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宠淑媛》作者:浣溪砂 文案: 苏婳撞进李韬隐的眼里,让他想起一只栽进阴沟的小奶猫,美而媚,娇而怜。 他手指修长,牵住她的手:“婳婳。” “嗯?” “我这一生,见过你,就再也无法爱上别人。” 他亲手把小奶猫养成小野猫。而他自己,亦渐渐融成一潭春水,为她一人。 【小剧场】 李韬隐(紧盯):我想吃你。 苏婳:……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李韬隐:痛痛痛,可痛了。不信,你摸摸?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婳,李韬隐 ┃ 配角:玉荣,秋娘,李繁弱,鄂家诸人,云笙郡主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爱这只小奶猫,美而媚,娇而怜 立意:无论处于何种地位和境遇,每个人皆具备平等的人格和爱的权利。 初相遇 天空灰蒙蒙的,沉甸甸地往下压,使教坊司小小的一方天地更显逼仄狭小。 苏婳跪在院子当中,簌簌地抖。 因为早起来排演《十六天魔舞》的时候,她没有找到该穿的舞裙。失措之下,苏婳只得随意穿了件衣裳。 教坊使自然大怒,没听她分辨半句,只罚她跪在这儿,却也没说什么时候起来。 已经在这儿跪了三个时辰,午膳也没有用。意识仿佛飘离而去,一切疼痛都变得遥不可及。只是周围刮过来的目光让人难熬,苏婳颤着身子,恨透了偷她衣裳的人。 “妹妹怎么这么粗心,竟然把舞裙弄丢了?你说你,平日里粗手粗脚也就算了,在陛下跟前献舞的事儿,你还这么不上心,岂不是故意要堕我们教坊司的名头吗?”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柔媚的声音,苏婳抬头,看见了秋娘。 秋娘站在苏婳跟前,身上穿了一条舞裙,眉目柔和,气质可人。 苏婳的目光,不由定在了她的裙子上。 “秋娘……你这条裙子,是从哪里来的?”她问。 “这条吗?”秋娘在苏婳面前转了个圈,裙摆转起来,如一朵鲜花般盛开。 秋娘笑道:“副使大人叫我顶替你的位置,这条裙子,是我中午辛苦缝出来的。” 苏婳愣了一下。这条裙子,分明就是她早上丢失的那条,就连裙角没来得及修补的破洞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苏婳道:“一个中午,你就能缝出一条舞裙?还有裙角上的这个破洞,是我前几日练舞时弄坏的,还没来得及缝补。” 秋娘似乎这才注意到那个破洞,她俯身查看了一会儿,直起腰,言笑宴宴:“婳儿妹妹,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一个中午缝不出来一条舞裙,难道我也缝不出来?至于这个破洞——可能是凑巧吧。”她轻飘飘地说。 苏婳冷下脸,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次贵妃生辰宴,宫中指明要教坊司的清倌献艺。人人都想到贵人跟前讨个好彩头,教坊使精挑细选,选出了苏婳做《十六天魔舞》的领舞。 秋娘是和苏婳在同一年被卖入教坊司的,这次却别说领舞,连伴舞都没捞着。她哭哭啼啼地求到苏婳跟前,说愿为苏婳端茶递扇,只求得几句教导,让她日后有个着落。 教坊司的女子,都是苦命人。苏婳被她打动,平日里,偶尔提点她几句,不想她竟然打的是这种主意。 苏婳的眼中浮现出冷意,她还待再分辨几句,脸上突然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自己弄丢了衣裳,还敢怪到人家头上?苏婳,你胆子不小。” 教坊司副使显然刚刚跨入这个院子。他笼着袖子,身后是暗沉沉的天空。 苏婳朝着他行了礼,解释道:“副使大人,我的裙子,的确是被人偷了,秋娘身上这条,和我丢失的一模一样。” 教坊司副使居高临下地睨一眼苏婳,颇为不耐地道:“这种无主的东西,穿在谁的身上,便是谁的,你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别啰嗦了,你去收拾一下,今天晚上,安王殿下要来,你仔细着点,出了差错,小心你的皮!” 苏婳一呆,脸颊上的疼痛迅速蔓延到五脏六腑。 秋娘在一旁笑道:“副使大人,今天晚上,安王殿下要来吗?” 安王殿下地位高贵,是先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偶尔会跟着友人来教坊司作乐。 教坊司副使点头道:“正是。安王脾气古怪,苏婳长得漂亮,我让她去前面服侍。秋娘,你脾气好,也跟着去吧。” 秋娘的脸色露出喜意,她忙行了一礼,柔柔笑道:“多谢副使大人。” ** 日头一寸寸向西移去,转眼间夜幕低垂,长长的抄手廊下,依次燃起宫灯。 这里是教坊司,遍地繁华织就男人的乐土。女子在此,不过是娇妍美丽的玩意儿,也只有她们的锦绣青春在此还有些价值。 苏婳深切地明白自己的处境,因此,哪怕是白日里遭受那样大的委屈,此时也只好咬牙咽下,尽力拾掇自己。 膝盖钝钝的痛,苏婳挑了一件水烟舞衣穿上,下身着曳地长裙。贴着白腻肌肤,她在腰间仔细系上一根轻软丝绦,揽镜自顾,整个人如空谷幽兰一般柔桡轻曼,叫花案上鄂公子送来的金丝贯顶也黯然失色。 苏婳点了口脂,看一眼外头天色,知道晚宴就要开始。她不敢耽搁,连忙放下靶镜,提着裙子去了春宵阁。 春宵阁的大门打开,阵阵莺歌燕语从里面传出来。门口一扇彩缎屏风,遮挡了大堂里的景象。苏婳正要绕过屏风,突然角落里走出来一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婳定睛一看,见是秋娘。秋娘身着霜色舞裙,眉眼用胭脂精心勾画,比平日里更加动人。 苏婳收敛起表情,问她:“你来干什么?” 秋娘的脸皮厚似城墙。她说:“好妹妹,我怕你误会我,特地在这里等你呢。” 苏婳沉默了一会儿,不欲与她多说。她绕过秋娘,想走进大堂。 秋娘却一下子揽住了苏婳的腰,她亲亲热热的,带着苏婳往前走。她说:“妹妹,我想你一定是哪里误会我了。” 苏婳敛眉,挣扎了一下,竟然没有挣开。她懒得搭理秋娘的车轱辘话,眼见着就要绕过屏风,她用力在秋娘的手上拍了一下。 “啪”的一下,秋娘的手上留下一个红印子。她识趣地收回手,笑着和苏婳一起步入大堂。 春宵阁的大堂极为宽敞,两边酒案旁坐满了锦衣华服的少爷公子。中间一张条桌,条桌上仰面躺着一名女子,身上摆满各色吃食,几个华服少爷正轻声调笑。地上跪伏着许多妙龄丫鬟,毕恭毕敬伺候少爷吃用。当然也有衣衫半落的丽服女子,不是在娇声劝酒,便是倚在少爷怀里,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酒气裹挟着娇声软语扑面而来,苏婳微微抿唇,听见乐师奏起管弦,她连忙示意秋娘起舞。 苏婳平日练舞,最是肯吃苦的,因此这次献舞,便以苏婳为主,秋娘为辅。伴着乐声,两人轻云慢移,翩翩起舞。 周遭的笑谑声渐渐停了,唯余酒香醉人。琴瑟声流淌在大堂里,苏婳面容娇艳,轻轻踩地,素腰款款,低头回首皆是动人心弦。有人看得痴了,手中酒杯一翻,琼浆倒地,又惹来阵阵嗤笑。 苏婳折腰抬腿,巧笑回眸,突然撞进了一双眼睛里。眼睛的主人身坐主位,正推开了一个靠过去的薄衫女子,眯眼打量着她。 他的气质清贵淡雅,静水流深,不动声色如一湾幽深的潭水。最奇怪的是,在教坊司这样的地方,他身旁竟一个女子都没有。 见苏婳望过来,他勾唇,远远举一举手中酒盏。 是安王殿下吗?苏婳心中暗忖。 她正细细想着,忽闻座中哄堂大笑,连身后的秋娘都停下舞步,嬉笑着指着她的腰身。 苏婳茫然,顺着秋娘手指的方向垂眸,蓦然间神色大变。 竟是她下身的长裙,不知在什么时候滑落在地! 舞蹈动作大,苏婳跳得忘情,哪里料到衣裙已掉。 如今春光乍泄,苏婳脑袋热得发慌。她哆哆嗦嗦蹲下身子,去捡地上衣裙,才见地上躺着一根丝绦。电光火石,苏婳想起一刻钟前,秋娘揽住自己腰身,原来是去解腰间丝绦! 虽是在教坊司,但她好歹是个清倌。秋娘这是要她失了清白,去做皮肉勾当,从此两人再无争夺。 苏婳咬牙暗恨,浑身颤栗不止。 在座的多是不学无术的贵族公子,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见苏婳缩着脑袋的鹌鹑样子,调笑声越发大了,有人口出秽语,还有人离座向这里走来。 女子中也不乏落尽下石者。秋娘装出一副吓呆了不知所措的模样,在旁傻傻瞧着。劝酒的女子们谄笑着给男人凑趣儿,竟无一人顾苏婳死活。 苏婳垂着脑袋,听嘲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只觉浸入漫天漫地的苦水中。忽然,一件袍子落了下来,紧接着苏婳跌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周围瞬间一静,紧跟着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入王府 苏婳怔怔抬头,先看见一个骄傲的下颌,背着灯火显得清贵优雅。接着是紧抿的薄唇,笔挺的鼻梁,眼眸是最深沉最平静的子夜,波澜不兴不辨喜怒。 是他。 抑或是被贬下凡尘的谪仙? 苏婳整个人陷入他瘦劲有力的臂弯里,三步两脚就被抱出春宵阁。 苏婳还在打量着他,眼前倏忽一暗,就被带入了夜色中,春宵阁已被甩在身后,浮华脂粉香渐渐远去,鼻尖凝着他的沉稳暗香,苏婳不由红了耳朵。 他的怀中温暖而踏实,步履如飞地向前走着。突然间,他停住了脚步,视线冷冷向前射去。 苏婳跟着转头,见垂花门下路过四五个巡夜太监,打头的却是教坊司副使。 多年习惯让苏婳脚尖一颤,忙要翻身跪下行礼。突然腰上一紧,她只闻一个清淡声音:“别动。” 此时垂花门下已跪倒了一片,教坊司副使带着巡夜太监,朝他们磕头道:“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 原来真的是安王。 安王出身高贵,本是中宫所出的长子。可惜皇后仙逝,贵妃受宠,安王也随之失势,乃至三年前被废去太子之位,闹得人心惶惶。 苏婳如踩在云端上,飘飘然却踩不到实处。正一片恍惚间,太监们已经站起身来,垂手立在一边。 副使谄笑着迎上来:“王爷,您怀里这是?” 李韬隐声音微冷:“本王做事,还需向你禀报?” 副使小心陪笑:“奴才不敢。不过您也知道,教坊司的人员都记在皇册上,奴才总得知晓她们去处。” 李韬隐冷哼一声,大步向前迈去。垂花门外侍立的红衣太监们忙把舆轿抬来,伺候李韬隐上轿。 副使大急,心道他好不容易将秋娘送入王府,却不想她是个忘恩负义的!他面色几变,一咬牙,提着灯笼侧身上前:“王爷,天色已晚,您当心脚下……” 夜色茫茫,琉璃灯笼泛着一小圈光晕,照出苏婳一头如云鬓发,在暗夜中闪着莹莹光泽。再往上是精致的额头,底下一双如水秋眸,少了秋娘的弱柳扶风,多了几分娇纵和风情。 副使大吃一惊,几乎握不住手中灯盏。半日方扯起一抹强笑:“原来是苏姑娘。恭喜姑娘了,望姑娘青云直上,花开富贵。” 他胡乱说了几句吉祥话,退下时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襟,连他们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舆轿出了教坊司,拐入一条深巷。夜色正稠,鼎沸人声渐不可闻,只余秋虫低低的鸣叫。苏婳这才回过神来,悄悄打量四周。 舆轿内极为宽敞,四角安着琉璃宫灯,明亮如白昼。当中一张小几,摆着一壶热水并一套玉质茶具。 两面设榻。男人将苏婳轻轻置于榻上,却并不就近坐下,转而去了对面榻上,细细打量她。 他大马金刀地坐着,修长双腿岔开,裤管绣着两只猛虎,在夜色里张牙舞爪,昭示尊贵身份。 苏婳披着他的袍子,只觉熟悉的沉稳暗香萦绕鼻尖,她面露感激,轻声道:“多谢王爷相救。” 李韬隐摇了摇头,浑不在意的模样。他打量了她几眼,淡声吩咐道:“泡茶。” 苏婳垂首应是,拿过小几上的茶具,冲泡起来。不多时,茶香袅袅而起,苏婳在一片水气中,更显迷蒙动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淡淡的。 苏婳柔婉道:“回王爷,奴家名唤苏婳。” “苏婳。”这个名字滚到李韬隐的舌尖,他琢磨了两下,问她,“你愿不愿意帮本王做一件事情?” 苏婳一面泡茶,一面抬眸看他:“不知是什么事情?” 琉璃宫灯随着舆轿摇摆,光线打在苏婳脸上,投出眼睫处扇形剪影,像极了一幅传世名画。 李韬隐用平静的眸子注视着她:“什么事情,现在倒不方便说。不过,你如果办成了,本王不仅可以将你从贱籍除名,还赏你田庄,保你一生安乐。” 苏婳有些犹豫。 对于安王殿下抛出的诱饵,她自然是心动的。可是,她连要做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随随便便的答应? 李韬隐并不急着逼她。他另起话题,和她闲话几句,很快便弄清楚了苏婳的身世。 是最寻常的故事,年幼女孩失去双亲,便被狠心的兄嫂卖了换二两银钱。从此女孩命运既定,不过是卖笑承欢,供奉出美貌换来数年安稳。 苏婳一边和李韬隐说着话,一边泡好了茶。她托着茶杯递过去,恭敬地问道:“不知王爷要把奴家带到哪里?” 李韬隐接过茶盏,低头细细品一口茶,方淡声道:“本王带你回府。” 苏婳骤然紧张起来。 李韬隐见到她的模样,摇摇头,说道:“你先做本王交代给你的事情,如果你不满意,再回教坊司不迟。” 二人说话间,舆轿已从角门入了安王府,在垂花门下轻巧落下。大太监王福忠侧身立着,扶李韬隐下轿。 李韬隐又换乘步辇,低声吩咐了王福忠几句,便往正殿去了。 苏婳坐在舆轿内,抓着身上衣袍不知所措。外头传来一个年迈妥帖的声音:“姑娘,王爷请您稍坐片刻。” 苏婳只好静静坐着。今日跪得久了,膝盖有些僵疼。她伸手慢慢按着,思绪纷飞。 秋娘原来是这样的心肠,是自己往日错信了。 苏婳皱起小脸,又想到副使方才的表现也过于奇怪了,看见她时那眼神实在骇人,就像她万万不该出现在那里似的。 最要紧的,安王究竟要她做什么事? 苏婳只觉心中一口浊气,正闷闷的,忽见帘子被掀开一角,一个托盘被递了进来,上头叠着方方正正三套衣物。 苏婳忙接过,低声道谢。舆轿外头传来一个清脆女声,含着笑意:“姑娘不必多礼,奴婢紫瑶,奉命前来伺候您。主子请您换好衣裳,挪步去暮雪斋,好好将养精神。” 苏婳闻言,忙道:“多谢王爷,多谢姐姐。”一面去拣托盘上的衣物。三套衣物均是绣工精美,衣料不凡,苏婳指尖划过柔滑布料,随意地挑拣一套穿上,便下轿见过紫瑶。 紫瑶穿一件柳绿色比甲,下着葱青百褶裙。脸圆圆的,嘴角抿着喜庆笑意。一见苏婳,她忙跪下行了大礼,起身方道:“请姑娘随奴婢来。” 苏婳侧身让了一礼。抬脚走上两步,她状似不经意间提起:“深更半夜进府,我也不好到各处拜见,真是失礼。” 两个太监在前提着角灯,照亮一条碎石甬路。紫瑶落后苏婳半步,正亦步亦趋跟着。 听得苏婳此言,紫瑶闻弦音而知雅意,笑着回道:“这王府内只有一位主子,便是带您进来那位。方才王总管吩咐奴婢们不可怠慢了姑娘,还说姑娘车马劳顿,只管歇下便是。” 她一路上和苏婳絮絮聊着,兜兜转转不知多久,才引着苏婳入了一处精致阁楼。 这便是暮雪斋了。原来是一处玲珑小院。院子里一棵两尺多高的珊瑚树,四面抄手游廊下挂着宫灯。北面一间正房并两间耳房,两面东西厢房。南面院门连着倒座,是下人居所。 苏婳有些吃惊,她头一回独自住这样精致宽敞的院子。她强自沉静下来,往前走两步,廊下已不知何时站着十来个丫鬟,手上拿着各式洒扫用具。 她们跪下来齐齐磕头,恭声道:“奴婢见过姑娘。” 苏婳胡乱点头。紫瑶笑着介绍道:“这三个是紫台、紫玉、紫淑,取的是‘瑶台玉树’的意思。余下这些小丫鬟是干些粗活的。” 苏婳一一认过去。紫台、紫玉、紫淑三人俱是面含淡淡笑意,瞧着十分喜庆。她们穿着同紫瑶一般的衣服,只是袖口的纹样有些差别。 苏婳又被引入正房,只见屋内装饰俱是不凡,案几床榻已是洒扫一新。苏婳掩了个哈欠,抬眸便见一床丝罗帐子,帐子下隐隐绰绰可见柔软被褥。经历一日波折,苏婳倦极,遂由着众人擦洗完毕,不久便倒在雕花床上沉沉睡去。 秋声难禁,情意难消 之后半个月,苏婳没有再见到李韬隐。 他只是派来一个白姑姑,专门教苏婳宫廷礼仪。 秋风送来花香,苏婳在暮雪斋的东厢房里,认真学了半月,越发学得头脑发昏。 他到底要自己做什么事?她不过是一个教坊司女子,惯是吹弹歌舞,为何要学这些? 难道,她要进宫? 苏婳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甩帕子的手就用力了一些,立刻挨了姑姑重重一敲。 白姑姑为人严厉,长相也严厉。此刻她盯着苏婳,嘴唇紧抿,抿出两道深深法令纹。 苏婳忙笑着赔罪:“姑姑,妾身一时大意了,还望姑姑莫怪。” 白姑姑冷哼一声:“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说话、做事都得规规矩矩、安安份份。就说你刚才甩帕子,帕子只能甩到我说的高度,你手上太用力,甩出来的便是毛毛糙糙,不成体统!” 她语速不快,却很是严厉,苏婳只好垂首听着。 白姑姑见苏婳如此,便缓下语气:“再说,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若是在宫里,有人非要寻你的错处,就凭你方才那一下,就可以说你不尊敬。” 这些话头,苏婳这几日已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此刻她面色恭敬,心中暗赞白姑姑会说话,打了一棒,又给个甜枣,让人心中生不出怨怼。 两人说话间,外头淅淅沥沥下起秋雨来。雨水飘进来,浸湿窗棂轻纱。 紫瑶从外头进来,轻轻关上窗棂,这才对苏婳说:“姑娘,方才玉荣姑娘过来传话,说是王爷请您去一趟正殿。” 玉荣是李韬隐身边第一等得意的丫鬟,据说专司饮食起居。苏婳不敢延误,忙跟着去了。 一路秋雨潇潇,安王府精致的飞檐反宇尽皆蒙上一层雾气。雨水打落了重重花瓣儿,落红挂着雨珠,或是坠在树枝上,或是跌入草地里,惹人爱怜。 苏婳撑着一把纸伞,跟在玉荣身后。不多时,两人就到了正殿。 正殿空旷而寂寥。李韬隐穿一袭家常衣裳,神色清贵,气度自持,正倚在榻上画一幅扇面。见苏婳来了,便搁下笔,淡声道:“你下去吧。” 玉荣应声告退,走时轻轻带上了殿门。 秋雨声便被隔绝在外。 李韬隐的眉眼如明冽寒泉,他只是闲闲坐着,虽然未曾刻意施压,满身气势却如睥睨天下,让人敬畏。 满室寂静,只闻更漏声滴答。 苏婳咬一咬红唇,不好先发话,只好垂首站在一旁。 李韬隐打量着她。 如果说之前的苏婳是一朵雨中蔷薇,如今便是一株倾国牡丹,雍容华贵,娇美动人。半个月的调.教,让苏婳褪去了教坊司女子素有的谄色。她只是垂首站着,修长脖颈微垂,便如传世仕女图。 李韬隐暗赞一声,心道不枉他重金聘请白姑姑,果然是宫廷最出色的女官。 感受到注视的目光太过长久,苏婳的小巧鼻尖泌上一层细汗。她抬眸,才见李韬隐不知何时走到了跟前。 他眉目深深,看不出眼中情绪:“规矩学得怎么样了?” 苏婳忙道:“回王爷的话,白姑姑昨日说,规矩已尽皆教完了,只是妾身还不甚熟练。” 李韬隐知道这是谦辞:“很好。今日本王要教你第二桩事,不过在这之前,本王要试一试你。” 苏婳心中越发生疑,不过她摸不透李韬隐的性子,眼下只好收敛心神,静听其详。 “人的嘴巴,有什么用?”他的声音清雅,气定神闲宛若下棋。 “自然是吃饭、说话。” 她说话时声音细细的,甜润娇嫩。细腻肌肤泛着娇美色泽,走进了才闻到一股淡香,幽幽的,沁人心脾。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带着笑的,如湖水涟涟,一眼直漾到人的心底。 佳人有灵韵,比传世仕女图更加动人。 李韬隐失了神,眼睛追逐着她的眼睫,然后移到她的红唇,娇艳红唇一张一合,是世上最精妙的工笔画也描摹不出的细腻纹理。 李韬隐淡淡转身,坐回榻上,离得她远远的:“说的不错。人总是在说话,可这说话也有大学问。说话多了,或是说话的人心动了,想藏的事情便藏不住,会一句一句从嘴里冒出来。” 他手指修长白皙,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案上镇纸,掩盖胸中翻滚情绪。 苏婳点头道:“王爷说的极是。” 李韬隐望着她,眸色平静如清潭泠泠,静待下文。 苏婳手心微汗,使劲攥一把,才道:“王爷的意思是,让妾身多和别人说话,去知道别人藏在心里的事。同时却要妾身藏好自己的话。” 李韬隐这才点头,面色清冷,话里的意思却暧昧如春水:“你不仅长得不错,人也聪明,很合本王的心意。” 苏婳脸颊飞红,心知要办好这“差事”,从而脱出贱籍、衣锦还乡,还得多多展现自己的价值。 她笑意盈盈,面含三分骄傲:“王爷派来白姑姑教妾身礼仪,想来不是要让妾身和普通人说话。” 她笑得好看,娇艳风流,脸上的那抹骄傲是教坊司无论如何也养不出来的,只有他安王府,才能让她绽出这般动人色彩。 李韬隐清贵的面庞终于涨起笑意:“很是。现在考验来了,你回想方才对话,发现了什么?” 苏婳正得意着,听见这话整个人便是一愣。她拧眉,过一会儿方道:“刚刚进来的时候,妾身慑于王爷威严,不敢多话。可是在您夸赞妾身之后,妾身的谈兴便渐渐高了起来。” 苏婳自然不服气,分明是这人下套给她钻:“可是,妾身并没有说出什么秘密,妾身只是多说两句自己的猜想罢了。” 李韬隐看着她皱起的秀眉,轻轻一蹙便如湘妃愁绪。许是才受了秋雨的寒,又陡然进到温暖的大殿里,小脸上泛着一层红晕。 奇怪,如果是玉荣这样说话,肯定是要被他罚的。可眼下他却说不出什么重话:“到了宫中,你只要接触女眷就好。这些夫人贵女最爱听奉承话,你不着痕迹多夸两句,她们慢慢就会和你熟稔。” 从来没人教她这些道理,苏婳性子倔强娇气,却并非不识好歹之人。此时只频频点头,双眸发亮。 李韬隐见她的眼睛写满孺慕敬佩,不由捏一捏镇纸:“只是本王要嘱咐你,你的日子还长,现在只要和她们熟稔即可,多余的还不用做。” 苏婳一一应下。李韬隐嘱咐几句,又说了一番话,这才让她下去,吩咐她明日再来。 接连几日,苏婳不再随着白姑姑学规矩,每日只往正殿去。 秋雨连绵,苏婳日日撑着一把纸伞,独自往返于暮雪斋与正殿。苏婳在王府中地位不尴不尬,人人唤一声“姑娘”,却并没有进一步的称谓。苏婳不肯招摇,故而从不带随侍。 这日,苏婳才踏进暮雪斋,抖一抖收起的纸伞,紫瑶就突然冲到跟前,圆圆小脸上失去了素日的沉稳色彩。 她怒声道:“姑娘您快去看看,那起子人送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就算是扔到城隍庙里,叫花子也不看一眼的!” 她一面说,一面领着苏婳往正房去。 她走得急,苏婳却不紧不慢地跟着,行走之间如随风摆柳。 正房里站着紫玉和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捧着食盒,十岁出头的年纪,小身板看着瘦弱。一张小脸分明稚气未脱,竟带着违和的傲慢。 紫玉正满脸通红说着什么,看见紫瑶把苏婳带来,便忙迎了上来。 “姑娘,”她福一福,快言快语道,“奴婢们前几日就发现,府中拨来的份例克扣了。先是洗脸用的玫瑰香露少了,奴婢们也无法,只好先紧着用。谁知渐渐的竟连一瓶也不送来了。这倒也罢了,本来只是小事,我们不好来叨扰姑娘。” 她喘口气,愤声道:“可谁想到,这起子黑心的,竟把每日的蜜饯、果脯都给贪了。姑娘素来用的少,奴婢们也不敢提。谁承想,今日他们竟送来这些东西!姑娘您瞧!” 苏婳皱眉往桌案一看,是摆着四菜一汤不错,可是尽是不堪入目。杏仁豆腐透着大块大块可疑的黑斑,鸡鲜蘑菜心上没有鸡肉倒罢了,菜心看着还是夹生的,根本没熟透。更别说那道双色豆沙卷,发着馊味,也不知里面包了什么东西。 这一打眼的工夫,送菜来的小太监就冷笑起来:“什么叫做克扣!须得知道,她不过是个姑娘,不上不下的,哪有份例上的好东西?咱家不过是照规矩做事,并没有克扣什么。你若不服,也没地方说理去!” 紫玉怒气更甚,正要开口,见苏婳微微摆手,她才愤愤退到一旁。 苏婳笑笑,总算闹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不过是个初步的试探。玫瑰香露用得慢,若是闹起来了,也可以说一时忙忘了。暮雪斋却没有什么反应,于是进一步克扣每日的蜜饯果脯,是试探她们的底线。 她不过是从教坊司带来的女子,无依无靠,在这府中更没有名份,连侍妾都不如。可她却蓦然得了王爷青眼,赐下院子丫鬟不说,还每日召见。 自然是有人得红眼病了。 眼下这巴掌都要伸到脸上来了,再不立威,恐怕要被人碾在脚底下。深宅大院,最不乏逢高踩低之人。 于是她轻轻一笑,施然坐到一张美人榻上,红唇轻启,却并不搭理小太监:“偌大一个王府,竟还没处说理么?紫瑶,你去寻个能管事的来。” 立威 紫瑶应声而去。 苏婳坐在榻上,轻轻拨着指甲。她这双手生得极好,纤指长长,透着淡淡樱粉色,是一种极为天然的美。 她突然来了兴致,唤来紫玉:“给我染个蔻丹吧。” “是。姑娘想要什么颜色的?” “一曲箜篌谣,十指蔻丹红。”苏婳吟了两句,道,“便染茜素红吧。” 紫玉应一声,忙下去摘花捣瓣。 小太监拎着食盒,被苏婳晾在一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额角慢慢生出一层冷汗。 紫玉很快就捣好了花汁进来。她半跪在地上,仔细地一点点将花汁抹在苏婳手指。正抹着,紫瑶就带着人回来了。 苏婳抬眸看去,见来人竟是玉荣。她心知这是李韬隐身边第一等得意的丫鬟,不敢拿大,便轻轻挥手,站了起来。 紫玉托着装花汁的玉碗,退立一旁。 玉荣长着一张小脸,下巴尖尖,颇为动人。难得的是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扫过来,也能叫男人心猿意马。 她看了看苏婳指甲,满脸亲切笑意:“原来教坊司也盛行蔻丹吗?苏姑娘真是好兴致,才从正殿回来,便染起蔻丹,也不知是谁有幸欣赏。”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话里却暗藏机锋。 苏婳只当听不懂,只是笑笑:“闲来无事,随便玩玩罢了。玉荣姑娘用膳了没有?叫你匆忙赶来,倒真是叫我心中过意不去。” 玉荣也笑笑,走到案前看一眼饭食,叹道:“这些人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拿这些东西糊弄苏姑娘,真当苏姑娘是个瞎子不成?” 紫玉一听,面有愠色。这是骂小太监呢?还是骂姑娘呢? 苏婳面色一肃:“要说瞎子,就叫我想到这些没眼色的下人。好的歹的他们分不清,饭菜馊没馊,他们也看不出来吗?还请玉荣姑娘给个公道。” 玉荣点头:“很是。我这就让他们把饭菜撤了,重新上一桌席面来。”说着就挥手示意小太监退下。 小太监正畏缩立在一旁,腿肚子都打着颤。此时心中一喜,如蒙大赦。站了这么久,他还以为要闹出大事。还是玉荣姑娘有手段,这样就轻轻揭过了。 他心下大定,谄笑着对玉荣行个告退礼,便要退下去。 这是要拿苏婳的面子做人情。 “慢着!”苏婳扬眉。紫瑶忙上去将小太监拦下了。 苏婳转向玉荣,淡声道:“玉荣姑娘,我称你一声姑娘,是看在你妥帖知事,又是王爷的亲近之人。” 她说得不紧不慢:“想来紫瑶已在路上和你说清楚了,这发馊的饭菜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他们还克扣了暮雪斋的玫瑰香露、蜜饯果脯。难道王府拮据,已供不起小小一个暮雪斋的份例?这话传到外面,能叫王府声名扫地;若是在府中起了流言,也对玉荣姑娘声名有损。” 她说得慢,却坚定不容人置喙。不待玉荣说话,她又亲近笑道:“玉荣姑娘是王爷的左膀右臂,在这府中自然是说一不二的。今日给我一个公道,出去谁不赞姑娘一声识大体、懂礼节?” 这一番话让人无可反驳,玉荣听着,脸色慢慢白了。不错,她是妒忌苏婳日日被王爷传召,两人每天在正殿不知说些什么,她无论如何也探听不出来。 于是她便动了点小手段。事实上,她也不用费什么工夫,只需叫人给暮雪斋送的香露少上两瓶,后面的一切便水到渠成的。这王府之中,谁不是见风使舵?见她不喜苏婳,底下人乐得找点乐子,让暮雪斋的日子过得清苦些。 只是,她想不到,这个苏婳居然如此大胆,一点都不怕得罪她,还敢拿她的名声来威胁她。 玉荣慢慢盘算着,眼下苏婳正得宠,现在短了她的,她若是一时气恼,闹到王爷跟前,自己也讨不了好处。不如等苏婳失了宠,自己再慢慢筹划着。在这王府,自己要弄死一个人,还不是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于是她扬起一抹笑意,却仍有七八分勉强:“苏姑娘说得很是。我这就罚了这不长眼的东西半年月例,再罚他去打扫官房。” 三言两语之间,结果就翻了个个。小太监听不明白,只知道慌张跪下求饶:“玉荣姑娘开恩,玉荣姑娘开恩呐!奴才这不是按照您的意思,您怎能……” 他还没说完,玉荣就冲上前,翻手扇他一掌:“你胡说些什么!再让我听到这话,我就把你逐出王府!没了根的人,出了王府是什么下场,你不会不明白。” 小太监面色煞白,不敢再开口,诺诺着退了下去。 苏婳当没听见这番话,只闲闲坐回美人榻上,吹一吹手上蔻丹,淡声吩咐紫玉:“去给我的指甲裹上纱布,这样着色也更好些。” 紫玉便取来上好的轻纱,仔细裹着。 经过静心调.教,苏婳已是仪态万方。她慵懒坐着,伸出青葱十指,由着轻纱一圈一圈裹上,姣好动人。 玉荣看了扎眼,想到方才之事更是扎心。宫廷规矩,苏婳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却可以染蔻丹;她身为奴婢,却无论如何也不可以。 当下她便哂笑两声:“苏姑娘十指纤纤,配茜素红是正好。可惜,皇宫的规矩,只有正经主子才可用茜素红,余下些猫儿狗儿,只配用樱粉红罢了。” 苏婳柔柔一笑,垂睫端详着十指,浑不在意的模样:“皇宫大内的规矩,玉荣姑娘自然比我懂得多。不过如今在这安王府,并没有什么女主子,自然也没人来寻我的罪过了。” 玉荣黑了脸,也不告辞,抬脚就走了。 出了暮雪斋,秋日凉风冷冷一吹,她的脑袋才醒过来。细细回想这一路,玉荣不由暗惊,这个苏婳,竟然轻而易举就把人的情绪牵着走。 在这王府中,哪个不是笑脸迎人,背后说人。枉她在府中沉浮十二年,好不容易坐上如今位置,却被苏婳三言两语搅没了素日沉稳。 此次风波后,暮雪斋的份例果然又恢复了,甚至比之前还更精细些。 从前在教坊司,苏婳都是被秋娘打压的那个,如今却成了打压人的,还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于是,苏婳得意忘了形,很快就被李韬隐发现了。 “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李韬隐站在苏婳身后,凝望着她十指蔻丹。 秋风吹动正殿的珠帘,苏婳跪坐在琴案旁,正拨着琴弦,听到这话她手中一顿,琴声就戛然而止了。 依李韬隐的说法,要和贵女们打交道,必然要懂得她们的喜好。谈琴棋书画,向来是显得志趣高雅,贵女们自然趋之若鹜。苏婳都粗粗学过,却并不精。李韬隐本该请个女夫子来教,不知怎的却甘愿一样样亲自教给她。 苏婳嗫嚅着,不知该不该说。 毕竟,玉荣可是他跟前的红人呢。 ——在城府比你深的人面前,永远不要说谎。最多隐藏一些事罢了。 苏婳突然想到李韬隐说过的这句话。 于是她把素手放在膝上,只是微笑着看他。 她真是个尤物,一举一动皆如名画。 李韬隐心口一跳,面上装着无动于衷:“你若不说,本王便着人去问。” ——你亲口告诉他,比旁人告诉他要强一百倍。如果一件事一定会露出马脚,不如坦诚,反而会赢来友谊。 鬼使神差的,苏婳又想起李韬隐说过的话。 她便微微垂头,露出一截如凝霜雪的脖颈,显得娇柔可人:“回王爷的话,妾身前几日发现暮雪斋短了东西,每日公中送来的份例都不合规矩。于是请了玉荣姑娘来主持公道。” 她话没说全。譬如如何让玉荣改变主意,又如何在她临走的时候,故意用蔻丹气她一把。 玉荣是李韬隐跟前的红人,她可不敢开罪。 李韬隐却听懂了。几年相处,他如何不知玉荣这个人?玉荣仗着在他跟前得脸,在府中作威作福,他若看不出,岂不是对不起三年前的耻辱?只是玉荣办事实在妥帖,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可是这只小野猫。李韬隐叹气,嘴边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当时在教坊司哭,哭得那么惨,活像一只栽进阴沟的小奶猫。他年幼时,亲眼见到一只小奶猫被雨淋湿,被他从阴沟里拎起的时候,浑身上下的细毛都黏成一绺绺,可怜极了。 如今她趾高气昂,华美动人,倒像是一只小野猫,铆足了劲,非要装成老虎模样。这些,皆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这么一想,倒有些舍不得让她去做那件事了。太危险了。 曾有人说过,隐喻是一件危险的事。李韬隐此时还不懂这个道理。他深吸一口气,挥去胸中翻滚的情绪:“好了,这点小事也值得高兴成这样。继续弹吧。” 苏婳柔声应道:“是。”素手轻轻拨动琴弦,茜素红蔻丹上下翻飞,美得骄人。 华美的大殿燃着红烛,回响阵阵清越的琴声,两个玉人一立一坐,皆是风姿卓然,如神仙眷侣。 贵妃生辰宴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李韬隐教得认真,苏婳学得飞快,秋日静好的阳光普照安王府,连翠色明瓦都透着安详意味。 这日,李韬隐在殿中画一幅未竟的扇面。修长手指骨节分明,落笔轻捷,闲适幽雅。柔和的暮光从窗槅进来,打在他清俊无俦的脸上,投下浅浅一片阴影。 苏婳跪坐一旁,垂着眼睫细细研墨。偌大宫殿万籁寂静,再无旁人。她很安静,可静不下来的是她的均匀的、细细的呼吸。 轻微的呼吸声飘在李韬隐耳边,如一根洁白的轻羽,一下一下拨动人的心弦。 耐着性子画完最后一片金叶,李韬隐终于搁下笔。他看向苏婳,素来清淡的眼底踌躇满志:“明日就是鄂氏的生辰宴了,你随本王一同进宫。” 苏婳睁大眼睛:“贵妃鄂氏的生辰宴?那么妾身该用什么身份入宫?” 李韬隐道:“你是本王侍妾,本王带你入宫,并不违矩。” 苏婳红了脸。从前,可并没有人说她是他的侍妾。 “明日你到女席,接近这个人。”李韬隐把小几上压着的画像抽出来,递过去。 苏婳双手接过。轻轻展开,画像上是一个姣好女子,底下写着她的姓名。 “鄂家,鄂华凝。”她的声音细柔娇软。 李韬隐问道:“她的背景,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苏婳轻声道,“鄂家是贵妃母家,也是太子母族,权势滔天。鄂华凝是鄂家最受宠的女儿,性格傲慢,最爱钻研服饰妆容。” 要接近一个人,自然得弄清她的背景喜好。在李韬隐勒令之下,苏婳已把京中贵女记了个遍。 李韬隐点头,端详着快干的扇面:“顺着每个人的喜好说话,这样进度快些。” 他到底有些不放心,沉沉看向苏婳:“现在未显端倪,不代表这不是件危险的事。你想放弃,现在还来得及。” 他给出机会,苏婳却暗道自己早已无路可退。 她笑笑,趁机表忠心:“士为知己者死,更何况王爷于妾身有恩。妾身不图别的,只望事成之后,您赏良田百顷,放妾身归老。” 两人对视,皆从对方眼里看出决心,如一根坚韧不拔的丝,不起眼,却韧极。 这一瞬李韬隐觉得她真是只小老虎。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淡笑,拾起扇面递过去:“那你去准备吧。不要操之过急,满脸逢迎她们只当你是条狗,不露痕迹的赞美才能获得友谊。” 苏婳告退,迎着细雨回去。秋日的雨绵长,却不大,她索性收了纸伞,任淅沥雨丝打在脸上,如受一场洗涤。 翌日,风和日丽,绵延了多日的秋雨终于停下。苏婳落后李韬隐半步,穿过威严的皇宫大门,又随着领路太监走上长长的宫廷甬道。 宫中的甬道一眼望不到尽头,两边尽是高墙,只余头顶窄窄一线天空,叫苏婳无端想起教坊司的院子。 “你今日这身衣裳,丑得很。”李韬隐的声音是一贯的清贵幽雅。 苏婳低笑,瞅一眼衣袖上的大红大绿,确实艳俗极了:“妾身明白。妾身让紫瑶连夜打的络子。” 话已至此,李韬隐了然。两人又沉默着往前走去。 走了许久,终于开阔起来。领路太监殷勤介绍:“这是南山宫。今年皇上慨叹,说数十年夫妻情深,也不容易。因此为庆贺贵妃娘娘生辰,专门临着护城河建了这么个宫殿。” 苏婳抬眼看去,南山宫极大,是一个错落有致的宫殿群。叫人诧异的是,殿前尽是名贵菊花。玉翎管、轻见千鸟之类的品种在此反而成了摆设,最多的是香山雏凤,蜷着花瓣儿,外面是白的,里头是骄傲的品红,如凤凰的幽幽羽翼。 南山宫就被淹没在了花枝里。只有一处是空着的,溪水蜿蜒而过,溪边搭了小小几间茅屋,屋后种着几束金皇后,黄灿灿锦簇得很。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皇帝也真是费了心思,他大概是想在这繁盛宫廷中,开辟一块专属二人的净土,如陶公一般吧。 只是,香山雏凤,夫妻情深,这将先皇后置于何地?将废太子安王置于何地? 苏婳叹气,抬眼打量李韬隐神色。 他却只是盯着茅屋,默默站了一会儿,便头也不回进了宫殿。 好在领路太监识趣:“姑娘这边请,女席在这儿。” 殿外是繁花似锦,殿内是人比花娇。丝竹盈耳,和着贵女们轻声细语,更显盛世太平。一路衣香鬓影,苏婳好不容易才找着自己位置。 施施然坐下,苏婳捏着杯盏,不忘找自己要找的人。 苏婳正扫视大殿,有人就迎了过来。 来人梳着繁复的垂髫分肖髻,神色傲慢,大眼琼鼻,唇上朱丹轻点,身着最时兴的软轻绸。是很用心的打扮。 苏婳一打眼就认出这是鄂华凝。 鄂华凝,贵妃的亲侄女,鄂家的掌上明珠。京中不知多少王孙公子为她折腰,她的傲慢倒也合情合理。 苏婳做出懵然样子:“妾身苏婳,不知姑娘是?” 鄂华凝上下打量着她,满脸嫌恶:“你就是安王侍妾?也不过如此嘛。” 邻座的人“噗嗤”笑了。 李韬隐此前从未有过侍妾,京中还有人为此揣测安王好男风。苏婳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定论,方才刚刚坐下,已有许多人频频往这打量。 苏婳也不恼,仍是笑道:“妾身也是有脾性的。平日里谁敢这么说,妾身定然叫丫鬟撕了她的嘴。不为别的,就为妾身最骄傲的就是这幅好皮囊。” “只是,”她看一眼鄂华凝,笑意盈盈,“今日见了姑娘方知,天下竟有这样漂亮的人,倒叫妾身自愧不如了。” 鄂华凝神色微缓。她最上心的就是容貌打扮,今日乍一见苏婳,悠然坐着,竟生生把周围贵女们都压了下去,倒叫她心中着恼。 不想这苏婳如此识趣。 鄂华凝笑了,下巴一扬,仍是高高在上的语气:“不过是个侍妾,竟也如此会说话。” 苏婳微笑,放下杯盏,不经意间露出衣袖。石青色的袖子衬得双手洁白如玉,扎眼的是一串夸张的石榴红络子披挂在身上,大红大绿之间,倒如唱戏的优伶。 鄂华凝本来转身欲走,看见此情此景忍不住顿步。 她拧眉,踌躇几番终于开口:“你真是个蠢物!” 苏婳吃惊,诚恳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鄂华凝走近两步:“你穿石青色衣裳倒也罢了,虽然不是京中时兴,倒也勉强能入眼。只是这络子是谁教你戴的?大块的红加大块的绿,难道你家是开染房的,颜色太多没处用了吗?” 她的语气是一贯的高高在上,却意外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 苏婳摆出受教模样:“姑娘说的很是。只是妾身实在喜欢红绿二色,今日欢喜,这才都带了出来。” 鄂华凝皱眉,施舍般开口:“你若实在喜欢,便用清淡的红配清淡的绿。譬如青白配檀色,嫣红配水绿,倒也得宜。” 苏婳喜道:“多谢姑娘指教。原来姑娘不止是长得好,于服饰一事更是造诣颇深,妾身受教了。” 鄂华凝勾唇一笑,这才觉得心中熨贴。她的声音依旧冷冷的:“行了,你也别妾身妾身的,没得听了磨叽。我是鄂家长女,名唤华凝,以后你就叫我一声鄂姑娘吧。” 互通姓名,从此也算有了交情。鄂华凝傲慢的名声在外,苏婳原以为要费些波折,不想进展倒是比想的更快。 苏婳微笑,点头称是。 两人正说着,殿外突然传来太监高声吟唱:“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众人忙跪伏于地。 苏婳知是皇帝携贵妃来临,忙跟着拜了下去。 没人叫平身,苏婳也不敢抬头。满室寂静,窸窸窣窣的衣裙擦地声慢慢传来,苏婳微微抬眼,瞥见一袭茜素红的长裙停在自己身边。 “都起吧。” 苏婳站定,这才看清皇帝和贵妃的容貌。 皇帝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威严颇重,鬓角已有些斑白,不仔细看却不容易瞧见,足见保养得宜。 贵妃携着他的手,倒真如寻常夫妻般恩爱。她已有三十岁了,看上去却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仪态高贵,凤目威严,皮肤细腻。只是眼角的细纹出卖了她,让她的精致妆容出现些许裂痕。 此时贵妃看向鄂华凝,凤目柔和妩媚:“华凝,你方才在和什么人说话呢?” “回贵妃娘娘,”鄂华凝恭敬道,“我在和安王的侍妾说话。” “安王侍妾?”贵妃这才注意到苏婳似的,扫她一眼。 苏婳忙上前行礼:“妾身苏婳,拜见皇上,拜见贵妃娘娘。” 皇帝背着手,像没听见她问好。 贵妃笑得妩媚:“原来安王也有侍妾了,倒是本宫孤陋寡闻。” 她托住苏婳下颚,迫使她抬起脑袋:“这小模样倒生得叫人欢喜,皇上不如赏她一个侧妃,也好抬抬安王脸面?” 贵妃指甲修长,这样一来就扎入下颚,有些疼。苏婳抿唇,心知她分明是在折辱李韬隐。 皇权富贵,坐拥天下。哪怕是不受宠的皇子,侧妃也该出身高贵,艳绝八方。 在座的都是人精,知道贵妃要抬一个教坊司女子做安王侧妃是什么意思,眼下就配合地低笑起来。 皇帝拍了拍贵妃的手:“好了,今天是你的生辰,没得全了别人颜面。快上去吧,表演都在后头等着呢。” 贵妃收回手,媚笑道:“皇上说的很是,原是臣妾糊涂了。听说这次教坊司准备了什么《十六天魔舞》,倒叫臣妾好奇呢。” 两人不再搭理苏婳,都往上首的宝座走去。 苏婳坐下,静心等待歌舞表演。她想起秋娘,她早就知道秋娘今日会来,却不知秋娘会有什么际遇。 正细细想着,苏婳只觉下颚越来越痒。被贵妃抓过的地方,便如火烧一般。 秋娘入宫 苏婳心中焦急,可是御座当前,她不敢失仪,只好借着杯盏茶水照下颚上的伤痕。这一照却不得了,才一会儿工夫,下颚上竟然生出淡淡红痕,更是奇痒无比,其痛甚烈。 苏婳欲哭无泪,只好频频往男席看去。可是男席和女席相距甚远,中间隔着偌大一片场地,都是留给待会的歌舞表演用的。 贵妃坐在上首的宝座上,将下头情形一览无余。见到苏婳模样,她唇角含笑,对皇帝道:“皇上,他们莫不是怠惰了?怎的还不上来?” 皇帝注视着贵妃眼角细纹:“爱妃到底是老了,连这心都急躁起来了。”他转头吩咐身边太监:“去催一下。” 贵妃娇嗔道:“皇上嫌臣妾老,那便不要给臣妾弄什么劳什子生辰宴,直接把臣妾打入冷宫,让臣妾孤苦老死好了!” 皇帝软声道:“好了,好了,大好的日子,又耍什么小性子。你看,这表演的人不是就上来了吗?” 皇帝突然不说话了,直勾勾盯着下面的舞女。 贵妃心里一突,跟着往下瞧去。 苏婳正愁闷着,突然听丝竹声响起,奏响熟悉的乐曲。她一时也顾不得下颚,忙抬眸望去,果然见秋娘夹在一群舞女中,众星拱月般款款而来。 秋娘今日并不化浓妆,反而衬出她清水出芙蓉般的妩媚柔弱。她朝着御座软软一笑,水袖轻抬,便跳起了《十六天魔舞》。 这原本是苏婳的位置。 苏婳捏紧杯盏,回忆当日屈辱,胸中怒火熊熊燃烧,眼睛却瞬间红了。相形之下,下颚的苦痛突然算不得什么。她怕人察出异样,只好低头啜着烈酒,稍稍掩饰一番。 年轻的、鲜活的腰肢在眼前舞动,薄薄的轻纱遮不住喷涌而出的青春热情。皇帝觉得自己的心瞬间活了过来,又回到了二十岁那年,纵马肆意的年纪。 贵妃紧紧攥着手,指甲扣进肉里,把那恼人的汁液送入掌心,也浑然不觉。 这个位置?这个位置怎么会是她的? 贵妃头一次感到事情脱离掌控。排演《十六天魔舞》之前,她特特吩咐教坊使,要用心选择舞女,可以眉目姣好,可以艳光四射,却唯独不能是妩媚柔弱的、弱柳扶风的。 十六名舞女择定之后,她还偷偷看了一眼,才放下心。否则,以她的谨慎,怎么会让别的女子成为皇帝又一个心头好? 是了。贵妃突然生出一股咬牙切齿的恍然。难怪那苏婳瞧着眼熟,不正应是今日的领舞之人吗?她怎么倒成了安王侍妾,坐在大殿之上? 贵妃绝望,绝望过后一把火又烧尽绝望,只余狠厉的算计:不妨事,不妨事。这个人就算牵得住皇帝的心,也牵不住自己在后宫的权力。她派人杀了这个人,随便什么借口,皇上最多冷落自己一阵,自然又会和好如初。 贵妃释然,这才感觉手心又痛又痒。伸手一看,尽是淡粉色红纹。她心下大惊,又不敢被皇帝发现,手忙脚乱间,头一次忽视了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意。 “这《十六天魔舞》原是失传,却不想教坊司技艺了得,竟可以将它复原成这个样子,有赏!”皇帝看一眼贵妃,这才对着殿中之人缓声说道。 “奴家谢皇上恩典。”十六个舞女齐齐跪下,娇声答应。又是一阵香风扑面,莺歌鸟语。 皇帝朗声大笑:“领舞之人,你走上前来,让朕瞧瞧。” 秋娘微微一笑,款步上前。行走之间弱柳扶风,妩媚动人。 秋娘看着皇帝眼中一亮,心中寻思,莫非他喜欢自己这类型的美人? 皇帝果然笑道:“七分柔软,三分妩媚,倒像是爱妃年轻时候的样子。” 贵妃靠在皇帝身边,巧笑倩兮:“皇上说笑了。臣妾年轻时,可没这么美。” 皇帝眯起眼睛,一脸追忆之色:“瞎说。你年轻时比她美得多。那时候的你,让朕想想,是六分妩媚,三分柔弱,还有一分不甘人后的胆色。” 贵妃红了脸,心中却一片冰凉。她知道,今日这人皇帝是纳定了。与其如此,不如她做个顺水人情,以后行事也方便些。 皇帝追忆完,果然不待贵妃回话,就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秋娘。有名无姓,自小无父无母。是教坊使大人发善心,将未满三岁的奴家带回教坊司的。” “真是可怜。”皇帝一脸怜惜,“唐代牧之作过一首《杜秋娘诗》,其中有句‘低鬟认新宠,窈袅复融怡。’倒是极衬你。朕就赐你姓杜,杜秋娘。” “谢皇上隆恩!”秋娘一脸欢喜模样,深深跪拜下去。 薄薄的轻纱根本遮不住她的玲珑身姿。皇帝坐得高,从上往下看去,更是一幅令人心猿意马的景象。 “你走进一些,让本宫瞧瞧。”贵妃适时开口,柔声道。 等秋娘站在了近前,贵妃笑着携了她的手:“十指尖尖,肤若凝脂,连本宫都要动心了呢。” 贵妃妩媚笑着,看向皇帝:“皇上,为了臣妾生辰,您如此费心,叫臣妾心中过意不去。不如今日臣妾借花献佛,让秋娘来与我们作伴,皇上觉得可好?” 皇帝龙颜大悦,连声道:“爱妃甚贤,爱妃甚贤!爱妃如此知冷知热,该教后宫众人都瞧瞧,她们才会知道,怨不得朕这么宠你。” 贵妃低头浅笑,剥一颗葡萄送至皇帝唇边。一双眼睛却如淬毒的利剑,狠狠瞪了秋娘的背影一眼。 秋娘对身后的危险一无所知。她一站上龙椅边,就被这里的风景吸引了。 所有的臣民尽皆在脚下,她看见了太子,也看见了李韬隐。 男席人头攒动,推杯换盏。李韬隐衣袖翩翩犹如谪仙,与太子之间泾渭分明。太子春风得意,身边人满为患,都是些有实权的家族;李韬隐神色清冷,身边只有几个经常出入烟花之地的京城公子哥。 纵是风姿非凡、才华出众又如何?没了先皇后,他李韬隐在这皇宫,还不是太子的垫脚石? 对于那个意外,秋娘突然不觉得可惜了。站在高处,才叫活色生香,从前的失败又算得了什么?她如君王般俯视着殿中众生百态,蓦然停下目光。 是苏婳。 苏婳撑着头,半倚在小案上,如春日牡丹,举止风流间,已带了国色天香的韵味。 从前苏婳长得美,却叫人一眼看出她的出身,低眉顺眼,神色迎阿,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如今她依然美,气度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沉稳不再是装出来的,而是骨子里透出的淡然。她心中有了底蕴,一举一动便如出身上好的名门淑媛一般,带点克制,又带点肆意骄傲。 而她秋娘,还是当初的舞娘,一无所变。 秋娘咬牙,嫉妒再次如蛇蝎一般慢慢爬上心底,交织成脸上莫测的神色。 苏婳撑着小脑袋,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 她方才苦极闷极,一口气喝了好几杯酒,如今胸中如有一把火在烧,下颚更是又痒又痛,连带着头都痛了起来。 苏婳咬着红唇,仍用最后一丝意志坚持着。皇权至上,除了身份极高的人和一些老人,普通人在皇帝跟前出虚恭都是不敬,更遑论别的。她不敢借口离席,只好一点点慢慢捱着。 不知过了多久,苏婳眼前都迷蒙起来,她才感觉有一双冰凉的手托起她。 这个人的身上传来熟悉的气味,苏婳呆呆一笑,由他牵着自己,慢慢走出南山宫。 她迷蒙着眼睛,看他面色稍变,看他延请太医,看他把自己放回暮雪斋。在一声声清淡柔和的安抚声中,她终于闭上眼睛,安心地陷入黑暗。 “回王爷,姑娘淋了雨,又被人下了药,一时又吃多了酒。三管齐下之下,这才昏睡一夜。现下就该醒了。” 耳边有人絮絮叨叨说话,聒噪得很。苏婳拧眉,想挥手让他住口,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来。她吃惊,铆足了劲扭着,身子却动也不动一下。 苏婳急了,费尽力气想睁开眼睛,试了好久,眼睫终于颤颤巍巍打开了。 醒来却见李韬隐仍在慕雪斋。 晨光绚烂,屋内燃着名香。四周静极,重重帐幔低垂,有几分旖旎恬静。 他坐在一旁雕漆椅上,面色清冷,眉宇微皱,纤长有力的手指捏住一页书,正凝神看着。 衣裳上还是昨日那只白色老虎暗纹。 立在床边的紫瑶见苏婳醒了,忙打起床幔:“姑娘,您醒了吗?要不要用些热水?” 苏婳一时没听见,只是满脸疑窦地盯着李韬隐,看他放下古籍,往自己瞥了一眼。 紫瑶又问一遍。苏婳这才轻轻点头。 紫瑶见状,忙托着杯盏上前。 李韬隐微微摆手,自己接了过来。他一手托起苏婳,一手将杯盏就着她的嘴唇,慢慢喂下去。 苏婳脸上飞起一片红霞。 她何尝被人这样对待过? 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李韬隐按住她:“现下觉得如何了?” 苏婳眨了眨眼,漂亮双眸写满疑问:“妾身感觉好多了。王爷似乎,和往日不同?” 李韬隐面色一顿,把杯盏递给紫瑶,示意她再盛一杯,这才悠悠开口,说的却是另一桩事:“本王没想到鄂氏如今生了戒心,连指甲盖都要□□。还好这次毒性不大,不然你这下颚都要毁了。” 女子最重容貌。苏婳心下发寒,果然被转移心神:“快给我镜子。”声音又哑又涩,全没了素日甜润。 紫玉忙取来一柄小靶镜。 苏婳仔细照了照,见下颚的淡粉印迹已经不见,仍如往日一般丝滑。 她这才放下心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靶镜交给紫玉,这才想起来问李韬隐:“鄂氏缘何生出戒心?和王爷有关?” 李韬隐闭了闭眼,语气是隐忍的平静:“本王与她,深仇大恨。” 阴谋伏笔 窗外不时传来鸟鸣,秋风拂动卷帘。紫瑶等人已悄然退下。 苏婳拥着被子,闭唇敛眉,小心翼翼觑他神色。 “大庆三十六年,母后诞下我。大历三十九年,鄂氏入宫。” 李韬隐的叙述清冷自持,面上不动声色,声线却微抖,缓缓向苏婳揭开一个宫廷秘辛。 鄂氏妩媚柔嫩,长相性格颇合皇帝心意,不到两个月就怀上龙嗣。大历四十年,鄂氏诞下李繁弱,从此迎来盛宠。 李繁弱降生之际,西北传来捷报。皇帝大喜,赏宫中内侍宫女人人十两银子。 银子不多,宫人图的却是这个彩头。众人奔走相告,竟无一人注意到中宫走水。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等火灭下来的时候,里头已经什么也不剩了。从此大历没了皇后,宫廷之中唯一敢穿茜素红的女子,成了贵妃鄂氏。 故事听完,苏婳睫毛微抖,颇为不安。因为在教坊司,人人都说先皇后是旧疾缠身,这才薨逝的。 却原来是被活活烧死。 苏婳汗毛乍起,只觉晨间冷气一寸寸攀上脚趾。她蜷起腿儿,不安地摸索,希望抓住什么令人心安的东西。摸来摸去,最终一把抓住李韬隐放在床边的手。 手上传来奇异的触感,李韬隐慢吞吞捻一下女子的细腻指腹,声音凝滞起来:“本王渐渐长大。十三岁那年,本王从一个老太监口中得知,当年那把火,是鄂氏放的。” 苏婳紧抿红唇,并不惊奇。连《十六天魔舞》的领舞之位都值得秋娘使出那般手段,天家的泼天富贵、滔天权势,谁不贪呢? “本王当时年轻气盛,想去告诉父皇,谁知回去一看,老太监竟已没了。本王只好买通她身边一个贴身宫女。” 苏婳睁大眼睛,红唇微张,不相信深幽沉稳的李韬隐也会有这样的失手:“所以你下毒了?还没成?” 李韬隐一言不发,只是瞪着她。 这一瞪,屋子里的空气都流动起来,各种不安吊诡、旖旎绮丽的气氛一扫而空。 苏婳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确实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何况王爷当时年纪尚轻,一时失手也不足为奇。” 李韬隐这才点头。掖了掖苏婳的被子,起身,他又恢复了素日清淡模样:“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后看见鄂氏,能躲便先躲着。你好好养病,其它诸事先放一放。” 苏婳想起身相送,却被他挥手止住。 他出门,门外候着的紫瑶等人鱼贯而入,带进一股浓浓药味。 逆着晨间霞光,他没回头,低声吩咐一句:“下次不要再淋雨了。” 苏婳微笑:“是,王爷。” 养病的日子是百无聊赖的。唯一的好处大概便是,自从苏婳得知李韬隐的秘辛后,两人关系一下子亲近许多。 连日来,各种名贵的药材补品、珍贵赏赐流水似的送入慕雪斋,令人咂舌。 这日,又有两个小太监送来药材,放下就走了。紫瑶一样样翻看,脸上洋溢起兴奋的红光:“姑娘,您看看这些药材,阿胶、人参、鱼翅、熊掌,都是大补之物呢!王爷可真是疼您。” 苏婳靠在引枕上,额上戴着抹额,正慢条斯理啜着热茶。听紫瑶这样说,她放下茶蛊,佯怒道:“这话可不兴乱说。王爷是什么人,哪里由得你这样编排。” 紫瑶觑着四下无人,便笑嘻嘻凑过去,小声道:“姑娘,您莫要妄自菲薄。王爷自然是世间少有的人物,但您也长得天仙似的。府里的人都说,从来没见过像您这么好看的人!” “哦?他们真这样说我?”苏婳轻笑。 见紫瑶连连点头,她叹口气,怅然道:“你不知道,此事和相貌没有关系。王爷是皇家子嗣,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都要那高门大户的女子。我出身低微,他怕是看不上。” 说出这话,苏婳觉得自己的心被人轻轻捏了一下,颤颤的疼。她端起茶盏,胡乱喝几口热茶,这才感到好受了些:“所以此话你莫要到外头去说,平白惹来祸端。旁的不说,就玉荣那天的脸色,你还没看清吗?” 说到玉荣,紫瑶冷笑两声,面上难得带了刻薄神色:“奴婢怎么看不出来!玉荣那人,嘴上说的跟菩萨似的,心里那点嫌弃都写在脸上,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也不想想,就她那样的容貌身份,王爷怎么会看得上她!” 苏婳笑笑:“她还是差点功夫,表面功夫都不会做,比起我在教坊司时的一个昔日姐妹,还差得远些。不过话说回来,她整天学的是服侍人的活,心机自然浅显,比不得我们的紫瑶姑娘。” 听她这样打趣,紫瑶嗔道:“难道奴婢学的就不是服侍人的活?不过是多为姑娘想两分罢了。” 两人笑闹一番,紫瑶的话头又转到李韬隐身上来:“姑娘,王爷那天一大早就来慕雪斋看您,见您醒了,话没说两句又走,想是处理公务去了。他忙里偷闲来关心您的病情,您真的没有一点动心?” 苏婳笑瞪她一眼:“我动什么心?你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劲儿说王爷的事?” 紫瑶嗫嚅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听人说了两句不好听的罢了。姑娘,您这样的相貌,哪怕出身差些,也能博个侧妃当当,让奴婢跟着您享福啊。” 苏婳笑道:“说来说去,原来是为了你自己。你且说说,听人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见苏婳就是不接茬,紫瑶叹气,只好回道:“不过是说您狐媚子,想爬王爷的床罢了。姑娘您别动怒,依奴婢看,这话八成是玉荣传出来的。” 苏婳烦乱地掀起被褥:“我清清白白的身子,竟被人说成这样。你别拦我,背后肯定编排得更难听,我不去收拾一番,他们怕是要传出府去了。” 紫瑶一见这样,心下万分后悔,不该捡了这话头来说。她只好慌忙拦住苏婳:“姑娘别动怒。要收拾那起子嘴碎的,又不差这会儿工夫。您养病要紧。再说,王爷有令,姑娘病好之前都不许下床的。” 慑于李韬隐的威严,苏婳到底被拦下了。不过,因为王府中兴起的谣言,慕雪斋里很是生了一场闲气。 安王府的另一边,丫鬟们住的偏院里,也是暗流涌动。 玉荣很得李韬隐的依仗,在王府的地位举足轻重,因此有自己独立的小院子,以及一个专门伺候她的小丫鬟。 天边浮过墨色流云,看着似要下雨。玉荣的小院子里鸦雀无声,连廊下的鹦哥都在打盹。 屋子里,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为玉荣涂抹蔻丹。 蔻丹是女子钟爱的装饰,但作为丫鬟,哪怕再得主子宠爱,也是没有资格用的。小丫鬟心跳得飞快,一会儿担心蔻丹被人看见了,自己也要跟着受罚;一会儿又怕她在府中散播苏姑娘谣言的事情被发现了,要被逐出王府。 小丫鬟年纪尚小,这么一想,急得手一抖,就把蔻丹点在了玉荣的手背上。 玉荣本就面色冷峻,心情烦闷不已。见手背被染上鲜艳蔻丹,恼得翻手就赏小丫鬟一掌:“你既然不想尽心伺候,我明日就叫人把你卖出府去!” 出了差错,小丫鬟本来还呆呆愣愣的,听见这话眼泪一下就滚落下来,生怕被卖入狼窝里去。她涕泪涟涟,哭着磕头:“姑娘别把奴婢卖出去。奴婢一定尽心伺候姑娘!” 见玉荣不应,小丫鬟很是哀求了一番。一时间小院子里哭哭啼啼,凄风惨雨。 玉荣紧拧双眉,又想到苏婳。同样是出身卑贱,怎么她就有十几个贴心丫鬟,自己却只有这一个笨手笨脚的?李韬隐近日来对她越发看重,不过一场风寒而已,药材不要钱似的往慕雪斋里送,连她这个管事的看了都心疼。 玉荣正不耐烦着,突然廊下鹦哥扑腾起翅膀:“苏姑娘真美!苏姑娘真美!” 玉荣大怒,一脚踹开哀求不已的小丫鬟:“哭什么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还不想办法让那扁毛畜生闭嘴!” 小丫鬟得了差事,一骨碌爬起来就出去了。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不一会儿,鹦哥果然不叫了。 小丫鬟期期艾艾进来,稚嫩的脸上犹然挂着泪珠。她讨好一笑:“姑娘,奴婢让它闭嘴了。您能别把奴婢卖出去吗?” 玉荣皱眉,阖眼,一上一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小丫鬟得不到回应,怕再惹来主子生气,也不敢开口,只怯怯立在一旁。 “好了。”玉荣睁开眼,嫌弃地看一眼被染得乱七八糟的手指,“还不快把它卸了,留着出去给别人看吗?” 小丫鬟呆了一下,忙找出工具擦掉蔻丹。方才被踢了一脚,此时胸口仍闷闷的疼。小丫鬟触一触胸口,不敢说出口,只越发尽力小心。只是,她不明白,玉荣姑娘为何要染上蔻丹又擦掉,白白折腾一番呢? 玉荣瞥一眼小丫鬟,再次阖上眼睛。心下慢慢盘算着。 她不过是嫉妒苏婳,这才在自己的院子里过过瘾罢了。门房的小太监已经把商女恨送来了,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此日一过,世间再无苏婳这个人。 想到这里,玉荣唇角扬起一丝阴毒微笑。 小丫鬟正好乍看一眼,被吓得魂飞魄散,不知玉荣姑娘又出了什么害人的主意。 身陷狼窝 这日,病情大好。苏婳被拘得久了,此时终于被允许下床,喜得她去看院子里那棵珊瑚树。 秋色深了,院子颇显凄清。珊瑚树的果实已经变成了紫黑色,一颗一颗缀在枝间。 苏婳仰头看着,修长脖颈划出动人线条。 紫瑶忽而轻声道:“姑娘,玉荣姑娘又来了。” 苏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抄手游廊果然走过来一个窈窕美人,行走之间身姿摇曳,不是玉荣是谁? 玉荣的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几人很快就到了近前。 苏婳笑笑,娇柔亲密:“玉荣姑娘大驾光临,我有失远迎了。” 玉荣也笑,笑得僵硬:“每次我来,苏姑娘都如此多礼。姑娘如今身子大好,却也不该出来吹风,万一旧疾复发,王爷又要怪我。” 苏婳便把玉荣往屋里让:“玉荣姑娘说的很是。我不过是仗着有些舞蹈底子,才略略胡闹一番,并不会惊扰到王爷的。” 玉荣做出一副安心模样。两人寒暄几句,玉荣才道:“对了,王爷说姑娘病中无趣,吩咐我送来一只鹦哥。” 病都要好了,怎么还送逗趣的鹦哥?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小太监上前一步,手里果然托着一样东西。他揭开黑罩子,露出一个精致的雕花金笼。笼子里一只彩衣鹦鹉扑腾翅膀,直盯着两人瞧。 苏婳双眸瞬息亮了,噗嗤一声笑出来:“王爷有心了,还请玉荣姑娘替我多谢王爷。只是,为什么要罩上一层黑布?” 玉荣不知,扭头去看小太监。 小太监微弓着身子:“回苏姑娘的话,这鹦哥习性如此,见着黑夜就睡觉,见着天明就乱飞。奴才怕它在路上飞得没了精神,故而蒙上一层罩子。” 苏婳逗着鹦鹉,笑道:“看来你很擅长侍弄这些。” 玉荣笑道:“他名唤小福子,王爷将他连鹦哥一起送给姑娘了。” 小福子过来给苏婳磕了三个响头。正在这时,笼子里的鹦哥扑着翅膀,叫了两声:“苏姑娘真美!苏姑娘真美!” 苏婳红了脸,笑道:“谁教它说的这些胡话!还不快快拿下去!” 小福子应声,小心取了鹦哥下去。 这只鹦哥,玉荣是知道来历的。本是日日挂在李韬隐的寝宫后头,这次知道苏婳生了风寒,巴巴的让她送了来,还贴心地附赠一个太监。 不想它老是说这样的话,很是聒噪了玉荣几日。 玉荣拧着帕子,笑得有些勉强:“还有一桩事。宫中下来一道口谕,说是柔妃娘娘身子不适,思念与苏姑娘的闺中情谊,传姑娘进宫陪陪她。” 苏婳一愣:“什么柔妃娘娘?” “还能是谁?自然是贵妃生辰宴上,跳《十六天魔舞》那位。听说她甚得圣心,如今一来就晋了妃位,虽说姑娘与她情谊深重,也该当谨慎些。” 秋娘?她和秋娘如今哪还有什么闺中情谊? 苏婳心中不安,此时只好点头:“玉荣姑娘说的很是,我这就去准备。” “别忙。”玉荣笑着按住她,“王爷说了,柔妃娘娘新喜,姑娘穿得喜庆些,也合娘娘心意。” 玉荣挥手,身后另一个小太监低头上前,手中果然用托盘盛着一套衣物。 玉荣亲手接过,将衣裳展开。是用洋缎制的,一寸一寸皆泛着淡淡流光。鲜艳的海棠红,用金线细细绣着百蝶穿花,华美极了。 苏婳微笑:“好漂亮的衣裳!玉荣姑娘先请回吧,我换完衣裳就去。” 内室,紫瑶一边服侍着苏婳穿衣,一边喜道:“姑娘,王爷这是对您有意!” 苏婳笑嗔道:“你又提这话。王爷心思莫测,有意无意的,哪能看得出来。再说,鹦哥说的那两句,兴许是小福子教她说的。” 紫瑶笑道:“看小福子那呆头呆脑的样,哪像有这般活络心思。姑娘,这衣裳怎么有股奇异的香味?” 苏婳皱着小鼻子闻一闻衣袖,不太明白这是什么味道。既飘渺又浮华,如江南画舫上最红的艺伎,纵情声色,放浪形骸。 苏婳笑道:“既然是王爷吩咐送来,定然不会有什么差错。” 她身份不高,进宫不许带婢女。苏婳便吩咐紫瑶她们看好院子,施然出了门。 坐上王府车撵,一路晃晃悠悠,终于望见皇宫。皇宫的大门精致恢弘,如一个巨大狮口,潜藏着无上尊容与如海血腥。想到先皇后就是在这里薨逝,苏婳微微心颤,忙跟紧领路太监的步子。 “前头就是霜月宫。”领路太监收了苏婳银子,笑眯眯的,“皇上说这霜月宫与柔妃娘娘的名字很是般配。奴才不懂,只知道柔妃娘娘一入宫就怀上龙嗣,皇上大喜过望,不仅晋了位份,如今还赐下单独一个宫殿。不是奴才多嘴,宫中人人都说,柔妃娘娘这恩宠呀,怕是比贵妃娘娘还要盛上三分。” 一入宫就怀上龙嗣,所以才晋了妃位? 玉荣可不是这样说的。 苏婳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还是笑吟吟的:“多谢公公提点。公公在宫中多年,见多识广,让我佩服得紧,以后还要多多仰仗您了。” 太监连道不敢当,一边收下苏婳暗中递来的银子。 “这就到了。”他在霜月宫的廊下顿步,对苏婳笑道,“奴才身份低微,不便进去,就送到这儿了。” 苏婳笑着道谢,很快便被另一名年长宫女领走了。 霜月宫很大,却安静极了。每隔几处便站着一名宫女,眉目端庄,神色恭谨,想来是专门候着等吩咐的。 殿中廊柱上雕刻着金龙图案,高高矗立,极具威严。地面一块块方砖打磨得严密四合,光可鉴人。苏婳跟着那名宫女,穿过一道道轻纱帐幔,这才终于见到秋娘。 秋娘靠着引枕,身着华丽宫装,妆容精致无比,眉目微垂,正绣着一块小孩用的肚兜。难得的是那副弱柳扶风的姿态,一点没变。 苏婳跪下行礼,恭谨道:“妾身苏婳,给柔妃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见苏婳来了,秋娘放下针线,亲自去携她的手:“等了半日,好不容易才等到你。你过来,来这里坐。” 苏婳顺势起身,在另一边炕上坐下。她翻了翻案上肚兜,绣的是长命锁图案,针脚细密,显然秋娘对这个孩子很是期待。 苏婳惦记着领路太监说的话,心中惴惴的。面上仍是笑道:“娘娘好福气,才刚入宫便怀上龙嗣,不知看红多少人的眼。” 秋娘露出羞赧模样:“不过运气好罢了!再说,日子还长着,如今算不得什么。你快别叫我娘娘了,就如往日一般,唤我一声姐姐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嗅了嗅,奇道:“妹妹熏的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过。” 苏婳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盏,凝眉道:“妾身也不知道。这衣裳是王爷新送来的,想是熏的是府中新进的香吧。娘娘若喜欢,妾身命人送些进来便是了。” 听苏婳仍叫自己娘娘,秋娘轻轻一笑,不再纠正。 两人闲聊几句,浑似要好的闺中密友,就如往事都是苏婳的梦呓一般。 苏婳心中莫名的不安愈演愈烈。和秋娘谈话,便如与狼共舞,不知对方何时露出爪牙。 苏婳放下茶盏,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妾身身子不适,还请娘娘体恤,恩准妾身回府。” 不管玉荣在前头挖了个什么样的坑,她早日出宫总不会错。在这霜月宫里,她总觉得潜伏着一张巨大的网,就等着她往里头栽。 秋娘担心道:“好端端的,你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叫人去请太医。莺晚,你速去太医院,就说我身子不适,请太医来瞧瞧。” 一直在旁边侍立的年长宫女便应一声,转身要去。 “唉,”苏婳扶住额角,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妾身无事,用不着麻烦太医。妾身前几日得了风寒,如今才将将好些,兴许是吹了冷风,这才头疼发作,只要回去躺躺便好了。” 听她这样说,秋娘便挥手唤回莺晚。 秋娘忧虑得双眉紧蹙,看上去比苏婳还弱不禁风:“是我的不是。因为想念你想得紧了,这才求皇上宣你进宫,不想你竟然得了风寒。这样吧,你先到我的床上躺躺,养好精神再走。” 苏婳心中警铃大作。 如今这感觉,就如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便是那只待宰的小鸡。 两人虽没撕破脸,但对对方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心知肚明。如今,秋娘做出这副姐妹情深的样子,是要给谁看? 苏婳咬一咬红唇,决定先虚与委蛇,再伺机而动。 苏婳微笑着,谢绝了秋娘的提议。 两人闲话一番,秋娘又谈到教坊司:“婳儿,那日的事,我也很意外。幸好你因祸得福,被安王殿下带了回去。尽管如此,我还是为你伤心了好一阵子。你莫要怪我!” 她一面说着,一面拭起眼泪。 误会? 苏婳淡淡道:“娘娘如今身份尊贵,旧事就莫要再提了。” 莺晚上前,焦虑得不同寻常:“娘娘,您是双身子的人了,可不兴这么伤心的。姐妹情深,哪有那么多隔夜仇?苏姑娘,您快帮着劝劝呀。” 苏婳无动于衷,闲闲拨着手指。 见此情形,秋娘的泪珠子更是不住地往下滚。 莺晚急得乱转,瞥见案上热茶,便重新奉上一盏,递到苏婳手上:“姑娘,您若是不愿说话,就把这盏茶奉给娘娘吧。奉上此茶,便是娘娘和姑娘的误会冰释,再续姐妹之情。” 苏婳如何肯接?她淡声道:“娘娘,妾身身子不适,请娘娘准许妾身出宫。” 眼下,逃离这是非之地要紧。 秋娘只当没听见这话。她抽泣不已,哀声道:“好了,莺晚,你别说了。我知道妹妹的脾气,她性子倔,误会了我,是不会轻易原谅的。” 秋娘的声音柔和悲戚,苏婳后颈上的鸡皮疙瘩却一粒一粒地竖起来。 秋娘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难道秋娘和玉荣有勾搭? 苏婳起身,也装作没听懂秋娘的话,微笑道:“多谢娘娘体恤,妾身这就回府。妾身在府里还有几根人参,回去后就送来给您补补身子。” 见苏婳转身要走,秋娘拭泪的手就是一顿。她飞快地朝莺晚使了个眼色。莺晚会意,上前拦住了苏婳。 “姑娘怎么急着走?娘娘还想留您下来用午膳呢。”莺晚的力气大得出奇,两手状似亲密地携住苏婳胳膊。 苏婳竟是一步也动不得。 逼入死角 苏婳额角生汗,内心反而平静下来。见走不了,她便笑着坐回去,软声道:“娘娘真是客气。可惜王爷在府中等着妾身,说是得了江南新贡的鲈鱼,让妾身尝尝鲜呢。” 她胡诌一番,意在敲打秋娘,自己也是有人护着,行事莫要太过。 秋娘擦尽面上泪痕,柔柔呷了口茶,再把茶盏放于案上。 这茶是方才莺晚奉给苏婳,想让两人和好如初的。茶水很浓,上好的暗褐色昭示着它的品质。如今已被呷过一口,粼粼泛着波光,幽沉无比。 见秋娘懒得装下去了,苏婳掩唇轻笑:“娘娘费尽心思才有了如今地位,可莫要折没了福气。妾身怕王爷等得急了,不如娘娘派个小太监,也好让妾身知会王爷一声?” 秋娘听苏婳字字句句皆是敲打暗示,心下烦闷不已。贵妃生辰宴那日,她本以为入宫便是功成名遂,从此前方锦绣荣华,将苏婳狠狠踩在脚下。 不想这其实只是个开始。 皇帝年岁已大,做什么都力不从心。偏偏他又威严日重,手握生杀大权,她每日里提心吊胆地伺候,根本没有一点乐趣。 另一边,又有势力根深蒂固的贵妃与太子,防贼似的防着她,时不时还要使点绊子。对着这两尊大佛,她只好恭恭敬敬,小心谨慎,丝毫不敢行差踏错。 纵是如此,贵妃还是对自己做出那样的事…… 再看苏婳,入王府数月以来,气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说,连皮肤都白腻得发光,唇角隐含笑意,显然是养得极好、过得极顺遂的。 如今自己这样行事,不过是祸水东引罢了。 秋娘咬牙,心头滚过各种念头,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柔弱笑意。她朝一个小太监招了招手,小太监小跑过来,静候吩咐。 “妹妹有什么话,便对着他说吧。莺晚,你给他一枚令牌,让他出宫。” 反正,即使不用小太监通传,李韬隐也会很快进宫的。这么一想,秋娘心中郁气一平,笑意更深了些。 苏婳看她一眼,对小太监叮嘱道:“你到了安王府,便说柔妃娘娘留我下来用膳。江南新贡的那条鲈鱼,就请王爷先独自用了,不必等我。” 府中自然没有什么江南新贡的鲈鱼。李韬隐那么聪明,应该听得明白她的暗示。 她对着小太监和婉一笑:“你领了令牌就快去吧。若是迟了,鲈鱼怕是要不新鲜了。” 小太监见苏婳温和可亲,忙恭声应是,领了令牌便匆匆而去。 霜月宫一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两人不再打太极,都静坐着啜茶,似在等待着什么。 秋娘到底想做什么呢?秋娘初来皇宫,根基未稳,如今大张旗鼓传召她,真是为了再续闺情? 可李韬隐不过是个废太子,她更只是王府侍妾,即使果真冰释前嫌,在这深深后宫,也不能帮秋娘什么。 更何况,秋娘心知她的秉性,素来不是以德报怨的性子。 那么便是要她做棋子,在秋娘的这盘棋上走出一步。 会是什么呢? 还有玉荣刻意在她入宫之前隐瞒秋娘有孕的事实,又会为了什么?这两人绝无可能有任何瓜葛的。 苏婳心思急转,恨不得马上堪破眼前这局。可惜敌人在暗她在明,眼下她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苏婳用茶盖轻轻拂去杯中浮叶,再次看了秋娘一眼。 秋娘也在看她。 秋娘面无表情,脸上没有素来的柔软笑意,一双眸子沉沉的看向她,黑黝黝阴沉沉的,如一只露出獠牙的老虎。 笑面虎不笑了,便是它出招的时候。 见苏婳看过来,秋娘轻呷一口浓茶,放下茶盏,示意莺晚再续一杯。 她的面上再度绽出荏弱笑容,眉眼弯弯,柔柔道:“妹妹在看什么呢?” 苏婳不答,目光从她的脸上往下移。 秋娘十指白嫩,从前却并非如此。小时候,秋娘的手又硬又黑,整日里眼馋苏婳的白腻双手。后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法子,她每日都在睡前抹上厚厚一层鱼油。亏得每日不辍的鱼油,她的手才养成这般模样。如今,洁白如玉的手轻触碧色茶盏,姣姣动人。 往下是秋娘弱柳般的身姿,被掩在柔软华贵的衣裳里。小腹平平,因为月份轻,胎儿尚未显怀,秋娘的身子如同旧时一般轻盈。 电光火石间,苏婳面色大变。她飞速地把目光往上移,从秋娘的小腹到十指再到脸颊,然后再从脸颊看到十指到小腹。 她终于明白了! 苏婳咬牙,气得把茶盏掷于地下:“好一招祸水东引!杜秋娘,你根本就没有怀上龙嗣!” 浓茶!浓茶!母亲怜惜孩儿,哪个孕妇会喝这样浓的茶!一盏不够,还要再续一盏! 茶水飞溅,洇湿了秋娘的裙角。秋娘惊愕无比得瞪圆双目,但很快便收起吃惊,低声笑道:“安王府果然钟灵毓秀,妹妹自入王府后也灵光许多。不过,你已经入瓮,便是想明白也迟了。”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旁的莺晚尖叫起来,隐含激动与得意:“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苏婳大惊,忙睁大眼睛瞧去。 只见秋娘的裙子底下蔓延出血迹,蜿蜒着往下流去! 秋娘收了笑,伸手往下摸去。见手上粘糊糊的,举到眼前一瞧,素白手指上凝着殷红血迹,顿时面色刷白,哆嗦着唇角叫道:“婳儿,你为何害我!” 天崩地裂,不外如是。 一时霜月宫乱作一团,方才安静侍立的宫女们都乱起来。 周围乱糟糟一片,满耳萦绕着“请皇上!请太医!”的尖叫。苏婳的内心在一阵剧烈跳动后,反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冷漠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看着秋娘柔弱地晕了过去,她就算是晕倒的姿势也要做得柔美动人。 看着满地的宫人乱走,一些人忙着把秋娘搬到床上,一些人忙着去叫太医,还有一些得了莺晚吩咐,去请皇上。 看着秋娘和衣躺在床上,双眉紧锁,冷汗涔涔,看着痛苦极了。 苏婳飞快地转着脑筋。如今,还有什么破局之法? 没有,除非有个人跳出来顶罪,或是秋娘主动承认构陷于她。 但这些都不可能。 苏婳心下一片冰冷的绝望,冷汗湿衣襟,指尖犹微抖,面容却安静坦然。 “哟,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闹成这样?青天白日的,妹妹怎么躺倒在床上?”远远传来一阵放肆的娇笑,声音妩媚极了,尾音微颤,能叫人软了身子。 正是贵妃无疑。 贵妃今日着盛装,满头珠翠,耳边缀了两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行走间摇曳生姿,香风扑面。 她一路自说自话进来,等真切见到被褥上大片血迹,便佯装惊道:“本宫才给妹妹炖了参汤,妹妹怎么就这样了?罢了罢了,是本宫没福气,这参汤,妹妹怕是用不上了。” 秋娘本就是装晕,听得这话,下身的血流得更汹涌了。 莺晚看得真切,急得要哭出来:“娘娘,娘娘您一定要挺住,太医马上就要到了。” 就在这时,小太监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声还未落,皇上就已一阵风似的卷进来。 众人齐齐跪下:“拜见皇上。” 皇上摆了摆手,吩咐他们起身。他侧身坐在床沿,看了一眼秋娘,脸色已是黑沉如夜:“太医呢?怎么到得这么慢?” 才说着,从外头涌进来四五个太医,个个手持医箱,满头大汗。一时间,内殿变得逼仄狭小。 太医们磕头告罪,又搭脉诊治。他们似乎很是为难,低声商量一番,为首的太医院院判方道:“皇上,柔妃娘娘这是中毒了!” 苏婳垂眸立在一旁。掌心出的汗已经凉了,湿湿冷冷更叫人难受。 她不敢抬头,只知道周围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叫人心凉。 过了一会儿,皇上才沉声问道:“中的什么毒?孩子怎么样了?” 院判拭一拭额前虚汗:“回皇上,柔妃娘娘所中之毒甚奇。依微臣之见,此毒乃两味毒药混合而成。一味是麝香,用量较轻。麝香虽是凉药,但因用量少,娘娘虽说会失去龙嗣,于日后生育却是无碍。奇的是第二味药,此药名为‘商女恨’。它的功效与麝香极为相近,效用却比麝香还要强。” 他停一停,偷偷觑皇帝一眼,继续道:“此名取自唐代牧之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商女不恨亡国,只苦无法拥有子嗣。此乃虎狼之药,偏偏又带有奇香,最是为勾栏女子所好。以麝香熏衣,长久以来尚且有碍妇人,这商女恨更是霸道,若用量大了,偶然沾上一次,便能致人无孕。因此药太过伤天害理,早在前朝便被禁止。微臣听说,时至本朝,偶有江南的烟花女子用此药避孕,凶手想是从此处得来。柔妃娘娘本就胎位不稳,经此一事,柔妃娘娘肚子里的孩子……已是没了。不但如此,柔妃娘娘恐怕难再有孕。” “荒唐!”皇帝眉毛一竖,狠狠将手中茶盏摔碎在地。 一时间众人齐齐跪了下去。殿中死一般的寂静,秋娘睫毛微颤,眼中飞快闪过一抹震惊,接着便嘤嘤哭了起来。 这哭声一开始只是零碎几声,渐渐越来越大。秋娘啜泣道:“皇上,请您为臣妾的孩子报仇!” “查,现在立刻查!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个小心自己的脑袋!” 众太医诺诺。一时间霜月宫几乎人仰马翻,大到殿中一人高的花瓶,小到逗鸟用的象牙箸子,都被细细查验了一番。 “回皇上,微臣在这杯茶里发现麝香,但遍查霜月宫,这‘商女恨’却是一无所获。”院判掌心湿漉漉的,小心翼翼让人呈上一个杯盏。 碧色茶盏里还有半盏残茶,粼粼泛着幽深的波光。 皇帝漠然看了一眼,扬一扬脸,示意身后太监把这赃物收起来。 “你们不是说,有两味毒么?如今证据都找不齐,叫朕如何派人审查?” 院判小心翼翼道:“还有一处没查。” 皇帝抿唇看他。 “宫中贵人们的身上。恕微臣冒犯,‘商女恨’毒性太过强烈,下毒之人也不一定要从日常用具下手。柔妃娘娘本就胎位不稳,只要在谁身上沾上一点,恐怕就……” “贵人身上?”皇帝眯了眯眼,“若是没查出来,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太医们惊惶跪下,正要开口,贵妃已适时笑道:“皇上,柔妃妹妹被奸人所害,臣妾看着心中不忍。臣妾愿意做表率,协助太医调查。” 皇帝悦然道:“这整个皇宫里,就数你最懂朕的心意。” 贵妃羞怯一笑,伸出纤纤素手:“本宫素闻,前朝皇宫的女子常在指甲盖里下毒。还请太医们查验查验,本宫身上有没有商女恨?” 太医不敢放肆,略略检查一番,便道:“回皇上和贵妃娘娘的话,贵妃娘娘身上并无任何不妥。” 太医们一个个检查过去。查到苏婳这里时,苏婳心尖发涩,几乎站都站不稳。 自从皇帝来了,她便知道,之后的事情不是她能参与的。 她只能在一旁静静观看,然后等待罪名安置到她的头上,至多辩解两声罢了。 两味药,一味是秋娘自己下手,另一味,恐怕就是玉荣做的猫腻。 院判查验过苏婳指甲后,略顿一顿,客气地请苏婳褪下外衣。 苏婳咬牙照做。海棠红洋缎被太医们翻来覆去地检查。衣裳上一寸寸流光华美至极,此时成为最危险的诅咒,一步步将她逼入绝境。 “皇上,这外衣上带着商女恨。而且用量极大,衣服的下摆、前襟、腋下、衣袖都有所发现……” 八方谋弈 “皇上。”苏婳上前,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皇上圣明,定知欲加之罪的道理。您英明睿智,一旦娘娘毒发,您立刻便可查出毒物所在之处。真凶想要脱身,断然不会把药藏于自己身上,可见妾身是被陷害。再则,妾身身份低鄙,皇上一查便知,妾身从没有条件买商女恨这样的稀罕东西。” 苏婳心知是蚍蜉撼树。但她不愿担这莫须有的罪名,不得不奋力一搏。 字字句句,苏婳皆求自保,不敢抖落秋娘假孕之事。她深知,皇帝不会因她的三言两语疑心枕边人,只能在他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更会使他厌恶自己。与其如此,不如尽力把自己摘干净。 皇帝心中微动,觉得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你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苏婳缓缓抬首。她目光清亮,红唇微抿,表情澄澈坦然,如梦中神女,冰魂雪魄,不染丝毫尘埃。 皇帝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惊艳。 这样的女子,似乎真不像会做出这等事情的人。最起码,她不会蠢到在身上藏毒。 皇帝沉吟一番,道:“你的话也有道理。但商女恨就藏在你的身上,你也是此案的关键人物。这样吧,你且……” 秋娘虚弱的咳嗽打断了他。 皇帝忙扭头看床榻上的秋娘,只见她泪流满面,声音无尽哀婉:“是臣妾对不住婳儿,让婳儿心存芥蒂。” 此言一出,一时殿内寂然如暗夜。只有香炉里的兰香袅袅燃着,与空气中浑浊的血腥味混在一起,令人心焦。 秋娘此言,明褒暗贬,以退为进,看似认错,实则点出两人早有嫌隙。 苏婳眼皮微跳,忙道:“娘娘说的哪里话,妾身怎会对娘娘心存芥蒂……” 话未说完已被打断。莺晚被秋娘轻扫一眼,心下会意,大声而急切地道:“皇上,奴婢看得真切!苏姑娘一来,娘娘就百般致歉。苏姑娘不领情不说,还故意气得娘娘痛哭垂泪。如今好好的皇子就这么没了,娘娘不知该多伤心!还有那杯茶,就是苏姑娘递给娘娘的!” 其实月份这么浅,谁也不知道秋娘流掉那个是男是女。但她这么说,轻而易举便激起皇帝怒意。 老来得子,谁不心疼。 秋娘适时在一旁啜泣起来。她紧攥皇帝袍角,泪满衣襟,怯弱无助,眸中闪烁着脆弱和深深的信赖。 皇帝撞上这样的目光,顿觉肩头压下甜蜜的负担,心中天平立刻倾斜。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最后狠狠一拍桌子:“花言巧语,巧言令色!来人,将此人拖下去,投入永巷。” 桌上瓷器被震得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碰撞声。话音未落,两个年长姑姑就上前架住苏婳,要把她拖出去。 在本朝,永巷是专门关押女犯的地方。传说那里永远不见天日,一旦进入,终生不得出。 苏婳双眸发烫,只觉嗓子梗得厉害。 既然秋娘不仁不义,她就要把水搅浑,在皇帝心中永远埋下一个怀疑的种子。 她双手紧握成拳,跪得笔直,大声道:“皇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妾身还有最后一句话要送给陛下。柔妃娘娘根本就没怀孕,茶里的麝香是她自己下的!妾身只恨轻信了她,反而把自己拖入深渊!” 如石破天惊,一时间宫中众人面面相觑,两个姑姑停下手来,愣愣看向皇帝。 “啊,原来柔妃妹妹做出这样的事……难怪妹妹今日不同以往,巴巴的求皇上把苏姑娘召进宫,转眼却把苏姑娘送进永巷,苏姑娘也怪可怜见的。” 贵妃本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戏。此时她反应飞快,立刻轻呼出声,妩媚的双眸一眨一眨,似是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狠毒的人。 听起来单纯无辜的话,实则暗藏机锋。开口便将秋娘推入死地。 一个是十数年的夫妻,一个是两个月的新宠,相形之下,皇帝到底心向贵妃,看秋娘的眼神就染上几分怀疑。 “皇上,”秋娘眉心微蹙,眸中泪花闪闪,“儿是母的心头肉,臣妾怎么会想失去咱们的孩子,又怎么会伪装他的到来呢?如果可以,臣妾愿用自己的命,来换未出生的孩儿的命。 “或许在皇上心中,臣妾只是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人;但在臣妾心中,皇上却是臣妾的天,是臣妾一生的依靠。臣妾相信皇上,定会为臣妾和孩儿报仇雪恨,更相信皇上不会听信旁人空口无凭的两句话。” 秋娘是一个非常自知的人,她深知自己怎样做最为惹人怜惜。 果然,见秋娘声声信赖,满眼依恋,皇帝心中开始动摇,他不由安慰地摸了摸秋娘的手。柔荑的触感温暖柔嫩,让他想起他和秋娘初遇的那个夜晚。 那夜,她也是如此的温婉可怜,柔弱无助。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想出假孕那样的毒计呢。 主意已定,他看向苏婳的眼神变得十分厌恶:“一个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毒妇拖下去?宣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进宫,再把安王给朕带进宫来。朕还活着呢,一个个就反了天了,手都敢伸到宫里来了!” 帝王心思莫测,此时开始疑心苏婳只是一枚棋子。 姑姑们回神,忙要将苏婳拖出去。 苏婳冷冷一笑,推开两个姑姑,自己站了起来。她整好衣裳褶皱,高高抬起下颌,面容骄傲,迤迤然而去。 离开霜月宫的时候,苏婳还能隐隐听见秋娘动人的哭声,以及让贵妃和皇帝不要误会她的哀求。 ** 李韬隐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暗室看一张舆图。他手中秉烛,仔细照亮秦淮河一带,若有所思。 王福忠在暗室门外踯躅半晌,终于扬声禀告:“王爷,苏姑娘从宫里递了话出来。” “入宫?她怎么会入宫?递了什么话?”李韬隐暗惊,手中一偏,蜡烛火舌迅速靠近纸质舆图。他忙扑灭烛火,走出暗室,顺手转动摆在暗室门口的仕女花瓶。 花瓶转了一圈,李韬隐身后的书架随之移动合拢,将暗室藏之于后。 王福忠从李韬隐的话中察觉到异样,不由心跳加快:“苏姑娘在两个时辰前入的宫,说是柔妃娘娘有孕,传她入宫说话解闷。苏姑娘说,她被柔妃娘娘留下来用膳,江南新贡的鲈鱼就请王爷先用,不必等她。”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李韬隐拧眉,迅速走到桌案边,从暗格里翻出秋娘的履历。 李韬隐在这几年间经营天下秘闻,上至朝中权贵,下至青楼走卒,皆有他的人脉和眼线。门客绍青,为人缜密,负责网罗一切秘密,每旬集结成册,置于李韬隐桌案底下的暗格里。 王福忠跟过去,小心翼翼道:“三个时辰前,玉荣姑娘来请示过您。奴才听玉荣姑娘说,您已点头同意,还吩咐苏姑娘穿那件海棠红洋缎入宫。” 三个时辰前,李韬隐还在暗室,玉荣进来奉了一壶玉螺春,什么也没说。 李韬隐和王福忠对视一眼,心知大事不好。 他的心头滚过一阵烦躁焦虑,很快强压着冷静下来。他一面快速翻看秋娘履历,一面道:“你派人看住玉荣,把她拘在院子里,不许她出来。所有经手过那件衣裳的人都一并看管起来。最近谁和玉荣接近较密,你也先打听着,切勿打草惊蛇。” 那件海棠红洋缎,用的是越国最时兴的料子,从海上万里迢迢运来。李韬隐想着阖府只有苏婳合适,便吩咐针线房先做好,待她病好就赏给她。 玉荣特地要苏婳穿,想是上头藏着什么秘密。 她还真是胆大妄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 是高估了他的耐性,还是高看了她自己的聪明? 李韬隐阖了阖眼,声音暗沉冷漠:“不用给她留面子。” 王福忠胆寒,恭声应是。 履历上画着一个泫然欲泣的柔美女子。底下写着她的姓名和生平。从年少时每日涂抹鱼油养护双手,到鄂氏生辰宴前背叛李韬隐,再到入宫怀上龙嗣,一目了然。 记忆渐渐复苏,李韬隐掀起冷笑:“她可真是步步高升。背叛本王转而投奔太子,想两头讨好。本王倒要看看,她哪头能讨得了好。” 他眯起眼睛,看向履历最下面一行蝇头小字:柔妃此胎,疑似假孕。 王福忠额上冒汗,又不敢擦,只道:“她确是个墙头草,奴才不齿。她似乎以为背叛的是王大人,否则今日行事应该会收敛些。” 若是秋娘知道送她入宫的是李韬隐,想来怎么也不敢撞到刀口上。 李韬隐站得笔直,手指修长,轻点桌案:“先不必管她。祸水东引,怕是她也毫无真凶的把柄。本王记得霜月宫中有几条暗线,你让绍青去探,回头把消息递到本王手上。” 在李韬隐的印象里,秋娘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惜她心术不正,并没有入李韬隐的眼。因此不必多说,李韬隐已然猜到真凶是谁。能在皇宫中弄来假孕药,还能逼得秋娘抓不到把柄,只好移祸心机略差的苏婳,这样的人除了贵妃还有谁? 秋娘有备而来,更有玉荣在其中搅和。苏婳虽非当日的吴下阿蒙,想来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想到这里,李韬隐更加心焦。他一面飞快地走向内殿,一面问道:“鄂氏那边,还有人吗?” 王福忠紧跟上去,从内殿的木施上取下官服。他一边服侍李韬隐换下常服,一边低声道:“那些暗线都被挖出来了。只剩一个小丫鬟,被留下侍弄花草,近不了她的身。” 李韬隐面色如常,并无多少失望神色。贵妃鄂氏心细如发,三年来并未落下丝毫把柄,这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腰身挺直,面容沉静。由王福忠细细为他换上锦袍,最后在他的瘦劲腰间束上白玉腰带。 “玉荣此人,心比天高,却愚不可及。你把她看好了,别叫她寻死觅活的。”李韬隐换好衣裳,撩起袍角,大步迈门而出。 王福忠留在内殿,长叹一声。 玉荣啊玉荣,这王府迟早要有女主子的,你何苦把自己搭上呢。 被贬永巷 日暮苍凉,残阳如血,火红的天空之下,是皇宫的重重宫阙。朱色高墙连绵如海,层层明瓦熠熠生辉。庄严,肃穆,冷酷,寡情。 李韬隐站在御书房里,前面坐着皇帝,右面站着三个朝廷重臣,成三足鼎立之势。 霞光从窗棂透进来,将他的脸染成半明半昧的阴影。他眸色深深,脊梁笔挺,像是一柄冷冽的利剑,光华自蕴。 长久的沉默后,皇帝推开手上的纸张,冷漠的目光射向他:“你这上头写的可是真的?”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 纸张上头,写着秋娘为求恩宠假装怀孕。此后为了落胎,又如何得来麝香,如何使人夹带进宫,最后如何偷偷下毒,反咬一口。 这是李韬隐入宫之时,一名小太监偷递过来的。小太监看着面生,李韬隐展纸一看,便知是绍青派来的。他重新誊抄一遍,呈交到皇帝手上。 “你从何处得知?”皇帝眯眼,天威莫测。 李韬隐回道:“那宫女是在陈家铺子买的麝香。掌柜见那人行至有度,进退有节,像是乔装打扮的大家小姐,便暗暗记在心里。 “儿臣于今日午后去往陈家,本为探望陈家老太君,不想陈家大郎将此事当成趣事,告知儿臣。不久后父皇召儿臣进宫,儿臣想到此事,感到蹊跷,便写下猜想,呈给父皇。” 陈家,是先皇后的母家。随着先皇后的薨逝,陈家的势力亦一再削弱,最终沦为商贾之家。 事实上,那宫女很是谨慎,并未到陈家铺子买药。她托了自己的哥哥,在不同的药铺中买下一丁半点,最后凑成完整的一份,交到秋娘手上。 此事自然不方便说,否则定然引起皇帝猜忌。李韬隐心思缜密,为了圆谎,便在入宫前拐道去了一趟陈家,串好口供。 皇帝轻哼一声:“陈家你倒是去得殷勤。” 李韬隐心知皇帝已信了七八分,只是心结难迈。他恭谨道:“儿臣亦时常牵念父皇。儿臣新近得了一管紫豪,东西普通,上头的雕纹却很是生趣。因此去陈家前,儿臣便已穿戴好朝服,想入宫将此物献给父皇。” 语毕,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楠木盒子,轻放到皇帝的桌案上。 皇帝开盒一看,神色稍缓。再抬首看一眼玉树兰芝的嫡长子,进退得宜,条理清晰,再没有几年前的混账样子。 他不由暗暗点头。 将视线转向一旁的三名大臣,皇帝问道:“三位爱卿有何看法?” 三名大臣聚在一起,小声商量几句,大理寺卿便率先禀道:“回皇上,微臣以为,柔妃娘娘假孕一事,实乃丧尽天良、不仁不义之举。然,苏氏也确实是在衣裳中下了毒,其心甚为险恶,不可不罚。” 谋害龙嗣未遂,怕也是个死罪。 李韬隐眉心微跳,背在后头的双手动了动。 御史中丞一直偷偷关注着李韬隐,此时立刻会意。 他上前一步,大义凛然道:“安王殿下早已说明,衣裳中的商女恨是府中姬妾争风吃醋的结果。安王殿下既已将真凶扣押,大人又何必对一个柔弱女子紧咬不放,失了君子之风。” 大理寺卿怒道:“请中丞大人注意自己的身份!什么紧咬不放,你当本官是狗不成?” 中丞朗朗一笑:“我从未这样说,还请大人莫要会错意。” 大理寺卿面红耳赤,不由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刑部尚书。 中丞是寒门之子,素来以刚正中立出名,谁的账也不买。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同是世家出身,两人私交更好。 刑部尚书轻咳一声,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将目光转向皇帝,恭顺道:“微臣以为,安王殿下既已说明隐情,就请皇上下旨查明,以还无辜之人一个公道。皇上的恩泽普照天下,威名远播四方,便是因您内政修明,明章之治。” 皇帝大悦,捻须点头道:“爱卿把话说到朕的心坎上了。不错,虽然苏氏只是一个女子,该有的公道,朕还是会还给她。” 大理寺卿震惊地看着刑部尚书。 他怎么敢不帮自己,怎么敢不遵循太子的命令? 刑部尚书安抚地朝他摇了摇头,面色和蔼,心底却在连连冷笑:帮你?我本就是安王殿下的人,凭什么帮你? 皇帝毕竟年纪大了,很快便感到疲倦。众人又唇枪舌剑一番,便察言观色,依次告退。出了御书房,李韬隐拱了拱手,说要先走,便将三人弃之于后。 中丞一脸清高,随意回礼拱手,似乎很看不上这个废太子。 大理寺卿怒气冲冲,看也不看李韬隐。刑部尚书凑到他跟前,小声解释自己方才的作为,言谈之中对李韬隐亦是贬低。 大理寺卿转怒为喜,又与刑部尚书称兄道弟,说要效忠太子,扶持他荣登大宝。 刑部尚书笑着点头称是。 此次觐见之后,牵扯出不少新的线索,使落胎案变得更为扑朔迷离。好在刑部尚书卖力,根据李韬隐提供的线索,仔细查访,最终确认柔妃假孕、玉荣陷害的事实。 秋娘得知消息后,在皇帝面前大哭一场,哭声传遍了半个皇宫。趁皇帝被哭得心软,她提出一个朦胧的猜测,说是贵妃陷害,才致她假孕。 刑部尚书不得不查访一番。正当他查出一些眉目时,后宫中一个不起眼的慧美人前来自首,说是她嫉妒秋娘一入宫便独得圣宠,故而行此毒计。此后每夜她都不得安眠,精力日衰,良心受到谴责。 刑部尚书嗅出其中必有猫腻,还待追查,却收到了李韬隐的一封密信。密信上命他就此收手,否则必有性命之忧。 刑部尚书惊出一头冷汗,忙就此结案。 前后历时,三天。 ** 永巷里昏沉暗昧,仿佛吸纳了天地中所有的黑暗。鼻尖凝着难以形容的臭味,苏婳叹气,摸索着起身。 她借着掌事姑姑房里漏出来的点点亮光,尽力拾掇自己。这是她来永巷的第三天了,外头的事情进展如何,她一概不知。自从被投入永巷,她就面临无穷无尽的劳役。寅时起,卯时歇,短短三个日夜,小脸已经瘦脱了形。 苏婳俯身掬一捧凉水,轻拍一拍脸,既是驱散疲惫,也是给自己打气。 她该相信李韬隐。 一则,这几个月来,他的悉心教导不是作假。他说过,拿她有大用。断然不会让她折在秋娘身上。 二则,李韬隐应有那个能力救她出去。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苏婳总觉得李韬隐不仅是个废太子那么简单。古往今来,鲜少有废太子滞留在京城,且过得如此自在的。他却一留就留了三年。 永巷里就连水都泛苦,苏婳皱眉用凉水漱口,激得浑身一个冷颤。 连日来,她闭着眼睛都在想投毒之事。她有时会疑心,李韬隐是不是放弃了她。每当这时,她只好一遍遍捋清楚各方利益,确保自己不是一颗无用的棋子。 “苏婳,你给我过来。”一个傲慢的声音远远传来。 苏婳忙敛了愁容,抻一抻衣裳,循着声音往前去。 永巷的掌事姑姑不过三十几岁的人,却老态毕现。此时她站在一个巨大的水盆后头,双手叉腰,傲慢地斜睨一眼苏婳,道:“你今日便洗这些衣服,没洗完不许吃饭睡觉。” 盆里都是永巷人穿的囚衣。这些衣裳又脏又臭,自然不可能被送去浣衣司。 苏婳不动声色,低声应一句,便蹲身洗起来。 天还未亮,四处的光亮少得可怜。耳边传来洗衣的声音,还有其它犯人细细簌簌走过的声音。 盆里的水冷极了,囚衣上是洗不净的腐臭味道。早膳是没有的。苏婳抿唇,暗暗给自己打气,收起心中那点自怨自艾。 掌事姑姑眼神挑剔,上下打量着这个新来的漂亮犯人。 三千青丝松松挽起,肌肤如玉般白腻。她的五官娇美精致,神色宁静动人,身上的囚衣洁白,褶皱被抻得干净。纵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也看得出她从未放弃拾掇自己。 她心中还有希望。 可既入了永巷,她凭什么心怀希望? 管事姑姑十四岁入永巷,到如今三十岁了,也没有谋得出去的机会。她见到苏婳的样子就升腾起一股恼怒,扬声道:“你怎么洗的,竟然把这衣裳洗出一个洞来!” 她单手挑起一件囚衣,囚衣往下滴水,散着恶臭。顺着暗昧光线,才看清上面有一个被烫出来的圆洞。 苏婳拧眉,忍了又忍,方道:“姑姑您请看清楚,这是被烫出来的,我也不知是何故。” “这么说你认为是我的不是?”掌事姑姑就是故意找茬,此时照着那张漂亮小脸就一掌掴下去。 苏婳被打得昏头,“豁”得起身,脸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两下。 一张脸顿时肿起来。 掌事姑姑见了,“咯咯”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永巷里,听得周遭犯人们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藏起来。 永巷里打人没有章法,只要能让人听话,就是好的。若是出了永巷,宫廷里是绝不会打女子的脸面,因为在这个时代,女子的脸上系着她的锦绣前程,最是动不得的。 苏婳怒起,连日来的愤懑喷涌而出,她扬手,狠狠回敬了掌事姑姑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永巷,犯人们瞪大眼睛,纷纷缩进屋里。 掌事姑姑捂着脸颊,瞠目结舌。 结案 惊诧之下,姑姑气昏了头,喝到:“你们干看着干嘛?还不过来抓住这蹄子!” 周遭犯人们知道姑姑这是要教训新人。毕竟来了永巷,就从没有出去的,必须得训得俯首帖耳才行。她们踌躇一番,陆陆续续上前。 苏婳感到不妙。皇宫里阶级分明,她这是一时气急才失手。眼下箭在弦上,她仗着自幼习舞,身子灵活,便作势掐住姑姑喉咙:“你们谁敢过来?” 掌事姑姑身体笨重,见苏婳伸手,呆呆立在原地,倒像是她自己把脖子送上去的。 反应过来,她颤声道:“姑奶奶,姑奶奶哟,您快放手。方才是我混说的,是我对不住您。” 苏婳道:“你让她们退下,且保证不再追究此事。” “好好好,就按您说的办。”掌事姑姑真怕苏婳一把掐死自己,她可惜命得紧。她一面说着,一面朝周围使眼色。 苏婳沉吟:“可我不知如何才能信你。”她还在思虑着,突然感到头皮一阵生疼,原来是三千青丝被人尽数揪起! 苏婳艰难转头,便看见一张沧桑的女子的脸。这张脸的美貌已被永巷吸干,没有一丝温热人气。皮肤干枯腐朽,眼睛黯淡无光,身着脏兮兮的囚衣,身材干瘪。 苏婳吃惊,心底冒起丝丝寒意。她还没看清,突然眼前一黑,被人敲晕过去。 醒来的时候,苏婳被绑在一张太师椅上,正被人兜头兜脑浇着冷水。 见她醒了,对面坐着的掌事姑姑冷笑,示意浇水之人停下。 “我活了这么久,头一回看见像你这样胆大的。”掌事姑姑起身,掂一掂手中皮鞭,笑道。 苏婳瞅一眼皮鞭,心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闭紧嘴巴不再开口。 姑姑便有些不得趣。她转了转眼珠,对众犯人道:“你们过来,一个个排着队。现在,你们一人给这贱人一鞭,谁的力气小了,谁在接下来三日便没有饭吃。” 犯人们沉默着,一个个形似鬼魅。她们上前,依次接过皮鞭,使出浑身力气一鞭下去。 每个人都仅有一次机会,且事关三日伙食,因此每一鞭都是用尽全力。沉默的永巷里,只有此起彼伏的鞭打声,和苏婳低声的□□。 不知痛晕多少次,又不知被浇醒多少次。水带着深秋的寒意,一盆盆浇下去,蜿蜒着刺激伤口,带来更进一步的疼痛。 苏婳意识朦胧,她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 李韬隐,李韬隐,李韬隐。 翻来覆去,苏婳终于发觉自己只念一个人的名字。原来这世间她早已是茕茕孑立,只剩一个牵挂,爱也好仇也好恨也好,就这么罢了吧。 她眼神涣散,一直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如冬日坠落的蝶。阖眼之际,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向她奔来,他衣袖翻滚,翩翩如神祗。 “苏婳!苏婳!”李韬隐大惊失色,他一探苏婳鼻息微弱,指尖顿时颤起来,生怕她就这样去了。他狠命解开绳子,打横抱起她,一边急声呼唤,一边往外走。 永巷众人齐齐跪下,两股颤颤,低眉顺目。掌事姑姑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愣愣站在原地,看着李韬隐的动作。 进了永巷,从没有人能出去的。难道人长得美,天公也要为她破例? 李韬隐垂着脑袋看苏婳,恨得牙齿咯咯作响。 她这是糟了什么罪呀!小脸高高肿起,泛着一层惊人油光,仿佛蹭一下皮子马上就要破掉,从里头汩汩流出血来。额上发着高热,双眸紧闭,整个身子却连连颤抖。身上带着密布的鞭痕,红红的翻出皮肉,深可见骨。浑身湿透,粗糙的囚衣紧紧贴在身上,粘着血色更显触目惊心。 李韬隐头一次知道心疼是什么滋味。他面色冷得像冰:“永巷掌事滥用私刑。王福忠,你现在就将这些人投入刑部大牢。将此掌事处以凌迟之刑,其余动手之人杖毙,即刻行刑。” 众人听得分明,顿时或吓晕过去,或悲戚求饶。好死不如赖活,哪怕在永巷过得再惨,她们也没有真正想过要死去。 掌事姑姑胆战心惊,衣裙底下迅速散出一阵尿骚味。 王福忠听明白他的意思,言语间却仍是迟疑:“王爷,这到底是在宫里……” 李韬隐怒火中烧,瞪他一眼:“宫里?就是因为本王韬光养晦太久了,才让她被作践至此!” 打狗也要看主人。如果是太子府上的人,掌事姑姑断然不敢在没结案之前放肆。 王福忠一凛:“是。奴才多话了。” ** 龙涎香馥郁绵长,将御书房熏得昏昏沉沉。皇帝刚下早朝,耷拉着眉眼,倚在榻上假寐。 他手里慢慢摩挲着一管紫豪,紫豪的细腻雕纹从指尖传进心田,勾起他的心事。 太监总管李恭三十岁上下,面白无须,举止妥帖。他侧着身子进来,小心地看一眼皇帝,见皇帝虽眯着眼,手上动作却没停,便知皇帝没睡着。 他便将一蛊汤轻放到龙案上,轻声道:“皇上,这是柔昭仪送来的人参鸽乳汤。” 柔昭仪即是秋娘。假孕案后,她就被降了位份,封号却还在。 皇帝没睁眼,只是把玩紫豪的手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李恭越发小心,禀告另一桩事:“安王殿下方才说永巷掌事滥用私刑,下令将掌事和女囚们投入刑部大牢。殿下说,要将掌事处以凌迟之刑,其余女囚尽皆杖毙。刑部尚书不敢擅专,特来请示皇上。” “凌迟……”皇帝玩味着,缓声道:“凌迟乃是极刑,少有用在女子身上。” “是。” 今日早朝,假孕案结案。此案事关国祚,众臣皆提议处死慧美人、柔妃以及玉荣。皇帝力排众议,只夺去秋娘的妃位与霜月宫主位,又依循李韬隐的心意,将玉荣留给他惩罚。下朝后,李韬隐飞快地前往永巷,等皇帝回过神来,只看见他翻飞的衣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极了他年少时的模样。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秋娘送来的汤被装在青花叶纹汤盆里,旁边置着一柄象牙小勺。汤水的热气袅袅而出,像极了柔弱妩媚的女子,欲说还休。 皇帝睁开眼睛,李恭忙扶着他坐起身。 见皇帝瞥了一眼汤蛊,李恭揭开荷叶盖。 皇帝拿起小勺,略略尝一口,叹道:“这个汤盆,朕记得是陈家从海上运来,特地献给朕。那日朕见秋娘身子虚,便将此物赏下,吩咐她日日炖些汤。” 李恭笑道:“皇上向来最是体恤娘娘们的。前些日子,奴才途经御花园,恰逢李美人们小聚,她们都在感念皇上的恩宠呢。” 皇帝笑笑,摇头不语。他一勺勺慢慢将汤喝完,方道:“近日的奏折堆得越发高,朕实在是力不从心了。罢了,你去跟刑部的说,此事就按安王说的办吧。” 这话李恭不敢接。他恭敬应是,轻轻地退着走出去。 皇帝凝望着紫豪,若有所思。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当年,或许是他过了…… ** 时光悄然而过。红墙黄瓦,重檐庑殿,李韬隐的寝宫隐在一丛茂密的修竹中。一条碎石甬路通向寝宫门口,奇怪的是甬路边上跪着一个丫鬟,看样子已经跪了很久。 寝宫里寂然无声,只有香炉里的白烟袅袅而起,可却遮不住殿中的药味。轻烟罗制成重重帐幔,角落里摆着烈烈菊花。 李韬隐轻轻揭起帐幔,凝眉看向床榻上的女子。 梦中她仍紧蹙双眉,不时颤栗两下,如受惊过度的小奶猫。她已换上干净衣裳,脸颊上的肉还是没养回来,越发可怜。 李韬隐如往常一样,先避开她身上伤口,轻轻抚摸着安抚一番,这才取出一瓶药膏,慢慢涂抹在她的脸颊和身上。 她受惊过度,一被人触碰就战栗不止。奇怪的是,她似乎认得李韬隐身上的味道,对他的触碰并不排斥。李韬隐便遣开紫瑶诸人,亲自上药。 王福忠放轻脚步,走进来递上一张方子,悄声禀道:“王爷,这是新的药方。王太医说了,苏姑娘已无大碍,这两日便会醒来。” 李韬隐看他一眼,放下帐幔,起身到旁边椅上坐下:“她身上这些伤,能好吗?” 王福忠笑道:“王爷如此悉心照料,又不吝惜玉容膏,每隔一个时辰就给姑娘擦上一遍。王太医说,姑娘定会恢复如初。” 说到玉容膏,李韬隐就想到门口跪着那个。他捏了捏眉心,道:“玉荣跪了多久了?” “回王爷,苏姑娘昏迷多久,她就跪了多久了。如今算来,正好是七天了。” “用人参吊着,别让她死了。” “是。”王福忠脸皮一抖,忍不住瞅一眼紧闭的帐幔。 虽说做下这样的错事,可满打满算,玉荣跟了王爷也有十二年了。如今为了里头这位,居然说弃就弃。这也罢了,还不给人个痛快死法。 想到这里王福忠胆寒,越发谨慎着回话,将京中近日之事一件件禀告。 两人正轻声说着,里头突然嘤咛一声。在寂静的大殿里,这声嘤咛不亚于一声春雷炸响在李韬隐的耳边。 李韬隐面露狂喜,飞快地直奔过去。等走近了他收敛面上喜意,恢复素日清冷模样,慢慢揭开帐幔。 苏婳面色雪白,小脸瘦削,一双大眼睛盛满惶惑。等看清是李韬隐,她长舒一口气,笑道:“王爷。” 李韬隐挨着床沿坐下,轻轻携住她的手,如抚摸一件珍贵而易碎的瓷器。 落泪 苏婳整个人缩在被褥里,乌黑鬓发散开,衬得面色雪白,双眸脉脉。她双肩微缩,一只柔荑被李韬隐握在手中,触感柔腻,娇软异常。 苏婳的眼里慢慢沁出泪来。 李韬隐忙抬手,擦拭苏婳面上的泪珠。泪珠越滚越多,慢慢洇湿了被褥。 滚烫的泪珠直灼到人的心里。李韬隐抿了抿唇,安慰道:“莫哭,你已经回来了。这是在本王的寝宫里,再没人敢打你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如一片羽毛慢慢落在苏婳的心里。她得了安慰,哭得越发厉害。 哭声凄凄切切,细细软软的,透着股娇音。连带着被褥都一颤一颤,怪可怜的。 李韬隐叹气,半扶着她起来,把她揽入自己怀里。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苏婳柔顺细滑的青丝,慢慢道:“你现在饿不饿?身上还疼吗?你放心,一切都有本王安排妥当。害你的人已经被本王绑了,你怎么罚都可以。杜秋娘被降了位份,如果你不满意,本王就让人给她下鸩毒。” 苏婳抽泣得小胸脯一抖一抖的。她埋头缩在李韬隐怀里,闷闷道:“疼得很,也饿得很。” 轻烟袅袅,寝宫里洋溢着柔和的色彩。王福忠进来,便瞧见两人这般模样。他鼻观口,口观心,将食盒放到小桌上,轻声道:“苏姑娘,请您用些粥吧。王爷知道姑娘这两日要醒来,特地吩咐东厨上温着粥,两个时辰一换,这还新鲜热乎着呢。” 内务府训练出来的宫人有一种本事,说话的声音总是含着喜意,叫主人家听了也跟着欢喜。 苏婳倒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李韬隐怀中出来,坐直身子,低着头整理发丝。 她的头发又浓又黑,素白小手抚上去,碰撞出一种极致的美感。小脑袋半垂着,细长的睫毛一颤一颤,香腮上还凝着两滴泪珠,“啪嗒”一下,泪珠就滚下去,落到李韬隐的宽袖上。 李韬隐心中一热,这才感觉胸前一片温热的潮湿,原来是方才苏婳把泪水尽数蹭上去了。 他的唇边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扬一扬脸,示意王福忠将粥端来。他接过粥,修长手指舀起一勺,喂至苏婳唇边。 苏婳有些受宠若惊。她睁大眼睛,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含着水气,撩得人心起波澜。 李韬隐板起脸:“快喝。” 苏婳皱起脸,轻启小嘴,小心喝了一口。不待李韬隐舀第二勺,她就飞快地将粥接过来,软糯道:“我自己来。” 小嗓子才哭过,娇娇的带着鼻音。许是劫后余生,她痛哭一场,精神一下松懈下来,也忘了自称的礼节。 李韬隐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拇指和中指微微捻着,突兀想到她方才躺着的模样。情潮如海水般向下涌去,李韬隐轻咳一声,微微侧过身子。 苏婳喝完,将碗递给王福忠,然后闭上眼睛,又往被褥里缩。 李韬隐把她从被褥里捞出来:“躺回去做什么?起来消消食。” 苏婳睁着无辜双眸,悄声道:“我害怕。” “你怕什么?” 苏婳不吭声,眼里立刻涌起水涟涟的雾气。她抽搭一下小鼻子,又缩回被褥。 李韬隐耐着性子,又问了好几句,苏婳这才将小脑袋从被褥里伸出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如盈盈一弯春水,怯怯的看着他。 “我害怕再也生不出孩子。” 李韬隐一愣,旋即了然。他想了想,低声吩咐王福忠几句,王福忠很快就带进来一个小太监。 隔着几重帐幔,苏婳见到一个瑟缩的瘦弱身影。 他朝着两人“砰砰砰”磕着响头,王福忠在旁不耐烦地打断他:“别磕了,你向王爷再解释一遍。” “是。”那人低眉顺眼,恭谨万分,“奴才是门房伺候的,名唤小贵子,苏姑娘房里伺候鹦哥的小福子,便是奴才的同胞弟弟。一个月前,玉荣姑娘……呸,是玉荣,玉荣她找到奴才,让奴才去找一味叫商女恨的药。 “奴才打听好久,方知此药早已为前朝所禁,只偶尔在江南画舫出没。奴才托了一个专走江南的跑商,跑商说,此药千金难求,且有价无市。 ”想来也是,这药如此伤天害理,想来老天爷也要让其绝迹的。正在这时,奴才的弟弟告知奴才,玉荣将王爷赏给苏姑娘的鹦哥,留在了她自己的院子里。 “奴才心知蹊跷,便寻来一味罕见的香料。此香料亦是难寻,香气与商女恨很是有几分相似,却没有那歹毒的药性。” 李韬隐冷笑一声:“你办事倒是妥帖。” 小贵子又“砰砰砰”磕起响头。他急声辩道:“王爷明鉴,奴才是榆木脑袋,只知道玉荣要害人,以为寻来假药便可。未曾想到她是拿苏姑娘做了筏子,要去害宫中的娘娘!奴才若孤身一人也罢,但奴才还有个同胞弟弟,玉荣拿小福子威胁奴才,奴才不敢不从……” 王福忠见李韬隐摆了摆手,便朝小贵子做了个手势,止住他未完的话,把人带了出去。 方才听到一半,苏婳的脸上便露出喜意。待小贵子说完,苏婳又惊有喜,甜甜地笑了出来。 李韬隐的眉目亦柔和下来,温声道:“这小贵子狡猾得很,事发前便找到借口去庄子逗留了半月,本王前几日才将他挖出来。否则,只要说明商女恨不过是假药,也不用费那么大的波折。” 苏婳眉眼弯弯,笑道:“多亏他狡猾,懂得找来假药糊弄玉荣。方才妾身思及此事,便悲痛不能自抑。冒犯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她笑得端庄和婉,又恢复了素日的妥帖模样。 李韬隐心中便有些膈应。他抿一抿唇,半日方道:“日后在本王面前,你不用贱称。” 本朝规矩,只有正室在丈夫面前,才不用贱称“奴家”或“妾身”。除个别地位尊高者,其余女子俱要循此礼法。 苏婳吃惊,红唇微张,如被人轻吻过的色泽。 李韬隐滚了滚喉结,身子微微向前探,想采撷这抹动人的嫣红。 王福忠正好推门进来,禀道:“王爷,玉荣晕过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抬眼,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这这这?苏姑娘这是因祸得福了? 李韬隐坐直身子,淡声道:“把她浇醒,带进来。” 王福忠心下万分后悔。这么些年了,自从那事以后,王爷从未正眼瞧过别的女子。如今好不容易……却被自己打断了! 他恨得欲抽自己几个巴掌,忙应了一声,颠颠的出去了。 苏婳没察觉到方才的波涛暗涌。她蹙眉道:“王爷还没跟我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李韬隐想了想,挑出些要紧的说给她听。才说完,玉荣就被两个太监搀着进来了。 之所以说是抬进来,是因为玉荣双腿弯曲,无法伸展,膝盖似是废了。她面色惨白,飞快地往里觑一眼,见苏婳好生生坐在李韬隐的床榻上,她蓦然睁大眼睛,似是见到什么了不得的事物。 桃花朵朵 苏婳身着柔软的寝衣,笔直坐在床榻上,她的青丝垂顺而下,未施粉黛,仍美得逼人。李韬隐坐在一旁,修长双腿岔开,骨节分明的手携住她,面色是雪山似的寒。 帐幔的流苏垂下,使玉荣与两人之间隔开,如隔了一道天堑,生死难越。 玉荣没来由的瑟缩一下。 “你想怎么处置她?”神祗似的男人捏了捏苏婳的手,语气里是他自己不曾察觉的温柔。 “打蛇不死,自遗其害。请王爷把她打死了事。” 玉荣瘫软在地,心脏针扎似的疼。 当李韬隐将苏婳抱回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向来是矜贵而自持的,那日竟如此失态。他的衣裳上沾满了血渍,怀里搂着个破布一般的女人。他瞪过来,仿佛她与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那一瞬间,玉荣难以形容自己的心境。或是快意,或是恐惧,或是伤心,或是后悔。 她亦知自己不过是个丫鬟,被二两银子卖进王府。从此,他就成了她头顶的天,脚下的地,她的全世界。许多年来,她见过他的失意,他的痛苦,他的万般谋划。他永远是优雅清冷的,一双眸子寒潭般望过来,却叫她动了少女芳心,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七天七夜的煎熬,她本以为自己不怕了。 可是,当面前的女子,用娇软嗓音说出“打死了事”的时候,玉荣心里仍一阵阵的缩。霎那间懊恼的情绪如潮水般涌入心田,她咬了咬唇,终是乞求道:“王爷,奴婢跟您已有十二载……” 李韬隐掀唇,冷嘲道:“你还有脸说这话?” 玉荣脸红的滴血,泪珠一下涌出来:“奴婢虽犯下大错,害了宫中娘娘,导致王爷受到无妄之灾。但,王爷,奴婢这颗心却是向着您的,奴婢身份低贱,但奴婢也一样有感情,奴婢的感情,和那些大家小姐并没有什么两样……” “就因为你有感情,就可以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吗?看来你死到临头都还不知错在哪里!就因为那点小心思,你先是下毒谋害苏氏,后来又故意让她带着商女恨进宫,惹来父皇猜疑。你知不知道,她差点死在永巷里!你心思如此歹毒,不配说自己心中有感情。” 李韬隐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若是那日,他晚了半刻…… 他闭了闭眼,掩去眸中的恨意和后怕,道:“王福忠,你把她带下去,即刻行刑。” 玉荣咬唇。原来,在他眼里,这些年的感情,都只是自己的小心思。 不甘和愤怒灼得人心肺焦疼,玉荣凄厉地尖叫起来,奋力挣脱两个太监的手:“那她呢?她凭什么得到您的青眼!她亦是个贱籍,比奴婢强到哪里去!” 苏婳摆了摆手,止住李韬隐的话,亦让王福忠等人停下手。她慢悠悠走到玉荣跟前,面色冷淡,高不可攀:“就凭我比你聪明,亦比你漂亮。” 她弯下腰,直视着玉荣的眼睛:“最要紧的,我即使再嫉恨一个人,也只会光明正大地和她较量。” 苏婳的眼睛如雾如水,动人的色泽似要把人的灵魂吸进去。玉荣对上这样一双眼睛,一阵恍惚后,方才明白她话里意思。 玉荣面色煞白,却仍不愿向苏婳低头。她冷冷一笑:“说得好听,真到了那个地步,我就不信你真能做到。” 苏婳笑笑,摇了摇头,不欲与她多说。 王福忠见苏婳说完,忙指挥着两个小太监把人弄出去。玉荣被太监们拖行着,一双眼睛不掩仇恨地射向苏婳:“你给我等着,就算做了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苏婳偏一偏头,似乎没听懂她话里意思。她想了想,唇角漾起一缕娇甜的笑:“对了,告诉你最后一桩事吧。那商女恨是假的,我日后,还是能怀上子嗣。” 玉荣目眦欲裂,发出了一声极长的痛苦的长啸,惊得重檐上的鸟儿胡乱扑腾,震落一地枯叶。 是为绝声。 ** 很快便入冬了。冬日清晨的阳光灿烂而不灼人,争先恐后地从窗棂里钻进来,盈满一室宁静。 苏婳缩在被褥里,撅着小嘴想事。 两个月来,她一直缩在慕雪斋养伤,不愿踏出去一步。 玉荣人死如灯灭,苏婳身上的疤痕也慢慢淡下来,抚平那件事的伤害。听王太医说,苏婳这身皮子的愈合能力极好,不易留疤。她便向王太医要来玉容膏,自己按时涂抹,不愿再假手于人。 听说,那七日她闹得很,都是李韬隐帮她上的药膏。 苏婳羞恼地哼唧一声,拿金丝枕头挡住脸,耳垂红得滴血。 那她岂不是被他看了个遍! 紫瑶听到动静,从外室推门进来,温声道:“姑娘可是醒了。” 苏婳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声不吭。 紫瑶上前揭开最外层的帐幔,轻轻挂到金钩上。待苏婳的眼睛适应了外头的光线,紫瑶才慢慢将剩下两层帐幔撩起。 “姑娘,都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您该起了。” 苏婳一动不动,鼻子间飘来一股花香。她耸着小鼻子闻一闻,闷闷道:“这是什么味道?” 紫瑶笑着把她脸上的软玉枕头拿开,道:“您睁眼瞧瞧。” 苏婳睁眼,竟见床边的琵琶尊里摆着五六枝桃花。桃花开得正艳,颜色鲜妍,嫩黄的花蕊可爱的微卷,满室生辉。 苏婳惊喜地坐起来,取出一枝桃花,放在鼻尖深深嗅了嗅:“好香!是春天的味道!” 紫瑶抿着嘴笑:“您也不问问是谁送来的。王爷说,如今刚过冬至,可巧的是西山行宫的桃花竟开了。王爷稀罕得什么似的,巴巴的送了几支过来,说是西山行宫里有一眼天然温泉,请姑娘去,有益于身体恢复。” 苏婳一听,又嘟着嘴躺了回去。她把脸转到另一面,闷声道:“我不去。” 哪有请人去泡温泉的?他是想提醒她,他给自己擦药的事? 紫瑶抻着脖子看她,见她嘴上说着不去,手里却翻来覆去把玩着桃花,心中便明白几分。 紫瑶笑道:“好姑娘,王爷都那样待你了,还使什么小性儿呢。这两个月您都不愿出门,听王公公说,王爷好几次顶着朔风,跑到摘星楼看书呢!” 摘星楼就在慕雪斋的对面,地势高,在楼上能看见慕雪斋的院子。 苏婳睁大眼睛,转过头来:“好端端的书房不用,他跑到摘星楼读什么书,也不怕漏风!” 紫瑶笑得益发厉害,只拿眼瞅着苏婳。 苏婳被看得面色绯红。她转回去,在被褥里一拱一拱:“反正我不去,你就算说破天都没用。他做出那样的事,还指望我……” 说到这里,苏婳咬一咬红唇,觉得手中的桃花碍眼极了,索性丢了出去。 紫瑶忙伸手接过,插回琵琶尊里。她不明所以地问道:“王爷做了什么样的事?” 苏婳拱被褥的动作一顿。 紫瑶竟然不知道他给自己上药的事…… 她便有些欲盖弥彰,道:“无事,我瞎说的。” 紫瑶:“……姑娘,您还是先起吧,该用午膳了。” 苏婳耷拉着小脑袋,任紫瑶服侍着更衣洗漱,草草用了午膳。 饭毕,她支着腮帮子,面前摊着一本薄薄的话本子,却无心去看。她咬着唇瓣,从窗棂望出去,盯着对面的摘星楼发呆。 紫瑶觉得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又来劝她陪李韬隐去西山行宫。见劝不动,紫瑶又叫来紫台、紫玉、紫淑三个,连番上阵。 四个人聒聒躁躁,如一万只鸭子在耳边响,苏婳亦被触动了心事,终是点头道:“好吧,我随他去。” ** 马车辘辘行在雪地上,冬日的初雪在车顶覆上一层薄霜。车队极长,前后十数辆,除了苏婳和李韬隐外,还载了丫鬟仆妇、换洗衣裳并两箱玉容膏。 车厢内温暖如春,极为华丽,四角悬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白天黑夜尽皆绽放玉色光芒。坐垫柔软舒适,苏婳小猫似的窝在里头,怀里抱着个小巧的手炉。 李韬隐微微笑着,举止优雅,给她倒了盏茶:“你尝尝,这是新进的普洱。” 苏婳抬手,轻轻啜了一口。宽袖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露出肌理细腻的手腕,淡粉色的伤痕凝在上头,看着似快要痊愈。 李韬隐眸色微暗,想到她那几日的样子。其实,他当时是隔着寝衣上药的,并没有看见什么,但他怕小姑娘心里别扭,便刻意不说,不想被王福忠这个多嘴的说了出去。 苏婳表面不动声色,其实一直在关注着李韬隐。她本来想坐后头那辆马车,硬是被李韬隐带了上来。她心中颇有不满,别别扭扭的不愿跟他说话。 眼下见李韬隐盯着自己手腕,苏婳不期然又想到那件事。她啪的一下把茶盏放回小几上,又迅速缩回手,把宽袖狠狠往下拉了拉。 李韬隐暗笑,又怕她羞恼,只好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假装欣赏夜明珠的泠泠色泽。 苏婳嘟起红唇,心中没来由的更加烦闷。她用手指抠着手炉上的牡丹藤纹,假装这是李韬隐那张可恶的脸,顿时一阵解气。 李韬隐也一直在暗中关注着苏婳。他见那两瓣红唇微微嘟起,娇妍动人,就像等着让谁去采撷一般。 李韬隐的心中不由又动起了上回的念头。他迅速衡量一番,好友的话悠悠回荡在耳边:女人闹别扭的时候,别急着哄,先亲她一下。等她软下来,一切都好说。 李韬隐瞬间便说服了自己。他的眼中闪烁着掩不住的欢喜,形状美好的薄唇带着温柔的希冀,缓缓向她吻去。 辘辘车声一顿,轿帘晃了两晃,原来是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外头传来王福忠的妥帖声音:“王爷,西山行宫已到。您和苏姑娘先进去,奴才随后便带着行李进来,里头已收拾好了,有两个小丫鬟伺候着。” 李韬隐一愣,停下动作。当他把注意力从两瓣娇唇上挪开,便见苏婳气呼呼盯着他,随后哼唧一声,自个儿撩了帘子下轿。 李韬隐苦笑一声,忙跟着下去,道:“你小心些,莫要栽进雪地里。” 忘不了 薄薄的细雪覆盖了树梢与重檐,举目皆是素白。顺着抄手游廊一直走,便是香泉殿。殿中有池,名曰香泉。香泉四周皆以白玉围砌,覆海上雕有凫雁戏水图。泉边一树桃花,借着殿中自然形成的温热之气发枝,怒放满树馨香。 偶有微风袭来,粉色花瓣儿缓缓落到香泉里,在水面上打着旋儿,被一只白嫩的小手拂过,悠悠飘荡而去。 苏婳泡在这眼温泉里。泉水滑腻而温润,如情人以唇细细亲吻肌肤。水气氤氲而起,使那双眸子更添水色涟漪,我见犹怜。 苏婳起身,白腻的小脚踩在玉石阶上,水珠从肌理上滚落,在行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娇俏脚印。 侍立在旁的紫瑶见苏婳泡好了,忙取来一件素色牡丹暗纹长袍给她披上。 苏婳拢一拢长袍,转过屏风,便见紫玉满面笑容地迎上来。 “姑娘,王爷请您去前殿下棋。” 香泉殿分前后两殿,前头是碧池,后头是香泉。两个池子乃同一眼温泉隔断形成。下车之后,两人略作休整,分别去了前后殿。 苏婳便往前殿去。她穿过重重珠帘,见到李韬隐的时候,小脸不由泛起红晕。 他也是刚刚沐浴而出,身着与苏婳同色的牡丹藤纹长袍,笔直坐于棋案之前。他的手指修长,正漫不经心拈着一枚黑子,轻敲棋盘。 苏婳咬着唇瓣,磨磨蹭蹭走到他跟前坐下,双眼不住地往他的衣裳上瞄。 李韬隐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苏婳飞快地垂下眼睫,细长睫毛微颤,修长脖子覆上一层淡粉,是掩不住的媚色,撩人心弦。 李韬隐滚了滚喉结,道:“执白先行,让本王瞧瞧你的棋艺长进了没有。” 苏婳闻言,便落下一枚白子。 两人皆是落子飞快。你来我往间,苏婳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她眉心微蹙,拈着一枚白子沉吟不语,最后闭了闭眼,随意下了一处。 她方才被李韬隐逼入死角,顾此而失彼,顾彼而失此,反正总是要被攻城略地。 李韬隐却似没看见吃掉白子的机会。修长手指执着黑子,轻巧在另一处落下。 如此反复几次,每逢苏婳要失子,李韬隐便视若无睹。苏婳咬牙,把白子丢到棋盘上:“王爷让我,这棋下得忒没意思。” 她皱着一张小脸,纵是气急败坏,亦是娇妍动人。 李韬隐朗朗地笑,敲了敲苏婳第一次要失子的地方:“你看这处,当时本王若这样下,你便输了。本王要让你赢一次,你还不满意。” 苏婳仔细看了一会儿,嘟囔道:“输给你也不丢人,何苦来作弄我……” 李韬隐笑得更开怀。他捡起被苏婳丢掉的棋子,放回棋盒之中:“你每次输棋都沮丧得跟个小奶猫似的,本王怎么好让你输?” 苏婳睁大眼睛:“什么小奶猫?” “唔……本王年幼之时,曾在宫廷的阴沟里捡起一只小奶猫,眉目耷拉,怪可怜见的。” 苏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您觉得我像那个?” 她双眸圆睁,里头迅速涌起涟涟雾气。 李韬隐毫不怀疑,只要他点头,眼前的小奶猫就会嚎啕大哭起来。他一时有些无措,薄唇轻启,语气肯定地道:“当然不是。你长得比那只猫美多了。” 苏婳怀疑地看着他,见他信誓旦旦,便半信半疑道:“从前教坊司有只母猫,年年生一窝小猫,副使叫它们畜牲来着。” 李韬隐一听,不由在心中暗暗挤兑起这个副使,面上仍是清贵无俦的微笑:“那你喜欢小奶猫吗?本王送你一只解解闷?” 苏婳摇头:“我更喜欢狗。” 李韬隐欲哭无泪。 ** 西山行宫的日子祥和美好。苏婳秉承着《黄帝内经》中“冬三月,早卧晚起”的真言,每日理直气壮地赖床。醒后,或是观遍行宫美景,或是遍尝可口佳肴,过得舒心极了。 李韬隐常常借着由头唤她过去。有时是博弈弹琴,有时是漫步梅林,最多的还是让绍青送来她爱吃的鱼,然后唤她过去品尝。 这天,苏婳醒来后感到小腹一阵刺痛,知是葵水来了。她恹恹地趴在床上,等紫瑶等人收拾干净,目无焦距地盯着帐幔发呆。 在教坊司的时候,冬天仍要练舞。寒冬腊月,舞女们为了跳出轻盈之感,只被允着穿薄薄的秋衫。舞室中没有暖龙,苏婳记得,那时连脚趾头都是僵硬的。 寒气一阵阵地往上涌,苏婳唤来紫瑶:“你把熏笼挪过来点,我冷得很。” 紫瑶见她面色惨白,忙依言照做,又吩咐着小丫鬟去端姜糖水。 正一片忙乱间,王福忠过来请安。他站在外室,隔着窗格,温声道:“姑娘,王爷请您去尝尝蟠龙黄鱼,说是荆州的名菜,特地请来那里的厨子做的。” 苏婳的额上冒出豆大的汗,小腹却寒得很。她提着小嗓子道:“我不想吃,公公请回吧。” 王福忠一时为难起来。他又道:“姑娘,王爷给您送来了一只小奶猫和一只小奶狗。您要不要瞧瞧?” 苏婳眼前一阵阵的黑,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 王福忠在外头低声说了几句,紫玉便托着一个半开的匣子进来。 匣子里装着两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一拱一拱的。进了内室,它们不约而同地抬起脑袋,亮晶晶的眼睛瞅着苏婳,瞧着可怜又可爱。 苏婳勉力看了一眼,心中亦是欢喜。她抬了抬手,紫瑶忙出去,对王福忠道:“多谢王爷美意,姑娘心中很是欢喜。只是姑娘今日身子抱恙,无法享蟠龙黄鱼,奴婢在此代姑娘赔罪。” 王福忠摆手笑笑:“这是什么话,苏姑娘既然病了,好好歇息便是。” 他又低声问道:“苏姑娘缘何生病?病得可重?可要请太医来?” 此次出行,并未有太医随行。晨起时紫瑶见苏婳痛得难耐,亦如此问了一句,但苏婳自知身份,不愿大动干戈。 紫瑶便推辞道:“公公美意,奴婢心领了。姑娘说,不过是小疾,她不愿兴师动众。” 至于苏婳得了什么“病”,紫瑶一时难以启齿,故略去不说。 王福忠亦是知情识趣,不再追问,略略寒暄几句,便回去复命了。 李韬隐身形笔直,立于廊下。朔风拂动,大氅猎猎作响。他眺望着苏婳院子的方向,便见王福忠匆匆而来,满脸难色。 “回王爷,姑娘身子抱恙,不能前来用膳。至于那两只小猫小狗,姑娘收下了,看着脸色不好……” 王福忠话音未落,李韬隐便撩起袍角,大步而去。 王福忠在后头跟着,大冬天的,竟走出一头汗。他一面擦着额角,一面暗道:王爷平日里清清冷冷的,如今瞧着,怎么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公子哥,便是为美人一掷万金,他也是信的。 ** 苏婳的屋中焚着淡雅的熏香,暖龙烧得正旺。 紫瑶扶苏婳起来,在她身后垫上两个迎枕。紫玉拿着小勺,小心喂她喝姜糖水。 一碗姜糖水灌下去,浑身好受得多。珠帘阵阵响动,苏婳抬眼,见李韬隐掀帘进来。 他的头发简单束起,大氅还未褪下,肩上落着几点细雪。李韬隐走近几步,雍容清淡,大手覆于她的额上:“你这是怎么了,小脸这么白?” 他的手冰凉,贴着她的额头,使冷气一下子往小腹涌去。苏婳不满地皱眉,整个人往被褥里一缩,道:“没什么。” 李韬隐拧眉,仔细打量她几眼。 她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额上却并没有烧。眼睛润润的,皱着小鼻子,瞧着确实不太舒服。 李韬隐收回手,吩咐王福忠:“你去使个人,快马加鞭,将京城的王太医请来。” 西山和京城有好几个时辰的路,等把王太医请来,她早已不疼了。更何况,如此兴师动众,不过是因为她来葵水了,王太医还指不定要怎么耻笑。 苏婳嘟着小嘴:“不用请太医,我过会儿就好了。” 李韬隐莫名其妙:“哪有生病了不请太医的?你且在此躺着,今日夜里他便到了,开两副药,热热的喝下去,病就好了。” 他想了想,温声道:“你现在想吃些什么?本王吩咐人去做。那个荆州来的厨子,做蟠龙黄鱼是一绝,要不本王让他做好了,送到这里来?” 芝兰玉树一般的谪仙王爷,声音清雅温柔,一句句询问,皆是贴着心意,若是寻常人听来,谁的心中不是万分熨帖。 苏婳却是铁了心,不想被王太医嘲笑的。她皱起漂亮的眉毛,娇娇地嚷道:“反正我就是不要请太医。” 一时情绪乱了,小腹又是一缩。苏婳疼得哼唧一声,嘟着嘴在床榻上翻滚。 李韬隐气得一噎,见她这样,又担心得不行。他转向王福忠:“还不快去?待会姑娘病情加重,你的罪过就大了!” 王福忠应一声,忙忙的掀起帘子出去。 苏婳急了,慌乱地叫紫瑶:“还不快拦住他!” 李韬隐拧眉,喝道:“不许拦!” 紫瑶吓得顿住脚步,眼睁睁看着王福忠飞快地走了。 苏婳已经想到王太医背地里的嘲笑了。她不知哪儿来的脾气,抓起一个迎枕砸过去,大声道:“你怎么管这么宽!我不过是来为你办事的!如今用膳你要管,生病你也要管……” 她一时泄气,抽抽嗒嗒道:“你明明说过,办完事情就放我归老的。如今你这样,是想做什么?我日后还要嫁田舍郎……” 日后她要嫁田舍郎,可他对她这样好。她日后,怎么忘得了。 情潮 迎枕砸过来,带来一阵女子的幽香。李韬隐侧一侧脸,便躲了开去。 他收起脸上的表情,沉沉看向苏婳。 苏婳犹自哭着,撞上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慌慌张张扭开小脑袋,一下又缩回了被褥里。 李韬隐长腿迈开,轻撩袍角,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他凝眉,看向床上那个女子,心中罕见的泛起懊悔。 是他不好。 聘者为妻,奔者为妾。女子不同男子,她们的世界,从来只有内宅的窄窄一方天空。在这样的狭小世界里,名分,是她们最大的安全感。 他给了她最大限度的宠爱,却拿不出一句承诺。因,他谋夺皇位,亦是朝不保夕之人。 他紧抿薄唇,眸色暗敛,从怀中摸出一柄女子用的折扇,不动声色地把玩。 时间一寸寸过去,夜色已经沉下来,丫鬟们点上琉璃灯盏,又缓缓地躬身退了出去。 苏婳缩在被子里,露出一双水涟涟的大眼睛,悄悄观察着李韬隐。 烛光摇曳,在他脸上投出淡淡的剪影。他面无表情地把玩着一柄扇子,下颚的线条流畅优美,眉宇疏朗,气度清贵闲适,一如初见。 说不后悔,那是假的。苏婳把银牙咬了又咬,也没敢开口。 她当时说出那样的话,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看起来是生气了。 是她不好,不该出手伤人。他对她那样好,再怎么样,也不能砸东西呀…… 思及此,苏婳鼓起勇气,嗫嚅道:“你……” 你没事吧? 还没说完,王福忠匆匆进来,后头跟着个白胡子的太医。两人面色疲惫,卷进来一阵风雪之气。 “王爷,王太医来了!” 李韬隐看一眼床上的小奶猫。她红唇微张,似要说些什么,目光柔柔的,惹人怜惜。 他几不可见地皱眉,扬一扬脸,吩咐两人:“先去熏笼边烤一烤,没的带进来一团冷气。” 冻着了他的小奶猫。 烤暖和之后,王太医才拿出脉案,给苏婳看诊。他捋着胡子,细细把脉过后,又问了几个问题,紫瑶在旁一一作答。他点点头,走到案边,提笔写方子。 “姑娘早年常在冬日受寒,落下病根,因此每当来葵水,便腹痛难忍,脾气焦躁。幸而姑娘年纪还轻,先按这方子每日煎服,慢慢的调理。待半个月后,我再来复诊,如此往复,过个两三年便能好了。” 写完方子,王太医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苏婳的身影。 她垂着三千青丝,眼睫微颤,小脸泛白。也不知她在烦恼些什么,秀眉紧紧蹙起。若他还是那年轻的小伙子,定也荡漾不住春情,想抬手为她抚平愁绪。 这样一个女子,难怪如此得王爷看重。 王太医是先皇后留给李韬隐的暗子,十数年来,未曾见过李韬隐对谁如此上心。 这样一想,王太医便额外添了一句:“药苦,姑娘若用不惯,加些红糖亦可,并不影响药性。” 紫瑶立在一旁,替苏婳一一应着。王太医收好药箱,朝李韬隐拱了拱手,便往外去。李韬隐亦是出去,一时间,方才还略嫌狭窄的内室,一下子空旷起来。 苏婳咬着唇瓣,把头埋在枕头里,开始掉眼泪。泪珠一粒粒涌出眼眶,不一会儿就打湿了枕头,洇得满脸水色。 走的时候,他也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一定是生气了。 紫瑶听见抽泣声,一时慌得不行。她忙把苏婳扶起来,掏出帕子,一面细细擦拭她脸上的泪珠,一面安慰道:“姑娘别伤心,王爷许是气不过,过一阵子就好了。姑娘长得这么美,奴婢看了亦要心动,王爷是个男子,看见姑娘的脸,再大的气也要消了。” 连紫瑶都看出,李韬隐是真的生气了。 苏婳哭得更伤心了。 紫瑶慌了手脚,她眼尖,蓦然瞥见李韬隐坐过的地方留着一柄折扇。她使了个眼色,紫玉忙把扇子递过来。 折扇极为精致,丝绢为面,象牙为骨,尾部缀着一块羊脂玉,质地细腻。扇面上用工笔勾勒出一名女子出浴的背影,背面则用飘逸的瘦金体写道: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这句诗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写唐代玉环天生丽质,受尽帝王恩宠。 苏婳看一眼,便认出是李韬隐的字迹。她刚进府之时,琴棋书画皆受过他的训导。 她一时不哭了,接过扇子,细细抚摸着扇面。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激得她春潮澎拜,眉目上扬。 “你说,他真的看见我的脸,气就消了?”苏婳轻声问道。 “当然。这诗,这画,可不就是姑娘嘛!紫玉,你说对不对?” 紫玉亦是点头。 苏婳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喜上眉梢,吩咐道:“让小厨房生火,我要炖汤。” 紫瑶有些吃惊,但见苏婳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瞧着小腹疼痛也减轻许多,便不敢拦。 炊烟袅袅而起,众人在小厨房忙活着。事实上,苏婳来着葵水,紫瑶她们并不敢让她碰水。因此苏婳坐在一旁,只是吩咐她们要如何如何。过了小半个时辰,汤炖好了。 苏婳唇角轻勾,又有些忐忑。她珍重地把汤放进食盒里,又被丫鬟们里里外外裹了个严实,几人才往李韬隐住的院子去。 ** 李韬隐仍未用膳。他笔挺坐于书案前,运笔飞快,案上叠着两三封已经写好的密信。 进度太慢了。想到苏婳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李韬隐就迫不及待想要给她一个名分。但以现在的形势,他至多只能为她谋一个侧妃。 侧妃,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个妾,一辈子居于人下,对主母卑躬屈膝。他珍爱的女子,何以要承受这样的委屈? 苏婳除了出身差,容貌品行皆是一等一的,京中许多贵女,拍马亦是不及。 而皇家,恰是天底下最不注重出身的地方。他们已有了滔天的权势,天底下还有哪个家族,权势能盖得过皇家呢? 思及此,李韬隐唇边漾起微笑,头一回感受到出身带给自己的快乐。他抬眸看一眼更漏,见已近戌时,不由暗想苏婳是否用膳。 他放下笔,正要唤来王福忠,忽闻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王福忠恭敬请安的声音。 “王爷,”她的声音娇软甜润,萦绕在他的心尖尖,“我给您炖了一蛊乌鸡汤,您可要尝尝?” 李韬隐推门,便见她裹成圆圆的一团,双眸闪亮,鼻尖冻得通红。走近了才闻到她身上一股天然的暗香,幽幽的,直钻到他的心底,掀起滔天情潮。 娶她 李韬隐伸出大手,把她掩入自己怀中:“你冷不冷?来葵水了还乱走,待会儿又要疼。” 温暖的安稳的男性的气息笼罩着她,一种奇异的、令人心跳加快的感觉席卷而来,苏婳面颊飞红,身子微微僵住。 这是他第四次抱她。 第一次,是在春宵阁。她被秋娘构陷,众人嘲笑,瑟瑟发抖之际,他扔下一袭袍子,而后抱着她走出了教坊司。 第二次,是在永巷。她跌入秋娘与玉荣的阴谋里,被皇帝投入永巷。濒死之际,他如神祗一般出现,再次抱起了她,一步一步,将她带离那个地狱。 第三次,是在他的寝宫里。她误以为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母亲,失礼地在他怀中崩溃大哭。 每次,她都不曾心怀绮思。 而这一次…… 苏婳纤长的睫毛微颤,扬手,轻轻推开了他。 李韬隐微愣,眉宇蹙起。 王福忠立在廊下,看得焦急。 这个傻姑娘哟,被王爷抱,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她怎么还推开…… 他一面想,一面从紫玉手中接过大红描金食盒,放到案上。 “王爷,您看,姑娘担心您饿着,特特的送了吃食过来。”王福忠打开食盒,夸张地嚷道,“哟,姑娘的手艺可真是好,闻闻这香气,怕是御膳房的厨子都做不出来。” 紫瑶帮苏婳褪下大氅,笑道:“姑娘说,承蒙王爷厚爱,便略略表些心意。从选材到出锅,皆是姑娘亲自动手呢。”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煞是热闹,只是两个正主不接茬。 李韬隐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 苏婳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王福忠瞅一眼李韬隐,见他没什么表示,便跟着紫瑶等人鱼贯而出,顺手将门掩上。 一时间,屋中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烛火摇曳,熏笼灼灼,案上的砚台微凹,旁边叠着两三封写好的信。 苏婳迈步,走到桌案旁。纤长手指拿起小勺,盛出一碗汤到瓷碗里,递到他跟前:“王爷,请用汤。” 李韬隐不接。 苏婳瞅一瞅他的神色,不再坚持。她将汤放到他面前,肃了神色,道:“王爷,我不该拿迎枕砸您。” 说完,她垂眸行一礼,算是赔罪。 这样,他总该不生气了吧? 李韬隐迟迟不说话。 苏婳抬眸,打量他的神色。 他仍是面无表情,一双眸子沉沉的,如寒潭千尺,叫人瞧不出个所以然。 是觉得她这个道歉不够有诚意? 那该怎么办?也让他用迎枕砸自己一次? 会不会很疼呀…… 李韬隐看着苏婳飞速变化的神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都在想些什么? “方才为什么推开本王?” 为什么?这还用问吗? “还不是因为,”苏婳瞧着李韬隐,掂量着道,“受宠若惊……” 呵。李韬隐冷冷一笑。 他把案上的信甩到苏婳面前:“你瞧瞧。” 苏婳狐疑地看他一眼,展信而观。摇曳的烛火打在她的脸上,在眼睫处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肌肤如瓷,白腻芬芳。纤长手指捏住薄薄信纸,无端染上情.欲色彩。 李韬隐垂下眼帘,低头啜汤。 “请御史中丞进谏,广纳后妃?这是为什么?”苏婳吃惊地放下信,找了张扶手椅坐下。 皇帝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不是耽误人吗? “因为本王想娶你。”李韬隐面容平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娶她? 苏婳吃惊地睁大眼睛:“皇上纳妃,和我有什么关系?不是,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娶我?那么多高门贵女等在后头……” 苏婳心头涌上漫天漫地的难以置信,连欢喜都顾不上了。她起身,绕着李韬隐转了两圈:“少有听闻王爷娶清倌儿的,这也是王爷的计划之一吗?娶我,麻痹鄂家,麻痹太子?” 李韬隐眯起眼,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苏婳一听这话,心里不知为何空了一块。她停下脚步,恼道:“嫁给王爷,我可没有机会抽身而退了!我不嫁!” 李韬隐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一把将苏婳拥入怀中,低声道:“我是真心实意要迎娶你。如今我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成功便成仁。” 苏婳跌入李韬隐的怀里,熟悉的气息再度一涌而上。她不安地扭了两下,按下飞快跳动的心绪,道:“我娘去的早。她去前,只交代我一句话,说遇事要弄清楚为什么,好歹做个明白鬼。” “真是倔。”李韬隐低低的笑,笑声从他的胸膛传到苏婳的耳边,带来闷闷的震动。 “是本王在永巷看见你的时候,”他盯着苏婳的眼睛,神色认真,“人常常只有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那天,我以为你要走了……”他咬了咬舌尖,不再说下去。 苏婳却是懂了。历经生死,才懂弥足珍贵。 她感觉热气一个劲儿的往面上涌,染红整张面庞。苏婳挣扎着从李韬隐身上下来,同样神情认真地道:“我还要想想。” “你想,你想。”李韬隐回味着怀中的暖意,心知不好逼她。他将苏婳放在案上的信重新封好,声音清雅,仿佛方才的对话并未发生:“本王要多送几个人进宫,帮杜秋娘。” “帮她?为什么?”想到秋娘,苏婳一阵咬牙切齿。 “杜秋娘……”李韬隐手指修长,敲着桌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犯下这样的错,父皇还要保她?本王听李恭说,结案当日,父皇还用了杜秋娘送来的汤蛊。” 一下一下的敲击声响在苏婳心头,她一个激灵:“皇上这么喜欢她?可她不过进宫三个月,怎么就……” “因为本王寻访多年,只有她,最像当年的鄂氏。” 苏婳拧着眉想象两个人的面容:“可她们的五官并不怎么像,难得的是那股神.韵……”苏婳恍然,又产生了新的疑问,“所以秋娘是你的人?看着不像啊。” 如果她是李韬隐的人,怎么还会对苏婳下那样的毒手。 李韬隐按了按眉心:“是本王送她入宫。本来,本王要将她收于麾下,可是这个人,两面三刀,天生反骨……” 苏婳赞同的连连点头,还娇声娇气加了两句:“笑里藏刀,面甜心硬!” 李韬隐失笑,温声道:“等她斗赢了鄂氏,本王就替你报仇。” 苏婳睨了他一眼:“你怎么保证秋娘一定会赢?鄂氏的手段十分高明。” 李韬隐带着智珠在握的昂然自信:“宫女内侍,三年一进,三年一放。这三年来,她早已不得人心。” 他看向苏婳的娇美面庞,语气沉沉,带着某种迷醉:“权力,从来都不是来自于上位者,而是来源于下层的人心。” ** 秋娘嫌弃地打量着破败的宫殿,怀念起霜月宫的奢华,一阵长吁短叹:“皇上已经十日没来了。” 莺晚上前,为她续上茶水,陪笑道:“娘娘,皇上看重您,想来很快就要翻您的牌子了。” 秋娘微微颔首,抿一口茶,噗的一下喷出来,竖眉道:“这是什么茶?这么难喝!还不快快端下去!” 莺晚为难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默默把茶端下去,重新换了温水上来。 秋娘拧眉,看向莺晚重新端来的温水。旧瓷杯中,水波泠泠,一丝茶叶的颜色也无。 她正要发脾气,瞥见莺晚那张写满了苦恼的脸,怒火刷的一下被浇熄了。 今时不同往日,她要温柔,要谨慎,不能让南山宫那位抓到把柄。 秋娘生硬地扯起一抹微笑,柔声道:“好了,你下去吧。如今咱们宫里也没什么事,你好生歇歇。” 莺晚看着秋娘那张笑比哭还难看的脸,唇角翕动,低低答了个是,轻手轻脚退出去。 她走到门口,才转过身子,一个莽莽撞撞的小宫女撞过来,呼天抢地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皇上要选秀了!” 莺晚被撞得肩膀一疼,斥责道:“瞎叫唤什么!再这么冒冒失失的,我就禀了娘娘,把你投到永巷去!” 小宫女一阵诺诺,抬头见秋娘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她双眸一亮,迎上去道:“娘娘,皇上要选秀了!” 秋娘怔怔的:“选秀?真要选秀了?” 小宫女快言快语,一阵噼里啪啦:“是!圣旨已经传到南山宫,皇上吩咐贵妃娘娘来主持此次选秀,听说贵妃娘娘气得砸了好几个名贵的瓷器。奴婢还听说,这次选秀名单中有好些出身高贵的贵女,容色出众,性格柔婉,精通琴棋书画……” “行了行了!”莺晚瞥见秋娘脸色的血色褪尽,一口气把小宫女赶了出去,“好好的干你的活去!别整日里乱嚼舌根子!” 秋娘面色苍白,扶住莺晚的手,整个人摇摇欲坠:“论家世才情,我哪里比得过这些京城贵女。” “娘娘,”莺晚搀着她,小意安慰道,“皇上文功武治,朝堂尽在掌握。这些贵女入了宫,还不是按位份说话,家世又算得了什么呢?皇上怜惜您,您别妄自菲薄。” 秋娘的眼珠子呆呆一转,整个人灵动起来:“是,你说的很是。我是被这些日子的打击弄得昏了头了!你快去把新绣的香囊拿来,我再去一趟御书房。” “是。”莺晚重新扶着秋娘到炕上坐下,转身张罗去了。 在秋娘看不见的地方,小宫女掂了掂袖中沉沉的金裸子,想到方才叫自己传话的那个大太监,脸上泛起浓浓的喜意,哪有一点方才的鲁莽模样。 花瓣儿 细雪已停。马车摇摇摆摆,辘辘而行,苏婳一行人在西山逗留十余日后,返回京城。 苏婳仍旧被李韬隐拉进他的车里。上车后,她迎着李韬隐的戏谑目光,哼唧一声,扭身坐到他对面。素白小手拉开马车上的暗格,抽出一本话本子,姿态优雅地捧着看起来。 李韬隐自然是没时间看话本子的。他惯常坐的这辆车,一应的消遣物事,皆是他按着苏婳喜好,吩咐王福忠备下的。 见苏婳如此轻车熟路,李韬隐暗暗地笑。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描金小匣子,修长手指打开搭扣,露出摆在里头的两枝桃花。 苏婳装模作样地看书,时不时抬眸飞快地瞥他一眼,小脸红了又红。 他说,他要娶她。 苏婳就像醉在醇酒里,晕晕乎乎的,这会儿还没醒来。 花瓣儿红得娇艳,鲜艳欲滴。李韬隐抚着花瓣儿,时不时打量苏婳的红唇。 唇瓣水润,欲说还休,那抹动人色泽里,藏着多少张扬的媚色。 苏婳本就在注意李韬隐,何况他根本没掩饰自己的眼神。她被看得恼了,啪的一下将话本子甩在小几上,一边眉毛高高抬起:“你干嘛?” 李韬隐看着她,笑意盎然,声音醇厚如化不开的蜜:“你看,这花瓣儿像不像你?” 他一面说,一面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捻了捻花瓣儿,动作轻缓,神色暧昧。然后用蹂.躏过花瓣的手指,点一点自己的薄唇。 “腾”的一下,苏婳连脖子也烧起来。她面上身上烫得厉害,别别扭扭地转过身去,嗔道:“登徒子!” “登徒子?”李韬隐敛下神色,嘴里咀嚼着这三个字,尾音微扬,似乎受到了什么启发。 苏婳完全没注意到他话里有话,此时看见他收起脸上的表情,不期然又想起自己来葵水那次。 她又得罪他了! 长这么大,他怕是第一次被人骂登徒子吧! 这样一想,苏婳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对面的男人站起身子。马车虽宽敞,却并不够一人直立。他微微弯着身子,长腿迈开,挪到苏婳身边坐下。 “你干嘛!”苏婳睁大眼睛,哆哆嗦嗦往后缩。她的声音娇娇的,每个音都在颤,惹得李韬隐窜出一团暗火,一个劲儿往下钻。 “自然是,做些登徒子该做的事。” 他说的极缓极慢,一双眸子从寒潭化为春水,离苏婳越来越近。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苏婳覆在他的阴影里,手脚莫名其妙软下来,再软下来,浑身上下的力气都离她而去。只有红唇颤颤,似在邀请着什么。 李韬隐微微歪着头,高挺的鼻尖先碰到苏婳的面颊。柔腻的肌肤触感从鼻尖传到他的心底,他闭上眼睛,终于触到她的唇。 一如想象中,柔软,温润,甜蜜。 他本是想轻啄一下,一接触却如着了魇,动作变得粗暴起来。 苏婳的唇被他用力吮着,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包住了她。她大睁着眼,近距离看着这张清贵无俦的面容,一时从心间散出密密麻麻的针扎似的惊喜惶惑与甜蜜。 这样一个男人,闭着眼吻她,专注而深情。 她的唇被男人反复研磨,轻咬,蹂.躏。不一会儿,男人不满于此。他无师自通地用舌头撬开苏婳的唇,长驱直入,用身上最柔软的部分探寻她的温柔。 苏婳的眼里蒙上雾气,面颊潮红。她娇娇的喘着,软软地推他一下。 李韬隐一时回神,睁眼见苏婳这副模样,明白她是透不过气,忙挪开自己的唇。 苏婳失神的微微张嘴,眼里雾涟涟的,大口大口呼吸几下,这才感到又回到人间。 “婳婳。”李韬隐的声音有些喑哑低沉,“本王心悦于你。” 苏婳低低的哼唧一声,身子往后一仰,睫毛颤颤的垂下去。她随手抽出帕子,甩在自己脸上。 帕子用的是越国最好的丝绢,极细极薄,皇室一年才得二十匹。李韬隐将府中的越国丝绢尽皆赏给苏婳,由着她吩咐绣娘去做成手帕,绣上大朵大朵的春日牡丹,用一条丢一条。 此刻,细薄无比的丝绢被她搭在脸上,不仅遮不住面上的情潮,反而平添几分妩媚娇艳。栩栩如生的牡丹骄傲地吐枝展瓣,帕子下是她的红酡的脸,小嘴仍失神地张着,微微泛肿,真真是人比花娇。 李韬隐只觉身上的火气越烧越旺。他凑过去,也不去揭开她脸上的帕子,偏着头吮着她的莹润的耳尖。 苏婳激灵灵的一抖,好容易才抑制住一脚踹开他的冲动。她一把扯下帕子:“你干嘛!” 声音娇软,甜润有余,威势不足。 王福忠骑着马跟在马车前后,女子的怒喝声娇娇传出来。他掏了掏耳朵,低声嘟囔道:“姑娘今日怎么老说同一句话?” 李韬隐微笑着,留恋地亲了亲她的耳垂,这才直起身子,面色淡然如初见:“你还未回本王的话,本王这才提醒你。” 只有那双眸子灼灼,写满了饕餮,哪有一分初见的清贵模样。 苏婳一滞,默默的闭上了嘴。 想一想她又觉得不对。她坐直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正色道:“潘金莲和西门庆还讲究个你情我愿呢,王爷虽然心悦于我,但我……” 她迎着李韬隐的目光,声音渐渐低下来。 “婳婳真是博闻广知,还知道潘金莲和西门庆。”李韬隐的面上涨起笑意,修长手指翻了翻被苏婳甩在小几上的话本子,点着扉页的书名道,“我与公子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唔,原来你每日里看的是这样的书……” “又不是我放进来的!” 苏婳扑过去,一把夺过话本子,丢进暗格,再啪的一下把暗格拉上。动作敏捷流畅,一气呵成。 李韬隐还保持着手敲扉页的优雅姿势,一双清俊的眼里写满戏谑。 苏婳往一旁挪了挪,素白小手抚着青丝,假装方才的事没有发生。 她小小的喘口气,眼尾余光悄悄一扫,发现李韬隐还在看她。 苏婳不由又羞又恼,嘟囔道:“反正我还没点头,你不能做这种登徒子的事。”试图扯回之前的话题。 自入了这个车厢,李韬隐的唇角一直往上勾着。他道:“那你要怎么样才肯点头呢?” “最起码……”苏婳想到自己心中的那个念想,再看看他那张温良如玉的面庞,心里没来由的滚过一阵烦躁。 从小,她最羡慕卓文君。因一曲《凤求凰》,大胆夜奔,当垆卖酒,一朝动情,便倾其所有。后来,司马相如移情别恋,她提笔写下《白头吟》《怨郎诗》《诀别书》,一字一句,皆痛斥丈夫的纳妾之举。 只有这样感情纯粹的人,才能写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千古名句。史家工笔,她的兄弟姊妹皆为不详,连姓名也未留下。只有她,仍在身后为人所津津乐道。 可是,她只能羡慕卓文君罢了。 苏婳咬了咬唇,想到卓文君的家世比自己好上千倍百倍,心头便如被人捏了一把,泠泠的绝望。 这样的她,怎么能要求一个王爷,为她守身如玉呢? 他说要娶她,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可是,她亦有自己的想法,不愿为了王孙贵胄的一时心动,昏头昏脑地赔上自己一生,从此在后宅当个没用的摆设。 长夜孤苦,她站在镶金嵌玉的宫殿,身着华服,要怎么才能一夜夜地熬到老去? 苏婳的心头转过千绪万念,再抬眸时,眼中的情潮褪去,面上的笑容也清淡了几分:“最起码,也要贵妃身死,秋娘亡卒,王爷荣登大宝,且封我为后。” 反正,等他一一达成的时候,对自己的意思也该淡下来。到时候,由他去纳尽天下美女,她便自请求去,去嫁她的田舍郎。 罢了,和这样的人朝夕相处,被他捧在手心呵护过,哪还嫁的了田舍郎呢?不如徜徉山水,一人自由自在。 李韬隐听了苏婳的话,只当她见他朝不保夕,还不敢稳妥应下,却不知道,她已在不动声色间谋好自己的退路。他蹙眉,很快又舒展开,道:“该当如此,本王也这样教过你。” 他打量着苏婳的形状姣好的红唇,唇角轻勾,加了一句:“不过,登徒子的事,该做还得做。” 看着苏婳的小脸慢慢红起来,泛起瑰丽色彩,他笑得越发畅快,修长的手指微捻,打定主意要在宫里再加一把火。 杜秋娘这个人,不能让她过得太.安逸了。用蚀骨嫉妒刺激着她,如此,即便不收之麾下,也能驱使她朝向既定的方向。 报复 回到安王府之后,苏婳仍缩在慕雪斋里,养着差不多好透的身子骨。这日,她醒来无事,在廊下逗着那只鹦哥。天寒地冻,鹦哥也有些恹恹的。 她有些无趣,抬首,忽见太监小墨子匆匆而来。小墨子走到她跟前先行个礼,站定了,垂手道:“姑娘,王爷请您去正殿去一趟。” 甚为恭敬。 玉荣被杖毙后,李韬隐干脆将身边的丫鬟都遣了,重新择了几个伶俐的小太监,伺候贴身事宜。 小墨子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这一批人被调.教的时候,常常被训导的一句话,便是“要像尊重王爷一样尊重苏姑娘。”在面见王爷前,王福忠又额外叮嘱一遍。小墨子思及此,容色更加谨慎。 苏婳放下喂鸟的象牙长勺,颔首道:“走吧。” 侍立一旁的紫瑶等人见了,忙给她披上大氅,又拎来一个温度合宜的小巧手炉。紫瑶踮着脚,帮她戴上风帽,紫玉寻出纸伞,先拿在手上,以防待会儿落雪。 苏婳到正殿时,李韬隐靠着熏笼,手里捏着本古籍,神色轻松。见苏婳来了,他招招手,等她走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冷不冷?” 苏婳摇头,伸手解开大氅的系带。风帽上滚了一圈细细的白狐狸毛,围在她的小脸上,衬得她双眸盈润,娇唇欲滴。 李韬隐滚了滚喉结,止住紫瑶要帮苏婳褪下大氅的动作。他起身,亲手褪下她的大氅。动作轻缓优雅,明明是第一次做的事,却仿佛做过无数次般熟稔自然。 苏婳躲了躲,没躲过。 李韬隐收起脸上笑意,把她的大氅挂到木施上,这才挥一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殿中随侍很快就退了个干净。 李韬隐坐回炕上,双眸沉沉,吩咐道:“过来。” 苏婳不情不愿地挪过去。 李韬隐伸手一拉,把苏婳拉近自己怀里。他恨恨地捏着她的莹润耳垂:“为何躲着本王?” 苏婳咬唇,嗫嚅道:“还不是因为您还没做皇上……” 李韬隐想到和她前几日的约定,神色一片郁郁。他磨了磨牙,修长手指抬起,把苏婳的下唇按下去:“不许咬唇,再咬都要破了。” 他的大拇指横在苏婳的唇间,熟悉的味道一涌而来。苏婳没忍住,伸出小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一时间两人如遭雷击,都愣了。 许久,李韬隐放下手,骨节分明的食指微微捻着被她舔过的地方,另一只手紧紧揽住她,声音低沉喑哑,说不出的性感:“本王和你说正事。” 苏婳还在唇间回味着方才粗粝的质感,一听这话,她恼怒地横了他一眼。 意思是他说正事,她没正形是吧? 苏婳脑袋一扭,不看他,假装瞧着隔开外殿的帘子发呆。 这一瞧倒瞧出名堂来了。帘子底下露出一双绣花鞋,脚尖不安地挪过来挪过去。 外殿有人! 苏婳一下子从李韬隐身上跳下来,羞得面色涨红。 李韬隐顺着她的视线,冷下声音:“出来吧。” 一个女孩子撩开帘子,怯怯走了出来。她身着褐色丫鬟服饰,身无珠翠,长相颇为娇媚。她不敢看苏婳,垂着眼帘朝两人行了个礼,声音柔柔弱弱:“奴婢晚鹃。给王爷请安,给姑娘请安。奴婢一直候在外殿,并非有意偷看。” 苏婳进来的时候,外殿的内侍丫鬟都垂着脑袋,她也没仔细看。 此时她细细打量晚鹃,眯起眼睛,满脸兴味。 李韬隐哼了一声,把苏婳捞入怀中,下巴轻抵在她的小脑袋上:“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苏婳的头发柔软细滑,像上好的绸缎。李韬隐闻着女子的发香,决定暂时原谅她躲开自己的行为。 “像秋娘。”苏婳有些不自在,偏了偏头,声音娇软,“这就是你的计划?” “隔岸观火,何乐而不为?”李韬隐舔了舔唇,眸中暗火窜起来。他手臂微紧,感受到她的细软腰肢。 手感比看上去还要好。 苏婳咬牙,手肘往后一个用力,打在李韬隐的小腹上。李韬隐毫无防备,吃惊地松开手,苏婳就这样离开他的怀抱,迤迤然走到另一边炕上,端正坐好。 李韬隐简直目瞪口呆。这还是当初那只哭得昏天黑地的小奶猫吗?怎么还会咬人了? 他把她捡回来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她有这么大的能耐? “你有什么本事?”苏婳假装没看见李韬隐的目光,抬眼看向晚鹃。 晚鹃畏畏缩缩立在地上,似乎害怕得手脚都没处安放,却别有一股纤弱动人之态。听了苏婳的话,她低着头,声音可怜,意思却很是清晰:“回姑娘,奴婢没什么本事。” 她咬一咬唇,抬眸看苏婳一眼,又飞快垂下眼帘:“奴婢听闻,姑娘出身卑贱,被王爷带回府做个侍妾,不知怎么被人嫉恨,差点死在永巷。” 苏婳气得笑起来,这个丫鬟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正要开口,突然顿住,怀疑的目光逡巡着面前这个慌慌张张的晚鹃。 不得了。 因为自己出身低,她在李韬隐面前一直含有自卑。她知道,却没法排解,一直用娇纵的行为掩饰这种自卑,等他厌了烦了,她也好收回自己的心意。 说到底,她是个懦弱的人。她有意,却不敢,哪怕他许下正妻之位,她也觉得是年轻男子的一时兴起。 所以她方才两次从李韬隐怀里离开。因为当着别人,哪怕仅是个丫鬟,她也觉得无名无份,不伦不类。 像一个玩物。 苏婳死死盯着晚鹃。所以,这个不起眼的丫鬟,就凭她两个举动,就看出来了? 可晚鹃还说了永巷的事。这件事,她在意,却没有恨到深处。因此,晚鹃兴许只是凑巧说的。 苏婳抿着唇,理了理裙上压出来的褶子,笑笑:“你这份噎人的本事,倒是一绝。” 李韬隐道:“用人,就是根据每个人的特点,安排到不同的位置上。有时候,不仅一个人的长处要看,短处也要看。” 他这是在教苏婳。苏婳点头,坐得笔直,乖巧如一只小猫。 一只小野猫。 李韬隐磨牙,对晚鹃道:“你是个忠心的丫鬟。这件事办得好了,本王不仅荣养你的家人,还给你将来的长子在金吾卫谋一个位置。若是办得不好……” 他的声音清冷,暗含警告。晚鹃颤颤的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哭道:“王爷放心!奴婢定将差事办得妥妥当当!还请王爷善待奴婢的家人,阿娘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 李韬隐拧眉,声音带着种疏离的温和:“你放心。只要你忠心耿耿,好处少不了你的。你阿娘那里,本王已经让大夫去看过了,每个月的药材,本王都有派人按时送去。” 晚鹃哭得涕泪横流,又磕了几个响头,方诺诺的退下了。 苏婳盯着地板上被她哭出来的水印子,有些怔神。 恩威并施,是白姑姑给她上的第一课。在之后,李韬隐无数次地向她印证这个道理。 这就是他,清贵无双,学御下之术,圣人之道。而她呢,从小到大,学的不过是吹拉弹唱,娱人的玩意儿。 苏婳的眼眶有些热。她站起来:“王爷的事情既然交代完了,我就先回去了。”说完也不行礼,抬脚就往外走。 “你敢走!”李韬隐一声低喝,心里猫抓似的。 她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有哪里对她不好? 苏婳脚步不停,一点都不怕他。 “你今日敢出这个门?”他眯眼,声音低沉,微凛,尾音扬起,威势泰山一般压下来。 真是反了天了。他就不该宠着她!瞧瞧,这都宠成什么样了? 苏婳停住脚步。他没说走出这扇门会有什么后果,可是他越是没说,她便越是没底。 “给本王过来。”他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了,低沉的声音仿佛着了沉沉墨色,和之前的柔和判若两人。 苏婳开始害怕,她想跑,硬生生止住冲动,犹犹豫豫地转身,挪过去。 李韬隐眯着眼睛,看她一寸寸挪过来,也不催她。等她走近了,他抬起脸,肆意张扬:“自己坐上来。” 这是在报复! 苏婳把下唇咬了又咬,慢吞吞坐到他的腿上。 李韬隐坐在炕上,姿态闲适。他面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睛跳跃着火光。 这样才对。 苏婳垂着眼睫,没看见他眼中火光。男子的体温隔着衣服传到她的身上,她的小脸羞红,指尖开始颤抖。 他一动不动,面色冷淡,仿佛她在投怀送抱,像一个玩意儿。 像一个,玩意儿。 “亲我。”眼里的火光熊熊烧起来,化为暗火往下涌,烧遍五脏四骸。李韬隐连自称都忘了用,他滚了滚喉结,开始期待小奶猫主动给他的吻。 苏婳没动。她整个人像被火烧,是和李韬隐全然不同的一种火。 李韬隐当她害羞,很有耐心地等着。熏笼里偶有劈里啪啦的爆炭声,空气凝滞。李韬隐等不及了,大手覆上她的小脑袋,把她低垂的脸转过来,闭眼要亲,手中一片濡湿。 他慌忙睁眼,对上她的眸。 她哭了。 选秀 泪珠大滴大滴地滚出来,顺着花瓣儿一样的小脸往下滑。她委委屈屈瞪过来,既凶狠又无力,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 李韬隐面色顿变,之前的绮丽心思全都不翼而飞。他抬手为她拭泪,温柔无比:“委屈了?” 指腹粗糙,是常年写字骑马留下的茧子。他动作虽轻,还是让苏婳皱了皱眉,偏头躲开。 “嗯?”他放下手,更用力地搂住苏婳。低低的声音从胸膛里发出来,透着迁就。 他这么好,可是,他以后也会对别人这么好。 苏婳咬着唇,眼泪滚得更汹涌了。 “真是一个小娇气包。”李韬隐笑着叹气,捧起她的脸,温柔的唇覆上去,一点点亲掉她的泪,“别哭了。嗯?” 泪水越亲越多,最终汹涌成河,濡湿整张小脸。 李韬隐的目光深下去:“到底怎么了?” 他的怀抱温暖而令人沉醉,苏婳陷在他的温情里,在他长久的注视下,终于小声说出深藏心底的顾虑:“你以后是不是也会这样亲别人?” 是不是也会这样,一下一下亲着别人的脸,抚去别人脸上的泪? “傻瓜。”李韬隐笑意加深,嗓音低哑含着眷恋:“有了你,我怎么还会想着别人呢?” 苏婳抬起雾涟涟的眼睛看他:“大家都会。” 这个世道,大家都会三妻四妾,左拥右抱。 李韬隐听懂她的意思,紧了紧抱她的手,轻声道:“我失去太子位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会一蹶不振,但是我没有。 “当时,除了陈家和母后留下的一些人,我手上几乎没什么人脉,名声也坏了。我痛定思痛,派陈家和福建的巨贾合作,走海路,冒着巨大的风险,收获到令人咂舌的利润。 “我用这些利润广阔交游、施恩,同时将青楼酒肆开遍天下,编制出新的人脉网。现在,朝中重臣,近半和我有过联系,府中的财富,说是堆金积玉也不为过。” 他的声音平静,年轻的王爷,经历过太多的大起大落,已经学会把所有的骄傲潜藏心底。他盯着苏婳的脸,语气郑重:“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认准了一件事,一定会把它做下去,‘穷山距海,不能限也’。婳婳,你要相信我。” 苏婳望着他,内心巨震。 三年前,她还在教坊司,亲耳听到出入其间的达官贵人们,啧啧议论废太子是如何无能,如何不孝。三年的时间里,议论声淡下去,世人都在称赞安王的清贵无俦,温润如玉。 这些她以为的偶然,原来是他费尽心力的结果。他说的轻描淡写,可这后头要有多少的呕心沥血,不眠不休。 而她,仅仅是在为看不见的敌人而苦恼。 瞬间,芥蒂如烟云散去。苏婳轻唤:“王爷。” “嗯?”李韬隐察言观色,知她已放下心结。他心情愉快,勾起唇角,低低应了一声,优雅而眷恋。 苏婳眼睫颤悠悠地闭上,仰头,唇瓣覆了上去。 甜美的滋味。 ** 冬日的暖阳普照在皇宫的琉璃瓦上,闪耀着熠熠光芒。南山宫外,宫人们扫着地上的积雪,只闻“唰唰唰”的扫地声。 远远走来一列长队,是新进的秀女。扫地宫女们放下扫帚,垂头立在一旁,等她们过去了,方才重新拾起自己的工作。 “这次的秀女个个都不简单。”莺晚冷眼看着这一切,小心搀着秋娘,声音冷漠。 “此话怎讲?”秋娘眉尖轻蹙,打量着远处的秀女。 莺晚一边搀着秋娘往南山宫走,一边往上指了指:“虽说那位的身子骨还很利落,但说到底,也是有了春秋。这次选秀消息一出,疼女儿的人家就早早定下亲事,能进来的,多半是那贪图权势的人家,抱着种种不为人说的打算。” 秋娘轻笑一声,柔和道:“有什么不为人说的,左不过是贪图权势,谋求富贵罢了。” “是。”莺晚道,“那些身份低贱的也不能小觑。往往越是身份低贱,便越是心狠手辣。” 秋娘笑着点头:“譬如上次的苏婳,便是出身卑贱,还恶毒得很。不过这些,”她轻轻扫了一眼远处秀女们,“没根没基的,料她们也翻不出什么波浪。” 这次选秀,与以往不同。因皇帝年岁大了,选秀消息一出,京中人家便四处相看,忙着给女儿定下亲事,忙得媒人们脚不沾地。皇帝也是宽宥,并不以为触犯,反而让户部从平民之家择取一些女孩子,用来充数。 如此一来,这次的秀女便分为两批,一批与以往一样,皆是达官贵人家出来的女孩子;另一批,便是平民女子,落选后便直接充为宫女,以免劳民伤财。 据说,这个主意是御史中丞提出来的。他为人耿直,说得振振有词:“□□的第一次选秀,便是如此。此次选秀和宫女进选时日相近,若是选秀过后,让内务府再遴选一次宫女,折腾的岂非天下百姓?” 彼时朝臣们都有自己的盘算,这点小事也无人驳他。倒是百姓们听闻,很是盛赞了御史中丞一番,觉得自家女儿有了机会。 秋娘一面想着这些前因后果,一面迤迤然向南山宫去。南山宫是一处错落有致的宫殿群,精致繁华。贵妃生辰宴上的菊花已被尽数移走,殿外装点上大盆大盆的白梅。秋娘幽幽看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嫉妒。她扶着莺晚的手,面色柔和,随着领路宫女往正殿去。 南山宫正殿里,地暖烧得正旺,秀女分作两排,神色恭顺,垂手立着。贵妃坐在上首,身上披着一件毫无瑕疵的白狐狸毛大氅,手中捏着户部送来的册子,声音懒懒的:“昭仪妹妹来晚了。” 这声昭仪叫得秋娘一阵咬牙。她上前一步,笑得柔婉极了:“方才在殿外,臣妾多看了秀女几眼,进来的迟了。这些秀女个个娇婉可人,想来都能好好侍奉皇上,也是姐姐的幸事。” 贵妃被秋娘扎了一刀,神色冷下来:“行了,你去那边站着吧。皇上宽厚,越矩让你来协助本宫遴选秀女,莫要失了本分。”她咬重了“越矩”二字,暗指秋娘位份太低。 秋娘本该有位置的,可贵妃这么说,她也不好违背,只好立在一旁,面上难掩的尴尬。 贵妃手一伸,把户部册子递给大宫女芷霜,自己半阖着眼,有些心不在焉。 芷霜会意,照着册子念名字。每念一个,便从队伍里出来一个秀女。芷霜觑着贵妃神色,根据贵妃点头或摇头,她便说“留牌子”或是“撂牌子” 秋娘一个个看过去,渐渐有些明了。贵妃所选,自然是容色出众的。可这容色出众之中,有那弱柳扶风,妩媚生色的,贵妃便一概摇头。 秋娘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确定。她垂着眼睫,又开始想苏婳的事。日子一天天淌过去,苏婳简直成了秋娘的心魔。秋娘不明白,自己容貌动人,舞艺出色,为什么每每被苏婳落下一头?就连一个废太子,都选中苏婳,而不选她。 她原以为入宫是比入安王府更好的出路。谁曾想,一个年过半百的皇帝,根本不能给她一个正常女人应有的快乐。就连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怀上孩子,还是个假胎。 想到这里秋娘更是愤恨,那个苏婳,怎么就没死在永巷里。不仅如此,还害得她一下子从宠妃变成昭仪,如今皇上去她那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阵哭声打断了秋娘的沉思。一个长相娇媚的秀女跪趴在大殿中央,哭得涕泪横流。方才芷霜一说“撂牌子,赐花”,她立刻软软的跪了下去,怯怯的哭。 真真是怯弱不禁。 贵妃看着她这个样子就一阵膈应,她冷下眉目:“真是没规矩。来人,把她送到浣衣司。” 落选的平民秀女应该由内务府分配职务。贵妃为了避免这个叫晚鹃的秀女勾走皇上,干脆把人远远送走。 贵妃扶着额头,心里开始抱怨御史中丞出的馊主意。 跪在地上的晚鹃哭得更厉害了,她怯生生抬头,环顾大殿,最终将求救的目光停在秋娘身上。 救下我,我愿为你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她的柔媚的眼里这样写。 在这深宫,秋娘最缺忠心能使唤的人。相形之下,贵妃对秋娘的厌恶,早已不是一日之寒。 “且慢。”秋娘踌躇一番,上前两步,笑盈盈的,“这么好的皮子,送去浣衣司可真是浪费了。不如让她来服侍臣妾吧。” 两个太监已经要依着吩咐把人拖走了。听到秋娘这话,他们手上一停,飞快地瞥一眼贵妃脸色,继续把人往下拖。 旁边有人轻嗤一声。秋娘循声望去,见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神色傲慢张扬。 是鄂华凝,鄂家的天之骄女,常常进宫陪伴贵妃左右。 鄂华凝坐在贵妃下首,刚刚一直安安静静的,倒也不被注意。她穿着上好的狐狸毛,脚蹬鹿皮小靴。额上精心画了一朵应景的红梅,艳光四射。 见秋娘望过来,她笑起来,对贵妃道:“姑妈,你快瞧瞧她,咱们家的下等婆子都不会这般没规没矩的。” “又胡说八道。”贵妃笑着斥责她,面含宠溺。 秋娘被说得端不住脸色,面上青一块白一块的。 你越是如此,我便越是要留下她。秋娘咬牙暗想。 大狼狗 晚鹃被两个太监驾着,一双泪眼惊慌失措,只死死看住秋娘。 秋娘被看得脑袋一热,干脆走到她跟前,柔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晚鹃。”她膝盖软下去,怯生生的眼里写满忠诚,“娘娘,奴婢不要去浣衣司,奴婢愿为娘娘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看出秋娘这是铁了心要留人,脚步不由慢下来。他们人微言轻,也不好把秋娘往死里得罪。 “好一个做牛做马在所不辞。”贵妃被数次触犯,“腾”的一下站起来,竖眉道,“本宫倒要看看,谁敢留她?带下去!” 冷厉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众人皆寂然无声。秀女们战战兢兢立在原地,脑袋低垂,只有几个胆大的才敢偷偷觑上两眼。 秋娘笑笑,唇角带着柔婉意味:“姐姐真是好大的火气。”她伸手扶住晚鹃的手,道:“你随我来。” 晚鹃一下子瘫在秋娘身上。 两个太监乐得收手,像推开一个烫手山芋。贵妃这个人,就算为她做事也落不着半点好,不如远远躲开。他们垂头退下去,慢慢挪到廊下。 莺晚忙从秋娘手里接过晚鹃,搀着她站在秋娘身后,一脸的忠心护主。 贵妃抿唇,火气直往上窜。 “姑母。”鄂华凝见势不好,忙唤了一声,道,“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宫女而已,犯不着做得太难看。”她一面说,一面扫一眼站在后头装木头人的芷霜。 芷霜无奈上前,跟着劝道:“娘娘,姑娘说的对。柔昭仪毕竟是皇上派来的,更何况,这么多人看着呢。”她往下努了努嘴。 立在地上的秀女不乏出身名门望族。今日的事尽皆落在她们眼里,保不准传成什么样。 贵妃勉勉强强压下火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晚鹃如蒙大赦,明白自己是正式成为秋娘的人,骨头一下子直起来,倒惹得莺晚多看了她两眼。 “多谢姐姐高抬贵手。怪不得皇上一直在臣妾跟前说,姐姐心地仁慈,要臣妾多学学。”今日受的气一下子全出了个干净,秋娘行礼告退,还不忘多刺贵妃几句。 待秋娘一走,贵妃也懒得选秀了,打发秀女们明日再来。 南山宫的宫女们最会察言观色,脚步都比平日轻了三分。芷霜是贵妃最倚重的大宫女,怠惰不得,扶着贵妃倚在炕上,又拿来美人捶替她捶腿。 鄂华凝坐在一旁,一边喝着普洱,一边和贵妃说闲话:“姑母,今日这事,是您沉不住气了。” 贵妃按了按眉心,叹道:“一看见那个杜秋娘,本宫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说,这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狐媚子?都犯下那样的错,皇上也不过降了她的位份,连封号都没夺!” 鄂华凝沉默半晌,低声道:“我让大哥去查了,这个人的来历没什么问题。本来《十六天魔舞》的领舞该是安王府上的侍妾苏婳,杜秋娘自己想谋个前程,这才陷害苏婳,抢到这个位置。” 贵妃啐了一口:“真是不要脸!上赶着往皇上跟前凑!”话一出口,她意识到在未婚姑娘面前说这些话不好,补救道:“你别跟姑母学这个。” 鄂华凝笑着瞥她一眼,沉思着道:“不过,大哥说,她好像和太子哥哥有些首尾……” “什么?”贵妃坐直身子,凤目圆睁,“繁弱怎么会和她扯在一起?” 芷霜本在用心地为贵妃捶腿,被贵妃的反应吓了一跳,手上一用力,惹得贵妃嘶了一声。 她一掌甩到芷霜脸上,斥道:“没眼色的奴才,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芷霜慌得六神无主,忙放下美人捶,跪下去磕头认错:“奴婢知错,奴婢知错。还请娘娘不要气坏了身子骨。” “行了,你下去吧。”鄂华凝拿过美人捶,声音冷冷的。 芷霜感激地看她一眼,也不敢摸自己的脸,顶着巴掌印,轻轻地退着走出去。 鄂华凝挪到贵妃的炕沿坐下,轻轻捶着她的腿:“姑母,咱们是宽厚大度的人家,不兴这样教训下人的。若是主人家和底下人离心离德,做事也要伸展不开手脚。” 贵妃嗔她一眼:“你这丫头,三天两头进宫,回回都要说姑母的不好。你快说,繁弱做了什么?” 鄂华凝知她没把自己的话放心里去。她叹口气,道:“也没什么。杜秋娘和苏婳年岁小,舞艺又高,来教坊司的贵公子们,暗地里把她们评为教坊司的‘双姝’。太子哥哥看重杜秋娘的狠辣,便想让副使把杜秋娘送到安王跟前,露个脸,看能不能有什么机会。” “这叫什么事。”贵妃道,“露脸倒也罢了,本宫听说,当时露脸的可不知杜秋娘一个。” 鄂华凝苦笑:“我也奇怪,这一桩桩事情凑巧得很,倒像是背后有个推手。可是大哥查来查去,只查出是教坊使为了补偿苏婳,这才把她送到安王跟前。教坊使向来最看重苏婳,这也是人之常情。” “李韬隐……”贵妃念着这个名字,心底深处潜藏着一种莫名的恐慌,“真是奇怪,都三年了,皇上怎么还不把他贬出京去。” 她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摸了摸鄂华凝的头发,贵妃的声音妩媚勾着宠爱:“你和苏婳交好,多和她接触接触,看能不能知道些安王府的事。安王府铁桶似的,到现在为止,姑母都还没插进去半个人。” 鄂华凝拿美人捶的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捶起来:“姑母放心。” 殿中燃香袅袅而起,两个长相极为相似的人凑在一起,姿态亲密,喁喁私语,语不传六耳。 ** 雪已经停了,晴空万里,几缕浮云飘飘荡荡。安王府廊腰缦回,檐牙飞翘,宁静而安详。李韬隐迎着扑面的朔风,才迈进慕雪斋,便见一地的积雪未扫,正房里窗棂紧闭,厚重的帘子遮住门廊。 李韬隐抬头瞅一瞅天色,声音淡淡的:“还没起?” “是。”紫瑶远远望见李韬隐,忙上前,把他往暖阁迎:“姑娘说扫雪声太大了,扰她清眠。奴婢们只好下午再扫。” 李韬隐背着手,不去暖阁,径直往正房去。路过廊下的时候,他瞅了瞅那只恹恹的鹦哥,顺手从它身上拔了根斑斓的羽毛。 “夭寿啦!夭寿啦!”鹦哥扑腾翅膀,一下子从架子上飞起来。 王福忠在廊下顿步,面上绷着笑。 紫瑶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上前两步,为李韬隐掀开厚毡子门帘。 屋子里半明半昧,帷帐低垂,苏婳躺在被褥里,眼眸紧闭,气息绵长。 李韬隐脱下大氅,又在熏笼前站了一会儿,等身上的冷气散尽,这才慢吞吞走到雕花床前。 苏婳的小脸红扑扑的,两只雪白的手臂伸到被褥外面。被褥上趴着两只小奶猫和小奶狗,听到李韬隐过来,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李韬隐看它们两眼,把目光转回苏婳脸上。他从袖中摸出那根斑斓的羽毛,面不改色地伸到苏婳的鼻子下方。 小奶猫和小奶狗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 苏婳在梦里化作侠女,手举大剑,为民除害。突然她感到鼻尖微痒,身后突然冒出一只大狼狗。 大狼狗威风凛凛,铜铃似的眼睛瞪向苏婳。 鼻子越来越痒,她喷嚏连连,撒丫子逃跑。 现实中,苏婳打着喷嚏翻了个身,继续做她的侠女美梦。 小奶狗终于看明白了。它气愤不已,哼哧哼哧爬过来,抬起爪子,拍了李韬隐一下。小奶猫呆呆的,也跟着哼哧哼哧爬过来,抬起爪子拍一下。 李韬隐眼神都没飘过去。他只是盯着苏婳的背影,见她寝衣微乱,露出一片雪白的后颈。他的目光深下去,用羽毛轻柔地拂动她的脖颈。 肤白胜雪,活色生香。他暗暗下了评语,手上动作不停。 在梦中,苏婳越跑越慢,身后的大狼狗猛扑上来,一下子把她扑倒在地。威风凛凛的大狼狗居然生着一片丁香小舌。它耷拉着丁香小舌,一下下舔着她的后脖子。 苏婳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瞬间就惊醒了。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先看见小奶猫和小奶狗并排趴着,无辜地看着她,然后眸光一转,看见似笑非笑的李韬隐。 “紫瑶,什么时辰了!”她捏着小嗓子问道。 “刚过午时。”李韬隐站直身子,滚了滚喉结,淡声道。 苏婳松懈下来,懒懒的缩回被窝。惺忪的眸子微微转动,打量着精神焕发的李韬隐。 他似乎刚从书房出来,身上带着墨香。身姿笔挺,身着一袭紫檀色长衫,气度高华出尘。眼眸淡然,如一潭幽深的泉水。手指修长有力,捏着一根斑斓的羽毛。 苏婳瞪大眼睛,指着他的手:“哪儿来的!” 李韬隐一本正经:“方才从鹦哥身上拔下来的。” 苏婳心疼无比,刚睡醒的眼睛还含着水气,雾蒙蒙的控诉着他。 李韬隐唇角泛起笑意,弯腰凑到她耳边,嗓音低哑透着威胁:“下次再睡懒觉,本王还拿它挠你。” 遇鄂华昌 李韬隐的声音低哑,勾着说不出的矜雅,气息悠长而沉稳,轻呵在苏婳耳边,如一片白羽轻轻扫过,呵得人心痒。 苏婳偏头躲开,小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我就要睡懒觉。” 李韬隐摸了摸她的脸,直起身子,面色严肃起来。他背着手站在床沿,身姿笔挺如一杆修竹:“先起床。” 苏婳满脸不情愿,磨磨蹭蹭地穿衣净脸。等被紫淑紫台收拾妥当,走出内室时,李韬隐已坐在桌前,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珍馐。 李韬隐又把午膳挪到慕雪斋来用了。 苏婳满意地看一眼那盘蟠龙黄鱼,在李韬隐对面坐下。自从请来荆州厨子之后,苏婳就非常喜欢这道菜,隔几日便上一回。 紫玉上前布菜,服侍着两人安静地用完午膳。 漱过口后,苏婳懒懒的蜷在暖阁的炕上,小猫似的,怠惰的很。李韬隐在另一边炕上坐下,旧话重提:“睡懒觉对身体不好,以后辰时就要起。” 苏婳正把小奶猫抱在怀里,从捧盒里抓出小零嘴喂它。听李韬隐这样一说,一人一猫齐齐瞪过去,双眸皆是一般的甜润剔透,形状姣好。 她嘟起红唇:“不。” 小奶狗在地上眼巴巴的摇尾巴,表示也想吃小零嘴。 李韬隐把它抱起来,顺了顺它的毛,不期然想起苏婳的一头青丝。他的目光流连着苏婳的乌发,声音软下来:“王太医说,早膳一定要用,否则长此以往,会肠胃失调。” 苏婳摸着小奶猫的毛,摸得不亦乐乎。她转了转眼珠,想出一个聪明主意:“那我用完早膳再回去睡。” “不行。”李韬隐凝视着她,坐姿笔直,语气认真,每一寸都透着矜贵,“从今天开始,你每日辰时一刻去书房,本王教你书法。” 书法…… 苏婳突然想起这回事。 她学过琴棋书画,只琴艺较为出众,余者皆是不精。入府以后,李韬隐亲自教导她,已教到书法。永巷一役,她养了好几个月的伤,天天泡在蜜罐子里,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天气这么冷,手都要冻僵了。”苏婳坐直身子,从眸中逼出水气,直把一双眸子眨得雾涟涟的。她的声音又软又娇,小脑袋还往窗格探了探,指着外头的积雪道,“你瞧,那么多的雪。” 李韬隐顺着她的素白小手往外看,唇角抿起若有似无的笑,语气仍是严肃的很:“书房有暖龙,再大的雪也冻不着你。” 苏婳把小奶猫放在炕几上,自己隔着炕几,微微向前俯身,娇滴滴的商量语气:“开春再来,好不好呀?” 女子的馨香扑鼻而来,李韬隐垂眸,看见小奶猫趴在炕几上,圆溜溜的眼睛茫然无措。它的背脊弓起,上方是女孩子的两团丰腴。他目光暗下去,喉结滚动,面不改色:“不好。” 他慢吞吞从袖中摸出鹦哥羽毛,放到炕几上,状似威胁。 苏婳想到那个大狼狗的梦,摸了摸后脖子,衡量一番,不敢吱声了。 她心里憋着气,接下来一心一意逗猫,对李韬隐的话不理不睬。李韬隐碰了两次灰,不再开口,默默地想小奶猫和小奶狗的起名事宜。 紫瑶掀帘进来,便见两人左右分坐在炕上。一个软软的趴在炕几上,伸着小手逗猫;一个笔挺坐着,垂眸给狗顺毛。 皆是一语不发。 紫瑶心中好奇,面上仍是沉稳得很。她恭谨行礼后,奉上一张拜帖,道:“鄂大姑娘送来一张帖子,说鄂府的梅花开了,请王爷和姑娘去三日后的赏梅宴。” “送帖子的人呢?”苏婳停下逗猫的小手,偏头问道。 她的眼睛一下一下眨着,姿态慵懒,不合规仪,却娇态横生。 紫瑶看得屏息一瞬,方道:“是一个嬷嬷送来的。瞧着她穿戴齐整,头上的金首饰足有三四件。现下,紫玉陪着她在花厅用茶。” 苏婳对嬷嬷的身份很满意,点头道:“鄂府知礼,你们也不能慢待人家。这样吧,你去抓一把金裸子,临走前给她送去。” 紫瑶应下,又立了一会儿,见没有别的吩咐,方才退下。 “婳婳真是周到。”李韬隐把小奶狗放到地上,笑道。 “那是自然。”苏婳小脖子一抻,扬起小脸道,“你吩咐的,要和鄂华凝交好,所以连鄂府下人也不要得罪,省得有人嚼舌根。” 真是一只容易消气的小奶猫…… 李韬隐把苏婳的素白小手拉过来,按在掌心慢慢摩挲。粗粝指腹磨过她的细腻肌肤,他叹口气,轻声道:“鄂华凝脾气不好,你也不用委曲求全。” 苏婳笑眯眯的,纤长手指点了点他的掌心,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过,鄂华凝是最重要的一颗棋子,要不惜一切代价接近她。 李韬隐耳尖微红。 “你看看我的脸上。”苏婳乘胜追击,仰着头,满脸娇笑,“写着什么?” “什么?”李韬隐对上她的笑眼,脑筋转得慢下来。 “安王府。”奚落人的时候,苏婳也是娇声软语,“王爷怎么也会犯蠢呢?鄂家是贵妃的人,和你隔着深仇大恨,鄂华凝怎么会对我一点戒心都没有?” 李韬隐听明白了,原来她气还没消,要找着机会挖苦他一番。 他抓起苏婳的手,惩罚性的轻咬一口,声音哑下来:“因为你的脸上写着安王府,所以她会更愿意让你接近。接近过后,要怎么消除她的戒心,全看你的了。” 苏婳指尖不疼,倒痒的很。她飞快地抽回手,拧眉看了一会儿,满脸嫌弃,把指尖往李韬隐宽袖上用力蹭两下,起身就走:“不跟你说了,动不动就咬人,跟小奶狗一个德行。” 小奶狗拱在李韬隐的袍角,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看苏婳扭身出了暖阁。它软软的“汪”了两下,又缩回李韬隐袍角里。 李韬隐笑着目送她离去,手指修长,缓缓摩挲着自己的薄唇,回味良久。 ** 到了赏梅宴这日,香车宝马流水般涌入鄂府。李韬隐抽不开身,便让苏婳一人前来。她坐在舆轿内,进了正门,又过了将近两刻钟,才听紫瑶道:“姑娘,垂花门到了。” 从正门到垂花门,竟让轿夫走了整整两刻钟。苏婳不由慨叹鄂府的气派。她扶着紫瑶的手下轿,打量鄂府内宅。 今日大雪茫茫,草木凋谢,举目皆是一片素白。亭台楼阁,错落而立,峥嵘轩峻,被白雪覆住的明瓦连绵不绝,恍惚竟如一城。 苏婳暗暗称奇,这才有些明白过来。贵妃为何苦熬十数年,仍未被册封皇后?这样的权势富贵,这样的骄傲张扬,皇帝若再册封贵妃,岂不是要养出一个并肩王? 垂花门是内宅和外院的分水岭,女眷在内,男子在外。苏婳打量两眼,很快收回目光。她扶着紫瑶的手,正要随引路丫鬟往内宅走,忽闻背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且慢!” 苏婳挑了挑眉,转身。 那人大步上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鄂家长子嫡孙,鄂华昌。 苏婳认得他。 苏婳在教坊司声名鹊起的时候,鄂华昌曾数次求见。教坊使为抬高苏婳身价,刻意推辞几回。时年金丝贯顶在京中走俏,被炒得有市无价。鄂华昌不知从哪里谋来为数不少的金丝贯顶,三日一盆往教坊司送,只求美人芳心。 芳心还未求到,美人被李韬隐带走了,他连面都还未见上一回。 平心而论,鄂华昌面容十分英俊,但眉宇间突兀的冷厉破坏了这份美感。他的眼皮子底下泛着乌青,是常年纵欲的结果。 他的这种冷厉与李韬隐截然不同。李韬隐的冷是寒潭,是孤芳自赏的清冷矜贵。鄂华昌的冷是深渊,是要把人拖入地狱的狠毒。 此时他扬起一抹自以为温润的笑,朝苏婳行了一礼。 苏婳不好失礼,俯身福了福。猩红色的大氅映着白嫩脖颈,是苍茫大雪都掩不住的风情。 鄂华昌看直了眼,咽了咽口水,又问了一遍:“你是什么人?” 荒诞放肆,鄂家竟把长子嫡孙教成这副德行。 苏婳拧眉不语。 紫瑶迟疑一会儿,替她答道:“我家姑娘是安王府上的女眷。” 报出王爷的名号,此人该会收敛一二。紫瑶如是想。 “安王府上的女眷……怎么,还没梳妇人头吗?”鄂华昌的眼睛黏在苏婳的如云鬓发上,那眼神似要将她拆吞入腹。 女子出嫁,改梳妇人头。首次见面便问对方是否云英未嫁,十分失礼。 引路丫鬟瞄两眼苏婳冷若冰霜的脸,再瞄两眼自家大少爷的痴态,生怕惹出什么乱子。她压下怯意,恭声道:“少爷,这是大姑娘请来的贵客。” 她咬重“贵客”二字。 “贵客啊……”鄂华昌拉长声音,笑眯眯的,目光往下,开始打量苏婳露出来的鞋尖。 小巧的鹿皮靴子的鞋尖,不知里头藏着怎样动人的颜色。 苏婳被看得心头火起,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一件猩红色大氅在风中翻滚,如惊涛骇浪。 醉醺醺 苏婳走得飞快,不知不觉,已走到一片梅林。 日光灿烂,烈烈红梅映着白雪,枝影横斜,暗香扑鼻,好一派人间仙境。 紫瑶缀在后头,都要小跑起来,一叠声喊道:“姑娘慢点!慢点!” 苏婳猛地顿步,声音冷冷的:“能把嫡长孙教成这样的人家,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是,姑娘说的是。”紫瑶紧张地附和着,左右顾盼,见周围没什么人,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她上前一步,帮苏婳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再将大氅的系带重新绑好,道:“引路丫鬟说,前头就是鄂家姑娘们集会的地方了。” 苏婳听了,略略收起脸上的不满。再怎么说,这事在这种时候闹开来,谁的脸上都讨不了好去。 两人在原地略站一站,引路丫鬟终于从后面追上来了。她喘了两口气,道:“姑娘的脚程好快。前面就是了,请姑娘随奴婢来。” 苏婳朝她笑笑,随着她过去。不远处便是一座亭子,上书“映雪亭”三个大字。映雪亭隐在梅林之中,四面雕镂着窗子。窗子以五彩琉璃镶嵌,密不透风,想是专以赏雪用的。 此时雕窗紧闭,还没走近,就听到一阵娇声软语。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格外大,尖尖细细,毫不掩饰的讨好:“以梅花上的雪水烹茶,这岂不是前人所说的‘水中圣品’?华凝果真是一如既往的高雅。” 苏婳笑着迈进映雪亭,一眼就看见众星拱月般的鄂华凝。 她正垂首碾茶,身上的衣裳轻软如烟,上头绣着京中时兴的如意纹。旁边的鹅颈椅上,或坐或立,围着十来个女孩子。她们谈笑嬉戏,隐隐以鄂华凝为首。亭中放着熏笼,且有琉璃雕窗,因而有些闷热,女孩子们的脸蛋都红扑扑的带着笑。 见苏婳来了,鄂华凝朝她点点头,手上动作不停:“你找个地方坐吧。待我烹完这盏茶,再去赏景不迟。” 周遭的嬉笑声淡了一瞬,很快就重新沸腾起来。情绪各异的打量从四面八方射过来,苏婳面色自若,团团行礼一圈,和众人见礼。 在场的皆是有身份的人,苏婳早已熟记她们性情喜好。她顺着每人的秉性攀谈几句,很快就和众人混了个脸熟。 雪水已沸,鄂华凝将碾好的茶投入壶中,动作缓慢矜骄。她勾着唇角,静听苏婳的动静。 只剩一个女孩子还未寒暄。苏婳走到她面前,知道这是云笙郡主,英国公府的嫡女。 英国公的先祖有从龙之功,以异姓身份封爵,传承到这一代,子孙无能,早已没落了。国公府上下,竟只有一个男丁领着六品的闲差,府上日不敷出,又要维持大家气象,传闻生活甚是窘迫。 尽管如此,英国公也是侯府人家。季云笙出生后,英国公循例为她请封,皇上格外开恩,赐郡主封号。 云笙郡主坐在美人靠上,挨得离鄂华凝很近。她妆容美丽,但面相略有刻薄之感。她身上的衣裳是簇新的,只是款式老旧,似乎是前年时兴的款式。见苏婳走过来,她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脚。苏婳眼尖,看出她穿的是薄底绣鞋,最是不耐寒的。 苏婳装没看见,笑着迎上去,行了福礼。 云笙郡主坐着没动,极其放肆的将苏婳上下打量一番,视线在她的南海珍珠耳珰上多停两下:“你就是安王府上的女校书?” 唐代王建有诗曰:“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女校书,身为妓.女,且文采出众者。 周围笑声一顿,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苏婳过去的身份,想知道的都能知道。可她既已入了安王府,便是皇家的人,也没人去戳破。 不想云笙郡主是个没眼色的。 鄂华凝仍在烹茶,如老僧入定,不闻俗事。 云笙郡主一开口,苏婳就听出来,方才在映雪亭外听到的奉承话是她说的。 她摸了摸耳垂上的南海珍珠,这是李韬隐送给她的。临出门前,他掐着她的腰,亲手把耳珰给她戴上,那股清贵温柔的气息犹在眼前。 苏婳点头,笑眯眯的:“姑娘是英国公府上的云笙郡主吧?看你甚是喜欢我的这副耳珰。不如这样,我屋里还有一箱南海珍珠,改日送到姑娘府上,以结金兰之好?” 有人“扑哧”一笑,这笑声就传染了似的,在映雪亭蔓延开来。 苏婳这话表面上没什么毛病,若是对其他人说,还真是要认真结交的意思。可满京城上下谁不知道,英国公府穷得只剩下那座大宅子和国公封号,南海珍珠虽说不稀罕,但这么好的成色,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得到的。 显然,云笙郡主是绝对买不到,也买不起。 云笙郡主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她惯是恃强凌弱的一个人,方才见苏婳和和气气的,没想到和气的人促狭起来,直抓人的痛脚。她穷怕了,最怕人笑她穷。她把脖子往鄂华凝那里探了探,语气是和苏婳说话时截然不同的温柔:“华凝,茶烹好了吗?” 鄂华凝白了她一眼,神色傲慢:“急什么?你去帮我折两支梅花进来,待会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赏梅联句,岂不是乐事?” 周围的女孩子们连连赞同起来。云笙郡主虽说被鄂华凝抢白,但到底得了个台阶下,当下就披上大氅,又戴上雪帽,去亭子外头折梅花了。 亭子里又恢复了欢声笑语。苏婳和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目光澄澈,面上笑盈盈的,仿佛方才自己是真心那么一说,完全不明白刚刚众人的哄笑有什么内涵。 鄂华凝若有所思。 折了梅花,女孩子们听鄂华凝调度,定下韵脚联句。之后风雪小了一些,大家逛了一回梅林,吃了几盏薄酒,都有些醉意。 一天的相处下来,女孩子们发现,鄂华凝面对苏婳时,常常会多说一两句话。鄂华凝是天之骄女,对谁都是矜骄的。因此这一两句话说出口,使得众人对苏婳的重视更上一层。 天色已经暗下来,到了回府的时候。苏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她在一整天里对鄂华凝若有似无的奉承,这让鄂华凝满意之余,亲自把她送到垂花门外。 女孩们磨磨蹭蹭的上轿,都有些艳羡的看着苏婳,觉得她得到了鄂华凝的青眼。 苏婳酒量浅,强撑着晕乎乎的脑袋,和众人一一告别。她走到云笙郡主跟前的时候,云笙郡主接连打了两个喷嚏,用鼻孔瞧着苏婳,转身就走。 苏婳不以为意,扶着紫瑶,摇摇晃晃上了轿子。上轿之前,她的余光似乎瞥见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走过,一闪而逝。 ** 轿子略有颠簸,苏婳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她正蜷在李韬隐怀里,被抱着大步往前走。 苏婳揪着李韬隐的前襟,探起小脑袋看一眼,见是慕雪斋的方向,便放心的缩回去,不一会儿,脑袋又探起来,在李韬隐脸上“吧唧”亲了一下。 这只醉酒的小奶猫! 李韬隐的目光暗下去。从他的方向,看见苏婳的小脸潮红,水涟涟的眼睛半阖不阖,全身软的跟棉花似的,最是那一双小脚,只比他的手掌略大一些,勾着鹿皮小靴,得意地晃来晃去。 “你高兴什么?”李韬隐喑哑着嗓子问她。 苏婳偏着头,认真想了想:“我忘了!”说得理直气壮。 李韬隐噎了一下,又没法把她乱晃的脚压好,只好就这样抱着她走。 苏婳不安分起来,晃着双脚,小手在他的前襟乱揪,最后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前襟打着圈,女子独有的温柔力道传进去,撩得他心头暗火涌起。 “你真好看!”苏婳一边说,小手一边往上伸,费劲想捧住他的脸,奈何她才刚及笄,人小手短,碰不到抬着脸的李韬隐。 李韬隐宠溺的叹气,眸子含着笑意,把脖子弯了弯。 苏婳一下子抓住他的脸,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一涌而来。她在他的脸上乱摸,拂过高挺的鼻梁和好看的薄唇,最后捏了捏他的耳垂。 李韬隐一动不动,就这样由她摸着。苏婳的手指抚过薄唇的时候,他含着那根纤长的手指舔了舔,面上涨起清雅无俦的笑意。 “你比那个……那个男人好看!”苏婳的舌头打着结,认真下了评语。 “男人?”李韬隐的眼神一下子清明起来。他瞥一眼跟在后头的紫瑶,面色冷峻。 紫瑶一直落后几步,见李韬隐看过来,不用他问,便倒豆子似的把鄂华昌的事情说了,最后解释道:“此事事关重大,奴婢本想等安顿下来,便仔细向王爷禀告。” 李韬隐眯起眼睛,面色冷得像冰。 鄂家人,心越来越大了。 苏婳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不安地动了动。李韬隐放柔声音,低缓道:“乖,前面就到了。” 苏婳的脑袋醉得晕乎乎的,就这句还有些明白。她嘟起红唇,抓着他的袖子,不说话了。 她才不想快到了! 于是,在走到慕雪斋门口的时候,苏婳醉醺醺的小脑袋想到一个聪明主意。她指着李韬隐身后,娇滴滴的语气,颐指气使的内容:“你去那里,再走一遍!” 她的小脸因醉酒而酡红,目光含水,媚态横生,娇纵非常。 琉璃宫灯摇曳,李韬隐有力的揽着她,清俊的脸在灯下显出温柔色彩。他垂下浓密的睫毛,目光深深,注视着她的小脸,无声的笑了。 打起来了 夜色从四面八方涌来,几盏风灯打出光晕。李韬隐抱着她,在慕雪斋门口不知疲倦地转着。不知过了多久,天上开始落雪。风雪灌进大氅里,他凝视着苏婳,轻声道:“够了吗?” 苏婳哼唧一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李韬隐失笑,他真是个傻瓜! 他迈开长腿,把苏婳抱到她的雕花床上。屋中燃烛,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小脸上,渲染出温柔暧昧的色彩。李韬隐俯下身子,在她额上轻轻覆下一吻。 苏婳睫毛微颤,嘟囔了两句什么,翻个身继续睡。 李韬隐嘴角噙笑,轻手轻脚的退出去,步入旁边暖阁。看着眼前一溜的丫鬟,他淡声问道:“今晚值夜的是谁?” 紫淑上前一步:“今晚是奴婢值夜。” 李韬隐点点头,一件一件仔细叮嘱:“夜里要往熏笼里添两回炭,仔细姑娘冻着。窗棂不可紧闭,否则屋中太燥了些。姑娘夜里一有动静,你就上前看看,醉酒的人容易口渴。” 他说一句,紫淑就点一次头。待他吩咐完,紫淑回道:“奴婢都晓得了。” 李韬隐想了想,又道:“夜里小茶房是谁在当值?” 紫玉回道:“是奴婢。” “除了平日那些,今日再煮一些醒酒汤。若是姑娘等会儿醒了,你就先让她喝两碗下去。”李韬隐想到苏婳的娇娇性子,添上一句,“就说是本王的吩咐。” 紫玉应下。 李韬隐坐在炕上,声音清淡,将想到的一一嘱咐一遍,这才起身离去。 他一走,几个丫鬟就凑到一起,个个都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王爷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可不是嘛,就方才,我站门口,听姑娘说让王爷再走一遍,王爷竟真的走了好几趟!” “摆明是醉话,亏得王爷当真。要是我嫂子那样闹,非得被我哥打醒不可!” “王爷是怎样的人物,岂是你哥能比的?” “唉,要是我,也想像姑娘一样,得个像王爷这样的人喜欢。” …… 话题渐渐散开,丫鬟们热切讨论起来。紫瑶默不作声地走出暖阁,进了里间,静静守着苏婳。 * 鄂华凝隔日就进了皇宫。她入宫不用递牌子,一路畅通无阻走到南山宫。 贵妃刚刚打发芷霜去昭仪所,心情好得很。她见鄂华凝来了,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笑道:“让本宫瞧瞧,你又长高了些!” 鄂华凝伸出五根手指,在贵妃面前晃了晃:“距离我上次来这儿,也就隔了五天,您是怎么瞧出我又长高了?” 贵妃笑着拍掉她的手,把蜜饯往她那边推了推:“西域新贡的葡萄干,你尝尝。” 鄂华凝捻出两粒尝了,不客气的道:“去年西域大旱,统共就进贡了那么点儿葡萄干,还不够我塞牙缝的。这回,姑妈可得多赏点给我。” 贵妃笑眯眯的点头,妩媚的眼睛眯起,勾出几缕极淡的皱纹。两人闲话几句,贵妃把话头转到了赏梅宴上:“她怎么样?” 贵妃没明说,鄂华凝已了然。 “聪明,且不外露。”她沉吟着,把苏婳和云笙郡主的事情说了,“这件事她做得极有分寸。若退一步,人人皆以为她软弱可欺,当时在场的是京城顶级的贵女,这样的名声一传出去,要翻身就难了。若进一步,反击得太明显,大家就会觉得她是小人得志,得理不饶人,这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贵妃的笑容淡下去,开始轻抚自己修长的护甲。 鄂华凝看在眼里,继续说着:“聪明人往往有个毛病,爱炫耀自己的聪明,可她偏不。在场十来个贵女,除去一个季云笙,皆被她哄得高高兴兴。” 她吸了一口气,犹然有些不敢相信:“这些人里,脾气禀赋各个不同,有人势利,有人冷清,我冷眼瞧着,她似是顺着每个人的喜好说话。一件事,她从不说死了,换一个人,她就换一种说法。” “她这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贵妃猛的将自己的护甲拔下来,往案上一扔,一阵“乒乒乓乓”,“你说,那件事以后,李韬隐都当多少年鳏夫了?怎么一开窍找个侍妾,就找到这么个成了精的?” 鄂华凝明白,贵妃对李韬隐的忌惮不是一星半点。她脾气差,一点点小事就能闹得天翻地覆,更何况是和李韬隐扯上关系。 鄂华凝把滚在案上的护甲放好,抚慰道:“苏婳是教坊司出来的,有这一手本事也不足为奇。再进一步,若不是她有本事,怎么能从教坊司那种泥沼里出来,得到皇子的青眼呢?” “皇子”这两个字似乎刺痛了贵妃。她飘忽着眼神,慢慢把护甲戴回去:“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处。你看看能不能拉拢过来,如果不能……”贵妃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了个“杀”字。 “姑妈放心,我明白,不能给那位留下任何帮手。”鄂华凝吃着蜜饯,傲慢的脸上写满不以为然。 贵妃满意的点头:“华凝,姑妈这辈子,就靠你们了。” 鄂华凝笑着启唇,依偎进贵妃怀里:“姑妈,我才是这辈子都靠着您和太子哥哥了。” 正说着,芷霜从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衣裳歪歪斜斜,鞋子也掉了一只。她扑到贵妃脚下,哭着禀告:“娘娘,柔昭仪不肯给人,还把奴婢打回来了!” “什么?”贵妃大吃一惊,柳眉竖起,飞快地抬起袖子将案上的字迹擦掉,“反了她的,敢在太岁爷上动土!你起来,哭什么!随本宫来!” 她说完便起身,打仗似的点了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贵妃的裙裾飞扬,茜素红的色彩在沉闷的宫殿显得张扬无比。 鄂华凝目瞪口呆。上一次贵妃摆出这种姿态的时候,还是因为穆妃。后来穆妃被她弄进瑶光寺,迄今已经有三四年了…… 她拉住哭哭啼啼的芷霜:“出什么事儿了?” 芷霜一边抹眼泪,一边扶着歪歪斜斜的鬓发。听鄂华凝一问,她忙垂下手,声音里带着哭腔:“上次那个秀女,叫晚鹃的,被柔昭仪要了去。娘娘这几天越想越不顺,就打发奴婢去昭仪所把人要回来,没想到……”她的喉咙里爆出两声哽咽,说不下去了。 长这么大,她也就挨挨贵妃的巴掌,什么时候被这么多人揍过。 鄂华凝抬起一边眉毛,又抬起另一边眉毛:“这叫什么事儿……” 贵妃迅速点好人,又揽着镜子照了照,素手翘起,插上一根皇帝赏赐的金步摇。她挺着胸,五彩斑斓的斗鸡似的,斜一眼鄂华凝:“你去不去?” “我去,我去。”鄂华凝连连点头。热闹嘛,谁不爱看的。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昭仪所去。路上有几个晒太阳的宫嫔,见贵妃这副阵仗,都忙忙的躲回宫殿里,唯恐避之不及。 昭仪所在宫中的西北角,宫殿略有些陈旧,屋顶上积着厚雪,太监们也懒得去扫。 并不是所有的昭仪都有自己独立的宫殿,一些不受宠的昭仪便住在昭仪所里。掐着指头算算,过去五年里,皇上只最近来了两次昭仪所,皆是看望秋娘的。太监们的怠惰也是常事。 秋娘坐在炕上,身子绷得笔直。她有些不确定的看着晚鹃:“皇上真的会来?” 晚鹃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娘娘放心,奴婢已经让莺晚姐姐去找皇上了。皇上这会儿还惦记着娘娘,一听说娘娘要被贵妃娘娘打死了,肯定马不停蹄的赶来,到时候,皇上看见贵妃娘娘的母夜叉面孔,再看见您被欺负成这样儿,肯定会过意不去,把您挪出昭仪所。” 秋娘听她这样说,点了点头,再次把心放回肚子里。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这样问了。 晚鹃提出这个计策的时候,秋娘本来是坚决不同意的。但送来昭仪所的炭越来越少,窗子破了也不见人来修,风大雪大,她再不想个主意,怕是要冻死在这破屋子里…… 再加上晚鹃一个劲儿在她耳边唠叨,掰着指头给她算皇上来的次数,说是皇上总被贵妃拦着不见她,长此以往,怕是两人情分要越来越淡,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淡没了去…… 被晚鹃这么一撺掇,秋娘因为眼前的困境,立刻将头号敌人从苏婳变成了贵妃。她睁只眼闭只眼,由着晚鹃和莺晚两个,带着好几个宫女太监,活生生把来要人的芷霜打了回去。 晚鹃忠心,而且总能为秋娘打探些不为人知的消息,虽说怯生生的,但这在秋娘看来不是什么大毛病。这样一个人,绝不能拱手让出去。如此一想,秋娘浑然忘了出计策的人是谁,在心中暗赞自己的一石二鸟之计。 晚鹃睇着秋娘变幻莫测的脸,压下心中鄙夷,又为她添了一盏清水。昭仪所已经没有茶了。 她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怯声提醒道:“娘娘,您得激怒贵妃娘娘。她自己动手打您,才更会惹来皇上厌恶。” 秋娘点点头,摆出严阵以待的姿态。 贵妃冲进来的时候,便见秋娘笔直坐在炕上。 秋娘啜着清水,一改之前的柔弱姿态。她掀起眼皮白一眼贵妃,冷哼一声,把手上的茶盏往外一掼,砸到贵妃的裙角。 “你这个贱婢!”贵妃惊叫起来,裙角一片濡湿。她尊贵骄傲的过了半辈子,头一次被人扔茶盏。她一阵咬牙切齿,再见秋娘一脸得意模样,她脑子发昏,往前一冲,狠狠一巴掌掴在秋娘脸上。 跟在后头,才踏进门槛的鄂华凝呆了一呆。姑妈,怎么亲自动手了…… 雷霆之怒 贵妃的指甲锋利细长,当即把秋娘打得跌落在地,在她的脸上划出了三道血痕。秋娘痛得瑟缩一下,望见贵妃要吃人的凶狠眼神,张了张嘴,想低头认错。 她怕了。 晚鹃极善察言观色。她忙一把拉住秋娘的胳膊,用力一掐。她挤出眼泪,瑟缩道:“娘娘,她……她怎么能这样对您?您好歹是皇上的人啊。” 她含着泪眼,仰着脸,对贵妃怒目而视,一副忠仆模样。 贵妃气得火冒三丈。鄂华凝忙走到贵妃身边,扶住她的手:“姑妈,这种下贱蹄子,犯不着让您亲自动手。”闹大了可就不好了,贵妃在皇上面前,一直是妩媚柔弱的样子。 她使了个眼色,芷霜上前两步,得意地扫了晚鹃一眼,道:“娘娘,柔昭仪和这些奴婢们以下犯上,依照宫律,应投入永巷。” 这个以下犯上,自然不是指晚鹃带人打芷霜的事,而是秋娘朝贵妃扔了水杯。芷霜听明白鄂华凝的意思,顺着她的话劝了一句。 永巷?秋娘念着这两个字,慌了。永巷是女人的地狱,她可不像苏婳那么命好,还有个王爷救她出去。 晚鹃差点要笑出来,这个芷霜,可真是帮了她的大忙!她对秋娘附耳道:“娘娘,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闹个天翻地覆……” 还不等她说完,秋娘就猛的站起来,往贵妃脸上冲:“鄂氏你个毒妇!老虔婆!一大把年纪了,还想着怎么勾引皇上!” 贵妃带来的人自然不是吃干饭的,迅速把秋娘拦住了。秋娘被两个太监拉住胳膊,又踢又叫,泼妇似的:“年老色衰的老虔婆,看看你眼角的皱纹!” 鄂华凝扶着贵妃,惊讶的睁大眼睛看她。这个杜秋娘,莫不是疯了? 秋娘的确快疯了,她一开始是被形似冷宫的昭仪所困得要疯魔,现在又被芷霜嘴里的永巷急得要发疯。她挣扎得头发都乱了,嘴里又叫又骂,还朝贵妃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喷到贵妃脸上。 贵妃被气得笑出来,她抚去脸上的唾沫,视线落到秋娘那张年轻的脸上,轻启红唇:“去,把昭仪所的人都赶出去,院门关上。” 贵妃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鄂华凝意识到事态偏离了应有的轨道。她拉住贵妃的手,劝道:“姑妈……” “去。”贵妃冷着脸,截住她的话。南山宫的宫人们一听,互相看了看,忙按着吩咐去做。 芷霜把昭仪们带到昭仪所的外面,看着她们惊慌失措的脸,洋洋得意地笑笑:“你们听好,内务府新进了一批春衣的料子,贵妃执掌六宫,体恤宫嫔,赏你们一个体面,让你们亲自去内务府挑。今天的事,你们谁若是说出去……” 她意味深长的停下话头。昭仪们面面相觑,诺诺应是。 宰相门前三品官,何况芷霜是贵妃跟前的第一得意之人。她的话说得十分不敬,但在场的昭仪们皆是入宫就没受过宠的人,有些甚至只见过皇帝一面。她们在宫里待久了,知道怎样才能保住性命,自然半句反对都不敢有,嘻嘻笑笑、若无其事的往内务府的方向去。 芷霜满意的点头,转身回了昭仪所,把院门掩上。 秋娘已经被绑在一张太师椅上,嘴里塞着一块污浊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她面色惶恐,频频看向被人压在地上的晚鹃,眼皮一翻,裙底湿了。 “哟,尿了。”贵妃坐在破旧的炕上,抚着眼角的细纹,奚落道。 鄂华凝坐在贵妃旁边,有如芒刺在背。她看看秋娘,再看看贵妃,干脆心一横,把自己装成一个没嘴的葫芦。 “你说本宫老……”贵妃起身,站到秋娘面前,居高临下的看她,“所以你是觉得自己年轻貌美?” 贵妃的指甲拂过秋娘脸颊,惊得秋娘连连后缩,眼睛睁大到仿佛眼角都要裂开。 “芷霜,拿刀来。” 芷霜出门自然没带刀。她环顾一圈,逼近晚鹃:“你们的刀呢?” 晚鹃心下叫苦不迭,连连摇头。她哪知道贵妃竟然这么狠,要直接毁了秋娘。若是秋娘现在毁了,那她的母亲大概也活不了了。 芷霜暗沉沉的盯着晚鹃,对旁边太监道:“给我打,打到她说为止。” 太监犹豫一会儿,见贵妃没什么表示,便撸起袖子,打了晚鹃两个耳刮子。 太监力气大,两下就把晚鹃的嘴角打出血痕。正在这时,一个小宫女喊道:“找到了,找到了,刀在这里。” 小宫女邀宠似的把刀献到贵妃手里。 芷霜瞪了小宫女一眼,只好先让太监住手。 贵妃掂了掂小刀,往秋娘脸上比划了两下。这是一把裁纸的刀,精致小巧,存放在抽屉里。临近年关,秋娘用这把刀裁窗花用的。 秋娘紧盯着刀,怕极了,一个劲儿往后仰。越仰越后,连人带椅摔倒在地。 南山宫的宫人们连忙上前,七手八脚的把秋娘扶起来,把她固定好。 “你们说,她哪里最美?”贵妃环顾左右,笑着问道。 左右宫人看着贵妃脸上瘆人的微笑,皆诺诺不敢言。芷霜上前,装模做样的打量秋娘两眼,笑道:“这个贱人,哪里都没有娘娘美。不过若是仔细说起来,也就这双眼睛还能让人看两眼。” 秋娘的嘴被破布堵着,连带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她的瞳孔里映着贵妃拿刀的手,眼看着那把刀越逼越近,终于落在她脸上,冰凉的,然后才是剧烈的痛感。 秋娘的大喊大叫全部被破布堵成了呜咽声。她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鄂华凝站起来,睁大眼睛打量着秋娘。 她的右眼下面被划出一道流血的红痕,左边的脸颊上还有三道指甲抓出的血痕。右眼的红痕还在往下流血,染红半边面颊。 “姑妈……”鄂华凝不敢往前走,她慌得不行,哆哆嗦嗦的道,“差不多就行了,若是被皇上发现就不好办了。” “她没有被皇上看见的机会了。”贵妃的心情好起来,笑得妩媚,“本宫就在她脸上写个‘丑’字吧。” 她的刀往下划,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再开口。昭仪所安静极了,漏风的破窗子外刮进来阵阵风雪,让晚鹃打了个寒颤。 完了,完了,事情闹成这样,李韬隐恐怕不会再给她的阿娘送药了。 晚鹃胡思乱想,一双眼睛飘过来荡过去,忽然耳朵竖起,听见昭仪所的院门被人用力的往里撞了一下,她还没反应过来,一袭黄色的身影就飞快走进来。 昭仪所简陋狭窄,分给秋娘的屋子小极了,勉勉强强站下了贵妃一帮人。皇帝走进来,他的随从们都挤不进去。莺晚跟在皇帝身后,站在门外,抻着脖子往里瞧。 “贵妃,你好大的胆子!” “哐当”一下,贵妃的刀掉在地上。她扑通跪下去,把染血的刀往外推。 皇帝的大氅上落着雪花,也来不及去拂。他目瞪口呆地看一眼晕过去的秋娘,再看一眼慌乱的贵妃,内心刮起了狂风暴雨。 他的妩媚可人的贵妃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她怎么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伤人?她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莺晚过来哭着说“昭仪娘娘要被打死了”的时候,他还以为是秋娘又闹出来什么幺蛾子。可是莺晚哭得异常悲切,一个劲儿说他要是再不去,秋娘就要活不成了。现在瞧瞧,她可不就是要活不成了吗! 秋娘被五花大绑在太师椅上,已经晕过去了。她的身上散发着尿骚味,鬓发凌乱,嘴被堵着,左脸三道划痕,右脸全是血,写着半个“丑”字。 皇上一看,全明白了。他移开眼睛,盯着跪在地上的贵妃,怒声道:“争风吃醋也要有个限度!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犯得着你这样计较?就你这样滥用私刑,还有没有半点执掌六宫的气度!” 训斥劈头盖脸的砸下来,鄂华凝跪在贵妃身边,抖得筛糠似的。从小到大,她周围都是和风细雨,这是她头一回领略帝王的雷霆之怒。 贵妃镇静一些。她仰起头,眼里含着雾气:“臣妾事出有因。柔昭仪冒犯臣妾在先,而后又对臣妾大肆辱骂……” “那也不应该!”皇帝大声吼道。多年的印象一朝推翻,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权威被触犯的愤怒。他紧抿着唇,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戾气。 贵妃太熟悉他这个样子了。当年,穆妃触怒他后,他也是这样,先把穆妃送去瑶光寺,隔了一阵子,废掉李韬隐的太子位。 她心下发凉,什么也不敢说了,跪伏在地,涕泪涟涟的看着他。 李恭已经命人请来太医。屋子狭窄,太医们提着药箱,堆在外头进不来。 皇帝厌恶的瞥一眼贵妃,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不看秋娘,一边转身出屋子,一边对李恭吩咐:“把霜月宫收拾一下,挪柔昭仪进去。玉容膏……罢了,全力诊治柔昭仪,尽量不要留疤。” “至于贵妃,”他顿下脚步,背对着贵妃,声音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禁足一个月。执掌六宫之职,让婉妃暂代。” 婉妃是宫里资历最老的人了,熬到现在,得了个妃位,再也上不去了。她平时在宫里最是不起眼的。这个安排也算合情合理。 李恭一一应是,安排下去。 贵妃瘫软在破旧的屋子里,后知后觉的想明白,这是一个圈套,就她傻傻的一脚踩进去。她目送着皇帝离开,伏在鄂华凝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教导 清晨的书房让人昏昏倦倦,苏婳搁下笔,掩了个哈欠,起身推开书房的窗子。凛冽的寒风猛的灌进来,冻得李韬隐笔尖一颤。 他顿一顿,继续提笔写:“怎么了?” 苏婳指了指窗外:“有人来了。” 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子,他低着头,双手拢在袖子里,衣裳被风雪刮得猎猎作响。 “是绍青。”李韬隐笑着道,“我跟你说过的,他负责网罗天下秘闻。他现在过来,想必是宫里的事情有进展了。” “我需要回避吗?”苏婳偏着头看他。她的眼睛澄澈,鼻尖微红,背后是白茫茫的雪地,映衬得整个人像是精美的白釉瓷器。 李韬隐目光暗下去:“你先去屏风后头坐着吧。他说的事,你也听听。” 苏婳转到一扇屏风后头。屏风上仿着《千里江山图》,层层叠叠的山峦把视线遮得严严实实。苏婳扒拉着屏风的缝隙,瞧见绍青的模样。 他很年青,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簪子简单束起,面部瘦削而颧骨高耸,一副聪明人的相貌。 “见过王爷。”他朝李韬隐拱了拱手。 李韬隐坐在书案后头,指着一旁的太师椅道:“坐。” 李韬隐的书案旁,摆放着一张较小的书案,上头同样摆放着文房四宝。绍青经过小书案的时候,闻到一阵女子留下的馨香,他恍若不知,目不斜视的坐到下首的太师椅上。 “王爷有识人之明。那个晚鹃,把后宫搅了个天翻地覆。” 李韬隐把笔搁到小笔山上,很感兴趣的模样:“哦?” 绍青一五一十的把昨日宫中之事说了,最后道:“贵妃已经失了掌管六宫之职,且被禁足一个月。柔昭仪被挪回霜月宫,听说她脸上的伤,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李韬隐摇摇头,嘴角抿着笑意:“父皇是个重规矩的人,这管理六宫的事务,肯定落到了婉妃头上,她是个软弱的。你且看着,不出一个月,她必然会犯一个大纰漏,丢了这份好差事。” 这个纰漏,自然是贵妃故意让她犯的。 绍青坐直身子:“依王爷的意思,该让这份差事落在谁头上?” “杜秋娘。”李韬隐声音很轻,不容置喙,“只有如此,才能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绍青抚掌,赞叹道:“真是一出隔岸观火的好计!贵妃虽然占尽天时地利,可惜心眼小脾气坏,柔昭仪虽是后来者,胜在能忍。王爷放心,我这就安排下去。” 李韬隐颔首,见绍青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问道:“先生有事,但说无妨。” 绍青虽是个门客,但若论细致入微,天下恐怕无人能出其右,故李韬隐尊称他一声“先生”。 绍青的眼尾扫过屏风,罕见的踌躇两下:“鄂家那边,仅仅凭着苏姑娘,会不会来不及?” 皇帝的年纪大了,太子随时都有可能登基。 李韬隐笑笑,声音和煦:“先生以为,鄂家的立家之本在哪里?” 这个问题很简单,绍青不假思索道:“鄂家没什么底蕴,且子孙无德。故而鄂家的立足之本,乃是贵妃、太子、鄂华凝。” 李韬隐点点头,接过他的话:“贵妃毁了,鄂家就倒下一半。太子是薄情之人,贵妃不在,他看鄂家和看其它世家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只有鄂华凝……” 李韬隐言语未尽,两人对视一番,面色皆变得萧索。 绍青亦不再对这件事发表反对的意见。 苏婳在屏风后头眨了眨眼睛,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两人静坐一会儿,又聊了几句较为无关紧要的事,绍青起身请辞:“那我便先告退了。” 李韬隐叮嘱道:“你多漏些消息给晚鹃,帮助她尽快取得杜秋娘的信任。至于婉妃,若是能让她主动把管理六宫的职务交给杜秋娘,就更天衣无缝了。” 绍青想了想,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我这就下去安排。” 李韬隐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门被掩上,书房重又变得安静起来。墨香飘荡在空气中,李韬隐提起笔,蘸饱墨,又继续写起来。 苏婳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坐回小书案前,提笔写两个字,终是忍不住问道:“方才你们说起鄂华凝,为什么都一脸那样的表情?” 李韬隐笔下不停,好笑道:“什么表情?” “就……”苏婳拧着眉想一想,嘟着嘴道,“说不上来,就像你们看见了什么荒唐的事情一样。” 李韬隐笑着叹气,搁下笔,凑过去看苏婳写的字:“让你来书房练字,你瞧瞧这两天,尽是耽误我来了。让我瞧瞧,你的字……” 苏婳一把遮住宣纸,嚷道:“不许看!你别过来!啊……” 她惊呼一声,李韬隐用一个巧劲移开她的手,宣纸上的字就露出来。软绵绵的字,一如其人。 李韬隐低低的笑,看她恼得不行,才安慰道:“不错,不错,比昨天有了一些进步。” 苏婳瞪他一眼,软绵绵的,没什么威慑感。 李韬隐转到她身后,握住她拿笔的手:“这个地方,应该由重及轻地结束,而不是一笔划拉过去。”他的力道传到苏婳手上,带动毛笔在宣纸上游走。 苏婳的背贴着他的前襟,他特有的气味密密匝匝的围住她,让她一阵阵发晕,更听不清他教了些什么。她软软的道:“你站远一些,这样我怎么学……” 李韬隐本来一本正经的教着,循着她的声音低头,便看见她通红的脸颊,水蜜桃似的,让人想张嘴咬一口。 他明白过来,声音低柔缓慢:“怎么就学不了了,嗯?”尾音微扬,仿佛是一个危险的邀请。 苏婳踩在棉花上一般,整个人热乎乎的发烫。她用小手把李韬隐往外推了推,声音软得滴水:“你快坐回去呀。” 女子的炽热气息从衣襟传进来,李韬隐喉结滚动,目光沉下去。看着她柔弱无骨的贴着自己,李韬隐突然生出恶作剧的心理,他捏了捏她握笔的手,哑声道:“我再教一遍,待会你至少要学得三分像。” 苏婳懵懵懂懂的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优雅地握住她拿笔的手。隔着一只手,丝毫没影响他的发挥。笔若游龙,刚劲有力,写出一个“婳”字。 “好了。”李韬隐松开手,往后退一步,玩味地瞧着她,“到你了。” 苏婳红着小脸,咬咬牙,一边觑着他的字,一边在右边跟着写下一个“婳”字。 这是她自己的名字,却写得没有他的一分好。左边的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如一件艺术品;右边的字,绵软一团,没有筋骨。 李韬隐的嘴角含了笑意,却故意板起脸:“本王认认真真地教导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本王的,看看你写的都是些什么?” 苏婳背对着他,窘迫地瞧着两人的字迹,恨不得埋进书案底下去。他一本正经,她却心猿意马,确实是很不像话。 她转过身,揪一揪他的衣角,小声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嘛……” 话未说完,她整个人就被抱到了书案上。苏婳睁大眼睛,惊道:“你要做什么?” 李韬隐沉着脸,努力扮成一个严厉的夫子:“你说本王要做什么?方才本王怎么说来着?” 苏婳慌得不行,绞尽脑汁想着。是了,他方才说,他再教一遍,这回,她要学得三分像…… “你这是揠苗助长……”苏婳小声抱怨。 “当年太子太傅教导本王的时候,每个字只讲述两遍。他说,如果记不住,他就不认本王这个学生。”李韬隐正色道,“就这个字,本王昨日已经教你一天了。” 李韬隐瞥一眼小书案,心里添一句,虽然是个比较复杂的字。 苏婳蔫了。她眨了眨眼睛:“我资质不行。” “是你三心二意。”李韬隐打断她,努力抑制住心里那点子迫不及待,“你现在就坐在这里,本王没说话,你就不许动。” 苏婳瞪大眼睛,看着李韬隐严肃着脸,把她摆弄成一个奇怪的姿势。 李韬隐看着苏婳,满意的点点头。他快步走到窗格边,敲了敲窗格,语气平静:“王福忠。” “奴才在。”王福忠迅速走到窗格下。 “不许放任何人进来。”李韬隐隔着窗格吩咐一声,就往书案边走了。 “是。”王福忠欢快地应一声,心里飞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揣测。据他所知,书房里就王爷和苏姑娘两个人,王爷这是要…… 他含着暧昧的笑,站得远一些,警惕着一切要接近书房的人。 “我手酸了。”苏婳见他走回来,娇滴滴的抱怨。 她坐在书案上,一只手往上扬,另一只手翘起,放在下颚底下,姿势妩媚。 李韬隐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本王这是体恤你,还让你坐着呢。” 苏婳小脸一红。这算什么坐着,奇奇怪怪的。 李韬隐站在小书案旁,摊开一张料半纸,从笔架下取下狼毫,看看苏婳,再垂眸落笔。 苏婳维持着姿势,偷觑着李韬隐的侧脸。 他长得非常俊美,眉目如山峦般起伏,薄唇微微扬起,长身玉立,如竹如玉,让人心醉。 飞天 李韬隐的余光捕捉到苏婳的眼神,面上只作不知,慢吞吞地在纸上勾勒。 轻缓的落笔声传来,苏婳的鼻尖泌出细汗,她皱起秀眉,软糯道:“好了没呀?” “好了。”李韬隐打量着案上的线稿,偏头看一眼苏婳,声音温润,“你先休息会儿吧。” 苏婳从书案上蹦下来,把小脑袋凑过去看。目光落到小书案上,她轻呼一声:“这是我吗?” 案上是一张还没有上色的飞天图。飞天凌空而起,身姿轻盈,身后的彩带绵延不绝,如百鸟朝凤。她的一手高高扬起,一手翘在下颚下方,相貌与苏婳十分神似,端的是婀娜妩媚。 李韬隐放下勾线笔,从笔架上取出一根紫豪。蘸饱了墨,他一边填充上色,一边道:“自然是你。” 鲜艳的颜色一笔笔勾上去,飞天变得更加鲜妍美丽。一下子,苏婳手也不觉得酸了,在旁边睁大眼睛看:“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作画。” 还作得这么美! 李韬隐笔下不停,微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 小香炉里燃着淡雅的高妙香,熏笼灼灼,映得两人面色微酡。窗外的落雪声,作画的落笔声,极轻微的两种声音撞在一起,让书房更显温柔,满室宁静。 “好了。”李韬隐搁下笔,声调微扬,略有得意。他把苏婳揽过来,轻声问:“好看吗?” “好看。”苏婳的声音娇娇软软,一双眼睛不住的在摊开的画纸上逡巡着。 上色后的飞天更加婉约,浓淡合宜的色彩勾勒出飞天的曼妙身形,极细的腰肢,极白的手臂,一颦一笑,有如惊鸿。 “只是,她的衣裳会不会太少了?”苏婳迟疑两下,问道。 李韬隐捏一捏她的小手,笑着问道:“哪里少了?你指出来给本王看。” 苏婳的手伸到一半,猛的缩回来,嗔道:“你自己画的,还不知道吗!” 李韬隐低低的笑,闷闷的震动传到苏婳身上,让人一阵面红耳赤。他贴着苏婳,握起她的手拂过飞天细腰,轻声道:“敦煌有飞天,那上头的画像都是如此。” “真的?”苏婳怀疑地瞥他一眼。 李韬隐一本正经地点头,声音哑下来:“敦煌有飞天,人人皆说飘渺而传奇。本王有婳婳,比飞天更美,更灵动,更让人……心旌神迷。” 苏婳回眸,落入他的眼睛里。一双眼睛宛如天边星辰,直直地盯着苏婳,整双瞳孔里,只映着她一个人。 苏婳小脸一阵烫,一下子把脑袋拱进他的前襟里。热乎乎的气息涌上来,让脸上更热,苏婳猛的把脑袋抽出来,呼两口气,如一条被人扔上岸的鱼。 “小傻猫。”李韬隐噙着笑,把她牵到炕上坐下。他倒一盏茶递过去,修长的手指碰到苏婳指尖,惹得她又是一阵脸颊飞红。 “王爷,”苏婳仰起小脸,面色酡红,眼睛雾涟涟的,“你也对别的女子说这样的话吗?” 李韬隐罕见的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哭笑不得的捏一捏苏婳的脸:“还没嫁给本王呢,就有这么多飞醋。若是到了以后……”他摇着头,故作感慨地“啧”了好几声。 苏婳端起茶盏,低眸啜茶,嘴上却半个字也不回,显然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没有。”李韬隐静一静,笑着回答,“好了,你别整天胡思乱想的。有些事情,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他凑过去,几乎是含着苏婳的耳尖道:“现在你还太小,本王不想告诉你。”说完,他若有所指地瞥一眼她交领下的鼓鼓囊囊,语气暧昧。 苏婳低头瞅瞅,气呼呼地瞪他一眼。 哪里小了! * 所以,“有些事情”,到底是哪些事情呢? 苏婳应邀到大相国寺的时候,仍旧在想这个问题。 大相国寺正在举办法会。主持念着高深的佛法,如同禅音,令人心神安宁。燃香袅袅,命妇贵女们坐在蒲团上,皆听得津津有味,整个大殿安详而静好。 一个已经弱冠的王爷,哪怕再洁身自好,也不可能从来没和女子有过燕好。可是,从他的反应,众人的态度,还有被杖毙的玉荣的言辞来看,李韬隐真的做到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那么,肯定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影响着他。这个原因,他却讳莫如深,不肯告诉她,还说,是因为她太小。 这和她太小有什么关系?苏婳扶着脑袋,想起在教坊司听到的只言片语,蓦然间灵光迸现。 难道是他不行? “婳婳,你在想什么呢?”鄂华凝听主持讲经,听得心不在焉,发现苏婳走神后,饶有兴致地笑问。 “嗯……”苏婳几乎是下意识的应了一句。她反应过来,目光飘到讲经的主持身上,再飘到笑眯眯的鄂华凝身上,支吾两句:“我在想,给家里的小奶猫和小奶狗取什么名字好。” 鄂华凝看看苏婳绯红的小脸,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有戳破:“这些阿猫阿狗的,还用取名字吗?不过是畜生罢了。” 苏婳嗓子一梗,想了想鄂华凝的脾气,没有逆着她说。她笑盈盈的执起团扇,遮住半张脸,对鄂华凝低语道:“这是王爷的主意,命我尽快想出来。”反正,事情都推到李韬隐身上好了,也没有人敢问到他跟前。 鄂华凝点点头,笑道:“婳婳在安王府,很得宠吗?” 鄂华凝的脸上没有寻常未出阁女子的娇羞,直率的问出来,反而让苏婳紧张的打量四周,见并没有人注意这里,方轻轻吁口气。 鄂华凝直直的盯着她看,不错过苏婳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苏婳心中飞快思忖。她受不受宠,和鄂华凝有什么关系?是因为鄂华凝拿她当朋友,所以格外关心她的处境吗?显然不是的。上一回赏梅宴,她被云笙郡主羞辱,鄂华凝可没有半点要为她出头的打算。 那么,鄂华凝便是为鄂家问的这句话。 苏婳的叹息声更大了。她的眉尖微微蹙起,声音更低,隐隐带上几缕轻愁:“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鄂华凝一听就明白了。她眼睛放光,很快就压制下来,同情道:“婳婳生得这么美,当真是可惜了……” 看她信了三分,苏婳心中哂笑,用团扇遮住脸,只露出一张苦恼的眸子:“华凝,你知道的,我是头一回接触这样有权势的人家。譬如你吧,这样的富贵繁华,简直迷花了我的眼。” 鄂华凝眼眸眯起,微微颔首,如一只被顺毛的狮子。 “可是,我不知道是我看花了眼,还是大户人家的规矩皆是如此……”苏婳看起来颇有几分难以启齿,团扇也不举了。她绞着手上的帕子,一条名贵的越国绣牡丹丝绢帕子,被绞得凌乱不堪。 鄂华凝为人高傲,此时已认定苏婳只是安王府不得宠的侍妾,略有些聪明罢了,因此更不把她放在眼中。她和煦地笑,微微透出几分不耐烦:“还有什么,你快说吧。” 苏婳的小手微微一抖,牡丹帕子被展露出来。帕子绞得凌乱,仍看得出上好的质感。丝绢细薄无比,大朵大朵的春日牡丹惟妙惟肖,是京城最好的绣娘精心而制。 鄂华凝的目光落在帕子上,略有迟疑地打量苏婳两眼。 苏婳知道,鄂华凝为人聪明,此时落入圈套,不代表回去后想不出来。她的日常穿戴,出门仆从,皆不是侍妾应有的礼仪置备,有心人肯定能猜出她在王府的地位。 苏婳抖着帕子,拭一拭眼角。“你还未出嫁,这事……”她迎着鄂华凝的催促目光,凄婉道,“王爷,他竟从未……”她哽咽着,不继续说。 鄂华凝浮想联翩,视线落到苏婳的少女髻上,一脸了然。 那日,哥哥鄂华昌来寻她,说看中了安王府上的女眷。她把他打发走,鄂华昌的话却一直盘桓在她的心田:“什么安王府上的女眷,我呸,连妇人头都还没梳,谁知道安王抬她进去做什么!” 这话并非空穴来风。满京城谁不知道,安王府上从没有半个女主子,否则当日的贵妃生辰宴,贵女们也不会频频打量苏婳。 原来是这样。 鄂华凝携住苏婳的手,真心实意的同情一番:“婳婳,安王殿下在三年前遭遇打击,恐怕是抬你进府,做戏给外人看。”证明自己还能一展雄风。 人往往都更相信自己。同一件事情,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与自己推断出来的,令人信服的程度截然不同。 苏婳见鄂华凝踩着自己的思路,走向既定的结果,便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她面上还是深闺怨妇的模样,凄凄哀哀的拭着眼角,令人怜惜。 鄂华凝自然是不会对女人有什么怜惜的。她很快便收起同情,按捺着抚慰苏婳几句,听完法会,便踌躇满志地准备进宫。 苏婳和鄂华凝在大相国寺的山门外分别。她撩起轿帘,盯着鄂府的香车宝马越来越远,直到淡出视线,这才叫来紫瑶,声音淡淡,其实心中紧张:“三年前,王爷为什么被废掉太子位?” 如海温情 紫瑶犹豫一会儿,轻声道:“听说,是因为王爷在万寿节上冒犯了皇上。其它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万寿节? 苏婳凝神细想。 鄂华凝自然没有必要撒谎。不孝……冒犯皇上……三年前遭遇打击……看来,李韬隐被废去太子位这事儿,还藏着别的秘辛。 苏婳心下盘算,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笑意:“无妨,我随便问问。你可知道,为何王爷这么多年都没有侍妾吗?” “有过的。”紫瑶面色凝重,喃喃道,“太子殿下曾经送过几个美妾进来,可没几天,这些美妾都暴毙而亡了……” 苏婳睁大眼睛,错愕道:“为什么?” 紫瑶声音很轻,好像时隔多年仍心有余悸:“当时奴婢还是个三等丫鬟,听人议论,说是美妾的饭食被人下了毒,死状甚是凄惨。还听人说,是王爷不喜太子殿下,因此才对那些美妾下毒手……” 苏婳眯起眼睛,摇摇头:“这么拙劣的手法,不会是他做的。那些议论的人,是不是再也消失不见了?” 紫瑶歪着脑袋,细想一想,眼眸一亮:“姑娘一说,还真是如此!”她一脸的义愤填膺,“这些乱嚼舌根的奴才,就该被卖出府去!” 苏婳笑着摇头,知道李韬隐这是借机挖出王府中不忠心的下人。她慢慢斜倚在榻上,闭上眼睛假寐。她明白,从紫瑶这里,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紫瑶见苏婳闭上眼睛,识趣的不再开口。她从暗格里取出一个美人捶,轻轻的捶着苏婳的腿。 马车声辘辘,驶向安王府的方向,渐行渐远。 * 到了第二日,天气越发冷下来。昨日落了一夜的雪,此时天一亮,满院子都放轻手脚,忙着把珊瑚树上的积雪清下来,以免压坏枝干。 苏婳缩在被褥里,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屋中生着地暖,暖意涌上来,更让人生出昏昏沉沉的怠惰。 “姑娘可是醒了?”紫瑶听见内室的细微声响,悄声进来。 苏婳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紫瑶忙揭开帐幔,把苏婳扶起来:“还不到辰时,姑娘今日醒得早,是不是外头的声音太大,吵着您了?昨夜的雪实在太大,不得不赶紧清雪……呀,您来葵水了!” 苏婳顺着紫瑶的目光看下去,果然被褥上翻红一片。她睡觉不安分,星星点点的血迹弄得到处都是,瞧着就令人头痛。 后知后觉的,苏婳感到小腹升起一阵坠胀感。她心中升起几分窃喜,吩咐道:“让小福子去给王爷传话,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不去书房了。” 外头那么大的雪,搁谁也不愿意每天跑这一趟。 紫瑶依言吩咐下去,又换上新的被褥,将一切拾掇妥当。 苏婳心满意足的倚着迎枕,手上捧着姜糖水,笑道:“王太医医术了得,多年的病根,这才调理了一两个月,便比原先好多了。” 紫瑶正坐在脚踏上打络子,笑着应道:“可不是嘛。奴婢的阿娘说过,姑娘家的,最是受不得冻。若是年轻时落下病根,老了怎么调理也难见好。幸好那日,王爷请来王太医……” 说到这里,她凑过去:“王爷待姑娘的好,奴婢都看在眼里。可奴婢心里一直存着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王爷给了姑娘一个名分,姑娘也好……” 苏婳打断她:“这句话,以后不许再说了。他待我这样大的恩情,若是还想再进一步,那就叫得陇望蜀,不知天高地厚。” 紫瑶往门外睃一眼,不吱声了,垂眸打络子。 苏婳心里纳罕,也往门帘瞧一眼,便看见帘子下方,一双石青色的绣鞋动了两下。下一瞬门帘便被掀起来,先看见紫玉的脸,后头的男人高她一个头,正是李韬隐。 “姑娘,王爷来了。”紫玉侧过身子,让李韬隐先进。 李韬隐穿着一件月牙白的常服,头发简单束起,薄唇微抿,似笑非笑的模样。 苏婳心里猛的一跳,忙要起身行礼。李韬隐迈开长腿,上前按住她:“不必多礼。”他的目光落在苏婳的脸上,眉目清朗,却叫人无端想起垂涎蜂蜜的熊。 熊看见蜂蜜是什么样?是燃烧的渴求,是炽热的欲念,是专注于此的盼望。李韬隐却能在平时,把这种情绪深深藏起,此时漏出一星半点,一双深邃的眼睛便如同漩涡,里头藏着如海温情,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苏婳略有些艰难的移开视线,瞥向紫瑶打的络子。未打完的络子连着彩色丝线,偏偏是并蒂莲的图案。 紫瑶净过手,接来小丫鬟递来的茶水,奉给李韬隐:“请王爷用茶。” 李韬隐扬一扬脸,示意她把茶放到小几上:“你们下去吧。” 几个丫鬟应声告退。门帘被重新放下,微微晃动。苏婳望着它,心里捻了根针似的。 刚才的对话,不知他听见多少。 李韬隐撩起袍角,在床边坐下。王孙贵胄的出身,使他无论何时都维持着笔挺的姿态。他存心诱惑她似的,身子缓缓前倾,声音缓慢而喑哑:“得陇望蜀,不知天高地厚?” 他果然听见了! 苏婳睁大眼睛往后仰,他的气息却一拥而上。是檀香,从他身上散出来,透着股矜贵优雅,此时形成温柔的压迫,让她一阵面红心跳。 “本王可从来没看出来。” 苏婳嗫嚅着,细声辩解:“紫瑶不知内情,总得找个理由搪塞她。” “于是你就假装自己知足不辱,懂得适可而止?”他低低的嗤笑,醇厚的笑声从胸膛里发出来,有种宠溺味道,“那个担心将来会有女子来分宠的人,不知是谁?” 苏婳窘迫得不行,心慌意乱间出了个馊主意。她唉哟一声,捂着小肚子略微弯腰:“疼!” 她的演技太过浮夸,李韬隐仿佛不知情似的捧场。他的手顺着她的手往下,轻轻按捏:“这里疼?” 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温热气息,一下一下认真按摩,如精心绘制工笔画。 热气升腾而起,葵水带来的轻微坠胀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舒泰。苏婳耳尖通红,热气涌到脸上,整个人昏头昏脑的发懵。她按住他的手,轻声道:“不……不疼了。” 李韬隐注视着她红得透明的耳尖,识趣的收回手,拢进袖子。 手指的余温仍在身上缠绵,苏婳心里升起几分隐秘的惆怅。她咬一咬唇,终于想起昨日和鄂华凝的对话,忙絮絮说了,最后总结道:“她似乎想让我投诚。” 李韬隐挑眉,脸上漾起笑意:“你可知道,这世上比蠢货更蠢的是什么人?” “蠢而不自知的人。”苏婳轻声道,“我也奇怪,为什么我一开口,她就不疑有他呢?” 李韬隐声音很低:“因为在鄂家人看来,这天下已经没几个人胆敢欺骗他们。” 苏婳点点头:“这下子,我可真成细作啦。” 李韬隐微笑:“无妨,本王会护着你的。” * 接连几日,苏婳都不再晨起去书房练字。这日,葵水已走,李韬隐传来吩咐,让她前去寝宫。 苏婳怀揣着七上八下的心思,到了寝宫,便看见李韬隐身着寝衣,背着手,仰头欣赏墙上一幅画。 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偌大宫殿凝着檀香。墙上的画被精致装裱,画上女子巧笑倩兮,腰肢柔软,正是前几日,李韬隐照着她的模样画的“飞天图”。 李韬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招手让苏婳过去。走近了才看清,他的领口微微敞开,胸膛劲瘦,只消瞧一眼,就让人血脉贲张。 苏婳挪开眼,他却把她拉到身边:“喜欢吗?” 他指的是那幅画。 “喜欢。”苏婳喃喃,鼻腔里全是他的气息,温暖而迷人。她站得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他从被窝里带出来的暖意,隐忍,深情。 喜欢,可喜欢了。 她抬起小脸,视线从他的胸膛迅速滑过,定在他清俊无俦的脸上:“大早上的,王爷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李韬隐还牵着她的手,他轻轻捏了两下,声音哑下来:“要过年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苏婳倒是愣了。她仔细寻思一会儿,摇摇头:“我什么也不缺。” 丰衣足食,呼奴唤婢,这样的日子,作为穷秀才的女儿,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李韬隐笑起来,拿贵妃启发她:“什么也不缺,不代表没什么想要的。譬如鄂氏,坐拥父皇宠爱,到了生辰,还知道借机邀宠,让父皇送她一座宫殿。” 苏婳拧眉不说话了。倘若爹娘仍在,她还可以请李韬隐赐下一座宅子。可是苏家如今只剩那对狠心兄嫂,让她无论如何也起不了施恩的心思。 李韬隐见她皱着小脸,忍不住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苏婳略略吃惊,皱起的眉宇果然迅速放平。李韬隐不待她说话,就转身去了屏风:“让王福忠进来替本王更衣。待会儿我们去街上看看。” 既然不知道要什么礼物,就由他带着她一起选好了。 非她不可 李韬隐很快就拾掇妥当。两人乘着一辆青顶小轿出了门。轿子拐出深巷,人声渐渐鼎沸,小贩的吆喝声,儿童的喜悦的叫声不绝于耳。 李韬隐从暗格中取出帷帽,仔仔细细替苏婳戴好,这才吩咐停轿。 因为采办年货的人多,街上熙熙攘攘。李韬隐担心苏婳被人冲撞,一路小心的把她护在内侧。生意人眼尖,见两人气度不凡,知道两人是寻乐子来了,便专门捡一些有趣的物事兜售。 苏婳瞧瞧这个,看看那个,都有些爱不释手。李韬隐瞥一眼王福忠,王福忠忙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到摊位上:“我家主子都要了。你把东西包好,送到安王府上。” 小贩乐得合不拢嘴:“是,是。”见两人要走,他还不忘点头哈腰:“大人慢走,夫人慢走。” 苏婳被小贩的一句“夫人”震得心神不宁。人流织成流水,密密匝匝的涌过来走过去。她贴在李韬隐身侧,却被他护得周全,连衣角都未曾给人擦到。 命运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有些人咫尺天涯,有些人反目成仇,而有些人,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命运都会让他们汇在一起,甫一见面,便生出前世今生的熟悉感。 一时间苏婳心中藏着千言万语。她顿住脚,抬头便看见李韬隐的下颚。 他的下颚线条分明,轮廓清雅。察觉到苏婳的视线,他低下头,唇角荡起微笑:“怎么了?” “我……”对上他的眼睛,苏婳反倒说不出什么来了。她左顾右盼,指着一家看起来装潢雅致的酒楼,“我饿了,想去那里吃饭。” 李韬隐揉了揉她的发顶,牵着她的手过去。 小二远远的就扬起笑,请他们进去:“客官里边请。楼上有雅间。” 两人穿过大堂,沿着木制台阶往上走。到了年关,酒楼也挂起红灯笼,瞧着很是喜庆。 小二殷勤介绍道:“客官来得巧了。咱这醉仙楼新请来一位大厨,最擅川菜。来用过的客人,皆是赞不绝口……” 楼梯拐角站着几名侍卫,看见李韬隐一行人,犹豫一会儿,侧身让他们过去。 李韬隐目光深下去。 “怎么了?”苏婳问他。 “有熟人。”他脚步不停,淡声应道。 小二仍在絮絮叨叨,倒也不让人觉得聒噪。二楼的雅间用格扇隔开,雅间外挂着门帘,绣着八仙过海图。 小二引着苏婳等人入座点菜。不一会儿,各色菜被一样一样端上来,王福忠一一试毒后,李韬隐才拿起筷子,给苏婳夹了块鱼。 苏婳取下帷帽,才刚刚吃了两块鱼,就听见一个冷厉的男子声音,从隔壁传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要我说,干脆弄个侍卫……”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气恼:“这样的事情,做一次就够了!你当……不会起疑心吗?”他舌头打了个卷儿,把话里的人名隐去。 听上去是哪家皇亲的秘辛。苏婳放下筷子,朝李韬隐使了个眼色。 李韬隐微微颔首,面色沉郁。 “那您说该怎么办?”冷厉男子的声音越发大,“我真替姑妈感到难受!” “小点声!你想嚷得天下皆知吗!”另一个男子看起来地位更高,轻声斥责一句。果然两人的声音很快小下来。隔着格窗,只听见切切的说话声,却再也听不清内容。 李韬隐挑了挑眉,对王福忠低声吩咐几句。王福忠拢着袖子出去,不一会儿,又折回来了。 苏婳专心致志的用着眼前的珍馐。她知道,李韬隐打发王福忠出去,定然是去收买酒楼内的小厮。这样的人打探消息,那边的人才不会起疑心。 二人很快就用完饭菜。李韬隐静坐一会儿,本想等隔壁之人先走。奈何隔壁的两个男人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李韬隐不想耽误两人游玩的时间,便吩咐众人起身。 经过隔壁雅间的时候,苏婳好奇的打量一眼。隔着门帘,看不见什么,只闻得到浓厚的酒气。 下一瞬门帘竟被揭开。喝得醉醺醺的鄂华昌,和苏婳对了个正着。 “好漂亮的小娘子。”鄂华昌打了个酒嗝,“把你的帷帽揭下来,让我瞧……瞧瞧。” 真正的美人,美貌从来都不止写在脸上。她们的背影,她们的举手投足,都独得上天眷顾,万分优雅。甚至轻吐一口气,在鄂华昌看来,都是兰香。 眼下,他只想知道这个美人,长着多美的脸。 李韬隐沉下脸,把苏婳拉到身后。 鄂华昌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李韬隐身上。他喷出一口酒气:“你谁呀你,敢挡小爷的路。全京城……” “放肆!”李韬隐冷哼一声。他身后的便衣侍卫们,大马金刀的上前,把鄂华昌往后推搡隔开。 鄂华昌踉踉跄跄的往后退几步。苏婳这才发现,他左脚有点跛,看起来不知何故,伤到了筋骨。 里头的男人听见动静,忙快步出来。他长得很儒雅,手持折扇,长衫上绣着精致的滚边。见是李韬隐,他悚然一惊,下一瞬就平静了脸色:“皇兄。” 李韬隐颔首:“太子。” 苏婳微惊,原来是李繁弱。 那么方才,两人谈论的是贵妃的事。他们口中的“贱人”,说的大概是秋娘吧? 李繁弱显然也在为这件事着急。他用折扇敲一下鄂华昌的脑袋:“睁开你的狗眼瞧瞧,撒野都撒到安王跟前了。” 鄂华昌被一推搡一敲打,脑袋也清醒了半边。他摇摇晃晃的朝李韬隐行礼,口中道:“臣冒犯了,请王爷恕罪。” 李韬隐背着手,长身玉立,没有接茬的意思。 李繁弱尴尬笑笑,打着圆场:“皇兄来多久了?也不叫上孤,咱们兄弟俩好好聚聚。”到底问到这件事上头了。 李韬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之前没看见你。” 李繁弱立刻放下心来。安王与太子不和,是内外皆知的事情。但真到了宫外,两人还得装出圆融的模样,以免丢了皇家脸面。 他还想多聊几句,李韬隐已经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投到鄂华昌身上:“本王的人,你再肖想,是死罪。” 声音清淡,语调平和,可他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鄂华昌的冷汗流下来,他是好色,可他也惜命。烂船还有三斤钉,失势的王爷发起疯来,鄂家同样头痛。 更何况,贵妃一直觉得李韬隐还有底牌没出。他一直觉得这是女人的多疑症,但他此刻对上李韬隐深潭般的眸子,压根不敢说出什么逆反的话。 “是,是。”鄂华昌低下高贵的头颅,一叠声应道。等他再抬首,才发现人已走远。 “呸!”他啐一口,感到十分晦气,“真是邪了门了,上个官房还撞上阎王爷。不就是个女人嘛,用得着这样。” 李繁弱脸上的表情很不好看。他盯着李韬隐一行人的背影,声音沉甸甸的:“刚才的话,他到底听见没有?” “哪能呢?”鄂华昌讨好着跟前这位爷,“这么大的事,殿下和臣都是压低嗓子说的,哪能叫外人听见?要不使个小厮问问,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太子枯着眉头,拽住一个端着托盘经过的小厮:“方才那伙人,何时到的?” “刚到不久。”小厮眨巴着眼睛,看起来天真无邪,“许是饭菜不合那几位贵人的口味,他们坐了一会儿,很快就走了。” 李繁弱彻底放下心来。 * 酒楼外,青顶小轿拐过闹市,停在了一条幽深的巷子。苏婳透着窗纱往外张望:“在等消息吗?” 李韬隐“嗯”了一声,抬手泡了壶茶。他的动作矜贵优雅,很快便茶香四溢。他给苏婳倒上一盏,笑道:“记得头一回见面,是婳婳给本王泡茶。到了现在,都是本王给你泡茶。” 苏婳捧着茶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耳尖慢慢红了:“我可没逼着您。” 李韬隐笑着叹气,也纳罕这不可捉摸的缘分。他的目光落在苏婳的唇上,娇艳的红唇,叫人想起御花园里的牡丹,形状娇美,色泽艳丽。这样一张红唇,在他第一次看见时,便叫他心旌动摇,非她不可。 轿子外想起王福忠妥帖的声音,打断他的绮思:“王爷,他来了。” 方才和李繁弱对话的小厮站在轿子外,双手不自觉的卷着衣角,把事情一件件禀明: “我和倒酒的伙计换了班,一直在里头给他们添酒。他们说话很小心,我只听了个囫囵,好像是要‘给姑妈报仇’,‘新春宴’,‘让那贱人去偷东西’…… “后来,见他们说的差不多了,我才溜出来,重新换了件衣服,还在脸上抹了灰。” 他把脸上的灰展示给王福忠看,语气颇为得意:“这下子,他们肯定认不出来。等您走了,我故意从他们跟前经过,那位大人果然叫住了我。” 他惟妙惟肖的模仿了一遍和李繁弱的对话,逗得苏婳抿唇笑起来。 这么只言片语,足够李韬隐做出相应的防范。他心情甚好,隔着窗纱问他:“你很机灵。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蛋。家中没什么人口,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她托了表婶的婆婆的妹夫,把我送到醉仙楼,好歹学一门手艺,将来不至于饿死。”他眼睛一转,干脆把一切交待得干干净净。 李韬隐沉吟着,半晌不开口。周遭静下来,巷子外头的小贩吆喝声越发显得遥远,狗蛋拧着衣角,额角有冷汗落下。 宫廷设宴 他见到王福忠的时候,便看出这行人出身不凡,因此存了讨好的心。大人物的指缝里,随便漏点东西,足够他丰衣足食一辈子。 是自己太急功近利,被这位大人看出来了吗? “你愿意去军中吗?好好磨砺,将来挣个百夫长也未可知。”李韬隐终于开口,声音很平缓,在狗蛋听来却犹如天籁。 他扑通跪下来:“我愿意!我愿意!求大人给我引荐!” 是去投军啊,而不是战争时抓的壮丁。这是他年少无知时,才敢想的事。方才的沉默换来现在更大的欢喜,他匍匐在地,心中盈满对轿中人的感激。 李韬隐不再多说,敲了敲窗子,轿子便被摇晃着抬起,走出深巷。 苏婳啜着茶,细声问他:“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故意这样的吗?”故意不说话,从而增添威严。 “没有。”李韬隐面不改色,为她续茶,“本王珍藏的普洱,你仔细尝尝。” 苏婳搁下茶盏,不依不挠:“你肯定有。”她记得清楚,在长久的沉默里,她分明快要窒息,只想不顾一切讨好眼前的救命稻草。 李韬隐的笑意深下去:“本王不是让你泡茶,还陪你说话?”言下之意,是她自己修为不到家,像一只急躁的热锅上的蚂蚁。 苏婳感受到轻视,身子一扭,摆出拒绝的姿态。 李韬隐无奈地放下茶壶,认命似的,温声安慰她:“你可是我第一个抱过的女人,我怎么舍得像对他一样对待你呢?” 他存心哄她高兴的时候,就改“本王”为“我”,声音低沉温柔,如苍茫的月夜下的海。如果苏婳是一只小猫,他就是最出色的猎手,想方设法,手段百出的捉她入网。 苏婳果然高兴起来,忍不住又想套话。她把手交叠到李韬隐的手上,声音娇柔:“那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之前没抱过别人吗?” 一双柔软的,温润的,女孩子的手。李韬隐简直是陷在了温香软玉里,他轻咬舌尖,提醒自己不要被这只小奶猫蒙蔽。 视线顺着苏婳的修长脖子往下移,落在她的交领上。交领下鼓鼓囊囊,不知藏着怎样动人柔软的春色。他尽量维持语调的清雅,一副不为色所迷的模样:“本王说过,等你长大了,就全部都告诉你。” 苏婳霎时间羞红了脸,把手狠狠往回一缩:“下流!” “瞎说。”李韬隐逗她逗得尽兴,“本王可是正人君子。那天你去鄂府赏梅,回来喝醉了,可是求着本王……” 话未说完,苏婳狠狠的捂住他的嘴,一双水涟涟的眼睛要喷火似的,警告的盯着他。 李韬隐不说话了,只拿一双眸子瞧她。眸子是化成春水的寒潭,似笑非笑,里头藏着两人皆知的戏谑。 苏婳猛的收回手,折过身子,从怀中掏出越国丝绢帕,娇娇弱弱的拭眼角。 自己把她逗哭了吗? 一时间,李韬隐什么玩笑话也不敢说,只捡了好听的话安慰她。轿子走了一路,他的好话说了一路,等到了安王府的垂花门下,苏婳才收起帕子,耸着小鼻子道:“我原谅你了。” 她的嗓音很娇,人更娇。李韬隐扶着她下轿,借着敞亮光线,这才发现她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 雾涟涟的眼睛,和平时一样泛着光彩。只是眼角有些红,想来是被帕子蹭的。 李韬隐又气又笑,憋了半天,帮她把干燥的帕子收好:“傻瓜,下次轻点蹭。”别再蹭红眼角了。 * 快过年了,李韬隐也变得忙起来。每天都有人在府上进进出出,不知在商议些什么。 有一天苏婳睡得晚,晨起练字的时候哈欠连天。李韬隐瞧着她那睡眼惺忪的小模样,干脆免了辰时一刻去书房的规矩,让她松散几日。 这样一来,两人见面的机会就更少。直到除夕夜的前一天,王福忠才过来传话:“宫中开新春宴,朝中内外命妇皆要前往。王爷说,安王府从来没有女眷,落得冷清,此次请姑娘无论如何都要去。” 苏婳倒是听明白了李韬隐的未尽之意。她既然已经有向鄂家投诚的意思,便没有躲着贵妃的道理。贵妃脾气坏,但面对重要的棋子,也懂得和颜悦色。 想是想清楚了,苏婳仍对贵妃怵得慌。试想,一个会在指甲盖里藏毒的女人,能是什么善茬儿? 她慢慢吞吞的收拾,紫瑶的话里却是带了不平之意:“姑娘,您和王爷,一来没有夫妻之实,二来没有夫妻之名,他拿您去充脸面,真让奴婢看不下去。” 话音未落,王福忠就差人送来了一套新制的衮服。精致华美的大红衮服,以金银丝线细细绣成。衮服上绣着瓜瓞绵绵的图案,喻示子孙昌旺。除了下摆上少绣了一只凤凰,看起来和正经的王妃衮服没什么两样。 紫瑶的脸色好看起来,欢欢喜喜的替苏婳换上:“王爷真是有心了。穿上这身衣裳去,哪怕您……那些内外命妇也不敢碎嘴。”她嘴里囫囵一下,隐去不好听的话。 苏婳笑着摇头,知道紫瑶只是护主心切,便也没有多加斥责。 她站在一人高的铜镜前,双手抬起,被披上层层叠叠的衮服。苏婳打量几番后,从妆奁里挑出一款茜素红的口脂:“这样的衣服,和茜素红才配。明天就用它吧。” 既要张扬,那就张扬到底吧。 第二天,苏婳用过午膳,就坐在铜镜前梳妆打扮。脂粉一层层抹上去,头发束起,插上步摇珠翠。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出了院门,就撞见来接她的李韬隐,华美动人的小模样,让李韬隐的眼底浮上惊艳。 大红衮服穿在她身上,腰身盈盈一握,身段婀娜。上过妆的小脸如同雨后的牡丹,洗去浮尘,更添娇俏颜色。 李韬隐迈不动步子了,站在原地等苏婳过来。人走近了,他狠狠搂她入怀,想一亲芳泽,却发现妆容精致,无处下嘴。 他屏着呼吸,声音很轻:“这身衣裳,可真衬你。” 苏婳微笑着,坦然自若地接受他的赞美。 李韬隐真是觉得怎么爱她也爱不够。见她的衣裙厚重,不好上车舆,李韬隐干脆把她抱上去,揽在自己怀里:“到了宫里,你自己小心些,别露馅了。” 苏婳推开他,自己整整衣裳坐好:“我知道,你正经点儿,别把我的衣裳弄乱了。” 李韬隐含着笑意看她,丝毫不以为忤。他向苏婳聊起在府上进出的生面孔:“这些都是藏在各个州郡的细作头子,很多都是从陈家出去的。他们每年都要回京叙事,一是来要新一年的经费,二是汇报去年的情况。” 皇权的争夺,从来都不限于宫廷里的勾心斗角。天下秘闻,经济命脉,朝堂人心,百姓口碑,甚至是兵权,方方面面都需要仔细运作,百密无疏,方可胜券在握。 苏婳点头:“鄂家人,个顶个的傲慢,暗地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虽说眼下,鄂家有贵妃笼络皇帝的心,又有鄂华昌把控京城兵力,但到了将来,鹿死谁手,仍未可知。” 李韬隐携住她的手,目光澄澈坚定:“明面上,他们仍占上风。所以你见到鄂氏,既不能急吼吼贴上去,也不能太疏离。等她们先点出结盟的意思,你再表示投诚的决心。” 苏婳深吸一口气,表示明白了。 车舆平稳的行驶,驶向烈火烹油、危机四伏的皇宫。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又在两人身后合上,如一个巨大的狮口,只有胜者,才有逃出去的可能。 宫宴的地点选在太和殿。冬天的夜来得早,此时不过酉时,天边已染上红霞。男子与女子分开设宴,女眷们依照身份高低站好,依次进殿向太后和贵妃请安。 太和殿里排起长龙,人人皆满头珠翠,一眼望去,能让人闪花了眼。又有香风扑鼻,娇笑阵阵,当真是衣香鬓影,奢侈浮华。 有领路太监带着苏婳走到她的位置。她一路缓缓走过去,身上的大红衮服张扬无比,沿路的命妇们停下嬉笑,纷纷小声猜测,是谁家新出的王妃。 “不是王妃。”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扬起,“你们看,她的衣裳下摆没有绣凤凰。” 一时间,命妇们都像发现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哄笑起来: “这是哪个侧妃,这么不懂规矩?” “就是,侧妃可不能穿大红衮服。” “你们小点声,就算是侧妃,那也是个受宠的侧妃,别回头被人找麻烦。” …… 苏婳的眼尾扫过去,认出一开始出声的人是云笙郡主。 一瞬间,哄笑声静下来。 她真是太美了,是那种鲜活的骄傲的美。她背脊挺立,眉眼高扬,明明是娇甜柔软的相貌,此时看去,却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果真是,配穿这身衣裳。 苏婳牵唇微笑,扬着小脸,施施然走到云笙郡主跟前:“郡主,别来无恙?” 她一面说,一面恰到好处地,把视线停顿在云笙郡主的坎肩上。布料还算新,不过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看出来,是那种积在仓库里,舍不得穿的陈布。 英国公府,果真是穷到无法维持体面了。 云笙郡主的声势弱下去,不期然想起上回被苏婳羞辱的画面。心被刺痛,她强撑着抬起头,一脸不屑模样:“一个女校书,还来和本郡主搭讪。” 周遭响起吸气声和轻笑声。谁不知道薛涛的典故,女校书说的就是她,有文采而美貌的名妓。 所以,这个不知名的“王妃”,来自那种下九流的地方? 八卦的命妇们 笑声更大。贵女有贵女的圈子,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而排斥外人的方式,就是这种心思不明、鄙薄轻视的低笑。 “承蒙郡主抬爱。”苏婳没有反驳的意思,她出身低,有心人一查就知道,“上回在鄂家的赏梅宴,我与郡主一见如故,回去后就命人往英国公府送去一箱南海珍珠,不知郡主收到没有?” 云笙郡主瞪大眼睛:“什么南海珍珠?你别信口开河!” 苏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整整一箱的南海珍珠,郡主怎么收下东西,转眼就不认账了呀?” 她若有所指地逡巡着云笙郡主的耳垂,耳垂被冻得通红,上头缀着两粒南海珍珠。 啧……英国公府穷得忒没骨气了,上个月才传出拖欠府里下人半年的月钱,如今还贪图人家的珠宝,又不敢认。周围开始有人这样想,怀疑的目光在两人中扫过来扫过去。 云笙郡主捂住耳朵,尖细的声音越发高起来:“你胡说!这是我娘给我的!” 她要出门,她娘特地把她叫到正房,递上珰耳,谆谆教诲:“我的好笙儿,宫里开宴,你打扮得鲜亮一点,指不定被哪个命妇看中,来年也能嫁个好人家。” 她娘给的东西,怎么会是这个女校书送的呢? 苏婳抚了抚衣袖,看起来偃旗息鼓:“罢了,郡主没收到,也许是哪个刁仆贪图钱财,私吞了也不一定。既然如此,还请郡主别放在心上。” 她行了个福礼,施施然要往前走。 命妇们常年坐在内宅,琢磨的就是这点小事。眼下苏婳一说,她们迅速猜出不同的版本。 也许是,英国公府实在揭不开锅了,郡主收到的礼物便被截下来,拿去填补亏空了。唯一剩下的一点,这才落到云笙郡主的手里。 也许是,英国公府拖欠下人的月钱,积怨已久,下人便松散了规矩,暗度陈仓,都没知会主人家。 当然,也有可能是苏婳在信口雌黄。可是她的表情太自然了,笑意真诚,让众人犹豫起来。 “你给我站住!”云笙郡主憋着气,心想不把这事儿掰扯清楚,来年她真的要嫁不出去了。 苏婳如她所愿,顿下脚步,偏着头看她,满脸的无辜。 反正这种事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当对方爆出比她更大的丑闻,就没有人盯着她的出身不放了。人都是现实的,和从前相比,现在和未来的助力更重要。 “哎哟我的小祖宗!”一个和云笙郡主四五分相像的妇人,一溜烟儿小跑过来,捂住她的嘴,“这是什么地方哟,还不快住嘴。” 苏婳认得她。这是英国公夫人,云笙郡主的母亲,一个锱铢必较的女人。 英国公夫人的打扮,和云笙郡主一样寒碜。她的心眼明显更多,先拉着云笙郡主耳语:“傻孩子,娘去个官房,你就能闹出这么多事儿!你听娘说,这种事儿,你不能跟她掰扯。你越掰扯,知道的人就越多。你看娘的!” 云笙郡主瞪大眼睛,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了:“那箱珍珠,真被你拿了?” 英国公夫人横她一眼,没答话,先对着苏婳扬了个笑脸:“我家这丫头,被娇宠着长大,最是心直口快。若有冒犯,还请你别计较。”说着对苏婳行礼,意图一句话把事情抹平了。 这礼苏婳可不敢当,毕竟她不是正经王妃。她忙侧身让过,脸上笑得温润优雅:“夫人说哪里话。郡主这样的鲜活性子,我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计较呢?” 英国公夫人一听有门,连忙乘胜追击。她收起笑,两条法令纹往下一撇:“但是嘛,你空口白牙,污蔑我家女儿,污蔑英国公府,这就不对了。”竟是把珍珠的事又翻出来了。 苏婳面色惶恐,其实心里笑个不停。她就知道,以英国公夫人这样貔貅一般的性子,只要自己摆出软弱无能的姿态,她必然会乘胜追击,把吃的亏都讨回来。 周围的命妇们,一听有戏唱,都悄悄的把步子挪近,笔直的队伍,被排成一个小圈。掌事姑姑看在眼里,又不敢一气儿得罪这么多命妇。 苏婳见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这才委委屈屈的开口:“夫人,我向来仰慕您,不想您头一次见到我,就给我扣了个这么大的黑帽子。” 她软下声音,清清楚楚地算给她听:“一箱南海珍珠,要三千两银子。安王府里的珍珠不够数,我因为喜欢郡主,又怕王爷嫌我奢侈,自己悄悄的当了一匣子金步摇,这才凑够三千两,去德顺庄重新买的。” 英国公夫人一听,就知道事情要糟。她上前两步,意图像惩罚家中奴仆一样,赏苏婳一个耳刮子。 反正这是下流地方出来的人,而她是堂堂的英国公夫人,谁敢拿她怎么样。 命妇们大多都是人精,她们交换眼色,使着巧劲儿,把英国公夫人拦下来:“您别急,且听她说。” 苏婳眨了眨眼睛,把话继续说下去:“您要是不信,去德顺庄一问便知。 “我知道您和郡主没有坏心眼,定然是被刁仆蒙蔽了。咱们把这事儿说开了,好好的盘查一番,把府里下人中的毒瘤摘出来,也就完事了。 “这样,也算是我的功德一件了。” 命妇们简直要笑出来。本以为是沉闷的宫宴,谁想到有这样的大戏。听听,英国公府管教下人不利,连郡主收到的礼物都敢私吞,这也算京城里的新鲜事儿了。 说来也是,英国公夫人连下人的月钱都克扣。可下人也是人,也要吃饭,这样下去,可不就是养出了一窝的贼嘛! 英国公夫人气得面色涨红,拉着云笙郡主的手慢慢用力,直掐到肉里去。 云笙郡主疼得眼泪直打转,可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她知道,这当口她要再出什么幺蛾子,别说月钱,怕是连春裳都没得做了。 “好,好。”英国公夫人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你说得很好。我这就回去,好好盘查一番,翻箱倒柜,也要把你送的珍珠找出来!” 苏婳依旧温和有礼,仿佛没感受到英国公夫人的恶意:“您说的句句在理。好好的情分,可别叫刁仆给抹煞了。” 她说完,对着英国公夫人屈膝行礼,再对领路太监歉意一笑,示意他继续带路。 她的背影很美,走路时腰肢轻摆,肩膀端正,婀娜而不轻浮。大红衮服泛着流光,是英国公府这辈子都用不到的好料子。 英国公夫人盯着她的背影,气得身子都在打颤。她咬牙暗骂,真真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下三滥! 天色已经黑下来,到了开宴的时候。 宫廷宴会,歌舞难以翻新,菜色百年不变,对于参加惯了的命妇们来说,实在提不起任何新鲜感。因此,方才在太和殿爆发的那场唇枪舌剑,在每个命妇的嘴里暗暗流窜,衍生出不少更加激烈的版本,甚至,传到了男席上。 苏婳正低头用膳,心里盘算着贵妃何时会叫自己。 突然,一个眉清目秀的宫女经过,不知怎么的汤水一翻,打到苏婳的绣鞋上。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宫女煞白了一张脸,哀哀的求饶。她匍匐在地,窄袖搁于头顶,露出一个明黄色香囊。 是李韬隐的香囊。 苏婳狐疑地盯着她:“你这香囊,哪里来的?” 宫女没听见似的,只顾求饶:“姑娘被弄脏了绣鞋,还请姑娘随奴婢前往偏殿,换一双鞋吧。” 为了应对宫宴中发生的各种意外情况,偏殿里常常准备着各项物事,以免让贵人们失了体面。 苏婳沉吟一番,起身道:“你随我来。”她迈步往偏殿去。 王福忠站在偏殿的廊下,正眯着小眼睛四处张望。他见着苏婳,忙把她迎进去:“姑娘里面请,王爷已经在里面了。” 偏殿里燃着明亮的烛火,太和殿的喧嚣传到这里,变得极其轻微。李韬隐坐在熏笼前,正翻来覆去地烘着一双雪白的罗袜。 他的侧脸很清俊,高低起伏恰到好处,薄唇微抿,反叫人心跳加速。他的衣裳上映着橘红色的火光,远远一看,有一种家常而温柔的味道。 他偏头看见苏婳,先招手让她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一番。见她全须全尾,这才想起来挥退偏殿中的宫女太监:“你们都下去吧。王福忠,你也下去。” 众人鱼贯而出。李韬隐拉着苏婳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大家传得那样凶,我还以为你被英国公府的那个泼皮打了。” 苏婳抿唇笑,晶亮的眸子在火光下,像是盛着满天星辉的光:“你教了我那么久,难道还看不穿我吗?” 李韬隐笑着摇头,十指修长,亲自帮她褪下弄脏的绣鞋:“英国公夫人这个人,最是无赖,我早年领教过的。我怕你嘴皮子利索,但没人家的巴掌快。” 苏婳“腾”的一下缩回脚,没顾得上他说的话:“你做什么呢?你可是王爷,怎么能……”怎么能给她褪鞋。 借刀杀人? 李韬隐已经把被汤水打湿的绣鞋褪下来,放到一边。绣鞋比较薄,汤汁顺着棉布往里浸,把苏婳的罗袜也洇湿了。 “我自己来。”苏婳慌慌张张地侧过身子,“你把罗袜给我,我自己换。” 李韬隐笑笑,把罗袜递过去。雪白的罗袜经过熏笼烘烤,带着温柔的余温,在冰天雪地里,尤为温暖。 苏婳半弯身子,背对着他把鞋袜换好。手指纤长,在绣鞋罗纹上轻轻拂过,她好半晌才平下心绪,坐直身子面对着他:“这是在太和殿的偏殿,您做这种事,万一被其他人看见了怎么办?” 两个人挨得近,熏笼的灼灼光辉映在脸上,有点夫妻夜话的味道。李韬隐偏头,含住苏婳的耳垂:“本王才知道,原来婳婳也是一个拘于俗礼的人。” 苏婳的火气蹭的腾起,她好心好意为他着想,他竟然反过来说她的不是:“你是皇子,如果被人知道给女子换鞋袜,你猜猜御史们会怎么说?” 李韬隐的瞳孔里映着跳跃的火光,笑着看她:“左不过是说本王耽于美色,颠倒阴阳。好像本王给女人换双鞋袜,天就会变成地,地就会变成天。” 苏婳从小嗓子里憋出一声冷哼:“这话,你留着对御史说吧。”说完侧过身子,一心一意烤着熏笼。 她纤长的睫毛在火光下一眨一眨,像春日里懒散的蝶。红唇紧抿,脸上含着薄怒,让李韬隐想起炸毛的小奶猫,炸开一身的毛,意图吓退敌人。 他揽住她,温柔地把她的身子掰回来:“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得亏遇上本王,你若是遇见别的男人,这辈子都没有舒心日子过了。” 苏婳哼唧一声,到底敌不过男人的力气,不情不愿地对着他:“你说我不好,我就不乐意。” 李韬隐什么阵仗没见过?三军对决,宫廷倾轧,算无遗漏。唯独听见苏婳这话,他愣住了。仔细咂摸一下,他试探道:“是因为我说你拘于俗礼?” 苏婳对上他的眼睛,马上飞快撇开。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管低头顺着青丝。 李韬隐的视线随着她的小手一上一下。素白小手抚过青丝,绸缎似的,让人移不开眼。 是因为,太在意他说的话吗? 他叹口气,放柔声音道:“我那是开玩笑呢。你若是拘俗礼,我就事事照着规矩来,绝不越雷池一步;你若是不拘俗礼,那就随你高兴,爱怎么来怎么来,我都陪你。” 都陪她…… 苏婳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小脸:“那如果……我想当皇后呢?” 李韬隐点点头:“等我当上皇帝,就立你为后,我们俩平起平坐。” “我不喜欢后宫还有别的女人。” “那我就不立妃。” “若是御史进谏……” “我来挡。” “万一宫里住腻了,我想去大漠,去西域,去仗剑走天涯。” 李韬隐怀疑她又看了什么话本子,怕她生气,仍面不改色地点头:“可以。到时候让咱们的儿子当皇帝,我们做太上皇和太上皇后。” 我还要…… 娇艳的小嘴一张一合,一气儿说了一堆愿望。李韬隐脾气极好,一一应允。苏婳知道,李韬隐是真正的君子,他答应的事,都会做到。 她的眼里浸上笑意,笑盈盈地在李韬隐手里画圈儿:“遇见你,真是三生有幸。” 李韬隐听到她这句情话,精神一下上来了。费了这么多心思哄人高兴,得她一张笑脸,真真是死也知足。 他握住苏婳的手,掌心微微痒,是心动的滋味:“我也是,三生有幸。” 两人腻在熏笼前,喁喁私语。才陷入爱河的人,心里话怎么也说不完似的。苏婳琢磨着,难得他有求必应,不乘胜追击不是好汉:“刚刚忘了说,我想要每日都睡懒觉。” “这个不行。”李韬隐摩挲着她的小手,“你若是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就是比别人少了一个上午。还怎么当皇后,怎么当太上皇后,怎么能仗剑走天涯?” 理是这个理,苏婳扁嘴,可她就是喜欢睡觉呀。 * 在偏殿厮磨许久,回到太和殿时,宴席已过半。才迈进殿,苏婳就敏锐地感受到,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命妇贵女们仪态端庄,三五成群地凑着说话,只是声音刻意压低了些。 坐在上首的宫妃们用着饭菜,看起来都有些心不在焉。唯独秋娘离座,立在婉妃身前,身子颤抖,不知在说些什么。 苏婳坐回位置上,便有邻座的贵女凑过来:“你真是太厉害了!把英国公夫人气成那样,换我就没有这样的本事,只有挨训的份儿。” 她醉眼朦胧,头上的珠钗都有些歪了,想来是个酒量浅的,两杯即醉,倒把心里话吐露出来了。 苏婳礼貌地点头,一边冲她笑笑,一边往她身后瞥。贵女身后是个命妇,此时掩着团扇,与另一个命妇不知在窃窃私语什么,压根没空管她的女儿。 贵女见她接茬,兴奋劲儿一下子上来:“啧!若是柔昭仪像你这样聪明,也不会做出那样的蠢事。” 秋娘?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苏婳忍不住把目光往上首扫。秋娘正从怀里掏出帕子,一下一下按着眼角。 苏婳坐直身子,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出什么事儿了?” 贵女一张脸兴奋得通红,倒豆子似的把事情说了。 原来,执掌宫务的婉妃正喝着酒呢,突然宫女来禀,说是内政库的钥匙丢了。内政库里藏着珠宝名画,全是宫里最值钱的东西。婉妃慌得不行,又怕动静闹大,只悄悄的派人寻找。结果呢,借着月色,婉妃的心腹宫女见有人往湖里扔东西。心腹宫女大叫一声,倒是把人吓跑了。她走近湖边一看,草丛里正躺着的,不正是一串钥匙吗。 “内政库的钥匙,就这么找到了?”苏婳眯起眼睛,想到李韬隐说过的话。 ——你且瞧着,不出一个月,婉妃必然会犯一个大纰漏,丢了这份好差事。 贵女连连点头:“婉妃娘娘的心腹宫女回来后,一口咬定,那个被吓跑的人,就是柔昭仪身边的晚鹃。可是婉妃娘娘又没有证据,只好可着劲儿作践柔昭仪,出一口恶气。” 苏婳听了这话,再度往上首看。秋娘不知何时已经跪在婉妃面前,两条纤细的胳膊高高举起,看样子像在奉酒。 贵女也看过去,啧啧称奇:“这么多内外命妇在场,婉妃娘娘偏偏叫柔昭仪跪着奉酒,真是不给人留半点情面。” 苏婳拧眉,心想这事实在蹊跷。 婉妃丢了钥匙,就算找回来了,一个“办事不利”的帽子是绝对跑不了。在宫中素来不起眼的宫妃,能坐到妃位,也不是真的就任人揉捏。因此她气性上来,才当场发作。 至于秋娘呢,因为晚鹃的缘故,她早已和贵妃是针尖对麦芒的局面。加上一个婉妃,她就算有皇帝的宠爱,在这宫里也是步步艰难。 贵妃,或者说鄂家,真是使得一手一石二鸟的好计。她那日在醉仙楼听见李繁弱与鄂华昌的对话,莫非这就是他们的计划?借刀杀人? 苏婳想了想,跟贵女打探消息出处:“这事听着玄乎,你没听错吧?” 贵女一听,瞪圆了眼睛:“我怎么会听错?不信你问问,大家都在传。” 所以,婉妃拼命遮掩、只敢悄悄寻访的事,早已像被风吹散的羽毛一样,传遍整个皇宫了吗? * 宫中跑的最快的,便是各种消息了。李韬隐才回到男席,就听人禀告了婉妃丢钥匙的事。 他心中警铃大作,低声吩咐王福忠:“你速速去把晚鹃找来,带去太和殿后头的槐树下。记着,要悄悄的!” 王福忠领命而去。李韬隐坐了一会儿后,状似不经意间离席。他来到槐树下时,晚鹃已经在那候着了。 槐树枝繁叶茂,趁着夜色,很适合遮掩身形。为着过年的喜庆,槐树上悬着一盏大红灯笼,投下朦胧的光线。晚鹃畏畏缩缩地卷着衣角,眼里泪汪汪的:“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 李韬隐背着手,声线清冷:“把你知道的事,仔仔细细再说一遍。” 晚鹃抽着鼻子,把事情说了,和李韬隐听到的没什么两样。她说完,眼泪就滚下来:“湖边的钥匙,真不是奴婢落下的。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婉妃身边的宫女,非说钥匙是奴婢偷的。” 李韬隐来回踱几步,他拧眉,把事情翻来覆去地想。 一开始,他把晚鹃送进宫,指使她拱火。晚鹃把贵妃和秋娘之间的火越拱越旺,直到贵妃丢了管理宫务的差事。差事落到婉妃头上。 后来,李繁弱和鄂华昌在醉仙楼碰头,说要“给姑妈报仇”“让那贱人去偷东西”。 于是,婉妃丢了钥匙,并认为是秋娘派人偷的。现在,婉妃不顾体面,在内外命妇面前作践秋娘,想让秋娘在京城的上流圈子里抬不起头。 这就是鄂家想要的结果吗? 他摇着头。如果鄂家想夺回管理宫务的权力,就没有必要再把钥匙丢到湖边。眼下的局面,像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除非,他们想要的更多。 “你现在仔细听着,本王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许忘。”他一边沉思,一边道,“鄂家不是要让杜秋娘出丑,他们是想要她死。” 晚鹃吓了一跳,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 “你立刻去婉妃住的半晴宫。如果有人往外扔什么东西,你只管悄悄的捡回来,再回太和殿候命。” 他说一句,晚鹃点一下头。等他说完,晚鹃囫囵行了个告退礼,就撒丫子往半晴宫狂奔起来。 月色下,晚鹃狂奔的背影,拉开了整个阴谋的帷幕。 连环计 太和殿里,仍是一片香风软语。宫女们穿梭席间,把鲜美的食物流水般地端上来。女席上的命妇们以团扇掩面,表面上是在说笑,实际上都悄悄把目光投到上首。 啧啧,妃嫔相争,宫廷倾轧,好一场开年大戏。 秋娘跪在地上,寒意从膝盖一层层往上涌。她把手上的酒杯端了许久,连胳膊都在打颤,可是婉妃没有一点接过的意思。 “婉妃妹妹,依本宫看,就别折腾她了,下头的人都看着呢。”贵妃把玩着护甲,尾音妩媚地勾起。 婉妃怒气未消,脸上冷冰冰的,好似结了一层寒霜。她冷冷地往下一扫,命妇们忙收回视线,做出谈笑风生的模样。 婉妃越发气得胸口发闷。她辛苦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才操持好这次新春宴。可是现在,在她自己主持的宫宴上,她丢尽了脸面,全京城的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越想越气,婉妃猛的端过秋娘手里的酒,打算一把泼到她脸上。 “使不得,使不得。”贵妃按住婉妃的手,“这么多人在场,你让她跪着奉酒就罢了,可是泼酒不行,这是没身份的泼妇才会做的事情。” 苏婳眯起眼睛,看着上首的三个女人做戏。她问那个醉眼朦胧的贵女:“这次的事儿,你说会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贵女歪着脑袋,“还能怎么收场?宫里头的事,向来是不清不楚的。这次事情一过,婉妃娘娘和柔昭仪,肯定都要被皇上不待见好一阵子。” 苏婳摇摇头,叫住一个经过的宫女:“你去男席,把安王身边的王福忠叫来。”她一面说,一面往她袖子里塞了个金锞子。 宫女掂了掂袖子,脸上的喜意迅速扩大。她端着托盘,殷勤地朝苏婳屈膝:“是,奴婢这就去。” 苏婳看着她往那边走了,这才收回视线。忽然耳边传来尖叫,无数的器具撞翻的声音响起来。苏婳愕然,几乎是下意识的往上首看。 一口鲜血从婉妃嘴里喷出来,紧跟着更多的血往外喷。她脸上还挂着怒意,在这一瞬涌现惊诧、仓皇、痛苦和恐惧,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成为她生命最后的定格。 她的手上,还死死捏着秋娘递过的酒杯,整个人缓缓地软下去,再无余温。 女人们的尖叫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几乎是霎那间,太和殿失去了它应有的秩序,命妇贵女们忘了体面和骄傲,惊恐万分地推搡着后退着,试图往殿外跑。宫女们的托盘被撞翻,桌案上的酒菜被扔在地上踩踏,器具被撞倒,绊得好几个体弱的命妇贵女摔倒在地。 苏婳抿着唇,一边飞快地打量大殿,一边慢慢退到墙边。她知道,皇帝绝不会准许任何一个人离开太和殿。 果然,动静传到男席,皇帝第一时间派来金吾卫,把整个太和殿围得密不透风。才刚刚跑出门的命妇贵女们,又被冷酷无情的金吾卫驱赶回来。 云笙郡主和英国公夫人一道,被金吾卫推着往回走。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哭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拽着金吾卫的袖子讨饶:“求求你,求求你放我们出去吧。” 金吾卫充耳不闻,只管执行他的公务。 苏婳靠在墙角,看着这一切,终于确定,鄂家知道这场宫宴要生变,压根没让鄂华凝前来。 “怕不怕?”忽然,一个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婳仰头,发现李韬隐亲自过来了。 方才,她分明是让宫女去叫王福忠。 苏婳脊背绷得很直,下巴骄傲扬起:“不怕。” 李韬隐低沉地笑,牵住她的手。 他的手大而温暖,因为常年练习骑射,指腹有些粗糙。此时他牵着她,就像探险家穷尽一生,终于握住了在海底找到的宝藏。 温柔,专注,深情款款。 苏婳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下来。她由他牵着,见他拨开人流,又喝令金吾卫放行,带着她走到偏殿。 他刚刚站定,王福忠就搬来两张太师椅,请他们两个坐下。 太医们提着药箱赶到,翻来覆去地检查那个酒杯——他们赶来的时候,还以为婉妃能被救下。 皇帝皱着眉,大步迈进偏殿。他身后跟着贵妃、秋娘、李繁弱、刑部尚书等一干人,显然是要在这里审讯了。 经过李韬隐和苏婳的时候,皇帝脚步微顿,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白嫩纤细的女子的手,被骨节分明的男子的手包着,像是一个承诺,诉说着此生不渝。 他收回目光,在最中间的位置上坐下。 太医院院判上前禀告:“启禀皇上,酒杯无毒,里面的清酒也无毒。” “无毒?”皇帝冷笑,“那你倒是给朕解释解释,婉妃怎么会吐血身亡?” 院判嘴角翕动,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秋娘膝行着爬到皇帝脚下,以额触底,哭泣道:“请皇上为臣妾做主!臣妾不知,是谁要害臣妾至此!” 皇帝枯着眉头看她,半晌才道:“上次你用麝香堕胎的事儿,朕可没忘。” 秋娘拼命摇头,埋首痛哭。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在她跟前,让她现在想不到辩解的话。 贵妃靠在皇帝身边,妩媚的眼睛微微眯起。她在等仵作道出原因。 李韬隐坐在太师椅上,双眸微阖,气度清贵,也在等着什么。 刑部尚书满脸风雪,从太和殿外进来,道:“启禀皇上,刑部的仵作认为,婉妃是先在宴席前,服用了冬钱柳,然后饮用了柔昭仪奉上的清酒,两物相克,这才毒发身亡。” 秋娘的眼里爆出希望的光:“启禀皇上,臣妾并不知道婉妃姐姐曾服用过冬钱柳。” 贵妃的声音懒洋洋的:“柔昭仪真是好手段,一句不知道,就把事情推的干干净净。” 秋娘哭得涕泪横流:“贵妃娘娘,妾身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您,使您这样误会妾身。皇上,请您查明真相,还臣妾一个清白。” 皇帝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好像老了好几岁。他对刑部尚书道:“你去霜月宫、半晴宫,找找有没有冬钱柳。” 刑部尚书领命而去。 他一走,偏殿又热闹起来。秋娘和贵妃你一言、我一语地打擂台,李繁弱偶尔还为贵妃帮腔几句。皇帝似乎是心灰意冷,靠着椅背,假寐起来。 五十岁的人了,摊上这样妻妾相争,还闹出命案的戏码,搁谁也痛快不起来。 李韬隐还握着苏婳的手。温柔的劲道往上传,激得他的心起千层浪。不管眼前是怎样的血雨腥风,两人都注定要同舟共济,面对难关。 李韬隐这样想着,对上苏婳的眼睛,竟然读出一样的意思。坚韧和娇气,在这个女孩儿身上奇异地融合,交织成对他的致命吸引。她的眼睛里,藏着月色下的大海,藏着花园里的蔷薇,藏着两个人可以共同去做的梦。 “怎么,老大是要成家了?”皇帝睁开眼睛,便看见李韬隐和苏婳深情对视的画面。 惨案已经发生,婉妃的公道自然是要给的。同样的,大过年的,他总得给自己找点舒心事。 唇枪舌剑的贵妃和秋娘几乎同时住嘴。贵妃扭了扭身子,在椅子上找了个舒适位置。秋娘跪伏在皇帝脚下,除了抽抽嗒嗒,不敢再开口。 李韬隐忙欠了欠身,回道:“父皇所言极是,儿臣的年纪确实大了。” 皇帝打量着两人,一个眉目疏朗,气度清雅;一个娇软美丽,幽雅恬静,倒真是一对佳偶。 他点点头,一脸慈父模样:“难得你遇上一个心仪的姑娘。等过了年,朕就赐婚。” 他的目光停在苏婳身上:“不过先迎娶侧妃,到底不像样。这样吧,过了这个年,朕替你开个选秀,先把王妃迎进门,再册封这位……” 边上的太监忙轻声提醒:“是苏婳姑娘。” 皇帝点头道:“再册封这位苏婳姑娘。” 李韬隐起身,对皇帝恭敬行了一礼:“启禀父皇,儿臣早已立下誓言,安王府的王妃,非她不可。” 皇帝略微吃惊,很快就带上薄怒,瞪着苏婳:“是你挑唆的?”他和大多数御史一样,认为男子在□□上昏了头,定然是女方促成的结果。 李韬隐长揖下去:“回父皇,这是儿臣自己的主意。” 皇帝怒意更深,手指着李韬隐,连连颤抖。这大年夜的,一个两个,都不让他省心。 贵妃拉了拉皇帝的袖子,妩媚笑道:“皇上,苏姑娘的出身虽然低些,人才还是不错的。韬隐长这么大,好不容易遇着一个可心的,您能允的便都允了吧。” 出身低才好,出身越低,他越发没有妻族助力,只能被她儿子压一辈子。 皇帝甩开贵妃的手,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秋娘跪在地上,抽泣声更大。她不明白,为什么在教坊司,她明明压了苏婳一头,可到了现在,她面临生死危机,苏婳却要与年轻的王爷谈婚论嫁。 好在刑部尚书及时出现,打破了僵局。他拍一拍手,身后的宫女就依次呈上物证。托盘上放着新鲜的茶叶,里面混着极细微的黑色颗粒,这便是冬钱柳。 皇帝一看就明白了:“这是霜月宫搜出来的?” 刑部尚书道是。他隐晦地瞥一眼李韬隐,侧过身子,让身后的一个宫女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晚鹃。她的身子抖得筛糠似的,紧紧攥着胸口的一个盒子。 见到皇帝,她连滚带爬地把盒子呈上去,哭诉道:“皇上,昭仪娘娘察觉到自己大难临头,特地派奴婢去半晴宫守着。 “果不其然,宴席过半,半晴宫的宫人们就鬼鬼祟祟溜出来,往御花园埋着什么。奴婢等她们走了,便上前去挖,找到了这个盒子。” 皇帝皱着眉头,扬一扬脸,身后的太监便上前,小心接过盒子。 盒子上凝着新鲜的泥土,还有些温热。太监打开盒子,便露出里头的几块糕点。淡绿色的糕点,有一块被咬过一口,露出里头的馅儿。 皇帝看了一眼,吩咐太医过来查看。太医查验一番,惊呼道:“又是冬钱柳!” 回府 偏殿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众人神色各异。 “你说,这又是冬钱柳?”皇帝敲了敲扶手,缓声道。 “是。”太医院院判放轻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皇帝冷着脸:“去,把半晴宫的宫女带过来。” 很快,宫女们就被带到众人面前。她们神色惊惶,冷汗涔涔。 皇帝示意晚鹃上前指认。晚鹃哆嗦着看了好几遍,局促得快哭出来:“回……回皇上,当时天色太黑,奴婢没有看清。” 刑部尚书提议道:“不如将这些宫女分开审讯?从半晴宫到御花园,这一个来回,也得一炷香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总会有些马脚露出来。 皇帝允了,刑部尚书把人带下去,一时间偏殿宽敞起来,倒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贵妃和李繁弱对视一眼,眼里都浮上脚踩不到实处的茫然。 秋娘几乎是充满感激地看着晚鹃。晚鹃仍是那副胆小模样,畏缩着手脚,往秋娘那里挨。 熏笼里偶有爆炭声,夜似乎更沉了。李韬隐起身告退:“父皇,这事儿既然一时半会查不出来,还请您保重身体,早点歇息才是。” 一句话让皇帝想起太和殿里的命妇,他吩咐道:“夜既然深了,就把太和殿里的人都放回家吧,此事与她们无关。” 大太监李恭领命去了。 皇帝扫一眼苏婳,心里仍有些膈应。他摆摆手:“你们都先回府吧,朕还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李繁弱道:“儿臣不走,儿臣要在这里陪着父皇和母妃。”惹得贵妃感动得握了握他的手。 李韬隐哂笑,行了告退礼,牵着苏婳的手慢慢踱出偏殿。 无边夜色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天上飘起了鹅毛似的雪花。被关押在太和殿的命妇贵女们,从殿里涌出来,搓着手脚,不敢有丝毫怨言。 王福忠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顶巨大的油纸伞,举在两人头上。两名宫女提着宫灯,在前头为两人引路。 在宫里,王爷没有舆轿可乘,只得步行。漫长的宫道绵延无尽,在夜色里像是一条沉睡的黑色巨龙,冰冷而无情。 李韬隐微微俯身,平视着苏婳的小脸:“冷不冷?” 苏婳披着大氅,帽子上一圈白狐狸毛围在脸上,双目晶亮,小小一个鼻尖,被冻得通红。 李韬隐的脸离她很近,呼吸带来的热气轻轻涌上,激得她结结实实打了两个喷嚏。 苏婳才想说不冷,这会儿只好把话咽回去。 李韬隐轻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张开自己的大氅:“我把你裹进来,好不好?” 王福忠举着油纸伞,目不斜视。 苏婳看了看前方引路的宫女们,小声道:“这样不好吧。” 李韬隐往她那边挪一步,轻声道:“太医说,你这身子得好好调养。前方宫道,怎么说也还得走两柱香,若是受了寒,下次又要痛……” 被他这样一说,苏婳就感到凛冽北风扑面而来,从衣领、袖口,甚至从口鼻钻进去。 身旁张开的大氅,大而温暖,仿佛一个无声的邀请。苏婳的小脸慢慢浸上绯色,她悄悄的往那边挪了挪,又挪了挪,李韬隐闷笑着,一把将她裹进去。 她从未和他挨得这样近,对方的体温透过衣裳,传到肌理,引起一阵颤栗。他身上的气息那样清雅,是妙不可言的檀香,如他这个人一样,清贵无双。 李韬隐放慢步子,慢条斯理地往前走着。其实大氅里裹了个人,走起路来颇为不便,但他只要想到,那个贴在身侧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小奶猫,心里就无端腾起潮水般的欢喜。 苏婳垂着眸子,看两人并行的脚尖。鞋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悄悄地携住李韬隐的手,轻声道:“这次的事情,能把贵妃拉下马吗?” “也许吧。”李韬隐摸了摸她的头顶,轻声道。 心急 由于目睹之人众多,婉妃的离奇之死,不可避免地传遍了整个皇城。即使皇帝下令压下事态,街坊里、侯府内,仍有无数人窃窃私语,议论着这桩深宫秘闻。 下毒者究竟是谁?是被婉妃当众羞辱的柔昭仪,还是另有其人? 这个疑问,同样盘桓于宫中众人的心底。 * 更深露重,各宫已落了锁。秋娘坐在窗棂之前,看着窗外一株落尽了叶的梧桐发愣。 自新春宴后,秋娘由于涉嫌杀人,被软禁于此,已过去五六日了。 晚娟奉上茶水,轻声唤秋娘用茶。 秋娘直愣愣地转过头,盯着晚娟,“啪嗒”一声,一滴泪顺着面颊滑落。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晚娟忙关切道。 经此一事,晚娟早已越过莺晚,成为秋娘最为倚重的侍女。 秋娘默了一会儿,呓语似的道:“我费尽心机,抢了她的位置,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晚娟不知道秋娘口中之人是谁,只默默听着,充作最忠实的听众。 秋娘也不需要她懂,她停了一会儿,慢慢道:“为什么她这么命好!我苦心经营,好不容易得到陛下青眼,她却入了王府,一步登天!” 烛火摇曳,映出秋娘的孤孤的影。秋娘的脸狰狞了一下,下一瞬,她发出痛苦而隐忍的呜咽。 晚娟心里已经慢慢明白过来,秋娘说的是苏婳。想到苏婳在安王身边,光彩照人,备受宠爱的样子,她心有恍惚。此时,见秋娘呜咽,她忙轻抚着秋娘的背,低声安稳。 “我正值最鲜妍的年华,却伴了垂垂老矣的陛下,还屡屡遭到明枪暗箭……” “娘娘!”晚娟看了看左右,慌忙打断秋娘的话,跪下道,“奴婢知娘娘被软禁于此,心绪不佳,然则隔墙有耳,还请娘娘谨言慎行!” 秋娘被打断,并不以为忤,她垂泪点头,握住晚娟的手,道:“若非你及时出示证据,我现在恐怕早已没了性命。晚娟,我欠你一命。” 晚娟摇头,微笑道:“奴婢是娘娘的人,为娘娘做事,天经地义,何来恩义之说。” 秋娘更加感动,还待再说,霜月宫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称有旨意到。 秋娘心中惴惴,忙命人打开宫门,将传旨太监迎进来,随后净手,跪伏于地。 传旨太监深深看了秋娘一眼,先传了一道圣上口谕:“刑部尚书业已查明,婉妃之死与柔昭仪无关,实乃宫中小人作祟。柔昭仪受此无妄之灾,朕亦怜惜,即日起解除禁足,钦此。” 秋娘的心落了回去,她叩首谢恩,正待起身,传旨太监却笑道:“且慢。” 他拿出圣旨,抑扬顿挫地念道:“杜氏秋娘贞静柔美,淑德含章,端庄闲华,深慰朕心,兹以册宝,封尔为淑妃,掌管宫务大权,钦此。” 秋娘呆了一下,面上慢慢泛起笑意,以额触地,口称接旨。 本朝后宫,以皇后为尊。皇后之下,设有四妃,分别是贵、淑、德、贤,其余妃位,尽在四妃之下。中宫之位常年空悬,贵妃鄂氏是后宫之首,此次秋娘被封为淑妃,一举成为后宫第二人。 更何况,让秋娘掌管宫务,意味着她拥有实权,从此不必受贵妃掣肘。 传旨太监笑道:“恭喜淑妃娘娘,深得圣眷。” 秋娘心中充盈着喜悦。虽然不清楚皇上为何突然让自己掌管宫务,但想来,定是对贵妃极度失望。 如此一想,秋娘唇畔的微笑更深。她在晚娟的搀扶下起身,先问了最关心的事情:“不知公公可知,是哪个小人作祟?” 太监殷勤道,是婉妃宫中的宫女,因被婉妃责罚,怀恨在心,在得知除夕之宴会使用清酒后,准备了相克的冬钱柳,致婉妃于死地。 秋娘心知蹊跷,面上却不露声色,笑着点点头,吩咐人打赏传旨太监。 * 南山宫里,贵妃在大发雷霆,打碎了一地的瓷器。 芷霜跪在地上,额上顶着一个碗大的伤口,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凝结于上。 贵妃面若冰霜,眉心紧皱,拍得桌子乒乓乱响:“废物!这么多年来,淑、德、贤三妃之位空悬,这下可好,陷害杜秋娘不成,还差点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为了救火,不得不推出来一个宫女顶罪,皇上定然是起了疑心,给她封个淑妃,是要让她跟本宫打擂台不成!” 芷霜眼角通红,却强忍着不敢哭出来。她跪伏在满是瓷器碎片的地上,低声道:“娘娘,此次计划本是万无一失,只是杜淑妃身边的晚娟,极为警醒机灵,这才让她钻了空子。” “荒唐!”贵妃的眉梢眼角尽是冷意,“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本宫设下这样大的局,却功亏一篑,把掌管宫务的权力送给了杜秋娘!” 芷霜觑了觑贵妃神色,轻声道:“其实,依奴婢看,杜淑妃不足为惧。皇上春秋已高,纳她不过是图个新鲜,难道她还真能生出皇子不成?退一步说,哪怕杜淑妃万分侥幸,诞下龙子,又如何与太子爷一争高下?太子爷这几年民心在握,又深得圣心,到时候,恐怕杜淑妃的皇子尚未长成,太子爷就已荣登大宝,您已做了太皇太后了。” 贵妃的眉头渐渐松开,抬手示意她起来:“照你的意思,本宫不必把杜秋娘放在眼里?” “正是。”芷霜起身,手并不触碰额上的伤口,小心地迈过满地碎片,跪坐于贵妃座下,取下多宝格中的美人捶,轻轻为贵妃捶腿。 “在奴婢看来,娘娘您的心腹之患,不在霜月宫,而在安王府。” 贵妃被伺候得舒坦,面色渐渐柔和起来。她躺靠在铺着白狐皮的座上,露出感兴趣的模样。 芷霜忍着额角的疼痛,柔声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杜淑妃一没有您这样高贵的家世,二没有皇子作为倚仗,待您成了太皇太后,她不过是后宫中一个小小太妃,还不是由您拿捏?而安王虽是废太子,早年却颇得圣心,近年来,皇上似也渐渐回转了心意。眼下,您应一心扶持太子爷,其余宵小,无须入目。” 贵妃的眼睛亮了亮,直起身子问道:“本宫除安王之心,你应知晓!依你看,本宫该如何除去这心腹之患?” 芷霜作出一脸深思模样,待贵妃忍不住催促,她才道:“此等大事,奴婢本不该置喙,但见贵妃苦闷,才不得已献策。据鄂大小姐说,近日风头盛极的安王宠妾苏婳,其实是安王推出的幌子,只是为了遮掩他不能人道的隐秘。大小姐说,苏婳内心苦闷,似乎想和鄂家通好。三年来,安王府状如铁桶,难以安插探子。娘娘不如趁此机会,结好于苏婳,鼓动她对安王下手,事发之后,娘娘再把自己摘干净,皇上必然无法查到您的身上。” 贵妃慢慢回忆起了苏婳的模样。同为女子,她也不得不承认苏婳确实艳色绝世,雪肤花貌。这样一个美人,困在毫无作为的安王身边,据说私底下还遭受虐待,或许真的可以拉到自己这边?总之,就算事情不成,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贵妃暗暗点头,道,“本宫暂且试试。”她瞥了眼芷霜额上的伤口,宽和道,“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退下吧,今晚不必由你守夜了。” 芷霜欢喜拜谢,轻手轻脚退出后,唤来小宫女打扫内殿,又安排宫女守夜。 待一切安排妥当,芷霜回到休息住所,挑起油灯,揽镜自顾,盯了一会儿镜中自己额上的伤口,双肩耸动了两下,喉咙间爆出一声痛哭。 芷霜慌忙咬唇,不欲让隔壁宫女听见。只双手十指,狠狠掐进了掌心。 * 过了几天,苏婳收到了鄂华凝的邀帖。 邀帖上说,春光三月,韶光淑气,邀苏婳去府中做客。 来送邀帖的是鄂华凝的乳母陈嬷嬷。送来邀帖后,陈嬷嬷没走,待苏婳看完邀帖,陈嬷嬷暗示有话要禀。 苏婳挑了挑眉,挥退屋中侍女。 陈嬷嬷小声道:“我家小姐怜惜姑娘处境艰难,想要助姑娘脱离苦海,还请姑娘准时前往宴会,或可遇见贵人。”她咬重了“贵人”二字。 苏婳有些惊讶。她本是斜躺在贵妃榻上,此时坐直身体,轻声道:“嬷嬷口中的贵人,可是指皇宫那位?” 陈嬷嬷点头,赞道:“姑娘心思敏捷,我家小姐果然没有看错人。” 惊喜从天而降,苏婳心中念头千回百转,面上却不露声色。她微笑着和陈嬷嬷闲聊几句,待打发走陈嬷嬷后,苏婳捏着邀帖,想了想,去了李韬隐的书房。 春光漏泄,乍暖还寒。安王府的树木已经抽出新芽,花苞悄然绽放,迎着融融春风,一缕缕若有似无的花香扑面而来,让苏婳的心情跟着轻快起来。 对于秋娘不仅洗脱冤屈,还升了分位、执掌宫务之事,安王府无疑是第一批得知消息的人。苏婳知道,以秋娘和贵妃的嫌隙,贵妃此时一定备受掣肘,没想到,贵妃心急之下,这么快就决心把自己拉入她的阵营。 一路想着,苏婳来到书房。王福忠正守在书房门口,见苏婳来了,忙一面恭敬地请安问好,一面推开书房的门,通禀苏姑娘来了。 李韬隐正坐于书案之前,清雅从容,暗敛贵气。听见王福忠的通禀,他停下手上正笔走龙蛇的紫毫,招手唤苏婳过去。 王福忠知情识趣地闭上书房的门,守在门外。苏婳朝前走了几步,尚未走近,就被李韬隐一把拥入怀中。 清冷的淡香萦绕着苏婳,男子的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搂住她的腰,温热的触感一直漾到心底。 她的脸上渐渐升起红霞,往桌上看了一眼,问道:“你方才在写什么呢?” 李韬隐把头靠在苏婳的头顶,声音温柔而低沉:“是写给羽林监的,让他帮我探一件事。” 隐秘 自古以来,天子的安危关乎朝野上下的局势。而本朝守卫天子安全的,共有两支军队。 一是羽林卫,戍守皇城,防止外敌来犯。 二是龙武卫,人数精简,各个武艺绝伦,是皇帝的贴身卫兵。 被选入羽林卫和龙武卫的,皆是对皇帝忠心耿耿之人。尤其是负责掌管、调度羽林卫的羽林监,更是天子心腹。 两年前,担任羽林监的人年纪大了,告老还乡,皇帝提拔了一个叫做林天纵的人,扶持上羽林监的位置。 没想到,这个林天纵,竟然与李韬隐有所联系。 似是看出了苏婳的疑惑,李韬隐捏了捏苏婳的手,道:“他本是犯官之后,是我把他从边疆接回来的。” 原来,自林天纵的祖父获罪后,他被发往边疆。李韬隐做太子时,偶然在大理寺翻到林家的卷宗,怜惜林天纵的才干,便找了个由头,将他调回京城。 林天纵回京后,还没来得及一展拳脚,李韬隐便出了事,被废去了太子位。林天纵感念知遇之恩,在李韬隐的吩咐下,假意投靠鄂家,后来慢慢做到了羽林监的位置。 苏婳想了想,问道:“王爷布局这么远,是为了逼宫吗?” 李韬隐捏了捏苏婳的脸,笑道:“倒不如说是我的运气好,鄂家想掌控羽林监,所以把林天纵推了上去,只是他们没想到,林天纵正好是我的人。” 苏婳拍掉李韬隐的手,道:“所以鄂家还做了逼宫的打算?” 李韬隐挑了挑眉,点头称是。 苏婳一阵无言,小声嘟囔道:“都被你捏疼了。” 李韬隐讶然:“我没有用力呀。”他一面说,一面凑近去看,只见苏婳脸上被捏过的地方白白净净的,一个红印子都没有。 他不禁疑心,苏婳是不是在骗自己。可是见她一脸认真,李韬隐还是轻轻吻了吻捏过的地方,悄声问:“还疼吗?” 他的唇温润又柔软,珍重地吻她,仿佛她是世界上最华丽贵重的珍宝。 苏婳的脸一下就热了起来。 偏偏李韬隐还保持着姿势,认真地等待她的回答。他们的脸凑得极近,李韬隐的睫毛一眨一眨,把苏婳的脸挠得痒痒的。 苏婳从他怀中站起来,胡乱摇了摇头,把手上的邀帖递过去:“鄂华凝的乳母亲自送来的,叮嘱我要准时去,贵妃也会来。” 怀中的人倏然离去,李韬隐的心中有点怅然。可是见苏婳似乎有些羞涩,李韬隐也不好再把人拉入怀中,他顺着苏婳的话,点头道:“事情的进展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贵妃一定是被杜秋娘逼急了。接下来,你要小心一些。虽然贵妃现在想和你交好,不会再对你不利。但为了以防万一,你去鄂家时,还是把紫瑶带去,她稳重机灵,有什么事,让她回来传话,我会去接你。” “最重要的,是要保护好你自己。”他目如朗星,望着苏婳,再仔细地叮嘱了一遍。 …… 到了邀帖上约定的日子,苏婳准时来到了鄂府。 轿子在垂花门前落下,负责接待的侍女认出这是安王府的轿子,忙殷勤地上前,笑道:“我家小姐等待苏姑娘多时了。” 紫瑶先下了轿子,然后撩起轿帘,苏婳这才露出面孔。 侍女不由屏住了呼吸,只觉眼前的人云髻峨峨,颜如舜华。她定了定神,更加恭敬地迎苏婳下了轿子,叮嘱另几个侍女负责接待后面的贵女,自己一路引着苏婳,来到了鄂府的后花园。 后花园中,已来了不少人,皆是京城里家世显赫的贵妇人和小姐。时值暮春,风和日丽,草长莺飞,花香扑鼻,贵女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下棋,或垂钓,还有性情活泼的,正荡着秋千,身姿飘然若燕,好不热闹。 苏婳远远地看见了鄂华凝。她被几个贵女围着,正和一个侯府的小姐对弈,周围喝彩声不断,鄂华凝的脸上又是志得意满的笑容,想来必是快赢了。 苏婳走上前,果然见侯府小姐脸色灰败,隐隐不甘,偏偏还要端着架子,一脸勉强的笑容。 云笙郡主正站在苏婳的身边,她察觉到苏婳的走近,冷笑一声:“怎么在哪里都能看见你这个女校书啊?” 大家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来,当下就有人窃笑不已。那个侯府小姐趁着大家注意力转移,连忙扔下棋子,草草认输走了。 鄂华凝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命周围的侍女收好棋盘,自己亲亲热热地将苏婳拉到身边坐下,笑道:“我很喜欢苏姑娘的才华,大家以后莫要耻笑于她,否则,就是在和我作对。” 她的语气不重,却让周围的戏谑之声猛然一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鄂华凝为何突然对苏婳青眼有加。 云笙郡主心里猛地一跳,她强笑道:“华凝,你喜欢苏姑娘哪里的才华啊?” 苏婳眨了眨眼,心道,自然是我当细作的“才华”。 鄂华凝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 云笙郡主不好追问,她扫了一眼桌案上的棋盘,计上心头:“既然华凝说苏姑娘有才华,不如请苏姑娘和我对弈一局?” 苏婳知道,云笙郡主是想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出丑。 云笙郡主认定自己出身卑贱,自幼只习舞蹈,就算被教导了一些棋艺,也不过是用来讨好权贵之用,怎么能赢了自小熟习琴棋书画的云笙郡主? 只可惜,她想错了。 自己的棋艺,是李韬隐亲手教导,就算赢不了李韬隐,赢一个心性不佳的云笙郡主,还是绰绰有余。 不如迎战,反让她出丑。 打定主意,苏婳微笑着点了点头,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此次鄂华凝邀请众人来府,本就是以玩乐为主,见苏婳迎战,她也不好多说,让出位置,和其他贵女一道在旁围观。 云笙郡主轻蔑地看了苏婳一眼,让苏婳先落子,不料,一盏茶的时间不到,云笙郡主大败。 周围的贵女发出阵阵讶然之声,连鄂华凝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英国公府就算已经败落,但为云笙郡主请个西席的人面,总还是有的。 贵女们小声地讨论起来。 云笙郡主听着耳边嘈杂的声音,涨红了脸,道:“方才是我大意了,再来一局!” 苏婳淡淡一笑,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请云笙郡主先落子。 云笙郡主抖擞精神,严阵以待,每落一子,必苦思冥想。不料一炷香工夫后,仍是惨败。 围观的贵女们发出阵阵嘘声,云笙郡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死死地盯着坐在对面的苏婳,只见苏婳正啜着侍女递上的茶水,气度高华,仪态万方。 云笙郡主的心中涌上强烈的不甘。她自小研习琴棋书画,其中最精通的,莫过于棋艺。此时她在一个女校书的手下连败两局,过不了多久,定会成为京中贵女们的笑柄。 无论如何,必须赢一局,才不至于让此事传得过于难堪。 想到这里,云笙郡主咬了咬牙,邀苏婳最后来一局。 苏婳放下茶盏,轻笑道:“不必了,我看郡主棋艺平平,不堪为敌。” 周围发出一阵哄笑声,云笙郡主大怒,从座上“腾”地站起,怒斥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从下流地方出来的女校书!” 她的声音尖利,整个后花园慢慢静了下来。连在垂钓和荡秋千的贵女们都望了过来。 鄂华凝沉下脸,道:“胜败乃常事,云笙,莫要过了。” 几个机灵的贵女开始解围,云笙郡主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可是见鄂华凝已经动怒,她也不敢再放肆,只好借口饮茶,以袖掩面,袖子之下,双目通红。 渐渐的,贵女们重又谈笑起来。苏婳尝着果脯,此时一个端着茶盘的侍女经过,不知怎得脚步一崴,哗啦一下,竟将茶水尽数泼在了苏婳的衣裙之上。 侍女连连请罪,口中道:“请姑娘随奴婢去更换衣裙。” 苏婳皱了皱眉,抬首,见鄂华凝朝自己点点头,心下了然,于是示意侍女引路。 为应对各种突发状况,有底蕴的人家在宴请时,会备好衣物,以备宾客不时之需。苏婳被侍女引入后院的一间厢房,早已有人奉上合身的衣裙。 衣物由名贵的越国进贡的绸缎制成,无比合身。苏婳在紫瑶的服侍下穿着衣物,心中更加确定,那泼水的侍女应是鄂华凝安排,引自己前来这个地方。 此时,一阵女子的吟哦声隐隐传来。 苏婳心头猛然一跳,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示意紫瑶噤声。 “你……你就这样毁了人家的清白!日后可要负责,不然我没脸见人了!”女方的声音娇娇的,虽是嗔怪的内容,却被她说得无比婉转,情意绵绵。 “珠珠放心,我可是鄂家嫡长孙,你还信不过吗……” 啧,竟然听到了鄂家嫡长孙鄂华昌的秘辛。 声音似乎是从隔壁的客房传来的。苏婳无意多听,她将全身上下整理妥当后,走出厢房。 侯在门外的侍女脸色赤红,尴尬无比,想来也是听到了那段对话。 苏婳示意侍女引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侍女感激一笑,庆幸苏婳没有多问。她照着主家的吩咐,带着苏婳左绕右绕,来到了鄂家的正房。 正房外,芷霜正跪在院角,神色淡淡的。廊下几个不知事的小丫鬟掩嘴偷笑,对着芷霜指指点点。 苏婳眯了眯眼睛,抬头看了看天色。春日的阳光虽说和煦,但长久地照在身上,难免让人生出燥热之感。 正房里传出一阵熟悉的妩媚声音,细细分辨,似乎是贵妃在与人闲聊。 收买 打帘的侍女见苏婳来了,一面通禀,一面请苏婳入内。 一直跟着苏婳的紫瑶,被请入正房边的小耳房喝茶。 紫瑶望了一眼苏婳,目含忧虑。 苏婳轻轻摇头,示意无妨。 她迈步进去,只见屋内的布置极为纷华奢靡,上首坐着贵妃和一个打扮华丽讲究的老太君。 苏婳暗暗揣度,猜测老太君应是贵妃的母亲,鄂华凝的祖母。 果然,老太君朝苏婳招了招手,待苏婳走近,老太君携住苏婳的手,仔细打量一番,赞道:“是个美人!不枉华凝如此看重你。” 苏婳笑着回了几句场面话,称赞老太君精神矍铄,定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人。 待两人寒暄过后,贵妃才懒洋洋地出声:“你这样的人才,留在安王府也是浪费,徒然耗尽美貌罢了。” 苏婳忙打蛇上棍,回道,“妾身亦是日日悬心此事。”她叹口气,怅然道,“天下女子,谁不是求一个后半生无虞,有自己的孩子养老送终?安王看似荣华,然则不能人道,在贵妃娘娘面前,更是不堪一击,妾身如笼中之雀,一旦思及自己的未来,就心神不宁,惶惑不已。” 贵妃勾唇笑道:“你有这番见识,可见是个有慧根的。从前,本宫见你陪在安王身边,所以才看你不顺。如今本宫既然知道了你的难处,你又是华凝的好友,本宫岂有不帮的道理?” 苏婳作出十分感激的样子,请贵妃赐教。 贵妃示意苏婳凑近,红唇轻启,道:“本宫这里有一味西域的奇药,无色无味,连太医都发现不了。你只管寻到机会,将此药投入安王的贴身之物上,譬如床帐顶上的香囊,或是卧房里的花瓶,待本宫发现安王用了此药,便助你脱离苦海。” 苏婳有些惊讶。 贵妃端起茶盏,笑道:“安王与本宫有不共戴天之仇,本宫虽然有意帮你,但是如果安王发现了,你一个平民女子,又该怎么承受他的雷霆之怒?如你所说,安王是一艘快翻的旧船,在本宫面前,不堪一击,你帮了本宫,日后便是天大的功劳,滔天的富贵,而跟在安王身边,又能得到什么呢?” 苏婳没想到,贵妃除李韬隐之心竟如此强烈,早早就准备好了这样的毒药。幸好这回她找的是自己,若是找来别人下药,李韬隐恐怕当真要一病不起了。 苏婳犹豫了一会儿,方下定决心道:“娘娘的这个提议,妾身心动不已!然而,妾身虽说命如草芥,却也要自保。不知此药是否真如娘娘所言,无色无味,连太医也发现不了?” 贵妃拉住苏婳的手,声音妩媚温柔:“你是华凝珍重的朋友,本宫何苦要骗你,惹她不快?” 她说完,微微一笑,示意侍女呈上一个匣子。 匣子小巧精致,贵妃用钥匙打开,里面用琉璃瓶装着无色液体,雕着细密花纹的瓶身在光下反射出危险的粼粼色彩。 “此药被倒入贴身之物后,会被人吸入口鼻之中,短期内虽然无碍,但长此以往,会渐渐生出怪病,药石无医。” 苏婳作出信服的样子。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许诺道:“你帮了本宫,事成之后,京中贵胄,你若有中意之人,本宫也可赐婚,让你富贵一生。” 苏婳再次拜谢一番,贵妃又叮咛了几句,才端茶送客。 苏婳走出正房,经过庭院中跪着的芷霜身边时,脚步不由一顿。 她叹了一口气。 芷霜跪得笔直,声音冷冷清清:“奴婢正在受罚,恕奴婢不能向姑娘请安。” 苏婳知道,自己猜对了。 贵妃入了皇宫,整个鄂家必然以她为尊。这次,贵妃带着芷霜回鄂府,如果不出意外,阖府上下,必定对跟随贵妃而来的芷霜也尊敬有加。 可是,现在芷霜不仅在罚跪,就连廊下的几个小丫鬟,都可以对她指指点点。说明芷霜被罚,必定是贵妃亲自下的口,当众让她没脸。 苏婳心思一转,想起来李韬隐说过,贵妃苛待下人,早已不得人心。 苏婳略略一想,脸上露出宽和的笑容,微微俯身道:“无妨,我只是看见芷霜姑娘额上的花钿十分美丽,这才忍不住驻足。” 芷霜愣了愣,不禁用手摸了摸额角上的花钿。 这是一朵粉色的梅花花钿,展瓣吐蕊,衬得人面如桃花。 然而,这是芷霜用来遮掩自己的伤疤的。 杜秋娘被皇上升为淑妃那天,贵妃大怒,指责自己办事不利,用一个夜光杯砸了自己的额角。 她虽然私底下请了医女,但得不到珍贵的药材养伤,因此留下了疤痕。 如今,却被人夸奖这朵花钿好看。 芷霜只觉得有些讽刺。 苏婳见芷霜不说话,也不以为意。她直起身子,轻声道,“芷霜姑娘心思玲珑,以花钿遮掩伤疤,实在是巧思。然而……”苏婳微微一笑,“花钿的颜色有些浅了,仔细看,还是能瞧出端倪。” 芷霜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勉强笑道:“苏姑娘真是观察入微。” 苏婳摇了摇头,示意紫瑶递上玉容膏。 紫瑶一直默默地跟在苏婳身后,此时见到苏婳的举动,知道她想笼络芷霜,连忙将袖中的玉容膏取出递上。 苏婳接过,对芷霜温声道:“我这正好有一些用剩的玉容膏。此物甚好,有祛除疤痕,保养肌肤之效,希望芷霜姑娘能尽快恢复如玉容颜。”说完,将玉容膏递了过去。 芷霜犹豫了一下,慢慢接了过来。 她寻思道,宫中侍人接受贵妇人的礼物,这事很常见。苏婳虽说是安王府的人,却已经被贵妃笼络,想来,贵妃也不会在意此事。 何况,自己真的很需要玉容膏……自己虽然是贵妃的左膀右臂,但对于玉容膏这种名贵的物品,没有贵妃的帮忙,还是很难弄到。 这小小的用剩的半瓶,就已经价值连城,对自己非常有效了。 芷霜一边想着,一边认真对苏婳道谢。 苏婳抬首看了看天,微笑道:“我的出身,你想必也有所耳闻。当年在教坊司,我也有和你类似的经历。如今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带着紫瑶回到了后花园。 后花园中,贵女们仍在嬉戏玩乐,衣香鬓影,红飞翠舞。见苏婳回来,众人也见怪不怪,只当她是去换了一身衣服,耽误了一些时间。 苏婳环顾四周,不见云笙郡主的身影。询问路过的一个侍女,方知,原来她离开不久之后,云笙郡主就称家中有事,已先归家了。 正说着,鄂华凝打发人请苏婳过去。苏婳找到鄂华凝所说的地点,只见她独自坐在一个亭子中,招手唤苏婳过去。 苏婳走近,被她拉着坐下,举止亲密。 鄂华凝细细问了苏婳和贵妃的谈话,笑道:“有我的姑母出手,你就离脱离苦海不远了。” 她略略一顿,道:“不过,向安王下药这种事,会不会太为难你?如果你不乐意,我就去对姑母说。” 苏婳望着她言笑晏晏的脸,笑道:“贵妃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又怎么能踌躇不前?” 她又表了几句忠心,直至天色将晚,才随着众人打道回府。 …… 安王府中,灯火通明,众仆妇皆肃立,恭迎府中唯一的女主子归来。 苏婳在垂花门下轿,先问安王。 仆妇们纷纷回答:“安王在摘星楼。” 苏婳示意侍女提灯,去了摘星楼,慢慢拾阶而上。 摘星楼顶,有一个露天的高台。李韬隐躺在高台的一张美人榻上,双臂枕于脑后,姿态慵懒闲适,纤长的睫毛一眨一眨。 见到苏婳来了,他的面上扬起笑意,指了指旁边的另一张榻,声音温润清雅:“今天出去了这么久,累了吗?快过来躺一会儿吧。” 苏婳微笑,依言坐到榻上,学着他的样子躺下去。 无垠的星空就这样撞进了眼睛里。 无边无际的黑色夜空中,星辰璀璨,月色的光辉和星光交映,浪漫无比。凉风习习,万籁寂静,躺在一旁的李韬隐,发出均匀而平缓的呼吸声。 不知为何,苏婳的内心变得无比平静。 “原来王爷在这里看星星啊。” 李韬隐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苏婳的手。 他习过刀剑,掌心有一些茧,此时他慢慢摩挲着苏婳的手,让她感到有些粗粝。 苏婳眨了眨眼,听着身旁传来的低沉而缓慢的呼吸声,不由把声音也放轻了:“我今天果然见到了贵妃。” 李韬隐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意外:“她想要什么?” 苏婳顿了顿,感到有些气闷:“她给了我一味西域奇药,让我给你下毒……” 李韬隐低笑一声,胸膛闷闷地震。他笑道:“又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苏婳觑了觑左右,见侍从都退下了,这才从袖中掏出那个琉璃瓶,递过去,道:“你可别小看这些手段,贵妃说这种毒无色无味,等你发病了,连太医都查不出来。到时候,天下人只会以为你得了怪病……” 李韬隐接过琉璃瓶,轻轻摇晃了两下,眼睫垂下来,声音清淡:“我知道这味药。” “……是绍青告诉你的?”苏婳想了想,“我记得你好像有一个青楼,专为你网罗天下秘闻。” 李韬隐点了点头:“知道这味药的人不多。它起效慢,一旦发病,却猛如虎,先是流鼻血,后是咳嗽、吐血,最终中毒者七窍流血而亡。” 苏婳打了个哆嗦。 李韬隐伸出手,摸了摸苏婳的头。 苏婳的头顶传来温和而有力的触感,带着淡淡的龙涎香。她不由翘起唇角,眯着眼睛想了想,又把施恩于芷霜的事情说了。 “很好,但不要操之过急。芷霜是鄂家的家奴,忠心无比,只能徐徐图之。” 苏婳点头,只觉时光静好,正欲小憩一会儿,不期然听见耳边传来温柔低沉的声音:“下个月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什么礼物?” 生辰 温柔清凉的夜风,送来男子醇厚的声音。 她想要什么礼物? 苏婳仔细思量,自从父亲病故,自己被兄嫂卖入教坊司以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提出给她过生辰了。 她翻过身,注视着李韬隐的眼睛,笑道:“我也不知道,不如王爷帮我挑一些吧。” 李韬隐生得极好,文质彬彬,品貌非凡。此时,他的明亮如星辰的目光,专注地望着苏婳,他低头,吻了吻苏婳的手,笑道:“好啊。” 他一定要给他的婳婳,备一份世上最好的礼物。 …… 时光匆匆而过,在距离苏婳生辰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安王府广发邀帖,请京中的体面人家,来苏婳的生辰宴上做客。 对不知底细的人而言,苏婳出身低微,虽得安王盛宠,却没上玉牒,连侧妃都不是。京中勋贵,无不纷纷摇头,自恃身份高贵,不愿前往。 然而,事情很快发生了转机。 在几天后的一次诗会上,鄂华凝公然声称,将会备好重礼,如约前往安王府,为苏婳庆生。 鄂华凝是鄂家最为受宠的嫡长女,还与宫中贵妃关系密切,是众人追逐的对象,是京城当之无愧的明珠。 能在京城立下脚跟的显贵人家,无不具备着比狗还敏锐的政治嗅觉。他们闻风而动,先后应下邀约,打算届时让家中夫人小姐前往。 …… 到了苏婳生辰这天,安王府门前,人声鼎沸,车马络绎不绝。 安王府仆妇如云,皆肃然有序,引领着各府女眷入府,丝毫不乱。安王府内,早已请来京中著名的歌舞伎作乐,琴瑟之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再看坐于上首的苏婳,端丽冠绝,微微含笑,果真是一笑倾国的美人。 在座的夫人小姐无不惊叹,一些未出阁的小姐,不由暗暗盼望,未来也能得夫家如此盛宠。 宴会将开时,鄂华凝来了。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鄂华凝微微扬着头,对大家的问候,只偶尔矜持地回应几句,尽管如此,得她回应之人,内心仍雀跃不已。 毕竟,皇帝春秋已高,不出意外的话,作为太子的外家,鄂家的权势将更进一步,达到让人畏惧的境地。 苏婳坐在上首,见鄂华凝来了,亲自迎了上来,笑着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上首坐下。 珍馐美味被依次端上,众人一边赏玩歌舞,一边谈笑,宴会渐渐被推向高潮。 正在这时,有太监大声禀道:“王爷有礼要送。” 谈笑声渐渐停息,舞女们识趣地退至一旁,只余悠扬的琴瑟声在大殿流淌。 太监清了清嗓子,捏着礼单念道: “一岁生辰礼,冬青釉和尚像一尊。” “二岁生辰礼,铜镀金牌楼式孔雀开屏人打钟一座。” “三岁生辰礼,青玉透雕梅花纹花囊一个。” …… 随着太监的声音,礼物被一件件地送了上来,每一件都名贵无比。 人群渐渐嘈杂起来: “安王这是要给苏姑娘送礼?” “为什么要从一岁开始送?” “难道是为了补上未认识她之前的礼品?” “苏姑娘今年芳龄几何?” “据说是十七……” “要送十七件……好大的手笔!” 随着众人小声的议论,礼物被依次呈上,最后一件,是一套点翠荷花纹头面。 这套头面包含簪子、钗子、耳坠等整套首饰,用金线勾勒的荷花纹栩栩如生,精美华丽,价值连城。 苏婳坐于上首,脸部发热,内心小鹿乱撞。她想到在昨日,李韬隐说,要给她的礼物,是既能陪伴她的过去,又能伴她走向未来。 原来,这些就是送给她的礼物……每一样,想必都费劲了心思吧。 她含着笑,示意侍女将这些礼物收好。 坐在苏婳身旁的鄂华凝,一边仔细打量苏婳的神色,一边道:“安王似乎确实对你宠爱有加。” 苏婳心里咯噔一下,想了想,故意露出苦笑,道:“看起来确实如此。” 当然,只是看起来而已。 鄂华凝点点头,目光若有所思,视线投向大殿中重新起舞的舞女们。 …… 宴会越来越热闹,英国公夫人酒酣耳热,正与旁人交谈。 云笙郡主看着母亲略有醉态,便趁她不注意,悄悄带着侍女溜了出去。 一出宴会,云笙郡主就撅起嘴巴,抱怨道:“不过一个妾,没名没份的,也这样张狂!” 侍女不敢多嘴,默默地跟在云笙郡主身后。 云笙郡主抱怨了几句,自觉无趣,自顾自地向前走。 刚走了几步,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安王府的小太监,他上前笑道:“不知这位小姐想去哪里?奴婢可以为您引路。” 云笙郡主拧眉,不耐烦地把他打发走,想了想,朝无人的小道走去。 其实,云笙郡主并不想来赴宴。 上次在鄂府的春宴,她才被苏婳羞辱一番,如今再来安王府,看见苏婳被众人拱绕,被人所艳羡的样子,她就生气! 可是,她又不能不来。 英国公府是有名的破落人家,这也让她的婚事一再受阻。因此,每逢聚会,她的母亲英国公夫人,就必定携她同行,以便让她在各位夫人面前露露脸,看看能否有一段姻缘。 云笙郡主一边想,一边长吁短叹。此时,前方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她不由顿住脚步。 “红巧,你要去哪儿?” “总管吩咐,让我去凤巢亭送瓜果。” “哎哟,你可别去触霉头了!” “怎么了?” “王爷和苏姑娘在凤巢亭吵架,苏姑娘还挨了王爷一巴掌呢!万一你看见了苏姑娘丢脸的样子,以后她岂不是要给你穿小鞋?” “啊,姐姐,你说得对,多谢指教,我在这里歇一歇脚,再送过去。”名叫红巧的侍女端着瓜果,连连道谢。 云笙郡主听了这话,心思百转。 前面这两个,好像是安王府的侍女。听她们的话音,苏婳似乎正在一个叫凤巢亭的地方,被安王责骂! 这可真是丢脸啊…… 云笙郡主兴奋起来,她往回走,走到大道上,果然有安王府的太监出来,询问是否需要引路。 云笙郡主微微扬着头,情绪高昂,语速极快:“你快带我去凤巢亭,本郡主要去那里纳凉!” 太监应了声诺,在前面引路。 云笙郡主只觉脑袋兴奋得微微发涨,自觉撕破了什么隐秘。 什么备受宠爱,都是假的! 想到这里,她小声吩咐自己的侍女:“你回宴会上,让鄂家大小姐去凤巢亭找我,就说事关重大,和苏婳有关!” 云笙郡主的侍女犹豫了一会儿,见云笙郡主眼神严厉,只好应了声是,转身离去。 云笙郡主面色涨红,只觉大快人心!一路上,她不停地遐想,待鄂华凝见到苏婳出丑的样子,定然不会再将苏婳引为知己。 她和鄂华凝认识多年,知道鄂华凝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卑贱如泥的女子。在鄂华凝看来,和这种任由夫家捏圆搓扁的女子交际,有损于她高贵的身份。 一直以来,由于鄂华凝对苏婳的关注,云笙郡主投鼠忌器,不敢对苏婳下手。 如今,一旦鄂华凝不喜苏婳,自己就可放手羞辱!一个既没有高贵母家,又不是真正得宠的女校书,她有什么好怕的! 云笙郡主一路上胡思乱想,被太监的声音打断。 太监立在丛生的树木之后,前方正是凤巢亭。凤巢亭内,李韬隐和苏婳相对而立,有两人的说话声传来。 太监踯躅不前,敛着眉目,低低禀道:“郡主,前方就是凤巢亭。王爷似乎略有不便,不如请郡主移步,前往其它亭子歇息纳凉。” 云笙郡主竖起眉毛,低声斥道:“本郡主偏要在这里纳凉!既然你的主家不便,我就在此处等等好了。这里用不着你了,你走吧!” 太监如蒙大赦,告了个罪,匆匆走了。 云笙郡主得意不已,她躲在树丛之后,小心地走近两步,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李韬隐正在训斥苏婳,语气颇为严厉。 苏婳仰着头,眼圈通红,哀声道:“王爷将妾身抬进王府以来,从来没碰过妾身一根手指头,妾身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王爷如此厌恶。” 苏婳竟然没被碰过? 云笙郡主大吃一惊,心思急转间,想到旧日的一则传闻。 坊间传闻,安王之所以被废去太子位,是因为在万寿节上,向皇帝献上了不合适的寿礼,惹来皇帝大怒。 然而,云笙郡主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那年万寿节上,宴席之间,安王在偏殿与穆妃媾和,被人抓获。穆妃此人,当年极为得宠,地位与贵妃不相上下。 皇帝自然震怒。此事过后,安王的太子位被废,穆妃被送入瑶光寺。在这之后,有传言称,安王因媾和之事被打断,兼之受到惊吓,不能人道。 这么多年来,再多的美色当前,安王也坐怀不乱,便是佐证。所以,这个苏婳,难道只是安王掩盖传闻的幌子?难怪安王对她如此不假辞色。 云笙郡主一边猜测,一边竖起耳朵。 李韬隐又训斥了苏婳几句,苏婳悲悲切切,落泪不止。 李韬隐斥道:“你莫要得寸进尺!今日你生辰,本王已经给你做足了颜面。你只需假装备受宠爱,在那些贵妇人面前做做样子!其它事,还轮不到你置喙!” 说完,他甩袖就走。 苏婳慢慢坐到凤巢亭上的美人靠上,垂手掩面,涕泪不绝。 云笙郡主见安王走远,心中又兴奋又忐忑,正待回身,却发现鄂华凝站在不远处。 她听得入神,连鄂华凝什么时候来了,都不知道。 爱护 鄂华凝立在原地,挑了挑眉:“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之事?” 云笙郡主疾步过去,附到她的耳边,低声道:“看样子,苏婳不仅不得宠,还颇为安王所厌弃。” 鄂华凝随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要走:“你也别在这偷听了,像什么话。” 云笙郡主有些着急,忙扯住鄂华凝的衣袖道:“我也只是偶然来到此处!华凝,你听我说,苏婳还被安王打了一巴掌!” 鄂华凝心里一惊。 她早就知道,苏婳在安王府不得宠爱,可没想到,似今日这等场合,安王还会对苏婳动手。 尤其,打的是脸。历来,女子的脸是最动不得的,在座妇人,哪个不是目光如炬,万一被她们看出来,苏婳可真是面子里子全丢光了。 看来,安王确实非常轻贱苏婳。这样一来,鄂家用起苏婳,也能更放心了。 鄂华凝点了点头,停住脚步,对云笙郡主道:“你做得很好,不枉我如此看重你。” 她想了想,又提点道:“此事不宜张扬。毕竟你是偷听而来,万一被人知晓,英国公府岂不是落人口舌?” 云笙郡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十分窘迫。见鄂华凝已经走远,她连忙抬脚,跟上鄂华凝的脚步。 …… 过了一会儿,紫瑶闪入凤巢亭,禀道:“她们已经走了。” 苏婳吸了吸鼻子,将捂在脸上的双手放下,抱怨道:“这又哭又闹的,可把我累坏了。你先去把妆奁拿来,给我上个妆。” 紫瑶应了一声,很快取来妆奁,和另几个丫鬟一起,仔细地为苏婳上妆。 她一边为苏婳扑上厚厚的粉,一边打趣道:“王爷可真是心疼您,就连做戏,都舍不得真的动手。” 苏婳抿唇一笑,吩咐她们将粉扑厚一些。见差不多了,她才提起裙摆,匆匆返回摆宴席的大殿。 席间,早有机灵之人发现云笙郡主、苏婳、鄂华凝先后离去,此时,见这三人陆续归席,众人纷纷举杯,奉承不已。 鄂华凝仔细打量着苏婳的面颊。 只见苏婳眼圈泛红,脸上的粉扑得极厚,言语之间,尽是强笑。 看来安王确实动手了。 鄂华凝满意极了,与苏婳畅聊,笼络之意,较之先前更为明显。 …… 入夜,宾客已散。 苏婳回到暮雪斋,只见屋子里摆着李韬隐送来的礼物。 摇曳的烛光里,十七件礼物将桌案放得满满当当,苏婳望了一眼,心中再次涌起甜蜜的欣喜。 她不自觉露出微笑,走近桌案,一件一件摩挲着这些礼物。 侍女讨好地问道:“姑娘想把这些礼物摆在哪里?” 苏婳凝神想了想,吩咐人把多宝阁的物事都取下来,将这些礼物摆上去。摆好后,她再次赏玩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去沐浴。 浴桶之中,雾气蒸腾,苏婳将整个身子浸入水中,只觉褪去了一天的疲惫。 她一只手拂着水面上的花瓣,另一只手轻轻触了触自己的脸颊。 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哪有什么被掌掴的痕迹。 她不由轻笑出声。 事情正按照原定的计策缓缓进行,最终皇位将落于谁手,或许已渐渐分晓。 只是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李韬隐,他真的会信守诺言吗? 思及此,苏婳敛了笑,目光慢慢变得晦涩不明起来。 …… 春意正浓,暮雪斋内莺啼燕语,不绝于耳。 苏婳正坐于屋内,垂首翻着书页,却听侍女掀了珠帘进来,禀道:“姑娘,王爷来了。” 苏婳唇角微微上扬,又很快敛住笑意。她忙将看到一半的话本子放在桌案上,站起身,疾走几步,掀起珠帘,去院门迎接。 草木葱茏,门廊长直。李韬隐方迈入院子,走到珊瑚树下。他穿着一袭玄青色平素纹长衫,眉目疏朗,清俊无俦,如山间泠泠的清泉。 望见苏婳时,他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缓缓踱步到她身边,抬了抬手,示意她进屋。 侍女卷起帘子,李韬隐迈入屋内,一眼瞥见苏婳倒扣在桌案上的话本子。 苏婳紧随其后,见到李韬隐的目光投到桌案上,她面颊微红,飞快地走上前,将话本子胡乱塞进抽屉里。 李韬隐挑了挑眉,并未戳破。 两人入座,紫瑶奉上热茶,随后垂手退立一旁。 李韬隐端过茶,轻轻呷了一口,放下杯盏道:“皇上要春蒐,这月十五出发,你也随本王同去。” 苏婳原本静静坐着,看起来十分娴静乖巧。听闻这话,她眉梢微挑:“王爷这段时间这么忙,这些小事,随便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就行,何必王爷亲自走一趟?” 紫瑶正侍立一旁,闻言打趣道:“王爷大约是想来看看姑娘吧!” 窗外一阵莺啼,微风轻扬,窗外柳枝微微拂动。李韬隐轻咳几声,耳垂微热,面上仍是风度翩翩,优雅清隽的模样。 苏婳脸颊飞红,低声斥了几句,将紫瑶打发出去收拾箱笼。 两人又略略叙了些闲话,毕竟是忙里偷闲,李韬隐很快便起身回去处理大小事务了。 苏婳坐在玫瑰椅上,沉吟了一会儿,走出屋门,去旁边的耳房。 紫瑶果然在这儿。 她梳着双丫髻,脸蛋圆润可亲,身上着一件葱青色锦霞纹比甲,正指挥着小丫鬟们收拾箱笼,举止干练有度。 苏婳陷入沉思。 紫瑶向来稳重,又温柔妥帖,一向最得器重。今日,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突然口出不逊,竟然妄自揣测王爷心意? 苏婳在耳房的门槛外立住,唤了声紫瑶。 紫瑶抬起圆圆的脸,看见苏婳,忙迎上去,行了个礼。 苏婳颔首,带着紫瑶,一路闲庭信步,穿过抄手游廊,在阶角一棵柳树下停住。 苏婳望了望四周,见附近没什么人,才缓声问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紫瑶抿了抿唇,垂首道:“奴婢是为姑娘着想。” 苏婳眼神沉敛,静待下文。 紫瑶道,“姑娘入府这么些时候,得了多少宠爱,全府上上下下,谁不看在眼里。”她顿了顿,瞥了一眼苏婳的神情,这才继续道,“今日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您也该多笼络着王爷,可万万不能再恃宠而骄了!” 清风习习,抄手回廊上艳丽的紫荆花随风荡漾,馥郁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 恃宠而骄吗? 苏婳的表情有些茫然。 她凝望着抄手回廊上的紫荆花,微微失神。 紫瑶见半晌没有回音,内心惴惴起来。她抬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苏婳的神色。 苏婳慢慢回过神,对紫瑶笑了笑:“你很好,是个忠心的人。只是下次万不可如此,若是被殿下怪罪,倒要我费一番心思替你求情。” 紫瑶听出话里的器重之意,忙谢了恩,还待再说几句,苏婳摆了摆手,打发她回去收拾箱笼。 见人慢慢走远,苏婳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王爷虽然看重她,可她这心里,仍空落落的踩不到实处。 这份看重,像天边最绮丽的云彩,她总觉得自己有几分抓不住的无力感。 …… 很快便到了春蒐的日子。这天,清溪桃花,春光无限,天空一碧如洗,日光倾泻而下,文武百官随伴君侧,一路浩浩荡荡,车水马龙,往京郊去。 苏婳和李韬隐同坐一车。车轴缓缓转动,马车内宽敞华丽,李韬隐一只手摇着折扇,一只手携住苏婳的手,慢慢摩挲着。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干燥而温暖,苏婳耳根子一热,抿了抿唇,却并未抬头,只垂首翻着书页。 李韬隐挑了挑眉,并未多说。 三四个时辰后,终于到了京郊,众人下了马车。已是黄昏时分,日头一寸寸向西移去,残阳如血,各家的下人忙着支楞皮革篷帐,以供今夜安寝。妇人小姐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说话,官员和皇子们围在皇帝身边,大声讨论着明日的春蒐事宜。 苏婳被李韬隐扶着下了马车,见他大步走向皇帝那边,她捏了捏帕子,往鄂华凝所在的圈子去。 鄂华凝正和别人说着话,抬眼望见苏婳走近,眼前一亮,亲热地朝她招了招手:“婳婳!” 晚霞映红了整片天空,苏婳款款走近,她穿着一袭花青色宝相花纹蜀袍,娇柔妩媚,雪肤花貌,围在鄂华凝身边的贵女们,只觉呼吸一滞,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她们都有自己的骄傲,若是让她们去称赞一个出身卑贱之人的容貌远胜于自己,未免感到折辱。 众人正心思各异地寒暄,突然雨势急遽地落下来,狂风猛烈地刮,大家一时慌了手脚,侍立在贵女们身后的丫鬟,忙忙冲去箱笼堆里找伞。又有几个机灵的丫鬟,见各家的皮革篷帐还未搭好,引着贵女们暂时去马车上避一避。 雨势如天河之水倒灌人间,才一会儿,众人就被浇成了落汤鸡。苏婳搀着鄂华凝的手,往停在稍远处的马车去。 鄂华凝扶住苏婳的手,见苏婳被大雨一淋,衣裳紧紧贴在身上,丰盈窈窕,身姿娉婷袅娜,她不由微蹙眉梢,暗道,安王果然是被当年之事打击得厉害,放着如此娇柔佳人,竟无动于衷,甚至恶言相向。 然而,若非如此,怎能让她们钻了空子,鼓动苏婳,助他们鄂家攀得高位呢? 思及此,她嫣然一笑,温和沉稳,声音极低地问道:“婳婳,那药如何了?” 雨声涛涛,苏婳睁大眼睛,做出紧张的模样,答道:“已经用了,我很小心,他应该并未发现。” 鄂华凝察觉到苏婳的手微微颤抖,似乎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十分紧张的样子。 鄂华凝满意地点点头,才准备叮嘱几句,忽然见到李韬隐身边一个太监,似乎叫王福忠的,手上拿着一件玄色大提花对襟大袖衣,往这里冲来。 电闪雷鸣,雨水猛烈地倾泻下来,他很快到了近前,花白的头发被雨淋得一绺一绺紧贴在头上,皱纹密布的脸上满是焦虑。 两人顿住脚步,王福忠将手上衣服递给跟在苏婳身后的紫瑶,仓促行了个礼,急促而恭谨地说:“王爷担心姑娘染上风寒,请姑娘暂时用这件衣裳挡一挡,尽快去马车上暂避一避。” 紫瑶听了这话,忙上前几步,接过衣服,搭在苏婳头上。衣服材质极好,滂沱的大雨被衣服挡住,从侧边滑落,清雅的淡香萦绕在苏婳鼻尖,她小鹿乱撞,却害怕被鄂华凝察觉,只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地对王福忠点点头,冷淡地挥了挥手:“替我谢过王爷,你退下吧。” 王福忠满腹疑惑,冒着大雨,一边走回李韬隐身边,一边替李韬隐感到不值。 暴雨如注,猛烈地往地上砸,太子和众多的官员簇拥着皇帝,往马车的方向去。一件又一件华贵的衣服被高高举着,为皇帝遮风挡雨。过了这么一会儿,已经有一些仆人找到了纸伞,忙不迭地送到皇帝和太子身边,以悦君心。 李韬隐就远远缀在这群人身后。他静水流深,慢慢往前踱去。褪去了外裳的他,只着一件乌色大提花直裰,浑身上下被浇得湿透,犹如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王福忠急步上前,心疼不已。他高高举起双手,徒劳地为李韬隐遮住几点雨滴。他一面抱怨着小太监手脚太慢,半天还没找到伞,一面忍着怒气道:“苏姑娘未免太过不识好歹!” 李韬隐正负手走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王福忠就怒声道:“苏姑娘的一切皆是王爷所赐,理应事事以王爷为尊。依奴才看,您宠她太过,让她恃宠生骄,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李韬隐渐渐沉了脸道:“福忠,你是母后赐给本王的,伺候了这么些年,春秋也有些高了,不如去乡下颐养天年吧。” 王福忠呆若木鸡,不顾雨势,立刻跪了下去,急道:“奴才知错,求王爷收回成命!” 李韬隐停下脚步,面容冷峻,过了好一会儿,方淡淡地道,“起来吧,日后万不可再说这话。” 王福忠知道这是收回成命的意思,悬着的心慢慢落了回去。他谢了恩,从地上起来,小心地跟在李韬隐身后。 李韬隐默然走了一段路,见马车近在眼前,才喟叹一声,温声道:“你是本王最看重的下属,不可对她心存偏见。” 他的声音又轻又慢,似乎浸满了一生的温柔。 “她心思敏感,对本王的心意,既想抓住,又怕抓不住。” “本王有这么多的心意,”他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隔着湿透的衣裳,那里有一颗心脏,在缓慢而有力地跳动,“却小心翼翼,不敢一下子放出太多,生怕把她吓跑。你也万不可吓着她。” 情根深种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雨势已歇,澄澈的月光倾泻而下,暖风飘扬。 各家的皮革帐篷已经搭好,羽林卫派出的精兵强将,轮流把守猎场附近。众人用过晚膳,或四处散步,或备齐明日的骑装,十分热闹。 为了不引起鄂家的怀疑,苏婳和李韬隐共住一帐。他们虽常有接触,却从未在一室内共眠, 苏婳内心忐忑不已。她见李韬隐穿着一身湿衣服前去沐浴,便悄悄带着侍女出了帐篷,四处散散心。 夜色茫茫,苏婳和侍女一人提着一盏纱灯,烛火照出周围一小圈光晕,苏婳信步走到一处小树林。 刚下过暴雨,地上尽是坑坑洼洼的积水,树枝上的水珠滴落,很快便将裙角濡湿。 苏婳拧了拧眉,正欲转身,回帐内换鞋袜,却突然听到细细簌簌的声音。 苏婳抬起一边眉毛,眸光深邃起来,莫不是遇到了蛇? 她一边示意侍女莫要发出声音,一边攥紧手中的纱灯,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回退。 正在这时,突然有说话声传来。 “华昌,你近来是不是在躲着我?”是个女子的声音,隐含怨怼,听起来有些似曾相识。 苏婳吓了一跳,屏住呼吸,想了想,悄悄将纱灯里的烛火吹熄。 真是尴尬。她虽然想多多探听些鄂家的秘闻,可这种苟合之事,不听也罢。 侍女见到苏婳的动作,忙跟着做了。 两人蹑手蹑脚地往回走,意图离开这是非之地。 月色朦胧,男子的声音隐隐传来:“珠珠,你莫要胡搅蛮缠。我近来有些事要忙,并非故意躲着你。你也快到说亲的时候了,我上次问过父母,他们对你家不太满意,‘为人子,止于孝’,我遵循圣人之言,又怎么能忤逆父母?珠珠,并非我有意负你……” 苏婳心头猛地一跳。 她想起来这是谁了! 上一回,她被邀至鄂府,在客房听见隔壁欢爱的声音。 如果没记错,男子便是鄂家嫡长子鄂华昌了,只是不知,这珠珠是谁…… 苏婳的思绪飞快地飘,脚下却十分谨慎,仔细地退了出去。 两人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远。 “你胡说!”女子的声音有了哭腔,变得尖利起来,即使隔得远,也传到了苏婳耳里,“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你骗了我的清白身子,如今却将我弃如敝履……”说着,她啜泣起来,声音十分悲凉。 这个鄂华昌,未免也太过分了。近年来礼教待女子越发严苛,这个叫珠珠的女子若是被人发现,怕是要丢了性命。苏婳胡思乱想,注意力有些涣散,不经意间,踩到一根枝桠。 今日黄昏时分,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将好些树枝打落在地。枝桠陷进泥地里,被踩一踩,本不会引人注意,可惜鄂华昌身边,时刻守着几名家丁。 这些家丁会些武艺,耳力过人。听闻细微声响,鄂华昌的家丁迅速发现异常,脚尖轻点,落在苏婳面前。 苏婳抿了抿唇,后退半步。她的身后,迅速闪出几个暗卫。 这是李韬隐留给她的。 夜色正稠,四周幽阒无声,两方人马,成对峙之势。 那女子听见动静,内心悚然一惊,手脚一阵发软。她忙忙收了哭声,扯住鄂华昌的袖子,声音有些尖锐地道:“快……快杀了她!” 在这个时代,女子丢了名声,就会被剥夺生命。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自己和鄂华昌的事情。 鄂华昌眉头紧皱,上前几步。 他很快就认出了苏婳。 月光倾泻而下,苏婳婷婷袅袅,穿着一袭丁香色牡丹纹素锦半袖,手上举着一盏已被吹熄的纱灯,如月里嫦娥一般婀娜慵懒,鄂华昌感觉心跳都慢了半拍。 被唤作珠珠的女子立在原地,无助地任由鄂华昌的衣袖脱离了自己的掌心。她的面色苍白,心跳快得仿佛要飞出来。 苏婳有些头疼。她朝两人见了礼,以尽量温和的声音道:“我方才路过此处,不慎打扰,万分抱歉。”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刚到,什么也没听见。 若非必要,她也不希望把这件事抖出去。平白无故地毁掉一个女子的清白,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那个被称作“珠珠”的女子,显然不这样想。 她按了按跳得飞快的胸膛,稍微往一棵槐树的阴影里躲了躲,小声对鄂华昌道:“华昌,你快……快杀了她。她出身卑贱,这些下等人都言而无信的……我父母要是知道这事,不会让我继续活下去的……” 她的声音虽然小,但在寂静无声的夜里,仍清晰地传了过来。 苏婳虽然同情她,可是听了这话,心里也难免陡然窜起一股怒气。她淡淡地道:“我说了没听见,便是不会告诉别人。《诗三百》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姑娘这样的上等人,怎么还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与其想着杀我,不如担心如何瞒过未来的夫家。你瞒得好了,日后还有长长久久的好日子可以过。” 女子被说的脸色一片绯红,又羞又急,又不愿在情郎面前和人斗嘴,只好咽下这口气,转而求他除了后患。 鄂华昌说:“我杀不了她。” “华昌……华昌,为什么?!” 鄂华昌扭头冷淡地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几步的女子,声音透出冷漠:“她身边的暗卫,是安王的人。” 被称作珠珠的女子熄了声。 皇族执掌兵权,培养出来的暗卫,自然比世代做文官的鄂家要好。 更何况,两边的人数也差不多。 女子心头滚过一阵烦闷。 苏婳立在原处,看起来对那女子的真容毫无兴致。她冷峭一笑,加重语气:“天色已晚,我先告退。二位注意身子,莫要让家里人难寻。”说着,她让侍女重新燃起纱灯,在暗卫的团团保护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树林。 女子眼睁睁地看着苏婳走了。 鄂华昌的眼里却不由流露出一丝痴迷。 苏婳在教坊司的时候,他就曾看上她。为了讨好她,他费心搜刮来当时京城最难寻的金丝贯顶。后来在鄂府,他再次偶遇她,只一个背影,就让他倾心不已。 今日在这里,他见她镇定自若,明艳端庄,心跳骤然加快。 这样的人,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怎么舍得杀了她。只要安王倒了,他就能…… 被唤作珠珠的女子,见鄂华昌立在原处发了好一会儿楞,也不来哄她。她跺了跺脚,自己上前几步,站到他面前,却看见了他眼里残存的惊艳。 她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旋即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忧伤和悲愤。 …… 苏婳回了帐篷,坐到玫瑰椅上,对侍女叮嘱道:“今日之事,不可说出去。” 见侍女点了头,苏婳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其实,那女子的身份并不难猜。 她上次曾经在鄂府出现,以鄂华凝的眼光之高,她的家境必然十分富贵。 再加上,她被唤作“珠珠”…… 将京中贵女一一筛选下来,符合条件的,也不过两三人而已。 只要稍加观察,就能找出这个女子。 正沉思着,李韬隐已经出浴了。 他换了一身黧色小提花对襟大袖衣,矜贵自持,文雅清贵,宛若清冷的星光,让人心折。 他见苏婳正坐在玫瑰椅上,笑意不由流淌在眉梢眼角。他负手走近,坐到她身旁的交椅上。 侍女奉上了一碗燕窝,随即轻手轻脚退下。 李韬隐接过燕窝,用调羹慢慢搅拌着,温声问道:“方才我出浴时,你在想什么呢?” 两人在私下时,他从不自称本王。 他坐得近,又刚出浴,令人安心的清雅香气钻入苏婳的鼻尖。 她耳朵泛热,将方才在小树林里的事情尽数说了。 李韬隐沉吟着:“你有听清楚是谁吗?” “隔得比较远,她还在哭,听不清楚。但是如果真遇上了人,我可能听得出来。”苏婳沉默了一会儿,将自己猜测的几个人说了出来。 李韬隐凝视着她,“她对你有了杀心,不得不防。”他想了想,又怕吓到她,忙柔声安慰了几句,又说,“不用太担心,这几日多加小心,我会给你加派一些人手。” 苏婳应了是。 两人静默无言地坐了半晌,李韬隐试了试,见燕窝温度适宜,才将它推过去:“快用吧,你沐浴了吗?” 苏婳摇头,道了声谢,一口一口舀着燕窝。 李韬隐有些无措。 他甚少经历这样的时刻。 将苏婳带回府的时候,他只觉得她很美,是举世难寻的美。 带回府,好生教养一番,得用的话,便培养成细作,去套取鄂家的情报;不得用的话,便作为礼物送给下属,作为拉拢下属的手段。这是他最开始的目的。 可时光流淌,他却不知何时起动了心,在她被投入永巷的时候,他才懵懵懂懂明白自己的心意。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动心了。在他给她冠上一个可笑的宠妾的名头,让她借着这个名头去接触贵女的时候,他就动心了。 她这么好,他怎么忍心把她送给别的男子。 李韬隐凝视着她。 琉璃宫灯摇曳着,烛火映在她的身上,她梳着垂云髻,乌发落在肩头,垂着眉眼喝燕窝,螓首蛾眉,夭桃浓李,般般入画。 他这一生,是为了替母后报仇,自然没时间耽于男欢女爱,更不知哄女孩子的技巧。 他喜爱她,心悦于她,便想和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谁知,上次带她见晚娟时,他想让她坐于自己的膝上,她却委屈得哭了。 他这才知道,她有怎样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 他现在只想好好哄着她,让她感到舒适温暖,一点点愿意靠近他。 可这次春蒐,他们两个被安排进了同一顶帐篷。为了维持婳婳的“宠妾”名声,他自然不能和她分帐而眠。 李韬隐为难地看了一眼帐中床榻,不由陷入沉思。 解开心结 苏婳虽在垂首啜着燕窝,但一直留意着李韬隐的神色。 此刻,见他的目光瞥向床榻,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心下一突,飞快地喝完燕窝,从玫瑰椅上站起来,道:“我去沐浴。” 李韬隐微微颔首,目送着苏婳转去屏风后头,她轻声吩咐侍女们往浴桶里注水。 苏婳被氤氲的水汽缭绕着,等她慢吞吞洗完澡,悄悄出来时,发现李韬隐已经在美人榻上歇下了。 他穿着月白色丝衣,手持书卷,靠坐在美人榻上,身上搭着一条珊瑚色宝相花纹毛毯。昏黄的烛火斜飞,映在他的侧脸,挺拔的鼻子在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下面是微微抿住的薄唇,他整个人暗敛贵气,如松枝上的初雪一般淡雅。 苏婳瞥了一眼空置的床,小心翼翼地问:“王爷这是要睡了吗?” 李韬隐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看几页书便睡。你身子娇弱,床给你,我今晚就在这榻上歇息。” 他的声音淡淡的,在这静谧的夜色里无端勾出几分温柔缱绻。 苏婳的心无来由的重重一跳。她上了床,躺好,用锦被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偏头看向李韬隐:“王爷,今天鄂华凝又来找我,问我投毒之事。我寻思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你是不是差不多该表现出一些‘中毒’的症状了?” 李韬隐应了一声,见苏婳躺好了,便把书合上,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随后吹熄烛火,躺下去,闭上眼睛,嘴上还不忘轻声叮嘱:“婳婳好好休息,别做噩梦了。” 夜色正稠,晚风习习,吹得外头的叶子簌簌作响。月色如水倾注下来,苏婳就着些微的光亮,悄悄打量李韬隐。 方才他斜倚在榻上的时候,还不觉得,眼下他躺下来,宽大的身体在窄窄一个榻上显得束手束脚,委屈极了。 苏婳心里不自在起来。她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轻声问:“王爷,你可会睡得不舒服?” 李韬隐闭着眼睛,温声回答:“无妨。”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苏婳回忆起往昔种种,心中盘桓的疑问便滚到了舌尖:“王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的声音很轻,本以为不会得到回答,却立刻听见了夜色中的一声叹息,随后李韬隐清雅的声音传过来,他仿佛在笑,声音又轻又温柔:“真是只小傻猫。” 黑夜笼罩了整个空间,李韬隐枕着手臂,躺在榻上,如一座陡峭山峦,让她感到安心,可靠。 他说:“我还小的时候,京城里来了一个传教的方士。他有金黄的头发和碧绿的眼眸,跋涉千里,从西方的一个遥远国度而来,父皇十分好奇,宣他入了皇宫,向他询问当地的风土人情。 “那时候我还小,被父皇抱在膝头上,听方士讲遥远的国度。风土人情讲完了,方士不改老本行,执拗地对我们说他的经书。父皇不以为忤,没有阻拦。我在旁边,听了经书中的许多故事,如今回想,皆已淡忘,唯有其中一句话,在你上次发过脾气后浮上我的心头。” “什么话?”苏婳问,想想又道,“我还敢冲着殿下发脾气?” 李韬隐轻轻地笑,脸上浸满温柔意味,“‘不要惊动我爱的人,等她自己情愿。’” 苏婳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她感到脸上烫得发慌,却不好意思被人发现,只好把自己紧紧缩在被子里,一句话也不说。 已经是春天了,花枝初绽的香气和雨后的水汽隐隐约约地飘进来,朗月高悬,静谧如雾,一分一秒,都如此漫长,而甜蜜。 李韬隐似乎料到苏婳不会做出回应。他继续说话,声音不紧不慢,仿佛永远都是如此从容雅致。他说:“你总是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我一开始很奇怪,你是婳婳啊,我心悦于你,自然要对你好,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珍宝都捧到你的脚下才好。 “后来我明白过来,你只是担心我以后不再这样对你,担心你人老珠黄,朱颜辞镜,便色衰爱驰。” 他轻轻叹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出身,才让你总是胡思乱想,对自己没有信心,也对我没有信心。不过没关系的,你这么聪明,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我愿意等你。” 等你自己情愿,牵上我的手,天长地久。 苏婳动容,却抿着嘴唇,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来回报这如海的深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灯火皆已吹熄,静谧的月色映在李韬隐的恬静睡颜上。苏婳下了床,轻手轻脚地来到他的身边。 她注视了他一会儿,俯身,轻轻抱住了他。 淡淡的清香涌入鼻尖,一如他这个人,清香自来。 苏婳的心陡然柔软下来。 …… 春色撩人,暖风习习,鸟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鸣叫,一派万物勃发的景象。 今日便可正式打猎了。为了照顾随行的贵族女子们,林中还另设了一个小猎场。小猎场里只有些狐狸、兔子、麋鹿等物,不会伤及性命,也可让希望打猎的贵族女子们尽兴。此时,在小猎场旁边的一丛茂密灌木旁,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哥哥,你就帮帮我嘛。” 说话的是一个身形轻盈苗条,容长脸,细长眼的曼妙女子。她的对面站着一个穿着甲衣的男子,男子也是容长脸,鼻似弯钩,气势慑人。 “蕊珠,你莫要胡闹,我虽是镇守小猎场的侍卫头领,但也不是手眼通天之人,放了狼进去,万一把哪个贵女伤到,陛下怪罪下来,你我都吃罪不起!”侍卫头领邱大郎面沉如水,拒绝了妹妹的无理请求。 “哥哥,好哥哥。”邱蕊珠摇着哥哥的手臂,见他不应,咬牙,附到他耳边道,“哥哥,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在闹着玩。安王身边的那个苏婳,偷拿了我丢失的帕子,说要毁我清白。我急得不行,这才来求你的!” “竟有此事?”邱大郎遽然色变,“蕊珠,此事你应该禀明父母,由他们出面!你怎能在此处随意伤人性命?万一伤到其它人……” 邱蕊珠双目红肿,眼泪滚滚落下。她从怀中取出帕子,掖着眼角道:“哥哥,你是男子,自然不知内帏之事。那苏婳与我有仇,她铁了心要毁我清白,自然要先下手为强,怎么会等到爹娘出面?好哥哥,你就帮帮我吧,不然你妹妹只好一死以证清白了!” 邱大郎脸色大变:“妹妹,你莫要胡说……”他犹豫起来。 邱蕊珠见哥哥犹豫,心中一喜,脸上的神色却更加哀伤。她慢慢劝道:“哥哥,你放心,到时候我会把人引开,不会伤到旁人的。那苏婳不过是个侍妾,到时候人死如灯灭,安王就算知道,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邱大郎脸色阴晴不定,半晌,缓缓点头。邱蕊珠面上一喜,和哥哥切切商量了起来。 …… 群山峥嵘奇伟,林木苍翠欲滴。 苏婳坐在马上,手里拿着一把精巧的弓箭,随着众多贵女一齐来到小猎场。 愿意来打猎的贵女并不多,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余人。苏婳身着一袭火红的骑装,脚蹬鹿皮小靴,云鬓花颜,明眸善睐,在一众贵女之中,尤为显眼。 每个贵女都带着几个护卫,还有装猎物的马车。护卫和马车跟在后面,贵女们骑着马在前面走,一路细细聊着天。 一个贵女道:“希望今年多一些麋鹿和狐狸。去年侍卫们在小猎场里放了太多兔子,麋鹿却没有几头。” 旁边的几个贵女附和起来,一时间一阵莺歌燕语,苏婳的手上闲闲拽着缰绳,十分懒散地缀在人群里,跟着众人一起驱马往小猎场的深处走去。 不知怎么,话题慢慢转到苏婳的身上。 一个贵女说:“今天华凝没有来,她往常最喜欢和苏姑娘待在一起的。” 另一个贵女笑道:“她最讨厌打猎了,连射覆都不喜欢。苏姑娘来了没多久,倒是颇得华凝的青眼呢。” 苏婳笑着加入她们的话题,才说了没两句,突然听见邱蕊珠冷冷一哼。 苏婳抬眸看去,只见邱蕊珠的容长脸上露出厌恶之色:“芝兰岂可与鲍鱼同居一室?我邱家满门清贵,不愿与此等巧言令色、奴颜媚骨之人同行。”说罢,一扯缰绳,踏马而去。 谈笑生戛然而止,众贵女面面相觑。愣了好一会儿,一些与邱蕊珠私交较好的人犹犹豫豫,骑马跟上了邱蕊珠。 方才还呼啦啦的一大群人,一下子只剩下零星几个。剩下的几个人面色讪讪,看起来皆是看在鄂华凝的面子上,才继续和苏婳同行。 苏婳倒是面色平静,她明白,和自己这种出身平凡,全凭皇子宠幸而迈入上层阶级的人不同,这些贵女出身便是士族,日后也极大可能和士族通婚,平日里虽然对自己和颜悦色,但心底确实对自己有几分轻视,如今邱蕊珠陡然撕破了脸,反而让她心中一亮。 这个声音,是昨日在月下私会负心情郎的那个女孩子了。 真是意外之喜,省下她许多猜测揣度。 其它的贵女们见苏婳面色淡淡,连忙试着打圆场。一个贵女道:“蕊珠说话也太不中听了些!苏姑娘,你倒不生气,看来便是这份气度,才让华凝对你青睐有加。” 苏婳回过神,微微笑道:“哪里哪里。邱姑娘出身不凡,看我不顺,也是人之常情。我和她平日素无交集,日后也少有碰面,谈不上什么生不生气的。” 几个女孩子便盛赞苏婳雅量。众人正叽叽喳喳说着,忽然有一个贵女手指一个方向,轻呼道:“呀,有只鹿窜过去了!” 众人惊讶起来,纷纷问道:“真的吗?在哪里?”大家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一个短短的鹿尾巴一闪而过。 几个贵女们纷纷兴奋起来,其中两个贵女招呼着缀在身后的侍从,一挥马鞭,驱马而去。 接下来,又窜出来几只难得的猎物,苏婳一行人本就人数少,此时渐渐分散了去,只剩苏婳一人。 苏婳一直扬着的笑脸沉了下来。她勒住缰绳,沉声对身后的护卫道:“我有些乏了,回吧。” 护卫们纷纷应诺,准备护送着苏婳打道回府。 惊险遇敌 四周树木峥嵘,绿叶层层叠叠,还有鸟雀飞鸣,可是苏婳的心中有些不安。一下子出现了太多珍贵的猎物,加之方才邱蕊珠的挑衅,让她嗅到了几分不详的气息。她把手搭在缰绳上,对护卫们道:“大家跟紧一些,小心有危险。” “是!”护卫们齐齐应诺,震耳欲聋。不料才走了几步,树林深处就冒出几点幽幽的绿光,一个护卫大呼道:“狼群,有狼群!兄弟们当心,保护苏姑娘!” 王府的护卫训练有素,迅速镇定下来,将苏婳团团围住。 大约有十多匹狼,它们的尖牙锋利无比,眼中闪烁着凶光,围着苏婳一行人缓缓走着,似乎在衡量猎物的力量。 苏婳的手指紧紧攥住缰绳,直攥得指尖发白。 忽然,头狼仰天长啸一声,身后的狼群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拥而上,朝苏婳一行人扑去。 护卫们纷纷举起自己的刀剑,和狼群搏斗。 剑光轻灵,捷若雄鹰,无奈双拳难敌四手,护卫们渐渐支持不住。护卫头领一边握着刀和狼群搏斗,一边对一个护卫大声道:“狼群太多,咱们打不过!哥几个断后,你带着苏姑娘从旁边绕开,护送她快跑!等叫来救兵再回来救我们,快走!” “大哥!”被点到的护卫目眦欲裂,但多年训练的本能让他遵从吩咐,驱马来到苏婳,催促她快走。 苏婳担忧地望了和狼群周旋的护卫们几眼,咬了咬牙,一扬马鞭,催马而走。两人从后面绕开,打算从林中绕远路回到营地,不料没走多远,竟然遇见另一只动物。 它的身上有着黄色和黑色相间的斑斓花纹,额前有类似于“王”字的花纹。它的眼中露出凶光,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角,静悄悄打量着面前的人。 是一只老虎。 “苏……苏姑娘。”护卫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道,“此处……定有陷阱。” 苏婳何尝不知。此处陷阱,怕是那个邱蕊珠要置自己于死地。只是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胆子和本事,竟然能把这些猛禽放进小猎场。 座下的骏马惊慌地刨地,苏婳连忙安抚了它几下。侍卫神魂不定,举着刀的手都在抖,苏婳心跳如鼓,轻声道:“不要慌,我们……还有武器。” 她攥紧了手上小巧华丽的弓箭。 老虎在原地走了两步,似乎在衡量他们这两个猎物的危险性。突然,老虎猛扑上来,护卫握紧手上的剑,壮着胆子,连刺两下。第一剑刺了个空,到了第二剑,许是上天眷顾,竟刺入老虎右眼。 老虎狂性大发,仰天长啸一声,栖息在枝头的鸟儿纷纷振翅而起,树上刚刚萌发绿意的嫩叶也被震落一大片。 苏婳心尖颤抖,看护卫独自对上猛虎,左支右绌,十分吃力。她紧紧握着手上的弓箭,咬紧牙根,觑着一个空隙,从马背上的箭囊中取出一只箭,眯着眼睛,瞄准目标,手指夹住箭羽,用力往后拉。 箭飞了出去,她的心似乎也随着箭离弦而去。 也许是春蒐出发前的特训起了成效,这一箭正好此在老虎腹部。老虎越发恼怒,吼声愈烈,护卫单打独斗落了下风,他额头冒汗,浑身紧绷,厉声喝道:“苏姑娘,别管我了,你快走!” 四周林木蓊蔚洇润,春风卷过,他的声音都在抖。 苏婳没应。她面色沉凝,从箭囊中取出箭,搭入弓弦,瞄准,拉满弓弦,松手,射出。 她很紧张,掌心濡湿一片,必须紧紧握住弓箭,才不会让它们滑落。她一支一支往外射箭,有些射空了,从老虎的身边滑过;有些射中了,为护卫赢来一丝喘息之机。 苏婳急得不行。她是半吊子水,被李韬隐加急训练了几天,就来这小猎场,本意是打打兔子,就算猎不到也无妨,谁成想她要去猎老虎。 老虎的目中闪烁着嗜血的凶光。它接连中了几箭,不大灵光的脑袋突然反应过来,长啸一声,往护卫身后的苏婳扑去。 …… 山林中开满了姹紫嫣红的春花,鸟雀叽叽喳喳地鸣叫,李白桃红,草木勃发。 李韬隐穿着玄色金锦胡服,劲腰挺直,坐在马上。他的身后跟着护卫和一车的猎物,装猎物的马车上还有一只显眼的白狐。 护卫们神态都有些放松,他们跟在李韬隐的身边,低声交谈着。 “王爷这回打了这么多猎物,肯定是能拔得头筹吧?” “这是自然。要我说,王爷不仅打的多,还打得这么快,到时候回了营地,看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回来,那才叫精彩,哈哈。” 护卫们想象着即将到来的胜利,谈性高起来。其中一个护卫勒着缰绳,催马踱到李韬隐身边,问道,“王爷,这只白狐狸可以赏给属下吗?属下……”他的黑脸一红,“属下想给家中婆娘做一件冬天的狐裘。” 他们方才在猎场上,都为安王出过力,按照惯例,可以得到一些赏赐。如果他们有看上眼的猎物,也可以直接向安王讨要,安王鲜少有不允的。 李韬隐却摇了摇头,声音低沉醇厚,不容置喙,“这头狐狸是本王亲手猎的,要给苏姑娘做衣裳。”他瞥了一眼属下垂头丧气的模样,又道,“不过,那只花斑虎的皮可以赏给你。” 护卫听了这话,沮丧之感一扫而空,笑嘻嘻地抱拳道:“多谢王爷!” 李韬隐淡淡点头,驱马向前。 其他护卫都心热起来,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向李韬隐讨要赏赐。忽然,一个护卫满脸疑惑地道:“你们有没有听到虎啸?” 他们聊了一路,此时已经走到专供贵族女子围猎的小猎场,极为接近营地,怎么会有虎啸? 众人纷纷侧耳倾听,李韬隐的心猛然一跳,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 他停住马,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勒马调转方向。他的手指干净修长,搭在缰绳上,声线清冷,有条不紊地吩咐道:“你们随我来。小五,你先把这些猎物带回去,我去接苏姑娘。” 众人应诺。李韬隐骑马入了小猎场,围驻的士兵本要阻拦,听安王说是来接人,便给他放行。待安王走过,士兵们挤眉弄眼,心照不宣地交谈,议论安王果然将那个宠妾放到了心尖尖上。 春意催发枝桠,林木苍翠欲滴,青山如黛,山河锦绣。李韬隐不去管身后士兵们的议论之声,带着自己的护卫,一路分花拂柳而去,越走近,虎啸声越大,他心跳加快,催马疾行,然后见到了他永生难忘的场面。 一只多处受伤的猛虎,竟越过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护卫,朝苏婳扑去。 苏婳的手上攥着他送的那把小弓,她还没来得及瞄准,手一松,箭就飞了出去。她抓着弓,跳下马,拔腿就跑。 李韬隐脊梁一寒,浑身汗毛倒竖,他立刻拿起自己的弓箭,将三只箭搭在弦上,瞄准朝苏婳飞奔的老虎,拉满弓弦,速度飞快地将箭射了出去。 他曾是百步穿杨的高手,一次能射出三只箭,箭无虚发。他现在无比庆幸这一点。 箭羽铮铮,带着万钧之势,射入老虎的左眼、咽喉和腹部。老虎不甘地呜咽几声,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 李韬隐身后的护卫们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去收拾奄奄一息的老虎。 李韬隐的目光投向苏婳。 她慢慢停了步伐,乌黑的长发被春风扬起,纤长的双腿拂过绿油油的草地,野草被刮弯了腰。 李韬隐的心猛的一跳,再重重落下,如同被雄鹰叼上天空而后狠狠摔向地面。他的手指后知后觉地抖起来,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欣喜席卷了他的整颗心。 他跳下马,奔向苏婳。 苏婳的脸上带着残存的惊吓,他飞奔过去,一边紧张地打量着她,一边问道:“受伤了没有?” 苏婳摇头,气息还有些喘。她急急道:“前方还有护卫和狼群缠斗,快去帮他们。” 李韬隐的面色攀上冷意,吩咐护卫们都去帮忙。 方才和老虎搏斗的护卫满身血痕,从地上爬起来,翻身上马,带着其他护卫去往方才狼群出现的地点。 其他人一下子走光了,苏婳揽住李韬隐的腰,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春光漏泄,处处皆是莺啼燕语。野外的花丛娇艳欲滴,暖风飘扬,飞花似梦。 李韬隐的身上带着熟悉的浅香,苏婳抱住他,只觉温热的体温一路荡漾到心底。 李韬隐得到苏婳的拥抱,似乎愣了一下,随后伸手,轻轻回抱了她。他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苏婳的头顶,低垂的目光长久注视着她,静默而深情。 苏婳的脸后知后觉烫起来,她抬头,一下子撞进李韬隐的目光里,羞意更是攀上耳尖眉梢。她一下子把头埋进李韬隐的胸膛,半晌方想到了一个话题:“待会儿我们出去,大家肯定会注意到这边的事情。时机这么好,不如你趁机装病?” 笑意流淌在李韬隐的眉梢眼角,他轻轻地道:“好啊。” 他的声音温和,如卷过树梢的春风,平和,又浓情。 装病日常 春深花浓,柳枝垂落,飞鸟惊起一片,营地里的人们来去匆匆,讨论着同一个话题。 “你听说了吗?安王的宠妾在小猎场遇见了老虎和狼群,安王急得吐血了!” “听说了听说了,唉,那个小妾也是红颜薄命,安王真是个情种。” “薄命个屁,安王给她派了一大堆护卫,她连伤都没有受,护卫倒是伤残一片。安王晕过去了,现在还没醒过来。” 叽叽喳喳,十分热闹。 皇帝从猎场回来,听见了只言片语,疑窦丛生。 一个侍从来到皇帝的马前,适时解答了皇帝的疑惑。侍从躬下身子禀告道:“陛下,安王殿下途血昏迷,现在正在营帐里。” 皇帝动了动眉毛,将马鞭丢给侍从,翻身下马,去了安王的营帐。 安王的营帐前蹲着个貌美的女郎,她在营帐前支了个小炉子,用火钳子拨弄着炉膛里的火,春风一卷,药香袭来。 好像是安王身边那个颇为得宠的侍妾,叫苏什么的,在亲自给安王煎药。 她梳着朝天髻,身上穿着火红色骑装,手腕上戴的伽南香木镶金手镯,似乎是越国进贡的礼物,被皇帝在前几年赏给安王的。轻柔的微风飘过,她的发梢被拂到唇边,她伸出素手,慢吞吞地把发梢挽到耳后,略微抬头,这才注意到皇帝。 她立刻放下火钳子,起身,恭敬地行了礼:“妾身苏婳,给陛下请安。” 皇帝凝视着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苏婳将先遇狼群、后遇老虎的事情说了,又道:“幸好王爷及时赶到,箭艺超群,救了妾身。可是不知怎么回事,王爷突然喷出一口血,便昏迷不醒。妾身心神大乱,也顾不得旁的,连忙用马驮着他回来,又唤了御医,眼下王爷仍是昏迷,御医正在里头诊治。” 皇帝的面色像罩了一层寒霜,袖子一甩,入了帐篷。苏婳连忙跟在后面入帐。 床帐上挂着一个熏球,里头燃着让人安心的百合香,角落里摆着一个青瓷花瓶,花瓶里插满了繁盛如锦的春花,无端给帐篷里带来几分生气。 安王躺在床上,面白如纸,眼底一片乌青,淋漓的冷汗流下来,他的双眉紧皱,瞧着十分痛苦。 几个御医围在安王身边,切切讨论着什么,见到皇帝进来,他们连忙行礼,一个须发花白的御医道:“陛下,安王殿下似乎是受了某种慢性毒.药,此次大惊之下,毒气逆行经脉而上,遍至全身,以致吐血昏迷。微臣已经施了针,暂且压制住了毒性,安王殿下一炷香后便会醒来。只是此毒冷僻偏门,微臣们还需遍阅典籍,或能知晓一二。”言下之意,安王中了不知名的毒药,能不能治,全凭运气。 皇帝怫然道:“荒唐!堂堂一个王爷,被人下了慢性毒.药,还一无所知!他日有人朝朕下毒,你们也什么都不知道?”皇帝的尾音渐渐沉凝,露出无上威严。 御医们纷纷噤声,哗啦啦跪了一地。方才说话的御医壮着胆子道:“陛下息怒!陛下龙威莫测,乃真命天子,又有无数忠臣追随,自然平安无事。至于安王殿下的毒,微臣虽暂无头绪,但度其毒性,猜测此毒必然无色无味,神鬼莫测,定然是安王殿下心腹之人所下。微臣必然用尽全力,救治安王殿下!” 皇帝沉吟片刻,渐渐缓了神色,命御医尽全力救治。 …… 一顶华丽的帐篷外,下人们站得远远的,垂首恭立,帐篷里传来中气十足的怒喝。 “你这孽障!做下这等不知羞耻的事情,还要害你的哥哥!” 邱睿广的身材矮而敦实,肌肤黑里透红,头发稀疏如枯草,容长脸,双目炯炯,十分慑人。此时他指着女儿的鼻子,骂得唾沫横飞。 他是龙武卫的统领,带领着一批武艺超伦的卫兵,贴身守护皇上的安全。 方才,邱睿广随着皇帝从猎场回来,见皇帝去看望安王,便安排其他人贴身守卫,自己回到营帐,略作休息。 没想到椅子还没坐热,京兆尹就匆匆来访,说自己的女儿邱蕊珠,因为偷情被发现,勾结儿子邱大郎,谋害安王宠妾。 这可是个大麻烦,邱睿广觉得自己一生清名都毁了。他叫来邱蕊珠,狠狠地责骂了她一通。 要不是这个女儿不知羞耻,他的好儿子又怎么会被拖下水? 邱蕊珠跪在父母面前,被骂得魂飞魄散。 她伏在地上,哭得涕泪涟涟,嘴上不停地说着:“爹爹息怒,爹爹息怒。”泪水纵横在整张脸上,流进嘴巴里,又苦又涩。 邱夫人的气质温和,举手投足间却有几分小家子气。此时,她见女儿哭成这个样子,心中到底不忍。她小心地拽了拽邱睿广的衣袖,提醒道:“老爷,眼下,还是救回大郎性命要紧啊。” 邱睿广额角青筋毕露:“哼,我倒是想救!可这次事情闹得这么大,老夫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那个京兆尹你还不知道?表面上清正廉洁,实则就是太子的一条狗!太子多次拉拢老夫,都被老夫拒之门外,眼下,正是太子记恨的时候,现在不是上赶着将把柄送到他手上吗?” 邱睿广近身守护皇帝的安全,除此之外,他还拥有遴选龙武卫卫兵、统率卫兵的权力,一直是朝野上下敬重的对象。太子多次拉拢,可邱睿广下定决心要做个纯臣,高高在上,从未搭理太子。 邱睿广越想越气,他眼中喷火,对着妻子道:“看看你教出来的女儿,不知廉耻,更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馊主意都想得出来!” 邱夫人十分柔顺,温和地应道:“老爷说的是。都怪妾身平日忙于主持中愦,照料母亲,疏于对蕊珠的管教,才酿出大祸,请老爷责罚。” 她顿了顿,话风一转:“只是京兆尹必然彻查此事,若是送了蕊珠性命便能了结此事,那倒也罢了,只怕,既害了家风清誉,又毁了大郎前程啊。” “这些老夫怎会不知!你说该怎么办!”邱睿广坐回椅子上,语气急躁,十分不耐。 “不如,”邱夫人瞥了丈夫一眼,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如去求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向对我们家有拉拢之意,老爷您想做个纯臣,妾身本也不敢多加置喙。可是,一来,我们的大郎前途即将不保,求了太子殿下,把这事略微遮掩下来,好歹能挽救大郎的名声;二来,妾身方才风闻,安王中了奇毒,活不长了,这皇位由谁来坐,已经是‘板上钉钉——没跑的事了’!” 邱大人捻着胡须,心思慢慢活了。他沉思良久,方低声道:“罢了罢了,为了儿子的前途,老夫不得不攀附太子殿下了!” 他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了邱蕊珠身上,对邱夫人道:“这个孽障,该怎么处置,你心里有数吧?” “是,是。”邱夫人微微弓着身子,如下人对待主子一般,对自己的丈夫连连点头。 …… 安王重病,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如市井小民盯着屠夫手里的猪肉一般,打量着李韬隐的面色,见李韬隐果然如传闻那般四肢虚浮无力、面色苍白胜雪,偶尔还要咳嗽几声,他们这才打着哈哈,心满意足地走了。 长久的喧闹过后,帐篷里终于安静下来,苏婳把李韬隐从床上扶起来,抱怨道:“终于走了。” 李韬隐轻轻地笑,优雅清隽的脸上一瞬间如冰雪消融。他轻柔地拨开苏婳的手,笑道:“我又不是真的病人。”不用她扶。 苏婳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哼了一声,声音娇娇的,又逗得李韬隐一阵笑。 李韬隐从床上起来,迈开修长双腿,从案几上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热茶顺着喉管流下去,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从侧面看,他的劲腰精壮,身量修长,拿着茶杯的手,骨节分明。 苏婳猝然想起他拥住自己的模样,似乎也是这样宽厚的胸膛、紧窄的腰身,这样骨节分明、纤长有力的手……她的耳尖微红,顿了顿,慢吞吞道:“装了那么久的咳嗽,别喝茶了,我帮你叫人煮一碗冰糖雪梨羹吧。” 冰糖雪梨羹,最为润喉。 李韬隐目光奇异地看了她一眼,声音听起来颇为感动:“好啊,辛苦婳婳了。” 苏婳被他的目光摄住,只觉得脑袋涌上来一阵轻巧的眩晕。细微而幸福的,就像是一个人在甜蜜而温暖的糕点香气里迷失了自己。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脚步轻快地出了帐篷,对着侍立在门口的侍人吩咐道:“去煮一杯冰糖雪梨羹,不要太甜。”她记得,李韬隐不喜欢太甜的。 侍人应是。苏婳感觉有人朝这里走来,抬眸,见来人穿着一件紫色官服,下摆绣有孔雀。他的身材有些发福,头发枯黄稀疏,皮肤干瘦。 苏婳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儿,想起这是京兆尹。她含着笑意,对京兆尹点了点头,便进了帐篷,飞快地对李韬隐道:“有人来了,你快躺回去。” 春蒐归来 李韬隐放下茶杯,又躺回了床上。帐外的侍女禀道:“京兆尹大人来访。” 李韬隐装出一副精神孱弱、手脚无力的模样,他大声咳嗽了几声,方慢条斯理地道:“请他进来。”。 京兆尹进入帐内,脸上无半分不耐之色。他先朝苏婳打了招呼,随后走近床边,略略打量了李韬隐一眼,便跪下道:“王爷,下官已经查清了。” 李韬隐示意他起身:“大人不必多礼,本王身子不适,大人请自便。”说罢,他指了指旁边的交椅。 京兆尹走过去坐下,只有半边臀部落在椅面上,坐姿十分恭敬。他略略欠身道:“王爷身子爽利,才是下官之福,如今王爷这般模样,倒让下官心焦不已。下官府中还有几支人参,待回到京城,下官便命人送去。” 李韬隐摆了摆手:“不必,本王不缺这些。说说吧,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侍女奉上茶盏,京兆尹用手搭了搭杯身,却并没有喝。他朝着李韬隐,面色严肃道,“下官顺藤摸瓜,发现是邱大人家的三姑娘做的手脚,她和鄂家大公子有私情,却被苏姑娘撞破,”他朝着苏婳拱了拱手,“她便借着邱大人和邱大公子的威势,逼着几个士卒把猛禽放入小猎场。如今,那几个小卒已经被下官捉拿归案,邱姑娘是个女子,下官不好动手,邱夫人眼里揉不得沙子,逼她吞下了一块金子。” 苏婳的心了猛地一跳。邱蕊珠,竟然被父母逼着吞金……她心里觉得京兆尹的说辞里,有哪里不太对,却说不上来,只好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京兆尹。 京兆尹坐得端正,脸上似乎写满了“大义凛然、忠君报国”等词语。 李韬隐没有接话,连咳嗽也不闻。 帐篷厚重的门帘子没有卷起来,阳光从缝隙里挤进来,空气间有细小的微尘在飞舞,渺渺茫茫,让人脚踩不到实地。花几上的青瓷花瓶插满春花,散出的香气在这压抑的沉默里显得越发馥郁。 京兆尹的额上慢慢沁出冷汗,他也不敢擦,勉力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富态的身子肉眼可见的紧绷起来。 李韬隐的目光深沉,半晌,方道:“这么说,邱姑娘一个大小姐,亲自策划了这么一场大戏?如此胆色过人的女孩子,在闺阁之中倒是可惜了。” 京兆尹这才敢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虚汗。他喘了口气,应声虫一般重复道,“正是如此,这个邱姑娘真是心思灵敏,倒是可惜了。”说到这里,他似乎是想到这话有得罪苏婳的嫌疑,忙描补道,“当然,这般狠毒的女子,便是机敏,也不堪为用……” 李韬隐靠坐在床上,整个人懒散下来。他摆了摆手,示意京兆尹下去。 …… 皇宫内,草木葱茏,重檐卷翘。残阳铺在南山宫后的湖面上,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荡着一圈圈波纹。 贵妃和鄂华凝立在湖前,身后远远地站着成群的侍人。 “安王的病,你可听说了?”贵妃的纤长手指上涂满蔻丹,她慢条斯理地捻出鱼食,一边扔进湖里,一边问道。 鄂华凝的手上拿着用来盛放鱼食的碎冰纹碧色碗,回道:“连我家的侍女都在传,说皇帝陛下为安王的怪病心急如焚,张贴皇榜,遍请天下医师,为安王治病。姑母,陛下莫非是又对安王起了怜惜之心?” 鱼食被投入水中,锦鲤争先恐后地游过来,互相撞击着,还有一些跃出水面。贵妃垂眼看着水面,面色冷若冰霜,冷哼道:“安王都快死了,区区怜惜之心,又足何惧?依本宫看,陛下是担心有人将这毒物用到他的身上,未雨绸缪罢了。” 鄂华凝舒了口气,打量了一番贵妃的脸色,道:“如此便好。姑母瞧着心情不好,是近日那杜秋娘又生事了?” 傍晚的春风袭来,吹动两人的裙摆。贵妃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眼中浮现出凉意:“何止生事,她简直是处处针对本宫。比方说银霜炭,往日本宫要用多少,便有多少。自从杜秋娘掌管宫务后,她竟屡次把本宫的人打发回来,说已过了冬天,南山宫没有银霜炭的份例了。” 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贵妃体虚畏寒,往年这个时候,仍有烧炭的习惯。尽管确实如杜秋娘所说,到了这个季节,贵妃已经没有了银霜炭的份例,但一直以来,贵妃在后宫中独揽盛宠,谁又敢多加置喙呢? 鄂华凝心中明白,可她担心贵妃又和杜秋娘掐起来,只好安慰道,“姑母莫要生气。看这情形,安王命不久矣。说句大不敬的话,等那位——”她指了指天,“驾崩以后,这天下还不是太子哥哥的天下?等您做了太后娘娘,那杜秋娘不过一个小小太妃,您要怎么教训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贵妃的面色慢慢和缓下来,她拍了拍鄂华凝的手,笑道:“你这孩子,心思倒是玲珑,不枉本宫如此疼你。” 鄂华凝见贵妃已经喂完了鱼,便朝身后远远侍立的宫人招了招手,示意她们将盛放鱼食的碧碗端走。她双手得了闲,小心地搀扶贵妃的臂弯,笑道:“姑母疼我,我心里知道着呢。他们都说我和姑母七分相像,便是仗着这容貌,我也敢在姑母面前放肆几分。” 贵妃低笑:“你是个好孩子,不管做什么,姑母都会好好疼你。” 她亲热地摸了摸鄂华凝的头发,目露爱怜之色:“待繁弱荣登大宝,你的身份定必现在还贵重。到时候,姑母会仔细地为你择一门婚事,让你安安稳稳地度此一生,过得比皇家公主还要更快乐顺遂……” 鄂华凝露出感激的模样,但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人人都说,贵妃是看两人容貌相近,才对她多有照拂。可她又不是贵妃的亲女儿,所谓嫁得比皇家公主还好,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她这十数年如一日的小心侍奉…… …… 安王的病情爆发后,皇帝觉得不详,很快便下了命令,结束这次春蒐。 李韬隐是“重病之人”,只好待在自己的宫殿里,闭门不出,好在还有苏婳陪着他。 这天,苏婳才从外面回来,便被李韬隐叫到他的宫殿里。殿里飘着浓郁的药香,一碗热腾腾的、颜色漆黑的苦药摆在桌案上,苏婳看了一眼,知道这药看起来唬人,其实里面就是黄连。 李韬隐愿意装病,但并不愿意真的喝药,于是就叫侍人煮了苦药,摆在桌案,当有客人来访时,客人一看就知道,哦,安王殿下病重,药不离口。 那么什么药最苦呢?自然是黄连。民间还有俚语,“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想到这里,苏婳又觉得好笑。她故意把药碗端起来,走到床边坐下。 李韬隐靠坐在床上,脸上写满了拒绝。他摆手:“婳婳,我没病。” 苏婳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哎呀,都病糊涂了。”她用调羹舀了一勺苦药,递到李韬隐的唇边,学着潘金莲的语气,声音娇娇柔柔地唤,“大郎,该吃药啦。” 李韬隐笑起来,胸膛闷闷地震。他的身上飘拂着醉人的淡香,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把苏婳手里的调羹和药碗接过来,放到一旁的桌案上。 他的手指,碰到了苏婳的手背。 骨节分明,温润如玉。 苏婳突然觉得宫殿里有点热,脸上烫烫的。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牖,让柔和的春风飘进来。 她今天梳了飞仙髻,额前两绺发丝被吹起来,拂到脸上,痒痒的。她用手把发丝拨下来,回过头,对李韬隐笑道:“我今日又见了鄂华凝。” 李韬隐坐在床上。这些时日,他特地吃的较少,现在他饿瘦了一些,脸色苍白清瘦,眼睛看起来更加大而深邃,很有几分病患的气质。眼下,他的幽深如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婳,一眨不眨。 苏婳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啦?” 李韬隐笑起来,眼睛里的幽深散去,化为温柔的烟波。他笑道:“我在看你,你真美。” 被俊俏的男子夸,尤其是这个俊俏的男子还是自己的心上人,苏婳立刻高兴起来。她笑眯眯地跑回李韬隐的床边,坐下来,刁难地问:“有多美?” 李韬隐的目光静默而深情,一直注视着苏婳。他听了问题,声音低下来,答道:“美得惊人。” 因为美得惊人,所以直击心扉。 苏婳在心里默默咀嚼了一会儿,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她眉开眼笑,也不作弄李韬隐了。她把药碗拿远一些,把头靠在李韬隐的胸膛,娇气地说:“黄连太苦了,都把你身上好闻的味道遮住了。” 李韬隐怔了一下,心头有些欢喜。他靠坐在床上,任苏婳的小脑袋埋在那里。他不太敢摸苏婳的头,因为今天苏婳的发髻十分端庄漂亮,看起来很难打理的样子,他怕把头发弄乱了,她又要生气。 李韬隐便僵直地坐着,把自己当成了苏婳的靠枕。好在苏婳也没靠多久,她舒舒服服靠了一会儿,很快坐直了身子,小脸上十分严肃,跟李韬隐说起正事:“鄂华凝告诉我,穆妃最近在为一个侍女伤心。” 大相国寺 “侍女?”李韬隐垂着眼睫看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 窗外柳绿花红,鸟鸣啾啾。殿中的帐幔被金钩勾起,苏婳坐在床边,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他的睫毛和温温凉凉的薄唇,觉得很有几分缱绻怡然的意味。 她的心情不自觉放松下来,笑道:“我陪着鄂华凝在湖边垂钓,忽然来了一个侍卫,说起这件事。鄂华凝现在已经把我当作自己人,倒也没有避着我。” 李韬隐也笑,幽静如清潭的眼眸看着她,语气里颇有几分与有荣焉:“你帮他们做成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当然没有必要避着你。那个侍卫有没有说,穆妃为什么伤心?” “侍卫也不知道,那个侍女是宫里出来的,和穆妃看起来也没多少交情。正因如此,我们才觉得奇怪。” 李韬隐凝思了一会儿,把这件事记在心里。 苏婳卷着李韬隐的发梢,一边问:“王爷,穆妃不过是个废妃,鄂家为什么专门派人去监视?” 他的头发乌黑亮丽,又十分柔顺,摸上去比绸缎还舒服。苏婳骤然发现这一点,爱不释手,又摸了两把。 李韬隐握住她捣乱的小手,猜测着道:“大概是贵妃鄂氏放不下吧?当年,穆妃比她得宠多了,还有我的母后的照拂,在宫里很吃得开。” 苏婳:“我明白了,贵妃大概是这种心态——看见你过得不好,我就开心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 …… 在正殿陪了李韬隐一会儿后,苏婳回了慕雪斋。院子里的珊瑚树已经开花了,苏婳仰头看了一会儿,对迎出来的紫瑶吩咐道:“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她今天出去陪鄂华凝垂钓,出了些汗,感觉身上黏糊糊的。 紫瑶立刻应下来。 苏婳往正房走,经过廊下的鸟笼时,鹦鹉扑腾起翅膀,嘎嘎叫起来:“苏姑娘真美,苏姑娘真美!” 苏婳扑哧一笑:“它还会认人!” 紫瑶正在吩咐小丫鬟去烧水,听见这话,便凑趣道:“姑娘长得好看,这小畜生眼尖着呢,一看就看出来了。” 苏婳摇头,往屋里走,一猫一狗冲上来,绕在她的脚边,她走它们也走,小狗摇着尾巴,小猫喵喵的叫。 苏婳坐到玫瑰椅上,先把猫抱起来,摸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李韬隐的头发更好摸。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噙笑,眼睛也弯起来。 紫瑶奉上茶水和零嘴,奇道:“姑娘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苏婳不想提李韬隐头发的事,但是想起今天知道的消息,觉得可以跟自己最亲近的丫鬟透露一下,便道:“我知道王爷被废的原因了。” 虽然李韬隐一直遮遮掩掩,不太愿意说,但是,她还是知道了。 紫瑶露出好奇的神色。 苏婳从桌案上抓起零嘴,往地上不停摇摆尾巴的小狗扔了一点,道:“三年前的万寿节,陛下宴饮毕,遣散朝臣宫妃,独自去往穆妃所在宫室——穆妃当年是很得宠的,万寿节本来人人都要去,但是穆妃说身体不舒服,陛下就没有让她出席,宴会后还去探望她的病情。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陛下亲眼看见,在穆妃的内殿里,王爷和穆妃睡在一起——当时王爷还是太子殿下,陛下想到太子在席间悄然离席了,竟然是来他的后宫,立刻废了他的太子位,并把穆妃给废了。” 紫瑶惊讶地“啊”了一声:“奴婢一直以为,王爷是因为在万寿节上送的礼物不合陛下心意,这才被废……” 苏婳轻悄一笑,给怀里的猫也喂了点零嘴:“陛下顾及皇家声誉,当然要找一点好听的借口。” 紫瑶皱着眉,苦大仇深地思索了一会儿,担心地看着苏婳:“姑娘,殿下真的和这个穆妃娘娘有首尾吗?” 作为苏婳的亲信,她是少有的知道李韬隐在装病的人,因此自然知道,苏婳是要和李韬隐长长久久的,她担心李韬隐品行不端,害了苏婳。 苏婳虽然小脾气多,又骄纵,但毕竟是她的姑娘呀! 苏婳悠哉游哉地给小猫喂了一块零嘴,神色放松:“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相信他,也开始相信自己。 …… 李韬隐整天躺在床上,闻着苦药,还要装出病歪歪的样子,让苏婳有点心疼。她心疼却不肯说出来,只是更加频繁地接触鄂家,一心想从鄂家挖掘到足够有用的消息,不再让李韬隐继续装病。 可惜的是,两个月过去了,已经从初春到春末了,苏婳虽然很努力,却还是没有得到什么大消息。 倒是宫里的秋娘,在晚娟的撺掇下,十分尽心尽力地针对贵妃。可惜贵妃好像是被谁劝住了,按兵不动,表面上看起来,一点都不受影响。 看来晚娟这条线也没什么用了。 苏婳有点灰心,正好这几天,她听说鄂华凝要前往大相国寺礼佛,便赶紧和鄂华凝约好,要一同前往。 到了那天,暖风习习,芳草菲菲,鄂家的车队浩浩荡荡,前后的家丁护卫多达上百人,鄂华昌骑着高头大马,护送在一驾华丽的马车旁边。 想来里头坐的便是鄂华凝了。 苏婳连忙吩咐自己的马车夫跟上。鄂华昌看见安王府的马车,大概是猜到李韬隐现在病倒在床上,能用这辆马车的只有苏婳,便策马前来,展开折扇,做出自认为的风流公子的样子,戏谑道:“姑娘别来无恙?几日不见,姑娘一定又变漂亮了。” 苏婳坐在马车里,懒得搭理。 鄂华凝用一只素手撩开帘子,轻声斥责道:“大哥,婳婳是我的客人,你不可如此无礼!” 鄂华昌看起来很怕这个妹妹,连声道:“好好好,听妹妹的。”他驱马往车队的前方去,临走前,目光还在苏婳的马车上流连了一会儿。 鄂华凝见哥哥走了,便邀请苏婳:“婳婳,来我这里坐,我这里更舒服。” 苏婳从善如流,换了马车。鄂家在享受方面自然是没得说的,李韬隐还要韬光隐晦一番,鄂家就全无顾忌了,他们把所有能用的好东西都搬上了马车。 苏婳坐在柔软的垫子上,捧着侍女递来的奶茶——就是把牛奶倒进茶里,据说是北边的满人那边传来的。 鄂华凝打量着苏婳,目光审视,声音却是亲切而甜蜜的:“婳婳近来过得得怎么样?” “托福,最近王府里人人自危,我反倒过得自在松快些。”王府的大多数下人都以为安王是真病,他们都在为自己的前程着急。 毕竟,即使都是做下人,在刻薄的主子手下和宽宥的主子手下,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鄂华凝点头:“这就好。安王有没有疑心到你身上?” 苏婳谨慎地答道:“那倒没有。只是他如今有了戒心,轻易不不肯让人动他的衣食,更不让人靠近他的住所,我已经连续几日没找到机会下药了。” 她这样说,是为了让李韬隐生病的时间更长一点,不然下毒太顺利,李韬隐可能就不需要装病了,而是要假死,那太麻烦了。 鄂华凝看起来并不介意,她笑得宽和而温柔,还往苏婳这里推了推果盘:“无妨,你慢慢找机会便是。那安王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她指着果盘:“你吃点水果,这是岭南进贡的,宫里才得了两筐,姑母赏了我半筐,别家都没有呢。” 苏婳便吃水果,看起来十分柔顺乖巧。 两人坐了一会儿,鄂华凝叹气:“唉,我本来不想走这趟的,可是姑母催着我去,她想知道穆妃到底过得有多惨。” 苏婳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不愿意打压素不相识的穆妃,便道:“贵妃娘娘真是福泽深厚之人,一直陪伴在陛下左右。” 鄂华凝点头道:“姑母自然是深受上天垂怜,她想做的事,自来便没有做不成的。待会到了大相国寺,应该就中午了。大相国寺的素斋好吃,我们先吃饱饭,睡个晌午,等傍晚太阳下山,再去瑶光寺看看。” 瑶光寺就是穆妃所在的小庙,它距离大相国寺很近。确切来说,大相国寺在山顶,它在山腰。 到了大相国寺,果然已是接近午时。主持亲自迎出来,将一行人请入寺中。他让小沙弥带着一行人用了素斋,又道:“后山中的厢房已经打扫干净,可供贵人们小憩。今日祈福的吉时在申时,贵人们可先休息一二,养养精神。” 苏婳去了后山的厢房。厢房十分干净宽敞,床榻也已经铺好了。苏婳正准备午睡,发现房中没有水,她担心醒来后口渴,便吩咐紫瑶去叫小沙弥送水。 不料,过了一会儿,紫瑶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苏婳奇怪地问:“怎么了?” 紫瑶的小脸圆圆,往日温和的笑意一点都没了。她的眉头皱起,声音十分不满:“奴婢经过旁边的厢房,竟然听见鄂家那些人在嚼舌根!” 旁边的厢房住着鄂华凝。 苏婳示意紫瑶压低声音,自己也小声问:“他们说什么了?” “奴婢听见鄂家大小姐说,‘大哥,你何必这么急色?等事情办完了,你还不是想怎么玩她,便怎么玩?’” 紫瑶冷哼一声,“奴婢本来不知道她在说谁,没想到那个鄂家少爷竟接口说,‘好妹妹,你不懂男人的心思。那苏婳如此貌美,是个男人就忍不住——好好好,你别生气,我先躲远点,不过你可记得,事成之后,要把她送给我。’” 说到这里,紫瑶气得双目喷火,胸脯一起一伏。 苏婳安抚了紫瑶两句,又说:“好,我知道了。你把此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告诉,明白了吗?” 紫瑶勉强地点了点头。 穆妃危机 赤日炎炎,大相国寺的后山树木苍翠葱茏,绿叶层层叠叠,鄂华昌漫步其中,长叹道:“唉,佳人在侧,却不能揽于怀中,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厮。小厮瘦瘦高高,眼睛滴溜溜的转,看着十分机灵。他听了这话,便劝道:“少爷,依奴才看,那苏婳是个带刺的美人,少爷可要小心点。您上次在花街被人打断了腿,凶手不就叫嚷着‘不许再接近苏婳’吗?” 鄂华昌的面色沉下来。他的手不自觉碰了碰自己的腿,想起那日的疼痛。他被打断腿后,一瘸一拐了好一阵子,鄂家老爷心焦不已,花了大价钱,请来精通正骨的名医,才治好了他的腿疾。 “哼,苏婳不过一个弱女子,哪里来的人手?肯定是暗慕苏婳的宵小之徒行事!这事说起来我就来气,你不许再提了!”他越想越气。 “是是是。”小厮点头哈腰,连连应声。 鄂华昌又埋怨道:“京兆尹也是个废物,这么久了,也不见他抓到凶手。” 小厮忙道:“京兆尹是个酒囊饭袋,哪有少爷这般的能力?连太子殿下和贵妃娘娘都对少爷赞不绝口呢。” 鄂华昌面露得意的神色。 他们走到了一处山坡,暖风轻拂,草木勃发,一株娇艳欲滴的牡丹花在其中盛放。往下俯瞰,还能看见半山腰的一座小庙,其中影影绰绰,似有人影。 鄂华昌停下脚步,轻轻“咦”了一声:“那是谁,长得还有几分姿色。” 小厮连忙顺着鄂华昌的目光看去。他没看见女人,只看见牡丹花在风中摇摆,便道:“少爷,这是大相国寺的牡丹,极为有名,每年都有很多人慕名来看,今日主持封山了,所以才人迹罕至……” “蠢货,我说的不是这劳什子花,是下面那个女人!” 小厮眯了眯眼,伸长脖子往下看。隔着一株极美的牡丹,在苍茫树木间,影影绰绰可见一个尼姑在庙中散步。她穿着缁衣,行走之间,极有风韵,比眼前的牡丹花还要美。 小厮眼前一亮,吹捧道:“是是是,奴才愚钝。少爷举目千里,真乃神人也。那似乎是瑶光寺,专门用来安置皇家的废妃,或者是年龄到了,但无处可去的老宫女。” 鄂华昌越看,越感到心痒难耐,“这么漂亮,肯定不是宫女!”他思忖了一会儿,“让本少爷想想,近十几年来的废妃不就一个?叫什么穆妃的。啧,同时被陛下和李韬隐玩过的女人。走,看看去!” 小厮躬身,在前面引路:“是。少爷您这边走,小心脚下。” …… 厢房内,苏婳躺在床上,盯着头上的覆海。金乌高悬,阳光从窗牖之外射进来,映在覆海上。覆海被工匠细细雕刻出了临水芙蕖,瓣瓣动人。紫瑶坐在一旁摇着扇子,她的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 苏婳坐了起来,紫瑶见状忙道:“姑娘怎么不睡了,是天气太热吗?” 苏婳苦笑道:“寺庙清苦,没有冰块生凉,我反而不习惯了。” 现在已经接近夏天,天气燥热,各府都开始准备冰块。往日在王府中,苏婳的房间十分清凉,不受天气的影响。 “那奴婢把扇子打快一点?说起来,王爷真是疼爱您,他自己天天躺在床上,还惦记着让总管给您送冰块。” 紫瑶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摇扇子。 阵阵凉风袭来,苏婳坐了一会儿,仍觉炎热。 她想了想,穿上绣鞋道:“我们去后山逛逛吧,那里草木葱茏,应该会清凉些。听说后山有一株极美的牡丹,颇具盛名,我还没见过它的模样。” 紫瑶应是,跟随苏婳去了后山。 后山树木繁茂,果然十分清凉。苏婳缓步踱着,很快找到那株牡丹。牡丹种在一片小山坡上,迎风摇曳,十分美丽。 苏婳看了一会儿,笑道:“这牡丹确实不负盛名,可惜只得此一株,若是种成花海,不知是如何的胜景。” 紫瑶道:“姑娘说的是。可见这世上好事难成双。” 苏婳微笑,立在牡丹前。山腰上有一座小庙,她往下看去,似乎有一个男子正在强迫一个穿着缁衣的尼姑。 苏婳定睛细看,却觉得影影绰绰间,看不清楚。她唤来紫瑶,指着寺庙道:“你瞧那里,是不是一男一女?” 说话间,尼姑已经被男子扑到地上,男子很快按住了她。 紫瑶惊呼一声:“朗朗乾坤之下,竟然有人行此禽兽之举。” 苏婳看不下去,立刻道:“暗卫。” “在。”几个人影闪了出来。他们是李韬隐拨给苏婳的侍卫,一直在暗中保护苏婳的安全。 苏婳指着寺庙道:“你们去把那个不知礼数的男子赶走。” 暗卫齐声应是,几个跳跃间,往小庙去。 苏婳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见到暗卫们到了寺庙中,将男子赶走了。她长吁一口气,立在原地,不久后,暗卫便回来了。 为首的暗卫半跪在地,拱手禀告道:“姑娘,那个男子是鄂家大少爷,已经被赶走了。而那个被救的尼姑,自称是被废的穆妃,她看到我们是安王府的人,说有要事回禀,请姑娘前往。” 暗卫的衣服上有安王府的徽记,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来历。 苏婳沉吟了一会儿。 那个男子是鄂华昌,她倒是不意外。不过,她今天陪着鄂华凝来,本来就是要见穆妃,她却主动求见,会是什么事呢? 她起了好奇之心,便问道:“她那里还有没有其它习武之人?” 暗卫道:“回姑娘,奴才并未发现。” 那起码是安全的。 苏婳便道,“既然如此,左右无事,你们随我去吧。”她心中一动,又叮嘱了一句,“鄂家大小姐还在睡觉,我们悄悄地去。” 苏婳从后山的小径往下走,过了一炷香时间,才走到瑶光寺。 瑶光寺是一座小庙,庙前一棵苍天古松,松柏掩映间,庙门紧闭,瞧着少有人来。 毕竟是皇家小庙,又是用来安置女子的,平时也不见香客。眼下正是晌午,估计庙中之人都在午睡。 紫瑶上去,敲了敲门。门后很快露出一张女子的脸,她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已经落了发,穿着缁衣,皮肤细腻,面容平静,双目细长妩媚。 见到苏婳一行人,她的目光先在暗卫的衣服上一瞥,视线在徽记上停了一会儿,便打开门,轻声道:“贫尼法号悟善,是宫中被贬的穆妃。” 苏婳和她见了礼。 悟善请苏婳一行人进来,笑道:“苏姑娘果然如传言中一般貌美动人。贫尼虽然久居山中,但也偶有听闻你的事迹。” 苏婳含笑,一边迈入瑶光寺中,一边问道:“是什么事迹?” 瑶光寺里面十分的小,穿过供着观音的大殿,后面便是两排厢房,许多房间屋门紧闭,门上的锁都落了灰,看着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悟善一边把人往东厢房引,一边笑道:“自然是安王殿下如何宠幸于你的事迹。如此佳话,连民间都是津津乐道呢!” 苏婳笑而不语。到了屋内,只见屋中狭小简陋,不过一桌一椅、一床一柜而已。桌上放着笔墨和针线,四处被打扫得十分干净。 悟善请苏婳在屋中唯一的椅子上落座,随后把桌上的笔墨针线推至角落,拿起茶壶,给苏婳倒了一杯茶。茶水有些凉了,还有碎茶叶浮在表面,苏婳拿起抿了一口,觉得入口苦涩,便又放下了。 屋里狭窄,暗卫便守在外头。悟善站着和苏婳寒暄了一会儿,视线频频落在紫瑶身上。 苏婳知道悟善有话要说,便命令紫瑶去门口等候。 紫瑶应声,轻手轻脚退出去,还掩上了门。 阳光从屋中唯一的窗牖射进来,照在茶水上,泛出粼粼的光。 悟善定定地注视了苏婳一会儿,妩媚细长的眼睛渐渐蓄满眼泪。她突然跪下,朝苏婳行了叩拜大礼。 苏婳有些惊讶,连忙站起来,侧身避过,弯腰去扶悟善:“师太何必行此大礼?” “苏姑娘,贫尼有一个秘密,一直在等人来说。”她不肯起,伏在地上,声音哽咽。 听到秘密,苏婳有些惊喜,她本来就是来打探秘闻的,可惜一直在鄂华凝那边兜圈子,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见悟善不愿意起来,便坐回椅子上,微微俯身,声音温和地问她:“是什么秘密?你慢慢说。” …… 大相国寺的山下有许多贩夫走卒,卖香油的、卖小吃的、卖水果的……他们纷纷大声吆喝,招徕客人。 鄂华昌走在街上,面色并不好看。小商贩们见鄂华昌衣着华丽,本想推销自己的货品,再看见他的脸色,他们又纷纷缩了回去。 鄂华昌冷哼道:“不知是哪方人马坏我好事。” 他方才已经按住了穆妃,差点就要行那好事。瑶光寺小,本来就没什么人,剩下的几个尼姑听见男人的声音,都紧闭屋门,假装午憩,不敢出来阻拦。 穆妃不知趣,百般躲避,却更激发了他的兴趣。他把人按在地上,虽然不太方便,但以地为席、以天为被,似乎也颇有几分情趣。 不想却被人坏了好事。 小厮在一旁看得分明,他小心翼翼地道:“少爷,奴才方才立在一旁,看见那些人衣服上的徽记,似乎是安王府的暗卫。” 鄂华昌停下脚步:“哦?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小厮心想,方才人那么多,他也不敢说啊。他眼睛滴溜溜一转,立刻找了个理由:“回少爷,方才情势紧急,奴才心里也并不十分肯定,所以才没有贸然开口。现在回想,越想越觉得像,这才敢跟少爷说。少爷,现在大相国寺中不就有一个安王府的人?少爷去一问便知。” 鄂华昌被提醒,想到了苏婳。 想到苏婳不仅不肯屈身于他,还敢坏他好事,鄂华昌袖子一甩,回身往大相国寺去:“走,看看去。” 鄂华昌叫了抬轿的脚夫,坐轿子回到了大相国寺。他让小厮去敲厢房的门,自己立在一旁等待。 哼,这个苏婳,敢坏他好事,那他待会“教训教训”她,想来妹妹也不会说什么。 鄂华昌面露得色。 小厮敲了半天,却并没有人应。 鄂华昌收了得意,不高兴地问:“厢房里没人?” “是,奴才敲了这半天,也没见有人来看门。” 不远处立着几个鄂家的家丁,站在柏树下瞭望四方,守护鄂华凝的安全。 鄂华昌随意点了个家丁:“你过来,对,就是你。你说说看,苏婳去哪里了?” 家丁走过来,先行了礼,思忖着道:“少爷,奴才方才似乎看见苏姑娘带着婢女,往后山去了。她已经去了好长一阵子了。” 宫女于婉 屋中简陋而素雅,桌上的茶水散出淡淡的茶香。悟善伏在地上,声音柔和缓慢,往事便在她的叙述中拉开一角。 “当日贫尼遭人构陷,被贬入瑶光寺,本想青灯古佛,了却此生,却在此间寺庙,偶遇了一个叫做于婉的老宫女。于婉年纪大了被放出宫,却发现家人散尽,无处可去,只好依照惯例,来了这瑶光寺。 “她当年是尚衣局的一个小宫女,那时候,皇后还在,贫尼还在宫中,贵妃也只是普通的宫妃。贵妃的脾气坏,宫人们都怕她,便推了于婉去给贵妃送婴儿的小衣裳。 “当时贵妃即将临盆,已经七个时辰了,还没生下来。谁也不知道贵妃生的是男是女,于婉便捧着一套皇子的衣裳,和一套公主的衣裳,静静侍立在偏殿,等主殿传来的吩咐。 “贵妃这一胎是头胎,生产艰难。于婉又等了两个时辰零一刻钟,才等来贵妃身边的一个宫女,传话说要公主的衣服。 “于婉还没来得及将衣服递到宫女的手中,突然另一个宫女——就是贵妃最信重的芷霜姑姑——来传话,说先前那个宫女传错了,贵妃要的是皇子的衣服。 “于婉什么也不敢问,低着头将皇子的衣服递过去,匆匆回了尚衣局。 “回去的路上,于婉遇见了鄂家的大奶奶。鄂家大奶奶的肚子高高隆起,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儿。于婉回了尚衣局,听人说,鄂家大奶奶刚生下这女孩儿才三日,听闻贵妃在宫中生育,十分艰难,她出于关切,不顾病体,亲自前来探望。 “再过了一段时间,于婉发现,当日贴身服侍贵妃生产的宫女和医女们,除了一个芷霜姑姑,其余都陆陆续续出了意外,死了。 “只有于婉当日未进主殿,又极不起眼,当日送来衣服便走了。才侥幸逃过一劫。 “她本打算永远把这件事烂在心里,但临终前,终于忍不住对我说了。” 窗牖之外,翠鸟争鸣。苏婳望着窗外勃发的柳枝,声音清清淡淡:“这么说,太子的身世有猫腻?” 悟善伏在地上,柔顺而恭敬地回道:“阿弥陀佛,此事贫尼不敢妄言。只是贫尼认为,此事关乎国祚,事关重大,自知晓此事以来,贫尼自知无缘得见圣颜,便时时刻刻,恨不能至安王府亲告之。可惜贫尼出不了瑶光寺,又没有得用的下人,一直无能为力。” 如今鄂家势大,悟善如果见不到皇帝,那么把这件事告诉安王,确实是最合适的选择。 苏婳点头,再次俯身,将悟善扶起:“我知道了,我会将这件事传给王爷。那个于婉还在吗?” 悟善这次顺着苏婳的手,从地上站起来了。许是这件事让她惊心动魄,光是叙述,就让她压力倍增。苏婳注意到,悟善的额角鼻尖,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悟善摇头,她是宫中出来的宠妃,光是摇头这个姿势,便十分温柔文雅。她细声细气地说:“于婉在三个月前圆寂了,贫尼亲手葬了她。” 苏婳明白过来。两个多月前,她从京郊春蒐归来,陪鄂华凝去垂钓,当时鄂家下人来禀,说穆妃身边死了一个宫女,她十分伤心。 当时,大家都感到奇怪。现在回想,穆妃应该不仅是在为宫女伤心,她更是在为死去的人证而哀悼。 苏婳觉得可惜,她叹口气,安慰了悟善几句,又道:“我知道你和王爷都是遭到奸人陷害,才会落到这种地步。我以为你会心存怨恨。” 从身着绫罗绸缎的宠妃,变成穿着缁衣的贫苦尼姑,以常理度之,应当对下命令的人心存怨恨,为什么还会为他的国祚忧虑呢? 悟善笑起来,眼睛微微的亮:“当年贫尼虽是被人构陷,但在旁人看来,也算犯下大错,陛下却不曾夺走贫尼的性命。在瑶光寺数年,贫尼虽然无法面见圣颜,但常有宫人送来必要的衣物,贫尼心怀感激,更不希望国祚有误。今日万幸,偶遇了苏姑娘,听闻姑娘甚是得安王殿下宠幸。贫尼担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才冒昧请来姑娘一叙。”说罢,又俯身拜了一拜。 哦,悟善觉得陛下还对她有情。 苏婳觉得有趣。但她转念一想,李韬隐好像也没有被皇帝怎么样,他不是还好端端的待在京城嘛。 她的心思一动,笑道:“师太不必多礼。我听侍卫说,今天来骚扰你的男子,是鄂家大少爷。鄂家是贵妃的母家,甚是难缠,此事……师太觉得该如何是好呢?” 悟善道:“阿弥陀佛。瑶光寺是皇家寺庙,鄂家竟然如此失礼,此事当上报天听,让陛下定夺。” 苏婳闻弦音而知雅意,微笑道:“如此甚好,师太放心,此事就交给我去办吧。只是我怕鄂家大少爷兴致不减,又来找你的麻烦,这几日师太须得多加小心……” 两人正切切说着,忽然传来扣门声,紫瑶的声音随后传进来:“姑娘,鄂家大少爷来了。” 苏婳睁大眼睛,余光瞥见悟善慌张起来,忙示意她稍安勿躁。苏婳开了门,见到鄂华昌站在院中,眉头紧锁、怒气冲冲地看着这边。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厮,和十几个家丁。 苏婳迅速衡量了一下双方的武力,镇定下来。她走出屋子,对鄂华昌笑道:“不知鄂少爷来此有何贵干?” 鄂华昌哼了一声,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和站在她身后的悟善。他面沉如水:“你别跟本少爷在这磨磨唧唧的,哼,果然是你坏了本少爷的好事。苏婳,你不过就是个教坊司的玩意儿,本少爷给你几分颜面,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上次春蒐,是本少爷不想杀你,这次……呵。” 他冷笑一声,扭头,对身后的家丁命令道:“上!把那两个人都抓过来,让本少爷好好享受一番。” 苏婳收了笑,直着腰杆,挥手示意暗卫们上。 这次她出门,因为是陪伴鄂华凝,所以反而不好带太多人手,只带了几个暗卫。或许正因如此,让鄂华昌产生了错觉。 瑶光寺小小的院子里,两方人马你来我往,一盏茶工夫都不到,鄂家的家丁们全部倒在了地上。 鄂华昌吃惊得嘴巴大张,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他上前,使劲地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家丁,大声道:“你们这些废物!起来,给本少爷起来!” 他不明白,明明自己这边的人数,比苏婳的多了一倍有余,怎么还是打不过。 苏婳立在原地,低头端详着自己衣袖上的花纹。见打完了,她轻巧地拍了拍手,有些惊讶地道:“怎么手下留情了?鄂家大少爷冒犯了我,你们还不动手?” 她的声音甜糯悦耳,此时听在鄂华昌耳里,却像是催命的唢呐。他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色厉内荏地道:“本少爷……本少爷是鄂家嫡长子,你们谁敢!” 暗卫自然是完全服从苏婳的命令。他们一点犹豫都没有,脚尖轻点,飞身上前,把鄂华昌揍了一顿。 惨叫声不绝于耳。 苏婳见打得差不多了,便喊他们住手,自己缓步踱到鄂华昌身边,略略俯身,低柔和婉地问:“还敢多嘴吗?” 鄂华昌被打得鼻青眼肿,惊恐地看着苏婳,连连摇头。 苏婳直起身,点头道:“如此便好。记着,不许再来瑶光寺,你来一次,我便打你一次,明白了吗?” 鄂华昌捂着牙,只知道点头。 苏婳见鄂华昌目露恐惧,知道暂时震慑住了他。她决定回去之后,立刻让李韬隐把这里的事情报给皇帝,这样一来,事情就被摆在了明面上,鄂华昌轻薄废妃,这样的罪名,贵妃也承担不起。 换而言之,鄂华昌这顿打,挨了也是白挨,他没地方说理。 她回身,和悟善道别,并对紫瑶等人吩咐道:“我有些乏了,回府吧。” 她连大相国寺也没回,直接到了山下,找到停在山下的马车,径直回了安王府。 …… 鄂华凝午睡醒来,从厢房中走出来,刚伸了个懒腰,却见到鄂华昌灰头土脸,似被殴打。她扑哧一笑,执着团扇,笑问道:“大哥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是轻薄良家妇女,被她丈夫打了? 鄂华昌嫌丢脸,不肯说。鄂华凝再问,他吞吞吐吐地将方才在瑶光寺的遭遇说了,并愤愤不平地道:“苏婳的胆子还挺大!看她日后到了本少爷手里,本少爷怎么玩弄她!” 鄂华凝杏目圆睁,惊出一身冷汗。她的目光,严厉地落到了鄂华昌身后的小厮身上。 小厮膝盖一软,立刻跪了下去,什么话也不敢说,一下下沉默地磕头。 鄂华凝抓着团扇,深吸一口气,对小厮厉声道:“我不过睡了一觉,你们怎么整出这么多幺蛾子!大哥不知道,你心里也没成算吗?废妃你也敢让少爷去碰?从今天起,你不必在少爷身边伺候了!” 小厮冷汗涔涔,抿着唇,连求饶都不敢。 鄂华凝知道,这个小厮估计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废妃虽然曾经是宫妃,但是没有人庇佑,就算被奸污了,也没处说理。他顺着鄂华昌,办成了这件事,能得到更多的看重。 只能怪鄂华昌太倒霉,竟然叫苏婳看见了这件事。 可是苏婳给安王下了毒,她现在唯一的靠山就是鄂家了,怎么现在竟然敢动手打鄂家的少爷? 鄂华凝觉得蹊跷,又问:“苏婳人呢?” 鄂华昌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小厮“砰砰砰”地在地上磕头,也不替他求饶,只是道:“她把本少爷揍了一顿,回府了。” 鄂华凝双眉紧皱,心想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安王中毒之事,她知道是真的,那这事儿,只能怪自己的大哥把苏婳逼得太紧,让她露出了小小的獠牙。 四周绿柳成荫,松柏交相掩映,芳草菲菲,蜂蝶在其中乱舞,鄂华凝纷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淡淡地瞥了一眼鄂华昌,道:“大哥,苏婳这个人,我们还有用,你以后先不要去惹她了。这件事,我会去跟姑母说,让她来处理。” 鄂华昌撇撇嘴,不服气地道:“妹妹,姑母虽然叫我听你的话,但你也不能这么随意地使唤我。苏婳那个贱人,把我打成这样,我是忍不下这口气。” 鄂华凝执着团扇的手一顿,不可思议地看了鄂华昌一眼。 这就是鄂家的嫡长子,好色、无知、勇而无谋,他到了现在,竟然还不知道,玷污废妃这种事,说起来小,但如果被人摆在台面上,连姑母都压不下来。 这样的人,带给家族的,究竟是灾祸,还是锦绣的前程? 正在这时,小沙弥从前殿走来,见到鄂华凝一行人正站在厢房门口说话,便迎上去笑道:“贵人们,祈福的道场备好了,此时正是吉时,还请贵人们……” 鄂华凝心里有气,却不好对着鄂华昌发。她看见这个小沙弥,便将团扇往他的脸上狠狠一扔,斥责道:“没眼色的东西,没看见我心情不好吗?来人,送我进宫,我要拜见姑母!” 团扇下面缀着一个纯金的画眉鸟。金子做的画眉鸟的尖角,刮到小沙弥的脸上,刮出了一小道血痕。小沙弥不敢伸手去摸,他低眉顺眼,含着热泪,目送着鄂家一大群人脚步纷乱地离开了大相国寺。 心慈手软 安王府内亭台楼阁,重檐卷翘,抄手长廊上缀满艳丽的紫荆花。在垂花门下的婆子们看见苏婳回来了,连忙站起来行礼。苏婳摆摆手,坐软轿回了李韬隐住的正殿。 正殿里飘散着经久不散的黄连苦味,李韬隐穿着缁色平素纹长衫,立在书案前写字。他的手腕上抬然后下压,纸面上的字体飘逸而灵秀。 苏婳停在门口,含笑看了他一会儿。他站得笔直,视线下垂,神色认真,整个人清贵华然,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他似乎察觉到了动静,抬首望了眼门口,看见是苏婳,他嘴角微翘,把笔搁置在笔架上,朝她走过来。 苏婳莞尔,等他走近,一下扑到他的怀里,然后娇声娇气地命令他:“我今天累坏了,你把我抱过去歇会儿。”她指了指屋里的软榻。 李韬隐唇角落了一丝笑意,他把苏婳抱起来,迈开笔直双腿,把她抱到了软榻边,再把她小心翼翼地放下。 苏婳坐到了软榻上,双手仍然勾着李韬隐的脖子。她凑近他,轻声道:“我今天碰见了穆妃,她告诉了我太子的事情。” 李韬隐只觉得温柔香甜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耳边,脑子里只剩一个“吐气如兰”,他心想古人诚不欺我,却根本听不清苏婳说了些什么,只顾胡乱点头。 苏婳见他点头,便把今天知道的事情说了,最后疑惑发问:“鄂家的胆子真的这么大?” 李韬隐渐渐回过神。他的神色沉凝下来,顺着苏婳的手,坐到了软榻的边上。他试图说什么,又觉得苏婳离他太近,实在让他思绪缓慢,他便把苏婳的手拨下来,放到她的小腹上,这才道:“穆妃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我让邵青去查一查,很快就能知道。” 苏婳发现李韬隐今天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她在软榻上躺下去,瘫成一只懒猫的模样,提醒李韬隐要把鄂华昌轻薄穆妃的事情捅出去。 李韬隐点头,声音低下来:“婳婳,今后你不必再和鄂家虚与委蛇了。你已经得到了最有用的线索,又教训了鄂华昌。他虽然现在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但是难保之后不会报复你。” 苏婳说:“我明白。” 在知道这个线索之前,她和李韬隐面对的是杂乱无章的线团。而现在他们已经找到了一个线头,顺着查下去,很容易就能验证真相。 漏网之鱼,有第一条,就很可能有第二条。 李韬隐唇角微扬,他捉起苏婳的手,轻柔地落下一吻,真心实意地道:“婳婳,谢谢你,多亏有你。” 苏婳感觉手背一凉,有两片温温凉凉的薄唇覆上去。她反应过来,立刻成了一只翘着尾巴的猫,得意之情掩都掩不住。 她看了看李韬隐,先看他挺拔的鼻子,再看他浸满温情的眼眸,越看越满意。得意了半天,她才想起来自己在瑶光寺产生的疑问,连忙问道:“陛下真的是心慈之人吗?他不仅没有杀悟善,也没有把你送出京城呢。” 李韬隐摇头,声音清淡:“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哪里有心慈手软之辈?悟善的事,可能确实是他心软了,但至于我,他是怕我到了地方上,拥兵自重,扰乱江山。才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好看住我。” 苏婳歪了歪头,问:“那如果是你坐上那个位置呢,你也不会心慈手软?” 她的如瀑青丝顺着动作落到肩上,一双眼睛一眨一眨,如林间灵动的小鹿。 李韬隐感觉呼吸一窒,仿佛苏婳成了神弓手,一箭射穿他的心脏。他捂了捂胸膛,感受其间剧烈的跳动,轻声道:“我会对你心慈手软。” 我只对你,心慈手软。 …… 夜风送来春花的芬芳,在奢华宏丽的南山宫里,芷霜跪在地上,替贵妃染蔻丹。 贵妃坐在楠木椅子上,一只手伸出来,另一只手撑着额头,颇为苦恼:“华昌真是个蠢货,就算是陛下不要的女人,也不是他能染指的。他怕是忘了,我们是怎么把李韬隐拖下马的。” 前几日,鄂华凝匆匆进宫,对贵妃说了鄂华昌轻薄废妃的事情。第二天早朝,就有听命于李韬隐的官员,把这件事捅到皇帝面前。 皇帝自然不豫,贬了鄂华昌的官职。因为这件事,贵妃这几日也在皇帝面前,感到抬不起头。 芷霜用一只手托住贵妃伸出来的手,另一只手从玉碗中取出捣好的凤仙花汁,细细涂抹在贵妃的指甲上。 她沉默了一会儿,并不接话,只对贵妃道:“娘娘,近日宫中似乎有人在打听一些事。” “哦?” 芷霜有些不安:“是十八年前,您待产时……” 贵妃坐直了身子,低声斥道:“是谁!” 芷霜手上的动作不停,她道:“娘娘,奴婢也说不清楚。您知道的,在宫廷之中死去的女子多如牛毛,更何况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按道理已经没什么人议论才对。可是最近,讨论起当年之事的人,又多了起来……” 贵妃心里犯怵,声音嘶哑起来:“这帮嚼舌根的!芷霜,传本宫的吩咐,妄议主上者,当打入永巷,永远不得复用。” “是。”芷霜低眉顺眼,一边涂着蔻丹,一边留意到,贵妃的掌心渗出了细汗。 “当年的事情,你处理干净了吧?”贵妃盯住芷霜,问道。 芷霜道:“是,娘娘。这天地之间,只有您、大奶奶和奴婢三人知道此事,您尽可放心。” 贵妃似乎舒了口气,她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那就好。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你看看有没有当年涉事之人的亲眷好友,一并找借口打入永巷,叫永巷的姑姑处理了。” 夜已经深了,快到各宫落锁的时候了。宫殿里却仍然十分明亮,四处亮着纱灯,春末的夜风卷过,纱灯里的烛火偶尔会微微摇曳,将殿中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细细长长的。 芷霜看了眼墙上的影子,自己的影子跪着,贵妃的影子坐着。她顿了顿,终于忍不住问:“娘娘,这般做法,是否杀孽太重?” 贵妃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下人,便是再杀几百个,也谈不上杀孽,去吧!” “是。”芷霜垂着眼,咽下了想劝的话。她细心涂完最后一个蔻丹,把东西都收好了,方轻手轻脚退出内殿,去做贵妃吩咐的事情。 …… 春天很快结束,已经入了夏。李韬隐突发奇想,借口今年冰块紧俏,白天的时候,只给正殿放了冰。苏婳贪凉,只好每天来正殿。 炎天暑月,火伞高张。苏婳如同懒猫一般,瘫在美人榻上,一边享受着冰块带来的凉爽,一边吃着小鱼干。 突然侍从来禀,说邵青先生求见。 李韬隐看了苏婳一眼,看她懒懒散散的样子,便没有让她躲到屏风后,直接对侍从说:“让他进来。” 邵青入殿,飞快地看了一眼,很快低下头,走到两人跟前,眼睛看着地面,恭敬地禀告道:“王爷,我们在宫中的人手虽众,但此事太过久远,难以寻觅蛛丝马迹。我便按照您的提点,在贵妃面前稍微露了些口风,她果然找借口将有关人等都打入了永巷,意图杀人灭口。” 李韬隐坐在苏婳的旁边,一边看着她,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可有找到知情人士?” 邵青道:“有。说来也巧,这个知情人士名唤敛秋,现在正在淑妃娘娘的霜月宫服侍。 “敛秋有个一同入宫的姐妹,叫念夏。在十八年前,念夏被拨去贵妃宫中,做煮茶的小宫女。当日贵妃生产时,口渴,念夏进去送过一次水。贵妃生产后不过半月,念夏便莫名溺死在冷宫的井中。 “据敛秋说,当时念夏看见贵妃宫中接连死了很多人,心里惶然,便交给敛秋一封信,请敛秋在合适的时候交给皇上。可是敛秋始终没有机会得见天颜,此事便一年年耽搁了下来。” 邵青长叹一口气:“好在这敛秋也算重诺之人。她虽然没有办法实现姐妹的心愿,但一直贴身藏好那封信,怕偶然有天见到陛下,却来不及回去取。 “她直觉此事事关重大,她不识字,平时也不敢把这封信取出来给别人看,这次莫名其妙被打入永巷,被永巷的姑姑一通折磨,才对着我们的人吐露风声。” 李韬隐把视线转移到邵青的身上,问他:“信还在吗?” “属下自然是带来了。”邵青一边说,一边从怀中珍重地掏出一封未拆封的、年代久远的信,交给了李韬隐。 苏婳颇感兴趣,放下小鱼干,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李韬隐。 李韬隐便笑着道:“你想看,便过来一起看吧。” 苏婳凑上前,和李韬隐一起拆了信。只见两页信纸,全是歪歪扭扭的字,还有几个错别字,想来写信的小宫女也没识多少字。但她写得很认真,上面详细地叙述了她进去送水时,明明听见稳婆说是小公主,过了一会儿,芷霜出来报,却说是小皇子。 苏婳来来回回将信看了几遍,犹然有些难以置信:“鄂家的胆子真是大啊。这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竟然骗了天下这么多年。” 李韬隐轻笑:“皇权在上,谁能不心动呢。” 他勉励了邵青几句,打发他下去,随后对苏婳说:“证据既然到手,明日你随我进宫一趟,亲自面见父皇。” 告知真相 日头寸寸西斜,晚霞横卧天空。安王府内,李韬隐刚决定明日带苏婳进宫;皇宫之内,皇帝却颇为烦躁。 “这天儿可真热啊。”皇帝接过宫女递来的冰镇蔗糖水,啜了一口,仍然觉得椅席炙手,热浪排空。 李恭轻手轻脚入内,走到皇帝面前,低声禀道:“陛下,淑妃娘娘派了宫女,请您去湖心亭赏月。” 这可真是瞌睡的时候有人递过来枕头。思及湖上清凉,皇帝欣然道:“还是秋娘懂朕的心意!来人哪,摆架湖心亭。” 太阳很快下山,月亮升起来。在夏日的月色下,湖心亭中,莲荷婷婷,雁兔栖止,花香阵阵,皇帝一边用膳,一边看秋娘翩然起舞。秋娘身姿玲珑,舞姿曼妙,皇帝心喜,便放下手中的食物,在湖心亭中,与杜秋娘行事。 奈何皇帝年纪已大,受不得寒凉,睡到半宿,便觉身子困乏,翌日便感染了风寒。皇帝只道杜秋娘年轻不知事,并不怪罪杜秋娘,还在秋娘的盈盈乞求目光里,准她来龙床前侍疾。 第二天早上,皇帝免了早朝,躺在龙床上,咳嗽不已。秋娘十指纤纤,为皇帝喂汤。 忽而宫人来禀告:“陛下,安王殿下来了。” 皇帝咳了两声,方道:“他病成那个样子,怎么还进宫了?快宣进来吧。”他一边说,一边示意秋娘去屏风后面躲着。 李韬隐很快便被宫人领了进来,他带着苏婳,朝皇帝行礼。 皇帝示意他们起身。 李韬隐闻见屋中药香,再看见皇帝一脸的虚弱,便道:“父皇要保重龙体。” 皇帝摇头,将李韬隐唤至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面色,道:“朕自然知道。倒是你,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皇家之人,生来坐拥天下,却也遭人惦记。皇榜贴出去这么些时日了,你可找到解毒人了?” 李韬隐道:“回禀父皇,解毒之事,暂且不急。儿臣另有要事回禀。” “性命攸关之事,竟然还说不急?”皇帝心中不满,又瞥见李韬隐一脸的郑重,他忖了忖,“说吧。” 李韬隐却并不说话,只拿眼睛看殿中的宫人。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倒茶的李恭退下,想了想,又对屏风后头的杜秋娘道:“秋娘,你也下去吧。去偏殿看看,朕的汤药熬好了没有?” 众人应是,鱼贯而出。 李韬隐撩起袍角,跪在皇帝面前,苏婳也忙跟着做了。 皇帝坐在龙床上,也不说话,静静看着他们。 李韬隐先说了假中毒的事情。 皇帝冷笑:“害得朕为你担心,还贴了皇榜!韬隐,你好大的胆子!证据呢,有没有证据?” 看来,皇帝并不相信他的贵妃会做出这种事。 李韬隐乖乖认罪,并不扯着这件事不放,他又道:“不知父皇可还记得穆妃的事?上个月,儿臣的侍妾苏婳前往大相国寺,无意间见到鄂华昌欺辱穆妃娘娘。她顺手帮助了穆妃娘娘,却被穆妃娘娘告知了一桩机密……” 他的声音低沉温雅,缓缓在轩昂壮丽的宫殿中流淌。 皇帝的怒意平息下来,他一边听,一边用奇异的眼神打量苏婳,听到后面,他瞠目结舌,神色无比震惊。 “真是荒唐!把你拿到的信给朕瞧瞧。那个敛秋呢?” 李韬隐道:“还在永巷里。父皇放心,儿臣已经吩咐了管事姑姑,让她保住敛秋的性命。” 皇帝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已经信了李韬隐几分。他扬声道:“来人哪!” 李恭一直守在宫殿的门口,不让其它人靠近宫殿。他听见声音,便带着宫人们入殿。 皇帝咳嗽了两声,吩咐道:“立刻去永巷,把一个叫敛秋的宫女带过来。还有穆妃,李恭,你亲自出宫,把穆妃接进来,朕要亲自问她事情!” 李恭敛声屏气,躬身应是。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宣繁弱进宫。” 李恭应是,悄声退下去。 宫殿外,龙武卫兵们佩着剑,整齐划一地立在一旁。李恭在一个雕龙刻凤的廊柱前停下,按照皇帝的旨意做出种种安排。 他停了一会儿,注视着四处巡逻的龙武卫,又唤来自己的小徒弟,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 芭蕉树的叶子柔软地垂下,蝉声阵阵,热不可耐。 南山宫里,贵妃和鄂华凝坐在一起,尝着内务府送来的点心。宫女在旁边打着扇子。 她们跟前站着一个昭仪,昭仪绘声绘色地说杜秋娘昨夜在湖心亭的事情。 贵妃冷笑一声,红色蔻丹拂过果盘,捻了一块糕点,细细品尝。 昭仪见贵妃并不十分在意,声音嗫嚅起来,暗忖自己莫不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此时,宫女匆匆来禀告:“娘娘,大总管的小徒弟来了,他似乎十分着急。” 宫女口中的大总管,是指李恭。 贵妃瞥了昭仪一眼,对宫女道:“让他进来。” 昭仪识趣地告退,她和李恭的小徒弟擦肩而过,只觉得他大汗淋漓,神色慌张无比。 李恭的小徒弟小跑过来,看也不看鄂华凝,他扑通一下跪倒在贵妃的脚下,嘶声道:“娘娘,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奴才的师父在陛下跟前伺候茶水,听见安王殿下进谗言,说太子殿下的身世有误,还捏造了证据!师父十分心焦,奈何抽不出身,他特特派奴才前来禀告。” 贵妃瞪大眼睛:“什么……什么证据?” 李恭的小徒弟道:“听说是当年在您的宫中烧茶的小宫女,给小姐妹留下的一封书信,还有穆妃口供。” 鄂华凝放下手上的糕点,脑子一片空白。 这个小太监在说什么,她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 一旁的贵妃道:“好,本宫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此事不可宣扬,本宫自有办法破除安王诡计。”她勉力扯起一丝笑,安抚了小太监几句,又吩咐芷霜给他赏赐。 等他一走,贵妃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鄂华凝试探道:“姑母,你怎么不问问,是什么身世有误?” 贵妃皱眉,并不回答。她扬声吩咐送了小太监回来的芷霜:“芷霜,笔墨伺候。” 芷霜的神色罕见的凝重,她很快送来笔墨,贵妃提笔,唰唰写了封信,点了几个靠谱的太监:“你们拿着这封信,交到太子殿下和鄂家老爷的手上,然后立刻回来禀报本宫。” 太监接过信,连声应是。 贵妃有些坐立不安,又叮嘱道:“必须亲自交给太子殿下和鄂家老爷,明白了吗?” 太监答应着,郑重地拿着信,恭敬地退着走出去。 鄂华凝坐在一旁,静悄悄看着,满脸狐疑。 “回来,你们回来!”贵妃看着退出去的太监,神魂不定,又把他们叫回来,她道,“皇宫这般大,等你们送信回来,天都黑了!芷霜,你拿着本宫的令牌,让本宫的步辇送这几个太监出宫。” “娘娘,这不合规矩。”几个太监面面相觑,吓得跪倒在地。 唯有芷霜立在原地,沉稳应了声是,转身去拿令牌。 贵妃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的太监们,高傲地道:“本宫是贵妃,这后宫最大的女人!本宫的儿子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本宫说的话,谁敢反驳?你们立刻去,迟了,本宫命人割你们的脑袋。还不快去?” “是,是。”太监们连忙接过芷霜找出来的令牌,急步小跑出去。 鄂华凝抿唇,心都吊在了嗓子眼。她小心地问道:“姑母,到底是怎么了……” 贵妃终于看了她一眼,然后对宫殿里的宫人们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都去偏殿待着。” 众人应是,鱼贯而出。 华美的大殿,一下子空旷了下来。 仿佛命运的镰刀即将落下,鄂华凝不安至极。她暗暗后悔,觉得今日不该进宫。 “华凝……”贵妃唤了她一句,突然无声地抽泣起来。她眼角的细纹在这一刻忽然格外明显,如同美丽的面具突然崩裂,露出里头惨淡的真容。 鄂华凝犹豫着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贵妃的肩。 贵妃忽然抓住了鄂华凝的手:“华凝,华凝,母妃对不起你。”她的声音哽咽,喉头如被东西堵住,眼泪纷落。 鄂华凝吓了一跳,寒意突如其来地从脊梁骨窜上来。“姑母,你在说什么?”她问。 贵妃咬唇,下唇上留下浅浅的牙印。她把鄂华凝的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右边脸颊上,轻声道:“当年,本宫还不是贵妃,后宫中,除了那些不得势的美人,还有皇后、穆妃。皇后压在本宫的头上,穆妃又和本宫分庭抗礼,本宫看见你生下来是个女孩儿,心都冷了。本宫急于固宠,收买了接生的医女,谎称诞下皇子,将你和大奶奶诞下的儿子调换,撒下弥天大谎。” 鄂华凝如遭雷劈,她盯着贵妃的面孔,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细细打量。 眼睛这么像,鼻子这么像,嘴巴也这么像…… 鄂华凝缩回自己的手,感觉掌心一片濡湿,都是贵妃的眼泪。她把手掌在裙子上擦了擦,轻声道:“姑母,你好糊涂啊!” 贵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厉声道:“本宫从未后悔当年的选择!你如今的日子,过得可比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好多了。朝野上下,谁家的少爷小姐不想着巴结你、得你青眼?当年穆妃不仅比本宫得宠,她身上还有三个月的身孕,皇后更是对她多加扶持,若是让她顺利诞下麟儿,莫说你,就连本宫、鄂家、繁弱,都没有现在的好日子。华凝,你是本宫的女儿,当知‘昨日之事不可追’的道理。” 鄂华凝心里纷乱,想起来方才的事,立刻问道:“那您送出去那封信是?” 贵妃咬牙,眉眼中露出厉色:“本宫让爹联合繁弱,举兵,逼宫!” 太子繁弱 殿中焚着龙涎香,幽香缭绕不绝。苏婳立在李韬隐的身边,眸色沉静地看着敛秋。 敛秋是一个年纪有些大的宫女,她皮肤蜡黄,下巴尖尖,弯眉细目。敛秋被宫人从永巷带出来,正迷惘着,突然见到了皇帝,双手微微颤抖,很是紧张。 皇帝问了她几句话,敛秋声音崩得紧紧的,循规蹈矩地回答,生怕触怒天颜。 皇帝确认她和李韬隐的说辞并无出入,便一边咳嗽,一边对身边的侍人说:“将她带下去吧,好好照顾,让医女看看她身上的伤,别落下病根。” 敛秋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她感激涕零地谢了恩,跟着侍人退了下去。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又看向苏婳。 苏婳心中一凛,忙做出恭顺的姿态。 李韬隐在旁,看见皇帝的视线,忙低声道:“她叫苏婳。” 皇帝颔首:“苏婳,你过来,走近些,让朕瞧瞧。” 苏婳应是,走到皇帝跟前。 皇帝一边打量她,一边问:“苏婳,听说你是从教坊司出来的女子?” “是,妾身本是秀才的女儿,后来父母双亡,被兄嫂卖入教坊司。” “不愧是有慧根的人家,行事机变,难能可贵。你告诉朕,你是怎么瞒天过海,连朕也骗进去的?” 皇帝的声音并不严厉,反而十分温和,挟着一些病中的虚弱。 苏婳姿态恭谨,回道:“回陛下,妾身不敢有意欺瞒陛下。陛下日理万机,妾身人微言轻,不敢拿此等微末之事叨扰,只好与王爷商议。” 皇帝自然不会去怪罪自己现在唯一的亲儿子。他坐在龙床上,微叹口气,说道:“你做的很好,胆子也很大。” 苏婳垂首,恭顺无比。 “韬隐。” “儿臣在。”李韬隐上前一步,和苏婳并肩而立。 皇帝的目光滑过苏婳,落在李韬隐身上,他道:“你出身那年,朕不得不借用藩王之力,以平息朝中的内忧外患。是以给你取名韬隐,取‘隐藏才能,韬光养晦’的意思。” 李韬隐道:“儿臣明白。” 在上书房读书时,每个皇子姓名中的寓意,是一开始就要学习的重点,他自然铭记于心。 皇帝的病情似乎有些重,他额头上冒着虚汗,喘了口气,道:“这些年,你做的很好。你挑中的这个女子,虽然出身差一些,但是心性难得。” 苏婳立在一旁,心里扑通扑通跳起来。 皇帝道:“我们皇家,是世间最尊贵的人家,没有人的家世能越过我们去。现在朝中形势不同,大臣家的女孩子,你不必考虑,这才有利于局势的平衡。你看鄂氏,朕一直压着她,不让她做皇后,就是怕外戚干政。” 李韬隐应是。 “但是选皇后,一要宽和敦厚,姿容端丽,二要能力出众,能帮你打理后宫。”他咳了几声,“你如果真的认定了这个苏婳,朝中肯定有大臣阻挠。不过,他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苏婳心里的小鹿开始雀跃。 这是皇帝第一次认同她! 李韬隐的神色仍然十分恭谨,并没有因为接二连三的顺利,而露出轻浮和得意来。 皇帝见李韬隐稳重,心中暗暗点头,嘴上却道:“你呀,就是在朕面前太拘谨了。她现在是什么名分?” 李韬隐道:“回父皇,她是儿臣府中侍妾。” 皇帝笑了一声:“你的心思真是大,连让她做个侧妃都不舍得。罢了,苏婳聪敏刚强,深得朕心,朕就为她赐个出身吧。” 他的视线滑到苏婳的脸上:“苏婳。” 苏婳忙道:“妾身在。” “朕封你为栖霞乡君,再赏御仙花锦褾,金花五色绫十二幅。” 苏婳第一回觉得皇帝的声音如此悦耳,充满了长者的关怀。她真心实意地道:“谢陛下隆恩。” 皇帝摆了摆手,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李韬隐连忙上前,轻抚皇帝的后背,帮他顺气。 皇帝气顺后,不欲再谈,满脸疲倦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韬隐,你是个聪明孩子,会将天下治理得顺顺当当的。”他转头问身边的太监,“太子到了吗?” 太监忙禀告道:“太子殿下已经到了,在偏殿为陛下煎药。奴才这就把他带来。” 皇帝颔首,太监匆匆而出,很快便将李繁弱带进来。 李繁弱是一个长相儒雅的男子,手持折扇,衣摆绣着精致的滚边。他入了大殿,先朝皇帝行大礼:“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靠在龙床上,眯着眼睛,威严地盯着他。 李繁弱伏在地上,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 他正在东宫蹴鞠,突然听闻父皇传他进宫,他向来恭谨,立刻停了蹴鞠,叫来马车送他入宫。 可是,马车行驶到皇宫门口,突然有一个母妃派来的太监拦住了车。太监送上来一封急信,那封急信上面,写了一则让他难以置信的消息。 何其荒唐!他是堂堂的王孙贵胄,是这鼎盛王朝的太子殿下,是这繁荣富强的天下的未来的主人。 可是,他竟是个假货? 伴随着轱辘轱辘的车声,他的心惶惑不安。他捏着信纸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他不愿意相信,在满心震惊中,被带到了父皇的宫殿里。 眼下,他伏在地上,半天没有得到平身的指令。他的心中隐约有些后悔,心想方才是否该直接抗旨,拒不入宫。冷汗涔涔流下,他的心中摇摆不已。 皇帝的声音终于传过来:“繁弱怎么这么紧张?好了,起来吧,地上凉。” 他的声线老迈而缓慢,在李繁弱听来,却恍若天籁。 他连忙应是,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才注意到殿中还有李韬隐,和他身边那个艳光四射的、据说已经被鄂家大姑娘收买的宠妾。 李繁弱来不及看美人,他收回目光,疾走两步,来到龙床前,做出担忧的模样,关心道:“好端端的,父皇怎么着了风寒?现下父皇觉得如何了?” 皇帝道:“朕很好。繁弱,你走近些,让朕好好看看你。” “是,是。”李繁弱屏息,挨到龙床边。 皇帝并不满意:“繁弱,你再走近些。朕年纪已经大了,老眼昏花,看人也看不清了。” 李繁弱忙道:“父皇正值盛年,何老之有?父皇要多多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上策!您的身体贵重,是国之根本,只有您身体康健,儿臣才有后福可言。” 他一边说,一边遵循皇帝的旨意,站在龙床边,上半身微微前倾,几乎将整张脸凑到皇帝面前。 他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靠近皇帝的脸。他注意到,皇帝的脸上有很多的皱纹,嘴角也下垂了,再仔细看,皮肤上还有一些老人特有的斑点。 虽然保养得宜,但皇帝毕竟是老了!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不敢再多一眼,慌忙垂下目光。 皇帝轻轻地笑:“你向来会说话。” 李繁弱忙道:“儿臣不敢当。” 皇帝仔细地端详李繁弱的脸,缓声说道:“大家都说,你长得像你舅舅。如今朕细看,你像舅舅,像贵妃,唯独不像朕。” 李繁弱吓得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父皇……世人皆说,‘外甥像舅’,儿臣便是长得像舅舅,也无可厚非。儿臣倒是希望长得如父皇这般英明神武,气势慑人。”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欲破胸而出。 皇帝的声音意外的宽和,他道:“哦?真是有趣。你起来吧,被朕教养了这么多年,还是动不动就下跪,没出息!” 李繁弱从地上站起来,面红耳赤,垂头不语。 “繁弱,你还记得,朕为什么赐给你这个名字吗?”皇帝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是拉家常的口吻。 李繁弱的心情,在这平静的声线里渐渐平静下来。他扯起笑意,答道:“儿臣自然记得。传说中后羿射日的良弓,便是叫繁弱。繁弱是这世上最名贵的兵器之一。父皇对儿臣的爱护,便藏在这个名字里,儿臣永生永世,铭记于心。” 皇帝的嘴角往下一撇,两条深深的法令纹被拉扯出来。他淡淡地道:“你的记性倒是好,只是太懦弱了些,枉费朕往日的栽培,看着便让朕心烦!来人哪,把太子带到后殿,让他好好反省!朕什么时候说他胆子大了,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 笑容骤然凝结在脸上,李繁弱不可置信地问道:“父皇?” 皇帝的表情平淡而冷漠。宫人们面面相觑,虽然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突然触怒了陛下,但他们仍然遵循皇帝的旨意,很快便把李繁弱带了下去。 殿中一下子静了下来,似乎连时间都停止。李韬隐瞥了一眼皇帝疲倦的神色,想到自己的猜测,忍不住提醒道:“父皇,担心狗急跳墙。” 皇帝不以为然地摆手道:“无妨,朕有龙武卫,邱睿广又是最忠心耿耿的人。你们先出去吧,让朕一个人静静。” 两人应是,李韬隐伸出手,勾住苏婳的手指。苏婳回握,两人的手便牵在一起,遮挡在宽大的袖子之下。 他们肩并肩走出了大殿。 殿外阳光灿烂,龙武卫四处巡逻,盔甲上反射着阳光,有些刺目。苏婳牵住李韬隐的手,和他一起穿过逶迤长廊,准备出宫。 李韬隐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一些薄茧,略有坚硬的触感。苏婳的手指勾了勾他的掌心,放松下来,笑道:“快叫我乡君。” 李韬隐笑着对她行礼,“见过栖霞乡君。”他顿了一下,学乡间的浪荡子,“乡君的美貌比天上的彩霞还要耀眼,比夜空的星光还要动人心弦。栖霞乡君,你是草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 明明是轻浮的话,可是他整个人清正雅致,贵气暗敛,让人生不起鄙薄之情。苏婳小小地哼了一下,把他的手攥得更紧:“这话,你只能对我说。” “是,栖霞乡君。”他立刻应下,声音温雅低沉,让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 苏婳的脸上烫得发慌。她的头转回去,目光扫过处处都是的龙武卫,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龙武卫真的靠谱吗?我怎么记得,邱睿广是邱蕊珠的父亲?” 李韬隐摸了摸苏婳的头,面色温和带笑,柔声道:“美丽的乡君请放心,我已经安排羽林卫等在宫外,就等我的信号了。” 宫廷惊变 苏婳牵着李韬隐的手,穿过逶迤的长廊,走出皇帝居住的乾清宫。乾清宫外,重檐卷翘,气息煊赫,四周草木勃发,翠鸟争鸣。 突然前方传来阵阵兵戈之声,苏婳循声望去,见远处哗啦啦来了一大群龙武卫,细细看去,不下两千人。 贵妃被簇拥在中间,身后还跟着一个亦步亦趋的邱睿广。 乾清宫外,有十几个正在巡逻的龙武卫兵。他们见此情景,便上前,跟贵妃等人对答了一番。 很快,大多数巡逻的龙武卫融入贵妃的队伍之中,剩下两个似要阻拦,厮杀一阵,终究寡不敌众,被夺了兵器,死在长.枪之下。 鲜血把汉白玉的地砖染红了。 苏婳瞳孔微缩,看得心惊肉跳。她攥住李韬隐的手:“她要逼宫?” 这些龙武卫,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李韬隐点头,回握苏婳:“我们先回乾清宫。” 贵妃似乎也发现了他们,她对龙武卫兵们吩咐了一句什么,一行人便迅速追上来。 苏婳拽着李韬隐的手,跑得飞快。他们进了乾清宫的宫门,李韬隐立刻吩咐道:“把殿门关上,快点!” 守门的太监们面面相觑,迟疑地执行着安王的命令。他们掩上门,还没来得及落锁,贵妃等人便从后面赶了上来。 “哼,给本宫把门推开!” 龙武卫听令,去推乾清宫大门。殿中几个太监虽在门后尽力相抵,仍然敌不过士兵们的力气,被推倒在地。 龙武卫们身着兵甲、手持武器,闯了进来。 宫人们面色惊恐,失声尖叫,人人都乱了手脚,四处乱跑。在一片混乱中,李韬隐拉住苏婳的手,带着她去了主殿。 主殿内辉煌宽敞,龙涎香环绕。殿中侍立着大约七八名宫人,他们都面露狐疑,伸长脖子,齐齐往殿门的方向看来。 皇帝坐在龙床上,一边咳嗽,一边投来疑惑的目光,问道:“韬隐,外面出了什么事?” 李韬隐道:“父皇,贵妃带着龙武卫来了。”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李恭身上。 皇帝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她怎么指使得动龙武卫?邱睿广呢?” 李韬隐的眸色漆黑深邃,定定的看着李恭,说道:“父皇,邱大人跟在贵妃娘娘的身后。” 迎着李韬隐的目光,李恭扯起笑容,对李韬隐和苏婳请安问好。 “荒唐!”皇帝的眼中浮现出冷意,他循着李韬隐的目光,看向李恭,心思一转,立刻明白过来。 他对左右的宫人道:“把李恭拿下!” 宫人们立刻执行了皇帝的指令,李恭面色倏地一沉,却并不反抗。他隐含期待地看了一眼殿外,顺从地被宫人们缚上绳索,扔至角落。 众人说话的这一会儿,苏婳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尖叫,似乎是秋娘的声音。 贵妃道:“哼,你这个贱婢!来人哪,把她拖过来!”她的声音隐含快意,似在冷笑。 苏婳听见秋娘求饶的声音,但这个声音很快消失不见,似乎是她被人堵住了嘴。 苏婳的心里咯噔一下,身边的李韬隐伸出手,抱住了她,轻轻抚摸了两下她的臂膀,似在安抚。 贵妃声音傲慢:“小小淑妃,以下犯上,这是她应得的下场!” 她周围的宫人纷纷认同和吹捧,下一瞬,主殿的殿门被推开,贵妃走了进来。 她梳着倭坠髻,穿着玉色波浪纹玉锦袍,步子不急不缓,如走在自家庭院一般闲适。 贵妃身后跟着十几个强壮有力的太监,其中一个太监手中,还提着一个金丝楠木食盒。 皇帝眯起眼:“贵妃……” “陛下。”贵妃勾起唇角,妩媚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她的视线扫过李韬隐和苏婳,扬了扬脸,身后的太监们立刻会意,其中两个太监走上前,要把他们拿下。 李韬隐站得如修竹般笔直,他敛眉看了眼太监,把苏婳拉到身后,沉声道:“拿本王吧。” 太监们拿不定主意,看向贵妃,见她点了点头,便略过苏婳,只一左一右按住李韬隐的臂膀,不让他乱动。 贵妃见制住了李韬隐,便收回目光,缓步走向龙床,在床榻边坐下,说道:“陛下,妾身听闻陛下身体微恙,忧心不已。特地奉上汤药,为陛下驱寒。” 她一边说,一边从身后的太监手上接过食盒。 她把食盒放到床榻前的案几上,掀开盖子,取出里面的青瓷碗。碗中盛有黑色汤药,泛着苦香,还冒着热气。 皇帝盯着药碗,咳嗽两声,低声道:“贵妃想要干什么?” 贵妃笑起来,眼尾的细纹皱出鱼尾的形状。她声音轻柔地道:“陛下身子既然不爽利,不如退位,让我们的繁弱操劳这些国事,可好?” “你……荒唐!叫邱睿广上来见朕!” “陛下,他在殿外,不敢来见你。”贵妃用调羹舀起汤药,递到皇帝的唇边,“这是妾身亲手熬的汤药,还请陛下赏脸,喝了它吧。” 皇帝沉着脸,扬手把药碗打翻在地上。“哗啦啦”的碎瓷声在殿中响起来,皇帝怒声道:“混账!朕秉承天运而生,岂会畏惧你们这些魑魅魍魉!” “真是不识抬举。”贵妃冷笑一声,从床边站起来,退后半步,提起被飞溅的汤药濡湿的裙角。她扭头,吩咐身后的太监:“你们来,把他缢死。” “是。”太监们齐声应下,走上前,把勾着床幔的丝带扯下来,胡乱地往皇帝的脖子上绕。 皇帝挥舞着双臂,面色涨红,用力挣扎。 “父皇!”李韬隐见此情景,额角突突地跳。他咬牙,右臂用力往后一击,一个太监被打翻在地,他旋身,飞起长腿,另外一人被踹中胸口,软软倒下。 贵妃吃惊地瞪大眼睛,叫道:“邱睿广!” 殿外立刻涌进来十来个的龙武卫,把李韬隐围住。李韬隐奋力相搏,却如一只困兽,渐渐不敌。 贵妃镇定下来,启唇轻笑道:“病入膏肓的人了,还急什么?你马上就要下去陪你的父皇了。” 她以为李韬隐中了剧毒。 李韬隐抿唇不语,被一个龙武卫兵捶中腹部,他吃痛,不自觉地弯下腰,其余龙武卫兵抓住空隙,从背后攻击他,他被踹翻在地,龙武卫们迅速把他按在了地上。 苏婳被推搡到殿角,见此情形,急得手心渗出细汗。 说好的羽林卫呢,怎么还没有到? 苏婳正惊慌不定间,突然听到殿外传来厮杀之声。她的心中升腾起狂喜,很快便看见邱睿广入了殿内。 邱睿广长得矮而敦实,黑里透红的脸上露出气恼,他看着贵妃道:“娘娘,羽林军打进来了!你不是说,羽林卫也是太子的人吗?这是怎么回事!” 贵妃被这个质问砸得愣了一下,她回过神,侧耳听了听殿外的动静,没有回答邱睿广,而是对太监和龙武卫兵下令道:“动作快点,杀了陛下和安王!” 只要这两个人死了,不管羽林军是来干嘛的,他们都只能拥护唯一的皇子——李繁弱上位。 太监和龙武卫也知道事态紧急,下手更狠,皇帝被勒得越来越难受,连咳嗽声都越来越小,邱睿广拔出自己的剑,走到李韬隐身边,举剑欲砍。 “不要!”苏婳睁大眼睛,心跳如鼓。她飞快地跑上前,想往邱睿广的身上撞,却立刻被龙武卫兵们拦住了。 正在这时,一支冷箭从殿外射来,“嗖”的一声,正中邱睿广的太阳穴。 邱睿广愣愣地扭头,看了一眼殿外,灿烂的阳光刺得他看不清射箭的人。他睁着不甘的眼睛,缓缓倒在了地上。 长剑“哐当”一声,随之落地。 殿中的人都被这个变故惊呆,随后羽林军涌入大殿。 宽敞的大殿一下子变得逼仄狭窄,为首的羽林军将领林天纵走上前,扶起地上的李韬隐,半跪在地,大声禀告道:“安王殿下,属下幸不辱命!” 林天纵的面庞消瘦,肌肤蜡黄,身上带着幼年时曾吃过太多苦头的印记。 李韬隐站起来,一边示意林天纵起身,一边看向龙床,见打算缢死皇帝的太监们都扔下了丝带,准备溜走,他立刻吩咐左右的羽林军:“拦住那几个太监!把贵妃也一并拿下!” 羽林军立刻服从指令,殿中骚乱了一阵,很快就重新变得有条不紊。 李韬隐迈开长腿,疾走到龙床边,查看皇帝的状况。 苏婳也跟上去,她见皇帝仰面躺在龙床边上,双眸紧闭,鬓发凌乱,宽大的衣袖从床榻上垂下来。 他还活着吗? 苏婳忍不住屏住呼吸。 李韬隐的心里似乎也有些忐忑,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到皇帝的鼻子下方,感受了一会儿,他松懈下来,对苏婳道:“还有呼吸。” 苏婳点头,立刻吩咐身后的林天纵去传御医。 林天纵看了李韬隐一眼,见他没有别的表示,便按照苏婳的意思吩咐下去。 苏婳环顾四周,见到贵妃被士兵们押在墙角。贵妃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却仍然立得笔直,尽力维持高贵的仪态。 苏婳想起来秋娘,便问道:“你把淑妃怎么样了?” 贵妃看了苏婳一眼,似乎不太想回答。 李韬隐便派宫人去看,宫人很快回禀道:“淑妃娘娘……被刺了一剑,正中胸口。” 苏婳沉默了一会儿。 “带下去好好安葬吧。”她道。 殿外的阳光,倏然变得更加刺眼。 皇帝赐婚 烈日炎炎,芭蕉树的叶子耷拉下来。鄂华凝坐在南山宫里,面色焦急,频繁地往门口张望。 “姑母怎么还没有回来?”这已经是她第二十八次这样问了。 芷霜一边给鄂华凝打着扇子,一边回道:“奴婢也不知道。姑娘,且耐心等等吧。” 实际上,芷霜的心情也十分焦虑,如芒刺在背。 鄂华凝收回往门外张望的目光,视线在芷霜微微颤抖的手腕上停了一下,问道:“芷霜……你会不会后悔?” 芷霜摇头:“奴婢自幼便是被如此教导的。贵妃娘娘不后悔,奴婢便不后悔。” 她是家生子,从出身起,就是鄂家的下人。从小到大,根植于她心中的信念,便是好好服侍鄂家的主子。 她虽然时常被贵妃殴打,但哪个奴才又不是这样过来的呢?那天,苏婳向她示好,赠出半管玉容膏,她虽然心中触动,但也并不敢生出背主之心。 鄂华凝点头,声音带着赞赏,态度高高在上:“你是个好奴才,我会叫姑母赏你的。” 虽然初初听见时震惊无比,但仔细回想,对于贵妃当年的选择,鄂华凝在心中隐约感到满意。无权无势的公主,大概率会被送去和亲,哪里有她现在的日子好过。眼下,只需要关心逼宫之事,事成之后,她还是众人追捧的鄂家长女。 更何况,她亲眼看见贵妃拉拢到邱睿广,点了将近两千个龙武卫,一定能成功的。 鄂华凝的心里产生了一丝笃定,焦虑渐渐平息。 芷霜却只觉内衫已经湿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跟着点头,正欲说些什么,还未开口,殿外突然传来兵戈之声。 鄂华凝站起来,芷霜连忙放下扇子,搀着她往外走。 两人走出殿外,只见南山宫被羽林军层层围住,羽林监声如洪钟,冷酷无情地道:“进去搜!这个宫里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她们的腿软了下来,双双跌坐在地。 …… 同一时刻,邱府。 邱夫人在整理邱蕊珠的房间。房间内,贵重的东西都已经被收到了库房,窗牖紧闭,家具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盛夏的阳光仿佛照耀不进这间屋子,邱夫人坐在屋内,自言自语:“蕊珠啊,不是娘想害你,是你自己要犯下大错。” 邱夫人是普通官宦之家的女儿,自小熟读《女则》《女戒》《烈女传》等书,温婉乖巧,人皆称赞。十四岁那年,她家里人帮她议亲,因为她姿容出众、性格极为温和,再加上运气好,竟和邱家结了亲事,当时,家中姐妹,皆羡慕不已。 入了邱府,她自然事事以丈夫邱睿广为尊。她照顾婆母、教养子女,丈夫看上了哪个女子,她也从来不敢忤逆,反而帮他纳进门。妾室生下来的庶子庶女,她也尽心照料。 她想到那天,丈夫要求她处置了女儿。她虽然心中不愿,但也觉得女儿犯了大错,死不足惜。她给了邱蕊珠三个选择:毒酒、白绫和一小块金子。她的女儿,选择了金子。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邱夫人伸出手一抹,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满是泪痕。 我怎么哭了?她想。 “娘,娘!”突然,儿子邱大郎的声音远远传来,听起来十分焦急。 邱夫人连忙站起来,一边擦拭眼角,一边迎出去:“怎么?结束了吗?” 她是知道丈夫今天要逼宫的。出发前,丈夫志得意满,她自然不敢多加置喙。丈夫是天,她只需要事事听从他的主意,做好女子的本分,就会得到最好的生活。 “完了,娘,我们全完了!”邱大郎在盛夏的阳光下,朝她大步走过来,额头上全是汗,“父亲在宫中被林天纵一箭射死了,皇帝没死!” 屋外是曲折的回廊,回廊上连着美人靠。邱夫人突然感觉头有点晕,她软在了美人靠上,紧紧盯着自己的儿子,问道:“怎么会这样?你父亲说,这是十拿九稳的……” “娘!父亲已经死了!”邱大郎大喊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快点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给我,快点啊!” “对,对。”邱夫人回过神,连忙按照儿子的话去做。 “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礼记》上写的,照着儿子的话去做,不会错的。 邱夫人跌跌撞撞,想往正屋去。猛然间,她听到了兵甲之声,有一个官差道:“把这里围起来,一只鸟都不许放出去,听到没有?” “是!”兵士们齐齐应道,声音响彻云霄。 邱夫人的动作蓦然停住了。她站在太阳底下,竟然感觉浑身发冷。 同样的命运,陆续在李繁弱和鄂华昌等人身上上演。 …… 宫中事变后,李韬隐下了命令,让羽林军把涉事人等都关押起来。太医说,皇帝其实已经濒死,是运气好,才捡回了一条命。 李韬隐在乾清宫照料了好几天,皇帝终于醒转。 宫人们把厚重的帘子卷了起来,香炉里缓缓吐出云雾,龙涎香气味扑鼻。 李韬隐服侍着皇帝用了膳,等皇帝处处都安顿好了,他才慢慢将鄂家众人、邱家众人的关押地点说了,道:“儿臣不敢擅专,还请父皇定夺。” 皇帝的手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又想到了那日窒息的痛苦。他冷冷道:“鄂家和邱家,以下犯上,其心可诛!这两家的十六岁以上男丁,皆绞;十六岁以下男丁,流放岭南;女眷全部没入乐籍,家中部曲,尽皆充公!” “至于贵妃和太子,”他眸色渐沉,“皇家的体面还是要的,就赐毒酒吧。” 李韬隐低着头,恭敬应是。 他突然想起了幼年时,太子太傅教他读《战国策》,其中有一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果然,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皇帝道:“父皇,儿臣想请您赐婚。” 皇帝看过来:“是苏婳吗?” 李韬隐道:“正是。” 皇帝神色稍缓,沉吟了一会儿:“你可想清楚了?赐了婚,以后你想废后,可就难了。” 一直以来,皇帝都有废黜皇后的权力。但一般来说,若是先帝赐婚的皇后,废后的阻力就更大很多。 李韬隐神色认真:“儿臣不会废后。” 皇帝盯着李韬隐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既然如此,朕准了。栖霞乡君,好像还没有自己的宅邸吧?朕记得城东有一处空置的宅邸,就让她从那里出嫁吧,也好给你抬脸。” 李韬隐撩起衣摆,跪下,以额触地,沉声道:“多谢父皇隆恩。” …… 苏婳搬到了城东的一座府邸。 这座宅邸是皇帝赏赐下来的,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她虽然隐隐猜到会有这一天,但真正接到圣旨的时候,她的心里仍然飞快地跳个不停。 她没有想到,李韬隐竟然会去求皇帝赐婚。在教坊司中,她就曾有耳闻,如果是赐婚,几乎就不能休妻,即使是皇帝,也不能随随便便违抗先帝的旨意。 李韬隐是在让她放心。 苏婳的心中盈满甜蜜。搬到城东的宅邸后,她的脸上常常挂着笑容,即使备嫁的程序十分复杂繁琐,她也耐心十足地一一准备下来。 这天,苏婳打发走一个带着礼物、上门拜访的贵妇,沉沉叹了口气。 贵妃和李繁弱被赐毒酒,对外称暴毙而亡。包括李恭和芷霜在内的,听命于贵妃的宫人,被皇帝归为叛军,赐三尺白绫。 鄂家和邱家骤然倒下,京中局势重新被洗了牌。这些日子,不断有官员被罢免和上任,京兆尹早早嗅到风声不好,挂印而去,李韬隐干脆把邵青举荐上去,接替这个官职。 有脑子的人家,都知道要变天了。连日来,来苏婳府上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姑娘,”紫瑶拿来一些花样子走过来,脸上盈着喜气,笑问道,“内务府遣人来问,您的嫁衣上,要绣哪种花样呢?” 苏婳拿过花样子,看了看,随手选了一种。 紫瑶见苏婳神色恹恹的,便说了几句趣话来逗趣,见苏婳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她便住了嘴,拿着花样子,走出屋门。 庭院重重,松柏的影子斑驳地洒落在地上。紫玉从旁边的耳房走出来,端着茶盏,似乎要去给苏婳送茶。 紫瑶叫住她,低声问道:“你方才在屋里服侍,知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吗?她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紫玉压低声音,把方才的事情说了:“……来了个国公府的夫人,和姑娘聊了会儿天,还打算留下两个貌美的丫鬟,说是送给姑娘的礼物,被姑娘推辞了。” 紫瑶竖起眉头:“这些人怎么这么不长眼?” 李韬隐对苏婳的宠爱,她们这些丫鬟都看在眼里。怎么看,苏婳都不像会愿意给李韬隐纳妾的样子,这些贵妇人,是成心来给姑娘添堵的吗? 紫玉摇头:“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听人说,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确实是会带几个美貌的侍女做陪嫁,好笼络未来夫君的心。可是,姑娘和殿下,这能一样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韬隐对苏婳,说是掏心掏肺,亦不为过。平日里苏婳耍小性子,闹得鸡飞狗跳,李韬隐也只是笑,更何况,在某些方面,男子根本就忍不住,也不必忍的,可是苏婳入府这么久,李韬隐次次都遵循苏婳的心意,从来没有越矩的。 现在,他还求了陛下赐婚,清清白白地把苏婳娶进门。 这样的一对佳偶,若是再插个人进去,才叫暴殄天物。 两个丫鬟对视了一眼,皆是感觉有些无奈。 紫玉道:“不过,人都是会变的。现在姑娘年轻漂亮,再过几年,是什么样的光景,又不好说了。” 紫瑶正欲开口,忽然听见后方传来动静。她扭头一看,见李韬隐从远处走来。她忙扯了扯紫玉,轻声道:“嘘,你别说了,殿下来了。” 大婚之日 夏风吹动珠帘,紫瑶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姑娘,殿下来看您了。” 立储君的诏书已经下来了,于是家中侍女们,便改口称李韬隐为殿下。 苏婳正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她听见紫瑶的话,忙道:“快请他进来吧。” 侍女掀起珠帘,李韬隐缓步走进来。他今天穿了一件黧色金锦对襟大袖衣,手上拿着锦盒,一看见苏婳,唇角就勾起来,坐到她的身边,邀功似的,把手中的锦盒递给她:“婳婳,我今天在库房里看见了这个,送给你做嫁妆。” 赐婚的圣旨下来之后,李韬隐最喜欢做的,就是逛逛王府的库房,把看得上眼的东西找出来,送给苏婳做嫁妆。 苏婳把锦盒接过来,打开来看。 锦盒之内,是一支镶宝石碧玺花簪,制作精美,熠熠生辉。苏婳看了两眼,道了谢,把锦盒盖回去,放到一旁的桌案上。 李韬隐轻轻拥住苏婳,让她的头靠到他的胸膛上,柔声问道:“婳婳,你不喜欢吗?” “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李韬隐身上有淡淡的清香,让苏婳无端想起松枝上的轻雪。她把耳朵贴在李韬隐的胸膛,还能听见砰砰的心跳声。 苏婳顿了一会儿,问他:“你会纳妾吗?” 李韬隐正轻轻抚摸着苏婳的头发,听见这话,他动作一顿,奇怪地反问道:“小醋猫,又是谁惹你了?” 他会不会纳妾,她心里也不知道吗? 苏婳不语。李韬隐便把门外的紫玉叫进来,问了一遍。 紫玉抬眸,睃了苏婳一眼,见苏婳没什么表示,她便把方才国公夫人送礼物的事情说了。 李韬隐笑起来:“这些人倒真是懂钻营。” 苏婳瞪他一眼,娇态横生。 李韬隐只觉心都化作了一潭春水,他手指修长,牵住她的手,柔声说:“婳婳,我这一生,见过你,就再也无法爱上别人了。” 苏婳撅起嘴巴,不想这么快消气。 李韬隐便捉起苏婳的手,轻柔地吻了一下,哄她:“是我疏忽了,这些事,以后交给我来解决,好不好?” 他的薄唇温润冰凉,苏婳感到一股酥麻之感,迅速从指尖传遍全身,心里那一点点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了。 李韬隐笑起来,语气越发低柔:“你想不想知道,我那天是怎么给羽林军传信号的?” 宫变结束那晚,苏婳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被关在乾清宫的李繁弱试图跑出去,匆匆进了宫。 苏婳点头,竖起耳朵听。 李韬隐觉得苏婳实在是可爱极了,他把她拥得更紧,笑道:“宫里头的内侍,有我的人。那天,我让林天纵等在宫门外,听内侍传话。每隔一炷香,就有一个内侍向他传一句话。” 苏婳睁大眼睛:“所以,如果宫里头没有内侍出来,就说明你出事了?” 李韬隐笑眯眯地点头。 苏婳倚在他怀里,眨巴着眼睛看他。 李韬隐爱怜地摸了摸她,想起来方才在门口遇见的事情,说道:“我刚刚在门外,遇见了两个人,他们自称是你的兄嫂。” 苏婳“咦”了一声,问他们的模样。 李韬隐形容了一下他们的相貌,又说:“他们叫门房传话,想进来见你,被我叫人乱棒打出去了。” 他是知道苏婳的身世的。要不是抚育她的兄嫂贪那几两银子,把她卖进教坊司,她又何必承欢卖笑。 苏婳果然赞同地点头,盛赞李韬隐贴心,并吩咐紫玉道:“你去跟门房说,以后有自称是我兄嫂的人上门,一律打出去。” 紫玉应是,转身去传话了。 李韬隐亲了亲苏婳的脸颊,笑道:“倒也不必白忙,很快,你就要入主东宫了。” 苏婳悄悄红了面颊。 …… 大婚这天,是钦天监精挑细选出的好日子。苏婳的府邸里热闹起来,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摆在院子里,全福太太、送亲太太和宫中派来的女官们忙得脚不沾地。 苏婳端坐在闺房里。她已经穿上了绫罗嫁衣,嫁衣上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衣摆的凤凰栩栩如生。全福太太一边说着好话,一边为苏婳上妆。 苏婳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琬琰旖旎,明艳端庄,莹白的耳垂上,戴着金镶东珠耳坠,青丝如瀑,垂落腰间。 他会喜欢的吧? 苏婳心中忐忑起来。 全福太太看见苏婳的神色,打趣道:“太子妃害羞了呢。”于是一屋子的人纷纷看过来,善意的笑声盈满整个房间。 苏婳的脸更红了。 等她上好妆,女官们便把她的头发挽起,梳了一个复杂的惊鹄髻。 苏婳僵着脖子,坐了一个多时辰,等她们把头发打理好了,随后感觉脑袋一重,一个华丽的凤冠压了下来。 送亲太太们给她蒙上盖头,小心翼翼搀着她起来,把她引到院子中间。 院子里停着一顶缀满珠玉的八抬彩轿,女官们从送亲太太的手里接过苏婳,扶着她入了轿中。随后,苏婳感到轿子一晃,被抬了起来。 唢呐和鼓锣的声音震天响起,人人都说着恭祝之词,道路好像已经被清理过,彩轿平稳地走了一路,最后停在东宫。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撩开轿帘。 苏婳把手伸过去,那只修长的手便握住了苏婳,微微用力,搀着她从轿中出来。 凤冠沉重,且盖头朦胧了视线,苏婳走得十分小心。旁边牵着她的人也十足耐心,身姿笔挺,风度清致地跟在一旁,清风拂过,卷来他身上熟悉的清香。 苏婳微笑,踩着红毡子,步入了东宫大门。 东宫内挂灯结彩,宾客盈门。赞礼者大喊:“奏乐!”一时之间,悦耳的丝竹管弦之声响起来。 主祝者站在一张沉香木香案前,唱道:“乐声既起,喜烛绚烂,请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齐登花堂。” 苏婳被李韬隐牵着手,带到香案之前。他的手指温润,指腹柔软,苏婳嘴角噙笑,轻轻捏了一下。 主祝者唱道:“一拜天地。”苏婳和李韬隐朝着东边跪拜,三次叩首。 主祝者又唱:“二拜高堂。”两人先朝着皇宫的方向,三次叩首;又朝着香案上苏婳父母的牌位,三次叩首。 凤冠沉重,苏婳感觉脑袋有些晕了,身体轻轻晃了一下。李韬隐似乎有所察觉,他立刻托住了苏婳的手臂。 琴瑟之声不绝于耳,宾客们轻声细语地说笑着,满屋花团锦簇。 主祝者大声唱道:“夫妻对拜。”苏婳和李韬隐交拜,身子俯下来,她的唇角微微上扬。 主祝者笑盈盈唱了最后一句:“礼毕,送入洞房!” 李韬隐上前,牢牢牵住苏婳的手。宾客们哄笑,一路说着吉祥话,簇拥着两人入了洞房。 李韬隐引着苏婳,小心地把她扶到床边坐下。全福太太把苏婳的衣角压到李韬隐的袍襟之下,笑着说道:“神仙眷侣,永结同心。祝愿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她说完,递过去一支秤杆。 李韬隐接过秤杆,用它挑开苏婳头上的盖头。 苏婳眼前一亮,一下子看清了周围。洞房内燃着大红喜烛,窗牖之上贴着双喜窗花,李韬隐穿着大红色衮服,矜贵沉静的目光望着她,一心一意,专注无比。 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眼眸是这么黑,鼻子是这么挺拔,薄唇微微扬起,骄傲的下颚低下去,宽肩劲腰,带着陡峭山峦一般的气魄。 苏婳脸颊泛红。 李韬隐含笑,低沉温柔地说:“喝合卺酒吧。” 一旁的女官们连忙端来两只白玉杯盏,倒了些酒进去。苏婳和李韬隐各自拿了一杯,先喝了半口,再交换杯盏,换杯饮完。 两人相视而笑。 李韬隐吩咐女官端一些饭菜点心上来,随后对苏婳说:“你先吃些东西,我去前面招待一下客人,很快就回来。” 苏婳点头,目送着他走出去。很快女官端来食物,苏婳拿了一块藕粉桂花糖糕,才吃一半,李韬隐就从前面回来了。 苏婳睁大眼睛:“好快……” 李韬隐挥手让众人退下,笑着对苏婳说:“婳婳在这里,我怎么舍得在前面多待呢?” 苏婳扑哧一笑。 李韬隐在苏婳旁边坐下,静静等她吃完了藕粉桂花糖糕,问道:“还饿不饿?” 苏婳点头。 李韬隐便用箸子夹了一块胭脂鹅脯,喂到她唇边。 苏婳吃完鹅脯,眼睛往桌案上一看,指了指鸡髓笋。 李韬隐粲然一笑,又去夹鸡髓笋。苏婳慢吞吞吃完了,看向他:“你饿不饿?” 李韬隐摇头:“我在前面吃过了。”他耐心地喂苏婳吃饱了,给她漱过口,又帮她擦了擦嘴,才站起来,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把帐幔从金钩上放下来。 苏婳睁大眼睛,心跳得飞快。 李韬隐眉眼含笑,带着苏婳一起坐在柔软的锦被上。他的手指纤长有力,先帮苏婳把凤冠拿下来,然后去解她的丝带。 苏婳感觉自己脖颈的肌肤上,压上了一双温温凉凉的手。李韬隐的脸凑得极近,眉目疏朗,纤长的睫毛一眨一眨,脖子上的喉结微微滚动。 她的脑中,轰的一下,仿佛放起了烟花。 喜烛劈里啪啦地燃烧着,大红帐幔低低垂落,帐中鸳鸯交颈,合衾而眠。 一生一世,比翼双飞,白首同心,永不分离。 番外 三年后。 英国公府内,青砖黛瓦,草木繁盛,云笙郡主一边给自己打着扇子,一边叫起来:“娘,你要我去和亲?” 英国公府上没落好多年了,到了盛夏,连冰块都没有。英国公夫人热得满头是汗,低声道:“嘘,别这么大声嚷嚷。你得罪的那个人,现在已经当了皇后,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不知道你跟她结下过梁子,哪家还敢娶你进门?” 一年前,先帝驾崩,太子李韬隐即位。他登基称帝后,下的第一封诏书,便是立太子妃苏婳为后。 云笙郡主嗫嚅了一下,也感到有几分心虚,她小声道:“娘,那么远,我不想去。” 英国公夫人道:“傻闺女,听娘的话。娘打听过了,我们大秦国力强盛,你去了塞外,也是要当皇后的,只要大秦在一天,你的地位就稳固一天。依娘看,现在这个皇帝,能力是很出众的,大秦至少还能强盛百年,够你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 云笙郡主本来就亲事艰难,听见这话,也有几分动了心。她用扇子遮住一半的脸,细声说:“娘,我明白了,你让我想一想。” …… 御书房内,龙涎香缭绕,宫人们垂首侍立一旁。 苏婳被皇帝陛下抱在膝头,帮着念折子。 她随手从龙案上拿起一份折子,念道,“‘陛下正值鼎盛春秋,宜广纳后妃,为皇家开枝散叶……’”她念了两句,住了嘴,把折子往龙案上一扔,“这个是劝你纳妃的。” 李韬隐轻笑,把折子捡回来,看了两眼,也不批复,递给一旁的王福忠:“这封就直接发回吧。” 如果折子没有御笔朱批,直接被发回了,代表皇帝很不满意。 王福忠应了一声,把这份折子整理到一旁。王福忠现在是皇宫里的大内总管,但毕竟年纪大了,再过几年,就要退下来了,他最近正忙着教导小徒弟。 窗牖之外,蝉鸣雀啼。苏婳又拿起一份折子念起来:“‘我朝愿与大秦永结秦晋之好,诚乞贵国公主相嫁……’这个又是塞外小国求和亲的,可是我们这里还没有公主呀。” 李韬隐摇摇头:“宗室之女,没有一个肯嫁出去的。”他一边说,一边接过苏婳手中的折子,拿起朱笔,批了几句话。 苏婳笑道,“塞外清苦,宗室女哪里肯去那么远的地方。”她拿起另一封奏折,“‘听闻陛下正为和亲之事而苦恼,微臣愿为陛下分忧。家中幼女,云英未嫁,天性烂漫,长相可人……’咦!”苏婳坐直身子,“你看这个,有人想送女儿去和亲!” 李韬隐凑过来:“让我看看。” 他的脑袋凑得很近,鼻尖呼吸而出的热气,打在苏婳的耳垂上,一路荡漾到她的心底。 苏婳偏了偏头,微微地笑。 李韬隐的唇在苏婳的脸颊上轻啄一下,目光停在奏折上,一目十行看过去:“原来是英国公府,要送季云笙去和亲。” 苏婳:“这……我先前似乎确实听说,云笙郡主说亲之事,很不顺利。” 李韬隐道:“她先前得罪了你,亲事哪里顺利得起来?” “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啊,早就当场报复回去了好嘛。”苏婳赖在李韬隐怀里,嘟嘴道,“明明是他们自己想多了嘛。陛下,她既然想为国分忧,你就给她封个公主吧。” 李韬隐道:“就依你,朕的皇后殿下。”他笑起来,声音温雅低沉,浸满柔情。 第二天,李韬隐上了早朝,先说了和亲的事情:“……季家的忠心,朕都看在眼里,特封季家幼女为定国公主。钦天监,你去看看,最近有什么适合下定的好日子。” 钦天监应是,英国公出列,赞道:“陛下英明。” 李韬隐哼了一声,又把劝谏纳妃的折子扔到桌上:“朕说过了,此生,唯皇后一人而已。谁再整日里盯着朕的后宫,就不要怪朕不留情面。” 他这话说的重,朝臣们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还有哪个憨人,竟然还敢提纳妃的事情。 陛下登基已经一年了。一年来,本来还有大臣提纳妃选秀的事情,但他们很快发现,一提这事,就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莫名其妙遭到陛下的贬斥。因为要求皇帝广开后宫,是圣人之言,陛下不好直接驳斥,便暗戳戳给朝臣下绊子。 皇帝陛下,在这方面,可真幼稚啊。朝臣们心照不宣,渐渐的,就连陛下日日留宿中宫之事,他们也不闻不问,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皇帝陛下铁了心要独宠皇后娘娘,他们做臣子的,难道还能把人绑到龙床上不成? 新任的王御史看懂了同僚们的挤眉弄眼。他红着脸,决定待会一定要偷偷把折子拿回来。 皇帝陛下心满意足地下了朝,暗爽自己威严日重。他回了中宫,看见他的皇后正在和几个贴身的宫女说话。 他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怎么了?” 苏婳道:“这几个丫鬟跟了我多年,年纪都大了,我问问她们将来想做些什么。” 李韬隐顺着苏婳的目光看去,见到四个侍女,齐齐整整地垂首立着。他突然有了印象,这四个人,是苏婳第一次入安王府时,他拨过去的,名字里取的还是“瑶台玉树”的含义。 李韬隐问:“她们怎么想的?” 苏婳说:“紫淑想出宫,其余三个,都想留在宫中做管事姑姑。” 李韬隐点头,“这样也好。”他揽着苏婳,只觉心情颇好,便道,“紫淑是哪个?你服侍了皇后这么久,忠心可嘉,朕赏你百两纹银出宫。” 紫淑忙谢了恩。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帝后的日子,温柔而又惬意。曾经被李韬隐送去做棋子的晚娟,有一天托人求到苏婳面前,说长子已经出生,求皇后赐名。 苏婳知道,晚娟这是在暗示,李韬隐曾经做出的送晚娟的长子入羽林军的承诺。苏婳正好闲来无事,翻找典籍,用心取了一个名字,还打发人跟羽林监说了一声,待日后晚娟的长子长到十六岁,便接入军中锻炼。 到了冬日的一个午后,苏婳午睡,突然皱眉呻.吟,被梦魇住。 李韬隐正坐在她旁边批奏折,听见动静,连忙放下朱笔,把她推醒,问道:“婳婳,你这是怎么了?” 苏婳满头大汗,双目迷茫了一会儿,渐渐回过神。她道:“我梦见,我成了穆妃。” 穆妃实在是对先帝用情颇深。三年前的宫廷事变后,穆妃被先帝召回皇宫,盘问过一回。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不久后,先帝竟然下旨,让穆妃还俗,托了另一个身份,仍然进宫,陪伴先帝左右。 可惜先帝在宫变中受过惊吓,本身又感染了风寒,不到两年,便撒手去了。穆妃便自请去守皇陵,李韬隐自然准了。 李韬隐摸了摸苏婳的脑袋,轻声问:“你是梦见我先死了?” 苏婳含着泪,点了点头。 李韬隐目露爱怜,把苏婳的小脑袋搂在怀里,道:“时光还很长,先不要想这么远的事。婳婳,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苏婳点头,将头轻轻靠在李韬隐的胸膛。她听见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的,一下又一下。 到了晚上,帝后安寝。华美宽敞的大殿里,宫人们把烛火吹熄,金丝帐幔低垂。苏婳躺在李韬隐的身边,睡到半夜,突然口渴,欲起身。 枕边的人突然呢喃起来,似乎在说梦话。 苏婳愣了一下,忍不住附耳去听。 她听见,他在反复地呢喃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柔,恍若最甜蜜的温柔织就而成的梦境。 苏婳不由微笑起来,她把自己的脑袋,和他的轻轻贴到了一起。 他们会一直相伴在一起的,生生世世,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