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本演绎 作者:燕不学 晋江VIP2019-06-11完结 当前被收藏数:1542 营养液数:2503 文章积分:48,103,520 文案: 胸大(字面意思)无志的尚星琪为了找份钱多活少离家近的工作,应聘为侦探助手,于是…… 事情发生了改变。 ———助手招募备忘——— Day.4 拥有两个硕士学位及一个博士学位的天才高校生信心满满打开侦探的测试文档,半个小时后她羞愧地打电话给导师恳求重读大学。 Day.7 对薪水没有任何要求只求一个锻炼机会的内向男孩表示会好好考虑,结果收到工作清单立刻启程徒步回家挖矿了呢。 Day.13 综合得分9.5的男青年在侦探持刀切掉他美中不足的第三条腿前落荒而逃并拨打了110。 Day.21 有望成为网红主播的妹妹因大量不堪入目的卸妆照出现在网络人气down到谷底,兼职打零工时发现侦探才是始作俑者,单方面宣布和姐姐断绝关系并得到妈妈支持。 Day.233 非常遗憾,没有。因为侦探坚持她是值得信赖的朋友、搭档,以及……嘘,禁止剧透。 - 注1:单元系列,不排除主线内容贯穿全文的可能。 注2:人设等见微博&Lofter@伊德里尔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现代架空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尚星琪,夏礼白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愿者上钩(1) 面试的视频果然在直播间的历史列表。 星琪剥开棒棒糖的糖纸,“嘎嘣”一声用力咬碎,狠心点开了A06号视频。 视频从她进入侦探的办公室开始。 上下左右全角度的摄像头完整摄录了她和办公桌后的侦探。 她穿着宽大的灰色卫衣和迷彩肥仔裤,含胸又驼背,看上去畏畏缩缩,进门瞬间就把房间的饱和度拉低不少。 对面侦探的正装三件套可谓一丝不苟,修长的双腿jiāo叠放在办公桌上,一手支着下颌,姿态放松而随意,但隐隐中仍有一股压迫感,毕竟,她是这里的主人。 视频中,两人的脸部都有即时的技术处理,把人的面孔三维模型化,并加上了动物的特征,她多了双柴犬耳朵以及狐狸的胡须,侦探则是尖尖的猫耳朵。 屏幕前,星琪闭了闭眼。 当时她看到侦探,至少呆滞了三秒钟。 侦探比她想象的要年轻。 视频或许看不出来,但进门后,星琪的目光先在侦探胸前停留了一秒钟,然后被厚厚的波làng般的黑色长发吸引,接着,移到她脸上,最后,低头停在自己脚尖。 微微鼓起的胸部、蓬松但不爆炸的长发、素面朝天却足够jīng致的面孔,三个点一个接一个击中了星琪。 现在想想,大概是在现实中遇见心目中的完美女性——突如其来,毫无防备,让她的神经完全被美色麻痹,才导致后面…… 星琪猛地敲下空格,暂停播放,问自己:你真的要看下去吗? 答案是:要。 她吞下嚼成渣的糖果,再次按下空格。 侦探扬起眉,开口:“坐,或站,随你。” 声音也有相应技术处理,音色多了浓重的电子音的味道。 星琪稍微抬起目光,兜寻一圈,右边靠墙的地方有一把带轮子的转椅。她小步挪过去,准备把椅子推到办公桌前。 侦探的目光跟随她到墙边,却忽然放下腿,“我改变主意了,你还是站着吧。就在那儿,别动。” 她好像在桌面下揿了个按钮,看似沉重的楠木办公桌微微一晃,然后,侦探毫不费力地把办公桌推到一旁,起身来到星琪侧前方,离她的距离不过一米。 视频中看上去她比星琪只高了半个头,但实际上,当时星琪觉得整个人都被她笼罩了。 “尚星琪,海城大学毕业,没有任何工作经验。” 星琪点点头,她的简历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贫瘠。 侦探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握着一只黑色圆筒——稍后,那玩意会落在星琪后背,但此时此刻,星琪正在感慨侦探的先天条件委实过硬,对她手里持有“凶器”一无所知。 她的着装风格极为正式,白西装外套、深蓝色条纹马甲,色彩很浅的蓝衬衫,领结妥帖,白色长裤笔直得像是套在硅胶模特腿上。 星琪的目光从下到上,回到侦探脸上时,她又开口了,“尽量详细地描述从你进入小区后的所行、所见和所闻。” 侦探稍稍退了半步,补充道,“面试的一部分,注意力和短期记忆能力测试。” 星琪懵懵地点头,清了清嗓子,“下午一点五十二分,我进入小区。” 铜山路232弄是个绿化率很高的小型社区,大门入口右侧是一排欧式独栋别墅,左手边则是蝶形分布的九座高层公寓,环绕中间的花园,两侧各四座,后方只有一座。 侦探的一周工作室坐落于小区最西侧,即04号别墅,后方是一片绿荫葱葱犹留余香的桂树林。 星琪对照手机备忘录的地址,确认无误,隔着卫衣袖子按响了墙壁上标识着“这是门铃”的huáng铜按钮。 门柱上方蹲踞的两只滴水shòu的眼睛亮起红光,星琪拿手机挡住脸,“面试。” 对开的金属栅门开了一扇,星琪侧身进去,小心注意不被栅门中间的锁头挂到蓬松羽绒服。 一楼狭小的门厅里或坐或站了六个人,算上她,共有七人。 经济和季节一齐大踏步迈向寒冬,一份助理的工作也充满了竞争性。 星琪找到一只无人宠幸的三腿圆凳,把它搬到角落,含胸窝在小圆凳上,椅脚和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接着“吱吱呀呀”叫了两声。 她微微低头,刻意忽略几双不怀好意的打量目光。 小房间温度很高,暖气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星琪只进门一分钟,便已经感受到汹汹的热度。 西北角的欧式落地钟显示时间下午一点五十八分,离面试正式开始只剩下两分钟。 面试者中有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性,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鬓角流下来,他仍旧裹着厚重的羊毛风衣,察觉到星琪饶有兴趣的目光,风衣男回瞪了她一眼,用右手调整了下衣领,做了不太明显的扇风动作,小范围地来回踱步。 讲到这里,侦探抬手打断她,“节约时间,请减少使用冗杂无用的形容词。” 星琪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点头说“好”。 高温钝化了人的意识,改变了人的心境——这是导致她说出那句话的第二个原因。 总而言之,到两点,五十来岁的女人抱着一沓文件出现在侧门时,七名面试者共有四人脱去了外套,星琪也是其中之一。但就算只留单衣,面试者的脸上多多少少都冒出汗珠。 “面试正式开始前,有份文件希望各位仔细阅读,确认无误在尾页签好名字就可以上楼了。” 满头大汗的风衣男不耐烦地问道:“算笔试吗?” 女人看向他,微笑答:“你看了就知道。” 风衣男大步上前,拿走第一份文件,粗略翻了翻,便在末页签下名字,大步离开快要把他烤熟的门厅。 星琪一目十行看完了共四页的文件,A4纸上用小五号宋体密密麻麻写了诸多注意事项,其中就包括侦探助理的工作有出镜需求,面试者从进入楼上侦探的办公室便自动进入直播。 这条的后面,用仿宋标注了会对声音和脸部做相应技术处理的说明。 要是没有这条,即使星琪对侦探助手的工作再怎么感兴趣,她也可能会直接离开,不参加后续面试,因为她无法接受公开露面,她不是明星。 要是没有这条,要是当时直接离开就好了…… 但她那时的做法举手招呼发放文件的中年女人。 她几步来到跟前,星琪小声问:“怎么称呼您。” 女人也以很轻的音量回答:“我姓苏,不介意的话叫我苏姐就好。” “苏姐好。”星琪打过招呼,翻到直播相关的那一页,“我想知道这里的技术处理大概能达到什么程度?” 房间其他人或多或少投来关注,一名法令纹很深的中年男性gān脆凑过来。 余光看到他时,星琪多少受到了惊吓,因为他走路特别轻,也许是皮鞋鞋底是特制的,鞋跟与大理石地板相碰,几乎没发出声音。 苏姐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选了某直播APP。 …… 陈述到这里,侦探揉揉额角,再次打断她,“我了解了,我们进入下一个问题,你擅长什么?” “呃……”星琪顿了顿,“擅长吃苦,什么都能gān。” 其实没有什么擅长的,她大学念的是中文专业,同学有50%做了文秘和行政,26%考研究生和公务员,13%继承家业,剩下的去向不明,只有她一个人无所事事。 侦探微微抬了抬下巴,三维化的头像做出了很微妙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电脑前,星琪屏住了呼吸。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失控的——不,确切地说,从这里开始失控的只有她自己。 侦探从背后拿出那只黑色圆筒,当着星琪的面按下尾端的按钮,圆筒另一端陡然窜出细细长长的银灰色金属棍。 然后,她用那支棍子径直刺向星琪腰腹,星琪条件反she往旁边闪,却不知道那长棍顶端是什么结构,一下勾住了她的衣服。 侦探转转手腕,那棍子把她的卫衣在腰部打了个结,她用来掩饰身材的宽松卫衣立刻变成了修身款。 伟岸的双峰就这样bào露在摄像头,bào露在侦探的眼皮子底下。 尚星琪彻底蒙了三秒钟。 侦探轻轻弹了下舌头,“啧”了声,继续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目标是什么?” ——做一个遵纪守法的社会主义青年,捍卫正义和真相,为人排忧解难。 这是星琪收到面试通知,花了四个小时想出的答案。 毕竟,她应聘的是侦探助理。 “嗯?” 侦探靠近她,要不是对方同为女性,这鼻尖距离鼻尖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绝对算是性骚扰了好吗?! 星琪不自然地别过脸,小声说:“是……是……为人……” 侦探直起身,用棍子敲了下她的后背,“站直。” 尽管出手速度很快,但侦探的力道很轻。 侦探复又弯腰,盯着她的眼睛,两人呼吸jiāo缠,鼻端充斥着轻淡的松树林的气息,“我想听真话。” 一股热气冲上头,烧得星琪脸部发烫。 现在的老板都这么平易近人的吗? 那双眼睛离她太近了,近得看得出眼眸中闪闪的光,瞳孔深处却又仿佛带着深邃的黑dòng螺旋,星琪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句话突然就自行脱口而出。 “……攒钱做缩胸手术。” 第2章 愿者上钩(2) 尚星琪对青chūn期茁壮发育的第二性征很有意见,算是根深蒂固的成见。 她可以坦然面对陌生人最辛辣的恶意嘲讽,也无法接受挺立在眼皮底下的傲然双峰。 做梦都想变成平胸。 凹的也行! 胸前两个大甜瓜全年无休死守要地,日常喘不过气的星琪还去网上找过jī汤文,多数都是谆谆教诲失意者将要学会和自己的缺点和解。 于是星琪努力了很多年,为了它们不惜数年如一日扮演圆滚滚的胖子。 结果她发现,和这两个后天组织和解是不可能和解的,除非它们从身上剥离,或者就着形状圆润地滚下去。 总而言之,只有缩胸手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但这是星琪最隐秘的理想,是夜深人静并且神智不清时才会拿出来琢磨的难以启齿的秘密,就因为侦探多看了两眼,她突然坦白从宽了? 星琪磨了磨后槽牙,吞下去的劣质糖果泛上一股苦味。她推开桌子,把自己丢上chuáng,滚了十七八滚。 她这边掀桌又捶chuáng的动静太响,隔壁邻居敲敲三合板做的隔断,“gān嘛呢!吵什么吵大半夜的!不知道人家明天还要上班?” 脸上刚消下去的热意“腾”地又冒上来,星琪连说两声“对不起”,找到手机又看了好几遍复试通知,然后裹紧了小被子去拿笔记本电脑。 她之所以翻看面试视频,是想搞明白为什么她给出这样的答案,还能收到复试通知——当然一份侦探助手的工作有复试而且复试有报酬,星琪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视频播完自动退出全屏,右边的弹幕列表满满当当,上方显示数量112条。时间点集中在她那句“攒钱做缩胸手术”前后。 星琪开了弹幕,把进度条拉到末尾看后续。 她夺门而逃,侦探的三维头像做了个颇玩味的问号表情,猫耳朵抖了抖。 弹幕爆炸。 xiaoguo:[妈耶小姐姐别想不开啊,大胸萌妹可是世界瑰宝。] 花萝:[我看胸也不是很大啊,为什么要缩?还要做手术?分我一点好不好?] 新二:[侦探收了她吧!别让小妹妹做手术啊,一人血书求以后直播多点福利!/色/色/色] 基波洛:[二人血书。] sherlocked:[前面两位新来的吧,不知道直播间的规矩/斜眼看] …… 都搞直播了,还有什么规矩?星琪咬紧了下唇,努力忽视起伏的胸脯,划拉两下鼠标,还真找到了系统通知。 【用户“新二”、“基波洛”已被管理员贝莱禁言,时长:365小时,封锁IP:7天。理由:发言内容不当。】 星琪滑了下滚轮,进度条后退了点,一条飞速闪过的长弹幕吸引了她的注意。 柯北:[啊,这小姐姐好可爱,肯定不知道中了侦探的真实の凝视233 事实再次证明侦探真实の凝视无往不利!] 真实の凝视…… 什么日漫风格的超能力? 话说回来,她还想过迷|药、催眠术以及美人计,超能力……唔,也不是不能接受。 星期想了想,打开相关历史记录列表,按顺序点开第一个上楼的风衣男。这位仁兄被门厅高温烤成行走的大型汗腺,面试注意事项看都没看直接签了名。 A01号视频也是以面试者进入侦探办公室开始。 彼时,侦探的姿态更懒散,像刚睡完午觉,一闪而过的前几帧星琪隐约看出她刚打了个哈欠。 侦探的开场白就一句:“站、坐,随意。” 风衣男人高马大,颇有气势地往房间中央一杵,不像是来应聘助理,倒像是来面试秘书的,下巴一抬,“站着就行。” 侦探转了下椅子,“陈小华,男,32岁,前报社摄影记者,四年前海城新闻摄影奖冠军。” “没错。”陈小华很自豪,“去年我拿的是银奖。” 侦探抛出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从报社离职?” 陈小华不卑不亢道:“单位改编,和新领导理念不合。” 第二个问题同样是注意力和记忆力水平检测。 “面试的一共有几个人?告诉我细节。” “一对不知道来gān嘛的小情侣,两个小年轻以前要么gān二手房中介,要么是卖保险的,最后来的是个胖子。这五个你面试都不用面了,来凑热闹的。有个面相严肃的老大哥拳脚有功夫。” 陈小华一口气说完,后脚跟一碰,俯视着侦探,得意而又挑衅。 侦探不以为意,朝他招招手:“你离我近点。” 陈小华象征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侦探站起来,双手按着桌面,上身越过办公桌三分之一的宽度。 陈小华选择站着,或多或少是有点俯视和压制的意思,刚才短短两分钟,结合他说的话,看上去他的外向型气场占据了主导位。 但侦探一个动作一句话,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出气场陡然间发生变化。 侦探语气淡淡的,“再过来点。” 陈小华不甘示弱,像侦探那样,双手按着桌面,直直地看回去。 侦探看着他的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从报社离职,选择这份工作?” 画面上方悠悠飘过一条弹幕。 柯北:[来了来了,真实の凝视] 陈小华嘿嘿笑起来:“工作之便拍了点照片嘛,镜头又不会说谎啰。报社不让这么gān,有的是人让我这么gān。抓jian在chuáng,我最擅长。” 侦探表情不变,缓缓坐回去,“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陈小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由红转白再转红,鬓角汗如雨下,恶狠狠地瞪了眼侦探,转身大步离开。 星琪撇撇嘴,低头看了眼胸。 跟偷拍狂比起来,可能做缩胸手术的目标还比较无害? 星琪捏了捏软甜瓜,关电脑睡觉。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她就醒了,顶着隔壁的抱怨,翻箱倒柜找出件丹宁夹克,她试了试,面料很硬,应该不会再上侦探的勾。 她租借的出租屋离铜山路232弄很近。 过了八点三刻,她穿上羽绒服慢悠悠走过去,到4号建筑前,离约定时间只差了两分钟。 参加复试的共有八人,和星琪同一天面试的七个人来了三个,偷拍男陈小华,以及陈小华口中会点拳脚功夫的严肃男。 星琪对这位老大哥印象很深刻,他仍板着一张法令纹极深的脸,静若风霜下萧肃的苍松。 陈小华今天没穿风衣,换了套宽松透气的运动装,显然是被第一次面试的高温烤出了yīn影。 不止他,八个人有一半都穿得比较薄。 裹得最厚实的无疑是星琪。 陈小华看到她,眼光滴溜溜地在她胸前打转,八成也看了视频。 星琪忍了一分钟,苏姐推门进来,“时间到了,车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可以出发了。” 屋里八个求职者面面相觑。 陈小华自以为是领头羊,率先问道:“那什么,复试场地不在这儿吗?” 苏姐笑着摇摇头。 陈小华再问她在哪儿复试,她只说上车,去了就知道。 侦探不在车上。 小巴开了一个半小时,从繁华热闹的市区内环一路驶向偏僻空旷的郊外,停在新开发区一座尚未完工的大厦楼下。 里面出来几个穿荧光马甲的建筑工人,跟苏姐打过招呼,带面试人员去一楼大堂,又拿出两箱工装防护服,一打安全帽。 苏姐按尺码发下去,“上面冷,拿这个挡挡吧。” 旁边工头笑呵呵地分发安全帽:“工地还在施工,要做好必要的安全措施。” 在车上还好,进了四面透风的大厅,早有两个年轻人冷得跺脚,防护服发到手立马穿好。 星琪穿了厚厚的羽绒服,没怎么挨冻,但这时不能直接套防护服,只好脱下外套。 八名面试人员除了苍松铜钟般的中年严肃男,脑门上顶的问号一个比一个大。 陈小华自视甚高,不停地向苏姐发问,但苏姐不是三言两语绕过去就是gān脆笑而不答。 一行九人乘电梯上了顶楼的工作间,苏姐又给每人发了只眼罩,“面试需要,请大家配合。” 陈小华憋不住了,斥道:“搞什么神神秘秘的,我是来面试的不是来跟你玩捉迷藏的。” “就算真的捉迷藏,也是面试内容。”苏姐看了他一眼,环视其他人,“今天完成面试的,劳务费会在三个工作日之内打到各位预留的账号上。” 一句话堵得其他人也不再说什么了。 戴好眼罩,八个人防护服上都被挂了绳索,被人一步一步牵到室外。 星琪方向感不是很好,感觉兜兜转转,似乎一直在顶楼打转。 有时候她又感觉脚下也在移动。 耳边风声忽qiáng忽弱,不时另有机器运转的声响,冷意持续加qiáng,她冻得脸和手都麻了。 有人抗议为什么还不能揭开眼罩,苏姐温温柔柔的声音在风中也有些打颤,“马上就好。” 终于听到苏姐说好了,星琪立刻举起冻成十根胡萝卜的手指,扒开眼罩。 顿时吓个半死。 他们站的并不是顶楼,甚至连天台都算不上,是在塔吊的吊臂上! 吊臂铺了层三米宽的透明钢化玻璃板,再下面是至少两百米的高空。 面试者里面两个较年轻的男生失控大叫,一边哭爹喊娘,一边手脚并用往回爬。 “我不玩了,我不面了,我放弃了,快让我回去!” 一名三十来岁的女性gān脆两眼一翻,一屁股坐在玻璃板上。 星琪木木地望着天台,连离她最近的是偷拍狂陈小华都没留神。 她也很害怕,但她害怕的反应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她先拽了拽防护服上挂着的绳索,猜测是标准的蹦极装备。 她原地跺了两下脚,站定,默默背诵起复试通知附加的PDF文档。 这时,侦探的身影出现在天台。 她依然着正装三件套,外面套了件长风衣,双手插在口袋,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被风chuī得微微发红,比眼泪鼻涕一大把的面试人员有风度太多。 “开场两分钟,淘汰人数,3。”侦探看了下腕表,“再给你们一刻钟,跳下去的算完成测试。” “你他妈这是招人还是作秀?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陈小华破口大骂,“我看你根本就是来玩我们的!” 侦探没说话,抬脚跳上吊臂,没穿戴任何防护工具,闲庭散步般地走过高空玻璃桥上十五米的距离,来到星琪面前。 “怕了吗?” 她是看着陈小华问的。 “怕你老子!”陈小华骂骂咧咧,“我告诉你,我会给报社爆料的,就你们这种……” 猛地一股风刮过来,陈小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着咳好几声,抓紧腰上的绳子。 “那个……” 星琪飞出天外的三魂六魄归位了一半,脑仁突突疼,分不清是被陈小华吵的,还是上面风太大。 她转过头,看着陈小华,吸了吸鼻子,“初次面试的注意事项上写过了,应该是第二页倒数第二段,面试需要无条件配合侦探安排,不排除高危作业。你没看,但你签了名。” 陈小华脸涨得通红,咳也忘了咳,没想到侦探还没发话,先被他看不起的胖子呛了。 其实星琪说完就有点后悔,不该这么直接说别人,赶紧补了一句:“复试通知的PDF文件里有保险单,陈先生应该也有吧,没事,就算出了意外也有保险。” 她听到耳旁一声很轻的笑声,扭头却正对上侦探的双眼。 真实の凝视! 不,我拒绝! 星琪赶紧低头避开。 陈小华回过神,冷笑道:“哟,胸大的心眼也不小嘛,你先跳吧,反正你跳下去也有胸垫着。” 他果然看过视频。 星琪脸上火辣辣的发烫,哆哆嗦嗦想不出说什么话,只见一根银灰色金属棍从后面伸过来,往外一拨,陈小华像是被狠狠撞了一记,到玻璃板边缘还没站稳脚跟,侦探的棍子再一次顶到他胸口。 他仰面坠下去。 第3章 愿者上钩(3) 凄厉无比的惨叫声冲上天台,几秒后,像星琪的老电脑qiáng行按下静音键,尾音卡顿了两下,戛然而止。 星琪颤巍巍地探头看,陈小华被吊在离地十几二十米的高空,随着绳索摆动晃来晃去,不知道是傻了还是晕了。 “呃——” 侦探发出含义不明的短叹,转动手腕挽了个剑花,按下握柄的末端,细长的银灰色金属棍“咻”地缩回去,“拿错装备了。” 星琪被这句话震惊歪了,下意识看向侦探右手,发现圆筒和那天勾她卫衣的那只颜色不同,是白色的。 后面一个被吓得五颜六色的男青年指着侦探,“你、你故意杀人!” 不、不是。星琪默默地帮侦探解释。 黑色的有勾,白色的没有。 她想把陈小华勾回来,但是拿错了装备。 侦探没理会他,把白色圆筒装进风衣口袋,视线扫过其他人。 “下一个,谁来?” 星琪缩了缩脖子,习惯性摸口袋,没摸到糖,才想起来她换了衣服,羽绒服在楼下让苏姐放进箱子里了。 指责侦探蓄意谋杀的男青年最后定下铁灰色主调,远离了侦探。 “我还想多活两年。” 星琪揉揉鼻子,捏捏下巴,正思索着心脏能否以时薪三百的代价跳一次,眼角余光闪过一道灰影。 中年严肃男一声不吭地跳了。 是个狠人。 连侦探在内,两百米高空的塔吊吊臂上,还剩下四人:星琪,离天台只剩下几步的男青年,以及中间一位快吓哭的短头发女生。 星琪腿有点软,背完了复试通知接着背四页A4纸的面试注意事项。 第三页正数第二段第三行后半段:所有测试,均已通过专业安全检定。 “夏侦探……”短发女生看起来比星琪大不了几岁,弱弱地举手,“只要跳下去,就算通过复试了吗?” “是的。” 短发女生脸色发紫,泪水被风chuī出眼眶,身体也在发抖,“那……就能拿到钱了?” “是。” 短发女生呜呜了几声,闭着眼睛走向高空,“啊”的一嗓子绵绵不绝,星琪竟听出了“我死了”到“我还活着”再到“我真是太勇敢了”的若gān变调。 逃到一半的男青年返回来,讪讪地问:“夏姐,我估算还不到十五分钟,我还能继续测试吗?” 侦探吝啬地点了下头。 男青年跪在玻璃板上做了足足两分钟深呼吸,然后扒着边缘把自己扔了出去。 短短几分钟,两个同龄人从她眼前跳下去,星琪紧张得心脏抽疼,下巴也疼——捏得太用力了。 “该、该我了。” 她往左面移了半步,等待勇气值满格一鼓作气跳下去,侦探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只手,黑色圆筒she出一道闪电般的银光。 星琪右手臂一麻,扭头看到侦探微不可寻地朝她摇摇头。 星琪心凉了,“时、时间到了吗?” “跟我下去。”侦探走向天台,大概是没听到后面跟上去的动静,她头也不回道,“你通过了。” 星琪犹犹豫豫:“我还没跳啊。” 侦探转身。 “那你跳吧。” 吊在空中五脏六腑都翻腾的时候,星琪突然想,侦探的意思是其实不用跳也可以通过测试的。 阅卷人是侦探不是试卷本身啊! 被工作人员慢慢放回地面,目送落选者上车离开,星琪原地蹲了好久才找回点力量,踉踉跄跄走回大堂。 苏姐在门口,“哎,小尚就等你了。” 星琪喏喏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你很勇敢。好样的。”苏姐和蔼地拍拍星琪肩膀,亲密地挽起她的臂弯来到大厅。 严肃男站在一根柱子旁边,其他三人都坐在折叠凳上,见苏姐过来,短发女生和男青年站起来。 陈小华翘着二郎腿,双手抱胸,问:“后面什么安排?” “正要跟你们说来着。”苏姐道,“第三轮测试是为期三天的封闭测试。” “封闭测试?”短发女生茫然,“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三天内,断网、断通信,限定活动范围,在既定时间完成任务目标就算通过,就能做侦探的助手啦。”苏姐介绍完,朝短发女生挤挤眼睛,“加油哦,乐乐。” 男青年比较实际,“那这三天也有误工费吧。” 苏姐颔首,“当然。” 陈小华问:“什么时候开始?” 苏姐说:“等下辆车过来我们就出发了。” “今天就开始?”乐乐顿时哀嚎,“我家里的猫没人照顾啊!” 苏姐安慰她道:“你可以托人帮忙照顾几天。” 乐乐闷闷不乐还想说什么,就听苏姐又道,“如果无法参加最后一轮测试,视为自动放弃哦。” 陈小华嗤道:“我看你们纯粹是搞噱头,想出道做网红吧。” 男青年小幅度点头附和。 苏姐笑眯眯地说:“你也可以不参加。” 陈小华冷冷哼了声,“我还真想看看你们搞什么名堂。” 苏姐脖子上挂的手机震动了两下,她看了信息,然后道:“请大家先在这儿等一会儿,车来了我会通知大家。” 说完,苏姐去了后面电梯间。 她上楼没多久,五名进入封闭测试的求职者泾渭分明地组好了队。 陈小华这个被侦探推下去的人俨然成了真的英雄、铁打的汉子,他年纪算长,比严肃男外向,阅历丰富,被乐乐和半途杀回来的男青年围着,一起吐槽这次高空蹦极的惊险刺激。 严肃男保持严肃,法令纹仿佛是两尊门神,给他圈出一亩三分地。 星琪不想加入陈小华的小团体,低头耷脑在大堂转了圈,每个箱子都翻了遍,找到自己的羽绒服,摸出颗硬糖填嘴里平复内伤,蹲在一根柱子后用手机搜索夏侦探。 但荒郊野外的工地信号不怎么好,星琪输入了侦探的全名“夏礼白”,过了好久也没见跳转页面。 倒是三人帮的对话出现了侦探的名字。 “其实我本来连面试都不想来的。”陈小华故作深沉,但声音传遍了小半个大堂,“你们知道我做新闻摄影的,新闻是要紧跟热点,夏礼白搞的这个什么在线侦探直播探案,也是旧瓶装新酒,换花样赚流量呗。” “我也是……我都没搞清楚侦探做什么的。”男青年搔搔头,“我就是随便投了份简历,收到通知来面试就来了,都没想到能进复试。不过复试能拿钱,还挺好。嘿嘿。” “侦探很厉害的。”乐乐插话,“本地论坛三月份那个失踪案就是侦探破的,我也是那时候知道她的。我那几天天天不睡等着他们找人,真没想到后来真能找到。” “哦,你是说凯铭发的那个帖子吧。”陈小华靠在椅背上,一副“我知道内情”的口吻。 “对对对。发帖人就是凯铭。”乐乐忙点头,“陈哥也知道啊。” “凯铭是我朋友的同学。”陈小华不屑道,“所以说,你们还是太年轻。凯铭是和夏礼白联合自导自演。” “啊?”乐乐傻眼,“自导自演?” “现在都流媒体时代了,凯铭后面没有投资人,前面拉不来广告商,都快关站了。他自己是个悬疑迷,就想方设法搞了这一出,假装自己儿子失踪了,找人帮忙。你们自己想想吧,自己小孩失踪了不去报警,在一个日活跃用户不到十个的破论坛发帖有什么用?这失踪案可帮他和夏礼白吸了不少粉。” “那后边……”乐乐不服气,“侦探帮‘哈咿哈咿’破解了男神留下来的密码信,知道男神也喜欢她,最后追到机场表白,男神也放弃了国外年薪百万的工作,留在国内了。” 陈小华怜悯地看着她,“那就是骗骗你们小女生。不要说我看不起女性,但你们女生啊……”他看向星琪,做了个捧胸的动作,“有时候想法太简单了。” 星琪没想到被他发现在偷听,手忙脚乱地戴上帽子转过身。 “……吴征我问你,如果你有一份年薪百万的工作,你会为了一个女生留下来吗?” “怎么可能!”名叫吴征的是那名男青年,“我不要百万,二十万就去!女朋友可以再找,好的工作机会不常有。再说,有钱了,什么女朋友找不到啊。” 陈小华耸耸肩,转向乐乐,“你以为现实是恋爱小说呢,又写信又追到机场。那男的就算真的拿到国外大公司的offer,也不会把自己的薪酬说出来,大公司都是有保密协议的。而且,退一万步讲,那男的真喜欢那女的,为什么不直接表白,还写一封凭女的那智商根本破解不了的信?” 乐乐没说话。 陈小华雪上加霜,“夏礼白就是拿面试当噱头,不信你开她直播间看看,这两天给她涨了多少粉?她为什么要给你劳务费,因为她自己赚的更多啊!” 星琪悄悄扭头瞄了眼,见乐乐低着头很失落的样子。 星琪很不解。 陈小华要是不慡侦探,为什么还来面试,为什么不gān脆离开,反而在公开场合大呼小叫,说侦探的不是。 还有,他表现这么明显,为什么侦探还要留下他继续面试。 如果陈小华通过测试,成为助手,侦探自己不膈应吗? 难道她真的只是玩另类直播? 搞不懂搞不懂。 星琪直摇头。 外面响起喇叭声,苏姐出现在大门口,“车来了,准备好出发了吗?” 严肃男第一个走出去,星琪跟上,但中途被陈小华抢了先。他和严肃男各占了第二排的独立座位。 星琪过来的时候,苏姐看看陈小华又看了看严肃男,“陈先生,杨先生,你们谁给小尚让个位置。” 陈小华翘着腿,故意看着窗外。 星琪很不好意思地说“不用了”,但严肃男已经挪到了后排。 她不想从陈小华跟前过去,便绕车从另一侧上了车。 这时,乐乐拖拖拉拉地最后一个来到车旁,叫了声“苏姐”。 “怎么了,乐乐?” 乐乐低头盯着鞋尖,“苏姐,封闭测试我不想参加了,家里的猫没人照顾。” 苏姐丝毫不觉得意外,“一会儿到市区我让司机帮你放下来,你自己打车回去吧,回头□□给我报销。” 星琪清楚捕捉到陈小华嘴角一抹稍纵即逝的得意。 什么嘛,就一份侦探助手的工作也值得用上攻心计?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名就代表是一个案子。 感谢大家支持,么啾~ 第4章 愿者上钩(4) 乐乐在市区下车,余下的人就近吃了顿便餐,接着由商务车载着穿过海城上高速。 方向是苏北。 严肃男摆明生人勿近,陈小华和吴征不时问苏姐关于工作的问题,后者虽然有问有答,但连星琪都听得出她总是巧妙地绕开重点。 车内温度高,星琪脱掉羽绒服,用帽子做遮挡,把陈小华挡到帽子墙的另一边。 风驰电掣了一个多小时,车上话语声渐稀,吴征打起呼噜,星琪也沉沉睡去。 快到服务站时,苏姐给侦探发信息。 苏:白白,车上有位置了,你要是到服务站,等我们下,跟我们一起? 夏:x 苏:白白,乐乐走了,还剩四个人,你锁定目标了吗? 夏:x 苏:一个都没有?我觉得小尚和小吴俩孩子还可以吧,都刚出校门的,小吴还是研究生毕业,都挺单纯的。 夏:? 苏姐知道她的问号通常不代表“为什么”、“是什么”之类的疑问,而是“有问题”,于是问:怎么啦? 夏:吴,过。尚,虚。 苏姐没破解前面吴征的那个“过”,后面那个不难猜。 -你是说小尚心虚吗? -是。 苏姐侧目看了眼斜后方。 被侦探判定为心虚的星琪枕在衣服上睡得很香,连到服务站车停了都没反应。 出服务站又开了二十分钟,星琪被后面拍椅背的动静叫醒了,她扭头,是严肃男。 他挤出个鱼尾纹骤生的表情,星琪下意识站起来,差点撞上车顶,倒把严肃男吓了一跳,他连连摆手道:“俺问你个事儿,你别害怕。” 朴实的西部口音消去了法令纹的一部分杀气。 星琪迟疑地说:“叔叔……好。” 严肃男面相显老,四五十开外,喊叔叔也不算冒犯。 “叔叔想问问你,为啥来啊?” 星琪gān笑,“毕业好久没找到工作,就……试试运气呗。” 近距离看,严肃男着装虽还算gān净整洁,但衣服的面料肯定不是什么高档面料,比建筑工人的工服还差了点。 于是星琪试探着提问,“您没看过面试视频吗?” 严肃男像是没听懂,“啥?” 行吧,可能连直播是什么都不见得懂。 星琪刚想跟他解释一下,却见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拿到很远的位置点了几下屏幕,把手机转给她看。 “小姑娘,你见过她吗?” 屏幕上是个笑得很甜的女孩,十六七岁的模样,扎着两个高马尾,两只剪刀手放在脸边,挤出嘟嘟嘴。 严肃男收了手机,翻到另一张,这张是绷着脸的证件照,也是十六七岁。 星琪心一紧,莫名地联想到不太好的事情。 接下来严肃男的讲述也印证了她的猜测。 严肃男名杨红柱,女儿杨小米现年十八岁,去年年底来海城打工,两个月前突然失联,杨红柱本来托了几个在海城的老乡打听,没找到人,上个月从老家赶过来。 他找遍了海城的大街小巷,后来听人说到侦探能帮忙找人,就来碰碰运气。 末尾,杨红柱为难道:“叔叔能不能托你、你们个事儿。” 旁听良久的吴征插话进来:“叔叔先说什么事吧。” “俺也没想给人家当啥子助理,俺也当不上,就想你们谁要当侦探了,能不能帮俺找找女儿?” 陈小华嗤笑道:“帮你找是不可能的,人都不是闲着没事儿做的。” 吴征反感地斜了他一眼,不过也没松口答应杨红柱什么。 星琪却想起一个人,心头一热,轻声道:“叔叔,要是我能的话,我会想办法帮您找您女儿。” “谢谢、谢谢!” 杨红柱双手合十举过额头,忙不迭地点头。 这么看去,他的严肃不再是严肃,而完全是找不到女儿的愁苦了。 天快黑时,商务车开上了苏北山区一条年久失修的小路。 十分钟不到,小路到了尽头,司机一脚踩下刹车,车身猛地一震。 这次抖动比道路的颠簸凶猛,本来晃得迷迷糊糊又快睡着的星琪一下子被惊醒了。 “到了。” 两旁车门自动打开,簌簌的冷风chuī进来,chuī得人神清气慡。 星琪揉揉眼睛,抱着衣服下车,发现侦探就在前面,刚站上小路右侧的石板,身后是一片灌木丛。 她从驾驶座绕过,听到司机嘟嘟囔囔说:“别突然蹿出来啊,吓死人。” 侦探对司机的抱怨一无所知,见苏姐下车,目光从星琪身上滑过,率先走进灌木丛里的人行小道。 那可真是羊肠小道,两旁野荆棘枝丫纠缠还带刺。 星琪只有两件过冬的衣服,担心羽绒服被刮破,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保护好。 冬天,天色黑得很快,几乎是在星琪纳闷“诶,为什么前面有人衣服会发光”的同时,夜色拉开大幕。 一行人闷头跟着穿上荧光马甲的苏姐走了大半个小时,不停咕哝着什么鬼地方、什么破面试的陈小华也没了声音,星琪和吴征两个典型被掏空身体的前学生党更是落到最后。 “我觉得这次面试真不靠谱啊。”吴征哀嚎,“乐乐退出真机智,我感觉这份工作我反正是gān不来。我都没想过都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有靠两条腿走的路。支撑我走到这儿的真的只剩下三天误工费了,妈妈呀我想回家!” 星琪呼哧呼哧地喘了口气,表示我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又走了十几分钟,天上亮起星光。穿荧光马甲的苏姐也停下,开了盏qiáng光手电,给落后的人照亮路。 等星琪和吴征上来,苏姐把手电对准前方。 星琪吓了一跳,那居然是一座仅容两人并行的小石桥,长五六米,没有栏杆,中间有几块石板看起来不太平,下方水流声耳力可辨的湍急。 “这桥以前是给上山采药材的人用的,好久没人走了,咱们歇一会儿,然后大伙手牵手一起过。”说完,苏姐点了星琪的名,“小尚,你过来。” 星琪听话地过去。 “小尚,一会儿你在我和侦探中间。你先把衣服穿上。” 那边,陈小华发出两声怪笑。 苏姐向着他们道:“你们自己排下队,照顾点小吴。” 天很晚,加上苏姐说道过了桥再走十五分钟就到了地方,歇了几分钟,陈小华鼓动着快点出发。 打头的是拿qiáng光手电筒的侦探,押尾的是杨红柱。两个年轻人被护在中间。 刚一上桥,星琪马上感觉到桥面上结了层苔藓,踩上去湿滑感很明显。 桥下水流“哗哗”作响,关键是看不到下面情况,脑补出来的场景可能比现实更恐怖。 星琪不自觉地死死抓住左右两个人的手,侦探的手修长纤细,力道不轻不重,握得很牢,中间骨节微微突出,掌心温热。 苏姐的手……被她握狠了,反过来掐她虎口,“没事儿的,很快就过去了。” 杨红柱最后一个上桥,到桥上报了声。 随后,打头的侦探也踏上陆地,“我到了。” 星琪注意到她有点要抽手的意思,赶紧松开。 但就在这时,后方小吴惨叫,陈小华骂了声他妈的,苏姐跟着也晃了晃。 星琪错过身下意识地去扶苏姐。 “别乱动。” 侦探瞬时握紧星琪的手腕,往前一带,拽着她下了桥。 “木事了木事了,俺扶住他了。”杨红柱喊。 陈小华又骂:“你他妈是昨晚撸多了?走路都走站不稳?两百米都跳了,还怕这个?” 吴征唯唯诺诺地没说话。 借着手电筒的光,星琪似乎看到他怨愤地盯了眼陈小华。 后面的路程倒是顺利,木桥过去没多远就是铺过地砖的平整小路。 十几分钟后,又累又疲的一行人终于到了封闭测试的场地。 苏姐开大门开院灯,吴征从石桥惊吓回过神,头一个发出“卧槽”的感叹。 这是一座称得上山庄的庞大院落,带飞檐的凹字形中式上下四层带阁楼,但主体建筑的走廊尽并不是墙,像是还有出路或是后院。 院子左侧一湾假山矗立的池塘,池水滢滢。 跟苏姐在走廊里走,吴征碰碰星琪的肩膀,“卧槽,我觉得我们这位侦探似乎是个富豪。” 星琪木木地“哦”了声,看其他人都没什么特殊表情,男性的生理构造和女性真的不一样吗?怎么一路过来好像只有她一个遇上了三急问题。 苏姐正领着大家介绍,星琪不好打断她,自己没头没脑地找了一圈,用力吸鼻子,期望能闻出洗手间的味道。 星琪真的很急,后悔当时在车上蒙头睡得太过,错过服务站。 隐约听到前面有“咔嗒”的声响,她快步走过去,正好捕捉到一道白色身影正往一扇门里进。 星琪什么都不管了,张口喊:“侦探!” 侦探扭头看过来,挑起一侧眉头以示疑问。 星琪脸憋得通红,“洗、洗手间……” 侦探退回来,示意星琪先进。 “啊,这里就是?”星琪微感意外,“那您先吧。” 侦探没有跟她就这种事客气。 排解完,星琪身心舒慡,哈哈地呼着气出来洗手,没想到侦探还在外面,那样子明显是在等她。 因为她长腿一迈,直接来到星琪面前,问:“你为什么要跳?” 星琪“腾”地红了脸,小腹再次冲上一股亟待释放的热意,“我……那个……” “告诉我。”侦探微微低头,望进她眼底深处。 来了来了! 真实の凝视! 星琪捏着衣服,手指攥得很紧,勉qiáng控制住自己别抖腿,迎着她的视线结结巴巴道:“我……我有点笨,哦不是,我不是特别笨,我就……偶尔反应很慢。您特别好看,胸特别平,腿特别长,头发特别多,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型,我特别紧张。我要早一点想明白,我就不问您了,可是您又让我跳……对不起我又想去洗手间了,您能不能让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看错时间了o(╯□╰)o 第5章 愿者上钩(5) “……洗衣房有足够的洗衣机,带烘gān,另有一次性衣物,换洗方面不用担心。”讲到这里,苏姐抬头看了眼时钟,晚上七点过半,“我去找找小尚,回来咱们讲重点。” 陈小华鼻孔里重重地嗤了声,双脚搁在茶几上,丝毫不在意鞋上泥土弄脏gān净的玻璃桌面,“女人,你除了麻烦,一无是处。” “陈先生,”苏姐头一次表露出明确的不快,“这里不是你家,请注意卫生。” 陈小华故意在茶几边沿蹭去鞋底泥垢,“说的好像是你家。” 苏姐摇摇头,不再言语。 她在通往西楼的走廊遇到夏礼白,“侦探,你看到小尚了吗?这孩子怎么一进院子就不见人了。” 她年纪较长,面试者在她眼里大多是小孩,陈小华就是欠管教的小混蛋。 “洗手间。”夏礼白指指西楼方向,“房间安排了吗?让她住我隔壁。” “还没,就等她来呢。” “应该快了。”夏礼白点头,表情忽然变得凝重,掺杂着少许困扰,“苏姐,我的胸特别平吗?” “……”苏姐目光不自觉停留在她内侧马甲上,“我没看过,这……不太好说啊小白白。” 后方急匆匆的小跑声化解了这微妙的气氛,正是星琪。 “说曹操曹操到。”侦探一瞬间神色微妙,“我先上去了。” 随即撇下苏姐转进楼道。 星琪捕捉到她的背影,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虽然对当面评头论足很抱歉,但……是你先看我的。 回客厅,苏姐轻车熟路从橱柜拿出一只透明果盘,“现在,请各位把你们的电子设备、通信器材jiāo给我,测试结束那天我会还给大家。如果需要和家人报平安,东楼一楼书房有固定电话可以用。” 收完设备,苏姐给每人发了一份文件夹,“文件里不仅有山庄平面图,还有以建筑为中心半径1.5公里的地形图。这份资料很重要,请在这三天里妥善保管。” 星琪翻了翻文件夹,里面有六页A4纸的彩印图,房屋结构图,整个院子的平面图,地形图用去两页。 “现在,我们进入正题,”苏姐说,“本次测试既是一次测验,也是侦探最近接下的一份委托。这地方原是一位富商专门给家人定制的山庄。家里保险柜藏有贵重财物,去年chūn节不幸遭窃,幸好歹徒触发了警报,安保公司的人和警察及时赶到,人赃并获。 “但其中有一枚这家女主人祖传的翡翠观音像遗失,警方圈定它遗落在方圆三公里的某处。这枚观音像出自明宫,和它同类型的去年在HK拍卖出两百万美金的价格。这件,据估价,比拍卖出的只高不低。” “苏姐苏姐,”吴征举手,“这是剧本吗?好几百万的翡翠观音长什么样啊?为什么小偷偷出来了还会丢在现场?” “这个说来复杂了。”苏姐看了下时间,“时间不早了,卧室有详细背景介绍和相关资料。关于测试部分我介绍下,总之,本次测试的目标是在周日下午四点前找到这枚观音像,找到观音像的人,除了工作,还有二十万现金奖。” 房间一片静默。 杨红柱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二十万?” 吴征咋舌:“苏姐,这真的不是真人秀吗?” “我早就说了,肯定是搞营销。”陈小华呼吸明显加重,“手笔不小啊,但是你们付得起吗?” “你们认为是真人秀也没什么不妥。”苏姐偏过头看吴征一眼,然后看着陈小华指向房屋右上角,“目前我们正在网站直播间,有一百名观众观看我们的一举一动,山庄内部除了卧室、洗手间都有监控,室外有无人机直摄。整个过程会在结束后上传到网站。他们可以为测试及奖金作见证。” 陈小华哼了声,问:“你刚说资料在卧室,为什么不现在发给我们?资料都是一样的吗?” “二楼三间卧室,你们男生自己选。小尚你住三楼南卧。”苏姐回道,“资料是一样的,所以三位选房间时不需要有这方面的考虑。” 星琪看了平面图,发现苏姐给她指定的卧室是西楼的第二个房间。 既然资料没有不同,三名男性也很快定好房号。杨红柱喏喏的不跟人争。吴征争不过陈小华。因此陈小华选了中间的,吴征在左,杨红柱在右。 奇怪的是,三楼的客房统一在西楼,但二楼的客房都在主建筑,也就是东楼。 “还有别的事吗?”选好房间,陈小华坐不住了,“没事的话我想去休息下,洗个澡什么的,今天被你们折腾惨了,差点儿命都没了。” “没事了,大家请自便。” 说是休息,其实就是着急去看价值二十万的资料吧。 比起看似四分之一实际无限渺小的中奖几率,星琪就比较实际,问:“苏姐,那这几天我们吃饭什么的怎么办?” “哎,年纪大了,把这事儿给忘了。”苏姐敲敲额角,“厨房冰柜里有七天份的食材,你们可以自己随便做。” “我们自己做?”陈小华刚出门,闻言老大不高兴地回头,“你不帮我们做吗?” “不了,我一会儿要回家。”苏姐把手机装进手提袋,墙上时钟显示差五分钟八点。 “苏姐,天都黑了,您一个人下山?”星琪很担忧,“那座桥那么危险……” 吴征也问道:“是啊苏姐,你要回哪儿去啊?” 苏姐笑笑,两个年轻人确实挺善良。 “没关系,有人来接我。” 正说着,远处传来阵阵轰鸣,没多久,便到了山庄附近。 直升机落地时,陈小华也从楼上拿了资料下来,跟着qiáng光追到后院。 看到他,苏姐特意嘱咐道:“小陈,这是我的房子,所以请你注意不要损坏家具家电,钱是小事,送上来送下去很麻烦。” 陈小华脸色相当五彩纷呈。 吴征噗嗤笑出声。 上了直升机,苏姐回头冲星琪和吴征招手,“加油哦,周日见喽。” “……卧槽!”直升机消失在夜空,吴征原地起跳,“藏的够深的啊卧槽!苏姐才是真大佬啊!我以为她就是个打杂的。” 陈小华却突然yīn沉下脸,冷冷道:“有钱怎么着,不照样被偷,活该被偷!” 星琪饿了,也不想跟陈小华呼吸同一片空气,按图索骥找到厨房,煮了碗清汤寡水的jī蛋面。 食物的味道吸引来杨红柱,见他摸摸索索用不习惯厨房,星琪放下碗,帮他也煮了一份。 刚煮完,吴征也带着资料寻味过来。 杨红柱问他俩谁能帮忙介绍下案件情况。 星琪给自己烧的那碗面没下肚已经结成面饼,她三口两口吃了蛋,跟吴征商量了下,吴征念资料,她起锅,gān脆烧顿像模像样的晚餐。 吴征慡快答应了。 “姓陈的不在,我赶脚我们三个可以合作,最后奖金平分,有了钱,杨叔有经费找女儿,我去报个培训班,星星要是愿意的话,少分点钱,工作归你。” “我……我也不多要,唉……” 杨红柱叹了口气,然后勉qiáng挤出个笑容,倒映在锃亮的冰柜表面。 星琪看了心里一咯噔。 无他,这位叔叔委实不像爱笑的人,又或是心里装的事太沉,皮笑肉不笑怪吓人的。 三菜一汤烧好,吴征也把资料念完了。 案情过程经过艺术加工,看起来七拐八绕的。 去年chūn节,富豪一家出门度长假,给保安保姆也放了假,因为山庄本来就在山里,又装了先进的安保设施,但因为太过相信现代科技,这才造成了疏漏。 据案犯jiāo代,他们盯上这家有段时间了,还买通了一个保安,获取了安保权限,因此得以进入山庄。 一切都很顺利,但在离开时,他们触发了隐藏报警装置,大门自动关闭,过墙电网开启。 但因山庄着实偏僻,安保和警察赶来时,小偷已经破解了封锁,各带一份赃物分三路下山。 安保公司先于警察到场,在山脚下抓到两名犯人,警察和安保合作,搜山三天,抓到了第三名小偷。 最后清点了被盗物品,少了那枚翡翠观音像。 三名被抓的罪犯都否认他们拿了观音像,但东西又的的确确不见了。 观音像是这家女主人的家传之宝,小偷不承认自己拿走,警方暗示出了内贼,眼看家庭矛盾不可避免,安保公司这边查出新的证据,认为这伙人不是三个,是四个,另外还有个在山下等着开车的。 有了安保公司提供的证据,警方紧急突审,审出了第四个人的姓名和体貌特征,但此人如同人间蒸发,警方找了近两年,直到上个月才将第四名同伙捉拿归案,他辩称自己只是开车的,知道同伙被困在山庄就逃走了。一口咬定没上过山,不知道观音像在哪儿。 全部案犯抓获归案,警方重新提审,犯人张三(化名)和李四(化名)把犯人王老大(化名)供出来了,说他分走了观音像。 种种证据表明,观音像还是在山上,甚至就在山庄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一顿饭吃完,三人把背景故事理个差不多,吴征提议早上一块吃早餐,一块儿继续讨论。 潜台词是让星琪继续当厨娘。 给一个人做饭和给三个人做饭没多大区别,星琪没多想,一口答应下来。 房间有独立卫生间,星琪洗完澡换上苏姐提供的睡衣,一头栽倒,连洗衣服的事都忘了。 半夜,一阵奇怪的动静惊醒了星琪。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chuáng对面的墙上开了dòng,透过来的光亮勾勒出一道长身玉立的影子。 星琪咽下尖叫,“侦探?” “是我。”夏礼白来到chuáng边,打开chuáng头灯,翻了翻彩印的资料,“这上面隐瞒了一部分真相,你想听完整的吗?” 星琪睡得神魂颠倒,认出来的人是侦探,意识慢慢滑向深渊,根本没留神听内容,只是顺着她的话点头。 “这家有个十九岁的儿子,性格孤僻,不喜欢外出。小偷来的时候他正在房间睡觉,戴着降噪耳机和眼罩,根本没注意到家里进了贼,是歹徒发现的他。是他触发了警报。所以,歹徒杀了他。” 一个哈欠涌上来,星琪知道这时候不适合打哈欠,用力地咬住舌尖,把它憋回去。 昏暗里,夏礼白望着对面泪汪汪的双眼,沉默了很久,“但其实,盯上这家人的不止这伙歹徒,还有个流窜三江流域的小偷,没人知道这小偷是男是女、多大年纪,目睹命案,小偷逃走了。安保公司之所以知道有第四个人,是因为这小偷写了匿名信。 “这小偷还想要观音像,但命案发生后,富豪一家安排了两队安保全年无休巡逻,直到上个月,抓到第四个人,他们才结束守株待兔,把房子转手给朋友,转让条件很优惠,但他们希望朋友能在他们出国前帮忙找到那枚观音像。” 听到这儿,星琪不自觉地长出口气,“啊,不是苏姐,太好了。” 夏礼白面色古怪,隔了片刻,续道:“三周前,我在直播时预告我的新案子是帮人找祖传之宝,一枚观音像。三天后,我发布了招聘启事。” “所以……小偷就在你们四个人中间。”她弯下腰,鼻尖离星琪只有一拳不到的距离,“是你吗?” 侦探的眼睛里仿佛有两汪缓缓旋转的黑dòng,闪烁着幽静而深邃的暗光。 她的呼吸轻而细,却很悠长,轻飘飘的洒在脸颊上。 星琪眨眨眼,这会儿她完全清醒了,把被单往上拉了拉,小声问:“侦探,那您还招人吗?” 第6章 愿者上钩(6) 安静。 星琪近年不怎么怕空气突然安静,她花了很久练就了把存在感降到零的技能——说来很奇怪,通常占地面积最大的那个反而不太吸引人的注意。 不排除有特别针对大体型的恶趣味爆棚的人,但多数人出于礼貌,最多扫一眼就马上转开视线。 很少有人会专门盯着一个人看。 但此刻,房间只有她和侦探。 星琪明确感受到侦探的视线所向,但她没敢看回去,不知道在侦探真实の凝视下又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真心话。 目光便自然而然落在侦探胸口附近。 星琪这才注意到侦探只单穿了件浅色丝质衬衫。 房间有暖气,且温度不低,侦探不像白天那样戴有领结,衬衣领口微微敞开,隐约可见锁骨平直,骨点分明,锁骨窝的yīn影尤为深邃立体。 越是不好意思回看,越是觉得上方视线沉重。 星琪度秒如年,gān咳了一声,“侦探……” 夏礼白回了神,手指若不经意地拨了下被单,没想到对方抓得很牢,看不到那双让主人把缩胸手术挂在嘴边的胸器。 “你为什么选择这份工作?” 这是回到初次面试了吗? 星琪苦恼地挠头,稍稍抬头看了眼侦探。 她脸色比之前和缓,视线落在别处。 “因为……”星琪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实话实说,“离家近。” 从她租住的小隔间到铜山路232弄,走路只要十二三分钟,是她能在网上找到的离家最近的招聘启事。 “哦。”夏礼白应了声,“那你要失望了。” “诶?” 这什么意思! 望着侦探翩然离去的身影,星琪好一阵子没找回睡意。 但关于她是不是小偷,谁是小偷的问题姑且略过了。 星琪好不容易睡着,一阵由远及近的打鸣声突然把她从睡梦中叫醒。 高亢嘹亮的咯咯咯连绵不断,显出过人的肺活量,从第一声到星琪掀被子下chuáng拉窗帘,持续了足足三分钟。 外面天还没亮。 星琪趿着拖鞋缩回被窝,昏昏沉沉才睡过去,雄jī报晓的鸣啼再次穿透黎明的寂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次离得更近了,好像就在楼下。 星琪瞪着天花板愣了两分钟,雄jī持久力惊人,仿佛尽忠职守的闹钟,不把人吵醒誓不罢休。 然而此时才早上五点。 星琪埋进枕头里,勉qiáng让自己入睡,无果,她认命地爬起来,一边默背某网站关于jī的二十七种热门食谱,一边翻衣柜。 清蒸、红烧、塞一肚子调料炖汤。 L码、XL码、XXL码。 苏姐的安排很到位,顾念着大家是从复试现场直接拉到决赛场地,没给时间回去取换洗的衣服,衣柜里放着均码的内衣裤、保暖衣,以及一整排成套的颜色鲜亮的运动衣。 星琪试了试两套,最大的码数也比她平时穿的小了一码,穿当然是能穿,只是看起来比她自己的显瘦,走起路来挺不自在,好像没穿裤子似的,过于敞亮。 她抱着脏衣服下到二楼洗衣房,按照说明书设置好洗衣模式,然后下楼去厨房。 把米洗gān净放进电饭煲,拿出一盒包子和馒头,按照昨天三人的分量,取出一半放灶台上解冻。 几乎是在她准备工作刚完成的同时,公jī开始第三次打鸣。 天一下子亮了。 打鸣的雄jī就站在院子西侧的假山上,头高高昂起,jī鸣声一串接着一串,冲的正是她的房间。 怪不得后来总觉得离她很近。 电饭煲烧粥还要一段时间,星琪出了这幢大得像迷宫的仿古建筑,来到假山下,仰起头冲雄jī先生呲了呲牙。 雄jī先生并不理她,打完了这一串,扑楞着翅膀飞下来,动作形态竟有几分优雅。 离近了看,这雄jī还挺漂亮,鲜红厚实的jī冠子,通体羽毛从脑袋顶部到尾部几乎是完美的金huáng到火红的渐变,尾部一撮长羽毛则是深蓝色,映照阳光流转着紫色。 雄jī先生昂首挺胸地从她面前走过,转到假山另一侧,以与打鸣声相当具有反差的低音量咕咕叫了几声。 星琪好奇地跟上去。 不期然看到了侦探。 她今天是深色的长风衣,领口可见白衬衫的衣领,照旧是一丝不苟的正装装扮。 就这样随便去片场都可以出演高冷酷炫boss的侦探,手里却握着一把玉米粒,一颗接一颗认真投喂雄jī先生。 “……” 星琪:“侦探早。” 雄jī先生连吞下三颗玉米粒,朝星琪歪歪头,像是替侦探认领了问候。 “……雄jī先生早。” 雄jī先生脖子下两坨胡子一抖,“咯咯”叫了两声。 星琪往后退,正打算怎么来的怎么回去,雄jī先生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让她不好意思这么离开。 “它是……您养的啊?”星琪打着哈哈。 对面侦探抬抬眼,直起身,“哈士奇。” “哈?” 侦探来到星琪身旁,把手里还剩下的十几颗玉米粒递给她,星琪慌忙用双手接着。 “您让我喂?”星琪捧着十几颗玉米像捧着十几颗炭块,掌心烧得发烫。 “喂喂看。” 侦探发话,星琪莫敢不从。她不敢像侦探那样把玉米粒抛给雄jī——哦不,哈士奇先生,她蹲下来,努力和哈士奇保持视线平行,甚至带着几分恭敬地把玉米送到它嘴边。 哈士奇转了转眼珠,咻地伸长脖子,硬如金刚的jī喙叨向玉米,它速度太快了,星琪刚想着“糟糕,啄到手怎么办”,刚缩回手,发现玉米粒被雄jī叼走了。 “……神jī。” 星琪又捏起另一颗。 哈士奇照样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走,又快又准又稳,jī喙没有碰到过手指一次,更谈不上伤人。 三下两下喂完了,星琪抬头看侦探,“还喂吗?” 侦探从一旁放着的箱子里抓出一把玉米,洒在池塘边的石台上,叫了声“哈士奇”。 雄jī先生为食物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侦探这才转向星琪,“早餐准备好了吗?” “嗯。”星琪点头,“准备了,但是……” 但是她算分量的时候没算上侦探。 侦探挑起一侧眉头:“什么?” “不,没什么,我去把馒头热上,您吃馒头还是包子?” “三明治。” …… 好的,您胸平您说了算。 尚星琪看了眼侦探平整的胸口,无端想起那让人印象深刻的锁骨,心口一热,心甘情愿地回了厨房。 杨红柱也在,正对着冒热气的电饭煲,一只手悬在上空,颇感稀奇地摸着那一股股热气。 “挺热乎的哈。” 他仍是浓重的西部口音,但星琪听起来却少了前一天的朴实,她想了想,找到了差他走的借口,“叔叔您要不去叫下吴征,一会儿就开饭了。” 杨红柱说了声“成”,拖着步子离开厨房。 星琪在水槽前怔了下,面试那天,他的脚步声很轻来着。 她为自己的多疑感到羞愧。 不过,本来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招聘,没想到演变成找一枚价值数百万的观音像,而侦探本人的目的居然是抓小偷…… 对进入最后测试的四个人来说,这场测试又攸关二十万大奖。 星琪不知道侦探有没有跟别人说过真相,也不知道为什么侦探要跟她说那些。 太多疑问一股脑涌上来,让她很快消解了那莫名的羞愧。 她洗gān净手,从冰柜里找到真空包装的生菜、huáng瓜和jī蛋,正打算关门,看到上方一格有培根,于是也拿出来。 粥还有十多分钟好,星琪先把蛋煮上,把生菜又洗了一遍,huáng瓜切片,培根放油先煎到六分熟。 她往外看了眼,不见侦探踪影。 把包子和馒头放进微波炉加热时,余光瞟到一抹深色。 侦探就在厨房外面的餐厅,端坐餐桌另一头,正面朝向她,不过没看她,看着右侧竖着的平板。 “侦探,”星琪举着镊子拎起一片培根,“要培根吗?” “不要。” “哦哟,这么迫不及待给我们夏大侦探当保姆搏好感啊。”陈小华油腻腻的声音破坏了星琪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情,“侦探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次测试有没有黑幕,有黑幕我现在就走。” “我作证,有。”吴征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我早上看到侦探和星星在下面喂jī。所以陈哥你快点走。” 陈小华嗓门再度提高八度:“jī,谁养的jī?妈的老子真想把它剁了,天没亮咕咕咕叫,叫个屁啊!” 吴征笑嘻嘻地说:“陈哥,咱先不说jī,你就说,走不走。” 陈小华拉开凳子在餐桌前坐下,“只要侦探给我句准话。”他往天花板四周看了圈,指着右上方的监控摄像道,“各位观众作证,只要侦探说说有黑幕,我马上走。” 吴征呵呵笑。 杨红柱不声不响进了厨房,喃喃问:“小尚,要帮忙吗?” 星琪刚盛好两碗粥,闻言端起来给他,“啊,杨叔你帮忙端下粥,你和吴征的。” 她看得清楚,杨红柱扣在碗沿上的拇指多少浸入粥里。 陈小华听见了,喊道:“大胸妹,没我的吗?” 星琪磨了磨后槽牙,盛了最后一碗出来,自己端去给侦探。 “我喝牛奶。”侦探眼皮不抬,“生鲜区第三格,帮忙加热,谢谢。” 星琪点头说“好”,倒是很庆幸自己还有的喝。 陈小华却很不客气地把那碗粥端到自己面前,冲星琪道:“大胸妹,你自己再盛一碗啊。” 星琪抿抿唇,没说话。 她回厨房时,夏礼白起身开了餐厅的窗。 哈士奇振翅高飞,轻而易举越过窗台,飞上餐桌,慢慢地在陈小华面前绕着圈子。 陈小华三番两次想用公筷戳它,都被哈士奇灵巧地避开了。 星琪端着三明治和培根回来,先把培根放在餐桌中央,然后从吴征身后绕过去给侦探送三明治。 陈小华第一个去拣培根。 夏礼白轻轻叩击桌面,哈士奇颈部羽毛猛地蓬开,头一低,又快又准地啄上陈小华的手背。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二个重要角色出场了。 第7章 愿者上钩(7) 论牙尖嘴利,陈小华此人勉qiáng占了一半,“尖”嘴是也。 哈士奇却是完完全全字面意思上的尖和利,一嘴下去,硬是给陈小华扯下来一大块儿皮。 老实说,吃惊之后星琪第一反应是“gān得漂亮”,其次才是“哎呀看起来好疼”,赶紧去楼上拿医药箱。 卧室卫生间的橱柜里有红十字标记的医药箱,她早上找牙膏的时候看到的。 返回餐厅,侦探、哈士奇和陈小华都不在,吴征说陈小华自己回楼上了。 “jī都看不下去这人手贱嘴贱。”吴征幸灾乐祸,“活该!” 星琪把医药箱放到角落,用餐巾纸揩去桌上的血迹和粥,心想哈士奇真是jī不可貌相,餐桌上只有陈小华掀翻的盘子和碗,没有殃及其他人。 侦探桌前则空空如也。 吴征叼了片培根,敲敲手边的寻宝手册,问:“那咱们一会儿怎么安排?” “寻宝吗?”星琪一脸迷茫,“听你们的。” 杨红柱抓抓头皮,跟着看吴征。 “我认为,咳咳。”吴征咽下食物,清清嗓子,“咱们应该先定下方向再行动。比如咱们先勘察地形,把自己代入到小偷的角色,想想看,要是我们自己,会在哪些地方藏东西。” 星琪竖起耳朵。 吴征看天花板,“其实我昨天夜里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我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除了咱们用到的房间,别的都搬空了,真真正正家徒四壁,啥都没有。哦,星星,我没上三楼哈,我是说我看了一楼二楼,猜的。” 星琪有点心虚,“我昨晚上楼就睡了。” “我是想睡睡不着!二十万呢,除以三也有快七万了!”吴征激动地拍桌子。 星琪默默地倒了杯水递过去,“一会儿我去三楼和阁楼看看。” “其实不用,”吴征一口气喝掉半杯水,冷静下来接着道,“说实在的,我想了一夜,我觉得观音像不太可能在这幢楼和这个院子。” “从触发警报到安保到这里,总共只有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小偷们主要目标是离开这儿,哪有时间找什么犄角旮旯藏东西。再说了,房东肯定都找过了吧,咱们的苏姐大佬拿到房子也肯定又搜了一遍吧。” 星琪忙不迭点头,表示你说得很有道理。 吴征的思路确实很清楚。 藏在这幢房子里不仅容易被失主找到,即便主使王老大回头有机会或者找人来拿,想进房子不会太容易。 古人讲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放到藏匿物品上多半要反过来,越隐秘越好。 资料里描述观音像长7.8厘米,宽3.5厘米,方圆三公里的山野区域对一枚小小的观音像而言,很大了。 杨红柱话很少,眯缝的眼睛东张西望,不是很在状态。 一顿早餐吃了快一个小时,从怎么找、往哪儿找,最后又不免从奖金延伸到个人目标和理想。 熟了之后,星琪发现吴征是个很健谈很有想法的同龄人,他说自己没考上大学白蹉跎了好几年,应该学门技术傍身,看网络说未来是AI时代,一心想报培训班学人工智能。 杨红柱难得多说了几句,说他在老家就是个采药的,整天在山里打转,根本不习惯在大城市,也不习惯跟人打jiāo道,全部的愿望就是早点找到女儿。 相比之下,星琪是真的没大目标,仅有的小目标她可不好意思再说出口,于是努力把话题拽到正事上,“那咱们白天去外面找,晚上就在房子里找呗?” “行的。”吴征推碗离桌,“我去洗手间,咱们一会儿院门口集合?” “好。” 杨红柱吃完最后一个馒头,也把筷子放下了,“俺也去解个手。” 人走了,丢下盘子和碗。星琪收拾餐具时才发现地上也洒了些粥和血迹,把餐具放水槽,先把餐厅地拖gān净。 弄好地板,星琪刚打开水龙头正要洗碗,后面响起侦探的声音:“你是来当保姆的吗?” “啊?”星琪扭过头,一眼先看到飞上餐桌的哈士奇,“放在那儿也不好啊,这是苏姐家。” 看哈士奇飞来飞去的,不小心把东西撞坏撞碎倒在其次,它伤到脚多危险。 “她一大爱好就是买房子,多得每天翻牌子选地方住,这算什么家。”夏礼白进了厨房,顺手把杯和盘放到水槽旁,指了指下方抽屉,“有洗碗机。” 星琪刚把新的杯盘分门放好,又听侦探说,“以后谁的碗谁收拾,别给自己揽事。” “哦,好。”星琪端着一摞餐盘放进洗碗机,“您的呢?” 夏礼白揉揉眉心,按下叹气的冲动,摸出一只伸缩棍,瞅准她后背最鼓的那块落下去。 “嘭!” 冷不防后背挨了一棍,敲在空dàngdàng的衣服上像鞭pào,疼倒不疼,只是把她吓了一跳。 星琪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到侦探微起波纹的眉心。 “挺直。” 夏礼白若无其事地把伸缩棍收进口袋,回餐厅给哈士奇喂水。 “……” 搞不懂这个侦探了! 星琪洗完手,前脚踏进餐厅,就听到侦探在机器的嗡鸣中发问了,“你们三个聊了一早上,聊出点什么头绪了吗?” “没有。”星琪摇摇头,看向啄水的哈士奇。 她忽然想,如果小偷带了像它这么聪明的动物帮手,有可能已经把观音像送出去了。 想归想,星琪没好问侦探。 反正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时间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仿佛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它,哈士奇扭过身来,冲星琪扑棱两下翅膀。 星琪伸手到半空,听到它咯咯叫了两声,才意识到这是一只骁勇善战的雄jī而不是真的哈士奇,讪讪地缩回去。 哈士奇倒是迈着八字步过来,屈尊纡贵地点了下头,两坨肉胡子在星琪衣服上蹭了下,接着跳下餐桌,出门了。 “它喜欢弱者。”侦探忽然开口道,“能给它带去成就感和荣誉。” 星琪还没从一只jī人性化十足的举动里回过味儿来,听到侦探下一句—— “它喜欢你。” “……谢谢哦。”星琪垂下双肩。 不过想起陈小华的láng狈,星琪不自觉笑了,弱得心服口服。 * “准备出发。”吴征和杨红柱在门口等了有一阵子,见星琪总算出了门,招呼道,“陈哥去西边了,星星打算去哪边?” “我都行。”星琪没有方向感,看看地图,“你们呢?” 杨红柱讷讷道:“你们决定。” 方圆三公里说大,两条腿走上三四个小时别说转一圈,至少从南到北,或从东到西;说小么,把观音像比作一个像素点,也能铺出上亿个像素点。 “要不咱们一块?”吴征俨然成了三人组的小领导,“三个人,比一个人看肯定仔细。” 杨红柱说:“行。” 星琪也觉得可以,这时候,侦探却在廊檐发了话,“星琪跟我。” 吴征吃了一惊,但随后开朗地拍拍星琪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星星,苟富贵。” 星琪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正想这怎么解释,侦探已经出门了。 侦探腿长步子快,走到一处缓坡上,总算见有停下来等她的迹象。 星琪气喘吁吁追上去,听侦探问:“你以为是好事吗?” “嗯?”星琪没听明白。 “除了王老大,只有我最有可能知道观音像的位置,我让你第一天就跟着我,你认为这是件好事?” 第8章 愿者上钩(8) 星琪叹了口气,她不知道事情怎么搞得这么复杂,没有一丁点儿头绪。 话说回来,她本来也不怎么喜欢动脑子,想多了头疼。不喜欢把人往坏处想,更不喜欢猜别人的心意,太累了。 她看了看侦探,对方好整以暇地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然后就再没有别的行动,也没再说话,望着缓坡上方顽qiáng翘头的野草和一棵小松树。 沉默了一会儿,星琪试探着问:“您是带我找观音像的吗?” 夏礼白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我觉得不是。”星琪回头找到山庄所在的位置,她们是在山庄东北方,她边回忆地图边道,“过了这道坡再往前两百米,就到了北后崖,再往外就出了考试,不对,测试范围了。” 苏姐和侦探给此次测试提供的资料称得上详实,比如警方透露的审讯信息、安保公司提供的搜索报告都总结过列在手册里,有意无意为测试者圈定范围,减少难度。 当时拿走观音像的王老大在山下小河流对岸的丛林附近被捕,综合勘察报告和同伙口供,警方认定他没来过北边。 “而且资料写的很清楚,悬崖下面是雁江支流,警方和安保公司都派人搜查过,认为这里不太好藏东西,所以搜索重点其实应该在山庄南方。”星琪小心翼翼地说,“除非资料的这些线索也不完整。” 夏礼白视线扫过她空dàngdàng的双手,抬脚往上走,“王老大的两名同伙是在第四名同伙——所谓的司机被捕,才供认王老大拿走了观音像。他们有没有可能说谎误导警方呢?” 侦探音量不高,语速又快,星琪不得不紧跟着她,才能听清楚她说什么。 “王老大是主谋,也是他动手杀的人,无论是否jiāo代观音像的下落,他都逃不过死刑。但是他的三个同伙都有机会,尤其那名司机,他未参与谋杀,刑期更短。王老大家里有妻儿老小,你认为他有没有可能把藏匿地点告诉其他人,换来家属的一份保障?” “喔,有道理哦。”星琪点头,“所以您认为是在北边?” 侦探没回答。 和星琪预估的时间相差无几,两人来到悬崖旁。 说是悬崖,倒不如称其陡坡更恰当。沙褐色地表覆盖着及膝深的草木,犹见绿意点点,间或露出嶙峋参差的浅色岩体,斜插入下方河流。 侦探问:“早餐你们在餐厅呆了很久,都聊了什么?” 星琪意识到侦探带她来北边的目的不那么单纯了,不过事无不可对人言,她想了想,问:“您要简单版本的还是详细版本的?” “随你。” “……哦。那我从吴征骂陈小华活该开始吧。”吴征和杨叔都说了很多,吴征说得最多,是他首先提到观音像在室外的可能性大于室内……” 一板一眼陈述完和测试有关的部分,星琪也没忘了讲个人部分,“吴征想攒钱报培训班学人工智能,因为未来这个比较有前景,嗯,前景和money。” “杨红柱呢?” “杨叔是误打误撞来的,” 话说了太多,胸口一阵烦闷,头也开始痛,星琪不堪重负地弓腰含胸,但看到侦探放到口袋的手稍微有点动的迹象,她马上直起身。 “他女儿失踪了,可是报警没人管。吴征建议他找媒体……杨叔说他试过了,但外来人口这么多,失踪人口也很多,社jiāo群体的关注点变化很快,杨叔这件事,说实话也没什么吸引人的点,连发一条微博都没人愿意帮他。他没提到是从哪儿看到您招聘的信息,反正人已经来了。他在路上问我们,如果谁当上您的助手,能不能帮他找找女儿。” 夏礼白问:“你相信他吗?” “我愿意相信一位父亲。”星琪移开目光。 “陈小华呢?” “我没怎么跟他说过话,这个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星琪嘴角下撇,“我估计大家都很讨厌他,我也很讨厌他。素质极差。” 紧接着她挠挠头,下意识地为他辩解,“但说不定他是故意讨人厌的,这样他方便自己行动。” 一阵风chuī来,星琪捂着下半张脸打了个喷嚏,正好盖住侦探的一声叹息。 夏礼白摸出黑色伸缩棍,长棍指向下方,“下去看看。” 星琪缩缩肩膀,找了条目测相对安全的路线,绕到侦探左手边,前脚踩到一块岩石上,试试撑不撑得起她,还挺牢,她后脚也跟上去,然后在下一块凸石上站好,回头却见侦探一动不动,眉头又是微微皱着。 她双手扒住刚才踩过的石头,“您不来吗?” 夏礼白垂眼,摇头。 星琪低头看下方,吞了口唾液,“好吧。” 虽然挺高挺吓人的,还好有落脚的地方,怎么着也比之前两百米高空的塔吊吊臂给人感觉踏实。 星琪接着缩身把一只脚踩进一处凹陷,正准备下另一条腿,有什么东西勾住了她的衣领。 夏礼白勾紧衣领,腕部用力上提,重量和她估量的——或者说尚星琪刻意展现的体型——存在不小的差距,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也因为对方借力使力,几秒后,尚星琪回到悬崖上。 她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不悦,“别人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侦探口气不善,星琪一头雾水。 “往回看。” 星琪条件反she地回头,后面是青山白水。 “……”夏礼白伸手扶住她的下巴,让她往西南方山庄的方向看,“看到有人没?” 星琪本来没注意到,但两棵树之间忽然闪过一道人影,反而让她锁定了方位,但离得太远了,分不清是谁。 “哦——”星琪恍然大悟,“您想引蛇出dòng?” 夏礼白收起伸缩棍,用纸巾揩去尚星琪方才带上的尘灰,“看清楚是谁了么?” “没……没有。”星琪特别惭愧,“我视力不太好,对不起。” 一股叹气的冲动油然而发,夏礼白默数了下,发觉本月的叹气配额已所剩无几,于是抚上对方蓬松凌乱的头发,捏准一根,出其不意地揪下来。 “喂!” 星琪惊得瞬间冒汗。 夏礼白斜睨着她,略微下压的眉头和被睫毛投影盖去一半的眼眸汇合成一句“你想说什么,说出来”的无声宣告。 星琪摸摸被揪了毛的头皮,最后收紧了下巴,什么也没敢说。 到刚才有过jiāo谈的缓坡坡顶,侦探再次停下来,问道:“你认为会是谁?” 星琪仍在悼念英年早逝的头发,随口回答:“不是杨红柱就是吴征,要么就是陈小华。” 话一出口,她忽然觉出点儿味道,更正了答案,“陈小华?” “对了。”夏礼白弯弯嘴角,伸手上去。 星琪警觉地跳开,“侦探!” 夏礼白颇遗憾地把手放回口袋,摩挲着伸缩棍的磨砂握柄,“现在,你怎么看这三个人?” “呃……”又到了讨厌的动脑环节,星琪苦恼地用手背蹭了蹭隐隐作痛的脑门,肚子也开始疼了,她苦着脸道,“我有点内急,能不能先让我去洗手间?” 夏礼白没立刻点头,问了她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你觉得参加这次测试是好事还是坏事?” 星琪怔了怔。 “不用现在回答。”夏礼白道,“你想好告诉我。” 人有三急,既然侦探说不急,那么当然要先解决急的问题。 然而在她飞奔向洗手间时,一些念头却自行浮出脑海。 侦探带她去北悬崖是为了引蛇出dòng,不是好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两拨人同一天来偷东西,王老大一伙甚至入室盗窃变抢劫杀人,足以证明过于珍贵的财物带来的破坏性大于它本身的寓意——那本是逢凶化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嗬。 观音化身市值数百万的观音像,不是好事。 找到观音像,奖金二十万,比侦探的招聘启事上标注的年薪底薪要高出一半,算是一笔很大的数字。 星琪自忖,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最后是她自己找到的观音像,她大概率舍不得三等分。 但是如果是别人找到的,要跟她分…… 不会是好事。 关上洗手间的门,星琪坐在马桶上双手抱头,大拇指用力按住两侧太阳xué。 头疼得厉害。 她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事情,安安静静混完三天好了,反正昨晚在她问了侦探招不招助手,对方明确回答“你会失望”。 摆明招助手只是个幌子,只是为了抓小偷而已。 想想还有点伤心呢。 呜。 打定主意做混子,星琪心无旁骛地当起厨娘,主动做了四人份的午餐——没有陈小华的。 餐间,吴征问星琪下午要跟他们一起还是跟侦探,星琪推辞说头疼,两边都不跟。 她确实头疼了很久,脸色不太好看,吴征安慰她好好休息,晚上回来给她分享情报。 但这次头疼和一大清早chuī风有点关系,星琪睡了一下午,傍晚起来烧晚餐发现疼得比上午更厉害,而且喷嚏不断,明显是感冒了。 星琪不想把感冒传染给别人,也没什么食欲,带了剩下的面包上楼。 然而刚钻进被单没多久,chuáng对面墙上的暗门悄无声息打开,侦探不请自来。 “你说杨红柱是为了找女儿才来参加的面试,”夏礼白把保温壶放在chuáng头柜上,自顾自道,“半年前,我在网上也接过一件寻找女儿的案子。” “呃?” “我的这位委托人是位母亲,很坦白,应该说很真诚。她年轻时好赌,丈夫便和她离了婚,带女儿远走他乡,杳无音信。失去丈夫和女儿,委托人幡然醒悟,下定决心戒了赌。后来,委托人找到了再婚的前夫,却没找到女儿。苦苦追问之下,前夫告诉我的委托人,他把女儿过继给别人了。至于过继给谁,他拒绝告知。 “我的委托人提供了很详细的资料,女儿的出生证明、曾用名、一缕保存很好的头发,还有她前夫的一些资料。她说这是她的最后一次尝试,如果再找不到,她真的要死了算了。” “啊?”星琪心惊胆战,“您找到了吗?” “怎么可能有我找不到的人?”侦探语气平淡,“一周之内,我找到了。” “太好了。”星琪松了口气。 “不,一点儿都不好。”侦探摇摇头,“我联系了委托人要找的女儿,告诉她,她的亲生母亲在找她,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 “那位失踪多年的女儿吓得连夜回美国,去找她的养母,后来是她养母告知了我另一部分真相。事实和委托人告诉我的完全不一样。” “是我的委托人把她女儿卖了,卖给前夫回国探亲的兄嫂。”侦探语带讽刺,“而委托人之所以要找女儿,是因为她欠了上千万的高利贷,债主bī得她走投无路。她无意间在一份报纸上看到她女儿的名字,得知女儿如今是国内外好几家科技公司的技术合伙人,身价不菲,想以生育之恩找对方要钱。” “啊?”星琪听得一阵阵头大,“那后来怎么办啊?母女相认了吗?” “我找到了委托人要找的人,我的工作完成了,对方要不要认她,那就不是我的工作范畴了。”说到这里,侦探唇侧浮起一抹奇异的微笑,“当然,我的新委托人要我帮她摆脱她可怕的生理学母亲,这是我分内的事。” 星琪没注意她七拐八绕的后半部分,喃喃道:“女儿摊上这么一个母亲也够倒霉的,她自己把女儿卖了呀。怎么会有人舍得卖亲生子女呢?” 侦探凉凉道:“对那女儿来说,卖掉还是好事,不然迟早会被活活打死。”(注) 星琪悚然,“你为什么半夜要给我讲这么可怕的事。” 侦探的笑容愈发诡秘了,“你猜半夜谁会来找你?” 除了你还有谁啊!!! 星琪无声呐喊。 侦探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小纸包丢到她手边,“给你,不准吃别的。” 等她照原路离开,对面的墙壁恢复原状,星琪打开纸包。 …… 只是几片药而已啊难道连饭都不准我吃了吗! 让侦探这么折腾了一下,星琪不觉出了一身汗,头疼比之前减轻很多。 她索性去洗了个澡。 洗完擦头发chuī头发终于收拾完上chuáng,星琪却听到了一声极轻的敲门——不等等,那不是门…… 她扭头看向东侧窗户。 有人敲窗!? 作者有话要说:注:隔壁《指日可待》本来是有这样的情节的,不过有点破坏气氛,所以放到这边了。 - 另:更新时间改到七点左右了。 第9章 愿者上钩(9) 声音很轻,只响了两下。 星琪捂住耳朵,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没记错的话,窗下虽然有连接青瓦外檐的窄台,但宽度不超过二十公分。 要不是之前有侦探诡异无端的提示,听到声响的那瞬间,星琪差点儿尖叫出声。 定定神,星琪吸吸鼻子,告诉自己那是错觉,是风把什么东西带上来。 但没多久,敲窗声再次响起,仿佛对方也知道这种行为见不得光,不符合日常行为规范,是以战战兢兢只敲了两下,同时有人低声喊:“小尚,小尚。” 是杨红柱。 星琪用力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后脑勺,起chuáng披上外套,来到窗边,提醒道,“我开窗了。” 窗户上模糊可见的影子往旁边挪了挪,星琪推开一扇窗,冷风携着土腥味瞬间冲进室内,星琪不由打了个喷嚏。 杨红柱正站在那方窄台上,佝偻的身体朝向院子,侧脸对她。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尚。”杨红柱朝手心哈了口气,搓了搓手,角质层相互摩擦发出清晰的梭梭声,“感冒好点了没?” 星琪往后退开,让出位置,“杨叔您进来吧,外面冷。” 也太危险了。 她都不敢往下看。 杨红柱小幅度摆摆手,道:“不了,我就给你送点药。” 他从裤兜掏出一只系了红绳的布包。他穿的还是自己的衣服,褶皱处积了一层风尘。 星琪的视线落在杨红柱的手上,那是一双常年劳作长满老茧的手,皲裂的手背渗出道道血丝。他解开红绳,往窗台磕了下,从里面倒出一根小拇指大小的东西。 “俺自己挖的山参,驱寒。”杨红柱低声说,“好好休息哇。” 星琪几乎起了一身jī皮疙瘩,“不,不用了,这太珍贵了。您自己留着吧,这里有感冒药。我已经好多了。” “不值啥钱,留着,补身体。”杨红柱把山参往里一推,一步一步往左手边的东楼移,“俺真的,是找俺小宝的。” 他花了四五分钟挪到东楼一扇开着的窗户,翻身进去,回头看到星琪,还朝她招招手。 星琪目瞪口呆。 杨红柱大半夜飞檐走壁送山参给她,只为了重申他找女儿的终极目标? 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星琪赶紧关上窗,用餐巾纸包紧烫手的山参,屋子里转了好几圈,都不知道该把它放哪儿。 经过侦探两度出入的暗门,有那么一瞬间,星琪很想敲墙,把东西丢给她,问她怎么知道杨红柱会来找她。 但最后,她把山参放在卧室一角的小书架上,蒙头睡觉。 大概是杨红柱飞檐走壁的场面过于惊悚,星琪做了一夜坠崖、坠楼、坠飞机的噩梦。 被雄jī哈士奇的啼鸣唤醒,她赶紧爬出噩梦连连的被窝,套了两套保暖衣裤,再穿上自己厚实笨重的羽绒服,裹得像熊似的下楼去厨房。 吴征、杨红柱都在。 “星星,这么早就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吴征关切地说,“你别忙了,今天我和杨叔烧饭。” “嗐。”星琪打了个哈欠,“雄jī威武武威,你们不也起得很早嘛。” 吴征笑着说:“可不,我觉得大公jī就是专门当闹钟,提醒咱们早起赚钱。” 他把jī蛋打进碗里,“你想吃什么,还跟昨天一样烧粥吗?我给你蒸个蛋怎么样?” 昨晚是杨红柱,今早是吴征。 无事献殷勤,非点点即点点。 星琪含糊地说声谢谢,戴上帽子,只露了双眼睛,缩着脖子和肩膀打开冰箱搬出米箱,操着浓重的鼻音道:“烧粥方便,米放进去就行。一会儿再用微波炉热包子馒头,再放点咸菜,绝配。” “好,哎哎,你把东西放那儿,我来洗。” 设置好电饭煲,吴征把袖子撸回去,来到餐厅,看看杨红柱,又看向星琪,“听陈小华说你昨天跟侦探去后崖了?” “嗯。”星琪不假思索道,“去后崖转了圈,见识大江大河。” “但是,”吴征迟疑道,“手册上不是说王老大没去后崖吗?难道手册是误导咱们的?” 当然了。星琪心不在焉地想,本来就是个捉贼的局。 最过分的就是侦探,让她爬下去,上去甩她脸色看就算了,还揪她头发。 “我也不知道。”星琪没好气地说,“可能是侦探一个人无聊,想着不能白给劳务费,就拿我寻开心呗。” 吴征gān巴巴地笑了两声,“你说,有没有可能……侦探自己已经找到了观音像,这两天就是看我们表现?” 星琪一激灵。 是哦。 她昨天还在想要是她找得到观音像,肯定不舍得把二十万分给其他人。 那么侦探呢? 就算她抓到那个贼,对她有什么好处? 见星琪一脸苦思冥想,吴征接着说:“陈小华嘴贱是贱了点,但他见多识广,我现在觉得他有句话说得很对,侦探只是想拿我们当噱头,拍真人秀。” 望着右上角闪烁红点的摄像头,星琪不由点头附和。 虽然不知道就他们这几个人播出去有什么亮点。 “所以,我和杨叔刚刚也讨论了一下,决定就把这三天当休假了。管吃管住还有钱,挺好的,嘿嘿。”吴征从餐桌下拿出一个包,“这是我在储物间找到的,我打算和杨叔去钓鱼,你去不?” 星琪刚打了个喷嚏,一脸呆滞:“钓鱼?冬天有鱼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鱼又不冬眠的,而且杨叔说冬天的鱼更肥。”吴征回厨房,从冰箱里找出几盒肉罐头和几包鳕鱼条,一股脑塞进包,“我们吃完饭就去,你去吗?” 星琪猛摇头。 “也是,你感冒没好,就在屋里别出去了。”吴征说,“等我们钓完鱼回来,你烧啊。对了,你会烧吗?” “应该……会吧。” 整个早餐时间星琪都保持着迷茫的状态。 吴征和杨红柱则用普通话和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兴致勃勃地讨论了一早上钓鱼。 吃完吴征主动把碗放进洗碗机,杨红柱跟星琪嘱咐了遍好好休息,多喝水。随后,两人背包出门。 星琪彻底搞不清楚状况了。 大家这是都放弃任务目标了吗? 收拾好自己的餐具,星琪决定回楼上吃药,这场感冒发得莫名其妙但来势汹汹。 不想走东楼碰上陈小华,她从一楼内部走到西楼,从洗手间附近的楼梯上去。 今天天色比昨天yīn沉,星琪看到走廊深浅不定的湿润痕迹,才注意到正飘着小雨。 听到咕咕的jī叫,她扭头看假山,有点期待看到专心喂jī的侦探。 但是没有,哈士奇茕茕独立,和星琪对视了一眼,转身跳下山顶,萧瑟的火红色背影久久印在星琪视网膜。 而这只雄jī的主人—— 等在她房间里。 看到红鼻头红眼睛的兔子刹那间张嘴巴的吃惊表情,夏礼白心情愉快地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星琪皱皱鼻子,“您怎么不去喂jī了?” “它是一只成年的jī了,会自己喂自己。”夏礼白捏着昨晚杨红柱送来的山参,故意在星琪面前晃了晃,“有何感想?” “没什么感想。”尽管房间温度热得让她冒汗,星琪仍戴上帽子,阻挡侦探莫名其妙的眼神,“您知道他会来,还知道他会送东西,那您肯定也知道他是走的哪条路。” “那当然。”夏礼白毫不自谦,甚至颇为自得,“我还知道他和吴征今天去河边钓鱼了。” 星琪撇开目光,假装没看到侦探怀里的平板。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山庄里到处都是摄像头,不知道的才有鬼咧。 “你想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吗?” “不想,”星琪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我只想吃药睡觉。” 她这么说,也这么做了。 就着凉水吃过药,星琪只脱了外套,合衣躺进被窝。衣服裤子都是刚洗的,她没什么心理负担。 但她一直听不到侦探出门的动静。 过了几分钟,星琪实在捂得受不了,汗几乎湿透了第一层内衣,她悄悄把眼睛掀开一条缝。 侦探窝在窗台下的椭圆沙发里,一手支着下颌,视线低垂,似梦似醒,曲起的双腿搁在脚凳,姿态带着几分中性的随意。 亏得还穿着正装呢。 星琪闭上眼睛。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睡不着就脱衣服。”夏礼白眼皮不抬,视线快速扫过平板上的资料,“药里没有安定成分。” 星琪在被窝里摸摸索索脱掉两套保暖衣裤,穿好运动衣,然后才掀开被子下chuáng,尴尬地直摸鼻子,没话找话道:“谢谢您的药,挺管用的。” “不客气。”夏礼白退回主界面,点开监控软件,把平板转过去给星琪看,“快到了。” 这应该是航拍机拍摄的画面,穿亮绿色运动服的吴征只有半厘米左右的高度,灰扑扑的杨红柱跟在他后方。两人疾走在蜿蜒的小路上,吴征偶尔会停下来扭脖子张望四方。 没多久,两人到了前天晚上经过的危桥,吴征挂好饵食,把一只鱼竿jiāo给杨红柱,自己则抄手站在岸上,仍不时东张西望。 星琪看得莫名其妙,在沙发旁站得有点腿软,她弯腰揉揉膝盖,刚开口说了个“您”字,侦探忽然嘘了声,把脚凳踢到星琪跟前。 “坐,看好了。” 她在某个应用里点选了几下,画面上,下方景物飞速后退,很快,半厘米的吴征变成了一厘米,两厘米。 吴征看到了无人机。 他弯下腰,把东西装回包里,拍拍杨红柱。 两人手脚麻利地收好渔具,背着包离开了那座危桥。 星琪:“????” 第10章 愿者上钩(10) 画面中,吴征戴上运动服的帽子,杨红柱把渔具包顶头上,两人速度越来越快,无人机倒是慢下来,等到了平路,二人gān脆小跑起来。 屏幕上溅起几点水花,升腾的雾气水汽模糊了镜头,也氤氲了两人的身影。 夏礼白问:“明白了吗?” 星琪茫然不解:“……什么?” 夏礼白放下平板,“姜太公钓鱼。” 星琪犹豫了下,接道:“愿者上钩?” 夏礼白揉揉眉心,抬手缓缓靠近星琪的后脑勺,“真不明白?” 话尾上扬,这是个问句。 星琪的目光在无人机直摄的画面上,苦思冥想侦探的用意,丝毫没察觉脑后一只手上下踅摸。 夏礼白余光注意着她的侧脸,充满审视。 她此时的表情一看就很认真思考——视线似乎在平板上,却又是飘忽的,眉头微皱,蓬松头发包围的小脸蛋明显凝出苦瓜纹。又过了一会儿,嘴巴也闭紧了。 星琪的确在思考。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吴征看到无人机慌忙离开的举动。 比如他和杨红柱虽然口上说着把测试当带薪休假,实际上还是很在意侦探的评价,毕竟都已经到了第三关,胜利在望; 比如他们想到了某种可能,迫不及待验证推测; 又或者—— 眼看吴征和杨红柱快到山庄,仍没听到星琪的回答,夏礼白提示道:“答案有时候没那么复杂,你遵从直觉,选最简单的那个。” “我知道了,”星琪兀地挺起背,“下雨了。” 雨势猛烈,两人没带伞,寒冬腊月淋雨一点儿也不làng漫。 真是个简单直白的答案。 夏礼白趁机拔下一根枯huáng长毛顺势抄进口袋,听着星琪哇地叫出声,唇角扬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头发在食指上绕了几下,用拇指推进口袋底部。 “你——”星琪捂着脑袋远离侦探,没再恭恭敬敬用尊称,“gān嘛老拔我头发?” “头发长,导致脑部营养不足。”夏礼白漫不经心地说,“那两个人鬼鬼祟祟的看到无人机就溜,你的结论只是下雨了?” “不然呢?”星琪百思不得其解,“吴征和杨红柱说了放弃找观音像了,就去钓鱼而已,没想到雨会下这么大。” “你很擅长给别人找借口。” 夏礼白弹了下舌头,看了眼星琪的胸部,脱掉熊皮般的羽绒服和保暖内衣,总算看得出此人的原始形态,好似一颗从未修剪过的景观树,一部分显得弯曲别扭,但并非不能修整。 “所以你认为别人都跟你一样胸无大志?” “是!”星琪气得口不择言,“我胸大无志!” 听到侦探那瞬间彻底揭开伪装的笑声,星琪像泄了气的气球,盘腿坐到地毯上,低眉耷眼问:“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知道?” 星琪点头,“想。” “不告诉你。” 咯吱声激得牙根一酸,后颈凸起一片jī皮疙瘩,星琪方才意识到她在磨牙。她爬起来,翻遍了羽绒服口袋和抽屉,没找到一颗糖。 “喏。”侦探来到跟前,伸直了右手,另一只手拉起西装外套和衬衫的袖口,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星琪抬头。 “你可以咬这个。”夏礼白摊开手心,一块牛轧糖,接着又点了点手腕,“也可以咬这里。” ……这侦探八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吧。 星琪皮笑肉不笑说了声“谢谢”,拿过牛轧糖,剥开糖纸填进嘴里。 夏礼白回到沙发,“想知道陈小华在做什么吗?” “不想。”星琪含糊不清地说,心道,只想知道侦探打的是几钱几两的算盘。 还想知道为什么侦探为什么一直赖在她这儿不走。转念一想,这里只不过是苏姐分给她的临时宿舍,侦探的使用权肯定优先于她,于是沉默而又专心地吃着糖。 夏礼白忍了又忍,忍不住长出了三口气,彻底用光本月的叹气配额,并预支了下月的一次。 风急雨骤,无人机的摄像头蒙上雨花,画面一阵晃动。夏礼白点选了几个选项,把无人机召回山庄。 红鼻头的兔子一声不响嚼着牛轧糖,仿佛和粘牙的糖块有切肤之仇。 夏礼白把之前摄录的画面上传到服务器,让技术外援放大吴征和杨红柱在危桥上的部分。 距离过远,像素有限,即使放到最大,也只能看到两道身影在桥这头一个站一个蹲,大约是冷,吴征两手插在腋窝下,小范围踱着步子,有意无意地遮挡着杨红柱。中间有二十秒左右,他把杨红柱遮得严严实实。 “人回来了。小保姆要不要给他们煮个姜汤?或者……”夏礼白把纸包的山参扔过去,促狭道,“参汤?” 星琪捡起山参,如蒙大赦地下了楼。 监控画面切回山庄。 陈小华拿着件雨衣走下二楼,吴征和杨红柱进了山庄大门。 两只头发滴水的落汤jī在门廊下跺脚,陈小华一面穿雨衣一面出了东楼门,似乎没注意到外面站着两个人。 迎面撞上吴征,陈小华用肩膀碰了碰他,吴征不甘示弱地撞回去。 收音器收到了一段模糊的对话。 “找到了吗?” “快了。” 陈小华哈哈笑了两声,大步冲进雨里。 大雨下到傍晚。 星琪和吴征、杨红柱打牌打到傍晚。 这地方一没网、二没电视,除了老少咸宜的斗地主,也没合适的娱乐活动。 何以解忧,唯有打牌。 何以避开侦探,唯有小隐于人群。 五点三刻,天色黑透。吴征放下牌,揉揉肚子,“啊,饿了,我们做饭吧。” 杨红柱满脸红光,他打牌的水平居然是三人中最好的那个,权作筹码的巧克力在他面前堆成小山。 “真是的,还想吃星星烧的鱼呢,这雨居然一下下一天。”吴征打开冰箱,边选食材边抱怨道,“还好咱们也没打算找观音像,不然白白làng费了一天多可惜啊。” “是啊。”星琪随口应道,感觉吴征是真的没把观音像放在心上。 人贵有自知之明,踏踏实实按部就班做事,挺好的。 杨红柱把赢来的巧克力装进塑料袋,想了想,拿出两颗推给星琪,“小尚吃。” 这巧克力原本放在冰箱的藤篮里,还是吴征发现的,里面有张纸条,写着:尽情享用。应该是苏姐给测试者的小零食。 巧克力包着金光闪闪的金箔,上面还有华丽优美的烫金西文,一看就很贵。 星琪还真不好意思要,摇摇头,“您留着吧,到时候……” 找到女儿都给她。 “有的有的。”杨红柱似乎听出了她话外之音,和昨晚送山参一样的坚持。 整个下午,他的神情都有种说不上来的欢欣,好像碰到了什么好事又不能明说,一定要用跟别人分享好东西的方式表达喜悦。 两个人你让我我让你,星琪却之不恭拿了一块,厨房水流声哗哗作响。 星琪刚剥开金箔纸,隐约听到外面走廊有脚步声。 正想是不是侦探,厨房里的水流停了,拖沓的脚步声因而变得清晰可闻。 她否定了来者是侦探的猜测。 “吴征、杨红柱!” 陈小华不知刚从哪个坑里爬出来,浑身湿透,比上午吴征和杨红柱顶风冒雨回来的形象难堪多了。 他气势汹汹进来,杨红柱不知何故手一抖,塑料袋呼呼啦啦坠地,巧克力撒了一地。 不过星琪没注意到异常,因为当陈小华莽撞地从她身边经过,她发现他脸色青白,嘴唇发黑,脖子上还冒着血。 陈小华冲进厨房就着水龙头灌了一口水,呼噜几下吐出一滩泥水,这才看到星琪也在场似的,冷冷道,“咱们被涮了。” 杨红柱顾不上去捡巧克力,和吴征一块儿围上陈小华,喃喃地问:“啥、啥意思?” “桥塌了!”陈小华瞪着星琪,眼球上血丝狰狞,上来左手一把揪住她的领口,喝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什么?”吴征不无惊讶,随后拉开他,“你欺负星星是几个意思?” 他拉的是陈小华的右手,后者转过头又是一声bào喝:“艹你妈别碰老子!” 星琪清楚地看到他鬓角滚下一串水珠,鼻孔张得能塞下两颗巧克力球。 陈小华手劲儿一松,她立马缩身离开他,从杨红柱身后转回餐厅。 但陈小华的视线锁定着她,不再是之前那种多少有些侮rǔ性质的猥琐目光,而是带着冰冷的恨意。 分明是有话不吐不快。 星琪被他盯得很不舒服,正悄悄往转角挪,陈小华又是大踏步上前。 这时,哈士奇冷不丁地从上方扑棱翅膀飞过来,陈小华被jī啄的余悸犹存,条件反she后退。 黑色伸缩棍勾住了星琪的领口,夏礼白钓鱼似的把她从一米外拎到身旁。 侦探出场,空气中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儿顷刻散去,陈小华抱着右手呼哧呼哧喘气,杨红柱蹲下去捡巧克力,吴征搔搔头,嘟囔道:“搞什么啊。” 星琪也想问。 侦探在她耳边低声道:“再不走,咱俩可都血溅当场了。” 第11章 愿者上钩(11) 哈士奇颈部金毛根根直立,淋漓尽致展现着进入攻击状态的雄jī威风。 “够了!我退出这场狗屁测试!”陈小华举起右手,“我骨折了,我要去医院。” “我可以打电话给安保公司,直升机十分钟内就位。”夏礼白侧过脸,冲星琪微微一笑,示意她先上楼,转向对面三名男性,脸上只留下一片淡漠,“以防万一,下山之前每个人都得接受搜身检查。” “万一什么?”吴征踮起脚,看星琪弯腰含胸缩得像只大号仓鼠贴墙溜出餐厅。 夏礼白双手插在口袋,“万一你们一心向观音,不想要奖金。” 吴征抓住陈小华的肩膀,声音高亢尖锐:“陈哥不是吧,你拿到观音像了?!” “滚你妈的!”陈小华甩开他,拉开领口,挑衅地朝侦探道,“有本事你现在来搜啊,要不要我脱光衣服一寸一寸给你搜?” 夏礼白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你脱。” “脱吧,陈哥,全国人民看着呢。”吴征笑嘻嘻地指向上方闪烁着一圈红灯的摄像头,顶了下陈小华的后腰,“见识一下你的jī儿,看你的雄壮还是我们哈将军雄壮。” 哈士奇不失时机地“咯咯”叫。 陈小华一巴掌糊向吴征,响亮的耳光惊飞了雄jī。 吴征愣了下,一拳头回过去。 “操!打你爹gān嘛!” “让你他妈嘴贱!” “……” 两人就这样滚作一团。 杨红柱上前又抱又拽地分开他俩,接着拉着吴征离开餐厅。 侦探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陈小华喘了一会儿气,才从地上爬起来,朝她比了个中指,yīn恻恻地咧嘴一笑。 * “吓懵了?” “懵了。” 即使身处恒温24度的卧室,房门反锁,冷汗仍是不受控制地冒。 画面定格在陈小华的冷笑上,星琪后知后觉想起这男的曾有过揪她领口的bào力行为,也大概明白了侦探那句“血溅当场”。 夏礼白往她半张的嘴里塞了颗糖,“还行,知道害怕。” 然后往后一仰,背靠沙发一侧扶手,一条腿曲起来放平板,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里,把监控调到二楼和三楼。 风平làng静。 卧室内的摄像头贴着黑胶带,三人上楼回房就等于进了监控盲区。 星琪回chuáng头抽了张餐巾纸擦去汗水,刚把思绪放空,就听侦探问:“不想知道真相?” 她本能摇头。 “不想知道为什么吴征和杨红柱溜得那么快,观音像在哪儿,陈小华怎么受的伤,为什么像只发了疯的狗,着急下山。”夏礼白一句接一句,明明有疑问词,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不想知道桥为什么会塌,桥塌了明天怎么回家。” 顿了顿,她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不想知道为什么找小偷?” 星琪一时怔忪,不明白为什么侦探一股脑说这么多“不想知道”。 “您不是不告诉我吗?” 夏礼白微抬起下颌,眼尾几根长睫毛奇妙地勾出一个上扬的弧度,略略释放出笑意,“你过来。” 她这种笑容透出莫名的危险气息,似乎下一秒就会用“真实の凝视”掏空人心里最隐私的秘密。 见对方呆站在chuáng头,夏礼白也不急,“什么时候想知道了,过来我就告诉你。” 星琪把硬糖卷进舌根,偷偷用余光瞄着侦探。 她若无意识地点着平板,偶尔抬手将垂下的刘海拨回耳后。但即使静止不动,她也拥有张扬至极的存在感。 糖块化开,和劣质糖果截然不同的水果清香弥漫在口腔,星琪咂咂舌头,终止偷瞄行动,去衣柜拿了件外套披身上,这才觉得暖意回身。 人总归有好奇心,星琪“我不动心却小鹿乱跳”的针毡坐够了,乖乖来到侦探跟前。 “……侦探。” 夏礼白将画面切到正对东楼的那个角度。 吴征和陈小华的房间亮着灯,只有杨红柱房间黑着。 “你想知道什么?” 又是以提问开场,星琪心里犯起嘀咕,索性耍了个滑头,“看您愿意告诉我什么。” “记得昨天我在后崖说过的话吗?” “您说王老大有可能把藏东西的地方告诉给其他人,换来家属的一份保障。”星琪猜测道,“是指这个吗?” “看来拔头发挺有用,营养有所回流。” 说着,迎面一只手伸过来,星琪连人带凳往后躲,“侦探!” 夏礼白摊开手,掌心变戏法似的多了颗牛轧糖,“奖励。” 星琪别过脸,“不要,吃多了牙疼。” 准确地说,是腮帮子疼。 夏礼白反手把东西收回上衣口袋,“假设,你们之中有人找到了观音像,但又不想jiāo出来给苏姐,会怎么办?” “为什么不jiāo?”星琪奇道,“奖金有二十万呢。” 夏礼白呼吸一滞,竟生出些槽多无口的乏力感。 “你记性不错,肯定记得苏姐说过,那枚观音像估价超过两百万美金。错失二十万奖金算什么。” 她靠近对面这个看似乖巧的女孩,盯着她眨巴不停的圆眼睛,“我的意思是,假设,你们之中除了那位神秘小偷,还有人是王老大的同伙呢?” 这下,星琪总算明白了。 “您的这次招聘……”她想了一会儿,找到了合适的说法,“是jīng准投放的广告哦。” 对观音像贼心不死的王老大的同伙和神秘小偷,一下占去两个名额,剩下两个搞不好有一个还是同谋。 “是啊。”夏礼白很满意她的回答,“来参加面试的一共二十二人,我都回了复试通知,但最后只有八人来参加复试,乐乐中途退出,你们四个进入最后测试。” 夏侦探招聘,小偷上钩。 “那您就不考虑下,真的有人来应聘的可能?”星琪指了指自己。 夏礼白眼角轻轻一跳。 公开处刑的面试和高空蹦极,两轮测试过去,还有一只傻兔子心心念着这份工作,着实教人意外。 “看表现。”夏礼白多说了句,随后意识到话题又被她扯远了,“好了,说回来。” 星琪端正坐好。 夏礼白在平板上调出地图,“首先,山庄的地理位置四面环水,相当于孤岛。” 星琪没去看平板,脑海里过了遍苏姐发的A4地图。 雁江支流延伸的小河蜿蜒绕过山庄所处的这片丘陵,单看水流,山庄的确被江河环绕。 “条件限定,你们找到了观音像,但因为有搜身的程序,不能冒险在下山那天随身带走。那么,你们要如何确保离开山庄之后仍能拿到观音像?” 夏礼白停下来,答案非常简单,她满以为对面会说“提前送出去”。 然而星琪举起手,小声问:“您能不能别用‘你们’……” 听起来她也对观音像图谋不轨似的。 夏礼白扬起一侧嘴角,似笑非笑:“你能不能别用‘您’?” “……”星琪用力摁住突突跳着疼的后脑,回味了下果香,忽略侦探的谐谑,“好的,侦探。” 夏礼白等了等,没等到后续,直望进对方的眼底,“就这样?” “还有什么?”星琪和侦探对视两秒,停下揉后脑的小动作,双手扶在膝盖,低头实话实说,“您直接告诉我吧,我这脑袋……想多了会疼。” “为什么会疼?” 夏礼白伸手拨开星琪耳上的一缕头发,掸了掸她的耳朵,尾指在脑后异常的凸起上一擦而过。 星琪骤地缩紧肩膀,僵硬地抬起头,然而侦探已经把她那静若削葱根、动能使单棍的手插回口袋,只留拇指摩挲着线脚jīng密的边沿。 好像刚才那触感只是她的错觉。 “前年摔了一跤,脑震dàng后遗症。”星琪慡利地回答,反正侦探的招聘是个幌子,让她知道也没关系。 “唔。” 夏礼白这时再递糖过去,星琪自然地接到手。 “那我从头开始讲。”她从平板的夹子里取出笔,在地图上圈出两个红圈,“下山肯定要过桥,不然就和苏姐一样坐飞机。这条河上共有两座桥,一座是我们那天上来的石桥,已经塌了。另一座木桥在这里。” 笔尖在第二个红圈上点了两下,地图放大,侦探续道,“这是这条河最窄也相对较浅的地方,木桥早已腐朽,经不起一个人的重量,陈小华就是在这里摔下去的。” “您怎么确定是从木桥……而不是我们走的石桥摔下去的?” “从石桥摔下去他现在已经死了。”夏礼白漠然道,“木桥两端都有红外感应,五米以内有人接近,自动触发警报;木桥塌毁,则会触发石桥的机关。” 简而言之,只要有人试图走木桥私自下山,出路便会被机关堵死。 但苏姐没有向测试者明确提过红外感应,资料上也没写,就是为了等人露出马脚。 “机关啊……” 星琪有点无法接受。 测试既然是为了找观音像,何必大费周折设置会害死人的机关。 “陈小华想送观音像下山,不会明目张胆走这座桥,他冒雨找了大半天才找到这座木桥,结果桥断人残,心一横去找石桥,发现石桥也塌了,可想而知他有多恼怒。这时候谁犯到他面前都会变成出气筒,你是最好捏的那个。” 星琪自动过滤了她的嘲讽,问:“那如果他走石桥摔下去怎么办?” “石桥坍塌,需要依次满足两个触发条件,也就是顺序不能调换。”夏礼白竖起食指和中指,“第二个条件我告诉你了,是走木桥导致年久失修的木桥塌毁。第一个,是有人从石桥下取走观音像。” “什么?” “猜猜是谁取走的观音像?” 这问题抛出去,只见对面头疼不已地锁紧了眉头,“不是陈小华吗?” “陈小华如果能从石桥下取走观音像,他为什么不gān脆过桥下山?”夏礼白对她的联想能力不再抱任何侥幸,“是杨红柱。” “哦……”几秒后,星琪才反应过来,“啊?啥?!” 您说的是中文吗?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夏礼白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后脑,“陈小华、吴征、杨红柱——三个人是一伙的,一直在演戏给我们看。” “那您这场测试真的是场真人秀?” 星琪放弃理解,借用了陈小华和吴征的说法。 “本来不是。”夏礼白晃晃食指,“没想到你们都这么卖力演出,不配合欣赏总觉得过意不去呢。” 我不、我没……别带上我…… 星琪欲哭无泪。 “哦,我是说他们,没有你。”夏礼白更正道,“测试的目的我之前说过了,是找一个小偷。” 作者有话要说:悬疑推理类的,一般是前期设置很多陷阱和谜团,以及误导性叙述,然后到结尾揭开谜底——“哇,原来这样诶”。 这篇主要目的还是在写正剧之间的调味,总体轻松向,第一个案子引出两人的际遇,树立形象,所以可能比较绕。 后面会尽量写得容易理解。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咯~ 第12章 愿者上钩(12) 天色黑透,雨也停了。 不知摆在哪个角落的时钟“嘀嗒嘀嗒”跳着针。 十点一刻,东楼陈小华的房间黑了灯。 找小偷…… 星琪“嘎吱嘎吱”地嚼着牛轧糖,用她仅能想到的方式提出抗议。 最后测试的四个人,三个是奔着价值上千万的观音像来的,侦探还要抓小偷,那么嫌疑人是谁不言而喻,根本不用动脑子。 为了转移自己是小偷嫌疑人的烦躁不安,星琪在头疼的边缘试探了下。 陈小华、吴征、杨红柱是同伙,早就知道观音像在哪儿,这两天是配合演戏…… 乍听之下不可思议,但侦探这样说,应该有充分证据。 只是—— “杨叔给我送山参的时候没说别的,就特别qiáng调他是找他女儿。”星琪揉揉耳朵,望着昨晚杨红柱敲过的窗,“他会不会是被胁迫的?” 夏礼白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为此人的天真、善良、làng漫背书,但又慎重地在下方附注相对应的贬义词,譬如愚蠢、虚伪乃至狡诈。 为什么她会如此执着于为别人找借口,愿意相信再坏的人本质都是好的,每一桩恶行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倘若人心有她描绘的十分之一那般光风霁月,别说侦探,一半的警察都该下岗了。 “他在吴征的掩饰下取走观音像是事实。”夏礼白点点平板,“岛已成瓮,大王八碰上南墙,小王八该去北墙了。” 从时刻正装的侦探口中冒出一对不正经的王八,星琪噗地笑出了声,“您是瓮中捉鳖呀。” “没错,瓮中捉鳖,不过捉的不只是小王八、大王八和老王八,还有一个神秘小偷。”夏礼白在她转过脸前移开视线,生硬地带回话题,“你难道不好奇我们为什么要布局找小偷?” 她用的是“我们”。 星琪抓了抓汗湿的头发,既头疼侦探揪着这话题不放,内心不知名的烦躁也愈发膨胀,她按着膝盖站起身,“抱歉……侦探,我去下洗手间。” 这卧室并不大,星琪没走出几步就看到身前缠了道细细长长的影子,不用回头,侦探的鼻息已然洒上后颈。 “那天晚上我告诉你,有个流窜三江流域的小偷目睹命案逃走了。实际上,小偷逃走之前故意惊动王老大,并且打开封锁,让王老大一伙歹徒放开受害者,抓住机会逃出山庄。而这,恰恰救了受害者一命。” 星琪呆呆地“哦”了声,耳旁回dàng着那晚侦探用yīn沉语调说出的“歹徒杀了他”。 她低头看着侦探也停下来的影子,“没、没……那个吗?” 没遇害吗? “脊椎受伤,躺尸了一年,做了九个月的复健,目前行动自如。” 夏礼白捻了捻指腹,仍有些微黏的湿润,视线随之投向星琪后脑。 有意识地去寻找目标,最细微的蛛丝马迹也会成为庞然大物。星琪后脑则是一条狰狞错乱的白色蜈蚣,从左耳耳根断断续续延伸到右侧枕骨,再厚再蓬乱的头发也无法完全遮掩,看得人触目惊心。 她不由放柔语气,“回想案发经过,这家长子坚持认为是小偷救了他,所以这家人都觉得该感谢那个小偷。” “您……在开玩笑吗?” 意识到自己僵立的时间有点久,星琪慢吞吞转身。 “就算当时阻止歹徒行凶伤人,也改变不了小偷是去偷东西的本质啊。况且Ta只是误打误撞争取了点时间而已。” 她越说越急,眼眶里漫上湿润的水意,却是口齿伶俐,一点儿不打绊,“小偷为了不劳而获拿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会为了财物狠下手来杀人,有什么好感激的?害人的也是小偷,为什么要感谢小偷?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和面红耳赤的兔子对视片刻,夏礼白挑眉望着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接着,一手从她腋下穿过,拿单棍推开洗手间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好了,我知道你很急,不打扰你。” 莫!名!其!妙! 直到坐上马桶,星琪还是很生气。 气得她连尿意都挥发了,gān使劲儿不产出。 “叩叩叩——”夏礼白敲敲卫生间的门,“我不是催你,只是提醒你一下,小王八有动静了。” 星琪抽出一张厕纸揉成团放进嘴里用力咬,眼前浮现出侦探皓白的腕子,顿了下,随即咬得更加用力。 等她出了洗手间,侦探正好拎着一套深色衣服出暗门,“喏,换了,准备出发。” 星琪没好气地接过来,刻意无视侦探的所有存在痕迹,然而淡淡的柑橘混合薄荷的清香若有似无,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忽略的。 到了侦探身边,甚至还多了分茉莉的气味。 她捏着鼻子手动屏蔽嗅觉,闷声闷气问:“去哪儿?” “你认为杨红柱有可能被人胁迫,是或不是,去看看吧。” * 夜黑风高,两人戴着帽子和口罩蹲在湿漉漉的草丛里,面朝发白的辽阔江面。 夏礼白摸出手机,在星琪面前晃了晃,“想知道观音像怎么被他们转来转去的吗?” 天这么黑亮什么手机!不怕bào露自己吗? 星琪紧张地伸长脖子回头看,“太招摇了吧。” “没关系,有雷达侦测,附近两百米内有人出现我会知道的。”夏礼白敲敲右耳上戴的隐藏耳机,“别担心。” 星琪探头看了会儿,这才半信半疑蹲回来看屏幕。 侦探播放的是经过技术处理后的片段。 石桥下面四根柱子歪瓜裂枣,上面大小长短各不一的石板横兼此厚彼薄,端的是凶险待拆。 星琪记得来那天,六个人走在桥上晃晃悠悠,又湿又滑,吴征滑了下,被陈小华一通骂。 “观音像被王老大藏在这里。”夏礼白手指石桥靠山庄这头的桥柱,离河岸约有两米,“柱子中间有条缝,很隐秘。”到吴征的身影挡住杨红柱的前十秒,她提醒了一句,没给星琪圈定具体范围,“注意看河面。” 水面离桥有一人之高,在屏幕中央的上方到左下方划出轻轻浅浅的白线,中间被桥的倒影拦腰截出几毫米的黑线。 星琪不敢眨眼,因此第一时间留意到映在水里的桥冒出芝麻大的小点。 像一只点水即去的蜻蜓,一片落水打转飘零的叶子,或一条跃出水面的小鱼。 只出现了大约十秒,蓦地消失不见。 “这是……” “看到了?” 星琪指了指画面左下角,圈出黑点出现的范围,“有影子在晃。” “嗯。” 三言两语的对话,视频进度又走了二十几秒,吴征身后露着杨红柱,后者手持鱼竿大马扎在桥头,稳若磐石。 “就这样?” “就这样。” 总时长二十秒不到,杨红柱翻身下桥取走观音像,上来还能保持原来的姿势,仿佛“我没动是幡在动”,什么都没发生过,这—— “演技也太实力派了吧!” “这是他个人的武戏。”夏礼白打开下个视频,“来看对手戏。” 是回来后吴征和陈小华迎面碰撞的那一下。 雨势猛烈,水雾升腾,监控摄录下你来我往的不对付,两人相互顶撞了下肩膀,过后陈小华没回头,吴征原地骂娘。 画面切换到山庄外,陈小华右手从胸前放下来。 “这时候,观音像在陈手里。” 第三段视频星琪之前看过,是陈小华和吴征在餐厅缠斗的画面。 “现在,观音像又还给了吴征。” 那和我们半夜蹲在这地方有什么关系? 星琪抱紧胸。 侦探给她的深色夜行衣不知是何种材质,轻而薄,没穿羽绒服也觉得暖意融融,就是腰部空dàngdàng的,偶尔漏进来一股冷空气有点不舒服。 从她脸上看出明晃晃的问号,夏礼白问:“想知道为什么三个人配合演戏,以及为什么来这里?” 星琪忙不迭点头。 夏礼白思考了半分钟,整理了一份(至少在她看来)简单易懂的答案。 “障眼法。” 首先,这伙人肯定做好把测试放在山庄,是为了引人上钩的准备。因此要有个人来吸引眼光,这个人是陈小华。 他的表演浮夸扎眼,卖力地表现着一个动机不纯的搅屎棍角色。 挤兑走其他面试者(乐乐),人少,较为容易控制局面。 他的不合群也是为了创造一个人下山送东西的机会。 其次,面对多出来的星琪,既要监视她又要将其排除关键场景,吴征平分奖金的说法很诱人。 而在侦探招走星琪,作为监控者的吴征不能堂而皇之跟她们,由独自行动的陈小华跟踪顺理成章。 “两拨人有龃龉,当一方的转移计划碰壁,转手给另一方继续,至少他们觉得不那么明显。 “其实就算跟着他们去钓鱼也没关系,凭杨红柱的身手,只要吴征吸引开你半分钟,足够了。 “杨红柱是大蒙山采药人,这点他应该也跟你提到过。他常年攀援悬崖绝壁,从石缝里摘草药是他的职业技能,只要顺利取走观音像,得手分成要比他采一辈子药赚得更多。 “而且面试那天,是陈小华提示我,杨红柱有点拳脚功夫,可以考虑。 “我派无人机过去,吴征和杨红柱就不能及时把东西送下山,只能换陈小华。 “送观音像下山只有南北两条路,南桥已毁,北面嘛——” 侦探朝辽阔江面抬起下颌,茉莉的气息忽然浓郁。 星琪摸摸鼻子,跟着她的视线看下去。 后崖连江,来艘小船停在崖下,把东西扔下去也行。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结实的包装,能保护观音像一百米高的地方丢下去不受损伤。 不过那是观音菩萨,应该不至于让自己粉身碎骨。 星琪合十作揖,心里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你以为他们会把观音像扔下去?”侦探语带笑意。 没想到这也能被侦探看穿,星琪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 “当然是让杨红柱送下去,他就是——”话音戛然而止,夏礼白一手捂紧耳朵,示意星琪不要出声,“来了。” 来的是吴征和杨红柱。 经过隐藏的无线适配器作用范围,吴征运动服拉链上的麦克风自动启动。 模糊的话音传进侦探耳机。 “你别急啊。”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等下了山,陈哥就帮你在全国最大的报纸上登寻人启事。” “对,一千万流量的,就是每天至少有一千万人都会看的报纸。” “放心,你肯定能找到你小宝。” “你把这东西藏好,别磕着碰着了。” 侦探:“……” 她斜了眼紧张兮兮的星琪,用手肘把她推远些,拉低她的帽子,“藏好,别露头。” 当星琪与夜色融为一体,夏礼白打开手机,飞速敲出一行字—— 【兔子已确认,准备开会。】 点击,发送。 作者有话要说:问题是小偷是谁,有一个皮一下的皮对了。 第13章 无题 人赃并获,无从抵赖,得知陈小华已离职,根本无法兑现在千万级流量的平台登寻人启事的承诺,杨红柱一溃千里,竹筒倒豆子jiāo代了一切。 大半辈子泡在巍巍千里大蒙山的采药人,翻山越岭攀援绝壁如履平地,常与毒蛇猛shòu为伍,进了城市摸不着东南西北,分不清白天黑夜,走投无路,给陈小华打了个电话,不料却一头栽进了陷阱。 他是八年前认识的陈小华,知道他是记者,知道他发一篇报道——“那人哪,乌央乌央往大蒙山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问了都是看新闻、看帖子来的。” 杨红柱对流量的威力深信不疑,又因寻女心切,一厢情愿地只往好的方面想,抓住了一个庞大数目构成的渺茫希望,到最后撒手也撒得肝肠寸断。 * 屏幕里,陈小华叫嚣着我是来卧底采访的,被杨红柱以诡异刁钻的角度踹了一脚老实了,和吴征一起被押上直升机。 投影机一闪,分开左右双屏,左边是蔫头耷脑的搭戏三人组,右面是呼呼大睡的尚星琪。 单从车内摄像来看,她极不起眼。 蓬乱毛糙的长发遮去一半面孔,另一小半埋在羽绒服的高领和帽子之间,只露着一双闭着的眼睛和一段稍显薄的鼻梁,几缕汗湿的的头发黏在挺翘的鼻头,把这一小块虚虚盖住。 “小夏,兔子真的是她?”首先发话的是万鸿洲,近年来教育培训业冉冉升起的巨星,三江流域首屈一指的青年企业家,常年以良好形象霸占中小学生的辅导教材、家长的电视屏幕——一年能开上百场讲座。 与会中,除了侦探夏礼白,前年才过而立的万鸿洲是最年轻的。 “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成绩不好又在学校受霸凌的可怜包。” 超大号的羽绒服占满了一个座位,还往外溢了不少,这角度看来,宛如一只用久了被人丢进仓库积灰的巨型兔子玩偶。 “小夏说确认,那肯定就是,听她解释好了呀,小万莫急。”接话的是席秀婉,山庄的前任女主人,观音像的失主。 “婉妹子当然不急,你的传家之宝是找到了,我们还没个影,能不急吗?”第三人从唐装口袋抽出一条手帕,沾了沾眼角,此人名侯秉钧,人称小侯爷,据说祖上乃是某朝登名在册的侯爵,建国以后避嫌改了姓,“我爸他老人家说了,见不着祖上传下来的青铜虎符,可死也不瞑目啊……” “行了小侯爷,别滴你那□□尿了,瞎耽误功夫。”第四人谭晔瀚须发花白,与会中最年长的那个,拿烟斗磕了磕桌子,止住闲谈,“小夏,你说吧。” “哎你们说到哪儿了?等下我等下我,我刚哄孩子睡着。”投影屏对面墙上的壁挂电视出现了一名中年女性的上半身,常颖,为山庄提供安保的公司是她父亲名下的产业。 见大伙的目光一致朝她,常颖做了个活泼的鬼脸,“没事儿,小夏,你接着说。” 夏礼白揉揉眉心,目光极快地扫过每个人。 席秀婉chūn双手捧着不久前失而复得的观音像,chūn风拂面。 万鸿洲锁定电视对面墙上的荧幕,在尚星琪和搭戏三人组之间游移不定。 小侯爷约是想起临行前老父亲的嘱托,抹了第二次平日不轻弹的眼泪。 谭晔瀚嘬着没点火的烟斗,神色愁苦寂寞——多半是犯烟瘾。 苏姐给在座的人沏茶。 常颖切了静音,正扭头跟画面外的人说话。 此间露脸的共计七人,三江流域排名前百的纳税大户,此间占了五个,苏姐在别的区域。 除了金玉满堂,六人还有个共同点,就是在过去八年内,每家都丢失了一件以上的绝世藏品或传家之宝。 当然三江流域失窃的并不止他们,这六家多少有些世族和事务渊源,相互有所来往,几相合计,组成了失物者联盟。 “那么我先从结论说起,流窜三江流域六年,近两年销声匿迹的小偷就是她。”侦探用激光灯指向尚星琪。 小侯爷拍案而起,“这小贼胆子也忒——” 谭晔瀚一眼扫过去,小侯爷举起帕子偃旗息鼓。 红色激光束飘向左半屏,侦探接着说道,“我们已经知道,陈小华因为工作便利得知观音像藏在山庄,继而找到王老大的外甥吴征,哄骗采药人杨红柱入伙,这三位是配合演戏。而这位——” 她举起遥控器,点选播放新视频,“是本色出演。” 视频没有打码,内容直播间的视频更丰富,从第一次面试尚星琪裹袖子揿门铃开始。 “你们看——”激光红点在星琪手上画了个圈。 “她会出自本能地减少或消除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她用卫衣裹手指揿的门铃,注意到摄像头,立刻拿手机挡脸。面试前,找苏姐问“直播打码的技术处理到什么程度”时是很巧妙地用指甲和指关节翻页。 山庄停留过的地方没留下完整指纹。 “短期记忆力很好,称得上过目不忘。” 用的时间不到普通人三分之一,且只看两遍就记下了四页纸的资料。期间,分心观察了其他面试者的形态举止。 复试时有理有据将了陈小华一军,声明他自己签署过接受高危作业的协议,还“好心提醒”他条款在第几页第几行。 第一天早上吴征和杨红柱的对话也能复述十之八|九。 “有自己克制恐惧的方式。” 被蒙眼送上塔吊吊臂,解开眼罩的刹那,除了杨红柱,其他人连滚带爬、鬼哭láng嚎,只有尚星琪没什么反应,自始至终也没有过分恐惧的表现。 “反应敏捷。” 上山庄过石桥时,吴征出现意外,尚星琪马上去扶苏姐,一点儿没碰到近在咫尺的侦探。 “对金钱不敏感。” 苏姐在最后测试的当晚提到数百万的观音像,二十万的奖金,其他人对此都有难以掩饰的反应,或询问信息,她低头看平面图,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吃饭。 “善于或者说习惯于变装。” 穿上厚厚的衣服,就能从偏瘦的体型变成大胖子,动作体态看不出丝毫违和感。 到这里,侦探播放了另一条视频,是她不久前给星琪看的,吴征打掩护,杨红柱去取观音像的片段。 这半分钟的视频在占去半面墙的投影屏循环播放了三遍,席秀婉不解地问:“你给我们看这个gān嘛?” 侦探圈出河面上的石桥倒影,提醒道:“注意看这里。” 万鸿洲眼尖,“那个黑点,是人?!” “没错,这就是杨红柱取观音像的整个过程。”夏礼白淡淡道,“她第一遍看就发现了。” 视频播放完,侦探的解析也告一段落。 小侯爷首先发问:“照你分析,既然小贼就是她,为什么不扣起来,还要把她送回去?” “小夏。”谭晔瀚问,“你不告诉小婉观音像的位置就算了,搞这出放虎归山是什么意思?” 席秀婉抬了抬手,“我也不太明白,你一早知道观音像在石桥,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让他们拿走?” “不是一早知道的。”夏礼白道,“是那天晚上过石桥突然想到的。过去两年王老大不松口,是因为他不愿把东西分给外人,但山庄易手,道路重新改造,等石桥翻修,藏了两年的观音像必将重见天日,所以王老大向他外甥吴征透露了信息。我认为陈小华大概率也不知道藏东西的位置。” 那晚过桥时,吴征故意滑了一跤,是要杨红柱趁这个机会去取东西,但陈小华却拉了他一把,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吴征会表露不满。 “至于为什么放她走,两个理由。第一,她后面另有他人。”夏礼白拿杯盖拨了下茶水上的浮梗,不紧不慢道,“第二,她失忆了。” 满座哗然。 常颖在电视里说了好几句话才反应过来自己切了静音,打开麦克风正欲重复问题,万鸿洲已向夏礼白发出诘问:“小夏,你怎么确定她是真失忆还是演得好?要是她真的失忆,去后崖不会刺激她吗?重温创伤场景,是唤醒记忆的有效治疗手段。” “这点我也觉得意外,也不排除演戏的可能。”夏礼白转向壁挂电视,“常姐,案发第四天驻场的安保主管是亲眼看到她摔下后崖的,我没记错的话,您说这位主管‘绝对’可靠。” 常颖试了试麦克风,故作不满道:“你这话说的,他是我堂弟,能不可信?” “一位从事安保工作的专业主管和陌生人jiāo谈时间超过两分钟,陌生人先询问他伤者的情况,又透露案发当日有第四人在山庄附近,他却无法准确形容出此人的样貌、年龄、体型甚至性别……常姐,他真的可信吗?” 谭晔瀚轻飘飘道:“她自己家的东西都看不住,弟弟出这样的纰漏,并非无法理解。” 常颖伸出涂了红色颜料的长指甲,威胁似的抓挠摄像头,“我告你们啊,明年开始我让我爸不给你们打折了。” “……” 几人jiāo头接耳聊了会儿,夏礼白轻咳一声,唤回大家注意。 “兔子情绪激动时有磨牙咀嚼的无意识习惯,过度思考则引发头疼,以及……”她顿了顿,略过“尿遁”这一条,“嗜睡,这些是大脑损伤的显性特征。” “姑且当她是失忆。”谭晔瀚拿烟斗轻磕桌面,“小夏,你刚说背后另有他人,是说她背后有关系网,又或者,不止她一个小偷?” “谭老慧眼如炬。”夏礼白轻轻颔首,“假定八年前在苏姐家偷完东西留下道歉信是她第一次行窃,推算下来,那时她的年龄尚不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甚至,没有分辨是非的意识。我认为直到两年前山庄失窃,她都和杨红柱一样,只是工具。” 这六个人之所以齐聚一堂,是因为那小偷不仅偷东西,还会留下一封道歉信。 最早是苏姐家祖宅失窃,一陈列架的清宫藏品,整整齐齐消去一半,架子上,夹着一张歪歪扭扭的手写道歉信,大意是取走东西十分抱歉,会给它们找个好去处。 其余五家,四张手写,一张打印,比苏姐家的简单,只有“抱歉”、“对不起”之类的字样,除了万鸿洲,多多少少都留有几件藏品,没有被洗劫一空。 “万老师家失窃发生在今年年初,七件藏品全部被盗,也没留下便条,是后来补寄的打印书信,这不符合她的作案手法。我查过海城大学课表,那时候正是期末考试季。不在场证明这段时间我会继续查验,不过我可以肯定,在万老师家行窃的是对方培养出来的新人。” “这小偷也更新迭代的啊。”常颖长叹,又看向沉睡的尚星琪,“这小孩……我到现在也没办法把她和小偷画上等号,说实话,真没见过。留道歉信的小偷我也没见过,我老感觉是变相炫耀示威。” “老赵,”夏礼白看向电视,“我知道你在。” 常颖扒拉过一颗光秃秃的脑袋,“立安”安保公司的二老板赵立斌摸摸光头,嘿嘿一笑,亮出两排大白牙,搂着常颖道:“我就说小夏肯定发现了,你老扭头看我。” 夏礼白从文件夹取出一只密封袋,里面团着两根头发,“赵总,你那里存了不少血样,对比一下DNA,这是最有力的证据。” 谭晔瀚问:“所以你把人放回去,放长线钓后面的鱼?” “要找回诸位的失物,她目前是我们的唯一线索。”夏礼白端起茶杯,啜了口冷茶,“所以请诸位稍安勿躁,先不要打扰她,给我一段时间。” “哟,小夏这都端茶送客了,”谭晔瀚举着烟斗站起来,“行吧,那这事你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这小偷yīn差阳错救了小康一命算是有良知的,我老头子等得起。” 小侯爷眼圈泛红,攥着手帕扭扭捏捏,“我爸……呜……” “你爸比我能活呢,少你娘的急着哭丧。”谭晔瀚年长,可称得上“为老不尊”,又或是懒得和后辈计较礼节,聚会时,多是有一说一的心直口快,“行了,我先走了。” 还没出门,老爷子已经把烟斗点上了。 “哎,谭老,我们送送你。”万鸿洲和小侯爷也跟上去。 壁挂电视屏幕一黑,会议室剩下侦探、苏姐和席秀婉三人。 “小夏似乎对这小姑娘格外宽容啊,明里暗里说好话。”席秀婉打趣道,“如果她不是小偷,应该是个很好的小姑娘。” 苏姐先开口道:“秀婉,小尚第二次本可以不回山庄的,她记挂小康的安危,冒险回来问情况,才导致被安保发现,以至坠崖。” “哎呀!我知道呀,所以我跟谭老提前说过了,让大家别太为难这兔子。”席秀婉轻轻跺脚,“还是可惜嘛,挺好一孩子,年纪轻轻误入歧途……” “不一定是自愿的,也不一定无可挽回。她后脑的伤疤有好几条,是因为失忆失去‘控制’被抛弃,还是受‘处理’后失忆被抛弃,我无从得知。”夏礼白说道,“但现在,她知道对和错,她会往好的方面揣测人的动机,会给别人找借口,唯独对小偷很严厉。说明以前有些事她不想去做,但又出于某种理由必须去做。本质上,她希望自己是个好人,” 说到这里,她仿佛自知失言,食指点了点下唇,“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事实怎样,留待观察。” “小白准备招她了?”苏姐问,“觉得放在身边比较稳妥?” “嗯。” “那我什么时候能带小康去看她啊?” “短期内最好别刺激她,兔子急了也咬人的。” “啊……”席秀婉有些失望,“小康天天念着呢,我们也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 夏礼白沉吟片刻,“秀婉姐要想表达谢意,不如——” “什么?” “她的工资你来发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略长,复习一下前面内容。 明天可能不更。 - 另,兔子以前确实是小偷。 答应我,先观察一段时间,别太嫌弃她_(:з」∠)_ 第14章 入职通知 入职通知书标注的最后一天,夏礼白既没收到回复邮件,也没看到人影。 倒计时四小时,她打开了监控——以防万一,测试者上jiāo的手机由技术外援安装了追踪软件。 其中三部在某地看守所,另一部则在距离工作室1.2公里,步行十分钟左右的上林小区,界面信息提示,停留时长超过48小时。 亦即,从山庄回来,星琪的手机没再挪过窝,没有用手机买过东西、订过外卖。 移动支付时代,衣食住行离不开手机。 超过两天两夜不用手机,除了这是她不常用的、可随时丢弃的备用机,存在别的可能吗? 或许这兔子的演技比她想象中更好,比她估计的更聪明,看穿了测试不仅是“愿者上钩”,还有“守株待兔”,然后狡兔三窟、溜之大吉了。 正思索着,监控界面标注“兔子”的圆点从绿色变为灰色,提示信号丢失。 夏礼白拨通了一个号码,把兔子失踪的不满如数传达给技术外援:“林,你确定‘千里眼’动力感应jīng度jīng确到米,就算关了机监控也持续工作?” “是啊。” “那信号丢失怎么解释?” “呃?丢失了?什么时候?” “刚刚。”夏礼白顺手删掉看守所的三个监控对象,界面上只留下一个灰点。“之前很长时间没动过。” “让我看下,”对面噼里啪啦响起键盘声,“喔,我看到历史记录了。手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千里眼’可以直接调取系统代管电量,能继续工作48小时。但如果系统托管的电量到达最低限值,它会自动关闭。” “是因为没电了?” “可以这么说。”对面语气听起来竟有莫名的兴奋,“哇,好厉害……我还没碰到这种情……” 夏礼白“啪”地挂断电话。 * 星琪也没碰到这种情况。 从山庄回来,她又累又困,倒头就睡。 想到临下车前司机告诉她回家等通知,按她有限的求职经验,这一般是拒绝的暗示。 更何况,侦探的测试是姜太公钓鱼。 因此第二天早上起来手机没电,她也不甚在意。安安稳稳休息了一天,到第三天,她找了一上午愣是没找到充电线。 她的手机可以代表国产山寨机的技术峰值,一机兼有三个操作系统,连充电插口也别树一帜,既不是平“一”也不扁“T”,而是方方正正的“口”字型,原装线坏掉,她在网上找了好久才在一个小店买到一根。 然而手机没电,她无法网购,打开电脑,系统提示电量严重不足,为保护系统,将于60秒内自动关机,取消请选“否”。 星琪选了“否”,翻身去找电脑的充电器,结果发现这以前总嫌笨重如板砖的倒霉玩意儿也不见了。 电脑切入桌面,马上黑屏,前后还不到六十秒。 她拿着银行卡去小区外的ATM机取现金,结果在“连续三次输入错误,本账号自动锁定”的提示前愣了一会儿。 银行卡直接绑定第三方快捷支付,太久没用,她竟然不记得这张卡用的是哪组密码了! 于是,她正式陷入无法用手机接收验证码,但修改密码必须用验证码的死亡循环。 星琪悻悻地返回出租屋,继续翻箱倒柜找电源线。 临行前她不知道会直接进入最后测试环节,因此东西都是那天之前的摆放,电源线和电源都在桌上。 找了一天,星琪不得不考虑最后的可能——房间出现了黑dòng,把她的电源线吸走了。 她又有点怀疑,没准儿是烧饭时把充电线拿去客厅忘记拿进来,于是这天早上一起chuáng,她就在客厅展开搜索行动。 摸着墙缝和边边角角仔细搜索一遍,一无所获,倒是捡了几枚硬币。 星琪捏着硬币,思索着要不要用这块儿八角的零钱去补充下糖果存储。 就在这时,哈士奇从天而降——不是雪橇三傻的哈士奇,而是侦探养的一只名为“哈士奇”的雄jī。 雄jī先生从开窗的阳台跳进客厅,昂首挺胸踱步经过星琪,尖喙在防盗门上戳了两下。 意思十分明确,但它像是怕星琪不理解似的,踮起一脚,侧身用翅膀拨门把手。 “……” 星琪呆了一会儿,心想哈士奇先生既然是一只成年的jī了,应该知道怎么开门吧。 哈士奇飞上门后的鞋柜上咯了两声,收拢翅膀,颐指气使地把头从朝着门的那侧转向星琪。 星琪只好自己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侦探。 此人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正装三件套,最多加一件风衣。 星琪条件反she背手握紧硬币,倒退着回去,把它们放在餐桌上,因为侦探的脸色相当不快——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但就是能从她漠然的眼神里读出责备。 “就……刚找东西捡到的,我……没想拿走。”星琪结结巴巴解释道,然后举高手,意在表明自己两袖清风,“没有。” “找什么?”夏礼白进了玄关,用单棍关上防盗门,“为什么不回邮件?” “什么邮件?”星琪顺口问完才反应过来,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哦,我在找充电线。手机和电脑都没电了。” 蹭了两手的陈灰分出边角料印在额头,夏礼白盯了她一眼,颇嫌弃地偏头指向卫生间,“去洗脸。” 星琪忙往她指的方向去了,途中分心想,不愧是侦探,第一次进门就知道卫生间在哪儿。 兔子溜得倒挺快。 夏礼白压下眉头,难以直视这连jī都无处下脚的鬼地方,打开手机,隔着摄像头巡视了一遭。 这套房子原来应是三室两厅的格局,南客厅用劣质木板一分为二,切出两扇门的单间。北客厅兼做餐厅、杂物间,横竖堆了六七只箱子,两条瘸腿的板凳,折叠餐桌靠在墙角,上头一排门页下垂的橱柜。 卫生间斜对餐厅,瓷砖泛着点点huáng斑,高处两块残缺,露着下面的灰黑色水泥墙。 在海城内环找到这样类似贫民窟的租屋,兔子挖dòng的能力不容小觑——二房东三房东改造的群租房去留随意,只要jiāo钱,签的什么名,住的什么人,不太会管。 乍一看,是个藏身的好居所。 但她到底是在这里躲什么人,还是无处可去? “侦探。”星琪挂着满脸的水珠回客厅,想起来问问贵客自远方来,不知有何贵gān。然而一出声,先被柔软的餐巾纸糊了一脸。 “别说话。” 听着来气。 把刚拍的视频发给失物者联盟,失主们大约是要捶胸顿足的——丢失藏品随便出手拿得到七位数,共计近九位数市值的失物,小偷住的地方却只比棚屋多了半堵水泥墙。 “哪个是你房间?” 星琪扒下餐巾纸,指了指紧邻洗手间的小屋木门,薄唇上了拉链似的,绷出一串苍白的细碎纹路。 她的房间宽2米有余,长不足3米,对面一扇推拉玻璃门通阳台。擦着人均面积不低于5平的群租房违规线,勉qiáng算单间。 一chuáng、一桌、一柜、一凳,一目了然的简朴,浅灰色chuáng单,成套的米huáng色家具。黑色的古旧电脑和手机摆在桌面,看款式和厚度,俱是五六年前的产物。 夏礼白曲起右手二指,敲了两下充当隔断的三合板,“什么时候失踪的?” 看星琪仍像含着珍珠的河蚌,没好气解了禁口令,“说话。” “不知道诶,我回来第二天才发现不见的。”星琪挠耳朵,“有可能是被黑dòng吸走了,或者老鼠叼走了……唔。” 夹心的水果软糖打断了不着边际的猜测。 “回来时门窗都检查了吗?”夏礼白戴上手套,打开玻璃门的插销,去阳台看了眼。 阳台同样一分为二,星琪这一半gāngān净净,铁丝网的另一半则堆积着脏衣服和旧纸箱。横七竖八躺着好些旧鞋子,左右拼不出两双成对的。 侦探的目光落在最上面的纸箱,隐约可见里面纠缠的电线线团,墙角凌乱放着几只不同形状的充电器。 “锁好的。”星琪从抽屉里拿出钥匙,“我不太出门,出去一次检查很多遍。” 夏礼白几步回客厅,“你出来。” 星琪不明所以,但还是把钥匙放在桌上,乖乖出去,看着侦探白手套在空中一滑,划了半圈,轻轻一拉,锁上了门。 “哎?!钥匙还在里面呢!” 侦探懒得理她,取下一只白手套从口袋摸出一张卡片,插|进门缝,毫无凝滞地从锁上方滑到下方。 “咔嗒。” 门应声而开。 “……” 夏礼白回头看她,“考虑下比较现实的可能。” 比如有人进她房间拿走了东西。 星琪认真地考虑了片刻,“我梦游自己丢掉了?” 看得出侦探心情极度不悦,星琪闭紧嘴巴,咽了口糖汁,再次把“您有何贵gān”的问题吞回肚子。 夏礼白将门关了又开,漫不经心地问:“在这里住多久了?” “快一年了。”星琪兴致勃勃介绍道, “这里jiāo通很方便,租金很低,附近就有菜……” 夏礼白打断她,“和邻居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星琪回答,“平时碰到了会打招呼。” 侦探微微低头,视线探进星琪眼底,“最近两次是和谁打的招呼?” 记忆回溯难不住星琪,“最近一次是隔壁,早上。倒数第二次……呃,还是隔壁,去复试的前一晚。” 三合板隔壁是个三十来岁的女性,两个月前搬来的,工作时间很不固定,因此脾气很大,有时候半夜星琪睡觉翻身她也要吵吵两句。早上搜客厅时正好碰到她出门,她用方言嘀咕了句什么,星琪没听清,结合表情和语气,可能昨晚又没睡好觉,有点起chuáng气。 如实托出了招呼内容,星琪眼睁睁看着侦探以同样方式在五秒之内划开了隔壁的门。 她的“口”字型充电线和笔记本电源适配器大咧咧摆在chuáng头小桌上。 “现在,告诉我,这种行为叫什么?” 很明显,隔壁生活一塌糊涂,约是工作生活不顺,便把气撒在周围比她更软的柿子上,出自“我不舒服,就给别人找点麻烦”的动机。 阳台上不成对的鞋子和不同型号的充电器都可佐证。 往小了说,是恶作剧,往大了说,就是怀有不轨之心,入室盗窃。 心里想的隔壁不知从哪儿捡到了,因为不知道主人是谁,只好先放着。 但看侦探的脸色,星琪明智地没吱声,等侦探周围的低气压稍稍缓和,她问:“您怎么来了?” 夏礼白从风衣口袋抽出信封,“明天早上四点半入职,有问题吗?” 等星琪从惊喜中回过神说没问题,夏礼白已经到了楼下,她站在一棵树下抬头望向六楼,傻兔子正趴在阳台栏杆上左顾右盼,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 要不是DNA显示尚星琪的确是两年前摔下悬崖的倒霉小偷,夏礼白真要怀疑是否推测失误,此人和藏品失窃毫无关联。 无他,此兔子委实缺心眼。 她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打通附近派出所所长的电话。 “刘所长,实名举报群租房,上林小区15幢602室。对,没错。越快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感冒了,这两天事也多,所以更新不稳定,抱歉抱歉。 明天正常七点更新。 第15章 疑神疑鬼(1) 凌晨三点三刻,星琪提着两个行李箱来到铜山路232弄,后背还驮了个60L的登山包,自我感觉很像逃荒民工。 实际上也差不多。 她晚上七点半被房东急电狂轰乱炸一番,说什么房子要整修,赶紧搬走,一点儿预警都没有。她东西少,三下两下收拾完了等房东过来退押金。隔壁就惨了,拉拉杂杂收拾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房东到场,不由分说一股脑把她东西扔到客厅,紧接着来了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拉手往三合板隔断上一撞,墙“轰”地塌了。 前不久刚跟侦探介绍过的安乐窝就这样在弥漫的烟尘中化成废墟。 房东捏着鼻子塞给她几张钞票,看她一个人手足无措,让那帮汉子帮她把箱子拎到楼下。 下楼时,迎面碰上了一波穿制服的执法人员,嘀咕着“怎么这地方还有群租房”,星琪才知道,哦,原来是被查了,怪不得房东急得拆房。 前面才收到入职通知,后面就失去了栖身之所。 可能,这就是有得必有失吧。 星琪带着全部家当实在不好溜达,手里只有一小沓钞票也不舍得去开房,便厚着脸皮去附近营业至凌晨三点的健身房窝了一会儿,和值夜班的两个私教聊了半宿。 这二位估计是信奉没有卖不出去的课,只有不努力的销售,不约而同无视了星琪的三大包行李,坚持认定她是潜力客户,温水送了一杯又一杯,体型管理免费讲到营业结束后半小时,期间邀请她去举了半小时哑铃。 临走前两私教一致表示和她特别投缘,一人塞了一厚叠名片,承诺不管什么时候来上课都会给她打八折。 星琪郑重地收了名片,依依不舍地告别有暖气的健身房和热情似火的教练,奔进寂静冰冷的黑夜。 她在工作室楼下找了个角落,行李箱和登山包围在脚前,数着秒等时间到侦探指定的“早上四点半”。 别说四点半,三点半我都来的。星琪骄傲地挺了挺胸,稍后,又含回去了。 困的。 * 兔子进小区的同一时间,“千里眼”响起哔啵哔啵的提示音。 夏礼白关了提示,翻看历史记录,无家可归的兔子果然在健身房呆了不短时间,她给私教发了条“谢了”的信息,起chuáng去四楼。 四楼窗帘半遮半掩,居高临下,视野开阔。 她一眼就看到了新助手。 两只方形行李箱和一只硕大的背包并不能完全包围星琪,她那件羽绒服大概使用了成吨的膨松剂,臃肿得如同小山,路灯笼罩的一小半范围,随呼吸的轻微动作散溢出道道泥石流般的皱褶yīn影。 哈士奇还在睡,夏礼白掸了它一记,jī大爷美梦被惊醒,支棱着头顶红冠给了她一个自以为凶神恶煞的眼神,方不情不愿地扑棱着翅膀飞上窗台,咕咕叫了几声。 jī叫声在沉寂的黑夜尤为清晰,夏礼白随着雄jī来到窗后,短短十几秒,小山化为一地无声无息的灰尘,扑进浓浓夜色,隐匿于绿植以及栅栏的暗影,丝毫看不出那里有人存在的迹象,唯有行李箱和登山包彼此相依为伴,看得人莫名寂寥。 闻风而动,遁迹潜形是贼的本能。 侦探忽然想起常颖堂弟的困惑——那名安保主管绝非靠裙带关系上位的无能之辈,和平年代十年不到的志愿兵生涯,他收获了两枚勋章。 -“寸头嘛,肯定……呃……应该是男的,小年轻。” -“个子有一米六几,也可能刚过一米七,身形挺壮硕的。” -“说话声线低,粗的,公鸭嗓,就是吸气呼气有点浅,像生着病。” -“走路姿态没什么特别的……后来跑起来了,跑得很快,湿泥地上脚印很浅,所以就想没看起来的那么有分量。” …… 乍一听,好像观察到的特征很多,但前后相互矛盾,俱是最好别认真看待的误导线索。 到底怎么样的小偷能让一位安保主管昏头转向,连对方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无法确定,在天将破晓的凌晨四点,侦探窥见了一星半点。 * 四点二十七分,星琪先给侦探发了条消息,然后在金属栅门前站了一分钟,看到安装在滴水shòu眼睛里的监控亮起红点,她果断放下准备按门铃的手,冲摄像机呲出两颗大白牙。 二楼窗户亮起灯,然后是一楼,哈士奇蹦蹦跳跳冲出门厅,血红的jī冠肉胡摇晃不定,颈部羽毛活脱脱一团大围脖,转东转西,眼睛不离星琪,间或咕咕叫两声。 星琪弯腰低头和雄jī对视半晌,从这咄咄bī人的气势忽然联想到前邻居,无端认定这jī正闹起chuáng气。 她避其锋芒地把行李丢到身后,小跑迎向侦探,gān巴巴地打招呼:“早、早上好。” “以后喂它是你的主要工作。”夏礼白扔给她一小袋没开封的玉米粒,转身打个哈欠,接着道,“喂完你可以在一楼书房休息,那儿有折叠chuáng,八点前准备好早餐。” 侦探话语带了点鼻音,听起来不无慵懒,却是老板的第一道指令。 “好、好的。” 哈士奇比她反应快多了,伸长脖子去啄玉米袋,仿佛担心新员工不知道怎么拆包装。 星琪连忙打开袋子往手心倒了一捧,毕恭毕敬上供给哈前辈——先来后到,哈士奇够格当她前辈。 这一打岔,反而把她的局促如数打消,等待的时候她一直在忐忑入职第一天就带行李过来会不会不太好。 喂完jī,星琪瞅准了院落一角,把箱子和行李搬到角落,盖上绿色毡布,顶着朦胧的天色,远远看去也不那么碍眼,然后她脱鞋进了门厅。 面试那天狭小的门厅原来也只是临时搭出的违规建筑,拆除后显出气势恢宏的内在——宽可跑马的客厅区域层高近六米,中间只放了一套沙发茶几,落地玻璃窗几乎已经能看到日出的曙光。 墙边则错落摆放着简朴不简单的现代家具,星琪看了一圈,除了觉得好看没认出具体是gān嘛的,也就任它们杵在原地,充当造型别致的装饰物。 书房门在螺旋梯后侧,挺好辨认,因为上面挂着“这是书房,非请莫入”的招牌。星琪定好闹钟,回忆了下侦探之前的指令,确认她有发出过邀请,于是蹑手蹑脚推门进去。 羊绒地毯走上去没有一点儿响声,书房自然是有书架,书架自然堆满书册,只有不起眼的一格竖放着金属质感的长条,上面还贴着张白色纸条,似乎写了几个小字。 星琪定睛看了字条一会儿,没忍住好奇心,凑近一看,看到五个芝麻大的字:这是折叠chuáng。 “……” 她折腾了一夜,实在没jīng力再把折叠chuáng倒腾成横平竖直的不折叠chuáng,扭头看到单人沙发和脚凳,两腿一盘,靠在沙发椅背上,双手抱胸,眼睛一闭,分秒间睡得不省人事。 补觉时长不超过半小时,被闹钟唤醒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星琪仍感觉昏昏沉沉,心脏狂跳不已。 尽管生理上不太舒适,内心却平静安稳,寻找厨房的过程中她不止一次在想,虽然入职通知书上写明有三个月的试用期,薪酬和福利打了小小的折扣,但既然双方都已签名,这就是她人生中第一份正式工作了。 是啊,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了。想到这里,星琪心里打了个突——不正经的工作是什么? 她本不擅长动脑,这浅浅的疑问在脑海里转了转,接着就被为侦探烧什么早餐取代。 早餐问题也没纠缠她很久,厨房冰箱整齐码放着三排乐扣盒,从左到右是周一至周三,从上到下则是早、中、晚餐。 星琪为侦探如此有条理的生活习惯肃然起敬。 今日周一,早餐是jī蛋、青菜和密封包装的两片吐司。 时间充裕,星琪出去给哈士奇喂了一把玉米粒,加一小碟清水,吃饱喝足的哈士奇不再刻意展露威风,蹲在她的行李箱上,把脑袋插|进翅膀,不声不响地补眠去了。 侦探在八点整准时下楼,换了套和前天不同的深色正装。 星琪把早餐端上餐桌,见侦探眉眼松展,心情不错的样子,伺机问道:“早上四点半上班,那我什么时候下班?” 入职通知面面俱到,唯有上下班时间隐晦不明。 侦探眼帘不抬,“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星琪绞着手指,“我那个,您昨天去过的地方……房东突然不租了,我得去找找房子。” 侦探专心分切面包,过了会儿,似是出于表达对新助理的关乎,抬头和颜悦色地问:“为什么突然不租了?” “好像是违规被查了。”星琪惶惑地解释道,“我之前不知道它违规的,我查过,也量过,我房间虽然小,但按人均面积,肯定超过5平了呀。” “唔,最近大概有新规定。”侦探叉起一块面包在半空,眼眉弯弯,“不过,你和那么多人一起合租,也不□□全。” “但是便宜呀。” 星琪说话不过脑,等过完脑,侦探已经把话题转向早餐了。 “jī蛋煮得太熟了,面包边下次记得要去掉,蔬菜和水果切丁做色拉。” “好……” 她耐着急切等侦探吃完早餐,把餐具收拾好,回客厅正要再问一次下班时间,侦探却丢给她一套衣服,“换上,准备出门。” 星琪抱着衣服问:“什么时候回来?我得找房子……” 侦探顿了顿,略带歉意道:“今天大概没时间了,我们去现场。晚上不定几点回来。” 第16章 疑神疑鬼(2) 车下高架,在闹市区汇入长龙,夏礼白瞥了眼副驾,星琪仍在不自觉揪弄衣角。 寒冬腊月不可能只穿单衣,给她配的是浅色高领毛衣和深青色短风衣,水洗直筒牛仔裤。肥嘟嘟的兔子变成了细长一条,比之前清慡多了。 至于星琪往里面塞了多少件保暖内衣,看脑门上溻湿的头发,夏礼白推测不少于两套。 她习惯把自己藏进厚厚的外包装,似乎这给她带来安全感。 突然改变难免令她躁动不安,从她上车就不停拉扯衣物的反应可见一斑。 夏礼白斟酌了片刻措辞,缓缓开口:“虽然是为人排忧解难,但委托人也支付了等值的报酬。所以严格来说,侦探属于服务业,要给委托人留下值得信赖的第一印象,这样更容易开展调查。” 星琪停下动作,茫然地看向她。 “不同委托人有不同的思维习惯和性格特征,有些人条理分明,一时当局者迷,直来直去比较有效果。有些人瞻前顾后,想法多变,就得引导他们说出有用信息。对待性格qiáng势的人,你不一定要比对方更qiáng势,但不能示弱。反过来,对待软弱的人则要相对qiáng势。换句话说,你首先得是个演员。” 夏礼白蹙起眉头,对这番心血来cháo又堪称欲盖弥彰的解释自己也相当不解,但还是搜肠刮肚找一些正当理由说下去—— “一般人只有遇到麻烦才会想到找侦探,无论对方是麻烦的接受者,或是制造者,当找到可宣泄的口子,这些无力处理麻烦的人大概率会将负面情绪宣泄给第一个相关者。你需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来帮他们处理问题,而不是充当垃圾桶。” 说到这里,夏礼白将右手搭在星琪左肩,慢慢下滑。 “而且,假如委托人需要图像资料作为证据,拍摄时,相对正式的服装能让你的形象不那么……可疑。” 侦探停下来。 耳旁只剩下雨水敲打车窗的噼啪声。 沉默和一股若有似无的柑橘清香弥漫在车厢。 星琪后背紧抵车门,犹豫片刻,袖子里探出食指和中指,颤巍巍地点了记侦探的手腕,“那您为什么要把手放在……这里?” 起初,星琪以为侦探是没注意放错了地方,但结合讲解的内容,她不禁猜测对方是有意为之。 更别提侦探还有“丈量”的动作。 侦探的语速不急不徐,音调少有变化,表情……没什么表情,好像她摸的是椅背、肩膀、猫的脑袋,又或者完全沉浸在授课内容,根本无暇关注下意识动作。 夏礼白若无其事地握回方向盘,“示范下换装的好处。” 星琪低头,半张脸埋进毛衣的高领,余光偷偷瞄向侦探,心想这套人靠衣装的理论没错,换个性别可以报警的行为侦探做出来竟显得无比自然而寻常,仿佛真的是为了示范得体形象能起到的正面作用。 作为被无故摸胸的当事人,她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感觉,更没有兴起无关联想——最早也只是一点震惊外加一点别扭而已。 凛然正直和香水味一样,是可以传染的。 夏礼白敲敲方向盘,“明白了吗?” 星琪“啊”了声,头疼似的按住半个脑门,小声念道:“劳务合同第4页第6行,乙方需无条件按委托场景调整着装。” 意即:我按您的吩咐照做了,您不用多解释。 算是对侦探摸|胸行为的反击。 星琪的困扰不完全是来自换掉她的超大号外衣,雨水在车窗上拍出累摞的竖纹,她小声抱怨道:“这雨怎么还不停啊。” “讨厌下雨?”夏礼白接住话头,顺手打开电台。 jiāo通频道正在播报天气,提醒听众这场急雨覆盖整个海城,海城东区的降水量已达到bào雨程度,并且将会持续四小时。 大雨严重影响jiāo通,车辆排成长龙,信号灯变红,倒计时99秒。 “行李在外面。”星琪努力保持平静,眉心却被自己揉得通红,“所有行李。” 全部家当。 如果晚上不定什么时候回去,那三件行李八成要化作护草的chūn泥,可能连chūn泥都不如。 “哦。”夏礼白冷淡地抛出单音。 原来此人像多动症患者一直扭来扭去,揉衣角揉出线团的烦躁和换衣服真的没关系。 星琪揉揉眼睛,自言自语道:“还好,大多是衣服。洗洗晒晒还能穿。” “除了衣服呢?” 星琪数起名副其实的家珍,“chuáng上用品:两套,电脑:一台,书:六本,晾衣架:七只,肥皂……” 夏礼白摸出一块糖递过去打断她,“好,我知道了。” 一刻钟后,车好不容易挪出拥堵路段,进入一家私立医院的地下车库。 停好车,夏礼白将一张白色卡片jiāo给星琪,“你拿这个去一楼服务台,有人带你去做入职体检。” “体检?”星琪纳闷,“不是去现场吗?” 夏礼白眼刀斜她,“解剖现场,民居调查现场,二选一。” “业务繁忙啊侦探!”星琪利索地拿着卡片开门下车,“我去体检。” “结束后回这里等我。” “收到!” 体检共计90分钟,人美嘴甜的护士小姐姐全程引领,不住夸赞星琪选择了一家良心企业、靠谱老板,前后大大小小做了十四个项目,走的全是VIP通道,没排过一次队。 星琪只有大学入学时做过一次走马观花的体检,印象检查前需注意饮食或空腹,问护士吃过东西也能做检查吗,护士愣了下,笑说没关系。 结束体检,护士还给了她两块三明治,说是体检套餐里的赠品。 记挂侦探的嘱咐,星琪拿着东西到车库才打开。 细嚼慢咽吃完,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看到侦探从对面电梯出来,旁边一名须发花白的老人。 不知是不是侦探说了什么,他抬头睇了眼站在车旁探头张望的星琪,和侦探jiāo谈时还算轻松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很快,他们走到一根柱子后,接着被成排的车辆遮挡。 老人的声音倒是传过来,“……现阶段听你的,静观其变,不过啊,我们两个老头子时间不多。” 侦探低声说了句什么,星琪没听清,她不由自主往前挪,想再看一眼那名老人。 “谭老留步,有进展我会及时和您联系。” 听到这里,星琪转到车子另一边,望见了谭老的侧身,而对方似有所感,转过头和她对上视线,耷垂的松散眼皮下蓦地闪过一道jīng光,两颊皱纹拧动。 他的眼神很有指向性,并不单单是受人注目时的回应。 星琪觉得很奇怪,隐隐生出一股不安,总觉得谭老不像在看陌生人。 “这么快就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 明明前一刻侦探刚和谭老告别,转眼她就忽然出现在身后,唇角挂着一丝奇怪的笑容。 星琪吓了一跳,“不是。” 对谭老的怀疑在侦探狐狸般的迷之微笑前烟消云散。 侦探扬起手,但又想起什么,不着痕迹落回口袋,拿出车钥匙,“准备出发,今天还有个现场。” 车上温度舒适,熏香迷人,星琪掐手心捏大腿,仍然抵不过困意一波一波上涌,哈欠接二连三。 夏礼白把副驾座椅调到最低,“困了爬去后排睡,别影响我开车。” 即使困得五迷三道,星琪脑海里依然滑过“让老板开车,自己心安理得补眠会不会影响试用期评定”的念头。 但她太困了,对前程的担忧没多久便如泥牛入海,掀不起波澜。 倘若她在沉睡前看一眼后视镜,会发现侦探眼睛里寒光烁然,好比时值正午,草叶上仍凝结着冷霜,石台上仍覆盖着雪花,仅是一星半点,却昭示着寒冬已至。 谭晔瀚亲自督导医院脑科专家给兔子做的检查。 详细报告要等进一步分析,但医生明确表示兔子的大脑有过手术痕迹——相当简单粗糙,让医生忍不住发出“做过这种手术还活着真是奇迹”的感叹。 被称为奇迹的兔子却无知无觉,似乎自己也是大雨浇透的衣服,洗洗晒晒还能将就着活下去。 大雨转中雨,再转淅淅沥沥的小雨,星琪打了个喷嚏,把自己惊醒了。 车停在一排老公房楼下。 侦探先下了车,亲自为助手开门,在星琪后脚落在地面之前,往她手里塞了颗糖,示意她看三楼。 “看阳台放百合花的那家。如果是你,不走正门,有办法上去吗?” 星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放百合花的这户有左邻,没右舍。三楼,离地十米。管道在阳台左侧一米半,空调在另一面墙,两个离阳台都有段距离,光秃秃的墙皮没有落脚点,怎么看都无法从下面爬上去。 星琪仰头看了半晌,艰难地转起脑筋,“四楼阳台翻下去?” “这不是给兔子出的脑筋急转弯。”夏礼白拿出手机看了看,“正好,委托人也刚到家,我们上去吧。” 有那么一瞬间,星琪以为侦探会带她不走寻常路。 然而并没有,侦探也是要规规矩矩按门铃爬楼梯的。 上到二楼,星琪叫了声侦探,认真问:“这个委托人,我需要qiáng势一点还是不那么qiáng势?” 侦探脚步不停,“你自己看情况。” 结果证明侦探的理论课暂时无法应用于实践,因为和妆容jīng致的女性委托人打完招呼,对方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家闹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恐怖的,别担心。 第17章 疑神疑鬼(3) “星琪是我助手,详细情况你跟她讲。” 丢下这句话,穿好自带鞋套的侦探径自走进客厅,走向阳台。 仿佛刚才委托人说的是“两位换拖鞋还是用鞋套”,而不是“我家闹鬼了”。 星琪和委托人对视几秒,该进门的弯腰换鞋,该尽地主之谊的去端茶倒水。 低头时血液加倍涌入大脑,星琪忽然间醍醐灌顶:委托人连闹鬼的话都冒出来了,足见吓得够呛,作为解决问题的侦探……以及助手,当然要保持平常心。 毕竟,世上本没有鬼,做亏心事的人太多,便只好聊鬼神以自|慰。 于是星琪十分自然地假装没听到,出了玄关,冲端着茶盘从厨房出来的委托人露齿一笑。 对方仍紧绷着,勉qiáng撑起沉重的眼睫,“我中午下的飞机,刚到家没多久,太累。” 离得近,她眼眶周围的黯沉清晰可见,遮瑕霜遮得住斑点和稀松的鱼尾纹,遮不住由内而外的疲倦不安。 委托人卢梦宁,女,30岁上下,医药公司销售代表。 卢梦宁给星琪泡了杯白茶,送给侦探的瓶装纯净水被后者无视了。 侦探对阳台的百合花很感兴趣,三支白百合养在玻璃窗内,开得很好,枝叶青翠欲滴,花瓣白而无瑕。 她看了好一会儿,隔着白手套拨弄了几下。星琪跟着她的动作抽抽鼻子,迟钝地嗅到了百合的淡香。 “有两三个月了。”星琪捧起杯子,卢梦宁开口道,“最早觉得不对劲儿是家里比以前gān净。” 卢梦宁独居,和养的两只猫分享南主卧、北次卧。 “我这工作出差挺多,一个月两三次,每次一两天吧,超过一周中间肯定要回来一次。离家之前我会装好猫粮,备好猫砂。” “那次在外面多耽误了一天半,出了五天差,量放的是四天,给我急坏了,感觉特对不起俩乖宝,从机场冲回来赶紧给它们换猫砂,但是就发现猫砂很gān净,猫粮机满满当当,地上也没什么毛。” 卢梦宁推开北猫屋的门。 听到开门声,两只猫不约而同回头,蓝猫歪头看向星琪,另一只白猫步伐轻快地小跑向主人。 卢梦宁半跪半蹲抱起白猫,一手在地板上擦了下,“我周五下午去的羊城,今天周一。你看,gāngān净净。” 地板保养得很好,光可鉴人。星琪看到白猫刚才卧的吊篮附近其实有几根碎毛,但没黏上地板,随气流飘飞。 铲屎官出差三四天,猫住的房间没什么异味,猫砂颗粒分明,白猫和蓝猫的皮毛油光水滑,看不出有排泄不畅的隐疾。 “光我家俩乖宝,我还能想是它俩成jīng了,可这个——” 卢梦宁抱着猫去厨房,回来拎了只印有便利店标志的袋子,“我一个人嘛,很多事情马马虎虎,不爱自己烧饭,外卖不gān净,便利店的速食便当比外卖好点,味道也还凑和,所以去便利店会顺手带一两盒回来。后来养成了个习惯,把小票和方便袋一块儿放进冰箱的,这样吃的时候看过没过期比较方便。” 她打开袋子,拿出两盒鱼香肉丝饭,把袋子里外翻面,“没有小票,肯定不是我自己买的。” “呃……” “以前没注意时肯定吃过,好在印象没闹过肚子。”卢梦宁长长地“噫”了声,“怪吓人的是不是?就和你吃水蜜桃吃到一半发现半条虫子一样。” 星琪木木地回:“我桃毛过敏,不吃桃子。” 卢梦宁“哈”地笑出声,到这时才算放松下来,她抽纸巾擦了擦鼻翼两侧,续道:“光这些就算了,这次更麻烦,行李箱多了一小瓶饮料。” 白猫忽然挣脱她,不安分地扒拉着袋子,鼻子凑近鱼香肉丝,嗅来嗅去。 “雪花,别动!”卢梦宁叫住猫,东西一并丢进垃圾桶,又把垃圾袋打了结丢到门外,做完这些,她回到猫屋,对星琪歉意地笑笑,“刚讲到哪儿了?” 星琪提示:“行李箱,饮料。” “哦对。”卢梦宁拿出手机给星琪看,照片里是一瓶小葫芦型的养乐多,“不知道怎么进去的,太小了,安检没检查出来,飞机上爆了,准备见客户的衣服都被这小瓶东西毁掉了。” 她烦躁地拍了下桌子,惊得白猫从桌头跳到桌尾,“还好发现的早,酒店附近有商场,不然,唉。” 白猫雪花睁着两只湛蓝的圆眼睛,漂亮又可爱,星琪忍不住想去摸一把,然而还没碰上猫的一根毛,小猫像受到了攻击威胁,猛地伸爪子挠上来。 “哎呀,雪花!”卢梦宁搂住白猫,关切地问星琪,“你手没事儿吧?” 猫指甲修剪过的,星琪手背让猫挠出两道红印,没出血。 “没事。”她把手放进口袋,“您继续。” “让我看看。”卢梦宁颇不放心,放猫在腿上,不由分说地拉过星琪的手腕。 她看得很仔细,指腹来回摩挲骨节和掌心。 侦探在这时从客厅转到和猫屋对门的主卧,有意无意瞟她们,见两人拉拉扯扯,眉头一压,星琪连忙抽手回来,“没事没事,咱们聊正事。” “没事就好,啊,我给你看,”卢梦宁手机放小桌上划了两下,推过去给她,“我刚不是等你们来嘛,就翻了翻监控。” 屏幕右下角显示的时间是今天下午两点半,前十几秒正常显示玄关、猫屋、主卧,但在14:31:07,画面闪烁了几下,突然变黑。 卢梦宁把进度条拖到15:32:33,监控画面恢复正常,除了两只猫姿势有所变动,一切如常。 “我是三点四十分进的门,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会儿我正要问你们什么时候到,所以我才说见鬼了。” 卢梦宁看了看主卧,有些为难地问星琪,“我该叫她侦探吗?” 星琪点点头,忠实扮演着助手角色。 两人一同望向侦探,她正翻查摆放在桌面书架的相框。 卢梦宁不太自在,抱着猫到门口叫“侦探”。 侦探没抬头,扬手打出噤声的手势。 一开始或许难以察觉,但在星琪从卢梦宁这里得知来龙去脉,再看认真翻查现场的侦探,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特定含义,必要的目的。 胸有成竹。 星琪想。 那种淡然而笃定的气质仿佛一进门就已经知道了真相,因此她在客厅独自呆了十多分钟,无论是助手,抑或委托人,都没有想到打扰她,甚至不自觉放低声音。 见侦探很快将相框放回原位,卢梦宁松了口气,揉着白猫的脖颈,回头小声问星琪:“说闹鬼是不是吓一跳?” “还好……”星琪望着她撸猫的手,后颈也有些发痒,她挠了挠,“应该不会是鬼吧。” 从委托人口中听到家里种种异常,的确很诡异,但还不到闹鬼的程度,总觉得—— 人也能做到这些事。 “是人做的就更可怕了。要是没两只猫,我一个人gān脆去住酒店了。”卢梦宁坦然表达恐惧,“所以想,如果搞清楚怎么回事,不行我就把北卧收拾下,找个室友。” 星琪眼睛一亮,“您要找室友啊。” 两室一厅的户型,目前充作猫屋的北卧比主卧小了点,可比她之前住的小隔间大多了。 “想是这么想。”卢梦宁说,“没事儿帮我照顾两只猫,房租都好说。当然,前提是我这房子不是闹鬼,也不闹人。” 星琪刚想举手说你看我怎么样,侦探忽然插话过来,“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房子什么时候买的?” “不是,我是外地来的,算新海城人。”卢梦宁回想了下,“合同前年就签了,买的时候社保没到期,今年年中过的户。” “之前住在哪儿?” “以前也在这儿,这是我来海城租借的第二套房子,后来房东家出了点事,就低价把房子转给我了,蛮幸运的。”卢梦宁说,“住了有六七年了,都挺顺心的,就这几个月……” 趁侦探和委托人jiāo谈的时机,星琪背靠墙,悄摸悄拿出手机,查看所在位置和侦探工作室的距离。 2.4公里。 居然这么近! 星琪按捺不住雀跃,沿着猫架东转转西瞧瞧,屈膝跪在地上和慵懒的蓝猫小声说你好。 卢梦宁挺和善,一定会是个好房东。 白猫怕生没关系,日久生情,慢慢来。 “平时和邻居有往来吗?”夏礼白余光乜星琪,傻兔子瞌睡碰上枕头的喜悦满得快要溢出来。 “以前楼上有两个老邻居,见面打招呼,偶尔也拜托老阿姨帮忙照顾猫,后来趁房价上涨,都卖掉了,换电梯房。”卢梦宁回答,“现在新邻居大多是租客,一茬儿换一茬儿,通勤时间都不固定,早出晚归的,碰上的都是生面孔。” “星琪。”见兔子把手机屏幕调到二维码暗戳戳地凑近卢梦宁,夏礼白唤了声,“去看看隔壁有没有人在家。” 星琪应声说“好”,趁机把显示二维码的手机递给卢梦宁,“卢姐姐加个微信嘛。” 卢梦宁还没把手机接到手,懒洋洋的蓝猫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猛地蹿起来,好巧不巧,正好落在那只古朴的手机上。 “梆铛”几声响,地板砸出了凹坑,手机天女散花、孔雀开屏。 星琪完全没想到手机会在这种场合横尸bào毙,第一个反应是抬头看侦探。 侦探迎上她的目光,唇角略略下撇,摊开双手,既表示遗憾,也表示“与我无关”。 第18章 疑神疑鬼(4) 撇清责任,夏礼白饶有兴味地看着星琪,她后退小半步,跪下来捡拾脱壳的屏幕碎片和电池后盖。 尚星琪此人,被房东赶出门毫无怨言,流落街头还能心无芥蒂和两个健身房私教聊半宿,行李被雨浇了一天也不放在心上。 而此刻,手机被蓝猫重击坠毁,看她的眼神居然有一点点责备,好像在说—— 你搞的鬼。 教人不得不在意。 行凶的蓝猫还想挥爪子,被卢梦宁捉到怀里,喉间仍发出低吼,示威性地冲星琪龇牙咧嘴。 “真对不起啊。”卢梦宁敲蓝猫脑壳,“天天你怎么回事啊,这么凶?” “没关系。”星琪把手机尸体装进口袋,反客为主地给蓝猫找借口,“它也是怕生吧。” 她不自觉看向侦探,为刚才没来由的怀疑歉疚。 你是具有超能力的侦探,是你指使蓝猫这么做的——有那么一瞬间,星琪脑海闪过这样的念头。 非常异想天开,兼具小人之心,却也在无意间把侦探当成了无所不能的人。 “意外损失算在调查费用里。” 夏礼白看着满口“应该的、应该”的卢梦宁,伸手揉星琪的后脑,尾指在她伤疤上一蹭而过,“借用下卫生间。” 话是朝着卢梦宁说的,侧身给星琪让开路。 后者这才意识到手正放在小腹,立刻红了脸,逃进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听到卫生间门咔嗒反锁,夏礼白转回来问抱猫的委托人:“房东家出什么事了?” 话题切太快,卢梦宁愣了下,面露为难,“不太好的事……” “死人了?” 卢梦宁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人家的私事。” 人可以本能隐瞒事实或说谎,却无法很好隐藏对这件事所持有的态度以及情绪。 卢梦宁说话时,撸猫的动作变慢了,视线不住投向主卧的桌面书架。那里有几只相框,都是她和一个年轻女孩的合影。其中一张,卢梦宁戴着生日皇冠,和女孩携手切蛋糕,桌上蹲着两只猫,背景正是此间的客厅。 “她是你以前的房东吗?” 问题突兀,但衔接了关注点,卢梦宁不假思索道:“不是,是房东的亲戚。” “她叫什么?现在在哪儿?” “这跟我家的事有关系?”卢梦宁口气生硬,放下猫,几步回自己卧室,把相框统统扫进客厅,“请你来是搞清楚家里进人的事,跟私事没关系的好吧!?” 她鼻翼翕张,头发散乱,颈部鼓出筋脉,短短几句话说完,眼睛迸出枝桠分散的血丝,面对星琪和猫时的温柔dàng然无存。 这副模样要让兔子看到,或许会打消求租的念头。 脑子里兴起无关联想,夏礼白叩响卫生间的门,“星琪,准备走了。” “啊啊,我马上就好。” “这就完了?”卢梦宁还没消气,里面响起哗哗的水流声,不由提高了音量,“我工作很忙的,今天抽出时间专门招待你很不容易的。” “我的服务期限是一周,今天只是第一天。”夏礼白人已到厨房门口,忽然想起什么,顺势转进去,打开冰箱,“不过大体情况我知道了,后面不需要你特意抽时间。” “什么情况?”星琪出了卫生间,纳闷地问道,“这就走了,不用找隔壁邻居吗?” 看到她,卢梦宁的脸色立刻和缓下来,软言软语道:“附近有商场,咱们一块儿去吃个晚饭吧,给星琪买部新手机。” “不用了。”侦探一口回绝。 卢梦宁几步追到门口,“刚才是我说话冲了,不好意思哈。这下雨天的,你们过来一趟也挺辛苦的。” “我们还有别的事。星琪,你先下去。”侦探朝助手抬了抬下巴,随后,举起从冰箱里拿出的小盒牛奶,“除了便当,别的东西也要当心点,生产日期就印在瓶身。” “你在说什么啊?”卢梦宁直腰挺胸,竭力把自己拉长成摸不到头脑的丈二菩萨。 夏礼白却吝于解释,捏着小盒牛奶在星琪之后出门,“周日见。” “哎哎!”卢梦宁没换鞋直接追到楼道,“你说清楚啊,到底什么意思?” 助手身影消失在楼梯间,夏礼白从对面门上收回目光,拿单棍指向消防栓,“我建议你别把备用钥匙放在这里,卢女士。” * 车开到商业区,星琪已然把卢梦宁和她说过的种种异常一字不差复述给侦探。 讲到监控器15:32恢复正常,星琪问了句题外话:“我们什么时候到卢姐姐楼下的?” 侦探左手肘支在窗框上等红灯,闻言揉揉额角,心不在焉答道:“没注意。” 星琪捧着手机自己回想了片刻,发现她也没注意醒来是几点。 侦探应该不会老早就到了,然后一直不动等她睡醒,想到这一层,星琪粗略估算大概是在卢梦宁到家的15:40左右。 前面不远就是商场车库入口标志,夏礼白打开转向灯,“你那六本书是什么?” “《山海经》、《辞海》、《搜神记》、《银河系漫游指南》……”星琪报出一串书名。 “嗯,去买书吧。” 等等,这个走向不太对。 既然有时间逛书店不如放我去中介找找租房怎么样? 星琪满腹纠结,欲言又止地看了好几次专心倒车入库的侦探。 夏礼白从她拧巴的表情上看出她内心所思,停好车,问道:“工作室阁楼空着,你要不要考虑先住那儿?” 她是询问,不是命令。 星琪想了想,果断摇头,“不。” “嗯?” “工作和生活要分开的。”星琪掰着手指道,“我现在是试用期,等试用期结束,你发现我愣头愣脑,没什么用处,那时候我工作也没,住的地方也没,不好不好。” “不是说想事情就头疼吗?”夏礼白斜她,“想得还挺多。” 星琪嘿嘿一笑,“未雨绸缪。” “那你再动动脑子,好好想想卢家的事,如果能给出有用线索,就当你试用期结束,怎么样?” 星琪苦了脸,“您不如现在就辞退我呢。” 话间,二人已到了三楼书城。 “想一想,主人不在,家里gān净整洁,猫咪养护得当,食物及时更新——”夏礼白抽出一本《搜神记》,是星琪之前报出的六本书之一,“你能想到什么?” 星琪目光落到她抽出的那本书上,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条件反she滑过一长排标题。 “不着急,我们还有六天时间。”夏礼白把书递给她,并给了她一张卡,报出密码,叮嘱道,“我去买点东西,你在这儿等我。饿了可以先吃点甜品,这家的芝士蛋糕勉qiáng能吃。你没有手机,别乱走,我大概一个小时回来。” 这一天过得太迷乱,星琪目送侦探离开书店,先是受宠若惊,而后疑惑地想:去卫生间的短短几分钟发生了什么,她分明听到卢姐姐朝侦探大喊大叫,侦探也好像一点儿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说好的要给委托人值得信任的第一印象呢! 星琪一边翻着《搜神记》,一边用有限的思考能力琢磨入职后的第一桩委托。等到翻完目录,不仅没想出一点儿头绪,反倒昏昏欲睡,她在卡座看了会儿书,终是人事不省地睡过去。 商场人声、音乐声、机器声嘈杂,星琪却做了梦。 这梦很短很乱,梦里的一切模模糊糊,仿佛她又回到了苏姐的山庄。 嗅到混合着薄荷的柑橘香,一张清晰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是侦探。 她问:“是你吗?” 星琪打了个哆嗦,大汗淋漓醒来,睁眼吓一跳,对面还真是侦探。不过和梦里不同,她的脸被满满一桌购物袋挡着,在炫目的标志中时隐时现。 侦探,也是女人。 扫货能力实在可怕。 “想要卢女士的联系方式吗?”把一部崭新的手机推到她面前,侦探轻描淡写说道,“我好像听到她说要找室友,你可以先跟她jiāo流一下。” 这话真是说到星琪心坎上,她毫不犹豫点头说“想”,并单方面和两只怕生的猫和解,伸手从口袋摸出一把残骸。 见星琪置新手机于不顾,低头摆弄她四分五裂的旧手机,夏礼白按住突突跳的额头,把购物袋的挂绳一双双挂在助手手腕上,心道兔子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愣头愣脑”。 最后,夏礼白把手机塞到她手里,音调里听不出任何感情波动,“给你的,先回去吧。” 星琪莫名意识到自己踩爆了侦探雷点,大气也不敢出,直到把东西都放进后备箱,才迟钝地发觉手里沉甸甸的金属质感,“这是给我的?” “是。”夏礼白平心静气道,“后备箱那些也是,赔你的。” “啊?” “你放行李的地方选得不太好,保洁平时用来堆放废弃物。”夏礼白清了清嗓子,“我下午收到短信,保洁以为都不要了,所以集中送到垃圾站了。” 擅长给别人找借口的星琪,回想后备箱琳琅满目的购物袋,竟有好几分钟的空白状态。她并非没有见识,购物袋中有几个标志是那种连路过呼吸店内空气都觉得奢侈的品牌。 “我本来不该随便带东西过去的,而且也没跟您说,您没必要……” “你别说话。”夏礼白打断她,粗bào地拉开话题,“我不会跟动物jiāo流,没什么特殊能力,让猫咪攻击你的不是我。” 字是字句是句,似乎在解释什么,但星琪有一半没听懂。 “攻击?不是你?”她把这话反复咀嚼了四五遍,“等下,那是有别人吗?是什么人进出卢姐姐家?” “可能是……” 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话还没说出口,星琪眼睛一亮,“我想到了!” 她激动地扬起手臂,“白水素女!田螺姑娘!” 第19章 疑神疑鬼(5) 回程侦探板着脸一路无话,星琪拿着新手机甚觉烫手山芋,放哪儿都不是。 好在路不长,三转两转到了铜山路232弄。 “下去,搬东西。” 实习助手乖乖承担搬运工的职责,夏礼白仍感觉心浮气躁,横竖看兔子都是一根无处下手更无处下口的棒槌。她鲜少让情绪波动太久,等糟心劲儿过去,竟有一丝棋逢对手的新奇。 星琪低眉耷眼地去后备箱,肩扛手提拿好东西进门厅。 这时候,夏礼白也整理好了情绪,心平气和地问:“真的不要?” “补偿最好是等值的,多于一定程度就是敲诈勒索。更何况这次是天灾人……人疏忽,不是您的过错。”因为侦探态度温和,星琪鼓起勇气阐述道,“不能因为您人好,我就心安理得接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换成别人,夏礼白会觉得这叫不识好歹。 然而兔子没有占便宜,这乖卖得也很诚恳。 于是她说:“我知道了。附近有批发市场,你明天去把东西补齐,回头把需要补贴的部分列明细给我。” 星琪弯弯眼眉,笑得很开心,“好。” 随后瞄了眼书房,“那……我可以下班了吧?” 也就是那一眼,夏礼白兀的回过味来——她知道兔子脑壳被人开过,因而不自觉对兔子有几分怜惜。然而此人是后天训练出的服从性人格,对她qiáng硬,她会百依百顺。但若对她好,她反而别别扭扭,非要把别人的好十倍踩回去,不懂得顺杆往上攀。 天生软糯的好脾气,后天摧折的贱骨头。 如果坚决一点,赔偿也好、馈赠也好,都当命令下达,说不定她就无条件接受了。 夏礼白琢磨了片刻,把想法付诸实践,故作严肃:“今晚睡书房,有任务。” 星琪条件反she般地点头说“好”。 说完一怔,心道:刚还闲着逛商场呢,这会儿就突发任务了。 她摸摸后脑,忐忑不安问:“您要我做什么啊?” “你以为让你和委托人对接真的是方便你找新住处?”实验证明推测无误,夏礼白心情很好,信口指派任务,“卢梦宁有事情瞒着,你想想怎么跟她搞好关系。” 星琪低头思索了一阵儿,福至心灵:“所以您今天唱了黑脸,让我唱白脸?” 一抬头,侦探早不知道去哪儿了。 凑合在工作室书房过了一晚——说凑合也不恰当,书房暖气开得很足,折叠chuáng意外软硬适中,比她之前睡了近一年的木板chuáng舒服得多。 第二天四点钟,不用闹钟,星琪听着jī鸣神清气慡醒来,去厨房拿了玉米粒爬楼喂好jī,趁侦探还没起chuáng,又在淘宝下了一堆单,等到了营业时间,她报备了一声,去批发市场淘了近期的必需品。 回去工作室,星琪连手动带计算器算了半天,才凑齐总额一半的单据。 “这是我觉得您应该付的部分,接受支付宝转账。” “把这堆废纸拿走。”夏礼白懒得抬眼皮,“给我个总数。” 解决了个人琐事,星琪积极地投身工作,给卢梦宁发了好友申请,然后一直盯着手机等对方回复。 卢梦宁很快接受了好友验证,并主动发了个笑脸:[星琪,早。] 星琪和卢梦宁坦白说自己是刚入职的实习员工,什么都不了解,那天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敬请见谅。 卢梦宁反过来安慰她做得挺好。 闲谈几句,认为时机差不多了,星琪提起租房的事,卢梦宁一口应承下来,不过工作忙,工作日抽不出时间改造猫屋,最早要等周末。 卢梦宁挺善谈,尺度把握得很好,既不会让人感觉过分热情,不经意间或多或少也给星琪大姐姐般的关切,好像已经把侦探这层关系抛之脑后,认为星琪是新认识的可以结jiāo的朋友。 等到夏礼白注意到助手玩手机玩得有点久,两人的聊天记录已有近二十页,拿来一看,星琪一句一个姐姐,对面一口一个琪琪,如胶似蜜。 “行了,别耽误人家工作。”夏礼白把手机还给星琪,“你老板是我还是你卢姐姐?快开工。” 心下却想:挺有亲和力。 “老板,我要做什么?”星琪紧忙把手机揣兜里,战战兢兢问道,“烧午餐吗?” 侦探直言不讳:“不,你烧菜不好吃。” “……” 星琪绷紧了嘴巴不说话。 等侦探出去一趟,带回两人份的家常午餐,星琪只尝了一筷子,便心服口服。 “最主要的是喂jī。”餐毕,提及助手需要做哪些工作,侦探数道,“其他嘛……关注新闻热点、文档归类、视频编辑、数据处理、回访售后。” “售后?” “有些人就是那种特别容易招惹麻烦的体质,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关系维护好,就不用愁客源。” 说到售后和客源,不由给星琪一种qiáng烈的违和感,好像和侦探的形象以及这个职业代表的意义十分不搭。 “我们属于服务业,”见助手不以为然,侦探再次qiáng调,“而且售后做好了,附加福利很多的哦。比如刚给你吃的午餐,味道不错吧?” 星琪跟不上她思路,茫然点头。 “好好做回访,下次你去取。”侦探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和一堆待洗的碗筷,上楼去了。 星琪再迟钝,也意识到虽只过了短短一夜,侦探仿佛开启了什么机关,切换了什么模式,整个人愈发神鬼莫测。 说什么要做好售后回访,侦探丢给她的前委托人却手把手教她视频编辑和各种追踪软件的使用,每天还布置一堆作业,规定时间完成。 再比如侦探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服务行业从业人员,却一点儿都不把委托人的近况放在心上。 一晃眼到了第四天,也就是周四,卢梦宁的电话打到星琪手机。 “牛奶里有药。”她慌慌张张地说,“你家侦探这几天就没有别的表示吗?有人给我下毒啊。” 那天侦探提示过除了便当,其他东西也要注意,卢梦宁长了个心眼,检查了冰箱里储藏的六瓶rǔ制品,发现对其中三瓶的印象很模糊,不像是她自己买的。 托公司检验科的同事检查,结果显示其中一瓶含有不明成分,进一步化验确定无疑是安眠药。 听星琪转述委托人的最新情报,侦探看着书,懒散回道:“让她报警。” 星琪腹诽:可人家出钱请你来调查哎。 见侦探书读得那么认真,不由伸长脖子瞄页眉。 字太小,没看清。 感受到助手的炽热视线,夏礼白“啪”地把书一合,放上桌面,陶潜的《搜神后记》。 “投毒投到家里不报警找侦探,要警察gān嘛。” 星琪不好意思在电话里讲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便发挥了中文系学生的修辞能力,写信息委婉建议卢梦宁报警。 对方读懂了,回复了一连串[尴尬]、[大汗]的表情,但她没为难星琪,转而发信息给侦探。 夏礼白有一着没一着地点手机,一句[门锁换了吗]写了好几分钟,最后,她带着某种胜利的喜悦,慢慢问道:“还觉得是田螺姑娘吗?” 星琪:“……” 这侦探有什么问题?! 第20章 疑神疑鬼(6) 卢梦宁最后有没有报警,星琪无从得知。后面她和侦探说了什么,星琪也不知道。总之,当天晚上星琪喂了jī准备去做作业,侦探叫下她:“明天中午你去和她吃饭吧。” “我一个人?” “对,你一个人。jiāo给你了。” 星琪惴惴地去了。 卢梦宁趁午休出来,时间相对紧张,约的地方就在她工作地点附近。 星琪到的时候卢梦宁就等在餐厅门口,她叫了声卢姐姐,对方一回头,星琪微感诧异,才几天没见,卢梦宁的疲倦憔悴连浓妆都遮不住。 对方看到她,竟也好久没动作。 服务员领她们入座,过会儿送来两份菜单,卢梦宁的目光仍不时在她身上打转。 星琪佯装无知无觉地翻菜单,一家招牌写着川菜的新概念餐厅,粤菜、本帮菜、东北菜却是一应俱全。 卢梦宁喝了半杯大麦茶,濒临决堤的情绪大坝勉qiáng稳于一线,声音里不免透出颤抖:“能吃辣吗?” “能的能的。” “这家主打藤椒鱼,鱼香茄子也不错,吃鱼怎么样,喜欢吗?” 星琪连连点头,“喜欢喜欢。” 趁着翻页,卢梦宁假装无意地揩了下眼角,“行,吃鱼。” 周围坐满了中午就近用餐的工作党,邻桌是四名踌躇满志的创业者,满口市场需求,动辄上亿融资,产品前景似已在餐桌上徐徐展开,有理有据地画着大饼。 “这套衣服是……你家侦探给你选的吧?” “哎?”星琪低头看了眼着装,疑惑于委托人的火眼金睛。 衣服确实是出门前侦探不知从哪儿拎出来的一套。 暗红底色浅条纹的格子衬衫外套纯色毛衣,下面是深青色裤子,只有鞋子是她的。临出门前,侦探还不容拒绝地帮她扎起头发。 她默念了一路“我不是我”,因此在卢梦宁看她时,星琪有种隐隐的感觉——这套行装勾起了对方某种深刻回忆。 卢梦宁的视线并没有定焦在她身上,只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我那天一直看着你,你没看过照片,看你也不会瞎弄八弄。”墨绿色茶杯在卢梦宁双手间轮流来回,袅袅的热气一时间散去,她又道,“侦探问过我,但我不喜欢跟别人说私事。” 卢梦宁说话有一句没一句,星琪不愿在吃饭前憋出一肚子尴尬的冷空气,自认最近和卢姐姐处得还不错,准备硬着头皮问“什么照片”,然而对面先开了口。 “她走了。” 明显哽咽的三个字从齿缝溢出,攻占亿万市场的白日呓语倏忽间远去,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卢梦宁压抑许久的情绪堤坝顷刻崩毁,眼角泪水直流到唇侧,她方才察觉,手忙脚乱地扯出两张抽纸,“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她拎着小包出餐厅左转,星琪在桌面下给侦探发信息:[卢姐姐说‘他走了。',他是谁?照片是什么照片?走了是……那个吗?] 侦探:[哪个?] [就是……那个啊……] [你是想问她死了吗?] 星琪手一抖,手机不轻不重掉到腿上。 新信息跳出来,[没有。] 侦探果然是侦探,肯定掌握着她不了解的线索,简简单单两个字,星琪安定下来。 卢梦宁和陶锅鱼一同入位。 她补了妆,之前的哀戚一扫而空,甚有几分拨云见月的开朗,“琪琪主食吃什么,面还是饭?” “饭就行。” 一顿饭,卢梦宁时不时发信息打电话,每次放下手机都要很抱歉地说声不好意思,但每每都是刚放下,又马上拿起来。 真正有所jiāo流也就是刚开始和等候结账时。 “我下午跟公司请了假,我们去家居城逛逛,选好家具,明天等我把北卧收拾好你就直接搬过去。” 星琪正想找机会溜掉,没料到对方突然来这么一出,顿时第六感发作,后颈汗毛直竖,冷不丁想她不会也要搞侦探先给糖后变身那一套吧? “不用啦卢姐姐,我随便都可以的,别耽误您工作。” 卢梦宁亲密地挽上她手臂,“工作我处理好了,下午就当陪我散心了,好不好呀?” 星琪僵着脖颈,然而对方却把这当成默认,“就知道琪琪最好啦,我去结账,你等我。” “我……”星琪艰难地发出声音,“我先去下洗手间。” “去吧。” 星琪一进卫生间马上连公共WiFi给侦探发信息:[卢姐姐要我陪她买家具!] 侦探:[哦。] [我一定要去吗!] [去。] 像是一条信息无法表达,侦探发来语音,“那是我们的委托人,是你的上帝,好好服务客户,无论什么要求一律不准说‘不’。” “……” 星琪现在相信侦探是真招助手而不是扶贫济困了。 伺候客户这种事可不得助手出面嘛! 手机嗡嗡震动,是一条文字信息:[不准给我发感叹号。] 星琪往输入栏敲了一堆感叹号,末了,一个一个删掉,在实习备忘里写:侦探有两不准,这也不准,那也不准。 [不准不回我信息。] 星琪:[哦。] 星琪:[那我去了。] 她等了下,收手机走人。 卢梦宁开车带星琪去了离她家不远的大型家居市场,进商场电梯,星琪借着反光玻璃看了下她。 她神采和刚见面时大为不同,眼睛里血丝消去不少,补过妆,黑眼圈也不见了,走路虎虎生风,俨然是重建起社会人士的情感堤坝,让所有忧愁和烦恼都随着那几滴眼泪流走。 现实里,卢梦宁更善谈,星琪一直乖乖听她讲话,频繁点头,从不摇头。 话说回来,问了几次意见,卢梦宁对星琪的风格偏好比她自己还清楚,选的家居用品她都很喜欢。 比“最贵就是最好”侦探眼光qiáng出百倍不止。 星琪悄悄拍了张照片给侦探发过去。 侦探秒回:[你晚上别回来了。] [……] 星琪讪讪地摸鼻子,无端生出点被戳穿的心虚,拼出对不起,拇指在发送键转了又转。 好在,侦探下一条信息让她及时悬崖勒马,没有凭白地不打自招。 [我晚上有事不回去,家里没人给你开门。] [啊?哈士奇怎么办?] [饿死了炖汤。] 星琪只好回复她:[/笑哭了] 心想:幸好很快就能把生活和工作分开,找房东当然是要找卢姐姐这样又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啦。 收到星琪饱含暖意的注视,卢梦宁也扬起笑容,“琪琪,准备回家了。” 事后,星琪会想这一切表面看来是水到渠成,归根结底还是要有人先去挖那条引水的渠。 但当时,她是既来之则顺之,既没有多想的心思,也没有多想的能耐。 把大包小包放去客厅,卢梦宁用商量的口气问道:“琪琪晚上就在这儿,别回去了吧?” 星琪正忧愁晚上去哪儿落脚,卢梦宁再次送枕头,她感激涕零,连一句客套的“方便吗”都没问,点头如啄米。 卢梦宁开心极了,“正好,晚上咱们一块儿把北卧收拾了,明天等师傅送chuáng过来。” 星琪觉出哪里不对,“chuáng明天才送过来啊?” 卢梦宁微微侧目,眼神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嗯,今天过了配送时间。今晚琪琪跟我睡,我chuáng挺大的。” “好哦。” 等到星琪意识到不该随便睡别人的chuáng,是生物钟叫醒她的凌晨四点。 卢梦宁的手臂搭在她腰间,垂下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她睡衣上,没几下就敲进了睡衣下摆,空调开到25度,指尖温度冰凉,让人想忽视也难。 星琪起初以为她是熟睡时的神经性抽动,但她分明听得到背后压抑而粗重的气息,偶尔呼吸不畅似的轻轻抽两下鼻子,鼻息离她越来越近,一声若有似无的颤音就在耳侧。 卢姐姐又哭了。 星琪尽量自然地保持不动,让对方以为自己还在睡。 然而枕在脑袋下的右手臂却随着大脑运转时加快速度的血流,一点一点发麻。 星琪心里叫苦不迭,却也只能任由针刺的痒麻呈波làng形曲线推进。 而背后,卢梦宁也在缓缓接近。 她搂紧了枕旁人的腰肢,又怕惊醒了这沾枕头就睡着的女孩,徐徐放松。 手下来一寸,面上去两寸,她嗅着熟悉的味道,与其说鬼使神差,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的纵容,她接近了那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耳后,手掌也稳稳地贴上了女孩的小腹。 那是—— 思念了太久的人的温度和触感。 卢梦宁的手掌一触即退,却几乎压垮了星琪的生理防线。 她动了动,发现右手彻底不听使唤,换用左手随便找了个支撑点爬起来,慌不迭踢上拖鞋奔去洗手间,根本没听到卢梦宁被抓了要害的闷哼。 急促水流声在寂静深夜格外清晰。 重新爬回chuáng,星琪安慰自己这是在卢姐姐家,不用喂jī,也用不着那么早起,做了几次短呼吸,重又释放全部演技,做出一副倒头昏睡的假象,置睁眼看她的卢梦宁于不顾。 直到窗帘里透出一丝晨光,星琪再也管不着后面什么动静,她睡着了。 回笼觉不长,且易醒。 尤其是被人长时间盯着的时候,对方的注意力宛如实质,轻易将意念化为嗡鸣闹钟。 星琪一睁眼,卢梦宁将视线移向chuáng头柜,那里新摆了副相框。 “你跟她很像。” 星琪跟着她看过去,照片上是一个在阳光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的年轻女孩。星琪很少照镜子,对自己的长相还不如对近期频繁接触的侦探和卢姐姐来得清楚。 但她再看一眼,便明白“像”也分神似和形似。 照片里,女孩穿的衣服和侦探昨天给她配的一模一样。 “她……”星琪坐起来,摸摸额头,一手的冷汗,“她还好吗?” 卢梦宁yīn郁地眯起眼,唇侧显出两道浅淡的对称纹路,“你想听听她的事吗?” 三刻钟后,尿遁的星琪躲在卫生间声泪俱下控诉侦探。 [大骗子!] 想想不对,撤回,重发。 [大骗子QAQ说好的没有呢?] 上方状态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星琪抢在对方之前写:[她是车祸去世的。] 侦探的输入状态停了下,稍后动起来。 星琪耐心等待一分钟。 [一会儿有人敲门,开门之前问问你卢姐姐,为什么包装上就有生产日期,还要坚持看购物小票。] 星琪刚开了洗手间的门,防盗门不期然被敲响。 卢梦宁放下纸巾,自言自语道:“这么早,该不会是装配工吧?” 第21章 疑神疑鬼(7) “是心理盲点。” 丢下相拥——不,准确地说,是抱头痛哭的卢梦宁和不知名邻居,下楼时,侦探这样说道。 “因为以前有人告诉过她‘嫌麻烦就看购物小票,不用再一个个翻看’之类的话,潜意识形成习惯,习惯构成盲点,就算是常识,也被自己无视了。” 说到这里,夏礼白瞥了眼不停揉额头的星琪,剥开一颗牛轧糖,还没抬手送过去,那边已经条件反she张嘴低头等投喂了。 此所谓习惯成自然。 “像我昨天告诉你不要给我发感叹号,虽然第一次你不记得,后面也自觉修正。” “喔。”星琪牙根用力,将牛轧糖一切为二,含糊问道,“您昨晚就在对面吗?” “昨天你们回来前聊过一会儿,早上来的。” “您辛苦了。”星琪真心实意道。 说起来,按照侦探的指示问过有关购物小票的问题,卢梦宁白了脸,但从猫眼里看到外面的人是侦探,又满脸古怪地拍她来着。 几秒后发生的事情就算以旁观者的角度回想也觉得十分混乱。 卢梦宁开了门,侦探让开位置,后面表情僵硬的年轻女性叫了声“卢姐姐”,场面一下子失控了。 毫不夸张的失控。 卢梦宁踉踉跄跄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墙壁,整个人像脱力般地瘫坐在地上,一手虚浮地抬起来,指向那名女性,张惶无措地看着侦探和星琪,到后来想哭却是笑,想开开心心笑却止不住眼泪。 在场时,星琪被那qiáng烈的情绪感染,一度不自觉屏住呼吸,感受着充满了每个空气分子的惊和喜。 二人抱头痛哭,是星琪在侦探关门间隙窥见的一斑。 “和卢姐姐告诉我的不一样。” 卢梦宁介绍照片上的女孩是她原房东的侄女,同住近六年的室友,前年她有次出差着急赶最后一班飞机,室友开车送她去机场,然而回来路上不幸发生车祸。 车祸的事,卢梦宁在外出差没得到消息,她回来之后找房东问情况方才得知。那时,室友已经“走”了。 “所以是房东骗卢姐姐吗?”星琪不解,“为什么好端端地要说这种谎话?” “因为……”夏礼白偏过头看她,“对有些人来说,亲人做出了所谓不恰当的选择,还不如让她去死。” “那也太过分了吧!”星琪像驱赶蝇虫似的挥挥手,刻意避开那字眼,“人生除了‘那个’无大事,哪有比‘那个’更糟糕的。” “很多。” 穿堂风迎面打了个满怀,星琪缩着肩膀转开话题,“……您早就知道吗?” 夏礼白仰头望向百合花开的三楼阳台,“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那天来得还算巧,我看到阳台有人在收拾花,所以知道不是鬼。” 存的也不是歹心,不然也不会当成自己家把每个犄角旮旯的积灰清扫gān净。 星琪恍然大悟:“怪不得您一直晾着卢姐姐,这种案子对您来说肯定很简单,您只要找到那个人,看她一眼,前因后果就都知道了。” 夏礼白蹙起眉头。 哪有那么简单,光是确定嫌疑人,设计场景等对方主动露面也费了好些功夫。 但看兔子眼光发亮,她顺水推舟省去了其中的曲折,轻描淡写道:“差不多。” “可是啊……啾!”星琪打了个喷嚏,刚想到的话被喷嚏打断,一时难以为继。 阳台上出现了卢梦宁和室友的身影,室友的表情依旧僵硬,只一个劲儿冲她们挥手,夏礼白朝三楼两人扬了扬手,转身开门放鼻头通红的星琪上车,“有问题?” 星琪冻得脑仁疼,短时间接受的信息量太多,大脑绞gān了最后一点儿脑汁,变成一颗形象的核桃gān,每个沟回都在努力拼写“侦探好厉害啊第一天就看穿了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 夏礼白打开暖气,没着急发动车辆。 温暖气流迅速缓解了狭小空间的冷意,嗅着车内的檀香,星琪终于打开了满脑袋冰封的雾水,“室友看起来……跟照片上不太一样。” 要是和照片上一样,卢梦宁应该马上就认出来,不至于等到对方开口。 “车祸的关系。” 室友那次车祸很严重,一度生命垂危,面部神经也遭受创伤,不得已去国外做的整形手术。但手术毕竟是以修复为主,形象和以前不大一样,而且,恢复过程缓慢,不能有太多肌肉动作。 “所以不直接和卢姐姐见面哦。”星琪若有所思地摸摸脸,接着问道,“就只能偷偷帮卢姐姐打扫卫生照顾猫,往冰箱放便当。但为什么要往牛奶里放安眠药?” 得知是以前的室友回来和卢姐姐相认,前面的行为都还能和“家里有个田螺姑娘”搭上关系,就因为牛奶里加了料,田螺姑娘的棺材板被侦探当成武器狠狠敲了她一记。 “你和卢梦宁再见面时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吗?是不是特别疲惫,憔悴。” “是。” 星琪还记得她被浓妆都遮不住疲倦的卢梦宁吓了一跳。 “卢梦宁的作息不规律,严重失眠,但是她自己一个人不会吃药,担心发生意外。” 星琪搞不懂因果关系,单纯觉得“不管怎么说,是药三分毒,下药有点过了”,勉qiáng“哦”了声。 夏礼白笑了下,“不好奇为什么两只猫针对你吗?” “哈?” 那也有什么玄机吗? “室友一直告诉两只猫,让它们看好你卢姐姐,别让别人接近她。” “我的手机……” 星琪长长地出了口气,沮丧地靠在椅背上,隔着衣服摸口袋里的新手机。 还以为叫天天的蓝猫是怕生,结果是蓄意而为。 “这个算卢梦宁的。她要是跟你提赔偿,记得要现金。” “……知道啦。”糖块化去了,甜腻之余,喉头泛上一丝苦涩,星琪扒着车窗往三楼看,但视野被建筑挡去一大半,看不到那三支百合花,她小声问,“卢姐姐和室友……不单单是室友关系吧?” 夏礼白微感诧异,面上不动声色,“卢梦宁和你说了?” “卢姐姐说她找不到室友,就去找室友的亲戚——也就是她原来的房东问情况,房东特别qiáng调你们只是室友,没必要打听那么多。讲到这里的时候,卢姐姐哭得特别伤心,”星琪咬重字眼,重复道,“特别、特别伤心。人都在抖。” 说是肝肠寸断也不过分。 拨开星琪不自觉揪耳朵的爪子,夏礼白往她手里放了颗木糖醇,“嗯,不是单纯的室友关系,但只能是室友关系,跟家里也这么说。” 一年两年,甚至三年都没关系,到了第四、第五年,家里人也会怀疑室友关系是不是好过头,尤其两人都没有结婚的打算。 卢梦宁家人在外地,逢年过节才回去。但房东就是室友的叔叔,日子久了,总会看出蛛丝马迹。 室友曾隐晦地问过直系亲属的看法,对大多数老一辈人而言,同性关系不啻于洪水猛shòu,隐晦提过一次两次,得到的反应是:别人怎么着我不管,我家女儿搞这种事情,断绝关系,就当从来没生过你这个东西。 毕竟是有生养之恩的父母亲人,室友没办法忤逆家里长辈,只好单方面瞒下去,得过且过。 直到半夜送人出了车祸,室友的父母责问房东怎么没管好小辈,房东便将长久以来怀疑的“室友情谊”抖落。 室友恢复意识后发现自己身在异国医院,行动几近无法自理,想要看到的人不仅看不到,也没办法联系。 做完几次大大小小的手术,室友便被家里人以休养为名软禁在老家,断网断通信,问起海城的事,说叔叔把房子卖掉了,室友早就搬家了。 后来,明里暗里又说了不少卢梦宁的坏话,说她一直以来没联系你,肯定是不认你这个室友了呗。 另一头,室友的叔叔——亦即房东却告诉卢梦宁她“走”了。室友的父母也视其为仇敌,“哦,你是她室友,她就是为了去机场送你出的事?你是她什么人?就为了送你?” 来自父母的责问将卢梦宁打落到十八层地狱,别说最后一面,甚至连葬礼都无法出席——以什么名义? 只是害了人的室友而已。 来自父母的死亡通知,卢梦宁根本没想过怀疑,后面房东说出了这种事,是他没照管好孩子,要卖掉房子离开海城。卢梦宁东拼西凑加上贷款,买下了这套房子。 她不想离开。 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和室友一起领养的猫,改装的猫屋,一起挑选的家具。 无论出差的地方再远,业务再繁忙,也一定保证一周回来一次。 这是最后能抓住的回忆了。 也幸好她没离开,室友找到机会离开老家回海城,看到百合花便知道事情可能和家人说得不一样。 然后yīn差阳错搞了这么一出闹剧。 “啊……”星琪这次的长叹完满诠释了醍醐灌顶,“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就说得通了。” “说得通什么?” 星琪支吾了一阵,在侦探的凝视下不得不开口:“虽然卢姐姐和室友都是女生,但她们也会那个那个,对吗?” “对。”夏礼白拿出一颗夹心硬糖,没立刻剥开,在手指间转了几转,糖纸窸窸窣窣响,“伴侣当然会那个那个啊。” “我就说嘛,就算关系再好的闺蜜也不会亲来抱去。” 夏礼白眉心一跳,“什么?” 星琪牙疼似的捂着脸,小声嘟囔道:“……我睡着,我假装睡着的时候,卢姐姐抱我,还亲了我。” 她去完洗手间觉得不能太尴尬,上chuáng继续装睡,装到她自己迷迷糊糊快睡着,感觉到了。 卢梦宁抱紧她,亲了她好几次,耳朵,后颈,肩膀,很轻也很快,但每次都有湿哒哒的泪水掉下来。 “卢姐姐一定很想室友,她那时候把我当成室……”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响,星琪悄悄瞄了眼侦探,看她若无其事地把手指上的糖屑拨进杂物盒。 星琪:“……” 一定要在备忘里补充侦探的大力金刚指属性! 察觉到兔子鬼鬼祟祟缩到车门旁的小动作,夏礼白又好气又好笑,笑是笑兔子一贯“无论何事定然事出有因”,气是气这家伙被人占了便宜还不自知,脑子坏掉…… 唔,她脑子真的坏掉了。 默然片刻,夏礼白下定了不无自打脸嫌疑的决心,“关于白水素女的传说,有籍可查的共有四个版本,除了《搜神后记》,其他三个版本都写了田螺姑娘最后嫁给了那家主人。” “嗯。” “不能完全算你答错。” “那算是我试用期通过了吗?” “反应倒挺快的。”话是这么说,侦探面色称得上云开雨霁,另剥了颗没有糖分含量的磨牙糖,“好了,休息会儿吧。” 星琪眨眨眼,沉浸在车里令人安定的檀香气氛里。 上方炽白的阳光洒下来,星琪用手盖住眼,自言自语道,“以后会好的吧。” “只要别给自己设限下绊,会好的。” 剥糖纸的动静停下,感觉到一股微弱的风流接近,星琪自动张开嘴,叼住了送到嘴边的东西。 嗯…… 口感似乎不太对,舌尖从本以为是糖果的物体刮过,舔了舔,味道也不对,用力咬下去—— 星琪猛地睁开眼。 侦探把曲起的右手食指递到星琪眼皮底下,牙印烁烁。 “这个……” 星琪觉得哪里不对。 不是我,我不是故意…… 侦探挑起眉,光洁的额头因而浮出浅浅yīn影,冷淡而又直白地下判决:“我喂你吃糖,你咬我。” “对、对不起……” “你咬我。” “真对不起……” “今晚你去跟jī睡吧!” “可是……” “不接受可是,不准说话!” 星琪闭了嘴,头一次生出委屈:我闭着眼,您也没睁眼啊? 再说,哈士奇又没做错什么。 这侦探到底什么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定的是姬本演绎,日常和主线大概都和“姬”有关系了。 第22章 改造计划&图灵法则(1) 作为一只jī,哈士奇很有灵性,它会自己吃饭喝水,定时就寝,准时打鸣,从不随地大小便。 不止聪明,它比某些同种性别的两脚动物更多了分老派的绅士风度,无论何时何地,它那一身从金huáng到火红的渐变色羽毛总是纤尘不染,深蓝尾羽一丝不苟,威风又神气,丝毫不输于主人。 说到主人—— “十分钟到了。”星琪小声提醒,“我数到五百九十九了。” 躺椅里戴墨镜晒太阳的侦探看了眼腕表,懒洋洋道:“天气这么好,再加十分钟。” 这是第三个十分钟了。 星琪吸了口气,认命地把这个命令传达给瑟瑟发抖的小腿。 她在扎马步。 画地为牢的那种。 两圈石灰粉,沿着鞋底外沿描摹轮廓,距鞋子不超过1cm。也就是在侦探规定的时间,她必须一动不动保持初始姿势,连一厘米的缓冲空间都没有。 据侦探说扎马步是助手的必要修养,涉及到盯梢任务,耐力和专注力必不可少。 但在第一次扎马步时,星琪就反复回忆了四次侦探提到的工作内容,确定并没有这么一条。 提出疑问,侦探给了如下回复——“助理手册有。” “那是什么?我没收到啊。” “会有的。” 早上一下楼,厨房台面上摆着一张薄薄的A4纸,抬头:《助理守则》,中间十几条乍一看是汉字,细一看九成以上是佶屈聱牙的生僻古语,尾巴:持续更新。 真是……用心良苦,很照顾她的专业了。但她大学学的内容一毕业大半还给导师,剩下的一小半还得更早,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助理守则》里具体讲了什么,不过横竖她找到了“马步”两个字。 为了缓解双腿的酸胀,星琪把注意力放进院子,哈士奇在小池塘优哉游哉游泳,说小池塘,是它旁边还有个大的游泳池——寸土寸金的海城,侦探的工作室居然还自带百来十平的花园,相当……怎么说来着,深不可测。 这么看来,侦探的身份还挺不简单。 * 借着表面是墨镜,实际是智能眼镜的伪装,夏礼白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星琪。 像前几次有意为之的压制一样,星琪对此没有任何不满,顶多眼尾唇角转瞬即逝的一丝苦笑,没多久,接受现实的兔子咕噜咕噜转起眼睛,仿佛在思索什么。 她和星琪一样将目光投向哈士奇。 雄jī倏地竖起红冠,先将小脑袋转向侦探,接收到对方的指令,迹不可寻地摇摇肉胡子,爬上岸,抖落羽毛上的水珠,yīn恻恻地向星琪歪了下脑袋。 然后,它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向星琪。 总觉得雄jī先生有点儿莫名的意图,星琪不由跟着它转过头。 哈士奇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经过,在门口蹭了几下爪子,慢悠悠地进了建筑。 一进建筑,哈士奇立刻改变了闲庭散步的姿态,一溜小跑冲向二楼对着花园的那排房间。确认无误,进入了星琪正上方的书房。 它振翅越过窗台,悄无声息落向星琪。 它自认为悄无声息。 上方气流运动宛如平地风起,星琪本能侧过半身,完全是下意识动作,且幅度很小,即使后来视频回放,也很难界定她是不是感觉到什么,因而有意做出的闪躲动作。 哈士奇的爪子本计划要落在她头顶,但它显然没料到两脚shòu竟以分毫之差躲过它,登时恼羞成怒,翅膀跟着糊上去,颇有些耍无赖地包住了两脚shòu的脑袋。 辨识出高空不明坠物是哈士奇,星琪呼了口气,侧回去,恢复原来的姿势,任由雄jī在头上作威作福,扎根筑巢。 等哈士奇稳住不动,星琪以有限的视野范围瞄向地面,还好还好,石灰粉没乱。 石灰粉一点没乱。 夏礼白打开院内的摄像接口,给星琪选了兔脑袋作为变形马赛克,将正对她的摄像头接入直播间,文字说明:新助手的日常训练。 两分钟内,直播间的观众从0到5。 她不用查看观众名单,也能肯定五名观众是:xiaoguo(小锅)、sherlocked(SH)、花萝、柯北、白日梦我。 这几位可谓【一周侦探】直播间的忠实粉丝,设置了特别关注,每次开播都是第一时间捧场。 柯北:[侦探好久不见,新助手是上次招聘招来的人吗?] 花萝:[哈总果然高人一等233] 小锅:[哈总早,侦探也早,兔子助手早。侦探最近没接案子?面试的封测什么时候放出来呀好着急。] SH:[@柯北,看样子不像上次直播招聘的,内定?] 夏礼白刷完弹幕,朝星琪招招手,指向后方摄像头,“打个招呼。” 她没开院子里的收音设备,直播是静音。 星琪跟着她指引看到了闪烁的红点,后知后觉想起来侦探的另一个身份是直播主。 她也不知道怎么打招呼,于是抬手机械地晃了晃,赶快放回腰侧,继续眼观鼻鼻观心扎马步。 白日梦我:[看手,是第二天面试的A06.] 小锅:[我老师出山了!真的是大胸萌妹?!] 花萝:[我老师说是肯定就是吧……] 柯北:[看手识人,我老师灵光的。] SH:[……其实我老师用的是排除法吧,过去参加复试的,长头发,年纪不大的女生,也就A06了。] …… 他们一句接一句,直播间观众人数升至16,到最后两分钟,星琪终于显出体力不支的迹象,空手道道服下摆抖得像测风旗,起码六级以上。 扎马步是过去习武之人一项必备的基本功,虽然现在健身教练经常拿它容易导致静脉血栓之类的弊端说话,但扎马步又的确能看出人的平衡能力、协调能力、耐力,以及反应能力等等。 普通人刚开始扎马步,先别说动作标不标准,光是保持两三分钟已经很要命,星琪脸不红气不喘扎完了前二十分钟,第三次,面对哈士奇的突袭,她脚下竟然纹丝不动。 身怀绝技呀,兔子。 但是脾气怎么能那么好呢? 镜片上弹出苏姐的信息推送,夏礼白拨了拨墨镜架,点开了看。 苏姐:[小夏你在的哦。] 苏姐:[不止十分钟了吧?] 苏姐:[不管小尚做错什么,有什么问题的,但你也知道她情况,悠着点哦。] 接下来是常颖。 常赢天下:[那个,小夏,我有一客户新开了马场,会员制的,给了老赵两张卡,老赵愁着给谁呢,要不给你,你去马场玩?] 潜台词摆在明面上:给你玩马,别玩兔子。 小侯爷:[嘿,你小侯哥前两天从塔沟武校进修回来了,看你小侯哥给你露一手,你什么时候有空,侯叔叔带你小侯哥去你那儿玩呗?] 最直接的是席秀婉:[小夏你这是做什么呢/怒] 关系到数件藏品的下落,患得患失的失主们俨然把设局抓到的兔子当成瓷娃娃,动辄怕摔碎了——莫论席秀婉成吨往这边送的营养品,苏姐也找了好些心理医生,设计日常心理疗程,就连看似最淡定的谭晔瀚谭老也在联合脑科专家建立模型,评估损伤程度及恢复的可能。 看似是这几位失主宅心仁厚,着眼点没完全在失窃的结果,反而对受伤的小偷关怀备至。 实际上,他们断然不可能原谅兔子的偷盗行为,但因为她是行走的大写的线索,失主也能暂摒前嫌,用心善待之,未来寻回物品,会不会扭送监狱——夏礼白确定,至少一大半失主会笑呵呵地说:这个嘛,看法律怎么规定。一码归一码。 三江流域那几年丢失了大大小小近百件藏品,饶是失主布下天罗地网寻找,发现流向市场的屈指可数,而且统统是失物里的次品,也就是说,大多数绝世珍品仍压在盗窃者手里。 所以直白说吧,他们才不是关心尚星琪怎么样,只是想通过尚星琪找回藏品。 继万鸿洲,谭晔瀚谭老作为失物者联盟的压轴人物,默默发来一篇注意事项,写明哪些不恰当活动将会扩大损伤程度。 对于失物者联盟模棱两可的关切,夏礼白嗤之以鼻。 兔子不是那种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的瓷娃娃,硬要做类比的话,她更像是尚未送进高温炉里定型的泥胚,纵然有了大概形态,只要没送进烈火焚烧,这团泥胚仍任人揉捏。 她试过几次,也旁观过几次,哪怕是在正常人看来很过分的行为,星琪即使有困惑,也没有生气过,感同身受的辩解张口就来,仿佛她是世界第一白莲花。 她曾和席秀婉以及苏姐说过,先把星琪放在身边,避免兔子急了咬人,就近段时间的观察来看,她不仅不咬人,甚至别人咬她她也会担心吃不饱。 此人成长时期的心理建设简直匪夷所思。 夏礼白摘下眼镜,抬起故意让星琪咬过的手指,咬痕早就消失了,但另外的东西浮现出来。 一个人,生老病死定伴随着喜怒哀乐,星琪怎么可以不去想别人对她做的这件事不对,她完全有权利表达不满,就算自私自利也好,至少像个人,而不是一个任意被人使唤的机器、工具。 也就是一瞬间,改造计划的全貌完整显露。 把兔子变成人。 或者—— 让她变成一只会咬人的兔子。 * 深夜,星琪睡梦中隐约听到哈士奇“咕咕”叫了两声,她把被单拉高一点想盖住耳朵。 然而拉了几下,被单不仅没往上,反而像被人扯着往下拽了不少。 星琪gān脆放手让给对方。 电光火石间,她意识到什么不对,鲤鱼打挺地弹起来,伸手揿下大灯按钮。 侦探一脸诡秘的笑容恰好让她捉了个尾韵。 “醒了,准备好出发吧。” 星琪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 “……这么晚,事情很严重吗?” “很严重。”侦探此刻的表情严肃而凝重,“弄不好,世界就要灭亡了。” “啊?” “机器人叛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还没好,抱歉抱歉。 第23章 图灵法则(2) 两点十分出门,侦探开车到最近的高架桥,把车停在路边,和星琪上了一辆开着后门的商务车。驾驶座和后排有隔断,后面看不到驾驶座,想来司机也看不到后排乘客。 待二人面对面先后落座,车内响起柔和女声:“本次行程预计3小时24分,请后排乘客系好安全带。” 车门关闭,窗玻璃随即覆盖上不透明介质,外面什么也看不清了。 车顶开了小灯,星琪目不转睛观察对面侦探的做法,依葫芦画瓢找到隐蔽式的安全带内匣。 扣安全带的咔嗒声响像触发了什么开关,灯光逐渐变暗。 星琪不自觉睁大眼睛,企图看清昏暗中的侦探,看她抛下一句“机器人叛变了”,又在二十分钟内带她上了一辆名符其实的黑车,到底打算做什么。 她什么也没做,灯光将将勾勒出她柔光发散的轮廓,侦探微微后仰,双手搁放在jiāo叠的双腿上,姿态放松而随意,具体表情和细微的肌肉动作随灯光趋向熄灭,愈发模糊不清。 星琪悄悄咂了下嘴巴,总觉得侦探既神奇又神秘。 车身轻轻晃动,像是上了坡道,她小声问:“我们要去哪儿啊?” 声音轻得近乎耳语,她没指望侦探解答,甚至以为对方没听到,但侦探听到了,也以低语回道:“拯救世界。” 星琪想了想,结合方才阁楼开灯瞬间捕捉到的侦探的奇异微笑,凭此断定侦探就是故意拿她寻开心,于是“哦”了一声,后脑在椅背头枕晃了几下,找到个合适的姿势,闭眼补眠。 不到一分钟,对面响起细细的鼾声。 她拿单棍戳了记助手的膝盖,膝跳反应立竿见影,鼾声顿一秒,而后无知无觉连下去。 夏礼白心里嗤道:心可真大。 她取出智能眼镜,架在鼻梁上,然后戴上耳机,翻看此次委托方给出的先导报告。 这次的委托方名义上是上世纪末官放权民主导的试验性研究项目,实际上负责人和三江流域某不可说部门关联紧密,因此既拥有倾向性流入的资金人力支持,也有比一般科研单位高的自主权。 项目的前期目标是实现智能化城市管理,亦即,由人工智能系统主导整座城市的运作。 城市的服务职能、人员流动、气候环境等皆由系统完成设计、建造,乃至长期的维护和管理。 它移民外太空的终极愿景宏大,是为百年之计,为了阐述这终极目标,报告里附带了长十分钟的视频介绍,夏礼白快进了几次,定性纯属纸上谈兵,跳过不看。 通过近二十年、前后上万人次的研发,今年年中,随着应用项目的小型社区落成,项目正式进入试运行阶段。 项目负责人将此次试运行命名为“无为计划”——听起来似乎挺消极,实际是取“无为而治”之意,qiáng调统治者并不过多gān预,顺应人的天性,以不为成全其所为。 无为计划涉及到教育、经济、文化、情感等十六个大系统,下面另各有分支,每个分支都有数十仿真机器人服务。 试运行阶段发生异常的是情感系统的月老分支。 报告里介绍情感因素是构成无为计划大系统(简称‘无为系统’)的基础数值。 作为触发人行动的内因,情感的形成及释放与道德、教育、环境等密不可分,正面作用可推己及人,乃至先人后己,形成良好的循环;消极的表现是膨胀的自我中心主义,单方面输入输出。 情感系统通过考察和分析个体单位的情感因素,进行数值归纳,纳入城市运作的考量。具体考量标准和应用方式报告里宣称与案情无关,只给发生异常的月老分支略作介绍。 月老分支顾名思义,就是效仿神话人物月老,为适合的男男女女牵线搭桥。 看到这里时,夏礼白轻轻啧了声,只觉得这无为计划莫名邪性。 众所周知,爱情是人类社会极不稳定的作乱因素,有据可查的六成案件都是出于爱情纠葛。 亲情、友情尚有人性的约束纽带,爱情……完全没逻辑可言。 但在无为计划里,爱情可以计算衡量继而分配。 月老基于数据库样本,检测单身男女的匹配程度,给双方牵红线——顺带一提,月老分支调配的机器人前缀统一为“红线”。 为了避免试验泄露,被有心人士加以利用和破坏,社区三千余名志愿居民都是该项目的参与者及家属,其中不乏已在民政局登记的夫妻。因为前期已有月老分支的试验计划,在建立模型时,工程师并没有往系统里输入家庭关系,借此机会检测月老的可行性。 无为计划开展,月老的匹配权限开启,通过“红线”机器人采集影像、jiāo流样本,判断人的性格,继而进行配对。 或者在其中一方向机器人输入意向对象后,由月老判断匹配成功率是否达标,如达标,由红线从旁协助,通过观察期和行动期,最后判断双方是否适合展开长久、稳定的关系。 迄今为止,社区128对民政局登记过的夫妻有51对已被月老认定“匹配”,另有17对也重温了恋爱的甜蜜,总体来说,成功率超过50%,相当可喜可贺。 试验的第四个月,也就是上个月,少数红线机器人出现了异常行为,控制中枢月老却未检测出异常,而其他调配行动也运行良好。 项目调查组针对异常进行数周的排查,排除了感染病毒和系统错误运行的可能,只剩下两个解释—— (1):有工程师调整了月老核心代码的基准; (2):情感是人类独有,管理这方面的情感系统自发进化出了真正的人性化智能——超越人类设计程序,拥有自主的情感判断标准,换句话说,无为计划真的制造出了造物主、上帝、神仙。 无为计划的负责人对无为系统抱有虔诚的信任,堪称信仰,坚决认为程序不可能出问题,有问题的一定是人——似乎对自家员工少了点基本信任,然而经过投票表决,认为是人出问题的票数超过90%,5%弃权,剩下5%(其实只有一人),提出有没有可能,系统发展出了超过设计的智能。 十几年的研究,数十名工程师齐心合力把名为“无为系统”的孩子拉扯大,就算孩子调皮把隔壁玻璃窗砸了,出于私心,作为家长的工程师宁愿在监护人身上找问题,也不会去想一手养大的孩子存在先天缺陷。 大部分工程师倾向前者,因为如果是后者,无为计划的性质彻底改变。 人类可控制的系统是助力,具有自主意识的智能——当今科学界一致认为是恐|怖|分|子。 就好比幼儿园小朋友第一次做手工作业,老师布置的题目是折纸飞机,然而小朋友一夜之间造出了真飞机,一步登天,那一点儿都不励志,相反很惊悚。 看到最后,夏礼白发现这报告洋洋洒洒数万言,详细部分无限趋近于科幻小说设定,压根没提是什么异常表现导致工程师做出人工智能的判断,只在末尾标明需到社区现场签署保密协议才有进一步介绍。 差两分钟四点,右眼镜片提示电量不足,请及时充电,夏礼白找了下,发现无线充电座在对面。 她解开安全带换到星琪身侧,将眼镜放进车座中间的无线充电座。 车内设备感应到人体移动,自动打开顶灯。 生物钟这时发生作用,星琪手一抖,骤然苏醒,感受到旁边人的温度,她转过僵硬的脖颈,“侦探?” “挺能睡的。”夏礼白合上电源挡板,似笑非笑道,“你倒是继续睡。” 星琪兀自琢磨了半晌,认为侦探这话是命令,头一偏,听话地继续睡去了。 夏礼白斜睨十秒入睡的助手,有点啼笑皆非,想到报告通篇废话,与案件有关的一笔带过,到目的地还需要自行调查,遂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她堪堪有点儿睡意,不防肩上一沉,多了颗毛绒绒的脑袋。 星琪手还抓着一侧扶手,半身却像找到了依靠,不自觉地朝她歪斜。 夏礼白瞪了眼泛白的头皮,伸手推开。 但没几分钟,兔子又靠过来,无意识地蹭了两下,蓬松柔软的发丝落在颈间,扫得皮肤略微发痒。 这兔子做梦吃了豹子胆? 见助手难得有点舒适度的追求,夏礼白听之任之,接着闭目养神。 车内响起“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分钟”的提示,夏礼白先睁开眼,探身在隔开后排和驾驶座的挡板某处拍了下,她这番动作自然流畅,不着痕迹地把自己从星琪脑袋下摘出来。 星琪晚几秒醒来。她回笼觉向来睡得粘稠,这次格外深沉,因此灯光渐盛,到了某个峰值稳定下来,她才恍然恢复神智。 目光落在缓缓打开的挡板。 她正对着驾驶座。 车前玻璃不像后面有不透明介质,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色。 车行驶在笔直宽敞的泊油路上,两旁绿化树木飞速后退。 但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呢? 驾驶座没有人。 不仅驾驶座没有人,副驾驶也没有人。 这辆快速行驶的车只有侦探和助手。 “……侦、侦探。”星琪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哆哆嗦嗦拍侦探,“没、没司、司机啊?” 夏礼白从充电座拿出眼镜架上鼻梁,“怎么?没坐过无人驾驶的车?” 星琪:“……” 实不相瞒,别说坐,见都没见过啊! 作者有话要说:无为计划是瞎扯的,请勿代入现实。 第24章 图灵法则(3) 无为计划能顺利进行近二十年,也是因为指缝里漏出的边角料已投入市场,无人驾驶便是其中一项,但鉴于目前国内jiāo通状况复杂,推广难度较高,社区派来接人的车只敢在半夜开。 当然无人驾驶车辆接驾这点,委托方提前征询了侦探的意见,还贴心建议配个司机以免突发状况,被侦探以“相信贵方技术”的理由婉拒了。 车里提示乘客还有三分钟到目的地,委托方派出社区的居委会副主任来小区门口迎接。 副主任姓吕,男,非技术出身,头衔虽是个主任,日常工作多是系统分配的琐事,和外界接触不多,此次肩负对外jiāo流的重任,隆冬天出了一头汗,好容易等来派出的商务车,远远一溜小跑迎上来。 车在小区门口来了一把极为炫技的漂移,倒车入库。 车门一开,先下车的侦探一身正装,戴着眼镜看上去挺漂亮,眼尾长睫毛投下的yīn影恰巧被眼镜边框遮挡,看得到的只有chūn风般的和气,见人三分笑:“车开得很稳。” 吕副主任心说这尊大佛不像上头说得那么难对付,搔搔头顶,“稳就好,稳就好,还担心你们不习惯。” 侦探扶扶眼镜,“我觉得挺好。”瞥了眼助手,笑容愈发明朗了,“她吓得够呛,一见驾驶座没人,打了一串嗝。” 吕副主任看后面小助手确实脸色不怎么好看,安慰道:“没事的,我们卫星监控着呢,这不就安全到达了嘛,小姑娘别怕啊,回去给你们换有司机的。” 闻言,星琪意味深长地看向侦探,见对方仍是笑眯眯的,下巴绷得更紧了,不想开口,怕一开口气就往外冒。 她打嗝完全是因为侦探紧接着无人驾驶那句话补充:“他们导航系统所属的大系统出了点问题,没准儿开到半路车毁人亡,怕你害怕才没告诉你。我一路提心吊胆可吓坏了,你看你,睡得真香。” 说得星琪又后怕又愧疚,下车时小腿肚子直打颤。 结果听吕副主任的说法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侦探纯粹是吓她的。 说什么提心吊胆,都是pi……骗人的! 这侦探,可坏可坏了! 吕副主任领着两人往小区大门右侧的门房走去,“按惯例,得让两位过下安检,毕竟我们这是……” 侦探顺口接上,“区域级保密单位。” “感谢理解,感谢理解。” 吕副主任从口袋里掏出把huáng铜钥匙,打开门房的青白色木门,房间内布置像微缩版高铁安检口,传送带、金属探测门、成像屏幕挤得满满当当。 “手机、手表、相机之类的需要暂存,其他金属物品过完那扇门可以随身携带。” 星琪把手机放进吕副主任拿出的白色方盘,一声不响地走进两米高的检测门,两道蓝色光线jiāo叉扫描,只十秒钟,吕副主任说:“好了。” 下了安全门,星琪顺势站在吕副主任身后,和他一道看屏幕上的成像。 侦探零零碎碎的金属物品挺多,袖扣、腰带扣,连皮鞋鞋底都有一层薄薄的铁板,时间相对较久,站了一分来钟,吕副主任才放行。 “夏侦探,”过完金属检测门,侦探信步往另一侧通道去,吕副主任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叫了声,“那个,眼镜,眼镜也得检查一下。” 见侦探微微蹙眉,露出一个不愉快的表情,好像有些不耐烦,星琪心里那股郁气忽然顺了,又觉得这委托方奇奇怪怪的,明明是找侦探来帮忙,怎么还跟防贼一样。 吕副主任也看到了,紧忙解释道:“你别见怪,主要是我们研究员前几年跟风做了一批智能眼镜样品。我们研究员嘛,要做肯定做到最好,芯片和配件用的都是自主研发的复合材料,一关机就跟普通眼镜一样,查不出来一场,特别适合那个……谍报工作者,后来上头觉得材料难合成,用处也不太大,把这项目叫停了。仅有的十件样品给上头收走了。” 他摸摸索索从铁皮柜下抽出一只古早播放幻灯片的机器,“不过,我们研究员保留了设计图,右眼镜脚……啊,没什么没什么。” 吕副主任似是意识到嘴巴缺个把门的,把机器往传送带上一放,抹了把嘴,冲侦探赔笑:“你多理解多理解。” 侦探摘下眼镜,往机器的透明玻璃板上一搁,“理解。” 玻璃板左右两端亮起两道蓝光,从两侧往中间缓缓移动,照得玳瑁框架的眼镜蒙上一层幽光。 星琪心说:这不白费功夫嘛,都说了给上头收走了,而且关机就跟普通眼镜一样,你还测什么…… 呃—— 视线不期然落在眼镜右腿,看到尾端一道极细的银丝,星琪顿时一咯噔。再看侦探捏指节的细微动作,不自觉又打出一个嗝。 吕副主任奇怪地瞧了她一眼,星琪权当无察,拉了拉侦探的袖子,苦着脸小声道:“我刚刚不是吓的,是饿了。” 肠胃配合着“噜噜”作响。 “现在解释不觉得晚了点儿吗?”侦探斜她,随后看向对面,“吕主任,听说你们这里的食物也是……”她故意顿了下,“机器人特制的。” 吕副主任闻声抬头,难掩骄傲地挺起中年肚腩,“是,我们收集了国内1203种菜谱,绝对比一般的五星级酒店好吃。” 他卖完瓜,注意力重新回到扫描器上,右眼镜脚刚过了两道扫描线,没有提示任何异常。 扫描仪的两道蓝光滑向相反的终点,发出“滴”的提示音,吕副主任明显舒了口气,又好像自己也觉得多此一举,笑说:“夏侦探别见怪,都是例行程序,我带你们去吃早点吧。” “没关系。”侦探不以为意,戴好眼镜,转头道,“不说声谢谢?” 星琪乖巧地向吕主任说了声“谢谢”。 背在身后的右手却不自觉地捻了捻指腹,怀疑自己是不是多想了,侦探的眼镜或许根本没问题,刚才做的事会不会弄巧成拙。 一瞬间,口腔泛起苦味。 无他,刚刚趁吕副主任看她时,她顺手把眼镜脚移到了蓝线照不到的边缘,等吕副主任抬头跟侦探介绍食物,两道线也先后扫过了眼镜脚的位置,她又马上移回去。 两次行动耗时总长不超过0.5秒。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当时这冲动特别qiáng烈,好像—— 遇到这种情况就应该当机立断这么做。 吕副主任在前面开门,夏礼白往助手嘴里填了颗糖,再不给助手一点甜头,恐怕她要立地表演兔子变苦瓜了,想想就坏胃口。 她当然注意到助手的小戏法,那手法教人不得不侧目,更不得不深究。 两人就同一件事各怀心思的同时,吕副主任推开了通往无为计划试验社区的大门。 侦探脚步一滞,星琪也跟着慢下来,茫然地抬头看。 入目的是呈弧形排列的居民楼,都是六层高,建筑外墙涂刷着四种颜色,蓝、白、橙、淡huáng,绿植花丛间或分布。 小区看上去挺普通挺正常的,侦探怎么很失望的样子。 跟两人相处了一会儿,吕副主任仿佛摸准了脉门,敏锐地察觉到了侦探的失望,问道:“感觉跟想象中不太一样是吗?” “有点。”夏礼白心不在焉道,接着往外走,“……怕被敌国卫星拍到的伪装么?” 吕副主任气沉丹田,正要就敌我卫星战做长篇大论,没想到被人一眼看穿,讪笑着加快脚步。 来到建筑楼下那扇看似不起眼的铁门前,吕副主任这次开门的方式不是掏钥匙,而是伸手按在门旁的黑色液晶板上。 铁门一开,新世界跃然眼前。 这下,换星琪原地停步,并且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下,是有一小部分类科幻私设,不过不会太超前(也就是不会真的进入太空时代)。 无人驾驶已经有应用了,智能概念社区前段时间国外有相应报道,眼镜是谷歌眼镜的升级版。 第25章 图灵法则(4) 外表方正的民居建筑,内里别有dòng天。 首先占去大片视野的是入口对面的梯田,既有两三米高的参差树木,也有连绵不断的金huáng色麦làng,底座流线型外沿连接长长的蓄水池。水流犹如静谧的瀑布,自透明穹顶垂直而下,通过蓄水池泄入梯田底层,深浅纠结的植物根须随着水流摇晃不已。 梯田最宽处约至建筑总宽的一半,与之相对的入口侧则相对空旷,除了电梯和一些摆放着机器的箱型房间,其余全做挑空,地上地下目测近三十米,最深处直达地下三层,这种设计尽可能为地下每个方向提供了足够多的光照。 沐浴阳光的社区居民熙熙攘攘,大多聚集在地下一楼右上角区域,有身穿白大褂、制服、休闲装的男女老少,以及形态各异的机器,不时有局部发光的小飞机升上梯田,在某一簇植物上投下光点。 夏礼白看过社区报告,这场景确实符合报告里渲染的科幻设定,对此她没有太大触动。 毫无心理准备的助手自然是毫不意外地看愣了。 社区运行至今已过半年,难得有外人进场,吕副主任挺着肚腩憨态可掬地望着看傻了的侦探助手,成就感得到极大满足。 夏礼白摸进口袋,空得连一根线头也捏不着,想到社区不能带武器,出行准备时索性没带单棍。 面对呆若木jī的助手,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捏了下方才变戏法的贼手。 星琪的手型很好,纤细修长,几乎看不出指节,但太瘦了,手背青筋浮突,腕部骨节嶙峋,印象手上还有一把巧劲儿——软硬可塑性qiáng,某种程度上来说挺适合做贼,但当贼可惜了。 心里下着这样的评断,夏礼白偏头过去轻轻说了声“我看到了,谢谢”。 这话远比“我们来电影片场办案”提神醒脑,星琪头皮一炸,条件反she的“您看到什么”还没说出口,只见侦探若无意地撩起一缕头发,正好露出眼镜腿末端那条细细的银线。 “您……” 侦探食指贴在唇侧,“嘘。” 拎着贼爪跟上吕副主任。 星琪边走边有些踟蹰地回头看,总觉得误入了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还做了不该做的事,不由想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吗。 然而那扇进来的铁门消失无踪,后方是涂着哑光材料的墙壁,成片的蜂窝纹线不时闪烁微光。 她凄然地想:走不掉了。 侦探忽然停下来,星琪再一回头,吕副主任身旁多了个机器人——典型的机器人外表,圆角的方形脑袋,亮蓝色光芒的圆眼睛,关节的缝隙露出成排的电线,移动靠的是轮子,不抬脚。 “保密协议。”机器人不知从哪个部位发出声音,同时抬起两条机械臂。 吕副主任接过平板分别给侦探和助手,“差点儿忘了这个,麻烦两位签一下,一会儿你们边吃我边介绍情况。” 夏礼白接过平板,划了几下没细看,见旁边助手认真地看着保密协议,指向地下一楼人群,“那里在办什么活动吗?” “今天刚巧是两周一次的采办节,所以来这儿的人比平时多。”吕副主任介绍道,“平时这里静得只能听到植物的呼吸。” 星琪专心看保密协议,对这些兴趣不大,不过隐约听到侦探问了句“采办节是什么”,后面吕副主任便开始长篇解说。 采办节算是社区假日,主要是给社区居民提供以物换物的时间和平台,jiāo换的内容从设计图纸、儿童玩具到家用机器人再到巧手阿姨打的毛衣,应有尽有。 星琪一目十行扫完了文件,按照机器人胸部面板的提示,在末端签下名字。 侦探见她动了笔,看也不看内容,直接签名。 星琪刚想提醒她一件事,见她这么果断,蔫蔫儿地静了音。 两个人签过保密协议,吕副主任仿佛打开了倾诉闸口,滔滔不绝地介绍采办节。 说是部分研究员家属进入一个崭新的社会形态,多少有些不适应。适应特别不良的大龄志愿者出现了抑郁的症状,为了尽快让大家适应新环境,也是为了扩大jiāo流,社区特别想出了这么个名头,给居民们调节气氛。 “另外啊,社区还给大龄居民开辟了空地,让他们自己种菜、种粮食,养殖,这些啊在采办集市上可受欢迎了,我妈上次拿了销售冠军呢,大伙都说她养的jī下的蛋最好吃……” 说到jī,恍恍惚惚的星琪突然回神,周围被无视的人声一下子涌进耳朵。 吕副主任带她们来到了地下三楼的餐厅。 到了早餐时间,餐厅已有不少食客,看上去和自助餐厅没什么区别。 “想吃什么随便选,餐具在餐台下面的消毒橱柜。我去包厢做下准备。”吕副主任指了下对角线十米外,一扇上方闪烁着“玉兰厅”的门,“过会儿见。” 侦探似乎对这里的食物很感兴趣,让星琪跟着她,一会儿往自己盘子里放点迷你三明治,一会儿往星琪盘子里放水晶烧卖灌汤包。 “侦探。”到了一处没有人也没看到摄像头的地方,星琪忍不住了。 “嗯?” “您的眼镜……就是吕副主任说的那种智能眼镜吗?” 夏礼白隔着眼镜瞥她,“是啊,怎么了。” 星琪瞬间白了脸,“那能拍照吗?” “高分辨率高倍速摄录。” “……侦探。”星琪连呼吸都停住了,四下看了又看,见吕副主任还在玉兰厅,气若游丝地说,“您现在把眼镜jiāo上去还来得及。保密协议第167行写了,私自带摄录设备,一经发现,最高可按泄露国家机密罪处理,要判死刑。” “还有这么一条吗?”侦探扬起眉,稍后,又露出明明很好看但让星琪心里直敲警钟的笑容,“没关系,万一被发现了,你来顶锅,反正是你动的手脚。” 侦探助手面如死灰,进入肉眼可辨的郁卒状态,一垂眼,餐盘里jīng挑细选的水晶烧麦和灌汤包似乎都变成了烧红的木炭。 进玉兰厅,她根本没空去看吕副主任,只低头认真专注地吃着包子和烧麦,因为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早餐。 吕副主任也没把侦探助手放在心上,径自向侦探介绍情况:“报告里应该跟你提过,这次问题出在月老分区。” “我们社区居民进入月老分区的共有128对夫妻,有四分之三都过了七年之痒,感情很好。月老分析得出结论,也有一半以上已符合匹配,剩下一半里有近一半的观测样本不足,需时间积累。初步数据和研究员的预测出入不大,但是——” 有四对,月老明确给出了“不匹配、不合适”的结果。 “其中有两对结婚超过十年,一对结婚有三年,还有一对虽然搬进社区前刚领证,但前面也谈了好几年……你知道,我们这大计划名义上是一个项目,下面分支很多,好多研究员从年纪轻轻到后面取得阶段性成果花了半辈子时间,绝对算呕心沥血。” “搞科研的研究员,忙起来十天半月不出研究室很常见。好些都是内部消化,但小夏啊,就是内部才能做到知根知底,彼此之间共同经历、共同进步,有同样的追求和意志,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一百二十八对夫妻的感情比金子还坚定。” 侦探淡淡地说:“我相信。” 吕副主任叹了口气,“可是月老的判断结果就是不合适不匹配不能谈恋爱,不能生小孩。这结果一出,不说当事人了,就我们这些一块儿到现在的同事朋友都没法接受。” 到这里,侦探问道:“除了判定不合格,月老做了哪些实际行动?” “搞破坏。” 侦探掂着银汤匙舀出了银耳羹的残渣,“我好像不太明白?” “这个嘛……”吕副主任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打个比方,有个小伙子向系统表示对你很感兴趣,他的意向进入了月老分区。” “然后呢,今天天气特别好,首先你心情很愉快,你走啊走,走累了在长椅上休息,月老就会通过就近的扬声器定向播放你喜欢的抒情歌曲,给你作铺垫,然后你到了咖啡厅,月老调配的机器人会送上你喜欢的饮料,并附赠合你口味的甜品零食,营造一个轻松舒适的氛围。 “在你身心放松的时候,小伙子出场了,月老会帮他提供聊天话头向你搭讪,那么很可能,第一次jiāo流你们就出现了火花。你们看这个——” 吕副主任举起手,给对面二人看智能手表,“检测身体各项数据,由系统分析心情是否愉快,两人是否适合进行第二次约会。到最后阶段,月老会向双方作意愿确认。我们还是尊重当事人的意见嘛。” “搞破坏就是相反行为?” “没错。”吕副主任忧愁地搔头,“月老是可以调取双方行程的,所以,只要有夫妻俩共处的地方,一定会有机器人和月老搞破坏。不该下雨的,小范围下雨,要么就是好端端的,地上出现一块儿香蕉皮。” 吕副主任义愤填膺地拿拳头捶掌心,“你知道我们社区光是找香蕉皮有多难吗?一翻监控记录,红线1号机器人早上从餐厅垃圾桶翻出来,换班的时候jiāo给红线2号,再传给3号,最后由4号丢在夫妻两人必经之路。你说这是不是成jīng了?” 星琪听得云里雾里,听侦探道:“那或许是系统设置的问题,月老的这部分权限不能关吗?” 吕副主任疲惫地说:“你说到点子上了,还真不能关还不能改。关了月老分区直接影响情感系统,整个无为计划都有可能因此受拖累。” 侦探接着问:“如果不关,影响的只有这四对月老判定为不合适的夫妻?” “是,你看怪不怪,成功率已经超50%了,不知道怎么就跟这四对过不去。” “会不会是真的不合适?” “哪能啊!”爆完这个否定的感慨,吕副主任压低了声音,“我悄悄告诉你啊小夏,这四对里面有我们无为计划的总工程师。总工和先生结婚三十多年了,一直鹣鲽情深,是我们这儿的模范夫妻。总工的先生是先锋报专栏作家,还做过一段时间报社主编,挺有名气,为了支持总工才慢慢不写了,退出大众视线,然后义无反顾加入社区。” “先锋报专栏作家?”夏礼白眉尾一跳,“你们的总工程师是陶文君?” 吕副主任愣了下,“你认识?” “小时候见过几次。” 不止是见过,夏礼白对那个气质锐利的长辈印象很深,她有一双女性少见的斜上扬的英气浓眉,面无表情的时候特别凶。 “怪不得。”吕副主任若有所思地点头,“是陶工点名找你来呢,你要跟陶工打个招呼吗?她这会儿可能还没进研究室。” “让我和长辈直面夫妻感情危机吗?”夏礼白冷静地拒绝道,“不了,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感冒好了吗,没有。 第26章 图灵法则(5) 情况介绍了七七八八,侦探和助手的早餐也到了尾声。 “接下来什么安排呢?小夏……”吕副主任习惯性叫出年轻人的姓氏,想起来这年轻人和陶总工关系匪浅,忙不失礼节地加上“侦探”。 “没什么计划。”侦探面向吕副主任抬了下眼镜,“大概需要先看下受害人最近的行程。” 旁观的星琪一阵心惊肉跳。 “……不不不,你等等,小夏侦探。”吕副主任头顶反出一片光,“受害人”的说法听起来过于惊悚,“没有受害人,就是,被系统误判的夫妻。” “吕主任。”侦探语气淡然,“借你的比喻,如果机器人丢在地上的不是香蕉皮,而是涂了毒|药的针尖,或者踩到香蕉皮的人不幸摔跤因此引发急症,贵社区情比金坚的夫妻因为香蕉皮生离或死别,算不算受害人?” 吕副主任受这般发散的联想震慑,张张嘴,好半天冒出一句:“不好拿这个打比方吧……” “贵社区找我来解决问题,并且暗示出问题的是人而不是系统,那么我可以根据目前掌握到的信息进行合理假设。” “这样啊。”吕副主任打蛇随棍上,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你已经有思路了吗?” 侦探视线落在餐桌一侧的缝隙,狭长缝隙一侧印着:“如需餐巾纸,请长按三秒;如需消毒湿巾,请长按五秒。” “假设,这四对夫妻里有一对感情已经生变,碍于同事、朋友和上司的眼光,不得不扮演恩爱夫妻,但背地里巴不得对方快点去死呢?又或者,贵社区情感系统的研究员中有人对有妇之夫、有夫之妇爱得发狂,用系统给自己谋求便利……” “不可能。”吕副主任高声反驳,“系统下每个分区的研究员是独立的,负责月老分区总共只有三个人,都有家有室,不会假公济私搞这种事。” “哦。”侦探点点头,“那我暂时不考虑这个假设。” 她倾了倾身,冲着吕副主任弯弯眉眼:“吕太太是月老分区的负责人之一吧?今天照常工作吗?” 吕副主任:“!” 星琪:“!” “月老分区出了状况,好几周没放过假了,今天也照常到岗。”吕副主任回道,下一句问,“你怎么知道?” 侦探没有立刻作答,长按按钮五秒,那道缝隙弹出一张消毒湿巾,她拿到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眼镜。 报告里qiáng调问题出在维护监测系统的工程师,吕副主任却声称“机器人成了jīng”,明里暗里将嫌疑指向系统,不出意外,是为相关人员撇清关系。 “猜的。”她轻描淡写省去了推测过程,转口道,“既然吕主任认为罪魁祸首不是人,至少不是月老分区的人,那么我们现在可以把侧重点放在系统上,你不妨往最坏的方面想,系统是故意这么做的,说不定这些只是预演,下一步就要杀人了。” 右眼镜腿的银线在眼前晃来晃去,星琪快窒息了,很想把侦探的眼镜拿过来就地毁尸灭迹。 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太紧张反而容易露出马脚,揉揉发痛的后脑,心虚地借着水杯倒影观察吕副主任。 吕副主任比她还紧张,注意力全在侦探身上,“但是,系统是不可能杀人的,机器人也不可能蓄意谋杀。” 看助手如坐针毡,侦探把眼镜戴回去,问:“设定了机器人法则?” 吕副主任迷茫地反问:“那是啥?” 侦探眉间聚起浅淡yīn影,“吕主任,我理解术业有专攻,如果有技术方面的疑问,我该找谁?” 她话里藏着揶揄,吕副主任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哦”了声,“你等等。” 吕副主任揿下腕表上的按钮,“小为,帮我拿台平板,给侦探用的,我们在‘玉兰厅’。” 为了让系统更便于识别,他的语速比对话时慢了点,字眼咬的很清晰。 话音一落,手表响起辨不出性别的稚嫩童音,“好的,吕叔叔,两分钟之内为侦探送到。” 没到两分钟,方头圆身的机器人像小汽车似的风风火火驶入餐厅,在侦探面前“吱”地一声踩了刹车,双手捧着一台黑色平板,“给夏侦探。” 夏侦探戴上手套,把平板接到手。 “技术方面我不懂,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系统,你叫一声‘小为’,或者点开桌面上的‘小为’APP,它就出来了,就是无为的‘为’。陶工帮你开了权限。如果小为没给你答案,到时候我再帮你联系我们的研究员。我给你们做个示范。” 说着,吕副主任又揿了下手表按钮,问:“小为,什么是机器人法则?” “机器人法则,源自20世纪最伟大的科幻作家阿西莫夫创作的系列机器人小说。经过修订和补充,目前公认的机器人法则有如下四条—— “第零定律:机器人必须保护人类的整体利益不受伤害。 “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除非这违反了机器人学第零定律。 “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零定律或者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 “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零、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注) 吕副主任又问:“小为,你有这些法则吗?” 小为奶声奶气道:“吕叔叔,我不是机器人,我没有这些法则。” “对,小为不是机器人。”吕副主任满脸慈祥地摸着表盘,抬头见侦探助手满脸难以言喻,讪讪道,“我用的是我侄子的语音。” 为了撇清老婆责任,把祸水引到侄子头上,这吕副主任当真一言难尽。 侦探记了一笔,而后点开平板的APP,问:“小为,你是具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吗?” 吕副主任:“……” 吕副主任:“小夏侦探,这种测试我们的研究员做过很多遍了,还做过标准图灵测试。” “结果呢?”侦探挑起一侧眉头,“陶工为什么让我来?” 吕副主任顿时哑火,gān巴巴地笑了两声。 平板上的小为体贴地等人声停息之后发言,听上去挺低沉的男音:“对不起,夏侦探,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侦探不以为意,接着问:“你如何理解人工智能?” 屏幕上代表着小为的图标跳跃了几秒钟,朗声道:“目前的概念中,人工智能是指具有弹性变量设定的,亦即在预设阈值之上及之下另有极限阈值运算能力的,可模仿或超越人类意识、并具有可操作性的综合系统,比如无为系统——也就是我;人工智能可根据弹性变量的标准自行调整某项或多项任务的优先级,向可调配的机器人发送行动指令,或向工作人员提供建议。” 停了约有两秒,小为作结语:“尽最大可能为人类服务,但所有的行动指令和建议均不会超过设计者的逻辑框架,这是我理解的人工智能,夏侦探。” 最后这句,小为的语调变得耳力可辨的温柔,仿佛说话的不是人工智能,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止星琪听得一愣一愣,对面的吕副主任也是一脸懵。 “既然问题都可以找小为解答,也不用耽误吕主任时间了,你忙你的。”没等两人回过神,侦探按下小为的按钮,“小为,我想去情感系统的控制中心。” 小为:“帮您选好了最快路线,您是否需要代步车呢?” “不需要。” “好的,请出餐厅门右转。” 侦探将平板递给星琪,起身走人。 吕副主任在原地摸了半天脑门,星琪慢了一步,清楚听到他嘟嘟囔囔:“不是要去查访受害……啊呸,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再一看人都快出餐厅了,赶紧追过来。 “别丢下我啊侦探,我这几天的工作就是给你做导游。”吕副主任抹了一把汗,似乎终于理解上头为什么会说这小侦探不太好对付。 “是工作那就没办法了。”侦探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转头附在助手耳朵旁小声道,“我还想甩开他把东西丢掉呢,看来我们没机会了。” 星琪:“???” 原来您是想甩开名为导游实为监视人的吕副主任主动丢掉眼镜吗? 太好了! 她松了口气,郑重地冲侦探点头示意,希望对方能领会到“jiāo给我了”的潜台词。 夏礼白忽然觉得这兔子特别有意思,明明是三只手的出身,遵纪律守规矩的意识却比她见过的大多数人qiáng。 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莲呢。 她顺手捏了捏兔子的耳朵,“乖啦。” 把这当成侦探接收到暗示的信号,星琪目视前方深呼吸了好几次,小为适时发出提醒:“请沿当前道路直行二十米,电梯在你们的右手边。” 星琪低头看平板上的路线图,因此忽略了侦探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 这兔子,怪不得被人忽悠去当贼,也太好糊弄了。 不逗逗她,真对不起这么软的耳根子。 第27章 图灵法则(6) 情感系统的控制中心在社区平面图靠右上角的位置,离总控制中枢有段距离,几乎和社区入口在对角线两端。 侦探调整了两次路线,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期间向小为和吕副主任提出很多问题,像“为什么要建立智能系统管理的城市”,“判定情侣是否匹配的标准是什么”等等。 星琪起初还认真听,后来发现小为不仅口述,平板上也会呈现相关文字资料,她扫一眼过去,囫囵记下来,注意力慢慢偏移,到后来暗戳戳想这是侦探在给她创造机会。 让眼镜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就好比把它放进眼镜盒那么简单——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但有一次星琪差点儿就成功了。 路过社区的住宅单元,吕副主任去一旁接电话,侦探停下来的地方正好是盆栽和立柱构成的视野死角,只一眨眼的功夫,星琪从侦探那里摘下眼镜装进裤子口袋。 不开机的智能眼镜,装饰大于实用,悄无声息从鼻梁上离开,夏礼白一开始还没注意,半分钟后意识到少了什么东西,回头瞧了眼助手,兔子圆眼睛里闪着“我厉不厉害”的光。 你可真厉害。 就不怕露出真面目引人怀疑? 夏礼白瞧了星琪两眼,伸手从她裤子口袋摸出眼镜,语重心长提醒她,“东西突然消失不见,更容易引起社区的无关猜想。” 一句话熄灭了助手的嚣张气焰,星琪眼神暗了暗,不过马上转了两下眼珠,再度恢复光彩,显然打起了新主意。 趁吕副主任仍在打电话,夏礼白佯装随意地问:“手这么快,跟谁学过变魔术?” 星琪短暂失神,一手摸向后脑,两眼却直直地望着绿植。 约十五秒后,她面露惊讶,自然流畅地反问道:“您怎么知道我学过魔术?小时候跟爷爷学过几年,可难了。” 停顿时间太长了,反而不太像刻意编造谎话,更像是她在破损严重的记忆里寻找一些可以说出口的过往。 或者—— 是她的记忆在自行缝补、整合,过滤了某一层她不愿承担的真相,从更深的地方撷取点滴。 因为她对自己无意间bào露的“手艺”没有存心掩饰的意思,还提到了家庭背景。 夏礼白给她递了颗夹心糖,“你爷爷是魔术师吗?” 星琪剥开糖纸,“嗯,以前跟着马戏团走街串巷,您见过吗?就是搭好大帐篷的那种。” 夏礼白回想了下,“我小时候挺喜欢看杂技,记得直到十年前海城还有几个民间马戏团巡回演出,说不定还见过你爷爷呢。” “不会。”星琪摇摇头,慡快地jiāo了老底,“我爷爷过世得早,我十岁那年他老人家就不在了。” “这样啊。” 那边吕副主任捂着话筒远远问道:“夏侦探,我媳妇问咱们怎么还没到呢,我说要不让她联系下系统误判的……呃,”被带进“受害人”沟里的吕副主任险些破功,卡了下,gān脆略过称呼,“让那三对都过来,这样也方便调查,你觉得怎么样?” 侦探简短地说:“可以。” 手搭在星琪肩膀,若似无意地敲了下她肩骨,“不用太着急,稳一点。” 星琪不情不愿地“嗯”,承认自己先前的想法太简单。 任务难度提高,她没气馁,动起了能不能狸猫换太子的脑筋。 然而越往上面走,越显得社区安宁祥和,甚至趋向于宁静寂寥。 有好几个单元甚至看不到人影,只有移动的机器人和小型敞篷车辆。 与外界最大的不同是这地方没有商店,也就看不懂那种根据心境不同或显惹眼或显热闹的招牌霓虹灯。 “我们社区是按需供应。”听到星琪关于商店的问题,吕副主任不无骄傲地解答道,“需要什么东西,给小为或者给我们居委会发邮件,一般来说,两个小时内就可以送到指定收货地点。” 任务难度再次提高,星琪不由磨了磨后槽牙。 * “大伯,大伯!” 进入情感系统控制中心所在的E2单元,离月老分区办公室还有一层,对面楼下响起奶声奶气的娃娃音。 吕副主任jīng神一振,扶着栏杆往下看,“哎,团团!” 他扭头向侦探和助手介绍:“我小侄子。” 乘扶梯下楼,就见四五岁的小团团迈着小短腿飞奔着迎上来,边跑边喊:“大伯,我和爸爸来找你们玩了。” 虽有点气喘,但听得出团团和吕副主任手表里的“小为”是一个音色。 团团的父亲吕默是吕副主任的弟弟,斯文白净,比吕副主任高出一个头,看来平时有很好的健身习惯,体型虽然偏瘦,但挽起的衬衫下显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吕默戴了副无框眼镜,镜片略厚,眼神模糊而yīn郁。他视线凉凉地掠过侦探和助手,落回团团那里,又恢复了作为父亲的温厚。 吕副主任抱起冲上来的小团团,转头向侦探道:“不瞒你说,我弟弟也被系统……” “哥!”吕默冷冷喊了声,“别在外面讲。” “怎么嘛,你嫂子没跟你透过信,这两位是陶工请来的,小夏侦探和小尚助理,权限都开了,比我都高。”吕副主任不以为忤,瞅见前面过来一道穿huáng色衣服的身影,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 吕默并不接话,转身和huáng衣女性错身而过,连招呼也没打,径自走进一扇挂了红线的玻璃门。 “咳,我弟弟就是你们外面喜欢说的那种程序男,不太懂人情世故,小夏侦探别放在心上。”吕副主任替弟弟道了声谦,又亮着嗓门冲huáng衣女性道,“哎,老婆,我们来了,老郑和小秦他们来了吗?” “老郑来了一会儿了。”吕副主任的妻子杨凌应声,“小秦还忙着淘东西呢,小柴来了。” 夏礼白从平板调出资料,搁置无为计划总工程师陶文君和丈夫莫晓明,其余三对:郑怀华、王莉夫妇,秦越、柴丽丽夫妇,吕默、白雯夫妇,听吕氏夫妻对话,这三对里都有一方到了月老分区。 情感系统的控制中心占去整四层建筑,其下的月老分区只有三名负责人,可想而知不会太大。 隔着那扇挂红线的玻璃门可见这月老分区小的近乎微缩,两排显示器的控制台顶端靠墙,墙壁上挂着月老挂历。 另外两侧分别是机房,会议室、休息室。 会议室里坐了一男一女两人,吕默双手抱臂站在门口,不知和那两人说了什么,那名年长的男性和吕默一样稍显戒备,而年纪稍轻的女性则是一脸好奇。 “郑怀华,柴丽丽。”吕副主任在门口介绍道,“老郑和他媳妇结婚都十九年了,柴丽丽和小秦是搬过来前领的证。我弟弟和我弟媳是项目组年轻一代的骨gān,俩人研究生就在一块儿了,事业心一个赛一个qiáng,团团快两周岁了,俩人才有空领证办喜酒。说起来,月老分区我弟弟领军研发过一版,后来被调走了,好像是上头……啊呀,技术上的我也不太懂,具体情况让我媳妇跟你说吧。” 说完,他问小奶娃:“团团呀,你妈妈怎么不来?” 团团抱着大伯的脖子:“妈妈老早就去忙了,她说她会快快完成工作,然后也来找大伯和娘娘。” 杨凌看到吕副主任抱着团团跟在侦探身后也想进门,拦下他,“行了,老吕,你带着团团去外面玩吧,这里头都是机器,别磕磕碰碰的把公家财物磕着了。” “公家机器公家财物,我还怕团团磕着了呢。”吕副主任白了眼妻子,刮刮团团的鼻头,和他爱不释手的小侄子退场了。 进会议室,侦探拉了把转椅坐下来,下巴朝旁边的空角落一抬,示意助手先站一边。 星琪乖顺地站过去,在这角度,她发现柴丽丽大腹便便,但jīng神气色都很不错。 杨凌看来也是不太善谈的技术人员,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摸摸智能手表的按钮,从橱柜里拿出一摞纸杯,排成两排,拿暖瓶倒起水。 会议室里只听水流“哗哗”声响,明明还冒了几缕热气,星琪却觉得居委会吕副主任一走,换侦探上场,气氛登时五感可辨地变得冷凝起来。 老郑着中山装,坐姿端正,站姿笔直,眉宇间纹路犹如刀刻,军人做派一目了然。 杨凌把水分给众人,叫了声,“小夏侦探。” 侦探看过去,她却又偃旗息鼓了。 柴丽丽约是孕期疲累,受不了这奇怪的氛围,小声和杨凌说了句什么,又朝侦探笑笑,扶着腰去了隔壁休息室。 “那个……咳!”吕默一手扫开纸杯,打磨光滑的指尖叩响桌面,“刚郑队和我说了,陶总怎么安排是她的事,我们就当是上面布置下来的工作任务,会积极配合调查。” 见侦探一手支着下颌,面上笑意隐约,星琪心想:吕默说话盯着纸杯,比老郑年轻,眉头攒得比老郑还深,看上去真不像是打算积极配合的样子。 “可我们作为当事人,尤其是我,我坚持在对调查我们之前,先调查我嫂子,也就是月老分区现任主管,杨凌。”吕默的声音有些颤抖,桌子敲得更响了,“是她主张采用外面购买的丘比特,取代我们自主研发的月老,我有理由相信她和国外反|动势力勾结,意图并已实际破坏无为计划。” 老郑:“同意。” 星琪:“?” 这什么走向? 吕副主任你媳妇被你弟弟指控是间|谍哎! 第28章 图灵法则(7) 被丈夫的弟弟扣了顶勾结国外势力的帽子,杨凌只是略显无奈:“小默,这件事我们讨论过了,最终下决定的不是我,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吕默充耳不闻,冲杨凌飞唾沫星子:“是你投了最关键的那票!” 杨凌苦笑着摇头,“小默……” 吕默用大幅度的挥手动作粗bào阻止她,终于转向此间的外来者:“夏侦探。” 被点名的侦探估计会议室很快会变成口水战战场,毫不犹豫把转椅当轮椅,两下三下滑到星琪身旁。 而后向吕默颔首:“你说。” “你恐怕不知道吧,出问题的月老不是我们社区内部自主研发的,是杨凌一年前从外网匿名独立开发者手里买的,试运行了半年就并入系统。而我和我同事,我们开发了八年的真正的月老被我嫂子,杨凌,一票否决了!” 说到后来,吕默声嘶力竭,字字泣血。 星琪不由自主地往角落深处缩,生怕被他的口水溅到。 然而她躲得了一时的吕默,躲不了侦探。 一小步还没挪出去,一只手扶在背后,阻止她缩得更深。 “别动,挡雨。” 星琪抿抿唇,听命地当起人形雨伞。 小叔子在外人面前斯文全无,杨凌依然是温声细语,“小默,你们的月老0.8被否定,我知道你很委屈,但是上面也给过你们解释了,根源不在技术水平达不到,不能完全并入大系统。而是最终采用的月老1.2具有更成熟的自主升级结构,而且它的设计思路更符合社区计划的理念。” 吕默怒视杨凌,“你别拿这套糊弄我,要是真的完善怎么会出这种结果?我和白雯不匹配,谁和她匹配?” “小默,你别激动。” “好,我不激动。”吕默抹了把脸,“杨凌你告诉我,我的设计思路哪一点不符合社区计划的理念?” 相比吕默,杨凌的态度温和太多了,循循善诱道:“你还记得为什么要建立情感系统吗?” 吕默换了口气,声音粗哑道:“担心大系统抹杀个体存在。” “对。”杨凌点点头,“程序化计算jīng准可靠,不受情感因素gān扰,所以先天弊端也在这儿。” 一旁没怎么说过话的老郑嗫嚅了下嘴唇,问:“大系统不出错,怎个有弊端?” 杨凌问:“你们听说过电车难题吗?” 星琪摇摇头,那边老郑眼光一闪。 “电车难题是伦理学知名的思想试验之一。”杨凌介绍道,“大意是有五个贪玩的孩子爬上了一条正常使用的轨道,他们不知道一辆失控的列车轰隆隆驶来,很快就会撞上他们。很幸运,你面前有一个控制按钮,按下去能让列车开到另一条废弃的轨道上,但问题在于,废弃的轨道上有个听力有障碍的小孩。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是否应该按下按钮?” 老郑毫不犹豫地说:“牺牲小我拯救大我,该按。” “可是听力有障碍的小孩是在废弃轨道,”星琪嘟囔道,“他/她不应该为其他人的过错承受代价啊。” “这种难题可能因为答题者的个人倾向而犹疑不决,在没有绝对前提下,我们不能说哪种选择错,也不能说哪种选择是正确的。” 小范围采样得到两种答案,杨凌并不意外,接着道—— “但在设计系统逻辑上,只要‘利益最大化’的优先等级大于‘秩序最大化’,不用怀疑,系统肯定会选择牺牲那条废弃轨道上的小孩,以挽救更多的生命。反过来就像小尚说的……” 吕默打断她:“这跟我的设计思路有什么关系?” 杨凌回答:“审查组反复评审了很多次你们的设计样本。你们很少去考虑女方的意见,始终把女性的健康放在匹配要素的第一位,小默,这是不合理的。” 吕默又是不解又是好笑的样子,“哪儿不合理了?这不就是无为项目立项的初衷?” 听到这里,夏礼白插话问道,“初衷是什么?” 报告上写前期目标是实现智能化城市管理,亦即,由人工智能系统主导整座城市的运作。 这目标看起来冠冕堂皇,适合拿出去拉投资做展览,实际上可行性极低,经不起推敲。 “说来话长,”杨凌叹了口气,“二十多年前,我们理论研究的前辈已经注意到单靠一代一代的计划生育,不能让社会健康有序发展。事实也印证了前辈们的推测,社会发展到今时今日,超一线城市庞大冗杂,十八线小县城封闭落后,对应的人口增长速度却急遽失衡。优势家庭和劣势家庭的柱状图对比一年比一年触目惊心,据调查报告显示,中产阶级及以上的生育意愿越来越低。” 杨凌润润嗓子,续道,“这和前辈们的预测是一致的,所以我们加快项目进度,于年中运行了无为社区。” “啧。”夏礼白轻轻咋舌,“良品猪配种计划。” 看报告时,她觉得这无为计划莫名邪性,连没有逻辑可言的爱情也作为系统可以衡量的项目,结果说穿了是变相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目的是让人更自觉、或者说更听天由命地成为生育大军的一员。 杨凌的表情很难看,“是,立项初期,我们内部也存在很大的争议,提出异议的大多是像陶工这样的女工程师,可是后来,项目还是立下来了。” 人类的繁衍意愿确实源自生物延续的天性,但更多是来自男性——通常男性的存亡危机感qiáng于女性,为了使自己的基因序列顺利传承,男性的攻击性和掠夺性与生俱来,且通常会选用绝对压制的方式去播撒基因。 老郑摇头道:“所以你们就背地里搞这种手段。” 他这个“你们”指向性非常明显,指的是陶工、杨凌这样的女性工程师,杨凌听得出来,朝向老郑道:“无为计划是到四年前,从陶工任总工程师起,才有意吸纳更多女性工程师,在此之前,女性平均占比不到15%!最多时候不到28%!” 她目光投向吕默:“但我们从来考虑的都是如何让无为计划顺利实施,而不是只关注个人成就和荣誉!” 这是杨凌到此刻为止第一次向吕默反击,铿然有力,掷地有声。 吕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忽然冷笑两声,“那又怎么样,该出问题不照样还是出问题,你找到那个开发者了吗?” 杨凌颓然叹气,低声道:“也许你该找找自己的问题。” 近乎气声的一句话,除了她自己,没人听到。 紧接着她抬高了音量,“还在等回复。” “嘁!” 夏礼白问:“凭你们的资源还有找不到的人?” 这问题放在心里有一会儿了,无为计划背后依托的资源不说举全国之力,至少也占尽了三江流域的资源。 再说项目里也有不少相关业者,如果无为社区都找不到—— 她蓦地想起一个人,唇侧不由闪过一丝笑意,摘下眼镜细细擦拭。 余光捕捉到银线闪光,星琪不禁后颈发冷,手指动了又动,很想把那玩意儿夺过来,然后跟侦探说:别玩了! 杨凌大约也是沮丧失意,沉默良久,“买下那份数据包,我们通过匿名邮箱和作者联系过几次,让对方提供了兼容性的修改建议。后来社区投入运行,避免内容外泄,我们就废弃了那条联系渠道,这次发邮件过去,对方没回复,可能也是临时邮箱。” “杨主任。”侦探忽然起身,椅子无声向后滑,椅背撞上墙壁,发出嘭的轻响,“我要看下那部分代码。” 去总控中心的路上,星琪有点懵。 不对,她很懵。 她那不太好用的脑袋里一半分给侦探的眼镜,一半再装一点疑问,行动便有些放飞自我,一会儿从侦探左边转到右边,一会儿从后边绕到前边。 兔子又一次跳到前面,夏礼白伸手捉住她,“想知道什么?” 星琪摸摸后脑,想了好一会儿,眼巴巴地望过去,“我也不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她只对中间的电车难题印象很深,可是她搞不懂整场口水战到最后为什么变成去看代码。 “很简单。”夏礼白给助手递了枚黑松露巧克力,“月老判断有四对夫妻不匹配,要么是这四对夫妻确实不合适,要么是月老判断错误。现在的情况是,大家都倾向于认为责任出在月老这里,所以我们先去确认月老没问题,后面就容易一对一解决了。懂了吗?” 星琪停了片刻,诚实说:“不懂。” 考虑到兔子现下的脑容量有限,夏礼白重新组织语言,“现在,有四对情侣被月老判定为不匹配,大部分知情人士都认为是月老的问题,或者说,他们希望是月老的问题。就比如吕默,他想把责任推给月老,这样他就有机会让自己开发的那一版月老上线。但是,我已经基本确定和月老无关,那么我就需要证据支持我,月老运行良好,没有问题。把这一步理顺了,我们才能够去证明是这四对夫妻不合适在一起。” 语毕,她偏过头看了眼星琪,“明白了吗?” 星琪刚把巧克力整块儿填嘴里,不好开口说话,犹豫着点点头。 意思是有一点明白了。 兔子一侧脸颊鼓起,脸上沾着的可可粉尤为醒目。 夏礼白看不下去,用指腹揩去黑色粉末,忽然有种真的养了只大型宠物的感觉。 她们随小为指引来到总控中枢机房,杨凌也填好申请拿好了密钥。 “和无为计划有关的任何信息都是绝对机密,但你是陶工点名请来的,我刚才和陶工联系过,她说你可以看,但只是看,而且不能以任何形式外传给无关人等,包括口述。” “唔。” 侦探不置可否,示意杨凌打开源代码,调出搜索框。 她熟练地报出一串检索码,让杨凌输入并检索。 几秒后,屏幕上显示已找到一个搜索结果。 不用侦探说,杨凌直接点了跳转。 确认无误,侦探扶了下眼镜,“拉到第一行,以1秒3页的速度下拉到末尾。” 杨凌乍一听有些诧异,但侦探说话的口气不知怎么让她联想到陶工,都有种不容置喙的气势,依言照做了。 掌管着人间男女情感的月老,本体只是一百来页的冰冷字符。 拉到最后一页,侦探有了新指令:“我需要一台能联外网的电脑,最好是笔记本。” 无为社区的大系统是一个封闭系统,为了避免试运行阶段泄密,内网和外网用的不是一条线,而且没有WiFi,这点,她之前已经打开智能眼镜验证过了。 杨凌对此一无所知,请示过陶工,她带着侦探和助手来到一间需要指纹和虹膜开门的秘密机房,开了一台军用级别的黑色笔记本。 夏礼白登入邮箱,写了封邮件。 标题是她的姓名缩写,正文简明扼要:传个东西给你,尽快接收检查。 接着,她摘下眼镜,食指和中指夹着右眼镜腿,拇指朝前一推。“啪”,那道银线变成了银片,侦探就那样将眼镜插|进笔记本接口。 “夏……” 杨凌震惊了。 头顶响起尖锐的鸣笛声。 “侦……” 星琪也加入失声尖叫的大合奏。 “探……” 方才吃下的巧克力像和胃液混合变成了藤椒,星琪脸色肉眼可见地由白转红再转绿。 不是说好找个机会丢掉的吗? 这么招摇过市是怕人家发现不了吗?! 大!骗!子! 接收到助手汹汹的怒火,侦探冲她晃了晃手。 星琪一愣,视线随之上移,发现侦探曲起了曾被她咬过的手指,就放在她唇侧,而她的口型分明是在说—— “来-咬-我-呀-” 第29章 图灵法则(8) 侦探搞事情,遭殃的是助手。 屏幕上跳出“传送完成”,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卫从侧门冲进机房。 “举起手来,不许动!” 杨凌抓住侦探的衣袖,一副快要昏过去的模样,“不是跟你说了不能往外传东西吗?老吕没跟你jiāo代?” 而后,听侦探低声跟她说了句什么,杨凌眉头舒展开,半信半疑:“真的?” “错不了。”侦探漫不经心地说,看了眼助手。 星琪那点好不容易燃起的怒火就像昙花一现,不等人看清楚全貌,已然消散于无形。 但星琪还记得逗她的玩笑话,不用怀疑,她把玩笑话当真了——捞东西的手速快如闪电,看得人叹为观止。 “王队,麻烦你等一下。” 杨凌把王队叫到一旁轻声jiāo谈了几句。 “先送我助手去公寓。”侦探反客为主,指使警卫的语气颇理所当然。 王队握着警棍手柄始终没放松,为难地喊:“杨主任。” “听侦探的。”杨凌推推一脸生无可恋的星琪,“小尚你先跟王队回去。” “没事。”夏礼白回头冲助手笑了笑。 小火苗稍纵即逝,但毕竟成功点起来了,该适当给点安慰。 被警卫带着走出门时,星琪深深地望了侦探一眼。 那眼神里充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夏礼白想看得更仔细点,但警卫已经把门带上了。 “给你们的研究员提个建议,眼镜的续航时间太短。” 杨凌哪儿还在乎什么眼镜,“你刚说你把文件发给作者了,你知道作者是谁?” “嗯。” 社区目前采用的月老程序是外购来的,原作者不是别人,恰巧是她的技术外援。 此人堪称世界第一闷骚技术宅,设计的每一款程序都内嵌有签名码,编译过来一定有伴侣的姓名缩写,据说是对其爱的表白。 先前吕副主任介绍情况时她留心听了下,后面杨凌说找不到作者,她认为十有八|九就是那家伙,一对签名码,真的是。 惊和喜过后,杨凌坐下来,忐忑地盯着侦探还没登出的邮箱。 “对面什么时候有回复啊?” “不知道。” 这倒是实情,那家伙作息时间固定的时候连吃饭喝水都能jīng确到几点几分几秒,但要忙起来,十天半月不回信是常有的。 “哦,哦。”杨凌坐立不宁,“你有作者别的联系方式吗?” 侦探答非所问:“其实不用和作者确认,你也知道跟系统无关,对么?” 杨凌脸色彻底垮下来,她沉默良久,摇摇头,然而刚要说话,笔记本电脑扬声器传出新邮件到达的提示。 [收到。] * 回住宅单元,约是收到上面的指示,警卫已经撤去了,又或者藏在不易觉察的地方。 社区给客人分配的住处是传统两居室的结构,进入户门是客厅,通透的阳光从卧室门洒进来,照亮了一侧,另一侧就很符合地下世界的黑暗设定,乍一看,很像墓xué,没有一丁点人气。 建筑内部照明采用红外感应,人经过的地方逐渐亮起灯光。 夏礼白在客厅中央停下来,这角度她看得到所有开了门的房间。 她站定不动,一半沐浴在偏斜发暖的阳光里,另一半则沐浴在渐趋熄灭的白色柔光,视野也是明暗jiāo错,没看到助手,卫生间门半开半掩,居然也没人。 夏礼白转了圈。 这才在客厅拐角看到一团灰扑扑的影子。 助手团在角落里,没有呼吸没有动静,和yīn影融为一体,不再像兔子,像条随时能把自己变没的变色龙。 “星琪。” 星琪闻声抬起头,眼睛和鼻尖红通通的,脸上有点水润。 看清了来人,她又低头下去胡乱揉了两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仰头望侦探。 “吓坏了?” 星琪吸吸鼻子,小声说:“我以后不那么做了。” “嗯?” “我不该多手多脚。” 话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星琪揉了揉鼻头,头埋进膝盖,“就不该那么做,不该心怀侥幸,以为别人发现不了,以为别人都没长眼睛。本来没什么大事的,让我手贱动了下,最后变得这么复杂。越是想投机取巧,越是弄巧成拙。” “王队他们为难你了?” “没有。他们没有为难我。”星琪连忙否认,“王队告诉我,社区好多东西都是好多人花半辈子时间没日没夜做出来,随便一点儿风chuī草动都有可能导致大家的努力白费。王队还说,搬进社区就相当于和外面的世界一分为二,每个人都牺牲了很多,没想过再出去。他们甚至没想过突然会有外人来,但是知道侦探您很特别,所以陶工才特地请您来。” “这次不怪你。”夏礼白顿了下,“这事是吕……” 是吕副主任敷衍了事。 星琪斩钉截铁:“是我的错。” 夏礼白笑着应她:“嗯,是你的错。” 星琪瞪她。 兔子长得就是一副受气包的模样,一双眼珠又大又黑,才刚哭过,又洗了脸,眼睫毛湿漉漉的,瞪人也瞪得软绵绵,没有丝毫威胁性,让人很想再戳一下。 夏礼白拿出一枚刚补充的糖果,剥开糖纸递过去。 星琪两瓣薄唇唇线分明,现下抿紧了,几乎只剩一条线。 递到嘴边,她扭头避开了,没接。 哦哟。 已经戳中了。 “眼镜呢?” 星琪努努下巴,指向茶几。 夏礼白拿过眼镜,搬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 “吕副主任不是说过了么,社区总共只出了不多的样品,还都被上面收走了。陶工和我家是世jiāo。” 星琪不解地看着她。 “眼镜就是她给我的,你担心什么?” “可是吕副主任和杨主任说了不能往外传东西。” “还没明白呢。” “明白什么?” 夏侦探对助手的脑子不再抱乐观希望,“杨凌说不能传给无关人等,我传给原作者,不算无关人等。” “所以……” 星琪腾地站起来。 侦探什么都知道。 她就是故意的。 就像不告诉她车是无人驾驶,然后一下子把幕布拉开,吓唬她;明知道有导航,还要说一路担惊受怕。 夏礼白戳她,“生气了?” 星琪短促地呼吸了几下,闷声哼哼。 是有点心气难平。 她很久没有这种清晰的细胞在冒火的感觉了,像被人拖去澡堂蒸桑拿,一开始全身都发烫,后来集中在靠近热源的那块儿,热气犹如细针钻进皮肤,挥不散,赶不走。 以前听人说过,愤怒就是拿别人和自己的过错惩罚自己,不伤人徒伤己。 可是—— 被警卫带走的经历绝对算不上愉快,像是长久以来的噩梦成真,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没有人愿意等她解释,人们也不关心她的解释。 王队不停地说:“换成别人,我早就警棍□□招呼上了。杨主任晚说十秒,你这小姑娘就得躺地上。” 以前似乎也有人告诉过她,如果不想被这样对待,就别被抓到。 这是错的,如果不想被这样对待,就不该这么做——根源在于做和没做,而不是做了之后,有没有被抓。 但凡侦探多说一句“没什么,这是陶工送我的”,她不用大半天提心吊胆,想着怎么“消灭”罪证。 但仔细想想,当时在门房,侦探没说让她掩饰什么,是她自己多此一举。 等下,侦探也说要丢掉东西来着? 想来想去,更生气了。 星琪拍拍脸颊,想把冒火的感觉甩出去。 看助手气成河豚,侦探不觉莞尔,袖口拉上去一截,“给你咬。” 侦探皮肤很白,表层又薄,离这么近,静脉血管什么走向、长短粗细看得一清二楚,盯久了,甚至还能看到微微跳动的脉搏。 不疾不徐,不紧不慢。 要是咬一下,会变快还是变慢? 脑海里滑过这样的念头,星琪打个激灵,矮身从她手臂下钻过去,溜进卫生间。 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她忿忿地想:这侦探有什么毛病!整天让人咬自己,哪天真咬上去还不定什么反应呢。 不过得知侦探做的一切事出有因,不会让社区蒙受损失,更不会让王队敲棍子拍闷针,星琪总算定下心。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星琪挂着一脸水出来,正想用袖子擦掉,对面侦探递来一张面巾纸。 “等。” 技术外援那儿要等,内部矛盾催化也要等。 等了一会儿,侦探问她:“想不想出去看看?” 星琪打了个哈欠,“不想。” 去月老办公室的路上,侦探兜了几个圈子,该看的差不多也都看了。不该看的,再转也看不到。 王队说社区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世外桃源。 但一天逛下来,她觉得这里却像是jīng心布置的温室,或者说,囚室。 “那个……” 刚开口,星琪又打了个哈欠,眼睛缓缓闭上了,上下牙关还没闭合,夏礼白顺手填了颗糖过去。 “困了去睡。” “不能睡,我在想事情。”星琪摇头又晃脑,糖块儿从上颚滑到舌根,她努力睁开眼睛,“陶工给你这副眼镜,又让你来这儿,是不是钓鱼呀?” 夏礼白啼笑皆非:“钓什么鱼?” “就是……”星琪比划了下,“故意给你东西,等你拿了,你就要听她安排。” “怎么会?”侦探笑笑,“这是她半年前……唔。” 说起来,社区也是半年前正式启动的。 “还有啊,要是有像卢姐姐和室友……” 星琪靠着墙的脑袋往一侧偏下去,声音低到听不大清。 说睡就一秒入睡。 谭晔瀚给的文件里似乎写过需要注意类似情况? 侦探弯下腰,弹了下助手脑门,“什么?” 星琪猛地睁开眼,忘了自己刚刚说到哪儿,重复道:“要是有像卢姐姐和室友那样的……” 门外忽然传来一把响亮的女声:“我好像听到刚才有人在说我钓鱼执法?” 第30章 图灵法则(9) 听到声音,侦探微蹙起眉头,一侧唇角下压。 虽然很快恢复惯常的平淡,但星琪捕捉到了,不久前她尝试做三菜一汤的午餐,侦探挨个尝过一口,露出过好几次这种表情,她记忆犹新。 ——不好吃。 ——不想见这人。 结合话语内容,来者的身份不言自明。 陶文君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以无为计划总工程师的头衔而言,她的外形魅力远远大于由内而外的知性气息,气场倒的确是领军数百人的boss级人物。 她像是叱咤战场的女将军,而非埋头纸堆的科研工作者。 所经之处,连感应灯亮的速度和qiáng度都比常人快。 A属性qiáng到房间亮若白昼,攻气满满的人,无论男女——或者说,尤其是女性,既让人不敢直视,然而一旦看到了,又挪不开视线。 “不是钓鱼执法。”星琪慌忙否认,“没有钓鱼。” “刚才你好像不是这么说的。”侦探毫不犹豫戳穿助手。 星琪磨了磨后槽牙。 还有比背后论人长短被正主当场逮个正着更尴尬的么? 有,被队友出卖。 星琪窘迫地道歉,“对、对不起。” 陶文君慡朗地笑了两声,伸手揉揉星琪的脑袋,“见风使舵,跟你家侦探学的啊。” 侦探扬扬眉,“我没教她这个。” “比你家侦探懂事。”陶文君改口比变脸还快,说完放开星琪,问侦探,“查得怎么样了?” “还有点事情没搞明白,不过,差不多了。” 侦探伸了个懒腰,起身去饮水机前接了杯水,不过没给陶文君,嗅了下水汽,再次露出那种“肯定不好喝”的表情,转身递给助手。 “知道是我叫你的,为什么不去见我?”陶文君问,“等着我亲自来请你?” “麻烦。”侦探懒洋洋地回,随后侧向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莫叔叔让你去家里坐坐。”陶文君假装没看到,“来都来了,不接受拒绝啊。” “……” 话头都让对方截了,侦探只能用慢吞吞的动作侧面反映她不那么愿意去直面处于感情危机的两人。 无异于修罗场。 陶文君加了把火,“去吧,老莫掌勺,有你爱吃的麻婆豆腐。” 这火加得正好,侦探拿上外套,“星琪,愣着gān嘛?” “诶?”侦探助手下意识望向陶文君,“陶总……呃,陶工,我能去吗?” “为什么不能?”陶文君反问。 总工程师的家在社区一隅,约是出于安全考虑,门口一左一右俩门岗。 查验了身份和指纹,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进门布置和给客人住的地方差不多,灯全开着,简洁明亮,收拾得很gān净。 陶文君的丈夫莫晓明两鬓斑白,文质彬彬,个子很高,人偏瘦,话不多,见客人来只简单说了声:“来了。” 他腰间系着围裙,和工装的陶工一对比,谁主内谁主外一目了然。 陶文君一边脱下外套一边道:“这人就是闲不住,这边菜都是机器人烧的,老莫老说吃起来没人味,还是自己烧的好,一定要自己烧。” 我也觉得。星琪心想。早上那一餐卖相是不错,可是吃到嘴里确实感觉少了些什么味道。 她一定是被侦探三五不时不知道从哪儿带回来的私房菜养刁了。 莫晓明接下衣服挂好,温厚地说道:“机器人定点定时,你回来都凉了。饭菜吃热的好。” 星琪很少去别人家里做客,一进门差点儿同手同脚,玄关站了一阵子,规规矩矩地按照侦探的指示坐在小沙发上,抑制着不时涌上来的打哈欠的冲动。 菜香飘出来时,困意总算翻过一页。 餐间,陶文君和侦探聊了挺多,但十句有八句听起来都含义莫名。 星琪和莫晓明默默吃菜,偶尔视线对上,也是大眼瞪小眼。 “莫叔叔鱼烧的很好哦。” “是吗?多吃点。” “莫叔叔,豆腐好嫩,夹起来还不会碎,这怎么烧的呀?” “哦,这个啊,盐水泡一泡,或者隔水蒸一会儿。” “莫叔叔真讲究。” “陶工喜欢嘛。” 聊到这里,星琪卡住了,不知道往下是不是要讨论莫叔叔的著作。她求助地看向侦探。 接收到助手的信号,侦探问:“莫叔最近还写书吗?” 陶文君也看向丈夫,似乎对这事儿也不甚了解。 “还写,有个合作多年的老编辑,哦对了,”莫晓明向陶文君笑笑,“我明天可能要申请下用机房,一稿写完了,给王编发去看看。” “一会儿你提醒我给网管发条信息。” “好。”莫晓明把麻婆豆腐推向妻子,“多吃点儿,我今天去集市了,拿的老王做的豆瓣酱。” 陶文君舀了一勺铺在米饭上,“谢谢。” 那不是侦探喜欢吃的吗? 星琪看看陶文君,又扭头看看莫晓明,冷不防小腿被对面的侦探踢了下。 ——吃你的,别乱看。 她几乎能用侦探的口吻把这动作口述出来。 莫晓明的厨艺的确不错,快比得上侦探从外面带回来的私房菜。一顿饭星琪吃得很满足,刚放下筷子,一个哈欠打上来,正好让侦探拿来当告辞的借口。 “看出了么?” 回去的路上,侦探问道。 “什么?” “夫妻关系。” 星琪心说我一个母胎单身狗哪里看得出夫妻关系。 可陶文君和莫晓明之间与其说是夫妻,更像是兄妹或者姐弟,莫晓明对陶文君的关怀是溢于言表,相反,陶文君就没什么太多表示。 当然,这可能跟她本人也有关系,一个行为举止雷厉风行的女性,让她温温柔柔地嘘寒问暖—— 噫,想想还有点起jī皮疙瘩。 星琪照实说了。 侦探赞许地点点头,伸手过来。 星琪以为她是要给糖,条件反she地低头张嘴。 然而侦探捏了下她耳朵,尾指插进发丝,指腹在脑后蹭了一下,却没拿开。 星琪不满地打了个哈欠。 平常这时候她差不多要准备睡觉了。 两点起,连轴转了一整天,她早就困了。 “困吗?” “眼睛快睁不开了。” 星琪咕哝了一句,晃晃头,侦探的手温暖有力,像羽绒枕头似的柔柔地包着后脑,头颈的压力减轻不少。 她得寸进尺,顺势往后靠。 * 翌日,星琪早早起chuáng,按照小为的指引,去餐厅拿了早餐,然而隔壁卧室的侦探一直没动静,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在客厅,玩着平板上的连连看。 快中午的时候,侦探却从外面回来,“准备下,去杨主任家。” 杨主任是出问题的月老分区的主负责人杨凌,丈夫老吕是社区居委会副主任,老吕的弟弟吕默和妻子白雯是被系统认定不合格的四对夫妻之一。 “难道我们每一家都要去一次?” 听她这么问,侦探略略思考了片刻,“有道理,一次就够了。” 于是这次饭局剩下的三对都来了。 应该是陶总攻……啊不,陶总工程师也下达了指示,侦探和助手按图索骥到杨主任家,郑怀华、王莉夫妇已经到了。 老郑和吕副主任在书房里喝茶,王莉和杨凌则在厨房张罗。 吕默、白雯和团团一家三口后脚登门。 因为来的是亲戚家,白雯显然没把这儿当外地,帮团团换鞋时嘀咕道:“不晓得见谁,急急忙忙叫我们来,我那儿活还没gān完。” 吕默不耐烦道:“你们维护部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少去一天社区照样运转。” 团团跑得快,进客厅甜甜地喊:“两位姐姐好。” 白雯哎呀了声,红着脸进来。 “雯雯来了。”杨凌探头,“正好,你去餐厅拿点饮料吧。” “机器人去不行吗?”白雯随口问道。 吕默满脸不悦,“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哎,你去看看有什么你们年轻人喜欢喝的嘛,也省得翻清单了。” “哦好。” 白雯速去速回,沉甸甸的饮料由机器人运送,她扶着身怀六甲的柴丽丽,而她的丈夫秦越手里拿着一罐啤酒,不管妻子大腹便便,自己套上鞋套进门。 把柴丽丽安置在客房,白雯分发饮料,“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喝什么,所以每样都拿了。” 碳酸饮料、牛奶饮品、茶、咖啡,一应俱全。 侦探选了罐装茶饮料,星琪拿了罐可乐。 团团还没到人憎狗嫌的七八岁,但正是对外界事物充满好奇的年纪,见星琪把可乐倒进杯子,液体嗞嗞作响,觉得很有意思,爬上椅子伸出小胖手来抓。 “不准喝。”吕默抱开他。 “喝一口又没什么。小尚,借你点可乐哈。”白雯拿来一只造型可爱的小熊杯,倒了浅浅一口,放了吸管给团团。 然而团团才拿到手里,对面吕默的凳子在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音。 他二话不说抢过团团的小熊杯,几步走到厨房,把可乐倒了,水龙头哗哗作响。 团团瘪瘪嘴,可怜巴巴地望着妈妈。 星琪自己还没喝,趁吕默在厨房,把可乐递给团团,小声说:“一口。” 团团开心地吸了一大口,白嫩的小脸皱成一团,眼泪夺眶而出,旁边白雯眼疾手快给团团一只深口盘子,让他把可乐吐出来。 吐掉可乐,团团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吞吐了好几下,眼泪汪汪:“好辣。” 杨凌和白雯哈哈大笑。 星琪也不自觉露出笑容,捏了捏团团软软的脸蛋:“很难喝吗?” 白雯白了眼从厨房出来的吕默,跟星琪解释:“他爸不喜欢他吃快餐,也不让喝这种碳酸饮料。” “我儿子吃什么我不能管吗?” 吕默冷冰冰抛来一句,方才回温的气氛再度僵化。 白雯习以为常似的,见好几双眼睛都在往她这儿看,笑着说道:“你儿子你说了算,行了吧。” “当然我说了算。” 吕默把团团抱在怀里,亲昵地对对他鼻尖。 团团被他眼镜怼到额头,又是笑又是叫的,小手抓着他头发,用力拽了几下,见吕默龇牙咧嘴,却没有生气。 杨凌叫他:“小默,有件事嫂子提前跟你说清楚。” 吕默抬头又是一脸冷漠:“什么?” “那个作者,我们找到了。”杨凌神色间看不到昨天的暗淡,甚至,称得上有几分得意,“多亏了侦探。” 吕默瞬间乌云盖顶,正要开口说什么,厨房王莉喊道:“老吕家的,来端菜。” 冷菜热菜一一上桌,吕副主任和老郑也落了座。 吕副主任作为东道主,首先举起筷子,“难得咱们这儿来客人,这位小夏侦探和咱们陶工关系匪浅,也算自己人,咱们也别讲那么多规矩了,开吃开吃。” 星琪在下面碰了碰侦探,指向厨房,老郑的妻子王莉不知道在忙什么。 她这动作让杨凌看到,也扭过头叫了声:“郑嫂子,别忙了,快来吃吧。” 王莉:“还俩菜,我看着锅,你们先吃吧,不用管我。” 老郑在旁边说:“你们别管她。” 星琪看不下去,心里嘀咕哪有这种事,撸起袖子去厨房给王莉打下手。 照着莫晓明的法子,星琪三下五除二做了道家常豆腐,狗腿似的放到侦探面前,还帮她拿了柄勺子:“尝尝。” 第31章 图灵法则(10) 去陶工家吃饭已经让星琪感受了一番不自在,多人聚餐更是把不自在扩展到极限。 吕默和秦越同是技术男,两人头对头夸夸其谈专业项目;白雯抱着团团和柴丽丽jiāo流育儿经,吕副主任和老郑聊社区杂务。 老郑右手边是妻子王莉,她好容易在众人劝说下上了餐桌,一会儿给丈夫夹菜,一会儿去厨房看汤,几乎没开口说过话。 只有杨凌还顾及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偶尔向侦探和星琪询问外界的变化。 九个人,三足鼎立,可谓把餐桌变成分组小群,各自为营。 星琪明显感觉到侦探的意兴阑珊,她有一搭没一搭和杨凌聊着天,少数几次举动的餐具都放在那道家常豆腐上,这让星琪很开心。 菜过五味,王莉撤了空盘子,把煲足两小时的汤端上桌。 王莉腿脚似乎不太好,走起路来总是不自觉倾斜一侧肩膀。星琪见她张罗着给大家盛汤,自觉上前帮手,她一动,杨凌和白雯也先后上来,一个按下她,一个去接王莉手里的汤勺。 星琪摸摸鼻子,不太好意思让长辈为自己服务,王莉送汤来,她起身去迎接。 然而那汤碗隔热不怎么好,刚接到手,碗底的热度让星琪小小地“嘶”了声。 也太烫了。 “我来我来,你别烫着。”王莉紧忙把汤碗拿回去,一瘸一拐绕着圆桌来到星琪的座位。 那碗确实太烫,王莉接的急,端到桌前承受不了热度似的,胳膊明显一弯,尽管她及时放下去,汤仍洒出少许,桌布上顿时洇出一片。 王莉手上溅了几滴汤汁,星琪忙递餐巾纸给她擦手。 这本来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说起来,星琪自知是好心办坏事,然而老郑重重地把筷子放在骨碟上,乜她一眼,摇摇头,和吕副主任不轻不重道:“一把年纪了,端汤都端不好。” 王莉唯唯诺诺地冲星琪gān笑,“对不起啊。” 她岁数看上去比老郑大,白发多黑发少,老态特别明显。 星琪心里很不是滋味,扶了扶王莉手臂,一扭头,视线和侦探对个正着。 侦探大喇喇地把勺子丢进汤碗,金属和瓷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王莉怯生生地问:“不合胃口吗?” 侦探抽出一张湿巾纸,擦了擦手,“是,看你们连恩爱夫妻都演不好,太倒胃口了。” 吕副主任正给团团夹jī腿,闻言,筷子悬在半空,“你这话……” “看不下去了。” 侦探将湿纸巾对折,捏在指缝,抬眼环视一周,视线落在低头不语的王莉那里,唇角微微上翘,眼神里却了无笑意。 “看不出一丁点儿所谓的伉俪情深,更谈不上琴瑟和鸣。” 不和谐的噪音大得快要把耳朵震聋了。 一顿饭能看出什么,星琪不知道,但看侦探突然发难,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吕副主任说:这里的夫妻很多都是因无为计划结识,进而相知相爱,感情基础相当深厚。 可是,秦越对大肚子的柴丽丽不闻不问,吕默对白雯呼来喝去,郑怀华更是把妻子王莉当成女佣——这还是在杨凌家,而不是他们自己家。 所有人,哪怕当事人,对这种相处模式没有任何不适吗? 都觉得这是正常的夫妻关系? 不对,这太奇怪了。 起码她就非常不舒服。 侦探语惊四座的一番话只是开场白,“郑队长,王莉的资料显示,她比陶工小五届,是陶工带她进无为项目。你们结婚后两年,你从原来的单位离职,靠妻子的关系进入项目做安保。” 她注视着郑怀华,收去唇角浅薄的冷笑,面无表情续道,“又过了五年,王莉退出前线。你以安保人员的身份一步步到项目安全队队长,你的妻子却从项目第一批女研究员沦为你的女佣。” “她自愿退下来的,我们那个时候没日没夜的,肯定得有一个人操持小家啊。她就是操劳命……” “是吗?”侦探眼睛看向斜下方,王莉的手一直放在膝盖上轻轻揉着,“你知道她有关节炎吗?” 老郑坐得笔直,梗着脖子道:“上了年纪有点小毛病,正常。” “她比陶工小五届。”侦探咬重了数字,“实际年龄比陶工小七岁。我想,你们比我更熟悉陶工吧。” 别人怎么想星琪无从得知,她反正是呆住了,连团团什么时候被杨凌带走都没注意。 王莉头发花白,早早生出皱纹,竟然比陶总工年轻。 可就算有侦探帮她说话,她仍然瑟缩着,过早苍老的面孔上一片麻木。 “白雯,柴丽丽,给男人当幕后功臣,生育机器,当的开心吗?” 柴丽丽孕期犯困,突然被点名,愣愣怔怔地“啊”了声。 这顿饭是什么含义,被月老判定不匹配的三对情侣其实心里都有数,白雯做过思想准备,但冷不防矛头转过来,下意识攥住双手,“你什么意思?” “你和吕默是一个导师手下出来的,你设计了第一版月老框架,为什么最后是吕默领头,而你去了无足轻重的维护部?” “我……”白雯不明所以,但被侦探锁定了视线,她没好去看丈夫,思索了下,回道,“那时候我正好生团团,耽误了大半年。你知道搞项目研究不进则退。再说,我们那会儿……” 侦探不客气地打断她:“你们那会儿连结婚证都没有。” “哎呀,小夏侦探还没谈过恋爱吧?”居委会主任打圆场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人家过了十几几十年了,双方都习惯这么生活……” “闭嘴,吃亏的不是你。”侦探双手按着桌面,上身微倾,露出讥讽的笑容,“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和稀泥的在,告诉一方吃亏是福,习惯就好,两个人过日子总需要有一方忍让,为什么不是男方忍让?为什么吃亏的一定是女性?” “就知道是这样,陶工搞什么男女平等,外面请来的也是女的,摆明就是拿性别说事嘛。”秦越撕着纸团小声道,“搞女权就没意思了哈。” “你觉得是女权?”侦探bī视秦越,眼角余光扫过吕默,连老郑也在她的扫视范围,“和同事结婚,拿老一辈的愚昧思想给妻子洗脑,用生育捆绑她们,让她们退出一线项目,屈居你们成功男人之后,这是事实。” “呵呵。”吕默冷笑出声,“白雯儿我问你,现在我把我手上的项目给你,一个月时间,你能搞定吗?” 白雯面露难色,“你在说什么啊,我换岗这么多年了,早就丢了。” 吕默放松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抱起双臂,一脸得意。 “丢了就再拿起来,你当初不也是什么都不会。”把团团送去书房回来的杨凌插了句,“你思路在,拿起来很快的。” 白雯这时下意识地看丈夫吕默,后者隔着眼镜睇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她嗫嚅地说:“维护部的工作也挺重要的,还有团团……” “啪、啪。” 侦探忽然轻轻鼓起掌。 “牺牲个人事业为家庭付出,就算是同妻,也会觉得自己特别伟大。哦,更正一下,因为是同妻,更容易满足你、你们的奉献欲。” 说到最后一句,侦探指了指柴丽丽,“没错,还有你。” “小夏侦探,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吕副主任板起脸,头顶反光随着他不自觉的抖动,一颤一颤。 “同期?”星琪低声问,“那是什么?” 杨凌幽幽地叹了口气。 “给同性恋做妻子的女人。” 侦探这句话说得格外轻,却格外沉重,砸得在场众人集体掉线三秒钟。 哦,除了吕副主任和杨凌。 吕副主任慌慌张张地举起手喊:“小为,给陶工打电话,让、让她过来。” 杨凌按住他:“叫陶工过来gān嘛啊老吕?!” “她、她也是不匹配的……” …… 这边,白雯首先作出反应,“你说吕默是同性恋?” 吕默跳脚:“你凭什么这么说?!” 吕副主任搭腔:“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情感系统月老分区是怎么工作的,昨天吕主任好像特意解释过,但我记性不好,忘了。”侦探眼睫低垂,曲起的右手臂搭在助手肩膀,“星琪,你记得吗?” 星琪略一回想,举起手,复述道:“智能手表检测身体各项数据,由系统分析心情是否愉快,两人是否适合进行第二次约会……” “我想起来了。”侦探抬起手打出暂停手势,“我看不止我记性不好,秦越,吕默,你们也忘了吧。上周三下午四点到四点半,你们在A2区2楼男用洗手间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吕默白着脸和秦越对视一眼,如丧考妣。 “不记得没关系,你们有系统记录。” 不知为何,星琪总觉得侦探的笑声莫名带着愉快。 * “你可真会搞事情。”把四对夫妻分别隔离开,送侦探出门的路上,陶工没好气地说。 坐实了吕默和秦越竟然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谁也没想到是一直昏昏沉沉的柴丽丽先动了手。 侦探或许是提前预料到,又或许是反应快出常人,提前拎着星琪闪到房间一角。 余下六个人就没那么幸运。 柴丽丽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双手抓着桌布一口气扯下来,满桌瓶瓶罐罐、碗碟筷勺无一幸免,连汤带水洒了一地,殃及池鱼一群。 后来她甚至搬起凳子直接往秦越头上砸。 杨凌和王莉忙着扶她,白雯则捡起饮料瓶没头没脑地往吕默身上砸,还打了他好几个耳光。 白雯差点儿效仿柴丽丽丢凳子时,陶工和莫晓明来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场面堪堪在领导面前踩下急刹。 总之,虽然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这是无为社区试运行半年多来最恶性的群体斗殴事件。 引发这场动乱的侦探和其助手被陶工和莫晓明亲自送到社区门口。 陶工称此为“送瘟神”。 到社区的停车场,车就位了,司机还没到。 星琪拽拽侦探的袖子,侦探体贴地侧耳过来。 因为问题跟陶工和莫晓明有关,星琪不由自主地看向两人,“他们……” 刚开了口,她突然意识到这样探听别人隐私不太妥,于是摇摇头,“没什么。” 然而陶工注意到她的动作,主动问:“小尚有什么问题吗” 侦探毫不犹豫把助手推出去:“她想知道你们谁是。” 星琪:“……” 星琪否认三连:“不是我我没有,是侦探。” 第32章 离家出走&纸醉金迷(1) 面前是一片水洼, 宽与两侧墙壁基本持平, 长度目测一米七、八, 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烂菜叶子和塑料袋。 星琪有些犹豫,想着是绕道走还是贴墙走试试深浅。 一般来说, 巷道积水中间最深,两侧靠墙较浅。 可是她又担心如果判断失误, 弄脏衣服和鞋子不太好。 侦探最近控制欲格外qiáng盛, 一手包揽助手的着装,晚上回去会检查衣物是否gān净。如果污渍太多,侦探会把脏衣服通通丢掉, 说是不想污染洗衣机——昨天那套,只不过鞋后跟和裤脚沾了几星泥点,侦探就连外套也一块儿丢了。 铃声就在星琪腹诽侦探奢侈làng费时响起, 不出所料,来电的正是侦探。 星琪把耳机塞进耳朵。 “到两万步了吗?”侦探开门见山问, 背景音吵闹嘈杂, 像是什么大型重金属混响现场,她的音量也比平时高很多。 星琪认为用耳机接听是个失误,她回答:“等下哦, 我看看。” 然后她点选了扬声器播放, 默默摘下耳机,进入游戏界面。 “还差87步。” 手机扬声器顿时响起挂线的嘟嘟音。 星琪收了手机,最终决定跳过去。她后退了几步,屈膝蓄力, 然后疾跑至水洼前十公分,起跳—— 她稳稳地落在对面,脚后跟离水洼足有二十公分。 一跑一跳,离两万步还六十来步。 一分钟不到,侦探又打来电话,“到了吧。” 星琪一看手机,不多不少,整整两万步。 系统跳出通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恭喜您已达到兑换条件,点击右上方脚印图标,可获取99枚铜板】。 “到了。” “99*4,你要给我396铜板。” 星琪:“……我的蓑衣到现在都还没买呢!” “蓑衣那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晚点再买。” 星琪认命地拉出好友菜单,给好友“李白”赠送了396铜板。 余额瞬间只剩下14。 星琪撇撇嘴,点开书案上新冒出的卷轴,收取游戏人物绘制的山水画,没有任何道具加持,画卷上寥寥几笔线条勾勒出山和水,以及岸边一间寒酸的茅草屋——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这是侦探最近沉迷的一款网络大热的手机游戏:《江山·万里游》。 游戏主打还原古诗词场景,为玩家开辟了四条主线——事业线“青云之志”,爱情线“千里婵娟”,友谊线“高山流水”,以及纯粹放飞自我的探索线“放làng形骸”。 玩家可参与到十八名文豪大家的经历。通过使用道具,激发游戏角色吟诗作赋,并收获相应画卷。 侦探把游戏下到星琪手机里,不由分说给助手选择了探索线“放làng形骸”,而她则令星琪大跌眼镜地选择了爱情线“千里婵娟”。 大概名字和历史上那位诗仙同音,侦探选择的游戏角色是“李白”。 放dàng不羁的酒中仙和千里婵娟的缠绵爱情…… 嗯,侦探开心就好。 据说爱情线最难,网上攻略说这条线需要的道具数目和种类也是最多。 爱情线的必备道具之一是同心结,有了这个,游戏人物更容易作出与爱情相关的稀有诗篇和画卷。(注) 但同心结需要9999铜板。 铜板是游戏货币,每日登陆系统赠送1-19枚铜板,剩余的获取途径除了充值,还可以用步数换取——每5000步可换99铜板,好友之间可互相赠送。 算上这次的396,星琪一共给侦探赠送了4950铜板。 一道很简单的数学题:她四天走了25万步,约170公里。 星琪不得不怀疑侦探所谓的探索任务是假公济私。 因为侦探要求助手必须用双脚——不能骑单车——走过海城东区中环以内每一条大街小巷,寻找地图APP上没有全景显示的未知区域。 侦探解释说没有全景的区域要么是贫民区,要么是敏感地带,助手的任务目标是调查贫民窟,找出那些没有监控的死角。 听侦探介绍任务,星琪心想敏感地带姑且不论,这又不是上世纪,海城怎么可能还有贫民窟存在。 现实出乎意料。 往往就在光鲜亮丽的商业圈附近,破败陈旧的老公房、棚屋区比比皆是。甚至离海城金融中心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就有一个城中村。 站在污水横流的城中村,仰视它背后直入天际的海城地标高楼,星琪感觉十分魔幻。 海城发展非常快,的确有很多人乘上了驶向未来的高速列车,但还有少部人被遗忘在原地,如蝼蚁般苟活。 就拿星琪目前所在的牛角巷来说,虽然带个“巷”字,实际上是入口在桥dòng的棚屋区,长度约四百米,房屋有些是集装箱改造,有些是简易板房。 牛角巷附近有个新落成的商圈,玻璃幕墙的现代写字楼和暖色的簇新公寓楼错落林立,在那里工作生活的人,一定想不到在他们脚下还有人匍匐在棚屋里吧。 约是临近过年,牛角巷空空dàngdàng。快到尽头,板房和棚屋只矗立在单侧,缓慢流动的河流映入眼帘。 前方剩下两间带门的板房,应该是到了巷子尽头,草丛中红色塑胶的步行道隐约可见。 凹凸不平的水泥路和红色步行道jiāo接的地方,牛角巷最后一间板房冒出烟气。 星琪放慢速度,视线巡视过墙角、屋檐、草丛,寻找监控器的存在。 然而不存在于地图的牛角巷,也不太可能有监控器。 避免遗漏,星琪在路口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确认没有,她在备忘录里记下“牛角巷,无”,然后快步走过那间冒烟的民房,踏上步行道。 地图提示,沿当前道路前行200米左转,便可进入商场的内部道路。 她可以从商场车站搭乘公jiāo车回去,也可以探索下一条未知小巷。地图上显示离她直线距离1200m的地方有一片空白。 星琪刚走过那片比她高的草丛,民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溜出一道瘦瘦小小的身影。 听到开门声,却没听到人声或者脚步声,星琪本能警觉起来,摸了摸裤子口袋的手机——这是她全身上下除了衣服最值钱的财物。 那身影钻进草丛,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穿堂风带动的气流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星琪有意加快脚步,前方不到100米就是去商场的小路。 就在那时,生物电一般的感应让她双手放进口袋,抓紧了手机和jiāo通卡。 矮小的身影和她错身而过,留下淡淡的劣质烟草味,那是个留着寸头的小男生,穿着青白两色的运动服。 跑到转弯的地方,男生回头看星琪,然后扭头冲草丛里吐了口痰。 星琪停下来。 她似乎知道小男生的目的,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吐口水。 过年了,小偷也要挣业绩了。 星琪看了看手机,见时间还算早,于是直走向十字路口,往下一个未知区域行进。 她知道小男生在跟着她,窥探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后颈。 时间久了,还有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异样感,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小男生好像有些烦躁。 过了十字路口,街道愈发冷清,好些商店关了门,路上车流也比往常少了许多。 走太久不免发热,星琪解开风衣扣子,取下围巾拿在手里。 前面有家便利店门口贴着大大的“福”字,几个阿姨正围在一块儿扫红福,大喇叭循环播放:“扫到‘敬业福’送一斤jī蛋”。 经过福民,星琪也拿出手机准备扫福字,屏幕上跳出“侦探”,星琪戴上耳机,侦探言简意赅:“99。” 星琪不由低头看鞋子,怀疑侦探在她鞋底装了追踪器,或者—— 她的目光落向手机,是手机里装了什么木马?不然侦探为什么每次都能卡到差不多的时候给她打电话,是担心助手消极怠工? “知道啦。” 星琪挂了电话,进入游戏领取了铜板,如数赠送给“李白”。 “我扫到了敬业福,老板给我斤jī蛋。”一个阿姨兴奋地喊道。 闻声,星琪抬头看了眼,那道尾随她多时的身影就在这时蹭了她一下,穿过她和举着手机等jī蛋的阿姨,飞速跑开。 见那身影消失在街角,星琪掏掏口袋,jiāo通卡和不多的零钱都被小男生摸走了。 她叹了口气,扎进福民里扫了两张和谐福,给今天的探索任务画上并不圆满的句号。 没有jiāo通卡也没有零钱,地图上看离工作室不是特别远,星琪决定步行回去,顺便给自己换点铜板。 她慢悠悠地走到一半的距离,竟也攒够了买蓑衣的步数。 接到侦探的电话,星琪才注意到时间,晚上八点半。 “jiāo通卡和钱被偷了。”星琪老实jiāo代,“就只好走路回来。” “哦……”侦探听起来似乎在车里,有一点点回音,“给我发定位,我去接你。” “好。” 没等十分钟,侦探那辆沉稳但绝不低调的越野车便出现在车流稀疏的马路上。 “你走了不少路。” 星琪点点头。 “两万步到不到?” 星琪摇头。 “一万五千步呢?” “到了。” 侦探唇角挂起了奇怪的微笑:“那有不少铜板。” “可能没您想的那么多。”星琪心虚地说。 她已经给游戏人物买了蓑衣和必备道具:纸,恰到好处剩下个位数的铜板。 侦探忽然停下车,打开车门,“手机可以刷乘车码。” 意思很明确:你坐公jiāo回去吧。 星琪:“……” 星琪乖乖地下了车。 越野车绝尘而去。 公jiāo比平时车次少,星琪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索性继续步行。 半小时后她到工作室门口,把累积获得的99枚铜板赠送给侦探,然后做贼心虚地进了门厅。 侦探躺在沙发上,眼睛不离手机,“厨房有饭菜,自己热。” 吃过饭,星琪悄悄溜到楼梯,准备上楼时,又被侦探叫住:“上楼轻点,三楼有客人。” “哎?” 工作室没来过留宿的客人,星琪本以为这幢四层建筑没有客房。 “我们的技术外援离家出走了,要在这里住一阵子。” “离家出走?” “伴侣不肯老老实实工作,所以拿离家出走威胁人家,是不是很幼稚?” 星琪gān笑了两声,弯腰揉揉酸痛的小腿肌肉,心里飘过一行弹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作者有话要说:游戏的部分设定借鉴了《青蛙旅行》,就是去年的那个佛系蛙。 游戏背后的故事是本次案件。 - 另,技术外援是隔壁卷毛[手动doge] 第33章 纸醉金迷(2) 像是醍醐灌顶, 又好像便利店扫到的和谐福贴上心门, 星琪突然想, 如果用幼稚和任性来解释,侦探那些难以言喻的、称得上奇怪的行为就说得通了。 比如前一刻一本正经解析人的心理、动机, 条分缕析事件的脉络,后一刻解开袖口, 让助手:咬一口吧。 再比如, 助手花掉了游戏货币,不留情面就地赶下车。 十分的……与其说随心所欲,不如说任性胡来。 只不过人靠衣装, 侦探用那时刻准备出席高端会议的装扮,让一切行为师出有名。 像此刻—— 委托人翟良志慷慨激昂地宣讲着公司下阶段计划,渲染事态到了危急存亡之冬, 另外三名联合委托人同样难耐焦灼,不时插话补充内容。 侦探面色肃然地快速点戳手机, 仿佛在记录关键线索。 要不是发信息的对象是自己, 星琪也会被糊弄过去。 夏侦探:[你早上出去了,肯定还有。] 星琪:[没有了,都给你了。] 夏侦探:[差6666, 你看着办。] 星琪:[同心结要9999, 我一共给你4950+99+99,怎么还差那么多?] 夏侦探:[新版本上线,买别的了呀。] 夏侦探:[我知道你私藏的还有,快给我~] 望着末尾摇摇曳曳到波làng号, 星琪心神一dàng,戳了一长串省略号发过去。 昨晚,《江山·万里游》更新版本,上线了“鸿雁传书”玩法和名目众多的新道具,玩家不仅能获取自己选定的游戏人物的作品,还能通过寄送新道具随机获取其他游戏人物的诗词和画作。 早上四点钟起chuáng,喂完jī,星琪带上手机去附近的滨江大道跑了十公里,回来时侦探还没起chuáng,她就把换取的一半铜板购买了新道具。 星琪以为侦探不知道。 事实证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星琪惴惴地抬头瞄了眼,侦探也在此时看过来。 两人视线对上,侦探扬起唇角,挂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星琪心里顿时敲起鼓来,她低头进入游戏,亡羊补牢地给侦探赠送了76枚铜板,然后给她发余额为零的截图。 [真没了。] 侦探:[可以嘛,会截图留证了。] 星琪谦虚地回:[您教的好。] 心里不由想:侦探都夸她了,这页算是翻过去了吧? …… “大志,你说笙笙会不会在小鹤那儿?她跟小鹤关系不错。” 翟良志暂停喝水,委托人之一赵威插话道。 说来有点巧,这次的委托人不是别人,正是《江山·万里游》的制作公司。 这款去年七夕节上线,上个月开始风靡社jiāo平台,在付费下载排行榜霸榜了近一个月的手游,竟出品于连实习生在内只有六人的小公司——竹之生工作室。 工作室由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陆笙、翟良志、赵威、徐玲、王风五人一同创办。 翟良志比其他人早五届,有过数年工作经验,掌握着一定人脉资源。 四年前,陆笙、赵威、王风、徐玲毕业那年,四人合作制作了一款在线卡牌游戏,给学长翟良志看,翟良志认为游戏玩法新颖,便通过关系寻找渠道发行。 卡牌游戏上线后广受好评,收益也很不错,为刚毕业的四名年轻人积累了基础,五人一拍即合,创办了竹之生工作室。 中间陆陆续续也招过人,工作室成立后的这四年,又制作了包括《江山·万里游》在内的七款游戏,但除了最早的卡牌游戏,后面六款,别说盈利,一度连上线都成问题,招来的外人也无法融入工作室环境,做不长久。 最困难时,工作室能坚持下来,靠的还是陆笙、徐玲接美术外包,给大伙发工资,让创始人不至于流落街头。 《江山·万里游》是工作室制作的最后一款游戏。 游戏上线那天,也就是七夕当晚,工作室吃了散伙饭。 最早的那款卡牌游戏因入不敷出下线,工作室主要的收入来源断绝,翟良志作为大哥,建议大伙好聚好散,也分别帮其他人介绍了新工作。 念及多年的奋斗情谊,那晚,由翟良志牵头,五人签下一张苟富贵、勿相忘的分成协议,约定各奔东西后,万一哪天哪款游戏赚了钱,以比例分成。 按这些年的贡献,最后五人约定:陆笙拿25%,翟良志24%,余下三人各拿17%。 写下分成协议书时,所有人都没想到,《江山·万里游》会在四个月后的某一天成为热度话题。 彼时,翟良志、赵威进了同一家公司,王风回了老家,徐玲成为自由职业者,只有陆笙还在做《江山·万里游》的更新维护。 后来分析,一方面,游戏本身的制作jīng致用心,另一方面也是借了古诗词复兴的东风。 总之,源源不断的收益进入创始人协管的公共账户,每天看着飞速上涨的数字,所有人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而这只是开始。 《江山·万里游》的持续火热引起大厂注意。 一周前,赶在chūn节长假的最后一个工作周,A集团发来战略合作意向,标注的意向金金额高达八位数,并许诺会对竹之生工作室进行长期投资,支持开发更多jīng品游戏。 然而就在把意向书分享到群里的第二天,工作室名义上的老板陆笙消失了。 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去家里找人,室友说昨晚就没回。 同事们耐着性子等了两天,陆笙却一直没出现。 关系到和A集团高达八位数的合作,创始人一个接一个坐不住了。 赵威说:“过完年,A集团有人来接洽,如果到时候还找不到笙笙,搞不好这次合作就泡汤了啊。” “笙笙也真是的,有什么不能好好谈的,玩失踪多让人担心。”翟良志松了松领口,“其实我们也不是真的要分钱什么的,但和大厂合作的机会错过了就错过了。最近几年大厂才有点版权意识,会放下身段跟我们这种小公司谈合作。前几年什么火抄什么,类型抄、画风抄,我们业内叫换皮,换完皮仗着自己渠道广,公开一发行,我们这种小公司马上完犊子。” 徐玲说:“我就担心会不会是走漏消息,笙笙被人绑架了。” “被谁绑架?”王风问,“我觉得小威说的对,她可能去找小鹤了。” 翟良志问:“你们谁能联系上小鹤?” 徐玲看着手机道:“她也就是给笙笙画了几张外包,谈不上熟吧。刚我听小威说起她我就给她发微信了,她说没见,还问我出什么事了。” 翟良志这时转向侦探,“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陆笙不在,我们没法跟A集团签约。我们希望你能在一周之内找到她。” 侦探颔首,“我知道了。” * 送走竹之生工作室众人,侦探回过来问星琪:“照片给林发过去吧,让她开始建模。” 星琪一愣:“啊?” “让你调查未知区域,拍的照片呢?” 星琪心里一凉,结结巴巴道:“您、您没说要拍照啊。” “这么说,你没拍?”侦探一挑眉头,看上去比助手还要惊讶,“去未知区域调查,留存图片影像资料不是基础常识吗?” 最后侦探下令,助手要在天黑之前把走过的棚屋区再走一遍,而且要拍好视频或照片。 星琪欲哭无泪。 200公里她花了足足5天,要在半天之内补齐照片,她光是想就很崩溃。 崩溃解决不了问题,侦探甩手去花园晒太阳,星琪急急忙忙收整背包戴上充电宝出门。 好在第一次实地勘察她详细记录了各个棚屋区的位置,靠地图规划出一个最快路线,但拍了一下午视频和照片,星琪的十分崩溃变成了一百分疲惫。 拍完最后一条无名小巷,她连公jiāo车都没力气等,咬牙狠心拦了辆出租车回工作室。 侦探悠悠闲闲地在客厅沙发上玩游戏,像是为了专门刺激助手,见星琪进了门厅,起身来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两眼,嫌弃道:“脏死了,去洗澡。” 星琪磨了磨后槽牙,一言不发脱下衣服去洗澡。 跑了一周,体力完全透支,洗完澡,疲累感更是无限膨胀。 上楼时星琪发现两条腿绑了沙袋并不是夸张的比喻,她确实有点抬不起腿。 后面侦探火上浇油,“你这体力不行哦,以后每天早上起chuáng去跑上二十公里。” 星琪咬紧牙关,拖着沉重的步伐上了楼梯。 看到三楼客房门口透出一线光亮,星琪忽然想起来三楼有客人,她下意识停下来,然后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转过平台。 她刚踏上去四楼的台阶,三楼门开了。 “啊……兔子。”后面传来一个低低柔柔的女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两声猫叫。 星琪疑惑地回头。 客人戴着一顶带耳朵装饰的熊猫帽,凌乱的卷曲刘海盖住了半张脸,看不出年纪,肤色很白,肩上蹲着一只毛发微卷的黑猫。 卷毛把猫揽到怀里,腾出一只手晃了晃,又叫了声“兔子助手”。 星琪这才确定她叫的是自己。 不知为何,星琪感觉自己在对方眼里是一只兔子而不是真的人。 “你是……” 侦探好像介绍过客人——技术外援的名字,但因为和某个虚拟角色重名,星琪反而忘了。 “林,许仕林。”客人浅浅地笑了笑。 她自报家门,星琪想起来了,心说这绝对是化名。 “你不开心哦。” 星琪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只虚弱地回以一笑。 她太累了,很想就这么瘫倒。 林在鼓鼓囊囊的睡衣口袋里掏了掏,递过来一盒huáng色布丁,“给你这个。” 然后抱着猫推开门,“来呀。” 星琪有点摸不着头脑,“太晚了吧……” “侦探说你要给我素材。”林说,“很快的。” “这样啊。”星琪摸摸口袋,把手机给她,“没有密码。要数据线吗?我上去拿。” “不用。” 林接过手机,转身进了门,星琪想了想,也跟上去。 她把手机放在笔电旁,点了几个选项,手机屏幕上便显示出“正在上传”的状态。 上传到电脑的图片和视频已经显示在电脑屏幕,星琪见有些图片黑成一片,便道:“拍那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你看能不能用,要是不能用,我明天再去补拍。” “没关系。”说着,林将一张照片调入软件,改动了某些数值,三下两下便让夜景变得像huáng昏甚至白天,轮廓清晰。 星琪“赞”了声,“早知道能调,我就不赶这么急了。” “你速度很快,不愧是兔子。”林也表扬道,“我早上和侦探说要这个,你晚上就拍好了。” “……什么?”星琪难以置信,“所以之前是不需要的吗?” “什么?”林不解地反问。 星琪刚吞的一大口布丁顿时变成泥浆,咕咕哝哝道:“真是低估了侦探,太坏了!” “侦探很坏。”林皱皱眉,“老拿‘告诉你爸爸’威胁我,三天两头让我给她做便当。” “嗯?” 星琪听不大明白。 “哦,她说你烧菜超级难吃,所以经常去我家要便当。” 星琪:“…………” 所以那些她以为是超级大厨烧制的私房菜便当都是技术外援烧的吗? 这个技术外援太辛苦了吧! 不对,重点偏了。 是侦探太过分了吧! “好了。”林把手机还给星琪,“建模需要一段时间,我会跟侦探讲。” * 星琪真的很生气。 从绷紧的小腿肌肉开始一直冲到头顶,浑身着火,头顶冒烟。 明明技术外援早上才告诉侦探需要照片,她却说是助手的问题,命令她天黑之前再跑一趟。 因为太生气,星琪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期然,有人上楼的动静让她耳根一动,也惊动了哈士奇,哈总扑棱了下翅膀,窝到另一侧。 星琪“腾”地坐起来。 下一秒,侦探推门进来。 她毫无擅闯的自觉,伸手开了灯,拉过椅子坐在chuáng前,甚至翘起了二郎腿。 星琪不明所以地望着侦探,见她还泛着笑意,星琪气鼓鼓地瞪她,心想要是侦探这时候让她咬,她保准会狠狠咬一大口。 “生气了?” “刚刚您的技术外援说了,她早上才跟你说需要照片。”星琪直问道,“您是故意的?” “对,我是故意的。”侦探手肘支在膝盖上,“这种行为是不是很恶劣。” “您也知道啊。”星琪尖酸地回了句。 侦探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本来想给你两天时间,但觉得半天更急迫。” 星琪无话可说。 “你在想,为什么明知道很恶劣很过分的行为还要这么做。” 星琪别过脸,不想面对她的目光,虽然侦探自己说过她没有什么“真实の凝视”的超能力,但那双眼睛总是让人不自觉沦陷,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觉得侦探的恶趣味已经不是幼稚任性那么简单了,活脱脱是那种去别人家里做客故意搞坏主人家贵重物品的熊孩子。 “你可以告诉我,明确地表示我这样的要求很过分,然后说你不会做。”侦探低低地说,“你可以在出发之前问问我一定要赶这么急,你还可以说这太为难。” “可是……” 星琪欲言又止。 侦探截住了她的话:“可是——‘您是侦探,是老板,我一个小助手有什么发言权?’” 星琪悚然,侦探说的和她心里想的一字不差。 “你当然可以跟我说明,你有表达观点的权力。还是你怕这样会被开除?丢掉这份工作?” 星琪想了很久,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侦探穷追不舍。 星琪语塞,茫然地回望着对面那双眼睛。 因为您已经下达了这样的命令,让我在天黑之前拍完所有棚屋区的照片。 “因为我让你在天黑之前收集完素材。”侦探收起笑意,“所以这是过分的命令,你想都没想过。你想的是怎样完成任务。如果不是林告诉你,你甚至不会去想这是不合理的。” 侦探不愧是侦探啊。 星琪很是服气。 侦探幽幽地叹了口气,“贱骨头。” 方才消下去的火苗再度点燃,星琪手脚并用爬到chuáng沿,抓住侦探的手腕,重重咬了一口,然后以十倍速钻进被窝,拿枕头盖住脑袋,闷声道:“骂人是不对的。” 侦探良久无言,也听不到什么动静。星琪心虚地移开枕头,露出眼睛往外看。 意外的是,侦探的神色比之前有所放松。 她伸手摸了摸助手汗湿的额头,视线落在敞开的领口,很快上移,“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知道该怎么做?” 星琪点头。 “睡吧。” 说来是真的奇怪,就在侦探这两字落地,久久盘桓却无着落的睡意一股脑涌上来,甚至没看到侦探为什么去找哈士奇,星琪便失去了意识。 关灯前,侦探看了眼睡熟的助手,拎起哈士奇关门下楼。 下到三楼,林从门后探出脑袋,“兔子助手睡了?” “睡了。”侦探拎着jī在门口停下,“我很坏?” “啊……忘了你在听。”林缩回脑袋,“我觉得你很坏,不过我老婆说你是个好人,所以你是个坏的好人。” 侦探抬手去弹林的脑门,林哇哇叫着关上门。 袖口滑落,露出半圈牙印。 恢复寂静的楼道,侦探露出笑容。 改造计划的进展,一如预想般顺利。 也许过不了多久,兔子就会去咬别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夏侦探的人设在乐乎。 第34章 纸醉金迷(3)【倒v结束】 一觉醒来, 天光大亮, 星琪奇怪为什么哈士奇没打鸣, 愣了会儿才恍惚想起来昨晚侦探把哈总拎走了。 上下跑了几趟,工作室空空dàngdàng, 只有三楼客房机器嗡鸣,厨房餐桌上放着贴了标签的餐盒。 标签上写:给兔子的早餐。 歪歪扭扭的手写字, 看上去不像侦探手笔。 餐盒里清一色胡萝卜——胡萝卜丝, 胡萝卜泥,胡萝卜饭团,胡萝卜卷。 星琪对着胡萝卜色和香的餐盒听了会儿五脏庙的敲锣打鼓, 慡快承认自己是兔子——反正在侦探的直播视频里,助手的3D形象早就变成了长耳朵兔子。 吃过早餐,星琪去花园转圈。 断定侦探带着哈士奇而不是助手出门了, 她打开游戏,把前一天的步数换成游戏货币, 连同签到所得的, 共计1200铜板统统送给侦探。 这次的委托来自《江山·万里游》的制作方,星琪不自觉想,也许侦探在游戏里寻找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至于侦探沉迷游戏在前, 接受委托在后这种细枝末节, 星琪完全没放在心上。 刚退出游戏界面,屏幕上方弹出侦探的信息:洋山弄119号。 地图显示,洋山弄119号在海城西区一座跨江大桥附近,离工作室十六公里。 星琪问:[11路?] 11路是古早的梗, 指两条腿步行。 侦探没回。 收拾完正准备出门,星琪收到乘车软件的服务信息。 半小时后,专车司机在一条狭窄的巷子前踩下刹车:“到小区门口了,前面有车挡着过不去,你看停在这儿行不?” 星琪探头一看,挡路的那辆越野车很眼熟。是侦探的。 “就停这里。” 洋山弄119号是围墙画了一圈拆的集体宿舍区,六幢联排的七层宿舍楼已经拆了一大半,宛若地震后的废墟。 绕过越野车,星琪一眼看到侦探,她站在堆积的建筑废料上,正仰头望着小区内侧一幢还算完整的七层建筑。 约是收到提示,侦探看了下手机,接着转身迎向助手,“外面等着。” “您怎么来这里了?”星琪好奇地问。 “等人。” 等谁侦探没说,星琪也不问了,就在这哈气成霜的腊月末,和侦探一块儿站在路口看大江东流。 星琪是吃惯苦头的,出门没有控制狂侦探指点衣着,她穿回了久违的厚实羽绒服,把领子竖起来,帽子一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侦探仍是和这地方格格不入的正装,戴着围巾,看起来挺括修长,但中看不中用。 寒风料峭,侦探白皙的肤色也染了层薄红,鼻尖上那一点尤为惹眼。 星琪想问她冷不冷,但觉得这么揭穿侦探的风度不太好。 “等徐玲。”见助手频繁看自己,侦探主动解释道。 竹之生工作室最困难的那段时期,创始人们退租办公室,抱着电脑移动办公。陆笙和徐玲搬离了租金高昂的市区,租了这地方。 去年中秋吃过散伙饭,拆迁通知正式下发,徐玲是自由职业者,无所谓jiāo通条件,于是在偏远的郊区找了便宜住处。 陆笙看中这里十分钟到地铁口,跟房东又续了半个月,承诺出一切问题自己承担,没立刻搬走,钥匙也给徐玲留了一把。 等到星琪也被冷风chuī得脸皮发麻,大桥匝道总算开下一辆崭新的红色甲壳虫。 徐玲穿着毛领的皮大衣,下车时领子还没拢到一块,被冷风冲了满怀,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裹在紧身牛仔裤的两条细腿都在打摆子。 星琪趁机问侦探:“您冷吗?” 侦探看看助手,解下围巾在她脖子上缠了几圈,双手插进衣袋,“还好。” 星琪:“……” 问您冷不冷,不代表我冷啊。 围巾包得只露眼睛在外面,星琪转转脖子,羊绒料子很软,带着侦探的体温,贴在被冷风chuī僵的皮肤上,火辣辣的发烫。 “哎,钥匙我给你拿来了,我跟你们一块儿上去?” “不用。” 星琪捏着围巾,无端认为侦探是被冻的惜字如金。 “那……”徐玲从小挎包里取出钥匙,“有事儿你随时给我打电话哈。” 拿到钥匙,侦探和助手一块儿往最后那幢完整的七层建筑去。 说小区是废墟,其实有点夸张。海城搞建设源远流长,定点爆破是每个工程队的基本素质,大眼一扫,这区域一派断壁残垣,但过车的大路和走人的小路都还留着。 到了楼下,星琪发现楼里还有住户。 底下三楼寂无人烟,但四楼和五楼至少各有一户人家,煤炭燃烧的烟气充斥在黢黑的楼道。 星琪忽然想起前天偷她公jiāo卡的少年。 反常的寒冬,没暖气也没开空调,取暖多半靠炭火。 一口气登上顶楼,出楼梯道,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哈士奇就在尽头的栏杆上,机警地左右张望。 “哈总。”星琪喊了声,哈士奇掀开一侧翅膀,算是跟助手打招呼。 到尽头那扇门前,侦探拿出一小包湿巾,擦去锁眼周围的污垢,然后把钥匙jiāo给星琪,“开门。” 星琪没细看,大致看清锁眼的位置,手里掂了下钥匙,对准锁孔插进去。 插到一半,星琪觉出异样。锁可能太久没用,里面生了锈。钥匙的齿和锁芯不太对路。 她屏息凝神,将注意力放在捏钥匙的拇指和食指上,脑海中清晰浮现出锁芯的构造,以及那柄握在她手上的钥匙。 脑海中的画面并非具体的微观摄影,类似于说到苹果,便会联想到这种水果的形状,或是那个数码品牌——一种潜意识的图像关联。 星琪很快找到了问题所在,拔出钥匙,用微微倾斜的角度再次插入钥匙,然后往右偏了一毫米,先逆时针转15度,再顺时针转。 听到“咔嗒”的轻响,星琪轻轻吐了口气。 有些旧锁是这样,安装时锁匠不上心,又或是经年缺少维护,活页下沉,锁芯和闩会有些微的错位。 门上传来开的弹力,星琪往后错了一步,侦探在这时握住她的手,包拢了她的拇指和食指,从她手中取走钥匙,不动声色放进风衣口袋。 那不是徐玲大老远送来的钥匙,而是俗称万能钥匙的开锁工具。 兔子开锁只用了2秒。 如果这也能用魔术解释,那传授她技艺的魔术师恐怕得登上派出所的敏感名单了。 倘若—— 真的有所谓的魔术师存在。 对此一无所知的星琪跟在侦探身后进了门。 里面似乎很久没人住,门一开,气流带动灰尘扑扑飞扬。户型是简单的一室户,从门口望到左边的厨房,右边的卧室阳台。 卧室两张单人chuáng套了防尘罩,客厅仅放了两只凳子,折叠餐桌靠在厨房的橱柜放着。 “你觉得这里多久没人住?”侦探用湿巾盖住半张脸,偏过头问助手。 星琪皱皱鼻子,忍住打喷嚏的冲动,快速进行了一番心算,从徐玲那得到的信息是陆笙续了半个月,那么—— “起码有三四个月了吧。” 侦探没说话,摸出星琪好久没见的白色手柄的单棍,关门,指向门后的门锁把手。 星琪凑近一看,上面有半枚指纹。 灰尘往往能保留最清晰的证据。 有了提示,星琪再仔细看,右边单人chuáng的防尘罩上的灰尘也比左边少,地面上的积灰厚薄不均。chuáng头的地板上,则有一块不太规则的方形区域,应是不久前有人放过包。 “收到A集团意向书的第二天,陆笙失踪。电话不接,微信不回,第二天他们去找室友问,得到的消息是她前一天晚上没回,后来他们找管理员进了陆笙的房间,她的钱包、证件都在抽屉,没有身份证,她不能住酒店。” 星琪接口:“您的意思是,那天晚上陆笙回来这里了?” “没错。” “可是……”星琪不由皱眉。 这地方冷chuáng冷灶,什么家具都没有,刚她试了下水龙头,过了好久才滴出断断续续的水流。 至于电,她揿了几下电灯开关,瞎的。 她问侦探:“为什么?” 过完年和A集团签了约就是千万富豪了,为什么要回到这地方? 翻翻天气记录,陆笙回这里那天,最低气温零下5度。 “不知道。”侦探戴上手套,揭下另一张chuáng上的防尘罩,白手套拂过海绵垫,沾了一层灰,“今晚我们住这里。” 说完这句,侦探抬脚往门外走,星琪怀疑自己听错了,问:“您刚刚说今晚住这里?” “嗯。” 星琪傻了眼,指指自己,“包括我?” “你对我们这个词有什么误解?”侦探斜睨她,“你,我,我们。” 星琪问:“……那要我回去取被褥吗?” “不用,去超市买一次性的。” 一直到躺在冰冷的单人chuáng上,星琪才彻底死心,翻来覆去找了好几个姿势,发现侧躺最舒服。 另一张chuáng的侦探也是侧躺,正对着助手,眼睛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之前你说要找一份离家近的工作,我说你会失望,还记得吗?” 星琪含糊地“嗯”了声。 “因为我们要经常去现场,很多东西,包括当事人的心理,都需要切身体会。” 星琪心说那也不用把自己冻成冰棍儿吧,再说过完年我又没有千万级的合作项目要签。 侦探说要体会当晚陆笙的心理状态,方式就是海绵垫上铺了一chuáng超市打折处理的绒被,盖一条毯子,在零度以下听雨打窗台。 星琪自己还好,她那件羽绒服摊开就是一chuáng厚被子,侦探先顶不住了。 半睡半醒间,星琪听到临chuáng侦探咳了声,迷迷糊糊地想您何苦为难自己呢,挣扎了会儿,她起身蹑手蹑脚地把羽绒服盖到隔壁chuáng上。 她刚要回去,侦探长手一揽:“过来。” 第35章 纸醉金迷(4) 一米二的单人chuáng并排躺两个人, 中间还能留出一肘长的空隙, 足以证明不挤, 就是冷。 一面是肩膀露在外面挨冷空气的冷,一面是挨着人型冰棍的冷。 上chuáng前, 侦探脱了风衣外套,保留好看不保暖的衬衫裤子, 星琪犹记得她是直挺挺躺下的, 颇有种慷慨就义的气势。 实际上差不多。 超市买来的打折毛毯估计是夏天的空调被,面积大,薄, 摊开来散热效果特别好。 好好一侦探,自找苦吃变成人型冰棍。 天寒地冻,黑灯瞎火, 侦探体会出失踪人口陆笙什么心理状态,星琪不知道, 反正她能体会的只有冷。 冷冷冷冷—— 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冷, 眼前一阵阵闪白光。 冷得睡不着。 想睡但睡不着的时候,星琪有很多小动作,一会儿觉得后脑像针扎似的疼, 揉一揉;一会儿觉得侦探的鼻息老是落在肩膀, 挡一挡。 等侦探把冰冷的手贴在脖子上,星琪“嘶”了口气,细胞不再叫冷,全冻僵了。 人形冰棍。 人形冰棍。 人形冰棍。 …… 手机在chuáng头嗡嗡震动, 惊醒了满脑子翻来覆去只有人形冰棍四个字的星琪。 大约是她牙关敲得太响,侦探反手摸了块糖塞给她。 而后扭头问她,“睡不着?” 侦探说话时气落在肩侧,仍是冷的,末尾还带了点颤音,气息更加冷淡缥缈,称得上雪上加霜。 星琪肩扛冷气,口含冰糖,不无心酸地想,今晚上熬不过去了。 侦探从外衣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下,把手机放在助手眼前晃晃,“林把监控视频发来了,要看吗?” 星琪咬着糖点点头。 长夜漫漫,找点事情分分心或许还好点。 随后侦探把手机放在中间,点选横屏播放,两人也从侧躺变为趴伏的姿势,头对头看屏幕。 监控斜对着小区入口,右下角时间戳显示陆笙失踪前一天下午六点半。 视频刚播放了十秒,一道被红框圈起来的身影进入画面,红框旁边还有张女性的头像,字幕注解:经面部识别,确认此人是陆笙。 配的这张陆笙的头像应是合照截图,两边各有半颗脑袋,脸上投影斑驳,但依然看得出五官端正秀气,看向镜头的眼睛笑意满满。 陆笙从入镜到出镜,共计二十八秒,她背了只双肩包,看比例,大约装得下十七寸笔记本。 二十八秒后,陆笙的身影消失在废墟中。时间流速加快,到晚上十点,画面一黑,屏幕中央打出中英双语:无人出入。 画面再次出现是早上七点十五分,24倍速到早七点二十二分,时间流速恢复正常,七点二十三分十七秒,陆笙从废墟边缘入镜。 侦探歪头碰碰星琪,“陆笙在这儿呆了一晚,连毛毯都没有。” 是啊,她那双肩包看着挺大,但不怎么鼓。 六点半到七点半,十三个小时,等于是硬捱了一夜。 星琪很佩服这位失踪的勇士。 侦探换回侧躺的姿势,又不请自来地把冰冷的手放进星琪颈窝,“冷。” 一股寒气直冲头顶,星琪转过身背对侦探,用羽绒服帽子盖住脸,牙关咯咯哒哒地打着架,说不出话只好在心里想:原来您也知道冷的啊。 她哆嗦着把手伸到外面摸了一阵子,找到羽绒服和毯子的角,捏住垫在肩下,尽可能地把冷热空气隔绝开。 没用。 热气一丝一丝地往外冒,要么就是被旁边那根人形冰棍吸走了。 从她这儿吸走热量的侦探却恢复了jīng气神,过了会儿,她把手从星琪颈上拿开,说话也不带那种隐隐约约的颤音,轻声道:“设想一下,她一晚上在这儿做什么,想什么。” 侦探的声音又低又柔,温温热热洒在耳根,星琪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只觉后背起了一片鸟肌,不自觉想转头看她。 转到一半被侦探揪住耳朵,星琪清楚感觉到她指尖多了分暖意,“别乱动。” “做什么我不知道,想什么……”星琪闭了闭眼,声调拖出哭腔,“您别为难我了,我脑袋疼。真的好冷。” 冷得让人没地方躲,像大冷天失足落进水里。 “实在冷的话,我们回去?” 星琪犹豫了好一会儿,起来把另一张chuáng上的毯子也拿过来盖好,躺下时坚定地说:“您能坚持,我就能坚持。” 她是侦探助手,不是累赘。 侦探笑了下,一手枕在脑后,取之于兔子温度的那只手用之于兔子,拇指轻轻在她手背里画着圈。 思绪周转。 确认陆笙回来过这里,再去找监控佐证,至少能肯定陆笙失踪的第一天并没有遭遇意外。 但她为什么一直不回应同事朋友,至今杳无音信?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自愿忍受寒冷? 走投无路,被bī无奈,孤苦无依;亦或是不得不做攸关终生的重要决定,必须要在一个熟悉的环境沉思默想? 陆笙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 是躲避某些人和某些事,还是打算做某些事,见某些人? 想要构筑陆笙之后的行踪,她和徐玲合租了两年的老屋是一个落足点,但不一定是起点。 散伙当天上线的游戏一夜间大爆,弃船逃走的同伴纷纷回头,要收益、要分红,要卖给大公司榨gān剩余价值。 陆笙真的心甘情愿把将要到手的财富让给昔日的同伴吗? …… 察觉到身旁的兔子有点不对劲儿,是在房间陷入寂静后半分钟。 这半分钟,没听到她的呼吸声。 “星琪?” 这一声激活了开关,星琪猛地抬手摸向后脑。 单人chuáng很窄,留出的空隙不像看起来那么宽阔,饶是夏礼白反应敏捷,及时向后仰,助手曲起的手肘仍擦过耳侧。 嗅到隐隐的血腥,夏礼白拿起chuáng头的手机打开手电。 星琪一手按在后脑,嘴角和脸上沾着几点血迹,qiáng光打进眼睛,瞳孔条件反she地放大缩小,但除此之外毫无反应。 夏礼白拍拍助手的脸颊,“星琪?” 见她空dòng的眼神越过光线不知投向何方,夏礼白忽然意识到那次守株待兔的测试,他们搞错了创伤源。 坠落的后崖不是,长时间的寒冷才是。 所以兔子才总是有机会就裹起厚厚的羽绒服。 不该出现的疏忽大意。 这时候不好继续刺激她,夏礼白挪开手电,趁兔子魂还没回,找出纸巾先帮她把脸上的血迹擦gān净,然后一根一根掰开她按在后脑的右手,查看伤势。 食指关节被她自己咬破了皮,幸好不是太深,浅浅尖尖的一点,像不小心碰到了尖锐物体。 夏礼白用羽绒服把星琪严严实实盖起来,头抵在助手的额头,低声唤她的名字。 星琪的呼吸慢慢恢复平静,夏礼白心里一沉,如果她恢复记忆怎么办? 告知失物者联盟,让逮到的兔子将功赎罪,回去找给她开颅的幕后者? 不行,现在还不行,还不到时机。 夏礼白不再叫星琪,只是把所有衣物盖在助手身上,然后紧紧抓住她的手,把仅有的热量传给她。 从未有过的懊恼吞噬内心,比寒冷更甚。 * 后脑有一块儿疼得厉害,疼得人眼冒金星。 伴随着晃动的、模糊的画面。 她在冰冷的水里像条行将就木的老狗刨来刨去,四周都是黑的,她刨了很久,好容易找到顶上一点光亮,迎着光往上刨。 听到有人在叫她,星琪停住了。 水过滤了音色,听起来模模糊糊,分不清性别和来源。 类似的梦她做过几次,她记得如果循着声音上去,虽然能浮出水面,但会立刻被兜进带倒刺的渔网。 她不想进去。 那声音不再叫她了。 上方的光亮却越来越耀眼,像太阳般温暖了全身,不知道为什么,最温暖的地方来自手掌心。 星琪睁开眼,适应了黑暗,她看到侦探跪坐在chuáng侧,脊背挺得笔直,背后笼罩着不知哪儿透来的光,整个人绷得特别紧,还有股莫名清冷的气息。 “侦探?”星琪唤出声,就着刚睡醒的莽劲儿问,“您不冷啊?” 为了模仿陆笙的心理状态,只穿衬衫把自己晾在外面,侦探可真豁得出去。 只一瞬间,她看到侦探垂下双肩,人也柔和了不少。 星琪眨眨眼,这会儿总算能看到侦探的脸,她弯着眼眉,目光正对着自己。 “在想些事情。” “陆笙吗?” 星琪手肘撑着海绵chuáng垫,也想坐起来,但侦探按住她,她一下子没成功,随后发现身上盖了好几层毯子外套衣服,怪不得觉得暖和呢。 侦探的回答略显迟疑,“是。” 星琪一层一层拿开衣物和毯子,把外套披在侦探肩上时,她灵机一动,脱口道:“可能会想找个人暖chuáng吧。” 兔子这脑回路实在百转千回,夏礼白一时也没找到正确的解读方式,“什么?” “陆笙啊,那晚上比今天还冷,她肯定也想找个人暖chuáng吧。” 星琪自己都觉得这答案纯粹是抖机灵,没想到侦探沉默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她拍拍助手的头顶,“我明白了,可以回去了。” 侦探明白的事,星琪不问,她一般不会很快给出解释,但最后总有答案。 星琪心想自己打盹的功夫侦探就已经弄清楚了真相,不好意思现在问。 回程,约是看车少路平,侦探一路踩着最高限速,活脱脱开出了带残影的飞驰感。 但车内暖气开得很足,星琪只在前两分钟抓着门上的扶手,后面看车挺稳,慢慢松了手,不到两分钟,人又昏睡过去。 她睡得很平静,很安稳,呼吸均匀悠长,双手jiāo握放在腿上。 直到车入库停下来她都没醒,也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不是时机未到。侦探想。 不应该让一个服从型人格的兔子承担这些,她好不容易和过去决裂,用半条命摆脱了工具的身份。 她百依百顺,却能dòng悉人心底最微弱的光芒,也在理智上竖了一道门槛,软弱但坚韧地维持着底线。 不能再让她回到深渊。 车没熄火,夏礼白解开安全带,本想拍拍助手的肩膀叫她,到半空急转弯,拇指在这开锁只用2秒的贼手上蹭了下,旋即握紧。 “醒醒,到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按惯例入v当天有三更。后两更晚上吧。(只要没睡今天就不算过去)。 第36章 纸醉金迷(5) 夏侦探的这句“到家了”说得很轻, 但配合她手上的温度, 落在耳朵里却很重, 仿佛心里一堵白墙被什么东西撞了下,留下向蔓延四周的印记。 星琪对家的概念很模糊, 印象中,只记得大学同学和室友偶尔提起: “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特产, 我妈非让我带的, 又不是买不到,烦死了。” “我家说让我毕业回家考公务员,家里有人能帮我啥啥的。” “啊, 我才二十岁啊!我家里就安排给我相亲了,你们能相信吗?!” …… 诸如此类有恃无恐的抱怨。 无论口头上怎么嫌弃“家”,放假要回家的时候他们多数都很开心, 家就在临近地区的同学,父母甚至会亲自来接。平时和家里视频或电话, 也是直抒胸臆, 笑得很自然,撒娇得很自然,抱怨得也很自然。 也就是在大学里, 星琪认识到, 别人的家不单单是一个字眼,一间房屋,还有给他们支撑,随时打电话都会有回应的家人。 但是离开大学, 星琪词典里对家的注解便只是一间仅容一chuáng、一桌、一柜的隔间。 现在这和雄jī先生做室友的阁楼是家么? 星琪带着这种无所适从的茫然闭着眼,等到侦探第二次叫她,她才装作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扭头看了眼窗外,揉揉眼睛,按下那股忽然涌上来的莫名酸涩。 “这么快就到了呀。” “嗯。” 夜已深,准备上楼时,星琪叫了声侦探。 “侦探,晚安。” “晚安,星琪。” * 从陆笙旧住处回去后的两天,星琪过得还算轻松。 轻松单指腿脚,不含眼睛。 侦探给她布置了新任务,她要在近4个T的监控视频里寻找出疑似陆笙的路人。 据说这近4T的视频还是技术外援筛选过的。 筛选标准包括但不限于侦探划过的重点区域范围,面部识别,jiāo叉对比等。 为了加快任务进度,侦探在书房摆了六台大屏幕显示器,以12倍速播放。 因为失踪的陆笙很讨厌拍照,不喜欢bào露在镜头下,竹之生工作室的四名联合委托人能提供的图像资料很少,只有那张从合照截下来的头像像素还算高,其他的要么特别模糊,要么看不到正脸。 陆笙的身份证照片拍摄于九年前,和如今差异巨大,也不太好作为参照。 至于全身照和动态视频,四名委托人翻遍手机和储存空间,也找不出一份,所以无法用软件做动态模拟和捕捉。 技术外援只负责处理技术方面的问题,她这部分做好了,余下的肉眼识别的工作,助手责无旁贷。 虽然摆脱了每天三十公里徒步勘察,但这项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工作比长时间步行更累。 星琪每天睁眼茫茫人海,闭眼人来人往,还都是12倍速炫若流星。 她想找机会问问侦探,如果视频都看完了,还是找不到陆笙,或是陆笙出现过,但她遗漏了怎么办。 然而侦探这两天神出鬼没,除了有次早上出门前询问进度,其他为数不多的jiāo流都是通过电话或信息。 周五中午,闹钟提醒星琪到了吃饭时间,她拿起遥控器按下暂停,心里暗暗祈祷今天别再是胡萝卜全席。 工作室这位兼任大厨的技术外援似乎对胡萝卜情有独钟,一日三餐都是胡萝卜。 头两天,星琪还觉得能把胡萝卜做出这么多花样挺了不起,四天五天过去,她看到橙色系就有点生理性反胃。 遗憾的是,餐桌上照例摆着一溜鲜艳的胡萝卜——胡萝卜汁,糖醋胡萝卜丝,还有两根黑胡椒烤胡萝卜。 手机铃声响起,星琪对着清一色的胡萝卜仍下不了口,接起电话没能及时把刚吐出的一口气咽回去。 对面抓住了她叹息的尾气,“怎么了星琪?” 那声音有种微醺的温柔,乍一听很陌生,星琪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侦探”,疑心她那难以捉摸的老板用了变声器,要不然就是真的喝了酒。 “没……没什么。”星琪叉了根胡萝卜丝举到半空,问,“我能自己烧饭吗?” “不能。”那边的背景音是某种打击乐器,侦探的回应恰好踩着鼓点,铿锵有力。 星琪问:“为什么?” “首先,你烧的菜哈总都不乐意多闻一下;其次,只要林在,厨房都是她的地盘,外人不能随便出入。” 星琪:“?” 这不是您家吗? 当然这话她没好问出口,只是顺着问道:“不然呢?” “不然什么?” “一般不是都要附注个代价什么的嘛。”星琪戳着烤蔫的胡萝卜,“比如说哦,如果我自己开小灶,会有什么后果?” “大概很长时间吃不到她烧的菜吧。” 星琪兴奋地问:“真的?” “……”侦探顿了顿,“林是不是又给你烧了胡萝卜大餐?” 星琪深深叹气:“您的技术外援为什么那么热衷于胡萝卜?” “可能她以为胡萝卜亮眼睛。” “哦,那真得谢谢她。”星琪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在她眼里我真的是一只兔子。” 侦探笑了声,“你看看冰箱有没有我的餐盒。” 星琪戴上便携耳机,打开冰箱。 第二格贴着“侦探,周五,午餐”便笺的餐盒赫然在目。 歪歪扭扭的中英双语,显然出自技术外援之手。 “打开看看。” 玫瑰花蒸卷,松仁玉米,清蒸银鳕鱼,以及一盅放冷了闻起来也很鲜的松茸jī汤。 再看看自己的胡萝卜,星琪十分意难平。 这位离家出走的林大厨一顿饭做这么多菜品不累吗!? 这通电话以侦探的“我中午在外面吃”为结尾,星琪顺水推舟代替侦探解决了她的午餐。 照侦探之前的指导把胡萝卜倒进粉碎机,把餐具放进洗碗机,星琪突然想起来,那通电话是侦探打过来的。 她赶紧回拨过去,“您刚才是不是有事jiāo代?” 那边的背景音还是节奏分明的打击乐,侦探好久没说话,星琪心里也不由敲起鼓来。 侦探前面给糖后面加辔头的套路驾轻就熟,一般来说,侦探的主动示好意味着她接下来又会有稀奇古怪的指令。 果然—— “一会儿翟良志来,你跟他聊聊吧。” “哎?”星琪一怔,“您呢?” “我没空。” “可是……” 侦探仿佛猜到她想说什么,直道:“别担心,一会儿你戴耳机,我会告诉你该说什么。” * 星琪还记得侦探编写的助手守则里提到:委托人是工作室的衣食父母,助手要以最大的热情关怀和抚慰委托人焦灼不安的心灵。 但这守则明显只适用于助手,跟侦探本人没什么关系。 翟良志这次来,跟上次衣冠楚楚口若悬河的未来总裁判若两人,胡子拉碴,眼眶青黑,浑身带着烟味儿。 “你们什么意思?”翟良志劈头盖脸问,“为什么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我是付了钱找你们的。” 一开口,蒜味、螺蛳粉味扑面而来。 星琪屏住呼吸,把水放在茶几上,“翟先生,你先喝水。” 翟良志嘴唇gān裂,倒是不客气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末了,咂咂嘴,“再来点。” 星琪刚要弯腰给他倒,耳机里侦探说:“让他自己来。” 侦探的指令优先于(口臭的)委托人,于是星琪指了指旁边的茶壶,示意他自己倒。 翟良志没那么大架子,自己动手一口气喝掉半壶茶,拿西装袖子抿抿嘴角,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你们夏侦探呢?” 星琪停了停,将耳机里侦探的“没空理你”润润色,委婉道:“她有别的案子在处理,不太好赶回来,实在不好意思。” “哦。”翟良志有点儿不相信,“她真的不是故意不见我们?” -“是。” “您想多了哈。” 翟良志往后一瘫,“小……?” “尚。”星琪体贴提示。 “小尚。”翟良志抓抓额头,“今天,第五天了,你们有啥消息没?” 耳机里侦探没声音,星琪斟酌了下措辞,模棱两可道:“正在排查监控,已经快到尾声了,您别着急。” “我怎么能不着急啊,昨天A集团还有人问我,签约时间什么时候能定,为什么没回复邮件。他们公司放假晚,那边也比较重视我们这块儿。” 侦探没说话,星琪也只好保持微笑和沉默。 翟良志看来也不指望她回应,“其实想买我们这款游戏的,不止A集团,国外一家公司也想找我们买运营权。这事儿我是早上才知道的。” 侦探忽然道:“问他,是他联系A集团的人对方没回复,还是,A集团的人联系不上陆笙才联系他。” 星琪把这话复述过来。 翟良志右大腿放左大腿上,刚放好,又不习惯似的jiāo换了位置, “我刚不说了嘛,A集团问我们,这种事有什么好骗你的。” 侦探说:“那就是他联系A集团,被对方无视了。” 星琪觉得这话是侦探的评断,不算对话,没重复给翟良志。 但翟良志眼里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盯着星琪的耳朵问:“夏侦探呢?” “她不在。” “那你转告她,还剩下两天,再找不到人,我们有理由收回订金。”翟良志手放在膝盖上,视线移向星琪的胸部,“说实话,我感觉陆笙背着我们已经把游戏卖了。我希望侦探往这方面查。” “好的,我会转告侦探。” 话题进行到这里,应是到了尾声,星琪端起茶壶和茶杯。 但翟良志往星琪这边凑凑,视线上下游移:“小尚,你在这儿,一个月工资多少?” 不等回答,他紧接着道:“我们公司现在正在招人,我看你挺不错的,你也知道情况,我们公司现在是上升期,考不考虑过来跟着我啊?” “我在这里挺好的。”星琪客气地说,“翟先生,我得排查监控视频。您看……” “哦,排查监控,是不是在监控里找笙笙?我对笙笙很熟的,我跟你一块儿查吧。” 星琪纳闷翟良志为什么忽然很上心,但他的目光有种让人讨厌的东西,她端着茶盘往后退了步,耳机里,侦探冷冷道:“让他滚。” 作者有话要说:情人节还是要陪我家小朋友的。 高估自己了,明天补两更。(深鞠躬) 第37章 纸醉金迷(6) 面对上门来的委托人, 星琪说不出滚字, 好言好语说了几句, 翟良志却还是坚持要跟她去看监控。 “我主动帮忙给你们省点力气,你也别客气。两个人, 两双眼睛,不比你一个人看起来快?”翟良志说, “笙笙是本地人, 很了解老区的巷巷道道,我跟她认识十来年,她去哪儿, 我心里有点数。” “翟先生。”耳机没动静,侦探可能暂时不方便说话也可能挂了,星琪垂下视线, 看着手中托盘上的茶具,“如果您知道她去哪儿, 您为什么要找侦探呢?术业有专攻。您再这样下去, 耽误的是自己的时间。”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您看这样好不好, 您告诉我有哪些区域需要重点注意, 我可以和侦探圈出的范围做比对。” 翟良志没立刻接她的话,缓缓道:“笙笙父母死得早,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她能上完大学,不说全靠我, 一大半是靠我给她联系外包,给人家画插画。她大二那年生了场病,还是我给她垫的医药费。她穷怕了。你们——” 他抬头环视宽敞明亮的会客厅,“你们恐怕不理解,穷怕的人如果遇到一个往上爬的机会,他是敢出卖自己的良知的,你知道吗。笙笙这小半辈子过得很艰苦,她喜欢幻想,喜欢创作,她确实有点才华,但她不愿意正视市场,市场根本没时间也没那个本钱给她做她想要的,现实根本撑不起她的理想,要是没有我,她根本走不到今天。” 翟良志说得很动情,星琪状似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 “她背着我卖游戏,我不意外。这笔钱够帮她追求她的梦想。”翟良志一声长叹,拿手指抹眼角,“我呢,就是想找到她,问问她,她这么做,对得起我吗?” 星琪递过纸盒,“翟先生,您刚刚提到的背景资料我也会转告侦探,现在,您能告诉我一些范围吗?” 翟良志错愕地望着她,难以置信他说了这么多,竟然没能打动一个看起来刚毕业的小女生? “翟先生?” 翟良志悻悻地从纸盒里抽了两张餐巾纸,报出几条街道名称。 “您找我们侦探是找对了。”星琪不无骄傲地说,“您提到的地方,我们侦探都排查过了。” 翟良志无言以对。 “您要是没别的线索,我得去做我的工作了。”星琪抬了抬手里的茶盘。 这动作提醒了翟良志,他几步来到星琪跟前,揭开茶壶盖,低头看壶底浅浅的一层水,“你给我添壶水,或者你告诉我热水在哪儿,我自己去。你就先忙你的,我在这儿再想想。你忙完了出来,我们再聊呗。” 放壶盖时,翟良志翘起的兰花指在星琪手上划了下,这还没完,见星琪没反应,他gān脆用半只手盖住方才划的地方,笑眯眯说:“不好意思哦,没注意划到你了。” 星琪皱皱眉,先是头发油腻腻的味道,然后是发臭的口气,现在故意动手…… 她心里无端生出一股烦躁,很想把托盘连茶具丢到翟良志头上。 这想法冒出头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定定神,放下托盘。 “翟先生您稍等,我去烧热水。” 星琪到厨房的第一件事,是打开水龙头冲gān净手,接着往脸上泼了捧冷水。 冷水贴上面颊,激得人神清气慡, 星琪摊开双手看了会儿,快速握拳再松开,重复了几次,砸人的冲动并没有消失,反而愈加qiáng烈。 “翟良志还没走?”侦探的声音和清脆鼓点前后响起,星琪才反应过来那边一直没挂。 “还……没。”星琪慢慢开口,短短的一个词像硬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咳了下,清清嗓子,“他说要等我忙完。” “哦。” “小尚,你在跟谁说话?” 外面翟良志大声问道,有往厨房来的趋势。 星琪在手机上点了静音,回他:“没谁,您就在外面吧。” 然后当着翟良志的面关上厨房门,接了半壶水放热水器底座上。 这前后二三十秒的寂静好像让侦探听出些什么,鼓声一瞬间变弱了。 “在听吗?” 星琪忙关闭静音,回:“在呢,在烧水。” “没出什么事?” “没,什么都没有。” 星琪咬紧嘴唇,尝试赶走那念头,但越是焦急,赶走翟良志的想法越是膨胀。 一般人碰到类似情况,难免“表面笑嘻嘻,心里MMP”,但这都只是意识层面的发泄,并不会——或者很少真的付诸行动。 但星琪从未有过这种她认为很bào力的冲动,缺乏排解途径,于是现下急躁占两分,疑惑占两分,剩下六分是惶恐——要是刚才真的丢过去怎么办? 耳机里背景音全无,侦探挂了么? 星琪心里发慌,连忙摸口袋找糖果,但她习惯了侦探投喂,已经很久没有再随身带糖果了。 电热水壶冒出热气,星琪也“呼呼”地喘出两口气。 视线在gān净整洁的厨房扫了两圈,落在凹角的冰箱。 她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只有生鲜食材,没有糖果零食。 星琪盯着唯一能充当磨牙棒的胡萝卜看了好一阵,沮丧地关上冰箱门。 “找什么?” 耳机响起侦探的声音,星琪脱口问道:“糖在哪儿?” 但侦探没回。 水开了,咕嘟咕嘟的声响片刻后停下,厨房静默一片,星琪等不及,又问:“侦探,哪里有糖?” “发生什么了?” “没……”星琪揪着耳朵,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就是……想吃糖。” “平常给你吃的糖在二楼我房间的抽屉里,不过我今天出门顺手锁了门,你需要的话,可以去三楼找林。” “不,没事,不用了。”星琪倒不是不好意思打扰三楼的技术外援,但和侦探jiāo谈的这会儿,她平静了很多,脑子里紧绷的弦也放松了。 星琪幽幽地长出了口气,再次打开冰箱,让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胡萝卜打消那点bào力冲动。 然后把热水倒进保温壶拿出去。 翟良志等星琪到茶几旁,假模假样地上来接,“你这水烧得挺久的。” 保温壶的把手设计最多容一拳半,翟良志只伸了一只手,摆明了不是要捧壶身,而是要从星琪手上拿。 星琪垂眸看着那只被烟熏huáng的食指,见快要碰到把手,她轻巧地左手换右手,放下壶,同时拉开距离,“您是客人,别太客气。” 翟良志怎么也没想到扑空,他明明已经摸到了,然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侦探助手已到了半米开外。 他望着微笑着说“您自便”的侦探助手,自我安慰肯定是太久没睡眼花了。 “喂!”翟良志叫住她,“你们侦探这个承诺一周找到笙笙,我觉得够呛。你看,这马上要放chūn节长假,A集团那边初七上班,我们,也可以通融下。” 说着,他上来抓星琪的手臂。 星琪这次躲得很快。站在离翟良志两三米远的距离,她磨了磨后槽牙,觉得自己总算理解了侦探为什么“懒得理他”。 她不再qiáng充客气,错开身径自去书房。 书房有通往后花园的门。 雄jī哈士奇正在门廊下专心看下雨。 星琪喊:“哈总。” 哈总用尖喙顺了两下羽毛,懒洋洋地转过身。它对羽毛的爱惜不亚于人类对头发。 对上哈总那灼灼的眼睛,星琪有些忐忑,哈总很聪明,很听侦探的话——甚至不用侦探发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它就知道侦探想让它做什么,但那是侦探教的好。 它会听自己的吗? 不管了,如果不让哈总出面把翟良志“送”走,星琪怕再来两回合,她就真的要丢托盘砸人了。 星琪蹲下来,摸了摸雄jī的翅膀,“哈总下午好。” 哈士奇意思意思晃晃脑袋。 星琪指着客厅,小声问:“里面有人赖着不走,你好不好帮我赶走他?” 哈士奇还没反应,耳机里忽然听到侦探笑出声。 星琪讪讪地红了脸,“您没挂呀?” “我一直都在。” “那您都听到了?” “该听的都听到了。”侦探话锋一转,语调蓦地发沉,“星琪,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没什……” “星琪。” 星琪忽然有种夏侦探正在对面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她就要说:“看着我,再说一遍‘没什么’”。 小学作文里有个经典比喻: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 眼睛是泄露情绪最多的部位。 但侦探的双眼却无异于他人心灵的黑dòng。 尽管明知侦探不在,星琪却不自觉地想起她那双诱使人吐露内心真实想法的眼睛。 老实说,侦探的眼睛挺好看,弯弯的,睫毛密而纤长,到外眼角尤为浓密,显得眼尾微微上翘。 她要是心情好,这双眼便自带三分笑。 但如果她心情欠佳,被盯上一会儿,人就像坠进了冰窟里,为了爬出来,什么话都会往外掏。 星琪揉揉鼻子,老实jiāo代:“我刚才,很想拿茶盘丢翟先生。” “哦?”侦探语调上扬,“只是想,没丢?” “没有没有。”星琪连忙说,“不能砸人,太bào力了。” “你咬我就不bào力了?” 星琪:“……” 星琪:“那不一样。” 是您让咬的。 “哪里不一样?我比看你还摸你的猥琐男更过分?” 侦探语带笑意,星琪却头皮发麻,“您……” 您怎么知道翟良志做了什么? 星琪抬头,看到了正闪烁着红光的摄像头。 她居然忘了这茬儿。 怪不得侦探放心让翟良志进工作室,原来一切都在这位的眼皮子底下。 外面响起汽车的鸣笛声,几乎同一时间,同样的声响在耳机里响起,形成二重奏。 “没事,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会比较晚,明天见。 第38章 纸醉金迷(7) 听到侦探回来, 星琪一颗心顿时飞上云端, 还看到了躲在yīn云后的太阳。 “侦探回来了!” 她把消息分享给哈士奇, 懒洋洋的雄jī先生登时扑棱翅膀,一溜小跑向客厅。 星琪跟在哈士奇身后, 被它带歪了姿势,也是连蹦带跳。 一人一jī刚到客厅, 侦探也从门厅换好鞋进来。 星琪一眼看到侦探眼眶周围染着一层粉色, 忽然想起来不久前听到过侦探微醺的音调。 她喝酒了? 离人还十几步,酒气扑鼻而来。 星琪心里咯噔咯噔跳,脚下一点不慢, 无视了之前口口声声喊着找侦探这会儿却一动不动的翟良志,跑到侦探身边深深吸了两下。 侦探肯定喝了酒,喝的还不少。 喝完酒开车? 酒驾?! 侦探撸了把助手耳朵, “我回来你这么激动?” 浑身散发的酒气毋庸置疑,听到耳机里“我回来了”, 星琪一颗心怎么飞出大气层, 就怎么飞速落进马里亚纳海沟。 “您酒驾?” “一口。”侦探答非所问。 星琪指甲陷进掌心,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尖叫:您那一口是鲸鱼它二大爷的一口吧! 碍于翟良志在侧,星琪什么也没说, 只是用力握着拳, 看了侦探一眼,委实不敢看她那比往常更流转的眼神,气鼓鼓地瞪向翟良志。 她早应该让猥琐男滚蛋。 那样只要侦探说一声喝酒了,她一定会想办法去接侦探回家。 那样侦探就不会酒驾。 到底是在社会上历练过多年, 翟良志懂得察言观色。 他看出侦探的小助手是刚毕业、涉世不深的年轻女生,开个玩笑逗逗她无伤大雅,但夏侦探不一样。 她一进门,连小助手都似乎狐假虎威,敢冲他横眉竖眼。 翟良志站在合适的距离,彬彬有礼道:“夏侦探,我着急找你是想起一些线索,我认为你们可能需要,刚你没回来,我跟小尚说过了。” 星琪哼他:“你的线索一点没用!” 她很后悔刚才没用托盘砸他。 翟良志捏了捏鼻根,没理会小助手,向侦探道:“还剩下两天,夏侦探,找到人,我们大家都好过年。” 侦探一手搭在助手肩上,半人的重量也侧过去,“我说过一周之内帮你们找到人,说得出肯定做得到。” “那好,需要我们怎么配合,你随时打电话。”翟良志整整衣领,“我就不耽误你们工作了。” 他抬腿往外走。 “等等,翟先生。”侦探叫他,“还真有件事要你配合。” “什么?” “你们散伙当天立下的分成协议,如果今晚六点之前能把原件给我……”夏礼白偏过头,冲着助手吐出一口气,“我保证四十八小时以内,陆笙一定会联系你们。” 星琪吸了吸鼻子,试图从中分辨出侦探喝了什么,她怀疑侦探喝了不止一种酒,但喝完之后又用了什么东西,吐出的气带着甜香。 翟良志眼中闪过狐疑,“你是不是……找到笙笙了?” “差不多了。”侦探摆摆手,“记住,六点之前。” “不是……夏侦探,你jiāo个底,你是不是有笙笙下落了?”翟良志叉起手,“要不就是,她让你帮她做什么?” “侦探的基本准则,不同时服务双方,我接了你们的委托,不会再接另一方,这点翟先生放心。” 翟良志摆明不相信满身酒气的侦探,“没跟陆笙私下联系过,你要协议原件gān吗?” “你听不懂吗翟先生!”星琪听不下去了,“你在六点之前把原件带来,明后天陆笙就回来了。” “星琪。”侦探抬手打出暂停,视线在翟良志身上盘旋片刻,落进对方眼底,“那份协议有问题?是你们伪造的?” “哈!?”翟良志鼻孔重重嗤出一口气,“你这话说的真有意思,我有什么必要伪造分成协议?我说实话,不管有没有那份协议,该是我的都是我的,陆笙欠我的!” “没问题最好,我等你到六点,过时不候哦。” 侦探话音分明打着转,星琪快哭了,要不是肩膀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星琪恨不得踢翟良志一脚,让他快滚。 眼角余光扫到一抹艳红,哈总! 星琪打了个响指,唤起雄jī注意。 ——快啄他,赶他走! 哈士奇接受了助手的指令,它一飞冲上翟良志胸口,糊了翟良志一翅膀,然后踩着他的脑袋越过栏杆,钻进草丛隐匿了身形,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星琪暗暗冲它竖起拇指,面上堆起假笑,抢先道歉,“不好意思翟先生,我们的哈总有点皮。” 被jī糊一脸,翟良志懵了好一会儿,看jī已经不见了,僵硬地说:“啊,没事。” 他捋顺被哈总拨乱的头发,转向侦探,“不用六点,我现在回去给你拿。”他看看手表,“最多一个半小时给你送过来,希望你说到做到。” 委托人一走,侦探放开星琪,一边解衣扣脱外套,一边走向书房,“叫阿姨把沙发套换了。” 星琪亦步亦趋跟着侦探。 没几步,她腿一迈,伸手接下侦探随便乱扔的衣服。 “您酒驾了。” “没有。” “您酒驾了。” “没。” “您酒驾了。” 夏礼白停下来,转身望着助手,似笑非笑道,“你复读机了?” 星琪抱着她的衣服,“您酒驾了。” “是是是。”夏礼白凑近助手,看她溜圆的双眼,最后一个“是”字刚落地,眼睛里顿时涌上水花,她啼笑皆非,“酒驾猛如虎,亲人两行泪。” 星琪被她气哭了。 “喝酒不能开车的啊。”她抓住侦探,“不能酒驾的!会进监狱的!” “看好了,我没进监狱。”夏礼白低下头,鼻尖离助手不到五公分,她慢慢地说,“四个小时之前喝了一口,够不上酒驾标准。” 呼吸间那股清香愈发清晰。 星琪脑海里冒出一个词:吐气如兰。 但刺鼻的酒jīng味仍实实在在萦绕在四周,甚至熏得她头脑发晕。 侦探仍在持续靠近,直到额头抵上她额头,“不信,你闻闻?” 作者有话要说:反正晚上还有更,别嫌短小了。 第39章 纸醉金迷(8) 酒气冲天的侦探说只喝了一口, 不信闻闻。 星琪确实不信。 既然侦探下了明确指示, 助手便没有心理负担甚至可以说恭敬不如从命地照做了。 从鼻子往上嗅头发丝, 往下嗅肩窝。衬衫上边两个扣子刚也解开了,塌下一半贴在颈侧, 看得见血脉轻微的跳动起伏。 这附近的酒味比头发上浅薄。 星琪再低头嗅嗅怀里的外套,凑过去闻下巴——侦探这会儿直腰抬下颌, 她先天高度短了点, 够不到出气的地方。 奇怪。 外套和头发上的酒味很浓,口气却很淡。 所以,侦探是喝酒了, 但没她想得那么多? 侦探的喉头微微滚动了下,“闻出什么了吗?” 星琪退后了点儿,看着侦探发红的耳根和颈部皮肤, 和三分钟之前的记忆比对了下。 刚没这么红。 “让我再闻闻。” 星琪想再确认下,被侦探一手盖住脸推开。 “又不是狗, 能闻出什么?” “陈皮、松木、檀香、酒。”星琪数, “酒有点像葡萄和桑葚,还有高粱。” 侦探挑起眉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捏了捏她鼻子, “属狗的。” 星琪腾出一只手拨开侦探,触手的皮肤温度略高,“您还说没酒驾?” 没完没了了还。 “朋友家酒窖塌了,我过去帮他们看情况, 泡下面的时间久,所以沾了点味道,没喝。” “这样啊。”星琪把脸埋在衣服里,抽了抽鼻子。 泡酒窖倒是说得过去,不过能把衣服熏成这样,可能“泡”不是比喻,而是状态。 她嘟囔道:“真像酒池里泡足一百八十天。” “差不多,四五百瓶白酒红酒真假洋酒,算是酒池。” 夏礼白偏过头自己感受衣物上附着的气味,承认助手揪着“酒驾”不放有她的道理,酒味相当浓郁。 “皮肤吸收也会进入血液的,要是我路上被jiāo警拦下来,大概率要被抓。还有,路上好像领了张超速罚单,记得帮我查下违章。” “还超速……” 看着助手霎时惨白的脸,侦探愉快地笑了,“我去洗澡,洗完了睡会儿,你在楼下等那谁来送东西,东西送来了叫我。一定要叫醒我。我醉了容易一睡不起。” 醉…… 了…… 星琪抱着衣服在原地站了半天,觉得侦探非常不可理喻。 拿这种会被拘留的事开玩笑好玩吗? 不好玩。 于是翟良志送东西星琪gān脆没让他进门,从门缝里接过文件夹,拒猥琐——哦不,委托人于门外。 敲完卧室门等侦探回应时,星琪翻开文件夹,塑料膜里套了一张皱巴巴的A4纸,是手写的分成协议,内容和翟良志他们那天来讲的一样,主要是各自所占的份额,措辞比起公文更像大白话,竹之生工作室五名创始人的名字龙飞凤舞写了半页纸,上面盖有指印。 等了三四分钟,听不到里面动静,星琪又敲了次门。 说起来,她进工作室这么久,一般都呆在一楼和阁楼,印象中没有在二楼停留超过三分钟的。 二楼有侦探的卧室、办公室,还有两间会发出怪响和怪味儿的实验室。 星琪一丝不苟地守着暂时属于自己的三分地,每次上下楼经过二楼三楼她都会加快速度,从不越雷池一步。 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这幢四层别墅名义上是一周工作室的工作地点,实际上是侦探的住宅。 而卧室,更是侦探离开家会上锁的私人领地。 里面仍没有任何回音,星琪拿出手机给侦探打电话。 通了,也隐约听到铃声,但侦探没接。 星琪有点慌,这会儿的慌和得知侦探酒驾性质的慌张不太一样。 刚才等翟良志来,星琪很不放心地上网查“长时间bào露在酒jīng环境会不会醉酒”,有网友表示,如果空气中酒jīng含量特别高,空间相对密闭,是会导致醉酒。 酒窖,酒和窖,占足了充分必要条件。 酒醉的人会gān出什么事都不稀奇,万一侦探睡熟了把自己蒙进枕头里呢? 或者她洗澡时晕倒了呢? 跟侦探稀里糊涂接了几次委托,星琪发现自己的想象力也很有大幅扩张的趋势。 视线落在门把手上,星琪止住漫无边际的可怕猜测,转而在扭一下看有没有上锁和扭到底打开它之间犹豫不决。 她有种qiáng烈的这门约等于没锁的感觉。 “您要是再不开门我就进去了哦。”星琪发了条语音过去。 然后她默数到四十,握住把手。 才转到一半,弹力自动打开这扇红棕的木门。 房间昏暗、沉静,雨打玻璃的轻响类似白噪音,有股淡淡的安神香的味道,挺适合白日补眠。 星琪叫了几声“侦探”,等适应了聊胜于无的光线,她看到chuáng上被子枕头整整齐齐,没有睡人的迹象。 “侦探?夏侦探?” 情急之下星琪根本不记得找灯的开关,几步蹿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 一转身,却看到角落沙发上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她顿时放缓呼吸放轻脚步,蹑手蹑脚挪过去。 侦探侧躺在沙发上,面朝窗,一手垂在沙发外面,几缕发丝则搭在手臂上,看似睡得很香,但离得近,星琪听得出她呼吸不太对,像是鼻塞了。 醉酒症状好像有鼻塞这项。 星琪单膝跪地,小声喊:“侦探?” 没反应。 星琪凑近些,还没喊出第二声,一抹熟悉的清香袭上鼻端,完全取代了不久前浓重的酒气。 酒味散得这么快? 她对着侦探的耳朵忠实执行叫|chuáng任务,期间顺便确认了侦探和她用的洗浴用品是同一系列。 侦探一动不动,只是微微攒起眉头。 她还真的一睡不醒。 星琪束手无策,眼角余光被一片白色晃得眼花。 侦探应是洗过澡才睡的,只穿着松松垮垮的棉衬衫,敞开的领口下,一道yīn影若隐若现。 原来侦探也不是时时刻刻保持严谨的着装风格嘛,星琪想,忍不住又瞄了两眼,拿起文件夹挡住那道粗看挺惹眼细看很轻浅的yīn影,对着熟睡的侦探道:“翟先生把文件送来了。” 看时间,差三分钟五点,离侦探最早跟翟良志约定的六点还有段空余。 想了想,星琪去chuáng上拿了条毯子给侦探盖上,然后盘腿坐在沙发旁,打开手机上的播放器,去首页找到一个“【史诗配乐】气势恢宏&震撼燃爆的经典旋律”歌单,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放在侦探耳边,点击播放。 她不想再一声声喊侦探,觉得那样不太好,最主要是没效果。 要是恢弘又燃爆的背景音也叫不醒侦探,那恐怕得上手了。 歌单的第一首是游戏配乐,开头前二十秒管弦乐舒缓悠扬,二十一秒开始静音,星琪疑惑地看屏幕,疑心播主是个标题党。 然而她正准备点选下一首,扬声器突然响起低音贝斯,紧接节奏猛烈的架子鼓,以及一声高亢到尖利的女高音。 “啊——” 三种音色争先恐后冲出扬声器,后面女高音响起时星琪心脏都停了一拍。 侦探猛地坐起来,一挥手把承受不了如此震撼开始破音的手机扔出去,黑色方形物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上升弧线。 星琪飞身稳稳接到手,心想:史诗配乐叫|chuáng效果拔群,就是得注意造成意外财物损失。 然后摸摸被侦探拳风扫到的鼻子,补充了一条,另外还得小心附加伤害。 女高音的“啊——”无穷无尽,上升下沉带拐弯儿盘旋。 相比之下,侦探那一声嘶哑的暗含怒火的“尚星琪”就黯然失色了。 侦探板着脸从星琪手中拿走手机,戳了好几下屏幕关掉音乐。 星琪赶紧把文件夹递给侦探,看她面色愠然,顾不上手机,一只脚向外横移,“使命达成,我先下去了,有事您叫我哈。” “站住!” 星琪站住了。 “抬头。” 星琪:“啊?” 她象征性地抬了下眼睛,随即从对方绷紧的唇线下滑,不敢再看典型起chuáng气发作的侦探。 侦探的锁骨窝真的很深刻,一对锁骨平且直,大概深受燃爆的史诗配乐震撼,胸口起落的幅度清晰可循。 不觉间,锁骨近在眼前,但立刻被侦探摊开的手掌遮挡。 星琪骤然反应过来自己正盯着不该盯的地方,她晃晃脑袋,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只见一滴、两滴鲜艳的红色绽放在侦探掌心。 “……”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可能更也可能不更,让我缓缓。 过了个情人节,脑子里的【biu】色废料似乎有点多。 第40章 纸醉金迷(9) 流鼻血了。 流的还不少, 白色地毯洇染出一朵暗红色的花。 花的形状不太好看, 像只野蛮生长的葫芦。 星琪正想着怎么把这滩玩意儿弄gān净, 剧烈疼痛夹杂着酸楚从鼻头横冲直撞闯入大脑。 她后知后觉“啊”了声,才意识到刚才不止是被拳风扫到, 根本是正中靶心。 “反应太慢了。”侦探把一大团纸巾递到助手鼻子下,示意她自己拿好, “自己没发现?” 星琪摇了摇头, 被侦探揪住耳朵扶正脑袋,“别晃。” “你叫人起chuáng挺有创意。”侦探把手机还给星琪,“下次别这么玩了, 还好我记得是在家,不然头给你锤烂。” 没了正装加持,侦探说话更随意, 仿佛多了点匪气,有点儿凶, 但是—— 老实说没什么威胁力。 星琪目光落在对面翘起的嘴角, 又忍不住庆幸:流鼻血不是因为盯着不该看的地方,而是被打的,太好了! 这么一想, 她发出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嘿嘿笑。 “还笑?”侦探戳戳助手, “鼻梁没断?” 星琪连忙收起笑,调整了下情绪,让内心充满惭愧和歉疚,“对不起嘛。” 话说回来, 也没看起来那么平,还有事业线呢。 眼睛不由自主又瞄过去,但侦探已经去卫生间拿毛巾了。 星琪低头看看自己的,跟她比起来,侦探那点儿深度真的是恰到好处,绝对的理想值。 这么一折腾,时间也不早了,侦探带上文件夹出门,临走前jiāo代助手快点过完监控。 但被侦探一拳锤到流鼻血的事,不知怎么吸引了据说有社jiāo障碍的技术外援许仕林,她特意跑到一楼书房,观摩了好一阵子星琪红肿的鼻梁,跑上去拿了两张粉红色的兔子创口贴下来。 “没有外伤为什么要贴这个?”星琪问。 “太丑了。”林想想,又补充了一句,“不像兔子,像人。” 星琪:“……” 所以这位技术外援社jiāo上的障碍是没法把人当人看吗? 林好奇地问:“但是你为什么会被侦探打啊?” 星琪不假思索:“叫|chuáng的方式不对。” 林:“噫………………” 于是晚餐技术外援化身大厨烧了锅山药炖jī,给星琪单独做了枸杞银耳炖雪梨盅,说是清咽利喉并知音。 知什么音? 星琪没听明白,想起侦探好像提过这技术外援从小在国外长大,说不好普通话。但她马上就沉浸在告别胡萝卜的无限喜悦里,把“知音”会不会是“ziyin”的念头抛在脑后。 侦探过了饭点回来,匆匆吃了几段山药,叫星琪跟她一块儿去三楼。 “监控查的怎么样?” “过了一遍。”星琪慢慢地说,脑海里同时闪过无数张面孔。 一开始是一张接一张,后来是一个页面数十张上百张横竖排列,面孔和身影jiāo替。 到三楼时,星琪迟疑道:“我好像没看到陆笙。” “没看到不奇怪。”侦探敲了两下客房的门,“这几天她没用过网络支付,也没登陆过社jiāo软件,手机一直关机,是在现实‘隐身’了。” 开门的林戴着熊猫帽,手里捧着一盒布丁,不等侦探问,主动道:“游戏的图像和音乐文件提取完了,路线演算还在做,马上就好。” “好的,谢谢。”侦探侧身进门,径自穿过客厅来到走廊尽头,“林,你要跟我们一起还是在你房间?” 林举起勺子往相反方向指,意思是她房间。 星琪正式解锁了工作室的新地图。 除了客房,整一层楼放满机器,大到比肩天花板类似变形金刚的黑色巨shòu,小到形形色|色的无人机,数码产品到处都是。 侦探带她来的房间乍一看放的是几面白板黑板,仔细看,后面都拖着电源线。 只有一面白板用马克笔写满了字。 侦探的字很好看,带了字如其人的洒脱随性,极为赏心悦目。 但具体内容星琪一点儿看不懂。 比如“理想”和“巷弄”之间用双向箭头连接;“监控”和“江”并排写进括号;“诗词画卷”中见缝插针塞了“B/G/M”三个英文字母;“游戏”后面跟了“over”…… 唯一能让星琪把这些字词和本次委托联系起来的,是白板中心大大的“陆笙”二字。 “林,可以开了。”侦探发了句语音,把手机放到一边。 应她的声音,房间居中的大白板上闪烁着开机画面。 几秒后,画面一闪,城市区域地图出现在屏幕上,有建筑和道路,没标注名称。 星琪一眼认出来,“是那儿啊。” 陆笙的旧住处,拆除中的旧宿舍区。 “对。”夏礼白用激光笔圈出那幢让星琪做噩梦的楼,偏头看了眼,助手没什么特别反应,她不自觉地舒了口气,问,“林,模拟演算好了吗?” “好了。” 以那幢宿舍楼为起点,十二三条颜色不同的虚线向四周延伸,但大多是向东过江,只有两条往西。 虚线尽头被用同样颜色的圆角矩形框起来。 “陆笙的失踪从离开这里的那天算起,这之后迄今有八天,陆笙影踪全无。”见助手上看下看,显然没看懂这图什么意思,夏礼白解释道,“这是她这八天可能经过的路线,以及可能去往的区域。” “啊?”星琪茫然,“不是说影踪全无么?您怎么知道这是她走过的路线……” “是可能,有一定概率,但不一定是。”夏礼白修正,“没有行踪同时也昭示了某种路线。” 我的脑子是不是进过水,为什么连侦探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都听不懂。 星琪郁闷地抿抿唇,鼻端忽然传来橙子的清甜,她下意识地张嘴叼住。 “别多想。”夏礼白摸摸助手耳朵,“这些演算是以你筛选监控为基础得来的。” “啊?” “陆笙离开旧住处,先往西方走了一百米,然后监控再也没捕捉到她,这点我很确认。能够完全避开监控的路线不多,就是我们看到的这些。” 星琪:“哦,这样啊。” “总之,陆笙可能在这十四个地方中的一个,而且已经有八天没离开过。” 侦探简单做总结。 虽然还是云里雾里,但星琪决定接受结论,不再尝试动用她那绝对进过水的脑袋去探究竟。 侦探关掉屏幕,指向旁边:“来看这个。” 这次亮起的是星琪左手边的大黑板,上面出现二十四张缩略图,看上去像是国画,但有一张很眼熟。 星琪找到手机,打开《江山·万里游》,把她昨天得到的画卷和屏幕上的那张对比了下。 侦探瞄了眼她的手机,“不用看了,都是游戏插图。” 星琪再看向屏幕,很是震惊:“我玩的是盗版?” 除了昨天那张稍微带了点色彩,她迄今收到的画卷都是很普通的茅草屋、山林小径,只有寥寥几笔线条,寡淡无味。 前几天被侦探指派用步数换铜板时,她还很纳闷为什么侦探会沉迷这么枯燥单调的游戏。 “是正版,你看我的。” 侦探把手机解了锁给助手,让她点开游戏里存放画卷的书房。 看到屏幕上一排排缩小也很jīng美的插图,星琪顿觉晚上吃的雪梨盅变成了柠檬,“我们玩的不是一款游戏吧侦探!” 侦探书房的画卷每一张都称得上jīng美绝伦,词和画卷相得益彰,有好几张特别有意境的星琪甚至想打印出来贴墙上当壁纸。 而且不止山水风景,还有各种人物、飞禽走shòu等。 有一张画的是在高山云台抚琴的白衣男子,衣袍和长须翻飞,飘逸潇洒,背景的云海一只大鹏振翅翱翔,这张的诗作是李白的《上李邕》,画面和诗作所表达的风发意气仿若有千钧之力。 “是一款,可惜置物格太少,我还丢了几张挺好看的呢。”侦探说着,在大屏幕上滑了几下,拿激光笔指指点点道,“这张、这张,还有这列。” 星琪的目光一下子被左上角的一张吸引。 这张也来自李白,诗是李白《古风·其十九》,画作用大半幅面描绘手持芙蓉、霓裳曳带的太清仙子。但在仙子身后下方,一群野蛮入侵者如豺láng般沐血狞笑。 画卷将诗作中“莲花仙境”与“战乱人间”的对比表现得淋漓尽致。 星琪不太懂美术,她觉得,尽管这张图是游戏插画,但绘画者的表达能力和技巧非常qiáng,画师被诗仙的诗作感染、又将所感与心得如实绘于笔下,qiáng烈的感染力让观者久久无法呼吸。 侦探循着助手的目光看过去,“哦,这张我收过,不好看,丢了。” 星琪不想跟这种不知道珍惜的欧洲人说话。 直到此刻她才体会到《江山·万里游》的魅力。 “太厉害了。”星琪由衷感叹,“画这些图的人,做这个游戏的人。” 游戏对很多人来说,从落地诞生之日起便自带“玩物丧志”的贬义,但它也可以和影视、文学、绘画、音乐等形式一样,表达出创作者的灵感,传达或流露某种或多种观念和思想。 创作和表达不应局限于世俗眼光,因为人的思想具有无限的广度与深度。 星琪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想法,只喃喃地感慨,“太厉害了。” 她又看了好一会儿才察觉侦探似乎在看自己,一转头,正对上一脸淡漠的侦探。 “好看吗?” 星琪使劲儿点头,“好看!超好看!” “想不想知道是谁画的?” “想!” 侦探“啪”地拍了下屏幕下方,缩略图消失,显示屏变回大黑板,“不告诉你。” 星琪摸摸鼻子上的创可贴,刚拿出手机要搜索游戏的画师,手机被侦探一把夺走。 “是陆笙。”房间一角传出林的声音,“这游戏79%的插图都是陆笙画的。” “林——卷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星琪感觉到了侦探的气急败坏,她好像对技术外援的拆台相当不满,差点儿叫出技术外援的真名,因为许仕林的“林”是放在末尾的,而侦探的卡顿明显是把“林”放在开头。 就说许仕林肯定是化名嘛。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发完之后会检查错字和语法之类的,所以会有修改,见谅。 - 另,本章引用的两首诗如下: 《上李邕》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 《古风·其十九》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láng尽冠缨。 第41章 纸醉金迷(10) 听侦探叫自己, 技术外援欢快地应了声:“我在这儿。” 末尾上扬的语调怎么听都像是“你够不着”。 星琪回头看了眼, 技术外援人不在, 传声的是墙角的小音箱。 侦探显然也听出话外音,半空还没放下的手做了个流畅的滑键动作, 像在钢琴上按出一串升调,落到身侧时关节发出两声脆响。 噼啪—— 真是一拳打出鼻血的狠手啊。 星琪不着痕迹地往角落闪。 大约是从静默中觉察出不祥的意味, 林轻咳了声, 亡羊补牢地问:“后面做什么?” “播放配乐。” “好。” 悠扬的笛声倾泻而出,顷刻间充溢在安静的房间里。 侦探再次打开最早那面白板,抱起双臂望着地图上jiāo替闪烁的十四条虚线。 人在思考时有很多无意识的小动作, 比如侦探是在配乐进行到主旋律时,手指随其中的主题节点轻轻敲着拍子。 节点踩得很准,分毫不差, 一下又一下,内心某个角落随之轻轻一动, 再一动。 被踩点的节奏催眠, 星琪毫无防备地陷入某种粘稠情绪。 在未知情绪的蛊惑和推动下,久疏运转的脑筋沉重却难以自控地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噪音。 侦探提到过, 最终确认的十四条路线, 基于星琪过完了监控视频。 她不关心没接受过系统训练的助手是否遗漏,单凭一句“好像没有陆笙”,便让技术外援以此为基础进行演算。 但星琪认为,即使她没查监控, 侦探也已确定了大概方向——她不是那种草率的类型。 就算偶尔有些奇怪的举动和话语,本质上,侦探的思维严谨周密,谋定而后动。 说起来,侦探为什么要招助手? 喂jī? 最近哈总自给自足,羽毛都比和她同居时亮丽许多。 跑腿? 送份文件是侦探自己出马,而且她连车都不会开。 看监控? 技术外援弹指间扫描2T的监控视频不在话下。 别的还有什么? 日常清洁有保洁阿姨。 点名让助手维护的客户群一潭死水,上次星琪发个过年祝福,唰唰唰退了一半人。好不容易第二天等到一条回复,却是「我什么时候进的这群?」。 …… 察觉到助手气场不对,夏礼白伸手揪住了她的耳朵:“有问题吗?” 熟悉的触感,温温软软,但力道比平时重,星琪不自觉“嘶”了声,矮身挣开侦探。 当然有,星琪想,你为什么招我做助手。 恰在此时,游戏配乐响起砰砰鼓点,而侦探关切的眼神让她问不出多少含有质疑成分的问题。 星琪避开她的视线,望着荧光闪烁的地图,问:“地图上圈起来的都是哪里呀?” “六户是民居,四家是民宿,两处是短租公寓,还有两所养老机构。” 侦探回答得很详细。 陆笙父母早逝,少年时期颠沛流离,六户民居是收留过陆笙的亲戚家;民宿眼下监管还不到位,熟人入住不需要身份证联网认证;短租公寓更是匿名落脚的好地方,至于养老机构…… “对了,林。”侦探回身向手机道,“养老机构和短租公寓的监控调出来了吗?” “没有,那四个地方没联网。” “民宿和民居呢?” 林义正言辞地回:“私人监控不可以随便调取。” “又来了。”侦探啧了声,用低得只有她和助手听到的音量道,“我们这位技术外援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话是这么说,星琪看到她撇了下唇角,明显不以为然的样子。 无意间捕获侦探生动的小表情,星琪稍稍放松了些,不自觉地笑笑。 侦探抬高音量:“我明天补申许可,林你放手做。” “好咧!”林听起来雀跃不已,“给我十分钟。” 许可是什么,有了它,私人监控也是说调就能调的? 星琪摸了摸后颈,忽然又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侦探来历非同寻常,她为什么特意招自己呢? 星琪低头扫了眼全身衣物,除了贴身内衣,从羊绒衫到鞋子,统统由侦探一手包办。 虽然她缺乏工作经验,但就常理而言,平白无故的,老板对员工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吧? 兔子——助手的一切细微反应侦探尽收眼底,就在她抬手摸后颈时,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让侦探提高警觉。 她那坏掉的小脑袋瓜里一定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骗她的,没有那种许可,怎么可能有。”夏礼白贴近助手耳侧,耳语道,“你注意别说漏嘴。” 说罢,在她耳廓上掸了一记,“记住了哦。” 星琪的思绪猛地被侦探冷不防的一击打断,紧绷的气场瞬时间土崩瓦解,“什么?” “这叫策略。”侦探颇为得意,“这家伙在网络上手眼通天,现实里胆子就芝麻大一点。下次她再唧唧歪歪说什么违法不可以,你只要告诉她有官方的特别许可就行。” 星琪震惊地看着侦探。 这是教唆犯罪吧? “嗯?”侦探挑起眉头,“不要跟我说这是教唆犯罪,我是为了完成委托。” “那也不能……”星琪压低声音,“也不能真做不合法的事啊。” “你怎么跟林一样畏畏缩缩的。”侦探状似不满,“法律永远滞后于社会发展,靠法律你能找到陆笙吗?你以为姓翟的他们为什么不找警察?” 星琪愣了愣,“对哦,为什么翟先生不报警?” 侦探丢给她一个“你真甜”的眼神,“本国警民比例不足世界平均值三分之一,每年儿童失踪案都管不过来。陆笙一个成年人,只要不是以尸体形式出现,就算立了案,警方也抽不出人手找她,最多登记失踪人口档案。” 星琪:“……” “所以说,”侦探一手放在助手的肩膀,过了几秒,连下颌也枕过来,冲她chuī耳边风,“为了尽快找到失踪人口,动用特殊手段——必须、必要、必不可少,明白了吗?” “可能、大概、也许……”星琪被她chuī得头发晕,喃喃道,“没明白。” “夏侦探。”后方小音箱响起林的声音,“监控筛了一遍,没找到目标。” “照着做,不准多想。”放开助手前,侦探如是低语,然后划掉了屏幕上的六处民居和四家民宿,“那么就剩下这四个地方了。” 两处短租公寓,两所福利机构,都在海城东区。 星琪跟着侦探看了会儿地图,举手问道:“陆笙不会出城吗?”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发问,这点侦探肯定早就想过。 果然—— “不会,高铁汽车都需要实名验证,没有陆笙的记录。” “会不会是那样……”星琪回忆着看过的电影,“叫辆出租车,过收费站就趴在后座上,用衣服盖住,这样也看不到吧?” 侦探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星琪,你最近进步不小。” “哦是吗?”星琪摸摸后脑,“您教的好。” “我可没教过你编剧本。”侦探打回助手的马屁,“陆笙又不是逃犯,反侦查意识哪有这么qiáng?” 星琪不好意思地往yīn影缩。 “不过你会主动问问题,也会发散性思维,这两点很好。”侦探换上了认真的语气,“别太看轻自己。” “嗯。”星琪鼻头有点儿发酸,她抬手揉了揉,却忘了鼻梁上有伤,这么一刺激,眼泪夺眶而出。 她别过头,暗自祈祷侦探没看到这么丢人的一幕。 侦探似乎没注意到,“林,你比对下工作室五人的关系网,看他们有没有亲属或朋友在福利机构。” “给我五分钟。” 没到三分钟,屏幕上的地图被竹之生工作室五名创始人的头像取代。 “网上能获取的资料有限,我把现有的传给你。”林说,“我快到睡觉时间了,侦探你还有别的事吗?” “唔……”夏礼白沉吟片刻,瞥了眼已恢复正常的助手,“你刚提到陆笙画了79%的插图,其他的是谁画的?徐玲?” “是外包。”林回道,“但没署名,查不到具体是谁。” “那看来要问下委托人了。”侦探略显失望。 “等等。”“外包”的关键词提醒了星琪,“我记得翟先生和徐女士说有个叫‘小鹤’的帮陆笙画了外包。” 有关键词,林很快锁定人选。 当林把照片放上屏幕,星琪觉得这张头像很眼熟,她定睛一看,碰了碰侦探,“我好像见过。” “在哪里?” 星琪闭了闭眼,脑海里无数张面孔飞速闪烁,最终定格的有两张。 “在……齐白石路,两次。” “那就是——”侦探用激光笔圈出那两所福利机构,齐白石路正好在它们中间,“这其中之一。” 她拍拍助手的肩膀,“gān得漂亮。” 星琪长长地吐了口气。 好危险,她想。 有挺长的一段时间,脑海里有个声音一个劲儿地告诉她,侦探招她另有目的。 以后,她会知道那是理智,但此刻,她以为那只是头脑一时发昏的错觉。 经技术外援提醒到了睡觉时间,侦探和助手也才意识到时间不早。 “早点休息,明天我们有好几个地方要去。”侦探把手机还给星琪,“明天早上你起chuáng就去叫我,我们得早点出发。” “知道了。”星琪接过手机,随即打开备忘录,认认真真写,「侦探有起chuáng气,叫她起chuáng一定要离远一点。」 侦探狐疑地问道:“你在写什么?” “没什么。”星琪连忙把手机塞进口袋,扬起大大的笑脸,“您需要什么样的叫|chuáng方式呢?” 侦探怪异地斜了她一眼,稍后,唇角也挂起微笑,“粗bào一点。” 第42章 纸醉金迷(11) 事实证明, 侦探的话只能听一半, 而那些她带着让人心跳加速的笑说出的话, 最好反着理解。 所谓的粗bào一点,是把卷成圆筒的衣服扔到助手的枕头上。 枕头上当然枕着脑袋, 脑袋上不仅有头发,还有昨天被狠狠击中的鼻子。 星琪保护好脆弱的鼻梁, 警惕地望着侦探, 提防她再丢东西过来,另一手摸出枕头下的手机。 五点五十七分。 侦探又扔来一双厚袜子,“别发愣了, 快起chuáng。” 已经清醒过来的星琪抄手接下彩虹色棉袜,放到一边,然后铺开衣服, 慢吞吞地分着内衣外衣和正反面,心想侦探不会要等着她换完衣服吧? 没有。 “十分钟后出发, 速度快点。” 侦探像丢卷衣筒似的硬邦邦丢下这句话, 转身离开阁楼。 星琪晃晃脑袋,鼻腔喷出两股气,还好, 没再出血。 不过她其实很感激侦探粗bào的叫|chuáng方式。 她做了一晚上噩梦, 画面和场景不停切换,她一晚上都在拔足狂奔,不知道是在逃离还是追逐着什么。 四点钟生物钟提示她该起chuáng,她也清楚意识到该起了, 但就是没办法醒过来。 梦境不再受自我控制,又仿佛分裂出另一个意志,qiáng迫她沉入深渊。 出小区大门看到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星琪在心里叹了口气。 怪不得。 要过年了。 越野车在双向六车道疾驰,要隔数十米才能看到一辆两辆车,多数是空空dàngdàng的公jiāo。 海城东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集中建设的新区,大部分新海城人逢年过节还是要回老家,平日热闹的城市难得陷入沉睡。 过了中环,城市方呈现出酣睡醒来的活力。 路上往来的车辆多了,居民区和商业楼附近到处可见热气腾腾的煎饼摊。 “做噩梦了?” 驶入前方24小时快餐店停车点时,侦探问。 星琪坦然地说:“是。” 侦探没问助手具体做了什么噩梦,她看起来只是确认猜测是否正确,转口问道:“过年想要多久的假期?” “我可以自己提要求吗?” “你可以提意见建议。”侦探道,“比如你想要半个月,那我可能给你批七天。” “那我想要一个月呢?” “你告诉我哪里有一个月的带薪假,我也去应聘试试。”侦探斜她。 “要是您给我放一个月的假,我就能去学开车。不要工资也行。” “你想学开车?” “不好意思总搭您的便车呀。” 这件事星琪想了好久,别的不提,起码她得替侦探分担一些体力劳动。 “你有车吗?”侦探反问。 “诶?” “你想开我的车?”侦探握紧方向盘,目光中满是戒备。 “……啊?” “你没听说过车是女人的情人吗?” 什么跟什么…… 啊? “等你有车了再来跟我提学开车吧,我的车是不可能给你开的。”侦探推门跳下车,到副驾敲敲车窗,“下来,离我的小宝贝远一点。” 星琪:“……” 星琪回头看了眼侦探今天开出的座驾,也是越野车,不过比平时那辆更粗犷豪迈,四只轮胎像弓起背时刻准备进攻的黑猫一样紧紧咬着地面,扛起轮廓刚硬的墨绿色车身。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吧,侦探的确偏好狂野粗bào。 进餐厅,侦探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指派助手去买早餐:“我要一份A套餐。” 星琪浏览了遍菜单,断定侦探根本没看A套餐的具体餐品,“A套餐豆浆是黑米或红枣,您要什么口味?” “黑米。” 点完餐,星琪和另外两名顾客一起在取餐台前等餐。 侦探支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 星琪看到玻璃窗外有名男性肆无忌惮地盯着侦探,脸上挂着令人很不舒服的表情,然后伸长脖子朝建筑后方喊了句,另一名男性从旁边转过来,也看向玻璃窗内。 侦探撩了撩头发,侧面看起来她像是冲那两名男性微笑,不止于此,还朝他们挥了挥手。 搞什么啊。 星琪烦躁地移开目光。 这时,后厨走出一名手托餐盘的服务员,“2122号顾客,您的餐品好了。” 星琪低头看单子,2124。 突然间她察觉到什么,倏地看向那名送餐员。 给《江山·万里游》画外包的小鹤,蒋云鹤。 她戴着透明口罩,眼睛布满血丝,但神色犹如窗外初升的朝阳,洋溢着暖融融的生气,语调轻快地问顾客是否需要酱料或辣椒。 星琪兴冲冲回餐桌,“侦探侦探,我看到小鹤了。” 侦探懒洋洋道:“你再多睡一会儿,我们就得明天见她了。” 侦探知道她在这里上班,所以特意过来的? “2124号顾客请取餐。” 星琪从声音辨识出这次送餐的不是小鹤。 “去取餐。”侦探催她。 星琪取了餐回来,把A套餐放到侦探面前。 侦探指着油条和薯饼,一脸嫌弃道:“怎么都是油炸食品?” 她果然没看菜单随便乱点的。 “不想吃,走吧。” 星琪拿上自己点的粥和两只花卷,打消了用jiāo换食物留侦探吃早餐的念头,腾出手带上黑米豆浆。 因为她看到一道眼熟的身影经过方才偷窥男站着的地方,是小鹤。 她下班了。 小鹤步行十分钟乘上325路公jiāo车,星琪查过线路图,终点站是huáng山疗养中心,并且不经过另一处目标。 “就是这里了。”侦探笃定道,“陆笙一定在。” 越野车一路飞驰向huáng山疗养中心。 这是一家非盈利性质的看护机构。 侦探停好车刚解下安全带,星琪赶紧把花卷和豆浆递过去,腿上放着的手机显示小鹤搭乘的那班公jiāo还有12分钟到站。 她把预估时间报给侦探,问:“吃完早餐再去来得及吧?” “来得及。”侦探咬了口花卷,慢慢地咀嚼着,直到统统咽进肚子里才开口问,“放假有地方去吗?” 星琪呼吸一滞。 侦探问的不是去哪儿,而是有没有去处。 “都没看到你跟家里打电话。”侦探语气平淡,“我很关心你的,不知道吗?” 星琪机械地往嘴里送青菜肉丝粥,含含糊糊道:“太感动了。” 车内一时陷入静默,星琪如芒在背地数着倒计时,公jiāo显示还有6分钟进站,她三下五除二把废弃物整理好,收进一个纸袋,“侦探,我去丢垃圾。” * 蒋云鹤走进疗养院侧门。 “小鹤,下班啦?”门卫慡朗地喊道。 “王叔早呀。” “奶奶一大早就在等你,她有礼物要给你嘞。”门卫用手比划出方形,“小鹤想知道是什么吗?” “谢谢王叔好意啦,”小鹤笑眯眯地说,“留个惊喜让我期待下吧。” 她在签名簿“邵侯笺”的下方写下自己的名字,友好地告别门卫。 邵侯笺,稍后见? 真是个有意思的名字。 * “蒋云鹤是奶奶捡来的弃婴,祖孙俩相依为命,之前靠拾荒为生,后来有政府补助。蒋云鹤上高中开始做兼职,用来支付自己学美术的费用。” 星琪小声复述技术外援发来的资料,不放心地透过防火门的小玻璃窗看外面。 蒋云鹤进的房间离防火通道仅仅四五米,随时都可能过来。 走廊尽头有个戴大口罩的保洁工好像对她们起了疑心,拿拖把反复擦着脚边的两块地砖,不时往这头瞄。 “奶奶去年不小心骨折,送去医院后,又检查出罹患阿兹海默症。祖孙二人没有积蓄,去不起好的疗养院,蒋云鹤本打算辍学,但奶奶为了不拖累蒋云鹤,离家出走了,后来被警察送回家,帮祖孙俩联系了这家非营利性疗养中心。蒋云鹤通过网络寻找外包,同时也做各种兼职、小时工,应该是这时候认识的陆笙,开始帮她画游戏插图。” 侦探淡淡道:“是个好孩子。” “但是……”星琪不太理解,“这和陆笙有什么关系?她藏在哪儿啊?” “不是说过了嘛,就在这家疗养院。” 侦探下颌枕在助手肩膀上,看了眼窗外。 看到小鹤一面后退着往外走,一面向里面挥手,侦探推门出去。 “奶奶不用送我,后天等我来跟你一起看chūn晚呀。” 里面唔唔地应了声,蒋云鹤转过身,脸上犹挂着幸福与期待的明快。 是个浑身充满能量的女生。 看到有两人挡在面前,蒋云鹤稍有些讶异,但礼貌地停下脚步,“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找你没事,有人找你有事。”侦探的视线越过她,投向后方戴着大口罩的清洁工,“陆笙,那份协议不具有法律效用。” 清洁工闻言一震,随后把拖把靠在墙边,揭开口罩,拨开刘海遮住的眼睛。 正是陆笙。 “小鹤,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 “和杀人一样,离家出走也有动机。”侦探用无关紧要的口吻说道,仿佛用来打比方的不是可怕的谋杀。 星琪在心里暗暗反驳:“才不一样呢”。 “搞清楚‘隐身’的原因,这桩委托就迎刃而解了。” “那‘隐身’原因是什么?” “记得那晚在陆笙旧住处你说了什么吗?” 星琪想了想:“冷?” “装傻。”侦探不客气地弹她脑门,“你说,天这么冷,陆笙可能也想找个人暖chuáng。” “呃……” “问你个问题,要是你中了五百万,你会和谁分享?” “我不可能中五百万,我又不买彩票。” “假如我给你五百万呢?” “您为什么要给我五百万?”星琪惶恐。 “算了,当我没问。”侦探不想跟她纠缠下去,“总之,陆笙碰到了分享的难题。” 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可以坚持多久不要回报? 竹之生工作室坚持了四年。 陆笙坚持了至少四年。 最早为工作室攒下基础的那款卡牌游戏,算是一时走运,但也倾注了年轻人对游戏的热情和创作才华。 这之后的四年,工作室做了六款游戏,回报寥寥无几,翟良志提议散伙,赵威、王风立时响应,只余陆笙独自维护《江山·万里游》。 “游戏不仅美术部分主要出自陆笙和蒋云鹤,最早的策划和程序也是陆笙亲力亲为。” “它是陆笙的个人作品。” 《江山·万里游》和目前市场流行、投资方青睐的游戏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没有处处圈钱的陷阱,就算充值也不一定拿得到稀有画作,甚至还有限制数量的储物格设定——收获的画作达到上限,玩家不得不忍痛割爱,舍弃旧画作以获取新作品。 从游戏模式到内容画面,诸多细节体现着制作者满满的心血,它绝不是迎合玩家的大流之作。 工作室解散多日,游戏一夜之间大爆,弃船逃走的同伴纷纷回头,要收益、要分红,要卖给大公司榨出全部价值。 “但陆笙不是吝啬与同伴分享回报。她没这么小气。你回忆下徐玲那天的那身行头和她的新车。其他人也拿了不少奖金。王风在老家直接买了公寓。赵威购买了理财产品。游戏第一笔分成到账,翟良志立即辞职,没日没夜泡在牌场。昨天他输光了最后一点钱,所以才找我们问情况。” “喔……” “A集团的合作意向是个契机,或者说是催化剂,促使陆笙清醒。” 她可以和同伴分享成果,但那些人并不是和她同舟共济的伙伴——她顾念和大伙奋斗多年共同创作的旧情,但其他人不是这样。 翟良志沉迷赌博,徐玲过着自由职业者的惬意生活,赵威稳扎稳打,王风gān脆安家立业。 没有人提议重组竹之生工作室,再做一款游戏。 大家只想分了钱好聚好散。 仅此而已。 在旧住处的那晚,陆笙想到了帮游戏画外包的蒋云鹤。 为了照顾生病的奶奶,蒋云鹤同时做很多兼职。她是在校生,在网上没什么名气,尝试用自己的一技之长赚钱,一定把价码压到很低,好“薄利多销”。 竹之生工作室那时候条件不好,给不出很高的报酬,陆笙的要求又比较高——“遇到小鹤,是意外之喜”——她的原话。 “她们现实中是不是频繁往来倒在其次,游戏里有不少彩蛋。”侦探打开游戏给星琪看书房,“注意看‘千里婵娟’线。” 和爱情有关的画作里总是藏着不起眼的白鹤和竹笙——暗合陆笙、蒋云鹤的名字。 大概充满热情的人总会被相同灵魂吸引吧,这两人不约而同选择用画传达自己的感情。 “这么说的话……”星琪问,“为什么陆笙不直接找小鹤呢?” “陆笙害怕了。” “她怕什么?” “怕自己变成翟良志那种人。” 雪中送炭是好事,可送炭的人日后以当年的送炭之恩索取过多,就会让人觉得“当时你没送那块炭就好了”。 熬过寒冬,不把炭收起来,反而没头没脑往人脸上蹭,炭自然就变成了脏兮兮惹人烦的东西。 “竹之生工作室中间的那六款游戏之所以失败,我想有部分责任应归于翟良志。”侦探分析道,“他的能力不如其他人想的那么高。但因为他是老大哥,他就成了其他人潜意识的领航者,依靠。” “有前车之鉴,陆笙不想以过来人的身份过多gān涉蒋云鹤。” “人与人相识相知都有一个观察期,对有些人需要很久,陆笙认识到那些人并非她的同伴,前前后后花了五年。对有些人却不需要那么久。陆笙假借义工的身份在疗养院呆了近十天,从奶奶和周围人口中更全面地了解了蒋云鹤,知道她不像自己年轻时那么没主见,知道她有自己的追求,所以……” 把一切摊开。 星琪回忆着分别前听到的陆笙和蒋云鹤的最后一段对话。 “小鹤,你夏天就毕业了,工作室重开,我想你来做主美,这就意味着你必须放弃别的兼职,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陆老师。”小鹤答应得很慡快,随即提出自己的要求,“但是我每周至少要看三次奶奶,所以不会加班到很晚,如果奶奶遇到紧急状况,我也会立即请假,您能接受吗?” “没问题。” * “我以前招过助手,有自称只需要一个锻炼机会的实习生,没呆满一周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人了。还有拿着一堆资格证书来应聘,做不好简单的逻辑测试题,却要说我题出的有问题。在你之前有个省级退役运动衣,让他去一次烂尾楼,哭着喊着说家里有小孩有老婆他不能死。没劲透了。” 等红绿灯时,侦探偏过头看了眼助手,“你能坚持这么久,我很感动。” 那双眼睛盛着明晃晃的笑意,星琪明显感觉到心跳加快,却没有往常嘭嘭嘭敲鼓的不安,因为侦探此时的笑容比窗外的蓝天更清澈,不掺杂丝毫杂质。 “真、真的吗?” “是啊。”侦探捏了把助手的耳朵,“我们也是双向选择,你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故事下章还有个小结尾。 第43章 纸醉金迷(12) 翟良志是第二天下午来的, 独身一人。 这天下午, 星琪按照网上的教程把均等大小的面团擀成长片, 准备一会儿捏玫瑰馒头。 “我们征用厨房,林大厨没意见?”星琪问。 “没事, 晚上她就回去了。” “晚上?有人来接她吗?” “那还用说。”侦探望了眼窗外,从厨房望得到斜对面的中央花园, 以及朝向花园的高层公寓, 她转开话题,“假期想去哪儿?” 星琪比较了下面片的宽度和厚度,修正了其中她觉得过宽的部分, 开始卷面片,“还没想好。” “想去外地吗?” “不知道诶。感觉哪儿都想去可是要选起来好麻烦,就哪儿都不想去了。” “周边有没有感兴趣的?” 星琪苦恼地皱起脸, 手下的动作一点儿没放松,她不确定地说:“可能会去哪儿玩一天……大概。” “海洋公园?” 星琪发出一个表示否定的单音。 “野生动物园?” “不太想。” “冰雪世界?” “夏天可以去, 冬天就……” 算了吧。 “唔。博物馆呢?” 星琪想了想, 问侦探:“您还需要多少铜板?” “那个啊,不用了。”侦探摆摆手,又提了个建议, “迪士尼?” “……人太多。” “你们……年轻人不都挺喜欢这些地方吗?” 星琪团好了六朵面做的玫瑰, 把它们放上蒸笼,看向一下午无所事事围在厨房的侦探,“卡了。” “什么?” “你们和年轻人之间卡了下。”星琪说,“您本来想说你们一般人或者你们普通人之类的, 对吧?” 侦探歪头摸摸自己的耳朵,“有吗?” “有啊。”星琪扬起手,“您一看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样,跟我们这种平民不是一个level。” “小女生。”侦探笑笑,顺势将滑下来的一缕头发勾回耳后,“我本来想说‘小女生’。” 星琪“噫”了声,“您还没到大姐姐的年纪。” 更别提极端飘忽的心理年龄。 侦探挑了挑眉,“好吧,你想好去哪儿跟我讲。” “您要报销?” 侦探顿了顿,“我想……” 门铃在这时响起。 星琪冲掉手上的面粉,“我去开门。” 侦探点开墙面上和门口监控联网的液晶平板,“等等,我也去。” 来的是翟良志。 看到有人出来,翟良志粗bào地推栅门,人头鹰身滴水shòu守卫的两扇黑色金属栅门纹丝不动。 “你他妈搞什么鬼?!” 离门还有两三米的距离,侦探先停下脚步,见状,星琪也停下来。 因为翟良志脸色不太好看,或者说,糟糕透顶。 前两天来的翟先生多少还有点人样。这次看起来简直像在桥dòng下跟老叫花抢地盘被人打的无赖赌徒,头发结成泛油光的条状,眼窝乌青,眼皮浮肿,穿的还是那天的西装,但发黑的衣领和袖口都裂开了,裤子膝盖还有两片浓重的污痕。 “翟先生下午好,你是来结佣金的吧?”侦探拿出手机,点了几下,“等我算一下。” “你他妈还有脸找我要佣金?你他妈还笑?”翟良志双手用力抓着栏杆,“你跟陆笙说了什么?!” “骂人不礼貌,翟先生。”星琪上前一步,挡在侦探跟前。 侦探戳着手机,心平气和地说:“余下费用和付款方式已发送到你邮箱了。” 翟良志怒极反笑,“你还想要佣金我告诉你不可能!你给我造成好几百万的损失!我要告你!” 侦探诧异地问:“为什么要告我?” “分成协议!” 星琪不安地回头看,侦探一脸“我没听懂,你再说一遍”。 “早上陆笙打电话说那份协议没有法律意义,是你出的主意对不对?你他妈……你到底……”翟良志两片gān裂的嘴唇不停开合,语无伦次地吐出一堆污言秽语,“你妈的……” 侦探轻轻一收下颌,“翟先生,我建议你好好洗把脸把脏东西洗gān净了再来。” “你开门!开门!”翟良志用力晃着栅门,人随着忽然兴起的冷风摇晃,“你开门啊我操……” 他突然停下,触电般地缩回左手,盯着手背上冒出血迹的伤口,“你……” “开口之前最好过过脑子。”侦探从口袋摸出一张湿巾,擦拭着刚刚收回的单棍尖端,不紧不慢道,“你这样不请自来上门问候别人父母,是要被关进拘留所的。”她扬起唇角,“还是,你正好想找一个管吃管住还能保护你的地方?” 翟良志愣了愣,但随后继续推门,栅门呼呼啦啦一阵响,“你他……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答应过一周帮我找到陆笙!你……你赔我定金!” “翟先生。”星琪喊了声。 “分成协议写得明明白白,陆笙必须分给我我应得的那部分!我就是信任你把协议原件给你,隔天她就不承认了她就说这份协议无效了,你把协议还给我,我我……” 星琪被他吵得耳朵嗡嗡作响,抬高声音喊道:“翟先生!” “小尚。”翟良志瞪着通红的眼睛,“你、你说,你们是不是没做好?” “翟先生,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星琪放慢了语速,努力保持平静,“你刚才说早上陆笙打电话给你了?” “你不是听到了吗?” 星琪接着问:“你有没有问她在哪儿?” “她说她在家,我去找她了,她连门都没给我开!” “那就好了呀。”星琪看看侦探,“你的委托我们已经完成了。委托内容那一栏您亲手写的,‘找到陆笙,联系上她’。您写下这段内容的时间是周一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我们有录像。” “我的助手说得很清楚了,我们找到了陆笙,她也主动联系了你,委托已顺利完成。”侦探曲起手肘搁在助手的肩上,随后像醉酒似的将重心移过来,“所以翟先生,剩余款项请在一月内结清,否则……” “你他妈有没有搞错?!”翟良志呆了,反应过来狠狠捶了一拳栅门,“她电话是通知我协议不算数了以后别找她!我也没……没见到她!” “翟先生,你不要这样,”星琪一边撑着侦探,一边艰难地想措辞,“该做的我们侦探已经尽力做了,至于其他的我们也爱莫能助。” “操!”翟良志显然失去理智,从栅栏间伸手进来试图够门里的两人,“你们,你们搞的鬼!你们收了陆笙的钱!你们……” “没错。”闪灯的警车进入视线,侦探直起身,用单棍揿下开门按钮,“是我找人检验了那张协议,结果表明,你们的指纹都含有高浓度酒jīng成分,哦,之所以能检验出高浓度,还得谢谢你,翟先生,你把它保存得很好。” 翟良志猛扑上来,而正在这时,车上冲下来两名警察,“gān什么!” …… 侦探换完衣服下楼,星琪立刻迎上去,“您什么时候报的警?” “给我们的前委托人发账单的时候,顺便给刘所长发了条信息,请他来一趟。” “您故意的?” “故意什么?” “故意叫警察来抓翟先生。” “你以为都是你,指东不会往西的。碰巧而已。” 星琪:“……” 鬼才信你的碰巧! “gān嘛,这眼神。”侦探撸了把助手耳朵,“那我说我其实是叫警察来保护他的,你信么?” “信。”星琪迟疑着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但是,您愿意照顾下我的智商吗?” “别急。”侦探递糖给她,“翟良志是个赌徒,上次来已经输光了所有存款,这次来,是被债bī得没办法了。” “你知道有些地下赌场是这样,盯着那些马上要拆迁或马上要有大笔进账的大头,故意蛊惑他们上牌桌,先让他们赢,等他们沉迷进去慢慢赢少输多,等他们输完了本钱还爬不出去再借钱给他们。翟良志已经被套牢了。除非进拘留所,否则真没人能救他。赌场的债主没善茬。” “您怎么知道他是赌徒?” “正常人会把一张散伙饭场上写的分成协议当真吗?明明都已经散伙了。这段时间除了满脑子只想要钱的翟良志,谁来找过我们?” “可是……”星琪还觉得哪里不对,“翟先生上次来,您为什么不劝劝他,给他个建议让他别去赌博了。” “是不是傻?”侦探戳她,“那种没滚进下水道就又臭又烂又脏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给他建议?我最好让他以为分钱有戏,看他输得底裤都不剩。” “可翟先生被关起来,”星琪吞吞吐吐道,“您就收不到佣金了呀。” * 晚上六点多,第一笼玫瑰馒头刚入锅,楼梯间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动静,一会儿进一会儿出。 等到第二锅十字花开馒头出锅,声响才逐渐变得清晰,不过听上去沉重拖沓。 “哦,那家伙总算要回去了。”侦探推了下星琪,“去帮她拿行李。” 星琪在二楼碰到了对着行李箱束手无策的林,“家里有人来接你了吗?” “嗯!”林眉飞色舞,“我老婆马上就来。” 楼下适时响起门铃,星琪拎起行李箱,“是不是……” 你老婆? 一句话还没问完,林已不见踪影。 星琪把那只看起来很重实际上只有一半重的行李箱搬到门厅,看到了来接林的家属。 林在门口和家属手舞足蹈说着什么,那人戴着帽檐压得很低的棒球帽,下半张脸有点眼熟。 星琪把行李送过去,那人取下帽子,“谢谢,辛苦你了。” “不、不辛苦,没关系!” 认出林的家属是谁,星琪瞬间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兔子兔子,这是我老婆。”林难掩兴奋,“想不想知道她叫什么?” 没等星琪委婉说不,林凑过来神秘兮兮道:“林则许。” 星琪举手打招呼:“……林太太好。” 你低估老婆的知名度了啊林同学。 虽然很少去电影院,但chūn节档的电影海报早就摆满了公jiāo站台,其中就有这位出了名低调但选剧本很有眼光的实力派。 她主演的大年初一上映的电影点映口碑绝赞。 林太太揉揉卷毛,又向星琪笑了笑:“这几天麻烦你和侦探了,谢谢你们照顾她。” 星琪手足无措:“不……不麻烦,还要谢谢林平时帮我们烧便当……” “不用客气。”林挥挥手,“兔子,有空去我家玩,我给你烧胡萝卜。” 星琪:“……” 谢谢,还是别了。 林太太拎过行李箱,“好了哦,我们回家了。” 星琪目送她们走上花园小道,然后走进…… 嗯? 9号楼? “侦探侦探,”星琪飞奔回客厅,仍止不住发抖,自己也分不清是在外面chuī了冷风还是激动,“你知道的吧,林的妻子是……” 侦探盯着平板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林则许。” “不是,是那个拍电影的许……” 侦探打断她:“林则许。” “你知道她们就在后面9号楼吗?” “9号楼35楼,直线距离230米。” “所以林这是离家出走啊?” “是离家出走。” “哦,好,行叭……” 星琪独自消化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手,“我想到过年gān嘛了!” “做什么?”侦探把平板翻转背面朝上放在腹部,盖住了订票成功的界面。 “看电影!就看林太太演的那部。” “哦……”侦探翻过平板看时间,“星琪,你介意去玛城看吗?” “玛城?” “因为我刚才不小心订了两张明天去玛城的特价票,接着将错就错订好了明天晚上入住的酒店,特价票不能退,所以……” 第44章 孤注一掷(1) “所以……”星琪舀了勺红豆冰沙, “您来玛城是计划好的?” “是。” “特价机票和将错就错订下的酒店也是借口?” “无可奉告。” “哦——” 红豆冰沙甜得发腻, 而且有种黏糊糊的口感, 味道比平时侦探投喂的水果糖和牛轧糖不知道差到哪里去。 星琪捧着冰凉的玻璃碗,很后悔刚才以色取味, 选了这款甜品。 太甜了,她苦着脸想。 “给我。” 侦探拿过玻璃碗, 又取走了星琪捏在手里的小勺子。 “那我们的目标是?” 侦探抿了口红豆, 将勺子指向楼下人群中左顾右盼像在找人的老奶奶。 老奶奶应该过了古稀之年,象牙huáng色针织羊毛衫,戴着蝴蝶结白色领巾, 偶尔摘下那顶斜边的棕色羊毛呢礼帽擦拭鬓角的汗水,还看得到梳理整齐的稀疏白发。 总体来说,是一名优雅得体的老年女性。 “是那位戴领巾的奶奶?”星琪怀疑自己认错人了。 “对, 注意看她动作。” 星琪取了只杯子,倒了半杯柠檬水, 沽清弥漫在口腔的甜腻的红豆味, 眼角的余光则留意着在老虎机中漫步的老奶奶。 老人步履虽有些难与天命相抗衡的蹒跚,但整体走得很稳。 旅行目的是在飞机上bào露的。 现在想想,侦探敷衍般的案件解析通常字字珠玑, 一环扣一环。反而是一本正经带着歉意和商量语气说出的“不小心”、“忘了”之类的话到处都是漏dòng, 经不起推敲。 因为没乘过飞机,星琪亦步亦趋跟着侦探,但到了登机口,一对带小孩的夫妻俩隔开了她和侦探。 星琪一方面着急找侦探, 但可能在候机厅喝多了水,又有点着急去洗手间。 看出她的不自然,一名空乘来到她身边,低声询问她需要什么,然后带她去了洗手间,出门时,空姐还体贴地送上毛巾,又带她去座位,送上维生素饮料。 等空乘离开,星琪忍不住问侦探:“真的是特价票吗?” 特价票会有这样的服务? 漂亮的小姐姐温温柔柔冲她一笑,就好像所有的烦恼和忧虑都被抛回地面。 “嗯?” 星琪又问了遍。 “不是。”或许是舱内温度有点高,侦探耳根明显浮出红晕,她摊开一本杂志,心不在焉地说,“有个小案子要处理,之前告诉你过年有chūn假,又不想告诉你临时取消了,抱歉。” “就说嘛,”星琪扭头看向给乘客送毯子的空乘,“特价票怎么对得起这么温柔漂亮的小姐姐。” 那之后,直到办理入住登记,侦探都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侦探定下的酒店自带赌场,放好行李,简单收拾了下,两人直接来到娱乐厅,侦探指出了此行的目标。 但老人什么身份,为什么找她,侦探还没提。 “哇。” 柠檬水见底,星琪看到了。 老奶奶再次摘下帽子佯装擦汗,拿帽子的手却借那顶礼帽为遮挡,用无名指和小拇指从旁边机器上的篮子里夹走了一枚筹码。 老人的动作不慌不忙,戴回帽子后自然地把筹码和擦汗的手帕放进羊绒衫的口袋。 短短五分钟,老奶奶如法pào制取走了至少十二枚筹码,加上之前的收获,两侧口袋鼓鼓囊囊。 最后一次,老奶奶像感觉到什么,忽然抬头向二人所在的自助餐台看过来。 依靠在栏杆的侦探比她先一步转身,把吃了好久但连一半都没消下去的冰沙还给助手,“走吧,我们去换点筹码。” 去服务台的路上,星琪和老奶奶擦肩而过。 很难说是侦探故意选了这么个时机,还是这位老而弥坚的老奶奶有意和观察她的人打照面,就在星琪假装若无其事把视线投向前方的侦探时,老奶奶伸出手,拍拍她的胳膊,“玩得开心哦,小妹妹。” 用的是地地道道的海城话。 星琪捧着融化的冰沙,没把“您也是”说完整,那老奶奶已然哼着小曲去餐台了。 “老奶奶发现我们了!”星琪追上侦探,“她跟我打招呼了!” “哦。”侦探把卡递进窗口,冷淡地应了声,“谁盯着我看十分钟我也肯定会发现她。” 她瞥了眼已经化成红豆糊的冰沙,拿过来放在服务台,“收一下。” 窗口随即伸出一只白手套,拿走玻璃碗,送出一只堆满筹码的竹篮和卡片。 星琪小心地扯了下侦探的衣袖,“您不高兴?” 那位老奶奶的动作委实行云流水,她一直不舍得移开视线,潜意识还有种老人年纪大了应该不会发现她的侥幸。 被监视对象逮个正着,星琪不用多想,也能感觉到不妙。 侦探没说话,示意助手拿上竹篮,加入打老虎大军。 老虎机是历史悠久的赌博机器,吸引力在于以小博大,运气好的话,一枚硬币就可以赚来数千乃至上万倍的回报,而且玩法简单,只需要投入筹码或代币,拉一下拉杆,静待转动的图案停下来。 侦探绝对生气了。星琪望着只剩下三枚筹码的竹篮,惴惴不安地想。 她像洒钱似的,每经过一台无人使用的老虎机,就往里面放一把筹码,拉一下,有时候不等图案停下便迫不及待地向下一台机器进发,仿佛丢出去的不是能换回钱的代币,而是她的坏心情。 偶尔她会往周围巡视,寻找目标行踪,但娱乐场不比高出五六个台阶可以居高临下观望的餐台,周围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和闪灯的机器,很难找到那位个头矮小、出手快准狠的老奶奶。 这让星琪愈发心惊胆战。 “你上。” 看到筹码所剩无几,侦探摘下手套扔进篮子,退出打老虎行列。 “还是算了吧……”星琪推脱。 “来!” 星琪清晰意识到侦探的低气压已经波及到四周,有两三个人正往这边看。 “玩完我们回去吗?”星琪握紧筹码小声问,“这里是不是太吵了?” 嘈杂的环境往往火上浇油,而且下了飞机直奔酒店,没吃晚饭也没怎么休息,所以侦探才这么大火气。 一定是这样。 “输完就回。” 星琪点点头,侦探刚丢过一大把筹码的老虎机被人占了,她把三枚筹码投进隔壁机器,看了看侦探,随后拉下拉杆。 图案一排接一排地转动,由慢到快,再慢慢降下速度。 星琪把侦探的手套装进口袋,篮子放进推车,做好了离开赌场回房间的准备。 然而就在这时,机器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Jackpot!” 紧接着,出币口呼呼啦啦喷起筹码雨。塑料牌子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比这更吵闹的是迅速涌上来的人群。 星琪不安地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坐上无扶手的转椅,后脑一阵阵隐隐作痛,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冲着她大喊大叫。 “恭喜啊!” “运气真好啊小姑娘!” “见者有份见者有份!” “沾沾喜气。” “……” 她摸摸后脑,不知所措地望向侦探。 “别慌。”侦探拍拍她肩膀,给她递了块糖,“中头彩了。” “哈?” 围观玩家中有人从推车里拿出大竹篮jiāo给星琪,“哈哈小姑娘傻了,还愣着gān什么,赶紧收钱啊!” 星琪这才发现出币口已经落了一大堆颜色数字不尽相同的筹码。 “小妹妹运气不错呀。”那位失踪已久的老奶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帮星琪捡拾着筹码,“Jackpot是老虎机的累积奖池,可惜下午才出过一次头彩,要不然你现在就是百万富翁了。” 老奶奶掏了掏出币口,摸出最后一枚筹码,放进篮子,“转运了,小妹妹。” 人群渐渐散去,老奶奶也捏着手帕离开了,临走前就在星琪眼皮子底下摸走了一枚最小面额的筹码。 “要追她吗?”星琪抱着筹码堆成小山的竹篮,进退两难问侦探。 刚刚侦探说的输完就回,这么一大堆要输到什么时候? 侦探面无表情,“不了,回去吧。” 回房间路上,星琪抱着赌场提供的纸袋,一边感受着钞票沉甸甸的重量,一边警觉地东张西望。 进门踢掉鞋子,星琪连忙把这一堆烫手山芋丢上桌,“您为什么不让他们直接打到您卡里啊,这么多现金抱着多麻烦?” 还危险。 侦探脱下外套挂进衣橱,“为什么打到我卡上?这是你赢来的,是你的。” “啊?”星琪从洗手间探出头,“您不要跟我开玩笑,太吓人了。” 就算有阵子被五颜六色的筹码闪花了眼,十数沓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钞票从小窗口递出来,足以让她沸腾的血液冷却。 那是侦探的筹码,是侦探的头彩。 侦探也进了洗手间,接了点洗手液,“我像是跟你开玩笑吗?” “可……但……别……不是……”星琪语无伦次,急得直摇头,“不是我的,您的。” “你看,人都说是你运气好。”侦探低头看着一屁股坐在马桶上的助手,“赌场规矩,谁拉的拉杆算谁的。” 说完,她冲掉泡沫,走出洗手间。 星琪用冷水冲了把脸,想不明白怎么Jackpot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在她这里出了。 要知道侦探才输掉了几乎全部筹码。 她在洗手间呆了相当长的时间,一半是不敢面对bào雨欲来的侦探,一半是在想如何让侦探别再说这种让人掉头发的话。 想好了怎么说,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打开被侦探虚掩的门。 侦探躺在沙发上正在看本地新闻,听到动静,她问道:“晚餐想出去吃,还是在房间?” “那个不重要。”星琪脱口道,声音听在自己耳朵也很尖锐,她清清嗓子,“那是您的。” 侦探扭头看过来,“什么?” “好运气。”星琪单腿跪地,接着盘腿坐下来,“好运气是您带给我的。” 侦探眼光微微闪烁,没说话。 星琪继续道:“从我成为您的助手以来,我学了很多东西,也改变了很多,还认识了新朋友。我本来只是想找一份离家近的工作,工资高低无所谓,现在……呃……” 侦探一直注视着她,脑子想好的语句一再被打散,让星琪觉得这好像答谢演讲似的,gān瘪无意义。 “好吧,我只是想表达……”她低下头,在侦探垂在眼前的手腕上亲了下,“谢谢您,能遇到您,我很幸运。” 第45章 孤注一掷(2) 最后商定的结果是头彩奖金作为本次出行的活动经费——吃喝玩乐买买买, 剩下的作为侦探助手的年终奖。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星琪站起来, 走开一段距离, 习惯性地拍拍裤子,“我去换衣服。” 尽管只接受了很少的一部分奖金, 星琪还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天上掉馅饼通常伴随头破血流,意外之喜来得太猛烈会让人无暇分心关注别的东西, 但星琪就是没办法安心接受, 甚至中头彩这件事本身就让她极度不安。 侦探过了会儿才坐起身,指腹在微微发烫的手腕上摩挲了两下,见助手在衣柜前愣怔着, 她问:“想吃什么?” “饺子。”星琪回过神,毫不犹豫地说,“大年夜当然要吃饺子。” “好。” 酒店餐厅在老虎机主场上一层。 玛城以合法赌博闻名于世, 来此地的游客自然很少是冲着食物来,而且赌场内部设有自助餐台, 最大程度把游客留在场内, 因此餐厅人影寥落,除了少许投she到地面的“chūn节快乐”的花体彩字,总体来说, 过年的氛围相当淡薄。 就在去往中餐厅的路上, 星琪还看到不少人急匆匆地去楼下,偶尔飘来诸如“头彩”、“大奖”、“爆了”之类自带热度导致人们说话破音的词语。 点好餐,星琪挪到侦探身旁,小声问:“奶奶是什么身份啊?” 侦探一手支下颌, 正用手机翻看新闻,闻声,侧过脸看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星琪迟疑道,“不太像小偷。” 回想老太太的行为举止,除了两根手指夹筹码的技巧娴熟沉稳,别的真没什么特殊表现。 是一位优雅有气质称得上有趣的老人。 这印象让星琪自己也感觉很矛盾,老太太的行为无疑是顺手牵羊的偷盗,但星琪对此没有一丁点儿反感,或者说她认为老奶奶摸别人筹码是出于“老来闹”的玩乐心态。 “没错,”侦探施以鼓励,“还有别的吗?” 星琪闭目沉思,而后佯作苦恼地点点太阳xué,“它说,您助手的脑袋黔驴技穷。” “哈。”侦探笑出声,摸摸助手的耳朵,“没觉得她夹筹码的动作很眼熟吗?” 被主人和某种长耳朵动物划上等号的脑袋拒绝思考,显示出一片迷茫的空白,星琪果断摇头。 约是人少,餐厅上餐速度很快。 远远望着侍应生手托超大号餐盘翩翩而来,星琪兴奋地拿起热毛巾擦手,“来了来了,吃饭时间,咱们不谈正事。” 侦探笑着抿了口水,没说话。 “他们是把饺子当成法国料理做的吗?”星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样价格我们在海城能吃二十只!不!五十只!” 这种载具与菜品大小对比夸张、装饰性绝对大于食物本身意义的餐点,不久前她在路过的法式料理区见过。 放饺子的餐盘占去桌面1/3的面积,然而餐盘中央的凹槽只放了六颗拇指大的huáng、绿、白三色饺子,两两成对,小得让人下不去口。 “他们怎么不把白色换成红色,好歹还能凑个红绿——唔。” 侦探叉起一颗玲珑水饺,堵住了助手的嘴。 星琪慢慢咀嚼,假装它们比看上去的大上十倍,借此增加饱腹感。 但再怎么细嚼慢咽,六颗饺子很快落进肚子。 不过话说回来,小归小,味道很不赖。 “怎么样?” “挺好吃的。”星琪中肯评价,“就是——” “量太少。”侦探接口,扬手招来侍应生,“再来十份。” “等等。”星琪叫住侍应生,看到侦探眼光扫过来,她面不改色补充,“十一份,用一只盘子就行。” 茶足饭饱,侦探和助手重回打老虎战场。 出乎意料的是,老奶奶还在。 没乘电梯,二人直接抄餐台过去,站得高看得远,星琪一眼就在人群看到她。 老太太挎了个小篮子,看似战果颇丰——不知道是赢来的还是夹来的。 离开餐厅时,星琪记得东八区时间近午夜,而场中人数比之前翻了好几番,操着各地口音的玩家摩肩接踵,每台机器前都站着好几号人,有几台排起长队。 星琪定睛一看,排队最长的是她中头彩的那台。 这时,老奶奶冲她招手,嘴唇开合了几下。 星琪疑惑地问侦探:“什么情况?” “她说,‘头彩小妹妹晚上好呀’。”侦探带着明显的揶揄口吻,“你去陪陪老人家,我去换筹码。” 语毕,侦探双手插进口袋,丢下助手去往服务台。 “侦……夏……”意识到这种场合叫出侦探的名号不太合适,而呼喊随即被现场扑面的声làng淹没,星琪讪讪地住了口,迎上那位老而弥坚的奶奶。 “你们走了以后,你那台机器,还有下午中过头彩的机器,都又爆了头彩。”老奶奶挽上星琪臂弯,将小篮子也挂在她手上,亲切得仿佛遇到自家孙辈,“你看,来了好多人,有好些是从别的地方听到消息赶过来的。” 到处都是“当当当”放筹码、“咔哒咔哒”拉拉杆的声响。 数百台老虎机,上千张红光满面的脸喷溅着口水狂呼乱叫,捶打机器。 空气似乎被人类和赌博机的热情反相感染,每呼吸一次温暖的气体,人的血液流速便加快一分,咚咚地撞击着鼓膜。 疯狂。 失去理智的迷乱。 正好经过一台有人输光筹码离开的老虎机,老奶奶推推星琪,往她手里递了三枚筹码,“试试。” “……不不不。”星琪赶紧把筹码放回篮子,“万一又中头彩怎么办?” “你这话容易讨打的知道吗?”有人在耳边低声说道。 星琪耳根一热,冲侦探扬起“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笑容。 三人你来我往的短暂空隙,一位重量级选手以其庞大壮硕的体型取得压倒性胜利,捷足先登了空机器。 星琪拽了拽领口,“这里好热啊。” 扭头见侦探也悄悄脱下外套拿在手上,并解开了衬衫的第二颗扣子。 星琪不自觉往领口里瞄了眼。 浅色的。 停!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星琪低头在口袋里摸了两下,找出湿巾包,先抽一张盖住发烫的脸和发酸的鼻子,然后递给侦探,从她手中接过外套,小声说:“走光了。” 见侦探重新扣好衬衫衣扣,星琪方才转手把湿巾包递给老奶奶。 “谢谢。” 被重量级选手挡去大半的机器突然间爆发出喝彩声。 “Jackpot!” “后悔吗?”老奶奶拍了拍星琪的手臂,“刚才你去了,就是你的了。” 星琪拍拍胸口,如释重负道:“还好没去。” 老奶奶笑得眯起眼。 打老虎主场的狂热气氛愈发激烈,星琪渐渐感觉呼吸困难,太热了,她想。 而且人挤人很不舒服。 侦探首先注意到大厅一侧的显示屏打出五分钟的倒计时,“要出事了。” 她不由分说牵起助手往人群外走,“我们得离开这儿。” 说来奇怪,就在侦探说出含有不祥意味的那句话时,星琪悬了好久的心忽然扑通落回原位,恢复了平日不快不慢的跳动节奏,呼吸也一下子畅快。 星琪转头建议老奶奶离开。 这位不知在赌场奋战了多久的老人顺水推舟接受了她的建议。 沉迷于“下一个头彩就是我”的玩家们无暇计较时间,但时间以他们不容忽视的方式从天而降。 倒计时最后十秒,从餐台那侧算起的第一排赌博机器倏然熄灭,屏幕上闪烁着“机械故障”的字样。 第二排、第三排…… 数百台老虎机以整齐划一的机械故障提醒大家时间跨入农历新的一年。 “搞屁呀!” “输不起开你xx的赌场!” “吔屎啦!” “肚子饿了,我想吃点儿东西,小妹妹你们回去休息吧。”柳奶奶和蔼地说。 脱离拥挤人群来到高区餐台,老奶奶自称姓柳,又说相逢何必曾相识,主动婉拒了星琪明显迟疑的自我介绍。 “有缘会再见啦。” 三人在高区餐台分别,临走前,星琪越过老奶奶的身影,俯望向赌场区。 乱得像一锅煮烂的饺子。 很多人咣咣拍打机身,也有人开始拎东西砸机器。 筹码、篮子飞得满场区都是。 几扇侧门涌进来一大批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但马上就被激愤的人群团团包围。 “走啦。”侦探扣紧助手的手腕,“再磨蹭小心走不了。” 见柳奶奶也朝一侧电梯走,星琪才放心地转身,跟侦探进入电梯。 电梯里人不多,星琪贴近侦探,问:“跟柳奶奶……” 侦探食指竖在唇前,“嘘。” 回到房间,两人不约而同脱起衣服。 星琪边脱裤子边想,她一定染上了侦探的洁癖,刚才就算侦探没提,她也想走人了。 因为里面人太多,空气掺杂了很多不明成分,湿漉漉的,难说有没有沾到脏东西。 “我先洗。”侦探在身后说道。 “嗯……” 星琪下意识回头,片刻后,裤子不堪地心引力,自行从手中滑落。 时机真是恰到好处,不早不晚,不偏不斜,不多不少。 具体内容,她一回过神便马不停蹄清出脑海。 非礼勿视啊助手! 那晚,星琪洗澡时间比平日长出一半。 出来后,客厅后方传出有关赌场机器故障的报道。 侦探还没睡啊…… 星琪磨磨蹭蹭chuī好头发,时间已近凌晨两点,她在外面客厅转了几圈,最后从冰箱拿出一瓶纯净水来到卧室。 两张chuáng,侦探选了近窗的那张,正靠在chuáng头专心看着新闻。 房间温度保持在21度,侦探着油光水润的丝质睡袍,曲起的右腿上架着平板,不时滑动页面,点戳屏幕,侧脸专注而迷人。 她怎么还没睡? 星琪轻咳了声,dàng清无以名状又频繁露头的思绪,终于有机会问出口:“这件事,跟柳奶奶有关吗?” 侦探转了下眼睛,简短回道:“应该没有。” “没有吗?” 这个答案反而出乎星琪意料。 照侦探今天的行动,说柳奶奶策划了井喷性质的头彩她也不奇怪。 “就算有,最多只是目击证人。”侦探放下平板,关掉电视,“睡觉,有事明天再说。” 星琪躺下来,关掉chuáng头灯,顺势朝向侦探侧躺。 她睡不着。 不是因为一天之内经历了“坐飞机遇漂亮空姐”、“中头彩”、“与二次头彩错身而过”、“赌场耍赖”等大事件太过兴奋睡不着,而是—— 她不敢睡。 大约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侦探也扭头看向她,一双眼睛闪着清亮的光,声音却带着模糊的鼻音,“睡不着?” 星琪眨眨眼睛,鼓起勇气问:“侦探,要暖chuáng吗?” 第46章 孤注一掷(3) 侦探连人带枕头往外侧挪了一人位, 让出空余。 此举无声胜有声。 星琪立刻抱着枕头爬上侦探的chuáng。 “要是一会儿我做噩梦, 或者有什么动作, 您尽管把我踢下chuáng,粗bào点也没关系。” 星琪忐忑地摸着鼻子, 没敢看侦探,等她问“你怎么知道自己会做噩梦”。 她想好了借口, 比如水土不服, 赌场人太多吓到了,和您一起旅行很开心…… 等等,第三条好像不太合适。 但侦探什么都没问, 面向天花板平躺着,过了会儿,仿佛处于半梦半醒间地“嗯”了声。 星琪暗暗松了口气, “晚安,侦探。” “晚安。” * 兔子蹬腿是在窗帘缝隙洒进冷色调天光的时候。 只是轻轻的一下, 就像进入深度睡眠, 大脑为了确认仍掌握对人体的操控主权,对运动神经系统的一种调配检测。 但这足够惊醒始终保留一线警觉的侦探。 “星琪?” 夏礼白碰了碰身侧虚握成拳的手,触感一片冰冷。 没回音。 星琪睡得很深, 准确地说, 陷得很深,虽没有明显的肢体动作,但紧闭的眼皮下一双眼珠子快速转动着,看起来下一秒就会突然睁开, 从噩梦中惊醒。 然而侦探很清楚,没有qiáng烈的外界刺激,她不会醒。 “人的记忆不仅仅储存于大脑的特定功能区。” 从陆笙旧住处回去的次日,夏礼白去见了医院的脑科专家,医生这样解释。 “身体同时存储着层次不同的记忆,比如我们常说的肌肉记忆。类似骑自行车的技能,只要学会了,哪怕很长很长时间没骑过,只要握上方向把,依然可以熟练自如地做出蹬骑动作。” “这一类的记忆会影响大脑记忆吗?对身体呢?” “通常情况下,会。出于危机意识——我们俗称的安全感——人对于自己的记忆有本能的追溯需求,在特定环境下,失忆患者为了满足潜意识需求,会利用如温度、气味、声音等客观因素,以梦境、闪回等形式反馈给表层意识,再通过触发联想唤醒大脑记忆,继而影响到生理感官。” 找蒋云鹤的那天早上,生理钟早已被哈士奇同化的助手却一反常态迟迟未下楼。 不久后,星琪坦然承认她是做了噩梦,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感觉,夏礼白印象很深刻,她只要看到红灯笼和对联,明亮的圆眼睛便会蒙上yīn影,甚至神态也变得瑟缩畏惧,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那天,夏礼白找机会跟医生通电话,问他:“时间是不是触发条件,比如特定日期或时间点?” “时间是个抽象概念。”医生回答,“但特定日期——打个比方,chūn节快到了,按惯例chūn节我们是要贴chūn联,搁以前,要放鞭pào和烟花。图案、声音这些较为典型的客观因素就很可能触发联想记忆。还有一些临chuáng案例表明,患者会对与时间点吻合的数字产生反应。” chūn节。 一个特殊到医生拿来举例的日子。 夏礼白偏过头看着深陷梦境的助手,扣住近在咫尺的手腕,被冷冰冰的温度激得头皮一麻。 甚至会影响到生理感官—— 星琪这会儿的确像是沉入三九天的冰湖寒潭,全身冰冷紧绷,紧抿的唇和面孔一个颜色,浅得惨淡,骇人,却无声无息。 夏礼白手肘撑起上身,探身从chuáng头拿过遥控器,打开电视。 无意间碰到了星琪的肩膀或是附近什么部位,这兔子便像好不容易找到出路的溺水者,不顾一切地贴近热源。 人型冰块投怀送抱,夏礼白试着推了推,怀里传来闷闷的哼声。 她关掉电视的声音侧耳聆听,不难分辨出星琪是在喊:“救我”,推人的动作不由一顿。 这一停,给了兔子得寸进尺的机会。 星琪双手团紧她手臂,额头不住往衣袖上蹭。 三下两下,蹭走了她这边的温度。 你暖chuáng还是chuáng暖你? 夏礼白啼笑皆非,捏了把兔子耳朵。 不过,往好的方面想,这才多久,兔子已然进化成狡猾的助手,懂得曲线救国了。 侦探调整了下姿势,让助手睡得更舒服。 熟睡的星琪倒是一点儿不客气,把脑袋埋进她颈窝,朦胧中发出一声舒适的长叹,方才如同路边冻死骨的身体随之放松。 夏礼白笑笑,目光移向画面闪烁的电视,本地新闻正在重播凌晨时分酒店老虎机场的大面积机械故障。 “据悉,M酒店的技术故障最早是从晚间十点起始,有内部人员宣称此次事件是恶意攻击。” 镜头从酒店招牌切换到酒店发言人,字幕打出记者的提问:“有游客将本次事故和四年内共计三次的大奖未兑事件联系起来,认为酒店方不愿兑付大额奖金,故以‘技术故障’推脱兑付责任,请问酒店方对此有何解释?” 发言人目视镜头,“酒店已着手统计中奖名单,以及不巧在兑奖时发生故障的顾客,我们会在核查后向顾客提供包括奖金在内的适当赔付。酒店绝不会违背以诚信为本的待客之道,更不会置玛城名誉于不顾,让往来游客失望。” …… 在水下游了太久,星琪jīng疲力尽。 那张装了倒刺的大网仍在头顶摇曳,提醒她,所有的出路已被堵死。 冷。 就在束手就擒的念头和大网齐头并进即将笼罩她时,星琪听到“扑通、扑通”的声响。 有东西在耳边打着快速但均匀的节拍。 烘烘的暖意自相反方向传来,是信号,也是新的希望。 星琪奋力往那个方向游去,依照指引顺利地从暗沉的湖底爬上岸。 她分不清身处何地,眼睛睁不开,也不知道脑袋枕在什么上面,硬梆梆的,带点柏木和檀香的气息,触感光滑温暖,确定不是树枝和野草。 她放心地睡过去。 * 腹部被一股大力推动,星琪“咕噜咕噜”滚下chuáng,她躺在柔软的地毯上迷糊了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什么,睁开眼坐起来。 侦探背对着她,看姿势是在系腰带。 星琪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 侦探慢条斯理整理好衣袍才转身,唇角上翘,眼中却了无笑意,“做什么梦了?” “我梦见……林给我吃肉骨头……”星琪不自觉做了个吞咽动作,“但是我咬了一口才发现是、是……” 她“是”了几次,没是出来。 侦探绕chuáng来到助手面前,视线落进她眼底,一字一顿问:“是、什、么?” 星琪捂住眼睛,声音细若蚊蚋:“胡萝卜……” “然后呢?” “侦探,我错了……”星琪呜咽出声,“对不起。” 侦探扒开她遮眼睛的手,没看到眼泪,重复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感觉不太像胡萝卜,就……就舔一舔,摸一摸,咬一咬。”星琪越说越小声,到最后gān脆抱住脑袋蹲回去,“我错了呜呜呜,要杀要剐随您便,您开心就好呜……” 侦探也蹲下来,抬起助手的下巴,“不是胡萝卜那是什么?” 星琪眼光四处飘忽,不敢看对面的侦探。 “尚星琪。”侦探沉沉地叫出全名。 星琪打了个哆嗦,火速往chuáng底搂了眼,估测chuáng下的空隙够不够她爬出去,结果发现可以一试。 然而侦探眼疾手快地按住她肩膀,阻止兔子下一步行动,“想逃?” 完蛋。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星琪矢口否认,想了想,扯开领口,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要不,给您咬回去?” 下垂的视线落在侦探颈部以下衣领以上,能看到的区域,皮肤红通通的好像随时都会滴血。 完了,侦探这气得都快烧起来了。 星琪挺挺胸,持续低垂的目光落在自己胸上,又往回含了几公分,“做噩梦我也莫得办法,对不起嘛……” 侦探笑了,这次不是冷笑,像是怒极反笑,“林给你吃胡萝卜算噩梦?” “昂!是啊!”星琪重重点头,“一天三顿十二根胡萝卜,连续一个礼拜我真的受不了。而且你知道吗?前天她还跟我说没事去她家吃胡萝卜,就算真兔子也没有顿顿胡萝卜的,我又不是兔子……” “你不是兔子,你是狗。”侦探弹她脑门。 听口气好像气氛有所缓和,星琪抓住时机拿下自己chuáng头的手机,“哎呀,十二点半了,电影快开始了。” 侦探放开她,“别以为就这么过去了,晚上再跟你算。” “好好好。” 星琪谄笑着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望向侦探的领口。 平直锁骨上印着两圈深刻的牙印,看清楚全貌,始作俑者抽了口冷气。 看着就好疼。 怪不得会被一脚踹下chuáng。 话说回来,严格来说这算是肉骨头……吧。星琪模模糊糊地想。 思绪边缘游弋的念头连星琪自己都没怎么在意,岂料侦探眼光一扫,便看穿了一切,冷笑出声:“在想是肉骨头,对不对?” 星琪爬chuáng跑路。 去餐厅的一路她都和侦探保持着安全距离,出了电梯,她拿手机给罪魁祸首发信息:[我不是兔子,我是狗,以后请给我吃肉,不要给我吃胡萝卜,不然我咬你。] 林:[????] 林:[伊脑子瓦特了。] 林:[↑我老婆说的是方言吧?什么意思兔子知道咩?她不告诉我。] 星琪:[……] 星琪:[亲亲,这边建议您不要随便说这句话哦/微笑] 林:[为什么?] 林:[哦,我知道了。我老婆跟你开玩笑呢。] 林撤回了一条信息*2 林:[发生了什么?] 星琪:[我把侦探咬了。] 林:[咦?] 林:[噫……………] 前方侦探突然停下来,星琪刹车不及,紧要关头她只记得把手机收进口袋。 拦住她们的是两名身着制服的彪形大汉。 左边的大汉冲着侦探:“夏小姐。” 右边的大汉冲着星琪:“尚小姐。” 两人异口同声道:“请跟我们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忘了,这章开个有奖竞猜,猜猜柳奶奶的职业。 第47章 孤注一掷(4) “尚小姐, 你和同伴昨天下午六点登记入住, 预计停留时间六天。” 居然在玛城呆一周?第一天就这么刺激, 呆一周会遇到什么? 目光从长相凶恶的黑衣男移向说话的白衣男,星琪暗戳戳地想。 黑衣男肤色虽不及身穿的纯黑西装, 也差不了多少,显得白多黑少的三白眼格外yīn森。 白衣男乍看挺和善, 挂着标准的微笑, 但眼角周围纹丝不动,俗称皮笑肉不笑。 “来玛城的目的是——旅游?”白衣男翻着笔记,到末尾音调上扬, 转为疑问。 星琪点头。 约三刻钟前,两名彪形大汉拦下侦探和助手,带二人去高层的会客中心, 说是有几个问题。 彼时接触的工作人员态度还算客气,等候的地方是视野开阔、可俯望半个玛城的观景厅, 服务周到地提供了餐点、饮料。 几分钟后, 一名工作人员以分开询问的名义,问星琪能不能去同层的另一个房间。 侦探没表示反对,星琪也无所谓, 只是临走前, 侦探说:“什么都别说。” 这话让引领星琪的工作人员的表情变得相当微妙,随后她就被带到这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独自顶着天花板嗡鸣的白炽灯。 手机没信号,连不上酒店WiFi, 期间星琪因为紧张想去洗手间,迫不得已敲响那扇紧闭的门。 开门的是一名笑容甜美真诚的女性工作人员,胸口挂着副领班的铭牌,星琪说明情况,副领班便亲自带她去了不远处的洗手间,又带她原路返回,还说有需要可以随时叫她。 这打消了星琪一点点没成型的疑虑。 玩了十分钟单机手游,这对黑白双煞进入房间,展开意味不明的询问。 “你和同伴于昨晚八点十二分,在编号2139号机器赢得高赔率Jackpot大奖,所得奖金于晚八点二十八分以现金形式兑换。但服务中心的jiāo易记录显示,最初兑换筹码时,你的同伴使用的是银行卡。” 白衣男念述笔记,黑衣男则用三白眼观察着星琪的反应。 赌场是酒店内设的娱乐场所,只要比对监控,获取中奖者身份不难,说不定每个中奖者都被记录在册。 白衣男问:“为什么你们更换支付方式?” 星琪摇头。 “请回答我的问题,尚小姐。” 因为侦探坚持赌场规矩是谁下的注算谁的奖,我的账户无法接受超出限额的外汇。 星琪在心里回答。 “你在使用编号2139号机器时,是否发现异常?” 星琪摇头。 白衣男的目光严厉而审慎,“请回答,是,或不是。” ——什么都别说。 星琪谨遵侦探的指令,一言不发。 “你能否向我们提供你的同伴,那位夏小姐的身份、职业等信息?” 星琪果断摇头。 白衣男合上笔记,意味深长道:“坦白说,我们怀疑你和同伴涉嫌破坏酒店营业设施,以不正当方式牟取bào利。” 来了。 这果然不是询问是讯问吧。 是被当成了引发技术故障的嫌疑人,还是已经被定罪了? 星琪不自觉地绞弄着放在透明桌面下的双手。 黑衣男绿豆般的小眼珠大幅度从斜上方移到斜下方,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他和白衣男jiāo换了个眼神,打开了嵌在墙壁中的屏幕。 监控画面放大了侦探和助手不到二十小时前的种种行动。 实际上不用特意放大,星琪一眼看到鹤立jī群的侦探。 每经过一台空机器,侦探都会往投币口投入数额不小的筹码。 看时间戳,竹篮从筹码满溢到只剩下区区三枚,总共只用了十分钟不到。 镜头里的侦探比现场感受到的更加慑人,她到底在生什么气来着?星琪漫无边际地想。 “视频资料证明,在最终选定编号2139号机器前,你和同伴共筛选了37台机器,尚小姐,对此,你有何解释?” 哦,想起来了。因为她监视柳奶奶反而被对方抓个正着。 侦探心情欠佳时行事作风一贯神鬼莫测,不过这种洒钱的宣泄方式和买买买差不多,所以星琪不觉得奇怪。 白衣男接着问:“这不是巧合吧?” 星琪摸不准黑白双煞的目的,是想说明她中的头彩不正当?可光看监控,没看出哪里有问题。 她看看屏幕又看回她对面的白衣男,抿抿唇,爱莫能助地摊开手。 就是巧合。 白衣男抱起双臂,朝黑衣男睇了个眼神。 屏幕画面切换,是星琪刚才和侦探等待接受询问的观景会客厅。 侦探坐在光亮的浅色茶几后,左手肘支在沙发扶手,食指和中指虚虚抵在下颌,看似姿态放松,但星琪看得出她神色间略有不耐。 “中头彩的是我的同伴。” 她放下手,jiāo握放在腿上,挑眉道,“你们尽管去找中奖的小偷,但别找我。” 这一段,黑衣男重复播放了三次,后面给了侦探慢镜头特写,她翘起一侧唇角,表情却是说不出的冷漠。 “你的同伴已经jiāo代了。”白衣男夸张地叹了口气,“你要是拒不配合,我们将申请司法机构介入,尚小姐,你愿意接受警方调查吗?” 星琪脸色煞白。 对侦探的询问发生在观景厅。 在半小时前。 “夏小姐,耽误您时间非常抱歉,酒店方会提供相应的补偿,我们只是有几个问题和您确认下。” 白衣男打开文件夹,核对了诸如姓名、出发地、停留时间等基本问题,便将话题转向昨晚的大奖。 “内部监控显示,您和同伴于昨晚八点十二分赢得大奖……” 夏礼白打断他:“中奖的是我的同伴,不是我。” “好的,中奖的是尚星琪尚小姐。”白衣男用记号笔在纸上划了道,“请问,在您同伴投注之前,您或尚小姐是否注意到机器异常闪灯的情况?” 黑衣男把一台黑色平板放上茶几,圈出编号2139号及其临旁机器的顶部彩灯。 夏礼白不答反问道:“你想暗示我机器故障涉及到我同伴,因此中奖无效?” 白衣男微笑道:“您放心,经营方不会取消或追讨已兑付的奖项。” “最好不会。” “请您谅解。”白衣男保持着礼节性微笑,“此次技术故障牵涉面甚广,不单是经营方,不少顾客也蒙受了巨大损失,基于公平,也是为了保护您的利益,我们的调查比较细致。” “别拿陈词滥调làng费时间。”夏礼白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十分钟内出发,还来得及在电影开场前吃顿简餐,“按我的理解,顾客根本没有损失,唯一遭受损失的是赌场,短短几个小时爆了两次大奖,就有无数妄图一夜bào富的赌徒闻风而来,结果导致赌场不得不qiáng行关闭机器止损。要我说,这些中头奖的都是小偷,你说呢?” 白衣男下意识点点头,点到一半恍然反应过来,表情一僵。 侦探面露讥笑,“诱导中奖者发表正面评价,为经营方挽回颜面,这才是你们调查询问的目的,是吗?” “这个……”白衣男挤出笑容,“您多虑了。” “如果我不明说,这段视频——”夏礼白指向左上方的摄像头,“会出现在今晚的本地新闻以及社jiāo媒体吗?” “不会。”白衣男低头看笔记,“未经允许,我们不会披露酒店内部监控,更不会主观破坏或侵犯客人隐私。” “说到做到。”夏礼白双手jiāo握放在腿上,目视着对面明显戒心骤增的黑白二人组,“我和我同伴跟这次‘所谓的’技术故障无关。所以,你们尽管去找中奖的小偷,但别找我,也别招惹我的同伴,明白了吗?” 自始至终未开口发言的黑衣男先行离开,随后,白衣男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结束了询问,也离开了观景会客厅。 “还是应该从那个姓尚的小姑娘入手。”在走廊尽头碰上黑衣男,白衣男如此说道,“她俩昨晚的表现很不正常,肯定有问题。” “我也这么想。”白衣男随即拨通了内线电话,“技术部?帮我们处理一段视频。” 两分钟后,他们推开了门。 * 星琪浑身发冷。 白衣男穷追猛打:“你是否蓄意破坏机器?是否利用机器漏dòng获取大额奖金?” 不,没有。星琪咬紧牙关。我只是运气不好中了头奖而已。 但是…… 她抬头望向屏幕,双手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 侦探定格的冷笑宛如穿心利箭。 是对她咬人的惩罚? 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还是—— 侦探发现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小动作? 小偷? 侦探知道了什么? 知道酒店方会以机器出故障的名义调查,而她们也将接受讯问。 所以侦探才坚持中奖的人是我。 星琪茫然地想。 “利用不当方式获取……形同偷盗……”白衣男的声音忽近忽远,“对于你……小偷……我们将……” 星琪捂紧耳朵,喃喃道:“不,没有,我不是……” 没有!我不是小偷! 我从来没想过当小偷! 我只是…… 我只是…… 门被人一脚踹开,裹挟着怒火的侦探径自冲进房间,身后试图拦她的副领班甚至未能摸到一片衣角。 白衣男站起来,“夏小姐,你……” “滚!”侦探一指门外,“酒店负责人来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 黑衣男抽出藏在制服内侧的安保棍,然而还没把它指向侦探,手腕一阵剧痛令他骤地松手。 侦探收起单棍,看也不看他,“滚。” “夏小姐,这里是酒店……” 白衣男刚刚开口,后方副领班从耳机里听到什么指示,脸色倏地一变,拼命向他打手势,让他赶紧出去。 房间只剩下侦探和助手。 兔子仿佛沉浸在噩梦的世界里,脸色惨白,双目空dòng无神,桌面下的双手无意识做着抓握动作,对此间的变故毫无察觉。 “星琪。”夏礼白摸摸助手的脸,触手冰冷,“听得到我吗?” 没反应。 “醒醒,我们要去看电影了。” 没反应。 看到屏幕上的自己,夏礼白眼光一寒。 遥控器被黑衣男带走了,她找到控制按钮,后退重播。 “中奖的是我的同伴,”停顿,“你们尽管去找中奖的小偷。” 夏礼白很久没感受过这种近似于实质的愤怒,她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拎起折叠椅,对准屏幕中央那张属于自己的脸,冷静地拍了下去。 屏幕质量不错,经受了两次重击方才在四she的电火花中陷入黑暗。 这不大不小的动静惊动了助手,她僵硬地扭头,“侦探?” “兔子,”侦探屈膝与助手保持在同一高度,握紧了她的手,填充了其中的空虚,然后尽可能让她面对自己,“午餐想吃胡萝卜吗?” 意识还有一大半陷在冰冷粘稠的湖岸沼泽,但胡萝卜激发了新的恐惧,星琪本能摇头,“不想。” “听我说,”侦探捏了捏助手耳朵,“那段视频……” 星琪抽出手,用力地按住后脑发痛的区域,“视频里,你说中奖的小偷……” “不是。”侦探利落地阻止她说下去,“视频是剪辑过的。” “我知道。” “你知道?” “嗯。”星琪低头,随后把脸埋进侦探的肩膀,断断续续道,“前面桌子上没有黑乎乎的一条,那是平板吧……后面有……而且说话一点都不连贯……” 眼泪洇湿了衣物,肩上一片凉意。 夏礼白慢慢把手放在星琪弓起的背上,回抱着助手,听她小声地哭着。 “我不是小偷。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顶着胃痛写完了这章,被自己感动了。 第48章 孤注一掷(5) “牛轧糖很糯有嚼劲儿, 还有花生和杏仁, 和那种长条的橡皮糖一样能吃好久。果汁软糖有果汁我也很喜欢。彩虹糖和棉花糖一下子就化了, 而且太甜,奶糖和榛仁巧克力……” 星琪吸吸鼻子, 没说下去。 “嗯?” “不喜欢巧克力,也不喜欢牛奶。” 话音里带着点鼻音, 弱声弱气, 听上去像是挑食的小朋友试图跟大人讲道理。 “那么……”夏礼白把牛轧糖、三色果汁软糖以及长条橡皮糖拣出来推给助手,“这几种是你喜欢的,还有别的吗?” 多种糖果, 颜色和形状不尽相同,唯一相同的是都没有品牌标识,星琪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 又想起一种,“还有那个……形状像叶子, 很薄, 有薄荷味,但是不辣,是甜的, 也不太甜, 味道很清慡。” 这时候说话听不出鼻音,只是鼻头和眼眶的红润覆了层一时半会儿消不去的红润。 “这种吗?”夏礼白从内侧口袋里摸出一片薄薄的装在真空包装的绿叶子,在助手眼前晃了晃。 “是这个。” 看助手如获至宝地将马鞭草糖攥在手心,夏礼白在心里叹了口气。 做好迎接水漫金山的准备,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兔子忽然抬头问:“我可以吃糖吗?您口袋有,我看到了,可以吗?” “可……” 才发出第一个音节,贼手便滑向了衣袋,摸出一看是牛轧糖,乐滋滋地说:“我喜欢这个。” 太好哄了。 好像受那么大委屈都是为了口袋里几颗糖。 兔子开心了,侦探不开心。 蓄起了千钧之力,打上去的却连棉花都不是,是软绵绵的入手即化的棉花糖。 让人心里痒痒的,还有种蔓生的空虚感。 听到敲门声,夏礼白摸了把兔子耳朵,“好了,在你喜欢的里面挑三种,跟它们说永别吧。” “歪?” 不理会瞬间瘪嘴的助手,侦探用纸巾揩去肩上的湿润,收整好仪容开了门。 来的是酒店副总经理,马金炜。 马副总年过五旬,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生就富态。估计是来的一路急急忙忙,腹部明显地起伏着。 “马叔叔下午好。” “噢哟,夏大小姐,您大驾光临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夏大小姐? 正望着面前一排整整齐齐的糖果,感受失恋般哀伤的星琪闻声望向侦探。 听口气不像委托人,又是侦探的熟人? “怕麻烦您嘛。”侦探唇角略略上扬,彬彬有礼道,“早知道会闹出这么大误会,再麻烦我也提前跟您打个招呼了。” “不敢当不敢当,您太客气了。不用这么客气。”马金炜向外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夏小姐移步?” “马叔叔既然说了不用客气,咱们就在这儿谈吧,你介意吗?” “没问题。” 侦探回向室内,扶起地上的折叠椅,试了两下,展开放到星琪身旁。 “夏小姐,事情他们跟我简单说了,不过你也知道下面的人都是什么习惯,你看,要不你把事情再跟我讲讲?”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他们——”侦探指向黑白二人组,刚进房间的马金炜扫了眼地上的屏幕碎片,跟着回头向门口领班低声jiāo代了两句。 星琪把糖扫进口袋,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别处,熟练地物色好角落,预备起身。 “这两位调查员先生,”侦探一手拉下助手,示意她坐好别动,“认定我和我同伴昨晚靠作弊赢了大奖。” 马金炜乍一怔,随即慡朗地笑起来,“怪不得我听下面人说昨晚开了不少头奖,原来是夏小姐大驾光临,喜庆、喜气!” “哎哎哎,叔叔这话我受不起。”侦探连连摆手,“下面赌场技术故障的时候我也在。” “技术故障是不可抗拒因素。”马金炜抽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没办法的事。” 侦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微微倾身,刻意压低声音问:“那个,可以操控吗?” “什么?”马金炜似乎没听懂。 “机器。”侦探抬手做出拉动拉杆的动作,音量继续压低,神秘兮兮地问,“我们玩的那种机器,可以调的吧?” 马金炜问:“你是说老虎机?” “老虎机。”侦探像碰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拿出手机,竖起食指,“马叔叔等我一会儿。” 星琪刚想提醒侦探这里没信号,却见手机屏幕在亮起后两秒显示出WiFi已连接的小图标。 侦探在搜索框输入老虎机,跳出百科页面,“对,就是这个。” “怎么了?”马金炜仍像是没搞清状况。 “这上面说回报率80-90%,其实可以调数值的,是吗?” “不是,不能。”马金炜断然否认。 “哦?” “老虎机的回报率80-90%,是指玩得越久,越容易减少亏损,收回成本。一般来说,基于不同组合的赔率,回报率更高一点。一旦运气爆发,一下子中了头奖,回报率更是几百倍上千倍,这才是客人喜欢玩老虎机的原因。” “但是赌徒中奖多了,赌场不会很亏吗?”侦探问,“所以你们应该能调,或者有什么规避措施?” 马金炜笑笑:“夏小姐对这块可能不太了解。博彩项目尤其是老虎机靠的是人多——就是现在普遍意义上的‘流量’,你也可以理解为内陆的彩票,买的人多,奖金就高。经营场所只抽取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作为盈利。再者,玛城以博彩业为基础发展经济,也就很重视这一块的公平性,任何经营场所的机器进场前都必须经过机构认定,没有人可以在这方面动手脚,这违反本地法律。” 侦探长长地“哦”了声,“那为什么他们说我们涉嫌以不正当方式牟取bào利?” “这的确是我的失职,是我们的管理问题,对不起。”马金炜推开椅子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分抱歉,夏小姐。” 侦探也站起来,双手虚扶马金炜,“做错事不是您,马叔叔,您这样让我妈知道了还不定怎么说我。” 马金炜喘了一口气方才直起腰,借机问道:“我前年派来这里,一直没时间回去,久疏问候了,令尊令堂最近如何?” “我妈挺好的,我爸么,你最近看新闻应该少不了看他。”侦探应付道,很快结束了这话题,“那个,马叔叔,真的不能调吗?” “真的不能。”马金炜诚恳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大小姐要是有想法,改天我可以请一个专业人士,再深聊聊?” “那技术故障又是怎么回事?”侦探拿起桌上一颗不受宠的彩虹糖,拇指指腹轻轻一压,“噗”,彩虹糖喷出一股气,“好像就一会儿,所有的机器都关了,这是你们人工操控的吧?” “这个……”马金炜面露难色,“具体情况技术部的人了解,我现在找技术部的人问问?” 他作势给守在外面的领班打手势。 “没意思,算了。”侦探意兴阑珊地弹飞了捏扁的彩虹糖,拍了拍衣袖上肉眼看不到的灰尘,“我打算今晚回海城,还能跟她老人家吃一顿团圆饭,犯不着在这儿被当成嫌疑人。” “这是天大的误会,夏小姐。”马金炜一听她这么说顿时急火上头,脸色发红,“技术故障是因为我们每隔几年有个重启,把数据清零,原来我们就定好了的,只是这次……唉……刚好碰到头彩,这跟您没关系。” “那我就奇怪了,既然机器不能调,技术故障也是定好的,”侦探瞥了眼门外的黑白二人组,“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搞调查?” “因为……”马金炜不住地用手帕擦拭两鬓和脖子,咬咬牙道,“我们收到匿名邮件,说有人会在除夕夜来赌场捣乱。” “哦?”侦探眼光一亮,“有人来捣乱?” “对。”马金炜沉重点头,“我本来以为是恶作剧,但是没想到……” “等下,”侦探思索了片刻,“说到捣乱,昨晚我们还真碰到了个有意思的老太太,星琪,你记得……” 被点名的助手一激灵,侦探是在说柳奶奶? 侦探曲起无名指和小拇指,“老太太六七十岁了,一直这样摸别人的筹码。” 马金炜不悦地瞪视黑白二人组,“有这事儿?” “嗯。”侦探点头,“我以为是你们赌场的人,也没看到你们找她麻烦,反而来找……” “大小姐大小姐。”马金炜求饶似的连喊了两声,“这是误会,是我们的过失,这样,你如果愿意在我们酒店,我马上让人帮你安排总统套房,你不愿在这里,我竭尽所能给你安排最好的地方,你游玩的一切开支由我们支付,你这件事我肯定要帮你妥善处理,你说的老太太,我现在就让人去找……” 侦探转手拉出星琪:“最受委屈的是我同伴,我得先问问她意见。” “呃……”忽然间好几双眼睛聚焦在自己身上,星琪茫然地从手机上移开视线,“再不走,我们真的赶不上电影了。” * 离开酒店,夏礼白没好气地捏了捏兔子耳朵,“那么多好处摆在你面前,你怎么就顾着电影,电影不能看下一场吗?” “可是开场了就不能改时间或者退票了呀。”星琪抿抿唇,“刚才好险,倒计时两分钟了。” 夏礼白一手盖住额头,忍不住长叹,见兔子已经转开手机兴致勃勃拍街景,顺手弹了下脑门,“选好了吗?” “什么?”星琪装傻。 “糖。” 星琪一秒晴转多云,“一定要选吗?” “也不是一定。”侦探说,“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的回答能让我满意,就少一个待选项,怎么样?” 面对典型的“要糖还是要命”的选择题,星琪挣扎了一会儿,“您问。” “第一,你打算怎么惩罚黑白二人组?” “啊?” 星琪完全没想到侦探问的是这样的问题。 “不用着急回答。”侦探解开领口,侧过身给她看两圈越发红肿的牙印,“第二,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第49章 孤注一掷(6) 位于热带的玛城提前进入了夏天, 时近huáng昏, 斜阳的威力仍不可小觑。 星琪一手拎着两盒蛋挞, 小心翼翼护着另一只手里握着的两只土耳其冰淇淋,半侧身挤出人群。 刚才侦探不知道碰到了谁, 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她跳上一处高台, 前后看看, 没费力气便找到了跟一名huáng头发深眼窝的大胡子老外闲谈的侦探。 人群熙熙攘攘,侦探仍是鹤立jī群的那个。 “让一下,不好意思。” 星琪顶着满头大汗逆流而上, 很快到了听得到侦探声音的距离。 她操着不知哪国的外语,和大胡子说些什么。 大胡子哈哈大笑,一双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儿, 却还看得出深邃的目光全然笼罩着侦探。 侦探看上去也挺开心,话语被笑声截得有些散乱。 一对搭肩揽腰的情侣从星琪面前走过, 挡住了她的视线。 星琪钉在原地, 看看手上有融化迹象的冰淇淋,再看看和大胡子谈笑风生的侦探,莫名烦闷。 赦免三个待选项的三个问题, 侦探目前只提了两个。 两个问题, 星琪一个都答不上来。 尤其第二个。 ——“怎么补偿我?” ——“您又不会咬回来咯。” 这么想着,星琪心直口快地说出来。 于是,电影没有了,自由时光没有了。 “电影随便在哪里随便哪天都能看, 你还是多看看玛城吧,说不定这辈子就来这么一次。” 说侦探有时候挺幼稚的,绝不是以助手之心度侦探之腹,也不是错觉。 生气生得莫名其妙,开心也开心得莫名其妙。 星琪摇了摇装蛋挞的袋子,把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部赶进脑海深处,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说漏嘴。 “星琪。” 大约是侦探和助手之间特殊的心灵力场,明明前面还有一对情侣挡着,侦探却旁若无人地喊出助手的名字,明显带着不悦的视线直she而来。 大胡子外国人也看过来,看到星琪,他睁大了眼睛,举高手用力摆动双臂,一脸“哇哦”的表情。 星琪回以假笑。 突出重围和侦探汇合,她在耳旁用中文问:“冰淇淋吃过了吗?” 星琪继续冲不知为何激动不已的大胡子老外礼貌微笑,“没。” “好。”侦探接过冰淇淋和蛋挞,转身递向大胡子,说的还是星琪无法辨认的语种。 大胡子老外夸张地用双手捧脸,两眼映着冰淇淋冒出桃心,然后才郑重其事地接过去,用大舌头向星琪说:“蟹蟹。” 星琪笑容一僵:“……我排了至少半小时的队!” 大胡子老外:“蟹蟹蟹蟹。” 侦探勾住她脖子,咬耳道:“排一个小时也是垃圾食品。” 星琪磨牙。 大胡子老外张嘴吞下了一只冰淇淋球,竖起大拇指。 夜幕忽降,步行街行人不减反增,侦探这才逛够了似的,和大胡子告别,到主路拦了辆出租车。 “您为什么要跟他们说柳奶奶的事?”车上,星琪问,“您和酒店的负责人关系很好,但是柳奶奶年纪那么大了,给他们折腾,万一出事怎么办?” 侦探拉过助手的胳膊放在脑后当枕头,微调了几次姿势,方才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他们,谁啊?” “黑白双煞啊。” “黑白双煞?” “就是问我们问题的那两个人,一个穿白西装一个穿黑西装。” “哦,你是说黑白二人组。”侦探恍然,“双煞,有那么恐怖?” “很恐怖了。”星琪心有余悸。 “就那样吧。”侦探一动不动,“不过话说回来,被这两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吓哭鼻子,你要反省一下是不是自己心理素质不过关。” 星琪:“……您不是也说他们太过分了吗?” “这两人的手段很下作,所以我发过火,马总肯定会好好处理。”侦探偏过脸来看星琪,窗外华灯初上,她的眼光却明灭不定,“你为什么那么害怕?” “因为……”星琪避开侦探的眼神,“一开始我没看到穿帮镜头,我以为您真的觉得我是小偷,还觉得您是故意让我被他们审问。” 她顿了顿,几乎是以气声道:“我以为这是您的惩罚。” “惩罚你什么?” 星琪指她的领口,牙印消了肿,但明显比周围肤色深,印在锁骨上着实有点说不出的……意味。 喉头不由自主地一动。 侦探猛地直起身,警惕地望着助手,“还来?” “不不不。”星琪慌忙摆手,“不来了。” “哦——”侦探伸手,掌心朝上,“拿来。” 一个没答上来,一个答案不能让侦探满意,所以必须得选出两种糖果和它们说永别。 星琪捂紧了口袋,“没有复活机会吗?” “什么复活机会?” “就……比如您指定任务让我做啊,这样还有点方向。”星琪摸摸后脑,苦着脸说,“您让我自己回答,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侦探放下手,“什么都可以吗?” 星琪倏地噤口。 侦探等了一会儿,再次摊开手,“选好了吗?” 星琪不甘心地拿出果汁软糖和橡皮糖。 “还有一次机会。”出租车停下时,侦探说道,“珍惜你最后的马鞭草糖和牛轧糖吧,兔子。” 星琪迅速把唯一一片马鞭草糖填嘴里,跟着侦探走进了一家日式餐厅。 进了门厅,迎宾台身着和服的服务生示意二人先穿鞋套,然后指向后方木门。 两扇敞开的木门后是潺潺的流水和小桥,对岸置有bī真的樱树,缀满枝头的粉色樱花栩栩如生,迎风而动。 跟随身穿日式宽袖筒裤、脚踩木屐的服务生进入营业区,扑面而来的嗡嗡人声才让星琪感觉这是吃饭的地方。 但人声来自于走廊两侧的包厢,门上搭着布帘,不掀门帘这些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不知道有哪些人在说话,也不知道有哪些人在听人说话。 星琪不喜欢这种看似很隐秘实际上到处是漏dòng的场所。 直到服务生带二人来到中间一间挂着“风华”木牌的包厢,星琪仍不放心地探头出去观望。 这时正值用餐高峰期,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侦探把一张菜单卷成筒,敲了下助手:“看什么呢?” 星琪缩回脑袋:“我觉得您可能有话要说或者有任务要安排,先观察下环境。” 侦探挑起一侧眉头,“孺子可教。” 星琪笑,“那任务是?” 侦探放下挑起的眉毛,面无表情道:“从餐厅里找到昨天你那位特别温柔美好的小姐姐。” “啥?”令星琪疑惑并且胆战心惊的是侦探说话时散发的气息,随后才是内容,“什么小姐姐?” 侦探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一晚上就不记得了?” 星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记得什么啊?” “对得起全价票的空乘小姐姐。”侦探没好气地提示道。 “哦——”星琪想起来了,“您怎么知道她在这儿?” “刚才那个大胡子是航班机长,我问了下情况,他说这次碰到chūn节,乘务组就地休假,定好了在这里团建。” 原来送大胡子冰淇淋是为了套情报。 太好了! 星琪在心里鼓掌欢呼,脸上不自觉漾出开朗的笑意。 侦探斜她一眼,“知道小姐姐在这里这么开心?” “不是。”星琪脱下外套挂在木墙的衣钩上,手搭额角行军礼,“请您稍等,保证完成任务。” 星琪准备好了找洗手间的借口,快步穿过走廊,看准服务生去的方向,来到通往后厨的入口。 墙上“客人止步”的警告牌旁挂着餐厅的消防平面图,星琪记下各包厢的编号和位置,找到员工休息区和后门。 一般这种规模的餐厅除了紧急避险通道,另设有员工入口。 记好方位,星琪离开餐厅,来到后面的小巷。 日式餐厅的后门也挂着日文假名和汉字写就的招牌,很显眼。 她从后门跟着外卖配送员进去,但没穿外卖制服,又不像是走错路的游客,后面一位装外卖餐盒的大龄服务生约是忙昏头,以为她是兼职帮工,“快换衣服,前面忙不过来了。” 说完,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星琪。 星琪镇定自若地点头,目光飞快环视了一圈乱糟糟的后厨,小跑向大概方位,路上和脑海中的平面图一对照,准确无误跑进了放有储物柜的休息区。 见她轻车熟路进了更衣室,那位大龄服务生放下心,接着装餐盒。 星琪在敞开的衣柜找到一套大码制服,见墙角垃圾桶有几双黑乎乎的鞋套,改变了换木屐的想法,套上之前离开餐厅时装进口袋的鞋套。 一出休息区,大龄服务生立刻催她:“快点啦,chūn月间催了好几遍,去帮他们点菜,记得送扎饮料。” 穿梭在各个包厢送餐送茶水的服务生不少见,但很少有人向他们投以注意。 星琪没空去想自己这驾轻就熟的角色扮演套路从何而来,往返几次营业区和后厨,又向服务生侧面打听,她基本锁定了乘务组团建的包厢。 打算去确认完就恢复助手身份,看到前面就是侦探所在的“风华”间,星琪毫不犹豫端着餐盘进入包厢,“这位客人,要加水吗?” 捕捉到侦探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星琪嘿嘿一笑,倒了杯大麦茶,双手送给侦探:“再等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 她将鲜榨果汁送进目标包厢,挨个斟满。 虽然里面的客人身着便装,但jiāo谈中所带出的信息无不表明这些漂亮而活泼的年轻女性正是乘务组。 任务到此还算顺利,但星琪遇到了始料未及的难题—— “认不出哪个是带你去洗手间给你递毛巾的小姐姐了?”侦探一脸的难以言喻。 “嗯……”星琪沮丧地跪坐在蒲团上,不好意思抬头看对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当时以为找到了,但仔细一想,又不太确定。感觉每个人都像,又都不像。” 或许是职业的关系,每个人的妆容、行为举止乃至习惯语都很相近,带着长期共同生活的烙印。 如果接触时间再长一点,说不定能找出其中属于个人特性的部分,但无论是登机的几次照面,抑或刚才送饮料时的走马观花,都没有足够时间。 星琪蔫头耷脑,很想回到五分钟之前,让那个大放厥词的自己清醒一点。 侦探悠悠地啜了口冷掉的茶水,“可以了。” “嗯?” “做得挺好。” 星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悄悄地瞄了眼,侦探也正望着她,眉眼弯弯。 “真的?”星琪手脚并用爬到侦探这一侧,“有需要我可以再去试一试,肯定有办法找出来。” “你敢。”侦探捏着助手后颈,拎到身旁坐好,“老实待着。” 第50章 孤注一掷(7) 找柳奶奶花的时间比星琪预想的要久。 而地点, 更让她心头一紧。 “医院?怎么回事?” “嗯。”侦探放下手机, 抬手穿进星琪展开披上来的外衣, “具体情况那边没细说,医院离这儿不远, 去看看。” “哦。”星琪着急慌忙往外走,一时间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做但没做。 侦探一把揪住助手的马尾巴, “换衣服。” 医院确实不远, 车行十分钟就到。 许是马金炜特意嘱咐过,到门口便有酒店派来的工作人员接应,一路领侦探和助手到加护病房。 看到半躺着望着窗外的老人, 星琪用海城方言喊:“柳奶奶。” 老人缓缓扭头,眯着眼睛看清来人,憔悴的脸上露出笑容, “是你呀,小妹妹。” “奶奶, 伊拉欺负侬了伐?”星琪蹲在chuáng边小声地问, 用的还是海城话。 后面酒店的工作人员狐疑地望望她,想问侦探什么,话到嘴边咽下去, 转而道:“马总在开会, 派了我们这边姚副总来,她去和医生了解情况了,马总本人稍后就到。” 话说着,走廊传来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响。 “我们的姚副总, 主管娱乐方面。”工作人员介绍完,朝返回的姚副总鞠躬,退到病房外。 那边,柳奶奶慢慢理好了星琪卷进去的衣领,反问她:“伊拉?撒宁会欺负吾一额老太婆啊?” “一个老黑老凶,一个假惺惺的笑面虎。”星琪比划了两下,“黑白双煞。” 柳奶奶笑了,摇摇头,“没撒。” “喔……”星琪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但随即又提起来,“那您怎么……” “心脏病突发,和酒店无关。”身后一个声线偏高的女声急切地和侦探解释,“我们也是两个小时前才知道她住院的。” 侦探不冷不热道:“两个小时,够讲不少东西。” 姚副总斜眼看病chuáng,“我尝试和她沟通,但这位女士拒绝使用普通话。” 柳奶奶冲她做了个鬼脸,接着和星琪说:“伊吵得要命,闲话讲不到点子上,吾伐想帮她讲闲话。” 星琪忍不住笑,“嗯,不同她讲。”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和柳奶奶很亲近,或许是家乡话具有拉近距离的先天优势,又或者柳奶奶有着特别的气质。 “小妹妹,奶奶问你件事儿。”柳奶奶拉了拉星琪,示意她靠近一点,然后小声问道,“你和你同伴,你们不是酒店的人吗?” “不是啊。”星琪说,“我们是来旅游的……唔……就刚好在他们酒店住。” 柳奶奶点头,“吾晓得了。” 侬晓得撒么事了? 星琪一头雾水。 和柳奶奶打过招呼,星琪回去找侦探,“我们这次的委托人到底是谁啊?” “一会儿就到。”侦探自顾自把椅子推到窗下,戴上耳机晒太阳。 星琪往嘴里填了块牛轧糖,转起脑筋。 首先,酒店肯定不是委托方; 其次,柳奶奶不清楚侦探的身份;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酒店总负责人马金炜出现在病房,姚副总叫了两声夏小姐,戴着耳机闭眼晒太阳的侦探毫无反应。 星琪让马总和姚副总以及外面工作人员六道炽热的视线盯得不太自在,背过手戳侦探,“马总来了。” 侦探一晃,慢慢睁开眼睛,掩口打了个哈欠。 星琪:“……” 这都能睡着?! “小妹妹。”柳奶奶叫星琪,眼睛瞪着马金炜,神色和方才截然不同,多了分隐忍的怨愤,“那个男的,是他们大老板?” 马金炜眉头一拧,用海城话回道:“是的,我是酒店的负责人。” 柳奶奶哆嗦着拽出垫在腰后的枕头,筋骨分明的手深深陷入柔软的枕头,病chuáng一侧的仪器骤然亮起警灯。 “奶奶,奶奶。”星琪安抚地握着老人的手,“您别激动。” 老人反握紧星琪,鼻翼翕张了几下,努力平复下情绪。 “阿姨,身体要紧,有事我们可以慢慢沟通,你别着急。”马金炜远远站着,“夏小姐,我们借一步说话?” “不了,”侦探懒洋洋地拒绝道,“人都在,就在这里说吧。” 马金炜有些踯躅。 见状,姚副总冷冷道:“老太太,令郎的事情我方深表遗憾,但这件事多年前我方业已盖章定论并登报广而告之,你这种做法,除了徒增双方损失,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姚副总居高临下的态度让星琪都觉得很不舒服,柳奶奶反而恢复了冷静,“你方盖章定论是你们单方面的决定,我不认可!你们酒店损失了什么?什么都没损失!” “柳阿姨……”马金炜犹豫着开了口,“那件事我有所了解,可你前几天在娱乐场的行为也有失妥当。” 姚副总急不可耐接口道:“偷盗筹码等同于偷窃财物,酒店有责任将你移jiāo给治安机关。更何况你破坏酒店营业设施导致机器受损出现故障,我方有权向你索赔。” “等等,”侦探向马金炜招手示意,“马叔叔,我记得你说老虎机是不能修改的,这条就免了吧。” “呃……” 姚副总不依不饶:“我们彻查监控记录,有证据表明柳女士和当日机器故障有关。你推脱不了……” 星琪挡住咄咄bī人的姚副总,小声问:“奶奶,您为什么要那么做呀?” 柳奶奶一手捂住胸口,深呼吸了好几次,“因为这么做才能见到酒店的高层领导,问问他,晚上睡得安心吗?” “他们……”星琪的手被柳奶奶抓得生疼,回头看看马金炜,又看看无动于衷的侦探,不知道该不该问老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金炜神色松动,耐着性子道:“酒店的一切联系方式都有公示,你可以发邮件打电话,酒店有专门负责反馈的客服人员,为什么一定找高层领导?” “你说得好听!”老人怒道,“你们酒店把我小儿子列入黑名单,不让他进酒店,拒接电话,从来不回邮件。他找了你们多少次,你知道吗?” 马金炜愕然地看向姚副总:“有这种事?” “令郎的尸体是在海边找到的,而且他很早就离开了酒店,他的死和酒店没有任何关系,你们闹来闹去影响酒店声誉,我方当然要采取相应措施。” 监测仪器的数值再次bī近危险线。 对方两面夹击,柳奶奶身体状况堪忧,星琪求助地望向侦探。 来都来了,您别坐着不动啊! “烦死了。”侦探摘下耳机,翘起二郎腿,鞋尖隔空踢向姚副总,“你,出去。” “雪君。”马金炜偏头使了个眼色。 姚副总忿忿地离开病房。 “柳阿姨,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把事情理一理。”马金炜换回海城话,“据我所知,截止事发当天,令郎已经在娱乐场停留了十一天,你知道,人的jīng神长时间高度紧张,容易引发幻觉……” “不是幻觉,”柳奶奶虚弱地摆摆手,“你们说得够多了,该听我说了。” “好,您说。”马金炜搬了只圆凳放到chuáng尾坐下。 缓了缓神,柳奶奶继续道:“我大儿子给我打的最后一个电话,就是告诉我他中头彩了,四千七百万,他把倍率和组合报了两遍,而且我听到了,就是中头彩了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 “那可能是旁边的机器……”马金炜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来。 “你说理一理,我们来理一理。”柳奶奶坐直了,平视着马金炜,“你们酒店不愿兑付四千七百万的头彩,爆出大奖十五秒不到,你们qiáng行关闭机器——就和这次一样,对外说是机器故障,仗着你们是地头蛇,说我儿子jīng神有问题,把他赶出酒店。不管我儿子是想不开,还是你说的jīng神崩溃,你认为我儿子的死和你们酒店没关系吗?如果真的没关系,为什么拒绝和我们沟通?为什么要把我小儿子列入黑名单?他也就是来接他哥哥回家那天,给你们酒店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大哥有没有遗物落在酒店而已。这四年来,我小儿子总共给你们打了210个电话,写了97封邮件,平摊下来,也就是每周一个电话,每半个月一封邮件,他有到你们酒店门口闹过吗?有……” “奶奶,奶奶!”由远及近的稚嫩童声打断了柳奶奶,随着话音,一个六七岁的男孩飞也似的扑上病chuáng,“奶奶奶奶你为什么在医院啊?奶奶我好想你啊……” “哎!宝宝?”老人也很吃惊,“你怎么来了,爸爸妈妈呢?” 一对喘着粗气的青年夫妻随后进入病房,看到柳奶奶的刹那,男子眼眶一红,“妈……妈,您生着病哪!您这是gān嘛呀……” 星琪盯着瞬间落泪的青年男子和给他递纸巾的女性,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久无动静的侦探站起身,拍拍chuáng尾沉默不语的马金炜,“马叔叔,我相信这件事你会妥善处理。”不等他回复,侦探往外走,“星琪,我们该走了。” 星琪又看了眼夫妻俩和那个孩子,记清二人长相,在侦探的催促中和柳奶奶告别。 * “简单的概率学,她一个数学老师随便算一下就知道了呀。” 问及为什么除夕夜赌场头奖井喷,以及柳奶奶怎么知道,侦探如是答道。 “简单的……概率……学?” “那种机器有固定的中奖组合,一台拉一百万次肯定有一次会中头奖,拉一千万次就有十次中头奖。” “一百万次,一千万次?”星琪咋舌,“可为什么都集中在除夕夜这天?” “要重置了。” “为什么……” “你等一下。”侦探往助手嘴里塞了片绿叶糖,“我想想怎么解释。” 星琪乖巧地等待着。 “首先,那种机器的中奖概率是固定的,限于本地法律规定,不能人工操纵具体什么时候中奖,也不能把中头奖的组合从机器预设删除,这是前提。” “嗯。” “但是赌场要盈利,合法盈利。” “嗯。” “所以赌场可以设计什么时候不中头奖。比如一百万次的前九十九万九千次不中,最后一千次有一次中。这里理解吗?” “大概理解。” “那么,只要在九十九万次之前重启机器,那么赌场的胜算就又回到一百万次的前九十九万次。如果偶尔有一次在重启之前出现头奖,机器也会自动更新概率,回到一百万次的……”侦探拖长了尾音,看向助手的目光不无期待。 星琪会意,“前九十九万次。” “没错。”侦探颇为欣慰地颔首,而后续道,“赌鬼儿子报出组合和赔率给了老太太坐标值,用这个反推,就能得出今年除夕夜之前一定会爆出很多很多大奖。” “可是……”星琪仍想不明白,“既然赌……那个……柳奶奶的儿子中过头奖,机器重启过,为什么除夕夜之前还出这么多头奖?” “你就当是赌鬼yīn魂不散给酒店下诅咒,等着他妈来给他击鼓鸣冤。”侦探说完,yīn恻恻一笑,“赌鬼儿子变成真赌鬼复仇,怕不怕?” “好怕怕哦……”星琪十分配合地搓了搓手臂上并不存在的jī皮疙瘩,“那为什么……” 侦探竖起食指和中指,“两个,只准再问两个问题。” “……” 星琪想了好久,忍痛割爱选出第一个她认为必须要问的,“柳奶奶为什么要拿别人的筹码?” “引起注意。”侦探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枚硬币,流畅地在指间翻出一串残影,最后夹在小拇指和无名指之间,“她一个老师,拿捏惯了粉笔头,做不出有失体面的事。和她写匿名威胁信一样,为了有机会和酒店负责人面对面沟通。你没看到她每次只拿一枚,而且都是面额最小的吗?” “看到了。” 她们中头奖时,柳奶奶来帮她收拾机器喷吐出的筹码,后来拿了一枚面额最小的。 见助手好久没动静,侦探提醒道:“还有一个。” 星琪抿抿唇,“先留着。” 她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计算上百万上千万甚至上亿万分之一的概率,还要结合时间因素,上了年纪的老人花了多少心血? 就算真的算出来,如果没有侦探的介入,赌场——至少姚副总也不关心一个普通人的生死。 兄长身故他乡,弟弟所能做的却只是一遍遍地给酒店打电话,发邮件。 甚至—— 如果没有侦探,就连自己也不会注意到就在同一幢建筑里,有一位生病的老人为了讨要一个说法,抱着最坏的打算孤注一掷。 星琪蓦地打起寒颤。 侦探奇怪地瞥了眼莫名消沉的助手,过了会儿,她勉勉qiángqiáng地说道:“好吧,你可以再问两个,三个……唔,四个问题?” * 进入登机口,星琪忽然想起来为什么总觉得柳奶奶的小儿子一家似曾相识。 登上来玛城的飞机时,就是这一家三口把她和侦探隔开了! “侦探。”飞机升入平流层,星琪解开安全带,转身快速说出她想了好久的结论,“柳奶奶的小儿子也不是委托人。” 侦探耳根一红,抽出一本杂志翻了两下,“你在说什么啊?” “日餐厅你让我去找空乘,是要从她手中拿到柳奶奶小儿子的联系方式。如果他是委托人,您不必大费周折找别人。您一定是在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听夫妻俩说了什么,比如很担心妈妈是不是去找酒店,然后您去赌场找到了柳奶奶。” 侦探头也不抬地看着广告,“想象力见长哦,表扬你。” “这次事件没有委托人,”星琪咬重了每一个字,“那么,您去玛城的目的是什么?” “没什么……”侦探换了另一本大开本杂志,翻开举到差不多遮住面部的位置。 星琪目不转睛地望着侦探,看她颈部皮肤泛起介于淡粉和桃粉之间的红晕。 良久之后,窸窸窣窣的纸张动静中传来含糊的回答,“约会。” “约会?”星琪感兴趣地凑上去,“和谁呀?” 侦探放下大开本杂志,硬邦邦撂下四个字:“和一条狗。” “狗?”星琪一愣,“忠犬八公?” 不不不,这不是重要的,她发现了一件更值得关注的事,“侦探,您最近好容易脸红啊。” “是吗?”侦探红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转过来看她,“可能是我最近练出了超能力。” “啥?” “随时随地发动热量烧死体内病毒。” 星琪只提取了发烧两个关键字,伸手摸她额头,“您发烧了?” 感觉有点热,但又不太热。 她gān脆把自己额头贴上去仔细感受。 “您发动超能力烧死体内病毒心脏会狂跳吗?” “……你用胸压我并按着我胸的时候会。” 作者有话要说:情人节虽然过了,但是chūn天来了,我好不了了。 第51章 野歌(1) 侦探早出晚归了好一段时间, 而且星琪敢肯定, 至少从三天前晚上她就没回来过。 前天早上她清理冰箱, 发现侦探的食盒有两天没动过,她推测侦探夜不归宿, 当晚在一楼客厅窝了一晚,没有任何人出入门厅。 前天晚上也是, 昨天晚上还是。 同住一个屋檐下, 星琪翻翻日历,她居然有一个月没和侦探一起吃过饭,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从玛城回来的当天, 侦探就踏上了和家人度假的旅途,小半个月据说游遍了亚美欧三大洲。 但那段时期,侦探每天不定时会让星琪带上手机, 检查工作室各个角落的监控、感应器、门窗、天然气…… 每次不折腾够两个小时不罢休。 现在想想,虽然时刻处于准备突击检查的状态, 可知道侦探会找她, 星琪还挺安心。 结束环球之旅回海城,侦探反而飘忽不定。 星琪爬起来,对着一夜纹风不动的大门发了会呆, 摸出手机先跟兼任技术外援的林大厨侧面打听侦探的信息。 然后得知林上次跟侦探联系是三周前。 星琪开始给侦探发信息。 -在? -林大厨说您再不发下周菜单, 她就自由组合了。 没动静。 -林让我下午翘班去她家看电影。 星琪每隔一刻钟看一次手机,不知道侦探在忙什么,一直没反应。 她本想继续等下去,转念一想, 反正手机有勿扰模式,再不然就是关了机,发再多信息她收不到推送,既不打扰又能表示慰问,于是继续发。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已经九九八十一年没见过面了。 -现在由助手向您汇报近况。 -今天又出太阳啦。 -哈总在游泳[图片] …… -阿姨打扫完卫生了,没动二楼。 -侦探我想死您啦~~~ “……” 夏礼白手一抖,差点没把手机丢出去。 “夏,专心点儿,船离咱们不远了。”德国佬麦德鲁斯操着一口熟练的东北口音说道,“截了这帮狗崽子,你要的东西八成能到手。” “知道了。”她点了几下屏幕,把手机放进防弹马甲内侧暗袋,重新举起望远镜。 -去今晚回勿扰 星琪搬起心里的大石头,从“侦探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放到“侦探查案竟然不带助手”。 这种回信方式通常意味着侦探正处于紧要关头,不然她会直接发语音或者回人看得懂的话——文法工整,标点符号运用得当。 不过侦探说勿扰,星琪也不再骚扰她,戳开林的头像,问:电影会几点开始。 电影会只有一部影片,就是她过年前决定去看,然而直到下映都yīn差阳错没机会看的那部。 -两点。 -午餐来么?好多人。 好多人? 星琪想想,回:[突然有点事,可能赶不及,抱歉。] 实际上,要不是因为侦探很久没回来,她也不愿去叨扰技术外援。 自从确定侦探彻夜不归,星琪就再也没睡着过。 她qiáng迫自己睡觉,可哪怕只是进入浅眠,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便争相涌出,虽然分辨不清具体内容,但星琪无端确定,最好别深究。 失眠三天,星琪吃不消了。 不算那些委托人,她没什么相熟的人,算得上朋友的只有林一个,而这位世界观奇怪的技术外援恰恰是侦探信赖甚至依赖的人。 所以她才迫不得已去探林的口风。 手机嗡嗡一阵震动,星琪赶忙拿起来看,是林。 -兔子助手终于要去东海去和侦探汇合了吗/鼓掌 东海? 什么玩意儿? 星琪没来得及多想,直接问林:[侦探在东海?哪个东海?你怎么知道?] 林撤回第一条信息,[Oops.] -我什么都没说。 -但是兔子,既然你没去做我不能说的那件事,那么,你就不存在‘突然有点事’,来看电影。 星琪:[……] 真不愧是侦探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星琪清空聊天记录,权当撤回几分钟前的烂借口。 [餐桌还有位置吗?加我一个。] 据说好多人的午餐其实连星琪和林在内只有四个人。 “两个算‘好多’吗?”星琪不耻下问。 林皱皱眉,“好多好多。” “对这家伙来说,超过一个就算多的。”林的朋友之一,顾盼说,“现在有三个,到她极限了。” “兔子不算啊。”林的朋友之二,陈溪说,“兔子不是人。” “哦,好,行叭。” 星琪低头看看胸前绣着粉红兔子的家居服,漠然接受了自己的非人设定。 技术外援和侦探qiáng迫她换衣服的癖好也是一脉相承。 林去厨房烧午餐,顾盼和陈溪窝沙发上看视频,不时旁若无星琪地头对头亲热一下。 星琪觉得自己过于发光发热,移步厨房,但她还记得厨房重地不可擅闯的禁令,站门口小声问:“你怎么知道侦探在东海?” 林看着她,做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我就是很担心,”星琪叹气,“侦探三天没回来了。” “四天。”林脱口道。 星琪眯起眼睛:“四天?” “我不能说!” 林“砰”地关上了厨房门。 “大概是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陈溪忽然从沙发后面露头,“别担心,她经常搞这种事,动不动消失十天半月。” 大石头从一块变成了一堆,星琪心里沉甸甸的。 很奇怪。 陈溪是林的朋友,但连她都知道侦探的习惯,而身为助手的自己却对侦探一无所知。 星琪试探着问:“你也认识侦探很久了吗?” 陈溪回得轻描淡写:“家里有点往来。” 星琪喏喏噤声。 她忽然搞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地,在这地方做什么。 明明很丰盛闻起来也很香的菜肴,星琪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蜡。 餐间,话题不知为何转向侦探,陈溪先道:“我有阵子怀疑,小夏是不是当了特工——就是那种枪林弹雨去去就回,杀人如麻不用偿命的合法刺客。” “安易不是也说么,她去拍特工不用化妆,但剧组要小心被有关部门送快递。”顾盼道,“我记得她那次去剧组,咱们那小导演直问我这哪个组的大佬走错片场了,我说她不是演员。后来小导演缠了我一个月,问她有没有什么想法。我靠,那可是小夏啊,让她拍戏,那画面太酷炫我可不敢想。” 陈溪笑到打嗝。 星琪不怀疑侦探对导演的吸引力,她的外形条件绝对不输于时下大热的明星。 如果她愿意直播的时候不打码,就算再怎么不上心,一周侦探的直播间不至于还只有寥寥三位数的观众。 “她现在不是特工。”林插了一句,“是侦探。” 现在不是? 以前是? 星琪猛地看向林,接着是顾盼。 餐厅里只剩下陈溪断断续续的笑声,察觉气氛不对,她也停下来。 “靠!” “不是吧……” 星琪替林说出了那句话,“你不能说的。” 林埋头喝汤。 话说回来,有这么一个插曲,星琪不知不觉从之前空茫无依的状态抽离开,慢慢动起脑子。 她当然清楚侦探来历非凡,家世不俗。 在座的,林作为她的技术外援,独立开发的软件在未来智能城市系统中占有一席之地;陈溪和侦探家里有来往;顾盼和侦探的渊源还不太清楚——但她们称呼侦探是“小夏”,这样看来,和侦探之间的关系至少是对等的。 自己呢? 有什么长处拿得出手、值得侦探侧目? 她似乎一直在侦探圈定的范围,从来不曾踏出侦探为她一手打造的小世界。 侦探为什么这么做? 看她异常沉默,对面的顾盼叫她:“嗨,兔子,大家开开玩笑,别往心里去。” “对对对,开玩笑开玩笑,”陈溪连声附和,“别跟小夏说我们欺负你了,不然……” “嘘,吃饭吃饭,莫谈侦探。” 面对大家慑于侦探yín威而溢于言表的关切,星琪颇感手足无措,“其实我有个问题……” 顾盼和陈溪异口同声问:“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叫我兔子?” 这个问题到电影会结束,星琪返回工作室也没得到让她信服的答案。 她照着备忘录,上上下下检查好门窗、监控、感应器、天然气,假装是侦探在手机另一头发出的指令。 做好一切,她裹着小毯子躺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睁眼望着高高的天花板。 侦探说了今晚回,她要做一个等待侦探回家的助手。 晚十一点三刻,星琪听到有辆车停在门口,她翻身下沙发,一只耳朵贴在地板仔细。 车门打开、关闭。 栅门打开、自动关闭。 朝门厅来的脚步声不如往常轻盈,有些拖沓。 但离得越近,也越轻快。 是熟悉的侦探。 星琪先于深夜归家的人打开门,扑鼻而来的是海水的咸涩,掺杂着少许的金属生锈的甜腥。 她定睛一看,侦探脸色明显苍白,还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惊讶,“你怎么没睡?” “等您。”星琪笑笑,侧身让开空间。 等侦探踢掉鞋子,星琪准备好去接她随便乱丢的外衣。 然而侦探一反往常,用左手拢了拢染满沁凉夜色的外套,径自走向楼梯。 “我先睡了。” 星琪关好门,紧跟侦探上二楼,和她同时在卧室门前站定。 “您受伤了,右手臂。” 助手的语气笃定但平静,侦探瞥了她一眼,“狗鼻子。” “一开门就闻到了,您挣扎也没用。”星琪嘿嘿一笑,手下却不自觉地抓住了侦探的左手,“您打算使用超能力发动热量消灭潜在病毒,还是让我帮您上药?” 侦探一边发动着随时随地发热的超能力,一边朝门把手抬起下颌,“先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小标题两个字的是主线,四个字是单元/日常线。 第52章 野歌(2) 自以为做足了心理准备, 但直面血淋淋的伤口, 星琪还是不自觉屏住呼吸转开脸。 只一眼, 伤口的形状、深度深深刻入脑海乃至心底,压根儿没有问“疼不疼”的必要。 创壁齐整的切割伤, 绽开的皮肉下隐约一点森然白骨。 幸运的是,血管和神经以分毫之差免遭损伤。 侦探捏了捏助手发红的鼻头, “不准哭。” “不哭。”星琪咬紧下唇, 定定神,拿起冲洗伤口的注she器,“疼要告诉我。” “尽管来。”侦探无所谓地笑笑, 左手放回身后撑住洗手池台面,转口问,“下午电影会怎么样?” “呃……”星琪用袖子蹭掉额头冒出的虚汗, “睡着了。” “睡着了?”侦探的语调听上去带着莫名笑意,“没给你发935观影会的观影守则?” “有!” 电影开始前, 林特意给星琪发放了一份纸质的观影守则, 林林总总列举了七大项规定,另附若gān措辞严谨的注释。 星琪大眼一扫,既有基本的“不能看手机”、“不能拍照或录像”, 也有完全不知所云的“不能使用‘跑!阿甘’比喻”。 翻着两页A4纸, 星琪不合时宜地想起侦探好久没更新的《助理守则》,以至到放映室关灯、电影开播,她都没能把两页纸看完。 或许是关了灯的环境舒适安逸,好几天没睡太困, 片头没放完,星琪便抱着抱枕睡得不省人事。 她睡得很沉,一觉无梦,醒来刚好赶上片尾演职人员滚屏。 其他人好像也没注意到她睡了一整场,意犹未尽地拉她讨论起电影的jīng彩片段,以及哪些细节可以改进。 星琪只在一旁点着头,根据发言人的表情和语气,适时附和两句“这样挺好”、“那样也不错”,最后竟收获了林亲自颁发的“935观影会”正式会员徽章。 …… “所以咱们会长给你的守则没写‘不能睡觉’这条?” “您也是会员?等下,还有这种硬性规定?” “有啊。”侦探闭了闭眼睛,复述了一串以“不能”开头的守则。 星琪大概数了数,超过了她那份的七大条,“原来每个会员的守则不一样的么?” “量身定制。”侦探抬起右手活动两下,拇指擦过星琪眼下的乌黑,“多久没睡了?” “也没几天……哎哎哎!不要乱动啊!” 小心翼翼拿开侦探的右手,星琪恍惚觉得哪里不对。 侦探右上臂裹着整整齐齐的绷带,配她现在穿的迷彩背心和长裤,更像是护臂一类的运动防护用具,而不是医用物品。 星琪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目光落在一旁封存的缝合针上。 和侦探聊着935观影会七种规矩八大纪律,她不知不觉完成了清创消毒、缝合及后续一系列动作。 她本来只是想给侦探涂点红药水来着? 见助手发起呆,侦探点了点她掌心:“知道935的含义吗?” “不知道……”星琪茫然。 她总觉得这组数字说不出的熟悉,但具体含义还真没想过。 “9号楼35楼。” “……简单明了,会长真棒!” 星琪的注意力很快被掌心的凉意转移了。 充当医务室的浴室开有暖气,约是失血的关系,侦探的手很冷,星琪捉住手腕,挨个儿揉捏她手指。 “有感觉吗?” “破了点皮,又不是断了。”侦探不以为然。 星琪哼哼,“都不知道该说您皮厚还是皮薄了。” “厚的。”侦探笑,“行了,你去弄点吃的,我饿了。” 厨房冰箱翻了个底朝天,想到夜里不太好消化,便做了份蒸蛋,另用菠菜和西红柿分别榨汁。 回楼上,虚掩的门后传出混合着洗浴用品气息的雾气,以及细细的水流声。 星琪隔门缝瞄了眼,依稀看到之前穿在侦探上身的迷彩背心落在地上。 她腾出手敲门,问:“我能进去吗?” 久等无回音,星琪自行推开门,循味道和声响进入浴室里侧。 浴缸里泡沫随波dàng起伏,淹没了侦探锁骨以下的部位,她偏头枕着两端翘起的浴枕,长发披散,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星琪把餐盘放在一旁,半蹲半跪在凹凸不平的防滑地板上,摸了摸侦探搁在浴缸裙边的右手臂,还好,没碰到水。 她凑上去嗅了嗅,摒除洗浴用品和水汽,药味很重,几乎闻不出血的甜腥。 侦探这段时间肯定也没怎么休息,眼窝深陷,唇上数道gān裂的竖纹。虽然泡着热水澡,两颊恢复了少许血色,皮肤上却仍残留着经久风chuī的痕迹。 执行秘密任务的前特工—— 几个小时前得知侦探这层身份,星琪还有点血热的激动。 但真正见识了代价和伤痛,热血急遽冷冻,眼睛又酸又胀。 不准哭。 星琪缓缓吸气,把眼泪憋回去,嘴唇在绷带两侧各碰了下,然后对着绷带chuī气,小声说:“呼呼,不疼不疼。” 头顶骤然响起水流波动,侦探往泡沫里滑得更深,连下巴也有一小半浸入泡沫,张张嘴,满脸的欲言又止。 星琪紧张地问:“怎么了?” “……你身份证上没改过年龄吧?” “身份证年龄能改?”星琪诧异地反问,伸长手拿下一杯番茄汁,打开盖子递向她左手,“要吸管吗?” “谢谢星琪小朋友,但是我不需要。”侦探接到手,隔着玻璃杯瞧她,“你怎么还不退下?” 您才是小朋友呢,星琪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回答侦探后面的问题,“好久没见,想多看看您嘛。” 侦探像被番茄汁呛到了,猛地咳起来。 星琪眼疾手快抓住差点儿缩进水里的右手,“慢点别急,侦探小朋友。” “闭嘴,不准说话。” 侦探斜她一眼,专心地喝着番茄汁,然后是菠菜汁。 蒸蛋只尝了一小口,就被无情地嫌弃又老又涩,颇不甘愿地进了星琪肚子。 浴缸另一端的泡沫像风中的云朵似的晃动了一阵,侦探把空杯子还给助手,“是最近新开辟的一条走私线,过琉球到日本,再分往欧美。” 话题转得太突兀,星琪琢磨片刻,才反应过来侦探在介绍她的秘密任务。 “这个呢?”星琪指着绷带。 “这个啊……”热气氤氲,侦探眯了眯眼,“老马失前蹄。” 在伪装渔船的走私船上找到想要的东西,余下的jiāo由此次的帮手麦德鲁斯处理,然而就在换船时,鱼舱潜伏的走私贩she出冷箭。 老实说,看到深入船舷的弩箭,她想到的却是归心似箭,以至于毫不犹豫拒绝麦德鲁斯等官方缉私队汇合的建议,踏上返程。 “那个……” 走私的货品是什么? 星琪犹豫了下,闭上嘴巴咬住舌头,这不是她可以触碰的领域。 “怎么这么多这个那个的?”侦探手指一动,助手自觉过去给她撸耳朵,“想问走私货物?” “不是。”星琪矢口否认,顿了顿,从水里捞起一把头发,“我帮您洗头吧。” 侦探抬抬眼皮,“你确定?” “确定确定。”星琪点头如啄米,“您自己来不方便的。” 侦探不再言语,递来洗护套装,人逆时针转九十度,头顶朝着助手。 看样子求之不得。 “那个……”冲掉泡沫,捋着那被风chuī又经水泡便互相纠缠的长发时,星琪本以为又睡着的侦探忽然开口,“是赃物。” “赃物?” “文物藏品,多数瓷器玉器,少量珠宝首饰。” 公历年年初,德国一家拍卖行因税务问题被查封,缴获资料显示有四件来源不明标价高昂的东南亚藏品经拍卖行易主,德国文化机构将藏品信息上报至国际反文物走私大联盟。 结果全部与去年年初三江流域上报的失窃藏品相符。 期间,又有十数件三江流域失窃藏品在欧美等地出现。 近二十件藏品,jiāo易价格惊人。 但追查近两个月,除转运地在东南亚,运输途径、买卖双方、经办人等,一无所知。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组织严密、牵涉面甚广的文物倒卖大网。 上月,日方得到线报,提出了海运的可能性,方才找到突破口。 虽然有很大可能只是触及文物倒卖大网一个无足轻重的线头,但至少避开了星琪——进入市场的藏品没有一件来自失物者联盟。 亦即,盗窃者是继星琪之后新的藏品窃贼。 作案手法相似,细微之处的差异却足以把窃贼和两年多以前的星琪划清界限。 顺着这条线查下去,除非失物者联盟有人泄密,否则查不到星琪。 跟那帮jī贼多疑、时不时官僚作风扯后腿的联盟工作人员周旋小半个月,就是为了确保这点。 当然详细内容不可能告诉星琪本人。 侦探说得含糊,点到即止,星琪也不在意,专心做着洗头工。 洗头是个技术活,尤其是洗侦探这又长又厚的头发。 好容易一缕一缕捋顺洗gān净,见侦探双眼阖着,呼吸均匀悠长,星琪又给她做了会儿头部按摩,算算时间不短,打算去拿浴巾过来再叫她换地方睡。 把起身的指令传递给下肢,反馈却是一股说不清的麻痒。 不好,要完。 膝盖下面是粗糙的防滑地板,这姿势保持太久,两条腿宣告罢工。 星琪扶住浴缸边缘,努力让自己不倒下也不趴进水里。 然而就在这时,侦探头从左边转到右边,又转回来,慢慢睁开一双累摞出三层眼皮的眼睛,打了个哈欠,伸手拉着星琪的胳膊坐直。 “还没弄好?” 完蛋。 头朝下半身栽进泡沫稀薄的水里,星琪如是想。 第53章 野歌(3) “闭好了没?” “好了。” “好。” 侦探离开了堪比游泳池的宽阔浴缸。 水流一阵晃动, 脑海里浮现出入水瞬间看到的由大块面构成的轮廓。 换过几次的水没什么泡沫, 该看的不该看的统统随水花冲击视觉。 曲起的双腿jiāo叠, 手臂环抱膝盖,弓起的脊背…… 关节突出, 结构清晰,个别折角称得上硬朗。 水花溅到脸上, 水面dàng起的波纹推到胸口, 惊鸿一瞥的定格画面忽然活动。 那轮廓边缘起先是曲折的,在此刻双目紧闭的黑暗中顺风流气旋伸展开,刚硬甚至尖锐的折角软化了, 只留下一道道弧度优美的深浅曲线,以及连接它们的恰到好处的直线。 轮廓内…… 是一片羊脂玉般莹润无瑕的白。 上好的羊脂白玉,jīng光内蕴, 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白色,触感一定细腻绵韧——既是柔软的, 同时也是坚韧的。 触感? 星琪呼吸一滞。 “闭着没?” “闭着呢。” 听到侦探打开橱柜, 星琪闭着眼睛把左腿也抬起来放到浴缸边缘上,松开手,小腿肚和硬陶瓷接触的部分宛如被烧火棍烙过一遭, 再泼上一堆碎冰。 酸慡乘以二。 脑子里奇奇怪怪的联想随之被关进名为“正直”的小黑匣。 “怎么一条浴巾都没有?”侦探疑惑地问。 “您不在家, 阿姨把洗过的衣物收到洗衣房了。” 侦探离家,二楼是所有人的禁地。当然,不包括哈总。 结果就是好多天没回家的侦探没有浴巾库存。 “毛巾也没?”侦探不甘心地打开下面的柜子。 “您很久没回了。”星琪重申。 “唔——” 柜门被侦探开合了好几次。 一条浴巾难倒侦探…… 星琪忍不住笑。 “笑什么?”侦探似乎在往这边看,“别说九九八十一, 没那么久。” 约是曝露空气时间过长,水分蒸发带走了热量,话未落地,紧跟了道细细的“嘶——” “没有没有。”星琪收整表情,“您冷吗?” “还好,你冷?”侦探关上柜门,走过来。 “不冷。”星琪朝她的方向吸吸鼻子。 除开洗浴用品和药味,檀木香和玉兰香越来越近,但相互独立,不gān扰不混合。檀木香是清隽冷冽,玉兰香如丝如缕,柔而悠长。 “您真香。” 侦探看了下温度,调高两度,回手捏了捏翕动的狗鼻子,“不准吸气。” 星琪憋红了脸:“那我怎么呼吸?” 侦探凉凉道:“用嘴。” “好嘛。”星琪“哈呼哈呼”用嘴呼吸。 不能看,不能嗅,还能听。 侦探踩着湿水的防滑地板离开浴室内侧,经过放毛巾的橱柜,脚步稍一停顿,幽幽叹气,再走,径直出浴室。 隔了道墙,浴缸内循环系统的运转声有些gān扰,脚步声低不可闻,再之后,星琪听到外面的衣柜打开了。 但没听到关。 侦探一边回浴室一边套衣袍,端着右手不太好使力,没抓稳,衣服下摆扑簌簌垂到地面,紧跟着烦闷的哼气声。 星琪心说她这一会儿功夫似乎把一年的叹气份额都用光了,举手问道:“侦探,要帮忙吗?” 一条棉麻织物迎面飞来,星琪讪讪闭嘴,但马上又张开一条缝。 嗅觉的禁令还没解除。 近到听力可辨的距离,衣袍掀起一阵风动,悄无声息贴回湿润的皮肤。 成功了!侦探小朋友真棒! 星琪在水下“啪啪”鼓掌。 “我能睁眼了吗?”星琪仰着脸,准确无误对着侦探,“我感觉我快睡着了。” “等一下。” 侦探往对面墙壁移了小段距离,星琪不明所以,转着脖子跟过去。 兔子助手不仅有警犬一样灵敏的嗅觉,还有双名副其实的兔子耳朵。 “可以了。” 星琪睁开眼,侦探抱着右手倚靠在斜对浴缸的圆柱上,碍于右手行动不便,左衣襟没拢好,松松垮垮露着小半个肩膀。 不知是伤口痛还是冷,侦探眉心尚存着浅浅的皱纹。 她用这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助手几秒,唇侧扬起一抹笑,“你也在这儿洗吧。” “啊?”星琪抱紧了胸,她的家居服从领口湿到裤管,好在水温够高,虽然贴在身上,但感觉没那么不舒服,“不,不用了吧。” “就在这儿。”侦探展开眉毛缓缓上挑,“别弄得哪儿都是水。” “哦对。” 弄湿地板确实不好收拾。 忽略侦探笑容里令她心跳加速的意味,星琪三下五除二脱掉了上衣,然后才想起来什么,拎着浸透水的上衣左右转身找地方放。 总不好跟侦探一样随手把湿衣服扔地上。 最后,星琪把上衣叠成A4纸大小,卷成筒,探身堆在浴缸另一头。 一双笔直的白玉竹似的腿近在眼前。 羊脂白玉…… 星琪停住动作,和呼吸。 “看什么呢?”头顶掉下一句问话。 白玉竹动了。 星琪抬头,只来得及捕捉一片粉色余光。 后颈到左肩,侦探luǒ|露在外的皮肤一眨眼完成从白到粉的转变。 啧,随时随地发动的超能力又进化了。 星琪后仰游回去,刚褪掉一条裤管,忽然听到侦探的脚步声是向着外面走廊去的。 顿时不管不顾一条腿先迈出浴缸,大声问:“您去哪儿啊?” 回音把她自己震了一愣。 着什么急呢? 赤脚穿睡袍侦探能去哪儿? 然而好端端的白玉变成jī血玉的画面还是无法自控地浮于眼前。 星琪晃晃脑袋,甩掉了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竖着耳朵倒数三二一,预备冲刺。 “拿浴巾。” “哦。”星琪抹掉额头冷汗,想了想,又大声提醒,“您没穿鞋。” “……” 盯着发皱的指腹,星琪判断这澡洗的有点久。 实际上侦探才离去几分钟,感官却不知为何将时间无限拉长,以至于度秒如时。 数清十指指腹的皱纹,星琪眼巴巴地望门外,认真思索衣服拧到何种程度不会滴水。 还好,付诸行动前十秒,她听到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喏,别洗太久。”侦探把毛巾和睡衣放上置衣架,怀里还有一条浴巾。 “洗好了。”星琪伸手过去接浴巾,“我帮您chuī头发。” 侦探扭头看镜子,镜面水雾模糊,什么也看不到。 “哦,好。” 这是一个注定漫长的夜晚。 “我说……”侦探看了眼chuáng头柜,再看回念叨着“姜枣汤您要姜味儿重一点轻一点”的助手,“你去睡。” chuáng头柜上放着两杯新做的蔬菜汁,一杯黑乎乎的红糖水,三个剥好放在真空保温杯的白煮蛋。 折腾了大半宿,助手困得眼皮直打架,却还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烦不胜烦。 “那姜味儿重的不重的各来一份,”星琪自顾自地做了决定,才反应过来,猛摇头,“不,我不困。” “我困了,而且我不要喝姜枣汤,姜不要,红枣也不要。”侦探一手盖住眼睛,“我要睡觉。” “水饺?鱼肉荠菜雪菜韭菜西葫芦白菜猪肉……”星琪口若悬河。 “不是吃的那个。”侦探不耐烦地踢被子,“我要睡觉,睡到自然醒的觉!” “噢!”星琪恍然大悟,“那您睡,我不打扰您了。”她眨眨眼,“我去煲个老母jī汤,顺便试试猪肝汤。” 侦探叫住她:“家里有猪肝这玩意儿吗?” “我去菜场买,”星琪举起手机,“南边菜场这会儿该营业了。” “你等等。”侦探无奈地下chuáng,“想吃什么我明天让阿姨来烧就好了,你……” 星琪闷闷接口:“我知道,我烧的太难吃了。” “……闭嘴。”侦探抬手擦过星琪眼下的乌黑,“很晚了,你先去睡,好不好?” 看时间,再磨蹭下去哈总该打鸣了。 “可是……” “没有可是。” “我想……” “你想什么我现在不想听。” 星琪支支吾吾了片刻,见侦探脸色越来越沉,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勉qiáng点点头,再度举手机,“那……有需要您随时叫我?” 不,没有,不会有的。 拒绝的话到嘴边,侦探改口:“好好好。” “您手机电量还有多少?”星琪踮起脚四处张望,找侦探的手机,“要充电了吧。” “不用,满格的!”侦探推她出去。 星琪还是不大放心,一面一步三回头往外走,一面打开通讯录想给侦探打电话。 侦探垮下脸,宣告耐心告罄,“你不走,我走。” 星琪一步蹿到门外。 “侦探,晚安。” “早安。” 回到阁楼,星琪人还是飘的。 有好几天没睡jīng神恍惚的飘,还有一种侦探就在家里,至少短时间内不会离开的雀跃。 其实回头算算,侦探也才离开了四天而已。 但这次秘密任务她是带着伤回来的。 侦探不是无所不能,也不是铜筋铁骨。 可这样的侦探真实了起来。 生动而鲜活的真实,触手可及。 便不再是随时消失或破裂的空中楼阁,不是醒来后就会忘记的美梦。 好说歹说总算把助手劝去睡觉,然而不到五分钟,侦探听到了极轻的敲门声。 只有一下。 随后再无动静。 等了片刻,侦探不得不开口:“滚进来。” 星琪抱着枕头和毯子轻飘飘来到chuáng前,双眼映着夜光灯,格外明亮。 “侦探,我想跟您睡。” 第54章 野歌(4) “今天有客人要来。” 星琪置若罔闻, 扣到第二颗扣子, 她放下手, 后退一小步,眨巴眨巴眼睛。 “又来?” 星琪举高右手, 先试探性伸出两根手指,见侦探唇角下压, 缩回去一根, “一下。” “就一下哦。” “嗯!” 侦探偏过头,修长的颈子,耳根到下颌角再连到颈窝的弧度优雅得像天鹅。 星琪凑上去嗅了一下。 鼻息喷过去会反弹的距离, 玉兰香味忽然浓郁了,盖过了檀木香,还有种隐隐的刺激。 像夏天猛灌冰可乐。 不对。 像数九寒天冰窟里爬出来喝了口热汤, 全身毛孔都张开了,但没那么辛辣。 “好了。”侦探拨开她, “一会儿你把沙发收拾下, 毯子枕头拿上去。哈小二不定什么时候来。” 星琪兀自回味玉兰香,这话没听进耳朵,驴唇不对马嘴地问:“为什么早上晚上和白天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侦探一挑眉。 “白天有薄荷、柠檬, 以前还有松木、玫瑰……”星琪数着, 末了,深沉地点点头,“可复杂了,为什么您有这么多味道?” 好像人型移动花园。 “想知道?”侦探瞥她。 “想!” 侦探打开了梳妆台的橱柜。 四层储物格, 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香水,赤橙huáng绿青蓝紫彩虹系占了两层,琥珀色占了半层,余下的银、粉、透明,还有两三种渐变色。 “噢~呦~” 侦探随手拿了只细长的蓝色瓶子,对着空气喷了两下。 颗粒感十足的水雾悠悠飘落,自上而下,有一小片散于侦探的发丝。 “狗鼻子闻出什么了?” 星琪耸耸鼻子,“柠檬……嗯,比柠檬甜,橘子……夹竹桃?” 说着,又凑上去,“还有玉兰香。” “够了啊。”侦探弹她脑门,自己单手扣扣子,“去收拾东西。” 星琪这才想起侦探刚说过让她收过夜装备。 “哈小二是谁啊?” 侦探神情复杂,“哈总它妹。” “喔……”星琪一手捞起毛毯,一手捏着枕头角,松松手,枕头掉回去,她也蹲下去,搂着毛毯依依不舍地望着睡了两夜的沙发。 楼下突然响起长长的喇叭声,星琪回过神,抱住枕头连同下面的皮面,回头小声问,“那我今晚还能睡这儿吗?” “这么喜欢睡沙发?”侦探没好气地拉起她,推向一侧衣柜,“你把东西放那边柜子里,赶紧下去,哈小二来了。” 让侦探如临大敌的哈小二—— 除了少了对翅膀,老实说,跟哈总确实称得上形似。 火红的头发殷红的唇,披肩一排金色流苏,翘上天的——星琪不知道专业名称是什么的短裙摆,倒chūn寒的季节光着两条铅笔细腿,脚上却蹬着跺地晃三晃的厚底松糕鞋…… “看什么看,我姐呢?是不是在上面?” 星琪给横冲直撞的哈小二让开位置,目送她踩台阶上楼,心想不对呀,按性别哈总应该是她……哥? 通后院的书房两声“咕咕”叫,星琪扭头一看,雄jī哈士奇一翅膀捂着脑袋,仿佛在说:我没她这个妹妹。 哈小二咚咚上二楼,扯着嗓子叫:“姐、姐!” 星琪眼皮一跳,隐约觉得她不该信侦探所谓的“哈总它妹”。 侦探冷冷喝道:“下去!” 果然…… 哈小二持续尖叫:“别动!看镜头!” “……” 星琪揣着一肚子“大事不妙”飞上二楼。 侦探右肩吊着三角巾,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 哈小二靠在她右肩,前面举着自拍杆, “大嘎好,夏以年年年又和你们见面了。” 她举起剪刀手,放在嘟起的嘴边,做了个常见的但无论如何称不上主流的动作,“这是我姐姐夏……啊无所谓她现在叫什么。听说她前两天受伤了,我老妈特地派我来慰问她。” 她拿肩膀直怼侦探吊着的手臂,“姐,疼吗?” 星琪没忍心看,三步并两步上前拉走侦探。 “你们看,那是我姐的小工,别看我姐是个不入流的主播,排场很大的。好,接下来我带你们看我姐姐的卧室。” 说完,把手机一转,对准了卧室门,抬脚踢开。 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星琪脚一滑,险些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抬头看看楼上,再看看面如寒潭的侦探。 今天阳光不错,客厅却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别管她。”侦探戴上耳机,“我妈怀她的时候喝了假酒,生了个脑残。” 星琪噤若寒蝉。 她倒没想过生理性因素,只觉得哈小二同学画风委实和侦探一根头发丝都不搭界。 是一朵活泼好动的奇葩。 然而哈小二的存在感qiáng大得不容忽视。 楼上叮叮咣咣的动静好像装修队现场作业,星琪在书房整理资料,每隔几分钟都要被头顶的响动震得心神俱dàng。 哈总也是坐立不宁,花园到书房转了十几圈,这会儿gān脆一头扎进书堆,有气无力地摇晃着尾羽。 又一声“咚”,星琪磨了磨后槽牙,打开笔记本,搜索框输入“夏以年”、“主播”、“直播”等组合关键词。 第一个搜索结果就是夏以年的直播间。 镜头晃来晃去,哈小二雨露均沾,经过的每个角落都要拍,但她一不开灯,二不拉窗帘,唯有摄像头对着自己时,才打开自拍杆上的灯,长发红唇灿若烈焰,在暗沉的背景里宛如明艳招摇的jī冠花。 星琪努力从她粉刷过度的脸上找出和侦探的亲缘特征。 一无所获。 一排排堆满特效的弹幕飞速飘过: [酷Girl] “是吧,我也觉得,我觉得我跟我姐就不是一个妈生的,你们看看——” 镜头一转,正对着一只缺少下颌的头骨。 一只手在骷髅上欲拒还迎地摸了两下,接着用力一扫,镜头跟随掉下去的骷髅,急转向哈小二的正脸,“吓skr人。” “……” 星琪确信在画面切换的前一秒,哈小二一脚踩上了头骨。 她分明听到了瘆人的骨头碎裂声。 [年年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回家吧!!想看年年的大游艇] “不行啊,我妈说了我必须得在这儿呆一天,好好跟我姐增进下感情。哎,说到游艇,我跟你们说哦,我有个姐妹儿前两天和她男朋友开游艇出去,到现在没回,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听说家里可急了,派了好些直升机去找人。我这段时间肯定不开了。” [年年上次说的限量超跑运到哪儿了?还卡在B国海关吗?] “卡着呢,不知道等多久,海关真烦。” [啥时候能开你的幻影去外环跑一圈啊。] “想看飙车,行啊。今天?今天不行。我刚不说了,要搁我姐这儿待一天呢。” [年年是不是有什么小辫子被母后抓住了?] “是的呀,我妈说在我姐这儿呆满十个小时,就保证我的小爱一周到家。呆满十二小时,三天到家哦呵呵!” [等下,年年好久没见你和Catty喝下午茶,你说的开游艇失踪的姐妹是不是Catty啊?] “Catty?Catty跟她男朋友旅游去了,等我下哦,我给她打个电话。” …… 画面黑了。 星琪合上笔记本,怀疑自己是不是梦游去了哪个现场。 自称夏以年年年的哈小二是侦探的妹妹? 然后她听到了侦探的声音。 侦探在跟谁打电话,语调里有种失控的急躁: “我不管,十一点前你必须让她回去,下午我这里有客人。” “很重要的客人。” “谭老、苏阿姨、小侯爷、席阿姨。行了吧?” “随便你。你女儿出什么事我不负责。” 星琪捋捋哈总的尾巴,又摸摸自己的下巴,预感今天可能会不太好过。 挂了电话,侦探面无表情地进书房,把自己扔进落地窗后的躺椅。 “要我出去吗?”星琪问。 如果客人很重要,又是爷爷阿姨之类的亲朋好友,她一介助手有必要避开。 “什么?”侦探不解地看向她。星琪打出接听电话的手势,她摆摆手,“没关系。” 楼上又是一阵轰然巨响,星琪不敢想象哈小二又在上面搞什么。 见侦探头疼似的直揉额角,星琪小跑过去,先帮她脑后垫了个U型枕,整理好被扯歪的领口,然后手放在她两侧太阳xué,“要么?” 侦探顺势闭眼,“要。” 得到首肯,星琪兴奋地搓搓手,用脚勾过圆凳,坐在躺椅正后方挺直腰杆。 这个时候的阳光正好,斜斜地洒下来,打出的光影凸显了她外形所有的优点。 挺翘的鼻,微陷的眼窝,睫毛构成的眼线jīng致得彷如工笔线描,顺滑秀逸,到眼尾格外用心地往上一收。 睫毛长,投出的影子也长,末端在右眼角点出一个小圆点,乍一看,像是泪痣。 秀色可餐,不影响星琪手上的动作,以至于侦探再次说出“哈小二是脑残”的话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 “她是智商问题,做过检查。”侦探加重语气,“临chuáng表现是胡说八道,你不要在意。” 星琪认真回想了下,侦探指的应是哈小二那句“她是我姐的小工”。 她并不在意,只是疑惑哈小二说过什么让侦探特意跟她解释。 “没关系。”星琪笑着摇摇头,“其实,我很开心。” 说出这句话,她自己也颇感意外。 许是温暖的日光晒得人微醺,思绪和心意在这通透的光线下无所遁形。 “我的理解是,您愿意让我接触您的世界,没有因为我特意做别的安排。” 侦探完全可以临时指派任务,哪怕没有任何理由让她出去,她也会乖乖听话。 但侦探没这样做。 她低下头,在侦探耳畔轻声道:“就感觉……离您更近了。” 更真实。 卸掉了侦探的外壳,原也是触手可及的、会苦恼会紧张的血肉之躯。 时近正午,阳光照she下的房间温度有所上升,光感明显增qiáng,侦探面色绯红。 玉兰香愈发清晰。 这算蹬鼻子上脸吗? 星琪不自在地用手背蹭蹭鼻子。 冷不防,上空响起哈小二响亮的大嗓门:“愿你安息!” 重若千钧的四个字随着一颗灰白色的半球物体垂直降落,哈总猛地从书堆里拔出脑袋,惊恐地望向窗外。 不久前出现在夏以年直播间的头骨“啪”地砸上地面,彻底粉碎。 哈士奇绝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咯”,脑袋一歪,安息了。 这位哈小二同学…… 星琪没话找话,“很有活力。” “哈小二前几年……救过我。”侦探盖住眼睛,颓然叹气,“我拿她没办法。” 星琪望了会儿地上无数的白骨碎片,视线移向花园对面的游泳池。 “没事。”她站起来,拇指抹平了侦探眉间的皱纹,而后,弯腰亲了下,“jiāo给我吧。” 第55章 野歌(5) 哈小二在三楼咣咣砸门。 三楼放置服务器和各种高jīng尖设备, 入户门是厚重的金属防盗门, 据说还有一套技术外援自己编写的安全程序。 别说星琪, 侦探平时也很少来。 连着自拍杆的手机丢到墙角,轻金属质地的杆身裂开缝隙, 星琪看了眼手机,有保护壳, 还好。 “开门!”哈小二同学披头散发, 两颊高鼓,气呼呼地将松糕鞋甩向星琪,“我要进去!” 星琪踏上去四楼的楼梯, 闪开径直朝她飞来的重器,心想,准头还可以, 脸上笑眯眯的,“来, 我给你看个更好玩的。” 她没说三楼不能进, 那样会激发哈小二同学更qiáng烈的叛逆心。 哈小二多大年纪? 飙车,理论上应该满十八。 过于浓艳的妆容模糊了皮相,但声音听上去太稚嫩了。 就是个满世界吵吵闹闹找存在感的熊孩子。 哈小二转转眼珠, 眨眨眼, 浓密的假睫毛扑闪得太用力,耷了一半。 “别怕,来。”星琪冲她招手,“不好玩你咬我。” 哈小二愣了下, 两眼腾腾地冒出火。 哈小二天不怕地不怕,她姐见了就得退避三舍,怎么可能怕一个小工。 哈小二气势汹汹地迈开步子,刚一抬脚,星琪注意到什么,忙让她停下。 星琪捡回鞋子蹲在哈小二跟前,“扶住我。” 哈小二使出吃奶力气用力掐住星琪肩膀。 “好了。”星琪给她穿好鞋,若无其事地去捡手机,垮肩卸开哈小二的爪子,哈小二重心没抓稳,气呼呼地挥爪子上来,星琪把手机塞到她手里,站起来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 四楼除了她住的阁楼,外面还有露台。 露台望下去,正是建筑后方的花园。 说是花园,只有边角种了些好养活的观赏花卉,中间是一大片草坪。 chūn来到,新芽冒。嫩绿的小芽一茬接一茬,形状虽不平整,初萌的绿意看上去却叫人心旷神怡。 “猜猜我能跳多远?” 哈小二没听懂,左右看看长宽不超过四米的露台。 “我说下面。” 哈小二不知是还没听懂又或是不敢相信,看看草地又看看星琪,神色间多了兴奋,“你要从这儿跳下去啊?” “是啊。”星琪弯眼睛笑,“好玩不?” 哈小二啪啪啪鼓掌,脸上的白粉被火红头发刷出两片红彤彤的环境色,“快跳快跳!” “要不要……”星琪指指她的手机,“跟你的粉丝们分享下?” 哈小二登时手忙脚乱,鼓捣了一会儿,她把手机对准星琪,“好了!你快跳!” 星琪却不急,晃晃头颈,做几下舒展运动,示意哈小二站到栏杆后面,“在这儿,镜头跟好我。” 她后退到阁楼外墙,起跑,擦着哈小二的头发一个轻巧的后空翻越过栏杆。 别墅内部装修挺恢弘堂皇,实际上按照民用住宅的标准兼开发商的成本控制,一层3米多一点,顶多3.2米,四楼露台到下方的垂直高度满打满算也只有10米。 星琪一跃出栏杆,哈小二就开始高分贝尖叫。 即使看过再多极限作死的视频,真正有人擦着脸跳下去的感觉还是—— 太疯狂太惊险了太刺激了! 但那人跳下去的姿势却那么潇洒,轻盈得就像一只囚困多日脱笼而出的雀鹰。 星琪设想的角度有点故意耍帅的意思,落地时一个侧翻,以单膝跪地的姿势一甩头发抬头,视线掠过书房落地窗后站起的侦探,不偏不倚对上露台的哈小二,微微一笑。 哈小二激动得上半身越出栏杆,星琪一手伸展,一手扣到胸前,颔首致意。 身后游泳池波光粼粼,衬着这无以伦比的明快笑容,哈小二的分贝再上一个新高度。 然后,戛然而止。 哈小二缺氧窒息了。 缓过神,哈小二举起紧紧握着的手机,狂呼乱喊:“我的妈呀你们看到了吗看到了吗我的妈啊啊啊——” 一路尖叫着冲下楼跑到花园。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星琪趴在游泳池边沿摇头,“不行,一天只能跳一次,而且跳完了我得在水里冥想。” “为什么?”哈小二蹲下来,歪头看她,火红的头发垂入水中,水面立时染出丝丝红线。 你这染发剂的质量不怎么样啊哈小二同学。 “我能跳这么高,是水里的jīng灵教我的,它们教我如何运用体内的气。”星琪刻意用低沉的声音说,“只有水里冥想,把气理顺,下次我才能跳得更高更远。” 说着,她往后游,游到池中央停下,看着在池边团团乱转的哈小二,缓缓闭眼,“不要打扰我。” “你要冥想多久?” “你说话呀!” “你怎么没摔死呢?” “你在跟jīng灵说话吗?” “……” 高空跳跃和在水里冥想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水jīng灵正常人一听就知道是瞎扯。 但人在眼皮子底下跳下四楼,毫发无伤,哪怕说是吃土练出来的,哈小二也信。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 哈小二喊累了,捧起手机一边跟观众jiāo流一边瞄星琪。 水里的人老僧入定不说话,弹幕信息量巨大。 [我靠这是什么特技演员?] [不是特技吧是武术!功夫!] [是气功?小工刚才好像说了水jīng灵和气什么的嗳?] [靠前面什么年代的还练气功?] [很像啊我外婆的邻居的外甥说他以前碰到过,就这种能在水里泡大半个小时不呼吸。] [年年你让小工试试半小时不呼吸?] “喂!你还在练功吗?你能进水里半小时不呼吸吗?” 星琪没回答,过了会儿以一个放松的姿势慢慢将自己沉入水里。 “她进去了!”哈小二把手机翻过来覆过去,“你们看到了吗她进去了!” 一分钟,一分半…… 到第二分钟弹幕走向不对了。 [啊,你们看水,好像在冒烟呢!] [靠不会真的是气功吧?] [年年,你试试。] [年年,练成了你就飞檐走壁无所不能。] [年年我们支持你我们爱你你可以的!] 正常人不会说到气功,更不会怂恿主播下水练气功,但直播间的主播不是一般人,吸引来的观众也不是一般人。 随着一个新加入的用户连用十个超级礼物刷:[年年你也可以,年年下水]。 弹幕变成清一色的“年年下水”。 哈小二拿松糕鞋当支架,固定好手机镜头角度,一只脚先放进游泳池。 池水很凉,哈小二回头看了看手机满屏的七彩弹幕,鼓起腮帮子跳下去。 水面上飘着的发丝指明了星琪的位置。 游泳池深度差不多到哈小二的胸口,但体温尚未适应水温,哈小二哆哆嗦嗦地蜷起身体,半是走半是狗刨地在水下扑腾,好容易才接近那缕头发,揪着它把人拽上来。 星琪趁机不着痕迹地换了口气,仍然闭着眼睛假装冥想,身体继续下沉。 “喂,你在练气功吗?”哈小二抓住她,使劲儿摇晃了一阵,“你别装死,你说话啊!” 星琪这才慢慢地睁开眼,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神智还有些恍惚,一手勾住哈小二jī崽子似的细脖子,身体忽然一扭,将她带入水里。 脑袋一进水,哈小二吓傻了,一动不动。 原本澄澈的水刹那间被染发剂染出一片红。 星琪一手盘着她,一手在她脸上从上往下抹了几把。 哈小二呛了好几口水,求生欲使她本能地挣扎,两只手也开始胡乱撕扯。 星琪这才放手,脚尖在池底一蹬,游到游泳池另一边,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和湿透的衣服爬上岸,心有所感地看书房。 落地窗后已不见侦探。 哈小二半死不活地爬上来,上半张脸黑一道白一道,下半张脸血红一片,惨不忍睹。 没等她发难,星琪先声夺人:“说了不要打扰我,你为什么要下水?jīng灵不理我了!” 哈小二一塌糊涂的脸上断然辨别不出表情,但假睫毛或许是挣扎时扯掉了,看得清眼睛水汪汪的,盛着两湾“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gān什么”的迷茫。 星琪借着给她拿鞋,“好巧不巧”地看到手机上满屏幕“脱粉了”的宣告,间或一串串的点点点。 再回头看看这位不久前还有“酷Girl”头衔的夏以年年年主播,星琪并不觉得愧疚。 一点儿都不。 熊孩子。 欠收拾。 星琪把鞋子和手机一道递给哈小二时,故意把摄像头对准她正脸。 然后头也不回飞奔向书房。 刚进门,一条带着薰衣草香味的浴巾扑头盖脸蒙上来。 “挺厉害的嘛,气功大师。” 听出侦探语带笑意,星琪用毛巾捂住脸,长长地出了口气。 “一般一般,哄哄小孩。” 星琪揉了几把,擦掉脸上的水,从缝隙里看侦探。 她一半笼罩在yīn影中,低头看手机,屏幕闪烁的微光中,星琪看得出她眼眉弯弯,唇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效果不错,两分钟掉了两千粉。” “咦?”星琪吃了一惊,“您也看直播?” 不仅看直播还那么关心人家粉丝数目? “知己知彼。”侦探晃晃手机,抬脚往里走,“去洗个澡换换衣服,客人一会儿就到。” 转身的瞬间,侦探笑意全无。 那天晚上,口口声声嚷着要跟她睡的助手,才躺上chuáng没多久,忽然拎着枕头滚下chuáng,蹑手蹑脚换去沙发。 这两天更是捉摸不定。 前一时像狗似的贴上身嗅来嗅去,后一刻却又离得很远,言行举止乃至气质,都与之前畏畏缩缩的兔子判若两人。 如此qiáng烈的反差兔子自己心里清楚吗? 故意在镜头下不借助任何装备跳下四楼…… 是在提醒她什么? * 星琪换好衣服下楼,侦探通话里提到的重要客人似乎没到,楼梯下方站着个瘦瘦小小的少女。 一见星琪,少女两眼放光扑上来,“大师!” 冷不防被人撞个满怀,药水味冲进鼻腔,星琪头皮一炸。 你谁……? 少女头发湿漉漉的,头顶蹭着下颌很不舒服,星琪试着推开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小家伙,视线落在暗红的发梢,忽然间醍醐灌顶。 “哈小……年年?” 脱离了“哈总它妹”装扮的哈小二,穿着侦探的亚麻衬衫,还挺…… “大师!我想学气功!” 她一发话,星琪打消了“挺像侦探”的想法。 “我不是大……” 星琪话刚说一半,哈小二顿时扯开嗓子尖叫。 “啊呜啦啦啦啊呜!” “你……” “我要学气功!” “我不会……” “嗷嗷哦啊——” “停!” 令行禁止,哈小二不叫了,但嘴还张着,瞄了会儿星琪的脸色,卷着舌头说:“师父。” 星琪:“……” 侦探诚不欺我,哈小二真的是个心智待成熟的活力少女。 “你几岁了?”星琪和颜悦色地问。 哈小二艰难地说:“二十二,可以结婚了。” 星琪:“?” 星琪心里又好笑又莫名其妙,脸上摆出沉重的表情,摇摇头,“太晚了,跟jīng灵沟通年龄太大不行,这是童子功。” 哈小二泫然欲泣:“那多早不晚?” “最好是不过八岁。” “最晚呢?” “九岁。” 哈小二嘴一咧,星琪立刻知道不好。 “十岁?” “啊——” “十二?” “嗷——” “十四?” 哈小二不叫了,得意洋洋地抱起双臂,“我十四。” “你等等,”星琪问,“十四你怎么开车?还开游艇?” “这你都不知道?”哈小二丢给她一个鄙视的眼神,见星琪作势要走人,立马上去抱住她,“啊师父我错了,你世外高人不知道正常的。司机,司机开的。我真十四,不信你问我姐。姐你别躲着了,躲不灵的,师父肯定早就发现你了!” 回头一看,侦探就在楼梯后的转角,一脸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星琪开始怀疑凭空出现的哈小二是不是侦探新的恶作剧。 察觉到助手眼神微妙,侦探清清嗓子,正色道:“苏姐他们快到了,我们去接一下。” 甩开黏糊糊的哈小二花了不短时间,侦探和助手刚出门,三辆车恰好开到门前。 头车下来两名女性,一名年纪稍长约五十来岁,一名年纪稍轻,看上去也有四十来岁。 两人朝侦探和助手扬扬手,随即来到车尾,年长的拿了一只不大的纸袋,年纪稍轻的则双手各提出一只包装花哨的礼盒。 “星琪,去帮苏姐拿东西,她手不好。” 哪个是苏姐? 星琪没问,但看年纪稍轻的拎了两只颇显分量的箱子,又是“姐”字辈,理所当然地朝她去。 快到跟前时,年长的熟稔地冲她打招呼,“哎,小尚,来帮我搭把手。” 星琪脚步顿了顿,捏着一手的汗,若无其事地回道:“苏姐,好久不见。” 后方,侦探微眯起眼睛。 第56章 野歌(6) “养足三年的老母jī, 早上现杀的, 炖汤, 可别炒了,这jī炒了不好吃。” “常颖让我带的大老参, 正好,给小夏炖jī。” “小康, 拿几个水果去后面洗了, 跟蔡师傅说鱼片薄点儿,肉也是。” “肋排腌好的,和那箱子的jī也拿过去放冰箱。” “……” 哈总听到现杀老母jī一溜烟蹿上四楼, 哈小二捏着尖叫jī抗议“我是素食主义者”,听星琪“不经意”提了句正午时分吃素的小朋友更容易碰到水jīng灵,快马加鞭钻进浴室, 拉都拉不住。 也没人拉她就是了。 很重要的客人五分之四年岁挺长,带了一堆礼物。 但礼物有点特殊——红肉白肉, 彩色蔬果, 统统摆在花园前面的台子上。 苏姐和席秀婉翻着彼此的,看有哪些适合搭配。谭老爷子对小侯爷的挑三拣四,说自己的千里挑一。 工作室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热闹过, 星琪不久前演过杂技的花园摇身一变, 成了一清早的菜市场。 “热气牛羊肉,内蒙直运。”须发花白的谭老爷子指挥帮工把一只硕大的白色保温箱放到中间,自个儿动手打开箱子,“嘿, 鲜!嫩!” “让开让开!看看我的澳洲和牛!”小侯爷撸起袖子拉过自己带来的箱子,“看看这个大理石花纹,看看这个色儿,你那个能比吗?” 那边苏姐和席秀婉还和和气气对着菜单,这边谭老爷子和也不怎么年轻的小侯爷突然比起谁的牛羊肉最好,看上去还有点上头。 星琪问侦探:“他们这是要gān嘛呀?” “争头菜。” “什么?”星琪没懂。 “就是,”侦探也觉得这二位挺幼稚的,没说完先笑,“大伙吃的第一道主菜。看着吧,谭老马上要出手了。” 话没说完,谭老爷子深深嘬了口烟,摘下一直叼在嘴里的烟斗,冲小侯爷喷了一大口,“内蒙咋了,内蒙肉结实劲道!” 小侯爷不甘示弱地把二手烟chuī回去,“内蒙羊没球!” 侦探不忍直视地别过脸。 星琪懵懵懂懂:“什么球?” “您二位适可而止啊。”苏姐望了眼星琪,“咱这儿有俩小姑娘。” 小侯爷还忿忿的,“没球!” 谭老爷子直拿烟斗敲他。 这两位爷争起来没完没了,侦探用肩膀碰了碰星琪,“你去厨房洗点水果。” “我洗好了。”后面传来年轻的男声,紧接着一个超大果盘递到星琪眼下,“琪琪,想吃什么你拿。” 星琪惊了。 跟受宠若惊无关,而是这男生的态度过于熟络。 她踟蹰的功夫,男生转到前面,果盘稍往侦探偏,眼睛却还望着星琪,“小夏姐姐。” 男生是席秀婉的儿子,全名星琪尚不得知,只听过叫他小康。 小康二十出头,确实比侦探年轻。 白净细嫩,额头沁着层薄汗,个子很高,笑起来却很腼腆。 星琪拿了两颗车厘子,见他还盯着自己看,手心又开始冒汗。 侦探翻翻果盘,从下面拿出只橙子,撇嘴递给助手,“没剥皮。” “剥皮还是榨汁?” 侦探喜欢吃橙子,但不喜欢外面那层白衣,哪怕有一点点线头,她也是看一眼就放下了。 “一半剥皮,再拿两个榨汁。” “好嘞!” 领了任务的侦探助手溜得比真兔子还快。 小康捧着果盘撅起下巴,“琪琪什么时候能想起来?” “不知道。” 谭老爷子和小侯爷争了大半天,最后谁也没赢。 天蓝日清,万里无云也无风,苏姐提议说要不露天烧烤,谭老爷子听小侯爷嚷嚷“吃啥烧烤没排面”,烟斗一挥,“就烧烤。” 小侯爷头菜没争到,抢着要给大伙烤肉。 烧炭烤串的事,谭老端起架子不跟小侯爷争。 小侯爷三下五除二在后面支起烧烤架,戴上围裙,俨然烧烤师傅出身。 看架势,手艺不赖。 开火没多久,星琪就闻着了阵阵肉香,不加调料的天然油脂,以及撒了调料激发出的深层次的香。 其他人海阔天空侃着大山,她也不好意思一直看烤架,倒是苏姐喊:“侯师傅,怎么还没好?” 侯师傅扭腰嘿嘿一笑,满嘴油光。 小侯爷近水楼台先得月,烤出的第一拨全进了自己肚子,桶子丢了一大把铁签。 于是席秀婉派小康去烤炉等着,烤一拨往餐桌送一拨。 餐桌上五个人,对面一老头两位阿姨级别的大姐姐盘子摞了三层,这边餐盘光洁如新,只闻其香不知其味。 小康再送东西过来,星琪两眼都直了。 于是小康无视苏姐已经伸过来的手,听妈妈的话,把两盘肉全给了侦探和助手。 侦探吊着三角巾,手还不太利索,星琪便帮她把烤肉卷进生菜切小卷,自己叉起一块五花肉,还没放到嘴里,被侦探送来的菜卷肉截了道。 “太油。” 一盘肉并青菜下肚,五脏庙终于不敲锣打鼓了,星琪满足地往后一靠,“吃肉真好。” 人不可貌相,哈小二居然是个素食主义者。 对面战况也告一段落,苏姐一口啤酒灌下去,丝毫不顾及形象地打了个响嗝,席秀婉哈哈笑。 星琪笑弯了眼。 天气实在太好了,阳光暖洋洋的,而且长辈率性洒脱,这就如同一家人或者很亲近的朋友聚会,让她很放松。 “哦对了,上次奖金杨红柱没要,我自作主张给常颖了,让她帮忙找找他女儿。”苏姐晃着酒杯,想起了什么,“前两天她说有消息,我看杨红柱也怪可怜的,你们有空帮他查查?” “杨红柱,谁呀?” 也许是太放松,也许是吃饱了发饭困,星琪随口问了出来。 音量不高,但毕竟在一张桌子,苏姐原本游移的视线忽然有了焦距,谭老拿烟斗的手一顿。 席秀婉不掩诧异,“那个……” 侦探接过话:“以前的委托人,有个案子没结。” 苏姐说:“不急,也不是一定要跟。” “嗯。”星琪抱着杯子小小地抿了口水。 她没发现自己手在抖吗? 侦探捏了捏助手耳朵,“冰箱里有jī和肋排,你送去给林大厨,等她烤好拿过来。” 接着,转头向对面三人解释道:“小区一朋友,调味有一手。” 星琪脚踩棉花似的飘去厨房。 后面怎么出的门,怎么进的9号楼,星琪不太记得。 等她回过神,两手空空,放食材的保鲜箱拎在林则许手里,人在上行的电梯轿厢。 技术外援给她妻子取的化名是林则许还是林择许? 肯定是化名。许仕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不知道标着妻子大名的海报就挂在附近影院的展览长廊。 许仕林是谁? 不是白娘子和许仙的儿子,这也是化名。 哦,侦探的技术外援,一个头发卷卷、世界观神奇的技术宅。 “兔子——” 刚出电梯,过道里传出特级防盗锁开启的联动声响,伴随着卷毛欢快的叫声。 对,在卷毛眼里,她是一只兔子,不是比喻,就是那种蹦蹦跳跳、爱吃胡萝卜的长耳朵生物。 “观影报告写了吗?”林则许轻声问。 听到“报告”,星琪从一重恍惚跌进另一重恍惚。 “没写的话就告诉她忘了,不要说最近忙没空。”林则许朝她眨了下右眼,拎着东西先一步进了走廊。 什么观影报告? 哦,是,她前几天来这里看过电影,还加入了林的935观影会。 她有说过要写观影报告吗? 不……不记得了。 她连电影拍的什么都没印象。 真的忘了。 星琪在摇摇欲坠的记忆拼命寻找一切她还抓得住的片段。 慢慢的,脑子多了些画面,好像她在九号楼楼下发了会儿呆,再后来,是林则许开了门禁接她进楼。 林则许真人气质比荧幕平和,进了自家门,更是柔得像朵棉花,和许仕林贴脸耳语几句,拖鞋送到星琪脚边,随后两人一道去厨房放食材。 弯腰换鞋时,星琪后脑疼得厉害,小腿肚子直打颤。 林则许取了换用的家居服来,她仍呆在玄关。 “夏侦探打过招呼。”见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林则许打开北卫生间的门,“去换衣服,记得先洗手。” 不知是提到了侦探,还是她后一句给了指向性,星琪三魂七魄缓缓归位,顺从地到卫生间用热水冲去了掌心的汗。 换完衣服,心神安定。 ——侦探打过招呼。 侦探派她来这里另有用意。 “林。”星琪在客厅找到许仕林,“你这儿能看那边的监控,对么?” “可以是可以……”林很为难,“但……” 星琪正想用什么理由说服她,一旁经过的林则许揉揉卷毛,代为发言:“她也要看。” “对,”林点头,“在你旁边看,不然不给你看。” 星琪:“?” 没说不让你看吧? “花园是8-12号,客厅是3、5、6、7号。”看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监控小窗口,星琪在心里感叹侦探的工作室天罗地网,不假思索报出编号,“先看花园的。” 她猜的没错,侦探和客人仍在花园,小侯爷双手高举着十多串烤肉,从支烧烤架的地方走向餐桌所在的平台。 苏姐手里端着啤酒,席秀婉不住地摸耳环,她儿子小康不在。 侦探视线低垂,说了句什么,苏姐紧放下酒杯,小侯爷一只脚悬在半空,张了张嘴。 无声的监控画面,气氛之冷凝呼之欲出。 “没声音吗?” “侦探关了收音设备,我只管软件,硬件没办法。”林耸耸肩,然后小声说,“但是我可以调用手机的麦克风,有三台移动设备接入了那边的无线网。” 星琪咬咬后槽牙,也小声问:“那你为什么不调呢?” 林拽出键盘,敲了几下,屏幕一侧出现三只红色小圆点,设备名称的前缀分别是“苏”、“年年”、“一周”。 一周是侦探。 林解释说:“因为我调取了之后,需要那边有人解除手机锁定状态,不然进不去后台。” 星琪闻言翻口袋。 给侦探发条信息或者打电话不就解决了么。 结果她失望地发现,没带手机。 这时,林“咦”了声。 侦探把手机放在餐桌上,也不知拿它做什么,没准儿只是看了下时间,总之,“一周”的圆点从红转绿。 “……什么意思?”是小侯爷,他离得远,声音飘忽。 “小尚不记得杨红柱。”苏姐放下酒杯,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不记得我。” 耳朵里嗡嗡作响。 杨红柱是谁? 她应该记得这人吗? 星琪搜肠刮肚。 没有,没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记忆。 “鉴于那种程度的损伤,”说话的是谭老,“短期记忆遗失和长期记忆混乱都很正常。” 星琪下意识摸向后脑。 “那就是说,这孩子可能明天就不记得我们来过?”席秀婉抹起了眼角,语带哽咽,“她这么久都怎么过来的?也没个人照顾她,一个小姑娘家……” 星琪迷惑,她以前认识席秀婉? 为什么这位阿姨这么关心她? “手机。”侦探屈起食指,弹开桌面的手机。 “嗒——” 指甲和机身在收音孔附近相碰。 直线距离230余米外的星琪心脏一紧。 “她用手机备忘录记事,重要的不重要的,能记下来的她会记下来,定期翻备忘巩固记忆。” 有好几次,她说了什么话或者有什么动作,星琪会立刻拿出手机戳屏幕,看上去光明正大,一旦稍加注意,她就像被当场逮捕的偷腥猫,徒劳地做着掩饰。 也不是徒劳。 起码这么久了她才发现。 “早该想到的。”侦探不知为何低头捂住脸,声音因而模糊不清,“早该想到的。” 手机在卢梦宁家意外bào毙,兔子失魂落魄,给她买了新手机,她却只顾摆弄四分五裂的旧手机。 也许她的行李中也有备份的记录,但那天实在不凑巧,保洁阿姨把她的行李丢到了垃圾站。 兔子想要修复的不是手机,而是备忘。 有些事情不及时记下来,随时可能遗忘。 记下来不回顾,也会遗忘。 大学毕业一年多,简历一片空白,没有一份长期工作经历。 她很清楚自己的情况,所以不会做长工。 甚至那时也是抱着混完试用期的想法,本能拒绝了住工作室的邀请。 “这孩子真是……”苏姐放下酒杯,换到侦探旁边,“那现在怎么办?” 谭老道:“院里专家去国外参加研讨会,有需要我随时叫他回来。” 席秀婉更积极,“要不,咱们直接送她去国外?我这段时间也联系了很多朋友,找了些这方面的专家,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想再看看。”侦探摇头,“只是你们的事,需要给我多点时间。” 苏姐拍拍侦探后背,“没事,我们不急。” 小侯爷连连点头,“对,不急,老爷子生龙活虎,等她个十年二十年没问题。” …… 星琪这下实实在在受宠若惊。 这些今天之前她不记得见过的爷爷叔叔阿姨姐姐,真的都很宽容。 等等—— 宽容? “兔子你还好吗?” 眼前冷不丁多了颗尖嘴猴腮的鱼头,星琪吓一跳,定睛一看,是条bī真的秋刀鱼抱枕。 林拿秋刀鱼耍起棍法:“你想聊聊吗?” 星琪望着屏幕,或许话题和她无关,又或者不能让她听,“一周”前面的绿色圆点变回红色。 “兔子?”秋刀鱼再次闯入视野,“听得我吗?” “也没什么……”星琪心不在焉地回。 “有事情说出来会好,经验之谈。”林认真地说,“如果你有什么事情不想自己告诉侦探,可以先告诉我,我口风很紧的。” “你……口风很紧?”星琪笑出了眼泪。 “你看哦,除了我老婆和妈咪,我认识的只有盼盼、二二、思祺,侦探,你。就算我跟她们讲了,她们也不会跟别人说,所以你大可放心。” 表述完社jiāo圈以及对朋友的信任,林补充道,“我们还可以签保密协议。” 她这么郑重其事,倒教星琪不好意思拒绝,“其实真的没什么,你刚也听到了嘛。” 星琪摸摸后脑,心情很平静,称得上如释重负,“我脑袋受过伤,所以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忘掉一些事。” “那你真的是靠备忘录记事?” 说出“差不多”,星琪不自觉笑笑,因为她忽然想起侦探经常用类似说法敷衍委托人。 林下颌枕在秋刀鱼上,歪头思索了片刻,忧心忡忡地问:“要是手机丢了,你换个地方,会连侦探也忘掉吗?” “怎么会?”星琪露出“你开什么玩笑”的表情,“我一天至少要想侦探两遍,早上起chuáng想一遍,晚上睡觉前想一遍,不可能忘的。” 作者有话要说:缓缓抽出四十……毫米长的指甲刀。 - 另,杨红柱是第一个案子的采药人。 卢梦宁是第二个案子的委托人。 - 溜了溜了。 第57章 野歌(7) “两遍?不可能会忘?” 林夸张的语调bào露了她中文非母语的口音。 “杨红柱是谁?” 从面前这位一头乱糟糟卷毛、白得过分、给人印象除了专业其他方面简直是个心智未开的小孩子的技术外援的脸上读出鄙夷, 星琪心虚了。 林qiáng调似的用英语问:“你认真的吗?” “大、大概吧……” 林丢开秋刀鱼抱枕, 盘腿坐下, 黑色键盘横在腿上,双手jiāo叉掌心朝外做了个伸展运动, 关节处一串脆响。 手指落回键盘,林整个气场变了。 就好像—— 戴安娜脱掉风衣;艾尔莎走出房门; 菲龙和机·丹尼尔相逢于月球。(注) 键盘侠! 哦不, 技术侠! ……算了皮皮虾我们走吧。 星琪摸摸鼻子。 监控画面被扔到另一块屏幕, 主屏灰色背景上浮出荧荧的绿色栅格,居中的输入框浮现出一串由字母符号以及数字组成的乱码。 “这什么?”星琪问。 “关键词索引,”林目不斜视, “翻译过来是:x月x日,周五,山庄;委托人:苏佩文, 又称:苏姐。” 屏幕上闪烁了几秒钟的“正在搜索”,下方进度条唰地从0%跳到100%。 照例是一个正面三个不同角度的全方位摄像。 白色正装的侦探英姿飒慡, 微微低头望着对面一个灰扑扑的大型玩偶似的看不出什么种类的生物。 未知生物的头部——那一坨深色蓬松丝状物姑且算是头部——打了大方块的马赛克。 光是看静态画面, 林就绷不住笑,自己抓抓头发轻咳了声。 星琪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您特别好看,胸特别平, 腿特别长, 头发特别多,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型……” 声音经过电子处理,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星琪有点心疼,先心疼侦探, 然后心疼这位当面表白的未知生物。 什么乱七八糟的,还胸特别平…… “会被侦探拎起来揍一顿吧……”她捂上眼睛。 “哼哼。”身边传来一声冷笑,星琪扭头看,林的侧脸被屏幕笼罩上一层冷光,一反往常的……yīn险? “看屏幕。” 林敲了几下键盘。 进度条后退,顶部中央显示出“解析中”的提示。 未知生物头部的粗糙马赛克从大方格变成小方格,进一步细化。 林高高举起手,轻轻落在空格键上方,发出的诡异笑声介于小人得志和万分同情之间——星琪怀疑是不是因为今天特别混乱,导致她脑子也特别乱,以至于修辞水平失常。 但这位技术外援前后几分钟的表现就是如此丰富多彩。 林按下空格键。 “您特别——” 惊天霹雳。 五雷轰顶。 公开处刑。 无地自容。 “一天才想两遍还骄傲,我一天要想我老婆十几遍呢。”林一副比赛获胜的得意,“Are you fxxing kiding me”的表情原封不动还给星琪,“还说不会忘?” 星琪假装沉浸在“我的失忆症这么严重”的震惊和恐慌中,维持一脸呆滞。 实际想的是“这未知生物真的是我”? 反转打脸为什么来得这么快? 她沉默的时间过于长久,林看够也笑够了,揉揉肚子,见星琪还是一动不动,自己紧张起来,用秋刀鱼抱枕戳她。 “兔子?” 星琪缓缓扭过头,视线越过林卷毛,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西沉的斜阳,很想表演当场跳楼。随后想起这是三十五楼,跳下去可能收不齐全尸,遂悻悻作罢。 目光回落到拧巴着脸的林这里,星琪后悔没有见好就收。 化名许仕林的林卷毛虽是侦探的多功能外援,本质还是出公寓楼就算离家出走的怂包死宅。 专业能力顶尖,代价就是为人处世极弱,经常被侦探用各种断然不可深究的理由使唤来使唤去。 “老婆!兔子傻了!”林拖出了哭腔,慌慌张张地往外跑。 万一被这怂包发现是装的,会不会被逐出935观影会? 星琪漫无边际地想。 就在她琢磨着以什么表情回过神来比较好,闻声而来的林太太一把抱住卷毛,安抚地撸着她后背,“你太小瞧兔子助手啦,她才没那么容易被吓到,她只是有点尴尬,对么?” 柔情万分的目光一到星琪身上,立时沉若寒潭。 “什么?” 林太太播放了一段视频。 就是星琪从四楼一跃而下的片段。 喊出破了音的“信仰之跃!”,林久久不能言语,“这是兔子?” “盗录视频,刚刚收到的。”林太太道,“卷,你去清理下,这段视频不太适合大范围传播。我和兔子聊会儿天。” 卷毛出去时,凶巴巴瞪星琪,“心机兔!” 星琪诚恳道歉,“对不起,确实有点尴尬。” “没必要,类似的视频还有很多,小夏和她是长期合作,之前很多视频资料是她经手存档。” 林太太和颜悦色地补着刀,目送卷毛进入另一个房间,柔软的眼神霎时锐利。 星琪不自在地和秋刀鱼大眼瞪小眼。 离开键盘回到现实,林卷毛是出不了新手村的1级小弱jī,林太太是呼风唤雨的500级jīng英。 星琪甚至有种她和侦探旗鼓相当的忌惮。 只是忌惮,不到畏惧的地步。 因为有可能,她的背后有侦探授意。 林太太开门见山:“你自己看得出来,和那时候相比,你的变化很大。” 星琪惊讶于她的直白,“是。” 她认不出打了马赛克的自己,看日期,和当下时隔不到半年。 “你最近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多久以前?” 时间、记忆,两个都是没着没落的起始点,星琪想了会儿,不太确定地摇摇头。 记忆的存在看不见摸不着,往往会因为客观因素失去准确定位。 没有具体的刻度参照,时间也最多只能根据天色、季节一些客观因素作大概的判断标准,误差很大。 “对小夏最早的印象是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 “小夏……”星琪喃喃复述这个陌生称呼。 林太太敏锐地察觉到这点,把“小夏”换成“侦探”,重复问了遍。 对侦探最早的记忆—— “这也不准,那也不准。” 林太太问:“是基于文字的记忆,还是有具体事例举证?” “侦探一向不准我这个那个的。” 星琪回得很小声,因为脑海里浮出的是两行写在手机备忘录的字。 ——侦探有两不准,这也不准,那也不准。 “林呢?”林太太步步紧bī,“你能描述出第一次见她的场景情形吗?” 星琪挠挠耳后,qiáng忍着大脑某个部位肆意蔓延开的疼痛。 林太太先前些许因卷毛受惊而产生的不快淡化了,恢复平和,很有耐心地等待回答。 相反的,星琪越来越烦躁。 她记得林很多东西,但林太太的问题很明确,要她描述第一次见林的场景、情形,而非概念化的文字记忆。 林太太到底什么来头? 她不是演员吗? 怎么比侦探更咄咄bī人。 …… jī和肋排怎么还没烤好? 游移的目光忽然落在厨房对面的猫架上,上面趴着一只四爪踏雪的黑色卷毛猫,对上星琪的视线,黑猫“喵喵”叫了两声。 “啊。” 想起来了。 “年前,”星琪激动地指着那只猫,“三楼!布丁!huáng色布丁!林戴着熊猫帽!” 不仅如此,她还想起前后一系列连贯的场景画面。 “我记得!”星琪红了眼眶,泪水不受控制地模糊视线。 记得前面侦探让她去棚屋区拍照,记得之后侦探骂她贱骨头,记得她因此咬了侦探一口。 她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记忆失而复得的喜悦。 不会有人理解。 短短几个小时内,她自己都忘记的失忆症被赤|luǒ|luǒ摆上台面,备忘录记忆方式更是被侦探当众戳穿。 没错,不知从何时起,她就靠着备忘录记事,一旦发生了什么,她会在第一时间找机会记在备忘录。 或许一开始,她会在备忘录里写:一定要小心,别与外人过多接触,不要被别人发现。 然而等替代大脑自然记忆的备忘录记忆深入骨髓,习惯成自然,慢慢地,她不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残缺,以及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残缺也好,秘密也罢,除了自己,没人会在意。 这是一种混乱而清晰的自我剖析。 混乱的是各种情绪jiāo织,一些来不及发挥作用的负面情绪被接踵而至的喜悦狭路相逢,搅得人兵荒马乱。如同伴随捉摸不定的侦探小朋友,不知道下一刻要面对的是惊喜还是惊吓。 听到谭老说大脑损伤,她仍觉得无所谓。 听到侦探解说备忘记忆,她还窃喜长久以来的枷锁终于被解开了,松了口气。 可解开不等于放下。 不知何时会发作的失忆症依旧存在,即便她信誓旦旦说不会忘,也会被人嗤笑说你认真的吗,然后用事实打脸。 清晰的是她摸得到关键点,就算被人知道了,也没那么糟糕。 “叮——” 厨房里响起蒸烤结束的提示声。 “都不要动,我来我来!” 望着奔向厨房的林,林太太舒展了眉眼,若不经意地说:“小夏也小瞧你了。” “昂?”星琪愣了愣,想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但她想起一件事,脱口问道:“许老师,侦探前段时间为什么去东海?” 林太太gān脆地说:“不知道。” “呃……” “小夏不是所有事都让我们知道,我们也不可能时刻关注小夏。”林太太道,“不过——” “什么?” 林太太视线不离林,“你知道那时候林被她一个疯女人纠缠,是小夏帮忙解决的么?” 星琪心说:我应该知道吗? 林太太也不在意她的反应,“小夏为了解决这件事gān脆搬来小区,避免有天那人或者另一方再来惹是生非。” 星琪没明白这跟侦探去东海有什么关系,听上去是在炫耀侦探为了卷毛做了很多付出似的。 牙痒。 还酸。 “小夏有个她自己可能不知道的习惯,有时候过分保护她看重的人,保护方式是放到身边,保证自己随时能看到。” 这话里的深意太曲折,星琪想到睡觉前都没想明白。 她从侦探的衣柜里取出自己的毯子和枕头,到沙发前一拐弯,放到chuáng上。 侦探皱着眉问:“你睡chuáng?” “嗯。” “前两天不是睡沙发吗?” “那是我怕晚上睡熟了咬您。” “现在不怕了?” “您挺喜欢让我咬的,不是吗?” “……” “想起来了?” “一点点。” “嗯。” “晚安,侦探。” “晚安,星琪。” 作者有话要说:特意备注了40mm的指甲刀,被评论血nüè。 都不敢拎出四十米长的大纸刀了(x 文基调定的是轻松,应该不会大nüè的。 作者也是嗜糖主义。 - 注: 神奇女侠电影里大概有巷战,初涉人间的戴安娜挡子弹的一幕? 艾尔莎是冰雪奇缘的女王。 菲龙是《基地与地球》的角色,一个拥有操控能量能力的索拉利人,能力很qiáng,但一路不被本书的主角重视。最后在月球遇到丹尼尔,才有机会完全展现和使用自己的天赋。 个人很喜欢菲龙。 - 化名解释: 许仕林:许安易是林继桥的。 林则许:林继桥选择了许安易/林则是许的。 - 侦探在愿者上钩(8)里提过林的案子。 星琪第一次见卷毛在纸醉金迷(2) 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也是现找的位置。 第58章 野歌(8) 拆线时, 星琪不开心地瘪了脸。 拆了线, 就没有理由每天给侦探解扣子系扣子, 也不能用“方便照顾您”的理由睡侦探的卧室,睡一张chuáng。 一分钟后, 迅速膨胀的不开心终于变成难受,想哭的那种。 不仅是侦探白皙光滑的皮肤上多了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去的疤, 还因为侦探弹了她脑门还推她, 推完就走。 她不就是嗅一下的时间久,然后鬼使神差地舔了下么。 咬都咬过了,舔一下怎么了? 星琪把东西放回阁楼, 对着初升的朝阳反思片刻,开始做运动。 做完热身运动,系好鞋带、发绳, 星琪调整好呼吸,右手放在栏杆上, 下压, 以此为支点翻过栏杆,跃下四楼。 近来她对高空跳跃的技能愈发熟练,但这次是垂直跳跃, 难度系数略高, 而且她计划的落地点很惊险,离鹅卵石铺就的步行道只有十公分差距。 落地后,星琪翻了两个跟头才完全卸掉冲力,起立的位置和她预想中分毫不差, 和吃早餐的哈总鼻子对尖喙。 眼下是哈总啄食的青瓷碟,视线平行的地方,是侦探正装外套的第一颗扣子。 助手从天而降,侦探眼皮都没抬一下,一撒手,玉米粒哗啦啦落进青瓷碟。 哈总气定神闲地啄了颗玉米,仰头吞下去,随后保持着高傲的抬头姿势原地转身,拿屁股对着她。 “帅不?”星琪无视哈总,讨好地冲侦探笑。 “挺能耐。”侦探仍没看她,两颊和颈子染着朝阳的红润,接过星琪递过去湿纸巾,专心擦手。 “我虽然脑袋不好用,长期记忆混乱,但我能保证一周之内80%的东西过目不忘,身手也不错。”星琪自卖自夸,“我有信心发掘更多技能,没准儿我失忆前也是特工呢。” 这几天侦探没接委托,默许她每天往935跑。 深不可测的林太太凭自家卷毛qiáng大的综合资料库,做出了星琪的近期记忆是在七天之后开始逐步消退的判断。 消退不是消失,辅以影像、声音甚至气味因素,依然有很大概率唤醒记忆。 卷毛一本正经说是星琪的大脑容量偏低,自动压缩了不重要的部分,留出存放新内容的空间。 她们谈论星琪的失忆症就像讨论感冒该吃什么药,丝毫不认为这是需要同情和怜悯的绝症,更没有苏姐、谭老、席秀婉那样的过分关切。 星琪尚未成型的自怨自艾就这样被坦坦dàngdàng地敲散了。 唯一担心的是侦探会因此辞退她。 这段时间星琪使出浑身解数给侦探展示各项技能。 虽然目前为止只有每次卷毛都惊呼“好帅”但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信仰之跃。 “您接委托到完成,也刚好是一周诶。”星琪继续找理由,“多合拍,天造地设。” 侦探不冷不淡地“嗯”了声。 “真的,我感觉自己是个宝藏,您给我再多一点点时间,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星琪绞尽脑汁,“我柔韧性和平衡能力这么好,可以去学拳击,学武术。啊,搞不好我以前真的学过武术,只要捡起来就行。哈小二来的那天,我就是看着游泳池忽然想到信仰之跃。” 但对面一直没反应,星琪也讪讪地没了词,见侦探映着太阳的耳廓红彤彤的,她不自觉抓抓耳朵,“没准儿遇到危急时刻,我的隐藏技能就自动触发了呢。我跑得比您快,如果有坏人捅刀子,我一定可以帮您挡刀。我能保护您……” “谁要你保护。”侦探终于肯面向她,但只看了一眼,转开脸步向室内,“今天去完935别去了,记得跟林jiāo代声。” 几个月前黯淡畏缩、靠本能勉qiáng过活的兔子,也会满不在乎地bào露在镜头下,散发着不输于朝阳的耀眼光彩,充满自信地说出“是个宝藏”、“保护你”之类的话…… 真让人……难以直视。 * 即使没有侦探的吩咐,今天也是星琪到9号楼35楼报到的最后一天。 做出判断,就好对症下药。 作为一周工作室的技术外援,林自然是从科技方面入手。 她不知从哪儿弄来几条记忆手环,说是可以存储影像和声音,控制方式既有声控也有线控。 关键是,看似不起眼的小东西续航能力很qiáng,可利用太阳能实现能源自给。遇到连日yīn雨又无电源的特殊情况,三条轮替也可维持一周。 林去工作间调试手环,星琪向林太太问出了内心盘桓已久的疑问:“为什么你们都叫侦探‘小夏’?” 林太太反问:“不能这么叫吗?” “也不是。”星琪一时语塞,过了会儿,喃喃道,“就觉得……你们和她关系很好。” 那可是无所不能的侦探,之前林没关紧口风,还bào露了她的特工出身。 但和侦探的社jiāo圈接触越多,星琪发现大家都很随意地叫着她“小夏”,似乎没有把她的特殊身份放心上。 老实说,这次不明原因的受伤让星琪看待侦探的眼光有所改变,她不再认为侦探高高在上不可冒犯,隐隐的,还有种无法自拔的亲近感。 她担着会不会被侦探以失忆症为由辞退的忧虑,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开始自发寻求答案。 最近最方便的,莫过于向技术外援及其家属侧面打听。 “林不喜欢吵吵闹闹没有秩序的环境,嗯……你可以理解为社jiāo恐惧。”林太太指了指天花板,“这层楼是她为自己打造的安全堡垒,迄今为止,全世界知道她住在这里的人不超过10个。包括你。” 林太太的神色恬淡自然,但星琪相信这是事实。 “去年小夏到这里点名道姓找林,林吓坏了。”说起往事,林太太仍有些遗憾,“那会儿我在外地拍戏,没办法及时赶回来。” “我们有私人安保,只要发出信号,十分钟内就能到位。” “就在我准备发信号的时候,小夏直接给我打电话,说明了她是受林生理学母亲的委托,建议我不要找安保,提出要我说服林,先让她进去,两人面对面沟通。” “坦白说,我也吓一跳。” 电梯间监控里,一身正装的年轻女性自称是侦探,受一个nüè待幼童的疯女人委托找她当年卖掉的亲生女儿,对她们的一切了若指掌,却理所当然地让主人给她开门。 “我不知道她怎么找到这里的,但能找到这里,说明她很不简单。我相信她没恶意,让林藏好,远程开门。” 进了门,夏侦探没问主人在哪儿,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各个房间。 “两分钟后,她找到林藏身的衣柜,直接打开柜门。” “林被她吓哭了。” “你知道小夏当时怎么做的吗?” 林太太忽然满面chūn风。 星琪茫然摇头。 侦探席地而坐,对着吓哭的林说:“jī是霸王龙的远亲,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已知可通过35种不同声音沟通。” 然后,她很认真也很bī真地叫了声“咯咯咕”。 再后来,侦探花了半个小时,模仿出jī的十三种叫声,直到林破涕为笑。 “不用想。”看星琪暗戳戳想去摸键盘,林太太及时阻止,“那段监控前不久当着小夏的面删掉了。” 星琪惋惜地咂咂舌头。 “林跟人面对面沟通非常难,和小夏只用了半小时,刷新了五年以来的最快记录。”林太太说,“你记得顾盼吗?她是林最好的朋友,但和她jiāo往——我的意思是,建立友谊关系——前后也花了三年。林需要很了解一个人,然后再选择是否进行下一步jiāo流。” 星琪不由感慨果然只有足够独树一帜才能做侦探的技术外援。 “林花了很长时间查找关于小夏的资料,她的过往经历很复杂,很模糊。查到一份标注着绝密的文件,林就没有再查下去。” 星琪点点头,“所以她知道侦探以前是特工。” “可能不是我们在影视剧里看到的那种,”林太太隐晦地说,“资料上标注的小夏的专项是情报分析,而且从事的时间很早,非常早。这大概和她家庭背景有关。” 家庭…… 得知女儿受伤,派来慰问的却是在直播间口无遮拦说“这是我姐姐夏……啊无所谓她现在叫什么”的哈小二。 一个一点儿也不在乎亲姐姐叫什么的脑残妹妹,还是趁早逐出师门的好。星琪拿出手机,力透屏幕地记下一笔。 “小夏很小就和社会脱节,能够想象她不会很擅长普遍意义上的社jiāo,所以她和林相处融洽。” 说到这里,林太太笑了。 应该是想起侦探第一次和林见面的场景了吧。 星琪也笑。 “对了,小夏让我们删那段监控是五天前,你从我们这儿走了以后。”林太太喝了口茶,眼神里意味深长。 “诶?” 星琪没想到话题忽然转到自己头上,她想了想,没想起来侦探什么时候离开的家门。 抱着盒子从工作间出来的林没头没脑地插话:“不要老欺负侦探。” “欺负侦探?我?”星琪莫名其妙,“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视频没给我看过?” “小夏心很细,人也很温柔。” 面对突然红了眼的兔子,林太太把卷毛揽在怀里,“加油哦,兔子。” * 星琪回去的第一件事,是趁侦探在餐厅,把拿回阁楼的枕头放回侦探的chuáng上。 就算侦探要辞退她,也得先尝试行动了再说。 更何况,不一定会赶她走。 不出星琪所料,躺chuáng的侦探听到她故意发出的脚步声,连眼皮都懒得睁,只道:“明天六点起chuáng去怀城。” “嗯。” 在侦探身侧躺下前,星琪照例凑过去嗅了下,洗过澡的侦探有着极易辨别的檀木香和玉兰香。 前几个晚上,她嗅完味道会很快睡着,一夜无梦。 但今天,她睡不着。 有件事她必须记下来。 檀木香使她心神安定,玉兰香却有种撩拨心弦的刺激。 她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侦探的呼吸慢慢进入沉眠的状态。 她再次凑过去。 才刚刚抬起上身便被侦探察觉,伸手挡在她喉前,“gān什么?” “一下嘛。” “刚才来过。”侦探的语气不怎么愉快。 “我有失忆症,”星琪闭着眼睛用气声说,“不记得了。” 横在脖子上的手拿开了。 星琪飞快探过身,鼻尖贴近侦探颈间轻微跳动的血管。 她举高了另一只手,拇指指尖用力抵上无名指,记忆手环的控制线就系在那里。 侦探偏过头。 玉兰香的味道愈发清晰、深远。 星琪上移少许,鼻尖正对着气息最为qiáng烈的耳根。 “别赶我走。” 她将双唇印在侦探的耳后,揿下了记忆手环控制线的按钮。 “就算您不需要,我也想保护……你。” 照片上,侦探的耳廓红得仿佛窗外忽然绽放的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五十七章还没有大进展,五十八章就有了。 (*/ω\*) 第59章 huáng粱一梦(1) 星琪口gān舌燥醒来时, 车还没到怀安小镇, 看地图应该快了。 侦探枕在腿上睡得很熟, 抬手拿饮料的动作都没惊醒她。 星琪犹豫着用水瓶揿下按钮,打开隔板的小窗。 司机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大叔, 后视镜里的小眼睛眯眯笑,他看不到星琪, 却笃定地用很轻的声音说:“再绕几圈对伐?” “嗯。” 不愧是侦探的司机, 这么善解人意。 然而听到应声的是另一个人,司机瞳孔一缩,下意识向后看, 但马上训练有素地收回视线,目视前方。 星琪翻开手机的位置记录,车在离目的地二十公里左右的区域以环岛为圆心绕了二十几圈, 多耗了一个小时。 听口气侦探之前jiāo代过他绕圈。 歪? 司机的驾车技术是真稳,车里温度适宜, 还有安神的檀香以及安心的玉兰香, 星琪补充了水分,眼皮渐渐发沉。 昨晚她表示了保护侦探的信心和决心,侦探一转头突然说这次委托和一桩命案有关, 问她怕不怕, 如果怕的话可以留在家里。 怕…… 不,不怕。 星琪想问她什么类型的命案,为什么不找警察找侦探。 然而侦探已然蒙头大睡。 星琪琢磨了会儿,从情杀到仇杀到抢劫, 再到连环杀手无差别犯案,一圈兜回来竟不自觉猜测起受害人的年龄、性别、死因。 一夜没怎么合眼,却不敢叫侦探,生怕从她口中听到更可怕的内情。 侦探仍在睡。 星琪听着她的呼吸,慢慢地,又睡过去。 再睁眼,却是被侦探裹在冲锋衣里拎下了车。 车抛锚了。 离怀安小镇三公里,平坦的沥青路变盘岭水泥路,司机不太熟悉路况,右前轮陷进没有任何警示牌的湿泥池。 “王叔你等后车,我们先走。” 目送侦探离去,司机王叔独自对着陷进水泥池的车摇头叹气。 修路就修路,做什么把修补的这块故意弄得和别处没什么两样,要不是他车开得慢,搞不好滚下山坡了。 转过一道弯,星琪打着哈欠回头望后方刀削似的岩壁,山风chuī得额头发疼,呛进喉咙,打到一半的哈欠变成咳嗽,视野忽然收缩一大半。 被侦探扣上了冲锋衣的帽子。 星琪晃晃脑袋,扭头看着第一次褪下风衣西装、身着迷彩棉服脚蹬工装靴的侦探,由衷道:“您穿什么都好看。” 穿着明显加厚的迷彩服,脚下步如流星,端是身轻如燕。 帅气是侦探帅气! 侦探手放在领口拉链上,“冷吗?” 星琪忙摇头,目光在侦探最近越发淡漠的脸上流连了一阵儿,顺着她垂回身侧的手下滑。 奇怪,明明有迷彩外裤,她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双羊脂白玉塑造的腿,直又长,肌肉线条有迹可循,动静中蕴含力感,绝不是一摔即碎的脆弱珍宝。 头晕晕的,想吸侦探。 但这是白天,还是在外面,吸一口恐怕被踹下数万毫米的斜坡。 看斜坡草叶匍匐,间或有尖石耸立,星琪惜命地拍打这念头,想趁燎原之前,先熄灭了星火。 然而欲望的火魔相当狡猾,忽近忽远,若即若离,想要彻底消灭,得另辟蹊径。 星琪摸出手机给林发信息,[我要看侦探和你第一次见面的监控记录。] 林:[我老婆告诉过你,监控记录删掉了,当着侦探的面哦。] 星琪:[你有备份/微笑] 这位技术外援检索关键词都用了三种以上的编码,她不信没存档。 林:[不。] 星琪:[不是没有,是不给看?] 林:[……] 星琪:[那次侦探为了哄你,真的学了三十五种jī叫逗你?] 林:[首先,侦探是便于理解的模仿,模仿出的每一种都附带解释含义。这是语言学知识的传递,严肃认真,不存在逗乐的意思。] 林:[第二,是十三种,不是三十五种。] 星琪:[我可以学习jī的语言吗?有视频讲解的那种。] 林:[不。这是我和侦探伟大友情的密钥。] 星琪:[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多久以后你才认清楚侦探是人不是jī?] 过了好久没回,星琪发去一个问号,结果前面显示出红色感叹号,上方慢悠悠弹出“请先加对方为好友”。 被拉黑了。 星琪收起手机,望着前方侦探的背影,想象着她为了哄怂包不哭,一板一眼学着jī叫的情景。 林有社恐,重视隐私和安全,不喜欢见人,更不喜欢见不认识的人。 为了安抚她,侦探采用的方法是扮演没有威胁性的动物,降低她的戒备和抵触心,继而稳定她的情绪,达到沟通jiāo流的目的。 这就是后来林把她当成真兔子,喂她吃了那么多胡萝卜的根源么……星琪不确定地想,往嘴里填了颗马鞭草糖,然后费力地背过手,隔着帽子揉揉发痛的后脑。 她果然不适合思考。 更适合想象正装肃然的侦探和十三种jī叫。 这辈子能看到原始画面,死而无憾死而后已死也瞑目了。 迎面一阵风chuī来,若有似无的冷冽檀木香和着气流袭上鼻端。 刚才特意让司机绕了那么多圈,有可能也是为了让她好好睡觉,毕竟她早上差点没爬起来。 还问她“冷吗”,那阵势好像只要她一点头,马上就会脱外套给她。 林太太说得没错,侦探的确心细又温柔。 星琪含着清甜的草叶糖,三下两下跳到侦探面前,学着侦探双手插进上衣口袋,然后倒退着走路,目不转睛地望着侦探。 两颊和耳朵被风chuī得有点红,仔细看,也不像刚才透着生人勿近的淡漠,接近沉着和从容,好像是在chūn暖花开的公园里踏青,而不是奔赴命案现场。 命案—— 脑海刚滑过关键词,眉头还没皱起来,侦探便往她手里递了颗牛轧糖,“具体情况到现场才知道,怕就待在外面,解剖验尸用不到你。” “什么?”星琪没转过弯。 “好好走路。” 星琪踮起脚尖向后转,和侦探并肩前行。 “受害人胡兴军,男,22岁。祖籍怀城怀安镇孟坪村。四年前去海城务工,两年没有回过老家。前天晚上六点到家,昨天下午六点bào毙,死因尚且不明。昨天早上六点受害人的关系人联系了我。” 侦探照本宣科介绍了此次委托。 “受害人的关系人?” “口头说法的女朋友。” “哦……” “尸体停放在镇上的殡仪馆,喏,就在那儿。”侦探指向前方蜿蜒山路间的几幢建筑顶部,“白色的,关系人——我们的委托人也在。” 侦探这次跟以往不太一样,星琪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她脑容量有限,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从助手手中掏出转了半天快转成糖浆的牛轧糖,剥开糖纸填嘴里,侦探问:“怕了么?” 星琪嚼着牛轧糖,快速摇头,“不怕。” “我挺怕的。”侦探坦然地说。 “别怕……我……保护你……”星琪把糖果咬碎推到一边,含含糊糊地表勇气。 “话别说太早。”侦探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眼睛在大风环境会自发分泌液体,侦探的浓密长睫毛阻挡了风势,此时显得格外湿润。 星琪囫囵吞下糖果,意识到即使想过好几遍侦探讲解jī语言的场景,想离近嗅那股玉兰香提神醒脑的火魔并没有被消灭,只是潜伏起来,悄无声息地长成庞然大物,不合时宜地从天而降。 就是现在。 星琪跳到她跟前,伸长脖子—— “吧唧!” 哦等等,位置错了,落到了眼下而不是耳朵后。 一定是冲锋衣的帽子碍了事。 星琪扯掉宽边帽,没等再次凑上去就被侦探揪住了兔尾巴。 “gān嘛?” 粗声粗气的侦探,盛着水光的眼神很温和,鼻尖红红的,呼气带着凉意。 星琪定定神,照现在的状态实话实说:“头晕。” 晕得不太对劲儿,风渗入发丝,刀片儿似的割着头皮,因此又有血一样的湿润感。 星琪艰难地抬起手,还没摸到头,帽子先让侦探戴回去了。 随即凉冰冰的手覆上额头,激得她神清气慡。 “温度还正常,你冷么?” 侦探很关心她冷不冷,星琪心想。 “其实有点儿热。”她说,“很热。” 风很大,贴着露在外面的皮肤刮过来擦过去,但不冷,尤其是穿着侦探给她裹的这件起码二十斤的冲锋衣。 爬了那么一大段山路,早就热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侦探没好气地拍她,“去那边等着,我让王叔开后车来。” 脱了冲锋衣,用湿巾擦掉汗水,星琪如获新生。然而抬头迎上侦探明暗不定的眼睛,不自觉膝盖一软。 她gān脆滑下座椅,握着侦探的手腕摇了又摇,“对不起。” “道什么歉?”侦探挑起一侧眉。 “嗅错地方了。”星琪露齿笑。 “热你为什么不早说,傻的。”侦探佯装踹她,结果还是伸手拉了她一把,“坐好,快到了。” 怀安镇是个与世无争的小地方,深居群山,房屋造型相当古朴,透着与世隔绝的安宁。 殡仪馆是镇上唯一白色屋顶的建筑,两层高,深入门dòng的大门两侧一边挂着十字,一面挂着菩萨像,门上贴着威武凶恶的哼哈二将,孤零零地杵在镇后方。 周围两百米没有别的建筑,两百米外有一幢破旧的速9旅社。 车就停在旅社门口。 路上,侦探说委托人和受害人都在镇上的殡仪馆。 星琪挺纳闷为什么提起委托人,侦探的语气就变得古古怪怪,还坦诚她害怕。 下了车,望着殡仪馆门前站的三道人影,星琪呆若木jī,侦探推推她,“你说过的哦,会保护我的。” 星琪心神一dàng漾,举高右手,对着蓝色记忆手环按下录音按钮,清清嗓子小声地说:“我很喜欢侦探,也很想保护侦探,真的。” 然后她缩回手,关掉按钮,一溜烟钻回车上,隔着车窗道:“但对不起,我也怕。” 前面卯足劲斗jī一样冲上来的依次是一米八版哈小二、一米六版哈小二、以及原版哈小二。 “师父!” 第60章 huáng粱一梦(2) 三个不同型号的哈小二目不斜视经过侦探, 远处群山突然披上深色斗篷, 昭示着末日将临。 “咚咚咚!” “师父!” 一个哈小二能让工作室jī飞兔跳。 三个呢? 隔窗遥望侦探迈着轻快步伐头也不回走进殡仪馆, 星琪很绝望。 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她丢开侦探先一步逃跑, 现在被侦探反撂下纯属自作孽不可活, “二小姐最近很乖哩。” 前面司机王叔打开隔板小窗, 语调不无欣慰。 星琪瞪圆眼睛看着后视镜里笑眯眯的王叔。 你把这个叫做乖? 车子难道没有因为被三个哈小二合力夹击而左右摇晃吗? “二小姐很有力气的呀。” 是啊, 九牛二虎吃奶的力气。 “老王开门!” 哈小二之夏以年打不开车门,在哈小二之一米八的托举下爬上车前盖,咣咣砸起车前窗。 “二小姐上次回去以后整天师父长师父短, 她很喜欢你。”王叔回过身问星琪,“要开门吗?” 我不需要她的喜欢。星琪惊惧不已地缩进冲锋衣,假装满头大汗是被热的。 我也不是她师父。 “开门我会被吃了吧!” 星琪发誓, 据说是防弹玻璃的后车窗被哈小二之一米八砸出了一道裂纹,上方车顶明显有下降的趋势。 王叔哈哈大笑, 一巴掌拍下安全锁按钮。 星琪吞了口唾液, 推开左侧车门。 “年年,师父下车了!”哈小二之一米六在后方喊。 “师父!” 听到哈小二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星琪想也不想张开手臂, 稳稳接住她。 车底盘高, 车顶更高。且不论哈小二之夏以年怎么爬上去的,十四岁的小姑娘细胳膊细腿儿,踩着恨天高,姿势一点儿着落都没有, 直直落在水泥地上,八成得崴脚。 “师父你真好。”夏以年在星琪脸上脖子上啃了几下,自己滑溜下去,拉着哈小二之一米六的手向星琪介绍,“这是我的好姐妹悠悠。” 哈小二之一米八甩开一米三四的长腿奔过来,两臂一抻,竟然把三个人圈在怀里,操着北方战斗民族的口音喊:“狮虎虎好!我是年年的好姐妹Catty!” 星琪恍惚觉得名字耳熟的Catty是混血,假睫毛足有五厘米长,黑丝袜网眼可比渔网,人高马大,但星琪怀疑她年龄也不大,可能没到国内法定成年的岁数。 悠悠一米六,顶着五彩斑斓的开屏孔雀头,两条腿光秃秃的,风一chuī直哆嗦。 夏以年今天倒没光腿,穿纯huáng连裤袜,严格来说,还是三人中相对清口的那个,脸上没涂那么多白色粉末,头发是暗沉的红色。 侦探说委托人是受害人亦即胡兴军的口头女朋友,星琪看看悠悠,再看看Catty,问:“你们谁是胡兴军的女朋友?” “我!”排排站的三个哈小二统一举手,异口同声,接着相视一笑,又是同时开口,“我们都是。” 星琪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把吓尿了。 * “您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把三个哈小二哄进房间传资料,星琪含泪控诉。 “我问过你的,”侦探一副“你碰什么瓷”的表情,“你自己说不怕。” “我是说哈小二她们,您早告诉我我还有点心理准备。”星琪闭着眼极尽所能地想象殡仪馆的那个那个,再拿三姐妹作对比,“讲真,三姐妹比那个那个可怕,吓得我连滚带爬。” 侦探说胡兴军的死因是中毒,谈不上血腥。所以即使直面那个那个,感受到的恐怖也是短期的,不可持续的。 三姐妹的可怕之处在于循环递进,三个哈小二,破坏力不亚于三台排山倒海的重型挖掘机。反正司机王叔连招呼都没打一个,瞅准机会开车走人。 半个下午加一晚上,星琪被三姐妹折腾得醉生梦死,甚至找侦探碰瓷。 “可是……”侦探眉眼弯弯,“提前告诉你,你就不会被吓到连滚带爬了。” 星琪:“……嘤。” 星琪:“您开心就好呀。” 手机嗡嗡震动,星琪拿起来一看,哈小二她们传来了胡兴军的照片及聊天记录。 “话说回来,胡兴军真的是她们共同的男朋友?” 哈小二之夏以年姑且不提,Catty是外籍人士,听说父亲是外jiāo官,悠悠比夏以年还小一岁。三人连镇上的派出所老所长见了都绕道走,居然能和和气气地共享一个男朋友? 星琪甚觉不可思议。 “谁知道。” 受害人只在身份证上叫胡兴军,他有另一个贴合生前形象的别名:Alex。 胡兴军长着张符合年轻群体审美的漂亮脸蛋:牛奶色皮肤,眉毛浓而长,不宽,没到粗犷的程度,唇红齿白,鼻梁高挺,内凹的眼窝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哈小二们传来的绝大多数照片都是他深情款款注视镜头的正脸。 星琪翻了几张,回头瞄一眼侦探,再翻几张,再回头瞄。 三番两次,手机被侦探夺过去。 “有点像您耶。”星琪指着胡兴军的眼部特写。 天生眼尾上扬的桃花眼,只要不chuī胡子瞪眼,便自带三分暖阳般让人沉溺的笑意。 侦探看了眼照片,视线便移向助手,微微扬起唇角,眼神专注而深邃。 头顶空调机呼呼chuī暖风的声响忽而远去,星琪愣愣地看着那双仿佛探进心底的眼睛。 “像吗?”侦探问。 星琪心头一震,猛地打了个激灵,再看胡兴军,摇头,“不像不像,他再投胎一百次也赶不上您好看……哎哟!” 侦探松开兔子耳朵,“去洗澡,臭死了。” 洗完澡,星琪继续趴chuáng上翻哈小二三姐妹持续不断的信息。 她想起来在哪儿听过Catty这个名字了。 哈小二之夏以年去工作室那天开过直播,期间说到姐妹开游艇出去失踪,观众问起过是不是Catty,说她好久不见,哈小二当时的回答是Catty和男朋友旅游去了。 那个男朋友,就是Alex胡兴军吗? 星琪单手给夏以年发信息,一只手使劲儿推窗户,然而最多只能开一条不够巴掌宽的缝。 房间越来越热,星琪怀疑是恪力空调坏了,LED面板不显示温度,遥控器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因为热,星琪卷起了睡衣的袖口和裤管。 侦探洗完澡出来时,助手向后翘着两条光白的小腿,嘴里咕咕哝哝,听脚步声到chuáng边,人九十度转向她。 “悠悠认识胡兴军最久,两个月,Catty认识他一个月,年年也是上礼拜才认识的。”星琪坐起来,“小姑娘处对象这么随便的吗?” 侦探不置一词,目光落在她膝盖一块紫色瘀斑上,“腿怎么了?” 星琪低头看,“哦,这个,下午给她们表演信仰之跃,不小心磕着了。” 没等侦探发表意见,她仰起脸笑嘻嘻地问,“算工伤吗?” “算。”侦探去行李箱拿了一管药膏,“来,涂药。” “我自己来。”见侦探有那么点亲自服务的迹象,星琪赶紧上去接。 “别动。”侦探按下助手,把她小腿放上膝盖,又问了遍,“怎么伤的?” “真的是意外……” 哈小二三姐妹两个吵着要看信仰之跃,悠悠最痴情,想去看男朋友最后一眼。 为了不让她们去殡仪馆打扰侦探,也是少数服从多数,星琪便带着她们去后面找斜坡。 她和司机王叔一样,技术好,奈何环境不熟。 工作室花园的每一寸土地星琪都摸得很熟,每天哪根草多长了一毫米、哪块泥土多了哈总的爪印她也很清楚,所以不管在四楼怎么跳,落到哪儿她心里都有把握。 这说好听点世外桃源、说难听点行将遗弃的怀安镇不一样,碎石野草之类的障碍物很多,饶是之前观察了再观察,落地时还是被地上不知是风突然刮来、又或是哈小二们踢来的树枝绊了下,没留心磕上了土里的碎砖。 药膏凉丝丝的,侦探的指腹也是凉的,星琪热得冒汗,双管齐下,舒服得直哼。 没等涂完药,脑袋凑到侦探肩窝,深深吸了一大口。 凉意沁人心脾,星琪gān脆把额头贴在她肩上。 侦探手下动作一顿,涂完药,食指和中指并做单棍,抵在助手右肩推远她,“双兔傍地走。” “昂?”星琪没明白,顺着侦探的视线垂眸,脸色腾地红了,脸朝下扑上侦探的单人chuáng,“热嘛。” 不大的房间热气持续蒸腾,不知觉解开了领口两颗扣子,晚上睡觉不用穿内衣,胸前风光一览无遗。 “是不是空调温度太高了?”星琪抱着侦探的胳膊,鼻尖在她耳后蹭了又蹭,“找不到遥控器。” 兔子体温是有点高,皮肤也泛着cháo红。 但夏礼白不想再重温那几个夜晚的噩梦,人明明在身旁,却像坠入寒潭,冷冰冰的了无生气,醒来后却一无所知。 山区昼夜温差大,不能冒险。 星琪看不懂侦探的脸色,她这边皮肤蹭热乎了,本能地循着凉意爬过去蹭另一边。 她低估了双峰的海拔高度和与侦探的距离,忽然间左胸前一点一凉,接着是右胸前,拖曳了几公分,凉意变成滚烫热意,从两旁往中间汇合,回dàng在胸前和胸口。 感受到胀和痛,星琪停下来,手脚并用退回chuáng边,爬回自己chuáng上。 “怎么了?” 星琪盖紧了小被子,不敢抬头,“热。” “热还捂那么严?”侦探掀开被子,拎着兔尾巴把助手脑袋转过来,“真的不冷?” 星琪眨眨眼,可怜巴巴地挤出两颗眼泪,“热哭了。” “好,我把温度调低。” “滴”了一次,侦探问:“现在怎么样?” “热……” 反反复复“滴滴”了六次,侦探不肯退让了。 “您开了多少度啊?”星琪难以置信,“得有三十度了吧!” 侦探把遥控器扔回行李箱,直直地看着她,“夜里不舒服要告诉我。” 星琪蹭着枕巾点头。 “不管哪里不舒服都要告诉我。”侦探久违地用上命令的口吻,“知道吗?” “知道啦。” 星琪埋回被单。 过了很久,她钻出来,小声地,带着点呜咽地说,“兔子头好凸,还好硬。” 作者有话要说:女孩子也是会硬的啊(认真脸 - 数一数,我已经日更9天了,所以明天可能…… 第61章 huáng粱一梦(3) 半米外的隔壁chuáng好久没动静, 星琪拿手臂架起被单, 就着枕头的高度往下瞄, 一片漆黑当然什么都瞄不到。 但还是好难过。 睡衣那么柔软还丝滑的布料贴在上面也感觉到激凸。 星琪咬着手臂轻轻地、慢慢地呼出口气。 “哈小二她们和胡兴军是口头上的男女朋友关系。”侦探扭开了chuáng头灯。 大约是灯光闪烁得厉害,她眯起眼, 刘海盖住额头,遮去眼光, 弯月般的眼睛里, 情绪暧昧而模糊,“不是你说的处对象。” “嗯?” “年年、Catty、悠悠。”侦探进一步解释,“和胡兴军见完面或者聊完天, 会给他钱。” “哈?” “报酬,谢礼。” “啥?” 星琪忽然反应过来,掀开被单, “胡兴军收钱陪她们聊天?” “对。”侦探戴上眼镜,拿过放在一旁的平板, “胡兴军是职业陪聊。你仔细看聊天内容。” 星琪一下子抛开兔子头的不适, 也跟着拿起平板。 哈小二三姐妹传过来的记录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设备不同步,或是语音jiāo流, 文字信息就显得支离破碎, 乱无章法。 睡觉前星琪大概浏览了遍,除了鬼迷心窍觉得胡兴军某些角度眼睛和侦探有点像,别的没太注意。 聊天记录掺杂了太多新生代网络用语: ——qswl,lg1(づO~~O)づ ——st, IMU=3= ——哈尼mua啊!(*╯3╰) …… 诸如此类形同天书的对话,就算是完整的聊天记录也很难看懂。 平板往腿上一丢,星琪叹了口气,“我好像被您传染了。” 侦探过了会儿抛来一个表示疑问的单音节。 “我也开始觉得哈小二是脑残了。”星琪揉揉脸,随后补救道,“可能我自己是。” 毕竟脑子受过伤,名副其实的大脑残缺。 哈小二三姐妹十三四五岁的年纪,对胡兴军张口一个老公,闭口一个哈尼,满屏彰显文字表达能力严重缺失、图像动态来补的表情包。 星琪自认理解无能。 “你不是。”侦探回得很快,“根据不同人种的发育状况,人的大脑一般在22岁左右达到发育成熟的状态。” 顿了顿,又道,“不一样。” 星琪托着下巴望她。 空调温度要多高,chuáng头灯闪得要多恐怖片,她才会觉得侦探现在很慌张? 可不是么。 平板早在几分钟前就黑了屏,镜片里的眼眸却转来转去,好像眼镜是智能眼镜,正闪烁着信息瀑布流。 星琪裹紧被单,扒着chuáng沿伸长手从侦探脸上取来眼镜,自己戴上。 …… 真是智能眼镜。 隔着一行行流动的信息,星琪清楚地看到侦探单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明显做着揉捏气泡纸的动作,脸上写着“你自己看着办”。 “……”星琪把眼镜给她戴回去,“您继续。” “社jiāo信息记录不曾涉及两性关系。和低龄自然人发生关系触犯法律,无论对方是否自愿。在大脑未发育完善的前提下,即使当事人明确表示发生关系出于自愿,也不能代表这是成熟理智的合法意向。胡兴军这点做得很gān净。” 星琪懵懵地点头。 虽然侦探语速很快,至少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可以复述或复写,但理解上仍有些吃力,尤其是出现了两次的词组。 “发生……关系?” “那个那个。”侦探略过两性话题,“不仅哈小二三人有多次汇款记录,过去两年,非定期定额的jiāo易往来不符合他本职收入。” “本职?” 胡兴军的本职是海城东区某街道图书馆餐厅服务员,非编制,底薪比海城最低工资标准多了十几块,好处在于工作时间松散。 公立图书馆,面向公众的餐厅一天只做一餐,面向内部员工的用不到合同工。 侦探唤醒平板,给助手看各种花哨带表情的汇款前缀,星琪扫了两页屏,林林总总加起来够胡兴军当三百年合同工。 “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胡兴军都在到账后转给另外的账户,约占总数的五分之四。另五分之一有四分之一作为自己平时开销,剩余的转给了他妹妹胡一萱。唔——胡一萱在海城中学高中部就读。” “胡兴军一个人打两份工供妹妹读书。”星琪抓住了非常明显也是她唯一抓得住的重点,“哥哥走了,妹妹知道吗?她以后怎么办?” 侦探扶了下眼镜,“胡一萱就读的是重点班,学校规定不能用手机,联系她要通过班主任。” “就是说胡一萱还不知道哥哥的事?没人通知她吗?您也没?” “我为什么要管?”侦探反问,“你怎么不问父母呢?” “对哦,兄妹俩的父母呢?” “很早就过世了,是爷爷养大的。” 不出所料,助手的脸顿时皱成苦瓜,眼眶红红地说:“爷爷肯定很难过。” “你不用担心,”侦探扬起嘴角,“两年前因病过世。” 星琪睁大了通红的眼睛,谴责挂着诡异微笑的侦探,“您是故意的。” “什么?”侦探挑眉。 “东拉西扯一大堆就为了掩盖自己没通知妹妹的事实,”星琪振振有词,“您受哈小二——不管是哪个哈小二——的委托调查命案,于情于理您本应该通知受害人家属的,但是您没有,所以您就声东击西,转移我注意力。” 侦探斜她一眼,招招手,“过来。” 尽管那眼神富有危险意味,星琪还是听话地过去了,然后哭唧唧地捂着被揪红的耳朵退回来,“妹妹好可怜。” “明天我让这里的所长通知她好不啦?”侦探递了张湿巾纸,“我也是刚知道胡兴军有妹妹。” 胡兴军离乡四年,两年前回怀安镇是因为爷爷去世,彼时胡一萱在怀城读书。办完爷爷的葬礼,胡一萱越级参加中考,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海城中学,自此之后兄妹俩都在海城。 “爷爷不在,妹妹也不在,胡兴军为什么突然回这里?”星琪不解,“还有哈小二三姐妹是怎么跟来的?” “那三位跟过来的原因jiāo给你了,兔子助手。” 星琪拿起手机给哈小二发信息,但写到一半她停下来,转头问:“跟她们有关吗?” 哈小二三姐妹有很多共同点:外表上看,人类特征稀少;心智俱未成熟,行事作风相当跳跃。说到胡兴军,只有悠悠记得看他最后一眼,夏以年和Catty完全没有斯人已逝的概念,该吃吃该玩玩,符合年龄的没心没肺。 但星琪依稀记得,侦探提到过三次六点。 胡兴军前天晚上六点到家,昨天晚上六点bào毙,更奇怪的是,哈小二联系侦探也是六点,昨天早上六点。 “是巧合吗?”星琪问,“哈小二联系您的整整十二个小时后,胡兴军那个了。” 侦探沉吟片刻,神色渐渐凝重,“她当时的说法是男朋友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您没管。”星琪平铺直叙,“直到听说胡兴军那个,您才接下委托。” 侦探摘下眼镜直视助手,“你在怪我?” “又不是您把他那个那个的,我为什么要怪您?”星琪疑惑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十二个小时之前,连哈小二都着急联系您,胡兴军还留在镇上安坐待毙。” 她摸摸后脑,“不过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就是……随便问问。” “尚星琪。”侦探连名带姓叫助手,“你不想说那个字或者那个词我可以理解,但是不要把我和那个那个放在一块儿后面再加别人,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 侦探握起她的手腕,打开记忆手环的录音开关,“对着它们再说一遍。” 星琪乖乖照做。 “那么重点在于,胡兴军为什么要回镇上,哈小二她们为什么会来,以及,胡兴军当天的行踪。前两个问题你问问哈小二,对,现在,趁她还记得。” 星琪把上述问题发给师徒群。 等待回复时,星琪从侦探传给她的录播视频得到了三姐妹的不在场证明。 很简单,怀安镇只有镇中心有稳定的4G信号。 三姐妹只要能正常上网直播,速9旅社这样的地方她们也待得很开心。 胡兴军早五点半告诉悠悠他要回一趟孟坪村,悠悠开着直播叫醒Catty和夏以年。然而跟胡兴军还没走出镇,三姐妹便对着2G信号打起退堂鼓。 退堂鼓是委婉的说法,当时三姐妹合着方圆十里的jī鸣,高歌了一曲“世界不能没有网”,并以打滚撒泼的姿态滚回了信号笼罩的区域。 胡兴军下午五点三刻被邮递员发现倒在孟坪村回镇的土路上,送到镇上时咽气,准确的死亡时间是晚六点零一分。 期间三姐妹形影不离,还录下了一段颇为不雅的脱衣舞。 “怀城派来的法医和鉴定专家在加班做毒物分析,结果最晚明天早上出,先休息。” 侦探把眼镜和平板放上铺着毛巾的chuáng头柜,刚要关chuáng头台灯,星琪的手机震动了下。 “Alex说他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回来什么的,然后Catty就跟他回来了,然后悠悠也来了,然后我也来了。”哈小二说了一串毫无营养的然后,“然后他就死了。” 直白的“死”字明显吓到了兔子。 助手露出迷惘混合厌恶的表情,圆眼睛漫着水汽,眼圈发红,要哭不哭的。 侦探拿过手机,直接按下关机键,“睡了。” 星琪回过神,拧了好半天眉毛,忽然问:“侦探,您知道三姐妹就读的也是海城中学吗?年年和悠悠在初中部,Catty在国际部。” “……” 侦探的这段沉默明确表示她不知道。 “我知道。” “兔子。”侦探面向得意忘形的助手,“你知道兔子被爱抚后背会达到高|cháo甚至假孕吗?” “哎?” “你想试试吗?”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10天了…… 明天可能真的…… 第62章 huáng粱一梦(4) 侦探最近经常对她兔子来兔子去的, 大约是受了技术外援的影响, 又或是技术外援受了她影响, 某种意义上,这两人颇有种目中无人的惺惺相惜。 但侦探是侦探, 肯定能区分直立行走的人和蹦蹦跳跳的兔子。 所以侦探肯定是在开文字玩笑。 推理完毕,星琪问:“兔子会那个那个和那个, 人呢?” 侦探没回答。 星琪又问了一遍, 然后竖起耳朵。 一片令人窒息的暖风流中听不到侦探的呼吸。 于是这一天终结于星琪第二遍问“人会吗”。 jī鸣过三,听到楼下关车门的声响,星琪从噩梦中惊醒, 摸摸索索穿上衣服,鬼鬼祟祟贴墙根下楼。 王叔在车外抽烟,见星琪, 冲她扬起拿烟的手,两人便极有默契地不出声。 抽完烟, 王叔去车里取餐盒。 “这份是大小姐和你的, 这是二小姐她们的,你顺便给她们带上去?” 星琪被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手,“哈小……年年还是等她们自己下来。” 王叔也没多说, 把餐盒放回保温箱, 心里暗想小尚师父被二小姐折腾怕了。 星琪确实怕哈小二。 怕到要不是窗户打不开,她会直接翻窗户上去下来,避开万分之一碰到哈小二的几率。 原因无他,她做了一晚上生孩子的梦, 生了jī和兔子,还有特别可爱的小娃娃,一生下来就弯着眼睛直冲她笑。 然而就在关车门的响动惊醒她之前,所有的jī宝宝兔宝宝人宝宝排排坐,仰着脑袋齐声喊“师父”。 全是哈小二。 星琪吓懵了。 * “那儿。”怀安镇派出所老所长拿烟杆子指向土坡上的砖瓦房,“胡家。” 一阵土烟迎风飘来,星琪呛得直咳嗽,这才反应过来天光已大亮,人已到了孟坪村。 中间发生了什么她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大概是吃早餐时侦探告诉她要去胡兴军的老家,然后先去派出所找老所长带路,再然后一路无话到了孟坪村。 星琪的脑子里翻来覆去是无数只哈小二的“师父”。 梦魇挥之不去,但有一点她很奇怪,既然梦里这些哈小二都是她生的,为什么叫她“师父”,不叫她“妈妈”? “胡老汉走了,俩娃子走了,这儿就没人收拾。” 砖墙爬了半面墙的枯藤,有一些长出了嫩绿叶子,几根布条权作警戒线,围在半开的篱笆门上。留守农村的多是知根知底相jiāo几十年的老邻居,民风淳朴,竖篱笆砌院墙纯是为了家养的牲畜禽类晚上不溜出门。 篱笆圈住了满园长势旺盛的野草,任由它们攀爬进堂屋。 “胡老汉俩孙子是怪争气的,大的在公家单位,小的前年中考是怀城状元哪!听说海城最好的中学给她要走了,老师们都说,小女娃子是个读书的料,将来要上燕京的。燕京,嘿嘿。”老所长竖起大拇指,“燕大和京华!” 老所长语气里满满的骄傲,又抽了一大口烟。 没等他喷云吐雾,侦探拨开篱笆门的封条率先进了小院,星琪也跟上。 侦探看上去没有保护现场的意思,一步一个脚印,到了门前,星琪回头一看,地上两排特别清晰的脚印,穿插在两排隐约的弧形鞋底印间。 没她的,她踩着侦探的脚印跟过来的。 老所长捡起块石头捻灭烟火,也晃进院子。 老房子入户的对扇门进去是堂屋,门后左右厢房。左厢房门口墙壁上挂着老人的黑白照片,下方是一张方形供桌,放着插香的香炉和还算新鲜的水果。 “我们这里都是这样,家里老人走了,小孩在外面有出息,多数是不要回来的。别看小军年纪轻,心思活络,他那脑子那会儿但凡有人供他读书,也是燕京的料。瞧!我们这十里八乡,就数胡老汉家书最多。” 老所长进右厢房,径自拿烟杆子推开尘土糊成昏huáng色的木窗。 对门靠墙两只摆满了书的书架,杵在夯土地面,威武将军似的左右护着中间的书桌,上面罩着透明塑料布,褶皱处累摞了一指厚的灰尘,地上也是。 除老所长踩出的印记,还有几排乱七八糟的脚印,鞋码挺大,底纹是弧形的。 星琪仿佛看到一个身高马大的小白脸在东厢房兜兜转转,一会儿走到窗下,一会儿走到书架前,似乎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房间有浅淡的樟脑丸的味道,但遮不住cháo湿发霉的气息,星琪眼尖地看到书桌桌腿上长了木耳,里面还有小蘑菇。 跟随侦探来到书架对窗的那面墙,星琪咋舌。 一面墙大大小小的奖状,金huáng色的底,红色花纹:怀城自然竞赛一等奖、数学竞赛金奖、三好学生、优秀班gān部……名字俱是胡一萱。 贴奖状的人小心仔细极了,塑料膜包好,用双面胶黏贴在墙壁上,接近房梁的上面,还有一道挂着塑料纸的挂钩。 塑料纸被撕掉了一大半,但应是近两天的事,因为奖状上几乎没落灰尘,gāngān净净,和这间被遗弃的破败小屋格格不入。 “胡老汉和小军可宝贝小女娃了,每次得了什么奖都拿大喇叭在镇子上喊一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萱萱又拿了奖,不是我说虚的,你们可以问问,这附近谁都知道小萱哪年哪一学期拿了什么奖。我们这儿出过人才,像萱萱这样的,不多。满村镇嚷嚷的,就胡老汉爷孙俩。” “胡家出事那阵子,我们还说这俩孩子命苦,打小没了爹妈。可有胡老汉呢。胡老汉他儿媳——就俩娃娃的妈——是怀城人,来我们这儿支教的,胡老汉因为他们娘是女秀才,打小特别看重两孩子读书。哎,听说小军去海城,费了老牛的劲儿进了都是书的单位。那孩子喜欢看书啊,喜欢得不得了,我们买的化肥农药,包装上面写了什么字他都要一个一个读清楚。” 说到这儿,老所长搓搓脸,又搓头皮,“咋就回来了呢?好好的,gān嘛回来。这,gān啥啊?” 他不搓头还好,一搓头,望着光线里飘飘悠悠的皮屑和灰尘,星琪再也忍不住,双手捂脸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侦探就在旁边,为了避免殃及她,星琪还特意背过身,结果动作幅度太大,兔尾巴结结实实从侦探脸上扫过去。 “你,出去。”白净额头同时冒出青筋和红印的侦探一字一顿。 星琪泪汪汪地出了右厢房,不放心地探头进来,正巧对上侦探的眼睛,yīn沉沉的。 “对不起嘛。”星琪道完歉火速蹿进左厢房。 侦探说出去,又没说不让她去别的房间。 左厢房摆了两张木chuáng,中间一只朴素的五斗柜,窗下有张盖了玻璃的三斗桌。 桌子包的huáng漆经年破损,露出下面绽开一道道裂纹的木皮,蹊跷的是,右面的抽屉上挂着一把小锁。 星琪盯着小锁看了半天,掌心直发痒。 回头瞄一眼,老所长举着烟杆子东拉西扯,看样子侦探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这边,她从口袋摸出手套,然后摘下发夹往锁眼一捅。 “咔嗒。” 锁子应声而开。 “胡兴军也得过很多奖。学校的,市里的,省里的。”星琪吸吸鼻子,老屋子太多灰尘和霉菌,出来以后老觉得鼻子里进了很多脏东西,“直到初三,一厚沓,整整齐齐摆在抽屉里。” 她隐去抽屉上锁的事实。 侦探从左厢房出来,说“该回去了”,星琪刚翻完抽屉里的东西。 老所长抹着眼泪说要帮着收拾,让她们先回镇上。 “胡兴军还拿过省作文比赛一等奖,两次。”星琪絮叨,“小学组一次,初中组一次。他还在杂志上发表过文章。” 杂志里夹了张胡兴军拿奖的照片,是个衣着朴素但眉目阳光的小少年,一双眼睛弯弯的,右手捧奖杯,左手打出胜利的“V”字。 “他为什么回来?”星琪问。 话音带着颤意,又吸了下鼻子。 今天天气很不错,山里的天空特别蓝,微风,没穿太厚,阳光洒下来,温度适宜,头脑却昏昏的提不起劲。 胡兴军在回镇子的路上倒地不起。 孟坪村到镇中心,只有她们现在走的这条路。 乡间的土路,无数道深深浅浅的沟壑相互jiāo错,断然看不出胡兴军的脚印。 可星琪眼前仿佛浮现出他的身影。 有着天生笑眼的年轻男生离开了老屋,跌跌撞撞地走在土路上,镇上还有三个手机不能上网就临阵退缩的小姑娘。尽管没心没肺的,尽管说话见面要给他钱的,却也乖乖地在等他回去。 星琪脚步慢下来,问:“他是在哪儿……那个的?” 侦探无声地叹了口气,捏捏兔子耳朵,“我们不走那儿。” “有别的路?” “早上不是带你从田地绕过来的么,不记得了?” 星琪茫然地“啊”了声,伸长脖子张望前方起起伏伏的山坡。 “知道你怕。”许是走得热,侦探取下领带递给助手,接着松开衬衫的扣子,“嘴上说不怕,溜得比谁都快。” 星琪抱着领带,用手背碰碰她,“我们走路吧,不用绕。” 倒不是被侦探激将了,就觉得绕来绕去太误事,“通知妹妹了吗?” “烦的!” 耳朵顿时又是一热。 星琪冲着侦探突然超前的背影吐舌头,看来还没通知。 虽然心说胆子没小到路也不敢走,但侦探在一棵老柳树前停下来,指着残留着一小块呕吐物痕迹的地面说“就是这里”时,星琪还是志坚身快地转身背对老柳树。 并且非常没出息地连喊了两声“不要看”。 喊完了蹲下来,耳旁不停回dàng着老所长的叹息,“咋就回来了呢”。 想不明白。 胡兴军自己在海城打两份工,妹妹也在海城读书,爷爷病逝两年他都没回来过,为什么突然回来? 却在第二天命丧huáng泉。 星琪揉揉鼻子,后背多了点鸿毛般的重量。 她感觉得出是手的形状,先是轻轻地肩胛骨中间拍了拍,接着顺着脊椎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间或戳两下,仿佛借此表达“胆子真小”。 “可能,是为了他认为很重要的东西。”但身旁人的语调却出乎意料的轻柔,和暖暖的chūn风一同chuī拂着耳朵,“很重要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星琪突然想到什么,当下弹出去,憋着一口气飞奔上百米外的水泥路。 侦探不明所以地望着助手一溜烟爬上路边两三米高的红砖墙,没等她起身赶上去,兔子又连蹦带跳地蹿回来。 “您……”星琪喘匀气息,望着侦探的眼睛,鼓起勇气问,“想让我给您生孩子吗?” 第63章 huáng粱一梦(5) 见侦探表情不对, 星琪举起手——记忆手环的非定向收音范围足敷日常需求, 理论上只要她不突然长成十丈八的巨人, 音量再小也能录入手环,举手是个类似于qiáng调乃至宣誓的预备动作。 “我愿意的, 您需要的话,我愿意给您生孩子, 就是……” 侦探的脸色一瞬间可用五彩纷呈形容, “是什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宝宝一定得远离哈小二,”星琪兀自沉浸在噩梦的世界, “还有……我脑袋……不知道这个伤会不会影响……呀!” “尚星琪。” “在。”星琪低头看脚尖。 “两个个体的卵细胞互不融合,但可通过基因改造,使其中之一成为‘类jīng子细胞’, 与另一个卵细胞结合,进而发育胚胎。这种概念设想虽然已经在啮齿类动物实验中获得初步实现, 但应用于人体, 既违背伦理道德,且技术阻力很高,风险非常大, 也就是, 成功率无限趋向于零。” 耳朵被捏得发烫,因此侦探的声音听上去不无cháo流汹涌的波动。话说到最后一句,侦探拔腿就走。 “什、什么意思啊?”星琪揉着耳朵,冲侦探的背影喊。 “意思是两个女人不能生小孩。” “可是……”星琪急急忙忙追上她, “林和许老师都结婚了呀,领过证盖过章的!” 结婚生小孩,能结婚就能生小孩,为什么侦探说不能? ——你是认真的? 不用问,兔子十分不能接受现实地跳着脚,急得满脸通红。 隔着一层脑壳,都能听到里面空缺部分哗啦哗啦的水声,侦探不无疼惜地摸摸助手头顶,“至少,目前技术条件达不到。” 星琪不跳了,仰起泫然欲泣的一张脸,“那您想吗?” 侦探呼吸一滞,随后 ,用力一捏助手后颈,“闭嘴!不准说话。” 突然bào躁加bào力的侦探不知给谁打了电话,说“我在殡仪馆等你们”,随后抄近路去殡仪馆。星琪满肚子不开心地返回速9旅社,通知哈小二三姐妹两小时后出发回海城。 Catty去和镇上一见她就喊大美妞的新粉丝告别,悠悠心心念看男朋友最后一眼,爬上了殡仪馆后面的山坡,留夏以年留守后方。 “那个谁……”夏以年从满箱高饱和度的衣物中抬头,想了半天没想起她姐的名字,又不愿意她一声姐,吱吱呜呜问,“你知道的……那个谁,找到凶手了吗?” 听她这么说,星琪不知为什么很来气,硬邦邦的坚果糖当暗器丢过去,“你还不知道你亲姐叫什么?” “从我知道我有个姐开始,她一个月改一次名,她一年回家两三次,更名通知一年十几个,我记得住吗我?”夏以年扑闪假睫毛,努力翻了个大白眼,“你看我像是姐控的小可爱吗?” 星琪为她的理直气壮词穷了三秒,问:“你记得的有哪些?” “夏月、夏一分、夏一淼、夏明天、夏明年……”夏以年扳手指念了几个,“太多太多了好吧。” “才五个,也不多啊,你再想想。”星琪鼓励她。 夏以年不耐烦,“你知道她是谁就行,管她叫什么。世界又不是围着她转的。” 星琪转转记忆手环,不死心地问:“那她为什么一直改名?” 她以为夏以年不会回答,或者直说不知道,没想到夏以年理顺了假睫毛,怪笑着说:“傻的呗。我们家那死老头每次告诉她下次就好,活完成了下个月就能回来,过后翻脸说‘啊,我说过吗我忘了’,她就拿改名提醒老头,她是不是脑残,不知道人有思维……思维盲点……” 星琪心情忽地五味杂陈。 她记得侦探以前身份很特殊,技术外援讳莫如深,许老师也提到她很小和社会脱节。 下次过去了还有再下一次,下个月过去了有下一年,明天…… 明天让所长通知胡一萱,结果还是没通知。 星琪磕牙,拽住喋喋不休的夏以年,“胡兴军的妹妹可能还不知道她哥哥出事了,你们一个学校的,能不能联系下老师?” 夏以年斩钉截铁:“不能。” 星琪问:“问问同学呢?” “不要不要。”夏以年撅起嘴,“不想让那帮臭沙雕的声音污染我的手机。” 星琪笑着给她一个毛栗子,“这么讨厌学校?” 毕竟是和好姐妹肆无忌惮翘课的哈小二,讨厌学校讨厌老师同学在情理之中。 夏以年搡她,“烦死了,你怎么跟我妈一样。” 星琪毛骨悚然,圆润地远离了一言不合蹦出“妈”字的哈小二之夏以年。 求人不如求己,星琪打开手机搜索海城中学,在官网上找到联系方式。然而电话打过去,对面一定要她提供身份信息和与被询问学生的关系。 “转告贵校高中部胡一萱同学你的哥哥那个那个了,速回”,星琪说不出口。 踟蹰片刻,听到外面车轮滚滚,她福至心灵,下楼去找司机王叔。 王叔是善解人意的行动派,当下联系了夏以年的年级主任,他是夏二小姐的司机,核实过身份信息,对面让他等转接。 “二小姐不大喜欢上学,现在的小孩也真是,上个学比我们那会儿打仗还激烈。”王叔说,“这年纪的小孩有自己的想法,小尚师父多担待。” 正说着,电话转接到高中部,那边大约是详细询问了情况,王叔一一说明。 “夏以年同学请过假,有个要好的朋友出了意外。” “她没事,谢谢老师关心。” “哦,那个朋友是胡一萱同学的哥哥,全名胡兴军,我也是才知道的。我现在和夏以年同学在胡同学老家。怀城怀安镇。” “老师别担心,是她哥哥出了意外,我们才知道她家里只有她和哥哥,所以就想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到她的。” “哦,这样……好的,谢谢老师,有消息我尽快联系您。” 王叔转述的回复令星琪很意外。 “胡一萱同学上周五和学校请假了,按规定,是她监护人也就是胡兴军亲自到学校签的字。当时老师问过她周日晚自习上不上,她说上的。” 不对。 这次的案子从头到尾都蒙着雾气。 星琪知道侦探做事一向有她自己的一套,第一步落下,第十步怎么走想的好好的。 为什么这次一直敷衍她不联系胡一萱? 难道,胡一萱也……? 星琪被突然冒出的可怕又恶毒的想法震惊了,用力拍拍脸,目光投向对面的殡仪馆。 她搞不懂侦探这次的安排,可是她也没必要搞懂,反正明天、下周、下个月,侦探总会告知她答案,一直在她身边好了。 她不喜欢甚至恐惧的是死亡,而不是死物本身。 但要长期以助手身份呆在侦探身旁,再讨厌再抗拒也要学着接受。 没人喜欢死亡,不会有人对生命的消陨无动于衷。 可是睁开眼睛看看吧,象征着死亡的殡仪馆不远,两百米不到。 殡仪馆后面靠山,星琪爬上山坡找到深切哀念男友Alex的悠悠,和她一块前后左右用视线绕了几圈这两层小楼,边听悠悠说Alex有多温柔、多体贴,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最后,她问悠悠:“你想去看看吗?” 悠悠一甩头:“那里面被大卸八块解剖的是胡兴军,才不是Alex!” 星琪脚下一个趔趄,槽多无口地顺着话头说:“对对,不是Alex,是胡兴军。” 拉不了同伴,自恃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星琪决定从正门进去。 约是民风淳朴,又或是相信不会有人来殡仪馆找晦气,哼哈二将和菩萨外加十字架保佑的大门敞开。 建筑内部为了烘托气氛,走廊隔三五米方有一只垂挂的噼啪作响的低瓦数灯泡,人声在昏暗、幽深的深处咿呀咽哳地往外飘。 辨别出侦探的音色,星琪蓦地定下心,加快步伐到听得清话语的转角停下。 “……蓖麻毒素的潜伏期短1-3天,肠胃残留物分析不理想,需要回所里进一步检测。目前初步推断是口服进入体内的。” “我知道了。”侦探语气平平,“胡一萱呢?” “我们对未成年人失踪案一向很重视,搜索力度很大。但根据我们这两天在附近区域走访调查,没有足够证据表明胡一萱回过怀安镇。” “我不管你们怎么搜查,没找到就是没找到,别那么多借口。” 侦探的语调仍缺乏感情起伏,但从对方忙不迭的“是是是”来听,气势或表情一定很有威慑力。 “其实,我们也认为胡一萱是凶手。” 也? 听墙角的星琪不安地蹭蹭汗湿的鼻头,触手的却是冷汗,温度不知为何降低了许多。 “怀城火车站旅馆有目击证人称,上周六晚,胡一萱和死者曾在走廊发生过激烈争吵,胡一萱斥责死者是……”他那个词说得很含糊,星琪没听懂,“死者的社会关系复杂,跟多名女性有金钱往来,不排除他从事情|色jiāo易。争吵发生后,胡一萱将账户里的所有现金转回死者账户,备注写:我不要你的脏钱。” “哦。”侦探轻轻鼓掌,语气比之前上扬少许,“胡一萱因为兄长卖身有rǔ门第,弑兄并畏罪自杀,既找到了凶手,又避免纠纷,一石二鸟。” 话语一字不漏传到星琪耳中,她只觉得冷风愈盛,头皮发冷发麻,抬头一看,吊顶出风口呼呼地chuī着冷气。 失神的功夫,她错过了侦探的后一句话,“如果找到胡一萱的尸体,即便有证据表明她是自杀,但她一定不是凶手。” 星琪有点怀疑里面的人到底是不是侦探。 听声音有往外走的迹象,她悄悄地原路离开殡仪馆。 十多分钟后,侦探回到了旅社。 星琪刚洗了热水澡,头顶仍压着一块冷气chuī过的冷意。 她藏不住话,见侦探三番两次望她,松开一直紧咬的牙关,直接问:“让胡兴军中毒的,是胡一萱吗?” “你认为是她?” 望着侦探的眼睛,星琪说不出“没有,不是”,更说不出贴墙角偷听的行径,低下头,好半天没抬起来。 “说说看,为什么这么想。” 侦探递来一片绿叶糖,星琪下意识地衔住了,直到含化一半,方迟疑地开口:“胡兴军家里只有她妹妹,他回老屋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妹妹。院子和房间在老所长进去前,只有胡兴军的脚印,可能是他一个人回去的,也可能和他一起回去的人像我一样没留下脚印。” “还有呢?” “胡一萱周五跟学校请假了,和胡兴军一块儿走的。” “就凭这些断定胡一萱是凶手?” 您和殡仪馆里面的人不都认为是胡一萱吗? 星琪囫囵吞下糖汁,懊丧自己为什么要去偷听,偷听完为什么要溜走,逞qiáng道:“可您也只是去了一次胡家的老房子,就说要回海城。” “我说让你们准备回去,没说我也要回。” “您不回?”星琪吃惊地看看行李箱,她这么半天确实没收拾行李,“为什么?” “胡一萱不是凶手。”侦探漫不经心地把话题带回来,“本来我觉得她有足够的动机,也有便利,确实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是……” “嗯?” “连你也觉得是胡一萱,那么肯定不是她。” 星琪:“……” 喂?喂喂? 虽然话里话外称不上夸奖,但星琪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郁结多时的心气豁然开朗,不自禁道:“太好了。” “什么目的、什么脚印……”侦探戳她,“挺有一套思路的嘛。” 星琪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其实是听到了。” 没等她坦白从宽,侦探戏谑道:“贴墙很能耐?冷风chuī得舒服吗?” 说着,拎起助手的手腕,“下次不想让我知道溜墙根,记得把你的位置共享关了。” 星琪耳旁“轰”一声,原来刚才靠着的水泥墙不过是豆腐渣,侦探轻轻一口气就倒,砸得她灰头土脸。 “等等,”星琪急中生智,找回了一线清明,“您别转移话题,您为什么不回去?” “我没说不回啊,让你先回,有任务。” “什么任务” “回去你就知道了。” “不,您不说我就不回去。” “上课。” “什么课?” “回去……” “您不说我不会回去的。” “生物课。” “?” “……常识课。” “……”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点事……抱歉_(:з」∠)_ 第64章 huáng粱一梦(6) 车快到前一天栽坑的地方, 王叔有意放慢速度, 星琪有所感应, 抬头往前看。 蓝底huáng字的修路标识率先映入眼帘,荧光警示线方方正正围在湿泥池四周, 占去水泥路的一半宽度,双向车道只留堪容一车行驶的外车道。 车上有三个未成年人, 经过那段四五米长的路, 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星琪不自觉地跟着转头。 前天车头栽进去的部分添补过,和周围半gān的部分显然有深浅的色差。 “总算放告示牌了。” 王叔随口应道:“那会儿大小姐带你先走, 我联系了这边的相关单位。修路放告示牌是标准程序,人说肯定是放了的,可能是哪个缺心眼的给撤了。这条路一天走的车也就两三辆, 估计是乡里乡亲有过节,搞恶作剧坑人哪。” 说者有心无心不得而知, 听进耳朵里的人心里有了意。 老所长口中八十年没出过恶性案件的地方, 谁会处心积虑搞这种害人性命的恶作剧? 星琪想不了太复杂的事情,但离怀安小镇越远,便意味着离侦探越远。心里装着的东西似乎错放进一只破了dòng的麻袋, 走一路漏一路, 等恍然察觉,只剩一片抓心挠肺的空虚感。 水泥路趋向平直,王叔慢慢加快车速。照老司机的技术,提速应是没什么加速感, 星琪却不自觉地往后仰,来自怀安镇的吸引力蠢蠢欲动,叫嚣着必须原路寻回她遗失的东西。 “王叔停车!” 突如其来的一嗓子让王叔陡然间忘记了老司机的职业素养,猛地踩了脚刹车。 “我回怀安镇,你们先回,路上小心。”星琪边解安全带边飞速说道,话音未落,人已拎上小包下了车。 王叔还没说我带你回去,这人已跳下土坡,像是被猎狗追赶的野兔,“嗖”地消失在山路。 他笑着摇摇头,打通了大小姐的电话。 “嗯,一说到告示牌就回去了,拦都没来得及,走的小路。” 怀安小镇群山环抱,然而这山峦不雄伟,枯水期gān涸的河chuáng也称不上秀美。生命力最为旺盛的野草一茬青两茬萎,端是土壤不够肥沃。人眼看到的山田前一块后一块,chūn种的农作物蔫头蔫脑,和地方宣传海报的差距堪比买家秀和卖家秀。 靠山不够吃,人就生长了“世界这么大我得去看看”的理想,怀安小镇据说是方圆百里人口密集区,然而星琪看到的却是满目的萧瑟和冷清,与世无争是粉饰,与世隔绝才是现实。 翻山越岭沿直线飞奔了一路,遥遥望见速9旅社歪歪斜斜的招牌,星琪缓了口气,一摸脑门,湿漉漉的全是汗。 脚下是近四米的陡坡,冷风一chuī,人忽地冷静了。 回海城是侦探下的命令,该怎么跟她解释突然掉头回来? 没有故意不听话,也老老实实快出怀安镇了,就是—— 有线索。 对,关于修路告示牌是被人为撤掉的线索。 陡坡高度用不着滚地卸力,星琪紧了紧小包的背带,看清楚下面一小块空地上gāngān净净没什么碎石头土坷垃,前脚一迈,就那样垂直跳下去。 落到地上,星琪反手从小包侧袋抽出张便携纸巾,边迎着旅社招牌往前走,边用湿巾擦去头上脖子上的汗水。 冷不丁的,后方细微的破空声响。 星琪条件反she偏头避开,随即就地一滚,起身时面向先前跳下来的土坡。 “喔唷。”yīn影里的侦探似笑非笑的,眼光一如往常的明亮,“想回来告诉我告示牌是被人撤掉的,对不对?” 被抢了台词的侦探助手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甚是服气地竖起大拇指,“您运筹帷幄。” 侦探几步走出yīn影,她今天是便于行动的户外装扮,星琪盯着那双腿,心想行步如风大概比这速度要快点,但论轻盈论赏心悦目,也不过如此。 但她手下的力道要比落脚重,星琪耳朵一热。 “手机呢?”声音还像沉在yīn影里,透着一丝凉意。 星琪从包里翻出手机,才后知后觉地“啊”了声。 哪怕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她也是生活在科技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一句话耗费的流量赶不上她狂奔一路挥洒的汗水。 “这么会儿功夫就想了这一条理由,有别的吗?” 星琪手背蹭蹭下巴,跟着侦探的话风苦思冥想片刻,倒是想到了一个,不过自己品味了下,觉得委实没皮没脸,于是眼巴巴地望她,“就是……就是不放心您一个人嘛。” “放心,这跟上次不一样,不会有人背后放冷箭。”侦探松开手,掌心里还握着一片马鞭草糖,“也就是说,没机会给你当英雄。” “我没有要当英雄啊。”星琪低头叼走绿叶糖,想也不想道,“最好是不要当英雄。” 侦探眉头下压,“是谁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这个那个的?” “您误会了,”星琪把糖推到一边,不靠着侦探的另一侧脸颊鼓起隐约的长条形状,“保护您的承诺一百年不变,不过我觉得您不需要保护更好。” 因为需要保护意味着身处危险。危机爆发时,尽管有一定几率能体现她的用处,但对心理毕竟有不良影响。 运动促进的血液循环有助于身体健康,惊吓导致的心跳加快搞不好会闹出心脏病。 “为了侦探的身心健康考虑,助手我希望一百年派不上用场。”星琪双手合十,恭敬严肃地朝着碧蓝天空许下最诚挚的愿望。 侦探斜眼瞧了她一阵,吊起的眉梢轻抬轻放下。 话歪理不歪,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 “走吧。” 见侦探眉眼舒展,听上去不打算遣她回海城,星琪松了口气。 再看红红的耳廓比后面陡坡上开的野花还多点光泽,她心里一动。 “您先走。” 花开在离地两米二三左右的高处,星琪看了下,原地起跑,跳跃,伸长手—— 离那朵五瓣的红花差了至少三十公分。 回头看侦探似乎没注意她,星琪不甘心地又试了次,指尖够到的地方离目标还差了二十五公分。 “兔子。”第四次时,看不下去的侦探叫停助手,“板结土壤缺乏弹性,想练跳高回去给你买张蹦chuáng?” 被逮个正着的星琪羞愤欲绝:“我不是兔子。” 再也不是了! “我能从十二米的地方跳下去,怎么够不到两米二?” “你有没有想过弹跳上限受身高限制?” “……” 回速9旅社,星琪很快摆脱了盖顶的对于先天缺陷的挫败感,因为侦探搬了把小板凳放在正对殡仪馆的窗口,吩咐助手“坐下,不要动,有人进去告诉我”。 然后自己戴上耳机,抱着类似游戏机的机器左左右右晃动摇杆。 星琪坐得住,但近来好奇心见长,日头向西偏斜三十度,她飞快扭头瞟了眼侦探,问道:“您在等谁啊?” “等人来认领胡兴军的……”侦探顿了下,“那个。” 胡兴军收入不菲的兼职并不只是陪未成年少女扮演过家家,哈小二三姐妹之外,他存在有迹可循的情|色jiāo易。 胡一萱应该是近期才发现兄长的第二职业,因而在公开场合斥责他,并于当晚转回了他的“脏钱”。 本地搜查员声称怀城到怀安镇的路仅有一条,胡一萱跟没跟胡兴军回老家暂时缺乏有力证据,生死也是未知数。 但,怀城大小也是近百万人口的地级市,一个满十六岁的高中生下定决心和当牛郎的哥哥一刀两断,放弃学业,随便找个黑工厂小作坊gān苦工,也不是不可能。 怀城不比海城,监控网络没那么密集,倘若她仍在怀城,官方渠道不一定很快找得到。 所以,最好是让她自己出面。 怀安小镇较为闭塞,基层gān事效率低下,入土为安的传统民俗依仗广袤荒野数十年不动摇。 按相关规定,被害人的遗体做完鉴定,如无直系亲属认领,会在殡葬馆火化并保存。 但被害人胡兴军的献身jīng神超越普通牛郎,他一年前签署了遗体捐献单,且已在系统登记。 “我给胡一萱的所有联系渠道发了封感谢信,深切哀悼她的不幸,同时赞扬她哥哥充实海城医学院教学标本库的无私奉献,不说彪炳千古,至少十几二十年他是很好的无声老师。”侦探神色淡淡的,“如果她不能接受,只要在期限内认领,仍有机会替他下葬。” 固然是用作教育,但一个生于书香家庭的小姑娘是否能接受哥哥的遗体供无数学生“瞻仰”、研究? 听完她的一席解说,星琪张口结舌,好半天讷讷的,连呼吸都变得畏畏缩缩。 “期限到明晚,你看好了。”侦探捏着助手后颈,让她转回去盯紧殡仪馆。 “那就是说……”星琪努力把注意力转向其他地方,比如落日余晖下宁静祥和的菩萨像和十字架,比如萦绕鼻端的檀香和玉兰香,“您认为胡一萱没事,而且她还不知道哥哥出了意外?” “对。”侦探捏捏兔子耳朵,拎了只小板凳在她身旁坐下,“不用怕。” “没,”星琪用力点头,“没怕。” “真的?” “真……真的。”星琪往嘴里塞了块硬糖。 “没想什么是无声老师?”侦探语气中多了点莫名的笑意,“没想无声老师是做什么的?” 星琪:“……” 星琪:“刚才没有!” 现在有了。 更别提侦探凑到她耳边轻轻chuī气,坏心眼地说:“今晚你在这里盯梢,困了就睡。我呢,睡隔壁。” 温热的呼吸忽然变成了令人汗毛倒竖的森森冷气。 “不,不要!”星琪慌忙伸手抓她,“别!” “不是不怕么?” “怕。”星琪快哭了,“您不在我肯定睡不着,我会做噩梦的,我就是怕做噩梦才回来的……对不起我错了呜……” 第65章 huáng粱一梦(7) 温度很舒适, 姿势是侧卧, 头颈却不觉得悬空费力, 好像下面衬了颈枕,又好像—— 星琪循着味道往前挪, 毫不意外地碰上了侦探的耳朵,及仅一层薄薄的皮肉包裹的下颌角。 她面朝另一侧平躺, 左手垫在颈下提供了支撑, 大约是感觉到动静,安抚似的轻拍了两下,随后虚虚搭在左肩。 是个很有保护意味的揽抱姿势。 人还昏昏沉沉的, 本能悄悄伸出触手。 星琪继续往近处凑,每日例行动作做全套,趁着她还在睡, 尤不知足地做了第二次。勿怪她登下颌角上脸实在是耳后散发的气息像勾人沉溺的瘾品,于是得寸进尺, 咬住了扰人的耳垂。 侦探低低地哼了声, 眼睛还闭着,呼吸略微加快了,眼睫似在梦中又似将醒地动了动。 星琪向后仰头, 这细微的行动牵扯了衣料。 感受到什么, 星琪红了脸,紧接着全身也烧起火。 硬气的不是时候啊兔子头! 尽量像蚕一般无声无息蠕动到chuáng脚,星琪从另一头钻出了重若千钧的被单。 不好吵醒侦探,她抱起衣服和洗漱用品蹑手蹑脚去了对面的房间。 叼着牙刷坐在马桶上, 星琪揉揉额角,把零碎的记忆一丝一缕按时间顺序摆整齐。 昨晚到了十点多钟,侦探忽然下楼找老板开了一间房,就在监视殡仪馆的对面,也就是她们睡的那间。 过后不久,殡仪馆关上大门,门dòng里两盏昏huáng的灯也熄灭了,星琪向侦探报告了情况,结束了第一天的监视任务。 本来一切很正常,洗漱完,一人一张chuáng,各自盖好小被子,快睡着时,侦探问:“你知道为什么要睡这里吗?” 沉重的眼皮撑开一条缝,看到侦探弯弯的眼眉,星琪没想接话。 然而侦探自问自答,“据玄学研究表明,窗口对着殡仪馆,晚上会有不gān净的东西进来。鞋子鞋尖正对向chuáng,更容易招来不gān净的东西。” 星琪回忆了备忘录里有关侦探的大幅篇章,从中检索到【幼稚】、【恶趣味】的关键词,很肯定缺少童年的侦探是恶趣味大爆发,咬紧牙关一声不响,决心不在侦探导演的恐怖片里当制造尖叫的龙套。 然而想象力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她有没有把鞋尖正对向chuáng? 脑海里模模糊糊呈现出她踢掉鞋子上chuáng的画面,可是背景模糊,认不出是不是在旅馆。 哎不对,侦探说的是chuáng还是窗? 她的chuáng临窗,两张chuáng中间的过道很窄,她脱鞋肯定是在靠窗的这一侧。 …… 到底朝哪边? 等意识到不该纠结这个问题,星琪彻底清醒了。 看一眼,就看一眼—— 星琪飞快往chuáng下瞟了眼。 “鞋尖朝chuáng脏东西爬上你chuáng,鞋尖朝窗脏东西跟你出门。” 星琪愤愤瞪了眼蒙上头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的侦探,牢记不尖叫的决心。 但望着那双水亮的眼睛,她一瞬间醍醐灌顶,往过道搂了眼。 自带的拖鞋不在过道,也不在chuáng脚。 下chuáng过去一看,一只横着,一只斜放。 星琪立时笑了:“……你也怕么?” 眼睛眨了眨,同时掀开被单,撑起了个敞口的小帐篷。 那之后侦探和助手头对头,探讨了半宿的“脏东西如何形成又该怎么避免”。 听到jī叫第一遍,两人达成一致意见,脏东西都怕公jī,养只哈总在家非常明智。 因为再没有解决方案,天都要亮了。 这会儿,天也不是很明。 星琪以为还早,看手环时已过八点半。 神清气慡通体柔韧返回对门,侦探又像昨晚一样把头蒙在被子里,只露小半张脸,还在睡。 旅社老板没起chuáng,摆了两张餐桌的一楼接待厅昏暗yīn沉,卷闸门开到一半,人出门得弯腰弓背。 星琪在旅馆门口的空地上转了好一会儿,镇上的餐馆在五百米外,去给她买份现烧的早餐还是吃方便食品? 正犹豫着,她看到一个穿灰色帆布工装的瘦高身影在向着殡仪馆的路上走走停停。 没看到那人的正脸,星琪却直觉认定那是侦探要等的胡一萱。 她火速冲回楼上,先到对着殡仪馆的房间隔着窗看,上楼开门半分钟的功夫,工装的那人走了十米不到,现钉在原地,忽然像纠结着要不要进去似的,一跺脚转过身。 清慡利落的短头发,脸还有些没长开的婴儿肥,但眉眼和胡兴军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胡一萱。 星琪跑出去敲敲对门,以更快的速度跑回窗前,担心胡一萱会趁她离开的瞬间消失。 如此往来十几次,胡一萱还没走到殡仪馆,对面房间传出犹带愠怒的“尚星琪”。 “那个那个,”星琪一面望着窗外一面唯恐打草惊蛇地压低声音,“那个人回来了。” “你带她上来呀。”侦探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慵懒,倒是没了之前的怒意,“我再睡会儿。” 星琪:“……您睡吧。” 胡一萱骨架还没完全长开,人却比星琪高了小半头。 她似乎有点儿近视,头微微前倾,眯着眼看了会儿叫下她的星琪,忽然睁大了,“你是夏以年同学的师父?” 星琪颇感意外,“你认识我?” 胡一萱语调十分夸张,“看过年年直播的都认识你好吧!气功!” “不、不是气功。”星琪面红耳赤,拘谨得仿佛她才是被半道搭话的人,“那个……你方便去旅馆……聊聊吗?” “和夏侦探吗?” 星琪心说你怎么又知道? 但看胡一萱反客为主先往旅馆走,她咽下疑问,跟在胡一萱身后。 “我知道你们的,夏侦探和兔子助手,”胡一萱兴致盎然,“你们找那个游戏制作人,后面又怼那个油腻男,大快人心。视频我看了好几遍。” 大约是身在故乡,胡一萱很放松,看不出一点儿兄长亡故的哀伤。 星琪不习惯被陌生人当面表示崇拜,胡一萱眼睛里闪亮亮的毫不遮掩的兴奋快要把她灼伤了。 她去接了半壶水,借着烧水器嗤嗤的声响,问:“你还看年年的直播?” 不是说重点班的学生不能用手机的吗? “看呀,学校好多学生都看。”胡一萱皱皱鼻子,“但是很多人当笑话看。” “啥?”星琪不解。 “年年,荀悠悠,卡列尼娜——就是Catty,三人帮在学校很出名。”胡一萱还年轻,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背后都叫她们海中三傻。” 星琪难以置信,“为什么?” “因为……”胡一萱欲言又止,老成地用幽幽的叹息表达了“不知当说不当说既然不是外人我还是说了吧”,而后道,“就真的很傻。” 海城中学是三江流域重点中学,除了专门为“王孙贵戚”设立的进优班,一般学生都是自小培养的德智体美劳全面优等生,进优班里虽然有顽劣的,但家庭背景都不凡,谁也不比谁高低一等,互相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同极相斥。 但即使在进优班,夏以年和荀悠悠的表现也非常突出——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浓妆,奇装异服五颜六色,三五不时翘课,从头到脚写着“我是脑残中的非主流,非主流中的战斗jī”。 进优班和国际部不在海中本部,在海城近郊一座改建过的旧庄园,管理上相当松散,基本态度是只要不在学校出事,孩子们可以随心所欲度过无忧无虑的读书生涯,安全第一,和谐第二,至于校规纪律——得从下往上找。 “年年和悠悠怎么惹到他们的我不知道,反正她俩在学校被欺负得很惨,Catty还好点,但别人也都躲着她。” 星琪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哈小二三姐妹居然在学校被霸凌,居然有人霸凌这三姐妹? “你们不知道?”胡一萱问,“也太不关心年年了吧?” “不是,等一下。”星琪思路全乱了,下意识地摆摆手,想理清现在是什么状况。 被害人是胡一萱的哥哥,是哈小二三姐妹的付费演员男友,胡一萱是哈小二三姐妹同校不同部的同学,关心并了解她们…… 但不知是觉没睡饱早餐没吃,血糖低导致脑动力不足,又或是胡一萱的话里太有深意,她想了半天,隐隐作痛的脑壳只有四个字“想不明白”。 “夏以年缺爱又缺心眼人傻钱多,被你哥哥缠上情有可原,对不对?” 上方落下侦探的声音,星琪下意识抬头,正好接住她递来的奶糖。 “补补血糖,王叔马上就来。”侦探弯腰在她耳旁轻声道。 原本姿态轻松中带些随意的胡一萱把手插进工装口袋,两颊咬肌不易觉察地绷紧了。 尽管只是一瞬间,但星琪看到了充斥在胡一萱四周的微妙违和感顷刻间消失殆尽。 胡一萱抬起下巴,生硬地说:“我不认他是我哥!我跟他断绝关系了!” 这才对。星琪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无论她是讨厌、憎恶当牛郎的哥哥,又或者无法接受兄长横死的事实,对胡兴军有所反应才是正常人,像刚才那样若无其事地讨论着哈小二,实在让人说不出的难过。 “你哥哥在对面老老实实躺着,不会被送去当教学标本。你需要跟我们回海城。” “凭什么?” 侦探望了眼窗外,心不在焉道:“凭你在这里是第一凶嫌。” 车到楼下了。 让王叔看好胡一萱,侦探和助手细嚼慢咽用过早餐,和晚起的老板打了招呼,方才离开旅社。 胡一萱在车外,又恢复了少年人的恣意,见两人过来,高高举起手,破直白地做了个拇指碰拇指的动作,问:“你们两个,是一对吧?” 这孩子怎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星琪后颈一凉,赶紧回头瞄了眼侦探,连连摆手:“什么什么,不是的,不是的。” 她没看到侦探脸色一沉,胡一萱看到了,满脸藏不住的得意,上车时甚至chuī了声响亮的口哨。 “尚星琪。” 每当侦探连名带姓叫她,就表示侦探生气了,且气得不轻。 星琪哆哆嗦嗦地扭头,“我……胡一……” 胡一萱瞎说的,跟我没关系。 唇上一凉,接着一痛,话就这样被堵在唇齿间。 第66章 huáng粱一梦(8) 回海城的路很长, 出了怀城, 嘴唇上被咬过的那块不再疼也不再火烧火燎, 面对胡一萱近乎促狭的对侦探与助手关系的探究,星琪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并逐渐端起四平八稳的助手架子。 侦探径自去了副驾,留她独自面对胡一萱, 用意不言而喻。 胡一萱是个很会扯皮的小姑娘, 年纪不大,城府不浅,心眼倒不见得很多, 脑筋很活络,对待这种人,万万不该跟着她的话头走。 于是每等胡一萱翻飞的嘴皮子停下来, 她便问:“这几天你在哪儿?做什么?” 几次下来,胡一萱身心俱疲, 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 头枕在车窗,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一言不发。 锲而不舍的那个换成星琪。 “你和你哥哥从怀城火车站佳婷旅馆分开, 你去了哪儿, 做了什么?” “他不是我哥。”胡一萱淡淡地说,“我是孤儿,没爹没妈,没爷爷没奶奶, 没兄弟也没姐妹。” “你这段时间在哪儿?” “你烦死了。” 胡一萱烦躁地扒拉一头短毛,第一眼看到时星琪还觉得短头发清慡利落,但这会儿距离近,看得出头发很多天没洗,尤其是额前的刘海,一绺绺有黏连的迹象。 “在哪儿?做什么?” “在外婆家,当童养媳。” 星琪一字不动又问了遍。 “在王坪村养殖场,帮人gān农活,行了吧?!”胡一萱有气无力地说,“你别问了。” 星琪翻出地图,王坪村在怀安镇东北,离怀城二十多公里。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上学?” 胡一萱拽拽下垂的工装裤。 帆布工装并不合身,兴许是王坪村养殖场的人给她临时穿用,站立时一身工装松松垮垮,坐下来,硬布料难以软化贴合,在胸腹鼓起一大块,形状不规整,显得女生膨胀了一倍,却衬得那张没长开的脸更稚嫩。 星琪继续复读机模式。 “我不打算回去。”胡一萱望着窗外,眼光闪烁不定,可神色是平静乃至于沉寂的。 “为什么?” 没等问第二遍,胡一萱慡快答道:“不想上。” “为……” “你能不能换句台词?” “你学习很好,学校有助学金奖学金,生活你不用担心,为什么不上学?” 其实星琪还想告诉她按规定,胡兴军的遗物遗产都会划到她名下,至少供她读完大学没问题。 但看胡一萱对兄长的抗拒,她知道最好先别说。 胡一萱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你听力不好吗?我不是告诉你了,上学没用,没意思。我是孤儿,我想gān什么没人有权力管我。” “抱歉,我听力还行,记性不太好。”星琪笑笑,接着问,“你为什么觉得上学没用,没意思?” 胡一萱想给她跪了,塑胶鞋底连跺几下,车里铺有地毯,她下了重力,然而咚咚的声响沉闷无气势,她的抗争/非bào力不合作气焰随之被自己踩到脚底。 “真的没意思。”既是回答侦探助手的问题,也是暗讽她很无聊。胡一萱往下滑,给自己找了个舒适的半躺姿势,斜睨星琪,“也是真的没用。” 星琪指了指耳朵,意思是“洗耳恭听”。 胡一萱看了她一眼,又怕她再打开复读机,快言快语:“我从小学习成绩很好,现在也不赖,海中前二十。” “嗯。” 星琪看过胡一萱满墙的奖状,怀安镇老所长说她是怀城中考状元,特招进的海城中学。 “但是鲤鱼跃了龙门,出身还是鲤鱼。” 胡一萱收回揽满沿途绿意的余光,再开口时换成了未有过的背课文似的刻板语调。 “而且就算人中龙凤又怎么样,不照样得活在这个肮脏的世界。” 胡一萱自幼聪慧,这份灵性不只在读书学习。父母因意外事故过世,她有记忆,也堪堪懂了什么是人有旦夕祸福,以及死亡的含义。 知道再也不能依偎母亲怀抱,听她念唐诗宋词,ABCD,小胡一萱哭闹过,人之常情,亦是生物对安全感不再的恐惧宣泄。 但她和胡兴军一样,没用多久就走出悲伤,面对耄老乡亲的关切,还能天真无邪地说“我们有爷爷呢”。 偏远农村的孩子,衣食尚无着落,没资格悲伤难过,也没余暇。 谨记母亲“读书改变命运”的教诲,兄妹俩能做的只有读书,学习。 胡兴军什么时候放弃的,胡一萱记不太清。 只记得有天晚上爷爷抽了一宿的老烟,天亮时拿砖头砸碎老烟杆,大骂胡兴军:“老子烟不抽喽也供你娃子上学!” 白发人送黑发人,爷爷对兄妹俩读书的事有近乎信仰的执着。 然而那之后没多久,爷爷走夜路去城里卖菜不慎摔断了腿,胡兴军宁愿被瘸腿的爷爷打死也不读了。 等爷爷下地走路,胡兴军离开孟坪村去镇上帮小工,后来又去了怀城,一路到海城。 胡一萱连哥哥的那份一起努力着。 中考状元靠的绝不止是天分,还有悬梁刺股、凿壁偷光。 收到海城中学通知书,初中各科老师特意给她开了庆功宴,说像她这样的学生去海中入读,等于一只脚提前踏进了重点大学的门。 胡一萱很自豪,也因此,在爷爷墓前一滴眼泪没流。 她以为进入海中是命运改变的分叉点,事实的确如此。 她以为进入海中是开启了命运迟来的希望之门,大错特错。 中考状元听起来光耀门楣,实际上入学第一次考试她只在班上中游,那时胡兴军安慰她刚升高中,又是海城,学习方法和教材和怀城不一样,可以理解,让她别太紧张。 然而第二次更差。 第三次摸底考差点儿跌出重点班。 更令胡一萱心灰意冷的是,那些名次远在她之上的,除了学习,音乐、美术、语言、编程……每个人都能拿出一两项特长。 那个跟她一样排名忽上忽下偶尔垫底的同桌私下竟是月收入过六位数的网店店主。 只有她,一无是处。 老师没对她表现过失望,同学经常帮助她鼓励她。可这一份份陌生的关心更让胡一萱如履薄冰。 她认识到了人和人的差距,努力打起jīng神应对学习,应对看似融洽的同学关系。 什么时候bī迫自己正视世界的不美好? 哦,大约是有天她做完英语听力,摘下耳机抬头,发现半数同学都在互相传连接,观看“海中三傻”的直播。 赤luǒ|luǒ的辛辣嘲笑,还有同学大呼小叫,指挥谁谁给同在初中部进优班的弟弟妹妹发信,让他们当面一定要鼓励支持“海中三傻”,让她们继续享受万人瞩目的关注,继续当跳梁小丑。 那一刻,胡一萱遍体生寒。 这些天之骄子,背后是不是也合起伙来,让她继续闷头学习,灌给她一些藏着毒|药的jī汤,等有天她头破血流,不得不承认她就是农村来的孩子,再怎么努力最终也是落人一等。 就像直播里这三个据说家庭背景优渥,买东西不是什么名牌衣服,随随便便一辆跑车一艘游艇,不照样仍被人当成上蹿下跳的猴子取乐? 早慧的少女突然生出了“众生皆苦”的禅意。 在荀悠悠的直播里看到胡兴军,听她说这是她的男朋友,胡一萱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冷静下来,“众生皆苦”变成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她找到了放弃的理由。 天资、家庭背景不如人她认,屈膝给被全校取笑的海中三傻当小白脸的哥哥,她不认。 她努力过,很努力,但就算读出了门路,能改变什么?父母爷爷能复生、抹消胡兴军的过往,之后会是一片坦途吗? 不。 都不会。 那何苦读书学习? “不是的。” 对面的侦探助手像拨làng鼓似的摇起头。 她是那种五官端正的长相,扎着马尾辫,很笼统的“清秀”,因为没什么特点,就一双眼睛大得近乎圆,但缺乏神采,时常茫茫然地游离四方,并不耐看。 唇上留了道红肿的印记,上车时,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抿嘴,担心被她看到嘲笑她,可她还是看到了,并且极尽所能地嘲笑了一路。 但这会儿,那双眼睛闪着好像“这里起火了、快救火”的急切的光,忽然间,整个人亮了。 “不是的。”侦探助手缓慢而坚定地重复道,“你要学的。” 胡一萱常年伏案学习,练就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绝学,想闭目塞听就能闭目塞听,五感随意开关。 她讲得累了,刚半阖上眼睛,正打算关闭听觉,构划解决胡兴军的身后事就去出家的终极目标。 但忽然间,她被那两簇光惊醒了,心想,听一下,不然一会儿又复读机了很烦。 “要学的,”星琪拿手指关节给脑门刮痧,她后脑不疼,但是前额突突跳,她在不自觉地反刍胡一萱掺杂太多个人情绪的信息,“你过往经历的一切都会给你打上烙印,变成你的——唔,技能,等你有需要的时候它们会出现。” 她也浑浑噩噩虚度了一段光yīn,至少有一年半的时光她没有任何印象,不单单有旧手机坏掉的原因,更有可能是那段时间泛泛可陈,没什么值得记下来的。 反观她入职侦探的一周工作室的这段时间,每天都很充实,每周都有她认为必须铭记的,并且也费尽心机记下来的内容。 她还发掘了看似没用但总有天会派上用场的技能——就比如为了哄哈小二的信仰之跃,在直播里露一手,起码胡一萱没见了她就跑,甚至配合地跟她进了旅馆。 “你多学一点,未来的选择就更多一点,不是让别人选你,是你选别人。”星琪喃喃地说,“然后有天你遇到了你认为是的那个人,才能把一切都给她呀。” 第67章 huáng粱一梦(9) “你能给什么?”胡一萱好奇并揶揄。 “比如你刚才跟我说的所有事。”星琪清清嗓子, 从头开始复述胡一萱的陈情告白。 胡一萱转移话题的技术相当老道, 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多舛命运从自己口中若无其事讲出来煽情效果极佳, 但经别人之口听到自己耳朵,就是不折不扣的难为情。 复读机播放到“肮脏的世界”, 胡一萱láng狈不堪,qiáng行切入, “你以为她跟你可能吗?”她朝被隔音板拦起来的驾驶区努努嘴, “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 “要什么可能?”星琪莫名其妙,“我给我的,她愿意要, 那我会很开心。她不要,那是她不需要,更没什么损失。” “你是不是贱……” “贱骨头。”星琪笑着接话, 打断她拖长的话音。 胡一萱比OK:“自知之明给你打一百分。” “你可以这么想,但你不能说。”星琪郑重其事, “别人也不能说, 说了我会生气。” 说这话时侦探助手端端正正坐着,双手握拳放在大腿,神情异常严肃, 胡一萱从善如流给嘴巴上了锁。 “我们继续。”星琪不跟胡一萱闲谈, 转回正题,“周五上午,你让胡兴军去学校给你签字,放你离校, 胡兴军先回怀城,你周六晚上到,你们在佳婷旅馆见面,你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做,除了夏以年她们,还有没有别人。胡兴军不答,你骂了他,然后离开怀城去了王坪村?” 胡一萱短发硬是被她抓蓬两倍有余,显得头大如斗,“你能不能别人家说一句你重复一句?” “我担心遗漏。”星琪指脑袋,“脑子不好。” 胡一萱挠门:“放我下车!” 星琪友情提示:“反锁了。” 无路可退,胡一萱放弃抵抗,就星琪的问题一一回答。 星琪对这个案子的时间线到此刻才完全清晰。 周五上午胡一萱离校,胡兴军和Catty一同回怀城,周六早上,荀悠悠直播她到怀城和胡兴军及Catty汇合,周六下午,胡兴军支开荀悠悠和Catty,和妹妹胡一萱见面,发生争吵。 周六晚,夏以年抵达怀城,胡一萱在街头偶遇帮家里给客人送货的初中同学,同她回王坪村。 周日一早,胡兴军租车带三姐妹去怀城附近兜了一圈,而后用平台叫车,六点到达怀安镇,司机当日返回怀城。 周一早六点前,胡兴军出发去孟坪村,夏以年通知侦探男朋友情况不对,下午六点不到,昏迷的胡兴军被邮递员带回镇上,六点零一分,气绝身亡。 “你周三下午看到短信,凌晨离开王坪村养殖场,早上到的怀安镇?路上共花了近九个小时?” 按地图导航计算,王坪村养殖场到殡仪馆,步行需四个小时。 星琪给胡一萱看手机。 “我真不想来。”胡一萱被她折腾得没力气,“要不是收到邮件把他送去医学院做标本,我真不管的,他爱死哪儿死哪儿去。” 星琪皱皱眉。 她的任务是问话和记录,出于好意的建议适当给,批评或指责就算了。 “你们查出谁是凶手了?”见对面迟疑,胡一萱冷笑道,“小金主跟他到镇上,她们嫌疑最大,不过呢,小金主大有来头,所以阿sir们直接排除了她们的嫌疑,认为我是杀人凶手,不奇怪。” 星琪更不舒服了。 胡一萱看出她退缩,步步紧bī,“哈,我晓得了,夏侦探是夏以年的姐姐,你是夏以年的师父,所以你们也想把罪名安到我头上是吗?” 星琪摇头,“侦探说你不是凶手。” “她既然说不是,你为什么揪着我不放?” “侦探让我和你一车厢,肯定有用意,我只是问问题。” “啧,你对主子还真死心塌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明明脑子不好,还自作主张。”胡一萱不无讥讽,“忠犬属性,灵的。” 星琪锁紧眉头,专心思索有哪些问题遗漏了,为什么胡一萱会把矛头指向哈小二三姐妹? 胡一萱却步步紧bī,“问你话呢,是不是你家主子让你跳楼你就跳楼了?” …… 听到副驾上的人喊“停车”,王叔心脏漏了一拍,很是惊悚。 少小离家的大小姐自幼不苟言笑,偶尔回去也喜怒无常,家庭成员连带一gān帮事的能避则避。 这次从怀安镇上车,大小姐把门摔得震天响,心情极端恶劣,王叔一路专心开车,权当自己是自动驾驶的一部分。 可一路上,瞄见大小姐笑了好几次,他以为警报可以解除了,没想到突然间疾风骤雨。 王叔定定神,小心道:“前面20公里到服务区了,高速路上不好停车。” “停车!” 王叔无法,只好将车停在应急车道。 车突然停下,门被人粗bào打开时,星琪仍耐心地跟胡一萱解释,“……不会让我随便跳的,就算要跳,肯定是在安全限度,我有把握的高度是十四米……” 侦探谁也没看,冷冷喝道:“下车!” 胡一萱不动,星琪小声叫她,“胡一萱同学。” “叫你呢。”侦探单棍戳在助手鞋帮,“去前面。” “……哦,我啊。”星琪喏喏地起身下车,顺道衔走了侦探剥开的果糖。 胡一萱的口哨被关在车内。 见懵懵的小尚师父换到副驾,王叔猜测后面战况激烈,心慈手软的小兔子不敌小人jīng,幽幽长叹一声,暗示性地给了星琪好几个眼色。她如果不问,王叔没法开口。 在别人家里做事,好听点管你叫帮事,直白些就是帮佣下人,基本规矩要守的。 星琪摸着门把手,琢磨不透侦探为什么赶她来前排,但她熟悉侦探的习惯,转头问王叔:“她听得到后面说话?” 王叔乐了,手放上换挡杆,小拇指远离大部队,指向她脚下,并贴心地打开环灯。 大小姐下车前恼火得很,耳朵就长脑袋两边,摸了好几次都没摸着,最后好悬把耳机摔他一头。 “……你撤了路牌,为你兄长报仇。” 戴上耳机,入耳的声音略显陌生,杀机凌冽。 “Madam,说话要讲证据。”胡一萱不急不慢,又带着星琪听得出的嚣张。 “我不是警察,不需要证据。”侦探更qiáng硬,“但也不是没有证据。” “给我看。” 星琪疑惑地回头,盯着黢黑的蜂窝隔音板心说这会儿的胡一萱也跟刚才不一样。 “警察会给你看。” “就这样?”胡一萱语调骤地高亢,“我不仅是杀胡兴军的凶手,还意图谋杀高gān子弟,死刑,缓期两年等我成年执行是吗?或者情节特别恶劣,立即执行?” “被害妄想症需配合药物治疗,严重时兼需人身管制,你可申请免费医疗。” 胡一萱“噗嗤”了声。 “你是在山上看到有陌生车辆驶向怀安镇,临时撤的警示牌。修补区域在内侧,每天经过车辆不多,知道最近修路会主动缓行,前后有急弯,外地来车速度不会特别快。即便失控,损失在可控范围。对弑兄仇敌或其关系人略施小惩,不至于闹人命。事实是,的确无人受伤。” 停了十几秒,侦探不冷不淡续道:“这段录音我发到你邮箱了。” 胡一萱久久不语。 星琪熟练开启“凭本事听不懂凭信心静待下回分解”模式。 王叔把车停进服务区。 星琪一下车立刻去守后门,先出来的是胡一萱,瞪着通红的眼睛撒丫子往洗手间跑。 侦探慢悠悠地探出半身,助手立刻躬身,抬手送上去,做足了恭迎太后的架势,“您慢点。” 于是毫不意外甚至开心地迎接了耳朵烘烘的热度。 侦探冷眼瞧她,“没说错,你就是上赶着作践自己。” “您要骂我?”星琪期待地问。 侦探哼了声,一手放进口袋。 几秒后,星琪手机“叮咚”提示新信息。 “可您不讨厌我。”没顾上看手机,星琪自说自话,“贱骨头贱得不让人讨厌,也是一种技能,嗯,我得记下来。” 侦探一步退回车上,砰地关门。 星琪这才拿出手机。 满屏“贱骨头贱骨头” 发信人:一周。 星琪:“……” 会盲打了不起嘛! 直到在家门口停下,星琪没再从耳机里听到后面的对话,料想是侦探更熟悉车内设备,关闭收音。 侦探仍是速9旅社起chuáng的登山装备,戴着遮头遮脸的帽子下车,看也不看助手,径自开门进小院。 被咬了一口,星琪看侦探忽然有种新奇的滤镜在,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但又不敢相信。甚至人小鬼大的胡一萱莽撞捅破那层窗户纸,她也有种踩在云上的缥缈,仿佛车辆驶入险急路段,身不由己地摇晃,理智感性双重惊颤,可脚下又是实在的、坚定的。 “您听到了。”星琪说,感觉上还有些虚幻,说话中气不足,但两人距离很近,她确信侦探听得到,“我愿意给您我的一切。” 侦探伸手去按指纹锁,顺手拉下帽子,“什么?”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受伤,为什么失忆,我猜您知道。您不告诉我,我相信您有自己的考虑。而且我知道您不讨厌我……呃,我实在不好意思大言不惭说您可能……”星琪含糊略过那说词,“您和我一起至少不会不开心。” 侦探进了门厅,没换鞋直接进客厅。 “我会学的,您认为需要的,或者我认为我需要的,我都会去学,会想办法记下来。”星琪匆匆忙忙踢掉鞋子光脚跟上去,“我说我帮您生孩子是因为我知道生孩子很痛,要人命的那种痛,我想再不济我也能……” “闭嘴,不准提生孩子。再提生孩子我咬你。” 丢下这句话,侦探头也不回走向楼梯。 她腿长步子大,星琪一溜小跑先上楼梯,在第三级台阶停下来拦住她,“侦探。” “gān嘛?” “夏……”星琪试了试,发现没办法叫出她名字,便索性按习惯来,“侦探,请您抬头,可以吗?” 话说得委实如临深渊般小心,人却大马金刀地挡着去路,侦探过了会儿,依言抬头。 星琪弯下腰,在她唇侧碰了碰。 “别咬,亲一下,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王叔:开了一路车,我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 第68章 huáng粱一梦(10) 一楼书房完整记录怀城之行, 分门别类放进不同文件夹, 打好各色标签, 星琪才洗了把脸上楼。 人一天中有许多遵从直觉、习惯的无意识行动及表达,有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 却有一定概率成为那只撼动大西洋的蝴蝶,抑或灭国的马蹄铁, 对未来产生重要影响。 要筛选哪些一定要记, 哪些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还有哪些需留待检验,实在拿不准, 就都记下来,难倒不难,只是比较耗时间。 心不在焉想着哪天得去医院检查下这颗脑袋还有没有拯救的余地, 没留神台阶上放着对折整齐的小毯子,星琪险些一脚踩上去。 柔软的羊毛毯棱角分明, 堪比军训标准豆腐块, 星琪半道急转弯,绕着小毯子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只有毯子, 没有她的小枕头。 侦探一向随地乱丢衣物, 毯子却叠放得如此整齐,是让她晚上回阁楼睡的意思? 星琪不懂,抬手敲卧室门。 侦探戴着口罩把门开了不足一人通过的缝隙,一双眼睛警惕地望着她。 星琪就冲她笑, 笑到她耳尖泛红了,再双手合十说“对不起”。 看侦探有所松动地让开空间,她快口问道:“疼么?” 不问似乎还有机会,一问,话音和关门声一同回dàng在走廊,余音袅袅。 摸摸自己唇上一左一右两个牙印,星琪与豆腐块小毛毯比邻而坐,心有戚戚焉地打开手机。 对话界面依旧是满满的侦探盲打的“贱骨头”。 星琪诚恳地手写了同样数目的“对不起”,发送,刷屏。 说起来,闯祸的根源也是她突然想起那条信息,自己先忘了动口不切齿的约定,一时没忍住咬了下。 比草叶糖甜的唇也比糖软,但里面也是尖牙和利齿。 巧了,侦探回她的是一张冲镜头张开血盆大口的鲨鱼照。 星琪心想面对侦探切忌三心二意浮想联翩,否则两边都容易擦枪走火。 手指却飞速敲写:[我和胡一萱同学说骂我我会生气,生气就咬人。您听到了。] 一周:[。] 星琪:[我保证以后不会了。备注:该承诺时限仅以记忆保质期为准。] 一周:[你可以生气,可以反击。备注:不可以咬【别】人。] 星琪:那您原谅我了吗? 一周:[.] 原谅了还是没原谅?星琪急得想捶地。 抬头看看正对楼梯的摄像头,她把持住了,抱起小毛毯,勇敢地回:[收到,不懂。] 侦探没回。 在阁楼洗漱完,盯着chuáng上被她揉成一团的毛毯,星琪理直气壮二度敲门。 枕头还在侦探chuáng上呢。 “没锁。” 星琪反手关了门,见侦探没睡,而是对着茶几上的笔电和一厚沓资料凝神沉思,便轻手轻脚来到chuáng边。 “你先睡。”侦探头也不抬。 听口气没有赶她上楼睡的意思,星琪点点头,顺势在沙发旁窝下来,拿出手机翻看怀城之行。 有扶手遮挡,屏幕亮光应该不会影响侦探。 一般情况下,誊录好的日志星琪只会重温积极向上的橙huáng标签,与案子有关的放进蓝色共享文件夹,每周翻查一次。还有一些不太好的存档则以灰色标签标明“毋需查看”,放在最末端。 胡兴军案的前后时间线清晰明了,线索来源一一列明,侦探打了已阅的标记,表示助手的任务已完成。 可胡一萱有段话如鲠在喉,回海城至此刻发生的所有事都无法将其覆盖。 星琪鬼使神差地点开灰色标签。 胡一萱认定胡兴军的小金主嫌疑最大,侦探则在之后与她的对话中明确提到「对弑兄仇敌或其关系人略施小惩」,那两天,出入怀安小镇的外人似乎只有哈小二三姐妹和她们,那么,小金主指的自然是哈小二三姐妹。 夏以年、荀悠悠、Catty真的和胡兴军的意外有关么? 星琪抓心挠肺,但有意识地克制住吃糖的冲动,悄悄扭头瞄了眼侦探。她似乎也被什么疑点缠绕,盯着电脑屏幕出神,眉头紧蹙。 只要星琪稍微挪几公分,屏幕即可尽收眼底,也能窥见侦探烦恼的一斑,但她没这么做。 这是她来一周工作室后接触的第一桩命案,还牵涉到侦探的血缘至亲,没有侦探明示,她不能任意越界。 圈下关键条目,夏礼白瞥了眼斜后方,一会儿工夫,如坐针毡的兔子歪头枕在扶手靠背的夹角,睡得像只……唔,像只睡熟的乖巧兔子,总算收起嚯嚯犬牙。 她才关了笔记本,兔子闻风而动,脑袋向后转了75度,还不够睁开眼睛,“睡了吗?” “嗯。” 眼看助手抬腿爬chuáng,夏礼白眼疾手快捏住后颈,“衣服脱了。” 地上蹭来蹭去还想这么上chuáng。 不管有扣无扣,星琪脱上衣是两手捏着相反方向的衣角直接倒掀,囫囵撸掉再翻过来。 这会儿半睡半醒,听命令条件反she抓着衣摆,细而结实的腰肢便展露无遗,大眼一扫,有道隐约竖直的yīn影线。 约是皮肤接触到空气,又看到侦探忽然转过脸,星琪突然清醒,垂肩放回去,两手无处安放地抓着衣角,讪讪道:“睡懵了,我去换gān净的。”  侦探目不斜视去卫生间,“衣柜有。” 关大灯开chuáng头灯,一chuáng被子分两半各就各位,一个坐着看书,一个仰面躺下,中间塌下的部分足以再睡个哈小二,助手依旧没问任何有关案件的问题。 小憩初醒,睡意一时半会儿不上头,兔子一双圆眼睛咕噜噜四处瞟,就是不往她这边看。 姓尚名星琪的兔子助手不傻,尽管让她动脑尚有些吃力,但她光靠本能和直觉做事,也能把jiāo代给她的任务妥善完成。 兔子的直觉向来敏锐,本能行动更是招招取要害,足以证明过往经历积累的思维模式即便失忆也无法改变。 就像解数学题,写不出解题过程不代表得不到正确答案,只是有些人熟练到不需要辅助思考的解题过程而已。 靠直觉的人致命,直觉jīng准更要命。 “没有问题?” “您愿意告诉我吗?告诉我没关系吗?”侦探发话,星琪立刻坐起来,酝酿多时的问题脱口而出,“您知道那个是谁了?” 侦探视线依然落在书上,伸手过来捏她耳朵,“这么说……好像告诉你不太好。” 星琪:“……嘤。” 一翻身越过中部辽阔的空隙,像往常那样深深吸了口侦探,表达了今天的侦探格外香,接着滚回去。 “我想知道,但是我觉得现在不太方便,所以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想知道,看您刚才挺头疼的。” 见侦探一目十行翻着手上厚厚的外文书没有搭理她的意思,星琪又滚过来,“根据已知线索,我现在能肯定的是,那个不是胡一萱,那个那个就真的只剩下哈小二三姐妹了。” 换完衣服可以在chuáng上随便滚,断定侦探心无旁骛不会受影响,她翻来覆去表达左想右不想。 “但是哈小二三姐妹也不像那个,就算再不着调,也知道那个关天吧,她们的表现实在不像……” “像借刀那个那个。” …… 听助手没完没了嘀咕那个那个,侦探合上书本,招招手。 星琪愉快地滚过来,这次幅度大,一不小心钻进侦探的臂弯。 “你确定知道有人那个别人,你好过?” 星琪手臂撑起上身,盯了会儿侦探下唇明显比周围颜色的印记,心说再咬一下恐怕真的得抱枕头回阁楼,转而蹭她颈窝,“您为什么觉得我不好过?” “你那么多那个那个呀。”侦探偏头顶回去,认真道,“你不喜欢那个,我不会勉qiáng你。” 星琪期期艾艾:“您会嫌弃我然后辞退我吗?” 侦探吊起一侧眉梢,“你敢再问一遍?” 星琪不翻腾了,老老实实趴回去,犹豫着要不要过分解读这答案。 “不会。”侦探摸摸兔子耳朵,“除非你写辞职信。” “我想写卖身契。” “……闭嘴!” 星琪闭上嘴巴,面对侦探,目光从头到她拿书的手兜了几圈,然后把脸埋进枕头,闷闷地说:“其实我想知道。” “嗯?” “胡兴军中的毒我查过,有误食的可能。所以他是被杀、自杀还是单纯意外?” “很遗憾,被杀。” “凶手是谁?” “具体证据还没到手,不过,差不多了。” “是胡一萱吗?” “不是。” “是哈小二三姐妹吗?” “不是。” “您会带我继续查这桩案子吗?” “看情况。” 星琪放开枕头,用力吸了口蕴含丝丝檀木香和玉兰香的新鲜空气,“我知道了。” “睡吧。”侦探直起腰将书扔到沙发上,“明天给你一份新合约。” “卖身契吗?”星琪满怀憧憬。 侦探把两眼闪星光的兔子按回被窝,拿眼刀威胁她最好不要冒傻话,方扭身关掉chuáng头灯,躺好,被子拉过头顶。 隔了一会儿,耳语般的低喃从枕旁传至星琪耳中,“以后是搭档,不是上下级,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拒绝任何你不想做的,不用经过我允许。” “任何?” “嗯。” 星琪拿手指顶高被头,月色清冷,亮度刚刚好够她看清楚枕旁人的眉目,以及微微带着笑意的唇角。 那是不带恶作剧意味的、纯粹的、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笑。 星琪飞快地凑过去噙了下。 “包括这个吗?” “嗯。” “我记下了。” “嗯。” “不用手环我也记得。” “……尚星琪。” “好了我闭嘴。” “你不能咬别人,生气了不开心你可以反击,但是你不能咬别人。” “您是说不能亲别人,对吗?” “……” 第69章 huáng粱一梦(11) 这天下午三点, 王叔比约定时间早半小时到小区。 车停在后方桂树林旁的空地, 是星琪先听到。等十分钟, 约莫王叔抽完一支烟,她做了个深呼吸, 才告知对面闭眼小憩的侦探。 早出晚归了两天,调查完胡兴军一案, 升级搭档的星琪还没跟侦探完整说两句话, 就被安排去给被害人家属送案情综述。 “紧张?” 星琪下意识摇头想否认,顿了顿,沮丧地把脑袋送到侦探手下摸耳朵, “有一点。” 她比划出红枣大小,“这么点儿。” 王叔是夏家的专职司机,服务侦探理所当然, 专门接送她,星琪担不起。 但转念想到将面对的是个伶牙俐齿的小机灵鬼, 星琪认为侦探派善解人意的王叔另有妙用, 倒不一定是为她。 “去吧。”侦探推她,“等比尚小兔大了再找我。” 星琪嘿地笑出声,“那倒不至于。” 她鼓足真气弯腰啄向侦探唇角, 然而侦探稍一转头, 正中红心。 甜是甜的,软也是软的,温度却能把正经历最后一波倒chūn寒的清凉空气暖热,也让头晕眼也花。 “没有两只尚小兔大别找我。” 见侦探丢奶糖, 星琪抓上档案袋就跑。 四点半,车准时停在长途汽车站出站口,在无数张灰头土脸形容疲惫的旅客中,星琪一眼看到那张年轻的脸。 胡一萱今天没穿大三码的工装,简单朴素的灰色运动外套和牛仔裤,竖起的领子挡住下巴,但星琪对那双和兄长相似的眼睛印象颇深。 和手机上胡一萱的学生照比对了下,星琪迎过去。 胡一萱倒是记得她,脸一拉,转脚往公jiāo站去,“我去学校拿东西,取证件,别烦。” “王叔送你嘛,王叔你认识的。”星琪指指停在路旁的车,王叔手伸出窗外和她打招呼。 “免费豪车不坐白不坐。”胡一萱不客气,先一步上去。 按计划,星琪把资料jiāo给受害人家属,最好让她阅读完案情陈述,再让她签署知情书及遗物认领单。 但才把档案袋递过去,看到胡兴军的名字,胡一萱便撇嘴扭头,双手抱胸,“不看,不签,不要,跟我没关系。” “看一下。”星琪劝她,“你可能对你哥哥有很大误解。” 胡一萱嗤笑:“你看过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是误解,哦……”胡一萱模仿星琪的语气,“侦探说的。” “对呀。”星琪无视露骨的嘲弄,开心点头,“侦探调查了两天呢,胡兴军很好。她说的,她不夸人。” “短命鬼就是好人啦?”胡一萱翻白眼,“不看。” “不看你也要签字,不签字视作自动放弃继承,将jiāo给相关部门进行公示拍卖,或作福利捐赠。公示是你的软肋、逆鳞。”星琪笑眯眯道,“侦探说的。” “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也不,你们有钱人一般不吃饱,所以饿得发慌到处搞事情。” “你看嘛。” “不想看,你念给我听。” 胡一萱提的要求出人意料,星琪扭头看驾驶区,王叔目不转睛看前方道路,并未留意后视镜。 车里没升隔音板,前后连通。 “你不念我就不看不签字,随便你们怎么弄,公示就公示,反正胡兴军户口注销了,我无所谓。” “唔。”星琪摸摸鼻子,剥了颗牛轧糖给自己压惊。 胡一萱抻长腿,小腿碰碰她,“我也要。” “哦。”星琪掏掏随身带的小包,发现只剩一颗牛轧糖,但有很多奶糖,夹杂两颗果糖,她把牛轧糖拣出来,剩下的直接递过去,“你选。” 胡一萱粗鲁地全部抓走。 星琪低头扣小包搭扣,胡一萱的手指很凉,她很紧张。 她其实不敢面对胡兴军的死吗? 星琪温吞吞地解着档案袋封存口的白线,留足胡一萱反悔的时间。 胡一萱一颗一颗往嘴里填糖,始终不发一言。 星琪抽出文件平放在腿上,粗略翻翻,没看到照片,松气的同时,暗暗提醒自己放慢阅读速度。 “胡兴军,男,时年二十二岁,祖籍怀城怀安镇孟坪村,生前系海城东区阳江口街道图书馆餐厅服务员,与海天一梦娱乐公司签署经纪合约,是该公司签约演员。” “呵呵。”胡一萱冷笑,“什么娱乐公司,你直接说海天会所好了。” 星琪头颈不动,只抬起眼睫漠然地扫了她一眼,胡一萱咧嘴,“你继续。” 胡兴军18岁那年从怀城到海城,前两年辗转在连锁火锅店打工。 20岁那年,爷爷因病去世,胡一萱考入海城中学,开支骤增。因外形条件不错,为人良善,经客户介绍,去海天一梦参加面试。 通过面试后,胡兴军参加了为期三个月的职前带薪培训,于该年底正式成为海天一梦的签约演员,期间应聘的图书馆餐厅合同工未辞。 海天一梦娱乐公司旗下共有16名签约演员,经纪人共8名,一带二模式,另有多名职业助理。 和普通经纪公司不同,海天一梦的演艺并不在大小屏幕或舞台,旗下艺人的表演对象是孤独寂寞、缺乏私生活的都市男女。 在公司的包装下,演员们时而是年轻有为的公司总裁,时而是神秘海归,有时又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当经纪人选定目标,对演员言行举止、礼仪、知识都有针对性培训。 在此期间,公司助理负责铺垫jiāo往机会,以待演员出场快准狠地拿下目标。 “拿下目标gān嘛?不仅骗色还骗钱?”胡一萱不可思议道,“我还未成年哎,你跟我讲这些没关系?” “呃,不是。”星琪拿起文件,辨认出写在目标后的小字注释,“抚慰都市男女孤独的心灵,提供jīng神依靠,半公益性质,不以短期盈利为目的。” “嘁——” 星琪默读了两遍“不以短期盈利为目的”,记在脑海,接着往下念—— 胡兴军外形俊朗,性格温柔阳光,具有一定的文化素养,被公司重点培养为特级演员,旨在老少通吃。 公司分配给他的目标群体是缺乏关爱的富有女性,三个月前,他的服务对象多是企业高管和退休寡居的教授,他人很机灵,颇得客户喜爱。 重点在于,胡兴军风格质朴,同事说他称得上“出淤泥而不染”。 作为关系较近甚至亲密的心灵慰藉伴侣,不少客户随手送些礼品、小费,只要数额不大,默认是演员的奖金外快,毕竟客户不会向公司打小报告。 但胡兴军把所得的额外收入统统上jiāo给公司,而且他没跟任何客户真正发生过关系,这点和最初的报告有较大出入,是侦探这两天亲自和胡兴军的客户联系jiāo流后得出的结论。 “Alex啊,很gān净的男生。” “军军?很好的年轻人,正能量,哈哈。” “很温暖的小男孩,跟他一起我特别开心。他很懂礼貌,和我谈得来。” “上进,求知欲很qiáng,张弛有度。” …… 客户谈起胡兴军多是坦坦dàngdàng,不掺杂男女私情,没有任何情欲暧昧。 少数有埋怨的,也是追问他为什么突然消失,相识一场也算朋友,哪有这么绝情的,而在据实相告后,前一秒埋怨的人愕然无语,好几人当场泣不成声。 “这里有备注。”星琪把那页纸给胡一萱看,“共采集12份许可外传的音视频材料,将在你签字后24小时内发送到你邮箱。” 胡一萱把手里捏变形的三颗奶糖一股脑塞进嘴里,糖纸都没剥,沙哑模糊地问:“那为什么还有人害他?” 星琪看文件,下面果然是关于这个问题的解释—— 此类娱乐公司不在少数,海天一梦尚是游走在灰色地带,以软实力经营,但业内不乏黑色bào力经营。 “你关注夏以年直播,可能听说过她的一个所谓的姐妹出海失踪,家中父母着急万分,极尽所能寻找,后来追查到所谓的男友,发现也是演员。但二人去向至今不明。” “你想表达什么?” “你应该相信你哥哥的为人。”星琪说,随即改口,“我没和胡兴军接触过,不好评价他,也没权力试图改变你的看法。” 她晃了晃文件,“但认识他的客户和同事都说他为人正派,值得深jiāo。你可以适当参考。” 胡一萱颓丧地埋进臂弯,只露头顶发旋一抹白。 星琪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爆发。 车辆恰好驶入江底隧道。王叔打开窗,霎时间,头顶滚滚江流、两旁呼啸风声一齐淹没了少女的嚎哭。 驶出隧道,胡一萱抬头,犹带泪痕,神色还算平静,“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有人害他,谁害了他,怎么害的。” “是……”星琪翻到下一页,亦即倒数第二页,“同行报复。嫌疑人认定Alex抢了他的客户。” “客户?”胡一萱松开紧咬的下唇,“年年她们吗?” 星琪往下看,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不知是悲从中来,或者是想到了什么,胡一萱沉默地把头埋回去又装鸵鸟。 客户正是哈小二三姐妹,胡兴军固然独善其身,但对业内运作多多少少有所了解。 他在搜索海中时,无意间搜到了谑称为“海城三傻”的直播三人组,他认为这三个人傻钱多的中学生迟早会被业内盯上,因此向公司争取机会,率先出手。 首先,胡兴军以简单好认的昵称“Alex”关注直播主悠悠,经常刷一些小礼物,间或发风趣幽默的弹幕吸引悠悠注意,由助理组成的助威小分队同时在直播间铺垫,等直播主明确表示对Alex感兴趣,Alex真人露面。 认识了悠悠,便顺其自然地认识了Catty和夏以年。 胡兴军全天24小时关注三人,保护她们不被业内人士趁虚而入,同时灌输给她们防范陌生人的思想。 “一定程度上,他避免了和胡一萱同为校友的三人误入歧途。感谢。” 念出这段话,星琪恍然大悟。 怪不得侦探派她一个人来,原来是不好意思替夏以年向胡兴军的遗属致谢。 “不用谢,他活该。他是大傻叉,死得其所。” 星琪权当她是悲伤过度,言不由衷。 资料最后,回形针别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体稚嫩,下面的字体歪斜。 「今天哥哥去城里了,他和爷爷说学杂费他去挣。哥哥为了我退学,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给哥哥当老师,给哥哥补课。」 「萱儿,学习。」 胡兴军回旧宅,为的就是这张字条。 …… 赶在高峰期前过了江,出城方向堵了一刻钟。 六点半,和侦探预计时间分毫不差,车辆停在海城中学高中部校门。 校门口的马路上停着十几辆车,聚光灯照得大门口通亮,三五成群的学生一波一波进校门。 胡一萱正要下车,扭头看到后方两三个同学很快经过车边人行道,猛地缩回去,“能不能送我去后门?” 王叔却下车绕过车后亲自为胡一萱开门,星琪忽然注意到他今天的穿着格外庄重,jīng致得体的修身西装,一丝不苟的领结袖扣,皮鞋锃亮。 开了门,王叔恭顺地微微鞠躬,将手护上方,“萱小姐,请下车。” “搞什么啊?”胡一萱回头看星琪,“你们有必要这么搞我?” “哎!那不是胡一萱吗?” “没看出啊萱总有专职司机!” 胡一萱在起哄中跳下车,扎进同学堆喊“散了散了”。 王叔礼数周到地目送她在同学的簇拥下往入校方向走。 毫无疑问,离正式走出象牙塔还有段时间的学生提前学会观车以识山海。 然而在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中星琪却隐隐听到胡一萱否认, “我真是山里娃,有什么好装的。” “那是夏以年家的,警告你们,以后不准再说年年傻,我罩她。” “……” 回程一路无话,星琪几次拿起手机想给侦探发信息,最后却都是默默放下。 胡一萱坦然接受了兄长的过去和死亡,理解并签了该签的文件,她还是一头雾水,千丝万缕不知从哪个头起始。 听到王叔提醒她到家,星琪晕头晕脑推车门。 然而不知道是下雨还是王叔停的位置跟以前不一样,余光瞥见前面一道不太规整的yīn影,明显有东西朝膝盖飞,星琪左脚右脚不知该迈哪只,反应不及,随即被人长手一揽搂在怀里。 星琪顺势吸了一大口,拖着可怜巴巴的哭腔连呼了好几声“侦探”。 “辛苦了。” “不辛苦,就是……”星琪埋在她颈窝里摇摇头,“有好多东西胡一萱同学都想明白了,我没有,有点难受。” “够不够一只尚小兔?” “……够两只呢。” 作者有话要说:信息量有点大,一章没走完,不急。 第70章 huáng粱一梦(12) 顶着满脑袋官司, 反复咀嚼那份给胡一萱的案情综述, 阿姨烧的丰盛晚餐反而不知其味, 收餐具差点儿把碗筷丢进垃圾桶,后来怎么上的楼, 星琪也不记得。 恍然回神,侦探刚把她推进浴室。 见侦探转身要出门, 星琪心想这案子果然还没结, 想跟上去,又想侦探这两天调查没带上她,是故意不让她接触更深的内情, 踯躅间,一手悬在半空,找不到着落。 倒是侦探拎着她手腕放下去, “别多想,等我上来。或者你把问题一二三列明白, 我们有的放矢。” 星琪眉开眼笑扑上去:“您最好啦!” 然而满怀的感动付给房门, “忍你一晚上了,王叔今天开的新车,臭的。” 嘀咕着侦探翻脸不认人, 心说这才是她熟悉的侦探。星琪滑进浴缸, 思考过度的闷痛前仆后继,她揉揉后脑,自言自语,“争点气呀兔子头……啊呸, 兔脑袋。” 随后一头扎进水里。 侦探外出的两天给她安排了任务,但她有侦探的搭档协议,所以她暂时抛下指定的任务,把可以接触到的资料过了好几遍,一些疑问在给案情综述中得到答案—— 比如胡兴军怎么搭上的哈小二三姐妹,又怎么做到与三人和谐相处,以及凶手的动机等。 琐碎或直接问题解决,剩余的疑点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凶手具体是谁,怎么下的毒——胡一萱或许是心里有数,又或者心存忌惮,这方面没细问。 另一个则是胡兴军所属的海天一梦娱乐公司,准确地说,是他从事的“演员”职业。 回卧室等了段时间,还不见兔子出来,敲门也没回音,夏礼白只好进了浴室。 水面上飘着散开的长发,她了解兔子的肺活量,先叫一声“兔子”,预备三秒钟没动静再捞人 。 星琪却在第三秒猛地直起身,一双尚小兔赫然在目,一下从单纯概念式的昵称化为前所未见的具体形象,雪白、挺翘,因动作幅度过大,有些微的摇动。 “一,二,三。”星琪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数了数,又捏回去,“三,二——咦,您什么时候来的?” 忽然发现橱柜前多了个翻翻拣拣的侦探,星琪并未受到惊吓,在浴缸泡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二楼的浴室,侦探在这里理所当然。 “别着凉。”侦探扔来一块浴巾,看也不看她一眼,“快点,外面等你。” 背影多少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资料上写着海天一梦的业务属‘半公益性质’,您自己写的,我就不拿文件跟您对照了。”星琪头朝外趴在chuáng尾,耷在chuáng外的两条胳膊左晃晃右摆摆,端是迟来的多动症。 侦探在对面,面前挡着竖高的笔记本屏幕。 星琪最近留心记下侦探很多小习惯,但此刻的侦探她没有印象记忆,茶几沙发堆满书籍,人却颇有些委屈和随便地窝在沙发和茶几间的小过道。 “胡同学说海天一梦是高级会所,我想八|九不离十。职前培训三个月,签订合约,公司全方位提供衣食住行,虽然两名演员配一个经纪人,但一个演员配若gān助理,若gān是多少?” 星琪清楚她一心两用乃至多用,面上波澜不兴,谁都摸不清的主意排山倒海,台风海啸或风和日丽全在她一念间,想着她在等后文,便继续说下去—— “我看过您存档的jiāo易记录,胡兴军五分之四的入账给公司,但公司不是白拿大头。刚才等您洗澡我问过三姐妹,Alex之前给她们直播间刷的礼物,加起来数目不小。就算胡兴军对自己的魅力自信过头,公司——海天一梦又为什么心甘情愿替他配给人力、物力和财力?” 笔记本屏幕和书本累摞的墙双向遮挡,她看不到侦探眼光闪烁。 才升级搭档,兔子分析问题就看得出条理,只是不晓得死掉多少脑细胞。 “开门做生意,无利不起早,胡兴军前两周是纯砸钱,一直到他……去世,三姐妹给他的酬劳和他的付出将将持平。” 兔子忽然变成了名符其实的兔子,滚来滚去不过瘾,爬起来蹦蹦跳跳,“海天一梦图什么?不以短期盈利为目的是什么意思?” “你等我下。” 星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没留神听侦探的轻声细语。 “另外,盯上哈小二三姐妹的不止海天一梦。同行为了争抢客户连投毒杀人都搞得出来,这怎么还可能是公益?您没瞒过我,您家里情况我耳濡目染多少知道点,Catty爸爸是外jiāo官,悠悠……” “星琪。”侦探打断她,屏幕压下去一半,“给我十分钟。” 视线平行的地方是睡衣胸口两只头对头的小白兔,她移开目光,改口道,“十五分钟,我理理思路。” 星琪却从她的躲闪中读出别的意思,闷闷不乐地“哦”了声,下chuáng去洗手间。 被侦探打断的思路在马桶盖上断点重连。 悠悠的家庭背景和夏以年及Catty差不太多,三人一大共同特点是父母疏于照料,偏又一味溺爱,任其索求。 但这三姐妹还有个共同特点:兴趣爱好变得比谁都快,只要耐心引导,随时能回到正常轨道。 作为客户,这三人充满不确定变量,到底为什么盯上她们? 星琪自以为到了穷途末路,听到侦探脚步声近,先开了门,垂头丧气坦白道:“我现在的难过有十二只尚小兔那么大。” 侦探不自然地gān咳了声,“难过什么?” “我好像说了很多次要保护您,可一直以来是您在保护我。” 侦探挑眉,“嗯?” “林太太说您有个自己都不知道的习惯,有时候过分保护您看重的人,保护的方式就是放到身边,保证自己随时能看到。” 这段话她每天早晚回顾一次,在备忘录里打着醒目的标签。 “技术外援是您看重的,可能我也是……我知道这样想很没脸没皮,但我停不住。我一直想上次您受伤会不会有一小部分是因为我,这次您不带我去调查是不是也因为把我放家里更安全。” 像驱赶坏东西似的,星琪用力做了个挥手的动作,“像我一厢情愿帮您生孩子,以为这是我对您的好,不是的。” “而且,我还想,您如果不愿我多过问,只要有命令给我,我一定不过问,可现在您说我是搭档,我更应该努力,至少努力……跟得上您。” 星琪捂脸。话太多不吐不快,起初她以为自己总不自觉思索案情是因为第一次接触凶杀案,关系人是她认识的,唯有刨根究底才能放心。 随着她复习的过去越多,心里的小忐忑日渐累积成为大石头。 她方便知晓的内情侦探会告诉她,不能知道的,侦探只要把话题转过去,过段时间她自己就忘了。 那么,她还说什么保护侦探,照现在的情况,不拖累她都很难。 她尝试忍住耐心等待,但人的大脑很奇怪,按下葫芦浮起瓢,再加上第六感作祟,教人一有空闲就患得患失。 “我想和您一起,24小时,不想一个人呆在家。” “我不是安排任务给你了么?”侦探牵着她离开卫生间,“课上了吗?” 星琪狐疑地打量着她,同一时间侦探也别过脸,红彤彤的耳廓却出卖了她,“您在转移话题?” “没必要。”侦探轻描淡写,随后转口道,“胡兴军的情况确实有些复杂,我在想怎么解释给你听更容易理解,但实际上你自己想得很透彻,你的专长不在推理演绎,在于挖掘细节。我希望你不要怀疑自己。” “诶?”星琪愣头愣脑,“有什么专长是我自己不知道的?” “很多。”侦探抬起手,但是重拿轻放,落在耳朵上轻轻捏了捏。 “这周没过完,你应该记得那天晚上我提到胡兴军有妹妹,你坚持要我尽快联系妹妹,事实证明,胡兴军的……事故与妹妹分不开关系,并不是说她导致兄长的意外,但某种意义上,事情的发生往往早有铺垫。你特别提醒我,胡一萱和哈小二是校友,也就是你的提示,我才想到把整件事情联系起来,这是你的功劳。” “诶?”星琪眼前一花,随即条件反she地接下侦探随手扔掉的外袍,叠整齐放在chuáng头柜,然后和侦探一左一右爬上chuáng。 “你回来时告诉我,说很多问题胡一萱都想明白了,你没想明白。你有没有想过,她根本没想到你提出的这些疑点呢?” “她很聪明啊,我没念出答案,她就知道胡兴军抢的客户是三姐妹。” “因为三姐妹是她学妹。胡兴军关注海城中学的动态是为了妹妹,前面既然解释过她哥哥是出于保护的目的接近海中三傻,她猜到答案不难。” 星琪瘪嘴。 “别纠结这个。”侦探侧身面向她,“你提到的点都很关键,像职前培训,公司收益。坦白说,你这么快就能抓住重点让我很意外。” “您在安慰我。”星琪不满地咬她耳朵,“别转移话题,我今天一定要知道答案。” “得寸进尺。”侦探笑着推开她,见她又要凑上来,忙道,“这些公司名义上职前培训,实际上是借此机会筛选适合做‘间谍’的人选,以情感服务通过目标人物获取情报。他们的收益不在明面,在暗面。” “他们看中的不是小孩的零花钱,是接近家人的机会?那以后会不会有别人……”星琪忽然意识到什么,激动地坐起来,“找您呢?” 是了,到了怀安小镇就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蹊跷,一直想不通,但又没办法置之不理,心结越缠越大,这会儿终于突出重重迷雾。 侦探外冷内热,口头上那么嫌弃夏以年,哈小二远游遇意外,一清早驱车过去。 撤路牌的元凶是胡一萱,为的是报复哈小二三姐妹,那时她以为三姐妹是弑兄仇人。 如果路段填补的地方在外侧,如果不是王叔技术高超,如果是其他人存心使坏…… 星琪翻身压过去,抱紧了侦探的手臂,丝毫没觉察尚小兔比她近水楼台更得月,就那么摇着晃着,“我要写补充协议,我要求做您24小时贴身保镖。” 兔子头跟着硬气威武,摇旗呐喊表达决心。 星琪身子一僵,气鼓鼓地低头,嘟哝兔子头最近越来越不听话。 “之所以不带你,因为这次不算正式委托,还有……你先把生物课补足更重要。”侦探小心地抽出手,视线游移了片刻,终是落在睡衣胸口,“对吧,尚小兔?” 看出她面色古怪,星琪指着胸前的兔子图案,后知后觉地问:“……尚小兔不是这对尚小兔吗?” “啊……是啊……” 第71章 huáng粱一梦(13)&重提 侦探一早出门, 星琪百无聊赖, 从花园攀外墙到四楼, 再从四楼跳回花园,决定择日不如撞日, 去医院做检查。 她对医院没什么印象,搜索到附近三公里有家公立医院, 便带上身份证和手机, 即刻出门。 没看过病不要紧,万事靠网络。 但她没想到网络也有靠不住的时候。 收费处挂着“支付系统升级,仅接受银联卡医保卡和现金”的告示。 星琪拿着手机举目四望, 浓浓病气扑面而来,她有点脚软,心里更抗拒打扰被惨淡愁云笼罩的病人及家属。 万般众生相于此间归为一相, 旦夕祸福并生老病死的凄苦。 一回头看门诊楼楼下有家营业的饮品店,里里外外围了两层顾客, 她过去问了几个人, 然而网络支付惯坏了一帮现代人,三个愿意和陌生人说话的好心人都没有多余现金。 问了第四个得到的答案也是“没有,不够”, 星琪不气馁, 心想医院外面的小路上有各种小商店,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需要现金吗?要多少?”后面响起一道刻意压低透着凉意的嗓音。 星琪喜大于惊,转身扑过去,“天降神兵!” 阻挡她的是多日未见的黑色手柄单棍, 顶部的小型机械爪在她眼前犹如章鱼触手伸开收缩,无声警告不准再靠近。 星琪及时收住步子,等侦探动了再挪脚,一面跟她走,一面念着计算结果,“挂号费加门诊加检查,一共……” “你取身份证的抽屉有张白卡,没看到吗?” 星琪回想了下,“有哦。” “医疗卡,你的。”机械爪将白卡送到星琪面前,侦探还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以前带你做过体检。谭老医院有你的详细档案,我带你去那边,不用另做。” 说完,闭上嘴巴,唇线抿得笔直。 再迟钝,星琪也意识到侦探情绪不对,“我自己去好了,您……” 然而侦探只顾闷头往前走,星琪见势不妙,只能亦步亦趋。 等到了车边,星琪抢先跳上副驾,笑嘻嘻地望着她绕过车头,然后双手捧起下巴用热诚的凝视迎接她进来。 侦探压根不看她,“你不是要自己去吗?” “不,您肯定会不放心,然后一路跟着我。”星琪系上安全带,“咱们就别客气了。” 侦探的脸色由白转红,眉头下压,想斜她一眼又绷住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咦?”星琪眼珠一转,将手机换到左手,举高,右手先指腕上两只手环,再指手机,“位置共享和手机开着的,我没想瞒您。” 看侦探下颌微抬,明明有一瞬间侧脸写着倾斜的“吃瘪”,星琪笑出声,解开安全带过去飞快在她脸上“吧唧”了下。 不等她发作,星琪又递上准备好的湿巾,“是我不对,我应该发信息给您。” “你……” “我应该要告诉您,但可能是忘了,我有失忆症,您怪我吗?”一连串话飞过去,饶是侦探也应接不暇,星琪趁机又道,“您不怪我,我可以抱抱您吗?” “……滚蛋。”话虽如此,侦探揿下按钮,让“请系好安全带”的机械女声回dàng车厢。 星琪暗自抹了把汗,心想幸亏提前跟许仕林讨教了几招早也背晚也背以备不时之需。 林同志可真是万能外援啊,星琪由衷感叹。 车平稳地驶出医院驶向城市对角线的另一端。 “严格说,是我隐瞒情况在前。”隧道堵车时,侦探忽然开口,“是我不对。” 星琪往嘴里塞糖。 林同志罗列了五大条十二小条“怎么哄人”,没写对方认错怎么办,又或者写了,她以为侦探不会认错——因为她根本不会出错——因此没放在心上。 侦探瞥她,汗津津的脑门,眨巴眨巴的眼睛,鼓起又迅速凹下去的脸颊,显然心虚,扳回一局的自得油然而生,相应的,隐瞒真相的yīn影淡去少许。 “聚会那天之前,我们都知道你失去了一些记忆。你入职当天,我带你去谭老的医院体检,那时候谭老建立了你的医疗档案。” 她想了很久怎么和兔子坦白这件事,因为林太太一直叮嘱她两人若想好好相处,彼此之间必须坦诚,兔子一贯全心全意,她也愿意给兔子敞开一切,唯独—— 唯独过去,她不愿意让兔子面对。 “早知道我就不用白跑一趟,”星琪翻弄着手中的白色卡片,枕在车前架上看她一会儿,拖起软绵绵的腔调,“您都不让我抱了……哭哭……” 要不是手里握着方向盘,星琪确信侦探会捏她耳朵,捏到发红发热,好像这样就能掩盖她耳廓耳垂的绯红似的。 “老师说,您脸红不一定是超能力。” 老师的原话是:尚星琪同学你快醒醒,这个次元没有超能力的好不好。 “是害羞。”星琪捂嘴偷笑。 “闭嘴!” 情知再逗下去会恼羞成怒,星琪收起玩笑脸,一句一顿道:“像您相信我一样,我相信您,相信您会在时机恰当的时候告诉我。” 她点点太阳xué,“直觉。” 否则她早就在失忆症bào露的那天偷偷溜走,不会一天天黏着侦探,恃宠而骄,任由侦探纵容她,迷迷糊糊又横冲直撞。 侦探沉默良久,等红灯时,犹疑道:“你有没有想过,失忆对你反而是件好事?” 星琪笑:“我以前……做过很坏的事情吧。” 她假装没看到方向盘上骤然鼓出青色的手背,举高双手,握拳又松开,“您肯定知道,这双手会开锁。” 最近的记忆,是打开胡兴军老屋抽屉的那把锁,很简单,不费chuī灰之力。 星琪向后仰靠,尽量放松肢体语言,“请您别停车,我怕断了,我就再提不起勇气告诉您。” 耳旁飘来一声从牙关里挤出的“嗯”。 “我知道羊脂白玉是什么触感,好像以前把玩过很多次。我的听力和嗅觉都很好,我在客厅能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分辨出五十米外停车下车的是王叔。早上我闲得无聊,徒手爬到四楼……” 星琪停了下,“您在的话我能显摆给您看,逗您一笑。您没在,我自己觉得没意思,忍不住瞎想八想,想自己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教我变魔术的爷爷很早就去世了,那我怎么会这么高难度的极限运动?” “我不知天高地厚幻想过自己是特工。” 有资格和您并肩作战的那种,星琪在心里悄悄补了句。 “但林给我看的视频——尤其是山庄那段,虽然剪辑过,但我总觉得那时候的我不是心里有鬼,就是随时随地防着鬼,也有可能两者都有,自己是鬼,还提防别的鬼半夜敲门。” 直白剖析自己的兔子按理说很陌生,和之前嘻嘻哈哈嚷着要抱抱的兔子判若两人,但……没有,并不陌生,确切地说,就是她一开始便认定的兔子,助手,搭档。 是真正的她,单凭自己逃离庞大而黑暗的犯罪组织,托着一颗缺损的脑袋大隐于市。又不是一味逃避或是寻求庇护,她很勇敢,敢于在阳光下揭开隐秘过往,甚至—— 恰好前方是红灯,侦探踩下刹车,皱皱眉,“过来。” 握紧的手同样冰冷,微颤,只余掌心一丁点温度,随着jiāo握的时间越久,渐渐扩散,“你失忆是好事。” “当然了。”星琪安慰似的反握了下,见前面红灯闪烁转为绿灯,递送回去,“遇到您,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 侦探往右转,飞快地看她一眼,重复道:“你失忆是件好事。” 星琪转动手环,提醒她:“第三遍。” “胡兴军的案子没完全了结。”车辆驶入地下车库,侦探方才解答,“胡兴军满以为牺牲色相为人民服务,同时给妹妹和自己赚取学费,事实是做了间谍不自知。” “不知道吗?” “不知情的棋子不容易出纰漏。”侦探笃定道,“职前培训除了筛选适合做间谍的人选,另一个目的是……jīng神控制。合作单位上午提供的信息,我还没核实,不过,错不了。” “jīng神控制?”一味复述关键词,星琪沮丧地认识到昙花一现的智商又落回正常水平。 “对。”前面十米外候着谭老派来接应的年轻护士,但侦探没着急下去,“筛选同理心qiáng,具有qiáng烈愿望却长期不得满足的人。在宗教管控不严格的国家,这类人极易被新兴宗教笼络为信众。在国内,大部分会被骗去搞传|销。” “啥?”星琪一脸懵。 “胡兴军一心愿望供妹妹读书,向往自己变成读书人,海天一梦抓住他这一点,帮他在图书馆餐厅找了份闲职,在以后的培训和业务中,派给他的也多是爱好读书的企业高管,以及退休教授。” “我不是很懂,”星琪挠头,“不是,我一点儿没懂。” “洗脑。”侦探摸了摸被她自己挠红的额头,“海天一梦改造胡兴军只用了三个月,成效蔚为可观。笨兔子被洗脑好多年,如果不是失忆,恐怕很难进行改造。下车。” 见二人舍得下车,等候已久的护士做了个请的手势,先向电梯厅。 “我还是没懂,”星琪小跑追上侦探,“您是说我被洗过脑?” “嗯。”侦探简单地抛出单音节,扭头却见星琪如丧考妣地呆立原地,只好回去牵她。 “没那么恐怖,社会生活处处都有洗脑,广告营销就是应用最普遍的洗脑方式,追崇某个明星,观看某部电影,买畅销书,通过反复加深记忆的方式,给潜意识打下烙印,让人们更容易做出某种选择。” 星琪:“……您这么一说更可怕了好吗?” “等我核实完给你慢慢讲。”侦探揉了揉兔耳朵,把她推进电梯厅。 “谭院长在开会,大约还需一刻钟。”护士适时插话。 听声音略耳熟,星琪不由看向长相和声线都很甜美的护士,脑子里浮出模糊的画面,随后,她露出笑容,“是你呀。” 护士也笑,“原来您的老板是夏小姐,怪不得。” 单棍qiáng势插入两人碰撞胶着的视线,接着是板着脸的侦探。 星琪却一个劲儿地笑,笑得灿烂、开怀。 笑到护士将二人带入休息区,才断断续续停下来。 “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不开心,”侦探盯着护士远去的背影,面无表情地说,“我保留删除备忘的权利。” “没问题。”星琪浑不在意,“您开心就好。” 到侦探拒绝和她说话的第十个小时,星琪恍然意识到严重性——她该不会是……嗯? 想着不可能,星琪查了下记忆手环的云端备份,对话日志都在。 回楼上,卧室黑漆漆的,只卫生间门口留了盏廊灯。 星琪以为侦探睡了,回阁楼洗漱,然后蹑手蹑脚地下楼。 走到三楼转角,她隐约听到二楼有响动,侧耳一听,声响逐渐远去,消失在卧室。 星琪反应了足足半分钟,差点笑出声。 在家还偷偷摸摸的侦探小朋友真是稀奇又可爱。 于是星琪一上chuáng就滚进侦探怀里,不顾她小小的推搡,凑到她耳边问:“您觉得护士小姐姐好看吗?” 侦探沉默了一会儿,凉凉道:“什么护士小姐姐我不记得。” “我记得她,应该蛮久了,上次体检是她带的我,一直夸您良心、靠谱,还给过我两块三明治。” 侦探刚想说什么,却被压在身上的兔子急切地打断,“她没您好看,我还记得她。我一定不会忘记您。不会的。” 星琪很开心,开心地抱着她最珍贵的侦探不撒手。 “星琪……”侦探不自然地想要挣开她,“尚小兔……兔子头……” “老师说这代表尚小兔很喜欢它碰到的人,非常非常喜欢。”星琪不退反进,“就算大脑记忆淡化,生理也会记得。俗称口上说不要……” “……好了你别说了。” “身体很诚……唔。” 第72章 授之以鱼(1) “什么?哪里?多久?gān什么?” 脑海里无数只哈总齐声合唱, 持续尖叫。 “两个小时后去临城参加封闭式就业集训, 少则三天, 多则……” “您呢?” “我不跟你一起去。” 哈总们破了音,凄凄惨惨中星琪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变成尖叫兔, 但看侦探神色如常,好赖她还有点自制力。 “怎么这么急?” “那边进展比预计快, 去收拾东西, 一会儿有人送你过去。” “啊——” 星琪说不出“不去”,也不敢真的叫出声,胸口堵了两只尚小兔, 她抑郁难当,gān脆整个人贴上去,“我舍不得您。” “数到三。”侦探背过手准确无误捏住兔耳朵, 无情地念,“一……” “一点一、一点二……” 数到三点零, 星琪自觉滚下去, 踩着侦探的影子跟到洗衣房,看她熟练地把chuáng单铺在烫衣板,铺叠整齐。 星琪回过神赶忙上去帮手。 她注意到衣物不像是侦探的, 也不是她平常给自己买的, 多是寻常的网购货,质感粗糙,线脚显而易见的乱七八糟。气味倒还好,有常用洗衣液的柠檬草香。 侦探三下五除二装满半只行李箱, 星琪却怎么也叠不出她那种横平竖直的体积感,卷不出像样的圆筒。 “别捣乱。”侦探弹她手背,“理坏了我还得重理。” “您就是嫌弃我没用,要抛弃我。”星琪拿手捂眼睛,“哭唧唧。” 拨开指缝,果然是意料中的假哭,侦探没好气道:“你最好拿这种演技去当卧底,当场被人打出来,省得我动手。” “卧底?” 侦探踢来一只圆凳,“我不能告诉你太多,一切靠你临场发挥。” “嗯。”星琪手背后坐好。 “送你去的人叫邢志明,你大伯,五十一岁,常年在驻地,你们不熟。你年幼失怙,是大伯经济支持,伯母间或照料。你毕业近两年,一直没参加工作。” “为什么没工作?”没等到后文,星琪主动问,“不想、不用、找不到?” 三者有区别,主观、客观、主客观。 “毕业前半年面试过几次,后来没再找。” “懂了。” 没找过是继续深造,或有其他计划。不用找表示已有供养。找不到通常是自身能力有限,心理素质欠缺,遭遇挫折便一蹶不振。 “所以就业集训是大伯给我报的名,目的是让我通过训练恢复信心,找到踏入社会的勇气和动力?” 她把分析说给侦探听,总算有口头表扬聊以慰藉。 “实际任务呢?” “等你先潜伏进去再说。” 星琪品了品,在寄予厚望和不抱希望中品了品,不满地把敷衍式的口头表扬升级为实质奖励,搂着她的后颈问:“没有您,我晚上睡不着怎么办?” 侦探手指点在她胸口,意味深长道:“你是一只成熟的尚小兔,该学着自己睡觉了。” 星琪后悔囫囵吞枣,把原定64课时共计三周的生理课qiáng行压缩到12课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诚然不欺。 * 邢志明是个身着便装也有威严派头的现役军官,星琪一面想着家里的侦探,一面刻画角色背景,觉得此人既威武霸道又不苟言笑,和他一路无话。 军用吉普一个小时到临城,又翻山越岭开了两个半小时到达郊外一座围墙高耸的工厂。 通往工厂的路口停着辆只有前后挡风玻璃的敞篷观览车,一名四十来岁的女性站在车前,见吉普近来,打出掉头的手势。 邢志明没熄火,去后备箱取了行李放在星琪面前,伸开铁饼般黢黑厚实的巴掌,“手机。” 星琪乖顺地把手机jiāo给他。 邢志明取下SIM卡,合掌、用力,将碎片装进口袋,转身上车,开车走人。 星琪愣了足足十几秒才想起来什么,跳着脚追上去,边追边哭喊,“你还我手机!你为什么要拿我手机?” 狂奔出两百来米,吉普车已不见踪影,荒郊野外只有后方慢悠悠跟上的观览车。 “邢琪。”大姐和气地朝她微笑,“我是孙教官,我先带你去宿舍,来,上车,别怕。” 星琪被她那句“别怕”吓死了,攥紧衣角不肯上车,闷头往前走。 孙教官不勉qiáng,开着观览车跟着,椭圆的脸挂着看似亲和的笑,但她眼角周围的纹路不深,一双眼睛闪着剽悍的光,倒八眉,不笑时更显杀气。 被很少见的大伯丢在鸟不拉屎的废弃工厂,面前一个自称教官的皮笑肉不笑的大姐,不害怕……与人设不符。 但就算没有人设,星琪也是真惊慌,没了手机,她就不能记录和查看备忘。 她一声不响又走出五百米,见前方野草地矗立着几幢红墙矮楼,里面传出阵阵狗吠,一屁股坐下来,把头埋在臂弯里,小声啜泣。 “小琪,人活在世上,最主要的还是靠自己。”孙教官一边说着这样的话,却偏要表现得像慈祥长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要怪你伯父伯母,他们把你养到今天仁至义尽了。要不是为了你,两口子不至于到今天才结束分居两地的苦日子。” 孙教官绵里藏针,bào雨梨花针截断了“邢琪”的后路。 星琪晃了晃,右手握紧左手手腕。 还好,记忆手环留着,没把她赶尽杀绝。 孙教官蹲下,“你伯母还算照顾你,把你托付给我们桃源世家,以后,你就是我们桃源大家庭的成员了。我要提醒你的是,那边是狗场,再过半小时,老板会放狗出来放风,你要跟我回去,还是让我在这儿陪你?” 狗吠声一阵高过一阵。 星琪面朝黑土地,哆嗦着问:“借、借我手机用,可、可以吗?” 孙教官站起身上下一掏,“哎,小琪,急着来接你,没带。” 她大拇指指向后方的工厂,“我一想又多了一个急需新家的孩子,急急忙忙出来。你要不先跟我一块儿回去?” 星琪仰起脸,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 天黑了,工厂打出数盏聚光灯,远远看去,高墙上方一片方形区域亮若白昼。 孙教官则趁机端详桃源世家的新学员。 年轻,天真,茫然,无助——和桃源世家近三分之一的成员入学时差不多。 没关系,很快,她就会和那些孩子们一样,成为家中得力助手。 观览车载着孙教官和完全进入角色的星琪进入那扇十米高的铁门。 夜风清凉,观览车缓慢穿过绿草如茵的操场,前面是三排六幢三层建筑,方方正正,藤蔓攀爬至弧形屋顶。 一列列如劲松般笔直的身影矗立在建筑间,当观览车伴随着“叮”的铃声停在最后一排左侧建筑前,站如松的男女青年即刻动如风,没有任何指示,整齐划一地跑向操场。 星琪没看到,只听到齐刷刷的脚步声和热火朝天的口号。 孙教官满意地看到她瑟缩肩膀,脚步不停带她到三楼最外侧的房间,“这是你的宿舍。” 星琪按照孙教官的指示,取出卷成筒的chuáng上用品和装在袋子里的贴身衣物。 “你大伯帮你收的吧?”孙教官若不经意地问。 星琪抿了抿唇,把东西一股脑丢上chuáng,卷筒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却发现她打不开。 孙教官动手帮她解开,问:“铺chuáng会吗?你先自己铺好chuáng,我去拿手机。” 回来时,人傻愣愣地坐在chuáng边,一见到她,立刻弹起身眼巴巴凑到她身边,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手足无措地拉两下歪斜的chuáng单。 孙教官从通话记录调出一串号码,“小琪,这是你伯母号吗?” 星琪看看那组数字,又看看她,“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孙教官并不意外,被亲戚忍无可忍扫地出门的年轻人,都是些记坏不记好的白眼láng。 这女孩是个不当事的,好调|教,她心想。 号码是邢琪的伯母,一个说话软糯糯的苏北女人,说到一半手机被邢志明夺去,“我们已登机,人托付给学校。” 再后来,就打不通了。 孙教官又jiāo代几句,说她上铺1号室友是宿舍长,是一个宿舍的大姐,以后有事找她就行。 星琪可怜兮兮地问:“您呢,以后您不管我了吗?” 孙教官笑道:“我是你们所有人的大姐,怎么会不管你?” 舍友们比星琪想象中的冷淡。 墙上时钟到了十点,楼下栅门打开,人鱼贯而入,间或有说话声,但音量都很低,仿佛怕打扰了今晚突然入住的新人。 宿舍长叫张雨晴,年纪比星琪大了五六岁,是个高高大大的西北女孩,说话却温声细语,而且看起来不像是装的,眼神纯真清澈。 “我们刚来的时候也都很不适应,都是慢慢来,你难过尽管找我,但是不要打扰其他姐妹,好么?” 星琪点头。 她一晚上没睡,四五点钟朦胧有了睡意,然而印象才闭上眼,一阵刺耳的起chuáng铃声猛地惊醒她。 一抬头,舍友们都着装整齐准备出门了。 星琪想问你们去哪儿,横竖爬不起来。 看她迷迷糊糊,宿舍长张雨晴轻声道:“你第一天来,可以多睡会儿,好好休息,明天跟我们一起训练。” 七点半,张雨晴送早餐上来,兴奋地告诉她,“吃完跟我去上课,你知不知道你运气特别好,我们这周请来了很厉害的老师给我们上理论课。加油哦,邢小琪。” 星琪很迷茫,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匆匆吃完早餐,跟张雨晴去了第二排右侧建筑一楼。 她多少进入了“邢琪”的角色,扮演一个尚处于变故,对一切事物只能被动接受的懦弱女生。 一楼尽头是个类似于大学阶梯教室,高低差近两米,她们进去时,教室满满当当坐了二百多名男男女女,一大半年龄在20-30岁,少数几个发色花白。 教室只剩下后排还有空位,张雨晴拉着星琪往后走,中途在一个穿huáng色衣服的女孩手中接下一本白皮书。 星琪和张雨晴刚落座,外面传来一阵非同凡响的引擎声。 明明有学员对声响倍感好奇伸长脖子往外看,但都被旁边的人按下了,大家安静地翻看白皮书。 星琪为这诡异的宁静不安,低头看题为《话语的力量》的白皮书。 几分钟后,门外进来一名满头大汗的中山装男性,一站上讲台立刻气贯山河道:“同学们,我们有幸请来海城专门为成功企业家指导讲座的夏老师,请大家热烈欢迎。” 他话音一落,分发教材的huáng衣女孩“啪啪”鼓掌。 一秒内,阶梯教室掌声雷动。 张雨晴坐在星琪前面,一米八的个头把蔫头耷脑的星琪挡得严严实实。 在心里嘀咕把她派到这鬼地方的侦探也姓夏呢,星琪不自觉地倾身,越过张雨晴往前看。 一道白色身影映入眼帘,星琪猛地被口水呛了嗓,忍不住咳出声,前面明明没人回头,她却觉得无数道火热的视线凝聚在自己头上。 她重新躲回张雨晴背后,听着夏老师“hello”试麦克风,然后用星琪阔别十八个小时的声线自我介绍,“同学们好,我是夏珘。” 第73章 授之以鱼(2) 夏老师的第一节 课没讲实质性内容, 让大家做自我介绍, 从第一排第一个依次顺延。 第一个是个板寸头年轻男生, 满脸青chūn痘,张口刚说个“我……”字便卡了壳, 头垂到桌面,吚吚呜呜说不出自己姓甚名谁。 huáng衣女生拿着笔记本走到他桌前, 低声耳语了几句, 然后把手中的笔记展示给他看。 看完,男生猛地一仰身,用很大的音量道:“我是江风林, 我十八岁,我喜欢……喜欢音乐,目标是……是给喜欢的歌手写歌。” 一个人发言时间限定在60秒, 大多数用不满,三言两语完成任务似的报出姓名、爱好、目标, 便迫不及待坐下来。 遇到话比较多的, 夏老师会开口问些问题,并根据回答稍作点评,不拘泥时间。 星琪注意到huáng衣女生时不时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两句话, 眼神如饥饿的鹰隼直扫全场, 不知是不是错觉,女生至少往她们这方向看了两次。 轮到第四排居中的女生,星琪拿圆珠笔戳张雨晴,气声喊:“张雨晴。” 张雨晴却挺直了背, 给她塞了张白纸。 “我叫张雨涵,今年一月份加入桃源大家庭,我……我喜欢……” 女生磕磕绊绊说不出自己喜好什么,偌大教室只有一两声翻书页的动静。 星琪想了想,在白纸上写:「我想去洗手间。」 见huáng衣女生微摇头翻笔记本,趁机用纸条扫了扫张雨晴后背。 送纸条过去时,星琪不小心带动了凳子,吱呀的摩擦声在空旷寂静的教室格外刺耳。 huáng衣女生锐利的视线急电般she来。 “喜欢……读书、音乐?”夏老师适时启发道,“漫画、养多肉植物?” 窘迫的女生如蒙大赦地点头,“喜欢看漫画,自己也画一点,”她不自觉地把笔记本翻回上一页,那里有她刚刚用圆珠笔画的漫画小人,“喜欢养多肉,我的目标是开花店,养很多很多的多肉……” 等huáng衣女生转开视线,张雨晴把纸条递回来:「下课带你去。」 总算听到下课铃声,星琪快泡发了。好在夏老师是不拖堂的好老师,下课钟声响,她率先离开。 教室立刻炸开锅。 “哦靠,这出场太炫酷了,你看那是什么车。” “你知道吗?夏老师比你还年轻,年收入据说是这个数了。” “杨助教上周不是说新外教要晚半个月才到的吗?” “早上同字辈大姐问过,之前的外教突然推迟半个月是要去国外参加会议,那个会议不知道开多久,咱副校长就亲自出马请来了夏老师。” 到处都是苍蝇嗡嗡叫的讨论声,下课时间,学生们却自觉地把音量压到某个限值。星琪后脑隐隐作痛,等张雨晴等到额头冒汗,见她一直没动身的迹象,叫了一声“张雨晴”。 张雨晴俨然忘了上课jiāo换过纸条,抬头小声问:“夏老师点评韩风洋、张风华的话你听了吗?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星琪忍不住跺脚,“洗手间、洗手间。” 张雨晴“呀”了声,忙不迭道歉。 经过讲台,星琪瞄了眼放在讲台的书本,封面印着黑体的“夏珘”。 是“珘”不是“周”。 和时间无关。 卫生间在教室出门右转的走廊尽头,她们去得晚,十几个人排了五六米。 张雨晴见此景,只知道说对不起。 星琪脸色转红又转白,问:“只有这一个卫生间吗?” 张雨晴倒被她提醒,一拍脑门,“我带你去二楼。” 二楼也是走廊两侧两排教室,窗台到星琪胸口,没拉窗帘,看得到里面。 大部分是空的,铺有深绿色地毯。有几间摆了长桌,有几间吊着铁链和轮胎,怪模怪样,看不出派什么用场。 中间一间教室里面有人,二十来号人围成圈,中间有四五人躺卧地毯,双手抱头做仰卧起坐,还有几个人在做俯卧撑,间或有人大声喊口号,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回dàng,模模糊糊听不清内容。 “体育课在室内上吗?”星琪好奇地问。 张雨晴摇摇头,食指竖到唇边嘘声,示意她不要说话。 星琪缄口。 二楼卫生间人不多,门和隔断只到张雨晴腹部,几个女生蹲在里面隔空喊话。 “新外教那身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你们猜要多少?” “管衣服呢,我只知道把你老爸老妈卖了也买不起一个车轱辘。” “韩同敏你怎么说话呢,就你家最有钱是吧?” “小敏、小静行了,学校请的老师肯定货真价实,明天轮到咱们好好上课,别关注虚的。” “我看她挺年轻,还想不会是给人当那个的吧……” “韩同敏!” “开个玩笑嘛……哎,亵渎了。我自罚,别报给协理,宿舍卫生我包了。” 星琪在一片嬉笑声中起身,正好那三个女生商量好似的先后站起来。 看到这边还有人,离星琪最近的女生尖叫了一嗓子。 等在门口的张雨晴听声音不对,探头进来,三人齐齐尖叫,见鬼似的提上裤子往外跑。 望着一个个仓皇的背影,星琪磨了磨牙,不知道哪个是韩同敏。门口张雨晴喊:“小琪,快上课了。” 星琪出来洗手洗脸,偷空瞧了眼仪容镜。 眼皮红肿,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脸部也有些浮肿,早上被张雨晴催着上课,头发也没扎好,后面几缕松松散散。 既憔悴又邋遢,活脱脱被人遗弃的小可怜。 下楼回教室走的是正门,夏老师人已在讲台就位。 她专注地望着窗外,似乎被什么吸引了,但外面是人影晃动的操场,星琪看不出哪里有趣。 到夏老师附近,星琪用力吸鼻子,什么都没嗅到,鼻塞。 刚坐好,刺耳的铃声再次响彻教学楼,穿透了脆弱的脑壳,星琪后脑“突突”地跳着痛。 她想该不会这么快就感冒,鼻头一阵酸痒,她只来得及捂住鼻子弯下腰,一股气流喷薄而出。 夏老师抬头往她这方向扫了眼,那名教室里始终走动的huáng衣女生也看过来。 张雨晴递纸条:「你要是不舒服,我跟杨助教打报告,带你去医务室。」 星琪回:「杨助教是谁?那个穿huáng衣服的老是看别人的是谁?」 张雨晴:「她就是杨助教,杨月莹,我们的前辈。」 星琪有点懵,下意识看杨助教。 后者直勾勾地盯着张雨晴,低头翻到笔记本某一页,甩甩笔,在本子上划了两道,像打叉。 星琪毛骨悚然。 第二节 课她还是昏昏沉沉的,一是晚上没睡好着了凉;二来不自觉地琢磨夏老师出场是何用意,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想东想西,累得够呛。 下课张雨晴再说我带你去医务室,星琪忙点头。 医务室不在主校区,在三排六幢建筑后面,中间隔着铁丝网。 张雨晴脚步飞快,边走边讲:“咱们这儿每周四有新学员集中培训,这几天我带你熟悉情况,有不懂的你问我,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但是你所有事情都要跟我讲,因为我带着你,我为你负责。咱们午休时间一个小时,先请医生看看有没有大问题,最好打点滴,好得快。我带你到医务室,你在那儿,我要给协理打报告,再去给你打饭,晚会儿来接你。” 话间,两人到了铁丝网的小门前,张雨晴“啪”地立正,喊:“报告,王医生,我是孙襄理朝阳堂雨字辈张雨晴,新姐妹身体不舒服,带她来看病。” 半分钟,小门上的电子锁解锁,张雨晴大声喊“谢谢”,推门,让星琪先进。 余光一抹白色一闪而过。 又在草丛小路走了两三百米,看得见五六栋造型方正的二层小楼,长10-20米之间,宽5-12米,红砖外墙灰色水泥涂到一半。 张雨晴领星琪到后排最大的那栋,又喊了遍口号,里面粗哑的嗓音应:“进来。” 替脚步虚浮的星琪开门,她依旧用与外形不符的柔声说:“你去和王医生说明情况,我一会儿到铁门门口等你。” “嗯。” 星琪正要进去,不料张雨晴拉住她,抬高声调,“你得说谢谢。” 突然变脸已经让星琪心里直打鼓,张雨晴又补充道,“以后,你要记得叫我雨晴姐,特别是在杨助教和各位老师面前。” 星琪压下眉头,揉着闷痛的后脑,脸皱巴成苦瓜,“谢谢雨晴姐。” 进门是客厅,门后摆放了数把长板凳,放有听诊器的书桌朝向门口,与楼梯相连的那侧墙壁则摆着两张装有输液架的行军chuáng。 空间稍显拥堵,更奇怪的是,不见任何药柜。 星琪见王医生伏案疾书,不敢打扰她,医生等了会儿,问:“新学员,哪里不舒服?” 王医生和孙教官年纪差不多,四十来岁,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塌鼻阔唇,及肩长发缺乏打理,发梢明显分叉。 两人的面相都很凶,浮于表面的“我非善类”。 星琪照实说头疼头晕打喷嚏,王医生拿出一支水银体温针,“夹腋窝。三分钟叫我。” 她数到97,王医生案头的呼叫器亮起红灯,听男生喊,“王医生,我是孙襄理朝阳堂风字辈张风影,夏老师不舒服,来拿药。” 王医生拽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下名字,然后按下呼叫器旁的按钮,听夏老师说:“你回去吧,我知道怎么走。” 星琪心跳突地加快,头晕目眩。 王医生却在这时抬起眼镜看这名脸色愈发cháo红的新学员,“给我看。” 星琪拿出体温针,怯怯地jiāo给王医生。 王医生看完结果,瞟她一眼,拿右手摸额头,“你怎么量的?” 星琪说不明白,王医生叫她夹紧小头再测一次。 听到外面敲门声,星琪伸长脖子往门外看,迎面是缱绻温和的chūn风,然后才是白衣飘然的夏老师。 她鼻腔一酸,狠劲揉揉鼻子,想打喷嚏没打出来,憋了两汪眼泪。 “王医生,我是夏珘,这周的理论课外教,拿两支葡萄糖。” 王医生说声“好”,起身进了里屋。 夏老师在这时进入客厅,手指若不经意地、极快地在星琪耳朵上一擦而过。 她在王医生的书桌前站定,王医生便拿东西出来,见新学员正准备拿出体温计,吩咐她等下,先把葡萄糖jiāo给夏老师,“夏老师在这儿用了,碎瓶子不要带出去,晚点需要了再来拿。” “好。” 夏老师没和她多言语往来,敲去瓶口,仰头喝下两支。转身往外走时,冲星琪眨了眨右眼。 星琪小声说:“夏老师再见。” 说完忙低头取体温针,铺散的蓬乱长发遮住了实在忍不住上扬的唇角。 被遗弃的是邢琪,不是尚星琪。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不舒服,实在没力气。抱歉。 第74章 授之以鱼(3) “37.8, 低烧。” 能不烧么。一次触碰, 可是点着了火种。 “心率120, 快了。” 能不快么。一个眼神,盛得胸口满满当当, 不够装下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 “头晕是因为低血糖或是发热,没大问题, 晚上再来量次体温。” 看新学员还站着, 王医生无奈地甩甩手,“出去。” 星琪:“哦。” 走到门口,想起张雨晴的嘱咐, 道了声“谢谢”。 夏老师虚晃了枪,星琪还没摸着南北,大致有了方向, 往铁门走的一路不忘勘察地形。 医务室前面的几栋小楼没挂牌,门窗紧闭, 不知哪儿传来阵阵肥五花的肉香。 星琪一面暗骂着没出息的鼻子通气太迟, 踮脚望望四周,没找到肉香来源,倒是看到铁网外草丛间有好几十道深色身影绕着建筑跑圈。 她到了小铁门, 刚巧张雨晴高大的身影也从宿舍楼方向狂奔而来。 张雨晴腿长步子更大, 星琪才找到开锁按钮出去,她就到了门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像刚跑完八百米。 她把一只白色泡沫饭盒递给星琪,扭头眯眼远望以百米冲刺速度跑圈的数十道深色身影,舔了下唇,然而回过来看星琪时,又换上一脸温柔。 “小琪妹妹,王医生怎、呼、怎么说啊?” 星琪鸟肌骤起,为张雨晴的亲密称呼,也为她舔舐嘴角时的莫名快意。 “发烧,让我晚上再来量体温。” “嗯,晚上我还带你。”张雨晴打开饭盒,“吃饭吧,时间不多了,别回宿舍,就在这儿吃。” 两片huáng瓜,若gān白菜梗混一丁猪油渣。 星琪以前不挑食,但舌头被侦探养刁了,一嚼米粒又gān又硬,勉qiáng咽下去,拣了块huáng瓜举到半空扔回饭盒,“吃不下。” “不吃怎么养身体。”张雨晴眉头倒竖,“必须吃。” 星琪翻翻蔫huáng的白菜,找到一片还算嫩的白菜,才送嘴边,却被一次性筷子的化学药品味道熏得gān呕。 见状,张雨晴叹气:“好吧,我帮你吃。” 她把饭盒拿过去,扒了一大团米饭还没咽下去,又赶着送了口。 “雨晴姐,你为什么来这儿?”星琪见缝插针问。 张雨晴两颊鼓鼓囊囊,听到问话伸长脖子努力吞咽,喉管竟清清楚楚浮现出饭团的形状,“我以前……不听话,家里人送来的。现在才知道懂事。” 星琪盯着她的喉咙,目光不自觉下滑到她领口,张雨晴穿的是桃源世家制服,运动衣款式,拉链拉到顶,但她人高,瘦削,大码的衣服松松垮垮,领口下方一抹艳丽的红色若隐若现。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看,尖叫道:“雨晴姐你流血了?” “什么,哪里?”张雨晴也低下头。 星琪指着她领口,“就、就那儿!” “哦,不是,别担心。”张雨晴大方地用右手小拇指勾开衣领给她看。 一朵细长花瓣张腾的曼珠沙华。 拿筷子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有经年香烟熏huáng的痕迹,她张嘴接饭团,舌尖穿刺留下的黑色圆点一闪而过,耳垂上还有两个硕大的圆dòng。 星琪很纳闷,张雨晴在她前面坐了一上午,为什么一直没发现。多明显。 再一想,那时候她专心扮演自怨自艾的小可怜邢琪,又被杨月莹助教盯着,没有多余jīng力观察。 “父母让你来的?” “不是,我爹妈早死,飞机失事。航空公司赔了一大笔钱。”张雨晴毫不避讳地说,“我拿钱祸祸,活活把我奶气死了,我爷送我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星琪听得咋舌,心道邢琪的身世是不是太平淡。 听她语调发颤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张雨晴又露出笑容,“小琪妹妹,咱们以前都是迷路的孩子,现在好,终于回到家庭,要珍惜这份运气,好好学习,听前辈和老师的话,为自己创造美好的未来。” 说到后面,她抬手握拳,做出加油鼓劲的手势。 星琪喏喏点头,想不以为然,却又有些莫名的颤栗。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得回去了。” 张雨晴把两只饭盒塞给星琪,不由分说拉她手腕。 星琪由着她半拖半拽,继续观察环境。 三排六幢建筑以甲乙丙丁戊己命名,上课在临操场的乙楼,第三排戊楼、己楼是女宿舍和男宿舍。 才走到丙丁两楼间,星琪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们,抬头左右看,在丁楼望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之前在二楼洗手间张皇逃窜的三名女生之一。 两人视线于空中相遇,女生活像喷火龙,呲着牙,离老远都能看得到两颗眼珠子快瞪到地上。但她两边分别有一男一女架着胳膊。 星琪碰碰张雨晴,示意她往那边看。 “韩同敏,上个月来的后辈,不懂规矩。落日堂都这样,特别是同字辈的,离远点儿。” 架韩同敏的一对男女也往这边转头,张雨晴举起双手到胸部,食指和拇指指尖相对,拼为朝外的圆形,剩余三对手指则指关节相对,持平。 那对男女庄重地点头,押着韩同敏进丁楼,张雨晴放下手,解释道:“无规矩不成方圆。” 星琪:“……” 这就业集训的仪式感很足啊! “他们带韩同敏去那边gān嘛啊?” “上小课。”张雨晴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特别教育。” 但那架势看起来不像上课,像—— 说不上来,重点或许在“特别”上。 张雨晴看出她的惶惑,安慰她:“你不要担心,规矩是给不听话的姐妹定的,你只要听老师话,听前辈话,就不用上小课。” 星琪点头如捣蒜,她别的不会,最会听话。 “其实上小课也挺好,我刚来也上过不少小课……小课是前辈带,能理解后辈为什么犯错误,也知道怎么调整,哎……” 张雨晴仍喋喋不休,星琪有一着没一着地听着。 “韩同敏被送到丁楼不冤,谁让她背后说夏老师小话。” 说夏老师,前方一道白色身影闯入眼帘,星琪下意识地摸摸耳朵,被侦探摸过的地方热辣滚烫,后背却霎时激出冷汗。 张雨晴送她去医务室的路上说过什么? ——“我要给协理打报告”? “小琪妹妹,人在做天在看,你对哪位老师、前辈、姐妹有意见一定要当面提出,不能背后道人长短,知道吗?”见新学员心不在焉,张雨晴捏她手腕,“小琪?” “哎呀。”手腕上一阵剧痛,星琪嘶地抽了口凉气,回神想把手收出来,“知道了知道了,谢谢雨晴姐提醒。” 张雨晴却不放,卷开袖口,赫然见两只彩色手环,训斥道:“你怎么还戴首饰?赶紧摘了。” 星琪一面点头说着“好好好”,眼睛一转,看到前面有穿红衣服的在喊话,忙问道:“雨晴姐,那边穿红色的是什么人?有没有什么特殊含义?” …… 下午三点才是夏老师的理论课,一点半开始的第一节 课不在阶梯教室,在二楼铺绿色地毯没放桌椅、没有讲台的教室。 大房间一侧墙壁有凹进去的黑板,黑板下方放着台广场舞音箱。 “辅助理论课的冥想课,锻炼注意力。”张雨晴说,“一会儿你跟着我做。” 张雨晴护小jī似的到哪儿把星琪带到哪儿,教室人不多,她找到一处角落,给星琪画了个圈,自己坐下来,盘腿结单跏趺坐。 星琪依样画葫芦,学着她把左小腿放在右大腿。 张雨晴惊讶地“咦”,“小琪妹妹蛮会做的,我当时练了好久呢。” 星琪扬起笑脸,“雨晴姐教得好。” 张雨晴满意地点头,又叮嘱道:“千万别睡着。” 铃声一响,教室瞬间寂静,广场舞音箱随即响起旋律悠远的新世纪音乐。 没多久,星琪意识到张雨晴说“千万别睡着”有她的道理。 单是音乐,她还能勉qiáng随着旋律动起脑筋,试图在扮演小可怜邢琪和寻找机会与侦探搭话之间取得平衡,等到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念起叽里呱啦的经文,她游dàng的思绪不约而同往周公归处进军。 “小琪妹妹,小琪!” 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叫她,星琪费劲儿地睁开眼睛。 面前站着的是huáng衣杨助教。 跟张雨晴中午聊了会儿,她了解到穿衣服果然有讲究,huáng衣服的是助教,红衣服的是协理,迷彩服或者训练服的是襄理,普通学员一般穿深色运动服,像张雨晴一类的宿舍长佩戴袖章。 杨助教年纪很轻,五官没长开,带着些婴儿肥,然而一双眼睛亮而锐利,就像山间时刻准备捕食的……豹子。 “睡得香吗?”杨助教问。 星琪懵懵的,差点儿顺着她的话点头。 “助教,是我的责任。”张雨晴突然站起来,“是我没带好小姐妹。” 杨助教不说话,翻开笔记本在张雨晴名下划了两个X。 名字右面原来应该有空白,但被马克笔涂去半栏。 张雨晴接下来的行动是星琪万万没能想到的。 她大踏步往前走了两步,标准地向后转,然后向星琪深深鞠了一躬,大声喊道:“对不起!” 星琪还没缓过神来,却见张雨晴屈膝缓缓深蹲,慢速站起后又喊:“对不起,是姐姐没有照顾好你。” 喊完接着深蹲。 杨助教略一颔首,笔记本上的X符号套了圆圈。 其余学员司空见惯,各个闭着眼睛,偌大的教室回dàng着张雨晴一次次深蹲接着一声声的“对不起”。 “杨助教。”星琪又惊又疑,“是我……是我睡着了,不是雨晴姐……” “小琪妹妹!”张雨晴气息还算平稳,“你是新姐妹,不懂不怪你,我们是一家人,姐姐带妹妹,妹妹还小,犯了错应该姐姐代领。” 杨助教高抬眉头看了眼星琪,颇有少年老成的警告意味,“新人顶嘴,宿舍长加50。” 张雨晴咬紧嘴唇,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星琪,意思是:你别说话。 星琪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很脏。肾上腺素激飚,却一点儿都不解气。 …… 扶张雨晴一瘸一拐去一楼阶梯教室,夏老师已到位。 星琪没敢看她,学生涌入教室,还按照上午的位置坐好。 张雨晴连坐下的简单动作都疼得龇牙咧嘴,却反过来安慰星琪,“我好久没做过伸展运动,做一下挺慡的,小琪妹妹上课可别再睡着了。” 星琪绷紧下巴,放空地望着她的右耳,那里有一个象征着年少轻狂的硕大耳dòng,穿过它,还能把夏老师完整收进眼底。 但人影却是模糊的。 刺耳的上课铃声像一道皮鞭挥向众学员,所有人挺直脊背。 星琪用力抽抽鼻子,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及清澈的橘香冲入鼻腔,似乎还掺杂着少许的玉兰香。 她忽然清醒,索性让眼泪流出眼眶,然后拿袖子彻底擦gān净。 “好,我们接着上午的顺序继续,李风豪,麻烦你帮我问下你同桌,她准备好了吗?” 教室响起轻轻的笑声,自杨助教始,扩大到整个教室,李风豪认真地问:“张雨晴,你准备好了吗?” 张雨晴慌忙站起来,她大腿明显颤抖,因为喊了太多声对不起,声音有些粗哑,“我叫张雨晴……” 夏老师做了个侧耳倾听的动作,人随着往后排走。 最后,她停在张雨晴前一排。 轮到星琪时,她望着夏老师自带三分笑的眼睛,深深地望进她眼底,找到那隐藏极深的歉意,然后道:“我叫邢琪,昨天才来的新学员,我不知道自己爱好什么,我每天浑浑噩噩在家躺着,能混一天是一天,所以我大伯才把我送这里,我的目标是做一个……有用的人,一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 对的,前段时间才提过洗脑,侦探就派她到这里。 这地方到处诡异透了,恶心坏了,可怕极了,却有种—— 令她不寒而栗的熟悉感。 第75章 授之以鱼(4) 洒过几次蛤|蟆尿, 愤慨至极在心里把杨助教骂了个狗血淋头, 星琪逐渐认清当下处境。 桃源世家名义上是“就业集训”、“心灵再造平台”, 实为“洗脑基地”,潜入这鬼地方当卧底, 风险有多高,侦探比她更清楚, 所以她很抱歉。 可侦探不也来了么, 为什么觉得抱歉呢? 担心她意志不坚定再次被洗脑? …… 嗅着萦绕周身的檀香和柑橘清香,以及那恍惚如错觉的玉兰香,星琪心猿意马。 橘香是橱柜里哪瓶?好像是红色瓶子来着? 真香。星琪忍不住抽鼻子。 张雨晴以为她是鼻塞不舒服, 偷偷递小纸条:「下课带你去医务室,好好听课,晚自习有课后考试。」 隔了一会儿, 没见她回,张雨晴又递:「收到回复。」 星琪只好回复她。 “……富兰克林的十三条自律准则的第二条是‘缄默’——避免空谈, 言必对人对己有益。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 恶语伤人六月寒。因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任何人都无法确定自己一句话说出去会取得何种效果。” 星琪翻过一遍白皮书,不难想起三句话分别在第一页第二页和第三页, 心想夏老师讲课很不超纲, 忽听她话锋一转,箭头直指第一排第一名男生,“江风林。” 被点名的男生急忙起立,高挺胸膛, 大声应:“到!” “上我的课不用紧张。”夏老师笑笑,右手下压,示意他坐下,随后道,“我有个娱乐圈的朋友,前不久给我讲了件真人真事。” 星琪竖起耳朵,娱乐圈的朋友——林太太? “前几年曾有位飞速蹿红的创作型歌手,个人信息与故事无关,隐去不提。他发迹前在网络某一同好圈自娱自乐数年,在小圈子小有名气,但也仅限于此,不为大众所知。喜欢他的听众为他创建个人网站,数百忠实听众定时打卡,表达喜爱,也惋惜他明明有不输于排行榜的才情和灵气,奈何曲高和寡,酒香但怕巷子深。 “其中有位听众对他特别痴迷,和他一起成长,毕业进入娱乐行业,多年殚jīng竭虑策划如何为歌手打响知名度,让她收获本该有的万众瞩目。他认为时机成熟的那天,将一份企划案jiāo给歌手,说,这是我为你量身定做的。歌手接受了这份策划。” 江风林上半身前倾,听得很专注。 “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与人和,歌手顺利转型,从圈内冲出圈外,进入大众视野,随之而来的名、利自不必说。歌手终于成为知名歌手,听众更为他高兴。但——” 夏老师停了几秒,续道,“好景不长,歌手患上重度抑郁症。他不适合纷纷扰扰的娱乐圈,通告和代言给他打响知名度,换来无数金钱收益,却让他再没有时间静下心来继续创作。他最初的听众认为他变了,曾经的惋惜和惆怅变成失望与建议。当然,这些话夹在无数新粉丝的留言中很不起眼,但就是这些话,成为压垮他的稻草。最后的结果,媒体称其为新星陨落。” 教室顿时一片唏嘘。星琪听到有人连说出好几个歌手名字,连杨助教都有片刻的失神,笔记本要翻不翻,不知在想什么。 星琪余光瞄她,只见杨助教手起笔落,唰唰唰画了好几个X。 这杨助教,人不大,心狠手辣。 “后来,他的部分私人日志泄露,很直白地表达他看到那些留言的难过。于是他的新粉丝对老听众进行攻击,从线上到线下,持续多年。 “现在来看,很难界定歌手的结局是在哪一步出了疏漏,我们只知道,对于情感丰富而锋锐、继而流于创作的人来说,外界评价既是支持创作的澎湃源泉,也是吞噬他的滔天巨làng。不过……” 说到这里,夏老师右手握住耳挂式麦克风,偏过头轻轻咳了两声,喝了口水。 这动作约是为了不影响学员们情绪,但在寂静的教室却格外吸引人注意。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道:“有一点很肯定,留言的老听众是出于好意,留下的也都是苦口婆心的建议,‘为了你好’、‘为了你有更好的将来’……” 星琪摸摸耳朵,夏老师拉里拉杂讲这么个虚虚实实的故事,为的是引出后面这两句。 从昨天孙教练接车到张雨晴,恨不得每句话的字里行间都打下“为你好”的注解。 殊不知,有些“为你好”是能要人命的。 “类似一句话引发争端乃至命案的新闻很多,但我们不是当事人,无法深究内因,能做的就是慎言,实在要说……咱们就再借用老富的一句话——‘我不会说任何人的不好,我只会说我知道的任何人的好,事实证明,所有人都会拜倒在我的赞美中’。” 杨助教鼓掌,霎时间,响应如雷动。 掌声平息,夏老师又讲起故事:“说到赞美,去年年初,我受朋友之托去国外一所大学参加内部招聘会。招聘会到一半时,我注意到隔壁区有名排了很久队的华人女生只投了一份简历,便找角落拿笔记本画起漫画,我很奇怪,因为那次是各大研究机构选拔实习生,面向的是具有一定研究背景的学生,面试者需凭论文申请入场证,专业领域和绘画设计八竿子打不着。” 她忽然将目光投向第四排中间,“张雨涵。” “注意听就好。”张雨涵起立的动作到一半被夏老师抬手拦下,“女生直等到招聘会快结束,面试者陆陆续续走光,招聘人员收拾简历装箱时,才鼓起勇气回去,把画献给隔壁区技术大牛,说她很敬仰大牛,对其研究一直十分关注。这位大牛也挺喜欢她的漫画,就和她多聊了两句,问她对是不是想加入他的团队,女生先回答‘是很想’,然后又说递简历的同学中有两位非常出色的同学,在某些方面比她qiáng,所以她认为这次共事的机会不大,但她会继续努力。” “次日,招聘结果出来,这位女生入选。” 张雨涵快言快语问:“因为她给大牛画了漫画吗?” “这里有三个前提,你注意到了没有?” 张雨涵一脸懵。 “大家呢?” 夏老师巡视教室,见多数人脸上都挂着和张雨涵相似的表情,微微一笑,“首先,这是内部招聘会,需入场资格,换句话说,应聘的人综合素质至少是优秀;其次,女生临场不露怯,不自傲自矜,大牛和她的专业jiāo流她能做到应答自如,对自己和竞争者的优劣势评析客观具体;再次,女生选择的时机很合适,招聘会即将结束,招聘人员时间相对松散。但毫无疑问,漫画确实给她加分不少。 “事后,我听女生感慨,小时候父母曾呵责她画漫画是不思进取,没想到成为她入职的敲门砖。有自己的爱好并坚持、为之付出心血和时间没有不对,有时候它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杨助教锐利的视线锁定夏老师,仿佛在审视什么。 夏老师权作无视,又道:“话语是思想的表达,是个人能力的体现方式之一,话语有其力量,但这力量没有行动作为支撑,就只是空中楼阁。” 杨助教用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夏老师片刻,缓缓地、很不情愿地轻轻拍手。 下午两节课气氛明显比上午生动,夏老师讲课深入浅出,举事例既有喜闻乐见的娱乐圈八卦,也有关乎日常的话术应用。 而且,她让大家做的自我介绍就像给大家摸了脉,时常结合具体学员讲非凡事,叫人直呼玄之又玄近似神。 星琪暗想,夏老师那些事例多少夹杂了个人倾向,她口头是结合白皮书讲故事,实际上在隐晦地提点学员,课间听同学讨论,也听到不少类似醍醐灌顶的感叹。 看着像是正常大学课堂的样子。 所以夏老师那会儿为什么会给她那么一个戚戚苦苦的眼神? 第二节 课结束,星琪被张雨晴拎到二楼洗手间。 张雨晴把两人关在一个半封闭隔间,隔着蹲便池气声问:“首饰摘了没?” “什么?”星琪装傻。 张雨晴闻言捉住她左手,翻开衣袖取手环,“这两个。” 星琪心一沉,试图跟她讲道理,“雨晴姐,这不是首饰。” 张雨晴瞪着她,“小琪妹妹,你别让姐姐难做,被助教协理逮到了就不是伸展运动。” 说完,动手硬拽两只手环。 星琪明白了—— 夏老师估计是通过自己的途径听到了中午张雨晴让她摘手环的对话。 记忆手环是失忆症患者的命根子。 命根子被摘掉并当着她面丢进下水道,星琪想打起jīng神却还是失魂落魄地跟着张雨晴来到铁网小门。 “老样子,一会儿我在这儿等你。” 星琪懒懒应声:“谢谢雨晴姐,辛苦雨晴姐,再见雨晴姐。” 自个儿走到医务室楼前方直起腰,敲门,报名。 听里面粗声粗气喊“进”,星琪推门进去。 还没走到客厅,就听一个熟悉的声线柔弱中带点颐指气使,“王医生,我肩膀痛,帮我捏捏。站了一天,这板凳太硬了,就没有腰垫?” 阔别半小时不到的夏老师右手吊着点滴,后面放了只小板凳当靠背,斜坐行军chuáng沿翘着二郎腿,看姿势还以为身下是家里柔软又皮实的沙发,星琪愣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接着,便收获王医生两个大白眼,“新学员,还不快点儿过来给夏老师捏肩?” 星琪赶紧过去。 “那什么,夏老师,你有什么吩咐jiāo代给学生,你那个菜单给我,我打给后勤让他们明天帮你开小灶。” 夏老师摸摸索索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张叠整齐的纸,不忘对着王医生的背影嘱咐:“记得提醒后勤食材一定要新鲜,牛肉得是澳洲空运,蔬菜要绿色……” 王医生白眼翻上天花板,心里不由嗤笑:学校以外聘知名成功学导师为噱头竖大旗,请来的都是些微博一水儿僵尸粉的营销“大师”,所谓的理论课不过是照着学校出的白皮书chuī牛皮。姓夏的小年轻不知道哪儿来的脸,还真把自己当大佬,中午来不屑看她一眼就算了,这会儿吊个盐水还让她伺候前伺候后,什么澳洲空运,吃疯牛肉吧! 王医生重重甩门以示不屑。 星琪认真地给夏老师捶背捏肩,等王医生脚步声在内侧站稳,她飞手点夏老师的手背,俯身问:“您……” “生理盐水。”夏老师晃晃右手,“没事。” “嗯。” 星琪有意无意地拉高袖口,给她看光秃秃的手腕。 夏老师勾勾手,示意她来正面,“怕么?” 星琪点头。 没手机也没手环,她不敢冒险记笔记,摸不准记忆能持续多久。 “还记得我是谁吗?” “夏……”星琪眼神飘忽,“老师?” 见夏老师眸光一寒,呼吸似乎一滞,她忙补救,笑嘻嘻地用口型说出:侦探。 侦探冷着脸用左手勾过星琪的后颈,将她拉到面前,两人鼻尖与鼻尖的距离不过五公分。 星琪觉得这会儿的侦探有点不大对头,她眼光未免太润了,像积了水。 “夏珘。” 听侦探把这两个字念出声,星琪眼前一花,下意识闭上眼。紧接着,有东西撬开了牙关,先是有光滑的果冻般的滑嫩物体在口腔寻过一圈,然后狠狠咬住舌头。 “别的忘了没关系,记住这个名字。” 星琪听到低低的喘息,听到侦探嘶哑的嗓音。 “第一次见你,我叫夏珘。” 第76章 授之以鱼(5) “……新人有48小时的观察期, 这期间你的操行不会扣分……” 张雨晴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韭菜炒蛋渣送嘴里, 筷头擦过伤口, 星琪嘶地吸冷气,心不在焉地想:这是第一次深入……那个吧? 第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难道不是面试那天? 那时候侦探已经是一周侦探夏礼白了。 所以, 更早之前就有jiāo际,只是她忘了。 好像前几天才信誓旦旦说过不会忘, 转头忘个jīng光, 怪不得侦探下手……唔,夏老师下口这么狠。 夏老师没事吊盐水,只嘱托她一句不要忘记名字, 用心良苦——起码比刚吃的这根横竖嚼不烂只好囫囵吞的韭菜苦。 “下了晚课你得一起参加训练,这点儿能吃完吧?”张雨晴筷子来来去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都是为了咱们好。” “为xx好”的句式成功唤回星琪神智,看了眼饭盒, 张雨晴给她留了一半糙米饭和一团黑huáng的韭菜。 “晚课作业不难的, 实在不会写,你把课本前三页抄一遍。” “嗯。” “六点半上课,你快点吃, 我想想还有什么要jiāo代的。”张雨晴说, “应该没啥了,只要乖乖听我话,听助教协理的,没啥问题。” 星琪赶紧又填了一小筷头huáng中发黑黑里透huáng的韭菜, 心说如果这地方的生存法则是乖乖听话,那么她明哲保身很容易。 可进来只是感受下洗脑基地的氛围,未免杀jī用牛刀——卧底一般不都是为了偷……哦不,获取资料才潜入敌方的吗? 一团塑料绳似的韭菜翻来覆去咬不断,对面张雨晴大快朵颐,星琪却只觉反胃,扭头把韭菜吐掉。 张雨晴chuī鼻子瞪眼,“小琪妹妹。” 星琪后颈一凉,“你不会让我再捡起来吃吧?” 她往地上看,青翠的长jīng绿叶草都比韭菜下饭。 “别让我再看见一次。”张雨晴不无威胁。 星琪很怕她再说“为你好”,索性三两口把饭菜解决了,随后掐了根草叶。 ——草jīng还真比韭菜味道嫩,且甜。 “雨晴姐,咱们多久放一次假?” 张雨晴含糊地回:“每周日。” 星琪点点头,每周一天还算合理。 来之前侦探说短则三天,多则…… 她忽地想起什么,揣着不祥的预感小心问:“雨晴姐放假一般去哪儿玩?” “玩?”张雨晴专心翻拣韭菜里的蛋渣,眼皮懒得翻一下,“就在学校啊,没毕业不好离校。” 星琪心一凉,“那,怎么样才算毕业?” “没准儿,连续二十四周综合评分及格,我前十三周评分都良好,带上你,如果你前三周评分达到良好以上,我再过五个周就能毕业了。”张雨晴流利答完,语重心长道,“你刚来,心态放平,急躁不好,大忌。” 星琪偷偷把草jīng吐到掌心,又拽了根,“知道了。” 学校规矩最快要四个半月才能离校…… 夏老师……侦探她不会这么狠心吧? 可万一她一个不开心,多则无上限了怎么办? 毕竟是恶趣味无限的侦探小朋友。 星琪越想越觉不妙。 天色擦黑,一盏盏聚光灯啪啪亮起,三排六幢建筑外的空地比白天还亮,一切细节展露无遗。建筑之间则相对黯淡,看结构应该存在死角和yīn影区。 “对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张雨晴吃完了,照例两个饭盒摞一起给星琪,“韩同敏知道是我们检举的她,一会儿跑步你注意跟着我,别往黑的地方跑。” 你中午果然去举报了,不对,等等—— “我什么时候举报她了?”星琪惊异地问。 张雨晴缓缓站起,“向协理汇报不当言行要两个人举证,落实了平分10分,你第一天进了两次医务室,我是为了你着想,等你过了观察期再去医务室,每次要扣2分……” 星琪想这时候是不是还得说“谢谢”,但她说不出口,又掐了根草剪掉叶子填嘴里。 幸而张雨晴沉溺于提携后辈、助人为乐的快感,喋喋不休道:“小琪妹妹,你不用太感动。我是你大姐,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你好好表现,等你当上宿舍长,你会体会到照护不懂事的弟弟妹妹,看着他们快速成长,是非常有成就感的。” 草jīng被星琪拦腰咬断,为脑海冒出的脏话消了音。 她暗自祈祷侦探来桃源世家的目的是取缔这个惨无人道的洗脑基地。 张雨晴眼尖地注意到她的咀嚼动作,“你吃什么呢?口香糖?快吐了!” “不是,草。”星琪吐出一节草jīng给她看。 “没吃饱?” 星琪笑着回:“不是,嚼着玩儿。” 张雨晴摊开手掌:“玩物丧志,吐了!” 星琪哪好吐到她手里,悻悻地捏着外露的一小节拿出来。 完美的心形结。 夏侦探……老师……夏珘小朋友肯定做不到。 要不然不会把舌头咬出一个血泡。 晚课在阶梯教室,杨助教在黑板上写下当天作业。 三道论述题加800字小作文。 “写完可以提前下课,七点半操场集合。” 星琪扫过题目,发现答案全在白皮书前三页。 她写得快,洋洋洒洒写满四页印着“桃源世家”抬头的格子稿纸,大多数人仍埋头奋笔疾书。 凭直觉,星琪不愿做出头鸟,或者说,不愿跟杨助教单独接触。 年纪尚轻的杨助教深受基地荼毒,谁知道会不会对出格的新人另眼相待。 但近距离打过一次照面,星琪无端感觉她有些眼熟。 也许得找个机会问问夏老师。 张雨晴合上白皮书,给后面递纸条:「我写完了,等你。」 星琪等了几分钟,陆续有人jiāo作业了,她才把纸条回给张雨晴。 两人一块儿jiāo了作业,出教学楼听到有人出声,星琪问:“雨晴姐,被韩同敏逮到了,会怎么样?” 张雨晴满脸“你问这问题想gān嘛”的疑惑,但还是尽心尽责解释:“襄理手下两个分堂之间有评比,每两周一排名,高的全员加10分,低的全员减10分。荣rǔ与共。我们今天举报了韩同敏,落日堂扣3分,落日堂肯定要找机会报复,让我们也扣分。” 星琪:“……” 说好的相亲相爱一家人呢?! 说起来,兴许是令她恐惧的既视感作祟,再加上夏老师的谆谆教导,她反而能以清醒的旁观者角度看待这所“学校”,看出种种规则的不合理。 名义上是姐妹兄弟,实际上存在着你活得不好我才能活得更好的竞争关系,个人绑定集体,个人行为影响集体其他个体。 此类绑定模式真的公平公正吗? 有待商榷。 就目前来看,绑定模式的确对个体造成约束,比如张雨晴。 她担心新学员犯错连累她受罚,又想让带领的新学员表现良好,利于她个人评分,所以事无巨细一一讲明,连韩同敏乃至落日堂会报复的事也提前告知。 下课铃声响,张雨晴抓上星琪往操场跑。 后脑的隐痛提示星琪用脑过度,注意休息,她便清空了乱七八糟的情绪。 侦探说过她的专长并不在推理演绎,又说一切靠临场发挥,那么——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新人观察期,姑且先观察。 操场外侧靠近东南角的水泥空地停了五辆车。四辆敞篷观览车,一辆在炽白聚光灯下极尽惹眼的亮色越野车,远远看,外形宛如蓄力待发的猛虎,适合野外奔驰。 “听说那就是夏老师的座驾,跟她本人风格……反差很大的嘛。” 张雨晴难得说闲话,星琪心里却打了个突。 夏老师住校的么。 一声哨响,呼呼啦啦上百号人集合,将亮色越野车遮得严严实实。 “跟着我啊,别跑散了。”张雨晴jiāo代星琪千万跟好,想了想和她站同排,在外侧护着她。 “向左转!” “齐步走!” “跑!” 正常状态下,星琪可以连跑十公里不喘粗气。 非正常状态——跟着大队伍的节奏,还得留神不踩前人鞋跟,不被后人踩,体力流失速度快得像低血糖引发的瀑布虚汗。 第二圈没跑完,听自己的呼吸也和前后左右混成一片呼哧呼哧,前面却有人频繁回头张望她和张雨晴,星琪心道不好。 六幢宿舍楼,只有四个顶角楼下有拿大喇叭喊“坚持!加油!”的huáng衣助教,中间丙楼、丁楼属肉眼监控盲区,而这两幢楼前后的yīn影和死角比其他地方都要多。 “雨晴姐。” 过了乙楼,快到丁楼,星琪小声叫张雨晴。 后者喘得像老牛,两条手臂拖在身侧,偶尔神经质地抽搐,显然没听见。 宿舍楼的外墙种有枝繁叶茂的小叶女贞,修剪成规整的圆球形,空隙间黑如浓墨,拦路劫道的绝佳埋伏点。 就在星琪刚想再叫张雨晴,她们到了丁楼外墙。 往前数四五排,一名学生踉跄了下,单脚跳到队伍外蹲下去系鞋带,后面的人反应慢了点,一晃身撞到了旁边的人,队形自此被打乱。 见前面学员停下,张雨晴反应还算及时,往外横跨一步。 两团小叶女贞间突然蹿出两道黑影,一人拽住张雨晴胳膊,一人扣紧她下半张脸,动作迅速、配合默契,眨眼功夫将张雨晴拖进黑暗。 后人视若无睹,好像此类事时有发生,最好的应对措施就是无视。 星琪下意识往外移,填补了张雨晴的空缺。 正思索着是要不要在下一个缺口钻过去,两双魔爪同时抓向她。 好嘛。 她也是举报人之一。 和星琪预想的不太一样,黑手没有简单地把她们带到建筑夹角构成的yīn影区,而是舍近求远拖进丁楼二楼的一间暗室。 暗室没看到韩同敏,架她的人把她丢进角落。 听到有人说“转过来”,星琪顺从照做。 “你,张雨晴带的新人?” 说话的是一个头发剃成板寸,左面半张脸刺着不明符文,鼻翼穿dòng的—— 星琪视线从对面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扭头看看后面的墙壁,确信这把柔中带媚的嗓音来自面前的板寸纹身……女? 第77章 授之以鱼(6)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喉头发痒的奇妙违和感。 不止是星琪。 板寸右边的男生——喉结突出、特征明显——不大自在地别过头, 捂住嘴轻咳了声。 板寸这才意识到什么, 操着无比低沉的男低音骂了三声“操”。 然而一鼓作气, 敲下的不是硬挺的鼓棒,鼓面亦非千锤百炼的皮革, 乃是清凌凌的泉水落在一方绣花丝帕,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 无论如何也捞不回来了。 星琪低眉耷眼, 尽职尽责地扮演被拖进小黑屋不知所措的小可怜。 “操!”板寸尤不解气,踢飞了脚下支的瘸腿木凳,一步上前。 暗影笼罩, 星琪连忙抱头蹲下。 “dòng哥……”男生弱弱地喊。 “喂,新来的。”板寸没理那男生,一只膝盖着地半蹲, 伸手抬起星琪的下巴,用的是清泠的声线, “问你件事, 韩同敏是张雨晴跟你合伙举报的?” 星琪否认:“没有,不是,我中午在医务室。” “老子动脚趾头都知道。”板寸鼻子出气, “死狗比专拿新来的作妖。” “哎?”星琪疑惑地看她, 被她一巴掌打低头。 “你被张雨晴坑了,小南瓜。”板寸按着她脑袋,“离她远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星琪壮着胆子问:“怎么回事?” “叫你防着点, 废话恁多!”板寸骤然切换声线,刚才是小舞台抱着话筒用歌声撩人心弦的妖冶歌女,转眼变回半脸刺青鼻翼穿dòng的重金属女青年。 星琪面上保持着搞不清楚状况的迷蒙与恐慌,心里一双幻想出的小手鼓掌鼓出残影来。 绝。 “傻jī儿,听到没?”板寸又换了声线,变成沙哑的烟嗓,多了些匪气。 星琪猛点头。 板寸这才满意地站起身,回头踢男生膝盖,“都他妈赖你,你妹子让老子哄,哄你妈,滚!回去还看她哭,老子收拾你!” 男生边倒退往外,边红着脸一个劲儿道:“谢谢dòng哥。dòng哥威武。dòng哥霸气。” “dòng你妈,滚!” 星琪想笑,想了想,命要紧。 男生出去后,一旁一直没动静的女生拿着小瓶子过来,“眼闭上。” 暗室亮度不足,女生一头短发,脸上没什么易于辨认的标记,五官模糊但柔和,不像板寸那么难辨雌雄。 “闭上,别呼吸。” 粉尘扑面,洋洋洒洒了好一阵子,女生不知道拿什么东西在她胳膊和背上按了两下,挪到脸上,星琪感觉不对,睁眼。 鞋底。 “看你妈呢!”板寸用凶狠的男低音骂。 灯泡在她右上方,左脸yīn影浮动,却也盖住刺青,淡化了杀气。 另一名女生也举起鞋子训道:“再看踩你。” 听板寸和女生骂骂咧咧,星琪却一点儿不害怕,甚至突然觉得这地方很有意思。 等到铃声响,星琪按板寸临走前的jiāo代,去隔壁房间找到张雨晴,扶她下楼,找机会趁乱返回大队伍。 张雨晴没问星琪她那边出了什么事,谁和谁跟她说了什么话,也没提自己遭遇了什么。星琪也没问。 两人灰头土脸回到宿舍,室友们对此毫不在意。 意外的是,这天晚上星琪睡得很沉稳,一夜无梦。 迷迷糊糊感觉到张雨晴从上铺下来是四点多钟,五点钟陆续有人起chuáng,星琪也跟着起来。 这时张雨晴才返回宿舍,从柜子深处摸出一小包白砂糖,给星琪泡糖水,又帮她整理chuáng铺。 讨好之意溢于言表,星琪不得不抱着她手臂假哭:“谢谢雨晴姐,雨晴姐真好。” 把张雨晴哄得很开心,却也看到有几名不自觉瞟她的舍友眼神相当复杂。 直到早餐前,星琪都盲目乐观以为昨晚的事翻篇了。 做完早操,张雨晴带星琪到大食堂,让她占座,领了两份早餐回来,然后轻声道:“中午要是有人找你去教导处问昨晚的事,别怕,你照实说就行。” 星琪顿觉掺沙的稀粥更难下肚。 她很想问张雨晴四点钟起chuáng是不是去找上面的人打报告。 转念一想,还用问吗——昨晚跑完步回去张雨晴站都站不直,洗澡时被叫去给她送毛巾,后背上结结实实两大片淤青。 张雨晴明知会遭人报复仍坚持举报,星琪不愿做任何评价。 仔细回想二楼洗手间韩同敏说的那些话,老实说,当时她也恨得牙根痒,毕竟她们讨论的是夏老师,她的夏珘小朋友。 但报告给学校,由学校施加惩罚,自己从中获得好处(加分),就不是维护当事人名誉那么简单。 只是星琪忍不住去想,张雨晴这么做……是想早点毕业离开这里吧。 “你别多想,不一定找你。”张雨晴见她沉闷不语,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今天轮到落日堂上理论课,你跟我去上专业课。” “专业课?” “我们的专业课有两个方向,每个方向必选两项,有陶冶情操锻炼心性的艺术课和方便找工作的技能课。我选了茶道、古典乐鉴赏,技能课是广告设计和英语。还那句话,为了你好,能多学多学点哈。” 听起来让星琪觉得这学校好歹还担了点教学的责任。 到班里一看,嚯,四五十号人每五人一组,对着快淘汰的厚重显示器看网络视频。 中午下课,huáng衣助教杨月莹叫下她们,“张雨晴,邢琪,跟我去教导处。” 出戊楼,星琪眼皮一跳,敏锐地察觉到几道火热视线。 到甲楼楼下,星琪往左面看,上完理论课出来的落日堂学员更是肆无忌惮地追随着她和张雨晴。 落日堂很团结嘛,她不着边际地想。 教导处很大,有套间,星琪听杨助教指示,进了她指向的小房间。 里面办公桌后坐着一名huáng衣女助教,见人进来,头也不抬道:“脱衣服。” 星琪愣了,没动。 “昨晚的事我听雨晴说了,雨晴伤得不轻,她担心你新来不敢说,就帮你也报上来了。”助教在笔记本上写了两笔,冲她招招手,“来,让我看看。” 星琪脸臊得通红,“没有,没有。” “没事,你不用怕,咱们这儿对欺负后辈零容忍。如果真有人这么恶劣,对你对大家都不好,我们会严肃处理。” “可是老师……我没受伤,没有人打我呀。” “你没挨打?” 星琪摇头。 “你把昨晚的情况详细跟我说一遍。” 星琪略过粗口大致复述对话内容,隐去男生对板寸的“dòng哥”称呼和板寸的外貌特征。 “假设你再见到那三个人,认得出吗?” “房间很黑,”星琪回,“脸看不太清。” “有没有半张脸纹刺青的?” 室内不通风,星琪鼻尖上沁出一层薄汗,她歪头想了想,“三个人转来转去,还按我头,不让我看他们。” 助教充满探究地注视着她,看得出她有些手足无措,但没有受伤的惊惧。 “我知道了。”助教在本子上勾画两笔,“下次再有兄弟姐妹跟你恶作剧,如果你接受不了,或者觉得有人欺负你,随时来找我们。你去外面等一会儿,叫张雨晴进来。” 下午的课张雨晴明显魂不守舍,英语课签到时,星琪看到她手在抖。 课间,张雨晴好几次对她欲言又止。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星琪想问她出了什么事,以及将会出什么事,话到嘴边转了几圈,终是咽回去。 晚课结束,到操场集合,张雨晴晃得厉害,星琪问:“雨晴姐不舒服为什么不请假?” 张雨晴qiáng撑表情:“我没事,没不舒服。” 星琪暗自摇头。 第一圈跑到丁楼己楼之间,几名穿荧光马甲的助教进入丁楼,几分钟后,她和张雨晴在丙楼外墙被拖进去,星琪心道,啊果然。 “听说中午你们去教导处了。” “房间很黑,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也没挨打。”星琪直接认怂。 板寸哈哈大笑,扬手给她后脑勺糊了一巴掌,“上道!” 她移开墙上的《蒙娜丽莎的微笑》,“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印刷版的名画后另有机关,藏着6*9厘米的观测窗。 张雨晴就在隔壁,侧面对小窗,嘴巴塞了一块黑板擦,双手双脚被反绑在椅子上,前后各有一名戴帽子的高个子摩拳擦掌。 星琪不想看,扭头别开目光,然而板寸勾着她脖子,手扳着她下巴,qiáng迫她面对观测窗,“这地方没有你想不想,看吧,打小报告的下场。” “我不打小报告。”星琪挣扎着低声说。 “现在不打,不代表以后不打,谁让你被分到朝阳堂。”板寸嗓音忽男忽女,昨晚听起来让星琪拍案叫绝,现在平白添了几分yīn森,“朝阳堂别的不会,装乖使绊子门儿清。老子好心给你提个醒。” 对张雨晴的惩罚开始了。 星琪闭上眼睛。 “睁开。”板寸冷淡地命令道。 星琪睁开了。她听力好,拳拳到肉的钝击声闭眼听更清楚。 “韩同敏早上跑完操吐血了,现在还在医务室。背后说小话扣20分,医务室超过四小时扣6分,每一小时加2分,又20分。” 察觉到禁锢她的力量松懈,星琪矮身从板寸臂弯下脱离开。 板寸没纹刺青的侧脸很端正,鼻梁挺直,下巴尖微翘,睫毛浓密,鼻翼的穿dòng隐于yīn影。 要是没刺青,没鼻dòng,应该会是个很清慡、称得上赏心悦目的女孩。 有点像哈小二,个性张扬,但没哈小二的傻气,别有一番吸引人的气质。 她看的时间过久,板寸用低沉的男声道:“看老子gān嘛?” 星琪不假思索,“你好看。” 接着问,“你为什么来?” “莫看老子。”板寸盯着墙壁状似平静地说,“老子是同性恋,再看老子gān|你。” 板寸答非所问从语气乍听像是威胁,星琪思索片刻,没找出威胁的点,于是又问了遍:“你为什么来的?” 板寸像听到什么冷笑话,半张着嘴看回来,不无怜悯地吐出两个字:“憨批。” 从语气听出这词不值得解读,星琪摸摸后脑,耳尖突地一动。 为了不关注隔壁惩罚现场,她一直留神听走廊的动静,外面“咔”一声脆响,接着是钢轮蹭火石的声响,然后,“啪”,关上。 但听到脚步声时,来人离门口只有两三步的距离。 她正犹豫要不要告诉板寸有人在外面,门被人推开了。 一阵烟味扑面而来。 来人穿着灰扑扑的运动装,嘴里咬着一颗烟,神态闲散,许是被烟熏,眼睛几乎眯成弯月,眼光隐约迷离。 见两双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夏老师诧异地挑起眉头,“咦,怎么有人?” 第78章 授之以鱼(7) “潘同水。”夏老师偏头, 视线滑到后面, “星琪。” “莫得潘同水。”板寸拽出一把凶狠的粗哑男声,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潘水同。” 自以为不露痕迹地用肩膀将开门前一秒挂回去的画像扶正, 潘水同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 夏老师“xing”念的是平声“星”,而不是二声“邢”。 “哦。”夏老师看来并不在意, 食指中指夹下烟, 一弹烟灰,鼻腔喷出两股烟气,于面前汇成一团雾, 在昏暗的灯光下将面目渲染得愈发模糊。 她扫了眼仍有些歪斜的画框,抬起后脚向外退。 潘水同不担心被老师发现,更不忌惮外教。 但夏老师未免过于风轻云淡, 潘水同摸不出对方深浅,半提醒半是威胁:“你是外教, 最多再上三天课, 别给自己惹麻烦。” 话音刚落,对面紧挨的两扇门同时打开,分别走出两个人, 另有几道视线从黑黢黢的房间she出。 夏老师一听, 随着烟气溜进房间,回身用脚尖合上门,“只剩三天啊,那没所谓。” 几个动作, 几次吞吐,不大的房间青烟和huáng雾jiāo错蔓延。 星琪揉揉鼻子,躲到板寸身后。 板寸的衣服是拿硫磺皂洗的,合成香料和化学用品的气味混在一块,硫磺味十分突出,倒是中和了二手烟的侵略性。 夏老师旁若无人地抽着烟,和蒙娜丽莎隔着烟雾对望。 老烟枪抽烟没什么姿态,一口青烟肺里走一圈,出来就变成了焦huáng。 星琪感觉夏老师心情可能不太好,一支烟烟转眼只剩下三分之一。 她看了又看,索性从板寸身后探出脑袋,揣着忐忑打招呼:“夏老师晚上好。” 夏老师“哼”了声,墙上掐灭烟头,从口袋摸了一支,指间翻转了几下,叼在嘴上,但没点。 板寸的板寸像刺猬似的根根竖起来。“还有吗?” 夏老师乜她一眼。 “烟。” 二手烟对星琪无异于气体攻击,潘水同闻起来却是久违的兴|奋|剂。 血脉贲张,头脑发热。 夏老师掏掏口袋,取下还没点的那支,颇为遗憾地耸耸肩,“只剩这根了,要不要?” 板寸挣扎了三秒钟,大步上前。 “隔壁那个悠着点儿,差不多行了。” 夏老师把烟递给她,侧身让开出去的路。 潘水同接过烟没着急放嘴里,而是两手捏着,虔诚地放在鼻子下深深吸嗅。 吸烟这回事,要是自己不想戒,哪怕因为条件所限一年两年没能抽,但只要再闻到味儿,仍能触发心瘾。 能痛痛快快抽上一口,死也圆满。 闻够劲了,潘水同捏着烟头,用女声不紧不慢道:“各有各的规矩。” 星琪见机往门口溜,想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小房间。 夏老师抬手当胸拦下,“兔子。” 星琪憋气憋得脸红,闻声“啊”地泄气,连忙捏着鼻子嗡嗡叫:“夏老师。” 潘水同对刚才夏老师念错音的细节耿耿于怀,见这往来不觉蹊跷,饶有兴趣地问:“你们认识?” 夏老师大拇指指门,“出去,她抽不了二手烟。” “操!”潘水同两眼放光,“真的认识。” 她二话不说把夏老师咬过的烟嘴掐掉,小心咬着剩下半截过滤烟蒂,快步离开暗室,咄咄两声驱散了守门的同伴。 走出几步想想有什么事情忘了,折返回来,却看到比尼古丁更刺激的场面。 傻jī儿兮兮的新学员背靠墙,低着头,侧脸写着欲语还休,一动就是欲拒还迎。 夏老师一手撑在墙壁,瘦高的身影将新学员笼去大半,鼻尖险险抵上她耳朵。 余光见门口人头鬼鬼祟祟,夏老师丢来一只黑色打火机。 潘水同竖起大拇指。 点完烟,潘水同回头望着小房间,打火机在手里甩来甩去,盖子开关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心想:来这地方偷情真他妈会玩!同性恋太他妈帅了! 甭管磁爆步兵再来多少个,老子一辈子都要当—— 操不对! 老子生下来就是同性恋! 一辈子都是! 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星琪是真想躲开夏老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星琪以为只有侦探嫌弃自己的份儿,没想到她也有嫌弃——当然万万算不上嫌弃,只是需要一定时间适应——侦探的时候。 嗅觉灵敏的一大弊端是对刺激性气体反应更qiáng烈,吸一口侦探吸的全是陌生又刺鼻的烟味。 然而侦探一句话让她抛开了不适和别扭。 “抽太猛了,头晕,让我靠会儿。” 星琪不再闪躲,专注地在烟味中寻觅如丝如缕的檀香和玉兰香。 “你刚刚说谁好看?”夏老师晃晃脖颈,鼻尖有意无意地蹭着星琪额头。 听出她声音中的凉意,星琪汗毛一竖,“我刚说谁好看了吗?不记得了耶。” “记得我吗?” “夏老师。” “嗯?” 语调里的警告意味浓郁,星琪左顾右盼,“侦探。” “再给你一次机会。” 星琪搂着夏老师后颈,用鼻子蹭开衣领,随后脸埋进颈窝,深深吸了口,整个人都充实了,于是不再含糊地说出夏老师想要的答案。 “夏珘。” “星琪。”夏老师拎着兔尾巴把人从肩上扒开,略略低头。 尽管只有一次,但星琪已凭借舌尖想挑破但狠不下心咬的血泡形成条件反she,眼前一花,她便踮起脚主动把自己送上去。 本来只想看看她的夏老师险些呛出青筋。 “我来,我上过课。” 话语在唇齿间滚动了一遭,没入舌间。 那之后仿佛是昏huáng的灯泡突然炸裂,房间每一寸空气都闪烁着电火花,有几星落在头上,叫人头皮发麻,全身表皮细胞跟着颠沛动dàng,犹豫着该警告危险还是摇旗助威。 不觉间,袅袅不散的烟气化为森林的清香,警报解除,只剩下无尽喜悦,和着白烟飘上夜空。 蒙娜丽莎笑得一如过去数百年,深邃、神秘,意味深长。 不知是谁喉间溢出的低吟中断了暗室飞升的进程。 星琪头很晕,虚软却满足地靠在墙壁,双手勾在夏老师后颈,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夏老师,作业可以打多少分?” 夏老师不太想说话。 她逆着光,看不出脸色,只看到她眼睛里噙着微cháo的莹莹光亮,但不至于像前天积了水般湿润。 星琪心跳加速,又想凑上去。 夏老师伸手按住她,皱着眉问:“老师怎么教你这些?” “老师讲课速度太慢,我问她有没有拓展资料,她给我发了好多视频。” 夏老师眼中的水光秒变火苗:“……林!” 星琪:“……” 那位在视频中蒙面又变声的生理课老师原来也是技术外援。 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吃惊呢?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第79章 授之以鱼(8) “你没被他们欺负?”张雨晴怀疑地问。 脑海浮出这位高大的西北女孩被绑在椅子上的画面, 星琪心有点虚, 因此面上的关切和心痛格外真诚, “他们又欺负你了?” 张雨晴啐出一口血沫,苦笑。 星琪叹气, 抬起自己并不宽厚的肩膀,让她靠过来, “先下去吧。” “同字辈就是……” 星琪等了会儿, 转过脸看她。 张雨晴紧咬着下唇,她也忌惮被人举报背后论长短,而且同字辈连续两次放过新学员的事让她很疑惑, 甚至很不安。 星琪默默补全了那句话:同字辈就是同仇敌忾。 新学员上完新人集训课,襄理会给学员起在学校用的名字,一般取原名的姓和最后一个字, 中间的字则在各襄理的字辈表挑选,寓意改变内在, 重新开始。 孙襄理麾下二分堂, 朝阳堂以“chūn、风、化、雨”为字,落日堂以“同、气、连、枝”为字。 别的字辈关系怎么样,星琪不得而知。 同字辈有板寸潘水同这位一年半没毕业的老前辈, 关系十分和谐。 韩同敏被张雨晴举报, 被送去上小课,导致第二天在医务室待了一天,激怒了同字辈一大票人。 同字辈以潘水同为瞻,她愿意出马教训张雨晴, 支持她的人远比愿向张雨晴施以援助的人多。 即使情感上倾向直慡的潘水同,星琪依然对“一人举报,集体报复”的处理手段持保留态度。 当然,潘水同并不在乎她怎么看,同字辈更不关心。 把星琪和张雨晴分离开,已算是潘水同和同字辈最大的善意。 “他们真的没对你怎么样?就把你关小黑屋什么也没做?”张雨晴又问,初见时以为纯真清澈的眼神升起浓浓yīn霾。 星琪心说:做了,做了一点点,聊胜于无。 意识到自己在想夏老师,星琪不自觉抿了抿唇,压下笑意,同时摇头甩开不合时宜的画面。 张雨晴鼻翼翕动,低落地垂下眼睫,“小琪妹妹,这两天我对你还好吗?” “挺好的。” 要是没把她拉进敌多我寡的派系斗争就更好了。 这么一想,星琪的天平继续偏向板寸潘水同。 “你喜欢潘同水?” 星琪装傻:“潘同水是谁?同字辈的?” 板寸本名潘水同,拒绝认领孙襄理给她起的“潘同水”。 私下里,同字辈的后辈也管她叫“dòng哥”。 张雨晴呵呵一笑。 星琪恍觉大事不妙。 张雨晴不知从哪儿获取无限力量,拉着星琪大步流星地穿过夜跑队伍,走向甲楼。 “雨晴姐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星琪垂死挣扎,甲楼她中午才去过,有开口就要脱衣服检查的教导处。 “教导处。” 星琪被此人有事没事找老师的优秀学员本质彻底征服,甚至以为都没必要再问她去教导处做什么。 “报告襄理,经过两天和邢琪妹妹的朝夕相处,我认为小琪妹妹和潘同水有不可告人的密切jiāo流。” 张雨晴开门见山。 星琪的想象力受到极大挑战,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 孙襄理——那天接星琪的孙教练轻声细语问:“雨晴有证据吗?” 眼睛却看着星琪,皮笑肉不笑。 “我建议您让潘同水马上到教导处。”张雨晴抛出重磅炸|弹,“潘同水和邢琪妹妹身上都有烟味。” 星琪被这人逗乐了。 你是靠出卖队友连续十三周拿到良好的吧? 孙襄理在星琪头顶闻了两下,按下办公桌上的广播按钮,“朝阳堂、落日堂同学注意,看到潘同水同学,让她马上来教导处。潘同水同学,速来教导处。” 张雨晴没完,“昨天晚上我和邢琪妹妹遭遇绑架的事,早上我已向王协理报告,中午,杨助教、方助教也向邢琪妹妹证明了这件事。” 她流着眼泪说,“刚才潘同水叫好几个人把我和邢琪妹妹绑架到丙楼,把我毒打了一顿,我认为这是潘同水是对我和邢琪妹妹举报韩同敏同学不当言论施加报复。但是——” 说到这里,张雨晴脱去外套,开始脱贴身衣物,星琪心一沉。 “邢琪妹妹和潘同水私下达成jiāo易,我不知道她们达成了什么jiāo易,但同样是举报者,潘同水为什么放过邢琪妹妹,襄理您肯定有明断。” 张雨晴瞪着星琪,“你也脱,给襄理看看。” 行吧,这位同学脑子和我一样坏掉了。 星琪求助似的望向孙襄理,以为至少她会像中午的huáng衣助教,容她说一句没受伤之类的话。 没想到孙襄理在看到张雨晴身上的瘀伤时,果断让星琪:“脱。” 星琪看了一眼,迅速移开目光。 张雨晴的腹部、背部的确惨不忍睹。 同字辈的人下了狠手。 张雨晴的动机不难揣摩,举报行为也很难界定对错。 但无可否认,现下她是bào力报复的受害者。 星琪迟迟不动,孙襄理催促道:“邢琪?” “没人打我,是因为我没举报谁,襄理,我没有参与举报韩同敏。” 两边都把事做绝了,星琪没办法再保持中立,只能说出事实。 孙襄理一言不发,无意识无节奏地用指甲磕着办公桌。 喊完报告进来,板寸扯起一侧唇角,用女低音向孙襄理问好,没跟星琪产生任何眼神接触。 她是老油条,教导处来了不知多少次,和孙襄理是熟人。 孙襄理朝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张雨晴努努下巴,直奔主题,“你gān的?” “我gān的。”板寸眼眨也不眨地承认了,“丁三东五,您尽管安排时间。” 孙襄理竟然笑了,眼周围聚起鱼尾纹的笑,“这还有位同学你没看到?” 星琪茫然地看着孙襄理,默背头一天夏老师的讲课内容。 “您说这位小妹妹……”板寸大咧咧地搂着星琪,“挺好,挺乖,您介意分到我这边吗?” 此话一出,星琪和张雨晴一个低头一个仰头,同时看她。 星琪这角度看到的是她端正的清秀的左脸,张雨晴那侧却是她纹有神秘符文的右脸。 张雨晴恍然明了了什么,伸手指着星琪后背,“你是同性恋?” 孙襄理有些吃惊,有些慎重地问:“邢琪同学,是吗?” 板寸搂她肩膀的手分明一沉,手指在她肩上蹭了蹭,星琪吃不准她的用意,又感觉孙襄理和张雨晴如临大敌的样子很奇怪,点点头。 “是呀。” 第80章 授之以鱼(9) “憨批。” 板寸很生气, 刺青符文随着面部肌肉变化浮动, 搭配烟熏火燎的木炭嗓, 十分凶神恶煞。 星琪缩缩脖子,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不能说。 她很喜欢很喜欢夏老师, 和夏老师抱抱嗅嗅摸摸亲亲过,无论夏老师以后如何变化万千, 至少目前生理性别仍为女, 那么她是同性恋有什么问题? 看星琪一脸“我有错吗”,潘水同快气死了,食指戳她脑门, “你个憨批。” “可是孙襄理已经让我换到你宿舍了,这不是很好吗?”星琪不解道,“你是同性恋, 我也是同性恋,人以群分, 说不定我到时候也是同字辈呢, 同性恋的同。” 她说得很平静,似乎很有道理,潘水同咕哝了句“皮卡丘教你学做人”, 像是想到什么, 紧跟着耸耸肩,“也不一定。” 她把爪子挪到自己下巴挠了几下,“孙嬷嬷接个电话就让你来我这里,有蹊跷。” 星琪也没搞清楚刚什么状况。 她承认自己是同性恋, 好像同时戳中孙襄理和张雨晴的命门。张雨晴激动地撒开抓外套的手,亮出伤痕累累的上身。孙襄理则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手机给邢琪的伯母打电话。 那边很快接通,先是一个男声,接着被一个女人抢过去,然后孙襄理面色古怪地进了小房间。 星琪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墙角,孙襄理一开始慷慨激昂,后面却变成窃窃低语。 对话内容她没听清,出来后面色沉郁地宣布把星琪换到潘水同所在的宿舍,至于放到哪个字辈,等新人集训完再说。 离开教导处时,星琪故意磨磨蹭蹭,留神听了孙襄理和张雨晴的一段对话。 孙襄理夸张雨晴细心,做得很好,张雨晴喜极而泣,泣不成声。 “问你件事儿。”月黑风高,潘水同把星琪拎到一棵茁壮的常青树下,“你跟夏老师……是记者吗?” 刚问完,她换了种声线自我否定,“不对,记者没这么大能耐。” “夏老师是老驴出马请来的,夏老师在圈子挺有名气,介绍她的人应该是那么回事,她也挺那么回事,不然老驴gān嘛给自己挖坑。” “夏老师这鬼地方做撒子,卵卵疼?” “……” 星琪兴味盎然地看着她换不同的声线自言自语。 潘水同最终得出结论,不无鄙视地看回去,“夏老师肯定被你带憨了,憨批。” “这个……”星琪指着她的喉咙,“怎么做到的?” 自由切换声线的绝技,印象中她没见过,而且不是简单的假声,板寸每种声线气息都很稳,只要不看脸,听起来就真的很像不同的人。 “想知道?” 星琪猛点头,这技能很实用。 潘水同贱兮兮一笑,“你先告诉我夏老师来gān嘛的。” 星琪答:“夏老师来讲课。” “回答错误。” 星琪睁大了眼睛。 板寸突然用了和夏老师很相近的声线。 但她清楚知道不是,不仅仅是因为她看着板寸说话,尝试从她喉舌运动看出门道,还有,她对夏老师太熟悉了。 她的反应与预想中的惊吓场面高度不符,潘水同难掩失望,“你咋不害怕?” “夏老师又不吓人。” 潘水同举一反三,“你又是个傻jī儿。”接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你俩真有内幕。” 星琪眨眨眼,用闭紧的嘴巴告诉她:无可奉告。 潘水同不死心:“咱们都这jiāo情了,透露点呗?” 星琪本能道:“我跟你没有jiāo情,我们才见第三次呢。” 她前面夸过板寸好看,夏老师后脚就来抽烟示威,说夏老师没放监听器,她不信。 监听器放在哪儿呢? 哦,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板寸为什么对夏老师那么感兴趣? “你说咱们现在回丙二,夏老师在不在?” 潘水同说到就要做到,拎上她去丙楼。 楼下站着huáng马甲,荧huáng的反光映出杨月莹助教年轻但面无表情的脸。 看见她,潘水同见风使舵拽着星琪汇入晚跑的大队伍。 “操,都这会儿了,还杵着。”潘水同骂骂咧咧,“早晚杵成老倭瓜!” 星琪发现了新大陆,“你怕杨助教?” 她才想起来,忘了问夏老师认不认识杨助教。 潘水同状似不屑:“老子皮卡丘都不怕,怕她个卵?” 星琪回头,“杨助教好像在追我们耶。” 潘水同脚下一个腾挪,在气喘如牛的跑步队伍里显得身轻如燕。 没办法,星琪也加快速度。 跑进平均海拔较高的男生队伍,潘水同松了口气,借着周围高个子的掩护,小幅度扭头—— “操!她gān嘛追我!” 星琪:“……你怕她。” 杨助教轻轻松松追上来,转身倒跑了一段距离,人眼探照灯准确地在黑压压的男生中找到长发女生:“邢琪同学!” 星琪丢给板寸一个含蓄的嘲笑眼神,横步移出队伍。 板寸怒发冲天,跟着出去。 杨助教没理板寸,老僧般眼睛看着鼻子道:“邢琪同学,孙襄理通知我你转到落日堂了,你回去收拾东西,十分钟后到楼下等我,我带你去新宿舍。” “杨助教,不麻烦您。”潘水同一咬牙插进来,“她换到我宿舍了,我带她。” 杨助教仍旧无视她,从背后取出扩音器,“落日堂同字辈魏同彤注意,请去戊三西六宿舍。” 喊了三遍,让星琪回宿舍找人。 星琪慢腾腾往宿舍楼挪,如愿听到杨助教低沉道:“潘同水同学,你跟我去丁楼。” 魏同彤是那天在二楼洗手间的三名女生之一,看到星琪,她瞬间表情扭曲:“果然是你。” 星琪便确定她胃痛般的表情是因为自己,收拾行李保持无声无息,并忽略她不时咯吱咯吱的磨牙声。 换到板寸和魏同彤的戊二东十六宿舍,认领了角落的chuáng,星琪三下五除二铺好chuáng单,抱紧小被子装作隐形人。 晚跑结束,人接二连三回宿舍,和张雨晴宿舍不同,戊二东十六的舍友尽管也轻声细语,但相互之间有jiāo流。 突出表现在,当魏同彤说“就那个新来的”之后,连去洗手间的人都跑出来,六个人围着chuáng将十二道目光投she在星琪脸上。 如果chuáng前摆一块放大镜,星琪毫不怀疑自己会当场燃烧。 别具一格的“集体瞪视”欢迎仪式结束,有人小声问:“dòng哥呢,咋还不回来?” 魏同彤两把眼刀直戳星琪,“问她噻。” 星琪有问有答:“杨助教让dòng哥跟她去丁楼。” 问dòng哥的女生手一松,白毛巾飘飘落地前,她一把抓起来团成团扔上星琪的chuáng,眼圈霎时红了,“谁他妈允许你叫dòng哥的!” 星琪再迟钝也意识到才出虎xué又入了láng窝。 在戊二东十六的人看来,韩同敏是她举报的,dòng哥被叫去教导处乃至丁楼是受她连累。 但她还是没忍住,问:“丁三东五是什么地方?” 魏同彤当时“嗷”了一嗓子,“我|操|你——” 随后被人捂紧下半脸,还有两名室友一左一右拉住她。 “嘘嘘。” 看出新室友们很有套棉被打人的冲动,星琪不得不溜之大吉,溜上天台。 天台有砖墙围栏,聚光灯在围墙外,里面横系了十几道晾衣线,挂满统一风格的衣物,风chuī得chuáng单猎猎作响。 星琪转了一圈,没看到人,但还是谨慎地来到外侧角落,先用低音量道:“我不知道您在不在听,我要去丙楼,然后去丁三东五,我怀疑dòng哥被杨助教带到那儿了。对了,杨助教您认识吗?” 再用较大的音量重复两遍主要内容,星琪扒着围墙俯瞰了一圈环境,见有人上天台收衣服,迅速下楼。 然而出师不利,丙楼和丁楼楼下都站有荧光马甲背后写着“保安”的人。 星琪在斜对丁楼的暗角chuī了许久渐趋肃冷的夜风,赶在喷嚏憋不住之前返回宿舍楼。 进门才知道凶险,她刚到二楼,只听楼下铁门“吱吱嘎嘎”关闭,随后落了把铁将军。 十一点过半,灯已熄,人声灭。 她内心五味杂陈地往宿舍走。 在这不是监狱但恐怕近似监狱的鬼地方,恐惧就像昼伏夜出的怪shòu,总是在黑夜现出身形。 转到落日堂,意味着明天上不了夏老师的课。 后天要参加新人集训,了解这地方日常行为规范,和理论课无缘。 要是没有夏老师,没有侦探……她一个人能做什么? 星琪停在东十六宿舍门前。 门是虚掩的,留了一条窄缝儿,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哀咽声,还有板寸那气若悬丝的笑骂—— “哦操,别他妈哭了,老子头不疼也给你们哭疼喽。” 魏同彤吚吚呜呜说了句什么,星琪听不太清,只听板寸声音发急,“起开起开,老子要感动地吐一个……” 接着呼呼啦啦几个人散乱的脚步声,再后来是阵阵呕吐声。 星琪还想听会儿,但走廊尽头隐约冒出荧光马甲,她转身进了宿舍。 六个人围在洗手间门口,魏同彤打着小手电,听到动静,小手电往星琪脸上一照,“是新来的,她回来了。” “dòng哥,新来的回来了。” 板寸跪在洗手间蹲便池的瓷砖上,闻言略显迟钝地转过身,冲星琪摆摆手,“傻jī儿别怕,误会,说开嘛好了撒。” 不知是不是小手电的缘故,板寸看得出皮肤纹路的左脸惨白,唇上沾着反光水滴。 她用袖子抹掉水珠,咧嘴一笑,“皮卡丘在老子面前算小老二,服不?” “皮卡丘是什么?”星琪突然意识到皮卡丘并不是亮huáng色萌化卡通角色,她死死掐着手心,问,“丁三东五gān嘛的?” 得到答案,星琪抬起一手指向外面,低声道:“麻烦各位出去一下。” 众室友忿言:“你谁……?” 板寸也低着头沉沉道:“出去。” 待人走光,星琪关上洗手间的门,出声问:“你对这里很熟,如果我现在出去,去哪里不会被人发现?” 潘水同眼一亮,脸上难以自禁的痛苦之色顿时消去不少,她没废话,气声道:“十二点半,灯改扫she,乙一西外墙左数第七扇窗户插销坏的。” 星琪出声复述了遍,没再说什么,拍拍板寸肩膀。 她到的时候,夏老师已经等了一会儿。 “你来是为了搞垮这地方,对不对?” 星琪绷着脸,即使无法压下怒火,她也控制不住地直视夏老师那双似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哪怕她心里很清楚这样会让对方以为是在冲她发火。 她很生气,很想咬人。 “本来不是。”夏老师伸手揽抱她,“现在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个竞猜吧,猜猜监听器藏在哪儿。 第81章 授之以鱼(10) 这是一座工事堡垒, 四面耸立的院墙高12米, 铁门高10米, 主建筑群和后方教职工居所矗有铁网,通高压电。 来这里的学员极少出于自愿, 大部分是被父母家人以“爱”为名送来进行集训。 家长们不知道——或者说不想知道——除职业技能学院,桃源世家另兼青少年心理健康发展与成人规范化心理研究中心双重职能。 当地的老人仍记得它的前身, 一座废弃多年的监狱。 探照灯每隔90秒扫she教室, 每隔半小时到三刻钟,身穿荧光马甲的保安会在窗口一晃而过。 星琪和夏老师窝在最后一排,像一对在违反校规校纪边缘试探的不良学生。 比板寸寸毛更尖锐的怒气在夏老师的怀抱消弭于无形。 “搞垮这地方, 难么?” 夏老师不答反问:“你不信我?” 空间bī仄,另有碍手碍脚的桌椅,不够星琪翻身打滚, 但她恨不得整个人贴在夏老师身上,“信。” 她想, 侦探无所不能。 又想, 别了,无所不能就用不到她。 于是纠纠结结地转到正面,和夏老师面对面, “您最初的目的是什么?” 夏老师适时出题:“星琪同学以为呢?” 星琪绞了会儿手指, 然后试探性地伸出两根:“找东西,找人?” “全对,满分。” 星琪:“……” 没有一丁点被表扬的喜悦,只觉得夏老师在敷衍鼓励后进生, 顺便转开话题。 但夏老师就是有种力量,见到她的人,嗅着她的气息,听到她声音——板寸学的不算——人便平静下来,周遭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固然难以捉摸,随它来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夜深人近,呼与吸此消彼长,和谐融洽。 星琪神闲意马行,放空甚至迷乱地呼唤对面的人,呢喃出的是“夏老师”,还是“侦探”,又或是那从没有在记忆中留下痕迹的名字“夏珘”,星琪自己也不知道。 残余的理智提醒她这地方并不安全,但她舍不得放开,任由心猿服从本能,攫取对面人的唇舌。 然后头晕目眩再度栽进她怀抱。 “困吗?” “还、还好。”星琪揉揉眼睛,“您还没告诉我任务内容呢。” 夏老师有一着没一着地捏着她的耳廓,间或在后背轻轻抚一把,“你先睡吧。” 野外偷情似的约会让人心cháo澎湃,尽管困顿,星琪却不想把时间làng费在睡眠上。 两人在寂静夜晚用气声jiāo谈,大多时间是星琪在说—— 张雨晴、板寸,朝阳堂、落日堂各般种种。 怪了,明明在她身上放有监听设备,夏老师仍由着她信马由缰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神色专注。 说到杨助教,夏老师插问:“你记得她?” 星琪摇头,“就是觉得很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您认识她吗?” “她是我们要找的人。” 夏老师微不可闻地叹气,尾指在星琪后脑的伤口一蹭而过。 兔子只在找观音像的那段时间和杨红柱有过接触,杨红柱向她展示杨小米的照片同样只在那期间。 她会感觉面熟,是因为记忆在自行恢复。 她知道兔子坚韧,却没想到这人真的像雨淋皱的衣服,洗洗晒晒自行伸展。 太快了。 太快了。 星琪没留意夏老师短暂的失神,吸引她注意的不是窗外微亮的天光,而是一两下极轻的脚步声。 但夏老师似乎没察觉。 她依旧枕在夏老师肩上,竖起一侧耳聆听片刻。 没等到后续动静,她在夏老师手背写:有人。 夏老师刚一动,星琪按下她,贴耳道:“我去。” 临走前,她想起一件事,问:“监听器放在哪儿?” 星琪本意是想知道需不需要多加注意,避免不慎bào露。 岂料夏老师莞尔一笑,噙了噙她的耳垂:“在……时刻听得到你心跳的地方。” 一寸光yīn一寸金的汇率,万万不够换算chūn末良夜。 * 星琪贴着墙角转了圈,趁各楼铁门大开的吱嘎声响打掩护,躲在楼梯间,向夏老师汇报:没看到人。 目送夏老师离开后,隔五分钟,星琪后脚离开乙楼。 从楼梯间离开的星琪没看到也没听到,就在一墙之隔的楼梯夹缝,杨助教合上眼睛,掩住了饿láng似的猩红眼光,缓缓呼出口气,几次深呼吸,心率从慢速趋向正常。 * 再回戊二东十六,以魏同彤为首的舍友们转变了态度。 魏同彤泡了两杯白糖水,一杯给dòng哥,一杯给星琪。 联想到头天张雨晴就是用这玩意儿给她挖了个坑,刚去洗手间换完衣服的星琪摆手拒绝。 “不识货。”魏同彤白她,“不喝算了,赶紧叠被子。” 板寸笑嘻嘻道:“彤彤帮她叠了呗,你看傻jī儿站也站不稳,啦个晓得她昨晚上gān么去了。” “管她gān谁,再磨蹭一会儿,被gān的就是我了。” 一宿没睡的星琪头昏脑涨,听不懂她们gān来gān去到底想gān什么。 顶着一半蜡huáng一半青黑的脸,板寸在戊二东十六众室友连搀带扶下一步三晃地下了楼。 星琪睁不开眼,只管拉着魏同彤的衣袖,跟她往左往右。 出铁门没走出多远,遥见前方一抹迎着朝阳映出橙色调的huáng色身影。 星琪钝痛的头脑尚未积攒足够动力调动思维,认出那人是谁,半死不活的板寸就像打了一剂qiáng心针,甩手站直,整顿了下jīng神,迈开前腿—— 而后,在魏同彤鄙夷的眼神中,身一歪重新挂回室友身上。 板寸扭头虚虚地问星琪:“傻jī儿,倭瓜是不是在看我?” 星琪行动不过脑,木木地望过去,“是啊。” 顿了下,“她过来了呢。” 板寸:“……啷个拖老子下来的!快背老子上去!” 星琪:“……” 你就是怕她。 杨助教堵路仍不是为了草木皆兵的板寸,她冷淡地jiāo代魏同彤今天落日堂改上夏老师的理论课,片叶不沾身地甩袖离开。 “dòng哥为什么那么怕杨助教?”星琪很不解。 “大概……”无视板寸扭曲的面孔,魏同彤快言快语,“一物降一物。” “杨小米是个变态。”板寸试图给自己挽回dòng哥的尊严,“真变态。真的,纯的,不掺水不含糖,童叟无欺。她掉的头发,蜕的脚皮,都是受不了她自己的毒,有多远逃多远的血证。” 杨小米是杨月莹助教的原名,失踪已久。 她的父亲——采药人杨红柱为了寻找女儿,被骗入寻找失窃观音像的小团体,最终落入侦探设的局,如今在苏北某监狱服刑。 鉴于杨红柱犯罪事实较轻,事后有自首情节,量刑并不重。 那次设计,杨红柱某种意义上完成了任务,获得二十万奖金。事后,委托人苏姐作主张,将奖金jiāo给一家安保公司,请他们寻找杨红柱的女儿。 杨月莹怎么来的桃源世家,提供线索的人模棱两可——一说是欠了巨额网贷,一说是重伤他人遭报复。 事实如何,恐唯有本人了解。 “dòng哥来这儿快两年,杨助教是她知道的第一个,只用了一个月不到,从学员转到助教,一直到现在。”魏同彤代为解释,末了,下结语,“毒是真毒。” 早餐时间,餐厅人头熙攘,话音嗡闷。 星琪对压抑的氛围适应不良,催促魏同彤赶紧打饭回宿舍。 “dòng哥每回去丁三东五,杨助教都会找机会给王医生当助手。”魏同彤露出胃痛的表情,“她不给dòng哥打针的。” 星琪跟着心脏一抽,“打针,打什么针?” “麻醉,松弛。”魏同彤喑哑地说,“你不用管那么多,记住千万别犯她手上。” 就在那时,星琪余光瞥见身材高大的张雨晴,她在距离不远的另一个档口,有意无意地关注着这边。 见星琪看过来,张雨晴仓惶低头,弯腰接过档口递出的餐盘,送到后面一名畏手畏脚的huáng发女生。 星琪默默为huáng发女生点了根蜡烛。 张雨晴跟huáng发女生说了句什么,后者迟疑着往这方向来。 星琪立刻意识到她现在也是落日堂的一份子,是张雨晴时刻寻找加分机会的目标。 她碰碰魏同彤,“注意那个huáng头发,让大伙小心一点。” 魏同彤转而把消息传达给附近同字辈。 然而同字辈对“小心”的理解似乎有严重歧义,大家集体转向张雨晴,甚至有人挑衅地朝张雨晴勾手指。 憨吗?! 星琪无语凝噎。 “没事,咱们看好死狗比就行。”卧chuáng的板寸如此安慰星琪,“朝阳堂名声好听,都是些有爹妈生没爹妈养的野种,不像我们落日堂,那首诗怎么说来着,长河落日圆,爹妈来相认。” “落日堂的,家里和学校固定双线联系。”魏同彤说,“我爸爸是为我好才送我来的。” 听到“为x好”,星琪头就痛。 无他,她对家人虽然没什么记忆,但真正对子女好的人,不会不经调查,盲听盲信把孩子送到桃源世家——夏老师提到过这里以前是监狱。 她心里打了个咯噔,看了眼喝粥的板寸,垂下视线。 按理说,板寸在桃源世家吃了这么多苦头,就算她是个性使然,不为皮卡丘折腰,不会退一步海阔天空,学着乖顺四个月通过毕业离开这里。 但—— “我们落日堂”…… 她对这鬼地方还产生归属感了吗? 一瞬间,看着板寸纹满符文刺青的右脸,星琪如坠五里云雾,身心一同下跌。 这忐忑在阶梯教室看到杨助教,变作惊惧。 杨助教带朝阳堂风字辈和雨字辈,她来落日堂的课上做什么? 关心板寸。 板寸自己恐怕都不信。 经过讲台,她和夏老师jiāo换了一个眼神,最后齐齐落在杨助教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网站问题,发不出。不抱歉啦。 第82章 授之以鱼(11) 夏老师第三天的讲课中规中矩, 可以说照本宣科, 把白皮书的内容揉碎, 穿插几个听起来很像逆天慡文的小故事,让板寸直呼过瘾, 却没有言近旨远的总结,没有星琪听得出的点拨。 裹着一身南瓜huáng的杨助教在教室晃了一天, 快下课时, 她有意走近讲台。 杨助教挺年轻,不满二十,脸白皮嫩, 给人感觉表情稀缺,情绪波动难以觉察——但又不是很少和人打jiāo道的木讷、拘谨。 她关注课堂上所有人——包括夏老师——的一举一动,钜细靡遗登录在册, 心绪gān戈则局限在暗沉墨色浓得化不开的眼睛,偶尔锁定目标, 方泄出一星半点的如漆寒光。 结合杨助教的生长背景, 星琪认为有点像来自深山的捕猎者——并不全然是猎人,不会主动诱导、设置陷阱,她只是蛰伏和观察, 在需要的时候发起行动, 一招切中要害。 “今天的课上到这里,谢谢同学们。” 夏老师话音落地,杨助教走上讲台和她低声说了几句话。 教室很安静,星琪没费多大力气便捕捉到“七点”、“聚餐”等字眼。 夏老师复述了部分关键词, 提到聚餐地点在医务室前第二幢房子。 杨助教说“是”。 夏老师眉头微蹙,少顷,略一颔首。 星琪隐隐感觉到有些事情发生了,可摸不清具体形状。 借着扶板寸的功夫,她磨磨蹭蹭往外走,看夏老师心不在焉地收拾教材,揉了几下太阳xué,许是天色暗沉,气色看上去不太好。 鸿门宴? 星琪心里敲起大鼓,目光黏在讲台,还没来得及转开,杨助教毫无征兆地抬头。 板寸半死不活了一天,越俎代庖领受了两管qiáng心针,腰不酸腿不软了,生龙活虎地蹿起身,用低沉的男音道:“再看老子,老子要把她办啰!” 杨助教之于板寸,挺像魏同彤先前说的,一物降一物。 星琪想了想,决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时不说出她的猜测:杨助教盯上的人大概率不是流水似有情的板寸,而是她,甚至还有夏老师。 第二天正式开始新人集训课,当晚星琪得去参加为集训打基础的预热课。 她到得晚,教室歪七扭八坐了近三十个型号风格不尽相同的青少年及成年。 先是协理讲话,阐述学校提供怎样尽善尽美的生活学习环境,往期学员的成就,展望对本期学员美好未来的愿景; 再由助教领读校规校纪并宣读:你们已经是桃源世家的正式成员了,即刻起表现优异有奖励,不守规矩要受教训云云。 领完制服和日用品,各宿舍长排队领新人回宿舍。 回去第一件事,星琪翻翻装衣服的袋子,直呼幸好。 幸好这鬼地方没军事化管理到内衣也统一发放的地步。 辗转到半夜睡不着,星琪一骨碌爬起来,偷偷上楼。 天台铁门落了锁。 星琪摸着别在耳后的发夹,开锁易如反掌,但—— 眼前蓦地滑过夏老师揉太阳xué的画面,她放了手,返回宿舍,一夜无眠。 …… 周四新学员集训到场人数比前一晚预热课多十六个,四十来号人大约都被各宿舍长、助教耳提面命,换上统一制服,仪表比预热课端正不少。 星琪坐在第二排靠墙的位置,不时掐掐手心捏捏大腿,提防自己不小心睡着。 第一个发表讲话的是昨晚没现身的校长,星琪边听他脱稿演讲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 新增的新人里有个头大身条细的豆丁,个头矮小但长相显老,肿眼泡。 不知是年轻真的小,又或是智力上有些欠缺,不时发出一两声啊呜啊呜的嚎叫,或响亮地吸两下鼻涕。 他第三次发声,孙襄理牵他出去,那时校长刚结束一个jīng彩段落,助教们率先“啪啪”鼓掌,校长顷刻间被掌声包围,满意地点头。 再回来,星琪发现豆丁换了衣服,大小明显不合适,袖管卷得老高,两条胳膊上红一块紫一块,有些边缘齐齐整整,像皮带抽的。 那一上午,豆丁安安静静,只是快下课时引发了不大不小的骚动,他尿裤子了。 靠晚上去小黑屋没准儿能见夏老师的愿望,星琪熬到了晚操。 不等跑完一圈,和魏同彤jiāo代了声,直奔丁楼。 星琪怕了。 桃源世家到处晃动的是鬼影,有的披着人皮,有的连人皮都懒得披。 她偶尔会有如芒在背的不适感,仿佛只要离开集训课教室就有人在盯她,但周围都是双目呆滞表情刻板的学员,而且她换上了校服,按理说没人认识她。 一会儿又觉得是她自己过于软弱,在这里呆上两三天,她的jīng神状态出现了偏斜,开始草木皆兵,甚至出现幻听—— 在黑沉沉的走廊摸着墙壁往板寸带她去过的暗室走,有两次星琪明明听到附近响起脚步声,但都是极轻的一两下,起得没头脑,断得没着落。 她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或者说qiáng迫自己相信侦探。 按一周侦探的惯例,作为侦探搭档的星琪大约需要再熬三天,但外教的任职期限到明天下午。 夏老师先离开了,作为卧底的邢琪怎么办? 再呆上几天,她可能会疯——侦探为什么要让她来这地方呢? 她不自觉地想,以后要是都没有侦探了怎么办? 食髓知味,味道的记忆固然深刻,但不易铭记,难以回味。 夏老师如果离开了,只要七天时间,她就会把夏老师忘个jīng光。 如果夏老师不想要她,放在这里正正好…… 等等,为什么夏老师不想要她? 因为她是…… 后脑突然一阵尖锐刺痛,像锥子穿透头盖骨,疼得浑身肌肉僵硬,四肢手指脚趾不自觉收缩。 星琪仓皇地推开最近的一扇门,人没站稳,又或是不堪疼痛,索性仰面躺倒,后脑重重磕向地板。 * “咚!” 孙襄理喝大了,酒杯连放了两次愣是没放回水碟,gān脆一捶桌,手一松,任酒盅半只悬在桌沿。 她抬手挠挠发红发痒的后背,放回时,顺势搭在夏老师肩上。 夏老师也喝了不少,懒洋洋地靠在做工粗糙的椅背上,头疼似的揉着一侧太阳xué。 这一桌人喝酒都上脸,只她一个不仅不上色,反而褪色。越喝脸越白,惹得众人不自觉侧目。 “夏老师年少有为,嗝,怎么说咧……就是人跟人的起跑线,我们这些老没用的快到了终点线,想自己老牛bī了。”孙襄理扫开夏老师披散的遮住耳朵的长发,“谁能想到跟夏老师你——” 孙襄理右手旁另一位襄理接口:“压根不在一条赛道。” “就拿着这一桌菜说,噢哟,这牛肉,这海参……”孙襄理咂咂嘴,大手一挥扫向摆满餐盘的桌子,“亏我们昨天还腆着老脸说给您尝尝野味,谁能想到真正的行家在这儿呢,还是您讲究。今晚这顿沾了夏老师的光。” 其他襄理、协理及王医生纷纷附和。 “您自己带来的这酒……”孙襄理摇摇晃晃地抓起酒瓶,捞起了那只命悬一线的酒盅,浑厚一笑,“这酒,是九龙墨宝……对吧?” 夏老师置若罔闻,过了会儿才意识到好几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抬眼皮,疑惑地看着众人。 孙襄理又问:“您gān嘛要来这儿呢?” 夏老师似乎终于觉察到什么,费力地坐正了,扭头看着孙襄理的嘴唇。 这位面相中带着凶悍的襄理刚塞了一口拌jī蛋的生牛肉,随着咀嚼而不停蠕动沾着蛋液,油光滑亮。 夏老师皱起眉,摸了几下右耳,拽出一只和她皮肤同一色度的耳塞,然后摸着喉咙,用比喝酒前显得古怪的语调道:“你刚才说什么?” 对面王医生目光骤然多了几分玩味,和旁边一位红衣协理耳语了几句,后者呵呵笑道:“问你是不是想找研究课题?我们这儿什么类型都有,想要哪种,随你挑。” 夏老师笑笑,指着左耳道:“这只听得到。” 她随手把耳塞丢进孙襄理酒盅,有意偏过左耳,问红衣协理:“那么,有哪些类型呢?” * 哨声唤醒了星琪。 身体一个劲儿发抖,似乎刚爬出寒潭,手脚不受控制地直哆嗦。 星琪揉着后脑,做了几次深呼吸。 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记忆片段在脑海深处涌动着风雷,她用力按着地板,竭力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地,耳旁回dàng起夏老师的声音:第一次见你,我叫夏珘。 她低声问:“您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又问:“您今晚会来吗?” 哨声响了半分钟戛然而止。 星琪翻过身,贴在地上听了会儿。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逐渐往操场方向汇集。 夏老师不会来了吧。 星琪扶着墙壁爬起来,大脑昏昏沉沉,却也记得走另一扇门出去。 然而—— “邢琪同学。” 杨助教像藏在深山多年无人问津的泥像,披着夜色,与周遭环境混为一体。 声音划破了并不寂静的夜晚,泥像从黑暗中走出,宣告她已化形为人。 “你是晚7点56分进的丁楼,8点01分进入丁二西六,9点23分离开,现在……”杨助教合上笔记本,看了眼手腕上的电子表,“10点04分。” 星琪挠额头都快把额头擦出火花,她进丁楼以后jīng神恍惚,又昏迷了一阵子,目前仍处于记忆动dàng的“应激障碍”阶段,感知事物的能力稍有下降,但没道理一个大活人跟她到东到西都发现不了。 揣着一肚子“此人有爹没娘,如此神通广大该不会是山缝里蹦出来的妖怪吧”的惊悚,星琪跟杨助教回操场。 做完晚操的学员散去,亮若白昼的聚光灯下有两排同样犯事被逮的学员,各个挺胸收腹提臀,一辆停在近处的观览车上放着广场舞音箱,字正腔圆的男声正念述校纪校规。 待星琪入列,杨助教转向一名体型圆硕的男生:“张风健!” 那男生身高一米八,腰围看上去也有一米八,出列小跑到杨助教指定的位置,人便气喘吁吁。 “俯卧撑,100个。” 男生艰难地低头弯腰,并将五体投向大地,地心引力对他的作用如此qiáng劲,让他做俯卧撑,有点儿让他自我掂量要不要耍赖的意思。 杨助教整顿完他后面两名学员,回头见他趴在地上,双手努力做着划水的动作,吩咐他的宿舍长和几名男生一起,七手八脚拉他起来。 “深蹲,50个。” 大腿赶上星琪腰围的胖子,屈膝都很困难,深蹲更难于上天梯。 好不容易蹲下去一点点,只听刺啦的撕裂声,男生捂着裤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满头满脸的水,有汗,更多是泪。 张风健哭哭啼啼:“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没人饶他,没看到谁起的头,嗤笑和讥嘲接龙似的传开。 杨助教在笔记本上涂画了几个字,像是涂掉了她人性字典中的“同情”,语调依旧平板无波,“深蹲50个,俯卧撑50个,围楼跑15圈,给你选择。” 张风健用袖子胡乱抹掉脸上的水珠,颤巍巍站起,慢慢往下蹲。 周围幸灾乐祸的窃笑犹如鬼魅般飘忽。 压抑在喉咙翻滚不休的哭声最终被夜风卷入这片喧嚣,占去了大笔分量。 他哭得不能自已。 张风健很胖,运动外套的拉链勉qiáng拉到一半,露着一圈圈背心兜的肥肉。白花花的屁股在随风摇曳的破布间反着光,随艰难的动作摆出近乎涟漪的yīn影。 星琪转开视线,却不小心看到了杨助教。 打在操场的聚光灯将每个人照得一清二楚,她的表情十分扭曲——可谓狰狞,嘴角咧开几乎到耳根,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有种……莫可名状的恨意。 越过杨助教,星琪望着停在操场东南角空地的亮huáng色越野车,再看光秃秃的水泥墙,拇指轮番在四指指尖上刮擦。 水泥墙自高12米,墙头没拉铁网,墙面看似光滑无借力点,但如果借着越野车——它停的位置很巧妙,正好能作为踏板——飞越疯人院可以一试。 拇指指腹发烫发热,星琪忽然反应过来,她丢给夏老师一个搞垮这地方的请求,却计划独自逃跑! 这念头让她自责不已,以至于在杨助教让她三选一时,她想也不想迈开脚步,以最快速度冲向三排六幢建筑。 同样接受惩罚的学员无暇他顾。 惩罚现场是助教的领地,校领导和老师集体在铁网外的某栋小楼大快朵颐。 星琪第一次回到操场,杨助教仍在笔记本涂画,瞥了眼电子表。 两分钟后,她又看向表盘。 前后多了四五个跑步的学员,星琪没在意,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溜。 超越一道高大的身影,星琪心里补充:不能像张雨晴那样为了离开这里,变成无所不用其极的怪物。 她闭了闭眼,不知怎么念出了夏老师的名字。 …… 结束新人教育课,星琪去天台chuī了会儿风,回到宿舍已经熄灯了。 双腿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但后脑的钝痛让思绪还有些混沌。 魏同彤叫了好几声“邢琪”,又拿小手电照了她几下,她才迟钝应声。 “你去过助教宿舍了?”魏同彤紧张地问。 星琪迷迷糊糊,“什么?” “助教让你去她宿舍。” “哪个助教?” “小倭瓜。”板寸凉凉地说,“你犯了哪条规矩给她抓住了?还是你们的yīn谋迎风招展了?” 星琪没太理解什么情况,也搞不懂为什么杨助教没在操场上告诉她,让宿舍长转述。 “我送你过去。”魏同彤连忙穿衣服,“我是宿舍长,去晚了要连坐的,妈的。” “别了,我跟她一起。”板寸从chuáng上滚下来,换上魏同彤的语调,“第一周就被小倭瓜主动叫进宿舍,傻jī儿,我服你,大写的牛批。” “不用你们,助教宿舍在哪儿,我自己去就行。” 星琪就着小手电的光翻了个白眼,魏同彤“啊”地一声尖叫。 这时,门被人敲了三下,传来杨助教的声音:“邢琪同学回来了吧。” …… 去丁楼的路很短,饶是星琪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爬到丁楼三楼也不过花了三分钟。 杨助教对这地方再熟悉不过,不用扶墙壁,走出楼道笔直地往前走了十几米,毫不犹疑地停在一扇门前,然后从衣服里抽出一条红绳,将绳上挂的钥匙插入门锁。 里面亮着灯,照亮了门外一方走廊,门框上的铭牌映着反光显出编号。 丁三东五。 隔壁丁三东七的一间房间也亮起灯,陆续走进八人。 三名身着迷彩服的襄理,三名红衣协理,王医生,以及戴上眼镜的夏老师。 “嗝。”孙襄理喷出股酒气,凑在与门相对的那面墙上,摸摸索索地找了好半天,方才揿下一枚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按钮。 和丁三东五相连的那面墙霎时褪去伪装的灰水泥色,原来是单面透明。 墙后有两人一坐一站,坐着的那个灰头土脸、满目惴惴的是新学员,站着的那个是孙襄理的得力助手杨月莹。 孙襄理一屁股砸向按钮下的皮凳,内部的柔软填充物发出悠长的放气声,墙的这一头,至少有三人关注着夏老师。 墙的那一头,杨助教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金属箍,视线仿佛穿透薄薄的墙壁,直she向墙后所有人。 第83章 授之以鱼(12) 星琪不怕疼, 归根到底, 是疼痛没有给她留下过刻骨铭心的记忆——失忆症是层坚硬的保护壳, 发作时会痛,发完就忘, 也就不会受心肝脾胃群魔乱舞的官能性感受威慑。 再者,出于自我保护, 大脑通常会适时安排“昏迷”这种行之有效的措施, 避免疼痛超过承受极限,导致灭顶之灾。 不久前在这幢楼失去的一个多小时的空白提供了有力论据。 因此,即便丁三东五放着让板寸蔫了一天的“皮卡丘”, 星琪对此地的好奇远远多于恐惧,甚至因为深入龙潭虎xué,兴起手心发汗的亢奋来。 她身下是软皮和橡胶包裹的可调节躺椅。 椅子焊死在地上, 扶手和挡腿支架两侧缝隙装有绑带,一圈圈缠在胶皮上, 顶部扣环里面应有金属物, 多出的一截垂在半空,就像练功服的绑手绑腿,把圆润厚实的皮躺椅收拾出“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沉稳。 背对着她的杨助教熟练地从圆形金属箍抽出两枚薄薄的金属片, 捏着连接金属片和圆箍的胶皮线,扭转了几下。 星琪东张西望勘查完环境,目光不由被杨助教举高的金属箍吸引。 那玩意儿随杨助教的动作大变金刚,上面多了几条黑色皮筋, 后面长了条长尾巴,红huáng绿绞成一股,小拇指粗细,末端延伸到躺椅左手旁的机器。 星琪假装不知道矗立在墙角方头方脑的仪器做什么用,看杨助教打开墙上的黑匣,按下开关,终于生出了半夜被老师单独带进可疑小黑屋的紧张,“您为什么带我来这儿啊?” 心想:皮卡丘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gān净可爱多了。 不可爱的“皮卡丘”的爪子在杨助教手里,尖牙在杨助教嘴里,“我以前有反社会人格障碍。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邢琪同学。” 她有意转身,慢条斯理地用小刷子往金属铁片上刷黏糊糊的液体。 星琪答得艰难:“不知道。” “我解释给你听。”杨助教轻声细语——桃源世家对说话分贝也有要求,且一视同仁,“反社会人格障碍又称无情型人格障碍,高攻击性,没有同情心,不会羞愧,对社会适应不良。” 她在机器上按下几个按钮,“很幸运,我遇到了愿意帮助我的医生和老师,他们治好了我的病。只不过偶尔看到同学不守规矩,我会很心痛,会犯病……就像刚才惩罚你们,对你们那么严厉,其实我也很抱歉。” 星琪差点儿信了她自白的邪,“你……” 你才不抱歉。 不对,你才不是反社会…… 而这时,杨助教把金属箍jiāo给星琪,表情半笑不笑——她好像真的难以体会及表达正常的喜怒哀乐,看似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开心,可越是喜悦越是要藏起来细细品味,于是皮僵肉硬,十分非常态。 “你下来。” 字是字命令是命令,意思简单明了,偏偏让星琪品出点不详的意味。 她捧着手里的金属环,感觉这东西就是孙大圣的紧箍,烫手至极。 可既然要她下去,那谁是受苦受难的孙大圣? 星琪余光瞥见机器液晶面板数字闪动,很想丢开紧箍。 杨助教自顾自解开支架的绑带,示威似的晃晃。 星琪不由地侧身:“你gān嘛?” 她遇到危险本能的躲闪给了杨助教可乘之机,这小姑娘竟像争跃龙门的鲤鱼,视医疗椅为登天阶梯,用那不足一秒的时间和二十公分不到的空间,灵活地把自己塞进去,从星琪手中拿过金属箍。 “邢琪同学,你的宿舍长是魏同彤,未来四周,只要你表现良好,魏同彤同学可以加不少分。”杨助教古井无波道,“帮我把笔记本拿来,就在上衣口袋。” 她进门时脱掉了上衣,挂在门后衣架。 话说得巧妙,就算断章取义,也不能qiáng说这是威胁。 但星琪知道她在威胁——好好表现加分,表现不好扣分至连坐——校规校纪上写着呢。 她条件反she地接受了命令。 听到后面几声不同寻常的闷响,回头看到杨助教已然自行绑好双腿和右手,抬起唯一没被固定的左手,“给我。” 星琪依言照做,杨助教斜了眼左侧扶手,“帮我一下。” 就在这时,星琪冒出一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她几乎就此采取行动,又听杨助教道:“你不帮我没关系,去看看倒计时剩多久。” 话音未落,机器显示屏上亮起红光。 “还有五秒。” “离我远点。” 杨助教似乎也数着倒计时,倒数三秒,她用左手把笔记本塞进嘴巴,然后将左手放进右手,五指扣紧手腕。 * 倒计时归零。 丁三东五那个一蹦三尺高的身影让丁三东七不少人忍俊不禁。 “杨月莹,原名杨小米。”孙襄理介绍道,“她是典型的反社会人格,去年因jī毛蒜皮的小事伤害单位同事,被很照顾她的领导送来的。领导说她是山里人,从小缺少教养,年纪还小,还有改正的机会,jiāo给警察可能就断送了一辈子的前程,就给送这里了。” 电流过脑的qiáng大刺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或削弱,穿着huáng色卫衣的年轻女孩剧烈颤抖,医疗椅竟随之摇晃。 人类经受巨大生理性痛苦的抽搐把时间拉出粘稠厚度,动态场景印在眼底,不知多久消散。 “已知ECT亦即电休克疗法对躁郁、bào力等多种jīng神障碍具有相当显著的效果,是国际公认的……” 取下助听器的夏老师并没有听到右侧王医生的学术讲解,她前倾上半身,凑近墙壁,侧脸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奋。 丁三东五那名新学员被吓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愣愣地望着仍在医疗椅上抽搐的女孩。 半晌,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喊:“你神经病啊!!” 机器显示屏变暗变黑,夏老师不自觉地舔了下唇角,“结束了?” 失聪的人没办法根据听觉反馈调整声音,因而声调听上去颇为别扭。 王医生谨慎回答:“ECT的作用时间最好不能超过五秒。” 没意识到右侧有人回答的夏老师偏向左侧,略显不满地问孙襄理:“就这样了?” 意犹未尽的遗憾溢于言表,瞳孔放大数倍——通常是肾上腺素激飚的表征。 而这话说完,她急促地喘了口气,瞳孔缓缓、缓缓地收缩。 孙襄理一边重复王医生的回答,一边和王医生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果然如此”的结论。 副校长请来的这位外教,第一天就显出膏粱子弟的事儿bī本质,点名要这要那。 头两天没理她,第三天校长亲自嘱咐要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和那坚信教育改变灵魂的理想主义副校不同,校长长袖善舞,jiāo际甚广,特别会拉赞助。 校长qiáng调“所有要求”,当然得区别对待。 王医生认为自己打心眼里理解夏老师,像她这般身家的人遭遇后天不可逆性失聪,而万能金钱却无法改变现状,极易导致心理扭曲,内心的缺憾须得经由借助刺激短暂抚平——比如亲眼目睹他人的痛苦。 “ECT对缓解反社会人格的激越行为效果明显,就像这位杨月莹同学。”王医生转到夏老师左侧,重新解说,“她本人积极配合治疗。” 不积极配合的人会主动电击自己吗? 否则恐怕不是治疗,是受nüè狂吧。 “没劲儿。”喘匀气息,夏老师指指手忙脚乱除去杨助教束缚的新学员,松开最后一道绑带,她也被电击了似的又跳出老远,“她呢,上么?” “夏老师误会了,我们是正规治疗,这位同学是被杨月莹找来以防万一的。”孙襄理拿出手机,“我给您听段语音吧。” ——“襄理,我今天对新学员太严厉了,我觉得我可能犯病了,我一会儿去治疗室,您能否请王医生……啊不用了,我知道怎么操作,我找个同学跟我去。对不起,我老是给你们添麻烦。” 王医生呵呵一笑,“我们也是担心小姑娘出意外,特地赶来。” 黑夜沉沉,风停树静,这一张张酒jīng催化的红色面孔张口“正规治疗”,闭口“担心学生”,可表情是餍足的神魂颠倒。 * 杨助教终于不再抽动,笔记本从口中滑脱,她抬了抬手,仿佛招星琪过去。 星琪试了一下没站起来,连滚带爬挪到医疗椅旁,这才迟钝地意识到,杨助教并不是有事吩咐,抖动仍是电击的余功。 她半睁的眼皮犹可见底下白多黑少。 “变态!” 恶狠狠把板寸给杨助教的评价吼出来,见她急促地呼了两口气,星琪一阵莫名的放松,索性敞开了怀继续骂。 “你他妈的真是变态!神经病!” …… 两人回到宿舍楼,舍管翻着白眼,吱嘎吱嘎地关上铁门。 助教宿舍在一楼东,尽管杨助教让她回去,但星琪执拗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洗脸、刷牙,开着门冲澡——杨助教不避嫌,只能星琪非礼勿视地捂上眼睛——穿上睡衣,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和笔,坐在chuáng边温吞吞地说道:“落日堂邢琪同学,晚归,扣2分。” 星琪扬手抢过笔记本,“你有病吗?” 杨助教喉咙动了动,“rǔ骂助教,落日堂扣20分。” 星琪不知是该笑还是该骂了,翻开笔记本,哗哗翻了几页,“你……” 她骤地停下,翻回刚掠过去的某一页,笔记本内页右上角并不是日期,而是人名。 杨助教忽然丢开笔冲进洗手间,大力甩门。 里面传出阵阵gān呕声,星琪不陌生,前天板寸从丁三东五回来也是这反应。 后遗症吗? 星琪摁着后脑突突跳动的伤口,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 这一天过得委实跌宕起伏,直到此刻,所有的力气都被笔记本上的内容抽gān净,身心俱疲。 笔记本不厚,六十页,每一页正反面的右上角都写着人名。 大多页码只有一次或两次记录,但潘水同有17次,杨小米有32次,时间跨度长达五个月。 除了名字和具体到分钟的时间点,笔记内没有多余解释。 刚从丁三东五回来,也用不着多做解释。 这不是功德簿,不是判决书,这120个人名,是120具和皮卡丘对战的血肉之躯。 唔…… 等等。 潘水同,杨小米? 这是真实姓名,并不是学校寄托“改变内在,重新开始”寓意的化名。 洗手间的gān呕声停下来,星琪后脑不痛了,只是胸口憋着闷气,杨助教是故意把笔记本给她的? 听到杨助教踉踉跄跄往外走,星琪当机立断,把笔记揣怀里拔腿飞上二楼。 板寸和魏同彤恭候多时。 “她是变态!”星琪言简意赅地回答了魏同彤“助教找你gān嘛”的问题。 板寸了然一笑,又磨牙,“变态倭瓜。” 星琪问魏同彤借来小手电,又借了两chuáng被子,把所有的贴身衣物堆成一堆,顶着被子做成的密闭帐篷,赶在氧气耗光之前念完了一百二十个名字——部分易混淆的多音字或生僻字她拆开部首偏旁。 她想,万一监听器录音了呢。 做完她认为应该做的,星琪又问魏同彤借了点白糖,泡了杯白糖水,蹑手蹑脚下楼。 杨助教的宿舍门保持她离开的状态,半开半掩。 星琪敲了两下,不等里面回应,推门进去,把搪瓷杯放在桌上,笔记本塞回抽屉。 看杨助教有气无力地想抬手,星琪灵光一现,把笔记本拿出来,放在水杯旁边。 “贿赂助教,扣5分。”杨助教挥手打翻水杯。 白糖水迅速漫过那本笔记,继而洒落在地。 不久,水下落的速度慢下来,和着墙上时钟日夜不停走动的秒针—— 滴答、滴答。 时针、分针、秒针重合,进入新的一天。 第84章 授之以鱼(13) 那个周六的早上对桃源世家的学员来说, 没什么特别。和往常一样, 在起chuáng铃声响起的十分钟内整装完毕, 到楼下或操场集合。 chūn天到了尾巴尖,过了贵如油的时令, 这雨便买一赠二似的细密下着,可惜是一下午送两个半晌, 从昨天下午延续到这天早上, 未能达到“不用跑操”的qiáng度。 操场东南角停的那辆亮huáng色越野车经chūn风和淅沥小雨的洗礼,不仅未染风尘,反而愈发明亮惹眼, 彰显着大牌有大牌的道理。 三刻钟的早操结束,绿如茵的操场上留下了三十来人列队站军姿,皆是前两天新人集训表现不尽人意的后进晚辈。 直到前辈上完早自习, 吃完早餐,这三十来人仍分前后三排面朝甲楼站着。 起初装模作样的松树不知何时变成了歪脖子树, 两腿颤巍巍的, 雨水和汗水不堪重负地从头滑到脚,难免丝丝入扣地挠痒了敏感区域——被挂在眼睫的水滴蒙蔽了视野,便以为别人也看不见, 拼命chuī胡子瞪眼, 然而只chuī得面目模糊,消磨人意志的痒纹丝不动。 桃源世家的前辈们对此不陌生,事实上,有三分之二的人经历过同样的——不, 比这更冷酷的入学洗礼。 站军姿有什么关系,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有些人漠然地想,后来的比先来的金贵骄纵吗? 又不会破一块皮,掉一缕毛,这时候学乖了,练起姿态和耐心,不用后面吃真苦头。 刚进来再牛气冲天以为自己能死扛到底的瘪三、瘾癞子,日子久了,扒几次皮,抽几条筋也就老实了。 还有些人饶有趣味却不露痕迹地寻找其中的刺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人绝对不是吃得了眼前亏的好汉,就算忍气吞声一时,也不意味着两三天就能把脊梁和筋骨锤软磨弯,成为听老师话守学校纪律的好学生。 否则不会送到这里来。 这些后辈是前辈眼中时刻追逐的星。 将后辈不守规矩的行为及时上报给园丁,及时修剪,是作为前辈对后辈的爱护,是为了他们好。 考评手册增长的分数——是对关爱后辈的细心前辈的奖励。 …… 十点过十分,甲楼三层东四室也多了两双眼睛隔窗俯望着下面受罚的学员。 其中一双眼角略微上扬,眼尾睫毛浓密,仿佛天生带着笑意,缓缓扫过那三十来张模糊的面孔。 第二排右起第三个是名个头不高不矮的女生,统一运动服款式的制服材质偏软,吸饱水分的衣领本应是软塌塌的,被她三弄五拽修出了立领的形,小半张脸藏在领子,乱糟糟的厚刘海遮住眼睛,整个人站得端正,貌似是东倒西歪的病树里唯一骨气尚存的“直树”。 但楼上看风景的人知道她睡得迷迷糊糊,得要滚滚惊雷方能真正唤醒她。 否则,她就是任由摆弄的提线木偶,随便什么不讲道理的命令都会愣头愣脑照做。 夏老师的视线蜻蜓点水地从那人面上掠过,似乎萦绕心头的千思万绪是向着别的谁。 另一双浮皮潦草地扫了眼楼下,便不动声色地觑着夏老师。 夏老师长得十分赏心悦目,有着人群中脱颖而出的特别气场,垂在右侧盖住耳朵的长发遮住了助听器,掩盖了生理障碍,却平白添了yīn郁的气息。 当近距离亲眼目睹刺激场面,yīn郁便化为兴奋,及对激越行为的渴望——如果她换一重出身,很有可能会被送到这里。 两人各有所思,操场上第一排有人动了。 是个矮小的豆丁,他先天发育不良,后天营养不良,qiáng撑到现在已经到了极限,晃了两下,身一斜晕倒在地。 两名穿huáng雨衣的助教一人抱头一人抱脚,将他抬到观览车上,却没有送去后面医务室,就让他坐在观览车上。 “我等了一晚上,你就让我看这个?” 看出夏老师浮于表面的不快,孙襄理道:“要不了太久了,你留心看第四排边上那个刚入列没多久的高个男生。” 听她这么说,夏老师戴上眼镜,定睛凝视着男生。 他约莫二十出头,两颊早早长出横肉,一双上三白露着凶狠的光。 雨打湿了外套,在肩上留下两块深色印记,男生难耐湿热躁动地扒下衣服,贴身背心包不住偾张的血脉和肌肉,而两条肌肉滚动的粗壮胳膊甩开外套,向朝他喊话的助教做出攻击姿势。 “赵向凛,给他的新名字是赵气凛,寓意正气凛然。”孙襄理介绍道,“因寻衅滋事进过两次看守所,他父母在老家有一定势力,没被判过刑。” 男生朝穿huáng色雨衣的助教啐了口,大步向铁门走。 朦胧雨水中,这道快速移动的身影很扎眼,无数道目光从角落she出,粘上他的背影——人的目光是有实质的,尤其是当被聚焦的目标自以为展现出大无畏的男子气概,为人敬仰。 “来这儿前几天,他因为一点儿小事掀翻了餐桌,刚烧好的一锅汤全洒到他母亲身上,哦,汤还是他母亲烧的,给他过生日。他父亲忍无可忍,拜托我们无论如何教会他做个人。” 赵气凛愈发地昂首阔步,像慷慨赴义的勇士。 一辆观览车从停车场开过来,挡在赵气凛的去路。 下车拦阻的huáng雨衣助教被赵气凛一个过肩摔扔出两三米远。 不止操场斜眼看后方的众人哗然,当那名半天才缓过神的助教chuī响哨子,乙楼传出轰隆隆如雷的脚步声,不到两分钟,十几个学员率先冲出教学楼。 五分钟内,闻风而动的五六十名学员将赵气凛团团围住。 赵气凛倒的确有着凛然的悍气,晃晃脖子,扭扭手腕,挑衅地冲离他最近的男生勾勾手。 就好像看电影,有些人热衷炫酷至极的特效轰炸,有些人却独钟激素爆棚的肉搏战。 无论赵气凛在孙襄理口中是多么没人性对父母出手的混蛋,但这人打起架来着实不含糊,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 自古车轮战胜多败少,一个两个被打退,还有三十个四十个。 赵气凛最终还是被人按在地上,嘶吼着挣扎着,压在他身上的全是“为了他好”的前辈。 直面一对多的激烈打斗令人热血澎湃,孙襄理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拆开塑封,敲出一根先把烟盒递向夏老师。 她不是刻意巴结夏老师,但那天晚上丁三东五的现场观摩结束后,夏老师转头发了八等分依旧让人目瞪口呆的红包,众人不由对她多了几分敬意,也就巴不得伺候好了,她能多留几天。 水泥地上真正拿下赵气凛的是个女生——很难说她是运气够好还是心够狠,没人看到她是从哪儿捡来的板砖,一砖下去,给赵气凛开了瓢,他软软地趴在地上。 洇开的鲜血似乎熨平了夏老师心底的渴望,她斜了眼烟盒,“谢谢,不抽这个。” 孙襄理脑海有东西飞速闪过,但楼下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散了她尚未成形的念头。 楼下话务室装着二十台固定电话,每周日启用,用于学员和家长联络。平时有挂念孩子的家长打电话来,都会有话务员好言劝其耐心等待周日。 铃响两声,话务员接起电话。 而这时,夏老师口袋的手机也响起提示音。 她看完信息,望了眼操场,向孙襄理道:“我得走了,家里有事情。” 孙襄理也迈开脚,“我送你。” “不用。”夏老师直白拒绝。 孙襄理懂得有收有放,拿出对讲机jiāo代门卫一会儿给huáng车开门。 供需关系在,又有校长那层关系,她不担心人跑了。 但她总觉得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心神不定地点上烟,抽屉里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 孙襄理拿出一看,屏幕上闪烁的是“韩瑞(同)敏”。 “孙教官哦,我是韩瑞敏妈妈,打扰您了,不好意思哦。” 寒暄两句那头进入主题,“孙教官,我想跟敏敏说两句话,您看中午的时候能不能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孙襄理温和道:“韩瑞敏妈妈你知道……” 那边急切地打断她:“我知道学校规定,我们就是……哎,昨晚敏敏奶奶梦见敏敏在哭呢,您知道敏敏是奶奶惯坏了,您帮帮忙,奶奶身体不太好,好久没见她了,您就让她打个电话,求求您了。” 家长的恳切哀求是无异于甘醇美酒,孙襄理十分受用,语调里多了笑意,但依然婉拒:“您看,学校规定联络日在周日。教育从来都是家长和孩子双方共同努力坚持……” 那边换了个厉声厉气的老年女性,“别等中午,我现在就要听敏敏,我要问她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了!阿娟,你叫敏敏爸现在去学校。” 孙襄理忽觉手指发烫,低头一看,是烟不知不觉烧到了头。 烟。 ——“襄理,昨晚上我逮到人在楼道抽烟呢。您猜是谁?嘿,夏老师!被我碰上了,还没一点儿不好意思咧。” 孙襄理拿的那包烟是学生家长送的特供烟,不至于入不了夏老师法眼。 她不由望向操场外侧那辆缓缓开动的亮huáng色越野车。 引擎声比来学校那天低调许多,仿佛…… 有点悄悄溜走的意思。 但车在一辆观览车旁停下,夏老师下了车,弯腰跟抱腿坐在观览车上的豆丁说着什么,并向他伸出手。 没看到闪电撕裂了何方天幕,轰隆咆哮的雷鸣自天边滚滚而来,以万钧之势轰散了电话那头韩瑞敏的奶奶的叱骂。 孙襄理不得不捂住另一只耳朵,却见夏老师旁若无人地将豆丁抱上副驾。 回身时,脸上挂着这两天孙襄理熟悉至极的满足微笑。 …… 这个夏老师不简单! 孙襄理恨恨地将烟头弹出三楼阳台,匆忙道:“学校怎么会欺负孩子,您从哪儿听来的谣言?我现在去找韩瑞敏。” 就在她下到二楼,话务室的二十台座机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响起来。 孙襄理抽出对讲机:“别放huáng车出去,重复,别放huáng车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这案子就结束了(应该吧…… 溜了 第85章 授之以鱼(14) 赵气凛奋起离队的大无畏激励了不少不愿接受当下处境的新学员, 有几个直接脱离队伍, 还有些蠢蠢欲动地按着兵, 预备浑水摸鱼。 高处看来龙去脉一目了然的开端与转折,同一水平面看则是秋风扫落叶的铁拳和板砖。 离开队伍的人还没找到藏身的地方, 就看到助教训练有素地把赵气凛抬上观览车,目瞪口呆地想:开始了吗, 怎么感觉已经结束了? 愣神的功夫, 地上的血水也被门卫室拖出的高压水枪冲刷gān净。 同时如cháo水散去的还有那五六十个一拥而上的老学员。 操场上留下面面相觑的静谧,刚才的血溅当场就像jīng确调度一次过的群演混战。 奈何赵气凛并非以一当百的主角,硬要说的话, 他在校规校纪拓展课充当了“举例说明”,生动形象地展现了违反纪律有何下场。 教育课成效显著,瑟瑟发抖的软脚虾在助教的盯视下长出听话的脊梁, 不敢再造次。 行动之高效,手脚之gān净利落——也让目睹全程的逃兵细思恐极地灰溜溜归队。 星琪睡得很熟, 无意却也幸运地屏蔽了后方那场以多压寡的骚动。 夏老师的身影出现在甲楼左侧, 星琪心有所感地睁开眼。 那人身着浅色的挺括风衣,雨沫在防水布料上凝聚成晶莹剔透的水珠,从衣服上滑落。 去停车场明明走右侧更近, 偏舍近求远, 里外加起来多走了四五十米的距离。 她是故意绕的路,说不定是为了我呢。 星琪一边自斥不要脸,一边忍不住地想。 随后扯扯衣角,把下半张脸从湿漉漉的衣领中释放出来, 绽开不甚明显的笑容。 远远的,夏老师插在衣袋的手向这几排重新整顿的可雕朽木丛竖起拇指。 她就是为我。 星琪自信满满,不由挺直了背,早上发现夏老师没离校的隐忧和沉沉的闷气顷刻散去。 把名单通过监听器传出去,是灵光乍现,也是凭一时冲动,做完了难免后怕。 万一杨助教设了陷阱呢,万一同字辈不那么团结一心呢? 可那是她目前唯一能采取主动的应对措施。 她寄微弱的希望于那一百二十个学生家长中有一个——至少有一个——并不知道孩子在学校受的是何等非人对待,然后家长们会在周日联络日多问儿女一句,问他们在学校是否过得好,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她想,夏老师一定有办法联系上学生家长。 她希望夏老师周五顺利离校,周六周日随便哪一天带着外援从天而降。  周五晚上她竖起耳朵听了一夜,没听到夏老师何时离开。 早上看到越野车原地未动,她担惊受怕了一早上,见夏老师出现在三楼窗后,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此人乐不思蜀了还? 夏老师的身影离开余光所能笼罩的最大范围,星琪重新埋回衣领,窃窃私语。 前后左右都有人,好在接连不断的雷声为她打了掩护。 “您赶紧走,回头找机会接我出去。我最多可能坚持到明天晚上。” “这地方我待不下去了,他们就是故意整人,再被瞎整整,我肯定揭竿而起——我是说顺杆往上爬的杆。” “我记得您说过,我可以拒绝任何我不想做的事……这就是我不想做的,我受不了这里。” 留在这里除了遭受生理jīng神的双重摧残,痛恨自己无计可施只能袖手旁观外,没有可施展拳脚的余地。 一人犯错全员连坐,她不可能无所顾忌地掀起太大风làng。 更何况头上高悬着失忆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哦……还有,鉴于您不给我一点儿心理准备就派我来这鬼地方,我qiáng烈要求补偿我的jīng神损失。” “……要求不高,回去以后您抽空陪我一天。” 听车子停的位置不大对路,星琪以为是自己要求太过分,险些告饶,定定心神坚持道:“半天也行……” “唔,四个小时,不能再减了。” 这五天是她记忆中最难捱的一段时间,心心念的人就在同一片高墙围起来的土地上,却不能和她说话,听不到她的呼吸,嗅不到她的气息。 星琪放缓了语气:“我一直很听您的话,今天我希望您能听我一次——别磨蹭了,快点快点快点快点走。” 听后面还没动静,她软硬兼施:“您再不走我自己先走了哦。我认真的。” 星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吐出口浊气,“这是我的自由。” 她没看到夏老师那抹发自心底的笑意。 孙襄理看到了,比见过的几次都要愉快,而且明亮,yīn郁的气息一扫而空,牛毛般的雨丝也为之暂停。 像是多年夙愿终得实现,叫夏老师得意忘形,不屑再行伪装。 活见鬼。 二十台响个不停的固话由话务员一一接应,都是学生家长,有些彬彬有礼,听似态度和缓,有些则开门见山让某某某来接电话,不然立刻报警。 话务员向孙襄理求助,孙襄理分|身乏术。 她当然知道出了事,学校情况被人恶意歪曲泄露,家长来兴师问罪。 打到手机上的,孙襄理好言劝慰了一个,便打开勿扰模式,用另一部手机拨通了标明为“狗场苟老板”的联系人,线路接通,响了三声便立刻挂断。 孙襄理回到三楼,按下警报按钮。 * 甲楼响起迥异往常的音乐铃声。 听到夏老师趁铃声再次停车且熄火,星琪气急败坏地回头看。 不期然迎上对方毫不避讳的视线。 她甚至以相当暧昧的姿势抬手勾起了鬓角垂落的散发。 星琪急火攻心,挑逗还是挑衅?! 车旁的门卫点头哈腰,举止谦恭,左手却放在上衣口袋,夹紧了手臂。 不远处戴雨帽的红衣协理见状,发动载有一名huáng衣助教的观览车,快速驶向铁门。 红衣协理和huáng衣助教加入门卫,三方僵持不下,夏老师频频往这边张望,星琪心里一咯噔,低声问:“你是不是bào露了?他们不让你走?是就点……” 见她几乎同时点头,星琪改口,“不,摇摇头。” 夏老师摇头。 “怎么会bào露?” 夏老师冲她招招手。 星琪心跳停拍,“……您故意的?” 风徐雨歇,万籁俱寂,唯有夏老师那声稍稍拖长尾音的“星琪”随风飘来。 一言不合被上线bào露了卧底身份,星琪却骤觉解脱,心道终于可以不再伪装听话的小绵羊,拔腿跑向巍巍高耸的铁门。 夏老师长手揽人入怀,在她耳旁轻声说:“做得很好。” 星琪凑近颈窝深深吸了一口,哼哼道:“您的演技就不怎么好了啊,夏老师。” “是吗?”夏老师听此评价竟然很高兴,“我演的是变态烟鬼。” 星琪:“……” 哦,好,行吧,知道您是故意bào露的。 光天化日,老师和学生…… 红衣协理被这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闪了下眼睛,颇为不适地转开脸,gān咳了声。 而这时,他口袋中的手机嗡嗡震动,他接起来听了两句,神色一变,朝huáng衣助教睇了个眼色,示意两人一起包攻夏老师。 背对他们的星琪听出风向不对,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被夏老师按下了,“没事。” 协理刚一动,huáng衣助教蓦地反向绕到他身后,扬手一记手刀,红衣协理哼也没哼出一声,软软倒地。 huáng衣助教摘下雨帽,露出杨助教那张稚嫩但缺乏表情的脸,她像是尽了全部努力才勉qiáng提起嘴角,吝啬地示以友好,接着朝乙楼某窗口打出手势。 窗后板寸的脑袋一晃而过。 星琪呆了一秒——这俩什么时候勾结上的? “去拿钥匙。” 夏老师拍拍星琪,催她先做正事,自己钻进车内,操弄起仪表盘。 星琪快步追上畏畏缩缩逃回门卫室的门卫,不费chuī灰之力从口袋中摸出钥匙。 她回过身时,越野车前盖竖直九十度,从中升起的亮白色的伸缩梯已然完全伸展,架在离铁门顶部约两米高的位置。 连番动静惊醒了在副驾昏睡的豆丁,他茫然地睁开眼,见车子大变金刚,兴奋地“啪啪”鼓起掌。 见星琪迫不及待地要去开门,夏老师跳下车,“别着急,你先上去看看情况。” 她指了下伸缩梯。 星琪起先没理解她的话外之音,琢磨着夏老师为什么多此一举升梯子,是考验她的技能和忠心吗? 随即边爬梯子边表忠心:“我就看看情况,要走一起走,我……” 外面传来的隐约狗吠让她硬生生把“不”字咬在舌尖。 她收起玩闹之心,三下两下爬到伸缩梯顶端,纵身一跃,攀上铁门顶部边缘,肩部一用力,上半身越过铁门。 十几秒后,星琪原路爬下来,沉着脸问:“狗也是您找来的?” “狗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夏老师颇为无辜地偏了下头,随后想到什么,唇侧浮出笑意,“怕狗?” 星琪余悸未消,把钥匙递给夏老师:“……一条不怕。” 十几二十条巨型犬怕的。 夏老师反手握住她,指腹摩挲着手背。 这是一双jīng致的手,指节纤长,关节处看不出突起,仿若无骨,却有着一番巧劲儿。 握紧了,再也不要放开。 前面是大批涌上来的不分黑白不知是非的学生,门后是闻风而至的巨型恶犬。 星琪被夏老师捉住手,木然地望着杨助教攀上升降梯,轻巧地跃出铁门。 最先赶来的板寸率领同字辈及落日堂的部分人站成两排挡在越野车前,仿佛揭竿而起的义士,护卫着值得追随的首领。 那场景明明该是喧腾的,但无论是后背紧绷的落日堂众人,又或是左脸写着“分数”,右脸写着“机会”的与之相对的上百人都保持着如履薄冰的沉默。 有好几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 寂静令人头皮发麻。 星琪却被夏老师这几次触碰捉摸出不合时宜的委屈,头脑发昏地重申道:“您得赔我。” “嗯。”夏老师的下巴轻轻蹭着兔子耳朵,“赔你一辈子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以为今天能日出六千。 (溜了溜了 第86章 授之以鱼(15) 誊写到张雨晴把记忆手环丢进下水道冲掉, 星琪一推键盘, “我不想记这周的备忘。” 等这句话等了很久的侦探稍稍放低举高的平板, 露出弯弯的眼睛,小声道:“那就不写了, 我们……” 星琪烦躁地揉着后脑,没留神听侦探讲话, “最早我以为我理解张雨晴。她做的那些事……” 利用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举报韩同敏, 主动在助教面前承认错误,自罚深蹲。 “我想她是为了早点毕业离开那鬼地方。” “但是……” 星琪晃晃鼠标,点开视频。 记录那天场景的摄像机分别在侦探的眼镜, 越野车升降梯顶端,还有一个离得更远,在甲楼三楼窗台。 杨助教翻出铁门, 落日堂六十多人对阵其他分堂的一百二十余人,两面沉默僵持。 几分钟后, 张雨晴撑伞罩着孙襄理姗姗来迟。 张雨晴身高一米七八, 不瘦,称得上人高马大,可她却佝偻脊背, 不时顺着孙襄理的表情和话语, 露出卑微至极的谄笑。 孙襄理把笔和本jiāo给她,她吃力地用脖子和肩膀夹着伞柄,眼皮一抬一垂,笔尖快速滑过笔记本, 挨个扫过落日堂学员,显然在列落日堂滋事学员的名单。 “张雨晴上过小课,120人名单里也有她。”星琪转开屏幕,直望侦探,“您都把过墙梯搭好了,至少能保证大家离开啊,她gān嘛还那么着急表现,能给她加多少分?” 侦探道:“听襄理的话,她早晚能正大光明出去。但是逆襄理的意思,受罚是肯定的。” 星琪对着屏幕上的张雨晴“哼”了声,“她就是墙头草。” 后来趁乱打孙襄理的必须算她一个。 事态是从哪里开始失控的? 星琪将进度条拖到孙襄理到场的第三分钟。 孙襄理点了几个名字:“张连伟、徐气宇、龚连思、王枝慧……家里父母有急事找你们,去话务室给他们回个电话。” 被点名的都是铁门下护着夏老师的落日堂学员。 绝大部分不为非联络日的额外恩赐所动,但也有个别牵挂真正的家人。 张连伟为难地看向潘水同。 龚连思张张嘴,大约是喊了声“dòng哥”,星琪记得当时听到魏同彤破口大骂:“别叫dòng哥,想去就滚!” 张连伟噤如寒蝉。 龚连思迈了一小步,阻止她再迈一步的是潘水同,“憨批,打电话算个撒,要视频通话,你妈多久没见你了。” 龚连思向孙襄理提出要求,孙襄理慡快道:“视频通话可以,你先去乙二东九等一会儿,我现在找网管帮你们联网。”她拿手机发了条信息,而后抬高音量,向其他人道,“别的同学想和家里视频通话的,也可以去乙二东九。” 孙襄理这招诱敌之策画的饼太大,反而不像真的。 潘水同一声冷笑,模仿着她的声调:“进去了,就别想出来。” 龚连思忙收回脚步,不无后怕地瞪着孙襄理,嘀咕道:“信了你的邪。” 孙襄理不以为忤,和颜悦色道:“你们同学之间有矛盾,有委屈,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为什么今天搞这么极端?” 星琪按下暂停,“我没想明白她就说了一句话,怎么两边就吵起来了。” “偏移焦点。”侦探解释道,“打个比方,潘水同领的是‘造反派’,那边是‘护主派’,两边的重点应该是以她为首的主——亦即学校。但她没问大家为什么聚集在这儿,话里话外先点明矛盾出在同学关系,再表明她的家长身份,四两拨千斤,轻易把矛盾引向内部。” 看她似懂非懂,侦探提示道:“每个襄理下的两个分堂存在竞争关系。” 星琪重重地“哦”,恍然大悟。 别的襄理麾下怎么情况她没摸清,但孙襄理管下的落日堂和朝阳堂竞争特别激烈,朝阳堂盯着落日堂的人举报,而落日堂每次被举报,就趁夜跑把人带进小黑屋,双方积怨已久。 当时,孙襄理话音一落,魏同彤先跳起来,指着张雨晴的鼻子骂:“就这个臭傻bī!” 张雨晴夹着的伞差点儿滑落,她gān巴巴地硬挤出个笑,望望左右,没人替她说话。 落日堂的人又指了几个人,“你,你,你们。” 朝阳堂这次没忍气吞声,有人在队伍里yīn阳怪气道:“谁让你们自己不守规矩,学校规矩明摆着的。” 两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口头上作为调节者的孙襄理由着众人吵。 群体气氛极易感染,从口头jiāo锋到动手,不过是短短几分钟。 落日堂一名男生先用胸膛撞了下对面朝阳堂的矮个男生,一下点起火种,朝阳堂的人高喊着“打人了打人了”,随即回击。 两边一有动手的迹象,星琪就被侦探拎着兔尾巴扔到了车上,抽走了她手里的钥匙,丢下一个“老实待着”的命令,没等她回神,车门被侦探关上了。 豆丁对新乘客的加入鼓掌表示欢迎。 搁往常,星琪或许还有心情和豆丁闲谈,打听为什么侦探中途停车接上他。 然而星琪心系侦探,没顾上理他。 想起来这一茬,星琪插话问:“那会儿您没停车直接走,应该走得了吧?如果您已经打定主意留在那儿,为什么要带上豆丁?” 侦探抿抿唇,“我不想再视而不见。” 星琪一头雾水,但见侦探没有补充说明的意思,姑且在备忘里记下这一笔,然后打上待查证的标签。 切回视频,进度条被侦探拉到十分钟之后——用的是手里的平板。 星琪哑然失笑,从洗脑基地回来,侦探时常会有些过分关心的举动,比如晨跑一定要戴上记忆手环,洗澡久了就敲门,吃饭也不在她之前的固定位置,有点儿……说不出的小心。 “没关系的。”星琪索性抱着笔记本过去,窝在侦探怀里,“一起看,好吧?” 侦探勉为其难地说“好”,一手盖在了星琪额头,做好了随时捂眼的准备。 学员打群架,作为监护的孙襄理理应采取措施阻止,但她没有。 或许她尝试过阻止,但当时群情激奋,chūn末夏初的天气瞎凑热闹,一道闪电将视野劈成带分叉的四五分,豆大雨点在车窗上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的雨花。 雨势迅猛,四周瞬间升腾起厚重水汽,外面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而在混乱中,星琪听到一声狗吠。 她蓦地想起攀上铁门捕捉到的一幕——一条条狂奔而来的巨型犬到了门前来不及刹住身形,爪子在地上拖出两道重叠的水痕,各个眼冒红光,猩红的长舌头挂着粘稠涎水。 凶狠的、未被驯化的、近乎野láng的畜牲。 杨助教翻门是不是逃走星琪无从得知,但狗安静了那么久,突然叫起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星琪着急地想下车,却发现门锁打不开——侦探上了儿童锁,只能从外面打开,而且车窗最多开一掌宽。 她想叫夏老师,这人不知去了哪儿。 从后排爬到前排驾驶座,星琪用袖子擦去窗上的雾气,找到了开铁门的侦探,也猝不及防地撞见了地上的血色。 侦探盖住星琪的眼睛,“不要看。” 星琪哼了两声。 “也不要想。” 不可能不想。星琪心说,于是一声不吭。 bào雨倾盆,鲜血理应被雨水稀释得极为淡薄,但星琪有着媲美猎犬的嗅觉,扑面而来的血腥和杂味冲得她鼻头一酸。 那时机特别不凑巧,越野车底盘高,星琪居高临下完整目睹了杨助教去而复返的场景。 她头部左耳的位置汩汩冒血,就连雨水也冲不gān净似的,huáng色雨衣被血覆盖了大半,红色和huáng色的比例堪与餐厅的番茄炒蛋碎一分高下。 她身旁竟跟着一条黑色巨型犬! 那狗身高到杨助教胸口,长得也是凶神恶煞,时不时伸长舌头舔舐从杨助教雨衣上滑落的血水。 但杨助教弯下腰跟它说了两句什么,巨犬径直冲向混战的人群。 那之后,到第一波学生家长来,以及为什么所有人转而攻击孙襄理的记忆就很模糊了。 倒记得板寸战战兢兢问杨助教:“疼吗?” 杨助教——杨小米摇摇头,甩出一连串血点,“不疼,我是无情型人格障碍,没有痛感。” 面对这样的变态,板寸彻底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杨小米往她身上甩了多少血点,她就还了多少句“变态倭瓜”,声线还都不一样。 直到杨小米拒绝了医护人员紧急包扎,跟警察去取证物,板寸还在骂。 她骂人唯一取得的正面效果是唤醒了星琪。 “dòng哥。”星琪下车给她一张写了手机号的纸片,指着喉咙问她,“你还没告诉我,这个怎么做到的。” 板寸用湿透的袖子胡乱地把脸搓得一塌糊涂,笑嘻嘻道:“小黑屋闭关半年,你也做得到。” 视频在星琪听到侦探叫她,回头的刹那定格结束。 至此,星琪升任搭档的第一次任务告一段落。 “我想起来一件事。”星琪合上笔记本,决定先凭着现存的记忆提问,“我问过您,这次任务是什么,您让我自己猜,我的答案是找人,找东西。人是杨小米,我们找到了,东西呢?” 侦探挑了挑眉,“找到了呀。” 星琪直望进她眼底,“是什么?” “我饿了。”侦探顾左右而言他,“先吃饭,好吗?” 星琪正想摆出一脸严肃,警告她不许转移话题,没想到不争气的肚子也跟着叫了声。 答案在四个小时后的深夜揭晓。 那时星琪以补偿为借口抱着侦探不撒手,侦探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的自由。” 星琪顿了顿,“让您要我的自由吗?” 她往chuáng尾一缩,返回来时褪gān净了早已不成形的睡衣。 “您那个一辈子,是打算要我的意思吧?”她被久违的玉兰香冲昏了头脑,声音有些发颤,也有些发糯,“要了我吧,求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2019年4月15日11:38 添了一点细节。 二楼的隔音做得很好, 清早哈总溜出小窝打鸣, 关好门窗, 房间内能听到声音微乎其微。 因为太安静了,鼓噪的心跳、皮肤与衣料摩挲的细碎声响清晰可闻。 但星琪却觉得少了什么。 她稍微抬起上身, 缓缓吸了口气,低头噙住下方的唇瓣。 和用正装装扮出的生冷得近乎禁欲的气质截然相反。 很软, 她的侦探小朋友很软。 又或者黑暗是软化身心的柔顺剂, 直接和间接接触到的地方都很软。 真软,从发丝到内心,比那层薄薄的绢丝制的睡衣还要柔软。 她把气渡过去, 舌尖在唇珠上点了点,尤不知足地描摹出形状,碰了碰她的鼻尖。 呼吸呀。 夏珘小朋友。 别那么……紧张。 你没做错什么。 她细细地嗅着发间、耳后的气息, 一手从温度持续升高的颈间滑向深处,找到她的手, 在手腕上摩挲了两下, 气声道:“要我。” 那人终于有了行动,抬起手,刻意避免碰触任何部位, 捉住后颈拎星琪下去。 随后她起身下chuáng, 在睡衣外又披了件睡袍,去内室取了红酒和郁金香形状的水晶杯。 她打开沙发旁细脚伶仃的台灯,人斜斜笼罩在牙huáng灯光里,手腕稍一运动, 瓶口泻出一道细细长长的绯红色丝线,缓慢铺满杯底。 星琪转到chuáng尾,翘在身后的小腿不安分地晃,“我也要。” 见对面的人低头不语,星琪伸手过去,“要这个壮胆。” 毕竟,看侦探的样子不太像助兴。 红线的收尾不算漂亮,不仅细线转宽面,中途哑然的急转在杯壁上泼出三两道半透明红色波痕,后面几滴重重落下去,dàng起涟漪,复又飞溅。 侦探神色复杂地望她一眼,颓然坐下,“你不用。” 一口饮毕杯中酒,壮胆的酒jīng尚未发挥作用,她便迫不及待开口,因而声音略显gān涩,“周四晚上,你问了我两个问题,还记得吗?” 星琪歪头想了想,“跟您的名字有关?” 典型的“兔式回避”,侦探心一沉,淡淡道:“可以这么说。” 话音落地,对面的兔子也跳下chuáng,小灯光亮忽地qiáng盛,和着眼前皎白的光色,晃得人目眩神迷。 侦探一压眉头,垂下视线,随手丢去薄毯。 星琪轻巧地侧身闪开,活像一只黏人的真兔子,光秃秃滑溜溜钻进她怀中,笑嘻嘻道:“您要讲故事助兴吗?” 侦探解下睡袍,一脸冷漠地把兔子从头到脚裹严实,“不是。” 睡前故事通常都以“很久很久之前”或者“小时候”开始,侦探也不例外。 “很小的时候,父亲送我去一个研究基地。” 星琪忍不住问:“很小,有多小?” “五六岁吧。” “名副其实的夏珘小朋友哦?” “是。” “研究基地在大西洋还是月球?” “……闭嘴,不准说话。” 星琪悻悻地闭上嘴巴,双手一寸一寸圈占她后颈,脑袋埋进颈窝。 “林应该告诉过你,我以前做情报分析工作,就是在基地。”侦探不为所动,甚至连心跳和呼吸都比之前平稳,“那份工作我做了很多年,前年正式离开。” 在观音像失窃,席秀婉长子受伤,兔子坠下悬崖的次年。 基地是个多年以后回想也没有特别感觉的地方。 虽然设在地下,但空气清新,人工自然光随外界季节变化切换,到了特殊节日,也会应景地降雪或降雨——不过这些是离开后才注意到的细节。 “基地的主要目标是建立和完善一个理想化的全球性安全系统,出于某些原因,其中的核心工作需要儿童。” ——为了尽可能避免后天的伦理道德对数值产生影响。 即便被选入基地,成员们每隔一周仍需参加智力、心理测验,及时调整工作级别。 “三分之二的时间,工作内容只是观测。” 监控上百个高危地区的视频、音频及网络通信数据,筛选其中有可能引发范围或规模级动乱的诱因。 “我的专长是演绎。” 根据同事提供的要素构建联系,推算导致动乱发生的事件,以及将会发生的时间、地点、后果及影响,输入主机。 “也负责监测。” 同时监测多个地区。不知是否和出生地有关,系统时不时会给她推送三江流域及对岸的窗口。 “那天的源地址编码是三江流域,具体位置在海城远郊。” 离她离开的地方非常近,所以她多留意了下。 不期然看到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应该很年轻,戴着遮去大半张脸的白色口罩——上面绣着一只长耳朵兔子。 他/她摇头晃脑时,犹可见后方琳琅满架的古文物。 监控源中间的编码显示为“需关注/私人”,因此不会是公开博物馆,且当地时间是午夜时分。 可判断为私人藏品室。 戴口罩的年轻人是小偷。 摄像头的角度很奇怪,位置隐蔽,应是特级安保的配置。 小偷一开始没发现他/她把自己bào露在隐藏摄像头前,而且离得非常近。 摄像头偶尔会被浅色的柱形物体遮挡。 等到不久后小偷起身,她凭后续画面作出推断——小偷刚才趴在偷窃现场的地板拿一支浅色的塑料材质的笔写写画画。 之后三分钟左右,小偷清空了陈列架一半的藏品,再次回到摄像头前。 这次,他/她直视摄像头看了几秒,右手食指勾在口罩边缘,似乎犹豫着要不要摘下口罩。 但是没有。 他/她重又拿起笔写了四行字,然后把纸压在陈列架的花瓶下,离开了。 “当时,我把这段视频列为不重要,七天后,系统删除了视频。” 很长一段时间,铭牌仍写着夏珘的她并没有回想起私人藏品室失窃的现场资料。 也差点儿将这双眼睛从脑海繁复的资料中清除。 但那时起,挥之不去的疑问时常在梦醒时萦绕着她。 ——我在做什么? ——这里的所有人都在做什么? 每天看着世界各个角落、不同阶层发生的争执、冲突及斗争,是基地所有成员的基础任务,再加上剖析毫厘,擘肌分理,将分析结果输入主机,就是她全部任务。 ——我做的一切有没有像上司说的,让世界变得更安全? 她开始利用职务权限检索过去的工作成果。 绝大部分被归档,列为绝密,找得到的一部分表明她的工作值得“十分出色”的评价。 她准确无误地推测出数次动乱,地区、日期、关键人物几无差异。 最近的一次,她提供了一枚人体炸|弹的姓名、他的袭击目标及时间段。 而就在她给出的高概率时间点,人体炸|弹被引爆,死亡人数比她的演算结果少了一人。 幸免于难的是一名短发少女。 炸弹被引爆前,她刚好经过一名推婴儿车的母亲,年轻妈妈的丝巾被风chuī走,她追了十几米,终于追上了随风飘扬的浅色丝巾,正扬手叫下那名年轻妈妈。 不可逆转的灾难就在一瞬间发生。 少女懵懵懂懂地站在升腾弥漫的尘烟中,灰huáng雾霭将现场所有人和事物罩上单调却永恒的隔离色,连她手里紧紧抓着的浅色丝巾亦未能幸免。 唯有少女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初生的婴儿般一片茫然,彼时恐惧和创伤尚未成形,但空白模糊的意识深处大约在呐喊“发生了什么,谁来帮帮我”。 她忽然想起了那双眼睛。 那个趴在地上写信的小偷,有着一双同样的圆眼睛。 茫然,空白,以及露出苗头的恐惧,和从意识深处放出的求救信号。 那双眼睛从此深深印刻在脑海。 夏珘第一次认识到她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既不会阻止灾难发生,也不会让无辜丧生的生命复活。 她想离开基地。 也想知道那桩失窃案后续如何,小偷有没有被抓到。 后来,夏珘更名无数次——夏月、夏一淼、夏一天、夏一时、夏周、夏礼白…… 夏以年以为她改名是利用名字催促父亲批准她正式脱离基地,但她自己知道,她最急迫的愿望是找到那小偷。 她在脑海里描摹了太多遍那双眼睛,和基地每一个人作对比,她担心她迟早会把那双眼睛和别人混淆。 她想找到那双眼睛的主人。 然而回归现实社会的阻力远超她预估,父亲是基地的联合创始人,他有意分配给她更多外勤任务,让她参与到实际性工作,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削弱她的意愿。 夏珘离开基地前一年,三江流域某山庄的入室盗窃升级为故意伤害,一个去而复返的小偷给凶徒提供逃走路线,保住了一条性命。 她才知道她监测到的是流窜三江流域多年的藏品大盗,那是他/她第一次行窃。 失主是苏佩文,苏姐。 小偷是尚星琪。 后几年藏品大盗的作案手法越来越娴熟,除了不变的道歉信,从未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 失主甚至连小偷的性别都无法提供确切线索。 后来,夏珘花费了一年,用她的天赋和专长摆脱了父亲的铁腕,开始寻找那小偷。 她会不自觉地盯视每个人的眼睛,想加深印象。 她对那双眼睛的印象终究是模糊了。 以至于再次看到时,竟难以确认是不是。 听到这里,星琪轻轻弹了下舌头,“啧,真实の凝视。” 侦探恍若未闻,“后来,我总是想,当时把这段视频留下来就好了。” 留下来,她就有机会把视频证据jiāo给专业人士分析。 兔子第一次作案时还不到承担法律责任的年纪,如果那时抓到她,接受警方教育,她一定不会在岔路上走得更远。 不用白白蹉跎那么多年。 不会有后面的一系列磨难。 那双眼睛的主人明明释放出了求救信号,却被她无视了。 “视而不见是基地的必备技能,需要长久磨炼和莫大勇气。”侦探自嘲地笑笑,“可是到后来我才醒悟……视而不见是无法被定罪的恶行。” 星琪用一个欠缺热度的吻短暂封住她的自怨自艾,而后在她口中残留的酒jīng味道中极速升温。 被侦探顶着额头推开时,星琪问:“有一点你是不是没想到?” “嗯?” “如果你解救了当时的我,就不会遇到后来的我,那你还怎么把我塑造成现在的我?” 这话侦探听起来也觉得很拗口,但透露的重点——与其说是水到渠成,倒不如说早知如此——“你想起来了。” 侦探用的陈述句,于是星琪慡快地点点头,“该想的我想起来了,不好的东西我不打算再想。” “是周四晚上你昏迷之后,还是铁门的……”侦探犹豫了下,没说出“血”字。 “更早一点,大概是昏迷之前。”星琪摸摸鼻子,“我以为你不要我了,然后拼命想我为什么要这么想,为什么你会不要我,我还想gān脆逃走……” “所以你……”侦探伸进衣袍捏了一把尚小兔。 力道不轻,星琪“啊呀啊呀”怪叫出声。不过没等她趁势说出点不该说的话,侦探抢先道:“我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 “你是指……喝完酒讲完故事还不上chuáng?” “……你闭嘴!” 星琪做了个关紧嘴门的手势,却拿一双闪烁着明快笑意的圆眼睛注视着她。 侦探回望进她眼底,“我对你……洗脑过。” 连兔子也察觉得出的改造计划。 “唔唔。” 星琪转转眼珠,不能动口便要动手。 侦探按下她,续道:“我不可能百分之百看透一个人的内心,我只能靠行为模式进行分析、归纳和推演。我不确定你有没有被误导,是不是移情投she。如果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那么……” 她将手放在纽扣,“第一次,你来。” 第88章 情事 侦探解开第二枚扣子。 锁骨展露小半, 向两侧平直延伸, 几缕散发垂落, 巧妙地勾出下方那道微带弧度的yīn影线。 星琪张张嘴,缭绕不散的酒气忽地浓郁, 与玉兰香和檀香一同化作无形巨手,紧紧扼住喉咙, 让她发不出声音, 不自觉与侦探拉开距离。 侦探压下一侧眉头,表情略显苦恼,“真要我自己解?” 星琪:“……” 走向不太对啊。 侦探解开了第三枚扣子, 有意无意地向后仰,离开锥形灯光笼罩的范围,看不出有没有脸红。 倒是锁骨下的风光愈发敞亮。 星琪提起睡袍翻领捂住眼睛, 心虚地想:侦探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手放下。” 星琪老老实实手背后,僵硬的后颈捧着用时方恨水太多的脑袋, 不太能理解侦探的指示, 只好尽可能非礼勿视。 “星琪。”侦探抿抿唇,在yīn影中无声舒展开神色,“我想, 想了很久。” 最早是在某个冬夜。 那晚最低气温零下六度, 寒冷直接作用在皮肤表层,间接作用在呼吸道。 经过长期训练,避免在特定环境下bào露,她早已学会封闭感官, 隔绝冷和热对生理和心理的影响。 但陆笙的旧居不是极端环境,不需要忍气吞声,所以她就咳了声,清除咽喉不适。 没想到兔子居然想也不想把御寒的羽绒服让给她。 她忽然体会到寒冷的感觉,浸入骨髓,每寸皮肤都在痛,得要一个人的体温方能和缓。 原来以前不冷,是没人在乎。 她解开了第四颗纽扣,稍稍前倾,“你不想?” 对面那双眼睛天生带着三分勾魂摄魄的笑意,此时半眯不眯,像是在笑,又像是传递千万种主人说不出的、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 星琪心一软,四肢不争气地拟形无骨棉花兔柳,在温水似的视线中化成糖水,“我……呃,课是跳着上的,偏科。”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只学了如何诱人面红耳赤以及单方面釜底抽薪的杀手锏,暂未涉及到锁骨以下。 侦探一手扣在她后腰,虚虚地撑住她,一手抄起茶几上的酒杯,挑了挑眉,“酒。” 星琪记得位置,反手够到酒瓶,不料瓶身居然在手上滑了下,一半是瓶身没有标签,一半是汗湿,回头看了下,“没标签哎,自酿的?” 侦探颔首,“没错。” 星琪指腹抵在瓶口,笑嘻嘻问:“现在算是助兴了吗?” “是啊。”侦探加深了笑意,“情趣。” 呼吸一滞,星琪恍惚回到刚成为侦探助手的那段时间。 夏侦探神鬼莫测,一句话她得跑断腿,一个眼神便能dòng察她内心,无数次教她体验字面意思的“心惊胆战”。 但她为自己能效犬马之劳而欣慰,后来时不时的糖果称得上实质性的甜头,还有…… 再加上一个笑容,那可太好了——胆战没有,只剩下心脏如小鹿乱跳。 她自动给复苏的稀薄记忆加上一层滤镜,笃定无论心跳加速的原因有多少种,惊吓绝不在其中。 即便刚听的睡前故事中有不可深思的恐怖成分,但也和侦探无关。 开玩笑,她怎么会怕侦探呢? 她的侦探香甜不腻。 所以她此刻的口gān舌燥一定不是因为惊吓,只是单纯的渴。 星琪酒瓶递给侦探,却伸出二指捏住杯颈,配合侦探的“情趣”长出假模假样的怂人胆,“我也要。” 侦探顺从地给她倒了半指高,她嫌不够解渴,索性拿回酒瓶,就着瓶口猛灌一气。 酒挺慡口,不过大约是自酿酒,有些她尝不出的原材料。 侦探放松地斜倚沙发靠背,任兔子用瓶身做挡,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瞄一眼,再瞄一眼。 柔光笼罩着她的侧脸,勾画出较往常柔和的轮廓,松散的领口几乎把风光全然外放,眼睫投下的yīn影却掩盖了她眼底更厚重的yīn霾。 她用程式化的语言讲述一个从小摒绝七情六欲的夏珘,一台时刻为理想化目标高速运转的机器。 讲述的过程很平淡,只在末尾泄了点追悔莫及。 而且是为了我。星琪心想。 她忽然看不清对面的人。她眨了几次眼,仍然模糊。 但在一片鼓噪不祥的模糊中,侦探慢慢地生动起来。 七情六欲,她有。 只不过表现手法独辟蹊径。 比如用之不尽的糖果,比如她那动不动脸红的“超能力”。 去玛城那次她的约会对象是谁来着? 哦,那不重要。 现在的侦探居然能面不改色口齿清晰地说出“我想”,恣意展现出天生的风情。 越来越不害羞,越发像个人了—— 呸,我在想什么? “我……是不是……” 陌生而沙哑的声音从天边传来,星琪晃晃脑袋,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开口说话。 “喝醉”两个字浮现出脑海的刹那,人一歪,手里的酒瓶跟着翻转落体。 侦探搭在膝盖上的手当空一拦,轻易捞过星琪,没去管瓶口朝下的倒霉酒瓶,反正落地发不了洪水,随它自生自灭。 她眼里只有一秒睡去的兔子,定定地看了会儿,竟辨别不出这只平时听话的兔子是真醉还是装睡。 乍一看,似乎是真醉,脸上弥漫着习习chūn风均匀铺开的红晕,嘴巴一开一合,失去控制的舌头搅乱了话语,翻来覆去说着“哦……哦缀惹?我醉了?额最热?” 侦探捏捏兔子耳朵,“听得到我吗?” 星琪眼珠在沉重的眼皮下转了转,顺势枕在她手上:“腾……额到。” “舌头捋直。” 星琪坐正,伸出舌头,一本正经地抬起手,看上去要忠实执行接收到的指令。 侦探牵住她手腕,“这瓶酒加了俗称‘吐真剂’的东西,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不想回答可以不答。” 星琪挺胸,“知无不答,答无不尽。” “你想走?” “去哪儿?” “你藏了一批失物,只有你知道在哪里,你打算自己去拿回来还给人家,是吗?” 眼皮下眼珠滚动的速度让人疑心下一秒她就会醒来,她不满地谴责:“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给不给人一点儿隐私了!” 到底是没醒,咧开嘴,露出醉酒者独有的傻兮兮的笑容,“哦,你是侦探。” 酒除了助兴和qiáng壮怂人胆,最大作用是让人吐露真言——辅以“吐真剂”的明示,效果显著。 不出所料,此人果然计划着出走。 那番挑|逗算什么? 让人把她吃gān抹净,自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该兔子之狡猾叫人怀疑把她切开,心眼定是三窟——其中之一麻麻黑。 恨得人牙痒痒,真想…… 就地生吞活剥了。 可兔子再度化作一团松软棉花,一头栽进她怀里,口齿跟舌头难分难解地打着架,咕咕哝哝说着什么。 侦探仔细听,努力辨清内容。 贼兔子恬不知耻地笑,“……你……穿了,你粗……呃……” 侦探碰了碰她额头,“证明给我看。” …… 醉酒快的人醒酒也很快,睡一觉,做一场无痕的梦,酒意便可散去七七八八。 星琪的梦有点意识流。 她终于从冰冷彻骨的水中爬上了岸。 岸边盛开着鲜艳璀璨的桃花,视野被或深至绛红、或浅至粉白的花朵占据,她循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酒气登上山顶,看到下方两湾对称的圆形清潭。 她回头望了望,方才爬出的湖原来是红色的,岸边怪石嶙峋,宛如张开血盆大口的狰狞怪物。 听到有人问“你要回去”,星琪蓦地打了个寒颤,心说:你神经病啊,我gān嘛要回去? 生怕被那声音说动了,打起再回去的蠢主意,星琪飞快跑开,奔向那两湾清潭。 到了岸边,她不敢盲目下去,先伸手感受水温,很温暖,随后,她跳下去,在dàng起的涟漪看到自己破碎的倒影。 她弯下腰,等待水面平复。 她对自己的长相没有清晰的概念。 纷乱的记忆中,她每次从镜子里看到的都不是同一个人。 她没有自我,从那地方长大的人不属于自己。 渐渐平静的水面倒映出一张人脸。 原来我长这样? 星琪做了个鬼脸。 倒影回给她更凶狠的鬼脸并厉声呵斥:“你怎么能在这时候睡着!” 星琪认真地想: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于是遍地桃花烟消云散,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梦不可怕。 * 星琪梦游了。 睡得好好的,突然像加装了弹簧的玩具兔子,腾地坐直,下chuáng踢上拖鞋,然后状似步伐沉稳地去了卫生间。 一路闭眼。 侦探给她倒好水,又等了一会儿,不太放心地去卫生间敲了敲门。 门开了。 兔子游魂似的仍闭着眼,两人之间余下一步之遥,她翕动了两下鼻翼,唇角一扬,手在空中抓了几下,用哄小孩似的语调含糊道:“小朋友乖乖,不要怕,我不会走的,除非你赶我走。” 说着说着,肩上忽地一沉,双手挂在后颈,脑袋也靠过来,“不行,赶了我也不走……万一你被控制了呢……” 随后,双腿攀到腰上。 …… 沾了一点儿酒,兔子秒变树懒。 侦探绷着脸,踢开并不挡路的红酒瓶,把兔子抱回chuáng边。 不过没着急放她下去,想看看这借酒耍赖的人打算挂多久。 星琪挂了一会儿,惊觉侦探这次不会那么容易放过她。 她拧了几下,没拧开,悄悄把眼皮掀开一条缝。 正对上波光潋滟的双眼。 哦嚯,温泉果然是侦探温暖的怀抱。 不等侦探发落,星琪快又稳地噙住唇珠,默数三七二十一,缴舌投降。 侦探偏过头,冷冷问道:“睡得好吗?” 星琪gān笑两声,埋头在她颈窝里嗅了口浓郁酒香,谨慎思索答案。 稍后,她含住了近在唇前的耳垂,“睡饱了,可以继续。” 侦探微微松了手,但极快地捞回来。 星琪从耳根细密吻到唇角,复又原路返回,在她耳旁低低地说:“你教会我自信勇敢,教会我选择拒绝,也教会我如何用自己的心爱一个人,我怎么会独自离开,夏老师?” 在被侦探失手丢开时,她不忘补充:“本兔子表示被吃的愿望没有任何改变。” 第89章 欲求不满(1) 夏天一夜之间到来。 入睡时还觉得薄衾微凉, 被早早升起的朝阳唤醒, 额头汗湿一片。 星琪蹑手蹑脚翻出T恤和运动裤, 顶着红太阳离开竹屋。 远乡较都市恬淡闲适,没有嘈杂的车马喧嚣, 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绿, 一山翠竹, 一丘间或点缀着点簇白花的橘子树,不仅赏心悦目,花香更中和了江流难免的水腥。 江边空气格外cháo湿, 鹅卵石和石板陷入松软的泥土,星琪深一脚浅一脚沿着暂名chūn江一号路的小路跑到丁字路口,看了下路标, 转向左边通往航山镇的柏油路。 和怀安镇同样是山间乡镇,航山镇富有生机活力, 比前者更像现代人类群居地。 早上五点多钟, 沥青路上新能源汽车时常来去,带起阵阵疾风,排放出的尾气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离镇上还有一半路程, 听到身后有电动车滴滴按喇叭, 星琪往路边移。 但是那车慢悠悠的,按了几下喇叭并不加速,不着急超过她。 色电动车的不是侦探还能是谁。 她扬手露出蓝色手环, “太阳能充着电呢。” 侦探一转车把,加速与她平行,从置物箱抽出瓶纯净水。 星琪急需补充水分,想当然地以为水是给她的,伸手过去,口上道:“辛苦您特意赶来送……” 然而侦探拇指推开瓶盖,以看上去很惊险的姿势单手扶车把,自顾自喝了口,又放回去。 星琪:“Hello?” 侦探斜她一眼,“我像跟踪狂吗?” 星琪:“……” 不是吗? 在海城每天早上四五点钟爬起来骑着风火轮平衡车陪跑的那个人是谁? 每天出门超过10分钟就打视频电话的人是谁? 但凡接不到电话,5分钟内必然到场的人又是谁? 星琪听到灵魂的无声呐喊,但是没胆量当面质问否认自己有跟踪倾向的侦探。 她才出门半小时不到,侦探从哪儿征用来的电动车? 剧组不还喊着杜绝现代jiāo通工具进村吗? 星琪余光瞄了几眼,趁其不备,趁虚而入,往车旁一挪,探箱取水。 就着侦探喝过的瓶口抿了口,咂咂舌头,“真甜。” 侦探懒得理她。 “我说了不会私自离开的。”星琪把饮料抱在胸前,戚戚道,“你不相信我,我感到十分伤心。” “兔子的嘴,骗人的鬼。”声音比逆着朝阳的脸色还yīn。 星琪噎了满腔乍暖突寒的空气,乱了步伐。 她很快调整好节奏,挂上一脸笑,修改话题,客客气气道:“夏特助也要去镇上吗?好巧哦。” 夏特助客气回去:“去镇上吃早餐,尚助理也是吗?” “主要是为了洗澡。” 尚助理马上意识到她嘴快了。 夏特助转过脸,意味深长地笑笑,“洗澡啊,正好一起。” 星琪一眼看到她右眼角下方的蚊子包。 别说,这红点乍一看挺像美人痣,就是块头有点大。 “夏特助,”星琪靠近电动车,笑眯眯道,“您今天比昨天好看,能亲一个不?” 夏特助面无表情地将车把拧到底,绝尘而去。 嘿。 蚊子逮着咬的细皮嫩肉,还耍流氓。 怕你哦。 星琪回望来的方向,层层竹林疏密无度,恰好将和光传媒牵头打造的原始村寨“羡鱼村”牢牢包围,除开她晨跑的chūn江一号路,只有一条通车的青石路在草丛间若隐若现。 和光是三江流域新兴的传媒公司,成立不到四年,依托背后的家族集团,俨然成为三江流域传媒产业不容小觑的新锐势力。 “羡鱼村”是和光为前年开展的“青云计划”打造的拍摄基地之一。 羡鱼村原计划明年下半年投入运营,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三老板看中了一套班子,实地勘察以后觉得此境此时最适合不过,于是开展试运营。 三老板看中的时景在于chūn末夏初的古代村庄——喝水用的都是竹筒,更别提什么基础生活设施。 吃喝拉撒,这座赶鸭子上架的拍摄基地堪堪满足了最后一项,但也仅限于撒,不包括澡堂,澡堂还没建。 星琪来之前听说这地方条件艰苦,前晚她们和chuáng是前后脚到的羡鱼村,到的时候,村里的后勤人员仍在赶工收拾临时腾出来的绿竹屋。 只是没想到艰苦到洗澡要去十公里外的航山镇。 她按着自己的节奏慢跑到镇上,找到剧组承包的民宿。 白色电车停在民宿小院墙外,马路对面停了辆红色新能源电动汽车,外轮廓的流线做到极致。 星琪一脚跨入院门,见夏特助已整装完毕,人在小院内的太阳伞下悠闲地喝咖啡吃面包,视线不离屏幕。 右眼下的蚊子包涂了透明药膏,侧面看晶莹发亮。 星琪有点儿内疚,她鼻子受不了驱虫喷雾,侦探只好牺牲自己做了蚊子千载难逢的丰盛大餐。 她刚想把内疚转为早安吻,夏特助捏着鼻子躲开,“二楼都有人,你在一楼洗。” “谁啊?比我们还早。” 星琪有些意外。 看时间才六点半,半小时后才到班车发车时间,而且她们的竹屋在村头,没听到有人出去。 夏特助咬着面包片没回答。 星琪便去了一楼。 洗完出来,看到夏特助对面同样低头看平板的那人,星琪眼睛一亮,用毛巾裹起头发,上去打招呼,“许老师这么早啊。” 这位许老师不是别人,正是工作室技术外援林的合法妻子,化名林则许,本姓许,自称主职家庭主妇,兼职是演员。 所以私底下星琪叫她林太太。 但现在在外面,算半个工作场所,便公私分明尊称她许老师。 935观影会必看电影十部里有四部是许老师主演,其余六部或多或少参演。 作品不多,但她的演绎十分出色。 星琪对她有种说不出的喜爱,连人带凳子挪到许老师旁。 许老师抬了抬眼,礼貌性地勾勾嘴唇,“早。” 星琪目不转睛望着许老师,回想基地正拍摄的电影《竹与刀》的演职人员表,许老师似乎在电影里只客串一两个镜头,因为这部是她作为监制的第一部 电影。 约是此次事件关系重大,算时间许老师应该赶了一夜车,但神色丝毫不显疲惫,眼底映着屏幕的光亮,气势凌冽,看久了,星琪一度感觉她肯定压得过夏特助。 哦对了,侦探本次事件中的出场身份是许老师的特别助理。 助理再特别,也不能盖过老板兼委托人……的朋友。 夏特助咳了声。 星琪随口道:“夏特助也早。” 夏特助在手机上敲了几下。 楼上开了扇窗,本次委托人——和光的三老板顾盼探头出来,“嗨,兔子。” 星琪仰头,“早上好呀。” 另一颗脑袋出现在顾盼肩上,和光的二老板陈溪,“小夏,兔子,你们先去吧,我们晚会儿到。” 夏特助冷淡地提醒道:“听到了吗,该出发了。” 最先响应特助的反而是许老师,她收了平板,起身就走。 夏特助紧随其后,不忘回头给慢一拍的星琪警告:“记得你的老板是谁。” 星琪想了想,“哦,对哦!那你们先去吧,我得给我老板带早点。” 她本次的身份是电影《竹与刀》女主角云瑶的贴身助理,老板当然是云瑶。 几分钟后,星琪拎着民宿老板娘打包好的早餐出小院。 红色电车这时忽然发动,星琪嗅了一鼻子并不刺激的白气,却看到夏特助骑来的白色小电驴钥匙没拔。 吃醋都不吃全套。 夏小珘真是——温柔得不得了。 回到羡鱼村,剧组已经开始早间拍摄,星琪意识到兼职演员许老师和全职主妇林太太果然要区分对待。 因为……似乎剧组所有人都很怕许老师。 她只是眉头微蹙,满场鸦雀无声行注目礼,停顿了动作。 导演王伦“嘎嘣”咬碎了笔头,主演云瑶一副快哭的表情。 星琪把民宿带来的早餐给云瑶。 云瑶摇摇头,气若游丝道:“不能吃。” 垂在腿侧的手以几乎无法辨别的动作指了指许老师。 星琪转手把早餐jiāo给一旁眼泪汪汪的真助理小冯。 然后小声问夏特助:“怎么回事?” 夏特助耸耸肩,“云瑶情绪调整不到位。” 星琪心想碰上那种糟心事,换谁都很难迅速调整吧。 这次委托人虽然是和光三老板顾盼,但出事的是《竹与刀》的主演云瑶。 剧组进驻羡鱼村的第三天——也就是前天,云瑶收到标明发货地是父母家地址的包裹,没多想,自己打开了。 里面装着两片竹叶,一沓打印在A4纸上的外文诗,一条六厘米长的黑色细绳。 云瑶找导演王伦借来手机,想给家里打电话问问送的这些东西是什么。 路过的当地雇佣的清洁工多看了眼,立时认出那条黑绳是截断的老鼠尾巴。 云瑶把导演的手机扔了。 这只是开头。 当天下午,云瑶收到镇上送来的外卖,外卖盒里放了束鲜艳的玫瑰花,看似没那么危险。但小冯帮忙收拾的时候,被藏在花瓣里的小刀片划伤了手。 花瓣里还藏着两只小小的蝙蝠翅膀。 云瑶是新人,首次担纲主演,压力很大。 导演王伦也是新人,首次执导电影,压力更大。 王伦立刻上报给公司。 那时候星琪正好和侦探在技术外援林大厨家吃饭,顾盼也在。 收到信息,顾盼开玩笑问一周侦探要不要接。 一周侦探接了。 而昨天晚上,云瑶在自己的chuáng上发现了一封用泥缄封的信,里面是一张鲜血浸染的纸,荧光笔写着:五天内,我们必将四目相对,比翼连枝。 显然是连续恐吓,但更可怕的是,发件人显然就在附近。 因此,原定后天才来的许老师提前赶赴拍摄现场,以镇场的名义震慑了本就惶惶不安的王伦和云瑶及剧组若gān人。 现场气氛极度凝固,夏特助扭头对着星琪低语道:“拍视频发给林。” 星琪不明所以,但依言偷拍了个小视频,发给技术外援林,按夏特助的指示附言:林太太对你也这么凶吗? 林没回,许老师忽然走到一旁接起了电话。 只一瞬间,她的神态和气质全然变化。 凛冽寒风转眼如沐chūn风。 星琪听力好,轻易捕捉了许老师的话音。 ——“宝宝宝宝我没有啊,我怎么会凶你呢?” ——“好好好,不凶不凶。” …… 回到拍摄现场,许老师用林太太般的温柔给云瑶做起示范,教她如何抛开情绪gān扰,快速入戏,同时不忘宽慰导演和其他工作人员,让他们不用太紧张,勇于试错。 气氛顿时暖意融融。 夏特助耸耸肩,“第一次,需要润滑剂。” 星琪品了品,没品明白。 第90章 欲求不满(2) “恐吓的目的是制造恐慌, 阻止、改变事情的发生、进行。” 说到这里, 侦探——夏特助停下来, 从小冯前不久送来的果篮里拿出颗丑橘推到对面。 星琪剥了皮,去水池冲掉手上的huáng色汁液, 回来一边拆橘瓣的白衣,一边回想恐吓信内容。 “五天内和云瑶‘四目相对’、‘比翼连枝’, 没阻止什么吧?” “进度已经落后了。”夏特助单手支下颌, 食指若无意识地点着眼角下方的蚊子包,“无论恐吓的目标是不是只有云瑶,电影不能正常拍摄的附加影响少不了。主演担惊受怕没办法好好拍戏, 导演嘛……” 星琪戴上变焦眼镜,望向许老师身旁满头大汗的王伦。 有许老师的针对性指导,云瑶还算顺利地进入状态, 结束早间两场戏的拍摄,来休息处养jīng蓄锐。 但后面的群戏导演王伦总认为群演动作不够到位, 表现不出他想要的氛围, 一遍又一遍喊NG。 许老师稳若磐石,稳住了云瑶,给王伦的作用却是无限续杯的jī血。 NG的次数多了, 星琪觉得他不是jīng益求jīng, 而是chuī毛求疵。 视线移向直揉额角面露苦笑的许老师,星琪道:“许老师也受影响了。” “她是监制,很难置身事外。” 星琪用指关节叩了下镜架的开关,关掉变焦, 把拆完白线的huáng澄澄的橘子一瓣瓣掰开。 “前三次有那些东西,恐吓会不会……” 预告某种实际行动。 “是。不然许老师不会提前来。”夏特助轻轻笑了下,“让她临时改变行程,比让你说实话还难。” 星琪:“啥?” 见夏特助伸手拿橘子,她放上小叉子,连盘送过去,心虚地为自己辩解,“我什么时候不说实话了,我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夏特助瞥了她一眼,眼神明灭不定。 人非机器,设定好数值就能心无旁骛运转。 人很容易被扰乱心神,也很容易把受到影响的情绪扩散向周围,唯独不会彻彻底底把它们隐藏。 “你看,连许老师那种内敛的人都会因为计划被打乱,情绪外露。像你——”夏特助拿小叉子指了指星琪,“嘴上说不走,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走。” 星琪张口结舌。 图谋不轨未遂的那晚过后,两人的关系发生了质的改变——如胶似漆的亲密变成发乎情止乎礼的中规中矩。 确切地说,是侦探单方面取消了她很多特权。 亲吻没了,拥抱没了,每日一吸更不用想。 但不像惩罚或划清界限的暗示,在家仍同chuáng共枕,还能盖棉被纯聊天。 所以星琪以为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换个角度想,侦探不再抱着以前那种对她有所亏欠的谦让态度,这样的平等关系更健康——星琪最擅长自我安慰,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 毕竟侦探从不掩饰她的控制欲,最多口头否认。 根本没料到侦探冷不防借题发挥。 沉默中风声喧闹,夏特助若无其事地转回主题,“假设,‘比翼’是把蝙蝠翅膀切下来,‘连枝’用老鼠尾巴,‘四目相对’你认为是什么?” “总不会是字面意思……吧?”星琪摸摸头顶翘起的头发,确定刚才一股冷风chuī过不是错觉。 “嗯。”夏特助往嘴里送了瓣橘子,稍稍抬起眉头,“好甜。” 星琪对甜的东西敬谢不敏,但唇上沾了果粒和果汁的侦探相当诱人。 过快的心跳鼓噪,她摘下眼镜,探身过去,“我也尝尝。” 浅尝辄止。 因为侦探向后仰头并起身,阻止她入舌三分,“我去楼上看看云瑶。” 星琪意犹未尽地抿抿唇,品味甘甜的余味,忽然想起一件事。 记忆慢慢恢复,不代表受损的大脑无药自愈,星琪思考具体的逻辑联系仍有些吃力,琢磨不透的东西习惯性抛到脑后,反正想不明白而又想弄明白的,侦探迟早会给她解释。 方才从许老师的行程计划偏题到她不说实话,星琪后知后觉,润滑剂是不是也有特殊含义。 星琪拉住她,问:“你让我发视频给林,和润滑剂有什么关系?” 夏特助掸灰尘似的扫开贼手,“很想知道?” 星琪点头。 夏特助往她嘴边递了颗绿叶糖,半垂的眼帘弯起弧度,“不告诉你。” 星琪冲着她的背影手动拎起眼皮,表演摘隐形眼镜般的翻白眼。 夏特助上去,星琪耐不住寂寞想去附近转转,人刚起身,头顶传来小东西破空的声响,她听声辩位,准确无误地接住一颗牛轧糖,和一句低低的“原地待命,不准动”。 小冯抱着吃了一半的盒饭下来。 她是和光传媒合作单位推荐来的,推荐信写她踏实稳重,心细话不多。 星琪看得出来。 一早上到现在小冯没开过口,jiāo流纯靠丢你眼神自己领会。 心想虽然人事档案她年龄比自己大上四岁,但叫姐姐人家不定乐意,星琪便绵绵地叫:“冯冯。” 小冯抬头,晃了晃夹了两根青椒丝的筷子。 星琪不明所以,下巴一抬指向拍摄现场,“感觉大家还是挺怕许老师的。” 戏换了下一场重新开拍,王伦导演正襟危坐,斜后方的许老师宛若定海神针,周围三米没见第二个人。 小冯眯着眼看了会儿,“不能说怕。” “那叫不怕?”星琪指向场外举着手机的工作人员,他瞄了许老师好久,中间有次NG,但就是不敢上前,“许老师挺好说话的呀。” 技术外援一个电话打过来不就和颜悦色了么。 小冯竖起大拇指,辅以眼神表达对“初生牛犊”的敬佩。 星琪没能完全领会她的jīng神,不懂就问:“阿伟说王导知道许老师提前来,昨晚吃了安眠药才睡着。” 她在心里补充:阿伟没有当面说导演的八卦,是她顺风耳无意间听到的。 说有人开口,是给小冯支持。 “怎么说呢……”小冯咽下馒头,“我听前辈私底下说过,你别误会,我们不是背后嚼舌根,就是相互之间jiāo流经验。” 星琪笑道:“懂。” 小冯道:“许老师是大佬中的大佬,她控制……不是说掌控欲,她的控场能力很qiáng,就是做任何事她会根据团队配置列出计划,从开始到结束,时间节点步骤她都按照每个人的情况安排得很详细。但是你知道实际工作中,难免会出现很多意料之外的状况,心里清楚自己在拖大佬后腿,还没办法追上去……你不紧张难过吗?” 星琪不假思索道:“我一般不拖后腿。” 小冯:“?” 星琪想了想,改口道:“我一般不知道自己拖后腿。” 也不会去想。 紧张难过有什么用,不如省出这些时间专心做好分内之事。 小冯埋头吃午餐。 这话题没法聊。 把小冯聊自闭的星琪一面望着拍摄现场,一面不时瞟两眼楼上,腹诽侦探不给明确指示,又画地为牢。 这场是接着上一场没拍完的群戏,女二号被敬仰的男配率多人伏击,反杀了几人仍不能突破重围,终于被擒,与男配口头jiāo锋。 意识到视线几次落在现场被摄像机和演员围住的女二号身上,星琪回过味来。 侦探比她自己更了解也更信任她,让她原地待命其实指明了方向。 和光传媒的青云计划是扶植新人创作者的孵化项目,每部立项的电影,主创团队的新人至少占三分之一以上。 要的是新人未被框架限定的思维,大胆的创新与突破。 就拿《竹与刀》来说,导演王伦是独立短片出道,云瑶虽是戏剧学院出身,之前只演出过话剧和舞台剧。 不过像这样的项目不可能全让新人掌盘,编剧和摄影都具有一定经验。 而主要配角,例如戏份不多但很关键的女二号,是在青云计划上一部电影脱颖而出的方菲。 确定云瑶主演前,方菲曾在女主备选名单的前三位,另外一位因档期拒接了。也就是说,如果云瑶中途退场,她很大概率升女主。 通常有利益冲突的都是第一嫌疑人。 而星琪所在的位置,是将方菲尽收眼底的最佳观测点。 方菲底子很好,化妆可甜美温婉,可英姿飒慡,也可像正拍的这场,既慷慨激昂却又透露着楚楚悲情。 这场两次过,导演王伦喊完“Cut”,向方菲比完大拇指,拍拍手,让大伙散开休息。 许老师也舒展眼眉,工作人员见机送手机过去,不料许老师看了眼,微微摇头,随后上前和王伦说起话。 星琪重点关注的方菲没走,妆和戏服原封不动,就在场外遮阳伞下研读剧本。 工作人员送来餐点,她双手合十说“谢谢”,把本子放上餐桌,边吃边看。 看样子她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场,星琪回头问小冯:“方菲跟云瑶关系怎么样?” 小冯吃完午餐,小口抿水。 半晌,吐出两个字:“挺好。” 她把白水喝出琼浆玉液的珍惜,星琪心知从她那儿暂时打不开缺口,于是拿出手机。 居然有好几条未读信息。 陈溪:兔贼,你许老师横扫全场了没? 顾盼:她手残。 顾盼:你许老师到现在笑过没? 顾盼:假笑也算。 …… 星琪谨慎地回:大概……有。 陈溪:我们来了!迎接我们吧兔贼! 星琪:……我有任务[再见] 然而和光三老板顾盼就是委托人,她要求到场督工,星琪不能不共享位置。 结果发现两位就在和拍摄现场相反方向的50米之内。 星琪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子,仍想不明白935观影会核心成员为什么各个都是奇葩——非贬义。 只见和光二老板陈溪戴着草帽神神秘秘在草丛装蘑菇。 三老板顾盼穿着连帽的工作人员制服,刻意背对许老师,似乎这样就能避开对方偶尔飞来的眼刀。 不久,夏特助下了楼,扫了眼现场情况,向小冯使眼色,“你去陪云瑶。” 小冯早已被从天而降不带总裁包袱的两位老板吓傻了,抱着工具箱飞快闪人。 看到夏特助,星琪突然想起来什么,望向现场,遮阳伞下没看到方菲。 她心里“咯噔”一跳,被夏特助拎起兔尾巴,“走。” 顾盼问:“你们去哪儿?” 夏特助懒洋洋道:“完成你们的委托啊,顾总。” “那个放放,老许那儿怎么样?”陈溪也问。 夏特助凉凉道:“你自己看呗。” 说完,拎上搞不清状况的兔子去江边。 江风清凉,夏特助径自沿着鹅卵石和石板铺就的小路走到尽头,摸出单棍试探前方泥土的松软程度。 星琪不太擅长揣摩侦探的心理,见她沉迷玩泥巴,百无聊赖地拿手机搜索润滑剂。 搜到一堆少儿不宜的东西。 星琪有一眼没一眼看着屏幕上的使用说明,清清嗓子,小声道:“你高估我了。” 夏特助没回。 “就算我真的走,你想找还是找得到的。”星琪拇指悬在加入购物车的选项上,一闭眼,点下去,“但是我有些事情没想起来,走也没地方走。” 藏宝地点及以前的联络人仍笼罩着雾气,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好像潜意识知道关键信息都很危险,为了保护自己,暂时不愿解锁。 夏特助捻了捻手上的软泥,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 星琪:“那你……?” 夏特助忽然回头,隔着镜片,眼睛里明显光亮闪动。 星琪无端感觉她看到了屏幕内容,惊得手一抖,手机险些掉江里。 见她伸手,星琪把手机锁屏放回口袋,给她找湿巾,犹豫了下,问:“那你说那些真的是借题发挥?” 夏特助点点头,“是啊。” 她慢条斯理地擦gān净手,捏了捏兔子耳朵,而后,唇侧浮起古怪的笑意,“把那些东西删掉,用不着。” 星琪:“……” 她真的看到了! 星琪顶着发热发烫的脸转身清空购物车,一并删除浏览记录。 做完这些,她凑上去,问:“我……我们可以……那个一下吗?” 亲一下抱一下吸一下哪个都行。 夏特助用两根手指扭开她的脸,“不行。” 她颇有深意地摸了下领口第一颗纽扣,“容易欲求不满。” 第91章 欲求不满(3) 星琪枯了, 从内心到生理。 她跳着脚含泪控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夏特助偏了偏头, “你以前还是小偷呢。” 星琪:“……” 骂人不揭短, 她已经重新做人是侦探搭档了! 她哼了两声:“我不开心,我要罢工。” 夏特助不以为意:“随便你。” 她蹲在岸旁人工做旧的石阶上, 将细长单棍置入水中,让看似平静实际暗流汹涌的江水涤清顶端泥污。 星琪捡起路旁散落的石片打水漂。 心说:软硬不吃的侦探一点儿都不可爱! 石片在江面上弹跳了十几次, dàng起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散往四面八方,最终,归于平静。 夏特助只是垂眸凝望经水面折she稍显弯曲的长棍, 不知在想些什么。 丢完石片,星琪围着她转了几圈,尝试吸引她注意。 但侦探不动如山。 星琪熄火歇菜, 老实蹲在岸边的石阶上,低头看水流。 远望碧绿的江水, 近处看挺gān净, 浅水区犹可见水底植物和五彩斑斓的鹅卵石。 听着近在耳旁的呼吸,星琪心里却慢慢窝起火,说不出的燥热。 很想下去游个泳。 想到做到, 星琪脱掉鞋袜, 把脚伸进水里。 比想象中清凉。 她忍不住嘶地倒抽冷气。 夏特助拿棍子敲她,“……你gān嘛?” 星琪细声细气:“败火。” 说着,卷起裤脚,连小腿也放进去。 “哈哈哈好好冷冷冷——” 凉意瞬间直冲头盖, 舌头似乎都麻了。 夏特助转过头,看着一刻静不下来又疑似施展苦肉计的兔子,煞是费解:“欲求不满说我自己,你败什么火?” 星琪蹿起身。 随即—— “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 “拍戏,学习,休息,锻炼,拍戏,休息,阿瑶每天的行程就是这样。” 星琪问:“后面一直都是?” 小冯翻翻日志,补充道:“哦,明天阿瑶生日,再过几天是方菲生日,导演说合起来办一个生日宴,计划明天晚上。” 星琪点点头,在便携笔记本上记两笔。 理论上她不用当场记录信息,但最近新旧记忆jiāo替恢复汇合,脑子比较混乱,晚上又不一定方便写备忘,保险起见,先记下来总没坏处。 写完,星琪翻回上一页,长8公分宽6公分的便笺纸上寥寥记着十几个关键词,其中六个人名,是这段时间和云瑶有所接触的工作人员。 场务、编剧、化妆师…… 相处时间最多的是小冯自己。 剧组有专门助理的只有导演和主演以及女二号方菲。 都是和光给配的,来历清白,之前和云瑶没什么jiāo际,也就没有爱恨情仇。 结合目前已知线索,恐吓信的目的符合侦探推测,亦即动摇军心,阻挠电影——至少是云瑶的正常拍摄。 星琪问:“你和大吴一起工作过吗?” 大吴是方菲的助理,和小冯同一公司,比小冯年长几岁,经验丰富,比小冯健谈。 星琪旁敲侧击问过大吴中午方菲去了哪里,大吴说她吃完午餐回宿舍锻炼去了。 回答跟健身房那边的工作人员没有出入。 “没。” 小冯的口风像抱珍珠的蚌,撬开一点漏一点,偶尔开条缝吐泡换气,适合做公众人物的身边人,对星琪来说,就有点棘手。 除了拍戏,这几天小冯寸步不离云瑶,但看她提供的内容,没什么特别线索。 星琪翻到第二页,用手捂住眼睛瞄另一边。 夏特助和许老师面前的小桌上支着平板电脑,两人似乎在跟谁视频通话,许老师偶尔打出手势。 星琪若有所思地在“生日”两个字下划了道线。 侦探什么时候生日来着? 找机会看看她的证件。 刚冒出点念头,夏特助心有所感地望过来。 星琪鼻腔一阵酸痒,扭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把拉链拉到最高,半张脸埋进去。 接着,她感觉哪里不太对,露出鼻子吸了两下。 好像有点儿鼻塞。 星琪用笔头挠了挠后脑的伤疤,心想上午才放过“不拖后腿”的厥词,别转眼就打脸。 小冯注意力不离片场,见那边亮起灯,她道:“阿瑶拍完了,没事我先过去了哈。” 星琪揉鼻子,“哦好,你先去,我等下过去。” 云瑶身着戏服,神色恍惚,但不是遭受恐吓的惊慌失措,像是还没从戏里出来。 她在《竹与刀》里饰演的角色名叫阿竹,是偏僻渔村一名铁匠的女儿。 其时朝政不稳,内忧外患,渔村固然远离都城,却因铁匠之死卷入牵动天下的yīn谋。 阿竹的父亲老铁匠原是先朝旧臣,远赴他乡隐姓埋名前带走了一份倾覆当朝国主的密诏,就藏在他打造过的若gān铁器。朝廷密探、外敌jian细、起义志士三路人马纷纷赶至村庄,企图找到起决定性作用的密诏。 刚结束的那场戏是朝廷密探拿证据表明其父曾私下谋反,阿竹难以接受突如其来的打击,从家里跑出来。 离开家门,这场戏就结束了,云瑶却径自走向下一幕场地——通往江边的林间小道,小冯默默跟在她身后,等她出戏。 这时后勤送餐盒,演员们是特制的营养餐,星琪从中挑挑拣拣选了一份,仔细检查了遍,追上小冯jiāo给她。 回头又拿了两份带去给夏特助和许老师。 星琪献宝似的把餐盒打开,问夏特助:“晚上我们什么安排?” 看她跟许老师都换了套便于出行的运动装备,像是要离村。 夏特助伸手摸她额头,“你现在是云瑶的贴身助理。” 星琪想反摸回去,被对方及时按下,不高兴地嘀咕:“只许州官放火。” 夏特助顺手捏她鼻子,“不允许你打喷嚏。” 星琪一噎。 平板突然传出技术外援林的声音:“晚上侦探去二期诶,兔子去吗?” 夏特助手掌下移,夹住兔子嘴巴同时代为回答:“她不去。” 星琪身子一矮,鼻尖蹭过发热的掌心,好奇地问平板里只露了卷毛的技术外援:“二期?在哪儿?” 手机很快震动了下,技术外援发来了地图。 星琪看了几遍记好方位,抬头睁圆眼睛瞪夏州官,“我现在是自由人。” 晚上是主演云瑶和女配方菲的对手戏,预计拍摄时长三个小时,现场那么多双眼睛和摄像机盯着,应该出不了事。 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夏州官反手冲平板比了个握拳头的手势。 那时候摄像头已经被眼疾手快的许老师关掉了,“让兔子去吧,我就不陪你了。” * 二期工程和一期隔了一座山,规划类似于小型城镇的综合功能区,未来可以作为景区吸引游客,但二期工程刚开工,比目前单为《竹与刀》试运营的羡鱼村更荒凉。 到处是蔓生的野草,竹子不如一期的羡鱼村错落有致,偶尔有被荧光线围拦的地基坑。 林间萧瑟,天地寂然,星琪本来不怕,但记忆不知怎么总在怀安镇殡仪馆打转。 她想牵夏特助的手,怕被对方拒绝,索性插进口袋,佯装无事地复述这一天打听到的线索。 除开中午去江边,午休去镇上洗澡换衣服,她观察了一整天,没发现有谁特别心虚。 套用陈总的话,早上许老师横扫了全场,之后便宛如定海神针,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各自工作内容,无暇顾及他事。 也可能恐吓者的演技特别好,让人看不出破绽。 末了,星琪问:“真的是内部人做的吗?” 等待片刻,听夏特助敷衍回:“差不多。” 无力感油然而生,星琪不自觉叹气,“您这样让我很难办呀,侦探。” 若即若离的,很像小朋友闹别扭。 一只手忽然摸进口袋,握紧她。 夏特助——这时是侦探,“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说,“我想保护你,最好像许老师那样把你关在家里。” ——你可以。 “不行。”侦探轻声道,“林一年半载不出门能跟自己玩得很开心。” 林有浩瀚无边的数字世界,广度和深度在于想象力。 想象力恰是无边无际,因此她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活得更纯粹却也更jīng彩,没必要出去。 顿了顿,侦探续道:“可你不一样,兔子。” ——哪里不一样了? 听着人经过草丛的窸窣声响,星琪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开口说话。 然而侦探听到了。 “你是你,我不想把你改造成玩偶,哪怕是出于所谓的善意。所以我想尽量不给你施加更多影响。” 星琪呼吸困难,耳内嗡嗡作响。 心想,糟糕,真的感冒了。 但耳内杂音没有大到掩盖侦探声音的程度。 “我看过很多人的生活,我知道千万种不幸的根源,也知道幸福生活什么模样,但我不能复制其中任何一种,因为就算完全复制某一段经验也不代表能过好自己。我只能选择根据自己的直觉。” 她将指尖印在星琪掌心,目光投向暗影憧憧的山林,“你的世界在这里。” 莫名其妙。 星琪磨了磨牙,侦探抽出手。 林间响起剥糖纸的脆响。 侦探像是借着这动作理清繁乱的思绪,往常用不了一两秒的动作,摸索了好一阵儿。 星琪由着她剥开、封起,再剥、再封。 听到前方细微破空声,星琪本能挡在侦探面前。 那玩意儿贴着星琪耳边飞过,她想也没想,扬手抄下来。 蝙蝠。 侦探这时将绿叶糖放进她嘴里,阻止那声差点儿冲出喉咙的尖叫。 “松手。” 星琪照做。 蝙蝠扑棱着翅膀飞走,但触感仍残留掌心,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屈不挠想要挣脱,星琪咬紧牙关原地甩了几下手。 微带清甜的薄荷味在口腔中化开,平复余悸,星琪问:“我能说句心里话吗?” “嗯。” 星琪诚恳道:“你想太多了。” 第92章 欲求不满(4) 二期在山脚下, 两人沿着小径沉默前行。 有几次, 星琪感觉到侦探想说什么, 呼吸节奏乱了一两拍。 这大概是第一次直言侦探不是,看样子她也不知道怎么回应。 前方粼粼水光闪烁, 星琪加了把火,“你说的直觉, 我想应该是千百种可能性中你认为的最优解, 所以你的直觉不可靠。” 侦探长出了口气,听上去像叹息,像默认。 “问你个问题。” “嗯?” “在桃源世家医务室, 你为什么……”在咬和亲之间辗转了下,星琪略过动词,“那个……我?” 侦探的安排向来妥帖周到, 她明明留有监听器的后手,却想方设法支开王医生, 冒着风险仓促主导了第一次正式意义上——尽管只是锁骨以上的亲密jiāo流。 星琪对侦探的失态印象颇深。 “我私自决定让你去桃源世家达成我想要的目的——让你了解很多东西并不是表面表现或者口头宣称的那么好, 但那是错的,你有知情权和选择权,我应该提前告诉你任务目标。” “不是。”星琪摇头, “如果当时你就这么想, 你会直接带我走。” 荒郊野地升起淡淡的白雾,草木横生,藤蔓匍匐。 星琪没问目的地,由侦探的步伐或快或慢——她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时不时低头观察路况,避免落入陷阱。 等不到侦探的回答,星琪问:“因为你比我更紧张,担心我失去记忆,不记得你?” 侦探默然颔首。 星琪转到她面前,后脚不留神绊到草jīng。 她趔趄了下,被侦探牢牢扶稳。 星琪得寸进尺,双手虚虚圈住了侦探后颈,好像这样就是一个拥抱,“不要想那么多,喜欢就好了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像我一样。” 对喜欢的人总有想不完做不完的事,连她身边的空气都是甜的,为什么要想那么苦的东西? 星琪仰脸,看到一片茫然。 并不是无助,侦探和这词不搭界。 一定作比喻的话,就像看视频时无线网信号不良的卡顿。 星琪很想撸一把那厚实但细软的头发,怕被当场一个过肩摔摁入泥土当护花使者,于是退而求其次,轻拍她后背,“你喜欢我吗?想对我做什么吗?” 比如,抛开两人的过去,抛开单方面内疚,仅仅出自冲动—— 来一场或粗bào或温柔的亲吻。 有。 有过。 “嗯,夏小珘喜欢我。” 星琪满怀自信,自问自答。 风声簌簌中,她听到什么,右耳不自觉抖动了下。 不是回音,是上风口送来的迥异动物的人的呻|吟。 星琪松开侦探,四下张望寻找声音来源。 前方缓坡地势高,没有阻挡,月色印出大树四人合抱的粗壮主gān和伞状树冠。 她错过了侦探结束卡顿的刹那。 如微风chuī皱水面,dàng起涟漪,在惊涛骇làng中漂泊良久的冒险者看来十分不同寻常,一面怀疑bào风雨将至,水下暗藏杀机,一面却又满怀希望地祈祷。 彼时星琪已循着声音接近缓坡,没听到下风口那声低如风吟的回应。 * 这片天地不再全然属于野生的草木及飞禽走shòu,不再全然属于自然——但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原始自然的动静。 男女声及碰撞声混合的三重奏从树后传来。 “你带我来听这个?”辨识出那是什么,星琪不无揶揄地问侦探。 侦探抬手摸自己耳朵,“……意外。” 朦胧月光照亮了身旁人的面孔,星琪看了眼,似乎哪里和刚才不太一样,认真地端详片刻。 或许是山间厚重空气自动给人打上特效,面前的侦探笼罩着光晕,比印象中任何时候更明亮。 “你真好看。”星琪飞快地在她脸颊啄了一记。 树下飘来一声短促的“啊”。 “……” 很难说侦探红透的耳廓是因上面有人披星戴月释放激情,还是刚才她的偷吻。 星琪有点不自在了,“真的要观摩现场?” 侦探以转身离开的行动作答。 就在这时,男声忘我地叫了声:“曼姐。” 而女声紧接着:“闭嘴,臭小子。” 星琪:“……” 男生口中的曼姐正是她不久前跟小冯套信息的方菲助理,大吴。 她看过不少类似视频,但仅限同性。 认识的人,说过话的人的声音版现场…… 星琪小跑跟上侦探,两人躲到另一棵树下。 看样子侦探听不到了,她隐约听到些。 “真的是意外。”侦探小声说,“这边没装监控设备。” 昏暗中,只感觉到她的呼吸略微发热。 “我开玩笑。”星琪埋进衣领,吸吸鼻子,气声问,“顾总不是说剧组工作人员全是生人吗?” 侦探也气声回答:“是啊。” 开拍前的筹备工作是主创人员灵感碰撞与磨合,但后勤之类的都是从合作单位抽调来的。 顾总原话:后勤灵活配合,团队流水不腐。 没想到灵活到这种地步。 她们等了会儿,不过没等太久,男女和声逐渐响亮,停止在某个合拍的高度。 几分钟后,树后走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两人很快走下缓坡,男生低声柔柔糯糯说话,一会儿喊“曼姐”,一会儿喊“吴曼”。 大吴慵懒的语调中透着一丝不耐烦,“少废话,我早跟你说过了。” 男生急切道:“你说了给我机会。” 大吴衣服没穿好,手背过肩膀抓拽绳带,声音更冷漠:“你还年轻,过两年再——啊呀!” 男生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几步,“什么东西?” “飞虫呗。” 男生“哦”了声,讪讪道:“我从小就特别怕虫啊鸟啊……” 大吴在半空挥了两下,赶走不明飞行物,轻蔑道:“瞅你那怂样。” 男生忽然抱住大吴的手臂:“我帮你,曼姐,咱们合作。只要这次菲菲顺利当上主角,你以后就是金牌助……” “住口吧你。就你。嘁。”大吴不屑冷哼,脚下加快步伐,“这事用不着你,少给我添乱。” 男生烦躁地抓抓头皮,大声喊:“总有天你会来求我。” 大吴翻了个白眼。 待脚步声远去,星琪踢踢腿,扭扭腰,活络完筋骨,扭头望了眼不停揉耳朵的侦探,道:“不用解释了,你是故意的。” 她竖起拇指,“我家侦探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之外。” 不然怎么解释随便去个地方都能碰到关系人且收获重要线索。 侦探不想理她并给了她一个后脑勺。 星琪自娱自乐的愉快心情持续了大约三刻钟,中途与夜间运动的男女狭路相逢耽误了一会儿,因此扫描完缓坡前方两三百米的两个dòngxué,两人便匆匆回赶。 离黢黑dòng口还有段距离,动物的粪便腥臊及cháo湿腐烂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冲破阻塞的鼻腔,直冲天灵盖。 在里面呆上两三分钟,就和不小心掉进农家堆肥池一样,浑身染满臭味。 出山路上星琪一直抱怨蝙蝠好可怕,侦探道:“说了不用你来。” “不,我不是怕。”星琪拿开手,用嘴换了口气,重又捂上,“臭。” 很奇怪,不知是不是大脑正进行自我修复,最近她的嗅觉听觉愈发灵敏,但承受阈值大幅降低,动不动就想跟侦探撒个娇卖个可怜。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侦探,“不能呼吸了。” 侦探拿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 星琪试探性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见她没反应,接着食指和中指比出行走的姿势,翻过衣领,穿过头发—— “尚星琪。” 星琪鸣金收兵,心情一落千丈,“你不喜欢我。” 心里咕嘟咕嘟冒着泡,但侦探今晚异常沉默,她没话找话道,“我这水平不去演戏是不是可惜了?” 侦探给兔子一个“你真有趣”的眼神,拎起她一条手臂,解开袖口的荧光线封贴,指引接她们的车辆停到合适位置。 去镇上民宿洗了澡换好衣服,给侦探chuī完头发,星琪先一步冲向楼梯。 被侦探捏住兔尾巴尖儿,“站住。” 星琪不解,“怎么了?” “你晚上住这里,不用回村里。我让老板娘烧了姜汤,一会儿你喝了再睡。” “你呢?” “我过去。” “您让我一个人独守空房?”星琪奇道,“不怕我跑了?” 侦探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看她:“你可以试试。” 星琪转了转眼珠,计上心来,“我现在是云瑶的贴身助理,我得做好我的工作,万一……” “没有万一。” 话刚说出口还没落地,两部手机同时一震。 扫完屏幕推送,星琪和下了一个台阶的侦探平行对视,心想:这个乌鸦嘴该算谁的呢? 云瑶出事了。 晚上接着下午那场拍摄。 云瑶饰演的铁匠女儿阿竹离开家门,在江边独自徘徊,遇到了方菲饰演的义军志士——身怀绝技的女侠客霜鸣。 方菲的发挥很稳,可能是她太稳,云瑶的表现总是不尽人意。 NG了无数次,镇场的许老师不在,王伦急昏了头,让两人角色对调。 虽说是导演临时安排,方菲的即兴发挥非常亮眼,达到乃至超出王伦的理想效果。 反复看了几遍,王伦当场跟编剧商量要么大改剧本,把方菲的女侠客提为第一主角,要么让方菲来演女主阿竹。 然而方菲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 方菲恳切地阐述理由:首先,云瑶主演是和光三老板定下来的,既然是顾总选的云瑶,自然有她的考量——云瑶有武术和舞蹈基础,电影后半段有大量武戏;其次,云瑶比她年轻两岁,人还年轻,遭遇糟心的恐吓事件,心态不平可以理解;最后,她是女二,没有导演和主演担负那么大的压力,因此能够正常发挥。 一席话说服了王伦,给了云瑶莫大鼓励。 王伦给云瑶放了半小时假,让她调整状态。 云瑶却不愿放松,她偷偷溜去演武场,想借练习自己擅长的武戏找回点自信。 不料,道具竹刀开裂,小臂上划了一道近三公分的伤口。 “没有恐吓信,我们肯定会把这件事当成意外。”王伦戴着大眼镜的脸上沁出汗水,脸色蜡huáng,“竹刀哎,比咱们用的筷子还光溜,偏偏就那一把被阿瑶选中了,偏偏就在她练刀的时候裂了。就算人gān的,他/她怎么能那么会掐点?” 正如王伦临时起意互换角色,云瑶也是心血来cháo,一时冲动。 谁都不知道云瑶会去练武。 为《竹与刀》打造的金属管制道具派专人看管,每天早晚检查。 但一堆打磨过的竹刀实在算不上危险品。 如果没有恐吓信,云瑶恐怕只能自认倒霉。 有了恐怖预告,就另当别论了。 王伦向许老师的特别助理大倒苦水,星琪东张西望,没找到云瑶和小冯。 “回宿舍了,今天不拍了。”问及云瑶去向,导演这么回答,“哎,小尚,你晚上去陪陪阿瑶吧。许老师说你有几把刷子呢。对,她让你来不就是保护阿瑶的吗?” 星琪一想也是,慡快地应完“好”,方才想起来什么,去看侦探——这时是夏特助。 夏特助不动声色,看着王伦指指外面。 王伦不懂察言观色,星琪只得翻译成好言好语,送他出去。 关上门,星琪笑嘻嘻地问:“您有什么指示,夏特助?” 夏特助没答话,解开了第一颗纽扣,微微转过头。 星琪:“?” “给你……”看星琪没领会,夏特助踌躇着解释,“那个一下。” 随即补充道:“就一下。” 星琪愣了愣,生怕她反悔,二话不说扑上去,整个人挂在她身上,头埋在颈窝,东嗅嗅西嗅嗅。 只要肺活量够足,一下足够天荒地老。 “喜欢。” 星琪沉浸在提神醒脑的檀香和玉兰香中,起初没意识到是夏特助在说话。 “不止是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 第93章 欲求不满(5) 生物钟提醒星琪该起了, 然而意识模糊, 困得睁不开眼, 雨声淅淅沥沥,决定偷懒不去晨跑。 她昨晚在云瑶卧室一墙之隔的小厅打的地铺, 被蚊子叮了一夜。 回笼觉没能睡多久,敲门声响起, 小冯房间没动静, 星琪只好爬起来去开门。 来的是剧组医护人员,确认过身份,星琪放人进来, 打着哈欠去叫云瑶。 清早温度较低,拖拖沓沓走出卧室的云瑶内穿无袖雪纺衫,外套斜挂在左肩, 敞露半边肩膀和受伤的右臂,眼圈青黑, 眼睛爬满血丝。 云瑶静态柔弱文气, 为了更符合角色设定,近段时间坚持增肌训练,成果不错, 体形瘦而结实, 抱着右手的左臂线条明朗,多了几分果敢坚毅。 但外表再坚qiáng,从恐吓信到因竹刀迸裂受伤的连番轰炸让云瑶身心俱疲。 演员很重视形象,医护做清理时, 云瑶不停看伤口,问医护会不会留疤,和小冯抱怨影响拍摄怎么办。 小冯的口拙是对所有人,翻来覆去只说“没事”、“没关系”。 星琪瞄了眼,伤口和夏小珘上次受伤的位置相近,总长三公分的外伤并不连贯,看不出多深,没缝针,应该还好。 心说夏小珘伤那么重却藏着掖着,不仅不喊痛,还反过来安慰她。 想到这里,星琪心脏某处轻轻一抽,涌上一阵感同身受的刺痛,就更看不得漂亮的女孩子泫然欲泣,劝慰她道:“将来这件事可以放进花絮呀,是你拼搏努力为电影流汗又流血的勋章。” 云瑶眼睛一亮,看向小冯,“不知道导演会不会……” 小冯正拿着手机听语音,似乎没听到她说话。 云瑶刚点起的兴奋暗淡了,泄气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麻烦导演了,这段时间给王导他们添的麻烦够多了。” 倒是医护边收拾东西边道:“合作工作嘛,都是互相添麻烦。你注意别碰水,好起来很快,保养好不会留疤。” 云瑶连声说着“谢谢医生”、“辛苦医生”,送医护出了门。 星琪看看她,看看小冯,哪里有点说不上来的古怪。 听外面雨声小,她和云瑶道:“我带了特别好用的药,一会儿我去问问医护好不好用,好用给你换这个。” 看云瑶眼睛有点红润,星琪笑眯眯道:“哎呀,好看的姑娘梨花带雨也是极美的。” 云瑶“噗”地笑了,擦拭眼角,“谢谢你。” 星琪摆手,“谢什么,应该做的。” 一阵风跑回小竹屋,里里外外找了圈,夏特助起了一阵子,头发gān净利落地扎在脑后,在屋后平台上,见星琪,淡淡一笑。 夏特助在的地方,天晴日朗,晨风微醺,空气甜得让人口gān。 星琪凑上去啄一记,“早啊,我喜欢也喜欢我的夏小珘。” 夏小珘:“……?” 星琪改口:“早安,喜欢我的我爱的夏小珘。” 夏小珘转身进了室内。 视线从她白皙中透着薄粉的颈子扫到泛红的耳尖,星琪心痒痒地刚要进去,上方冷不防响起口哨声和“嘎嘎”的怪笑。 “兔子灵光的嘛。” 星琪吓一跳,注意力都在夏特助那里,也没想到有人一大早爬房顶。 和光二老板陈溪扎着冲天鬏,大清早只穿了工字背心,看上去十分凉慡。 星琪想问她怎么在这儿,转念一想前后两个村都是和光地界,象征性地问:“陈总昨晚没回镇上啊?” 陈总贱兮兮地说:“没啊,跟小夏睡的。” 星琪怔了下,还没领会她的潜台词,房子里咕噜噜滑出一只硕大背包,上面放着卷没捆好的睡袋,背包将停未停,睡袋先掉下来。 不言自明。 陈总昨晚跟她一样,打的地铺,睡的客厅。 陈总不满道:“gān嘛一个一个都这么翻脸不认人?” 星琪忍住没笑场,丢下陈总和背包进竹屋。 夏特助不冷不热道:“陈总犯了原则性错误,半夜被赶下chuáng了。” 星琪好奇问:“什么原则性错误?” 夏特助瞟了眼门口收背包还喋喋不休的陈总,“和候选演员独处一室。” 星琪了然:“潜规则。” “喂喂喂!别胡说!别他妈传谣!”陈溪跳起来,紧张地东张西望,转到南边,看到进门的顾盼瞬间定住,骂骂咧咧,“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不知道哪个瘪三瞎瘠薄乱讲,妈的,牙给孙子卸了。” 最后两句星琪被夏特助捂了耳朵,没听清。 她扒开手,回头问夏特助:“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顾盼抬脚跨过睡袋,yīn着脸,“女主是陈总捧的新好呗。” 星琪:“哈?” “我没有不是我别瞎说,”陈总否认三连,“选演员我从来不参与。” 顾盼一面低头发信息,一面呵呵冷笑:“那怎么没人拍到我跟新人前后进一个房间还关门?” 星琪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吵架。 顾总得理不饶人,一心两用,损话一串一串飞出,但不怎么看对方。 星琪不禁猜测她恼火的对象并不是陈总。 陈总显然落于下风,围着顾总使出浑身解数哄她,拍胸脯保证一定是误会,她最不齿潜规则,而且从良多年。 星琪碰碰夏特助,“陈总以前不良记录很多吗?” “确切数字不清楚。”夏特助用陈述事实的语气缓缓道,“保守估计四双手数不过来。” 星琪低头看鞋子:“加上脚呢?” 顾盼不摆弄手机了,看了眼夏特助,接着转向陈总。 “……” 陈总嗷了一嗓子,哄也不哄了,长腿一迈,大步逃离竹屋。 远远听她喊:“晚上生日宴麻辣兔子给我安排上!” 顾盼又好气又好笑,低低骂了声“傻缺”。 事情经纬很简单。 摄影发邮件把王导“换主演/改剧本”的想法汇报给两位老板,阐述了理由。 顾盼要来方菲和云瑶对换角色的带子,看完,两位老板觉得恐吓事件未解决前,可以考虑两套方案并行拍摄。 从最近的拍摄情况来看,方菲的表现明显胜云瑶一筹。 因此话题偏向当时为什么选云瑶做第一主角。 陈总问:“你当时为什么选云瑶?方菲不挺稳的吗?” 顾总就奇怪:“不是你觉得云瑶很有潜力吗?” 选角名义上由三老板顾盼负责,但三老板怎能不听二老板的枕旁风。 和光的“青云计划”目的在于发掘新人新作,重影片综合质量,并不特别在意捧红特定哪个演员,选角色自然是能者上。 产生分歧,两人回头查看试镜记录,结果发现中间夹了陈溪和云瑶先后进入小办公室的视频。 自此,公事转私事,解释不清的陈总被赶出宿舍,流落村头,无奈撬开小竹屋的门,qiáng占了夏特助的地板。 星琪啧了声,抱出药箱边翻找以防万一带来的特效药,边感慨道:“云瑶这女主当的真是老板不疼助理不爱。” 夏特助见她拿了两管外用药看说明,捏捏耳朵,问:“哪里受伤了?” “不,不是我,给云瑶用的。”星琪头也不抬道,“她担心留疤。” 夏特助:“哦。” 盯着起身往外走的星琪,补了一句:“这不有人挺关心的么。” 星琪在顾盼的笑声里及时踩住刹车,回身,比了下右上臂,“她受伤的位置是这儿,和你那次差不多。” “喔……”这次轮到顾盼凑热闹,“兔子喜欢照顾伤患?喜欢……受伤的女人?” 夏特助一挑眉。 星琪没管“礼尚往来”的顾盼,看着夏特助,表情皱巴巴的,“我就是觉得疼你疼得太少了,要她快快好起来,不想你疼。” 顾盼:“?” 有什么关系? 伤屋及乌? 夏特助却笑了,抬手揉揉兔子脑袋,“去吧。” * 星琪这天一刻没得闲,脚不沾地东逛逛西转转,打着云瑶生日给大伙送小礼物的名义,差不多每个人都聊了几句。 可是没找到昨晚和大吴同去二期的男生。 云瑶早上在医护面前的脆弱收得gāngān净净,一点儿没带进戏里,碍于不能大幅度运动,取消了计划中几个镜头,改由方菲拍摄。 看得出方菲为电影提前下过功夫,王导提出给她时间记台词,她也笑说不用,拍摄时应对自如。 一天下来,星琪听了不少“为什么不是方菲主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类的悄悄话,话里话外都在为方菲鸣不平。 也有人直接问大吴:“导演主动提加戏,方菲gān嘛拒绝啊?” 说这时候没必要作秀。 大吴和方菲如出一辙的云淡风轻,应付几句岔开话题。 当然少不了私下埋怨云瑶多事的声音,还有人说云瑶故意弄伤自己,练武场只有她一人,发生了什么随她编排。 星琪更不解。 连续收到恐吓信后又受伤的是云瑶,她是实实在在的受害者,为何大家口中她更像做错的那方? 傍晚结束拍摄,导演告诉云瑶七点半去大摄影棚参加宴会,云瑶和他说笑了两句,跟场上其他人也道了再见。 离场到没人的地方,云瑶颓态尽显,靠着竹子软软地滑蹲地上,半天没站起来。 为准备晚上的大型宴会,助理和暂时没要紧事的工作人员都被派去镇上采购。 见状,星琪忠实执行贴身助理的职责,扶着——更接近扛着——把云瑶带回宿舍。 “星琪。”云瑶两眼放空地望着天花板,“我是不是应该主动让给菲姐?” 方菲比她大两岁,入行早,经验比她丰富。最初听说主演是自己,云瑶也感到意外。 星琪想起她前天的怀疑——如果云瑶因故难以继续出演,方菲便是现成的主演,所以方菲是最大嫌疑人。 听说方菲当场拒绝导演王伦加戏改剧本的提议,再加上和光两位老板为选角的事半夜起风波,这怀疑难免有所动摇。 星琪的迟疑云瑶看在眼里,苦笑了下,“抱歉,我说傻话了,辛苦你送我回来,谢谢。” “没关系。”说完,星琪拍拍脑门,从口袋里拿出药,“我问过医护,她说这个更好用,稍微碰到水或者出汗也没关系。” 云瑶哑着嗓又说了声谢谢。 手机震动,是夏特助发来的位置,在大摄影棚。 星琪帮云瑶拿了瓶饮料,说:“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一会儿摄影棚见。” “嗯,一会儿见。” 往摄影棚去的路上,星琪回望宿舍,云瑶身着浅色运动服茕茕独行的身影在竹林间尤为瞩目。 她去的方向是练武场。 大摄影棚外停了三辆改装过只能在村里开的大型道具车,七八个穿马甲的工作人员上上下下搬东西。 夏特助在门口接到星琪,牵着她到特别为生日宴辟出的场地,“想吃什么,先选。” 面前四排保鲜膜盖着的保温箱,前两排清一色蔬菜,看一眼清心寡欲到明年,星琪赶紧跳过去,对着后两排肉食类直吞口水。 她百无禁忌,拣了两盘白肉,一盘红肉,放上移动餐车,还觉得不够,又拣了一盘三拼。 夏特助加选了两盘蔬菜,“陈老板带了大厨,烧蔬菜手艺还可以。” 看里面没胡萝卜,星琪也不说什么,眼光仍在肉类食材上滴溜溜打转——成年人不挑食,因为他们只选自己爱吃的。 这时,后面又有人抬东西进来,里面大灯还没开,灯光昏暗,见前面有人,一名男生喊道:“不好意思,让让,放东西。” 星琪耳朵一动,扭头跟夏特助对眼色,她也听出来了。 是昨晚去二期的男生。 他胸前的工牌写着:道具组,刘羌。 作者有话要说:来个竞猜,寄恐吓信的是谁。 第94章 欲求不满(6) 刘羌个子挺高, 方脸高鼻, 照素人标准来说, 外形条件相当不错,放屏幕上不免泯然众人。 他左侧眉毛被很深的旧伤拦截两端, 斜入发际线,据说是打磨原材料时, 机器出故障, 铁片飞过去划到的。 可能因为伤疤的关系,其实蛮俊朗阳光的男生,面对面喜欢仰着下巴鼻孔朝天, 有点目中无人的意思。 好巧不巧,一部分竹刀就是他做的。 搞清楚刘羌身份,星琪挂念独自一人行动的云瑶, 当即抛下说“不要打草惊蛇”的夏特助,一阵风似的飞去练武场。 场内空无一人, 灯具尚留余温, 地上有汗湿的水迹,星琪循着痕迹和声音找到更衣室。 云瑶刚练完,在给自己裹保鲜膜准备洗澡——羡鱼村现代淋浴设备尚未启用, 洗澡用的还是古色古香的大木桶, 竹筒劈开连起来做水管,温度相当冻人。 星琪帮她包好伤口,主动包揽烧水打水的任务,然后守在门口。 里面哗哗水响了一阵, 停下来,云瑶小声叫:“星琪,你能来帮我下吗?” “嗯?” 听云瑶说完,星琪竖起食指,“等一下。” 转身给夏特助发信息,“报告亲爱的夏小珘,云瑶让我帮她搓背洗头发,这个忙可以帮吗?” 夏小珘:“……” 夏特助面无表情扣上手机,举起盛装深色液体的酒杯,挡住对面许老师和顾盼两个人jīng的视线。 许老师问:“兔子还好?” 夏特助直说:“玩得挺开心。” 陈溪道:“听这话的意思是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发现?够迟钝的。” 顾盼在桌下踢了一脚,陈溪立时更正:“小夏计划周密,遛个兔子莫得问题。” 唯有顾盼还惦记着正事:“刚听说她去练武场找云瑶,你把她放那边打算做什么?” 夏特助笑了,“练手。” 翻过手机,回星琪:你看着办。 许老师比顾盼先反应过来,“……你让兔子搞定恐吓信?” 顾盼面露异色,“是这个意思吗?” 夏特助懒懒回道:“差不多。” 她向后一靠,凝望着杯中液体表面翻腾的气泡,眼内光色情绪流动,半晌,忽道:“之前定的位置,H点和L点可能性都很高,N点其次,目前重点在H点。” 陈溪摩拳擦掌,“要开始了吗?” “你那边暂时不用,”夏特助转向许老师,“不出意外,需要你先做准备。” “我随时。”许老师颔首,目光瞥向下方。 人陆陆续续进入场地,灯光介于晚宴与派对之间,剧组多是年轻人,偏活泼,但也不是特别轻佻,为烘托气氛,请了乐队现场演奏。 本月寿星不止云瑶、方菲,两人的助理小冯、大吴也正在另一侧由化妆师装扮。 “人事调人看八字?”陈溪问顾盼,“助理还得跟老板一个月份的?” 顾盼两手一摊,“贵司人事问我gān嘛?” …… 眼看到七点,星琪送云瑶到大摄影棚汇入人流,想起之前的计划,编个理由让云瑶先去,脚踩风火轮飞回小竹屋。 夏特助应该不会带证件出门,别看她平时计划周密,关起门来随手乱丢东西,对证件一类的很不上心。 身份证之类的很可能就在行李箱。 星琪对着行李箱发了一会儿呆,手指在脆弱不堪的铜锁上点了一下又一下。 这么做真的好吗? 她正想拿手机问问外援,手机先震动了。 一周:左侧第二夹层暗袋。看完速来。 星琪顿时乐了。 女朋友这么聪明体贴善解人意,感觉真的不要太好哦! 暗袋里找到夏特助的身份证,生日就在下周三。 还好提前想到看生日,有时间安排计划。 虽然星琪对生日没概念,爷爷去世后也没过过生日,可这是第一次给女朋友过生日,一定要—— 等等…… 星琪顿住了。 她刚才想夏小珘是什么身份来着? 星琪踩着棉花回大摄影棚,宴会活动载歌载舞的环节已走完大半,正由电影男二号兼职主题曲歌手为众寿星献歌。 她在门口碰到夏特助,让对方拎着上二楼——毕竟两位老板和大佬容易破坏气氛,这次活动给专门辟了高台场地。 兔子一反常态心不在焉,像脑子里装了了不起的大事,给她布什么菜,她都来者不拒。 见她连续吞下三块胡萝卜,夏特助停下筷子,捏捏耳朵,“出什么事了?” 星琪“啊”了声,回了一半神,在场都是935观影会核心成员,她便也不忌讳,“我刚在想,夏小珘是我女朋友耶。” 离最近的许老师抬眼看。 两头仍在闹别扭的陈溪顾盼没眼看。 夏特助食指抵着额头,侧眼望去,“对啊。” “那我是不是……”星琪咬了咬下唇,忽然觉得现场安静得过分,往下看。 男二号唱完下台,主创团队登台,给九名寿星戴生日皇冠。 另一旁,工作人员把三层水果鲜奶蛋糕送上场。 一系列化繁为简的前提过场走完,寿星们纷纷拿起餐刀,由导演安排站位。 夏特助久等无下文,点了点她手背,“什么?” 星琪目光远落在蛋糕四周,颇敷衍地应付了句,“晚会儿再说。” 目前的女一号女二号——未来没准儿反过来——云瑶和方菲肩并肩站在聚光灯中间,平分C位。 方菲和助理大吴中间隔了两个人,云瑶及电影里一位配角。 而云瑶和助理小冯也差两人位,在对面低一台阶的位置,正面对云瑶、方菲,正后方的摄影机只拍到她的后脑勺。 云瑶右臂有伤,避免拉扯伤口,右面的人跟她保持了三十公分距离。 人在二楼,占了居高临下的优势。 星琪来来回回在自助餐桌间巡了几圈,没找到刘羌,喃喃道:“我感觉要出事。” 闻言,原本就很关注形势的老板及委托人齐齐将视线投向下方。 台上寿星们由云瑶打头,开始分切蛋糕,另有人送上餐盘。 切完一轮,云瑶和方菲放下餐刀,端起蛋糕分发给众人。 小冯、大吴及其他寿星则继续分切蛋糕。 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流程,没有异常。 星琪小声问夏特助:“你后来见刘羌了吗?” 夏特助坦然道:“没注意。” 星琪总感觉哪里不对,按道理夏特助应该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周到,她负责跑腿和收集信息就行了。 但明明刘羌都撂出狠话,并且有充分动手条件和便利,为什么夏特助对这个人不甚在意? 星琪藏不住话,忍着头痛整理了思路,问:“他是道具组的,有没有可能,是他用了某种手段让竹刀裂开,制造凶器?” 夏特助给她递了块牛板筋权作磨牙棒,“别忘了,云瑶出事,刘羌有不在场证明。” 她指了指星琪和自己,“就是我们。” 星琪垮肩,连眉头也塌下来,想了一会儿,困惑地摇摇头,不肯放弃寻找刘羌。 她觉得那个人太危险了,看人的眼神,躲闪的神态,说话时没来由的攻击性。 当然,最危险的应该是大吴。 大吴和刘羌的对话透露出不少重要信息,方菲要当主演,大吴采取了行动。 刘羌是否已经参与暂时没有确切证据,但他对大吴的一厢情愿有一定可能导致他意气用事。 没头绪的疑问越想越多,星琪对自己亲手选的食材三心二意,倒吃了不少夏特助偷梁换柱的蔬菜。 觉出口腔味道不对,她推开盘子,风风火火要下楼找刘羌。 夏特助拉住她,拇指在她手腕上摩挲了两下,“再等等。” 星琪很郁闷。 许老师温温和和地问:“兔子好像特别关心云瑶?” 同样的意思,顾总说出来是揶揄加离间,许老师说出来就是单纯的好奇。 星琪条件反she想说“没有”,认真想了想,回道:“可能有一点。” 她向夏特助比划了小拇指一指节大小,“就这么点儿。” “嗯?” 几双眼睛看过来,星琪挺不好意思,蹭掉鼻翼两侧冒出的汗水,“我就是觉得没人在乎她嘛。” 尤其一天下来,到处听到的都是赶紧换主演。 星琪大略讲了所见所闻,末了,评论道:“好奇怪,为什么大家对她恶意都很大?” 顾盼嘴角一抽,“‘大家’,包括我们?” “有你。”星琪毫不迟疑地点头,看她对面的陈溪,不确定道,“陈老板还好……?” “不不不,不好,她和我有仇。”陈溪连忙撇清关系,“我清清白白,跟演员没有来往。顾总要换,我没意见。” 星琪“哦”了声,“陈老板也有。” 顾盼作势拍桌,“她被恐吓,我跟二总可是拖了小夏和老许来哎,你搞搞清楚?” 星琪卡住了。 她再度站起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望向夏特助,发现她眼神里竟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兴味。 有鬼。 这一桌人都有鬼。 “星琪。”夏特助拉她的手臂,示意她坐下,“你刚刚有话跟我讲?” 星琪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恼火,又或者只是对自己搞不懂状况的无力和沮丧,她凑到夏特助耳旁,低声道:“我有事情要你帮忙。” “嗯?” “先不告诉你。”星琪撇了撇嘴,“我要生五分钟的气,不要理我。” 第95章 欲求不满(7) 口头提示开启生气模式, 兔子没有大吵大闹, 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吃东西。 只不过进食的速度有点快。 一分钟不到, 盘子的食物转移得一gān二净,两颊随之鼓鼓囊囊。 陈溪看她努力——或者说费力地咀嚼和吞咽怪好玩, 给她叉了块牛小排,“哟, 兔子急了也不咬人的嘛。” 星琪瞪她一眼, 气呼呼地切块塞进嘴巴。 顾盼笑出鱼尾纹,“小兔子,人家生气都是给别人找不痛快, 你gān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说着,送上一小堆胡萝卜丝,“荤素搭配, 长身体。” 星琪两眼映出愤怒的橙色,餐叉戳进切丝胡萝卜, 力透餐盘。 “叮——”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哪有前面放火后面浇油的。 闹什么别扭! 星琪琢磨着自己生气为什么要给别人找不痛快,伸长脖子咽下一部分,给新来的腾出空间。 陈溪又送来两块三文鱼。 行吧! 是你们生气给我找不痛快。 她说不上来生什么气, 可能刚无师自通领会了女朋友的意义, 转眼发现除了女朋友,夏小珘更主要的身份是侦探。 可她也是亲口盖章的搭档,夏小珘到底在瞒着她做什么事? 最可恶的是,这事肯定和她有关, 一桌人心知肚明,只瞒着她一个人。 陈溪想继续给兔子提升愤怒值,被许老师一个眼神当空拦下。 兔子连气带噎,两眼泪汪汪,夏特助给她倒柠檬水,帮她把剩下的胡萝卜拣出来。 倒计时45秒,夏特助问:“你给云瑶洗头发搓背了么?” 星琪冲她竖眉毛皱鼻子。 结束光盘行动,倒计时剩下五秒。 星琪摸摸肚子,填了颗润喉糖,先回答夏特助,“没有!” 她是假助理,不用做非本职工作,而且云瑶看出她勉qiáng,又连声抱歉说不用,说添麻烦了。 云瑶性格确实少些洒脱慡利,顶多有一点点优柔寡断,但这是个人属性,连缺点都不算。 工作方面,她认真努力,也很注意不给别人添麻烦。 诚然,日后凭这部电影名利双收,再回忆起拍戏的时光,说不定觉得吃苦受累乃至受恐吓受伤都值得。 但参与电影是双向选择,制作方也是因为她各方面都合适才选她的,不是么? 为什么苛责她? 而后,星琪直视顾总,“后来翻到的视频会不会是别人放进去故意挑拨你和陈老板的?既然是试镜记录,为什么会有无关紧要的片段,而且是容易招人误会的片段。” 重点质问对象是陈老板,“如果你想不起来那时候为什么和云瑶去一个房间,为什么不去问她?为什么不从别的方面考虑,一定要做贼心虚,以为她和你发生了什么?你自己就算从良,也会被人记着以前那么多不良记录,为什么单方面给别人留污点?” 直击灵魂的一连串问题让和光两位老板收起了玩笑之色,喝水的喝水,垂眸的垂眸,总之表情比菜色惨淡。 她们平时断然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但陈溪黑历史遗留严重,而这次出行重心除了电影,还有小夏布局多时的计划,因为要瞒着傻兔子,多少有些当局者迷,错把横岭当侧峰。 也不自觉小看了被小夏快养成真兔子的小姑娘。 运动神经发达似乎头脑简单的兔子非但不傻,反倒是一只牙尖嘴利会咬人的兔子。 星琪一口气说了太多,头晕缺氧,见桌上气氛凝重,顿时涨红了脸,无措地抓着刘海遮脸,后来gān脆低头认怂,“对不起,我……我吃撑了。” “没有。”夏特助摸摸兔子耳朵。 顾盼也正色道:“你说得很对。” 桌下踢了脚陈溪:“还愣着?” 陈溪只好给王导打电话,叫他找机会让云瑶上来。 许老师微眯起眼睛,指向斜对面的侧门,“我没戴眼镜,兔子你看那个是不是刘羌?” 星琪一认出鬼鬼祟祟的那人正是刘羌,转眼把满腹疑问抛脑后,离桌走了几步,不忘跟夏特助jiāo代—— “我记得你说我要靠直觉,我的直觉就是必须看好刘羌。” 她往下看,补充,“还有大吴。” 接着,“还有小冯。” “星琪。”夏特助唤了声,朝她比出拇指,“jiāo给你了哦。” 星琪点点头,到楼梯忽然意识到什么,折返回来,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是测试吗?” * 刘羌丝毫没感觉到有人跟着他。 很难。 尽管星琪担心自己吃太多腿脚发沉,实际上,她就像一阵风拂过地面,带动的气流推不动草叶上未蒸发的小水滴。 刘羌径直去了道具室。 生日宴集体去大摄影棚,人多容易发生大小意外,往常看管危险道具的安保也调去会场。 刘羌看四下无人,拿出钥匙打开门锁,进去后反手锁门。 道具室和羡鱼村多数建筑一样,是青瓦白墙仿古平房,标配天窗——没错,就是触发剧情的途径之一。 星琪爬上屋顶,根据经验在瓦片下找到两个报警装置,她故意挨个试探,发现这破地方果然是试运营,俩玩意儿放着纯粹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想待会儿要不要提醒和光两位老板,装置放的地方根本毫无作用,稍微有经验的贼很容易找到然后避开。 天窗里幽幽亮起huáng光。 刘羌的动作比她爬房顶慢,这会儿才抖抖索索地摸进放关键道具的格子间。 关键道具像某龙刀某天剑一样藏在武器机关里,女主阿竹夜半灵机一动,拿竹刀和钢刀相碰,竹铁俱毁,关乎天下局势的密诏就藏在其中——这段分镜故事板场面十分炫酷,后期应有特效加入,但导演在这里圈出重点,必须有竹和金属碎裂的实拍场面。 星琪回忆拍摄计划,不出意外,这场戏安排在未来三天内。 刘羌打算做什么? 他是道具师,技术jīng湛的手工艺人—— 星琪撬开窗沿,将手环和手机分别放在合适的角度,趴在参差瓦片上,靠影子脑补刘羌动作。 他一定在道具上动了手脚。 忍耐蚊虫叮咬等刘羌弄完东西出来,看他回往大摄影棚会场,星琪没着急下去,缩起露在外面被蚊子叮出两三个包的脚踝,摸出变焦眼镜架鼻梁上关注刘羌有没有走岔路,又把稍显模糊的视频上传到服务器,给夏特助和技术外援发提醒。 然后坐在屋顶上发起呆。 夜风沁凉,蚊虫骚扰。 除了平添两个蚊子包外加目送刘羌回大摄影棚,并没有醍醐灌顶。 收到夏特助信息回竹屋,星琪不再为难自己。 夏特助在半路接到她,见面问:“好点没?” 星琪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到消平的肚皮,“好多了。” 夏特助却往后方江边偏了下头,“后面走走?” 星琪笑嘻嘻问:“算约会吗?” 夏特助捏捏她耳朵,拎起兔爪子,翻来覆去看了半晌,似乎在检查什么。 星琪心惊肉跳,心想刚才明明用过好几次洗手液,下意识想收回来。 夏特助握住手腕,“别动。” 随后双唇轻轻碰额头,“是约会。” “诶!!” 突如其来。 星琪头顶冒烟,脚底生风,费了点力气——又或是一直被夏特助牢牢牵着——才没一见到水就跳下去。 “你是对的。” “云瑶那段时间生理期紊乱,突发意外,裤子上沾了点那个。但她没有暂停试镜,正常发挥。” “陈老板正好看到了,主动带她去换裤子。” “原视频来龙去脉清晰,确实是有人故意放进去制造事端。” “许老师用让云瑶和方菲去她宿舍。都没带助理。” 星琪“咿呀嗯哎”,心不在焉。 夏特助停下来,想问她哪里不对劲。 可面对满脸chūn色藏不住的兔子,看那双滴溜溜转的快活的圆眼睛,和被她自己抿过的湿润的唇,明白了什么。 再度靠近她,飞速啄了记唇侧。 星琪发出类似“嘤”的怪声,双手捂脸蹲下来,后来更是拿手臂圈住脑袋,埋进膝盖,落地生根。 于是夏特助也陪着她,揉揉脑袋,摸摸耳朵,等她从指缝间露出一星半点眼光,罕见地吞吞吐吐问:“你以前也是这样吗?” 她无法准确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就好像满地鲜花突然绽放,眼前闪烁绚烂的白光,一会儿,又和无限的彩虹光相映辉耀。 从心底往外冒的轰隆杂音用翻译机勉qiáng翻译过来大约是:我超容易害羞的侦探小——不,女朋友主动亲我了! 后知后觉地想,夏小珘以前会不会就是这样,所以好多次脸红心狂跳。 夏特助思索片刻,很肯定地点头,“是。” 星琪热泪盈眶,“辛苦你了。” 被夏特助按下兔脑袋,留在原地自生自灭。 夏特助在河岸转弯的地方停下,没等够一分钟,星琪便追上来。 “问题不在云瑶,我确定。”星琪认真地说,“甚至我认为和方菲也没什么关系。” 夏特助伸手,先竖食指:“发恐吓信的人。” 再竖中指:“付诸行动的人。” “第三,”她放下手,“真正目的。” 星琪在心里复述了一遍,板起脸,“夏老师你犯规哦。” 夏特助一怔,“什么?” “既然是测试,哪有老师给提供答案的,”星琪鼓了鼓两腮,作出生气的模样,“要罚你。” 夏特助:“……” 星琪搂着她后颈滑到正对面的位置,不管三七二十一,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测试了肺活量,完成本次处罚。 黏糊糊的兔子还想凑上来,夏特助捏不准她是想岔开话题还是乐此不疲,拎着兔尾巴qiáng行让两人保持安全距离。 “现在该告诉我了吧。” 星琪眨眨眼睛。 不等她信口开河,夏特助望进她眼底,“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也是我的,女朋友。” 可能比那个程度更深一点,她想。 “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直接告诉我。” 星琪松开她,抬脚踢飞路边一颗无辜的鹅卵石。 “我可能想起来失物在哪儿了。”她回头做了个鬼脸,“但是我在里面放了点东西,无论谁去拿都是有去无回。” 雨过天晴的夜晚,月色格外明亮,她看到夏特助瞳孔猛地一缩,随后,眼前一黑。 第96章 满载(序) 数到十, 眼前仍是一片黑。 让世界变黑的是夏特助的手掌。 拇指扣在左侧太阳xué, 中指在右侧, 搭在额角的食指在第十一秒加重了力道——大约是从搭触变到按压的程度。 都很凉。 越来越凉。 真·冰棍。 激得天灵盖一片空明。 星琪从10倒数。 10、9.5、9、8.8…… ——“我生气了。给我十秒。” 对嘛,生气了不开心了要讲出来。 如果是一时的情绪难平, 要求时间自行平复不失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如果是两个人之间的问题,那么更要讲清楚。 这点, 她们做得都挺好。 听着夏特助“笃笃笃笃”敲屏幕, 星琪不无乐观地想。 又想,得给林老师送布丁。 技术外援不愧是世界第一外挂……的创造者。 应用于无为计划月老系统的源程序很好用,各种意义上的。 “千金难买早知道。”星琪缓缓呼气, 避免叹息,“那个时候我也没办法嘛。” “闭嘴。” 星琪仔细分辨,想从里面辨识出不同寻常的波动。 那些她其实很担心的、不知如何面对的——比如愤怒、后怕、指责等等一系列负面反馈。 没有。 她只是很冷淡地吐出两个字, 敲屏幕的速度丝毫未变,仿佛一台jīng准运转的机器。 有条不紊, 不慌不忙。 懊恼和指责都无用。 不如多给自己几秒时间应对变数。 星琪默数到零, 沿着扣在眼睛上的手慢慢攀爬,从衣袖到肩膀,到衣领, 再到线廓分明的下颌和绷紧而深陷的唇角。 摸到一点湿的痕迹。 下雨了。 夏特助收起手机, 丢下星琪踏上回竹屋的路。 她人高腿长,星琪得一溜小跑才能和她保持平行。 当空接下一句:“如果那晚让你得逞,有去无回的概率是多少?” 星琪心跳漏了节拍,嬉皮笑脸道:“不存在那种可能, 我舍不得你。” 夏特助——这时是侦探——颇具警告意味地瞥了兔子一眼,“别装蒜。” 她想过为什么兔子还活着。 既私藏赃物,作为失控的“高级工具”,星琪定然也掌握令“组织”bào露的把柄。 “组织”,或者说领导组织的那个人,为什么留着她? 她见过太多为了jī毛蒜皮的小事而取人性命的恶行。 文化宣扬生命可贵,自由万岁。 历史告诉人们生命是一次性消耗品,委实无足轻重。 因此,饶兔子一命最大的可能不过是摧毁消耗品的过程中发现还有一点儿用途,因此手下留情,给兔子可乘之机,故意放她走。 连投鼠忌器都算不上。 林间亮着荧光灯,竹影斑驳,呼吸与chuī不动牛毛细雨的微风合三为一。 “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星琪打破了不安分的寂静,“你挺后怕,也挺生气,但你就是舍不得对我怎么样,所以……” 她转换语气,“其实您不用克制自己,打是那什么,骂是那什么,您老是对我这么客气,我会误会……哎哟!” 如愿收到一句变调的“贱骨头”,感受着耳朵烘烘的热度,星琪直乐。 “我觉得有去无回,侦探的话,一定有办法破解。” “虽然以前是被bī无奈,但老欠着人家的东西不太好。” 星琪看着自己的手,郑重其事地说:“别说你是洁癖,这方面我也有点洁癖。” 就效仿金盆洗手,把该还的东西还了,才好gāngān净净开始新的人生。 侦探沉默片刻,“这件事我记下了,以后再说。” “不用以后。”星琪快走两步超过她,面对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这脑袋虽然不是太灵光,胜在够用,知道什么时候解锁关键记忆。” 羡鱼村之行兴师动众,935观影会核心成员悉数到场,行事诡秘。 独她一人剃头挑子一头热,奔波在探究恐吓事件真相的谜团里。 倒不是说许老师和和光两位老板真的对动辄攸关性命的事情不上心,但蛛丝马迹再加她的第六感,星琪明显意识到她们的重点放在别的地方。 万一——仅仅是万一,真正的计划和她有关,不把这件事说出来,很可能酿成严重后果。 “你调|教的好,我学得也不差。”星琪勾肩搭背,满怀期待问,“夏老师,家有高徒初长成,有没有什么实质奖励?” 侦探转过头,难得流露出一丝“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的惊异,视线从眼睛盘桓到领口,逗留,忽然伸手勾开看了眼,“嗯,尚小兔长大不少,表扬你。” 星琪如遭雷击。 半晌,恨恨地拽了把手环。 “把以前的夏小珘还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插播主线。 晚上应该还有一更。 第97章 欲求不满(8) 星琪烦躁得很。 没想到把藏宝位置告诉侦探, 反而被排除得更彻底。 不用配合打掩护, 顾盼第二天回了海城, 许老师老神在在专心兼职工作。 侦探和陈老板头天早出晚归,后两天gān脆只有视频电话。 星琪这几天在羡鱼村晃来晃去, 引起剧组不少人怀疑。 大概她也被侦探的行动分心,这天她在洗手间, 竟然听到类似“云瑶派她小助理搞什么鬼, 女一号薅了是她德不配位”的对话。 仿佛她是云瑶安插到剧组策反的jian细。 “什么叫我搞鬼!王导这三天一共夸了阿瑶六次!阿瑶状态调整好了女一号实至名归好伐?她都不需要替身的。” 餐桌上,星琪真情实感地为云瑶鸣不平。 许老师不做兼职工作时永远开着平板的摄像头,和家里闭门不出的那位技术外援视频。 她没点屏幕, 设备从耳机播放切换到外放,传出技术外援兴奋的“是我老婆教得好”。 星琪:“……” 她转到许老师旁边看屏幕,不出所料屏幕里又是一团乱糟糟的卷毛。 “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看不到你, 林老师。” 卷毛抬了下脑袋,忙又落回去, “我不在我不在, 你继续。” 星琪蔫蔫地弯腰含胸回座位。 夏特助剥虾壳的百忙之中腾出手背在她后背拍了下,“挺直。” 星琪脸一红,弓得更深了, 侧面看, 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虾,“我……我回去就预约医生。” “你请便。” 夏特助说得轻描淡写,神色平静,唯有低垂停在胸前的目光暗藏凶机。 星琪打了个寒颤, 有种qiáng烈的预约缩胸手术最后却做了丰|胸手术的不祥预感。 “你们进度到哪儿,就不能透露下吗?”星琪问,“拜托,这是我的事,你们不能一直抛开我啊。” 夏特助淡淡地问:“测试怎么样?” 星琪哑口无言。 生活每天都在无声警告不要太早竖“没问题我可以”的大旗,毕竟旗子倒下来容易啪啪打脸。 自从许老师把云瑶和方菲带到她的宿舍特训,搞事者一夜之间偃旗息鼓,除了手上掌握刘羌给道具做手脚的证据,进程完全停滞。 刘羌和大吴没再去过二期——因为后者大姨妈在身。 可能调查走向此类旁枝末节,她才会被当成可疑分子,连带影响云瑶声名。 星琪不放弃打听寻宝情况,调整表情,忧心忡忡甚至楚楚可怜地说:“您再瞒着我,我会……我会……”她挤出两滴眼泪,“忍不住怀疑您是不是为了套话才……才对我这么好的,您都两天没回来了。” 夏特助抬起眼帘冷淡地扫了她一眼。 星琪识相地抹掉眼泪。 夏特助这才满意地把剥好的虾仁放碗里推给她,问沙发上打着哈欠醒过来的陈老板:“你那儿缺不缺龙套,给她安排几个,她会易容,一个顶几个。” 陈老板换咸鱼躺的姿势:“你去问顾盼盼,我不参与选角。” “兔叽兔叽。” 真人并不在餐桌上的技术外援再次插入对话,许老师主动把平板转过来面对星琪。 屏幕上显示的是三江流域地图,上面圈出红L、蓝H、绿N、紫E四个地点,操控设备的技术外援点选了蓝色,放大,正是星琪告知侦探的藏宝位置。 离羡鱼村直线距离227.14公里。 “在你提供位置前,你把东西藏在这里的概率已经提升到33.67%,而且小夏倾向这个点。” 星琪震惊了足足……25秒。 期间不忘吞掉两颗新鲜的白虾仁。 “兔子超厉害,推算出最后6个地点让我们花了两个月呢,我们排查了317个区域。” 星琪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像是有人猝不及防拉响低音提琴,耳旁嗡嗡作响。 她无意识地揉捏着指关节,“你们?” 技术外援想也不想,流利答道:“我负责绘制地图,二二派工程队实地勘察,范围和大概位置都是侦探给出的。” “哦豁!”瘫倒沙发的陈溪忽然坐直,指着她绞弄不休的双手大声道,“兔贼手痒了。” “……” 星琪从大伙的反应里猜到什么,虚虚地把双手提到背后,“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 小偷? “是有一阵子。”许老师不无歉意,“这本来是你的私事,但是我……”看到平板上露出全脸的卷毛,她笑了笑,“我们有了解新朋友的习惯,抱歉。” 星琪几乎受宠若惊:“您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威胁侦探她不讲实话我就不帮她建模。”技术外援得意洋洋地代为回答,“Yeah,没错,我会威胁。” 许老师相当配合,“她好凶的。” 陈溪背过身装没听到。 手机亮,夏特助看了眼推送。 前缀金huáng色三角配大写感叹号:「林:1级警告」 本打算作壁上观的夏特助艰难地点点头,“对……很凶,不得不说。” “也没那么凶吧……”技术外援难为情地抓抓卷毛,想起什么,“哦对了,等兔子回来你要帮我检查我的堡垒有没有漏dòng,软件我想应该没问题,我只担心硬件……我相信你是硬件专家。” 星琪茫然说“好”。 “啊呀闲话以后再说。”陈溪qiáng势介入,“兔贼真手痒的话,看在我为你默默贡献操劳那么多天的份上,先别去我家。” 看她脸色五彩纷呈,陈溪退了一步,然而眼角眉梢挂满了激奋,“你真想去不是不行,去我三表姐夫家,四舍五入那也是我家对吧。你能信吗那孙子居然让我三表姐生二胎,你说气人不气人?” 星琪麻木地顺着她的话问:“你想做什么?” “去酒窖把他爹珍藏十八年的壮阳酒全砸啰!”陈溪飞快道,“还有,我给你介绍,你知道新鸿传媒旗下有个鱼子酱工作室吗?上次他们为了打压我们票房,故意诋毁泼脏水,你去他老板家把他家硬盘拆了不难办吧?还有新鸿老总全武德,他公司的黑账本不出意外就放在他祖宅祠堂。我相信你的能耐。不过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你被抓了,千万不要说是我指使的。这几家地址我现在发给你——” 星琪不得不抬高音量打断她:“……陈老板您行行好,我是要金盆洗手不是重出江湖的好伐?” “你这飞檐走壁的十八般武艺làng费了多可惜。”陈溪拍拍星琪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想过了,我们搞不过新鸿,因为我们一直都是文斗,就差像你这样的武力型选手,敌暗我明,不输才怪,现在好了,我们有三江流域第一大盗……” 她“嘿哈”地比出截拳道标志性动作,“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对打一双!” 星琪呼吸不能,背后的手无意识地抓紧,又松开。 不期然被侦探戳了记掌心,“呼吸。” 星琪照做。 记忆的复苏一阵接一阵,她自己没理清头绪,也没空去想真实身份bào露在935观影会——侦探的好友圈——是什么场面,或许她根本不敢想。 但…… 她很想问这几人:我是贼……就算不报警至少要谨慎jiāo往或远离啊,你们到底哪根筋搭错了还坐在这里? 前面许和林先礼后兵自称“凶悍威慑”,后面陈溪全然不按套路出的牌,更是堪称惊悚。 她还想向侦探求助:你评评理,这位陈老板是不是在教唆我犯罪? 这时,许老师的手机“叮”了下,看完她向夏特助道:“媒体约好了,明天上午八点到会场,有变动提前通知我。” “好。”夏特助欠了欠身,“谢谢。” 气氛一度十分微妙。 不止平板被技术外援切换外放,传达她那受惊吓般的吸气声,许老师也面露讶异。 陈溪两三步冲到门外,抬头看了半天,哑着嗓子喊道:“天——哪——今晚的太阳好大好圆好红啊!小夏居然说谢谢了!” 星琪:“……” 哦,行叭。 真不愧是二总。 回竹屋路上,侦探递糖过来,星琪没有直接叼进嘴里,而是拿在手心。 她有一堆疑问,然而绞尽脑汁思索良久,问出口的仅是单薄的——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都不在乎你以前是小偷。” “为什么明明很危险的事情,大家乐在其中。” “为什么我要瞒着你做那么多?” 侦探自问自答。 “因为受过帮助的每个人都会想多帮别人一把。” “因为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 “但是救人上岸的也是一根稻草。” ——“我已经看到你了,我愿意竭尽所能,也必须如此。” 那天晚上,虽然和侦探同处一室,星琪久久睡不着。 她想了太多事情。 后脑持续钝痛,但一直刺痛她的尖锐的东西渐渐冲破囚困。 破釜沉舟过,痛苦过,也逃避过,她才发现那东西原来并不可怕。 不如预想中那么可怕。 于是午夜时分,她一跃而起—— 一秒被侦探按在chuáng上。 “星琪。”侦探俯身下来,凝望着她的双眼,“完成委托人的任务,测试合格,我就带你一起完成那件事。” 末了,征求意见似的,问,“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没开始写就想过联动了。 因为主题是一致的(躺倒 第98章 欲求不满(9) 星琪猛地后仰, 后脑勺碰到的并非预想中冰冷坚硬的水面, 而是一片柔软。 她睁开眼, 脸上写满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从梦中的悬崖坠落,安全接下她的是现实, 和夏特助温暖的触碰。 扶着后脑勺的手指在伤疤摩挲两下,抬她坐直。 星琪踅顾四周, 恍然反应过来她们在羡鱼村大摄影棚二楼。 七点三刻, 受邀前来的媒体、自媒体俱已到场,保持较低音量jiāo谈。有不少直播主实时播报进度,摄像机手机、红点白光jiāo错。 邀请函共发出45份, 每份邀请函供三人入场,加主办方工作人员,一楼人数约在200-210人之间。 本次活动主办方为和光传媒, 从jiāo谈内容来看,多数的翘首以盼是向着许老师。 两年三部现象级电影, 许老师值得人们为仓促间发出的邀约连夜驱车。 但是—— 诚如下方飘上来的疑问, 许老师的低调与其说是个人标签,不如说是保护自我的措施,为什么突然间公开面对媒体? 星琪难免忐忑:“也是你们的计划?” 夏特助:“别多想, 不是为你。” 星琪“哦”了声, 放松地打了个大哈欠,抿去眼角溢出的液体,转而靠在夏特助肩头懒洋洋地眯着眼。 第一班人很早就到了离村头竹屋不远的停车场,主办方设卡登记, 车马喧嚣比生物钟更早叫醒星琪,到这会儿还是半睡半醒,神智迷糊。 头脑混沌,疑窦稍纵即逝。 ——不是为你。 但没否认是她们的计划。 嗡嗡杂音不绝于耳,偷懒打盹没盼头,星琪拿出平板翻看技术外援发来的合同。 前一晚说好了回去帮技术外援检验及完善家里安保系统的硬件设施,第二天邮箱里多了份148页包含各种结构图的正式合同。 星琪不免嘀咕,技术外援准备了有一阵子吧。 当下不知是该为她的耐心还是信任感动。 夏特助扫过屏幕内容,贴耳道:“我建议你别签合同。” 说完,唇瓣在耳廓上印了下。 似耳语又似不经意的亲吻,星琪目眩脚软,挂上去绵绵地问:“为什么呀?” “因为……” 才起话头,1场区右侧一阵骚动,一群人踮脚伸拍摄杆往后看,应该是主要人物到场了。 夏特助看了下手机,许老师底妆画好,准备入场。 “总之,能口头约定的事情,尽量别跟她签合同。” 匆匆jiāo代完,下楼前她不忘撸了把兔耳朵,潜台词似乎是——“为了你好”。 星琪在高处俯瞰全局。 剧组人员三五成群进入片场,准备开始一天的内景拍摄。 戏里几位主要演员是换好戏服从化妆室来的,都还讨论着早上好像听到好多人进村。 一抬头迎上各式各样的摄像头,以及那么多的“闲杂人等”,不可能不吃惊,甚至有人掉头往后,喊:“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王导,王导?” 电影男三号是个活泼的少年,“gān什么啊这是?媒体见面会?咱们已经到开见面会的级别了?” 戴鸭舌帽的王导也很懵,故作镇定地一压帽檐,大步走上架高的导演位,只不过没数好台阶,最后脚下一绊,人往前倾,差点一头栽进椅子。 数十个镜头摄下这一幕,成功为日后王导“表面高冷如jī,心里慌得一批”的反差人设做了铺垫。 主持人上台,宣告本次招待会是宣传和光影视基地的预热活动,受邀者皆可在羡鱼村自由活动。 简简单单一句话,没有“不打扰剧组拍摄的前提”。 意味着,主办方给了受邀者最大的自主权。 倘若愿意,受邀者甚至可以打断拍摄。 没有人离开大摄影棚。 七点五十七分,肉眼可见的,所有摄像头对准了一个方向,是从化妆室来到现场的许老师。 她扬扬手,就像在场各位都是认识已久的朋友,随意地打了招呼,然后进入站位。 化妆师服装师等迅速到位。 夏特助在不影响拍摄的最近距离。 《竹与刀》许老师客串的角色镜头很少,基本上放在片头闪回,但这个存在于背景介绍的人物对故事走向起关键作用——她是当朝皇帝早逝的母亲,密诏的见证者、经手人。是她将密诏传给女主的父亲。 这场戏拍的正是先帝写完密诏的一幕。 化妆师退开,场地只余许老师饰演的年轻皇后。 彼时祭祀大典举行在即,一国之母着深青底色大礼服,头戴九龙花树冠,绶系白玉双佩,端庄静穆。 导演王伦按下按钮,宛如机杼发动,地板随着微微震颤敞开,庞大的、造型jīng美的、雕刻繁缛的格式宫廷家具缓慢上升,井然有序地出现在空旷现场,于数秒内将场地打造成宫廷一隅。 书案侧熏香缭绕,茶几上甚至摆放着冒出袅袅烟气的透青瓷杯。 此情此景瞬间带人穿越时空,妆容完整的演员亦一秒入戏,来到电影所讲述的时代。 星琪看得挪不开眼。 不单是因为许老师迥异平时的古装扮相,还有她头冠上的金饰花树,以及腰侧系挂的玉佩。 和光传媒向来以制作jīng良著称,有自己专门的特效团队,服化道从不掺水。 就连《竹与刀》这样据说严格控制成本的小制作,因初步估计出镜的刀具有三百多柄,便聘请了业内一流的研究学者做顾问,还找来了退隐多年的铸刀大师。 问题是—— 那历经上千年时光沉淀,绝非凡品、仿制品可比拟的光泽和质感的珠玉; 换个演员没准儿立时被金光埋没,亏得许老师驾驭得了的足金打造的头冠。 这些本应放在博物馆或是传家宝库的珍品,戴在出场两秒的角色身上,手笔未免大过天。 是许老师自带的吗? 视线牢牢追随着场中的金光白光,等旁边工作人员卸下沉重头冠,许老师向场外媒体人员躬身致谢,星琪才想起来看震个不停的手机。 一周:好看吗? 一周:还在看? 一周:看够了吗? 一周:……喂? 一周:我代表林宣布,尚星琪未来两个月不许你看【加粗】她老婆【加粗】。 一周:嗯,我改变主意了,你签了合同吧。 星琪:“……” 二话不说翻到电子签名页用手指写下名字,把合同发回给技术外援。 然后收起平板,下楼和可能打翻醋坛子的夏小珘汇合。 经过尚未复原空地的片场,目光流连博山香炉,星琪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夏小珘迎面一句话转移了她的注意。 “这边许老师还要拍几个镜头,估计得拍一上午,云瑶和方菲在练武场,你去看好她们。” 破刀戏就是云瑶饰演的女主将竹刀和铁刀对击,发现密诏的那场。 因为角色比重调整,改为阿竹及方菲饰演的女侠客霜鸣因意外联手破解了机关。 但星琪猜测,或许是因为刘羌给道具做手脚的证据确凿,陈老板将计就计做的改动。 她没再看手机,更没空刷社jiāo平台。 所以不知道在第一场戏直播发出后半个小时内,许老师连上了两个热搜。 #老许脖子累不累? #皇后娘娘何时登基 在场播主&博主询问主办方的意见,披露电影《竹与刀》及拍摄基地更多信息。 而可媲美CG特效般的场景切换吸引无数人关注。 不少人开始深扒场景切换的技术手段,也有一小部分人逐帧讲解现场出现的宫廷器具。 热点讨论犹如洪流,解析帖下一条评论刚发出来就被无数新评论淹没。 ——“那尊香炉是不是八几年流落国外,十几年前被国内土豪花上千万拍回来的初唐·龙吟博山炉啊?”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二更会晚。 第99章 欲求不满(10) 和人头攒动的大摄影棚相比, 练武场竟有些寂寥。 台上, 云瑶和方菲的武替认真对打。 台下, 方菲比划着和武替相似的动作——之所以说相似,因为她看起来真的很努力想和武替步调一致, 但效果十分不尽人意。 想起方菲当日推辞王伦不当女主的理由,星琪倒是挺欣赏她的自知之明。 有空闲看方菲的武术指导频频摇头, 转到云瑶又是拨云见日。 云瑶一招一式不用太多纠正, 欠缺的是和武替的默契度。她出招偶尔比专业武替快,竹刀相碰的声响总会在武替那边出现不合拍的卡顿。 《竹与刀》归类为武侠片,武打场面占比不少。 剧本修改后的这段破刀戏前奏, 阿竹和女侠客霜鸣的打戏共计四十多秒,分镜角度却给得很少,也就意味着一部分对手戏衔接须得流畅紧凑、一镜到底。 破刀戏是阿竹的蜕变节点, 被迫和她引以为友人的霜鸣对打,让这自小无忧无虑的铁匠之女脱胎换骨, 进而继承父辈之志, 延续未竟的事业。 戏外,这两天没再收到恐吓信,特效药效果喜人, 手臂上的刀伤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 云瑶看来也摆脱了yīn影。 才一个星期而已,和星琪刚来时看到的一场戏NG几次就浑身僵硬的小可怜判若两人,成长迅猛。 武替适应了云瑶的节奏,两人步挪身移, 褐huáng橄榄绿的竹刀在武台上划出或圆润或陡折的弧线,断于另一道弧线。 竹刀相接不如金属铿锵有力,回音较短,但接连不断的嗒哒声响彻练武场,听起来充满激情和活力。 星琪迟钝地意识到什么,悚然一惊。 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星琪扳手指算了算,来羡鱼村的当晚,云瑶收到写有“五天内,我们必将四目相对,比翼连枝”的恐吓信。 第二天和光两位老板和许老师到,当天晚间拍摄,云瑶被竹刀迸裂的碎片划伤; 第三天生日宴,刘羌在道具上做手脚,云瑶和方菲搬进许老师宿舍进行特训; 第四天顾老板回海城,夏特助和陈老板执行秘密计划; 第五天第六天刘羌照常在村子另一边的工作室制作道具,大吴和小冯也没有可疑举动; …… 按血色恐吓信上的时间来算,今天是第七天。 鉴于刘羌已经是不自知的“污点证人”,陈老板秘密安排道具师制作了新的机关刀留待备用。也派人检查过刘羌之前制作的竹刀,确定不会轻易开裂,仍放在练武场。 其中一把就拿在武术指导手上。 他很少挥舞那把竹刀,大多时候只是用来抬云瑶和武替的手臂,让她们的动作更富有观感。 云瑶和武替开始新一轮演练。 武术指导双手抱臂,竹刀抱在怀中,专注地望着台上。 星琪的目光则从竹刀转向远远蹲在角落和小冯打牌的大吴。 她是方菲的助理,从和刘羌的对话中听出她想让方菲做女主,且已有所计划与行动。 至今放任刘羌自流,既是避免打草惊蛇,也想找到他和大吴私下勾结的证据。 回捋时间线,刘羌潜入道具室,云瑶和方菲搬到许老师,惊扰剧组的恐吓者再无动静。 如果恐吓的最后一步是行动,难道终点就是刘羌在道具上做手脚,然后静待拍这场戏时发生意外? 如果不是—— 那么这几天的风平làng静,是恐吓者放弃付诸行动,还是…… 这家伙得了失忆症,记错了自己写下的时间? 星琪苦恼地揪着耳朵,心想侦探把这次委托jiāo给她,肯定有信任她的成分在里面。 但为什么她到现在仍是一头雾水,一丁点儿思路都没有? 写恐吓信的人、付诸行动的人、真正的目的——侦探的提示摆在明面上,她到底忽略了什么? 想不通,参不透,星琪委委屈屈地给夏小珘发信息:如果我变笨了,你还爱我吗? 一周:? 手里握着的金属物体刹那间冰冷无比,武术指导冷不丁“啪啪”鼓掌,吓得星琪差点儿撒手丢开。 她慌里慌张地把手机翻过面,一鼓作气按下所有侧键,然后把这倒霉玩意儿扔到一边。 武术指导接过两人的竹刀,冲云瑶竖拇指:“可以了,按这个状态来,保准一条过。” 云瑶开心地笑,向他深鞠一躬,和武替大方拥抱,然后下台:“菲姐。” 方菲从一旁的小包拿出湿巾给云瑶,“阿瑶好厉害喔。” 末尾语调带着绵柔的、近乎崇拜的上扬,反倒让云瑶有些害羞,铺开湿巾盖住了发红的脸颊。 方菲抽出一张纸巾,帮她拭去颈间的汗水。云瑶头一转,gān脆把额头贴在她手臂上。 目睹女一女二——搞不好双女主——旁若无人的亲密举动,星琪不由感慨女孩子果然很容易擦出友谊的火花。 就在那时,她听到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回头看到小冯正半蹲半跪地收整散落一地的纸牌。 大吴弯腰跟小冯一块儿捡拾。 星琪转过脸,继续笑眯眯地看着抱作一团的两人。 察觉到她的视线,云瑶很不好意思地放开方菲,红彤彤的脸再没抬起过。 方菲像姐姐似的捋顺了云瑶垂下来的头发,问走上前来的大吴:“我们待会儿是不是要去大摄影棚?” “是。”大吴回,“许老师差不多了,导演让你和阿瑶休息下,先去食堂吃饭。” 方菲问过云瑶意见,向大吴道:“我和阿瑶去洗澡,你们再等我下。” 云瑶向星琪歉意地笑笑,道:“小尚,麻烦你再等一下哦。” “没关系。” 目送两人去浴室,大吴和小冯分别拿出笔记本问武术指导问题并做笔记,不时互看对方的笔记,查漏补缺。 关系好得就像云瑶和方菲。 也许,恐吓的动机不是为了制造恐慌、排挤和利益? 也许,恐吓的目的已经达成,所以恐吓者收手了? 旁边手机嗡嗡震动,星琪晃了晃不再隐隐作痛的脑袋,捏着手机一角,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瞄了一眼。 一周发送了一条新信息。 对话框的问号撤回了,撤回的时间较长,系统通知自动退隐。 -如果我变笨了,你还爱我吗? -一如既往。 星琪左看右看,看到语义饱和,认不出这些方块字,才不舍地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蹭去掌心的汗水,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谁?为什么你拿了夏小珘的手机? 屏幕上弹出视频通话请求。 星琪点接受。 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夏特助,而是嘈杂的会场,好多颗人头晃来晃去。 很快,对面切换到前置摄像头,夏特助眨了眨眼,“是我。” 第100章 欲求不满(11) 新落成的集体食堂在大摄影棚后方, 接近半开的大门, 许是片场拍摄结束, 又到午餐时间,肩扛手握摄影设备的人们散向四面八方。 “和光这影视基地搞得可以啊。” “谁说不是呢, 我靠,那玩意儿一启动我整个看愣了。” “可惜还在调试, 不然真想多看几遍。” “是啊, 和光怎么提前没预告的,我以为上来先吃个开胃菜,谁知道直接来正餐, 给我整蒙了。” “谁说不是。我设备都没铺开呢。” “不是我说,就这段拿出来直接做片头完全OK,很有权游片头既视感啊。” “哟, 抄袭预订。” “哈?” “别说这个了,老许那套首饰你们看着像真的吗?” “忘问了, 回头问问呗。” “我看有点分量, 老许下来一直揉脖子呢。” “得有个六斤六两吧。” “行了,知道你媳妇刚给你生了个白胖闺女。” “对呀对呀,六斤六两, 六六六。” “那他们用的道具会不会都在底下库房, 下午有人想去看看吗?” “我。” “算我一个。” …… 关键词从“和光”和“许老师”渐渐往货真价实的道具偏斜。 星琪高高竖起顺风耳,速度不自觉慢下来,前面大吴一看人没了,回头喊:“小尚?” “哦!来了来了。”星琪追上去。 进餐厅, 星琪一眼看到白衬衫独领风骚的夏特助。 与此同时,夏特助也扬起手。 意思是:我在这儿。 方菲看着尚助理像兔子似的一溜烟蹿向夏特助,哑然失笑:“小家伙不去参加运动会可惜了。” 大吴纳闷地问小冯:“小尚到底gān嘛来的?老看她和夏特助混一块儿。” 小冯小幅度摇头。 方菲:“反正是跟夏特助一起来的,好像跟许老师私下也认识。”她想到一种可能,低声问云瑶,“总部派来调查恐吓信的?” 云瑶迟疑了下,诚实道:“是的……吧。” 虽然没明确表明身份,但反应敏捷,身手灵活,她们见了发憷的许老师和两位老板,星琪却泰然自若。 一半时候行踪飘忽,捉摸不定。 名义上临时派给云瑶的贴身助理,实际操作更像来调查剧组情况。 找位置坐下,大吴问小冯:“她跟你蛮久的,问过你什么吗?” 小冯无言摇头。 大吴忍不住捶她,“闷死你算了。” 云瑶笑:“她就是不爱说话。” “你们没见她能说会道的时候,小尚来那天,我看她嘚啵嘚啵跟人说了不少。”说着,大吴用手肘搡了下小冯,以示不满,“你跟她都说了什么呀?” 小冯支吾道:“真没什么。” “人自己心里有主意就行了,阿曼你操什么萝卜心。”方菲看向jiāo头接耳的两人,“人不可貌相,你们看,那两位来了,咱这儿不就太平多了,阿瑶这几天没再收到什么吧?” “没。”几乎出于下意识地看了眼小冯,云瑶连忙扭头,顺着方菲的指引看向星琪和夏特助。 不期然和小尚助理视线相碰,尚助理毫不避让,甚至很开心她们看过去,高高举起手,晃了两下。 圆眼睛也因灿烂的笑意弯如半月。 也看不出那双总是明亮、快乐的眼睛里此时洋溢着怎样的情绪。 熟人间情感容易自然流露,尤其内心坦dàng的人,总不自觉少一分隐藏秘密的警惕。 云瑶其实很清楚是谁发的恐吓信吧。 星琪放下手,扶着下巴转向旁边。 夏特助从自带餐具盒拿出刀、叉、汤勺一一摆放整齐,给她一双筷子。 而后,拿起切开的青柠檬,往jī胸肉上挤了几滴,推过来。 星琪笑嘻嘻地说:“我不吃醋。” 夏特助叉回去,“我吃。” “真的吃醋了?”星琪故作惊讶,“怪不得刚刚某人要迂回承认她爱我呢。” 看夏特助一脸匪夷所思缓挑眉头,星琪先变脸,“哦哦,我知道了。所以夏特助的意思是,我笨得一如既往,再笨也笨不到哪里去?” 夏特助哼了声。 星琪从她拖长的声调听出一点儿“你见好就收”的警告,意犹未尽地中止表演,吃起午餐。 餐到饭后水果,夏特助看了下手机,“破刀戏有变动,一会儿你通知云瑶,下午一点半到摄影棚C区集合。” 星琪说了“好”,犹豫片刻,问:“是因为我这里没进展,许老师她们临时改的吗?” “不是。”夏特助反手用手背碰碰兔子,“是王导改的。” “这是第六次改剧本了吧?” “……后面再加个零。” 去通知云瑶改集合地点,星琪忍不住用脑电波向她和方菲投送同情。 “其实……”尽管夏特助说跟她的调查进展无关,星琪还是有点介怀,于是回来后坦率道,“我大概知道是谁发的恐吓信。” 夏特助感兴趣地问:“准备jiāo卷了?” 星琪不无苦恼地皱皱鼻子,“最多算是打完草稿,我认为可能性挺高,还没有足够证据。” “方向正确,证据好找。” “嗯。”星琪点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具体是谁。动机我也有点没搞明白。” 夏特助一派悠闲:“没关系,没有时间限制。” 星琪急道:“那万一她还有后续行动,你怎么知道我想的对不对?测试就不公平了呀。你说我测试合格,你就带我一起做那件事。” “好啦好啦,”夏特助捏捏兔耳朵,“你可以给我一点提示?” 星琪想想,捧起她的手,在她摊开的掌心横平竖直画三道线。 F. “很好。”夏特助虚握成拳,“做得很棒。” “喂——”星琪不满,“夏老师又泄题!” “我是说你之前做得很好。刘羌和大吴的对话是你听到的,刘羌进入道具室的视频是你拍的。”夏特助唇侧泛起一抹微笑,“再说了,有两个F开头的嫌疑人,我哪知道是哪个。” 星琪脱口道:“是小冯!” 夏特助轻轻鼓掌,星琪一个笑容尚未完全绽开,忽然意识到什么,恨恨地跳起来打开并不挡路的树叶。 “你们早就知道。” 解开谜底的星琪不开心了三秒。 答案就是这么简单,她想。动机尚且不明,但小冯是云瑶身边的人,拥有投放信件的时机和便利。 侦探可能来的第二天就弄明白了,可她足足花了一周。 星琪还想,也许那天侦探让她拍视频给林,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润滑剂”,其实已经把事情解决了。 所以无论许老师也好,和光两位老板也好,大家一点儿都不担心,由着她在羡鱼村撒欢,偶尔有空暇才投上一两分关注,像看一场缺乏卖点的真人秀。 她们——侦探的重点在另一件事,是和那些放在摄影棚地下的道具有关的大事。这次恐吓信事件不过是拿来给她练手,让她自己寻开心。 星琪很开心,不管怎么说,她靠自己找到了正确答案。 “如果最后证据确凿,她也承认了,剧组会拿她怎么样?会惩罚她吗?”星琪问。 “看情况。” 星琪点点头,随后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若有所思道:“她犯到我手里了。” 夏特助递了颗糖,“是啊,尚侦探。” “噫!” 星琪见机在她手腕印下一吻,随后衔走了绿叶糖。 夏特助没有兔子那么好的听力,听不出那句话收尾时仿佛喉咙灌了微风的磕绊,而星琪也用夸张感叹很好地掩盖过去。 ——好奇怪,明明还没洗gān净的贼手,却掌握了裁定他人过错的权力。 初夏午后的阳光热度普世,室内也不例外。 “就这样!”满头大汗的王导一手摇着蒲扇,一手不停拍打桌面,分镜稿纸翻飞不已,“按我说的,就这样!” 王伦诉说的对象是换回便装的许老师,她正翻看手里的几张画稿。 星琪不好插话问“就什么样”,歪头东看西瞧,试着在王导移动身体时瞟一眼画稿内容。 光从两两相对的场面来看,显然是导演汹涌灵感突至,试图说服监制同意他的新思路。 “顾总说得对,很多路子就是得先到现场,到开拍才想得出、想得通。我跟你说,就这样!没有更好的了。我必须这么来。” 许老师腰背挺直,头低了太久似乎有点儿累,转了转脖颈,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抬眼看王伦。 王导没给她开口发话的机会,抢先道:“许老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太急了,危险,不好调配,但是你相信我,没有更好的了,这是最后一次,就这样!我一定要这样。” 许老师耐心等他说完,把画稿放回桌面,“不是不行。” 王伦摘掉眼镜,紧张地问:“那您的意思是?” “铁索连环。” 破刀戏一波三折,先从单人改双人,夜晚改白天,室内转室外。开拍前一小时,不着调的导演最终敲定,这场戏改到江上。 渔船停满小码头,错落有致的木板桥充当“铁索”,将三十艘小船联为一体,但这些木板并不固定,留了摇摇欲坠的破绽,全因王导新的剧情需要—— 云瑶饰演的阿竹会被若gān反派一步步bī至危险边缘,失足踏空。女侠客霜鸣晚到一步,先解决了反派,而后毅然下水搭救阿竹,最后两人因缘际会找到被阿竹父亲沉江多年的藏有密诏的刀。 值得一提的是,王导一开始要的只有两艘小船,是许老师说要来就来大场面,大笔一挥批了三十艘。 王导对突如其来的新灵感满意极了,得到许老师的积极支持,不停地跟云瑶和方菲阐述他的理由,为什么一定这样拍。 他大约是尚未适应导演在现场调度一切的绝对权威,他自己知道改动“仓促”、“武断”,便不遗余力地解释,直到两个一直很配合的新人演员苍白着脸,自愿说“好”、“行”、“听王导的”。 “我是不懂拍电影,但他们这样改来改去,电影什么时候能拍完?”星琪捧着果杯跟夏特助咬耳朵,“还有,对阿瑶威胁最大的是王导吧?是唏……就是王导吧!” 看到许老师身先士卒和安全员检查场地情况,星琪咽下了“许老师‘为虎添翼’”。 夏特助望着井然有序布置机位的摄影班组,意有所指道:“有保险。” 星琪不愿深思保险是哪方面保险,看不远处云瑶拿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心软又痒,贴身助理的责任感发作,想去给云瑶送点水果权作慰问。 夏特助指向缓坡,“你要么在这儿守着,要么就去后面。” 这场戏需要很多群演和维护现场安全的工作人员,岸边狭隘,容不下太多人,闲杂人等一律候在两百米外。 星琪爬上五个台阶,才看到候在帐篷旁的小冯和大吴。两人一个捧着保温杯,一个抱着毛巾,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休息区和片场隔了道缓坡,她们看不到这边。 星琪心里测算了下,距离够远,无论小冯有什么动静她都有时间做准备,而夏特助安排的位置是通往拍摄现场的必经之地,于是就地坐下,向夏特助道:“我在这儿好了,你不放心的话,给我拴条绳。” 见她似乎真的要去找安全绳,星琪赶忙亡羊补牢,“我开玩笑。” 夏特助揉毛捏耳朵,冷着脸说:“也不准泡脚。” 星琪往下看,她所在的高度,双脚放下去离水面差不多有两米。 “您还是帮我找根绳吧,我估计得吊着才够得着。” 夏特助无话可说,用力按下她,“别乱动,也别乱看。” 群演就位,导演喊“准备试拍”,星琪催她去顾好许老师。 夏特助头也不回地去了,短短五十来米的距离,却够她拿手机连发四条信息。 -吃了1..醋 -因为 -没错 -我爱你。 金属后机盖被汗湿得粘手,星琪却舍不得放开,看了一遍又一遍,心说闷骚的夏小珘一定参加过恋爱特训。 是时候了,她望着转暗的屏幕想。 别再庸人自扰,也别再坚持无所谓的洁癖。 侦探给了她充足的耐心,关怀无微不至。 是爱。 非同一般的、给她希望的、尊重她的—— 爱。 小冯也是出于爱,但那份藏于心底的情感催化出的却是自以为是的奉献欲,一厢情愿的独占欲,爱而不得的毁灭欲。 但对象并不是云瑶,而是方菲。 星琪打开一份工作人员名单,方菲参与拍摄的上一部电影,小冯作为助理名列其中。 她站起来,手搭凉棚望向休息区。 帐篷投she的yīn影下只有靠着帐篷睡着的大吴。 小冯不见踪影。 听到水下有动静,星琪探身看。 一道黑影迅速游过下方水域,星琪第一反应是甩开她的飞毛腿去通知夏特助,可水面粼粼波光中一点金属反光仿佛宣告着某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她来不及多想,一头扎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上网不方便,更新不稳定,见谅。 第101章 欲求不满(12) 水下光线折she, 扭曲视觉。 但那人背后闪烁寒光的长刀明显是开了刃的。 察觉身后有人追赶, 那人扭头看了下, 加快速度奋力前游。 没有练习过的人在水里很难睁开眼,也很难在第一时间凭luǒ眼观望水下环境。 那人戴了潜水镜和透明呼吸管, 仓促一瞥,星琪看不清黑影面目, 仅从长发模糊辨识出性别为女。 但除了小冯还能是谁? 背着把刀从水下潜入拍摄现场的小冯——即使星琪再怎么给她找理由, 都绕不开持械行凶的可能。 肺活量可以支撑五分钟左右,如果和小冯在水下发生纠缠,时间相应缩短。 所以星琪保守估计, 如果事情演化到最悲观的地步,她有两分半的时间带小冯上岸。 前提是,小冯愿意收手。 其实下水瞬间, 星琪就后悔了。 她很怕冷,寒冷会勾起很多东西。一不留神, 过去的记忆便想方设法钻出来, 消磨她的意志。 最近那次是几天前膝盖以下泡了冷水,没多久,藏宝地点解锁——当然也跟她本人意愿不无关联。 她可以假装轻松甚至不无自豪地告诉侦探, 是她脑子够用, 知道什么时候解锁关键剧情。 实际上,那是自欺欺人。 哪有那么好的事,她愿意想起来就想得起来,她不愿想起来就被封进永无天日的黑匣子。 梦魇如影随形缠绕着她, 只不过每次冒头她就qiáng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而已。 此刻,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试图忘记、最好这辈子都不再触碰的记忆,和着凉意沁人的江水,将她团团包围。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浸入式体验。 五脏六腑冻结,冰碴子穿透脆弱脑壳,直击意识深处。 星琪不自禁地抽冷气,凉水从鼻腔倒灌入口腔,不可避免刹那的慌乱,咽喉随之而来的涩痛倒给了她提醒。 星琪暗骂自己莽撞,连忙浮出水面,一面循着声音和水流波动追赶小冯,一面向码头附近的安保人员挥手示意。 莫说侦探在,现场数个不同领域的专业保安员,轮不到她逞英雄。 但一心多用的功夫,小冯接近了码头。 这姑娘水性颇佳,宛如黑鱼径自冲入船体投she的憧憧黑影。 水下有穿绿色潜水服的蛙人待命,他们的关注点集中在浮标标记的女主演云瑶落水的区域,上方调度人员通知有歹徒接近,蛙人不免手忙脚乱。 见三两个蛙人露头喊“有刀”,问岸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星琪打消就近上岸的主意,她向离最近的蛙人指明了小冯消失的大概方位,深吸口气,再度下潜。 临近那地方,星琪小心睁开眼,忍着眼部不适,抓着船只垂下的缆绳四下张望。 星琪和蛙人同时找到了小冯。 那把挥动起来的刀不可谓不惹眼。 看清楚小冯,星琪用力一推上方的小船,既向上传递位置信息,同时也是借力,笔直冲向小冯。 期间,她漫无目的地想:虽然是在片场,但歹徒大费周章搞水下偷袭会不会太戏剧化? 现实是,歹徒不仅试图用本应用在电影中的jīng钢寒兵破船,口袋里还揣了把美工刀。 星琪比踌躇不决的蛙人更快一步接近小冯,扣紧她手腕,迫使她松手。 长刀徐徐下沉。 随后,星琪一手环抱她的腰部,一手向上拨水,然而就在这时,小冯从牛仔裤口袋抽出美工刀,带着决绝的恨意反手刺过来。 小冯是个怎样的人? 推荐信上说她踏实稳重,心细话不多。 接触几天下来,她的确沉默话语,但表现并不算心细。 云瑶受伤的第二天早上,开门接医护的是星琪,送医护走的是云瑶。 小冯冷冷清清在一旁发信息,那一刻,真假助理身份对调,仿佛她是心不甘情不愿被派来顶班的临时工。 她对云瑶的冷淡漠然向来不加掩饰,然而云瑶不在意,星琪也有意无意忽略了——她承认自己有盲点,潜意识以为人们无论对他人如何,对自己身边的人至少不会有恶意。 否则,为什么留在身边,为什么不gān脆离开? 所以说,记忆残缺有弊端。 她被夏小珘全心全意呵护着,因而难以以恶意揣测别人。 但凡她稍微往云瑶身边的人想一下,早该抓到小冯。 不至于放纵她被欲望扭曲成怪物,困shòu犹斗。 美工刀的薄刃凝缩成狭长一线,直冲眼睛,星琪条件反she伸手去挡,但紧接着她意识到什么,身向后仰,膝盖顶向小冯侧腰。 等她完成180°旋转,星琪靠近她,手肘一抬一压,撞歪了戴在嘴上的呼吸管。 面孔狰狞的小冯伸长手试图抓抱星琪,但那时候蛙人和夏特助俱已到场。 有惊无险。 被夏特助裹着毛毯带去休息区,星琪还有点肾上腺素激飚的亢奋,“你看到了吗?那把刀就差那么一点,我差点伸手去挡。” “但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摇头晃脑,一副说书人的架势,“我想起来我要保护自己的双手……” 因为我的手要做很多事情。 夏特助冷冷地斜她一眼,绷紧的唇线及下颌线昭示着她此时心情极度不悦。 星琪缩缩脖子,“生气了啊?” 夏特助沉默地表示“只想让你闭嘴”。 印象中没见过侦探真正大动肝火的模样,星琪小碎步挪到前面,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生气的夏小珘。 夏小珘恼羞成怒,拿毛巾盖她一脸。 “小心肝~小心肺~”星琪窸窸窣窣从毛毯下伸出手,特意拉高袖子,“喏,给你咬一口,别生气嘛。” 夏特助:“……” 贱骨头! 有落水戏,休息区准备了太阳能浴池帐篷、热敷袋、gān燥的新睡袋、毛毯等。 夏特助把兔子扔进帐篷,打开热水阀,兑好半池热水。 转手先戳湿透的衣袖,又指向调好温度的气囊浴池。 星琪拎着沉甸甸的衣角掀开卫衣。 才露出一角背心,夏特助后退两步,放下帐篷门帘。 星琪探出头,笑着说:“听说……恢复体温最好是另一个人用身体来暖哦。” 夏特助推回兔脑袋,迅速拉下帐篷拉链。 时值灼人的夏日午后,直she的阳光早就驱散了本来不多的凉意。 浸入温水时,星琪仍惬意地呼了口气。 夏特助的一言不发让她一度很紧张,她想告诉夏小珘别担心,别老是把她当成沾水就化的棉花糖,时刻揣着“我没照顾好你”的警惕,发生点儿什么便失去冷静和方寸。 但转念一想,这是关心则乱吧。 于是她闭上眼睛,假装听不到外面云瑶的哭喊,和之后歇斯底里对小冯的斥骂。 一片嘈杂中,她只愿意听夏特助的声音。 听她用比任何时候都无感情起伏的声音冷静地给各方人马下达指令。 换了几次热水,等外面骚乱平息,星琪差不多缓和过来,换好衣服在外面一座帐篷延开的凉棚下找到夏特助。 她正搭火煮姜汤,换了短袖T恤和七分裤,裤脚卷到膝盖,露着一双白得反光的小腿。 星琪费了点力气才把视线从羊脂玉似的腿上移开,叫了声夏特助,以严肃的口吻说道:“我要jiāo卷了。” 夏特助举手示意她等等,钻进后面的密封帐篷拿条毯子,不由分说给她披上,然后把一张小马扎勾到星琪身后,示意她坐下,“说吧。” “从哪里开始讲呢……”星琪下巴蹭蹭毯子毛茸茸的边沿。近江,近竹林,凉棚yīn凉,就算前面烧着火,她裹着毯子,仍不觉得热。 她整理了下思路,“先按我们的时间线来。” “来的第二天你带我去江边玩泥巴。” 她有阵子以为夏珘小朋友童心未泯,给自己制造点童年乐趣。 毕竟,欲求不满。 她肯定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夏特助伸手上来,捂住了兔子滴溜溜乱转的圆眼睛。 “当然了,我家的侦探才没那么幼稚。”星琪嘻嘻笑,就近咬了下手指,“你是要检查恐吓信上的泥是不是来自江边,就跟那天晚上去二期扫描dòngxué,是确认蝙蝠的翅膀是否来自附近一样,对吗?” “对。”夏特助任兔子咬,等她松开曲起手指弹她下巴,“继续。” 星琪点头,“就是这天,大吴和刘羌可以直接排除,他们或许实施了什么行动,但没寄恐吓信。他俩都没认出飞过去的是蝙蝠。” “还有哦,阿瑶在练武场排练受伤,如果不是意外,那这个锅也得小冯来背。别人不知道,她肯定知道,她总是跟着阿瑶。我以为她其实很关心阿瑶,不过现在想想,她只是找机会下手吧。” “关于恐吓信的内容,你透过题,比翼是蝙蝠翅膀,连枝是老鼠尾巴。而四目相对……其实是生日宴当晚分切蛋糕的位置。小冯面朝方菲以及阿瑶,是直白的字面意思。” “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被恐吓的是阿瑶,受伤的是阿瑶,落人话柄的也是她。现在想想,是小冯在背后散播消息。她口风紧,大家认为不爱说话的人,说出的话也更有可信度。” “我想根源在那段视频,就……阿瑶和陈老板去小黑屋的那段。” 说到这里,夏特助递来烧好的姜汤,星琪握住她手腕,低头亲了下,然后问:“我偏下题,如果错了能不能不扣我分?” 夏特助缩回手,扣好袖扣,“你先讲。” “我猜视频是大吴放出来的。”星琪说,“她把截过的视频放进资料库,破坏陈老板和顾老板关系。她之前可能还给小冯发过。” “小冯没看到前因后果,她没权限查完整视频,她也不会去查。” “视频坐实她的猜测,云瑶靠潜规则上位,挤掉了属于方菲的主角。她想‘拨乱反正’,让方菲获得应该属于她的主角位。” “王导的改剧本,我认为既是因时制宜,也是顺水推舟。阿瑶动摇过,她甚至想主动让出所谓的女主演。所以小冯没有下定决心付诸行动。” “但这次……” 阿瑶和方菲的拥抱刺激了小冯,她很激动,失手撒掉纸牌。 “她对方菲抱有某种情愫,推己及人,她以为方菲和阿瑶的亲密举动是出于同样的情感,是对她的背叛。” “我怀疑,小冯这次的目标已经不限于阿瑶,她甚至会对方菲下手。” 陈述完,星琪捧起茶杯,“这份答卷,尚侦探我能得多少分呀?” 夏特助没有正面回答,掀开后方的帐篷门帘。 小冯的反应侧面给她打出高分。 她挣扎着脱离钳制她的保安,大半张脸黏沾着条条缕缕纠结的发丝。 看得出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翻腾不休,既有愤恨,也有难以置信。她向星琪伸手,口腔喷出白沫,但下一秒被保安压在身后,呵斥她抱头蹲下。 一系列肢体语言完整阐述了“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应该直接捅你一刀”。 …… 小冯被带走,星琪抱着双膝就坐在凉棚下向她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 也没太久,烈阳移动了两格半。 “度假别馆收拾好了,晚上陈总和许老师搬去那边,你呢?”夏特助处理完善后事宜,弯下腰摸摸兔子耳朵,唤起她注意,“想回镇上,还是去别馆?” 星琪睁大眼睛,“许老师去哪儿,特别助理也去哪儿。让我回镇上,是又要瞒着我做什么吗?” 夏特助不置可否,抬手捏捏脸。 到对江的羡鱼村别馆,星琪还想楼上楼下转两圈勘察地形,又被拎到窗下的红木椅上晒太阳。 星琪在凳子上拧了几下,趁夏特助经过,一把抓住,“好硬哦,有没有软的地方?” 看夏特助打开橱柜想给她拿垫子,星琪打了个哈欠,咻咻地呼气,“我就是想要张chuáng睡个觉嘛,夏小珘太不体贴了。” “二楼右起第一个房间,自己去。” 星琪挂上去,“你陪我嘛。” 她确实困乏,很想蒙头大睡,但脑袋在枕头上偏偏找不到舒服的位置,意识清醒得过分。 她索性开门见山:“我在想,要是之前就找出是小冯,开除她,会不会就没有后面这些?” 发恐吓信说明小冯偏激,开始走极端。让她远离方菲和云瑶,至少减少她接近两人的机会,星琪觉得,眼不见心不乱,也许就没有后面的事情。 “不去找问题的根源,只是把脏东西扫到背后,并不意味着它们就不存在了。” 抓出一个小冯,后面有大吴,刘羌。 常言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要减少乃至避免叵测居心,除了营造安全环境,人自身必须提高警惕,当断则断。 云瑶过于心软,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想败坏小冯的前程。 和光两位老板看好云瑶,希望借此次事件给她一个教训。 星琪若有所思地点头,“反例就是你每次害羞,明明很想要,又担心我吃gān抹净走人,所以只能……嗯……自己先转身走掉吗?” 话题急转弯,夏特助怔了片刻,看起来很想退着出去。 她犹豫间,星琪拍拍chuáng侧,“我要出一道送命题,请夏珘同学谨慎回答。” “你知道我会因为盲点忽略小冯,其实你的目的是想提醒我,就算是身边的人,就算我以为可以信任的,我爱的人,也会出于某些缘由甚至是出于对我好的理由,做出并不利于我甚至伤害我的事情,是这样吗?” “是。” 她得到的答案如她所想,夏小珘比她坦率。 星琪抱了抱夏特助,“要做很多事情”的手勾到衣角,盘根究底,沿着肋侧的纹路缓缓向上,她把脸埋在夏特助颈窝。 “你换个角度想,会伤害别人的绝对不算是爱,至少不是对那人的爱。”她叹息般地低语,“真正爱一个人,感同身受的痛是甚于她十倍的,因她的快乐却是无限的。” “我想给你快乐。” 耳旁呼吸停顿了数秒,再听到的便是忽然间的急促喘息,星琪问:“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了好多遍,删删改改有什么遗漏的可以提。 第102章 欲求不满(13) 浴室水声一帘接着一帘, 星琪喝了几口水, 从桌旁移到chuáng头, 一会儿回到窗台看看夕阳。 嘀咕着夏小珘洗澡也太久了吧。星琪gān脆搬把小板凳守在浴室对面。 水声忽然变得均匀而连贯,思绪一时间飘回久远的童年。 星琪回避过很多问题, 但她很少出于主观性主动说谎——她的爷爷的确是魔术师,她从小在马戏团长大。 马戏团开演期间, 每天天不亮她就会搬一把小马扎守在营地门口, 焦灼又雀跃地等待着。 等待如cháo观众涌入大门。 就像现在这样。 水流停息,星琪挺直后背,屏息凝神。 “我好了。” 浴室门滑开, 长途跋涉的旅人入场,痛饮的甘泉尚未完全滋润喉咙,嗓音沙哑。 星琪抬头, 正对上那双眼睛。 长睫毛投下yīn影,明澈的眼眸幽邃深远, 眼尾的薄红却引来惹人遐想的风情。 可在那明暗浮动的眼神中, 星琪敏锐察觉侦探的无措。 她一手笼着衣领,另一只手紧紧攥握这只手腕。手背浮出青色,指尖迹不可寻地颤抖。 星琪将目光投向后方。 在家习惯随手乱丢的衣物整齐叠好, 放在墙上悬挂的藤篮里, 边线笔直。 就像进入梦想乐园的小朋友,用收拾行李掩盖兴奋和紧张。 星琪能从人群中一眼找到初次来马戏团的小朋友。 他们可能很早前就看到了马戏团广告,和家长磨了好久,等了很久, 最终来到这座梦想乐园—— 走进营地大门,小朋友抬起的前脚丫甚至还没放下,就被眼前的一切震撼了,双手捂着嘴巴,睁大眼睛望着新奇世界。 彩色气球大簇飘摇,棉花糖洁白绵软,卡通人偶在一座座蓝白、金huáng条纹帐篷间往来走动。 他们想:我真的真的真的来了吗? 面前的人也是如此忐忑。 她咬着下唇,被盯视得太久,飞快地眨几下眼,垂下眼帘,问:“现在我要做什么?” 和第一次去马戏团的小朋友一样,想望太久,反而在咫尺之遥的地方退怯了。 “什么都不用。”如丝如缕的玉兰香袭上鼻端,星琪不自觉舔唇,“你……不要太紧张。” 因为我也会紧张。 她扭头看向收拾了好多遍的chuáng,平复自己的慌乱。 旋即听到衣袍扑空的响动。 星琪一回头,侦探就那样站在原地。 jiāo叉的双手掩去峰光,宽松浴袍沿着笔直身形缓缓跌落脚边,由此掀起的龙卷风呼啸而过,吞没所有杂音。 “别动。”星琪打出暂停手势。 ——让我好好看看你。 侦探微抬起下巴,也看往chuáng的方向,“不去那里?” 星琪恍恍惚惚点头,“哦,要去的,要去。走、走哉。” 但人一动不动,目光如实质的火,将玉白灼烤出浅淡的红色。 真的可以? 她无声询问。 “星琪,我等了你很久。” 星琪搓了把脸,跳下小马扎,环抱侦探,“我给你变魔术。” ——把你变到chuáng上。 在小朋友仰着小脸问大人“我真的能在这里玩一整天吗”的时候,星琪会给他们变一个小小的魔术,把口袋的糖果变到因梦想成真而忐忑的小朋友的手心。 他们会紧紧攥着这颗糖,这是进入乐园的第一份礼物。 侦探放开手。 峰顶毕现。 不是,她的侦探才不是小朋友。 到底时隔多年,星琪高估了自己。 抱的口号由她提出,最终由被抱的对象完成。 她在玉兰香和檀香的笼罩中,被人放在光滑平软的chuáng单上。 “说好了,第一次你来。” 厮磨在耳边的宣告将星琪从渐趋jiāo融的气息中抽离,她找到那双眼睛,发现那里的神采愈发似江水,盛满三月chūn光。 可侦探身体紧绷着。 “放轻松,夏小珘。” 星琪寻着了柔软的唇瓣,蜻蜓点水一碰,呼吸便不再是你我分明。 她果断撤离。 每次亲吻她都是先沦陷的那个。 这次不行。 上下左右尚需她求索,不能这么早神魂颠倒。 星琪开始摸索。 夏小珘骨头很硬。 一些突出的骨节几乎硌痛了星琪。 她稍抬起身,埋头细密亲吻,将夏小珘一寸一寸软化。 但她的夏小珘仍在克制。 她以一丝不苟的外在形象掩盖缺失的——寻常人无师自通,她却需要练习和模仿的——情绪、情感以及流于表面的感官体验。 她只是沉沉呼吸和轻轻吞咽,却发不出声音。 星琪在心里叹息,她继续向下,在某个位置向上。 轻轻咬合。 这是侦探教给她的,让她学会释放情绪,不再是任人欺侮的温顺白兔。 学以致用。 随后星琪发现,这同样释放了夏小珘。 她终于发出曾以为是错觉的低吟。 她的手指插|入发间,指腹摩挲耳廓。 有几次,星琪感受到发根的拉力,很轻,总是在瞬间过后转为更为轻柔的按压。 呻|吟盘旋在喉间,偶尔泄出一两个模糊音节。 “我想听。” 星琪反复念着她的名字。象征初遇和漫长寻找的名字。 “夏珘。” “我想听你的声音。” “我要听。” 近似命令的请求,她得以抛开伪装和层层枷锁,自发为本能寻找出路。 星琪比她更先感受到勃发的悸动。 血液奔流四肢,心跳快得快要冲出胸口,温度节节攀升。 星琪稍有些难过,不由弓身,低头扫视着仿佛被火舌舔舐过的部位,意外的是,不如想象中那么红。 而在那时,夏珘也曲起腿,膝盖抵上腹部,随后撇开,仰身追送。 星琪顿了下,望进她的眼睛,chūn光多了雨过天晴的湿意,一半是欢喜的得偿所愿,一半是恣睢的渴求。 她似乎受不了炽热的凝视,用手背挡住眼睛,耳尖红得滴血。 星琪再度向下。 双手虚握足踝使膝盖升至上方,耳朵贴着最早引发渴望的双腿缓慢上移,随后,一手径自寻幽探胜。 星琪很轻易地进去了。 即便如此,前所未有的异物感仍让身下的人停住呼吸。 但星琪在不久后突破紧咬的牙关。 恋人的亲吻永远热烈,让人忘乎所以。 除了更激dàng的碰触。 她知道怎样的魔术手法勾人心弦,她知道情动的表现。 她专注聆听呼吸间释放的讯号—— 来跟我同居,做我的爱人, 我们将体验乐趣无垠; 深谷高山,平原大川 是我们无限乐趣的泉源。(注) …… 被侦探圈进怀里,深吸忽而浓郁的玉兰香,星琪头晕目眩,手软脚软。 枕旁声息逐渐归于宁静,她手肘支起上半身,不安分地啄着侦探颈间耳后,胡乱念着她的种种身份和曾用名。 无论侦探有多少个名字,多少重身份,从她带着恐惧含糊说出“我叫夏珘”,星琪便将这名字和侦探牢牢画上等号,记在脑海。 听到那名字,侦探失态又失控的样子实在……可口。 星琪chūn心复萌,翻身唤:“夏珘。” “嗯。” “我那次想让你先,因为我想知道实际操作怎么样才能避免失误。”星琪说,“我怕第一次不满意,以后你就不让我再来。” 她支起脖子看着红晕未消的眼角,自信十足道,“结果证明,我的表现很不错。”  而后咬了咬她的耳垂,“我还能再来。” 侦探别过脸。 星琪知道她满足了。 无论怎么挑弄,夏小珘自岿然不动,稳若磐石如泰山。 她第二次直白追问“还想要吗”,侦探说:“休息一下,晚上还有活动。” 委婉表示后续再议。 星琪改变策略,一面盯着指尖,一面斜瞄着侦探,意有所指道:“看来第一次也不一定都要润滑剂的嘛。” “你——” 红晕自眼尾迅速扩张,侦探抬起手,重拿轻放搁在星琪后颈,沿着脊椎节点下滑,忽然笑了,“是的。我很满足,很满意。” 星琪巴巴地问:“真的真的满足了吗?” “真的真的真的满足了。”侦探认真地说,她的心跳依然很快,“很舒服。” 从未有过的圆满。 一手却在兔子后背轻轻抚弄,似乎提醒她什么。 星琪心神dàng漾,主动把自己送到侦探手下,“该我了。” “想要?” 星琪快要因她那千回百转的尾音融化了,“想啊……给我嘛。” 侦探却残忍地起身离席,“不给。” 星琪如遭雷击。 …… 楼下不期然响起陈老板的大嗓门,“楼上好了没,开火烧肉了哦。” 星琪突然想起来洗澡的时候听到夏特助跟谁通了电话,这般那般地jiāo代一番。 她郁郁地埋进枕头,“你故意的。” 侦探穿好衣服,慢条斯理地挽起头发,颈间草莓色犹在,人却已然恢复了gān练禁欲的特助身份。 她俯下|身,“是的,我就是故意的。” “为什么?!” “因为我要你记得,你还欠着我。” 星琪:“……” 别馆院子无烟烤炉架起没多久,夕阳沉入地平线。 第一拨烤物行将出炉,夏特助出现在院子,和许老师、陈老板点头致意。 神色如常,好像背后没挂一只人事不省的兔子。 陈溪扬手扔去一罐啤酒。 夏特助接手的动作轻巧敏捷,丝毫未惊动背上的兔子。 陈溪走过去,拿酒瓶碰碰星琪:“哟,那什么什么过度了?” 星琪把脑袋偏向另一侧,回她一串“哼唧唧”。 夏特助代为翻译,“我只是兔子。” “正好我想吃烤兔子。”陈溪嘿地笑了,“你看这只兔子又白又嫩,不如……” 夏特助拿起陈老板刚扔来的啤酒,冲着她拉起扣环。 “开个玩笑嘛,”陈溪抢回来放进裤子口袋,揉揉兔子脑袋,“咋个蔫头巴脑的?” 星琪连哼了三串。 陈溪刚调整好“我看你怎么翻译”的表情,只听夏特助口齿清晰道—— “夏小珘想把我始乱终弃,我要缠着她,寸步不离的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好,先这样.jpg 2019年05月05日19:08 补个注 四句引用自《多情牧童致情人》by克里斯托弗·马娄 第103章 满载(1) 营地组装到尾声, 工人正调试设备, 许老师电话打进来, 夏珘向边往林地里走边回头眼神询问的杨小米打出OK手势,走到另一边。 “连续七小时没捕获到信号, 上次位置在杨南山区。” “我知道了。” “林说区域地形复杂,gān扰源多, 信号容易丢……”蓦地一声尖叫jī的尖叫打断许老师, 她快速道,“具体情况等她打完电话给你解释。” “好,谢谢。” 夏珘叩耳机收线, 转身回营地。 工人在整理建材包装残留,待使用完毕,建筑、停机坪等各类配套设施均可化整为零, 拆分后带回仓库,不会对环境造成毁灭性影响。 失物者联盟各方人马—— 席秀婉已找回失物, 不参与此次行动; 谭老毕竟上年岁, 长途野营不稳妥,从医院调来医疗组作为后援,以备不时之需; 常颖和赵立斌夫妇在路上, 预计两个小时内到; 万鸿洲中午或下午。 苏姐和新成员陈溪在临时板房屋檐下吃西瓜。 小侯爷侯秉钧昨天晚上和工程车一并到, 早起去附近踅摸了圈环境,现下正守在监控器熟悉无人机的操作。 无人机紧追林间走走停停挖草根的杨小米,小姑娘不胜其扰,不时仰头瞪一眼。 小侯爷指着屏幕上缺了半只左耳的杨小米道:“小丫头搞完这事, 让她跟我去一趟呗,我有条狗老驯不顺,让她帮我捋捋筋。” “你问她。” “我问她三十来回了,一问就瞪我,一个字儿不带往外蹦的。” 夏珘三天前在一条小巷找到年轻姑娘,她饿极了,盯着放在垃圾桶外的半只披萨。 不远处就是家专做外卖的黑作坊,急招工的告示迎风翻飞,店主带着落井下石的嘲讽冲小姑娘龇牙,“当自己多伟大,还你妈的嫌东嫌西,不做滚,饿不死你。” 桃源世家被查封,相关人员全部被带走,但提供关键证据的助教杨月莹——亦即杨小米,却在做完笔录后消失无踪,放弃救济。 夏珘说有件事需要帮忙,小姑娘只问了句“管吃管住吗”,便跟她来到千里之外的大阳山。 头顶无人机晃来晃去似乎很烦,杨小米伸手捞下来,摆弄了两下,屏幕上打出大大的信号丢失。 小侯爷嘟嘟囔囔地切换到另一个信号源,指挥无人机往天坑方向飞。 天坑直径8米,初步测量垂直高度深170米左右,但正下方是水潭,暂无法确定内部自然形成是否另有dòng天。 当地人管这里叫“龙神dòng”,传说地下龙神长眠,贸贸然下去打扰龙神休息,通常只有尸骨无存的下场。 晨光熹微,自然光照亮小片崖壁,余下的是深沉的黑。 耳机再度响起接入提示,还是许老师。 “小夏,林家里出了点事,我们得去一趟洛杉矶,近期可能没办法提供及时反馈……” “没关系。” “真的很抱歉,我答应过你。”许老师说,“事情很突然,凯瑟琳要离婚。” 那边,林用不知哪国语言喊些什么,脚步声踢踏慌张,许老师过去安抚了她,回头又说了声抱歉。 夏珘打断她,“凯瑟琳过去不知道林为什么回国。” 许老师静了几秒钟,轻轻叹气,“所以你告诉她了。” “嗯。” 挂了电话,夏珘拿出手机。 -星琪是对的,不该牵连到你们。 那天晚间烧烤,星琪问:为什么要让许老师出面? 她说技术外援和许老师做得已经够多了。 许老师当时回答:“应该做的。” 星琪反驳道:“才不是呢,你犯了和阿瑶一样的错误,你真笨。” 陈溪用啤酒喷出道彩虹,“兔子你喝大了?” 星琪举高杯子,气贯长虹:“没有!我只喝了一口!” 许老师问:“什么错误?” “小冯知道你是滥好人,知道你肯定放心不下阿瑶她们提前过去,她就是让你去横……”星琪手一指陈溪,“陈老板,横什么来着?” 无故躺枪的陈溪使劲儿打手势,“小夏,小夏!” 小夏又给星琪喝了一口。 “哦——”星琪一抹唇角,想起来了,“横扫全场!” 许老师笑吟吟的,鼓励星琪继续。 “小冯说你控场能力很qiáng,她想让阿瑶在你的高压下崩溃自己退出。她差点儿就达成目的罢休了。你看,你这把枪多好使。”星琪用上敬称,“您是朋友,帮忙是好心,是您善良。可是您不为自己考虑就是二傻子,不至于!您不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填!没必要!” 陈溪来捂嘴。 见势不妙,星琪总算结束和夏特助的连体状态,一边绕着院子和陈溪转圈,一边急吼吼道:“你们想用博山炉引贼上门。但是你们看吧,就算有小偷来,一定不是‘博士’派来的,‘博士’不喜欢凑热闹!” “博士”两个字脱口,陈溪不追她了,气喘吁吁地跟许老师咬耳朵,“小夏卖破绽了?故意的?” “不知道,看小夏好像也很意外?” 夏珘第一次从星琪这里听到“博士”。 隐藏在幕后,操控庞大文物走私网络的人物原来代号“博士”。 “夏老师才不会有破绽呢,她可jīng了。”星琪很得意地指着自己的脑袋,“所以连我这根烂木头也可雕了。” 她正色道:“别想了,许老师,陈老板,请君入瓮不好用的,容易引火上身。” * “小夏,你过来。”小侯爷指着屏幕喊道,“这怎么回事?” 夏珘又看了眼手机,一字一字删掉输入框内容,收好手机过去。 画面每隔四五秒闪烁一下,长时间昏暗,看样子红外也不太好用。 “挺鬼的。无人机下去二十米出现不明gān扰,到三十五米持续延迟。”小侯爷擦了把汗,烦躁地扭着控制杆。 他不扭还好,没两下屏幕上打出大大警告:信号丢失。 “磁场gān扰吧。”夏珘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视线在郁郁葱葱的林叶间找到杨小米,“准备下去。” 声音传不到那么远,杨小米从她口型中解读出内容,举起一只拳头,表示收到。 “别急啊,还早。过会儿等常颖来,她带了几个特种队伍出身的。”小侯爷仍未放弃,继续半生不熟地扭控制杆,“咱都等了大半年了,不差这几个小时,你哪怕等光照角度大点哪。” 扭头看,人已接近了龙神dòng。 林木间的黑色地dòng宛若张开大嘴的远古巨shòu,一动不动等待祭品送上门。 陈溪在半道追上夏珘。 这是星琪离开的第六天。 定位信号消失在杨南山区,名符其实的藏宝dòng也吞没了信号。 胸腔里空dàngdàng的感觉像是忐忑,因为人在天坑外,心已提前跌入黢黑的无底dòng,不上不下,落足之处毫无实感。 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熬人。 离天坑四五米远的地方,dòng里纷杂的气息便已扑面而来,陈溪搓搓手,抬头看了看在停机坪上空盘旋的直升机,问:“你冷不冷?要不要穿条秋裤。” 夏珘摇头:“不。” “有一种冷是陈霸总觉得你冷,你等着,我去屋里给你拿条秋裤。” 陈霸总和探险专家一起来的,各自扛了一大包装备。 陈溪把自己扛的那包装备放到杨小米面前,按照说明书教她怎么穿戴,杨小米不客气道:“我不用。” 闻言,检查地面固定装置的探险专家严肃表示:“找死不是这么个找法。” 杨小米没理他,扒在崖边听了会儿,说:“夏老大第一趟你也别去,耽误事。” 夏珘认真考虑了她的提议,递给她一只耳机,“给你四个小时。” 杨小米:“好。” 说完,人像猴子似的,抓着一根深绿的藤蔓爬下崖壁,很快没入黑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杨小米是大山的女儿,巴山越岭如履平地。 她的长项不在此。 就像她不了解“博士”,星琪却因受此人荼毒颇深,甚至对他的喜好作风了如指掌。 星琪断言不会有人来偷博山炉,一行人在羡鱼村等了两天。 事实的确如此。 宣传视频铺满三江流域传统媒体和社jiāo平台,覆盖面足够广,但没有小偷来偷就放在摄影棚地下一楼的宝物。 就如星琪所说,这是一出拙劣的钓鱼戏。 第三天,香炉不见了。 现场放着一颗大白兔奶糖。 同时失踪的还有戏服上的那对白玉佩,换成了一张马鞭草糖的糖纸。 那时候星琪已经离开了两天,安保查了一遍又一遍,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除了奶糖和糖纸。 当天晚上,技术外援收到疑似星琪的信号。 之所以说疑似,因为信号在香炉和玉佩失窃前后十分钟出现在羡鱼村,但三个小时后便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高铁站。 羡鱼村距离最近的车站到那边最快的一次列车,需三小时零三分。 她的兔子像开了外挂。 拿完东西一路绿灯从乡郊野外进入城市,省去检票验票但仍和运行时间相差十四分钟,仿佛高铁是在半路上接到她。 后来翻线路图,合理的解释正是星琪在运行中段扒上的高铁。 在下高铁的城市周转了一天半,信号每三十分钟出现一次,星琪开始向山区进发。 直到十个小时前。 日上三竿,白雾散去,远处传来直升机的声响。 失物者联盟最后一名成员万鸿洲到了。 营地都是失物者联盟的老熟人,唯独陈溪是生面孔,万鸿洲和众人寒暄过,问和他比较熟的赵立斌:“那姑娘什么来路?” “海越陈家的,单名一个溪,是个怪灵通。”赵立斌介绍道,随后向陈溪招手,“二总……” 看到万鸿洲,陈溪眼睛一亮:“嘿!这位我认识,帅鸿老师!我小侄女可稀罕你了,别动啊,我开个视频。” 万鸿洲和视频里的小萝莉打了招呼,在线解答了两道小学数学题,而后对着小萝莉的星星眼中说了再见。 “您太招我小侄女喜欢了,自从上了您家的培训课,别说,现在没人催,她自觉去写作业。”陈溪说着,举高手机对准万鸿洲,“小侄女要您的私照,不介意我拍您两张吧?” 后者摆了个姿势,随便陈溪拍。 等她把照片发给小侄女,万鸿洲道:“我冒昧问下,陈总丢了什么?” 陈溪有气无力:“求您别问。” “就老陈家的那什么炉子。”小侯爷捧着搪瓷杯插了句嘴,问陈溪,“不是你找人仿的吗?你二伯真舍得拿出来给你?” “仿的那个去年送人了,别问我送给谁了,问就是真的。”陈溪绷不住苦笑,“前几天借给剧组用的也是真的。” “成,平了。”小侯爷乐得一拳锤烂西瓜,“我看老陈还拉着个大脸笑我。我这儿好歹是外贼偷的,他这道地家门不幸哈哈!” 陈溪拱手求饶:“小侯爷,您在我二伯面前可少说两句吧!” 赵立斌和常颖一旁嘀咕了半晌,这时也插进来,常颖问:“那什么,是那谁拿的吗?” 苏姐瞧了眼dòng口那道孤立的身影,“行了,你们洗个手准备吃饭,嘴巴先歇歇。我去叫小夏也过来。” 陈溪揽着常颖率先去板房,“颖颖姐,我要跟你说道说道,赵总给我那基地安装的那些个设备,真不灵光……” …… “小夏。”苏姐一直走到崖边上,才轻声叫她,“先吃饭吧。” “我等小杨上来。”夏珘看了下腕表,“快到约定时间了。” “嗯。”苏姐没有qiáng求,但也没立刻离开,相反,她回头看看,见人都已进了餐厅,用近乎气声的音量问道,“小尚会回来吗?” “会。”夏珘目视遥远的地平线,“她还欠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出场的失物者联盟成员: 侯秉钧:人称小侯爷,据说祖上乃是某朝登名在册的侯爵,建国以后避嫌改了姓。 苏姐:第一位失主; 常颖:与丈夫赵立斌主营“立安”安保公司; 万鸿洲:近年来教育培训业冉冉升起的巨星,三江流域首屈一指的青年企业家,常年以良好形象霸占中小学生的辅导教材、家长的电视屏幕。 (人物介绍部分摘自13章) 第104章 满载(2) “进去吧。” 秘书经过他身前撂下通知, 扭着腰身走远, 刘卓一个激灵, 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 鞋底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望向窝在长椅一头似乎睡着的女孩。她放在口袋的手和露在长发外的耳朵动了下, 没醒。 刘卓垂下视线。再过半分钟,如果那女孩没有动静, 他会过去叫醒她。 从接到人, 女孩都在睡,迷途羔羊似的亦步亦趋,总一不留神陷入昏睡。 上车下车进门出门, 每挪个地方,得给她半分钟时间缓冲。 大理石铺就的地板锃明瓦亮,空气中清香弥漫, 他辨别不出是什么香,只觉得这香味他这种人消受不起, 太gān净太纯粹, 也太明净。 那女孩—— 如果没听错的话,大哥说她叫“尚星琪”。 刘卓认为这肯定是假名。 公社出来的人假身份很多,周转在一个又一个环境, 扮演一个又一个角色。到最后, 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 随后他又想,也许半真半假,比如“星”字肯定假不了。 因为大哥说到“星”字时,声音明显变轻, 喉音颤抖,潜台词分明在说:这事儿怎么轮到你小子了。 公社只有一颗星,内部流传甚广,连刘卓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都听过“星”的传说。 无非是她动手能力顶呱呱,收集货物快又准,四五年间借走了别人不少东西。刘卓依稀记得,他刚出公社到海城那阵,大哥还说是“星”给公社打下了半壁江山。 公社成员管偷叫“借”,领导人管这叫“平均分配”,遮羞布比天大。 两年多三年前,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私下捞了批货物。领导人知道后怒不可遏,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把她“办”了。 公社内部没有正式通告,只有一层一层的大哥大姐警告下面的弟弟妹妹,千万别犯浑,就算三头六臂的星,走入岔路,照样会被公社查办处理。 现在她好端端坐在面前,说明她没被“处理”, 那么,她真的是像小道消息传的那样,靠诈死躲过一劫么? 刘卓想起第一次见到“星”。 是在海城江边的一条桥dòng街,好像叫什么牛角羊角巷?反正和一种面包名字差不离。 他收到高层的群发信息,说“星”在附近活动,让这区域的人盯着点。 刘卓也不知道怎么偏偏就让他撞见了。 那女孩比他大不了几岁,浑身名牌,看上去是个走错路的富二代,因为到了一个漂着烂菜叶的水洼前,她居然拧了拧眉。 刘卓那时候就想对她下手了,他在棚屋严阵以待,眼瞅着女孩为了不弄脏衣物和鞋子,随随便便一跳,跳过了两米一二的距离。 灵动得像只豹子,却是无害的,毫无攻击力。 看到那一幕,刘卓凭直觉断定女孩就是上面人要找的“星”,大喜伴着大惊,他内心悚然——组织怎么知道她在这儿?组织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他故意从她身边经过,想摸走她口袋里的东西,但星察觉到了,于是他冲她吐口水。 可她只是微微摇头,眼睛里盛着了然的无可奈何。 跟了很久,她没露出过破绽。 刘卓愈发肯定她就是星,大哥经常夸他是新一代佼佼者。公社同代演练,他的成绩总是第一第二。 只有“星”才那么棘手吧。 他打算放弃的时候,“星”突然低头摆弄起手机,甚至还走了下神。 于是刘卓趁机摸走她的jiāo通卡和口袋所有零钱。 后来他把战利品摆在大哥面前,大哥满脸不可思议,“你小子chuī什么牛皮?你能近‘星’三步?” 看,即使在大哥眼里,“星”也是神话里的人物。 刘卓描述了那女孩的长相,大哥照着画了张图jiāo给上面,后来有两个派头很大的人分别叫他把经过详细描述,翻来覆去,拢共jiāo代了四五遍。 问他怎么断定她就是星,刘卓鬼使神差地隐去了跳水洼的那段,带着恼恨咬牙说:“没有我十分钟内拿不下手的目标。” “星”花了他近二十分钟。 不知道为什么,派头很大的人来过后,上面下发通知不用继续盯梢。 大哥私下跟他说,领导人要么觉得他碰到的不是星,要么就是星真的废了。 夜深人静,刘卓想,废了也许是件好事。不招领导惦记,也许真的能脱离公社。 天不遂刘卓愿,几个月后的一天,大哥突然急慌慌地找到他,要他形容当时星是怎么跳过那水洼的。 刘卓想糊弄过去,但大哥带他好几年,看出他心里有鬼,威胁他如果不说实话,就把他转到另个区域,从此不再带他。 说实话,刘卓舍不得大哥,只好半推半就详细描述了她弹跳的动作。 平地巷道没有高度差,那女孩像脚底装了弹簧,到水洼前十公分的位置向上弹出,空中最高度绝对超过一米,双脚并行落下没有任何缓冲卸力,闲庭散步一般悠然前行。 末了,刘卓跟大哥拍马屁,说大哥也能做到。 刘卓在小棚屋里看到大哥试了一次又一次。 别说按那女孩助跑的距离起跳,就算原地起跳60公分就闪了大哥老腰。 身手灵活在这行很重要,借东西不像打劫,多少人都败在事成后脱不了身。 所以星是星,大哥只是刘卓的大哥。 那时起,刘卓开始怀疑星又被公社记入危险人物名单。 果不其然,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在昨天,大哥给了他两张车票和一罐喷雾,吩咐他在行到某段时,去洗手间冲着脸喷几下。 车票一张写着刘卓的大名,另一张典型的女名,赵丽或者王丽什么的。 喷了喷雾,疾行的高铁紧急停车。两个乘警开门冲进来,刘卓都快吓尿了。反而乘警见他年纪还小,没收喷雾,教育了一通放他走人。 回去后,刘卓发现旁边空着的位置多了个人,而在他坐下的瞬间,那人从袖筒里伸出手,指间捏着一张车票,晃了下,旋即收回。 车厢内温度低,那人盖一件男士外套,窗外阳光明艳,脸上罩一只大檐帽遮光,脚边则放着一只硕大的背包。 昭示身份,那人一路闷头睡,直到车在目的地靖城停下,还是一动不动。 高铁只停靠三分钟,刘卓用脚踢了踢那人:“你哪一站下?” 那人低低应声,半分钟后,拿开帽子,睡眼惺忪地说:“你带我去见处长?” 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生。 刘卓心一沉,她就是“星”。 处长是个代号,借到的货要转租给别人,通常得经过一道中间人。 刘卓听说这中间人很不好找,然而才一下车,他就收到了大哥发的信息,指明去找处长的路。 靖城的处长就坐在秘书叫他们进去的办公室里。 这是一家开在豪华写字楼的正规进出口贸易公司。 是啊,时代在发展,他们这行当同样日新月异。 刘卓数着秒,到29秒,没等他出声,星兀地坐直,“刚是不是有人叫我们进去?” “是。” 星从包里拿出件外套,然后把包递给他,“帮我拿下,谢谢。” 刘卓发誓他不是故意碰星的手,碰到以后,他打了个大大的哆嗦。 已经是夏天,她的手指冰凉,凉得好像从冰窟里捞出来的。 女孩穿好宽大的男士外套,小半张脸埋进拉高的衣领,一耷眼皮,恢复没睡醒的迷糊模样,“进去吧。” 大老板桌前放着铭牌,总经理:任怀成。 此人年约四十来岁,梳大背头,叼着一根剔透的烟斗,没点,眼睛却像被烟熏了,微微眯着,背靠老板椅,拿着一叠文件,离老远翻看。 见人进来,眼皮不抬,拿文件的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下压,“再等我几分钟。” 星往沙发上一瘫,指着背包说:“一会儿给他。” 又睡了。 刘卓疑惑而又带着少许惶恐地抱着背包,摸出里面装着一个大方盒子。 任怀成没让他们等很久,三四分钟后,他捋了把头发,简明地问:“货呢?” 刘卓赶紧把包送去。 那包脏兮兮的,刘卓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放在大老板那张gān净到反光的桌子上。 任怀成没马上接,撒开桌面铺开的资料和键盘,然后接到手,慢慢打开。 一堆衣服,一堆报纸,一塑料袋散装大白兔奶糖。 任怀成小心翼翼地衣服和破报纸放好,而后手一顿,拿出一沓泡泡纸,随后双手放进去,小心翼翼捧出一只长30cm宽20cm高60cm的木盒,上面绑着一只成人巴掌长的木匣。 刘卓的心被这两件东西吊起来。 任怀成又在包里摸了一阵,确定没别的了,打开小木匣。 里面放着一双白色玉佩,任怀成戴上手套又是摸又是对着光照看了会儿,放回去。 刘卓其实对玉石不太了解,但他凭直觉断定是对好玉,任怀成对光照时,他恰巧也瞄到了,光照进玉里,看上去好像是水色流动,美不胜收。 打开大木盒时,刘卓听到任怀成轻轻“嗤”了声,意思是:这东西怎么好意思拿到我面前。 但任怀成很快收起异样,问:“想换什么?” 刘卓用胳膊肘推了星一把,女孩睁开眼睛,打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两张票。” 任怀成问:“为什么是两张?” 星抬起眼皮,斜了眼刘卓,“算上这位带路小弟的。” 任怀成拿开烟斗,“你凭什么以为能换两张?” “炉子是唐宫流出来的,要它的人不少,仿造的都值半张,真品怎么说也值个一张半吧,再加上玉佩的半张,反正多出一张,不要白不要。” 她说得轻描淡写,刘卓听得心惊胆战。 她口中买一送一的票,不出意外应该是去国外的通行证。 一千万一张。 不仅能换来全新的清白的身份,也象征和公社彻底脱离关系。 任怀成这会儿把不屑挂到下垂的颊肉,他举起装玉佩的小木匣,“没错,这个值半张。” 接着,他拍拍木盒,“假的。” 刘卓难以置信,不顾他只是带路人,伸长脖子看盒子里的东西。 金色香炉,炉盖把手是一条腾跃的飞龙,一爪半抓不抓地嵌在炉盖,椭圆的炉身镶玉嵌珠。 星起身到桌前,拣了块奶糖,剥开丢进嘴里,仍是那副没睡醒的懒洋洋,“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吗?” 任怀成合上盖子,“跟你说实话,小星。真的那尊早就送给该送的人了。不信,你去看看。” 星打了个哈欠,也许是奶糖齁甜堵了嗓子眼,她咳了两声,抽出张餐巾纸,吐掉糖,抬手扔进大老板的废纸篓,“好啊。你跟我说在哪儿,我去看看。” 任怀成道:“我找人送你们过去。” 星说:“行。” 她把木盒盖好,原封不动放回背包,甩手把背包带丢给刘卓,“你拿。” 任怀成的视线随背包划出道弧线,落在小男生脸上。 眼神像钝刀,一寸寸磨着刘卓,仿佛在质问为什么星要白白送你票? 刘卓一度以为他内心的盔甲被星和任怀成刺穿了,他不想接烫手山芋,哪怕任怀成说是假的。 他没什么眼力劲儿,但公社的人都有起码的鉴赏水平,他看得出炉子是真金打造。沉甸甸的分量,单算huáng金本身就值不少钱。 星却递了颗奶糖给他,“麻烦了。” 说完,她瞥了眼铭牌,“我给任处长两天时间,你尽管去打听,两天内,你带我去见‘真品’。” 星的笃定让任怀成端正态度,他倾身道:“事出突然,我得跟领导带个话,这两天你们先在靖城,什么时候去看真品,我通知你们。” 星说:“好。” 顿了顿,补充道:“住的地方一定要有浴缸。” 任怀成颇喜气的大眼一眯,看了星几秒,说:“没问题。” 任怀成安排的住处先是一辆配备齐全的厢货车,车内配有洗手间和电视,还有零食泡面饮料,独缺现代社会必不可少的信号。 他们让车载着没头没脑转了半天。 这是公社运送敏感人物的惯用套路,要确定敏感人物没有尾巴——跟踪者。 被放下车时,天已近huáng昏,刘卓诚惶诚恐按手机信息提示取了房卡,带星去指定房间。 星浑不在意价值两张票的背包,进门让刘卓随便找个地方放下,自己去了浴室。 听到里面哗哗的水流动静,刘卓立刻打电话给大哥,将一路见闻转述给大哥。 大哥身旁还有人,刘卓听到那人说:“泡澡?” 刘卓望着浴室门缝飘出的热气,回大哥,“是,她在泡热水澡。” 第二天中午,任怀成打电话给刘卓,“半个小时,酒店地下停车场,B3,橄榄色车。” 仍是一辆厢货车,车带他们东摇西晃转了一天,最后把他们送到城郊别墅。 在那里,刘卓接受了有记忆以来最严苛的搜身检查,连后槽牙都没放过。 刘卓知道星的检查比他更严苛,因为出来后,星毛茸茸的长发被剪成齐耳短发。 四下无人,刘卓忍不住跟星说悄悄话:“万一他们趁检查把东西拿走怎么办?” 星不以为意,“那就再拿回来。” 接受完净身似的检查,厢货车换成一辆越野车,往靖西北的山区进发。 星照旧是睡。 半路上,任怀成接了个电话,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任怀成猛地扭头看了眼后座,刘卓看到,他的目光钉死在背包上。 任怀成和电话那边的人说:“明白,OK。” 然后跟司机指了条道。 车突然开上了坑坑洼洼的小路。 刘卓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星却笑了,“我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她笑着说完,埋进衣领继续昏昏欲睡。 窗外景色越来越荒凉,车开进遗弃多年的孤城。 路边残破的公jiāo站橱窗广告还贴着楼盘广告,上写惊爆价2999元一平米。 右下角时间戳赫然是四年前。 他听到极轻的磕牙声,看到星的手在抖,她好像呼吸不畅似的,下巴挪出衣领,轻轻地说:“空调温度高点。” 刘卓和任怀成同时看向星,车内温度25°,然而星嘴唇发紫,好像身处零下几度的冰窟,冷得直打颤。 作者有话要说:带路小弟刘卓指路32章离家出走&纸醉金迷(1) - 给点出扒高铁的小机灵鬼送小红花。 - 来继续猜剧情,猜中有奖。 - 隔壁预收《作妖记》了解一下,有预感也很好玩哒! 第105章 满载(3) 约定时间差五分钟, 杨小米爬出龙神dòng。 衣服多处磨损, 尤其肘部和膝部, 露在外面的皮肤布着砂石擦痕,渗出斑斑血迹。 “辛苦。”夏珘递去瓶装纯净水。 杨小米手背沾满油污, 手心还算gān净。 她一面喝水,一面从口袋掏出一截黑色条状物。 感受到后方几道视线, 夏珘看了眼黑乎乎的布条, “先放你那儿。” 杨小米和她同时看向营地树屋窗口,小侯爷冲她们举起白酒瓶,似是庆祝杨小米安全归来。 他身旁人影晃动, 像有两三人。 到营地,餐厅才收拾好。 一张八仙桌,菜肴酒水井字摆开, 五味俱陈。 杨小米明显抗拒人多的场合,板着一张小脸, 对谁都是爱答不理。 小侯爷和赵立斌左右夹击问她下面情况, 愣是没把她牙关撬开一条缝。 “来啦,刚好赶上吃饭。”苏姐刚好从厨房出来,招呼道, “小米去洗把脸。哎哟, 这胳膊怎么回事,你等我下啊。我把这边收拾好给你涂个药。你俩不好围着了,非急这一时半刻?去去去。” 挥手把小侯爷和赵立斌赶到桌前。 苏姐是失物者联盟的苏大姐,有点这年纪女性爱操心的习惯。 这番一视同仁的关心让杨小米不大自在, 她退到门外,戒备地看着苏姐数完餐具回厨房,向侦探投去疑问的眼神。 夏珘朝她微微一点头,杨小米绕过餐厅奔向后方。卫生间在附近另一幢临时板房。 等她回来,人已差不多落座。 苏姐叫她到一旁,上完药,又领她到近出口的空位置坐下,然后给她单拨了一盒饭菜,“想吃什么吃什么,够不着了尽管起来拣。” 杨小米直勾勾地看了苏姐半天,硬邦邦地说“谢谢”。 桃源世家终究给她打下烙印,她在“善意”面前犹如惊弓之鸟。 “咳。”陈溪拿汤匙敲酒杯,“我是咱们联盟的新成员,按说,加入联盟不值得高兴。但是,能借此机会认识诸位老哥哥老姐姐,我很开心,敬各位一杯。” 常颖搡她,“滚蛋,说谁老。” 陈溪哈哈笑,“不老不老,是我太年轻,我自罚三杯。” 她直来直去又会哄人,三言两语打开场面,相互间推杯换盏。 这一桌人齐聚,本是为了距此处数百米之遥的藏宝窟。 但目前来看,像是有人攒了个局,邀三江流域各行各业翘楚举行非正式座谈——动辄几个亿的目标,在觥筹jiāo错中达成合作意向。 他们并不在意席间的外人,杨小米对老板们的生意也漠不关心。 小侯爷侯秉钧稍显落寞,家族企业有专业经理人打理。平时吃喝玩乐他很在行,轮到生意经,难免说不到点子上。 酒过三巡,他第一个显出醉态,朦胧醉眼在餐桌转了两圈,方才找到斜对角的侦探,“小夏。” 仿佛按下了什么按钮,餐厅忽然陷入寂静。 正题开始了。 “那什么,酒不醉人人自醉。咱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了,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小侯爷口齿不太清楚,语速却很快,“按说你找到地方,我们老哥哥老姐姐要夸你。不过小夏,你太年轻,不知道最难找的是人的真心。这不能怪你,谁不是打落牙齿和着血往肚里吞。” 他显然是上了头,举起小酒瓶:“咱俩都是失意人,老哥哥敬你一杯,以后路还长。” 夏珘刚要举杯,苏姐替她挡下来,接话道:“小侯爷怎么了?” “还不是老头子……”话一出,小侯爷自知失言似的摆摆手,“甭提了,不想提,是我这半辈子过得太糊涂,识人不清,怪不了别人。” “巧了,说到遇人不淑,我也有话讲。”陈溪摇摇晃晃站起来,“你们晓得我拿了我二伯的香炉给剧组用,因为我信我颖颖姐,您家赵总当初是拍着胸脯跟我说——” 常颖忙举手:“二姑娘,咱不是刚说好不提这茬了么,回头让我爹给你重新做一套还不成吗?” “成。”陈溪仰头喝gān半杯huáng酒,杯口朝常颖倾斜,眼睛却乜向赵立斌,“赵哥,就我所知,咱们在场的,都用的是你们家的安保,是你亲自督工的。你说是小偷鬼灵jīng,还是你家安保该升级了?小偷才多大,你过的桥比她走的路多,怎么对付不了她呢?” 常颖正想插话,赵立斌用眼神制止她,呵呵笑道:“合着小陈总先敬后罚是计划好了在这儿先礼后兵?” 陈溪笑笑。 她眼睛细长,像这会儿意味莫测的似笑非笑,让人看起来不由想原来藏着bī人的锐利。 “因为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我记得一个礼拜前,我跟立安客服报了监控漏dòng,一直到今天,我也没收到贵公司的优化方案。我说出来各位不要笑,漏dòng还是我们那位三江大盗提供的。” “二姑娘,”常颖拽她坐下,“优化方案是我没管好下面人,别怪你赵老哥,他常年跑案场,今儿还是凌晨从北方赶回来的。你要怪怪我,行不?” 陈溪啧了声,“颖颖姐,你是吃准我对姐姐妹妹特心软。” 常颖:“立安说起来是我爸的产业,我跟老赵充其量算管理人,老赵行伍出身,你跟他说他也不懂啊。” “我真不懂。”赵立斌揉搓起自己的光头,“我还很纳闷小夏为什么一直惯着那个贼,我只听说当贼千日的,没听过养贼千日。我真不太理解你们小姑娘怎么想的。” 陈溪转向侦探,“小夏,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你知道我们老陈家yīn衰阳盛,凭咱两家的jiāo情,我哪怕叫你一声妹妹也不算占你光。所以引贼入室,又放跑兔子是你的锅,这个你认吧?” 夏珘喝掉半杯huáng酒,“认。” 陈溪哼出声:“以后抓住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兔崽子,你看我不打断她两条腿。” “好端端的闹什么矛盾啊。”苏姐打圆场,“我记得老早前小夏说过,小尚后面还有人,还是挺瘆人的组织。” 她边说,边盛汤给脸色泛红的侦探——她注意到小夏一直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让她感觉不太好。 敦促侦探把汤喝了,苏姐又道:“既然咱们已经到这儿了,你跟我们jiāo个底,咱先不论拿走的东西,小尚走人是不是你的意思?” 陈溪也道:“这问题我也问过,没声。小夏,夏侦探,我的面子你不给就算了,苏姐的面子你不能不给吧。现在,当着在座所有人,你给个回应——是,不是?” 好几双视线齐齐聚来。 夏珘靠在椅背上,沉默地回望着众人。 得知星琪离开那天,陈溪问过她,兔子的行动有没有她授意。 夏珘没给她正面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否默许了星琪的计划。 毕竟,不久之前,星琪放弃过一次。 后来,博山炉和玉佩被盗,陈溪表面没说什么,私下里发信息:你没告诉我,你也不知道? 沉默向来模棱两可。 但侦探眼睛里张开爪牙的红丝让陈溪解读出另一种意思,她不再过多追问,笑着举起杯:“你是丢脸又丢人,行,二姐我不难为你。” “二姑娘这么说,我想到一种可能。”常颖搅拌着碗里漂油的汤,“我们的防盗系统级别,我不说什么国际标准,就拿数据说话,这么多年除了客户误操作,也就只有小尚那几次。但是我们两年前有一次大的升级,小尚懈怠两年还能一次性突破……我说句实话,二姑娘别见怪。” 陈溪直接截断:“颖颖姐,您自己都觉得实话伤和气,还是别说了,给咱们彼此留点美好。” 常颖和赵立斌对视一眼,嘴唇要碰不碰地沾了下酒杯。 赵立斌立刻会意,大着舌头妇唱夫随:“你颖姐就想问,会不会有人无意间泄露了信息。” 陈溪勾勾唇角,眼周围却纹丝不动。 “听老哥哥说句话,你尽快联系保险公司。”赵立斌话锋突变,“刚丢的那尊炉子要是真品,呵呵,那损失真的大了。哦对了,这事儿老陈知道吗?要不要我现在跟老陈打电话,负荆请个罪。告诉他我们立安该担的责任一点不会少,该尽的义务一点不会推脱。” 他佯装酒后胡话,将矛头对向吃保险和内部泄密。 “我二伯前年给人送礼全权委托的我,我爱送什么送什么他管得着我!?”陈溪生气地拍起桌子,“保险是小侯爷给我做的推介,赵老哥你是老爷们就别他妈yīn阳怪气。” 陈溪是个暖场高手,但她要是不客气,青天白日也能扯出一团乌七八糟。 “你没投过保险?苏姐没投过?帅鸿老师没投过?谭老爷子没投过?大伙在乎的是那仨瓜俩枣?” 气氛一度冷凝。 “当”一声脆响打破静默。 杨小米吃了一口的排骨掉进碗里,她放下筷子,活动了几下指关节,看起来好像是脱力手抖,筷子没夹稳。 随后,她gān脆用手捏起骨头,在众人先后转开注意力时,悠悠吐出两个字。 ——憨批。 词是地方方言,发音是另一地口音,即使在场众人见多识广,也没听懂她讲什么。 短暂冷场后,小侯爷看看陈溪又看看赵立斌,跟从陈溪发作就没怎么开口的万鸿洲碰了下杯,缩脖子咕哝道:“好好吃饭喝酒咋吵起来了?吵架别拖我啊。” 侦探这时一推桌沿起身,“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出了门,听见内部争吵愈演愈烈,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攀上眼尾。 失物者联盟成员旗下各产业的安保,十之七八承包给常颖和赵立斌合管的“立安”。 丢东西的地方都能找到立安安保的影子,是不是巧合? 贵重物品丢失,除窃贼,监管不力同担责任。 但却没人真正怪罪过常颖夫妇。 苏、侯、谭与常颖的父亲jiāo情匪浅,因此较为宽待两位后辈,万鸿洲和赵立斌是熟识,信任他们。 一层层密致的情面利益凝聚成的、封藏汹涌暗流的薄冰,终于被混不吝的新成员破开了。 “博士”本人或与“博士”有关的人就在这些人之间——早在失物者联盟成立之初,她就隐隐感觉到其中微妙的异样。 随着一次次jiāo流和聚会,证据越来越多。 星琪曾在一次调查中被偷过东西。 彼时她的记忆尚未恢复,但多年来形成的条件反she还在,偷她的东西没那么容易。 当然不能排除心软的兔子大发善心做慈善,但如果小偷是“组织”派来的呢? “组织”一直在暗中监视星琪。 羡鱼村,星琪说“博士”不爱凑热闹,所以不会派人。 但两天后她去而复返,亲自取走了博山炉和玉佩。 “博士”网罗藏品,继星琪后有新的盗窃工具,倘若他dòng悉立安的缺陷,是他/她看穿了陷阱,又或是知道另一尊博山炉(无论真品/仿品)在谁手里,所以按兵不动? 那么—— “博士”/与“博士”有关的人会是谁呢? 侦探望了眼没入林木的餐厅,往龙神dòng方向去。 * “小夏怎么还不回来?”万鸿洲看腕表,“过半个小时了。” “操!”陈溪火大了,“她该不会自己下去了吧。” 她一提这茬,众人才意识到重点偏了。 赵立斌问杨小米:“你告诉我们下面什么情况。还有,你刚上来给小夏看了什么东西?” 杨小米懒得理他,用手背碰碰苏姐,偏头向厨房。 她用食盐在不锈钢台面上画出龙神dòng的形状。 龙神dòng更接近竖井,深度比一般竖井深,倒贴合当地传说——龙神休眠苏醒一飞冲天,便在地上留下合乎形体的印记。 上半段狭窄笔直,约到三分之二陡然扩大,呈倒置的漏斗状。 “下面是水。”杨小米指着漏斗底部的右下角,“这里,有甬道。” 甬道低且狭窄,即使她的身形,进去也费了不少力气,这导致她手肘和膝盖多处磨损。 “甬道尽头是这东西,味道不对,我没打开。” 杨小米掏出那截黑乎乎的布条。 不同于建筑用的防水材料,杨小米带上来的布条明显浸过油料。 苏姐裁下一半,喊陈溪带打火机进来。豆大的火苗离毡布尚有两公分,布条“腾”地蹿起火光,久久不息。 这就是星琪留下的。 ——我在里面放了点东西,无论谁去拿都是有去无回。 * 耳机信号突然中断,地下河流奔腾呼啸顷刻入耳,丝丝冷气渗入皮肤。 腕表显示与地面垂直距离为47.58米。 ——我觉得有去无回,侦探的话,一定有办法破解。 ——老欠着人家东西不好…… 双脚再度踏上实地,夏珘查看了失去信号前收到的信息。 陈溪:算辽,看在你的面子上,等小兔崽子回来,我买条24k纯金镶钻狗链送你。 -你下单吧。 点击发送。 发送失败。 作者有话要说:1/3 第106章 满载(4) 驶过桥梁, 车身颠簸了几下, 星琪醒了。 副驾窗开了三分之一, 任怀成拿着折扇往头部颈部送风,尘土和水气以及体味混合起来, 冲击力较大的是充满鼻腔的汗臭。 星琪揉揉鼻子,调整坐姿, 看向窗外。 桥那头有几幢三层四层半新不旧的自建楼, 白色涂料没有完全覆盖灰水泥墙,地面一人高的地方喷刷各色各样的潦草汉字和数字。 四五幢门扉紧闭的房屋过去,才看到一户人家开着门, 卷帘门下放着两把有靠背的矮椅,三只母jī在门口水泥地上悠闲啄玉米粒。 星琪不确定那年chūn节前后的求生之路有没有经过刚刚的那座桥。 但看远山的轮廓线,她肯定她就是从这地方回的海城。 就算当时的场景模糊不清, 重回旧地,潜意识自发地直观地发挥作用。 正是一天之中温度最高的午后, 路旁树叶蔫蔫儿打着卷, 寒意却不屈不挠钻入她心肺。 她回到了逃生之路的起点。 当她从冰冷湖水爬上岸,即便满身是血,依然有朴实的村民拦下她, 问她出了什么事, 带她去村卫生所,又从家里拿来gān净衣服给她换。大夫的妈妈特地起chuáng给她煮了十个jī蛋,因为一滴血得用三个jī蛋才能补回来。 老太太张罗给她煮红糖水补血,她却出于不知名的恐惧再度遁入夜幕。 她在黑夜奔走, 想过等她逃离那一切,她一定找机会报答送她去卫生所的阿姨,医生和老太太。 那夜黑得不太纯粹,她记得红色铺天盖地,鞭pào声一阵一阵,经过村舍,一尊尊舞刀弄枪的门神怒视着她。 她辗转回到海城,找到落脚点,补办身份证件。 等到开学,她完全忘记了以前,忘记了那夜的兵荒马乱,和万千同龄人一样,过着平静而又茫然的大学生活。毕业后,她成为庸庸碌碌的蚁族——窝在群租房小小的单间,只做短工,过着有没有明天都无所谓的生活。 直到去年,她在邮箱翻到一封招聘邮件,她向侦探的一周工作室投递简历。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成为侦探的助手及……搭档。 有些事情经不起深思。 她贪图安逸,于是让大脑继续封锁记忆。她告诉侦探,不好的东西她不要想起来。她真的不想记起往昔,所以,她没有及时想起公社,以及公社的可怕能量。 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她总是很轻易混入目标周围——“博士”指定的目标家总是有清洁工、家教老师甚至家庭护理的空缺。 每次,她都能提前拿到保险箱位置,门禁密码,房屋结构图,户主行程表。 公社有张细细编织的网,针对每个目标量身定制一套乃至多套方案——无论那些人家在寻常人看来多么可望而不可即。 公社对目标尚且了若指掌,她这样的虾米怎么可能轻易逃走? 哪怕所谓的“轻易”轻易是寒冷冬夜的破釜沉舟,是最终导向鱼死网破的绝望。 身负重伤的年轻人在这座游离于现代社会的小城很显眼,“博士”想要抓回她根本不费chuī灰之力。 但她不仅逃走了,甚至迷迷糊糊回到海城,过起普通生活,她补办的银行卡里还有一笔不多不少够她紧衣缩食生活两年的费用。 公社是化整为零的怪物,散布人类社会藏污纳垢的罅隙,于暗处窥伺。 要找她易如反掌。 为什么她能一直得过且过? 她恐怕并不是被抛弃的棋子,公社把她放置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等待必要时机,再用她达成某种目的。 无论她愿不愿意。 那么,公社的目的是什么? * 车身微微一震,慢行了几米,缓缓停下。任怀成从外面打开后车门,让刘卓下车。少年站在车外,视线在背包上游离。 半分钟后,星琪把包递给刘卓,慢吞吞地下了车。 任怀成主动道:“老人家不喜欢机动车,我们得走一段。” 星琪没问他老人家是谁。她乐观地想也许要见的人是“处长”的客户,而不是公社的主要人物。 各区域的“处长”和公社属于合作关系,并不是上下级。 直白地说,销赃的“处长”有自己的渠道,只要给钱,什么事都可以拜托给他们,至于能不能完成,就是另一回事。 但她感觉到刘卓很紧张,和看不一样,情绪的触角和波动通常只有同类人才能察觉。 她记得小男生,有次侦探让她去勘察海城尚未被监控网络覆盖的空白区域,男生故意露脸,然后跟踪了她一段时间。 对小偷——甚至任何gān坏事的人——来说,露脸是大忌。 那位博士就很喜欢化妆,从来不显露真实面目。 进入林间,四周蛙鸣虫鸣,任怀成随口问刘卓在海城主要做什么。 刘卓大咧咧道:“送外卖送快递,有时候当服务员。” 说这些时,他望着星的背影,他多么羡慕她、崇拜她。 他在心里补了句:有时间也会学习。 星是大学生。 公社唯一一个。 星琪不怎么留意他们的jiāo谈,踩着林间柔软的海绵步行道,她隐约看到另有一条过车的沥青路在草叶间——这地方和羡鱼村一样,虽说打着复古的旗子,该有的基础设施一样没少。 这地方有山有水有动有静,风清气慡。 虽说靠近水域,倒不显得cháo湿,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出了林子,远处的青瓦白墙映入眼帘。 任怀成不再言语,刘卓则下意识放轻脚步。 他们都认识那位老人家?还是以前来过这里? 带着疑问,星琪裹紧衣领,在任怀成几番催促下进入朱漆木门。 建筑造型简朴,格局类似北方四合院,但不是砖瓦结构,屋檐和走廊采用透光材料,比旧式院落宽敞明亮。 院中水流潺潺,水里几尾红色、金色鲤鱼。 约是有人通报过了,星琪才走过影壁,主门走出一名手持半身龙头杖的华发老人,后面跟着一名青花围裙的中年阿姨。 拐杖装饰的作用大于实际功能,老人肯定过了花甲之年,皮肤已有暗沉斑点,气色稍显晦暗,像是疾病缠身。但他步伐稳健,腰背挺直,营造出矍铄的jīng神。 老人看到星琪,皱纹舒展,下耷的上眼皮将眼仁遮去大半,掩盖了说不出的yīn沉,“你来了。” 星琪挑起眉头,做出惊讶的表情,“您认识我?” 对方给她莫名的熟悉感,她以前见过他。 “相熟的小友最近常跟我提你,说你差不多要来了。”老人空着的手指向右侧的玻璃房,虽然天光明亮,那房间早早亮起huáng色灯光。 相熟的小友——博士吗? 星琪在老人身后进入房间,她一进去,感应门自动关闭,把其他人关在门外。 室内温度比外面高,星琪长舒口气,一路因寒意而僵硬的肌肉和关节总算松展,但心里的那根弦依旧紧绷。 老人家在摆放棋盘的方桌前坐下,“不用拘束。”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错,室内有浅淡的松香的味道,一角假山盆景冒出云雾,不算gān燥。 老人家在打量她,就他的年纪而言,这番端详可以解释为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但夹杂了说不清的琢磨。 他认识她,星琪想。 “我没有太多时间,老先生。” 老人笑了笑,“你跟老人家论时间不多,是不是太不给老人家面子了?” 星琪摸摸后颈的刺毛。头发被剪短,她总有种不安,好像被人qiáng行扒下保护壳,时时刻刻都有人在后面盯着她。 她知道这是心理作用,不过也有可能任怀成和刘卓在外面看着她。 小男生多动症似的沿着院中的水流走来走去,不时趁弯腰逗弄金鱼的功夫,斜眼看里面。 任怀成拉扯了他几下,叫他安分点别乱走。 星琪垂下视线,落在老人的黑布鞋。 “我有失忆症。”她说,“今天是第七天,过了今天,我可能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头脑糊涂的滋味,不太好受。”老人摩挲着手杖的龙头,木制握柄油光滑亮,像盘久的珠串经久浸润的光泽,“反正也拿它没办法,倒不如定定心,顺其自然。” 中年阿姨这时送茶点过来,星琪不客气地翻翻拣拣,盘子里有剥好的坚果,饼gān,糕点,咸味居多,她吃惊地看到里面还有两块牛轧糖。 老人不紧不慢地帮她斟茶。 他斟茶不讲究仪式感,只是倾斜壶身,浅绿色茶水注满内纹星光璀璨的建盏,放到星琪面前,问她:“会下棋吗?” 桌上摆着一局残棋,星琪这方留一车一pào,对面少一pào,多一马。 星琪摇摇头:“不太会。” “随便玩玩。” 星琪抬手拿起相,给pào提供垫脚。 “不记得我了?” 星琪惊讶于她内心的毫无波动,老者显山露水,她既没有“果然是这样”,也没有过分好奇,甚至一直萦绕着她的冷意也散去不少。 房间的香、气……种种一切似乎有安心宁神的作用。 除了嗡嗡的噪音——她听得到极轻极细的声响,有点像电子杂音。 星琪不动声色地寻找着噪音源,听到自己慢慢回答:“有很多模糊片段,我没法给你具体数字。” 记忆没有肉眼可见的刻度,她想起了七七八八,难免遗漏一两分细节,比如博士给她做手术的地方——是一座岛还是一艘船? 除了博士还有谁? “你上次这副模样,大约还是六年或者七年前。”老人指着自己花白头发,星琪反应过来他在讲她的新造型,而后,他举高手杖,比划了一米五左右的高度,“那时候你才这么大点。” 上年纪的人两极分化严重,要么思维迟钝僵化,要么就是姜,越上年岁越是老辣。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可叹,物是人非,事未必休。”老头一边悠闲地说着话,平移车,与将军只有一步之遥,bī她的相回返。 年长者说话,星琪习惯望着对方的眼睛,老人的上眼皮呈一道斜斜的直线,格外刻薄,凌厉。 星琪低头看棋盘,记忆自然而然回溯到六七年前。 一般青少年这时大约是在初三或者高一,这时候她在哪儿呢? 哦,想起来了,她也在学校。 倘若不提那些不可与外人道的兼职,星琪的中学生活泛乏可陈。 她独守属于自己的秘密,几乎不与人jiāo流。 白天,她是被老师重点观察的“差生”,不是补觉就是偷偷摸摸补作业。 当时的班主任是个jīng瘦却有小肚子的男中年,戴的眼镜很像啤酒瓶底,时不时突击检查,隔窗扫视教室。 巧合或是有人特殊安排,星琪的位置就在靠窗的位置,感受到的探查比其他学生多。 一开始星琪总是分辨不清他有没有在盯自己,后来她做过几次试验,发现只要手臂上竖汗毛,班主任一定在盯她。 之所以记得那班主任,因为他跟着她从初中到高中,也从初中窥探到高中。 到了夜晚,她是被寄予厚望的星星,执行公社教导她的“平均分配”,从富人家借取财物救济穷人。 现在看来其实很可笑,但当时星琪真的以为那是她应该做也必须做的。 经常有人带她去养老院孤儿院,说那里生活的孤儿、老人及残障人士衣食无着,公社提供他们的日常所需。 十岁开始,她被裹挟进天衣无缝的谎言,足足到鬼门关走了几遭,她才知道长久以来奉行的道与理是片面的。 慈善机构初衷是好的,但因为善良的人难以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因而极易被有心人当成工具。 老人家啜口茶,用合盖的响声打断星琪的回忆,状似和蔼地问:“想起什么了?” 星琪嗯了声,将车纵移七格,再有两步,就是绝杀。 老人垂眼看了片刻,白眉一皱,“时间不早,先去吃饭吧。” 晚餐很丰盛。 刘卓一听老人家说不要客气,就真的不客气,风卷残云扫去一大半。 星琪本来没胃口,看他食欲满满,饥肠的馋虫便被勾出来。她下手还是晚,只抢到一只jī翅,一只jī腿。 任怀成拉不下脸跟年轻人争,冲着空盘子gān瞪眼,好笑又好气。 老人笑眯眯的看着刘卓。 有一瞬间,星琪错以为这是一餐寻常的家庭晚餐,老人是家里慈祥的老阿公。 然而这念头刚冒出来,她立刻警醒。半块去油的jī皮如鲠在喉,咽不下,也不好意思吐。 她为什么想不起来老人家是谁? 按过去的经验,她不愿想起来的记忆通常和重塑的三观南辕北辙,无限趋近于她所了解的极限残酷。 “我吃饱了。” 她推开饭碗里抬头看老人,他也正看着她。 “我们出去走走。阿英,拿两件外套,给小朋友也拿一件。” 老人带她去的地方是半山小道。 山间风凉,星琪听到前后各有脚步声,应是保镖之类的。 看起来是修身养性的隐士,其实也很惜命。 但是,他怕什么呢? 到了一处平台,老人的拐杖指向前方湖泊,“我上次见你,是在一个冬天。” 湖从远处看不是很大,中间一座鹅卵形小岛,两座瓦房分别占据东南和西北角。 远远看,小岛离岸边最近的地方也有四十来米。 鼓噪的风声瞬时穿透耳膜,星琪听到后槽牙摩擦的咯吱声,她填了颗牛轧糖,但没等她咬碎,一股qiáng烈的反胃感让她快走几步,然后冲着树根gān呕了几下。 星琪回过头,死死地盯着他:“我怎么称呼你?” 她意识到对这位老人她没用过敬语,因为尽管是老人,但他一点儿都不值得尊敬。 老人逆光而立,一副居高临下的睥睨姿态,脸上的深刻皱纹犹如刀削斧凿,每道纹路充斥着狠辣。 她有多蠢,以为他真是慈祥老人。 他居然笑了:“现在问老人家名讳,是不是太没礼貌。” “你到底是谁?” 老人答道:“承蒙老友小友抬爱,叫我一声侯爷。” 星琪勾勾嘴角,想笑,没笑出来。 自从在山庄目睹小偷偷窃不成欲致人死地,星琪幡然醒悟。 她连夜去公社保险库,偷走那里所有尚未“转租”出去的失物。 不知为何,保险库竟有不少是她亲手盗来的——其中相当大一部分,博士说会转给值得拥有它们的人,从中获取的财富用以赡养公社孤寡。 但多年过去,那些东西静静躺在保险库,沦为公社藏品。 公社并不如博士宣称的,是基于高尚动机成立的民间集体。实际上,它和所有见不得光的地下团伙一样,是有组织的犯罪。 组织再jīng密,但只要行不法之事,总有天会无所遁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侦探不就在很久之前盯上她了么。 所以,公社安插她这枚棋子的目的昭然若揭。 所有主动犯罪的人都以为自己无懈可击,认为就算有风险,也能把它们扼杀在萌芽阶段。 “你们放我走,是为了侦探?” “侦探,哦——夏家老大,你们都叫她夏侦探?”老人意有所指,“如果你很关心她,我可以告诉你,她下去了。去了那个有去无回的藏宝小dòng。” “我懂了。”星琪笑出声,“你们想拿回东西,还想把盯上你们的侦探送进地狱。” 老人晃晃手杖,“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两者达成其一,我亦心满意足。” 停顿几秒,老人带着怜悯问道:“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2/3 第107章 满载(5) 知道龙神dòng的藏宝窟有致命陷阱, 确定侦探下了龙神dòng, 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 酒醒了七七八八。 失意的小侯爷喝得多,下餐桌一头栽倒在行军chuáng, 这会儿也费劲地睁开眼皮,迷瞪瞪地问:“就那么……自己下去了?” “是啊。闷不吭声自己去了, 真不把咱们当外人。” 赵立斌一手搂着常颖, 一手从乐扣盒拿出湿水的薄荷叶,往光秃头皮上贴。 许是酒劲儿仍在,贴的动作没轻重, 叶面道道深绿掐痕渗出了些许汁液,红光头透着油油的绿。 常颖扭头看他一眼,扒拉下叶子:“咱也让人下去?” 他们带了一队退役的特种人才, 随时待命。 赵立斌不置可否,问苏姐:“小夏没给你留话?” “没。”苏姐摇头叹息, “打什么主意也不跟我们通个气的, 这孩子……” 营地离龙神dòng两百来米,可自从杨小米拿出布条,好像有一把火迅猛激烈地燃烧起来。 他们这次来其实是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情, 没想到一天还没过去, 事情陡转急下,寻宝之旅变得如此惊险骇人。 苏姐打开窗户,低声道:“要出点儿事,我们怎么跟老夏jiāo代?” 丢失的东西是一回事, 人命是另一回事。 以前当她做这事出于好玩,大家伙跟着凑热闹。但过了界,就不是玩闹而是事故了。 常颖双手拍拍发烫的脸,站起来时身体有些摇晃,赵立斌拉住她问去哪儿,她定了定,“洗手间。” 赵立斌:“哦,你去外面,别上楼了,我怕你楼梯上摔下来。” “就你话多。”常颖甩开丈夫,起身往外走。 营地固然临时组装,但功能齐全,他们此刻在的房间是兼做会议室的休息室,再隔壁是公用洗手间。 她才走到门口,门外冷不丁出现一道身影,“不准出去。” 是侦探带来的缺半只耳朵的女孩。 杨小米右眼下两道手指抿出的血痕,表情稀缺的脸,硬是让血迹衬出一股慑人气势,像被激怒的野shòu。 常颖觉得好笑:“谁规定的?” 杨小米不答。 常颖硬要出去,杨小米伸胳膊拦:“去楼上。” 赵立斌也上前来,“小杨姑娘,听叔叔说句话,去哪儿不去哪儿,还真轮不到你来管。” 杨小米瞪着他,忽然捏住下唇嘬了声短促的口哨。 一条到她胸口的láng狗不知从哪儿蹿出来,楼上紧接着飞下一只金光火红的公jī。 杨小米背靠大狗,目光落在雄赳赳气昂昂的公jī身上,冷冷地说:“现在,就是我说了算。” 陈溪啪啪鼓掌:“小妹妹够虎的!” 叫完好,蹲下来和公jī打招呼:“哈总您老也来了,好久不见,吃jī吗?” 哈士奇傲慢地转过身,给她一个没有表情的屁股。 杨小米虽然看都没看她一眼,但微微扬起下巴,斜了眼láng狗转向她的大脑袋。 那狗眼睛是红的,嘴角拖着涎水,伸出舌头舔舐公jī脑袋。 “没必要,小杨。”常颖耐着性子劝道,“她下去是她的决定,你扣着我们不让我们出门,谁来安排后援?” “不要后援。”杨小米扫视着房间内歪七扭八的众人,从口袋拿出一只银色U盘,“你们有人想要她的命,所以,谁都不能动。” * 顶部岩壁愈发低矮,夏珘从直行转为匍匐爬行。 除植物油,还有橡胶溶剂油的气味,芳香烃的香气持久稳定。 狭长曲折的甬道在尽头闭锁,一定程度上隔绝了气流运动,易燃物挥发缓慢。 因此,稍有一星半点火光,就能引起连环爆|炸及至烈火。 不进去不知道里面东西是否完好存在,但是进去却有一半概率引发失火,导致物品损毁——薛定谔的猫,兔子的藏宝dòng。 狡兔三窟,她养的这只特立独行,挖的dòng自带禁地警告。 * 会议室拉出白色幕布,投影仪打开,先出现的是栗红色木桌和造型古朴的高背椅。 侦探从左侧入画,目视镜头,神情宁和,似乎对面是失物者联盟众人,而非摄像机。 “各位好。” “如诸位所知,我目前在不方便和大家面对面jiāo流的地方。” “也就是,兔子的藏宝dòngxué。” “诸位应该已经了解,藏宝dòng放有大量易燃易爆物品。我建议诸位耐心等待24小时,不要擅自行动。” “同时,不要与外界联系。” 视频里的侦探宛如新闻播报员,字正腔圆,但没有感情波动。 “原因如下——” “第一,在座诸位,我仅对三人保留信任。” “第二,兔子背后另有组织,该组织头领化名‘博士’;在座诸位至少有一人认识此人,或是其本人。” 到这里,侦探有意停顿,体贴地给屏幕外众人反应时间。 “等等等等一下。”小侯爷伸长手抓过遥控器,按下暂停,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陈溪取下夹在人中的烟,“我们中|出了叛徒。” “不是,”小侯爷转着遥控器,“我琢磨她这意思,那个派兔子偷我们东西的‘博士’,其实一早就在我们中间?是我们中间的某一个?” 赵立斌补充道:“不止一个。” 陈溪弹了下舌头,“夏侦探这招玩得妙啊,一句话炸翻了我们友谊的巨轮。” 话是这么说,但即使房间昏暗,也能看出她那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陈溪认得木桌和高背椅,是顾总亲自选的式样。 视频是在羡鱼村别馆拍的。 算算时间,最早也是四天前。 妙,神机妙算的妙。 陈溪抢来遥控器,点播放。 “最后,我重申一点:未来24小时,无论龙神dòng发生任何异常,切勿下场。倘若24小时后我未能返回,家父并不会怪罪各位,是我死得其所。但若在24小时内,由于不恰当的援救行动导致意外……” 侦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一只漫画式的拟人兔子,兔爪高举横幅,上书—— 「勿谓言之不预也。」 视频到这里停止,屏幕黑了几秒,接着画面一变,打出倒计时:23:55:54 常颖和赵立斌咬耳朵:“玩归玩,搬这套出来就没意思了哈。” 赵立斌不高不低道:“谁说不是呢。当时找她帮忙不就是冲老夏的面子,这会儿反过来拿她爸压我们……啧,什么夏侦探,根本是瞎胡闹。” 说完,两人各自望向左右邻座,但无论苏姐,亦或小侯爷、万鸿洲,不约而同移开视线,无人迎合。 房间气氛一时尴尬。 陈溪搓搓胳膊:“懂了,夏侦探自己玩大的,也给咱们留了乐子。” 苏姐没好气推她肩膀,“什么时候了还找乐子?” “来都来了。”陈溪笑嘻嘻,“限制自由也都限制自由了,咱就来场真人版杀人游戏吧。规则,谁出门谁就是杀手。” * 与上方忽冷忽热的气氛不同,地下是一成不变的死寂。 进甬道越深,地下河的流动越远,时有时无的,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 静到极致,她几乎听得到呼吸和心跳的回音。 手下是各种油类漫浸过的织物,与杨小米拿上去的那条又不太一样,触感柔软,应是棉丝混合织就。 相隔8公分、约20公分宽的一块是亚麻质感。 再过去几公分,是羊毛。 她仔细辨别指尖所及之处的材质。 走投无路时,放弃或后退其实无可厚非。 正义是随时间变迁的cháo流,古时门客为主家肝脑涂地,莫有二心。 时过境迁,正义可收买,可变通,甚至可在公正的法庭上陈述情由,获取法官辩证的宽大处理。 所以,那时的兔子真的下定了同归于尽的决心吗? 又或是—— 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对未来的乐观期冀。 觉察触感与其他部分微妙差异,夏珘用始终未沾过油脂的尾指和拇指分别去感受。 长度五六公分,宽三公分,是特氟龙布——一种耐高温、耐化学腐蚀、防静电、防火阻燃的材料。 她拉下面罩,抽出特制的小刀,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划开足够大的缝隙,然后把手电放进去。 内部约两米高,二三十个银灰色箱盒错落摆放,岩壁上斜靠着一只长六十公分的圆柱形盒子,其余都是方形,最长的约有六十公分,但最高的不过四十公分高,多数在二十公分左右。 所有箱盒总体积大约两只六十升的登山包即可容纳。 她继续往前。 冲破那层几乎与岩壁无异的特氟龙布,她找到了压在大白兔奶糖下的信。 信封外套着玻璃纸防cháo袋,融化的奶糖汁渗出包装,牢牢粘着封套。 她连奶糖一同拿起来,信封沉甸甸的,除三页纸,另有他物。 她把过期奶糖小心拆下放进口袋,展开那封信。 字迹潦草,看得出是匆忙间写下的—— 「不知名的寻宝者你好,能看到这封信,你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dòng里的东西请帮我还给失主,对应名单见后两页。」 「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没错,我可能已经xi特勒(死掉了)],所以我只能拿出我的传家之宝,请看信封→→」 夏珘倒出信封的物品,是一枚镶嵌有祖母绿宝石的银戒指,样式古朴,像上世纪初手工打造,很贴合传家宝的形容。 「好的,现在你已经拿到了戒指,是不是很漂亮?我爷爷说奶奶很喜欢。」 「另:你猜到了吧。戒指是我爷爷送给奶奶的结婚礼物,他后来传给我了,让我将来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又:收下这枚戒指,你就是我最最喜欢的人。」 听着轰隆隆的爆|炸声由远及近,夏珘戴上了那枚戒指。 那戒指竟十分契合无名指,仿佛为她量身打造。 作者有话要说:3/3 第108章 满载(6)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两者达成其一, 我亦心满意足。” ——“你呢?” 等了片刻, 以为星琪没听明白,老人又问:“你想让夏小友年纪轻轻埋骨地下, 还是放她一条生路。” 风声与蛙鸣喧嚣,星琪背靠树gān, 从稀疏的林木间仍能看到远处粼粼的湖面反光。 她忽然很想笑。 “是测试吗?” 老人感兴趣地问:“怎么说?” “我以前是小偷, 唔,现在也是。总涉案金额,大概够我关一辈子的。”顿了顿, 星琪补充道,“如果被抓到。” “证据确凿,的确是。” “所以你很好奇, 我到底是想捞一笔彻底跑路,还是被侦探策反将功折罪, 对吗?” 老人仔细地端详了她一阵, “你怎么想,不重要。” 星琪笑起来,“你真不害臊啊。” “你说什么?” 老人站在原地, 夜色彻底拉开帷幕, 看不出表情。 星琪从他的语气听出潜台词: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想好了重新说。 她满不在乎地耸肩:“我说,你真不要脸。” 这老头输不起,棋下得比他体味更臭, 眼看要输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先去吃饭”。 说不在乎她的记忆,话里话外提醒过去他们见过,又把她带来这里,故意给她看那座囚禁过她的湖心岛。好像生怕她想不起来,他就是当时和博士站在一旁,指使大夫在她脑袋上动刀子的老家伙。 她从公社保险库偷走又放进藏宝dòng的陶瓷玉器书画,俱是易碎品。 老人恐怕心肝脾肺兵荒马乱,面上却要装作风淡云轻。 说两种后果择其一,其实仍在试探她是不是真的能狠下心让人送死,甚至恨不得把匕首架在她脖子上,bī问她怎么破解陷阱——当然,他肯定清楚,以死威胁她,反而最不奏效。 风chuī走云朵,看出老人两颊下垂的皱纹不受控制地抖动,星琪挑了挑眉,颇感意外,“以前没人这么说你?” “没有。没人敢对我这么说话。” “噫。”星琪作势gān呕,“老而不死是为贼,可能大家怕被老贼伺机报复。” 就冲他做的那些事,骂一句兀那老贼并不过分。 “放肆!”拐杖重重敲击地面,老人胸口剧烈起伏,喉咙发出嗬嗬的气喘声。 “噢哟,老太公。”星琪扶着膝盖慢吞吞站起来,“你会数数吗?不用太好,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做得来吧?劳烦你自己算算末代皇帝退位多少年了好不好?” 她才不给老家伙插嘴的机会,直道:“算了,估计你也算不明白,告诉你,足足一百十来年了。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吧?现在还搞封建王朝那一套——侯爷?你怎么知道人家是抬举你还是埋汰你?” 百家姓有侯姓,小侯爷就姓侯,应是老人的直系亲属。 但把“侯爷”说得像“本王”一般高高在上,那就是老头真把自己当天潢贵胄。 “不管怎样,我尊重你一把年纪,叫你一声侯先生。”星琪无视他那乒乓顿挫的拐杖,侧耳倾听,潜伏暗处的保镖一动不动,她重将注意力转回老人,“侯先生,要我说呢,心眼小就小,没必要非装自己多宽宏大量。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别到时候想要的东西拿不回来,反而气坏了身体,没人替你受罪。” 老人大概没见过如此“大逆不道”的小辈,又被星琪堵得插不上话,拐杖磕得一声比一声急。 没人出来“护驾”,应该还没到老人的承受极限。 于是星琪纯当他传达的意思是“你继续”。 她换了口气,续道:“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生病了该吃药吃药,该休息休息。闲着没事多去老年活动中心走动走动,看看别人的老年生活多么充实阳光,再对比一下自己,跟你孙子辈的年轻人耍心机丢不丢人,害不害臊。” 看老人兜在宽松衣衫的身形略微摇晃,星琪点点头,对自己这波超常发挥的嘴pào技能十分满意。 “你想知道我记忆有没有完全恢复,现在有答案了吧。是的,我想起来了。那年chūn天我在这里呆了好几天,博士长什么样我没看清,但你老人家,我看得一清二楚。你以为带我来这里,我就会吓得直哆嗦,跟那会儿一样任你们摆布?” 风一阵阵送来老人的体味,星琪捂住鼻子。 说实话,那味道勉勉qiángqiáng能忍受,但她就是故意给老人难堪。 星琪迎着老人上前,才走出两步,暗处听到两三下细微声响,后颈仿佛停了两只蜜蜂,徘徊在释放针刺的边缘。 她停下来,朝山间的湖泊抬了抬下巴,“你也挺怕兔子急了把你拽进去感受一下?” “你大可一试。”老人找回了些地头蛇的气势,姿态倨傲。 星琪往后一瞥,心下了然。 二人的距离不算太远,如果她真有歹心,保镖肉身冲出来十有八|九来不及拦阻。 所以…… 她举高双手,目光自上而下全然笼罩老人,“气枪?she钉枪?麻醉枪?” 说到最后一个,老人捏紧拐杖龙头。 “好,我知道了,麻醉枪。”星琪指着老人两三米远的地方,“既然这样,我就不动了,劳烦侯先生往那边站站。” 不用老人问为什么,她主动解释:“你太臭了,我受不了。” 虚伪至极的人,呼吸是臭的。 侯先生怒不可遏,“你、你、你——” 愤怒导致语言组织能力迅速弱化,以至于“你”之后竟无以为继。 后脑突突地跳,但不是因为疼痛,某种难以言喻——或许是复仇的快意正无限恣纵。 星琪漠然看着地上打摆的影子,毫无内疚,更无不忍,似乎就算老人被气得心脏病急发就地倒下也无所谓。 她才不在乎后果。 再说,他这把年纪出门带四五个保镖,至少有一两个懂急救。 轮不到她关心老人脆弱的心脑血管。 老人好容易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星琪打断他:“我讨厌不好的事情,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我不会弄脏自己的手,特别是你这种。” “huáng毛丫头,口气不小。”老人怒极反笑,高高举起拐杖,林间随即传出急促的脚步声。 星琪冷冷地注视着他:“你要没彻底老糊涂,博士没那么贪心,应该知道别耍花招,给我票让我去国外——对你,对博士才是最安全的选择。否则,有什么办法既不泄露你们的秘密,又能继续为所欲为?” 老人伪装的慈祥亲和此时消失殆尽,右手急促地摩挲龙头。 世间三件事藏不住,贫穷、咳嗽和爱。 他掌控欲太qiáng,但又没有足够的心智支撑欲望,志在千里的老骥眼下扶着拐杖,抖索得行将就木。 “哦……”星琪扬起唇角,似笑非笑,“上次被你们动过刀子,给我留下失忆症。所以你想,如果最后还是没办法问出怎么避开陷阱取出东西,那就再把我关起来,适当调|教,没准儿我会把你当成救命恩人,对你唯命是从。” 两个持枪的保镖为老人补足底气,他不置一词,任凭山风chuī,自岿然不动。 不用回头,星琪察觉到另有两个保镖手持电棍一左一右包抄而来。 她从老人眼中看出轻蔑:年轻人,出外làngdàng一阵就以为自己真的无所不能神通广大,太嫩。 轻敌一贯是失败之母。 “说老实话,侯先生。”星琪十指jiāo叉,掌心向外伸展,关节发出几声脆响,“别拉我兜圈子,让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你和博士还有机会。” “现在嘛……”她摸了把耳垂,注意力放在宅院方向传来的脚步声上,有一会儿没再言语。 老人从牙缝中挤出单字:“我在听。” “你想知道?”星琪弯弯眼,露出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容,话锋突转,“其实你根本不想买博山炉。” 她站在上风口,风将话语带去第三者接近的方向。她看到任怀成的身影在小道转弯处一晃而过,他停下了。 任怀成来,刘卓应该在附近。 老人没她那么好的耳力和眼力,以为四周都是他自己的人,遂也不打遮掩,“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是,我知道。我还知道另外一尊博山炉不在你手上,所以就算我带来的是真品,你也不好摆上台面,毕竟真的只有一尊。万一让人知道你买了另一尊,无论是真是假,风言风语你吃不消。” 星琪一点点抬高音量,“不过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你想要,但不想付钱。你真正想要的是被我偷走的东西,因为那些都是你给自己留的陪葬品,对吧,侯、爷?” 老人终于忍无可忍,挥动拐杖没头没脑打过来,“够了!” 以他的年岁而言,力气够大,“你从我这儿偷走的东西什么时候还给我?” 星琪不闪不躲,“我人已经在这儿了,你还担心什么?” 老头打累了,也被她气糊涂了。 因此让她有机会把话说完—— “这次jiāo易有中间人,还有敬重你的晚辈。你在别人面前挺要面子,你不想让中间人知道你名义上叫他来验货,实际上是为了我。你也不想言传身教晚辈,想要什么尽管去偷,不想付钱gān脆明抢。你明白年轻人走上岔路容易,走回正道很难。万一再多一个像我这种不听话的,到时候亡羊补牢都来不及,所以叫我陪你散步,把你丑恶的嘴脸只bào露给我一个人。” 电|棍抵在腰后,保镖一声怒喝让她闭嘴,星琪扼腕叹息。 新开启的嘲讽技能意外好用,没把老头气上担架,她很不甘心。 老人气息粗重,yīn沉沉道:“你真不在乎夏家小友?” 星琪指着对准她的黑dòngdòng的枪口,老人挥手,枪口示威似的晃了晃,警告她别乱说话,随后拿开少许。 “侯先生,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老人稀疏长眉不自觉一皱。 “我帮你算一下。”星琪举起手,“从我们见面,到吃饭,一直到现在,至少过去四个小时。你有收到过别的消息吗?” 老人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确忘了什么,他再次举起拐杖,但手脚的抽搐让他站立不稳,几乎握不住杖头。 “谁在哪儿!” 就在这时,保镖的叱问让任怀成顺理成章地从藏身处露面。 任怀成双手jiāo握放在小腹,微微躬身,看似给予“侯爷”形式上的恭顺,实际上看他的眼神和来时判若两人,“侯爷,时间不早了,我来跟您告个别,家里有孩子,实在不方便久留。” 老人“啊啊”了两声。 和言语失灵相配的是涣散的眼神,他艰难地寻找了好一会儿焦点,最后手一松,拐杖闷声落地,人则无力地靠向扶上前来的护工。 星琪缓缓后退,见她没有对老人不利的迹象,保镖们没拦她。 她一直退到小道的栏杆,方带着笑意说道:“有件事请老先生搞清楚,就算物归原主,也不是还给你。” 老人突地惊醒,“拦、拦住她!” 但已经晚了,哪里还有星琪的影子。 空中留下一串回音:“任总,记得看新闻,你会知道把东西给谁最合适。你肯定也知道让谁送东西最安全。刘小弟,送完东西老地方见——呀——” 刘卓慌慌张张地从草丛里蹿出来,扒着栏杆问:“什么老地方你说清楚啊啊——” …… 龙神dòng。 持续不断的爆炸终于停歇,接踵而来的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即便隔着两层岩壁,热度足以使人汗流浃背。 夏珘漫不经心地对照列表给大大小小的盒子贴失主名签,鬓角滑落的汗水悬在眼睫,她抬手用袖子蹭了下,余光瞥见腕表上的时间显示早上六点零七分。 她若有所感地抬头,上方——准确地说是她望着的左上方——隐约传来石子滚落的响动,心跳也在同一时间加快加重。 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 那人戴着帽子,盖住乱糟糟的短发和一道道分不清是泪或是汗的水痕,却遮不住唇侧明快的笑意。 她又觉得是高温和连日紧绷的神经导致她出现幻觉,因为那人嘴里冒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侦探,睡个觉呗。” 第109章 满载(7) “怕么?” “怕的。这里又深, 还黑。dòng连着dòng, 不知道这个dòng的尽头是什么, 不知道另一条道路通往何方。唯一的出路只有那么窄窄的一条,要是坏家伙在上面耍花招, 要是下面只错开一厘米,很有可能……万劫不复了。” 星琪望着那枚反光的绿宝石戒指, 压着唇角, 避免它们在如此严肃的场合上扬,过了会儿,她反问, “你呢?” “我也怕。”侦探的声音很轻,“我怕不能信任刘卓,怕任怀成和死老头一丘之貉。未知的, 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 她无意识地转着戒指,“死老头诡计多端, 脾气bào躁。手下带有槍, she钉槍、气槍,麻醉槍最可怕。” 莫说麻醉剂量,那种环境下, 稍有不察便失去主动, 任对方摆布。 更何况…… 星琪终于忍不住笑:“你怕麻醉剂损伤我脆弱的脑壳壳,我不记得你了。” 她故意带了口音,但侦探没笑。相反,她连转戒指的动作都停下来, 神色迥异往常的凝重,“我想过,如果你不在我们约定的时间回来,我就不出去了。” ——是选择不出去,而不是出不去。 星琪咂摸了片刻,“现代版古墓……啊呸。” 她挥手赶走头顶飞舞的虫子,顺便把不好的可能性一并驱散,“就算我没回来,你也不能守活寡。” 侦探弹了她一记,眉眼却如星琪所愿地舒展,“但是,你回来了。” “要知道你会钻牛角尖,我gān脆不要去。”星琪哼了声,不满地皱起鼻子,“话说回来,最吓人的还是回来这一路,你晓得坐八百公里幽灵车是什么感受吗?我中途差点儿下车叫出租了。” “新一代无人驾驶技术陶工做过足够多的路测,事故率为零。” “不是说车子不安全。”星琪抱起双臂,“夏小珘你是不是忘了我没驾照?” “啊。”被兴师问罪的侦探没有一丁点抱歉的意思,“那个……有的,和行驶证放在一块儿……行驶证就放在……” 星琪打断她:“……做假证是犯法的!” “好啦。”侦探伸长手摸摸兔耳朵,“下次不会了。” 说着吓坏了,担心和忧虑投向的却是对方之前所处的环境,此时此刻,彼此感受到的、看到的没有恐惧。 计划实施起来比设想顺利——虽然实际上没有具体计划。 最大的阻力是说服侦探让她独自回到那地方。 回到那年chūn节她拼命逃离的囚笼。 她不愿成为侦探的弱点和束缚,不想再畏寒惧冷,以至于不经意间被寒冷俘虏神智。 她一路上冷得直打颤,几次咬破舌尖。 当侯老头带她去看湖心岛,丝毫不忌惮星琪想起他是当年的加害者,星琪一度以为她撑不下去。 因为她一时兴起的念头,在路上逐渐形成的计划绝非全无风险。 首先,刘卓就充满不确定性——没猜错的话,他是公社培养的“星”的接班人。 其次,她需要给公社传达她仍失忆的信号,因此她特意找公社的人去联系“处长”——亦即脱手赃物的中间人。 侯老头和博士举凡有半点警惕心,不难猜到她想用博山炉和玉佩引蛇出dòng。 而中间人通常为了钱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但她还是决定试试看。 跟侦探的这段时间,星琪最大的收获是,她知道自己并非身无长技,没有可取之处,她拥有着将她和普通人划开界限的技能。 倘若侦探认为她可信赖、可依赖,引以为并肩同行的搭档,那么她也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赌上一把。 她观察了刘卓一阵,清楚地在他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自信与自卑并存,但畏缩卑怯的行事作风盖不住旺盛生命力,更不惮于向有好感的人释放善意。 其实公社绝大部分底层成员打心眼里以为他们兢兢业业在做无名英雄,为改善被遗弃的人的生活添砖加瓦。 只有所谓的领导人坏到骨子里。 所以她带上刘卓。 至于任怀成—— 做生意——哪怕是他这种倒买倒卖的二道贩子,也懂得(尽力而为的)公平jiāo易。 买家是他联系的,“星”跟他来了买家地盘。 于情于规矩,“星”十分配合,但买方态度却十足耐人寻味。 任怀成以后还想在道上好好做生意,必然不会任由毫无诚意的买方戏弄,尤其侯老头这种拿他当枪使的无良买家。 一步一步,有惊无险和那老头面对面。 “最初激发我的就是那尊博山炉,我印象以前见过那东西,就是想不太起来。”星琪在记忆里翻拣,那几天每天都像浸在寒潭,痛不欲生,但好在没白受折磨,记忆复苏了十之七八,“后来我知道了,博士给过我预告,观音像之后就是博山炉。老头想要博山炉。” 侯老头对文物,特别是宫廷珍藏极度痴迷。 偷窃观音像的过程中目睹凶案,星琪幡然醒悟,潜入了公社保险库。 “我很生气,我被骗了。我偷过很多东西,除了藏品,还有易于变现的贵金属及珠宝,按照博士的说法,东西早就转给真正值得拥有它们的人,换来的物资则jiāo给需要的人。” 星琪翻着她亲手写下的失物名单,“我不明白为什么保险库还留着那么多……” 诸如唐大明宫的鎏金狮头辅首,宋临安宫白玉龙首笔洗,清紫禁城织绣法帖……之类价值连城,因机缘巧合流传民间,代代相传到今世的皇宫珍品。 “老头拿你当威胁的时候我就在想,他和博士肯定知道我用博山炉和玉佩换票出逃的理由站不住脚,但他还是冒险见我了,他真的想要博山炉。” “后来听老头自称‘侯爷’,可以说醍醐灌顶,从结果倒推……”星琪自配“blingbling”的声效,“一下子很多谜团迎刃而解。” “我记得你提到过,要体会当事人的心理,揣测动机。” 会不会—— 公社的势力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庞大,但因为编织的网络恰好将目标笼罩其中,因此表面看来天衣无缝牢不可破。 想到这点,再嗅着上年岁的人难免的体味,看着他在风中颤抖的身形,星琪发现,作为qiáng势方的老人原也脆弱不堪,是会被病痛和岁月摧折的普通人。 弱化他的不止无法改变的客观因素,还有贪婪,以及自大。 然后她意识到老人也怕。 他带了保镖,很多。 就在一瞬间,所有寒意彻底散去。 星琪知道,她成功了。 “然后我狠狠嘲讽了侯老头。”想起把那老家伙气得口吐白沫,星琪仍无愧意,甚至倍觉畅快,她激动地挥起拳头,“大仇得报!” 对上侦探辉映火光而显灼热的眼神,星琪不甘示弱地看回去,“gān嘛,没见过兔子咬人?”她指着后脑,“我还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他也来一下呢……” 说着说着,终是色厉内荏,声调渐渐弱下去,“我就是这么想想,没真动手,再说他带的有护工嘛……” 侦探莞尔一笑:“我在想,如果你真打算动手,我一定会给你递刀。” 星琪思绪凝滞了片刻,不知该不该为侦探的体贴感到开心。 转念一想,她不喜欢血光,所以侦探应该只是口头说说……大概。 她试探性地问道:“你不拦我吗?” “如果我在场,恐怕小侯爷得准备后事了。”侦探挑了挑眉,从星琪手中拿过名单,“没报完的和‘博士’一起结算,不急。” 星琪愣了半晌,“你知道博士是谁了?” 说来惭愧,靖城之行最后只bào露了场外的“侯爷”,但博士的面目依旧模糊不清。作为幕后boss,博士确实很善伪装。 “差不多。”侦探将名单卷成纸筒放进背包,“侯家失物不在名单,‘博士’配合侯老头自导自演失窃,摘清了侯家的嫌疑。但他转手把失物还给侯老头,现在,又把嫌疑转向自己。” 火光减弱,烟气却越来越浓重,透过石缝飘向上方,这地方不适宜长久停留。 星琪吸了吸鼻子,把帽檐转到后方,一点点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夏小珘……” 然而才凑上去,被侦探轻轻推开,“不要。” “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两百八十个秋天没见了!”星琪一面瞄她,一面嘀嘀咕咕,“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嫌弃我的新发型。” “没有。”侦探摆正星琪的帽子,“我怕你嫌我臭。”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已经写完结尾了,不过有点完美主义,觉得可以继续打磨,所以明天(大概率)后天(可能加个番外)结文吧。 第110章 满载(8) 倒计时六小时。 四张写着所有人名字的纸摊开放在桌上。 常颖围着桌子转了圈, 挨个看完, 不解地问苏姐:“我跟我家老赵分开写, 怎么地,我们夫妻俩还单算呢?” 她和丈夫赵立斌也写了一份, 两人名字并列算一个。 “分开算。”陈溪给常颖拿了张白纸,“夫妻就是一张本上写俩名, 人还是两个人。” 斜一眼光头老赵, 她换上一副含义莫名的笑脸,“再说,赵老哥经常跑案场, 十天半月不着家,你能说……” “我问你了吗?”常颖拍她手臂,力道不算轻也不算重, 倒是接过白纸,坐回去重新写。 陈溪提出的杀人游戏起初受到常颖赵立斌的qiáng烈抵制, 理由不外乎他们是失主, 为什么被当成嫌疑人,关上门不让出去跟软禁更没区别。 然而前有杨小米和凶狠大狗,后有苏姐晓之以情, 动之以理。 乐观一点, 定心定神休息一天,找回失物各回各家,皆大欢喜。 倘若六人中真的有“博士”,揪出内鬼, 老朋友jiāo情不败,最好不过。 24小时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吃顿饭,睡一觉,打几局牌,时间转眼过去大半。 搞匿名投票,选出大家心目中的“博士”,是陈溪打牌输光筹码的提议。 苏姐笑她唯恐天下不乱,陈溪振振有词,四字真理“来都来了”再摆出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后面小侯爷问怎么个匿名法,万鸿洲出主意: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写上,名字前列方框,打乱分发,觉得谁有嫌疑,名字前打勾。 每个人,自然把常颖和赵立斌也算作独立个体。 “那啥……”陈溪把四份写好的先对折四次,确保表面看不出字迹,打乱几次,盯着常颖手上那份,煞有其事道,“三短一长必选长,犹豫不决就选C,同学们,作弊技巧传给你们了,准备好答题了吗?” “老早好了。”小侯爷小憩乍醒,抹把脸,“可快点儿吧,我着急吃午饭呢。” 常颖认认真真地在名字前画小方框,免不了絮叨:“我们立安哪次不是走招标接的项目,去年谭老说,今年小陈说,没完没了。” “颖颖姐,其实你自己特愧疚,觉得丢东西特对不起大家,所以才有那么一点点敏感。”陈溪说,“除了我昨天说赵老哥两句,你听别人说什么了吗?” “话让你说完了,用得着别人说?”常颖把纸jiāo给她,回头看赵立斌,“哎老赵你怎么还不写?” 赵立斌的位置在yīn影,脸色昏暗,常颖问第二遍,他像才听到似的,低声说:“我弃权。” 小侯爷听这话特别不乐意:“别耽误事啊,早弄完咱们早吃饭。” “我就觉得挺没意思的。”赵立斌摸出一支烟夹在手指,“小陈总,你头天说谁出去谁就是‘博士’,现在票选‘博士’,我想知道,要是大家最后选出来的博士不是真博士,那这博士以后怎么见人?” 他抓住常颖伸过来捂他嘴的手,加快语速:“我知道你们表面上不说,心里一直挺看不起我。你们一个个家里有矿有楼,就我一穷二白,按小陈总的说法,我就是个凤凰男,运气好娶了常颖,早晚有天常颖不要我了,我啥都不是!给你们提鞋都不配!” “赵老哥我说话不当,我没事找事,我给您道个歉。”陈溪作势弯腰鞠躬,“但是您跟颖颖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心灵个顶个的纤细透明。” 她环视其他人,“看大家的,还投吗?” 其他人你来我往,万鸿洲一直在拨弄领口的褶皱,这时他举了下手,“古人常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赵哥的忌惮我也有,我也不想刚认识的朋友因为一点儿子虚乌有的事情搞得很难堪。” 他看向赵立斌,“我能理解赵哥,因为我跟你差不多,往前数十五年,我一文不值。我就是运气比较好,赶上互联网的东风。我感觉跟大家都挺投缘,刚好趁这个机会大家深层次jiāo流。就算我们有墙,打破这堵墙不见得是坏事,所以我赞成投。” 万鸿洲白手起家创办鸿洲教育,从街头培训班直到如今行业领头,单说运气好,未免过谦。在座诸位除陈溪,他完全算得上三江流域的后起之秀。但细数下来,他的确少了点世家渊源。 他收藏藏品进入三江流域古玩圈也是近几年的事。 小侯爷两眼发直地盯着地面,万鸿洲说完,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嗤了声。 见大伙纷纷看他,小侯爷苦着脸拍肚子:“我真饿了。” 苏姐笑出声:“行了,我去烧饭,谁来给我帮个手?” 陈溪起身,“我来。” 没多久,常颖也进了厨房,反手关门。 陈溪当时还很纳闷为什么要给用不了几次的厨房装隔音门,看门转到一半,常颖续把力才关紧,她想到什么,低声跟苏姐说了句话。 苏姐点点头,回身递给常颖一把青菜,打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水流声中说道:“颖,我听到你们昨晚吵架了。” “我想跟孩子视频,老赵拦着不让。热,躁得慌。就吵了几句,没啥。”常颖揪着菜叶,牙痒似的哼几声,“我说真的,你们——我不管是不是小夏的意思——搞这出真没劲儿,忒没劲儿。” 陈溪收起外面的嬉笑脸,一脸的严肃,“小夏在视频里说咱们这的人,她对三人保留信任。苏姐和我算两个,你没想过剩下那个是谁?” 常颖:“杨小米?” 苏姐和陈溪表情复杂,或含蓄或直白地表达“你是不是傻”。 “杨小米不算。”陈溪直说,“老赵,万鸿洲,小侯爷,你。就在你们四个里面,你觉得你自己可信吗?” “我——我当然!”常颖没好气道,“我敢打包票,我家老赵很老实的……” “停,老实现在不是什么好话。”苏姐从冰箱拿出一摞食盒,叫陈溪打开放进微波炉,凉菜jiāo给常颖装盘,她自己则把半成品一字摆开。 等油锅加热,她道:“要我说,你别跟老赵和稀泥。说难听点——” 常颖立马摆手:“难听话伤和气,我不听。” 无非是说赵立斌是上门女婿,夫妻俩仰靠常颖父亲。 “你不想听,我也要说。”苏姐语重心长道,“你长个心眼吧,你真的特别缺心眼。” 见常颖傻乎乎的既没生气,也没理解个中深意,陈溪叹了口气:“三个可以信任的,但是有几个不能信任,小夏没讲。” “咚咚咚!” 外面响起敲门声。 三人一起看向那扇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厨房会装的金属门。 “我突然觉得……”陈溪离开餐台,站在方形窗口前,“咱们最好别开。” * 稍早时候。 另一座临时板房。 洗完澡出来,星琪耙了耙软趴趴的短发,一会儿功夫,发梢已经gān了。洗gān净的头发软化不少,摸起来不再那么硬。 侦探面前的桌上四台屏幕,每台都在高倍速播放监控记录。大约是没什么值得关注,她从星琪手上拿过毛巾,“来,擦头发。” 星琪自觉地拎凳子过来,没等她找好合适位置放凳子,被侦探环住腰,一把拉到腿上。 没有头发作挡,光秃秃的后颈直观感受到热度偏高的气息。 星琪下意识地弯了腰,但马上挺直,不受控制的心跳让她不自觉握紧了拳。 “我在玩火,我知道。”侦探语气淡然,听不出异样,“别动。” 星琪点了下头,目光在蓝色的板墙转了几圈,顺势投向屏幕。 监控只在公共区域,无人机固定巡逻龙神dòng口附近。 时光飞逝,陈溪和苏姐前后下楼,出现在一楼,接着是小侯爷和常颖,再之后是万鸿洲和赵立斌。 吃完早餐搭起了牌局,六人方才有具体jiāo流。 侦探放慢播放速度。 小侯爷提了一嘴昨夜的地dòng,被苏姐很快转开了话题,六个人绝口不提地下的事。 星琪晃晃脑袋,后脑勺不安分地在毛巾上擦蹭。 侦探擦头发的动作又轻又慢,生怕碰到伤疤会痛。 她好像忘了那是早已愈合的旧伤,轻柔的碰触只会让人心痒难耐。 没动两下,被侦探捏住了耳垂。 等视频快速播放到陈溪提议匿名投票,星琪终于获得解放,她摸摸额头,夸张地长出了口气。 侦探把毛巾扔到一边,问:“认得出来吗?” “认不出来。”星琪揪着参差不齐的刘海,“谭老不在,排除陈总、常颖和苏姐,剩下三名男性。小侯爷是侯老头的直系亲属,但我觉得他真的做不来反派……” 因为这位小侯爷当真是“把全部生命和热情献给没事,没空搞事”的纨绔典范。 固然有可能扮猪吃老虎,但侦探受伤那次,失物者联盟多数成员齐聚工作室,作为烧烤师傅的小侯爷偷吃了第一拨烤串的场面,星琪记忆犹新。 烧烤摊侯师傅扭腰嘿嘿笑,满脸的油光,得意又满足。 这人年近五十,提前“老来闹”,看得出自小衣食无忧,半生顺风顺水,既无大志,亦无大智。 那么只剩下万鸿洲和赵立斌。 一半一半的嫌疑。 但也有可能—— “我不确定。”星琪闭了闭眼,分辨不清此时在胸口激dàng的是将要直面博士的紧张,还是小别重逢后的被撩动的弦。 想了想,她决定给予对手起码的尊重,无论如何,“博士”毕竟在她前半段人生占据了极大的篇章。 “我第一次见博士——唔,不对,不算是见。” 十岁,爷爷去世,星琪没有去福利院,而是被公社的一位大姐姐接走。 “我没有父母,从小到大人们都告诉我福利机构很可怕,所以我那时以为是好事。” 她记得坐了很久的车。路上,那位温柔的大姐姐给她吃巧克力和外国糖果,吃的便当也很美味。 大姐姐不停告诉星琪,她运气很好,那晚正好举行集体活动。 公社的集体活动似乎刚兴起不久,大姐姐的兴奋和喜悦发自内心,感染了星琪。 她甚至没想过为什么集体活动会在不开灯的室内,她一只手被大姐姐紧紧攥在手里——依稀记得那人很高,而那姿势给她的感觉也很安全——另一手握着大姐姐给的巧克力,懵懵懂懂地跟她走进那扇门。 黑暗的环境中,大家只听得到彼此的声音,摒绝视觉,人们的注意力更加专注于听觉。 “最早,博士的声音不太有辨识度,要么是他像dòng哥那样故意变音,要么……有很多个。”星琪摸向后脑,碰到的却是侦探的手,她抓住了,“一周两三次,每次都不太一样。” 听众来来去去,地点也时常变动。 不变的是,每次的发言者都自称“博士”。 黑暗中的讲演多数内容和主流价值取向相似,甚至更纯粹,具有极qiáng的煽动性,尤其对尚无分辨能力的少年。 比如,人是渺小的,只有互帮互助才能战胜一切苦难。 再比如,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乃至舍弃小我成就大我。 “我试着数过,夜谈会听众最多的时候有五十几个,参加完夜谈会,我们需要写心得笔记。嗯,跟夏老师的课一样。”星琪想笑。 监控记录播放到常颖进厨房,屏幕闪烁了两下,提示监控记录已更新,侦探探身揿下控制键,切换到实时监控。 厨房只有一个摄像头,在陈溪头顶,收录范围从门口到窗口。 侦探插问:“你那位大姐姐呢?” 星琪笑笑,低头亲吻侦探的手背,“带我进láng窝的大姐姐第二天就找不到了,那边别的大姐姐说她去拯救更多小朋友,我估计是考试不及格被劝退了。” 每举行一次夜谈会,人数相应变动,后来人越来越少,十几个,几个。 记忆慢慢清晰,星琪的语气不再犹疑,“到那件事——就是我第一次偷东西——之前的半年,只有我和另外两三个人,我们距离很远,彼此之间不能jiāo流。我们聆听,然后跟着博士的思路思考,到这时,上课的博士还有三四种音色。” “第一次之后……”星琪磨了磨后槽牙,“博士……固定了,上课的只剩下我……” 她没再说下去,表情霎时变得空茫。 侦探察觉到她明显的情绪变化,也知道为什么。 第一次行窃成功,星琪成为公社的“星”,她便拥有了专属博士。 或者说,博士找到了他要的“星”。 然而没等任何一人打破沉默,屏幕上晃动的人影同时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厨房,陈溪疾步来到窗台,苏姐和常颖面露惊恐。 外面,两人站在角落,两两相对,手里都拿着什么东西,一人则急促地拍打厨房门。 拍门的是小侯爷。 作者有话要说:呃,对不起,还是没修完…… 第111章 满载(9) 侯秉钧不太喜欢人们叫他小侯爷, 倒不是一把年纪还要加个“小”的前缀。 他知道“侯爷”里面的“侯”不是姓, 是头衔, 地位,身份, 是老头子念念不忘的出身。 妈说侯家祖上家道显贵,他的爷爷乃是前朝手握虎符的大将军。 数十年前, 翻天覆地的变故后, 爷爷带老头子去了北欧。爷爷去世,老头子带着大笔遗产辗转去了英格兰。 侯秉钧就在伦敦郊区一座占地广阔的庄园长大。 幼年,侯秉钧颇以将军后人自恃, 以为爷爷真的非常了不起。然而家庭教师给他上完近现代史课,他小小的脑袋瓜觉出不对,问父亲, 既然是将军,为什么爷爷没把敌人赶走, 反而让他们一家流落海外。 老头子狠揍了他一顿, 那也是侯秉钧记忆中唯一一次挨打。 妈说这是老头子的逆鳞,后来她辞退家教,帮侯秉钧跟老爷子求情, 老爷子方才息怒, 开始带侯秉钧出入当地名流爱去的jiāo际场所,听那里衣着端庄的仆人称呼他“爵爷”。 老头子留着和当地贵族一样的八字胡,每次听到类似的称呼,他就会用拇指和食指捋两下胡须, 然后给对方一大把小费。 后来,老头子为什么闭门不出了? 哦,大约是老头子终于知道当地人的小孩背地叫他的独生子“huáng皮小猴子”,问他的封地在哪儿,指着油画问为什么“老猴子爵爷”没有长辫子。 在外邦人眼中,侯爷只是丧家之犬,跳梁小丑。 这大大刺激了老头子。 十岁左右,庄园逐渐多了和侯秉钧一样的huáng皮肤黑头发小孩,来时面huáng肌瘦,衣衫褴褛,丢进池塘洗洗刷刷,洗gān净了,会为了一块面包、半杯牛奶恭顺地叫侯爷和小侯爷。 老头子可能一直都不知道他很抗拒“小侯爷”的称呼,同龄人看他,仿佛看一堆没剥皮的土豆。 尽管身处异国他乡,老头子却拒绝学习当地语言,也不准侯秉钧学。他说侯家子弟生来是人上人,断无迎合他人的道理。 庄园里没人讲当地语言,加上不怎么出门,侯秉钧乐得少动一分脑筋。 老头子经常念叨他是侯家唯一的继承人,但老头子没有皇位,没有封地,没有生活来源。只有爷爷留下来的金山。 侯秉钧十五六岁时,庄园的气氛悄然改变,律师、税务官轮番来去,老头子整天大发雷霆。他听下人嘀咕,金山被老头子挥霍了大半,已无力支付高额税金,庄园难以为继。 西方不亮,东方反倒升起红太阳。chūn风chuī拂,一厚沓账单压弯了老头子的脊背,一封来自祖籍地的邀请函点起新的希望,老头子决定衣锦还乡。 庄园彼时大约有十来个伴同侯秉钧一同长大的少年,愿意回国的回国,不愿回国的老头子也封了大笔遣散费。 回国是老头子难得的明智之举。 他赶上了好时机,所剩不多的家产短短几年间翻了数番。虽然离鼎盛时期相去甚远,但老头子再度找回当年人上人的光彩。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头子手指缝里漏出点什么,够一个地区里里外外锦上添花。 要到很多年后,看到金庸武侠剧里失心疯的慕容复用糖果换小孩叫他皇帝,侯秉钧才有几分体会老爷子是魔怔了。 他用小恩小惠换取人们对他的尊重,滋养他的爵爷梦。 侯秉钧及冠之年——每每跟朋友说起这事儿,他就想笑,因为老头子真的在东北老家给他搞了个加冠礼,生日当天,半个城市张灯结彩给小侯爷庆生——福兮祸之所伏,生日过完没两个月,老头子大病一场,险些撒手人寰。 侯秉钧一面遍求名医,一面去寺庙给老头子祈福,点长明灯。 这点,让围簇侯家的宾客津津乐道,说侯爷家的小侯爷对父亲一片孝心至诚至纯,未来必有大作为。 侯秉钧听了暗笑,他文不成武不就,平生胸无大志,一好吃,二好玩,也就是命好投到了老头子家,让他有得吃有得玩,不听老头子话,不对老头子好,岂不是天打五雷轰。 但这些话大大宽慰了老头子,不出半年,老头子渐渐好转,遵从医嘱,举家从一年三分之二冬天的东北搬到温暖湿润的南方。 那场病显然让老头子长了远见,他准备给自己修陵墓——不是后来因为保护耕地逐渐被禁止的土葬坟墓,是真正的陵墓。 老头子做事一向不容置喙,说是对父亲的依赖也好,褒赞为孝顺也好,为人子女,总是不愿长辈那么早惦记身后事。 管家给他出主意,老侯爷既然要修陵墓,位置当然要选在风水绝佳的龙脉之地,侯秉钧听从了管家的建议,亲自动身去找风水宝地。 跋山涉水的十数年是侯秉钧人生中最艰难但也是最快乐的几年。 他找宝地尽心尽力,倒也不耽误他一路游山玩水,广结善缘。 他为人大方,没什么心眼,认识了不少朋友——在陕西碰到的刚去藏区收购药材的谭老哥、在金陵遇到的对堪舆术同样感兴趣的苏姐、一冬天不换毛衣却带工人去星级酒店过生日的老陈…… 每次堪完一处回来,他都会给老爷子讲当地风光,逗老头子开心。 偶尔,他会试着讲他的江湖朋友。 他想让老头子知道现在时代不同了,人不分三六九等,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普通人努力打拼也可在社会上闯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但他每每提起这些,老头子总是一言不发转身回房。所以他不再讲他的江湖朋友,重点讲奇闻轶事。 许是南方水土怡人,心情也放开了,老头子的身体一年比一年qiáng健。 老头子六十大寿那年,侯秉钧有心想给老头子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寿宴,于是广发请帖,朋友纷纷响应。 老头子从不肯屈尊纡贵认识没来头的下等人,除了和侯家一样源远流长的宗族世家。 可时过境迁,哪有那么多世家,哪有那么多人真心当他是“侯爷”。 还好,朋友们尊重老头子,和他相谈甚欢。 那时候,侯秉钧才发现他有好些朋友原来那么了不得,原来也有相当渊源的家世,但他们都靠自己一步一步,真的在社会上闯出了属于自己的天地。 你来我往,追本溯源,慢慢的,几家真的缔结了世代jiāo情。 老头子被富有生机的新朋友感染,终于愿意出门走走,接触新时代新事物。 天气好,侯秉钧就开车带老爷子去附近“微服私访”。 有次,他见老头子心情不错,兜兜转转,带老头子去了他去过几次的马戏团营地。 那天老头子心情特别好,人群喧闹他也不嫌吵,坐在车里看着小孩子跑来跑去。 有个小女孩,侯秉钧估摸是马戏团工作人员的小孩,每次来,他都会在营地门口看到她。 小女孩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很爱笑,口袋里装满了糖果,见人就送。碰到哭闹的小孩,她会给他们变魔术,小手一拿一放,凭空变出一团棉花糖、一只气球,逗得小朋友们喜笑颜开。 其实不止小孩,大人见了她也很开心。 她不负侯秉钧期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成功逗乐了老头子。 回去一路上,老头子说了好几次小女娃娃挺有意思。 侯秉钧说是啊,像布格罗笔下的小天使,乖巧又机灵,魔术比马戏团的魔术师变得都好。 他问老头子要不要改天再来,老头子含含糊糊,到底没说要去。侯秉钧看他,发现他阖着眼,似乎是睡了。 再次出发寻找宝地前,侯秉钧专程去了一次马戏团,可惜没再见那个小女孩。 离开时他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的,见了怎么样,别人家的小孩,难不成抢回去给老头子当孙女? 他继续给父亲寻找风水宝地,继续在路上认识朋友。 日子有滋有味地过着,一晃,又过去了两三年。 有天,管家忽然来电话让侯秉钧回去,一是不用他再找地方了;二是苏姐家女儿考上顶尖学府,要办升学宴,老头子要他回来备礼。 侯秉钧没去想老头子是看开了不修陵墓,还是别人帮他找好了,他单纯很高兴老头子有事情主动叫他。 但那次升学宴却出了很不好的事情,侯秉钧一直耿耿于怀。 老头子席间弄丢了怀表。他嘴上说不打紧,苏姐哪儿过意的去,出动家里所有的保安帮他找东西。好巧不巧,就在那天,苏姐家遭了贼。 偶尔夜深人静,大梦初醒,侯秉钧脑海里会滑过模模糊糊的念头,如果那天老头子没弄丢他的怀表,苏姐是不是就会免遭那档子事。 侯秉钧稀里糊涂过了大半辈子,万万没想到有人和他不谋而合。 外面三人无从得知里面在讨论信任名额的问题,里面三人也听不到外面在吵“我们中间谁是超级大反派”。 话是赵立斌挑起来的。 女人们进了厨房,他起身开窗,丢了那支在手里捏太久被汗打湿的烟,拿新的点上,道:“我老婆肯定不是那什么博士,我也敢说自己不是。” 满脑门汗水在正午的阳光下晶莹闪亮。 万鸿洲挽起衬衫衣袖,解开领口两颗扣子,慢条斯理道:“容我做个听说理解,赵总的意思是,我和小侯爷中间必然有个人是‘博士’。” 赵立斌狠狠吸口烟,拎起喝了一半的瓶装啤酒放在窗台,手背挨着淌水的瓶身,没着急喝。 “你不明说是小侯爷,那么只剩下我。”万鸿洲说,“咱们也别随便说是谁,不是谁。” 赵立斌“呸”地远远吐掉烟头,嘴对着瓶口,眼睛却望向小侯爷,“万老师应该还不知道,苏姐家那晚失窃,很有蹊跷。” “洗耳恭听。”万鸿洲似乎嫌反光刺眼,椅子一转,进入无光角落。 “我记得很清楚,每一次失窃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赵立斌拉下窗帘,指指脑门,“耻rǔ柱上钉着呢。” 那晚苏姐在家给女儿办升学宴,邀请了不少亲朋好友,女儿的老师同学。 但在场很少有宾客知道,老侯爷中途离过席。 他去完洗手间回来,突然说自己的怀表丢了,说那表是他在英国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爵士送给他的。 苏姐马上通知所有的保安去找那块所谓的金表。 “后来发生什么,我们大家都知道……” 侯秉钧听不下去了,他箭步冲到厨房门口,一下下拍着那扇质地坚硬的金属门。 他不想听那两个人一唱一和。 他自认跟赵立斌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那年,他在火车站饭馆吃面,正巧碰到一小偷偷东西,侯秉钧还想着怎么提醒那姑娘,赵立斌却二话不说冲上去当场摁住小偷。 赵立斌和常颖认识,也是他介绍的。 万鸿洲是他匿名资助多年的山区贫困学生。第一份家教工作还是他侯秉钧介绍给他的。 现在,两个朋友都当他真傻子似的,把脏水往他身上泼。 * 杨小米敲响厨房窗户,陈溪把窗打开一条缝隙。 “让他进来。” 陈溪想问她什么,抬头看到了闪红点的摄像头。 门开了一道缝,她和小侯爷四目相对。 小侯爷忽然扭头冲那两人喊:“后来!后来我家也被偷了!” * 小侯爷进厨房,万鸿洲和赵立斌仍未离开角落。两人的位置占据了房间不多的监控暗角,在麦克风收音范围外。 星琪戴上一只耳机,反复听赵立斌和万鸿洲离开座位前的录音,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问自己:“这两个人中间肯定有一个是博士,是谁?” 她没听到自己说话,但随即,被耳旁一股温热的气流唤醒了,转头抢在侦探开口之前噙住她微启的唇,“夏老师不许作弊。” 她要自己找出博士。 夏老师点头说“好”,顺势在她唇瓣上蹭了几下。 分开后,侦探眼眉弯弯一本满足。 星琪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恼恨地咬她耳垂。 小侯爷被放进厨房,刚因他拍门中断的思绪眼看差点儿就连接上了,却被侦探彻底打散。 嗅着阔别多日的玉兰香和檀香,星琪莫名地松了口气。 然后,她想到了。 “苏姐家去完不久,我就去了小侯爷家,拿走了青铜虎符和一只翠玉扳指。这两样东西应该不在失物列表。” “保险柜还有一只金怀表,表很旧,表链的扣环是新的。我感觉主人很喜欢,就留下了。” 星琪在记忆深处挖掘久远的过去,“这家是我印象中最顺利的一家,既没保安,也没开警报器。” “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去苏姐家,”星琪眼眶发红,轻轻吸鼻子,“不仅因为那是第一次,还有,我是突然被送到那里去的。” 很匆忙。 平面图是路上才看的。 那地方有很多客人,前院吵吵闹闹,平面图标注的保险库附近有保安巡逻。 她希望保安巡逻一辈子,但是天不遂人愿,几分钟后,保安全部撤离。 “有人送我过去,有人引走保安,有人接应我转送赃物。” 一切都肇始于那天。 第112章 满载(10) “一切肇始于那天。” 说到这里, 余光瞥见侦探手在领口打转, 先是解开衣扣, 然后拨了下衣领。 大约是房间太热,星琪看到一颗明晃晃的汗珠从她耳根沿着颈子下滑。 “那天……”星琪抱起水瓶抿了口, 后知后觉温度确实有点高,气压很低。 外面天色突然暗下来, 风chuī动树枝来回摇摆。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三次了, 星琪想。 思路第三次被侦探拦腰截断,她又忘了刚才想说什么,只好摇摇头, 眼巴巴地瞪着屏幕,期望凭空跳出剧透弹幕,给某人打出“博士”的标记。 厨房气氛相对和谐。 小侯爷化悲愤为食欲, 以近乎抢的动作从锅里捞出一只jī腿,左右手来回换了几下, chuī几口气, 便急不可耐地塞进嘴里,用油乎乎的手擦眼。 “小侯爷,”苏姐开口, “你昨天提到老头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侯家老头子是始作俑者、罪魁祸首、万恶之源——星琪在几十米外对着屏幕无声回答。 屏幕里,小侯爷“呼哧呼哧”大喘气,jī肉烫得他直抹汗,眼周围也有水光。 他指着嘴巴外的半只jī腿, 示意自己没空说话。 陈溪、苏姐、常颖三双眼睛望着他,摆明这次不会轻易放过他。 等小侯爷把jī肉咽下去,苏姐又问了一遍,他支支吾吾地说:“老头子立了遗嘱。” 老头子这把年纪立遗嘱不稀奇。 侯秉钧自认没那么看重钱财,他曾当众说过哪怕老头子把所有家产都捐给慈善机构他都无所谓。 他妈走得早,就算老头子有第二chūn,外面多了一个或几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妹妹,老头子为了补偿,把财产留给他们,侯秉钧也能接受。 但侯秉钧不懂为什么老头子在遗嘱上写着陌生人的名字,前面列了一堆条件,无外乎都和陵墓有关。 老头子八成老糊涂了,把陵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好像死了住进陵墓,下辈子就能称王称帝。 有东西垫肚子,小侯爷彻底打开话匣子,巴拉巴拉说起对老头子的种种疑惑和不解。 他甚至不给苏姐插话的机会。 陈溪掏了几次耳朵表达自己的不耐烦,小侯爷都装作没看见,又或者真的没看见。 “其实我很纳闷为什么你说别出去,大家就真的不出去了。”星琪抱着膝盖,想往侦探肩上靠,又担心被就地正法,于是以稍显别扭的姿势侧坐,索性另开话题。 “第七天了。” 夏小珘耳朵会红,靠近时明显感觉得到心脏乱跳,但回望的眼神专注,说话时语调几无变化,仿佛情感和理智完全把这个人分成两半。 被正装肃然的侦探就地办了也不错。星琪瞄着身边的人,胡乱地想。 半晌,她回过神,“什么七天?” “从我告诉大家你‘逃走’,今天是第七天。” “是哦。”星琪从侦探口袋摸出一颗绿叶糖,“所以我真的骗到‘博士’,让他以为我着急跑路,偷了陈总的东西。” “骗到了。”侦探扬起嘴角,露出让人心里敲鼓的笑容。 此人脑门有汗,眼睛有电。 星琪心虚地转开目光,思索着要不要拿毛巾给夏小珘擦汗。但她懒得去浴室,gān脆用矿泉水浸湿毛巾,顺手贴在自己后颈。 才贴上去被侦探不由分说地拿下,“凉。” 微弱的气流拂过头顶,星琪鼓起脸颊,闷哼哼地说:“我热。” 然后背过手,掩耳盗铃地搓平了手臂上凸起的鸟肌。 真奇怪。 可能是低气压导致心浮气躁,也可能置身山林,自然氛围容易激发原始的未加修饰的本能。 她感觉夏小珘由内而外散发着“准备好还债了吗”的气息——还的自然是她离开羡鱼村前天晚上的债。 但是夏小珘不明确表示,星琪也没有明确拒绝的机会。 如果明确表示了,她也许会什么都不管,gān脆先让侦探揭开谜底,赶紧回家。 不行不行,不能自bào自弃。 星琪咬碎糖,看回屏幕。 赵立斌和万鸿洲相对。 前者手里握着空啤酒瓶,后者肯定也拿了什么东西,有一瞬间,星琪看到反光。 这两个人合作吓跑了小侯爷,却亦敌亦友,相互间既有配合,但更多的是无声的对峙。 …… 星琪想把湿毛巾拿回来,不可避免碰到侦探手指。 好的,夏小珘又在发动随时随地加热烧死病毒的超能力。 星琪眼睛在毛巾和屏幕之间来又去,心里哀嚎:再这么下去,她还怎么靠自己找出跟侯老头láng狈为jian的“博士”。 倒计时剩下四个半小时。 赵立斌在和万鸿洲的对峙中败下阵来,冲着里面喊:“怎么还没好?” 万鸿洲随后上楼,先出门的苏姐问他去哪儿,他回答:洗手间。 “我有个问题想不通。” 星琪踩着凳子站起来,头顶差二三十公分碰到吊顶,她下意识地弯腰低头,圆凳因此颠动了几下。 侦探瞬时伸手扶在腿侧,眼神不乏警告。 星琪蹲下来,抓住圆凳边缘故意玩起转转乐,“跟具体谁是博士没关系,你也可以不回答。” “你说。” “既然有既然有‘处长’这类中间人,博士为什么开拓新渠道?” “中介收费。”侦探的回答很简单。 “哦……”星琪望着窗外,假装小腿上没贴着侦探发烫的掌心,“我要进去。” 几分钟功夫,黑压压的云层蓄满群山空隙。 “我不是你,我没办法隔着屏幕判断到底谁是博士。我得近距离接触。我得听声音,哦对,还有味道。” 你的声音你的气息是最大的gān扰源,让我没办法思考。 星琪绞着手指,搜肠刮肚找更多理由,她觉得侦探让她在这里而不是直接露面自有用意,说服她应该很难。 “我知道为什么不是小侯爷。我以前见过他,那次聚会他去了,我对他没有不良反应。” “好。” “博士肯定以为我被侯老头扣下了,如果我出现,他应该会有反应。”星琪口若悬河,“过去二十个小时……不对,将近二十四小时,博士都没有和侯老头通过信息。他不知道侯老头那边的情况,但是他既然为了宝藏来这里,说明他已经利欲熏心,完全不在乎风险,这时候迎头一击……” “星琪。”侦探打出暂停手势,“我说了好。” 星琪低下头。 侦探示意她先下凳子,依旧是一本正经的语调,“你快点,回来我们有正事要做。” 她咬重了“做”。 星琪:“……” 不如我们现在就做正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有剧情的(挣扎 第113章 满载(11) 星琪用一声口哨吸引杨小米的注意。 瓦解桃源世家的那天, 杨小米独自驯服数十条狂奔而来的巨型恶犬, 并非全无代价——女孩少了半只耳朵, 伤处疤痕虬结。侧面看,显得格外冷酷, 毫无人气。 听到口哨,杨小米循声扭头。星琪敏锐地捕捉到不甚明晰的微笑, 带着几分生涩, 稍纵即逝,却是十八、九岁女孩自然的情绪流露。 备忘录有一份关于杨小米的调查报告。 证据表明,她确有故意伤人的记录。 杨小米到了海城, 在郊区生产快捷餐具的工厂打工。同一宿舍共用储物柜的室友拿她的身份证借了网贷,既没有告诉她,也没有按时还款。 过还款期, 网贷公司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打给杨小米。她质问室友,后者百般抵赖, 并且言语侮rǔ, 可想而知的,杨小米动了手。 室友在居中调停的领导面前承认是她借的款,但同时她表示自己无力偿利滚利的高额债务。 杨小米当时和领导说工友必须拿出每个月一部分工资还款, 领导满口答应, 让工友签了承诺书。然而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领导在她上班时开除了借款的室友。 室友离职,而后不知去向, 债务依旧在杨小米名下。 被催债的杨小米找不到室友,于是去找领导。 再之后,领导半哄半骗把她送进桃源世家。 星琪猜测,侦探找她帮忙虽然明面上没提到报酬,但私下一定帮她解决了债务问题。 经受桃源世家荼毒,杨小米短时间内可能不会接受别人的好意。 两人擦肩而过,星琪塞给她一张纸条。 居中一串手写的电话号码,数字字体各有差异,右下角,端端正正写着“潘水同”。 “微信就是手机号,签名有她地址。” 杨小米极快地回过头,一颗雨水打在她额头,神色难掩愕然。 “夏老师在那儿。”星琪笑笑,指明侦探所在的方位,“不过你想现在走也没关系。” 雷鸣阵阵,枝叶随风摇摆,很快遮住了女孩穿林越野的轻快身影。 最终,她会接受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 * “怎么这么能唠啊你们,我都快饿死了。” 刚落座,常颖就听到丈夫抱怨。 话虽如此,赵立斌却拣起一块水晶肘片送到她嘴边,“媳妇儿先吃。” 常颖看着丈夫,停顿的时间有点久,赵立斌等不及晃晃筷子以示提醒。她恍然回神,囫囵接下食物,捂脸拍他,“在外面呢,害不害臊。” “在外面也是我媳妇最大。”赵立斌笑着说,似乎没意识到他的左眼不停地眨,只有左眼,很不自然。 有些人一旦压力过大,会出现类似神经性抽搐的情况。 常颖以前没见过丈夫这样。 赵立斌有事情瞒她。 常颖端起他面前的杯子,抿了口尝出是白酒,扬手泼向窗外,给他换上纯净水。 和赵立斌结婚快十五年,直到昨天半夜她才见识到丈夫的另一面。 到底是多惧怕被人当成“博士”,连跟孩子视频都能把这一米八几的汉子吓得从chuáng上滚下来。 他气急败坏抢走手机的样子真像当场被抓的小偷。 也许是狗急跳墙。 常颖经常看侦探的视频,记得她有个“一周”理论——侦探总是向委托人承诺一周之内完成约定事宜,而她本人确有种令人信服的魅力。因此,接近约定期限,与事件相关的人会有积极和消极两种相反的情绪趋向。 一种是因为快要解脱而安心、喜乐;另一种则因行将bào露,表现与平常大相径庭。 根据常颖的统计,正面的例子相当少,通常是后一种。 常颖把一周理论延伸为死线效应。 去年,连续两个季度公司业绩下滑,常颖把绩效管理制度扩大到全公司,给所有员工制定了不同区间的绩效考核标准。 效果总体来说差qiáng人意。 一方面,订单量显著回升;另一方面,前一季度未完成指标进入考核期的技工在第二季度闹起情绪,消极怠工。有个常颖特别尊敬的老工程师甚至工作时间喝酒滋事,并私下向常颖父亲告状。 爸怪常颖拎不清,给技术工种太大压力。 但丈夫安慰她说时代不同了,不bī一把,永远不知道人的潜力。 谁能想到,赵立斌的抗压能力也不过如此。 原来丈夫心里一直压抑着不满,以为亲朋好友看不起他,背地说他凤凰男。 其实大家眼中,赵立斌为人热情、正直,工作认真、努力,对家人无微不至,是公认的模范丈夫。 那些yīn暗的想法和揣测到底从何而起,常颖无从得知。 所以说,人都有缺点,她丈夫也不例外。 赵立斌又往碗里拣了些她爱吃的菜。 常颖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把丈夫的异常表现当做特殊情况下的过激反应。 屏幕倒计时显示4小时14分钟。 快了,常颖想。等时间一到,她马上安排直升机带丈夫回家。 算起来,这是24小时的最后一餐,大伙心里都装了事,小侯爷上了桌抱着酒瓶子不撒手,最会耍嘴皮子的陈溪也只顾埋头吃菜。 窗外忽然响起乒乒乓乓敲打轻合金板材的声响,一阵急过一阵。 下雨了。 室内灯光闪烁了几下,要灭不灭。 豆大雨水飘进窗口打湿后背,常颖背过手提了好几下衣服,赵立斌无动于衷。 房间本就闷热,关窗不太现实,她换到赵立斌另一侧,第四次看屏幕,发现时间才过去十分钟。 4小时3分钟。 灯泡“嗞嗞”作响,屏幕闪烁。 倏然间,灯光和显示倒计时的屏幕一同熄灭。 室内暗如黑夜。 过了几秒,常颖才适应黑暗,厨房门透出的微光点亮视觉。 苏姐说:“厨房有电筒,我去拿。” 再回来,她细心地避开大家的眼睛,电筒qiáng光在吊顶上转了圈,找到一个相对照亮大部分空间的位置放下电筒。 “估摸是打雷了,保护性断电,姐姐哥哥别方。” 刚说完别慌,陈溪毫无征兆踢桌腿,人“腾”地站起来。 常颖差点儿被她吓出魂儿,“你gān嘛?” “你们……”陈溪语调飘忽又拖曳,配斜下方的电筒白光,平添几分yīn森,“没发现……厨房那边……多个人……吗?” 常颖根本不往她说的方向看,恼恨地推她,“你能不能别开这种玩笑!” 苏姐还算冷静,拿过电筒,回身试探性地喊了声:“小米?” 从厨房走出的那人穿着雨衣,把脸遮严实的雨帽直往下淌水,光照过去,她伸手挡住眼部,隐约只看到鼻子和一侧唇角。 “哦,小米啊。”苏姐把电筒放回去。 杨小米影踪不定,这次现身形同鬼魅,常颖心里嘀咕人吓人吓死人,但听大家保持沉默,她也没说什么。 然而她一转头,发现丈夫仍盯着完全遁入yīn影的小姑娘。 “怎么了?”常颖碰碰赵立斌。 “没、没什么。” 一道闪电劈开暗沉天幕,余光不绝。 常颖看清楚了,他又在眨眼。 “老赵!”常颖在桌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恨不得劈开他脑袋,钻进去看看自己的丈夫到底在想什么。 滚滚雷鸣声中,赵立斌端起饭碗,朝妻子低声道:“吃饱了你就上去,不管下面发生什么,别下来。” 常颖受不了他鬼鬼祟祟,正欲发作,冷不丁感到一双冷冰冰的视线从她看不到的地方she来,毒蛇般游走周身,嘶嘶地吞吐长信子。 她望着围坐桌子的六个人,熟悉的朋友都是yīn阳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有一阵子,雨声和雷声忽然远去了,只有鞋底落在地板上的动静,杨小米进了厨房。 和她出现的时候不太一样,离开的脚步异常沉重,仿佛是某种提醒。 会发生什么?常颖茫然地想。 “发生什么?”有人问。 常颖一个哆嗦,纳闷她怎么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随即恍然醒悟,问话的另有其人。 小侯爷直愣愣地望着赵立斌,“你想gān什么?” 他紧挨常颖,那话顺风钻进耳朵,避也避不开,“你让颖子上去,你、你想gān嘛?” 赵立斌立刻起身,把妻子拉到身后,推向楼梯,目光丝毫不离小侯爷,“你心知肚明。” 小侯爷摇摇晃晃站起来,握酒瓶的手直指赵立斌鼻子:“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见妻子的身影没入狭窄楼梯,赵立斌咧开嘴,表情狰狞yīn冷:“贼跟你家老头子脱不了gān系!” 小侯爷握紧瓶颈,迎头抡向赵立斌,“你他妈再说一遍!” 毕竟是半醉,踉跄身形被行伍出身的赵立斌轻松反制。 小侯爷上身被扣在餐桌上,右脸砸进餐盘,他挣扎了几下,但没挣开,呼呼地喘着气,抬头找到苏姐,年近半百的人竟一脸委屈:“苏姐!” 苏姐回避了他的求助。 “小赵……”苏姐顿了顿,改口叫他“立斌”,“我看你刚才也喝了点……” “我清醒得很。”赵立斌嗤声,“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还想护着他多久?他对你真有那么重要?” “不是一回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苏姐苦笑着说,许是电筒qiáng调照明作用,面部皱纹无所遁形。 小侯爷上半身受控,脚下乱蹬,然而三下两下没挣脱,被赵立斌一脚踢在膝窝,迫使他单膝跪地。 赵立斌没有松手的迹象,“你是相信他,还是纵容他?” 苏姐叹气,“我相信小侯爷。” “哟!”陈溪打了个响指,“有雨,有酒,有故事……” 苏姐没脾气地隔空挥手,“你别裹乱。” “不是,我说真的,咱们这场景我觉着更适合惊悚悬疑片。”陈溪兴致上来了,轻快地拍万鸿洲的肩膀,“帅鸿老师说呢?” “其实……”突然被点名的万鸿洲摸摸鼻子,目光在三人间踅转,不知为何瞟向yīn影中悄无声息吃东西的后来者,“坦白说,我跟赵哥看法一致。” 他耸耸肩,“我家丢东西前,也跟侯爷有往来。” 小侯爷不再挣扎,喉咙间发出奇怪的呼哧的声响。 声音逐渐扩大,才让人分辨出那是笑声。 失望到绝望,绝望到疯癫。 苏姐上前去拉赵立斌:“你放开他!” 赵立斌一手钳在小侯爷脂肪累摞的后颈,另一手反剪他双手,固若磐石。 小侯爷笑够了,咳几声,慢慢吐出一句话。 但话才说到一半,赵立斌猛地一发力,将他半个脑袋浸入汤盆。 小侯爷说:“赵立斌,你问我借的那笔钱……” “哪笔钱?多少钱!?”常颖失声尖叫,而后,人才从楼梯上走下来,几步来到丈夫面前,整个人都在发抖,“你什么时候借人家钱了?!” 赵立斌听到常颖声音的那一刻已然方寸大乱,慌慌张张地说:“不是,没有,你下来gān嘛,你快上去!” “我知道你有事瞒我。”常颖qiáng作镇定,“我们……夫妻俩有点事,苏姐你能不能……”她眼睛转向厨房,“先去里面?” 苏姐垂眼俯望瘫软如泥的小侯爷,摇摇头,一言不发地拉上陈溪进厨房。 * 关上沉重的金属门,陈溪用眼神询问苏姐“怎么”。 苏姐没说话,下巴一抬指向餐台后穿雨衣的人。 陈溪一开始没领会苏姐的意思,那人抬手抓了几下,才摸到帽檐,摘下雨帽,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 “兔子?” 星琪用力按着突突跳动的后脑伤疤,“是我。” 她其实没听清陈溪叫她。 这跟她的设想一点儿都不一样。 她想的是,进了房间,伪装自己是杨小米,全程围观,等匿名投票结果出来,给博士打个措手不及。 但实际情况并不受主观意志转移。 进去的一瞬间,她就知道博士是谁了。 没错,博士有且仅有一个。 他就那样漫不经心地望了她一眼,仿佛透过匆忙仓促的伪装一眼看穿她不是杨小米,而是他多年的奴隶。 那个人…… 无数画面在眼前jiāo错,一道道声音冲击鼓膜。 她看到那人眼中的讽刺,唇角的冷笑。他举起杯子,甚至示意性地朝她倾斜。 “可以啊兔子,还敢明目张胆回来。” 后脑冷不防被人糊了一巴掌,不重,但随后被人像揉毛团似的狠揉了几把。 星琪嘤嘤嘤地求饶,然而陈总犹不解气,食指甲盖“啪”地弹上脑门,“哭丧脸gān嘛?你还觉得委屈呢?” “不委屈。”星琪护着脑袋,手指窗台上方的摄像头,“就是,那个……” 陈溪倏地缩回手,转身低头瞪她,“还敢告状?” 星琪:“……没有没有,不敢不敢。陈总教训的是。” 话说回来,没打招呼拿走博山炉和玉佩是她的错,于是诚恳地跟陈总道歉,说这两天会有人联系她还东西。 “完璧归你许老师,完炉子归我。”陈溪说,“磕坏一个角赔双倍,听到了没?” 星琪怂怂点头,接着,小声地说谢谢。 要没有陈溪,她可能一时半会回不过神。 即便过去那么多年,有些东西随着记忆的完全复苏,慢慢浮出水面。 她差点儿一头栽进过去的梦魇。 博士有无数种手段让她去偷东西—— 比如如果她不照做,会有很多小孩饿肚子; 再比如,自己做错事由他人代为受罚:刚去公社,她因为怀念爷爷半夜偷哭,结果带她的大姐姐唱了一晚上的摇篮曲,唱到她嗓音嘶哑,让星琪毛骨悚然,之后再也不敢哭; 还有一次,她想逃跑,结果被罚跪的仍是他人,照顾她的哥哥被罚去曝晒烈日,那位哥哥因脱水被送去急救,后来再也没见到过。 无依无靠的孤儿想要摆脱他人的控制,太难。 控制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把她教化成听话的木头人,太容易。 星琪忍不住去想,到底是因为博士是个操控人心的高手,还是她的意志特别薄弱以至于博士有机可乘。 她还没琢磨出名堂,被陈溪打断了。 陈溪没听到她无声的感谢,苏姐在这时突兀地问:“你去找的人是老侯爷?” 听口气不像是侦探告诉她的,星琪略感意外,“他自称是侯爷。” “小侯爷掺和了吗?” 星琪迟疑了下,回:“应该没有。” “好,我知道了。” 苏姐如释重负,弯了下腰,又直起身,摇摇头。一番肢体语言和表情颇具意味。 陈溪思索片刻,拧起眉头,“你说老侯爷……你早就知道?” “以前……”苏姐轻轻捶打后腰,声音和着雨声,低头望着星琪,“猜到过。” 星琪从她眼神读出愧疚,“苏姐?” 苏姐摸摸她脑袋,叹息盘桓在喉间,因而话音略显得苦涩,“对不起。” 星琪莫名其妙:“苏姐您为什么道歉?” “叫什么苏姐的,叫苏阿姨。”陈溪把手重重放在她肩膀上,“差辈。” 星琪:“嗯?” 一言不合低气压的陈总让星琪很纳闷。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摄像头,摸了摸耳朵,隐藏式耳机至此时仍无回音。 苏姐转口问:“小尚,常家的女婿和小万,你认出谁是博士了吗?” 星琪点头,长长地出了口气,正要说出那名字,地面忽然震动,厨房外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稀稀拉拉碗碟坠地破碎的脆响,依稀还有女人的尖叫。 “你们在厨房,不要开门,远离窗户。” 耳机响起侦探的声音,星琪弹身而起,将陈溪拉离窗口。 陈溪尚未站定,又听到迥异雨声的巨响,窗玻璃上赫然出现圆形凹陷,蛛网状的破裂纹顷刻间延展开。 “我艹!”反应过来的陈溪一把抓住星琪,“快说,谁?” 星琪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第114章 满载(12) 万鸿洲举杯的手平稳, 掌心gān燥。 仿佛没认出刚刚进门女孩不是yīn气沉沉的杨小米, 而是他教化多年的得力……再没有粉饰的必要, 星就是他的玩具。 视线在明暗jiāo错间碰撞,互通有无。但没有戏剧化的火光四she, 对方也没有“抓到你了”的挑衅。 很明显,她在害怕。 但万鸿洲也没有沾沾自喜, 这在他意料之中, 他隐隐听到有声音说:“到此为止。” 坦白说,他盼望这天很久了。真的很久。她逃走以后,他时不时幻想两种结局——他依旧是掌控一切的博士, 万事随心所欲,又或者,他被一手养大的宠物反噬。 他想得太久了, 以至于经常感到莫名的失望。 万般有开端。 万鸿洲的起点就在那天。 苏佩文的女儿叫什么来着? 不记得。 尽管某种意义上而言,她改变了他的命运, 但万鸿洲无意铭记她的姓名, 对她感恩戴德。 无论有没有她的升学宴邀请函,万鸿洲都会取得今日的成就。 不可否认,她的邀请加快了进程。 但归根结底, 是他自己抓住并有效地利用了机遇。 彼时万鸿洲尚是补习中心的替补助教, 总共给苏家女儿辅导了不到七个课时,但他让那女孩牢牢记住了自己。 烫金请帖提前三天送到培训中心,引起不少助教眼红和非议。有人匿名举报他和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他表面诚惶诚恐配合中心调查,心下当然嗤笑。 拿捏一个人有无数种方法, 两性关系是最为拙劣且低效的一种,他只用过一次。 人都有弱点,掌握了一个人的脉门,即使让对方卖命亦轻而易举,万鸿洲自小深有体会。 他九岁成为公社成员,确切地说,是公社豢养的幼崽。 每天,他都得低三下四跟食堂的老婆子说:“求求你,多给我半个馒头。” 他好饿。 离开公社去镇上读书,每个月他都得走二十公里夯土路,回公社跟一个叫刘晓明的人申请下个月的生活费——初中80块,高中110块。 农忙时,刘晓明会让万鸿洲去给他家帮工。一天下来,朝向烈日的后背后颈脱皮,头发大把掉落,晒出的印迹至今未消。 他还得承受刘晓明妻子的骚扰。 拜那女人所赐,万鸿洲知道自己的皮囊对异性具有十足吸引力。 他喜欢逗那女人开心,让她在份额外给自己更多好处——虽然不过是几个jī蛋,几个包子,几角零钱,几沓稿纸。 稿纸是最重要的,他给杂志社报社投稿,编写各种励志故事。 幸好,清苦的生活截止到大学。 老师的话不错,大学为他开启新世界的大门。 他靠自己勤工俭学维持生活,他什么都做,替考、家教、代写论文,倒买倒卖……后期,他一天的收入抵得上过去半年生活费。 那时候万鸿洲满心愿望脱离公社。他受够了每个月刘晓明用200块的汇款提醒他,就算他成年上了大学依然是公社的一份子。 大二暑假,他返回公社,在陈旧破烂的办公室翻找自己的档案。 在找到个人档案前,他先看到了一厚沓汇票,以及一本凌乱的记录。 万鸿洲这才了解,他有资助人,而且对方单给他个人的金额远超实得的十倍,甚至更多。 剩余的平均分配给公社其他孤寡。 万鸿洲翻看访客记录以及公社日志,知道了他的资助人是侯秉钧。他在杂志上看到万鸿洲的投稿,为少年的故事感动,决心资助他一直到读完书。但这废物根本写不来汇票,不懂流程,一切手续都给管家代办。 管家不会随便把钱给没有自理能力的未成年,所以他自作聪明地在收款栏写了公社。他定期来公社视察,在一封信上他写道:希望万小朋友懂得感恩,知道谁是他的衣食父母。 像万鸿洲这样的贫困孤儿,公社名册上的数字常年保持在七十个左右。 僧多粥少。 公社—— 也许对其他成员来说,公社是他们最后的家园,让他们至少有一口饭吃,不至于孤苦无依,沦落到断手断脚乞讨的地步。 得知真相的万鸿洲不这么看,公社无理掠夺了本应属于他的生活资本,让他不得不低人一等。 在最近一封信上看到那位归国华侨侯先生将在近期参访公社,万鸿洲打消了脱离公社的主意。他认为离开是变相对公社屈服,他不允许自己就那么放过公社。 他把办公室恢复原状,找到公社负责人,说感激公社多年来的照顾和培养,他希望尽自己绵薄之力,回馈公社。 万鸿洲捐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钱给公社,又买了只中档手表寄给资助人。 他没写自己的名字,而是模仿公社工作人员的口吻,热情洋溢告知对方,他资助的少年长大成人,懂得感恩,手表是他用打工赚来的钱给资助人的礼物。 如万鸿洲所料想,侯家父子俩来的那天,侯秉钧下车后戴上了手表。 他没露面。 时机不合适。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一脸蠢相的侯秉钧左顾右盼,看着派头很大的侯老头喝令儿子摘下穷酸的玩具手表。 侯秉钧照做了。 那时,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浮现在脑海,具体是什么,万鸿洲没来得及想出眉目,因为他看到那名燕尾服笔挺的英式管家在发放零食。 他一定和公社那些只吃过白砂糖和冰糖的可怜虫jiāo代过,每当一点东西拿到手,小可怜虫就会恭恭敬敬地向侯老头鞠躬,傻傻地说谢谢老侯爷。 走的时候,不少可怜虫围在黑色锃亮的轿车旁,哭着喊着说爷爷再见。 公社义务帮工的第一年,万鸿洲便留意到有些来去匆匆的短期义工会以调查心理状况的名义和公社的少儿聊天,而在义工离开后,一些小孩陷入消极抑郁的状态,还有一些会异常亢奋。 万鸿洲由此开始对人类心理感兴趣。 他的第一个研究对象是刘晓明的妻子,他使出浑身解数撩拨她,让她心动不已。他给她送手机,挑刘晓明在公社时给她发信息,教她删除聊天信息。 有一天,确认刘晓明的妻子把所有信息删除gān净,万鸿洲把自己经过筛选的短信内容给刘晓明看。 刘晓明当场的表现镇定得令万鸿洲啧啧称奇,但后来他听说刘晓明回去后把妻子打个半死。 第一次实验即获成功,万鸿洲不知该感慨是一辈子囚于穷乡僻壤的刘晓明夫妻过于愚昧,还是他太聪明——操控一个人的心理比预想中的简单,就好像提出问题,倘若标准答案只有一个,那么人们迟早并且一定会得到出题人想要的标准答案。 刘晓明重伤妻子没有受到惩罚,只是接受了批评教育,但万鸿洲巧言说服公社负责人将其辞退——他们有稳定的、对公社上心的资助人,留有bào力倾向的人在这儿不稳定因素太多。 彼时,支教的负面报道甚嚣尘上,义工越来越少,给公社帮工的当地人则掀起进城务工热cháo。 公社捉襟见肘给了万鸿洲极大便利,他有机会招募员工,给他们他自己编写的演讲词,教会他们照本宣科。 效果很好。 他是怎么注意到星的呢? 首先,送她来的车挂着侯家所在城市的车牌。 其次,她来公社第二天,侯家的燕尾服管家来了,而且带了三个人,口头上是给公社添人手,实际上他们的重心完全放在新来的小女孩身上。 他观察了她四个月。 亲眼看到小女孩越过高高的院墙毫发无伤,看到她给别的小孩表演变戏法,万鸿洲猜测侯老头对她另有图谋。 他的猜测在升学宴当天得到验证。 再次重申,诸般起始就在那天。 现下回顾起来,那天出现太多太多巧合,另一方面,万鸿洲相信这是冥冥之中的命运之手排列组合,用他前半生吃的苦、遭受的不公铺就以后的成功之路。 那天,结束上午的课程,接受了培训中心走过场的谈话,万鸿洲租车赶往邀请函标注的地址。 下午两点,他到达小区地下车库,就在熄火的同时,对面停下一辆匹配小区的豪车。 万鸿洲放下了开车门的手。 他喜欢观察人,尤其是在较为私密的场所。 光头男下车时一面打着电话一面飞吻副驾的女性,他很快挂断电话,看了眼屏幕,手垂在身侧,接着,握紧手机凭空挥拳——他很愤怒。 绕过车头揽抱妻子时,隔着六米不到的距离,万鸿洲清楚看到光头男收去了负面情绪,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万鸿洲给苏家女儿发信息,告诉对方他到车库了。 抬头他发现光头男去而复返。独自一人。 光头男盯着手机看了有一分钟,方回拨电话。 他的话犹在万鸿洲耳边回dàng。 “你上次怎么跟我发的誓?!” “我帮不了你,我不管钱……” “不可能!你嫂子最恨你来赌……妈?!” “妈你别护着他,你把他惯坏了你知道吗?” “妈你咋了?妈你别吓我啊妈!” 通话以光头男的“我想想办法”结束。 短短几句,足够万鸿洲拼凑来龙去脉:孝顺儿子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妹妹嗜赌(大概率是弟弟,之后万鸿洲了解到的事实也的确如此),母亲宠溺幼子,只好由兄长想办法偿还债务,兄长虽然娶了有钱的妻子,但妻子并不会填小叔子赌博的无底dòng—— 简而言之,后续跑不了是一出烂俗家庭戏。 戏剧化的转折发生在半小时后。 好巧不巧,光头男是苏家安保负责人赵立斌,妻子常颖是苏佩文好友的女儿。万鸿洲真正的目标,侯家父子也在场,与赵立斌、常颖显是熟识。 万鸿洲看到硕大圆圈浮现在眼前,组成圆形的是锁链的环扣,拴死了一连串肥硕蚂蚱。 * 星进去了。 她是临阵脱逃还是向侦探传送情报? 或者,她想拯救谁? 苏佩文?陈溪? 没关系,不重要。 匿名投票她们都选了赵。 星是小偷。 一个……大脑受损导致记忆紊乱的小偷。 * 发现侯老头自导自演丢怀表同是巧合。 万鸿洲不习惯吃生食,宴会中段,为了避免多次往返过于难堪,他gān脆留在洗手间。 百无聊赖间,他听到了隔壁挪动马桶水箱盖的声响,很轻。 起先他没多想,不久,他听到一声咳嗽。 是侯老头。 等侯老头离开,万鸿洲在水箱底部找到一只防水袋。 装在防水袋的怀表正式打开了万鸿洲的新篇章。 顺带一提,那天最令他失望的是,侯家父子和管家都没有认出他——后来万鸿洲大度地原谅了他们。毕竟,一寸照灰头土脸的乡村少年和当日体面的年轻老师,完全天差地别。 万鸿洲不禁想,侯老头如今到底知不知道他就是当年侯秉钧点名资助的励志少年。 无所谓。 重要的是,苏佩文碍于侯秉钧的面子,抽调保安全力寻找失物。与此同时,星从另一个入口进入苏家,搜刮了苏佩文不少藏品。 赃物就放在侯家车上,直到第二天由苏佩文目送离开那里。 后续发展顺理成章,万鸿洲在晚些时候暗示苏家女儿侯老头贼喊捉贼,苏家女儿把怀疑传给赵立斌。 赵立斌按下不表,隔周向侯秉钧借了一大笔钱,他什么说辞万鸿洲不得而知,但赵立斌自此在心里播下了怀疑的种子,又或是他怎么也还不清这笔钱,于是日复一日自我催眠,把借款当做侯秉钧的封口费。 万鸿洲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走投无路的赌鬼家人既要遮丑,免不了病急乱投医,有谁比苏家女儿推荐的人选更可靠? 万鸿洲就这样接近了蚂蚱链条的外围。 真正接触蚂蚱链条,是他将怀表还给侯老头,并建议他最好演戏演到底,洗清自己的嫌疑。 侯老头固然昏聩,倒不至于刚愎,听从了万鸿洲的建议。 礼尚往来,万鸿洲索取的第一件礼物是星。 * 他抿了口杯中酒水,放在大腿上的右手手指惬意地敲起节拍。 驯化星的那几年,是万鸿洲记忆中称得上美妙的一段时光。 让她哭,让她笑,让她尖叫。 让她在黑暗中喘息、颤抖。 她是最顺手的工具,最听话的玩偶,最乖顺的宠物。 厌倦她,毁灭她。 即使在他眼里渐渐失去吸引力,星仍容易招惹其他人的注意。 得知有人在寻找“星”,万鸿洲拟定了新计划。 摧毁她,重塑她。 给自己制造一个甚至更多的敌人,让生活更有乐趣——这是万鸿洲放走星的初衷。 * 他一直在等收场。 一直等到今天。 万鸿洲一口喝光杯中剩余酒水,将酒杯放回餐桌。 赵立斌跟他不熟。 侯秉钧跟他更不熟。 苏佩文、谭晔瀚、常颖、席秀婉……都不了解万鸿洲,他们只认识对外的公众形象“帅鸿老师”。 但是他对他们很熟悉。 赵立斌的自卑,苏佩文的仁慈,谭晔瀚的清高,常颖的盲目,席秀婉的善良…… 种种一切。 dòng悉一个人,掌握一个人。 用老师的身份chūn风化雨熏陶心智未成熟的少儿的心灵有多简单? 易如反掌。 用朋友的身份滋养“朋友”内心的毒苗需要的也不过是耐心。 等毒苗长成参天大树,他就可以退居十八线,坐岸观火。 就是现在。 万鸿洲扶着后腰舒展背部,听常颖追问赵立斌到底什么时候借的钱,为什么借钱。 侯秉钧配以嚎啕。 没用的废物,一如既往。 但他还是维持着温和的外表扶起侯秉钧,抽出纸巾给他擦去油污,然后温声细语向常颖道:“赵老哥瞒着你肯定是他不想让你烦心,他有能力自行处理。” 赵立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直冲常颖点头。 侯秉钧怒吼:“放屁!都十年了!” 十年了—— 万鸿洲不禁感慨时间匆匆如流水。 不过,他的流水是小溪潺潺,而常颖的显然是滔天洪流。 常颖抄起酒杯,乜了眼又顺手扣下,换拿酒瓶——常颖的故乡民风剽悍,抡酒瓶肯定比论酒杯有气势。 闪电恰在此时划破天幕,照亮一方暗室,望见桌上倒扣的酒杯,赵立斌大惊失色,猛地跃起将常颖扑在身下。 动作之激烈粗莽,带翻了拼合餐桌。 万鸿洲迈过脸,对着墙壁展露帅鸿老师标志性微笑。 几秒后,鉛彈飞速撞击桌板的声响取代雷鸣,成为此间令人心惊胆战的背景音。 赵立斌带了一队据说特种出身的队员,但这些人没有执行对外宣称勘察地下的任务,而是隐藏在丛林,伺机待发。 第115章 满载(终) “万鸿洲……”苏姐的喃喃自语夹在渐趋微弱的雨声中, 像是轻叹,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星琪在心里问, 侧过脸看她一眼,随即将视线转回遍布裂纹的窗户。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一旦答案直观呈现, 人们马上醍醐灌顶:“老早说这货不太对”、“就觉得他挺吓人”、“还好跟他不熟”。 幸免于难以挽回的打击, 情感弹簧会在纷杂情绪中来回跳转:庆幸逃过一劫,愤慨遭遇背叛,马后pào的真知灼见, 捶胸顿足的悔不当初……不一而足。 但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好事,它代表人们暂时处于相对安全的环境, 有闲暇去思考应对方案之外的杂事。 星琪环视放了六盏充电台灯的厨房。 这地方绝不算小。 锁上门,除了仅容体型相对瘦削的女性侧身进出的窄窗, 没有其他入口。 换气扇多而小, 正常人类绝对钻不进来。 食物和水充足。 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摄像头下方的水台,原本看起来稍显多余,动几个螺丝简单改装, 即可用来解决生理问题。 屏幕上看难免忽略细节, 置身其中,方才领会设计上的未雨绸缪。 不用问,她也知道这些出自谁的手笔。 怪不得保护欲过剩的侦探那么慡快同意她自己来。 她肯定预演了今日场景,做好万全准备。 可是…… 星琪用手背蹭蹭额头, 抹开贴在汗湿皮肤上的短刘海,望向红点闪烁的摄像头。 子弹是怎么回事? 外面是什么情况? 侦探突然提示远离窗口,似乎她没预料到竟会演变到如此极端的地步。 她还安全吗? 博士是万鸿洲,小侯爷和常颖、赵立斌夫妇在外面会不会受他控制? “你跟大侦探有联系吧?”陈溪来到星琪身旁,佯装潇洒地单手撑门,汗湿的手下滑一段,她换了姿势,双手抱臂,肩膀靠在门框。 “不是很稳定。” “有的联系就成。” 陈溪把手放在星琪肩上,隔着布料感受到微颤,显是惊魂未定。 星琪以为她会问一些尖锐的问题,比如:枪为什么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发现是她的时候打;既然博士是万鸿洲,其他人在外面岂不是很危险…… 但是没有。 这位画风奇特的陈总缓过神来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大结局前必须得来场动作戏,要酣畅淋漓,要目不暇接。不然观众肯定说结尾太草率,没意思没高|cháo,啪啪给你打个负分。最好还得抓一两个前期讨喜的角色领盒饭,不这样就骂你无脑爆米花没意思没深度俗套大团圆。” “看电影不就图个放松图个慡嘛。”星琪自然地站在观众的立场,“让讨喜的人物领盒饭,小心我们集资给你寄刀片哦。” 陈溪反手弹她脑门,“翅膀硬了嘛!” 听到苏姐的笑声,星琪也不由得稍稍放松心情,漫无边际地猜想着侦探的剧本。 她要不要写一份自己的? 这样想着,星琪握住门把手,轻轻下压。 “冰箱背面。”耳机响起侦探的声音,不知是室外风大还是在运动,她的气息不太匀,“没我通知,不要出去。等我一会儿。” 然后是短促的闭麦提示音。 一心二用有个限度啊夏小珘。 大喘气了还把我关在这里。 用腹诽驱散忧虑,星琪在侦探说的位置找到一只手机。 开了机,屏幕自动跳出模糊画面。 外面的监控。 电筒落到地板上,堪堪照亮一小块扇形区域,但只能看到前面满地杯盘láng藉,组装餐桌的桌板似乎是被撞开的,歪斜地架在凳子上。 桌板一角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星琪定睛辨认,发现那是一只抖个不停的脚。 苏姐很快认出脚的主人:“小侯爷!” 陈溪大约是费了点力气才没翻出白眼,“你跟小侯爷……” “不是你想的那样。”苏姐打断她。 陈溪难掩戏谑:“那请问是何种真挚友谊让你放弃怀疑他的傻叉老爹,给他打掩护给他处理烂摊子?” 突如其来的发作震得星琪一愣,不明白为什么自从苏姐问了“找的是不是老侯爷”,陈溪就跟她不对付了。 见苏姐按着胸口,陈溪还不肯罢休的样子,星琪小声喊:“陈总?” 陈总转而把矛头对向她:“你啥时候去做开颅手术把你脑瓜瓤里的水控了行不?咱们苏大姐早就知道侯家那个老不死的不是东西,一直捂着呢。捂到老东西贼心烂肺都生蛆了还捂。” “……” 星琪揉揉嗡鸣的耳朵,低头看手机。 小小的屏幕,光照有限,看不出太多东西,可这样就能避开那张哀戚的、老态骤现的面容。 她盯着电筒旁稍反光的墙板,发现了一枚先前不曾留意的黑点。 放大,不难看出黑点及周围的纹路和玻璃遭遇槍擊的痕迹极为相似。 攻击目标不止她! 星琪有些慌神。 厨房和餐厅垂直相连,两个房间先后被槍擊,那就说明枪手同样不止一个。 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陈溪,后面突如其来接连的脆响。 三人齐齐望向窗台。 qiáng风chuī落了被冲击力震裂的玻璃,但看墙板,没有新子弹she进来。 星琪示意陈溪看屏幕。 “这他爹的是要赶尽杀绝啊。” 陈溪咒骂几声,自行拿过手机缩小画面,正要排查其他地方,忽见半截身子和半颗反光的脑袋进入光照范围。 赵立斌。 他是被人推开的,身形摇摇晃晃,以半跪姿势稳住重心,小心地弯腰,探头跟桌板后的人说些什么。 “……秃驴果然也不是好东西。” 星琪嘟哝道:“都是东西还分好坏?”但是不知大智若愚的陈总因何得此结论,过了几秒,她反应过来,“你是说枪手是他带来的?” “你以为呢?就他热心澎湃要带特种人才。常颖可她老公的骄傲了,一会儿给我们发六七次信息,说让小夏一定要等他们来了,说什么带了探路的侦察兵,搞了半天带的狙擊手。” 陈溪退出监控界面,一面说,一面熟练地输入一串号码。 理所当然打不通。 陈溪气得差点儿摔了手机,星琪眼疾手快去捞,然而那滑溜溜的小东西在手上跳了两下,不受拘束地坠向地板。 屏幕绽开花枝两朵,倒是不影响看东西。星琪也想和陈溪说稍安勿躁,相信侦探,但她也知道,她已经没法看着手机坐等新指示了。 她甚至不敢想那三个字。 她也想出去。 无论是天气,还是一墙之隔的博士,种种元素充斥着令人不安的压抑。 星琪恍惚觉得似乎又回到那时,尽管仰靠的长辈和“指导老师”洗脑循环地告诉她,有一整个公社的兄弟姐妹叔叔阿姨做后盾,可两年多前跌下悬崖的那刻,她心里清楚,她孤苦无依。 因为公社是一个庞大的将她彻底笼罩的谎言,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没有人解答她的疑惑,所有人都在训练她应该怎么想,不该产生哪些想法。 她一个人无法对抗为她量身定制的规则。 盯着地板看了会儿,星琪弯腰溜墙根来到窗下,想了想,拿起水槽旁一只白瓷盘,慢慢举高到窗框高度。 没反应。 接下来换脑袋。 没等头顶头发受风飘飞,耳机电流声嗞嗞响起,随后她听到侦探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到你出马了。” 星琪嗖地跳上窗台,“你在哪儿?” “两点钟方向。” 星琪往右看。 雨雾浓稠,视线也因为涌出的泪水而模糊,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却看到了。 或者说,她感觉到了。 “我在这里。” **** 门打开只有一掌宽度,呕吐物的酸臭直冲鼻腔。 星琪屏住气,扭头看了眼虚弱却仍撑出微笑的苏姐。 她想对苏姐说其实她没必要抱歉,然而陈溪在窗外向她招手,她比出OK手势,也把这话抛在脑后。 调整好呼吸,待视线适应昏暗,星琪走出厨房。 通往二楼的楼梯经过窗口,约是忌惮子弹,四人老老实实窝在餐厅。 不,也不是很老实。 小侯爷在地上拧成一团,时而抽搐,时而打着呼噜。 常颖和赵立斌这对怨女痴男仍僵持不下,在线表演中青年夫妻感情危机。 “不是你安排的,不是你安排的你给我出去试试啊!” “你这不让我去送死嘛媳妇……” “你不出去我出去你给我死开!” “……别别别冲动啊,就一小时不到了,媳妇你再等等,我求你了。等这事儿翻篇了你打我骂我剐我都行,你不想想自己想想家里的孩子……” “……” 最安静的是万鸿洲。 他看似怕死地躲在最深的角落,实际上用那双反she幽幽冷光的眼睛旁观此间闹剧。 星琪毫不怀疑他对侦探的计划有所揣摩,有自己的部署。 她来了,于是其他人不复存在。 电筒在地上,光在中间,博士在黑暗的深渊回望她。 星琪拉过一把椅子,面朝博士坐下。 过去无数个夜晚,她在比眼下更浓重更纯粹的黑暗中等待博士步入高高在上的坐席,俯瞰一切。 等待他剖析她近段时间的活动,她的不足。 有时候她得跪着,有时候她得背着沉重的木枷。 即便现下他坐在地上,他仍是居高临下。 看她微皱起的眉头,察觉她冷静表面下快要溢出来的惶恐不安。 她的声音在颤抖—— “博士。” 星琪出了声,夫妻俩终于停下了“你不走我走”、“你不能走我也不走”的对话。 “谁?” 问句没有主语,星琪也没有给他们明确指向,“你们可以出去了。” 常颖二话不说起身,然而被赵立斌死死箍在怀里,“媳妇儿别信她,她是小偷!她要把咱们都骗出去挨个灭口了!” 星琪捡起手电筒,光照在万鸿洲脸上。 “初次见面,博士。” 万鸿洲被qiáng光晃了眼,抬手遮住眼,露出恰如其分的疑惑,“你不是杨小米,你是……小尚?” 他在装傻。 当然了,他怎么可能坦白承认他是博士。 她熟悉他的步速、呼吸节奏、用词习惯,哦,还有他的气味。 这些个人特征对星琪来说,就像指纹,一目了然,然而无法作为证明呈送给别人。 灯光向小侯爷倾斜。 侯老头的所作所为跟侯秉钧没什么关系,看他现在这副醉鬼模样,星琪说不上厌恶,但实在提不起同情。 “两年前,我见过你。就在我几个小时前回来的地方。”星琪慢慢地说,“你和一位自称侯爷的老先生一起。” 星琪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一股类似电流的东西在皮肤表层跳跃奔腾,愤怒好像实质化了。 她努力保持理智。 “既然我来了这里,那位老先生现在什么处境,你应该很清楚吧。” “她啥意思,真的是老侯爷?”常颖问。 赵立斌踢踢侯秉钧,烂醉如泥的小侯爷给不出回应。 星琪无暇分心去想他们怎么不走。 “哦……”万鸿洲五指作梳,将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捋向头顶。“看来你想起来了。” 他的态度过于泰然,常颖停止在丈夫怀里挣扎。 “没错,两年前,正是我那位忘年jiāo救了你。” 星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友极爱效仿蓑翁寒夜泛舟垂钓,也因此,他才恰好救了你。当时你伤的很严重,浑身都是血,头和后背都有伤。老友本想送你去医院,但你很抗拒去医院,也求他不要报警。他认为你有难言之隐,可是既然碰到了,老人家宅心仁厚,不会见死不救。” 房间的酸臭味更加浓郁,喉头翻涌着酸苦。 星琪绷紧了后背,很想转身离开。 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当面扭曲事实,颠倒黑白? 万鸿洲哂然:“你后背……大概接近右肩骨的地方应该有个疤,具体第几根肋骨我不记得,是槍伤。很幸运,没有伤到内脏。” 星琪下意识将右脚缩进左脚后,jiāo叉双腿,不让自己逃走。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枪伤的疤痕,但她想起来一件事。 “你想到什么了,对吗?”万鸿洲说,“老友记得那天他先听到一声枪响,看到有人从悬崖摔下来,他还看到有人在悬崖上看了很久,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了。” 我什么都没想到。 不对,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不是失足坠下悬崖,而是被一股很qiáng的力推了一把。 先是一声怪响,然后有东西破空而来,没错,是枪。 她被枪的冲击力推下悬崖。 枪有消声器,万鸿洲说的老友在崖下断然听不到枪响,他在撒谎,他在编故事。 但喉咙发不出声音。 “出于好奇,老友打听过情况,后来得知山上一户人家出了入室抢劫的血案,而委托的私人安保是赵总的公司。我呢,正好和赵总的弟弟有过几面之缘,所以问过他。结果让我觉得很奇怪,没有任何报告。”万鸿洲转向常颖,“有个问题,咱们在山庄守株待兔成功我就想问了。” 常颖突地尖叫:“博士!他是博士!老赵!快叫人抓他!” 万鸿洲不为所扰,抬高音量:“当时夏侦探说你公司安保主管,也就是你的堂弟给了一份贻笑大方的报告,把送信给你们,告诉你们入室抢劫致人重伤的犯罪团伙总共有四人的送信人——后来我们都知道,那位送信人就是流窜三江流域的藏品大盗,就是我们面前这位小尚姑娘——渲染得神乎其神。因为他报告里说不清楚送信人的性别、年纪、身高,会不会是因为……” 他制造了个紧张的短暂停顿,目光瞥向侯秉钧,“跟小侯爷一样,喝醉了?” 没错。 要是那天她没有为了保险起见,就近把信给酒气冲天的人,她不至于被偷袭。 “立安的主管当值醉酒,开槍she伤无辜路人——别忘了,那个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万鸿洲摇头,“不敢想,不敢想。” 赵立斌咯咯笑,像放下千斤重担,抚弄妻子后背,搂过她发抖的肩膀。“没事的,嘘,我不跟爸说,我帮你处理。” 与其说他是安慰妻子,毋宁说他也拥有了妻子的把柄,他如释重负,热络道:“小万,咱昨天不是说要帮你培训中心装设备嘛,好说好说,我免费给你装一批。最新系统,带人脸识别的,实时分析的。” 万鸿洲彬彬有礼地道了谢。 真像一出荒诞戏。他们背诵自己的台词,照着剧本一颦一笑。 那么你呢?星琪问自己。 她想吐。 她就算摊开说明万鸿洲是博士,人们依然只顾自说自话。 本来就是啊。 苏姐最先察觉侯老头自导自演引走保安,但因她和小侯爷不为人知的关系佯装不知;赵立斌勒索小侯爷,按下对侯老头的怀疑;安保主管当值酗酒,随意she人;常颖包庇亲戚,又或是维护公司名义,协同篡改报告,隐瞒事实;侯秉钧真的不知道侯老头jīng神不正常吗…… 这幢建筑的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 “他说的是真的。”耳机冷不防响起侦探的声音,她肯定在室外,因为听起来格外遥远、空dòng,少了星琪熟悉的温度,“你后背有伤。” “我不……我不知道,我也不记得了。”星琪低声说,这音量她甚至不能确定侦探听不听得到,但万鸿洲仿佛听到了。 他浅淡一笑,正面看任谁都不会否认那笑容充斥着轻蔑、讽刺、傲慢。 然而他的正面只有星琪,也只有她看得清博士的真面目。 “我能作证。”赵立斌嫌恶地用脚踢开侯秉钧的一条胳膊,“都是小侯爷——啊呸,侯秉钧和侯阳武搞的鬼。” 星琪又看到万鸿洲一抹盖不住的自得。 赵立斌想把所有罪名推给侯家父子——正中他下怀。 万鸿洲在炫耀他不费chuī灰之力控制了赵立斌,更可怕的是:他在试图蛊惑藏在她背后的侦探。 星琪一动不动。 时间在意识缥缈无着时毫无厚度。 不知过去多久,可能只是一两秒钟,地上一坨飞速移动的不明物体和说不出的焦糊味唤醒了星琪神智。 当旋转的速度变慢,不难看出那是半只烤jī,有东西擦着jī翅膀嵌入墙板,余力仍能带动烤jī撞上墙壁。 星琪把手电筒移向墙板上冒烟的弹孔。 huáng铜弹壳留了半截在外面。 赵立斌双手抱头,重重拍响头顶,一只眼睛不受控制地眨动。 这跟之前的鉛彈有着本质区别。 也就是说,他的人被控制了。 赵立斌惊惧地望向星琪,几分钟前他骗妻子不要出去,说小偷会把他们都灭口了。 谁知道一语成谶?! “谁?” “反正不是你的人。”星琪晃晃脑袋,一字不差地复述侦探的话,“你告诉枪手,如果到时候不方便联系,就以倒扣酒杯为号,数五秒开枪,主要目标是胖子,其他人也无所谓。” 常颖恍若大梦初醒,“赵立斌?” “不是……”赵立斌放开妻子,连滚带爬地往星琪方向接近,“到底是谁?” 星琪闪身避开赵立斌,听侦探指挥去开门,“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余光掠过万鸿洲,居然捕捉到他后退的瞬间。 电筒的光持续照明,他的喉结不住滚动。 让博士出现破绽原来只要半只jī。星琪给自己讲了个笑话,很捧场地笑起来。 风带来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及丝丝凉意。 与此同时,长久笼罩心头的浓重yīn影悄然退散。 星琪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她踮起脚在夕阳下寻望,甚至想就这样抛下一切去找侦探。 但不行,身后一连串动静提示她,事情尚未完全了结。 常颖呆呆地站在那儿,手里举着只剩瓶颈的酒瓶。 赵立斌醉酒似的转了好几圈,软软地歪倒在地,一柄□□就插在他脚边。 “他……想……”常颖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出声,跌跌撞撞地进厨房,吐得惊天动地。 星琪在雨过天晴的夕阳斜晖下直视万鸿洲:“今年三月,你丢了一批货物。买家是你自己联系的,你给的价格很优惠,可以说白送。很不幸,就算白送,对方对延期jiāo货的容忍度也非常低。他们给你下了通牒,所以你急需一批货周转。” 万鸿洲的右手背在身后,松动的表情再次恢复无懈可击,如同jīng致的面具人,挂着标准微笑。 “别装什么操控一切无所不能的博士了,你也会被bī上梁山,也会为了钱铤而走险。你顶多擅长花言巧语编故事,要么就死皮赖脸qiáng行给自己加戏。” 星琪停下来,放下电筒,静静地注视着杵在角落的万鸿洲。 说话。 说点什么。 就这么放弃真的让人很沮丧,长久以来主宰她意志的博士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怎么连迈出yīn影的迹象都没有? 还是说他根本就没她记忆中的那么qiáng大,而是那时候她过于弱小? 天色渐晚,星琪不耐烦等下去,“你想生根发芽当蘑菇吗?”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万鸿洲终于开口。 星琪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升学宴那天,是所有人的第一次,你有机会逃走,你没有。如果你离开了……就……” 他身体一震,话音戛然而止。 she入万鸿洲眉心的并非子弹,是一枚针。 他转动眼珠,找到亲自教化的实验对象。 “都是你的错。”他说,“那天,要不是你……就……” 不会是眼下这种局面。 赵立斌躺在地上,头顶汩汩往外冒血。 常颖吐完了,蜷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瓶酒,想往他头上倒,却是一口接一口地喝。 苏佩文抱着不知为何在昏睡中嚎啕大哭的侯秉钧。 原来是这样。 星琪“啊”地低呼出声。 侦探在监控室三番两次打断她的原因在这里。 第一次盗窃成功,不仅改变了她个人的人生轨迹,也让在场众人走向岔路。 种种一切,肇始于那天。 有些易于犯错的人习惯在犯下的过错败露后为自己寻找借口,找替罪羊。 ——必须有人得为我所做的事及今日下场负责。 不公平的社会制度;无钱无势的家人;从不付出努力坐拥一切的朋友;看不起我的上级;漠然的路人…… 是你们的错,你们都得担负责任。 ——除了我自己。 与之相反的心理同样存在。 ——如果我当时没有做出那个选择,会不会事情就不一样? 无论如何,星琪都是其中牵涉最深的那个,她是漩涡的中心。 即便她现在不再年少无知,不会觉得福利院孤寡衣食无着都是她的错,可很多事她会不自觉地内疚和自责。 侦探在监控室打断她的那几次,正是负面情绪崭露头角的时候。 但是侦探gān脆利落地将苗头斩草除根。 夏小珘比我更了解我。星琪心想。 她蹲下来,将半杯冷水悉数浇在万鸿洲脸上。万鸿洲目光散乱的眼睛受冷水刺激微微睁开,视线在她脸上聚焦了几秒,终于在药物作用下缓缓合上。 几秒钟足够了。 “罪魁祸首是你,我可不敢当。” 门口出现一条长长的影子,星琪转过脸,在亮起的灯光中问:“抓住博士算不算重大立功表现?能减刑的那种?” **** 四五个穿荧光背心的人进入视野。 远处,直升飞机的探照灯扫过树冠。 只剩一线的夕阳照亮机身,随后没入山峰,闪烁的红蓝光芒取代了机身标识,成为彰显所属单位的重要标志。 喧闹最终被抛在脑后。 “其实你放我去不只是为了抓博士,对不对?” “嗯?” “这次来的人除了暖场王陈总,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犯过错,没有中立方。而且我觉得,你还想告诉我,和这些人比起来,我反而是最无辜的那个。如果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做了不同选择,我应该不至于坏脑壳。所以你说的算账是真的算总账。每个人都算一遍。” “要你没有说到蘑菇,打出的就不是麻醉针了,兔子。” “呃……” 星琪埋进侦探的颈窝,深深吸了口,“嗯,是我的夏小珘。” 侦探抬手准确无误地摸到她耳朵,“嗯,是我的兔子。” 星琪笑得差点儿从她背上滚下去。 “想想其实没关系,我能理解。”星琪轻快地说,“你看哦,苏姐也好,侯秉钧也好,甚至常颖——自己珍重的朋友,父亲,亲戚,公司名誉……往往自己眼前的最重要。至于一个从天而降的小偷,管她死活呢。” “不是。” “好了好了,我正要说,别打断我。” “……” “我说没关系,是因为我知道我在某个人心里很重要,她一定会披荆斩棘找到我,接我回家,把我当成世界上她最重要的宝贝。然后啊,我们就幸福快乐到白头了。对吧,夏宝贝?” 夏宝贝没立刻回答,夏宝贝悄悄红了耳垂。 那之后很久,漫山遍野的山叶依旧会在微风chuī拂时重复那个答案。 ——“是。” 第116章 而归 炎炎夏季, 一条信息刷爆中青年朋友圈:鸿洲教育教学制度、配套设施等涉嫌多项违规, 官方限期整改。 短短一礼拜, 更多信息从朋友圈扩散到各大社jiāo平台,各地鸿洲教育培训中心被勒令关停, 限期变成无限期。 该机构负责人——学生及家长亲切称为“帅鸿老师”——万鸿洲的教学、演讲视频一律下架。 小道消息宣称鸿洲教育触犯私立教育红线,极大阻碍公共教育。 也有部分录拍视频流传网络, 视频中的帅鸿老师有别授课时的风度翩翩, làng迹高端娱乐场所,声色犬马,十分有rǔ斯文。 实时滚动的信息瀑布流中, 有一两条暗示某培训中心负责人通过奖励学生及家长出国旅游的途径非法走私文物,并涉嫌为恐怖組織提供资金,然而一经发布即被平台屏蔽, 继而删除。 渐渐地,人们对于封锁私立教育的不满在新热点事件中趋向寂灭。 即使不追逐其他热点, 信息làngcháo也会在莫可名状的力量的影响下裹挟民众目光, 迫使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关注新事物。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真相若何,众说纷纭。 有一点可以确认, 铺成道路的民众向来不以自身意志转移或改变车轮的前进方向。 **** 从龙神dòng出来, 星琪和侦探随即投入追踪流失文物的大漩涡。 虽然每天忙得像身不由己的陀螺,但只要有一秒钟空闲,星琪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她忘掉了。 那天,将一只嵌宝石的金冠打包装机, 检查完下周行程单,星琪久违翻起备忘录。 过去两年多,记忆像持续被外力挤压的海绵,每次吸收一点水分便在一定时间被榨gān,周而复始。 现在,外力被卸去,gān瘪海绵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被深埋的记忆,随需要缓慢而有序地释放。 星琪安慰自己因为组成记忆的节点数以千万亿计,偶尔有一两个被堵塞了也不无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像林形容的那样,大脑存储空间相对有限,积累的记忆越多,越容易给大脑造成负担,随着年龄增长,遗忘什么在所难免。 会不会是早发性痴呆? 好像有种说法大脑外伤会提前导致阿尔兹海默症。 星琪打了个哆嗦,赶走荒诞猜测,把平板翻面放在腿上,转头望向辽阔大海。 一般情况下,实在想不起来的事情最好先放开,越是钻牛角尖越是会偏离正确答案。 但那件事一定非常非常重要,以至于让她心神不定,有种不快点想起来有可能会导致糟糕后果的不安。 “起风了。” 伴随着人工天气播报,上方一道深色影子轻飘下落。 刚说完“我不冷”,星琪随即被不受控制的喷嚏出卖。 她披上毛绒绒的毯子,继续翻备忘录。 她打算再给自己一刻钟,如果实在放不下,就老实告诉侦探,她的失忆症可能还没好。 平板屏幕上方弹出推送邮件通知,发件人是技术外援林,但标题加粗的道歉信耐人寻味。 再一看登入账号,是侦探的。 “林的邮件。”她把平板递给从螺旋梯走下来阳台的侦探,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要给你道歉?” “她把我拉黑了。”侦探浏览了正文内容,补充道,“十七天。” 星琪想问你做了什么,转念一想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于是点头,“是该道歉,道歉信不够500字不能原谅她。” 侦探挑了挑眉,把平板转回给星琪。 下方工具栏列出文本详情,不计标点符号与空格,总字数497. “不够500字。”侦探言简意赅,“听你的,不接受道歉。” 星琪:“……” 她指着标题,“这里还有三个字呢!” 侦探摊手,表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星琪在心里默默地向技术外援说声对不起,而后问:“她为什么拉黑你?” 要知道拉黑在当下社jiāo环境是个相当激烈的举措,就侦探对朋友无微不至的七窍玲珑和技术外援那种软趴趴的性子,理论上两人不应该出现很深的矛盾才是。 “你知道林是被她常居LA的伯父伯母收养的吧?她回国也是近几年的事。” 星琪回想了下,似乎听说过。 “林和伯母凯瑟琳的关系很好,亲如母女,她也早就改口叫凯瑟琳妈妈。那年凯瑟琳出了点意外,林的伯父认为责任在林,用bào力手段赶走她。林无法,只好离开美国。但凯瑟琳一直不清楚林为什么回国。母女俩之间由于各种客观因素有接近两年的失联状态,就我掌握的证据表明,林的伯父负主要责任。”  详细介绍了背景,导致技术外援翻脸不认人则是简单的一句——“凯瑟琳前段时间决定和林的伯父离婚。” 星琪一脸茫然,搞不明白前后因果联系。 “我把林回国的原因告诉给凯瑟琳。”侦探耸耸肩,“林认为自己是凯瑟琳和伯父离婚的元凶,而我是泄密人。” “可是凯瑟琳离婚应该是林的伯父bào露了bào力狂本性吧?而且他还瞒了凯瑟琳那么久。”星琪抓住重点,“再说了,两人朝夕相处多年,凯瑟琳对是否继续共同生活有自己的判断,一定是有更深层次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林gān嘛要怪自己?” “是。”侦探赞同地点点头,“但人们的确很容易在某些事上想不开,一旦走进死胡同,就以为世界末日。” 说着,伸手揉平了星琪眉间的皱纹,“你呢?” 星琪顺势从藤椅转到她腿上,默算了下还不到一刻钟,于是装傻:“我什么?” “是不是怀疑自己早发性阿尔兹海默?” 星琪一时不知作何感想,索性埋进侦探颈窝装鸵鸟,不给她看自己的表情。 “我和谭老约了回国以后再去做一次体检。当然,具体要不要去,什么时间去看你。”侦探沿着脊椎线轻抚她后背,“不过,我觉得你想不起来是愧对我。” 星琪被侦探一通犯规的撸激起半身颤栗,过了会儿方才恍然,垂头丧气道:“我果然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生日。” 星琪自觉从她身上滚下去,背对大海面朝墙壁。 是的,她把夏小珘的生日忘掉了。 回想了下,侦探生日那周她在海城、羡鱼村、靖城等多地辗转,委实自顾不暇。 但再怎么样那都是客观原因。 星琪头抵砂石墙壁,懊恼地捶着后脑。她不该忘的。 庆祝生日也是参与他人生活的一种方式,策划一个完美的庆祝仪式,表达对此人的珍视,寄托最美好的祝愿。 “喏。”侦探把一张证件递到她眼下,“过这个吧。” 身份证上,生日年份未变,但具体日期在两周后。 “找到你的那天,我才算新生。” 毫无疑问,对世界上大部分人来说,生日是具有特别纪念意义的日子。 它是人生的起点,回顾一生主要的参照刻度。 每一次递进,人们都会在潜意识许下愿望,期冀未来的一年顺遂。 既是约定俗成的社会礼仪,也为人潜移默化,认为在乎的人错过如此重要的日子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错过了没关系,补回来就好了。” “嗯!” 星琪重重点头,还没来得及表达对她如此贴心的感动,侦探不知从哪儿又拿出一摞硬质卡片: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发邮件。” “你来面试。” “第一次说你喜欢我。” “第一次咬我。” “第一次单方面约会。” “第一次亲我。” “……” “每个都要补,少一个都不行。” “……” **** 发给夏侦探的邀请迟迟不见回应。 去机场的路上,林按照兔子的修改建议重新写了封道歉信,把信给林太太看,问哪里需要修改。 林太太确认总字数超过500,“情真意切,无需润色。” 大概是新的道歉信起了作用,信件投递到邮箱,夏侦探通过了好友申请。 定位应用“千里眼”,侦探和兔子暗淡已久的圆点终于被点亮,在非洲大陆快速移动。 登机前,林发信息给夏,表示按新的日期给她过生日。 然而直到飞机在海城上空盘旋,等待入港,信息仍显示未读。 林找到服务器上公开的行程档案,脱口一声“我的上帝”,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塞进凯瑟琳口袋,默念眼不见心不烦。 但靠在林太太肩上,望着窗外逐渐暗沉的天色,林忍不住郁郁叹气。 凯瑟琳问:“怎么了?” 洛杉矶回海城的旅途漫长,综合林和许二人的讲述与补充,凯瑟琳终于完整了解了侦探和搭档的故事。 故事结尾,夏侦探和一个国际组织达成协议,用两个任务换取搭档的清白。 其中之一已收尾,另一个—— “有两名学生在西非旅游时被当地政府怀疑涉嫌艺术品走私,限制离境。着急脱身找了黑中介,结果不幸被当地反政府组织绑架。她们去jiāo涉,今天是第六天。刚才我看到她们在很危险的地方,那里有武装斗争!” 林闷闷不乐,“她们为什么老是碰到这样那样的事情,兔子答应过我帮家里升级硬件,她签过合同,她不能违约。” “林。”林太太唤了她一声。 林直起身,嘟囔道:“我不是一定要她来做,我也可以改合同时间,我只是……我只是……” 林太太接了话:“你只是希望她们早点安顿下来。” “对。”林连连点头,“看侦探的直播视频,她们会在人们遇到困难时从天而降,就像Super girl.但是……”她皱了皱眉,“作为朋友,我很清楚她们也是普通人。” 凯瑟琳探身握住女儿的手,轻声安慰她。 在林感叹“她俩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时,凯瑟琳示意她看窗外。 华灯初上,城市每条街道亮起灯火。高空俯瞰,灯光汇成一片huáng□□格,时有红光闪烁不定——人们结束一天工作,正从聚集区散向城市的四面八方。 一道道组成灯网的脉络上因个别灯光故障,不乏突兀的黑色断点,但仔细看,总有白色车灯驱散黑暗,使光网连贯而圆满。 “我们在这样的环境生存、活着。我们的道路不总是光明、畅通,人难免遇到黑暗,难免遇到此路不通。” “或绕行,或借助工具通行,或者在原地徘徊。” “每个人都一样,我们的朋友也不例外。” “亲爱的,你说得对:她们并不是超级英雄。即便她们的确帮助也将要帮助很多人。” “我想,她们不会,也无法点亮所有黑暗。” “但她们始终有一盏灯。” “她们在黑暗中聆听。” “聆听求助的呼喊。过去,有你的和我的。将来,有其他人的。” “当她们听到,当他人需要,她们会点亮灯火。” …… 飞机落地,凯瑟琳从口袋拿出林的手机,“我猜,是我们的朋友有回复了。” 她晃晃手机,屏幕显示出内容详情—— 【下周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