了弥补当年他犯下的错,他今天真的做好了把自己送到太子床上的准备。 不过到底给他赌赢了。 因为从宗东方老人家次次提及太子裴据,虽不怎么夸赞他,但也没有摇头皱眉担忧他的德行,这样说起来,太子还不是个叛逆到连男色都要沾染之人。 所以姜琬听说了姜如玉的事情后,自己穿上女装过来了。 他知道自己打扮起来和姜如玉的美貌不相上下,甚至还有三五分相似,所以他进来的时候太子手下的人也没有拦着。 毕竟,姐妹、姐弟同侍一人的事情也不少见,李延年和李夫人不就是一例嘛。 宫人们长日无聊,对这些前面朝代留下来的野史艳事最感兴趣,说的神乎其神的。 “本太子看上的是她,不是你,识趣的赶紧退下吧,本太子不喜为难人。”裴据怏怏地道。 “太子明知她心有所属,何必强人所难。”姜琬不肯走。 要不是当年他冲动犯错,姜如玉也不会进宫当公主侍读,自然也不会遇到今天这事儿……他不能一走了之。 “姜琬,你……给本太子滚出去。”裴据怒了。 他是真心喜欢姜如玉的,不能容忍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到她心里有人的事实。 “太子纵使用强得了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还会受人诟病,您这又是何必呢?”姜琬苦口婆心地劝道。 “姜琬。”太子冷清地开口:“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不需要他人置喙。看在你是她亲弟弟的份上,我今日忍了你的大不敬,你快去看你那顾表兄吧。” 他又追了一句:“恐怕接下来,还要委屈你那清高的顾表兄在我府里当一段时间的乐师。” 第71章 乐籍 “那之后呢?”姜琬神色忧虑:“太子殿下若强行把顾玠留在府里, 怕他宁死也不从。” 太子听了凤眸一凛:“方才你们见过面了, 他已打定寻死之意?” 姜琬:“这.....” 太子不耐烦地摆摆手:“此事容后再说。” 他还惦记着姜如玉呢。 姜琬当然知道他那点儿心思, “如玉自小在家中教养惯了,不会服侍殿下, 若殿下实在需要,就让在下来吧......” 他豁出去了。 “当真?”太子纵声而笑,伸出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姜琬的肩膀:“姜公子打算以色侍人?” 真有些让他意外呢。 闻言, 姜琬的心里咯噔一下, 古代男子没有严格的直男和弯男之分, 只图美色, 若裴据要来真格的, 他还不得一头撞死。 方才说要豁出去的劲头瞬间就灭了三分。 “怎么,又不敢了?”太子缓缓宽去外袍,轻笑道。 姜琬头皮发麻:“只要殿下放了如玉, 要我做什么都行。” 这种时候, 讲什么圣贤哲理怕也没用了,怕他还没有太子懂的多吧。 “当真姐弟情深啊。”太子讽笑:“你二人一同服侍本太子, 岂不是更能朝夕相对?” “太子。”姜琬的额头上渗出冷汗来,“美色之事不宜太贪。” “太贪?”裴据脸上的笑一凝, 抓起姜琬的手指放在眼前,瞟了一眼:“你以为自己是绝色?” “......”当然是。 呸, 不是他是, 是他穿过来之后继承的这具身体是, 原主, 没错,是原主。 “可太子还是被我蛊惑了不是?”姜琬道。 这话一出口,直接把自己给恶心到了。 姜琬十分鄙视自己,鄙视到地心里去。 太子打了个响指,指了指腰间:“那就拿出点儿屈居人下的柔情来,让本太子看到你的诚心。” 姜琬:“......” 这货绝逼是风月场的老手,分分钟秒了他。 姜琬这次真是面临活了两世以来最尴尬抉择,比生和死的二选一还要惨烈,他该怎么办。 “来呀,”太子又沉声催促了一句。 姜琬生不如死地抬了抬手腕,正要触到他腰上去解紫金玉带,忽然被太子一个反手,抽掉了系在青衫上的带子,露出一片胸前的肌肤来。 “好莹润。”裴据眼睛一亮,伸手摸了上去:“如玉的肌肤,只怕比这还要美。” “......” 姜琬听的心头发颤,这是还不打算放过姜如玉的意思吗。 太子没有往下继续之意了,他实在消受不了——男色。 没有龙阳之好,天地可鉴啊。 “去请顾公子和如玉一块儿来。”裴据收起玩味的神色,披上外衫,话语中带着火气。 他占不到便宜,又岂能让他们如意,好好玩一盘,他有的是招数奉陪。 姜琬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待整理好衣裳后才红着脸找回点清醒,“殿下这是要成全他们了?” 顾玠愿不愿意两说,先把姜如玉从太子手里拉出来再说。 “成全?”太子觉得姜琬太高估自己了,笑的城府很深:“或许算吧。” *** 很快,外面传来脚步声。 “殿下,顾公子和姜姑娘来了。” 太子瞧了姜琬一眼:“就让他们到寝宫来见本太子吧。” 反正,他和姜琬又没干什么。 音落,就见顾玠进来了:“顾玠见过太子殿下。” “起来吧。”裴据往他身后瞟了一眼,没见到姜如玉,神色有些复杂,不过很快就被眼前之人吸引到了。 今日一见真人,他才知道传闻没有半点虚假,这顾玠果然一身傲骨。 换了衣服的他一袭青衫,风采翩翩,身形修长、英气的眉宇,傲然的唇线掩去本该有的秀气,隐隐之中一股男子的正气凛然扑面而来。 太子看着他,笑道:“要你留在我府上,果真委屈你了,顾公子。” 经此浙西一事的打击,顾玠对仕途已经不抱太大的打算,语气反倒坦然起来:“太子庇护,顾玠感激不尽。” “那顾公子可否考虑入了乐籍,永久留在本太子府上?”谁也没想到,太子忽然认真地来了这么一句。 顾玠:“这......” 姜琬:“这......” 三人正在愣怔,姜如玉款款来了,见了他们,没说话,只是默默跪在那里朝太子行了礼。 “如玉,你的顾表兄打算入了乐籍留在本太子府上,你呢?”太子挑起英俊的长眉,轻描淡写地问。 姜如玉扭头看着顾玠,眼泪刷一下的就下来了。 却没想到,顾玠淡然吐出几个字:“以后,顾某就仰赖太子殿下了。” 姜琬和姜如玉听到他的话几乎跳了起来:“顾玠你说什么?” “殿下如果没别的事儿,顾某先退下了。”顾玠没回答他们,直接向太子行了礼,表达了告辞之意。 太子挥挥衣袖:“去吧。” “是。”顾玠道了一声,转身而去,留给姜氏姐弟一个飘逸的背影。 他退下后,太子把握十足地看向姜如玉:“姜姑娘是要回到昭城皇姐那边还是留在本太子府中?” “这......”姜如玉双眼一黑,险些晕倒在地。 姜琬道:“如玉是昭阳公主殿下的侍读,自然要回到公主那边,不然外面说起来,有损太子英名。” “太子,婢愿意入了乐籍,留在太子府上。”她不是宫女出身,若要想长久留在皇子的府上,除了给皇子们做姬妾外,唯有这一条路了。 如今顾玠落得这样,她既然心里想着他,又怎么独善其身。 入乐籍就入乐籍吧,为了他,她丝毫不在乎。 “很好。”太子抚掌大笑,命他们退下。 以后,她就是他府中的人了,不急于这一时。 从太子寝宫出来,姜琬好半天才开口:“如玉姐,你又何必这样?” 再隐忍几个月,她就该出宫了。 姜如玉两道月眉微蹙:“只要和他一起,我不在乎何等身份。” “长姐,你真的就认定他了吗?”姜琬担忧近亲结婚会出现不好的问题,但他又没办法给姜如玉把这个事情说的明白。 姜如玉拍了他一下:“琬哥儿,我又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她叹了口气:“只是玠表哥的前程可惜了。” *** “小姐。”陈韵儿正在椒房殿里和陈皇后说话,两个侍女快步上前,低低耳语了几句,她的脸色大变:“有这等事?” “出什么事儿了?”陈皇后紧跟着问。 “回皇后,他们说太子为了昭城公主殿下那位侍读,从锦衣卫的监牢里提走个人,这人曾是反贼裴豫的准女婿......” “胡闹。”陈皇后拍了一下八仙桌:“这跟昭城的侍读有什么关系?” “太子提到青宫的那个人,是昭城公主殿下侍读的姑表兄,二人自来就有情愫。”回话的侍女道。 “哼,原来这么不检点。难怪能勾引的太子上心。”陈皇后提高了声音,呵问:“上次为何没找到那个女子?她现在在哪儿?” 如果在昭城公主的宫里就不好办了。她虽然是皇后,皇帝宠她敬她,却不允许她动他的子女,这么多年,她一直恪守这个底线,未敢对太子以外的皇子皇女说过一句狠话,是以宫中的皇子皇女越发跋扈,没人把她放在眼里。 “回皇后,他们在太子宫外的府里,双双做了太子宫中的伶人。” “伶人?”陈皇后的脸色蓦地一变:“他们入了皇家的乐籍?” 陈韵儿几乎是脱口而出:“那,那她以后就是太子宫的人?”和太子朝夕相处,迟早比她近水楼台先得月。 “皇后姑母,”她眼圈一红:“韵儿还是不要嫁给太子表弟了吧。” 皇后许她的独宠,大概还没开始就成为镜中月水中花了。 “韵儿,一个伶人,何况她还心有所属,你怕什么?”陈皇后不屑地道。 “韵儿怕太子的心不在我身上。”陈韵儿委屈地道。 “傻孩子,你以后当了太子妃,要管着太子宫的一众姬妾,他的心在谁身上有什么干系,那些人想你俯首的时候,你才知道,正妃的位子有多重要。”陈皇后耐心地开导自家侄女。 陈韵儿:“可韵儿想和皇后姑母一样,同夫君举案齐眉。” “哎,熬过他一个又一个新欢,两个人过的年头多了,自然就生出爱意和长久来了。”陈皇后言传身教道。 第72章 艳遇 “皇后姑母,那咱们就放任他们得逞吗?”陈韵儿这回再装不来贤良淑德了, 带着气道。 陈皇后斟酌几分:“如今她自轻自贱入了乐籍, 不过一伶人而,你和她置什么气。” 在皇后眼里, 入了乐籍的姜如玉就算攀上太子, 也不过一姬妾, 威胁不到陈韵儿的太子妃之位。 压根儿也无须去和她计较一二。 上次她一怒之下闯进太子宫说要给姜如玉好看, 不过是怕太子中了昭城公主的圈套,在皇宫内做出丑事来, 如今没了那份担忧, 她才犯不着去找一个乐伎的麻烦呢。 “皇后姑母说的是。”陈韵儿没再说什么。 不过她眼神中闪过的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狠毒却被陈皇后看了个清楚,“去吧,过几日就是你和太子的大婚之期了,放下心思,安心做你的太子妃。” “是,侄女听姑母的。”陈韵儿换上一张温顺的脸, 撒了句娇, 目光落在陈皇后的身上。 陈皇后四十来岁的年纪,高髻中簪着一支赤金的凤钗, 凤嘴衔了一串流苏,流苏上皆有莲子大小的南珠做缀,她身着一袭浅紫色苏绣缂丝宝相花的交领襦衫, 通身的气派无一不是尽显天家富贵。 虽然眼角爬上的细纹暗示着这位天下之母已不再年轻, 但那端庄大气的仪容足以碾压年轻宫女最上乘的美貌, 看的陈韵儿抽不开视线。 有朝一日,这个位子就会是她的了。独尊后宫的滋味,该多么美好啊。 “去吧,天天来宫里陪我,你爹妈会不高兴的。”陈皇后挥挥手:“也就在自己娘家再住几日,姑母还念着呢,你替我多住几日。” “是。侄女告辞了。”陈韵儿也觉得没话说了,叩了头,心思重重地从皇后宫里出来。 *** “前面不是太子的表姐吗?” 才离开椒房殿不多远,迎面就见昭城公主呼奴引婢地迎面走过来,气场压人。 “昭城公主殿下。”毕竟还没有正式成为太子妃,陈韵儿在宫中对皇子、公主还是客客气气的。 昭城公主拖着裙摆围着陈韵儿转了半圈,笑道:“太子可真是艳福不浅,过几天就迎娶咱们倾国倾城的表姐了,又从我这里要去一位绝色侍读,啧啧,也不知道大婚之后,这,怎么个同房法呢?别冷落了表姐才好呀。” 陈韵儿深吸一口气,明知她是在挑事,却还是忍不下愤怒:“殿下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瑱王那边反了,北地万一有点动静,陛下说不定还会送个公主给莫邪王,试图稳住他们,你说,是不是这样呢?” 这事儿本来大家就心知肚明,万一北边不安宁了,皇帝一定会挑一个公主送过去和亲,暂时稳住他们。 可皇帝的女儿中,适婚待嫁的,除了昭城公主一人外,都订亲了,若这事真的要提上日程的话,那人选必然是昭城公主无疑了。 此话果然如一把匕首刺在昭城公主的心上,她的脸色白了白:“表姐思虑的可真周全。” 陈韵儿哼了声,带着两个侍女转身走了。 “哼,想不到姜如玉那个贱人竟敢不经我允准私自入了乐籍,一步成了太子府里的人,可恶,没利用成她。”看着陈韵儿悻悻而去背影,昭城公主恨恨地道。 “殿下。”侍女扯了扯她的衣襟,“皇后和太子的城府太深了,咱们,咱们斗不过他们母子……” 还是赶紧求陛下为公主殿下您择婿吧,免得落到个去和亲的下场。 “本公主知道。”昭城公主冷冷呵斥她一声:“我偏不信这个邪。哼,和亲,陈韵儿到底年轻,只怕她那个皇后姑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让我去的。” 方才她差一点儿被唬住,冷静下来一想,她才不怕呢,以陈皇后的戒心,生怕她去了北地反过来咬他们一口呢。 “殿下有所不知,北边的莫邪王得了疯病,眼下是莫邪王的弟弟掌着大权,这个人荒淫残暴,已经几次向陛下索要公主和美女了,可咱们私下里听说弄到他手上的女子活不过三个月……”侍女断断续续地说道:“要是皇后那边对殿下起了杀心,怕要借刀杀人……” “你多虑了。”昭城公主淡淡道了句。 侍女不敢再就此事说什么,却扯回姜如玉的话题上:“姜如玉的事情,我们就这样算了?” 她们拿皇后无可奈何,可一个江南府小官宦之家出身的姜如玉,焉能放过。 “听说她有个弟弟也在京城?” 侍女回道:“姜如玉的弟弟姜琬,今年江南府乡试的解元,宗太傅的准女婿,在京城可是炙手可热呢。都预言说他是明年恩科的探花呢。” “探花郎?”昭城公主冷然一声:“比之去年的新科探花朱楠之,他如何?” “据说姜琬长着一张宜男宜女的脸,秀美无比,见过他的人无不为之倾倒。” 昭城公主听罢忽然笑了:“打听打听他的行踪,本公主要见见他。” 世上难道真有这样的美男子。 侍女:“……” 方才还一心复仇的公主殿下蓦地对一男子来了兴致,着实吓到她了。 难道,公主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打上姜琬的主意了。 可她想不通,一个小小的江南府的举人,怎么能帮他家公主给皇后和太子找不快呢。 *** 两日后。 “公主殿下,打听到了,姜公子就住在西山。” 昭城公主手里握着把团扇,听到侍女的声音后霍地起身:“更衣服,本公主现在就过去。” “是。”见她急不可耐,侍女赶忙退下去准备公主出行的仪仗了。 而西山那边,姜琬一点儿都没听到风声。 姜如玉和顾玠入了乐籍之后,他大受打击,他回到西山的园子里,心灰意冷之下闭门谢客,一心准备明年的春闱。 姜徵本打算留在京中陪儿子读书的,听了女儿和外甥的事情之后,气的吐血,生怕帮不了忙再连累了姜琬,连夜回苏州去了。 “公主殿下,姜公子好像不在家中。”侍女拍了许久的门之后,一脸惆怅地道。 “把门撬开。”昭城公主娇喝。 来之前她的家仆在这里盯着的,没有看见姜琬出门,人怎可能不在家中,一定是他躲在屋中不肯见人,那她还客气什么。 “是。”一众家仆上前,三两下便把姜琬所住的园子的门给拆了。 姜琬正在后院读书,隐隐听到前面有人吆喝,也没在意,直到声音越来越大,他才从书中回过神来:“什么人擅闯民宅?” “昭城公主殿下驾到,还不快出来。”公主府的太监向里面喊了一声。 姜琬:“……” 真是个多事之秋。 心里这么烦着,他还是恭敬地走出门来,对着昭城公主行了礼:“姜琬见过昭城公主殿下。” “嗯。果然美色可人。”昭城公主带着帷帽,看不大清脸面,一双出露在外的杏眸却盯着姜琬看了许久,笑的略显轻佻:“如玉可从没说过家里藏着个这么俊俏的弟弟,看来怕人觊觎。” “公主殿下过誉。”姜琬道:“不知公主殿下光临陋室有何吩咐?” 什么事居然让昭城公主亲自找上门来了。 “咯咯……”昭城公主笑了几声:“本公主就是好奇,所以过来瞧瞧你是个什么人物。” “在下荣幸。”姜琬道。 说白了,她就是无聊,心理变态不大正常。 “你是宗太傅的准女婿?”昭城公主走进园子,在石凳上坐下,问。 “回公主,是。”姜琬如实道。 昭城公主伸出青葱玉指点了点身前的石桌:“可惜宗小姐空有美颜,却孱弱多病,以至于宗太傅每年都费尽心思地寻求名医,娶了她又如何?” 想到宗家这位独苗小姐,终年不是买药就是请大夫,京城里的人不得不感叹红颜多薄命。 “越是如此,越能激起在下的怜爱之心,就不用公主殿下费心了。”姜琬冷冷回道。 昭城公主眸光一闪,问道:“姜琬,你退了和宗家的亲事,本公主招你为驸马,可好?” 姜琬紧皱两道英眉:“在下是专情之人,必定对未婚妻子一心无二。” 他真是看不懂这个公主了,前脚才把姜如玉推入深渊,后脚就说要招他为驸马,她这是要干什么? “本公主信你的话。”昭城公主并没有生气。 看的出来,姜琬对宗小茹的爱慕发自内心,是真心无视其他女人的存在,绝非表面虚伪。 姜琬:“……” 既然如此,麻烦您赶紧走人吧。 无聊,太无聊了。 “姜琬,本公主身边缺个说话的人,本公主看着你不错,就问你要不要服侍本公主?”昭城公主起身走到姜琬身边,在他肩头拍了一下,道。 第73章 父女 “在下粗俗, 不能近身侍候公主殿下。”姜琬说的很冷清。 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公主, 跟她说话都觉得自虐, 还近身侍候,不如杀了他痛快。 昭城公主不怒反笑,上挑的长眉更显得蛮横跋扈, “姜琬,姜公子, 跟了本公主, 你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 她可是本朝最美的公主,皇帝视她为掌上明珠, 要什么给什么, 就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 能被她瞧上,不知道走了多好的运道呢。 姜琬不为所动,玉面肃然:“姜某没有那个造化, 高攀不起公主殿下。” 这个少年不仅容貌上乘,难得他举手投足间的从容, 处处都透出一股清高淡雅的气质,想来真正的绝代风华,应是形容这样的人的。 “你……”昭城公主看的心中一颤, 然而见他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便气的粉面通红, 一把扯下面纱, 露出那张艳色无双的芙蓉面:“姜琬, 你别后悔。” 她就不信有人竟不为美色和皇家驸马的荣华富贵所动。 姜琬睨了她手里的面纱一眼,墨眸淡然:“公主殿下,别折了您的高贵。” 他的不屑彻底惹恼了她,昭城公主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抬脚,转身,走了。 很好,姜琬,不让你挫骨扬灰,我就没脸再当这个公主了。 “殿下消消气,不过是个穷酸的小吏之子,犯不上。”跟在昭城公主身后的侍女见自家公主气的冒火,急着道。 就算是招驸马,姜琬这个条件,也入不了皇家的眼。 不过一面首的备选而,回府后找几个侍卫直接绑了人过去弄到府里玩儿就是了。 “去见陛下。”昭城公主冷着脸喝了句,踩着绣凳上了马车。 这边,姜琬握着书的手颤抖了下,抬头望望窗外,山雨欲来,正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时刻。 昭城公主触及了姜琬的底线,她先是给姜如玉下套,把她推进火坑,又上门来挑衅他,着实可恶。 可她是皇帝的女儿,是公主,他拿她没有办法。 ——暂时不能奈何她,以后……呵呵,走着瞧。 姜琬觉得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不过眼下,他怕是要担惊受怕几日了。 谁知道昭城公主会想什么法子来为难他。 *** 皇宫内。 裴秀才批完奏折,正要起身去陈皇后那里,就见昭城公主哭哭啼啼的进来了:“父皇要给女儿做主啊,女儿被人给欺负了……” 哭的梨花带雨的,乍一看还挺令人心疼。 裴秀穿了一身玄色金线绣龙的袍子,身材中等,微微发福,浓眉,深沉的凤眸敛着精光,他走到跪着的昭城公主跟前,大手拍了拍女儿的肩头:“有话好好说来,朕为你出气就是了。” 昭城公主一听更拿捏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女儿的侍读如玉姑娘去了太子府上,女儿舍不得她,听说她有个兄弟在西山住着,便去,便去见了一面,想打听如玉的事儿,谁知那人不识好歹,对女儿不屑一顾,还羞辱了女儿一番,女儿身为公主,这般被人轻视,实在没有脸面活下去了……” 裴秀背着手踱了几步,显然只留意了女儿说的前半句话:“你的侍读去了太子府上?” 前几日他不是才因为太子勾搭自己皇姐侍读的事儿训斥过裴据吗? 怎么还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直接把人弄到自己府上去了。 “是,父皇,那个女子还入了乐籍,也就名正言顺地不回女儿府中了。”昭城公主回道。 “入了乐籍?”裴秀浓眉一蹙。 能选入宫中作为公主侍读的,都是门第清贵人家的女儿,忽然入了乐籍,这里怕有蹊跷吧。 “太子府里的,管他是伶人还是姬妾,日后……”昭城公主的话就此打住。 日后,皇帝驾崩,太子登基,还不都跟着鸡犬升天。 姜如玉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的,哼,当她不知道。 “对了,太子还从锦衣卫的监牢里带走了顾玠,就是……裴澄那个贱婢的女婿……”昭城公主见裴秀不说话,又道。 裴秀还是没开口,他所有所思地用手指点了点御案,目光落在一沓奏折上,那全是大臣请求朝廷对浙西开战的。 是的,瑱王裴豫反了。 他截了朝廷的两税,置朝廷召他回京的圣旨于不顾,朝中没有人咽得下这口气,纷纷请求征讨。 “顾之仪的儿子?”想了半天,他突然问身边的人。 一个年老的丁太监反应过来后道:“是,公主殿下说的正是天元十年高中探花的顾之仪的儿子,曾在江南府中了小三元,若不是瑱王叛变,这次江南府乡试,解元就该落他身上了。” “哦。”裴秀听到这里眯着眸子,“着人去查查,他是如何跑出浙西的。” 难道是裴豫故意放他出来的?那么,顾玠会不会和他联手,在京中作为内应,给裴豫送信? 这么一想,他的手抖了一下:“他是何时认识太子的?” “父皇可知道,顾玠是姜如玉的姑表兄,还有,姜琬又是姜如玉的亲兄弟,还是宗太傅的准女婿……”老太监还没说话,昭城公主就说了一连串的话。 绕来绕去的,就把姜琬和他身边的人全网罗进去了。 “是这么回事。”皇帝裴秀恍然。 昭城公主愣了愣,难道她父皇不担心顾玠和姜如玉对太子别有所图,还不赶快下令去抓二人。 “父皇,他们会不会对太子不利……”她假惺惺地问。 太子对姜如玉有多用心,她再清楚不过了。若能动了这个女人,怎么也能让裴据不好过一段时日,值。 谁叫他是个情种。 和他们的父皇一样。 “顾公子也入了乐籍,眼下是太子府的一名乐师,一心都在乐谱曲艺上,怕是不会操心其他。”丁太监插了一句。 他还是很欣赏顾之仪的,虽说没见过顾玠,但心里对这个孩子还是怀着同情之意的。当初若不是朝廷赐婚,顾玠岂会和瑱王裴豫那个混蛋扯上关系。 “父皇,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昭城公主狠狠地瞪了丁太监一眼,道。 太子是皇帝唯一的嫡子,是他和结发夫妻陈皇后生的,她赌她父皇不敢让太子有任何的闪失。 裴秀看了一眼昭城公主,仔细品味着她的话。 在皇位上呆的久了,他几乎不会相信任何人,包括他的儿女。 “乖女儿啊。”他开了金口:“你今天亲自去见了姜琬?” 照着昭城公主的性子,这事儿有些反常。 “是。女儿因为放不下如玉……”昭城公主已经有些难圆自己的话了。 “放不下一个侍读?”裴秀怎么会信。 “……”昭城公主没说话,她怕再说下去,会惹她父皇不高兴。 在他面前,她的道行太浅了。 “昭城啊,你说的那个姜琬,是宗太傅的女婿,人,你父皇给不了你。”裴秀沉着声音道。 他不是个昏君,他得顾忌着群臣和脸面。 堂堂一个公主,亲自跑到有婚约的男子住处去耀武扬威的,这点儿小心思,他能不知道。 什么目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皇家的公主们在府里养几个美男不算什么,但不能不看对方是谁。 “女儿没有私欲。”昭城公主简单地为自己辩解了句。 她就是想把姜琬弄到府里——亦玩亦利用。 至于怎么利用,她暂时还没想好,不过是看中了姜琬是宗东方的准女婿,而宗东方又是太子的师傅,就凭着这些关系,她觉得姜琬若能被她控制住,那些人一定会不得安生。 “最好,没有。”裴秀又用手指点了两下茶几,“回去吧。朕这就和皇后商量着,为你,选婿。” “是,父皇。”昭城公主装模做样地应下,告辞退出来。 *** “殿下,陛下看来没有惩罚他们之意,咱们该怎么办?”侍女郁闷透顶,她们最近吃的哑巴亏不少。 昭城公主甩了下宽大的拖尾裙裾,懒洋洋地道:“去,找几个暗卫,把姜琬绑了弄到我府上来。” “可是,陛下方才说……”她的贴身侍女把裴秀的警告记得清清楚楚。 “你照我说的话去做就好了。”昭城公主冷然一声。 不就是一个男子,难道皇帝还能和她翻脸不成。她知道,他不会。 她父皇没那么开明。 “是。”侍女领命,一回到昭城殿便找了几名暗位,交待他们悄悄把姜琬弄进府里来。 一个时辰之后。 “殿下,咱们扑了个空,姜,姜公子,不在西山,他,可能逃了。”暗卫们灰头土脸地回来,道。 第74章 和离 “他逃了?”昭城公主冷哼一声。 一走了之,明年的春闱不当回事了吗。 还是先出去躲躲, 等风平浪静之后再回来。 这倒有的好看。 “要不属下再去堵他个三五日?”暗卫们请示道。 “去吧, 一有他的踪迹马上给本公主抓回来。”她就不信, 一个小小的姜琬, 还能不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暗卫们领了命, 又返回西山去堵姜琬。 ———— 京中东大街后面的胡府。 姜琬抬头看了看大门,犹豫了下,上前敲门。 也不知道前年在大运河上救的那母子三人是不是真的住在这里, 不过来之前他确认过胡安玉给他写的信,是这个地址没错了。 当年他们母子三人来京投奔娘舅,听说胡安玉那小子在他舅舅的帮助下已经自立门户了, 经营了家全国连锁的胡家绸庄,可谓少年有成, 假以时日,说不定哪天就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了。 “这位姑娘是?”胡府的家仆开了门,问。 姜琬背了个包袱, 着一身女装, 不熟识的, 怎么看他都是个矜贵人家的小姐。 二个时辰前,为了掩人耳目,他换上女装金蝉脱壳。 他没有女装癖, 权宜之计而。 姜琬:“在下姜琬, 请问胡公子在吗?” 当年在船上结识的胡家、沈家之间, 他一直以来和胡家走的比较近, 大抵胡安玉同他年纪相仿的缘故吧。 而胡安玉也愿意和他往来,小少年消息灵通,一听说昭阳公主去找过姜琬,就觉得不妙,马上叫人给他送信儿,说一旦有事,就立马到胡家来,千万不要见外。 来之前姜琬是掂量过的,昭城公主的娘亲出身卑微,又死的早,所以除了皇帝之外,后面没有靠山,她忌惮皇帝忌惮的很,也就敢暗中对他动动手段,不敢明目张胆地把事情闹大了。 且胡安玉的舅舅左琳是当今宰相陈遂的门生,虽然官职很小,就是个京中的户部参军,不过他人会来事,和京兆尹的关系很好,京兆尹相当于京城市长的位子,左琳就相当于个市长秘书,也是有机会直接上奏折给皇帝的,谁不忌惮一二。 所以就算昭城公主得知姜琬躲藏在胡家,也不敢贸然对胡家下手。 “我家小公子已经派人出去看几次了,许是那些下人眼拙,没遇上公子。”这人弄成这样,谁能认出来。家仆在心里暗暗吐槽。 “唉呀,你们真没眼珠。”姜琬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听见一声,就见比之前年高了一头不止的胡安玉从房里出来,一身白袍,玉面含笑:“怕你不来,我还打发人去西山那边找你呢。” 姜琬:“拖累你了。” 事情都这样了,他就不虚情假意地矫情了。 “哪里哪里,正好你来了,我这边有件头疼的事儿要找个人捉刀,你可不许推辞。”胡安玉清清秀秀的一个人,却不怎么讲究,上来就巴住姜琬的胳膊往屋中带。 “等等,脱离危险前,你可别给我派活儿。”姜琬现在心神不定,哪有心思替他做事。 胡安玉:“你不必忧心,我自有办法帮你。” 姜琬:“……” 你小子别这么吹牛好吗。 他惹上的那昭城公主,可是皇帝的亲生闺女啊。 “来,来,来,你先帮我把这事儿了了。再详细说你的事儿。”胡安玉一脸认真,硬是把姜琬拉到了书桌前。 姜琬有些无奈:“说。” 到底什么事儿,他烦躁的不行。 “你先看看这个。”胡安玉抽出一张宣纸放在他面前,“和离开书。” 姜琬抬眸扫上去——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髻,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1 …… 这东西他上辈子见过,据说是在敦煌出土的,唐朝时候某位才子写给其妻子的和离书。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多忧伤的调调啊,他中二期那时候还被这话伤感的心肺俱损呢。 古代人有才起来就没有后来人什么事儿了,真的。 “给我看这个做什么?”姜琬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太深奥了,你能不能给我写个白话些的,”胡安玉挠了挠头:“我……她不怎么识字。” “谁?”姜琬有点懵。 听这小子的意思,他娶妻了?现在又要休了人家? 胡安玉不大好出口:“……我娘给我娶了房媳妇儿,才进门她娘家就听相面的说她是一品妇人的命,她就没心思和我过下去了……” 姜琬:“……” 原来胡安玉是被甩的一方啊。 他摇摇头:“你这个急吗?不急的话先放一放。”他不能长期躲藏在胡家吧,憋屈,也怕连累人家。 “急。”胡安玉脸上挂着苦笑。 姜琬:“……” “她急着进陈相公的门呢,别耽误了人家的锦绣前程。”胡安玉磨了墨,提起一杆狼毫笔饱沾墨水,放在姜琬手里。 陈相公? 宰相陈遂? 皇后的弟弟,准太子妃陈韵儿的老爹? “……”姜琬一连串的疑问。 “成全了她,你的事儿就好说了。”胡安玉道。 “难说啊。”姜琬轻叹道。 他是宗东方的人,难道陈遂不忌惮宗家吗。 据传宗东方和陈遂政见不同,二人的门生故旧争斗的厉害,私下里人家都说他们是“党争”呢。 “除了陈相公这张牌,姜公子,你不还有太子做靠山呢吗?”此刻胡安玉说话的语气比姜琬还老成。 “太子?”姜琬笑了笑,太子怎么可能是他的靠山。 “宗家、陈遂、太子。”胡安玉掰着指头:“我就不信弄不过一个昭城公主。” 姜琬愣怔了下:“太子和公主是一家人,你不要忘了。” 他们都喊皇帝“父皇”。 第75章 罗网 “皇家哪有亲兄妹, 何况不是一个娘生的。”胡安玉摇摇头, 那语气比姜琬还要老成:“看吧,皇帝和瑱王不就反目了吗?” 姜琬:“……” 他当然知道这个, 可太子和昭城公主的情况是, 二人的老爹还在, 作为一个外人, 你去搞人家儿女,说的过去吗。 能避就避吧。 “或者, 你投到太子门下?”胡安玉又道。 姜琬笑笑,不语。 大考当前, 本该他锐志青灯,留心黄卷的时候,离是非越远越好,疯了才会往漩涡中心凑。 “你再想想。”胡安玉轻扯了他一下, 话题绕回原来的:“先把这份和离书帮我写写, 不管怎样, 我得先打发她回娘家。” 姜琬瞟了他一眼:“打算给多少遣散费?” 看胡安玉的样子,好似巴不得自己妻子赶紧高攀别人一样, 照这样的性子,不得还给人家添点嫁妆啊。 不是说夺妻之恨吗? 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夺妻之喜了呢。 非正常人。 姜琬哭笑不得。 “不多,几匹绢而已。”胡安玉道。 姜琬挥笔在纸上写字, 按照胡安玉的要求, 把那个和离书的范本白话了一下:“这样行吗?” 他写了三行字, 侧眸问道。 “还是文人气太重了些。”胡安玉摇头。 “或许人家只要一份和离书而已。”姜琬道。 谁会详细去看上面写的什么呢。 沉默片刻,胡安玉黯然道:“是我太较真了,行,就按你写的吧。” 姜琬一气写成,拿给他道:“强求不得的,就开看些吧。” 胡安玉倏然沮丧的样子让他感觉不好。 “我不是在意她,夫妇既不能同心,分道扬镳亦未尝不可。我只是......”他顿了顿,收起和离书,卷成轴装好封了,“有些伤感。” 纵有万贯家财,却对世间的女子来说,不及一个宰相府的妾来的高贵,商人的地位之低,可见一斑啊。 姜琬:“......” “你若不愿意攀附权贵,就在我这里住下,等她被抬进了相府,敢动我胡家的人不多,昭城公主再跋扈,也要忌惮三分。”胡安玉敛起情绪,又道。 “我借住几日。”姜琬干脆道。 他来胡家,只是想躲避几日看看情况,怎能一直留在这里。 人家肯让他进门,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了。 “之后呢?”胡安玉正面看着姜琬,一对秀气的八字眉微皱:“昭城公主跋扈多年,不会善罢甘休。” “还没想好。” 姜琬拍拍他的肩头:“不必为我忧心。” 大不了,悄悄去个别的地方做几个月的隐士,等明年春闱时再来。 *** 昭城殿。 紫檀木镶银边的梳妆台上摆着一方牡丹花开菱花镜,里头依稀可以看到她的面容—— 一张鹅蛋脸,肌肤白的似春日的雪,好看的杏眼,琼鼻,粉嫩的唇瓣,唇角上扬,……再加上一头迤地的乌发,倾国倾城的模样。 可偏偏,她手里却拿着一条鞭子。 “连一个书生都抓不到,真是白活。” 她脚下跪着的侍女和暗卫不住地磕头:“是,属下无能,让姜琬那小子跑了。” “为何不追?”昭城公主一鞭子挥过去,她脚下的二人顿时打了个哆嗦,血沫飞扬,空中涌起一股腥味。 “殿下,姜琬,他,他跑进胡府躲了起来。”暗卫回道。 他没敢说,其实姜琬换上女装从侧门逃走的时候,守在那里的人以为是丫鬟出门买东西,所以疏忽了。 “哼。”昭城公主冷笑:“胡府?难道在京城还有我的人不能去的地方?” 暗卫还没答话,又听她道:“你说的胡府是什么来头?” “殿下,胡府不过户商贾,咱们怕的是胡家背后的——陈遂那个老东西。” “陈遂跟胡家有何关系?”昭城公主杏眸一挑,狠狠地将手中的鞭子掷了出去。 姜琬又是如何跟胡家扯上关系的。 她根本没想到,一个江南府的小吏之子,竟让她动不得了。 “陈遂那老东西看上了胡家的媳妇云氏,胡家呢,赶紧和云氏和离,巴不得早点献美,老东西高兴的很,和胡家那小当家的称兄道弟呢,正打的火热,若咱们动了他,怕会惊动陈遂。”暗卫道。 “呵,陈遂。”昭城公主听了又冷笑道:“相府里面抬进去十几房姬妾了吧?” 早知道他好色至此,当初就该养几个美人儿送给他,再附赠一罐助兴的药,弄死他为好。 他死了,陈皇后那个贱人,还有太子那个窝囊废,哪里是她的对手。 “是,陈遂好□□,这在京城人尽皆知,属下觉得,殿下不如趁此机会把这事儿捅到陛下面前,一旦陈遂失了势,胡家是什么,连个屁都不算。”暗卫道。 “你算是提醒我了。”昭城公主伸出指尖挑起一点口脂点在唇上:“去,给京中的士大夫提个醒,就说有谁想升官的,就把家里的夫人送到宰相府,保管他们心想事成。” “是。”侍女和暗卫对视一眼,笑的阴险。 “除了这件事,你们派人给我盯着胡府,只要姜琬那小子一出来,就给我弄过来。”昭城公主想了想,又吩咐道。 她看上的人,都得匍伏在自己脚下。 暂时不能闯进胡府抓人,毕竟顾忌着陈遂,但胡府之外,她可就为所欲为了。 *** 到了晚间,天上皓月如雪,纤云不留。胡安玉置了酒菜,就在后院凉亭中摆了一席,要和姜琬把酒言欢。 “借酒浇愁还差不多。”姜琬没有恶意地嘲笑他道。 “忘了忘了,去,把小姐唤来,见见姜公子。”胡安玉一拍脑门,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瞧着小童道。 那年在船上,自家妹妹胡小莹还抱着姜琬的胳膊求他救娘亲呢,也算是故人了。 “胡公子。”姜琬忽然抬起如画的眉目止住了他:“在下已有婚约,瓜田李下,难免要避嫌,还是明日再见吧。” 这大晚上的,还是算了吧。 他没心情看姑娘。 “好。”胡安玉打住此事,斟了一杯酒放到姜琬面前,“姜公子……” 话才刚开了个头,就见胡府的下人拿着一封书信送了过来:“姜公子,太子府送过来的,说是有位名唤如玉的姑娘病重,恐不行了,等着要见公子一面,请公子快快到太子府去一趟。” “如玉病了?”姜琬的心猛地一揪。 胡安玉跟着来了句:“病是真是时候。” 不早不晚,偏偏在姜琬被昭城公主追的狼狈的时候。 “信是太子宫送出来的?”姜琬看完信笺,问道。 “是,公子没看到太子宫的印戳吗?”仆人提醒了句。 姜琬把信笺拿到烛光下,又看了一遍——信笺上印有云和龙的暗纹,的确不是民间所用之物。 “看来愚姐的确是病了。” 胡安玉点点头:“没有人敢擅用太子宫的东西。” 姜琬的脸变的煞白,他宁愿这封信是别人引他出去的诡计,也不愿姜如玉真的病重了。 “胡公子,失陪了。” 胡安玉见他神色骤变,也跟着慌张起来:“你,你不能这样出去。” 万一碰上昭城公主那边的人,岂不是自投罗网。 被他这么一提醒,姜琬回身拉住他的袖子:“借胡公子一用,拜托。” 胡安玉还在愣怔,姜琬道:“进门的时候我是着女服来的,他们上次吃了亏,这次必然十分留意着,不知胡公子能否屈尊,换上府里丫鬟的衣裳,送我走一段路。” “这有什么为难的。”胡安玉一口答应,说完便叫家仆拿女装过来。 姜琬稳住心神,等他换好了,又挑了一名身板和自己相仿的丫鬟,换上男衫,“难为你和胡公子先出门往前走,我随后就来。” 公主府中养的暗卫也不是吃素的,这次能不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就看运气了。 …… “跟上。”胡府前头的大街上,化妆成平常男子的两个人看见胡府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影,立马行动起来。 “这次可要瞧仔细了。”其中一人道。 “姜琬那小子长的比个娘儿们还细嫩,好认。”另一人吹了个口哨,呼朋引伴。 …… 胡安玉长这么大第一次穿着女人的衣服、鞋子走在街上,别提多难堪了,一只手不停地拉着帷帽,生怕熟人认出他来。 “公子,咱们……这是要做什么?我怕。”府里那个穿着男装的丫鬟的腿都在打颤,走起路来像往前面挪似的。 胡安玉正要去拉她,忽然一道味道很重的香风飘过来,他的意识变的模糊起来。 “公子。”就在他要昏迷过去的时候,丫鬟一把抓下他的帷帽,失声叫道。 “不好,认错人了。”同时,他们身后有人嘀咕一声,转眼就不见了。 …… 姜琬没走出胡府几步,就被人给堵在暗巷之内,他们手执昭城公主府的玉牌,巡街的衙役们见了,连忙躲开,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没人管他的事儿。 第76章 阮郎归 “你们是昭城公主的人?”深深地吐了口气,姜琬明知故问道。 “知道了就乖乖走吧, 免得皮肉受苦。”公主府的侍卫冷笑一声, 这细品嫩肉的小相公, 倒怪识相的, 否则,他们一出手, 不打的他满地找牙才怪。 姜琬真就如了他们的愿,没有反抗,装孙子一般跟着凶神恶煞的他们身后,被推搡着往昭城公主在皇宫外的府中走去。 他神情木然, 仿佛没有把姜如玉的事情放在心上一样。 一步, 两步...... 忽然,一个暗卫见了鬼一般,瞪大眼睛道:“人......人呢?” 姜琬不见了。 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一个大活人, 生生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妖孽啊......”几个人吓的双脚一软, 差点瘫坐在地上。 “不对,刚才忽然飘出一股香气,咱们敢情是被那东西摄了魂魄,一时迷了心神。”半天了,有人忽然醒悟过来。 另一人赶紧去摸自己身上, 果然, 他们的暗门武器, 霍陵香不见了。 那霍陵香是他们的暗门武器, 一旦有不方便打斗的地方,他们会祭出这样下流的手段,以便达成目的。 可是,姜琬怎么会知道他们身上藏着东西。 更甚者,都没看见人家是怎么从他们眼前离开的,这回去......没法交代啊。 一想到昭城公主那个阴晴不定的主子,几人跌足叹气,直想一逃了之。 *** 一口气跑出两条胡同,许久没有露面的秦真压抑着喉间的咳意,哑声道: “姜琬。” 他的运气真不好,想来京中游玩一趟,给姜琬个飞来之惊喜,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混到被人胁迫的地步了。 好在他族中世代为武,对暗器、迷香等歪门邪道精通,这次算是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姜琬给救了出来。 姜琬的视线先落在秦真身边的女子身上,那孩子脸儿圆润,肌肤白细如瓷,眉目弯弯,倒是身材有些壮实干练的模样。 他有些恍惚,“路姑娘?” 几年不见,他竟不敢确定是不是她了。 “姜公子。”已不似从前弱柳扶风的路青荷在和姜琬目光对视的瞬间,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公子受累了。” 姜琬被她哭的莫名其妙,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和她拉开些距离:“路姑娘别来无恙。” “姜琬。”秦真很不高兴,“别娘娘唧唧的了,去哪儿?” 姜琬:“......” “你们找地儿躲起来吧。我有点事情去太子府上一趟。” 秦真出现的太突然了,他虽有心叙叙兄弟之情,可眼下不容他耽搁,便说了个客栈名儿,打算分头去办事。 “姜琬,听说如玉在太子府上?你是不是要去见她?”秦真一把拉住他,语气生硬地质问。 姜琬皱着眉:“太子宫来信,说如玉病了,病的很重。” “我与你一起去。”秦真闻言愣头愣脑地道。 姜琬:“那路姑娘......” 路青荷嫣然一笑:“公子放心,这些年义父已经交了我一身轻功,会安全躲起来的,你们去吧。我在客栈等着。” 姜琬正在犹豫,被秦真猛地带出去老远:“你想跟她旧情复燃啊?磨磨蹭蹭的。” “......”姜琬百口莫辩,甩开他的手臂,一溜烟小跑着往太子府赶去了。 *** 太子府的人似乎知道他一定会来,到了门口还没敲门,就一把被人拽了进去:“姜公子,你可算是来了,如玉姑娘苦等着你呢。” “她怎么样?”姜琬紧张兮兮地问,鬓角全是细汗。 太子府的小侍女眼神躲闪:“太子殿下说了,只有姜公子才能说服如玉姑娘。” 姜琬:“......” 听着话的意思,如玉身体没生病,害的是心理上的症结? 那应该还有救。 “太子殿下不在府中,你们随我来。”小侍女看了一眼秦真,笑着对姜琬道。 秦真:“......” 小爷我就这么不起眼!竟没跟他说一句话。 姜琬见状朝他睨去一眼,示意他稳住,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后院。 那里是太子府的伶人、舞姬生活的地方,一进去就听见丝竹管弦之声: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晏几道的《阮郎归》? ——是顾玠在清唱。 姜琬抬手拉了拉耳朵,他没有听错。 余韵悠然,丝毫没有从簪缨世族的贵公子堕落为太子府伶人的伤感和抱怨。 这让他很意外。 顾玠什么时候变的这样豁达了。 “姜公子,这边走。”小侍女见姜琬在走神,脚步也慢了,伶俐地催了句。 第77章 反转 姜琬驻足不动, 听了许久才开口道:“在下想先见见顾玠顾公子,姑娘能行个方便吗?” “这......”小侍女犯难了:“顾公子不大见人, 且太子殿下交代, 定要姜公子你好好开导如玉姑娘。” 姜琬摇摇头,无奈道:“好, 你朝前带路吧。” 小侍女松了口气,脚步轻巧地朝前走去, 姜琬跟在她身后, 绕过淡淡香气萦绕的庭院,才到了府中歌妓居住的木涟苑。 “公子不用避嫌,太子府里的女子不多,这苑中仅有如玉姑娘一人。”小侍女见姜琬又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笑道。 姜琬心中一窘,俊面微红,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管这木涟苑里住没住着别人, 毕竟是女性所居之地,他还是不踏足的为好。 君子慎独。 “在下迂腐,还请姑娘见谅。” 小侍女见他执意不肯往里面走了, 指着旁边一个凉亭道:“请公子且去那边歇息,我去请如玉姑娘过来。” “多谢姑娘。” 姜琬谢过她, 抬脚往亭子走去。 *** 半盏茶的功夫,姜琬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起身望去, 只见姜如玉身穿绿纱裙, 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 “大姐。” 姜如玉听见弟弟唤她,眸光一亮,提起裙襟便飞奔过来。 “慢点儿,慢点儿。”姜琬很想扶额,说好的大家闺秀的端庄哪儿去了呢。 姜如玉一个没站稳,身板一倾,伸手就抓住了姜琬的胳臂:“总算见着你了。” 姜琬被她的失态吓到了:“如玉姐,你,你没事吧?” 这么冒冒失失的,她真的是那个姜家的大小姐吗? 敢问这是在太子府里受了什么刺激。 “我能有什么事儿?”姜如玉愣怔着反问了句:“听说你被昭城公主看上了?”她把姜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姜琬:“......” 姜如玉见他不说话,以为弟弟被人欺负了,长睫一垂,竟流下泪来:“早知这样,我就该让人说我死了,看她放不放你出来奔丧。” 姜琬:“......” 等等,听她这话的意思,是姜如玉得知姜琬被昭城公主找茬后,急火攻心,病了? 然后太子府的人以此为借口,拿着印信去昭城公主府上要人,昭城公主将计就计,把人支到了胡安玉那儿,他们知道姜琬一定会出来,所以去堵人,害他从胡府出来的时候不偏不倚地被人逮了个正着,要不是半路杀出个秦真,他这会儿不得在昭城公主哪儿装孙子啊。 没错,一定是这样。 唉,这哪里是保他,分明是......他真为姜如玉和太子的智商捉急。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为自己的逻辑推理能力叫好,看看,不用别人提醒,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的通透。 他日若能官至大理寺,哼哼,他保证能一展身手,平复天下诸多冤假错案。 “如玉姐,我没事。” 姜如玉听他这么说,才不哭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呢?” 万一昭城公主从中作梗,让他没办法参加明年的春闱,他们姜家,就彻底没有指望了。 “如玉姐,放心吧。”姜琬拍了拍她的胳臂:“她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然,你留在太子府里吧?”姜如玉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姜琬:“你打算......委身太子?” 顾玠一事,他们已经欠太子一个天大的人情了。 而太子,已经说的极明白,他是喜欢姜如玉的,更有意将她收入府中为姬妾。 “我也不知。”姜如玉无力地道。 她自然是不愿的。 姜琬:“他们说你心思郁结,让我来开导你,我只说一句,你尽管放心,忍耐个一年半载的,弟弟一定亲自护送你回苏州。” 而眼下,他真的无能为力。 *** 沉默间,一个玄衣绣蟠龙的身影走了过来。 “咳——” “太子殿下。”姜琬一惊,立即双手抱拳,长揖为礼。 “本太子的羽翼强大否?”太子不羁地笑笑,道。 他以为是太子府的人拿着他的印信去要人,昭城公主的不敢怎样,这才放的人。 姜琬:“......” 小哥儿,你太高估你的能量了,你那个昭城公主姐姐,根本没有买你的账的意思啊。 “多谢太子出手相助。” “日后,你就留在我府中吧。”太子摆摆手,道。 姜琬:“......” 那是不可能的。 从顾玠那件事身上,他觉得太子一点儿都不像看起来那样,胸无城府,是个任性的孩子,姜琬甚至有个不太君子的猜测,太子私下里,一定在招揽人为他卖名,而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太子宾客了。 比如顾玠,再比如——他自己。 毕竟顶着个江南府解元的光环,姜琬高看了自己一回。 “多谢太子,然在下实在是有苦衷,还请太子见谅。” 日光斑驳,落在姜琬脸上,双颊映辉,美色耀目。 太子看着他,有些动容,最终却只是叹口气道:“也罢,本太子不喜强人所难。” 说完,他拂袖要走,忽然却又转过身来,问道:“苏州府郑氏镖局的东家,听说与你情同兄弟?” “情同兄弟倒算不上,不过相识一场,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我连他的音信都断了。”姜琬一听太子这样问,激出一身冷汗。 还是从顾玠那件事儿上,他惊觉郑景和他们不是一路的人。 这人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吊儿郎当,他和瑱王关系非凡,瑱王叛乱之后,郑景不知所踪,如今太子忽然问起这个人,到底是何意...... 姜琬想想都觉得头大。 “姜琬,本太子不怕与你说实话,郑景这个人,本太子很欣赏他,不想他折在瑱王的事情上。”太子没有绕弯,直接道。 言下之意是姜琬可能知道郑景的行踪,就算不知,以他对郑景的了解,应该能猜到。 看来,太子突然出现在他们兄妹面前,不是来话家常的,而是顺道来办事儿的。 或者,可以说, “殿下,想必瑱王出事之后找他的人不少。”姜琬道:“镖师这一行上通官、中联商、下识匪,天下哪里不去、哪里不知?即便要藏到漠北或是荆南,对镖师们也非难事。” 若人家不想出来鸟你,你去找人家,那可就难喽。 姜琬抬起头来,和太子对视一眼,有告辞之意。 “所言极是。”太子呵呵呵笑了几声,道:“好一个‘上通官、中联商、下识匪’,这种人不可多得也。” 他敛起轻浮,语气中带着霸气和王者之风。 姜琬和姜如玉同时一惊。 他们都被太子的外表给骗了,把他当纨绔,当游手好闲的阿斗之流,现在想来,真是太天真了。 这位太子殿下,将来一旦登基,不敢说他能成为中国帝王中的风云人物吧,起码也不会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 “在下惭愧,未能得知郑景身在何处,不能告知殿下。”姜琬说了句面子上的话。 就算他能猜到郑景现在身在何处,也不能对太子和盘托出。 说的越多,朝廷这潭泥沙,他就陷进去的越深。 太子在他对面摆襟坐正,道:“不说这事儿了。如玉,你且下去休息吧。” 他有意把姜如玉支开。 “是。”姜如玉看看姜琬,目光投向太子:“妾先告退。” “去吧。”太子的语调柔情款款,仿佛又换了个人:“让她们好好服侍着你。” “殿下。”姜琬目送着姜如玉步步走远了,才开口问太子:“何事吩咐?” “是郑景的事儿。”太子淡然说出一句,而后,凝目看着姜琬。 姜琬心里疑惑:“请太子明示。” 莫非,太子已经得知郑景的下落。 方才那番话,难道是试探他不成。 思及此,姜琬已然汗流浃背。 太子伸出食指敲打着石桌,一字一句道:“本太子听说江南府从前有两位美少年,一曰顾玠,二姜琬,在苏州,不仅女子,甚至连男子都觊觎他们的美色......” “在下愚笨......”姜琬道。 能说痛快些吗?他最厌揣度对方话语里的没说说出来的东西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据太子府的人得到的信儿,郑景上个月出现在幽州境内的七虞山上。”太子道:“七虞山,离京城很近呐。” “殿下的意思是......”姜琬第一次觉得被人智商碾压了,说来说去的,到底要干什么呢。 “郑景,是个断袖。”太子眯着凤眸,神情罕见的高深:“本太子有预感,他会来找你和顾玠,本太子期望,你们若有他的信儿了,提早告诉本太子一声,可否。” 闻言,姜琬心中如炸了雷。 郑景之所以出现在幽州的七虞山上,是冲着他和顾玠来的? 荒唐,简直不能再荒唐了。 流言果然要害死人的。 什么断袖,没有的事儿! 这可真扯远了,姜琬心道,他的主业是科举,如今天天陪着这些人打转,何时是个头啊。 “若本太子收了这人,姜琬,本太子许你明年金榜题名,如何?” 第78章 侍君之道 “在下虽为了功名而来, 却不偏执于功名, 绝不会为了金榜题名而为太子办私事儿, 请太子另寻他路。”姜琬道。 来京城日子不长,遇到的事儿却一件比一件让人心塞, 他有点厌了。 “好。”太子换了一副神色,“你既不愿,本太子也不勉强你。” “多谢太子。”姜琬又一揖为礼。 太子不以为意地挑挑眉:“即使你不答应我, 怕出了太子府也不能自保。” 昭城公主不会放过姜琬的,他太了解这位皇姐了。 “有劳太子挂心,在下定会万分谨慎。”姜琬道。 惹上昭城公主的事儿, 他心乱如麻, 尚未理出一丝头绪, 但在太子面前,他还得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 “是我小瞧姜公子了。”太子一笑, 道。 他这话并不算违心, 姜琬, 的确有让他刮目相看的地方。 姜琬没那么多废话了:“那在下......告辞?” “急什么。”太子手里攥着一盏白玉杯:“近来宗太傅为我讲解为君之道,我深有感触。君有君道, 那侍君之道是什么?本太子想听听你的看法?” 姜琬不知这太子爷抽的什么风, 思索片刻道:“盛世不阿谀, 国乱不弃主, 贵乎一个‘忠’字。” 说这句话的时候, 他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狗屁, 什么侍君之道,小爷我还不是为了这辈子能平步青云,活成个人上人。 “说的好。”太子嘴角噙着笑意:“你们书生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说的容易,做起来难啊。就拿宗太傅来说,前些年,他被我父皇贬出宫外,还不是逍遥自在去了,心中哪里还有‘忠君’二字?” 当年宗东方上书请求回乡的时候,正是明里暗里储位之争最厉害的时候,那老狐狸竟跑了,眼不见为净,太子对此颇有微词。 姜琬正色道:“于天下士子而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宗太傅在苏州时,尽心官学,怎能不算为圣上尽心,太子若换个角度想,就释怀了。” “好一个‘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太子是笑着说的。 可姜琬却觉得他的笑带着冷风,心道:皇家的人果然不好打交道,怎么说都不得他意。 正在斟酌语句间,又听太子道:“去吧。若你明年春闱高中,本太子倒要瞧着你如何实现今日说的豪言壮语。” 姜琬:“......” 那算豪言壮语?! 高中? 从太子口中说出这番话,意思是他会帮他吗? 姜琬不得而知。 古代最大的不好就是要处处猜度人心,什么话不能痛痛快快地说出来,非要打哑谜一般,的亏他活了两世,对人心事故算是见识过一些,不然,很可能早就炮灰了。 在心里吐槽完毕,姜琬待要走,忽然想到顾玠,心头微酸:“殿下,顾玠和如玉,就拜托给太子殿下了。” “自然。”太子闲闲地阖上凤目:“他们,都是太子府的人,本太子的人,没有人敢动。” 他既这么说了,姜琬无话可说:“殿下,那在下告辞。” “去吧。”太子以为他会提出要去见见顾玠,或者为顾玠说句话什么的,毕竟顾玠落到这般地步怪可惜的,可姜琬什么都没提,这倒教他有些意外了。 直到姜琬的身影不见,他才回过神来,对身边的侍卫言墨道:“这个人,很沉得住气,少年老成,来日大有作为也未可知啊。” “可殿下,他拒绝了帮您找郑景的事儿。”言墨道。 再有才的人,若他不愿意为你所用,那就麻烦了。 “郑景的事儿——”太子停顿了下:“长风说有个叫秦真的少年中了江南府的武举,还未上任就到京城来了,去查查他们的渊源。” “殿下,长风不是说,他和姜公子是一块儿玩大的兄弟吗?”言墨讶然道。 长风把这件事汇报的清清楚楚,太子怎么又问起来了。 还要查什么。 “蠢。”太子不耐烦地哼了声:“方才本太子说郑景是断袖的时候,你没看见姜琬的神色吗?” 姜琬极少把喜怒展现在面上的,可就在刚刚,他从那少年眼中看到一丝疾闪而过的否定。 说明什么。 说明姜琬不知郑景是断袖,和他没有暧昧之意。 据长风的查证,郑景在遇到顾玠、姜琬、秦真之前,身边除了属下,几乎没有其他人能和他说上三、五句话,冷漠又拒人千里之外,和后来的纨绔形象彻底不同。 琢磨许久,太子终于恍然,郑景一定是看上了这三人之中的某个,所以才会放下身段融入到他们之中,像换了个人一样,青衫白马,恣意少年时光。 “属下愚钝。”言墨摸了摸头道:“殿下之意,郑景的事儿,系在秦真身上?” 太子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长风还跟他说,秦真那个人,浑不吝,只听一个人的话,那个人,就是姜琬。 郑景这事儿,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姜琬的,但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让姜琬心甘情愿帮他收复郑景。 “属下有些话......”言墨欲言又止。 太子这是什么癖好,朝中能臣悍将无数,他看上的却偏偏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书生、镖头、乐师之类的,这太有失身份。 礼贤下士也不是这样偏颇的吧。 太子咽了两口茶,从袖中掏出手绢沾了沾唇,“你想知道我为何为了一个郑景大费周章?” “是,殿下。”言墨道。 太子干笑两声,目光投向远处:“姜琬、顾玠、郑景、秦真,他们与本太子年纪相仿,又长的俊逸,且各怀本事,本太子看着他们欢喜,仅此而已。” 屁话,他不笼络一批年轻有为的人到自己身边,将来登基之后可要抓瞎了。 他父皇留给他的老臣定然会动不动就要拿从前的规矩压制他,到时候,不知道得多烦人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哼哼,日后他当了皇帝,那些老家伙们,每人发些金子,打发回去颐养天年算了。 省得他们唠叨,没错,他怕被人唠叨。 不如和少年人相处来的痛快。 言墨听的汗毛抖了抖:“属下承认,顾公子和姜公子,长的委实好看。” “阿嚏——” 走出太子府的姜琬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脸都憋红了。 第79章 主意 “呔, 姜琬。”哗啦一声,一截树枝打在他左肩上,结结实实地扎了姜琬个生疼。 “秦真, 你小子......”头都没回, 姜琬往后退了几步,佯装怒气腾腾地道。 “嘿嘿。”身后传来憨笑, 那人摸着头道:“没想到你还能出来?” 真是越来越让他刮目相看了。 说完, 他大步追上来:“你等我一等。” 他方才在太子府外的树上蹲的时间有些久, 双腿麻了, 跑起来没那么利索。 “快些走吧, 我和你有些事要商量。”姜琬侧身睨了他一眼, 脚下生风。 秦真面色一紧,拔腿跟上:“路姑娘没去客栈,方才胡安玉来通信儿, 请去胡家另外一间宅子去了。” 胡府被昭城公主那边盯着, 自然不能再请姜琬回去的。 “他倒想的周全。”不管哪里吧, 姜琬眼下惦记的不是这个。 “嗳。”秦真跟上来蹭了姜琬的袖子一下:“宗家难道不知道昭城公主对你下手的事儿, 怎么连吭也不吭一声。” 要知道,是宗小茹把姜琬拐到京城来的。 秦真一直对这件事颇有微词。 “哪儿来的这么多话。”姜琬淡笑道:“走快些带路吧。” 胡家狡兔三窟,他可不知晓打算“窝藏”他们的宅子门朝哪儿开。 “手无缚鸡之力,反嫌我慢了。”秦真被他的话激的很不爽,大步迈开, 转眼把姜琬落下一段路来。 两人闷闷地穿街走巷, 最后在京城往北的一片灰瓦房子中找到一扇高门, 敲了敲,顷刻,有人拉开门,问也没问,就将二人让了进去。 “可算回来了。”姜琬还没来得及打量一眼这个宅子的大小、间数,就被人拥着进了堂屋。 瞧见拽着自己的是胡安玉,他的心放下一半,正要说点什么,只听见一阵哽咽,哭声开场,紧跟着便看见路青荷水眸通红地扑到了他跟前:“公子,他们,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姜琬:“......” 受惊怔了怔。 在太子府都没受到过这么大的惊吓。 “并没有,路姑娘过忧了。” 路青荷也不说话,抬眸看着姜琬,秋水含愁,片片痴情,任谁都能看的出来。 姜琬很是头疼,头疼的不知所措。 “柳大哥还好?”他蹙眉,柳桐那么豁达一个人,怎么就没潜移默化这姑娘几分。 “都好。”路青荷的眼中又滚出泪了:“只公子一人受累了。” 姜琬:“......” 得,非但没转移话题,还把人家给招惹哭了。 姑娘,你这叫“话题终结者”,知道否。 “路姑娘,家妹一直缺个手帕交,老埋怨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够体谅,看在我和姜公子一见如故的薄面上,能否去开导开导家妹?”胡安玉在一旁看的替姜琬着急,想支开路青荷。 还好方才过来的时候,家里那个小祖宗缠着他,非要过来,这不,正在后面的绣楼中梳妆打扮呢吧,估摸着。 “我这便去和路小姐作伴儿。”路青荷敛泪福了福,告辞转身往后园去了。 她倒是个识趣的,也不算太招人烦。 *** “早知这样,说什么也不会带她来京城的。”秦真摇头埋怨。 夕阳穿窗,他脸上的线条比从前冷硬些许。 “秦真,我眼下顾不上许多琐事。”姜琬并多说:“顾玠和如玉暂时能保得住平安,我打算去往终南山一游......” “终南山乃道士所居之地,他们讲究的是‘无为’,你去哪里作甚?少不得弱了功名之心。”不等姜琬说完,胡安玉就大呼反对。 “要做道士哪里当不得。我看京城的泓都观就成。兄弟还能常去看看你。”秦真跟着没头没脑地道。 他还没告诉姜琬,他中了武举,且抱着秦家祖上的粗腿,已经在等着朝廷下诏,编入禁军的大营了。 倘若遇到边关有战乱,他说不定直接就能上战场杀敌立功了呢。 运气不算太好。 姜琬道:“不是去做道士,只是去终南山寻个清静。” 一波又一波的,他哪里还静的下心来念书。 “还是怕昭城公主寻你的麻烦吧?”胡安玉拧着眉头问:“可万一她跟你杠上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躲西藏也不是个法子。” 小小年纪,颇能瞻前顾后。 姜琬不得不说,他考虑的有几分道理。 他焉能不怕这个。 “我与你说个法子。”胡安玉道:“不如,你早早和宗小姐完婚。” 秦真一个激灵,差点儿蹦起来:“对对对,再没比这个更好的法子了。” 第80章 高人 “行了,哪有这样当兄弟的。”姜琬嗤了他们声:“你们不要打宗家的主意了, 就算她此刻来提, 我也不会应。” “大丈夫能屈能伸。”胡安玉白话一嘴:“早晚你不得把宗小姐娶回家。” 秦真附和:“说的很是。” 姜琬:“……” 对二人相当之绝望。 “托付你个事儿。”姜琬转了话题, 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到胡安玉手里;“你瞧着替我生点儿钱。” 胡安玉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没有推却, 收了银票放入袖中:“好。” 秦真在一旁不迭地摇头。 都说读书人清高,这人端的偏往铜臭里钻, 这叫什么来着, 有辱斯文? “那就多谢胡公子了。”姜琬只顾和胡安玉说话:“用着的时候我再来找公子取出去。” “随时恭候。”胡安玉不过问许多。 姜琬笑笑, 一拍秦真的肩头:“顾玠和如玉那里, 如果有事儿, 麻烦你帮他们一帮。” 秦真这才迷糊过来, 拽住他的袖子:“你真要去什么劳什子终南山?” 姜琬不置可否。 当断不断,反被其乱, 这京城,他暂时是呆不下去了。 “我陪你过去罢。”当着胡安玉的面, 秦真冷不丁说出这么句话来。 音落,三人都是一愣。 胡安玉噗嗤笑了, 目光顿在姜琬身上,意味深长。 姜琬微抽了下嘴角:“秦兄这次入京, 难道不是中了武举来就职的?” 他一时昏头没问,就拿他当傻子来糊弄, 不爽, 不爽。 “你何须挑这么明白。”秦真不满地道:“反正我是托了祖上的福, 中不中都要世袭官职的,哪里就在乎这一年半载的了。” 在姜琬心里,难道他就不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吗? 陪他去一趟终南山又如何。 亏他一直把人家当莫逆之交的。 姜琬想起他还带着个路青荷,头上隐隐地跳着发疼:“我心里承望你早日混个将军什么的,到时候我也有个庇护不是。” 这话说的无奈,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的放空心里的事儿,专心读书而已。 姜琬拿这话堵他,秦真还能说什么,只得道:“随你。” 好心当了驴肝肺,罢,罢,落得个自作多情算他活该。 二日后,姜琬在一波三折中出了京城,打马去往终南山的方向。 昭城公主因宫中的事儿缠身,暗卫人手不足,知道他离开京城后只恨恨骂了几句,没有再较劲下去。 有种他别来京城,再来,就别怪她心狠手辣。 路青荷得知后,又少不得哭了一场。 “果然,他心里是没我的。” 秦真在一旁皱着眉道:“他看起来不像会纳小的,那个位子是宗小姐的,你死心罢。” 路青荷只管哭,理也不理他一句。 “秦兄。”胡安玉拉着秦真去了另一处屋子:“你跟一个姑娘家说那么重的话干什么?唬到她了。” 秦真白了他一眼:“胡公子既有怜香惜玉的心,就让她在你府上多叨扰几日?” “那真是舍妹之福了。”胡安玉笑道。 *** 得,秦着连给路青荷安排住处的事儿都省了,直接去御林军那边点卯去了。 “呔,你只考了个武乡试就到这里来了,看来你祖上的军功还真不薄。”册子送进去,军曹翻了翻,语气微酸。 南朝的武举虽不像科举那样,要从县试一场一场的考上来,但起码要考个会试才能编入御林军的阵营吧,这人…… 牛气熏陶。 “在下确是袭了祖上的军功的。”秦真道。 “你可背诵过《武经七书》?”那人又问。 所谓《武经七书》,即:《孙子》、《吴子》、《司马法》、《六韬》、《尉缭子》、《三略》、《李卫公问对》,这七本书是也。 “在下是过了武举乡试的。”秦真的语气变了变,道。 这几本书,当然默写过,只不过,他现在可记不得上面说些什么了。 “那我就先考考你。”军曹登时摆出一副考官的模样。 他最看不上这些靠着祖上的军功爬进来的后生了。 说完,他便抛了一两道题过来,秦真听的头大:“在下一时事儿多,记不得囫囵……” 他娘的,真想抡起拳头打过去。 “那阁下还是先去兵部报道吧。”那人冷冷地道,顺手把秦真的推荐册什么的一股脑扔了过来。 想爬进御林军,还不够格。 “你……” 秦真可不是好脾气的人,他咬了咬牙,飞起一脚踢过去…… 这个军曹是文职,估摸着连个花拳绣腿的都没练熟,“哎呦——”一声,直直被踹倒在地上,两眼翻白。 “谁在这里撒野?”听到声响,几名下级御林军从外面冲进来,刀剑登时出鞘,架到了秦真的脖子上。 秦真乜了他们一眼,声色不动:“嗯?” 好歹是京城,料他们也不敢把自己怎样,没必要怂。 果然,几人被他的气势镇住,为首的一人抬走手上的长剑:“你是威远将军之后秦公子?” “不错,在下正是秦真。”秦真心里一飘,嘴上却严肃地道。 “跟我们来吧。”他瞧着军曹,道:“上面早打了招呼的,司军曹何必这么迂腐。” 挨了一脚的军曹气哼哼地站起来:“鄙人就是看不惯……”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摇摇头,满脸沧桑。 秦真满腹疑惑,这位军曹这样仇视自己,莫不是和他祖上有仇吧。 他可不记得曾得罪过这么一个人。 好歹总算有眼亮的……天黑之前,他抱着下级御林军的服饰,住进了京郊的营地。 夜里月明如昼,大营里静悄悄的,到底是御林军,虽是不入流的下级行伍,作风依旧在的。 不过,自此以后,怕是没有青衫白马,纵酒放歌的日子了。 “也不知道那家伙怎么样了。”秦真自言自语道。 流云忽然遮蔽了月。 终南山,他娘的,离京城真远。 *** 姜琬在一排茅屋前找了半天,终于摸到一座颇有八卦外形布局的院子,遵照宗东方在密信中的交代,他上前拉住大门上的铁环,左右各叩了三下,门板上立即凸出来十六颗金属珠子,按照天干地支的顺序按了其中的十二个,珠子缩进之后又出来一只公鸡图状的拼图…… 一一照着宗东方在信中交代的做了,“吱呀——”一声,大门轻松开了,眼前随即出现几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两侧花木扶疏,烟霭缭绕,虚虚实实,不辨真假。 机关这种东西,姜琬前一世只在武侠小说中见过,以为只是幻想出来的东西,今日一见,才知道古代真有神乎其神的这玩意儿。 他的脚步顿在原地,不敢往前走,怕一个冒失,再穿回去。 穿回去是他所愿,只不过……来古代太久,他前世的壳子,怕早就化成泥土遁入自然界的炭素循环中了吧。 想想,还是算了吧。 如今这条命也要紧的很。 来终南山是他的主意,这户人家则是宗东方给他安排的。 在京中,他们一直有密信往来。 这里的主人名叫元观,是个隐居的大儒,和宗东方同出一个师门。 “左青龙,右白虎。公子走左边吧。”忽然,也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声音,口齿清晰,说的一点儿都不含糊。 姜琬:“……” 果然是玄而又玄的。 “多谢老丈。”听着声音怪沧桑的。 找到最左边一条道走过去,眼前一片开阔,是个湖面。 隔岸一凉亭,亭中一男子执卷端坐,蓝衫俊逸,氤氲在淡淡的水汽中,如一副水墨画卷。 “公子这边请。”总算来了个白净秀气的小书童,看着就通体舒泰。 姜琬拱手谢过他,朝那男子的方向去了。 瞧见姜琬的一瞬,男子直起身来,墨眸微弯:“在下元观,字双翼,姜公子远道而来,快请坐。” 师叔两个字活活卡在喉咙里,没发出声来。 姜琬看了他一遍又一遍,直到从他淡泊而又深沉的眼神中确认的确是宗东方的师弟之后,才弯腰拱手揖了一礼:“先生在上,学生打扰了。” 是了,宗东方交待他到了终南山之后师从这位高人的。 本来他打算自己点拨姜琬的,可后来昭城公主中间插了一杠子,他不好出面,只好另外给爱婿想出路了。 “嗯,长的不错。”元观踱到姜琬身前,语气一转,来了这么不着边际的一句话。 姜琬:“……” 听说您老年过四旬了吧,难道还是一颗如玉少年的心,看人先看脸? 第81章 春闱 元观年轻的时候也是京中拔得头筹的风流少年郎,后来他那容貌倾国倾城的未婚妻早逝, 他心伤情变, 淡了功名之心, 遂隐居不仕。 离开碌碌红尘,闲时酌个小酒, 岁月还真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姜琬又作一揖:“先生过誉了。” 皮囊好看这种话听多了无感,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这位奇人的驻颜术。 元观点头:“寒暄的话我也不多说了, 你既是来求学的, 往后就在这里住下, 学问上切磋一二罢。” “是, 多谢先生。”姜琬顿觉身上轻松了许多。 元观近前执起他的手来, 很有分寸地握的袖子, 不狎不亵:“来,我带你去寒舍转一转。” 姜琬:“……” 这个园子叫翼园, 占地几十亩,园外种植了几层的树木, 绿茵叠叠,园子内挖了通往外面的池塘, 上面荷叶田田,一派桃花源风光。 这都称寒舍, 姜琬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奋斗不到住上豪宅了。 京中的大宅子,这里的地盘能装下好几座。 “先生, 先生, 知府白大人又来了。”师生二人刚走过一湾流水, 身后书童就跟上来了。 元观听了微有一丝不悦:“我已向他表明志向。” 书童道:“白大人说,因为与先生一见倾心,所以他才会三顾茅庐。” 一见倾心? 三顾茅庐? 姜琬:“噗……” 差一点儿笑出声来。 这位白知府的诗经子集读的是假的吧?裹着圣贤书皮子的小黄书吧。 不是,还茅庐,这可是华丽丽的别野啊。 腹中吐槽几句,只听元观嘀咕:“一厢情愿的家伙,哼,不见,说不见就不见。” 一脸淡然,拒人千里之外。 姜琬在一旁看的无比懵懂。 这两人,看起来有故事的。 不过被白知府一搅合,元观陪他逛园子的兴致没了,找了个书童前面带路,自己闷闷地回去了。 姜琬上辈子带过去的八卦精神还有点,边走边问书童:“先生和白知府有过节?”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奸情”。 小童皱着眉头,颇有些无奈:“白知府怕是又上门来打秋风的。” “打秋风?”姜琬脸一红,惊觉自己方才想的太离谱了。 靠,这不怪自己多想,方才白知府连“一见倾心”这样的话都传进来了,谁知道他倾心的是钱啊。 姜琬承认自己是个俗人。 “一定是那个地方遭了饥荒,白知府打上先生字画的主意,上门讨来了。”书童忿忿地道。 每回上门都要捞点东西回去,先生给他开门才怪。 他多上几次门,翼园可就真成茅庐啦。值钱的东西都被他顺走换钱了。 “白知府可真是个好官。”姜琬由衷地叹道。 这届皇帝不行啊。让堂堂一方知府动不动就找人打秋风,这朝廷缺德。 书童摇摇头:“知府做到这份儿上,还不如像先生一样归隐田园。” 忒窝囊了。 姜琬没说话,脚步缓了些,有些东西,大概叫做执念吧。 *** 北风如割,霜雪满地,转瞬即是深冬腊月。 姜琬在翼园已经住了大半年之久,师从元观后,他的学问突飞猛进,自认应付来年的春闱绰绰有余。 “姜公子,先生唤你过去。”发上落着几片雪花,书童通红着一张脸在门外敲了敲,道。 姜琬:“何事?” 他才从元观书房里出来不到一个时辰。 “京中来信,说是有些事情牵扯到公子。”书童道。 姜琬心中一怔,赶紧披上外衫出来。 “你岳丈来信,问你是否回苏州过年?”元观欲言又止:“我和他,皆不能为你做决定。” 要回的话,他现在就可以放姜琬走了。 “苏州……”姜琬略一思索:“敢问先生,学生的学问学了几分?” 直白点说,就是能不能出师吧,若能,他这叫告辞回苏州看望家人,若不能,他这个年就在翼园过了。 “至多三分。”元观直言。 姜琬的额上渗出点点汗来:“那学生还是留下苦读罢。” 元观笑道:“二分已足入翰林。” 在这里能学到一分东西,就够考过会试了。 姜琬一怔,回味出他话的意思,长揖到底:“多谢先生连日来的教诲。” “你可取字了?” 元观看过来一眼,淡声问。 姜琬:“尚未。” 难道老师要给学生赐字了吗。 会不会是那种特正的,姜琬有点头疼,他不太喜欢。 “你取个字吧,走的时候留个帖子给我。”元观道:“日后我也好拿着帖子去你府上拜访。” 姜琬:“……先生。” 元观阖上双眼,命书童把姜琬送出门外。 雪光一照,姜琬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是元观在和他道别了,他要是现在走了,春节一过,就直接要去京城参加会试了,必然不会再回这里来了。 他取了“君逸”二字,书在宣纸上恭恭敬敬地送到元观面前,“先生觉着可好?” 元观垂眸看了一眼,道:“甚好,甚好。” *** 回到苏州,已经是千家万户插着红梅,等待来年元日的气象。 姜母和他娘搂着他哭过一回,姜如月和姜如梅带着下丫鬟送了许多果子、点心等吃的东西过来,笑道:“祖母只顾哭了,你看琬二哥都饿成什么样儿了。” 麻秆一样的身板,哪儿还有离开家的时候那分雍容。 可见在外面的日子不好过,让姐妹两个好生心疼一场。 姜琬苦笑不得,方才在房中换衣裳,采苹也抹着泪儿给他端了好多吃食。 去京城的这一年,他果真瘦了。 架不住她们的好意,姜琬吃了些东西,“还是江南府的菜肴点心精致可口。” 京中的味道重了些,他有些不大习惯。 “你姑父也这么说过。”姜母道。 一屋子的人忽然就住了声。 说到顾之仪,自然想到顾玠,一想到顾玠,就又想到了姜如玉,想到这两个孩子入了乐籍,姜家人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大过年的,说他们干嘛。”姜徵从外面踱进来:“等明年琬哥儿高中探花郎,咱们就变卖了田地,去京中买个宅子,还愁看不到玠儿和如玉两个。” 姜母淬了他一口:“就你想的开。” …… 姜家就这样一边欢喜,一边忧心地过了春节,热热闹闹十几天后,又沉寂下来。 姜琬并没有怎么出门,一直闷在房中看书。 苏州还是那个苏州,可顾玠不在,秦真不在,姜如玉不在,郑景不知所踪,他到底有些寂寞。 虽然郑景不是个好人,跟叛贼瑱王勾结在一起,甚至还有把顾玠拖入火坑的嫌疑,姜琬却只觉得他还是当初同他们一起游玩的那位翩翩少年郎,若下次有缘见面,他一定要问问,郑景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对于郑景的行为,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 一出正月,二月春寒料峭的时候,姜家陆陆续续备了一车姜琬上京的东西,又买了个书童,取名青升,交待许多话,命他跟着姜琬上京赶考。 姜琬推辞多次,都被姜徵压下,他也只得从了。 二月底出发,到了京城,已经春暖花开。 姜琬在客栈猫了三五日,又办了会试的考试手续什么的,到三月初九,便是会试的日子了。 会试在古代堪称抡才大典,自皇帝起,没有不重视的,主考与副主考必定是皇帝钦定的,到了那几日,考场有什么风吹草动的都要上报皇帝,可谓举国大事。 会试在京中的贡院举行,一共要考三场,三月初九至十一日为第一场,也叫头场,考生入场的时候要搜身检查,而后封锁号舍,举人们在号舍中度过三天两夜,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不能出去。 头场考试七道题,四书文三道,五经文四道,全用八股文答题。 头场考完后,放人回去过夜,次日,初十二考第二场,依旧是三天两夜在号中憋着,考的是论,从五经中摘选出来若干问题,让考生议论。末了还有一道试帖诗,用的是五言八韵,也就是八股诗,就是当年宗小茹最早教给姜琬的那种。 写熟了,也不觉得难。 至少在姜琬看来,比他上辈子考数学简单多了。 考完又放出来,初十五日接着考第三场,时务策五道题,为一些国计民生的问题献计献策的那种。 越到后面,姜琬越写的得心应手,胸中甚至有几分志在必得的飘飘然。 名师出高徒,元观教导果然有方。 第82章 官商 从考场下来的第七日, 放榜了。 “中……中了。”小跟班青升从外面撞门而入, 一脸狂喜:“公子高中第五名。” 姜琬淡淡说了声:“哦。” 第五名。 意料之中, 没啥可起伏的。 比他年长的土著才子是有那么几个。他一个穿越而来的现代人,能榜上有名就很知足了。 青升怕他没听清楚, 又道:“公子可要向老太太、老爷、太太报信儿?” “不必。”姜琬目光虚空地看向别处:“只怕书信还没送达,苏州知府的贺礼已经到了。” 全天下人都盯着的大事儿, 不用自己费劲, 自会有人把喜讯送到府上的。 “公子怎么丝毫不见喜悦?”青升问。 要是他摊上这样天大的好事,不说举着个喇叭奔走相告吧, 起码也要抒一抒情怀吧,好歹也表示表示。 怎么到了姜琬这里, 好似就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儿了。 姜琬笑笑:“去给胡公子送个信儿,请他来我这里坐坐。” 这次进京应试,一方面靠宗东方保着,另一方面,做障眼法这里,全靠胡安玉,他这才顺利地进了考场, 又囫囵活到现在。 “是,公子。”青升挠挠头, 带上门出去了。 “青升。”姜琬又叫住他,道:“你这几日出门替我多打探着消息, 我有些麻烦事儿, 不宜多外出。” 惹了不该惹的人。 姜琬一直担忧昭城公主不会就此罢手, 考虑到青升是个生面孔,走动方便,便这样嘱咐了。 不过,只是个安慰罢了,若昭城公主继续打算和他过不去,怕怎么也要把人给挖出来的。 亦或他太过谨慎,昭城公主早忘记他是谁了,正盯着下一个目标也未必。 “是,公子。”青升乖觉地退下了。 姜琬看了会儿书,外头有人来叩门:“姜琬姜公子可是住在这里?” 听着是陌生口语,他没说话,凝神捕捉着外头的动静。 “姜公子可能不在这里,咱们把请贴放到掌柜那里吧。”有人低声道。 原来是来送请帖的人。 姜琬松了口气,开门出声:“抱歉,在下方才一时走神,没听到两位大哥说话,惭愧。” “恭贺姜公子。”两人拱手揖了揖,送上曲江宴会的请帖。 待看清他不过是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眼中的羡慕之意油然而生。 姜琬掏出赏钱,每人给了一把,把人送下楼去。 *** 皇帝裴秀风雅,每逢春闱之年都会在曲江边上大宴恩科进士,并在曲水流觞中问诗对句,若有他听着中意的,便在来日的殿试中指这人个三甲也说不准。 姜琬捏着帖子,不由得想到了顾玠。 若是没东阳郡主那场变故,他一定会在这次曲江宴会上大展风华的吧。 那么个人,可惜了。 “公子,胡公子来了。”外面脚步一动,就听见青升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人。 姜琬知道是胡安玉到了,把请帖揣进怀中,迎了出来。 “恭喜姜兄啊,恭喜恭喜。”胡安玉一脸喜色:“从此我在朝中又多了一颗大树,呵呵呵。” 姜琬瞧了瞧自己的身板:“长至茁壮还需时日。”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胡安玉又笑,墨眸弯如月。 “我找你来是要打个秋风。”姜琬不绕圈子,直接道。 也不算打秋风罢,他去年临走时候在胡安玉这里放了五百两银票,连本带利的,盘算一下也不算少的。 胡安玉那样精明的人,怕是一早就猜到了他的意图,伸手从怀里掏出二百两来:“这是姜公子放在我那里的母鸡下的鸡蛋和小鸡,请公子收好了。” 姜琬没客气,接过来搁进袖中,叹道:“再往后,怕不能和打秋风了。” 若此次入了仕,要和商人做君子之交,当然不能从胡安玉这里拿钱了,尽管这钱是他自己的,所以姜琬的意思是把本钱拿回来,谁知胡安玉没明白,只给了他两百两的利息。 “姜兄这是何意?”胡安玉的笑意僵了几分:“和我这个沾满铜臭味儿的奸商画个楚河汉界?” 姜琬:“……” 楚河汉界个头啊。 他只是……要谨慎点而已。 对,谨慎点而已。 “就算有楚河汉界,我对胡兄,也是个肯过河的卒子。”姜琬笑着说了句,拉住他的袖子:“你坐,其实我也不大用得到银票,你知道,我有个表兄,牵扯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不慎入了乐籍,我是想着,能不能花钱把人从乐籍捞出来……” 胡安玉面色一变:“你说的可是顾公子?” 顾玠之名,他有所耳闻。 姜琬点点头。 “大抵难了。”胡安玉比他还持重:“你若要为顾公子寻出路,难免弄出动静来,万一再被昭城公主盯上,你的前程可就没那么顺了。” 听说昭城公主新近迷上什么萧郎,正追着那人不放,所以才让姜琬喘了口气。可毕竟没得到的总要惦记着,保不定那边凉了就想着尝尝这个了。 这是提醒姜琬低调点儿,再低调点儿的意思。 等曲江宴会一过,新科进士入了翰林,昭城公主再怎么狠,对翰林士子下手还是要顾忌皇帝和太子的吧。 顾玠在太子府中委屈个半年一个月的,不算什么,急不得。 “你说的有理,是我太心急了。”姜琬赧然道。 是啊,现在不是捞顾玠的时候。 他真是疯了,脑残地冒出这么个打算。 “还有,若真是要救顾玠的话,你那点儿银子,差的不止一个十万八千里。”胡安玉轻笑。 姜琬失笑:“那倒是。” 是他一是头脑发热了。 胡安玉吃了口茶:“你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 姜琬开口:“你和御林军下级军官那边,可有生意上的往来?” 做布匹生意的,应该人脉很广的吧。 胡安玉蹙眉:“你这又是要找人吗?” 姜琬苦笑:“一个兄弟。大考前来信说要去戍守边关,想见他一面。” 秦真那孩子不知哪根筋抽抽错了,半个月前来信说他自愿报名到大漠边关去戍守,让姜琬考完了想个办法和他见面喝杯离别酒。 还说什么想要“醉卧沙场”、“马革裹尸”之类的,也不这么酸的词儿是从哪里学来的。 不像那小子性格的说。 第83章 奸商 胡安玉应下:“等我的信儿。” 盘踞京城经商若干年, 这个事儿还是可以办到的。 又两日后, 曲江宴会的前一天,胡府来人, 把姜琬请去了。 到了胡府, 先见着路青荷,姜琬不知该说什么, 只问了句:“路姑娘好。” 胡家人丁单薄,胡安玉的妹妹胡小婧非要留下她来陪自己,于是路青荷就在胡府住下了。 “听闻公子高中,我高兴的不知怎么才好。”路青荷比之前强些,总算看着他没有哭哭啼啼的。 姜琬抬袖施礼:“多谢姑娘记挂。” 眼见着路青荷又要说些抒情的话,秦真和胡安玉从对面走了出来, 都掩口笑道:“唉哟, 来的不是时候。” 姜琬老脸一赧:“秦兄,胡兄。” 胡安玉神色复杂地看了路青荷一眼:“我等要去后园饮酒,路姑娘有事?” 路青荷垂眸:“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听说故人来了,忍不住出来一见。” “承蒙姑娘厚爱, 在下实不敢当。”姜琬的舌头都打弯了, 找不到可说的话。 这姑娘, 真是一根筋啊。 不是他自恋, 而是胡安玉转达过三两次, 说路青荷一直在等着姜琬纳她为妾。还说等不到进姜家的门, 她就终身不嫁了。 …… 弄的姜琬一想到她就头疼的不得了。 好在秦真一揽他的肩头:“走走走, 和女人磨叽什么,哥们儿喝酒去。” 干脆把姜琬从路青荷面前给推走了。 胡安玉快步跟上来:“人家姑娘一腔痴情,你不给个说法,听说宗家小姐大家闺秀出身,定不会为你纳个妾就吃醋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故意放大声音,估计连站在后面的路青荷都听到了。 姜琬:“……” 头疼,十分头疼。 “胡兄你有所不知,路姑娘是我们柳大哥的干女儿,也算我们的干侄女,琬哥儿要有这种心思,他的圣贤书可算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秦真嘻笑着道。 胡安玉用扇子一拍掌心:“原来是这个说法。” 姜琬觉得他的眼睛亮的不一般。 姜琬:“……” 在路青荷这件事情上,他真的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一直在反思是不是言行举动给过她这种希望,可翻来覆去地想,除了三年前那件至今不愿意提起的破事,他还真没有和她说过什么话。 “姜兄不必烦恼,让舍妹多劝导她一二,再让家母留意着给她找个好人家,或许日后就不打你的主意了。”胡安玉这小子天生的操心命,就这么把麻烦给拦下来了。 姜琬自然求之不得,拱手谢过他。 三人一道在后园亭中落座,只等酒菜摆上来,就开始这顿送别宴。 天边云霞蔚蔚。 对着秦真,姜琬还真涌不起啥送别的伤感来,正色问:“秦兄为何忽然想去边塞?” 秦真:“男儿当征战疆场,建功立业。” 正气凛凛。 姜琬:“……” 想不到秦纨绔这么有觉悟。 胡安玉在一旁但笑不语,只顾着给他们斟酒、布菜。 “酸了酸了,我只是不想比你差太多。”秦真拍拍胸口,很有志气的样子。 “秦将军太看得起我了。”姜琬苦笑。 “哈哈哈哈……”秦真被他这句话逗的大笑,舔着脸道:“真有那么一日,我请你做军师。” 姜琬:“那我就等着了,秦将军。” 胡安玉一口茶水差点儿呛出来,憋的玉面通红,双肩抖个不止。 姜琬:“……” 你们的笑点还真低。 酒到半酣。 秦真拍了拍姜琬的肩膀:“好兄弟……” “嗯?”姜琬抬了下眼皮。 这小子手劲大,拍的他肩旁一木,险些有些承受不住。 秦真结巴白天,才说了句完整话:“别急着把如玉嫁人。” 姜琬:“……” 他是不是听错什么了。 “我知道你会把她从太子府弄出来。”秦真又灌了一杯酒,目光直视着他道。 姜琬:“……” 听这意思,秦准大将军这是看上姜如玉了。 所以给他写信并不是想跟姜琬道别,而是要挑明自己对如玉有那个意思。 胡安玉这才回过味儿来,嗤的一声笑了,眼神复杂。 姜琬只当他说的是醉话,并不回应,秦真也没再强求,三人就这么慢慢地喝着小酒,直到掌灯时分。 *** “姜公子,姜公子,五更天了,您今天不是要去参加闻喜宴吗?”姜琬正睡的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喊他,睁开眼一看,怔了怔,脑子里忽然冒出两个宇宙终极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 来的是胡府的仆人,“姜公子昨晚喝了几杯酒,我们公子怕你不胜酒力,就把公子留在府中过了一夜。说公子今日要去参加今科进士的宴饮,让我们下人一早来叫醒公子。” 哦,原来闻喜宴就是曲江宴,姜琬方来了几丝清明:“打扰了。” 原来是在胡府,可他实不记得昨晚的事儿了。 并不是他贪杯,于饮酒上,他是个很克制的人,记得到最后,秦真说要变个戏法……而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那位秦姓公子走了吗?”姜琬边起身边问。 仆人答道:“秦公子昨晚就走了。” 在姜琬的意料之中。 那小子不愿意跟他当面说告别的话,就使了个法,让他和胡安玉都睡着了,嗯,一定是这样。 哼,看不出来,还是有一二手的嘛。 不过想要成为他的姐夫……还需努力。 姜琬眯着眸:“我自去洗漱就行,别吵到胡公子。” “我们公子已经洗漱完毕,正在客厅等着送姜公子过去。”仆人道:“我们公子还请人为姜公子裁了一身新衣,用了咱们胡家绸庄最新的面料和样式,姜公子穿出去后,也好给咱们带来些生意。” 姜琬:“……” 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姜琬就差捶胸顿足戳着胡安玉的脑门骂他奸商了,可人家献了那么久的殷勤,就算他是块石头,这会也有点温度了。 见他不说话,胡府的仆人又道:“姜公子放心,我们公子说了,你们这不叫‘官商勾结’,今科有十来名试子都在咱们家订了布料。” “你们公子说的是。”姜琬苦笑:“我要那么想,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行吧,胡记绸庄这个代言人之一,他接下了。 第84章 雁塔题名 曲江水边。 芙蓉园、慈恩寺隔岸相望, 花卉环绕, 烟水明媚。 这一日结彩悬纱,红绸挂满, 远望过去, 比春日的花朵还要扎眼,喜气的不能再喜气。 “姜公子, 姜公子。” 姜琬取出请帖点了个卯,就被拿着一朵大红花到处转悠的太监给盯上了:“待会儿这厢宴会结束后, 请公子找咱家一趟。” “这是为何?” 白面太监一笑:“好事。” 姜琬没再往下问:“多谢公公。” 那人又走到另外一位年轻的进士宋宗耀跟前, 说了两句话,这位进士猛地一惊,而后笑的十分灿烂,似是受宠若惊。 与此同时, 有人向他和姜琬投来羡慕的眼神,姜琬起初不知所以然,好在宋宗耀瞧见他了,走过来点拨他道:“姜兄,我猜是好事。” 姜琬:“……” 这不是废话吗。 传话的太监刚才也说是好事。 “走走走, 去把咱们的大名刻在塔上。”宋宗耀自来熟, 竟还吟起了白乐天的诗:“慈恩塔下题名处, 二十七人最少年。” “最少年?”姜琬:“宋兄贵庚?” “在下刚及弱冠。”宋宗耀手里拿了一把绢扇,展开扇了扇。 姜琬:“……” 如果没记错, 这次还有个中了十七名左右的, 年仅十三岁吧。 这位兄弟, 您去刷点新漆说不定还能装一装。 “姜公子、宋公子,久闻二位大名。”姜琬正在心里吐槽,迎面来了几位同榜的进士,拱手朝他道:“巧了巧了,看样子你们也是要去慈恩塔题字的,同路同路。” 一时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姜琬拱手回礼,和他们一起浩浩荡荡地往慈恩塔走去。 “姜兄可是江南府的解元呢。”有人边走边打开话题:“想必这次,定能高中状元。” 他说的是殿试。 南朝的殿试不想后来的朝代那样正式,皇帝高兴的时候就在紫宸殿问对,最后指出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三名,二甲的传胪,三甲的赐同进士出身等,兴致再高一点的时候,就直接在闻喜宴上和众生吟诗作对,当场就把三甲的人选给定下了。 “哪里哪里。”姜琬不敢做如此猜想,“诸位才高八斗,在下怎能比的过。” 中有一人,董琼之,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矮瘦,面目黧黑,总之,就是其貌不扬罢,不是颜值党会多看一眼的那种,是这次会试的第一名,如果不出意外,他会是这次的状元吧。 还有一位老学究,姜琬记得他姓张,比董琼之年纪还要大些,是这次的第二名,姜琬觉得,要PK下去他们,不太容易。 横扫科举,睥睨士子的底气,他现在还差那么一丢丢的。 “姜兄甚是谦虚了。”有人道。 姜琬怕别人难堪,也怕引逗出旁人的红眼病,装作没听见,再没就这事儿搭腔。 噢,对了,他分了个神,暗暗观察了一下这群人—— 胡安玉那小子,果真生意做的到位,十个人中起码有七个穿的他胡记绸庄供应的布料,一水的流光隐隐,贵气而不张扬,倒挺适合这群小小得志的读书人穿着。 假以时日,那小子必能成为巨商。 不错,他要把人巴结好了,日后想隐退官场,也好给泛舟五湖,效仿陶朱公留条路。 “姜兄,你先来。”有人递了一支笔过来。 姜琬猛地抬头,原来已经身在慈恩塔的脚下了。 塔身的砖上已经密密麻麻地题满了历届进士的大名,字体有飘逸的、板正的、龙飞凤舞的……果然是进士的墨宝,比着寻常人就是养眼,看久了还觉得带着一种无可比拟的荣耀……难怪唐朝的读书人把“雁塔题名”看作一件风流事,每每作诗称颂呢。 果然高雅。 姜琬接过笔,略一停顿,转手递给了董琼之:“在下仰慕董兄的字已久,可否让在下观摩一二?” 董琼之虽然这次考了第一,奈何相貌粗陋,传闻皇帝最喜以貌取士,所以大家都不看好他,自然也没人巴结、留意他。 “不,不敢,还是姜公子先请。”董琼之结巴了一下,连连摆手。 姜琬这时已经把狼毫笔塞到了他手上:“董兄再谦虚,就是看不上在下了。” 这话一说出去,果然堵住了董琼之的口,他伸出一只手来缠紧袖子,正了正笔端:“那在下就献丑了。” 说完,腕力一运,笔墨飞扬,“董琼之,字山玉,庚寅年三月二十八。”这么一行字便落在了慈恩塔的塔身上面。 铁画银钩,遒劲有力,实为美观。 果然叫做人不可貌相啊。 其余诸位都看的呆了,想想自己的字,不禁汗颜。 他们这以貌取人的毛病,真该改一改了。 第85章 太子洗马 “好字。”有人喝了第一声彩, 众人纷纷附和, 从他手中接过毛笔, 逐一在塔身上题了名。 正正好收笔的功夫, 一白面太监来传:“唉哟, 各位才子, 你们可算玩尽兴了, 快请吧, 陛下正等着呢。” “走,走,快走。”新科进士们速速整整衣衫, 一刻不敢怠慢朝芙蓉园走去。 园中的明黄伞盖之下,穿着玄色绣金线龙袍的皇帝正身而坐, 一身红色凤服的皇后挨在他身边,太子裴据紫袍玉带,执着酒杯坐在帝后下首,其他皇子皇女、王公大臣,依次就坐,阵仗十分盛大。 姜琬在新科进士的位子上坐了, 跟着众人向上望了一眼, 有人雍容贵气, 有人端庄风雅, 有人一脸笑意, 有人淡泊沉静……朝中的各路神仙都集齐了。 翰林院头发花白的掌院学士望着这群小年轻, 目光炽热, 犹如老虎看见小羊一般—— 干活的人终于要来了! 再看几十名新科进士,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处之泰然,有人手脚发抖,额上全是细汗,还有人跃跃欲试……士子百态,相形毕现。 “姜兄。”坐在姜琬身旁的宋宗耀倾身过来,悄声道:“听说兄早已是宗太傅的乘龙快婿,那么这次……” 姜琬皱眉:“这次的‘主考’是皇上皇后以及——太子殿下。” 无不无聊,净想些有的没的,明面上的好处他还没捞着呢,遑论拉他人一把,所以宋宗耀是白打主意了。 “在下是说,兄这次高中之后,就可以和宗家小姐完婚了。” 姜琬面皮微抽:“多谢宋兄为在下操心。” 他掰着指头一算,宗小茹才十三岁,开什么玩笑。 “听说前科的状元朱楠之常出入宗府,姜兄弟可要留个心眼,别被人挖了墙脚才好啊。”宋宗耀的八卦精神很强大,连这都知道。 姜琬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多谢宋兄提醒。” 敷衍间,恰好太子走了下来,他手里拿着一柄玉扇,见众进士都严阵以待,笑吟吟地看着姜琬这里:“不用拘谨,本殿下和你们年岁相仿,喜好自然也有共同之处,本殿下愿和你们敞开了谈论诗词歌赋,美酒佳人,来,来,来,干杯!” 说完,他端起身后小太监手里的酒,抿了一口,笑盈盈在他们身边坐下。 众人面面相觑,风闻太子殿下甚是严肃,怎么……这也不太拘礼了吧。 不仅如此,他还朝姜琬凑近,道:“我与你姐姐说了你的事儿,她一高兴,给本殿下做了一双靴子,你看,这手艺,啧啧,比宫中的绣娘贤惠多了。” 姜琬:“能为殿下效劳,是愚姐的福分。” 这么虚伪的话说出来,他差点摇了自己的舌头。 太子眯了凤眸:“姜琬,过几日本殿下允你进太子宫一趟,见见他们两个。” 顾玠和姜如玉两个人。 姜琬:“求之不得。” ……太子殿下施舍这么隆重的大恩,让他以何为报? 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太子就明说了:“父皇让我从翰林院选个洗马,你意下如何?” 翰林院里现有的他都看过了,没有合意的,他瞧着今科的姜琬比较顺眼些。 一听“洗马”二字,他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隐太子闻其名,引为洗马,甚礼之。”这句《旧唐书》中记载的魏征的话,姜琬一时愣怔在那里,答应也不是,推辞也不是,“任凭陛下和太子殿下做主。” 这事儿,他没有说“不”的余地吧。 尽管对于和太子走的近一事他有着重重的顾虑。 “君逸你好像不太情愿啊。”太子打开玉扇了扇:“你说,本殿下该不该强人所难?” 君逸。 噢,对了,这是姜琬给自己取的字。 还真特么陌生,他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太子说的是自己。 “太子,你在做什么?还不快出题。”头上忽然传来皇后的声音,威严中带着几分殷切:“你也好多和他们切磋切磋学问。” 太子笑着起身:“‘持而盈之,不如其己。’诸位怎么看?” 闻言,席上一片默然。 这话出自《老子》,而不在四书五经之内,《老子》一书向来不被朝廷推举,干脆视它为闲书,太子竟从中摘出一句话来让今科的进士公然讨论,未免有些太不严肃了。 离经世济民,忠君报国的宗旨相差十万八千里去了。 坐在首位上的皇帝裴秀面无表情,在等着诸位进士开口。 “太子的题出的极妙。”这次会试的第一名董琼之起身拱手道:“执持盈满,要适可而止。这还是说人生于天地间,修身是第一要务了……为官戒贪,戒傲,戒唯我独尊……《中庸》里说……” 滔滔不绝,润物细无声般就引到儒家经典上来,又从这里引开去,谈到为官,做事,等等,一番言论精彩极了。 不愧是考第一名的学霸。 姜琬心悦诚服地在心里为董学霸鼓着掌,认真听着。 等他说完了,明黄色的身影走下来,“赐董山玉绢一匹。” 可见龙心大悦。 姜琬想,董琼之的状元头衔是没跑了。 众人唏嘘后,皇帝亲自出题问对,无外乎是安国定邦的话题,一板一眼的,题目里满满的全是浩然正气,忧国忧民。 姜琬和其他考上答的也是板板正正,雄姿英发,力求语惊四座。 皇帝对这届进士的整体水平颇为满意,频频点头,说到合他心意之处还会会心一笑,很是平易近人。 “董兄,董兄……”就在一众进士与百官其乐融融之时,忽然有人看见董琼之半个身子伏在地上,口吐白沫,双手不停地抽搐,好像羊癫疯犯了。 “太医何在?”太子见状大喊一声。 两三名太医速度从人群中挤过来,蹲在地上为董琼之把脉。 “陛下,太子殿下,董进士这是情绪起伏过大引发旧疾,无性命之忧。”太医望闻问切之后,道。 “唉……”有人叹气,小声议论:“眼见着到手的状元飞了。” 皇帝和太子闻声扫过去,立时静的鸦雀无声。 姜琬留意到,说话的那位,正是方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今科进士第三名的一位仁兄。 第86章 便宜状元 皇帝多看了他一眼, 道:“你祖父郑效广高寿?” 这位仁兄先是愕然,接着有些受宠若惊:“回陛下,愚祖父今年八十又六, 承蒙陛下惦记, 郑氏一门不胜荣幸。” “嗯。”皇帝裴秀点点头:“赏郑珉绢一匹。” 原来这位仁兄就是郑珉,姜琬临考之前听过他的大名,他的祖父曾是今上的太傅,告老之后回了山西老家继续发挥余热,门下学生遍布,可谓桃李满天下。 今年他的亲孙子来参加大考, 沾着他的光, 老早就被人吹捧一把,可喜郑珉不负众望,成功趴到了进士榜第三名,也不算给他老人家丢脸。 金口一开, 众进士大惑。 惑且微酸。 方才郑珉那话,明显犯了皇帝和太子的忌讳, 反倒受赏,这是什么套路。 难道天子喜欢这等口无遮拦之辈。 呸,说不准搁在他郑效广的孙子身上,这就叫真性情。 郑珉也被这天恩给砸傻了,两股一软, 扑通跪倒谢恩:“皇上恩德, 郑珉愿……” “起来吧, 郑进士。”太子给给他立誓的机会,拿扇子敲了敲掌心,笑道:“陛下还有一匹绢,看最后花落谁家。” 说完,他似是不经意地向姜琬睨去一眼。 风闻今上每次遴选状元、榜眼、探花都以赐东西为准,这次,怕就是绢了……已经给出去两匹,还有一匹…… 众进士无比紧张起来,接下来的题目也愈发深奥。 姜琬还如之前那般淡定,亦不刻意展现自己,也不可以迎合圣心,只阐述自己的观点而。状元他所欲也,探花他所欲也,可眼下皇帝和太子心意难测,万一弄巧成拙,岂不是得不偿失。 “朕幼年时曾读《邹忌》,读到‘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时。”裴秀说到这里,环视一众进士:“朕觉得好笑,规规矩矩的史策,竟以这种话开头,再往后看,朕更觉得好笑,邹忌问他与徐公孰美,宛如宫娥一般,朕想直呼邹公为邹娘,然,看到最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收住话头。 一众进士听天子的口气是要大褒邹忌一顿了,便纷纷歌颂邹忌——主要是吹捧齐王从谏如流,把当朝天子比作昔日明君,马屁拍的不显山不露水,功夫炉火纯青。 “姜琬,你为何不语?”裴秀听的正飘飘然,忽然瞥见姜琬默然站在那里,淡声问。 方才他正是见这届新科进士中有姜琬等三两位美貌少年,才想起邹忌这么一篇话的。 “回陛下、太子殿下,在下在想,即便齐王通过纳谏能成为千古圣人,就一定能治理好国家吗?”姜琬恭敬回道。 太子眼睛一亮:“你接着说。” 裴秀也点头:“但说无妨。” 姜琬沉思片刻才道:“在下以为,齐王命人面刺己过,就算他听后改之,就一定能保证朝中、地方为官的人也跟着正己吗?非也。尤其是地方官员,仗着山高皇帝远的优势,欺上瞒下也是有的,在下以为,治国的根本在于吏治,吏治清则天下安……” 他娓娓道来,双眸清亮,声音中隐隐带着非凡的气势。 “嗯。吏治。”裴秀稍稍颔首:“果然是师从过王双翼的。” 那人当年在朝廷时就天天上书强调“吏治”,朝廷从上到下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父皇,那最后一匹绢……”太子合拢了手里的玉扇,一本正经地看着皇帝道。 裴秀欣然道:“赏给姜君逸。” “谢陛下。”姜琬一怔,而后施礼道。 “来,喝会儿酒。”出完这道题目,皇帝意兴阑珊,转身回到了龙椅上,执起酒杯向群臣笑了笑。 看来他对这届的进士很满意。 曲江宴会的第三日,皇榜下诏,结果很意外。 皇帝钦点姜琬为状元,董琼之为榜眼,张鸿为探花,命三人骑马游街,一展风采。 张鸿原是会试的第二名,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他言辞谨慎,十分稳重。 而拿了皇帝赐绢的郑珉则没有进入前三,泯然如众进士矣。 姜琬则吉星高照,入了皇帝的眼,高中状元。 有人猜测,怕是赵珉那句幸灾乐祸的话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反观姜琬,则是《邹忌》那一对,得了圣心。 还有人猜,皇帝极看重终南山隐士王观的才学,选曾师从于他的学生为状元,大有再次请先生出山入仕之意。 不过真相终究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反正在外人眼里,姜琬这个状元郎来的太过容易,就跟白捡来的一样。 到了这日,暖阳伴着清风,柳枝衬着繁花,一早,姜琬穿着大红色的衣袍,骑在高头大马上,春风得意地走在万人空巷的京城大街上。 “看,那个状元郎长的多好,说不准皇上就是看中这张脸才钦点他为状元的……” “咦,这就是那个白捡的状元郎啊?啧啧,真年轻,真俊……” “什么白捡的?人家可是宗府的乘龙快婿,说不准呐,宗府马上就要办喜事了……” “……” 和两个大叔级的书呆子搭档果然不是好事,围观的群众冲着姜琬这个新鲜的壳子,脑补出许多有的没的事情。 第87章 初入翰林 不管旁人说什么, 拔得头名状元的消息一传出去,姜琬可就没有清净的日子过了。 先是姜家一家老小,巴巴地从苏州送了信过来,老太太说要携全家老少十几口人进京探望孙子, 等姜琬收到信,一算日子, 大约那边他们已经启程了。 姜琬头疼不已。 这边还未安排妥当, 昭城公主不知哪根筋又抽错了,跑到皇帝跟前说太子和府中的乐师有粉桃断袖之嫌, 又荤素不忌,整日流连在女伶处,丝毫不把准王妃陈韵儿放在心上。 致使这位娴静痴心的女子心中愁苦, 不久便卧病在床, 且日趋沉疴。 裴秀大怒, 但又不便惩罚太子, 皇子们年轻的时候, 谁身边不是花浓草盛,他早年对自己过于苛刻,如今年岁大了, 反倒有些纵容皇子们了。 只要不闹出大动静即可。 可昭城公主这么说了, 他总要做点什么吧。 这个混世的皇女府上藏的男宠一点儿都不比太子府上少,他心里清楚的跟明镜似的。 苦思三日, 裴秀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于是, 连夜送了一道圣旨给太子府,命太子把府上的乐师、伶人全部放到坊间,另从宫中择选一批送入太子府服侍。 可怜顾玠和姜如玉两个,在太子府一向安分守己,丁点儿事都没惹过,却被这飞来横祸砸中,就要被丢到坊间任人蹂躏了。 姜琬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差点儿没晕过去。 幸好太子那边还算稳当,没有立即执行皇帝亲爹的圣旨,而是在打着太极,指望着把这事儿含糊过去。 姜琬这才能喘口气。 一波还没过去,昭成公主又整出个幺蛾子:“听说太子弟弟另有一个更为中意的,父皇还没启用,他就预先要这人到太子府中做洗马了。” “我儿说的这人可是姜琬?”皇帝的声音一高。 若不是他过了气血方刚的年纪,单看姜琬那张脸,也觉得赏心悦目,甚想放在身边。 昭城公主垂眸:“父皇明鉴。” “七儿啊,你今年多大了?”裴秀顿了下,拂着墨色绣龙的长袍,轻声问。 昭城公主在子女中行七,裴秀记不得子女的小字,除太子外,只以排行称呼他们,省事,也显得亲昵。 昭城公主心上一跳:“父皇,女儿今年二十有一。” 她的父皇城府太深,她猜不到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难道皇帝不介意太子私自招揽姜琬为太子洗马一事? “二十一。”裴秀的眸眯起来,眼尾的纹路愈发深长:“皇后失责,竟还未为你择婿。” 昭城公主提了提唇,明明在说太子的事儿,不知道为何就被她父皇带到自己的婚事上来了。 “女儿被父皇和皇叔、皇姑们宠惯了,若嫁了人,必不能侍奉姑婆周全,又何必去祸害好人家的儿郎呢?” “嗯?”裴秀不悦:“公主们哪个不是金枝玉叶,朕还未曾听说嫁了人不会侍奉公婆的。” “是。”昭城公主道:“女儿但听父皇和皇后做主。” “此次的榜眼董琼之,年过而立尚未娶妻,是个可靠之人,你意下如何?”裴秀缓缓开了口。 “父皇,自古女子爱少年……”雷霆轰顶,昭城公主气的差点当场气绝。 皇族贵女,就算身份卑微如县主,也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少年郎,凭什么要她嫁给一个布衣出身的半老男子。 简直是奇耻大辱。 “少年?”裴秀似是不明白这回事儿,皱眉道:“朕听说他无父无母,你嫁过去,便不用伺候公婆,自是清闲。” “父皇……”听着皇帝正言厉色的音调,昭城公主吓的两腿酸软:“女儿错了,不该对太子弟弟过分苛刻,求父皇不要把女儿嫁给董琼之。” 她一向心高气傲,若被指了这样一门亲事,还不如杀了她来的痛快。 “先下去吧。”裴秀道。 这事儿,似乎还有几分尚可回旋的余地。 不过,昭城公主前脚走,后脚裴秀就下了一道圣旨,命新科进士中的前十名入翰林,为校书郎,一年后待诏升职。 也就是赶在太子要人之前,直接把这届考中的人给安排妥当了。 董琼之听到从宫中传出的风言风语后,一屁股跌坐在翰林院的檀木凳子上,两眼翻白,身板僵了好半天,险些去地府报道。 昭城公主那名声,京中谁人不知,纵使再爱富贵的,也不敢娶她进门,成天带不完的绿帽子不说,弄不好连个妾都纳不上,这辈子断子绝孙是跑不了的。 “君逸,董老大,你们怎么愁眉苦脸的?”本朝史上年纪最大,脸上坑坑洼洼最多,肤色最黑的探花兄——张鸿呆头呆脑的,瞅着两个人问。 他还沉浸在三生有幸,位列翰林的极度兴奋中呢。 姜琬和董琼之互看一眼,不知怎么回他。 尤其是董琼之,他敢说一句不愿意娶公主吗? 不敢。 万一皇帝老子不高兴,一气之下灭了他九族,他到哪里说理去。 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儿对不对。 “张兄,杜学士让咱们把这些誊抄完毕,不早了,搭把手,快些吧。”姜琬摇摇头道。 他心里的苦,跟谁说去。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顾玠和姜如玉他们就被太子扔到坊间去了呢。 到时候没了庇护,京中那些个变态的贵胄,不欺负他们才怪。 还有,昭城公主果然没有死心,明里暗里都要和他过不去,下次,又不知道会挖什么坑埋了他呢。 “君逸,听说你有个姑表兄……”张鸿凑过来,低声八卦了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姜琬打住他:“这里,好像岔页了啊。” 张鸿像被下了降头一样,正事儿不干,嘴碎起来没完没了:“词填的不错,配上自己谱的曲子,可谓菱歌一曲抵万金,哎,我仰慕他已久,什么时候给引荐下?” 姜琬:“……” 顾玠呀顾玠,怎么什么人都惦记你呢。 这才华横溢的,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在太子府中,要见他,张兄直接求太子即可。” 太子能让他见顾玠? 才怪。 第88章 催婚 张鸿讨了个没趣犹不自知, 嘟囔一句出去了,大概在想怎么去太子府上见顾玠吧。 姜琬在椅子上坐了半天,手边的书理完, 外面便是云幕重重的傍晚时分。 “姜兄,出去喝一杯?”翰林院的几位同僚们收工完毕,放开脸上绷着的线条, 淡笑着相互邀请。 “我还有些事。”姜琬摇摇头, “去宗太傅府上一趟。” 众人识相:“是喽, 姜兄头一个该去拜见宗太傅的。” 姜琬和他们告了辞,从翰林院出来, 走到大街上的拐角处买了些点心等一应东西包起来, 去了宗府。 “……来了?”宗府的仆人见着他, 语调平平的, 没什么惊喜, 也没多少意外。 “太傅在家吗?”姜琬蓦地愣了愣,府中静的可怕,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不会不会,如果出什么事儿, 他在朝里一定会听到风声的。 “太子来了。”仆人声音低低地道了句。 姜琬微皱了下眉:“我在这里候着吧, 你等太子殿下出来再去通报。” 仆人正要领他去别院候着,忽然里面人影晃动,有声音传出来:“那不是姜君逸吗?” 一道紫袍的秀颀身影撞进眼眸, 姜琬忙躬身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的眼光颇有些玩味:“本太子先去洗个手。” 他内急, 出来上茅房。 姜琬赶紧把路让开, 立在原地保持着执礼的姿势:“殿下请。” 他前脚走,后面宗东方紧跟着就出来了:“你来的真是时候。” 一副自家人的语气。 “不巧了。”姜琬又赶紧行礼:“学生早就想上门的,谁知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还请先生不弃。” 宗东方目光淡淡:“嗯,才进了翰林院,是要手忙脚乱一阵子。” “姜兄这次恩科拔得头筹,想来眼光高了,自然不把这里放在心上。” 姜琬循着一声嗤笑瞧过去,只见说话的是朱楠之,原来他也在:“朱兄,好久不见。” 别说,要不是他在眼前晃悠,姜琬都不记得有这号人物了,来的真是太巧。 听说朱楠之去幽州府当了一年的主簿,前几日才回京。 “恭喜姜兄高中,恭喜。” 朱楠之嘴上这么说着,却在心里哼了声,姜琬这皮笑肉不笑的功夫愈发深了,对付起来似乎更没有胜算。 他对宗小茹还没死心,这不,一从幽州回来就天天往宗府跑。 “多谢朱兄。”姜琬转向宗东方,一点儿都没把朱楠之当回事:“先生若忙着,学生改日再来。” 宗东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在这里帮着我招呼太子。” “是,先生。” 这副老丈人指使女婿的口气,他很受用。 朱楠之被气个半死,宗东方虽然待他好,但从来不会像对待姜琬这样,把他当自家人看,这让他心里犹如被戳着一把刀,难受到想拔出来查到姜琬的身上去。 “怎么都站在这里,本太子是那么不近人情的吗?拘束着你们了?”太子摇着一把羽扇翩翩走回来,笑盈盈的,一双狭长的墨眸很是英俊,让人顿觉如沐春风。 “殿下。”朱楠之先道:“臣这一回京就听说君逸高中状元,高兴的不得了,今日碰上面,难免多聊了两句。” “噢,是这样。”太子睨着姜琬,笑了笑:“君逸是来看宗小姐的吧?” 姜琬面上微热:“太子说笑了。” 就算是,也不能承认,儿女情长的事儿,不能摆在台面上说啊。 “楠之,要不,咱们一块儿先走?”太子摇着扇子,没有再回屋的打算了。 朱楠之哪里甘心走,要走,也得把姜琬拉上:“听说殿下府上新得一乐师,色艺俱全,不知道小臣和姜兄能否有幸一睹此人风采?” “……” 姜琬面色转白,半天没说出话来。 去他奶奶的,朱楠之,非要踩着别人的伤口耍猴吗。 这梁子,我记住了。 太子干咳两声,扇子摇的劲儿大,扬着嗓子,抿着有好戏看的口吻:“甚好,甚好。” 他早知道朱楠之对宗小茹的心思,但他也不想帮着姜琬。 “啪。”扇子一阖,他看着两个神色各异的年轻臣子:“走吧。去太子府。” “也好。”宗东方半眯着睿眸看着三个各怀心思的小辈们:“姜琬、楠之,你们在太子面前要有分寸……” “太傅,太傅。”太子嫌宗东方啰嗦,当即打断他的话,笑道:“您不如赶紧带君逸去见宗小姐一面,想来他思念佳人思念的紧。” “恭敬不如从命。”宗东方难得不礼教一次,答应的很是干脆。 宗小茹最近身体不好,连带着精神不济,他这个当父亲的,总是想女儿高兴起来。 太子口中噙着笑意:“楠之,咱们到院中喝杯茶?” *** 姜琬被宗家的丫鬟们请进了东厢房。 照理说,男女授受不亲,没有成亲之前,他和宗小茹是不可随意见面的,尤其是太子还在府中,这要传出去,不知多少人会非议宗东方的帝师资格呢。 他拘谨地不肯往里面走,又一遍问:“先生,这于理不合,学生还是……还是请先生给小茹带个问好的话吧。” 掐指一算,再过两年,等她年满十五岁,娶过门这些虚礼都可以免了。 宗东方没说话,命房里的丫鬟去请女儿过来:“姜琬,坐。” 姜琬只好在他下首边坐了:“先生。” 宗东方开口道:“夜长梦多,你和小茹的婚事,早点办了吧。” 姜琬直接红了脸皮:“先生,这……好。” 唉,又是不能拒绝系列,古代就这么的……没法形容。 新娘十三岁唉,你让他心里怎能没点想法,不过姜琬还是答应了,大不了娶回来养在家中,就当妹妹的那种。 宗东方见姜琬应的有些勉强,说了句:“朱楠之的庶妹前几日许给了陈相的二子做妾,我怕陈皇后从中插手,我年纪大了,经不起太多变故。” 姜琬:“太子殿下今日是和朱楠之一同来的吗?” “太子不是来掺和这件事儿的。”宗东方道。 姜琬稍稍安心:“是,先生。学生这就回去禀明父母,安排六聘之事。” 宗东方点点头,恰要开口,忽然听见衣裙簌簌之声,知是女儿来了,朗声笑道:“小茹,给君逸倒杯茶来。” 姜琬正要说不敢不敢,一杯小巧的白玉盏已经到了跟前,“公子,喝茶。” 一股清幽的草木香气飘进鼻腔,美人香盖过了茶香,姜琬讷讷道:“有劳小姐了。” 他真不习惯被人伺候,尤其对方是宗小茹的时候,他真想腾出椅子给她坐着,给她端茶倒水,再拿点吃的照顾一二也行。 宗小茹笑笑站在一旁,粉面上酒窝浅浅,“还没恭喜公子高中呢吧,这下一贺喜,我的荷包要瘪下去喽。” 说着,她从腰中接下一个荷包送过来,大大方方地道:“给你的。” 姜琬不知里面是什么,但听她说荷包瘪了,不由得想笑,她一个宗府大小姐,哪至于买个贺礼就到了需要哭穷的地步,根本就是在逗他玩儿。 “多谢小姐。” 他也大大方方地收了。 第89章 四公子 宗小茹道:“你可好好藏着,别被人瞧见了笑话。” 又是一句玩笑话。 姜琬反倒极不好意思起来, “多谢小姐教诲。” 一板一眼的, 酸的自己先磕倒了大牙。 宗东方看着两个小辈互动, 脸上微不可察地露出一抹笑意:“姜琬,你去吧。太子还在等着呢。” 姜琬抹抹汗从宗府出来,太子和朱楠之已经不见踪影, 应是先行回府去了。 一路上走的飞快,到了太子府前那条路, 果然看见裴据和朱楠之一前一后走着, 二人相谈甚欢, 时不时还惺惺相惜地互看一眼, 有点CP感。 呸。 姜琬觉得自己腐眼看人基,竟把太子和朱楠之这个烂人放在一起磕,太不般配了。 “姜琬。”太子忽然转过来笑了笑:“你还真快。” 这和宗小姐互诉衷肠的时间也有点太短了吧。 “太子恕罪, 臣不敢耽于儿女私情。” 姜琬觉得自己废了,一出口就是老气沉沉的话,一丝朝气都找不到,可除此之外,他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还是好好说话吧, 本殿下不习惯。”太子用玉扇在姜琬的肩旁上点了点, “一会儿见着顾玠也打算这么说话?” “让殿下见笑。”尽管太子这么说,姜琬觉得还是谨慎点的后, 官场上祸从口出的例子多了, 他最好养成时刻谨言慎行的习惯。 太子被堵的没话, 轻声叹口气,大步迈上太子府前的台阶。 “顾玠他们移居疏景苑了,你自去见见他,而后来东边的紫茵阁找本殿下。”进了府,太子吩咐道。 “是,谢太子。”姜琬很是感激。 顾玠和姜如玉还没被赶出太子府,不管怎么说,太子对他们,还是很眷顾的。 朱楠之在旁边一言不发,狭长的眸子里滚动着某种不善的情愫,直到太子开口:“楠之,你是否要跟着君逸一同去见见名满江南的顾大才子?” “求之不得。”朱楠之总算眼瞧着要捞到一个羞辱顾玠和姜琬的机会,眉飞色舞,跃跃欲试。 姜琬有些反感太子的话,更反感朱楠之,想必顾玠也是,便道:“殿下熟知顾玠喜清静,臣就不去打扰他了。” 宁可不见面也不能叫顾玠难堪。 太子眸色深沉地看着他:“你独自去吧,顾玠最近又新作了首曲子,一直对填词不满意,或许你可以给他瞧瞧。“ 这分明却是替他拦下了朱楠之那个烂人。 君心难测。 姜琬没来由地一阵冷,道了谢,跟随太子府的小丫头往疏景苑去。 晚烟青碧,连云袅袅直上。 暮霭沉沉中,天空高远澄澈,冷清的过分的疏景阁中,有些冷清的亭子中坐着一位俊逸的少年和一位面如芙蓉的少女,两张不约而同的漂亮的惊人的脸庞,两两对视着,乍一看是幅郎情妾意,羡煞旁人的美卷。 “顾玠,你说秦真都向朝廷上书要用他戍边三年换我脱出乐籍了,你怎么一声不吭呢你,你知不知道我留在太子府里是为了谁?”穿着黄襦红裙的少女满目愁容地抱怨道。 对面的青衫少年叹了口气,照旧一言不发,似乎有些木讷。 姜如玉红了眼眶,无声流泪。 姜琬在一旁静静听着,对他们实在是感到无奈,他真是拿这一表兄一亲姐没有办法。 “姜琬?”顾玠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身后多了个人,微愕道。 姜如玉也转眸看过来:“姜琬你怎么……你怎么来了也不叫我一声姐?” “如玉姐。”姜琬赶紧笑着给她赔罪:“没想到你在这里嘛。” “你都看见我了。”姜如玉走过来推了他一下,娇嗔道。 “好,好,是弟弟的错。”姜琬定定地看着她:“秦真来信了?” “要你管。”姜如玉说着,转身就走。 姜琬也不去拉她,见她走远了才和顾玠道:“顾玠,昭城公主的事儿,我对不起你和如玉。” “你想说什么?”顾玠淡淡看了他一眼。 波澜不惊,仿若与己无关。 “我打算投靠到太子门下。”姜琬看着他道。 顾玠动了动眉梢:“你打算用这个换我脱离乐籍?” 姜琬点点头。 和聪明人说话不累,一点就透。 “太子。”顾玠若有所思:“不是个好主意。” 不是听说姜琬之前拒绝了太子的好意,选择去翰林院做校书郎吗?这才是明智的选择。 “你不走,如玉就会一直陷在这里面,她耽误不起。”姜琬道。 其实他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姜如玉他要捞,顾玠他也要捞。 今日太子请到府上来,未必没有拉拢收服之意,就算没有顾玠的事儿,他也不能一拒了之,还不如就和他明着做个交易来的划算。 这是他来太子府之前忽然开了窍一样想出来的,就不知道太子是否觉得他值不值这么费心了。 六七成的把握吧。 “是我对不起她。”顾玠的语调黯然下来。 “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姜琬道。 婆妈起来还真烦。 “要是没事,我先到太子那边去了,你别多想。”见顾玠没说话,他又道。 顾玠点点头,还是一言不发。 姜琬盯了他一会儿,从顾玠脸上看不出特别的失意或别的什么,可越是这样,姜琬越难受,那种近乎麻木的随波逐流让人看着就绝望,绝望的窒息。 姜琬拂袖而去。 第一次动了气。 紫茵阁。 太子和朱楠之正在喝茶论史,聊的热火朝天。 姜琬被领进去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听的很是虔诚。 “战国四公子无一不是胸怀天下之人,饱读诗书之人,为何到了最后一个没有好结局?”一个话题完结,太子又抛出来一个。 “臣……”朱楠之乍然被问住了,憋了半天才道:“四公子活着的时候风光无限,死后留名青史,臣以为他们早不在乎什么结局了……” “是吗?”太子抿了口茶,眼光扫向姜琬:“君逸,你说呢?” 姜琬不想和朱楠之作对,他起身谦逊道:“朱兄珠玉之论在前,臣之拙见不过如此。” 太子淡笑一声:“是吗?” 姜琬惴惴不安,不知要说什么,又听太子下令:“说实话,说的合乎本殿下的心意了,就允你所求。” 这个诱饵很大。 姜琬也顾不上朱楠之那个烂人了,开口道:“臣以为,除了信陵君外,其他三人似乎没给国家带来好处,后世对他们的评价,可谓太高了。”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朱楠之,那人脸色不太好,五官微微扭曲。 太子听后却来了精神,饶有兴致:“你继续说下去。” 姜琬并不太愿意诋毁先人,只好道:“臣在读史时,自以为近交而远攻的外交手段不够高明,且孟尝君效力的齐国也未曾这种外交政策中得到好处……” 不仅如此,孟尝君这个人,私德也不是特别拿的出手的,据说他自认为是个美男子,且是个颜王,有次路过某地时,人家说他长的不够好看,这个手下握有三千门客的主儿直接斩杀一百多人,灭掉一个县才给自己找回颜面。 这事儿,估计太子看到了,所以他没说。 方才进来时,他悄悄打听了太子这些天在看什么书,丫鬟告诉他太子昨日在看与战国四公子有关的书,所以姜琬才有这个猜测。 至于春申君和平原君,他再不愿意去评价,言多必失,点到为止吧。 太子微颔首:“看来楠之不好读史,君逸却喜欢琢磨这些东西。” 朱楠之的脸色瞬间转成苍白,“臣惭愧,臣学术不精……” “今日只是私下切磋,君逸不要骄傲,楠之也不必难过,咱们三个都师从过宗太傅,各有所长,各有所长……”太子年纪不大,某些地方可谓是修炼前年的老狐狸了,一句话反过来又安慰起人来。 “谢殿下鼓励,臣定会谨记教诲,在学问上精益求精。”朱楠之如坐在锋芒之上,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第90章 权衡 他琢磨过太子为何要问起战国四公子的问题, 因为涉及到君臣猜忌一事, 所以他并没敢做答。 没想到姜琬倒会取巧, 硬是把名望和人品都好的信陵君挑出来, 单单拿孟尝君的对外政策来说事儿,竟把君臣这方面的关系转移到别处去了。 听着是舒服。 太小看他了。 朱楠之心中极不舒服。 太子玩味地看着两位青年才俊:“方才的话刁钻了。”语气一转, 又道:“本太子近来烦的很,若有古怪之处,二位爱卿莫怪。” “殿下,臣愿为太子分忧。”朱楠之琢磨一番太子的话,抢在姜琬前头道。 官场最忌沉不住气。 姜琬在心里暗戳戳地想, 这点儿上, 朱楠之不行。 “哦, 楠之知道本太子在烦什么?”太子讳莫如深地笑了。 “臣, 臣不可妄测君心,但凭太子吩咐。”朱楠之道。 简而言之,就是说他愿意为太子效犬马之劳了。 这话说的虽笨,但忠心十足十的表了个够,太子听后唇边露出一抹淡笑:“甚好, 甚好,有了楠之,本太子可消一半的愁了。” 说完命人赏给他几柄玉扇, 一只檀木雕花笔筒, 君臣甚欢。 此间, 姜琬一直在旁饮茶, 神色非常淡然。 太子道:“君逸,见过你姐姐了吗?”微叹口气:“唉,你们知道,前日皇上下了令,命本太子将她送到教司坊,以如玉的个性……”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多情又发愁起来,完全是消沉于风月的模样,任凭谁都能看出他对姜如玉有意。 朱楠之见状,立刻很有颜色地道:“臣忽然想起御史台还有点事儿,臣请先行告退。” 原来太子烦的是美人儿的事儿,怪道姜琬一直不发话。 这时候不自己走,还等人家把他赶出去吗。 “去吧去吧。”太子蹙眉挥挥手,命人把他送出府。 晚风拂进来,微生凉意,一天的暑热总算要过去了。 “不说点什么?君逸?”太子道。 姜琬神色忧移,轻叹一声道:“太子殚精竭虑还不如一醉解千愁!” 自古太子在登基之前,未有不被皇帝忌惮的。 太子如今想招揽自己的人马,一旦被皇帝得知,他会怎么想这个儿子。 轻则被认为有青云之志,重则被看作在筹划提前登基…… 反正这事儿搁不住琢磨。 “君逸是让本太子藏拙吗?”太子自斟了一杯茶道。 “如今陛下把天下治理的井井有条,太子有陛下庇护着,尚有多年能享乐的时日。”姜琬低声道。 从皇帝那边看,他肯任命皇后之弟、太子之舅为宰相,算是很信任皇后和太子了,暂且没有猜忌之意,作为太子,在姜琬看来,没必要打破眼下的平衡。 “是啊,人生苦短,得享乐时且享乐。”太子笑笑:“走,你我去见见如玉。” 姜琬忽然起身跪了下来,叩首道:“殿下,臣有一事相求。” “哦,君逸有事求本太子?”太子的语调微微上扬。 姜琬直接道:“恳请殿下给顾玠个出路,他的才学远在臣之上。” 太子听后弯了狭长的墨眸:“咦?本太子为何只觉得他美貌,而不曾发现他有何过人之才学?” 姜琬:“……” 殿下啊殿下,您难道以为江南第一才子是浪得虚名? 若是当初没有东阳郡主的婚事那场变故,您老人家觉得今科状元还有别人家什么事儿吗。 瑱王和东阳郡主那件事儿,对顾玠来说,那真是飞来横祸。 也怪他名气太大,相貌、出身又没的比,所以才树大招风啊。 反过来想,顾玠冤的很,这难道怪他?要不是皇帝下诏赐婚,他怎能和瑱王扯上关系。 说来说去,还是你们皇室的人办事不靠谱,说反就反,谁能想到。 “顾玠才学更胜美貌。” 太子淡淡来了句:“是吗?” 姜琬又叩首:“太子若给他个能展示才学的身份,他必不负太子所托。” “臣日后也必定……”唯太子马首是瞻。 这话他没说出来,生怕有结党之嫌。 “听本太子的话,对吗?”太子扇着扇子靠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 “是。”姜琬咬牙道。 这一步走出去,可谓如履薄冰。 如果太子是个可靠的主儿,能和皇帝搞好关系,他自然是抱了个大腿;反之,如果太子沉不住气,弄出什么幺蛾子来,自己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不过姜琬在心里盘算过,皇帝算得上仁厚,太子也算孝顺,父子反目的概率极小……除非发生基因突变那种不可控的事件,到时候,那只能说是天要亡他了。 第91章 书童 太子拂袖转身往外面走, 姜琬只得起身跟上, 往姜如玉住的地方去了。 歌妓们所居之处乔木常青,芳草如茵,别具雅致。 姜如玉正在对着一株紫薇花发呆, 蓦地瞧见二人, 神色一笃,启齿行礼道:“殿下。” “在想什么呢?”太子上前挽了她一把:“时常见面的, 哪儿来这么多虚礼。” 姜琬在旁轻咳一声:“如玉姐。” 姜如玉对他使了个小性子:“你怎么还没走?” 她对顾玠的气没地儿撒, 正好姜琬一头撞过来了。 姜琬赔着小心道:“太子恩典,好不容易让弟弟来探望如玉姐一次, 怎能就走了。” 太子呵呵笑道:“你们兄妹这是在怪本殿下不近人情, 没让二位时常见个面啊。” 说的二人登时一身冷汗,姜如玉赶紧拉着姜琬朝他行礼, 诚惶诚恐的, 弄的太子有些不自在。 他多想姜如玉对他和对顾玠和姜琬一样, 有什么说什么, 有脾气就发脾气,那才轻松。 “如玉,你从今天开始, 可以出太子府了。” “殿下。”姜琬吓的一个激灵, 以为得罪了太子爷,如玉要被赶出太子府了。 姜如玉也脸色激白, 抿唇不语。 太子瞧着二人的神色, 徐徐道:“你当初不是真的入了乐籍, 本太子让人私下拦了下去,你的名字不在乐籍中,收拾下,与姜琬出府去吧。” 姜琬:“……” 姜如玉:“……” 反转太快,以致于姜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迅速地给太子行了个大礼:“……” 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顾玠的事儿,咱们没那么容易,本殿下再想想。”太子又道。 “是,殿下,臣都明白,臣今天说过的话,时刻会记住。”姜琬生怕他改了主意,就差指天发誓了。 太子拿扇子在掌心上敲了几下:“趁着天黑,你们悄悄出府吧,别弄出大动静。” 他向来做决定很利索,很少拖泥带水。 想让姜琬助自己稳固太子之位如此,此刻下令放走姜如玉也是。 *** 从太子府出来,姜琬和姜如玉还宛如在梦中一样,两人对视半晌,同时开口:“这不是在做梦吧?” 姜琬先摇了摇头:“如玉姐,是真的,你没入乐籍,你也不是昭城公主的侍读了,你自由了。” 姜如玉拉着他的手在身后的树上重重地拍了两下:“疼吗?疼吗?” 姜琬当然疼了,强忍着很男人地道:“如玉姐高兴就好。” “我是问你疼不疼?”她真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姜琬哭笑不得:“疼。” 掐你自己一下不就知道了。 “我跟你去哪儿?”姜如玉忽然脑筋急转弯,问了个现实问题。 姜琬嘻嘻笑道:“姐,我前几日在柳树胡同里租了套院子。” 半个月前姜徵来信,不是说全家要进京来瞧瞧他吗?他赶紧踅摸了个三进三出的院子租了下来。 其实他也不是买不起,当年在京杭大运河上救的另外一个富户——沈家,沈老太太得知姜琬中了状元后着人送了五千两银子来贺喜,被姜琬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不是他清高,而是怕被人扣上个官商勾结的帽子啊。 别看他现在手里丁点儿权力都没有的,可只要上了仕途的台阶,就不得不忌讳这个。 “真的?”姜如玉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没出息地感动哭了。 自己的兄弟终于靠谱了。 姜琬哭笑了下:“放心吧,以后咱们姜家的事儿,都由我来出面。” 姐弟两个在街角处雇了辆马车,回到才租下没几天的院子,幸好青升勤快,加上胡安玉的从旁协助,打理的很好,很有大户门第的气派。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青升神色古怪地看着姜如玉,不知该如何称呼。 “青升,这是大小姐。”姜琬道。 小书童被姜家买回去的时候就听说他们家有个大小姐在宫中给公主做侍读,后来出了点儿事儿,他就想他们家大小姐一定美若天仙,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眼前的姜如玉跟他想的分毫不差,他拘谨道:“大小姐。” 姜如玉点点头,心下疑惑,家里怎么给姜琬买了这么个纤弱的小厮,年纪又小,能帮衬什么呢。 而且,这孩子的眉眼似曾相识,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等进了里院,如玉才低声道:“青升那孩子,像一个人。” 姜琬一怔:“像谁,是父亲买来赠给我的。听说父亲当时见人贩子待他不好,动了恻隐之心,便买回来送给我了。” 姜如玉想了许久,轻叹口气道:“我见他眉目仿若有些路青荷的样子,你难道没看出来?” 毕竟,当年那件事情闹的很大。 自己弟弟在那个小丫头身上栽过一次,难道还不长点记性。 “是吗?”说真的,姜琬没看出来,或者说,他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 路青荷,现在还住在胡安玉家中陪伴胡安玉的妹妹,胡家大小姐呢,姜琬许久没有想起过她来了。 “青升是哪里人?”姜如玉又道:“你可打听过?” 姜琬:“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父亲说他幼年就被人贩子带着到处走,怕是卖过不止一次的人家了。” “真是可怜。”姜如玉叹口气道:“等父亲和祖母他们来了,我仔细问问,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是了,青升那孩子,眉眼身形长的像路青荷没错,她对这个名字,已经有些忌讳了。 不能不多个心眼打听打听。 姜琬懵了:“如玉你早些歇下,我这就叫青升来问问。” 姜如玉这么一说,他得好好观察观察青升了。 若他真的像路青荷,他要另做打算。 在古代,书童这个职业要做的活儿,咳,说起来有些不大好听。 很多贵族公子身边都养着美貌的小书童,不少人会把他们当娈童待的……这是姜琬从翰林院那个比较八卦的张鸿口中听来的。 至于真假,他不晓得。 不过为了避嫌,尤其是为了避路青荷的嫌,他还是留心一点儿的好。 夜风拂体生凉。 姜琬一面剪烛花一面似是不经意地和青升聊着:“你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第92章 斜杠青年 “公子, 小的四岁多就被人伢子买走了,确实不记得家住哪里,父母亲是谁了。”青升的面色越发白了。 他觉得自己公子要寻个错处把他打发出去了, 因此非常惶恐。 “一句都没听人伢子提过?”姜琬又问。 青升道:“他们都说我父亲犯了事儿, 所以才把小的给卖了。” 是吧,他模模糊糊记得, 小时候好像有很多衙门里的人到家里来, 母亲在哭, 再之后的事情, 他就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父亲犯了事儿?”姜琬扶额头疼。 真他娘的巧啊。 路青荷的父亲也是犯了事儿被发配到边疆去的, 她也是被卖了。 这两个人究竟是同病相怜还是狗血的破镜重圆? ……也不对, 应该是茫茫人海中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弟? “是,小的年幼时,人伢子提过一嘴。”后来怕买主家嫌弃,干脆给他编造了个父母死于黄河水灾的身世。 “公子为何突然问小的这个?”青升嗫喏着道:“公子是嫌弃小的出身不好了?” 看吧, 这么一较真, 他说话的语气都有些像路青荷了, 姜琬更加头疼:“不是不是,大小姐说你长的像一位故人,所以我问问, 万一是你的家人, 你认了她岂不是好事儿。” 呵呵, 他也算是日行一善了。 除了苦笑, 此刻真找不到合适的表情。 “多谢公子, 多谢公子。”青升磕头不迭:“若能找到骨肉至今,公子你就是小的的……” 再生父母,要上他们家长生牌位的那种。 姜琬捏了把冷汗把他的话打住了:“你先别高兴的太早,我也不确定……” 回头别再乌龙了,让人家白欢喜一场,显得他不够厚道不是。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傻孩子已经高兴成复读机了,貌似还哭将起来…… 姜琬摆手让他下去。 他知道路青荷的父亲名叫路贞,从前是个不大的官儿,后来因为江南科考舞弊案被牵连,革职发配,十几年了,听说还活着。 他明日到刑部打听打听,或者能打听到路贞有几个子女,是儿是女,约莫多大这些基础问题。 碰上这件事姜琬是满腹牢骚,买来的书童还没怎么使唤,就得帮他寻亲,说不定还得学点推理断案之类的,这是,生生要把自己逼成二逼的斜杠青年的节奏啊。 …… 次日,姜琬到翰林院点了卯,接口查点资料什么的,去了刑部。 刑部侍郎初甫生是个开明的老头,听姜琬说明来意,便引他到存放档案的内室去了。 “姜兄弟啊,老夫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但凡存在我这里的卷宗,没有一个案子写的不详尽的,这些年啊,我刑部从没办过一件冤假错案。” 姜琬默默听着。 他倒要看看,没一件案子都办成铁案的刑部是个什么水准。 “嘉元七年的江南科考舞弊案,初侍郎还记得起来吗?” 卷宗太多了,姜琬走马观花地看了将近一个时辰后,小心翼翼地问。 初甫生神色一凛,好似被什么戳到了心窝一般,讪笑道:“那件案子没经老夫的手,咳咳,老夫那时候还在地方当刺史……” 新科状元长的不赖,只是这性子有点愣了,出口就扎他老人家的心啊。 当年的江南科考舞弊案,没有人比他看的更清楚了。 不过是皇后的弟弟陈遂为了登上宰相之位,把持大权而铲除异己罢了。 “初侍郎。”姜琬淡笑着看着他:“下官就有个爱猎奇的毛病,咱们不说案子如何,下官就像看看详细的卷宗,近来打算写个才子佳人的话本,要掺和点这里面的情节,您看……” “噢,噢。”初甫生似恍然了悟一般,“这里,这里,老夫给你取出来,好好看,详尽着呢。” 他转身从密密麻麻的卷宗之内左右翻找,一共找出三册来,一一递给姜琬。 “这怕要看上两三个时辰了。”姜琬苦笑。 “无妨无妨。”初甫生很热情:“老夫快到告老的年纪了,手里也不经什么案子了,你每日来,就当陪老夫坐坐了。” 刑部如今和大理寺联手,有一帮新的才俊扛着事儿,他就是挂个头衔混日子喽。 “多谢初侍郎。”姜琬道。 初甫生笑呵呵地出去了:“老夫去喝口茶,你坐在这里看,放心看。” 姜琬端正身子坐下来,面色凝重地翻开了发黄的卷册—— 入目是触目惊心的在这件案子中被诛杀的两位大臣,当年科考的主考官。 他看着眼晕,虽然穿过来这么多年了,但对动不动就砍头、杀人的事儿,他还是接受无能。 再往后翻,就是抄家、发配、流放的了,按照卷册的索引,姜琬很快找到了路贞的那几页案情。 …… 唉。 看完后,姜琬不由得心慌了下。 所谓那场轰动世人的江南科考舞弊案,不过是当时陈遂和另外一名权臣时如龄明争暗斗的产物。 他蓦地想起前一世历史课上总结过的一句话来,古代的朝政,儒家的皮,法家的骨,哪有什么一朝搬到政敌,不过是蓄谋已久的收网罢了。 第93章 换人 “这就看完了?”初甫生进来时, 见姜琬已经掩上了卷宗,抖了抖胡子。 他还指望这个小后生能多来几次呢。 “只看完一卷。”姜琬道。 初甫生眯着一双老狐狸般的眼眸:“陈年的旧账了, 难道有人想给他翻案?难呐。” “翰林院那边修个册子, 涉及到当年一点世故, 所以下官前来翻翻, 修东西总不能杜撰。”姜琬呵呵两声, 说的贼虚。 “当年时老东西没斗过陈相, 往后, 也不会有人斗的过他,”初甫生似是自言自语:“为这案子, 前前后后来过七拨人,你呀,初生牛犊不怕虎,别以为自己比他们强。” “多谢初侍郎教诲。”姜琬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陈遂和时如龄权臣当年斗法的事儿,他多少知道一些。 陈遂是出身京城五大姓的官二代,不到二十岁家中就出了个当太子妃的妹妹, 他一入仕就跟着当年的太子、当今的皇上,先后做过京兆尹、礼部侍郎,最终凭借皇帝的其中和自身的实力而做到宰相, 位及人臣。 而时如龄则是个泥腿子,从西北的贫寒秀才一步一步靠到京城,做过知县、州官, 最终凭着口碑顺势而起, 青云直上, 在极其注重出身的南朝也做到了宰相,权倾天下。 和根正苗红、身兼皇帝的大舅子、太子亲舅舅的陈遂比,天下人都替他自卑。 出身隔着天河般的鸿沟姑且不论,但两个人的观念,从同朝为官那天起就没一致过,立在朝堂上是相看两相厌,谁都想把谁弄下去。 …… 最终,陈遂胜,借着江南科考舞弊案,将时如龄扳倒,顺手丢出去几个他看不惯的人,其中就包括路贞。 “不会是宗太傅……”初甫生个老八卦脑洞大开,把联想发挥到了极致。 姜琬摇头苦笑:“初侍郎你忘了当年宗太傅的做法?” 宗东方一气之下辞官故里,一句都没掺和那事儿。当年不肯作为,如今就更不会了。 “老糊涂了,老糊涂了。”初甫生一拍脑门,是了,宗东方那个人精,怎么会让自己沾惹是非,绝不可能。 姜琬忽然转了语气:“初侍郎有所不知,几日前有人参了下官一本,说下官这个状元郎是靠行贿得来的,唉,下官心里堵的慌,不由自主地想把与科考舞弊的案子都找来看看,瞧瞧这科考倒有哪些舞弊的手法,也好日后被陛下问起时能应对自如。” 前几日是有人上奏弹劾姜琬,说他师从王观,早被传授考场试题,所以才能中了进士。 皇帝当朝冷了脸,却没有发作,状元是他钦点的,为何是姜琬,这其中的曲折也是一言难尽了。 至于王观有没有给姜琬押题,他就不得而知了。 就算押了,王观也是凭的本事,并非靠行贿买题,他能说什么。 退朝后,他命人把姜琬的试卷找出来过目,仔细读了三遍,越读越喜欢,思想虽师承王观,但与之又有极大的差别,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于是皇帝命人连夜下旨,申斥了上奏弹劾姜琬的官员,次日瞧姜琬的眼神都格外的和善。 初甫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惭愧惭愧,老夫疑神疑鬼了。” 姜琬暂时先糊弄住他,一边火急火燎地回到翰林院,熬到收工时分,匆匆回了府里。 姜如玉正在刺绣,见他满腹心事地进来,一笑:“怎么,被姐姐说着了是不是?” “我查了当年的卷宗,路贞在被发配前的确有一女一儿,全被卖掉了。算着年龄,青升大概真是路青荷的弟弟。”姜琬道。 “你打算怎么办?”姜如玉十分正经地问道。 姜琬还没想好:“暂时先放在府里做些杂务吧,我是不能随身带着他了。另外,如玉姐,我拜托胡安玉帮忙,买几个丫头小厮进来,你把把关,挑两个出来,让他们轮流跟着我出门,就算以后这事儿说出去,也附会不到我身上来不是。” “嗯。”姜如玉点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全,这事儿最后先不要声张。” “唉,姐弟不能相认,看着也怪叫人难受的。”她又追了句。 姜琬:“日后总归要告诉他们的。” 翌日,翰林院。 “姜老弟,今日怎么没精神?”张鸿沏了杯茶放在桌子上,作势开始八卦。 姜琬停下手里的狼毫笔:“张兄今日满面红光,自然看谁都不精神。” “沾了董兄的光。”张鸿往董琼之那边努努嘴:“那位,怕要当驸马爷了。” 姜琬:“……” 昭城公主和董琼之的事儿不是黄了吗。 第94章 左善赞大夫 “这么好的运气怎么就掉不到我头上,”张鸿站起来拈着衣角转了个圈:“你说我比得上比不上董兄?” 凭什么董琼之能当驸马。 难道公主还指望同夫婿比赛文章不成。 姜琬:“要不你去和董兄换换?反正他不大情愿。” 昭城公主, 呵呵, 呵呵。 两人正八卦的默契, 忽然老太监跑过了喊了一嗓子:“安静,大家安静一下,陛下带着几位皇子、公主到这边来了。” 翰林院众人面面相觑:“不曾见过陛下这么兴师动众的来翰林院,可是出什么事儿?” “不成为的是公主的婚事?” “……” 姜琬一凛, 隐隐竟觉得来者不善。 心思回转间,众人已跪下高呼:“陛下。” “起来吧, 起来吧。”皇帝语气和善的不行:“朕今日心血来潮,带着皇儿们来瞧瞧你们,让他们长长见识。” 一众满腹文采的老少爷们儿:“……” 陛下啊,饶过咱们吧。 皇子皇女们一个个修炼千年似的, 这哪里是来长见识的,分明是来视察工作的,一个不慎说不定就被赶出翰林院去了。 “姜大学士,好久不见啊。”姜琬正努力把自己伪装的更不显眼一点的时候,面前响起一道并不陌生的声音。 昭城公主姗姗走到姜琬身边,笑语妍妍:“怎么,不认识了?” 姜琬:“……公主殿下。” 久别重逢……仇视之意何似。 嫣然一笑,昭城公主道:“越发俊俏了。” “七姐, 你是不是夸错人了?”两位看着尚且年幼的小公主把她拉到董琼之跟前, 嘻嘻哈哈笑道:“这才是父皇想点的驸马郎。” “陛下。”董琼之被小公主们调戏, 绷不住了:“翰林院乃严肃之地, 臣不堪忍受公主殿下戏言,自请退下。” “朕的女儿们天性率直,几句话无伤大雅,琼之不要多心。” 皇帝抚了抚胡子,用眼神制止了无法无天的闺女们:“朕今日带你们来,是让你们看看,他们,嗯,天子门生,是如何的读书、为官的。” “是,父皇。”小公主们恹恹退到皇帝身后,她们就是来看人的,什么学问啊,做官啊,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无味。 “七姐怕是看不上姓董的,她串掇着父皇来这里,是对那个姜公子还不死心吧?”另有两三个稍微大点的公主在后面嘀咕。 “唉,她这明里暗里捣鼓、明里扑腾,也不知想了多少法儿,还不是没找到个模样可心的暖床的。”九皇女看笑话似的:“这也倒是的,她找的那些东西,哪有金榜及第的年轻状元郎俊俏啊。” “……” 她们的嘀咕一声不落地钻入姜琬耳中,他微蹙眉,不知昭城公主这次要出什么幺蛾子。 好在此刻皇帝坐镇,皇子们又极其好学,三人一伙,五人一群,纷纷论起正经事儿来,几个只想看热闹的公主们找不到话题,很快就消停了。 不会只是来看看吧。 以姜琬对昭城公主的了解,她处心积虑地把皇帝拉到这里来,没闹出点惊天动地的事儿能罢休? 不能。 果然,只见昭城公主玉指轻勾,颦眉笑道:“你叫张鸿?” 目标转移了。 张鸿彼时正站在姜琬身边,呆头呆脑又憋不住喜悦:“请公主殿下吩咐。” 昭城公主:“果然也是翩翩君子。” 张鸿:“……” 有点晕。 他今天修掉了大胡子,换了深湖蓝色的衣裳,脸面也用澡豆洗的干干净净,看着是比往常年轻许多。 姜琬心中暗笑,当作没听见,借着给三皇子找书的由头,躲到一边去了。 那边,董琼之的脸已经黑的不能再黑了。 昭城公主把翰林院的老少挨个夸了个遍,唯独没和董琼之说话。 她这是明显故意而为之,谁都看得出来,她并不想嫁给董琼之。 这件事儿之前就提过一次,当时她太不安分了,处处找宗家和姜琬的麻烦,皇帝知道后非常不满,随口说要把她嫁给董琼之,当时她以为父皇只是警告她一二罢了…… 没想到,最近不知为何,皇帝又提起这事儿了,而且十分强硬,几乎要摁着她的头下嫁一样,她这也是走投无路了,才磨破了嘴皮子说服几个弟弟妹妹,拉着皇帝来翰林院,她好借机羞辱董琼之一番,看他还有没有胆子待在京中,最好请求外放,别再碍她的眼了。 其实她这次并不是冲着姜琬来的,她暂且惹不起姜琬。 *** “君逸,翰林院里你年纪最小,可还适应?”皇帝对眼前发生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眯起龙睛道。 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有戏看,不过,他着实想看看翰林院一帮才子的气量和沉稳,所以便纵了她们。 “同僚们都很照顾臣。”姜琬道。 “嗯。”皇帝点点头:“你说,朕今日带着他们来翰林院闹,是不是很荒唐?” 明日大臣们的奏折上不知有多少难听话等着他。 “陛下和殿下他们肯到翰林院来,是我等微末小臣的荣幸。”姜琬道。 他们这等小小的校书郎,若不是皇帝亲自过来,又怎能得见圣颜? 皇帝笑了:“君逸啊,你真可谓是少年老成。” 说话滴水不漏,十分难得。 姜琬:“……” 听这意思,少年老成是夸人的?! 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皇帝又道:“朕膝下的公主们,还是嫁与普通士子来的平稳。宗东方当年急急把女儿许给你,怕也是这么考量的。” 姜琬大惊:“公主殿下金枝玉叶,陛下何忧之有啊?” 皇帝摇摇头,不愿多说:“你还不曾为人父母,自然想不通。” 他的这些公主们骄横跋扈,若嫁了公卿国士,脾性不改,定会与丈夫们针尖对麦芒,过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再者,一旦将来太子登基,改朝换代,新帝和太后,难免会约束这些庶出的皇子皇女,说不定还会拿个别出挑的开刀,给她们选个没多大家世的夫婿,暗暗迫着她们习惯低调,未尝不是好事。 姜琬:“……” 李鸿章把小女儿菊耦嫁给年过四旬的张佩纶做填房,敢情也是这么考量的,真特么神逻辑。 这么说来,董琼之是逃不开当驸马的命了。 多好的一个青年啊,药丸! 早晚会被逼疯。 “朕之所以跟你说这些。”皇帝顿了下道:“日后规劝着些太子,他的这些兄弟姐妹,就算犯了错,也尽可能留着他们的富贵。” 姜琬立刻就跪下了,皇帝这是知道他跟太子的关系了。 “陛下,太子仁厚……” 皇帝摆摆手:“知子莫如父,你记着朕今日说的话。” 太子那孩子,城府不可谓不深,志气不可谓不大,律己不可谓不严,日后他若执掌江山,这些整天醉生梦死的皇子皇女们,怕都入不了他的眼。 “是,陛下。”姜琬道。 皇帝正声道:“明日起,你便不用在这翰林院熬了,东宫左善赞大夫还差一人,你正好补上,日后,就算是太子明面上的人了。” 太子宫置五名左善赞大夫,官居正五品上,主要职责是规劝太子言行,辅助太子走在一代明君的轨道上,防止脱轨。 比之前太子许他的洗马一职还要高上一阶,那个是从五品下的职位。 一言以蔽之,就是升官了,要发财了。 “谢陛下。”什么何德何能的话他就不说了,反正,就算呆在翰林院,他不也许诺为太子办事了嘛。 光明正大的好。 皇帝看向其他人:“朕手头还有两个地方州府的空缺,你们谁想去?” 州府空缺的职位,都是五品上下的,他不能厚姜琬一人而薄众才俊。 “回陛下,臣愿去。”董琼之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跪下求旨。 皇帝偏眸望了昭城公主一眼,正色道:“你明日呈个折子给吏部吧。” 基本批准之意。 董琼之如愿,几乎喜极而泣:“谢陛下天恩,谢陛下天恩。” 皇帝道:“那琼之与昭城的婚事,就在近日办了吧。” 董琼之:“……” 天要绝我。 昭城公主:“……” 行,本公主府里别的不多,绿帽子到处都是,够你带一辈子的。 其他皇子和公主见皇帝来真的了,着实惊了一惊,一个个白着脸,不敢说话。 据说翰林院还有几个老光棍呢,她们真怕父皇一时兴起,随手指个把她们给嫁了。 这次皇帝铁了心要把昭城公主嫁给董琼之,还不是嫌弃皇室的公主们名声不好,一度被京城的世家避之不及,丢尽了皇家的人。 将她们配婚于进士出身的士子,一方面表明皇帝的大度,另一方面,也是给皇族子女敲个警钟,提醒她们有所收敛罢了。 她们想的门清儿。 万万不能步昭城的后尘。 “陛下,臣家中往上数三代都是泥腿子,卑微到莫可提及,且臣年老体衰,万万不敢肖想公主殿下……”董琼之体验了一把生不如死。 姜琬在一旁深为他感到憋屈,凭什么硬塞给人家这朵烂到不能再烂的桃花,他明明就什么都没做错。 万恶的旧社会。 皇帝的脸一下子,黑了。 这人,不识抬举。 昭城公主再不堪,她也是皇女,岂容他人轻视。 第95章 情商 出奇的静。 张鸿忽然拉了拉姜琬的袖子, 附耳道:“董兄自小有痼疾, 唉, 若是他一时想不开,……” 姜琬忽然想起来, 曲江宴那日若不是董琼之羊癫疯犯了, 这届状元也落不到他头上。 “姜兄,你、我, 帮帮他?”张鸿用央求的语气道。 姜琬反手捏了一下他的袖子, 没说话。 其实这时候, 他不厚道地假设,若董琼之的羊癫疯正好犯了, 皇帝八成该为昭城公主另择东床了吧。 “姜兄……”张鸿很执着。 姜琬瞟了一眼董琼之, 只见那家伙愣着一张脸, 视死如归的样子, 貌似……要从了。 他回头给了张鸿一个不要多事的眼神。 接着就听单纯到只剩一根筋的董琼之道:“陛下,若臣真的娶了公主殿下,殿下能否随臣去州道,还有,臣是家中独子, 古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若公主殿下与臣成亲三年之内没有诞下男嗣, 臣能否纳妾?” 瞧瞧, 坦坦荡荡,后续的问题全摆在明面上来说。 姜琬心里一震,特别无语。 这是要彻底得罪皇帝的节奏啊。 果然,皇帝和众公主的脸色刷的变了,估计此刻剐了董琼之的心都有了。 “还有什么条件?说来朕一并听听?”皇帝在位几十年,不愧磨砺出些心胸来,龙颜上竟还带了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臣,不,不敢……”董琼之这会儿有点怂了,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皇帝当着翰林院众学士的面望着如花似玉的公主们:“你们看看,不独京城的高门大户,朕的天子门生们,都对你们避之不及,你们……” 他捣着胸口,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姜琬本来打算全程看戏的,可不时有人把视线投过来,大概是希望他带个头,说句话,毕竟,他如今算是太子的人了。 “陛下。” 皇帝好不容易听到有个人开口了,颇有兴致地望过来:“君逸要说什么?” “臣自持年纪与公主殿下们相仿,家中又有姐妹日常处着,斗胆说句话。”姜琬道:“殿下们行事说话是随性了些,可若放在普通人家,外人定会道一句天真烂漫,并不会加以计较。陛下自律甚严,皇家规矩又多,殿下们时常被拘束着,偶尔不过贪玩一回,可不就被陛下记住了……说起来,还是陛下对儿女们的期望太高了,也为她们打算的过于周全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当皇帝的也不例外啊。 惯着,又得管着,真不容易。 皇帝听了姜琬的话有些动容,怎么说也算是给他和公主们找了个台阶下,但嘴上却道:“你莫要为她们开脱,说到普通人家的女儿,朕何尝不想她们也能放下身段,找个驸马相夫教子。” 与平常人家的女儿一样。 “陛下此言差矣。”姜琬这次反驳的笃定:“金枝玉叶岂能和市井女子一样?何况在民间,婚嫁也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少有嫁与卖油郎的,小户之女也不情愿说给贱籍之男子,若陛下真想公主殿下们与平常人家女儿一样,何不遵循门当户对之风俗,为殿下们泽门当户对之附马郎?” “何况,我等寒门出身之士子,少年之时便身患或轻或重之小病小痛的,虽承蒙陛下看的起,但我等不能没有自知之明,垂涎天家富贵而耽误公主殿下终身啊……” 经这么一提醒,皇帝忽然想起曲江宴那日董琼之羊癫疯发作之事,心中愧疚,道:“君逸所说,是有几分道理。”遂问众人:“你们怎么看?” 一伙人巴不得皇帝打消收他们为女婿的念头,连连道:“姜兄说的不错,我等实不敢攀附金枝玉叶。” 只有张鸿呆头呆脑地道:“若不是怕委屈公主殿下,我等若得此好事,要祭天地祖宗的了。” 姜琬:“……” 有棍子吗?真想敲闷这个二愣子。 皇帝无声笑了,起身道:“琼之十日后便去衢州道赴任吧,婚事嘛,不宜仓促,再说,再说。” “谢陛下。”董琼之此刻想给姜琬磕头,喊他一声恩人呐。 昭城公主见状,既羞又愤,如箭般的视线密密麻麻地射向姜琬,他虽替她搅黄了和董琼之的婚事,但又在皇帝面前卖弄了一次,怕更得君心了,如此,要找这人的茬儿,更难了。 姜琬被这目光刺的浑身不爽,却也不能说什么。 他既成了太子东宫的官僚,和昭城公主,早晚是对立的,这个仇家,化解不开了。 *** 从翰林院出来,天上彤云舒卷。 一番话说的比彻夜读书还累,姜琬出了一身汗,走的比往常慢了些。 董琼之从后面跟上来:“姜兄,姜兄等等我。” 姜琬愕了愕,回头:“董兄,你也回去?” 印象中,这位老兄经常加班加点到掌灯时分才撤的。 “走走走,我请张兄去万海斋订了桌酒菜,咱们去喝两杯?”董琼之激动地道。 这是他第一次在京中请客,方才还私下向同僚借了十两银子,生怕到时候不够买单的。 万海斋啊,京中有名的高档大酒店,姜琬心动了一下,却拱手道:“董兄,不瞒你说,我家人即日要进京,我刚租了个院子,正在采买用品用具,实是抽不出空与董兄饮酒,海涵海涵。” 这世上有很多人智商极高,比如翰林院的诸位同僚们,可情商却相形见绌,比如董琼之,比如张鸿,还比如他自己,也勉强算一个吧。 拒绝公主成功当日立马去宴饮庆祝,传出去,皇家的颜面往哪里搁,这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 好在董琼之还没啥傻彻底:“姜兄是否在避嫌?” 姜琬:“……” 这不特么废话嘛。 “照理说,这同僚之间去小酌一杯……”无伤大雅。 姜琬:“董兄,在下的确家中有事。” 不信你们就去作死,作不死的算我输。 傻楞也要讲究时间点的啊,兄弟。 董琼之砸吧两下:“唉。算了算了,我听你的,这就去追张鸿回来,改日再约,改日再约。” *** 姜琬和他分道扬镳之后并没有即刻回府,而是去了太子府上。 算是去报个道吧。 好歹是左善赞大夫了。 在古代,朝廷一般是不允许结党的,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太子。 说结党好像不太恰当,一般来说,皇帝立了太子之后,相应地就建立了东宫,东宫里面有一套官僚系统,按在这个系统里的人,就是明面上的太子党。 他们维护太子,办一切有利于太子的事情,基本都是被默许的。 前提是,别在和皇帝的根本冲突的情况下。 “我就知道你会来。”姜琬一边思考事情一边进了太子府,迎面被正要出门的太子碰上,他摇着扇子笑道:“你就这么心急?” 姜琬一惊:“殿下,您说什么?” 太子:“顾玠。” 姜琬松了口气,原来是当他来要人的:“说实话,臣来之前没有考虑这事儿。” 顾玠的事儿,他是一步一步,徐徐图之的。 “哦?”太子眯眸笑了:“难不成是想念玉树临风的本太子爷了?” 姜琬:“自然。” 太子伸出玉扇在他左肩敲了敲:“替你姐姐想的吧?” 他求之不得啊,本来就是想出门去姜琬府上转个圈儿的,姜如玉离开太子府了,他对她还颇有些思念。 姜琬:“……” 那是不可能的。 他可没想让姜如玉入宫的。 “殿下,臣方才在街上看到陈相家的马车停在药店门口,臣留意了下,他们似乎在嘀咕说陈大小姐得了风寒……臣是来问问殿下,您不过去瞧瞧?” 陈韵儿毕竟是皇后的内侄女,未来的太子妃啊。 “姜琬,没看出来,你还挺好个多管闲事的啊。”太子嘴角噙着笑,扬扬手,又一扇子敲了过来:“本太子看你,没安好心。” 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本太子这就去瞧瞧陈韵儿死了没有,若她死了,我便亲自向姜家求娶姜如玉。” 姜琬:“殿下,臣……” 太子这脑回路,分分钟可毁掉他的小心脏。 不过他来之前的确报了点私心的,因为他才出翰林院就接到家中小童来报,说太子中午时分让人去报,晚点去府上做客,让他们家里留着人,别出去了。 他这是不想让姜如玉和太子有过多的纠缠,麻烦。 日后太子亲自去姜家的事儿传出去,姜如玉说不定就除了嫁给太子之外无人敢问津了。 姜琬第一次希望陈韵儿长命百岁。 “杵着做什么?走,本太子先去你府上瞧瞧,再去舅舅家看表妹。”太子抬脚往前面走了。 陈韵儿他要娶,太子妃嘛,向来是有家世者居之,姜如玉他要纳,毕竟,这些年,入他眼的女子不多。 姜琬硬着头皮跟在后面,这算不算是机关算尽? 太子执念太深。 天不助我呀。 “殿下,您,您看这是否不太……保险?”转过街角时,姜琬看着身后仅有的七、八名侍卫道。 怪他前宫廷剧看多了,对谋杀太子这个梗多敏感呀。 太子却又想歪了:“怎么?这阵仗不够大?没给够如玉面子?” 第96章 吃醋 姜琬闻言脸上掠过一抹苦笑, 真想跪下求求太子别作了, 赌五两银子的,要是这土著太子古穿今, 一定是个渣男信不信? 那边明知帝后中意的太子妃人选是陈韵儿,这边又惦记着姜如玉, 可恶。 心念至此,他越发火气大, 忍不住又在心底骂了句mmp。 “臣,臣是担心有人对太子不利。” 太子听完, 一双寒潭般的眸子微弯:“姜琬, 你整日都在想什么?” 京城处处都是御林军和天家侍卫, 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明着行刺太子,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要弄死他, 也是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啊。 “殿下还是谨慎些的好, 比如臣, 殿下也须防着。”姜琬自黑:“万一臣一时鬼迷心窍……” 总而言之, 太子你还是不要去我府上了, 庙小,接待不起大神啊。 “君逸你鬼迷心窍起来会如何?”太子打开扇子笑的天真:“教唆如玉用美人计留住本太子吗?嚯,甘之如饴。” 那他就赚了。 姜琬在心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他, 想的美……本公子要是一时想不开,揍你一顿也说不定。 咳, 只是想想而已。 “殿下, 臣说正经的。” 太子的笑凝在眸中:“本太子说的也是正经的。” 姜琬无话可说, 只好硬着头皮在前头带路,一步步往府中挪着。 *** 姜如玉从早上得了太子那边的信儿开始就在准备,他料定太子必然会等着姜琬一道回来,所以也没那么慌乱,只吩咐青升去请了胡安玉过来,备下一应东西等候接驾。 太子领着姜琬进门时,她换了一身嫩绿长裙,从前在太子府中时缀在身上的金环玉佩,悉数卸掉了,更衬的她淡雅、清丽,就是比宫里的女子看着舒服。 见了她,太子反倒没有丝毫轻狂之态,谦谦君子:“如玉姑娘,好久不见。免礼吧。” 跟在后面的姜琬瞧见这一幕惊了惊:他娘的太子爷戏精附身啊。 姜如玉微蹙黛眉,娇靥笼愁,淡淡地执了一礼:“殿下快请坐。” “你们也都坐吧,不用拘礼。”太子正襟端坐到厅中最上首的位子,凤目扫视前面,忽然见有人似要回避,出口问道:“那位公子是何人?” 姜琬没想到太子的眼睛这么好用,装作十分惊讶地问姜如玉:“胡安玉那小子还没走?” 姜如玉:“殿下恕罪,他是姜琬叫来帮忙置办家中东西的友人。” “既然来了,何不让他来见见本太子?”他太子爷是个很交朋友的人嗳。 姜琬:“臣这友人不过市井一商贾,怕……” 没等他说完,太子就打断了:“本太子最是好亲近的人,去,请他来见我。” 瞧着那身段年纪,定是个赏心悦目的美少年。 “是。”姜琬无奈,只得起身去请回胡安玉。 太子乍一见到胡安玉,脸即刻黑了,也不叫他起来,连句话也不说,好像中间隔着多大的仇恨似的。 姜琬:“……” 姜如玉:“……殿下。” 太子冷了他们半晌,才缓缓开口:“你叫胡安玉?” “是。”头顶似有乌云笼罩,胡安玉别提多惶恐了。 “你和姜家,认识多久了?”太子有意无意地朝姜如玉睨去一眼。 “回殿下,三年四个月。”他记得很清楚。 太子掐指一算,好啊,你小子竟然在姜如玉没入宫之前就认识她了。 太子又问:“你今年芳龄几何?可曾娶亲?” 胡安玉冷汗滴答:“回殿下,小民今年一十六岁,娶过一房妻室,可惜去年和离了。” 目前单身。 还有,芳龄这个词,太子用错了,有空告诉姜琬,得让他给太子纠一纠正。 胡安玉还不知道太子是故意的。 姜琬和姜如玉在一旁听着这一问一答,如陷入云里雾里,不知太子爷哪根筋又抽错了。 听到是个有婚史的,太子的脸色才好看了些:“起来吧。” 胡安玉:“谢殿下。” 这么一折腾,他大概明白过来了,太子爷是怕他打姜如玉的主意。 现在听说他与第一房妻子和离过,大概觉得姜家不会把女儿许配与他,所以又释然了。 “殿下,小民家中生意琐碎,有些事不得不处理,小民先请告退。” 太子点点头,此子还算有些眼色:“去吧。” 看见别的男子在姜如玉面前晃悠,他心里不爽的很。 姜琬:“……” 敢情太子爷您是来我家里吃醋的啊。 顺带着宣誓主权,好让我家如玉嫁不出去,你是不是这个心思?! “情敌”赶走了,太子此刻又换上一副温润如玉的神情,“如玉姑娘一回来就操持家事,可见贤惠。” “殿下过誉。”姜如玉咬着一口银牙,耳红过面,微垂了玉颈道。 方才太子的心思外露的那么明显,她脸上如何能挂的住。 “本太子和君逸说话,你不用作陪,自去吧。”太子瞧出她有些不自在,道。 姜如玉如拿了赦令般,赶紧退了。 美人一走,太子顿时恢复原来的跋扈之态,用扇子指着姜琬:“君逸啊,你若再让如玉见你那些狐朋狗友,本太子就找人撬你的墙角,嗯,楠之对宗小姐,可谓思慕至深啊。” 姜琬脱口低呼:“臣,不敢。” 阴险,怕了您呐。 “那本太子这就走了。”太子笑的胸有成竹:“君逸要不要陪我走一遭?” “遵命。”姜琬不能说不。 穿越是个技术活,一不小心就穿成伺候人的命了,就想他这般衰星高照的。 太子摇开扇子:“你知道狐假虎威的故事吧?且等本太子带你出去走一圈,君逸啊,你以后就是那只幸运的狐狸了。起码在京城,你横着走都没人轻易赶拦的。” 姜琬:“……” 我脑子进水才会在京中横着走遭人恨吧,我才没那么无聊呢我。 太子爷今天纯粹是出府来放松心情的,完全没启动双商,幼稚又任性,根本不是他认识的太子了。 *** 陈家的府邸十分气派,朱门兽环,两只石狮各蹲一边,雕镂甚工,每只都栩栩如生,威风凛凛,那气势真配得上宰相家的门第。 看门的老远瞧见太子来了,拔腿就去通报,等他们走到门前,里面已经跪了一片前来迎接的人了。 陈遂穿着便服,看着太子外甥的眼神温柔的一塌糊涂:“据儿来看舅舅了?快进来,你舅妈和表妹念叨你好几日了。” “听说韵儿表妹身上不大好,请大夫瞧了吗?”太子问的热切。 听在姜琬耳中,却全是客套和疏离。 太子惯会做戏的,他早看出来了。 第97章 漩涡 瞧, 这心有灵犀的,太子的话音方落,陈韵儿便踩着莲步来了:“太子表哥来了?” 虽抱病在身, 但她的服饰仍繁复隆重, 丝毫不见凌乱。 太子端坐在椅子上, 夏日的熏风穿堂而过,他的鬓发被风轻微吹起,他慢条斯理地揭开茶杯盖子,饮了口茶, 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散发着雍容矜贵的气度:“身上不好,大可不必出来。” 声音孤冷,只睨了她一眼, 和在姜家的太子俨然是两个人。 陈韵儿不是好惹的性子, 身边的人谁不捧她一二,可遇上太子这个油盐不进的未婚夫婿, 她是忍了又忍:“换了别人, 韵儿真就不起来了, 太子表哥亲自来探病, 韵儿可不敢不知好歹。” 她瞥了姜琬一眼:“这是姜公子吧?” 姜琬起身还礼:“陈小姐。” 她面上遮了层薄纱, 见不到全貌, 但从那弯弯的柳眉和乌黑如云的发髻来看, 应当也是个长相一等一的美人儿。 “你姐姐如玉还好吧?”陈韵儿笑道:“我喜欢她的, 也不知来日有没有做姐妹的缘分。” 她嘴上倒不介意太子纳个侍妾, 反正将来三宫六院, 让她烦心的女人多着呢,眼下这个算什么。 姜琬一脸讪讪:“陈小姐过谦了,家姐怎敢高攀!” 太子轻咳声:“表妹好生养着,我和君逸回府处理些公务,若有什么事儿,派人给我府里送信儿便可。” 里里外外的都是客套话。 反正他过来陈遂府里,也是做给皇帝和皇后以及大臣们看的,本就没带几分真心。 好听点说这叫“克己”,不以私好误了大事儿,坦白说,就是虚伪。 “据儿多坐会儿,在府中用完饭再回吧?”陈遂见外甥要走,忙挽留道。 太子亲自登门已经给了他很大的面子,若再能留下来吃顿饭,明日,全京城都知道这位太子外甥和舅舅家有多亲近了。 如此以来,自家女儿来日入主中宫,应是没什么悬念的。 太子眯眸一笑:“晨起请安时母后说外甥瘦了,晌午便往府里送了许多饭菜,外甥来的时候还没动过一筷子,想着留做晚饭的,恕不能在舅舅府中用饭了。” “皇后一片慈母心肠,殿下自然不能辜负。” 陈遂一听再无法留人,便领着家里一众老小,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了出去。 他们一走,陈遂命左右退下,只留夫人刘氏和陈韵儿:“太子身边那个姜琬,日后必会成为我们陈家的心腹大患。” 陈韵儿大惊:“父亲何出此言,他不过一小吏之子。” 就算他以状元郎的身份在朝为官,没有家族根基,能翻出什么浪来。 陈遂捋着须子摇头:“你有所不知啊,他是宗家的准女婿,宗东方……一向与老夫不对付。” 宗东方和当年被他扳倒的时如龄同出一个师门,当年陈、时二人相互算计倾轧之时,宗东方表面上一言不发,谁都不站,但事后他是如何竭尽全力保下时如龄一家的,陈遂比谁都清楚。 “老爷,陛下是不是在防着咱们陈家啊?”刘氏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四年前他突然召回宗东方,委之太傅,四年后他有点了姜琬为状元,妾身听说姜琬不过是进士第五名,按说状元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呀。” 况且游街那天坊间不是都说他这个状元郎是捡来的嘛。 “夫人所言极是。”陈遂不是没考虑过这个:“眼下陛下又把他从翰林院提拔到太子府,可见看重。或许正是防着我们陈家一家独大,要在太子身边培养一批新秀吧。” “那爹你的门生,这次怎么没见一个有点出息啊?”陈韵儿也顺着她娘的思路问了句。 陈遂看着娘俩:“有没有出息的,还不全凭陛下一句话。” 看来,皇帝怕的是将来出现外戚专权的局面啊。 “爹,那咱们……” 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今日她算是看出来了,太子对她,并无一二分真心。 “姜琬,”陈遂顿了顿:“不能任由他这么快往上爬。” 还有姜家那个姜如玉,听说正牵绊着太子的心思,若他们成了气候,他们陈家就彻底的凉了。 陈韵儿拿下面纱,一双水眸立刻显得狠辣起来:“爹,干脆……” 一不做二不休,让他出个意外英年早逝算了。 等姜琬一死,姜如玉算个什么,还不是任她揉捏的东西。 “眼下,正可以借刀杀人。”她伸出纤纤玉手在空中比了个“昭”字。 昭城公主想找姜琬的茬儿不是一天了,正好顺水推舟,让她如愿。 陈遂捻着须子思来想去,这还真是能来个一箭双雕的好时机,反正,他早看昭城公主不顺眼了。 *** 姜琬和太子从陈府出来,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去干正经事儿,而是换上常服去勾栏院瞧了瞧京中新来的花魁长的如何美貌,又去小赌了一把,输进去二十两银子才悻悻出来,各自回府。 当然,太子是不可能出钱的,姜琬充当冤大头,飞了二十两银子。 “等来日如玉过门时,本太子多给些聘礼。”太子无耻地道。 姜琬:“……不敢。” 要不是你特么在那些赌徒面前显摆阔气,不至于输的这么惨啊。 当那些纨绔子弟不知道咱俩是谁啊,人家故意当作没认出来而已,知道你是太子爷,你有钱,还得瑟个什么劲儿。 后面被人当肥羊宰,爽了吧。 “不就二十两银子,瞧你苦着一张脸,啧啧,不似往常玉树临风啊。”太子犹不自知地在一旁调侃。 姜琬赶紧倜傥一笑:“臣小门小户出身,让殿下见笑了。” 他方才在想事情,在赌坊时,似乎有几双眼睛一直黏在他身上。 他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莫非妒忌他的皮囊好看,要划上两刀吗。 呵呵,他姜琬在乎吗? 在乎。 就像问一个人,颜值重要吗。 废话。 若再穿回去,他前世那个互联网时代,有的大佬喊老公,有的大佬就只能被叫做爸爸,你说重不重要,古代,亦然嘛。 姜琬漫无边际地自我调侃了一番,他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君逸,频频走神,这是为何啊?”太子见他心事重重,脸上表情变了几变,摇着扇子问道。 姜琬:“臣,臣方才在赌坊似乎感觉有人一直在留意臣与殿下的一举一动。” 太子凤目微挑,看着远处,一本正经道:“或许是府中的暗卫,或许是宫中的探子……或许,还真是想……置君逸你于死地的……” 姜琬愕然:“臣?” 不,不,天底下太子不才是最危险的职业吗。 被各路人马觊觎。 “嗯。”太子惜字如金。 姜琬脑子一回转,脊背顿时冒出一股寒气,脸色渐渐变白:“臣会小心。” 第98章 往事 太子冷然呵呵几声, 也不知是在笑姜琬还是在笑其他什么人。 生在皇家二十余年,个中伎俩手段他早已司空见惯。 “多谢殿下提醒。”姜琬追了句。 “陛下当日为太子时,东宫一共有文臣武将逾百名, ”太子意味不明地挑了挑凤眸, “他登基之日, 东宫旧臣得以共享荣华的不足一半,剩下的,死的死,获罪的获罪, 可谓伤感哉。” “臣,明白。”姜琬的冷汗瞬间浸透衣衫。 太子是个高危职业他知道,没想到太子的党羽比主子更危险, 保全的几率竟连一半都不到。 “怎么, 后悔跟了本太子。” 这次姜琬笑的像只狐狸:“臣一向懂得富贵险中求这个理儿。” 太子哈哈大笑:“本太子就喜欢君逸这样实际的人。” 送太子回府之后,天色将晚, 京城的街道上一派盛世光景, 他忽然动了游玩的兴致, 想去那笙歌闹耳之处, 却又苦于没有人结伴, 辗转几步, 想起年少时和顾jie、秦真、郑景四人一同相邀夜游之事, 颇觉伤感。 瑱王裴豫造反之后, 曾经一统镖局届的郑氏镖局就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各处的站点无一例外地人去楼空。 太子曾问起过这个人,似乎还有用他之意,姜琬用尽方法寻找,可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寻到。 于公于私,姜琬都极想找着人,他还想问问,当年郑景难道不知瑱王裴豫已有谋反之心,他为何要把顾jie拉进他们的局,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真就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仅仅是为了多给瑱王拉个一同造反的人吗? 那件事情蹊跷之处甚多,姜琬越想心中疑窦越大,以至于回府时差点走错路。 等他收住脚步转身折回时,忽然身后脚步声阵阵,听声音有四五个人,却四下瞧不见人影。 无影脚? 姜琬心中警铃大作,难不成这就有人按捺不住要灭他的口了。 他硬着头皮往前走,好在街上巡逻的侍卫时不时闪出来一下,表明京中的治安还是好的,杀人越货这种事情没那么轻易发生,姜琬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 看来,明日出行,有必要带个小厮壮壮胆儿了。 “公子回来了?” 进门时,青升守在门口处,好像正在等他。 “大小姐叫你在这儿等着的?” “大小姐见公子这么晚还没回来,让小的在门口守着,顺带听着外面的风声。”青升老实道。 姜琬:“把门关上吧。” 夜里应该不会有人上门来了。 “弟弟,你可算回来了。” 姜如玉闻声从里间出来,“青升快去把饭菜摆上。” 她白日里没闲着,招待太子之后又买了两名丫头和两个小厮回来,一直在调教他们,到刚刚才弄了一桌像样子的饭菜出来。 “姐姐可是亲自下的厨?”姜琬不知丫头跟小厮已经买了回来,还在想姜如玉这个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娇小姐这些年到底在宫中经历了什么,竟连做饭炒菜的事儿也熟练了。 “哪里会呢?”姜如玉笑道:“新来的燕儿姑娘是咱们姑苏人氏,自小就会做菜的,我也是看中这点才赎了她来的。” 姜琬:“……” 我的亲姐,你这丫头从青楼买的啊? 姜如玉道:“我可提前告诉你一声,燕儿这丫头啊,买的时候多花了三十两银子,她原是花茵坊给花魁姑娘们烧饭的下人,受不住那里的乌烟瘴气,便自己求着老鸨把自己卖出去,想找个清白人家做事。我看这丫头有主见,便出高价买了她回来。” 姜琬:“……” 你高兴就好。 姜琬对家里的琐事并无多大兴趣,倒是对家中新来的这个丫头的厨艺颇为认可,清淡鲜糯的江南菜系,他许久没吃到过了,甚好。 如玉果然贤惠办事得力。 三十两银子花的很值。 这样的她,该有一份相对完美的爱情,姜琬想,不能再让她惦记着顾介也不能再让太子惦记着她了,是该为她做点什么了。 “弟弟,想什么呢?”姜如玉不是第一次瞧见姜琬走神的样子,这次,她有些担忧,以为太子那边的差很难当。 宫里的皇子皇女们有多难伺候,她是见识也领教过的。 “瞧我,总是算着老太太他们什么时候到,姐你多吃点,我回房了。”姜琬有些不自在,赶紧找个理由闪人。 “你再吃点啊……”姜如玉的话才说一半,就被姜琬打断:“弟弟实在吃不下了……” 心里有事,便无心贪图美食。 他挑了个灯笼往东厢房走,不知为何,心跳忽然没来由地快了起来。 “青……”走至院中时,他正要喊个人来陪自己,忽然眼前一黑,顿时天旋地转…… 第99章 上朝(修错字) 有人狠狠将他推进屋子里, 灯被打碎了,四周一片漆黑,姜琬瞧不清楚他们的脸。 “姜琬。”是个女声。 “这位小姐是?”姜琬浑身一个激灵, 他何时得罪过江湖女侠? “掌灯。”女声又道, 显然是吩咐自己手下的。 屋中亮了后, 姜琬对上一双冷冷的星眸,女子白净的鹅蛋脸,朱唇微抿,正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姜琬在脑中搜寻好久, 未果,不认识此佳人。 女子微微侧首,并没有忽略他眼中的疑惑, 她脸上神情淡然:“裴澄。” 昔日的东阳郡主裴澄。 姜琬有些愕然, 几年前他与裴澄仅有过一面之缘,记不得真切模样:“你真是裴小姐?” 彼此素无瓜葛…… “是我。”裴澄星眸半垂:“顾jie什么时候出来?” 果然, 她是为顾玠而来的, 姜琬方才已有所猜测:“块了。”他顿了下:“可是裴小姐这么一现身, 他就不是自由不自由, 而是能不能活命的事了。” 倘若被朝廷知道, 顾家一门说不准就要遭殃了。 “嗖!” 裴澄似乎被他的话激怒, 袖中短刀顷刻飞了出来, 划破了姜琬的左肩。 姜琬下意识用手去捂, 指间湿漉漉的, 看来这姑奶奶一点都没手下留情, 他忍着痛道:“顾玠,连我都见不到他。” 裴澄收了刀冷笑:“姜琬,别跟我玩花样。” 姜琬,从一名小吏之子成为状元郎,再从翰林院区区校书郎提拔为太子宫的左善赞大夫,早在朝野民间引发一片舆论声浪,对于他如此幸运的际遇,自然被各路人马盯上,据她的人分析,姜琬之所以投到太子门下,一个极为可能的原因就是为了保顾玠和姜如玉两个。 现在他说见不到顾玠,谁信。 “是他,不愿意见我。”姜琬看着她身上的兵器,一阵阵头皮发麻。 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混到拥有看家护院的位子上,这谁不谁的都能挟持他,也太…… “这么说,你还是有办法见到他了?”裴澄忽然冷笑:“说吧,太子准备什么时候放人?” 她要把人带走。 姜琬暗暗叹息,想不到裴澄还是很痴情的。 “裴姑娘,”他试着不激怒她又要把道理说清楚:“他若真的跟你走了,置他的家族于何地?” 不要说顾家了,连他都要跟着遭殃。 于情于理,顾玠也不会如她所愿。 这句话戳中了裴澄的痛点,她险些抽出剑来劈了姜琬,“昔日他与我曾有婚约,他难倒想悔婚?” 也得先问问她答不答应。 姜琬不疾不徐地摁住肩膀上的伤处,他知道这事是没法谈下去了:“裴姑娘,这就要问他本人了。” 顾玠若知道裴澄已经潜入京中等着他了,估计说什么都不会出来了吧。 “你……”裴澄又要动刀,见姜琬用一双深邃而难以猜测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她知道这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看起来只是容貌俊美的少年了,眼前这位,是个心机深沉的男人,和她从前见的游刃有余的大臣有几分相像。 他的眼神冷冽,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妥协……除非杀了他。 可是她不能,为了顾玠,至少现在不能。 裴澄握紧十指,克制住施暴的念头:“想办法,让我见他一面。” “现在不行,三个月之后。”姜琬从她脸上读出一丝妥协。 裴澄闻言满面怒意:“三天之内。” 姜琬摇摇头:“姑娘不如直接去找太子要人。” 他办不到。 “姜琬,我不是来和你玩笑的。”霍地,裴澄抽出刀逼在他的脖颈处,狠狠道:“就三天。” 姜琬:“……好。” 三天,还有回旋的余地。 临走前,裴澄冷然一声:“听说你婚事将近,裴澄先道喜了。” “谢了。”姜琬脸色骤白,她有备而来,看来还有后手。 等裴澄一伙走了,姜琬跌坐在椅子上,倒了杯凉茶给自己压惊。 次日他在宫门口遇到了宗东方。 “太傅。”姜琬站住行礼:“近来京中可有闲杂人等混入?” 他昨夜琢磨很久,裴澄不像临时来的,她背后肯定还有人,说不定就是某个明面上的人。 宗东方见他意有所指:“京中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处处都有暗礁。老夫一直谨慎,你大可放心。” 姜琬点点头:“去太子府一事事先没有过问先生的意思,擅做主张,想来颇觉无颜面对先生和小茹小姐。” “我听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宗东方边走边道:“眼下局势十分明朗,没人能撼动太子的储君之位,你只管为太子办事,其他的就不要想了。” “学生知道。”姜琬吃了颗定心丸,又寒暄几句和他一道上朝去了。 升任左善赞大夫后,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是需要每日晨起来上早朝的,也就是说可以日日的见天颜,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晃悠了。 今日是姜琬第一次上朝,在宫中的延紫殿,按照阶品,他排在几乎是最后面了,前头各色官服泱泱两排,有人肃然站立,有人在窃窃私语,诸臣百态,各怀心事。 和他前世看到的古装剧有些出入,大臣们并不是峨冠博带,雍容华贵的,一水的半旧的官袍,看上去料子也没多么挺,昏暗暗的,看着有些压抑,和他印象中的群臣影像隔着卖家秀和卖家秀的区别。 姜琬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青色官袍,低调的暗纹,因为衣裳是崭新的,所以竟看上去要亮眼许多,算是不那么沉闷的。 蓦地,延紫殿的紫檀雕龙的椅子被人拂了拂,姜琬抬眸看去,皇帝已经转过身来端坐在龙椅上了。 太子穿着紫色袍服坐于下首方,神情恹恹的,像是昨晚没睡好一般。 “众卿有事奏报。”皇帝开了口,声音温和。 “陛下,昨夜京中被查封的一座旧王府被人撬了门。”京兆尹先一步道。 皇帝微蹙眉:“哪家王府?” “回陛下,是叛臣裴豫的旧府。”京兆尹战战兢兢回道。 里面并无财物,他担忧瑱王府的死灰复燃。 第100章 解套 皇帝:“裴豫的旧宅被撬了?” 声音如常。 或许有人穷疯了想找点财路,到瑱王旧府碰运气, 也说不准, 并非大惊小怪之事。 “回陛下, 是。”京兆尹手执玉笏温吞吞地道。 “着人去查,看看丢失什么没有。”京中蟊贼出没, 当皇帝的自然要表个态了。 京兆尹还是不紧不慢地回话:“陛下, 臣记得昨日恰好是已故瑱王妃的忌日, 臣今晨亲自到现场查看,裴豫府中不显眼的角落里,似有烧纸祭奠的痕迹。” 皇帝眼神一凛:“何稳, 把你得知的详尽说来, 一次说完。” 京兆尹何稳,大约是随了名字的缘故,说话做事从来没急过,是个再稳当的人不过,就像今天这样, 绕了一大圈, 明明在担心裴豫的人潜入了京中,最后却还是没说出来, 只把人往这方面带了带。 剩下的,您自个脑补去吧。 看来皇帝深谙他的套路,竟没生气, 还能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 姜琬实在佩服皇帝的心胸, 他在下面听的都想拎起何稳命他一次性把话说个囫囵。 “回陛下。”何稳慢腾腾地躬身作揖, 然后直起身来,又不疾不徐地开口:“自裴豫被抄家之后,府中已空无一物,三年间不曾有人出入,昨夜巡捕行至附近,忽然闻到府中有焚烧东西的味道飘出,以为有人放火,便上前敲门,却发现大门上的锁并没有打开,巡捕的侍卫觉得不寻常,便翻墙而入……” 说到这里,他又打住了。 皇帝:“往下说。” 何稳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袖子:“陛下。” 皇帝终于没耐心了,一拍龙椅:“不管牵扯到谁,你只管说出来。” “巡捕们说在瑱王旧府之中烧纸的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形似乎是叛王之女,从前的东阳郡主裴澄,至于男子……,似乎,他们说像是太子府上的乐师,顾玠。”何稳这次说的倒是清晰利索。 说完,他先是向太子投去一眼,而后,又毫不避讳地看想姜琬。 寂静如斯的延紫殿中,立于群臣末尾的少年身影纤长如青竹,脸庞温润而淡然,两泓明波静川,深不见底。 姜琬规规矩矩地站着,挺拔秀逸的身躯包裹在那拘谨宽大的青色袍子里…… 何稳在等着太子和姜琬开口说话,可是两个人谁都像老僧入定一般,既不开口说话,也没给他一个眼神。 群臣此刻沸腾了起来。 “叛臣之女裴澄曾与顾玠有过婚约,二人私下有所勾结,这也说的通。” “陛下啊,裴豫的兵马被剿灭之后,您就该下令各地官府出动捉拿他们父女二人,斩草不除根,终究要为祸天下啊……” “……” “私自进入叛王旧府,巡捕为何不拿下二人?”有人往深处想了想,忽然问何稳。 何稳吞吐半晌:“他二人后面为躲避追捕,遁入了昭城公主府中,下官不敢擅自打扰殿下休息。” 他只是派出上百名巡捕把昭城公主府给暗暗盯了起来,时刻监视府中人员进出等等。 这句话一说出来,方才还在议论的起劲儿的群臣全都沉默下来,得,这次连太子带公主的都牵扯进去了,皇帝有得烦心了。 他们,恐不得安宁啊。 只听龙椅上的皇帝轻咳一声:“传昭城公主。” 照何稳这么说,裴澄说不定就藏身在昭城公主府内,既如此,叫来一问便可。 不过他是不信何稳的话的。 昭城公主窝藏裴澄? 裴澄又和太子府的乐师顾玠一同回旧府祭奠亡母? 岂止是笑话,简直……荒谬。 绝不可能。 京城茶肆说书的都鄙夷这种不过脑子的胡编乱造,当他这个皇帝是傻瓜啊。 可何稳,怎么说也在朝为官二十多年了,从来办事都极靠谱,怎么会无缘无故编这种瞎话来朝堂上说呢。 就更不可能了。 片刻的安静之后。 百官之首的陈遂穿着绯色云纹官服,上前高声道:“陛下,太子府的那个乐师,顾,顾什么来着,是否要审一审?” 皇帝甫一被提醒,忽然想起还有顾玠这个茬儿来,他侧首向太子望去:“太子。” 太子的神情透着一股漫不经心:“陛下难道忘了?本朝皇子、皇女府中的伶人,何时是能随意出府的?更不要说与人幽会了。” 何况是太子府,外面不知驻守了多少御林军的侍卫,一个乐师别说半夜出府幽会情人了,就是要出他自己居住的院子,都得经过层层通报。 “太子这么说,这事儿就更蹊跷了。”皇帝点点头。 显然,有人要用这种拙劣的手段把顾玠带进漩涡。 可顾玠一个太子府伶人,贱的如蝼蚁一般,会碍了谁的眼呢。 …… 昭城公主几乎是跑着上殿来的,尽管她竭力维持礼仪,但不稳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父皇,女儿冤枉,公主府上下从来没见过裴澄,何大人怎么就扯到了女儿头上……” 裴澄潜入京城的事,她的人一早就报给她了,可她与这位堂妹素无来往,避之不及,何来给庇护一说。 昭城公主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飞来横祸。 也不知哪个活的不耐烦了。 被点到名的何稳浑身一颤,朝野上下都知道昭城公主不好惹,唉,他这次,算是栽了。 可昨夜,巡捕的的确确是这么说的,他听完之后还前后推敲了一遍,勘明他们没有说话之后才罢休的。 恐慌的功夫,皇帝的话就到了:“何稳,太子说府里的乐师不可能出府,昭城又说她没见过裴澄,你如何向朕解释?” 何稳急的满头大汗,几欲跺脚:“陛下,昨夜巡捕们所见不虚啊……” 皇帝勃然大怒:“何稳,朕看你这个京兆尹白做了,事情半分眉目还没有,竟敢污蔑太子和公主二人,好,很好。” 办事最稳当二十年的何大人吓的魂儿都飞了,跪都跪不住,瘫软在地:“臣知罪,臣该死。” 他不是怕死,他怕的是“何稳当”这个苦心经营多年才得来的名号从此就飞了。 “起来吧。”皇帝不耐烦地道了声。 为显宽厚,他没有当场治何稳的罪,不过,有没有秋后算账,可就没人知道了。 何稳喏喏地退到了一旁,不敢再多言。 皇帝又道:“裴澄,限你三日之内给朕找出来,传话下去,她父亲虽然反了,在朕心里,她依旧是朕的亲侄女,朕可以不计前嫌,允她在京中居住。” “是,是。”何稳答的极快,温吞的毛病一下子就被治愈了。 *** 姜琬憋笑憋到几近内伤,他远远觑了一眼太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昨夜,裴澄走后,姜琬想了想,不能等了,提前出手吧,于是派人连夜给太子送信,请求他把顾玠放出来,找个与裴澄身形相像的、会点轻功的婢女,合演了这么一出不算精湛的戏。 压根就禁不住推敲。 可他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不过,他没想到,太子竟会加戏,把昭城公主给拖进来了。 这很让人头疼。 接着就听太子道:“父皇,方才经何大人一说,儿臣想起来了,儿臣府上的顾玠从前与裴豫之女的婚约,还作数吗?” 皇帝想了想:“顾玠与裴澄的婚约,是朕当年玉成好事,亲自赐下的,后来裴豫反了,朕从前赐给他的一切,自然都不作数了。” 自然都不作数了! 姜琬要的就是这句话。 顾玠被这份婚约毁过一次,往后,再不可能了。 “父皇英明。”太子似是不经意瞟了姜琬一眼,道。 姜琬深深地松了口气。 顾玠和裴澄的婚约解除了,皇帝命京兆尹全城搜寻裴澄的藏身之处,想她也无暇再找他的事了。 可暂且安稳几日吧。 “父皇,何稳他肆意栽赃女儿,难道父皇就这么算了?”昭城公主见何稳毫发无损,抿着红唇,不甘心地道。 她是那么好欺负的吗?为何不说到别的公主府上,偏偏是她。 皇帝脸色不好,冷冷瞧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他不信何稳,也没全信昭城公主。 顾玠不能随意进出太子府,这他知道,毕竟护卫太子府的有他的人在,可裴澄能不能进入公主府,就不大好说了。 毕竟公主府没有羽林卫把守,看家护院的都是公主的私家卫士,放什么人进去,全凭公主一人说了算的。 昭城公主没讨到想要的,转头揶揄太子:“不怪父皇不理我,谁叫太子弟弟这么宽宏大量呢。” “昭城皇姐息怒。”太子若无其事一笑:“清者自清。” 何稳替他当了回枪使,他不能再落井下石。 昭城公主冷哼一声,辞过皇帝,退下去了。 她走出延紫殿后越想越不对劲儿,这事绕了一大圈子回来,顾玠和裴澄的婚约被皇帝亲口解除了! 而且,这事是太子提出来的! 姜琬不久前成了太子府的左善赞大夫,随后……不对,不对…… 昭城公主不是个傻的,她盘算一番,气咻咻地回了府中。 好啊,她还没腾出空来动手呢,姜琬和太子倒先对她布局了,行,那她就陪他们玩玩儿。 第101章 未雨绸缪 “去, 叫宿春查查姜琬。”回到府中, 昭城公主越想越气,吩咐身边的侍女道。 她认定太子和姜琬要用裴澄的事情搞的她翻不了身,她岂能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就不信, 姜琬那么干净, 没有点拿不上台面的把柄。 就算姜琬的查不出来,不还有太子呢嘛,这些年, 她一直留意着太子的动静, 奈何暂时没有一桩一击得中的,只能往后盼着了。 与此同时。 姜琬也在琢磨这件事, 他不过想把裴澄暴露出来,让朝廷的人牵扯住她,不再找他的麻烦,甚而趁机让顾玠和她再没瓜葛,如此而已, 怎么无端把昭城公主给牵扯了进来。 这招棋本不是这么走的,太子临时换招, 到底什么意思。 他为何主动去招惹昭城公主。 姜琬百思不得其解。 下了朝, 行至宫门外, 远远瞧见青升朝这边张望, 他快步走过去:“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他如今是不大愿意带青升出门的, 不仅有路青荷那个事在, 还因为路贞这个茬, 日后万一被翻出来,陈遂一定会把他当政敌看,绝对友善不了。 而他,至少在往后的许多年里,端不了陈遂和他的一丘之貉。 眼下正是装孙子的时候,尽量少节外生枝吧。 “公子救我。”青升一见到姜琬,眼圈立刻红了。 “出什么事了?”姜琬疾步走着:“回去说。” “老爷要把小的打发出去。”青升带着哭腔道。 姜琬一怔:“老爷到京城了?” “老太太同老爷、夫人、三小姐一并都到了。” 姜琬哦了声,走的愈加快了。 行啊,姜老爹开始管事了,一到京城就要发卖自己的书童,下手够快。 大抵是从路青荷那件事起,不止姜琬,整个姜家都成了惊弓之鸟,生怕再在姓路的人身上栽一次,所以才绝情地要把青升卖出去吧。 “公子,你留着小的吧。”这孩子楚楚可怜地道。 姜琬深吸口气,想了想道:“你去胡安玉胡公子那边瞧瞧,他若在家,请他来府上一趟。” “是,公子。”青升抹着眼泪走了。 姜琬按捺住自己的恻隐之心,盘算着事儿,青升在他身边,甚至留在姜家,早晚是个定时炸弹。 当年路贞追随的时从龄倒台后,人人为了避嫌不敢拉他的儿女一把,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权相还是陈遂那个权相,放在明面上说,依旧没有人敢沾惹那帮在党争中倒掉的旧臣,自己倒好,一人摊上两个。 “哥。”走到家门口,才要迈门槛,就被一声清脆的娇呼给打断了思绪,他怔了一瞬才认出来:“如月。” 眼前的丫头比他记忆中拔高了一截,眉眼也长开了,俨然又是个倾倒众生的小美人。 “哥。”姜如月绕着他看了一圈:“你身上穿的袍子真好看,就是颜色差点意思,要是紫色或者玄色的就好了。” 说完嘻嘻看着他笑。 姜琬:“……” 紫色和玄色的官服,只有正二品以上才能穿,他还差的远呢。 这丫头,是在变着法儿嫌弃他的官阶低呢。 “等你许个王侯将相的夫君,天天穿紫色给你看,腻歪不?” “哥,你讨厌……”小丫头吃瘪,捂着脸跑了。 姜琬笑着往里面走,自家妹妹和他一点都没生疏,甚好。 “琬哥儿。”一进二进院,姜母领着姜徵夫妇就站在门口,个个眼中含着泪花看着他…… 姜琬赶紧跪下了:“祖母,爹娘在上,姜琬不孝,未能亲自去接……。” “好孙子。“姜母俯身把他拉到怀里,笑着道:“你可比你爹、伯、延哥儿他们孝顺多了,你不但孝顺我,连姜家的祖宗一并跟着孝顺了。” 姜琬一举成名天下知,说光宗耀祖一点都不为过。 “祖母过誉了,孙儿不敢居功。” …… 一家人站着寒暄半天,才被姜如玉赶进屋中坐着说话儿。 姜琬被他们捧着,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把家中的人挨个问了个遍,问到他大伯姜新一家时,姜母摇着头道:“延哥儿那孩子一天到晚不走正道,他娘今年说要给他捐个差事,银子好歹筹备齐了,这混账东西全给他娘哄去一把赌了,你说可不可气。” 姜琬:“四百两银子全赌进去了?” 年初家中写信来,他听说姜延要捐差后寄回去一百两银票,真心想姜延有个正经事干的,没想到全打水漂了。 心一凉,没有下次了,姜延。 “这次你伯母想跟着上京,我硬是没让,他们来了,不知会给你惹多少麻烦。”姜母是个明白人。 姜琬蹙眉:“如梅妹子,还好吧?” 看见姜如月,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中还有个女孩。 “你如梅妹子去年说了户人家,前前后后的,上个月总算定下了。是苏州史家的次子,也算是个大户,没委屈她。” “苏州史家?”姜琬没听说过。 姜徵接着话道:“家中原也出过封疆大吏的,后辈们不愿意出仕,就在苏州守着祖业过日子,不算大富大贵的人家。” 姜琬没有再问下去,这样的人家也好,现世安稳,多少人求而不得。 “说起这门婚事,也算我对不住你伯母。”姜母便把事情同姜琬说了说。 原来,姜琬上京之后,苏州城里都说他要高中,许多大户人家提前来攀亲,媒人踏破门槛来提亲,他伯父两口子想给女儿挑个家财万贯的人家,偏他们选的姜母都看不上,唯有这个不算怎么起眼的史家,她非常中意,硬是摁着姜新夫妇的头应了下来。 姜琬很佩服老太太,却不知史家公子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入她老人家的慧眼。 “其他人家,为官的或是经商的,钱财来路不正,日后出事,第一个就要牵连到琬哥儿,”姜母道:“再说延哥儿不争气,日后少不得要他妹子周济,史家厚道,也算给他留条路吧。” 史家虽然钱不多,但在苏州城里也算乐善好施的,比另外几家好多了。 姜琬:“祖母想的也算周到。” 那个时候女子嫁人,家中人能考虑到这个地步,不唯利是图,算开明的了。 正说这话,家中小厮来报,说胡安玉来了,姜琬辞了长辈出来见他:“又得麻烦你件事情。” 胡安玉笑的狗腿又灿烂,故意用官职调侃他:“有多少人想巴结你姜大夫你都巴结不上,乐意效劳,乐意至极。” “你可别看我笑话了。”姜琬微沉了脸,将人带进书房,请他上座了,把路青荷和青升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胡安玉听后正了正神色:“你是怕有人把他二人和你的关系捅出来,再牵扯到陈遂和时从龄当年的党争之上吧?” 姜琬点头:“正是如此。” 他现在还不想和陈遂公开作对,但若有人非要挑拨他们,拿路青荷和青升来说事,他还真辩不清楚。 未雨绸缪,还是先行撇清和路家姐弟的关系为好。 “你要是现在把青升打发出去,于情于义都说不过去。”胡安玉道。 姜琬:“就是这个说不过去。” 胡安玉:“你想让我怎么做?” 姜琬盯着书桌上一本《商经》,道:“你是不是去东洋做生意的人?” 胡安玉一愕:“你打算送他去东洋?” 还不如就地发卖呢。 果然是玩权谋的,比一般人狠的多啊。国人飘洋过海到东洋去,可谓九死一生啊,能不能活着上岸就不知道了。 他正心寒,就听姜琬道:“你想什么呢?” 胡安玉摇摇头:“姜大夫请明示,在下愚钝的很。” 他实在猜不出姜琬的打算。 “我在想,能不能给我弄个他们那一行的官凭路引,我是想……” 京城中遍布各国行馆,以经商为主业,本土的商人闻风而动,时常与他们做生意,鸿胪寺特地给这些人发放了商人专用的官凭路引,有了这个,他们可以随时出入行馆,甚至出海,就都不需要再到官府进行报备。 他想要这个,有个不大好明说的用途。 结果胡安玉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姜大夫你脑子……”想听到了很好笑的事一样,叹道:“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啊。来抓人还提前通知一声,好让你跑路啊。” 就算跑到行馆,人家就不会去行馆抓人啊。 他第一次觉得在智慧上碾轧姜琬一筹,滋味甚爽。 “还有,安置在我府上的你的小美人儿路姑娘怎么办?要是有人想搞你,一查就知道当年是谁赎她出来的。你躲不了的。” 而且,那女子痴情的很,一心指望着给姜琬做妾,旁人谁都不看一眼的。 姜琬听的头疼:“别再提那事儿了。” 这事儿说来怪秦真,好好的把路青荷带到京城做啥…… 胡安玉也跟着头疼:“要我说,干脆点,我有个朋友,姓佟,名意,字春澜,上次在府中见了路姑娘一面,动了情愫,百般托我说媒,我是说不动她的,要不你去说说,让她嫁人算了,谁都落个轻巧。” 姜琬:“眼下麻烦的是青升。” 他毕竟还在姜家。 第102章 探子 胡安玉瞧着他, 嘴咧的越发深了:“姜大夫,你难道不会让他们姐弟相认, 一块送去佟家, 反正他们是生意人,和朝廷素无瓜葛, 也不忌讳这个的。” “佟家未必愿意。”姜琬道:“再说了,哪有姑娘出嫁带个娘家弟弟过去的,青升又不是小孩子。” 把佟家当冤大头,没这个道理的。 胡安玉几乎无话可说,拂袖要离开:“行,你做你的圣人,我这就回去把路姑娘也一块给你送过来。” 姜琬见他生气了, 拉着他赔笑道:“你听我说,这件事没到火烧眉毛的地步,从长计议对谁都好。” “好。”胡安玉朝外走出去两步:“再拖下去,路姑娘年纪大了还能嫁人吗?姜大夫, 你不会真打算和宗小姐大婚之后纳她为妾吧。” 一箭穿心。 姜琬连连否认:“胡兄,胡兄,是我思虑不周。佟家公子, 真心的?” 胡安玉打着保票:“你若能说动路姑娘, 佟意那边,自然是没得挑的。” 他尚且觉得路青荷有些配不上佟意呢。 甚至都敢保证, 路青荷再找到比佟意更理想的夫君了。 姜琬硬着头皮道:“我或可修书一封, 以友人的身份劝她一劝。” 他着重交代:“不过, 婚嫁这种事,还要看人家姑娘的意愿,我不能把话说重了。” 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胡安玉摊手不干:“你还是当面去说动她的好,我拿了你的书信回去,路姑娘看后万一悲痛过度,不想活了,我可真应付不起。” 路青荷那个小美人儿,心思过于细腻,不够豁达,若他带回一封姜琬劝她嫁人的书信,她指不定怎么想呢。 姜琬这次没有丝毫的妥协:“我不想见她。” 他不是圣人,也没有一颗普渡众生的心。 再说了,他和宗小茹大婚在即,这时候私下里去见路青荷,传出去对姜、宗两家来说都没面子。 “那,没辙了。”胡安玉剑眉皱紧了几分:“写吧。先说好,路姑娘出了事儿可跟我没关系。” 姜琬随手铺开纸张,摸了支笔拿在手上:“她不会。” “万一她同意这门婚事了,你打算告诉青升吗?”胡安玉一边看着他写字一边道:“早点让他们认亲吧?你我好人做到底,顺便也把路贞的事告诉他们二人,我想他们也不会再留在你身边了。” 姜琬:“再说吧。” 一件事一件事的来。 胡安玉等他封好信笺,又问:“你前头说要弄个商人们专用的官凭路引,是做什么用的来着?” 姜琬扶了扶额,欲言又止:“探听消息。” 胡安玉愕然:“姜大夫,你要养探子?” 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姜琬没作答,视线意味深长地投向了窗外。 出了青升这件意外的事,他深觉没有耳目不行,养几个自己的密探,收集各路消息势在必行。 有了商人的那种官凭路引,打个幌子,行事会方便很多。 “弄那个倒不难,你有可靠的人吗?”这才是最为关键的。 姜琬:“正在物色。” 胡安玉倒抽一口冷气:“你最近见过什么人?” “故人。”姜琬一笑:“胡公子,留下来喝杯酒?” 今天姜家老少都到了,晚上会吃个团圆饭,少不了美酒的。 胡安玉拱手作揖:“谢了。家里事儿多,回头再叨扰。” 姜琬说的故人,他怀疑是郑景。 他知道姜琬一直在找这人,但有没有下落,他就不得而知了。 *** 送走胡安玉,姜琬理理仪容打算往姜母那边去,顺便交代下人早点预备晚饭,却在半道被太子府来的人拦下了。 “殿下说,得知姜大夫家人来了,让小的一会儿天黑之后把顾公子送来与亲戚叙话。” 姜琬自是感激不尽:“有劳。” 那人还礼,一句废话没有就走了。 姜琬望望天,彤云潋滟,离天黑还早。 “琬哥儿,那人是太子府的?”他娘林氏见他满腹心事进来,神色复杂地问。 他生怕儿子年纪小,在官场上不懂与人周旋,得罪了人。 “是的,母亲,晚一点儿,顾表哥回来府中和咱们一起用饭。”姜琬道。 姜母和姜徵本来在里间坐着,闻言,齐齐出声问:“玠儿能回来了?” 姜琬:“祖母,父亲,太子殿下只说许他过来和咱们聚聚。” 姜母忍不住哭了:“玠儿这孩子,真是可惜了。” 几个小辈都是老人家的心头肉,哪个过的不好她难受着呢。 林氏偷偷拉着他,小声道:“你姑父和姑母为这事大病一场,半条命差不多没了,唉。” 姜琬听了去到姜母跟前扶着她道:“皇上已经亲口解除了顾表哥的婚约,不出意外的话,过段时日,他就能脱离乐籍,恢复自由身了。” 姜母一把抱住他:“我知道,我都知道,多亏你了,孩子。” 姜琬为顾玠做了什么,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弟弟,你说顾表哥今晚会来?”姜如玉听到风声,火急火燎地进来:“可是真的?” 姜琬没有否认,却不肯多说什么。 姜家的长辈们都知道女孩的心思,摇摇头:“如玉呀,去看看晚饭的材料他们买齐没有?” 这孩子进宫三年吃了苦,他们不忍心责备她丁点儿。 姜如玉向来不是好打发的,当着长辈的面不好问,她便找借口把姜琬拉扯到外边:“顾表哥这次出来之后还回去吗?” “太子之说允许顾表哥回来和咱们叙个话。”应该留不下来吧。 姜如玉眼圈红了:“弟弟,姐姐求你了,早点把顾表哥救出来吧。” 她是真的喜欢顾玠。 姜琬叹气:“姐,他并不适合你呀。” 那么冷清的一个人,他很难想象顾玠会爱上谁。 “我知道。”姜如玉黯然道:“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他对我,还是没有分毫心思。” 姜琬不知怎么劝她,默然不语。 情之一字,于他,也说不上来个通透。 *** 夜色将将染上,姜府的门便被敲开,顾玠被送来了。 他鬓丝若霁,唇薄透红,玉骨丰姿,深沉的瞳眸之中看不出来经历过风霜,一如从前那般淡然。 姜母早就在院子里站着,送走太子府的人,一把拉着顾玠的手:“我可算见着你了。” 许是怕顾玠伤感,她克制的很好,是笑着说的。 其他人见姜母一副笑脸,都收了悲戚的神色,有说有笑地把顾玠接了进去。 到了堂屋,顾玠跪在地上给姜母磕头,又给姜徵夫妇行礼,举手投足还是大家公子的风范,不像受过多少委屈的样子,让人愈加刮目相看了。 荣辱不惊。 姜琬在心里想道,他日时来运转,顾玠挺过这道关口,必能有一番不小的成就。 也难怪姜如玉会看上他。 落座后,顾玠对姜琬道:“一直以来,都没找到机会恭喜琬表弟高中又高升,这次,一并贺了。” 坦坦荡荡的,没有眼红之意,只有诚心的祝贺。 姜琬喜欢他这样:“多谢表哥。” “顾表哥,喏,你还少说了一件事,我哥他很快就要迎娶宗家小姐了,你可不能装作不知省去礼金哦。”姜如月笑嘻嘻插了一句嘴。 说完,她还对姜琬挤了挤漂亮的杏眼。 姜如玉也跟着笑道:“是了,哎呀,说好了,顾表哥你可不能给的多了,我和如月妹妹没多少私房钱,多了拿不出来。” 姜琬:“......” 唯女子最难养也。 古人诚不我欺。 她们一闹,姜母也来劲儿了:“琬哥儿娶媳妇,可是你们小辈里第一个大喜事,你们谁给的礼钱少了,他都记着仇呢。” 姜琬:“......” 您老人家这么补刀真的好吗。 “琬表弟,恭喜啊。”顾玠淡淡一笑,算是表态。 姜琬的脸都红了:“多谢。” 古代结婚早真是一件要命的事,不能想,尴尬。 *** 说说笑笑中吃过晚饭,正要挪去天井中乘凉,忽然太子府又有人来了,说要姜琬同顾玠一同去太子府,今晚就不必回来了。 “太子殿下有何急事?” 姜琬心头一紧。 “也没什么大事,殿下说闷了,找人下棋,偏偏今晚值宿的黄太师和丁大夫棋艺太臭,太子不能尽兴......”传话的人尖着嗓子道。 是吗。 姜琬不大相信。 看顾玠的眼神,他也心存疑惑。 “那快走吧。” 姜琬回房换上官袍,和姜徵说了缘由,匆匆去了太子府。 “滚下去。”走进内院,听见太子的书房里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紧跟着里面逃命似的退出来两三个婢女,脸儿吓的煞白,浑身不住地在打颤:“殿下恕罪,殿下......” 姜琬顿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站在那里静听其变。 “怎么还没到?”太子在里面又大发脾气:“姜......” “臣,来了。”姜琬瞬间反应过来,应声道。 不耐烦的一声:“进来。” “殿下,这是......”姜琬看到书房的地面上躺着一堆被砸碎了的瓷器片,大惊失色。 太子不是轻易能动怒的,即便生气,也不能形之于色,这是大忌。 第103章 弄臣 太子阴沉着脸, 一方端砚又要砸下去,姜琬上前做了个等待接住的姿势:“殿下, 砸便宜的。” 这个有点小贵, 拿出去能卖不少钱呢。 瓷器什么的, 反正是陶土烧的,砸了再去官窑领就是。 都是新出来的, 不值几个钱。 “你......”砚台飞过来, 稳稳落到姜琬手里, 太子阴沉着脸道:“算了,赏你的。” “谢殿下。”姜琬巴不得他多扔两块过来。 太子面皮微抽:“姜琬, 身为左善赞大夫, 瞧见本太子这样失了冷静,你不该死谏?” 左善赞大夫,东宫太子府属官, 正五品上, 负责讽喻规劝太子的一切行为举止。 死谏? 不会。 姜琬:“殿下不过失手跌落几个杯盏而,臣不善小题大做, 深以为那有沽名钓誉之嫌。” 睁着眼说瞎话, 他做到了。 不这样, 又有什么办法。 “艳若桃李, 嗯。”太子仿若自言自语, 也不知说的谁:“这太子府里出入的都是陛下的人, 连个送茶的奴婢都敢时刻盯着府里的举动, 你来说说, 当这个太子还有什么趣儿?” 今晚他放顾玠出去和姜家人团聚,想不到这点小事当即就被传到了宫中,皇帝派太师黄耀一和右善赞大夫前来劝谏告诫,唠叨的他烦不胜烦。 姜琬听的不甚清楚,仔细琢磨了琢磨,方道:“殿下,皇上他也是爱子心切。” 他当是什么大事。 皇帝至今未分封其他皇子,更没有能与太子分庭抗礼的皇族势力,他之所以给太子府派了这么多人,想来是出于爱护心切吧。 “你这和稀泥的本事是越来越大了。”太子听的满腔怒火,越发耍起小孩子脾气:“说,你是不是也是他的人?” 姜琬:“......” 得,叛逆期到了。 太子就当太默认了,脸上登时罩了一层冰霜:“本太子还没登基呢,这就成孤家寡人了,呵呵呵......” 他的冷笑声渐高,听的外头伺候的人抖如风中残烛。 “若再娶了太子妃,母后的人一来,这府上就更齐全了。”他负手走出去,身后跟着一阵叹息声。 姜琬这才弄明白了,关键的症结在这儿。 太子不想娶陈韵儿为妃,但又不得不娶,本来心中就有气,今日又被人触了逆鳞,气上加气,这才失控了。 “殿下。”姜琬跟在他身后:“您看着前面的路。” 这祖宗差点儿撞到假山上。 “姜琬,”太子勾勾手,等他附耳过去后道:“用你的时候到了。” 姜琬听的一身鸡皮疙瘩:“殿下请吩咐。” “给本太子把婚事退了。” 姜琬:“......” 他做不到。 “殿下,就算没有陈姑娘,您也得纳妃啊。” 年少的时候,谁不是单纯到一心要找个两情相悦的人一块儿过一生呢。 他是个少年郎,其次才是太子。 姜琬这么想,能理解他,但不赞同他的做法。 “本太子何时说过不娶了?”太子不满地反问了句。 姜琬声音放的很低:“娶谁都一样。” 反正又不能自己做主,不是陈韵儿也会是另外某位素未谋面的贵族女子,试问有什么区别。 娶谁都一样。 太子忽如醍醐灌顶,面上喜怒交替:“本太子觉得,你似乎对宗小姐,也不那么上心。” 他很少听说姜琬往宗府里去的。 似乎不是他一个人在烦恼婚事。 姜琬:“太子明鉴,臣的心不在儿女情长上。” 夜风渐凉。 太子明显不悦,这厮是在暗讽他贪恋儿女情长,胸无大志吧。 激将法。 不过,他打算让姜琬得逞。 “姜琬,你婚期订在几时?” 姜琬讶然:“家中父母今日才到京中,尚未商定。” 太子:“本太子的婚期,就与你一天罢。” 同是娶个无所谓的女人,有伴也好,不算太悲哀。 姜琬浑身一震,顿觉脚底凉飕飕的。 “殿下,臣不敢。” 没有这么胡闹的,太子今日过于反常了。 大约是压抑太久,爆发出来了吧。 “你我君臣同一日娶妻,传出去岂不是佳话?”太子笑的不那么厚道。 姜琬:“......” 可以确定太子抽风了。 “殿下,臣怎么都行。” 太子纵声朗笑:“听说姜大夫还不曾与侍妾亲近过?” 姜琬:“殿下自律甚严,臣更当洁身自好。“ 彼此彼此,都没有沾染过女子,你有什么好嘲笑我的。 “那今晚,一起去试试?”太子声音轻佻的令人发指。 姜琬快疯了:“不可,臣以死谏阻。” 那种事,私下进行就成了,打死他都不会和谁结伴而嫖。 太子又大笑:“姜大夫这回记得自己的职责所在了?” 姜琬松下口气,“臣时刻记得。” 这祖宗没什么大事,大约是闷极了,找个人说笑一番,看,这不就没事了。 太子凝着他不动,将姜琬放松后的表情尽收眼底,忽然摆出一副说正事专用脸:“姜琬,今日你对本太子说的话,宫里人会知道的一字不漏。” 姜琬:“就算当着陛下和皇后的面,臣也得这么说。” 大义凛然,视…… 不对,瞧太子一幅要你好看的眼神,姜琬怀疑自己是不是掉坑里了。 太子高深莫测地挑起眉梢:“君逸。” 这一声唤的姜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殿下。” 有种准没好事的感觉。 太子笑了,仅仅笑笑,就是不说话。 “那臣告退?”姜琬在心里苦笑,今晚这般,自己的人设要崩,早晚会被逼成弄臣,呵,去他娘的圣贤书吧,哄好这个祖宗才是第一要务。 太子摆摆手:“去吧。记得选好吉日告诉太子府一声。” 姜琬:“殿下的大婚吉日,必然由礼部来定。” 话说不是还要看看年头对社稷吉不吉利嘛。 “你只管告诉我。” 姜琬不敢再问下去,退出去两步又回来,他忘记一件重要的事了。 “殿下,顾玠比臣聪慧,读的书也比臣多,可否……” 让他做个幕僚什么的,别埋没了人才呀。 太子好半天没说话,许久才问:“怎么,你急着把他弄回去给你当姐夫呢?” 姜如玉要么不嫁,要么只能是他,其他有的没的,就别想了。 姜琬听着他语气中浓浓的醋味,一时有些气,想骂人,没胆,只好很怂地道:“这事是家姐一厢情愿的,顾公子不会答应。” 太子打着哈欠:“姜大夫好走。” 一句话送客。 放人,没门。 姜琬从里院退出来,见顾玠还立在外面没回去,心中有些堵,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跟我去一趟,贺喜的礼金,我早备好了。”顾玠道。 姜琬一愣,正要推辞,对上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异样,转念想了想:“好。” 暑夏已过,秋凉正好,风中飘来果香,隐隐可闻。 两人并肩走着,一时恍若当年一同读书游玩的光景。 不知走了多久,乍然一抬头,琉璃风灯映照处赫然悬着——疏景阁三个字,这是太子府中乐师、伶人居住之地了。 顾玠脚步一顿:“你在这里等着罢。” “你……”姜琬才从万千思绪中猛醒过来:“去吧。” 头顶星河浩瀚。 等了小半个时辰,顾玠终于出来了,随手塞给他一个红绸布包,笑着道:“我攒下的家当全给你道喜了。” 往他手中塞的时候,顾玠似是不经意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没等姜琬反应过来,便转身回去了。 第104章 完了 从太子府出来, 灰青青的天际飘落点点秋雨。 顾玠会有什么事交代给他呢。 怕还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 没有耽搁,姜琬疾步走回府中。 听见脚步声, 东厢书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霎时间屋内暖意扑面而来, 带有淡淡松香。 他目光顿下,不禁一怔。 挨在门边的是个姿色俏丽的丫鬟, 细眉温情, 玉颈微垂, 一双手放在裙摆处不安地搓着,像是不安, 又像是害羞。 “采苹?” “公子, 是我。” 采苹的声音有点沙哑,许是长途跋涉之后劳累的,见着姜琬, 她心里头欢喜, 有点儿急,也有点儿兴奋, 连语调都显得高亢。 “我这里没什么事儿, 你回夫人那里吧。” “夫人说让我以后还服侍公子。” 她想起来之前姜琬他娘的交代, 脸皮突然热起来, 心口突突地跳。 她家公子出落的更俊秀了, 更像个男子了, 比她进京的一路上看到的男子都英气、好看。 没再多说, 也无须多说, “你去备些热水放在卧房,顺便整一整东西,我写了字就来。” 他今晚是不打算离开书房的,先打发走人再说,其余的,暂且来不及考虑。 “是,公子。”采苹欢天喜地地走了。 姜琬:“……” 他刚才说的话有暗示? 貌似……真有。 一拍额角,心里暗骂自己真是糊涂了。 定定神,他忙关紧门窗,脱下外衫,从袖中摸出顾玠给他的红绸布包—— 很轻,里面只有一张二百两的银票。 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 姜琬挑亮灯光,边边角角捏了几遍,一无所获。 明明之前在疏景院外面,顾玠的眼神和手上的动作,都暗示他有事相托的。 泄气之余,姜琬又拿起那张银票来仔细观摩,果然—— 在很不起眼的卷边之处,分别写了两个字,一个“关”字,一个“耳”字。 合起来,是个郑字! 姜琬马上想到了郑景。 顾玠要见郑景? 还是? 不,都不是……姜琬想到一件事…… 不久前,多方一直在苦苦寻找的郑景忽然送了一封信给他,约他下个月在城外的天外天酒馆见面。 信中还说,姜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线人眼里头…… 书房的门此时发出一声轻响。 有人来了。 姜琬用指腹摁在那两个字上,不着痕迹地把它们抹掉,压在一枚虎雕镇纸下面。 “请进。” 以为是家中之人,他一面说一面走过去拉开门。 “别动。”一把长刀霍地抵在他的肋下,姜琬抬起头,愕然瞟了来人一眼,不慌不忙地道:“裴姑娘,你来晚了。” 顾玠在的时候你怎么不来。 “姜琬,你阴我。”裴澄冷笑,却收了刀:“不过这次,你算错了。” 姜琬:“……” 何稳那家伙,干什么吃的,居然没抓到她。 “裴姑娘,你这是何必呢?” 裴澄的刀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先前虚晃一招,估计是试试他的身手:“少废话。跟我去太子府,把顾玠引出来。” 他被何稳那老家伙的人追的满京城乱窜,连个可靠的落脚地都没有,不得不走了。 走之前,她定要见顾玠一面。 “何大人的捕快怕已经跟过来了。”姜琬暗暗打量她的神色,这姑娘性子息怒难测,令人难以琢磨:“姑娘还是快跑吧。” 看在她这么痴情的份儿上,姜琬的心不由得软了几分。 裴澄不吃他这套,揪着他的领子一提,直接把人带出了书房。 “如玉姐,你说我哥今儿真会和采苹……”姜如月的声音忽然间由远而近传来,带着娇笑,在夜风中格外清脆。 “别乱说……” 裴澄听见声音的瞬间从袖中摸出两枚暗器,姜琬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别伤害她们,我跟你走。” 差点就飞出去的暗器没来得及收回,猝然扎入他的手掌心,鲜血迸出来,触目惊心。 裴澄却无动于衷:“无毒。” 他娘的。 姜琬顿时发觉这女子手狠心冷,不能视之为女流之辈对待。 姜如玉和姜如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裴澄怕节外生枝,“快走。” 她提了他衣领,接着院中树荫的掩护,轻功一跃,跳出院墙。 只是,果然不出姜琬所料,何稳的人就在他府外面守株待兔呢,乍然听见这边蹦出来两个人,二十多名捕快一拥而上,将他们围了个结实。 裴澄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 在此之前,她在勾栏院玩了一招金蝉脱壳,想着总能拖住捕快们一两个时辰的,看来,还是她大意了。 她松开姜琬就要逃脱,忽然听见有人奔跑而来:“弓箭手,弓箭手,人在这里。” 是何稳的声音。 裴澄登时怔在原地。 姜琬更是双眼一闭,心中长叹,玩完了。 何稳四平八稳地走到二人面前:“姜大夫,本官早就觉得你上次在朝堂之上言辞闪烁,果然,你竟和这叛臣之女有勾连,来人,带回京兆尹,详加审问。” 姜琬:“何大人难道不问问下官是不是被挟持的?” 何稳冷哼一声:“姜大夫,你逃不了干系。” 上次早朝,他在裴澄这件事上栽了个从未有过的大跟头,回去细细想了几日,又着人暗暗打探消息,很多事最后都引到了姜琬这里,这账,也该算清了。 *** 姜琬和裴澄被带到京兆尹府衙的消息同时被送到宫中与太子府中。 皇帝尚未就寝,听闻奏报,道:“命何稳详加问询。” 那太监要走,他又交待:“不要动刑。” 大约是顾玠那件事之后,他一直心有愧疚,所以这次对姜琬格外有耐心,不相信他会和裴澄有什么勾结。 “陛下,姜大夫是太子的人,是否交由太子府审问?”太监临退下前又想起一事。 皇帝沉思道:“明日上朝再说。” 太子府的眼线不少,说不准这事儿早知道了。 “陛下,太子进宫了。”话音刚落,一名小太监匆匆来报:“陛下,要见吗?” 皇帝温和道:“传。” 太子披着紫锦裘,在烛下映的更加面白如玉:“父皇。” 皇帝起身:“可是为姜琬的事来的?” 太子坦然:“是,父皇。” 皇帝屏退左右:“这事儿,朕和皇儿都不要插手。且看他如何开脱。” “父皇。”太子蹙眉,犹在衡量要不要把当日他和姜琬合伙,利用何稳的事儿说出来。 皇帝摆摆手:“他若不能全身而退,留在太子宫中就用处不大了。” 他决意要摸摸姜琬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父皇。”太子浑身一凛:“父皇为儿臣操的心太重了。” 前日,他在皇后的寝殿中似乎瞥见神医闵落的身影,可皇后说自己没病,那么……他不敢想,更不敢问,皇帝明明看上去身体康健。 第105章 探狱 可神医闵落, 已经六七年没被请到宫中来了,若不是……他断然不可能出现在皇后殿中。 皇帝听他如此说, 微动容,起身命人拿件紫金披风给太子:“不早了, 回去吧。” 夜往深里走,霜寒露重。 太子裴据出来时, 看见周才人候在外面,年轻的嫔娥一脸喜色,不知怎么的, 他忽然脸色一顿,问: “皇后歇下了吗?” 跟着的小太监长善道:“娘娘本歇下了,听说太子去了陛下那里, 又梳妆起来了。” “去瞧瞧。”走了几步, 他又道:“回府吧。” 他怕看到母后殿里的孤灯清影, 更怕从她口中窥视到自己父皇不欲人知的龙体抱恙的隐秘。 “回府?”长善挑着灯折回来:“殿下,咱们真不管姜大夫了吗?” 他们连夜进宫, 不就是为了姜琬是事吗? “多嘴。”太子冷叱。 “何大人的脾气您知道, 说不准要关姜大夫多久呢?”小太监兀自唠叨:“殿下想,宗家正等着姜大夫上门娶亲呢,殿下若袖手,姜大夫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 太子:“你怎么知道他急着娶亲?” 宗家那丫头,年岁不大, 听闻又病怏怏的, 姜琬娶回去也只能供在家里, 好吃好穿的养着,除此之外,还能干什么。 拖着正好。 长善缩着脖子,欲言又止。 得,他尽力了,可忙没帮上。 *** 何稳连夜将人捉了,带回府衙押起来,并不急着审,收兵歇息去了。 姜琬盘坐在囚房内的蒲草上,闭目不语。 从裴澄挟持他出府的一刻起,他就预料到是这么个结局,网是他推波助澜假人之手设下的,呵,最后连他自己也钻了进来,算不算报应? 姜琬有点机关算尽的自艾自怨。 冷不丁听隔壁的裴澄冷笑:“姜大夫真瞧得起自己。” 姜琬不知她什么意思,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看出来了,姜大夫以为自己是太子的人,根本没把何稳当回事,知道他早晚会恭请你出去……” 姜琬还是没理她,要这么说,他还真高看自己了,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太子会捞自己吗? 他觉得不会。 在太子府时,太子有句话问的锋利:连你,也是他的人吧。 说这话的时候,姜琬只觉得太子的语气中尽是无奈,似乎巴不得他府中“皇帝的人”一夜之间全死光了才好。 他听到自己“落网”的消息后,应该心里偷着轻松一把吧。 才不会管呢。 “二位消停点,要不爷发发慈悲,把你二人关一起睡个鸳鸯觉?”巡夜的狱卒听见这边有人说话,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语气猥琐不堪。 裴澄气极,一时又不好就这种事发作,只得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楔子飞掷过去,霎地一闪,钉入那狱卒小腿中,疼的他倒在地上打滚,叫喊个不停。 姜琬蓦地一愣,曾为金枝玉叶的东阳郡主,竟然身怀上乘功夫,出手便能伤人,还真让人刮目相看。 或者说,这太不可思议了。 “裴姑娘也仗着皇族血脉,才敢这么放肆的吧。”他把“皇族血脉”这几个字,说的格外清晰。 那天早朝皇帝也说了,裴澄还是他的侄女,只要她不再生事,还会允她以庶人身份住在京城。 裴澄的眸色忽然变了变:“哼,别提那些没用的。” 她似乎很忌讳这个身份。 姜琬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静坐片刻后,对外头换来的新的一个狱卒道:“大哥,我这人有洁癖,麻烦你能不能给我家中送个信,让他们送些换洗的衣物进来。” 狱卒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位大哥。”姜琬示意他凑近一些:“就要往冬天走了,这牢里冷,好歹给带个信儿,送进一件棉衣也是好的。” 这个要求总算听起来合理吧。 狱卒还不算个死脑筋,知道他是太子的人,没敢太拿乔:“我只管把信儿传出去,至于你的家人能不能进来,我可管不了。” 这要看何稳的意思,让不让他见人。 “多谢。”姜琬摸遍全身,只有一个扇坠值钱,便随手塞给了狱卒。 他做的极不经意,旁人未曾看见。 那狱卒拿了他的东西,见是不起眼又能换银子的,语气温和许多:“你等着,我这就连夜送信儿出去。” 姜琬:“长夜漫漫不成眠,能否找一本书来让在下打发时间?” “你等着。”狱卒出去片刻,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沓蓝皮的线装小书:“就这些,别的没有。” “多谢。”姜琬拱手一揖,就着昏黄的烛光,目光落在封皮的字上。 牢里没有纸笔,就算有,他也不可能瞒天过海,在何稳的眼皮子底下写封密信再安然无恙地送出去。 门都没有。 翌日,天才大亮。 宗小茹逆着光一步一步走进来的时候,姜琬正困极了,才浅浅睡着。 她在昏暗中适应了会儿,眸光凝定在姜琬身上,轻声唤道:“公子,公子。” 音尾说不尽有多柔情,所有相思已在这两个字上了。 姜琬未动,他在朦胧中做了个美梦,梦见江南秋日的清晨木樨香里,一路绿丛,黄衫少女踽踽独行……光影转换,万里长空,万籁俱寂,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走出洞房,痴痴等着久久未归的夫君…… “公子。” 姜琬一个激灵醒来,眼前的芙蓉面正和他梦中的女子重合了,他头疼地扶额,自言自语:“这个梦……” 竟醒不过来了。 宗小茹讶异地看着他:“公子,你说什么?” 隔着牢房门,她把手里的包袱递过去。 姜琬怔怔的:“宗小姐,怎么是你?” 宗小茹明了道:“如玉小姐去找的我,你父亲来过一次,被挡在外面了。” “那你为何……”他并不想她牵扯进来,愧疚道:“小茹,对不起。” 事到临头,还是要她抛头露面。 宗小茹眨了眨圆眸,并没说这个,只小声道:“你换下的衣裳,给我带出去浆洗吧。” 姜琬一瞬恍然,他道:“烦请小姐先避一避,我这就换下。” 片刻之后,宗小茹抱着他的衣裳,眼眸微垂:“我走了。” 姜琬想伸出手握握她的手,又怕太孟浪了唐突佳人:“天凉了,早晚加衣。” 许多话,梗在喉中,怎么都说不出来。 *** 宗府。 宗小茹把姜琬的衣服铺在软榻上,从领口开始往下捏,捏到腰带和袖口处,想了想,拿起剪刀拆开—— 里面掉出来许多从书页上抠下来的字,每几个,或多或少的一起,用撕细了的干草丝串着,大概是要放在一起的吧。 果然,姜琬有话要送出来。 不能说,不能写了递出来,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 宗小茹找来一张白纸、浆糊,把一串串的字贴到纸上。 裴澄有诈,怀疑不是她本人。 速送太子知晓,查明。 …… 宗小茹又看了一遍,才拿起来塞进袖中,静等宗东方下朝回来。 第106章 谜局 姜琬目送宗小茹离开牢房后, 仰躺在蒲草上, 心里有了底,很快就睡着了。 薄暮时分, 牢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你,出来, 何大人有话要问。” 姜琬被惊醒,起身一看,见他们找的是裴澄,微惊。 这时候,宗东方应该才回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就把他传出去的话带给太子,那么这个时候何稳审裴澄,恐怕是看出她出手之功夫非凡了吧。 皇室贵女, 习武的有,但能像裴澄这样,随手捡个木棍一扔都能在人身上戳洞的, 他还真没听说过。 何稳大约和他一样孤陋寡闻, 好奇心上来了。 不知是什么惊吓等着他们。 或许是个假裴澄?又或者从前的瑱王府中藏着绝世高手,如此种种。 有那么一瞬间, 姜琬很期待, 天马行空地做着假设。 在托宗小茹带出去的信中, 他也是以这个为突破口, 撇清裴澄和他的关系的。 可见何稳与他, 还真是所见略同。 只不过,这个疑似突破口,对他来说是转机,对何稳来说,就不知道意味着什么了。 一个多时辰后。 又有人来了,这次,话是冲着他说的:“姜琬,你可以出去了。” 意外,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宗小茹似乎不负重托,把他的“信”,送到了太子手上。 姜琬掸了掸身上的草屑,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那人:“你们何大人呢?” 他想打听打听裴澄的后续,连带着还要给自己讨个说法。 昨夜问都不问就抓人,分明是对那日在朝堂上的事怀恨在心。 那家伙要公报私仇。 “何大人在府衙里,姜大夫有话要说?” 这不废话嘛,姜琬:“在下有两句话要当面问问何大人。” 那人犹豫再三,最终引着他去了。 找过来的时候,何稳面罩严霜,对姜琬冷冷笑道:“姜大夫这是看本官的笑话来了?” 摊上这事,他是一肚子气没地儿撒。 姜琬拱手执礼:“何大人何出此言?” 上次的事是太子借了何稳的手,这次,他并没有打算拿他当刀使啊。 难道出意外了。 “哼,姜大夫,本官不就关了你一夜而已,没缺你吃的,没短你喝的,”何稳捋着胡须鄙视他道:“你搬出宗府小姐就罢了,竟还唆使陈相到陛下哪里去告状……姜大夫,你可真是手眼通天啊……” “嗡”的一声,姜琬的脑子险些炸了:“何大人,您说什么?” 陈遂搅合进来干什么。 他心中警铃大作,怎么想都觉得陈老狐狸在下套,挺没安好心的。 何稳不屑地道:“姜大夫果然是个能人,不声不响的,便成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了。” 讽刺之意甚浓。 姜琬没心思计较他什么态度,道:“在下与陈相来往不多,何大人是误会了什么吧。” 何稳:“陈相亲自向陛下保你出来,并弹劾本官糊涂拿人,姜大夫倒是说说,这有什么可误会的。” 姜琬更头疼了:“何大人只是谨慎,昨夜的事并无不当之处。” 何稳的气还没消:“姜大夫不用花言巧语,本官看人十分准,阿谀奉承、投机取巧是条捷径,不过,上去的快,摔下来的也狠,你好自为之。” “多谢何大人指点。”姜琬面对他好似没脾气一样,心不在焉道。 他现在发愁的是陈遂。 “姜大夫慢走,本官还有事。” 姜琬转身走了两步,这才想起有事要问他,又厚着脸皮道:“何大人,裴姑娘的事,需要在下的供词吗?” 这就没他是事了? 太反常。 何稳睨着他半天:“姜大夫,拜你所赐,本官明日就离京出任广西安抚使了。” 姜琬:“……” 震惊之后,这话他嚼了嚼,大概猜测,以何稳事无巨细的性子,一定从裴澄身上找到了什么不可以外传的东西,所以,皇帝得知后,只好打发他离开京城,暂时把这事儿平息下去。 广西之远,似乎有流放之意。 姜琬再无话可说,只好带着满腹疑问辞了他出来。 姜徵早带人在外面候着,一见了他,悬着一夜的心总算放下来:“这次托宗小姐的福,你总算没遭大罪。” 昨夜一家人都没睡,煎熬的什么似的,要不是后来宗小茹想法和姜琬见了一面,他们可算束手无策了。 姜琬俊脸绯红,不大习惯长辈提到她:“亏得父亲和姐姐想起去找她来,叫你们个个为我担忧,我只有感激的份儿。” “自家人就不说了。”姜徵摆摆手:“也是为父的无用,从你曾祖父开始姜家几代都没积累下人脉,我更是一个人顶用的都找不到,唉……” 突然就伤感上了,姜琬赶紧转移话题:“经过这次的事儿,儿子打算尽快把宗小姐娶进门,还请父亲和母亲多操个心。” 赶紧的对宗小茹以身相许吧。 兀自在心里调侃一阵,他默然不语,等着姜徵发话。 “你祖母那里已经预备上六礼了,前几日定了个日子,就这几日,我和你娘就到宗府去。”姜徵说话的神情,似乎带着那种对毛头小伙子那方面的理解。 姜琬:“……” 好,好,好,此话就这么打住吧,你们知道该怎么办就行了。 他真不是需要那什么。 回到府里难免听女眷们左右交待了许多话,至二更天才回到房中歇下。 陈遂。 姜琬脑子里反反复复闪现这两个字,一会儿又想知道宗小茹到底是如何这么快把他的“信”递到太子手上的,一会儿又猜度皇帝为什么忽然把何稳流放到广西去…… 一夜不眠。 五更到了宫门外,太监又通知说皇帝昨夜案牍劳形,今日早朝免了,命百官呈上奏折后各自散去,静候朱批即可。 姜琬直接去了东宫,没见到太子,小道消息说皇后卧病,太子前去侍奉汤药,一夜未归。 皇后病了,皇帝累了,还真是赶的巧啊。 姜琬总觉得今日挺不一样的。 “姜大夫,前天晚上……”同僚小心翼翼地打探消息:“听说何大人误拿了你去,而后被陛下训斥一番,也不知怎么的,何大人从前办事,那叫一个稳当。” 何稳当可不是浪得虚名啊。 姜琬:“……倒也不是。” “那谁,裴豫之女,陛下亲口说饶她不死了,她倒是刚烈,竟在何大人眼前自尽……” “裴澄自尽了?”姜琬微不可见地抖了下,不可能吧。 “没死成。”有人接话:“幸好何大人眼疾手快,拦下了。” 不过还是被陛下给迁怒了,合着就该何稳倒霉。 姜琬松口气,想打听陈遂到底在皇帝面前说了他什么,转念又觉得不妥,便缄口不言。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先去宗府一趟问问吧。 沉下心,一日的公务之后,他顾不上耳边的风言风语,出了太子府就往宗府走。 宗东方尚未回府,仆人通报进去,片刻,宗小茹姗姗从里屋出来,与姜琬目光相接,光影中忽而粲然一笑,虽未有一言,却如三月春风拂过,暖的他心花怒放。 “他们,没有对你用刑吧?” 姜琬赧然:“没有没有。倒是要小姐你为我奔波,姜琬着实心中有愧。” 在古代隔着男女大妨,面对面说个话都不能撸直舌头,真别扭。 宗小茹玉颜微红:“何须说这样客套的话。” 隔着面纱,姜琬没留意到她的脸色变了:“这里风冷,快回屋中吧。” 第107章 救火 他的意思是有话进屋说, 可能不是一两句就能结束话题的。 谁知宗小茹怔了下,转身进去后反手挑开帘子道:“我父亲片刻后回府,烦请公子到书房候着吧。” 大约怕有损自己的闺誉吧。 那日宗小茹把姜琬送出的信交给宗东方, 姜琬本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见她并没有请自己进去, 识趣地笑笑:“好。” 要是坚持非要依依不舍地跟着她进去, 以宗小茹温柔似水的性子, 估摸不会让他难堪。 不过姜琬不想做的那么“痴情”, 感动自己, 烦恼别人的事儿,他上辈子就看腻歪了。 断然不会。 家仆把他带到书房:“姜大夫略坐坐,老仆出去迎一迎太傅。” 姜琬凝着宗家古朴简约的摆设, 随和道:“不必, 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宗家的一切相处起来都那么舒服, 他觉不出拘束亦或不自在, 并不急着离开。 家仆沏了壶上好的白毫银针来, 招待妥当后送上几本书来,然后忙活去了,一个劲儿交待他不要客气, 外面站在小厮, 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什么的。 宗府上下人少,处处都极安静, 姜琬坐在椅子上, 浴着光, 暂且贪享这里的闲适。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书案上头赫然放着一幅字,写的收放自如,潇洒至极。 姜琬仔细认了认,像宗东方的字,却又不像。 呵,宗东方身居太傅之高位,却在书房里摆着魏晋左思的诗,难道是缅怀魏晋名士那种隐逸山野,舒啸山岗的气度和形象,还是睥睨权势,向往自由,一抒放旷不羁、心高气傲的名士胸臆? 这跟他的选择可完全南辕北辙啊。 凡事张弛有度,遇事从容不迫,处事果断明理,这是同朝为官的人对宗东方除了博学之外,所持的最多的评价。 也是他屹立朝堂多年,几经失意而终能东山再起的关键所在。 姜琬困惑地想着,忽然目光定在最下方,那里不显眼地印着一朵五瓣红梅,轻盈如拂落在上面的一样。 他这才发现,这幅字的边缘已然发黄,应是有些年头的了。 恐为故人所赠之字吧。 姜琬思绪万千的功夫,外面响起脚步声,随后宗东方进来了:“君逸,你先去太子府上一趟。” “太傅……”冷不丁被这么一吩咐,姜琬有些摸不着头脑。 宗东方看着他:“太子那里事情棘手,我不大好插手,你过去看看。” 姜琬:“……” 太子又怎么了。 且,什么事情宗东方都不好插手,要派他去。 见他站着不动,宗东方又道:“你那件事,远远没了,回头再说。” 姜琬:“我这就过去。” 看来,他的事比想的还要复杂,方才宗东方和他说话的时候,眉头一直是皱着的。 真可谓扑朔迷离了,他自以为智商还行,却完全理不出半点头绪来。 罢,先去太子府上看看那个小祖宗又干了什么吧。 “姜大夫,您,您来了。”太子府门口,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的,似在警惕着什么人。 姜琬:“殿下在府里吗?” “在,在。”小太监眼神躲闪:“紫城公主给殿下送了名舞姬过来,谁知,唉……谁知人家不愿意服侍殿下……这不触柱自戕了……” “死成没有?”姜琬每次遇到这种事情都要先问问结果,免得自己早晚被一惊一乍的闹出心脏病来。 “没,没……”小太监连连摇头。 太子虽名声上是个浪荡子,但自诩还是个人,知道人家姑娘不是肆意客,祸害起来没意思,何况他只是想试一试那女子来到他身边是不是别有用心,并非真看上她了,谁知就出事了。 姜琬:“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皇后知道这事儿了,派人来询问殿下房里平时都有什么人服侍……府中有没有姬妾曾查出喜脉的,哎呦,宫中的起居舍人都来了……”小太监不敢再说下去了。 狗娘的,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说太子房中尤为混乱,娈童和侍女齐飞,温情与暴虐共舞,偏温情是给娈童的,太子碰也不碰侍女,叫进房中,也是用来羞辱的,所以才出了今天这档子事。 这还了得,传到皇后耳朵里后,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太子一脉的子嗣问题。她一直想着太子娶妃之前有了子嗣将来麻烦,若生的是男孙,长而非嫡,成年之后难免被牵扯进储位更替,索性没有的好。 太子也如她所愿,至今仍无所出,猝不及防听闻这个,直如晴天霹雳,皇后怒火中烧,登时派人来太子府上,誓要查个底朝天。 这样的事,宗东方虽然身为太傅,却也着实不好插手。 姜琬:“你是怕后续还有女官过来?” 说不准会把府中的姬妾都拉到密室验身,看看太子究竟有没有过女子之类的。 古人为了子嗣,那是相当疯狂的。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点点头:“殿下说了,如果再有宫里的人来,让奴一头撞死她们。” “撞死……她们?” 敢问这位小壮士,你是练铁头功的吗。 太子尚武精神如此可嘉。 “撞……撞死在这儿。”小太监摸着自己的脑袋指了指门口蹲着的石狮子。 姜琬:“……” 太子疯了这是。 “姜大夫,您等等再进去吧,别撞在太子的气头上,回头也让您和奴站在这儿等着一头撞死。”小太监很好心地提醒姜琬。 姜琬没心情跟着他们一起发疯,一脚踏进门槛:“多谢提醒。” 小太监:“哎,你这人……” 殿下啊,姜大夫比奴更适合撞南墙啊。 姜琬一路疾步,由另一个太监领着去了府后的花园。 秋深露白,草木萧萧,太子坐在突兀的凉亭边的阑干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对面的湖里扔小石子。 “殿下。”姜琬极无奈:“皇后的人还在府中,还请殿下亲自招待他们。” 太子朝他睨去一眼:“本太子身体不适。就请姜大夫代劳,好好‘招待’他们吧。” 厌倦了帝后事无巨细地盯着他,早就不想那么乖了。 “殿下。”姜琬想骂人,这祖宗的修身、治世之道都学哪儿去了:“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臣还是那句话,凡事,要量力而行。” 潜台词:等你自己能做主了再作行不行。 太子置若罔闻,凤眸淡敛:“姜大夫,你能从何稳的手里毫发无损地出来,还能倒打一耙,这是多大的本事,为本太子摆平这点小事,为难?” “殿下。”姜琬气血冲头:“殿下,您这是在和太子之位过不去。” 他真不明白这祖宗受了什么刺激,为何要频频作死。 太子忽然冷笑一声,起身朝姜琬跟前走了两步:“姜大夫,倒不如说,你怕跟的我这个主子倒了,自己的锦绣前程断了。” 姜琬:“殿下,臣不敢这么想。” 他没觉得太子快要玩完了,至少目前还能抢救回来。 太子又冷哼道:“姜大夫,本太子在这件事中,可有过错?” 姜琬哪里知道详细,顿时冷汗涔涔:“臣不在场,太子有无过错,不知。” 耿直的惊天动地。 太子似乎不想就这件事多说,瞧了他两眼,转身拂袖走了。 姜琬只好死皮赖脸地跟上去:“殿下,臣这就去,还请太子指点臣一二,臣不善周旋。” “有什么说什么。”太子狠狠地道:“我府上你进出数日,可有见不得人的?” 姜琬:“……” 那倒没有。 太子也是可怜,帝后爱子心切,府中不知安插了多少眼线,他一晚起来小解几次恐怕宫中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起居舍人乔尽执着茶碗端坐在偏殿内,见了姜琬,不屑道:“姜大夫如斯美仪,此时不避嫌?” 在他眼里,太子府的左善赞大夫,不过是个闲职,虽然天天围在太子身边,可并不干什么事,又见姜琬年少佳姿,不免把人看低了去。 姜琬:“乔大人在宫中阅美无数,还能谬赞姜琬,愧不敢当。” 特么是嫉妒本公子玉树临风还是想无事生非啊。 乔尽假笑:“太子打发姜大夫来的?” 他手上拿着一卷草稿:“姜大夫先行过目?” 所有在太子府中问到的话,他都写在这里了。 姜琬看也没看:“下官一直不明白,紫城公主殿下为何忽然送一舞姬到太子府上来?” 太子府上又不缺舞姬。 “哼。”乔尽拿捏着强调:“公主殿下与太子手足情深,送个贴心的人儿来,也算是做姐姐的对太子弟弟的照拂吧。” “既是舞姬,什么没见过。”姜琬质问道:“为何像未出过闺门的女子一般,稍有不如意便触柱寻死,乔大人难道不好奇?” 贞烈的女子哪里做得成舞姬,要寻思,早死百来遍了。 “你……”乔尽面色一变:“姜大夫,咱们眼下说的是太子殿下的事。” 你别给我扯到舞姬身上。 她是什么人皇后不在意,话说他这次来,已得皇后交待,那舞姬不必留着了。 他们在意的,是这该死的舞姬引发的外头对太子的传闻。 第108章 五色锦线 姜琬:“在下以为, 太子这次是无辜的。” 乔尽提着茶盖不紧不慢地抹了抹茶沫:“姜大夫,皇后的意思,只是问问太子房里到底有没有个女人。” 至于太子德行是否有亏, 皇后暂时不考虑, 也无需多虑, 自个儿子是什么人,自己清楚。 “太子府中,有专司起居之女官,乔大人只需把她带回回禀皇后即可。”姜琬道。 犯得着兴师动众的, 弄得太子好像真要绝嗣似的,多让人心惊。 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想的。 “姜大夫。”乔尽斜瞟他一眼:“听说殿下对令姐十分有意,本官是不是该派人去传姜姑娘来问问啊?” 姜琬心里一万头羊驼砸过去,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家姐蒲柳之姿,太子怎么瞧得上。传闻不可信。” 乔尽冷哼一声,没说话。 “殿下前几日与在下闲谈,说起娶亲之事, 已有选定日子之意。”姜琬道。 太子上次发疯后非说要和他同一日办喜事,也不知道那祖宗还认不认账。 “姜大夫不必说这些, 本官只管记着皇后交待的, 不敢稍有怠慢。”太子不知就这事儿忽悠帝后多少次了,他才不信。 姜琬:“……” 油盐不进, 果然难缠。 乔尽喝完茶, 又瞟了姜琬一眼:“姜大夫?” 姜琬:“乔大人。” 乔尽阴测测冷笑道:“无故撞到本官跟前来, 本官回宫回复皇后之时, 不知是否该把姜大夫算成东宫左善赞大夫还是殿下的什么人?” 话说的相当难听,合着是姜琬碍他的眼了。 姜琬瞬间也一懵,转念一想,的确,人家在这里办差,他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过来算什么。 可太子让他过来,说是“招待”这位爷…… 打了一阵子口水仗,姜琬觉得累,似乎不大有胜算的可能,于是便道:“乔大人想说什么,自然不必过问下官之意。” 随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如果皇后信了,他就……直接穿回去吧。 当然,这是赌气的话。 皇后不会信,就算真信了,他也穿不回去。 乔尽一拍桌子:“你……” 他就知道,太子不来见他,支使个姜琬过来,就是专门来打哈哈的。 非但什么都问不出来,还能给你气到肺疼。 姜琬一本正经地道:“乔大人,我不妨碍您办事,只想在那舞姬被赐死之前问她几句话。” 这才是他的目的,或者是太子让他过来的目的。 乔尽一来就带走了那舞姬,太子定是什么没来得及问呢,所以命他过来,实则是办这件事的。 他刚刚才想明白。 “嗯?”乔尽翻眼瞧着姜琬,笑的瘆人,不知是答应还是没有。 姜琬忍着他的嘴脸:“大人,帮太子一把,您划算。” 将来他登基了你还活着的话,起码不会找你算旧账。 乔尽歪了歪嘴角,又去喝茶。 这个道理,他懂。 他心里早掂量着呢,可为皇后办好事,一样划算啊,将来太子登基,皇后做了太后,照样说话算数,谁都得听着,皇帝也不例外。 一炷香的功夫,他手下的人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乔尽道:“姜大夫,走一趟?” 他的人打探到太子的意思,和姜琬所说的几乎一致。他的人又着宫里的人打听一番,皇后已经冷静下来了,宣了紫城公主进宫,似乎要问个清楚。 他不得不顺着姜琬的意思,让他见见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舞姬。 姜琬拱拱手,和他一前一后从太子府的后门出去。 七拐八绕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在后院,姜琬瞧见了那个惹事的舞姬,长的很美,可惜已经破相了,浑身都是血,奄奄一息。 姜琬浑身一凛,这是他两辈子第一次看见这样残忍的事,声音有些颤抖:“姑娘,你能说话吗?” 舞姬半晌才指了指喉咙,又点点头。 “紫城公主为何要将你送到太子府?”姜琬单刀直入:“你又为何要自尽?” 舞姬抬手拨开蓬乱的头发,露出一张凄艳的脸来:“下贱如我这般,被主子送去巴结、讨好人,需要什么理由?” 她冷笑一声:“活的不舒坦了,求死而已。” 显然不是实话。 姜琬把她的表情和语气琢磨了一遍,不相信:“一死了之?姑娘难道就没有牵挂?” “没有。” 她答的太快,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姜琬冷冷盯着她,没说话,转头对乔尽道:“她不能死。”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其中有蹊跷。 乔尽面色极难看,摆手叫来几个随从:“刚才姜大夫的话你们听到了吧?人不能死。去,暂且带下去,找个郎中来,吊着她的命。” “乔大人可知这位姑娘是什么时候到的紫城公主的府上?”姜琬问。 乔尽:“十一岁上。” 这个女子的来历他还是查了的。 “哪里人氏?”姜琬又问。 “润州一带出身,十岁上来的京城。”乔尽眯着眼道。 姜琬沉思片刻道:“乔大人查出来的身份是伪造的。” 乔尽哼了声:“姜大夫信口开河这个毛病可不好啊,当心祸从口出。” 她的身份文书都在他手上,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怎么可能出错。 姜琬看也没看他从袖中掏出的身份文书:“她一口京腔,绝不像润州人。” 乔尽:“本官也不是京城人氏,姜大夫听听本官是否一口纯正京腔?” 若不是刻意留着地方话的,来京城几年,早改了口音。 姜琬:“乔大人是否留意到她脚踝上的五色锦线了?” “那又如何?”乔尽不以为然。 姜琬耐着性子道:“五彩长命缕,京中风俗,女子带于脚踝处,而润州风俗,女子系于手腕处。” 这种风俗从端午节的五色线衍生出来,不同的是,五月初五那日系的是要取下的,而这个,则一般是去寺院开了光,常年带在身上的。 方才舞姬挣扎的时候,不慎裙摆一闪,露出了脚踝,恰被姜琬瞥见。 巧的是,他曾在胡安玉的店铺里看到过,问过各地习俗,他记性好,方才一勾连立马就想起来了。 第109章 分头行动 基本上可以说, 紫城公主送到太子府的舞姬陈氏, 隐瞒了出身来历。 这可有的要查。 乔尽睨他一眼,冷不丁说了句什么, 转身走了。 经姜琬这么一说, 舞姬陈氏的身世还真是疑点重重。 他得先回宫禀告皇后,不敢擅作主张。 姜琬没听清楚, 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他跟着出去,拦住个人问了路,匆匆赶回太子府。 太子正坐在书房, 见了他,漫不经心地问:“人都打发走了?” 姜琬:“殿下, 乔大人此刻应该已经回宫复命了。” 算是虚惊一场吧。 被他这么一搅合, 拖了点时间,加上乔尽还想给自己留点后路, 就没弄出再大的动静来。 见太子没说话,他又道:“陈氏的身份来历不明, 臣已告知乔大人。” 太子只用眼神回了他一下,似乎没兴趣,接着就问:“你猜, 他会怎么回复皇后呢?” 姜琬:“太子还是亲自去宫里走一趟吧。” 顿了下, 他又道:“若太子在宫中有得力的耳目……” 早早传出消息来, 也不至于总是被动。 再说, 被人盯着的滋味也不好。 “姜琬, 你的心不小。”太子知道姜琬这是提醒他养耳目的。 姜琬面不改色:“未雨绸缪,殿下三思。” 太子这些年乖的不要不要的,除了皇帝指派给过来的人,他一个自己的人都没养。 “先不说这事儿。”太子烦躁地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放在他手上:“本太子这就进宫一趟,你看看这个,之后去见见他。” 谁。 姜琬下意识地想要脱口而出,可还是忍住了,郑重地结果来,看到上面字迹的一刻,他懵了:“殿下,这……” 是郑景的笔迹。 这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消失的时候连个影子都找不到,出现的时候无处不在,真能耐。 “去吧。”太子挥挥手。 姜琬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那封信,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 他知道自己为何能从何稳的手里毫发无损地出来了。 不得不见。 水比他想象的要深,深到不可见底。 *** 先说太子。 他一进皇后宫里,就见紫城公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皇后面前哭诉,说不知舞姬陈氏会在太子府中惹事,更无心栽赃太子,请求皇帝怜悯、宽宥。 在几个年长的皇女中,她一向极为安分,从不争抢什么,若不是这事,她都要被人给遗忘了。 “紫城啊,乔尽说这个陈氏,似乎来历不明。”皇后反常地没有动气,尚能平和问话。 紫城公主进宫之前就听到这个了,被皇后一问,更觉得说不清了:“母后,那贱人是府里的管家买回来的,一直在府里呆了五年,女儿去年才留意到她,实在不知。” 她说的是实情。 “你把人送进天子府之前,她有没有反常的举动?”皇后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紫城公主战战兢兢道:“这个……女儿,女儿实没留意。” 她只见过陈氏几面,除了对陈氏惊人的美貌有印象外,其他的,都不曾留心过。 她说话的时候,太子在一旁听着,心中暗笑:不过是枚棋子,她是没胆量的。 那么,是谁搬了她出来。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陈韵儿。 逆向推过去,这件事之后,他的婚期立马就要被提上日程,太子妃之位很快就能尘埃落定,是她一直以来的所求,她有理由这么做。 “母后。”他打了声招呼,偏头看向紫城公主:“皇姐快起来吧,一个舞姬罢了,别伤了咱们姐弟之间的和气,让天下人说皇家无情。” 紫城公主哪里敢以皇姐的身份自居,她不过是个下级嫔妃之女,拘谨道:“多谢太子信我。” 皇后没想到太子会这么说,她再继续抓着不放,似乎欠妥,于是道:“太子既然是这么想的,也罢,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别为一个小小舞姬伤了你们姐弟之间的情分。” 紫城公主如遇大赦,忙辞了皇后和太子出来,一出宫门就瘫坐在地,被跟来的侍女扶回了府中。 宫里,皇后吩咐身边的人:“派几个人去她府上盯着,看看她平日来往的都是哪些人。” 定是来往紫城公主府的人勾搭的陈氏,许了她什么好处,所以她才有胆子去太子府中寻短见的。 这还得了。 太子笑笑:“母后办事果然老练。” 他真想说,恐怕查出来您也不敢声张,这件事,八/九不离十是您的好侄女干的。 皇后让他坐了:“太子,我在后宫里听说你府上的姜琬是个鬼才,靠一己之力从何稳手里脱身,不仅如此,还倒打一耙,一击即中,把何稳赶到广西去了。” 说起这件事来,太子很是头疼:“哪有母后说的那么神,他不过是看出裴澄的异样,又卖弄巧心思,在何稳眼皮子底下送了封信出来而已。” 皇后好奇:“他在信中到底说了什么?” 为何事情就突然反转了。 “他说狱中的女子似乎不是裴澄本人。”太子挥手屏退左右,秘告皇后道:“何稳跟了这女子多日,竟不知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双胞胎,她们分头迷惑何稳手下的捕快,这才让真正的裴澄有机会逃出去了。” 所以皇帝才大怒,认为何稳白担了“何稳当”的美名,这些细节上尽出纰漏,可见平日只顾着沽名钓誉去了。 加上他抓了姜琬之后又在朝中危言耸听,皇帝不耐烦,觉得他在京中做官太久,身上官气太盛,干脆打发他走的远远的,体验体验民情再回来吧。 皇后啧啧称奇:“他在信中说的可是真的?查实了。” “是啊,查实了。”太子语气轻松了:“儿子得到信儿后立即派人去查,竟抓到了跟在牢里自称裴澄的女子长的一模一样的一个,审问之下,才知她们是裴澄的侍女兼暗卫。” 皇后恍然道:“经姜琬这么一说,连我也以为何稳办事不够稳当了,不怪你父皇。” “听说舅舅也给姜琬求情了?”太子讪笑:“不知他许了舅舅什么好处?” 皇后轻叹:“哪里是他许你舅舅好处了。太子这都看不出来,你舅舅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保他的。” 说起来,这又是陈韵儿的主意。 “儿子听的云里雾里。”这么多弯弯绕,太子懒得动脑子去想。 “你表姐知你喜欢姜家如玉那姑娘,说是你们大婚之后马上就接她进府,日后当姐妹处着。”皇后说的很煽情:“你表姐怕她娘家兄弟出了事,如玉受委屈,这才央求她爹去你父皇面前说情的。” 太子闻言一脸厌恶,又不好发作,只好淡淡道:“真是让表姐费心了。” 哪里用她来插一脚,反倒显得他这个太子无情、懦弱,护不了自己人似的。 第110章 又没想到 “韵儿小小年纪便如此贤惠, 将来能助你一臂之力。”皇后慈爱地看着太子道。 太子:“母后看上的人,错不了。” 心里却不屑道,你以为我稀罕。 “去吧。”皇后怕他想多了:“太子府里的下人该整肃了, 有点端倪就对外传的耸人听闻, 太沉不住气了。” 乔尽到底没敢在皇后面前编排太子,只说太子房中清净,太子醉心读书,并没有私宠不该宠的人等。 “他们也是顾念着母后爱子心切。”太子心里的气不顺,说话淡淡的, 敷衍之意明显。 皇后笑道:“太子越发宽厚了。” 母子如此这般疏离地寒暄了几句,太子便从宫中出来, 低声吩咐跟来的人:“姜琬去了吗?” 白面小太监道:“殿下,姜大夫照您的吩咐, 已经去见那个人了。” 太子脸色一冷:“你去找几个人跟着, 别出事。” 郑景那边,他还不能完全掌控。 “是, 殿下。”小太监应声去了。 *** 姜琬出去京城之后, 在京郊的一座土地庙后面见到了郑景。 他险些没认出眼前的人来。原是青衫少年的郑景蓄了一绺胡子,面色黧黑,身板壮实许多,浑身上下一团煞气,连着带目光也变得阴沉沉的。 来之前太子告诉他, 郑景的父亲马一渠曾是瑱王裴豫的近身侍卫, 一次“殉职”后, 他摇身一变成了郑家镖局的掌柜,明着是押镖走镖的,实则是在暗地里为瑱王收集情报,布置眼线,等待时机做不可说的事情。 后来马一渠突然病重,弥留之际才把实情告诉郑景,郑景当时有些懵,不敢相信明明打着郑家旗号的镖局竟在为裴豫做事,但他还是全盘接到手里了。 要不是事先知道郑景的身份,姜琬说什么也不能接受眼前这人就是他: “郑公子?” 那人走近了点点头:“姜公子,许久不见。” 声音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声音。 姜琬心头微酸,脱口而出一句废话:“你找我有事?” “太子想招揽我。”没有铺垫,郑景直接道。 “太子?”姜琬想起来了,太子是曾经这么提过一次,向他打听郑景的下落。 当时他不知道太子为何惦记这个人,这才明白,太子是看中了郑景手上的情报网。 郑景侧过脸去:“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不是没想过弃暗投明,只是有些担心,二次择主,顾虑的东西自然很多。 “你觉得呢?”姜琬反问了句。 树荫遮蔽下的光线转暗,冷风飒飒,吹的二人的衣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郑景看着他:“这方圆几里地都是我的人,你大可不必那么谨慎。” 姜琬抬头望了望四周,除了天边孤零零的霞光,看不到一个人影。 “人心都是会变的,我只看眼下。”现在的太子还算是个能跟的主子吧,往后会怎样,他也说不好。 太子登基之后是否会发生狡兔死,走狗烹的事,他亦不得而知。 何况郑景是父子两代跟过叛臣的,能不能得到新主百分之百的信任,就更不好说了。 郑景若有所思地哦了声,不再开口。 姜琬问他:“你上次约我出来就是为了问这事儿?” 微微一怔,郑景道:“也不全是。” 惊天变故之后,他想见见旧友,单纯的想见个面。 姜琬想追问下去,斟酌一瞬后觉得没有必要,就道:“如无必要,你还是不要过多露面的好。” 万一被朝廷盯上就不好了。 郑景嘴唇动了动,逆着光,他脸上的线条生硬:“除了你和太子,我不会见第二个人的。” 经营这么多年,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 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姜琬正色问:“你实话告诉我,太子的人是怎么找到你的?” 太子不是没有经营自己的势力吗? 郑景藏的那么牢,怎么会被找到。 忽地一皱眉,郑景的眼眸更暗沉起来:“姜琬,不是你送信给我的吗?” 半年前他在交趾河内府的小镇上隐居,有人送了封信上门,落款是姜琬,他犹豫再三,还是北上进京了。 要不是他父亲的过往,他宁可自己只是个小小的镖师,尚能与姜琬他们一起白马轻裘过闹市,快意风流慰平生……可惜流年。 念着那份曾经的快乐时光,他总不能不给姜琬这个面子,所以不远万里跋涉,来了京城。 “我?”姜琬头疼欲裂:“我哪里知道你在哪儿!” 郑景去袖子里摸那封信,脸色渐白:“可惜那信丢了。” 姜琬:“你认得我的笔迹吗?” “自然。”郑景说的很笃定。 姜琬的脸也白了,长叹一声道:“你与我,估计都进套中了。” 不仅如此,背后的人是谁,连猜都猜不到一丁点儿。 “你是说太子要算计我,还有你?”郑景哑声问。 朝廷中的风云诡谲,真令人叹为观止。 姜琬绝望地摇摇头:“要真是太子就好了。” 太子恐怕也是这步棋中的一个棋子。 郑景不善阴谋阳谋的:“干脆,我谁也不投靠了,回我的交趾悠闲去。” 娘的,水太深了。 不过,既然他来了,再回去是不大可能的。 姜琬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出来了:“裴豫,还没死吧?” 否则,裴澄也不可能为了儿女私情来京城找顾玠。 他就是想知道,郑景现在和裴豫是个什么关系。 “我对他仁至义尽,许久没往来了。”郑景道。 裴豫没死,意料之中,他是今上的亲弟弟,不再兴风作浪,皇帝断然没有赶尽杀绝之意。 意料之外的是,郑景说话的语气十分决绝,没有半分怀念旧主之意。 这事问到这里就够了,姜琬斟酌再三:“你若听我的,就先离开京城,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看清局势再找你,如何?” 心乱如麻,一边裴澄的事尚未料理完毕,一边要查出是谁仿照了他的手迹给太子搭上线的,都是非常之棘手的事。 郑景摆出一副我凭什么听你的表情:“你不用管我。” 姜琬忍着他身上隐隐显露出来的匪气:“好。” 他还就不好操心这一口。 “告辞。”郑景抬手一拱,转瞬便跃入一片稀松的光秃秃的小树林子里不见了。 唉。 原来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少年公子哥儿。 造化弄人啊。 *** 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被夜幕遮住了,姜琬回到府中,廊檐下挂着的风灯在秋风中闪着暖黄色的光,是个家的样子。 是了,家中父母姐妹都进京了。 方才进门前,恍惚中他还以为自己一个人在京中独居呢。 一家人啊。 姜琬拍拍肩膀,那里承载的东西似乎很多。 “公子回来了?”采苹裹着披风从屋中跑出来,和小时候那样,就要去拉他的手,被姜琬眼疾手快地躲开:“送点饭菜到书房来。” 采苹见他神色冷淡,讪讪地垂下头道:“是,公子。” 姜琬不喜奴性重的女子:“算了,我先去给老太太请个安。” 说来忙的忘记件事,宗家那边的亲事,他都不知家里人操办到哪一步了。 第111章 一日数事 姜母和林氏正坐在软榻上说话, 娘俩个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块鞋底,时不时还纳上一针,姜琬看的瞪大了眼眸:“祖母、母亲,你们怎么做起针线活儿了?” 原先在苏州的时候,他也没看到家里的女眷们拈起过针线来的。 “琬哥儿回来了?”姜母先开的口, 叫他坐了才接着道:“我和你娘白日到外头走了走,不看不知道, 一看吓一跳, 京中吃的穿的都比苏州贵上几倍, 咱们又没有祖业在这里,只靠你那几个俸银,”她摇摇头:“哪里够这一大家子开支的,不够。” 所以, 她们这就自给自足上了? “姜琬不孝。”姜琬险些落下泪来, 这让他情何以堪呐, 被没钱碾轧的滋味实在难受。 老太太和儿媳对视一眼, 笑的乐呵呵的:“傻孩子,我和你娘这是闲着没事干,给你做娶亲那天穿的靴呢。” 姜琬脸一红, 他不知道嫁娶风俗,干干笑了两声:“让丫头们做就行了, 孙儿没那么讲究。” 只要在那天穿上新的就成。 “我和你娘闲着没事, 做点活儿消消食, 也能活个老不死的。”姜母笑的开心极了:“给琬哥儿的, 别说一双了,十双我也做的出来。” 她老人家未出阁前在闺中的手艺可不是盖的。 姜琬没话说了,就在他娘身边蹭着:“母亲,宗府那边,咱们送了什么过去没有?”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他娘柔柔地伸出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照着京中的风俗,婚前的一应礼数都备齐了,只等选日子娶宗姑娘过门了。” “那日子呢?”姜琬心里得有个数,毕竟太子曾发话要和他同日娶亲,不管那祖宗当不当真的,他都得告知太子一声。 “你爹找人算着呢,不要急,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姜母忽然想起什么来着:“琬哥儿,采苹那孩子……” 到底有没有那个,真是急死人了。 有了事的话,宗小茹一过门,就得给她开脸收房了。 不能还把采苹当使唤丫头了。 姜琬欲哭无泪:“我这辈子是不打算纳妾的,房中的丫头,一个都不要。祖母若有合适的而人家,把她嫁出去吧,嫁妆我出了。” 这件事,他是有愧的,当初还核算着给采苹找个出路的,后面因为这事那事的没顾得上,一直耽搁至今,拖的她似乎过了最好的婚嫁年纪。 “用不着费劲儿。”姜母听他这话的意思,是不喜欢采苹:“不入你眼的,打发出去就行了。” 往后物色到好的,年纪小又伶俐的,再买就是了。 “祖母,使不得。”姜琬更加头疼了:“算了,祖母别替我操心了。” 姜母一时拿捏不准孙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也罢,等你媳妇儿进了门,到时候由她来做主更好,我就不替你们操那个心了。” 姜琬又坐了会儿,该问的都问到了,心里有了谱,便回自己院子,半躺在书房的藤椅上,发呆,放空自己。 到底是谁仿了他的字迹送信给郑景的? 不知道。 姜琬在脑海中盘点一圈,能仿他的字迹,而且仿的别人看不出来的,只有一个人。 宗东方。 但他,绝不可能。 宗家没有这种动机啊,把郑景弄到京城来做什么?让太子找到郑景又做什么? 荒谬至极。 “公子,胡公子来了。”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忽然青升在外面小声打了个招呼。 姜琬摁摁眉心:“请他进来。” 音落的功夫,胡安玉笑着就进来了,“猜猜,好事还是坏事?” 他今日穿了一件花色风骚的袍子,头上簪着青玉簪,越发显得面白唇红,十足风流。 “什么好事坏事?”姜琬怔了怔,没反应过来。 “路姑娘同意了。”胡安玉笑的如春风拂面。 姜琬:“同意什么?” 冷不丁来这么一句,他直接就晕乎了。 “同意嫁给佟意那小子了。”胡安玉见他有点抽风,耐着性子道。 姜琬使劲儿想了想,这才回忆出些眉目:“噢,那,那算是好事。” “我真想知道你在信里对路姑娘说了些什么?”胡安玉一脸佩服地看着他:“教教我,赶明儿有姑娘不愿意找婆家,我也学着你说服她,好撮合一对。” 姜琬苦笑:“说了你也学不来。” 他真没花言巧语,只是说自己绝不会纳妾,请路青荷不要耽误大好青春,也好让他放心。 他以为是不会纳妾那个事促使路青荷答应佟家的婚事了,其实他不知道,是他那句无心说的“使他放心”这句,最终让她做了决定。 路青荷看到这里哭了整整一天一夜,她终于醒悟,原来,在姜琬心里,只有她嫁人了,他才会放心……看他字里行间的语气,似乎把她的等待当作负担而非享受,她的憧憬彻底破灭了。 本来想寻死的,可想了想,又怕她死了之后,别有用心的人挖出这段旧事来折腾、诋毁姜琬,心如死灰之下,她选择了顺着他的意愿——嫁给佟意。 这男子她在胡家见过一面,长相清秀温和,将来,会是个不错的夫君。 还有件事,她最近接着胡安玉府上的关系和她被发配边疆的父亲通了个信,她父亲路贞在信中问她能不能找找路鸣,死了就算了,万一还活着,务必叫姐弟俩相认。 路青荷想起那个苦命的弟弟,自然又有生活的希望了。 于是,婚事就这么订下了。 胡安玉大笑:“姜公子越发的有本事了。佩服佩服。” “别在这里吹捧我了。”姜琬一句带过:“婚期订下来了吗?” “才订下来,明年二月份。”胡安玉揶揄他道:“怎么,你还要亲自送她过去?” 啧,他还真想看看文人有多痴情,怎么个玩法。 “我就问问。”姜琬没心思回应他的调侃,给青升使了个眼色让他下去:“你说,我该不该把路青荷的事告诉青升?” “你想好了,告诉他,说不定他会恨你。”胡安玉道:“你知道这么久才对他说,他会怀疑你的用意的,生了嫌隙就不好了。” 胡安玉一直致力于总结御下之术,此刻总算可以展示一二了。 “他知道的越晚会越怨我。”姜琬道:“索性,你跟他说了吧,顺便带他去见见他姐姐。” “我不去。”胡安玉不干:“我开不了口,没有你姜公子舌灿莲花的本事。” 他可不是靠着一张嘴巴吃饭的,和姜琬这些朝中的文官不同。 “我来说吧。”姜琬疲累地微阖双目:“多谢胡公子。” 人家整日为他的事忙活来忙活去的,太过意不去。 胡安玉伸手拍了他的左肩一下,“你上次要我办的事儿,办好了。” 姜琬:“……” 还有什么事,他完全想不起来。 “商人身份的官凭路引。”胡安玉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布包着的文书:“弄了三张,都是旁人用过的,他们年初跟着商船去了南洋,在那边安了家,估摸着不会在回来了。” 姜琬从他手里接过来看了看:“他们没带着这个,是怎么出的海?” “唉,这还不是同行的人带回来的嘛。”胡安玉解释道:“这三人也不知为何,叫人带着官凭路引回来,明摆着是断了自己的归路嘛。” 莫非是那边有什么大事要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打算。 这个理由勉强能成立,姜琬伸手打开来,过目一遍,又包好收在手里:“多谢了胡兄,在下来日必报……” 你的大恩大德。 帮了他大忙了。 “好,我等着。”胡安玉又重重地拍了他一下:“走了,你有事打发人找我。” 姜琬扯住他:“路姑娘的事,拜托你了。” 胡安玉嫌他婆妈:“我给你记着账。” 姜琬送他出去,心中暂且松散些,去院子里找了青升过来,关在书房,把路贞的事同他一一说了个清楚。 青升又喜又悲,喜的是自己还有父亲、姐姐在人世,悲的是,姜琬这里,他不能再呆下去了,否则一旦被人抖搂出来,可是害了姜家的。 “公子,我不想你卖我出去。”他不想再过那种被人辗转买卖的日子了:“胡公子说,你想找人去经商,我,我可以学的。” 他知道姜琬要干什么,他愿意去当探子。 姜琬从未打过他的主意:“你如今知道你姐姐在何处了,这种事情,你和她商量着吧。” “公子,求你为我保密,我暂且不能和她相认。”青升跪下来道。 姜琬:“什么?” 这个反转有点大。 “一旦相认,我们路家被抖出旧事的可能性更大。”青升单薄的身躯此刻看着不算那么弱懦了:“我和姐姐现在如浮萍一般,一旦被翻出旧事,不知多少人想利用我们兴风作浪,那我们姐弟岂不是更危险?” 他想的也对。 姜琬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你打算怎么办?” “公子,你送我去做探子吧。” 第112章 极致意外 身为男儿, 他总不能因为父亲那一代的横祸就缩头窝着,任由别人庇护或买卖自己,他要学着做事, 做对人对己都有用的事儿。 姜琬想着他的模样终是不忍:“探子是个见不得人的行当,你不知道会受什么折磨, 也不知道哪天没命……青升, 你可想好了?” 若不是十几年前的那场科考案, 他现在应该也是个翩翩少年佳公子吧。 “公子, 我早想好了。”青升道。 那天姜琬和胡安玉说的话, 他在外面全听到了, 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 这才等到今日。 “你先下去吧, 我再想想。”姜琬闭目扶额道。 有一点不忍, 有一点担忧,说实话,他真不知道青升这孩子能不能胜任。 “公子, 你是不是担心我遇到事会把你供出来?”青升怕他不同意,憋的脸色通红:“我弄了傀控的药来……” 傀控? 姜琬听到这个词毛骨悚然:“你说什么?” 还真有那样的东西。 他以为只是书中夸张的记载。 青升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白色小瓶,一看就是装丸药的:“公子,这个……” 姜琬愈发心惊:“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 在他眼皮子底下能弄到这种东西? 吃了会怎样。 “我,我找街上的苗神医买的。” 姜琬舒了口气:“扔了吧, 这玩意儿骗人的, 没用。” 京城大街东头那个苗尧汍, 他早听闻大名, 天上无的药他都能给你卖出来......朝廷时不时该出手打假了。 青升心口一抽抽:“公子……” 这可是他花了八两银子买的。 姜琬叹口气:“你先下去。” 无论如何,他都要缓一缓再做这个决定。 “公子……”青升站了会儿,很不甘心地走了。 姜琬望着外面,有点头疼。 若真要送青升去,头两三年,应该让他像个真正的商人一样,专心学做生意吧…… 等他的生意做的熟了,再暗地里留意着这里那里的动静……这样,应该比较好。 姜琬没有经验,不知道怎样培养情报人员,又无人商量,全凭摸着石头过河,结果全然不可预测。 “呵……”一声忽然响起的轻笑,几乎把姜琬惊的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谁?” 眼前晃过蓝色衣袍,那人落地后俯身瞧着他:“是我。” 从梁上下来的。 姜琬:“郑公子,你……唉,你怎么偷听我和下人说话?” “姜公子你忘了,梁上君子从来也不是君子,什么叫偷听,你要是不说话,我听什么?”郑景似笑非笑地道。 姜琬被噎的无话,皱眉:“你怎么来了?” 他想问的是你来干什么。 又怕激怒这人,一不顺心给自己杀了,所以说话很是谨慎。 郑景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这就是假你之名写给我的那封信。” 他回到住处后仔细翻了翻,还没丢,就送过来了。 他也想知道是谁有通天的本事知道他躲在交趾的河内府。 姜琬把那封信接过去,扫了一遍,惊的如雷轰过:“这,这确实是我的字。” 连他自己都辨认不出来。 一旁的郑景没注意到他脸色的神色,只听他认了这封信,忽然勃然变色,大手一伸,攫住姜琬的脖子:“你是怎么知道我藏身在交趾的?既然知道,上次又何必演戏?” 当初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就百思不得其解,故而北上进京的时候先派了几个探子来监视姜琬,发觉这人根本就把他给忘了,他才知是上当,这封信根本不是姜琬写过去的。 上次见面的时候,果然如他所料,姜琬说根本不知这么回事,神情、语气丝毫没有破绽。 可今天听到姜琬和青升只见的对话,原来姜琬竟是精于培养细作的高手……说不定,他身边一直有这人的探子。 郑景最恨被人算计,尤其是他一直把这人当挚友的,是可忍孰不可。 他手上的力度加大,姜琬呼吸有些困难,沉声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河内府的长史,不是太子的人吗?” 景东明,曾任太子太保。 七年前因为怂恿太子打人而被贬为河内府的长史,他自然对河内府的动静一清二楚。 要是有人给太子传消息,必是这个人无疑了。 但,信是谁写的,这恐怕更要伤脑筋。 郑景额上青筋暴起:“可他娘的这信不是你写的吗?” 姜琬:“……” 字迹的确是他的字迹。 “不是。”他反手一发力,把郑景推出去一尺来远:“你等着,我去找盆水来。” “你干什么?”郑景极不耐烦,杀人的心起都起了,要压下去,谈何容易。 姜琬出去打了盆水进来,把信往浸进去一半:“说不定有人抠了我的字贴上去又找高手装裱过,才成了这封信。” 他自己就干过这样的抠字贴信的事。 “我用刀刮过,不是。”郑景一句话犹如冷水般泼了过来。 姜琬脸色苍白,他始终不敢相信,竟有人模仿他的字迹模仿的他都分辨不出真伪来。 把那信纸提出来,姜琬更加头疼了:“我会查。” 郑景冷冷道:“十日内给我个交待。” 姜琬正要和他讨价还价,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来了,声音随后就到了:“哥,哥,你快去街上看看,娶亲了,娶亲了,路青荷这就嫁人了。” 是姜如月的大嗓门。 郑景在屋内不屑地笑道:“姜公子,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当年拼了命把路青荷赎出来,却什么都没得到,可悲。 一瞬,他又没有为难姜琬的念头了,只想等着看笑话。 姜琬眸色未动,抬脚出门:“你自去看吧。” 他不大爱热闹的。 姜如月刮着鼻翼:“哥,她是故意的吧?非赶在你娶宗姑娘之前。” 姜琬脸一沉:“快去玩吧。” 他有点烦,又不能对姜如月怎样,只好敷衍道。 “你不去,我找宗小姐一起去看。”姜如月说着转身就跑。 姜琬:“……” 宗小茹才不会闲的没事去大街上看人家娶亲。 等他再回屋时,郑景已经不见人了。 *** 外面鼎沸声渐渐起来。 京城的大街上果然如姜如月说的那般热闹。 佟家是富贵之家,佟意生的也是芝兰玉树,路青荷却是商户胡家的婢女,出身至贱,可迎亲的队伍鼓乐喧天,新郎骑着高头大马簪花过市,丝毫没有怠慢新娘之意,就冲着这一点儿,京城这天万人空巷争看这一对门第天上地下的新人,说不尽才子佳人,风月之缘…… 姜琬稳坐在屋内,手里摩挲着那封信,想了半日,无果。 熏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他用手挨了挨,还有点温度,便把那张刚刚浸水的信笺拿过来放在上面去烘—— 放上去后,他盯着那些字发呆了片刻,待转身要出去,忽然,似乎隐隐闻到一股微弱的香气。 这香气……他仔细找了找,是从那信笺上面散发出来的。 姜琬嗅到第二次的时候,整个人一僵,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他猛地拿起那信笺,贴近,仔细嗅了嗅。 是她。 原来是她! 这信笺里的香气,他曾经在宗小茹的身上闻到过。 姜琬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笺,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脑子混沌成一团,什么都想不出来了。 第113章 峰回路转 神智稍稍清明一些, 他又把那封信拿起来, 一个字一个字挨个看过去,字跟他的一样, 完全无异, 但这用语, 跟姜琬的行文相差万儿八千里地, 跟宗小茹的也不像, 有些字句,明显的不是江南人氏行文的习惯。 或许, 他错怪她了。 …… “谁在外面?”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唤人进来:“去, 把二小姐找来。” 小僮为难地道:“公子,如月小姐到宗府去了, 还没回来,怕要看热闹看到天黑才能回来。” “宗府。”姜琬低喃一声:“算了。” 小僮想主子得了什么癔症,怎么一听说宗府脸色都变了,出去后想了半天,不放心, 跑去悄悄告诉采苹, 托她去老太太那里回一声。 府里上下都在预备和宗府的亲事,别这位小爷有了别的想法,再跑了, 可不要闹出大笑话来。 采苹听说后以为他为路青荷的事伤怀, 火急火燎地跑来敲门:“公子。” 声音都带了哭腔。 姜琬更烦:“进来, 出什么事了?” 采苹一进来就跪在他跟前了,眼睛红红的:“公子,路姑娘嫁人了您心里不好受,可,可马上不就娶宗小姐进门了吗?公子……” 闻言,姜琬又好气又好笑,谁他娘的说他是因为路青荷嫁人了想不开的。 “起来,没那回事。” 采苹还要说什么,被他止住:“你去取一套干净衣衫来,我去宗府一趟。” 那件事,还是当面问清楚吧。 “好。”采苹迟疑了下:“公子,您在宗小姐面前高兴点儿,她看见您这样心里会不舒服的。” 姜琬指了指自己:“以后在书房里放面镜子。” 他想看看自己究竟有多丧,可就算很丧,也不是是为了路青荷,为的是宗小茹。 她为什么要模仿他的字迹送信给郑景,就算她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也该提前和他商量下啊。 不该瞒着他的。 采苹飞快地去了,不一会儿,抱了一套体面的衣裳、鞋袜、发簪、配饰过来:“公子,您打算带点什么去宗府,奴婢这就去准备了。” “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最上好的,你去买几样来就是。”姜琬随口道:“京城万味斋的点心,你打发他们每样去称些回来。” 没有宗家稀缺的东西,但他总不好空着手上门。 采苹见他还算用心,方才的忧虑去了大半,利索地去了。 去宗府的时候,姜琬穿的是湖色水纹常服,连个小厮都没带,自己提着东西就上门了。 宗府的老仆人瞧见他笑道:“姜大夫,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这是......咳,以为您这是讨教学问来了呢。” 姜琬讪笑道:“老伯,太傅在府中吗?小姐呢?” “怎么,姜大夫你不知道?我们小姐这不被你们府上的二小姐叫着上街热闹去了吗?”老仆人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太傅今日闲着,在书房。” 姜琬谢过他,径直去书房找宗东方。 “不是交待你了,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唉,你怎么……这让老夫很难做人啊。”宗东方的书房里断断续续传来低沉的叹气声:“罢了,你且去吧。” 姜琬脚步一顿,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听墙角这种事万万不能做。 好巧不巧,就在他刚站稳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出来的人猝不及防地和姜琬打了照面,四目相对,都愣住了:“哟,姜大夫来了?” 朱楠之。 “朱兄。”姜琬淡声和他打了个招呼。 朱楠之脸上闪过一丝小人得志的笑意:“听闻今日姜公子的旧爱出嫁,怎么,没去喝喜酒啊?” 姜琬拱手一笑:“朱兄连在下这点鸡毛蒜皮的事都打听的一清二楚,费了不少功夫吧?” 朱楠之笑意一僵:“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在下有事,先告辞了。” 不管多不喜欢姜琬,也不能在宗府和他吵起来,这点隐忍还是有的。 “朱兄慢走。”姜琬应付了他一句,抬头瞥见宗东方从里面踱步出来,满脸忧色,讶然道:“太傅,出什么事了?” 极少见到宗东方有不淡定的时候。 宗东方微摇了摇头,目送朱楠之走远了才道:“君逸来的正巧。” 正要派人去请他过来。 “太傅有事?”姜琬满脑子都是那封信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太傅尽管吩咐,学生这就去办。” 宗东方睨着他,只摇头,不说话。 窗外日影西斜,冷秋的清光打过来,把一老一少的身影拉的格外修长。 “先生?”姜琬换了个亲近点的称呼。 “坐。”宗东方指了指身后的椅子:“你来之前,朱楠之在这里。” 姜琬心道,我知道啊,我瞧着他从这里出去的。 宗东方心绪复杂地继续道:“此子近来十分不安分。我几次告诫于他,他都不听劝。” 姜琬插不进去话,说什么都不妥,只好听着:“先生宽心,他早晚会醒悟。” 等他吃了大亏的时候,不醒悟都难。 “君逸。”宗东方别有深意地望着他:“若他做了什么对你不利的事,你能不能看在我的薄面上,保他一保?” 他的语气相当委婉,姜琬听的愈加愕然:“先生,朱楠之在翰林院做事,出了事自有他的顶头上司决定,咱们从中插手,会不会……” 照朱楠之的作法,早晚会出大事,他自问没能力保他。 抛开这个不说,他和这人根本不对付,凭什么冒着风险去保他。 “看在你老师王双翼的份上。”宗东方缓缓说了句。 姜琬霎时就愣住了。 朱楠之和恩师王观先生有什么瓜葛。 “君逸啊。”宗东方端着茶碗品了口,眼神严肃:“我这么多年看护着楠之,也是因为双翼。” 朱楠之是王观表妹原歆的儿子,早年的时候,王观对这位表妹可谓是情有独钟,发誓非她不娶,后来造化弄人,原歆另嫁他人后生活不如意,生下儿子没几年就香消玉殒,王观痛心之余亲自收养了朱楠之,一直养育他到中了状元,入朝为官,这才放手不管。 可惜朱楠之入仕后心术不正,整日想些有的没的事情,王观知道后,写信给宗东方,请求他务必帮忙护着这孩子,勿另出事,使他的心上人身后难安。 当然,这层关系,事关他人,宗东方不好对姜琬和盘托出。 话都说到这里了,姜琬亦不能再深问,于是很大度地道:“只要他做的不是谋逆、杀人之类的要命的事,学生能护的时候,就拉他一把,先生放心。” 要是他可劲儿地作死,那么,他也无能为力了。 “他不会。”宗东方摆摆手:“楠之是有些小聪明……” 姜琬蓦地一惊:“先生,您说指的小聪明,莫非是模仿他人笔迹之类的。” 他忽然想到,那封信,会不会是朱楠之干的。 毕竟,他时常出入宗府,弄到宗小茹常用的香氛也是可能的。 宗东方微愕:“他是有这个本事,和你恩师双翼一样,可以模仿任意笔迹,模仿的天衣无缝。” 就是神仙看了也能被糊弄住。 姜琬愣了愣神,斟酌片刻才道:“他给学生设了个彀。” 十有八/九,给郑景写信那件事是朱楠之干的。 宗东方沉默片刻:“今早太子的人送信过来,我大致听说了。” 姜琬的怒气一下子冲到心口,又被他强行压下来:“学生怎么也没想到是他干的。” 以他的名义联络郑景,若万一被人告发,他保不定落得个私通谋逆的罪名……这是要一招置他于死地啊。 “楠之心大智小。”宗东方叹口气,“此事完全多此一举。” 在此之前,太子已经通过河内府长史景东明得知了郑景的行踪。 就算没有姜琬这封信,他也会想办法召郑景北上的。 根本用不到姜琬淌这趟浑水。 “先生。”姜琬坐不住了:“学生先回去冷静冷静。” 如果不是宗东方拦着,他势要通知郑景,朱楠之这人,不必留着了,该做掉的做掉,省的蠢死。 他还没起身,就听见外面有人通报:“太傅,小姐在外面受了风寒,怕是哮喘病又复发了。” 宗东方起身便往外走:“君逸啊,你也跟着来吧。” 每次宗小茹犯病的时候,他都会对姜琬生出一种愧疚之情,当初若不是他强势订下这门婚约,凭着姜琬的条件,怎么也能找个健健康康的大家闺秀吧。 他这女儿,真怕日后连子嗣上都艰难。 姜琬一听这话,心里的事全放下了,一面放快脚步跟上,一面焦急地问:“请大夫了吗?” 家仆跑的喘气:“打发人去请了,老大夫脚力慢,没这么快过来。” 姜琬心道不好,哮喘发作起来难受不说,而且危险,又看着宗东方脚步慢,也顾不上礼节什么了:“我先过去瞧瞧她。” 说完他小跑起来,由仆人一路引着,往宗小茹那边去了。 “怎么样?能坚持一会儿吗?”姜琬在外面听见她断续的喘/气声,急急问道:“若撑不住,我送你去医馆。” 第114章 沉水往事 里屋没人回他的话, 婢女的哭叫声和宗小茹的哮喘声彼此交替,听的人心颤颤的。 姜琬心急如焚, 还没往里面走一步就被家仆给拉住了:“公子,不可, 小姐毕竟没过门, 您还是……” 别在这儿晃了吧。 宗家的下人生怕他们小姐的名声被连累了。 废话。 过门了他能让这病动不动就发作吗, 一定是你们这些人没照顾好。 好在随后进来的宗东方倒不看重这些虚礼,命多余的人到院子里候着,还了这屋子里一个清静。 左右等不到大夫来,姜琬出去问了几次,家仆才跑回来道:“不好了, 封地的宁王殿下、晋王殿下、茂王殿下他们回京了,仪仗占了整条道儿, 咱们请的大夫他过不来,又折回医馆了。” 闻言, 宗东方纵使再沉稳也坐不住了, 交待姜琬道:“你在这里盯着, 我去去就来。” 那些皇子、世子们, 总要给他一点儿薄面的。 姜琬思忖, 这时候带宗小茹出去也不妥,说不定还耽误更久,就点点头:“先生放心, 学生自会照顾好小姐。” 末了他又加上句:“婚期在即, 这次可否免去些礼数?” 宗东方摆摆手:“去吧, 就当我没看见。” 姜琬顾不上道谢,匆匆去了里屋,却不敢看人,垂眸拱手道:“失礼了。” 说真的,这等别扭事要是放在以前,他早火了。 几欲喘不上气来的宗小茹强自瞧了他一眼,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用一双水眸失神地望着他,似有求救之意。 姜琬心头一惊,知她情况不好,什么都不顾了,走到床边拉开哭到抽噎的小丫鬟,一把把人拥在怀里,让她呼吸顺畅,又拿起药囊放在她鼻子底下:“没事,大夫马上就来。” “公子。”宗小茹张了张嘴,发出一点儿微弱的声音,姜琬握住她纤细的手指,示意她不要说话:“你不会有事的,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大病。” 说完,他命小丫鬟灭了香炉里焚着的香,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流通进来,增加房间里的氧含量。 “公子。”宗小茹极力压下急/喘,回应道:“我大约……大约会拖累你的。” 之前想的少,年岁渐长,她几次想问问姜琬,会不会嫌弃她这病,若他介意,她愿意解除这婚约。 姜琬把她搂的更紧了些:“我与你之间,没有‘拖累’这两个字。” 他今日做的说的都比较放飞,没那么内敛。 大抵是想着再过不久就要和她一起生活了,这样那样端着疏离到不行,婚后朝夕相对还有个什么趣儿。 宗小茹听了这话,眼眶微红,把药袋捂在鼻翼上大口吸气,半天,才缓过来一些。 期间,姜琬一直抚着她的背,用掌心给她顺气,直到宗东方领着大夫进来才停下。 那大夫给宗小茹看了有段时间的,进来就道:“小姐这病不大容易复发的,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姜琬已经把人放在软榻上靠着了,他不好置喙,只静静立在一旁,目光淡然地看向窗外。 “或许是着了风寒。”宗东方道了句。 除此之外,他想不起女儿会受什么别的刺激。 姜琬在一旁听着,忽然就想多了一事,心头忽被冰激了般,忖道:是不是如月和她说了什么。 但愿不是。 如月刚从苏州过来,京中之事一概不知,能说什么呢。 想了一圈,姜琬又放下心来。 那边,大夫望闻切问四步曲完毕之后,声音平和:“没什么大碍,吃两服汤药即可。” 哮喘这病他见的多了,宗小茹的病情说不上严重。 宗府上下听了松下口气,送走大夫后,这才有心思招待姜琬,又是沏了好茶让他上座的,又是要招待酒菜的,弄得他反倒有些拘谨了。 “君逸,会喝酒吗?”更反常的是,宗东方也凑热闹来了,兴致勃勃地叫人从地窖取出一坛子佳酿出来,非要拉着他小酌两杯。 姜琬说会也不是说不会也不是,纠结着道:“不敢不敢,怕酒气熏了小姐。” 心里一盘算,穿来这里后,他还真不曾饮过几次酒,每次都是沾唇即止,不知道会不会像上辈子一样,一杯酒喝下去都能烂醉如泥。 要是那样,可就麻烦了。 “不妨不妨。”宗东方罕见地笑道:“她在后院静养,不会到这里来的。” 姜琬:“……” 可他想待会儿走的时候再去和她说一声呢。 盛情难却之下,姜琬在宗东方对面恭敬地坐了下来,翁婿二人一个面如冠玉,一个儒雅沉稳,下人们瞧着,还真有点一家人的感觉。 宗东方是个很内敛的人,待人的时候,极少表现出明显的情绪,他今天之所以留姜琬喝酒,实在是对这个准女婿在女儿事情上的做法很满意,又不好宣之于口,只好借这种方式表达了。 “君逸,你知我当日为何赌定你能经由科举一途有所建树吗?” 姜琬摇头:“学生不知。” 想到刚穿过来那会儿,在课堂上,他不过作了一首不东拼西凑的诗句,那时候宗东方问他想不想成为状元……着实让他困惑许久。 “说起来,我同你曾祖父,也算是挚交。”宗东方呵呵笑了两声:“准确说,当时忘年交,我比他小了将近二十岁,他却非要与我以兄弟相称,当年,我进京求取功名,一试未中,他还写了封书信来安慰我……” “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在课堂上做的那首诗?” 姜琬想了半天,皱眉道:“白马紫玉鞍,连翩驰骋长安。……学生惭愧,现在看来,竟什么都不是了。” “这可真是天意啊,我与你曾祖父结识那日,他刚办了差事回京,一身紫锦华服骑在白马之上,意气风发地走在京城的大街上……” 所以当日,他听到姜琬做的诗后,心里一下子就震惊了,瞬间笃定这小子会继承姜国公的衣钵,官至卿相。 才有了后来他与姜琬的种种来往之事。 宗东方喝了酒,话比平时多起来:“我少年时落第,他写信劝我说时机未到,他在心中说……‘如此天下甫定,百废待兴,朝廷取士,乃以经世致用为主,故而本科取才,亦以朴实为主,兄之大作若在四海升平,鼎甲可期,所欠者未得其时,乃有遗珠之憾,现在朝廷正在励精图治,遣派大员镇守地方,四海升平之日,想来不远,斯时必为兄之扬眉吐气之日矣!’,才有了我后来两次进京赶考,中了状元,一步步走到今日……” 姜琬不知他为何突然同自己说些话,想来多半是为了朱楠之的事:“先生放心,朱兄那边,既然先生交代了,学生就把他的事担下来,太子那边,绝不会透漏一个字。” 宗东方说了这么多,无外乎追溯他和姜家的渊源,表达他和姜琬的亲厚之意。 尽管在朱楠之的事情上,他要姜琬受点委屈,但,这应当都在他的权衡之后,他知道姜琬能应付的来。 反过来,朱楠之那边,若太子知道有人仿了姜琬的笔迹,且以他的名义去招揽郑景,他必然会愤而上奏,到时候龙颜大怒,赐死朱楠之都说不定。 能模仿笔迹到原主都分辨不出来,本身就是一宗罪,一旦被知晓,弄的朝中人心惶惶,他绝对没有活路可走。 宗东方点点头:“小茹怕是知道了楠之的事,又惊又怒又担忧之下,才引发旧疾的。” 知女莫若父。 宗小茹不是担心朱楠之会怎样,她是怕这件事情瞒不住被捅出来,把姜琬扯进漩涡。 他的仕途才刚刚起步,若因此被毁,就太可惜了。 姜琬一怔:“是谁透漏给小姐的?” 若家中的人嘴巴都不牢靠,这事就算他想一力承担下来,只怕太子那边也不干。 宗东方很严肃地道:“宗府上下只有这几个老仆人,他们跟了我大半辈子,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是有分寸的,我就怕,唉,就怕小茹发现了什么,从楠之那孩子口中逼问出来的。” “先生是说小姐出府之后路上遇到了朱兄?”姜琬问道。 宗东方叹气:“一会儿问问跟着出去的丫头就知道了。” 八成是这样的。 姜琬道:“若是这样,倒也没什么要担忧的。” 只要暂时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就好。 等他处理完,就算全部被翻出来,无凭无证的,料怎么也折腾不出浪来。 到那时,主动权在他手上,无所畏惧。 “太子那边,你打算对他坦诚吗?”宗东方摇摇头:“这次下策。” 帝王之术,历届储君向来深藏不露,连他都不知道太子会怎样对待朱楠之。 “先生的意思是……” 宗东方道:“除了你我、小茹之外,没有第四个人知道楠之会模仿笔迹。” 姜琬明白了:“学生会认下这事儿,太子若不问,学生绝不会提起,郑景那里也是,学生会和他说清楚。” “唉,我代双翼谢谢你了,君逸。”宗东方端起酒杯道:“太子那里,若有事,你尽可推到我身上。” 就算事情再不可控,太子也会给他这个做太傅的留条活路。 第115章 婚期 姜琬一双好看的眼里有着许多东西, 忽然说道:“我会处理好, 您放心, 太子那里不会生事。” 他有这个自信。 准翁婿二人小酌数杯后,姜琬起身告辞, 他原本想去看看宗小茹再走的, 又怕身上的酒气刺激到她, 便作罢了。 京城的大街上刚刚经历过一场喧嚣, 秋叶在风中胡乱飘着, 重归安静。 “把青升给我找来。”一进家门,他便吩咐下人:“书房。” 有件事, 决计不能再等了。 料理完朱楠之的麻烦后, 他的府中必须有眼观六路信息,耳听八方事件的本事。 但这事也急不来, 还得一步一步做下去。 这么想着, 姜琬在从几案下面抽出一张商人的通关凭证, 凝了许久,一抬头,见青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候在面前:“上次说的事,我再问一遍, 你会后悔吗?” 这么想着, 姜琬在从几案下面抽出一张商人的通关凭证, 凝了许久, 一抬头, 见青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候在面前, 他恍然片刻后道:“上次说的事,我再问一遍,你会后悔吗?” 青升脸一红,眸中隐隐的却有股坚毅:“不会。” 他今日偷偷去看了路青荷的婚礼,知道她嫁了个好人家,已然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要出去做一番有用的事业。 “路姑娘那儿,你真不打算相认?”姜琬压着声音问。 生而为人,谁不渴望亲情呢。 “我在心里已经认下她了。”青升道,语气颇有担当:“现在去认亲,只怕会拖累她。” 拖累。 姜琬一天听了两遍这个词,有点头疼。 “拿着这个,明天夜里收拾好东西去通州码头,那里有人接应你。” 青升见了那个官府发放的专门用于商人来往同行的官凭路引,一下子没忍住落下泪来:“公子……” 在他眼里,就算是混出去,明里顶着商人的身份暗里去做探子比在姜府做个下人强的多,那起码能磨炼能力。 “你不必如此。”姜琬叹道:“出去姜府之后,你自己保重吧。” 走南闯北的有多凶险,这孩子怕还不清楚。 “公子珍重。”青升跪下来给他叩了个头:“家姐若在京中有急事,还望公子派人送信与我知晓。” 姜琬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青升出去后,姜琬兀自在长椅上坐了许久。 这是他摆下去的第一颗棋子,往后,还会有第二颗,第三颗……乃至更多,任重而道远。 五日后。 姜家选了个日子,定于下月十六迎娶宗小茹过府。 “今儿都二十三了,没几天了。”采苹进来的时候一脸高兴:“公子就要做新郎官了。” 那么她……姜母早说了的,宗家小姐一过门,就收她入房,这辈子总算是有着落了。 姜琬的视线定在她的眉梢上,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下月十六?” 采苹点点头:“是的,公子。老爷一早就去找人收拾房子了,说要布置的细致些,可不能委屈了公子和宗小姐。” 姜琬没有接话:“我去太子府一趟。” 若太子真要赌气和他一日大婚,这个日子,是不是太急迫了。 “哟,姜大夫怎么才下朝就又折回来了?”太子府的老侍卫褚新跟他开玩笑:“殿下正在都弄美人儿呢,公子要不等等?” 姜琬皱眉:“下官便在这里等着罢。” 什么美人儿,太子不好这一口的。 那侍卫哈哈大笑起来:“姜大夫里面请,殿下正与顾公子饮酒,相谈甚欢,公子去凑个热闹吧。” “多谢褚大哥。”姜琬转身拍了下脑门,是了,顾玠还在太子府中呢,他这几天晕头转向的,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还要和太子说说,让他放了顾玠才好。 一片片树叶从树梢上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放眼望去,整个太子府内,落叶连天,入眼尽是一片暗黄。 这是京城的暮秋时分了。 走到曲栏尽头,果然一紫一青两个身影映入眼帘,有人回禀了句:“姜大夫来了。” 太子和顾玠同时转过来,二人脸上皆有笑意:“君逸。” 姜琬行了礼落座:“殿下真是好雅兴。” “方才本太子还和顾公子开玩笑,说姜大夫昨日去未婚妻床前侍疾,柔情小意可谓一段佳话,可巧你就来了,看来背后说不得人闲话。”太子半披着一头青丝,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笑道。 姜琬看不得他这般模样,唐僧般唠叨:“殿下,您未束发就见臣等,有失尊仪。” 太子先是一愣,继而干干笑道:“姜大夫,你这尽职尽责的招人烦你知不知道?” 姜琬也笑了:“臣不敢闲着,空领朝廷俸禄,于心有愧。” 没办法,他就是这么尽职,已成职业病。 太子微皱着眉:“眼下没外人,你和本殿下好好说话。” 每当身边的人开始用一本正经的语调跟他说话的时候,太子就不自在,无形中觉得自己特别孤独,高处不胜寒,连想找个人好好开个玩笑都求而不得。 “臣不敢。”姜琬心道,我就是这么怂人一个,您说的我万万办不到,一旦稍有肆意,您身边潜伏的帝后的人一个密信送入宫中,可就有我的好看了。 恕难从命。 太子冷冷睨了他一眼:“迂腐不堪。” 相比姜琬,眼下他更喜欢顾玠,不会大段的说教,诗赋谈的来,玩笑开的起,这样的人才应该留在自己身边,愉悦! 姜琬不反驳:“臣是来告诉太子一声,臣的婚期定在下月的十六。” 太子微顿:“好啊,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好日子。” 姜琬见他没提自己的事,想来他大概是忘记了。 熟料他接着道:“本太子这就进宫一趟,告诉皇后,下月十六,迎娶太子妃。” 他说话算话,说要跟姜琬一块成亲,就一块。 姜琬无话可说:“是。” 但看顾玠,一脸淡然。 也是,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太子起身就走,姜琬连忙跟上去:“殿下,顾玠在殿下府里这么久了,也不是个事,回回有人把他翻出来说殿下的闲话,殿下这又要迎娶太子妃了,不如……” “你又听到哪些闲话?”太子恍似只听到这一句话般:“他们编的新奇吗?” 姜琬:“……” 新奇不新奇的,我还能给你学一遍? “君逸。”太子忽然若有所思:“你说,如果顾玠出去后你们姜家把女儿嫁给他,会不会又是一段佳话?” 想起姜如玉,他心口有些泛酸。 “殿下,此事绝无可能。”姜琬笃定道。 就算顾玠同意了,姜母和姜徵也不会这么干,他们期许的姜府女婿一定是能对姜琬的仕途有帮助的,至少不会拖累。 现在的顾玠,就算全尾全须地从太子府出来,也不过一介布衣。 从这一点儿来说,他们不会选择顾玠。 在古代,这始终源自骨子里的势利,他们亦或根本就不自知。 太子凉凉笑道:“如玉这么多年未曾说亲,难道不是在等顾公子?” 姜琬:“殿下有所不知,姜家在京中至交不多,无人做媒,非但家姐,幼妹到了婚嫁之龄,也一样待字闺中。” 他这么说,太子心中方才稍稍好过一截:“太子府那么多虚位,只要君逸你说一声,本太子绝不亏待她们。” 半不正经的语调。 姜琬:“……岂敢。” 他们家那两个傻丫头,不敢肖想太子府的荣华富贵。 太子打住这个话,见他一路跟着自己:“姜大夫这是要跟着本太子进宫?” “殿下。”姜琬出言试探他:“顾玠这人,留在太子府没用,殿下不如放他出来?” 太子冷声一笑:“如何放?” 只放他一个还是遣散一批,以示他的宽厚仁慈? 姜琬:“臣不敢妄言。” 怎么放人,当然是祖宗您说了算的。 “没想好。”太子无赖地说了句:“姜大夫要是愿意以美人儿换美人儿的话,好说。” 如果姜琬肯送姜如玉入太子府为侍妾的话,他二话不说,立马放人。 姜琬:“……” 没有这么玩的,当初不是答应的好好的。 瞬间,他就沮丧的不行。 顾玠拉不出来,姜如玉也不敢许亲,太子这货,真是坑的他们不轻啊。 *** 二更天,姜府。 姜琬搁下书打了个哈欠正要从书房出来,忽然窗棂一震,屋内的灯应声全部灭了,顿时漆黑一片。 “郑景。”他一直心里在念着这个人。 黑影落地后,一盏小灯又被点亮,光线之中的人冷笑一声:“你知道我要来找你?” 姜琬眯眼凝着性子暴戾的他:“自然,那件事,我还没亲口告诉你结果。” “查到了?”郑景没看他,目光落在书案上墨迹未干的潇洒字迹上。 “说了你可能不信。”姜琬斟酌着开了口:“那封信,确实是我所写。” 郑景闻言立刻就爆了,上前揪住姜琬的衣领:“姜琬,我真看不透你。” 上次姜琬否认那封信的时候,郑景无视那丝毫找不出破绽的笔迹,信了他,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个答复。 姜琬被他扯的喘不过气来:“你若想离京,我想办法送你回河内府或者其他地方。” “你?”郑景一松手,把人丢在地上,不屑地哼了声。 太子既然把人圈到京城来了,还能轻易放他走,没有这个可能。 前两天他本想忘记这里的一切一走了之,可他手下探子得知情况,京城以外,所有的官道驿馆都接到了太子的秘密手谕,要他们一发现郑景一行的踪迹,立即向太子府汇报,并不惜代价捉到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之前他没打算走,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出什么事了?”姜琬顾不上摔在地上的狼狈,起身拍了拍,道。 “姜琬。”郑景的目光十分的狠,狠到就要把姜琬凌迟:“太子,要对我下手了。” 如果他不为太子所用的话。 姜琬愣了一愣:“你从何处得来的情报?” 太子这两天忙的事情他都知道,并没有见与郑景有关的。 深秋的夜里,他浑身的冷汗一层又一层涌上来:“你实话告诉我,你与太子见过面吗?” 还是一直通过他手底下的人,姜琬有这个隐忧,生怕有人瞒着太子在作妖。 郑景:“他每次都夤夜传信要见我,地点在太子府东南角的沧阑亭。” 从他进京到今日,两个月不到,一共去了四次,是太子本人错不了的。 姜琬一凛,太子果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你上次打听他是怎样的主子,我现在或者可以告诉你,来日,天下必然是他的。” 别人撼动不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为他所用?”郑景的声音有些起伏:“我怕尔后不能善终。” 接着,他又加了句:“还有我的人。” 郑家镖局的一万多人,全盘托付给太子那样的人,他不放心。 “你手里还有多少需要安置?”姜琬问。 他看到郑景能心平气和地和自己说话,又问:“裴豫父女,是不是你在护着?” 郑景点点头:“所以,太子根本不可能信任我。” 太子要的,不过是他手里无处不在的情报网罢了。一旦他投入太子门下,太子必然会安插自己的人过去,一步步逐渐蚕食掉他的所有。 姜琬陷入沉思,半晌没说话。 第116章 那事儿 “姜琬。”郑景的怒气上来:“你既什么都知道, 为何还要害我。” 他恨不得把姜琬碎尸万段。 姜琬不能说那封信是朱楠之写的, 勉强找了个理由:“河内府长史既已把你的踪迹上报给太子,就算我不找你, 你也躲不过去的。” “你还强词夺理。” 郑景不好糊弄, 一刀飞过来, 要不是姜琬躲的快, 险些被他削去一块肉, 姜琬强自镇定道:“郑景,你不如放弃裴豫,彻底投靠太子。” 裴豫父女造反失败后并没有很安分,尤其是裴澄, 对顾玠不死心, 前段时间还潜入京城兴风作浪,可见张狂。 “朝廷对待逆臣的手段你不知道,眼下陛下不好出手, 怕落下对亲兄弟赶尽杀绝的污名, 可明着不行, 暗的却是无所顾忌的, 裴豫, 也不过多活几年罢了。” 他继续道, 循循善诱。 虽然想说动郑景为太子所用, 却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裴豫那边早凉了, 此刻弃了他投靠太子, 也算是无可厚非的了。 郑景扔下刀,愈发粗暴地扯住姜琬的头发:“投靠太子,我不过像条狗一样,多苟活几年罢了。” 而这一切,现在看来,都拜姜琬那封信所赐。 姜琬紧皱着眉:“不,我既然一开始插手了这件事,就一定插手到底,不会看着你被太子逼的无路可走。” “我不会信你。”郑景几乎咆哮起来,挥刀就要往姜琬腹部刺过去。 姜琬倒抽一口冷气:“顾玠呢?你当初难道是诚心毁了顾玠的?” “咣当”一声,郑景手里的刀贴着姜琬的衣衫斜飞过去,落在地上:“放屁,老子怎么可能纯心毁他?我是着了裴豫的道了。” 当初,裴豫没有对他明说要造反,等顾玠和裴澄的婚事订下来,为时已晚的时候,他才发觉裴豫一干人的野心。 这些年,他无时不刻不对顾玠心怀愧疚。 “可他信吗?”姜琬带着气反问:“就如你眼下不信我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垂下半寸,没去看郑景。 言不由衷。 这是在演戏。 万幸郑景没那么敏感,他丢开姜琬,双目被怒火烧的通红:“照你所说,我如今落到只有为太子卖命的地步了?” 姜琬想说是,宋江大哥当初上梁山的时候是多么豪气冲天,可后来不还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吗? 身处古代就这样,带上乱臣贼子的帽子就麻烦了,无论行事多磊落的人,都不能生活在阳光下。 “也不是,你可以带着你的兄弟躲起来占山为王,甚至再反朝廷一次。” 有的是比投靠太子更艰难的路。 音落,郑景握的手腕吱吱作响,忽然一拳挥过来,打到姜琬右肩上,震的他胳膊脱臼,疼的他冷汗都出来了。 “姜琬,你竟变的如此狡诈。”他几乎从来没在意过姜琬东宫左善赞大夫的身份,此刻,郑景清楚的很,说来说去的,姜琬还是在为太子办事。 姜琬忍着痛楚:“若不解恨,再来,我绝不还手。” 郑景这一拳,算是他为了朱楠之挨的,也算是他为了报答王观先生的指点之恩吧。 若再有下次,他可没这么实在了。 “我的人,只能拿出三千来。”郑景没再动手,冷冷盯着他:“这三千兄弟,你要保证他们性命无忧。” 他知道姜琬有这个本事。 “若要保全他们,你另外给我五十人,他们要为我所用。”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撒出去几十名探子,有了耳目,才能洞悉各方的打算,才能早做准备,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棘手之事。 郑景撇嘴,笑的极不屑:“姜大夫,区区五十名探子你都找不到?” 还要问他要。 姜琬认了:“不要说五十名,我连五名都拿不出来。” 他去哪儿找,招募?显然不可能。 “我只能给你调拨五名,再多的人进步了京城。”郑景道。 是否实话,外人不得而知。 姜琬聪明地没再纠结这个问题:“死士?” “死士。三天之后,他们会陆续前来与你联络,你这边有个准备。”郑景丢过来一句。 姜琬不知说什么才好:“多谢。太子那边,我尽量帮你说话,只不过,你还要多与他接触才好。” 像郑景这般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旦闹出丁点儿误会,不见面不解开的,合作方早晚会出现补不了的罅隙。 多沟通才是硬道理。 郑景神色讽刺地睨向他:“姜琬,我听说太子好美色,男女不忌,你该不会成了他的内闱宠臣吧?” 就姜琬这种不辨雌雄的样貌,听说最易招惹有龙阳之好的人觊觎。 “郑景。”姜琬听了他的话直想骂人,心口起伏好一阵才平复下来:“我若有那本事,就该当邓通、韩焉一流,何必辛苦于案牍?” 能靠颜就能活的一人之下,又何乐而不为呢。 “姜大夫真人杰。”郑景不咸不淡地嗤了声:“说起来,几年不见,你身上的英气越发逼人了。” 准确地说,是阳刚之气上来了。 只不过,郑景不愿意把这么好的词用到姜琬身上。 姜琬不同他计较这个:“我下个月娶亲,郑公子赏脸来喝杯喜酒否?” 郑景报了个客栈,语气还未有松动:“姜琬,记着你说过的话。” 保全他的人。 说完就要闪人。 姜琬:“你留步。” 郑景侧过头来瞟了他一眼:“你还有什么事?” 十分不耐烦。 姜琬指着他的右肩:“脱臼了,你给我接回去。” 疼的他五官都在扭曲吧。 郑景微皱眉,伸手在他肩上抓了两下,动作粗暴的要死:“可以了。” 姜琬:“谢了啊。” 这一拳换来五个探子,值了。 他恨不得再让郑景揍一拳,再来五个,他起码能算个高度近视,对各方的动向没那么瞎了。 *** 这一来一去弄到子末丑初的光景。 姜琬十分疲累,正打算靠在书房的长榻上将就一晚,忽然外面有人嘤嘤道:“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听出是采苹的声音,姜琬道:“进来吧。” 想来方才郑景的话都被她听到了。 “公子。”采苹在外面站了半晌,早冻的浑身冰冷,一进去就瑟缩在姜琬身边,哭道:“那个贼人吓死婢了。” 姜琬拿了一条薄被给她裹住:“就算吓不死,站了半夜,也会被冻死的。” 采苹打着冷颤:“多谢公子怜恤,婢不碍事,还能……服侍公子。” 姜琬:“你起来。” 他心中忽然有了几丝悲悯,想了想道:“数年前我就暗下决心要为你谋个好出路的,不必为人做妾,能活的出彩些的,可我……没做到,我对不住你。” 他深吸口气接着道:“采苹,现在也许还来得及,你愿不愿意风风光光地从姜家嫁出去?” 同科的探花张鸿有个远方表弟,名叫李翰的,小门小户人家出身,在京中开了家客栈,小伙子想娶个江南媳妇儿,央求张鸿打听了几次,姜家正经的女儿,他们自然不敢肖想,这不让退而求其次,想说个出身清白的丫鬟嘛。 姜琬想了好几天,没开得了口,这会儿一半是应了景了,再一半就是,他拖不起了。 十七八岁的男儿,正是阳刚最炙热的时候,就算他再清心寡欲,见到女子,也难免会生出几分绮念来。 尽管那是单纯的生理反应,可就是这种本能,时不时在他脑海里叫嚣,发泄一下吧,发泄一下吧,这是古代,哪个男子要从一而终,荒谬啊…… 绝大多数时候,他不过控制着自己去想些别的压住这些念头,偶尔烦躁起来,自控一溃千里,他恨不得…… 光是想想就难堪不已。 前世的事情似乎全然不存在了,而他现在,完全和这个皮囊合二为一了。 生而为男子。 既神奇又无奈。 “公子。”采苹听后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他面前以明志:“采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公子要赶我出去?” 哀婉凄绝的音调。 姜琬蓦地觉得,只要他坚持作媒,采苹可能会做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来。 比如,绝食、撞墙、抹脖子上吊等等。 “不是赶你出去。”姜琬摇摇头:“我是说,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出嫁做个正经妻子。” 难道那不比做妾强的多。 第117章 警告 采苹垂头不说话, 脸上的表情生不如死。 僵了半天,姜琬不得不再次开口:“我给你交个底儿吧, 我这里是不会纳妾的,若有姨娘那个位子……” 算了,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 “公子,我知道了, 若那样, 路姑娘说什么也不肯嫁人的。”她一下掩面啜泣起来:“可我和路姑娘不一样,我……我宁可这辈子不嫁人, 只要能日日服侍公子就好……” 她这可不是爱情的告白, 而是对基本生活的乞求, 听说府中从前打发出去的女孩子,出去没几年一个个都没了,累死的、病死的、还有被活活虐打死的……比起那样, 哪怕什么名分都没有,她也宁可呆在姜家,给姜琬做丫头到老。 姜琬自然明白,轻叹口气:“采苹,你先起来吧。” 他再想想。 “公子, ”采苹从怀里掏出一双绣的尤为精致的褐色鞋垫:“我赶在宗小姐进门前做了一双, 您穿着去迎亲也好。” 姜琬拿过来仔细瞧了瞧:“你每日做几个时辰的绣工?” 这密密麻麻的绣线, 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吧。 想起前一天才在姜母那里听到她们在夸采苹几床被面绣的好, 这才多久的功夫。 “也没算过。”采苹道:“有空就拿起针来。” 姜琬瞥见她眼底的乌青:“以后有这种活去街上找几个绣娘来家里做, 不用你额外赶工。” 还想说几句矫情的话, 又怕她越陷越深,便收住了。 “公子不必担心,我喜欢绣活儿。”采苹罕见地轻笑了下,笑的十分自然。 “你喜欢?”姜琬讶然。 那种极费功夫的活儿,居然有人真心喜欢。 采苹点点头:“喜欢的不得了。可惜家里样子不多。” 她能绣的,全凭自己见过的东西,没见过的,她想象不出来更好看的。 “你愿不愿意拜个师傅学学?”姜琬是这么打算的,采苹一直待在姜家的后院,没同外面的人接触过,大概也不知道什么是倾慕滋味,如她能扩大点生活圈子,执念会不会有过改观? 采苹乍然听到这话,眸中一亮,随即又黯然下来:“公子,宗小姐一进门,不知道有多忙呢,我哪有时间去学那个。” 再说,她也没钱去找师傅啊。 “家里会再买两个年纪小点的丫头,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学罢。”姜琬道。 这些,他都可以安排的。 采苹猛地点点头,后又摇摇头:“公子……” 她觉得她的公子此刻说的话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吧。 姜琬瞧了她一眼:“天马上就亮了,我眯缝一会儿,你出去吧。” 采苹出去后,他累极,和衣在长榻上睡了一会儿,很快,就该上朝了。 姜琬坐起来后有点头晕,大概是少了睡眠的缘故,又或者是最近锻炼的少,身体虚弱了,这点事情都扛不住,堪忧啊。 他收拾一番出了府,外头秋风飒飒,凉意猛烈的地往薄棉的官袍里面灌,吹的人立马精神起来。 “姜兄。”走到宫门口时,朱楠之从后面追上来,依旧志满意得的样子:“早啊。” 姜琬慢下脚步等他,一边抬起袖子拱手:“朱兄也早。” 朱楠之嘴角噙着笑意:“听说姜兄下月十六将迎来洞房画烛之喜,可不要忘了请为兄的去喝杯喜酒啊。” “那是自然。”姜琬弯起眸子,里面星河灿烂。 听着他言不由衷的语调,他在琢磨这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两任天下大儒悉心教导多年,怎么出息到这般田地。 “姜兄,咱们的缘分可真是不浅。”朱楠之打了个哑谜,又叹气:“也不知你的忌日是什么时候?”他摆出一副饶有兴味的姿态:“你说,咱们两个状元郎若一天没了,是不是千古奇谈?” 姜琬没心思理会他口头上的神三鬼四:“那可不,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拖长声音:“朱兄说说,咱们能同朝为官要修多少世,若忌日再撞到一处,更是修了千世万世吧,不容易啊。” 妈德,他即将大喜的日子,说这么晦气的话,偏他还不能生气。 要放在以前,姜琬早翻脸不认人了,可是现在,似乎没多少事能让他头脑发大热了。 “是不容易。”朱楠之提了口气,干笑两声:“再祝姜兄早生贵子。” 姜琬心里只想骂娘,又知道跟他生气不值得,笑道:“今日就不言谢了,来日愚弟用酒说话。” 说完他凑近朱楠之肩膀,低声道:“兄之绝技,还是不要常用的好,风险大收益小,不值得。” 下次你撞在谁手里,可就不得而知了。 天下能人多着呢,不要当旁人都是傻子。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朱楠之起初还在笑,后来听到这话脸色骤变:“君逸你说什么?为兄的听不大懂。” 装,继续装。 姜琬也不多说:“这次,就当最后一次吧,至少在我这里。” 没有下次了。 要不是看在王观和宗东方的份上,这次也不会善了。 “走着瞧。”朱楠之不阴不阳地道了句,拂袖大步往前面走去。 姜琬的心口一凉。 果然,要撕到底了吗。 第118章 猝不及防 朱楠之恨姜琬, 其一, 宗府女婿的位子,他一直觊觎,却被姜琬早早给占了, 一口气堵在心口怎么都不顺;其二, 他立志进入太子旗下, 辅助储君,进而盼着新帝登基后一飞冲天, 入阁拜相, 结果又落空。这两件可能会遗恨终生的事情, 想来想去的, 都怪姜琬所赐,要不是姜琬…… 每每看到姜琬, 他都要在心头长啸一声:“既生瑜, 何生亮。”, 几要魔怔。 方才和姜琬狭路相逢, 他沉不住气地丢下句狠话,心头实则没底儿,他没想到姜琬能这么快就知道给郑景的那封信出自他手,他用的是宗府自制的信笺,本想把这事儿转嫁到宗小茹身上, 借此搅黄姜宗二人的婚事, 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谁想到, 又没如愿。 朱楠之的官阶没有上早朝面见皇帝的资格,只有皇帝哪天有兴致去翰林院的时候,一众学士们才得以面见天颜,所以过了第一道宫门,他们便朝不同的路走去了。 朱楠之的官阶没有上早朝面见皇帝的资格,只有皇帝哪天有兴致去翰林院的时候,一众学士们才得以面见天颜,所以过了第一道宫门,他们便朝不同的路走去了。 姜琬追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再这样下去,他预感会一步步看着朱楠之上窜下跳,最终丧心病狂。 不但自己作死,说不定要拉上多少人陪葬。 朱楠之死不足惜,怕的,是他对自己身边的人下手。 譬如宗小茹、姜如玉、顾玠……得不到的就要毁掉,他过的不顺,别人也休想安生,朱楠之这人,打交道的久了,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浓烈的戾气。 一想到这个,姜琬的心口就像被压着什么东西似的,弦绷的很紧。 不行,朱楠之这个人,不能容他呆在京城了。 姜琬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让他滚蛋。 滚的越远越好。 *** 朝堂上今天一派祥和,没有一件让人紧张的大事发生,皇帝的心情很好,下朝的时候,顺便宣布了喜讯—— 太子将于下月十六迎娶太子妃。 百官哗然,愣怔之后纷纷向皇帝、太子道喜,陈遂等一干人居然喜极而泣,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的女儿穿着百鸟朝凤的服饰母仪天下的模样了,那将是多大的荣耀啊。 “说起来,这次可是双喜临门。”皇帝轻咳一声打算众人,眯着眼睛朝宗东方看来:“听说宗太傅也在下月十六嫁女?” 音落,众人又陆续向宗东方道喜。 极少有人想到姜琬。 到了散朝出来,都没有一个人同他道喜。 想起来的,那说话的语气泛着酸,听了堵心,还不如不听。 这个尴尬。 不过,姜琬走出几步便把它抛去九霄云外了,他只顾盘算着心里的事儿,一下不注意,竟挡了谁的去路,抬头一看,竟是皇帝的另外一个皇弟,太子的九叔父,毅王裴丰。 “殿下恕罪。”姜琬躬身行礼。 裴丰三十岁不到,是个文质彬彬的君子模样,眼神很是平和。 “姜大夫,这是在想什么呢?” 姜琬羞赧道:“殿下恕罪,下官走路有些不稳当,冲撞殿下,实属不该。” 裴丰若有所思地瞟了前面一眼,宫门出口处全是穿着红的紫的蓝的绮装的各部的官员:“今日来的人十分齐全。” 姜琬不知该回什么,再次行礼:“殿下请。” 裴丰点点头,浅浅微笑,双眸深邃而明亮:“姜大夫请。” 说完他朝前方睨去一眼,视线正巧落在正抬起一只左脚在迈门槛的陈遂身上,略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姜琬紧随其后,快进殿时,裴丰忽然转过头来道:“太子的婚期定在下月十六,和姜大夫同一日,到那时,不知要喝醉多少人呢。” 姜琬暗自捏了一把汗,裴丰这么说,是人家厚道,不像其他人一听说这件事就冷嘲热讽,诸如,姜大夫你混的可以啊,居然婚期都敢与太子选在一起;姜大夫,你就不怕到时候都去太子府上贺喜了,你那边冷清的委屈了新娘子?…… 说那些话的,大概到了新婚那日不会去他府上喝喜酒了,诚然如斯,他却求之不得。 这些人,早晚不会跟他成为朋友。 他方要开口,裴丰抬手止住了他:“像本王这样,能找个缘由大醉一场不易,姜大夫,本王可是惦记上了,好好准备迎娶新娘子吧。” 这毅王不是高冷的范儿,越发的平易近人。 姜琬在心里想,恭敬道:“那么下官恭候殿下。” 毅王和小小的东宫左善赞大夫一同走出宫门,百官吃惊不小,一个个装作不经意地看过来,很快,就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起来。 姜琬:“……” 不明所以。 听说毅王裴丰整日迷恋修仙炼丹,根本不问世事,难道同僚们以为他要拜毅王为师,修仙去? 否,否。 他们应该是许久不见裴丰来上朝,今日乍然瞧见,稀罕的紧,所以才议论的这么热闹吧。 忽然,只听裴丰沉声问出一声:“你们为何在殿外喧哗?胆敢指手画脚议论本王!” 他早年打过仗,耳力过人,有几句不堪的话传到了他耳中。 这一声呵斥的刚走出不多远的官员抖如筛糠,纷纷在找谁是那个倒霉蛋。 裴丰这些年不怎么露面,可但凡在朝廷中混了年头的人都知道,他的好脾气可不是天生的,也就是这几年迷上修仙才贴上温文尔雅这个标签,骨子里…… 不大好形容。 姜琬顺着裴丰的视线瞧去,只见承英殿那边聚了三五个人,其中之一,就是朱楠之。 他心里一喜,就盼着朱楠之出事呢。 “下官……不敢议论殿下。”那几个倒霉的翰林学士向前走了几步,跪倒请罪。 裴丰:“尔等方才说本王从未为国事操过心,却拿着丰厚的俸禄养着数十名道人?是也不是?” “这……” 竟有耳力这般好的人,有人顿然瘫软在地。 朱楠之比其他人镇定,他先抬头觑了眼姜琬,眼中的戾气深重:“殿下,下官等既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就不怕传到殿下耳朵里,强比什么都不说,不定什么时候一道折子替到陛下御案上的人吧?” 裴丰偏头瞥了一眼姜琬:“哼,被跟本王打哑谜,有事说事。” 朱楠之和其他几人交换了个神色:“殿下竟不知?东宫左善赞大夫上奏陛下,说风调雨顺之年更要未雨绸缪,约束奢靡浪费,以备来日突发的天灾人祸……” 听到这里,姜琬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大事不妙。 第119章 暗潮汹涌 姜琬前几日, 的确上了个奏折给皇帝, 是以太子府东宫新进官员的名义写的,主论如何开源节流充盈国库的,可他在奏折中没有提及任何人,更没有用隐晦的词语映射谁, 怎么就被解读成要针对裴江之流了呢。 当时写奏折的时候, 立意是太子选的, 明摆着怕老皇帝在任上挥霍无度,留给他一个空虚的国库, 一登基就得被钱财掣肘…… 姜琬对天发誓, 他提笔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裴江这个人, 更没考虑这事儿。 南朝皇帝倚重宰相,但凡官员上奏的折子,一律先从宰相手里过, 姜琬从最初的震惊中迅速找回理智,别有深意地瞧着朱楠之,语气风轻云淡:“在下忝列东宫左善赞大夫一职, 上书与陛下说些说教式的祖训,乃是本职,何况殿下常日里修仙, 还不是为了祈祷我朝风调雨顺, 哪有奢靡一说, 朱兄还是不要混淆视听的好。” 朱楠之知道他在奏折上写了什么, 必然不是通过正经途径,八成是从陈遂那个老狐狸手里听来的。 好样的,竟走了陈遂的门路。 裴丰在一旁听的脸色变了数变,他不傻,瞬间听出了个中道道,原来是朱楠之和姜琬两届的新科状元不睦,要拿他当刀子使一使唤,猴崽子们的,他岂能叫他们如愿。 “本王回府后定当一日三省吾身,若真有奢靡铺张之事,本王自当向陛下请罪。”他拱手向天,侧眸睨向朱楠之,淡笑:“若本王府上一切事宜都严守规矩,尔等,你们是不是要给本王个说法?” 说完,他弯起眸子瞧了眼姜琬,笑意渐冷。 你们。 也就是说,把姜琬也给迁怒上了。 毅王的反应似乎早在朱楠之的意料之中,得逞的快意从他眼尾一闪而过,瞬间换上诚惶诚恐的语调:“微臣早听说毅王殿下勤俭自持,从未信过这等哗众取宠之言论,殿下……” 裴丰并未理会他的示好,面色却缓和了些:“起来吧,你们当着本王的面说什么都行,只要是为江山社稷好的,本王怎么都无妨。” 这话纯粹是面子上的了,说给一干臣僚们听的,大家伙心知肚明,但还是纷纷跪倒在地:“毅王殿下英明,臣等惭愧。” 这场闹剧算是小小收尾。 姜琬满脑子浆糊地去了太子府,一路上都在暗忖当事人的表情和语气,这事,怕没他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第一,那个奏折是从太子府出去的,可以说基本上是太子的意思,就算到了宰相陈遂手里,他难道会提前泄露出去,坑自己的亲外甥太子一把? 脑子有坑的人才会这么干吧。 第二,毅王裴江往日不上朝的,为何今日突然来了?还有,朱楠之为何能在他和裴丰一同走出来的时候拦下他们…… 还有诸如此类说不通的几个地方,总之,这此的意外来的太突兀了,有点像刻意为之。 难不成,毅王裴丰跟朱楠之……是一伙的。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呢? “姜大夫,您走路当心。”太子府的大总管蔡尚今儿当差,忽然一开口,着实惊了姜琬一惊,等他抬眸瞧去,可不,差点撞到回廊的柱子上了。 “蔡总管,您怎么在这儿?”这老头不是半退休了吗?挂着太子府总管的头衔,住在郊外一栋大院里,专业养生。 “想殿下了,回来逛逛。”蔡尚笑眯眯的,上了年纪的老宦官,像个老妈妈一样和蔼。 姜琬:“殿下不在府中?” “陈相公来了,在同殿下说家事。”蔡尚倾身靠近姜琬:“我啊,是来看着太子娶妃的。” 姜琬:“……” 他猜到了点。 太子大婚在即,很多原先不曾露面的人都陆续出现了。 陈遂在这儿,姜琬想,要不要先避一避,毕竟,相互又没什么好感,见面只能实力尴尬。 人精蔡尚似乎看出他的不自在,春风化雨般道:“既然殿下忙着,姜大夫不如陪我这个老东西去点点府库?这太子妃要进门,府里的账目总要轻点一番再转交给当家人,姜大夫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恭敬不如从命。”姜琬朝他行了一礼,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太保和右善赞大夫徐徐行来,再看蔡尚,似乎没有等他们之意,便装作没看见人的样子,迈步走了。 想必蔡尚是有话要对姜琬说吧。 太子府的后院东角处的库房堆放着不少值钱的东西,多数是皇帝赏赐的,也有番邦进贡的,地方官员们孝敬的,琳琅满目,无奇不有,随手拿出去一件,说不定就够一家人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怪不得世人做梦都想着天家富贵,这诱惑,可实在是太大了。 蔡尚随手拿起一串珊瑚丹砂朝凤珠:“姜大夫先开开眼,这里的好东西,外头不常见。” 姜琬:“下官看的都要睁不开眼了。” 他心里在想,这老太监把他带到这儿来,肯定不是为了让他看这些财物的吧,有什么话,快点儿说吧。 蔡尚不知从那个角落拿出一串半新不旧的珠子来,神情肃穆:“姜大夫看看,这是什么?” 姜琬微眯眼眶看了半天:“似是发钗上做珠花用的。” 老太监老眼湿润,入定般顿了半晌:“不错,正是一根簪子上的珠花。” 姜琬:“……” 似乎要开始讲故事了。 一个姬妾都没有的太子,府库里珍藏着一根发簪上的珠花,似乎不应是心爱之人的,说不定是……他的头嗡的一声,直直地看向蔡尚:“总管,您说吧。” 蔡尚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转了个弯子过来,先道:“果然孺子可教,太子眼力不错。” “多谢蔡总管夸奖。”姜琬生硬道。 他预估老太监接下来要说的,可能是个悲伤的故事。 蔡尚长叹一声转过身上一脚踏在一人宽的楼梯上,攀了两步,侧过脸来示意姜琬跟上,二人一同进了二楼,楼上没有窗户,墙壁上镶嵌着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内里的陈设倒也瞧的清楚。 “今儿见着毅王了?”蔡尚一边在架子上翻找东西,一边似是不经意地问。 并没有如姜琬料想的那样,讲起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故事来。 姜琬心里一抽,这消息跑的可挺快的:“是。下官怕是把毅王殿下给得罪了。” “姜大夫到底还是年轻。”蔡尚轻笑一声:“不是姜大夫把毅王给得罪了,而是太子一早把毅王给得罪光了。” 这次毅王露面,说不定是冲着太子来的。 姜琬一时没有转过弯儿来:“殿下是太子的亲叔父……” “你这句话算是说对了。”老太监脸上的笑意深了点:“就是亲叔侄,才不好办呐。” 姜琬:“总管的话,下官只能意会一二。” 难不成毅王有觊觎皇位之心,被太子挡道儿了。 蔡尚似无把话说清楚之意,蓦地话题又回到了那颗珠子上来:“姜大夫听说过狸猫换太子的戏吗?” 姜琬一愣,这老人家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不曾。” 穿来之后没听过,可前一世,他看过电视剧啊。 狸猫换太子。 姜琬差点失态地叫出声来,难道说,难道说,太子的身世有什么蹊跷之处。 生母不是皇后,而是另有其人,现在被抖出来了。 “没听说过就算了。”蔡尚又叹气:“老奴就告诉你一句话,王莽乱汉抢的可是亲外甥的江山,太宗世民,杀的可是亲兄弟的头,血肉骨亲尚且如此,那不亲的呢?” 不亲的。 大概是说陈遂和太子不是亲的舅父与外甥。 姜琬的视线移到蔡尚手里的那颗珠花上:“太子殿下,知道此事吗?” 这珠花应和太子的生母有关吧。 蔡尚点点头:“殿下也是新近才查明真相,连带跟着当年的真相一起蹦出来的,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比如毅王……” 这件事说起来真是凑巧,太子的仅有的探子一日不痛不痒地来报,说毅王裴丰这些年一直在追查一个二十年前被赶出宫的宫女的下落,难不成毅王老人家没事干,吃饱了撑的,想找个天子的女人玩玩。 太子一开始也当笑话听着,觉得这个皇叔可能真是修仙修魔怔了,可过几天他多想了一下,不对,若裴丰真魔怔了,断了七情六欲的人,不该会对女子感兴趣啊。 事出有因。 遗憾的是当时他手里没人,一直等到郑景的人送进来,这才打探点东西出来。 毅王裴丰这些年哪里是在修道炼丹,不过是韬光养晦,瞅着机会在皇位的事情上掺和一脚的,而找到二十年前的一桩宫廷秘事,更使他暗中加快行动起来。 彼时陈遂独揽朝纲多年,百官唯他的马首是瞻,多位皇族成员看不过去,家宴上在皇帝面前诉苦,皇帝却迟迟不动陈遂,说来说去的,还不是为的太子,比起叔伯之流的皇族姓氏之人,外姓的陈遂显然要可靠些。 如何动陈遂,又如何才能釜底抽薪,让陈氏一家翻不了身,裴丰苦思多年,从皇后身上下过手,也打过太子的主意,都没得逞。 他本来已经心灰意冷,打算真以修道了此下半生的时候,二十多年前那场宫中秘闻被他的人挖了出来,裴丰得知后,一向自持情绪不外露的他竟罕见地说了四个字:“天助我也。” 他追寻线索的时候,太子恰巧顺藤摸瓜,也跟了过来。 …… 蔡尚的话总是说一半让你自个去琢磨,听的说明白也明白,说不明白也不明白,姜琬怔了半天:“殿下让您对我说这些,是否……” 是否要他出手做些什么事情。 这才是蔡尚跟他说这番话的目的吧。 “姜大夫说的不错。”蔡尚道:“太子眼下不得不娶陈氏女为妃,不得不看着陈遂一步步坐大,不能不担忧来日成了傀儡君王,所以,殿下想让顾公子在京中开一间……伶馆,明着做些皮肉生意,暗中培植势力,以对付陈氏和毅王……” 毅王裴丰。 果然不是整日躲在府中修道炼丹那么简单的人物。 还有那个朱楠之,恐不是投靠了陈遂,而是混进了毅王的阵营。他们今天之所以合伙出演那么一场好戏,大概是有震慑姜琬的意思,也有为了在百官面前刷刷存在感,显示自己大度之意,再别的,姜琬就想不到了。 少许的可能,还有朱楠之公报私仇之意,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姜琬皱眉:“难道陛下如今,就窥不破朝中势力吗?” 蔡尚拧眉叹气:“前一阵子太子告诉老奴,说他在皇后出看见已经退隐归山多年的老御医,可陛下看着龙体康健,并未对他人说过有何病症,殿下担忧……这其中蹊跷甚多。” 还有几句话他没说,来太子府前,他入宫去面见过皇帝,皇帝红光满面,看着龙精虎猛,可他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将近五十的人,照理说不管保养的多好,面上总要带出些老态来,可皇帝那气色,非但不显老态,反比三十岁的朝臣还要好,这不该呀。 皇帝气色虽好,可行步动作却见凝滞,不似从前矫健。 他知蹊跷却百思不得其解,去寻那老御医,也全然不见踪迹。 丝毫找不到丝毫的线索之际,说来也巧,太子一日去请安的时候皇帝正在喝茶,那茶的香气中隐隐飘着一股异香,太子心中暗惊,就问他父皇讨要,茶要回来了,可太子回府后,不论用什么水,都泡不出那种香气来。 莫不是泡茶的水有异? 太子和蔡尚说了,二人接二连三派人在宫中打探,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水是宫中收集的海棠上的花露,多年来都用此水泡茶,并没有换过,也没有更好经手之人。 亦或饮茶的玉盏被人动了手脚。 然而这不过是个猜测,郑景的密探动用多种办法都没有查出来,皇帝时常还喝他那杯香气特异的茶,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从前太子只要一进宫,必定到皇后跟前坐上好一会儿,母子几乎无话不说,自从得知了这事后,太子就不大进宫了,一来怕在他们面前露出情绪,二怕皇后察觉他在追寻二十年前的那桩事情,再先下手为强,把痕迹涂抹干净,可就不大好办了。 “这么说来,殿下如今是不得不事事谨慎为之。”简直不能想象,那个浑似浪子的太子在得知了这些事情后,是如何掩饰住自己的情绪的。 他一想就觉得苦的不行。 蔡尚摇摇头,几乎老泪纵横:“殿下的命苦哇……” 这么多年任皇后为母,承欢膝下,却不想生母另有其人,如今连尸骨都不知葬在何处,这是何等的悲哀。 “蔡总管,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姜琬的脑子在一阵抽搐之后终于清明过来:“太子在追查的这件事,陈相公知道吗?毅王知道吗?” 事情不少是郑景的人查出来的,那人,职业道德过硬啊,竟不给自己透漏半点风声。 “除了老奴,太子没告诉过第二人。”蔡尚摸着眼睛道:“太子想,如果泄露出去,难保那些干过见不得人的事之人不会狗急跳墙,出了乱子也未可知。” 所以,他这不是才打上顾玠的主意。 姜琬顿了下:“顾玠此人,未必会应下。” 顾玠是个人才不错,但你要他去城里开个娼馆,当老鸨那一角,他一定会说,你不如拿刀杀了我,来个痛快的吧。 “成不成的,姜大夫去说说吧。太子手下,能推心置腹的人已经找不出来了。若有别的办法,顾公子那样的人物,他哪里舍得派去。”蔡尚说了一堆软话,眼角再度湿润起来。 到了这一步,姜琬不能推托,只好硬着头皮道:“下官现在能见见顾公子吗?” 蔡尚忙道:“殿下交代过,姜大夫随时可以去见顾公子。” 姜琬瞧着他,没说话。 太子府乐师所居之地,旁人不能轻易踏足。 蔡尚一拍额角:“瞧老奴这记性,姜大夫且去园中稍后,老奴这就去请顾公子前去。” 姜琬欲言又止:“蔡总管,这等事情不好在园中明说,下官想请他去个僻静地方,不知道您可否做主?” 蔡尚道:“殿下说一切应着姜大夫的。” 姜琬这才松了口气。 第120章 一毓阁 风冷冷而无声, 气团团而生燥。 处在高墙深院里的太子府园中,虽然各处放上了火炉, 萧瑟的秋风还是凉意不减, 冷得姜琬遍体透寒, 裹紧了披风也无济于事, 险些礼仪有失。 原主这具身子骨瘦弱, 他占用后虽然多年致力于强壮,但见效甚微, 上下掂量掂量, 还是没几两肉, 也难怪扛不住风寒。 “姜大夫穿的少了?”蔡尚倒是会养生的, 出来就披上一件狐狸毛的大氅,里面穿着厚厚实实的棉服,裹的严严实实, 半点风也透不进去。 “乍然入冬, 下官有些不适应。”这具壳子是南方人, 到底有些畏寒。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在他前一世,南省的人可是很耐冻的,那时候的冬天,北省比南省好过。 可穿来此朝, 他才发现, 古代的冬天特别寒, 刚入冬这种寒气, 他上辈子从来就没经历过,有点可怕。 “是,老奴忘了,姜大夫是苏州府人,那里冬日短,不像京城这般入的早去的晚,体弱的人就造孽喽。”蔡尚一边说一边对远处过来候命的小太监道:“去找件厚的披风来,没看见姜大夫穿的单薄了些。” 姜琬微拧了下眉目。 穿老太监的衣裳,他心里有些膈应,可人家一番好意,他又觉得自己挺造作的。 “姜大夫放心,衣裳都是从前太子赏的常服,没人穿过的。”蔡尚看他拧了下眉,笑道:“姜大夫等在这里罢,老奴立刻去请了顾公子来,稍候片刻便送二位出府。” 姜琬谢了他:“就是总管穿过的又何妨,下官再讲究,也嫌弃不到总管身上。” 蔡尚听了还算受用,快步走去找顾玠了。 姜琬等了一会儿,小太监送了件披风过来,他瞧了下是常服,上面没有龙啊凤啊这种认人的纹路和刺绣的,换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等着顾玠。 不大一会儿,远远的瞧见一个秀颀身影,姜琬心头活络起来,心头却又绷的紧紧的,不知这话该怎么同顾玠说。 “姜大夫,许久不见。”顾玠走近了,没等姜琬开头就同他打了招呼,墨眸弯弯的,看不出些许情绪。 姜琬第一次听顾玠称呼他官职,有些不自在:“你同我出去走一走罢。“ 顾玠瞧了蔡尚一眼,”好。“ 他知道这是有正经事了。 蔡尚见谈拢了,朝两位年轻人拱拱:”二位快活儿去吧,有什么开支,只管记在太子府的账上。“ 姜琬应了声,用眼神示意顾玠快走。 他自然不会去喝花酒,就算开销,也不会记在太子的账上,他的俸禄还是可以撑得起一两次外出的开支的。 姜家人上京后,姜母盘整了不少银两带过来,暂时不需要他补贴家用,所以他近来手头宽裕不少。 这就是出身小康人家的好处,要是寒门跳出来的,家中要这要拿的,他恐怕就捉襟见肘了。 一出太子府的门,姜琬就用看似有些暧昧的姿势揽住顾玠往他怀里一带:”别回头,你靠近我些。“ 他知道后面有人看着他们,保护太子府的人太多,监视太子府的人也太多,难免有人会注意到他们,日后一旦顾玠出来做事,下九流的也好,有人会不会注意他二人今日之动向,难说。 因此,他们做出些亲昵的举动,来日顾玠就算在城中经营伶馆,他好男风的对象,也落实到人了不是。 顾玠知他正人君子,没有他念,就依他之言,二人靠的近了些,甚至十指叩了下又放开,做的自然又不做作,一路走出京城的内城门,又说说笑笑走进一家茶楼。 要了个靠窗的带书案的包间,姜琬对店小二道:”要上好的雀舌,再拿笔墨来,今日要作诗对赋。“ 小二应声下楼去取,他们进了包间,相视一笑,顾玠道:”想来三年都不曾在一起喝茶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弹指一挥啊,那时候咱们三个人,你我还有秦真,快意时能游玩一整天。” 姜琬故意没说郑景,那个人现在做的事情,不能提,也不能被人留意道。 秦真在边境上为国效命,他们提了倒无所谓的。 ”也不知秦真立功了没有,听说边境上进来不甚太平。“顾玠接话道。 ”小仗打了几次,大仗没有打起来。“姜琬道:”那家伙也没来过一封信。“ 顾玠玩笑道:”不是吧,他不是惦记着做你的大舅子,这可不行。“ 他眨眼,用笑意告诉姜琬,他们戍守边境的,军饷可丰厚着呢。 姜琬扑哧笑了:”从前没想过,现在,我还真想他给我当姐夫。“ 话说,秦真那小子,年少时是愣了点,不过为人厚道,长的又不赖,要是如玉嫁给他,准不能吃亏。 顾玠觉得自己不该过多说这个话题,脸一红,伸手在姜琬手背上画了几个字:太子是不是打算放我出去了? 姜琬肃然点点头,换了一副柔情的模样,取出一根牙签在他手上画了起来:太子想让你在城里开一座伶馆。 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不会答应。 顾玠装作被挠的痒痒的样子:“你要我答应吗?” 单听一句话,就像是两个情投意合的人在调情。 看到两个男人不适应的,此刻一定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姜琬勾唇莞尔:“你要是答应,那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他又在顾玠手背上画道:“人各有志,劳燕难知游鱼。你若不愿,我会帮你回绝太子。” 一代才子,流落如今这种地步,令人唏嘘不已。 对面,顾玠动了动唇,没出声,只轻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同意了。 姜琬一阵激动,其实,不管打着什么旗号,底下做的事情才重要,世间哪有许多的泾渭分明,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正亦带邪,邪又带正的。 顾玠又在他手上画道:不过功成之后,你和太子得允我退隐。 姜琬心里一凉,他居然有隐世之心。 店小二端了茶来:“二位公子慢用。” 他在书案上启了笔墨,关上门退出去。 姜琬又顾玠玩笑一会儿,茶喝饱了,点心吃到正舒服处,起身道:“我前日有兴致,做了一首诗,顾兄你看看如何?” 说完挽起袖子,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几行字。 顾玠在他身后看着,等他搁笔了才道:“你的字越发浑厚老练了。” “顾兄是说我的诗也的没长进吧。”重点在字上吗。 略有挫败感。 不过说的也是,姜琬这是临时胡诌的,文采都不通,又能好到哪里去。 “来,来,你也写一首让我看看。” 顾玠但笑不动:“不知丢了多少年了,先欠着你吧。” 他们在茶馆里又演了一会儿戏,姜琬送顾玠回太子府,在门口自然两两相望,依依惜别,深情的一比。 他们都知道,一路上,大概有三四拨眼睛盯着,谁的人,不知道。 *** 天色已晚。 姜琬回府时,饭菜已经摆上了,姜母一面和孙女们说笑一面等着他,见他进来,一家人笑起来:“不想在朝廷里当差竟忙成这样。” 姜琬不好意思地走过去:“祖母,母亲,以后我若回来的晚了,你们该吃饭吃饭,不用等着我。” 好几次了,他心里愧疚的很。 没想到他一说这话,姜母竟伤感起来:“我这么大年纪了,就盼着跟孙儿们多一起吃几顿犯,你这么说,老婆子以后怕是连这个念想都没了。” 姜琬听了她的话连忙改口:“祖母可是想多了,孙儿就算回来晚了,也躲在祖母房里用餐,不是更能多陪祖母会儿。” 老太太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我就说琬哥儿当差久了,别没见学,哄咱们的功夫可是长进不少。” 一家人都笑起来。 姜琬洗了手坐下,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这才回书房去。 小书僮离年倚着门口打盹,见主子回来,打着哈欠道:“公子可算回来了。” 离年是郑景送进府的,面上看着只有十五六岁,其实已经是个十分成熟的探子了,他在姜府,就是转门为姜琬联络郑景和其他人的消息用的。 姜琬在他头上弹了下:“昨夜干什么去了,困成这样。” 离年白了他一眼:“公子昨晚读书读到几点小的就忙活到几点,公子忘了?” 姜琬笑笑:“辛苦你了,今日不用当值,支了钱,咱们去景毓阁喝花酒吧。” 昨日也不是他当值,姜琬什么时候敢使唤郑景的人陪他读了。 离年听到一毓阁时眸子微转,随即笑开:“公子真有雅兴。” 一毓阁。 郑景老早之前在京城经营的一家浙江菜馆,从未启用过,这次他重出江湖,倒是大大方方地把这里拿了出来,作为他和姜琬还有其他人的联络之用。 都说狡兔三窟,所以姜琬并不相信郑景在京中只剩这一处隐身处,说不定别的地方还有,只他们只见的信任还没到那种推心置腹的程度。 暂时,他也不想问,只要有事的时候能找到人就好。 第121章 边境诡事 姜琬见他站着不走, 讶然:“怎么,不想出去逍遥?” 离年笑笑:“云襕姑娘今儿不出来卖唱, 去了无趣,公子, 不如小的伺候您写字吧。” 云襕是郑景的代号, 一毓阁的确有这么个姑娘, 但此刻离年说的不是姑娘, 而是郑景。他不在一毓阁,姜琬去了也白去。 “噢,被人包养了?”姜琬故意恶心当着离年的面恶心郑景。 离年懒懒地道:“大概吧。他命好。” 姜琬:“……” 郑景命好,意思是他的命不好,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研磨吧。” 离年走书桌旁, 靠近姜琬, 悄声道:“云襕姑娘潜到边境去了, 近期要打仗的。” 姜琬的手抖了下, 皱眉:“为何朝廷都没得到消息?” 一点准备都没有, 一旦打起来,必败无疑啊。 离年不屑:“朝廷的探子什么时候有用过,公子你哪里知道。” 他们的探子可是无孔不入的, 什么消息不是第一时间打听到的。 姜琬一下子就信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郑景去那边干什么。 离年嘿嘿笑了两声:“别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姜琬深知他们的规矩,一阶一阶知道的就那么多,也不为难他, 只拿了本书在手里看着, 半天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头疼的很。 打仗、篡权。 边境上要打仗了,朝中又是多事之秋,两下撞在一起,这么巧,又这么瘆人。 做臣子的,不得不担忧起来。 万一朝廷乱了,边境上打不赢,说不定要上演北宋末的悲剧,皇帝大臣被掳到金国,受尽侮辱的那种。 这么一想,他被吓的心肝脾肾都疼起来,疼的抽搐。 不行,他绝不能坐视不管。 还是那句话,雪崩来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今夜,注定又没有觉可睡了。 *** 边境。 五更,一阵罕见的狂风,将驻扎玉门关肃县城外的南朝军营的大帐吹了个七零八落。中军大帐被掀起了半边,里面的官兵们一阵烦躁,骂骂咧咧地披上衣裳出来查看情况。 冰冷的雾气中,一名校尉急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大喊道:“将军,将军不好了,昨夜北夷突袭了北边大营的前哨,官兵全死了,一个都不剩。他娘的,北大营那些窝囊废,竟一个都没逃出来,真是白拿朝廷的军饷!” 面对他不堪入耳的抱怨,中军大帐最后出来的一位将军神色微变:“你们怎么知道是北夷人偷袭杀了他们,尸骨在哪儿发现的,谁是第一个发现的,带过来见我。” 这名小将军叫梅三韧,袭了祖上的侯位,自愿到边疆来戍守的。 而北边答应的将军叫黎九州,自称是一剑镇九州,可实际上他缺失陈遂儿媳的兄长,仗着和宰相、皇后的裙带关系,他在军营里时常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对士兵们颐指气使,稍有不服者,立即军法处罚,手下的人怨声载道的,早就恨不得换将了。 校尉一下子懵了,他听到这个消息就跑来了,至于是谁最先知道的,他没留意啊。 “回梅将军,小的不知,小的已经被吓的腿软了。只知来报告给将军。” 梅三韧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能确认这孩子是南大营的兵,不是细作。 “秦飞。”小校尉答道。 不等梅三韧开口,他身后一人道:“这可巧了。” 秦飞看过去,一名七八岁的少年小将走出来,他个子挺高的,身材魁梧,双目黑亮,棱角分明的脸上有几个耀眼的新伤,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副贵族公子之气。 并不像个常年在外戍守的士兵。 “他叫秦真。”梅三韧道:“你们二位,一道去北大营查看,记着,不要深入进去,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盯着,待我安排好这里的人马,自会带人去找你们。” 秦真。 秦飞听说过,南大营中赫赫有名的小将,人送外号“拼命公子”。 “是。”秦飞道了声,看着秦真。 秦着挂好刀剑,吹了声口哨唤来战马,一跃上去:“秦飞兄弟,快走。” 北大营驻守在最北边的前哨官兵,一共有三千多人,一夜被屠,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他们用的什么战术,竟一个漏网之鱼都没有。 秦真在马背上一边飞驰一边想,看来这次北夷人是有备而来的,说不定针对他们的战术,已经筹划好了都。 “秦真兄弟,我好怕。”耳边风声呼啸,接近北大营前哨的时候,秦飞忽然勒住马,颤抖着说了句。 秦真也放慢了脚步,他的视线一直凝着前面:“怕什么?北大营或许也得了消息,他们估计也派人去了,人多,没什么好怕的。” 秦飞道:“你不知道。”他摇摇头:“我来的时候,北大营那边的人都吓的尿裤子了,竟无一人敢去查探。” 就连一剑震九州那个主儿黎一州也缩在大帐里不敢出来了。 他最是怂人一个,非说北大营前哨的死太过离奇,贸然派人前去,也只会送死,所以等等商量出对策再说。 还商量,商量个屁,昨晚死的是三千人,说不定今晚死的就是三万人了。 秦真扬鞭就要落下去:“他们怂他们的,咱们去看看,谁说就一定要送命的。” 这么开阔的地面,不打的话光逃跑忒容易了。 又往前跑了一阵,空气中隐隐穿过来的血腥味渐次浓烈,秦真知道越来越接近屠杀现场了,他掩了下口鼻,对后面跟着的秦飞道:“就在这里下马,咱们走过去,骑着马太容易被发现。” 说着,他吹了声口哨,那匹胯下坐骑便如听懂了一般,飞奔着找地方躲起来了。 秦飞不得已也挥走了自己的马,跟着秦真:“你说,那些北夷人是不是动用了巫术?” 一夜只见杀光三千人,连点动静都没有,这根本不可能是人干的。 秦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再往前走了半个时辰的功夫,秦真一脚踩到滑腻的地上,险些站立不稳,他弯下腰摸了摸,拿起手指来一看,脸色骤然大变:“快,秦飞,往后退。” 他手上沾的东西像是血,却是黑色的,一股腐臭的味道。 “秦真兄弟,怎么了?”秦飞被他的脸色吓的差点坐到地上。 “毒。”秦真一面说一面取出弯刀将那块沾了黑血的皮肉削去,“这里有毒。” 他刚才摸到的,可能是死去的那三千人流下来凝聚成块的血。而他削下来的皮肉,在落地的瞬间也化成了和地上那种软软的黑色一模一样的东西。 一阵恶心袭来,他顾不上流血的手指,疾步往后退去。 秦飞被他的动作吓的飞也似的往后退,上下牙齿打颤:“你是说,昨夜,他们,他们是中毒死的。” 秦真没见到尸骸,不该妄下结论,只好道:“绕过这边,记着,看见脚下有软土的地方别去踩。” 秦飞稍稍定下神来,小心翼翼地跟在秦真后面,他们从背后绕到了北大营前哨的近端,正如传言的那样,无一人存活,更奇怪的是,死的连尸骨皮毛都不存在一点儿。 “怕是那地上的东西有鬼。”秦真躲在一片枯树后面,悄声道:“梅将军他们一时半会儿赶不来,你顺着原路回去吧,告诉他们,叫他们当心些。” 有什么东西能将人的血肉在一夜之间化成血水呢,他从来没听说过,可方才他沾到的那东西,似乎就是人的血肉所化没错的。 秦飞哆哆嗦嗦的:“秦真兄弟,我还是陪着你吧,我害怕,我害怕我回不去。” 秦真低笑一声:“连个人都没有,你怕什么?” 敌人的毛都没看见。 说是北夷的人袭击的,谁看见了。 “反正我不敢自己走。”秦飞一个汉子就这么耍赖起来了。 秦真本想问问他是哪里人氏看看能不能认个远方兄弟啥的,见他人这么怂,立刻打消了这念头:“好,你等我。” 他在枯树后面蹲守片刻不见有动静,起身往里面走,他要再看看,那些黏黏糊糊的,究竟是不是血肉化的。 秦真往北大营前哨留下的帐篷处走去,他先掷出一支飞镖,确认里面无人后才靠近些,呼啦一声劈开帐篷—— 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又用匕首在地上试了试,没有那种东西,官兵们用过的棉褥什么的都还在,没有丢失。 他一连检查了几个大帐,里面都一样的,静的可怕,除了人不在了,东西照旧。 此地有诡,不能久留。 秦真取了一点地上的东西放如牛皮囊中,快步退出来。 “秦飞。”回到原处,却不见秦飞的踪迹,凭空的,人消失了。 秦真大骇,顾不上再找人,丹田沉气用力一提,轻功上脚,他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回跑。 回到半路,马没找到,就遇到了前来接应的梅三韧。 他脚下一软,跪倒在地,缓了半晌才把里面的事复述出来,听到的官兵无一不面色发白,头发梢子都竖起来了。 梅三韧道:“速速回去给朝廷写信,十万火急送往京中。” 要是北夷人真用的诡术,再有十万大军也招架不住。 秦真跟着他马不停蹄地回到中军大帐,梅三韧道:“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外传,违令者,斩!” 这要是传出去,不知今夜要跑掉多少官兵呢。 更有甚至,说不定还会吓死几个胆小的。 “秦真,”梅三韧写好奏折后忽然唤了人进来:“除了奏折外,这儿还有封信,你带着现在就走,不要停,以最快的速度给我送往京城。” 秦真看着那封封了笺的信:“将军,这信,送给谁?” 梅三韧许久才道:“当朝太傅宗东方。若见不着他,就烧了吧。” 秦真:“……” 如果见不到宗东方,他就去找姜琬,也是一样的吧。 “切记。”梅三韧拍了他一下,脸色晦暗如死:“你赶紧走吧,再晚了,说不定就送不出去了。” 秦真没接那信:“将军,不如您亲自去送的好?” 他知道,谁先离开,谁就多了条生路,说不定今晚……又会发生昨晚的惨剧吧。 几千人一起消失,什么都不剩,像从未活过的那样。 第122章 玉灵雕 京城里入冬不久即下了场罕见的大暴雪。 站在大街上, 及目处白的是冰雪,红的是未被大学覆盖的朱门,这北方冬日的雪景,一眼看上去, 雪屋连绵, 远景混沌,只茫茫雪色一直延伸到天地相持的那一线处。 宿雨桃红, 朝烟柳绿,吴侬软语, 羞月云裳, 那是江南,百草凋敝, 云燕南归,大雪纷飞,这是北方,原就跟江南的景致自然不大相同,要不然何以区别南北。 “这雪已经下了两日了, 今儿再不停,可就成雪灾了。”姜琬午时从太子府回来, 听见有人在门口唠叨,他抬头望了望天,暴雪依旧没有停下来之意。 好在明后两日休沐, 没有必要之事, 倒不用出门去了。 “公子回来了。”小厮一眼瞧见他, 飞也似的奔去内院告诉姜母等人。 姜琬肤白映雪,青丝染了冷风,眉目有些慵懒:“离年呢?” 这两日朝廷还没收到北边打仗的奏报,他隐隐有些不安。 “方才他在柴房偷偷喝酒,被夫人知道,关起来了,正打算发卖呢。”有人答他。 姜琬一听,坏了,他赶紧进屋褪去大氅,换了居家的薄棉外袄去他娘屋里,一进门就道:“母亲,儿子回来了。” “今儿回来的倒早。”姜夫人坐在软团上养神,见了他,眉开眼笑:“午饭预备下来了,正好吃上家里的。” 姜琬:“母亲,儿子找离年问点事儿,您把他放了吧。” 姜夫人瞥了他一眼:“那孩子看着不老实,你问完事,送出去吧。” 离年那眼神,实在不像个当书僮的,她早想拿点错出把人弄出去了。 “母亲。”姜琬很为难,用眼神央求他娘:“您别动他。” 姜夫人从儿子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似的,乍然严肃起来:“琬哥儿,你是不是和他……” 行为举止亲近过了。 她听说京中的男风之气比苏州还甚,许多大户人家的公子在宅中豢养娈童,见姜琬如此维护一个离年,她不禁担忧起来。 “母亲,没那种事。”姜琬欲言又止,想了想,起身贴着他娘坐下,见屋中无人,还是透露出些许口风:“他的本事,儿子用的着。” 姜夫人这才将信将疑:“算了,为娘的不想耽误你的正事,往后看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 姜琬长长地松了口气,着人去柴房把离年带出来,那孩子已经冻的脸蛋发紫,险些死过去了。 “喝点热水。”姜琬把门关上,亲自给他弄了杯开水灌了下去:“下次喝酒,等我在家的时候再过瘾吧。” 离年用眼珠子瞪着他,缓过来后结巴:“我……这是要喝两口酒压惊。” “你又没出府,何事吓着你了?”姜琬讶然。 离年有些无语:“五更有人翻墙来找你,我本想点他哑穴的,还没动手人就晕倒了……” 姜琬愕然:“什么人?” 离年摇头:“外面套着麻布衣衫,里面穿着下级武士的内衬,我推测,可能是个当兵的。” “人在哪儿?”姜琬心上突地一跳。 离年:“我查看了他身上的伤,很是诡异,不敢声张出去,先藏在柴房后面了。” 姜琬骇道:“他进门的时候可有血迹留在身后?” 要是被人追杀的话,这雪天,红通通的血迹再醒目不过了。 “这倒没有。”离年摇头:“我出去查看过,咱们府周围方圆几公里之内都没有看得见的痕迹。” 姜琬皱眉,眼中的忧虑之色愈发浓厚:“你去挡着府里的人,我去瞧瞧。” 漫天飞雪迷人眼,一片寒气透彻骨。 姜琬迎着风雨摸到柴房后头,扒开离年说的雪堆,果然瞧见一片土黄色的衣裳。 “秦真!” 姜琬低呼一声,脸变的比飞舞的雪色还白。 秦真已经冻僵了,动也不动,像死了一般。 姜琬赶紧把人挖出来,拖进柴房,用里面破旧的被褥盖上,跑回去取热水热炭。 等他返回来时,离年已经先进来了:“公子,您认识他?” “你去取些我的棉衣来。”姜琬点点头:“再把我院里的人打发到老太太、夫人那儿去,等他醒了……” 自然不能躲在柴房的。 “是。”离年应声去了。 姜琬掰开秦真的嘴,给他灌了些热水,又把两床破旧被褥压得实沉些,自顾道:“大概边境上的事比想的要严重……” “都死了……都死了……”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回应姜琬,原先直挺挺躺在那儿的秦真忽然拧紧了眉,痛苦地嘟囔了句。 姜琬贴近他:“谁死了?” 他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来愈清晰。 秦真没回应他,又昏睡过去。 门微一响,姜琬回身,见是离年取了棉衣过来:“路上遇见人了吗?” 离年否认:“这么大雪的,谁出来。” 姜琬没说话,把炭盆挪近些,揭开被褥,刚想伸手去脱秦真的外衣,忽又缩了回来:“离年,还是你来吧。” 离年嘻嘻笑道:“公子这般人物,他哪儿配让您给他宽衣解带的。” 姜琬但笑不语。 离年利索地扒掉秦真身上乞丐不如的破烂外衫,正要往上套棉服,忽然触到他腰间硬硬的:“咦,公子,这是什么?” 姜琬凑过去,脸色一变:“取出来。” 他见那信笺没用兵部的官方信封,缄口处写了个宗府字样,立马接到手里,来不及多想,边往外走边嘱咐道:“你照料好他,我出去一下。” 朝廷有探子,也有专门用于传输情报的驿站驿卒,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否则,秦真不会穿着百姓的衣服私自来找他。 姜琬不敢耽误,匆匆赶至宗府,却听宗府的人道:“姜大夫来的不是时候,陛下下朝后忽然叫了太傅过去,太傅尚未回来。” “真不巧。”姜琬暗暗叫苦,头一次遇上这种事,他着实不知该怎么办:“你家小姐在吗?” 就算找不到宗东方,和宗小茹商量一二也是好的。 那人看着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姜大夫到暖阁里坐坐,小的去请小姐出来。” 姜琬忐忑地等了会儿,在暖阁口站着,见人来了忙迎出去:“叨扰小姐了。” 宗小茹进来后宽了披风,露出内里穿的宽袖高领小袄,一袭八幅褶裙,脚上是一双绣花鹿皮靴,整齐刘海下的那张娇靥,艳若桃李,恰为这漫天白色添了抹亮彩。 宗小茹屏退跟来的人:“公子这时候赶过来,可是有要事?” 姜琬点头,从怀中抽出封信:“这是从边境来的,给宗太傅的,你瞧瞧。” 宗小茹杏眸浅阖瞧了两眼,忽然双手颤抖了下,粉面苍白:“这……” “小姐认得这字迹?”姜琬跟着她紧张起来。 宗小茹道:“这是梅将军的绝笔,他或许已经战死了。” 姜琬大骇:“这……怎么可能。” 梅三韧,镇北将军,据说能在上万人中取上将首级而自己毫发无损,他怎么可能死的悄无声息,到现在连一丝消息都未传入朝中。 “唉。”宗小茹长叹一声,眼角泪光莹莹:“梅将军是父亲这么多门生中唯一一个从戎的,他为人高洁,私下从不和朝中官员来往……父亲曾说,只要他一日没有书信回来,一日就是平安的……” 若一旦有书信回来,大概就是绝笔了。 姜琬大骇:“这……”他压低声音:“可朝中未听到一丝风声。” 不会等听到风声时就是北夷的大军逼近京城之时吧。 宗小茹收了那信,沉默半晌:“公子,你有何打算?” 姜琬被她这么一问才回过神来:“我也不知。太子那边,说不定已得到风声,我过去瞧瞧,这信的事……” 既是私信,他就不便过问了吧。 宗小茹不是迂腐之人,拿出信来三两下撕开,方才过目两行,一个支撑不住就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姜琬被她的失态吓到,就着她的手一目十行扫了一遍,浑身也把持不住地颤抖起来。 梅三韧在信中说,一百二十年前在北境一夜之间亡了十万大军的玉灵雕重现,已杀三千人打了招呼,还将在七日内杀光戍守边境的所有朝廷军队和百姓,他自知厄运难逃,乞求宗东方在京中看顾他一家老小…… 玉灵雕。 那是一众邪术的代号,当年,北夷人就是靠着它,一月之内南下六百公里,亡了前朝。若不是后来他们天降奇象,扰的这邪术失灵,太/祖皇帝这才趁机夺回疆土,重建华夏人统治的南朝。 七日。 姜琬抖着根根如玉的手指拿过那封信来,看了一眼落款,双腿也跟着不稳起来。 这么说,北夷人已经快接近京城了。 “他们所到之处,人人犯邪,奏报根本无人送的出来……”宗小茹冷汗淋漓,这才蓦地想起来:“你这封信是谁送回来的?” 她真想这信是别人冒充的梅三韧的手迹,可她辨别过了,是真的。 “秦真,秦小将军。”姜琬道。 宗小茹怔了下:“他活着回来了?” 第123章 日月同辉 活着, 只是受了伤。 姜琬哑声道:“秦小将军能跑出来, 其他人未必不能,或许是北夷人借了那个所谓的传说, 咱们先别被吓住。” 他思忖着,郑景不也去边境打探消息了吗。 那个人应该快回来了。 一百二十年前的邪物死灰复燃, 太匪夷所思了。 宗小茹美目泛活些:“要是那样就太好了。” 她也有所怀疑。 “这样。”姜琬道:“事不宜迟,麻烦小姐这封信借在下一用,在下这就去迎太傅一迎,若遇不到他老人家,在下就进宫去找人。” 想来想去的,这事还不能迈过宗东方。 宗小茹略一思忖:“也好。” 见姜琬独自一人来的, 她唤来两个家丁, 让他们跟着, 一同去找宗东方。 姜琬已然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揣了信就走, 皂靴碾着簌簌而落的积雪,所过之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走至半路, 上天保佑, 迎面正好遇见宗东方的轿子, 他上前拦下, 就着寒风把信递过去, 不过一瞬的功夫就听宗东方吩咐:“君逸, 你前头赶去太子府, 老夫随后就来。” 姜琬请示:“如实说吗?” 宗东方声音苍凉:“你所知道的, 都告诉太子。” 之所以先去见太子而不是去面圣,乃是因为龙体突然欠安,他方才在宫中见到人心惶惶,怕这事一旦捅入宫中,激的皇帝急火攻心,可不是要人心大乱。 里里外外那些别有用心的,还不趁此刻浑水摸鱼。 姜琬转身就往太子府的方向走,逆着风,雪花一重重打在脸上,颊面的肌肤渐渐麻木起来。 太子府大门紧闭,姜琬叩了半天,才有人打着哈欠来给他开门:“哟,这大雪天的,姜大夫您怎么来了?” 敢情这一刻也离不开太子殿下啊。 姜琬:“殿下在吗?烦请你引我去见殿下。” 那人一看姜琬脸色郑重:“在,在,殿下正和蔡总管在对弈,姜大夫您请。” 姜琬裹了裹披风,跟他走着,风雪中,九曲回廊很快就被留在身后。 朝中无人知边境之变,太子也不例外,正斟着小酒,闲闲地坐在软榻上同蔡尚对弈,一看姜琬来了,笑道:“这么个鬼天气也不让本太子闲着,蔡总管你说说,姜大夫是不是被东宫一帮老家伙熏了一身迂腐气?” 蔡尚倒是个明白人,呵呵笑道:“姜大夫怕是有不得偷闲的事来找殿下,老奴先告退了。” 说罢便拿捏着步子退出去了。 太子斜睨姜琬一眼:“说吧,姜大夫有什么事?” 姜琬见他已屏退左右,脸色愈发严肃:“殿下,据臣所得到的消息,边境,边境出事了。” 太子的手腕微不可见地抖了下:“你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姜琬用最简洁的话把秦真带着梅三韧的信回来的事说了一遍:“殿下,郑景想是为了打探确切的消息,他也去了边境,可至今尚未回来。” 之前离年就知道边境要出事了,估摸着郑景不敢把未加确认的消息告诉太子,所以远赴北境去做进一步打探,大约……被困住或者…… 姜琬不敢往坏处想。 就在此刻,有人报说宗东方来了,太子脸色愈发难看,亲自起身去迎,见面就问:“太傅也得到信儿了?” 宗东方拂了拂冠服上的雪粒,声音沉重:“殿下,我朝怕是立国以来从未遭遇如此大难了。” 他从袖子里拿出梅三韧的信呈给太子:“陛下那儿,臣不敢上奏。” 太子凤目微垂:“时间难道没有克玉灵雕之法?” 一物降一物,邪不压正,他不信北夷人的这种邪术能够所向披靡。 “臣闻太/祖立国前天降奇象,这才使得北夷人的邪术失灵……可眼下。”他摇摇头:“这老天怕是指望不上了。” 姜琬疑惑:“太傅,是何奇象,你可听说过一二。” 接话的却是太子:“这件事太傅不知,本殿下从先皇祖父那里听闻过一二,说是那一天北夷人跃过渭水,到达幽州边境时,忽然日月同时出现了,太子在天上,月亮在地上,北夷的邪术被日月光辉同时一照,瞬间灰飞烟灭……这才给了□□皇帝反攻的机会……” 他说完,姜琬和宗东方对视一眼:“日月同辉?” “正是如此。”太子道:“宫中的秘闻也记载,只有日月同辉方能克此邪术。” 这本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太/祖皇帝当时出于某种考虑,让人把玉灵雕从文字中抹去了,所以连宗东方都不知所以然。 日月同辉。 意思是如果老天都看不过去北夷那么个杀人法的话,会来一次异象灭了他们的。 “殿下可否说的再详细些?”宗东方问。 比如说当时是不是有异能之人召唤出来的此天象呢。 太子叹道:“再详尽的,就要入宫去问父皇了。” 宗东方闻言皱眉道:“陛下今日龙体欠安,臣不敢再去惊扰。” 不单怕皇帝老儿受到惊吓之后一下子过去了,还怕对皇位虎视眈眈之流趁机作乱。 太子道:“这事,终究要上奏陛下的。”他看着宗东方:“你我若一同进宫,只怕所有的耳目都会盯着,不如让君逸想个法子悄悄的进去,不动声色地把事儿跟陛下说了,再瞧瞧下一步怎么办。” 姜琬暗惊,太子的想法思虑周全,竟不想平日他表现出来的平庸之态。 “是,殿下。” 太子没多说话,踱步出去,不一会儿折回来,瞟了一眼姜琬:“君逸去府门口等着吧,很快宫中会有人来寻你。” 姜琬头皮一麻,这么冷的天,让他去门口站着等圣喻,够狠。 不过紧要关头,他不会计较这些,行了礼退出来,迎着风雪走到太子府门口候着。 还算人道吧,前后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宫里的马车就来了,招呼他上去,一路快马加鞭地进了皇宫。 不知太子那边的人对皇帝说了什么,他一进去,皇帝就屏退了左右,问:“说吧,出什么事儿了?” 能让太子动用只有皇帝和太子才知道的东宫飞龙符为他办事的,姜琬是第一个。 第124章 左监军 姜琬心道:难怪不太平, 皇帝掌控局面的路数这么迟钝,没人觊觎江山才不正常。 北境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京城深宫中的皇帝居然还不知道。 “陛下这几日可曾看到军部的奏报?” 皇帝龙颜微讶,若有所思:“有几份不甚要紧的。”他叹了口气,“他们,早就对朕报喜不报忧了。” 他从前日开始, 夜里一闭上双眼就觉得周身不远处白骨累累, 天下似有兵戈之兆。 姜琬斟酌了一番说辞,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 北境……” 事情说完,只听皇帝的龙椅倏然吱呀一声,不大的声音却像尖刀一样划破空气, 刺在君臣两个人的心上。 紧接着,皇帝压抑着咳嗽了声, 他用袖子里的手绢掩着:“速传太子、毅王、陈遂、宗东方……进宫。” 姜琬去殿外请大太监丁随进来听了命,又重新跪到在地:“陛下, 臣以为并没有什么诡术, 大约是北夷人借此作怪罢了,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即便这结论下的有信口开河之嫌他也要说, 不然先把皇帝吓死了, 天下的百姓死伤的更多些。 皇帝摇摇头头:“姜大夫你尚年少, 不知畏惧。” “陛下, 进宫之前太子已同臣说过, 玉灵雕有法可破。”姜琬道。 虽然日月同时出现那是不可能的, 但一物克一物,也就是说所谓的玉灵雕也没逃过这个“物”的范畴,那就好办。 皇帝听了他的话闭上一双龙眸:“日月同辉,姜大夫,朕即便自称真龙太子,也无力召唤日月为朕驱使。” 姜琬一激之下大放厥词:“日月虽不能为陛下所驱使,但臣却可以想办法……” 他心中有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到底没敢说出来。 皇帝抓住他的话:“君逸你说什么?你可以让日月同时出现?” “臣不能。”姜琬后悔自己方才嘴快了。 皇帝长眉紧皱,明显的不悦:“国之存亡关头,朕需要的不是弄臣。” 他还没昏聩的彻底,都这时候,仅仅说两句好听话来宽他的心有什么用。 姜琬肃然道:“敢问陛下,国库之中有多少颗夜明珠?” “夜明珠?”皇帝直直地看着他问:“你这么一说,朕想起来了,若把这些夜明珠盛在器皿里,白日放入黑暗中,远远瞧着,也像月亮那么明。” 莫非姜琬要拿这个作文章。 姜琬郑重地点了点头,既然皇帝是个聪明人,他也不用解释了,又问:“兵部有多少火器?” 皇帝沉思片刻:“细细说来。” “陛下,臣儿时所学的书中有个后羿射日的传说,陛下可还记得,天上的太阳射落在地上,形容不过是个大火球……” 他尚未说完,皇帝龙睛一亮,趋到姜琬跟前:“君逸是说,若是北夷人夜里发动攻击,我朝军队就用火器仿作太阳状吓唬他们?若白日发动战事,我方便把夜明珠装入暗筒之中……” 听闻这个法子,皇帝方才绝望的心底泛起些微底气来,情绪一起伏,喉间又涌出一口血来,瞬间湿透两块绢帕,姜琬惶恐至极,起身要去召唤太医,被他止住: “你看像朕这种情形,来日还有多少?” 要不要派个使臣过去,向北夷求和,让自己安度晚年,皇帝心中左右衡量起来。 姜琬舌头向里打了个结,险些说不出话来:“来日或许不多,但陛下多年晨兢夕厉才守的如此眼底江山,值得珍重。” 皇帝的双目之中闪了冷芒:“江山不是朕打下来的,身后,也带不走,对不对?” 带不走的东西,何须拿命去赌。 “陛下。”思路有些跳脱,姜琬身子微凛,膝盖在地上跪了个结结实实:“江山永远是陛下的。” 皇帝听了倏然轻笑:“姜大夫倒是会说话。” “谢陛下夸赞。”姜琬用老成的口气回道。 皇帝眯着凤目半晌才道:“你说,若此战胜了,朕该如何嘉奖于你?” 若是北夷人不肯和,这仗还是要打,不得不考虑两条路。 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他都不知,姜琬哪里还敢让皇帝许诺他什么:“臣年少,经历尚浅,并不急着贪功求权。” 皇帝冷冷清清地看着他,看的他浑身冰冷,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太子殿下、毅王殿下、陈相公、宗太傅等人来了。”好在此刻丁公公独有的嗓音传了进来,皇帝的注意力被拉开,勉强让姜琬缓了口气。 “传。”皇帝寡淡地道了声,理襟坐的端正。 姜琬往后面跪了跪,和进来的人一起,又给皇帝叩了头。 “北境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皇帝知道,这些人的府中都有顺风耳。 “臣……”几位面面相觑,不大习惯这种单刀直入式的开场白。 皇帝默认他们已知此事,更直接道:“太子,毅王,你们说说,怎么办才好?” “儿子……”太子先开口:“愿领兵即刻前往关中一带驻扎,为父皇守住北边关口。” 太子国之根本,直接去和北夷开战的活儿他不好揽,揽了会被人说没有大局意识,找个离战场近点的地方就行了,做做样子,旨在鼓动前线上的勇士斗志,万一打败仗了,还能往回跑,人身安全起码能保证。 皇帝觑着宗东方:“太傅教的好啊,太子肯为朕分忧,朕心甚慰。” 默然许久,他却迟迟没同意儿子的请求,倒是看着毅王裴丰道:“毅王,北夷来势凶猛,太子年少,难免轻举妄动,朕想来想去,只有皇弟领兵前去,朕才能稍稍放心。” 裴丰一愣,倏尔叩首道:“为裴氏江山,臣弟责无旁贷。” 方才进来时看到皇帝面色淡然,并无南下避难之意,他猜已有人献上破夷之策,所以并不怎么害怕北夷所谓的诡术。 再者,皇帝肯给兵权让亲王出征,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庆幸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推卸。 “好。”皇帝只思忖了一瞬便一口应下,而后宣布:“擢姜琬为左监军,赐十车夜明珠,三十车火器,从豫州、冀州、晋中各调十万大军,即刻北上御敌。” 他说的是御敌,而不是太子打算的屯守汉中一策。 “臣,遵命。”毅王给姜琬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跪下领旨。 左监军。 姜琬心下一凉,没多大个权,这一出京城就拿捏在裴丰手里,多半是祸。 第125章 匆忙出征 姜琬这厢正心绪不定, 又听裴丰道:“那么右监军一职,臣可否保举翰林院朱楠之?” 他深深地看了姜琬一眼:“两届状元郎一同为国效力……” 皇帝目光微闪, 不待他说完便下了决定:“楠之朕另有重用, 你与姜君逸跪安吧。朕还要同太子说两句话。” “是。”一听这话, 裴丰朝姜琬看过来一眼,缓缓施了礼, 二人一前一后从殿中退出来。 霜气似雾, 走至宫门外,愈发的冰天雪地。 裴丰的目光也如霜刃般直逼姜琬, 语调阴阳怪气的:”姜大夫可是向陛下献了求和的良策啊?“ “在下微末言轻, 不敢,不敢。”献屁的良策啊,谁他娘的愿意给北夷人当孙子。 姜琬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一般, 眸光变的阴鸷起来。 “你是不敢。”裴丰脸上阴鸷的表情毫不逊色:“难保太子、宗太傅不敢。” 姜琬:“那就不与在下相干了。” 他们的事你别算我头上。 再说,他也不信太子会主张皇帝派人去和北夷议和。 裴丰浓眉一耸, 冷笑道:“还望姜大夫与本王出征后还记得这话。” 即便太子和宗东方主张议和, 姜琬也休想说动他做那软骨头的人。 他这么一说, 姜琬反倒对他钦佩起来,肃然道:“殿下放心,在下必定时刻不忘。” 有血性的汉子谁都要敬着三分,何况他还是生在锦绣堆里的王爷,有这份不惧强敌的英气, 就实属难得。 裴丰顿了一瞬, 转头上了自家府中的马车, 扬长而去。 皇宫中。 皇帝面色无华,僵坐在龙椅上,声音低缓:“太子,国相、太傅,朕决意在毅王领兵到达汉中之前先派人去北匪夷谈和?你们意下如何啊?” 他要做的是两手准备,议和是上策,万不得已之时,再迎战不迟。 似乎没想到皇帝会这么说,宗东方的语气瞬间重了起来:“陛下,北夷来势之凶猛前所未有,志在江山,就算陛下屈尊,他们也未必有议和的诚意,陛下何必去自寻其辱?” 太子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垂头不语。 他不主和,但对战事,胸中并无十足的把握。 另一方面,顾忌着他父皇的颜面,别人谁都能当面反驳,只他,即便持不同意见,也要在明面上做到父子一心,父皇说什么,他便应什么。 皇帝目光一凝,凤眸中厉芒顿现:”宗太傅既有这般骨气,那就为毅王此次出征立个军令状如何?“ “陛下。”宗东方声音微颤:“臣遵旨。” 陈遂这时开口了:“毅王文武双全,尤擅征战,当年先帝时,他统领京畿铁卫,不知立下多少战功,陛下不必担忧,毅王此去,不日捷报就将传入京中。” 旧事重提,振奋的不是帝王必胜的底气,反倒加重了他的担忧:“国相,朕给你个人,你带着他,去北夷走一趟吧。” 陈遂骇然:“陛下,臣怕此去,再无面见圣颜的机会了。” 去北夷这种险事,不该落在他头上。 皇帝全然不为所动:”哎,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北夷不至于把相公怎样,朕把朱楠之给你,他擅机辩,可保相公完好回来。“ 不派个宰相去,怎显天朝议和的诚意呢。 陈遂哑无语,酸涩道:“臣遵旨。” 安排好陈遂,最后剩下太子和宗东方时,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皇儿,朕这里最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和太傅。” 太子闻听皇帝这语调如此悲凉,跪着往前挪了几步:“父皇。” 皇帝点点头:“你带着皇子皇孙们,收拾细软,去往福建府避一避吧。” 福建府素有海上通道,一旦朝中局面不可控,他们或可逃往南洋等地避祸,总能保住命罢。 他这是在安排后事了。 万一北夷不肯议和,裴丰又打不赢仗,如此安排,到了黄泉地府也能给列祖列宗个交代。 “父皇。”太子登时眸中就泛着湿润:“儿子是太子,太子怎能抛弃父皇和母后自顾逃生,父皇,让儿子监国吧,父皇带着母后和皇子皇孙们离开京城……” 他绝不可能为了避难自己先逃去安全之地,万一将来仗打胜了,还不被天下人嗤笑死啊。 皇帝大概被太子的孝心感动,声音竟微颤起来:“也好,你我父子就留在京中罢,是生是死,且看天意。” 话说回来,要是太子应下去福建府的事,他心里说不定会更难过。 孤家寡人,到头来竟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宗东方在一旁听的头疼,方才触怒过皇帝,此刻不好说什么硬话,只好劝慰父子二人:“陛下,太子殿下,我朝太/祖皇帝在仙宫定看不得北夷诡术作乱……定能保佑我朝江山无恙,保佑陛下、太子殿下及各位皇子皇孙身体康健……” 他老人家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煽情的话,说到最后,老脸赧然的不行。 皇帝身体不好,说了半天的话劳累不已:“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太子和宗东方只得起身退出殿外,一路并没有什么要商量的,出了宫门便各回各府。 宗东方回府后喘了口气,把女儿叫到跟前,郑重道:“陛下给君逸派了个左监军的差事,他一介书生,上了战场,只怕凶多吉少啊。” 宗小茹听了他的话反常镇定:“父亲是担心女儿做了望门寡?” 宗东方听见“望门寡”这三个字心上刺痛的不得了:”小茹啊,爹活了这把年纪,不得不信命。“ 宗小茹倏然苦笑:“爹,难不成你回府的时候在街上卜了一卦才回来的?” 宗东方看着女儿,半晌才道:“恐不能如约完婚了。” 宗小茹脸一红:“原来爹是要说不正经话。” 她听到姜琬要出征的消息后心里苦的不行,但怕宗东方担心,又不敢明着表现出来。 宗东方还有说点什么,忽然家仆来报:“太傅,姜大小姐、二小姐来了。” 闻言,宗小茹脸上略略有些失望,甫一听闻姜家时她还以为是姜琬来了。 “既是他家的女眷来了,小茹,你便去接待吧。”宗东方思忖自己一个老头子,似乎不大方便。 想来还是姜琬的事,他都已知道了。 宗小茹打起精神迎出来,瞧见姜家两位小姐面带愁容,心中更不是滋味:“如玉、如月姐,你们怎么来了?快请屋中坐着。” 她携她们两个进屋坐了,低声道:“君逸的事我知道了。” 姜如月闻言登时小声哭出来:“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琬哥哥怎么可能会打仗,派他去,不是白白送死吗?” 他又不是武将,凭什么要他去。 姜如玉拽了拽她的手:“可别再说这话了,咱们是来办正经事的。” 宗小茹微怔:“如玉姐,什么事呀?” 姜如玉抬袖拭了拭眼角:“君逸走的急,来不及与小姐道别,交代我来说一声,如他有幸回来,一定不负小姐,若他此去再回不来,请小姐务必另觅良缘……” 她的话还没说完,宗小茹已然泪如泉涌,无声地哭了起来。 姜如月见宗小茹哭了,方才稍微收了一点的泪腺此刻竟如决堤般:“琬哥哥他这是没打算活着回来了……” 姜如玉劝了这个又劝那个,忙的心口发痛。 …… 三日后。 姜琬在马背上一连打了好几声喷嚏—— 哎呀,不好,出师未捷就要感冒,误事啊,急死人了。 毅王裴丰雷厉风行,那日接了圣旨,只回家换了身衣裳便调兵遣将的,只在一个时辰内就准备就绪,姜琬不得已,只好跟着他跃马北上,连去趟宗府和自己未婚妻告别的时间都没有。 日夜颠簸,总算到了玉门关这个地方。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千古传唱的王之涣的凉州词里的玉门关便是这里了。 玉门关虽然荒凉,但放在大漠之中却是一片绿洲,古来闻名中外的丝路之路,就从这里穿过,蜿蜒向汉朝以来置的四郡,发展出一片聚集的小村落、城镇来。 汉而后至唐,这里不仅是中国的军事要塞,还是众位诗人的抒情之地,如杜甫诗:“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 天苍苍,地茫茫。 极目望去的垒垒荒冢,不知埋着古往今来多少马革裹尸的战士们的尸骨。 行至此,即感塞外荒凉,浩渺无涯,顿有呛然而泪下之意。 “报,毅王殿下,前头探子传来消息,驻守北境的十五万大军似从人间蒸发,不见任何踪影。” 姜琬正伤感之际,派去前头侦查的探子已回,在裴丰的马前跪下汇报消息。 裴丰怔道:“可见着尸首了?” 探子摇头:“未见一丝肤发。” 裴丰脸色变了,还要问话,倏然天空一黑,一股气流压过在耳边锵锵作响,那声音慑人揪心,让人血气翻腾,耳鼓嗡嗡作响,神情几欲崩溃。 第126章 正面交锋 众军惊骇, 有些胆小的,已经吓的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滚在地上哭喊,站都站不起来了。 乌云似的黑幕从天而降, 越压越黑, 最后一丝光亮眼看就要被吞噬殆尽…… 马受了惊,一掀之下, 险些将他甩出去,姜琬勉强镇定下来,打马到裴丰跟前,他大喊道:“殿下, 亮出火器吧,先驱逐走黑暗再说。” 黑暗中,说不定对方是借着巨大的恐惧施展杀人之术的,他严重怀疑。 裴丰当机立断,大喝一声:“放火球升空。” 一开始人人都在翻江倒海之中,无人理会他,后来还是几位老将镇定,一看喊话不行,亲自下马操作, 不到几分钟,头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被弓箭射到空中, 头上瞬间亮了些许。 第二个、第三个……纷纷在空地上升腾起来, 燃着火焰往高处缓缓升起。 一开始大家没注意到, 等天空亮的越来越多,他们这才发觉,火器所过之处,燃的越来越旺,等最后烧尽了,那片空气便透出明亮来,再不复黑暗。 那东西怕火。 军心稍定,裴丰拎着长剑往上一指:“勇士们,看到有黑烟的地方就发射火器,咱们带的多,不用怕。” 他目力极好,惊魂甫定之后,抬头看到高空处垂下的乃是滚滚黑烟,恐惧顿时减去多半。 不过是种战术。 只不过操纵这种战术的人手段高明了些,有些奇技淫巧而。 与此同时,姜琬也看懂了这其中的路数—— 原来当年开国的太/祖皇帝并非是占着日月同辉的天象而打败北夷人的,而是靠着火攻,只所以会有这么个说法,恐怕是当年的谋士为了宣扬太/祖皇帝得天下的正统性而编造出来的。 如此而已。 弓箭手发射火器越来越娴熟,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头顶的滚滚浓烟被驱散殆尽,露出苍青色的天空的颜色来,清明一片。 姜琬环顾四周,仍觉不对:“殿下,咱们方才所过之处离村庄不远,在下记得这附近似乎还有朝廷军队的驻扎点,为何不见人影?” 他们是不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还有,对方有意制造恐怖之象,在他们这里没得逞,是否把作案现场转移到了别处。 裴丰目光微沉,道:“继续行军,天黑之前到达梅三韧将军的驻军之地。” 他就不信,十几万大军留不下一个活口。 ”是。“姜琬也不信。 另外,他一路都在留意有没有郑景那帮人的踪迹,他们个个身负上乘的躲藏打探功夫,应该不怕这些个雕虫小计。 “殿下,请看——”再往前走二三十里地,有人惊叫起来。 不远处一片铺开的沙石地上,有一大片令人触目惊心的血流,血流的颜色,已然变成了紫黑色。 在这片血流上,三三两两地倒着几个人,他们个个蜷缩着,身上的血已经凝固了,露出的肌肤上刀痕纵横,血肉模糊,皮肉外翻,惨不忍睹,已不类人形,令人分不出男女老少,只能从身上的着装来看,这些死者应当是附近村落的百姓。 再往前走,每过不远就有几十双脚,有的是在血渍中,有的则是在洁净的沙土堆中。 无一例外,他们都被杀死了。 良久,良久……蓦地里许多将士哭了出来:“这群畜生,竟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不放过……” 话没说完,凝重的空气中传来一个婴儿嘶哑的哭声,众人的心一揪,循声找去,再三两个尸体下面,翻出一个浑身血污的男婴,他的襁褓冻在血流中,抱出来的已经奄奄一息了。 “殿下,仍了吗?”行军打仗的带着个婴儿可怎么好。 姜琬看着光着身体在空气中抽噎的婴儿,眼泪如决堤般涌了出来,想也没想就从包袱里拿出预备晚上更换的干净里衣,下马把孩子裹了起来。 太可怜了。 “姜监军,你这是……”裴丰摇摇头:“不能带着他。” 行军打仗的时候遇上这种事情多了,他往往无能为力。 “殿下,”姜琬乞求道:“咱们不是很快要在前面安营扎寨吗?先让他跟着在下活过这个晚上吧,明日一开战,在下就把他弃了。” 裴丰眯起眼睛望望远处,没说话,打马就走。 姜琬把孩子包好,又把捂在怀里的小水袋拿出来给他喂了点水,系在胸前,跟着大部队继续往前面走。 他只想赶紧找到一户百姓,把这孩子寄养到人家家里,给他条活路。 沿途断断续续的都是死人,大概走了三十多里地,才找到地图上朝廷屯兵的地方。 “殿下,发现梅将军营地的帐篷……”前去侦寻的将士回来的时候浑身都在打颤:“帐篷、被褥没有丝毫破损,只人不见了。” 裴丰脸色变了变:“领我去看看。” 此刻天色已晚,塞外的天黑下来之后,天上寒星闪动,更添几分阴森。 姜琬一边解下婴孩,找了个炉子来烧水一边道:“方才一路上你们也看到了,北夷杀人还是用的刀剑,并不是鬼神所为,他们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吓唬咱们……” 说真的,他也害怕到不行。 裴丰想了想他的话,遂下令:“今夜,大家都把火点上,彻夜不能熄灭,另外,每人带一颗夜明珠在身上,一有情况不要着急,抱团把周身照亮,明白了吗?” “是。”众将士得令,迅速传下去了。 姜琬煮开水,用自己的银质碗把干粮泡进去化成糊,放凉了一勺一勺喂进小婴孩嘴巴里,他看着小婴孩大概有六七个月的光景,白白嫩嫩的,大概没出事之前是个富裕人家的孩子。 前面几口喂进去,小婴孩吃的狼吞虎咽,应是饿坏了,等喂了小半碗之后,他就不肯吃了,一直皱眉头,想是嫌弃东西不好吃了。 夜色笼罩着大地,这片驻扎十万大军的帐篷,整个儿的浸沉在泼了墨似的黑暗里。 因为裴丰的命令,大军几乎人手一根火把,胸前还挂着夜明珠,甚至,胆小的几个,拣了火柴来,在帐篷外面燃起了篝火,把夜彻底撕开了个口子,燃的半边天通红。 “姜监军,你说,今晚北夷人应该不会来了吧。”裴丰安顿好大军后,来到姜琬的帐篷,目光落在熟睡的小婴孩身上。 姜琬手里捧着一卷书,见了主帅,忙搁下:“保不齐会在后半夜或者黎明时分,咱们支撑不住打盹的时候。” 他这次来带了几本兵法书,上面有说进攻的最好时机就是在敌人最困的时候,这时候出兵,定能攻其不备。 何况他们行军四天,中途几乎没有停过,一旦将士们的头沾着枕头,大约立马就沉睡过去了吧。 “君逸言下之意是……”裴丰忽然直呼姜琬的字:“今年大军不可休息?” 姜琬道:“殿下,这也不妥。不如传令下去,轮岗睡觉吧。”他顿了顿又道:“殿下别忘记嘱咐下去,这火,一定要烧着,不可熄了下去。” 他有直觉,北夷人所谓的诡术,还真就怕火。 “你说的很对。”裴丰私底下没有架子,“你同我出去走走,这火也得燃的小心些,千万别酿成火灾才好。” 姜琬皱眉,这也是个麻烦事。 到处是火,一旦连成一片,敌人没到,自己则先把自己给烧死了。 二人走出帐篷,裴丰传下令去,叮嘱各营将士照办了,又事无巨细地查过一遍,方才回到大帐。 姜琬没吃过行军打仗的苦,忍不住哈欠连连,困成狗一般,裴丰见状道:“若不讲究,君逸今夜就歇在我帐中吧。” 姜琬一个激灵吓的困意飞去大半:“那还孩子太可怜了,在下还是守着他吧。” 也不知道明日能不能找到人家呢,若找不到,也许那孩子的命差不多就到头了,一旦开战,谁顾得上他呀。 “那我,去你帐中?”裴丰不待姜琬回话拔腿就往外走,径直去了姜琬的帐篷之中。 姜琬有些不知所措,裴丰见他窘迫,一笑道:“放心,本王并无龙阳之好。” 他虽然未娶,但年少时思念之人是女子,如今也是。 和姜琬一处,多半是担忧情况紧急时有个人好做决定,至于其他的,裴丰想都没想过。 反倒姜琬不好意思了:“殿下坦荡之人,在下惭愧不已。” 是他多心了。 一直到三更时分,外头都无动静。 裴丰不放心,小睡片刻后又出去巡查一遍,回来后说什么也不敢睡了,席地而坐,盯着熟睡的婴孩瞧个不停。 *** 是夜,北夷那边的丞相府中,跃入两条黑影。 他们寻到一间亮着灯的房子,藉着灯光往里看,可不正是间书房,书桌、书橱、墙上的字画,处处显示这是间书房。 灯下,书桌旁,坐了个穿一身裤褂的老者,他像在写些什么,老者五十许,身材瘦削,人显得很精神。 这一刻,里外好静,静得几乎能听到灯烛蕊轻爆声。 一阵微风过,灯影摇红,紧接着一个低沉话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慕容先生!” 这人便是神出鬼没的北夷宰相——慕容深。 话声突如其来,而且近在眼前,慕容深显然吓了一跳,身躯一震忙抬头,抬头就看见了,不只又吓了一跳,他大惊! 书桌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年轻人,挺俊逸,英挺人年轻人。 老者忙道:“你,你是什么人?” “东宫左善赞大夫姜琬。”他不是姜琬,不过借他名号一用。 老者这才想起猛然站起:“是你,南朝今科的状元郎,呵呵。” “慕容先生识得在下,十分荣幸。” “你,你好大胆,竟敢夜闯北夷相府……” 老者转脸向外,似乎要叫人。 黑衣人道:“在下夤夜前来,是有事情找慕容先生商量,如果你惊动旁人,这事就不大好商量了。” “你胆大妄为,夜闯我北夷相府还敢威胁老夫!” “先生息怒,在下不过是为了弄清楚一些事情,不得已。” 老者动怒:“这么说,是你的皇帝派你来的?” “自然,状元郎哪有不为国家效命的?” 这是旁观者的话,真的状元郎未必这么想。 老者迟疑了一下:“什么事,你说!” 黑衣人道:“说吧,你的诡术到底如何才能破?还有,梅三韧将军关在哪里?” 按理,老者听了以后,应该想当震惊!岂料,理虽如此,事却不然,老者相当平静,而且坐了下去:“就是这件事?” 黑衣人反而有点暗暗诧异了:“呵呵,对,就这两件小事情。”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 黑衣人手中倏然多了一束青丝:“慕容先生,你可认得这个?” 老者眸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平复下来,拍了桌子:“老夫什么年纪了,难道还与少女勾搭成奸不成!” 黑衣人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又从袖中亮出一对手镯:“那么,这个,慕容先生可认得?” 老者的脸几乎瞬间晦暗:“拿走,拿走,别用女子之物来羞辱老夫。” 黑衣人淡笑:“放心,慕容先生,您的女儿慕容小姐很好,她住在我府上,要穿金的我不敢给银的,要穿丝绸我不该给棉布。” 经不住这么一诈,老者愕然瞪大双眸:“老夫丢失多年的女儿,真的还活着?” 黑衣人笑道:“慕容姑娘不活着,我也不敢来见你呀,慕容先生。” 慕容深道:“你是从哪儿找到我女儿的?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南朝虚衔小官,为何能找到我丢失多年的女儿。” 第127章 战火起 “是草民的亲身经历。” “真的!” “草民不敢欺大人。” “呈上来。” 黑衣人微一怔:“大人是要……” “证据!” 燕翎又一怔:“大人, 草民说的都是实话。” “那没有用,我要证据,呈上证据来!” “大人……” “没有证据,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大人, 草民有两个江湖友人可以做证。” “十个、百个都是空口说白话, 证据,证据!我要证据!” 黑衣人沉默了一下:“草民没有证据。” 老者又拍了桌子:“没有证据谁相信我, 那是欺君大罪,你想害我!” “草民不敢……” “告诉我,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大人是说……” “‘金’邦的‘敢死军’,那有这种事, 亏你想得出来。” “大人,草民句句实言。” “证据呢?你为什么拿不出证据?” “大人……” “无中生有,危言耸听,你究意想干什么?” “大人怎可冤枉草民……” “你拿不出证据,怎可说我冤枉你?” “无中生有,危言耸听,对草民什么好处?” “你自己知道。” “大人……” “你想弄得人心惶惶,居心叵测,又要害我落个欺君大罪, 我跟你何怨何仇……” 老者又一次转脸向外,就要叫。 燕翎手起手落, 五指已插进了坚实的书桌里, 老者闻声回望, 吓得没敢再叫:“你想干什么?威胁我!” “草民此来没有恶意,大人最好不要逼迫草民。” “你还说没有恶意!” “草民若有恶意,一根手指就可置大人于死地。” 老者亲眼看见了,这是不折不扣的实情。 “可是你……” “在下二人不过是为了朝廷,为了太子,没想到会碰上大人这样的官。” 陈遂没说话,纵然他不爱听,他气,却不敢说什么。 “事情在下已然告知陈相,陈相如何处理,全在一念,不过在下还要告诉陈相,这不比别的事,希望陈相不要做了千古罪人,告辞!” 又一阵烛影曈曈,人一闪便不见了。 陈遂没有喊人,他额上渗出汗迹,颗颗如豆。 话犹未完,那马脸阴森的瘦削老者忽地一声阴笑。 “老头儿,你把老夫当成了什么人?” 那老头儿两眼发直,望着面前这马脸阴森的瘦削老者,颤声兑道:“那么,老………老侠客,你是要……” 那马脸阴森的瘦削老者突然问道:“你,读过书么?” 那老头儿战战兢兢地道:“读过几年私塾。” 那马脸阴森的瘦削老者摇头笑道:“那不行了,老夫上体天心,念好生之德,本想只剜去你双眼,拔了你的舌头,如今却要连你的一双手也留下了。” 那老头儿吓得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舌头发了硬:“老,老侠客,小老儿可以在……在神前赌个重咒,今天所看见的,小老儿不说出去就是。” 那马脸阴森的瘦削老者嘿嘿笑道:“赌咒有什么用,老夫赌过的咒不下千百次,如今个个未应验,还不是像吃饭一样……” 脸色忽转狰狞,接道:“老头儿,你是要留得一条命回家见妻子,还是想把命留在这塞外凉州罗什寺中,你自己说。” 那老头儿浑身直打哆嗦,道:“老,老侠客,小老儿都……都想要……” 说着,他两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那马脸阴森的瘦削老者忽地一声狞笑,道:“鱼与熊掌,岂可兼得,老头儿,你是在拿老夫开玩笑吧?” 抬起右掌,便要抓出。 一条人影飞掠而至,笑道:“老朋友,别难为人家过往客商,中原至此千里路,家里妻小还等着他呢,怪可怜的,看我薄面,放他走吧。” 第128章 讹传 “殿下, 外面有什么军情吗?”姜琬问。 裴丰一愣, 理襟就往外走:“我去瞧瞧。” 虽然几拨探子日夜不息,首尾相接地盯着周边的动静, 但他还是不放心。 姜琬蓦地皱起眉目:“殿下,且慢。” “为何?”裴丰站住脚步。 他自知不是个好臣子, 这些年并未为朝廷出过力,但他是个好统帅, 战场上那种身先士卒的责任, 生就刻在骨子里头。 姜琬近前道:“梅将军和他的人失踪前大营的帐篷里不见丁点儿血迹, 殿下, 可见北夷人的诡术似乎重在将人引到大营之外, 殿下还是不出去的好, 让在下去便可。” 他心道, 这毅王真不像京中传闻的那样, 倒有几分大将之风。 裴丰脸色淡然:“你快去快回。” 姜琬从靴子里抽出一把佩刀放在腰中摸得到的地方, 掀开帘子出去。 寒冬已至, 枯黄草叶飘飞,太阳冷清地挂在半边天上,染着一圈血晕。 看到来往巡视的将士,他悬着的心稍稍安定几分—— 看来北夷人还没有动手。 绕着大营走了一圈,各处都井井有条, 该严阵以待的没有松懈的, 该轮班修整的没有聚众赌博的, 军纪之严明, 处处可见。 “姜监军。”他正要折回大帐,忽然被人叫住,他侧过脸去,见一个黄皮高个子提了一桶土过来:“这地方的土真邪门。” 姜琬讶然,一路过来只见黄沙,哪有土壤,便走过去朝桶里看了看:“兄弟,你从哪儿弄来的?” 壤质泛紫,一看就十分肥沃,不像塞外的土质。 “昨晚他们在远处捡柴禾,不小心烧起了火,兄弟们怕出事,随手把周围的枯枝树叶清理干净了,谁知道那火就在地上烧了起来……”黄皮高个子说道:“一个兄弟病了,我弄点烧上给他暖和暖和。” 姜琬哦了声,正要走过去,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抓了一把那土:“在哪儿弄的?带我去瞧瞧。” …… “殿下,那边八成是我大军的血殉之处。”姜琬捧着一掊土放到裴丰面前:“只有血肉浸饱了的才会如此。” “那地势如何?”裴丰双目刺红,拔剑就往外走,生生被姜琬拦下。 “殿下,在下方才去时,似乎觉得周遭有人,或许是敌方的探子也未可知,宜速不宜缓……在下以为,不能再等下去了。” 裴丰:“你是说,我方先发动进攻?” 出征前,皇帝嘱咐他务必不要轻开战端。 “殿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姜琬道:“我数十万大军来此,究竟为了什么?” 难道活活等着北夷人再研制出什么新的诡术吗? 不如趁着他们尚未开动之时,直捣北夷的王庭所在,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裴丰阖上双眸,片刻后蓦地睁开:“集结大军!” 三日后。 残阳如血。 陈遂的车队刚过玉门关,就见一路上淅淅沥沥的全是逃难的人群,他心道,不好,一定是裴丰贪功冒进,和北夷人打了起来。 如此,他再去北夷,岂不是送命的事儿。 “楠之。”陈遂朝后面跟着的马车道:“来,老夫同你说几句话。” 朱楠之依言上前,附耳听陈遂说了几句,脸色激变。 而后,两人迅速吩咐马车掉头,匆匆又往关内去了。 *** 宗小茹得知姜琬战死的消息是在又两日后。 方时,她正与陈韵儿等一群京中闺秀在园中对弈,闻言,她木了许久,眼前晃过一片血色,又一片白色,耳边飘来一阵阵永不停息的哭声…… 陈遂从边关回来,上奏皇帝,裴丰的大军尽数覆没于塞外,无一幸存,北夷人不日即将南下,以他为首的六部官员请求皇帝迁都避难。 皇帝裴秀听后,一口血没忍住喷了出来,当场晕倒在龙椅之上。 京中人人惶恐,已有大户人家开始雇车,陆陆续续地出城,准备逃亡福建、广东等地。 太子一面带人封锁京城,一面命人整饬京畿的护卫,以图暂时稳定人心。但兵败的消息早已无孔不入,人心一溃千里,但凡能动的,都收拾好了金银细软,只等城门一开便要逃去。 “难不成要我改嫁的那话竟一语成谶?”不知昏过去多久,再次醒来时,宗小茹看见床边站着哭肿眼睛的姜如月。 “宗小姐,老祖宗说宗太傅肯定不能离开京城,不能离开太子,她让我……让我来带你跟我们一起走……”姜母实在是喜欢这女孩子。 宗小茹杏眸眨也不眨,好像没听懂似的:“不可能,绝不可能啊,他不会死……” 姜如月泪如雨下:“宗小姐,我哥他……他真的已经战死了……跟北夷人打的,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不。”宗小茹腾地从榻上下来,动作极利索:“秦大哥是不是在你家里?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姜如月哽咽道:“秦大哥还在昏迷中……” “带我去瞧瞧他。”宗小茹的声音忽然清亮起来,神情也恢复不少。 姜如月搁心里佩服这姑娘,拿过大氅给她披上:“走吧。” 宗小茹反手握着她手:“他不会死的,我不信。” 姜如月闻言再也忍不住了,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失声痛哭:“我哥真的回不来了,陈相亲眼看见战场上全是尸骨……” 宗小茹怔了下:“我会去找他。” 声音铮铮。 姜家大门开着,门把上已系上了白布,门内呜咽声不止,府上空一片哀云。 宗小茹走至门口,发疯了一样扯去白布,掷在地上:“他没死。” 屋中人影一晃,姜母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一把把两个女孩儿搂在怀中:“好孩子,你们快去收拾东西,咱们回苏州。” 宗小茹心痛的几欲昏死过去,她强打着精神笑了笑:“老祖宗,他没死,我会把他给你们找回来的。” 下个月就是他们的婚期了,他还没有来娶她,他不能死,绝不能。 “我命苦的孩子啊。”姜母大哭一声,把人搂的更紧:“怎么能再把你搭进去。” 宗小茹掏出手绢给姜母擦了擦眼泪,依旧笑道:“我去见见秦大哥。” 姜母犹自哭个不停,全家只有姜徵还算清醒,咳了声道:“宗姑娘,你跟我来。” 姜琬走时,特地把秦真的事跟姜徵交待了个清楚,所以之后一直是姜徵在照顾秦真。 姜家的后院静悄悄的,宗小茹的绣花鞋碾在积雪上,地上留下一串小巧整齐的脚印,坚强而落寞。 “他一直没醒过来吗?”见到秦真后,她开口问。 姜徵摇摇头:“请了京中最好的名医,还是无济于事。” 宗小茹犹豫片刻:“叔父,我能看看他身上的伤吗?” 姜徵怔了下,动动唇却没说什么,直接把秦真的上衣撩了起来。 此刻,他也顾不得非礼勿视的话了。 宗小茹看完朝他拜了拜,神色自若:“我去找他。” 秦真身上是刀伤,并不是京中传闻的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心里有了底儿……姜琬,他不过是遇到强敌了。 “宗姑娘。”她才出姜府走出去没多远,一个雪枝扔过来,挡住了宗小茹的去路。 宗小茹回身看见一清秀小厮,微愕:“这位小哥儿,你认识我?” “我叫离年。”离年上前一拱手:“宗姑娘可有办法带我出城?” 说完,他从袖中摸出一把扇子,展开给宗小茹看了看。 扇面上是姜琬题的字。 宗小茹再次讶然:“你是姜琬的书僮?你为何要出城?” “昨夜我看到城外有熟人发的信号,他们急死了,可这城门不开……”离年的五官都皱巴起来,他也急死了。 他们当家的老大,郑景那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怪愁人的。 加上京中喧嚣尘上的传言,他都要相信老大已经阎王那里报到了。 宗小茹忽然想起来什么,明眸一亮:“离年,你不止是姜琬的书僮吧?” 离年笑的比哭还难看:“宗姑娘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没听说姜公子……为国捐躯了吗?” 都这个时候了,别的姑娘早哭死了,这还有心情问翻他的老底儿呢。 “你信吗?”宗小茹反问:“秦大哥身上的伤明明是刀砍的。对方,不过武艺高强些罢了。” 离年摇摇头:“这可不好说。” 他们的人在城外,压根儿进不来,他又出不去,什么线索都断了。 “我可以带你出城。”宗小茹端详着他:“不过,我要见见你们的人。” 离年拱手:“只要能出得这京城,我们的人姑娘想见便见。” 宗小茹道了声:“你去宫门口等我。” 她要进宫去找太子。 离年苦笑:“宗姑娘,我还是躲在路口那颗歪脖子树后面等姑娘吧。” 他可不好在明处晃悠。 宗小茹点点头,翩然去了。 离年拍拍手:“好,真是好。” 他在城门口转了三圈了,无论如何都混不出去,要不是回来路上碰到宗小茹,他都准备去河道上凿个洞跳下去,潜水游出城去了。 第129章 虎狼之心 等了约摸小半个时辰, 就见一身男装的宗小茹过来寻人,离年跳出来:“宗姑娘。” 宗小茹朝他招招手:“走吧。” 离年不大相信:“这就能出城了?” 要知道如今京城四处的大门都是御林军把守, 尚不允许官员随意出入,她就这么搞定了? 宗小茹点点头,示意他快点走。 城门在风萧萧、雪飘飘中看着蓦地多了几分苍凉之色,又被黄昏来临的黯然一覆盖,愈加沉闷的透不过气来了。 越走近,离年越紧张, 直至宗小茹拿出一块令牌给看守的将军看过, 大门拉开条缝,他的心才沉稳了去。 出了城,宗小茹的眸光忽然变的精明起来, 肃然道:“离公子, 你的人呢?” 离年往东边指了指:“昨晚信号是从那边升起来的。估摸着离这里有十来里地。” 他看着宗小茹脚上的靴子:“要不姑娘找个客栈等着?我回头再找姑娘?” “不必。”宗小茹道:“我同离公子一起去。” 离年暗自惊讶, 这姑娘竟是什么都不怕的。 “那姑娘等着,我去寻两匹马来。” 离年在街镇处买了两匹马,他特地为宗小茹挑了一匹矮小温顺的母马, 想不到回来后她直接上了那头高大的公马:“你不必等我,咱们快些就是。” “姑娘……”离年待要说什么, 那个看着娇弱的人儿已经打马往前面跑去了。 一口气跑出去五六公里处,宗小茹勒住马问:“你的同伴是有固定安身之处的还是?” 万一找过去扑个空怎么办。 她太急于知道北境到底发生什么了, 此刻才猛然想到这个问题。 离年失笑:“宗姑娘, 你是怕我找个借口骗你送我出城吗?” 更甚至, 她就不怕被拐骗走吗。 宗小茹双眸一弯:“离公子, 我信你。” 一路上她都留意着呢,离年看着吊儿郎当的,眸底却隐藏不住忧色,必然是在想着郑景吧,哪有心思跟她绕圈子。 “那就走吧,再往前有个我和兄弟们的接头处,那里定能找到人。”离年交了个底儿。 宗小茹一鼓作气,她身下的马撒开四蹄,一会儿的功夫就跑到了离年说的地方。 “嘘——”离年跳下马来吹了声口哨,哨声绵远悠长,一圈圈回荡出去。 很快,柴门处出来一位留着白胡子的老头,他先朝离年身边的宗小茹瞥了一眼:“你们小年轻在这里吹什么口哨,害我老头子不能睡觉。” 离年不屑地哼了声:“离因,别装了,出大事了。” 天下要大乱,他再没那种见不得人的自觉了,说话也不需要回避一下。 离因愕然,一把抓下脸上贴的假胡子,露出一张少年的脸来:“你说什么?” 什么天下大乱。 离年无语:“你们昨晚放信号灯,什么事?” 离因拍拍手:“你不知道?” 他拿眼睛瞟了一眼宗小茹:“这位小兄弟从前是在哪个地盘上的?” 宗小茹一本正经地道:“在下是郑景郑公子的同乡。” 离年不耐烦离因这急死个人不偿命的慢性子,上去揪住他的衣领问:“昨晚到底是什么事?还有,老大那边到底有没有消息传回来?” 离因翻了个白眼:“急什么?又不是坏事。” 离年跟宗小茹对视一瞬,几乎同时问:“不是说朝廷军队在北境全军覆没了吗?” 离因一把推开离年:“谁他妈的说全军覆没了。老坎儿他们昨晚给你放烟火报信儿你眼瞎没看见还是怎么的?” 昨晚的确是报喜的信号,他没留意这个。 离年愣了愣:“你是说还在打仗?” “打个鸟。”离因一开口就斯文不见:“裴丰直捣北夷王庭,估摸着十天半个月收拾完那帮孙子就该班师了。” “你说什么?”宗小茹听的差点跳了起来。 直捣北夷王庭,那岂不是打了个前所未有的大胜仗? 可陈遂与朱楠之回来却上奏…… 宗小茹脸色大变,心道不好,便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了。 若姜丰真的凯旋归来,皇帝知道真相后,大约会直接处置太子吧。 陈遂毕竟是太子的舅舅,搞了这么一出翻天覆地动摇朝廷根本闹剧,皇帝能不疑心他的用心。 更深一层说,他会不会怀疑这事是太子指使的。 太子一旦被疑,她父亲宗东方和姜琬该如何自处。 虑及此,她的手下意识捏紧了。 离年又抓住离因:“直捣王庭的信儿是从老大那里直接传回来的?” “老大……”离因咳嗽两声:“不是,咱们的人找不到老大,却见到姜公子了。” 离年:“……” 看来不久,他们就要改姓姜了。 转头看看宗小茹,离年笑道:“宗姑娘,听见了吧,姜公子没事,你就等着给他庆功吧。” 宗小茹道:“离公子,你现在同我进城一趟吧?” 这件事一定要尽快让太子知道。 离年面有难色:“宗姑娘,咱们不是往北走吗?” 她之前不是惊天地动鬼神地要去找姜琬吗?京城那鬼地方,出来都出来了,干嘛要再回去。 宗小茹摇摇头:“不了。” 离年道:“姑娘,你不会要回去给太子报信儿吧?” 他就不掺和朝廷的事儿了吧。 “离公子。”宗小茹道:“你若不愿,我也不勉强。” 她自己倒也不是不能回去,只是怕在路上遇到意外耽搁。 离年厚着脸皮笑笑:“愿意,愿意,甘心为姑娘所驱使。” 他怕郑景和姜琬回来找他算后账啊。 宗小茹马不停蹄地又折回城去,拿着玉牌进宫见了太子,把北境的情况说了一遍。太子闻言又喜又惊:“这消息可属实?” 若不属实,京城再松了戒备,到时候可真是等着白白送死了。 宗小茹回道:“殿下,以毅王殿下之勇猛睿智,几十万大军怎可能在几天之内完全覆没?” 她还想说,姜琬那个左监军也不是吃素的啊。 太子没说话,摆手命她退下。 *** 最后一仗打完,天边血染了夕阳。 眺目望去,沙海浩翰,一片无垠,莽莽苍苍,不知行脚何处,北夷将士大部分战死,尸体躺的漫山遍野都是,姜琬看着心生悲悯,不由得黯然神伤。 “送去朝廷的折子回来了吗?”裴丰扔了手中浸满血迹的手帕,问道。 姜琬回道:“殿下,不知为何,咱们送回京城的折子都如泥牛入海,没了音信……不会,京中有变吧?” 前一阵子只顾着打仗,没留意这事,方才一盘点,才发现竟和朝廷断了联络。 裴丰皱眉:“所有奏折都是你亲自派人送回去的?” “都是。”姜琬笃定道:“派去的也是可靠的副将,不知为何,朝廷竟没有人来。” 他忽然想起来:“当日殿下出征的时候,陛下不是还有意派人前来谈和吗?” 人走到哪里了,为何不见半个踪影。 姜琬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裴丰愤然将手中的剑掷在地上:“莫不是陛下和太子怕我立了大功,功高震主,正在商议怎么让本王回不了京城。” 姜琬思忖着前前后后,道:“京中情形不知,殿下不宜先行猜忌。” 他这几天除了打仗,心惊胆战的就是怕裴丰有想法,一旦反叛,自己在京中的家人岂能保全。 裴丰冷哼一声:“姜监军倒知道自己效忠的是谁。” 到底是太子的人,处处为主子周全。 姜琬颇无奈:“以殿下此刻这势头,足可扬尘飞灰,呼云唤雨。可殿下忠贞昭昭,日月可鉴……” 裴丰比京城那二位实力强多了,想反不过一念之间的事,姜琬只求不要这个时候反,至少给他点时间缓冲下。 “姜监军何意啊?”裴丰不悦道。 他最不喜听这种不怀好意的奉承话。 姜琬拱手:“在下的话,实乃字字发自肺腑,在下对殿下十分钦佩。” “呵,姜监军不愧是状元出身。”裴丰接着冷笑道:“连我都以为自己对裴氏江山忠心耿耿呢。” 姜琬脊背发冷,心中字斟句酌,到嘴边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姜监军。”裴丰眯着狭长的凤眸,似不经意道:“你说,如果皇帝不允许你我回京,咱们在这里称王称霸,岂不更自在?” 他早他娘的不想回京城了。 “殿下。”姜琬几欲失态:“北夷乃蛮荒之地,当初的北夷王自认都不如京中的富户过的滋润,殿下岂能屈尊在此……” 这话说的假到不行,像毅王这种人,岂会把京中那点富贵安逸放在眼里。 裴丰忽然哈哈大笑:“姜监军真乃务实之人。”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考虑什么事情都绕不过富贵安乐这个坎儿。 哪里知道他的鸿鹄之志。 姜琬也跟着笑笑:“在下看重富贵二字,让殿下取笑了。” 裴丰道:“我堂堂裴氏子孙,岂会看上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弯腰凑近姜琬:“京城那个龙椅,我一样坐得。” 姜琬动了动唇:“殿下……” 无疑,裴丰动了反心。 “君逸。”裴丰忽然唤他表字:“不如你辅助我,日后得了天下,你我君臣共享荣华富贵,如何?” 第130章 侥幸活命 裴丰说出这话来, 等于把自己的老底儿交了出来。 他有反心。 姜琬顿时色变, 好在他心中隐隐早有准备,瞬息谦笑:“承蒙殿下看的起, 在下素无大志。” 位及人臣是他志之所向,然而跟他的家人比起来,自然后者更重要。 裴丰没听到中意答复, 起身一掌拍在他的右肩旁上:“姜琬, 你可要想好了。” 姜琬肩胛欲裂, 痛的直想抽气:“殿下今日的话, 在下听完就忘了,一个字都不会记得。” 他既不会跟着裴丰反,也不会把裴丰的反心说出去,算是给彼此都留条活路吧。 裴丰盯着他,意念在杀与不杀这个人之间流转,末了怒笑:“好, 很好!” 姜琬不知何意,心下做了最坏的打算, 哑声道:“殿下,能不能让在下给未婚妻留书一封?” 要是逃不掉被裴丰灭口的下场,他临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宗小茹了。 见裴丰不语, 姜琬又道:“在下与宗姑娘婚约一场, 总要有个交待。” 裴丰凤目之中冷芒闪闪:“你倒是个情种。” 姜琬不语。 “杀了。”裴丰顿了下:“可惜!” 姜琬听得一线生机, 当即跪到在地:“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不杀。”裴丰道:“本王难放心。” 姜琬的心像在油锅中被煎着一样, 跪在地上一语不发, 只等着命数如何。 “殿下,朝廷的书信来了。”副将在大帐外面兴奋地喊了声:“是陛下的亲笔。” 裴丰看了一眼姜琬:“姜监军起来吧。” 说完命副将进来,当着他们的面拆开御封看了遍,又卷起来,微叹道:“来的倒快。” 裴丰出征的时候皇帝留了一手,所有派遣过来的将领,在战事时听主帅的,一旦战事平息,除了皇帝手谕,谁也调遣不动。 前几日皇帝和太子平息京中形势后,十万火急地派人给北境的朝廷军将领送了手谕过来,命他们各自撤回原先的驻地去,不必再听从裴丰的调遣。 皇帝还另外给裴丰写了封信,信中大叙兄弟之情,许诺回京后要同他共享江山云云,总之,就是先哄着人回了京城再说。 姜琬不知是何变故,待要发问一二,就见裴丰拂了拂袖子,转身出去了。 大概有急事。 有个小卒见他在地上趔趄了下没起来,过来扶起姜琬:“姜监军,你不要紧吧?” 姜琬脸热,觉得自己很没用,这点风浪就吓的腿软,低声道:“谢了,我没事。” 小卒不放心地道:“您快回去歇会儿吧。” 这一仗打完之后,人人都累的去了半条命,武人尚且如此,何况姜琬一个文官。 姜琬从袖子里摸出半两银子:“小兄弟,能不能拜托你去附近给我买个果子,我是南省人,受不了北地着这干燥。” 小卒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这鬼地方,刚打完仗,哪有卖果子的,您别抱太大希望。” 姜琬点头:“你只管去瞧瞧,若有买别的稀罕东西的,买来也行。” 他想着郑景来了北地,定不是一人来的,他们的人说不定在想办法找他呢。 应当叫人出去转转。 小卒拿着银子出去,好半天才回来,手冻的通红,不住地呵气:“见鬼的地方,连个买货的都没有,只见着个倒卖和田玉的,不稀罕……” 姜琬急问:“人在哪儿?” 小卒噗嗤笑了:“那人卖这玩意儿都快把自己饿死了,正在咱们大军驻地边上等着捡东西吃呢。” 姜琬随手拿了点干粮:“小兄弟,麻烦你带我去一下,我正想买块和田玉的如意把手呢。” 小卒呵着气嘿嘿两声:“是了是了,这鬼地方的玉怕是真的,买回去送心上人好的很。” 姜琬:“……” 迎着冷风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柴禾、破布堆成的角落地找到了卖和田玉的少年郎—— “兄弟。”小卒弯腰踢了他一脚:“卖卖来了。” 少年郎霍地睁开眼皮,起身对着姜琬作揖打千:“这位爷,您想挑点什么?” 姜琬在心里笑笑:郑景的手下,个个都是戏精啊。 可他却是一眼就看出人来的。 “这天寒地冻的,我如何挑得?你与我来帐中吧。” 少年郎咧唇一笑:“得嘞,爷。” 说完,挑着东西就跟着姜琬走了。 进了大帐,姜琬摸出几两碎银子给小卒:“小兄弟去各处看看有没有谁要买玉的,给这位小哥儿拉个生意,也好叫他优惠点卖给我好货。” 小卒拿了银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姜琬装模做样地把玩了几件玉器,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郑景郑公子在哪儿?” 少年郎先是一怔:“您是姜公子?” 姜琬道:“是,你们郑公子呢?” 少年郎眼圈红了:“姜公子,我叫郑九,我们郑公子十几天前的夜里潜入慕容深府中之后就没再出来,怕是……” “慕容深?”姜琬讶然:“他不是北夷的国相吗?前日兵败之时已在府中自裁了。” 郑九闻言哭了:“那我们公子,岂不是再也找不到下落了。” 活着找不到人,死了连个尸首都不见,太可怜了。 姜琬皱眉:“你们去慕容深的府里找过吗?” “老东西死前一把火烧了他的窝,什么都没有了。”少年郎哭的愈发伤心。 “你等等。”姜琬被他哭的心烦意乱:“你们在慕容深死之前去找过人吗?” 郑九点点头:“去过,奈何他府上戒备森严,我们没混进去。”他想了想,我这些天一直在找你……” 姜琬:“你等等,你们郑公子去慕容深府中做什么?” 他一个搞情报的,居然有勇气直捣慕容深的老巢,蹊跷哉。 “公子他……”郑九欲言又止:“我也不知。” 他不是不知,而是有些话不太好说。 姜琬又问:“郑公子出事前,你们查到了什么?” 郑九吞吞吐吐:“慕容深有个女儿,现在就在京城……且,且……公子想用这个女子的下落来换慕容深的诡术……” 姜琬:“……” 是郑景别有用心了。 他大概是想弄来那门令人闻风丧胆的诡术而脱离太子的摆布,自成一派吧。 果然是无利不起早。 就说嘛,郑景不过一打探消息的,为何要独身潜入慕容深的府中呢。 “姜公子,您找找我们公子的下落吧?”郑九呜咽不止:“他千错万错,人说不定早没了……” 姜琬皱眉,从他的货物中摸出两个坠子:“你先挑着东西出去,我随后到慕容深府上来。” 慕容深死前居然把个好好的宅子给烧了,太狠了。 “好。”郑九擦干眼泪:“我先过去等着姜公子。” 姜琬叹口气,摆手让他出去。 郑景啊郑景,你不该太贪心。 送走郑九,姜琬找个理由去了朝廷军占着的慕容深的府中,模仿的中原人的三进三的院子已经烧的黑乎乎的,除了几处残垣断壁和假山,什么都不剩了。 姜琬听人说慕容深是个炼丹的道士出身,后面玄乎了,弄的人不人仙不仙的,神神秘秘,这宅子也没几个人进得来,里面什么情况,还真没人知道。 走了一圈,姜琬四处敲敲打打,生怕这里面有什么机关暗道的,再让慕容深那老贼诈死逃走就不好了。 “姜公子,这儿真是烧的什么都不剩了。”郑九绝望地坐到了地上。 他家公子的尸骨,怕是被慕容深那老贼一把火烧干净了吧。 姜琬摇摇头:“走吧。” 郑景怕是凶多吉少。 转身正要离开,姜琬忽然顿住脚步:“郑九,假山那边,上门的石头是活的吧?” 他记得方才从那边转的时候,他一扶手,上门竟有石块摇摇欲坠的样子。 “这……”郑九没注意,回头眯着眼看了下:“没错,假山上的石头是活的。” 姜琬大步折回来:“来,上去搬开看看。” 保不准里面有暗道呢,暗道里头又是什么,一定要探探。 郑九有些犹豫:“姜公子,慕容深诡术多多,你不怕……” 他可不想不名不白地死在这里。 姜琬一笑:“哪有你说的邪乎。” 所谓一夜杀死数十万人的诡术,不过是他炼丹中偶然发现的一种置人于死地的气体罢了,用火一烧,便可破。 前世他化学学的不好,要是学的好,说不定还能分析分析那是什么成分呢。 郑九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好吧。” 姜琬温声道:“去找个火把来。” 一来防身,二来里面说不定是暗的,摸黑进去总不成的。 一切就绪后,等他们爬上去掀开假山顶上的石头,果然看见里面是空心的,一条暗道深不见底。 “这老贼,也不知道在下面藏了什么宝贝。”郑九嘀咕着:“姜公子,我好歹会点武功,我先下去。” 姜琬摁住他的肩头,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下丢了进去:“别急,我跟你一起下去。” 石头很快就沉了底,传回来低低的回音。 “不深。”姜琬判断。 郑九道:“似乎,下面也没有人。”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断断续续的呼救:“有……有人吗?” 第131章 重逢 “里面有人?”姜琬和郑九同时惊呼出声。 “水……”里面又传出细微到将将能听得见的呻吟声。 “看来下面是慕容深的私牢。”姜琬道。 郑九的声音都变了, 不由分说喊起来:“公子, 公子,我是郑九,你在不在里面?” 这里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里面半晌没有应声,他们正想着法子要下去,忽然自下而上传出一声:“慕容深, 你便是活活饿死老子, 老子也不会为你做什么!” 姜琬:“……” “这位大哥, 我是朝廷军中的左监军姜琬,慕容深已死,你们是谁?” 声音在里面回荡了一下, 不久, 下面再次传出声音:“你可是去年的新科状元姜琬?” 姜琬讶异, 应了声:“正是在下。” 看来是自己人。 “我是梅三韧。”里面答的极快:“慕容深死了?” 姜琬又掀开几块石头,让新鲜空气灌进去些:“原来是梅将军,梅将军稍等,在下这就想办法打开这里。” 知晓下面是自己的人, 姜琬举起火把往下照了照, 见不是太深, 对郑九道:“你我直接跳下去吧, 不过摔一下。” 目测不会骨折。 郑九拦住他:“你不会轻功, 我来。” 说着一脚起跳, 眨眼就跳了下去。 而后, 姜琬耳中传进一阵骚动之音, 他暗自担心,这些人不知被关在这里多久了,会不会有疯了的,却是不得而知。 他在上面斟酌一会儿,熄了火把,顺着石头爬到地上。 或许这地牢不止一个出口,难不成慕容深每次进出都要从假山上下去,那估计不可能。 一定别的地方还有机关。 姜琬放眼去看这院子的布局,凭着他对中国古建筑那点儿细微的了解,摸到了该用作书房的地方。 古人喜欢在书房中做机关,但愿慕容深也不能免俗吧。 姜琬在被烧的只剩下两个石凳的书房外面琢磨半天,什么都没发现,又拐到府中的卧房,搜寻一遍,同样没惊喜,只好悻悻地又回到假山处。 “梅将军,郑九。”姜琬在上门呼喊:“只发现此处一个通道,你们有办法出来吗?” 声音传进去一会儿,梅三韧回话了:“我等被饿了三四日,实在无力气砸开铁牢大门,烦请姜监军弄些水米来,我等填填肚子,或许能打开这里的门。” 姜琬默然。 要弄米粮,一定要经过裴丰知晓,他踹度不出来裴丰会不会救梅三韧…… 甚至他自己,都不知能在裴丰眼皮子底下活到几时。 “姜公子,这地方易进难出……恐怕……”出不去了。 接着,郑九沮丧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姜琬:“找到你们郑公子了吗?还有,你们其他的人,该怎么联络上?” 眼下这种情况还是用郑景的人靠谱些。 “我们公子不在这里。”郑九的声音怪沉痛的:“可能被慕容深灭口了……” 姜琬心口一滞,郑景怎么会找到慕容深的秘密,他的手伸的也太长了吧。 还有,慕容深的女儿怎么会在京城,她又是谁。 姜琬头大,无力地安慰着里面的人:“我去想办法弄些吃的来。” 他不敢回去见裴丰,又找不准方向,心中甚是着急,茫茫大漠却不知道去哪里弄粮食。 可也不能眼睁睁等着梅三韧他们活活饿死在里面啊。 姜琬发愁地双手捂着脸,再一次想穿回去。 不,他们翻开假山的石头时,里面灰尘堆积厉害,所以这个出口,慕容深一定不常用,绝对有另外的入口可进入地牢,但是在哪儿呢…… 他脑中不停地闪着这个宅子的立体图,翻来覆去地转……最后,停在了后院厨房的某个地方。 那个地方,有一片没有过过火。 或许,当时有什么东西在上面遮挡着吧。 姜琬打起精神,冲到后院,盯着那个火烧痕迹很浅的地方。 果然,他跺了跺,里面似乎是空的。 …… 斜着进去的一扇铁门被拉开后,里面又有两重门,全部打开后,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引人呕吐,姜琬掩了口鼻,摸索着墙上的油灯点亮,又往里面走了几步。 “你,你可是姜琬?”梅三韧最先瞧见有人进来,提着最后一点气力问。 姜琬拢着油灯照过去:“你是梅将军?” “正是。”铁栏的牢房里一个身材高大、胡茬吓人的男子应声道:“天不亡我啊。” 原以为自己纵马一声,却落得个活活饿死在这里的结局,谁料柳暗花明,竟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姜琬上前试图打开那把锁,他用靴中的短刀试了试,无果,惊问:“郑九呢?” 郑景手下不乏鸡鸣狗盗之辈,或许郑九就身怀开锁的绝技呢。 “那位小兄弟方才还在这里,难不成又出去了?”梅三韧道。 姜琬进来之前这里太暗,他实在看不清谁是谁。 提着油灯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有人惊呼:“啊,死人了……” 姜琬急忙拢着油灯循声过去,只见郑九抱着另外一个人倒在地上,背上中了数支毒箭,根根扎在要命处,就算神仙看见,也无力回天…… “郑景。”他凑近了才发现,郑九身下护着的那个人,竟是郑景。 抬头一看,原来上头有个单独的牢房,是由机关控制的,只要有人试图打开,埋在四周的毒箭就会自动发射出来,置人于死地。 “救……救他……”郑景瞧见是姜琬,只说一句话便晕了过去。 姜琬把郑九翻过去,从他身下挪出郑景,抱到梅三韧的牢房前,把裴丰的事说一遍:“如今要我回去找毅王殿下来救你们是不可能的,我怕自身都难保……” 梅三韧道:“且莫说这个,你拿我的剑把锁打开,我出去了自然有办法。” 姜琬接过他的青铜宝剑,在外头那个锁鼻上砍了几刀——纹丝未动,是把好锁。 “剑拿来。”梅三韧从姜琬手里拿回去宝剑,往后退了几步,用尽平生气力,咣的一声,生生把铁牢砍出一人多宽的缝隙来。 姜琬看的心惊胆战:“梅将军,你,你还好吗?” “无妨。”梅三韧缓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扶我出来。” 姜琬依言把他弄了出来,又有几个尚且能动的将士跟着挤了出来,梅三韧吩咐他们两句,转头道:“姜监军,你打算如何?” “在下实没主意。”姜琬道。 他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裴丰那里回去说不定就是个死,若直接回京,又无法向皇帝交待,万一裴丰回来再反咬他一口,也逃不了一死。 “不如,你我先一步进京。”梅三韧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跟他说了番话。 一合计,裴丰眼皮子底下不能呆了,姜琬当机立断,照着梅三韧说的,连夜绕远路抄另一条道往更北的小国大阗去了。 在那儿换了商人的服饰,买了两匹马,次日便赶路进了玉门关内。 入关后,梅三韧亮明身份,他人缘不错,一路上被各地的朝廷驻军照顾着,二人换了四皮马,终于在第五日奔回了京中。 京城眼下还是守军森严,他们这回防备的不是北夷人了,换成了毅王裴丰。 皇帝是个多心的,第一时间从太子口中得知大捷的消息后立即派人前去召回朝廷军的将领,一方面又去信安抚裴丰,诱他回京,另一方面调集精兵良将护卫京畿,方方面面地做好了两手准备。 一入京,刚换好衣裳,宫中的人便候在外面等着二人:“梅将军、姜监军,陛下请二位速速入宫,不得耽搁。” 姜琬见他们满面和善,似乎等着他的并不是坏事,在心中松了口气:“走吧。” 天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 宫中的太监走的那叫一个匆忙,姜琬脚下带风,走至宫门处,险些撞上人,凝目一看,竟是宗小茹。 她身上披着藕荷色绣缠枝莲花纹的披风,内里是蜜合色的襦衫,一件海棠百褶裙,银边莲纹绣腰带,嫋嫋迎风而立。 她的脸蛋、个子又长开了些,虽然模样看起来很孱弱,好像轻轻刮起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但那双如水的眸子那样的淡然,洞明一切的深邃,让人看着又不敢小觑她。 她朝姜琬一笑:“去吧,陛下和太子等你多时了。” 她这一笑犹如给姜琬吃了颗定心丸,他的心瞬间就稳住了:“多谢姑娘告之。” 宗小茹又笑笑,用眼神和他道别,转身走了。 行至无人处,她躲起来,忽然捂住脸,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她终于等到这个人回来了。 他没有战死,还能娶她,他们,大约会携手过一生的。 她没有做了望门寡,没有。 宗小茹恨不得给天地磕几个头,谢谢他们保佑姜琬活着回来了。 第132章 户部侍郎 经此一事, 皇帝的病象很快显露出来了。 姜琬进来的时候无意中觑见他的龙袍宽大的不成样子, 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暗自叹道做皇帝的也不容易。 “你们,活着回来了?”声音中气不足,倒显得多了几分人情味儿。 “是。”梅三韧先回道:“末将九死一生, 终于活着回来见到陛下了。” 他是皇帝的心腹爱将,与皇帝的情谊自然与旁人不同,说着竟哭了起来。 “回来就好。”皇帝问了几句北境的事,一一听二人答了, 顿了片刻道:“姜琬,朕说过, 此番打了胜仗回来,朕要提拔你的, 说吧, 想要什么官职?” 姜琬跪伏在地:“臣不敢。” 皇帝呵呵笑了声:“朕早想好了,你暂且去做个户部侍郎吧。” 户部侍郎。 姜琬很想摸摸自己的耳朵确认一下, 但不敢在御前失仪, 只好谢了恩,静等皇帝再说什么。 没想到皇帝压根儿没有再同他多说话的意思, 侧脸看着太子裴秀道:“姜君逸原是你的东宫旧臣,你们自去说几句话,朕和梅将军有事商量。” 裴秀领命, 带着姜琬退下, 走至东宫才问:“郑景还能回来否?” 姜琬怔了下:“梅将军安排他的副将带着郑景在臣走了之后立刻去投奔毅王殿下, 此招有些风险,臣不知郑景能否回来。” 梅三韧走之前交待他的副将,只是主帅下落不明,他们被囚禁,受不了饥饿爬出来了,其他都先瞒着,不知裴丰有没有相信,又不知裴丰得知姜琬不告而别之后会不会迁怒其他人等,随意杀人来消弭心中怨恨,因而,他不敢保证郑景能全尾全须地回来。 他当时不是有意丢下郑景不管的,而是,他若带着郑景,根本回不来。 “你倒是深谙保命之道。”太子讽笑一声。 “臣尚未娶亲,就此死去心有不甘。”姜琬道。 裴秀哈哈大笑:“说起来,此次,宗姑娘可是立了大功的。” 依次落座,裴秀便把陈遂假报军情、宗小茹报信儿之事简单与他说了一说。 末了太子裴秀感叹:“人人都说将门虎女,却不知,有些女子不动声色便能化解干戈,这才真叫人心生佩服。” 话说当年皇帝有意让宗小茹进宫许与他为妃,裴秀颇满意,谁知宗家却说女儿已经有了主儿,他大为遗憾,想不到竟是便宜了姜琬这厮。 “殿下过誉了。”姜琬一句带过这个话题:“陈相怕也是受了他人蛊惑,幸而没出大事……” 太子脸色一变:“父皇已经罢了他的官,让他禁足在府中静思己过了。” 姜琬没想到皇帝对这件事处理的这么严肃,心头一跳:“那朱楠之呢?” “斩监候。”太子冷冷道:“此人太不堪用。” 姜琬心下大惊,他早想找个理由把人排挤出京城了,谁知正逢多事之秋,相干不相干的全一头撞了进来,眼下,他即便有心救人,履行对宗东方的承诺,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当日情形,毅王殿下的大军也的确是九死一生。” 裴秀冷然一声:“怎么,你想保他?” 他记得姜琬和朱楠之似乎并不对付。 “臣不敢。”姜琬道:“想来我朝选出一名状元多有不易,他尚未为国家出力,就这么死了相当可惜。” 姜琬确实有心救朱楠之一命,不是他心怀妇人之慈,而是,他入宫前遇到了宗小茹,看她的样子,向是进宫来为什么人求情的,说不定,为的就是朱楠之。 他毕竟是宗东方的门生,也是王观先生托付给宗家的人。 “你说的也是。”太子正色道:“毅王殿下打了胜仗,我朝吞并了北夷的土地,乃是普天同庆的大事,当大赦天下。” 少杀人。 姜琬马上附和:“殿下所言极是。” 太子摆手:“这事本太子回头会与父皇商议。” 姜琬回了些他在北境的所见所闻,末了道:“殿下若无他事,臣请告退。” 他太累了,一旦惦记的事情有了着落,便想回府安安生生地睡上一觉。 太子瞧着他,凤眸浅弯:“君逸,你这次着实伤了神,鬓上都生出白发了。” 姜琬苦笑:“臣这白发,许是被吓出来的。” 还不是被北夷人吓的,是被自己人给吓成这样的。 太子命人进来:“去,用本太子的马车送姜侍郎回府。” 他能想到的安慰姜琬的办法,就是给他这些荣耀了。 姜琬:“殿下,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祖宗啊,您可别捧杀我了。 若因这一战他受恩太重,那么毅王裴丰该如何论功,自然是不妥当的。 太子道:“那就换辆本太子平常出行的车马吧。不能再推了。” 姜琬推辞不得,只好任太子府的人服侍他上了车,十分排场地回了姜府。 他一连睡了两日,到了第三日醒来,出任户部侍郎的圣旨便下达了。 当朝的户部设有尚书一人,为正三品官衔,侍郎二人,为正四品下官衔。户部掌管着天下土地、农商、钱谷之政、贡赋之差,是个实权的衙门。 其属有四:一曰户部,二曰度支,三曰金部,四曰仓部,分工十分明确,户部还设有巡官二人,主事四人、度支主事二人、金部主事、仓部主事各有三人,人不算多,管的都是实事,没有混日子一说。 圣旨甫一下达,前来道贺的官员就挤破了姜府的门槛,人人都道他如此年少变跻身户部,不久必将官居一品,位极人臣。 迎着一位又一位的同僚和贵客们,姜琬心中如履薄冰,皇帝这次破天荒重用他,究竟是什么目的。 他怎么也想不出一个顺当的理由来。 户部侍郎虽说是正四品下的官衔,但从来都要选稍稍年长一些,有地方官经历的人来担任,他一头不占的,这等好事凭什么会落到他身上。 姜琬掂量着自己的斤两,好生不安。 倒不如主动向朝廷上表,请求外放,去地方上锻炼一程的好。主意和姜母、姜徵等人一商量,都说不好,原因是放着户部这个肥差不做,去搅合地方的浑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玠儿从太子府出来了,这孩子虽说想不开没去干正经事,但到底是个有主意的,你不妨去找他说说,或许……”姜徵道。 姜琬没听他说完就问:“顾表兄现在何处?在做什么营生?” 姜母摇头:“唉,在京城那么显眼的地方开了个伶馆,也不知这孩子怎么想的,他们顾家三世公卿,到了他这代,可算是毁了。” 姜琬倒不意外,拿上披风就往外走:“我去看看顾表兄。” 这段时间,他倒是把顾玠给忘了。 青鸾馆后花园。 顾玠手里拿着鱼食,眼中眸光发散,有一下没一下的撒着,湖中的鱼儿聚拢争食,可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姜琬在远处看了他一会儿才过来,浅声道了句:“顾表兄,别来无恙。” 顾玠回首,依旧修眉星眸:“原来是你。” “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从战场上爬回来的?”姜琬颇委屈地道。 “问又如何?不问又如何?”顾玠淡然道:“你所经历的,地狱也好,或是今日的风光也好,我一样都分不了你的。” 姜琬一笑:“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来,喂鱼吧。”顾玠塞给他几颗鱼食:“能静心。” 姜琬把手里的鱼食一把撒下去,拉着顾玠道:“我来找你有事。” 不是来这里修身养性的。 “听闻你升了官,还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你的?”顾玠擦擦手道。 姜琬:“我就是为这事烦着的,你说,陛下一出手赏了我去蹲那么一个热坑,是怎么想的?” 顾玠圆滑道:“我微贱如蝼蚁,可不敢妄猜圣意。” “你和我生分了。”姜琬见他不肯推心置腹,闷闷地道。 他一直视为年少的挚友,竟不肯说几句心里话了吗? 顾玠动动唇,欲言又止:“你为何不往好处想呢?” 不过一户部侍郎,上头还有户部尚书,有什么干不得的。 姜琬垂眼:“往好处想那是自欺欺人,一日风险来了,躲都躲不掉。” 因而他往往做好最坏的打算。 “若说周全保稳,官场上没有万无一失的。”顾玠总算跟多说两句:“你以地方上为退,你知道地方上的水有多深?” 关系盘根错节的,比朝中还令人头痛。 “我何尝不知。”姜琬道:“我是不敢居此高位。” 顾玠瞧着他的脸:“皇帝要借你这把刀一用,你躲不了的。” 他冷眼瞧着,皇帝这是要收拾毅王裴丰了,要提个人出来,这人,是姜琬无疑。 “我如何不晓得,所以才不敢接这把刀。”姜琬一脸苦相。 顾玠终于替他发起愁来:“这次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据他所知,户部尚书齐可宣与毅王裴丰的关系,可没有明面上的那么简单。 “我知道。”姜琬道。 上了朝廷这条船,命都悬在皇帝的一句话之间,何况这个。 “只可见招拆招,见机行事,其他的,想多了也没用。”顾玠总算说了句暖心的话。 第133章 情不知所起 是啊, 想多了没用。 可是,能不瞻前顾后吗。 姜琬皱了下眉:“听说我走的这段时日,你在京中结交不少达官贵人, 有你这边时常能通个气, 我心里多少能有个底儿。” 他就知道顾玠只要肯做事, 必定是个人物。 顾玠从太子府出来后,遵照太子的安排,在京中开了这间为人所不齿的伶馆, 表面上是供京中贵人消遣的地儿…… “你高看我了。”顾玠淡笑。 姜琬来之前把这里打听了个七八分, 进门又见无处不锦绣, 嘿然道:“你这儿若不是门庭若市,财源滚滚,你的人儿也不会养的个个如玉,娇的跟花儿朵儿似的, 你说是不是?” 顾玠大笑:“你倒是会看。” 说完顿了下, 他的面色忽然转了正经:“若不是家破人亡,谁会沦落至此,我又何必苛待他们。” 同时天涯沦落人, 他自然待这里的每位都是好的。 姜琬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 鼻头酸酸的:“叫你这么一说,我明日便去户部任职, 再不想其他的了。” 他看着顾玠那双本可以站在朝堂上大开大阖谈吐优雅的眸子如今只能凝视这小小的一方鱼塘, 心中又觉悲凉又觉庆幸……自己的烦恼, 还算是好的吧。 “你本就不该想其他的。”顾玠道:“多少人愿意为皇帝做刀, 还未必能如愿呢。” 说罢暗自在心中自嘲,比如他,就求之不得。 姜琬还是心里不安,惴惴道:“往后,你可要帮我。”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是个什么心理,即便顾玠落魄了,他也觉得人家比他强。 “放心,我必定竭尽全力。”顾玠笑道:“这还用说。” 姜琬微微松了口气:“如有机会,我会……” 为你翻案的。 顾玠不等他说完就道:“再说吧。” 表情没什么起伏,似乎已然看淡的样子。 姜琬见来的时间不短了,起身道:“我这就回去了。毅王一旦从北境回来,必然要找我的麻烦,指不定怎么煎熬呢。” 他从裴丰眼皮子底下溜走,回到朝中又升了官,这不是明摆着给毅王难看吗。 裴丰岂能善罢甘休。 顾玠点头:“你小心为上。” 姜琬从他那里出来,转道去了宗府。 京中谣传他战死的消息后,宗小茹决意要去找自己的事情姜母已经告诉他了,若不是有事缠着,他第一个要去见的便是她了。 “哟,姜侍郎来了。”他一走到宗府门口,边上扫雪的老家仆便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老奴先给您道个贺!” 自己府上的准女婿升官了,他脸上也有光不是。 “谢谢老伯。”姜琬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塞在他怀里,不让他推辞:“太傅在家吗?” 老仆谢了他道,语气微揶揄:“太傅和小姐都在家呢,小姐这两日染了些许风寒,正在阁里养着,太傅在书房看书,您先去瞧哪个?” 姜琬一顿,不由得红了脸面:“自然先去拜见太傅。” 他看上去有那么心急吗。 急的连礼貌都顾不上了。 老仆笑呵呵地把他领去了书房,见了宗东方,翁婿二人寒暄几句,把北境的事说了一遍,各自沉默了一阵。 “竟想不到楠之会这样做。”宗东方道:“你在太子那边还留着他一命,于他于我,都算是仁至义尽了。” 姜琬的心胸,比他想的还要宽些。 “楠之兄才华不浅,若肯放下身段做事,必能造福一方百姓。” 这样的人要是悔悟了,端正心术,有什么是做不好的呢。 姜琬倒不是非要赶尽杀绝的。 宗东方不住地点头:“你说的对。”顿了下,他又道:“眼下陈遂被罢官,他的门生……” 是该趁着这个时机出手收拾了。 “毅王一旦回来,得知我进了他的地盘,必然咬着我不放。”姜琬道:“我必是顾不上陈遂的,太傅,您蛰伏这么久,是不是……” 该出手了。 宗东方翘了翘胡子:“唉,我在太傅这个位子上挪动不得,没有手伸到六部当中去,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陈遂当宰相的时候,处处弹压着他的门生,如今盘算下,真正能用的,似乎找不到几个人。 “陛下……不打算新任宰相了吗?”姜琬疑惑:“难道,他想一人独揽大小事务?” 就皇帝那个破身子,行吗? 宗东方睨着外面无人,道:“朝中形势愈发复杂,陈遂这一倒台,恐太子的身世要被翻出来了。” 姜琬之前听闻一点八卦,说太子不是陈皇后生的,陈皇后生不出儿子,所以把一位貌美宫女送到了龙床上,借腹生了个儿子养在跟前,便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果然宫中有这么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旧事。 难怪这次陈遂出事,太子未受一丝牵连,反而和皇帝的父子关系愈发亲密了,原来皇帝知道太子跟陈家没血缘关系。 “陛下其他的皇子,出身未必比太子高得了多少。”姜琬道。 他并不担心这件事。 宗东方摇头:“一旦太子的身世被翻出来,其他皇子怎么想,可就不是咱们能预估的了。” 历朝历代为了争储,什么事没发生过,他怎能不担忧。 姜琬道:“这事就算被翻出来,关键要看皇后认不认。” 如果皇后一口咬定太子是她生的,天下人能奈何。 “你是说皇帝仅仅罢了陈遂的官,并没重罚于他,是为太子的身世这件事留了后手的?”宗东方微讶。 姜琬谦逊道:“只是浅薄猜测。” 皇帝怎么想的,他也不知道。 又聊了会儿,宗东方收了话题:“今天说的话,我再想想,你去小茹那边看看吧。” 姜琬如得了赦令一般,行礼退出,脚步一阵风一样往宗小茹的院子赶去。 几乎可以说是迫不及待。 他也不知道自己急什么,反正就是想见到她。 这么一细想,姜琬走到宗小茹面前院子跟前时,脸面很红。 “呀,姜公子,您,您怎么不进来?”里面出来的小丫头紫雁见他杵在门口,茫然问道。 姜琬很没出息地舌头打了个结:“你们……小姐,可好些了?” “公子一来,我们小姐自然什么病都好了。”紫雁俏皮地道。 姜琬愈发的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我进去看看她。” 紫雁掩口笑了:“公子请进。” 宗小茹不过受了些冻,喝下几副汤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此刻正歪在软榻上看曲谱,瞥见姜琬站在雨幕纱的隔帘外头,柔声道:“公子坐吧,我就出来。” 姜琬头一次有些扭捏:“我说几句话就走。” 宗小茹杏眸扑闪:“公子要说什么。” 姜琬被她一声声的“公子”唤的心痒,低头道:“我来谢谢你。” “公子要谢我什么?”宗小茹挑开帘子出来,娉娉婷婷地站到他面前,盈盈笑道:“从北境走了一圈回来,我竟像不认识公子你了一样。” 他之前可没这么腼腆。 “让小姐见笑了。”姜琬拱手作揖:“之前的事,太子都跟我说了。” 还有她出城去找他的事,他也知道了。 “就为这谢我?”宗小茹伸出手放到他眼前:“酬谢金多少?” 及目处鹅黄衣袖下面一双葱白的纤手,手指根根如莹玉,看的姜琬好生恍惚,只想伸手去握那双柔荑,他深吸口气:“小姐又在玩笑了。” 宗小茹收了手:“可见公子没几分诚意谢我的。” 姜琬羞愧难当,一时竟说不过她,只好看着她发愣,一心想说:咱们过几日就办婚礼了,到时候,我所有的都是你的。 丫头们看着他们两个的模样都吃吃地笑了:“小姐,姜公子都被你逗的在找地缝了。” 宗小茹回头娇嗔她们一眼:“还不是你们出的点子。” 闺中长日无聊,她们听说有人来了就出言说要戏弄一番,谁知自家小姐竟当真了。 “小姐歇着吧,我这就告辞。”姜琬又作揖。 来的时候有很多话想说,见了面又说不出来了。 还是赶紧把人娶回家要紧,到时候关起门来,把几个黄毛丫头都赶出去,想说什么说什么,那才美满。 宗小茹眉尖微蹙:“紫雁,拿件披风来。” 外面的天眼看着又起风了,她见姜琬穿的单薄,遂交待道。 姜琬心道:小姐你是好意,可我怎能穿你的披风回去,还不叫人笑话。 等紫雁抱着一件浅褐云纹皮毛的大氅进来,他才怔怔道:“多谢小姐。” 那上面的手工缝合、刺绣,不乏细致却偶有歪扭,一看就是宗小茹亲手做的。 “你不嫌弃就好。我的女红向来不如人。”她道。 姜琬看着她,黑眸微动:“我要是知道,万不会让你劳神做这个的。” 一针一线刺绣、缝衣服的活儿,太劳累了。 他真舍不得她去做。 宗小茹的眼眶倏而红了:“公子快回去吧。” 他再不走,她非当着下人的面哭起来不可。 第134章 各种乌龙 从宗府出来, 姜琬心情大好, 瞧着满街的积雪都想吟诗一首,可惜想了半天没有灵感, 只好安分地回了府中。 “哥哥,告诉你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刚进二道院, 姜如月就跳了出来, 笑嘻嘻地挡住他的去路。 “嗯?”姜琬一愣。 “你听了以后保证会两眼一翻厥过去,算了,我还是不说了。”姜如月卖弄完关子后,脸蛋通红地看着他, 一个劲儿傻笑。 姜琬恍然:“是不是秦真醒了?” 心道,那小子醒了你乐呵什么, 他喜欢的是如月,又不是你。 “哇,哥, 你怎么猜到的?”姜如月傻彻底了,一副愣头愣脑的模样。 “会算。”姜琬酷酷地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他。” 家里的事, 他哪样不知道。 后院极安静,他进去的时候, 秦真的床边坐着个丫鬟,正在打盹,一见人来了立马起身道:“公子回来了?” 姜琬点点头:“不是说他醒过来了吗?” 丫鬟有些茫然:“大小姐在这儿的时候秦公子醒过来一回, 等小婢来了, 秦公子又睡着了。” 姜琬:“……” 得, 这醒不醒的还要看谁在床边。 “秦真。” 帐子里没有动静,姜琬弯腰俯身看着正在佯睡的秦真,故意吩咐小丫鬟:“前头给大小姐提亲的人来了,你去看看。” 小丫鬟傻乎乎地不知配合:“哪家哪户啊?怎么没听老太太说起过。” 姜琬咳了声:“你只管去瞧瞧……” “你干嘛?”话还没说完,忽然腰上一痛,猝不及防地,秦真从榻上腾地做起来,一脚揣在他腰上,用了几分的力道。 姜琬揉着腰,厚脸皮笑道:“秦兄,这下彻底醒了吧?” 秦真怒目道:“姜琬,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姜琬:“……” 这小子比小时候没长多少脑子。 “真的。你想怎样?”姜琬继续逗他。 秦真挥了挥拳头,被姜琬一把摁住:“行了,你现在打不过我。” 他可是从战场上毫发无损地回来的。 “比比?”秦真不服输。 姜琬不和他玩笑了:“没有的事,我就想跟你说几句话。” 秦真愣了愣,忽然不大好意思:“姜兄弟,你知道,我没脸见你的。” 所以方才他才装睡啊。 “怎么就没脸见我了?”姜琬嗤了一声:“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是事。” 秦真粗鲁地打算他:“哪有!” 姜琬当然知道:“梅将军也救回来了,你的信送的很及时。” “他还活着?”秦真回想起当日情形,瞳孔蓦地放大数倍。 “活着。”姜琬平静道:“慕容深没杀他,关在他府中的地牢里。” 提到慕容深,秦真整个人忽地震了下:“他的府中你怎么进去的?” 秦真把慕容深的事同他说了,而后唏嘘道:“可惜郑景还没回到京中,慕容深这个人,似乎和京城还有些纠葛。” 当初他们从北境回来的时候,梅三韧特地挑出几个还能挪动的副将拿了银子赶去附近的村镇上买吃的,不知他们后来活下去没有。 如无意外,应该不至于死人的。 秦真披件衣裳下床:“郑景,你还要救?” 不如趁机除了此人的好。 姜琬道:“毕竟是少年时一起玩过的兄弟,何况我又有用他之处,自然要救。” 他算长情的人吧。 “你小心吧。”秦真说了句:“我去见见如玉。” 他其实早能下床了,为了让姜如玉天天来看看他,照顾他,硬是装模作样地在榻上躺了十多天。 姜琬见他没瘸没跛,又没毁容,心中欣慰,嘴上却不厚道地道:“秦兄,你看起来真是太沧桑了。” 秦真一怔,摸摸鬓角:“你别哄我,我今早还照了镜子的,比你不老的。” “是,是。”姜琬绷住笑:“你不妨去问问如玉。” 他回家之后听说姜如玉竟不时往秦真这里跑,嘘寒问暖的,大为讶异。 前后试探数次,意外发现那丫头竟是完全放下顾玠了,没要死要活地去过青鸾馆,反倒在家精心照顾起秦真来了…… 秦真嘿嘿笑了两声:“问就问。” 他这么厚的脸皮,怕什么。 “不对不对。”秦真忽然想起什么,摸着自己的下颌道:“我不跟你比,咱俩不是一种长相的,你那叫美,我就得往粗犷里面搁了。” 他觉得男人长的像姜琬这样雌雄莫辨的不算优点啊。 姜琬看了他一眼,忍住笑道:“否,你还算清秀的。” 只不过比过去黑了点,和粗犷还挨不上边儿。 秦真抬起胳膊捏了捏:“那是我卧床多日,瘦了。”他武人世家出身,不愿意被人说成清秀俊逸一类。 姜琬凝着他真的能算得上英气讲究的五官,笑道:“不说这个了,你既醒了,还要赖在我家吗?” 他不是有意赶人,而是秦真的直属上司梅三韧已经回到京中,他觉得这小子应该赶紧去寻主子才能奔个好前程。 “我还没好完全呢。”秦真指指自己的鼻子:“姜琬,你这也太不仗义了。” 竟这么对他。 “你怕不是单纯赖在这里养病吧?”姜琬哼道。 “你这人怎么这几年不厚道了?”秦真转过头去:“你要是此刻点头把如玉许我,我立马就走。” “我却是做不得主儿的。”姜琬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这个当弟弟的,怎好私下将姐姐许人,没这样的理儿。 “姜家上下还不是都听你一句话。”秦真不满地道:“你就说你到底同不同意把如玉许给我吧。” “绕来绕去的,费劲。”姜琬拍了他一把:“这么跟你说吧,如玉若答应你,姜家绝不会有人拦着。” 话音掷地有声。 秦真咧嘴笑道:“有你这话,我就当你应了我。” 姜琬:“……” 他怀疑姜如玉是不是跟这小子说什么了。 秦真当下收拾东西,和姜府的长辈道了别,告辞找梅三韧去了。 临走前,姜琬交待他:“若有郑景的消息,不管什么时候,定要及时告诉他。” 秦真有点愣地问:“你怎么对郑景这么上心?” 姜琬:“这个不能告诉你。” 他不是对郑景上心,而是有些事,他要找郑景问个清楚。 比如,当初郑景为何要潜入慕容深府中,他又是用了什么秘密和慕容深谈判的呢。 还有,郑九说郑景找到了慕容深女儿的下落,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桩一件的事,他心中甚是疑惑,慕容深的女儿,会不会知道他爹的诡术,这很难说啊。 “行。”秦真心情好,不和他计较:“保证给你打听到。” 姜琬送走他,瘫在软榻上,脑中全是事儿,理不出个头绪。 “公子。”采苹在外头敲门:“老太太请了裁缝过来,说要给公子做衣裳……” 姜琬撑着坐起来:“好好的做什么衣裳?” 采苹笑道:“公子过几日就要当新郎倌儿了,难道穿着旧衣裳不成?” 姜琬腾地站起来:“你先去吧,我这就来。” 这事不能耽搁。 他一进前院,就看见三四个和蔼的中年女子在围着姜母说话,有夸姜琬的,有夸宗小茹的,还有拿着布料和图样在介绍的,好不热闹。 “姜侍郎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面相。”穿翠色衣裳的女子先开口恭维道:“老太太您这辈子活的值啊。” “那可不?”一位穿深藕色的女子接话:“京中谁不羡慕咱家?哥儿不到二十便官居四品,还在户部,将来那还了得。” 姜琬轻咳一声打断她们:“祖母。” 姜母眉开眼笑地拉着他坐在铺着雪白狐毛的软榻上,指着她们道:“这几位都是京中最好的绣娘,来瞧瞧你,打量着给你做几身衣裳……” 姜琬站直了转身,任她们看了个够,深深体会一番量体裁衣后道:“多谢诸位费心。” 几个绣娘领赏道谢,心满意足地退下了。 就算没领赏钱,进来瞧见姜琬真人竟比传说中的更俊俏,也算大饱眼福了。 姜母笑眯眯地看着姜琬,命人送上一沓绸布包的册子,郑重道:“琬哥儿,这几年你房里没人,有些事,你爹也不操心跟你说……” 说到这儿,她不肯往下说了:“这几册书,你回去好好看看。” 姜琬看这架势已猜了个大概,玉面蓦地一红,难堪道:“不是……祖母……” 那册子必是春/宫/图无疑。 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回去吧。”姜母依旧笑的慈祥,不由分说打发姜琬回屋:“可看仔细了。” 姜琬:“……” 谁说古人不开放的,坑死他了。 偏姜如月这丫头顽皮又好奇,见姜琬捧着册子走了,悄悄跟上他,行到无人处忽然跳出来:“哥,你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 为啥姜琬看见这个脸色都变了。 姜琬一个头两个大,绷起脸教训她道:“小孩子家家的,一边玩去。” 他还能说什么。 姜如月撇嘴委屈:“哥,你就给我看一下嘛。” “不是女孩子家家看的……”姜琬生硬地说了句:“别跟着我了,回去,回去。” “我知道了。”姜如月拍了拍裙子道:“嘿嘿,哥……你好好看吧。” 说完撒丫子飞快跑了。 姜琬一窘,手一个没拿稳,那几本册子接二连三地飞了出去,以大开的姿态四平八稳地落在地上,入目的线条和颜色撩人的……不可说。 第135章 户部当值 “这都什么事。”姜琬嘀咕一声, 飞快地将那几本册子捡起来拢了拢, 拎着回房去了。 他坐到书桌前没看上多大会儿书, 就有人来报, 说圣上下旨, 命他推后三日完婚,不得与太子赶在同一日,以免百官顾此失彼, 云云。 姜琬沉思片刻:“这是好事, 我去谢恩。” 他原就不打算同太子挤在一日凑热闹的, 那太尴尬,还是皇帝想的周到, 免了他的风头。 刚出书房门,姜琬忽然问:“这几日怎么不见离年?” 从他回来之后, 郑景留给他的几个人就不见踪影, 难道逃了? “公子, 这个您得问宗姑娘。”小厮一脸苦笑:“当日京中都说您战死在外了,宗姑娘不信, 带着离年出城找您去了。” 姜琬:“……” 没有人跟他提这事儿啊。 “当时啊,宗姑娘……” “行了。”姜琬截住他的话头道:“我进宫一趟,你去跟老太太、老爷、夫人说一声。” 虽然避开了和太子一起完婚的风头, 可婚期要推后, 他还是有些不爽的。 小厮似乎看穿他的心思, 一边跑开一边嘻嘻笑道:“多了几日准备才好, 总不会委屈宗姑娘的。” 姜琬的火气腾地就窜上来了:“去, 去,去……” 都当他急色呢。 急匆匆赶到宫门外,值班的太监见着他,笑道:“姜侍郎怎么这时候进宫来了?” 姜琬拱手回道:“方才接了圣旨,在下想去面见圣上谢恩,不知……” 太监笑道:“圣上说了,姜侍郎接了旨意后必然要进宫,正候着您呐,快进去吧。” “原来陛下猜着下官要来啊。”姜琬讪笑一笑:“多谢公公。” 怕不止是谢恩这么简单吧。 皇帝找他肯定有事。 果然,到了御书房,皇帝一脸正经地坐在龙椅上,睨着他道:“君逸,毅王不日即将回到京中。” 姜琬面色微僵:“毅王殿下得胜归来,臣欢欣不已。” 皇帝淡笑:“是惶恐不已吧?” 姜琬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汗流浃背:“臣有对不住毅王殿下的地方,殿下回京后,臣自当去请罪。” 皇帝紧盯着他,龙须微动,却没说话。 姜琬跪在那儿等着,皇帝不说话,他也不敢开口。 半晌,皇帝终于开口了:“朕在这龙椅上坐了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间,朕的九个叔父、六个兄弟,除了瑱王裴豫外,朕从未和其他血亲手足撕破过脸皮,毅王向来安分。”他加重了“安分”两个字,意味深长:“朕这次,实不想同他不睦。” 毅王裴丰修道炼丹多年,天下人都知道他无心江山,若因这次他打了胜仗就与朝廷生出嫌隙,只怕人人会说皇帝不义,过河拆桥了吧。 姜琬无话可说:“陛下看重兄弟手足,乃是我朝幸事。” 奉承一句,他垂眸不语。 这真不是他能够掺和的。 “君逸,朕和你说这个。”皇帝顿了下:“是因为听说你在太子面前为朱楠之求情,保了他一命,朕以为,你和朕一样,是不喜欢见血的人。” 姜琬一凛:“臣是个文人,心怀柔弱,怎能跟陛下宽厚相比。” “呵呵呵。”皇帝轻松地笑了出来:“说真的,朕早年雷霆手腕,杀人过多,造了不少的孽,人老了,心也跟着悲悯起来,实在不想这双手再沾血。” 他说的平静,姜琬听的惊心动魄:“臣明白了,毅王殿下回来,不管要臣做什么,臣绝不反抗。” 皇帝只点头:“你明白就好。” 毅王回来,必定要先拿姜琬出气,他不能护着。 若毅王出了气还有反心,他到时候再怎么无情,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姜琬叩首道:“臣都明白。” “回去吧。”皇帝阖眸挥手,示意他退下。 *** 宫外空气晴冷,脚步碾在雪粒上,发出喀吱喀吱的响声,有些刺耳。 以后怕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路过一间馄饨面店,姜琬想也没想就进去了,进门的时候被伙计拉了下:“公子,当心碰头。” 姜琬谢过他:“来一碗馄饨,不要面。” 店伙计:“不要面?”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食客,他不禁多问了句。 “是的。”姜琬说道:“多搁点汤。” 他不饿,就想暖个胃。 从宫里出来冷的发慌。 店伙计爽快地应了声,飞快上楼去了。 姜琬坐在临窗的位子上,眸光定在街面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陷入沉思。 翌日,姜琬去了户部报到。 户部尚书齐可宣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双三角眼格外圆滑,三品上的官服穿的无比板正,精神抖擞地看着他道:“姜侍郎才名满天下,你一来,我户部可谓面子大了。” “齐尚书过誉了。”姜琬最怵这样的官场老油条,又不得不同他周旋,只好道:“往后还要向各位多多请教,各位多担待在下。” 齐可宣笑的更开了:“姜侍郎谦虚啊,以后本官这里的人,还请姜侍郎多多提携才是。” 一番寒暄过后,姜琬才走到侍郎的桌子上,坐下,熟悉环境。 户部的大小官员济济一堂,平均年纪偏大,都肃着一张刻板的脸,同他打招呼也是板正板正的,不苟言笑的那款人。 姜琬一一和他们说过话,低头翻开案上的文件—— 户部果然是朝廷管钱的机关,一本本,一张张的全是与财政有关的,清清楚楚地记着朝廷这里收上来的银子,那里拨付出去的银子,清晰而繁琐,任重而道远。 齐可宣只命人拿了眼下在处理的奏本让他看,并没给姜琬委派什么活儿,几日下来倒是轻松的紧,不费什么脑子。 到了第七日,姜琬一早来点卯,却听同僚抱怨他来的早了,说是户部尚书齐可宣去今日不来,大家难地空闲出来,该在家多睡一会儿才是。 “齐尚书为何不来?”姜琬拉着一名姓侯的主事问。 侯主事告诉他:今儿毅王殿下晚些要进京,齐尚书便服出城接人去了。 姜琬哦了声,谢了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看各处转给户部的奏本。 户部果然是毅王的地盘,只是这户部尚书齐可宣竟不背着皇帝敢出城迎接裴丰,这胆子谁给他的。 想的多了,他在心里打了个哆嗦,悄声问侯主事:“齐尚书去迎接毅王殿下,陛下知道吗?” 侯主事咳了声,小心翼翼地道:“这咱哪里知道。” 齐可宣这些年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和毅王裴丰私交甚厚,皇帝什么时候过问过。 “那是。”姜琬附和他道:“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过了晌午,有人来报说毅王殿下已经在城门外了,皇帝率领文武百官数百个人登上正元门迎接,命他们放下手里的活儿,一道去路旁跪候。 “唉……这么冷的天……”消息一传进来,像炸了窝一样,有说皇帝此举太隆重的,也有说毅王怕要功高震主的……还有抱怨天气的,三三两两的扎堆嘀咕起来,一时间,平时严肃的户部也怪热闹的。 姜琬什么都没说,跟着一众人出了户部,到京城的大街上依次站着,准备迎接毅王裴丰回京。 这次,皇帝提出了他最大的一辆御辇,臣子们瞧着,可能是要毅王同他坐一辆车进城之意,除此之外,其他方面也隆重的很,大抵要把姿态做足之意,剩下的,就看裴丰识不识这个抬举了。 正值隆冬,天是晴天,空气却的刺骨,百官们穿着日常的官服,连披风都没有,站了不到半个时辰,人人冻的嘴皮发紫,年老体弱的甚至都忍不住在原地打起转来,半分都端不住往常的风度了。 姜琬还好,穿过来这些年习过武,也算是打过仗的,身子骨锻炼的还算硬实,这点风寒奈何不了他。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丁随站在正元门上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毅王殿下大捷归来,万岁命百官出迎——” 还好不是跪迎。 姜琬松了口气,但见先是以武将为首的队伍接连出了正元门,然后文官依官职大小先后往门外面走,等他们出了正元门,抬头一望,便见着黄带冠的皇帝一身玄色龙袍立玉正元门之上,风姿凛然地俯视着下方,那威仪,足以让人紧张的忘了寒冷。 不多久,远远的瞧见鹰旗帜猎猎,纯血的西域宝马上坐着一个金线绣着四爪龙子戎装的男子,他奔至遥遥瞧见皇帝之处,翻身下了马,跪地道:“裴丰不负皇兄之命,获胜归来,特此交还兵符。” 说完,解下身上的佩剑连同兵符一并交给前头迎接的太监。 皇帝在正元门上看了,眸中露出一丝欣慰:“毅王皇弟力战疆场,守护社稷,此等丰功伟绩,朕言说不尽。” 说完虚的,紧跟着道:“请毅王皇弟上銮驾,与朕一同进城入宫。” “陛下,臣弟不敢。”毅王在路上千想万想,万万没想到皇帝会用这么浩大的声势来接他,一时有些愣怔:“守护社稷乃臣弟之责,即便战死疆场臣弟也毫无怨言。” “皇弟怎么能说这等不吉利之话,若没十足的把握,朕怎敢派皇弟亲征。”皇帝从正元门上下来,弯腰挽住裴丰的手臂,扶他起来:“朕想好了,你回来之后,朕在京中的世家中为你择一门亲事,以后,你就与朕一同看着小辈们长大,再也不要操劳打仗的事儿了。” 毅王裴丰年过三旬,还在单身俱乐部里混着,无牵无挂的,说干什么就能行动,着实让人不放心。 第136章 风声起 毅王谢过皇帝:“皇兄说的是, 臣弟真让皇兄操心了。” 心中却冷笑道:不过为了牵制于我, 竟想出这等主意来,何等卑鄙。 随皇帝进了城门, 裴丰目光扫过百官, 看到姜琬时, 略略顿了下,眼角上挑,不怒也不喜,平静如水。 姜琬被他的目光看的如浑身坠入冰窟之中, 木然立在那儿,任凭耳边寒风喧嚣。 为了庆贺毅王大捷归来, 皇帝在宫中大宴三日,文武百官一律不得缺席,都要去陪酒,以示隆重。 每每要面对裴丰, 那人不咸不淡的,既不热络也不冷淡,礼节同旁人都是一样的,只每次都用眼神瞟他许久, 弄的姜琬既害怕又紧张, 苦不堪言。 更有一次,裴丰拉着姜琬的袖子, 语态狎昵:“君逸, 你知道本王的底细, 为何要替本王向陛下瞒着?” 说的是他那次在姜琬面前吐露出的要反的话。 “臣愚钝,不知殿下在说什么。”姜琬诚惶诚恐地道。 “君逸,本王……本王很欣赏你。”他用力一拽姜琬,险些把人拉入自己怀中:“往后你要与本王多来往,本王很爱与你等美少年游玩,做个富贵公子,也是人生乐事。” 姜琬听完他的话极力稳住自己:“殿下厚爱,姜琬自当遵命。” 裴丰是故意的,他故意做给旁人看的。 让人看着姜琬同他是何等的亲昵。 “本王的玉佩。”裴丰从腰中解下一块玉佩:“赠与你了。” 姜琬欲要推辞,却被他紧紧攥住手腕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把东西系在自己身上…… 如此以来,旁人看着,他姜琬的的确确是裴丰的人无疑了。 姜琬欲哭无泪,只好生生受了,咬着牙谢过恩,这才算从毅王手里挣脱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裴丰这招果然阴险,底下顿时议论纷纷,有猜测毅王多年未娶是否是短袖的,有在赌姜琬什么时候成了毅王怀中之人的……人人脑洞大开,什么没影的事儿瞬间都想象出来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才几天的功夫,姜琬便在京中又一次扬名了。 毅王的内宠。 这名声一传出去,坊间的文人、闲人几乎沸腾,从写话本到说书,几天内一条龙产业链条就搭建起来了,各个茶坊楼肆传的不亦乐乎,挡都挡不住。 连宗家都受了波及,有人劝宗东方悔婚的,有人当面说风凉话的,形形色色,应接不暇。 “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宗小茹出门受了指点,回去后忍不住问宗东方道。 宗东方见他还算冷静,霭声道:“毅王做戏想借陛下的手除掉姜琬,女儿,他的日子不好过喽。” 当日在宫中宴会上,他把裴丰的目的想的一清二楚。 “可恶。”宗小茹咬着唇道:“难道就没法了吗?任由他们说姜琬去。” “毅王殿下行事向来不拘常理。”宗东方摇摇头:“咱们若帮姜琬,他说不定会做出更出格的事,还是静观其变吧。” 断袖这事,即便真的也无伤大雅。 何况……姜琬不会。 他深信不疑。 宗小茹掰着手腕算了算,忽地脸红难耐:“或许谣言过几日就破了。” 离他们大婚之日还有十天。 宗东方笑了,他自然明白女儿之意:“不管外面怎么说了,你的嫁妆,可都盘点好了?” “爹。”宗小茹娇嗔一声:“您怎么也老不正经起来?” 没娘的女孩子真是苦哇,连这等事都要自己操心。 “好,好。”宗东方连连道:“爹知道你都备好了十里红妆,哎呀,真是便宜姜琬那小子了。” 宗小茹难得扭捏起来:“爹说什么呢?敢情是埋怨女儿把宗家给搬空了呢,爹要是这么想,女儿什么都不带走便好了。” “女儿,女儿。”宗东方自觉说错话了,哄着她道:“也好,等下爹和姜琬说说,让他住到咱们府中来好不好?就当是我女儿娶亲了。” “爹……”宗小茹用帕子捂住脸:“女儿看您新近得了一方歙砚,看上去雅致的很,不如给女儿……” 宗东方胡子抽了抽:“爹朝中还有事,女儿啊,你记得吃完晚饭在院子里走走,别积食了才好。” 打他砚台的主意,没门儿。 宗小茹看着她老爹几乎算的上落荒而逃的背影,倏然莞尔。 姜府之中。 姜母愁眉不展地倚在榻上,口中喃喃道:“琬哥儿不过同那毅王出去打了一次仗,怎么生出这些是非?可怎么好对宗家交待呢?” “娘别担心。”姜琬他娘心头也堵的慌:“琬哥儿不是那种人,他有分寸。” 姜母摇头道:“我何尝不知,怕的是毅王对琬哥儿真有什么想法。” “没有的事儿。”姜琬他娘安慰她道:“怕是这之间有什么道道。” 姜母想了下道:“你到底比我想的深些。咱们来京中这么久了,也没听说毅王好个男风什么的,偏传出跟琬哥儿的事儿来,恐不是单单为了这个。” 婆媳二人一同摇头叹气,直心疼姜琬这孩子不容易。 姜母最后道:“咱家琬哥儿不容易,宗丫头就更不容易了,她进了门,你可要好好疼她,不能比如玉、如月两个人差了。” “还用娘交待。”姜琬他娘笑道:“儿媳有多喜欢宗丫头,娘又不是不知道。” 姜母催促她道:“跟咱们这里并排那宅子不是说要卖,你去打听打听,可有回音?” 姜琬他娘为难道:“娘,京中的宅子卖的都十分贵,咱们怕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他们现在住的还是租人家的呢。 姜母从身后搬出一个小红箱子来,摸了半天打开道:“从苏州来的时候我变卖了些东西,东凑西凑的换了四万两银子,加上我年轻时候积攒下来的东西,统共有个二十万两上下,就预备着给几个孙儿娶媳妇用的,这下总算没白打算。” 看样子能给姜琬买个宅子。 “祖母您这是干什么?”里头娘俩正说着话,姜琬恰从外面回来,走到门口听姜母这么说,鼻头酸酸的:“孙儿怎能拿您的嫁妆去置办房产呢,您这不是故意让孙儿不安吗?” 姜母待要说话,被姜琬上前抱住:“祖母、母亲,你们不要操心了,宗姑娘过了门在家里住着,有如月、如玉跟她作伴,强比一个人呆个院子好的很,再说了,要想买院子,再等上个一年半载的,我把俸禄抵给人家,何愁买不到个院子。” 京中多的是做类似后世公积金贷款生意那种的,买院子也未必要拿大把的银票去的。 “琬哥儿真是出息了。”姜母笑的流泪:“老婆子真是跟着来享我孙儿的福了。” “祖母说的哪里话。”姜琬又去他娘怀里撒了个娇:“祖母和娘只管放心,婚礼的一应事情,我都托付人去着手办理了,等着新娘子进门就是了。” 早在两个月之前,他就和胡安玉说了这事儿,托他请个专业的筹备婚礼的,前几日他过去看过,事无巨细地检查了一番,甚为满意,根本用不着操心的。 正说着话,忽然小厮在外面道:“老太太、夫人、公子,离年找回来了。” 姜琬一听立马起身往外面走:“祖母、母亲,我找离年有事,先出去了。” 这小子还敢回来。 姜琬出来就提住离年的衣领,低声道:“你这几日躲哪儿去了?” 害他私下到处打听他的下落。 离年惊讶于他竟有这么大的劲儿:“我家公子回来了。” “谁回来了?”姜琬一时没反应过来。 离年无奈地看着他:“你先放开我。” 从前看着姜琬这张脸秀美到极致,赏心悦目的,此刻看着可就没那么讨喜了,眼神怪狠的,似乎要吃人。 姜琬这时才回过味儿来:“你是说郑景那厮回来了?人呢?” “公子让我来告诉你,夜里他会亲自来的。”离年道。 姜琬松开手,语气缓和些:“他还好吧?” 离年:“断胳膊少腿的,有什么好的。” 姜琬:“……” 离年见他面露焦灼之色,嘻嘻笑道:“诓你的,我家公子全尾全须地回来了。” 姜琬:“我就知道。” 他方才也没相信啊。 等到午夜,姜琬脱去外衫正要休息,忽然窗棂一震,紧跟着一道黑影就闪了进来。 “哟,来的不是时候。”郑景在桌前坐稳了,拨亮油灯,一双黑眸盯着他不放。 姜琬披上竹青色外衫在他对面坐下:“对不住,我实在困的慌,只当你不来了。” 他每日五更要起来赶去朝会,此刻已经快到子时,留给他睡眠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时辰,他自然准备会周公去了。 熬夜不是个好习惯。 郑景脸面修的干净,身上的匪气去了不少:“我来,一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二来嘛,要告诉你个事情——” “你说。”姜琬在等着。 “我查到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知是否要烂在肚子里面。”郑景依旧卖着关子。 第137章 抽丝剥茧 “关于慕容深的?”姜琬对上他的视线,道。 郑景点点头:“郑九都跟你说了。” “慕容深的女儿是……”他猜出些许眉目, 却不敢肯定。 郑景淡笑, 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敲着:“什么都瞒不住你啊姜侍郎, 天纵英才,慕容深的确是路贞,路青荷的父亲。” 姜琬眯起墨眸:“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路贞被发配之后,和一双儿女断了联系,一晃十五六过去了,他改头换面投奔北夷, 埋的这么深的底细, 究竟是怎么被挖出来的。 “我的人又不是吃素的。”郑景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事情能瞒过他们。” 这事还真不是他们刻意挖出来的,当日去北境打探诡术的渊源, 一个北夷商人告诉他, 北夷原本没人知道当年消亡的诡术怎么操弄,后来北夷王请了个神秘的汉人做幕僚,日夜在王庭之内秘炼丹术,不几年竟成了。 一听是汉人, 郑景上了心, 想尽办法同那商人套话,后来把北夷王如何遇到的慕容深,又是如何带回王庭的事一一对抖了出来…… 郑景立马派人顺着这条线去找, 很快就挖出了路贞被发配边境后如何研习丹药, 又是如何易容, 如何遇到北夷王的事情……登时就水落石出了。 姜琬脸色变了又变:“慕容深已死, 这件事,就烂在你我的肚子里吧。” 路青荷与青升都是无辜之人,何故再牵连他们。 “恐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郑景道:“我总觉得毅王殿下知道这件事情。” 姜琬几乎是吓了一跳:“这件事和毅王殿下有什么干系?” 他现在不能完全相信郑景的话,当初郑景拿着路青荷的下落去威胁慕容深的时候,也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的。 “目前不知啊。”郑景摇头:“你想想,毅王殿下心里若是没谱,能亲自领兵去对付北夷人吗?” 要么他不惜命,要么他早就知道敌人的深浅。 显然后者更有可能。 “你是说这仗是……”慕容深和毅王勾结才开启的? 目的是为了让毅王重新领兵,建不世之战功? 不可能啊,慕容深最后不是自焚了吗?如果是他们合谋好的,起码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吧。 “你细想去吧。”郑景不说十分明白的话:“我只是猜测而已。” 慕容深自焚的时候谁也没瞧见,说不定遁走了呢。 姜琬的脸色愈发苍白,若是这样,那毅王可谓是祸国殃民的头号贼子了。 还有,裴丰知不知道路青荷和他的事情呢,若是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捅他一刀呢。 心惊胆寒。 “你既这么说。”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我明日就派人去查查路贞的下落。” 要是路贞还在发配之地,那么,慕容深一定是诈死又遁回去了。 “还是你聪明。”郑景可没想到这个:“不早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还未等他施展轻功,姜琬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就在府中住下吧。” 郑景回过头来眯着眸子看他:“怎么,你还真如坊间所说,染上那种癖好了?” “什么癖好?”晚间脑子极度不灵光。 郑景讽笑一声:“男风。” 姜琬闻言猛咳一声,险些呛了自己:“胡说什么?” 不过好心想留人住宿,竟被误以为断袖了,真是奇哉怪也。 “我胡说?”郑景要笑不笑地问:“外面都在说你跟毅王卿卿我我的事,难道你自己不清楚?” 他回来才几天,耳朵里听到的全是这个事儿。 “毅王啊。”姜琬反倒笑了:“是他没事。” 明眼人谁不知道毅王有意借这个毁坏姜琬的名声,甚至间离皇帝、太子与姜琬的关系,不过是种手段,他岂能当成风月之事去看。 “怎么?你心甘情愿的?”郑景无语道。 “非也。”姜琬半不正经:“要是那样,我今夜还能在这里独宿。” 真想损郑景一句,思考问题能不能带上脑子。 “不说了。”郑景十分烦躁:“你睡吧,我走了。” 姜琬:“东厢房没人住,这么晚了你真要走?” 听他这么一说,郑景的困意顿时涌上来了,他撑着道:“我还要去为太子办事。不能留在你府上。” 他现在还时不时的要为太子效命,没办法,七寸捏在人家手里,不得不听话。 “这么晚了,你去为太子办什么事。”姜琬想也没想就问。 郑景白了他一眼:“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说完,轻功一纵,转眼就没了踪迹。 是了,登基之前,山雨欲来,太子在监视各处的动静,哪儿能让郑景闲着。 他一走,姜琬宽去外衫倒在帐子里,许久都没睡着觉。 一会儿想到毅王裴丰,一会儿又想到皇帝的手段,再翻过去又是太子……反反复复的,折磨的他几乎要疯掉的时候,五更的晨钟敲响了。 外头采苹抱着衣裳进来:“公子,该起床上朝去了。” 姜琬不甚清醒:“今天能告个假吗?” 他实在起不来了。 “公子。”采苹疾步走过去,伸手撩开帐子:“是不是病了?” 说着就用手去触他的额头。 姜琬没躲开,讪讪道:“太累了,你着人去宫门口说一声吧。” 他也不是不能撑着去上朝,只是怕混混沌沌的过去,万一说错话,弄个万劫不复可怎么好。 “是。”采苹巴不得她家公子多休息休息,“婢这就去,公子继续睡吧。” “算了。”姜琬又叫住她:“别去了,我还是去上朝吧。” 采苹又折回来,看着他懒懒的模样,心头微动,鼓足勇气问:“公子,那我给你……更衣?” 她今日如魔怔了般,对成为姜琬房中人还抱一丝期望。 尽管姜琬早同她说清楚了的,这种贴身之事也从不让她做的。 头脑浑沌着,一时没拒绝,直到亵裤被褪下他才恍惚觉出什么,倏而拂去她的手道:“我自己来吧。” 话音未落,尴尬的事情就发生了—— 早晨惯有的生理现象就这么大剌剌地……暴露了…… 第138章 俸禄之谏 “公子……”采苹捂着脸, 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一点儿都不知道不动声色地退下保住她家公子的薄面。 姜琬懵了一瞬之后提上裤子:“你去打盆水来。” 心正一切可破。 他是这么想的,反正也没别的办法。 “是。”采苹趔趄了两下,才堪堪从姜琬的房里出来。 方才……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她家公子当着她的面那样,是不是把她当房里人看了? 公子总是不好直接说的,怕是要留给新夫人开口的吧。 采苹心中狂喜,双手发抖, 半天才打好一盆洗脸水。 姜琬穿好衣裳后自言自语道:“以后贴身的活儿,还是让小厮们来做吧。” 或是买个年纪小的丫头, 什么都不懂的,用着自在些。 “嘀咕什么呢?”窗外有人应和一声, 几声轻笑便传了过来。 五更天还未亮透的天光中, 秦真在他房外站着, 英武的眉梢凝着一层霜气。 “穿戴这般齐整, 可是想好要去见梅将军了?” 秦真点头:“嗯, 我不见他,还能一直赖在你姜侍郎家里?” 姜琬一时语塞, 顿了下却故意道:“想赖就赖着, 你看我这一院子老少的, 怎么说也缺干活的不是。” 秦真怒目瞪了他一眼:“姜琬,你欺人太甚。” 不就比他混的差那么一丁点儿嘛, 这也太看不起人了。 姜琬并非那个意思, 这会儿却不想解释, 睨着他无声笑了:“走吧,别墨迹了,去路上堵梅将军吧。” 晚了就碰不到人了。 这次大捷之后,皇帝非但命人在为毅王那边论封行赏,其余的人也没落下,非但没怪罪梅三韧,还加了他的俸禄,他也自然乐意为手下的人说好话的。 更何况,秦真九死一生地回来送信,算是功不可没吧。 秦真蔑了他一眼,二人一同走出姜府,旭日才露光影,天寒的令人只想搓手:“姜琬,你每日都是这么早上朝的?” 看来在朝中当文官,也不是那么轻松的事儿。 “嗯。”姜琬应了他一句:“过去冬天就好了。” 早上头脑清醒,去宫中回皇帝的话出错的机率少,他对早朝倒不排斥。 秦真没再说话,和姜琬并肩走着,行至宫门外,一抬头,迎面来的正是太子的銮驾,未及下跪施礼,就见一身玄色朝服的太子从中下来:“二位,早啊。” 声音和煦的如三月春风。 姜琬正在想他为了何事高兴,随即恍然,再过两日,便是太子迎娶太子妃的日子了。 “太子殿下。” “嗯。”太子道:“这位是……秦小将军?” 秦真一愕:“正在在下。” 没想到太子会认得他。 姜琬也是一愣,太子似乎从未见过秦真。 太子迈步朝前面走了走,倏尔转过身来低声对姜琬道:“如玉姑娘,本太子可是看的很紧的。” 姜琬:“……” 太子可真能操心啊。 秦真耳力好,一字不漏地听进了太子的话,脸色蓦地一变:“殿下,如玉她心高气傲,不会与人做妾的。” “放肆。”太子闻言极度不悦,冷笑一声道:“若换了顾玠,她是不是就愿意了呢?” 竟拿这种话来搪塞他。 姜琬递给秦真一个不要说话的眼神,打着哈哈道:“殿下身份尊贵,愚姐不敢高攀也是有的。” 一句话,伺候不起。 “若本太子非要她高攀呢?”太子显然不打算让他们这么含糊过去。 姜琬一时想不出好的说辞:“殿下不是喜欢强人所难的。” 太子哼了声,大步往前面去了。 帝后给他塞的太子妃陈韵儿从前就没什么讨人喜欢的,只剩一个出身,如今陈遂被罢官,连出身都不剩了,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他还是不得不娶她。 被人像牛皮糖一样黏上的感觉实在糟糕,他无处可出气,心中闷的很。 姜琬瞥了秦真一眼:“梅将军看样子还没来,你在这里候着吧,我先进去了。” 秦真此刻的心思全被太子的话给搅乱了,拉着姜琬的袖子道:“姜琬你告诉我,太子是什么时候盯上如玉的?” “我现在跟你说这个有什么用。”姜琬奋力挣开:“我要进去了。” 去他的儿女情长的事,他不爱管了。 姜琬莫名地冒出点火气。 秦真松了手,瞪着他走远。 *** 朝堂上一派喜气。 打败北夷之后,皇帝有话说了,群臣有事情干了,甚至连往那边移民屯田的策略都拿出来议了,好不热闹。 姜琬下意识地朝毅王的位子上投去一眼,那人端端正正地站着,凤目修眉,皮相不差,就是一脸的肃然叫人觉着亲近不得。 姜琬想起郑景的话,背后不禁毛骨悚然。 毅王裴丰未必和慕容深不认识—— 他才不会孤身犯险—— …… 这么想来,莫不是裴丰勾结慕容深开启的战端。 再往深处想,莫不是慕容深和裴丰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饶是如此,慕容深为何后面连北夷国都给玩进去了呢,难道是遭了裴丰的反噬。 还是,他们另有打算? 姜琬正前后思索着,冷不丁听裴丰上奏道:“陛下,北夷形势未稳,臣弟在京中镇日无聊,请为陛下戍守北夷……” 镇守北夷的土地? 姜琬豁地就明白了,他这是要以退为进,出去做个地方王,不再受皇帝约束。 主意打的不错。 话说回来,想当初,若不是姜琬发现慕容深的诡术用火攻可破,裴丰会不会直接带着大军倒戈一击,先灭了自己皇兄的朝廷。 想到这里,姜琬重重地打了个寒噤,几乎站立不住。 裴丰、慕容深,你们到底和朝廷有多大的仇啊,竟不惜拿天下百姓的血来祭? 转瞬之前,他对慕容深,也就是路贞的同情心彻底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若找到他,必定让人早早送他回地府去忏悔,重新投胎。 “毅王皇弟有这份心,朕心甚慰。”皇帝听完裴丰的一番陈述,颇为动情地道:“可在朕跟前的皇亲不多了,朕实在不忍心送皇弟去那苦寒之地,毅王皇弟不要再提这话了。” 群臣谁都听得出来,皇帝的这番话发自肺腑,顾念的全是手足之情。 可底下却有人在心中冷笑不止:纵不敢放虎归山,本王就会当一辈子猫吗? 绝不可能。 “皇兄如此看重,臣弟自然不会再提起去边关的事了。”裴丰假惺惺地抬起袖子拭泪,配合皇帝演出一副兄弟情深的好戏。 看的下面的群臣眼眶都红了一片。 姜琬无动于衷地立在那里,心里焦急地盘算着,若堵了毅王这条想要在外称王称霸的路,他在京中又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呢。 这风浪,会不会把他卷入进去。 “姜兄,姜兄。”下了朝,他正走着准备去户部点卯,忽然被人叫住。 只见张鸿一身褐色衣衫急匆匆赶过来,脚下打滑不止,姜琬担心他跌倒:“张兄,有事你说,别急。” 张鸿赧颜道:“姜兄,有句话难开口啊。”他叹了口气:“老娘给我在乡下订了桩亲事,我依着家中的礼节办了六礼……眼下手头紧,两日后的太子大婚,想拿出贺礼都难……唉……” 说完唉声叹气了好半天。 姜琬走近扶了他一把,道:“太子大婚,陛下大赦天下,却没有给咱们当差的加些俸禄,囊中羞涩也是常事,张兄需多少银子?” 他咽了咽口水想告诉张鸿,五日之后,就轮到他自己娶亲了,眼下手头也吃紧的很。 张鸿艰难地开了口:“二十两。” 姜琬一顿,按照礼数,诸如张鸿这样地位的,太子大婚,送上十两银子即可:“张兄,你是不是把在下的那份也算上了?你我同榜出身,何需如此?” 张鸿见他这么明白,愈加拘谨:“姜兄,我虽眼下囊中空空,可也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你我平时说的来,引为知己,你娶亲的大事,我岂能没有半分表示?” 要是他手中宽裕,哪里能只出十两银子呢。 姜琬瞧着他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官员们的俸禄太低了,有实权的官位上坐的人多少还能搜刮些补贴家用,而像张鸿这样的清水衙门的,除却那份少的可怜的俸禄,往往是找不来银子的…… “张兄说这话就生分了。”姜琬从袖中掏出二十两银票:“不知张兄订婚之喜,奉上一点贺礼,还请笑纳。” 张鸿感激地接了,脸憋的通红,差点儿说出大恩不言谢这样的话来。 姜琬和他分开后,心事重重地进了户部,落座,展开笔墨开始写折子。 一番洋洋洒洒地写下来,奏折的大意是为朝廷的中下级官员向皇帝要求加工资要待遇的,用词恳切、徐徐道来,字里行间都是建议,并没有逼着皇帝照办之意,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应该不会惹怒天颜的。 姜琬舒了口气,把写好的折子放在抽屉里,翻开转到他首边的公文开始处理。 “姜君逸,这是你写的?”翌日早朝,皇帝一过来就动了龙威,啪地一声把一本奏折砸在大殿的台阶之下。 第139章 顺坡下驴 如雷轰顶。 那本奏折, 他昨日并没有递上去,本打算再思虑几日的。 是谁没有经过他的同意, 直接把折子摆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姜琬跪下捡起那本折子,验明是自己的无误, 沉了沉声音道:“回陛下, 是臣写的无误。” 皇帝闻言越发来气:“你年不过二十就官居四品,任职的还是最不缺钱的户部, 竟还不知足,居然堂而皇之地跟朕抱怨俸禄少。姜琬, 你这叫贪得无厌。” 皇帝这语气极重, 听的朝臣接连抽气。 这是有人要倒霉的节奏了。 “陛下。”姜琬稳着声音道:“臣之户部油水丰足, 臣在里面混上一二年光景,自然不缺银子。” 这不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地拿钱嘛。 “那你为何还不知足?”皇帝更怒了。 居然有户部的官员上折子哭穷,真真是令他开了眼界了。 “陛下。”姜琬此刻不能解释什么了, 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臣不除了俸禄之外,不想捞不该沾的油水。” 找老板加工资不容易啊,自古皆然。 “你……”户部的其他官员一听这话, 脸色登时不好看了起来,敢怒不敢言地看向姜琬。 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末了道:“姜侍郎这话,可是把朕的臣子都得罪了。” 皇朝立国年过五十余年, 何尝有官员敢对皇帝说俸禄少, 要求加薪的。 姜琬见他语气放缓, 大着胆子道:“臣惭愧。”他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臣无心攀扯同僚, 只因臣婚期将至,算着当前的俸禄不够养家糊口,故而一时糊涂……” 话说到这份上,如果皇帝大BOSS再不打算给臣僚们加薪,那他真就没办法了。 “哈哈哈哈……” 方才还严肃无比的氛围,忽然被裴丰一阵大笑给转了向,变的越发迷离起来。 皇帝脸一拉问:“毅王皇弟笑什么?” 他可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 “姜侍郎绕来绕去的,不过是想多求几个俸禄供养娇妻,皇兄难道不觉得姜侍郎痴情的迂腐吗?” 皇帝听了他的话略略一顿,旋即笑起来:“姜侍郎,毅王说的你认吗?” 姜琬脸色白了:“臣之心思被殿下窥破,再无脸见人。” 脸算个什么东西,不要也罢。 只是毅王裴丰示好拉拢之意明显,怕要埋下个楔子了。 “卿等可有为俸禄发愁过的?”皇帝接着问,倏尔扫了一眼殿中站着的老大臣们:“朕记得你们一个个娶亲那会儿……” 他忽然想起来了,当年他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宫中前后几位詹事娶亲,有人曾向坊间借了高利贷,要债的人逼到太子府周围转悠堵人,甚是起了点风声的。 姜琬听他的意思是松了些口,趁热打铁道:“陛下,臣等刚步入仕途之辈,前无积蓄,后需大笔开支,着实难啊……臣腆着脸向陛下上了这本折子,臣惶恐……” 不加薪就接着哭穷。 好在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分寸好拿捏。 皇帝没理会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奏本压下,过几日再议。” 干活的是不是缺钱,不能听凭一面之词,尚需多方论证。 姜琬因着那句不愿意沾油水的话惹怒了几位实权位子上的大臣,散朝时,纷纷朝他瞥去一记不善的眼刀风,沉不住气的甚至当面谩骂起来,说出来的话别提多难听了。 姜琬很务实地选择了忍辱负重,不管怎么被骂,概不回应。 毅王裴丰那边,要防着别人拿这个说事儿,还有户部这边是谁拿了他的折子递上去的,暗地里要查个清楚,桩桩件件棘手异常,容不得半点懈怠。 “君逸。”宗东方在里面和太子说了几句话,抬头一看姜琬走了,立马告退追出来:“你有些莽撞了。” 他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多深的责备之意。 姜琬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有所不知。”他看看四下无人才道:“方才那折子,在下无意呈上去的。” 不知是谁替他点了这把火。 宗东方眼神微动:“你心里可有数?” 姜琬摇摇头:“怪我不曾留意。” 那日他要是把折子带回去就好了。 宗东方没有追问他方才为何在早朝时认下这事,直接道:“陛下那儿不算什么大事,不过……” 他的担忧和姜琬一样,话说到这里遂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心照不宣。 走到岔路口,宗东方见他还跟着自己,抚须笑道:“去府上坐坐?” 姜琬脸色一红:“太子殿下那头无事儿了吗?” 他跟着宗东方,是打算去太子府上,哪知老人家领会错了。 宗东方意会到自己错了,反倒仗着岁数,装糊涂道:“老夫哪里知晓。” 姜琬大概猜着太子不会找他们了,拱手道:“学生想向先生讨教一二,不知府上方便与否?” 他就勉为其难地厚脸皮一次吧。 “自然方便。”宗东方掩饰着笑意,脚步轻快地往前面走去。 两小儿女两情相悦,是他往后余生最大的乐事了。 *** 宗府嫁女之日将近,处处比往常多了些布置,不仅如此,还添了不少新面孔,大概是买来为宗小茹陪嫁的丫鬟和仆役,年岁都不大,一个个穿着崭新的衣裳垂手站在那儿听规矩,体面的很。 “小茹身体不好,嫁过去日常难免麻烦些,多带几个人也好减轻些你的重担。”宗东方见姜琬看着那一排丫头、小厮愣了愣,笑道。 他不知道,姜府为了迎娶宗小茹,也已经着人采买了十来个服侍的,这边若再送十来个过去,一院子的人,可怎么养的起啊。 “多谢……岳父大人。” 姜琬在心里暗自叫苦,可这时候还得表现得尤为感恩的样子,无他,怕扫了老人家的兴。 “君逸啊。”宗东方还觉得特别对得起女儿女婿,引着他去了偏厢房,指着一个又一个的紫檀箱子道:“老夫平生没什么积攒,这些是太子殿下、几位皇子送给小茹的,你们小两口往后当生活无忧了……” 结婚那日红绸一系,可谓十里红妆了。 姜琬被准老丈人的耿直弄的玉面通红,不知该说什么声音僵硬的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婿多谢岳父大人。” 多了个心眼想了想,他问:“先生的意思,是让小婿不再理会朝堂上加俸禄的事儿?” 宗东方朝他睨去一眼:“君逸你多心了。” 他竟以为姜琬今日在朝堂上说的话是实情,若娶了亲,担心靠那点俸禄养不起妻儿。 宗东方之所以带姜琬来看这些,原本是关心之举,让他安心之举,并无特殊的深意。 只是姜琬过于敏感,一下子便想到朝堂之中的事情上去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宗小茹听闻他二人在此,披着雪狐大氅来了,一进院子便盈盈笑道:“果然金银是宝贝,全都惦记着呢。” 姜琬又是一阵脸红,作揖道:“在下目光浅薄,让小姐见笑了。” 他实是来看她的。 宗小茹抬起袖子掩口轻笑两声:“那你继续看,我先回去了。” 第140章 锋芒初露 姜琬挽留也不是说再见也不是, 纳纳地站在那里:“小姐, 这……” 他娘的还真有些情窦初开的滋味啊。 “呵呵呵呵。”宗东方见俩小儿这样,不嫌事大地捋捋胡子:“小茹,你留下招待一下君逸,为父还有急事要处理。” 说完便脚步飞快地撤了。 “先生……”留下姜琬愈加不自在。 “公子近来在外面的风头很大。”宗小茹回过身来,笑声清脆:“可每每见着我, 总是端着一副迂腐相,这是为何呀?” 总觉得她看到的姜琬和听到的不是一个人。 被她这么一打趣,姜琬蓦地面红如赤霞:“在下不敢唐突小姐。” 傻丫头, 还不是因为他紧张她、尊重她呀。 “坐吧。”宗小茹指了指暖阁里的凳子:“听闻公子为同僚出头,却是拿我做筏子, 我都不知原来是公子的累赘呢。” 姜琬被她的话惊了一头汗:“小姐,你可千万别多想,在下实无此意, 在下对天发誓……” 宗小茹身边新添了一个丫鬟,南杏, 长的尤为机灵, 此刻大眼一溜,贼兮兮地拿捏着腔调道:“公子,这誓您多发几个, 多多益善呢。” 反正她家小姐又不会吃亏。 姜琬见这主仆二人一个比一个顽皮, 心想自己今日招架不住了, 索性就让她们开心个够, 便由着她们道:“姑娘让在下发什么誓, 在下起誓便是了。” 宗小茹见他脸皮这么厚,瞬间失了继续玩笑的兴致:“罢了,罢了。公子快喝杯茶当差去吧,我是不耽误你了。” “姑娘好生歇着,在下这便告辞了。”姜琬拱手告辞。 见着人了,又说上几句话,他心里满足的不得了。 这样的情愫,在姜琬前世和今生荷尔蒙迟钝的经历中,是种奇妙的存在。 “小姐,为何不再留姜公子片刻?”南杏嘟着唇,似乎对宗小茹这么轻易就把人放走了不满。 “留他何用?”宗小茹樱桃似的唇角不自觉地翘起:“你都瞧见了,不过是个平常人家的少年。” 南杏刚入府,才到宗小茹身边服侍没几日,从未和姜琬打过照面,方才听说人来了,不住地撺掇着她家小姐来见见人,她也好知晓日后嫁去的是什么人家。 她原是书香门第的人家,连着三代家中无男,家业日渐不继,这才入宗府当了奴婢。南杏识文断字,一进来就不是普通的丫头,而是直接晋升为贴身的大丫鬟,日常要处处提点着主子的各种事宜的。 “小姐说差了。”南杏坐在宗小茹身边,一边主子染着丹蔻一边笑道:“姜公子相貌俊美、为人谦和,和小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贫嘴。”宗小茹恍惚了下,旋即玉颈微垂,雪白的肌肤像最上等的丝绸,透出丝丝的嫩粉红色:“你既见过他了,日后不许再评头论足的。” 南杏很是乖巧:“我只在小姐面前说他,对别人是万万不说的。” 说到底,她还不是为自家小姐操心。 宗小茹伸出纤指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我现在由着你们混说,等日后……可万万要管好自己的嘴。” “知道了,这话小姐都交待多少遍了。”南杏道:“姜府比不得宗府,上有祖母、婆母,下有小姑子小叔子……咱们谁都得敬着……” 宗小茹听的哭笑不得:“你这丫头,越发的魔怔了。” 南杏撇撇嘴:“小姐,我可是怕你受了委屈的。” 宗小茹笑而不语,心里暗想,姜琬他大约会一直护着自己的吧。 不会看错人的。 *** 姜琬从宗府出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折道又回了户部。 他方才忽然想起件事儿,动他折子手脚的,很有可能就是户部尚书——齐可宣。 “哟,姜侍郎回来了?”一进门,几个凑在一处聊的火热的同僚瞬息停了,抬眼看着姜琬:“我们可都等着陛下给加俸禄呢。” 不过是没影儿的事儿,他们偏要拿来膈应姜琬。 “恐怕这话你们要问齐尚书了。”姜琬淡着脸道:“齐尚书似乎比在下心急。” 众人哑然一瞬,接着就质问:“姜侍郎这是何意啊?” “这话也要问齐尚书。”姜琬语气冰冷。 他今天不绕圈子了,省劲一点儿,单刀直入。 隔间的屏风后面终于传出一声咳嗽:“君逸有什么话要问本官呐?” 正是齐可宣的声音,沙哑而苍老。 姜琬凉凉一笑:“齐尚书顺手把在下的折子送到了御案之上,在下难道不该问一句?” 一众同僚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齐可宣。 “姜侍郎,你可是得了什么疯病?”齐可宣甩甩袖子,不屑地道:“平白无故在这里乱咬什么?” 姜琬冷冷瞥了他一眼,走至自己的桌椅旁边,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淡黄色的宣纸来:“齐尚书,你昨日翻在下东西的时候,双手来回触摸了这张纸多次吧?” 齐可宣脸色肃杀,看也没看他手上的动作:“不知所谓。” 他一个年届天命之人,不想与姜琬这般少年计较。 折子是他拿走呈给皇帝的,但这之中有些苦衷,眼下还不方便说开。 姜琬见他的反应异常,似乎在极力回避什么,再想想早朝时这人一直沉默,连一句或是起哄的或是落井下石的话都没说过,心下疑惑,遂自己坐下去,喝了杯茶水静心。 方才那一通敲山震虎,没达到目的也差不多了。 事到如今,他也不去追究齐可宣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私下把他的折子递上去的,就是要让人知道,这次要求加俸禄的事儿,不是只有他姜琬一个人惦记着的。 连户部尚书齐可宣都逃不脱干系,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难道还有哪个职位比户部尚书更有油水可捞的,还清高什么。 傍晚落了雪,姜琬从户部出来,及目处一砖一瓦一飞檐上都挂了薄薄一层银白,把天光映的比往常亮了许多。 “姜君逸。”齐可宣提着袍襟,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后面追上来:“你等等。” 姜琬站住脚,讶然:“齐尚书有事儿?” 方才隐忍不发,这是私下里找他算账来了吗。 齐可宣喘着气,脸红脖子粗的:“姜琬,你凭什么说我动了你的折子?” 姜琬:“齐尚书,难道不是?” 他来回想了想,所有嫌疑都指向齐可宣,严丝合缝,不该有差啊。 “呵。”齐可宣淡淡地哼了声:“老夫行走官场二十多年,从未做过偷鸡摸狗之事,也不屑这些烂事,姜琬,念在你年少的份上,老夫不同你一般见识,往后要是再提此事,老夫绝不容忍。” 下午在户部,他不想同姜琬争执,想把这事儿忍下去,可那一口气憋在心口难受的很,不吐不快,这才私下堵住了姜琬。 “齐尚书。”姜琬一时火大,忍不住讽笑起来:“您留在我抽屉里宣纸上的手印,难道不记得了?” 姜琬有个习惯,是同终南山那位王观老师学的,每每整完文件后总要在上面放置一层宣纸,这张宣纸是藏了小心机的,背面暗暗沾了一层朱砂粉,一旦被人动过,宣纸上面会隐隐留着那人的指纹,不过不仔细看发现不了罢了。 这种方法虽没有后世提取指纹那么先进可靠,但粗略还是可以看的出来的。 姜琬仔细辨认过那张宣纸上的印记,大抵能与齐可宣的手指对的上。 “什么宣纸?”齐可宣怒火更大,脸面都气紫了:“什么手印?你把老夫当犯人审呢?” 他对姜琬极度不满,多年的修为瞬间崩塌。 姜琬:“在下不过实话实说,免得空口无凭,对老尚书有污蔑之嫌。” 齐可宣没有那么多道道,压根不曾细想姜琬的话,气的一老血憋在心口差点喷出来:“姜琬……” 他眼神一直,伸出来的手顿在半空,再说不出话来。 姜琬等着他后续的指责,半天不见动静,仔细一瞧,慌了神了—— 敢情这老家伙被他气的似乎中风了! “齐尚书,齐尚书!”姜琬不计前嫌地慌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齐可宣话都说不出来了,眼珠子看着也不怎么活络,口中呜呜发出不甚清晰的音节,听的旁人不知所以然,姜琬赶紧扶住他:“药呢?有药吗?” 见他的视线往右腰处挪了挪,姜琬立马伸手摸过去,果然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古朴的小药瓶,看来齐可宣有毛病不是一日了,自个备着救命的药丸呢。 姜琬倒出一粒,见他没反对,直接从树上抓了一把雪,和着药丸塞到齐可宣嘴里,让他吞咽下去。 缓了好半天,齐可宣才捂着胸口喘出口气:“姜琬,你……你给我滚远点……” 方才犯病时的窘迫让他觉得尊严荡然无存,且姜琬又同他不对付,此刻怕心理不知如何幸灾乐祸的吧。 “您保重。”姜琬见他恼羞成怒,不敢再留在这儿,拱手施了一礼,转身要走。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哒哒哒”的车马声,很快就到了他们跟前,帘子一挑,裴丰浑厚低沉的嗓音透了出来:“齐尚书,本王转了好几圈都找不到人……嗯,姜侍郎也在?” 姜琬瞧着毅王裴丰往后是不打算韬光养晦了,大抵要有一番动作,思忖道:“毅王殿下,在下家中还有些琐事,就不打扰殿下与齐尚书了,告辞。” “君逸。”裴丰从马车里出来:“本王瞧见你就想起在北境时与君逸你结下的同袍之谊,每每感慨十分,可不知君逸为何总是避着本王呢?” 姜琬心道:你是有真龙天子之志的人,可我只想保住眼前这点小安稳、小荣华,殿下,我不敢上你那条贼船呐。 想当年,顾玠不过因为朝廷旨意和瑱王裴豫扯了点关系,一辈子就那么毁了,惋不惋惜,可不可悲? 他可不能重蹈顾玠的覆辙。 “这几日……在下实是忙的分不开身,还望殿下体谅。” 被拂了面子,裴丰的眸色明显一沉,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姜琬如得了赦令一般,半步都不敢停留,几乎是瞬间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齐可宣瞧着他的背影,低声道:“殿下,少年人心高气傲不好降服,看来殿下还需多费几分心思。” 裴丰点点头:“进车里说吧。” 齐可宣哪敢同他坐一匹车驾,连声推却,后来不知裴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话,二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前后钻进了马车里,相谈甚欢。 “齐尚书为何非要本王招揽一干东宫的人?” 齐可宣正色道:“陛下几乎把这几届春闱招揽的拔尖的人都送进了东宫当差,这些人可谓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殿下若能收伏几个,于将来大有益处啊。” “可东宫出身的人,将来能同本王一心吗?”裴丰心存顾虑。 “殿下难道忘了?”齐可宣捋着胡须,道:“唐太宗时的魏征,何尝不是旧太子李建民的人?” 第141章 心累 管仲又何尝没有射过齐桓公一箭, 想成大事,何必在乎出身哪里这种迂腐不知变通的东西。 能做大事的人绝不会愚忠。 裴丰点点头:“本王方才远远听见他与你起了争执, 这是为何?” 齐可宣苦着脸道:“殿下还记得今日早朝时姜侍郎上的那份奏折吗?” 莫名其妙。 “他自己上的奏折与你何干?”裴丰不解。 莫非他看错姜琬这个人了。 齐可宣便把他与姜琬的事情囫囵地说了一遍,大叫冤屈:“也不知他究竟何意?竟对下官存了这么大的怨念。” 天知地知, 他委实不知姜琬向皇帝写了份要求增加俸禄的折子,更不可能背着人把那份奏折送到御案前,无端被扣了个锅,他实在是无处撒气。 裴丰细细想了想齐可宣的话,沉思道:“听你所说,姜琬言之凿凿, 似有证据在手,齐尚书既然没做过, 却又为何不同他对质?” 齐可宣摊手道:“下官方才要同他掰扯来着, 可突然就……” 就犯病了。 姜琬那少年还不错, 紧急关头, 居然一瞬都不耽搁地给他吃了救命药,可谓宽厚了。 缓过来之后, 他待要追根问底, 却被裴丰给截住了。 裴丰拧眉道:“这事听着有蹊跷。” 他虽有意招揽姜琬,但并未存了害他的心思,齐可宣亦然, 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出, 他们也懵到不行。 “户部近来可有形迹可疑之人?”裴丰再问。 齐可宣摇摇头:“即便有, 也是陛下和太子的人, 他们视姜琬为一党,绝无可能……” 说到这里他眼珠子一转,恍然道:“莫非陛下要借他人之手对殿下的人来个肃清?” “他早知你与本王走的近,迟迟不动你的位子,难道是在等合适的人选?”裴丰道。 齐可宣虽说和是自己的人,但他在为朝廷办事上却不曾出过半分差错,主持户部的这些年里,桩桩件件,大事小事都打理的对上有利,于下不亏,放眼整个朝廷,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能人来。 难不成皇帝以为姜琬能做到,所以暗中命自己人动了姜琬的奏折,而后嫁祸给齐可宣? 他自己则坐山观虎斗,不,他赌定了姜琬会赢,说不定暗中还会推波助澜,让齐可宣败给姜琬,灰溜溜从户部滚出去,他则顺坡下驴地把户部尚书换成自己的人,多划算的事儿啊。 齐可宣被他这么一分析,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颤,刚缓过来的病根差点又冒出头来。 “殿下说的有道理。” 此时马车已经停在了王府门前,暮色来临,天边远远挂着一弯薄薄的冷月,映着星星点点的人家灯火,肃杀而寂寥。 “齐尚书,你不如把这户部的位子拱手相让吧?”下车之前,裴丰半开玩笑地道了句。 齐可宣垂头丧气地跟着下了马车:“殿下说的何尝不是。” 皇帝眼下不过想把户部尚书的位子倒腾出来,他若不识趣一点儿,后面等着他的还不知是什么呢。 流放?灭门? 都有可能。 就凭这些年和他同毅王裴丰来往过密这一条,就足以送他一家老小十几口上断头台了。 裴丰进到府里,褪了披风,笑道:“你若能把人收为己用,户部还在咱们手里。” 齐可宣耷拉着眼皮子,没精神地道:“难呐。” 不是姜琬桀骜难驯,而是,毅王这主子,似乎难以跻身齐桓公、唐太宗一流。 “过几日他大婚。”裴丰默然一阵道:“你替本王想想,送份厚礼。” 姜府。 “公子。”采苹呵着气站在书房外头:“老太太让公子过去挑一挑给太子殿下大婚的贺礼。” 姜琬怔了下放下手里的书本:“就来。” 府上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呢,他本想着直接送二百两银票过去了事来着。 孰料到了姜母那里,却见姜徵夫妇罕见地围在老太太身侧坐着,见了他肃然道:“琬哥儿,为父和你娘商量过来,想把如玉送到太子府中做个孺人,你意下如何?” 姜琬:“父亲,您说什么?” 难道太子派人来府中说了什么。 “琬哥儿,这是为你好。”姜母竟也跟着道。 将来太子登基,姜琬就是国舅,有这层关系在,权倾天下可谓指日可待。 他还未开口,姜徵又道:“眼下太子为了婚约而取陈氏之女,不过是为了做给天下人看,陈氏之女进了太子府,也未必多受重视,如玉此时进去,说不定……” 能取陈韵儿的位子而代之。 皇帝虽然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没怎么陈家,但这么一来,陈遂肯定爬不起来了,陈韵儿失了娘家的势力,就算眼下坐上太子妃的位子,前途也是岌岌可危。 自古以来的储君,谁不青睐娘家有可堪大用之人的姬妾呢。 姜徵自以为这算盘打的精妙。 谁知姜琬开口便道:“父亲此举,儿子不敢认同。” 如玉不想进宫给太子做妾,姜家谁人不知,他们竟罔顾她的意愿,急着要把人往火坑里推,真是令人心寒。 “为父这是在为你、为姜家打算。”谁不指望自家出个娘娘呢。 这可是求之不得、光宗耀祖的事情。 “可姐姐她……”姜琬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万不能用前世的标准去要求他们,社会还没开化到那种程度。 “父亲可曾想过。”他压低声音:“毅王殿下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万一……” 万一到时候太子倒台了,姜家岂不是要跟着陪葬。 尘埃落定之前没必要这么早站队,非得绑在某个人身上的。 自然,姜琬根本看不好毅王裴丰,只不过用这万一的事儿来阻止姜徵罢了。 姜徵被他这么一提醒,额上隐隐冒出些许冷汗:“琬哥儿说的有些道理。” 心中想送女进宫的念头打消了一半:“可若错过此机会,往后……就不大容易了。” 等太子登基坐稳天下之后,不知多少世家往宫里送女儿,到时候再去竞争,怕没那么容易出头的。 第142章 转折 姜琬在心里叹口气:“那也未必。” “琬哥儿既然不赞同, 这事儿放放再说吧。”姜母攒了一会儿眉心,终于变通了:“这次太子大婚, 你预备送点什么?” “比照着同僚的送吧。”他早盘算好了。 姜母略遗憾地道:“我和你老子本打算……罢了, 既然如此, 琬哥儿自己做主吧。” “是, 祖母不必操心。”姜琬声色略沉, 而后没说上几句话就告辞出来了。 一回自己院子,就险些被离年给撞上:“公子, 找……找, 找你呢。” 姜琬一把揪住他的前襟:“什么事儿?” 离年挣了挣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慕容深老贼的事情有了些眉目, 那厮果然没死。” 姜琬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不出他所料。 “他现在藏身何处?” 慕容深接下来有什么动作,这才是最要命的。 “我家公子说, 可能跟着毅王殿下潜进京城来了。”离年附在他耳边小声道。 郑景探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着他来告诉姜琬,他在北境时曾跟慕容深提及某个人的下落,若慕容深那个疯子较真起来,恐怕京中要掀起一片血雨腥风。 而姜琬, 正好是这血雨腥风中的一环。 “还打听到别的了吗?” 离年摇摇头:“我家公子说,毅王的人无处不在,比太子和他的势力大多了, 这条线怕只能查到这里了。” 看来这局,裴丰已经布置多年。 姜琬瞬间方寸不稳, 怔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回去告诉你家公子, 慕容深不动, 你们这边万不要打草惊蛇。” 离年看了他几眼:“公子婚期在即, 我家公子怕慕容深老贼和那谁暗中已经勾连上了了……对公子不利……” 路青荷。 “不,不可能。”姜琬下意识地否定道:“不要把慕容深的动机放在儿女情长上,他既是毅王殿下的人,你们就该盯着毅王,暂时不要太在意这个人。” 他琢磨几遍,眼下刚灭了北夷,天下归心,且年关逼近,人人都想过个好年,怎么看都并非生事的好时机,裴丰应该没那么蠢吧,要选在这个节骨眼上。 “公子好自为之。”离年眸色黯着,觉得自己的好心喂狗了,这人竟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退后两步道:“我这就去回我家公子。” 白操心了。 山雨欲来,姜琬如何不知。 “离年。”叫住人,他道:“别打草惊蛇。” 离年点点头,从姜琬跟前消失。 *** 天才破晓,太子府中已然忙活成一团,主事的人好似不知疲倦似的,传令声此起彼伏,生怕一处疏忽,庭外的草木上披红挂彩,无一处不喜庆,漫天的红色耀着人的双眸,也把整个太子府沉沉地浸在迎娶女主人的喜悦之中。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乌发如云的抚琴乐师忽然停下,眼如秋波:“殿下今日大婚之喜,范希文的词唱起来不合时宜了。” 太子微闭着凤眸:“接着弹,让本太子小憩片刻。” 一夜未眠,此刻才朦朦胧胧有些睡意。 乐师见劝说无望,边抚琴边唱起来:“暗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停吧。”太子动了动手指挥退乐师,对身边侍候的人道:“去趟姜府,请姜君逸过来。” 那人朝外头望望:“殿下今日大婚,百官休沐,姜侍郎此刻怕尚在起来。” “你去瞧瞧,就说本太子有急事要见他。”太子伸出手指点着鬓角,声音颓然。 昨晚他想了一夜,还是未曾说服自己心甘情愿迎娶陈韵儿,一想到姜琬过几日后却要迎娶心心念念的宗小茹,他心中的戾气就控制不住地上来了。 何况,姜府中他看上的那个女子,竟没了下文。 没错,他心理不平衡,他在嫉妒姜琬,眼红的丧失了理智。 “殿下……” 太子烦躁地揣了下人一脚:“哪来这么多废话。” 自己养的奴才竟都提姜琬着想,不得了了。 姜琬夜里睡的并不好,太子府的人来传话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喝下几口热茶,便踩着晨曦出去了。 他自然不知太子抱了什么心思,只当是慕容深的事儿,一路想着对策,进府之前还在盘算着要不要主动出手等等。 “君逸,来了?”乍然听到太子不太自然的声调,姜琬微怔了怔,拱手行礼道:“殿下。” 太子的眼神从他脸上掠过去,瞧着远处泛白的天边:“今日这个新郎倌给你当好不好?” “殿下说什么……”姜琬只觉头上闪了个霹雳,他直直地愣在了那里。 太子勾了勾慑人的凤眸:“本太子说,今日这亲事,不如你代我娶了如何?” 姜琬在听清楚他的话后心中勃然大怒,脸面倏然通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臣……” 这种混帐事,他竟想的出来。 “本太子不白用你,几日后,替你娶亲,还你个人情。”太子淡笑一声,不轻不重地又抛下一句。 宛如一盆冰水直直地灌进心口,姜琬冷的说不出话来,忽然抬头看着太子,唇边扯出一抹笑来。 原主的皮囊太好,这一笑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只是里面那抹讽刺让人无法忽略,太子一顿,背过身去,绛紫的宽大袖口上的金线在晨光中闪闪发光,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重活一世还是太天真了。 前日从姜母房中出来时,没怎么说话的他娘亲拉着他道:“并不是你祖母和你父亲不疼如玉,从前太子放她出来是为了给你面子,你以为他是真心放人,还不是等着咱们再一次把人往府里送……” 朗日初上的冷光打过来,姜琬已经在地面上跪了半个时辰了,太子则慢条斯理地用了膳,漱了口,又进去换了身玄色衣裳,人模狗样地端坐在他面前,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盯着人看。 “殿下。”姜琬动了动唇:“今日殿下忙,臣请告退,改日再来叨扰。” 第143章 谋反 “跪着。”太子呵了声:“怎么, 方才本太子说的话没听清?” 姜琬垂首, 一字一句道:“殿下,臣不敢。”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地涌起一股失望,说不出来, 又摁不下去。 “本太子恕你无罪。”谁娶陈韵儿跟他半分关系都没有,太子不在乎这顶绿帽子。 反正,即便姜琬应了, 他也不敢真的跟太子妃怎样。 啧。 姜琬听着他似真似假的话,浑身不自在:“殿下别戏弄臣了,臣胆小,还望殿□□谅。” 太子端起手边的茶润了一口:“本太子在这府中住的不舒坦, 今晚, 去你府上如何?” 姜琬忽然闻到一股酒味,愕然抬首:“殿下, 您喝的是?” 这祖宗不会是喝醉了吧,怪道颠三倒四地不住说胡话。 “酒。”太子扬了扬手里的玉盏:“一晚上都没喝醉,看来,今天是喝不醉了。” “殿下。”姜琬看了看外头的日头, 正色道:“礼部的人在外面候着呢, 殿下该更衣了。” 太子大婚, 何其繁琐的事儿, 这祖宗竟还丝毫没放在心上。 “更衣?”太子斜靠在椅背上, 双颊酡红, 目光恹恹:“礼部送来的都是不是红色就是玄色的衣裳,没劲儿,君逸,你里面穿的素白袍子甚好,本太子却在府中找不着一件。” 姜琬:“殿下,臣该回陛了。” 太子这是诚心要出丑,他怕呆久了会被殃及。 “不准走。”太子抬手把玉盏拂到地上:“姜琬,你敢忤逆本太子的话?” 姜琬动了动唇,最终没说话。 太子妃不和心意,不过放在府中养着便罢了,但凡帝王登基之前,有几件事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太子如此,格局实在不够大。 “说话。”太子不悦。 “殿下,府中有几进院子?又有多少间房屋?” 太子双目微眯:“本太子的王府不比你们,算的几进,屋数倒是数的清楚,四百二十六间。” “那么,太子妃来了,按礼会占几间?”姜琬又问。 “一个院子,多不过三十间屋子。”太子道。 “殿下每日又用几间房屋?”姜琬追问。 太子不耐地道:“本太子在府中时左不过一间书房,一间卧榻。” “太子妃娶进来,殿下换个书房和卧榻就是了。”姜琬道。 太子长腿一伸,踩了踩姜琬映在地上的影子,轻佻地笑道:“绕了这么大圈子,你不过要本太子在府中养个闲人罢了。” 他搬的离她远点,相厌两不见,也是好的。 何必与陈家撕破脸皮。 “殿下,臣不敢这么想。”姜琬的冷汗又落下来,心道,这话要是传到皇后耳中,他们姜家可要倒大霉了。 “君逸,本太子心里……”甚苦啊。 姜琬觉得自己在哄孩子,心累不说,还担着不知何时就会兜头而来的风险,一瞬,他对仕途起了心灰意冷之念:“殿下,别误了时辰。” 外面礼部的官员,估计等的都要气绝了。 太子似乎被说服了,正要开头让姜琬滚蛋,忽然听见外面兵器铿锵之音,他一惊:“什么人?” “禁卫军杨骁,奉陛下之命前来擒拿户部侍郎姜琬。” 姜琬浑身一个激灵,一并太子都怔住了:“何罪?” “谋反。”外头一声穿进来,如平地惊雷。 “哈哈哈……”太子忽然失态地大笑起来:“杨将军,你也如本太子一般,昨夜喝至宿醉了吧?去去去,本太子今日大婚……” 呸! 一想到要娶的太子妃是陈韵儿,他就堵的慌。 “这与殿下无关。”杨骁不磨蹭了,直接进来,瞧准地上跪着的姜琬,手中绳索一扔绑了人,立马便拖着出去了。 姜琬被拖拽的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恨不得移位,一口血涌上头,顿时天旋地转起来,他勉强道:“请杨将军把话说清楚,在下不曾谋反。” 他虽没想过要做个地地道道的忠臣,可绝不打算当个乱臣贼子。 “等见了陛下,姜侍郎可用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辩白。”杨骁显然不想和他废话,接着用力一丢,直接将姜琬扔进太子府外的囚车中,押走了。 太子被这突来的变故惊了个彻底,险些稳不住声音:“快,找郑公子、顾公子,快,快去。” 姜琬是在他府中被扣上谋反的罪名带走的,难道昨夜,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昨夜的乐师在哪儿,叫来,叫来……” 贴身的心腹瞬间闪了个精光,余下伺候的丫鬟奴仆见他这般,顷刻乱了阵脚,如无头苍蝇一样乱窜,诚惶诚恐。 “殿下。”礼部侍郎君仲端不得不亲自出面,他道:“太子府该迎亲了,请殿下速速更衣着冠。” 一见是个老家伙,太子上前便抓住他的衣袖:“君侍郎,本太子今日还能大婚否?” 君仲端平静道:“今日本就是殿下的吉日,殿下为何如此问话?” “姜侍郎……” 君仲端轻轻把话岔开:“殿下,昨夜毅王殿下进宫了,一直没出来。” 太子定了定神:“如此说来,这件事与本太子毫无瓜葛。” “殿下只管迎娶太子妃就是了,别的,都暂且不要过问了。”君仲端道。 太子一想,还是不对,今日他大婚,普天同庆,帝后必然要等着佳儿佳妇去磕头的,难道今日他父皇要在宫中审理谋反一事不成。 那敢情好啊,他只需把太子府开个门,命人把陈韵儿的轿子迎进来就是了。 与此同时,刑部大狱。 姜琬被带进去后,第一个见着的就是毅王裴丰。 这位年过三旬的虽换了囚衣,但其凤目修髯,仪表堂堂,顾盼之间自有摄人的威严,比之皇帝父子气质上不输半分。 “姜侍郎,为何如此狼狈呀?” 地牢光线晦暗不明,处处散发着幽森之气,姜琬脚步踉跄,好不容易才稳住:“回殿下,这……” 都到这里来了,难道还能气定神闲不成。 何况他刚才被推搡的厉害,此刻尚惊魂未定,犹如坠入山崖间的云雾之中一般,不知是梦是醒。 第144章 乱臣贼子 “刑部大狱。”裴丰噙着淡笑望向他:“本王忘了, 姜侍郎任职的是户部,自然没见识过大牢是什么样子的。” “殿下。”姜琬照旧当他是那个毅王:“在下进过大狱。” 那次托朱楠之的福,他被人诬陷与反了的瑱王之女有勾连,在监狱中蹲了几日, 不过后来逢凶化吉,白白虚惊一场, 不知这次还有没有上次幸运了。 “那还立着做什么?”裴丰道:“坐下来喝一杯?” 姜琬到底年轻, 来了这种地方怎么说也有些沉不住气:“殿下, 在下这次进来的罪名可是——谋反!” “谋反?”裴丰皱了皱眉头:“姜侍郎谋反?怎么, 想自己当皇帝?” 姜琬苦了脸道:“殿下别再说风凉话了, 还是想想眼下的处境吧。” 忽然他想起一事来, 怔在那里:“莫非,殿下……” 已经安排好造反了, 所以自己才稳坐狱中吗。 “本王啊。”裴丰意味不明地道:“出入这里次数多了,怕什么,皇兄又不能拿本王怎样。” 姜琬不知他话里的深浅, 抱膝坐下, 敛着眸道:“是啊,殿下皇室贵胄, 在下怎能想比。” “皇室贵胄?”裴丰忽而大笑起来:“少年人,你还真单纯。” 姜琬本来不过那么一说, 听见他的话更觉得不对:“殿下, 慕容……不, 路贞……” 慕容深从北夷消失后来了京城, 他不会只是来找失散多年的女儿的,绝对不会。 姜琬忽然脊背发凉:“外头,是不是有人反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咣当一声,外头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殿下,人到了。” 顿时,姜琬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刑部大牢之中竟都是裴丰的人,瞬间的天旋地转之后,他反倒冷静了下来,继而如木头般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到了好。”裴丰摆摆手:“先别动,好歹让本王那皇侄儿成了亲。” 气定神闲。 “本王是为你好,姜大夫。”冷不丁撇过头,他对着姜琬道了句。 姜琬呵呵两声,靠在大牢阴冷的墙壁上不动了。 “你笑什么?” “在下赌,殿下此次造反,不会成功。” 裴丰仰头哈哈大笑:“本王也觉得皇兄那把椅子没那么容易抢。” 姜琬闭上眼眸,他不想跟一个疯子多嘴。 两个时辰后,狱内油灯如豆,隐隐能听到外面的嘈嘈杂杂的声音,片刻不得安宁。 “殿下,成了。”有人扯着破锣嗓子喊了句。 姜琬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处,耳朵警惕地竖着,却没有开口。 裴丰朝那报信儿的人点点头,转身睨着姜琬道:“姜侍郎一点儿都不好奇吗?” 废话。 姜琬心里比谁都想问问到底什么成了,皇帝被杀了吗,慕容深真的在京中作妖吗? “回殿下,这不是我该问的。”他淡然道。 不管谁坐在宫中那把龙椅上,他都是个臣子,都一样。 “好。”裴丰抬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本王就欣赏你,没那些个迂腐劲儿。” 那些个所谓的忠臣一听改朝换代就要死要活的,说到底,谁还不是流着皇家最高贵的血统? 他的出身可比如今坐在龙椅上那个人强多了。 “殿下。”大狱中接二连三又涌进来乌泱泱一群人,为首的不出意外地是慕容深,他身边站着的,竟是户部尚书齐可宣,他们齐齐道:“太子殿下不肯登基。” 姜琬:“……” 他又彻底懵了。 倘若裴丰造反成功,不该自己登基吗? 裴丰扫视众人一眼,脸色变了变:“有些事,是时候让他知道了。” “太子殿下,他,他不信臣的话……”户部尚书齐可宣道:“唉……太子殿下骂殿下是乱臣贼子……” 裴丰听得乱臣贼子的字眼又是一阵大笑:“他少不更事,慕容深,你去把当年之事跟他说清楚……本王,本王就在这里等他来请……” 慕容深。 姜琬的视线越过一排人投向他,只见慕容深抽了抽面皮,有些难为情,却道:“是,殿下。” 他出去后,裴丰对齐可宣等人挥挥手道:“诸位官升三级,先下去吧。” 一帮“乱臣贼子”陆续谢恩告退,只留姜琬没走,立在原地。 “姜侍郎留下了,是不是要问问皇上为何独独擒了你过来?”他顿了下:“而本王为何又是如何造反成功的,或者你还想问问,本王为何自己不当皇帝?” “臣不想问这些。”姜琬道:“臣只想尽快见到太子殿下。” 皇帝裴秀,不,据说已经被造反弄下台的那位为何会以谋反的罪名抓他,可能在裴丰的设计之中,也可能不在,不过都不重要了。 而裴丰是如何造反成功的,他若不死,出去后自然有人会告诉他。 至于裴丰为什么不当皇帝,他似乎猜到一点儿。 那是一年多之前了,有人曾传出太子的身世问题,那会儿听到的说法是皇后不能生育,于是帝后二人找了个宫女来借腹生子云云,现在看来,这个版本可能不对。 裴丰造反成功了,应该把上一届皇帝那一枝血脉斩草除根,哪里还有留着太子的道理? 难道要扶植个傀儡皇帝? “姜侍郎当真让本王刮目相看。”裴丰道:“太子,你很快会见到。” 他的话音才落,又是一阵咣咣当当的声音,而后,明晃晃的八角宫灯开道,一道紫色身影行至眼前,他脚步顿下后,劈头就给了裴丰一拳:“小叔父,我父皇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竟要造反?” “承烨。”裴丰精于武道,根本没被伤着:“慕容深没有告诉你吗?” 太子裴据,小字承烨。 “我不信。”太子狠狠地掷了手中一枚环形玉璧:“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烛光晃人,裴丰深吸了口气:“你娘,还活着。” 音落,大狱中登时落针可闻。 太子的眸中瞬间起了些什么,蓦地又消散了:“裴丰,如今慕容深的人控制了京中,我和父皇技不如人,败就是败了,我无话可说,但我绝不会如你的愿登基为帝,你死了这条心吧。” 第145章 妖人 姜琬在一旁听着听着就明白了, 这俩人,太子裴据和毅王裴丰并不是叔侄关系, 极有可能是——父子,并且二人似乎还清楚这层关系。 皇家的水实在是太深了。 “承烨。”裴丰的声音在暗夜中渗出丝苍凉:“是我对不起你娘, 你登上皇位, 也算我弥补你们母子一二了。” “裴丰,你这说疯话的病改治一治了。”太子冷笑。 他九岁就被立为太子, 本来就要继承大位的,用得着他来成全,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不登基,可管不了我的病。”裴丰一字一句道:“你以为裴秀他会放心地把这天下给你?” 太子盯着他, 眸色愈冷。 “他不放心你, 不放心。”裴丰继续道:“陈皇后一门犯了事儿, 他是怎么处置的?不过罢了官关在府里不让出来罢了。” 陈韵儿照样还能嫁去太子府做太子妃,不是吗。 “裴丰。”太子语气阴沉:“本太子来这里, 不是想听你废话的, 叫慕容深把兵撤了, 你的命, 我不要, 给你留着,如何?” “你娘……”裴丰侧过脸看向别处:“只怕她不会同意。” 太子闻言陡然从腰中抽出一把刀, 横亘在裴丰跟前:“不要跟我提你们这些脏事。” “太子殿下。”姜琬一看这两人就要谈崩, 道:“殿下您新婚燕尔, 贵足不该踏足这里, 快请回吧。” 他听明白了,有些东西在这里根本掰扯不清,何必浪费时间。 “姜侍郎。”太子似是被气昏头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姜琬:“……” 他不是被扣上“谋反”的罪名身陷囹圄的吗? “殿下快回吧。”姜琬没说别的:“外面还等着殿下去稳住局面呢。” 皇帝不知道被慕容深弄去了哪里,恐外面人心惶惶,乱成一锅粥了吧。 慕容深的兵,非正规皇家士兵,没了约束还不知道怎么祸害京中百姓呢。 一瞬的对视间,太子从他扫过来的视线中捕捉到些许深意,道:“姜侍郎这是在为毅王殿下做说客呢?” “殿下。”姜琬不能当着裴丰的面把话说明白,只好道:“臣如今身陷大狱,顾不得家眷,臣请太子怜悯家中老少姊妹……为臣做主。” 他意在提醒太子,京中大臣们的家属如今都在慕容深的虎视眈眈下,如若没有人出去掌控局面,不知会发生什么样失控的事情呢。 若太子站出去让慕容深那个老贼不敢轻举妄动,正是树立威望的不可多得的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可浪费啊。 太子却在这个时候脑回路清奇的不可思议:“姜琬,本太子若这次保住你姜家,姜家的女子,是不是该送进宫来报答本太子啊?” 姜琬和裴丰听着同时一愣,几乎是同时在心中嘀咕:这都什么时候,殿下您还惦记着风花雪月呢。 “殿下快请回吧。”姜琬再一次道。 太子看了看二人,嘴角挑笑,而后甩了甩袖袍,转身走了。 翌日,先帝崩,太子在灵柩前登基,大赦天下。 先帝之死,若干年后姜琬才知道,是绝望之下情绪激动,一下子就过去了的那种,用他上一辈子的常识去猜测,可能是突发性的心脏病吧。 丧钟声和新帝登基的钟声穿透牢房内的墙壁,震的鼓膜阵阵发痛,姜琬一夜未眠,他看着裴丰道:“毅王殿下,今日的晚餐有酒喝了。” “哈哈哈……”裴毅大笑之后道:“怕是毒酒。” 知子莫如父,昨日把太子逼急了,今日等着他的也就是死路一条了。 姜琬蹙了下眉,没开口,他没有这么悲观,太子想杀裴丰吗?自然是想的,能杀吗?不能。 太子刚刚坐稳天下,他不依赖手执兵权的毅王,还能依靠谁去?姜琬觉得,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会衡量这个问题,所以,他觉得裴丰想多了。 “未必。” 裴丰端了个水杯遥遥举着:“但愿姜大夫能料事如神,蝼蚁尚且偷生,本王也不想死,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殿下是条汉子。”姜琬懒懒地应了他一句:“若这次能活着从这里出去,定要请殿下喝个痛快。”换了语气:“只是在下实在想不通,为何文武百官就我一人被殿下设计到此处了?” 跟裴丰走的最近的户部尚书齐可宣都没事,他却被人扣了一顶“谋反”的帽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姜公子想不通,老朽来为姜公子解惑。”牢房之中光线又是一换,走进来的人带着几分妖气,又混杂着沧桑,声音却像个儒雅之士:“公子对犬子、小女的救命之恩老朽没齿难忘。” 姜琬之所以会“谋反”,是他一纸书信送到先帝案头的,他不过用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想不到倒霉的老皇帝竟稀里糊涂地信了。 天助他也。 姜琬心中微愕了下:“老丈可是十二年前被江南科考舞弊案牵扯的路先生?” 路贞,路青荷、青升的父亲,后面摇身一变成了北夷国师的慕容深。 慕容深面上的妖气愈重:“正是老朽,苟延残喘让公子见笑了。” “慕容先生谦虚了。”苟延残喘这话说的,不管是北夷的国师还是眼下,都风光的要紧,姜琬想起秦真逃命回来时的一句话,慕容深就是个心理阴暗的妖怪,杀人的手段要多残忍有多残忍,忽觉得心惊肉跳:“一家老少,还望先生庇佑。” 不是一家,是两家,还有宗东方父女二人,方才慕容深提及路青荷时他心里就咯噔一声,莫名地担忧起来。 “呵呵呵。”慕容深笑着瞟了裴丰一眼:“殿下觉得老朽是滥杀无辜之辈吗?” 当年他也是有报复有雄心的,奈何被陈遂那个小人陷害不得已才遁走北夷,而今不过嗜好杀个人,竟让人这么生畏了吗。 裴丰脸色微僵:“先生到这里来,是要向本王汇报军情吗?” “殿下觉得可能吗?”慕容深大笑:“我是来告诉殿下和姜公子,以后,京城的地上是我慕容深的地盘,这里,就是殿下和姜公子的了,保重吧。” 第146章 反击 言毕,他摆了摆袖袍, 转身, 大笑着出门去了。 裴丰脸色骤变, 一双狭长的凤眸里面怒火闪闪:“娘的, 这老东西竟摆了本王一道?” “殿下的兵不会全在慕容深手上吧?”姜琬也淡定不到哪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慕容深一开始就没打算效忠裴丰,这是回来复仇来了? “本王手中并没有多少兵权, 这次, 是借了慕容深的兵力。”裴丰无力地道。 是啊,先帝防他防的跟什么似的,怎能让他兵权在握。即便后来领兵打过仗,那些人也都是朝廷调拨的,战争一结束, 谁还会听命于他。 “那可真回天无力了。”姜琬泄气地闭上了双眼,黑暗中他一颗心揪的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听说他一双儿女都很听你的?姜琬。”冷不丁地,裴丰问了句。 姜琬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知道。” 裴丰深深地瞥了他一眼:“姜琬, 你真是个书呆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带了三分惋惜,见姜琬不语,又接着道:“朝廷就是这样的,有动荡不安也有血雨腥风, 身处其中, 你躲不掉。” 姜琬总算睁开了双眸:“殿下说的是。” 就算他知道, 难道真去利用慕容深的一双儿女吗。 他终究有些不忍心。 狱中光线摇曳了下, 随后听见有人道:“路姑娘小心。” 裴丰闻言低低道了声:“来了。” 姜琬木然地看向纤纤女子走过来的方向,半晌,没说话。 “公子。”路青荷焦躁地让狱卒们开了门:“让公子受惊了。” 说着就要拽着他往外走,姜琬道:“路姑娘,你这是干嘛?” 路青荷眼中水光弥漫,她一字一句道:“太子登基,我爹成了兵马大元帅,公子,你,你跟我出去吧,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路姑娘。”姜琬懵了片刻,拂袖道:“恭喜你了。但是我不能跟你出去。” 这算什么。 慕容深要关着他,路青荷这是要背着他爹救自己出来吗? 他不想欠她的恩情,何况出去后怎么跟天下人交待呢。没脸。 “公子,你这是何必——”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就听见一声娇呵:“路姑娘这样拉拉扯扯我的未婚夫,未免太不成体统了吧。” 姜琬一个激灵扯开自己被抓在路青荷手中的袖子,转头看向来来人,眸中多了几分柔情:“小茹。” 忽而他额上大汗淋漓,生怕宗家得罪了慕容深,眨眼道:“你来这儿干什么?回去。” 宗小茹狡黠地看了他一眼,上前扯住了路青荷的手臂:“是你自个送到这里来的,别怪我不客气。” 一瞬,她身后的两个丫头就挟制住了路青荷,把人结结实实地押在了手上。 路青荷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人,只一个丫头吓的魂不附体,跪在角落里只顾着哭了。慕容深自封天下兵马大元帅,路青荷看着外面都是自己父亲的兵,大意之下也着实没想那么多,她咬牙盯着宗小茹:“宗小姐好大的胆子啊。” 宗小茹冷笑一声:“哼,慕容深自以为挟持了太子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乱抓朝廷命官,连皇亲国戚都不放在眼里,搅动的天下动荡不安,如此乱臣贼子之女有什么脸面在这里指手画脚?” 她理论起来的时候眉间英气十足,很是让人心动,姜琬怕引火上身,立刻挺身护住她道:“路姑娘,你的确不该来这里。” 路青荷泫然欲泣:“公子,我是怕你受苦……” “只好委屈姑娘了。”姜琬把心一横道:“来人,去告诉慕容深,就说我要见他。” 裴丰在那边抚掌大笑:“哈哈哈,宗小姐,不错,不错,有胆有识。” 姜琬却微拧了下眉,抓一个路青荷就胜券在握扳倒慕容深了吗?绝不可能。 甚至还可能激起他更疯狂的举动。 “小茹。”姜琬为难地开口:“别为难路姑娘。” “君逸。”宗小茹似乎也没把希望寄托在路青荷身上:“你想差了,我并非要用她来要挟慕容深。” 她没蠢到那个份儿上。 “那你……”姜琬一时没转过圈来,愣神地看着她:“总之,这件事跟路姑娘无关。” 宗小茹眨了两下黑眸:“我们带着她,入宫见皇帝。” 她要把这个人质,抛到新登基的皇帝手里。路青荷在他们手里没什么用,但是若到了皇帝手里……慕容深再混蛋,行事都不可能无所顾忌。 除非他造反个彻底,直接把皇帝砍了自己上,否则,他还是要和皇帝之间找个相处的平衡点的。 一句话,路青荷到了皇帝手里,被动的一定是慕容深。 姜琬往外面看了看,心里佩服她的敏捷却没底,不知道皇帝有没有血性和慕容深周旋:“我去吧。” 试试何尝不可,不过他不想宗小茹惹上麻烦。 “君逸。”宗小茹扔过来一个进宫的腰牌:“皇帝赐的,外面的人不敢拦着。” 在慕容深和皇帝还没有彻底撕破脸面的时候,外头的人眼睛亮着呢,这腰牌绝对的好用。 姜琬接过来叹了口气,暗暗想,古代忠君的观念可真深啊,即便一个傀儡皇帝,手里没什么权力,照样有人给面子。 “公子。”路青荷被人押着无声地哭了起来:“你竟这么狠心。” 她可是为了他才来这里的。 姜琬没去看她,对宗小茹的两个丫头道:“堵上她的嘴,走吧。” 事不宜迟。 他又看了裴丰一眼:“宗姑娘就拜托给殿下了。” 好歹这狱卒中有几个还是卖裴丰面子的,宗小茹没了腰牌走出去必然麻烦,不如留在这里等他回来的妥当。 慕容深得了荣升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旨意,正在府中庆贺,酒过三巡他忽然道:“本帅有一双儿女,早年失散,如今找了回来,怎么却不见他们来贺我?” 有人道:“老爷,已经打发人去请小姐了。公子的商队正在回京路上,暂时怕是见不到的。” 路青荷嫁的谁家,以及青升在哪里,他们都打听清楚了。 慕容深抚着飘髯,仰头饮尽一杯:“嗯,且去请小姐过来一慰膝下寂寞吧。” 那人刚跑出去,就听见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爷,不好了。小姐,小姐被姜琬送到宫里去了……” “什么?”慕容深一杯酒砸了过来:“荷儿不是在家中吗?” 姜琬又是如何从狱中跑出来的。反了,反了。 “听说,听说小姐去大牢里探望姜公子,被他当作人质押出来一路进了宫里。”那人战战兢兢地道。 “混帐——”慕容深目光发狠,咆哮道:“好啊姜琬,竟敢……” 他咣的一声拔出刀来,披甲就往外走,却被副将于忠拦了个结实:“大帅,您不能进宫,若您去了,明日天下人都知道您要造反。” 他们现在是挟天子控制了京中局势,若是真格的反了,称帝却名不正言不顺,京外的州县区道,能安分吗? “造反?”慕容深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京中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逼走一个皇帝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问题在于,他自己能称帝吗? 不能。 天下没有人会认他的。 “大帅,咱们既然不能真正造反,为何要担个名声呢?”于忠反问道。 慕容深哼了声:“我要去杀了姜琬。” “姜公子进了宫。”于忠提醒道:“难道大帅您带着刀剑进宫去杀人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慕容深埋怨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他原本是个儒士,这些年在北夷渐渐的沾染了些粗鲁之气,声音瓮声瓮气:“难道等着皇帝来找本帅?” 于忠点点头:“静观其变。” 慕容深哼了声:“你说的轻巧。” 于忠道:“大帅若为了一个女儿置将士们的名声于不顾,那咱们离被人剿杀就没多远了。” 跟着慕容深来京的军士之中大部分是北夷人,他们叛逃了自己的国家,若再在京中造反,且不说成功与否,但是这一行径会把他们的名声拖到什么地步……不好说。 孤注一掷的事儿并非人人敢做。 “奶奶的,憋屈。”慕容深没想到会出这么个纰漏,心情一下子跌落至谷底:“且看看皇帝小儿要做什么。” 于忠立刻打断他道:“大帅,这种话不能明说。” 这里不是北夷,讲究的是君君臣臣,礼仪不可废。 慕容深也曾是科举出身,后悔道:“唉,本帅喝了酒,又把持不住自己了。” “圣旨到——”就在二人举棋不定之际,外面一声高亢的喊声传了进来:“慕容大元帅,陛下传旨,请大元帅进宫,恭喜大元帅贺喜大元帅。” 慕容深赶紧行了个礼:“公公说的喜从何来啊?” 他见来的人是裴据身边的大太监李玉,又见他淡淡定定的,一时心中的气焰矮了几分,狠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李玉掂着腔调:“陛下说他得大元帅帮助登基,看见路小姐又甚为喜欢,特地加封路小姐为漫城郡主,暂且留在宫中一段时日,大元帅,你说这是不是喜事啊?” 第147章 黎明前的黑暗 听完, 慕容深一口老血卡在喉咙之中, 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抽搐着一张脸道:“陛下厚爱,臣自当亲自去谢恩。” “那老奴先一步回宫了。”李玉不动声色地笑笑,带着人走了。 慕容深眼珠子气的通红:“唉,姜琬他竟敢算计我。” 于忠道:“大元帅,即便如此您却万不可表面上给他难堪。” 慕容深哼了声:“想不到这样拙劣的办法竟能掣肘本帅。” 宗小茹的办法并不高明, 却是他们万万都没有想到的,又因为发生的突然, 他们根本没有反应时间, 只能措手不及被动地等着新帝的动向。 “唉, 依我看,那姜琬一伙儿怕是狗急跳墙了,要不, 咱们也抓他的人?”于忠有点生气, 回想之下抹着冷汗道:“瞧我出的这馊主意, 小姐已经被封为郡主了, 咱们还抓人干嘛。” 说不过去。 南朝没有出过权臣,慕容深底气不足,不敢做太出格的事儿,他闷声道:“我先进宫去看看再说。” 新帝裴据坐在金线绣着飞龙的软榻上眯着眸,一副扶不起的阿斗的模样, 见了姜琬:“朕就知道君逸你会来见朕的。” 姜琬愣了愣, 他这算不算九死一生:“臣未能为陛下登基出力, 羞愧万分,已是腆着脸来见陛下的。” 瞬间入狱瞬间又看到新君,丧与燃之间的酸爽真是没法形容了。 裴据淡笑道:“你我旧相识,说这个干嘛,朕也是身不由己。” 他朝后看了下又道:“父皇和母后一天去了,这天下又不完全姓裴,朕……” 他的眼神黯然下去,睨着姜琬不再说话。 姜琬心道,裴丰和慕容深这次并未真的动摇朝廷的根基,他从狱中出来,那些看守的人见了皇帝的腰牌竟然恭恭敬敬地让他通过了,说明什么,大多数人还是认裴据这个皇帝的,甘愿为名正言顺的皇帝卖命,而不是听慕容深的。 “陛下。”他正要委婉地表个忠心什么的,忽然听外面传慕容深来了,姜琬便不再说话,默然跪在一侧,心里忐忑个不停。 他害怕慕容深,害怕他报复。 但却不得不赌。 “陛下。”慕容深穿着官服,须发半白了,可见这些年没少殚精竭虑,他朝裴据行了礼后道:“小女自幼无人教养,留在宫中怕不妥,还请陛下让臣把她领回去吧。” 他没绕一点儿弯子,上来就挑明了路青荷的事情。 他这么沉不住气倒让姜琬惊了惊,心中诧异他的城府这么些年是如何从边境跑到北夷,又是如何在北夷国师的位子上呆了十几年的,难道单靠侥幸和他那些歪门邪道? “大元帅有所不知,漫城郡主生性沉稳,正好替朕管教宫中几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郡主,怎么,难道大元帅不想为朕分忧?”裴据挑着笑意道了句。 “不敢,不敢。”慕容深道:“臣十分荣幸。” 裴据不愿意再说这件事:“那就好。” 他斜了一眼姜琬:“听说姜大夫之前在狱中被关着?所犯何事啊?” 慕容深怔了下道:“臣不知。” 先帝时候的事儿他怎么敢说知道呢,撇清关系还来不及。 裴据又是一笑:“前些日子朝廷动荡不安,冤狱盛行,朕即位后一直想大赦天下,大元帅看着可行否?” 慕容深喉咙里又涌上一口心头老血,娘的,这明摆着是要放姜琬出来之意,可裴据说的光明正大,他找不到理由反驳,只好道:“陛下要大赦天下,臣无异议,只是刑部尚未得知陛下旨意,什么人能大赦什么人不能大赦,恐怕短时间内无法拟定。” 他怕皮球踢到了刑部,心道,按照历年大赦的条件,姜琬这种带着“谋反”罪名而入狱的根本不在大赦之列,你想弄他出来跟我作对,门儿都没有。 裴据皱了下眉目:“漫城郡主今日百般求情,朕还以为你们父女一条心呢。” 慕容深有些不自在:“小女什么都不懂竟在陛下跟前妄言,都怪臣家教不严。” “呵呵。”裴据道:“朕看漫城郡主倒是个真性情之人啊。” 他早听说过路青荷对姜琬的一片痴心,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她都嫁为人妇了还不死心,竟然还在被人卖了情况下处处为心上人求情,这种女子,真真是可怜又少见。 慕容深攥了攥拳头,咬牙没说什么:“臣替小女多谢陛下夸奖。” 姜琬听着他们君臣一句一句的过招,心中抽搐着疼,路青荷这件事,他做的真他娘的不是人。 可若不这样,恐短时间内不会有任何转机,他没法放弃这个机会。 “来人,带大元帅去见见漫城郡主。”裴据难得地“发善心”道。 慕容深并不想见女儿,他怕被人抓住弱点,尽管已经暴露的十分明显,可君命难违,他只好硬着头皮从御书房退出来,跟着宫里的小太监往后头去了。 御书房里,新帝端起茶抿了一口:“姜君逸,你说咱们这样就扳回一局,是不是有点太容易了?” 他心里没底,如在云里雾里。 姜琬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陛下是怕慕容深故意示弱,而后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咱们?” 裴据点点头,拿起御暗上的玉玺在什么东西上敲了下:“朕不能留你,你还是回狱中吧,裴丰。”他顿了下道:“这个给他。” 他把一块金帛扔到了姜琬面前。 “陛下。”姜琬双手捧起那块金帛,迅速地塞到了衣袖之内。 “你速回去,晚了什么东西都带布出去了。”裴据道。 趁着现在慕容深被羁绊在宫中还没反应过来的空子,先把紧要的事情办了吧。 心中的不安愈大,对慕容深的恐惧愈深,他只好不计前嫌地和裴丰联起手来,就算将来他落个被废被鸩的下场……那这皇位上坐的至少也是裴氏的人,而不是慕容深一个外姓之人。 更何况,裴丰还是他的……亲生父亲。 先帝真是仁慈的可以,竟没早下手灭口,裴据在心中自嘲了片刻,对姜琬道:“去吧,一切都拜托给你了。” 第148章 书生 姜琬匆匆拜别裴据,一刻也没有耽搁地回了狱中, 连个眼神都没来得及分个宗小茹, 直接来到裴丰跟前道:“殿下, 陛下说一切托付给您了。” 见他要从袖中掏什么出来,裴丰立即制止:“罢了,烧了吧,本王信他就是了。” “殿下,那您如何出去?”姜琬讶然道。 裴丰被慕容深摆了一道,似乎手中已经没有筹码可以出去扭转局势了。 “如果不是怕搅动一场血雨腥风,本王,有什么不能出去的?”裴丰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宗姑娘,该回府了。” 姜琬这才想起宗小茹还在等着她的腰牌出去,抹了一把冷汗歉疚道:“小茹, 对不起,你快走吧。” 他把那枚温润如玉的腰牌郑重地放在她手上:“顾玠和郑景或许在找你, 出去之后, 只要能自保就好,其他的, 你不要再管了。” 宗小茹也不啰嗦,深深地看着他道了句:“保重。” 姜琬有些伤感:“保重。” 等他们都转身走了, 他才蹲在角落里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说不出的无力感。 血流漂杵, 浮尸千里。 这是姜琬对政变的印象, 他前世在书中看过太多, 照理说该有心理准备的,可当他一想到要身临其境时却不受控制地害怕起来。 “姜侍郎。”一个小狱卒跑过来看了他一眼:“咱们都知道兵马大元帅,啊呸,慕容老贼不是东西,毅王殿下出去肯定能扭转乾坤,您为何留在这里不走呢?” 姜琬抬头看了他一眼:“这牢狱已经任人随便进出了吗?” 难道慕容深没放人在这里监管。 “殿下出去的时候,杀了人。”小狱卒语气冷漠地道:“没有人能挡得住他。” 姜琬:裴丰这是和慕容深彻底撕破脸皮了? “唉。”小狱卒叹了口气:“这世道已经乱了,你走吧姜侍郎,能活命就算不错了。” 姜琬听他说世道乱了,脑子里嗡的一声,好似已经听到了外面的金戈铁马之声,他踉踉跄跄地起来,对小狱卒说了句:“谢谢你,我走了。” 被外头强烈的光线灼了下眼睛,姜琬下意识地站住了,等他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四周哭爹喊娘的声音突然此起彼伏,紧跟着人群四散逃窜,冲撞的他几乎站不住脚步。 出事了! 姜琬顾不得想许多,撒开脚步就跑,提着一口气跑回了姜府,找了半天才发现姜母领着一家老少躲藏在府中最不起眼的一间柴房里,外头堆放着些财物,已经伪装成人去楼空的模样,看来早做了被洗劫的准备。 “琬哥儿,你可算是回来了。”一家老少见着他纷纷抹起了眼泪。 姜琬惊魂未定:“祖母,阿爹阿娘,是我拖累你们了。” 姜徵看了他一眼:“琬哥儿啊,你注定不是乱世的英雄。” 这个儿子他是看透了,有些才气,盛世的时候做个能臣大概尚可,若遭逢乱世,怕要埋没了。 姜琬心道:是是是,我是没有那个打打杀杀的魄力,我承认。 一家人躲起来听外面喊杀声震天,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不知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姜琬一会儿便坐不住了,他道:“我出去看看。” 他娘一把拉住姜琬:“你去哪里?宗家……” 她就知道姜琬肯定放心不下宗小茹。 姜琬哑着嗓子问:“不去宗家。秦真来过吗?” 那小子自从从姜府走了之后就再没消息,难不成和老上司梅三韧将军占山为王去了? 姜如玉红着脸道:“昨夜似乎来过。” 姜琬:“……” 什么叫似乎来过。 没有人解答他的疑惑,姜徵插话道:“如今都是自身难保,谁也指望不上,琬哥儿,你一个书生,别出去凑热闹了。” 等着新皇帝力挽狂澜稳住局势再说吧。 姜琬无声地摊了摊手,姜徵那句“你一个书生”刺激到了他,他脸色白了白:“父亲,我有事,你别管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一旦动乱来了,手中没有兵权,再多的才华似乎也抵挡不住沦为刍狗一般的命运。 …… 外面愈发混乱,忠于朝廷的将领一看裴丰出面了,纷纷投到他的麾下,追着慕容深的兵到处跑,而慕容深也不示弱,挂着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金印到处调兵为自己所用,双方斗法不断升级,暂时谁也压制不住谁,两两僵持中。 姜琬拉住一个军士模样的人问:“这位大哥可知道梅三韧将军在哪儿?” 他出门之前在脑中盘桓了一阵,朝廷的将领他都模模糊糊地知道他们在那里戍守或者打仗,只有梅三韧这个人目前去向不明,或许……是裴据手中的一大筹码吧。 莫非,裴据放裴丰出来跟慕容深斗法,他是要坐收渔翁之利吗? 姜琬打了个冷颤,觉得漩涡之中人人心思莫测,彀中彀,局中局,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知。”那人看他长的俊气,和善地道了声:“小兄弟你这是打算投军啊?不错,正是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不过,要投还毅王殿下麾下吧……” 姜琬没心思听他说后面的,道了谢:“我一个大哥在梅将军手下做事,这么一乱,家里人担心他,让我出来找找人。” 那人哦了声,听见远处自己人的哨子声,握紧腰中的刀飞也似地跑了。 “你……”姜琬正要去问别人,忽然被人从后头捂住了嘴巴拖到城墙后面的隐蔽处:“姜大公子不够惜命啊。” 见是郑景,姜琬松了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郑景嘘了声:“奉陛下之命,来看看两个老东西死了没有。” 姜琬:“……” 果然,裴据把裴丰放出来,意在让他和慕容深二人互相残杀,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 姜琬睃了他一眼:“陛下未免太心急了。” 郑景道:“嗯。连顾玠都用上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姜琬叹了口气:“说不定是好事。” “是啊。”郑景随口道:“日后就是有功之臣了。” 姜琬道:“看来陛下这次是胜券在握啊。” “□□分吧。”郑景顿了下:“慕容深早晚被诛杀。” 二人说话的功夫,不远处又是一场恶斗,隐隐的能闻到血腥味儿,姜琬险些呕吐出来,他强忍住不适道:“兄弟,这次我真觉得自己无用。” 郑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若叛乱落实,陛下还是要召你回去重用的。” “兄弟,你知道宗府如何吗?”姜琬不想说别的了,直接道:“我怕他们被报复。” 郑景面色凝重:“听说慕容深从宫里出来便派人去了宗府。” 姜琬脑中嗡的一声,拽着郑景道:“跟我去一趟。” 郑景甩不开他,一边跑一边道:“你现在就是去跳火坑,姜琬,你听我说,宗家肯定保不住了……” “保不住也得保。”姜琬一股血气冲上来:“郑景你他妈不够意思。” “姜琬,我试图找过他们,唉,宗家父女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死犟,非留在府中。”郑景怼了他一句,两个人皆是脚下生风,直奔宗府而去。 —— 姜琬怎么也没有想到,往常的太傅府中竟会变成人间地狱,刺目的血流了一院子,青墙黛瓦上滴滴答答的还在流,杀人的狞笑着,还未死绝的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声……一瞬,他差点跌倒在地,不管不顾地大叫道:“宗姑娘!小茹!” 郑景抽刀砍了两个正在肆虐的,骂了句:“娘的,慕容深真是丧尽天良。” 姜琬冲进屋中,到处不见宗东方父女的影子,心中凉了个透,怕是——他们已经遭了慕容深的毒手了吧。 “公子。”绝望至极中,一缕细微的声音从幔帐下面传出来,姜琬一个激灵跳过去,循声扒开遮蔽,见到人他深喘了口气,立即宗小茹捞出来抱在怀里:“我来迟了,太傅呢?” 宗小茹怔了下蓦地泪如雨下:“一个时辰前家里闯进来数百名手执大刀的人,家父不肯躲藏,端坐在正堂之内,怕是遭了毒手了。” 姜琬:“不,没有,小茹你别乱想。没有,不会的,不会的。” 他一边安慰宗小茹一边回忆,从正堂穿过的时候那里没有多少血迹,宗东方应该没死,没死。 府里的侍卫不是摆设,姜琬觉得他们一定护住宗东方逃了出去,他还心存一丝侥幸。 宗小茹摇摇头,忍着没哭,也不说话。 姜琬望了外面一眼:“我去帮帮郑景,你在这儿别动。” 慕容深派来洗劫宗府的人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被郑景和姜琬反杀几个,逃了几个,片刻后只留下遍地的尸身,看着令人毛骨悚然。 姜琬的手在杀人之后软的提不起来,前世他没历经过血腥,这辈子原主又是个绣花枕头,身体里缺属于男人的嗜血的荷尔蒙,他头晕了一阵,强撑着道:“郑公子,多谢了。” 郑景苦笑一声:“怪我没顾念到他们。” 他知道姜琬曾对此心存期望。 姜琬扔了刀往里面走,他要带宗小茹回家。 第149章 复仕 他再次进来的时候, 宗小茹已经敛了哭意:“公子该去和毅王殿下一同对付慕容深。” 朝庭必胜,谁加入朝廷军都会捞到平叛之功的。 “我先送你回姜府, 然后便去。”姜琬道。 宗小茹脸色苍白,眼神却笃定执拗:“我不会去的,你走吧。” 姜琬不知她在想什么, 鼻尖淡淡的血腥气息扰的他心神不宁:“你我有婚约在身,宗家乍然遭逢此难, 姜家若此刻冷眼旁观留你一人在此, 来日京中人人戳着姜家的脊梁骨骂人,到时候姜家还如何在京中立足。” 宗小茹微微垂首, 手上蓦地端起茶盏:“今日公子能赶来救我就够了,公子请速回吧。” 姜琬瞧着她莹白的手指把着青色剔透的玉盏,眸光动了下,叹口气道:“在下告辞。” 她不肯离开宗府,大约是怕连累姜家吧。 慕容深那个老东西对宗家的执念太深,他不死,谁知道会做出何等疯狂的事情。 宗小茹不敢心存侥幸。 —— 那一场争斗打的焚天灭地, 整整持续了四天,第五日半晌慕容深的追随者们被赶到了城门外, 关上城门的一刻,很多人的腿都软了,东倒西歪靠在城墙里面大哭的大笑的, 瞬间乱成一团。 “姜公子快去看看吧, 毅王殿下快不行了。”前任户部尚书齐可宣抖着双腿跑过来扯住姜琬的衣角:“想见见姜公子。” 姜琬一惊:“殿下方才不还骑在马上亲手杀了两个叛兵吗?” “殿下这次本就打算与慕容老贼同归于尽的。”齐可宣摇摇头, 往常修的整齐的胡子邋遢不堪地黏在胸前:“背部中了一刀没当回事,谁知道那贼子在刀上涂了毒……” 乌云压顶。 “本王蛰伏了二十年,如今最后一战能为陛下扫清逆贼,也算死得其所了。”裴丰已经换下了戎装,此刻裹着狐毛大氅坐在软榻内,睨着黑漆漆的汤药道:“命大夫都散了吧。” “殿下,姜公子来了。”贴身的仆人附在他耳边道。 裴丰侧过眸来,声音少了先前的浑厚,添了几分虚弱:“你过来。” 姜琬疾步走过去跪在他跟前:“殿下,您怎么……” 一时哽咽的竟说不出话来。 裴丰摆手挥退左右:“本王不死,你们这些跟着本王的人怕永无出头之日了。” 皇帝不会轻信任何人,往后,更不会在慕容深被清理之后任由另一个人坐大。 姜琬一惊:“殿下,陛下同您终究是……” 父子血亲啊。 话又说回来,天家无父子,虽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裴丰沉默半晌,缓缓道:“你今日来见本王,本王有一句话赠你,你记着后就回去吧。”他顿了一下才开口:“官在地方,要福泽百姓,官在朝廷,则循默守位。” 循默守位,不就是多磕头少说话吗? 曾国藩晚年以亲身实践传世的至理啊。 “在下记住了。”姜琬在心中默念一遍,叩首道:“谢殿下教诲,姜琬感激不尽。” 担忧地道:“宫中解毒之物甚多,在下这就进宫去求陛下。” “不要。”裴丰出言阻拦:“你回府去吧,过不了几天,皇帝就会重新启用你们了。” 姜琬还有说什么,裴丰一拍手,立即有人进来把他推了出来。 “……” “殿下的毒无药可解了。”毅王府的人送他出来的时候哭着道:“公子就此别过吧。” 三日后。 毅王薨逝。 那日姜琬从毅王府出来之后就进了宫,皇帝裴据骤然闻听裴丰危在旦夕,默然半晌,而后不惜翻遍整个皇宫为他找药解毒,奈何无力回天,父子终究阴阳相隔。 裴据换了一身黑色龙袍,只腰间绣着一条金龙,颓然道:“慕容深退守太原,梅三韧穷追不止,将士在外面卖命的关头,毅王的丧就暂时不治了吧。” 死了连一场丧事都不能风风光光的操办,何等悲哉,他说这话的时候觑了一眼姜琬:“但朕遵照他的遗愿,启用你为工部侍郎,也算对得起他了。” 他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灌入耳中,姜琬转瞬愣怔又转瞬无比清醒,头重重地叩在地上:“谢陛下隆恩,臣乍然得此高位,既喜又怕,生怕辜负……” 裴据垂了眼帘,并没接他这番话:“梅三韧一日之内连发三封捷报,不日,朕或许就坐稳这把龙椅了。”他抚着明黄色龙椅的把手:“可这江山,朕盘点了下,先帝在位的前几年国库尚且充盈,到了后期则年年亏空,先帝命好,没遇上天灾**,可这些偏偏都让朕赶上了——上个月,皖西发了大水,折子昨日才送到朕的案头,方圆千里之地怕早成人间地狱了……” 夕阳穿过窗棂落在一樽红瓷上,那色泽浮起来殷殷如血,仿佛要滴下来一般,看的人心头一跳。 姜琬道:“陛下,臣既任职工部,要是陛下眼下没有合适的人选,臣愿意前去赈灾。” 水利本就是工部的事,裴据先任命他为工部侍郎,后又提起赈灾之事,姜琬觉得帝王是在试探自己。 “嗯?”裴据眯着凤眸:“你当真愿意去皖西赈灾?” 这份苦差给谁,姜琬进宫之前他着实头疼了好一阵子,翻来覆去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臣虽不擅治水,但听折子上来说,皖西似有能人,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安民,臣无他才,唯有几分勤勉谨慎能报效陛下。”姜琬道。 远走地方历练一番未尝不是好事。 —— 翌日接到前往皖西赈灾的圣旨后,姜母正在与家人商议:“虽说眼下宗太傅下落不明,婚嫁是不成了,但总要把那丫头接过来吧,一个女孩子家,没人照应怎么行?” “琬哥儿,这事你说怎么办?” 姜琬恭敬地把圣旨收好:“朝中三日之内若再寻不到宗太傅,宗家就要操办丧事,她不会到姜府来的。” 或许这时候他不该揽下皖西的事儿,但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如此…… “宗家若治丧必然由礼部操办,说来宗丫头也不用费什么心思,只是这样反倒更伤感。”姜徵点点头:“我看还是让如玉过去陪着她,琬哥儿这就启程去皖西才最妥帖。” 提到姜如玉,姜母似是想起了什么:“琬哥儿,玠儿如今在哪儿?” 京中一乱便没了顾玠的消息,昨日她瞧见姜如玉心思重重地在门口张望,心道这丫头到底是没忘记那个人。 姜琬脸色微变:“我也不知,他现在是皇帝的人。” 或者说,顾玠是皇帝做太子的时候就看上的人,现在太子升级成皇帝了,怎么也要把自己的人拉上去吧。 只是迟迟没有他的消息,姜琬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每个皇帝都有自己的暗卫,一旦进去则终身不能露面,甚至要改名隐姓,直至死去。 姜徵听着儿子似乎有些失落,宽慰道:“玠儿是自己人,他混的好,对咱们也有好处。” 姜家不也盼着自己亲外甥出人头地的吗。 “是啊,我替他高兴着呢。”姜琬遮掩住表情,淡淡说了句:“祖母、父亲不用担忧,说不准玠表哥过几日就过来了。” 姜母欣慰地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到了天黑,姜琬请了郑景过来,拉到房里关上门问:“顾玠的事儿,你打听到了没有?” 郑景皱着眉:“你先别压着我,这姿势……别扭。”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有私情急着**呢。 姜琬松开他,没心情调侃:“到底怎样了?” 郑景:“暂时还没打听到。” 皇帝已经不是当年急着用人的太子了,裴据早把他这个根不正苗不红的给踢掉了。 姜琬摁下这件事不说:“我两日后启程离京,前途未卜,多少有些不安呐。” 朕景不懂朝堂之事,摆摆手:“别,你好好混着,日后做了封疆大吏,我也好好有个大树靠着。” 两人寒暄一阵,姜琬道:“我也没别的事了,若打听到顾玠的消息,早些送个信儿给我。你也保重些。” 山高水长,但愿基友们都各自安好。 “我知道一家卖旧书的,里面有些上古治水的书,要不要去买来看看?”郑景一心替他着想:“治水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大禹治水,前后搞了十一年才有成就,三过家门而不入,悲壮着呢。 姜琬:“……” 想多了,水早退了,他不过是去发放银子,替朝廷打探打探民情而已。 “哎。”郑景又道:“你说,宗太傅要是找不到,宗姑娘就得守孝,啧啧,你还要守身三年……” 他别用有意地扫了一眼姜琬下身:“你屋里收人没有?” 姜琬:“……” “怎么,你准备自荐枕席?” 郑景用那种“我一看就知道你对我有意思”的眼神看着他:“别,别,别打自家兄弟的主意。” 姜琬:“郑兄啊,你见过风流少爷逛青楼找花魁的吧?也见过倜傥公子出入楚馆包小倌儿的吧?我虽是个糙人,也不能一出手收个黑脸汉子入房……” 第150章 赈灾 皖西地势低平,少处有丘陵, 南濒扬子江支流, 北临大别山山脉,乃皖州大邑, 皖淮一带的小粮仓。更新最快 姜琬还在路上, 皖西下辖的三个县,妥县、枝县、松县上下已听闻风声, 传的沸沸扬扬, 说什么的都有。 他们对朝廷的不信任,始于前任州官耿亭, 这人在任上的时候侵吞了工部拨来维修扬子江支流的数十万两银,修起来的大堤不堪一击,导致扬子江一发水, 支流暴涨这里就溃口,洪水一泻数十里, 三个县的土地全部被淹没,一百多名百姓丧命, 而他自己却靠着那数十万两银子的贿赂平步青云, 到扬州一带拥抱十里春风去了。 三个县上至县官下至百姓, 没有一个人不恨他的。 姜琬前来赈灾的消息一传下来,他们就派人去京中打听这人的根底, 生怕再来一个耿亭。 枝县衙门。 县丞方大遒忧心道:“打听来的消息倒说姜侍郎乃新科状元, 出身苏州姜氏, 曾任太子府洗马……是, 是个好官。” “狗屁的好官。”县令王紫东啐了一口:“朝里派出来的哪有好官?咱们的折子递上去,皇帝拨了二十万两白银,从他手里一过,能分给咱们的有五成就不错了,三个县再分,落到枝县的,不过三万两左右,够做什么用的?能顶过这两季?” “唉,可就这三万两银子,咱们还得招待他,孝敬他,折腾个来去……”方大遒搓搓手:“日后因着这点银子,咱们年年要孝敬他,当爷供着,你说憋屈不憋屈。” “去告诉另外陈大人、顾大人先别动,由本官先去会会他。”王紫东眸中精光一闪,年过四旬的面上表情不善。 枝县是入皖西的第一站,郊野的水退去一个多月了,道路还泥泞不堪,马蹄一过溅的到处是泥点,相当之恼人。 姜琬一进皖西便弃车骑马,越往里面走,眉头皱的越深:怎么这路都没人出面修整下?若是外面的商人进不来,就算带了钱又如何? 照样买不到米面不是。 “这位可是姜侍郎?”他正走走,忽然看见前面有几人拱手而立,看衣着像是衙门的人,姜琬立刻下马还了礼:“正是在下,阁下是?” “枝县县令王紫东。”王紫东报完自家名姓还不忘说说身边的人:“这位是枝县县丞方大遒。” 姜琬看着他二人身材消瘦,和气道:“本官在户部的时候曾听过二位大人之名。”他看着二人脚上的泥垢道:“你们县人口伤了多少?为何连清理道路的都没有?” 上来就问责,王紫东和方大遒面面相觑,为难道:“县中青壮年多人得了水肿,无劳力可征,早听说姜侍郎爱民如子,还请体谅我们这穷壤僻野之处的难处。” 姜琬听了他的话微皱了下眉,早听说地方官难打交道,果不其然,这二位是面上恭敬,说的话则是绵里藏针,帽子给他扣好了,难处也抛出来了,剩下的就看他的了。 很好。 “二位大人不容易。”姜琬微笑着道:“幸好大水退后没有疫病,水肿好治,本官来的时候在豫州换了几车米面,明日便可在县中搭起粥棚,先让县中受灾老幼吃上饭再说。” 闻言,王紫东和方大遒心中的疑虑散去一点儿,心思复杂,既对姜琬抱着期望,又怕他带着米粮而来是沽名钓誉,做给别人看的,到最后吃亏的还是他们。 轻咳一声,方大遒道:“大人长途奔波,还是先在客栈住下歇息一晚,赈灾的事,也不急于这一晚。” 他们要看看,姜琬这个年轻的工部侍郎到底带了多少米粮过来。 姜琬察觉二人有疑,也不点破:“二位大人请带路。” 他一连三日在官道上奔波,满面倦色,确实是累到极限了。 枝县的官用客栈虽然简陋但一应俱全,早有人安排了一桌小菜送至客房,姜琬换了衣裳净过手道:“二位大人不如留下来一同用饭?” “不了。”王紫东和方大遒几乎是同声道:“大人请。” 他二人站在一旁,姜琬如何能吃的下去,看着还算精致用心的小菜道:“县中遭此大灾,二位大人夙兴夜寐多有操劳,本官初来乍到,无寸功于枝县百姓,怎能安心享此佳肴?” 说罢,他放下筷子:“来人,本官从京中出来时带了一些京中的梅菜肉饼等吃食,取来,请二位大人尝尝。” 从京中跟来的离年一愣:“公子。” “无妨。”姜琬道:“二位大人就不要再见外了,坐下一块儿用饭吧。” 工部侍郎姜大人请吃的,一个小县令怎敢拿乔,很识时务地道:“如此,多谢姜大人了。” 一顿饭吃下来,王紫东和方大遒对这位姿容秀逸的姜大人的好感度莫名上去几分,不过内心的芥蒂并没有完全消去,临走时吩咐人夜间没人的时候掀开姜琬带的马车,瞧瞧里面到底是不是全是米面,若是,那这人就有几分可信了。 若是个沽名钓誉,来走过场的,他们也好早早想出对策。 翌日。 姜琬去了枝县县衙,妥县、松县两个县的县令、县丞已经早早候着了,只等看看朝廷派来的大官如何行事。 王紫东拿了受灾人口的花名册给他过目:“这一个多月,县中的灾民没吃过一餐饱饭,野菜挖完了就靠吃观音土活命,当务之急就如大人昨天所说,要解决吃饭问题啊。” 姜琬点点头:“先将我带来的米面做成粥、饭分发下去。” “大人,那后续?”方大遒问。 昨晚他们的人踩了点,姜琬的马车上装的的确是米面,但对于枝县来说,这点粮食不过杯水车薪,救济不了三五日的。 “本官已联络粮商。”姜琬皱着眉头道:“不过,县里的路,似乎要先修一修。” 出京之时,胡安玉悄悄来见了他一面,那小子办事靠谱,姜琬便把此事托给他找人往皖西送米粮来了。 “先修路?”王紫东不解地问。 若要征工修路,青壮年劳力需求的粮食会更多,眼下…… “对,不仅要修路,还要开挖河道。”姜琬道:“河道改道,泥沙淤积,若不及时清理,只怕再发一次洪水。” “这……” “以工代赈。”姜琬直接道:“修路、开挖河道的劳力,除了可以吃官府的饭外,还要额外的酌付工钱,自愿报名,几位大人意下如何?” “以工代赈?” 闻所未闻。 “嗯。”姜琬徐徐道:“三日之后,官府的粥棚只对妇孺老弱免费,自愿修路挖河的,可领取2倍工钱,不愿的,官府会收取少量饭钱……” 方大遒道:“办法是好,只是大人,陛下拨给的银两只有二十万,修路挖河,少说要这个数。” 他比了四根手指——四十万两白银。 谁来填补这个空白。 姜琬道:“陛下给的钱远远不够。开挖河道之后,两旁会淤出很多新的农田,这些被大水浸泡过的地方甚是肥沃,本官昨夜看了地图,估算有五百多顷,这些农田若以官府的名义开垦后再租出去,每亩一年收二两银子,二位大人算算,能筹多少银子?” 二两银子租一亩农田,远远低于市场价的三两,临近没有受灾的大户,有谁不愿意捡这个便宜呢。 “这,若按照姜侍郎所算,三年内重建枝县的银也有了。” 姜琬又道:“还有被水冲垮的农田,官府若出面疏通淤积,有主的也可酌情收些工费,这些钱给雇佣的青壮年劳工,一举两得,你们说是不是?” “姜侍郎说的不错,我看可行。”王紫东就这么被说动了。 其他两个县讨论了会儿,也默认下来。 姜琬道:“几位大人要是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办,第一,赶紧把手头能发的赈灾粮分发下去;第二在县衙门口张贴以工代赈的公告,并让人快速通知下去;还有修复的农田认领需要缴纳工费的事儿、新出的农田买卖的事儿,都一并通知下去,张榜公布,告之于民吧。” 五日后。 三十几辆运粮车抵达枝县,姜琬命人用朝廷的救济银买下分发给三个县,灾民看着白花花的米面一袋子一袋子往粥棚里抗,乐的流下了眼泪。 “这回可是来了个青天大老爷啊。”遂奔走相告。 “哎呦,听说大老爷是新科状元出身,长的那叫好啊……”有人吃饱了扯淡起来:“也不知咱们这儿最俊的姑娘是谁家的,要是能攀上姜大人这样的,咱们皖西以后有好日子喽。” “姜大人还未婚配?”有人接茬:“我说李老三,你可打听清楚了?别弄巧成拙了。” …… 等到道路、河道、农田开始清理,有人领了工钱回去,其余的人坐不住了,纷纷前往衙门报名,给姜琬说亲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京中。 “陛下。”大太监王福全端着新沏的茶进来:“皖西的折子到了,您看看?” 皇帝今日气色颇好,蔼声道:“怎么?告发姜君逸的?” 王福全笑道:“哪儿能呢?陛下看人哪儿能走眼。姜侍郎啊,在皖西可是做了几件大事呢。” 第151章 大婚 裴据拈起折子看了一会儿, 声调不自觉高亢几分:“这几件事办的还像样儿。” 单就“以工代赈”这一条,他就十分满意。 姜琬这人,不似朝中其他老臣那般迂腐, 可堪大用! “陛下, 那这折子?”王福全很有眼色地试探:“您批复吗?” 皇帝瞧了他一眼,起身走了两步:“皖西这三县,再减免两年税赋。姜君逸,”他眯着凤眸道:“朕给他个惊喜吧。” …… 一个半月之后。 京城。 “轿里坐的可是姜侍郎?” 姜琬正在打盹,听见有人拦路,立刻掀开轿帘, 见着来着的瞬间, 他讶了讶:“王公公,您这是?” 王福全笑的眼睛眯缝着:“先别回姜府, 陛下等着您呢。” 姜琬在皖西停留了两个半月之久, 接到回京圣旨后, 他不曾耽误片刻, 立即便动身了, 正是心有所系——不知京中的佳人眼下如何了。 “公公, 容在下先去宗府瞧上一瞧。” 王福全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陛下说您得先去见宫里。” 姜琬:“……” 五月天乍暑,日上三竿的当头,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惊的, 一身汗透出来, 他面上泛起一层绯红, 浑然不似风尘仆仆远道赶回的那般憔悴, 皇帝见了姜琬笑道:“姜公子满面春风的回来了啊。” 姜琬行完大礼之后苦笑:“臣让陛下见笑了。” “来啊,给姜侍郎喜上加喜。”裴据笑道。 王福全笑盈盈地退了出去:“是,陛下。” 姜琬不知他要做什么,愈加紧张:“这,陛下……” 裴据缓缓道:“君逸,该娶媳妇了。” 姜琬:“……” 是啊,我就是急着赶回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娶媳妇的。 不是,这跟您老人家有关系吗。 隐隐有环佩叮咚之声传来,姜琬正了正面色,目不斜视地跪在地上,生怕是皇帝后宫的宠妃或者什么人来了。 “陛下。”那女子清音一起,他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不由自主地用眼角的余光寻找过去,正好她也看了过来…… “哈哈哈,你们果真是心有灵犀,两情相悦。”裴据很接地气地玩儿了一把昏君:“朕本来想夺爱的,可你们两个……。” 姜琬:“……” 不,我记得您老人家看上的不是我老婆。 宗小茹:“……” 陛下,您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福全:“……” 主子,您今天没吃药吧。 裴据看着几人一脸的懵,无奈笑笑:“王福全,取笔墨来,朕现在就下旨给他们二人赐婚。” 宗小茹:“……” “陛下,家父……” 裴据打断她道:“不碍事,朕会着太医院全力救治宗太傅的,一定耽误不了你们拜堂,呵呵呵。” 姜琬被这两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刺激的几乎窒息,太好了,宗太傅还活着,活着…… “看来姜侍郎还不知道。”王福全这个助攻当的不错:“宗太傅身边,一直有陛下的人,这次舍命相护总算保了太傅一命。” 姜琬闻言周身一冷,宗家里面竟藏着皇帝的人,这些人,一开始就是奔着保护宗家父女的目的去的吗? 还是监视。 皇帝点点头:“朕的老师自然不能死在宵小的手里。” 宗小茹微微偏头和姜琬很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几乎同声道:“陛下大恩,宗家时刻铭刻于心。” “去吧。”裴据略懒怠地往龙椅上一坐:“朕累了。” 嘉元元年三月,新帝承袭年号的初年,穿过来的第八个年头,姜琬时年二十二岁,刚到法定婚嫁的年龄。 宗小茹长睫轻掩,娴静地坐在椅子上,任由侍婢们为她梳妆挽髻。 十七岁的她明眸皓齿、肤如凝脂,加上略带英气的五官,浓妆艳抹反倒失了气韵,因此她指了指胭脂盒子,示意她们用些淡的脂粉。 侍婢们了然,巧手片刻为她画了个淡淡的飞霞妆,再绾起柔细乌亮的长发,最后带上冠钗。 身侧伸过来一面铜镜,姜如玉笑嘻嘻地道:“弟妹,真美。” 宗小如抬起睫羽,揽过铜镜,娇羞带怯地瞥了一眼,便递还给她:“如玉姐。” 接回铜镜时,姜如玉捏了捏她正红色的金线绣着百子闹春的袖口:“可算要把你娶回我们姜家了。” 宗小茹低头浅浅一笑:“我……我不知道他……” 房里有没有女子,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纳妾。 如果姜琬房里有人,她过门之后,她们是不是就要抬姨娘了,倘若这样,她可要提前备着些首饰什么作为见面礼的。 “……”姜如玉愣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宗小茹要问的事儿,却不直接答,挑着笑道:“他呀,除了你,我们府上的女孩儿都是摆设。” 瞧见低着头出去的侍婢,她又道:“我要是个男子,绝不会把府上最漂亮的挑来服侍你。” 方才那低头出去的女子,正是去年姜琬外放之前送过来照顾宗小茹的丫头——清莲,人如其名,长的清丽似荷,又心灵手巧,她是姜府进京的时候买回来的,□□了几年,做事十分稳妥,比谁都要得姜母中意,她被送到宗府时,老太太还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呢。 姜如玉不提还好,一说起清莲宗小茹脸上蓦地闪过一缕忧色:“如玉姐,老太太的意思可是让我把这丫头……” 说服姜琬收了房吗? 姜如玉摇摇头:“平时多聪明一个人,怎的遇上这事儿就傻了?老太太即便有这个心思,也不会在你过门的当年往他房里放人,你可是多心了罢。”她俯身凑在宗小茹耳边悄声道:“姜家再好的丫头,以后也都是凭你使唤的,这就是琬哥儿的意思。” 宗小茹闻言愈发羞涩,慌忙唤了人进来:“你们仔细点儿,今日万不可出差错的。” 一个模样端庄的年长女子拿了盖头过来:“小姐,快上轿了。” 宗小茹顺势让她把自己蒙了起来,不再和姜如玉说话。 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 姜琬这一日穿了红色里衣,外罩玄色锦袍,玉面映在满眼喜庆的红色里,愈发显得温润如玉。 “公子,上马吧。”他身边的小厮离年换了一身新装,笑的大牙都藏不住:“哎,哎,您慢点,时辰还早着呢。” 姜琬看也没看他就跨上了挂着大红绸布的白色骏马,坐稳后丢了一袋子喜钱过来,“去的晚可没有赏钱了。” 离年嬉皮笑脸地掂了掂手里的分量,忽然想揍人——凭什么他们都拿到的是白花花的银子,而自己只有一袋沉淀的的铜钱! 过分,哼! 喜轿过处,红妆十里。 人声、乐声喧天中,宗小茹的轿子终于停在了门前,姜琬看着丫头们扶着身穿嫁衣的她从轿中出来,一时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我是谁? 我在哪儿? 脑中涌上来的又是那个终极问题,搅的他心不在焉,直到肩膀上拍过来一只手,姜琬才倏地回过神去:“秦兄,你……回来了?” 秦真自从去年跟着梅三韧平了慕容深的叛乱后就一直戍守边关不曾回京,乍然相见当真有些意外。 “我偷跑回来的。”秦真似真不假地道:“回来蹭点儿你小子的喜气,不然要打一辈子光棍喽。” 姜琬的目光落向内院,眉目微皱,微叹了口气:“陛下登基后至今没有册封后宫,连个婕妤都没赏给谁。” 他外放的日子,裴据曾微服来过姜府一次,和姜如玉单独见了一面,至于说了什么,外人谁也不知。 秦真掩下失落,脸上挂着真诚的笑意:“哥哥这次是来喝喜酒的,快,快去应付完长辈咱们不醉不归。” 姜琬豁达一笑:“等着。” 繁复的婚礼仪式开始了,他执起宗小茹的手跟着司仪给长辈磕头敬酒时,心中竟被放空了一样,满满的竟是对婚后日子的憧憬和想象。 …… 觥筹交错中,天色由明转暗,又在推杯换盏中由浓渐淡。 姜琬送走来客推门进来时,一眼便看见琉璃茶几上搁着一碗醒酒汤,丫鬟婆子得了不少的喜钱,精神的到现在连个盹都没打,忙迎上去:“公子,夫人吩咐给您温在这里的,您趁热喝了吧。” 姜琬:“……” 他今晚特意多喝了几杯,太清醒了容易想的多……。 “你们都下去吧。” “公子,交杯酒还没喝呢。”一个伶俐的丫鬟上前,笑着端了一小盅香甜的女儿红给他。 姜琬挥挥手:“不用服侍了,我自和夫人喝去。” 丫鬟婆子见他眼角飞了些红,知是醉了,嗫喏着道:“夫人……” 宗小茹柔声道:“你们都下去吧,不必守着了。” 这里有他们两个就够了。 “你竟蒙了一天的头,闷没闷着?”丫鬟婆子散去后,姜琬掀开喜帕,一愣:“忘了忘了,我去打盆水来。” 新娘子还没卸妆呢,他竟急着把下人打发出去了,真是糊涂。 “别。”宗小茹低低唤了他一声:“她们肯定守在门口,我去吩咐一声。” 她刚起身就被姜琬拉住了下手腕,又立时松开,那双英俊的眸子凝着她:“等我仔细瞧瞧。” 第152章 转运铁盐使 新婚才不过旬月, 朝中一旨令下, 把姜琬从工部挪了出来,命他出任翰林院学士,与中书舍人、国子祭酒等人轮流留宿宫中, 以备皇帝夜间有事相询。 走马灯似的更换岗位, 姜琬也没什么意见, 只要别让他造陵修坟,其他差事都算是差强人意吧。 “琬哥儿。”这日才从宫中值宿回来, 姜母急急叫住了他:“你去胡家看看, 安玉的舅舅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怎么说罢官就罢官了?” 姜琬一怔, 这才反应过来姜母问的是京兆尹胡真珝的事儿, 他道:“官场沉浮实属正常, 祖母不必大惊小怪。” 胡安玉的舅舅被罢官,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胡真珝是前年当上的京兆尹, 京中王公贵族、大小官员,官场上尔虞我诈, 关系勾连错综,稍一不甚就卷进了这个或者那个漩涡, 他这次马失前蹄, 大概和新帝登基之前的事儿有些牵连吧,姜琬听过一耳朵, 但其中具体的缘由, 他便不知道了。 “去胡家看看吧。”姜母一再催促:“安玉那小子, 不知急成什么样子了呢。” 姜琬道了声“好”,借着更衣的由头回到房中问:“小茹夫人,今日老太太听说胡家的事儿后急的不得了,你说我该不该这时候去胡府?” “你都有主意了还来问我?”宗小茹回头浅笑:“我知道你在避嫌呢,怎么好再怂恿你去?” 说完她踮脚伸手想去刮姜琬的鼻子,白嫩嫩的一截手腕蓦地就被他抓在手里:“如果这次姜家袖手,旁人说起来,终究是不义。” 胡安玉和他的关系终究不那么一般,京中谁人不知他们相交深厚,此时他不做些雪中送炭的事儿真没法交待。 “既然夫君这么说了,那还是去看看吧。”宗小茹一点儿正经都没有:“要我陪夫君去吗?” 姜琬:“……” “我若去了,必定被牵连,到时候传到陛下耳中,更要迁怒胡家了。” 皇帝这次拿胡真珝开刀并不是和胡家有什么宿怨,不过是抓个典型给那些欠教训的世家和旧臣们看的,似乎没有大动干戈之意,不然不会只罢了胡真珝的官儿了事,连人命都没出,应当算不上大事。 ——但是,一旦姜琬出现在胡家,更或者想为胡真珝说句话的时候,不出意外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跳出来说他和胡家结党,然后拉出他们的诸多罪状,最后的最后,说不定就成十恶不赦之罪了。 不敢。 “原来你晓得此中利害。”宗小茹轻笑了声,道:“胡家这次怕要破财消灾了。” “破财消灾?”姜琬来回踱了几步,豁然道:“可不。眼下国库里面……” 他顿了下,伸手揽过宗小茹,凝神静气地看着她,没说话。 国库艰难,户部拆东墙补西墙,艰难的不得了,皇帝也整日为朝廷的开支头疼,动不动就化身火龙,逮谁向谁发火,闹的宫里哀声一片,时时默求财神爷显显灵,天降一位救朝廷于水火的金主。 “胡家,也不知舍不舍得。”姜琬犹豫着道:“胡安玉那小子自从出了事就不登姜府的门了,咱们还没怎么着呢,他倒先避起嫌来了。” 胡安玉若是上门求他,而姜家之后没有动静,皇帝知道了不可能迁怒,谁在情急之下不拼命抓根救命稻草呢。 所以胡安玉上门没事,可姜琬若去了胡家,那传扬出去,性质可就变了。 “悄悄知会他一声吧。”宗小茹道:“我明日出去买小玩意儿,随口让人带句话,引他过来再说。” 隔日。 姜琬没等到胡安玉,却被门房堵住耳语了句话:“胡公子说他准备离开京城。” 意外之下,姜琬的脸色蓦地变了,压着语气问:“什么时候?” 门房摇摇头,对方没说。 姜琬原地愣了会儿,掸掸身上的落花,青丝在春日阳光中泛着鸦青色的光泽,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拔腿快步出去,往宫里去了。 “唉哟姜大学士,您来的可算巧了。”一个老太监看见姜琬哈着腰凑了过来,脸拉的苦大仇深:“陛下正琢磨着要将老奴们赶出宫去……” “张公公。”姜琬扶了他一把:“这是为何呀?” “宫里缺钱啊。”张姓老太监摇摇头道。 自叛乱平定依赖,京中驻军、人口逐年递增,对粮食和布匹的需求日益增加,原先从西北和中原转运到京中的物资已经远远满足不了日常开支,户部和工部不得不建议朝廷大力发展漕运,以便于从江淮和湖广等地调运粮食、布匹入京,但是扩展漕运需要朝廷牵头,出人就不用说了,用钱还是第一位的啊。 姜琬进到上书房时,里面挤了七八位老臣,人人面带忧虑,压抑的叹气声此起彼伏,有人急的话卡在喉咙里,嗡嗡嗡的一片,却听不清每个人在说什么。 裴据看了姜琬一眼:“先帝时宗太傅曾说过江淮的租赋之粮一直是转运至京城沧州的粮仓屯起来,而后再按需运往京中,从沧州调拨粮食给京中,上万辆牛车待命,朝廷承担一切费用,这笔支出不小啊,不如直接运粮进京。” 姜琬没接话,脑子飞速算了下,才和身边户部的人低声道:“就算江淮、湖广的粮食直接运入京中,存放在哪儿呢?修几个粮仓比使用牛车的代家还高。” 那人点点头:“陛下的意思,是直接让京中居民把粮食屯在自己家中,京郊的驻军各自也屯个一年半载的粮食,暂时缩减下国库的支出。”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姜琬道了声,竖起耳朵听老臣们争吵,末了才对裴据道:“陛下,江淮、湖广富饶之地的粮食进京向来是朝廷出人出钱,朝廷为此开支巨大,且江淮、湖广又没好处可拿,臣想了几日,不如……” 把这事儿放给江淮、湖广两处的官员。 他们惯来官商勾结,多少商人蠢蠢欲动想做京中的生意,若他们接了此事,必然有商人闻风而来,虽说会抬高粮价,暂时转嫁压力到民间,但好歹能保住朝廷的有效运营费用,也是一件划算的事儿。 他顿了下,话没直接说出来。 粮食转运一直捏在朝廷手里,就是为了防止地方有变卡住朝廷的喉咙,现在他提议把喉咙给别人去管,怕裴据说什么也不肯同意的。 果然,裴据冷冷开口道:“江淮、湖广从朝廷拿的好处了,竟也不知回馈朕些,这等忘恩负义的官员,实不能再给大权的。” 有人斜睨了姜琬一眼道:“姜学士出的主意是好,可让江淮、湖广的官员来掌控朝廷供给实在是死路一条,行不通,行不通。” 裴据无奈地笑了声:“君逸,你还太年少。” 姜琬:“……” 我特么活了两辈子好吗。 “权宜之计,也不是不可以放权给他们,等燃眉之急一解决,陛下再收回大权,撤换官员,岂不是一举两得?”有人觉得这似乎是个路子,试探着说了个折衷的法子。 “要不陛下仿唐制,朝廷设置转运盐铁使,专管地方运输事务……” “……” 集思广益中。 裴据斟酌了半天,到最后阖上凤眸俨然睡着了一般,久久未开口。 老臣们说的口干舌燥了,声音渐渐的也都熄了,叹气声再气,又陷入僵局之中。 姜琬此刻才想起来,他是来见裴据说胡家的事的,便上前了一步,轻声唤道:“陛下?” 裴据点点头:“你说。” 姜琬道:“臣知一人,他能缓解陛下燃眉之急,不知陛下愿不愿意召见他听听?” 裴据伸出指头敲了敲龙椅:“你说的这人是胡安玉?” 那小子,似乎还不到二十岁吧。 “正是。”姜琬坦荡道。 “他有什么能耐?”古人轻商,裴据没把一个商人放在眼里。 “无他,认识三教九流而。”姜琬道。 裴据冷哼了声:“那就传他入宫见见吧。” 他眯眸打量着姜琬,忽然若有所思地道:“君逸,他们说的未尝不可。” 姜琬一时没反应过来:“陛下要设置转运盐铁使?” 唐时转运盐铁使的地位很高,不单是转运盐铁,最主要是是掌控着朝廷的漕运和陆运,非常有权,不过非常时期,这可是天大的难事,不知谁有够倒霉出任这个位子呢。 “嗯。”裴据很直截了当:“朕打算升你的官。” 姜琬:“……” 好事就这么落到自己身上了。 不,呸,重担啊。 “拟旨,擢升姜琬为检校户部尚书,充江淮转运使;擢升徐玧为检校户部尚书,充湖广转运使,明日就赴任吧。” 裴据逐字逐句地道。 姜琬:“……” “谢陛下。”他给跪了。 他不是来讨要官职的,怎么就成这样了呢。一瞬,有种再一次穿越的感觉。 整顿漕运,为朝廷找钱不是容易的事儿,方才那么多人都想到了这个办法,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自荐的,逼得皇帝没办法不点名。 怪就怪他这时候不该进宫来着…… 第153章 户部尚书 姜琬前脚出宫, 随即便有人向裴据进言道:“漕运乃国之大事, 中唐时刘晏改□□为国运,姜转运使反其道而行,改国运为□□, 陛下觉得可行吗?” 裴据点点头, 失笑道:“怎么宗太傅开始关心起国事了?一出山就和爱婿唱对头戏啊这是。” 从前漕运一直是国运, 为此朝廷每年要承担大额的漕庸,现在这笔钱被姜琬一笔抹去了, 他高兴都来不及, 哪里会考虑可行不可行的事儿。 即便不可行,那也有姜琬撑着, 他暂且可缓上一缓了。 宗东方大病初愈后修养了好一阵时日, 裴据令人勿扰他清净, 这不,前几日实在思念自己老师太甚, 才命人悄悄从郊外的皇家园林里接了过来,就安置在东宫后院的上房里, 除了裴据自己,别人谁都没能见到他的面呢。 姜琬也不例外。 “老臣是怕姜转运使太过年轻, 贪功冒进以致于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老臣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实不想被他牵连。”宗东方一本正经地道。 裴据睨了他一眼, 又笑道:“朕可不舍得治太傅的罪, 就算姜琬犯了错, 那也和宗家没有关系。” “谢陛下隆恩。”宗东方赶紧谢了恩,才道:“唐中期刘晏任转运使后漕运由□□改为官运,江淮的漕粮转运完全由朝廷负责,沿线各州县均不直接参与此事,从江南到长安的数千里漕道完全放在朝廷手中,为防止沿岸百姓私开闸门引河水灌溉田地,刘晏在漕道要紧之处设置十三处巡院,巡院常驻皆选拔年轻有为的能吏充任,十三巡院的官员只负责维护漕道而不负责漕粮转运,换言之,他们只要保证漕道畅通即可。”他顿了片刻又继续道:“姜转运使若要改官运为□□,这十三处巡院怕要先裁撤掉吧。” 南朝在漕运上循唐制,在漕运线上仍设十三处巡院。 裴据蓦地站起身来,行至宗东方身边弯腰道:“老师,朕知道这是得罪人的事儿,可朕没办法,姜琬,他必须在这个时候给朕顶上去。” 皇帝很坦诚,他要姜琬去做的这件事,就是其他人不愿意干的。 宗东方闻言眸色微不可见地动了下,继而淡然道:“姜琬深受君恩,理应鞠躬尽瘁。” “老师这话说的不错。”裴据眯眸:“不过朕——自然也不会让他为难,若十三处巡院挑事,朕自然会护着他。” “那老臣替小女谢陛下了。” 有皇帝这句话,自己女儿似乎不会早早变成寡妇了。 “哈哈哈哈……”裴据爽朗地笑起来:“老师放心,朕视宗姑娘为妹,自然不会亏待她的。” 宗东方又谢过他,才委婉提了句:“听说陛下方才还召见了胡安玉?” “嗯。”裴据似乎有些烦躁:“市井商贾,朕与他话不投机。” 宗东方心道:胡安玉那小子八面玲珑,这次竟没迎合着圣心? “商人着眼于利,惯从微末之处入手,身上的气场自然不能与陛下相和……” 裴据愈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也怪朕把话说的不够明了。” 宗东方:“……” 还有什么话皇帝不能直接说的呢。 “或许他前脚出了宫门,后脚就揣测到圣意了……” 无他,不就是皇帝火烧眉毛了,希望这些手握万贯财产的富商大贾能救救急吗? —— 姜琬出了宫并没有走远,而是在宫门口等了一会儿,见胡安玉出来才挪动脚步,二人交换了个眼色,走至不起眼的胡同才道:“如何?” 胡安玉摇了下头:“君逸你说,破财,真能消灾吗?” 他舅舅犯的事儿才浮出冰山一角啊,如果日后朝廷腾出手来彻查下去,落个诛灭九族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现在把积攒的钱捐出来,能补救多少?未可知。 “能。”姜琬笃定地点了点头。 就他所了解的,裴据不是那种能成千古一帝的狠人,既然不是狠人,大概率会给曾经给他救火的人一条生路的。 包括现在,他不也没对搞事的人大开杀戒嘛。 胡安玉抬眸望了他一眼,无力地道:“我家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如果姜琬知道他舅舅涉及过什么,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 “新帝登基前,京兆尹一帮人不就私下里做了些针对太子的勾当。”姜琬把声音压的更低:“陛下腾不腾出手来处理他们,现在是表态的关键时候啊。” 胡安玉默然良久,到了胡同尽头才道:“君逸你揽下这么个麻烦差事,兄弟我自然会尽力帮你,可我不是白帮你的……” 姜琬扬眸笑了笑:“你可真把‘精打细算’四个字做到了极致,你想要拉上陛下的同时一同绑上我,呵呵呵。” “唉!”胡安玉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漕道沿途可带动不少市镇繁荣,你的生意又可以扩大数倍了。”二人分开的时候,姜琬半开玩笑地道了句。 胡安玉看着他一袭紫色官服步入街巷转角处,脚步抬了抬,又折回皇宫的方向。 裴据听说胡安玉再次求见,龙颜大悦:“宣他见朕吧。” “漕运由官转民,中间必然大费周章,所有一切开支,小民愿为朝廷效绵薄之力。”胡安玉直接说明来意,没有丝毫的含糊。 裴据点点头:“朕本打算开一项新税目救急,胡公子如此一说,看来是要造福百姓了。” “小民不敢居功。”胡安玉诚惶诚恐地道。 裴据:“不敢胡公子居功不居功,朕都会记住。” 胡安玉叩首谢了他,见天色已晚,不敢过多打扰,忙辞了出来。 流年暗转,倏忽两年已过。 四月,姜琬回京述职,马车一入城,便见新一届年轻的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正踏尽春风,他一笑,命车夫走巷子回府,不必抢了新科状元的风头。 马车才到姜府门口,就听顶上砰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咂了上去,唬的姜琬身躯一震,急急下车查看—— “姜兄,别来无恙?” “秦真你给我下来。”吓死老子了,当是打劫的呢。 秦真麻溜地跳了下来:“我,我等你好久了。” 姜琬拂拂袖子:“有事?” “听说你这次回来,又要升官了吧?”秦真有点酸:“说好同甘共苦的,你可不能一人飞黄腾达啊。” 姜琬:“……” 这人不正常吧。 “你看我马上要当上一品大员了,我还是个三品将军,你得给我抱个大腿。”秦真脸皮很厚。 “军功上的事,我插手不到。” 秦真:“这样兄弟,让我当你大舅子,咱们一家人了,以后陛下一看见你就想起我,那样我升官就容易多了。” 姜琬:“……” 忒窝囊了吧,都这么久了,媳妇还没讨到,居然还要他帮忙。 鄙视秦兄弟。 只听这人又唠叨:“彩礼备好了,媒人也踏破你们姜府的门槛了,可你们老太太非说要等你回来点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姜家嫁女儿还要陪送一个儿子呢。” 姜琬:“……” 一边滚去。 伸手推了他一把,姜琬大踏步进了自家府中,先去给姜母请了安,又去他娘房里坐了会儿,这才换了官服进宫去面圣。 “你这个检校户部尚书挂了两三年,也该动一动了。”裴据微微发了点福,面上渐渐露出一丝年界中年的沉稳来:“给朕掌几年户部如何?” “陛下,臣尚年少,不堪……” “年少?”裴据起身哈哈大笑起来:“朕比你大不了几岁。” 姜琬:“……” 好吧,他们都不是宝宝了。 新帝登基第六年,穿过来的第十三个年头—— 姜琬掌印户部,兼转运使,一时青云路畅,风头无二。 除去漕运之外,户部还管着天下的税赋征收、盐铁、开矿铸钱之事,可以说是要主持整个朝廷的经济工作了。 古代中国的产盐区甚广,从青海、四川到东南沿海,井盐和海盐并立,大小盐池不少,且不难获取,看似一样小生意,实则不然,朝廷不榷盐,官府和商人都可以参与贩卖,商人贩盐还不用交税,新帝登基之后的几年下来,社会稳定,商路畅通,他们从中赚取了巨额的利润。 姜琬觉得这块肉养肥了,是时候开开刀为朝廷进步点额外的油水了,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东南福建的大小盐井收归地方州县所有,让官府出面专售,朝廷从中抽成,试行半年后发觉效益可观,龙心大悦,下旨各地效仿,为国库大力敛财。 “琬哥儿——”难地一个休沐日,姜琬正和宗小茹在房里腻歪,外头婆子风风火火地找了过来:“府上来了位神医,老太太让哥儿带着夫人过去瞧瞧。” 姜琬:“没病没灾的,看什么大夫。去,告诉老太太,我还没起呢,打发他走就是了。” “老太太说,哥儿成亲这么多日,早该有喜了……” 姜琬迅速看了宗小茹一眼:“可不是嘛。” 宗小茹蓦地红了脸:“你……” 姜琬有点卡:“没,没,没,我没催你生啊,你别生气。” 第154章 入阁 宗小茹敛眉捏了一下他的手, 姜琬反过来扣住她纤细的手指:“你去了先站在院外,我先去会会他,瞧瞧是什么人你再出来。” 毕竟是姜母叫人过来请他们的, 不露面也说不过去。 “真是神医, 就让他瞧瞧?”两人走出小院的时候, 宗小茹嗫喏了句。 “多半是骗人的。”姜琬认真地笑了声:“不过也有少半是世外高人, 说不准。” 紧跟在后面的婆子听了道:“哥儿可不要这么说,如今哥儿位高权重,谁敢到咱们府里来行骗?是吧, 少夫人。” 宗小茹向来和善, 回眸微微笑:“妈妈说的是。” 姜琬拉着她快步往前走了两步, 低声道:“我瞧这家里,一个个比咱俩还急呢。” 随便一个人都能来他府上自称神医,还不是猜准了他和宗小茹结婚这许多年没有所出嘛。 话音一落, 宗小茹蓦地神色一顿:“不如, 你在房里收个人吧?” 这话来的突兀, 姜琬一时没反应过来:“哪儿顾的过来,有你就够了。” 一个就好,两个操心, 谁那么想不开给自己找麻烦呢。 宗小茹没说话, 小手在他手心里紧紧捏着。 “夫人你不知晓,夫妇两人二十五岁以后生的孩儿能更多继承咱们的聪慧, 咱们要生贵子, 自然要多等几年了, 你相公我有的是耐心啊……” 他这几年常不在京中,又兼宗小茹年纪小,便也没将这等事放在心上,没想却成了她的心病。 古时女子以生育为己任,婚后三年无出的,自觉要帮着丈夫张罗纳妾的事,绝不能因为嫉妒而耽误婆家的烟火传承。 宗小茹抬头望了他一眼,又瞬间低下头去:“我知道。” 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婆子看见这两人如此腻歪,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讪讪跟在后面,一双浑浊的眼珠茫然无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哥儿怎地来的这么慢?”守在姜母院子门口的婆子见他们过来,忙拉着姜琬道:“老太太等许久了。” 姜琬笑着一拱手:“我这就给祖母赔罪去。” “君逸——” 抬脚入院的一刻,温厚的男声从院中传来。 春光弥漫,院中西府海棠开的繁华,风华灼灼。 “王先生!” ——终南山的王观,王双翼,多年前姜琬曾在那里师从他做学问,二人师生相称大半年之久。 珠帘挑起,一抹蓝衫从里面出来,谦谦君子之风扑面而来,王观笑着道:“若不说老夫会点医术,还进不了贵府呢。” 姜琬撩衫跪地:“王先生大驾,学生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快起来,快起来。我一介布衣可担不起你着公卿王侯一拜。”王观扶髯大笑。 姜琬心中诧异:这位老先生最厌红尘,已经避世几十年,皇帝多次想召他入仕都求而不得,这次突然来到他府中,莫不是有什么大事。 “先生此次下山,可是兴致所至?” 王观又大笑:“是啊。人老了,耐不住山中寂寞,故来热闹处走一走。” 姜琬道:“学生荣幸,终有服侍先生的机会了。” 这些年他没少写信去终南山,左右想去终南山走一趟,就等着一日报答王观老人家的点拨之恩呢。 次次被拒绝,姜琬已经不抱希望了,不想今日故人相逢,真是天降之喜。 王观看向宗小茹:“你父亲这些年可大好了?” 他和宗东方是师兄弟,前几年听说宗家出事,好焦虑一阵子呢。 “大好了。”宗小茹上前施礼:“常念叨先生呢。” 王观点点头,不再问话。 姜琬摸不清他的来意,不敢擅自揣摩,只好命人备了好酒好菜,又打扫了院子,打算留着人继续请教学问。 不想王观酒足饭饱之后真就望着宗小茹道:“老夫这里有一副方子……” 可治尊夫人不孕之症。 姜琬一个柑橘递上去:“先生请尝尝这个,四川运过来的,十分甘甜。” 王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君逸,你陪老夫去街上走走,如何?” 姜琬见他似油画要说,忙应了:“先生吩咐,学生无有不从的。” —— 京中春色绚烂,生机处处。 “先生方才似有话要说,学生洗耳恭听。”姜琬同他进了一座茶楼,要了僻静的包间坐下,恭声道。 “老夫受人之托,故来贵府卖弄一番,见笑了。” 姜琬又要跪地作揖:“学生愚钝,请先生不吝赐教。” 王观扶住了他:“你如今位高权重,不可不扩些家业留意些钱财。” 姜琬讶然:“这是为何啊?” “你还记不记得,老夫当年与你论过秦之名将王翦之事?”王观道。 姜琬:“自然记得。” 王翦出征前向嬴政上书,说此去说不定有去无回,希望皇帝多赐良田钱财留给子孙,皇帝大悦,不仅放心地交给他兵权,还准他所求,赐给王家大量的田地和钱财,供其子孙享用。 他不是没有信心打胜仗,而是怕得胜归来功高震主,被君主猜忌,随便找个罪名诛了他罢了。 他恍然道:“先生是怕我步了唐臣刘晏的后尘?” 刘晏为唐朝时有名的财相,后来却落个被奸臣陷害死于非命的下场,想来的确令人唏嘘。 王观点点头:“你当学王翦。” 刘晏一心扑在唐帝国的事业上,君主以为他别有所图,所以信了奸臣的话,而王翦故意暴露自己的私信,皇帝见他贪恋富贵,并无更大志向,便保他一家无虞——这就是侍奉君主之道。 不能太勤奋,亦不能太清高。 “子女满堂,广置田地,倒也是条路子。”姜琬正色道。 王观:“去年,老夫听说皇帝有意让你掌相位?” 姜琬道:“朝中元老众多,暂且轮不到我。” 倘若不出错,皇朝又没有动荡的话,他怕要在户部尚书这个位子上盘桓数十年光阴吧。 “论年纪,你是争不过他们。”王观泡了一壶铁观音,慢慢品着道:“或许,皇帝还有其他顾忌。” 不可不多想啊。 姜琬默了一阵,苦笑:“先生方才提醒的,大概正中一条。” 一个连子孙后代都没有的人出任宰相之位,对于皇帝来说,想想就太可怕了。 唉,想要往上面爬,回去好好造人吧。 这同他之前打算的完全不一样,几年前刚结婚时,他想,古代官场瞬息变幻,生生死死不过皇帝一张嘴,不如就别生子了,免得到时候遭了厄运,连累幼小,那可真要疯掉的。 可没想到,这件事都有些身不由己。 “世人都云当官富贵,老夫想想,人生一世,日食不过三餐,夜宿不过六尺,生不能带来,死了也不能带走,哪有所谓的富贵不富贵,不过是为了将自己平生所学有所交待罢了。”王观叹了口气:“可这富贵,也不是那么好求的,长久的富贵就更不好把握了。” 姜琬:“……” 老人家这是来拉他入伙终南山的吗? 怎么听出点劝退之意呢。 “老夫不是来叫你堪破官场的。”王观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受人之托告诉你官场之道罢了。” 姜琬:“……” 这人是谁? 难道是宗东方?那老人家急着抱上外孙呢? “行了,老夫该说的话都说到了,这就启程离京,你自去吧。” 姜琬:“……” 高人! 想看看他是不是原地眨眼就不见的。 …… 五年后。 “琬哥儿,少夫人要生了,你快回府吧。”姜琬刚下朝,府中的一个婆子就在大街中央截住了他的轿子,跑的满头大汗地道。 姜琬心上一紧,跳下轿子就往府里跑:“快,快,快回府。” 那一阵旋风似的身影穿过大街小巷,一路上众人笑的笑,羡慕的羡慕,不日便传遍了京中。 京中传说,户部尚书姜大人结婚十多年之久才盼了个麟儿,姜大人欢喜过头,赤脚从大街上跑回了府中,欢喜疯了。 “姜君逸当真撒脚跑了回去?”裴据在御书房听说后哈哈大笑,问身边的翰林学士:“朕也做了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可从没他这样疯魔过。” 翰林学士拍马道:“天下想为陛下生子的女子何计其数,可姜大人只有一房妻子,喜事得来不易啊。” 裴据笑了笑:“当年朕升他官职,让他飞黄腾达之时也没见他这么欣喜。” 翰林学士一愣,有些了悟地道:“姜大人似乎不是贪权之人。” 裴据放下手中御笔:“你来说说,姜君逸这人可堪相位?” 那人斟酌了半天:“陛下……,臣……。” 说不出所以然来。 要说可以吧,姜琬太年轻,而立之年还差一点点儿呢,要说不行吧,可人家能力到了呀,不能在户部尚书这个位子上终老吧。 裴据又提起御笔:“传旨吧。” 君臣多年,这个相位他还是要给姜琬一个的。 姜府。 “爷别急,夫人生的顺利着呢。”三五个稳婆在内院进进出出的,忙成一团。 姜琬急的团团转:“顺利怎么还没生出来?两个时辰了吧?” 虽然听不到宗小茹的哭喊声,但他这心里揪着呢,生孩子就是女人在鬼门关转一圈,谁不知道。 稳婆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道:“夫人头胎生育,顺利也要三四个时辰的,爷到外面歇着吧,俺们一定把夫人照顾好。” 姜琬没理她,抬脚往里面走,他还是去陪产吧。 姜母和一众人吓的目瞪口呆:“琬哥儿,你去干什么?快出来!” 姜琬推开来拦他的一个小丫头:“你们都歇着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姜母知他们夫妻感情好,加上又疼宗小茹,便摇摇头示意下人不要再说这事:“随他去吧。” 金乌西走,玉兔东升。 沙漏在滴答了六个时辰之后,终于,宗小茹抓着他的手一松,随即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划破黄昏,贯入府上每个人耳中,刹那间,一家人喜极而泣,欢呼声一浪接一浪响起。 时年姜琬二十九岁又五个月。 得子。 入阁。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