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娇宠王妃》作者:九斛珠 备注: *本文穿越属性非常弱,各位权当古言看哈* . 沈妱生于藏书之家,在蜜罐儿里泡了十四年,岁月可算静好 直到她碰见徐琰—— 明明都说了她是招婿,谁知端王殿下还要执意乱入 难道调戏她很有意思?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妱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婚事 清明才过,谷雨未至,正是春意盛时。 玲珑山馆里一树海棠初绽,大丛的蔷薇贴墙而生,嫣红艳丽的花朵团团簇簇,像是泼开了浓烈的胭脂,参差点缀在枝叶之间,掩着架下正在打盹的小肥猫。 沈妱站在廊庑下,伸手去抚弄风铃。 十四岁的姑娘正是窈窕烂漫的年纪,她穿一袭锦绣双蝶钿花衫,下面是雨过天青色的暗花烟罗裙,青丝间别着香钗,钗头的蝴蝶衔了细珠流苏,随她扭头的动作微晃,衬着那腻肤嫩唇,秀眉美眸,更增娇美。 檐下风铃叮铃作响,却掩盖不住窗户内沈夫人和蒋姨妈的说话声—— “……我也想尽早定下婚事,可老爷纵容阿妱,定要依她的心意来选人家,这丫头又固执,我也是没奈何。”沈夫人语调婉转。 蒋姨妈的声音含笑,“要我说,咱也不必往远处找,阿妱常来往的几个就很好。” “董家的孩子吗?” “那个固然不错,我却更喜欢秦家那孩子。性子跟他父兄都不同,能文能武,温文谦和,人品又贵重,最难得的是对阿妱上心,对妹夫也尊崇!” 她口中的“秦家孩子”是沈妱在书院的同窗,武川省都指挥使大人家的二公子秦愈。秦家是权势盛隆的二品大员,沈家虽然书香传承,论身份却不过一介布衣,两家明显门不当户不对。 蒋姨妈这话落在沈妱耳中,也只能当做玩笑听听了。 再说,她跟秦愈的交情虽不浅,却也只是同窗之谊,要说把他招来沈家为婿,也亏蒋姨妈能想得出来。 沈妱黑漆漆的眸子灵动若水,掠过一抹无奈的笑。 果然,就听里面沈夫人一笑道:“那孩子自然是百里挑一的,可他那样家世,哪能招婿。其实也不必高门贵户,只要待阿妱好,能守住这份儿家业,就足够了。” “他能是什么家世?”蒋姨妈显然不同意。 她的丈夫蒋文英是布政使,论官阶比秦家还要高上半级,说话底气也足。 屋里安静了一瞬,应是蒋姨妈在喝茶,继而又听她说:“咱们阿妱的容貌品行,若不是得守着这份家业,送进宫里当娘娘都使得,哪里还配不上他了!” 听那语气,护短的意思都快溢出来了,让正在听墙角的沈妱都忍俊不禁。 里面沈夫人也被逗笑了,叹了口气,“招婿这事儿尴尬,想挑个合适的,又不能委屈了阿妱,实在太难。阿妱性子又倔,唉,我为着这事情快要愁死了!” 外面沈妱闻言,不由嘟嘴轻哼。 她今年也才十四岁,就算招婿的事情不像嫁女那样顺当,那也不值得娘亲这般发愁焦急吧? 听起来像是她根本嫁不出去了似的。 沈家虽然只是布衣,却以书香传承,沈妱的父亲沈平是庐陵出了名的藏书家,才学极高,弟子广布,在庐陵城里名气不小。虽然不好指望秦家那等门第,但是想进沈家门的人还是多着呢! 不过是沈妱不想这么早定下婚事,跟沈夫人又说不通,才恳求沈平拖延而已。 她扁扁嘴,跑到院子里,踮起脚尖折那初绽的海棠花枝。 这棵树据说还是当年兄长出生时栽下的,二十年过去,海棠树已长得繁茂葳蕤,年年果实累累,是这玲珑山馆里最妙的风景。 只是海棠尚在,向来疼爱她的兄长却已经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已经八年了,他还活着吗?还能回来吗? 如果他能回来,母亲也就不必为招婿的事情这般烦恼了吧。 沈妱对着花树苦笑,将那花枝抱在胸前一嗅,就瞥见丫鬟石楠带着石榴和石椒进了院子,怀里各自抱着一束含苞的春花。 石榴脸上喜气洋洋,献宝一般将那红如烈火的木棉凑到沈妱跟前,“姑娘,花儿都折来啦,好看吗?” “眼光不错。”沈妱微笑称赞,将那海棠花枝递过去,“这枝供在我书桌上,蔷薇插好瓶送给夫人,其它的你们安排吧。对了,准备一瓶木棉,待会送到外书房,用我书架上的瓷瓶。” 石榴和石椒应命而去,石楠便回道:“姑娘,刚才外头书肆里递话进来,说秦二公子找你呢。” 秦愈?沈妱眯了眯眼,这算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吗? 她抬步就想往外走,慌得石楠连忙阻拦,“姑娘带上披风再出去,前儿的风寒还没好呢,当心再着凉!” 春光温煦,日头和暖,哪里就能再着凉了? “那你快去取。”她敷衍了一声,脚步轻快的出了玲珑山馆。 沈妱出生在藏书世家,曾祖父从户部尚书的位子上辞官后便退守故里,建起了藏书楼。经祖父沈磐和父亲沈平几十年的努力,如今沈家藏书已愈十万卷,那书楼高有三层,周围树木阴翳,站在山馆外一瞧,十分显眼。 她家里还开着刻书售卖的书肆,在这庐陵地界也小有名气。 沈妱从后门走进书肆里,果然见秦愈就站在书架下,正在挑书。 旁边董叔谨眼尖,立马拽他一把,迎了过来。 秦、董两人性格迥异,走过来时却破天荒的异口同声道:“阿妱你听说了吗,出大事啦!” 董叔谨这人也就不说了,父亲是富阔的盐商,他又排行第三,肩上没什么重担,便养成了公子哥儿的性子,平日里咋咋呼呼是司空见惯。 可秦愈却不一样。他是二品大员家的嫡出公子,庐陵赫赫有名的“武状元府文曲星”,虽然与董叔谨同龄,性格却沉稳许多,书院里那么多同窗,最处变不惊的就是他了。 连秦愈都说是出大事了……沈妱不由好奇道:“什么大事?” 董叔谨立马道:“刚听到的信儿,端王殿下要来咱们庐陵了,据说还要住上几月!” “阿妱你的风寒还未痊愈吗?”秦愈最先出口的却是关切。 沈妱失笑,道了声“快痊愈啦”,心里却满是讶然。 端王殿下徐琰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他是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弟弟,向来有骁勇善战之名,曾数次击退北边的燕国,据说此人冷厉嗜杀,战功赫赫,身上挂着无数传奇故事。 可如今的武川省政通人和、安宁太平,这位战神来庐陵城做什么? 问了问详细,他两人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道:“今日学政大人请了许多人来书院里议事,听说是跟这个有关。“ 董叔谨又叫身后的小厮把一包书拿过来,“这是韩思从你家借的书,他有事外出,就叫我帮着还回来,还让谢谢夫子。”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沈妱一笑,叫旁边的小伙计把书送往内院。 跟秦、董二人说了半天话,送走他们之后,沈妱也没回玲珑山馆,直接往沈平的书房里去了。 石榴办事的手脚倒是麻利,那一瓶木棉已经派人送来了,用了乳白无暇的细颈瘦瓷瓶,通身不饰花纹色彩,却仿佛最素净清越的美人,质朴恬淡。几枝木棉横斜挑出,红如烈火的花团锦簇,极致的红与白相应,仿佛朱唇腻肤,入目成画。 沈妱将那木棉赏了半天,调了调插瓶的姿态,便从书架上拿了书来闲读。 到得日色西倾的时候听见外头传来人声,沈妱便如雀儿般迎了上去。 “爹爹,你可算回来啦!”她的声音里带着风寒后软软的鼻音。 沈平脸上笑容温煦,“不好好养病,怎么又来偷我的书看?” “哪有,女儿是来送花的!”沈妱跟着他进了书房,将那瓶木棉指给他看。 沈平甚是满意,就势在书桌旁坐下。 沈妱便凑了过去,“听说端王殿下要来庐陵,爹爹知道他来做什么吗?”沈平虽然无心仕途,从未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却因为藏书巨富、才学颇高而做了庐陵书院的副院长,以教书育人、广布学识,书院里的事情他自然是清楚的。 沈平抬眉看了看她,“消息倒快。依你推测呢?” “是不是为了五麟教的事情?”沈妱眼中有亮光闪过。 这是她想了半个后晌猜出的结果—— 去年冬末的时候,僻处西陲的五麟教众闯进隔壁泰宁省的一处州府衙门,杀了知州、通判,抢了当地有名的几家富户,确实是惊动朝廷的一件大事。五麟教这些匪徒神出鬼没,而且和西边的夜秦国有牵扯,这一事后众说纷纭,不少人猜测这是夜秦要挑起战事的意思。 端王殿下素来善战,自然容易让人想到泰宁的事情。 沈平闻言一笑,“也未必不对,不过按照官府的文书,他是来主持《四库大典》征书之事的。” “《四库大典》!”沈妱一惊,“皇上当真要编这部书了?”见沈平点头,不由大喜。 开国至今近两百年,虽然目下边境偶有战事,似武川这等富庶内地却是升平安泰,文事鼎盛。 惠平帝登基已有八年,朝政早在他掌握之中,升平久了,便渐渐兴起了整理典籍的念头。两年前他初次提出此事,后经内阁、翰林院等商议,今年开朝的时候就下令征书,要编纂一部汇聚天下典籍的《四库大典》。 这是能千古流芳的文坛盛事,当然不能一蹴而就,要把那浩如烟海的典籍梳理出个头绪,还要保证无失无漏,头一步的征书就至关重要。武川地处淮南,传闻天下十分藏书,五分在皇家,四分在淮南,其藏书之盛,可见一斑。 皇上派端王殿下来此,也足见重视。 沈妱跟着沈平参与藏书之事多年,对于此举自然也高兴,黑漆漆的眸中盛满笑意,叫那瓶木棉瞬时失了颜色。 沈平瞧着爱女,忍不住笑了笑,“三日后端王殿下将抵达庐陵,且等着吧。” 到三月初十那天,庐陵城飘起了沾衣欲湿的靡靡细雨。 城外官道的北侧有一片栽满了杏花的斜坡,此时杏花灼灼而开,在烟雨中浮起一层朦胧的细雾。武川省的布政使、都指挥使、按察使三位大员带着庐陵的一众地方官员聚了个齐全,在城门外静候端王殿下驾临。 ☆、第2章 惊吓 在沈妱的认知里,当今皇帝年已四十,二十岁的端王殿下跟皇上虽非同母所出,却是皇上最疼爱的弟弟,这些年恩宠始终不衰,加上他本就身份尊贵,此番驾临庐陵,该有极大的仪仗才对。 托着姨父是布政使的方便,爱瞧热闹的沈妱并没错过迎接端王入城的盛典。 不过和所有人的预计不同,这场隆重的典礼迎来的只有两人两骑外加一辆马车的简单队伍—— 闻名天下的端王殿下骑着匹黑色骏马,在杏花细雨中怡然驻足。旁边的枣红烈马上是他的贴身随从,车里则是一位满头华发、年过六十的老人,除了那赶车的小厮和伺候老先生的两位书童外别无旁人,更没有长史、仪卫、大使等随行的人。 这样的出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沈妱此时穿着穿着书院的冠服混在迎接的队伍里,不可免俗的跟着众人偷偷观察端王仪态形容。 英气、端贵,隐然带着沙场战将的勇武之气,不过身处这如烟的杏花春雨里,倒是没有传说中那么冷厉。这是沈妱对端王徐琰的第一印象。 一众官员虽然大感意外,却还是满面恭敬笑容,簇拥着徐琰入城。 到得庐陵城最负盛名的酒楼时,蒋文英便以接风洗尘为名,邀请端王移驾其中,被徐琰拒绝了。 非但这场宴会落空,就连蒋文英费尽心思挑选出来的一处宅院都被断然拒绝,端王殿下只丢下一句“后日午时庐陵书院议事”的吩咐,便带着随从孑然离去。 一众官员被晾在原地面面相觑。 庐陵城繁华富庶,并非没有接待过皇亲显贵。四年前皇帝南巡时接过驾,那时候的排场至今为人传颂,后来太子殿下、魏王殿下也曾以巡抚的身份来此巡视安民,彼时官员们接风洗尘、安排宅邸,那可都是合乐融融的场景。 谁知道这位端王殿下一来,竟是这般冷冰冰的疏离态度,仿佛庐陵的官员得罪过他一样。 蒋文英没办法,只好就地叫众人散了。 沈妱兴冲冲的来凑热闹,最终却扑了个空,有点兴致缺缺,跟着沈平往回走的时候她也低头不语。 倒是沈平若有所思,在进了沈府的大门后,自言自语的叹道:“端王殿下带兵打仗时神出鬼没,这记下马威也给得有意思啊。” 下马威?沈妱疑惑。 虽说端王殿下拒绝宴会和府邸有点不近人情,但这算得上是下马威吗? 瞧一瞧飘然走进书房的父亲,沈妱觉得脑子似乎又不够用了。 且不论武川的一众官员们如何揣测琢磨端王殿下的态度,这两天里的庐陵城却是热闹了起来。 一场细雨洗净微尘,更增春光,就连街边的柳丝都比平时更显碧绿,引得燕儿低绕,鸟雀环栖。泰宁、真定两省的布政使和学政大人得到消息,次日傍晚时就赶来了庐陵,随后陆陆续续有受邀前来的藏书名家、文坛领袖入城,一时间庐陵城的各处客栈里人满为患。 到得约定之期,庐陵书院热闹空前。 庐陵书院传承数百年,就建在东城的僻静之处,因为其中出了许多有身份名望的高官,一年年扩建下来,那气派和文风雅气连各个衙署都比不上。 书院占地颇广、里面宽敞,又有不少学子能帮着整理图籍,这回征书便选了书院为中心,地点就设在东侧小院的静照阁里。 这院子里一棵老槐葳蕤繁茂,底下的描漆架子上摆了一溜矮松盆栽,两株长了百十年的大榆树掩盖着三层的小阁楼,阴翳清凉。 正厅的门敞开,里面摆满了桌椅,上面茶水果点、瓷瓶花枝俱备,清幽香气扑鼻。座中三省的藏书名家齐聚,从年逾古稀的老者到英姿勃发的青年,从书香门第到盐商富室,济济一堂。 上首以端王殿下为尊,其下是三省的布政使、学政,再次是各州府的官员。 端王殿下总理征书的消息已经传开,他也不绕弯子,将圣上的嘱托和期望说了一遍,希望在座的官员们能尽心尽力,藏书家们能踊跃献书。 后面就是官员们表态了,这些人大多是以科举进的仕途,当着端王的面又不敢怠慢,一番表态又无趣又冗长。 沈妱坐在角落里听了一阵,到后面的时候觉得无趣,便偷偷的溜出了静照阁。 静照阁的附近都是学堂学舍,往东边走一阵则是精心布置的园林,这时节里桃李杏花次第开落,蜂环蝶绕、曲桥流水,春景醉人。 沈妱平时就爱犯困打盹儿,这会儿午后天气变热,更容易觉得倦懒。于是一路赏春慢行,到阴翳处逗了逗书院里养着的小白狐狸,便抱着它到惯去的凉亭打盹去了。 美美的偷了个懒儿,沈妱半梦半醒之间眯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眼前多了个人。 那个人似乎还正在看他! 那种朦胧中被人盯着的感觉实在吓人,沈妱惊了一跳,残余的瞌睡尽数飞散,她抱着白狐狸霍然坐起身,意识回笼时也彻底的看清了眼前的人—— 几株围拢在一处的紫玉兰婷婷绽放,端王殿下穿一身墨色织金的滚边长衫,双手负在身后,站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正在看她。 或者说,正在看她怀里的狐狸。 沈妱大惊。 这个凉亭因为离学舍远,道路又弯绕隐蔽,平常少有人至,所以沈妱才敢放心的在这里打盹儿,可是这位本该被众官围坐着的端王殿下是怎么来的? 沈她这会儿虽然穿着书院学子的衣衫,却并未刻意遮掩自身体态,十四岁的姑娘身段儿渐渐显露,该突该翘的也都有了苗头。加上她本就生得美貌,一身青白交织的衣裳,冠帽摘下后有几缕头发垂在耳边,娇美的姑娘抱着柔软的白狐狸在树荫下小憩,落在人眼中,实在安逸美妙得紧。 沈妱当然不晓得这情况,呆坐了片刻,急剧的心跳平复了许多。 她的头脑也清醒起来,觉得有点窘迫,连忙将狐狸放在旁边,起身作揖道:“草民见过端王殿下。” “你认识本王?” “端王殿下总理征书,庐陵城中谁人不知,那日殿下入城,草民曾远远见过。” ——沈妱并不想透露她仗着姨父和父亲的方便混在藏书家堆里的事情,也说不出什么“殿下龙凤之姿”的恭维话,也只能这样胡扯。 谁知道端王并不放过,“难道不是刚才在静照阁?” 沈妱讶然抬头,却并没在那张冷硬的脸上探寻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想来端王殿下能统领千军万马,眼光之毒辣自非常人可比,沈妱自知女儿家穿着书院服装时与少年不同,徐琰能在人堆里注意到她,也不是什么怪事。她不好否认,只得低了头,不再说话。 对面徐琰站了片刻,大抵觉得无趣,又转身走了。 沈妱瞧着那身影消失在枝叶掩映之后,如蒙大赦。 这位端王殿下不愧战神之称,虽然姿容英挺并非那等凶神恶煞的容貌,但浑身上下的那股压迫力却非常人可比,也难怪那天他简简单单一句话,竟能叫蒋文英语含战兢。 听说他如今也才二十岁,怎么就能练出这等气势呢? 沈妱也见过秦愈的父亲秦雄,那位爷是都指挥使,也是上百次战役里历练出来的硬汉,如今四十多岁的年纪,那身勇武刚猛之气叫人印象深刻。 跟他一比,这位年轻的王爷在气势上似乎也并不逊色多少? 回身将小狐狸抱在怀里,沈妱瞧着周围没人了,看看天色也差不多,便抱着狐狸往回走。 今天的事情实在意外,尤其她睡意朦胧之间感觉到有人看她的时候,那种惊吓真是叫人心有余悸,现在回想的时候心跳都能快上几分。 沈妱难免埋怨徐琰的突然出现,抱着小狐狸毛茸茸的身子,低头对着小狐狸自言自语道:“什么身份尊贵、威名赫赫的王爷,居然会偷窥别人睡觉,把人吓醒了还没半点歉意,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孩子懂事,真是丢皇室的脸!对吧,小白?” 小狐狸乌黑发亮的眼睛对着她,听不懂沈妱的抱怨,自然也没法回答。 不过它通人性,晓得这会儿沈妱心里不痛快,便抬起爪子在她手臂上蹭了蹭。 沈妱平日里最喜欢这只小狐狸,被它安慰得心情好了不少,吐槽完后撇了撇嘴,抚着它的毛玩。 走了两步抬头,猛然瞧见一角墨色织金长衫,那花样纹饰实在印象深刻,沈妱登时魂飞魄散。 端……端……端王殿下! 看清了那张面无表情的冷硬脸庞后,沈妱觉得腿都有些发软了。 很显然,刚才的那几句话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沈妱并不是什么胆气状如牛的姑娘,穿越到这个世界里,自然也晓得基本的规矩。端王爷是什么人?那可是天子亲弟、当朝亲王,浑身闪着金光的皇室!跟她一介布衣百姓相比,身份天壤地别,那是能轻易吐槽的吗? 何况端王骁勇善战,素有冷厉嗜杀之名,当面撞破自己被人这般说,怎会不生气?哪怕不会牵扯到身家性命这等大事,但只要他介意,随随便便来点惩罚,她承受得住吗? 沈妱心里哀嚎一声,手臂一紧,勒得小狐狸轻声痛呼,连忙放它下地。 ☆、第3章 春思 端王就在前面沉默站着,挺拔的身姿一动不动,也没出声言语。 沈妱不敢抬头,将双手藏在袖子里,指尖扣着掌心,觉出层层汗意。 毕竟是亲王之身,应该不至于小肚鸡肠到跟她一个小姑娘计较吧?她想。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人家堂堂王爷威名赫赫,连二品大员都得谨慎伺候着,你个小姑娘居然敢轻视唾弃,不要命了? 沈妱不了解这位王爷的性情,自然摸不透他的打算。 惴惴不安的站了许久,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的时候,对面那位爷终于挪了挪脚步,什么话都没说,侧身走了。 沈妱身子一软,连忙扶住了旁边的树枝。 小狐狸去而复返,站在树根下仰头看着她,满脸的好奇。 沈妱站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蹲身跟小狐狸玩了会儿,待心绪全然平复才离开。 静照阁那边沈妱当然没有心情再去凑热闹了,拐了个弯儿朝学堂那边正走着,半路上却碰见了董叔谨。 “阿妱,阿妱!”董叔谨满面喜色,远远的就在喊她,“一个月的时间到啦,你说的套印书刻得怎么样啦?” 董叔谨也十五岁了,论年纪比沈妱还长一岁,可不知是清闲安逸得太久还是天性如此,总是一副咋咋呼呼、万事不萦于心的样子。 学堂这块儿多的是书院的学子们,听见他大嗓门提及套印书,也都好奇的围拢了过来。 “阿妱啊,大家可都等着看呢,快拿出来叫咱们开开眼界。”董叔谨显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到了近前时又提醒了一遍。 “工半月前就刻好了雕版,这会儿应该是印出来了,回头拿来请各位赏鉴。” 沈妱其实也有点期待印好的彩色套印书,不过最近书院里来往的官员多,没准在哪儿就能碰见个贵人,像董叔谨这样咋咋呼呼的喧闹可不好。 她不能对别的学子说什么,但董叔谨是玩闹惯了的好友,言语上甚少有忌讳,当即微微板起脸来,道:“夫子近来的告诫你都忘了吗?端王爷和学政大人都还在静照阁呢!” “哎呀。”董叔谨将嘴一捂,“一时高兴把这都给忘了。” 他和沈妱相交颇深,知道沈妱故意提醒的用意,当即一挥手道:“各位可别学我啊,这两天要谨言慎行,多读书少闹腾,当心挨夫子的训。” 众人都是岁数相当的少年,见惯了董叔谨在沈妱跟前的言听计从,也都记起夫子的训诫,当即嬉笑着散了。 这边董叔谨嘿嘿一笑,道:“那个书能不能先给我赏鉴赏鉴?” “也好!董伯伯要的那套书应该也刻印好了,正好交给你亲自带过去。” 因秦愈对套版书的事情也颇感兴趣,沈妱便和董叔谨叫了他同去。 结果薛凝不知道是从哪儿冒了出来,对着董叔谨就道:“三表哥,我也想去瞧瞧。” 薛凝是学政大人薛万荣的女儿,也是书院的常客,因为爱慕秦愈的风姿,没事时就爱借着董叔谨表妹的身份来凑热闹。 不过她和沈妱气场相冲,见面后说话不过三四句就要冷嘲热讽,沈妱一向不怎么喜欢她。但不可否认的是,薛凝长得其实也挺好看,尤其那时刻微微翘着的嘴唇,更显可爱玲珑。 董叔谨当然也很照顾这位表妹,看了沈妱一眼道:“那就一起瞧瞧?” 沈妱也不能拒绝,便点头答应。 这时候静照阁里的事情还没结束,沈平身为书院的副院长,自然走不开,那马车也要留着备用。 庐陵书院离沈府不算近,要走过去实在太累,秦愈便招呼道:“走吧,咱们骑马过去。”庐陵书院里虽然清幽雅致不养马匹,但书院附近是有马肆的,专门供人租用。 他俩带头先行,后头薛凝和董叔谨便也跟了上来。 绕过闹市,三人沿着穿城而过的湄水慢行。三月里春光正盛,沿堤的杨柳婀娜随风,随处可见燕儿低飞、春花含笑。这等景致下沈妱心情还算不错,不时的扯一段柳梢,或是摘两朵野花,灵巧的手指飞舞之间,已然编了个好看的花环。 若在平常,自然可以戴着花环玩一玩,不过这会儿穿着书院的冠服,自然不能头戴花环,只好将它挂在腕上。 秦愈一直与她齐头并进,侧头瞧着那纤细嫩白的手腕藏在春花柳丝之间,五指无意识的拨弄着玩耍,那种美妙无法言喻。 纤嫩的手指仿佛伸进了心里,轻轻柔柔的随意拨弄,如同春风拂过心坎,漾起圈圈涟漪。 微动的春风里,他一时出神。 后头董叔谨瞧见那呆样子,贼兮兮的一笑,当即拍马上前道:“益之,你骑马都不用看路的吗?当心撞上前面那棵老榆树!” 时刻关注秦愈的薛凝当然也看见了,酸溜溜的道:“秦公子这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这样发呆,魂儿都没了?” “哦。”秦愈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却是面不改色的道:“只是想起了件奇怪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故而走神。” “什么奇怪的事?”董叔谨信以为真。 “你们瞧那座园子。”秦愈指着对岸一处被繁茂的杏花树叶遮住了围墙的园林,“我听说端王殿下来了庐陵之后,竟然选择住在这里。” “那好像是留园吧,跟阿妱家不远的那个!”董叔谨嘿嘿一笑道:“是不是留园啊益之?如果是的话,那阿妱可就占大便宜啦。” “沈妱能沾什么便宜?”薛凝没好气。 董叔谨道:“你想啊,咱们庐陵城最讲究的是什么,那就是读书治学!端王殿下住在那里,若是有人要去拜访,除了俗气的金银之外,最好是带些文雅的书过去。阿妱家的书肆就在那里,而且名气又那么大,那几十套装帧精美的书就不愁没人买了,到时候咱们二十两一套卖出去,肯定抢着要!” ……秦愈难得的翻了个白眼。 沈妱也好笑道:“叔谨你当真该回家帮着打理生意的。不过说起来,这座留园荒废了好几年,里面年久失修,肯定荒芜破乱的很,怎么端王殿下却选了这里?” 对岸的留园是之前武川一位左参政的园子,后来他受宫中一桩大案的牵连,举家被抄,男丁全部斩首,女丁流放或者充入奴籍,园子就此空落了下来。 留园建得十分精致玲珑,满庐陵城里也就只有官宦富室们用得起,但因为有这样一桩事情在,众人忌讳,这几年一直都空着,任由其荒芜冷落,官府也不曾理会。 这回端王殿下来庐陵,拒绝了蒋文英等人精心挑选的宅院府邸,却搬进这么个地方,确实叫人费解。 旁边秦愈摇头道:“倒也没有荒芜,昨天就有人去留园拜访端王,据说里面粉饰一新,干净整洁得很。” “粉饰一新?”这下沈妱都吃惊了起来,“可是从年初到现在,我从没听说有人去修那座留园啊!” “是啊,在昨天之前,这满庐陵城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留园已经被整理了出来。你说咱们这位端王殿下的手段,是不是很高明?” 岂止高明,简直能说是神出鬼没了! 沈妱忽然就想起了那天沈平进门时感叹过“端王殿下的下马威”。 如果那天端王轻车简骑,让武川三位大员精心筹备的接风盛典泡汤算下马威的话,那这次他拒绝地方安排,神不知鬼不觉的整理出留园再住进去,便是赏了个更大的下马威! 也难怪秦愈提起这个的时候显得心事重重,上回几位大员起码探到了端王抵达庐陵的确切时间,可这回呢,人家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修缮园林,偌大的庐陵城里却没有一个人察觉! 而且他事事都能避开秦雄的耳目,恐怕都指挥使秦大人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是火辣滚烫的吧。 叫她想不通的是,端王此次来庐陵是为了总理协调征书之事,要让这些大员们配合,自然不能把关系搞僵。可他却来了这么两出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不过沈妱一介升斗小民,也没必要琢磨透这些天潢贵胄们的心思,当下不再多想。 到了沈府的刻书坊,四个人一进门,何伯便迎了上来。 “少东家、秦公子、董公子。”他又冲薛凝行了个礼,而后道:“看董公子这幅模样,怕是冲着董老爷的那套书来的吧?” 沈妱微微一笑道:“何伯你可猜错啦,咱们是来看那部套版书的,装好了吗?” 何伯一拍脑袋道:“哎哟瞧我这记性!都装好了,少东家请到厅里稍待,我这就去取。”他唤了个伙计过来招呼,自己先往库房里去了。 沈妱在自己家的书坊里也不客气,招呼着其余三个人入厅。 不多时,何伯就捧着一副精致的书盒过来,双手取出内里精心摆着的书,摆在桌面上。 董叔谨猴急,抢过去翻了两页,脸上满是赞叹。 旁边秦愈眼中也全然是欣赏,“没想到阿妱还有这等本事!” 董叔谨也是啧啧称叹,忽然想起什么,道:“益之你说,端王殿下正在征书,他要是瞧见了这本书,咱们阿妱和沈家书肆是不是就能名扬到京城去啦?” 端王徐琰……沈妱心里打了个寒颤。 虽说这对她来说确实是个极好的机会,可要面对那冷厉嗜杀的战神……沈妱觉得这主意简直糟糕透了。 ☆、第4章 娇女 抛开端王这个让人头疼的话题,沈妱还是很开心的。 她穿越来的这个时候雕版印刷也才出现没多久,更别说彩色套版的了,沈妱这次尝试也是首创。虽然技术所限,这回她只能在黑字之外用朱蓝二色来印朱栏和批注,相对于后世精美的装帧十分逊色,但在这个环境下做到如此已属难得。 至少在秦愈和董叔谨看来,沈妱的这个方法可以算开一代先河了。 沈家刻书之所以能在庐陵有名气,除了沈平选的底本好、校勘的书籍质量颇高之外,也是因为沈家的书雕刻精美、字体端庄,所用的纸张也十分考究,一纸一字莫不追求完美,一页页翻过去,赏心悦目。 秦愈跟董叔谨捧着看了半天,爱不释手,薛凝虽然没说什么,但是翻看之间,脸上也有艳羡。 董叔谨素来爱跟沈妱闹腾,看完后一把抱在怀里,一副霸王模样,“阿妱,这书归我了啊!” “这书刻印起来辛苦,沈夫子都还没看,你倒先抢走!”秦愈不满。 “阿妱你不可能只印这一本吧?不然多浪费雕版。” 董叔谨毕竟出生在盐商之家,在生意成本盈亏的事上格外敏感,晓得这本书耗费不小,沈妱不可能只印一本就将雕版弃之不用,便将书紧抱着不放。 沈妱无奈,只好笑道:“叔谨算计东西的时候脑袋可真是灵透,这书我印的不算太少,送你一本也没什么。益之兄这里我也备了一本,”又转头淡声问薛凝,“薛姑娘若是喜欢,我也送一本如何?” ——不同于薛凝对男子的“公子”称呼,沈妱因为从小被沈平带着各处逛,在书院里待得久了,自然不好对所有人都公子公子的叫,便和书院里其他学子一样,亲近者以字号相称。因秦愈比她年长两岁,便加了个“兄”字。 至于薛凝,虽然对这精美的书十分感兴趣,却还不至于迷了心窍。 她和沈妱性情素来不和,互相没少冷嘲热讽,平常若不是为了和秦愈多接触,她才不乐意来沈妱家里。这会儿见沈妱在秦愈面前出风头,薛凝更是不愿捧场,只扭头道:“不用。” 沈妱原也没打算送给她,如此正好。 秦愈等人告辞的时候,沈妱便安排人将董家预定刻印的那套书装好,派人跟着董叔谨好生送过去。 已经送出去了两本套版书,剩下的那几份自然不能拖太久了。当晚沈妱拿早就备好的锦盒将书装好,一部分送到沈平那里,由他赠给友人,她这里也留了几套,是要亲自送过去的。 第二天一早,沈妱梳洗打扮,准备前往蒋家。 柔白如梨花的交领织锦半袖下是一袭水色百褶裙,豆绿的宫绦上系一枚精巧的玉佩,她只挑了一支珠钗,又摘了新鲜盛开的海棠别在发间,巧笑嫣然。 沈夫人来到玲珑山馆的时候,见了她这身装束,着实欢喜。 娇美的宝贝女儿身姿玲珑,平常穿着书院学子的冠服时还没觉得怎样,换上女儿装束时经那罗纱朱钗点缀,脸上敷了薄薄的一层细粉,朱唇丽面,十四岁的姑娘已经有了些娇媚的味道。 扫一眼空空荡荡的耳垂,沈夫人不由一笑道:“石榴哪去了,怎么又忘记给你戴耳珰?还有手上的碧玉镯子呢?” “是女儿觉得累赘特意摘了的,娘你别怪石榴。”沈妱怕沈夫人怨怪石榴,不免凑过去贴在她胸前撒娇。 沈夫人将她搂在怀里,温言道:“平常穿着书院的衣裳各处奔波,难得这样清闲,怎能不好好打扮呢?过来。” 她从梳妆匣里取了一副珍珠耳珰,又将一只通透的玉镯子给沈妱戴上,“这是你姨妈专门请匠人做的,可不许辜负了。” “女儿晓得,姨妈待我好嘛。等姨妈的生辰到了,我好好送她件礼物。” “你有这份心就很好。”沈夫人拉着沈妱的手左右端详了一阵,真是越看越爱,心里甚至隐隐觉得,若把这么个娇美可人的心肝嫁出去,恐怕她得心疼死。 还是招婿的好,女儿时时在身边,就不必怕她到了婆家受委屈了。 想到这个,沈夫人眼底蓦然浮起一丝雾气。 这孩子小的时候被家里众人宠着,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掌心怕摔,养得最是娇气,自打八年前她兄长失踪,虽然还是爹疼娘爱,她那娇气却渐渐的少了。 这样的变化叫沈夫人十分心酸——还是该早日找个可心的姑爷,好生疼她宠她,把那点娇气养回来才是。 要不然,真是让人心疼。 出了玲珑山馆,外面已经备好了小马车,母女俩同坐在里面,后头跟了沈夫人身边伺候的两个人和常跟着沈妱出门的石楠。 从沈家到布政使蒋文英家里不算太远,经过靠近留园那条巷子的时候,沈妱掀起车帘子往外瞧,果然见那里停了顶大轿,恐怕是想要去端王那里拜访的。 留园门口冷清荒芜了多年,这会儿再次热闹了起来,就连那蔷薇都开得格外夺目。 谁知道母女俩行到中途,马车忽然一顿,沈妱诧异掀帘,就见父亲沈平正在前面,道:“阿妱,端王殿下召你到书院去,快跟我走。” “哦。”沈妱还在感慨,随口应了声,下了车骑在马背时忽然一个激灵—— 刚才父亲是说……端王殿下召她? 沈妱心里很没底。 她和端王并不熟悉,哪怕那天在书院里小憩时碰见,她也不曾自爆家门,端王殿下也未必知道她是谁,可如今端王点名召她?沈妱偏头问沈平,“爹,你知道端王为何召我吗?” “端王刚才驾临静照阁,我去的时候他在跟你姨父说话,只吩咐我把你叫来,却没说原因。”沈平安慰道:“我瞧他兴致不错,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 “那姨父有没有说什么呢?”沈妱不死心。 “端王跟前,你姨父可不敢随意多嘴。不过我问过外头的人,他们说起过咱们的书肆。” “沈家书肆名气大,征书的时候提起这个也没什么奇怪的。”沈妱细细想了想,端王殿下会注意沈家不算奇怪,可是专程召她过去……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沈妱心宽,既然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安安稳稳的骑马到了书院,随沈平步入静照阁。 阁内蒋文英正陪着端王闲坐,旁边还有学政大人薛万荣。 父女俩入内行礼,待端王说了声“免礼”,蒋文英虽没说话,却以目示意父女俩在下首坐着,又叫人奉上茶水。 端王徐琰的目光落在沈妱身上,驻留了片刻,突兀问道:“沈姑娘今日倒没穿书院冠服?” 沈平护女心切,虽然知道端王应当没什么恶意,还是要出头顶着,起身拱手道:“回禀殿下,小女今日有事外出,刚才应急召而来,未来得及换上书院冠服,若是唐突了殿下,还望恕罪。” “沈先生客气。”徐琰伸手示意他坐回去,又向沈妱道:“套印书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原来是为了套印书啊!沈妱微微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起身道:“回禀殿下,正是民女。” “印得很精致,先前宫廷中也曾有人试过,只是印出来效果欠佳。沈姑娘有妙招?” “殿下过誉了。”沈妱微微一笑,才不打算把独家秘技轻易告诉他,反倒存了点勾起他好奇的心思,只谦虚笑道:“倒也没有妙招,只是沈家刻书向来讲求精良,选纸、着墨、雕版都十分用心,但凡这些做好了,按寻常的印刷之术做出来便可。” 这事说起来容易,真个执行起来却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 徐琰不由一笑,颔首道:“沈姑娘有这等才华,不枉沈先生苦心栽培。” 他沙场征战惯了,浑身有种冷硬刚厉的气质,所以叫人不自觉的敬畏,不敢轻慢。这一笑之间洞悉沈妱心事,容色轻松坦荡,带着几分亲近的语气,便如猛虎细嗅蔷薇时乍现的温柔,加上眉目英挺俊朗,沈妱的目光不由黏了片刻,这才慌忙收回。 “殿下谬赞了。”父女俩齐声。 徐琰便道:“沈先生若不介意,能否择日带本王去书肆走走?本王倒是很好奇。” “殿下若能前来,自是蓬荜生辉。”沈平笑着抬头,态度端方有礼,“留园与书肆不远,殿下若得空,随时派人来说一声,沈家自当扫径相候。”他说的恭敬客气,身份之别横亘,便生了疏离之感。 徐琰便也按下话头,点了点头,依旧跟蒋文英说话去了。 剩下个沈妱站在那里,有点摸不着头脑。 特特的吩咐沈平把她叫过来,就只为了问这么一两句话?端王殿下这也太能折腾人了! 她暗暗腹诽,觉得脚边一动,低头看时,就见那只小白狐狸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正趴在她脚边,揪她的裙角玩。沈妱心里一软,不敢明目张胆的拿手去逗它,只轻轻挪动着脚,逗小狐狸玩儿。 忽听旁边沈平一声低咳,她连忙端出恭敬的态度抬头,目光一扫,就见端王正盯着她……脚边的狐狸。 沈妱一阵心虚,再不敢出小差,恭敬的听他们商议。 不过上首几位说的也不是闲话,沈妱听了几句,倒也有点雀跃。 ☆、第5章 嗔恼 自打征书之令下去,确实有不少人献书,庐陵书院里目下已收了不少,正由学子们整理着。 不过有人殷勤热心,自然也有人冷淡敷衍,有那些恃才傲物不肯折腰的,或是顾忌朝廷征书后不会归还的,还是把书捂得严严实实,不肯献出。 这些人手里藏着的有不少孤本,别处征寻不到,还必得用他们的书才行。 徐琰晓得这状况,也不欲以威势强逼征集,况手里藏着孤本的多是有名气的藏书家,总是叫人敬重,几个人一商量,决定亲自前去劝说,哪怕对方不愿献出原稿,让人手抄一份也好。 沈平在武川地界颇有藏书之名,祖孙三辈经营下来,和不少藏书之家亦有往来,这等事情上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徐琰和蒋文英、薛万荣一商议,将各自的任务分了分,沈平在书院的事务暂由他人代替,最近要多在藏书的事上费心。 如此一来,沈妱自然能跟着沈平多开开眼界,听了几个分给沈平的人名,心里已然乐开了花,抿着嘴深藏笑意。 徐琰无意中扫过去,便见娇美的小姑娘双眸灵动明亮,唇边含笑似有期待,顾盼之间生动美丽异常。一袭藕色的半袖下是象牙白的裙子,裙角蜂蝶戏花,藏住了半边精致的绣鞋,小小的鞋尖上缀着一粒珍珠,配着绣花精巧玲珑。 他目光一滞,那小小鞋尖忽然一缩,藏进了裙下。 愕然抬头,就见沈妱双眉微蹙,正有些嗔恼的瞧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如有水光漾动,搀着那一抹嗔恼,更显生动灵秀。 端王殿下做了亏心事却不觉得心虚,这回也没再把目光挪向狐狸,只是坦然将沈妱望着,目光沉如潭水。 沈妱愈发觉得这位端王殿下脸皮太厚。 不过人家是亲王之尊,沈妱是个惜命的人,目下还没有跟他叫板的胆子,于是撇开目光,低头去喝茶,目光中的那一丝轻蔑却没能藏去。 徐琰微不可察的笑了笑,也作势去喝茶。目光却收不回来,看着她柔腻的脸庞、秀丽的眉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蓦然想起那日撞见她午憩时的情形,她初睁眼时显得茫然无知,如同清晨郊外的迷蒙雾气。目光一挪,就见那只嫩白的手里托着青瓷茶碗,朱唇微启去喝茶,柔润俏丽,自成图画。 心里砰然一动,徐琰低头去看自己,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因常赴沙场而生了层薄茧。 余光不由投向沈妱,那双手若是握在手里,会是什么感觉? 旁边蒋文英正欲请示,抬眼见端王殿下正在出神,连忙闭嘴。 渐渐的夕阳斜下,蒋文英已经安排了晚宴,便招呼了沈平同去。沈妱当然不好去这等场合,沈平便吩咐她乘马车回家,正好把前些天几本书院学子借出去的书带回家。 沈家的藏书比之书院毫不逊色,因沈平为人开明,书院里的学子偶尔从沈家借书也是常事。那位学子归还了书,不免道谢几句。 正好秦愈从对面走来,沈妱便迎过去拱手为礼,笑道:“今日端王殿下提起了那本套印书,还没谢过益之兄呢。” “我贸然举荐,阿妱不会怪罪吧?”秦愈虽然文武兼修,行事却温和有礼,对着沈妱的时候,语气里更会添上几分柔和。 沈妱跟他相处惯了,这方面也颇粗心,倒从没发现这些不同,只是笑道:“益之兄也是为我沈家着想,何来怪罪之说。” 平时秦愈就对她颇为照拂,沈妱明白他的好意,这时候也十分感激—— 沈家送出去的套印书都是有份的,能这么快送到端王跟前的,也就秦愈这位“武状元府的文曲星”能做到。当时董叔谨不过是提了几句,秦愈虽未说什么,却闷声不响的把事儿做了,确实很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两个人并肩往外走,说说笑笑的一路出门,沈妱钻进了马车,秦愈顺道拐个弯儿,把沈妱送到家门前才告辞离去。 沈妱被耽搁了一天,次日依旧同沈夫人往蒋家去了。 沈夫人是继室所出,跟她一母所生的只有蒋姨妈,姐妹俩打小就感情深。 当初蒋姨妈出嫁的时候,蒋文英还是个六品的京官,后来沈妱的外祖父从京城调到武川主政,看上了沈平的才学,便把爱女许给了沈平这个没有任何功名的白衣文士。再后来蒋文英一路高升,外放后渐渐做到武川布政使的位子,姐妹俩重聚一处,更是亲厚非常。 蒋家众人也晓得这些,所以每回沈家人过来,都格外殷勤。 身为武川的父母官,蒋家的府邸自非沈府可比。一样的花木交错掩映,里头的屋宇布设却格外精美,雕梁画栋之间以游廊石径相连,虽然蒋家人口不多,婢仆却是成群。 沈妱的表姐蒋蓁得了信儿,早早的就往内院门口相迎,见着沈妱母女,便如鸟儿般飞了过来,“姨妈,阿妱!” 蒋蓁比沈妱大三个月,姐妹俩年龄相近、身段相仿,一个娇美灵动,一个俏丽憨态,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经那衣衫映衬,比满园的春光还要明媚。 蒋姨妈就在后头跟着,打趣道:“哟,阿妱今儿总算是穿上裙子啦,想必三妹在家里动了不少嘴皮子,你才肯穿。” “姨妈!”沈妱撅嘴,三两步上去将那书盒奉上,邀功一般,“这就是好我先前说的套版书,你们瞧瞧好不好看?” 蒋姨妈取了那书翻看几页,当即叹道:“还真叫你印出来了,好看极了!而且批注都用朱色标出来,方便得很。” “先前跟我父亲说的时候他还不信呢,咱们把这个拿过去给他瞧,管叫他大吃一惊!”旁边蒋蓁与有荣焉。 “就是这个主意,我瞧妹夫刚才也来了,他俩这会儿想必就在一处,咱们待会去给他瞧。”蒋姨妈微微一笑,引着沈夫人进了花厅,自有丫鬟奉茶,又精心铺设好软垫。 这时节里满园春光,坐在哪儿都是花香袭人,更有五彩翩然的蝴蝶穿花绕柳,闲逸极了。 蒋蓁因为已经说定了人家,最近都闷在家里跟着蒋姨妈学事情,难得沈妱过来陪她玩,当即拉着她溜到后院扑蝴蝶去了。 沈妱当然也喜欢娇花美蝶,姐妹俩手执团扇穿行在花丛间,欢笑不断。 这头蒋姨妈瞧着,忍不住就道:“昨儿你姐夫又提起了阿妱的婚事,说趁着咱们还在庐陵,得好好儿帮她挑个人,将来哪怕他又被调到别处,你们家里也能有个人照应。” “怎么姐夫要去别处了?”沈夫人惊讶。 “他也只是听闻圣上有这个意思,只是一时半会儿没动静罢了。这庐陵城里你也知道,盯着沈家藏书的人不少,若不早点找个能顶事的孩子帮衬着,我也难以放心。” “是啊,我们发愁的也是这个。”沈夫人瞧着沈妱,眉目间笼上轻愁,“上回那个小公爷的事情,现在想想还是后怕,要没有姐夫在那里镇着,谁知道会怎么样呢?那十万卷藏书跟金子一样在那儿摆着,谁知道有多少人打着侵吞的主意。你瞧那位郑老先生,被薛万荣盯上之后日子过得多艰难。” 同是藏书圈里的人,蒋姨妈也听说了学政薛万荣盯上郑训家中藏书,数次暗中威逼想要侵占藏书的事,不由叹道:“若真落入那般境地,不但藏书保不住,身家性命都是难说。” 沈夫人深有同感,“是啊,所以能顶事儿是最要紧的。” 薛姨妈深以为然,想了想道:“正好他们也都在客厅,我听妹夫也提起了阿妱的婚事,不如咱们过去议一议?” 她能如此关心沈妱,为沈家谋划打算,沈夫人哪能不感激,当下便拿起那书盒,起身道:“也好。” 尚且沉浸在春花丛里的沈妱刚拿团扇扑下一只蝴蝶,忽然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寒颤,手上一抖,那蝴蝶就又振翅蹁跹飞走了。 玩累了的沈妱和蒋蓁坐在山石上,各自汗湿轻衫。 旁边一架紫藤初绽,密密匝匝的紫白碎花垂在身边,如同檐下五彩的风铃,随风微荡,入鼻幽香。 因蒋蓁最近都在闭门准备嫁妆、跟着蒋姨妈学管家理事的经验,沈妱闲聊的时候难免打趣她几句。 已经是闺中待嫁的女儿,蒋蓁虽然为婚事羞涩,却也揣着不少苦恼,因为不好对蒋姨妈说,就只能对着沈妱倒苦水,“阿妱,你不知道我这心里,真是盼着这一年永远不要到头的好。” “你这是白日做梦呢。”沈妱毫不留情的打击,将一串开得繁密灿烂的碎花别在蒋蓁发间,问道:“是担心嫁到侯府,过不惯吗?” ☆、第6章 招婿 沈妱这句话可是说到了蒋蓁的心坎儿上。 她叹了口气低头,满脸的忧虑,“宁远候府虽不算位高权重,却也是京城排得上号的人家,侯夫人是长公主,府里娶的也都是京城里有身份的贵女们,等我嫁过去,这些人能有几个好相处的?何况我这些年都在庐陵,对京城人生地不熟,到了那里……唉。” 沈妱也只能宽慰,“怕什么呢,婚事在明年年底,还有好长的日子呢。姨妈必定不会放心,恐怕会挑日子带你上京城去。京城里有苓表姐,有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家的表姐妹,住一阵子惯了就好。” 蒋蓁的亲姐姐蒋苓就嫁在京城,这也是蒋姨妈放心把女儿嫁过去的原因。 不过蒋蓁还是噘着嘴,“姐姐在那里当然是好,可是那位娴表姐……我到了京城,不跟她闹别扭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沈妱忍不住一笑,“以前那是你们年龄小才会经常吵架,现在娴表姐都嫁人了,自然不会是那副性子。再说宁远侯府的那些个妯娌,除了郡主身份贵重之外,其他虽然也都是侯府千金,但是细算下来,权势也未必比得上姨父。等将来姨父入了内阁,你还怕她们不成?” “毕竟侯门尊荣,想必那些都是骄矜之人。”蒋蓁嘀咕。 侯门尊荣吗?那也不过是祖宗传下来的荣耀罢了,若有实权,自然是权势难匹,但若没有实权在手里,也就是个绣花枕头、空中楼阁。 像前年的那个越国公府,看着显赫尊荣,没有皇帝的圣心,不还是被得宠的四品官给端掉了? 相比起来,像蒋文英这样手握实权、正得圣心的二品大员,未必比那些侯门逊色多少。 沈妱不免心中叹息。 蒋蓁万分苦恼的趴在她的肩上,唉声叹气,“怎么办阿妱,我真是越来越不想嫁了!要不……你也想个法子到京城,咱们姐妹作伴吧!” “说什么傻话,我要是去了京城,家里那座藏书楼,还有那书肆怎么办?”提起这个,沈妱也有点苦恼。 然而在她苦恼的时候,蒋蓁却忽然有点兴奋起来,“对了阿妱,那天秦夫人来咱们府里做客,拐弯抹角的跟我娘打听你的婚事呢。” “哪个秦夫人?” “还能有哪个,就是指挥使家的那位啊!秦愈在书院里不是跟你挺熟的吗,你说秦夫人会不会是为他打听呢?” 蒋蓁虽不知道秦愈对沈妱的处处照拂,却也晓得沈妱在书院里关系最好的是秦愈、董叔谨二人,想着这两人年纪相当,才貌也都十分出挑,登时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秦愈堂堂二品大员家的公子,我家只是布衣百姓,你觉得可能?”沈妱扶额。 秦夫人攀高踩低的名声沈妱略有耳闻,她若要给秦愈说亲,必然是要奔着家世身份去的,才不可能瞧上沈妱。 若说秦夫人是为了她身后的什么人打听,沈妱觉得还更可能些。 蒋蓁却笃定的道:“怎么不可能,秦公子待你很好,连我都听说了!” ……蒋姨妈也就算了,怎么如今连蒋蓁都这样了! 沈妱无语凝噎,只好道:“表姐别忘了,我是在招婿……” “是哦,你要继承家业。”蒋蓁笑容微收,有点惋惜。 沈妱却是一笑,不以为意。 她从小就自己挺幸运,胎穿到沈家后,受尽疼宠爱护,十分美满。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八年前兄长的失踪。 小时候的沈妱是蜜罐里泡着长大的。她是家里的幺女,上头有祖父、祖母、爹娘和兄长,家里人口简单,家境也殷实,众人都把她当掌上明珠一样捧着,加上穿越的优势,小小年纪就聪慧可爱,养出了一副娇气的性子。 直到八年前,爹娘带着她兄妹俩去京中的外祖家祝寿,回来的时候碰上了罕见的山石泥流,在混乱中,年方十三的兄长失散,从此再无音信。 那时候沈妱才六岁,却清晰的记得爹娘头上新添的白发,记得那段时间沈家的愁云惨淡。然而家里耗费银钱无数,发动了所有的故旧亲友来寻找,却都是徒劳无功。 沈妱生怕他们被这事儿打击得一蹶不振,那段时间可是费尽了心思的劝解宽慰,让人人都感叹这位娇气的幺女长大了不少。 沈家本就根基不薄,这些年藏书十万卷,刻书之业流传了几十年,那书肆也名气鼎盛,老人家还指望着能把此道发扬光大呢,当然不能失传。沈平夫妇感情甚笃,家里并无妾室通房之流,膝下唯有这一双儿女,沈明失踪后的第三年,夫妻俩终于从痛苦中清醒,决定将家业交给独女。 所以从八岁开始,沈妱就开始被当做男儿教养。 沈妱也算因祸得福,披上一身书院学子的衣裳,她可以自由出入书院书肆等处,也能跟着沈平四处游历。 这几年在各处厮混下来,虽然人人都知道她是女儿身,但因沈妱性情活泼,沈平为人开明,倒也让她结交了些有趣的朋友。 这般悠然的日子持续了数年,直到去年她被国舅府那个纨绔小公爷霍宗渊盯上,闹了一出强逼结亲的闹剧之后,沈夫人忽然着急起了她的婚事。 可沈妱不乐意啊! 嫁了人便成了媳妇,哪怕她是招婿留在自己家里,身份变化后少不得也有一些掣肘,不像如今自由轻松。且她是招婿而非出嫁,婚事上委实尴尬了些。是以沈夫人虽提了多次,沈妱却愣是没有松口,想要努力往后拖。 可这点努力,终究是没多少用了—— 姐妹俩摇着团扇到了花厅的时候,薛姨妈和沈夫人都已不在,她俩在丫鬟的指引下去了客厅,四位大人正在商议事情,两人靠得近了,才听到他们的谈话。 内容很简单,沈妱满了十四岁,该议起亲事了。 从明儿起,沈夫人和薛姨妈会陆陆续续的放出沈家招婿的消息,若有合适的人上门,便尽早把亲事定下来。 和平常所说的招婿入赘不同,武川地界招婿的时候并不严格要求入赘。为了传承家业,夫妻俩住在女方府中,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跟女方姓氏,以继承家业,至于后面的孩子用什么姓,家业如何分配,就由夫妻俩商量着定了。 这种招婿的先例并不少见,大家看习惯了,招婿的男儿也不至于惹人非议。 不过毕竟是男方入女家,女子不能在公婆跟前侍奉,有些当父母的也不太乐意让孩子去女方府中劳心劳力,终归是有些尴尬。 沈妱没料到父亲这么快就妥协,听了消息的时候一个没忍住就冲进了厅中,瞪大眼睛看着沈平。 她的眼睛原本就黑白分明,灵动水润,这会儿隐约蒙了一层雾气,含着委屈瞧过去,叫沈平大为心疼。 沈平也顾不得外人在场了,当即语含宠溺的解释道:“不是为父食言,实在是怕耽误久了不好。我们放出消息,也不是说急着定下来,到时候有了中意的,一定让你过过眼好不好?” 蒋文英夫妇见惯了沈平对沈妱的万般宠溺,也不以为怪,反倒是沈夫人轻轻咳了一声。 沈妱咬着唇低了头,手指头绞着衣带。 沈平对女儿最是心软,又一次退让了,“你之前说想去百花坳散心,明天就准你休沐,让你娘带你去好不好?” 还有这等好事? 沈妱心里一喜,抬起头时却还是咬着唇,不情不愿的道:“好吧,不过爹许诺的事可一定要记得。” “记得记得!不然就跟你说的那样,食言而肥。”沈平连忙答应。 旁边蒋蓁瞧着沈妱这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嫉妒得牙根痒痒,在沈妱腰上重重拧了一把。要知道当初蒋文英把她许给宁远侯府的时候可是半点都没问过她的意思,哪怕后来蒋蓁反对,他也不曾软语安慰过。 蒋蓁不羡慕沈妱的出众容貌,不羡慕沈妱出入书院、游山玩水的自由,也不羡慕沈妱能在书院中交到许多好友,却从小就羡慕沈妱有这样一个能把女儿宠到天上去的好爹。 要是自家的爹爹能有沈姨父的十中之一…… 蒋蓁偷偷瞧了瞧蒋文英,见着那张严肃的脸时,顿时觉得自己想的真是太多了。 回去的路上沈家三口人同乘一辆马车,沈妱看开了招婿的事情,这会儿想着明天能逃开书院里的琐事,去心心念念的百花坳走一趟,那笑意就藏不住的往嘴角涌。 沈夫人瞧着她那副模样,固然也是高兴疼爱的,然而丈夫这般没有原则的宠溺女儿,沈夫人不会坐视不理。 根据这么多年的经验,敲打丈夫没有半点用处,沈夫人只能板着脸训沈妱,“今儿在你姨父姨妈跟前,你也太放肆了!” 沈妱咬着唇没说话,微微垂着头,似乎有点后悔,又有些不服。 沈夫人想要训斥的其他话语生生被她这幅可怜模样噎了回去,只能不轻不重的道:“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哦。”沈妱依旧垂首。 沈平最见不得沈妱装可怜,当即一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姐夫他们都晓得情况。再说了,也是我食言在先,难怪阿妱会不高兴。” “你……”沈夫人险些被她噎住。 沈平宠溺女儿,当然也十分爱护夫人,抛下了书院夫子的端方外衣,拣了小点心就往沈夫人嘴边凑。沈妱见机快,立马倒了半杯茶双手奉上,父女俩齐上阵,沈夫人哪里还能抵得住,只好偃旗息鼓。 ☆、第7章 召见 第二天沈平如常往书院里去,沈妱则跟着沈夫人出门,同往百花坳去。 游玩了一整日后回府,沈妱带着石楠刚进了玲珑山馆的门,石榴便迎了上来,笑容满面的道:“表姑娘刚才派人来送话,想邀姑娘后日去颐园玩,请姑娘务必要去呢。” 颐园吗?沈妱一怔。 那是都指挥使秦家的别苑,这个时节里最出名的就是满园的海棠花了。往年这个时候秦家也都会邀请众人前去赏花,顺带着摆几桌小宴热闹热闹。 秦家在庐陵城位高权重,这种赏花会上邀请的都是当地名流贵门,像沈家这样的虽然坐拥十万藏书,到底不是官宦人家,所以沈夫人从来没得过邀请。 不过沈妱因为和秦愈挺熟,秦愈偶尔会邀书院的同窗去颐园散心,倒是去过不少次。 这回么,沈妱大概算了算,之前分派给沈平的任务虽然不少,但这都是要慢慢儿磨的事情,沈平那里安顿书院的事情怕是得好几天的功夫,去拜访那些藏家应该得是七八天后了,于是欣然应允。 到得约定之期,沈妱先乘马车到了蒋府,蒋姨妈和蒋蓁等人已然收拾好了。 蒋蓁见了沈妱时总是分外高兴,这会儿便迫不及待的邀功,“阿妱,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你一起去吗?听说玥儿前两天回来了,今日怕是能在颐园见着她呢!” “当真?”沈妱喜出望外,“不是说她要在外祖家住到年底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陆玥儿是庐陵父母官陆挚的千金,跟蒋蓁、沈妱的关系一向要好。 蒋蓁便道:“我也不明白,不过她家里管得严,寻常不好出门,这次赏花秦家必然不会漏了她们,咱们见面倒是便利!” 如此来看,这赏花会是非去不可了! 沈妱也高兴起来,面上的笑容还未绽开,却在听到蒋蓁的下一句话时微微一僵,“听说秦大人还请了端王殿下,今年怕是要比往年热闹许多!” 颐园里果然比往年热闹,除了往年常来的庐陵城附近的一些官宦人家,今年因为有端王在场,附近几个州郡有头脸的人都聚了个齐全,甚至连隔壁真定省的那位学政都携着夫人来了。 因颐园取清幽宁静之意,门口是一道朱色矮墙,幽静的小巷固然能隔开外面的喧哗纷扰,却也在这种时候显出了逼仄。 一溜的华贵车马沿着朱墙停下,能容人行过去的地方也就三四步宽。秦家的下人们往来迎接客人,除了端王、布政使这等位高权重的人走正门外,其他的男女客分别从不同的偏门进去。 到后来马车排到巷子口,不得已又开了园子的后门,将些地位不高的官员内眷引了过去。 沈妱是蹭着蒋家的车过去,蒋文英比秦雄的官位高半阶,且他是武川的布政使,故而蒋姨妈格外受优待,方一下车就被眼尖的婆子丫鬟迎着,缓步入内。 这回蒋姨妈出门,除了带上蒋蓁外,还带了长子蒋如昀之妻卫氏。 几个人到了花厅,正被一众贵妇们簇拥着的秦夫人见了,便起身迎过来,不免把蒋蓁好好夸了一遍,连带着沈妱都被表扬了几句“年少有志,出落的大方”之类的客气话。 这边厢坐着的都是妇人,姑娘们却都已经钻到海棠林子里去了,秦夫人便命秦家的大小姐秦霓招呼蒋蓁和沈妱。 秦霓虽然出身在武将之家,身上却没有半点勇武之气,生得柔婉轻盈,说话也细声细气的。秦雄身居高位,她也习惯了府里的迎送往来,待人客气周到、不露情绪,言语上甚少争锋出风头,没事时就沉默端坐着抿唇微笑,叫人瞧不出虚实。 反观她身后的秦霏,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秦霏是秦雄最宠爱的姨娘所出,秦雄虽然有四房姬妾,但除了秦夫人膝下的两子一女外,庶出的也就这位秦霏了。是以秦霏自打出生就格外受秦雄宠爱,处处跟秦霓一般优待,加上秦夫人放任纵容,渐渐养成了骄纵急躁的脾气,喜怒全都写在脸上,半点都藏不住。 譬如此时,她瞧着沈妱的眼神里就没多少善意。 沈妱晓得其中缘故,她和秦霏结过梁子,虽然如今渐渐淡了,心里的芥蒂却不可能消去。她也不去招惹这位骄矜的官家千金,和蒋蓁挽臂进了海棠林子。 秦霓本就是个沉默自持的人,加上和她俩差了两岁,没多少话题可说,随意点评了几句海棠花,便叫二人自便,她依旧回花厅去了。 蒋蓁和沈妱乐得逍遥,在人群里转了一圈,跟几位相熟的小姐妹打个招呼,不多会儿就找见了陆玥儿。 陆玥儿恰巧也见了她们,面上顿时露出喜色,丢下手里正把玩着的花枝,迎过来招呼道:“阿妱,蓁儿!” 三个人年纪相当,平常称呼也亲近,沈妱瞧见陆玥儿腕上的珊瑚手串,不由一笑道:“玥儿这趟收获不小啊,这珊瑚手串别是梅先生亲自做的吧?” 陆玥儿的舅舅梅先生是首饰上的名家,尤擅做各类珊瑚摆件、手串、钗簪,在这一带极有名气。他专程给外甥女做的东西自然不差,放到外头去买能到百两之数,手钏的做工质地格外精良,挺好辨认。 “一眼就能瞧出来,阿妱眼光还是这样好!”陆玥儿解下随身的绣袋,从里面取出一模一样的两串珊瑚手钏来,给蒋蓁和沈妱戴好,道:“舅舅新得了极好的珊瑚,我就缠着他做了同样的三串儿,咱们一人一串!本该备个锦盒装好了送给你们,不过这里拿盒子太显眼,我又等不得以后再送,只能这样装着了,你们别嫌弃。”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脸上喜气盈盈,那话唠的性子果然是半点都没改。 三个人感情向来亲厚,陆玥儿能请梅先生做一模一样的三个珊瑚手串,足见其心。 沈妱和蒋蓁当然明白她的情谊,蒋蓁却还是忍不住打趣道:“我听说梅先生寡言好静,被你闹了这大半年,居然没嫌弃你太吵了?” “可见你孤陋寡闻,连爱屋及乌都没听过吗?”陆玥儿牵起蒋蓁的手,“我娘是舅舅唯一的妹妹,他疼都来不及呢,哪能嫌弃的。” “嗯,能把自己比作乌鸦,玥儿果然是玥儿,非常人可比。”沈妱赞许的点头,被陆玥儿在腰间拧了一把。三个人笑作一团,寻个无人处说体己话。 不过毕竟是来人家的府上赴宴,三个人略转了转便又往众人齐聚的亭子去了。 这会儿人都已经到齐,莺莺燕燕的站在水边,其中也有不少是沈妱认识的,不免过去招呼一阵子。 秦霓姐妹俩招呼着众人用些点心果子,闲谈歇息,湖里的水榭上丝竹响起,十分惬意。 沈妱跟蒋蓁、陆玥儿形影不离,沿着湖岸慢慢走,一侧是水边丛生的迎春,另一侧则是花枝低垂的海棠。正说着话呢,却听后头秦霏叫道:“沈妱,你等等。” 回过头去,便见后面姑娘们三三两两的各自缓行,亭子周围的几个由秦霓招呼,秦霏则大步赶上来,面有不善。 “秦二姑娘有事?”沈妱驻足等她。 “我有话跟你说,你跟我来!”秦霏是二品大员的千金,对着沈妱的时候向来都颇有高傲之态,说话都带着点命令的语气。 沈妱听了自是不悦。 因为秦愈性格温和,一直都挺会照顾这位庶妹,秦霏从小就很依赖这位兄长,做什么事都要跟着秦愈。后来沈妱进了庐陵书院,跟秦愈混熟了之后,秦愈便也十分照顾沈妱,这让秦霏大为恼火,总觉得沈妱分走了她的宠爱,因此每回见了沈妱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沈妱当然也明白,兄控嘛,只盼着秦愈对她一个人好,容不得别人来分享。 不过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想到最初秦霏为了秦愈而做的种种偏激事情,心头更是升腾起愤懑。 沈妱并不是万事都好性儿,往事姑且不提,如今秦霏这般语气听在耳中,哪能没有气,便冷淡道:“有话在这里说就是。” “这里有旁人在,咱们去那边的山石底下!”秦霏不依。 “秦二姑娘要说的话难道见不得人吗?”沈妱哂笑,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秦霏大声道,脸涨得有些泛红,气哼哼的质问沈妱,“那个什么套印书的事情,是不是你让我二哥去做的?沈妱你可真是卑鄙,自己没资格见到端王殿下,就利用我二哥帮你举荐。二哥为了这件事,被爹爹狠狠训了一顿,你知不知道!” “益之兄被训了?”沈妱大感意外。 秦霏瞪着她,眼里已然浮起了一层雾气,“这还能有假……” “二妹!”秦霏的声音忽然被人打断,沈妱闻声回头,就见秦愈正大踏步的走过来,见着蒋蓁和陆玥儿的时候拱手致意,而后看向沈妱。 “阿妱,有人想见要你。”秦愈开口,语气中带着点歉意,“他已经等着了,你这就跟我过去吧?” 他没在旁人面前明说是谁,沈妱自然也不会发问,便以眼神询问蒋蓁和陆玥儿,见她俩都是抿唇微笑,甚为无奈。 旁边秦霏当然不肯让沈妱就这样走了,正想开口阻拦时,秦愈便道:“今日府中这么多客人,还不快去招呼。”他的辞色不算严厉,语气中却已没有了平常对待妹妹的温声纵容。 秦霏愈发觉得沈妱真是可恨极了,却又不敢违拗兄长,只好恨恨的一跺脚,扭身走了。 这头沈妱跟着秦愈行了几步,待离旁人远了些,便问道:“益之兄,刚才二姑娘说,令尊为了你向端王举荐套印书的事情,责备你了?” “没有的事。”秦愈轻描淡写,见沈妱面露不信,便笑道:“父亲只说我做得着急了些,并不曾责备。” 他虽是这样说,沈妱却不敢当真。 “益之兄,其实……” “就在前面的水榭,拐过那片花圃就到。”不等沈妱说完,秦愈便打断了她。 两个人相交已有数年,平时玩闹惯了,对彼此的性格也颇熟悉。秦愈很清楚沈妱想说什么,见她被打断后愤愤的瞪了过来,不由一笑,“我晓得分寸。端王殿下就在那里等着,他可不是好应付的,先别分神。” ……秦愈要带她去见的是端王殿下徐琰?沈妱果然不敢分神了。 ☆、第8章 约定 水榭一侧是荷塘,另一侧则是海棠林子。 这会儿嫣粉的海棠花开得正娇嫩,风一吹过,就有片片花瓣旋舞起来,是这座颐园风光最好的时候。秦愈将沈妱送到花圃后就止步在那里,看假山畔的睡鹤,眼神却不时的往水榭这边飘。 娇艳的海棠花枝里,沈妱一袭茶白色的对襟春衫,腰间宫绦飘然。下半身长裙及踝,料子倒也不算名贵,只是那颜色由茶白色渐渐转为柳黄色,中间绣工精致,到得裙角时,几乎与地上碧嫩的青草同色。 沈妱走路的时候虽算不上婀娜多姿,但挺背而行时,纤细的腰肢曲线却也十分悦目。 秦愈见惯了她穿书院的冠服,想着刚才她在水边回眸,瞧着那道倩影穿行在海棠间,目光就再难收回。 直到沈妱站在端王跟前行礼时秦愈才恍然惊觉。 这头沈妱行礼过了,徐琰便抬手道了声免礼。他身材颀长、英姿威仪,虽然身上没有任何能代表他王爷身份的物件,那隐然的威压却不容忽视。 水边风过撩起沈妱的发丝衣衫,徐琰瞥了一眼,道:“坐吧。” 水榭是为观景而设,一面是落地的门窗,另外三面通透,临水处都有朱色的鹅颈靠椅。景致都是很好的,若这会儿是蒋蓁或者陆玥儿在身边,沈妱当然会毫不客气的做下去,惬意的倚栏观景。 可惜身边是凶名在外的端王殿下。 沈妱没胆子让王爷站着她却舒舒服服的坐下,只好再度行礼道:“不知道王爷召民女过来,是为何事?” “赏景,不行吗?”徐琰负手而立,并没回头。 ……沈妱没回答,偷偷打量他的背影。 肩宽背阔,挺直如松,紫檀色的暗纹长衫平添气度,那双手虽不白皙,却是修长有力。明明是个富贵端稳的王爷,瞧这身板气势,战功赫赫、骁勇善战应是不虚,可怎么看都不像是传说里那个凶神恶煞、冷厉嗜杀的悍将啊。 “坐吧,不必拘束。”徐琰又开口了。 头一回推辞是客气自持,这会儿再不坐下可就是抗命了。沈妱却之不恭,便到旁边坐下了,只是姿势终究不像往常那般随意,她当然也没心情赏景,眼神落在徐琰身上,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琰虽没回头,眼角余光瞥见她的举止,唇角不由上翘。 碧绿的荷叶旁朱栏白衫,小姑娘姿容娇美、清丽灵动,那一袭春衫随风而动,耳边的翡翠滴珠微晃,斯人斯景,看着十分顺眼。 徐琰不由想起那天在庐陵书院看见她的时候,青白交织的冠服衬着娇美的脸庞,怀里的白狐狸温顺灵秀,浓荫之下阖目而睡的姑娘别有韵致。 看她后来和白狐狸说话的样子,应是十分喜爱。 徐琰的贴身侍卫顾安最近正好得了只小小的红狐狸无处安置,如果送给沈妱来养……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徐琰侧身也在鹅颈靠椅上坐下,问道:“郑训那里,沈先生去过没有?” “书院的事务还没交接清楚,父亲打算过些天再去拜访郑老先生。”沈妱在外面的行走,言行举止有时对沈平影响不小,便客气描补道:“书院事务繁杂耽搁了两天,还请殿下见谅。” 她的客气话被徐琰全然忽视,却是问道:“据说沈先生与郑训相熟?” “郑老先生于家父有半师之恩,家父十分敬重。” “交情倒是不浅。”徐琰自言自语了一句,向沈妱道:“去郑家的时候叫我一声。” “殿下也要去郑老先生那里吗?”沈妱问完了才发觉这话问得多余。不过端王殿下总理征书之事,只需要协调众位官员便好,像这样亲自去藏书之家的,着实叫她意外。 徐琰眉目一挑,问道:“难道沈姑娘觉得本王是个粗人,只会行军打仗,不适合去藏书楼?” 听出他语气中并无不悦,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开玩笑的意思,沈妱轻松了不少,笑道:“民女不敢。殿下战功赫赫、用兵如神,自是对兵法地形熟透,腹中所藏之书定非常人能比。” 徐琰难得的露出个笑容,道:“这事由你转告沈先生,别让他人知晓。” 别让他人知晓?沈妱敏感的绷起了神经。 那日分配给沈平拜访的藏书家并不少,也有比郑训更有名气的,可端王为何偏偏要挑郑训,还特意提醒不让别人知道呢?那个别人是指谁?无非是将他跟得最紧的蒋文英、秦雄、薛万荣等人罢了。 她忽然心思一动,最能和郑训扯上关系的就是薛万荣了,端王这次要亲自造访郑训,难道是知道了薛万荣仗势威逼,要谋夺郑家藏书的事情? 心中千百猜测一闪而过,说出口的却只有一个字——“好。” 两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徐琰的目光在海棠和荷塘之间游移,沈妱便专心看着荷花。她对颐园这片荷塘的记忆并不好,瞧着那水下欢快游动的红鲤,不由想起四年前“溺亡”的那只红狐狸。 那时候她和秦愈刚刚有些交情,也是在春日里,秦愈邀请书院的学子们来颐园玩,彼时的沈妱跟红狐狸几乎形影不离,来颐园时自然也抱了它出来散心。 那会儿沈妱对秦霏还没有戒心,听秦霏满脸艳羡的说那小狐狸有趣,想抱着玩一玩,自然放心的交给了她。 可是后来呢? 秦霏抱着红狐狸在湖边玩了一阵,等沈妱和秦愈回来时,红狐狸却浑身湿透,没有半点气息。 “它是掉进水里淹死的。”当时秦霏满面泪痕的蹲在红狐狸身边,如是说。 可沈妱心里明白,那只红狐狸会游水,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溺亡? 那时候秦霏也才九岁啊,却能将戏演得那般逼真,天真而可怜的模样叫所有人都信了她。虽说秦霏一向喜怒皆形于色,但精心谋划之下能把戏做到那个程度,由不得沈妱不佩服。 沈妱的手指拨弄着荷叶,无意识的叹了口气。 虽然后来她也曾警戒过秦霏,但那只红狐狸,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心中波澜一起,手上的力道就失了分寸,她握拳之间不慎撕下了一片叶子,微惊之下心思不由回笼,恰好听见徐琰问她,“你喜欢狐狸?” “嗯?”沈妱显然不在状态。 徐琰见她出神,就打消了念头,又转头看风景去了。 沈妱觉得有点尴尬,扫一眼远处,秦愈还在花圃附近看那睡鹤,便起身道:“殿下的吩咐民女自会转告家父,若没有别的事,民女先告退了?” “秦愈若问起,就说我们在谈套印书的事。” “殿下放心,民女明白。”沈妱再行个礼,告辞出了水榭。走出两步忍不住回头想看看端王在做什么,却恰好跟他看过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一跳,连忙加快脚步,匆匆走远了。 目送着她和秦愈离开,徐琰便招了招手,顾安便如同魅影般飘了出来,躬身道:“殿下,是秦霓,秦雄的长女。” 徐琰扫一眼隔水的亭台,道:“站了多久?” “沈姑娘来了没多久她就过来了,一直躲在里面,直到沈姑娘离开。” “就她一人?” “属下已经确认过,连丫鬟都没带。”顾安十分确信,又道:“有人窥探留园,钟四发现后未敢擅动,要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杀。” 顾安有点迟疑,“不用审问来处?” “不必。还能是谁派来的。”徐琰冷笑一声,随即挥手叫顾安退下,他在水榭里坐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因端王所住的留园和沈府很近,消息传递起来也方便,沈平安顿好了书院的事情,三月廿二那天带着沈妱去郑训那里,经过留园时递了个话,等父女俩到了郑训家的时候,端王殿下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今日显然是要掩藏身份,只穿了件平淡无奇的玄青色长衫,脚下一双黑靴,单论服饰,在这富庶的庐陵地界不算太起眼。不过毕竟是威名赫赫的虎将,那一身勇武还是遮掩不住的,负手往那里一站,自有一股威仪。 今日偏巧飘着细雨,淅淅沥沥的滴个不止,他并没有打伞,站在屋檐下避着雨丝,半边肩膀却已湿了。 沈平心思灵透,在沈妱给他转达了端王的话时就已猜得关窍,这时候也不去行重礼,收了伞交给仆童,走过去只是躬身一揖,徐琰也抱拳还礼。 郑训对沈平有半师之谊,也一向喜欢沈妱,听说他父女要俩过来,早早的就叫小童在门外迎着了。小童见得客至,便引着他们进了古朴的宅院,他并不识得徐琰,便举着伞要给沈平挡雨,被沈平拦下了。 这座园子沈妱父女俩常来,徐琰却还是头一次踏入。 园子并不算宽敞,甚至可说是逼仄,中间花木扶疏,青石甬道直通五间小小的屋子。屋子后头倒是有一座三层的小阁楼,上头的精致雕饰已经有了年头,颇有点年久失修的味道,在这等靡靡细雨中,更有凄清之感。 园子里空寂无人,除了那引路的小童,再无任何下人迎候,甬道两旁青苔杂草丛生,也无人打理。 徐琰皱了皱眉,道:“听说郑训藏书八万卷,想必家资不薄,怎么这里……冷落至此。” 沈平闻言,叹了口气。 ☆、第9章 小酌 因郑训这会儿尚在藏书楼内,小童引着几人入厅奉茶,沈平便自发担起了半个主人家的身份。 他招呼着徐琰坐下,抿一口茶,就着窗外的细雨说起了郑训的经历,“郑家原本也是富户……” 郑训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郑铎还是一位五品官员,在庐陵也是很有身份的人,祖上积累不薄,也有万贯家财。这位科举出生的文人酷嗜读书,将俸禄大多拿来买书,郑训受他影响,自小饱读诗书。 不过郑训生来傲骨,虽然腹中藏有万卷书籍,在跟着郑铎见识过官场的种种曲折后,便歇了入仕的念头,专心读书修身。 郑铎在世时,郑家好歹是官宦身份,每年里各处田产收成也极好,给郑训娶的妻室也颇贤良,日子颇为平顺。 后来郑铎过世,家里就只剩下了郑训夫妇和膝下的独子。 郑训性格怪癖、为人桀骜,除了对知己能客气相待,对瞧不顺眼的人从不会曲意奉承,相交的人并不多。自打郑铎过世,郑家更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后来郑训的独子因病而逝,郑夫人伤心之下,不过两年就憔悴消瘦,撒手人寰,郑家就只剩了郑训一人。 也是从那时开始,郑训渐渐变得孤傲沉默起来。 妻儿相继离开,书楼便成了他唯一的寄托。那时候郑家虽也有藏书,合起来也不过三五千之数,自从郑训把全副精力都投在了藏书上,书楼中藏书日益丰厚。 彼时郑训也才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每天到晚要么沉浸在书楼,要么流连于书肆,为了一本爱书,能豪掷千金。 到得如今,郑家祖上流传的田产都被他卖了个精光,全都换成了藏书,而世代居住的郑府也被拆了个七零八落,除了这座书楼和赖以藏身的五间小屋外,全都卖了。家里的仆从当然也走了个干净,除了这小童日常打理外,再无旁人在此。 如此耗资买书,短短七八年内,郑家的藏书便由七八千迅速涨到了六七万,而且其中多有珍本孤本,价值千金。 如今的郑家藏书巨富,那破旧书楼里藏着的书惹了不少人垂涎。 可郑训却是个钻在书眼儿里的老书虫,把家产变卖殆尽后已然没了守护这无价珍宝的能力,招来薛万荣的觊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当然,关于薛万荣的事情沈平提得比较隐晦。但端王殿下目光何等锐利,见惯了各种强取豪夺,自然也晓得郑家的藏书于薛万荣而言,就是一块摆在那里无人守护的肥肉。 两个人正说着话呢,郑训得了小童的禀报,已经进门来了。 他身上穿得简朴,一袭青布衣衫半新不旧,因为身边没有女人打理,衣衫上褶皱甚多。他的形容也颇憔悴,加上刚才在书楼里撒石灰时衣衫上沾了些,看着身甚为潦倒。 “沈老弟,小阿妱!”郑训脸上露出笑容,看了眼徐琰,疑惑道:“这位是?” “这位是徐公子。”沈平连忙起身介绍,“京城来的,听说你这里藏了好书,想来看看。” 郑训似乎对此十分敏感,听说人家是奔着藏书而来,登时现出戒备之色,沈平只好笑道:“先生放心,徐公子为人光明磊落,确实只是想看看藏书。”旁边沈妱也印证一般点头,“这位可是良家子弟,仰慕先生藏书之名才来的,跟我一样,想在先生这里取经学习呢。” 郑训这才放心,道:“既然如此,徐公子就请坐吧。嗐,薛万荣那老东西不死心,我现在见着生人就怕。沈老弟别是来帮他做说客的吧?” 沈平早已习惯了他这直来直去的风格,便道:“小弟也是藏书的人,自然不会做这等为虎作伥之事。” 旁边徐琰便开口问道:“先生所说的薛万荣,就是这武川的学政?” 郑训多年不与外人来往应酬,肚子里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加上他被薛万荣逼得狠了,一肚子的怨愤,闻言便道:“可不就是那狗东西!” “狗东西”二字从这个酷嗜藏书的文人口中吐出来,着实叫徐琰惊讶。 那小童奉上从外买来的果菜酒点,四个人便围桌而坐,就着酒菜闲谈。 沈妱跟着沈平来过这里不下数十次,且又视郑训为师,听他们谈及藏书的事情,自然洗耳恭听。 她是晚辈,便不时为三人添酒,外头雨声淅淅沥沥的渐渐大起来,打在院里芭蕉叶上的时候抑扬顿挫。 这样的天气里把酒说话,实在是一件惬意的事情,沈平和郑训都是老书虫,一旦说起藏书上的事情来,那是能连着说上十天十夜的。 徐琰倒也有耐心,不时会抓住话头插问几句关于薛万荣的事情,郑训便也不隐瞒,将郑训从去年初开始的种种恶行都说了,愤然道:“那狗东西品行败坏,他也配拿到这些书?我就是一把火烧了,也不会给他!” 说起薛万荣威逼的事情来,哪怕是沈平也没能拿出什么好的对策。 在这武川省里,能拿住薛万荣的就只有蒋文英和秦雄二人,可这两人都是政客,才不会为了郑训这等升斗小民跟薛万荣过不去。何况薛万荣目下还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哪怕蒋文英在沈平的劝说下有那么点同情郑训的心思,也是没法发作的。 现实叫人无奈,两位老书虫各自猛喝两口酒,心头愤懑难平。 好在端王殿下就在这里,沈平便道:“阿妱,给郑先生和徐公子斟酒。” 这桌子并不大,四个人围坐,沈妱一抬手就可给徐琰倒酒。她在那精巧的木杯中注满了酒,偏头一看,便见徐琰脸色微红,眸光不似寻常清明,竟像是……有点醉意了? 不会吧!端王殿下的酒量这么浅吗? 那头沈平端起酒杯,“徐公子既然来拜访郑先生,自然也是爱书之人,这书楼的藏书可都是无价之宝,咱们人微言轻,扛不过薛万荣,还望徐公子能……出手相助。” “薛万荣如此恶行,自然会有人处置。”徐琰毕竟见多识广,再难看的事情都见过,薛万荣这点嘴脸也属平常。而且他不像沈平那样对藏书有深厚的感情,语气里倒没什么愤懑的意思。 不过能得这位亲王的偏袒,沈平也放心了不少,仰头将酒饮尽。 这头徐琰饮了酒,脸上醉意更浓,沈妱看他目的达成,对两位老书虫所谈的购书、甄别、校勘之类的事也没那么有兴致了,便凑过去小声问道:“殿下要不要歇歇?” 徐琰扭头看了她一眼,醉中目光略显迟滞,反而带出几分认真的味道。 “这书楼里藏的都是珍本,你带我去看看?” 沈妱请示般看了郑训一眼,郑训也有了醉意,便道:“阿妱带他去看看,今日虽然下雨,最好还是别带明火进去。” “先生放心!”沈妱保证。郑家的藏书楼虽然外人难得一进,她却跟着沈平去过不少次,当下便起身道:“徐公子请。”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那小童这会儿正在厨下煮茶,沈妱取了伞撑开,徐琰已经在檐下站着了。 他生得颀长英挺,沈妱才十四岁,身量还未长开,站在一起的时候也只到他的胸前。 沈妱把伞举高,那伞骨几乎要擦到徐琰的头顶,踮起脚尖也是没用,不由尴尬。端王低头看她一眼,顺手接过竹伞,将伞面刻意倾斜压低一些,道:“走吧。” 风从侧面吹来,雨丝斜入伞下,沾湿衣襟。 徐琰军旅之人,冒着暴雨行军的事都做过许多次,更别说这点雨了。不过他看了看身边的小姑娘,娇美玲珑的身子裹在锦缎里,在雨丝的寒意中有点瑟瑟。这是朵娇花啊,哪能禁得住风吹雨湿!心头一动,他迅速的身影一晃,已然换到了另一侧。 高大的身躯挡住斜吹的雨丝,沈妱诧异于他这忽然的举动,待明白过来时,心中砰然一动。 能做出这样细心的行为,她身边站着的当真是那位战功赫赫的荣宠亲王? 书楼离屋子不远,沈妱熟门熟路的带着徐琰走进去,因天气阴沉,里面光线甚为昏暗。一排排高大的木柜矗立,一层层的分成了许多个小格,格子都有小门,紧闭时能防止书籍沾灰。 脚下沾了雨水,沈妱踩进青石门槛时不由一滑,慌忙伸手去扶那门槛。徐琰出手如电,稳稳的扶住了她的胳膊。 他大概真的醉了,掌心炙热,握在沈妱的手臂上的时候,隔着轻薄的春衫能清晰察觉掌心的温度和手指紧握的力道。 沈妱仿佛被烫了般缩了缩手臂,站稳脚步后又觉得自己这反应有点过激,连忙平复着心头急跳,侧身让开,伸出手臂让道:“殿下请。” ☆、第10章 梦想 徐琰对藏书的兴致其实并不浓,慢慢穿行在书柜之间,时而翻出一两本书来,也只看看便算。 他似乎有心事,沉默着低头前行,不言不语。 沈妱陪了半天,倒不好打搅了,见架子上放着郑训还未撒完的石灰篓子,便靠了过去。 郑训年纪已经大了,这书楼向来只有他一人打理,所有防虫防蠹的东西都是亲自过手,沈妱以前可跟着他学到过不少。 石灰这东西防潮最是有用,这天气渐渐有了转成阴雨的势头,为免书籍受潮损毁,提前布好石灰最是有用。沈妱也是爱书之人,瞧着没自己什么事了,便拿起那石灰铲子,慢慢的布在各处。 书柜并不低,底下的倒还好,上头两层沈妱就够不着了,不免爬上梯子,往高处布灰。 淅沥雨声时断时续的传进来,昏暗而安静的氛围里,她瞧着满室的珍本典籍,想想郑训如今的尴尬处境,不免有些感叹。 略微出神的时候,铲子刚塞到石灰堆里去,忽觉里面什么东西动了动。她诧异的低头瞧过去,昏暗的光线里,便见有个毛茸茸的东西顶着满身的石灰突然朝她面门扑过来! “啊——” 一声颤抖着的惊呼响彻书楼,沈妱身子后仰避开那东西,身子失了平衡,登时往下跌去。 徐琰的身影迅如疾风,眨眼便已到了她旁边,弯腰伸出手臂一用力,堪堪将沈妱捞了起来。另一只手中弹丸飞出,将那灰扑扑的东西击落在地。 沈妱惊魂未定,一把抱住了徐琰的腰。 徐琰就势收起手臂,已将她捞进了怀里,在触及姑娘家柔软的身躯时,徐琰身子一僵。 沈妱陡然撞进他怀里,脑子里也有一瞬的空白,仰头时正好瞧见他的下巴,闻到隐约未散的酒气。她瞬时回神,触到滚烫的炭火一般收回了紧抱在他腰间的手臂,扶着书柜站稳在地。 “多谢殿下……”她的语气里还透着些许战栗,显然是刚才惊吓得不轻。 “是一只灰貂,不必害怕。”徐琰开口安慰,见沈妱并未受伤,便几步过去将那东西拎起来,果真是一只小灰貂,身上沾满了石灰。这会儿想必是被徐琰打中了脉门,小东西闭着眼睛蜷缩成团,瑟瑟发抖。 沈妱努力平复着心绪,喃喃道:“防潮的石灰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幸亏刚才有端王殿下在,才没叫她摔下去受伤,也幸亏她反应敏捷及时避开了这灰貂,否则若让它扑到面门……沈妱忽然浑身一颤,如果刚才不是她,而是郑训呢? 郑训上了年纪,视力和反应都不及沈妱,这灰貂向来以身手敏捷灵活著称,必定能扑到他面门上去。到时候双眼被毁,郑训再受惊跌落架下…… 沈妱简直想都不敢想,抬头看向徐琰时,他也猜透了其中关窍,问道:“这石灰是哪来的?” “这些都是瞳儿采买的,就是那个小童。”沈妱努力压住心头的震惊—— 平白无故的,自然不会有人把这等少见的灰貂放在石灰里。瞳儿采买这些石灰的时候,知不知道里面藏着东西呢?如果他知道这些,到时候郑训被跌落架下,他自然不会去照拂,以郑训那身子骨,又哪能熬得住? 到时候灰貂早已溜走,瞳儿尽可把郑训伤了双目的事情怪在石灰粉那里,有薛万荣在,还怕应付不了官差? “得告诉郑先生!”沈妱压低了声音,“若是连瞳儿都靠不住,那郑先生的处境就太危险了!” “可提醒郑先生防备,但那个瞳儿得留着。”徐琰沉声,见沈妱不解,便道:“薛万荣是三品大员,说他仗势侵占郑家藏书,不是我一两句话就能算数的。留着瞳儿,会有用处。” 沈妱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薛万荣觊觎郑家藏书的事情虽然在这个圈子有不少人耳闻,但真要找寻证据,还真找不出有用的来。留着瞳儿,以端王殿下的手段,必然能挖出不少东西,只是…… “他不会再谋害郑先生吧?” “我会派人盯着。” 有了这句话,沈妱倒也放心。出了这个变故后两人也无心再留着,便出了书楼,把门关好。 外面的雨势不停,徐琰撑伞,两人并肩而行时,沈妱总觉得有些尴尬。 好在沈平和郑训那里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沈妱将刚才石灰中窜出灰貂的事情说了,郑训大怒,登时就要发作瞳儿,被沈妱父女劝住了。 将近黄昏时众人才辞别郑家,徐琰冒雨离去,沈妱则和沈平乘车回府。 惊慌之下抱住端王腰这件事情,沈妱真是越想越觉得尴尬,去了书院的时候也尽量避开静照阁,不去跟端王打照面。 郑训那里的事情让沈平也心惊不已,这几天不时过去探望,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徐琰那里得了空闲,便派人来跟沈平打了个招呼,说是想看看沈家的刻书之法。 沈平并不是拘泥之人,藏书楼的书没有像其他藏家那样锁着不给人看,刻书也不纯粹是为了谋利养家,颇有精心校勘、广布天下图籍,为士子们提供便利的意思。因此端王殿下来看这套印之法,他也乐意,毕竟这朱色将批注醒目的标出来,实在是一件十分有益的事情。 这套印之法是沈妱所创,她自然逃不开,端王殿下前来书肆的时候,她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这一日沈妱穿的还是书院的冠服,青白交杂的长衫略显宽大,遮住了日渐玲珑的身姿。然而徐琰见过她穿女装,甚至还曾将那细腰揽入怀中,自然知道那宽袍下藏着怎样曼妙的身段。 他的目光落在沈妱身上的时候略有点不自然,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锦衣博带走入书肆中。 书肆后面就是刻书之处,随处可见梨木、枣木等各种木材,库房的窗户洞开,还能瞧见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雕版。往里走几步,一间房中堆着许多活字,再往里就是刻套印书的地方了。 沈妱跟在沈平旁边,一一介绍。 说起印书的事情,沈妱兴致盎然,倒把先前那点尴尬抛在脑后了灵动的眼睛盼睐之间,神采飞扬。 旁边徐琰听得也认真,不时看向沈妱,嘴角便不自觉的噙了笑意。 她这里讲解完了,就想早点避开,正好董叔谨来沈家处漏找书,便溜之大吉。 两个人进了书楼,沈妱跟董叔谨玩笑惯了,不免嫌弃他,“旁人来借书也就罢了,董家的小远山房里藏书是咱们的两倍,哪有你这样天天来咱们家借书的。” “咱们家藏书虽多,可哪有沈夫子精挑细选出来的好。”董叔谨也没什么骄矜的习惯,怀里抱着一大摞书在书架间穿行,叹道:“说起来沈夫子可真是庐陵的大善人了,这书楼里的书借给那些贫寒的学子们看,可真是功德无量!唉,我爹要是能这么开明,咱们小远山房里的书也能造福不少人。” 沈妱闻言一笑,难掩骄傲——这可是她最引以为傲的事情! 这个时代的书籍都是宝贝,许多人都是藏之深阁、秘而不宣,为怕损坏书籍,轻易不会拿出来翻动,所以有“藏书”之说。 有些人家连自家子弟进藏书楼都要受限制,更别说是拿出来给大家传阅了,所以有钱人家藏书万卷、书香传世,贫寒学子却无力购书,能看的书十分有限。 沈妱小的时候,沈平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家里的书都是“藏”而不示,轻易不叫外人翻阅。 这样的行为在沈妱看来,完全是浪费资源! 书的作用是什么?记载历史、教化众生啊!沈家这十万卷藏书,除了一部分罕见的珍本孤本确实得好生保管之外,许多书其实是可以借给买不到书的人看看的。 沈妱自小就劝沈平,让他拿这些书做些好事,软磨硬泡的劝了这十几年,成效非常不错。 如今沈家的藏书虽然还没有完全开放给人瞧,但至少庐陵书院的学子和一些求学上进的贫家子弟可以借出去读,哪怕有些书因此损坏丢失,沈平也乐此不疲。 甚至在沈妱的劝说下,沈平还捐出了书肆里的近千册书籍,给西山脚下一处村落的贫寒孩子们读。 沈妱对此很满意。她之所以很乐意跟着沈平四处学藏书之事,不仅是为了能传承沈家家业,也是盼望着有一天能在藏书上有所建树,有能力建个造福学子的图书馆—— 若是能有办法叫官府来主持此事,让众多学子能从馆中借书来读,那就更好了! 这可是她藏在心底的梦想! 那头董叔谨瞧着沈妱骄傲的模样,唇边不自觉的也浮起了笑意,忽然想起什么,道:“我昨儿听母亲说,沈夫子要给你招婿了?” “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沈妱回过神来,竟也没觉得羞臊,“上回那个该死的霍宗渊一闹,爹娘着急了呗。” “霍宗渊啊,”董叔谨笑了笑,“我听说上次益之兄见着他这位表兄的时候,借比武的机会狠狠修理了一顿。” 秦愈的母亲霍氏乃是当今皇后的庶妹,虽然关系未必亲近,血脉却是在那儿摆着的。秦愈跟小公爷霍宗渊虽然是表兄弟,不过秦愈为人收敛低调,以前可从没听过他跟霍宗渊比武,这回倒是叫人意外。 沈妱幸灾乐祸,“霍宗渊那就是个绣花枕头,哪能是益之兄的对手,被修理活该!” 董叔谨也记得当时霍宗渊仗势威逼沈家的事情,心有戚戚焉,“当时要不是有蒋大人在,还真没人能镇得住那位小公爷。听说六月里霍宗渊又该来秦家散心了,到时候他听见你招婿的事情,会不会再来捣乱啊?” …… “就不能盼点好的?”沈妱白了他一眼,把董叔谨要找的最后一本书递给他,转过头时忽然怔住。 林立的书架之间隐约飘着樟脑的香味,徐琰不知是何时进的门,这会儿就站在过道里,挑眉看着她。 他应当是听见了刚才的对话,俊目修眉微挑,负手临架而立,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沈妱对这位端亲王总有些敬畏,被他这么一瞧,瞬时心里一颤,别过目光不敢对视。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有点局促,甚至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了。 他的身后,沈平也踱步过来,向沈妱道:“蓁儿在玲珑山馆等你,去瞧瞧吧。” 沈妱如蒙大赦,连忙行个礼溜出了书楼。 ☆、第11章 表白 到玲珑山馆的时候并没见着蒋蓁,沈妱问了问留守的石榴和石椒,才知道蒋家今儿并没有任何人来,这才明白是沈平帮她找理由呢。 平白无故的沈平当然不会找这种由头支开她,想必是刚才他陪着端王进来的时候听见了她和董叔谨的对话,见着女儿的局促之态,为她解围。 沈妱哀叹了一声趴在书桌上,想想刚才那对话,她和董叔谨相处得很熟,倒也没什么,可是让端王听见…… 沈妱无比郁闷的把头塞进书堆里,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装死。 直到石榴端了些甜点过来,又调了香甜的茉莉清露,沈妱才算是心情好了点。 好在这阵子端王殿下似乎是有事,一直都没往书院里来,沈妱跟着沈平去拜访了几位藏家,看过人家的藏书楼,瞧瞧人家的藏书和选书、购书、校勘之法,收获也不小。 到了四月十五的时候,庐陵书院组织众学子去出游。 庐陵城外风光甚好,四月中旬各处绿意浓厚、夏花灿烂,是学子们游玩的好时节。 书院的学子们几乎倾巢而出,甚至还有人呼朋唤友而来,整个落霞峰周围一片朝气蓬勃的景象。 沈妱自然也来了,除了形影不离的董叔谨、秦愈外,还有跟着董叔谨前来的董小璇和薛凝姐妹俩。因是书院的游玩,少不了玩些雅致的游戏,譬如射覆、曲水流觞,也有性情跳脱好动的,几个人相聚登山,不一而足。 沈妱虽然酷爱藏书,对诗词歌赋之流的兴致倒不高,瞧着落霞峰翠绿高耸,便生了登山之心。 董叔谨向来对沈妱言听计从,也觉得登山甚好,秦愈也不反对,董小璇和薛凝自是没得说。 因是蹭着书院的机会出游,董小璇和薛凝表姐妹俩也都穿了书院的冠服,没带丫鬟跟随。 一伙人选了条平缓的山路慢行,不时驻足赏景,偶尔跟其他登山的学子们碰上,便同行一程。待碰见各自感兴趣的岔道,就又分道而行。 董小璇和薛凝都是娇小姐,走不上几步就要歇一歇。董叔谨身为兄长,一向十分照顾这俩妹妹,难免要停下来等一等。 如此停停走走,到得半山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沈妱和秦愈同行,后头三人同行的势头。 秦愈习武之人,登山如履平地,沈妱平时跑来跑去的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多累,俩人说着近来征书的事情,兴致盎然。 到得一处岔路时,秦愈瞧着后头那两位姑娘又歇下了,便无奈而笑,道:“从这小路过去有一处平整的石头,站在那儿能看见半个庐陵城,咱们去瞧瞧?” 沈妱这还是头一次来落霞峰,闻言甚感兴趣,想着来回一趟时正好能等那对表姐妹赶上来,便欣然应允。 秦愈还真是从来都不骗沈妱,在小道上走了不过两三百步,路途陡然变得崎岖。普通人到这儿也就止步了,秦愈晓得后面的美景,便拨开前面的杂树乱棘护送沈妱过去。走过这一段难行的小路,眼前霍然开朗。 初夏的郊外蓝天高阔,落霞峰下河流蜿蜒,青草之间是一簇簇玩耍的学子。再往远处便是农居桑田、树林矮丘,庐陵的城门巍峨矗立,守护着里头层层叠叠的民居园林。 山间清风送爽,开阔连绵的景致入目,沈妱惬意的眯眼,深吸一口气。 “益之兄是怎么发现这里的?”沈妱好奇。 “闲来无事四处乱逛,无意间发现的。”秦愈微微一笑,站在沈妱身后。前面的娇美姑娘在看风景,他的目光却停在她的身上,挪动不开。 手指微微蜷缩着,秦愈显然有些紧张,几番欲言又止。 不过武状元府的文曲星也不是白当的,在同龄的少年中,秦愈以行事端稳、处变不惊而称,向来都很能稳得住。他深吸口气,向前跨了半步站在沈妱身侧,状若闲谈的问道:“阿妱,听说夫子要给你招婿了?” “你也听说啦?”沈妱不以为意。因为秦愈行止温雅有度,沈妱虽也与他处得不错,到底不会像跟董叔谨在一起的时候那样随意打趣,便咽下了后面抱怨自嘲的话语。 “嗯,前些天听说的。”秦愈侧头看着她,“最近有消息吗?” “能有什么消息啊!爹和娘都太心急——”沈妱失笑,偏头看向他,碰上他的目光时却忽然怔住了。 秦愈是个自信温润的人,目光向来如潭水清幽,水波不惊,可这会儿他胸口微微起伏,将目光落在沈妱脸上,专注明亮中隐含着些紧张,隐约有一份灼然跃动,是平常不曾见过的热度。 沈妱一怔,瞬间觉得心里仿佛被重击了一下,发觉秦愈这眼神有些不对。 调侃的话已经飞得无影无踪,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毕竟不是单纯天真的小姑娘,虽然平日里对这些不甚细心,但被秦愈这样瞧着,她瞬间明白过来,心里一惊,下意识的别开目光。 “阿妱。”秦愈岂会容她躲避,踱步一晃,又站在了她的面前。见沈妱抬头,便盯着她道:“如果我上门提亲,招婿的事情能不能就此打住?” ……额?沈妱呆住。 “我是说,我喜欢你,想娶你,不想你嫁给别人。”秦愈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就顺溜了起来,“这些年我的心思也许你已经明白,除了父母亲,最重要的就是你了,”他顿了顿,瞧着沈妱呆若木鸡的可爱样子,忍不住勾唇笑了笑,“不明白也没关系,现在也该知道了。” …… 沈妱呆愣愣的瞧着他,这些话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进去。 “益之兄,那个,我是要招婿。” “我明白,夫子想让你留守家业,这当然是好事。我愿意侍奉夫子和夫人,和你一起守住沈家。”秦愈目光渐渐炙热,忍不住伸手扶住了沈妱的肩膀,“这些担子压在你身上太累,阿妱,我想与你分担。” 他毕竟是二品大员家的公子,满庐陵城青年才俊中的魁首,最初的那点紧张消去,这会儿全然是飞扬的神采。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笃定而自信。 沈妱却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她一向把董叔谨和秦愈视为交情要好的男同学,虽然薛姨妈之前提过秦愈,但她也明白秦愈身为二品大员的嫡出公子,秦雄绝不会允他招婿,她也从没往这上头认真想过,可是秦愈居然会是这样的心思? 难道是她之前太粗心了? 迟钝的沈妱终于明白,秦愈带她来到这个僻静的地方,也许并不是为了所谓的“观景”。 时机和环境当然是很好的,风轻云淡的四月仲夏,温润如玉的“武状元府文曲星”,有才华、有真心、有容貌,那是无数庐陵少女梦寐以求的。可是,第一次被表白,沈妱虽然也有些羞涩,却丝毫没有想象中小鹿乱撞的心跳和激动。 秦愈固然是个值得深交的好友,但若说男婚女嫁…… “益之兄,这……并不妥。”沈妱低头踢着脚边的石子儿,“咱们在书院一同读书,交情固然很好,但招婿这件事情,益之兄还是别拿来开玩笑。” “先别急着拒绝。”秦愈比沈妱年长,一向觉得她玲珑可爱,对她照顾惯了,只当沈妱是羞怯,便含了笑意,“你若觉得突然,尽可慢慢细想,半年、一年甚至更久,我都等得。” “令尊不会同意的,益之兄还是别胡闹了。”沈妱抬头直视,摆出第二个借口。 “父亲那里我会细说,我外祖父和舅舅都知道夫子的才学,会帮我说话,夫子那里我也会择机说明白。阿妱,只要你愿意,我会很快就请母亲上门。”秦愈考虑得倒是长远。 他的外祖是太傅,当朝皇帝的老泰山,向来都很喜欢秦愈,若当真有他说话,秦雄也未必能违拗这位岳丈。 可心疼是一回事,在婚姻大事上,秦愈一介小小少年郎能请得动太师? 沈妱可没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也不觉得秦愈有那么大的能耐。 以二品大员嫡出公子的身份到平头百姓沈家招婿,怎么听都太荒诞。 而且……她也没想过嫁给他啊。 直言拒绝么,会不会太直白了?对此毫无经验的沈妱有些犯难。 她正措辞的时候,忽听后面草丛中有些响动,猛然转头瞧过去,见到了一角藏在书院青白冠服之下的鹅黄衫子。 薛凝? 哪怕那人很快溜走,沈妱也还是认出了她,扭头看向秦愈,他显然也认出来了。 沈妱倒是不怕薛凝敢乱说,不过既然薛凝已经赶上来了,董叔谨和董小璇兄妹俩必然也在不远处,再逗留下去并不妥当,她指了指出口,“咱们还是回去吧?” “好。”秦愈脚步却没动,见沈妱有些局促,道:“阿妱,这事你别太放在心上,我会处理。” 沈妱也不知道他指的是薛凝还是什么,胡乱“嗯”了一声,匆匆返身。 秦愈也不再多言,抢到前面拨开荆棘,两人一前一后的回到主道上,还把刚才的景致夸了一遍。沈妱瞧了瞧薛凝的脸色,那位显然有些神思不定,却也没说什么。 后面的路沈妱也不再跟秦愈单独走了,便放缓速度,众人同行。 秦愈同董叔谨谈天说地,不时把眼神飘向沈妱,沈妱也不敢回应,虽有美景在前,到底也无心欣赏了。 不提沈妱内心的翻来覆去,秦愈这头回府后,便直接往秦雄的书房去了。 ☆、第12章 掌掴 秦雄是武将出身,年轻时征战沙场,如今主持一方军务,刚猛勇武之外又添了稳重历练,那张脸向来都是沉着没什么笑容的。 他的书房里除了些兵书和为政之论外,并没多少文气,反倒是将一把百十斤重的金错刀供在大案上,甚有气势。 秦愈的兄长秦聡如今是秦雄手下的得利干将,他刚好说完了事情出来,兄弟俩打个照面,秦愈一个请求的眼神飞过去,秦聡心领神会,帮他掩好了门。 “回来了?”秦雄正在收拾案上的卷宗,漫不经心的道。 “父亲。”秦愈虽然行事温润谦和,却非温吞的性子,一声问候之后便笔直的跪在地上,仰头看着秦雄,后背挺直如松。见秦雄将目光投过来,秦愈便一扣及地,朗声道:“孩儿喜欢沈家的阿妱,想请父亲做主,为儿子求娶。” “沈妱?”秦雄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毕竟是蒋文英的侄女、秦愈的好友,耳边少说也听过几十次了。 他皱了皱眉,“沈家就那个独女,沈平必定要招婿叫她守家业,求娶不来。” “孩儿愿意招婿!” 秦雄手中动作一滞,抬头看向秦愈,“什么?” “孩儿喜欢阿妱,想娶她为妻。父母跟前有兄长打理,孩儿愿时常前去沈家,但求得阿妱为妻。” “胡闹!”重重的一掌击在案上,秦雄看着心爱的幼子,怒不可遏。他一身勇武之气不是玩的,这一怒之下气势凌人,要不是那长案结实,怕是要登时化为粉末了。饶是如此,案头的文书卷宗也在这一拍之下震动滑落。 秦愈依旧挺直的跪着,脸上殊无惧色,目光却是格外坚决,分毫不退。 父子俩对峙了片刻,秦雄没能在气势上瞬间压制住他,瞧他一副不管不顾、铁了心的模样,心中更怒,斥道:“你母亲已经在跟宁远侯府来往,年底我会派人去提亲,沈家的事情你想都别想!” “孩儿心意坚决,非沈妱不娶!”秦愈的声音并不高,却一字字吐得格外清楚,直撞入秦雄耳中。 “胡闹,你这是油蒙了心了!”秦雄咬牙。 以前秦愈执意从文,三天两头的往沈家跑,秦雄碍着老丈人的嘱咐也就没拦着,谁知道如今竟还生出了招婿的心思? 那沈家算是什么?不过一介布衣百姓罢了,娶了沈妱能有什么用处!又哪里配得上“武状元府的文曲星”了?别说沈妱,就是那蒋文英的亲闺女蒋蓁来了,秦雄都未必乐意! 更何况,秦雄鹰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秦愈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跟蒋家沾边的人! 他绕过长案几步跨到秦愈跟前,两道满是怒意的目光重重压在他身上—— “你再说一遍!” “孩儿心意坚决,非沈妱不娶!”掷地有声。 铿然一声,秦雄拔出挂在旁边紫檀架上的金刀,将刀背重重压在秦愈肩上。 这是父子间惯用的方式,表明此时他已气怒之极。谁知秦愈并没向往常那样有半点让步,反而挺身,将那金刀扛起了半分。 秦雄怒极握拳,扬声道:“家法!”他是武将出身,从来不喜费唇舌说道理,每隔一阵子总要请一次家法。尤其这回秦愈竟然生出这样荒诞不经的念头,还如此执拗,秦雄气怒之下更是不愿多说,只想罚到他求饶低头。 外头的管事一听,面色不由变了。 这位二公子瞧着温润,脾气却意外的执拗坚毅,但凡他决定并开口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秦雄请家法,十次里有七次都是为了他。 管事不敢违拗吩咐,连忙派人去安排,又悄声叫一个小厮把话递往内院。 秦夫人带着秦聡赶过来的时候,秦愈已经被人按在长凳上,面朝那把金错刀,秦雄一板子重重打下去,衣衫瞬时撕裂。她心痛之下登时哭出声来,抢过去护在秦愈跟前。 - 沈妱当然不会知道秦家的鸡飞狗跳,虽然当晚辗转难眠了许久,第二天的时候就又恢复正常了。沈平那里忙着去拜访些藏书名家,沈妱跟着他四处走,全身心沉浸在书楼中,倒把这事儿抛之脑后。 这些日子董叔谨也不时的来书肆里,却从没见到秦愈的身影,沈妱随口问了问,董叔谨说是秦雄将他关在家里读书,也就没放在心上。 庐陵的几位藏家很快就访完了,从五月里开始,沈平就要往隔壁的州县去。 这一趟要去不少地方,算下来得有两月的时间,沈妱想着有段日子要见不到蒋蓁了,便约了她出门,往珠市去逛逛,顺道喝茶说话散散心。 珠市是庐陵城的姑娘们最爱去的地方,五里长街两侧皆是鳞次栉比的楼阁商铺,从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到笔墨纸砚、画扇香囊一应俱全,亦有茶楼点心铺,里面的东西全都是上乘的。 蒋家虽然有专门的衣裳首饰供应,但上街逛着挑东西却比坐等人送过来别有意趣,因此蒋蓁格外高兴,在几位丫鬟婆子的环侍之下拉着沈妱逛得兴致盎然,自然也选了好些有趣的东西,还不时的给沈妱出谋划策。 “阿妱你瞧那件绣梅花的浣花锦比甲,配上旁边的竹叶白纱裙,你穿着必定好看!” “这个……”沈妱目光落在那纱裙上,犹豫。 纱裙自然是好的,可这趟出门要拜访许多藏家,若是穿得太招人眼了,毕竟不大方便。 蒋蓁似能猜透她的心思,便道:“犹豫什么,等你回来也能穿啊!” “唔,好。” 不一会儿,蒋蓁就又发现了好看的,“阿妱你瞧那浅金桃红的披帛……” “还有那象牙色的百褶裙……” 沈妱对蒋蓁这般鸟儿出笼的心情很是无奈,不过蒋蓁的眼光确实很不错,帮她挑的衣衫都很漂亮。那件象牙色的百褶裙确实很精致,沈妱刚要让店里的伙计拿过来,突然有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冲过去,将那件裙子劈手夺过去。 这丫鬟面生,沈妱往她附近一瞧,居然见着了秦霓和秦霏姐妹俩。 秦霓自打定了亲事后就极少出门,难得在这里碰见,脸色却隐约难看。她旁边的秦霏更是一脸怨愤的盯着沈妱,像是要把她撕成八瓣儿似的。 沈妱可不想被她们坏了心情,嗤笑一声,拉着蒋蓁往隔壁的书肆里去了。 这家书肆的掌柜和沈家走得挺近,见着沈妱便热情的上来招呼,“沈姑娘来啦,上次沈先生要的那套《从嘉先生文集》已经出来了,姑娘可要掌掌眼?” “那就劳烦温掌柜了。”沈妱笑嘻嘻的招呼,和蒋蓁坐在桌边休息。 谁知道一转眼,就见秦霏又阴魂不散的站在了门口。她的身边除了一名贴身丫鬟外并没旁人,一双眼睛铜铃般瞪着,满满的怨恨。 沈妱和蒋蓁对视一眼,均是莫名所以,那头秦霏似乎是专门冲着沈妱来的,几步走上前来,脱口就道:“沈妱,你这个贱人!” “秦霏!”沈妱两番被挑衅,哪能不生怒,霍然站起身来。 秦霏半点不让,往前半步,噼里啪啦便丢了一堆话出来,“沈家没有儿子,你沈妱没人要了,就使劲把主意往我二哥那里打是不是?我二哥心肠软,以前被你骗得团团转也就罢了,这回你又灌了什么*汤,竟让他那样顶撞父亲!”她的眼圈竟然红了,“害苦我了我二哥,对你有什么好处!枉费人人都称你爹一声‘先生’,谁知道也是一样的不要脸!一样的龌龊卑鄙……” “啪!” 沈妱的手掌重重落在秦霏脸上,封住了她所有的话语。 书肆里本就清静,这一声格外响亮,也格外突兀。 非但秦霏惊怒交加,就连蒋蓁都一脸震惊的看向了沈妱。秦霏出言不逊固然可恶,可她毕竟是秦雄的女儿,沈妱这样不管不顾的打她,委实有些冲动了。 沈妱原本也只是生气秦霏的出口成脏,按压着情绪,待她提起沈平时却再也忍不住,急怒之下脑子里也有些发热,巴掌挥出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微微的心虚转瞬即逝,沈妱目光含火,也愤然盯着秦霏。 秦霏已然哭了出来,“你竟敢打我!” “怎么回事!”秦霏的身后,秦霓已经带着一群丫鬟婆子跟了上来,见着妹妹脸上还留着泛红的指印,登时大怒,斥道:“沈妱你好大的胆子!”她是秦雄的嫡女,又年长几岁,气势自非秦霏可比。 蒋蓁自知这事儿闹得不小,担心沈妱在身份上吃亏,当即跨步上前,道:“是秦霏出言不逊在先!” “那也只是出言不逊,沈妱算什么东西,怎能打她。” “秦霏无缘无故侮辱家父,难道我该放任她如此?还是该等秦大姑娘出现,制止她的恶毒言语?”沈妱眉目一挑,直视秦霓。 她并不是不知道这对姐妹之间的龃龉。刚才秦霓出现的时机也太蹊跷了,不前不后,恰恰在秦霏挨了那一巴掌之后出现,而秦霏刚才情绪激动,出口即骂,显然是已受过挑唆。如此一想,秦霓的居心委实恶毒,沈妱瞧不上这等手段,语气中便带了冷嘲。 秦霓不会没听出沈妱的冷嘲,脸上神色却是半点不变,只是淡淡道:“她也只是言语有失,你却是出手打人,怎么这就是沈家的家教吗?” 沈妱半分不让,“无缘无故出口成脏,这也是秦家的家教?” ☆、第13章 强取 庐陵城的官家千金里头,身份最高的也就秦霓和蒋蓁了,这会儿她们两方杠上,周围人哪敢掺和,都缩着头躲了出去。 剩下个温掌柜毕竟也是个商人,不敢得罪这两尊小佛,站在那里犹疑。 这头秦霏有了秦霓撑腰,更是无所顾忌,带着哭音怒声道:“把沈妱抓起来,咱们慢慢清算!” 秦霓并没有阻止,显然是放任的态度,那些仆妇畏惧蒋蓁,不敢当即上前,倒是秦霏身边的两个丫鬟上前,就想来碰沈妱。 蒋蓁自然不会放任沈妱被欺负,使个眼色,后头的两位仆妇便将沈妱护住。 秦霓竟然笑了出来,“沈姑娘既然自知理亏,还不快道歉?” 道歉?沈妱冷笑,盯着秦霓道:“既然秦大姑娘要讲道理,那就让她先道歉。” “若是你不道歉,那就跟我走一趟。”秦霓慢条斯理,依旧细声细气,完全忽视了沈妱的要求,“二妹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你这一巴掌不知会打出什么毛病来。咱们先找个郎中瞧瞧,若她无恙便罢,若是她有个什么不好,必叫沈平兜着走!” 沈妱岂会被这点威胁唬住?冷笑了一声,眼角余光却瞥见书架后有人缓缓踱步过来。 那身影似乎有些熟悉?沈妱扭头看过去,就见端王徐琰不知何时出现,正往这边走来,不免讶然。 秦霓诧异的顺着沈妱的目光瞧过去,也看见了徐琰。 “端王殿下?”秦霓一怔,旋即施礼,姿态中却分明添了柔媚。后面秦霏和一众仆妇丫鬟也忙施礼。 端王殿下仿若未见,在离众人几步远处站定,问道:“这就是秦家的家教?” “回禀殿下,是沈姑娘出手掌掴舍妹,无理在先,还请殿下明察。”秦霓将目光投向徐琰,颇有几分委屈的模样。 “若非秦霏挑衅,沈姑娘怎会怒极出手。”徐琰瞥了秦霏一眼,“秦家虽是将门,却也知书识字,难道不知道尊师重道?”他的气势本就冷厉威仪,这两句话压下来,秦霓不由得冷汗涔涔。 她理一理思绪,怯怯抬头,碰上徐琰的目光时,喉咙里却仿佛卡住了。 那双眼睛……秦霓以为秦雄的眼神已经是天底下最锋锐迫人的了,谁知徐琰却比之更甚。她甚至忘了回避,失礼的对着徐琰的目光,嘴唇微张。 徐琰目光一动,如有重压。 秦霓恍然惊觉,几乎有种屈膝跪地的冲动,强忍着站稳了身子,请罪的话脱口而出,“民女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徐琰不再理会,朝沈妱瞥了一眼,道:“走吧。” 沈妱这会儿已然镇静下来,有端王出手,料她秦家姐妹俩也不敢再有二话,便牵着蒋蓁的手,接过温掌柜挑来的一本书,出门去了。 两姐妹这一趟都买了好些东西,衣衫首饰都吩咐店家包好了送到府上,一些小摆件玩意儿却是叫丫鬟带着的。 经秦霏这一场闹,蒋蓁和沈妱都没什么继续逛的兴致了,瞧着天色也是不早,便打算各自回府。谁知道端王出了店门并未直接离开,反而站在路边的一树老槐下,像是在等她们。 蒋蓁跟徐琰并不熟悉,心知端王等的绝不是她,就有点迟疑。 沈妱跟徐琰接触了几次,对他的敬畏之心这会儿已淡了许多,瞧他的目光瞥过来,便和蒋蓁耳语几句,就此道别。 她今日出门时也只带了石楠随行,两人几步赶上去,就听徐琰道:“何时去杜曲?” 杜曲是武川省内仅次于庐陵的藏书之地,沈平这回出门,确实打算先去那里。不过端王是怎么知道的?沈妱有些疑惑,却还是答道:“回禀殿下,三天后启程。” “届时我会和薛万荣同去,你先跟沈先生知会一声。” 沈妱哪敢不从,当即道:“遵命。” “沈姑娘在庐陵长大,可听说过道凌先生?” 道凌先生?沈妱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过有这号人物,他是做什么的?” “也该是个藏书家,听说手里有一套很珍贵的古简。” “藏着古简的道凌先生……”沈妱这些年跟着沈平各处长见识毕竟不是白费的,当即便想到了一人,只是有点不确定,“殿下莫不是听错了?庐陵虽没人叫道凌先生,城外的道凌观里却有位玄诚真人,他手里藏着一套古简的《南华真经》,知道的人也不多。” “想必就是他了!”徐琰低头瞧她,“知道怎么走吗?” “道凌观离城有将近二十里……”沈妱瞧了瞧天色,只当端王时冲着那套古简去的,便道:“殿下若是现在去,怕是要入夜才能赶回来了,不如明天我请父亲陪殿下过去?” “你现在带我去。”徐琰断然道。也不知他怎么个动作,便有个男子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边,在这人来人往的街上也不显突兀。 “去告诉沈先生,就说我带着沈姑娘出城了,入夜就回。”他吩咐完毕,便向沈妱道:“哪里有马肆?” 庐陵城里的马肆不少,沈妱当即带他去了最近的马肆,选了两匹健壮的马,并骑出城。 这会儿已经是日色西斜了,沈妱瞧端王如此迫切,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想要开口问问吧,端王殿下纵马如飞,沈妱拼尽全力才能跟上他的速度,更别说开口相问了,只好压下疑惑。 赶到道凌观的时候日头早已落山,道凌山里古木高耸,清幽宁静。 这道观不算大,寻常只有玄诚真人和他的两位徒儿居住,此时观中烟火袅袅,却没有半点人影,只有昏鸦扑棱棱的飞着。 徐琰飞身下马,急匆匆的往里赶,回头见沈妱小跑跟着显得有些吃力,便驻足等了她片刻。这会儿已然暮色四合,道院里只有沈妱沙沙的脚步声和不匀的喘气声,安静得有些诡异。 “玄诚真人住在哪里?”徐琰急促开口。 沈妱喘息着,“在……在后头的小院里……”这一路纵马疾驰可把她累得够呛,这会儿弓腰喘息,只觉得口干舌燥。 徐琰看她这样子显然也是跑不动的,便道了声得罪,将沈妱拦腰抱住,一掠过了洞门,进入道士所居的小院。 院子里的香炉上青烟尚在,只有一位小道童匍匐在地,手里还攥着香。 那张脸不算陌生,沈妱一眼就认出那是玄诚真人的爱徒百里。 这等场景叫沈妱心惊,不由看向玄诚真人所居的精舍,便见屋门紧掩。 徐琰躬身探过小道童的鼻息,出手如电,迅速点了他几处穴道,而后飞身进了精舍。沈妱紧随其后跑进去,就见里面桌椅俨然、分毫不乱,而玄诚真人则盘腿坐在蒲团上,脑袋无力的耷拉着,手中拂尘委地。 看这样子,怕是已经羽化登仙了。 沈妱曾跟着沈平拜访过玄诚真人三四次,对这位谈吐风趣、仙姿道骨的藏家极为钦佩,见状不由眼角酸涩。不死心的过去探他的鼻息,却是气息全无。 她抬头瞧向端王,那位也正低头看她。 “终究是来迟了一步。”徐琰喃喃,脸色却冰寒肃然,口中一声短促低沉的唿哨,便有两位暗卫悄无声息的近前。 “看好这个小道童,派人盯着薛万荣和逃走的道士,不许他灭口。”徐琰吩咐完了,又蹲身在沈妱跟前,眼神语气已然柔和了些,“今日的事,别对旁人提起。” 沈妱已能猜到隐情,便默默的点头。玄诚真人“飞升”、百里被人打晕,那么道观中的另一位徒弟无疆呢? “要谋夺那套古简的《南华真经》的,是不是薛万荣?”沈妱仰头。 徐琰颇为诧异,“你猜到了?” “玄诚真人手里有古简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打着这套古简主意的藏书家也数的过来,会这样明目张胆行事的,也只有薛万荣了。只是我不明白,《南华真经》既是道教至宝,就该供奉在道观中,他拿了又有什么用?” “怎么会没用,”徐琰冷笑了一声,“薛万荣身在朝堂,这东西用处大着呢。” 沈妱目光微紧,审慎的瞧着这位端王殿下,手指不由得缩起来。 若和薛万荣的身份联系起来,他会谋夺这套古简,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当今圣上崇信道教,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宫中公然养着道士,专门开辟藏书楼来供奉道教典籍,就连内阁中的那位姚阁老,都是靠着写青词爬上那位子的。 薛万荣得了这部古简,又是《南华真经》这样的内容,若是送到御前去,可不就是大功一件? 可眼前这位端王殿下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弟弟啊……何况她不过一介民女,端王却在她跟前说这样的话,总叫人心中惴惴。 好在徐琰并没有多说什么,见沈妱身上衣衫单薄,便解下披风给她披着。 沈妱出得精舍,见着匍匐在地的百里时,脑海中猛然一道闪电划过——薛万荣虽然官位颇高,到底也是文官,手下没什么武人,他如何能轻易打败玄诚真人,还没留半点痕迹?要知道玄诚真人的身手在庐陵也是颇有名气的啊! 仰头看了徐琰一眼,那位正拧眉沉思,沈妱到底也没敢打扰。 道观中的一切他们都没碰,回去的路上沈妱心情颇为低落,徐琰便放缓了马速,送她回府。 ☆、第14章 麻烦 玄诚真人飞升的事情并没有在庐陵城激起太大的波澜,就是藏书圈里为了那套古简起了不小的轰动,都猜测是那恶徒无疆趁着师父飞升,打晕师弟后卷着古简逃走了。 官府那边并不晓得古简的事情,不过毕竟是牵涉人命,又如此蹊跷,不免追查了两天。然而百里醒后便如同痴呆,万事不知,那逃走的小道士无疆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沈家这个时候也忙着打点行装,准备启程前往杜曲。 虽说这些年沈妱跟着沈平出门四处游荡的次数不少,沈夫人终究是不放心,左叮咛右嘱咐的,生怕沈妱在外受苦或是惹了祸事,嘱咐石楠好生护着,别委屈了沈妱。 石楠身上会点三脚猫的功夫,每回沈妱出门都带着她,自然是一声声的应下。 沈平是诗书风雅之人,这回往各处去劝书,少不得选些礼物带着,加上沈夫人给沈妱包了不少衣物果脯,倒占了半壁车厢。 沈妱乐得逍遥,选了套轻便的劲装,和石楠骑马跟随,后面则是常跟着沈平外出的老周叔。 到了留园门口的时候,薛万荣的车驾也已经到了,叫人意外的是他身边除了两位随行的官员和几名侍从外,竟然另有一辆显然是女儿家所用的马车,叫沈妱父女俩颇为诧异。 正巧留园的院门打开,薛万荣陪着徐琰走了出来,沈妱往后头一瞧,竟然瞧见了薛凝。她比平常打扮得还要娇艳许多,身边跟着两名丫鬟,却都是要出门远行的打扮。 沈妱有点意外,不知道薛凝跟去做什么? 更让她意外的是,紧随薛凝的,还有许多天不曾谋面的秦愈! 他看着和寻常没什么分别,锦衣华服又不显累赘,翻身上马的姿势格外利落,看见沈妱时,还冲她笑了笑。 这头沈平迎上去跟徐琰和薛万荣客气了几句,徐琰和秦愈并骑走在最前头,薛万荣、薛凝和那两位官员乘车相随。沈平身份最低,自然跟在了队伍的末尾。 一行人出了城到得郊外,队伍就不像最初那么严整了。 王爷和学政大人出行,跟随的人自然不少,几辆马车虽然没乱了次序,骑马的人却都前前后后的乱了起来。 徐琰当然还在最前面,秦愈却借着与人说话的时候慢慢的往后挪,最后与沈妱一起走在队伍的最末。 秦愈仿佛已经全然忘记了那天在落霞峰的事情,就着郊外的微风,说起了近来听得的书院趣事。他如此表现,沈妱乐得忘记那天的事儿,便说说笑笑的走着,又问道:“怎么薛姑娘也要去杜曲吗?” “听薛大人说,她是要去柳州的亲戚家,和我们顺路,就跟着了。”他靠得沈妱近一点,低声笑道:“有端王殿下和薛大人在,她不敢闹腾什么的,放心。” 沈妱不由一笑。她和薛凝五行相冲,见面没说两句话就能吵起来,这事儿秦愈和董叔谨都知道,不过都是小孩子闹腾,也就没人太放在心上。这回有这些大人在,想来薛凝也不敢胡闹。 谁知薛凝却偏偏要出他们所料,从头一天晚上宿在驿站开始,就没消停过。 因为沾了徐琰的光,驿站准备得十分妥当,给众人留着的都是上好的房间。徐琰、薛万荣和他手下的两名官员、沈平几个人住在坐北朝南的天字号房中,秦愈、沈妱和薛凝三个孩子则被安排在了后面一排的房间中。 有当地的官员前来迎候,几个大人自然是有应酬的,晚饭时便是秦愈照顾着沈妱和薛凝。饭后天色尚早,便在驿站后头的桃林里走走。 沈妱倒是好说,跟着沈平往外跑了也不下三四十回了,这会儿全无异状。 薛凝却是千尊万贵的娇小姐,这一路上车马劳顿,瞧着有秦愈在旁,便不时的要娇气一番,一会儿说是脚疼,一会儿说是腰累,将贴身跟从的丫鬟责骂不止。 秦愈既然担着看顾两位姑娘的责任,少不得要过去关怀几句,薛凝软着嗓子娇声嫩语,倒让秦愈颇为尴尬。 沈妱原本就觉得薛凝这趟出来必有所图,此时心中自是了然,也不去打搅,自顾自的赏景。 等她溜了一圈回去,才听说薛凝半路上扭了脚,愣是让秦愈亲自给扶回来了。 次日晌午时一行人慢悠悠的到了杜曲,沈妱和秦愈跟着去藏书楼里瞧,薛凝虽也想去,耐不住路途遥远,只好作罢。晚饭时是由当地官员做东,薛万荣记挂着薛凝,便请秦愈加以照拂,秦愈便带着沈妱回客栈。 这回众人所住的乃是杜曲城里最好的客栈,周围酒楼茶铺一应俱全,两人到的时候天色尚早,便慢悠悠的挑着书肆字画铺转了一圈,才选了用饭的地方,叫个雅间坐着,又派人去请薛凝过来。薛凝却推说身子不适,要他们带些饭菜过去。 这也没什么,秦愈乐得清净,跟沈妱高高兴兴的用了饭。 经了昨晚之事,秦愈便对薛凝起了回避之心,这时候也不去延揽为她送饭菜的任务,便请沈妱代劳。 谁知道这一代劳,又给惹出麻烦来。 入夜时沈妱洗漱完了,正准备安歇时,忽听隔壁薛凝的房间里一阵吵嚷,接着就有人拍她的屋门,将那门板拍得咚咚直响。 沈妱猜得是薛凝想要闹事,懒得理会,便合衣卧在床上装睡。 谁知那拍门声始终不停,丫鬟的口中甚至呜呜咽咽的说着什么。沈妱头疼皱眉,使个眼色让石楠过去一瞧,竟是薛凝身边的大丫鬟紫穗。 紫穗一脸的紧张,冲进门来就跑到了沈妱的床榻边上,也不管沈妱正阖目睡着,脱口就道:“也不知是不是沈姑娘带的饭菜不干净,我家姑娘吃完了就说不舒服,这会儿肚子疼得难受呢!姑娘快过去瞧瞧吧!” 这话虽然不中听,沈妱却也没法再装睡了,少不得起身,往隔壁去。 到薛凝门口的时候,正巧秦愈也被请过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诧异。 里头薛凝正趴在榻上痛得哼哼,随行的几个小丫鬟不敢就去禀报薛万荣,都围在她身边急得满头大汗。见了秦愈和沈妱,便如同见着了救星,忙迎过来道:“秦公子,沈姑娘,求你们快看看!” “怎么回事?”秦愈倒是镇定得很。 “姑娘今儿原本休息得好好的,吃了沈姑娘带来的饭,就说腹中有些不适,却也没放在心上。谁知道刚才突然喊起疼来,脸色也越来也差,像是……吃坏了东西呢。” “既是吃坏了东西,如何不请郎中,我和阿妱又不会诊脉。”秦愈冷声。昨天薛凝崴了脚痴缠不休,今儿又说是吃坏肚子,话里话外都指着沈妱,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蹊跷。 那丫鬟讷讷的道:“姑娘说夜已经深了,怕是请郎中来并不方便。” “如何不方便,既是腹中不适,就该就医问诊啊!”沈妱扬声,“石楠,出门往左拐过了两条街便是保和堂,夜里也是有当值郎中的,快去请过来。” 石楠应了一声,就要出门,紫穗却一脸为难的拦在那里,道:“姑娘先别去……万一惊动了老爷,惹他老人家担心实在不妥。何况夜深露重,姑娘独自上街怕是不方便。” 这话一听就知道有鬼,沈妱正想嗤笑,正软软卧在床榻上的薛凝开口了,“把我的素香丸拿来……”她星眸微睁,看了看秦愈和沈妱,“我素来肠胃弱,平常都精心养着,这回怕是东西不干净才会勾起旧症,吃颗丸药就好了。丫鬟们大惊小怪惊动了两位,秦公子勿怪。” “还是该请个郎中来……”秦愈道。 “不必了。”薛凝强撑着起身,额头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若是请了郎中,总要惊动人,实在是不便。不过是饭菜不干净而已,吃了药就能好了。” 这不还是说今晚带来的饭菜有问题吗?沈妱心中大怒。 她可不想吃这个哑巴亏。薛凝如今一口咬定那饭菜有问题,却又拦着不让郎中来诊脉,若是就此含糊过去,明儿她必然拿着此事做文章,届时一夜过去,薛凝的腹痛是因何而起,谁都说不清楚。 沈妱哪能退却,便道:“明日还要赶路,还是该请个郎中过来治治。” “算了。”薛凝拦阻,“若是叫人去请郎中,难免惊动店中伙计,开门请人也会闹出动静,父亲和端王殿下他们劳累了一天,明日又有正事,若是搅了他们的清净,岂不是我的罪过。” 她搬出端王殿下来,倒让沈妱一怔。不过若就此被她唬住,谁知道薛凝明日会拿这个做什么文章? 秦愈闻言冷笑,淡声道:“端王殿下若是怪罪,我来担着就是。”也不管紫穗阻拦,一把将她推开,大步出去了。 薛凝未料秦愈会这般护着沈妱,不由惊慌,想要阻拦却寻不出理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手指头握紧了锦被。 而被搬来当挡箭牌的端王徐琰此时正在屋中坐着,属下顾安站在旁边,正在禀事,“……无疆知道薛万荣想将他灭口后,已经认了罪,暂时关在留园。郑训的书童那边也露了马脚,正在追查。” 徐琰点头,便挥手示意他退下,见顾安犹自站着不动,诧异抬头。 顾安面露难色,“五麟教的沈明正巧在杜曲,听说王爷驾临,想求见王爷……” “沈明?”徐琰微微沉吟,“叫他过来,别惊动沈平父女。” ☆、第15章 暗伤 这是一座园林式样的客栈,端王等人入住的是唤作风来阁的独立阁楼,周围假山花树掩映,十分清幽宁静。 端王住的自然是最好的位置,推开窗户,后头便是一棵极大的槐树,这时节槐花次第开落,夜风里依旧有着素雅的槐花香气。 徐琰凝目往外,隔壁几间屋子都是紧闭着窗户,倒没人注意这园中情形。 他点了点头,槐花树中忽然窜出一道黑影,如疾风般飘入窗中,没发出半点动静。 那黑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一身夜行衣裹在身上,精练颀长。他的面容藏在精致的薄金面具之后,见着徐琰时便单膝跪地,低声道:“沈明拜见王爷。” “快起。”徐琰伸手将他扶起,示意他在对面的椅上坐了。 屋里此时只有他二人,徐琰也不绕弯子,问道:“见到你父亲和妹妹了?” 沈明点头,面具冷硬坚薄,不带任何情绪。 他顿了顿,低声道:“多谢王爷对家父和舍妹的照拂。” “理应如此。”徐琰递了杯茶过去,“那边情形如何?” “前些天教主身故,这些日子里面波谲云诡,几位长老都不安分。不过据我探得的消息,静缘长老已占上风,教主之位想必已在囊中。”他忽然单膝跪地,从袖中取出一粒褐色的弹丸,双手呈给徐琰。 徐琰接了那弹丸,拿茶水化了片刻,去掉外面的薄衣,里头是一段素锦,上头的小字密密麻麻。他扫了一眼并未细看,先将其收在袖中,便又问道:“临江王呢,最近可有动静?” 临江王是今上的皇叔,封地就在真定省,虽说只有郡王之位,在朝中也没有多少势力脸面,但他毕竟是皇室的人,在真定省内颇有地位。 当着这位亲王的面,沈明并没半点犹疑,只是道:“临江王往教中送了不少消息,应是在扶持鹤长老。” “见机倒快。”徐琰冷笑一声,“务必扶持静缘,不可功亏一篑!” “遵命!”沈明拱手,“最晚年底,必有佳音传来。” 徐琰“嗯”了一声,面上露出些许笑意,沈明也不逗留,依旧推窗而出,一跃进了浓密的槐树枝桠中。 透过横斜的枝叶,可以看到拐角处的那间屋中灯火摇曳,沈平的影子投在窗上,似乎是在踱步沉思。 沈明微微逗留了片刻,旋即别开目光,没入夜色当中。 在他离开后不久,秦愈就带着郎中匆匆来了。 这会儿薛凝的腹痛也渐渐“痊愈”,额上的细汗早已不知所踪,她抱膝坐在床榻上,颇有愤懑之色。沈妱则悠然坐在桌边,慢慢的啜着茶,仿佛没有察觉薛凝那刀子一样不断砍向她后背的目光。 见那郎中进来,薛凝忙叫人放下纱帐,紫穗连忙迎过去,歉然笑了笑道:“多谢秦公子费心,姑娘吃完那素香丸后已经好了,这会儿已无大碍,却叫这位先生白走了一遭。”她将手中的小银袋递过去,“先生便打点酒吃吧。” 这就是不让把脉,直接送客的意思了。那郎中瞧着秦愈,颇为犹豫。 “夜深了,先生请早回吧,这边已无碍。”薛凝隔着床帐重申。 秦愈哪里看不出薛凝的搪塞之意,若是平常,他也不是什么紧追不放的人,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可这回薛凝故意挑起事端,显然是要给沈妱泼脏水,秦愈对此也是不耐,便有些敲打警告的意思,不容她含糊过去。 “刚才进来时碰见了殿下。”他站在原地,目光却是投向帐内的薛凝,“殿下说后面路途还长,怕姑娘身子有什么不妥耽误行程,叫郎中诊脉之后去他那里回禀一声,好教人放心。” 他搬出端王殿下来,薛凝不管信或不信,总归是难以推辞了。过了半晌,她才低声道:“紫穗,取纱巾来!”语气中大有赌气的意思。 那郎中被这情形搅得有点拘束,不过还是过去坐好,隔着帐子把脉完了,才道:“姑娘身子并无异状,康健的很,公子大可放心。” 薛凝闻言,连忙抽回了手,秦愈却问道:“这位姑娘方才腹痛难忍,此时也是无恙了么?” 郎中道:“恐怕是水土不服,一时腹痛,并没有任何病症。” “你可诊清楚了?不是吃坏了东西吗?”沈妱在旁朗声问道,带着一点笑意。 “老夫行医多年,这等小事哪里会诊错。”郎中笑了笑,“姑娘这些天所进的食物,都是无妨的。” 秦愈这才点头,同沈妱对视一眼,各自嗤笑。里头薛凝早已悄悄的不说话了,紫穗脸上也颇有尴尬之色,秦愈和沈妱也晓得“穷寇莫追”的道理,当下也不再多说,叫人送郎中回去,他俩各自回去歇息。 次日清晨,一切如常,薛凝甚至还笑嘻嘻的说晨光不错,似已完全忘了昨夜的事情。 沈妱因为昨晚无缘无故的被薛凝闹了一场,歇得晚了,见着薛凝便没好气,也没好生理会她,转而去跟秦愈说话。 风来阁的门口是一片花圃,花圃边上是抄手游廊,廊下参差的吊着些花篮、灯笼、鸟笼,这会儿笼中雀儿蹄声清脆,慢慢的走过去,晨风送来花香,倒是叫人心情好了不少。 秦愈因为被秦雄管得严,平时不能像董叔谨那般去歌楼舞肆闲逛,便渐渐养出了庭中逗鸟的爱好,家里也养了好些鸟雀。这会儿两人漫步,秦愈便细细的向沈妱介绍。 沈妱对此道倒是了解的不深,只知道那蹄声悦耳的无非画眉、百灵,至于那些毛色艳丽的,却除了鹦鹉外一个都不识得,秦愈便教她辨别哪个是芙蓉鸟,哪个是珍珠鸟。 徐琰走出风来阁的时候,入目的便是少年少女并肩观鸟的景象。 沈妱这一趟大多数时候都是束发长衫的精干打扮,今日难得穿了女儿衣裙,便格外好看些。那头秦愈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引得沈妱的目光紧紧黏在那五彩羽毛的鸟儿身上,笑容绽放如春花,不时的还要偏头问上几句,旁若无人。 鸟笼的旁边是两盆茂盛的折鹤兰,她俏丽娇美的面容掩在青嫩秀叶之后,格外灵动活泼。 徐琰的目光不由一滞,直至薛万荣上前唤了声“王爷”才回过神来。 今日众人要拜访的是藏书名家范文正,徐琰和薛万荣对此倒没多少期待,沈妱父女俩却是满心雀跃。 这位范文正藏书虽只有两万卷,却无一不是精校细堪的珍本,其所藏书籍的质量比之沈平还要高出一截,也因此格外珍惜书籍,轻易不让外人翻阅。 范家的藏书楼修得也精致,一座玲珑的小阁楼藏在假山水池之间,避火就水,阴翳清幽。 范文正秉性固执,虽然有端王亲临,却也不肯轻易松口,任是薛万荣和沈平在厅中说破了嘴皮子,那态度还是显得推脱敷衍,不乐意献出书来。 徐琰在厅中待了片刻,觉得甚是无趣,便提出想去书楼转转。 毕竟是当朝亲王,范文正再怎么固执,也不至于连这点要求都拒绝,只好叫管家亲自陪端王入内,多少还是有盯着点的意思。徐琰也不在意,经过沈妱身边时驻足问道:“要不要也去瞧瞧?” “可以吗?”沈妱大喜。 范家的书楼那可是轻易不许人进去的,就连范家族人都得经过范文正点头才能入内,更别说是异姓外人了。 沈妱毕竟不敢冒犯主家,就想去看看范文正的态度,徐琰却已转头向范文正朗声道:“这没什么不可以吧?” 范文正就算不乐意,却也只能躬身赔笑道:“凭王爷吩咐。” 沈妱心下欢喜,登时笑逐颜开。她虽对徐琰了解不深,却也知道他对藏书之事其实没什么兴趣,这回特意提出来,难道是为了给她行方便? 若真是如此,那可真得好好谢谢这位端王殿下了! 沈妱乐滋滋的跟着徐琰出门,到了书楼门口时回头一看,发现秦愈和薛凝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上来了。那管家眼瞧着多了三个沾便宜的人,却也不敢冒犯王爷,只能听之任之。 且不管旁人是何心情,沈妱进了这书楼,那便是如鱼得水,一钻进那书架之间,便全然忘情了。 这书楼里多有珍本孤本,有些还是沈妱以前从未见过的,虽说违逆范文正的意愿强看人家的藏书有些失礼,奈何诱惑实在太大,沈妱一开书柜,便再也把持不住了。 正看得认真呢,忽觉旁边什么东西忽然冲她窜了过来,沈妱下意识的后仰躲避,却还是没躲过那灰色的东西,腮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划痛,她伸手一摸,便见指尖已经沾上了血珠。 ☆、第16章 生恨 女儿家脸上的肌肤最是娇嫩,沈妱瞧着那已染红了指尖的殷红血迹,心中便知伤得不轻。 她体质比旁人也敏感,腮边尖锐的痛感传来,狠狠的刺激着神经,她倒是能努力的忍住疼痛,但心里却还是忍不住的惊骇,脱口便是一声惊呼。 惊呼声还没停呢,徐琰就已如疾风般到了她身边,“怎么了?” 沈妱仰起脸来,黑漆漆的眼中已经蓄起了一层水雾,却还是极力忍痛,声音都有些抖了,“脸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伤了。” “是不是这只灰貂?”秦愈人还未到,声音先至。他几步便到了两人跟前,手里提着只灰扑扑的东西,“刚才这东西突然窜出来,爪子上还有血迹,是它伤的你吗?”躬身一看,见沈妱腮边已有一片血迹,不由大惊,伸手就想去看她的伤势。 沈妱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就往后一避。 秦愈脸上的尴尬转瞬即逝,声音里却是掩不住的关切,“伤得重吗?” “看着不轻。”徐琰的目光扫过沈妱的脸庞,随即吩咐秦愈:“我带她去看郎中,你查查这灰貂的来路。”便要带着沈妱离开。 沈妱这会儿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痛,看着指尖的血珠时只觉得心尖尖都在颤,更不敢再伸手去摸,忙跟着徐琰走了。 剩下个秦愈站在那里,有一瞬的愣神。 郎中倒是不难请,范家虽不是在繁华市肆,近处却也有出名的医馆,管家哪敢怠慢,连忙派人去医馆请人。他又引着徐琰和沈妱到侧厅里,备了水和毛巾,沈妱便自己将伤口处的血迹擦拭干净,对着铜镜一瞧,就见腮下有一道将近两寸长的挠痕,甚是刺目。 “简直可恶!”沈妱忍不住恼怒拍案。 “怎么?”徐琰缓缓踱步过来,看着镜中的人。 沈妱并没发觉他的注视,只是道:“三番五次惹是生非,她当真闲到这个地步了!” “三番五次?”徐琰略微躬身,道:“猜出那灰貂的来历了?” “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跑出只貂来,还跟咱们在郑先生的书楼里看见的一模一样?”沈妱愤然,“我还奇怪她最近怎么总穿宽大的衣服,敢情是里面藏着东西呢!”她气愤之下情绪激动,说话时牵动了伤口,不由又疼得抽了口凉气,连忙拿手轻轻的护着腮处伤痕。 她的伤口刚才看着血迹斑驳,这会儿慢慢擦去血迹,那道红痕虽不像最初那样触目惊心,却依旧十分醒目。 徐琰虽是见惯沙场杀戮,却极少见到哪个女儿家脸上受如此重伤,看沈妱拿着软巾擦拭伤口的时候强忍疼痛,觉得十分不忍。 过不多时郎中赶过来,徐琰便帮着给伤口上药,怕用力太重会叫她疼痛,只能小心翼翼的防着,等上完了药时,竟觉手臂都酸了。又叮嘱说这灰貂爪挠伤不比别的,在伤口恢复之前,沈妱还是得格外当心。 沈妱女儿家爱美,平时就格外爱惜这张脸蛋,这次脸被抓伤,实在气得够呛,生怕伤好后留下疤痕,又特特的跟郎中讨了一副去痕的膏药备着,怕伤口吹风,还找了个面巾挂着。 徐琰瞧着她忙碌折腾,便在旁慢慢的喝茶。 这头沈妱自个儿将脸上打理好了,范府的管家自送那郎中出去,她这才想起徐琰乃是王爷之尊,不由歉然道:“劳烦王爷了。” “无妨。”徐琰瞧着那玉白色的面巾,挑眉道:“跟她有仇?” “也算不上有仇,不过是有些小过节。”沈妱敛眉,并不敢在这位王爷跟前嚼舌根。 然而她心中对薛凝的行为满含愤怒,哪怕面对徐琰时强压心绪,到底没有那样深的城府,脸上全然是怒色,语气也生硬得很。 徐琰像是闲得很,目光直在她的面巾上打转儿,“小过节就让灰貂伤你的脸,她倒是心狠。你们小姑娘都挺看重脸蛋吧?” 沈妱本就为薛凝的恶行而暗怒,这会儿听他如此说话,只当是奚落她,心里便有些懊恼,忍不住抬头负气道:“就是看重脸蛋,叫殿下见笑了!”说着扭身到旁边坐下,不再说话。 其实她倒不是真的对徐琰气怒,只是今日之事实在憋屈得很,这会儿伤口处还隐隐作痛,细想起来真是越想越恼。 若是薛凝在言语上挑衅,沈妱自可反击回去,反正那也只不过是小孩子斗嘴罢了,不算什么大事。可薛凝这般明目张胆的毁她的面容,沈妱难道还能照样的反击回去? 言语弹压无伤大雅,但沈妱若是伤到了薛凝,薛万荣那头怎会善罢甘休! 何况看薛万荣近来的表现,谁知道薛凝这般明目张胆的闹事背后没有他的默许? 沈平虽然无心仕途,但在书院里待得久了,自有一颗爱护学子的心,想多做些教书育人的事情。薛万荣是武川的学政,庐陵书院里的事何去何从,全凭他一句吩咐,若是为着小事得罪了他,往后沈平的日子岂不是要难过? 有了这般顾忌,沈妱想要报复薛凝时都没法畅快淋漓,再想想郑先生受薛万荣逼迫的窘困处境,真是恨透了这对父女! 她暗暗咬牙,正琢磨着能不能找个法子,既把这仇报了,又不会连累沈平,就听徐琰道:“你若不方便出手,本王倒是能帮你个小忙。” 额?沈妱愕然抬头,就见徐琰已不知何时已到了她的身侧,低头问她道:“如何?” “殿下……”沈妱只当自己听错了,满是狐疑的抬头看他——堂堂亲王,跟她又没什么深交,为何突然要插手这小女儿之间的过节摩擦来帮她?看端王的样子,他也不像是那么闲的人啊。 “就当是谢你那晚带我去道凌山。”徐琰轻描淡写。沈妱却还是没能猜透他的意思,只呆呆将他望着。 而在范家的藏书楼外,薛凝也正呆呆的将秦愈望着。 秦愈手里拎着那只灰貂,面色冰寒如霜,落在薛凝身上的目光仿佛刀子,半点都不复平常温润如玉的样子。 “这当真不是你的貂?”秦愈的目光如有重压,直教薛凝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薛凝强自握紧了拳头,柔声道:“公子当真是想多了,平白无故的我哪里能变出一只貂来,怕是谁家养的貂误打误撞的窜进来,被人惊了时乱跑也未可知。” 秦愈冷眼看了她半天,直看得薛凝鼻尖渗出细汗来,这才冷哼道:“既是如此,这只野貂也不必留着了。”猛然间手掌用力一捏,痛得那灰貂尖叫颤抖。 他瞧着薛凝那躲闪不敢多看的样子,唇边冷笑更甚,一扬手便将那灰貂扔出去,那貂儿一声尖叫后再无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 薛凝的指甲已经嵌进了肉里,压着情绪低声道:“沈姑娘的伤想必不轻,咱们……还是去瞧瞧吧。” 她提起沈妱来,秦愈倒是面色一柔。他虽猜测这灰貂出自薛凝之手,奈何薛凝抵死不认,他又死活找不出证据来,也没办法再去平白指责薛凝,便抬步去寻沈妱和徐琰。 这头薛凝望着他的背影,紧握的手掌渐渐松开,唇边泛起怨毒的笑—— 去看吧,赶紧看看那张血迹遍布的丑脸,看看沈妱容颜被毁时气急败坏的样子!她沈妱不就是凭着那狐媚脸蛋来勾人魂儿的吗,脸蛋毁了留下疤痕,看秦愈还会不会那么痴迷于她!再等那沈平回庐陵后倒了霉,看她沈妱还能得意多久! 这么一想,心里的怨气才渐渐消散了些,薛凝连忙抬脚跟上去,想到沈妱脸上被灰貂划出的伤口时,忍不住就想冷笑,巴不得早点寻到她,好看看她的笑话。 可惜沈妱没叫她如愿。 秦愈和薛凝前后脚赶过去时,沈妱跟徐琰正坐在荷塘边的鹅颈靠椅上,中间隔了两三步的距离,都侧身面向荷塘。 塘中荷叶正茂,伞盖一样撑在水面上,碧绿清新,沈妱上身是月华锦的绣花半袖,下身一幅水墨画的长裙,外头罩一件桃红洒金披风,靠在在朱栏碧叶之畔,那青丝拖在肩头,玉白色的面巾随风微动,着实曼妙。 两人走近了才听见他们在闲谈—— “……等到□□月里莲蓬熟了,荡着小舟钻进荷塘里剥莲蓬吃,那才叫有意思。”沈妱的笑声悦耳,“王爷征战沙场,政务繁忙,怕是还没试过吧?” “以前只吃过母妃剥好的莲子,还从未自己剥过。”徐琰竟也是一副家常谈天的语气。 秦愈顾不得端王在侧,上前就问沈妱的伤势,薛凝却有些呆怔的站在那里,腿上似乎灌了铅,有些挪不动脚步。 ☆、第17章 报复 沈平那头费尽唇舌劝说通了范文正,出门见着沈妱面巾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细问之下才知道她只是划伤了脸,并不碍事。 爱女受伤,沈平自然是没心情再去赴宴了,好在当地官员宴请的重点是薛万荣和随行的两名官员,沈平便正好推了晚宴,带沈妱回客栈。 徐琰当然懒得去跟这些小官员们打交道,况且还有别的事在身,将沈妱交给沈平后便匆匆走了。剩下个秦愈是秦雄的儿子,当地官员虽有心结交,奈何秦愈这位公子爷心绪不佳,便也不强求,倒是薛凝挣足了面子,被安排了专人伺候,十分妥帖。 回客栈时秦愈骑马,沈平父女俩则乘马车。 沈妱在范家的园子里歇了好半天后又去书楼转了一圈,这会儿腮边倒没那么痛了,加上徐琰答应她要教训薛凝,心情好了些,坐在马车上跟父亲说起今日在范家书楼的收获来,滔滔不绝。倒是沈平耐不住,好几次打断沈妱的话头,问她受伤的经过。 沈妱不欲父亲担心,便说是逛园子时不慎被范家养的猫挠伤了。这说辞是她和徐琰早就商议好的,沈平不疑有他,回去后又专程请郎中瞧了瞧,见着那一道不短的划痕时十分心疼,又特地亲自去买了些沈妱喜欢的吃食给她,叫她用完了早点歇息。 这一趟出来并非为游山玩水,沈平肩上的担子重着呢,安抚完了爱女,就又回屋对灯沉思。 这头沈妱刚要歇下,就听有人敲门,却是秦愈。 秦愈显然心情很不好,连晚饭都没认真吃,好容易等沈妱落了单,便过来找她。 先前在范家时有端王在场,后来马车上又有沈平,秦愈肚里好些话都没法说,这会儿除了石楠外没有旁人,他便没了顾忌,叫了沈妱往客栈后头亭子里一坐,问道:“脸上的伤当真不严重吗?” “没多大事,养上七八天就好了。”沈妱慢慢吃着鲜润的樱桃,滑腻香甜的汁肉入腹,叫人心情大好。她这会儿暂时取下了面巾,腮下包着一段白纱布,倒显得有点滑稽可爱。 秦愈没见过她的伤口,见沈妱一副轻松不在意的样子,倒也不追问这个了,转而道:“那只灰貂的来历我虽没查出证据,但……” “是薛凝做的手脚吧。”沈妱打断他,抬头时甚至扯出了一抹笑意,“我早就知道了。” “你确定?” “除了她还能是谁。”沈妱冷声嗤笑,“益之兄兴许不知道这藏书楼里的规矩,那些个书本是最经不得糟蹋的,寻常连只老鼠都要万分谨慎的防着,好端端的又哪里能容灰貂在里面放肆?范先生是藏书大家,那么多珍本放在里面,拼尽心力的保护都来不及呢,根本不可能有这等疏忽。那只灰貂,必然是有人刻意带进去的。” 她依旧拈了樱桃细嚼慢咽,声音却冷了许多,“咱们进去的就四个人,灰貂虽小,想要好生藏起来不叫人发现,自然得穿点稍微宽大的衣裳,除了薛凝还能是谁?” ——若没有之前在郑训藏书楼里的那件事,沈妱兴许还能犹豫一下,可经历了两次如出一辙的手段,她对这判断是深信不疑。 秦愈不由握紧了茶杯,冷声道:“她居然还抵死不认!” “她当然不会承认!”沈妱冷笑,“反正咱们也揪不出什么证据来,她为什么要自己承认。” “小小年纪,当真是居心歹毒!”秦愈面容一冷,不由哼了一声。 沈妱瞧着那神色,心里有点疑虑,试探道:“所幸伤得也不重,益之兄知道薛凝的为人也就罢了,不必深究。” “那怎么行!三番五次惹是生非,如今居然还敢拿灰貂来害人了,怎能容她继续如此。阿妱,有薛万荣在这里,你不好出手,这事儿只管交给我就是。” 沈妱怕的就是这个。秦愈虽说比常人沉稳,遇事能处变不惊,可到底只是个十五的少年郎,若是事关重大,自然会三思后行,可薛凝在她眼中不过一介普普通通的丫头,义愤填膺之下根本不会顾虑,谁知道他会有怎样的打算? 沈妱一颗樱桃刚送到嘴边,便顿住了动作,认真道:“益之兄,这件事不能追究。就算要追究,也该等风头过去一阵再说。” 秦愈有些意外,道:“这还等什么。若不加以警戒,薛凝仗着薛大人在,谁知还要生出什么事端!不如尽早敲打,好教她安分老实,免得再惹麻烦。” “那么益之兄可曾想过薛凝为何要生事端?虽说我跟她向来不和,却也只是斗嘴而已,几时像如今这样了?”沈妱正色,道:“薛凝父女俩的心思,益之兄不会不知道吧?”见秦愈面色微变,沈妱便知他并非没有察觉,便也不说破,只是道:“益之兄越是维护我,薛凝心里便越是不忿。若当真惹急了她,对我并不是什么好事。” 秦愈明显一怔。 沈妱的意思很清楚,是说薛凝喜欢他,恐怕薛万荣也有把自家闺女送入秦府的意思,他如今越是对沈妱好,薛凝便越会因妒生恨,使出偏激手段来。以他对薛凝那丫头的有限了解……她还真有可能这样做。 如此一想,若是他现在便去警戒薛凝,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 秦愈不由抬头看向沈妱,依旧是娇美秀丽的容颜,并没被那裹伤的纱布影响。她的目光清明,神色冷静,虽然说的话里涉及男女两情相悦的事情,眼神却没有半点波动,仿佛此事于她没有半点干系。她明知道他的情意,却能如此坦然理性的分析…… 秦愈只觉心口一窒,将沈妱看了半晌才道:“既是如此,此事便往后放放。” 沈妱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听他答应不立时追究,便也放心。反正有端王殿下在,这划脸的仇是能立时报了,至于秦愈这里,只要他别现在去惹得薛凝狗急跳墙,哪怕日后会择机教训,那也是薛凝咎由自取了,沈妱倒是乐得看热闹。 这一晚沈妱虽然脸上有伤,却睡得格外香甜,就连薛凝回来时隔壁闹腾了大半天,都没能影响她的睡眠。 次日一早出门时沈妱神清气爽,等薛凝走出屋来,果然见她也蒙了面巾,那眼神阴郁得能滴出水来! 沈妱故作不知,见了薛凝时惊讶道:“咦,薛姑娘怎么也蒙着面巾了?” 薛凝看了她一眼没答话,扭身带着丫鬟就走。旁边石楠昨晚就听说了事情的原委,本想着今日一早就告诉沈妱的,只是见沈妱一直出神考虑事情就也没打扰,这会儿见沈妱提起,连忙凑上来,低声道:“薛姑娘昨晚回来时不巧在路上碰见人打架,被人误伤了呢。” “这么不巧?”沈妱有点惋惜的低叹,“是谁这么不长眼,连学政大人的千金都敢伤。” “听说是几个醉汉,还都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在路上一言不合打起来,刚好薛姑娘的马车经过,有个醉汉被人踹进马车里,就不小心在薛姑娘脸上划了好长的一道口子。”石楠并不知道昨日范家藏书楼里的事情,幸灾乐祸之余也有点可惜,又道:“事发时薛大人就在当场,听说立马下令把那几个醉汉扔进了牢里,生死未卜呢。” “可真是飞来横祸啊。”沈妱叹息,心底不无快意。 这样的结果让沈妱很满意,见着徐琰的时候,行礼都格外认真了几分。 徐琰对此也只一笑了之,如常的冷着张脸,甚至因为这两天拜访藏书家的进展缓慢,斥责了薛万荣一顿。 后面两天拜访藏书家时徐琰也没去,他像是身上还有别的事情,早出晚归行踪不定,甚至有一次彻夜未归,叫众人十分意外。 不过端王殿下的行踪是没人敢过问的,沈平如常的拜访藏家,晚间偶尔抽空考问沈妱一阵,沈妱便将近来的收获说了,又跟沈平探讨近来所见的五花八门的藏书之法,进益倒是不小。 她脸上的伤虽不轻,不过徐琰不知从哪里弄了瓶膏药给她,这两日精心抹着,伤口痊愈得格外迅速,如今只剩下一道极细的粉色疤痕,据说再好生抹上两天的膏药就能完全不留疤了。沈妱心里高兴,回到客栈后也不再戴面巾。 这一晚父女俩说完了话,沈平瞧着她腮边细若游丝的伤疤,道:“阿妱,这伤口不像是猫爪挠伤的。” 沈妱未料他突然提起这茬来,不由一愣,继而笑道:“爹爹居然还有这等本事,凭着伤口能看出原委来?” “我当然没这本事。”沈平正色看着女儿,不容她玩笑打岔,“今天无意间听薛家姑娘跟人说话,怎么她说你是在范家书楼受的伤,还是被貂挠的?” 沈妱闻言一怔,她那日和徐琰、秦愈串了说辞,却独独没理会薛凝。 原以为她暗中害人后不敢张扬,谁知道她竟然还有胆子外传,还不巧让沈平听去了? 如今沈平既已问起,沈妱也不好再瞒了,便将那日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道:“女儿也是怕爹爹担心才没说实话,端王殿下看不过去,已经教训过薛凝了,这事儿就揭过去吧?” 对于端王殿下的出手相助,沈平觉得有些意外,更叫他想不通的事薛凝的行为,“你和薛家姑娘虽然性格不合,却也没到这等地步,阿妱——”他的目光一沉,“她究竟为何要出手? ☆、第18章 夜谈 沈妱被沈平问得心中发窘。 薛凝为何出手呢,还不就是为了秦愈争风吃醋? 可这话如何能对沈平提起? 沈妱虽说脸皮也不算太薄,可要跟父亲谈论少年男女的心事儿,却还是从没有过的事情,不由老脸一红,讷讷道:“我哪知道,也许是这两天我哪里惹了她,自己却没发觉吧。” 沈平静静的看着女儿,没说话。 屋里安静了片刻,旁边桌上香丝袅袅。沈妱到底年纪有限,心里又藏着事情,扛不过沈平的目光,只好低头道:“爹爹还是别问了。” “难道是为了秦愈?”沈平一猜就中。 沈妱诧异的抬头看她,面色不知怎么的就腾的一红,随即轻轻点头。 若搁在别处,父女间哪里能谈这些个话题,可沈平本就为人开明,加上沈妱幼时撒娇痴憨惯了,有事时也更喜欢向沈平讨主意,父女间自有默契,倒还不算太尴尬。 沈平心里如今只是关切沈妱的处境,问道:“那你怎样想?” “女儿还能怎样想,”沈妱轻笑了一声,“他们俩有心玩这个,我却没那功夫。” “其实认真看下来,秦愈这孩子也不错。这回他为了能跟着出来,求了我好久,说是为了长见识,多看看藏家们的本事,据我看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沈平拿着茶杯徐徐品着,全然家常谈天时的慈父姿态,“这些年我暗暗的瞧下来,秦愈这孩子确实对你上心,值得托付。” “爹!”沈妱含羞带恼的打断。 沈平便是一笑,“这会儿怎么不好意思起来了?先前还嚷着招婿时要掌眼。” “那也没有您这样乱点鸳鸯谱的。”沈妱刚才的些微窘迫散去,倒是淡定下来了,道:“秦家是什么身份地位,您又不是不知道,秦愈如何能进咱们沈家的门。而且您先前也隐约提起过,姨父和秦大人近来不怎么对付……” “倒是学会关心这些了。”沈平赞许的一笑,叹道:“我也是觉得秦愈这样心诚的孩子实在难找,要是当真把你交给他,为父也放心。至于你姨父和秦大人的龃龉,暂且放在一边。如今就看你的意思,你若乐意,我便帮帮他。” “可若真是如此,秦愈舍弃的可就太多了。” “这倒没什么,只看个人所求罢了。”沈平像是在开解,“当年你母亲要嫁给我时,人人都觉得门第不对,不明白你母亲为何放着京城的一众侯门贵公子不嫁,偏偏跟了我这无心仕途的布衣。可如今你瞧,她半点都没觉得可惜,还很庆幸当时的选择。何况秦愈此举也并非全然舍弃前途,他依旧能科举入仕,一展抱负,他自己都能看得开,你又担心什么?” 这……沈妱又一次无语凝噎。 其实理性来说,就如今沈妱能接触到的适龄儿郎里头,秦愈确实是最佳的选择。家世显赫、才貌卓绝,心地善良却又不拘泥迂腐,行事稳重懂得变通,又保留着少年人的鲜活之气,实在是难得的佼佼者。 以沈妱的家世来说,想嫁进秦家都是高攀,想让秦愈进沈家的门来招婿,那可算是痴心妄想了。 如今眼看着这“痴心妄想”有变成现实的可能,换了哪个人来说,都该高兴些才对,可沈妱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甚至觉得……发愁。 秦愈进了沈家,他依旧能在仕途上一展抱负,这一点沈平说得并没错。可不管怎么说,以一介二品大员嫡出公子的身份招婿到身为布衣百姓的沈家,秦愈不可能不舍弃些东西。 若是他跟沈妱两情相悦也就罢了,两人为求同心厮守,放弃些东西也没什么,可关键是—— 沈妱扪心自问,她对于秦愈,其实更多是书院的同窗之谊,而没半点男女之情。甚至直觉告诉她,再过上几年,她依旧不会对秦愈产生什么男女之情。 这种情况下,再让秦愈招婿进来,沈妱就觉得太对不起他了。 毕竟是书院里最要好的朋友,沈妱一向都盼着将来秦愈能一展宏图、更胜其父,所以更不想坑了他。 理清了这些,沈妱心里头倒是亮堂明快了许多,抬头时脸上已是一派安然,“女儿细想过了,秦愈并非良配,爹爹还是想办法叫他歇了这个念头吧。” “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沈平注视着女儿,眼中不无惋惜,过了半晌才点头道:“夜色深了,早点去歇着吧。” 沈妱脸上神色轻快,服侍着沈平将日常保养的药丸服了,便自回屋去。里头石楠已经铺好了床褥,还将当地官员所赠的香薰好,就等沈妱梳洗入睡了。 睡前净面后保养完了,石楠细细的给沈妱腮边抹着去疤的膏药,叹道:“刚才跟薛姑娘走在路上,她脸上的面巾被风吹起来,我看脸蛋上那道伤疤还显眼得很呢。伤口刚结痂,有些地方褪了痂后红红的,大概有两寸长,看来当初伤得很重!” “她的伤口才结痂?” “是啊。” 怎么会这么慢……沈妱不由看向镜中的自己。那道细若游丝的疤痕已不若最初显眼,若不是特意去看,粗粗扫过去时甚至都没法发现。她这伤口算是好得挺快了,跟徐琰送的那膏药也不无关系,可薛凝跟她同一日受伤,如今伤口才结痂,那也太慢了吧? “按理说,薛凝的伤口应该前两天就结痂,这时候都能痂熟脱落了吧?”沈妱扭头问石楠。 石楠原先还没在意,这时候经她提醒,也觉得奇怪,“确实慢了点。我听紫穗她们各处寻治伤处的好药膏呢,就算不能像端王殿下的这药一样有奇效,也不该这么慢呐。” 沈妱闻言沉吟。 薛凝寻来的药膏肯定没问题,她的伤口恢复得慢,必然是当初划伤时出了问题。 脑海中猛然闪过当初徐琰递给他药膏瓶子时的模样,沈妱记得当时徐琰颇为认真的叮嘱道:“这药膏足够你恢复如初,最近别再乱抹药膏。” 她当时也没在意,如今回想却觉得有点奇怪。 难不成当初薛凝其实在灰貂的爪子上抹过不利于伤口恢复的东西,被徐琰察觉了,所以叫她别胡乱用药? 若果真如此,徐琰怕是会原样奉还,那么薛凝的伤口迟迟不见好,自然是情理中事了。 若她的推测没错,那么薛凝居心的歹毒程度可就又拔高一层了! 第二天碰见徐琰的时候,沈妱便委婉的问了此事,徐琰将她扫了一眼,只道:“看着虽笨,脑袋却也算灵透,算是见微知著。” 这就是说她猜得没错了?沈妱被人夸赞当然有点高兴,可是——什么叫看着虽笨?她微恼抬头,就见徐琰早已出了客栈的门,不知道又办什么事儿去了。 沈妱平白被他嘲笑,一肚子气没处撒,只好在吃饭时多咬几口软糕。那咬牙切齿的劲儿就连沈平都看出来了,还笑着问她,“阿妱跟这糕点有仇?” 仇倒是没有,就是心里不高兴!沈妱颇为委屈的看了沈平一眼,没答话。 要说沈平这好爹爹的名声真不是凭空得来的,见着沈妱心情不好,他在去拜访藏家的路上竟然抽空去了趟文玩店,挑了个极可爱的白兔笔架给沈妱玩,叫女儿登时大乐。 这些天里薛凝大抵是全心扑在那张脸蛋上,倒是没再生什么幺蛾子,沈妱乐得清静,每日里跟着去各处书楼转,虽说累了些,心里却是满满当当的。 过几日到了嘉义,当地有座玉女峰远近闻名,一行人拜访了几处藏家后,以嘉义的父母官孟晋为首,当地官员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陪着徐琰及薛万荣等人去游玩。 这玉女峰的名头沈妱也听说过,先前跟着沈平外出游历时曾途径嘉义,本打算去见识见识的,可惜当时出了点小变故,父女俩匆匆回庐陵,去游玩的计划被搁置。 这回再临嘉义,沈妱老早就筹算着哪天去玩玩,如今有当地的父母官安排,自是更好。 这趟出行自然不能漏了薛凝和沈妱这两位千金,好在孟晋有位宝贝女儿孟娴自幼活泼好动、热情好客,这回便由她陪着两位姑娘玩耍,孟晋便也放心的陪着那群贵人去了。 初入玉女峰时阵列分明,孟娴、薛凝和沈妱三位女客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乘着肩舆登峰,另一头则是孟晋等官员陪着徐琰和薛万荣、秦愈等人。到得后来,端王殿下不耐拘束,也不知跑哪儿逍遥去了,秦愈和一众政客们呆着无趣,便也不时的来沈妱这里逛逛。 沈妱不大习惯乘着肩舆登山,正好跟秦愈相伴步行。 两人说说笑笑甚是快活自得,而在他们身后,薛凝眼中的寒意却是越来越浓烈了。 ☆、第19章 发难 玉女峰环境清幽,林木茂盛,自峰底而上,沿途或有溪流、或有成片的山花竹丛,间或几处清幽佛寺,夹杂着灵猴山猿不时冒个头,有趣得很。 到得山腰的时候,便有一处闻名遐迩的飞瀑,自高达百丈处飞落,底下有一处浑圆平整如镜的大石,飞珠溅玉,幽绿翠碧,美丽异常。 后头的孟晋等人行得慢,沈妱和秦愈到达时就只有徐琰独自在潭边的一方巨石上负手站着,水珠细密的飞溅在他身上,他也不在意,只管仰头看着山崖腰间横生的几棵老松。 两人向前行礼问候,徐琰回头扫了一眼,道:“沈姑娘脚程倒也不慢。” “平时走惯了,勉强跟得上。”沈妱笑了笑,“上面那两棵老松树名气不小,在这嘉义地界应是无人不知,殿下看着如何?” “有这么大名气?”徐琰有点兴趣。 沈妱便道:“玉女峰上银河落,照影壁间松长歌。那两棵松树并非天然所生,而是有人栽上去的。” “有人栽上去的?”徐琰显然很诧异,抬头看那两棵松树,都是离地数十丈,两侧也是平整的石壁,没有能着手攀援的地方。 那样高的悬崖,竟有人爬上去种了两棵松树?他兴味一起,不由看向沈妱。 沈妱便笑了笑,道:“这照影壁看着平整光滑,其实往近了瞧,也有许多罅隙石缝,可以长些野草乱藤。绝壁之上据说还长着极好的药材,因为太过险绝,没人敢去采摘,长得时间长了,便有人说那药有灵性,药性远超别处的药材。有一年,有位县令病重,寻常草药都不见效,那郎中就说,非得要照影壁上的千年药材,才能令他起死回生。这玉女峰里住着一些采药人,王爷想必也听说过,那县令不死心,就找上了采药人。” “让人到这百丈绝壁上采药,这人的心也够黑。”徐琰低头看着旁边的沈妱,“然后呢?” “然后有一对父女不幸被盯上了。做父亲的那时生了病,那县令便用他的性命威胁,逼迫女儿上绝壁去采药。殿下你瞧,”沈妱手指着上头,雾气缭绕之间依稀能看到瀑布之顶,“那姑娘就寻了极长的绳索,从顶上往下爬,去找药材。” “她找到了?” “找到了,只是当时山间风大,她采了药材后被悬在半空性命垂危。她性子老实,以为这药长了千百年有灵性,就暗暗祈祷许愿,说药材救人乃为正道,她虽摘了此药,过后必要在这里种回药草,好教此处生息繁衍。” 这故事与其他名胜中所流传的故事大同小异,是真是假都是难说,不过沈妱讲得认真,徐琰便也用心听着,还问道:“她平安回去了?” “回去了,也把药材交给了那个县令。只是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药,她采来的药材生长时日太久,药性未必最佳,那县令虽喝了药,却半点用都没有。” 徐琰听到这里便嗤笑了一声道:“那人求药心切,居然也相信那郎中的无稽之谈。那个时候,郎中早就跑了吧?” “是啊,郎中是怕县令迁怒他医术不精,才会编出那样的谎话来搪塞,把包袱扔给别人,他自己早就溜了。”沈妱也是不屑的冷哼,仰头就见徐琰指了指那壁上松树,遂续道:“郎中远走高飞,那县令的怒火全撒在了那对父女身上,捉了那病重的父亲,又逼着女儿再去绝壁上采药。” “那姑娘为了救父亲的性命,不得不再上绝壁,因为念着上回的祈祷许愿,她重信重诺,便带了树苗上去,栽在石缝之间。只可惜她这回运气不好,大风刮过来,那绳索被乱石边沿蹭断,她便摔落下来,沉入潭底。” “她栽的就是那两棵松树?” “嗯,父女俩姓松。” “那父亲呢?” 沈妱仰头看着徐琰,默了会儿才道:“殿下觉得,他还能从那县令手里讨回性命?” 被恶官盯上的人,能有几个讨得好下场呢?郑训之于薛万荣,不也是位卑力弱,毫无反抗之力吗? 那头徐琰被她问得一哽,转过念头来,不由暗笑自己入故事太深,竟会希望那做父亲的侥幸逃脱性命。他不由看向沈妱,就见她正看着那两棵松树,眼中有些不明的意味,仿佛感慨,又仿佛…… “殿下,郑先生的事情,还望您能相助。”沈妱的声音很低,细品起来有些楚楚无力的脆弱。 徐琰瞧着她的侧脸,有些心疼,半晌才道:“嗯。” 两人就这么站在潭边发呆,旁边秦愈瞧着沈妱的衣衫上已沾了不少水汽,便道:“潭边水冷,对身子不好,阿妱往后靠靠吧。” 一句话说得那俩人都回过神来,就听后头传来孟娴甜笑着的声音,“前头就是照影壁了,那上头的两棵松树特别有趣,薛姑娘你快来瞧瞧。” 孟娴那可是正经的深闺女儿,有些规矩上讲究的很,这回要不是为了陪薛凝,孟晋也不会容她这般出来玩耍。徐琰和秦愈跟沈妱独处时都不觉得有什么,听见那两位姑娘来了,都不约而同的踱步去别处,免得男女照面尴尬。 这头孟娴和薛凝已经在两位婆子的服侍下走了过来,孟娴瞧着沈妱已在这里,便笑道:“沈姑娘你脚程可真快,一会儿就没影儿了!” 沈妱转头笑道:“也是才到这里一小会儿罢了。” 三人便站在一处瞧那飞瀑深潭。 沈妱对这里的了解都来自于书籍,哪里比得上孟娴对这里的故事了如指掌,因为玉女峰的名气大,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像是有故事,孟娴平日也爱读书,说起这些来还能引经据典,倒正好跟沈妱腹中藏着的故事对上。 俩人说得兴高采烈,后头薛凝却有些心神不定。 她虽也应和几声,目光却是四处乱瞟,找寻刚才跟沈妱在一起、等她们到达后就失了踪影的秦愈。 不多会儿,果然见秦愈站在一处巨石之侧,那目光却是往这边投过来的,唇边噙着笑意,脸上一片怔忪痴迷之态,目光如同被黏住了,旁若无物。 薛凝姑娘家心思细腻,如何能想不到秦愈正瞧着的是谁? 再一看旁边沈妱浑然不觉,想起那些日的嫉恨幽愤,想想脸上这道还未痊愈的伤疤,心中越来越愤怒,终是控制不住的跨前半步,装作去听她俩谈话的样子,却将沈妱重重一撞。 沈妱哪里料得到薛凝居然还有这等坏心?那脚下的石头沾了水本就湿滑,如今毫无防备的被人猛推,哪里还能站得稳,不由惊呼一声,向下跌去。 旁边孟娴心肠倒好,下意识的就去抓住了沈妱的手腕,想把她拉回来。 然而姑娘家力道有限,孟娴非但没能拉回沈妱,反倒被她拽着同时跌落。 这巨石从后面攀爬时倒不算高,可临水的这一侧却是齐刷刷的断裂,约有两三丈的高度,下头全是乱石。两人跌落下去,沈妱脚先着地,只觉脚踝处一阵剧烈的疼痛,继而延伸至小腿,像是骨头碎了般痛得人麻木。 下面的石头更是湿滑,沈妱重伤剧痛之下那里还能稳住,痛哼一声后,沿着石面直接滑入水中。 孟娴比她还要运气差,跌落后伤了腿脚不说,身子滑倒时脑袋重重磕在后面的石头上,待入水时早已撞得昏迷了。 这下变故来得太突然,秦愈最先发觉,然而他毕竟站得远,待飞身赶过来时两人早已重伤入水。只见对面一个身影疾掠而至,一把揪住沈妱的衣服将她拖出水中,又道:“还有一个!” 秦愈虽担心沈妱伤情,却也不敢怠慢救人,忙飞身过去,依样将孟娴拖出水面。 底下的一众丫鬟婆子早已慌了神,七手八脚的围了过来。 这时候她们也顾不得客人了,只管围着孟娴呼天抢地,帮她吐水。 秦愈反倒被她们挤开,抬头一见徐琰正将沈妱抱在怀中,忙问道:“殿下,阿妱如何?” “伤了腿骨。”徐琰扫了孟娴一眼,“快让人处理下那个,别愣着。”又吩咐随从把薛万荣等人叫过来,眼风扫过呆站在巨石上的薛凝时,已如利刃般锋锐。 不过这时候徐琰也没心情理会薛凝,见沈妱仓皇入睡时并未闭气,口鼻中呛了不少潭水,忙帮她吐水。而后也不管男女避忌,连忙查看她腿上伤处。 秦愈不敢违抗命令,见徐琰行事有法有度,没有他插手的地方,只好过去教那些人如何简单给孟娴处理。等那边手忙脚乱的伺候好时,这边徐琰也已经给沈妱处理完了。 余下众人赶过来见着这情形,脸上均是大骇。 孟晋虽是政客,但对这位女儿却是疼爱到了骨子里,也顾不得什么王爷学政了,扑过去一看孟娴的脸色,登时怒道:“都是死人吗!怎么掉进水里的!” 孟晋的后面,薛万荣紧随而至,见薛凝还脸色惨白的站在巨石上时,不由大惊。 这头徐琰将沈妱交在满面惊慌的沈平手里,便站起身来,厉声吩咐道:“捉了薛凝,回城!” ☆、第20章 对峙 沈妱醒过来时,屋中只有甜香萦绕,脑子里有些迷糊。 周围安静得很,她发觉腿上明显不对劲,轻轻挪动时便觉有剧痛传来。她不由“嗳哟”一声,就听父亲沈平的声音传过来,“快别乱动。” 睁开眼,沈平憔悴的容颜就在榻边,而石楠也是两眼通红的趴在旁边,哑着嗓子小声道:“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这间屋子很陌生,不像是他们下榻的客栈,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客房,桌椅板凳,箱笼台柜一应俱全。外头断断续续的传来雨声,屋里光线显得昏暗,便点了数支烛台。 沈妱眯了眯眼,想起旧事——她们在照影壁旁边看瀑布……她和孟娴跌落巨石,重伤后淹入深潭……那一幕幕渐渐清晰起来,沈妱张口就道:“薛凝那个杀千刀的呢?” 女儿出口便骂,若是放在平时,沈平自然会教训,这时候却没心情管这个,只是问道:“还疼得厉害吗?” “很厉害。”沈妱扁了扁嘴,“爹,我的腿好疼,是不是断了?” “胡说什么,就是伤了骨头,郎中说将养三四个月就好了。”沈平一抬手,旁边石楠便端过一碗药来,轻声道:“姑娘你下半身别动,奴婢扶着你靠在软枕上,先喝点汤。” 沈妱苦着张脸,泪花在眼前打转儿。伤了骨头,卧床休养一个月,那能是小事儿吗? 小腿上的痛楚清晰传来,一想到后面的三四个月都要卧病在床,恐怕行动之间都得人搀扶着,她就觉得心里发苦,就连那加了蜂蜜的汤都冒出苦味儿来,一口口的像是在喝汤药。 旁边沈平叹了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薛凝撞我下去的,绝对不能放过她!”沈妱直言,抬头看着沈平,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问道:“那位孟家姑娘呢?她为了救我,也被拖下去了,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她跌下去后伤了脑子,我早晨才去看了一趟,一直昏睡着不醒,泡了潭水后又发烧昏迷,这时候情形很不好。她就住在隔壁,石楠不时过去看着呢。”沈平叹息一声,“孟晋气得什么似的,说是如果孟娴醒不来,他就让薛凝抵命。” “他也知道是薛凝做的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俩都受伤了,也没人看见情形,不过端王殿下当场就让人捉了薛凝,不叫任何人靠近,那还不是明摆着的吗。薛万荣也没敢说什么,现在就等着你俩醒来。” 沈妱冷笑了一声,挥手叫石楠放下汤碗,道:“如今我醒来了,是不是就该请端王殿下做主了?” “你这腿伤不能多动弹,要不要缓缓?” “不用缓了!”沈妱断然,想到薛凝当时撞过来的情形时就心里发寒,道:“爹爹,这里应该有春凳吧?叫人把我抬过去,我倒是想问问薛凝,当时安的是什么心!” 沈平听过沈妱的叙述后也觉得薛凝这丫头心思太过狠毒,当下便道:“我去叫人来。” 过不多时,进来了四个抬着春凳的仆妇,小心翼翼的给沈妱换了能会客的衣裳,再把沈妱挪过到春凳,而后稳稳当当的把她抬往隔壁的房间。 徐琰、孟晋都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薛万荣则沉默着站在下首,见着沈妱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隐隐有警告的意味。 可沈妱又怎会怕他? 当初薛万荣欺压郑训,后来他又害死了玄诚真人,沈妱对薛万荣虽算不上恨之入骨,却也是满腔的气怒愤恨了。这时候她腿上负伤,孟娴那里生死未卜,薛万荣却露出袒护薛凝的意思,叫人如何不气? 沈妱分毫不让的瞪了他一眼,眼神是少有的凌厉。 她的后面,薛凝也被两名仆妇带了进来,低垂着头站在门口,不发一语。 孟晋率先开口道:“既然各位都齐全了,我也不绕弯子。我女儿今日落水的事情实在蹊跷,沈姑娘既然醒了,能否把当时的情况说个清楚?” “当然。”沈妱麻利的接下了话头,有端王殿下在场,她也不怕薛万荣回怎样,直截了当的将经过说了,又道:“孟姑娘是为了救我才落入水中,我心中十分感激,也觉得亏欠。当时那石头上虽说只有薛姑娘、孟姑娘和我,底下却站着不少人,未必没有别人看见。薛大人若是不信,尽可把当时在场的人叫来,慢慢查问。” 薛万荣阴沉着脸扫了沈妱一眼,便踱步到薛凝跟前,道:“此事当真?” 薛凝先前一直被端王下令看管,没有机会跟薛万荣独处,这会儿抬头瞄了他一眼,那脸上色惴惴不安的神色散了许多。 她迅速垂下头道:“我……我没有撞沈妱。那石头上有水汽,容易打滑,我……不过是凑过去听她们说故事,哪知道沈妱就滑下去了。” 沈妱冷笑了一声,“是吗!站在那石头上观景的人不计其数,怎么别人就能站得稳稳的,偏偏我就掉下去了?薛凝,咱们都不傻,那石头上虽有水气,却还没滑到让人站不稳的地步。各位要是不信,这就找个人去试试!” 薛凝往薛万荣背后挪了挪,抬起头怯怯的道:“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掉下去的!” 她这话一说出来,薛万荣那脸色登时难看了不少。可惜薛凝低着头,并没看见这变化。 “薛大人。”一直没发话的徐琰忽然往前走了两步,看向薛万荣,“这就是你所说的教女有方?” “殿下,当时咱们都不在场,既然沈姑娘和小女各执一词,”薛万荣明显有些沉不住气了,抱着一点侥幸的心思试探问道:“咱们还是等孟姑娘醒了再说吧?” “若是孟姑娘一直不醒呢?” “不会不醒的,只是呛了几口水而已,只要……” 还没等薛万荣说完呢,孟晋就几步跨到他跟前,厉声质问道:“什么叫只是呛了几口水?我女儿昏睡了一天都没醒,如今生死未卜,薛大人却说得这般轻松,要不要让令嫒也尝尝这滋味?” 他显然是生气极了,也顾不得薛万荣的官阶比他高,扬声道:“端王殿下当时为何下令捉了令嫒,薛大人难道不明白?当时在场的除了那些下人,还有端王殿下和秦公子,令嫒既然不肯承认,咱们就好好对质对质!”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徐琰低头去喝茶,却不由一笑。 薛万荣却不死心,“当时那里就只有我女儿在场,毕竟摆不脱嫌疑,端王殿下捉了她也合情合理。” 他还抱着点侥幸的心理,尽量往别处开脱,又眼含祈求的看向徐琰,盼着徐琰能看在他是三品大员的份上袒护他些许。 可孟晋却分毫不让,直接转头问徐琰,“殿下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徐琰挑眉,声音平淡无奇,“薛凝将沈妱撞落巨石是本王亲眼所见,否则我为何要叫人捉她?” 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顿时叫薛万荣父女俩脸色大变。 徐琰又偏头问后面的随从,“秦愈该回来了吧,叫他进来。” 孟娴昏迷后郎中便绞尽脑汁的开药方,因其中有一味药甚是难寻,秦愈便亲自带了人去采买。 过不多时,那随从请秦愈入内,徐琰也不废话,直接道:“本王一人之词薛大人也许不信,不妨再听听秦愈所见到的。” 他这么一说,薛万荣更是汗颜,连忙拱手告罪。 待秦愈说完了他当时所见的情形时,薛万荣已是汗如雨下—— 沈妱醒后与秦愈并无丝毫接触,两人所陈述的事实却十分吻合,更何况有端王殿下亲眼见证,薛凝实在没有什么推脱的余地了。 若没有这两位看见,事情还好糊弄,可如今他俩都打定了主意不帮他…… 薛万荣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立马换上赔罪的态度,拱手告罪不止,“是小女一时糊涂,我也都没想到她会糊涂至此,竟敢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差点被她欺瞒。沈姑娘和孟姑娘这里,我必定找最好的郎中来照看,必不叫两位姑娘受委屈,回去后也会好好教导小女,还请孟兄沈兄见谅。” “郎中自然要请。”徐琰挑眉看向薛万荣,“不过令嫒蓄意谋害,这罪名也是不轻吧?” 一句话提醒了孟晋,立时就冷声道:“薛大人往后要如何教导令嫒,那是你的家事,与我无关。不过这次令嫒害得沈姑娘重伤,我女儿生死未卜,难道薛大人就一句道歉了事?” 薛万荣面上的尴尬更甚。 其实要真对簿公堂,薛万荣并不怕蓄意谋害这等罪名,毕竟沈妱只是伤了腿,孟娴也只昏迷,而非溺毙。 可若真是如此,那薛家的颜面还如何保全? 到时候不止是他丢人,薛凝的下半辈子都得受影响。 薛万荣觉得有些头疼,对着咄咄逼人的孟晋,也不敢摆架子,反倒放低了姿态,“这事确实是小女不对,孟兄觉得该如何解决?”忽然想起还有个最让人头疼的沈妱,就又转向沈平,“沈兄也请明言。” 沈平虽然一直未则声,却也是满脸怒气,闻言看向沈妱。 沈妱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好半天,她的目光刀刃般落在薛凝身上,毫不犹豫的道“孟姑娘昏睡在床,身上也负了重伤,必然吃了不少苦头。这苦头自然没法如数叫薛姑娘尝尝了,我想着,薛姑娘既然诚心要赔罪,不如就留下来侍奉汤药、打理起居,一直到孟姑娘痊愈?” 比起刚才孟晋的咄咄逼人,这句话可算是不温不火了。可是—— 侍奉汤药、打理起居是什么意思? 让薛凝留在孟家,等待她的会是什么?而且沈妱有端王撑腰,这打理起居的背后,谁知道会是怎样的刁难? 薛万荣神色大变,就连一直垂头不语的薛凝都霍然抬起头来。 ☆、第21章 折辱 沈妱这话一出口,不止薛万荣神色大变,就连一直垂头不语的薛凝都霍然抬起头来。 侍奉汤药、打理起居,那可都是丫鬟们做的事情!薛凝打小就是金尊玉贵的官家千金,向来都只有被人伺候的份,哪里能曲意伺候别人?沈妱这样说,无异于是要把薛凝当成丫鬟来使唤,这可是奇耻大辱! “不行!”薛凝脱口而出,“我不愿意!” “这可是最轻的了。”沈妱摊手,冷笑着瞧她,“要不然,趁着咱们都闲着,再往玉女峰去一趟,叫薛姑娘也从那里跌下去,到潭水里泡泡?也不用多严重,把我和孟姑娘所受的苦都尝尝也就是了。” 那怎么行!薛凝死命的忍住了摇头的冲动。 她清晰的记得当时沈妱她们被捞上来时候的样子,两人浑身湿透,脸色都青了,孟娴那里更是嘴唇青紫,仆人们折腾了半天都没动静,像是死了一样。 更何况,摔断了腿,那得多疼? 薛凝绝没有胆子去尝试! 她求助一样的揪紧了薛万荣的衣襟,脚步不受控制的挪动,想躲到他的身后。薛万荣面色虽没变,那拳头却是越捏越紧,也不知是在权衡还是在忍耐。 对面孟晋可没什么耐性,见得如此,便冷声道:“既是如此,明日咱们就在公堂上裁决吧!” “孟兄别恼!”薛万荣立时出口制止,瞧了薛凝一眼,心中主意一定,便道:“这回的事情确实是我教女无方,孟姑娘昏迷不醒,我心中也是愧疚。小女的性情确实骄纵了些,不如就依了沈姑娘的意思,教她在这里好生照顾孟姑娘,一则是赔礼致歉,再则,也磨磨她的性子。” “还有沈姑娘。”徐琰在旁边冷声道。 薛万荣便道:“当然当然,理该如此。” 他的手掌搭在薛凝的肩上,看起来是安抚的姿势,然而只有薛凝知道那只手上用了多重的力量。她的肩头被薛万荣捏得生疼,那是警告的意思,叫她不许轻举妄动,薛凝哪怕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这个时候却是半个字都不敢吐出口了,只是苍白着脸站在那里,牙关紧咬。 这件事就此议定。 因从玉女峰回来时赶路赶得急,途中先到了孟家的府邸,因此沈妱也暂时被留在孟家养伤。这会儿既然尘埃落定,孟晋便把薛凝扣在了孟家,又因沈妱新伤,急切间不能搬动,便邀她先在孟家养伤,等过伤口好些了再走。 沈平也怕女儿腿伤被影响,便将孟晋谢过,留下石楠贴身照顾沈妱。 孟晋以前也曾听说过沈平的名声,这几天接触下来,对他也甚是欣赏,便专门在外院开辟了客房请沈平移居过来,好就近照顾女儿。 至于薛万荣,孟晋却是连半点客气挽留的话都没有。 薛万荣没办法,只好跟着徐琰回客栈去。 这头沈妱等众人散去,这才觉得腿上隐隐又痛了起来。她向来体质敏感,忍受不得疼痛,先前因为有满腔怒火,暂时忘了腿伤,这时候心神一松,不由“嗳哟”一声,连忙叫人抬她回去,又吩咐石楠去瞧瞧孟娴那边的情形。 不多会儿石楠回来,说是孟娴还在昏睡,叫沈妱很是歉疚。 这歉疚很快就转化成了怒气,沈妱也不客气,便吩咐石楠把薛凝叫进来。 薛凝进来的时候依旧有些神不守舍,见着沈妱的时候,那眼里的怒恨却是藏都藏不住的。 沈妱也不会心软,冷然盯着她,吩咐道:“倒水。” 薛凝愕然抬头,没想到沈妱居然真的敢指使她,下意识的就道:“沈妱你竟敢!” 沈妱却是冷声一笑道:“打理起居还得伺候穿衣吃饭、盥洗沐浴,倒个茶水就不乐意了?” 薛凝站在那里动都没动,鼻中重重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这反应当然很正常。薛凝是三品大员的千金,在这武川省的姑娘里头也是排得上号的,自小被人捧着骄纵惯了,心气儿高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如今陡然要叫她听人摆布去伺候人,对方还是她一向都瞧不上眼的沈妱,薛凝怎会乐意? 她能强忍着没破口大骂出来,已经算是很能忍耐了。 沈妱也不急,甚至靠着软枕闲谈起来,“薛凝,既然端王殿下裁决已定,薛大人也没有异议,这端茶递水照顾病人的事情你是做定了。谁叫你脑子发热做出那种蠢事呢,搬石砸脚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你要不是诚心致歉,咱们这就把孟大人请过来,要上公堂还是怎样,你自己来定,没人逼你。” “沈妱!”薛凝羞怒交加,强忍着委屈,那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打起转儿来。 她如何能不明白沈妱想要折辱她的打算?可当时薛万荣的态度那样明显,叫她忍辱负重,息事宁人,免得丢了薛家的脸面,也或许是免得坏了端王殿下对他的印象,更甚者,免得别人拿这件事做话柄,弹劾他一个治家不严,放任家人欺辱民女的罪名。 说到底,在这件事情上薛万荣已经放弃了她,任由她独自留在这里受人欺凌,好教沈家和孟家消了怒火。 可明白是一回事,要接受却是另外一回事。 薛凝心里矛盾之极,想要抛开一切顾忌,立时跑回客栈去找薛万荣,可薛万荣会庇护她吗?薛凝悲哀的发现,按照她父亲的性子,到时候必然会把她捉回来,那羞辱只会变本加厉。可如果不去找薛万荣,她又能去哪里呢? 这些年顺风顺水、养尊处优,她所依靠的只不过家世地位,没有了父亲的庇护,她只会流落街头! 屋外的雨还没停,时断时续的下着,时间久了,像是能洗去人心里的喧嚣。 雨声时急时缓,偶尔被风吹得打在芭蕉叶上时噼啪作响,平白叫人惊惧,偶尔却又有短暂的停歇,却叫人心里没底。 那天色愈发昏暗起来,叫人心头又郁又闷。 薛凝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站到腿脚都快要麻木的时候,终于抬起头来。她的脸上已满是泪痕,嘴唇因为被用力咬了半天,有一处都破皮了,渗出血的甜腥味。 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转身往桌边走去,腿脚像是灌了铅,沉重异常。 茶杯就在手边,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她倒了一杯走过去,僵直着胳膊递给沈妱。 沈妱这时候腿上隐隐作痛,正攒着满肚子的火呢,拿指尖碰了碰茶杯,道:“要滚烫的。”薛凝没办法,只好另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沈妱便伸手作势去接,等薛凝那里刚刚松手,她却将手指松开,那滚热的茶水当即跌落,尽数洒在薛凝的脚面。 如今五月天气,薛凝脚上只有薄绸面的绣鞋,那烫水泼在脚上,登时又烫又痛,叫她忍不住痛呼着蹲身抱住脚面。她自然知道沈妱这是故意的,抬起头来时,满目怒火。 沈妱斜眼觑着她,挑衅的目光几乎能将她穿透,闲闲的道:“失手了。” 若是放在从前,薛凝此时必然已经爆了,可如今的情形,她哪里还能反抗?好半天,薛凝的神色目光才软和下来,耷拉着脑袋站起身来,烫伤的脚不敢着地,侧身扶住旁边的栏杆。 沈妱嗤笑一声,继续躺回榻上,指了指旁边桌上放着的瓷碗,道:“那些药能治伤,只是还不够黏,薛姑娘若想敷药,就找来药杵好好捣一捣,顺便再送些给孟姑娘用吧。” 那碗里面黑乎乎的一团膏药黏在一起,散着淡淡的腥味,据说对沈妱和孟娴的腿伤有奇效。 薛凝僵硬着站了半天,最终却是默默的转身,拿着那碗出去了。那眼泪滴滴答答的顺着腮边落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裳。 沈妱瞧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勾了勾唇角。 咎由自取,半点都不值得可怜! 若是孟娴能早点醒来也就罢了,若是孟娴醒不来,她薛凝以后的日子可就不止是屈辱那么简单了! 孟晋虽说比薛万荣官位低,可孟娴的母亲却是有些来头的,孟娴又是两夫妻的心头肉,真个伤到了孟娴的性命,两家争执起来,孟晋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薛万荣膝下并不是只有薛凝这一个女儿,到时候薛万荣会如何选择,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 到晚饭的时候,沈平过来陪着沈妱说了会儿话,又叮嘱她一些伤后要注意的事情,便十分不舍的走了——虽说沈妱受了伤,沈平肩上的职责却还在,耽误了这两天,后头要拜访的藏书家还不少,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沈妱这里吃完了饭,又抹了些膏药,便靠在软枕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发呆。 将近入夜的时候,石楠将屋里各处的烛台都点亮,去关门的时候却咦了一声,而后探头望外。 沈妱所住的是孟家的客院,并没有闲杂人来往,因为有石楠在身边,沈妱也不像麻烦孟家的人为她分神,便只在院里留了石楠。 这会儿夜色黑沉沉的,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院中连只猫影子都没有。石楠看着那门边的黑影,揉了揉眼睛,那是个人吗?可为何站在门边上不进来呢?她壮着胆子往外走了两步,终于辨清了那个撑伞静立的人影,惊讶道:“秦……” 毕竟是客居别处,石楠立马住口,抄过旁边的伞走过去,到了秦愈跟前时才小声道:“秦公子怎么不进去?”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秦愈的神色,他像是刚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问道:“阿妱怎样了?” “敷了药,在那边听雨发呆呢,公子要不要进去瞧瞧?” “方便吗?” “方便。”石楠点头。深夜放男子入女儿家的住处本是大忌,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沈妱这时候衣冠严整,是寻常会客的打扮,且秦愈算是她的至交好友,重伤之下前来探望,只要别惊动了外人,老爷和姑娘……应该不会介意吧。 秦愈闻言便也放心,跟着石楠走入屋中。 沈妱这时候也发现了石楠的不对劲,正好奇的瞧着门口,待见到秦愈时,甚感意外。她如今是伸长了腿座在床榻上,姿态有点不大雅观,好在衣衫都是严整的,客房中又不似闺房那样隐秘,倒也不觉得什么。 “这还下着雨呢,益之兄怎么来了。”沈妱请他坐,叫石楠去倒茶。 秦愈却没有坐下,他的目光落在沈妱被木夹板绑得严严实实的腿上,站了片刻,道:“阿妱,对不起。” ☆、第22章 同行 沈妱闻言笑了笑,对秦愈的言下之意心知肚明,心底里却半点都没有纠结,反而笑道:“我等了一天,还想着薛凝能说出这句话呢,谁知道却是益之兄。 薛凝使坏,若是董叔谨帮她道歉也就是了,益之兄却也把过错往自己头上揽,难道是帮董叔谨背黑锅背习惯了?” 秦愈闻言一怔,瞧了眼正在倒茶的石楠,自悔失言,只好道:“我白练了几年功夫,当时却没能及时救你,叫你受这等重伤,总觉得愧疚。” 沈妱便朗然一笑,翻过这一页不提,指了指腿上的木夹板,道:“说起来,后面那些藏书楼我是无缘再去了,益之兄去拜访的时候,记得帮我好好瞧瞧其中的门道,回头也叫我长长见识。” 她这般态度,倒叫秦愈觉得自己先前那番纠结显得太过儿女情长了些,不由一笑道:“那是自然。” “听说明儿你们要去的翟家藏着一把铁琴,我可是一直都期待着,这下可惜了。”沈妱惋惜的摇了摇头。 秦愈便道:“这回征书、选书、抄书怕是得有两三年的功夫,往后不愁没有来嘉义的机会,到时候再找时间瞧瞧也不迟。你这腿伤还严重么?” “郎中说是将养一个月也就是了,想来并不严重,就是有点疼。”沈妱撇了撇嘴,“最苦的就是要一直坐着不动,外面那样好的景色,怕是没法细看了。” “受了伤还不安生。”秦愈失笑。 沈妱便嘿嘿笑着,“还有件事情想求益之兄。嘉义的蒙家刻书也很出名,据说他家里也在刻木活字,到时候你们去他家的藏书楼,兴许还能瞧见刻书的……” “好吧,帮你带回来两块就是。”秦愈立马猜到了她的打算。 沈妱大喜,坐在那里抱拳作揖,“还是益之兄爽快!等我那套版的画谱印出来了,头一个就送你一本!” 提起这个,秦愈倒是想起了先前那本套印书。 那本书在不少人手里流传,新奇美观之余,又有人提了些改进的建议,秦愈觉着可行,便跟沈妱说起此事。而后又说阴雨天气负伤后要格外留神,免得落下毛病,以后逢雨便疼云云。 两人说了好半天,秦愈怕累着沈妱,影响她养伤,便告辞走了。 第二天沈妱腿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她又叫人用春凳把她抬到隔壁院子去,就见孟娴安安静静的睡在床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她的鼻息倒是正常,只是据说一直昏睡着没醒来,家里人怕她饿着,已经灌了好几次汤。 好在孟娴虽昏睡,却也没到水米不进的地步。旁边孟夫人哭得两眼红肿,扫向薛凝的眼神里都带着刀子。 薛凝应是受过些训诫,这时候比昨天乖顺多了,一直垂首站在那里,不发一语。 沈妱对医道是一窍不通,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宽慰孟夫人罢了。孟夫人对沈妱没有恶感,然而看着沈妱,难免想起女儿如此重伤的原因,虽然知道错在薛凝,怨不得沈妱,心头却也难免不快。 沈妱也不是傻子,见孟夫人心绪欠佳,不敢多呆着戳她的眼睛,只好回去修养。 是夜沈平来看她时带了不少药膏,据说是端王殿下帮忙找来的,又把其中大半送给了孟家。 到了第三天早晨,孟娴已经迷迷糊糊的醒过几次了。只是每回醒来的时间都极短,意识也是模糊不清,不过性命总算是无忧了。 而一直陪伴在侧的薛凝明显迅速消瘦了下去,两个眼圈儿都泛出了青色,见着沈妱时除了无力而怨恨的眼神之外,连话都没敢多说一句,可见孟夫人调理人的手段还是很厉害。 沈妱在孟家叨扰了许久,养了两天后也不怕搬动了,便将孟娴重重谢过,搬回客栈居住。 沈平感激孟娴当时的善念,因想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心里难免歉疚非常,这些天里寻了不少药材和方子送去,也是聊表歉意。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二十,嘉义的藏书家拜访了个七七八八,按照计划,二十三的时候众人就该启程往另一州去了。 沈平瞧着沈妱那腿伤,愁眉不展—— 这一趟计划有两三个月的行程,如今也才走了二十多天,后面的事儿还多着呢,总不能一直带着沈妱。嘉义这里又没有沈家的亲戚好友,沈平自然不放心把女儿独自留在这里,可若是要送回庐陵去…… 沈平是很难抽身回去的,薛万荣那伙人根本指望不上,剩下个秦愈虽然也能顶事,可毕竟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就在沈平一筹莫展的时候,端王殿下徐琰及时的出现了。 按照他的说法,这一趟从庐陵到嘉义,他跟着见过不少藏书楼,最初也觉得新奇有趣,到了后来,那些东西对他而言是千篇一律,也没兴趣再继续跟下去了。正好他回庐陵还有事情要做,倒是乐意帮沈平个忙,把沈妱捎带回去。 沈平简直要感激涕零,特特的到沈妱那里去叮嘱。 “虽说端王殿下客气,你也不能骄纵了,这一路上不许多事,想吃想玩的都忍一忍,等你回了家,没什么是做不得的。”沈平对女儿的性情了如指掌,最怕沈妱路上忍不住贪玩贪吃,惹得端王不快,“说话行事也要注意,他是圣上亲弟,当朝亲王。他乐意照拂咱们,那是他的恩惠,你万万不可得意忘形,若是说话不慎开罪了他,咱们承担不起。” “女儿晓得啦,这一路上一定夹着尾巴做人,绝对不给端王殿下添麻烦!”沈妱觉得有点头晕。 她记得小时候沈平没这么唠叨啊,难道是这些年被娘亲影响的? 沈平被她这说法逗得一笑,又叮嘱石楠,“这一路上你也要时常规劝。” 石楠连忙应命,又忙着去准备沈妱路上要用的药膏等物。 沈妱这一路过来都是悠然自得的骑马而行,端王殿下也是轻骑简装,两人手边倒是没有马车。那孟晋也是个机灵人,当下就备了车马软褥送到徐琰跟前。 等孟晋离开后不久,徐琰就又下了道命令——薛万荣离开庐陵已久,那头征书也是琐事杂多,他作为学政大人要主持大局,不宜继续远行,叫他即日返回庐陵。 薛万荣哪里还能抗命? 端王徐琰是此次编纂《四库大典》的总调度,在京城时行事或许还得征求皇帝的意见,到了武川这一带,却是有着事急从权、指挥调度的大权。 这命令下得合情合理,薛万荣虽然晓得这背后另有用意,却也不得不立时返程。 不过他也不是逆来顺受之人,虽然明面上不能违拗,暗里却写了封信叫人送往京城—— 皇长子魏王殿下素来有礼贤下士之名,甚得一众文官的推崇,这回钦命担任副调度,主持京中的征书事宜,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就在皇帝身边呆着,许多事上自然能说得上话。 薛万荣撼不动端王这尊大佛,也只能指望魏王殿下出手相助,变个法儿把徐琰召回京城,免得自己日日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提心吊胆。 且不论这封信到底有没有顺利送往京城,沈妱在得知薛万荣被赶回去的消息时,顿时大乐——薛万荣这一走,薛凝可就真是孤苦伶仃的留在这儿了,到时候就算吃苦头,恐怕也没处说去。 因她毕竟是新伤,车马劳顿不利于伤口恢复,徐琰便容她在客栈多休养几日,到三十的那天才启程返回庐陵。 回城的人也就四个,徐琰和顾安依旧骑马,沈妱乘车,石楠则扮作小厮来驾车。 因这期间徐琰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着几天没见踪影,到出发的时候见着徐琰,沈妱竟恍然生出种阔别太久的错觉。 嘉义地处武川偏南的地方,虽没有梅雨之说,但从五月末开始,却也容易阴雨连绵。四个人出发的时候天就阴沉欲雨,出了嘉义城没多久,就下起了小雨。 徐琰最初还不甚在意的冒雨而行,到后头衣衫越来越湿,难免惹人生恼。 沈妱晓得自己拖累了他和顾安赶路的速度,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掀帘问道:“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停,殿下要不要在车中避避?” 徐琰侧头扫了她一眼。因为要赶路,沈妱今日又是束发长衫的打扮,他也不再去忌讳什么男女同车,将缰绳往旁边顾安手里一甩,便踩着车辕,掀帘进入车中。 孟晋准备的这辆车倒是宽敞,沈妱往角落里一让,徐琰钻进去的时候也不显得拥挤。他将被雨打湿的披风解下,也没多说什么,靠着开始车厢闭目养神。 ☆、第23章 纵容 徐琰闭目养神,沈妱反而觉得身上压力小了许多,觉得闲坐无聊,便掀起侧面的小帘子看马车外的雨景。 看得久了犯困,沈妱也不敢贪睡小憩,便随手取了旁边的一本书,打点精神读起来。这是一本讲校勘的书籍,沈妱一向有在书上做标记的习惯,路途中不便用毛笔,就把那画眉的笔削尖,权当铅笔来使。 勾勾画画之间,渐渐觉得心神不定。 这本书还是上次跟徐琰一起去郑家的时候,郑训送给她的,其中涉及的很多内容,老先生以前还曾给她讲过。沈妱不由想起那个青布衣衫的清癯老者,想起他执拗不肯屈服的姿态,想起在郑家藏书楼里扑窜出来的那只灰貂——不知道郑训现在处境如何呢? 这回薛凝被留在嘉义,薛万荣被提前赶回庐陵,他心里必定是怀恨的,会不会把气撒到郑训的头上?虽然端王殿下曾说会照拂郑训,可他这样心怀天下的尊贵皇亲,放在郑训这等升斗小民的上的心思又能有多少呢? 想着想着,沈妱不由得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一直闭目养神的徐琰突兀开口,却将沈妱吓了一跳,忙诧异的扭头看他。不过她脑子转得也不算太慢,当即答道:“想着腿上的伤不知何时才能恢复,这才发愁。” 徐琰抬起眼皮扫了眼沈妱手里的书,唇角微动似乎欲言又止,又掀帘看着车外淅沥不止的雨丝,问道:“会下棋吗?” “会一点。” “那里面有棋盘,拿出来摆上。” 这是要跟她对弈了?沈妱连忙推辞道:“我下棋是书院里出名的臭,还是别在殿下跟前献丑了。” 徐琰含笑瞧了她一眼,“反正途中无聊,姑且看看。” 沈妱没办法,只好放下手里的书卷,搬了随车携带的小矮桌过来,又摆好棋盘。两人下了片刻,徐琰毫不客气的道:“果然臭。” 沈妱倒也没觉得脸红,手指一顿,却还是继续落子。徐琰也没再说什么,轻轻松松的将她杀得丢盔弃甲,然后摆阵再战。 连战三局,沈妱虽说都是满盘皆输,但每一局都能有点进步。 她平日里对棋艺虽不热衷,却也难免有好胜求进之心,心里存了斗不过徐琰的念头,见每回都有进步时反而觉得欣喜,渐渐的兴头上来,倒是越来越入神。 一旦全神贯注的扑在棋盘上,她也察觉不到腿上的伤了,左手支颐对着棋盘苦思,不时的皱眉摇头,咬唇谋划。好容易想到一步好棋,斟酌良久落了下去,正有点沾沾自喜时,谁知徐琰拈起一子轻松落下,登时扭转了局面,叫她陷入颓势。 却原来这厮奸诈,闷声不响的给她下了个圈套,还诱着她往里钻。 沈妱如何舍得就这般落入败局,顿时大急,连忙伸手取回那枚棋子,耍赖道:“不行不行!手一抖走错了!” 徐琰这二十年来还从未碰见过跟他悔棋的人,见状不由一愣。再一瞧沈妱那眼神胶在棋盘上急切耍赖的模样,嘴角抽了抽,默默的把刚才那枚棋子也收了回来。 沈妱才没有不能悔棋的觉悟,见徐琰没说什么,就又对着棋盘苦思,小心翼翼的避开他设的圈套,顽强的纠缠了许久才落败。 这下她兴致更高了,满是笑意的取过在嘉义时买的蜜杏摆在桌上,兴致盎然,“殿下,再来一局?”徐琰挑起帘子瞧着外面连绵不绝的雨丝,心里叹了口气。 算了,虽然棋艺很臭,好歹也能消磨途中无聊,就再陪她玩一会吧。 这场雨自打下起来就始终没停,是夜四个人寻了客栈住宿时,那雨势更大了。 这趟回来时徐琰并没再摆王爷的身份,只以寻常客商的身份住下,开了三间客房——徐琰和顾安一左一右,将沈妱和石楠安排在中间,倒有点守护她安全的意思。 次日清晨时雨倒是停了,只是那天气依旧阴沉着,凉风里偶尔夹杂着一两点雨丝,濛濛的雾气罩在官道两旁的农田青山上,倒是别有趣味。 沈妱独自霸占着宽敞的马车,挑起帘子观景发呆,倒是自在得很。 不过这样阴沉的天气对她的伤口似乎不大好,赶了一天的路,晚间下榻在客栈的时候,那受伤的小腿便隐隐作痛起来。 沈妱先前就听秦愈提醒过,说腿骨受伤后碰见阴雨天气,若不好生护着,往后可能会落下毛病。她也不敢托大,用晚饭的时候就跟徐琰提了一句,徐琰便叫顾安请了个郎中过来给她瞧瞧,大夏天的,还在她屋里笼了个火盆,又备了手炉子,好在途中取暖。 沈妱简直感激涕零,默默的将他谢了上百遍,然后裹着厚厚的锦被歇下。 夜里辗转反侧,心神总觉得不大安定,有一阵子,她甚至觉得有人在瞧她。那感觉持续了没多久就又消失了,她心里又渐渐安定下来,沉沉入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洗漱,却听石楠道:“姑娘你说怪不怪,这客栈也是城里最好的了,谁知道窗户纸上竟然还有窟窿!” “窟窿?”沈妱诧异,“在哪里?” “就在这边。”石楠伸手一指,引着沈妱走过去,便见那窗户纸上果然有个圆圆的窟窿,约有鸽子蛋大小。沈妱猛然想起什么,站在那里回头一瞧,正对着的就是她的床榻。 所以昨晚觉得有人窥视……那不是错觉? 可是她这一路上并没招惹过谁,为何有人会窥视她呢?而左右两侧住着徐琰和顾安两位高手,竟然也没发觉? 沈妱一头雾水。 这一天在路上她便格外留心,不过却没再有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了。这里离庐陵也就只剩两三天的路程,因为天气放晴,道旁的农田青山在雨洗后的晴空下倒又有新的意趣。晚间早早的寻了客栈住下,用了晚饭后坐在客栈的凉亭里,瞧着晚风下婆娑朦胧的景致,心神皆畅。 徐琰那里似乎是碰上了什么事情,第二天一早不见踪影,只留了个顾安照顾她,说是徐琰今日有事要做,叫沈妱歇上一天,明早再动身回庐陵,耽误了行程,叫沈妱别介意。 所谓客随主便,沈妱当然不敢介意,连忙陪着笑脸说无妨无妨,凡事以王爷方便为上。 这客栈离城墙不远,门面对着热闹繁华的市肆,后头却是个僻静雅致的小园林,园林外是个大户人家的府第,再往后就是巍峨城墙和城郭外起伏连绵的远山。 沈妱如今虽然恢复了许多,却也不敢妄动,嫌屋里闷得慌,便拄着两根拐杖,一跳一跳的到后面的池边去瞧鲤鱼。 六月风光,自是不同,潋滟的水波倒映出边上的婀娜柳丝,池中荷叶擎擎如盖,虽说没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致,却也有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曼妙了。她瞧着红莲下游动的鲤鱼,过了会儿抬目瞧那远山,远远的瞧见个白白的塔尖,与天上的云朵映衬。 那是这附近鼎鼎大名的寒山舍利塔,据说塔里藏着佛骨真身舍利,有得道高僧住持其中,寺里的藏经阁传承数百年,内有许多少见的佛经典籍。 沈妱以前曾跟着沈平去过那里,虽没见着佛骨舍利,却有幸进入藏经阁内瞻仰。那倒还在其次,最叫沈妱念念不忘的,是寺庙后头那方圆几亩的合欢花丛。 这时节应该正是合欢花开的时候,那成片的合欢拱着中间浓密茂盛的相思树,夏日的天光里,定是美不胜收吧! 奈何这回是跟端王殿下同行,沈平早就交代过不许贪吃贪玩,她也承诺了要夹着尾巴做人,自然是不能花上半天的时间去那里游玩一圈了。 可惜啊可惜……沈妱瞧着那远山白塔,不无遗憾的摇头。 谁知道后头竟又响起了徐琰轻飘飘的声音,“又叹什么气?” 沈妱的魂儿简直要被他吓出来!她有些悲愤的扭头看着徐琰,几乎有咬牙切齿的冲动,“王爷总爱这样无声无息的出现吗?”当初在庐陵书院的时候他就吓得他魂飞魄散,谁知道如今还是爱在她出神的时候突兀发话,叫人猝不及防之下受惊心颤。 徐琰负手站在那里,似笑非笑,“你听不见脚步声,怪得了谁?” ……不就是仗着身上有轻功吗。沈妱暗暗的垂头撇嘴,却听徐琰道:“那是寒山上的舍利塔吧,听说藏着佛骨舍利,你想去看看?” “可以吗?”沈妱克制住陡然升起的激动,小心翼翼的问。 “明日天气应当不错,不妨一游。” “多谢王爷!”沈妱喜笑颜开。这可是端王殿下自己提出来的,不怪她贪玩呀! ☆、第24章 合欢 这一带山势大多平缓,寒山舍利塔就坐落在山腰的一处平缓地带,塔后翠峰环绕,塔前平湖如镜,湖光塔影、翠峰天光,天然成趣。 端王虽说是带着沈妱来瞻仰那佛骨舍利的,到底还是没能见着,他又不是拿身份逼迫住持的人,只好遗憾作罢。 不过沈妱依旧兴致盎然,反正她对佛骨舍利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今日一心奔着那合欢花丛而来,待徐琰在塔下随便转了一圈,她便提议道:“这寺庙后头有一片长坡,说是景色极美,殿下要不要去瞧瞧?” 徐琰低头瞧一瞧她那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小腿,“吹风太多,不利于伤口恢复。” “无妨无妨。”沈妱哪里还会顾忌这点小事儿,又指了指后头那个肩舆,笑道:“不是还有他们嘛。” 说起来这位端王殿下不愧战神称号,做事前思虑得格外周全—— 答应沈妱游山之后,他便顾安去找了一副肩舆,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个脚程快的青年,叫他们抬着沈妱上山。是以沈妱虽然腿上有伤,这一路却是安安稳稳的坐在肩舆里头,腿上盖了软毯挡风,那俩青年似乎还会轻功,走路稳稳当当、不疾不徐,沈妱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徐琰倒是没什么不耐烦,见她意犹未尽,便道:“那就走吧。” 沈妱依旧到肩舆上坐了,指挥着那俩青年绕过平湖佛寺,拐进一条山间小路,从山腰横插过去。 没走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山脚下农田桑陌、树丛丘陵如棋盘般纵横交织,中间流水人家相绕,开阔明朗。 往远处看是起伏连绵的城郭山峦,往近处看,那山坡平缓延伸,入目的是大片大片的合欢花树。这时节里合欢花开得正好,绿叶之间花朵连绵成簇,如同一把把缎面羽扇立在其间,整片山坡上像是泼开了满盒的胭脂,点点洒落,娇艳无比。 成片的合欢花拱卫着中间一棵极高壮、极茂盛的菩提树,树冠如伞舒展,底下枝叶层层叠叠,上面缀着许多祈福的香囊丝带,在风里微微晃着,别具情致。 沈妱下得肩舆,自石楠手中接过那副拐杖,笑嘻嘻的向徐琰道了声“请”,便一跳一跳的往那合欢花丛里走。 徐琰跟随在后,抬手止住了后面的石楠,极目展望这满坡风景时,心中倒也甚为赞叹。 这时候的顾安又玩起了时隐时现的把戏,剩下个石楠不敢去搅扰端王殿下,只好跟那两个抬肩舆的青年等着。 沈妱却是浑然不觉。世间奇花异草无数,各有其娇艳动人之处,其中最叫沈妱喜欢的便是这合欢花了。合欢的寓意自是叫人心生欢喜,那丝丝娇艳的绒花在风中微颤时绰约纤秀,妙丽的风姿更能深入心间—— 妙手仙姝织锦绣,细品恍惚如梦。脉脉抽丹,纤纤铺翠,风韵由天定。 手指触碰着那绒绒花丝时,心底都能软和起来。 徐琰不远不近的跟着她,瞧见她娇嫩腻白的脸颊轻轻擦过合欢,那唇色比起胭脂般的花也并不逊色,勾唇微笑时带起曼妙弧线,更有柔软*的况味。 心里某个混沌的地方仿佛瞬间有些清明,这样暖融融的景致像是能融化在漠北堆积起的坚冰,他有些不明所以,目光落在沈妱身上,随手摘了朵合欢放在指尖,呵气一吹,便盈盈飘走了。 沈妱却已回身向他跳了过来,玉冠束发,锦衣精干。 她的手掌托着几朵合欢,脸上笑容未散,“你带着荷包吗?放几朵合欢进去,宁神静气十分有用。”——此时人多眼杂,她自然是不敢以“王爷”称呼的。 徐琰瞧着她柔腻的掌心,却是一笑,“我从不用这些东西,你多采些吧。”说着,径自朝那棵菩提树走过去。 沈妱也没在意,拿了荷包出来,小心翼翼的把合欢装进去。转头一看,徐琰走得忒快,竟然已经到了那菩提树下。 她下意识的就想过去,跳了两跳,见徐琰瞧着那树上的祈福香袋出神,又想起什么,连忙顿住脚步。 那棵菩提树因是被合欢围绕,便被唤作相思树,上头的香囊丝带多是求姻缘的。徐琰年满二十却从未娶妻,此时对着相思树出神,沈妱便自然而然的以为是他心里藏了事情,被这相思合欢勾起了情思,因此没敢过去打搅,依旧赏她的合欢去了。 而相思树下,徐琰的心思其实很简单—— 佛家讲求无欲无求,常念□□,空即是色,一入佛门,便斩断了俗世尘缘,自是不再有情思。而这里却又种着寓意男女情爱的合欢花、相思树,还引得那么女儿家来树下祈求姻缘,细想起来,倒是有些“进可胭脂红妆、退则青灯古佛”的意味了。 徐琰心中哂笑,忍不住向合欢丛中搜寻沈妱的身影,等瞧见了她,目光却又久久未动。 回到客栈用晚饭的时候两人闲谈,徐琰无意间说了这茬,却险些被沈妱嗤之以鼻。 当然,沈妱也只敢在内心嗤笑,态度却还是恭敬的,还带着笑意道:“佛寺种相思树有什么好奇怪的,经历过才能大彻大悟、舍得放下,自然是跟常人有不同的见解。殿下难道没听说过石桥的故事吗?” “什么石桥的故事?” “就是阿难出家前的故事啊,佛家叫做石桥禅的。”沈妱提醒。 徐琰明显有些茫然,想来并不曾听过这个故事。 沈妱见状,只好打了个哈哈,没有细讲—— 阿难在出家前,曾路遇一女子,心甚爱之。他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佛祖问你有多喜欢这个女子?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谁知道徐琰却追着不放,又问道:“什么石桥禅?” 沈妱虽说这些年在外面混惯了,跟同窗们谈天说地之间甚少顾忌,却还没有跟这位王爷探讨堪破情缘的胆子,只得笑着道:“我胡诌的。”说着便又拿了荔枝来慢慢剥着吃。 纤细嫩白的手指头剥着红色的荔枝,露出里头晶莹的果肉来,与那指双手相映成趣。对面的徐琰忽然盯着她的手背笑了笑。 沈妱有些莫名所以,问道:“王爷笑什么?” 徐琰摇了摇头,笑着没回答。沈妱十分不解,将手翻来覆去的看了会儿,没什么伤痕,也没沾什么东西,难道是……她的目光蓦然落在指根处那两个浅浅的小肉窝上。 “像个孩子似的。”徐琰笑着留下这儿一句,起身走了。 沈妱没想到堂堂端王殿下竟然还会这般拿她取笑,一时忘了回话,等徐琰的身影消失了,才狠狠的一口咬住刚剥好的荔枝。 你才像个孩子!她腹诽。 次日启程回庐陵,因为天气晴好,众人均是神清气爽。渐渐的靠近庐陵的城郭,一草一木莫不熟悉,沈妱瞧着那尚未恢复的腿伤,一路上积攒着的犹豫终于按压不住,掀帘向外道:“王爷,有件事想跟您商量商量。” “什么?”徐琰放缓马速,靠近她的旁边。 沈妱将头探出去,笑嘻嘻的道:“我娘亲最经不得吓,要是知道我这一趟受了重伤,指不定要怎么担忧,恐怕我往后想出门也难。所以,殿下能不能先把我安顿在哪个客栈,等我不必伤势恢复一些,再回去?” 徐琰大概觉得意外,瞧着她没说话。 沈妱有点心虚,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退缩,她的目光不躲不闪,十分诚挚。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那就是如果让母亲知道了她途中重伤的事情,等父亲沈平回府,必然会受一通狠狠的唠叨,能把他埋怨一年半载都说不定。 当然,在端王殿下跟前,沈妱是绝不会扫自己父亲面子的,只是露出点可怜兮兮的祈求之态,问道:“好不好?” “客栈里并不方便。”徐琰说。 沈妱生怕他直接把她送回家里去,忙道:“没什么不方便,有石楠在,绝不会出差错。” “就你们两个?” 呃……还得多找个人呀。沈妱想了想,若是通知了秦蓁,蒋姨妈第二天就能把话给传过去,陆玥儿那边更是爱莫能助,倒不如……沈妱立马想到了一人,举手保证道:“我让董叔谨帮着安排,绝不会有问题!他是我在书院的同窗,做事很靠得住。” 徐琰依旧侧头瞧着她,不置可否。就在沈妱心里愈来愈忐忑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不如住进留园吧,有人伺候,我也放心,不算辜负沈先生的托付。”说着,拍马走了,留下沈妱在那里目瞪口呆。 住进留园? 端王殿下是在开玩笑吗? 她跟这位王爷的交情,什么时候有这么好了? 然而事实证明,徐琰并没有开玩笑。 ☆、第25章 窥视 进了庐陵城,到达留园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留园外寂静清冷,自打端王殿下离开庐陵后,园里的管事便闭门谢客,旁人也不敢再去打搅,到如今一月的时间过去,又恢复了最初门庭冷落的状态。然而院墙外绿荫蓬勃、鸟雀往来,反倒带出清幽趣味。 端王殿下回城时并未声张,只是钻进了马车里同沈妱一起坐着,等马车拐进留园门口,那管事却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迎众人进去。 沈妱坐在小肩舆上,打量院内的景致。 在留园荒废之前,沈妱也曾来过这里一两次,那时她也只有五六岁,却对这园中一步一景的布置极为叹服,如今见着那石径假山,便觉当初那幅妙景又到了眼前。 徐琰这次修缮留园时毕竟仓促,虽说也有能工巧匠出手,却也只恢复了当时七八分的景象。即便如此,这园里的景致也是叫人挪不开眼,雕窗小墙、垂花拱门、假山树荫,司空见惯的物事,却总能分割出别样天地。 沈妱一路走一路叹,到了徐琰为她安排的小院时,就见屋里整洁干净,就连她涂抹膏药用的物件也都备齐了。 从两人商定暂居留园到如今,也不过隔了一两个时辰,加上暗卫递信儿的时间……这些人的手脚倒真是快! 这一路车马劳顿,到得此时才算安定下来,沈妱的精神反倒一振,因为进城后不时的被各色食物的香气诱惑着,此时就有些犯馋,觉得腹中饥饿。想着徐琰此时必在书房议事,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便叫来屋里的小丫鬟,“有什么吃的没有?” “厨下正在准备晚膳,这里有五芳斋的点心和新买的糟鸭掌,姑娘要不先垫垫?” “那就有劳了。”沈妱笑眯眯的。五芳斋是庐陵城里最好的点心铺,确实叫她思念甚久呢。 那丫鬟屈膝道了声“姑娘客气”便出门去了,屋里另一个小姑娘便搬了高脚的圆桌过来,放在沈妱面前,又泡了茶水端来。 沈妱虽说是“垫垫肚子”,但是一开了头就停不下来,把那两盘精致的点心消灭了大半,又用些糟鸭掌,心满意足之余,已经饱了。等到晚膳时分,她面对着那满桌菜肴,虽说色香诱人,奈何腹中没了空地儿,只能抱憾。 次日一早,徐琰就过来了,身后还带着个老头。 这个老头沈妱有印象,就是徐琰初到庐陵时坐在马车里的那位,原本还好奇这人是个什么来头,竟叫徐琰那般厚待,等见着他身后的药箱时,她才隐约明白。 据徐琰说,这位童郎中原是漠北的老军医,出身杏林之家,却立志沙场征战保家卫国,可惜后来被敌人砍断了腿,没法再上阵杀敌,便转而成了军医。从二十多岁到如今的年近花甲,他留在漠北军中,挽救了无数将士的性命。 如今他老而思乡,徐琰便趁着这次征书的机会将他带了回来,也算感念他对将士之恩。据说童郎中最会治筋骨之伤,连京城里那一堆老太医都难以相比。 沈妱得此殊遇,受宠若惊。 徐琰想是有事缠身,交代了几句便走了,剩下个童郎中隔着衣衫诊了她的腿伤,又详细问了些事情,将那途中所用的药膏看过,掀须道:“伤势恢复得还算不错,依着老夫的法子调理,不出一月,就能行走无恙了。” “当真?”沈妱喜出望外。 最初在嘉义时,那郎中说要将养三四个月才能无恙,让她发愁了好些天,如今这时间骤然缩短,沈妱自然是喜不自胜,于是愈发恭敬的听童郎中叮嘱,按时服药抹膏,又拄着拐杖四处练练,倒把这留园的景致赏了个遍。 期间打发石楠瞧瞧去探了探郑训那边的情形,谁知郑训家里的瞳儿早已被逐了出去,郑家的大门紧锁着,石楠什么消息都没能探到。 不过据邻里说,郑家最近似乎也没出什么事情,沈妱勉强放心。 如是七八天过去,沈妱虽客居留园,除了有两晚徐琰抽空过来探望外,倒是没多见着他的人影。她也乐得自在,心情一好,隐隐觉得那腿伤好得极快。 这一日她依旧柱了拐杖,蹦跳着往园里去锻炼,累了的时候便在亭中的矮榻上休息。 如今孟夏时节,却反倒比盛夏时还要酷热几分,亭子里一侧是挡风的竹帘,另外三面通透,被游廊花树环绕。桌上的瓷碗里铺了一片小小的荷叶,上面酥酪堆叠,顶上摆了两粒鲜润的樱桃,实是消暑佳品。 沈妱乐滋滋的拿了小勺慢慢儿吃,想着在这亭中看会儿书也不错,且她出来时忘了带扇子,便叫石楠回去取。 晌午最热的时候也最能让人犯困,沈妱本就是爱偷懒打盹儿的性子,这会儿哪里还撑得住,便取了小迎枕摆好,正好靠着眯会儿。 正睡得迷迷糊糊呢,猛然间心思又清醒起来,像是有人盯着她一般。沈妱懒得睁眼,心里觉得奇怪,难道是端王殿下旧病复发,又玩起了吓人的把戏?可那感觉分明又有所不同,隐隐约约的,沈妱甚至觉得那人给她的感觉有些熟悉。 直觉这东西最是难以捉摸,沈妱心里惊异,猛然睁开眼仰头,恰恰瞧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站在迤逦的矮墙后面,只露出上半身在外面,乍一眼看过去,便觉如青松挺拔峭立。他的脸上覆着一张薄金的面具,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两人之间不过两丈的距离,沈妱鬼使神差的就对上了他的眼神。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沈妱说不清楚,正想探究时,那人却也在电光火石之间反应过来,猛然退后,如飞的去了。 沈妱依旧瞪眼瞧着那里,心中有些震惊,又有些迷茫。 直到石楠取了东西赶回来的时候,沈妱还保持着最先的姿势,瞪着矮墙发呆。石楠觉得奇怪,上前问道:“姑娘瞧什么呢?” 沈妱那里没反应,石楠更是疑惑,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也只看到矮墙花篱。可沈妱那直勾勾的眼神就落在那儿,脸上又是一片茫然,石楠早就听人说这留园邪气,这会儿只当沈妱是魔怔了,心里不免慌乱,连忙拍着她的肩膀,唤道:“姑娘,姑娘快醒醒!” “嗯?”沈妱总算回过神,瞧着石楠,又是一脸的茫然。 石楠拍着胸口喃喃,“吓死奴婢了。这园子里人不多,姑娘还是别在这里睡了。” ——免得碰见邪祟。 沈妱却不知道石楠所指,只是道:“无妨。东西取来了?” 石楠便将书取过来,又不放心的问:“姑娘,要不咱们还是回屋去?” “就在这吧,有风,也清爽。”沈妱拉过迎枕靠着,翻了两页书后却还是心神不定。刚才那副景象像是牢牢的刻在了,那个挺拔的身影,那道复杂的目光,还有用以遮挡容颜的薄金面具。 那个人,和在客栈里瞧她的人会是同一个人吗?他又是什么人? 端王殿下周围暗卫不少,在留园碰见这样戴面具的也算不上太稀奇,可是那个人,他为何要盯着自己呢?而且直觉高告诉她,那人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沈妱苦思无解,也只能将满腹疑惑藏着。 不过她的腿倒是好得飞快,到了六月二十的时候请童郎中诊过,老先生便笑道:“不出七八天,也就能慢慢的走路了,只是不能心急,每日循序渐进,到七月中必然无事了。” 沈妱闻之大喜。 她在留园已经住了有十几天了,这里距离沈府也就一条巷子的距离,每天叫她躲在园中不得出门、不得回家,终归是有些闷的。想着七八天后就能回家去,哪能不高兴? 当天后晌徐琰来看她的时候,就见沈妱喜气洋洋坐在檐下,正在逗一只小红狐狸。 沈妱也不知道那红狐狸是怎么来的,只是这些天她每回午睡醒来,在檐下纳凉的时候总能瞧见这只红狐狸爬过院墙窜进来。小狐狸身子已经不小了,行动之间十分利落,一点儿也不怕人,沈妱逗了它两次,竟也渐渐熟悉起来了。 那小红狐狸也像是同她有缘,最初还不太敢过分亲近,如今却已经能趴在她怀里撒娇了。 徐琰站在院外瞧了片刻,忍不住便勾起唇角,上前道:“喜欢这只狐狸?” 沈妱眼中亮晶晶的,供认不讳,又问道:“这是王爷府上养的吗?” “是顾安救回来的,这里没人养它,倒是可惜了。” 沈妱跟徐琰相处愈久,那警惕畏惧之心就愈淡,此时便顺着杆子往上爬,笑嘻嘻道:“既然没人照顾,不如王爷就把它交给我吧?保证将它照顾得妥妥帖帖。”她脸上笑容明丽,被那红狐狸一衬,更显娇艳。 徐琰破天荒的伸手去抚着那狐狸毛,道:“也好。” 眼神落在红狐狸身上,看到她嫩白的指甲嵌在狐狸毛里,徐琰的手指游弋着,徘徊靠近,在几乎能碰到她的时候,终究是缩回了手,转而问道:“你可认识霍宗渊?” ☆、第26章 夜游 沈妱没想到再次听见霍宗渊的名字,竟是从端王殿下的嘴里。 她有一瞬的犹豫,却还是点头道:“是那位国舅府上的小公爷吗?” “国舅府的小公爷……”徐琰念着这个称呼,眼中掠过一丝哂笑,道:“是他。” “算是认识吧。”沈妱抬头看着他,“王爷怎么问起了这个?” 徐琰慢慢的踱步往屋里走,沈妱便也一蹦一蹦的跟进去,只听他说道:“昨儿回来的时候见他往你府上去,看那样子,倒是熟门熟路的。” 可不就是熟门熟路!沈妱心里把霍宗渊暗骂了一句,那厮是个十足的无赖纨绔,去年折腾得沈家胆战心惊,这回再来庐陵,莫不是又打起了坏主意? 沈家可没有得罪这位爷的资本,秦愈那头纵然相助,也是有限,至于蒋文英……虽说能勉强镇得住,但霍宗渊真个犯起浑来的时候,他也未必有什么良策吧。 沈妱有些头疼,瞄了徐琰一眼,忽然福至心灵,抱紧了怀里的小狐狸。 既然狐狸对付不了那只狼,试着借借虎的威势又有何妨? 主意既定,沈妱便苦着脸道:“可不是嘛。” 徐琰转头瞧了她一眼,伸手拿了桌上茶水,徐徐道:“我听说,她是去你府上求亲的?” ……王爷您都已经查清楚了,还问我干嘛!沈妱蹦过去在椅子上坐好了,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去年可把我们家折腾坏了,要不是父亲死扛着,谁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呢。”说着便是愁眉苦脸,“他这回又上门来,可巧父亲不在,该怎么办呐。” “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值得你这样怕他?” “王爷您身份高贵,哪里晓得我们的苦楚。咱们家安安分分的建了几十年的藏书楼,那书坊里的雕版也都攒了几屋子了,虽算不上什么稀奇的宝贝,可也都算是传家之宝。霍宗渊倒好,动不动就扬言要烧了书坊,有一次还真烧了我几篓子活字和新书,要不是救得快,恐怕那书坊早就不在了!” 不止如此,霍宗渊那时候没事就来沈家晃荡,软磨硬泡的“求亲”,无赖手段轮番用,居然还明目张胆的带了人想要抢亲,要不是蒋文英和秦愈出现,谁能拦得住他? 那厮就像是只打不死的臭虫,没闹出过太大的动静,所以官府只会睁只眼闭只眼,哪怕沈家真要报官,放到公堂上也算不上太大的事情。 可他又始终阴魂不散,三天两头的上门搅扰,让人烦厌无比。 徐琰皱眉道:“他竟敢这样放肆?” “他有什么不敢的,这满庐陵城里,哪一个能制得住他!”沈妱想起旧事,难免恨恨。 徐琰侧头瞧着她,小姑娘埋首抠着桌面,虽然语调还算克制,那抠桌面的手指却是十分用力。当初霍宗渊闹事,左邻右舍多多少少都知道,徐琰不费多少工夫就打听清楚了。他瞧着小姑娘极力克制的模样,心里竟然泛出些酸涩的味道。 如果沈明还在沈家,处境会不会好很多? 霍宗渊那样的孩子,最怕的也就是硬碰硬、无赖对无赖,若是谁能出手狠狠揍他几顿,他恐怕也就老实了。 沈明……想起那个倔强坚韧的身影,徐琰竟平白生出些愧疚。 “我来收拾他。”徐琰断然道,“你安心住着,若是他再敢生事,即刻派人来回我。” 沈妱没料到徐琰竟是如此好心,一时有些讶异,抬头看他时,徐琰却已起身道:“闷了好些天,出去逛逛?” “好啊!”沈妱大喜,请徐琰先回,她换了身简便装束赶过去。 两人依旧乘车出门,只是沈妱怕碰见熟人,戴了顶围着黑纱的斗笠。 徐琰回到庐陵的消息早已传开,他也不去掩藏行踪,如常的行在街市,沈妱紧跟在他身边,倒像是个负伤的小厮。不过她毕竟身姿纤秀,步履轻盈,看在有心人眼中,不免怀疑这位端王殿下是不是有养娈童之癖。 沈妱才不会注意到这些,只是欢快的左顾右盼。 自打在嘉义负伤,至今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最初她躺在榻上养伤,一路回来时也只能在马车中呆着,回庐陵后又在留园困了二十多天,实在是闷了太久,如今真是有些金雀出笼的喜悦了。 两人沿街逛了许久,徐琰兴致竟也不错,说是要亲自给疼爱的公主侄女挑些有趣的礼物带去,叫沈妱帮忙掌眼。沈妱也不客气,若是挑适宜公主身份的华贵钗簪脂粉,她还未必有那等眼光,但说起有趣的玩意儿来……这六年的市肆可不是白混的! 等向晚时分两人寻了酒楼用饭时,后面顾安手中已拎满了大小盒子。 徐琰意犹未尽,暮色中街上灯笼一盏盏亮起,穿城而过的湄水畔柳丝婀娜,一盏盏灯笼映着波光,丝竹笙箫响起,倒是满满的温软富贵气象。 他看向沈妱,“有胆子夜游湄水吗?” 沈妱跃跃欲试。湄水的夜色她早就听董叔谨夸过无数遍,只是无缘亲游。这几年虽说沈平管得宽松,却也不会容她夜不回府,除了有限的几次因事晚归外,平常她都是用了晚饭后就再不出府门半步的。 她有点犹豫,在家规和美景之间权衡摇摆,天人交战了半天之后,终究咬牙道:“好!” 徐琰闻言朗然一笑,举杯递给她。 这一晚沈妱很开心,湄水的夜色媚丽迷人,听着丝竹笙箫飘在河面,看那满天星子落在水中摇曳生光,靠在舟中喝茶闲谈的时候,那份自由悦然是暌违了多年的。 闲谈之间,徐琰提起了漠北的夜色,说那里开阔辽远,风吹草浪,盛夏的夜里幕天席地,叫人心神高旷明远。 那是沈妱久远记忆里的景致,她此生虽说跟着沈平走了不少地方,却不出武川、真定、泰宁三省,就连京城都还没去过,更别说是漠北了。 聊到后来,沈妱竟觉得有些依依不舍,生出期盼眷恋。 如果她不用守着家业,如果父亲能够允许,未来的某天,是不是可以前往漠北,看看那里和记忆是否相似呢? 子夜时兴尽而归,第二天沈妱不出意外的睡到了日头高照。 起来后心神皆畅,高高兴兴的用过早点,石楠那里却总有些神不守舍。这倒是稀奇得很,沈妱不免问起,石楠搪塞推脱了片刻,终究抵不过沈妱逼问,便欲言又止,“奴婢……昨日偷空去了趟郑家……” “郑老先生,他出事了?” “没有没有!”石楠连忙摇头,“他的宅子依旧锁着,没什么事情,只不过周围的邻里说,已经半月没见里面有动静了。哎呀,姑娘你别着急!”她一把按住意欲起身的沈妱,宽慰道:“也只是邻里这么说,里面如何没人知道,何况你不是说端王殿下会护着他吗,兴许没什么事呢。” “没什么事的话郑老先生能半个月足不出户吗?”沈妱发急,“王爷虽然答应看顾,可哪里能时时周全。不行,我不放心!” 沈妱自然是不好自个儿跑去再确认一遍了,只好一蹦一跳的往徐琰的书房里面去,想从他那里问问消息。可惜徐琰并不在府里,只留了个随驾而来的长史在此,这位只管府里的内务,其他事情上是绝不会张口露信儿的。 沈妱心急如焚,郑训那可是沈平的至交,若是他出了岔子,沈平回来后如何能好受? 她也顾不得了什么了,想着腿伤已是无碍,便戴了斗笠黑纱,想亲自去郑家瞧瞧。 还没风风火火的蹦到留园门口呢,徐琰却是骑马回来了,见她不顾石楠的阻拦,兔子一样往外跳着,忍不住浮起笑容,问道:“去哪里?” “王爷!”沈妱仿佛看到了救星,“郑先生那里最近有消息么?” 徐琰面上笑意一僵,道:“已经半个月没消息了。” “怎么会?王爷不是说会看顾他吗!”沈妱大急。 “他出去买东西却失了踪迹,我派人四处去找,了无音讯。”徐琰面色微沉,“应是被谁藏起来了。” “还能是谁,肯定是薛万荣啊!”沈妱急切之下脱口而出,“他害死了玄诚真人,几番逼迫郑先生,以前也曾为了夺藏书迫得人家破人亡,王爷,郑先生在他手里定是凶多吉少,您难道打算放任他不管吗?” 徐琰目光一冷,猛然瞧向沈妱,一改之前的平易之态,就连周身气势都瞬时威压起来。 沈妱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倒是被他吓住了,剩下的话哽在喉头。 “回去歇着!”徐琰肃容吩咐,“我会找回郑训,你别折腾。” 沈妱呆呆的看着他,对这句话的可信度保持怀疑。徐琰见她不动,颇有要继续出门的意思,竟是二话不说,伸手揽住她的腰身,直接把她带回小院儿里去了。 ☆、第27章 温柔 沈妱觉得很郁闷,回屋后就坐在书桌跟前,闷声不语的坐了一整个后晌。 石楠好几次端了甜点来哄她,却是徒劳无功,只能劝道:“姑娘你别生端王殿下的气了,他说了会找回郑先生,应该能找回来的。” “我哪有资格生气,横竖是我有求于他,他帮了是情分,不帮的话,我也怨不得他。”沈妱赌气,“我是暗恨自己无能,想要帮助郑先生,自己却半点本事都没有!” “姑娘已经很尽心了。”石楠剥了荔枝往沈妱嘴边送,“以前郑先生那里有个大病小灾的,不都是您和老爷帮着照料吗,寻常有人捣乱,也都是咱们帮衬着。这回碰上的是学政大人,说实话,咱们又哪有能耐跟他对抗呢?” 沈妱闻言,鼻子一酸。她的姨父蒋文英是政客,即便能压制薛万荣,却绝不会为了郑训这等无关紧要的人大动干戈,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徐琰,他贵为亲王,明明能把薛万荣绳之以法,却总是按住不动,还不是跟蒋文英一样的心思? 怪只怪沈家人微言轻,自己没本事,又有什么资格怨别人不帮助呢? 沈妱低头咬着荔枝,过了好半天,又闷闷的道:“再说了,他把我捉回来是什么意思?” 石楠想起端王强行把沈妱带回来时的模样,虽然当时也愤愤不平,过后想来却又觉得有趣,只好强忍着笑意。 过了会儿,又听沈妱喃喃自语,“算了,他已经帮我们很多了。” 晚饭时徐琰也没来这边,沈妱虽然心情低落,该用饭的时候却还是不含糊,吃饱后在院里转了会儿,便回屋里坐着看书。可今日之事萦在心头,怎么都是心神不定,她索性起身取了一枝拐杖拄着出门去了,只说想去散心整理思绪,也没叫人跟着。 夏末的夜晚,繁星漫天,澄澈清明。 她沿着花间小径慢行,渐渐的到了荷塘旁边,远远的见那八角亭里坐着个人,不免奇怪。留园虽不是正经的王府,但守卫却是极严的,沈妱也不担心那是什么坏人,往近处走了走,才看清那是徐琰。 夜深人静的,他独自坐在亭中,周围没有半个人影,也不见半点灯烛,只有月光倾泻下来,照亮荷塘,洒满小亭。他像是在出神,不时的拎起酒坛喝一口,而后又是半天不动,仿若雕塑。 沈妱看得一愣,正犹豫是否要上前时,那头徐琰却仿佛有感应般转过头来,见了是她,便招招手。 月光将他的面孔照得清楚,沈妱走到跟前时,就见他眼神已经有些迷蒙,显然是喝了不少。 沈妱在另一侧的鹅颈靠椅上坐定,打量了徐琰几眼,却没说话。 徐琰也打量着她,问道:“还在怨我?” “民女不敢。”沈妱扭头去瞧那荷塘,“殿下已经很照顾我了,民女感激不尽。” 徐琰看了她片刻,兀自一笑。两个人静静的坐了会儿,徐琰又道:“现在还不能碰薛万荣,你得学会忍耐。” 沈妱诧异的看着他,徐琰便起身踱步过来,坐在她的旁边,“薛万荣明知道我盯上了他,却还敢害了玄诚真人、捉走郑训,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他……”沈妱一时语塞。当时光想着端王殿下位高权重,薛万荣的罪行又无可抵赖,只要出手就能制住薛万荣,她倒还真是没想到这茬。 她不由探究的看向徐琰,徐琰却放佛有些感叹,“说你笨吧,你却也机灵。可要说你机灵……这一路回来,半夜的客栈外从没消停过,你怕是不知道吧?” 还有这等事?沈妱惊异的瞧着他,想了半天,心中愈来愈震惊。 当初徐琰以征书之名来到庐陵时,她还狐疑呢,不明白怎么让这位战神来做征书的事情。现在想来,这征书之事恐怕只是个幌子,徐琰驾临庐陵,应当是有别的要事。 敢于半夜在徐琰下榻的客栈外闹腾,那些人想必来头不小,是薛万荣的人吗?他能有那样的能耐?又或者是秦雄? 可他们都是朝臣,怎么敢这般去挠徐琰这位亲王的老虎毛?除非是背后还有人支持! 是太子?魏王?甚至……那位据说十分疼爱徐琰的皇上? 毕竟有蒋文英这样一位姨父,沈妱对太子与魏王夺嫡之事已有耳闻,徐琰是战功赫赫的亲王,虽然向来都是功成身退,却还是有着旁人难及的号召力。如此分量,若是他稍稍偏向了哪边,会招来麻烦并不奇怪。 沈妱越想越是惊异,到最后竟问道:“那王爷在这里不会有危险吧?” 徐琰失笑,却昂首道:“漠北几十万大军都奈何不了我,些许小贼,不足挂齿。”声音中倒有激昂傲然之意。 沈妱闻言,不由一笑。是啊,他是赫赫有名的战神,岂会被这些小事奈何? 心中不知怎的就霍然开朗,对于郑训的那些许纠结也不翼而飞,她瞧着当空朗照的明月,莞尔笑道:“是我想得太窄了。殿下勇武之名让漠北敌军闻风丧胆,又哪里会被这些人影响。”忍不住就想象他身着铠甲,率军杀敌的英姿,想起关于他的那些传说故事。 “听说殿下曾孤身陷入敌军,一个人杀了七八百的敌军?” “没那么夸张,百十来号吧。”徐琰拎过酒坛,喝了一口。 “据说殿下还养着一头狼?” 徐琰点头,“是啊,一只小公狼,现在已经被训成了战狼。”他有些出神的靠着朱漆画柱,“它小的时候怯弱胆小,只会躲在窝里发抖,现在却勇猛无比。” 就像他自己,小的时候只会躲藏在皇兄的身后,现在却能统领千军万马,意气风发。 沈妱侧头瞧着他,觉得这场景有些不真实。纵横漠北的战神、皇帝最宠的亲王,在她最初听到端王要来庐陵的时候,她是怎样刻画他形象的?那时候只觉得他端贵威仪,何曾料到会有这样闲坐喝酒的时候? 想起最初被他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沈妱又觉得好笑,闲谈道:“出征在外,一定很艰险吧?我听童郎中说,有一次他们被困在深山十多天,连只能抓来吃的野兔都没有。” “也有有趣的事情……” 沈妱不知道她是怎样睡着的,只是听着徐琰讲漠北的故事,想象着沙场上的壮烈、军伍中的意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望无际的旷野。 功名尘与土,征路云和月。他心中怀的是家国,隐忍谋划、艰险向前,所求的无非魏国百姓的安居乐业。相比起来,一人一姓的生死,似乎太过渺小。哪怕盯上薛万荣,也是为了朝纲安定,盛世太平。 他说,“万千将士用满腔热血换来的清平,绝不容阴暗权谋践踏。” 那些事情离沈妱似乎太远,她却还是听得热血沸腾,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竟还能清晰记得昨晚的所有场景。甚至隐约记得,她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有人在轻抚她的脸颊唇瓣,流连徘徊,眷恋轻柔。微凉的指尖有些粗粝,像是常年执剑后生出的茧子。 那不会是端王殿下吧?额……一定是她出现幻觉了! 沈妱没再闹腾,安安分分的在留园住了几天,到七月初的时候已经能慢慢走路了,便提出想回家去,徐琰自然没有阻拦。 从留园往沈家的路并不远,沈妱决定直接走回去。临出门的时候想了想,还是随手把那用惯了的拐杖拿在手里。 徐琰觑着她笑,“不怕被沈夫人瞧出来?” “就说我扭了脚吧,反正走路不碍事,娘也就不必担心。”沈妱笑得狡黠。 她的行李并不多,石楠打个包袱装进去,徐琰便指了名小厮背着,四个人往沈家走。 拐进沈府所在的那条小巷,却见前面有人骑马缓行,后头有七八个精干的小厮簇拥着那人,说说笑笑的闹着往前走。 那个背影实在太过熟悉,沈妱一见之下不由跬怒——霍宗渊,这厮居然还敢来这里!后头石楠也惊异出声,“姑娘,那不是霍……小公爷吗!” 沈妱心中对霍宗渊烦厌,难免一声冷哼。 徐琰觑了她一眼,道:“走吧。” 前面的霍宗渊并没发现徐琰等人,到了沈府门前翻身下马,便吩咐道:“来啊,都原地站好了,你——上去拍门!要是他们还不开,咱们就继续唱,唱到他开门为止。” 那小厮“哎”了一声,就想上前去,谁知手还没够着门环呢,忽然膝盖一屈,跪倒在地,抱着腿直抽气。霍宗渊不明所以,上前一脚将他踢开,骂了声没用的东西,自己就要伸手拍门。 手刚要伸出去,猛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重击在腘窝,叫他膝盖瞬时没了力道,跪倒在地。 “哪个不长眼的敢偷袭小爷!”霍宗渊大怒,只当是沈家的人,破口便骂。回身一扫周围,见着远处走来的某个身影时却觉得有些熟悉,定睛一看,登时吓得魂魄俱散、双腿酸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28章 教训 霍宗渊打死都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在沈家门前见着端王! 他倒是听说了端王住在沈府附近的留园,所以经过留园的时候总是格外小心,哪怕这次来沈家,也是偷偷摸摸来的。 但是……这位尊贵的亲王,他怎么会跟沈妱一起出现呢? 想起徐琰的严厉来,霍宗渊只觉得心里发寒,却还是壮着胆子爬了起来,讷讷的问候道:““端……端王舅舅。” 徐琰缓缓踱步上前,脸上恢复了往常那严肃冷厉之态,问道:“在这里闹什么?” “我……有事求见沈先生……想请教他学问。”霍宗渊胡扯。 徐琰懒得跟他废话,袖中长鞭甩出,直直扫向霍宗渊身旁的小厮,厉声道:“说!” “王爷饶命!”那小厮是霍宗渊的长随,自然认得这位被霍宗渊称为“活阎王”的端王殿下。鞭梢扫在肩头的时候皮开肉绽,他痛得直呲牙,不住的磕头求饶,“王爷饶命!小公爷确实是来……哎哟!” 第二鞭重重落过去的时候,肩头就只有火辣辣的疼痛,那小厮哪里还能受得住,连忙膝行上前,改口求饶,“是……是来见沈姑娘的。” “见沈姑娘做什么?”徐琰的目光扫向霍宗渊。 “我……我……”霍宗渊被那目光一震,下意识的就退了半步。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看向沈妱——他来庐陵已有十几天了,虽说打着游玩散心的旗号,但心里大半儿还是为了看美人。到了沈家求见几次不得,心里正迫切呢,如今见着朝思暮想的姑娘,忍不住就想多看看。 徐琰瞧着这模样就来气,几步上前,冷声道:“我听说你去年在此为非作歹,欺凌弱小,欺负沈家这等百姓不说,打伤他府上的人,还烧了人家的书肆?” “端王舅舅……这……这是哪里听说的。沈姑娘佳人多娇,我哪里会欺负她的家人。”霍宗渊干笑着,知道面前这位也是个不讲道理、不按章法出招的主,秉承“打不过就跑”的原则,往旁边溜了溜,撒腿就想跑。 徐琰似乎早有此预料,没等他跑出两步,长鞭如灵蛇探出,牢牢卷住霍宗渊的腰,把他给拉了回来。左手如电探出,已握紧他胸前的衣服,将霍宗渊举了起来。 霍宗渊一瞧那如腊月寒冰的脸,便知这次徐琰的怒气非寻常可比,登时吓坏了,悬在半空手舞足蹈,“哎……哎……端王舅舅你先放我下来……哎哟。” 徐琰那可是有战神之称的,抓人也抓得极有技巧,那铁铸一样的拳头抵在霍宗渊胸口,顿时痛得他哀叫连连。 后头沈妱看着那情形,忍不住吐舌惊叹。 那两位一个十六岁,一个二十岁,年龄和个头明明没差太多,可霍宗渊落进了徐琰的手里,却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端王想把他揉圆搓扁是轻而易举,实力岂是“悬殊”所能形容得尽的。 心中憋着的那股恶气似乎出了不少,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徐琰的神色就没她这么好看了,将霍宗渊重重往地上一放,肃容道:“再敢来这里捣乱,我打断你双腿!” 霍宗渊面色一凛,不明白端王为何会这样护着沈家,不过这位爷向来是说到做到的,霍宗渊哪里敢再多说,点头不迭,“记住了!记住了!” 徐琰便冷声道:“趁早歇了对沈姑娘的心思。去吧。” 霍宗渊虽对前一句吩咐很不情愿,但听徐琰愿意放了他,登时如蒙大赦,想都不想,带了后头那几个小厮,连忙脚底抹油的跑了。 跑出老远后回头一瞧,霍宗渊仍自惊魂未定。 在京城时还有人能帮一帮他,可庐陵天高皇帝远的,碰上这位凶神恶煞的舅舅,他也就只有落荒而逃的份了。 ——霍宗渊敢在京城横行霸道、敢在庐陵肆意欺凌,除了仗着姑母是皇后,父亲是国舅之外,最重要的是,他的母亲是当今惠平帝的亲姐姐,华真长公主。 霍宗渊的祖父霍清在当年是名噪一时的鸿学巨儒,虽因朝堂中错综的关系未能担太子太傅之职,却也时常入宫为诸皇子讲解文章。先帝赏识他的才学,见其子霍士宁正直儒雅,堪为诸士子的表率,便将女儿华真长公主许给了他。 后来惠平帝年纪渐长,因为时常受教于霍士宁,便娶了他的幼女霍氏为妃。等后来他夺嫡成功,入主皇宫时,当即册立霍氏为皇后,封霍士宁为蘅国公。 华真长公主身份高贵,与霍士宁成亲之初感情倒也算是和睦,只是子嗣上一直不太如意,一连生了两胎都是女儿,盼了七八年终于诞下一对龙凤胎,对霍宗渊宠若至宝。 霍家既是儒学名门,子女的教养上原是极看重的,前头两位姑娘都是知书达理之人,到了霍宗渊这里,因为华真长公主偏爱疼宠,便渐渐成了一副霸王的性子。 后来霍士宁不知为何辞官入道,将整个家业都丢下了,半点都不再过问,霍家就只剩霍太傅和华真长公主主事。 霍太傅虽说有心拧一拧孙子的脾气,奈何华真长公主十分护短,他这里刚给了一顿大棒,那头长公主就拿甜枣安慰,一来二去,这霍宗渊是越养越刁,越养越无法无天了。偏偏他嘴甜会哄人,在外顽劣不堪,到了皇后和长公主跟前,却又十分会卖乖,滑不留手的性子叫人想整治他都难。 京城中不少人都把这个纨绔恨得咬牙切齿,却又都束手无策。 除了徐琰。 徐琰虽说只比霍宗渊大四岁,却因为担着舅舅的身份,便很有长辈的威仪。且因他身份尊贵特殊,半点都不必畏惧霍宗渊身后那两位的势力,若碰见霍宗渊做了什么恶事,便严惩不饶——他也懒得讲道理或者去御前断官司,直接以暴制暴,出手教训,狠揍一顿。 霍宗渊最初还尝试着在长公主和皇后面前告过黑状,到头来却反而被徐琰抖露出背后实情,讨不到任何便宜。后来学乖了不敢跟徐琰对着干,便像是躲阎王一样躲着徐琰,天天盼他去漠北打仗。 谁知道今日倒霉,竟然又碰上了这个煞星。 真真是出门没挑好日子! 这边厢沈妱见着那狼狈逃窜的模样,笑得直打跌,上前道:“他好像很怕王爷?” 徐琰绷着的脸放松了些许,低头道:“他被我打伤过腿。” ……所以刚才“打断双腿”那句话,真的不是拿来吓唬人的! 经这一阵闹,沈府里自然不会无知无觉,那门房早就趴在门缝里偷窥外面的情形了。最初见着徐琰时并不认识,听他被称作“端王”时更是存了提防之心,见他赶跑霍宗渊后才觉大快人心,等这会儿沈妱走上前来,登时大喜,一面派人去通禀夫人,一面忙开门来迎接。 沈妱拄着拐杖乐呵呵的走进去,门房的何叔大惊,“姑娘你这……” “无妨,走路太快扭着了,养个七八天就好。”沈妱毫不在意的挥手,一面请徐琰入内,一面又问道:“家里都还好吧?” “倒是没出大岔子,就是那个霍……小公爷闹了几回,咱们没开门。” 沈妱闻言一笑,“今日有端王殿下出手相助,那个霍宗渊以后怕是再也不敢来闹了,你也能清净些。”一面说,一面亲自伸手为徐琰引路,又问道:“我娘呢?” “夫人在后院里,我刚送了消息进去,这会怕是……瞧,夫人已经过来了!”何叔笑着看向侧面的垂花拱门,就见沈夫人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脚步匆匆的走了过来,原本是满脸的笑意,见着沈妱手里的拐杖时登时添了忧色,上前问道:“阿妱你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扭了脚,所以被爹爹赶回来了。”沈妱笑得轻松。 沈夫人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这才看向徐琰。 她大多数时候都居于内宅,上回端王驾临书肆观看刻书之法时有沈平陪着,她也不曾见过,因此并不认得。不过端王殿下气度与人有别,沈夫人眼光不差,只觉其气质端贵高华,隐有威压,想是极有来路的人,便施礼道:“公子请客厅用茶。” 沈妱便道:“这位是端王殿下,我回来这一路上都承蒙他照料了。” 沈夫人闻言倒是一惊,不过面上还是得体的笑意,又是深深一礼,道:“小女给殿下添麻烦了,一路上多有叨扰,民妇感激不尽。” 徐琰往常是不耐烦这些繁琐礼数的,通常情况下把人送到家门口也就功成身退了,不过到了沈家…… 他也没有推辞,跟着沈家母女进了客厅,顺道说了几句关于沈平近况的话,无非是沈平为了征书之事鞠躬尽瘁,此番远游三省各处,路途劳累困顿,遍访藏书名家,其为朝廷立下无法替代的汗马功劳,实为读书人之表率等等。 沈夫人当然也得谦虚一阵,态度不卑不亢。她原本就是官家小姐出身,若不是和沈平情投意合,这时候应是京城侯门中的贵妇了,寻常接待一位王爷,自是不在话下。 喝了两杯茶,徐琰赏玩着沈家独有的书香幽雅布置,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我听人说,尊府有意为令嫒招婿以承家业,可有此事?” 沈夫人怎么都没想到这位王爷会提及沈妱的婚事,不由十分意外。 旁边沈妱原本正低头把玩茶杯,闻言也觉诧异,不由竖起耳朵细听。 ☆、第29章 茫然 自从三四月里沈夫人和蒋姨妈放出了要给沈妱招婿的消息,便陆续有人问及,沈妱出游在外的这段日子里,已经有好几个人跟沈夫人提起过此事了。 虽说招婿之事尴尬,但沈平在这庐陵小有名气,沈妱又有张极漂亮的脸蛋,想进沈家的人还是不少。 沈夫人没法否认,只好笑着道:“确有此事,我们夫妇膝下无子,只能指望叫阿妱继承家业,叫殿下见笑了。” “那此事可有进展?” …… 沈夫人没想到端王殿下这尊大佛居然还有精力关心沈妱的婚事,只得道:“倒是有合适的,只是还未有定论。” “沈姑娘聪慧伶俐,对藏书之事很有修为,是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徐琰竟然开口夸赞沈妱,又道:“恕我冒昧,如今编纂《四库大典》,乃是难得的良机,沈先生也有意叫沈姑娘趁此机会多学习领悟,其实……这事也不必着急。” 沈妱大感意外,毫不掩饰的看向徐琰,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徐琰正好也向她看过来,两人目光相对时,徐琰蓦然有些心虚。 他也是说完那句话后才反应过来越矩之处,毕竟是人家姑娘的婚事,你一个无亲无故的男子,瞎掺和什么呢? 可是心里分明有道声音在叫嚣——不能叫她嫁给别人! 好在徐琰也不是扭捏纠结之人,刚才那番话说了就是说了,不管沈家母女如何理解,反正他自己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已然走进了他的心里。 那么,她最好是不要嫁给别人。 徐琰喝了口茶,续道:“夫人莫怪我僭越,我也是觉得沈姑娘在藏书、刻书上的学识和见解比寻常男子还要突出。她应当有更加广阔的天地,若是困于内宅,倒是可惜了。” 未及沈夫人答话,沈妱已经在心里大吼了一声“知己啊!” 她脸上登时现出喜悦之色,悄悄的给徐琰竖了个大拇指。 沈夫人倒是镇定,闻言一笑,欠身道:“多谢王爷关怀。阿妱这回能趁着《四库大典》多长见识,确实是她的幸运,王爷能这样开明,民妇实在感激不尽。”却是对沈妱的婚事不置一词。 徐琰当然也不会再多说了,再说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离开时见沈妱满面笑意,不住的冲他笑,徐琰竟觉今日的阳光格外灿烂。 这头沈夫人送走了徐琰,回身时便对沈妱冷了脸,吩咐道:“跟我过来!” 沈妱不明所以,惴惴的跟着她进了内院,沈夫人屏退众人,在椅上端坐了,问道:“这位端王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平白无故的他怎么还有心思关心你的婚事?” “我也不知道啊。”沈妱被问得一愣,低头回答,“在嘉义的时候我扭伤了脚,父亲怕我耽搁下去会更难熬,正好端王殿下要回庐陵,便托他照顾我回来,仅此而已。至于他刚才说的话,先前他来书肆里,知道我在刻书上的天赋,途中咱们去拜访藏书名家,他也知道我在藏书上的见识,起了爱才之心,也不奇怪吧?” “起爱才之心确实不奇怪,可怎么又关心起了招婿的事情呢?”沈夫人皱眉,倒不是质问沈妱的语气了,像是在自问。 沈妱哪里敢提两人同游合欢花丛、同游湄水还深夜谈天的事情,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端王殿下贵为亲王,自有一颗爱国爱民之心,想必也是希望我能历练有成,能为藏书之业贡献点力量。娘,说起来啊,这两年正是关键的时候呢,你瞧爹爹天天带我拜访藏书家,有好些东西要学,那什么招婿的事情……真的不必急在一时的。” “我还不是为你着想!”沈夫人轻点她的额头,“这些天那个霍宗渊又来闹,你不知道我这心里……” “娘亲放心,霍宗渊早就被端王殿下赶跑了,他以后肯定是不敢再来了!”沈妱宽慰。 可沈夫人眉间的愁绪却更深了。 平白无故的,端王为什么要帮着沈家赶跑霍宗渊呢?仅仅为了沈平为征书之事尽心竭力的原因? 沈夫人并不傻,才不相信端王会这般看重这个平淡无奇的白衣秀士。 女儿有多娇美,沈夫人最是清楚,本就生了出众的容貌,在外历练几年后又平添爽利气度,认真说起来,沈妱虽不似大家闺秀那般稳重贤良,但某些方面,蒋蓁和秦家的姑娘都未必及得上她。 都说父子兄弟,在喜爱偏好上总有相似之处。当年徐琰的兄长曾那样痴迷…… 沈夫人用手按着眉心,年轻时久远的往事掠过心头,只觉凌乱无比。 徐琰征战沙场,尊贵无双,年已二十却未娶亲,他会喜欢怎样的女子? 喜欢阿妱吗? 沈夫人细细回思,分明感觉沈妱和徐琰之间有某种无声的默契。 她早就听说过徐琰冷厉嗜杀之名,也能看出他冷硬刚厉的气质,这样一个久居高位、对寻常小事不屑一顾的人,竟然会护送女儿回庐陵、帮她解除烦忧,刚才沈妱暗中竖起拇指时,他唇边的笑竟是那样柔和,如同猛虎乍现的温柔。 沈夫人心中陡然一跳,猛虎乍现的温柔,她当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如果徐琰仅仅是徐琰,那么将沈妱托付给他,自然是皆大欢喜。 可他并不仅仅是徐琰,他是当朝皇帝的亲弟弟,是沙场征战杀伐、在权势圈里打滚的人,他的分量,在魏王和太子的角逐中举足轻重。 且不论沈妱嫁给他后要面临怎样复杂的局面,单凭当年那牵扯不清的旧事,如果让宫中那位看到她的容貌、知晓她的身世,又该有多少麻烦! 沈夫人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沈妱颇为不解,问道:“母亲你叹什么气呢?” “阿妱。”沈夫人握住沈妱的手,语重心长,“不是娘亲多嘴,这位端王殿下,咱们委实不该过于亲近。他是当朝亲王,这回来庐陵肯定不止是为了征书,若是跟他走得近了,对咱们沈家有害无益。” 沈妱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年沈平拒不入仕,不就是为求清净吗?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沈夫人想要远离徐琰这个复杂的人物,也无可厚非。 可沈妱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徐琰帮着照拂郑训、帮着教训薛家父女,这一路上尽心照顾她,以冷厉的手腕解决了霍宗渊这个大麻烦……他在做这些的时候,可曾考虑过利益得失吗? “娘,端王殿下帮了咱们很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沈夫人打断她,“趋利避害确实令人不齿,可是端王太特殊了,牵扯着秦雄和你的姨父,牵扯着魏王和太子,还有京城那一滩浑水,咱们不能不敬而远之。” 她的神色那般严肃,叫沈妱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底,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没有那么严重吧?咱们也只是在征书的事上有些来往而已,至于京城那些人物……” “阿妱!”沈夫人肃容,是沈妱从未见过的迫切和担忧,“你听娘说,端王殿下的盛情咱们确实要感激,要记在心里。但是,这里头还牵扯着许多目下还不能告诉你的东西,你只要记得娘说的话,尽量离端王殿下远一些,尤其是……你的婚事,更不该让他搅进来。” 沈妱有些茫然失措。 她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迫切担忧,但她也清楚的意识到,母亲甚少用这样的态度说话,既然说了,那必然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女儿记住了。”犹豫半天后,她点头答应。 回到玲珑山馆的沈妱有些心不在焉,一会儿琢磨着端王的行为,一会儿又琢磨母亲的话语,却只觉得眼前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清楚。 母亲叫她远离端王,不止是为避开秦雄和姨父的纠葛,更是为了避开京城那一滩浑水吧?可那么遥远的事情,跟沈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蓦然又想起这些年母亲的古怪来。 沈夫人温婉善良,处事波澜不惊,虽然这几年唠叨了些,却也当得起温婉贤淑、端庄大方八个字,不负她出身官家的风范,她所做的事情也都是合情合理的,唯有一件事情叫沈妱始终不解—— 从沈妱记事开始到如今,整整十来年的时间,除了外祖父和外祖母拜寿时母亲曾去过京城外,其他时间里,母亲从不回京城探望双亲。 她不可能不挂念双亲,从她不间断的书信、她跟蒋姨妈关于外祖家的谈话中能看出来,她其实很挂念两位老人。 可她为何就不愿意回京探望呢? 以父亲沈平的性子,但凡母亲有此心愿,必然会全力去满足,可母亲从未提过,甚至沈妱有时候吵嚷着想去看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 不是不愿意回外祖家,难道是她不能回京城吗?可是为什么呢? 沈妱的外祖父虽曾入阁,如今却早已退位让贤,两位舅舅一个是工部尚书,一个是鸿胪寺少卿,并不是什么身份特别敏感的人物。他们跟母亲虽非同母所生,感情据说也挺融洽,应当也不是母亲不愿回京城的理由。 那么,这么多年母亲始终隐瞒着不肯说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沈妱百思不得其解。 ☆、第30章 大火 这个问题沈妱变着法儿的跟父母亲探问过多回,每次都毫无收获,沈妱早就放弃从他们口中寻找答案了。 她趴在案上,兔毫在纸上毫无意识的乱画,上面写着许多凌乱的东西——舅舅、外祖父、外祖母、秦雄、蒋姨妈、蒋姨父……可是看了半天,依旧没什么头绪。 唉……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果然是不能妄图窥探的啊。 沈妱将手边的茶一口饮尽,将那笺纸揉成一团扔了,随手抽了后面书架上一本讲古籍甄别的书,慢慢读起来。 不过回到家中将养,沈妱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那伤口恢复得是愈发快了。 沈夫人念她脚上有伤,强令沈妱不许出门,每日里除了按时涂抹童郎中所开的药之外,沈夫人又变着花样的做了各色美食来喂着她,叫沈妱生出乐而无忧之慨。 中间秦蓁和蒋姨妈来探望她,见着她这米虫一般的生活,还好生打趣了一番。 沈妱也不闲着,既然得了空,便将这一路上所思所得详细写下来,再慢慢的斟酌琢磨,将从各个藏书家那里学来的东西对比、糅合,进益甚多。 待七八天后,石楠帮她带进一封信来,竟是徐琰送来的。 信的内容叫沈妱欢呼雀跃——徐琰派人寻索多日,终于将郑训找了回来。他虽没说郑训是被何人囚禁等具体的事宜,但郑训能安然归来,沈妱就已很高兴了! 信的末尾添了两句话,是叫沈妱伤愈后尽快前往书院,参与征书之事。 沈妱拿着那信笺,忍不住傻笑了半天。 等她伤愈后再去庐陵书院,已经是七月二十了。 书院里倒是一切如常,只是没了沈平和秦愈在,沈妱进去的时候感觉终究不似往日畅快,可巧她去书院的那一日徐琰有事不在,沈妱便觉得有些闷闷的,直到碰见董叔谨—— 将近三个月没有见面,董叔谨似乎又长高了些,那张脸倒是半点都没变,见着沈妱时便笑嘻嘻的凑了过来,“阿妱你可算回来啦!咦,沈夫子和益之兄呢?” “他们这会儿怕是还在外头寻访藏书家呢,我偷懒,就先跑回来啦。”沈妱看着他的笑脸时,心情也很好。 “你们出门也不叫我!”董叔谨哼了一声,扭头抱怨,“原先我以为兹事体大,夫子不会带旁人去添麻烦,谁知道最后竟然带了益之兄去。早知道我也去求夫子,叫他带着我,好教我开开眼界了!” “这哪能是我爹能做主的,益之兄此去,那是端王殿下首肯的。不过这《四库大典》要编纂完,总得四五年的时间呢,有的是机会。”沈妱宽慰,又把手里订起的笔记册子递给他,“这一趟我的心得都在上面了,看完了记得还我啊!” “哈!阿妱最好了!”董叔谨笑逐颜开,心头那点遗憾登时烟消云散。 沈妱一笑,问他道:“书院最近可有什么趣事么?” “趣事当然是有的!”董叔谨那是何等人,书院里的八卦趣闻,哪一件能逃得掉他的耳朵,挑了几件跟沈妱说了,又道:“成贤街上新开了一家玉玲珑,那乐曲舞姿,啧啧。阿妱,要不要去看看啊?” “我娘不许我乱跑……”沈妱有些心动,却顾忌着沈夫人的教训。 “夫子早就说过,舞乐最能颐养心性,像我家小璇不时的还要学这些呢。那玉玲珑是正经的地方,喝茶听曲、观舞抚琴,舞曲完了,还有诗文唱和、弹琴应对的,走的是文雅的路子,有好些女孩儿去看呢,咱们去了根本不碍事!” 沈妱心中大喜。既然不是烟花教坊之地,料得也没什么不妥了,当即道:“择日不如撞日,这就去一趟?” “好!韩思他们也正想去开个眼界,小璇那里也得了允许,咱们这就去?” 既是正逢兴头,哪能不去的,沈妱当即跟着他去找韩思等同窗,又派人去请董小璇,而后在玉玲珑外碰头。 成贤街毗邻湄水,这玉玲珑临河而起,三层高的小阁楼漆绘彩雕,避开喧嚣闹市,倒颇幽静。 外头停着几辆精致的香车,显而易见是闺中女儿所用之物,不过这道小门是专供女子出入的,董叔谨等书院的学子要进去,却要稍稍拐个弯儿,从另一道门入内。 里面倒是宽敞,中间一座架起的舞台,两侧是独立的阁楼,对面有纱屏隔着,用以安置女客。 沈妱等人所处之地则布置得十分文雅,以笔墨字画装点,倒是半点都不带教坊中常见的脂粉气息。 这里头的歌舞都有时辰,众人嗑着瓜子喝茶,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那舞台的十二扇檀木山水大屏风后头才有琴声响起。 沈妱虽算不上通晓乐理,却也觉其颇有意蕴。待得前奏过了,便有女子着广袖羽衣翩然上台,舞姿雅洁清新,倒还真是不落媚姿俗粉。这里赏心悦目,舞曲过半,沈妱正沉浸时,忽听得窗边有人叫嚷起来,凑过去一听,据说是湄水对岸的葫芦巷里走水了。 葫芦巷!沈妱心中剧烈一跳,几步过去推开窗户望过去,就见对面浓烟火光冲天而起,街上叫嚷成了一片。 那是……沈妱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那冲天的火光、弥散的浓烟,显然是哪处阁楼着了火,火势那般旺盛,必是有极易燃烧之物在其中。看那位置,倒像是……郑训老先生家里! 沈妱再也顾不得什么,扔下董叔谨等人,匆匆跑出玉玲珑,过了湄水上的九孔拱桥,气喘吁吁的到了葫芦巷时,就见熟悉的绿漆小门早已被人撞开,周围人拎着水桶、水盆等物匆忙进出,正在努力救火。 而那熊熊燃烧着的,不是郑训的书楼是什么? 郑家的书楼原本就年久失修,这时候入目的只有妖娆的火舌,争先恐后的从窗棂门缝里窜出来,舔过屋檐,直往上蔓延。虽然书楼旁也有救火用的水池子,可这当口,那点水能顶什么用? 火舌越窜越高,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刺鼻的气味,沈妱双腿发软,险些跪在地上。 那火苗里浓烟滚滚,不像是寻常的火,而且空气中又弥漫着刺鼻呛人的味道,倒像是……在书楼里撒了火油之类的东西! 书楼不是意外失火,而是人为纵火的! 那么郑训老先生呢,他是不是已经被困在了里面? 念及此,沈妱霍然站起身来,分开人群凑上前去,大声问道:“郑先生呢?有人看见郑先生吗?”旁边有人认得她,一面跑着去舀水,一面大声喊道:“郑先生就在里面,快扑灭了火救他出来!” 郑训老先生果真就在书楼里?沈妱心头一跳,环视四周时,周围只有来救火的邻居,官府还没派人过来,更不敢有人闯进去救人。 她心里发急,看着那火势愈来愈盛,竟是再也顾不得什么,跑回郑训的住处扯了两条棉被,拿水浸得湿透后往身上一裹,瞅准门缝就钻了进去。 里面火焰灼热逼人。 一排排的书架熊熊燃烧,渐渐化为灰烬,坍塌在地,滚滚浓烟腾起,几乎叫人分辨不清。 沈妱纵然有湿棉被护身,也是呛得两眼流泪。 她只当郑训是给人陷害,困在了里面,扯着嗓子大声喊道:“郑老先生!郑老先生!”没有人应她,只有书架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音,几乎淹没了外面嘈杂的人声。 她对郑家的书楼十分熟悉,沿着书架间的空道往里走了几步,猛然看见一人踉踉跄跄的在书架里穿行,身上的衣衫已经染了火舌,正迅速的往他的发梢窜着。 沈妱几步跑过去,扬起那几乎被烘干的棉被往他身上一扑,暂时灭了那火苗。她急切的叫了一声“郑老先生”,耳边却只有沙哑低沉的笑声,像是得意,像是绝望。 她诧异的抬头,就见郑训眼神空茫,嘴角却有奇怪的笑意。 他的嗓子像是已经熏坏了,发出“嗬嗬”的声音,不断的取了架上的书,或是扔进火海,或是抱在怀里,口中断断续续的道:“烧了也不给你……烧了……不给你……” 这是……疯了! ☆、第31章 哥哥 沈妱叫了声“郑先生”,一把揪住郑训的衣袖,就要拽着往外走,谁知道郑训却死命的反抗,一把掐住了沈妱的手臂细细辨别。 他的神智倒还未完全混乱,眼睛被浓烟熏得涕泪横流,到底是认出了沈妱,迟疑道:“是……是阿妱?” “郑老先生,快走!”沈妱努力的拽他,不敢在这火场多逗留片刻。 郑训神情恍惚的被她拽着走了两步,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猛然一声大叫,用力握住了沈妱的肩膀,惊恐道:“阿妱,不给他!不给他!通玄经,不给他!”说着又是哈哈大笑,竟是发足往火堆里狂奔,拿了那燃烧的木条往各处书架上扔,口中只是道:“不给他……哈哈……烧了,不给他!” 沈妱此时已经觉得呼吸十分苦难,那棉被早已被烤干,她被火焰炙烤着,觉得自己也快要着火了。 然而郑训发疯之下跑得那样快,几步就纵入火海中,沈妱哪里还有胆子和力气跟着窜进去。 她的意识有些昏沉,脚步踉跄的往火势稍弱处退过去,看着郑训被火苗包裹的身影,眼睁睁看着曾经景仰的人即将葬身火海,她自己却无能为力,一时间满心绝望。 她救不出他了…… 没有人敢闯进火海里救郑训,徐琰安排照拂他的人也不见踪影,至于官府,必然是要等火势将尽时才来吧……那些火油也不知是谁撒的……浓烟呛得她头脑昏沉,想不清楚这些事情背后的纠葛。 逃……要赶紧逃……她努力的辨别方向,脚步却有些虚浮。 到底是低估了火场的危险程度,太冒进了……沈妱自嘲的笑。 可是,她几乎就救出了郑老先生!就差那么一点点啊! 头顶一根燃烧的横梁猛然砸下来,沈妱想躲却又觉得脚步虚浮,无力闪避。 猛然见烈火中窜出一道黑色的身影,那横梁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向旁错开,跌落在地时溅起大片的火炭。 那些火炭带着火焰,流星一样向她飞溅而来,那黑色的身影却比之更快,眨眼间欺身近前,抖开黑色的披风将火炭隔开,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而后劈开正熊熊燃烧的窗扇,带着她纵身跳了出去。 沈妱被浓烟呛了这半天,又是炙热的火焰熏烤,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她眯着又涩又痛的眼睛,看向救她出火海的人,在熊熊烈焰中,她看到了一张精致的薄金面具。 是那个人!那个在留园窥视她,困扰了她无数个日夜的人! 那一瞬间沈妱的意识陡然间无比清醒,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扬手,在那人猝不及防之间,拽下了那薄金面具。 一张俊秀的脸庞陡然出现在眼前,那人显然没料到沈妱竟然会在生死之际揭开他的面具,诧异低头时,四目相对。 死一般的寂静。 炽热的火焰、滚滚的浓烟、嘈杂的人声瞬间远离,沈妱盯着那张脸,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旋即,浪潮一般的狂喜涌上心头,她只觉四肢百骸俱都颤抖起来,忍不住“啊”了一声,眼神陡然激动明亮—— 这是她的哥哥啊!失踪了八年的哥哥,沈明! 原来哥哥没有死!他没有死! 那一股狂喜冲击得沈妱眩晕无比,她几乎是有些颤抖的把手臂用力环在沈明颈间,凑近了细看。纵然隔了八年,当初青涩的少年郎早已长成俊秀青年,轮廓变得坚硬、眼神变得锐利,眉宇也愈发英挺,那张脸沈妱却是绝不会认错的,那是哥哥沈明,没有错! 沈妱大喜之下想要张口说话,沈明却猛然眸色一沉,伸指点在她的后颈。 世界陡然陷入黑暗。 - 沈妱醒来的时候,已是日倾西山。 鼻端是熟悉的栀子清香,身下的触感那样熟悉,让她不用睁眼就知道已经回到了玲珑山馆里自己的卧房。 她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听见次间里母亲在低声吩咐,“拿着翠玉膏小心抹上,别惊动了她。等她醒了就把药喂下去,叫她好生在家养着,郑家那里我会去照看……”然后是石楠低柔的声音,“夫人放心,奴婢会照看好姑娘的。” 回到家了……沈妱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床帐,银红洒金的帐子鲜亮媚丽,落在眼里,却像是那些熊熊跃动的火苗。 扭头看向另一侧,那是她最爱的博古架,上头有精致的砚台、笔架、玉虎、瓷兔,还有一箧箧的古书。 那里面有些是郑训送给她的,有些是她在郑训的指导下采买的。 沈妱睁着眼睛,两道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渗入绣锦枕头。 郑老先生死了,葬身在火海里,带着他用毕生精力和全副身家换来的宝贝,绝望而挣扎。如果他没有发疯,怎么可能舍得在书楼里纵火呢?他那样爱书如命,连书上有了霉点都会心疼不已,又怎么会舍得毁了那些无价之珍? 夕阳斜斜的从洞开的窗户里洒进来,可以清晰的瞧见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沈妱蓦然就想起了那张薄金面具,想起沈明熟悉的面容。 哥哥,那个人确实是哥哥,可是他为何要遮住面容,为何又要将她击昏? 他在留园里偷窥,被发现后转身即走;他及时从火海里救出了她,可为何又不肯相认?他明明知道沈家的一切,他明明牵挂着亲妹妹的安危!可是这么多年,他明知道沈家的处境,却从未现身,更不曾传来关于他的半点消息。 他曾安静的站在留园,他成了端王殿下的人吗? 成了为端王效命的,见不得光的人吗? 沈妱浑身无力的躺在榻上,只觉脑海里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明白,八年来积压着的悲酸涌上心头,叫她想要放声大哭一场。 可她又想起了发疯的郑训,他说“不给他!通玄经,不给他!”那是他临死时的执念,是宁死都要保持的抗争。 “石楠……”声音出口,沈妱才发觉嗓音哑得可怕,便伸手敲了敲床侧的木板。 倒是石榴先听到动静走了进来,惊喜道:“姑娘你醒啦?”说着向外回禀道:“夫人,姑娘醒啦!” 沈夫人匆忙的脚步声立马传了过来,床榻软陷下去,她坐在沈妱身边,试探沈妱额头的温度,又柔声道:“烟熏坏了嗓子,先别说话,待会喝了药,抹上药膏就好好歇着,过两天就好了。郑先生那边我会去看着,你别担心。”她也知道夫君和郑训的情谊,在听说了郑家那场大火之后,也很难过。 沈妱点了点头,想告诉母亲,她差点救下郑老先生,她还在火场里见着了哥哥。 可是她又不敢,沈明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那样掩藏身份,必然是有原因的,在他自己愿意现身解释之前,沈妱并不敢随意说出来,平生波澜。 而这个原因,她找不到沈明,恐怕只能找徐琰才能问明白。 沈妱双眼红通通的看着沈夫人,眼角的泪珠大颗大颗的滑下。 自从六岁之后,沈妱就很少流泪了。以前她爱撒娇,若是有不如意的事情就会哇哇大哭,吸引来沈平和沈明的注意,非要被他们哄上好半天才肯收了眼泪神通。尤其是沈明,但凡沈妱一哭就会手足无措,捧着个宝贝妹妹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尽办法的哄她开心。 而在沈明失踪之后,沈妱就仿佛瞬间懂事起来,不再撒娇,不再大哭,偶尔受了委屈的时候,也是咬唇强忍着泪花,眼泪啪嗒啪嗒的掉着,却怎么都不肯哭出声来。 沈夫人心里揪着一般的痛,拿了帕子帮女儿擦着泪珠子,柔声道:“乖,别再哭了,吃了药好生歇着,我晚点来看你。”想了想又是不放心,叮嘱道:“以后做事不许再这般莽撞,董叔谨跟我说起事情经过的时候,我都吓坏了。” 沈妱忽然有些好奇,哑着嗓子问道:“我是昏迷着回来的么?” 沈夫人点头道:“是端王殿下的侍卫救了你,又和董叔谨一起送你回家。咱们又欠了他好大一个人情。” “原来如此。”沈妱低声喟叹。 喝完了有着银丹草味道的汤药,石榴又小心翼翼的把那清凉的翠玉膏抹在沈妱颈间。 送走了沈夫人,沈妱心里烦乱得很,便起身到窗边坐着发呆。 晚风徐徐吹进来,竟然有那么一丝入秋的凉爽,她习惯性的拿起兔毫小笔,随意勾画。郑训已故,这是无法挽回的事情,他的死跟薛万荣绝对脱不去干系!他疯癫时所说的“通玄经”端王殿下知不知道呢? 哥哥沈明的事情,端王殿下又知道多少呢? 次日清晨沈夫人带着何伯等人去了郑家,沈妱则孤身一人去了留园。 留园里一切如旧,这府里甚少有女客到来,所以难得的出现个女客,那门房都是记着的。 见了沈妱,门房也不怠慢,一面派人去里面通禀,一面请沈妱先在就近的客房里稍坐。过不多时,就有人引着沈妱前往徐琰的书房。 ☆、第32章 泪花 歇了一夜,沈妱这会儿的情绪倒是已经平复了,并没有昨日大起大落后的心伤纠结,面色十分平静。 只是时隔数日再看到留园的一草一木,那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到了书房的时候,徐琰正负手站在案边沉思,墙上挂着一幅地形图,粗粗看过去,倒像是武川、泰宁两省的地形。那上面用朱色的笔标记了几个地方,见着沈妱进来,徐琰随手一拉旁边的丝绳,便有一道竹帘落下,遮住了那副地形图。 沈妱只扫了一眼就连忙低头,上前屈膝行礼,声音沙哑的道:“民女拜见端王殿下。” 徐琰回头看着她,挥手叫人退下,慢慢的踱步过来道:“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冲到火海里去救人。” “郑老先生是父亲的至交,与我有师徒之恩。”沈妱淡淡一笑,仰头看着徐琰,“殿下之前寻他回来的时候,他就发疯了么?” “有那么点苗头。”徐琰躬身凑近沈妱跟前,问道:“你在怪我?” “民女不敢。” 徐琰瞧着她那副赌气低眉的模样,是不是怨怪,一眼便知。他身子后倾,靠在那檀木大长案上,随手拿了茶杯啜着,目光在沈妱身上审视,“你脸上有郁色,眼中有愤懑。” 沈妱并未否认。不是没有怨怪,只是不敢而已。 可是怨怪又有何用,圣人有云,“生死变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端王殿下与她非亲非故,与郑训更是毫无关系,并没有义务搭救郑训。 沈妱唯一能芥蒂的,不过是他答应照拂,最终却未能保全郑训的性命而已。 她到底还没有通达到心如止水、喜怒完全内敛的地步,偷眼瞧着徐琰,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殿下明明有能力照拂郑先生,但是郑先生最终却还是被薛万荣给逼迫害死了。” 徐琰沉默着看她,有些微气恼,拂袖想要转身,到底是忍住了,心想他一个二十岁的男儿,怎么突然就跟个小姑娘置起气来了呢? 过了片刻,徐琰才冷声道:“是郑训偏激,等不到结果就急着寻死,难道我还能时刻拦着他?再说薛万荣算什么东西,郑训不是被他逼死的。”顿了一顿,还是补充道:“我的人手毕竟有限,事发时都被调往别处,没能救出郑训,也是我的疏忽。” 他难得肯这样耐心的解释,沈妱便点了点头。不过—— 害死郑训的不是薛万荣,还能是谁? 徐琰却没有理会她的疑问,转而道:“嗓子还难受吗?”语气倒是柔和了许多。 沈妱今日来并非是为质问,而是有求于他,既为了郑训也为了兄长,因此也不敢赌气惹得徐琰恼怒,闻言便低头委屈的嗯了一声。 “嗓子都快哑了还急着来讨说法。”徐琰冷哼了一声,招手道:“过来。” 沈妱却站着没动,将他看了一眼,低声问道:“薛万荣那里,殿下当真不管了么?” “事情昨晚就奏到京城去了。”徐琰气哼哼的瞧着他,“一个小姑娘家,关心这么多不累吗?” “是薛万荣太可恨了!仗势逼人,草菅人命!”沈妱咬了咬唇,郑老先生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薛万荣可没少出力!不过徐琰说郑训不是被薛万荣逼死的,那还能是谁? 她心里陡然浮起一个影子来,有些不确定的探问道:“殿下刚才说的,真正逼迫郑老先生的,是秦大人吗?” 徐琰没回答,转而道:“郑训临终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提起这茬,沈妱倒是不敢闹小脾气了,将郑训当时的状态描述了一遍,道:“殿下知道这通玄经是什么吗?”——沈妱虽说酷爱藏书,但多是跟着沈平接触儒家的书籍,于道家典籍知之有限。 等了半天没见徐琰回答,沈妱诧异的抬头,就见徐琰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小声又问了一遍,“殿下知道通玄经是什么吗?” “是一本讲生死轮回的书。”徐琰道,“据说几百年前曾有人筑起九层高台,台顶造阴阳鱼,洞悉轮回生死的奥秘,去寻他毕生最爱之人,后来他就写了这本通玄经,里面记载秘法。” 沈妱一怔,就听徐琰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他苦心孤诣、痴迷道法,未尝没有这样的心思。”叹了口气,转身向沈妱道:“郑训的事我会给你交代,这背后错综复杂,不是你能插手的。沈妱,乖乖的去书院看看征书的事情,剩下的由我来安排。” “哦……多谢殿下。”沈妱垂首,隐约也明白徐琰的意思。 皇帝痴迷道教,《通玄经》那样的东西兴许正是他所求的。 但凡天子对什么东西有了执念,兴许会是倾举国之力都要去完成的,那么太子和魏王要想尽办法的求得此书来争宠,是再正常不过。虽然不明白秦雄这样的军政大员为何会牵扯其中,但既然徐琰说了不许她掺和,沈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决定不去给他添麻烦。 她深吸了口气,哑着嗓子提起另外一个问题,“殿下,还有件事情想跟您请教。” “说吧。” 沈妱抬头盯着徐琰的脸,不想错过他的半个表情,深吸口气,直白问道:“殿下是否认识一个叫沈明的人?” 徐琰的表情中有一丝裂缝,转瞬即逝。 沈妱却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些微波动,心中瞬间一颤,像是在雷雨之夜的层云中捕捉到了天际闪电的光亮—— 他认识,他一定认识!他知道哥哥的下落! 然而徐琰说出口的话却叫沈妱大失所望,他噙着笑意,漫不经心的道:“沈明是谁?听这名字,跟你应是本家。” “他是我的兄长,八年前我们家上京拜寿,回来的途中遇到山石泥流,就此失散。”沈妱强忍着直接戳破那张面具的冲动,沙哑的嗓音微微颤抖,道:“先前承蒙殿下照拂,住在留园时曾见过一人,身形面容都跟我兄长相仿,所以……有些好奇。” 徐琰依旧波澜不惊,“留园中上百号人,倒是没有叫沈明的。你是在哪里见着他的,不如我把人都叫过来,给你细细辨认?” 沈妱呆呆的看了他半晌,徐琰脸上越是镇定,越是无懈可击,越是漫不经心,她的心中便越是低沉,良久才勉强扯出半点笑容,道:“兴许是我看错了……” “面容相似之人不少,看错了也是常事。”徐琰声音蓦然顿住。 目光何等锐利,最初还以为沈妱是随口一问,然而见着她这样欲盖弥彰的僵硬笑容时,登时觉得沈妱不太对劲,有些探究的望着她双眼。 沈妱干笑了两声,脸上笑容却依旧僵硬,就连声音都是干巴巴的,“今日贸然前来打搅了殿下,民女告辞,薛万荣的事情,恳请殿下不要失诺。”她僵硬着脊背后退,脸上又是一丝自嘲,仿佛有些后悔刚才那句话,屈膝补充道:“民女关心情切,倒是僭越强求了,还望殿下恕罪。” 她这样陡然疏离冷淡起来的态度叫徐琰蓦然心中一紧,猛的伸手扯住了沈妱的手臂,“沈妱,你什么意思?” 沈妱抿唇不语,微微挣扎了一下,徐琰的手臂却像是铁箍,半点都挣扎不脱。 她只觉得心里酸涩,心头莫名的涌起委屈和彷徨—— 她以为这一路相处、数次深谈,她和徐琰是有些交情的,可是如今才发现两人原来差了好远。徐琰的世界太广阔,心里装的东西太多,心思布置藏得太深,她其实根本无法触及。 这原也与她无关,可是哥哥的事情…… 他明明知道那是沈明,知道她想求的答案,却毫不犹豫的装糊涂,还装得那样无懈可击、置身事外。 那张薄金的面具在眼前晃来晃去,留园里四目相对时沈明的仓皇离开,郑家书楼外揭开面具时沈明毫不犹豫将她击昏的姿态。 那个明朗耀眼的少年,曾经是庐陵城里比秦愈更有名气的文曲星,如今却已成了见不得人的影子,藏在面具之下,裹在黑衣当中,不敢显露行踪,不敢与亲人相认。 他能自由出入留园,必是徐琰的人。 徐琰这样的身份,要用人时怎会不认真查清底细? 沈妱回头看了徐琰一眼,熟悉的英俊容颜,曾叫她敬畏、觉得心惊胆战,也叫她亲切、觉得或可信赖,如今再看,却像是隔着一道沟壑、一道无法戳破的纱屏,模糊而真实。 终究是她贪图太多,太天真了,沈妱暗暗告诫自己。 徐琰这样的人,谈笑杀伐、翻手算计,所思所想的是朝政天下,是百姓沙场,又哪里会拿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姑娘当朋友,真诚以待? 黯然垂下已涌出泪花的眼睛,沈妱又是屈膝行礼,想要转身离去。 徐琰却猛然往后一扯,突兀的将她拉进怀里。 沈妱脑中的万千念头霎时僵住。 他的手臂很用力,将她箍在胸前动弹不得,掌心炙热有力,紧贴在她柔弱的肩头,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仿佛她是轻盈的泡沫,用力轻了会脱离掌心、飘走,用力重了又会难承力道、破灭。 沈妱心头一片茫然,这……算是什么? ☆、第33章 危险 头顶响起徐琰的声音,“你分明是在怪我,怪我没看好郑训,怪我的人没在他困于火海时救出他。 ”他的声音陡然添了涩意,“你觉得我凶名在外,冷厉嗜杀,所以有铁石心肠,故意见死不救是不是?” “不是。”沈妱下意识的回答。 “那是为了什么?”徐琰手臂的力道丝毫不松。 沈妱没有回答,紧贴在他的胸膛,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奇怪的信赖依偎在萌芽滋长。 半晌,她才低声道:“殿下真的不认识我兄长吗?” 徐琰没有做声,却伸手抚着她的肩膀,仿佛安慰,温厚有力。 沈妱积压许久的情绪渐渐裂开了一道口子,她小声的啜泣,慢慢的声音变大,哽咽道:“他失踪了八年,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父亲为他添了白发,母亲为他憔悴伤心,到现在他都是家里的禁忌,每个人都悄悄的怀念着,却根本不敢提起……” “他曾经是父亲的骄傲啊。”沈妱泪水肆意,打湿徐琰胸前的暗纹织锦,“如果他没有失踪,这时候必是金榜题名,我会有嫂子,会有小侄儿,爹爹不必辛苦的支撑家业,娘亲不必为我的婚事日夜操心……” 徐琰一时默然无语,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可是现在呢……”沈妱压抑着哭声,“他生死不明,他……”残留的清醒意识叫她咽下了后面的话语—— 他藏身暗处,遮掩面目不愿见人,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变得锋锐,曾经的文雅洒脱尽皆化作冷淡紧绷。 沈妱心中像是有钝重的刀子在狠狠割着,不见伤口,却尽留瘀痕。 “会好起来的。”徐琰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微微躬着身子,终究不再用力掩饰,松了口风,“既然你看见了,兴许他还没死。” “可他不愿相认,他……” “那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有未竟之志。”徐琰伸手将她腮边泪痕拭尽,“等他心愿达成之时,必定会荣归故里。”他的唇角扯出一丝弧度,“那个时候,你会为他感到骄傲!” 坚定的声音直触沈妱心底,她忐忑而探究的看着徐琰,想要深入他的眼底。 他没有明说,但是意思已很明白,兄长有难言之隐、未竟之志,那么他不是被迫留在徐琰身边的? 所以她心绪纷乱时的那些揣测,是错怪他了? 徐琰此时已能猜到沈妱情绪如此激动的原因,她必定是见到了沈明,十四岁的姑娘见到阔别多年、音信全无的兄长,又哪里会有不激动的?又有几个人能保持镇定清醒,冷静分析?她会胡思乱想、猜度揣测,再正常不过。 而沈明……那个冷峭的青年早已不是当年庐陵城里文采俊秀的少年郎君,不是她印象里明朗的兄长,她能按捺到这个地步,已是难得。 “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就安心等着吧。”徐琰恋恋不舍的松了她的肩膀,离开她的脸蛋,站直了身子,语气有些无奈,“现在先去洗把脸,免得让别人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沈妱还是有些忐忑,“他……当真如此?” “我又不是沈明,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徐琰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模样,只是语气却不像先前那般置身事外,见沈妱不动弹,又道:“要不我把他捉来,你当面问问?” “那倒不用。”沈妱破涕为笑,纵然心疼兄长,可若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就没有她多嘴评判的份儿。 她看着徐琰那双盛着笑意的眼睛,脸上渐渐有些发烧,环视四周时,书房里倒是有盛着清水的铜盆,可谁知道那是不是残水? “我去盛水。”她并不骄矜,挽袖就想端水盆。徐琰却朗声叫人进来,准备热水。 沈妱不敢叫人看见她哭过的脸,转身面朝书架,装作看书的样子。 洗完了脸,情绪平复,沈妱多少有些尴尬,连忙告辞开溜。 这里徐琰目送她离开,伸手将那遮着地形图的竹帘卷起,心思却半点都没法集中过去。 他又踱步到书案跟前,随手抽了一本压在最下面的书,那是经由秦愈的手举荐到他跟前的一本套印书,朱栏勾丝,墨绘图画,随手翻了几页,朱红色的批注整齐醒目。 倒是个心思精巧的姑娘,徐琰心想,听说她还要彩印图谱,不知道有没有那个能耐? 沈妱……他摩挲着指尖,有点怀念她脸颊的温度。 皇兄说喜欢一个人,就很容易为她破例,哪怕再冷硬的心肠,再缜密的思维,再坚定的原则,到了她的跟前都能打上很大的折扣。他以前听了时虽然明面不说,心里却总要嗤之以鼻,觉得那是皇兄优柔寡断,才会有那等儿女心肠,为一个女子而神魂颠倒,痴迷入道。 而他自己么,久经沙场后博得战神之名,能谈笑之间下杀伐之令,面对敌军数万的人头都能面不改色,坚定的行军向前,又岂会为了一介小小女子而改变心意? 如今他才隐约明白,当有些东西一旦窜进了心里,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而现在,那个灵秀俏丽的小姑娘,似乎已经钻进去了。 虽然有些危险,却是从未体尝过的甜蜜温软。 他恍然失笑,低头看时,宣纸上已经写下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他搁下毛笔,将那两字看了片刻,想要揉成纸团扔了,终究是心念一转,折了几折,夹进书页里。 是夜人语初歇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影子迅速进了留园。 徐琰站在水边凉亭里看着月色,那黑影疾掠到他的身边,躬身抱拳道:“见过端王殿下。” “来了。”徐琰转过身去,目光落在那张薄金面具上,开门见山道:“今天沈妱来找过我。”对面的面具虽然盖住了背后的表情,沈明的脊背却微微一僵。 “她跟我探听你的消息。”徐琰的语气中有些许自嘲,“以为是我逼迫你在此。” “是我轻举妄动了。”沈明歉然躬身,“叫舍妹这样误解殿下,是我的过失,请殿下治罪。” “她身处火海,当然应该救她。”徐琰摇了摇头,“我只是想,你这一去八年,沈家确实难熬。五麟教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这些时日必须加倍小心,尽早解决。我看近来情况,秦雄那里举动奇怪,他会不会跟五麟教也有关联?” “这事属下正在查证。目下就只有临江王暴露了出来,秦雄这里暂时还没有线索,不过静缘那里发觉鹤长老不止是在跟临江王打交道,正在深挖。” “静缘身份敏感,务必叫他谨慎。” “遵命。”沈明单膝跪地,“教中的线正在慢慢收,咱们所做的事情终究会被人发觉,若是秦雄真的有此狼子野心,恐怕这庐陵也不宜久留,还请殿下早日回京,以保安全。” 徐琰断然摇头道:“若秦雄真有此心,我更不该走。他手中握有军政大权,稍有不防,或许便是一场兵患。这两年五麟教闹得凶,难保没有夜秦国在暗中推波助澜,若纵容秦雄放肆,恐怕西境难安。”他忽然撮唇发出一声低呼,黑暗中有个影子翩然落到他的跟前,跪地待命,正是影子般守卫在他左右的顾安。 “立马从薛万荣那里调人出来,拨给黑鹰调派。”徐琰吩咐,“秦雄那里要格外留意,不得疏忽。” “遵命。”顾安得令,又起身道:“殿下,最新探得的消息,秦雄去年曾暗中去过两趟泰宁,只是行踪隐蔽无人知晓。” “有更确切的消息吗?” “目前还没有。”顾安双手奉上一个极小的信筒,道:“这是泰宁那边刚递回来的。” 徐琰就地拆开,借着月光看过了,忽然嗤笑一声道:“这魏猛倒成了香饽饽。临江王和秦雄都有意招揽他入伙,谁知他却是两边不靠,却往我这报信来了。” “魏猛?”沈明抬头,道:“据属下所知,他以前有和临江王勾结之意,只是一直摇摆不定,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秦雄也算是他的上司,他以前也不曾违背,如今突然如此,不知是何居心。” 徐琰道:“他不敢和临江王决裂是为自保,当时未必没有勾结的意思。不过惠嫔五月里传出有孕的消息,他会由此生出替代秦雄的野心,想要抱紧皇兄这棵大树,也未可知。只是人心难测,不得不防,派人过去细探。”说着,便挥手叫他们退下。 顾安依命而退,沈明却站着未动,凉亭里又只剩下徐琰、沈明二人,徐琰有些诧异的挑眉看他。 沈明的身姿依旧冷峭,被月光一照,反倒添了些许柔和。他拱手跪地行礼,破天荒的头一次主动提起家里的事情,“舍妹向来娇生惯养,不晓得世间疾苦,不知道庐陵城平静之下的暗涌,她也是关心情切,才会来搅扰殿下,并没什么恶意,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徐琰虚扶一把,“无需多礼,沈姑娘性子直爽,人之常情,岂能怪罪。” 沈明这才放心,退后两步,返身没入无边夜色。 ☆、第34章 深夜的玲珑山馆,沈妱躺在被窝里,心绪繁杂。 昨夜此时她脑海里只有郑训和沈明的影子,而今夜,又有个影子突兀的闯了进来——徐琰。 她是在走出留园后才回过味来的,当时情绪起伏并未细想,到现在越想越是坐立不安。 徐琰竟然会抱她?那是什么意思?仅仅是安慰吗?可是他当时的姿态和声音分明是……沈妱又不是个不通人事的小奶娃,此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再怎么说,前世今生,她都只是个不曾恋爱过的姑娘家,哪怕跟董叔谨嬉笑时言语无忌,却极少有身体的接触,更不曾有这样相拥的时候。 回想起来,第一次跟徐琰的接触是在郑家书楼,她几乎摔倒在地时被他揽着腰,带进怀里;第二次是在嘉义,她跌落巨石,徐琰救她出水,帮她处理腿上的伤。那两回都是情势所迫,无可厚非,可这次呢…… 沈妱渐渐觉得脸上热起来了。 她又想起了留园那晚的“幻觉”,她怎么觉得……端王对她有意呢? 额,又想多了! 沈妱猛然一个翻身,将头埋进被子里,想把那些恼人的念头赶跑。锦被的悉索声还没停,就听次间传来沈夫人含笑的声音,“阿妱这是怎么了,发脾气呢?翻身都能有这么大的动静!” “娘?”沈妱转过头才发现沈夫人已经走了进来,身后的石楠手里拎着个小锦盒。她面上的热气还未退却,又不敢坦诚相告,只得昧着良心再次扯谎,“一直睁着眼睛睡不着,这才烦躁翻身的。娘你刚回来吗,怎么不歇着?” “放心不下你的嗓子,过来瞧瞧。”沈夫人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摸着沈妱微热的脸蛋,“别再把头闷被窝里了,当心头晕,瞧这脸热得。”说着便从石楠手中取过锦盒交给沈妱,“这是蓁儿给你的,叫你别太伤心。” 沈妱接过来,倒也没急着打开,问沈夫人道:“你去姨妈家啦?” “今日衙门里办郑先生的事情,我顺道就去了一趟。” “郑先生的事情……怎样了?” “那书楼起火后烧了旁边的两处民居,郑先生葬身火海,又伤着了人,官府正查呢。” “没有结果吗?” 沈夫人无奈道:“就算有结果,他们又哪里会告诉我?不过我听你姨父的口风,查办的时候牵扯出了薛万荣,所以按察使那里找他商议,这事儿恐怕要上达天听了。” 沈妱闻言,心中稍安。 郑训的死确实叫人惋惜遗憾,她们救不回他的性命,也就只能帮着完成遗愿了。徐琰的奏报应该会先到京城,蒋文英他们的奏折随后再到御案……沈妱虽不了解那位天子的性情,但想来有徐琰安排,薛万荣是肯定讨不到什么好了。 薛万荣作恶多端,这回是逃不掉一个死罪了! 沈妱这里刚吁了口气,就听沈夫人抿着唇道:“今天你姨妈跟我提起了一个人,他过些天到了庐陵之后应该会立马递来拜帖,你大概会想见见。” “谁?”沈妱好奇。 “朱筠。” “朱……朱筠!”沈妱瞬间明白过来沈夫人言下之意,顿时大窘,道:“我不见他!” 沈夫人像是已经猜到沈妱这反应了似的,只是觑着她笑,低声道:“都已经是大姑娘了,害羞什么。朱筠虽说在京城待了三年,可我瞧他信里的意思,人是半点都没变的,心意也照旧。哎,我发愁了这么久,如今也可缓缓气儿了。” “娘!”沈妱立马打断,“你这是打算把我卖给朱筠吗?”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沈夫人一嗔,从袖中取出封信来,“这是他给你爹写的信,意思明白着呢。他即将调任咱们庐陵的同知,这年纪里实在难得,你也知道陆挚跟他家的交情,后头不会坎坷。他呢,虽说人跳脱了些,可心诚,待人又好,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 ……沈妱听着她满口的夸赞,欲哭无泪。 跳脱吗,朱筠那个人何止是跳脱! 而且她和朱筠也算是私怨不断,若要论起婚配来,还真是没法想象。 沈妱无语的扶额哀叹,知道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没法打消沈夫人的念头,只得道:“人家都还没到呢,娘你这算盘就打得噼啪响了。天色已经很晚了,娘还是早点休息吧。”便钻出被窝,披了件衣裳,送沈夫人回去歇息。 再回到床榻上的时候,沈妱的头更大了。 那个朱筠……想起那张嬉笑不羁,半点都不正经的脸来,沈妱就想伸出手去拍他两巴掌。 朱筠比她大七岁,沈妱四岁的时候认识他,算起来也有十年了。 刚认识的那会儿朱筠还只是个学童,因为聪慧颖悟,深得沈平喜爱,后来拜了沈平为师,学习书法,因此经常和沈明一处读书就学。 沈妱那时候最爱缠着沈明玩了,因此也没少折腾朱筠,若是有时候沈明不得空,朱筠还会陪着她玩闹戏耍。 不过朱筠的性子和沈明全然不同,他年少时就十分顽劣,虽然后来收了性子,却依旧跳脱顽皮得很。以前带着沈妱爬上假山玩耍,险些就摔伤了她的腿。 再往后年纪渐长,朱筠就越来越爱逗沈妱。不过沈妱并不当真是五六岁的女童,胳膊腿脚拼不过,智力见识上却比朱筠还要厉害,朱筠好几回讨不到便宜,却是半点都不气馁,越挫越勇,没事儿就要跑来沈家逗逗沈妱。 他人也机灵,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在沈妱身上讨些便宜了。 沈妱小时候对这位兄台可谓又爱又恨,卯足了劲头应付,见面时大多都是吹鼻子瞪眼睛。 本以为跟他就这样结成冤家了,谁知道沈妱九岁那年,年已十六的朱筠拒绝了家里安排的亲事,竟然跑到沈平跟前,说他想娶沈妱为妻! 想当然的,沈平以沈妱尚且年少为由,没有答应此事。 而沈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然后,就避朱筠如避瘟了。 彼时朱筠的才学已颇受称许,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一举中了进士,虽没有状元榜眼的风光,却也在恩师的安排下进了翰林院,不过半年就擢为七品编修,之后又在京兆衙门历练了阵子,这一回直接提拔成了从五品的同知,也是难得。 朱筠幼年就受沈平教导,又因跟沈明情同手足,跟沈家的关系也十分密切,这些年断断续续都跟沈平有书信往来,沈平夫妇对他可是赞赏有加。 之前沈平夫妻俩觉得朱筠会留为京官,便没动过其他心思,这回朱筠来庐陵为官,信中又明确提及旧事,沈夫人哪里能不动心的? 沈妱想着这些个,越发的睡不着了,睁着眼睛躺到后半夜,才昏昏睡去。 因那晚沈妱惊悸过度,又伤了嗓子,沈夫人叫她在家休养了两天才肯放出去。 沈妱这几天没有休息好,去书院的时候精神就有些蔫蔫的。 虽说因为郑训的事情,薛万荣那里不能来主持事务,但征书的事情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庐陵地区藏书家星罗棋布,这时候已经献了三四千种书院和官府都没藏的书,整理出来后都放在静照阁后头的小院里,精心收着。 这些书当然不会直接采用,而是要由学子们誊录一份出来供编修《大典》之用,原件是要照样送还给献书人的。 因这些书内容博杂、质量参差,聚齐后就要先进行一次甄选,挑有价值的誊抄备用,余下的则仅作记录,再由专人拟一份详实的题录也就是了。 沈妱才学有限,要想专门做题录,还比不上年长的饱学之士;书法上虽说不差,但女儿家字迹隽秀,也难符合要求,因此这两项都用不着她。 不过有一项上,她却是旁人难以比肩的,那就是分类。 跟着沈平学了十来年的藏书,这些年又拜访过许多藏书名家,但凡跟藏书有关的购置、鉴别、装潢、陈列、抄补传录,以及收藏、题跋、印记,沈妱都有所涉猎,最要紧的是沈家藏书十万卷,那些书都是分门别类的存放,沈妱浸淫多年,对分类之事那是了如指掌。 是以她到静照阁后最要紧的就是帮着确定书籍的类目,偶尔帮着写个简单的题录。 这些书里头有不少孤本,那是沈妱以前从未见过的,有些书一代代藏下来,上头有不少名家题跋印记,那些个藏书印仿佛一段段历史,叫人沉迷。 沈妱喜欢这些,每天十分殷勤的过来帮忙,多少有些长见识的打算。 这会儿她捧着一本《孔子家语》,这书的类目倒是好确定得很,不过因为书上头有一枚珍贵的折角玉印,因此身价极高,流传到如今已有了十四五个钤印。这是董叔谨的父亲董珍呈上来的,据说当时是以数千两之价购入,专门造了书封,以锦匣贮之,宝贝得很。 沈妱小心翼翼的翻着,颇有些“以公肥私”的感觉。 外面阴云密布、天光昏暗,想是要有一场好雨,里面一灯如豆,慢慢看书时倒是叫人欣喜雀跃。她正自窃喜呢,忽觉眼前光线一暗,她抬头时就见徐琰已经站在了她的案前,低头瞧着她,目光灼灼,隐然蕴藏笑意。 数日未见,如今再见面,沈妱没来由的心头一跳。 ☆、第35章 屋内只有两人相对,外头像是起了风,吹得窗边树叶呼啦啦作响。 天际一声闷雷轰隆隆的滚过去,沈妱指尖一颤,毛笔险些掉落。她忙将其搁在笔架上,因为想起了先前在留园里的事情,乍然相见时有些手足无措,只是问道:“端王殿下?你怎么来了?” 徐琰倒是从容,目光往她身后的书架上一扫,道:“随便转转,书都妥当吧?” “都好着呢,防潮防蠹的东西全都用了,既然答应了人家妥善保管,自然得原模原样的送回去啊。”沈妱趁机低头,目光又落到那本《孔子家语》上头。 外头风势愈发急了,侧眼看过去,能看见窗外摇动的枝柯。 忽听徐琰叫了声“沈妱”,她诧异的抬头,恰巧跟他对视。 徐琰的目光幽深,叫人看不到底,他仿佛闲谈一般,问道:“霍宗渊没再来捣乱?” “有殿下坐镇,他哪里敢来。”沈妱嘿嘿一笑,问道:“我爹他们有消息么?这都七月底了,该返程了吧?” “赶中秋节能回来。”徐琰就势在沈妱对面的圈椅里坐下,这屋里就她们两个人,徐琰进门时又吩咐外人不许打搅,便清净得很。他自顾自的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沈妱,“京城那边已经传来了消息,要带薛万荣回京受审。” “回京受审?”沈妱有些惊讶。 徐琰却没细说,只是道:“且等等吧。” 沈妱没敢再问,目光又撤回书上,过了会儿又觉得好奇,偷偷瞧了徐琰一眼,见他在低头沉思便没好意思打搅,依旧低头。如是三四回,徐琰终于忍不住了,斜睨了她一眼,道:“别好奇了,这事不该你知道。” “唔。”沈妱悄悄吐舌,“还有那个《通玄经》……” 正说着,就听外面风势大盛,吹得那支起的窗扇咯吱作响。 沈妱怕雨丝被吹进来打湿里头的文稿,连忙跑过去关窗户,再回去时,徐琰已经占了她的位子,低头翻那本《孔子家书》。 不过他也惦记着沈妱刚才的问题,答道:“薛万荣东窗事发,他们暂时不敢打这个主意。你过来。” 沈妱依命过去,徐琰便指着书上的一方钤印,问道:“这印瞧着倒是有趣,你可知道是谁的?” 他将座位占去,沈妱当然不能请他走开,站在桌子对面辨看。 那钤印刻作葫芦形状,字迹不算工整,却独有风流韵致,看上去应是有了些年头,不知道是不是印泥不济,字迹都有些模糊。 这会儿屋里光线本就不若往常明亮,沈妱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想要拿起书来细辨,徐琰却忽然伸手按住书页,指尖触碰到她的虎口,触感细腻温润。 “有了年头的书,少动为好,就这么看吧。”他说着起身往旁边稍稍一让,沈妱便依旧坐回原处,细细辨看了半天才道:“是‘西窗夜雨’四个字,后头写的是……云深溪山一钓徒。” 徐琰躬身靠近,低声道:“西窗夜雨吗?我怎么看着不像。” “应当没错。”沈妱倒是自信,“云深溪山一钓徒是贺文丑先生的雅号,他向来推崇李义山,会将西窗夜雨作为藏书印,也不奇怪啊。”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位先生想来也是个有故事的了?”徐琰低头看书,目光却落在沈妱的指尖,她的发梢,她的脖颈,她的耳垂……窗外一声闷雷响过,小姑娘的身子猛然一颤,指尖陡然蜷缩。 怕雷吗? 徐琰微微一笑,心中有种陌生的柔软,忍不住前倾,想要给她些安全感。 沈妱强自镇定。她确实怕打雷,只因她穿越时正是个雷雨大作的天气,她在疾风骤雨中陷入黑暗,又从黑暗中醒来,那时的恐慌畏惧至今记忆犹新。所以她怕雷,怕黑,晚上睡觉时总爱在床帐外点一支烛台,有些微光亮时才能睡得着。 不过身后站着徐琰,沈妱倒也没那么害怕了,想起这位钓徒,倒是唇角一勾,笑道:“他确实是个有故事的人,一生未娶,却以情称绝,这西窗夜雨写的正是个叫她惦记了一辈子的姑娘。” “哦?”徐琰甚少对野史感兴趣,不过若是沈妱乐意讲个故事,他倒是很想听听的。 沈妱倒是想讲故事的,不过端王殿下如此“亲密”的站在她背后,总叫她觉得窘迫,于是起身相让道:“我爹向来都说,文坛逸事是极好的下酒菜,这会儿倒没有酒,不如殿下请那边入座,喝一杯茶?” “茶亦醉人无须酒,倒是我有福了。”徐琰有点眷恋这种类似于拥抱的姿势,却还是很配合的走过去坐了,又拿火钳拨着火盆,看里头的水鼎沸。 沈妱已经取了茶叶瓷杯,走过去冲了茶给他,讲起钓徒的故事。 窗外雷声时远时近,忽高忽低,风声中陡然夹杂了雨声,敲在窗纸上如同鼓点。 这样的雨声却又盖住了外头的动静,将这几丈见方的屋子隔成独立的世界。 沈妱的声音本就清甜柔润,讲起故事来虽不像茶楼说书先生一般抑扬顿挫、引人入胜,却别有韵味。 她的声音被雨声遮得时高时低,落入徐琰耳中自成韵律。 原来是个倔强执拗的书生啊……徐琰听着故事,心中暗想。皇兄曾说当时一念起,十年终不渝,倒是在此人身上印证了。 年少时满山桃花、夜雨诗话,爱上一个人兴许只在一念之间,却总用一生来诠释。求而不得的苦恼,擦肩而过的遗憾,多年后便成过往清愁、婉转执念。 徐琰虽有战神的名号,这些年在漠北的寒风枯砂里征战杀伐、威仪冷厉,但他自小养在皇家,有诸多名儒重臣教导,有宫中诸多美貌出众的女子入目,当然不会是粗豪之人。 柔情掩藏在杀伐之下,只因未有时机勃发。 而现在,置身温软细腻、繁华富庶的庐陵城中,面对这般娇美可爱的小姑娘,杀伐烽烟俱去、阴谋翻覆暂离,有些东西便开始生根发芽,悄然滋长,无声无息之间蔓延满心。 徐琰看着沈妱,最后一杯茶递过来时,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沈妱呆住了。 窗外的雷声早已停了,只剩骤雨疾风肆虐,重重的打在窗户纸上,敲进人的心里。将近中秋时气温渐渐转低,两人旁边因为有煮水的炭盆,所以温度稍高,沈妱手中捏着精巧的茶杯时,微微温烫。 更烫的是手背和虎口,徐琰的手掌整个包裹住她的手,掌心是烫热的温度。 他握得不算用力,却很牢固,让沈妱下意识的抽回时没能成功,她心尖剧烈的跳起来,抬头看着徐琰。 屋里光线昏暗,他的轮廓却分外清晰,那是漠北寒霜杀伐下历练出来的坚硬线条,是皇家无双富贵中将养出来的端贵气度,认真看起来的时候,其实令人着迷。 “沈妱。”徐琰盯着她的眼睛,柔和而深邃,却带着浑厚的力量,直透入她的心底。 “嫁给我吧。”他说。 沈妱依旧怔在那里,不点而朱的双唇微张。 徐琰也不着急,静静的看着她,半晌才挑起一抹笑意,道:“怎么,傻了?” “殿下……不要顽笑了。”沈妱有些结巴,勉强定住心神,想要抽回手。 徐琰却不容她逃避,一只手接过茶杯,另一只手却牢牢的将她握住,挑眉道:“嫁给我不好吗?” 沈妱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道:“没有。只是……” 太突然了,也太……沈妱说不清那一瞬间是怎样的情绪,震惊之外,似乎隐然有一股欣喜,可是理智明明白白的告诉她,这是天方夜谭。 沈夫人早就告诫过她要远离徐琰,沈妱以前没有太放在心上,只不过是想着遇见他这样的人挺难得,没往婚嫁的事情上想过。可是如今……他是皇家贵胄,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多少京城的名门闺秀他都没放在眼里,会看上她这个平头百姓? 沈妱可不觉得做白日梦是什么美好的事情。 兴许端王殿下这会儿被气氛和故事感染,突发奇想吧,但是这样居于云端的人,又哪里真晓得“十年终不渝”的真意呢? 沈妱并不敢奢望,因此那一阵急剧的心跳平复后,心里竟然变得十分清明。她再度用力挣扎,成功的抽手回来,而后抬眸,平静的道:“承蒙殿下抬爱,民女并无此心。” 徐琰的神色倒是没有太大的波动,他十分悠然得体的举杯抿茶,淡然问道:“为什么?” 沈妱看着他那副淡定的样子,忽然有些恼怒,便道:“不为什么。故事讲完了,茶也刚好喝完,民女还要做题录,殿下请回吧。”说着竟自站起身来,走向书桌。 徐琰依旧站在那里,看她起身时衣衫摆起轻微的弧度。 书院里的冠服是青白交织的,男儿穿起来磊落儒雅,沈妱身板儿苗条,多少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愈发有种欲盖弥彰的韵味。他忽然想起她纤细的腰肢来,盈盈柔弱,揽在怀里必定是很曼妙的。 啜了一口茶,徐琰依旧淡定的看着沈妱,甚至嘴角都浮起了笑意。 沈妱坐到书桌前时,入耳的只有刷刷的雨声,半天没有听见徐琰离开的动静,抬头看过去时,徐琰正坦然望着她。就像那次她被召入静照阁,他在喝茶时偷看她藏在裙角下的绣鞋,被发现时不见半点愧疚。 这个人……有时候真有点无赖! 沈妱嗔恼的瞪他,不想多理会,依旧低头看书。徐琰却忽然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火苗微微一晃,徐琰的身影已经到了书桌跟前。他有时出现得悄无声息,有时候又像是走路生风,虽然衣衫不动,却能搅扰旁边的物事。沈妱停笔看她,晶亮的眸子里有极力压制的嗔恼。 徐琰俯身凑近她的面前,低声道:“我等你的回答。”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殿下怕是忘了。” 徐琰却仿佛是在玩味,瞧着她嗔恼的模样,再度逼近了一点点,气息可闻。 他悠然张口,语气笃定,“沈妱,你不是会乖乖遵从父母之命的闺中弱女。你的婚事,也不该由媒妁来定。我等着你。”说完便转身走了,留下沈妱在那里气结—— 他就这么自信,她会乐意嫁给他? 呀呀呸!才不会! 仔细想一想,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沈妱虽说对徐琰越来越有好感,但如果说要为了他舍弃庐陵这个安乐窝,而去京城那龙潭虎穴的地方,陷入规矩森严的王府中不得自由,那还是不可能的事情! 再者说了,徐琰这态度,怎么看都像是一时兴起而已。 沈妱停下手中的笔,有些失神。 不过也就出神了一小会儿,她便强自回神,依旧专心的看书,暂且将徐琰置之脑后。 反正没了霍宗渊在那儿虎视眈眈,沈夫人对她的婚事也不像最初那么急切了,沈妱如今的策略就是能拖则拖,最好等十七八岁往后再谈论婚事,那时候沈明若是能归来,她不必再支撑家业,转而去做一做书馆的事情,岂不是更好了? 回到沈府后她也没敢将此事告诉沈夫人,若无其事的往书楼里去了。 自征书令发起至今也有四五个月的时间了,沈平作为这次征书的重头人物,在劝别人进书的时候自然也该做个表率,多献些书。 不过沈家藏书十万余卷,不是一两天能整理出来的,沈平忙于奔波,这一趟又是两月未归,这整理书籍的事情就落在了沈妱的头上。 沈妱这里也不偷懒,她手头有庐陵书院和官府的藏书清册,上面详细记着书名、版本,她便对照这清册,将上头没有的,或是版本不同的书给挑出来,到现在已经有四五百卷了,也才核对了藏书中的一小半。 沈夫人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虽说不像沈妱父女那样精通藏书之事,对自家藏书多少还是熟悉的。外头书肆的事情自有何伯等人打理,她母女两个便进了书楼,慢慢挑选整理。 书楼里有一排排书架矗立,光线比别处稍显昏暗些,这些书籍又是最怕水火的,等闲也不敢带灯烛进去,母女两个整理到日倾西山的时候也就停手了。 沈家的规矩并不算太严,因书楼靠近玲珑山馆,母女俩便在此处用饭。 整个沈府就数玲珑山馆最是阴翳清幽,值此暑热未褪尽之时,在中庭的老槐树下闲谈用饭,甚是怡然。饭后沈夫人得空,便是帮她管事的柳妈妈回话之时,柳妈妈将大事回禀完了,沈夫人便问道:“后日就是蓁丫头的生辰了,礼物可备好了?” “回夫人,准备了一套姑娘制的套印书,另有玲珑玉兔和钗簪头面一套,夫人要不要过目?” “明儿再看吧。”沈夫人想了想,“蓁丫头年底就要上京城去,明年的生辰怕是要在那里过了,这回的礼物该厚些才是。回头我再添一些吧。” 沈妱在旁边听着,便叹道:“离年底也就四五个月啦,蓁表姐这一趟上京,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 ——听大人们隐约透出的口风,据说蒋文英入阁的事已经有了苗头,若无意外,恐怕明年年初就能有信儿,到时候他们家自然要搬到京城去。蒋蓁的婚期就在明年年底,这一年里又要备嫁,又要熟悉京城的人物,恐怕是不会再有时间回庐陵了。 沈夫人闻言也是感慨,道:“一转眼你们都已经这么大了。” 母女俩一直坐到月近中天才各自安歇。 到得蒋蓁生辰那日,沈夫人便带着沈妱早早过去了。虽说蒋蓁只是个孩子,但布政使大人的千金,其待遇自是不同。武川多的是想在蒋家跟前献殷勤的人,因此蒋家虽不设宴,送礼来道贺的人却几乎踏破门槛。 蒋文英的仕途如今正在节骨眼上,蒋姨妈可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岔子,因此能推则推,后来便由她亲自出面接待些前来道贺的女客,礼物却是一概不取。而蒋蓁则在府里的后花园摆了一桌,请了三个常来往的姐妹玩闹,聊表庆祝。 这些人沈妱也都见过,陆玥儿自不必说,一位是蒋文英副手的闺女韩真,剩下一个是蒋如昀之妻卫氏的娘家妹妹,叫卫嫣。这几位虽说都是官家千金,但因和蒋蓁要好,对沈妱也十分友爱,五个人嬉笑一处,倒也其乐融融。 谁知道玩到一半,却来了位不速之客,乃是秦愈的妹妹秦霏。 秦霏是跟着秦夫人过来的。 秦霏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平常也爱往热闹堆里钻,不过先前因为沈妱掌掴秦霏时蒋蓁十分维护,秦霏有好一阵子没往蒋家来,蒋蓁跟她关系平平,自然也不会下帖去请,这回也不知道秦霏怎么有如此兴头,能不请自来。 既有客至,蒋蓁自然不能冷待,便迎过去笑道:“听说秦二姑娘近来潜心读书,不理俗务,因此没敢打搅,快请坐吧。”说着便命人添碗加箸。 秦霏也是满脸的笑意,拉着蒋蓁道了几句庆贺生辰的话,又拉着后头一位绫罗满身的姑娘上前,道:“这是我霍家表姐,一块儿来凑凑热闹,蓁姑娘不会嫌烦吧?” “哪里会。”蒋蓁虽然天真娇憨,如今即将嫁人,也慢慢的练出情绪内敛的本事来,热情的招呼那位姑娘入座,又笑道:“你霍家的表姐,莫不是从京城来的那位?” “正是呢,我表姐闺名霍宗清。”秦霏笑着,便将目光投向霍宗清。 这位霍家姑娘自然就是霍宗渊的双胞胎妹妹了,眉目神态中天然便有几分骄傲态度。 毕竟是公府出身,姑母是皇后、母亲是长公主,她有足够骄傲的资本,自然不会太把蒋蓁这等官员之女放在眼里。 她点了点头,虽然脸上挂着笑意,那语气却甚为敷衍,“听说蒋姑娘即将入京,将来咱们来往就更多了,这回特来祝贺芳辰。”话是对着蒋蓁说的,那眼神却不住的往沈妱脸上瞟。 沈妱和蒋蓁眼神交汇,见蒋蓁也是一脸的困惑,心中愈发不解。 她倒是听说这回霍宗渊来庐陵时带了他的双胞胎妹妹,目下就住在秦家,那是好吃好喝、山珍海味的招待着,比对个公主还要尽心。 不过按理来说,秦夫人是庶出,要不是秦雄身为一方军政大员,以霍家的门楣,恐怕未必会对这门亲戚上心。而霍宗清出身高贵,来了此处,跟嫡出的表姐秦霓交好还说得过去,怎么如今却跟秦霏搅在了一起,还如此突兀的来了蒋家? 因有霍宗渊那档子事儿,沈妱对霍家并无好感,便撇开了目光。 谁知道霍宗清一口茶还没喝下去呢,就开口问道:“听说蒋姑娘有个表妹叫沈妱的,是哪位?” 沈妱更是诧异,抬头时正巧蒋蓁也朝她看过来。 蒋蓁对霍宗渊那些事情是再清楚不过,这回霍宗清特特提起沈妱来,自然觉得来者不善,不由往沈妱身边坐下,道:“这位就是我的表妹,沈家阿妱。” “不过如此。”霍宗清挑剔的目光落在沈妱脸上,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沈妱心中冷笑,看来这位霍宗清的教养,跟那位纨绔双胞胎哥哥是半斤八两了。她倒是不想给蒋蓁惹事儿,便按下微微的恼怒,道:“霍姑娘既是来为我表姐庆贺生辰的,便请饮杯桂子茶吧,是表姐亲自泡的。” 蒋蓁颇为诧异。 这桂子茶确实是她今日特地拿来招待客人的,可并不是她亲自泡的呀! 她不由扭头看向沈妱。 ☆、第36章 沈妱脸上还是客气的笑容,“桂子茶温中平肝,这时节里喝来好,秦姑娘也尝尝。 ”说着便递了一杯给秦霏。 旁边蒋蓁一愣,感受到沈妱在她指尖轻轻捏了捏,旋即明白过来——桂子温中平肝,能清肝火,这会儿推荐给霍宗清,可不正合适么? 她暗笑归暗笑,到底怕霍宗清恼怒,转而瞧向霍宗清的脸色,见那位并没反应过来,这才放心,便也笑道:“霍姑娘且尝尝味道如何。” 霍宗清再怎么骄横,也不至于连蒋蓁的面子也驳回去。 虽说蒋蓁论身份地位都不及她,但人家毕竟是蒋文英的千金,将来宁远候府的儿媳,两人并没什么仇恨纠葛,自然得留一些日后相见的余地。 可沈妱就不一样了,霍宗清的目光在沈妱身上逡巡,半点都不掩饰审视的意思。她将那杯松子茶喝尽,又道:“听说武川学政家的薛姑娘伶俐可爱,跟蒋姑娘也颇投缘,不知道是在座的哪位呢?” 跟薛凝投缘?蒋蓁心中冷笑。 显见得是秦霏丛中作梗,她便微微一笑道:“霍姑娘怕是听岔了,跟我投缘的是眼前的这几位,哪里有什么薛姑娘。这位是陆家玥儿,这位是卫嫣,这位是韩真,不知道秦姑娘提起过没有。” 秦霏纵然狐假虎威,却也不会平白去惹这三位姑娘,便道:“倒是跟表姐提过。” “既然霍姑娘知道,那就更好了,咱们正在玩射覆,两位要不要同乐?” 秦霏闻言便不自主的往后退了退,她虽有个号称“文曲星”的兄长,本身却没多少学识,跟眼前这几位比起来,必然会落入下乘。反正她今日是成心来借霍宗清之势打压沈妱的,便道:“说起来,薛凝可是最好此道了,可惜啊,如今她被人坑害留在了嘉义,唉。” “被人坑害?”霍宗清随即唱和。 “表姐你不知道,我听人说这回去嘉义的时候,当地有个姑娘不慎受伤,咱们这位沈妱姑娘就把罪名往薛凝头上推,撺掇着把薛凝留在了那里,给人当丫鬟使呢——” “秦姑娘这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沈妱立马打断她,一脸好笑的表情,“当时学政大人和端王殿下都在场,是他们公断才有此决定,岂是我能撺掇的?这小道消息虽说传得快,但秦姑娘如此身份,总该懂得明辨真伪吧?” “消息传得真真的,沈妱你还想抵赖啊?也亏得薛大人那样正直的人,居然被你蒙骗。” 薛万荣正直?沈妱简直想冷笑出声,“依秦姑娘之见,倒是我能说会道,蒙骗了薛大人。这也就罢了,当时端王殿下也在场,难道他也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能轻易被几句话蒙蔽?沈妱自问还没有那样的好本事!” 秦霏一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秦霏不敢编排端王,霍宗清却未必没有这样的胆子。 听沈妱说到了正题上,霍宗清不由一笑道:“那可未必,这世间从来都不缺能言善辩、巧言令色之人,端王殿下再怎么英明,也会有不查的时候。何况,他能被你哄得对我兄长动手,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表姐说的没错,还真是个狐媚子!” ——霍宗清跟霍宗渊一样,仗着公主母亲和皇后姑姑撑腰,十分大胆。 端王是她的舅舅,哪怕编排几句,将来撒个娇说是姑娘家一时心直口快也就完了,端王还真不能拿她怎么样。 沈妱闻言不怒反笑,笑眯眯的盯着霍宗清,“倒是忘了霍姑娘那位骄横跋扈的兄长。如此看来,我打算讲道理,那可真是天真了。” “你!”霍宗清哪里不明白沈妱的意思,蘅国公府的双胞胎里面,兄长骄横跋扈,妹妹蛮不讲理,这样的话她在京城已经明里暗里听过无数遍了。 谁知道到了庐陵地界,沈妱一介平头百姓居然也敢这样说话? 她正待发怒,就听对面陆玥儿忽然噗嗤一笑。 陆玥儿这一笑声音不小,登时引得众人注目,她脸上是天真的笑容,悠悠然道:“我还想着这是哪个霍家表姐呢,原来是霍小公爷的妹妹呀。唉,阿霏你怎么不早说!”说着起身,以茶代酒,向霍宗清道:“早就从阿霏那里听了许多霍姑娘的传奇故事,一直无缘拜会,今日一见,真是有幸!” 霍宗清被这话说得一愣,秦霏也有些意外,心说她什么时候跟陆玥儿说过霍宗清的事情了? 陆玥儿却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听阿霏说,霍姑娘为人耿直磊落,和骄横跋扈的霍小公爷半点都不一样。霍小公爷最爱欺凌弱小、欺行霸市,到哪儿都被人恨得牙根痒痒,倒是霍姑娘,怜贫惜老,听说还曾为贫弱的老妇人赠了五百两银子?还曾给人送医送药?真是古道热肠啊!” 这话看着恭维,可只有霍宗清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登时懊恼。 何况,秦霏竟然编排她哥哥? 还没来得及她发怒呢,蒋蓁也在旁讶异道:“这……怎么阿霏跟我说是她表姐先为非作歹打死了人,后来才送银子呢?至于那医药,也是把人打残了才送的呀。”说着向霍宗清歉然道:“当时我并不知道她说的是霍姑娘,还曾说那是骄横之人,颇多误解。今日一见,霍姑娘如此慈眉善目,行止端方,倒是我想岔了,还望见谅。” 上面这两件事乃是霍宗清的痛处,为此没少受皇后和长公主的唠叨,到如今一提一个怒。她哪里还有心思分辨蒋蓁话里的虚实,登时面现怒色,恶狠狠的瞪着秦霏。 秦霏瞠目结舌,被这气势一震,登时有些结巴,“表姐……我……我没说过这样的话啊。” “凭你也配叫我表姐!”霍宗清将这结巴视为做贼心虚,扫了一眼脸现尴尬的蒋蓁,暗想那两件事最后处理得隐秘,知之者甚少。蒋蓁的外祖在京城中,又和宁远候府有瓜葛,对京城的事有耳闻也就罢了,可那个陆玥儿如何能知道? 必然是秦霏说的! 秦霏这人爱说闲话的本事霍宗清早已有所领教,此时更是深信不疑。 而秦霏此时已经傻了。她最初还觉得这个表姐好哄,被姐妹俩三两句话就挑起了肝火,帮着来打压沈妱,谁知道这会儿她又被蒋蓁的三言两语给挑拨了?登时委屈道:“表姐你误会了,我从不曾说这样的话。” 霍宗清哼了一声,目中已经燃起了怒意。 蒋蓁见她姐妹二人起罅隙,当即在旁火上浇油道:“霍姑娘先消消气,阿霏年纪尚小,说起话来口没遮拦,兴许她当时只是听错了。”又赶紧弥补道,“你瞧……后来又解释开了不是吗,也跟大家都说了,霍姑娘赠银送药,这可是慈悲心肠。” 这不更坐实了秦霏胡说八道的罪名嘛!还暗指她到处大嘴巴传闲话!秦霏恨得牙根痒痒。 平常她跟沈妱不对付,对蒋蓁和陆玥儿自然也没多少好感,只是碍着对方的身份有敷衍来往,关系向来不咸不淡,什么时候她们曾用过“阿霏”这样亲昵的称呼? 可霍宗清显然不这么想,她也只是因为霍宗渊的事情对沈妱有气,又听秦霓说沈妱很会勾引端王,连薛凝都被她坑害等话,被秦霏撺掇了一番,这才想来打消沈妱的气焰。 至于秦霏和庐陵众位千金的关系,她如何能够知晓? 这会儿听她们一口一个“阿霏”,又是帮着开脱,显然交情不浅。 霍宗清本来就不甚看得上秦霏说闲话的小家子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见秦霏又露出那副委屈含泪的模样来,愈发觉得此人委实太会做戏,娇柔作态的样子尤其可恨,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秦霏被那一巴掌给打懵了,耻辱、羞愧、恼怒,万般滋味煞时涌上了心头。她也是秦雄捧在手心里宝贝大的,再怎么顾忌霍宗清的身份,自身又怎会没有傲气,如今霍宗清在外人跟前当场反目,还赏了她这个耳刮子,脸上那里挂得住? 虽然一声没坑,秦霏眼里两行眼泪却是唰的就下来了。 霍宗清才不管她的委屈,她们兄妹在秦府住着,秦雄夫妇向来都是捧着恭维着,连秦霓那样的嫡女都不敢给半点脸色,她秦霏算什么东西?更何况,秦夫人对这个庶女向来都是明捧暗踩,知道秦霏受辱,暗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如此一想,霍宗清更觉理直气壮,看都不看秦霏一眼,转身就怒气冲冲的走了。 秦霏呆了一瞬,却不敢就此跟霍宗清分开,忙恨恨瞪了沈妱等人一眼,扭身跟过去了。 在座的五个人都没想到这表姐妹俩风风火火的来闹事,最后又风风火火的闹崩离开,都愣了一瞬,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妱最烦秦家姐妹这样挑拨离间的性子,如今秦霏偷鸡不成蚀把米,更叫人觉得痛快,忍不住捧起酒杯,几个人心意相通,均是举杯饮尽,倒有些庆贺的意思了。 蒋蓁笑得最是开心,瞧着陆玥儿,满眼的佩服,“还是你应变得快,我是怎么都没想到反间这法子的。” 陆玥儿笑得无辜,“这能怪我吗?谁叫霍姑娘的事迹各处流传,秦二姑娘又喜好搬弄是非呢。且叫她们各自猜忌去吧。” 这一场小宴到底没被她们搅扰了气氛,几个人依旧高高兴兴的行令玩耍,直至后晌方散。 送走了陆玥儿、韩真和卫嫣,沈妱跟蒋蓁携手闲逛,沈妱到底有些担忧,“霍宗清这一回去,除了恼恨秦霏,必然也会恼恨咱们。表姐你到了京城,兴许还得跟她打交道,可要小心她些。” “霍宗清这人骄横跋扈,自视甚高,今日也不是我跟她有仇,往后让着她一些也就是了。”蒋蓁倒是看得开,“往后到了京城,侯门之中少不了是非,这又能算得上什么。”虽说看得通达,到底也有些委屈无奈的意思。 沈妱忍不住心中叹气。她和蒋蓁结识多年,彼此的性情最是熟悉,让蒋蓁嫁入侯门之中,委实有些难为了。不过各人自有造化,蒋文英和蒋姨妈既然给她安排了这条路,蒋蓁是别无选择了。 蒋蓁又不放心,道:“倒是秦霏这个人小心眼爱记仇,你往后可要小心。嗐,秦家除了你那个书院的同窗秦愈,剩下的有几个好缠的?我就怕秦霏不敢嫉恨霍宗清,反倒往你头上撒气。” “那倒没什么,秦霏再恶也只是个姑娘,她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沈妱含笑。 因蒋姨妈打算腊月初上京,赶在过年前到达外祖孟家,借着年节里请酒的机会叫蒋蓁多结识些人,如此算来,蒋蓁在庐陵也就能住四个月了。念及今后离别,沈妱母女俩怎么舍得,四个人一直坐到月上柳少,沈妱才跟着沈夫人依依不舍的走了。 往后的几天里,沈妱依旧是书院和沈家书楼两头忙活,好在徐琰这两日又成了见首不见尾的人,沈妱跟他没打过照面,反倒觉得轻松。有董叔谨在书院里帮忙,沈妱做事做得劲头十足。 到了八月初六的时候,沈平一行人顺利抵达庐陵。 彼时沈妱就在庐陵书院的静照阁里,见着沈平一行人进来,登时喜不自胜,忙扔下手中的书,趴在窗口观望。 不过她也晓得轻重,沈平等人显然是刚进城就来了书院,要来复命。虽然端王殿下和薛万荣都不在,主持征书的官员和书院的院长等人却还在此间,难免要上报此行的成果。 沈妱跟沈平分别了两月,这时候心里欢喜雀跃,哪里还有心思细细看书,便趴在窗边,揪着面前的桂花树做耍。好容易等到他们述职完毕,见那两位官员率先离开,沈妱连忙蹬蹬蹬跑下阁楼,到了门口时,就见沈平带着秦愈正往外行。 “爹!”沈妱甜甜一声,鸟儿般飞窜过去。 沈平未料爱女居然就在这里,登时也是喜上眉梢,笑道:“我还以为你偷懒在家,却原来是躲在这里。” 沈妱皱着鼻子哼哼,“女儿最近可乖了,就连楼院长都赞不绝口呢!”说着朝秦愈粲然一笑,“益之兄,多谢你一路照顾我爹爹。” 秦愈陡然见到沈妱,也是满腔激动,碍着沈平在场没敢放肆。这时候沈妱搭话过来,他自是喜悦,道:“是夫子一路照顾教导我,叫我受益匪浅。阿妱,你的腿伤都好了吗?” “定是好透了。”沈平微笑,“你瞧她跑得比兔子还快。” 沈妱嘿嘿一笑,问道:“你们还有公干么?” “奔波了三个月,总该歇歇了。”沈平转头向秦愈道:“令尊令堂必然也记挂得很,益之你也先回府吧,剩下的事情我们明日细说。” “我送先生回去吧。”秦愈久未与沈妱见面,很是流连。 沈平却笑道:“我和阿妱乘马车行得慢,你自回家去,明日咱们还是静照阁里见。”眼角余光瞥见沈妱,又补充道:“这一路我也同你说过许多道理,这回得了闲,你也慢慢琢磨琢磨。” 秦愈向来沉稳不惊的脸色掠过一丝黯然,却也不敢违抗夫子之命,陪着沈平到了门外,便躬身作别,“学生告辞了。”翻身上马时恰看见沈妱正踩着矮凳上车,书院门口的桂花树这时候已经开得香气四盈,有一两串碎花垂下来,擦着她的发髻。 曼妙的背影,灵秀的笑脸,多少个日夜的思念啊。 秦愈一时忘了策马,只是呆在那里,瞧着车帘垂下,马车缓缓驶离,带走一串桂花的香气。 书院门口的巷子里有风掠过,卷起摧落在地的花瓣和残叶,秦愈呆了良久,忽然打了个寒颤。抬头一瞧,天上乌云掩了日头,已渐渐阴沉了下来,巷子里的风声愈发细密,他低头瞧着身上还未换掉的夏衫,觉得周遭陡然添了凉意。 已近中秋了啊,难怪觉出了萧瑟的味道。 而在另一边,沈妱却没有半点悲秋的心思。她缩在马车里,只顾瞧着沈平嘿嘿傻笑,傻笑了半天,又想起郑训的事情来,顿时心中添了伤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对沈平说了。 沈平却颇疲倦,为了早些回家,他们返程时是快马加鞭一路疾行,他坐在车里,可被颠得够呛。这会儿一靠马车里的软枕,两个眼皮就要打起架来,勉强考问了几句沈妱这两天的进益,最后还是被沈妱给说得去会周公了。 再一睁眼就已是沈家的门口,这辆马车沈家人当然认识,车子靠近书肆的时候何伯就已兴冲冲的打发人报信儿去了,等马车到了府门前,那门房早就开门相候了。 父女俩下了车,自有人去打点车中物事,他俩才过影壁,沈夫人也已迎了出来。 一家人高高兴兴的给沈平接风洗尘,沈妱又缠着沈平讲后面路途中的趣闻,闲话家常时不觉时间飞逝,展眼便已是暮色四合。 一家人围坐叙话,开心的事情说完,沈妱和沈夫人相视一眼,还是沈夫人开口了,“上月二十的时候,郑老先生去了。” 沈平表情微微一僵,“你说郑……他去了?” 沈夫人点头道:“兴许是被人逼得狠了,他放火烧了书楼,自己也葬身火海。官府当晚就立了案子,后来牵扯出了薛万荣,据说奏报已经送到御案上了。” 沈平依旧震惊,“他竟然真的烧了书楼?”一时间又痛又叹,半晌才道:“端王殿下那里怎么说?” 沈妱便道:“郑老先生出事的第二天我就冒昧去了留园,端王说他当晚就将此事奏禀皇帝。还说……这事可能涉及秦雄,事情太多,他才没能照顾齐全。”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有些帮徐琰开脱的意思。 沈平毕竟是久历风霜之人,虽然不入仕途,对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些门道。闻言叹了口气道:“改日我再去留园拜谢殿下吧。”说着竟自起身,慢慢的往外走。 沈妱有些担心,瞧了沈夫人一眼,沈夫人便道:“他挺得过来。”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便叫沈妱自回玲珑山馆歇息,她却孤身往沈平的书房去了。 而此时的留园里,徐琰带着一路风尘疾驰回府,进门后便匆匆赶往书房。书房里面,跟随前来留园的端王府长史早就等着了,书房内灯火俱明,一应丫鬟仆役早已都退至院外,只有几个管事的下属等候。 徐琰将身上的披风随手扔到衣架上,长史小步跟过去道:“殿下可算回来了,这是京城那边刚递来的消息。”说着,双手奉上数个信筒。 “叫人预备热水和伤药,顾安马上就到。”徐琰一面拆那信筒,一面吩咐。 长史面色一变道:“顾安受伤了?” “伤得不轻,叫人好生照看。”说着侧头想角落的黑暗处吩咐道:“派人留意四周,但凡有人跟过来,杀无赦。”那角落里有人轻飘飘的走了,长史有些担心,“殿下,要不要通知青衣?” “这倒不必。只是从泰宁跟过来的几个人,叫人盯着点,看秦雄那边的动静。”徐琰的脸上是驰骋沙场时常见的沉肃决断,将那信的内容都瞧过了,面色总算和缓了一些。 长史虽说是朝廷给的官职,却也是徐琰调.教出来的心腹,他上前一步低声问道:“殿下,情况如何?” “薛万荣罪行已彰,最初是想判处流刑,后来太子插了一手,流刑便改成了斩刑,家产抄没,家人也都要充为官奴。这是四天前的消息,这时候官府也该接到文书了。” “这……”长史是个五十岁的小老头子,看着虽不精明,办起事儿来却极有条理,端王府对外打交道时,大多数都是由他来安排的。此时他两只眼睛一眯,内里有精湛的光芒闪烁,“这么说,太子殿下也知道薛万荣的真实身份了?” “薛万荣搜刮的那套《南华真经》最后出现在了魏王手里,加上以前薛万荣就已做过许多阳奉阴违的事情,哼,太子詹事本就跟薛万荣不对付,这回证据确凿,太子哪里还会再相信他。” “也是,薛万荣竟然明投太子、暗助魏王,难怪太子殿下如此生气。” 徐琰冷笑道:“薛万荣作恶多端,许多事情虽然还不能翻到明面上来,但有太子这么一插手,他这斩刑是罪有应得!不过——”他本就极为疲倦,此时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强打精神,“怕是太子最近会对魏王出手,魏王现管着京城那边征书的事情,绝不能叫太子把这事儿搅进来。” 长史躬身道:“卑职遵命,京城那边有米、穆两位阁老,殿下不必担心。” 徐琰便挥手道:“顾安处理完伤口后来叫我,你们都退下吧。” “卑职已叫膳司煲了汤,这就给殿下送来么?” 徐琰便点头。 待得长史退出去,徐琰一手摩挲着信筒,另一只手撑在桌上,扶住昏沉的头。 这一路昼夜未歇,实在是累极了,可还有事情没吩咐完,徐琰也不敢就此沉沉睡去,勉强打着精神等待顾安,又把这两日堆积的文书粗略翻了翻,见着两页涉及秦雄的文书时,特意挑出来放在一旁,待明日细看。 过了两柱香的功夫,才听见书房外的敲门声。 徐琰便起身出门,往顾安的住处而去。 这一趟回来,徐琰虽未负伤,顾安却险些舍去半条命,中途两人又分道而行,徐琰心里记挂得很。进了屋里,就见随身带着的郎中正在旁边开药方,屋里除了两个极得信任的侍卫外并无旁人,而顾安躺在床榻上,见着徐琰时便挣扎着要起来。 徐琰忙示意他不必多礼,问道:“伤势如何?” “腿上有两处箭伤,背心一处箭伤几乎触及要害,那箭上还有毒,这一路奔驰,原先两处未痊愈的伤口也都撕裂了。属下已经清了毒素,倒是无碍,不过他身上伤处太多,恐怕得修养七八日,才能痊愈。” 徐琰便道:“五麟教的毒箭十分阴险,不可掉以轻心。” 他走到顾安榻边坐定,道:“京城那边事情已定,暂且不用你费神。五麟教的事我交给姚三和钟四,你且安心休养。回来时收获如何?” 顾安显然也是倦极,禀报事情的时候却又有了精神头,道:“我特意布了圈套,捉了一人回来,已教人看押严审。殿下,虽然明面上是五麟教出手,但以属下后来的发现,这回的刺杀,怕是……临江王在背后出手。” “好一个临江王!”徐琰冷笑一声,原以为这个不得宠的皇叔会在边陲安心享乐,平时没太放在眼里,谁知道他竟然还有这等狠心! 只是临江王素来与世无争,他又是皇室旁支,皇兄膝下子嗣不少,这皇位再怎么样都落不到他的手上,他为何却要如此苦心经营? 除了五麟教外,他会不会还跟夜秦国有牵扯?是为财,还是为势?想到那位身体发福,向来都乐呵呵的皇叔,徐琰竟觉得此人叫他有些看不透。 顾安也叹道:“若不是殿下这次亲自去查探,咱们是怎么都想不到,临江王居然会牵扯得那么深!” “他敢叫人行刺本王,以前倒是我小瞧。”徐琰顿了顿,又道:“黑鹰那边如何?” “他擒了一位弟兄,又被我一剑刺穿肋下。重伤而归,又抓到了他们想要的人物,应当不会惹人起疑。近来五麟教中怕是事务繁多,他恐怕抽不出身来。” “这回难为他了。”徐琰便叫顾安好生休养,他本身也是累得头疼昏重,回屋后随意擦洗几下,倒头便睡。 这一睡便是人事不知,醒来时已近次日的晌午,外面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天上阴沉得像扯絮一样,加上入秋后天气渐凉,这雨丝落在身上竟是冰凉。 徐琰歇了一夜后精神焕发,用过午饭后先去看了顾安的伤势,又去瞧了瞧昨夜那人的审问进展,再回到书房处理了堆积的文书,才是申时将至。 他也不打伞,在园子里闲逛了两步,想起前两个夜晚的艰险和沈明的重伤,不免就想起了沈妱。 也是数日未见了,不知道上回跟她说的事情,她考虑得如何了? 唇角不免牵起笑意,徐琰先往书院去了一趟,听说沈妱今日并没有来,于是连静照阁都没去,直接反身往沈家去了。他并不知道沈平等人昨日回来的事情,想着如今沈家就只有沈夫人和沈妱在,若是突兀拜访,那也未免太过刻意,倒不如…… ☆、第37章 阴雨天气里各处都分外寂静,就连沈家书肆的声音都冷淡了许多,伙计们或是打盹或是围在一起闲聊,倒是悠闲。 徐琰转个弯儿靠近沈府的院墙,心念一动,便飞身而起,悄无声息的进了园子。 沈妱这会儿正在窗边坐着抄书。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整个玲珑山馆里安静得很,石楠等人都在隔壁的小间里玩骰子,她的面前摆着一本经书,手下兔毫缓缓流过,漂亮的簪花小楷整齐雅致。 昨晚沈平为郑训的事情翻覆了半夜,今晨就说要择日前去祭奠,让沈夫人和沈妱合力手抄一份经书出来。沈妱便乖乖的应了,因此也没去书院,从吃了早饭后就开始抄,到现在已经抄写了大半。 耳边是富有韵律的雨声,心中是教人通透的佛经,抄到这会儿,沈妱已是心如止水。 檀香味若有若无的萦绕在鼻端,她将一小节抄完后停笔暂歇,毛笔搁在青山笔架上,转头往外。外面雨下得规规矩矩,又有屋檐挡着,不会斜吹入窗,是以沈妱从早上就放心的开着整个窗扇,也好借着雨的凉气提神醒脑。 窗边是闲闲蜷缩着的小红狐狸,外面是零落满地的桂花,这雨从昨儿下午起就断断续续的,此时地上早已湿透,檐头水声潺潺,夹杂着雨声入耳,绵绵不绝。 她蓦然就想起了那天的静照阁,也是这样的雨声,小火炉上茶水鼎沸,徐琰就坐在对面…… 停下停下!沈妱连忙摇头,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随后把狐狸抱在怀中,抬目望向天空,雨幕里忽然出现了一道奇怪的……人影? 这样的阴雨天气里,怎么会有人影? 沈妱眯了眯眼细细瞧过去,就见院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他就藏身在院墙边那棵粗壮的桂花树下,身上是一袭玄青色的衣衫,没有打伞,浑身早就湿透了。他却有种闲庭信步的悠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是在赏雨景,又仿佛是在…… 沈妱呆了一呆,那边徐琰却忽然咧唇朝她笑了笑。 那笑容透过雨幕直击入沈妱的心底。 他怎么会在这里?来了多久?一直都在那里看着她么? 沈妱诧异的盯着雨幕里的徐琰,忘了他是尊贵的亲王,忘了送把伞过去,也忘了……徐琰这种私闯女儿家住处的行为其实已很大胆。 从窗边到院墙其实也就三四丈的距离,雨帘中他的面容稍显模糊。沈妱跟他对视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意识到徐琰刚才算是窥探她的*,心中略微有些羞涩,继而化作恼怒,伸手取了竹竿子,就想把窗扇合上。 徐琰却料事于先,右手一扬,有个东西穿透雨幕破窗飞来,沈妱下意识的接着,竟是个红香珠手串。她诧异抬头,就见徐琰又冲她笑了笑,而后纵身跃起,迅速消失在雨幕里。 要不是那香珠手串尚且带着他手掌的余温,沈妱几乎要怀疑刚才那是一场幻梦。 沈妱将那香珠手串把玩了好半天,想了想,便收在了后头书架上的匣子里。合上匣盖的时候却有种奇怪的眷恋,于是又拿出来瞧了瞧,觉得徐琰这行为虽然有些唐突,却也挺可爱。 像是情窦初开的小男生想办法逗姑娘开心一样。 情窦初开?想起徐琰素日里威仪端方的姿态,再想想刚才他温柔而笑的那一瞬,沈妱又觉得这反差也太大了! 正出神呢,就听院门吱呀一响,却是沈夫人冒雨来了。她的仪态向来端庄沉静,哪怕是在雨里,也是信步的悠然,后头的丫鬟为她撑着把精致的竹骨伞,加上沈夫人风韵未减,乍一看过去,端然成画。 沈妱连忙招呼着石楠迎过去,沈夫人进屋就检查她抄经的进展,见她抄得用心,也觉得安慰,道:“你父亲刚从衙署回来,说是薛万荣的案子有结果了。” “怎么判的?”沈妱迫切。 “斩刑。”沈夫人轻轻吐出两个字,却有毫不掩饰的快意。 “罪有应得!”沈妱但凡想到郑训的遭遇、玄诚真人死时的模样,就觉得薛万荣这是自作孽。随即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薛凝那里怎么办呢?” “官员若判斩刑,家眷大多难逃一劫,薛凝她们都要充作官奴了。” “官……奴?”沈妱一愣。 沈夫人轻轻一叹,“昔日尊贵昂扬,不过十几天里,就要从云端跌入尘埃。朝堂上是非翻覆,无非如此。若薛万荣留得性命,兴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日,恢复当日荣耀,可他如今身死,旧日里结下的那些冤家恐怕就要去找薛凝母女报复了。作孽啊。” “那薛凝就真的成了奴仆了?”沈妱对薛万荣的斩刑能拍手称快,对这个消息多少有些没法消化。 “也是那孩子命数不好。”沈夫人对薛凝的印象不算太坏,只觉得那样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沦落为奴,终究也是受牵累的无辜人。 “那她们会去往哪里?” “按理来说,薛万荣的家眷都在咱们庐陵,就该留在此处才是。不过我听他们的口风,说是京城中有人指名要把薛家母女带往京城的教坊司入籍,也不知是何人在背后使力。” 这倒是奇了,沈妱有些好奇,“那这人是想护着他们呢,还是想就近报仇呢?” “这我如何得知。”沈夫人抚着女儿的发梢,“好在这案子已有定论,明儿咱们去祭奠郑先生的时候,也能有个交代。” 沈妱闻言默然,送走了沈夫人后就又去抄经书,一直抄到午夜才睡下,却是用一整天的时间抄完了大半本经书。 次日清早,那雨势还没停下,沈家三口人便启程往城外去了。 道凌山上细雨凄迷,郑训在世时交友不多,沈平算一个,道凌观里的玄诚真人也算一个。他生前除了一心藏书,闲暇时便是寻道问佛,曾跟沈平说过等百年归去后,愿入道凌观外清修听钟,沈夫人听沈平提过,因此便在道凌观外为他立坟,倒是跟玄诚真人毗邻。 山路并不好走,沈妱正是身子骨活络的时候,有石楠在旁扶着也就是了。只是沈夫人毕竟已年近四十,虽有沈平和一个精壮的婆子一左一右扶着,到底走得慢,到了郑训坟前时已近晌午。 焚香祭拜完了,沈平在那里长吁短叹了一阵,又对着墓碑饮了几杯,瞧着雨势骤然猛烈起来,一行人便往道凌观中去歇息。 自打玄诚真人飞升,无疆消失无踪,这道观里就只剩下形同痴呆的百里小道童。后来有位玄诚真人的道友清虚真人闻讯而来,便留在了此间,和百里二人共同打理道馆。 观中香火本就不旺,值此连日下雨时更是人烟俱无。 清虚真人倒也乐善,迎着几人入内,叫百里奉茶。这位清虚真人颇会些岐黄之术,又擅人的经脉,每日里为百里推拿诊治,渐渐的也让他活络了起来,如今虽然依旧目光呆呆的,日常活动却是毫无阻碍。 沈平本也爱寻访道友,这回跟清虚真人初见,虽说不上相谈甚欢,气氛也颇融洽。 观中亦有藏书,沈妱对他们所谈的玄道之学兴致不高,便告声叨扰,想去藏经阁瞧瞧,清虚真人自是应允,叫沈妱自便。 沈妱便带着石楠前往藏经阁中。 这道凌观不算是大的道馆,虽说玄诚真人也爱书,藏经阁中其实也就七八百册的书籍。不过比起普通的藏书,道教的藏书在装帧、书函、经架上要讲究多了。 譬如普通书籍装潢,做夹板时以质坚而轻的梓木、楠木为贵,取其不生虫、不走性的功效,再次则是花梨、枣木,所考虑的不过是不生虫、不潮湿腐坏、不引来老鼠啃噬罢了,用何质何材,全看藏书家的喜好和能力。至于是否做书函,如何做书柜,全凭喜恶。 宗教的书就不一样了,其装帧蕴含着对经书的敬重,如同宫廷建筑的装饰有严格的规制一样,经书的装裹、经函、经橱、经架也都有规格要求,譬如装裹用锦绮,经函用雕玉、纯金之类,经橱用宝装香饰,经架也比寻常人家的讲究多了。 因此藏经阁中的书虽不多,却无不精致、无不考究。 沈妱虽未必能懂经中奥义,但能赏鉴赏鉴其装帧贮藏,就已是种享受了。 藏经阁不算太大,沈妱缓步其中,耳边是外面雨打树叶的疾疏韵律,指尖是装帧精美的经籍,慢慢走到最角落时却怔了怔——那里有一处经橱门敞开着,可以看见明黄色的经袋和零散堆着的经书。 清虚真人和百里都是道教中人,必然不会这般随意的扔下经书,难道是有人翻过?沈妱两步走过去,忽然发现那经橱后面的窗扇也是开着的,正在风中晃悠,有雨丝斜飘进来。 沈妱登时觉得不对劲,叫了声“石楠快退”,想要后退时却觉眼前黑影一闪,有个人五指箕张,向她面门袭来。 那人身手迅捷,沈妱背后又是经架,无路可退,登时吓得傻了。 谁知那手掌还没到她面门,那人忽然一声痛呼,侧身斜避,而后扔下沈妱不管,打开另一个窗扇,飞窜出去了。 沈妱险险的逃过一劫,脸上略有呆滞,叫了声“石楠”时无人应声,转过去一瞧,石楠已软倒在地,生死不明。沈妱吓了一跳,想要过去看看,却听有人道:“姑娘不必惊慌,她只是暂时昏迷。” 这声音出现得突兀,又是在背后飘出来,险些吓得沈妱惊呼出声,扭头看时,就见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面前,穿一身灰色的精干衣衫,抱臂而立。 这张脸有点熟悉……沈妱正回思时,那人却开口了,“沈姑娘不记得我?” “阁下是,端王殿下的侍卫?”沈妱模糊想起当时她和徐琰为了玄诚真人赶来道凌观,徐琰曾叫人近前吩咐事情,和这位的面容倒是挺像。 那人笑了一笑道:“姑娘好记性。道凌观中近来不□□生,姑娘请尽早回吧。” 沈妱却哪里肯轻易回去,问道:“刚才那人是在找东西?”等了半天也不见对面的人回答,她有些泄气,那人又是一笑道:“我奉命在此盯梢,姑娘若有疑问,请教殿下就是,这里无可奉告。” “好吧。”沈妱气馁,转头指着石楠,“她怎么办?” “摔倒后磕着架子了而已,姑娘切莫多言,免生风波。”说着纵身出了窗户,随手将一粒弹丸挥向石楠。那边石楠“哎哟”了一声,睁眼时就见沈妱正笑嘻嘻的凑在她面前,“笨丫头,这里面都能摔倒,磕着头了疼不疼?” 石楠摸了摸后脑勺,还真有点隐痛,回头一瞅那经架,不疑有他,“下了几天雨,这里面真是潮湿,姑娘可得提醒真人一句,别潮坏了这些经书。” “嗯,是得好好防潮。”沈妱环视一周,便带着石楠出去了。心里却在暗暗琢磨,着藏经阁里藏着的无非是道教典籍,先前有人来此夺《南华真经》,这回……她心念电转,莫非那人是冲着《通玄经》来的? 不管道凌观有没有藏《通玄经》,但被人盯着总归不是好事。当日郑训临死时说“通玄经,不给他”,那么他应该是知道通玄经的下落了?会在这道观里吗? 不管在或不在,这等重要的书籍不是沈妱能过问的,也只有将事情告诉沈平了。 幸好端王殿下已经派人来了道凌观,倒是周全。 这般胡思乱想,回到精舍时雨势已微,一家人便告辞而返。 回到沈府后用过晚饭,沈平命人将前些日子沈妱母女俩清点出来的书册搬到书房,父女俩一一核对,沈妱不免提起了《通玄经》的事情。 “郑老先生死的时候已经疯了,”她扭头看着沈平,“他临死前说了好几遍‘通玄经,不给他’,也不知道是指薛万荣还是秦雄。不过郑老先生去世前曾有阵子失踪了,后来端王救他回来时,他的精神就不大对,或许是薛万荣他们曾逼问过《通玄经》的事情。爹,你知道《通玄经》吗?” “那是一本讲生死轮回的书。”沈平的说法倒是跟徐琰一样,不过他头一次听到这隐情,却是扭头肃然看向沈妱,“郑先生去世时是在火场中,你当时就在场?” 沈妱没法撒谎,只能点头道:“原想救他出来的,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如愿。” 沈平立时脸上一沉,责怪道:“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冲进火场里去!当时在场那么多人,请别人帮忙不行吗。” “是我没考虑周全。”沈妱缩着脑袋认罪,又偷眼瞧向沈平,见沈平脸色和缓了些,便撒娇道:“最后也没什么危险,往后女儿不再鲁莽就是了,爹爹别生气。” “你啊!”沈平拿她没办法。 沈妱于是又道:“今儿在道凌观的藏经阁里,我瞧有人在翻里面藏的经书。有玄诚真人的事情在先,我想薛万荣已经伏法,想来那是秦雄的人,他们兴许就是在找《通玄经》” “哦?”沈平面色一沉,如炬的目光再次射向沈妱,她只好老实承认,“端王殿下已经派人在那里盯着了,所以无碍。” 沈平点头,又瞧着那烛火沉吟。过了半晌才道:“这本书关系重大,不许对外人提起,回头我去拜访端王殿下。” 他的脸上是少见的严肃,沈妱不由收起娇憨之态,乖乖应了。 过了两日,关于薛万荣的判决便传遍了庐陵城的大街小巷,薛家的一众女眷自然也没能逃脱厄运。沈妱那日从书院回家的路上恰巧看到关押薛夫人的车经过,想到远在嘉义的薛凝时,不免一声叹息。 不过薛家被抄,有件事却引起了沈妱的兴趣——薛万荣这些年搜集下来,已有藏书近两万卷,这次全都给充公了。 沈妱对那两万卷书有些眼馋,倒不是想中饱私囊,而是想借此机会,尝试一下关于书馆的构想。 按理来说,藏书充公后倒腾一番,一般会变成官府藏书,或者变个法子,成为书院的藏书,更甚者落入私家藏书。但官府藏书只供有限的人查阅,书院的藏书也只容学子借阅,外人却是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薛万荣身为学政,虽然时常帮着魏王搜罗道教典籍,但他个人的藏书里,大多还是以经史为主。若是能把这些书开放给庐陵的百姓们借阅,那该是怎样的好事? 沈妱想着这个主意,夜里辗转反侧,一时是兴奋期待,一时又是担忧忐忑,毕竟这书馆的构思她以前只隐约跟沈平提过,沈平那里都觉得行不通,官府会乐意舍下这块肥肉? 找父亲沈平吗?他人微言轻,能有何用? 找姨父蒋文英吗?沈妱对这位姨父可了解得很,为官谨慎,以政为主,必然会觉得小姑娘家异想天开。他也未必肯为了这个“不切实际”的书馆构想,去跟盯着这块肥肉的当地官员们起纠缠。 那么,有能力主持此事的……或许可以试试徐琰? ☆、第38章 徐琰没想到沈妱会主动找上他。 这丫头自打那次他提了婚事后就有意躲避,后来他自五麟教回来后冒雨私闯沈府,她也有愠色,这两天在书院都刻意避着他的。 这会儿主动来找,又是打着什么主意? 留园外的一排银杏渐渐现出纯黄的颜色,零落在路边的杂树花丛里,小姑娘穿着书院的冠服,策马而来。 徐琰也是刚从外面归来,便在府门前驻马,等沈妱近前时,挑眉看着她。 沈妱仿佛已全然忘了前些天的事情,近前施礼问候过了,恭维道:“端王殿下这匹马体格雄健、毛色油亮,实在是匹好马啊!” 这个马屁拍到了点子上,徐琰原本就容易对她温颜相对,此时更是露出笑容,“你若喜欢,我就送给你便了?” 又是送她……沈妱可不敢平白收东西,连忙摆手道:“哪能夺殿下所爱呢。”继而又摆出点谄媚的笑容来,“今日书院在郊外组织赛马,同窗们久闻殿下风姿矫健,极擅马术,冒昧想请殿下指点一二,不知殿下能否赏脸呢?” ——请端王殿下为一众名不见经传的学子指点马术,那可真是得有好大的脸面,沈妱对此并没有什么把握,不过为了后头的计划,却还是硬着头皮来试一试。 徐琰倒是挺有兴趣的样子,挑眉道:“赛马?” “是啊。”沈妱有些忐忑,“书院每年秋天都会去西山下赛马,这回有人提起殿下马术精绝,所以都盼着能得指点,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谈何怪罪,我也有意往西山一游,不如趁便过去。” 沈妱大喜,伸臂让道:“殿下请!” 徐琰也不叫人跟着,就势策马和沈妱往外同行,又觑着她问道:“怎么书院赛马,却是让你来请我?” 沈妱早已想好了托词,嘻嘻笑道:“同窗们敬畏殿下威仪,不敢冒犯。想着这回征书途中我跟殿下有点交情,便怂恿我前来,殿下不会觉得唐突吧?” “不会。”徐琰侧头,认真问道:“你觉得咱们仅止于‘有点交情’吗?” 他的目光灼热明亮,沉沉的压下来,叫沈妱有一瞬心慌。当然不仅仅是“有点交情”,两个人游过山、玩过水,徐琰送过她狐狸、手串,还曾说过什么“嫁给他”的话,交情深了去了。可那只是谦辞啊殿下,你真的要这么较真吗! 沈妱干笑着,“当然不是。殿下数次帮我,沈妱心里都记着呢。” “哦,那你是否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话?” …… 沈妱打算装聋作哑,侧头瞧着路边的风景,脸却不知道怎么红了起来。徐琰紧追不放,又问道:“沈妱,到底记不记得?” “民女……”沈妱有些结巴。说不记得吧,那明显是哄人的,说记得吧,这位殿下后面必然会跟她要答复。以他这脾气,如果沈妱说不,必然还会有更进一步的行径。 两侧都是坑啊,跳到哪边的伤害会小一些呢?沈妱急中生智,猛然一指道旁的一株银杏树,道:“这棵银杏树可真是好看啊!我听说京城的道路两侧种植了许多的银杏,等到秋天树叶变得纯黄,秋阳下如诗如画,一直心向往之。殿下久在京城,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说着,满含求教的眼神投过去,纯真无辜。 徐琰嘴角抽了抽,第一次觉得沈妱这脸皮有时候也挺厚的。 不过他也不是穷追不舍的人,他喜欢沈妱,却不会立时逼着她给答案。相比起来,他更喜欢慢慢的宠着她、腻着她,叫她逐渐沉沦,最后无法自拔,名正言顺的落入他的怀中。嗯,今日她主动邀请赛马,虽然动机不纯,好歹也是点进展。 徐琰笑着睇她一眼,如秋阳般绚烂夺目,答道:“当然是真的。你若有兴趣,不如跟我入京瞧瞧?” 沈妱前一刻还被那笑容眼神迷惑,听了这话立马举手投降。 再也不跟端王殿下耍心眼了,根本就是在给自己挖坑!端王殿下看着端肃威仪,其实调戏人的本事半点都不差!她默默的伤感了一回,庆幸两人已到了城门处,出城后路上宽敞可以策马狂奔,倒不必再延续这个话题了。 疾驰到西山脚下,那片由官府围出的赛马场里已经有五十几位学子等着了,半数参赛,半数观战。 庐陵书院的学子当然不止几十个,不过喜好赛马,又能恰好有空前来的人也不多,当先一位中年男子正是教导学子们课余马术的夫子,后头秦愈、董叔谨、韩思等人都翘首以待,见着沈妱和端王殿下并辔而来,连忙下马相迎。 徐琰在外人跟前就没那副可亲的态度了,驻马扫了一圈。那夫子便迎上来热络几句,继而安排赛马开始。 沈妱在接近同窗们的时候就拐了个弯儿,这时候已经跟董叔谨、秦愈他们站在一处了。 董叔谨眼中大是叹服,朝沈妱叹道:“能把端王殿下请来,真是服了你!阿妱你到底用的是什么法子?” 沈妱但笑不语。她提出这个建议并主动请缨的时候,其实并没提过她跟徐琰的交情,只说有秘法相激。夫子和同窗们并没抱太大的期待,便任由她去了,如今她当真请了徐琰驾临,就有不少人围过来好奇探听,秦愈便及时解围道:“端王殿下已上了观战台,咱们还是快准备赛马吧。” 在场的都是喜好马术之人,对徐琰这样以战功著称的王爷多少都有崇拜,这会儿徐琰观战,群情踊跃,赛场上果真火热了起来。 沈妱却是不会入场参赛的,她的马术虽说不差,跟姑娘们比起来还有机会拔个头筹,但要跟这些个龙精虎猛的少年郎相比,那可就差得远了。 不过秦愈文武兼修、董叔谨活泼好动,他们两人都要参赛,沈妱便放开马匹,自己先到那一带凉棚中坐着,安然观赛。因董叔谨带了妹妹董小璇过来,两个人倒正好结个伴儿。 董小璇虽是庶出,不过董家的主母与姨娘关系出乎意料的融洽,后来她便被记在了主母名下,将来好寻个好婚事。她跟董叔谨虽非一母所出,性格却是相似,待人十分友善,那张圆圆的脸蛋儿浮起笑意时,叫人喜欢。 沈妱刚见到董小璇的时候,总爱扮怪吓唬她,吓得董小璇每回见了她都要躲开,到这几年才渐渐好起来。两个人评点着赛场上少年郎们的马术,赏玩着西山的秋景,董小璇忽然叹息道:“上回咱们跟薛表姐一同游玩落霞峰,谁知道仅仅几个月过去,她就……唉。” 薛凝跟董家是表亲,董小璇跟薛凝的交情也一向还行。 沈妱知道董小璇没有恶意,闻言叹道:“是啊。” 两个人各自叹息。不过董小璇并不是藏着掖着的人,叹息便是叹息,不会引出什么下文来,喝了杯茶,注意力就又落到赛马场上了。 沈妱却有些出神。 落霞峰……那还是四月里的事情,彼时秦愈向她袒露心事,还是那样明朗温润的人,跟她关系也颇好,可这回他远游一趟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很多。 像是更沉默了,也更内敛了。没有像以前那样总把“阿妱”和“叔谨”挂在嘴边,跟董叔谨的来往也少了,行事愈发波澜不惊,偶尔目光相触时,叫人觉得更加幽深绵长,如同将烈焰藏在潭水之下,压抑而蓬勃。 他此时正驰骋在场上,在一众同窗中遥遥领先,箭一样的姿势如疾风掠过,博得阵阵叫好声。 沈妱忽然勾唇笑了笑。 所有的少年都要长大的,不是吗? 赛马结束时夫子便将一众参赛的学子召集在一起,传达刚才徐琰点评的话语。这会儿赛场闲置下来,观赛的人也都各自骑马,在场中慢跑闲玩。董叔谨和秦愈都凑在夫子跟前,董小璇骑马高乐去了,沈妱便出了赛场,信马由缰的走着。 她断定徐琰不会逗留太久,因此在这里等着他,好寻个由头带他去此行的目的地。目光扫了一圈没在人堆里看到他,忽听背后一声“沈妱”,回身时就见徐琰已策马向她走来。 “西山秋景不错,要不要去转一圈?”徐琰一手执缰,很是闲散的态度。 沈妱菀然一笑,“西山脚下有处村落,比这里更美,殿下要不要去瞧瞧?” “好。”徐琰答得简洁。 这一带山高水旷,两侧山峦起伏,秋日里树叶渐渐变了颜色,红的、黄的、墨绿的交织如画,高旷蓝天上云朵悠然飘荡,偶尔有山中隐士的琴声隐约随风入耳,策马其中时惬意得很。 两个人拐过山脚后行了一阵,眼前是一处村落。沈妱熟门熟路,带着徐琰到了一处低矮的木屋附近。 徐琰此时已明白沈妱今日是特意引他来此,倒是有些好奇。 木屋共四间,中间的屋门虚掩,两侧的屋子却是开窗敞门,几个孩童或趴或坐,都在那里读书,有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坐在门外的石凳子上,若有孩子捧着书过去请教,他便耐心的解释。 站着看了会儿,沈妱偏头问道:“殿下觉得这里如何?” “很好。”徐琰的回答依旧简洁。 沈妱便笑了笑,策马上前,那书生听见马蹄声抬起头来,见了是沈妱,不由喜道:“沈姑娘来了。”说着便放下书本相迎,里面有几个孩童闻言,也叫着“沈姐姐”跑了过来。 迎面而来的书生很腼腆,到了沈妱跟前时问道:“沈先生一切可好吗?” “一切都好,承蒙记挂。”沈妱笑着躬身,变戏法一样拿出个鼓鼓囊囊的锦袋,里面几个小袋子,装着蜜饯、糖糕之类的东西。她将东西散给那些孩童们,继而介绍道:“这是京城来的一位朋友,来瞧瞧这书屋。”抬眼见徐琰脸上并无愠色,便冲他一笑。 徐琰也很配合的将目光落在那木屋之上。 沈妱带着徐琰往那木屋走,又介绍道:“这位书生姓梁名栋,以前曾在书院读书,中了秀才后回家苦读,闲暇时就指点这些孩子们。” 此时三人已走到了木屋跟前,徐琰踱步进去,就见朴素的几排黄杨木书架,上头整整齐齐的摆着些书,有些已经被翻得旧了,边角卷起,显然是常被翻阅。 随意翻了翻,多是孩童启蒙的读物,往里的两架书相对干净些,内容则比最初的高深不少,大致一瞧,倒有循序渐进的意思。 梁栋便道:“村里的孩子们买不起书,这些都是沈先生赠送的,可以给他们借阅。我闲时教他们读书识字,这些孩子长进都不小。”他又腼腆的笑了笑,“不过有些书被翻阅了太多次,损毁成这样,见笑了。” “这是好事。”徐琰瞧了瞧周围的孩童,又低头问沈妱,“这难不成又是你的主意?” 沈妱颇有点得意,“这些孩子正是读书启蒙的时候,因为无钱买书,许多人求学若渴,却莫可奈何,只能虚度光阴。这些书虽不是值钱的珍宝,但给他们借出去读着,对孩子总有帮助。孩子们也懂事,拿了书也会小心爱护,读完了还回来,很少丢失。” “那这个册子呢?”徐琰随手翻着挂在门口的类似于账簿的东西。 “算是借阅册吧,借出去时登记,还回来再销掉。毕竟也得有个规矩嘛。”沈妱解释。 徐琰点头称许,瞧着那些或趴或坐的孩童时,绽出笑意。 他既觉得有趣,便就势在木屋前的石凳上坐了,和韩栋闲谈,问问此书屋效用如何。 两人离开时日色已经西斜了,徐琰大抵是没想到沈妱带他来瞧的竟是这个,新奇之余也不无赞叹,道:“我以为你的灵巧心思只在印书上,谁知还能用在这上头。” “殿下瞧着这书屋如何?”沈妱颇为期待。 “非常好!”徐琰评价得很坚定,“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殿下明白了?”沈妱大喜。 “这些孩子家境贫寒,若没有这书屋,恐怕很难有读书的机会。你父亲肯捐出这些书册来,也是善举,细察其心,比朝廷那些管着书院学务的还有心。” 沈妱便道:“殿下说的是,咱们虽然庐陵富庶,也还有许多买不起书的孩子,更何况其他地方。不止村中,庐陵城里也是如此,有好些孩子没钱买书,又没钱进书院,想看书都是没有门路。而书院和官府里藏着的书其实不少吧,可真正有几个人有资格用呢?许多书都被束之高阁,除了喂给蠹虫之外,竟无用武之地。” “这说法倒有趣。”徐琰不自觉的放缓马速,翻身下马牵着缓行,顺便听她“高论”。 沈妱也翻身下来,跟他并肩前行,续道:“书院藏书,其实还是为了教书育人。一本书放在那里,一个人读是读,十个人读也是读,读的人越多,就越能发挥它的价值。这世上有那么多买不起书的人,又有那么多被灰尘掩埋着的书籍,为何就不能把这些书拿出来,给人读呢?” “怎么拿出来读?”徐琰竟也听进去了她这番“不切实际”的想法。 沈妱见状,愈发胆大了,“就像这书屋一样,咱们可以在城里建个更大的书屋,就叫书馆吧。里面的书也是这样放着,可以供所有人来借阅,只要登记造册,限期归还,书就能流通起来,造福更多的人。” “想法是不错,可这书从哪儿来呢?我可不觉得书院的那些老先生们乐意把宝贝拿出来,给人糟蹋得破旧。”徐琰语气中颇有揶揄,倒不是针对沈妱,而是想到了那些嗜书如命、珍而重之的人。 “该藏的确实该藏,有些珍本典籍若被翻得旧了,那就是毁了无价之宝。但是像咱们书肆里刻印出来的书,旧的去了还有新的,为何不用呢?”沈妱嘿嘿一笑,总算是说到了正题上,“至于这书的来处嘛……殿下您觉得,拿薛大人那万卷藏书试试怎么样?” 她的笑容狡黠灵慧,明明是牵着他的鼻子走,明明是在算计东西,可落在徐琰眼里,却格外惹人喜爱。 斜阳洒在她身上,带着些微金色,照在她脸上时愈见肌肤的细腻滑嫩。她如扇的睫毛上下扑扇,一下下的扫过他心间。 “沈妱。”徐琰忽然凑近,忍不住抚上她的脸庞,声音低沉入心,“你总能给我惊喜。” 阳光衬出她的娇美,也映出他的挺拔,那张俊朗的脸缓缓凑近时,沈妱有些失神。 脸上是他的手指温润的触感,心底里仿佛有道声音在说,“应该避开!”可是脑子却完全不听使唤,只呆呆瞧着那张不可方物的容颜,直至他近得呼吸可闻,完全沦入他的气息中。 “沈妱。”徐琰的声音仿佛叹息,带着魅惑的味道,“嫁给我好不好?” 像是不自觉的沉沦,他的指尖抚过她的唇瓣,想要凑近了亲吻。 ☆、第39章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上,理智在那一瞬间回归,沈妱的脸唰的就红了,连忙后仰避开。 沈妱这一后退,徐琰也恍然回过神来,惊觉刚才的唐突,心里难得的尴尬别扭了一下。 两个人都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徐琰瞧着她绯红的脸蛋,半晌一笑,“抱歉,是我唐突了。” 沈妱心中有种微妙的眷恋,脸蛋愈发红了,翻身上马道:“天色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回城吧。” 徐琰应了一声,同她策马疾驰。 回城路上各自无言,直到进城后徐琰送她到了沈府附近,才开口道:“你今日所说之事,我会考虑。”本想加一句“我所说的事,你也该考虑。”终究是不舍得叫她尴尬,忍下了调戏的心思。 沈妱这时候倒是按下刚才的羞涩尴尬了,于是朝徐琰道:“多谢殿下!” 回到玲珑山馆后总有些心神不宁,石楠今日并未随她外出,这时候正在小厨房里跟石榴拿新收的桂花捣鼓糕点,石椒年纪最小,就在旁边打下手。 沈妱素日里也不骄矜,瞧她们做得兴致盎然,便叫她们继续,自己回房换了衣裳,扶着窗沿发呆。 对面那棵桂花树葳蕤茂盛,暮色里枝柯摇动,满院子都是桂花的香气。 徐琰送的那只小红狐狸颇恋沈妱,平时就爱趴在她的书桌上玩墨水,这会儿便爬到她怀里来,滴溜溜的眼睛转着,机灵可爱。 沈妱抚着柔软的狐狸毛,站了一时,转身打开书架上的抽屉,将那串红香珠拿出来,心神一动,就将它绕在了腕间。 圆润光彩的珠子绕在皓腕之上,红白分明,却分明带着柔和,像是那满坡的合欢花。 沈妱闭上眼睛,眼前是夕阳金色的光芒,似乎又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躬身含笑的姿势,仿佛呼吸近在咫尺,面庞触手可及。其实那一瞬,心里是有些期待他能亲下来的吧? 沈妱自顾自的笑了笑,如果不是生在这个时代,兴许当时她会遵从内心,不闪不避。 是从何时开始呢?她竟然不自觉的与他越走越近,渐渐信任、渐渐依赖。是在合欢花丛、相思树下?是在留园的月光荷塘畔?是在湄水的夜色里?还是那风雨交加、煮茶对坐的闲暇中? 她分辨不清。那种感觉隐隐约约,时而澎湃、时而低幽,仿佛春日旷野中拂过的微风一样不可捉摸,明明有着吹面不寒的细腻温润,却不可触摸,不知它起于何处,也不知它将会去往何方。 她收紧了怀里的小狐狸,脸上现出些微迷茫。 兴许是喜欢他的吧,可是那又如何? 徐琰是当朝亲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在庐陵只是个过客,他的归途在于京城、在于漠北,他的背后有着高不可攀的皇室、阴险诡谲的政局,还有京城世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那些东西于沈妱而言,遥远又模糊,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疼,甚至叫人惶惑害怕。 那些阴谋算计、揣测试探非她所求,相比之下,她宁可偏安一隅,简单而充实的沉浸在故纸堆中,尝试书馆与刻书。 所以,趁着如今还只是些微星火,尽快扑灭吧,断去燎原之势! 沈妱吁了口气,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她将那红香珠手串摘下来,踩着凳子将它锁在书架的最顶端。 目光落向红狐狸时,却是半点都舍不得,想了想,红狐狸自有灵性,也不能纯粹算作是徐琰之物吧?于是心安理得的抱起来,踱着小步往小厨房去了。 石榴的新糕点尝试得很成功,这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沈妱便叫她整整齐齐的码了一食盒,而后叫石楠拎着,往沈夫人住处去了。 过了两天便是中秋,沈夫人早已叫人扎了好些有趣的灯笼,预备晚上放灯做耍。 这一日书院休沐,沈平那里也难得得空,吃完早饭后一家子便开始打点各色东西,预备过节。还没忙活一阵呢,外面递来一封拜帖,沈平一见,登时喜笑颜开,旁边沈夫人便问道:“是谁来了?这么高兴。” “朱筠回来了。”沈平笑着瞧了沈妱一眼,而后吩咐道:“快请入客厅相见。” 他这里高高兴兴的去了,沈妱却生出了逃跑的心思——恐怕等沈平和朱筠师徒俩说完了,那厮就要求见师娘和小师妹了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没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有人来向沈夫人禀报,说朱筠想求见师娘,沈平让她们母女到后头的闲情池边去一趟。 沈妱苦着张脸,显然想推脱,沈夫人却不会纵容她,道:“朱筠这一去几年,性情必然沉稳了,不会像以前那样逗你,走吧。” 沈妱嘟着个嘴,一步一顿的跟着去了。 闲情池不算沈家正经的客厅,沈妱母女过去的时候,沈平和朱筠就对坐在池边的八角亭中,桌上摆着两碟子蜜饯、两碟糖糕、两碟时蔬,他们一人手中一杯茶,言笑晏晏。瞧那架势,应是在客厅中坐了会儿,就搬到这儿来了。 朱筠一见了沈夫人就忙见礼,而后含笑望向沈妱,道:“几年不见,阿妱可真长成个大姑娘了。”他这一去几年,相貌和声音更趋成熟,毕竟为官几载,行止也端方了些,单看其仪表相貌,也算是个谦谦君子。可他的眼神却没有太多变化,望向沈妱的时候,是和从前一样的打趣。 他本就生了双桃花眼,从前下套子逗沈妱的时候也是这样含笑眯眼,叫人觉得像狐狸。 真是一点都没变!沈妱心中暗骂,却还是施礼道:“朱世兄别来无恙。” 朱筠眼中笑意未散,等沈夫人落座后他才坐下。 因他幼年就常与沈家来往,那时候他跟沈明的交情又好,十几年相处下来,沈平夫妇是拿他当儿子看的,又有师徒名分放在那里,倒不必刻意避嫌。 沈夫人痛失爱子之后,有一阵子就是朱筠在想办法哄她高兴,对他也是格外的疼爱,一面让他尝尝家里新制的蜜饯,一面又问他在京中的境况。 朱筠答得很是详细,他的口才其实很不错,说话抑扬顿挫,将种种经历和趣事讲来,连沈妱这个心怀芥蒂的都被他吸引住了。 沈平听完也是满意而笑,“你这一趟上京扬眉吐气,不像以前那样调皮,朱兄总该放心了。他盐政上事务繁忙,虽有你兄长扶持,到底年纪大了容易劳累,上回在衙署见着他,他还抱怨腰疼,有你在,多少能帮他分忧了。” “师父高见,父亲也这样夸我。”朱筠笑得有点“恬不知耻”的味道,“我看夫子近来劳累得很,想是征书上事务繁忙。陆叔叔叫我帮着做征书的事情,往后也能为您分忧了。” 其实按他的官位品级,庐陵书院的院长都得听他的调派,根本谈不上什么帮沈平分忧。 沈平自然明白这一点,不过他本就无心仕途,这书院的副院长还是为了方便做事才挂上的,自然不会计较这些高低,倒是很感欣慰,将一口酒饮尽,叹道:“不辜负朱兄多年培养啊!” 也不辜负我多年教导!他的脸上春风得意。 沈妱已经许久没在沈平脸上见着这般笑容了,想着朱筠能叫她宽慰,也是极好的事,对他的芥蒂少了几分,便问道:“朱世兄,京城那边征书的事你也参与过么?” “这倒没有。”朱筠摇了摇头,“此次征书由端王殿下总理,内阁中两位阁老辅助,翰林院的学士们也都被调过去,又有国子监中众人,倒是跟京兆衙门没多大关系。听说阿妱最近帮着整理书籍,功劳不小啊?” 沈妱在朱筠面前,基本没有过“自谦”和“害羞”之说,将脸儿一扬,“消息很灵通嘛!” “过奖过奖。”朱筠显然也不知自谦为何物,帮着沈平夫妇斟满了酒,其乐融融。 朱筠这回过来,除了给沈平备了一份极厚的礼物之外,给沈夫人和沈妱也都有礼盒相赠。 沈妱送走了他,回来玲珑山馆拆开时,就见里面是一摞极漂亮的十色松花笺、一方松烟墨、一方端砚、一支令陶笔。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十色的松花笺问世不久,在京城中还方便找寻,在庐陵就难求了,至于那笔、墨、砚台,都是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下千两。 朱筠出手如此阔绰,东西又都挑得甚合沈妱心意,沈妱慢慢把玩着,喜笑颜开。想起一件事时,那笑意就瞬间冻住了—— 朱筠在家排行第三,朱家与沈家又是世交,朱筠依旧有意招入沈家为婿!而且看今日沈平对他那亲近的态度,难道是他师徒俩已经商议过此事,并且有个愉快的结果了? 猜是猜不透的,只能留待日后探问。 沈妱不是个藏宝的性子,有好东西就要用嘛,当下研磨铺纸,拿那方松花笺写了一首小诗塞进灯笼里,取个吉利的意思。 当晚饭毕,庐陵城各处便次第挑起了各色精致的灯笼。 中秋之夜,这里有燃灯以助月色的风俗,将灯笼做成鱼虫、鸟兽等诸般有趣的形状,糊上彩纸,内里或写点祈求吉利的话,或是放一首小诗,等夜色.降临时便挑在竹竿上,或是垂在房檐下,一家人就着灯笼赏月欢饮,实为趣事。 待得戌时将半,满城满巷都是华丽精巧的灯笼,就着月色星光,恍若琉璃世界。 沈平文雅之人,自有一群好友相聚吟诗,沈夫人则带着沈妱观灯去了。 其实庐陵书院的学子们也有这风气的,像秦愈、董叔谨等人,也大多会在家中赏月完后便去观灯作诗,还邀请过沈妱几次。不过沈家的规矩,沈妱白日里跟同窗们来往均是无碍,但是入夜后就不得再去参加他们的活动了。 好在除了那些同窗,沈妱还有蒋蓁、陆玥儿等好友。 她跟着沈夫人行了一程,途中撞见正在猜灯谜的蒋蓁等人,便兴高采烈的加入其中。沈夫人那头也跟蒋姨妈有约,便嘱咐他们猜完灯谜尽早回去,留下石楠和一个得力的妈妈跟着沈妱,放心去了。 这晚的花灯仅次于元夕之盛,灯谜也是花样百出,又有各色奇趣的小礼物相赠,自然招来少女们的喜爱。 一伙人行了一程,收获颇丰,再往前就是白鹤楼了,他家的灯谜最是难猜,赠品也最是丰富,这时候已经吸引了好多少男少女。 蒋蓁兴致高昂,拉着沈妱的手边凑了过去,一行四位少女,外加跟着的丫鬟和婆子,倒是浩浩荡荡。 这白鹤楼的规矩,猜出灯谜后并不说出来,只拿字条写上,递给守着灯谜的人。若是答对了,对方便给一方小牌子,凭着小牌子可以兑换礼物,也有猜下一盏灯谜的资格,这灯谜自是越来越难,四层的阁楼里自下而上布了四十余盏灯谜,目下也只有五六个人能走到三层去,剩下的大多数都还在一层徘徊。 一伙儿人里若有人能猜中,同行的倒可以跟着上去试试灯谜,只是没有赠品罢了。 这时候的一层已经围了两三百号人,白鹤楼平时瞧着宽敞,到底空间有限,塞下这些人后便有些拥挤。 沈妱同蒋蓁等人猜了十余个,就有人在旁边摇头叹息道:“这等难题,猜十个都是费力,也不知上头那些人是如何猜到的。” “上头那是文曲星,如何能猜不中。”旁边有人答话。 “就是秦大人家的二公子?” “是啊,其实就他一人能猜中,不过他还带着京城来的表兄妹,看上去人就多了。” 那人便叹道:“不愧是文曲星啊,佩服佩服!” 沈妱在旁听得讶异,往年秦愈都是要去书院文会的,怎么这会儿却来猜灯谜了?不过想想也是了然,往年他是孤身一人,今年有霍宗渊兄妹前来,怕是不得不陪着,顺便捎带上家里那两位姑娘了。 这么想着,蒋蓁又猜中的几个,沈妱跟着走过去,已是在二楼的拐角了。 正熙熙攘攘的热闹呢,忽然外面一声喧闹吵嚷,接着门口就乱了起来,靠近门口的人急匆匆的往外走。沈妱觉得奇怪,忽闻鼻端传来些烟味,猛地反应过来——不会是起火了吧! 她下意识的拉起蒋蓁和石楠往外走,果然就听外面有人大叫道:“着火啦,快救火呀!” 可这白鹤楼里如今挤满了人,那门口还不足六尺宽,慌乱之下又是踩踏拥挤,哪能那么快就让人出去的? 沈妱没走两步,二楼已经有些人冲了下来,前面的人又堵着出不去,顿时挤做一团。 石楠最是护主,跟那位妈妈一起站在沈妱背后,努力抵挡着后面的压力,又将手臂伸到前面护着,免得沈妱被人挤开。 一时间四处乱嚷,众人慌乱,那火似乎是从顶上烧起来的,这时候已渐渐蔓延下来,浓烟中夹杂着刺鼻的气味,竟是跟郑训*书楼那日的味道相似。 白鹤楼里有火油,这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沈妱心中惊讶无比,不过也无暇考虑这些,努力的往前挪着,又要尽快出去,又要防止被挤倒,甚是艰难。好在一楼火势目下还不算太旺,有人情急之下拆了门窗往外跳,倒是渐渐疏通开了,虽然楼里已满是呛鼻的烟味儿,沈妱好歹是挤到了门口。 她左右瞧了瞧,蒋蓁和陆玥儿等人虽然被隔开,却都是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等她摆脱刚才的拥挤,站到街上猛喘了几口粗气,抬头一瞧时,几乎给吓傻了。 只见那火是从二楼烧起,浓烟卷着火舌不断往上舔,已将三层和四层包围住。这白鹤楼原本油漆彩画十分华美,此事尽数烧得焦黑,想是里面引火的东西不少,就这么一会子,已有窗梁烧断了砸下来,惊得路人纷纷避让。 这些天来未曾降雨,天气稍稍有些干燥,今夜又偶尔能起点小风,这时候旁边相连的阁楼也都被波及,迅速的蔓延开,噼噼啪啪烧得十分热闹,火势连绵映亮半边天空,灼目吓人。 街上自然也是乱作一团,原本这里就是十分热闹的缩在,这瞬间大波的人涌出来,火梁乱跳,浓烟直往鼻子里窜,不足两丈的街上人流如潮,纷纷惊慌着往外逃窜。 拥挤的人群里哪由得沈妱自主,眼瞧着蒋蓁就在四五步外,她挤了挤想要靠过去一起逃,谁知道眼前一个大胖子猛然被挤过来,慌乱的人群中她被人推搡着,等绕开那大胖子时,蒋蓁那边早已被挤得不见了踪影。 再一回头,别说是蒋蓁了,这一个晃神之间,就连石楠都不见了! ☆、第40章 沈妱虽然也惧怕这火势,却也没有太过慌乱,左右瞧了瞧不见石楠,人群吵嚷着淹没她的声音,她已经被人流带着往前走了好几步,想要找回石楠是更难了。 她也不是个胆小的,当务之急是离开这烈火危险之地,反正众人都逃了出来,到时候再聚首也不难。 这么一想,便咬牙稳住身形,跟着人流往前走了一阵,便拣一条人相对较少的巷子钻了进去。 巷子里有不少逃窜的人,不过比刚才明显疏松了许多,沈妱进了巷子稍微等一会儿,依旧不见石楠,便也不再傻等。 出了这条巷子,便是一条宽敞的街,两边也都是商铺和连着的人家,此时见着后面那里的大火,有些人就开始慌忙的收灯笼,生怕一个不慎再起场火灾。 沈妱此时倒是已经镇定下来了,理了理衣衫,所幸她去得晚,虽然被当时被浓烟呛得眼泪横流,倒是没有烧伤,只是拥挤中被人磕碰了几下,这时候胸前、后背和腿上都隐隐作痛。 她辨了辨方位,沈夫人和蒋姨妈赏灯的那酒楼在湄水边上,若要去那边未免远了。况且石楠不知道那地方,沈夫人若得知白鹤楼这里的变故,或许也会早早回家,自己不如也回家去。 主意已定,沈妱垂着头刚走了一段,猛然瞧见前面有个熟悉的人正摇着扇子慢慢赏灯过来,那骚包的姿势、怡然自得的神态,不是朱筠是谁? 沈妱对这位仁兄总有些“避之不及”的心理,尤其现在她被人群挤得头发都有些散乱了,形象不佳,必然遭他打趣,于是想也不想,闪身进了旁边的一道小巷,藏在一丛翠竹之后。 这地方隐蔽,她等着朱筠过去了,这才想探身出去。谁知道刚要动身,身后却蓦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你在躲谁?” “啊——”沈妱刚刚惊呼出口,又急忙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只留个余音绕身。 她惊慌着个心转过头去,就见徐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正闲闲的靠后面人家的门扇上,低头觑着她。 沈妱被他吓得太狠,刚才那心都快要跳出腔子了,神经乍紧乍松,脱口就骂道:“你吓鬼啊!”好歹留了一丝理智,记着眼前这位再怎么可恶都是她得罪不起的王爷。若对方是董叔谨,恐怕一顿恶狠狠的粉拳早已招呼了过去。 徐琰皱了皱眉,“你没听见我的脚步吗?” 沈妱本想再骂两句,可是顾着小命儿哪敢太过造次,便强忍怒气冷嘲道:“殿下走路比猫还轻,比鬼的动静还小,民女哪能发现。”她草草的施了个礼,转身就想走,“殿下慢慢赏灯吧,民女有事,先告退了。” “你就这副模样走出去,不怕人家看见了说沈家姑娘不顾仪容?”徐琰倒是没恼。 “仪容?”沈妱有些迟疑,掏出随身带着的菱花小镜,借着街上明亮的花灯光芒一瞧,就见头上一缕头发已经松了,那发钗斜斜的挂着,雀儿口中所衔的珍珠在她耳边晃荡,几乎就要掉下来。 她不由有些懊恼,从白鹤楼挤出来的时候发髻本就松了,好歹勉强能见人,刚才匆忙躲在竹丛后,谁知道那头发被竹枝一勾,竟彻底的松了? 沈妱身上并没带什么整理发髻的物事,想把这发髻好好梳回去是有点难了。可这副仪容确实不宜大摇大摆的走出去,不由迟疑道:“这条小巷能走通吧?我专挑小路走好了。” 徐琰却忽然笑了一下,朦胧花灯映照之下,那笑容竟有夺目之彩。 “等着吧。”他丢下这么一句,大步走出了小巷。 沈妱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却还是乖乖等着了。过了片刻,就见徐琰大步走来,手里竟拎着个长长的帷帽。他的身材本就高挺,执剑纵马时气势逼人,如今拎着个帷帽,那长长的绣花纱巾拖在手边,怎么看怎么怪异。 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有路经的姑娘瞧见他,那眼神登时就黏住了,虽然不至于惊呼或是挥手帕,却有好几个都停下了脚步,拿手中的团扇遮住微张的樱口。 徐琰大抵也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手臂一挥,将那长纱卷在手臂上,几步就进了小巷。 矫健的身影靠近,沈妱仿佛看见了救星。她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打算,当下大喜,屈膝道:“多谢殿下相助!”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他说得面不红耳不赤,甚至伸手帮沈妱理了理发髻,小心的将那帷帽给她戴上。 沈妱的脸却是悄悄的红了。 街上人流依旧如织,这小巷里一隅独静,沈妱的身材还未完全长开,这时候身高还不及徐琰的肩头,他倾身过来时,沈妱莫名就想到了那日西山夕阳下的事情。她掩藏在帷帽之下,有些无措的理了理鬓边乱发,又低头道:“多谢殿下。” “走吧,我送你回去。” 沈妱有些迟疑。 花灯节赏灯是个什么习俗,她心知肚明。朦胧月色、琉璃花灯装点出缤纷世界,总衬得美人更娇,儿郎愈俊,从前这一年两度的灯节可是促成了不少有情人啊。徐琰这头本就对她有那么点意思,这一路踏着花灯走过去,会不会很尴尬? 尤其是想起那天他突兀的亲吻,沈妱简直想假装不认识徐琰,将这些尴尬通通避开。 徐琰却不知道这些胡思乱想,只当沈妱想要避嫌,不愿深夜孤男寡女的同行。她局促的模样落入眼中,愈见可爱,便忍不住笑道:“人贩子趁灯节捉人的事你不会没听过吧?白鹤楼那边刚出事,这里正是他们下手的好地方。” 额……好吧,徐琰君子襟怀坦荡荡,倒是她想多了。 沈妱有些自惭,便道:“殿下请。” 两人便出了小巷,同往沈家而行。徐琰本就丰神俊朗,常年沙场征战练就一股冷厉气质,穿行在人群中十分惹眼,沈妱虽不露面容,那窈窕身段藏在帷帽长纱之下,夜风中更见婀娜。 刚才赏灯的朱筠绕了一圈后竟又跟两人打上照面。 他当然认得这位名冠京华的端王殿下,此时瞧他气宇非凡,旁边的姑娘身姿玲珑,远胜街上众人,不由生出名将美人之慨。 等师父答应了婚事,他把小阿妱带到这灯市同行,想来能与这位姑娘不相上下吧? 他鬼使神差的驻足看了片刻,觉得那姑娘走路的身形跟沈妱有些相似。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沈夫人虽把阿妱当儿郎教养,却也不会放任她深夜与陌生男子独行。 更何况,端王殿下悍武冷厉之人,平常都板着个棺材板一样的脸,气势又威压迫人,才拐不到阿妱这样娇美的姑娘呢! 哎呀,果然是自己太想再见见阿妱了吗?朱筠啧啧叹了两声,缓步走了。 这头徐琰将她到分岔路口,眼瞧着她进了府门,这才转身回留园去了。 第二天,白鹤楼失火的事情就传遍了庐陵。 昨晚在白鹤楼猜灯谜的人不少,大多数人都闻到了那股刺鼻的气味,加之火势格外旺盛,由不得人揣测万端。据说那白鹤楼的魏老板昨儿晚上失火时就不见了踪影,至今音信皆无,于是众人都猜测是他故意纵火,而后畏罪逃走。 可他为何要纵火呢?那白鹤楼可是庐陵城里最负盛名的酒楼,平日里银子跟流水一样淌进来,那魏老板是脑子被水泡了吗,竟然舍得烧了这样的摇钱树?又或者他这事被人给坑害了,这时候正一肚子苦水? 城里众人揣测纷纷,扼腕叹息者有之,旁观笑话者有之,唾骂鄙弃者亦有之——白鹤楼一场大火,可是毁了附近的好多商铺宅屋。 而在都指挥使秦府内,秦雄的一张脸寒如腊月冰霜,几乎咬碎一口钢牙。 他一面派人通知官府,一面却又派人去调查那魏老板的底细,叫人暗中搜寻捉拿。 秦雄生气的原因很简单,昨夜一场大火,虽然也有不少人被波及,那火场中受伤最重的却是秦家的几个孩子!而且看那情形,这大火分明就是冲着秦愈等人来的! 当时白鹤楼中客人虽多,却只有秦愈猜中了三十余个灯谜,登上了三层的阁楼,同行的霍宗渊兄妹、秦霓姐妹也都跟过去凑趣。那场大火是从二楼烧将起来的,三楼和四楼都放了引火之物,那些木质的楼梯不过转瞬便烧为灰烬,教他们退无可退。 秦愈若是孤身一人,自是不惧这火场,可同行的都是娇气之人,他哪能照顾得了四个人? 火场中据说还窜出了两个蒙面的灰衣人,挥剑舞刀直取霍家兄妹,竟是要下杀手的意思。秦愈当然要奋力以抗,可他被二人缠住,又哪能有余力救护众人逃出? 霍家兄妹和秦霓姐妹都是娇生惯养的孩子,本就被浓烟呛得慌乱无比,更别提想办法逃离其中,只能被困火场逃脱不得,等待人来救。 据说兵马司和秦家护卫赶到的时候,里面三个姑娘都已昏迷在地,霍宗渊和秦愈都身负重伤,摇摇欲坠。若是再晚上一时半刻,恐怕霍家兄妹和秦霓姐妹的命都得交代在那里。 灰衣人武功不怎样,轻功却是卓绝,见有救兵赶到,个个逃得比兔子还快,竟叫秦雄手下的护卫们毫无所获。 这会儿秦府上下人来去匆匆,十余位郎中守着秦愈等五人,个个额头见汗。 秦愈虽身负重伤,可他自幼习武身子强健,处理了伤口将养个把月也就是了。霍宗渊也是伤得不轻,不过他毕竟是个儿郎,这些年为非作歹上蹿下跳,也是会那么点三脚猫功夫的,虽然被人刺伤,又被浓烟熏得昏迷,倒是没被火苗烧伤。 剩下三个姑娘可就惨了。 秦霓的头发烧了大半,衣衫也都残破,颇多灼伤之处。 霍宗清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的衣衫残破,那后颈中像是被火梁砸过,血肉模糊中皮肉又显出焦黑,一直蔓延到耳根,几乎就破了姑娘家的皮相,看上去触目惊心。 最惨的是秦霏。她年纪最小,也最惊慌,当时秦愈抽空照拂着秦霓、霍宗渊尽力照顾霍宗清,剩下她无人过问,没能闪开火星断梁,后背和小腿上都有大片的灼伤,脸上似乎是被热炭烫着了,有几个大小不一的伤处,破了面容。 这还只是目下能看到的。虽然官兵救护得及时,可被那样的浓烟熏着,谁知道醒来后会不会坏了嗓子?更甚者,会不会坏了脑子? 哪怕一切都完好无损,这火场里的伤痕对女儿家又会有多严重的影响! 秦霓和秦霏都是自家女儿,好生调养也有恢复之望,亲事上也有转圜的余地。可霍宗清呢?那是长公主和皇后的宝贝啊,哪怕她将来能恢复如初,如今这般伤痕若被她们得知,该有多气怒! 更别说霍宗渊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恐怕自己这仕途也该转入下坡了。 秦雄恨不得把那魏老板捉来碎尸万段! 那人到底是恨霍家兄妹,还是恨他秦雄啊? 秦雄位高权重,要调用官府里的各项文书案卷也不是难事,从白鹤楼那里入手,很快就有了线索—— 这位魏老板名叫魏正,是泰宁省人氏,家里原本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在当地算是个中等人家,膝下有个儿子叫魏清,曾科举入仕,当了京官儿,谁知道十二年前不知道卷进了什么事,被削职流放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魏正开始拼命赚钱,四五年时间里家产翻了几十倍,可称暴富。然后有一天,他忽然将家产变卖殆尽,孤身来到庐陵,开了这家白鹤楼。 秦雄在庐陵为官多年,对此也有些印象,那白鹤楼最初默默无闻,后来魏正打着两个灯节猜字谜的旗子,渐渐有了名声,加上里面菜品、环境无不上佳,这两年里渐渐兴盛。 如今想来,他孤注一掷建立白鹤楼,当初办起这猜灯谜的事情,难道就是为了今日的这一场大火? 秦雄脸色阴沉,可是看魏正经历,与霍家、秦家并无半点干系,断不至于如此草蛇灰线、隐忍筹谋,再燃起那场疯狂的大火。 是白鹤楼被人利用,还是……他猛然醒悟,拍案道:“去查魏清的卷宗!” 魏清的流放是十二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秦雄官位已是不低,自然不会在意那么一两个小官员的生死。手头的资料有限,只好派人传信给京城那边细查。 在秦雄查出结果之前,徐琰却更早探到了结果。 “昭明太子案?”徐琰虽然多经风浪,闻言却是悚然一惊,“怎么会跟这个有关!” “属下也觉得奇怪。”顾安将那几张抄来的信笺奉上,“当时魏清身在詹事府中,虽然官位低微,却也被牵连,流放两千里。结果横死途中,尸骨无存。” “昭明太子案……”徐琰咀嚼着这几个字,难掩震惊。 “昭明太子”四个字如有千钧之重,哪怕就这么念出来,也是幽暗而沉重。十二年前徐琰还不足十岁,他很清楚的记得那桩案子中的天翻地覆,可是此案虽曾掀起泼天巨浪,却在惠平帝登基后,再无人敢提起。 原因无他,昭明太子是惠平帝心头最阴暗的过往,是扎得最深的利刺,任何人一触即死。 哪怕是徐琰这样在惠平帝的照顾下长大,兄弟感情亲厚的人,这十年来,也不敢提关于此案的半个字。 可是如今,白鹤楼的这场大火,竟然是跟昭明太子有关? 顾安极少见到徐琰将眉头皱得那么紧,只好退到旁边静候。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徐琰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只是眼神越来越变幻莫测,似有无数疑问涌出。 诚然,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复仇,若要解释得简单浅显些,也未为不可—— 当初昭明太子案是惠平帝、霍太傅和华真长公主联手的杰作,霍皇后这些年虽不得宠,却后位稳固,多少也与此有关。魏正的儿子死于此案,他要怨恨霍家也是理所应当。 他一介平民,想要跟惠平帝做对自是难比登天,只好将仇恨转移到霍家。 他失去了儿子,便想让华真长公主也尝尝失去儿子的滋味。 于是他蓄谋多年,有了白鹤楼的这场大火。猜灯谜的答案最是难说,若他有意如此,不管秦愈猜得是否正确,都能叫他顺利上去,同时把其他无关人都卡在后面。那场大火来得突然,火势猛烈,若不是官兵救护及时,恐怕他真的能如愿以偿,教霍宗渊命丧火场。 可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理不清楚的地方? 比如魏正原本家道平常,为何能在几年之间暴富?以徐琰所掌握的资料,魏正此人并无特殊才能,只有守成之才。可他来到庐陵不过几年时间,就能将白鹤楼经营得风生水起,比起他前几十年中的庸碌无闻,实在叫人诧异。 而魏正能暗中在白鹤楼布置火油,叫人绝无察觉,起火后立马消失无踪,至今杳无音信,让秦雄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他,委实奇怪。 再比如,霍家跟秦家虽然是亲戚,霍宗渊跟这位姑父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多亲近,去年他来这里也许是一时兴起,今年怎么又来了这里?还偏偏逗留很久,赶上了这场中秋的灯谜会? 徐琰一直呆坐到深夜,然后叫人去打探霍宗渊这回前来庐陵的原因。 ☆、第4章 .11 这事儿倒是有点难,不过很快也就有了消息——霍宗渊这番兴冲冲的来庐陵,竟然是被宁远候府那位小公子怂恿的! 宁远候府?徐琰眉头再次皱起。 那府里如今的候夫人,可不就是昭明太子嫡亲的姐姐乐阳长公主吗! 宁远候府人丁兴旺,在京城中姻亲遍布,跟朝廷重臣多有往来,像秦雄、蒋文英据说也都有与之结亲之意。京城侯门贵户姻亲错杂,这也不是怪事,所以徐琰这么多年还真没特别留意过这个。 如今看来,这位乐阳长公主难道在图谋什么? 可若是她在图谋什么,必然是大事,又怎会为了霍宗渊这等孩子就露出马脚?这场白鹤楼的大火,倒像是儿戏! 徐琰百思不得其解。 - 满庐陵城都对白鹤楼的这场大火纷传不息,沈家却是一隅静好。 当初的惊异和好奇过去,沈平夫妇对此并无太多想法,只是关心秦愈的境况。沈妱当然也记挂这位相交多年的好友,只是她和秦霓姐妹素来不睦,便托董叔谨前去探望,得知秦愈并无大碍时,这才放心。 据董叔谨说,霍宗渊和那三位姑娘也都伤得不轻,不过秦雄看管得严,他又不关心那些人,便也没有太多的消息。 对沈妱而言,霍宗渊兄妹俩倒霉,其实跟她关系不深,无需伤心,这两天她的头等大事只有整理图书。 《四库大典》征书的事情进行得有条不紊,沈平那里得了空,父女俩便加紧了挑选书楼中的藏书,打算赶在重阳节前送到书院里去——按照计划,九月里要做一次全面的清查,将三省征书所得的书单呈报到京城去,供那边挑选整理。 这些天她们父女二人都埋首书楼,倒是对外面的传说纷纭一无所知。 到了九月初七的时候,大功终于告成。 沈家藏书如今已有十二万余卷,最后父女俩挑选出三千余卷,单独摆在了靠近书楼门口的书架上。 这些书只是他们初步甄选的,若是直接送到书院去,兴许会跟已征到的书重叠不少,于是沈平跟书院那头一商量,决定到时候过来几个人再筛选一次,登记入册后帮着搬运过去。因为隔日就是重阳,便把时间定在了九月十五。 沈妱这些天整日困在书楼,这会儿站在玲珑山馆外舒展着筋骨,瞧那天高云淡,只觉心神皆畅。 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阖家出游。 重阳登高的习俗流传已久,庐陵城外山峰群峦秀丽奇绝,值此艳艳秋日更是蔚然成画。 困于深闺的姑娘们平时难得有机会出游,有这样的大好时机怎会错过,是以这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街巷间的人影就比往常要多,等到巳时过半,各家各户蜂拥而出,一辆辆锦绣的马车在城门口排了长长的队伍。 沈妱一家子出发得早,在众人还为了何时能挤出城门而苦恼的时候,沈妱已经在马上怡然赏景了。极目送远,还能隐约看见妙峰山奇绝的身姿。 今日的事情排了不少,前晌由沈平带着妻女去妙峰山脚下的佛寺进香,而后把她们送到山腰的浣花山庄里,留下沈妱母女二人和蒋姨妈等人赏秋,他却要继续登往顶峰,去与一众文友相会。 沈妱当然也不想乖乖的留在浣花山庄。 那里固然有蒋蓁这位好姐妹,不过到了后晌的时候,书院的学子们会在浣花山庄隔壁山头的留仙别居里烤野味吃。沈妱对那味道也是惦记好久了—— 妙峰山的风景冠绝庐陵,值此人人争着登峰赏景之时,这座山峰便成了达官富室的地盘,若是没有秦愈好在前就出面预定,书院还拿不到留仙别具那样的好地方呢! 只可惜秦愈这时候负伤在家,是到不了这等聚会了。 沈妱唏嘘了一阵,想起上次董叔谨烤的那道斑鸠,沈妱简直想要流口水,啧啧,一年中难得有这般自由的机会,不容错过呀! 这般蠢蠢欲动、满怀期待,偏巧这日天气晴朗,偶有清风助兴,沈妱的心情灿烂到无以复加。一路骑马行过,但觉那道旁的绿柳都多了几分婆娑的美态。 妙峰山下的佛寺外已经停了一溜的马车,沈平扶着沈夫人下了车子,后面车上跟着的几个丫鬟便忙赶上来伺候。 沈妱得意忘形,便一蹦一跳的跟在沈夫人后面,被沈夫人瞧见,板起脸教训道:“好好走路!” “哦。”沈妱一缩脖子,连忙卖乖。 沈平看得忍俊不禁,立马猜到了沈妱的心思,“你们今儿又要在这里烤野味吃是不是?” “哎呀,爹爹料事如神!”沈妱做鬼脸。 “不许吃多了,也不许上蹿下跳的没个正形,都是大姑娘了,也该学着安静些。”沈平一反常态的唠叨起来,又道:“朱筠今日兴许会去那里凑热闹,到时候乖些,不许闹事。” ——朱筠以前也是庐陵书院出来的,虽然隔了三四年,跟庐陵城的少年们却也有相识的,这次也不知是谁邀请的他。 沈妱一听就不大乐意了,想到以前朱筠在妙峰山捉弄她的事情就来气,噘嘴道:“他来做什么呀!堂堂的同知大人,就该跟爹爹您去高雅的文会嘛。” “你还知道他是同知大人。”沈夫人一嗔,面上却是笑容满满。 沈平道:“他也只是过去叙会儿旧,你别闹腾就是。” 三个人说话间已到了山门外,沈夫人虽没在家设佛龛礼佛,对神佛却十分敬重,到了这里也不敢再有轻慢之心了,于是整衣敛容,步入其中。沈妱虽然闹腾,却也不是没眼色的,知道母亲为何诚心事佛,便收了嬉笑之态。 佛寺中有不少贵妇往来,大多都是由夫君陪着的,沈夫人瞧见,难免寒暄几句,而后入正殿中,潜心跪拜。再按着规矩依次拜过去,丝毫没有马虎,就连沈平都比平时多了些端肃之姿,跟着沈夫人一同跪拜,也不觉突兀。 沈妱跟着拜了几处,渐渐的有些胡思乱想。 自打八年前兄长失踪,父母便养成了拜佛的习惯,这些年诚心跪拜、一丝不苟,也都是祈祷着沈明能平安归来。 佛前静跪的夫妻二人都是合掌暗祷,在庄严肃穆的大佛脚下显得卑微而虔诚。 沈妱以前依赖家人,总觉得他们无所不能,可以顶得住任何风浪,此时看着那背影才觉得,爹娘看来竟如此渺小,仿佛只是十方世界里的一粒微尘飘摇。 她默然跟在沈平后面,离得太近,抬头时猛然有一丝白发落入眼中。 他竟然已生了白发!沈妱有一瞬的惊愕,继而觉得心酸。爹爹独自支撑着沈家,安慰娇妻的丧子之痛,将爱女护在羽翼之下,他平时都是宽厚温文、端方尔雅,心里也是有很多苦楚吧。 兄长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未竟之志、难言之隐,那些都比陪伴双亲的天伦之乐重要吗? 沈妱想不明白。跪在佛前的时候,倒忘了祈祷暗祝,反而瞧着那静穆的佛像出神。 跪拜后夫妇俩照例去求签,却是个喻示大吉的上上签,叫一家三口高兴了好半天。 既是重阳登高的风俗,出了寺门后几个人也不再乘车,慢慢的赏景步行,往浣花山庄而去。当然车马是不会留在这里的,免得夫人们下山时还要受累步行,那官府也会做事,避开优雅风景,单独修了宽敞的山路通往几处赏景的山庄别院,车马全部从那里过去,倒不会打搅登山人的雅兴。 到得浣花山庄时已是晌午,沈平绕个弯儿继续前行,沈妱则跟着沈夫人进了那道别致的垂花门。 这座山庄已经有了近两百年的历史,期间几回翻修,既能有新屋的雕饰华丽,有些地方也恰当的保留了旧时的古朴姿态,印刻岁月的痕迹。沈妱来这里的次数不少,跟沈夫人先入正院,见过蒋姨妈等人,便又拐到后头的小院里,去寻蒋蓁。 山庄依山势而建,一层一层的交叠上去,奇巧别致。 花厅里,菊花酒、菊花糕、茱萸香囊等物都是齐备的,沈妱和蒋蓁、陆玥儿、韩真、卫嫣等人玩了一阵子,又有另一波贵女到来。沈妱瞧了瞧天色,便将蒋蓁拉到旁边,邀她一同前往。 蒋蓁如今备嫁侯门,那性子是越来越沉静了,虽说有点好奇那就地烤来的斑鸠是什么味道,到底是没有跟着沈妱骑马过去的勇气,依旧回去跟陆玥儿等人玩闹去了。 沈妱便叫石楠去牵马过来,打发个丫鬟往沈夫人那里递了个信儿,带着石楠,一人一马往留仙别居而行。 从浣花山庄到留仙别居,中间虽隔着山头,距离自然不近,不过骑马不比步行,两柱香的时间便到了那里。 别居门口自然是有人伺候马匹的,沈妱带着石楠走进里面去,就见一众同窗已然聚齐,董叔谨就攥在人堆里,正在做那道最拿手的烤斑鸠。 香气扑鼻而来,沈妱正想着凑过去,就听一道声音斜刺里传了过来,“小阿妱!” “朱……世兄!”沈妱有些戒备的看着他。 在众多学子面前,朱筠倒是懂得矜持端方的,那狐狸般的眼睛眯起来往沈妱身上一扫,道:“你跟我过来,有个东西给你瞧。” “不要,我要等着吃斑鸠!”沈妱想也不想的拒绝,就往董叔谨跟前凑。董叔谨也不愧是沈妱的好朋友,当下就接过了话头,“阿妱你可算是来了,就等你啦!再坐一会儿啊,马上就好。” 沈妱偷空扫了朱筠一眼,见他还有上前的意思,连忙跟董叔谨搭话,“你这上头都撒了些什么啊,这么香!”董叔谨本来就得意呢,哪还经得起夸,当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朱筠站在后头哭笑不得,他确实是有好东西给她看啊,可沈妱明显是避之不及的态度,难道还记着以前他捉弄她的事情,总想着避开?还是怕他变成老虎,会吃了她? 唔,吃了她。朱筠这么一想,眉头顿时舒展开来,目光含笑,转身往旁边叙旧去了。 这头沈妱吃完了斑鸠,又有其他同窗烤的美味果腹,一时间只觉得神清气爽,扭头一瞧那千里秋色,顿时觉得心旷神怡,忍不住扶栏驻足,远观群山。 朱筠见缝插针,不着痕迹的踱步到她跟前,拦住了退路,“小阿妱。” “朱世兄?”沈妱回头一见退路被挡住了,便暗暗腹诽此人真是贼精不减。 “嗯?”朱筠含笑瞧着她,笑容戏谑。 “朱兄……”沈妱退了半步。 “嗯?”朱筠依旧不满意。这丫头,打小看着她长大,眼泪鼻涕都帮她擦过,十来年的交情,如今不过三四年而已,竟然也客气起来了? 沈妱没办法,只得无奈道:“三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嗯!”朱筠这才满意,道:“跟我过来,给你瞧个东西。” 沈妱心里有点狐疑,不过再躲下去未免太刻意,只好跟着他走过去。其实朱筠这人虽然爱捉弄她,对她还是很不错的,沈妱以前虽然有时候也恨得他牙痒痒,却极少像现在这般如鼠避猫,只是在那年朱筠跑到沈平跟前突兀提起亲事之后,才开始有意躲避。 这留仙别居虽不像浣花山庄那般华美,却别有奇趣幽致的味道,沿着抄手游廊而行,远山近水入目,自是叫人心旷神怡。 朱筠引着她行了片刻,便闲聊起来,“听子珍所言,这三年你进益不少啊?” “总不能太给我爹丢脸。”沈妱侧仰着头瞧他,含笑打趣,“怎比得上朱大人金榜题名,功成名就,我爹爹提起来,满口都是夸赞,都要把我贬得一无是处了!” “我当真有这么好?” “有啊!”沈妱嘿嘿一笑,那眼神却是在说,根本没有! “当真?”朱筠却无视了她眼中的戏谑,脚步一顿,就势躬身认真问她。 沈妱哈哈一笑,往后退了半步,开始胡扯,“朱大人英明神武,风姿卓绝,名冠庐陵,才绝武川……” “我跟师父说了,想娶你。”朱筠突然打断她。 “文武双绝……神勇无……”沈妱还在胡扯,听见他这句话,那个“敌”字却卡在了喉咙,旋即她就被自己给呛住了,用力的咳嗽起来。过了片刻,她才咳得满脸通红的抬起头来,心里有些失措,妄想继续鬼扯来掩饰尴尬,“那个还有什么夸人的词儿来着?” “阿妱!”朱筠有些无奈,“家父家母都同意了此事,都在准备提亲了,就等师父和师娘首肯。”他难得的脸皮薄了一回,有那么点忐忑的问道:“你呢,有异议吗?” 沈妱呆愣楞的看着他,有点没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情况啊?虽然朱筠这厮爱捉弄她,两个人的交情确实也很深,大多数时候都言笑无忌,但是……他这么突然、这么毫不掩饰的提起婚事是什么意思! 她还不想出嫁呢! “有”字卡在喉咙,沈妱却发现没有足够的力量吐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如果非要招婿,那朱筠真的是绝无二话的人选了,不管是两家的交情、两人的交情、他的才能等等所有要考虑的方面,他都是很合适的人选。 可是在那一瞬,沈妱却突然想起了徐琰。 那张人前端肃冷硬,却偶尔会对她绽出笑容的脸,忽然就浮上了心间。 他曾在那个骤雨疾风的午后,握紧了她的手腕,说“嫁给我吧?” 他也曾在夕阳下的原野里驻足,躬身贴近她的脸颊,呼吸可闻之间,仿佛叹息般问她“嫁给我好不好?” 可那是当朝亲王啊,身份悬殊太大,如何能够认真。沈妱心中自嘲,忽然勾了勾唇角。 朱筠觉得有些奇怪,不太明白沈妱这一笑的意思,他伸手指在沈妱面前晃了晃,“小阿妱?” 沈妱“啊”了一声,刚才稍稍恢复的脸蛋猛然又红了起来,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陡然添了几分慌乱。 她其实有些把不准目下的心思,虽说朱筠这人有时候可恶了些,可理智来讲,他确实算是不二人选,哪怕将来沈明归来,沈妱不必招婿,嫁给这样一个知根知底的人,也要安心许多。 可是心底隐隐的,却仿佛有另一种种声音挣扎着破土而出。 沈妱深吸口气抬头,目光却忽然落在另一道人影上面,登时便如胶住了,呆在那里。 朱筠觉得诧异,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就见端王殿下一袭墨灰色暗纹披风在身,就站在游廊外的斜坡上,瞧着他俩。山风鼓起他的衣袍,因为站的地势偏高,从这里瞧过去,愈发显得他身姿英伟、丰神俊朗,只是那神色阴沉,无形的气势压过来,叫人敬畏。 若此时他身旁有匹战马,那可就更衬战神之名了。 ☆、第4章 .12 徐琰是京城里排得上号的人物,朱筠哪能装不认识,只好转身见礼,“见过端王殿下。 ” 徐琰对他并没有印象,只是“嗯”了一声,向沈妱招手道:“过来。” “我?”沈妱的声音很低,见着那阴沉的神色时,竟也有些不敢上前。 徐琰点了点头,见沈妱没有动身的意思,只好补充道:“跟你说书馆的事情。” 沈妱这才想起,上次徐琰答应考虑拿薛万荣的藏书开书馆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回音,这会儿难道是他同意了?虽然觉得徐琰那阴沉的脸色和迫人的气势委实有点怕人,不过想到书馆,沈妱还是乐呵呵的向朱筠道声“失陪”,而后举步就要往徐琰那头去。 朱筠觉得有点乱——看这样子,端王殿下和小阿妱认识? 不行啊!端王殿下冷厉沉肃,这会儿脸色阴郁得能滴出水来,显然是心情不佳,小阿妱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他,岂不是要吃亏? 他立马往前一步,不着痕迹的将沈妱护在身后,如同母鸡护崽,口中干笑一声,客气道:“今日师父托我照顾阿妱,不知殿下要带她去往何处?” 徐琰眸光一沉,利刃般压在朱筠身上。嘴角却挑起一抹冷笑,那意思,跟你有关系? 朱筠再怎么青年才俊,历练毕竟有限,虽然他也习武强身,却极少跟人交手,平日里接触的也都是学子和文官,又哪里比得上徐琰沙场中历练出来的冷硬?哪里比得上徐琰常年身居高位而培养出来的气势? 这目光一落过来,无形中便叫人觉得紧张。 朱筠强自镇定,护在沈妱跟前不肯挪步。 还是沈妱先站出来打破这个尴尬,脸上扯出个笑容,向朱筠道:“端王殿下只是说说书馆的事情,朱世兄请放心。” “什么书馆?”朱筠低头看她。 “一时半刻说不清,你问我爹爹吧。”沈妱瞧了徐琰一眼,悄悄的往那边挪了两步,当着外人又不好教朱筠尴尬,便笑眯眯的补充道:“若是爹爹问起,你就说我跟殿下有事商议,他不会担心的。”说着几步溜过去,人已到了徐琰近前。 朱筠心里大不是滋味,只好怏怏的向徐琰行礼道:“山中风大,阿妱的身子又弱,还请殿下早点送回。” 徐琰敷衍着“嗯”了一声,便带着沈妱走了。 留仙别居里屋宇亭台依山势错落分布,过了游廊拐上几步,便是个独立的观景小屋。这地方本就僻静,加上学子们这时候正围着烤炉子腥膻大嚼,附近便没半点人影。 徐琰脚步加快,远远的一掌挥出去,那单扇的小木门吱呀打开,他往门口侧身一站,看向沈妱,颇有点请君入瓮的架势。 沈妱觉得徐琰有点不大对劲,却还是缩了缩脖子,钻进屋中。 还没站稳脚跟呢,就听背后门扇倏然关上,旋即整个人凌空一转,回过神时已是背靠门扇,徐琰眯着眼躬身站在她跟前,双目灼灼的盯着她。 沈妱没料到徐琰会来这手,被这阵势吓得有点发傻,结巴道:“殿下说的书馆……” “你们刚才在谈什么?”徐琰果断拦住她的话,“他想娶你?” “只是想而已,还没答应……” “不是说令尊令堂已经答应了?”徐琰欺身更近,几乎是将她箍在怀里的姿势。 沈妱原本对他已经没有敬畏之心了,这时候被他浑身压力一迫,自身气势就又矮了三分。她背后是门板,两侧是徐琰的手臂,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之下,猛然生出一股勇气,回道:“那也是我爹娘定的,你逼问我做什么!” “你不知情?”徐琰眯着眼瞧她。 “不知情!” “那就好。”徐琰周身的气势骤然一松,缓缓向后退开一点点,道:“明日我去府上提亲。” 沈妱刚要松口气呢,被他这话一搅,险些又被呛住。 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她的脑子里也不像平常那样清楚,反应有点迟钝。瞧着徐琰那认认真真的脸,心中顿感不妙,便干笑道:“殿下说笑了。那书馆的事情,殿下如何安排?” “没有说笑。”徐琰仿佛也察觉了刚才的失态,往后退了两步,就着那后头的太师椅坐下,目光灼灼的盯着沈妱,“明日我会去贵府提亲。” “殿下!”沈妱急了。 朱筠的出现本来就够让人头大的了,他要是再掺和进来,岂不是添乱?爹娘本来就很想把朱筠招进来,沈夫人那里又多次让她避着徐琰,若是徐琰上门一折腾,依沈夫人的性子,不立马定下跟朱筠的亲事才怪! 她心中迅速的权衡着,眼中一道道流光掠过,背靠门板的姿势显得柔弱无依,叫人心生爱怜。 这般姿态落入严重,徐琰叹了口气,“你还要在那里站着?” 沈妱这才反应过来,理了理衣衫,挪到窗户边上去,紧贴着窗边的绣锦圆凳坐下,却是离得徐琰远远的。 窗口处有山风吹进来,叫人神清气爽。她脑袋里思路清晰了些,觉得不能激徐琰,得好好跟他讲道理。 “殿下,沈家的事情你也清楚,自从我兄长八年前失踪之后,爹娘就打算叫我招婿,好守着家业。”她的眸光自徐琰脸上掠过,声音有点忐忑,“民女确实感激殿下的照拂,不过这件事,还请殿下不要儿戏。” “沈明总会回到沈家,你自然不必招婿。” “可我兄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一年、两年、三年,还是更久?” 徐琰心中失笑。娇美的姑娘就坐在窗畔,背后有无边的秋色,那满坡渐渐转红的枫叶已化为衬托,映衬出腻白的脸颊、柔嫩的唇瓣。徐琰几乎想要将沈明的归期道出,到底是忍住了。 “不会太久,总能在你出嫁之前。”他到底说了个时限。 出嫁之前,那也就两三年的时间了,看来兄长归期不远。 沈妱心里有了数,渐渐镇定下来,心中在悄悄权衡——建书馆的事情固然重要,却也不是离了徐琰就不行,没必要为了不得罪他,把终身大事搭进去吧?她小心猜度着。 何况徐琰并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应该不至于随意迁怒。她揣着这点期待,尽力让声音平静,“殿下知道沈家不过一介平民,爹娘对我的期望,无非是安稳此生,不起风浪。” 徐琰眉目一挑,听她继续说下去,刚才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已消失无踪,无形的压力蔓延开,竟让人觉得这屋子太过逼仄。 沈妱将手藏在袖中,暗暗的握拳,声音终究有了波澜,“殿下身份尊贵,地位尊崇,沈妱自认微渺,不敢攀附。家父无意仕途,也不愿我离开庐陵,还请殿下收回刚才的话,莫叫家父为难。” “哦?朱筠不也是官场中人?” “朱筠与殿下自是不同,身份地位又岂敢与殿下相较。” 徐琰默不作声。他哪里能不明白沈妱的意思? 当初将沈明纳入麾下之前,他就已查过沈家的背景。沈平的祖父官至尚书,却在入阁前急流勇退,想必是为了躲开宦海中的沉浮恩怨,其父沈磐也是当年名躁一时的才子,却终身不仕。 到了沈平头上,才学悟性更甚乃父,却依旧退守家中,毫无科举之念。沈妱的母亲孟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其父也曾入阁,声望甚重,如今孟家两子均在朝堂,沈平若有功名之念头,成就恐怕不会比蒋文英低。 可他们却守着布衣之身,怡然自得。 沈平对沈妱的疼爱,徐琰早有目睹,以他这避朝堂如避瘟疫的态度,恐怕真是未必愿意让沈妱嫁入皇家。 可那又如何? 徐琰忽然起身,踱步走到沈妱跟前。他浑身的那股威压早已收敛殆尽,这回也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只是往窗口一站,侧头问道:“那么沈妱,你呢?” “我?”沈妱不明白。 “你自己心里怎么想?” “民女只想投身藏书楼中,不问外界之事。” 她的声音如水波滑过心头,漾起圈圈涟漪,徐琰蓦然躬身,盯住小姑娘的眼睛。 沈妱诧异,不明白他这是想要做什么,一时间躲避不及,便和他对视。他的眸子幽深,仿佛深潭古井,叫人看不到底,然而那平静的表象下,似乎又有东西在蠢蠢欲动。 沈妱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影子,就在他的眼中。 目光被困其中,愈陷愈深,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凑近他,触及陌生的体温。 她惊异于这样的想法,忍不住往后靠了靠,想要挣扎出这种束缚。忽然觉得脸上一阵温热,竟是徐琰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脸颊,轻轻的摩挲流连。 “沈妱,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他说。 沈妱往后缩了缩,只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脑子里有些发热,她生怕说错话,只管闭口不答。她应该不是这样想的吧,可如果她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呢? 她的心事,其实连她自己尚且看不清楚、理不透彻,徐琰又如何能知道呢? 徐琰也不逼她,将她看了良久,才开口道:“今日找你过来,是要说什么?对了,是书馆。” 他的话锋转得太快,又是主动提起这茬,沈妱愣了片刻,好歹是回神过来。 她理了理心绪,努力按捺住小鹿般乱撞的心跳,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心态,甚至牵出一抹笑意,抬头问道:“上回民女提议用薛万荣的那些藏书尝试建一处书馆,不知殿下如何打算?” “目下还没什么打算。”徐琰答得干脆,觑着她笑了笑,目光中有一丝促狭。 沈妱愕然,不明白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待读懂了那一抹促狭时,心里登时有些薄怒——他这是小肚鸡肠吗!就因为她不愿答应他去提亲的事,故意卡着书馆? 这个人真是……白白担着个战神的虚名,原来也就这点气量! 怒归怒,该办的事儿还是得办的,尤其书馆的事上是她有求于徐琰,少不得软和了语气,试图说服他公私分明。 她扬起脸来,一派严肃认真的模样,“殿下,书馆是为了造福百姓,民女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呀。” 她声音软软的,落在耳中十分悦耳。 奈何徐琰只是笑了笑,“本王只管行军打仗,对这些事不大懂,得认真想想。这事也不急,且放放吧。”他的态度虽然也柔和了,但唇角的那一抹促狭尚未消去,显然是堂而皇之的承认了这份“小肚鸡肠”。 沈妱拿他没辙了。 要想服软吧,刚才还态度坚决的拒绝了人家呢,而且也不能为着薛万荣那点藏书就真的把自个儿卖出去;要想说得再直白点,使个激将之法吧,人家可是当朝亲王,这会儿又存心跟她小姑娘过不去,谁知道惹毛了他会是什么下场? 她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撇了撇嘴,别过头去不说话。 徐琰却仿佛比较满意,过去将那屋门打开,随口道:“时辰也不早了,看看风景就回吧。”说着便出门去了。 沈妱心里有气,故意站在那里不动,只四处打量风景。 过了半天,她估摸着徐琰应该已经走了,这才脚步轻快的出门,谁知道出了门一瞧,徐琰竟然还在那游廊边站着!而且看那安然赏景的姿态,分明是不等她过去就不离开的意思。 沈妱退无可退,只好腆着脸过去打个招呼,跟徐琰往众人烤肉的地方去了。 好在这一路徐琰没多说什么,沈妱刚才被他逼得羞窘,回去后一见着董叔谨便如同见了救星,围在那火炉旁边再也不肯挪半步。 朱筠好几次想问她刚才的事情,都没找着机会。 就连众人从留仙别居撤离的时候,沈妱都是一直在跟董叔谨说话。董叔谨确实也够仗义,瞧着沈妱今日十分黏他,似乎是在躲避什么人的样子,索性把她送到了浣花山庄门口。 沈妱简直要对董叔谨感激涕零,不愧是相交多年的好友啊,关键时刻靠得住! 书院的学子们从留仙别居出来后便分了几路,往这浣花山庄跟过来的还有五六个,其中就有朱筠。 沈妱就算存了躲着朱筠的心思,总不能做得太过分,便策马到他跟前道别,然后也不等朱筠详细发问,便溜进山庄去了。 剩下个朱筠在那里一脸不解——他这次回庐陵,并没有丝毫得罪沈妱的地方啊,难道是以前对她逗得太狠了?怎么隔了几年,她还是这副避之不及的态度呢? 唉,前路漫漫啊! 他瞧着那兔子般跑进山庄的背影,叹息着摇头。 沈妱当然不晓得朱筠的心思,一进了浣花山庄的门,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她也没有立马去找沈夫人,而是就着门口的石凳子坐了会儿,觉得今日真是流年不利,先来个朱筠,后来个徐琰,说的话题却左右不离她的婚事,叫人头疼,难道就不能叫她安心的赏景吗! 好在如今总算逃脱了,晚上回去可得叫石榴多做些好吃的,压压惊。 这一日游山自是劳累,等沈夫人等人散的时候也是后晌了,家丁们已将马车备好,沈妱精神之倦胜过身体的劳累,这会儿是动都不想动了,更是无心骑马颠簸,便同沈夫人同乘车中,母女俩赏玩秋景,倒也高兴。 沈夫人问及今日在留仙别居的事情,沈妱便绝口不提徐琰二字,只把董叔谨的手艺夸得天上仅有、地下难寻,最后交沈夫人都有些好奇—— 董家那孩子的手艺当真有那么好? 母女俩回府时沈平尚未归来,想必是今晚与友人有约,便也没等他,先用了晚饭。 沈妱回到玲珑山馆时已是十分疲累,此时天色已很晚了,她便也没再折腾石榴,盥洗之后换上绸质柔软的衣裳,往那床榻间一躺,没多久便进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时神清气爽,沈妱给双亲请安后往园子里溜达了一圈,秋景自是清爽宜人。石榴那里正在做糕点,沈妱得了空,便寻思着该做点什么。 她虽是书院的常客,也有书院的冠服,却不必像其他学子一样每日按照安排的课业去书院,前几年她还会去听些有意思的内容,这几年里董叔谨他们所学的都是科举应试文章,沈妱对此没什么兴趣,去书院的时候最常往藏书楼里跑,倒是很少再去听课了。 今日沈平休沐,不必去书院,沈妱想了想,便往外面的书肆去了。 书肆里客人不少,各自安静的选了个角落挑选书籍,沈妱转了转,可巧碰上董叔谨挑买书,两人闲聊了几句,董叔谨便道:“昨日我又去看望益之兄,他身上的伤倒是好了些,只是还没利落起来,听他说,秦大人过两天就要送他上京城呢。” “怎么又要去京城了?霍家兄妹不是还在秦家养伤吗?”沈妱觉得意外。 “兴许是秦大人想让益之兄在明年的秋试上一展拳脚,据说那边已经说好了,等益之兄上京后就进国子监去,安心读书。” “可是……”沈妱瞧着书肆里人多,便带他自那拐角处的小门进去,绕过小小的绿松白鹤影壁,便是一段抄手游廊。 这时节里还有未尽的桂花散落,时断时续的随风送来残余的甜香,沈妱抚着那朱漆栏杆慢慢走着,疑惑道:“我瞧以前秦大人并没有叫益之兄上京的意思啊,若是想求功名,早些年就该送他去国子监了,又何必等到如今呢?” 董叔谨摇头道:“我也不明白。” ☆、第4章 .13 虽说庐陵繁华富庶,是文事鼎盛之地,但和京城里那些鸿学巨儒们比起来,差距还是不小。 庐陵书院里纵然也出过不少状元探花,却根本没法和国子监相比,因此武川有本事的官员们,若想让孩子以科举入仕,多会让他们在十二三岁时就进国子监读书,顺便找寻门路,跟着那些翰林大儒们熏陶熏陶。 像沈妱的大表兄蒋如昀就是在国子监中读了几年,后来中了进士,刚刚进了翰林院打底子;二表兄蒋如晦是庶出,也是三年前就进了国子监,如今正在其中就学。 再比如朱筠,走的也是这条路子。 以秦愈的家世背景,若他想去国子监中,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又何必一直在庐陵书院耽误到如今呢? “以前听秦大人的意思,不大想让益之兄去京城,这回突然转变,会不会跟霍家兄妹受伤有关?“董叔谨突发奇想。 “这也说不定。”沈妱拿不准,多少还是好奇的,“那俩人如今怎样了?” “听益之兄说,霍宗渊是好的差不多了,如今虽然还不能活蹦乱跳的去惹事儿,却也行走如常。只是那三位姑娘据说伤得重,至今都没漏出半点消息来。” 霍宗清、秦霓、秦霏……那场大火烧得太盛,会不会伤及她们的容貌? 沈妱对霍宗清是没多少了解,那秦霏也还小,养上两年兴许能恢复了伤处,可秦霏是早就跟京城齐阁老的那位嫡长子订了亲的,她如今已是十七,据原来的消息,说是要明年年初就出嫁的,若这回真的伤了容貌…… 难道秦雄是为了这个才安排秦愈进国子监? 可这两者间的关系,似乎又太过微渺了些。 这般胡思乱想,两人早已踱步到了刻书的院子门前。 那掩盖在浓密绿叶下的双扇绿漆门常年敞开着,站在门口瞧过去,院子里随处是梨木、枣木等各种木材。库房的窗户洞开,里头的雕版码得整整齐齐,窗沿下面坐着几位匠人,正在专心刻字。 董叔谨瞧了,惊讶道:“你们家这是要刻木活字了?” “是啊。” “那得刻多少啊!我听说之前凌家刻了铜活字,几十箱子搬都搬不动!“ “最常用的也就两三万个字吧,到时候若有缺的再补就是了。”沈妱走进去拿了枚活字,四四方方的模子上,字迹工整清晰,瞧着端庄秀美、神韵绰约,印出来应当十分悦目。 她带着董叔谨走进屋子里头去,架子上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全是活字。 董叔谨有些感叹,“上回来的时候也就百十来个,如今竟有这么多了!那时候表妹还说……”他蓦然住口,没再说下去。 沈妱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表妹”就是薛凝。 以前虽然她与薛凝不睦,却也只是小姑娘的口舌之争,董叔谨心怀宽大,向来不爱在小事上计较,因此也没把她俩的矛盾当回事,时不时的会跟沈妱提起薛凝来。 沈妱也不是小肚鸡肠的,当着薛凝的面容易跟她口角起来,背后说起来,都是同龄的少年男女,种种趣事上也还是谈笑几句。 可那也只是以前。 薛凝在嘉义的所作所为虽然没有传开,但董叔谨与秦愈、沈妱都交好,得知薛凝是因沈妱而留在嘉义后,难免要探问。沈妱透露几句,秦愈再详细说说,便把事情的大概勾勒了出来——终归是薛凝惹事在先,他也不会去怪谁。 但薛凝把关系闹到那个地步,薛万荣又逼死了与沈家交情甚重的郑训,当着沈妱的面提起,终归有些不妥。 董叔谨跟沈妱玩闹惯了,言语上甚少有忌讳,这还是头一次在她跟前失言,不由看向沈妱神色,瞧她是否介意。 沈妱倒是神色不变,只是有些感慨,“是啊,那时候她说人家的铜活字都不济事,我这破木头能顶什么用。”想起那争风吃醋故意针对的态度来,她不由失笑,转而又叹道:“她这回上京,你那里有消息么?” “说是进了教坊司,要学音律。”董叔谨说得简短,背后的意味却是深长。 薛万荣那是罪有应得,可薛凝骤然从一介千金小姐沦为乐姬,“学音律”三个字又哪能是简单的?怕是没少吃苦头吧,更勿论身份剧变之下所受的折辱,恐怕比之更甚。 “怎么就上京了呢。”沈妱感叹,那地方往来的都是权贵,跟武川可是天壤之别。 “据说是太子殿下的意思。”董叔谨无意识的摩挲着手中的模子,“薛姨父这回把他得罪得太狠,怕是他心中怀恨。表妹也可怜,如今在京城无人照拂,恐怕太子还会拿她们泄愤。” “没办法救出京城吗,哪怕换个稍微不惹眼的地方呢?” “太子点名提的人,谁能救得出来。”董叔谨脸上鲜少露出那样无能为力的神色,顿了顿又向沈妱道:“表妹虽说刁钻一些……心地其实也不坏,嘉义的事情怕是情绪积攒得久了,才会冲动。阿妱,毕竟也相识多年,你应该不会恨她吧?” “这个时候说这个有什么用呢。”沈妱摇头,“以前确实也讨厌过,在嘉义的时候也确实恨过。不过那时候该清算的都清算过了,那回受苦最多的是孟姑娘,我就算厌恶,这时候也不至于还抱着心结,你放心。” ——在这庐陵城中,如果真的说起恨,她只恨两个人,薛万荣和秦霏。 前者自不必说,如今是罪有应得。 至于秦霏,那只红狐狸是沈妱心头至爱,秦霏害死了它,这件事情沈妱绝不会忘记。 两个人又转了转,董叔谨便告辞走了,临走时说过两天秦愈可能会来辞别,沈妱便记在心里。 离愁杂绪堆在心头,倒是叫人闷闷的。 沈妱瞧着满院的木材雕版,渐渐的平复了情绪,去瞧那套印书。上回那两本只是小试牛刀而已,沈妱真正想做的,其实是想法子彩印出简单的画册,具体的法子她也跟温伯探讨过,这里正在尝试,沈妱点拨了一阵,瞧着事儿有进展,依旧回玲珑山馆去。 当天夜里落了场寒凉的秋雨,沈妱次日醒来时就觉得有些头昏脑涨。 石榴当即禀报给沈夫人,着人求请郎中,诊脉后开了药给沈妱喝。 沈妱这里正病得没精打采呢,石榴送郎中出去,回来时顺道带着个消息,却是登时把她给吓得清醒了—— 据说端王殿下亲临沈家,特意来拜访沈平,这时候已经往客厅里去了。 根据石榴探听到的有限消息,端王殿下似乎提起了沈妱招婿的事情。 沈家的客厅中,沈平满腹狐疑,不太明白今日徐琰和颜悦色的上门,究竟是在打怎样的主意。他命人奉茶摆上果点,又恭敬的请端王殿下入座,徐琰却是语气随意的道:“我今日造访是为私事,沈先生不必客气。” 沈平多少也跟这位端王殿下打了几个月的交道,当下也不违拗,分宾主坐下。 徐琰便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刚才先生说沈妱的婚事,已经有了意向?” “确实如此。” “哦,定的是哪家?”徐琰举杯喝茶。 沈平也不是粗人,徐琰对沈家态度特殊,他不是没有察觉,也不是没有思考过。以前只是觉得这位王爷不会真把目光投向沈家这等布衣,因此不敢深信,这时候却不敢大意了,答道:“是我故交之子,两家都愿意,就等择日定下了。” “沈妱才十四岁,先生却这般着急?” “婚姻大事不敢耽误,叫殿下见笑了。” 徐琰便点头道:“先生所说的故人之子,是指朱筠?” 沈平诧异抬头,没料到徐琰竟然查探得这般清楚,不由一阵犹疑。然而他知道自己的深浅,论才学他能胜过徐琰,但他生来不喜官场中尔虞我诈,猜度揣摩、伪装矫饰的功夫实在太差,若是在这位殿下面前扯谎,怕是会弄巧成拙。 他反倒坦然了起来,笑道:“正是朱筠。沈朱两家是世交,朱筠以我为师,同阿妱有自幼相识之谊,两个孩子性格也合得来。” 性格合得来吗? 徐琰想起那一日留仙别居中沈妱对朱筠的态度来,忍不住微微一笑。 沈平瞧着这笑容,觉得莫名其妙,就听徐琰道:“依先生之言,两家只是有意,却还未定下吧?” “尚未。”沈平眉心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徐琰下一句话便直奔主题,几乎击溃他的镇定—— “如此最好,我倾心沈妱已久,有意娶她为妃,她的婚事,还望先生斟酌。” 徐琰说得很认真,语气平淡而真诚,沈平却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下意识的躬身道:“殿下错爱了。小女自幼顽劣,行事又任性随意,实在不敢惊扰殿下。” “沈先生。”徐琰搁下茶杯,“我此次造访是真心实意,愿得沈妱为妻,终身不渝。”见沈平一副拒绝的姿态,立马补充道:“久闻先生宠爱沈妱,将她奉为掌上明珠,婚姻的事虽然讲求父母之命,却也该挑个能让她情愿的人。先生何不问过令嫒,再行决定?” ——虽然觉得沈妱未必会答应他,但是看她的意思,也不会答应朱筠吧? 只要别把婚事定死了,那他就有转圜的余地。 沈平只觉心头剧跳,难以平复。他可不像沈妱那样容易被迷惑,虽然跟徐琰接触的时日不短,对徐琰的敬畏之心却一直未曾淡去,哪怕这样宾主相对,也时刻牢记身份的差别。 他并不敢当即拒绝徐琰,见他也没有逼迫的意思,想了想便道:“是我考虑不周,殿下容我些日子吧。” “不必着急。”徐琰倒是从容,“沈妱年纪还小,婚姻大事还是该从长计议。” “殿下说的是。”沈平自然附和。 徐琰对沈平却不是很放心,又补充道:“不管结果如何,还望先生派人告知于我,不必急着定下。”——否则若是急着定给了朱筠,到时候他忍不住抢亲,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殿下放心。”沈平是打定了主意先敷衍过去。 奈何徐琰不打算敷衍,又叮嘱道:“沈妱的婚事,先生务必郑重相待。” 沈平自然是满口答应的,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神,满心焦急的他立马往后院找沈夫人去了。 他是个儒雅端方之人,平素里来去从容,在家中时刻是闲庭信步的姿态,甚少有这样急吼吼走路的时候,倒像是后面有火追着一般,卷着风就过去了,叫看见他的丫鬟仆从们各个目瞪口呆。 老爷这火急火燎的,是碰上什么大事了吗? 沈夫人这会儿正在小厨房里,因沈妱病中嫌药苦,又不好吃油腻的食物,她便亲自下厨给她熬粥,一心把它熬到最好的口感,好教沈妱高高兴兴的喝上两碗。 从敞开的窗户里见着沈平步履如风的进来,沈夫人也是诧异,连忙迎过去问道:“是有什么事了?” “阿妱的婚事。”沈平总算知道照顾沈夫人,放慢了步速,陪着她进屋后将房门一关,这才道:“刚才端王殿下来访,他竟然想娶阿妱为妃!” “端王娶阿妱?这不行!”沈夫人想都不想的拒绝,“京城那是什么地方,天家又是怎样的境况。莫说宫里那位皇后,即便没有她,端王乃是亲王之尊,朝政翻覆无情,皇家暗潮不断,阿妱如何能应付得来?我们这般疼着她,可不是为了叫她去王府受苦!” “夫人慎言。”沈平连忙提醒。 眼见沈夫人瞬时失了方寸,沈平倒是立马镇定了,“此事还未有定论,端王爷只是有这个意思,并不是拍板定了此事。咱们还可慢慢商议着答复,若是不答应,他难道还要来抢不成?” “他是亲王,是战神,有什么不敢!”沈夫人道。 …… 沈平一时语塞。自打端王殿下驾临庐陵,对待沈家虽然算不上亲热礼遇,但是对沈平一直都挺客气,因此沈平虽然牢记他亲王的身份,却也难免生出“端王殿下是讲道理的斯文人”的错觉。 如今经沈夫人一提醒,他才猛然想起来了—— 那位是当今皇帝最宠信的弟弟,是沙场中拼杀出来的硬汉,有什么不敢的? 如今客气商量是他的礼数,若真的要抢亲,沈家还能拿他怎样? 他可不像霍宗渊那等纨绔! 沈夫人大概也是想起了霍宗渊,忍不住叹气道:“原想着平平静静的叫阿妱安乐,怎么总有这样的事情!端王怎样想我不管,反正阿妱不能嫁给他,否则哪天去了京城,被宫里那位坑了,怎么死都不知道!更别说他是王爷之尊,将来纳几位侧妃,连个安生日子都没有,阿妱绝不能受这等委屈!” 当初徐琰赶跑了霍宗渊,沈夫人还心怀感激呢,谁知道如今他本尊倒是掺和进来了。 “先别急先别急。”沈平连忙安慰,“端王那里阿妱自然是不能嫁的,我也不愿她涉入皇家太深。只是如今有两个难处,端王那里如何回绝是个难题,再则,咱们虽然定了朱筠,可阿妱终归还没点头,这事儿,还是得问问她的意思。” “还问她!”沈夫人有些发急,“朱筠哪里差了?还有什么可挑的?难道把阿妱许给她是害她不成?” “自然不是,不过这是阿妱的婚事,最好问问她的意思。” “她的意思还不是拖着,你难道还没瞧出来?”沈夫人情绪有些激动,“你只知道一味的惯着她,再去问也是白问,朱筠哪里差了,难道就你疼她,我不疼她?朱家早就有了意思,若是早几年就应了此事,哪里还有如今这些是非。” 先是霍宗渊,现在是徐琰,个个都是难题! “话也不能这么说。”沈平扶着爱妻坐下,给她倒了杯茶,“阿妱今年十四,确实不必如此着急……” “如今都九月了,翻过年就是十五,再耽误上一年,那可就十六了!”沈夫人也察觉了刚才的激动,情绪按压之下,忽然滴出泪来,“她的哥哥没了,咱们就这么个女儿,难道我会不疼她?可阿妱那个性子你也知道,其他事都能纵容,婚事上绝不能再叫她拖下去了。她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 沈平晓得爱妻的性子,虽然在外端方有礼,闺房之内其实也是有小脾气的。 先前他帮着沈妱,将婚事一拖再拖,沈夫人本就有些生气,如今借着这当口一股脑的倾诉出来,也是意料中的事。 怪只怪他刚才没沉住气,急吼吼的焦躁跑来,叫沈夫人误以为端王态度强硬,高估了这事儿的严重程度,才惹得她这般担忧着急。 沈平也不敢再添柴加火了,只是柔声安慰。 两个人坐了会儿,沈夫人渐渐的气消了,好半天才道:“依我的意思,朱筠是不二人选,端王那里绝不能答应。你把道理跟阿妱讲清楚,听她怎么说。” 沈平点了点头——所谓关心则乱,沈夫人多年来最放在心上的就是给沈妱找个最合适的夫婿,如今人选有了,沈妱那里推三阻四,也难怪她会着急生气。 “我待会就去看看她。”沈平帮她抚着后背,“你也别急,没有不能解决的事情,咱们先缓缓,明儿再平心静气的商议这事儿。” “谁急了。”沈夫人嗔了一声。 转念想想,刚才那一通数落可不就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除了发泄情绪外,还真是半点都无益于解决事情。她便叹了口气,“我也认真想想,回头再议吧。” 这里沈平安抚了爱妻,便往玲珑山馆来了。 ☆、第4章 .14 沈妱虽然被当做男儿教养,时常往外跑,但自她打满了十岁,独自占了玲珑山馆居住后,沈平也极少来她的闺房。 平常有事多是召她去外书房,或者就在夫妇俩居住的正屋里头说,算起来,已经有将近一年没进玲珑山馆了。 这院子里的一切自然是无比熟悉的,那一株海棠生得高大繁茂,枝叶几乎和墙外的那棵桂花树相接。 他踱步进去,院中的老妈妈连忙迎过去,引他往屋里走。 沈妱平日里歇在东次间,今日因请了郎中来,便挪在西次间中,那里多以字画文玩装饰,稍有闺中女儿之物,正好叫沈平过去看望。 屋子里很安静,沈妱这时候正捧了本书,躺在榻上慢慢的翻着。因为受寒后怕冷,便拿毛毯盖住半个身子,旁边的小几上温着热腾腾的汤药,显然是嫌苦先放着,还没喝。 听见沈平走进来的动静,沈妱抬起眼来,心里其实忐忑得很,脸上却全是虚弱。 “爹……”她又带上了软软的鼻音。 旁边石楠早就搬了椅子过来,沈平坐下,道:“受了风寒也不歇着,怎么还在看书?” “讲的是访书购置的事情,过程曲折有趣,一时看住了。”沈妱看见了沈平眉间抹不去的那点忧色,“我瞧爹脸色不太好,也是受风寒了么?” 沈平笑着摇头,“我哪有你这样娇弱。这本书读过了,感悟如何?” “购书无他术,眼界欲宽,精神欲注,而心思欲巧也。” 这句话应该是这本书里的精髓了,沈妱能将它一语道出,显然是读有所得。沈平很满意,将那书合上,道:“病中不宜劳神,等好了再看吧。” “嗯。”沈妱很乖。 沈平犹豫了一下,还是提出了此行的目的,“今日端王殿下驾临,专程是为了你的事情而来。”他瞧着沈妱,“阿妱,你对他印象如何?” 果然……沈妱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 她倒是不避讳跟沈平谈这个话题,父女俩之间自有默契,前番在客栈中夜谈关于秦愈的事情,没多久沈平便打消了秦愈的念头,这回沈妱却是不报什么希望——看父亲这幅模样,恐怕他对摆平徐琰这件事也是有心无力。 终归是由自家引起的麻烦,总不能把难题抛给爹娘,平白让二老苦恼操心嘛。 沈妱便笑了笑,“端王殿下尊贵威仪,于我有大恩,我心中很是感激。” “只是感激吗?”沈平问。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态度和氛围,那个时候沈妱能很坦白的迎视沈平的目光,将心底的想法道出,父女俩共解难题。可是这一次,她的目光却闪烁了一下。 只是感激吗?当然不是。 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动了心思,只是理智告诉她不能亲近,才着意远离而已。 “只是感激。”沈妱尽量把这句话说得有底气些。 沈平是看着沈妱长大的,对她的习惯可谓和各种小动作可谓了如指掌,那一瞬间的目光躲避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又问道:“若是端王想以你为妃呢?” “端王殿下地位尊崇,女儿怎能高攀。”这回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 沈平点了点头,索性一次把话说个透彻,“那朱筠呢,他与你自小相识,咱们两家又是世交,若是将他招进沈家门来,你意如何?” 沈妱的手指微不可察的缩了一下。 她和朱筠确实有交情,两家确实知根知底,若以理智论婚事,自然是最佳选择。可是——她并不喜欢朱筠,并不想嫁给他。一旦想象跟朱筠成婚后的任何事情,拜堂、拥抱、亲吻,甚至洞房,她便会觉得很不舒服。 那种亲昵无间的关系,本该是和最喜欢的人一起啊。 而沈妱的前一世加上这十四年,统共也就对一个人动了心,那便是徐琰。 至于朱筠,虽然两人之间纠葛不断,朱筠待她也很好,但是沈妱很确信,她对于他并没有男女之情。 所以沈妱很矛盾。 该服从于理智,去选择父母亲所期望的安生日子呢?还是该跟从本心,不再逃避对徐琰的亲近?哪怕他的身后是变幻莫测的朝堂、是暗潮云涌的京城、是翻覆无情的皇家。 “阿妱,若是朱筠,你意下如何?”沈平重复了一遍。 沈妱手指头无意识的揪紧了毯子,感觉受风寒后那股头痛昏重又来了,脑子里似乎变得混沌,将理智一丝丝挤压出去,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女儿不想嫁给朱世兄,女儿才十四岁,现在不想嫁给任何人。” 如果能再给她一年的时间,兴许她可以将这些都考虑清楚。 她的话忽然通畅了起来,“爹爹也说过这回编《四库大典》是难得的机遇,先让女儿认真做这个好不好?兴许明年哥哥就回来了呢?” 沈平眸光猛然一紧,看向沈妱。 沈妱虽然确信沈明能回来,但是却不知他如今具体是在做什么,况且徐琰和沈明对此都讳莫如深,恐怕兹事体大。 她还不敢透露太多,便胡扯道:“近来我总梦见哥哥,梦见他回来咱们书楼里,在那儿看书。他当初只是失踪,兴许哪天就回来了呢。爹,姑娘家的预感一向很准的,我觉得,哥哥能回来!” ——虽然是这样胡扯出来,但是说出“哥哥能回来”时,心里某个沉沉的地方似乎轻松了不少。 沈平沉默不语。 他又何尝不希望沈明能回来?若是他能回来,沈妱的婚事就不必如此尴尬,到时候便能挑个更可她心意的人家。她也不会背负传承家业的胆子,可以高高兴兴的做闺中娇女。 可是,已经失踪了八年的人,能回来吗? 那年沈明已经十三岁,是个懂事的少年郎了,若是能够回来,这八年又怎会音信皆无? 沈平虽然是个有些浪漫气质的文人,却不会相信这样虚无的事情。 他还是收回了一瞬间的遐思,问道:“阿妱,朱筠那里,你当真不愿意?” “女儿不想。”沈妱的声音很低。心里终究是愧疚的,爹娘为了他的婚事日夜烦心,好不容易有了朱筠这样最适合的人选,他们必定是期待她点头的吧,然后皆大欢喜,再无烦忧。 可是爹娘再无烦忧,她呢?也再无烦忧吗? 脑袋愈发沉重起来,沈妱只觉得想不清楚。 她一点都不想嫁给朱筠,倒不是他这个人有什么不好,只是不会喜欢而已。如果可以,她其实更想走近徐琰——假如他不是当朝亲王,他的背后没有那一切繁复深沉。 沈平最终是叹了口气,安慰道:“你若不想,爹爹也不会逼你。你母亲那里我会去说,这两天天气转寒,你且安心养病,过两天依旧去静照阁帮忙吧。”又嘱咐石榴好生服侍沈妱喝药,坐了会儿就回去了。 走出玲珑山馆的院门,天气渐渐又阴了下来,一阵秋风吹过,有叶子随风飒飒,飘落在地。 看得出来,女儿是喜欢端王殿下的。沈平闭上眼睛。 可是阿妱,你知不知道,如果走上了端王殿下的这条路,前路将会是你无法想象的艰险? - 徐琰造访的事情似乎就此打住了,晚上沈夫人过来探望的时候仿若无事,半个字都没提沈妱的婚事,只关心她的病情,见她精神好了许多,这才放心离去。 沈妱其实也很愧疚。 母亲的好意她也明白,在朱筠回来之前,她为着婚事也是操碎了心。如今掺和上徐琰这个事情,双亲夹在中间,一侧是徐琰的威压,一侧要照顾她的想法,若她总是摇摆不定,爹娘在其中该多难处理? 还是尽早理清,自己来决断吧! 难得来这世间一遭,或许,也不必时刻畏首畏尾? 沈妱躺在榻上,外面夜色深浓,秋雨落在地上,刷刷作响,急切中透着寒意。 她忽然想起上次受风寒还是在暮春的时候,那会儿徐琰刚刚驾临庐陵,她对于他只有敬畏,却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半年过去,谁能想到,这位凶名远扬的战神竟会搅得她如此寝食难安? 明天是十二,十五要把从书楼里挑出来的藏书送到书院里去,十七八的时候呢?那时候端王殿下应该有空吧。 沈妱默默的算着,渐渐陷入沉睡。 这场秋雨一直下了整夜,第二天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风瑟瑟的刮过去,那寒意是愈来愈浓。石榴和石楠早起后就开了箱柜,开始整理沈妱的夹衣和厚披风,屋子里还拢了个火盆,倒是暖烘烘的。 沈妱依旧卧床休养,对着那炭盆发呆。 将近黄昏的时候,有人送来了拜帖,叫她明日晌午务必前往书院,有事相商,落款是将近一个月没有露面的秦愈。 沈妱想了想,旋即明白——秦愈不日将会上京,递来这帖子怕是有道别的意思。秦愈是个少年郎,若要跟书院其他同窗好友们道别,只需选个地儿定好雅间,众人闲坐把酒即可,正好无拘无束,道尽别情。 可沈妱是个姑娘,出门时都是有着正经的理由,若说请她去一众少年郎的宴上喝酒道别,跟着那些儿郎们放浪形骸,那还真是过不了沈夫人这一关。 算来算去,也就书院最为合适。 沈妱久未见秦愈,自然也记挂他的伤势,况同窗多年,虽然不能以男女之情而论,但那份同窗之谊却是实打实的。如今秦愈陡然要离开,又如何能不道别? 她便吩咐石榴把书院冠服备好,这一晚乖乖的喝药后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神清气爽。 如今已是深秋,院里不少树叶都泛了黄色,清晨时沈妱得闲,便搬了椅子在廊下坐着,逗弄那只小红狐狸。 深秋的日光不像春日那般暖融,落在稀疏的枝叶间,分明添了一种萧疏。她将红狐狸抱在怀中,看它在怀中撒娇,机灵中又透出些慵懒,叫人心里柔软温和。 忽然就想起了在留园养伤的那几个日夜,想起那晚徐琰说过的行军见闻,想起他所描述的漠北天地,还有那个漫天繁星、华灯映满河面的夏夜。 沈妱有些出神,心中渐渐的有了计较。 用过了午饭,沈妱同沈夫人回禀了一声,便带着石楠往庐陵书院去了。 书院里自是一切如旧,门口几株老树转了颜色,枝叶渐渐稀疏,露出虬曲的枝干。走进里面去,那一带翠竹却还是绿森森的,于秋风中飒飒作响,底下一只老猫懒懒的趴着,正眯了眼听旁边一位学子诵书。 沈妱最近来书院多是前往静照阁中,倒是极少往学堂这块走,见着认识的同窗,难免打个招呼。 绕过一方锦鲤池子,往左是一口古井,后头种了大片的银杏,如今正是叶儿黄灿灿的时候,秋风过时,金黄的树叶萧萧而落,在地上铺了一层金黄。晌午阳光正好,照在那金灿灿的银杏叶上,十分美好。 满目银杏叶的背后,秦愈和董叔谨并肩站在敬贤亭下,都朝她笑着。 沈妱忍不住也露出笑容,和石楠一前一后的走上去,招呼道:“益之兄,叔谨。” “昨儿听说你受了风寒,如今都好了?”秦愈走了过来,面上笑容温和,却少了以前的那份明朗。 已有月余未见,此刻重逢,沈妱才惊觉秦愈清减了许多,原先温润如玉的人,这时候脸上现出几分瘦削,就着那挺拔的身姿,倒添了几许清冷味道。像是盛夏过后渐渐入秋,细品起来总有几分萧索。 她刚才走了半天,这会子觉得热,便解了披风给石楠拿着,道:“已经都好了,益之兄的伤处呢,都痊愈了吗?” “些许小伤不足挂齿。”秦愈一侧身,“到那边的钟亭里坐坐吧,这儿风大。” 三个人到了钟亭,这是书院中一处佳景,里面悬着一口三百年前所制的大钟,上头刻着铭文和凤鸟花纹,据说很有来头。亭子三面解释镂花的木板作墙,一侧是敞开的窗户,外面一池清水,浮着秋叶。 今日三人相聚,是为了给秦愈送行。 秦愈是为秋试而上京,董家也有让董叔谨上京城历练的意思,三人身处这百年书院,难免提些就学应试、前程朝堂的事情,间或谈及京城中的风俗人情。 秋日里艳阳当空,偶有风过送爽,带着凉意。 一场闲谈下来,沈妱才知道这回秦雄是发了狠,竟然要叫秦愈在京城待上两年之久。而且秦大人已经明言,要秦愈明年秋试后才许回来,过年的时候要留在京城。 其实按照国子监里休沐的安排,过年的时候秦愈完全可以从容回庐陵一趟,然而秦雄明令他留在京城读书,倒颇有些不叫秦愈待在庐陵的意思了。 沈妱难免觉得奇怪——以前秦雄怎么都不肯让秦愈离开庐陵,如今却又这般安排,着人叫人看不透。 不过那也是人家的家事,没有半点沈妱置喙的余地,也只好按下好奇。 今日书院还有课,董叔谨坐着聊了片刻,听着那钟声,便上课去了。剩下秦愈和沈妱相对,气氛便有些微妙。 两人坐久了嫌累,便站在窗边瞧书院的秋景。 越过水池子是一带玲珑花木,再往后就是静照阁那三层的小阁楼了,秦愈很清楚沈妱参与征书的事情,想起嘉义的事情来,道:“上回你叫我去看看蒙家的刻书,我看了他们那些活字,才知道这东西原来那般有用。你们那边都做好了?” “已经刻了七八千个,正做着呢。”沈妱随口道:“上回我叫他们刻一本套印的《墨谱》,倒是耽搁了许多功夫。” “套印《墨谱》?”秦愈侧头看她,“你又有什么新主意了?” 沈妱嘿嘿笑着卖个关子,“等你明年金榜题名,回来时那书定然印出来了,到时候自然知晓。” 秦愈也是一笑,两人忽然有些沉默,他手指头无意识的扣着窗沿,忽然道:“阿妱,端王殿下很照顾你是不是?” “端王殿下急公好义。”沈妱说。 秦愈失笑,沈妱想抬头打趣一句,却见他神色中是少见的迷茫,目光悠悠落在那静照阁的檐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这一趟上京得有两年的功夫。”他忽然开口,“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也该十六了吧。” “这么一说,还真是时光匆匆。”沈妱点头。 “我不在书院,叔谨恐怕也快走了,阿妱,你独自在这里要保重。” “该是你和叔谨保重,我这里有爹爹照顾,能有什么事啊。” “夫子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秦愈意有所指,“我那位表兄恐怕要十月底才能伤愈回京,他是个混世魔王,什么都不怕。若是他要闹事,恐怕……” “恐怕什么?”沈妱觉得他这语气有些奇怪。 “恐怕只有端王殿下能制得住。”秦愈忽然侧过脸来看着她,如潭水般清幽的眸子里似乎翻起了波浪,他的声音添了涩然,“夫子说我拧不过父亲,走不出秦家,逃不开父亲的羽翼。我若一意孤行,怕是对你有害无益。可是阿妱,我真的很想……” 忍不住抬起手想要靠近,却终究是强自忍住了。 ☆、第4章 .15 沈妱默然无言。 风萧萧的拂过窗台,那只小白狐狸不知道是从哪里冒了出来,看见沈妱熟悉的身影便扑窜过来,蹲在窗台上好奇的看着两人。 “京城中天高地广,益之兄还是该以学业为重。”沈妱伸手将白狐狸抱在怀里,觉得喉中干涩,便转身往桌边拿了茶杯润喉。 秦愈依旧站在窗边,目光随着她挪过去,有种奇异的情绪喷薄而出——如果他不是秦雄的儿子,如果他能像朱筠一样,跟沈家交情密切,可以自由的选择婚事,守着心爱的姑娘。那该有多好? 秦雄那副严肃冷厉的面容忽然浮现在眼前,那像是世间最坚硬的冰墙,亦如最锋锐的刀刃,冰冷的阻在他面前,切断他与沈妱之间的关联。 你若敢为沈妱背弃家门,我便将沈家挫骨扬灰! 那是秦雄咬牙切齿的威胁。 秦愈相信,以他父亲的狠毒,他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他连亲生女儿都能牺牲,还有什么是做不出的呢? 怨恨和冷厉蓦然从他眼中掠过,秦愈握紧了拳,强压情绪。 - 九月十四日,一溜八辆马车浩浩荡荡的驶出了秦府。 秦家的大公子秦聡一马当先,后头四名侍卫列作一排,全都穿了铠甲护身,气势甚隆重。 第一辆青帷马车简单雅洁,看周围随侍的人,里面坐着的应该是二公子秦愈。他的马车旁边拴着一匹健马,旁边那几个武夫精壮干练,显然是兄弟二人带着侍卫们开道。 后面那辆马车装饰得格外精美华贵,周围一群粗使的婆子簇拥,据说里面坐着的是秦夫人。再往后两辆亦是秀丽华美,旁边跟着仆妇和丫鬟,应是霍宗清和秦家的大姑娘秦霓。 往后两辆马车里坐着的是有身份的丫鬟,再往后两辆则显然是装杂物所用。 末尾又是两队精干的青年骑马随行。 这阵势比当初端王入城时可要大得多了,道旁百姓纷纷驻足围看,议论说这秦家果真是气派啊,秦夫人外出进香都是这么大的阵仗。 消息传到沈妱的耳中,叫她颇为惊讶。 她自然知道这一队车马并不是为了让沈夫人出城进香,应该就是秦愈说的,要上京城去。 可秦愈急匆匆的上京也就算了,沈夫人为何也这么快就跟着上京呢?据说秦霓和齐阁老长子的婚期在明年,白鹤楼的大火距今也才一个月,想必秦霓和霍宗清的伤也都未必养好,怎么这就往京城去了呢? 疑惑归疑惑,这些东西无非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揣测,跟沈家却没什么关系。 她这会儿就在书楼里,跟着沈平最后一遍清点那即将送往书院的书册。 次日用过早饭后等了没多久,便见书院的院长楼珍带着几位学子,还有暂领征书之事的何文渊来了,一同前来的竟还有新到任的同知大人朱筠。 沈平有点意外,原本说好的是由朱副院长带人来取即可,如今怎么却是楼珍前来,还带来了何文渊? 意外归意外,礼数上却不能缺,沈平当即将众人迎入府中,在客厅中稍稍用了茶,便往书楼来了。 这些书都是父女俩早已清查整理好的,楼珍对着清册一一看过,便叫同来的学子们装入箱中,再搬到外面已经备好的车上。沈平陪着他点了一阵,何文渊那里久慕沈家藏书之名,便提出想去里面走走。 沈平自然不会拒绝,陪着何文渊和朱筠往里面走,沈妱则和楼珍一起,清点那挑好的书籍。 眼看着快要清点完了,忽听后面一声闷闷的响,接着便是书籍落地的声音,听得沈妱好不心疼。她慌忙瞧过去,就见那搬书的学子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书架,将架上的上百册书籍散落在地。 那学子也知道闯了祸事,连声的道歉,也不搬书了,叫同行的五个学子都先来把书架归置好。 沈妱瞧着书籍未受损,便也没过去瞧,依旧和楼珍一起清点着。 还没点上七八册呢,忽听后面“咦”的一声,就有学子满含诧异的道:“这本书好奇怪!”旁边便有人问是“怎么了?”接着便听他忽然大声的“呀”了一声,连声道:“这……这……这!” 这样的情形下,沈妱哪里还能静心做事,只好走过去,就见那名叫吴函的学子手里拿着本包了书衣的册子递到楼珍手中,颤声道:“院长大人,您瞧这个……” 沈妱莫名所以,瞧那书衣时,上面却没有半点墨迹,至于内容,书在楼珍手中,她自然是半个字都瞧不见。 那楼珍捧着书翻了两页,忽然面色大变,一语不发的疾步往里走。 那吴函看向沈妱,眼神都是凉飕飕的。沈妱想要问问情况,可眼前这几位她都不熟,而且看他们那表情,似乎这书是个烫手山芋似的,她不由心中大急,紧跟着楼珍走过去,就听那里何文渊已是怒声道:“沈平,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声怒斥唬得沈妱心肝一颤,拐过那道书架,就见沈平已低头跪在地上,对面的何文渊满面怒色,楼珍禁立在侧,朱筠则慌忙结果那书翻着,脸色惨白。 心中蓦然一跳,沈妱下意识就猜到了什么,大骇之下也顾不得礼数了,上前就到:“朱世兄,那是什么?” 朱筠没说话,两步走到她的面前,将那册子往她面前一摊,上面都是七言律诗。这本也没什么,可朱筠往那扉页上一番,入目的赫然是四个飘逸的字——维摩居士。 昭明太子! 沈妱大惊失色。 维摩居士乃是昭明太子的号,昭明太子是当今皇上的长兄,也就是徐琰的大哥。他虽生于皇家,却自幼向佛,性情恬淡,身为太子他曾有礼贤下士之名,身为文人,其诗词和书法清新俊逸,名噪一时,写诗时多用此号。 这些都没什么,可十二年前昭明太子突然身故,据说是意图弑君、谋反大逆的重罪,昭明太子全府上下及其党羽尽皆被诛。 及至今上登基,更是罗列其罪名二十八条,其诗词著述更是被扣上了蛊惑人心、以邪误人的罪名,被列为禁.书。 而今昭明太子的诗集居然出现在了沈家的藏书楼里…… 沈妱只觉得背后乍然冰寒彻骨,细想之下汗毛倒竖——这书楼里的一书一册都是她和沈平亲自打理的,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沈家虽远离京师,沈妱却也听说过十二年前那桩震惊天下的昭明太子之案,当时昭明太子几乎被赶尽杀绝,惠平帝由此登上储君之位,他登基后又是罗列昭明太子重罪,直把他刻画成个十恶不赦、为祸天下的大罪人。 当今皇上与昭明太子间的关系可见一斑。 而如今,昭明太子的诗集却出现在了沈家……这可不是一本寻常的禁.书! 而且,这本书也不是沈家之物啊! 细思之下,沈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旁边朱筠当即发话了,“这书是从何而来?” “是吴函他们不小心撞翻了书架,从那一堆旧书里掉出来的。”楼珍道,“我亲眼所见,几位学子也都是见证,这本禁.书出自沈家,还请何大人明断。” ——自从薛万荣事发后,武川学政的位子便空了下来,何文渊虽然官位依旧是五品,却掌握着薛万荣那位四品官员的大权,因此楼珍对他极为恭敬。 朱筠目光锋锐,直直的望向楼珍,“楼院长怎么就断定此书是沈家之物?” 旁边沈平立马道:“沈家藏书三代,每本书都是精甄细别,绝不敢藏有禁.书,还请大人明察!” “依你之意,这书不是你的了?”何文渊平常爱喝酒观舞,养出了一副肥胖的腰身,他腆着那便便大腹,斜睨着沈平,“可它明明是从你家书架落下,楼院长是见证,那几个学子也是见证,还想抵赖?” 说着不等沈平回话,便拿着那书几步走到门口,问道:“这是谁发现的?” “是我。”吴函低垂着头站起身来,声音有些发抖,“我们整理书的时候它就在书堆里,大家都是见证。” “此话属实?”何文渊问道。 那几个学子不敢不答,都小声的道:“确实是从书堆里拣出来的。” 何文渊当即转头向沈平道:“这些人都是见证,你还有何话说?胆敢私藏禁.书,沈平你哪来的胆子!”说着一声厉喝道:“抓起来,送往府衙!” “等等!”朱筠也是发急,上前半步拦在沈平面前,道:“沈家藏书三代,不会辨不出禁.书。况且他若有禁.书,也该好生藏起来,又怎会放在这显眼之处,叫人轻易找出来?这事疑点重重,还请何大人明察。” “人证物证俱在,是否有疑点,自有人来查问。”何文渊厉声道:“把沈平带走!” 沈妱大急,哪里肯让父亲被诬陷背负这样的罪名!那书绝不是沈家的东西,必定是刚才有人塞进去栽赃的,会是在什么时候呢?拣书的时候几位学子俱在,除非他有能变魔术的手段,否则不会再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丛书堆里拣起禁.书”的事情,那么就是…… 她猛然急道:“这书不是我们的,虽然它出自书堆,但是刚才……” 她的声音猛然顿住,只因沈平忽然抬头,给了她一记凌厉的眼神。 沈妱长了这么大,还从未在沈平眼中见过那样的眼神,登时一哽,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语。她诧异万分的看着沈平,就见他眼中凌厉之色依旧,却是用微不可查的幅度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 爹爹这是……沈妱大急之下,脑子没能转过弯来。 明明是有人栽赃陷害,这会儿若是查清楚了,那便能脱开罪名。若现在不说,等沈平被捉走后由官府派人来查,又哪是那么容易洗清嫌疑,道明真相的? 可是看沈平那模样,显然是不许她现在辩解。 沈妱百思不得其解,六神无主之下转头看向朱筠,就见他也面有诧异的看着沈平。 “朱世兄……”沈妱的声音有些发抖。 朱筠往她身边站了站,示意她别怕,又开口道:“何大人,兹事体大,疑点重重,还是应该……” “既然是有人看到了禁.书,那便明察吧。”沈平忽然打断了他,挺直了背脊站起身来,道:“沈家行事方正端庄,相信何大人能还草民清白。” 沈妱和朱筠都是诧异至极。从学子撞翻书架,吴函捡到禁.书,楼珍交给何文渊,这一连串的事情都是有人安排的,那何文渊显然是执意要把“私藏禁.书”的罪名扣在沈平头上,他能还沈平清白? 两个人都不明白沈平的打算,那里何文渊却已经带着沈平出去了。 沈平刚才还有惊慌之态,现如今却已显出镇定。他临出门时还回头看向沈妱和朱筠,以极严厉的眼神瞧过来,不许他们妄动。 那何文渊已经出了书楼,扬声道:“朱大人,请出来吧,既然咱们要查案,这书楼就该锁起来了。” 沈妱尚且还在惊异之中,朱筠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走吧。” 陡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沈家众人眼瞧着沈平被人带走,登时惊慌。朱筠原本还想着要为沈平力争,可看他如此表现,莫非这背后另有缘故?瞧沈平的意思,是不叫他们掺和进此事,他跟去了也未必有用,倒不如…… 朱筠当机立断,留在了沈家,安抚住那些仆从后,便和沈夫人、沈妱一起到客厅议事。 沈夫人初闻此讯时的惊慌比之沈妱更甚,她赶来的时候沈平已经被带走了,自然没受到沈平的嘱咐,惊急之下已是双目垂泪。 朱筠安抚了师母,将当时的情况详细说了一番,道:“师父既然不许我们妄动,必然是背后另有缘故,咱们要好生商议方可行动,否则若添了乱,反为不妙。” 沈夫人的指尖一直在颤抖,“那诗集绝对是有人栽赃陷害,这事儿漏洞百出,何文渊却一口咬定,必然是早就谋划好了。可是众目睽睽,它们如何能凭空变出这书?” 此时的沈妱也渐渐定下了心神,这才把刚才被沈平以眼神止住的那半句话说了出来,“那诗集应该是从书堆里拣出来的,我推测是有人在搬书的时候就已经把它放在了书架。” “应是如此。”朱筠点头道:“否则几个人不会口径一致。” “那要如何证明呢?”沈夫人情急。 “师娘别急。”朱筠毕竟是为官之人,沉吟了片刻才道:“为师父洗脱罪名固然要紧,但在此之前,咱们还是得想想这件事背后隐藏着的缘故,才能不出错漏。如果是何文渊可以陷害,那他为何要诬陷师父?” 沈妱母女俩关心情切,方寸大失之下倒是都没有想这一层,经他这一提醒才猛然醒悟过来。 是啊,何文渊陷害沈平,必得有个缘由。 和沈平的私怨?为了沈家的藏书?这些理由都不是很有力,毕竟有蒋文英在那里,这次诬陷手法拙劣、漏洞百出,怎会轻易定案?可若不是冲着沈平,他又是要做什么呢? 三个人都是猜测不定,略一商议,决定由沈夫人前往蒋府,跟蒋文英讨个主意。 沈夫人孤身前往蒋府,到日落时分才匆匆归来,脸上却全然是倦色。 沈妱在家里苦等了许久,原本还含有些期待,见着沈夫人这副表情时忍不住暗惊,上前问道:“娘,姨妈那边怎么说?” “叫我们稍安勿躁。”沈夫人的声音还算平静,却掩不住眸中深深的焦虑。 如今沈平被捉,府中就是由沈夫人主事了,她大抵也不想叫沈妱烦恼,便安慰道:“按照你姨妈的意思,本来是想叫你姨父出面,安排人细查此案。今日的事情疑点重重,若是有心查问,自有破绽,能洗脱罪名。可你姨父说暂时别急,他得认真想想,叫咱们不要轻举妄动。今儿也累了,早点回去歇着,明早再看吧。” “那爹爹呢,他那边怎么办?”沈妱还是不能放心。 ☆、第46章 负伤 沈夫人一大早就和朱筠出门去了,只留下话叫沈妱在家守着,不许她往外跑。 沈妱这个时候自然不敢添乱,只将那红狐狸抱在怀中,站在廊下发呆。 石榴拿了披风出来给她裹着,劝道:“姑娘还是进屋等吧,外面天凉,若是受了寒,夫人可就顾不过来了。” 是啊,这个时候哪里还禁得住她添乱?沈妱自嘲,裹紧了披风,进屋坐在那书桌旁边,按着老习惯铺开笔墨,勾勾画画。石榴也不敢去打搅,悄悄的把那红狐狸抱出去,又叫石楠和石椒好生守着,她去厨房里给沈妱熬汤。 玲珑山馆里一时沉寂,只有飒飒的风掠过庭院,卷起枯枝残叶。 沈妱在书桌前坐了好半天,忽然想到什么,霍然站起身来,急急的道:“拿我的披风来,我要出门!” “眼瞧着就要下雨了,外面都飘起雨丝儿了,姑娘是要去哪里?”石楠就在外间等着,闻言连忙过来劝阻,“何况夫人吩咐了,叫姑娘不要出门。”她打开书桌旁的窗户,果然见那竹枝乱摇,显然是大雨在即。 可沈妱管不了那么多,心里存了好些疑问,引着她往越来越坏的地方去想。 一刻都不想等了!姨父那里不敢妄动,去找徐琰讨个主意总可以吧? 他是亲王之尊,久浸朝堂,看惯起落,遇事比旁人镇定,也能比旁人看得透彻。他对沈家向来照拂,就算不必请他出手,讨个主意也是极有帮助的啊! 沈妱相信他,虽然寻不出确切的理由。 石楠还想阻拦,沈妱却已经越过她走到了檀木架子跟前,一把拽了那件披风裹上,吩咐道:“我去趟留园就回来,夫人回来后若问起,就说我有事请教端王殿下去了,请她不必担心。” “端王殿下?”石楠觉得诧异。 不过既然沈妱铁了心要出门,她想阻拦是铁定拦不住了,石楠也不是个拖沓的性子,见状便去取了两把桐油伞,陪着沈妱一同出门。 从沈府到留园的路不算太远,不过此时正是大雨初至的时候,那风吹得格外起劲,像是要把那地面揭起来似的。雨丝斜斜的落下来,沈妱要花些力气才能握紧那伞柄,不让它随风乱摇。 深秋寒凉的雨已经疾落下来,她也顾不得许多,一路小跑着到了留园门前,那雨势已然铺开,落在地上溅起朵朵雨花。 沈妱的裙角已然湿透,身上也淋了不少,她仿佛是落汤鸡般站在留园门前,却把那门房吓了一跳,连忙过去开门道:“这……这不是沈姑娘吗?快请进来躲躲雨。” “我要求见端王殿下。”沈妱急急的道:“有很要紧的事情。” “可殿下吩咐这两天要闭门谢客,这,这……”那门房毕竟在留园多次见着沈妱,晓得这位姑娘跟王爷有些交情,不敢当即拒之门外。可端王殿下的命令就在那里摆着,昨儿有官员造访时都吃了闭门羹,难道还能让她一个小姑娘破例进去? 他一时犹豫,不敢去打搅。 倒是旁边有个小厮机灵,小声的道:“不如我去回禀长史大人吧?”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那门房连忙道:“快去,快去。”一面又叫沈妱暂且在里面的厅中稍坐。 外面的雨已经瓢泼般落了下来,随着风势打在屋檐上,时疏时骤。 沈妱等了好半天的功夫,才见那小厮冒雨跑了回来,也没有打伞,顶着一头的雨水连声道:“殿下请沈姑娘进去。” 这结果未免让那门房多看了沈妱两眼——没想到这姑娘还真是能让殿下破例! 门房的隔壁就有接引的婆子,便撑了伞引沈妱入内。奈何此时雨势太大,风向又不时变化,这一路走过去,几乎将沈妱的半个身子都淋个透彻。 婆子并没有带她去客厅,反而往徐琰所居的影斋去了。 沈妱暗暗诧异。按理说若有人造访留园,徐琰多是在客厅接见,若有关系亲近的,引入书房也有可能。可是如今却直接把她带到日常起居的影斋去,这是个什么说法? 然而这疑惑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如今最关心的,自然是沈平被捉的事情。 到得影斋当中,石楠被带到厢房中暂歇,沈妱则直接被影斋的侍候婆子带进了徐琰起居的正屋。 她裹着一身的雨气走进屋子里面,到得那六鹤屏风前时却还是顿住了脚步,低头一瞧,就见那双玉色的绣鞋已然湿透,裙角的胭脂红色晕染开来,显然是湿透了。那披风也浸了雨,沉沉的贴着,若不是头顶有伞遮着护住头脸,这会儿的她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落汤鸡了。 沈妱下意识的解下了披风,减轻狼狈模样。那绣鞋和湿透的裙角却是没法处理的,只好置之度外,跟着那婆子转过屏风进了里面。 屋里有一股浓浓的药气,突兀的钻进鼻子里,叫沈妱心里猛然一跳。 她忽然就明白过来徐琰闭门谢客的原因,狐疑的看向里侧,就见徐琰坐在榻上,一腿闲闲的屈起,另一腿上却绑着夹板,像是受了伤。他手里握着一卷书,见沈妱进门时便随手放在身侧。 沈妱心里猛然一跳,快步上前瞧着他那负伤的腿,一时间倒忘了行礼问安。 徐琰也没言语,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变幻—— 小姑娘穿的是一件云雁细锦衣,下半身是如意云纹的裙子,此时衣裳半被雨水打湿,那绣鞋和裙角更是惨不忍睹,这一路跑来时溅起水花,偶有泥点落上去,在那群上分外显眼。 外面的雨声噼噼啪啪的响着,可以想象那雨势有多大。 她这样冒雨跑过来,又急切的求见,定然是为了十万火急的事情,徐琰不由诧异的抬头,问道:“出了什么事?”又挥手叫那婆子退下,连茶水都不让倒了,只叫她赶紧去熬一碗姜汤。 屋门掩上,里面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沈妱也顾不得那许多,开口时带着些微哭音,“殿下,我爹爹被何大人抓走了!” “哪个何大人?”徐琰吃惊。 “就是何文渊。昨天他们来我家的书肆搬书,结果不小心撞翻了门口的书架,从里面捡到了一本昭明太子的诗集,他就说我爹爹是私藏禁.书,把他抓走了。”沈妱此时离得徐琰极近,心急之下,竟是跪在了地上,“那书绝不是沈家之物,还请殿下明察。” “阿妱快起来!”徐琰大惊,顾不得腿上重伤,单脚立在地上,俯身便把沈妱捞了起来。 沈妱抬起脸,不期然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泪珠滑下。 昨天的惊慌失措,整夜的焦虑难眠,经了这一场骤雨,忽然就化作了泪珠。她努力的忍住眼中的晶莹,声音里满含祈求,“殿下会主持公道的,是不是?”沈家力微,蒋家不敢擅动,她又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面对这样的大事,能做的只有请徐琰帮忙。 “会!当然会!”徐琰哪里禁得住这般模样,一伸手便将她圈进了怀里,轻轻拍着她柔弱的脊背,安慰道:“不用害怕,有我在,必不会叫沈先生受冤。” 他这话就像是最有效的定心丸,沈妱轻轻的点了点头,心里的慌乱淡了许多,一时也想不明白刚才怎么就哭了出来。 她抽了抽鼻子,低声问道:“殿下怎么受伤了?严重么?” “不碍事。”徐琰如今是单腿站立,那腿上其实也有伤,只是不显眼罢了。这会儿有些站立不稳,便向后一靠坐在榻上,拖了个绣凳到旁边,让沈妱坐了,问道:“究竟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沈妱不放心的瞧了瞧那负伤的腿。 堂堂战神,当朝亲王,好端端的怎么会伤了腿? 不过徐琰不说,她自然不能探问,何况当务之急乃是沈平的处境。 沈妱当即收敛心绪,将吴函如何发现禁.书、何文渊又是如何咬定沈平罪名的过程说了,道:“此事漏洞百出,何大人却一口咬定是我爹爹私藏禁.书,当时就下令拿人。殿下明鉴,沈家若是藏有禁.书,又怎会容人在书楼中肆意往来?更别说是把禁.书放在醒目的书架上,任由人散落在地。” 徐琰闻言皱眉,点了点头,却将身子往后一靠,默然沉思。 沈妱想了想又补充道:“当时我和朱筠大人都想为他辩解,可父亲不让。” “沈先生不让辩解?”徐琰诧异。 沈妱点头道:“是啊,我想分辩的时候,他用很凌厉的眼神阻止我。朱筠大人想说话的时候,也被他打断了。” 徐琰便“嗯”了一声,继续沉思。 ☆、第47章 仗势欺人 沈妱顺着徐琰的思路想了想,道:“要么是何文渊已有万全的法子扣死我爹的罪名,要么……他这般行事就只是做个样子。 ”她忽然灵机一动,“按理,这等事情该讲求证据确凿,可他只粗粗看了人证物证就认定罪名,更未详细推敲,这根本不符合他素日的行事!” ——她在庐陵多年,父亲在书院、姨父是布政使,对于学政这一系的官员还算有些了解。 这位何文渊以前虽然不如薛万荣显眼,却也是这上头的二把手,行事十分谨慎。那年武川的科场中曾有人被搜出夹带纸条,他都细细查问,待证据确凿后才惩处了那考生,怎么今日却如此仓促? 甚至有种,故意蛮横定案,要叫沈家急着洗清罪名的感觉? “那他为何要这样做呢?”相对于开解安慰,这个时候徐琰更喜欢循循诱之,叫沈妱自己想通关窍,也就不怕她情急出错了。 沈妱又是一怔,忽然就想起了之前朱筠所提出的问题——何文渊为何要明目张胆的诬陷沈平? 如果沈平“私藏禁.书”的罪名只是个幌子,如果他并没想真的把沈平的罪名坐实,那么何文渊挑起此事,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当时父亲冲她使的眼色,截断了朱筠帮着辩解的话语……他难道已看透了这后头的缘故? 徐琰也不着急,从旁边的高脚小案上倒了茶递给沈妱,道:“昨日出了这事情,你们是如何处理的?” “母亲去蒋姨妈家求助,朱筠大人回去找朱世伯了。”沈妱答道。 “蒋大人向来都照拂沈家,这回他是怎么说的?” “他叫我们稍安勿躁,不可擅动。”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徐琰一叹,沉声道:“因为按照何文渊的打算,沈先生只是个诱饵,这本诗集最后指向的,就是你的姨父,蒋文英。” “真是如此?”沈妱一声低呼,呆呆的看着徐琰。 刚才坐在玲珑山馆书桌旁的时候,有那么一瞬,她也往这方面猜过,只是不敢确信,因为若此事是真,那它牵扯的可就不是一本禁.书这么简单了—— 蒋文英是什么人?武川省的布政使,据说可能要入阁的人!把他跟昭明太子的禁.书牵扯在一起,那意味着什么? 若沈平“私藏禁.书”的罪名只是为了引出蒋文英这条大鱼,那么沈家必然卷入漩涡。何文渊哪来的胆子给蒋文英挖坑,他的后面会是谁?若是蒋文英一步走错,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成者王,败者寇,从云端跌入尘泥的例子比比皆是。 种种猜测叫人畏惧,可这里头明显也有不合情理的地方,所以当时她也只是猜测,却很快否定。猜测难定之下,便来求见徐琰,想讨个主意。 如今经徐琰提出,她才觉得惊骇,尽力让声音平静,将当时的疑惑道出,“就算他们料定了蒋姨父会出手帮助沈家,那又怎样?插手过问一件明显是冤情的案子,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若他们得逞了,单凭这件事妨碍不到蒋姨父;若他们漏了馅儿,追究其禁.书的源头,反而会祸及自身。这么算来,不是得不偿失吗?” 外面响起叩门声,却原来是那婆子已熬了姜汤进来。 徐琰叫沈妱先喝了姜汤温暖身子,解释道:“一旦蒋文英插手此事,不管沈先生的罪名是否属实,何文渊必会将此事上达天听,到时候不管是何情由,蒋文英定然招来大祸。” “为什么!”沈妱大惊。 “因为那不是别的禁.书,而是昭明太子的诗集。”徐琰目光陡然有些飘忽。 “昭明太子……”沈妱咀嚼着这四个字,指尖忍不住蜷缩。 那是十二年前震惊朝野的大案,如今经他的口轻飘飘的提起,却总叫人心生畏惧。 “昭明太子是皇兄平生大忌,连我都不敢提起,任何人,触之即死。”徐琰的声音很低,“当年昭明太子文名冠绝京师,深得文人的赏识,其中就包括当今的内阁首辅江阁老。蒋文英是江阁老的爱徒,如今他为一个私藏昭明太子禁.书的人辩解,不管事情始末细节如何,这事一旦传到皇兄耳中,那么蒋文英的仕途,怕是要就此断送。” “皇上他当真……会因为这样的理由就罢了蒋姨父?”沈妱不敢置信。 堂堂二品大员,只因为和十二年前的一个“罪人”有了拐弯抹角的关系,就要断送仕途?哪怕他本就无任何错处,只是为一个蒙冤的人主持公道? 徐琰却十分确信,眸中有冷嘲流过,“怎么不会。” 他的生母崔太妃是惠平帝的养母,徐琰出生时,十九岁的惠平帝已开府建衙,徐琰是从小跟着他长大的,兄弟感情最为亲厚。虽然惠平帝登基后有颇多猜忌顾虑,但同为长在皇家的男儿,徐琰对惠平帝的了解,依旧要胜过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昭明太子之案虽然久远,却始终是惠平帝心里最阴暗、最不欲人知的秘密,任何有关的风吹草动,都足以叫他紧绷神经。 当初因为疑心太师对昭明太子还有怀念之心,惠平帝就能毫不犹豫的将他贬谪出京,蒋文英又算什么?不过是个颇有才能的文臣而已,再多的赏识,也抵不过心中阴暗的忌惮。 屋里一时沉默,只能听到外面刷刷的雨声肆虐,像是要穿透窗户纸,破窗而入。 因为徐琰身子强健,屋里并无任何取暖之物,值此深秋大雨之时,屋里便显得寒凉。沈妱本来就淋了雨,虽然腹中有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垫着,但她裙角鞋袜早已势头,这时候只觉得脚上冰凉。 “冷么?”徐琰瞧她脸色变了,有些担心,“这湿鞋袜不能再穿着,我叫人去你府上取干净衣裳,你先换了,等雨停后再回去。” 沈妱也怕自己着凉,给沈夫人添麻烦,闻言倒是没有异议,等徐琰喊人进来吩咐过后,她才小心问道:“那么殿下,如今我家该怎么办?” “这件事不是你能把握得住的,还是该听蒋文英的意思,不可妄动。沈先生考虑得没错,宁可他暂时认了这罪名,也决不能把蒋文英牵扯进去,包括朱筠,也该停手。” “可若是放任不管,一旦爹爹的罪名定下……”沈妱踟蹰。 “放心,蒋文英不出手,他们就不会急着定案。” 虽是这么说,沈妱心里却还是很没底,惴惴的绞着衣袖,忧色未减。 徐琰忽然一笑,在她耳畔低声道:“放心吧,就算他们要开案审理,还有我呢。” “殿下难道就不怕?”沈妱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他,分明也有担忧。 “我晓得分寸,不会触及逆鳞。何况要洗脱沈先生的罪名,也未必要我亲自动手。”他瞧着沈妱,看见她的眼中燃起亮光,那一瞬间,她似乎又有了生机,变得灵活生动起来。 他忍不住伸手触到她的脸颊,忽然笑了笑,仿佛深秋寒凉的雨中忽然漏出一抹温暖的阳光,“沈妱,认真想想,嫁给我如何?保你万事不愁。” 徐琰的话锋转得太快,沈妱顿时愣住了。 两个人距离太近,近到呼吸可闻,他的眼睛近在咫尺,叫她避无可避。屋里明明凉飕飕的,沈妱却忽然觉得脸上发起烧来,她望着徐琰,几回张口都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那绯红的颜色一直蔓延,从脸颊到嫩白的耳根,再到细腻的脖颈。 “殿……殿下……”她忍不住往后靠了靠,如同无措的小鹿。 其实上次徐琰造访,跟沈平提起婚事,也算是用力推了沈妱一把,叫她不得不想清楚些事情。这会儿若不是有沈平的事情压在心头,沈妱兴许真能跟他好好谈谈,可惜时机不好,她如今脑袋混乱、情绪不稳,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徐琰眷恋的在她脸颊逗留片刻,道:“那日我去府上拜访沈先生,你也知道吧?” 沈妱愣愣的点头。 “我跟沈先生提起了婚事,他说要问过你的意思才肯答复我。”他忽然欺身靠近,如同战场上刚厉的狼逼近跳脱的白兔,眼中光芒跃动,“其实你应该知道,就算沈先生想把你许给别人,我也会去抢亲的。” “啊?”沈妱分不清他这是认真还是玩笑,忙道:“殿下你不能这样!” “怎么不能?”徐琰好整以暇的笑,和最初那个威仪正经的“端王殿下”判若两人。 沈妱惊诧,窘迫着一张脸,不无叹息的道:“殿下是亲王之尊,名冠天下,不应当是仗势欺人的啊!”堂堂战神,抢什么不好,居然去抢亲?这也太掉赫赫威名、尊贵姿态了! “偶尔仗势欺人也不错。”徐琰玩味的瞧着沈妱,同样在她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要不然,眼睁睁看着你跟别人走?” …… 沈妱被他堵得无话可说,且她目下实在没心情跟徐琰探讨这个,只好闭嘴。不过被他这样近的盯着,她只觉得浑身局促,脸上*辣的,连忙借着倒茶的机会起身走远,又踱步到窗边瞧那瓢泼的大雨,那丝丝凉风钻进来,倒把脸蛋上的烧退了下去。 徐琰依旧坐在榻上,目光落在她的背影。 心底里,是一种陌生的温柔。 ☆、第48章 暗涌 沈妱拿指头拨着窗台边缘,耳边是刷刷的雨声,好半晌才喃喃道:“这样的大雨,也不知道牢里冷不冷。 ” 这声音虽然夹杂在雨声之中,到底没能逃过徐琰的耳朵,他瞧着沈妱的背影,不免叹息—— 原想着逗一逗她,能叫她暂时忘却忧愁,谁知道这一转眼,她的心思就又跑回去了呢? 也罢,毕竟是未经风雨的小姑娘,心里没有底,担忧父亲的处境也是常事,开解怕也无用。 好在这时候侍卫已经从玲珑山馆取了沈妱的衣服回来,将石榴精心打好的包裹交给外面的婆子。那婆子回禀了一声,徐琰便让她带着沈妱去厢房里换衣裳。 石楠在外早已等得心焦,陪着沈妱进了厢房后连忙问道:“姑娘,端王殿下怎么说?” “和蒋姨父说得一样,叫咱们不要轻举妄动。” 虽然是同样的结果,但是听过徐琰详细剖析,沈妱理清其中利害关系,倒是比先前更安心了些。 两个人换了衣裳出来,外面的雨势已然小了许多。 影斋的院门敞开,长史大人引着一名郎中走了进来,想必是给徐琰治伤的。 那郎中进去后屋门便又关上,好半天没有动静,沈妱等了会儿,心里又记挂着沈夫人,怕她一时着急行止出错,便跟长史说了一声,先告辞走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沈夫人尚未归来,沈妱也不知道她这时候是去了哪里,只好耐心在玲珑山馆等着。 一直到向晚时分,沈夫人的马车才进了府门,沈妱闻讯赶过去,恰好在正院外与她相遇。 沈夫人脸上忧色不减,母女俩吃饭时细说今日之事,沈妱才知道她前晌在朱家,后晌去了蒋府。蒋文英那里虽然没有直接插手此事,却还是叫人暗暗探了动静,而后叫朱筠的父亲出面,对沈平加些照拂。 这一整天,何文渊那里没有任何动静,倒像是忘了沈平“私藏禁.书”这碴事情,只是府衙那边例行的走了两道程序,看着像是要立案审理的模样,只是还未有定论。 沈夫人愁眉不展,“今儿同你姨父说了些话,我瞧他的意思,是不会插手这事儿了。朱筠倒是想法子去跟你爹说了句话,你爹叫他也不要插手,神神秘秘的,真是叫人怎么都看不透。” ——沈平的案子还未开审,罪名尚未落定,今日蒋文英又隐约跟沈夫人提醒过几句,沈夫人倒是没有昨天的那么焦急了,只是眉目间的忧愁仿佛凝固住了,怎么都抹不开。 沈妱听了,倒也不觉得意外。 蒋文英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靠得绝不仅仅是运气和江阁老的提拔,他的洞察力和判断力也是异于常人的。 这件事上他的想法恐怕是跟徐琰相同,只是徐琰能对她细说利弊,蒋文英则不好对外人挑明情由罢了。 这时候的蒋文英恐怕也是焦头烂额—— 有人想拿昭明太子做引子,引他入觳,就如同在他面前挖了一道沟壑,且云封雾绕的,一个不慎,恐怕就是万劫不复。这可不是小事。 母女俩渐渐镇定下来,这一晚倒是睡得沉,消尽疲惫。 深秋的月高悬在空中,清冷透亮,到得后半夜,却又有乌云堆积起来,渐渐遮了月光星芒。 留园四周寂静无声,暗沉的夜色笼罩下,有三四个黑影如飞进入园中。 影斋里的灯一直亮着,有人站在里面,往窗上投了长长的身影。 “五麟教局势已定,静缘已稳住了大局,牢牢握住教主之位,请殿下放心。鹤长老失利后带人投奔夜秦,黑鹰应变很快,已经跟了过去。”顾安将手中封着火漆的信函呈上,“这是目下教中势力的单子。失踪的人里面,已有人在临江王那里露出了踪迹,不过咱们人手有限,不敢跟得太紧。” “临江王只在其次,秦雄那里如何?”徐琰恢复了如常的冷肃态度。 顾安道:“目下还没有人与秦雄联络,想必藏得很深。不过据韩六的消息,秦聡已经折而向西,暗中往泰宁去了。” “哦?”徐琰微感意外,“秦聡不是护送秦夫人一行上京了?” “出城时确实如此,不过出了庐陵后,秦聡便暗中往泰宁去了,那些人由秦愈护送。” “倒真是沉不住气了。”徐琰嗤笑,转而道:“沈平昨日被何文渊带走了,说是他私藏禁.书,我今儿才得的消息。” “沈家?”顾安一惊,立马道:“此事是属下失职,请殿下降罪!” “也不能怪你,所有人都调去了泰宁,难免有疏漏。”徐琰瞧见顾安的脸色渐渐现出些苍白,便叫他先坐了,道:“不过何文渊这一番折腾,倒是帮了咱们。” 顾安虽然不明白徐琰所指,却还是笔直的坐在那里,静待吩咐。 徐琰想了想,道:“去查一下何文渊最近往来的人,若是跟秦雄有来往,便召他来留园,禀报征书的进展。” 顾安应命,却还是疑惑道:“何文渊应是魏王的人,秦雄虽然藏得深,却一直都在为太子效力,他们两个怎么会有勾结?难道是设计哄骗何文渊,想借他的手给魏王发难?” “秦雄这回未必是针对魏王。”徐琰沉吟。 以秦雄的作风,如果真要出手,必然是筹谋布划许久,出招就要见血的,不会像现在这样雷声大雨点小,陷入僵局。更可能是何文渊要出手,秦雄则是推波助澜,若是挑起了江阁老和魏王之间的火,太子自然是能收渔人之利的。 他的语气中有几分笃定,“据我推测,魏王若是直接对江阁老出手,容易引起皇兄猜忌,所以才会叫何文渊出手,以沈平做引子诱蒋文英出手,再把火引到江阁老身上。” 手指缓缓扣着桌面,徐琰的声音愈发沉稳,“但昭明太子事关重大,魏王如今在京城鞭长莫及,何文渊的本事也有限,他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拿昭明太子做文章,怕是背后有人撑腰。在武川地界,会借便为难蒋文英的还能是谁?不过这事奇怪,还需查证。” 这一通解释下来,顾安当即想明白了,起身道:“属下这就去办!” 徐琰又吩咐道:“妥善安排受伤的人,这两日外围防卫可以松一些。再叫长史进来。” 顾安领命而去。 虽然这回介入五麟教的事情,令徐琰手下不少人负伤而归,但刺探情报的线还是没断。 他麾下众人打探消息的本事本就不可小觑,对付秦雄那等老狐狸或许还要费些功夫,要查探何文渊的事情,却不算太难。这一夜安排下去,到了第三日清晨,所有的结果都已经摆在了徐琰的案上。 影斋里人语寂寂,徐琰瞧着案头那几张薄薄的结果,眉头皱起—— 探查的结果与他的推测相符,何文渊近日确实与秦雄来往颇多,那本书他也是通过秦雄的手找到,而后指使书院那位吴函出手,栽赃给了沈平。 不过根据之前徐琰的推测,秦雄应该只是顺水推舟,顺手帮个忙,把江阁老和魏王之间的水搅得更浑一些罢了,可根据下线的回报,秦雄找寻这本昭明太子的诗集,竟然远在何文渊与他共谋之前! 所以这并非秦雄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了? 他早就知道魏王会这样出手?或者魏王这次指使何文渊出手,根本就是秦雄暗中推波助澜的结果?亦或者,就算没有何文渊,秦雄也会拿这本昭明太子的诗集做什么文章? 徐琰坐在窗边,万千思绪纷至沓来,只觉脑中昏重。 他前些日子负伤,除了腿上的外伤外,其实还有内伤。 五麟教僻处西陲,那里密林丛生、异草遍布,多有外界不曾了解的毒草毒虫,这回徐琰亲赴西陲,被对方煨毒的刀剑所伤,当时着实惊险了一阵。虽然后来静缘立马送了解药,然而身子还是受损。 他向来身子强健,又有高明的大夫调理,因此不曾表露出来,可身子到底虚了点。 恰逢这两日深秋气温骤降,经了两场寒雨,竟叫他受了风寒,虽然症状并不严重,可这不时的头疼昏重实在恼人! 他已有多年不错染过风寒了啊! 徐琰懊恼的揉着眉心,头昏时思绪也无法理清,他便命人往香炉里添些醒神的香。那婆子为难道:“殿下,韩先生吩咐了,病愈前不可用香。” “无妨。”徐琰头都不抬,依旧将那几张薄纸翻来覆去。 那婆子已经伺候了徐琰许多年,到底还是有劝说的勇气,苦口婆心的道:“殿下若是头疼,且先歇歇,待会再瞧吧?若是用香,恐怕反而好得慢,耽误了时间呢。” 徐琰颇有些不耐,一抬头,却瞧见长史老头走了进来。 “殿下。”长史老头躬身,嘴边竟然噙着笑意,“朱筠和沈家姑娘求见。” 沈妱?徐琰一喜,道:“请她进来。”随手将那几张薄纸收起,瞧着身上没什么失礼的地方,便往那窗口一站,便推窗望外,等她进院。 那婆子见他不再提焚香之事,连忙识趣的退了出去。 过不多时,沈妱便由人带着进了影斋。 ☆、第49章 守护 九月底的天气渐渐冷峭了起来,窗外那一丛秋菊未败,枝头的叶子却已稀疏,格外添了疏旷味道。 朱筠依旧是锦衣长衫,冠带博然,旁边沈妱穿一袭白底撒花的软罗裙,外头罩一件银红洒金的披风,脖子一圈儿出了细细的风毛,往那太阳底下一站,衬得脸蛋儿愈发细腻白润,身姿愈发娇俏玲珑。 徐琰心中没来由的便生了喜悦,随手拿了件外衣披着,大步出了屋门。 外面虽然偶尔有冷峭的风掠过,到底天气晴朗,日头和暖。 院外青松苍柏掩映,间杂几株老柳树,偶尔有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来,如翩然坠落的蝴蝶,轻飘飘的从她发边飞过,若即若离,有种不可捉摸的温柔。 沈妱在那从秋菊旁驻足,屈膝问候道:“见过殿下。” 后面朱筠也行礼道:“见过端王殿下。” “免礼。”徐琰扫了朱筠一眼,目光到底是忍不住挪到了沈妱身上,“有什么事么?” “贸然求见殿下,还是为了家师的事情。”朱筠拱手。 后头沈妱也应和着点头,沈妱眉目间笼着忧愁。 她才刚送走了前来探望的董叔谨等人,因为挂心还被羁押候审的沈平,等朱筠来沈家的时候,便忍不住提出来留园,向徐琰讨个主意。 朱筠毕竟初入庐陵官场,面对这滩浑水也不敢擅动,虽然不喜徐琰看沈妱时那眼神儿,到底是不敢怠慢师尊的事情,赶忙来了。 可如今一瞧徐琰这神态装束,虽然矫健英姿如旧,到底面带不足,想必是病还未愈,有憔悴之态。 沈妱有些内疚,想着人家金尊玉贵的人,看前两天受伤那样子,想必正在做什么要紧的大事。如今他伤还没好呢,自己却又跑来给人家添乱,实在是…… 这一内疚,她便忍不住抿了抿唇。 徐琰走过去站在她对面,瞧着小姑娘犹豫的模样,觉得十分可爱。 他倒是不在乎沈妱添乱——在处于困境时能想着来向他求助,表明沈妱还是信任他的。何况能帮心爱的小姑娘解除烦忧,高兴都来不及呢! 不过旁边站着个朱筠,且他有意无意的站近沈妱身边,叫人不爽。 徐琰带他们进入偏厅,当即有人奉茶,他往上首一坐,向朱筠道:“进展如何?” “府衙里的消息,家师的案子后天就要开堂审理了。”朱筠端坐在那里,面上却已添了忧色,“据下官所知,这件事是秦大人亲自过问了的。” “秦雄?”徐琰稍稍觉得意外,转念一想,又是恍然—— 何文渊虽然倒向魏王,但论他的能力,其实也只是平平,不止处事手腕平庸,更是欠缺胆魄。拿沈平这件事来说,他打着诱蒋文英入局的算盘,可一旦蒋文英那里稳住了阵脚,何文渊可就没什么主意了。 沈平被羁押的这两天,何文渊的态度始终模棱两可,必是担心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胆量下猛剂。 而秦雄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把沈平的案子摆上台面,若是能引得蒋文英出手,自是中了下怀;若是蒋文英沉得住气,那也只是何文渊吃亏罢了,与他无关。 倒是打得好算盘! 他唇角微动,目光落到朱筠身上,“依你之见,当如何应对?” “下官并无良策,故此贸然求见殿下,还望殿下能指点一二。”朱筠坦诚不讳。他虽能猜到些蛛丝马迹,到底没有徐琰那样打探消息的本事,摸不清这件事背后隐藏着的门道,自然是不敢轻易出手的。 “静观其变。”徐琰举杯将茶一饮而尽,面色笃定。 朱筠道了声“多谢殿下。”心底里尚且犹疑。 徐琰与朱筠非亲非故,对他自然是不会上心的,能点拨这点就已经是格外优待了。不过转眼见沈妱眉间忧愁未解,不由一顿。 “明日我会去趟府衙,十日之内,沈先生必能平安归来。”他看着沈妱。 “当真?”沈妱与朱筠异口同声,惊喜溢于言表。 徐琰点点头,而后向朱筠道:“我还有些话要跟沈妱嘱咐。”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朱筠知情知趣,虽然觉得徐琰留下沈妱未必藏有好心,然此时的头等大事乃是救沈平脱困,当下绝无二话,起身告辞走了。 剩下个沈妱留在厅中,激动得笑不拢嘴,她双手捧着茶杯,抑制不住的在厅里走来走去,“殿下是说真的吗?我爹爹十天之内就能回来?可以安然无恙吗?” 徐琰好笑的看着她,“不相信我?” “没有没有!”沈妱立马拍马屁,“殿下公允睿智,沈妱相信殿下!” 到底是女儿家做不到喜怒不形,她还是几步凑到了徐琰跟前,“殿下打算怎么做呀?我爹爹若是无恙的出来了,姨父那里不会有事吧?” “不会。”徐琰忍不住伸手抚在她的眉心,“刚才这儿皱得紧巴巴的,我瞧着快滴出苦水来了。” 沈妱嘿嘿笑了两声,发觉他即使病了,那指尖也是带着温热气息的。 而且这个时候,她竟然有些喜欢这样亲昵的姿势。 徐琰便也站起身来,瞧了眼窗外的碧色长空,道:“陪我走走吧。” 沈妱哪会不从,当即跟着走出院子,又仰头瞧着徐琰,细细辨看他的脸色,“殿下还未痊愈吗?” 英挺俊朗的眉目依然,只是添了憔悴。沙场磨砺出来的悍将、皇家培养出来的亲王,冷硬刚厉和尊贵高华两种气度相融,他身上总有种异于常人的气息,会叫人敬畏,也叫人心安。 所谓病来如山倒,不管是多强悍的人,到底是抵不住病痛的,只是他强硬惯了,半点都不愿意显露出来罢了。 这样想着,沈妱有些心疼。 徐琰倒是浑不在意,“受了点风寒,不妨事。” 两人出了影斋,折而向右,穿过一片紫竹丛,后头便是水榭亭台。这留园里一步一景,曲廊折转,秋日里虽没有春之盎然、夏之华茂,那疏落景致交杂,也是别有意趣。 沈妱上次在留园游玩还是在六月的时候,如今过了三月,这景致变幻,况味无穷,细赏起来叫人痴迷。 风徐徐的掠过来,带着清寒,沈妱忍不住紧了紧披风,就听徐琰问道:“觉得冷吗?” “没有。”沈妱笑着抬头,却见徐琰脚步一侧,站在了她的面前,而后自顾自的解下披风,利落的裹在她身上。 沈妱一怔,有点发傻,徐琰却躬身撩起那拖曳在地的部分,灵活的一折,那披风便是长短适中了。只是格外宽大,披在她身上空落落的,衬得沈妱愈发娇小玲珑。 沈妱呆住了,不解的叫了声“殿下。”目光却落在他靠近的脸上,一错不错。 披风上还留有他温热的气息,他为她整理衣角,几乎是拥抱的姿势。 “不能叫你着凉。”徐琰眼底藏着笑意。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似乎只是一瞬,又似乎是很久。心底里渐渐泛起温柔情绪,在这秋冬之际,平白让她觉出暖意。 沈妱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贪恋陌生的温暖,情不自禁,哪怕那胸膛的背后,是诡谲翻覆的朝堂,是高远莫测的皇家。 额头几乎触碰到他的胸膛,沈妱低声道:“殿下,我害怕。” “有我。”徐琰忍将她拥入怀里,躬身贴近她的耳侧,“我护得住家国天下,还护不住你吗?” 沈妱似有触动,抬头看他。 ☆、第50章 盛怒 第二天一早,何文渊便被徐琰召入留园,查问征书的进展。 何文渊乘轿而来,进去的时候意气风发,出门的时候却耷拉着个脑袋,也不理会那随从轿夫,只管低头沉吟。一条百来步的巷子,生生叫他挪了一炷香的功夫,而后在那巷口的老榆树下站了片刻,扭头往府衙去了。 沈平的事情还未张扬开,事发时在场几位学子的口都被封了个严实,书院那里只知道沈平是卧病在家,不见外客,就连董叔谨都是来“探病”的。 因此沈家这里愁云惨淡、鸡飞狗跳,外人却是毫不知情。 然而一旦开堂审理,这事儿就包不住了,沈平是庐陵地界排得上号的藏书家,若是给他扣了个“私藏禁.书”的帽子,必会引起大轰动——这也是何文渊迟疑不决,不敢出手的原因。 何文渊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端王那张沉肃威仪的面容,他想抬手摸一把胡子,才发现手心里竟全是汗水。一头是魏王、一头是秦雄、一头是徐琰,还有一头是至亲的家人。 这般冒险构陷,为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为了仕途、为了家人? 若是后者没了,那他对魏王的效忠还能有什么意义? 他坐在轿中,长叹了口气。 次日,沈平的案子并未开堂,只是端王徐琰往府衙走了一遭,没过多久,就有人匆匆去了趟秦府,请秦雄过去议事。秦雄在里面呆了两个时辰方才出门,沉着张腊月寒冰般的脸,回府后就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如今秦愈和秦聡兄弟俩皆出门在外,秦霓被送入京,府里就只剩下了秦霏一个孩子。 秦霏在中秋之夜伤得严重,如今脸上、身上还是有未褪的疤痕,这一个多月来一直都深处闺中,安心养伤。除了每日晨昏定省,连自己那方寸小院儿都没出过。 不过府里的消息还是能一件件的传入她的耳朵—— 大姐的伤渐渐痊愈,要被护送上京待嫁了,是母亲亲自陪着去的,据说要在京城陪她好一阵子。真是不公平啊,为什么那晚烧伤的不是秦霓的脸呢?秦霏恶毒的想,那样秦霓便没法嫁入高门,将来她兴许还能比秦霓嫁个更好的人家,再也不必装乖巧了。 大哥要护送母亲和姐姐,还有那个趾高气昂的表姐上京去,据说来回要两三个月。这也没什么,反正就大哥那个严苛冷漠的样子,他在不在都没区别。 只是二哥也走了,而且据说要在京城住到明年的秋试,这让秦霏偷偷哭了几个晚上。没有他在府里,夫人暗里给钉子的时候就没人帮她了,她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姨娘,不会再有人爱护她如同亲妹妹。 不过二哥不在庐陵,往后找沈妱出气,也就没有人会护着沈妱了吧? 秦霏的亲生母亲是陆姨娘,因为姿容出众,且闺中功夫极好,在秦雄面前很得宠。秦霏因此也很能讨秦雄的欢心,不时的撒娇从秦雄那里讨了不少好东西。 可这些天,秦霏却是半点都不敢接近秦雄。他似乎碰上了什么麻烦,越来越容易发怒,就连陆姨娘都因为伺候不小心挨了打,叫秦霏胆战心惊。 这会儿秦霏就坐在妆台前,摆弄着那一堆瓶瓶罐罐,根据郎中的叮嘱,细细推算面容恢复的时间。 小丫鬟坠儿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脸色都变了,“姑娘不好了,老爷又打姨娘了!” 秦霏吓了一跳,一边忙着让人找衣服,一边赶紧问情由,“是怎么回事?” “前晌有人来请老爷,说是端王召见,老爷回来后就摔了好些东西。魏妈妈不知道是说了些什么,结果老爷就把姨娘叫过去,叫过去……”坠儿忐忑的看着秦霏,“他一脚就把姨娘踹在地上,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要把姨娘发卖了!” “什么!”秦霏大惊。一向最得宠的姨娘,怎么会突然被发卖……前两个月的时候,她还托远房的表兄,帮父亲找一本罕见的书呢! 秦霏也顾不得脸上有伤了,连忙就往秦雄所居的正院跑。 秦雄身边姬妾不少,府里又养着不少护卫,秦家的府邸占地堪比三个留园。 秦霏一路气喘吁吁的跑过去,远远就觉得正院里是不同寻常的安静。 毕竟是庶女出身,又是长在秦府这样的人家,秦霏就算再迟钝,也都能觉出其中的氛围。她趴在院门口瞧了瞧,院里的一众丫鬟都被赶了出来,低垂着头站在廊下,大气都不敢出。 秦霏咳了一声,看向往常总向陆姨娘通气儿的丫鬟,谁知那丫鬟仿若未闻,连头都没抬,更别说像往常那样给她些提示了。 就连她都……秦霏吓得心里发颤,可是姨娘挨打,她哪里能置身事外呢?若是姨娘被发卖,以后这偌大的府里,还有谁会疼她? 壮着胆子走进院中,秦雄怒斥的声音断续飘入耳中——“……贱人!不是说已经把人处理了,怎么又让端王给查出来了?让你杀了那东西,你发的什么妇人之仁!不把我害死,你不甘心是不是!” “我确实叫人去杀了表兄,老爷你问刘洪啊,他亲口跟我说的,已经结果了!”陆姨娘的嗓音沙哑,像是被人掐坏了嗓子。 “刘洪?”魏妈妈的声音轻飘飘的响起来了,“不如现在召他进来,老爷亲口问吧?” ☆、第51章 黑锅 这场变故太过突然,秦雄也是始料未及,只管呆站在那里,瞧着满地的鲜血。 只有魏妈妈很镇定,有条不紊的安排人去治丧,她甚至走回屋中,对着已然呆住的秦雄,慢声回禀,“陆姨娘毕竟生下了二姑娘,于府里有莫大的功劳,这丧事不能太简薄吧,您瞧呢?” “好生安葬,别叫她有怨气。”秦雄难得的目光空洞,“以后阿霏就交给夫人了。” “老爷放心。”魏妈妈答应得爽快。 当然要爽快,为了除去这个碍眼的陆姨娘,秦夫人早在上京之前就安排好了一切。陆姨娘所说的确实没有半字虚言,只是她不知道,早在她找上刘洪之前,刘洪就已得了夫人的命令,阳奉阴违,留下了那个表兄的性命,却告诉陆姨娘他已斩尽杀绝。 大概秦雄也想不到吧,知道秦雄和何文渊全盘计划的秦夫人会在背后来这样狠毒的一手,在栽赃沈平的事情发生后,故意将消息放给徐琰,借徐琰的手把秦雄逼入绝境,继而将怒火引向陆姨娘。 若非如此,向来把陆姨娘母女视作心头肉的秦雄,又怎会割舍那个女人? 如今陆姨娘被秦雄亲手杀死,秦夫人得偿所愿,等不顺心顺意吗?至于这个庶女,没了陆姨娘,拿捏她就跟玩似的。魏妈妈低眉顺眼,依旧是那副恭顺的老奴模样,甚至还跟秦雄请示了些关于陆姨娘丧事的具体事务。 秦雄这时候半点都没心情管此事,便退回内室,开窗透气。 离开了那满地的血腥,外面的秋风吹进来,倒是叫人清醒。 踢死爱妾固然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现在最麻烦的却不是这个——端王已经查到了那本昭明太子诗集的源头,这个锅,该如何推出去呢? 秦雄头疼无比。 前些天五麟教的变故他当然知道,甚至他很早就知道,徐琰来庐陵并非为了征书。得知徐琰暗中整修留园的事情时,秦雄确实震惊无比,他派人前往留园刺探,那里却像是铁桶般密不透风。 秦雄甚至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竟然没有一个人知觉。 徐琰在秦府周围安插人手盯梢,秦雄也是知道的。 可是面对这个名满天下的战神,秦雄根本束手无策。 对方就像是一群狼,又像是一群狐狸,又凶狠又狡猾,不止武功卓绝、行踪鬼魅,探听消息的本事更是叫人生畏,仿佛连密不透风的墙都挡不住他们探听的耳朵和眼睛。 硬碰硬不输于秦雄的部下,玩诡计,他竟然也半点不差。武川这边虽然还算平静,但是在五麟教附近,双方早已明明暗暗的交手多次,秦雄是熟悉情况的地头蛇,徐琰不过是一条空中飞来的强龙,竟也能逼得他步步后退,不得不予收敛。 秦雄甚至想过借着五麟教的手来杀了徐琰,可徐琰却像是能猜到他一步步的打算,哪怕做了那样周密的安排,依旧叫他漏网逃脱,安然回到庐陵。 ——当然不能在庐陵明目张胆的对这位亲王动手,否则他秦家就再无生路。 如今呢,原本是诱蒋文英入觳的局,谁知道这个该死的、无处不在的徐琰又掺和了进来?更可恨的是他竟能迅速的探清楚背后的一切,而且还策反了何文渊,叫何文渊倒戈相向,将他逼入困境? 他蒋文英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竟然能有沈妱这样一个侄女,为他博得徐琰这样的外援。若是没有徐琰掺和这一手,即便蒋文英现在稳得住,等沈平的人头一落地,他难道还能无动于衷?让蒋文英卷入这场漩涡,那是迟早的事情! 可偏偏就是徐琰横插一手,不止保护了蒋文英,反而调转矛头、反将一军。 他秦雄又是哪辈子造的孽,竟然会被徐琰这等恶狼盯上? 那本昭明太子的诗集可大可小,若是处置得当,一场风波能化于无形;若是稍有不慎,此事翻到御前,再被有心人挑拨几句,那位高坐龙椅的圣上就能随随便便打发一大群人去陪地下的昭明太子! 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能害了蒋文英,却把自己给坑了进去! 该死的徐琰! 愚蠢的陆姨娘! 要是早早解决了那些人,又怎么会让徐琰给查出来! 秦雄胸中怒气激荡,砰的一声甩上了窗户,几乎将窗棂震裂。目光一转,却瞧见了桌上的那套十二生肖金杯。那是这回霍宗渊兄妹来秦家时带着的礼物,据说出自京城中金器名家之手,以十二生肖为形,各个灵活生动,精湛粲然。 霍家……秦雄猛然想起了什么。 霍宗渊还在秦府养伤,他是长公主之子,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子,是端王徐琰的亲外甥,还是浑名在外的混世魔王。徐琰再怎么嚣张,也不至于为了一个沈妱,去得罪霍家和皇后吧? 秦雄茅塞顿开,顿时心中一喜,往霍宗渊的住处去了。 - 九月底正是银杏叶落的时候,影斋后头成片的银杏转了颜色,在秋风里萧萧落下。满地的金黄映入眼中,在深秋时节平添几分暖意。 徐琰伤病渐愈,这时候正在园中散步。 自从前日他去了趟府衙,跟秦雄深谈了两个时辰后,这两天的留园门口就没清净过,或是来求见的,或是来送礼的,车马络绎不绝。徐琰却只以病中需要静养为由,谢绝一切来客,他等的客人只有一个——秦雄。 门房也都得了命令,无关人等概不通报,将那园门守得死紧,叫无数人望门兴叹。 这会儿负责通禀的小厮小步疾趋过来,徐琰瞧着那架势,还当是秦雄到了,倒有些意外他为何会这么快就妥协,然而等来人禀报了访客时,徐琰唇边的哂笑却是一僵。 他怎么都没想到,前来登门的竟然是那个不成器的外甥霍宗渊! 霍宗渊可不同于武川的这些官吏们,人家是长公主的心头宝,未来的公爷,虽然秉性顽劣,却非这些官宦所能比拟的。 那小厮也是拿不准,低头请示道:“霍小公爷嚷着要来探望殿下的病情,殿下您瞧?” “让他进来。”徐琰一笑,“带到常思亭。” 那小厮应命而去,徐琰站在那银杏树下,却有些疑惑。 这个霍宗渊向来都是避他如避瘟疫,自从上回在沈家门外打了个照面,霍宗渊就一直躲着他。哪怕上次霍家兄妹在大火中烧伤,徐琰前去探望,霍宗渊也是避之不及,在那里装睡的。 可这回,这小子怎么敢自己上门来? 这两天唯一的变数就是秦雄,难道是霍宗渊这样胆气顿壮、鲁莽再犯,是受了秦雄的怂恿? 徐琰也不着急,慢慢的在那银杏落叶上踱步,将思绪理清了许多,而后一整衣衫,慢悠悠的往常思亭去了。 常思亭就在荷塘旁,六月里沈妱暂住留园,那晚跟徐琰谈心,就是在常思亭中。 如今那一池荷花早已开败,只剩下残荷参差,常思亭里便也添了几分寥落。徐琰目力极好,远远的就见那亭中站着一人,正如热锅蚂蚁般焦急的走来走去,不时的招手叫附近的人过去问话。 徐琰也不着急,随便往那山石边一站,观察那边霍宗渊的动静。 霍宗渊片刻都没安静,好不容易被人安抚着坐在了椅子上,没过片刻就又站了起来,不时的向四处张望。渐渐的他焦躁了起来,抬腿就要走出亭子,好不容易才被劝住。 徐琰瞧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往常思亭中走去。 走了一阵子,那边霍宗渊也发现了他,登时安静了。他再不像刚才那样来回暴走,等到徐琰近前时,还含着笑迎上前来,问候道:“端王舅舅,你可算是来了。” “上药耽误了,你的伤都好了?”徐琰金刀大马的往那里一坐,下颚一点,示意霍宗渊坐下。 霍宗渊从善如流,忙在他对面坐了,道:“多谢端王舅舅记挂,伤处都快痊愈了,听说端王舅舅抱病,特地来探望。”他瞧了瞧徐琰的脸色,“不是为了别的事,舅舅您别多想。” 这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徐琰腹内冷哼。 霍太傅、霍士宁都是满腹谋略文章的人,华真长公主虽然为人学问都不怎么样,但多年来身处宫闱,肚子里也是有成算的,怎么就养出了霍宗渊这幅德行呢? 徐琰将他瞧了一眼,“什么时候回京?” “等伤都大好了,赶着年底前回京,已经跟父母亲写信回明了。”霍宗渊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如今对着徐琰,那是半点都不敢端小公爷的威风和架子,一个劲儿的赔笑。 徐琰“哦”了一声,慢悠悠的喝茶,不再说话。 霍宗渊的城府到底有限,拼耐心是半点都拼不过徐琰的,见他半天没说话,到底是忍不住挑起了话头,“端王舅舅,今天我来留园,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哦?”徐琰挑眉。 “那个……是沈平的事情。”霍宗渊咽了口茶水,多年来的习惯使然,因为惧怕徐琰,这时候心里已经忐忑了起来。好在他在京城见过不少大场面,还算能够镇定,慢慢的道:“是这样的,我喜欢沈家的阿妱姑娘,端王舅舅想必也知道。” “嗯。”徐琰闻言,面无表情。 ☆、第52章 猜忌 徐琰这样的态度愈发让霍宗渊心里没底了,声音不由低了几分,“我从去年就想娶阿妱姑娘为妻,只是他们家不愿意,才拖延到如今。 舅舅你也知道我这脾气,总爱做些歪门邪道的事情……既然沈家不乐意,我就想着,怎么变个法子逼一逼,让阿妱姑娘就范。” “嗯。”徐琰继续面无表情。 霍宗渊心跳愈发快了,瞧着那张肃然无语的脸,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然后,我就想出了拿沈平下狱的法子,求秦姑父帮我找了那本书来吓唬他们。” 常思亭里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时候风也停了,周遭没有半点动静,愈发人心中忐忑。霍宗渊也知道自己这般行径必然惹得徐琰恼怒,他非常害怕徐琰再次狼一样扑过来,将他撕得七零八落。 可是想到那样的诱惑……霍宗渊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我想着,沈平被捉了,沈妱总会着急吧,到时候我使点儿手段,总能逼她就范,谁知道舅舅居然也对这事儿上了心。”他强忍着颤抖,努力的嘿嘿一笑,“秦姑父今儿骂我胡闹,叫我请罪来了。” ……徐琰看着他,脸色很难看,却是一语不发。 诚然,秦雄是把霍宗渊推出来当替罪羊了。 可真是一步妙招!他秦雄身处官场,不敢和昭明太子沾边儿,霍宗渊却不必有这样多的忌惮,就算是把事情闹到御前,他这混世魔王顶多认个错,挨顿打也就完事了。 更何况,一旦霍宗渊咬死了那诗集是出自他手,恐怕徐琰处理此事的态度就得截然不同。 明明知道对方是在撒谎,而且漏洞不少,可是真的要去戳破吗? 徐琰瞧着霍宗渊那副傻乎乎的模样,气得想笑。 他霍然站起身来,浑身气势陡然凌厉,一步步的逼近霍宗渊,“那可真是胆大妄为,不知道皇姐是否知道此事?” 霍宗渊哪里禁得住他这样吓唬?他本就是孤身一人前来,身边没个助力,一开始气势上就输了,且徐琰对他向来都是“以暴制暴”,一语不合就会出手,动辄伤了筋骨,叫他有苦难言,霍宗渊上回的伤还没好透呢,那是真怕呀! 可他竟然还是能咬紧牙关死扛着,甚至扯出了僵硬的笑容,“端王舅舅也知道我……一时糊涂……还请不要告诉母亲。我以后,不胡闹就是了。” “诬陷无辜百姓,搅乱征书之事,就算我不说,也会有人上奏。”徐琰步步逼近,分明看到了霍宗渊眼中的恐慌,和下意识的躲避退却。 若是有人具本上奏,那性质就和徐琰“告私状”完全不同了,事情公之于众,再怎么有皇后和长公主相护,霍宗渊也免不了狠吃一番苦头。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的威压之下,霍宗渊竟然还能咬紧牙关,半点都不松口。 徐琰眸色一沉,审视的盯着他—— 秦雄究竟给了霍宗渊什么好处,竟叫他甘愿冒这样的风险? 霍宗渊仿佛被困住的猎物,手心里已经渗出了汗水。 他当然记得上回在沈家的门口,徐琰曾揪着他的衣领,告诫他不许再滋扰百姓、惹是生非,如今徐琰那冷厉的气息扑面而来,叫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端王舅舅……”他努力回想当时秦雄的话,好给自己壮胆—— 端王也就比你大三四岁,有什么好怕的?就算他有战神之称,难道还能杀了你?他是皇上的异母弟弟,长公主却是皇上的亲姐姐,更何况太傅是帝师,难道还要怕他? 再说,不过一本诗集而已,能有多大的风波? 端王像是会拿这些小细节做文章的人吗? 一个个问题跑出来,叫当时的霍宗渊被这番话鼓舞得意气风发,惊觉这些年他害怕徐琰实在是没什么道理,所以壮着胆子来了。谁知道如今被徐琰一吓唬,那点胆气早就飞得无影无踪,他的手越捏越紧,额头渐渐见了汗珠。 徐琰将他盯了半晌,终是冷然一笑。 秦雄有一点算得真是没错,徐琰沙场征战,确实不屑于拿一本诗集来做文章、掀风浪,平白勾起皇帝的猜忌。 尤其是当霍宗渊把事情全盘揽过去的时候,这件事就更显得可笑了。 谋略算计确实不可或缺,却不该是这样的方式。 更何况,昭明太子案发时,徐琰已经是将近十岁的年纪,虽然对那位太子兄长的感情不深,却多少也晓得世事。当年的昭明太子案沸沸扬扬,朝野上下受牵连者甚众,即便昭明太子谋反之心当诛,却也已经有无数的人洒了热血。 时隔十二年,实在没必要为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揭起许多人心头的伤疤。 以文字构狱这样的事情实在不是端王殿下的风格。 徐琰退了半步,兀自失笑,转而到桌边拿起茶杯。 那一瞬间霍宗渊大汗淋漓,仿佛噩梦初醒。他站在那里深深吸了几口秋末冷峭的空气,这才向徐琰道:“既然端王舅舅已经痊愈,我也不打搅了,这就告辞?” “嗯。”徐琰转过身来,叫人送他出去。 常思亭里恢复了清寂,徐琰独自在那里站了半天,忽然撮唇发出一声低低的唿哨。 顾安旋即如魅影般飘了出来,在他身边躬身道:“殿下?” “秦雄身边不能安插更多人了?” “属下已经尽力安排,可秦雄毕竟是一方大员,外围还好说,想刺探他府里的机密消息,实在太难。” 徐琰点头,这事他其实也明白,只是霍宗渊和秦雄之间的事情实在叫他猜不透,才会这样随口一问。 他想了想,吩咐道:“秦雄既已抽身而出,何文渊又如数招供,沈先生那里他们是做不出什么文章了,恐怕明后天就会暗中释放,你派人盯着,别再生变故。” “属下遵命。”顾安顿了顿,“秦雄那里,是把事情都推给小公爷了?” 徐琰没做声,那便是默认了的意思。 顾安不由皱眉道:“若是霍小公爷被秦雄利用,掺和进这些事情,以长公主对他的溺爱,往后行事可就又麻烦了。” “想办法叫他尽早回京。” “是。殿下用不用提点小公爷几句?” “能有用?”徐琰摇头,“秦雄是奉他为上宾的姑父,我是凶神恶煞的舅舅,况且皇姐一向对我有所忌惮,他能听我劝说就怪了。” 徐琰和华真长公主之间的隔阂太深,霍宗渊这孩子的性格又渐渐定了,想要凭他的力量把霍宗渊拉回正道,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恐怕华真长公主得知他苦口婆心的劝说霍宗渊,还会猜疑他别有居心,继而在皇兄那里灌汤,徒惹麻烦。 徐琰的生母是当今的崔太妃。 ☆、第53章 归来 徐琰站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随即问道:“黑鹰那里呢,可有消息?” “据报,他们在夜秦勾结的是五皇子玄夷,只是玄夷谨慎,虽然收留了黑鹰,却未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顾安凑近了些,低声道:“那位鹤长老恐怕也只是个中间人,真正与之勾结的,似乎是我朝一位贵人。只是他藏得隐秘,轻易无法探到,黑鹰想多潜伏几月,深挖下去。” “他打算到何时?” “他要六个月时间。” 六个月……徐琰沉吟,目下是九月底,若要六个月,岂不是要等到来年三月了?他想了好半天,才断然道:“最多三个月。腊月底回京后我会向皇兄请旨,最晚一月底,必要剿灭五麟教。” “殿下是怕迟而生变?” “西陲之事宜早日了结,皇兄只许我九月之期,若是耽搁太久,恐怕皇兄起疑,反倒弄巧成拙。”徐琰面色冷然,“若当真是京中有人与夜秦勾结,回京细查也不迟。” “遵命。”顾安略一迟疑,“秦雄的事情,殿下还未上报奏禀皇上吗?” 徐琰摇了摇头,抬眼望向天际的流云,神色复杂变幻,“总要有铁证在手,否则皇兄那里又怎会相信。” 顾安一时哑然。 是啊,早已不是当年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兄弟了。自那人登了皇位,自从徐琰这两年战功赫赫、风头渐盛,太子和魏王、皇后和长公主,哪一个不想踢走这个绊脚石呢? 所谓三人成虎,这些歪风吹得多了,皇上会渐渐生出猜忌疑虑,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其实……”顾安有些迟疑,忐忑劝道:“殿下或许可以考虑太妃的话。” ——做个清闲富贵的王爷,不必为朝堂殚精竭虑,不必在沙场冒险拼杀,更不必苦心巴力的为朝政着想,到头来反惹一身骚气。 徐琰沉默不语,看着那流云变幻形状。偶尔有乌云聚起,仿佛漠北压低的云脚,黑压压的悬在城门上头,底下是在苦寒中作战的士兵,是染了满地的鲜血。 保家卫国,那是数万将士的志向。 国泰民安,那是历代忠魂的心愿。 如果他们抛洒热血守护住土地,到头来朝廷却是一片乌烟瘴气,以人命做儿戏,那么无数的忠魂烈士,又如何能够地下安魂? 太子和魏王,一个庸碌草包,一个阴鸷狠毒,绝不是君王该有的气度。只盼着那个孩子能够早日长大,只盼着皇兄能从执迷中醒悟,还百姓一个清明朝政。 在此之前,他决不可退后,哪怕被人猜忌怀恨,哪怕日夜殚精竭虑。否则,如何对得起那些忠心随他拼杀的沙场兄弟? 徐琰脸上忽然绽放出朗然的笑意,带着豪烈的情怀。 “等天下终归明主,我再做富贵王爷吧!”带着心爱的小娇妻安稳度日,栽花对酒。他忽然就想起了沈妱,想起她娇美的笑容和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那样盼着建起书馆,造福学子百姓,到时候和她一道做这个,不也是妙事? #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其他途径看文全都是盗版# ☆、第54章 道谢 沈妱这些天对何文渊和书院的那位楼珍满腹怨恨,见沈平急着要去书院,不由嘟嘴,上前道:“爹爹,你都不想歇两天吗!” “还休息什么,征书的事情耽误不得。 ”沈平虽然脸色憔悴,那笑容却依旧是温和的,低头朝她道:“这些天你也没去书院,没去静照阁是不是?” “我才不想去!”沈妱负气。想起何文渊那嘴脸来,沈妱就觉得讨厌,还有那个吴函,平时还当他是同窗,不时的借书给他呢,谁知道他却跟何文渊联起手来诬陷沈平,根本就是恩将仇报! 沈平手下动作一顿,道:“怎么,不高兴了?” “何文渊那样诬陷爹爹,我才不想看见他那张脸,不想帮他整理书!”沈妱赌气的坐在桌边,拿了沈夫人刚做好的糕点往嘴里塞,“何况爹爹这些天憔悴了这么多,该休养几天才是。” “帮他整理书?”沈平忽然一笑,被沈妱引诱着拿起糕点,口中却道:“他何文渊算什么,怎么能算是帮他整理呢?” 沈妱闻言一怔,看向沈平的眼睛。 还是那样温润的眼神,只是藏了些许锋锐。 她大约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理不清,眨着眼睛,满含疑惑。 沈夫人这会儿已经帮沈平打点好了东西,走过来笑着在沈妱旁边坐下,“几天没听你爹教导,这么快就变傻了?那静照阁里的书是他何文渊的吗?薛万荣走了有何文渊,何文渊走了还会有新的人来管征书的事情,你爹只管整理图籍,关他何事?” “何文渊要走了?”沈妱的关注点吐露了她的心思。 沈夫人敛了笑容,“他这般行径,如何能容忍?不出一月,他的调令就该下来了。” 那调令自然是贬谪之令了,沈妱有些欢欣,“是姨父做的吗?” “你姨父比他官位高不了太多,做不到这么快。”沈平道,“是端王殿下查出了他以前的作为,科场舞弊、贪污书院的银钱,反正他不是清白干净的人,要找理由也不是太难。” “那就太好了!最好给他贬到烟瘴之地!”沈妱开心。 沈平便道:“别傻笑了,朱筠就快来了。” 好吧……沈妱眷恋的叫人包了几块糕点当零嘴,跑回玲珑山馆换了书院的冠服,便跟着沈平出门。 书院里自是一切如旧,不过静照阁中气氛终究不同。沈平突然病倒,连续多日不曾来书院,加上他病倒的时间又是那日何文渊带众人去沈家书楼搬书的时候,未免叫人猜测纷纷。 父女俩进入静照阁的时候,不少人都过来问候沈平的身体,多少也有试探的意思。 沈平自是一口咬定是受了风寒,又说耽误了征书进程云云,过不多时,何文渊衣冠齐整的走了进来,那脸上装得若无其事,还笑问沈平身体是否痊愈。 沈妱瞧着那副嘴脸,暗里将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第55章 陷阱 徐琰倒是神色如常,道:“我来出资,沈家刻书,咱们自己建个书馆试试。 若是这书馆当真能顺利的开下去,我也好向皇兄建言,再由官府来做此事。” “当真么?”沈妱大喜过望。 沈家在刻书上是没什么难处的,只是毕竟家资有限,供不起太大的书馆,若是能有端王殿下出资……那可真是如鱼得水了! 那头徐琰笑着点了点头,沈平却是沉默着,未发一语。 诚然,端王殿下的这番心意确实叫人欢喜,不管他是为了满足沈妱的心愿,还是为百姓着想,身为常年居于云端的皇室贵人,他能有这样的想法,就已是难得。 然而想要建书馆,岂止是花银子那么简单? 沈平以前被沈妱劝说时也曾心动过,甚至想过以沈家之力,在庐陵建个小小的书馆。以沈家的财力,拿出两三千册的书来,虽然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却也不算太难。 可这书馆就算建起来了,当真能造福百姓吗? 那些没钱买书的人自然是高兴了,可那些世代的书香门第,那些高官显贵们会怎样想? 沈家坐拥十万卷藏书,沈平腹中对古往今来之事可谓不知者甚少。当初科举制刚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寒门学子有了晋身的途径,自是皆大欢喜,可那些历代仕宦、高门大族是怎样的反应? 原本该是由他们垄断的富贵官位,忽然有以往被他们瞧不起的寒门学子来分一杯羹,皇帝甚至还要重用那些人,联合起来对付这些百年大族,不去打压更待何时? 这样的角逐持续了数百年,哪怕到了如今,虽然官场中九成都是以科举晋身仕途,可真正出身寒门的能有多少? 就是单数数如今的朝廷六部和内阁,低等官吏自是不乏寒士的身影,可三品以上的大员里,十个中能有两个出身寒门就很不错了。 是那些寒门学子的天分不够吗?未必如此。像前朝的柳首辅就曾是贫寒起身,最终却权倾一时,才干无双。更有与之相交的许多名士,不乏精明才干,也不缺治国之才,可在那些门阀贵胄面前,他们仍旧没有出头之日。 看着太平安宁的朝廷,倾轧打击之事其实数不胜数。 如今倒好,沈家大张旗鼓的在庐陵办起书馆,声称为天下百姓谋福利,官府颜面何存?那些世家又作何感想?不会觉得他沈家自视太高、行事出格,进而暗里使绊子吗? 但凡往深想一分,沈平便会生出一分退却之心。 教书育人固然是他的愿望,但前提是家宅安然,妻女无恙。他不会拿整个沈家来冒险,更不会有那样大公无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是以只会暗中在西山脚下建个小书屋,却从不声张。 可这些话如何能对沈妱去说? 她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有着美好的憧憬,若就此掐断,岂不是太过残忍? 沈平眼中有深深的黯然,他喝了口茶来安抚心绪,继而抬头向徐琰道:“殿下怜惜百姓之心,叫人佩服,只是此事牵扯甚多,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徐琰瞧了他一眼,不反驳,也没答应—— 他并不是一味只知道征伐沙场,出身皇室,想要在朝廷立足,靠的绝不仅仅是勇武。关于藏书育人的事情,他以前知道的确实很少,沈妱那日在西山脚下提出要建书馆的时候,他其实也认真考虑过。 自小浸淫京城、出入朝堂,徐琰对于寒门和世家之间的斗争,感受比沈平还要深刻许多。 科举经历数百年走到如今,尚且摇摇欲坠,想要开创书馆,让更多的寒门学子识文断字,有更多晋身的可能,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这甚至,比一场面对漠北大军的战争还要凶险—— 至少沙场上刀枪相见,成王败寇。朝堂之上却从来都是兵不血刃,若是行事失了分寸,叫那些世家们联手倾轧寒门士子,那效果恐怕适得其反。 可是,就要如此放弃吗? 徐琰数度写信与恩师商议,犹豫至今,才暗暗下了决心—— 虽万千人,吾往矣! 那些沙场征伐的士兵们,有几个不是平头百姓?他们为了保家卫国而奋勇拼杀、流尽鲜血,让那些京城中的高官贵人们能高枕无忧、安稳度日,他们的兄弟姐妹,又怎能一直赤贫、目不识丁? 这件事不能一蹴而就,便可效春雨之德,润物无形。 书馆可以建,但不能大张旗鼓,要用绣花一样的水磨工夫,慢慢的叫人接受此事,徐缓图之,才能渐渐走出宽敞的路。 而这第一步,显然要小心翼翼,低调谨慎。 也因此,薛万荣的那些书是绝对不能动的,否则太过招摇,怕会胎死腹中。 这些想法徐琰自然也不会和沈平去解释,更何况沈妱就在当场,徐琰更是不想浇灭她的热情,因此随便寻了个话题,就此带过去了。但他的心意,却是就此向沈家三人表明。 沈妱原本还满含期待呢,谁知道话题忽然被岔开,诧异之余,正想重提呢,却见徐琰趁着沈平夫妇喝茶的功夫朝她挤了挤眼睛。 挤……挤眼睛!沈妱瞧着那张俊容上一闪而过顽皮表情,呆住了。 端王殿下他……他……他居然会挤眼睛! 不过那惊鸿一瞥还真是……又生动又好看,叫人着迷啊!沈妱沉溺在刚才那一瞬的惊艳里,竟是把什么都忘了。 这留园的景致在庐陵小有名气,沈家三口既然前来,徐琰也不小气,叙话之后便安排人陪着沈妱母女去游赏园中风景,他和沈平一道闲谈慢行,顺便问问征书的事情。 因沈平入狱的事情叫蒋文英夫妇也悬心了数日,这回他安然归来,蒋姨妈先撇了两天,等风头过去,十月初五的时候,便约沈妱母女同入佛寺进香,以祈平安。 沈夫人自是欣然答应。 初四那夜吹了半夜的风,却没能吹散天上堆积的层云,将近黎明的时候天气骤然转寒,竟然飘起来雪花。然而十月初的时候到底不像腊月那样冰寒,雪花落地即融,清晨起来的时候地上一片湿润,倒像是下了场小雨。 因了这场雪,空气也格外清寒,沈夫人想着山里比府中更冷,便叫人寻了大氅出来,把沈妱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出门。 果真不出沈夫人所料,马车走在庐陵城街巷里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等一出城门,那凉凉的风就寻着缝儿往车厢里头钻。饶是沈妱裹了大氅,初被这冷风一吹,也还是觉得身上发凉。 沈妱忙把预先备好的镂花小手炉捧在手里,又不住的往沈夫人怀里钻,这才觉得好受些。 在城外慢慢走了一阵,那景色就渐渐变了,地上偶尔能见到些未融的积雪,再往后来,便是薄雪覆盖着路面,到得妙华山脚下时,那雪竟然有半寸之厚,白茫茫的落在山林之间,与那尚未落尽的红叶相映,格外有趣。 沈妱素来贪玩,见了今年这场初雪,如何能不高兴,马车一停稳,她便跳下车来,跑到前面的车边,拉了蒋蓁的手,便高高兴兴的跑到雪地里一阵乱踩。 后头蒋姨妈和沈夫人慢慢下了车,见状不由失笑。 妙华山上妙华寺,是庐陵城外祈福的好地方。 这初雪之日,也有不少人趁雪而来,不时的有车马经过,倒是给这冷峭冬日添了些温度。 蒋姨妈和沈夫人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慢慢的往前走,沈妱和蒋蓁玩得正高兴,一人带了两个丫鬟,边走边玩,就差搓雪球打雪仗了。 倒得妙华寺的山门跟前,也不知是谁有雅兴,一左一右的堆了两个雪人,还就近摘了秋叶绿草点缀,十分有趣。 寺里上香的人络绎不绝,蒋姨妈是贵客,来之前就打发人通了信儿,那住持和尚便亲自来迎,引着她们进香抽签。 拜完了佛像,住持便引着蒋姨妈和沈夫人去客舍喝茶谈经,沈妱和蒋蓁难得来趟佛寺,又是初雪之趣,便在几个大殿之间流连,由住持的徒儿晦岸相陪。 妙华寺也算是座古刹,一代代的扩建下来,大小殿宇加起来能有两三百间,每一处都供着不同的佛像罗汉,又有文人墨客在此留诗赠碑,很有看头。 姐妹俩慢慢的转着,到得一处偏殿,里面昏昏暗暗的,只有两尊罗汉像,蒲团香案与别处毫无二致,也没什么特殊的瞧头。 沈妱正想着踅身出去呢,那晦岸小和尚却手举禅珠,道:“这罗汉像后另有乾坤,姑娘不去看看?” 另有乾坤?沈妱起了兴趣,跟蒋蓁对视一眼,便拉着手儿往那后头走。 明黄色的帐幔长垂及地,那罗汉像是以石头刻成,底下是挖出的檀木座,和着檀香袅袅,倒是幽静。不过这些偏殿大多狭小,偌大的石像一摆,后头便显得逼仄,只能容一人进去。 沈妱掀起帐幔,里面供着一支十八铜人的灯架,上头佛灯长燃。 灯架旁边有个小沙弥正自诵经,面前摆着个楠木函。 沈妱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因蒋姨妈常来听妙华寺的主持讲经,沈妱对住持的高徒也没多少戒心,微一犹疑,便走了进去,蒋蓁紧随其后。 ☆、第56章 争执 五步见方的空间里,檀香味重得能把人熏晕过去,沈妱总觉得这地儿透着诡异,瞧了那楠木函一眼,就想赶紧出去。 谁知道那小沙弥却忽然一晃到了她的眼前,手中佛珠尚在,却散着一种奇异的味道。 沈妱一怔,觉得脖颈处仿佛被蜜蜂蜇了一下,她下意识的想要出去,却发现双腿忽然不听话的软了起来。 她连忙伸手想要牵住蒋蓁,昏暗的光线里,蒋蓁的身影却晃了晃,迅速模糊。 沈妱似乎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尖叫,随着小沙弥晃动的身形,尖叫戛然而止,而她,也昏然晕了过去。 而在寺院的另一头,蒋姨妈和沈夫人得到消息已经是两柱香之后了。 她们跟主持谈经许久,始终不见沈妱姐妹俩归来,便打发人去寻,谁知道丫鬟寻遍了整个佛寺,愣是没找见她们的身影。 住持和尚大感意外,蒋姨妈和沈夫人也慌了神,连忙着人去打听——晦岸是主持的弟子,来佛寺的人大多认识。 消息很快就有了,有人说看见晦岸带着几个姑娘进了偏殿,众人进去一找,竟在那罗汉像的背后找到了五个昏迷的姑娘,一个是蒋蓁,剩下四个是跟着她姐妹俩的丫鬟。 明黄的帐幔依旧长垂,众人翻来覆去,却丝毫不见沈妱的身影。 沈夫人彻底慌了。 正六神无主呢,却有个灰黑色的身影掠过她,凑到蒋蓁等人跟前一瞧,随即抬头问道:“晦岸何在?” 这个人出现得莫名其妙,住持还当那是蒋家的人,当即道:“他本来带着几位女施主……”猛然想起晦岸也不见了踪影,连忙叫人去找。 这里乱成一团,住持忙叫人去取净水来,好叫蒋蓁等人清醒,那灰衣人却抢先上前,探过她们的鼻息后,点了几处穴道,这才道:“再喂些清水。”继而起身向沈夫人道:“夫人别慌。”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如同锯子穿透朽木。 沈夫人并不认得他,脱口问道:“你是谁?” “殿下吩咐我照看沈姑娘,她被人捉走,是我失职。”灰衣人面上没什么表情,说完后便钻入帐幔之中,想再寻些蛛丝马迹,然后便在角落里找到了几粒散落的佛珠。 沈夫人也明白了过来——兴许是端王安排保护沈妱的,只是佛寺人多眼杂,他总不能时刻跟着,才会有此疏忽。 没多久,蒋蓁等人醒转,寺中僧人也在一处禅房里找到了被剥去僧衣的晦岸。 两相查问,事情便清晰了起来——有人冒充晦岸,将沈妱引入石像之后,跟人合伙将她捉走了。 可是,沈妱不过一介布衣弱女,那人为何偏偏要捉走她呢? ☆、第57章 恨意 沈妱哪里还有心情理会他,这时候她也被吓傻了,几步跑过去拿起那烛台击向钉死的木窗,想从那里逃出去。 两三次重击之下,那木窗倒是破了个洞,沈妱一心只想着赶紧跑出去,赶紧加力重击。 谁料霍宗渊已经从后面扑了上来。 两番被袭,他的耐心已然耗尽,哪怕这会儿行不得房事,也是发狠要把沈妱给收了。他的手落在沈妱的衣上,用力猛撕,剧痛盛怒之下他的力气也大得惊人,竟生生将沈妱的外衣给扯开。 沈妱又惊又怒,挥舞着烛台就想反击。 可霍宗渊两回吃亏,哪能没有防备,劈手夺了烛台扔出去,那带着血的手便伸向了沈妱的衣领,用力一撕,便现出里面的雪白。 惊慌之下,理智早已不在,只剩本能保护自身。 沈妱吓坏了,无力的腿脚根本打不过霍宗渊,她只能用尽全力把他推开,逃离桎梏,想要捡起那烛台来——哪怕杀了他,也无所谓! 后面霍宗渊紧紧跟随,一片片撕破她的衣裳。 两个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外面忽然传来了厉声的惊呼,那惊呼还没落下,结实的松木窗子忽然被人一脚踹开,木屑碎了满地。 徐琰身上还穿着家常的内袍,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身形如电般窜到了沈妱身边。他的双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一手将沈妱揽在怀里,继而飞起一脚踢中霍宗渊前胸. 霍宗渊便如皮球般飞了起来,撞在箱柜上,而后闷哼着跌落在地。 外面传来兵器相交的声音,徐琰脸上黑得能滴出墨来,几步踏上前去,脚尖点在了霍宗渊的腰间。 霍宗渊被他踩在脚下动弹不得,这时候胸口剧痛,冲散了刚才失去理智的疯狂,他也知道害怕了,哭着求饶:“端王舅舅饶了我……啊!”随着徐琰脚尖猛然下压,霍宗渊只觉腰间破碎般的剧痛传来,叫他杀猪般喊了出来。 几根肋骨已经断了,霍宗渊能感觉得出来。 他又是疼痛又是惊惧,满头大汗的缩在地上,嘶声求饶。 徐琰盛怒之下,几乎有结果了他性命的冲动。他一脚将霍宗渊踢出老远,冷哼了一声,低头见沈妱惨白着张小脸儿,正缩在他怀里不停发抖。 她的领口险些被霍宗渊撕开,虽然还未泄露春光,到底也能看到颈下的雪白。 徐琰连忙别开目光,随手扯了榻上的锦被将沈妱裹住。 沈妱的身子还在发抖,她却忽然挣脱他的怀抱站在地上,哑声道:“殿下,有剑么?” 徐琰一怔,旋即取出腰间只有寸长的短剑递给她。 这把剑的外观平淡无奇,虽然主人是亲王,剑鞘上却没镶嵌任何宝石之类的装饰,只是刻了简约流畅的花纹,仿佛漠北起伏的茅草。 剑柄不长,沈妱这还是头一次摸这个东西,沉甸甸的握在手中,触手冰凉。拔剑出鞘,剑身乌黑,泛着冷光。 她一步步的朝霍宗渊走过去,面无表情。她的衣服被霍宗渊撕破了不少,这时候裹着锦被,那凤穿牡丹花纹的锦缎拖在地上,一寸寸的掠过毯子。 霍宗渊吓傻了,逆着光,他能看到沈妱眼中浓烈的恨。 从第一眼见到沈妱开始,他就觉得这个姑娘娇美可爱,玉雪玲珑,偶尔透出狡黠灵动,是庐陵独特的灵秀山水孕育出的妖精。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发髻凌乱,脸色冷厉,眼中翻滚的恨意几乎能将他吞噬。 更让他害怕的是那把剑,那是徐琰的随身佩剑,饮过万千敌军的血,锋锐无比,削铁如泥。 “阿……阿妱姑娘。”他觉得她一定是想杀了他,努力撑起身子往后缩,祈求道:“别……别杀我。”求生的本能让他将目光投向了徐琰,“端王舅舅,救我!救我!” 然而徐琰依旧寒着张脸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徐琰当然知道霍宗渊的重要性,这个人纵然可恶,却也杀不得。 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却是另一回事,这时候他看着沈妱裹在锦被的单薄身影,脑海里全是她刚才瑟瑟发抖的样子,有种疯狂的念头在叫嚣,占据了一切—— 如果,今日沈妱一剑杀了霍宗渊,他也不会出手阻拦。 哪怕霍家会来寻仇、皇后会震怒、长公主会疯狂复仇,他也能一力承担。 为了他心爱的姑娘! 沈妱一步步走近霍宗渊,她的身子还在发抖,手却异乎寻常的稳,渐渐指向霍宗渊的脖颈,一点点的逼近。眼中怒火翻腾,她猛然伸手刺出,惊得霍宗渊一声惊叫,肝胆俱裂。 想象中的冰凉并没有落在脖颈间,只是肩头传来刻骨的疼痛,是她手中的利刃刺穿了他的琵琶骨,鲜血顿时染红衣衫。 霍宗渊多处重伤,脑海中一片空白,目光定定的看向沈妱,便见她的脸上现出一抹奇怪的笑意—— 满含讥笑,尽是讽刺。 沈妱已经起身往回走了,那把剑依旧泛着乌黑的光泽,不见半点血迹。她归剑入鞘,托在掌中递给了徐琰,在与他指尖相触的那一刹那,她的手又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眼中有泪珠滚下。 徐琰心中大痛,用力将她抱在怀中,然后飞身而出。 沈妱这才看见了外头的情形,是一所庄园的模样,坐落在山脚湖畔,粗粗看过去,有二三十个人影缠斗,刀剑挥舞。 她来到这个世界十四年,素来都被沈平精心呵宠,何曾经历过今日这样的惊吓? 身上的药劲还未散去,她适才神经紧绷、剧烈反抗,又拿剑刺穿霍宗渊,这会儿只觉得浑身无力,似要散架一般,只有心脏剧烈的跳动着稳不下来,仿佛一个不慎,它就能跳出胸腔。 沈妱紧紧依靠在徐琰的胸膛,发觉他的心跳也有些快。 到得庄园门口,徐琰也不骑马唤人,只是寻了个小屋子坐着,不时抬头向外张望。 两个人都还没有说话,各自沉默着,徐琰是怒气盈胸,沈妱则是羞窘而疲惫。 若单单说衣不蔽体,这事儿想开了便也没什么,前世夏日里穿得单薄,露胳膊露腿都是常事,虽说如今的环境严苛了些,但细究起来,也算不上大事。 让她介意的是刚才那尴尬的境况——她惊慌失措之下,被霍宗渊追着撕扯,那些衣服原都是被人撕掉了,若不是徐琰来得及时,谁知道现在会是怎样的境况? 想到那时候的惊慌失措,她贴在徐琰的胸膛,浮上心间的只有委屈。 又羞、又气、又委屈。 沈妱忍不住轻轻啜泣了起来,很轻很轻的声音,泪水无声的滑过两腮,渗入锦被之中。若不是徐琰一直在用心留意,恐怕都察觉不到她在哭泣。 他低下头,就看到沈妱阖着眼睛,泪滴断线珠子般滚落出来,打湿她的眼睫。 她努力的抿着唇,不肯发出半点声音,然而身子的颤抖却是抑制不住的,仿若受惊的小鹿,无助而惶惑。 徐琰心里一阵剧痛,忍不住收紧了手臂,凑近前将她的泪水吻去,低沉的声音透出沙哑,“阿妱,对不起。”——虽然派了人暗中保护,却终究让她身处险境,受此惊吓和折辱。 心里仿佛被紧紧的捏作一团,他使劲的将沈妱拥紧,一遍遍的帮她拭着泪珠。 沈妱的颤抖渐渐止住了,只是那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她也不肯睁开眼睛,只是无声的啜泣着。 远处有一辆马车如飞的驶了过来,徐琰便又抱起沈妱,几步进了马车,吩咐道:“回城!” 马车里铺设得十分厚暖,徐琰素日里不喜用香,这车厢中便是清清洁洁,那软褥靠枕也都是古拙简单的,却平白叫沈妱生出些安全依赖之感。 她哭够了,于是收起眼泪,哑着嗓子低声道:“多谢殿下。” “阿妱。”徐琰不知道如何安慰,依旧将她紧抱在怀里,半点都不肯放松。一个娇美天真的姑娘家,哪怕跟着沈平往来出入,能比别的姑娘胆大些,可是,如何能受得住霍宗渊那样的暴行? 徐琰清晰的记得当时霍宗渊手臂上殷红的鲜血,记得沈妱手里尖锐的烛台,记得她□□在外的肩膀、手臂,和她身上点点滴滴的血迹。 徐琰甚至不忍心去细想。 一旦想到霍宗渊竟然敢用这样的手段来对沈妱,竟然想要用这种方法来逼迫沈妱就范,他就想亲手把他给杀了!光霍宗渊还不够,还有秦雄! 霍宗渊哪来这样的手段捉走沈妱,哪来的庄园外那一群护卫? 他肯为秦雄担下罪名,原来交易的筹码是沈妱。 该死的秦雄! 徐琰拳头握紧,心里又是愤恨,又是疼惜。然而他并不是个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尤其是如今愤恨交加,再多的情绪,话到嘴边,却只是低沉的重复,“别怕,别怕。” “嗯。”沈妱咬唇,被他这样安慰着,心里越发觉得委屈起来,让她忍不住想要哭泣。 可是她不能哭泣太多,已经够狼狈了,不能让自己更狼狈。 ☆、第58章 决心 沈妱开始安慰自己,去往好的方面想——还好她拖延了时间,还好徐琰来得及时,还好……他出现时,她并不是最狼狈的姿态。 身上的锦被厚软温暖,可那是霍宗渊的东西,哪怕刚才的事与这锦被无关,也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沈妱努力的稳住心绪,抬眼道:“殿下,有衣裳吗?” 徐琰一怔。他出来得太急,又没想到沈妱会衣不蔽体,自己尚且没穿外袍,是上了马车后才披上的,更不会想到让人给她准备衣裳。 他左右瞧了瞧,看到了角落里他的备用衣裳,为难道:“只有我的外衫。” “能不能借给我穿?”沈妱低声。 “好。”徐琰原想放下她就出车厢的,可是心底里却很眷恋,有一种奇怪的惧怕,害怕他一出去,她就会忍不住放声大哭。他害怕看到她的眼泪和脆弱,他的阿妱本该是无忧无虑,明媚娇艳的。 徐琰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亲,低声道:“有我在。” 这句话有些莫名所以,沈妱却能领会他的意思,她点了点头,“殿下放心,沈妱不是那样脆弱的。” 会害怕,会惊慌,会哭泣,但是不会就此倒下。 徐琰也不再耽误她换衣裳,叫马车在僻静处停稳,让车夫先到近处的人家里找些水来,他自己则守在马车跟前。 里面沈妱将那锦被厌恶的堆到一旁,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衫几乎残破得不成形状,甚至有一处被撕开了大口子,露出里面海棠红的抹胸。她才十四岁,身材还虽没有完全长开,胸前却已经鼓起。 那是女儿家最隐秘的衣服,险些暴露在外。 袖子全被扯走了,沈妱如今稍稍回忆,就觉得后怕。 ☆、第59章 一旦想到霍宗渊的那股死缠无赖劲儿,沈平便觉得后怕——他今日未能如愿捉到沈妱,焉知明日不会卷土重来? 沈平苦恼的皱眉。 徐琰就势道:“上回我跟先生提起,想娶阿妱为妻,先生可还记得?” “记得。”沈平点头。 “那么,今日先生能否答复?”徐琰旧话重提。 沈平猛然抬头,便见徐琰脸色诚挚,目含期待,有柔情掺杂。 这样的神情平时绝不可能在这位战神的脸上出现,可如今瞧着,竟不觉得突兀。 沈平猛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那一趟嘉义之行中,徐琰有意无意的照拂,想起上回在玲珑山馆跟沈妱说话时女儿的迷惘神色,想起前几天合家去留园拜谢,沈妱和徐琰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灵犀态度,想起女儿刚才与徐琰并肩而来时不自觉的依赖姿态…… 其实阿妱的心思已经很明了,不是么? 如果女儿愿意跟随徐琰,又有何不可? 说实话,虽然沈夫人一向力推朱筠,觉得沈妱嫁给他最能让人安心,沈平也很喜欢朱筠,但是和徐琰比起来,朱筠有许多地方就不如了——譬如女儿碰见难题的时候,总是徐琰护着她;譬如单论人才气度,徐琰更衬女儿的妙丽风姿。 只是沈家一直都希望能让沈妱招婿,若是跟了徐琰,这偌大的家业,要就此断了么? 唯一的犹豫滑过脑海,沈平拱手道:“殿下想必也知道,阿妱自小以男儿教养,拙荆不舍得将她嫁入别家,总想留在身边,好就近照拂。” “先生放心,徐琰能守住家国河山,更会用心守护自己的女人,不叫她受委屈。”他其实还想说,庐陵城物华天宝,若是皇兄能够应允,天下能够安宁,他很乐意陪着沈妱在此闲散度日。 只是这些都是未知之数,不能保证的东西,他还不敢妄下承诺。 沈平唇边浮起苦涩的笑意,“殿下如此心意,沈平自然明白,也相信殿下能照顾好阿妱。只是犬子八年前失踪后杳无音信,我与拙荆膝下荒凉,拙荆又十分疼爱阿妱,着实不舍得阿妱远嫁。” “说起令郎,”徐琰目光不经意的扫过客厅外,继而道:“我也曾听说了此事,巧得很,有人曾说见过一个叫沈明的人,经历容貌均与与令郎相仿。我已安排人查访此事,先生或可等待消息。” “殿下说什么?”这个消息让沈平震惊无比,他忍不住霍然起身,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他的意思是,沈明还活着? 当年沈明失踪后音信全无,沈家搜寻许久也不见他归来,他也不在官府搜到的尸首当中,因为生死不明,沈平最初还抱有期待,后来却渐渐的失望,渐渐的没了信念。时至今日,虽然府中众人不敢多提,夫妇二人却皆以为沈明早已不在人世。 可是徐琰说,曾有人见过沈明? 巨大的惊喜袭上心头,沈平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徐琰这番话的真假,当即屈膝跪地道:“若殿下果然有犬子的消息,草民但求殿下能告知线索,沈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先生快起。”徐琰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先生毕竟精力有限,这件事放心交给我,必不叫先生失望!” 若这话落在旁人耳中,细品其意,大约已能猜出徐琰的意思的。以徐琰的身份为人,能说出“必不叫先生失望”这样的话,那便是保证能把沈明给找回来了,可想而知,他其实知道沈明的下落。可他既然知道沈家对沈明的期盼,为何还一直瞒着不说呢,那自然另有原因。 这或许关乎端王府的许多机密行事,旁人自然是不能探问的。 奈何沈平多年不见爱子的消息,乍闻喜讯时只觉得不可置信,因此也没品出徐琰的真实意思,只是道:“殿下公务繁忙,怎敢劳动您费心,只求殿下能告诉我线索,草民结草衔环,必报大恩!” 徐琰很是无奈。 按照他过往的行事风格,这些可算作是秘密的东西,他绝不会跟人去说,更不会有耐心慢慢的解释。 可是没办法,谁让人家是自己将来的老泰山呢? 不过徐琰信得过沈平的为人,想了想,决定还是将话说得更明白,“沈明既然还在人世,却多年不归家中,自然有他的原因。先生即便得了线索,也未必真能寻到他,恐怕也只能静候消息,等他自己归来。” 沈平满脸的欣喜和激动陡然僵住。 是啊,他怎么没想起这一层呢?儿子可不像他一样甘于困在书斋,以文为事,他自小就有抱负,这些年生死不明,兴许是在做别的事?且听徐琰的意思,他应该知道沈明在做的事情? 沈平难得的思绪被人牵着走,一时欢喜一时忧,好半天才明白了徐琰的意思,这才镇定下来,一揖及地,“多谢殿下!” “先生既然信我,便请等待消息。阿妱的婚事,先生可应允了?” “殿下放心。”沈平答应。 “年底回京后我便会向皇兄请旨,由礼部安排此事,还望先生勿忘今日之言。”徐琰语含喜悦。 婚事就此议定,沈平高高兴兴的将徐琰送走了,因为乍然得了儿子的消息,心绪很不能平静,于是又到书房坐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理清了大致的意思,叫自己镇静下来。 回到正屋当中,正好沈夫人已经摆了饭,一家三口用完了,因沈妱今日受惊甚重,沈夫人便先陪她回玲珑山馆歇息。 等沈夫人回来时,沈平便将今日议定沈妱婚事的话说了,沈夫人虽然也感激徐琰对沈家的屡次照拂,到底有些担心,“对端王殿下这个人,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能碰上他,那是咱们阿妱的福气。我就只怕皇宫里的那位……阿妱自小没经历过京城中的明争暗斗,我怕她吃亏受委屈。” “这也是阿妱的因缘。”沈平是个开明的人,很多事情上看得要比沈夫人通透,“咱们阿妱自小就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不该是只会在柳间徘徊的燕子,困在庐陵这一方天地。我不求她有什么作为,但是多看看,多见识见识,对她只有好处。” “这个我就不同意。”沈夫人嗔怪,“阿妱到底是个姑娘家,再怎么见识,又能有什么用?” “长见识又不是为了有用。”沈平失笑。 “罢了罢了,你都跟端王殿下说定了,我在这里凭白担心也是无用,总不能因为这些担心就阻拦了阿妱的姻缘。既然她过不去端王殿下这个坎,今日起我便多教她些东西,总不能叫她进了京城吃亏。” “这就是了。”沈平笑着安慰,“端王殿下很有担当,虽然外面看着冷厉,甚至有嗜杀的名声,但这几个月瞧下来,他对阿妱那是真的上心。” “那阿妱也是这个意思了?当初她变着法儿的找借口想推延婚事,这回不闹腾了?” “女儿家害羞,想往后推推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既然都和端王殿下说定了,虽然这事还未最终落定,到底不能再耽搁朱筠,回头你可得好生解释。” “这是自然,朱兄那里,我必得专门摆宴才行。” 沈夫人闻言,只是一笑。 枉费她日夜悬心,几乎将庐陵城里合适的青年都考虑了个遍,谁知道最后却是徐琰给后来居上?她说不上是喜是忧,徐琰能对阿妱那样上心,自然可喜,然而想到京城的那一团乌烟瘴气,着实是叫人头疼。 夫妻俩这时候就在窗边站着,初冬的夜风渐渐吹起来,叫人身上寒凉。沈平取了件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给爱妻裹上,见她低垂着头半晌没说话,就问道:“想什么呢?” “等阿妱的婚事定了,我带她上京城住一阵子,如何?” 沈平原本是将她揽在怀里的,闻言手臂一僵,侧头看着沈夫人的眼睛,“想明白了,不想再躲着了?” 他问得认真,倒叫沈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嗔道:“谁躲着了。”一侧头,靠在了沈平肩膀上,手臂就势伸出,环在了他的腰间。许多情思萦绕在心头,她抵靠在她怀里,悄然无语。 沈平也默然不语的环着她,觉得窗外夜风愈来愈冷,便劝她入内屋歇息。 自始至终,倒是绝口没提沈明的事情。 ☆、第60章 沈夫人虽然性子温婉谦和,有些事上却也有些雷厉风行的态度,既然决定了要教沈妱一些京城中往来应酬、需格外留意防备的事情,次日早上就开始行动起来了。 饭桌上借着蒋蓁要上京的事情挑起话头,沈夫人难得的提起了京城的事情。 于沈妱而言,这实在是稀奇至极的。概因她从出生以来,虽然屡次靠在沈夫人怀里撒娇,满怀好奇的询问京城的人物风光,沈夫人却总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避重就轻的说上两句就转开了话题。 久而久之,沈妱就觉得母亲可能不想回忆京城中的事,也就不问了。 如今沈夫人主动提起来,沈妱哪有不乐意听的,反正冬日里外面天寒,母女俩便就着温暖的炭火围在內厢房里头,闲话家常。 沈夫人讲故事的口才其实很不错,说起京城的美景,京城那些有头脸的人家和其中的来往纠葛,简直比话本子还精彩! 沈妱到底是姑娘家,总有偷懒的脾气在,因此整日里躲在沈夫人身边,尽顾着听她讲故事了,藏书的事情上竟是不肯花心思。 如是七八日,沈平终于忍无可忍,沉着脸叫沈妱收敛些,然后把她带往书院,去静照阁。 这一日天上层云如同扯絮,街巷间一阵风掠过去,便有那雪霰子被吹得乱舞,有时候从马车帘缝里吹进来一星半点的,落在脸上冰凉。 庐陵书院里的冠服青白夹杂,冬日里出入也有大氅披风,只是选了褐色的暗纹面料,虽然很衬那些书生们,披在沈妱身上却很不适宜。 因此沈妱冬日里极少穿冠服,这时候她穿一袭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上面罩着一件五彩刻丝的银鼠袄,外头则是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小小的脸儿嵌在锦缎之间,愈发显得秀美娇俏。 下了车后沈妱便拉起风帽戴上,这做衣服的人也贴心,那风帽里头有一段绣海棠的素锦,平日里装入风帽无人察觉,这时候拉出来,往另一侧的盘扣上一扣,便是一张极好的挡风面巾。 她将手儿缩进披风里,一路躲寒,只露了秀眉和一双灵动的眼睛在外面,冒风而行。 徐琰走近静照阁的时候,就看到一袭银白色的身影小跑着往静照阁走,后头沈平一脸无奈的大步跟随。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她娇小的身子全数裹在斗篷,那微微扬起的面巾上是一支清丽的垂丝海棠,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配上灵巧轻盈的身段,如雪地里灵动的白狐。 一时有些怔忪,徐琰看着她穿透风雪走进他跟前。 沈妱倒是毫无察觉,直到看见矗立在面前的人影时才抬头,继而惊讶道:“端王殿下?” “就这么怕冷?”徐琰贴近她的身边,帮她挡住侧面吹来的雪片子,若不是身处静照阁外,恐怕要忍不住拿自身的披风将她裹住了。 沈妱灵动的眉眼抬起来,有笑意盈在其间,“天寒地冻的,谁不怕冷?要不是爹爹说我最近偷懒得厉害,非要我过来,我才不肯出门乱跑呢。” 后头沈平赶上来,恰好听见她的抱怨,一面同徐琰行礼问候,一面向沈妱道:“没规没矩!既然应了这份差事,就该善始善终。” “知道啦。”沈妱吐吐舌头,跟着他二人步入静照阁。 静照阁中今儿来的人不少,气氛却有些怪异,明明满屋子的人,却没几个人开口说话,就是有一两个人开口,那声音动静也很小,像是怕惊了人似的。 沈妱觉得奇怪,不由放轻了脚步。里面的人她大多都认识,但那些都是长辈,而且她也不熟,自然是不能瞎问的。她抬头看向沈平,沈平却只是淡淡道:“上头的书都攒了三摞,快去分好了。” “唔。”沈妱应了一声,乖乖的往上头的书室里去了。 里头正有两个学子在搬书,见了沈妱,忙道:“沈姑娘,这书都堆成山了,院长叫咱们来分,咱们哪会这个,你快过来瞧。” 沈妱有点惭愧。最初分派任务的时候,她确实是自告奋勇揽了这活儿的,也是想着多经手几本书,涨涨见识。虽然负责分类的不止她一个人,但是有人缺席,自然是会攒下活儿的,前段时间沈平被捉,她连着数日没来静照阁,那书就堆了不少,如今偷懒了几日,谁想书又堆成小山了? 她连忙过去道:“辛苦两位师兄了,近日被杂事耽搁,竟然积攒了这么多,我这就赶紧分。”过去将那斗篷去了,便坐在案前开始研磨。 那头两位书生因为没做过分类的事情,这些天分错了好些书,挨了不少的骂,一直想着赶紧摆脱这个苦差事。如今沈妱一回来,他俩哪里还会多呆,寻个由头出去就不见了影儿,怕是到抄书的那里去了。 沈妱也乐得自在,静下心来细看,仔细斟酌分类。 她这里刚做了几本书,忽听室门吱呀一响,沈妱只当是有同窗回来了,也未在意,谁知道手下的字还没写两个呢,便见一道玄色暗纹织金的衣裳出现在了眼前,旋即便又两只修长的手落在案上,恰恰在那镇纸的两边。 沈妱抬起头来,甜甜的叫了声“端王殿下。” 徐琰俯首看着她,“倒是挺认真。” 沈妱便笑了笑。她刚才没法跟沈平和旁人问静照阁里怪异的情形,如今徐琰自己送上门来,倒是绝好的人选,便眨巴着眼睛问道:“今儿静照阁里有事吗,怎么我瞧大家都怪怪的?” “算不上有事。”徐琰随手抽过她笔下的笺纸,欣赏那上头整齐的簪花小楷,道:“何文渊的调令下来了,他今日来交接征书的事情,当然没人敢多说话。” “哦?调到了哪里?”沈妱心下一喜,站起身来。 “岳华县县令。”徐琰吐出个官职,目光挪到沈妱脸上。 沈妱顿时喜笑颜开,“那可真是个好去处了!” 岳华县的名头她自然知道,以前她瞧关于山川地理的书,约略知道它是南边烟瘴之地的一个小县城,后来长大些,有时候听同窗们议论,加上她所知所见与日俱增,便愈发对岳华县的名头印象深刻了—— 放眼整个大魏,成千上万的县城里面,若要挑个最差的去处,恐怕岳华县能排到前三里头去。这不止是因为那里烟瘴遍布、瘟疫横行,少有人烟,生活艰苦,属于蛮荒之地,更是因为那里民风十分彪悍,仗着天高皇帝远,官府的地位有限,向来是朝堂上有名号的“暴民”。讲道理的那一套在岳华县根本讲不通,相比之下,还是拳头更有说服力。 岳华县立起衙门至今也不到百年,被当地百姓暴打的县衙官员却数不胜数,甚至有不少县令的性命被留在了那里,着实是个叫人闻风丧胆的官职,朝堂上下,几乎所有的官员都避之不及。 如今何文渊得了这好差事,能不叫人高兴吗? 沈妱眸中盛满了笑意,抬头向徐琰脆声道:“多谢殿下!” 徐琰见她满意,自然也高兴,却忽然凑身近前,在她耳边低声道:“都快成是一家人了,还谢什么?” 快成一家人了?这是什么意思?沈妱笑容停住,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徐琰。 两人离得太近,沈妱的动作又太迅速,扭头时,唇瓣不慎蹭到了他的侧脸。 沈妱愣了一瞬,随即脸上稍稍泛红,连忙要往后缩。 谁知道徐琰竟然就势跟了上来,伸手扶住她的后颈,继而俯身往前一探,压住了她的双唇。 温润柔软的触感叫沈妱脑子里轰然作响,她即便不像旁的女儿家那样严守俗礼,前世今生,也都从未与男子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一时不知道该进该退,猛然听见门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大惊之下就想将徐琰推开。然而徐琰却是桎梏着不放,甚至加重了唇上的力道,指尖在她脸上摩挲着,另一只手伸出去环在她的背上,在她唇上轻轻辗转,是一种温柔的侵占姿态。 门扇轻微作响,应该是有人要开门进来,沈妱心里的羞涩瞬间化作窘迫,怕极了这场面被人撞破,心跳愈发凌乱,她双手撑在徐琰的胸前,极力挣扎。 温软的唇瓣依旧相贴,徐琰似乎笑了笑,在开门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忽然在她唇上轻轻一咬,继而迅速直起身来。 他的脸色也有些泛红,隐藏着火苗的目光却还是停留在她身上,带着意犹未尽的眷恋。 沈妱满脸通红,连忙站直了身子,下意识的抬头看向门口,入目的却只有徐琰的胸膛。 他原本就生得英挺高大,这些年塞外磨砺,上半身精干有力,愈发显得肩膀宽阔,身姿矫健。那黑色织金的大氅披在肩头,便如铠甲一般,是一道结实的屏障。 从沈妱这里看过去,丝毫望不到门口的情形,而站在门口瞧过去,也只能瞧见徐琰挺拔的背影立在长案前,单手撑在案上。 进门的是书院的一位学子,原本是想找沈妱问个事儿,所以未曾敲门便闯了进来,如今见了那挺阔的背影,连忙后退撤半步退出门外,躬身告罪道:“殿下恕罪!” ☆、第61章 徐琰来静照阁的次数并不少,作为整个庐陵城最受瞩目的人,庐陵书院的少年们自然都对这位战神充满景仰,对他的背影也万分熟悉,单单看上一眼,便能猜出身份。 那学子并没看到被徐琰藏起来的沈妱,只当是端王殿下在沉思,于是格外惶恐,躬身站在那里,头都没敢抬。 徐琰倒是冷静沉着的很,扭头瞧了一眼,没说话。 然而这已经够了,他冷肃着一张脸,隐隐透出被打搅后的不耐,那学子被这气势一震,很聪明的看懂了他的脸色,当即一脸惶恐的躬身阖上屋门,轻手轻脚的走了。 屋里重又剩下两个人,沈妱提在嗓子眼儿上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她脸上通红的色泽还在,如同在柔腻的脸颊上涂了胭脂。 然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却分明燃起了怒火,她怎么都没想到徐琰会做出这等可恶的事情来。虽然两人关系比较亲密了,他也曾数次救她于水火,可是,他怎么能这样霸道的亲她,还故意吓她! 她凶巴巴的等着徐琰,活像一只被惹炸毛的狐狸。 徐琰刚才也是被迷惑得昏了头,忍不住才亲她,这时候才觉出唐突来。然而转念一想,她很快就是他的王妃了,亲一亲又有什么呢?于是欣然受了,低头一笑道:“恼了?” “你……你……”沈妱没想到他脸皮竟然厚到了这个程度,然而对着他这样的笑容,又很难生起气来,一时语塞,只怒道:“你吓我!” “哪里吓你了?”徐琰得寸进尺,双手撑在案上,俯身靠近了她。 沈妱愈发羞恼。论起厚脸皮、耍无赖,她半点都不是徐琰的对手,只好瞪了他一眼,指着门口道:“我要做正事了,殿下请别处消遣去吧!”说完便径自坐下了,握起笔来,强自镇定着开始注记。 然而再怎么强作镇定,那颗心却稳不下来,目光一挑便是他玄色的暗纹锦衣,他虽然不则声、不动作,那浑身的气势却仿佛能无声的蔓延开,将她团团裹住,继而压在她的心头,避无可避。 其实她也是喜欢他的,只是恨他轻薄,如此唐突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可真要说生气,却又很难真的生起气来,更多的却是羞恼。 手腕到底失了力道,两个字虽然依旧工整,却已没了刚才的气韵。 头顶的徐琰瞧着她这副可爱模样,吃吃的笑了起来,渐渐笑容蔓延到眼睛当中,笑声爽朗。 沈妱当然知道他在笑什么,心中愈发羞恼,抬头一瞧那愉悦的笑脸,怒道:“很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徐琰坦然承认。亲她很有意思,故意逗她、叫她窘迫紧张很有意思,如今瞧着她羞窘可爱的反应,更是有意思!他忍不住哈哈笑了半天,终于引得沈妱也破嗔为笑。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片刻,沈妱心里的窘迫渐渐淡去,想起徐琰刚才的话来,忍不住别开目光。徐琰却仿佛心有灵犀,侧身往那案上一靠,意态悠闲的问道:“阿妱,沈先生已经应了我,你却不愿意嫁我吗?” “不愿意。”沈妱赌气,答得干脆。 “为什么?”徐琰问得认真。 沈妱想了想,“我若是留在庐陵,有爹娘疼爱、姨父撑腰,可以在家里横着走,无所顾忌。嫁给殿下有什么好?京城那么多显贵高官,殿下周围又都是皇亲国戚,谁我都不敢惹,反而得陪着小心,多憋屈。” “谁说要你陪小心了?”徐琰见她又低头坐下了,便随手拖了把黄花梨透雕靠背椅过来,同她面对面的坐了,道:“你若是嫁了我,莫说是在我的府里,就是整个京城,你也能横着走。” 沈妱撇了撇嘴,才不信! 徐琰便笑了,“你瞧霍宗渊霸道不霸道?” ……这还用说吗,京城一霸的名头,她在庐陵都听说了。 “他见了我都是战战兢兢,可见我比他更霸道。你进了我的王府,凡事都有我撑腰,自然可以更霸道,岂不是就能在京城横着走了?” 这是哪里来的歪理!沈妱无语的瞧着他,没想到端王殿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竟是这副模样。不过和那个冷厉威仪的端王比起来,这样的徐琰却更叫人觉得亲近,虽然有些行为比较可恶,却叫人莫名的心生欢喜。 她咬了咬唇,到底道出了心里的担忧,撇了撇嘴道:“霍宗渊算什么,总还有个理字压着。我怕的是要时刻小心,不得自在。” 徐琰眸光蓦然一紧,定定的瞧着她——原来这才是她担心的。 京城里有无双的富贵,也有独绝的凶险。小姑娘自小千娇百宠的长大,性子又天真率性,不喜欢尔虞我诈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对她来说,京城的那些人都是不可得罪的,所以才要谨慎行事,觉得不自在吧? 可那只是对于平淡无奇的庐陵城小姑娘而言,对于端王妃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徐琰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指尖,低声问道:“所以阿妱,你到底是不是清楚我的身份?” 沈妱右手里正握着兔毫小毛笔呢,如今左手被徐琰牵住,一个不稳,那笔头落在笺上,晕染开大团的黑色。左手边是青瓷卧兔的笔架,她的手背贴在笔架上,清凉幽冷,指尖被他捏着,却是火热温暖。 她如同受惊的鹿,下意识的就想收回手,徐琰却死死的捏着不放。 沈妱恼了,“放手!” 徐琰不放,“就快是我媳妇儿了,拉个手不行吗?” 这就是他耍无赖的理由吗?沈妱愤愤,“八字还没一撇呢!” “阿妱,该说你笨呢,还是说你傻?”徐琰意态悠然,得寸进尺的将她的整只手包裹在掌心,细腻温软的触感叫他想起刚才她唇瓣的滋味来,目光落在她领边飞舞的蝴蝶上,那妆花缎子质地极好,衬得她的肌肤愈发细腻。 冬日里穿得严实,不像夏天那样偶尔能露出薄纱下的一段□□,然而这样的遮掩反而有种诱人的魅力,叫人想要探究,想要解开那精巧的盘扣。 喉间蓦然有些干燥,在这小雪飘飞的冬日里,叫他生出一种陌生的悸动。 他无意识的摩挲着沈妱的手背,开口道:“我是端亲王,皇上亲手抚养大的弟弟,太妃的儿子,我害怕得罪人吗?你最初想必也听说过,我是个凶神恶煞、冷厉凶悍的人,京城中那些官儿们见了我,都怕着呢。” ——不止因为他身份尊贵,更因为他行事张扬霸道,得罪不起。 沈妱噗嗤一笑,“我似乎听人说过,霍宗渊私下里叫殿下活阎罗。” 徐琰置之一笑,续道:“京城里那些人,你若乐意来往就来往,若是不乐意,我就带你出去玩——你不是想去漠北吗,等夏日里带你去那里走走,天高地阔,无比自在。” 这么一说,沈妱倒觉开朗了许多。 是了,当初蒋蓁担心京城中贵女太多,难以立足,是因为她嫁的是武安侯府,那府里几房同住,上至老候爷,下至小婴儿,几百号人相处,她又只是个普通男儿的妻子,自然会担心处不好关系,难以在侯府立足,更担心行止有失得罪了人,跌了侯府的面子。 可是这些疑虑对沈妱来说,却是不存在的。 她出嫁后会住在端王府,整个府里除了端王,就数王妃地位最高了,上头的婆婆是太妃,只要别入宫,也是不必她时刻伺候的,又不比晨昏定省,自然没有蒋蓁所担心的婆媳妯娌问题。 至于外头那些人,偌大的京城中,贵人虽多,有几个值得端王妃去陪小心呢? 这么想着,渐渐出了牛角尖,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有些自得、有些狡黠、有些心满意足,那生动娇艳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虽然发间耳边没有任何首饰点缀,却也是夺人魂魄的丽色,叫徐琰看得一呆。 随即,沈妱神色一转,将他瞪了一眼,道:“呸,说得像是有人愿意跟了你一样。”脸儿一扭,依旧看书去了。 外头有人在轻轻敲门,是书院院长的声音,“端王殿下,何大人想跟您辞行,不知您那边方便吗。” “不方便。”徐琰直截了当的回答,有些气恼。 沈妱忍不住一笑,趁着这空挡抽出了手,往后头书架上挑书去了。徐琰也不再打搅她做事,坐着将她看了会儿,依旧出门去了。 是夜雪势未停,整整飘了一宿。到得次日清晨,便见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檐头琉璃、墙边花树无不银装素裹,可巧积云散尽,初升的日头明晃晃的照在雪地上,晶莹生辉。 沈妱一大早醒来时就觉得屋里格外亮堂,还以为是自己贪睡起迟了,急匆匆的叫起石楠石榴,穿衣洗漱后推门而出,才发现时辰尚早,竟比往常早起了半个时辰。她于是出了玲珑山馆,信步而行,细赏雪景,渐渐的兴致更高,竟自忘了时辰。 这会儿日头已经升了起来,石楠已经出来寻她了,远远的就招手,提起裙摆踩着积雪跑过来,气喘吁吁的,“姑娘,快来用早饭了,夫人说今儿要早点出门。” 沈妱啊呀一声,便也提起裙角来,喃喃道:“看着雪景忘了时辰,今儿还得去姨妈家呢。”就势拐向沈平夫妇所居住的正屋。 ☆、第62章 在沈平夫妇那里吃完了饭,沈妱便叫石楠去取了大氅过来披着,又将小手炉抱在怀里,跟沈夫人出门。 马车早已备好了,只是路上积雪甚厚,走得艰难。 从沈家到蒋府,寻常只要一炷香的功夫,这回却生生走了两注香的时间。到了蒋家的时候,车马也都齐备了,蒋姨妈和蒋蓁穿戴齐整,又有蒋文英亲派的家丁护卫跟随,且蒋如昀和蒋如晦两兄弟都在京城,蒋姨妈给他们带了不少东西,统共倒有十来辆马车。 这一趟蒋蓁上京是为备嫁而去,几个月里不会回庐陵来,届时再嫁入武安侯府,恐怕更没几次机会回庐陵的家了。 蒋蓁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一会儿拉着沈夫人的手,一会儿拉着沈妱说话,一会儿又舍不得嫂嫂,满嘴里都是舍不得,渐渐的也惹得沈妱红了眼眶。 然而再怎么留恋不舍,上京的行程不会改变,嫁入武安侯府的前程也没法改变,蒋蓁渐渐的止住了眼泪,挽着蒋姨妈的胳膊进了马车。 爱女上京,蒋文英自然是亲自来送的,一直将她们母女二人送至城外长亭,这才依依不舍的道别。 回去的路上沈妱有些出神,想起当初去蒋家,蒋蓁曾开玩笑说若是沈妱也能嫁到京城就好了。那时候沈妱觉得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可若她当真要嫁给徐琰,可不就要上京城作伴了么? 她倚在沈夫人的怀里,将那手炉子转来转去的把玩,又问道:“娘,端王殿下的事情,当真定了么?” “你爹爹答应的,算是定了吧。”沈夫人抚着沈妱的肩头,语气怜爱,“等腊月底端王回京,便会让礼部筹备此事,若是不出意外,也就是这两年里的事情了。阿妱,你担心么?” 沈妱摇了摇头,忽然仰起脸来,“娘,你以前不是说,叫我远离端王么?” 沈夫人闻言一怔。 沈妱眨巴着眼睛,继续问道:“为什么要叫我远离呢?如今怎么又同意了?” 为什么要叫她远离端王,还不是怕她陷进京城的那一滩浑水里,招来那位皇后的恨意?可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十几年,沈夫人拿不准宫里那位如今的心态,也不忍心因为这担心就拦了沈妱的前程—— 沈妱对徐琰也有意,这一点,身为母亲的沈夫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表姐以前跟我说,京城里的那些贵女们都很难相处。那两天娘讲故事,也说她们最会玩弄心机,一个个都快成精了,要跟她们打交道,岂不是很累?” 沈夫人不由失笑,“我说她们快成精了,那就是感叹一下罢了,内宅里的人,镇日家闲着无事,除了玩弄心思,还能做什么?不过她们终归也是女孩儿家,而且不像你一样能在外行走,眼界见识未必就比得上你,你要走的路和蓁儿不同,瞎担心些什么?” “就是被表姐说得怕了嘛。”沈妱抿了抿嘴唇。 道理谁都懂,可是真的要想通,谈何容易? 哪怕那天徐琰给她吃过了定心丸,还是由不得她不多想。 这里母女俩各怀愁绪,留园之内,徐琰坐在书房里,脸上是满满的震惊。 由不得徐琰不震惊,前两天还说身在京城的人,这时候却披着一身的寒气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如何能不震惊? 他瞧了好半天,才几步走过去,重重的一锤打在卫嵘的肩上,“你是飞过来的?前两天还说你在京城!” 卫嵘笑容满面,语含得意,“我可是快马加鞭赶来的,不是骗你。” 徐琰有些无语,“有急事?” “有些话得当面跟你说,旁人靠不住,正好想来这边走走,便来了。”卫嵘几步走进书房里,像是在自己家里那样自在。他将那浸了雪水的披风往架上一扔,到那火盆旁烤着火,问道:“没外人吧?” 徐琰道:“但说无妨。” “江阁老有话叫我转告你,让你务必慎重。”卫嵘搓着手掌,“近来京城里不大太平,魏王那边动作不少。江阁老说,他那边碰上了些麻烦,怕是事情不妙,不管魏王做什么、他那里发生什么,都叫你按兵不动,不可出手。” “就这些?”徐琰觉得意外。 江阁老与他的恩师谭湘老先生是至交,且徐琰幼时也曾受教于他,对江阁老十分推崇。这回他暗里查五麟教的事情,其中有小半儿的原因,便是因江阁老发现朝中有人举止鬼祟,给他透了些气。 因江阁老主理朝中事务,不可能把手伸到西陲,便拜托徐琰查清此事。 他说遇见了麻烦,莫非是跟五麟教有关? 五麟教虽是个匪窝,可照如今的情形看来,秦雄、临江王、夜秦国都与之有瓜葛,且京城中还有贵人牵扯其中,干系不小。 若是魏王借此对江阁老发难,那可不是小事! 他目光迫切的看向卫嵘,再次问道:“就这些?”卫嵘是他的伴读,与江阁老亦有师徒之谊,不过今上向来忌讳朝臣与边将勾结,卫嵘的父亲乃是坐镇一方的大将,江阁老与之也少有来往。这回他甘冒风险要卫嵘亲口转达此事,足见重视。 “还有一封信。”卫嵘伸手入怀,取出火漆封着的信递给徐琰,“热乎着呢,我绝对没看啊!” 徐琰懒得理他,连忙启信细看。上头果然提起了五麟教—— 根据江阁老的消息,近来魏王似乎是受了人的挑拨,对他盯得愈发紧了。前些天两人狭路相逢,魏王言语间露出了些关于五麟教的口风,像是试探一般,且看他近来动作,似乎确实是在谋划要事。 徐琰细细读下去,脸色愈来愈沉。 他知道魏王和江阁老不睦已久,魏王想把江阁老赶下首辅的位置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不过江阁老与圣上有授业的情分,且他秉性忠厚刚直,颇得圣上倚重,是以魏王虽挖空心思的折腾了几年,江阁老的位置却是岿然不动。 可是这回……魏王竟然是想把江阁老跟五麟教联系起来? 魏王是从哪里听来五麟教的消息的? 徐琰皱眉。 若是太子拿这个由头对江阁老发难,徐琰还能理解,毕竟太子手底下有秦雄。可是魏王素来少涉武事…… 徐琰百思不得其解,将那封信又细细看了一遍,奈何江阁老似乎有意隐晦,并未直接说魏王掌握了什么消息,只是几遍叮嘱他务必按兵不动,免得前功尽弃,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这也是常事,徐琰是亲王之尊,又有战神之称,江阁老倒霉时徐琰若是动作得太明显,且两人又都牵涉五麟教,谁知道皇上会有怎样的联想?到时候若有人想藉此泼脏水,那可是躲都躲不掉的。 反反复复将那信的内容咀嚼几遍,徐琰没法从中琢磨出更多的消息,便将内容牢牢记下,而后随手掷在火盆,目光看着那窜动的火苗,阴晴变幻。 他在涉及政务时向来沉稳端肃,如此苦思之时,目光更是沉得怕人。 这场景若是换了旁人,恐怕立时要噤声不敢多言,不过卫嵘是不会顾虑的。 他跟徐琰自幼相交,因为他的父亲卫大将军驻守漠北,徐琰去漠北的次数多,两人更是有多年的袍泽之谊,交情之厚非旁人可比。且他向来是以不正经的样子办正经事儿,跟徐琰插科打诨惯了,在徐琰沉思时捣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他等那信化作了灰烬,当即嚷道:“我不远千里来送信,一杯水都没得喝吗!” “说完了再喝。”徐琰的心思还在那封信上,随口敷衍。 “喂,顾安呢,想渴死我吗!”卫嵘吸引不到徐琰的注意,转而开始折腾顾安。 顾安闻言原本在书房外站着,这时候只能硬着头皮走进来,亲自端了茶水给卫嵘,道:“卫公子远道而来,不如先到客房歇歇吧?” “怕我打扰你家主子啊?”卫嵘才不干,大摇大摆的走到徐琰跟前,“我说端王殿下,别总摆出这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行不行?我来的路上可是听说了,你把霍家那小子打得几乎残废,长公主都已经闹开了,你还能清净?先想想这事行不?” 徐琰那里对江阁老的信苦思不解,只好吩咐顾安,“派人跟江阁老联络,看他那里究竟漏了什么消息。” “这个我也问了,他死活没说!”卫嵘当即道。 徐琰也知道,以江阁老的性子,凡事谨慎为上,若是有事儿总会一个人扛着,不会轻易把别人拖入水中,他若是打定了主意不说,那还真是很难从他嘴里探问的。 不过不能直接从他嘴里探问,还不许他用别的方式打听吗? 徐琰起身拿了茶水润喉,问道:“你刚才说,霍宗渊的事情你也听说了?” “是啊。初十那天我在京城的时候就隐约听到信儿了,说你在庐陵城里把霍宗渊打得断了好几根肋骨,重伤了好几处,几乎不能人道了,下手特别特别狠。京城里都在议论,不知道那小霸王又是哪里惹到了你这个煞神,这回可是倒了大霉了。” “初十就听见了?”徐琰琢磨着这个时间,不自觉的皱眉。 ☆、第63章 屋内一时安静,徐琰举杯在手,默默算着日子。 他怒惩霍宗渊的那天是初五,当天他就下令把霍宗渊捉起来,次日送回京城,连秦雄都没让他见。霍宗渊那日伤得严重,车马不能太颠簸,因此途中行得缓慢,没个二三十天到不了京城。 可是初十的时候消息就到了京城,还传得沸沸扬扬? 有意思。徐琰忍不住笑了。 卫嵘看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我听说长公主听见这信儿,当即就到皇上那儿告御状去了,你还能笑得出来?” “我就是觉得有意思。”徐琰看向卫嵘,解释道:“这事儿发生在初五,霍宗渊这时候恐怕都还没到京城呢,消息却在初十就到了京城,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这么一说,卫嵘也觉得不对了。 “有人故意把这消息散播开的。”卫嵘语气笃定,“是谁?” “秦雄。” 除了秦雄,还能是谁?霍宗渊那小子被揍得动弹不得,自顾尚且不暇呢,哪里还有本事散播消息? 倒是秦雄知道这消息,也有这个能力。 还真是打得好算盘! 卫嵘也是啧啧叹道:“这位秦大人可这是厉害。长公主这添油加醋的御状一告,轻则皇上斥责你一顿,可你跟霍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往后免不了麻烦。重一点嘛,皇上直接召你回京,他便能送走你这煞神了。好算盘,好算盘!” “还有更好的算盘。”徐琰冷笑,道:“当时我怒极了没细想,现在回想,霍宗渊会挨这顿揍,怕也是秦雄的手笔。” ——否则,就算霍宗渊不懂事,想要对沈妱动手,秦雄难道是傻子吗?秦雄那样的老狐狸,经历了沈平入狱的事,会不知道他对沈妱的有意照拂,会不知道此举必然会惹得他发怒? 不管霍宗渊会否得逞,他一旦动了沈妱,必会招来教训。 秦雄明知如此,还要帮着霍宗渊做这等恶事,必是有所图谋。 细算下来,秦雄处心积虑,无非是想挑起霍家和他的仇恨,想借霍家这把利剑来对付他,叫他不能再去专心做五麟教的事情。 这确实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只是派几个兵丁纵容了一下被人捧着的小侯爷而已,重伤霍宗渊的是徐琰,惹怒徐琰的是霍宗渊,总归是霍家和端王的矛盾,关他什么事呢? 然而,一介从二品的军政大员,会使出这等下作的手段,也足见秦雄经了几番打击后,已不如最初那样沉稳应变了。 这样的变化,对徐琰来说,自然是好事。 卫嵘却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稀奇事,完全忽视了秦雄的险恶用心,反而一把拽了椅子坐在徐琰跟前,“哟,你也有怒极冲动的时候?快跟我说说,霍宗渊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竟把你气成那样?” 徐琰无语的看了他一眼,懒得理他,转而往那地形图边去了。 这里卫嵘哪里会甘心,撬不开徐琰的嘴,当即转身揪住了顾安,死缠着刨根问底。 顾安连忙往书房外跑,卫嵘便也跟了出去, 两个人在留园里一阵追逐,顾安最初还死扛着不说,奈何他武功不如卫嵘、地位不如卫嵘,就连这股死缠烂打的劲头都不如他,最后还是不小心吐出了原因,只说霍宗渊得罪了殿下心尖尖上的姑娘,才会招来祸事。 卫嵘这下子更好奇了,又是一通死缠烂打,终于问出了“沈妱”这个名字。 他兴冲冲的跑到徐琰的书房,开口便道:“冲冠一怒为红颜啊,你终于开窍了!那个姑娘是不是比天仙还好看?竟然能惹得你这战神动了凡心。” “我要娶她做王妃。”徐琰嘴边不自觉的露出笑意,继而招手道:“你过来看这个——” 地形图上,有两处极小的标志,那是徐琰新添上去的。 卫嵘这人虽然看着风风火火、行事不正经,但他出身将门,打从十岁起就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在战场上的狠辣劲头半点都不比徐琰差,徐琰碰着难题的时候,也爱跟他商讨。 两个人便商讨起了五麟教的事情,直至入夜。 仿佛是在呼应江阁老的警告,徐琰这里正紧锣密鼓的办着五麟教的事儿呢,没过几天,京城中却有一封圣旨飞来,竟是皇帝诏他即刻回京。 - 十月下旬的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到了十一月初的时候连着刮了几天的北风,气温急转骤下,比往年的仲冬冷了许多,几乎成了滴水成冰的天气。 清晨推窗望外,那水盆子里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严寒的天气里禽鸟俱绝,只有苍白的日头挂在天上,也没多少暖意。 沈妱早起后洗漱完,照例喝了一碗红枣当归汤,小腹里暖而充盈,倒冲淡了严寒天气里的冷意。 屋里火盆烧得正旺,里头撒了些香料,石椒正捧着披风在上头熏香。 石榴拎着个食盒走进来,眼睫上有晶莹的冰渣子,将那食盒递给了石楠,连忙就往火盆跟前凑,口中道:“可要冻死人了,就这么走了一遭,手都快冻僵了。今儿又是个阴天,姑娘还要去书院么?” “怕是得去,爹爹说那桌上的书又堆成山了。”沈妱走过去一掀那帘子,寒气就卷着雪片飞了进来,不由诧异道:“呀,下雪了!”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前一刻还只是铅云低垂冷风飒飒,这时节却仿佛忽然掀翻了雪盆子,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洒下来,不过一小会儿,地面上便已铺了的一层雪白。 石楠连忙拿了披风过来给沈妱裹着,“姑娘小心受了寒气,这雪怕是要下一阵子,姑娘且先用了早饭再说吧。” 于是入内用饭,都是沈夫人吩咐小厨房做下的,奶酥蛋卷外加青菜小粥,十分可口。 沈妱用完了饭,再往那门外看时,就见地上的雪已经积了有半寸厚,那雪还是纷纷扬扬的飘着,入目的只有白茫茫的雪花。寒气卷着雪片飞进来,落在掌心一片冰凉,沈妱瞧着这天气,必然是没法出门了,便退回到书桌边上,翻出一本小册子来。 那是上回徐琰叮嘱她的,说是若要建书馆,必先选好书籍,叫她先草拟一份书册目录出来。 这事儿沈妱也跟沈平请教过,因为想着是给普通百姓读,挑的多是浅显易懂的书,有经籍,有文史,也有杂学。 这些日子沈妱有空时便列单子,到如今,也挑了有三四百种了。 不过要建起个书馆,单几百种书肯定是不够的,沈妱手头有沈家的藏书目录、庐陵书院里的藏书目录,还通过朱筠找了份官府里的藏书目录,这些目录上除了记录题跋,也粗略写了概要,倒是十分好用。 一上午都用来挑书,到了晌午的时候,雪倒是停了,只是天还阴沉着,风也未止。 这事儿费脑子,沈妱搁笔后往椅背上一靠,石楠便过来帮她揉着两鬓,又道:“晌午姑娘在哪里用饭呢?” “去母亲那里吧。早晨没去问安,正好雪停了,出去走走。”沈妱起身,因为外面天寒,便加了一件比甲,外头罩一件银丝素锦披风,脚上穿着小皮靴,怀里抱了小手炉,带着石楠往正屋里去。 路上有婆子正在扫雪,将雪铲到道旁堆着,这样深的雪适合堆雪人,不知道爹和娘会不会有兴致呢?沈妱这样想着,加快了步伐。 到得正屋里面,就见沈平和沈夫人正对窗闲坐,试焚沈夫人调的新香。 沈妱凑过去闻了闻,倒是清幽淡远。沈夫人一面命人去传饭,一面又跟沈妱细说那香里的香料,有二十四种之多,让沈妱啧啧称叹——若换了是她,可真没有这样细致的耐心! 一家三口难得雪日清闲,饭间闲话家常,饭后应了沈妱的请求,各自披了斗篷,打算陪沈妱去堆雪人儿。 谁知道几个人还没出院门呢,便见寻常从不进内院的管家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一直到沈平跟前才停下,口中只道:“老爷,不好了!” 沈平诧异之极,连忙问道:“什么事?” “是孟老太爷,”管家气喘吁吁,“京城来人,说是孟老太爷不好了!” 此言一出,旁边沈夫人的身子便是猛的一震。京城的孟老太爷还能是谁,那是她的父亲啊!孟老太爷已近古稀之年,沈夫人还想着明年带沈妱和沈平上京去拜寿呢,怎么会……怎么会…… 虽然没有明说是已经归西,但他老人家身子不好,又派人千里赶来,这与报丧有什么区别? 一阵天旋地转袭来,沈夫人在沈平父女的惊呼声中晕了过去。 ☆、第64章 沈妱的外祖父孟老太爷年轻时也曾是京城中有名的青年才俊,娶了贤良淑德的魏氏,生下长子孟应时和长女,可惜魏氏生来体弱,华年早逝,便又续娶了继室卫氏,生下蒋姨妈、沈夫人和次子孟应阙。 当年孟老太爷以科举入了仕途后,先后在翰林院、户部等处待过,后来在武川省主政时看上了沈平的才华和人品,便将爱女许配给他,再往后回京入阁,官至次辅,名噪一时。 一直到八年前惠平帝登基,孟老太爷很识时务的自请辞官,将次辅的位置和内阁阁老的名额空出来,让给了惠平帝赏识的新人物。 惠平帝当年十分痴迷于沈夫人,对孟老太爷也格外客气,虽然当年孟老太爷将沈夫人嫁在庐陵后着实气闷了一阵子,然而然而时移世易,惠平帝又勉强算是个讲道理的人,见孟老太爷识时务,便大笔一挥,特赐他以首辅的待遇告老。 这些年孟老太爷安心在府中养老,可谓十分舒心。 他的长子孟应时担任工部侍郎之职,是个肥缺儿,长女是郡王妃,次女——也就是蒋姨妈是布政使夫人,三女嫁得如意郎君后两情缱绻,幼子孟应阙则在鸿胪寺任左少卿。虽说两个儿子的官位在京城不算太高,胜在两人官当得稳当,且都是懂事的人,没掀起过什么大风浪,让老人家少操了不少的心。 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孟老太爷今年六十九岁,也算是个高龄了。他性情中正平和,对原配和继室所出的孩子都一视同仁,对沈夫人尤其爱宠,当年不惜得罪时为王爷的惠平帝,也要执意把沈夫人许给沈平,足见其性情。 也因此,沈夫人对这位父亲的感情很是深厚。 虽说这些年她一直顾忌着不敢回京,家书却从未断过,每月里总能有一两封问安的书信,如今她陡然闻得此讯,如何能不急而攻心? 沈平自然知道爱妻的心思,他对这位老泰山也满是感激,当即安顿好来人,一面请郎中为沈夫人调理,一面又派人去打点行装—— 孟老太爷如此境况,沈夫人必然是要回去奔丧的。 不过问题也就出来了,沈平可不像秦雄那样有成群的护卫用以调派,能让他放心的让沈妱母女单独上京,哪怕把府里的男丁都派去了,也没法叫人放心。可若是他陪着妻女上京去了,这边征书的事情临近年底,还有一摊子事儿呢,沈平又是这边征书的重点人物,实在是走不开。 偏巧蒋姨妈和蒋蓁早就上京去了,蒋文英这头必然也没法子去给老泰山亲自吊唁,没人能捎带着把沈妱母女带回去。 正急得上火呢,救星又自己送上门来了。 徐琰原本是来沈家辞行的,他这些日子十分忙碌,虽然有心多来瞧瞧沈妱,奈何没那空闲时间,也只是几次夜里偷偷的经过玲珑山馆,隔着窗户望一望罢了,却是半点都没京东人。 这回皇帝圣旨急召他回京,徐琰想着要有好一阵子见不到沈妱了,便安排好手头的事情,立马来沈家辞行。 谁知道一进沈家,便瞧见了这副愁云惨淡的哀戚模样。 ☆、第65章 此时的徐琰,正奔驰在开阔的官道之上。 两侧都是农田桑陌,或有客栈酒肆、村野人家,尽皆坐落在连绵起伏的青山之下、蛰伏在冬日的寒冷之中,官道上出了赶路的客商,少见人烟。 还记得上次他带着沈妱回庐陵,那时候正是夏末暑热的时候,两旁青山绿水风景无限,小姑娘容色娇美的坐在他的马车里,笑生双靥。 这回赶路匆忙,自是无心欣赏风景了,他的眼风扫过紧随在后的马车,想到沈妱那张皱在一块儿的脸时,忍不住的心疼—— 明明清晨出发时还好好的,可这一路疾驰,也不知她是受了颠簸还是受了风寒,晌午的时候就见脸色苍白,身子有些虚浮。察其面色,倒像是郎中常说的寒气入侵。 他只当是沈妱生病了,就想问要不要歇歇,谁知道沈妱硬是咬着牙说无妨。 可她那样样子……那张娇美的脸蛋在眼前晃个不停,一时是那苍白的脸色,一时是她扭头蹙眉的模样。她必是身子不适,可又不肯耽误行程,她那样娇气的姑娘,哪怕这马车是特制赶路的,她也未必受得住这数日颠簸吧?况她挂心京中的外祖,必是想马不停蹄,恨不能即刻飞过去的。 舍不得她颠簸受苦,也舍不得违逆了她的心意,徐琰从未有过的两头煎熬。 若不是有沈夫人在,这会儿他恐怕早就冲进马车里去了。 晚间宿在了途中一家客栈,徐琰这次是轻装简骑回京城,自然不会去摆王爷的架子,沈妱母女俩又是心急如焚的往京城赶,能多赶一程是一程,因此天色擦黑时才寻了客栈,论其环境,也不过中等。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客栈就在官道边儿上,几盏灯笼挑在外头,光线昏黄。 在沈妱掀帘而出的时候,徐琰立马看见了她额间的那一层薄汗。 她今日出门时外头披着一件银红洒金的披风,这时候更多了件蜜蜡黄折枝牡丹披风,从马车上踩了矮凳走下来,那披风拖在地上,格外宽大。很显然,那是沈夫人的衣裳,想来是她不愿在途中停留翻取衣裳,才会拿沈夫人的来裹着。 娇俏玲珑的身子裹在宽大的披风里,愈发显得柔弱,徐琰的目光牢牢的盯在沈妱身上,问道:“阿妱不舒服么?” “无妨。”沈妱的声音透着虚弱,倚靠在沈夫人的身上,竟还扯出一个笑容,“劳烦殿下了。”继而垂下头去,躲避开了徐琰的视线。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两靥如同涂了层淡淡的胭脂,原本是娇艳俏美之姿,这时候却被徐琰视作了病弱。他转向沈夫人,沈夫人也是朝他一福,让道:“殿下请。” 沈夫人也是个大美人,素来端庄温婉,却也透着疏离冰冷。 有她在场,徐琰自然不好深究细问,只得走进客栈里去,自有顾安早早赶来安排了客房。 沈夫人不像沈妱那般活泼亲近,虽然十分感激徐琰的照拂,却也深知避嫌之理,吩咐人把饭菜送入客房,便扶着沈妱到了屋中。 好在顾安很懂得照顾娇女贵妇,所选的客栈虽不说多华贵奢美,里头的东西也都干净整洁,最妙的是地上火盆烧得正旺,一推屋门,那温暖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为防干燥,里头还有盛着清水的大瓷缸,窗台边上悬着几盆吊兰,清新雅致。 沈妱这时候浑身几乎虚脱了,往床榻上一趟,几乎哭出声来,“娘,我要喝姜汤。” “我已经吩咐人去做了,马上就给你拿过来,再忍忍啊。石楠,快给手炉里添上热炭,再灌个汤婆子来。”沈夫人满脸心疼,将女儿搂在怀里,拿锦被将沈妱层层裹住,“还疼得厉害么?” “嗯。”沈妱的声音委委屈屈的,满是后悔,“我前儿不该贪嘴的……” ——前两天本该是她来月事的日子,奈何沈妱之前贪嘴,耐不住诱惑吃了些寒凉的食物。这原本也不算太大的事情,以前也没这般痛过,谁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场骤降的大雪后气温一直都极低,竟生生把月事推迟了好几天。 这一推,自然是因为寒凉阻滞了。 若搁在平常,沈妱自会开副汤药来调理,可昨儿乍闻噩耗,她和沈夫人谁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今儿出门后颠簸了一阵,肚子才疼了起来,把沈妱折腾得七荤八素。 可她心里又记挂这京城中那位曾将她高举过头顶,叫她“小乖乖”的外祖父,死活不肯留在庐陵,硬是撑着坐在马车当中,拿手炉子在小腹处取暖,一直到现在。 这月事的疼痛又不比寻常的伤处,又是车马颠簸,又是寒冬赶路,这一天折腾下来,几乎将沈妱累得虚脱。 她缩在被窝里面,将汤婆子垫在脚底,又隔着衣裳拿手炉子温暖小腹,不一会儿有人送来了热热的姜汤,喝了几口下去,腹中才渐渐暖和起来,那一阵阵沉闷的疼痛总算减轻。 沈夫人瞧着那张煞白的小脸儿上总算有了血色,这才叫人拿饭菜过来,自然都是热热的汤糕。等沈妱恢复了些,又叫石楠服侍她洗漱换衣裳,幸而屋里暖和,快到子时的时候,沈妱总算是恢复了精神,不再像是小虾米般蜷缩在榻了。 天色已很晚了,沈夫人车马劳顿一日,又是牵挂京中的父亲,又是照顾沈妱,也是心力憔悴,瞧着沈妱无恙,便到隔壁屋中去安歇。 石楠在帐外点上一支蜡烛,便到旁边的小矮榻上睡着,沈妱拥被而卧,渐渐的睡意袭来。 她自小怕黑、怕打雷,因此不管在家还是在外,睡觉时总要在帐外点有点亮光才能睡得着。 正迷迷糊糊的要入睡呢,忽觉那烛光晃了晃,沈妱只当那是石楠,也未在意。谁知道床帐帘子被掀起,“石楠”却没有躬身给她掖被角,沈妱觉得奇怪,懒懒的掀起眼皮,便见有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她的床榻前面,正凝视着她。 沈妱被惊了一跳,睡意顿时散去,开口就想惊呼。 那人却迅速的躬身捂住她的嘴,凑近了低声道:“阿妱,是我。” 徐琰? 沈妱所有的惊恐登时化作怒气,想也不想,抬起他的手腕便用力咬了下去。 徐琰最初一惊,旋即明白了她的怒气来源,忍着没有做声,等她送了口,这才低声笑道:“本以为你属狐狸,却原来是属小狗。” 沈妱原本怒气散了想放过他,闻言不由恼怒,拿起手腕来,又是恶狠狠的一口。 徐琰只是吃吃的笑着,坐在她床榻边上,瞧着微弱烛光下娇美的容颜,心神有些荡漾,低声道:“现在能咬人了?白天看你那样子,还当是你病了,现在都好了?” “好了。”沈妱闷闷的回答,“多谢殿下记挂。” 她这会儿穿着海棠红绣小朵金丝木香菊的柔纱寝衣,领口有些松了,露出里面雪白的脖颈,那么平躺在榻上,锁骨精巧可爱。沈妱顺着徐琰的目光瞧过去,明白他在看什么,立马将那锦被揪起来将自己埋住,几乎遮住了半张小脸。 “殿下有事么?”锦被下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放心不下,过来瞧瞧。要不要请个郎中?”徐琰瞧着她这幅模样,失笑。 “不用了,兴许明儿就好了,殿下旅途劳顿,快回去歇着吧。”沈妱只想把他赶走。 徐琰却舍不得离开,厚着脸皮坐在那里,道:“后面路还很长,途中颠簸劳累,怕你受不住。是不是天寒怕冷?” 当然是怕冷,不过是因为月事……沈妱脸色一红,当然不会说真实原因,只是道:“确实是怕冷,明儿多穿几件衣裳也就没事了。”两靥的羞红在烛光下渐渐的显现出来,如同海棠初绽,那淡淡柔腻的颜色,叫人爱不释手。 徐琰瞧着记挂了一整天的面庞,有种强烈的俯身亲吻她的冲动,然而他没忍住夜闯卧房已是唐突,若是再控制不住自己,怕是小姑娘要恨死他了。 他固然不会在意俗礼,可小姑娘却在乎。 徐琰深吸了口气,指尖眷恋的在她锦被上摩挲,“当真无妨?” “真的!”沈妱保证,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来,掀起帐子,目光往外一瞟,“石楠没事吧?” “只会睡得更好。”徐琰瞧着那一段柔嫩的手腕,若在平时,兴许只是一瞥而过,而如今烛光昏黄,美人娇卧榻上,那冰山一角般的皓腕便能勾起许多遐想,她的脖颈,她的玉臂,已经鼓起来的胸脯…… 徐琰的手指险些挪过去触碰,等意识到那后面的危险时却悚然一惊——这是阿妱的卧榻啊,她身上穿的是寝衣! 徐琰蓦然清醒过来,深吸了口气,帮她掖好被角,悄无声息的出去了。 他这一走,沈妱才虚惊出一身汗来。她打死都没想到,徐琰竟然会有这般行径。哪怕是他关心情切,可是刚才那瞬间的暧昧,徐琰那无意识的动作,对于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来说,实在是一件危险至极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以前不曾留心,往后可得注意些了! ☆、第66章 次日一早,沈妱出门时顾安便递了个包袱给她,却原来是一件银鼠皮的大氅,抱在怀里暖烘烘的。 这自然是他昨夜奉徐琰之命搜罗来的了,沈妱有些感激,对徐琰道了几声谢。 这会儿腹中的疼痛已然淡去,车厢里又备了足够的银炭,又有大氅软毯备着,路上是不愁冷了。只是车马疾行时毕竟颠簸,六天后抵达京城,沈妱全身的骨头几乎要散架。 这是她第二次来京城,巍峨的帝阙肃穆静立,让人忍不住仰视,这是王气蒸蔚之地,就连城门都比别处高大坚实。城门口行人络绎,青石铺就的路,上有车马辘辘往来,在冬日苍白的天光之下,却显出一种别样的生机。 徐琰虽不带依仗,那头威风凛凛的赤狮子却是京城中出了名的,通身赤色四蹄强健,就连那骨架都要比别的马高出许多,往那人群里一站,格外骏健显眼。 守城的兵丁哪怕不认得徐琰本尊,也认得这匹驮着“战神”出入的名马,再一瞧马背上挺直矫健的身影,当即猜得来人身份,连忙叫人让道,也不敢多做盘查,恭恭敬敬的送他进去了。 沈妱坐在车厢之内,掀起侧帘望外,一样的市肆长街,却是别样气象。 庐陵城中以文气灵秀著称,京城则是天子居处,两旁建筑也与庐陵精巧的风格不同,沿途偶尔看见一两处衙署,也比别处威仪。 孟家就在外城之中,赶车的刘叔是沈夫人当年的陪嫁,自是熟门熟路。 徐琰应是有事在身,到得岔路口,同沈夫人和沈妱说了一声,便往内城皇宫中去,沈家的车马则拐了个弯儿,径往十丈街而去。 如今正是后晌,这十丈街上居住的多是官宦人家,是以格外清净,那青石铺就的路也打扫得干干净净,风掠过地面,连点儿落叶都不见。 孟家门口停着几辆翠盖华车,一应停在西边的墙角下,有专人守着。相比起那些雕饰精美的车来,沈夫人所乘的这辆并不起眼,然而当车子到了孟府跟前时,却早有个胡须已然花白的老头迎了过来,似是十分欣喜,口中道:“这是刘贵啊!车里坐着的是三姑娘吗?” ——沈夫人出嫁前排行第三,府里都要称一声“三姑娘。” 刘叔显然也甚是激动,一等马车停稳,便招呼道:“是三姑娘回来了,快去禀报老夫人。”一面又叫后面的丫鬟婆子们过来,扶着沈夫人下车。 ☆、第67章 对面的徐琰可就没有惠平帝这样闲适的心思了。 华真长公主是惠平帝的亲姐姐,霍宗渊是她心尖尖上的宝贝,这回霍宗渊肋骨被踩断,身上又伤了多处,还不知道是怎样添油加醋的跟华真长公主诉苦的。一想到回到王府后可能就要迎来华真长公主的一通怒火,徐琰便觉得头疼。 他并不后悔当日的举动,却也不想平白的被华真长公主聒噪,便苦笑道:“臣弟这回惹怒了皇姐,皇兄要坐视不理么?” “你呀!”惠平帝失笑,“那孩子是华真的心头宝贝,性子已经成那样了,只要不过分你也别再计较。都已经是亲王了,回回都让我给你收烂摊子,当自己还是小孩子呢?” 徐琰只是笑着,口中道:“皇兄跟前,自然一直跟从前一样的。” 惠平帝也是无奈,“华真说那孩子只是戏弄了一位姑娘,怎么却惹得你下那般狠手?” “他碰了臣弟的底线。”徐琰仰头,“若换了旁人,早已挫骨扬灰。“ 话语中态度分明,惠平帝又很清楚霍宗渊那性子,自然是信徐琰的,无奈道:“罢了,回头我叫人陪你出宫回府,华真总不能闹得太过,你也收敛些,别总去招惹那孩子。” 这样家常的语气叫徐琰心头微动,仿佛还是孩提时代,他若是调皮惹恼了父皇,或是在外招惹了麻烦,惹恼了哪位姐妹,总是皇兄挡在他的前面,一面训斥他的不懂事,另一面却能帮他善后。 那时候他还是英武的皇子,是初登御座的皇帝,意气风发,仪态高贵。 可是如今呢?徐琰瞧一眼龙座上的人,心里一叹。 惠平帝比他年长二十岁,如今也才四十岁的年纪,他自幼打了很好的底子,周围又有成群的太医伺候着,有天底下最好的补品养着,本该是盛年之姿,如今却渐渐显露出苍老頽态,虽然面貌依旧年轻,那精神气却已大不如前了,行动明显不如以前利落。 惠平帝对此倒是无知无觉,他每日里服食丹药,脸色红润,每每感觉疲累时,便推在政务劳累上头,对那些丹药依旧奉若至宝。 他这回急召徐琰回来,自然是打着《四库大典》征书之事做旗号,说完了家常的话,便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道:“你的奏折我都瞧了,武川、泰宁、真定三省是藏书汇集之地,这回众位藏家踊跃献书,你这里功不可没,回头可得好好犒赏。” “皇兄过奖了,”徐琰一笑,“皇兄既然派了臣弟过去,臣弟自当尽力,反正臣弟素来都有凶神恶煞的名头,总能有吓唬文人们的法子。” ——让他一介惯于沙场征伐的人去总管征书之事,惠平帝看上的自然不会是他肚子里有限的那点文墨,而是想借着他凶神恶煞之名,软硬兼施、恩威并具,尽可能的让那些藏家们踊跃献书罢了。 惠平帝闻言哈哈大笑,指着徐琰笑骂道:“还是跟以前一样,剑厉害,嘴也不饶人!”继而缓了笑声,“临近年底,京城这里征书的事情也是一团乱,承安毕竟文弱,照顾不过来,你既回来了,且先理理头绪吧。” 他口中的承安便是当今的魏王殿下徐承安。 魏王是惠平帝的长子,侧妃所出,此人比徐琰还要年长三岁,徐琰幼时养在惠平帝府中,没少跟他来往,最是清楚此人两面三刀的面目。在外臣面前礼贤下士,一副贤王模样,其实肚子里全是坏水儿,暗枪陷阱防不胜防,且又出手狠辣,若不是惠平帝无原则的偏疼太子,恐怕那位庸碌的太子早就死了百八十回了。 这回征书,魏王也是主动请缨,多少是想多结交文臣的意思。或者想要借征书的名义从中作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上回诬陷沈平藏有昭明太子的禁.书,不就是个例子么? 以文字构陷冤狱,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端看他如何使手段,会不会怂恿皇帝罢了。 徐琰想到魏王时便皱眉,他这回被急召回来,焉知不是魏王正在谋划什么? 惠平帝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又问道:“五麟教那边,进展如何?” “当地的地形、教中的内情、人员的分布,这些都打探清楚了。臣弟打算过年时趁其不备,一举剿灭,再请皇兄派兵入驻,也不怕他们东山再起。” 惠平帝赞许道:“五麟教虽是芥癣之患,到底搅扰得朝廷不宁,你刺探敌情的本事无人能及,这事交给你,我也放心。”说着瞧了眼外面昏沉沉的天色,道:“一别数月,太妃怕是念着你了,一起去问安吧。” 徐琰自是应命,兄弟两个出了雍和殿,便往崔太妃所居的永福宫里去。 太阳不知是何时被藏了起来,天上阴沉沉的,铅色的云渐渐堆积,像是在酝酿一场浓雪。前儿京郊才下了场厚雪,如今又是这般天气,今年可真是比往年冷上许多了。 宫廊上扫得虽干净,宫墙边却还有枯枝残叶在,渐渐的起了冷风,萧萧的拂动枝叶,灌进人的脖子里。 徐琰陪伴在惠平帝身侧,便见惠平帝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墨色的大氅,像是畏寒。 徐琰忍不住劝道:“皇兄如今还是服用丹药么?” 惠平帝并没有回答。宫里宫外,朝堂上下,多少人都规谏他别再服食丹药,听得多了,耳朵里都起了茧子。 他没有乘坐轿辇,脚步沙沙的,“你在庐陵这么久,藏家也见了不少,可曾见过一本《通玄经》?” 徐琰心中微微一跳,答道:“庐陵地界所藏的多是儒家典籍,倒不曾见过这个。” “嗯。”惠平帝点了点头,“那边经书也不少,该叫人多去找找。承安那里先前进了一套古简的《南华真经》,就是从庐陵找到的,可见那里藏着宝贝。” 徐琰只得应了声“是”。 那套古简的《南华真经》还是薛万荣从玄诚真人那里夺来的,谋书害命,手段卑劣。魏王不像太子那样拥有惠平帝无原则的偏爱,他想要争宠,也只能投其所好,尽力往道教的事上打主意。 他明知道丹药有损龙体,不但不加以规劝,反而费心巴力的搜罗道士进献入宫,间接的损伤惠平帝,实在不合为子之道。且他为人阴狠毒辣,心思叵测难猜,全无半点宽仁奋发之态。 这样的人,又如何做得明君,如何配得上这锦绣河山、浩荡天下? 到得永福宫中,两人入内请安,就见崔太妃斜靠在美人榻上,旁边有个姑娘正娇声细语的陪她说话。 见得惠平帝和端王进来,那姑娘脸上便现出惶恐之色,连忙跪地行礼。惠平帝和徐琰向太妃问安过了,太妃便叫他们坐下,那姑娘怯怯的抬头道:“既然太妃这里有事,不若柔嘉先告退吧?” “你难得进宫一趟,何必急着走?”崔太妃一笑,牵了她的手儿,叫她坐在身畔,向惠平帝道:“这是文忠侯家的姑娘,小名柔嘉,上回宴上见了她,甚合我意,就时常召她进宫来陪我说话,是个机灵乖巧的姑娘。” 文忠侯陆禀则惠平帝是知道的,靠着祖上的封荫过日子,给儿子们捐了个四品的官,终日里却只会享福,实则一事无成。不过这位陆柔嘉倒看着机灵,模样也生得好看,如今娇羞生于两靥,低垂着粉颈,确实有一段喜人之处。 惠平帝不由笑着看了徐琰一眼。 年过二十的端王殿下尚未娶亲,这位陆柔嘉容貌算是上品,出身也不错,更妙的是家中虽有侯位却又庸碌无为,让陆家跟徐琰结亲,体面又不必担心生出幺蛾子,实在很合惠平帝的心意。 想来崔太妃为了挑出这个姑娘,也费了不少心思吧。 奈何徐琰全不领情,目光只往陆柔嘉那里一瞥,便向崔太妃道:“儿子离开半年,一向没能来请安,太妃身子都好么?” “都好,都好。”崔太妃依旧握着陆柔嘉的手,道:“往年你常往北边跑,回来时又黑又粗糙,这回倒是好了,南边儿气候湿润、山川灵秀,你呆了这半年,倒把身上那点粗粝气都磨掉了。” 惠平帝便在旁笑道:“既这么说,明年还叫他去庐陵散心,多养几年。” 徐琰就势说道:“臣弟也想多去庐陵走走,只盼皇兄能成全。” “哦?”崔太妃觉得意外,“往常只知道往北边跑,不乐意去山温水软的地方,这回怎么倒要凑上前去了?” “儿子在那边碰见了一位姑娘,”徐琰的唇边不自觉的有了笑意,“想娶她为妻,还请太妃和皇兄能成全。” 他的语气中糅合着甜蜜温柔,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声音落入其余三人耳中,却彷如惊雷炸响,尤其是陆柔嘉,原本一直是温柔娴雅的姿态,举止矜持有度,这会子却猛然抬起头来,两道目光直直落在徐琰身上。 徐琰哪能感受不到,心底里冷笑了一声,继而将目光投向太妃。 最惊讶的莫过于崔太妃。 她虽然有意避嫌,这些年疼爱惠平帝远胜于徐琰,平常对徐琰都是不咸不淡、不温不火的态度,可亲生儿子的婚事,即便再怎么避嫌,她如何能不心焦?以前是徐琰推三阻四,总是瞧不上她找来的姑娘,这回徐琰自己寻了人来,如何能不叫人欣喜? “是哪家的姑娘?”崔太妃喜形于色。 惠平帝也是大感意外,他隐约听说了徐琰在庐陵城中,对蒋文英偶有照拂,下意识的以为是蒋家的姑娘,不由抬头看向徐琰。 徐琰便道:“这个人太妃想必是没听说过,他姓沈名平,是庐陵城里一位有名的藏书家,只是不曾踏入仕途。” 崔太妃确实没听说过沈平,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既是书香之家,想必也是娴雅淑德的姑娘,皇帝瞧着如何?” 徐琰和崔太妃的目光同时投向惠平帝,却见他满面震惊。 ☆、第68章 徐琰从未见过惠平帝有这样的表情,不由道:“皇兄怎么……” 好在惠平帝居于帝位多年,年轻时本就城府颇深,如今即便震惊之极,也能勉强镇定,尴尬道:“没想到你也有想通了的时候。 我还当你看上了哪个舞刀弄枪的姑娘,却原来也是闺中小姐。” 崔太妃便是一笑,“所谓刚柔相济,他征战沙场,自然该有个温雅贤淑的女子陪伴。” 奈何惠平帝心里实在震惊,即便听见了这样的话,也是充耳不闻。 他当然震惊,一个刻意回避了十几年的名字陡然落入耳中,又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且还是关于徐琰婚事的消息,如何能不叫他震惊? 沈平……惠平帝一听到这个名字,许多久远的记忆便乍然浮上心间。 二十年前,京城里那个娇美玲珑的姑娘,那个令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姑娘,那个因为不肯委身做侧妃、毅然远嫁他乡的姑娘,他的夫君就叫沈平啊! 徐琰看上的,就是他们的女儿么? 惠平帝几乎要握紧了拳头才能令自己的声音镇定,他问道:“这个沈平倒不曾听说过,祖上是做什么的?” “他的祖父曾在朝为官,后来退居故里,建起了藏书楼。其父沈磐也是庐陵有名的藏家,刻书之技名噪一时。”徐琰想了想,反正皇帝会派人细查沈家的根底,索性一次全兜了出来,“不过另一个人皇兄必然知道,武川的布政使蒋文英,便是他的姐夫。” 这下子便确切了,惠平帝心中一紧,果然是孟姝! 徐琰他瞧上的,果然是孟姝的女儿! 一时间万千念头浮上心间,思绪纷乱不清,惠平帝便笑了笑,不再说话。 崔太妃虽是惠平帝养母,但久居深宫,对惠平帝当年的心思一无所知,更是不会起疑,只是道:“既是布衣之家,恐怕不宜为正妃,既然你喜欢,不如就着礼部安排,待你娶了正妃,择日迎她入府如何?” 徐琰闻言,却忽然起身,双膝跪地道:“儿臣钟意沈家姑娘,愿娶她做正妃,不会另娶!” “这……”崔太妃有些诧异。她出身侯门,虽是庶出,到底也是簪璎之家,这些年久居宫中,所接触的多是侯门公府的千金,或是重臣大儒之女,天然的便有地位门户之见。 徐琰贵为亲王之尊,倒不是不能娶布衣之女,只是终究不如侯门好看。 崔太妃侧头瞧了瞧旁边的陆柔嘉,心里爱极了这个女孩子,若是让一介民女居于正妃之位,而让这位侯门嫡出的千金屈居侧位,实在是委屈,便只沉默不语。 她不开口,徐琰便跪着不起。 好半天,惠平帝才开口道:“既是五弟瞧上的姑娘,想必是有过人之处,我倒也好奇得很。明日我便召来礼部尚书,共议此事。太妃意下如何?” 崔太妃虽然尊称太妃,但她并非皇帝生母,跟徐琰的感情也有限,皇帝都已经露出同意的意思了,她一时间也不能立马反对,只好留个余地,“也罢,等和礼部商议过了,再做定论。” 她这会儿就握着陆柔嘉的手,察觉她掌心里有了汗意,便伸手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徐琰和惠平帝各怀心思,见状便告退出了永福宫。 惠平帝神色有些恍惚,随口问道:“你刚说宗渊碰了你的底线,他招惹的,是不是你刚说的那位姑娘?” “就是她。”徐琰坦诚不讳,“臣弟早已许她为妻,绝不容人放肆。” “既是如此——”惠平帝转头看着他,“朕叫段保陪你回府。” 徐琰闻言,不由一怔。 段保那可是惠平帝身边最得信任的太监!惠平帝之前只说叫人陪他出宫,那人身份可高可低,对华真长公主的震慑也有限,可若是段保……长公主的尊荣毕竟系在惠平帝手上,惠平帝的面子不能不给。 恐怕华真长公主这回要气势汹汹的问罪而来,最后却铩羽而归了。 只是徐琰觉得奇怪,不明白皇兄为何这样突然明显的偏向了他,也不怕华真长公主日后借这个事情到御前闹? 是因为沈妱是他认定的正妃,皇兄才会这样袒护? 思绪纷乱不清,到得外面,那冷冽的风势更甚,天色都显得有些昏暗了。 惠平帝有些心不在焉,叫徐琰先回府里去,他自己却是紧了紧大氅,依旧慢慢的往雍和殿走。后头的大太监怕他身体有损,几回想劝他乘坐轿辇,都被惠平帝抬手阻止了。 这些年他痴迷道教,探索阴阳轮回的法子,人人都以为他是为了已故皇贵妃,只有他知道真正渴求的人。往事被藏在最隐秘的角落许多年,如今被徐琰无意间一提,那些陈年旧事霎时翻腾起来,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猛然爆发,积压得越久,便越是声势浩大。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他还只是先帝膝下普普通通的皇子,钟情于娇丽无双、婉转可人的孟家小姝,偶尔见面时佯作端方君子,虽能戏闹却不敢唐突,夜里总是寝食难忘,辗转反侧。 然而身为皇子,尤其是眼睛盯着龙椅的皇子,他的感情注定只能暂时摆在功利之后。为了扳倒昭明太子,他着意结交当时正得先帝敬重的霍太傅,娶了他的爱女为正妃。 他竟然还清晰的记得那个时候的情形,有一日他去参加宴会,不期然遇到了尚且留在京中的孟姝。他借着酒意道明心思,想迎她入府做侧妃,她却是怎么说的呢? 她笑容淡淡,恭敬而疏离,只是道:“殿下已有良缘,怎可作此笑语,怕是喝多了。” 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带给他剜心之痛。那样疏离淡漠的神色,如利剑刺入胸膛。 他已有良缘,她便再不肯对他和颜悦色,哪怕他贵为王爷,哪怕他有问鼎天下的能力。 那时候他以为能忘却的,于是强忍着不再去打搅她,谁知道没过半月,就听说她随父去了庐陵,再往后,听说她执意嫁给了当地的一位才子,琴瑟和谐。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前途叵测的皇子,小心翼翼的走在铁索之上,若能抵达彼岸,便是至尊无上的皇位,若是稍有不慎,便是能令人粉身碎骨的深渊。他不敢拉着她一起冒险,更不想去打搅她的幸福。 朝思暮想了无数个日夜的姑娘,纵然强烈的想要占有她,却更希望她能过得开心。 哪怕那份幸福,不是他亲自给予的。 然而失落的感情却无处安放,他便在这时碰见了与孟姝神似的曲东莺。他将她带入王府,从最低等的滕妾到备受宠爱的侧妃,在知道他与孟姝已经无望之后,便将所有的感情都倾注过去,给她自己所能给的一切。 曲东莺很幸运,入府不过两年便诞下了他的第二个儿子,如今的太子徐承恩。 可惜红颜命薄,仿佛是在嘲笑他的痴狂颠倒,曲东莺在五年后病逝了。 他的身边再次变得孤寂。 孟老太爷大寿的时候,惠平帝登基还没多久,他忍不住微服去了宫外,看到了携着丈夫和儿女前来拜寿的孟姝。伊人笑靥如旧,一个垂首的光景便轻易勾起旧时的情思,那时候他才明白,纵然他阅人无数,纵然深宫之中佳丽如云,却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如她那般,柔韧牢固的嵌在他心里,永生不去。 哪怕是曾被当做替身、后来追封皇贵妃的曲东莺,也只徒有躯壳,而无神魂。 也是从那时起,惠平帝开始痴迷于道教,寻求轮回之法。他曾经听说有人能用阴阳鱼之力回到过去,重活一次,那么他呢,是否能够回到十六岁那年,找回曾经遗失的珍宝? 惠平帝缓缓驻足,眼前是庄重威仪的皇宫,金砖铺了满地,却不见半个人影。天上依稀飘起了雪花,落在地上转瞬即融,只留下一点点潮湿的印记,风掠过时萧瑟冷清,仿佛他是孤身站在荒原里,天地间满满的都是凄清。 忽然想起那年她转身离开时的情形,他也这样独自站着,觉得天地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尔时今日,不同的季候,不同的情境,却是同样的寥落孤独。 - 沈妱等人走出暖阁时天色已经擦黑,孟老夫人吩咐人在外摆了饭,除了留几个人守着孟老太爷之外,其他人都在梢间里一处用饭。 除了孟老夫人、沈妱母女、蒋姨妈母女之外,在场的还有大舅母田氏带着儿媳韩氏、已经出嫁的大表姐孟昕,二舅母陆氏带着才六岁的表妹孟旸。 沈妱对两位舅母的记忆不算深,刚才赶着去瞧孟老太爷未及拜见,这会儿便有丫鬟规规矩矩的摆上蒲团子,沈妱先是拜见了孟老夫人,而后问候两位舅母。 大舅母已是四十五岁,一身秋香色掐花对襟外裳,因为这两天孟老太爷病着,头上除了两支素净的玉簪外并不见别的金银之物,然而那云鬓堆叠,眉目和善,依旧可见其年轻时的姿色。 二舅母则只二十七岁,正是风韵最好的时候,姣好的脸上薄施脂粉,耳边垂着珍珠耳珰,以一支精巧的乌木簪挽住满头青丝,配上点翠祥云串珠凤尾簪,依旧是素净的颜色,只是珍珠柔润、凤尾精致,别显姝丽风姿。 因孟老太爷病情垂危,两位舅母也不敢说笑,只是夸了几句沈妱的灵动妙丽,每人送了一双精致的镯子,倒像是约好了似的。 只是大舅母田氏举止端方,二舅母陆氏虽然年轻漂亮,打量沈妱的时候,眼中却流露出着异样的目光。 ☆、第69章 沈妱对这位二舅母的印象不深,虽然觉得奇怪,如今记挂这孟老太爷,自然也无心去详细计较,只行礼谢过便罢。 表嫂韩氏是前几年才娶的,举止贤淑有度,却总透着点冷淡。至于表姐孟昕,沈妱幼时来京,跟她相处过几个月的时光,虽然小姑娘家也有过争吵,却也只是小姑娘家脾气不和罢了,如今长大了,却反增亲厚。 表妹孟旸年纪尚幼,玉雪可爱的一张脸,胖嘟嘟的甚是娇憨。 一顿饭吃得甚是安静,沈妱和蒋蓁并肩坐在一处,各自攒了许多话想说,如今却不是时候。 吃完了饭,孟老夫人漱口擦手完了,这才问道:“瑞香阁的东厢房都收拾出来了?” “前儿就叫人去收拾了,只是最近事忙,那窗上还是桃红的纱,不是三妹妹最喜欢的天青色。”田氏瞧了沈夫人一眼,嘴角噙着一丝和善的笑意,“三妹妹先将就着住下,这阵子库房里忙不过来,等明儿得空,就给换了。” “不必这样麻烦。”孟老夫人叹了口气,“小姝哪里还有心思在乎这些,只是住进以前常住的屋子,能习惯些罢了。这两日天冷,该多添些炭过去,阿妱身子又单薄,受不得寒。” 孟老夫人本姓卫,家中本也有个伯位,只是后来家道没落,才甘为继室。不过她自幼家教极好,论其性情才华,半点不输先室魏氏,进门几年之后,夫妻感情十分融洽。 她虽是继室,对子女却都是一视同仁,孟应时幼时多受她照顾,母子感情虽算不上多亲厚,却也和气。且她又费尽心思的筹划,将先室的长女孟姃嫁给郡王之尊,如了孟姃之愿,膝下又有孟应阙这个亲儿子,在府里地位十分尊崇。 田氏进门之前,这府里便是孟老夫人主持中馈,这些年里老夫人虽然不大管事了,但偶尔吩咐上几句,又都是无关紧要的家常琐事,田氏自然极力奉承,莫敢不从。 这回蒋姨妈和沈夫人回京,原本是想住到蒋家在京城的一处别居里,不过孟老夫人舍不得爱女,且孟老太爷又是性命垂危,随时都可能驾鹤西去,便安排她们住在府中,田氏对此也挺上心,安排得颇周到。 如今老夫人有命,田氏便应了声“是”,记在心里。 孟老夫人便又向沈妱道:“阿妱脸色不大好,想必是途中劳累了,待会小姝留在这里陪着,阿妱先回去歇着吧。瞧你这眼圈儿,都能瞧出青色来了。” 沈妱的目光与满头银发的老夫人相触,清晰的看到了其中的担忧关心。这也是个慈祥的老人,竭力善待每一个孩子,虽然不会像孟老太爷那样宠爱孙辈的孩子,也曾十分疼爱沈妱。 沈妱抿了抿唇,轻轻摇头。 她这一路确实歇得不好,月事加上车马颠簸,几天路程折腾下来,这时候浑身都透着无力。只是她还舍不得离开,孟老太爷已是病入膏肓,看那模样,恐怕朝不保夕,原先还有一口气吊着,如今心愿已了,谁知道他还能清醒多久? “我想多陪陪外祖父。”沈妱语含恳请。 “先去歇着吧,这里有我,若是有事,就遣人去叫你。”旁边沈夫人开口了,因为伤心过度,这会儿嗓音有些沙哑。她又拍了拍蒋蓁的手背,“蓁儿也一同回去歇着吧。” 表姐孟昕便也应和道:“瑞香阁和我那里靠的近,我待会陪着表妹们过去,两位姑母也该抽空歇歇。” ——孟昕嫁的是大理寺右寺丞,也是个年轻有为的男子,自打孟老太爷病重后就时常来探望,这两天老太爷已至弥留,他那里事务缠身走不脱,便让孟昕住在娘家时常陪伴。 蒋姨妈自然点头,抚着蒋蓁的头发,“阿妱初到京城未必习惯,今晚你们姐妹俩一处睡吧。” 事情就此议定。 沈夫人进了孟府后就一直陪在孟老太爷榻前,如今总算得空,二舅母陆氏便闲谈起来,“三姐姐这一路过来,路上可顺利么?前儿我听说京郊落了场厚雪,车马都不通。” “是有好厚的雪,冷得很。”沈夫人这会儿才有空,叫随行的婆子把备好的礼物送进来。 旁边田氏便道:“三妹妹该送个信儿来,好叫我们去接你的,老夫人一直念叨着,怕你……”她低低叹了口气,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道:“妹夫那里一切都好么?“ 沈夫人便道:“实在是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送信。原本他也要来看望父母亲,拜会大哥和三弟的,只是征书的事情绊住了脚。” “我听说,三姐姐这一路是端王殿下护送过来的?”陆氏目光微微闪烁。 沈夫人有些诧异,按说她来之前没递信儿,入了京城后便和端王殿下分道扬镳,这满府的人里,也就她随行的那几个人知晓内情。可是这位弟妹深居内宅,怎么就这么快知道了? 不过这会儿她一心扑在孟老太爷身上,实在没心思来猜陆氏的心思,只是淡淡道:“正好端王殿下要回京,蒋家姐夫便拜托他捎上了我们。” ——因陆氏这话问得奇怪,沈夫人便也瞒下了沈家跟端王殿下的关系。 蒋文英是主政一方的大员,能请动端王殿下,也勉强说得过去。 旁边陆氏张了张口想要再说什么,孟老夫人便已站起身来,“我先到里面坐坐,昕丫头,你带着蓁儿和阿妱、旸丫头回去歇着吧。” 她这一起身,田氏、陆氏和韩氏以及蒋姨妈、沈夫人等人自然得起身来伺候着,便也按下了话题。陆氏却是柔柔的一笑,道:“天已经黑了,外头又飘起了雪沫子,几个孩子都还小,不如我送她们回去吧?” 孟老夫人瞧了她一眼,眼底的不悦一闪而过,却还是道:“那你先去安顿好旸丫头罢。” 陆氏应声,招呼着几位姑娘出门,外头果然不知何时飘起了雪沫子,地上已经全然白了。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京城中比庐陵还要冷上几分,白日里有日头照着还好,这会子冷风刀子一样刮过来,卷着雪沫子钻进颈间,冰凉得令人打颤。 沈妱自石楠手中接过银红羽纱面兔毛里子昭君兜的裘衣,将那丝带紧紧的系上,却还是觉得哪里漏着风,身上凉飕飕的。院子里甬道上铺的是青石砖,这会子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脚下便有些打滑,沈妱和蒋蓁将手儿挽在一起,两侧丫鬟打着雪伞,慢慢的走。 夜色中看不清周围的景致,只有雪沫子掠过昏黄的六角琉璃灯,晶莹闪烁。 陆氏原本是走在最前头的,到了中途,却慢慢的靠到了沈妱身边,含笑道:“阿妱久在庐陵,怕是不习惯京城的寒冷吧?瞧你这衣裳也单薄,明儿我叫人送件大氅过去,你当心别着凉了。” “住上两天就好了,多谢舅母记挂。”沈妱微微笑着,态度谦逊。 “瞧你这脸色,必是路上颠簸坏了,端王殿下是军旅之人,怕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只顾着赶路,没叫你受委屈吧?” 这话问得就奇怪了,沈妱不由生出戒心。 她对这位舅母没多少了解,更不知道她和徐琰有什么瓜葛,便道:“娘亲和我都记挂着外祖父,恨不能插翅飞过来,自然是走得越快越好。再说端王殿下能捎带我们已是大幸,我们感激尚且来不及呢,哪敢说受委屈。” 陆氏便是握着唇儿一笑。她方才在明院时还满脸的沉痛,为孟老太爷的病情祈祷张罗,这会子却不知哪里来的闲谈兴头,续道:“久闻端王殿下冷厉凶悍,阿妱这一路相处,觉得其为人如何?” 这话问得更是突兀了。 沈妱摸不透陆氏的目的,只得敷衍道:“这一路虽是与端王殿下同行,却也不过是借便而已,不曾有什么接触,倒是不敢妄评其为人。” 陆氏闻言,侧头瞧向沈妱,灯笼微弱的昏光下,但见她肌肤细腻如玉,如画的眉眼嵌在绒白的兔毛里,表情淡然无波,态度谦恭谨慎。 倒是小瞧了这个姑娘,她心内暗笑了一句。 京城中贵女如云,有几个不曾对端王徐琰有过幻想?虽然徐琰冷厉嗜杀之名在外,但他的品貌风姿摆在那里,又有“战神”之称,是当今圣上最宠的亲王,不知是多少贵女的春闺梦里人。以沈妱这样的布衣身份,能得端王照拂,就算是自矜,也该露出些得意才是,她怎么倒如此淡然? 这要换成了娘家里的柔嘉妹妹,怕是要开心坏了吧。 若是换成了宁远侯府的那个人,恐怕更是激动难抑…… 陆氏敛住思绪,不免又将沈妱细细打量。 前头的孟昕已经在一处院落门前驻足了,回身道:“这就是瑞香阁,表妹小心脚下的石阶。”继而向陆氏道:“两位表妹这里有我,婶子不如先送妹妹回去吧?她年纪小,身子又弱,别受寒了。” 沈妱与蒋蓁心有灵犀,闻言便异口同声的同陆氏道别。 陆氏略觉踟蹰,想要多从沈妱那里套几句话,可又怕孟旸真的受了寒,略一权衡,便嘱咐她们好生歇息,带着孟旸走了。 ☆、第70章 这里沈妱跟着孟昕和蒋蓁入院,姐妹三个小时候就相处过,虽然闹过几次,如今性子都沉稳了,倒是亲近。 孟昕将沈妱送入东厢房中,道:“这院子以前就是三姑姑住着的,里头还有几箱她以前用过的小玩意儿,这些年都没变多少。二姑姑来得早,祖母便安排住在了正屋,如今你和三姑姑住在东厢房,可别嫌拥挤才是。” 沈妱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我正想和表姐多说说话呢,只会想同住一屋,才不会觉得拥挤。” 孟昕以前有个小名叫“阿娴”,正是蒋蓁以前提过的“娴表姐”。她和蒋蓁小时候都是不肯吃亏的性子,吵架拌嘴闹了好几回,这回蒋蓁上京,两人一接触,各自懂事后倒是相处的融洽了。 蒋蓁也拉着孟昕的手,进屋后一同凑在火盆旁边取暖,道:“今晚我和阿妱同榻说话儿,表姐要一起么?” “我明儿还得早起回家一趟,等日后有空再来。”孟昕将屋子环视一圈儿,便叫来小丫鬟,吩咐道:“换上两床厚些的被子,夜里警醒些,多添几次炭火。” 她虽是已经出阁的姑娘,但因这些年田氏管着家,孟昕从旁协助了不少,这些丫鬟们对她的话自然也是敬奉着的,闻言连忙应下。 姐妹三个说了会儿话,孟昕便带着丫鬟走了。 这里沈妱和蒋蓁各自盥洗完毕,被窝里已经拿汤婆子焐得暖热。沈妱穿一件象牙色交领撒花的寝衣钻进被窝里去,因为这一路劳顿,加上后晌情绪起伏激动,这会子便已经犯困,眯着眼打起盹儿来。 正迷迷糊糊的,忽听旁边锦被悉悉索索,晓得是蒋蓁来了。 果不其然,蒋蓁在她肩上搡了搡,道:“都还没说话呢,就困成这样了?” “打个盹罢了,养养精神。”沈妱翻身过来,姐妹俩都拿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把脸蛋儿和青丝露在外头,面对面的说话。 层层软帐纱罗已经垂下,狭小的空间里最适宜说体己话,沈妱心头存着疑惑,不好跟孟昕说,对蒋蓁却是没防备的,问道:“这位二舅母是怎么回事,统共没说几句话,却句句不离端王殿下。” 蒋蓁撇了撇嘴,道:“二舅母出身侯府,你也知道吧?” 陆氏确实是侯府出身,便是只有名分而无威仪的文忠侯府。不过她的父亲不是嫡长、不管家事,她本身又是个庶出,两层算下来,才没能巴望到公府皇亲,而是嫁给了官位不算太高的孟应阙。 蒋蓁便续道:“她的嫡母姓王,跟宁远侯府的二夫人是亲姐妹,那位二夫人膝下有个姑娘叫崔文鸳,是当今崔太妃的娘家侄女,我听说那位崔姑娘曾跟端王殿下议亲了呢。” 跟徐琰议亲?这消息让沈妱一怔,就听蒋蓁续道:“据说当时是先太后张罗着的,就只差着礼部安排了。谁知道亲事还没定下,先太后就薨了,等端王殿下过了孝期,这事情没人再提,就揭了过去。” “那后来呢,那位姑娘一直未嫁么?”沈妱记得先太后薨逝是在四年前,当时徐琰十七岁,崔文鸳应该也差不太多,如今四年过去,她怎么也得年过十八了吧? 蒋蓁摇了摇头,蹭得锦被悉索作响,“我听人说,她如今还是待字闺中,那念头一直没消下去,还瞧着端王殿下呢。” 沈妱便是一笑,“我记得你定的是宁远侯府长房那位叫崔澈的,算起来,她往后便是你堂姐了?” “是啊,不知道等我嫁进去的时候,她会不会依旧是个老姑娘。”蒋蓁也是一笑。 沈妱便又打趣道:“你才来京城几天,这消息你都能知道。” “这事儿京城中人尽皆知,想不听说都难。” …… 沈妱有些无语。姑娘家爱慕徐琰这样的人物也无可厚非,可把事情闹到人尽皆知,那位崔文鸳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已经提过的亲事被揭过去,显见得徐琰不想娶她,她却不改旧心,留成了老姑娘,又是这样张扬的,难道还觉得有一日徐琰能转了心意接受她? 沈妱只知道徐琰至今未曾娶亲,却不知道他身后还有这样一段韵事,倒是觉得好奇。 不过这事儿也只是好奇而已,沈妱瞧着蒋蓁那张越见消瘦的脸蛋,问道:“你上京城的这些日子,可都顺利么?” “也算顺利吧。”蒋蓁咬了咬唇,“我们原先住在外面的别居里,后来外祖父病重,就搬来了这里。母亲说年节里走动的多,想带我各处走走,如今瞧外祖父这个情形,怕是不会有多少走动了。总归姐姐也还在京里,在这儿住的日子久了,倒也不像以前那样担心了。” “苓表姐那里都好吧?” “姐姐怀着身子,说是快要临盆了,这个冬天都在家里养胎呢。”蒋蓁眨了眨眼睛,“我那回去瞧她,姐姐身子也很好,徐国公府的那位老夫人肯照料她,也没受什么委屈,倒是很称心的。” “这样便好了,姐夫虽不袭爵,如今身在翰林院中,将来必有前途,表姐也能顺心如意。”沈妱这时候困劲儿又来了,掩着嘴儿打个哈欠。 蒋蓁便是一嗔,“罢了,还想跟你彻夜说话呢,瞧你这样子也说不成了,先睡吧。也不知道外祖父能不能撑到明儿,他老人家若是……”声音一低,蒋蓁垂眸瞧了瞧那撒花帐子,悄悄的叹了口气。 姐妹俩幼时对孟老太爷印象太深,即便数年来两地相隔,感情也是不薄的。想起病榻上那位憔悴的老人,不免各自黯然。 黯然着,黯然着,也就深深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呢,便有丫鬟匆匆进屋来,轻轻的叫醒她们,道:“老太爷那边夜里殡天了,明院那边刚递来的信儿。老夫人吩咐两位姑娘不必即刻过去,只是要早点起身,先用些饭食。” 沈妱和蒋蓁闻言,皆是怔在那里。 昨夜沈妱因为疲累,睡得很沉,一晚上都没听见外面的动静。蒋蓁倒是在物业梦回的时候隐约听见了外头的云板声,只是当时睡得迷糊,只当是在梦里的幻觉,并未留心,谁知道竟真的是老太爷去了? 姐妹俩哭也哭了,心中知道老太爷挺不过这几日,如今闻听噩耗,心中悲痛,倒是没有哭出来。 两个人早已备了素服,如今将衣服换了,简简单单的用了两碗清粥小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往明院而来。 明院外早已是人头攒动,来往匆忙。白色的帐幔长垂,廊下每隔几步便是一盏苍白的灯笼,那醒目的红色都拿白色或蓝色的布匹包裹住,乍一眼看上去,满目凄然。 不过这里临近内院,养病时偶有外人来探望自是不妨事,丧事上人来人往就多有不便了。孟老夫人和孟应阙一合计,便将灵柩停在了外头的苍烟阁。 孟老太爷缠绵病榻多日,丧事所用的物件一应都是齐备的,这事儿半夜里就张罗起来了,如今满府上下,已是筹备妥当了。男丁和婆子们都在外头张罗,明院里则坐着满面泪痕的孟老夫人和蒋姨妈、沈夫人。 沈妱还未走进屋内,就已听到里里面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一时间勾起伤怀,不由也掉下泪来。 孟老太爷的丧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起那些公府侯门来,孟家自然是不敢大摆排场的,可老太爷到底是从内阁里退下来的人,门生里有不少人官至高位,且两个儿子也都在官场之中,往来吊唁的人不少,丧事自然也不能简薄。 府里的事情如今都是田氏管着,她这些天在病榻跟前伺候,连着几夜没休息好,精神自是不济。好在有韩氏在旁帮衬,又有孟老夫人坐镇,按着往常的分工将丧事安排下去,倒也勉强算有条不紊。 这一日将讣告都送出去,那位嫁入郡王府的孟姃便也来了。 次日办起丧事来,从府门口到苍烟阁,沿途所见皆是白色帐幔,府中僧道往来,哀婉之声传遍,于这冷峭冬日里倍增凄清。 蒋姨妈和沈夫人、郡王妃均是出嫁的女儿,沈妱和蒋蓁,还有郡王府的那位县主表姐都算是外姓之女,虽然伤怀追思,哭过灵之后也没她们什么事,又见田氏、陆氏、韩氏等人都忙着招呼前来吊唁的女客,她们怕添麻烦,便在明院的一处小暖阁里带着。 县主封号柔音,人如其名,声音婉转动人,性子柔和可亲。 她知道蒋蓁来年要嫁入宁远侯府的事,这时候姐妹几个围坐在窗边儿,柔音县主便将来客一一指给蒋蓁认识,“这位是徐国公的夫人,苓表姐的婆母……这位是江阁老的夫人,跟外祖母是旧交……这位是文忠侯府的夫人,那是工部尚书的夫人,那是齐家的……” 蒋蓁上京前,蒋姨妈就已跟她说过京城中大致跟孟家和蒋家有关的人,这会子经柔音县主一指,便也能对上号了。 三个人正瞧着呢,柔音县主忽然咦了一声,道:“怎么端王叔也派人来了?” ☆、第71章 徐琰成年时孟老太爷早已退出内阁,不问政事,徐琰与孟老太爷几乎不曾有过交集,而孟应阙和孟应时兄弟两个官位又不算惹眼,因此两家在朝堂上没有半点交情,而且徐琰向来跟朝臣来往不多,这回他忽然派人来此吊唁,委实奇怪。 柔音县主觉得诧异,沈妱却是心知肚明—— 这一路上徐琰很清楚孟老太爷病危的事情,他既然有心要与沈家结亲,这回孟老太爷逝世,他派人过来吊唁也不算奇怪。 旁边蒋蓁隐约知道徐琰曾照拂于沈家,却不知道两家已经论起了亲事,此时也诧异道:“外祖家似乎跟端王殿下没什么来往啊。” “所以才觉得奇怪呢。”柔音县主想了想,没想出个合适的由头来。倒是旁边的蒋蓁好奇,问道:“刚才那位过去的老太太,就是端王殿下府上的吗?” “嗯,那位是康嬷嬷,是端王殿下的奶娘。这些年端王府里没有女主人,一应内务往来都是康嬷嬷出来走动的,她是宫里的老人儿,当年也曾在崔太妃跟前伺候过,也有体面,大家都会礼让几分。” 沈妱闻言,不由将目光落向那位老太太。 她的身高也只中等,一身秋香色团花暗纹的织锦衣裳,头发在脑后团做圆髻,点缀着鎏金印百花蔓草如意头大发簪,虽然不像往来的命妇夫人那般气派,但是宫里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那身板儿挺得笔直,瞧着就比旁人有精神头。 康嬷嬷毕竟是王府的人,孟老夫人也不敢怠慢,叫田氏亲自迎了过来,掀起帘子进了厅内。 沈妱的视线没法跟进去,有些意犹未尽,目光收回,蓦然看见一位装饰极为华美的妇人。 那妇人约莫四十岁,披着一件妆缎狐肷褶子大氅,发间簪着累丝珠钗并一套发蓝镶金花细,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两个婆子,乍一眼看过去,颇有些趾高气昂的模样。 待她走近了,才看清那双微微上翘的丹凤眼,嘴唇略显单薄,一眼扫过来时,隐隐中如有刀锋。 柔音县主戳了戳蒋蓁,道:“瞧,你将来的婶母来了。” “婶……”蒋蓁一怔,立马反应过来,“这位是宁远侯府的?” 柔音县主便点头道:“是啊,京城里有名的厉害角色。” ——柔音县主所谓的厉害,并不是说她手段有多高、能力有多强,而是说她的泼辣强悍。王氏虽然也是出自高门,却自小练就一副厉害的性子,养在闺中时尚且没几个人领教,等嫁入宁远侯府,那厉害的性子便慢慢显露出来。能追着眠花宿柳的丈夫痛骂怒斥,闹得府里人人知晓,这份泼辣劲儿,不是寻常人能够有的。 得亏她上头的大嫂是乐阳长公主,不论身份还是气势都能镇得住她,这若是换了旁人,还不知道宁远侯府如今是什么样子呢。 蒋蓁以前也曾听蒋姨妈说起过这位未来的婶母,如今一见,才觉闻名不如见面。她将崔二夫人目送进了屋,这才幽幽叹了口气。 这位婶母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自家的婆婆又是出身皇家的长公主,上头还有个郡主嫂嫂,将来等她嫁进宁远侯府去,那可是强者环伺,半步都错不得呢。 三个人正瞧着,忽见孟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玉穗掀帘走了进来,朝沈妱道:“表姑娘,老夫人请你过去说话儿呢。” 孟老夫人请她过去?沈妱觉得意外。 她对京城可谓人生地不熟,除了外祖这一家子,根本没有熟人。如今正是府里招待女客忙碌的时候,怎么却反而叫她过去?难道是…… 某个疑惑浮上心头,沈妱跟着玉穗到了正屋之中,就见满厅坐满了华贵夫人,丫鬟们有条不紊的换茶奉果,因为人多,且屋里又笼着炭盆,这时候便稍显燥热。 今日是为孟老太爷祭奠,来客们自然不好太过穿红披绿,选衣裳时多以素净或是宝蓝等沉稳的颜色为主,饶是如此,一眼扫过去,那满目的绫罗锦绣、金钗银簪也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孟老夫人就坐在上首的花梨木短榻上,后头是一架硬木围屏。她今日想必是累了,这会子半靠着迎枕同身边的人说话,因她是上了年纪的人,能够强打精神陪客也是难得,倒也不算失礼。 沈妱上前跟孟老夫人行了个礼,柔声道:“外祖母唤我么?” 孟老夫人便点点头儿,朝旁边的康嬷嬷道:“这就是我的外孙女儿,沈家的阿妱。”说着便朝沈妱道:“这位是端王府上的康嬷嬷,快行礼。” 沈妱此时心中已经明了,便忙行礼拜见,口称“康嬷嬷好”。 康嬷嬷就坐在花梨藤心大方杌上,她是代端王殿下而来,自然受得住这礼,便微微一笑道:“可真是个灵秀的人儿,难怪能想出那些妙法子。”说着便叫后头的丫鬟奉上一个锦盒,要送给沈妱。 那锦盒约有尺许宽窄,沈妱不敢就接,婉转辞谢了一句,拿眼睛往孟老夫人那里请示。 孟老夫人便笑道:“既是殿下的赏赐,就接了谢恩吧。” 沈妱这才伸手捧住那锦盒谢恩,转而交在旁边玉穗手上。 康嬷嬷便道:“这里头是打漠北带来的绒毯,名字听着厚实,其实质地轻薄。这都是拿狐狸、灰鼠、山羊等动物的细绒压出来的,柔软又保暖。京城不比庐陵,入了腊月更是寒冷,姑娘不拘做个什么贴身穿着,最能防寒。” 旁边孟老夫人道:“多谢您惦记着,等出了孝,就叫她谢恩去。” “沈姑娘对咱们殿下有恩,这算是谢礼,不必客气。”康嬷嬷道。 旁边沈妱听得一头雾水,她对徐琰有恩?自打徐琰驾临庐陵,她倒是求着徐琰帮了不少的忙,如今怎的倒过来说了?想了一想,兴许是徐琰找不着借口,便随口说了这句话,才换得康嬷嬷对她如此态度。 沈妱惭愧之余,心里倒也觉得暖和——她来了这两天,确实觉得京城格外寒冷,徐琰送的这东西确实是合心意。 这里事情完了,康嬷嬷抿着嘴笑看沈妱几眼,便告辞离去,旁边田氏亲自送她出去。 沈妱一转眼,便瞧见沈夫人正跟一位美妇人坐在一处说话,眼眶红红的,不由心里一揪。 孟老夫人便拍拍她的手,“这锦盒我先叫人送到瑞香阁,去陪陪你母亲吧。” 沈妱眼含担忧,道:“外祖母,你的身子……” “我撑得住,放心。”孟老夫人语气慈和。旁边有人过来同她道哀,沈妱不好在这里杵着添麻烦,便往沈夫人那里去了。 沈夫人自打入京后就不知哭了多少回,这会儿眼圈红红的,见了沈妱时才强收悲伤,道:“这是你卫家姨妈。” 沈妱并不认得这位“卫家姨妈”,不过想来是母亲幼时的玩伴了,便忙见礼问候。那位卫姨妈便牵着她手儿宽慰了几句,正巧蒋姨妈过来,便又安慰起她来。 这里沈妱紧贴在沈夫人跟前,母女俩双手交握,不必言语,自有安慰的意思,温暖彼此的手心。 沈夫人大抵也有些累了,她是已经出嫁的女儿,不像田氏、陆氏那般必须陪客,便带着沈妱往内室走。谁知道刚掀起软帘,迎面陆氏走了出来,见了是她们母女两个,倒是步子一退,道:“三姐姐想是累了?且先歇歇吧。”说着,便同母女二人回到内室。 沈夫人便也道:“弟妹连日操劳辛苦,我这里不碍事。” 她其实是想由内室转入旁边洗洗手的,谁知道陆氏紧跟着不放,也同她入内擦手,随口道:“三姐姐可真是好福气,我瞧刚才康嬷嬷专门叫阿妱过来说话,满口的夸她,咱们旸儿要是能这样伶俐就好了。” 沈夫人明知她是想把话题往端王身上引,却偏偏不应,只是微微一笑道:“旸儿年纪还小,如今便聪慧可爱,还怕长大了不能叫弟妹称心么?” 陆氏只是一笑,“话虽如此,可阿妱能得康嬷嬷青睐,哪里是旸儿能比的。”说着朝沈妱道,“听说是阿妱对端王殿下有恩,那可是有名的战神,天底下有什么事他不能的。想来,必是咱们阿妱必有过人之处,才会博得青睐了,真真是好福气。” 沈夫人微微不悦。 她深知父母亲教子之道,家里的两个兄弟虽然才能不算出众,但都是人品端贵的人,娶了个田氏,也是举止端方、进退有度,只是这个陆氏…… 虽然才貌没得说,可品格上实在欠妥了些。 如今孟老太爷新丧,她身为孟家的儿媳,不将心思放在正事上,从头至尾,却总盯着沈家和徐琰的那点来往不放。前番从沈妱那儿打听也就算了,今儿倒好,老太爷的灵柩还在那里停着,康嬷嬷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兴致勃勃的打听起这些私事来,当真是闲到这个地步了? 沈夫人不喜欢拿话呛人,只淡淡看了陆氏一眼,道:“这话奇怪。弟妹想是这两天伤心糊涂了?”说罢,也不等陆氏发话,便带着沈妱掀帘出去了。 ☆、第72章 陆氏一怔,见沈夫人和沈妱已经往外走了,不由手指微缩。 伤心糊涂?孟老太爷虽然为人可亲,却也不过是极少相处的公公罢了,又不是她自己的爹,有什么可伤心的? 她忍不住心里冷笑。不过又掩不住的好奇—— 徐琰是个冷厉之人,据说极少对女儿家和颜悦色,这回他居然能捎带沈家母女上京,又特特的叫康嬷嬷借便送了好东西给沈妱,说他和沈妱全无瓜葛,打死都不信! 这事要搁在旁人身上,也未必留心。可陆氏知道崔太妃对自己嫡出妹妹的青睐,若是能探出徐琰对沈妱加以照拂的原因,探出徐琰的喜好,便能帮妹妹走进的眼中,那可就是帮了嫡母的大忙了! 文忠侯府上下,谁不盼着陆柔嘉能嫁入端王府?若能玉成此事,对她可是有数不尽的好处! 陆氏虽然也为沈夫人的态度不悦,站了一小会儿,却还是旁若无事的出去了。 这一天里宾客来往,着实将孟府众人忙得脚不沾地。 次日一早如常的忙碌着,沈妱和蒋蓁姐妹几个却依旧无事可做。 孟昕和孟旸都是嫡亲的孙女,不时要去灵堂,几个表兄弟更是不必说,自然要跪在灵前守着。表姐妹三个无事可做,加上外头天寒地冻,便都躲在屋子里,陪伴着郡王妃、蒋姨妈和沈夫人等。 等到出殡那日,天气总算是放晴,孟府内外哭声震天。 孟家兄弟爱重孟老太爷,念其病中困苦,半生沉浮,便在城外的四禅寺设安灵道场,而后安葬。一家子大小人口并族亲故旧一同送灵至四禅寺中,当晚就歇在四禅寺附近的庄院里。 这四禅寺居于京城北山脚下,沿着山脚往西走上两里路便是以景致清幽著称的天灵峰,山腰里有个道观,叫做天灵观。 因惠平帝崇信道教,这几年里道观日益兴盛,有朝臣们力谏劝阻,自然也有人刻意逢迎,大肆装潢排场,将个道观修得金碧辉煌。这天灵观就是受了这波风气兴盛起来的,由宁远侯府、南平郡王等几个公府皇亲供养着,十分奢靡华贵。 沈妱等人所居的庄院临近天灵峰脚下,站在院子里抬头望过去,便能瞧见山腰里的金碧辉煌和飞檐翘角。 这一日正是冬至,天灵观中做法会,吸引了无数京城中的豪门贵族前往,有些随孟家送殡队伍出来的故旧在四禅寺看完了安灵道场,便就近前往天灵观中,去瞧一瞧那里的法会。 蒋姨妈等人新丧慈父,自然是没有兴致前往的,等到送灵完毕,依旧启程回孟府中去。 谁知道这天后晌,便有件逸闻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这事儿就发生在天灵观的法会上,因为牵涉着三位有名的大人物,当日又有不少人见证,因此传得沸沸扬扬。涉事的三家分别是宁远侯府、内阁次辅齐阁老家、武川都指挥使秦雄家,所牵涉的自然是最容易成为谈资的儿女婚事。 秦雄的长女原本已跟齐阁老的长子齐策订了亲,这事儿在京城中有不少人知晓。月前秦夫人大张旗鼓的送女上京,将霍宗清送还蘅国公府后,秦夫人便带着儿子秦愈和长女秦霓住在了京城的别业之中,之后便十分热情的拜访了几家旧交亲戚,十分惹眼。 这回天灵观做法会,秦夫人自然带着秦霓前去凑热闹了,与之同行的,还有蘅国公府的当家女主人华真长公主,及其爱女霍宗清。 法会之上有贵妇贵女,自然也有京城的诸多贵家公子前去。 秦霓的那位未婚夫齐策正是贪玩爱交游的时候,这一日便约了宁远侯府的崔衍、徐国公府的韩玄等交好人家的几位公子,一起前往天灵观中。 天灵观中的法会虽说有一日,最热闹的也就那几个时辰,秦霓和霍宗清看了一阵子,听说道观后头有一片早开的梅花极美,表姐妹两个一商议,便兴冲冲的带着丫鬟赏梅去了。 法会之上男女之别讲究得不是那么严格,另一头齐策等人自然也只是凑个热闹,等到兴头过了,便也往后头去赏梅花。 因为连日降雪,这天灵观又处在山腰,那积雪不容易化掉,便积了厚厚的一层,加之山势有所起伏,极易跌滑。 据说当时秦霓和霍宗清恰好走至一陡峭之处,秦霓脚下打滑,恰恰雪地里又窜出个什么动物来,秦霓惊吓之下,当即滑到在地,顺着陡坡便往下滑。 当时齐策等人就在附近,那几个儿郎里头,武安侯府的崔衍幼乘家学、武功不弱,当即纵身扑过去相救。 因为山势陡峭,加上积雪太厚,崔衍的武功又只是平平,因此虽然拉住了秦霓的手,却还是被她带着往下滑。于是两个人的姿势便成了相拥着滚落雪坡,几乎自山腰一直滚到天灵峰底,叫当时赏梅的人惊叹不已。 后面的情节就更妙了,据说秦霓滚落雪坡时多处受伤,被崔衍抱着回到了天灵观中,满面羞红的缩在崔衍怀里,身子都软得站不住了,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的。 当时霍宗清和齐策等人就在那里等着,齐策仗着父亲是次辅,平日里就是个混世魔王,见状顿时就不干了——清清白白的未婚妻跟另一个男人相拥滚下山坡,周围又有那么多人看着,他齐家丢不起这个人! 另一旁秦霓满面绯红的默然不语,崔衍原本就有风流之名,当时虽辩解了几句,却全是维护秦霓的,让齐策愈发不悦,几乎跟他动手。 这件事孰是孰非姑且不论,单这样巧合的发展就叫人开了眼界,于是消息瞬间就散播开来,不过一顿晚饭的功夫,几乎传遍京城的每个角落。 渐渐的传言改变,连说秦霓和崔衍在梅坡里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的都有。 久未碰见什么新鲜大事的京城百姓终于有了新的谈资,纷纷猜测,也不知那秦霓跟崔衍暗生情愫之后,到底会继续跟齐家结亲,还是退了齐家的婚事,嫁入宁远侯府当继室。 ——崔衍今年二十岁,两年前娶过一房妻子,可惜没半年就病逝了。他是个风流的人,身边丫鬟通房就有三四个,在外头花街柳巷中更是有不少相好的,平素爱处处留情,据说那前妻就是被他这风流活生生给气死的。 如今秦霓被他一抱,焉知不是芳心暗许呢? 这则热闹传到了刚办完丧事的孟家,自然也传到了端王府中。 徐琰倒不是对这些儿女纠葛的八卦感兴趣,只是这事儿牵扯的三家实在不同寻常,由不得他不多想。 秦霓和齐策的婚事是两年前就说定的。秦雄和齐阁老都是太子的臂膀,会结成姻亲也不算奇怪。惠平帝对当今这位庸碌的太子有着异乎寻常的偏爱,太子幼时丧母,便记在正妃名下,后来惠平帝一登基,当即立他为太子。 这些年太子虽然庸碌无为,甚至做过不少错事,惠平帝全都宽仁原谅,甚至连太子结党的事情都默许了。 这样的情形下,虽然长子魏王有夺嫡之势,但大多数人还是觉得,一旦惠平帝驾崩,这皇位是稳稳妥妥要落入太子手中的,所以齐阁老和秦雄结姻,徐琰也不觉得意外。 可是这其中搅进了武安侯府,那可就不同了—— 当初白鹤楼一场大火,几乎让霍宗清兄妹、秦家兄妹几个葬身火海,徐琰当时查探,那是有人故意为之,目标便是霍宗渊。 而当时劝霍宗渊南下庐陵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儿在天灵观救美的英雄,崔衍。 这么一想,徐琰就觉得今日的种种巧合略显得刻意了。 他这两天都在主持《四库大典》征书的事情,说是主持,其实也不过是吓唬吓唬那几个意见不合的文人,叫他们乖乖听话罢了,真正要他亲自动手的事几乎没有。 五麟教那边的事情他已经有了安排,有些小事托付给卫嵘,他也放心。 这会儿他独坐在书房之中,品咂着这则逸闻,索性猜了猜——白鹤楼一场大火,秦雄自然也能查到纵火的源头。他是霍宗渊的舅舅,想要问出霍宗渊南下的原因自是易如反掌,那么,他不会对宁远侯府起疑么? 秦雄能坐到如今的位子,能被皇帝默许辅助太子,不止是因为他的战绩,不止因为他是霍家的女婿,还是因为当年昭明太子案中,他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参与其中的人,总是比外人更加敏感谨慎。秦雄由此对武安侯府生出戒心,想要一探虚实,那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那么按照正常的计划,这事儿传遍京城之后,秦家就该因惭愧而退了齐家的亲事,转而感念崔家的恩德,把秦霓塞到宁远侯府做继室了。 说起来,崔家还是徐琰的舅家,只是崔太妃避嫌,不叫他与崔家来往过来,故而交情平平而已。 若是他猜得没错,那么等秦霓嫁进武安侯府,事情恐怕就更有意思了。 只是——五麟教那边都事情一发作,秦霓能不能嫁入其中,还真是两说。 这头正猜度着,却有人来回报道:“殿下,礼部尚书求见。” “是什么事?” “说是关于殿下您娶妃之事。” 徐琰闻言立马来了精神,当即道:“请进来。” ☆、第73章 徐琰跟礼部尚书严屏走进承乾殿的时候,惠平帝刚批完折子,正靠在椅中闭目养神。 贴身伺候他的大太监段保跪在旁边,正拿手慢慢的捶着他的手臂大腿,疏散疲劳。 听见沙沙的脚步声,惠平帝抬起眼皮瞧了一眼。 若来的仅仅是徐琰,他兴许会保持这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毕竟是亲自教养大的弟弟,许多时候不必太注重外在。 不过有礼部尚书在场,惠平帝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坐得端正些,继而问道:“严卿此来是为何事?” 严屏再度行了礼,回禀道:“圣上命臣筹备端王殿下大婚之事,臣已草拟了仪程,请圣上过目。”说着,便双手奉上文书,送呈皇帝御览。 ——徐琰是亲王之尊,娶妻生子都是要入宗室谱牒的。尤其是他已经明确了要娶沈妱做正妃,惠平帝又不反对,这程序自然愈发严格。皇室重要人物的婚事都是交由礼部筹备,严从“六礼”的程序,比寻常人家要繁琐许多。 惠平帝粗略看过文书,问道:“太妃那里怎么说?” 徐琰想起了那日他与崔太妃的争论。 崔太妃显然不太想让布衣出身的沈妱做正妃,说了许多关于世家门第的话。大意是沈妱出身蓬门荜户,比不上京中闺秀的识大体、懂进退,作为侧妃或许无碍,但若居于正妃之位,恐怕还不能够。 奈何徐琰实在太固执,虽然崔太妃劝说的话堆了一箩筐,他却是什么道理都不讲,只是撂下了一句话—— 若是娶妃,必以沈妱为正妃;若不是沈妱,他宁可终身不娶,打一辈子光棍。 崔太妃说了好半天,却是鸡同鸭讲,半点作用都没有,最后气得只丢下了一句话,就再也不想理他了。 她说:“既是你娶媳妇,就自己看着办吧,不必再来回我!” 这自然是她赌气之下的话,徐琰却奉为圣令,此时便回道:“太妃那里没说什么。” 惠平帝不作他想,便道:“既是如此,就按照这个仪程来办。只是婚期定的有些紧了,从纳彩到大婚,仅四五个多月的时间么?” 徐琰坦然一笑,“臣弟年纪也不小了,婚事自然是越快越好。” 惠平帝听了,忍不住笑道:“这话你如今倒是想起来了,先前那几年,可就不见你着急。”他固然是天下之主,却也是个深深体会过情字的人,晓得爱欲于人如有魔力,徐琰以前冷淡婚事,这会子突然热情起来,那只能说明他确实是喜欢那个姑娘。 孟姝的女儿自然是极好的,弟弟这般爱慕,惠平帝一点都不意外。 这份文书上自然有关于沈家家世的简略介绍,惠平帝随意再翻,目光凝在“孟姝”两个字上,动弹不得。 底下徐琰和严屏站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徐琰只好探问道:“皇兄?” “嗯。”惠平帝立马回神,将那文书放在案上,“这个我再细看看,礼部就按这上头的筹备。只是庐陵距京城太远,往来的路上要多加小心。” 严屏和徐琰依命而退,惠平帝独坐在御岸之前,对着“孟姝”两个字瞧了许久。 那是曾经默默写过无数遍的名字,像是有魔力似的,轻易勾起过往的记忆。身处威仪的皇宫,坐在至尊的龙椅上,却总有奇异的孤独和茫然如影附形,愈发显得旧时记忆轻快明亮,他终究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情绪起伏,起身往崔太妃的永福宫去了。 - 孟家的气氛倒是渐渐缓过来了。 老太爷病情垂危的那段日子固然人人忧心伤怀,待丧事上的大悲大恸过去,便仿佛所有的情绪终于找到口子释放了出去,大多数人胸中悲伤抑郁之气散尽,倒渐渐的能听见一两声笑语了。 沈夫人八年未回京城,自然是攒了好些的话想跟母亲说。 先前因为有孟老太爷的事情在,府里众人各自悲恸忙碌着,不能畅快的说话叙怀,这两天正好天寒地冻,人人蛰伏在屋内靠着炭盆过冬,正宜围炉共话。 明院之中的白色帐幔已尽皆撤去,虽然还有挽联贴在廊柱之上,丧事的气氛到底是日渐淡了。屋内的火盆烧得正旺,旁边供着几瓶新剪来的红梅,香气经那炭火一熏,便窜入屋中的每个角落。 孟老夫人还是坐在常用的黄花梨短榻上,旁边放着檀香色的软枕被褥,她这些天委实劳累,身子有些吃不消,这时候便是靠在软枕上,说话歇息。 底下依次坐着陆氏和韩氏,并蒋姨妈、沈夫人、蒋蓁、沈妱和玉雪可爱的孟旸小姑娘。田氏那里忙着丧事收尾的事情,这些天依旧是脚不沾地,郡王妃自送了灵之后依旧回郡王府去,孟昕也自回府去了。 壶中的水晾得刚好,沈夫人冲茶的技艺绝佳,此时便冲了一壶君山银针,给众人各呈一杯。 难免说起这些年蒋家和沈家在庐陵的境况,说起京城里的种种事情,正说着呢,却见一位老妈妈走进门来,道:“老夫人,宫里派了人过来,说是传太妃娘娘的口谕,老爷那里已经接进客厅去了,说是也请您过去呢。” 孟老夫人大感意外。 自打孟老太爷退出内阁之后,孟家就不曾接过什么圣旨了,后宫里娘娘们的口谕更是跟孟家无关。如今陡然听闻太妃娘娘传谕,倒叫她诧异。 不过孟老夫人身上有诰命在,一年里偶尔也能有一两次入宫去赴宴,虽然从不是主角,但多少也习惯这些场面。 接口谕自然用不着着诰命的冠服,她叫丫鬟取了罩衣来穿着,便起身往客厅去。陆氏和韩氏自然是陪伴在后,一路送她过去。 薛姨妈和沈夫人却是不必动的,毕竟那是孟家的事情,她们客居此处,陪着老太太散散心也就罢了,家务事情上却是不好参与。姐妹坐在一处,蒋姨妈是何等敏锐之人,在庐陵时见识过端王殿下对沈家的照拂,来京城后又看到康嬷嬷给沈妱送了礼物,这时候稍稍一猜,便有了点头绪。 “该不会是为了阿妱的事情吧?”蒋姨妈搁下手中的茶杯,微露欣喜。 沈夫人对蒋姨妈一向不怎么隐瞒事情,想了一想,按照徐琰那个态度和性子,兴许还真有可能一回京就提起婚事,那么崔太妃会传口谕过来,也就不算奇怪了。 不过毕竟是不确定的事情,沈夫人只是道:“兴许是吧,谁知道呢。” 蒋姨妈却犯了老毛病,先前被丧父之痛困扰,这会子总算碰见了能叫人高兴的事情,当即道:“端王殿下他还真的……” 沈夫人无奈点头道:“他确曾提起过此事,不过还没定论,自然不能张扬。” 蒋姨妈自然也晓得这些,闻言甚是欣慰。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就见孟老夫人带着陆氏和韩氏回来,脸上颇有困惑不解之色。 老夫人进门后就把目光黏在了沈妱身上,问道:“阿妱在家的时候,做过什么套印书?” 沈妱觉得意外,承认道:“确实做过这个,雕版印制的时候拿朱红的颜色把批注标出来,所以叫了套印。” 孟老夫人便点头,“难怪。也不知太妃是从哪里听见了这个,说是十分好奇,想召你进宫细问,还说是叫我和你母亲陪着一同进去。” 这话一出,沈妱母女和蒋姨妈母女自是了然——千里迢迢的,谁能把套印书送到太妃跟前,那自然是徐琰,没跑了! 旁边陆氏听得此言,自然也想到了端王殿下那里,打量沈妱的目光不由又添了些戒备。徐琰照拂沈家,那没什么,但他居然把沈家的东西荐到太妃跟前,惹得太妃亲自召见沈妱,这打得是什么算盘? 陆氏正想开口呢,孟老夫人已经发话了,“今儿也累了,你们且先回去。姝儿和阿妱留下,你们没进过宫,有些话我得叮嘱你们。” 既是老夫人开口,陆氏也只好依从,和田氏等人出去后各自忙碌。 众人一走,屋里就显得空荡了些。孟老夫人这一趟也费了些心神,便带着沈妱母女往内室里去,靠在罗汉床上,叫丫鬟拿了美人榻来捶腿,脸上忧色甚浓,“姝儿,这回太妃召见,你是去还是不去?” 沈夫人低垂着头,半晌才定下了主意,道:“就说我伤心过度,卧床不起,请太妃见谅吧?”她跟母亲商议,“总归太妃想见的是阿妱,我去不去的,并不打紧。” 当年沈夫人和惠平帝的事情,旁人或许不知,孟老夫人和老太爷却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轻易纵容沈夫人远嫁庐陵。如今沈夫人不想进宫徒惹是非,孟老夫人自然明白,只是有一件事情叫她疑惑—— “好端端的,怎么却惊动了太妃?” “大概是端王殿下觉着阿妱做的套印书有趣,这才荐给了太妃娘娘。” “端王殿下?”孟老夫人一怔。 那一日康嬷嬷亲自给沈妱送礼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她心里就存了疑惑,不晓得端王怎会对沈妱垂爱赠礼,只是那时候一门心思都在老太爷的丧事上,未做多想。 如今旧话重提,孟老夫人才觉得奇怪——当年惠平帝曾痴迷于女儿,这回端王殿下不会又对沈妱动了心思吧? ☆、第74章 这般猜测让孟老夫人忍不住的心惊,便细问起来,“端王殿下此去庐陵,跟阿妱打过交道么?” “殿下管着征书的事情,阿妱又在书院里帮忙,这才认识的。 ”沈夫人决定坦白,“许是两个人投缘,殿下欣赏阿妱,也帮了我们许多的忙。我们原想着给阿妱招婿的,谁知道端王殿下却凭空掺了进来,说是……想娶阿妱。” “他想娶阿妱!”猜测被证实,孟老夫人十分意外。 女儿被惠平帝看上也就算了,毕竟那是两人都在京城,又是幼时相识过,不算突兀。可外孙女远在庐陵,徐琰常年来往于京城和漠北,这回偶然去了趟庐陵,竟然就…… 真不愧是一个母妃养大的兄弟。 孟老夫人缓了好半晌才接受了这个消息。她知道孟姝和沈平夫妇的性情,知道他们对沈妱的宝贝程度,而今看孟姝这样子,怕是夫妻俩已经应了此事。 徐琰的名声孟老夫人当然是听过的,凶神恶煞、冷厉嗜杀的战神,那是坊间最常见的传言。纵然凶神恶煞有失偏颇,但能统领千军万马杀得漠北敌军肝胆俱寒,又岂是等闲角色? 孟老夫人不由再次打量沈妱,娇美的面容、玲珑的身姿,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纯澈干净,笑起来时却盈盈若水,诱人深陷。她继承了孟姝的美貌,却更增几分灵秀的神魂,且比娇养在深闺金丝笼中的女儿多了些飒然的性情。 “也罢,明日我便带阿妱入宫去,至于后面会怎样,全看你们了。” 沈夫人便“嗯”了一声,“阿妱的机遇与我不同,还是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听得沈妱满头雾水。 不过大概也能理出个头绪来——沈夫人明明身子完好无损,却要称病不肯入宫,必然是宫里有什么不想见、或是不能见的人。母亲这些年不肯回京,是因为那个人吗?那时候徐琰初次造访沈家,母亲叫她不许跟徐琰走得近,也是这个原因吗? 难道是母亲跟太妃有什么纠葛? 可是想想也不对,听说太妃是年近四十才剩下的徐琰,想必年龄跟外祖母相当,母亲出生时恐怕她已经进宫去了,能有什么纠葛?可若不是太妃,又会是谁呢? 满腔疑惑藏在心里,沈妱实在憋不住了,小心翼翼的问道:“娘,你为何不进宫呢?“ 沈夫人笑了笑,抚着她的发髻,没有回答。 陈年旧事而已,她这里避忌着,兴许旁人早已忘了呢?她不肯入宫,只是想让他们忘得更干净彻底而已。 最好所有人都能忘记,从此各自安稳。 - 临近腊月,天气渐渐寒冷,经了这几场雪,更是寒气逼人。 宫道上的积雪早已扫净,红墙琉璃瓦静悄悄的立在日头底下,有种苍白静寂的况味。惠平帝今日退朝后便去了雍和殿,草草翻了几页书,却是心神不宁,于是往御花园里走了一圈,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慢慢的踱步往永福宫走。 他的脚步很慢,像是犹疑,像是踟蹰。 宫廊交错纵横,隔着几重覆着明黄琉璃瓦的小门,可以看到永福宫的门口。 抬头看一眼天色,苍白的日头已近头顶,将人的影子缩得极短,仿佛影子也变得胆小,只敢紧紧的缩成一团。惠平帝身上是明黄的衣袍,那大氅也是明黄绣着团龙的,衬得人愈发贵重威仪。 永福宫外的拐角处出现了内监躬身引路的影子,两名内监走过,身后是一位盛服的老太太,她的旁边跟着个身段窈窕的姑娘,那烟水色的披风随着腰肢款摆,小小年纪便有动人的况味。 惠平帝的目光并未多留,依旧看着拐角处。 有两个随行的丫鬟恭恭敬敬的跟在后面,再往后又是个内监。 一行人到了永福宫门口,顺畅无阻的进去了,那宫门前再度清净空荡下来,连只鸟雀的影子都没有。 原本满含期待的心骤然冷却下来,惠平帝茫然望着那里,腿脚沉重。 太妃不是召孟姝进宫吗,她怎么没有来呢? 叫来永福宫的内监问了问,许是他的脸色太过难看,那内监答得战战兢兢,“太妃原召了孟三姑娘进宫,只是她因为孟老太爷过世,忧思太重缠绵病榻,这才未能遵诏。” 惠平帝听了也没什么反应,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唏嘘着走了。 而在永福宫内,沈妱跟着孟老夫人行完了叩拜的大礼,崔太妃便道声“免礼”,命人赐座。 崔太妃跟孟老夫人年龄相近,当年一个是侯府庶女,一个是伯府千金,同在京城的贵女圈中,自然也有过来往。只是后来一个入了深宫,一个嫁于朝臣,本就不深的交情日渐蚀尽,如今见面时,就只剩持礼生疏。 宫女搬了紫檀束腰的海棠形杌凳过来,孟老夫人便告声罪,欠身坐着。 沈妱是个正当妙龄的姑娘家,陪着两位老太太说话时,更不敢深坐,只摆个坐的姿态罢了,恭谨之下反倒累得慌。 崔太妃面色有慈和的笑意,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本书摆到桌上,“这套印书就是出自你的手么?” “民女雕虫小技,叫太妃娘娘见笑了。”沈妱笑得腼腆。 太妃倒是语含赞许,“小小年纪就有这般灵巧的心思,倒是不简单。我往常也问过此事,只是没人能做出这般整齐干净的模样来,你是如何做的?” 这边是问套印书的法子了。 沈妱以前还敢在徐琰跟前耍些花招,如今面对这位在深宫中练成了老妖精的太妃娘娘,自然不敢带什么小心思,便如实的说了,就着手边那本现成的套印书,倒是说的详实。 崔太妃不时的应和几声,心思却没怎么落在沈妱的话上。 太妃的目光在沈妱身上逡巡。 沈妱一袭烟水色的披风覆身,领子上出的毛虽算不得最好,却精细柔软,极衬肤色。她柔腻的脸蛋嵌在绒白的狐狸毛之间,愈发显得柔润姣白,如同上好的瓷器,光洁柔润,神采内敛,不愧是庐陵温山软水养出来的好皮肤。 因为还在外祖父的孝期里,她并没戴什么金簪丽饰,只拿玉簪挽发,点缀两朵素净的堆娟宫花。 身上是一袭玉白色的交领锦衣,拿象牙与茶白二色的丝线绣了细密繁复的海棠花纹,乍看过去并不惹眼,细细瞧着,才觉那绣工精绝。胸前一只蝴蝶倒是用了彩色丝线,盈盈欲飞的姿态栩栩如生。 目光往下,罗裙儿垂坠落及地,掩藏着双足。 通身上下,并没有半点华彩夺目之物,然而一眼扫过去,却还是有灵秀的气韵流淌,仿佛与生俱来,与京城里端庄守礼的闺秀们截然不同。 她的话音清甜,带着柔软的尾音,叫人听着顺耳。 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能叫徐琰那样痴心,撂下那样又固执又狠的话。 崔太妃在心里微微一叹,不由想起了陆柔嘉。 论起相貌来,沈妱与陆柔嘉算是各有千秋,五官均是精致秀美,越看越让人喜欢,只是沈妱毕竟生长在山温水软的地方,陆柔嘉那里虽然有上好的脂粉养着,到底不如沈妱水润腻白。 然而论起气韵来,却截然不同,一个是人间的芍药,另一个则是天宫的海棠。 有人喜欢芍药的瑰丽夺目,有人却喜欢海棠的清丽灵秀,很不巧的是,徐琰喜欢后者。 心中已是了然,崔太妃忍不住为陆柔嘉惋惜。 儿子的性情她最是了解,自身尴尬的地位崔太妃更是清楚,如今看过了沈妱的模样,崔太妃便已明白,想要打消儿子娶沈妱为正妃的念头,那真的是难比登天。 这件事上她没法再干预,也只能退一步,看能不能为陆柔嘉谋个侧妃的位子,圆了她的心愿—— 虽然做侧妃委实委屈了侯门嫡女出身的陆柔嘉,但再浓的感情都有变淡的日子,如今的徐琰正对宫外的清淡小菜痴迷,等过上几年吃腻了,还是能品出山珍海味的好处来。 陆柔嘉也不过是熬上几年罢了,等将来有了孩子,相处的日子久了,凭她的家世出身,难道还得不到好的结果? 这么打算着,崔太后心里才算是宽慰了许多。 等沈妱说完了,崔太妃这厢也打量完。,她虽不大瞧得上沈妱的出身,却也不是仗着身份久睥睨百姓的人,且听沈妱说起印书的事情时头头是道,不免夸赞几句,不轻不重的赏了几样东西,而后叫人送她们出去。 从进了永福宫,到踏出永福宫的宫门,前后也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而已。 沈妱有些小小的郁闷。 她跟在孟老夫人的身后,一声不吭的沿着宫廊走着。 重门掩映,红墙蜿蜒,两侧是齐整的宫室高殿,同样的翘角飞檐、彩绘金饰,看得久了也没多少区别。只是偶尔从某些宫室之间探出一两枝枝桠来,那外头的部分也是修剪过的,失却了天然虬曲姿态。 冬日里万物萧索,宫廊两侧虽也偶有花树,却是全无颜色。 整个皇宫都显得灰蒙蒙的,除了威仪壮丽,再无其他。 不知道春天百花齐放的时候,会不会还是这样萧索无味的景色呢?沈妱胡思乱想着,猛然见前面孟老夫人脚步一缓,她便也连忙驻足。 稍稍抬起眼睑,便看到了一角绣龙的明黄衣袍。 沈妱没有料到她竟然会碰见皇上。虽说在宫里碰见皇帝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她入宫前后加起来才一炷香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里能碰见皇上,也实在是不巧。 引路的太监宫人已经跪拜了下去,沈妱便跟着孟老夫人跪拜,口呼“万岁”。 ☆、第75章 惠平帝像是信步走过来的,和颜悦色的说了声“免礼”,开口道:“听说太妃今日请人入宫,原来竟是老夫人。 ” ——他幼时曾与孟姝相交,自然也认得孟姝的母亲。 孟老夫人便又行礼称“是”。 惠平帝的目光便又往沈妱的身上挪了过去,看她垂首默然静立的姿态,依稀想起旧时光中的那抹丽色。他有些恍惚,问道:“这位就是沈姑娘了?” “民女沈妱,再请皇上圣安。”沈妱不得不再次行礼。 “那本套印书很有意思。”惠平帝语含赞许,目光一直在沈妱身上逡巡。心里是一种奇异的固执与眷恋,孟姝不肯入宫,他没能见着她,便专程在外面等,非要见一见她的女儿。 如今看着十四岁的小姑娘,心里却又是怅然萧索。 这样灵秀的女孩儿是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如果当初孟姝嫁给了他,两人的孩子会不会也是这般楚楚可人呢?想了一回,又兀自失笑,理了理袍袖,不发一语的走了。 沈妱躬身站在那里,觉得莫名其妙。 她对惠平帝的了解有限,只知道他刚登基时勤政爱民,除了在昭明太子的事情上处决狠辣之外,平常宽严相济,倒不失君主风范。然而他又痴迷道教,耗费财力修建道观、宠信道士,惹人非议。 在沈妱的想象里,惠平帝是帝王之尊,该是严肃贵气,高居云上的,然而听他刚才那语气,倒仿佛有几分拉家常的意思。 心里乱七八糟的琢磨着,踏出皇宫时便长长舒了口气。 护城河外,孟家的车马就在那里等候。沈妱跟着孟老夫人进了车厢,马车缓缓走起来,掀帘再看这座巍峨的皇城时,便只有高耸的城墙和带甲的士兵。 目光一错,忽然看到迎面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骑马而来,金冠玉带、锦衣华裳,骑着那匹威风凛凛的赤狮子,外头罩一件墨色的披风,更显英姿矫健。那个人,不就是数日未见的徐琰么? 沈妱心头一喜,眼角瞥见正朝她看过来的孟老夫人,不知怎么的,下意识放下了车帘,隔断视线。 徐琰行得很快,只一小会儿就到了孟家的马车跟前。他的目光落在马车之上,不曾挪动分毫,似乎是想穿透那一道软帘,看一看车厢内娇美的人儿。 京城不比庐陵,在庐陵城时沈家的规矩宽松,路上若是碰见了沈妱,徐琰可以毫无顾忌的上前说说话,逗她一逗。可如今沈妱坐在孟家的马车里,纵然沈平夫妇不在意女儿抛头露面,孟家却未必不会在乎。 他一个跟孟家素无瓜葛的青年的男子,又不能过去跟车里的孟老夫人搭讪,只能眼睁睁的错身而过,强自压住想要掀起车帘的冲动。 还是后头的顾安机灵,看着徐琰那绷直的背影时就猜到了主子心里的纠结,于是灵机一动,将腰间悬挂着的佩剑按住。这条路原也不窄,他偏偏往孟家的车马跟前靠,与那匹马错身而过时,故意将剑柄一按,剑梢不轻不重的打在马头之上。 可怜那匹马原本正悠然举着四蹄慢行,这时候被猛然一击,不由一声长嘶,往侧边去躲。 那车夫也未料有此变化,大惊失色。 他固然不认得徐琰,却也知道这样有随从护卫的气派不是等闲之人。孟府毕竟只是个寻常的官宦人家,京城里的佛爷太多,随便惹了哪一尊,那都不是小事。虽说这是怪不得孟家的车,但若对方是个小肚鸡肠的,这时候反咬一口,他也无处说理去。 这么想着,车夫急急地一扯缰绳,就想下车赔罪。 那马益发不安稳了,仰头嘶叫似是不满,带得马车微微摇晃。 顾安适时地翻身下马,一把揪住辔头,继而满面歉然的道:“不慎惊了尊府的马,实在抱歉。不知车里是哪位夫人,是否受了惊?” 里面孟老夫人确实是受了点惊,生怕这匹马在皇城之下发起疯来不好看,好在顾安及时安抚了马匹,此时便已无事。孟老夫人也不是爱计较的人,当即隔着帘子道:“多谢阁下相助,车内无事,阁下不必多心。” 听那意思,自然是小事化了,然后相安无事的各走其路了。 前面徐琰听得动静,早已调转马头过来了,他哪里猜不到顾安的用意,当下紧抓机会,板起脸训斥道:“走路时不长眼睛吗,这么宽敞的路都能惊了人家的车马,若是伤了车内的人,又该如何?” 顾安连忙跪地求道:“是属下一时大意,误纵了劣马,还请殿下责罚。” 徐琰继续训斥,“惊了人家,只一句道歉了事?可见是平时张扬横行惯了!” 顾安闻言,自是唯唯诺诺的求饶,满面羞惭。 马车中孟老夫人如何还能坐得住,只好掀起帘子望外,见着对方是端王殿下徐琰,不由心内一惊,连忙开解道:“是我家的马车占道而行,怪不得这位壮士,还请殿下勿要见责。” 这一掀帘,徐琰一眼就看见了正在车内好奇张望的沈妱。玲珑的身子裹在一团烟水之中,娇美的脸蛋柔腻白嫩,仿佛开在烟水湖光中的一朵娇花,清丽动人。 熟悉的容颜入目,顿觉如沐春雨、心神皆畅。 徐琰即便刚才正在训斥,这时候也和颜悦色了不少,拱手道:“原来是孟老夫人,是本王教导无妨,惊了府上的车马。老夫人和沈姑娘都无恙吧?” 孟老夫人跟徐琰打交道的次数极少,从来都听说此人手段狠厉,为人冷淡,如今见他和颜悦色,倒觉得意外。不过她也听沈夫人说过徐琰和沈妱的渊源,且这回太妃召见沈妱的意思太过明显,料想徐琰陡然转了性子,必是为了沈妱的缘故,倒也安心。 “多谢殿下挂怀,车内一切无恙。还要多谢殿下一路上对小女的照拂。”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徐琰的目光忍不住落在沈妱身上。 这么一照面,沈妱是不能再坐着了,瞧他一本正经的跟孟老夫人客气往来,心里便是偷笑。不过外祖母跟前,沈妱多也不能任性,只得按着规矩行礼道谢:“多谢殿下。” ——他送的绒毯果然是极好的东西,沈妱送了一部分给孟老夫人和两位舅母,剩下的自己裁了个贴身小衣,果然是又轻薄又保暖,很称心意。 徐琰瞧着她,忍不住面露微笑。 不过有孟老夫人在场,他也不能显得太过刻意,既然都是熟人了,他也不再斥责顾安,于是告辞而去,心满意足。 剩下个沈妱坐在车内,暗暗骂了十八遍“狡猾”。 回到孟府之中,田氏、陆氏等人自然打听今日之行,孟老夫人便将太妃的理由搬出来,说沈妱套印之法深得太妃赏识,倒让沈妱小小的出了个风头。 这里风平浪静,外头的八卦传言却是愈演愈烈。 不出徐琰所料,那日天灵观中的事情一传出去,齐阁老的夫人当即前往秦霓母女的居住拜访,过不多久,就传出了秦家与齐家解除婚约的消息。 这事儿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坊巷间四处流传,有人说是齐家胡搅蛮缠,人家崔衍救了未婚妻的性命,不加感激却反而猜疑,也有人说是秦霓不知守礼,被男子抱着满面通红,显然是已经许了芳心。自然也有同情秦霓的,想着好好的女孩儿家遭此厄运,实属无奈,如今被人退了婚,那崔衍公子可不是该担一点责任么? 不论坊间如何置评,秦霓的名字算是传扬开来,搅进这样的事情里,她的名声或多或少的坏掉了。 在秦家众人所居的独步园中,秦霓母女听得这些纷纷扬扬的传言时,也只能苦笑。 还能怎样呢?离开庐陵前秦雄将话说得清清楚楚,要让秦霓想办法尽快嫁进宁远候府去,哪怕是为此付出些代价,也算不得什么。 人家宁远候府又不是傻子,秦家跟齐家早有婚约,婚期又近在跟前,平白无故的,秦家忽然退了齐家的婚事,谁能不多想呢?况且宁远候府地位也颇尊荣,即便秦霓已无婚约,他们府上就肯乖乖的来提亲? 宁远候府虽然人丁繁多,如今适龄未娶的也就崔衍和崔澈。 崔澈如今十六岁,早早的就跟蒋蓁定了亲,剩下个崔衍因为娶过一房妻室,续弦时多少有些尴尬,耽误了两年没音信,秦雄便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 只是崔衍生性风流,处处留情,见过的美人儿数都未必数得过来,这两年房里无人管束,愈发的得意恣肆,未必就乐意即刻娶亲。 算来算去,秦夫人也只好想到这个下策,闹出这样沸沸扬扬的事情,正好顺理成章的退了婚事,再把崔衍搅进来,叫他不得不娶。 为了此事,秦霓人前欢笑,人后也不知流了多少的眼泪。 ☆、第76章 白鹤楼中的那一场大火虽然没毁了秦霓的容貌,却烧了她大半的头发,身上也有不少灼伤之处。 那些伤处虽未痊愈,总还能用衣衫遮住,最恼人的是头发,她不得不费好大的力气寻来些假头发暂时戴着,在外还能蒙混过关,每晚睡前瞧着那半片损毁的头发,气得好几次砸了镜子。 ——养了十几年的头发一朝被毁,几时才能长回原样? 这期间,她该如何自处? 如今可倒好,不止容貌毁了,连名声都坏掉了!她这般嫁进宁远候府,不被府里那些人嘲笑才怪!而崔衍又是个秉性风流的纨绔,虽然容貌生得不错,可处处留情、阅女无数的他,又如何算得良配?如何与她期待中的如意郎君相比? 秦霓坐在窗下的妆台前,越想越气,忍不住一把掀翻了妆台上的所有物件。 一时间胭脂膏子、鹅蛋细粉、螺子小黛、花钿唇脂落了满地,瓷罐儿相击,声音清脆。她犹嫌不解恨,起身两步走至书案跟前,将上面摞着的书籍纸笺、砚台笔墨、茶杯笔洗全都掀翻在地,吓得丫鬟们战战兢兢,不敢则声。 自打来了京城,秦霓的脾气便一日暴躁似一日,那日从天灵观回来后更是如此,动辄砸东西摔杯子,气怒之下已经发落了好几个丫鬟。 原本还有人敢上前劝解两句,这时候已是无人敢于出头,都跪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秦霓眼中已有两行泪珠滑下,嘶声骂道:“滚!都给我滚!” 院外,秦愈原本是想去秦夫人那里的,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发泄之语,不由驻足。 他的脸色阴晴莫辨,想要转进院内安慰姐姐几句,转念一想,却还是作罢。 他虽在国子监中读书,却也不时的会来独步园中。尤其是前两天秦霓、齐策和崔衍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秦愈在国子监中如何听不到风声? 京城中的这些公子哥儿都是有来头的,且大多自恃身份,谁都不服谁,连霍宗渊那样的身份,都曾受过不少明里暗里的的冷嘲热讽,秦愈自然逃脱不掉。那些人说出的话,简直比市井里的议论还要难听—— 说秦霓当时为什么脸红身子软呢,是因为跟齐策相拥滚下山坡时肌肤相亲,芳心暗许;说崔衍为什么要维护秦霓呢,是因为他抱着她占尽了便宜,舍不得温香软玉…… 秦愈正是血气旺盛的年纪,纵然平时性子温润平和,又如何受得住这样的议论歪派?那简直比戳着脊梁骨更让人难堪! 他为此甚至跟好几个人动了手,可即便能泄了一时的愤怒,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更何况,当时秦霓那个表现,确实是叫他都不能苟同。 秦愈又气又恨!一时恨秦雄的安排,一时又恨自己的无能,一时又恨自己的轻信——在得知秦雄打算牺牲秦霓的计划后,他就跟秦夫人商议过此事,那时秦夫人曾信誓旦旦的说,会找外祖父霍太傅帮忙,必不会坑害了秦霓。 可是如今呢? 秦霓名誉尽毁,良缘早断,要背负着那一场韵事嫁给风流的崔衍做继室,这就是所谓的“不坑害秦霓”? 他不能去姐姐的伤口上撒盐,便疾步走近了秦夫人的屋中。 秦夫人这时候正在念佛,面前摊开了一本佛经,一手中慢慢捻动念珠儿,一手慢慢敲着木鱼,阖目安神。听见秦愈进门的动静,她抬起了眼皮,“这么早就回来了?” “姐姐的事情,就这样定了吗?”秦愈在离她几步远处站定。 “跟齐家的亲事已经退了,如今就等着宁远候府派人过来。”秦夫人面不更色,放下手中的念珠儿,缓缓站起身来,转头问道:“这几日在书院,可有什么进展?” 秦愈心里憋着气,见着她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更是难抑心中愤怒,“母亲,值得吗?” 他的语气冷淡,又压抑着怒气,这般出口质问,生疏之感扑面而来,叫秦夫人有些气恼,“有什么值不值得,这是你父亲定下的事情,咱们难道还能违拗他?除了把人嫁进去当媳妇,咱们还有什么法子能探到宁远候府的消息?” “那也不该是这样的办法!”秦愈握着拳头,声音微微发抖,“姐姐的名声算是毁了,她即便进了宁远候府,有能有什么地位?崔衍那个混账……” 他的话还没说完,秦夫人却霍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你以为我愿意这样?要不是陆氏那个贱人在那里捣鬼,摊上这倒霉事情的就该是秦霏!你以为我舍得让你姐姐嫁给那么个东西?”她脸上的端庄再也无法坚持,目中露出愤恨,“你父亲不在乎你姐姐,宁可听信陆氏那个贱人的挑拨,我能怎么样!” 秦愈强压着心中怒火,听她继续解释。 秦夫人上前两步,紧紧握住了秦愈的手臂,“你该明白我和你姐姐的苦处。京城里天高地广,娘只盼着你能撑起来,不像你哥哥那样死心塌地的只知道听你父亲安排。娘现在,只有你了啊。” 换了是从前,或许秦愈能深信于她,毕竟她是他的母亲。 这些年陆姨娘在府中没少占风头,他瞧着母亲的落寞,也曾想过早日成才,好给她更多的依靠。 可如今……秦愈虽然没有甩脱秦夫人的手掌,声音姿态却愈发冷硬,“母亲当真没有办法么?那天我求见外祖父,他说姐姐的婚事,最终还是要看你的意思。若是你真的心疼姐姐,真的只是拗不过父亲,你为何不求助于外祖父?” 想起今日见到外祖父霍太傅时,老人家说过的话,秦愈心里便如刀割。 他瞧着眼前这位端庄的贵妇,瞧着她脸上那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哀苦之色,一字字的道:“你知道父亲很听外祖父的话,只要你求了外祖父,又什么不能转圜?母亲……真正想让姐姐嫁入宁远候府的人,是你吧?” “胡说!”秦夫人厉声喝止,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我求过你外祖父,他也无能为力。” “是吗?”秦愈进逼向前,“我今日出来后特意去求见了外祖父,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霍太傅说秦夫人根本不曾求他解救秦霓,相反的,在他质问秦霓在天灵观的事情时,秦夫人只是落泪后悔,只求霍太傅能在宁远候府用些力气,好早日定下婚事。 秦夫人怎么都没想到秦愈竟然会去拜访霍太傅,探问这件事情,更没有想到霍太傅竟然会如实相告。 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踉跄着退了两步,靠在后头的花梨木束腰方桌上。 她想开口解释,可是还能怎样解释呢? 让秦霓嫁进宁远候府的主意虽是秦雄定的,却是由她先提出来的。固然舍不得叫女儿陷入这样的境地,然而宁远候府如果真的与昭明太子有关联,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一旦细想那后面的事情,就会叫秦夫人忍不住惧怕颤栗,那是比失去女儿更加可怕的威胁。 换了谁去宁远候府打探消息秦霓都不会放心,只有秦霓。只要让她嫁进了宁远候府,两家便是姻亲,少不得往来,届时再要隐秘得打探消息,就能方便许多,秦雄与她心头的那重重忧云,才能够散去。 可这些能跟儿子说吗? 秦夫人反手撑着桌面,一字未语。 秦愈将她看了半天,看见她脸上的凄哀一闪而过,然后转为平静。喉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却又有一团火困在胸腔,像是要挤破腔子爆发出来,他忽然转身,发足狂奔出门。 外头太阳已经西斜,苍白的挂在那里,没有半点热度。他瞧着独步园中堆叠的山石、彩绘的屋宇,心里简直想笑—— 什么二品大员之子,什么武状元府文曲星,人人都说他衔金含玉出生,是无双的福气。可是他护不住自己的姐姐,得不到心爱的姑娘,他眼睁睁的看着亲人互相算计却无能为力,甚至还要违心的攀附权贵,以求仕途。 这难道就是他所求的? 秦愈一路疾奔出了独步园,漫无目的的穿行在街市之间,一时茫然,一时愤恨。 这一夜秦愈并没有回府,也没有回国子监中,只是冒着冬日的寒风坐在城外的小酒馆里,一杯杯辛辣的烈酒入喉,没有往日金樽玉杯中的绵软甘冽,却渐渐的勾起了藏在心底的豪气。 不想再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不想再违心的汲汲营营。他忽然想起了关于徐琰的那些传说,尊贵的皇子远赴漠北,在苦寒风沙里与士兵同吃同住,征伐昂扬。想起了那些沙场名将的故事,以草莽起身,却为家国建立功勋,威名永恒。 徐琰能做到的,他难道就做不到吗? 身负武艺,胸藏兵书,难道甘于在京城沉沦? 秦愈霍然起身,酒醉后泛红的脸庞中透出昂扬的斗志,他想要建功立业,不依靠父辈的功勋,不依靠攀附勾结,而是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一步步的,挣得属于自己的光荣! 京城中的一切皆可抛下,他甚至想即刻孤身远赴漠北,远离那一切阴暗桎梏。 只是在那之前,他还想见一个人。 一个他始终藏在心里,却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人。 ☆、第77章 入了腊月,兴许是今年的雪都在十一月里下完了,因为连日天晴,那气温反倒像是暖和了些似的。 京城中草木皆凋,除了松竹之外少见绿色,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枝桠静立,日头映照之下,反倒有些清净的况味。 沈妱母女参加完了孟老太爷的丧事,想着很快就是年节了,便打算腊月初十那日启程返回庐陵。期间沈夫人也不搬出去,就住在瑞香阁里,好就近陪伴孟老夫人。 这一天闲来无事,因为沈妱母女多年未见蒋苓,且蒋苓如今即将临盆,孟老太爷的丧事上没能亲至,见不着面,便同蒋姨妈、蒋蓁一起前往徐国公府探望她。 因田氏、陆氏等媳妇都在热孝中,这边怕徐国公府忌讳,孟家便没派人去。 徐国公府韩家的府邸坐落在内城之中,已经仙去的老国公爷生前跟孟老太爷交好,如今的国公爷韩退之是蒋文英的同窗,跟孟应时的关系也很不错,蒋家又跟他们结了姻亲,来往的次数倒是不少。 韩家是个书香之家,家里人才辈出,人口也简单。 国公爷韩退之只娶了一位夫人,两人据说是青梅竹马,感情极其融洽,府里并无通房侍妾之流,羡煞旁人。 夫妻俩膝下三子一女,长子韩攸在礼部任职,次子韩政就是蒋苓的夫君,如今是翰林院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三子韩玄跳脱了些,平日里跟着齐策等人厮混,没少挨国公爷的训。 女儿韩玫也是个窈窕美人,嫁给了郡王世子,据说夫妻感情也颇和睦。 徐国公夫人荀氏也是个好相处的,因为夫妻处得融洽,对儿媳们便也颇宽容。蒋苓嫁进这府里已有六年,偶然行事差错时,荀氏也是好言教导,不曾有过半句斥责,因此蒋苓每回写家书时,对这位婆母都是交口称赞。 蒋苓头胎生了个女儿,这一胎因为郎中说是个男孩儿,荀氏愈发的上心,将一应请安都免了,只叫她安心养胎,平时还要不时的来看看,以亲身经历教她些孕中保养的法子。 碰上这样一个好相处的婆婆,算是蒋苓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蒋姨妈自然也感念荀氏的好处,因为庐陵物产丰富,每年没少往韩家送东西。两家你来我往,一团和气。这时候一群人围坐在蒋苓的屋子里,瞧见蒋苓胎像安稳,各个脸上都有喜气。 沈妱还是头一次来徐国公府,被荀氏送了一支赤金累丝双鸾珠钗并一支银凤镂花长簪做见面礼,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会儿她牵着侄女儿韩嫣肉嘟嘟的手,跟蒋蓁一起围在桌边逗小侄女,满心里都是柔软。 韩嫣才四岁,玉雪可爱的一张脸,两颊上带着点婴儿肥,笑起来眼睛弯弯,仿佛盛着明亮的月光。她认得蒋蓁,一进门就缠着她叫姨姨,这会儿又认了沈妱这个姨姨,那双眼睛瞅来瞅去,一声声的“姨姨”叫得不亦乐乎。 沈妱也喜欢逗小孩子,一会儿摸摸她的脸蛋儿,一会儿捏捏她嫩芽似的指尖,爱不释手。要不是顾忌着初次造访不好太过突兀,恐怕要捧着韩嫣的脸蛋儿香上一口才罢。 另一边蒋姨妈、沈夫人、荀氏和府里的长媳孙氏围坐在蒋苓的榻边,说了些关于蒋蓁养胎的话,就又扯起了家常。 说着说着,孙氏就又提起了一事,“前儿皇上命礼部筹备端王殿下的婚事,说是要娶庐陵城里一位沈家的姑娘,公远那里正忙着,年后可能要去庐陵一趟。我想着弟妹的娘家就在庐陵,这位表妹又恰好姓沈,不知道跟将来的端王妃是不是本家呢?” 蒋姨妈和沈夫人闻言,心知肚明,不过没有说破,只是点了点头儿。 旁边荀氏便叹道:“可真真是好福气,别看外头把端王殿下传得多凶神恶煞似的,其实是个难得的英雄人物。” 蒋姨妈起了兴趣,忍不住将目光往沈妱那里一瞥,笑问道:“不是都说端王殿下冷厉嗜杀,叫人畏惧么?我瞧他来庐陵征书那架势,也是威仪端贵,叫人不敢冒犯。” “他是赫赫有名的战神,战场之上自然是要冷厉一些,震慑敌军。不过前年我娘家兄弟去了趟乌孙,回来的时候碰上了一股马匪,差点被劫了。正好端王殿下和两名侍卫经过救了他,那可真是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三个人杀退了七八十个马匪,一路上还照顾着我娘家兄弟,恩情深重。”荀氏说话的时候,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感激,“别瞧外头传得玄乎,我听宫里的嬷嬷说呀,端王殿下待人和善着呢。” “如此说来,倒是传言不实了。”蒋姨妈忽然想起什么,就势道:“不是说端王殿下先前议过亲的么?” “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荀氏解释道,“当时太后还在,便想把宁远候府二房的文鸳姑娘说给他。我听当时的风声,那也是太后剃头挑子一头热,端王殿下是不上心的,拒绝了几回,不叫礼部筹备。后来可巧太后薨了,国丧内端王不会娶亲,耽搁了一阵子,这事就没人再提了。” “可我怎么听说,那位文鸳姑娘如今还是待字闺中呢?” 荀氏叹了口气,“也是那位姑娘痴心。宁远候府后来其实也跟太妃娘娘提过这事儿,可端王殿下不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情,谁能奈何?太妃也曾给文鸳姑娘指了门极好的婚事,只是她不肯,一直在府里守到了现在。” 蒋姨妈将来也是要跟宁远候府做亲家的,对此也不多做评价,只是感叹了一声。 荀氏却是意犹未尽,“端王殿下这样出众的人物,这几年硬撑着没有娶亲,这回既然娶了,必然是珍而重之。那位姑娘啊,可真真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这话蒋姨妈甚是赞同,便也笑道:“确实是天大的福气。” 另一侧的蒋蓁和沈妱自然也听到了,蒋蓁快要出嫁的人,以前听见这些还要回避,这会子脸皮倒没那么薄了,含笑瞧着沈妱,满满都是打趣的意思。 沈妱忍不住就是一笑。 真是到了哪里都躲不开端王殿下的故事,他那样的人,外人跟前一向端肃冷厉,会传出凶神恶煞的名声也不奇怪。 不过向来都听人说端王殿下冷厉悍勇,不可亲近,倒还是头一次听人夸他和善待人,沈妱不知怎么的,心里竟觉得甜丝丝的,嘴角的笑意便也抿不下去。 谁知道他们在这里刚说完了徐琰,回去的路上竟好巧不巧的又碰见了他。 徐国公府和端王府都在内城,论起府门来,正经隔着两条巷子,但因为要走同一条街,沈妱等人回去的时候,竟跟正策马归来的徐琰打了个照面。 内城中住着的多是皇亲贵戚,不像外城那样贵贱杂居,各家的府邸也都宽敞,这纵横的街巷之间倒是少有行人,便显得格外清净空荡。 徐琰依旧是一袭墨色的披风覆身,只是肩头拿金线织了大蟒,阳光映照之下微有光亮,衬着他英挺的眉目、矫健的身姿,神采焕然。 沈妱这些天住在孟家,其实也颇拘束,这会儿跟沈夫人坐在车中就没那么讲究了,因为瞅着外头天气不错,还掀起了半面软帘,好瞧一瞧两侧的府邸景致。 因此徐琰骑着赤狮子行过来的时候,沈妱一眼就看见了他,不由揪了揪沈夫人的衣袖,“娘,是端王殿下。” 沈家对徐琰一向心存感激,这时候迎面碰见,自然不能无所表示,沈夫人当即叫人停了车马。 不过她毕竟是妇道人家,又只是路上偶遇,下车拜见太过郑重其事,便就着那半面掀起的帘子,道:“民妇见过端王殿下。” “原来是沈夫人。”徐琰策马向前,“回京后俗务繁多,未及往孟府拜会,夫人和阿妱一向无恙?” “多谢殿下挂怀。”沈夫人笑了笑,侧身一让,沈妱便也同徐琰行礼问候。 徐琰便道:“先前沈先生曾说,阿妱一直想去神御阁看看,今日倒是凑巧,我待会就去那里,阿妱要不要一起过去?”见沈夫人面带犹疑之色,便补充道:“那边也在为征书整理书籍,阿妱过去学一学,兴许能有用。” 他祭出征书这个旗号来,沈夫人倒是不好拒绝了,回头一瞧沈妱,就见她眼含期待,“真的能让我进去么?” 神御阁那可是皇家藏书,里面的都是宝贝,其分类方法也十分特别,不是寻常的经史子集四部,而是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则、晨宿列张、寒来暑往”二十字划分,分别对应经史、文集、子书、佛书、旧志、新志等二十个类目,在藏书界里是极少见的。 沈妱久居庐陵,对京城中浩如烟海的藏书垂涎已久,如今听说有此机会,即便知道徐琰的动机未必有这么单纯,也还是跃跃欲试。 她如此态度,沈夫人倒不舍得阻止了,便道:“既是如此,就劳烦王爷了。”继而转头向沈妱道:“我同你姨妈一起回去,你便乘这辆车跟殿下同去,皇家藏书之地,不可唐突,知道了么?” 沈妱喜形于色,保证道:“女儿绝不敢惹事!” 分派定了,沈夫人便下了车马,转而去与蒋姨妈和蒋蓁同乘,两下里辞别过了,巷中只剩下徐琰一行和沈妱的车马。徐琰策马到了沈妱的车帘之畔,问道:“要不先跟我去王府一趟,咱们再去神御阁?” 这个人!沈妱无语。 ☆、第78章 若是搁在以前,沈妱或许还真就不做多想,傻傻的跟着徐琰去了。 可如今两下里都议论起了婚事,她偏在这时候无缘无故的跟着去端王府,那是怎么个说法? 她于是绽开笑意,“时候也不早了,既然已经劳烦了殿下,我就厚着脸皮再劳烦一回。殿下这就打马回身,咱们先去神御阁如何?” 徐琰哈哈一笑,便也拨转马头,与她同行。 巷中人影空旷,只有马蹄得得辘辘的马车声音,沈妱坐在车厢内,想着神御阁里的宝贝,心里隐约有些激动。忽然间侧面的小帘子被挑起,徐琰的手伸进里面来,手里是个半尺见方的食盒。 她诧异的接过来,掀开小盖子,便见里面分作八格,分别放着小巧玲珑的酥皮珍珠糕、蟹黄酥、银丝卷、鸡蛋虾卷等零嘴,拈起小小的一块放进嘴里,滋味格外美好。 沈妱忍不住卷起侧帘,好奇问道:“殿下寻常也买这些零嘴打发时间呀?” “给你买的。”徐琰侧头瞧着她,见她疑惑,便解释道:“你们进徐国公府的时候,正巧被我看见了。” 所以……他是有意在这街上相遇,状作“邂逅”? 沈妱有些发窘,他预先买了这些糕点,显然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送给她。所以刚才的路遇确实是有意为之,所谓的恰好去神御阁也应是预先想好的借口,那么,他这是在……守株待兔? 脸上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发热,自打上京后她与徐琰就会面甚少,上回有孟老夫人人在,那片刻会面也只是隔靴搔痒,徐琰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虽说两人还未成婚,她一个女孩儿家就该乖乖呆在府里,尽量少跟徐琰碰见。但是既然心底里已经有意于彼此,初尝恋爱滋味的两人又哪里真的能做到严守规矩,避而不见? 一日不见,相思便能深上一分,如今这样邂逅同行,哪怕只是静坐着不说话,那也是叫人心中欢喜的。 沈妱忍不住勾起唇角,那糕点落入嘴里,仿佛噙着蜜糖。 神御阁坐落在皇城脚下,五层的台基之上,覆着明黄琉璃的重楼高阁威严耸立,两侧的汉白玉栏杆还未经多少风雨侵蚀,崭新光洁。 这是前两年才修建起来的藏书楼。原本里面的藏书都收在皇宫中的文华阁中,后来文华阁附近的宫室遭了火,波及到文华阁中,要不是火救得及时,险些就烧掉阁中的典籍宝册。 惠平帝心中也是后怕,便命人新建了这座神御阁,把藏书尽数搬了过来。 门口的侍卫认得徐琰,自然是不敢阻拦,连忙行礼放行。沿甬道两侧是两排衙署,里面自然是分配到神御阁中的官员,一则负责阁中书籍的日常整理保护,再则也是做些萃编等事,如今正逢《四库大典》征书,能做的就更多了。 徐琰带着沈妱走近里面去,沈妱虽然穿得素净,但气质容貌使然,叫人误以为是端王带着哪位少露面的郡主或者县主来了,便忙迎入其中。 进得其中,徐琰也不叫人陪着,只说自己随便逛逛挑书,叫他们自便。 皇家藏书允许皇亲们借阅,司事不敢有异议,便乖乖退了出去。 偌大的书阁里只剩下两个人,徐琰这才卸去刚才那副沉肃的模样,往门板上一靠,双手抱在胸前,道:“阿妱,怎么样?” 沈妱此时满心里只有惊叹。 她也算是见过不少藏书楼了,恢弘的、精巧的、秀致的、玲珑的,在庐陵城灵秀的山水里,各式各样的书楼都自有其风格,像董家的小远山房里藏书二十万卷,密密麻麻的书架林立,也曾叫沈妱惊叹。 然而到了这神御阁中,即便里面的藏书兴许只有七八千册,比不上庐陵动辄上万的数量,然而皇室富贵、天家气象,同样都是藏书的阁楼,这里的书简直都是金装玉裹,摆在那高有数丈的书阁里,让人油然生出崇敬。 兴许是被那场大火吓怕了,惠平帝命人修建这座神御阁时,最要紧的就是防火。也因此,这里一改往常的木质楼阁结构,整个大殿都是用砖石垒砌而成,哪怕那窗户,也都是用汉白玉做成的,不见半点木材,整个就像一座石室。 不过藏书用的书架自然是不能再用石头的,一应书架都是用樟木制成,外头包了铜皮,上面鎏金雕龙,谓之“金匮”。 单单这高阔的空间、满目华彩的书架就已让沈妱惊叹,她走进书架之间,瞧着那整齐的二十色牙签,上头一应的端庄小楷,整洁贵气,不愧是天家书楼。 后头徐琰没听见她回答,只好跟上来,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也满目无敌的打量两侧的书柜。 “这里面的书都是皇家珍藏的吧?”沈妱循着牙签上的书名,翻出一本画集,集子略显破旧,但作画的人却是皇家画院里的巨匠,民间是几乎找不到这集子的。 她啧啧称叹,这里面的珍贵书籍自然值得人慢慢翻看,她最好奇的却是这二十字的分类方法。 粗粗看了一圈,心里大致也有了数。说是二十类,其实也没超出经史子集四类的框架,只是将一些分支类目单独提了出来,正好符合这书楼里的书籍分布。 她看得心满意足,见着徐琰时,满脸都是笑意,“这回可真是大饱眼福,多谢殿下了。” 徐琰更懂得投其所好,“既然喜欢,等你以后嫁到京城来了,我带你将皇家所有的书楼逛一遍,如何?” ……虽然后一句真的很美好,但是端王殿下,能不能不要把第一句说得那么直白啊。戏言突如其来,沈妱毫无防备,她低低的哼了一声,目光移开,躲避他的直视。 奈何徐琰逗她已经上瘾了,见到这副羞恼的模样,愈发觉得不舍,便踱步到她的面前,躬身凑近,“礼部都已经安排下去了,皇兄和太妃亲口答应的,阿妱,你还想拒婚不成?” 沈妱仰起脸来,咬牙道“为什么不能拒婚?我要是留在庐陵,有爹娘疼爱着,天天高枕无忧,想横行霸道都行。嫁进了王府,哼……” “嫁进王府也可以横行霸道。”徐琰说得一本正经,“我并没打算娶什么侧妃滕妾,府里就你一个女主人,你不横行霸道,还让谁去横行霸道?” 这话里宠溺的意思简直要满得溢出来,沈妱即便刚才故意绷着脸,这时候也忍不住展颜微笑,低下头绞弄着衣带,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徐琰真是爱极了这副模样,这书阁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昏昧的光线下,心里愈发柔软缱绻,恨不得立时将娇美的姑娘拥进怀中,听她软语娇笑。 理智叫他自制,脚步却还是忍不住向前,与她并肩靠在书架上,“阿妱,礼部的人应该快要道庐陵了。这个年节一过,明年四月里,我就迎娶你进京城。” “这么快?”沈妱觉得诧异。 “嗯,婚礼之前,我会送你一份大礼。”徐琰觑着她,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波光流动,陡然焕发光彩。 “什么大礼?”沈妱更多的是探问。寻常的珠宝饰物,那在徐琰来说,根本就算不上大礼。他这样说,难道是关于哥哥的事情? 徐琰却没说破,只是含笑不语。两个人静静的站了会儿,都没有说话,仿佛时光陡然安静停顿,只有外头的日光透过汉白玉镂窗的空隙洒进来,在窗边投下一丛光亮,与此处的昏昧截然不同。 沈妱忍不住走近那一团亮光里,喃喃道:“哥哥已经失踪了八年,他如果能回来,爹爹必然会很高兴的。”她蓦然转头看着徐琰,眼中有亮光流过,“殿下是不是也跟爹爹说了我兄长的事情?” “猜出来了?”徐琰站在那里没动,看着那罗裙儿锦衣衬在阳光之下,投在心间,成了最华丽的一抹亮影。 “如果不是殿下露了口风,爹爹怎么会那样坚定的答应?沈家的家业毕竟不能荒废,他们陡然之间转了叫我招婿的念头,必然是知道了什么。”她菀然一笑,透着狡黠,“殿下可真是会揣摩心思。” 徐琰坦然笑着,走近她的身前,问道:“阿妱,认真告诉我,你愿意嫁给我的吧?” 沈妱仰头瞧着他,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忐忑。再怎么贵为亲王,再怎么端肃威仪,碰见战事政务,总能处理的头头是道,但是碰见一个“情”字,却总难逃脱心头的迷障,难抵暧昧里的惶惑。 哪怕知道沈妱其实也有意于他,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可沈妱偏偏不如他所愿,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脸上流连片刻,有些几乎陷入其中的迷惘沉沦,却忽然狡黠一笑,偏过头去,道:“哼,殿下虽然号称战神,却也有个名字叫凶神。这样凶名在外,人人惧怕,才没人想嫁给你呢。” 唇角却是不自觉的翘起,勾起曼妙的弧度。 这样的口是心非太过明显,明显得轻易激起了徐琰心头的波澜。两人靠得实在太近,他心中有些沉迷,被满满的欣喜包裹着,忍不住捧住她的脸颊,在她额间轻轻一啄,低声道:“那你还敢拒婚么?不怕我率兵前来,强抢你做王妃?” 抬起眼睑便是他的喉结,那样明显的特征叫人心头乱撞,沈妱垂眸,眼前便是他宽阔的胸膛。脸上忽然发起烧来,心头鹿撞一般,沈妱羞红了脸,侧身退开半步,就想落荒而逃。 ☆、第79章 徐琰哪里肯放,猿臂一伸,便将沈妱带进了怀里。 他倒不是真的想要做什么,只是这些天里一直思念,此时便不舍得就此分开。出了这神御阁的门,她还是客居孟府的待嫁姑娘,他也是尚未娶亲的端王。京城不像庐陵那样能随性而为,他不舍得让她受非议,就只能尽力的循规守矩。 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他低声叹道:“真希望明天就是四月,能娶你进门。” ——那时她便是他的妻子,要怎样疼爱温柔、缱绻厮磨,关起门来便无人敢打搅。 沈妱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徐琰揽住她的腰,俯身轻吻,双唇相触的时候,沈妱仿佛听到了微尘跌落的声音。 两个人出了神御阁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徐琰便将沈妱送到孟家府门跟前,眼瞧着她进了府,这才拨马离去。 进了腊月,各处就要筹备着过年,街巷之间日益忙碌热闹了起来。 一年将尽,朝廷中的各处衙署也都忙得不亦乐乎,整理这一年来的卷宗,将许多未尽的事情收个尾巴,尤其因为今年有个大规模的征书,更是多了许多事务。 腊月初六那日,在这样满满的忙碌氛围之内,忽然传出了一道晴天霹雳—— 内阁首府江洵被惠平帝急召入宫,两人独自在殿内问答了小半个时辰,而后江阁老便被锒铛下狱。 随即便有文书颁布,历数江洵十条罪状,甚至还未经会审,便将他押入狱中。 江阁老在朝堂沉浮数十年,这些年又在内阁任职,再怎么有清正刚直之名,也总有不到之处,没少受朝臣们的弹劾。惠平帝真想挑他的罪状,那简直是轻而易举之事—— 上百封弹劾的奏章摆在那里,随便挑几个便能做罪名。从受贿贪污、纵容家奴行凶、着力提拔门生有结党营私之嫌疑,到他推行的政令有失,再到日常生活不检点,某年某日上朝时面色不济、衣冠有污,是藐视朝堂、不敬圣上等等,那些御史们平素积累下来的东西加起来,足够凑个十恶不赦的罪名了。 这些罪名当然只是文书上写出来的,至于惠平帝发落他的真正原因,却少有人知晓。 这件事仿佛是在平静的湖泊中忽然投了一块巨石,登时激起千层浪花。 有人趁机踩踏,恨不得给江洵安上百十条罪名,叫皇帝即刻将他问斩;也有人上疏辩解,历陈江阁老这些年的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祈求皇帝从宽处置。更有人瞅准了这个时机构陷,想借着江阁老的罪名,往素日里不和的人身上泼些脏水。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徐琰这里自然是得到消息了。 当日在庐陵时,江阁老托卫嵘带来的那些话犹在耳畔,徐琰并不敢轻举妄动。坐在府中细想了一回,他便叫人备马,即刻入宫见驾去了。 徐琰倒不是想为江阁老开解,只是他虽然善能探查敌军情报,却从没在皇宫里头动过手脚,因此虽然知道了江阁老被处置的消息,却不知他被处置的真实原因。 惠平帝如今就在雍和殿中,香炉中的香气比之以前更甚,他这回倒没有批折子,只是靠在屏风后头的榻上,阖眼听旁边的道士讲经。 听见徐琰求见,惠平帝睁开了眼,挥手叫那道士退入后殿,而后叫人通传。 徐琰入得殿中,并没有迂回,问安罢了便问道:“听说皇兄处置了江阁老,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惠平帝依旧靠在榻上,脸上现出疲态,“你也是来为他说情的么?” “这倒不是。”徐琰语气平淡,“皇兄既然下了这命令,自然有皇兄的道理。臣弟只是想,皇兄与江阁老毕竟有授业之情,如今处置了他,皇兄这里恐怕也是惋惜,就进来瞧瞧。” 惠平帝叹了口气。 首辅入狱可不是小事,从江阁老入狱到如今,求见的大臣们来了一波又一波,甚至有些宫妃们都按捺不住,想要进来掺一脚。那些人的心思千回百转,吵得他头疼,倒是徐琰这样单刀直入,反而叫人畅快些。 他到底是觉得这个弟弟贴心,叹道:“要不是他罪不可赦,我又怎会下此命令。“ “江阁老他……” “他与边将勾结,居心不正。”惠平帝坐起身来,指了指案头的书,“你瞧这个。” 徐琰上前两步,目光扫过那案上的书籍,登时一惊。 通玄经?这世上当真有这样一本书?或者,只是用来欺瞒惠平帝的赝品? 徐琰腹中满是疑惑,继而就是震惊,就听惠平帝叹道:“这是从他家里找出来的,藏在秘阁之中,朕曾命他搜访此书,他却是瞒而不报。” 徐琰的目光还是落在那本通玄经上,心里有些摸不准惠平帝的意思。 诚然,惠平帝是有些袒露真实原因的意思。内阁重臣与边将勾结,这是惠平帝最忌讳的事情,寻找《通玄经》寻求轮回之道,这事惠平帝最热衷的事情。江阁老在这两件事情上都逆着惠平帝的意思行事,能不叫他生怒? 可惠平帝说得太直接、太轻松,叫徐琰忍不住的狐疑。 单单只是这两条原因吗?江阁老与边将勾结的事情,惠平帝又是怎么断定下来的?可他还不能探问得更深——除了五麟教的事情之外,徐琰跟江阁老的交情实在太少,这也未尝没有避嫌的意思。 皇兄这个时候正在风口浪尖上,任何一点举止不当都可能引起他的猜忌,若是有人已经借此挖了陷阱,岂不是万劫不复?他刚才那些话里面,会不会有试探的意思? 徐琰沉默了片刻,终究决定听从江阁老的叮嘱,不去参与其中。 只是心底里到底不放心,问道:“朝堂重臣与边将勾结,那可不是小事,皇兄打算严惩江阁老么?” 惠平帝忽然笑了笑,不置是否。 徐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些许。看来皇上毕竟还眷顾着这位老臣,毕竟还没有完全相信旁人的说辞。也许皇兄也是心存疑惑,怀疑是有人故意构陷吧,不过他的心思,有几个人能真的猜透呢? 这件事就轻飘飘的揭了过去,徐琰瞧着惠平帝苦闷,便邀他下棋。 兄弟两个对战了好几局,各有输赢,不过惠平帝的脸色总算是好了许多,不像最初那样满脸苦闷疲倦了。 出了雍和殿,徐琰抬头瞧着已经暮色四合的宫城,心里有一种久违的怅然。 回头瞧一眼门口的彩绘金饰,看着那重门紧闭,守卫森严,多少有些感叹—— 再浓厚的手足之情,到底抵不过权位的侵蚀,再深厚的授业情分,也抵不住旁人的言语构陷。哪怕看惠平帝如今的状态,对这帝位已经没了当初的执迷,这权位的力量,也还是叫人敬惧。 回到端王府中,徐琰便下令闭门谢客。那些想借他的手营救或者踩踏江阁老的人,他都一概不见,只是关门做闲散的王爷,和过去的数年一样,置身事外不予理会,只等待惠平帝的旨意。 朝堂之上却是闹得不可开交,外面一道道的文书递来,雪片般堆在案头——蒋文英被贬、陆机被贬、黄文山被贬……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江阁老有关联,如今接连被贬,让不少人都觉得,江阁老这回是彻底倒台了。于是御史们受人指使,蜂拥而上,弹劾的奏折雪片一样飞到了御案上头。 惠平帝倒是勤恳,将那些奏折一一看了,却又没说什么。 然而宫城之外,却早已炸开了锅。 蒋姨妈初闻此讯,便如遭晴天霹雳。这些年蒋文英仕途顺畅,虽然偶有小小的波折,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恩师转瞬间由当朝首辅成为阶下囚,他由二品大员直接出为五品同知,也许过不了几天,还能往外再贬上两次。 以前有孟老太爷在,还能帮她拿个主意,可如今孟老太爷坟头的泪还未干……她一时间没了主意,到了孟老夫人跟前的时候简直成了泪人儿。 好在孟应阙和孟应时都是官场中的人,他们刚刚因为孟老太爷的去世丁忧在家,这时节里虽然不能参与草堂之事,却也能打听其中风向。 孟应时当下便跟孟老夫人和蒋姨妈商议,将近来得到的消息一分析,倒也能勉强安慰住蒋姨妈。 若是搁在别处,与边将勾结的罪名已足够要了一个人的脑袋,可如今江阁老只是关押在狱,尚未有定论,蒋文英等人虽然被贬,却也没到那蛮荒之地,想必惠平帝那里,并没有要置于死地的想法。 宦海沉浮,谁还没有栽跟头的时候呢?这一场倒霉算是飞来横祸,只要挺过去了,蒋文英正值盛年,何愁没有翻身之日? 蒋姨妈毕竟是妇道人家,听了孟应时这一番话,倒也收了惊慌,只是心里终究忐忑,放心不下。 在这般翻覆紧张的氛围里,腊月初十转眼即至。 ☆、第80章 这一趟回去可没有端王殿下顺道护送了,众人一商议,便决定由孟应阙护送沈妱母女二人回庐陵。 因蒋文英的贬谪之令下得快,叫他接到文书后即刻去赴任,他那里一走,蒋家难免会是一团乱麻,蒋姨妈托孟应阙亲自过去,也是有请他照拂蒋家诸般事宜的意思。蒋如昀和蒋如晦兄弟俩原本都在国子监中读书,蒋姨妈计较了一阵,便决定让兄弟俩趁着年底回庐陵,也算是能主持府中大局。 初十这一日的天气倒还算晴朗,一行几辆车马出了城,在短亭暂留。 孟老夫人舍不得爱女,一直将沈妱母女送到城外,还是依依不舍的。沈妱母女下了车与老夫人话别,各自流连。 而在短亭十几丈外的一座小木屋里,秦愈临窗而立,目光落在沈妱身上一错不错。他没有徐琰那样夜闯香闺的胆魄,也不好明目张胆的送个拜帖去跟沈妱道别,想了一想,沈妱母女终归要回庐陵过年,出了孟家的深宅大院,他远远的看上一眼,还是有机会的。 于是在城内外瞧瞧逗留盘桓多日,终于等到了驶离孟家的马车。 远远的看着,沈妱跟离开前的变化并不太大,那一颦一笑早已经印刻在心间,相处了五六年,彼此的性情举止都早已熟悉,过多久都难以忘记。秦愈还没听到端王将迎娶沈妱的风声,此时远远看着,满心里全是遗憾。 也不知道谁会有那样的幸运,抱得沈妱归,从此恩爱缱绻,两情不渝? 她这样娇美灵动的姑娘,适宜嫁进像沈家那样和美温馨的家里,继续无忧无虑,岁月静好。而秦家……想到秦府中乱七八糟的事情,秦愈便觉得心烦。这样的环境,又岂是她能接受的呢? 幼时曾为秦府而骄傲,如今才觉为其所累。 他只想逃离,重造一片天地。 - 沈妱母女二人回到庐陵的时候已经快腊月二十了。 布政使大人出了岔子,整个武川官场都不□□稳,但这不会妨碍小老百姓的日子。年关将近,庐陵城里也比平时热闹了许多,各家各户预备着过年的物事,有钱人家讲究多,这个时候便各处命人打造金银器皿、添置首饰衣裳、制作精巧灯笼,各家店铺里生意火红,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蒋府之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蒋文英接到文书后就匆匆忙忙的赴任去了,因为蒋姨妈不在家,府里的事情就都落在了那位何姨娘和蒋如昀之妻卫氏的头上。 何姨娘是个和善软弱的人,卫氏也才进家门每两年,先前有蒋文英在外坐镇,她俩还能降事情管得有条不紊,这回蒋文英一走,各种事情又杂又多,两人便是力不从心了。 蒋如昀兄弟俩和孟应阙一来,那便是救星亲至,叫两人顿时松了口气,府里那股子惨淡的愁云也总算是淡薄了许多。 沈妱母女往蒋家走了一遭后,就连忙回沈府了。 沈平那里可谓亦喜亦忧,所喜的是这两天礼部着人来商量端王大婚的事情,那礼数做的十足,虽说是礼部在具体执行,许多事情却是徐琰亲自定下的,看在沈平眼中,自然觉得徐琰对沈妱上心,叫人欢喜。 所忧者,蒋文英陡然遭此贬谪,朝堂之上风谲云诡,蒋家前途未卜,能不叫人忧愁? 然而再怎么担忧,日子还是要慢慢儿过的。 因为沈夫人尚未回来,府里虽然准备了些过年的物事,到底还不够齐全。因蒋文英年节里会回庐陵来过年,蒋家那头自然也不能简薄了,沈夫人要照顾着两边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 沈妱这里倒是轻松了许多。 临近年底,征书的事情也要告一段落,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书院里已经将事情做的差不多了,也没给她留什么要做的。沈妱借便瞧了瞧最后征上来的书籍名录,翻一翻以前从未见过的书籍,倒是悠闲。 只是孤身坐在静照阁的小屋里,有时候难免出神。 想起那次雷雨天的煮茶对坐,想起他凑近了低声说“嫁给我”,想起那个慌乱而短促的亲吻……沈妱趴在窗户边上,瞧着隔壁院子里一树绽放的梅花,忽然有些想念徐琰。 只有四个月了,沈妱掰着手指头,四个月之后她便成了他的妻子,会与他朝夕相对,同榻而眠,或许会有不愉快,但更多的,应当是闺房之趣吧? 那是一种陌生的生活,叫人忐忑,也叫人期待。 眼前浮现那人英挺的面容,矫健的身姿,沈妱手指落在窗台,无意识的摹画。 远在京城的徐琰忽然打了个喷嚏,瞧着面前那堆叠如山的文书,揉了揉鼻子。 往外一瞧,天色愈发阴沉了。今年京城的天气像是格外寒冷,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场雪,前一天还是日头朗照,后一日就是寒风肆虐,哪怕是徐琰这样身子强健的人,也还是觉得走在路上有些瑟然。 他如今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旖旎心思,想着近来事情紧要,万万不能受寒,便叫人熬了一碗姜汤过来喝。 召他入宫的小太监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徐琰将手中的文书再扫了一眼,而后精心收起,取了那件惯常用的黑色织金绣暗纹的大氅,出门叫人牵了玉狮子,后面的马车里载上寻了许多天的老道士,冒着寒风入宫。 临近年底,宫城里也添了热闹的气息。因除夕之夜惠平帝会登楼与民同乐,这会儿宫门附近正在搭建一座灯楼,工部的几个人在那儿亲自监工,见了徐琰时便忙行礼。 沈妱的舅舅孟应时虽然丁忧在家,因往年灯楼都是他亲自操心,这会儿工部便特意请了他过来,在旁指点。 徐琰见着他,猛然就想起了沈妱,回头问顾安,“叫你去找的东西都找到了?” 顾安懵了一下,徐琰吩咐他去找的东西不少,到底说的是什么呢?瞧见徐琰的余光落在孟应时身上,陡然反应过来,答道:“昨天派人去玉器师傅那里看了,已经雕琢好了,今晚就能送来。” 徐琰甚为满意,“雕工如何?” “玉是极品的好玉,老师傅的雕工也没得说,做出来活灵活现,神采焕然。” 徐琰便点了点头。活灵活现的玉狐狸,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呢? 入了宫门,便依旧往雍和殿去了。自打江阁老入狱,惠平帝不知是为躲避朝臣求见,还是为了安心梳理思绪,没事的时候总是呆在雍和殿里,除了亲近的几个人,外人一概不见。 徐琰走入殿中,扑鼻而来的依旧是熟悉的沉香气息,长垂的帐幔之后,惠平帝负手站在三清像前,似在出神。 听见徐琰问安的声音,惠平帝转过身来,眼神有些空茫,“人都找到了?” “已经找到了,就在殿外侯旨。” 惠平帝便转身吩咐小太监,宣他进来。 殿门推开,进来的是一位五十余岁的道士,鹤氅在身,银发童颜,臂间拂尘长垂,身姿飘然,倒真真是有仙风道骨的。惠平帝乍见之下不由目光一亮,转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蓝道士,道:“这位就是你说的许真人?” 蓝道士是惠平帝的亲信,这些年谈经说法,深得器重。 惠平帝寻得那本《通玄经》后,便叫蓝道士依样建造,蓝道士研究了几天,最终却是摇头惋惜,说他本事有限,看不懂这其中机关,而后便推荐了自家云游在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弟许真人。 此时惠平帝见问,蓝道士忙应了声“是”,上前作礼道:“师弟别来无恙。” 许真人道士面色淡薄,还了一礼,问道:“听闻圣上手中有一本通玄经,此事当真?” “就是这本,老神仙请看。”惠平帝倒是客气。 许真人也不推诿,就势站在案边,将那本《通玄经》翻看了半天,最后随手掩卷,抬眸道:“圣上是在哄我?这本书分明不是真正的《通玄经》!” 惠平帝面色诧然。 这些年他崇信道教,闲暇时研习道家典籍,对道家通玄之理多少也有了解。当初拿到这本《通玄经》,惠平帝欣喜之余也曾有过疑问,然而认真翻看其中的内容,于理相合,便认作是真迹。可如今许真人却说,这书并非真迹? 毕竟是坐拥四海的帝王,纵然对道士多有礼遇,许真人这样直白的话语也会叫他不悦。 惠平帝踱步到案后坐下,居高临下的姿势俯视着许真人,“老神仙莫不是在说笑?” “老道不敢妄言。”许真人面不更色,拂尘微动,道袍轻摆,缓步上前时比蓝道士更多几分仙姿道骨。他将那本《通玄经》摊开,说道:“典籍里确实记载有《通玄经》这本书,圣上可知他是何人所著,成书于何时?” 惠平帝被问得一怔,便看向蓝道士。 ☆、第81章 许真人却不曾多理会蓝道士,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通玄经》成书于六百多年前,是我祖师清虚子写就,其中记载秘法,洞悉生死轮回的奥秘。 圣上的这本书粗看过去,确实与记载一致,至于这九层高台的筑法,大致也与道法相合。贫道请问圣上,可曾看过我祖师的其他著述?” “看过《嘉言录》、《南斗经》。”惠平帝目含审视。 他最初在记载中看到《通玄经》时欣喜若狂,当即与蓝道士商议,后来听蓝道士说此书是他道宗中祖师清虚子写就,当即对这位清虚子奉若神明,便将他平生著述搜罗过来,认真研读。 在找到《通玄经》之前,惠平帝曾想过从这两本著述里窥探天机,因此细细揣摩,读得熟透。 许真人点头称许,“既然圣上读过《嘉言》《南斗》,想必也清楚我祖师秉持的道法了?”见惠平帝面色微变,他便踏前一步,“以圣上看来,这书中的内容,可能出自我祖师之手吗?” 这句话笃定而自信,几乎是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御案之后,惠平帝的手猛然有些发抖。 他能在诸皇子中脱颖而出,坐拥天下,自然不是庸碌之人。当初读《嘉言》《南斗》时也深赞清虚子的智慧,对他的思想体系自然有了解,所以在拿到这本《通玄经》时,也曾有过疑惑—— 按理说,《通玄经》著在清虚子晚年飞升的时候,相比于早起的两本书,其对道法的揣摩修为应当更加熟透,且他那些年未经大波折,思想应与先前的两本书一脉相承,融会贯通才对。何以这本书中反而降了层次,许多地方与之前的著述大相径庭,甚至许多地方显得混乱,颇有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思呢? 然而惠平帝多年来苦心孤诣,对这本书梦寐以求,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好不容易见到这本《通玄经》,哪怕心中稍有疑惑,又怎会轻易放弃? 到了他这个地步,哪怕明知这本书是假的,在别人拿出确凿证据之前,恐怕也要自欺欺人了。 如今经许真人一番话语道明答案,惠平帝顿觉如有冷水当头淋下,叫他在温暖如春的殿中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可他还是不死心,几乎是有些垂死挣扎的,指着那泛黄脆弱的纸页,“这本书……” 许真人不像蓝道士那种迂回婉转的性子,他对权势地位无欲无求,这位皇帝在他眼中其实与常人没有太大的不同,自然不会有奉承的念头,有话也是直白说明的。他将那书随意翻了几页,“宫中藏有古画旧卷无数,圣上觉得那些可都是真迹?” 惠平帝的脸色渐渐透出了苍白。 他如何能不知道,有些人的做旧造假之术已臻化境,寻来古旧的纸张,仿制一本数百年的书籍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为了投先帝所好,还专门找了这样的能人,暗地里仿造了一副名画,以假乱真。 仿造之法虽然隐秘,却自成门派,真心寻访时并不难。焉知这本书不是有人故意仿造,再寻个稍有修为的人编造内容,意图鱼目混珠? 哪怕不是新近做旧的赝品,这几百年里,难道就没有人打着《通玄经》的名头,造假坑人吗? 眼前这本《通玄经》虽然看着像真迹,但是观其内容,跟《嘉言》、《南斗》的境界相差太多,未尝不是有人假作其书,拿来蒙骗世人。 他满心期待的让人寻来许真人,谁知道等来的却是这样荒唐的答案? 惠平帝的目光落在徐琰身上,心中无数的念头掠过。 若这个许真人是由徐琰开口推荐来的,惠平帝或许还会怀疑此人的道行修为,怀疑是他受了徐琰的指使,要说此书是伪造,进而为江洵开脱。 可许真人是蓝道士亲自推荐的人,这些年惠平帝宠信蓝道士,徐琰向来都看不顺眼,哪怕在宫里碰面上百次,两个人却是连半句话都没说过。 外面的事情惠平帝或许无法透彻了解,但是这宫闱之中,哪些人相互勾连,惠平帝心中其实有数。要说蓝道士与徐琰勾结,平白的说这本书是假造,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目光落在那本古旧的书上,惠平帝心中竟涌起挣扎。 许真人即便是蓝道士亲自推荐,但他的话又不是至臻圣言,也不是非要相信的吧? 可是,能够自欺一次,如何能够自欺第二次? 越是咀嚼许真人的那番话,越是深究这本书的内容,惠平帝便越是觉得此书是仿造而非真迹。先前的怀疑一步步放大,如今竟到了确信的境地——许真人的出现,不过是推了他一把,让惠平帝不得不认清这本书是仿造的事实。 然而惠平帝仍旧不愿意相信。 祈盼了无数个日夜,查访了无数个日夜,这本书几乎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单凭旁人一句话就掐灭这微渺的希望,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艰难。 静静的坐了许久,惠平帝终是将那本书递到了蓝道士手中,“就按此修建吧。”——纵然未必成真,可至少还有希望啊,总胜过漫无希望的等待,不是吗? 殿堂之下,徐琰脸上掠过深深的失望之色。 哪怕早已知道皇兄对道家的痴迷,早已知道他对生死轮回的执着,如今眼睁睁的看着他这样自欺欺人、沉溺而不可自拔,也还是掩不住的失望透彻。 另一旁蓝道士捧了书,引着许真人退到内殿中去了。兄弟两个人一坐一立,各自沉默无言。 许久,惠平帝才站起身来,“五麟教的事情如何了?” “臣弟打算明日启程,还望皇兄降旨。”徐琰躬身。 “我会拟旨,那边的兵将任你调遣。”惠平帝似乎有些犹豫,手指在一摞文书跟前逡巡了半天,终是从案头取出一本奏折递给徐琰,“你瞧瞧这个,剿灭五麟教后,细察这些事情是否属实。” 小太监将奏章交到徐琰手中,徐琰细看一遍,面色大变—— 江阁老入狱后,徐琰虽然没敢深探其中明细,却也猜测过这件事是出自谁的手笔。最叫他怀疑的是魏王,因魏王和江阁老素来不睦,先前有过诬陷沈平“私藏禁.书”,想以此诱秦雄入局,继而波及江阁老的例子。这回江阁老一入狱,魏王麾下的御史们便蜂拥而上,要说魏王没有参与这件事情,那是不可能的。 徐琰也叫人打探过,魏王那里确实是动了手,呈上了许多江阁老与魏猛勾结的信件,而且其中还有秦雄的参与。 徐琰对此也不觉得惊骇,让魏王与江阁老相斗,太子坐收渔利,那是秦雄惯用的手段。 可是他几乎猜遍了所有人,想过任何一个可能参与其中的人物,却绝对没有想到,压倒江阁老的那个人,竟然会是素来不问朝政的临江王! 手里是一封临江王三个月前的请安奏折,上面先是问候惠平帝的身体,然后是闲谈家常,说了些当地的风土人情。最后轻描淡写的说了些他在封地的事情,要命的就在这里,他说有一日去魏猛家里做客,两人相谈甚欢喝得大醉,看见一副字写得极好,就问是出自谁的手笔。 魏猛当时已经酩酊大醉,当即得意洋洋的说那是出自当朝首辅江阁老的手。他还神秘兮兮的说,不止这幅字,他家里还有许多江阁老的墨宝,颇有夸赞之意。 江洵的书法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其墨宝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临江王自然也很追捧,便在奏折中开玩笑,说若是下次圣上要赏他东西,不如就多赏几幅江洵的字吧。 这封奏折到底是什么意图,临江王、惠平帝和徐琰都是心知肚明。 若仅仅是魏王他们出手,惠平帝也许还会怀疑,可这位临江王多年来偏居一隅,向来都安分守时,半点都不问政事。这回他特意以这种方式道明此事,显然也是有提醒惠平帝的意思。 也许怀疑的种子在那时就种下了,后来魏王翻出此事,惠平帝自然会想起这封请安奏折。 徐琰很了解惠平帝的性子,身在局中的人开口,他还会斟酌考量,但一个局外人涉足其中,他便容易偏信。 难怪他那样迅速的便将江阁老投入狱中,原来这伏笔,早在三个月前就打下了。 手指摩挲着奏折封皮上的锦缎,徐琰心中在迅速的权衡。好半天,惠平帝才问道:“你怎么看?” “临江王久疏朝政,魏猛又是惠嫔娘娘的兄长,他若真的跟江洵有所勾结,恐怕未必会这样轻易的道出口。”徐琰语含怀疑,“不过兹事体大,不得不察,既然皇兄有命,臣弟奔赴五麟教时,会用心查访此事。” “嗯。”惠平帝点了点头,“不管事实如何,务必原样呈上。” 徐琰应命,退身离去。 走出永和殿之后,徐琰依旧抿唇不语,然而心底里到底宽松了许多,瞧着那阴云之下的明瓦飞檐,心里只觉得悲凉——如果没有揭发那本《通玄经》的真伪,皇兄是不是依旧更偏信魏王? 帝王之心原本难测,然而一旦他有了执迷,那便成了软肋,一戳即中。那也是有心人手中的利器,所向披靡。 是非黑白,相信或怀疑,都只皇帝在一念之间。 所幸的是,惠平帝终究没有沉迷太深,没有深信魏王。江阁老的性命暂且无忧,如今要等待的,就是五麟教的捷报和秦雄的真面目了。 ——一旦秦雄的真面目揭晓,许多事情随之大白,皇兄又怎会没有考量? 是夜收整行囊,清点人手,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徐琰便带着一行人出了京城,直往武川而去。 ☆、第82章 过了小年,年节的气氛日益浓烈,天气也渐渐有了暖意,正午的时候日头高照,暖融融的撒在庭院里,仿佛能窥见初春融和的天气。 腊月二十七的那天,朱筠家里送来了帖子,说是已经定下了亲事,要朱筠娶陆贞儿为妻。沈平是朱筠的恩师,师尊如父,因此朱家的帖子下得郑重其事,专程请沈家三人过去赴小宴,这喜事传来,多少也冲淡了沈家为蒋文英忧愁的氛围。 沈妱回到玲珑山馆的时候,已经有了朦胧的醉意。 她的酒量不算太好,平常把握着分寸,浅尝辄止。这回因为大家伙儿都高兴,席间难免多劝了几杯,沈夫人因为先前曾应诺朱家婚事,后来却不得不作罢的事情,心里多少歉疚,便叫沈妱一杯不落的喝了。 这酒醇香浓厚,虽然入口绵软,甚至带有几分回甘,但它的后劲儿却不小,虽不至于叫人头疼脑涨的,但是经马车摇晃、热气熏染,那酒意发作出来,便叫人飘飘然的。 石楠服侍着沈妱洗漱完了,一面帮她抹着护肤保养的香膏子,一面叫石榴去准备熏香。 沈妱有个毛病,旁人喝了酒后就会闹腾,但是一沾到床榻枕边,那便能呼呼大睡。她偏偏不,喝酒的时候越喝越安静,旁人醉了闹腾,她醉了便找个安静的地方坐着想心事,哪怕有人笑闹,她也很难跟着高兴闹腾起来。 等到她沾着了床榻,那胸腔里便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住,哪怕醉得天旋地转了,也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石楠怕沈妱失眠,便叫石榴点了安神的香熏着,等沈妱踏进卧室里的时候,便觉幽淡香气扑鼻,渐渐的心跳缓了许多。 放下软帐纱帘,外头的烛光微弱摇晃,沈妱睁着眼睛躺在榻间,目光落在那绣着海棠春光的帐子上,心思飘忽。 那软帐还是当初蒋姨妈送的,上头绣着海棠含苞,底下一丛迎春开到了最浓烈处,繁复浓密的花朵是拿金线织就,烛光下昏暗迷离,一丛丛一簇簇的仿佛蒙着云影,晦暗不明。 那种若隐若现的金绣,像极了……那人肩头的绣纹。 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徐琰,沈妱一时间有些发怔。以前她虽也曾不时的想到徐琰,却总能适时的制止,只消一个坚定的念头,便能把他的身影赶到九霄云外去。 可自打从京城回来,她就像是陷进了一湾春水似的,想要逃离开,却不由自主的沉溺,脑海里的一切仿佛脱离了她的控制,不可自拔的想起那个人的身姿、音色,那样低沉暧昧的腔调,凑在耳边细说的时候,总叫人心跳骤急。 飘忽之中,沈妱有些懊恼,闭上眼睛,想要将那金绣隔绝开来。 安神香的效用极好,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便有睡意袭来。脑海中出现了许多断续的、光怪陆离的幻象,像是要入梦的意思,意识已变得模糊,分不清现实梦境。 忽然觉得身边有些不对劲,她昏昏然睁开眼睛,迷离晦暗的烛光里,她看见一道颀长的人影投在绣帐上,如同偶戏里鲜活的剪影。 沈妱觉得奇怪,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那影子动了动,继而床帐被掀起来,刚刚还在脑海中跳动的幻影忽然就化作了现实,端端正正的站在她的榻前。 “殿……下?”沈妱有些发懵,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喝得太多出现了幻想,还是尚且沉浸在梦里。 可眼前那人如此鲜活,他躬身近前,身上是寒夜的冷冽,温热的鼻息却扑在耳边,低沉入心,“阿妱脸蛋红扑扑的,是喝酒了?” 心跳似乎加快,沈妱眯着眼睛往旁一缩,伸出手去触摸眼前的幻影。 冰凉的肌肤和指尖相触,眼前的徐琰忽然绽出一个笑容,“在梦里呢,别摸了。” 额?沈妱一怔,看到他眼中促狭的笑意,神识似乎有些清明——他以为她会在梦里梦见他吗?呀呀呸,才不会! 睡意顿时消散了许多,沈妱绝没想到徐琰竟然夜探香闺到她的卧房里来了!她今日喝酒后身上发热,那寝衣的领口全然敞开,露出里面一带□□,如今徐琰近在咫尺,眼神游移着想要往下挪,沈妱连忙揪起了锦被,脸现怒色。 “别恼。”徐琰低声哄她,“实在忍不住了,想要见见你,放心,我马上就走。” 他的声音仿佛梦呓,亦如咒语,冲昏她的理智。 徐琰瞧着她这眼神迷离的模样,目光落在蕴着雾气的眸子,落在红润粉嫩的脸蛋,落在腻白柔嫩的耳垂,落在曲线曼妙的下颚,鼻端闻到隐隐约约的酒气,只觉心跳也骤然加快,有些按捺不住的,俯身吻在她的唇上。 是期盼了无数个日夜的柔软。 他深怕自己沉沦,蜻蜓点水般一吻,轻轻含住她的唇瓣,有些眷恋的回味。然而理智却还在,他知道身上还有重任,知道这是在她的香闺里,知道她不喜欢他这样的唐突。 徐琰强迫自己挪开,唇瓣在她的脸蛋摩挲,意犹未尽。 小姑娘却已经回过味来,眼神愈发迷离,手臂却已经伸出来,搡在他的胸口。 这是拒绝的意思,徐琰苦笑。 他只好投降,“我这就走,等我回来。”奔袭了数个日夜,因为要去留园中与卫嵘交割些事情,途径沈府的时候便忍不住闯了进来。上次他在雨天悄悄的溜到玲珑山馆之外,隔着窗户,几乎摸清了她屋里的布局,因此这回驾轻就熟,轻易走入了香闺。 将随身带着的锦缎包裹放在她榻边的小矮几上,徐琰俯身又是一吻,而后断然转身。 床帐倏忽合上,那道颀长的身影转瞬便消失不见,沈妱呆愣愣的躺在被窝里,手指摸了摸嘴唇,有些迷惑惘然。要不是那床帐犹自无风而动,她甚至要怀疑刚才那是一场旖旎而短促的幻梦。 可是在梦里,又怎会有他冷冽的气息,有他温热的唇瓣,有他低沉的声音? 屋里香气熏得不薄,炭盆暖烘烘的笼在榻边,熏得人头脑愈发飘飘然。 沈妱保持着摸唇瓣的姿势,没过一会儿,便又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醒来,毕竟是一场宿醉,沈妱的脑子里还是有些迷糊。 她今儿醒得格外早,外头石楠和石榴、石椒都还没有起身,整个玲珑山馆都静悄悄的,沈妱自己趿上绣鞋,想要去净室,尚且朦胧的睡眼无意识的打量着,忽然看到了一段陌生的锦缎,四四方方的,像是包裹着什么东西。 咦?沈妱心里觉得奇怪,随手拿过来,倒是沉甸甸的。 脑子里清醒了许多,她解开锦缎,里面是个檀木描金的盒子,掀开盒盖,里面竟是一只玉雕的狐狸! 这玉狐狸约有一尺之高,像极了她养在书院里的那只小白,屈着腿儿蜷着尾巴,倒像是依偎在人身畔的意思。它的身体皆是柔润的白色,唯有两只耳朵稍和蓬蓬的尾巴尖儿各有一片胭脂般的红色,晕染开旖旎的况味,增添活泼的趣致。 玉是上好的羊脂玉,触手柔滑,细腻温润,那几点红色仿佛点染了朱砂,是极罕见的颜色。 狐狸的雕工自不必说,神态生活,姿势悠然,活灵活现,细细把玩下去,叫沈妱爱不释手。 她又瞧向那描金盒子,这只从未见过的玉狐狸,怎么突然出现她的榻边? 蓦然想起了昨夜那个旖旎的梦,她怀抱着玉狐狸,猛然回过味来——这不会是徐琰昨晚留下的吧?那么,那个睡意朦胧中的亲吻,并非梦境? 这个恶习不改的徐琰!沈妱的脸不自觉的泛出了红色。 可是……徐琰不留在京城过年,这年根儿底下,怎么又来了庐陵呢? 沈妱在榻边坐了半天,趁着石楠和石榴还未起身,便将那玉狐狸抱到了书房之中,找了个屉子锁起来。外头天光渐渐亮了起来,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儿,便有冷冽的寒气扑入窗中。 忍不住又将那抽屉打开,就着锦盒将玉狐狸看了半晌,沈妱唇边不自觉的勾起了笑意。 石楠起身后习惯性的往沈妱床榻里过去伺候,谁知道床帐早已敞开,她有些诧异,在屋子里找了找,就见沈妱呆呆的坐在窗边的书桌上,正以手支颐,对着一方素笺发呆。 她身上的寝衣还未换去,只拿了一件披风裹在肩头,青丝还是披散着,显出悠闲慵懒姿态。 石楠看惯了这幅模样,倒不觉得怎样,只是害怕沈妱受凉,三两步就走了过来,道:“姑娘怎么没换衣裳就在窗边坐着了,后儿就是除夕,若是受凉了可怎么好?” “屋里炭盆暖和着呢。”沈妱转头冲她一笑,眼眸中似乎有潋滟的波光。 石楠愣了一愣,觉得自家姑娘这表情不太对,倒像是……做了什么美梦似的!她便扶着沈妱往卧室里去换衣裳,忍不住打趣了几句,沈妱只是抿唇微笑不语。 ☆、第83章 这一日府中自然是忙碌无比,上下各处都要打扫,屋里的器皿摆件虽然都是时常拂拭,此时免不得又都擦洗一遍。 玲珑山馆里的一众丫鬟都忙成了陀螺,独独沈妱清闲,将新送来的衣裳和首饰试过了,闲着无事,便往外头的书肆里面去。 经过刻书院落的时候,里头的雇工们都回家去过节,将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摆在屋子里。沈妱检视那些雕版、活字,到得印书的地方,将那半本新书拿在手里,不免觉得惊喜 ——那是她上回吩咐人去印制的《墨谱》,用了七八种色彩套印。 这事儿新鲜,以前没有人做过,等到选好底本,校勘完毕,再将雕版刻出来就已是十月初了。之后他们虽然试着印了几次,总是差强人意,这已是第九次重印了,虽未成形,效果却已叫人满意。 旁边高高的摞着一叠书籍,正是上次印的那些套印书,这东西自打进了书肆,一则是瞧着新鲜,再则是看着方便,倒受不少人追捧,连着印了好几拨。 晴日里院中疏旷,慢慢踱步到书肆当中,只有两三个伙计还坚守在那里,因为众人忙着置办年货,书肆也是门可罗雀。 沈妱闲闲转了一圈,正想回玲珑山馆的时候,忽然听见旁人有人惊喜呼道:“阿妱?”转头一瞧,竟然是董叔谨! “你怎么来了?”沈妱大感意外,喜形于色。 她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下旬,彼时书院里早已放了假,董叔谨又不曾参与征书的事情,因此沈妱去静照阁的那两回都没见着他。后来忙着准备过年的事情,几天时间转眼即过,自然也没跟董叔谨打过照面。 如今再逢,竟已是两月未见了。 董叔谨显然也很高兴,挑了个角落里的圈椅坐着,问她关于京城的风土人情和有趣故事。 沈妱那是去奔丧的,当时只顾着为外祖父伤心了,又没出门几趟,能知道多少呢?不过将沿途所见略说一说而已。 董叔谨明年要上京赶考,对京城满是期待,想象王气鼎盛的帝都,难免神往,又问道:“阿妱,你上京城里去,见到益之兄了么?” “我一直住在外祖父家,益之兄在国子监中读书,哪能见到他啊?”沈妱失笑,倒是关于秦霓的种种传闻落在了她耳中,只是那关乎姑娘家的八卦,沈妱也没必要跟董叔谨去说,便咽下了话头。 “嗐,益之兄最疼他那个妹妹了,要是知道她要去给人当妾室,不知道会不会气死呢。” 秦愈还能有几个妹妹,可不就是秦霏么?沈妱一愣,“秦霏她……” “我听小璇说的。”董叔谨有些感叹,“听说是秦大姑娘要另嫁入宁远侯府,这边便商议着,要把秦霏给齐阁老的儿子做妾。小璇说她上回见着秦霏,那姑娘两只眼睛都哭肿了,要是让益之兄看见,一准儿要心疼。” 这……蒋蓁嫁了宁远侯府、秦霓嫁了宁远侯府、秦霏嫁了齐家、薛凝进了京城的教坊,自己将来又会入端王府中,满庐陵城里相熟的姑娘本就没几个,这是扎堆儿的上京城去么? 沈妱对秦霏怀恨多年,听她要给人做妾,倒没有半点同情,只是好奇问道:“这消息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也就是前两天吧。小璇去珠市街上挑衣裳,见着秦霏的时候觉得不对劲,一打听才知道秦大人新近定下了秦霏的婚事。”董叔谨摇头晃脑,说得兴致盎然,“听说那模样可怜着呢,这马上就是年节了,你可千万别招惹她。狗急了还能跳墙,谁知道她会不会找人撒性子。” 沈妱失笑,“六月里就要上京赶考去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些!” “这不是怕你不明情况,吃了亏吗。”董叔谨抱怨。和秦愈、沈妱当了几年的同窗,去秦家的次数也不少,董叔谨又心细,自然知道沈妱和秦霏之间的龃龉。 沈妱好笑,“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 “那是自然!”董叔谨指着架上的一套诗集,理直气壮,“那是新出来的吧?送我一套。还有,初十的时候随园里有诗会,你可一定去啊!” 若是搁在以前,沈妱是一准儿要去的,可如今她都已经在谈婚论嫁了,不免有些犹豫,只是道:“到时候再说吧。” “咦,有热闹你居然不去瞧?”董叔谨打趣一般瞧着沈妱,低声道:“我瞧最近留园那边老有人往你府上去,我都听说了,是不是……” “你这本事,不去青衣卫专门打探消息,可真是屈才了!”沈妱没好气。 董叔谨倒是坦然,“可惜我不会武功,要不然,还真想去青衣卫里面。” ——青衣卫是隶属皇帝的仪仗队伍,不过其主要的职能还是在于打探消息、传递情报,三司之中若是碰上了什么疑难的案子,也可以请青衣卫协助,一准儿能挖出许多潜藏的隐情。这些人打探消息的本事简直出神入化,董叔谨虽然是个书生,却一直心向往之。 两个人再说笑几句,董叔谨便抱着书满意的回去了。 这里沈妱回到府里,难免跟沈夫人提起了秦霏的事情。 沈夫人晓得京城中的那些传闻,听了此言,只是冷笑,“秦雄可真是舍得,虽说是庶出,那也是自己的亲闺女,就这么拱手送做了妾室!” 正好沈平就在旁边,便也随口道:“秦雄也不知道是碰上了什么事情,如今是越来越失分寸了。”不过那些事情不是沈家一介布衣能够窥探的,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聊作谈资罢了。 待得除夕一过,初三那日,沈家一家子依旧往蒋家拜年去了。 今年蒋姨妈虽不在府中,但何姨娘和卫氏携手,又有蒋如昀和孟应阙在,倒也能把里里外外打点得当,等蒋文英回府的时候,也是样样齐备。 不过终究是今时不同往日,趋炎附势、攀高踩低的人比比皆是,蒋文英这一倒霉,门庭瞬时冷落了许多,往年满堂宾客,今年却只有交情深厚的几家相聚,难免令人感叹。 初十的那次诗会沈妱果然没去,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天,小舅舅孟应阙早早的就到沈府里来了。 孟应阙自小长在京城,小时候也是个顽劣好动的孩子,哪怕如今已近而立之年,在官场衙署之中处事稳妥,但离了公事,却还是个爱玩好动的人。他看惯了京城的灯会,此时便十分想换个口味,从初一开始就期待着元夕的灯会,这一晚上,便想拉蒋家、沈家两府里的人一起去逛逛。 这个提议得到了蒋文英和沈平的赞许,因此这一晚华灯初上的时候,蒋文英带着蒋如昀兄弟和卫氏,沈平带着沈夫人和沈妱,外加一个孟应阙,几个人选了庐陵城有名的狮子楼,坐在雅间中赏灯。 蒋文英在武川为官多年,年节里总免不掉种种应酬,今年还是头一回这样清闲,把酒闲谈的时候,甚至还生出了几分浮生偷闲的感叹 ——他是官场里打滚了将近二十年的人,虽然久离京城,对于惠平帝心思的把握却很少有太大的偏差。 这回江阁老突然倒台,江阁老一系的官员接连被贬,他最初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是震惊,后来这事儿偃旗息鼓,江阁老在狱中没有动静,他这里又没接到继续贬谪的调令,便大致猜到惠平帝在那一阵激动过后,又在仔细斟酌。 他是个谨慎的人,这个当口里并未极力争辩,只是安分守己的去做事,自始至终没有发过半句牢骚,哪怕如今和亲近的人相对,也未提及半句关乎朝堂的事情。 沈平也不去添麻烦,既然是赏灯之夜,便也安心赏灯,对酒听曲,谈论古今文章、南北风物,自有乐趣。 另一旁沈夫人和卫氏、沈妱坐在拿屏风隔出的小间里,也是怡然听曲,细品糕点。 到得夜色深浓时,街市上人流如潮,各家各户几乎倾巢而出,各色的灯笼争奇斗艳,比之中秋夜不知热闹了多少倍。今晚除了各色彩灯,还有舞龙舞狮的人走街串巷,艺人们也都紧抓时机,喷火、顶竿、走索、吞刀……种种绝技缤纷入目,叫人目不暇接。 沈妱毕竟是个好热闹的人,这狮子楼虽然位置绝佳,视野毕竟有限,她瞧着那起伏交错的屋檐后隐约的灯光,跃跃欲试的想去街上走走。 正巧孟应阙此时兴致高昂,走进里面来,问道:“我和如昀、如晦两个孩子去外面走走,阿妱你们要不要去?” 这话正中沈妱的下怀,她忙恳请般瞧了沈夫人一眼,沈夫人便是一笑,“我也被你闹腾得乏了,就去走走吧。”说着便又看向卫氏,“有他们三个在,也不必担心什么,你也出去走走?” 卫氏毕竟也才十七岁的年纪,往年里都会跟着蒋蓁一起去闲游,此时也是兴致盎然,道:“姨妈不如同我们一起走走吧?一年里难得有这样的时候。” “哎哟,我这些天可是闹腾得乏了,你们尽管去。”沈夫人失笑,往椅背上一靠,让丫鬟拿了美人棰慢慢的捶腿,叫沈妱和卫氏只管去玩。 ☆、第84章 一行人出了狮子楼,除了孟应阙、蒋如昀和蒋如晦、沈妱和卫氏之外,还有七八个随从,那些人围在外头,将沈妱和卫氏护在中间,倒也不怕人群拥挤。 卫氏毕竟已为人妇,哪怕是和自家夫君一同出来,也还是找了个帷帽戴着,沈妱觉得有意思,便也买了一顶,偶尔隔着长垂的纱帐瞧那外头的灯火辉煌,也是别有意趣。 这一晚的热闹自不必说,转过几条街市,皆是摩肩接踵的热闹。 以前的灯会上还有人乘着香车软轿出游,奈何庐陵城里屋宇精巧错落,那街巷也不宽,这样热闹的夜晚堵得水泄不通,车马几乎寸步难行,到如今,在最热闹的地段里,车马软轿早已绝迹,上至高官贵女、下至贫寒百姓,都是漫步而行,细赏夜景。 擦肩而过的女郎钗簪珠翠慢摇,金环玉坠在身,夜风里一阵香气卷过,叫后头俊俏的少年郎君忍不住驻足。两旁华灯如星辰点缀,丝竹管弦的声音隐约传来,偶尔有鱼龙经过,引得阵阵叫好。 沈妱喜欢自由,漫步其中的时候满心里都是欢喜。 孟应阙也是个爱玩的,一时带着他们看那倒立行走的艺人,一时带着他们瞧那灯笼扎就的彩龙,一时买个面具来玩,一时又寻些街边糕点品尝,玩得不亦乐乎。 对面又是锣鼓声传来,是一队舞狮的人。先头一人手持绣球,凌空几个跟头翻出来,惹得人人喝彩,后面跟着两只大狮子和两只小狮子,大的腾跃着扑那绣球,雄姿矫健,小的或跳或滚,憨态可爱。 沈妱觉得有趣,跟着孟应阙等人退在一旁给他们让路。 那狮子渐渐的近了,领头的人也是个好动的,不时的把绣球伸向人群里,惹得那狮子摇头晃脑的去追绣球,若有胆小的姑娘,便吓得往后缩,那狮子却从嘴里探出个奇趣的玩意儿来,十分热闹。 到了沈妱跟前的时候,那舞绣球的人故伎重演,拿着那绣球往沈妱面门前一晃,孟应阙毕竟怕小姑娘受惊,忙侧身拦在沈妱跟前。 后头的狮子追逐着绣球扑了上来,在满街道的欢笑声里,就在人人都以为它会和之前一样,变戏法一样送出个精巧玩意儿的时候,那舞狮的两个人却忽然掀开外头披着的东西,继而伸出猿臂,一把按在沈妱的肩头。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孟应阙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伸手要护住沈妱,奈何他只是一介书生,又如何抵得过蓄谋而来的习武之人? 肩头“咔嚓”一声响,先头那人拧断孟应阙的胳膊,推着他躲向一边,继而出手如电,将蒋如昀兄弟俩格在外围。 后面那人身姿更快,双手拎在沈妱的肩头,纵身一跃,便已到了屋顶。 沈妱大惊之下开口疾呼,扑腾着想要挣扎,奈何她身娇力弱,那人显然武功高绝,手腕一翻将沈妱牢牢锁住,将一团东西塞在她嘴里,冰冷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再动就杀了你!” 元夕良夜,陡然有强徒出手捉人,底下的人群早已惊呼了起来,那两人不管不顾,贴着屋面迅速的奔跑。 沈妱受惊不小,嘴里发不出声音,四肢被制时又动弹不得,匆忙之间目光四顾时,就见两个黑衣人紧跟着追了上来。 那是留园的人吗?沈妱心里升起一丝希望。 然而这希望很快也就破灭了。 抓她的这两个人显然是精心挑选训练出来的,身手步伐都极快,沈妱上回被霍宗渊捉出城外,也曾见过那院中众人的打斗,知道徐琰手下的都非庸才。可是而今,后头那两人虽然也如飞般追赶,却始终都隔着四五丈的距离,不能多赶上半步。 冷冽的夜风疾速的刮过脸庞,如同冰冷的利刃贴着肌肤擦过,沈妱忍不住的浑身战栗,心里升腾起惊惧,却还是能勉强分析处境—— 她不过一介平淡无奇的民女,如何能引得这两位武功高绝的人出手呢?徐琰那一晚急匆匆的来过玲珑山馆,时至今日都没有在庐陵露面,必然是在做什么隐秘的事情。她还记得那回他去留园求见,徐琰身上负伤的样子,显然是有人在跟他硬碰硬。 这些人抓她,难道是跟徐琰有关? 他们没有在街上当即出手伤人,只是抓着她这样奔走,似乎是奔着某个地方过去,是想拿她当人质,用以威胁徐琰?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理由最为合理,沈妱忍不住苦笑。 她都还没成为端王妃呢,就已是这样的处境,若真个嫁给了徐琰,那还了得? 脚下的屋面和灯光迅速掠过,不一小会儿便出了城,那两人奔走一阵,前面便有人来皆应,挥剑拦住后头留园里的人。留园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口中发出奇怪的呼啸,渐渐的就有更多的黑衣人来接应,却还是不抵这边人多势众。 似乎是到了栖霞山下,沈妱瞧着那熟悉的轮廓,看见越来越近的那座庄园,心中大骇——这些人抓她来的地方,竟然是秦家的别苑! 所以今晚出手的人是秦雄? 沈妱还未从震惊中理出思绪来,便被人带进了别苑的正屋之中,这里如今已无往常的桌椅摆设、古玩器具,整个屋子被挪作一空,只有墙壁上尚未摘下的字画悬挂着,依稀透出旧日的富贵安逸气象。 那人带着沈妱穿堂入室,几经折转,竟然进了一座石室。 这座石室与京城里的那座神御阁相似,石头砌就的墙壁,石头制成的门扇,只是空间逼仄低矮,而且还没有窗户。四周油灯高燃,互相投出的影子如鬼影般窜动,整个屋子里显得暗沉阴森,如同囚牢。 沈妱此时动弹不得,任由那人扔在地上,摔得浑身作痛。 “好好在这里呆着,敢乱跑,砍了你!”那人并未遮住面容,额间一道伤疤醒目,持刀而立,凶神恶煞的模样。 兴许是怕沈妱乱喊惊动了人,他将沈妱嘴里的那团东西塞得更紧,然后对着空荡的屋子吩咐道:“看好她。”继而折身迅速出去,转瞬不见踪影。 身后有石门轻轻作响,像是有人走了进来,沈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循着声音扭头看过去,便瞧见了两个精壮的婆子。 这两个婆子沈妱竟然认识,那还是上回她被秦愈邀请去颐园赏花的时候,这俩人都拎着粗重的水桶,正在那里给海棠浇花。沈妱那时候还觉得奇怪,想不到女人家竟然也有那样大的力气,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谁知如今,这两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刚才那两人武功不在端王的暗卫之下,把她带来这里,显然这看起来富贵安逸的庄园是个极要紧的地方,能出现在这石室里的人必然都不是庸碌之辈。 两个婆子此时都改成了精短打扮,腰间悬着乌沉沉的刀,面无表情。 沈妱嘴里面塞了东西,“呜呜”的两声,抬头看着她们。 那婆子继续面无表情,“沈姑娘安分些吧,安心等人来找你就是。”她的话音方落,后头却又传来一道熟悉无比的声音—— “是把沈妱抓来了吗?让我看看!” 话音未落,便有脚步声响起,沙沙的靠近沈妱跟前,裙角一荡,便有一朵精致的刺绣牡丹出现在沈妱面前。 秦霏? 沈妱原本还满是惊恐,见到这位老相识时,心里的惊骇忐忑却忽然渐渐消去。 自打中秋那夜的大火之后,沈妱就再也没有跟秦霏见过面,以前这位姑娘虽然骄横刁蛮得令人厌恶,却始终都是光鲜秣丽的秦家二姑娘打扮,时时刻刻都涂着细脂粉,戴着金银簪,单论起容貌气质,也算出众。 可如今她两眼略略浮肿,头发随随便便的拿一支乌木簪子别着,零散的落了两丝在耳边,显得凌乱。她身上的衣衫固然还是精致华丽的,只是身板儿不再挺直,腰背微微现出些佝偻,看起来便也透着颓丧。 沈妱与她四目对视,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阴鸷。 阴鸷。 想到这个词的时候,沈妱心里便是一震。她和秦霏相识也有数年了,纵然早就知道秦霏此人表里不一,但她平时都是骄横的模样,即便偶然和沈妱对上,那眼中有愤恨,有嫉妒,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阴郁凶狠。 沈妱并不知道秦家的陆姨娘已被秦雄踢死的事情,想起董叔谨先前的告诫,便只当是秦霏因为婚事不如意,才会有此表现,难免心头一跳—— 秦霏此人最会迁怒嫉恨,她向来视自己入眼中钉,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值秦霏满腹怨恨,这岂不是天大的倒霉事情? 果然,秦霏在沈妱面前站住,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冷声道:“沈妱,你也有今日?”她眼中的愤恨和快意快要溢出来了,目光一转,落在了那婆子腰间的刀上面。 那是一把弯刀,看起外表,倒像是从异域传来的。 秦霏不管不顾,上前就想抽出那把弯刀,婆子随即按住刀鞘,道:“二姑娘,这不是你该玩的。” “我不是玩,只是杀人。”秦霏认认真真的仰头,继而指向沈妱,“杀了她。” ☆、第85章 那两位婆子不为所动,依旧死死的按住刀鞘,对秦霏的态度已没了早先的恭敬,道:“二姑娘,大人吩咐你在此躲藏,你安心躲着就是,别再闹事。” “我就要闹事又怎样!”秦霏没能拿到刀,大怒之下便想用力的去抢,可她一介闺中弱质,又哪能敌得过两位精干的婆子? 白费了半天劲却一无所获,秦霏满腔怨恨和怒火登时转向了沈妱。 她抢不到刀,跨前两步,扬起手来便想往沈妱身上招呼。 沈妱动弹不得,无法躲避,也不愿意平白挨她的欺负,急中生智,大声喝道:“你敢!”这一下声色俱厉,气势甚隆,倒把秦霏唬得一愣,那胳膊停在半空里,忘了落下来。 此时更是不能露怯,沈妱再接再厉,向那两位婆子道:“你们大人捉我,应该是想拿来跟端王殿下谈条件吧?若是我安然无恙便罢,若是我有了闪失,你们觉得,以端王殿下的性子,会轻易饶了你们?” “废话,我爹既然让人抓了你,有什么动不得的!”秦霏才不听这一套,抬脚便往沈妱腿上踢了一脚。 沈妱躲避不开,心生恼怒。 后面那俩婆子倒是晓事,这等紧要关头,保命自然比泄私愤重要,两人交换个眼神,便上前一左一右的抓住秦霏,口中劝道:“姑娘先别急着打她,叫大人知道了,咱们都吃罪不起。” 秦霏当惯了千金小姐,向来都是颐指气使,对这些粗使的婆子更是不曾放在眼里,哪里会听她们的威胁,扑腾着想要反抗。 还是另一个婆子会变通,劝道:“若是大人那里一切顺利,沈妱自然任由你发落,姑娘且忍耐一时也不迟。”语气不硬,但是握在秦霏肩头的手上力道却不小。 秦霏扛不过,好半天才压下愤怒,坐在沈妱对面的蒲团上。 沈妱身上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并不知道徐琰最近在做什么,但是看这样子,必然是跟秦雄杠上了,才会逼得秦雄狗急跳墙,使出这样的手段。以她自己的力道,肯定没法跟这些人对抗,所能做的也只是尽量拖延时间,希望能有人来救她罢了。 只是秦雄这次有备而来,徐琰的人真能及时来救么? 对面秦霏依旧死死的盯着沈妱,她像是受过什么刺激,神情总让人觉得有些癫狂错乱。 “我娘亲死了。”秦霏突兀的开口,“是被我爹打死的,你知道吗。” 沈妱闻言一怔。秦霏的娘亲不是秦夫人吗,她还好端端的在京城,怎么会被秦雄打死呢?忽然反应过来她说的可能是生母陆姨娘,不由讶然。 秦霏的目光并未挪动,死死的盯着地面,像是自言自语,“她是活生生被踢死的啊,整个人倒在地上,胸口上全是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知道她为什么挨打吗?”她的声音和目光陡然变得锋锐,“都是因为你!沈妱,这辈子我不杀了你,我誓不为人!” 非但沈妱,就连那两位婆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了一下。 “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我是姨娘养的,是个可以随时丢弃的玩物!家里只有哥哥疼我,结果你把他抢走了,他不要我了。”秦霏恨恨的,眼中似有泪光,“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多恨你!还有我的姨娘,要不是你勾引了端王,她又怎么会死!沈妱,都是因为你!” 被扣上所有罪过的沈妱并未争辩。 和一个偏执的人争辩,能有什么意义?她早已定了你的罪名,多说几句,反而会惹起她的愤怒,让事情变得更坏。 沈妱安静的坐着,身上的麻木渐渐退去。 石室里只有火光晃动,对面秦霏依旧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这里仿佛是与世隔绝一般,听不到外面的半点动静。 好在那两位婆子只是奉命看守,秦霏唠叨了半天,虽然恨不得把沈妱剁个粉碎,到底是没能如愿。 约莫坐了两个多时辰,沈妱的手脚均已不再麻木,偷偷的动一动,倒是无碍的,只是双手被绳子绑在后头,没办法把嘴里的东西取出来,腮帮子累得酸疼。 然而即便是安静,这石室中的氛围也渐渐揪心紧张了起来,外头忽然传来隐约嘈杂的声音,继而有兵器相交的声音传来,两位婆子喊了声“不好”,一个揪起秦霏,另一个揪起沈妱,往那墙壁上一推,石门轰隆隆的转开,现出一条密道。 那密道以石阶下引,里面黑漆漆的,沈妱哪里肯轻易就范,挣扎着不肯前行,那婆子不耐,抽出弯刀来威胁。 沈妱倒没真的妄想从她们手里逃脱——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如此紧要关头,若真个惹得狗急跳墙,人家会砍她几刀也说不定。 不过既然刀已出鞘,沈妱目的达到,便半推半就的进了密道,而后借着里面的黑暗,以挣扎的姿势背转身体,将那捆着手腕的绳索凑了上去。 漆黑之中看不见刀刃,她和婆子都还是挣扎与制服的姿态,虽然摸索着割断了绳子,到底也是手臂一痛,有溽热的血流了出来。 沈妱顾不得这个,手臂一旦自由,便忙去掉口中的东西,总算轻松了许多。 后面的石门已轰然合上,这两位婆子显然是想通过这七弯八拐的密道将她们带到别处。沈妱乖乖的跟着走,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便偷偷摸索出刚才在街上买的糕点,掰成黄豆大小的颗粒,走几步扔一点。 ——不管能不能派上用场,总还是个线索。 这一路上漆黑安静,也不知走了多久。沈妱的一只手臂始终被婆子钳子般捏得生疼,另一只手臂掐糕点也掐得酸痛,忽然有细细的风拂过脸颊,虽然周围依旧漆黑,不过可见这里已与外界相通了。 果然,过不多久,那婆子便顿住了脚步,叫沈妱等人原地呆着,她去前面探看。 沈妱未敢擅动,只是侧耳细听,却毫无所获。 那婆子却已经回来了,低声道:“外面没人,咱们先去客栈等候。”说着上前几步,推开一道门,霍然便有微弱的光亮投入洞中,清新冷冽的风扑面而来,叫人精神一振。 沈妱跟着走出外面,这才发现天际现出一线鱼肚白的颜色,看看是天色将明了。 这里是一处旷野,不远处有片林子,此时禽鸟俱静,在这黑夜与黎明交会的时候,分外显得宁谧空旷。 沈妱没敢在里头反抗,是怕空间逼仄,她挣扎无用反受其害,这时节到了旷野之中,便动起了脑筋,跟着婆子走了几步,目光只是往四处乱扫。 那婆子像是知道她打算似的,拿着刀鞘比划,冷声道:“给我安分些……” 话音未落,忽然有两支利箭破空而来,猝不及防的刺入两个婆子的喉咙。那两支箭来得悄无声息,却又迅捷无比,在那两个婆子轰然倒地的时候,前面的秦霏才反应过来,忍不住一声尖叫。 模糊的天光里,远处有人策马而来,疾速的往这边靠近。 毫无疑问,那必是端王的人手! 沈妱大喜过望,旁边的秦霏却是大惊失色。她隐约知道秦雄这几天的处境,今晚被带到石室时就已如惊弓之鸟,如今两个婆子身死,她下意识的觉得自己也躲不过去了,转眼一瞧沈妱,积压许久的怨恨汹涌而来,登时恶向胆边生,抽出那婆子的刀,便往沈妱身上招呼过来。 沈妱那笑容还没漾开,见着秦霏的动作时便已大惊。 对面的秦霏已然方寸大乱,举起刀相向时,恶狠狠的面目现出狰狞。 可她毕竟只是闺中弱质,哪怕手中举刀,也是毫无章法、姿势最简单的乱砍,沈妱好歹学过简单的防身之术,连忙瞅着时机闪开刀锋。 然而面对一个已然疯癫的人,想要夺下她手里的刀蔚为不智,既然救兵已然前来,沈妱想也不想,撒开脚丫子就往前面跑。 后面秦霏紧追不舍,她此时一心想要杀了沈妱泄愤,竟然爆发出比往常快上几倍的速度,几步抢着赶上去,举刀就往沈妱头顶砍。 沈妱似乎能听到头顶裹挟而来的风声,可如此迅速奔跑之下,哪里还有精力回头去看,只能下意识的蹲身,想要避过弯刀。 远远的又有一支箭破空而来,带着强劲的力道,呼啸着擦过沈妱,没入秦霏的胸腔。那力道犹自未歇,冲得秦霏后退数步,跌倒在地。 沈妱回头的那一瞬,便见秦霏如蝴蝶般飘起来,衣衫鼓动如翼,而后重重跌落。 隔得那么近,沈妱甚至能看到那双瞪大的眼睛,里面尚且残留着狂乱的愤恨。 曾经那样熟悉的面庞,在此时看来犹为狰狞可怖,陌生而让人畏惧。 她不敢再看,即便秦霏已经死了,心里的那股子慌乱却还未散,生怕后面还有人追着,手忙脚乱的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有个人影疾掠而来,烈烈扬起的披风裹着初春夜里的寒气,迅速到了沈妱跟前。 沈妱看清了来人的身姿与面庞,那一瞬间,心里所有的惊惧和慌张尽去,她双腿一软,堪堪跌入他的怀抱。 ☆、第86章 徐琰向来身体强健,往常接触时身上都带着暖意,可这时候浑身却只有冰冷的寒气,像是在夜里站得太久,已与这冰寒融为一体。 沈妱的脸贴过去,便觉冰凉入骨。 她的胸腔里犹自砰砰的跳个不停,仰头道:“殿下回来了?” “嗯,我来迟了。”徐琰面色沉肃,声音中含着歉意,用力将沈妱抱在怀里,目光却还是紧紧的瞧着刚才沈妱等人出来的洞口。 半天没有动静,他这才小心翼翼的抱起沈妱,大步退回到原处。 此时天色尚且朦胧,沈妱方才离得远没能看清,这会儿才发现矮丘后藏着几个人,再往后则是徐琰的那匹赤狮子。 徐琰带着沈妱回到马上,侧头向旁边的卫嵘道:“你盯着这里,我去秦府那边。” “这位阿妱姑娘呢,你带着么?”卫嵘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还是有心说笑,那眼神笑着睇向沈妱,仿佛是在打量,语气中却颇含打趣。 “今夜结束之前,不能放她单独离开——”徐琰倒是镇定,忽然目光一紧,沉声道:“来了!”便低头朝沈妱耳边叮嘱,“呆在这里别动。”继而飞身掠起,已朝方才那个洞口的方向飞掠了过去。 沈妱这时候惊魂未定,刚才被卫嵘那一眼瞧得莫名其妙,不明白徐琰身边怎会有这样举止略显轻薄的人。然而此时眯眼看过去,瞧见那两个并排而去的背影时,刚才那点碎碎念顿时消散殆尽—— 一旦握住了宝剑,金尊玉贵的王爷、玉面含春的贵公子便仿佛变了个人,衣袍烈烈鼓动,两道挺拔的背影宛如修罗,亦如前世曾见过的狼群,迅捷而矫健的身姿扑过去时,所向披靡。 厮杀便在这黎明之际的原野间展开,对面那些人仿佛是从刚才那洞口出来的,又仿佛是凭空冒了出来,约有四五十人之多,各自身穿黑衣,执剑挥刀汹涌而来,是拼命的架势。 而在这边,有徐琰和卫嵘带头,那二十人仿佛都是能以一敌百的勇士,弹指之间,血光四溅。 沈妱的目光落在徐琰的背影上,看着他手起刀落、腾挪往来,剑尖所向之处,几乎便能绽放血花。 仿佛知道他和卫嵘的身份一般,那些人约好了似的围攻过来,人影交错之中,黑衣人渐次倒地,唯有徐琰和卫嵘并肩的身姿依旧矗立,在庐陵婉转的郊野晨风里,叫人想起塞北挺立的胡杨,坚韧挺拔,不可战胜。 沈妱瞧着那场景,一时间竟忘了害怕,口中喃喃道:“果然是战神……” “姑娘还没见过殿下和卫公子在沙场上的谈笑杀伐,”奉命保护沈妱的顾安就站在她的身后,亦是感叹,“用兵如神,谋略诡谲,叫塞北敌军闻风丧胆,一个人率十名亲卫杀入敌阵,于万千人中取敌将首级,那样的英武雄姿,举世无双。” 沈妱从未听人说起过这些,忍不住偏头问道:“真的么?” 顾安微微一笑,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让殿下来对付秦雄这样的奸佞小人,真是委屈。”顾安手按佩剑,仿佛回到了在漠北征伐昂扬的时光。 当然,沈妱目下还体会不到那样的情怀,她只是安静的站在赤狮子旁边,等徐琰归来。 厮杀还在继续,只是秦雄的人显然后继无力,迅速现出颓势。 徐琰留下卫嵘主持局面,自己抽身而回,见到沈妱的时候目光蓦然一顿—— 她站在通体赤色的骏马旁边,愈发显得身姿娇小,身上银红洒金的织锦斗篷早已破碎了多处,发丝在晨风里舞得有些凌乱,她却还是站得笔直,手牵着缰绳,仿佛在等他得胜归来。 那身姿与那赤狮子相衬,叫人入目难忘。 徐琰归剑入鞘,抱着沈妱飞身上了赤狮子,道:“走吧,去秦府!” 熹微的晨光中,三人两骑绝尘而去,迅速的消失在旷野里。 庐陵城中的秦府之外,数百名兵丁站得整整齐齐,各自执戈带甲,在先头那位小将的带领下严阵以待。 这会儿天色将明,街市上陆陆续续的都有了行人,秦府虽说没有居于闹市,毕竟周围坊巷间都有街邻,这时候那些人被兵丁拦在外围,都好奇的探头探脑,不知道这位雄踞一方的大员家里发生了何事。 徐琰不放心让沈妱独自带着,便将她抱在怀里,拿披风将她的身子裹住,到了秦府门前时,便问那位小将,“如何?” “回禀殿下,末将已将人员安排妥当,只等殿下令下,便可杀入府中。” 徐琰肃目瞧着那红漆铜环的双扇大门,嘴角掠过一丝冷嘲,“将所有人带走后关押起来,侯旨发落。秦雄父子下落不明,务必严密搜查,不得遗漏。” 那小将抱拳道:“末将遵命!”继而一声令下,带着兵丁闯入秦府之中。 沈妱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她昨夜几经折转,又在凌晨的清寒冷冽中行于荒野,哪怕有徐琰的披风裹着,也还是受了风寒,加上一夜没有合眼,此时便觉得头痛昏重,困顿异常。 好在背后有徐琰的胸膛,这会儿有暖意融融传来,是清寒晨光里唯一的慰藉。 徐琰立马府前,怀里是小姑娘娇软的身躯,心头的大事总算安定了一半,他低头问道:“害怕么?” “之前害怕,现在不了。”沈妱缓缓摇头。 略带点沙哑的声音落入耳中,徐琰忍不住伸手一探,才发现她的额头是异乎寻常的热度,心里不由一惊,低声道:“阿妱?” “嗯?”沈妱迷迷糊糊的。 徐琰探身向前,瞧她这幅模样,必然是昨晚惊悸过度又受了风寒。心里略一思忖,便打马回到留园之中,一路将沈妱抱进了影斋的暖阁,叫人去请郎中。 这时节里留园上下防备格外森严,沈妱在这里很安全,他没了后顾之忧,便吩咐人好生照看沈妱,自己则又折身出去了。到得门口时想起沈家也许正为沈妱的失踪发急,便叫门房过去通知一声,好叫他们不再担心,也不必来探望沈妱。 赤狮子奔袭了一夜,此时却还是精神抖擞,徐琰飞身上马,同顾安一起往城外奔过去。 - 沈妱做了好些奇怪的梦。 迷迷糊糊的,仿佛还是小时候盛夏的时节,她跟着兄长去街上玩,结果热得满头大汗,浑身黏黏腻腻的,那日头悬在当空几乎能把人晒晕过去。她懒懒的不想走路,便揪着兄长的袖子,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却怎么都走不到家里。 一时间情境陡转,仿佛又是在郊外的旷野里,是秦霏执刀相向,又是霍宗渊恶狠狠的目光。 沈妱只觉得浑身无力,躲都躲不掉,抬头时只看到那刺目的血光,像是霍宗渊的疯狂,像是秦霏的狰狞。 忽然想起兄长还在身旁,她在梦里大声的喊着“哥哥”。 猛然从梦中惊醒,想要睁开眼睛,那一切幻象似乎是要消失,然而头脑昏重浑身无力,就连眼睛都睁不开,似乎又有力量拉着她坠入梦境,永远醒不来似的。 她觉得惊惶极了,不住的喊着“哥哥”,忽然有人握住她的手掌,沉声道:“阿妱,魇着了?” 那道声音陌生而熟悉,坚实的手掌握着她,驱走了邪异梦境。 沈妱睁开眼睛,屋里光线昏暗,柔软的床帐长垂,榻边坐着一道挺拔俊秀的身影。 背着光,他的轮廓英挺分明,是沈妱曾怀念过无数遍的面容。 她怀疑自己还是在梦里,眯着眼睛咬唇,“哥哥?我还在梦里吗?” “阿妱。”沈明俯身帮她擦拭额头的汗珠,声音如冷冽的清泉击过玉石,落在沈妱耳中如同天籁,“是我回来了,你没做梦。” “哥……哥?”沈妱犹自不可置信,混沌的脑海中似乎掠过一丝清明,她猛然握住了沈明的手,即便还在病中,却还是如有神助的坐起身子,凑近了看他,“真的是你?” 激动之下,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几乎掺杂了哭腔的颤抖。 沈明只觉得无比心疼,“端王殿下说你病了,叫我过来陪着。” 即便曾是蒙着面具不肯见人、弹指之间取人性命的冷厉青年,面对自幼疼宠的妹妹,他的眼睛里还是有宠溺,“这回受惊不小,又受了风寒,得好好休息。” 一切的亲近宛如昨日,沈妱激动得几乎想要落泪,顾不得病中体弱,起身跪在沈明跟前,目光只管将他打量,“真的是哥哥?” 忽然想起了上次在郑训书楼里的事情,沈妱忍不住握紧了沈明的手臂,生怕他下一刻又消失不见。 “上回在郑老先生的书楼里看见你,我回去都没敢跟爹娘说。”她满是委屈,“爹娘都很想你,这些年大家都想你,又都不敢说,怕惹人上心。外祖父去世的时候,他还念叨着你……”终究是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带着欢喜与抱怨,“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哪怕报个平安都好啊。” 她又变成了八年前的小姑娘,有委屈时不再掩饰逞强。 沈明心里也觉得酸楚,双手扶在她的肩头,强作笑意,“好了不哭了,这么大的姑娘还哭,叫人看见笑话。” ——这些年父母亲的担忧挂心他如何能不知道?得知外祖父去世时,他又何尝不心伤?然而有些东西胜过感情,就只能暂时隐藏。唇齿抿着,他到底没能解释半个字句。 沈妱哭了好半天才渐渐的止住抽噎,有些忐忑的问道:“这回不会再消失了吧?” “不会。”沈明微笑,“等手头的事情了结,就回家去见爹娘。” ☆、第87章 沈妱一向都很相信兄长,他说不再躲藏,多少让她觉得安心。刚才一通哭泣,脑子里愈发昏重起来,恰巧外头丫鬟送来了药汤,沈妱捏着鼻子喝进去,便又乖乖钻回被窝里。 不过沈明显然有事在身,陪着沈妱坐了会儿,就又出门去了。 沈妱当然也晓得轻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裹着被子罗汉打座似的在榻上坐了会儿,瞧着天色已晚,便就着小丫鬟摆着的紫檀镂海棠收腰圆几用饭。 一碗清粥,两碟精致的小菜,外加一碟刘家铺子里的的香甜蜜饯。 沈妱今儿喝了不少药,嘴里觉得发苦,那清粥小菜落在嘴里也没尝出多少滋味来,只在含着蜜饯的时候,才尝出丝丝甜味。 外头已经掌了灯,伺候她的小丫鬟隋竹就是六月里她借宿留园时用过的,两个人毕竟熟识,沈妱便围着锦被坐好,跟她闲谈,“这又是哪里呢?似乎和我上回住的院子不同。” “这是殿下的影斋,姑娘怕是还没来过。”隋竹将手里的包裹放在一旁的案台上,走至沈妱身边,“姑娘想是也睡够了,要不要下地走走?” 沈妱当然是想下地活动活动的,可此时心里却记挂着另一件事情,“你说这是影斋?” 那不是徐琰日常起居用的地方么! 隋竹握着嘴巴一笑,“整个留园,就数这里最安全。”像是能猜到沈妱的心思,又解释道:“这是东厢房,殿下日常起居都是在正屋里,姑娘住这儿不碍事的。” 沈妱这才吁了口气,继而披了衣裳下地,脑袋里的昏重虽然减轻了,到底腿脚乏软无力,她扶着小几站了片刻,这才缓缓的在屋内踱步。 隋竹不是很放心,问道:“姑娘病还未愈,这样无碍么?” “无妨的。”沈妱一笑,掀起暖阁的珠帘,外头一架海棠花样灯台上烛火参差,照得屋中亮如白昼。她随便在屋里转了转,一应陈设都显得古旧,窗下摆着一架古琴,后头的博古架上是许多精致的瓷器玩物,与徐琰书房里的陈设截然不同。 她走至门边,掀帘看一看外面,月亮已经上了柳梢。 俗语说十五月亮十六圆,今夜没了街市上热闹的花灯,这月色便格外的清澈明亮,柔柔的撒在地上,不用提灯都能视物无碍。 只是夜风有些清寒,沈妱并不敢多呆,目光往右一瞥,徐琰的正屋里门窗紧闭,黑睽睽的不见灯火,院子里半个人也没有,只有风声掠过地面,沙沙的落在耳中。 沈妱又退回屋中,这一天她睡得太多,此时全无睡意,洗漱后往那书架跟前一转,挑了个不费脑子的话本拿在手里。 隋竹看见了,不免劝道:“姑娘的伤才退,不宜劳神吧?” “我自幼便是如此,生病后看得书越多,越是好得快。”沈妱随口胡诌,竟然哄信了隋竹—— 能在影斋伺候的人都是端王府的亲信,隋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随徐琰南下,来打理日常起居的丫鬟。她晓得沈家藏书的名声,经沈妱这么一说,还当这些书香翰墨之家的姑娘,真能有跟旁人不同的地方呢。 于沈妱而言,不管看书有益还是有弊,至少病中无聊又不能劳神,她也只能用这些不费脑子的话本子打发时间。 这一晚留园中格外安静,直至沈妱昏沉入睡,也没听到徐琰回来的消息。 次日清晨醒来,虽然身上依旧觉得偶尔寒凉,神气却已清爽。 隋竹昨儿就叫人去沈家包了衣服过来,这会儿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衫,上头是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面着流彩暗花细锦裙,底下踏着软底绣鞋,娇美玲珑。 如今春月过半,虽然夜里寒凉,太阳出来时却渐渐转暖。 沈妱用完了早饭,披了件大氅出门去,就见满院明媚春光,角落里的一丛已经抽了新芽,底下偶然有几点青草冒头,生机盎然。 正屋的门窗依旧紧闭,只是门口多了侍卫,沈妱问了问院里的婆子,才知道徐琰是黎明时归来,此时正在里头休息呢。 暖融融的春光里,沈明一身青衫走进院中,身子如青松挺拔。 沈妱喜上眉梢,扑过去道:“哥哥,咱们现在回家么?” “后天吧。”沈明伸手一探,见她已经退烧,总算是放心,“这两天还有收尾的事情,殿下吩咐让你在这里养病,不许外出。” “啊……”沈妱有些失望,她还想着尽快带兄长回府,好教父母亲高兴呢。 沈明失笑,叫她回屋歇着去,而后进了旁边的小书房去找顾安。 这里的人都有事缠身,唯有沈妱闲得发慌,只好回屋去,趴在窗边捧着昨晚未读完的话本慢慢瞧。 到了晌午的时候,徐琰总算是精神奕奕的推门出来,就势一拐,进了沈妱的东厢房。 此时沈妱刚刚喝完了汤药,正皱着眉头往嘴里塞蜜饯,一眼瞅见徐琰走近屋来,不知怎么的心头一紧张,眉目舒展的同时,将一颗甘草杏仁肉未经咀嚼便咽了下去,虽说这东西甜软得很,到底喉间不适,连忙抓起茶杯灌了两口,而后抬起略微涨红的脸蛋。 对面徐琰看着这一连串的动作,忍不住拊掌大笑,几步跨到她跟前道:“我就来看看你,紧张什么?” “谁紧张了!”沈妱才不承认,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样能快点把嘴里的苦味儿带下去。”说着站起身来,见徐琰完好无损的长身而立,心里的担忧总算消去一些,忍不住便道:“殿下整夜未归,我还担心殿下受伤了呢。” “是受伤了。”徐琰靠着旁边的窗台站在她面前,“今早郎中来来去去,你没听到动静么?” 沈妱信以为真,想着徐琰几个日夜未曾休息,又要在那样凶险的环境里与人厮斗,难免担心,“伤得严重么?” “伤在胸口,很严重。”徐琰故意松了松领口,滚边的檀香色锦衣敞开,露出里面的中衣,俯身往沈妱跟前凑过来,脸上带着笑意,仿佛是要给沈妱看伤口的意思。 沈妱连忙侧过身去,脸上的涨红愈发明显,“还是别看了,我瞧殿下生龙活虎,想必伤处无碍。” “怎么会无碍呢?”徐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压着声音认真道:“将近一个月没见你,日思夜想,这颗心都快不是我的了,还不严重么?” 这个人!沈妱大窘。鼻端确实闻到了幽幽的药味,想必他连日奔波,身上必有伤处。他的身躯几乎能倾靠在她身上,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痒痒的直透入心里,叫她小鹿乱撞。 咬了咬唇,沈妱强打底气侧头看他,便见那是深如幽潭的眸子里波光氤氲。 沈妱从没有想过,这位以冷厉悍勇闻名的战神,竟也会有这样的眼神和语气,仿佛盛满了温润的春水,诱人沉溺。 “你离开京城的时候我就想,能不能把你扣下来,时刻带在身边。那次路过庐陵,忍不住就来看你,哪怕是在泰宁剿匪的时候,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到你。阿妱,”他的声音陡然添了沙哑,“你想我么?” “殿下……”沈妱有些怔忪,心底里似乎有一股热流在激荡,想要化作泪水流出来。她微微仰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渐渐有了雾气。 怎么会不想念呢? 那一晚旖旎的梦境,曾在深夜回味过无数遍。 那尊秘不示人的玉狐狸,成了心底最隐秘而甘甜的宝物,想起来时忍不住叫人微笑。 那是她从未体尝过的相思滋味,纵然极力的回避,极力的以其他事情来分神,却还是会不时的袭上心间,那样突兀,叫人避无可避。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那样的缱绻缠绵,磨人心神。 “我也……”沈妱启唇,却见徐琰忽然凑过来,温暖的唇瓣封住她所有的话语。温柔的摩挲辗转,仿佛面对着最珍而重之的宝贝,舍不得叫她受半点伤害。可是心底里的情感却喷涌而发,叫嚣着冲入脑海,叫他忍不住想加重力道,吸吮她的唇瓣,抚摸她的脸颊。 怎么都不够似的,仿佛着了魔,意志一点点的被抽离,徐琰加重了力道,捧着她的脖颈,轻易撬开她的唇齿。 她的舌尖还残留着中药的苦涩味道,隐约却有蜜饯遗留的甘甜。 他轻轻的卷过来吮吸,甜蜜混着苦涩的滋味漾在唇齿之间,如同这几十个日夜的相思辗转。 忍不住收紧了手臂,徐琰抑制不住的愈吻愈紧,想把她揉入怀中,融进身体,从此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呼吸都是他的,时刻相伴,形影不离。 用力的拥抱中,身体紧密相贴,呼吸急促不稳,有一种意乱情迷的况味。 沈妱只觉得透不过气,然而那些积压在心头的思念,仿佛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淋漓尽致的表达。她脑海里一片混沌,双手攀上徐琰的脖颈,生涩的回应着他的亲吻,激烈而温存。 一切都已远去,只有彼此纠缠难分,唇齿相依、呼吸交缠。 徐琰的自制力几乎全部崩溃,箍紧了她的身体,脚步挪动之间,已将她按在墙壁。迷乱的纠缠里,沈妱几乎喘不过气来,手臂挪至徐琰的腰间,生涩的拥抱。似乎隔着层层衣衫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沈妱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硬硬的顶过来,无意识的摩挲她的身体。 残留的意识猛然勾回,她意识到那是怎么回事,脸色登时如熟透了的虾子。 艰难的躲避了两下,徐琰却越贴越紧,沈妱忍不住将手收到他的胸前,想要推搡开来。 微弱的反抗终于唤回了徐琰的神智,他稍稍放松力道,低眸看她。 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在窜动激涌,一不小心便能失控而成燎原的大火,沈妱心里微微颤抖,喘息着低头,掩饰自己的慌乱与羞涩。身体却不住的往后缩,像是想要嵌进墙壁中去。 徐琰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忍不住一笑,凑在她耳边低声道:“阿妱,两个月,两个月后你就是我的妻。” 呼吸还在她的耳边纠缠,他意犹未尽的亲吻在她的侧脸,想要沉迷其中,永不复醒。 ☆、第88章 正月过半,天气渐渐转暖,影斋的书房里,一盆水仙向阳而生,绿意葱茏。 徐琰将悬在墙面上的地图收起来,手指拂过曾做过的每一处标记,那是这将近一年里的暗查打探,草蛇灰线。 “去年殿下刚来庐陵的时候,我就觉得让殿下来管征书的事情有些奇怪。”沈妱坐在花梨木圈椅里,手里拈着蜜饯往嘴里送,一双脚儿荡呀荡的,“那时候正好五麟教出了事儿没多久,我就猜殿下是不是为此而来,原来真没猜错。” “半为征书,半为剿匪。”徐琰抬起头来看她,“阿妱还是很聪明。” “那现在呢,秦雄是不是就没有翻身之日了?”沈妱好奇而期待。 适才徐琰所讲述的一切都叫她觉得意外,从除夕夜到今日,十六天的时间,徐琰便剿灭了五麟教,派兵驻入其中,这样的雷厉风行令人咋舌。 更叫她意外的是秦雄,原本以为此人享受朝廷俸禄,本该忠君之事,谁知道暗地里会跟五麟教勾搭,以骗取军资、中饱私囊,甚至暗里为自己铺垫后路? 如今事情败露,父子俩虽逃遁在外,秦家家眷却尽数被拘,留待审问。 那赫赫有名的指挥使府邸,终归人去楼空,萧条惨淡。 只是想到秦愈,想起那个相交数年的挚友,沈妱总觉得遗憾而惋惜。秦雄罪名深重,纵然未必会株连到秦愈头上,远在国子监中求学的他得知这些变故后,必然也不好过吧。 徐琰已经走了过来,拿起釉下五彩春草纹茶碗啜了一口,“私通贼匪的罪名并不小,况他父子俩又在事发后逃遁于外,必然会惹得皇兄大怒。不过有衡国公府在,即便不看他的面子,也会照顾着秦夫人,到最后,应该会落个流放的处罚。” 更何况太子一直将秦雄视为亲信,如今臂膀被斩,怎会袖手旁观? 沈妱听说会从轻发落,不由撅嘴,“那岂不是便宜他了?我听说五麟教里那些人凶悍异常,搅扰得百姓不安,还杀了不少人呢!秦雄既纵容劫匪,还骗取军资,难道不该砍头?” “自然是砍头最好,不过这却不是你我来定的。”徐琰失笑。 “那他这样的罪行,不会牵连家人么?” “会有牵连,就只看刑部和大理寺如何判了。” “我那个书院里的同窗秦愈,殿下还记得吧?就是去年一起去嘉义的那个,他从来不跟秦雄和秦聡为伍,应该不会流放吧?”沈妱毕竟挂心,有些忐忑。 “不会。”徐琰的答案倒是肯定。 毕竟秦夫人是霍皇后的庶妹、是霍太傅的女儿,秦愈又年才弱冠,从不参与秦家的军政事务,想来不会落太大的罪名。 ——不像是去年的薛万荣,无人庇护却胆大包天,最后被太子踩上一脚,不止自己送了命,就连妻女都落入了教坊。 沈妱这里总算放心,想要问一问关于沈明的事情,想了想还是作罢,静待沈明的消息便是。 喝完一盏茶,碟子里的蜜饯也被她吃了个精光,沈妱满意的拿娟帕擦完嘴,行个礼就想回东厢房去。 临走时徐琰又嘱咐道:“你那个书馆的事,别忘了。” “不可能忘掉。”沈妱笑着回眸,神态粲然,“书单已经拟了一半,拟好了就送呈殿下过目。” 她出了屋门行走在春光下,徐琰瞧着那背影,忍不住一笑。 正巧院里顾安和长史大人进来,透过窗户瞧见这笑容,忍不住低声讨论,“殿下最近是越来越喜欢笑了,以前两三天都见不着他笑一次。” “卫公子走了,没人烦殿下,殿下当然高兴。”顾安想了想,忍不住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其实我觉得从去年五六月里开始,殿下就……” 长史对他言下之意心领神会,忍不住叹道:“只有两个多月啦,等王妃进了门,你们就该偷着乐了。” - 正月二十,春光明媚。年节已是尾声,沈家众人将各色灯笼摆件收入库中,近来花发草生,养花栽树的难免忙碌些,趁着杨柳快要抽条子的时节,在院子各处平整土地。 书坊里的雇工们也都陆续前来,一摞摞的书抱出去,被新入书院的学子们抢购一空。 沈夫人坐在亭边,团扇摇得心不在焉。旁边沈平手捧书卷,正看得入神。 “已经五天了,怎么还不见阿妱回来。”沈夫人喃喃,伸手抚着柳梢那将吐未吐的新嫩,眉目微蹙。 旁边沈平倒是没有全然忘我,闻言放下手中书卷,笑着瞧向夫人,“留园里侍卫众多,自然比在家中安全。这两天事情多,让她住在留园里,我反而更放心。”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沈夫人毕竟觉得心疼,“若她跟端王殿下没有关系,也不必卷进这些是非里面去。咱们庐陵城固然比不上京城,但是多的是青年才俊,安安生生的在这里做喜欢的事情,不也很好么?” “哪能跟端王殿下没有关系呢。郑老先生过世的时候,若不是有端王殿下,薛万荣能那么快绳之以法么?”沈平踱步到爱妻身边坐着,顺手揽她入怀。 “再说这婚事,阿妱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若是不愿意,早就跑到我跟前吵闹来了。咱们阿妱自小与寻常的小姑娘不同,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些事情之后,她难道想不到端王身后的那些危险?可她还是愿意走这条路,你难道还不明白?” 一番话说下来,沈夫人忍不住嗔他,“几天没去书院,你倒是教导起我来了?” “夫人才学不输为夫,哪里谈得上教导。”沈平连忙恭维。 沈夫人靠在他的肩头,眉目间的愁绪终究没法展开,“这些道理我也知道。可我到底是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家,去了京城哪能应付得过来。” 沈平也是一叹。 宽人慰己,道理想过几十遍,想要真的接受确实很艰难。 然而若阿妱不是这梁间柳梢缱绻的燕儿,便总有振翅飞走的那一日。再怎么担心、不舍,终究要让她随心所欲,寻找所求。做爹娘不能陪她高飞,只能多些叮嘱,但是万万不能,因为那些担忧而缚住她的羽翼。 夫妻俩一时间心绪繁杂,外头管家又一次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沈平想起上回的事情,心里不免一抽,待他满面笑容的靠近,这才稍稍放心。 “夫人,老爷,大公子回来啦!”管家挥舞着胳膊,脚下跑得太快,险些摔倒,却还是一叠声的喊着,“大公子回来了!还带着姑娘和端王殿下!” 沈明回来了? 纵然曾被徐琰暗里提示过,然而真的听到这个消息,沈平还是觉得心头突突直跳,“你是说……伯朗?” “是他!就是他!”管家高兴得合不拢嘴,“都长得这么高了!”他拿手比划着。 沈平大喜之下,眼中几乎要涌出泪意。旁边沈夫人更是大喜过望,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里,浑身都忍不住的颤抖着,声音断续,“你是说……伯朗……”眼泪已经滚落,她使劲的掐着沈平的胳膊,踉跄着便往外跑,“在哪里,他在哪里?” 出了小花园子,还没到那垂花拱门跟前,就见对面三个人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打头的是挺拔俊秀的青年,后头跟着徐琰和沈妱。 纵然已经隔了九年,沈平夫妇依旧能轻易的认出自家孩子的面容。 夫妻俩脚步一顿,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沈明。他长高了很多,也显然瘦了不少,身材挺拔如同旁边那一丛青竹,面容上却隐隐透着冷峭,仿佛时刻紧绷着临敌,不再是当年庐陵城里才华横溢、姿态尔雅的少年郎。 如同从春日走到了初秋,蓬勃风华收敛殆尽,却更增稳重内敛。 相对凝视,一时间均是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九年的期盼与失望,九年的怀念与心痛,那一切被时间沉淀的东西陡然翻涌着呼啸而出,几乎将两人的心神震碎。 他回来了!最心疼的儿子,他还活着! 相隔数步而望,仿佛连脚步都挪不动了,一向自认刚强的沈明也几乎哽咽,好半天才大步赶上前去,跪在双亲跟前,深深叩首及地,“孩儿不孝,叫父母担心了。” 沈平心疼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舍得叫他跪在地上,连忙躬身想要扶起,旁边的沈夫人却已经屈身将沈明揽进怀中,顾不上同行而来的端王殿下,顾不上尾随前来沈家群仆,抑制不住的失声痛哭。 那一侧三个人相对痛哭,这边沈妱站在徐琰的旁边,早已泪落如雨。 哪怕早已跟兄长相处了几日,哪怕早就无数遍的想象过家人重逢的场景,她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住情绪,笑着上前安慰。然而当真到了这样的情境里,母亲满含心酸的哭声落入耳中,就连父亲都泣不成声,她忍不住哽咽失声,几步跑上前去,凑在兄长旁边。 一家人抱头痛哭,下人们也无不悄然落泪。 这些人大多都知道当年沈明失踪的事情,有些曾经伺候过沈明的人更是对什么有着不薄的感情。沈平夫妇虽然口中不说,但是每年祭祀时总会踟蹰,每个月里几乎都会去上香,不是为了深藏在心底的沈明,还能是谁? 如今他失散后重归家门,就连向来端庄温婉的夫人都嚎啕大哭,旁观者如何能不感动? 初春的日光洒满沈府,在参差斑驳的光影里,徐琰忽然也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二十年来生长于皇家,他看到的是兄弟相斗、父子猜忌、夫妻疏离,偶尔流露的亲情也只是久远而浅淡的浮光掠影,模糊得如同虚幻。 他从来都不知道,布衣百姓之家的亲情,竟是这样平实熨帖、深沉入骨。 他竟然,有些羡慕沈明。 ☆、第89章 沈家上下喜气洋洋,竟似乎又回到了春节里的热闹,人人脸上都溢着笑意,那满园春光似乎都受了感染,一日胜似一日,柳条儿抽芽、花树儿含苞,红绿之姿疏密有致,只待一阵风来,吹开满园春.色。 沈家大公子归来的消息不胫而走,蒋家次日就举家前来看望—— 说是举家,其实也就蒋如晦兄弟和卫氏,还有那位姨娘。蒋文英过完十五就回了衙署,倒是孟应阙还在这里逗留,便一起来看望外甥。 蒋如晦兄弟早年跟沈明感情亲厚,这回自然也是喜不自胜。 一家人还没走呢,朱筠那边也带着双亲前来看望,把沈明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府门前车马往来,一时间热闹无俩,就连董叔谨这位跟沈明没多少交情的人都赶了过来,更别说旧日里跟沈平相交的、与沈明有旧的,一拨连着一拨,直把那倒茶的丫鬟忙得腰膝酸软、腿脚乏力。 然而这么些人来来去去,每当问及沈明这九年里的经历时,沈明却总是笑着不语,或者打岔含糊过去。 他已不再是从前那样尔雅如玉的少年郎君,如今虽然笑着迎送往来,那笑容里却总透着些内敛,仿佛总要站在人群之外,带着戒备似的。 沈妱在旁暗暗观察着,心里忍不住的心酸。 沈明归来后这几天里,爹娘也曾问他这些年里的经历,沈明只说了首尾,中间的事情却略过不提。沈平夫妇看得出他的变化,自然能猜到这些年他受了不少苦,然而儿子能归来已是万幸,既然他不肯说,况且他似乎跟端王有牵扯,夫妻俩也不逼问,只是私下里说起来,便觉心疼神伤。 他们夫妻不知情,沈妱却是能猜到些隐情的。 她永远都记得郑训书楼里的那场大火,记得掀开那薄金面具的一瞬间,映入眼中的冷峻面孔。也记得那天在留园小憩,朦胧清醒时看见他,他慌乱遁走的情形,更记得那一日她欣喜的凑上前去,他却将她击昏的果断。 从一个身手平平的书生,到徐琰手底下秘不示人的影子,这中间要经受多少折磨,才能蜕变成如今的模样? 这些事情兄长目下不肯说,恐怕也只有将来问徐琰了。 想起徐琰,沈妱忍不住有些出神——他毕竟有诸多事务缠身,这回走的匆忙,大婚前应该也不会再有空回庐陵来了。如今春光渐好,若是他还在庐陵,有空时一起去郊外踏青,也是很有意趣的吧。 而在京城之中,徐琰站在御案跟前,将近来的事逐一上报。 五麟教被一举铲除,这是大功劳,惠平帝也很高兴,可是这事儿牵扯出了秦雄这位军政大员,而且秦雄还敢潜逃在外,到底让惠平帝有些不悦。 不过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徐琰之前呈上来的那些证据都是确凿,将秦府众人押入狱中审问也是奉了旨意,若秦雄乖乖就范,兴许惠平帝还能有一丝善念,可他竟敢目无君上、潜逃在外,那性质可就不同了。 将手里的奏章放在案头,惠平帝抬目看着徐琰,目光晦暗不明,“既然这些都是由你查出的,不如此事交由你来负责,等秦雄归案时,会同三司共审,如何?” 徐琰并不迟钝,对于这位兄长的脾性,他说不上揣摩熟透,却也能把握五六分,当下便道:“皇兄有命,臣弟自当效力。只是臣弟婚期将近,还有诸多事情未曾准备,王府里一切都还乱糟糟的,皇兄忍心么?” 惠平帝忍不住笑道:“怎么就不忍心了,婚礼的事情自有礼部筹备,你那个端王府平时就空荡荡的,有长史司在那,回头再派有司协助,还怕筹备不齐?” “那些人只知道端庄威仪,未必合我的胃口。”徐琰语气轻松,带着点兄弟说话时的亲近味道,“臣弟只娶这一位王妃,自当用心筹备。秦雄的事自然有皇兄安排、有司查办,皇兄就容臣弟偷个懒吧。” “你啊。”惠平帝无奈,心底里多少也宽松了一些,那一点点疑虑尽去,不免身子后倾靠在龙椅背上,“既是如此,你便好生筹备婚礼。只是五麟教虽是匪类,到底搅扰得地方不安,你这回功劳不小,还是该好生赏赐你些什么。” “为皇兄分忧,是臣弟分内之事,怎敢再当赏赐。”徐琰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 说完了这头桩大事,惠平帝便提起了另一件事,“魏猛那边如何?” “臣弟也曾用心查访,倒是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不过既然有人能找出他跟江洵的信件,臣弟也不敢说绝无此事,不如着人羁押魏猛进京,由皇兄亲自裁夺。” “朕也觉得此事蹊跷,”惠平帝难得的吐露了心思,“江阁老的人品,朕毕竟是清楚的,只是当时人证物证俱在,才不得不查。等魏猛上京,此案由朕亲自过问,务必水落石出!” “此事有皇兄过问,是非曲直自然会有定论,不使一人含冤。” 惠平帝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这件事是由魏王出面揭发,先头又有临江王铺垫,牵涉的是当朝首辅和边关大将,算来算去,还是由他亲自审问最好。 朝政上的事情说完了,惠平帝瞧着徐琰那一身尚未卸去的行装,多少是有些欣慰的。这个弟弟由他亲自抚养,比对自家的儿子都要尽心,如今他不再是小时候胆小的模样,能够独当一面,着实难得。 “这几个月来你奔波辛苦,还是该有赏赐。”惠平帝旧话重提,“你想要些什么?” 这就不是客气之语了,徐琰总不能一直拒绝皇兄的施恩,脑筋一转,便笑道:“若皇兄非要赏赐,臣弟倒是想求一样,只怕皇兄不允。” “难得你想要,说说看。” “臣弟想随同纳征的队伍南下,亲自迎娶沈妱进京。” “这……”惠平帝觉得意外,面现犹疑。 按照民间的习俗,六礼的最后一道程序是亲迎,确实该由新郎亲自去女家迎娶新娘。民间对此也很重视,凡是大婚时新郎没有亲迎,等他哪天不幸死了,女方还可改嫁。若是新郎亲迎后死了,那么新娘也只能认命,从一而终。 这条习俗适用于普通百姓,适用于侯门公府,却唯独不适用于亲王。 亲王大婚自有另一套规程,皇家娶妃自非民间寻常婚事可比,按照仪程,亲王不必亲迎,以显天家威仪。 徐琰的婚事虽然定了,但沈妱出身平平,毕竟让崔太妃和有些闲得没事的御史有所微词。若是这回徐琰再破格千里迢迢的前往庐陵,亲自迎娶沈妱上京,那些人还不把折子堆成了山! 凡夫俗子的事情御史们管不着,可徐琰是亲王,一举一动都能牵涉朝廷颜面、皇家威仪,这婚事乃是要入宗庙的大事,仪程上更是不可差错。 惠平帝有些为难,要是拒绝吧,刚刚还信誓旦旦的非要赏赐,可若是答应,想到那些御史们就头疼。 难道为了这个宝贝弟弟的婚事,自己又得在雍和殿里多上一段时间了? 底下的徐琰一脸无辜,仿佛不知道他这是在出难题。 好半晌,惠平帝才无奈答应,“朕这里自是允许,只是太妃那里,朕可不能再帮你说话了。” “谢皇兄大恩!”徐琰大喜过望。 功名利禄、钱财爵位,这些他都不缺,也不需要再受赏赐。五麟教的事情里沈明有着莫大的功劳,既然惠平帝要赏赐,他便把这赏赐送给沈家。 沈妱出身平平,进京后难免会被人轻视,没得叫她平白受委屈,若是有了端王亲自南下迎娶的事情,谁还敢有轻视之心。 他想做的,不过是想昭告京城的所有人——他喜欢沈妱,将她奉为心头至宝!为了沈妱,他心甘情愿的被御史们的弹劾而不遵婚礼仪程,将来若有人敢得罪沈妱,那还不是找死? 这心思惠平帝猜出来了,崔太妃自然也猜出来了,因此在听到徐琰要亲迎的消息时,崔太妃的一张脸登时黑了下来。 “你这是想做什么?把她捧上天,当星星,当月亮吗!”老人家还惦记着上回徐琰擅自说“太妃没有异议”的事情,瞧着徐琰,气哼哼的,“你喜欢她,娶回府里宠着就是了,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惹人非议!” 说到惹人非议,崔太妃更是气恼了,“这些年你受了多少弹劾?自己去你皇兄那里数数!平时行事张扬,被人扣上个冷厉凶神的帽子倒也罢了,这回倒好,你还想把老祖宗的规矩都给改了?” 徐琰跪在太妃跟前,仰着个头,不发一语。 崔太妃犹自气恼不平,殿里只有母子二人,说话便也能明白些,她压低了声音,“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啊?有多少人盯着你,就盼着你出了差错,被你皇兄疏远呢!你倒是好,又是带兵打仗,又是南下剿匪,那些事交给太子魏王就是了,你费什么劲!” “那个沈妱能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你这样做,是给你自己招弹劾,更是给你皇兄招骂!有你这样没事了给皇上惹事的臣子吗?”崔太妃愤愤的啜了口茶,气息未平。 徐琰毕竟是开口了,“可皇兄答应了啊。” 他愿意帮着担负那些御史的唾沫星子,因为皇兄知道深爱一个人的滋味。他当年那样爱重皇贵妃,如今顶着每天雪片似的御史奏章,也要修建九层高台,不就是为了对皇贵妃的执念吗? 相比起来,他不过是想像民间平实的夫妻那样,规规矩矩的走完六礼,又能有多大的错处? “皇兄都答应了,母妃你也……别生气了吧?”徐琰小声,不是那个震慑千军万马的冷厉杀神,不是朝堂上尊贵威仪的亲王,只是祈求母亲理解的孩子。 崔太妃被他说得一噎,瞧着那神态语气,到底是心里软了下来,透着固执。 “罢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到底是有些赌气,崔太妃起身,不再理他。 ☆、第90章 沈妱怎么都没想到,她居然还能在庐陵见到徐琰。 进了二月之后,沈家就愈发忙碌起来,一边要应酬礼部派来的各路人手,另一面,沈夫人则忙着给沈妱备嫁妆,教她一些夫妻相处之道。 其实亲王大婚,女方不必筹备妆奁,自有库里筹备。然而沈平夫妇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岂肯叫她白身出嫁?于是从去年腊月底就开始列单子、备嫁妆,各色春秋衣裳、夏衫冬袄、皮毛裘衣、古玩摆件、娟纱绸缎及珠宝首饰等摆满了库房。 沈家虽比不上董叔谨他们家的豪富阔气,到底数年经营家底不薄,这一份嫁妆拿出来,也未必比陆贞儿她们逊色多少。 趁着二月草长莺飞的季节,沈妱便也约着陆贞儿等好友出去踏青。她嫁人京城后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临别之际,姐妹们都有些伤感,说起远在京城的蒋蓁,各自思念。 得空的时候沈妱也会列书单,一千余本书列出来,密密麻麻的写了好几个卷册。这种时候她都会忍不住想起徐琰,甚至幻想将来书馆开张,将会是何等模样。 午后日暖,沈妱走在园里瞧着满目盛放的春花,瞧着纤秀含苞的海棠,心底里多少觉得遗憾,这等明媚的三月春光,若是他在这里,该是多少? 所以当她看到花树后转出的熟悉身影时,蓦然一怔。 那是……徐琰? 今儿是纳彩的日子,这是大婚序曲的开始,因为沈妱远在庐陵,大婚之日又是在四月初,于是预留了二十余天的行程,纳彩的队伍二月中旬的时候就从京城出发了。这一趟张张扬扬,王府赞礼正副使、侍卫、护军陪了一大群,宫里也派了内监前来,将沈家门前的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前院里人员来往繁忙无比,难道徐琰他又是悄悄翻墙进来的? 这个人! 后头石榴悄悄的牵着牵着她的衣袖,沈妱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安静的看着徐琰一步步走近,阳光之下,那金绣的披风熠熠生辉。 这满园韶光到底没有辜负。 - 三月初十的时候,端王府上迎亲的队伍从沈家浩浩荡荡的出发,带着沈妱启程上京城,由徐琰亲自带领,沈明为亲妹送嫁。 去年的杏花春雨里他南下征书,端贵威仪,彼时蒋文英还是布政使、秦雄还是指挥使、薛万荣还是学政,几位大员都在城门外恭候,一众官员小心奉承。到了如今,蒋文英被贬谪,秦雄府里大厦已倾,父子俩据说刚刚落网,被押送京城。至于那位薛万荣,更是丢了性命,一败涂地。 一年的光阴折转,武川的官场几乎改头换面,唯一让人羡慕的只有沈家—— 失踪多年的儿子回来了,女儿被端王选作王妃,这位殿下更是亲自来迎娶,给尽了脸面。 可真是几世才能修来的好福气啊! 沈妱坐在车马之内,掀帘再看一眼熟悉的街巷店铺,眼中泪痕未干。 毕竟是远嫁京城,爹娘不能陪着她上京去,这几天里沈妱没少缠着沈夫人撒娇。今日离别,沈夫人更是将她抱在怀里泪如雨下,连沈平都有些动容,依依不舍的跟她交代了好些早就交代过的话。 沈妱自然是一一答应了,想着是由哥哥送她上京,心里才觉得安慰许多。 端王殿下迎亲队伍所过之处,官驿自然都打点停当,万事俱备。不过这一路上人多眼杂,而且还有个时刻守在妹妹身边的沈明在场,徐琰倒是没再做什么夜闯闺房之类的事情,白白叫沈妱担心了许久。 队伍行得缓慢,抵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三十,将将能赶上大婚的日子。 等到大婚的正日子,端王府上宾客盈门,由惠平帝携皇后亲自来贺,朝廷上下皇亲贵戚、文武百官来了大半,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 端王殿下亲自迎娶王妃的消息早已传开,京城众人都知道他对这位王妃的重视,因此格外好奇。即便有惠平帝在那里压场子,等沈妱进门的时候,四周嗡嗡的议论声便再也按压不住。 沈妱身着凤冠霞帔,入目的皆是喜庆的红色。 心里多少有些紧张,她在喜娘的搀扶下步入华堂,透着模糊的红影,看到满座高朋和端居在上的惠平帝和皇后。司礼官在旁赞礼主持,沈妱跟着喜娘悄声的提醒动作,三拜之后,由喜娘扶着回屋。 因有惠平帝在场,徐琰自然不能抛下众人而去。 好在惠平帝似乎看出了这位弟弟的心焦,在礼成之后坐了会儿,喝了杯喜酒便要回宫,徐琰便送了帝后出门。 今日沈妱入门的吉时较晚,到此时已是暮色四合了,整个端王府灯火通明,宾客们笑闹的声音隐约传来,徐琰叫人好生照看着宾客,自己却拐个弯儿,往后面的摇光院去了。 院外一应都是端王府的婆子丫鬟,见了徐琰归来,连忙噤声行礼。 徐琰大步走进院中,听得里面人语悄悄。廊下挂满了喜庆的灯笼彩带,就连旁边那一株早已凋谢的木棉都被绑上了红色的绢花。 因为经常奔赴沙场的关系,徐琰一向不是很喜欢红色,然而如今看着,却觉得温暖入心,喜庆与心境映衬。进屋后往左一拐,正好有两个丫鬟敛手出门,见了徐琰连忙行礼,徐琰只随手一挥,却故意放重了脚步。 里头沈妱端端正正的坐在榻上歇息,听见脚步声,隔着那红影望外瞧,便见屏风后有人转入,竟是本该在外头陪客的徐琰。 那满地的丫鬟婆子连忙行礼,徐琰挥手叫她们出去,而后坐在沈妱身边,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屋子里一时安静,彼此的呼吸交杂在一起,有一股淡淡的酒气蔓延。 沈妱心里咚咚直跳,不晓得徐琰这沉默拥抱里的意味,不由挪了挪身子,轻声问道:“殿下?” “让我抱抱。”徐琰将她抱得更紧,“忍了一个月,你终于是我的了。” 他烫热的手掌贴在后背,分明有坚实的力道传来。沈妱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愈发红起来,轻轻的搡他,“外头还有客人呢,殿下不去招呼么?” “就想跟你在一块。”徐琰吃吃的笑着,“攒了一个月。” 他今日大婚,在行礼之前没少被卫嵘等一干好友灌酒,刚才送惠平帝的时候,又陪着喝了两杯,回来的路上经风一吹,酒意就发散了出来。他的酒量不算太好,加上有意装醉,这时候热热的鼻息带着酒气喷过来,倒叫沈妱有些慌了。 “殿下?”她头上还顶着凤冠呢,有些吃力的抬头,“你要不要歇歇?” “这样就好。”徐琰忽然意识到她还顶着凤冠,连忙唤人近来,问道:“如意秤呢?”那是用来挑盖头的东西,喜娘早就备着了,只是有些为难,“吉时还未到……” “无妨。”徐琰并不在乎这个,趁早儿把礼行了,也好叫沈妱休息休息。 这会子帝后早已离开,崔太妃因为身子抱恙,今日只派了贴身嬷嬷过来赏赐,是以这时候整个端王府就只徐琰最贵重。他向来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喜娘哪敢违拗,当即备齐主事,行了合卺之礼。 屋内龙凤花烛早已高燃,纱帐外烛火晃动,帐内美人垂首羞坐,刚刚的合卺酒入腹,面上染了一层飞霞,与外头那一层薄淡的胭脂映衬,朦胧娇丽,如同春日里绽放的清丽海棠,纤秀秣丽,白腻可人。 丫鬟们捧着盖头凤冠出去,安静的室内,只剩下对坐的两人。 沈妱此时有些惶然无措。心里觉得有些不真实,这鸳鸯软帐、龙凤花烛像是在梦里似的,她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亲,这么快就对拜天地,这么快就与徐琰结成了夫妻,共处洞房。 洞房……一旦想到这个字眼,她就觉得脸上热度更甚,不由往旁一侧,低声道:“外头还有宾客,殿下不去陪着么?” “有人招呼的,不必我去。”徐琰低头瞧她,目光不挪半分—— 王府有长史,朋友里有卫嵘,还有宫里派来的人打点着,徐琰本就不喜应酬热闹,此时更是不愿再去那里浪费时间,辜负这洞房良宵。 沈妱有些拘谨,被他那样灼热的目光瞧着,只觉得浑身都有了压力,像是掉进了狼窝的兔子似的,怎么都觉得逃离最好。她只觉得脸上发热,喉咙发干,忍不住站起身来,想要去桌边倒茶润喉。 徐琰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在她起身时猿臂一勾,揽着她的腰肢带入怀中,道:“去哪里?” “口渴,喝水。”沈妱强打底气。 “桌上只有酒,阿妱想喝?”徐琰眯眼,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走到桌边坐下,一手揽着沈妱,另一手迅速的倒了杯酒,而后拿着那重瓣莲花的瓷杯递到沈妱嘴边,“我喂你。” 这情形怎么都觉得不对,沈妱羞窘,自己接过那酒杯抿了一小口就想放下,谁知被徐琰中途拦住,一饮而尽。 那一杯酒似乎都化作星光落在了徐琰的眼中,他定定的瞧她,眼底明亮。 这样的目光让沈妱心里发慌,她抿抿唇,就想挣脱他的怀抱下地,谁知道徐琰的手臂反而收紧,而后将她揽进怀里,吻住她的唇瓣。 双唇带着甘冽的酒气,是期待了无数个日夜的温软。 酒意微醺,似乎是最好的状态。徐琰收紧怀抱,轻易撬开她的唇齿。 ☆、第91章 房间内的温度似乎在急剧的上升,沈妱有些发懵,未及反应,已被他攻城略地。身子似乎悬空,沈妱忍不住将手臂环在徐琰脖颈之间,没了凤冠的约束,发簪脱落时,满头青丝随之散开。 榻上锦被细软,帏帐半落,徐琰随手抽了软枕给沈妱靠着,身体却还是紧密相贴,手掌在背后游弋,缠绕发丝。 这一路从庐陵到京城,徐琰明知道她即将成为王妃,却总是能看不能吃,这一通亲吻纠缠浓烈,尽情厮磨,叫沈妱气喘吁吁。 迷糊之间看徐琰的眼睛,有炙热的火焰在跳跃,如同帐外那明亮的花烛。 沈妱生怕他当下就做些什么,待会叫人来伺候时不好看,便一直往角落里缩,徐琰紧追着不放,知道沈妱到了角落时,徐琰才有些够不着了,意犹未尽的放开她,哑声道:“怎么了?” “我……饿了。”沈妱连忙想了个理由,“今儿不叫多吃东西,到现在还没用晚饭呢。” “是我疏忽了。”徐琰一笑,想着夜色确实已经很晚了,便扑过来在她唇上轻轻一咬,继而起身叫人摆饭。 沈妱这时候满面绯红,生怕被人看见不好,便忙放下帐子背转过身去,努力的平复心绪。 屋门打开,丫鬟婆子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摆在次间的檀木雕花大圆桌上。 徐琰等她们摆完了,也不叫人伺候,吩咐她们尽数退出。 沈妱趿着软鞋过去,远远的坐在徐琰对面。像是为了照顾她的口味,桌上一半是京城的名菜,另一半则是庐陵家常的菜色,徐琰上京之前专门叫人带了几个庐陵的厨子,沈妱是知道的,这一路上没少吃他们做的菜,这时候自然更有食欲。 然而有个徐琰在对面虎视眈眈的盯着,究竟不能安心用饭,沈妱这时候慢慢的镇定了下来,吃了个七分饱,而后叫人进来,伺候漱口擦手。 她出嫁时将石楠、石榴带了过来,石椒因为年纪太小便留在了家里,此外,又有两位妈妈随行,并有沈夫人身边调理出来的两个大丫鬟陪嫁。 两位妈妈里头,周妈妈是沈妱的奶娘,虽然感情亲厚,对沈妱十分尽心,但是秉性温和宽仁,辖制不住人。韩妈妈则是沈夫人身边的大管事,除了沈府上下的丫鬟婆子,还会跟外头的书坊书肆里头来往理账,自然性子刚强些。 而在端王府这边,除了隋竹之外,其余的四五个丫鬟沈妱都不认识。 沈妱询问的瞧了徐琰一眼,见他只是惬意的端坐着没说什么,便也不顾忌,道:“隋竹、石楠和石榴留下,旁人都出去吧。韩妈妈——”她的语气温柔了许多,透着点客气,“叫人煮碗醒酒汤吧。” 她是正经要入宗室谱牒的端王正妃,不管出身如何,进了王府的门,便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了。那几位王府的丫鬟想必也是得过嘱咐的,此时便也十分恭敬的应命,一面撤桌上的残席,另一面着人去做醒酒汤。 徐琰已经站起身来,拉着沈妱的手,就着夜色往院里慢慢走着消食,走了小小的一圈儿,进屋后附在沈妱耳边低声道:“我不惯旁人服侍,阿妱,咱们一同更衣么?” “才不要!”沈妱的紧张褪去,毕竟恢复了平日里的情态,抬起眼瞧着徐琰,“我瞧着这屋子宽敞,盥洗的不止一处,殿下还是自便吧。” “那我等你。”徐琰到底按捺不住戏弄的心思。 沈妱脸上一红,不再多理他。 等沈妱洗漱完了回到卧房的时候,徐琰早已在榻上等着了,手里握着卷兵书,正慢慢的翻看,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他身上的外衣尽数褪去,因为四月里天渐渐热起来,他体质又强健,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寝衣,屈膝躺在榻上的时候,身上起伏的轮廓分外清晰。他必然是欲念已盛,昂扬挺拔的姿态并不掩饰,落在沈妱眼里的时候,叫她忍不住低头。 此时夜深人静,外头的宾客想必也都散了,这屋里安安静静,满目喜庆的红色中,只有烛火晃动,偶尔爆出一枚灯花,合着外头竹丛迎风而动、栖鸟被风所惊的声音,格外添了安谧。 沈妱的脚像是黏在了地毯上,竟不知如何挪动。 洗漱之后其实也考虑过,究竟以怎样的状态回到内室。新婚之夜必然不能使穿着外衫和衣而卧,若是她穿了外衫吧,到时候还要被徐琰剥去,那画面沈妱不敢想象;若是自己除去外衫……沈妱更不敢想象。 于是纠结犹豫了好半天之后,沈妱决定像往常那样换上寝衣,将一头湿漉漉的头发随便挽着,而后叫石楠在外面的香炉里添好了香,再施施然走回内室。 原以为自己能足够镇定,然而看到徐琰等她的姿态时,心里终究咚咚的跳了起来,她的脚步逡巡着,忍不住揪了揪寝衣上鸡心样的领子,想要遮住新浴后微微泛着粉色的肌肤。 这姿态落入徐琰眼里,叫他忍不住身子一僵。 小娇妻穿着杨桃色蝶纹寝衣,宽松的衣裳藏起了身段,只有胸口处露出一片雪白,突出两处峰峦。她的头发虽然拿巾子擦过,到底带着潮意,贴在腻白的肌肤上,在她揪着那衣领的时候,有一绺窜进寝衣当中,落在胸脯上。 心思早已不在兵书上,徐琰忍不住放下了书卷,坐直身子。 沈妱心里微惊,想也不想的掉头就跑,“有东西忘拿了……” 然而没跑出两步,徐琰就已从后面赶了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继而躬身,将她打横抱起。 寝衣本就轻薄柔顺,沈妱凌空而起时,衣襟垂落,玲珑有致的身材在徐琰怀里展露无遗。他低声的笑着,在她唇上一啄,道:“忘拿什么了?” ……沈妱讷讷的,脑子里有些混乱,只能垂首,“想不起来了。” “慢慢想,想起来了我陪你去拿。”徐琰的目光从她的面庞挪到胸口,挪到腰腹,再到小腿,她的绣鞋滑落,一只精巧的玉足露出来,叫人口干舌燥。 这样展露无遗的姿态愈发让沈妱尴尬,咬一咬牙,侧身抱在他脖颈上,将身材藏起来,口中道:“没忘拿什么。” “唔,那就该安寝了。”徐琰抱她回到榻上,手臂挥动处层层床帐落下,隔开了外头明亮的烛光。 床帐中霎时显得逼仄而昏暗,沈妱只觉得心头突突直跳,垂眸不敢看他。 徐琰的掌心烫热,紧紧贴在她的后背,拘着她贴在自己胸前。盼了无数个日夜,终于等到这一刻,他强忍着脑海中的叫嚣,凑近了吻在她的唇上。旖旎的光景,温软的娇躯,叫心底里温柔而热烈,愈吻愈重。 手掌游弋之间,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徐琰覆身上去,哑声道:“别怕。” “殿下……”沈妱觉得慌乱,虽然沈夫人已经教过这些东西,她也懂得这些事情,然而真的亲身临战,还是忍不住的羞窘,惧怕。她抬起眼睛,黑白分明中透着些微惶惑,如同小鹿。 “还叫殿下?”徐琰凑近了,在她腰间一捏。以前容她这样称呼是没法子的事情,可如今已经成婚,她已经是他怀里的小娇妻,同榻而眠,厮磨温存之时,还要用这样生疏的称呼么? “啊?”沈妱没懂。 “你已经是我的妻子。”徐琰哑声,“现在该叫什么了?”不忘舔舐她的耳垂。溽热潮湿的触感叫沈妱愈发战栗,似乎想往后缩,隐隐的似乎又想迎上去。 沈妱脑海里有些混乱,“难道叫……夫君?” “还有呢?”唇齿纠缠之间,他强忍着紧绷,掌心滚滚发烫。 “我排行第五。”他提醒。 所以应该叫……五公子?或者某些地方一样叫五郎?更或者……沈妱忽然灵光一闪,想都不想,低声道:“五哥?”惴惴的眼神瞧向他,甜软的声音微微带着颤抖,那样诱人的娇丽姿态,一霎间击溃了徐琰所有的隐忍。 他猛然低头,重重吻在她脖颈之间,继而逶迤向下。 锦室香暖,花烛朦胧,重重帏帐之内,春光乍泄。 - 沈妱醒来的时候,帐内尚且昏暗。她朦朦胧胧的睁开眼便瞧见了徐琰的胸膛,久历塞外后紧致而健硕,温热的气息传过来,叫人觉得安心。 身上仿佛累得很,像是梦里跟人打过架一样,浑身都透着无力酸软。她咕哝了一句,往前凑了凑,贴在他的胸前想要继续睡,猛然意识到什么,意识乍然清醒过来,她迅速睁眼,脸上瞬时攀上了红霞。 对面徐琰已经醒来,晨起时声音透着沙哑,“阿妱,醒了?” 沈妱哼哼了两声,安安静静的装睡,然而心跳却越来越快,几乎要跳出腔子似的。 徐琰含笑,低头看着她的脸颊,那样柔腻的肤色,与他截然不同。忍不住收紧了怀抱,她看着沈妱脸上渐渐爬上晕红,便凑过去亲了亲。 这一开头就停不下了,顺延而下,每一寸肌肤都是昨晚品尝过的,叫人回味无穷。锦被悉索作响,温度在此升高,沈妱终于忍耐不住,睁开眼睛嗔恼的按住他,“殿下!” ☆、第92章 一直厮磨到日头升起时徐琰才意犹未尽的抱着沈妱起身。 他这些年军旅往来,向来不喜人伺候,自己拿了衣服穿好,便拿眼神一直往沈妱身上瞧。沈妱缩在被子里,撅着嘴瞪他,“叫石楠他们进来服侍。” 徐琰吃吃的笑着出门练剑去了,不一会儿石楠、石榴和隋竹进屋,一个伺候沈妱穿衣裳,另外两人收拾凌乱的床榻,焚上新香。 沈妱穿衣裳的间隙里偷偷瞄了那床榻一眼,默默的红了脸。 若是在平常人家,这一日新妇自然要拖着折腾了半夜的身子,早早起身去拜见婆母,好在沈妱嫁的不是寻常人家,这一日倒是可以清闲。 沈妱只需在王府带着熟悉人物,后日跟随徐琰拜祭宗庙,再入宫拜见太妃和帝后即可。她虽然比别的姑娘爱闹腾,身子也强健些,然而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初经人事,又是徐琰这样的狼君,即便有意收敛温存,也叫沈妱浑身发酸,动都不想动。 饭后沈妱叫人搬了个美人榻放在廊下,怀里抱着小狐狸玩耍。 徐琰送她的那只红狐狸自然是要带到京城来的,庐陵书院里那只小狐狸原本也是沈妱养起来的,虽然不是天天相处,到底也恋着沈妱,她索性将那一只也带来,两只狐狸绕膝,正好有个玩伴。 仲夏的阳光暖热,檐下的一丛芭蕉舒展,投下浓浓的荫凉。 徐琰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看一红一白两只狐狸围绕在沈妱身边,唇瓣笑意始终不散。等康嬷嬷进来,瞧见他这幅模样时,不免暗暗纳罕—— 她看着徐琰长大,最是知道他的脾性,平时板着个脸凶神恶煞的叫人不敢亲近,谁知道娶了王妃进门,竟还会有这样的时候? 里头徐琰见着她,不免站直了身子,康嬷嬷是他的奶娘,又是崔太妃跟前伺候过的,徐琰一向礼遇有嘉。沈妱也不含糊,当即叫人赐座。 在沈妱进门之前,端王府里的内务虽没有明说,却都是康嬷嬷管着的,如今沈妱进门,她是正经的王府女主人,且随身带着个韩妈妈,自然有好些事情要交接。 这里正说着话呢,却有人匆匆来报,说是皇帝召见,叫徐琰即刻进宫面圣。 徐琰十分诧异,晓得皇兄在这一日召见必是有急事,便叫沈妱好生歇着,他匆匆出门,骑马往宫里去了。 惠平帝这回倒没在雍和殿,而是在端庄肃目的承乾殿中。 徐琰入内时,就见如今的首辅齐泯、刑部尚书、刑部侍郎三个人俱在殿中,各个跪在地上,后背低伏,旁边立着太子,也是惶惑的躬身。而御座之上,惠平帝脸色黑如浓墨,虽然没有开口说话,那内敛的怒意却已散发到殿中的每个角落。 地上零零散散的躺着一堆文书,显然是惠平帝怒极时扔下来的。 徐琰这几年还从未见过惠平帝有如此模样,见状不由心中一紧,上前跪地问安。 上头惠平帝见着徐琰,那怒气没有半点消散,指了指地上那一摊子文书,怒声道:“江洵和魏猛都死了!你看看,朕前几天才下令重审他们的案子,这里才审出了一些眉目,谁知道他们竟然就死了!这就是朕的首辅和尚书!说江洵是畏罪自杀,你们长没长脑子!” 底下齐泯和刑部尚书显然已经挨过斥责了,这时候将脊背压得更低,一叠声的道:“是臣无能,请皇上息怒。” “关了几个月都好好的,这节骨眼上却自杀了!查!给我查!”惠平帝一指太子,“你亲自来做这件事情!端王,你来协助!” 底下徐琰满面震惊,僵硬的跪在地上,“臣弟领旨。” ——江阁老竟然死了?他前两天不还是好好的吗!惠平帝下旨重审此案,那一摞所谓“江洵和魏猛的往来信件”被指出了破绽,静缘的事情经徐琰解释清楚后惠平帝已经心里有数,至于当初那些旁的证词,也都逐渐被击破。 眼看着形势大好,惠平帝已经知道了江洵的冤屈,翻案在即,可是江洵竟然死了?而且,就连千里押送上京都没出半点岔子的魏猛都死了? 而且,还是“畏罪自杀?” 徐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然而多年来浸淫天家使然,无关的事情上,喜怒自然不能形于颜色,徐琰低眉看着金砖地面,心里却迅速开始合计。 这场案子是由魏王挑起来的,当时他言之凿凿,一口咬定两人之间有勾结并呈上诸般证物,如今这些证物都有了破绽,除了能证明江洵的清白,也能表明魏王捏造证据,构陷大臣。 此案一翻,最倒霉的应该就是魏王。 如今江洵和魏猛忽然身故,必然是有人动了手脚,会是谁? 魏王吗?以他那样的心性,本不该去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正琢磨不定时,上头惠平帝的怒斥继续传来,“这事务必查清楚!好好的人关在刑部大狱里,却突然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指着底下的刑部尚书和侍郎,“要是说不清楚,朕就拿你们的人头来祭江洵!” 他说出“祭”这个字,叫徐琰心头一颤,强忍住了抬头看他表情的冲动。 底下跪伏的三人连声应是,惠平帝怒气尚未消去,起身重重的拂袖,一阵风似的往后殿去了。 惠平帝这一走,殿内氛围为之一松,众人叩拜之后,齐泯便站起身来,看了看太子,目光还是忍不住看向了徐琰—— 自打江洵下狱后,原本的作为次辅的他便成了首辅,他的学识才能皆不及江洵,只是因为擅写青词才被皇帝器重,在内阁熬了多年,终于成了首辅。 徐琰素来不大瞧得上齐泯的为人,且他跟秦雄都是太子的羽翼,如今惠平帝命太子主审此案,徐琰也不僭越,便朝太子道:“此案如何查处,还请太子殿下定夺。” “这个……”太子向来庸碌无为,反应才思皆不如魏王敏捷,往常遇到这种事情,总要先跟别人讨主意的。这回他的思路却挺清晰,竟将如何审理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叫徐琰十分意外。 然而当务之急是查清狱中情形,徐琰也不作多想,当即按照刚才拟定的计划去做事。 这一回皇帝震怒,矛头又指向魏王,太子殿下便十分尽心,连夜叫人审问,第三日一大早便把奏折递到了惠平帝的案头——江阁老是死于毒酒,饮时全无异常,却会叫人精神困顿、昏昏欲睡,而后就此安眠,一睡不醒。 追溯这杯毒酒的源头,先是发现那送菜的狱卒被人杀害后冒名顶替,而带领那假冒之人进牢的是本处司狱,细究之下,这司狱是受了右侍郎之命。随之一路追查,最后自然而然的到了魏王的头上—— 魏王府上的长史,竟是这位右侍郎的舅兄。 太子于是大为恼怒,斥责魏王生怕构陷江洵的事情败露,竟然敢在刑部大牢动手,害死江洵和魏猛,胆大包天! 魏王哪里肯认,一叠声的辩解,兄弟俩在惠平帝跟前吵得不可开交,徐琰在旁冷眼看着,脸色愈来愈沉。 然而这事儿既然变成了太子和魏王相斗,徐琰便不打算插手太深了——哪怕他怀疑江阁老的死或许另有原因,但是这趟浑水,他并不打算去趟。 出了承乾殿,徐琰在宫门外等了片刻,便见端王府的马车缓缓驶来。 车里坐着的是沈妱,大婚过后她还要拜祭宗庙,叩见太妃和帝后,从此后,她便也是皇室的人了。想起她来,徐琰心头的烦闷便散了许多,慢慢的踱步迎上去,等沈妱靠近时一掀车帘便钻了进去。 车内沈妱盛装华服,丽色逼人。 庐陵山水清秀,沈妱又是个烂漫洒脱的性子,极少盛装打扮,向来都是清丽娇美的姿态,新婚那日凤冠霞帔、细粉胭脂,烛光下的容颜柔和甜美,叫人过目难忘。 今日要拜见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人,自然是要作王妃的盛装,金罗蹙鸾华服之上云鬓堆叠,那一套华美的赤金嵌红宝石头面装饰在发髻上,愈发显得她纤弱娇美,不胜重罗。 车厢内两人独对,徐琰自然而然的将沈妱搂进怀里,在她唇上一啄,“真好看。” “好看吗?”沈妱就势靠在他肩上,“可是好沉,脖子都酸了。” “我来揉揉。”徐琰便将手掌覆在她的颈后,轻轻的摩挲按摩着。 柔腻的肌肤与略有薄茧的手掌相贴,带起奇异的触感。 沈妱觉得痒痒,缩在他怀里吃吃的笑着,“刚才见殿下面带不豫,是有大事么?” “不算大事。”徐琰轻描淡写,“待会就要拜见太妃和皇兄、皇后,不紧张?” “不紧张啊。”沈妱早就在沈平那里练了一身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本事,以前跟徐琰相处时,守着规矩不曾冒进,如今成为最亲密的夫妻,那一夜的相拥而眠轻易消去了心里头那一点距离,叫人亲昵缱绻。 沈妱自然而然的朝着徐琰撒娇,扬起脸儿笑着看他,“有殿下在,我怕什么?” 徐琰见她如此,心里稍稍放松。崔太妃和惠平帝那里他并不担心,就是担心霍皇后那里,不知道会不会为难沈妱。 霍皇后是霍宗渊的姑姑,之前霍宗渊在庐陵挨打,被送到京城的时候满身重伤,一直养到二月初才恢复。 华真长公主到端王府闹了不止两三回,想必也没少往霍皇后那里去告状,事情的来龙去脉秦雄必然是添油加醋的说过,华真长公主和霍皇后会恨他,恐怕更恨让霍宗渊失了分寸的沈妱吧? ☆、第93章 拜过宗庙之后,沈妱便由徐琰陪着进宫,先往崔太妃的永福宫去拜见。 沈妱这是第二次踏进永福宫了,上回还是外祖母陪着她进来,她起初还以为崔太妃是真的对那本套印书感兴趣,后来才明白崔太妃不过是想借机打量。 至今都记得那日崔太妃的眼神和态度,沈妱心里不是很舒服。不过人家是徐琰的生母,是这后宫之主,不管私心如何,总得打起十二分的恭敬态度。 太后早已薨逝,太妃又是皇帝的养母,拜见时的礼仪自然隆重。沈妱成了皇家的儿媳妇,三扣九拜过后,崔太妃才叫她起身,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从庐陵来到京城,一切都习惯吧。” “承蒙太妃关心,都习惯的。”沈妱眉眼恭敬。 “老五平日里事务繁忙,王府里的事情打点不到,你既然嫁进来了,就该帮他分忧。”崔太妃端坐在惯用的美人榻上,抬手举杯之间,眼神飘过沈妱,落在徐琰那里,“他年纪也不小了,耽误了这么多年才娶亲,我这里不盼别的,就盼着子嗣。” 她说得直白,沈妱不由微微脸红,低着头没说话。 那一支凤尾流苏在她耳边晃动,华美的冠服在身,不由叫崔太妃想起了陆柔嘉。毕竟是费了心思千挑万选出来的姑娘,崔太妃多少觉得遗憾——如果这一身王妃的行头穿在那姑娘的身上,怕也是明艳照人的吧? 其实即便不是正妃,王府的侧妃不像寻常人家的妾室,也是有品级在身的,到时候让柔嘉来做侧妃,其实也是一样。正侧室的名分虽有不同,家世却摆在那里,以陆柔嘉的身世教养,只要能有机会跟徐琰多接触,还捉不住他的心吗? 崔太妃这样安慰自己,心里多少宽慰了许多。 “瞧着你身子单薄,回头叫太医多去瞧瞧,调理好身子。”崔太妃面上还是那样淡淡的笑容,没有亲近,也不见疏离,“王妃不同于寻常人家,行事的分寸、讲话的语调、待人接物的礼仪都得好好学,回头我再派个嬷嬷过去,让她细细的教你。” 话语虽然温和,听着却是刺耳,徐琰忍不住皱眉。 让嬷嬷叫她礼仪,是说沈妱不懂规矩、不会说话么? 他娶她做王妃,并不是为了叫她学那些礼仪,反作束缚。 “太妃多虑了。”徐琰侧身,下意识的是保护沈妱的姿态,“儿子向来不喜拘束,阿妱也很懂事,旁边有康嬷嬷提点就好。” 崔太妃不是很高兴,“以前惯着你,成亲后可不能再散漫!该有的规矩还是得立起来,不然成个什么样子!” 她这话其实也说得没啥错处,沈妱连忙应道:“太妃教导,儿臣记住了,往后多跟康嬷嬷讨教,总有益处。” 这话崔太妃爱听,瞧着儿子那样维护媳妇,知道他和自己不亲近,心里也有些萧索,便叫他们去帝后那里。 惠平帝和皇后正在昭仁宫中。因为上午太子和魏王的那番争论,惠平帝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好在霍皇后没有火上浇油,对江洵的事情绝口不提,反是将霍太傅新近寻到的一幅名画拿出来,夫妻共赏。 徐琰和沈妱进去的时候,帝后二人正并肩立着,看那背影倒是琴瑟和谐的模样。 然而见着沈妱的时候,惠平帝不由自主的往旁一挪,仿佛是下意识的保持了与皇后的距离。他款款落入座中,开口招呼了一声,而后叫人赐座。 这个动作旁人倒没注意,霍皇后却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她的眼中掠过冷嘲,口中却是打趣,“我还当无敌这辈子都不娶妻,要打光棍了,原来缘分到了,还是挡都挡不住的。” “娘娘说笑了。”徐琰脸上一本正经。 霍皇后便将目光投向沈妱,“端王妃看着年纪尚幼,本宫却听说你想出了套印的法子,想必是家学渊源了?” “娘娘过誉了。”沈妱笑了一笑,“是误打误撞罢了,反承谬赞。” “这可不是谬赞。”惠平帝在旁边接口,“以前监中也尝试过此法,只是一直没能做好,倒是你那里印出来,泾渭分明心思别致,可见还是异于常人的。” 沈妱很惭愧,这套印的法子又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如今将功劳大包大揽,实在有些惭愧。 不过上头的皇后又发话了,“听说端王妃的外祖就是前朝的孟阁老,必然是有见识的,也难怪端王妃举止之间不是那么拘谨,不像其他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家碧玉。” 沈妱再怎么态度恭敬,闻言也有些不悦,未料母仪天下的皇后竟是如此气量。 皇后却是说得高兴,能叫孟姝的女儿吃瘪,再难听的话她都乐意说。 于是她抿唇一笑,那笑容含义莫名,“以前我听说令堂远嫁他乡,还以为她不喜欢这京城的繁华,甘心隐匿市井,如今看来,倒是我想错了。毕竟不是昔日阁老的千金了,岁月消磨,事情冷暖,这无双富贵,换了谁能不心动呢。” “人各有志,追求自是不同。”徐琰冷然开口。 他跟霍皇后本来就不对付,新婚后首次拜见,霍皇后却连敷衍都不肯,直接针对沈妱家世来挑刺,他才不乐意承受。 惠平帝知道这是自己带累的,也有些尴尬。不过他就在这里坐着,霍皇后却连他的脸面都不顾,也着实是过分了,于是看了霍皇后一眼,眼中十分不悦。 霍皇后却仿若未觉,只是低头喝茶。 惠平帝于是站起身来,“听说端王妃喜欢藏书,文德殿里可是藏了不少,朕赏赐的东西五弟未必喜欢,不如你们去里面挑一些,权做新婚之礼。” “文德殿里可都是宝贝,皇兄不怕被夺爱?” 惠平帝笑得宽仁,“难得你正正经经娶了王妃,朕怎么都得忍痛割爱一回。” 徐琰自知这是惠平帝给沈妱撑场子,心里很是感激,于是带着沈妱向霍皇后辞别,就要跟着惠平帝出门。 霍皇后脸上竟还是波澜不惊的神色,抬眸时,风韵犹存的面目掩在氤氲茶香之间,缓缓道:“五弟留步。四月初八那天太妃想在宫里设素宴浴佛,会召不少人来。”说着特意看向沈妱,“端王妃对宫里的人还不熟悉,务必要来。” “承蒙娘娘抬爱,”沈妱不避她的目光,“臣妾遵命。” 于是告辞出了昭仁宫,一同去文德殿里选书。里面琳琅满目的当然全是宝贝,沈妱不敢擅动,只意思着挑了两本便罢,徐琰却是借机狮子大开口,选了七八本先前一直垂涎的书,叫惠平帝很是无奈。 等夫妻两个出了宫时,沈妱倒在徐琰的身上,只觉得脖子酸痛。 “端着脖子真累啊,怎么殿下还是精神奕奕的?” “我早就习惯了。忍过这阵子,往后进宫的事儿能推则推,你就在我府上按着书单逍遥印书就是,我再寻个由头带你去漠北游玩一趟,就不怕这些虚礼了。” “不要说这么直白嘛。”沈妱嘻嘻的笑着,埋首在他的肩窝。 跟徐琰接触得多了,也知道他不喜欢这些虚礼,更不想她被束缚。不过徐琰体贴,她却不能跟着任性—— 在嫁进端王府之前,她早就想过可能会面临的问题,诡谲的朝堂、繁琐的礼仪、难测的人心……每一样都是她不喜欢的,可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如今又怎能逃避? 她本身家世有限,帮不到徐琰什么忙,却也不能拖他的后腿,在这些事情上给他惹麻烦。 “其实也不必推辞,我又不是经不起风雨的娇花,多历练几次也就是了。”沈妱发觉徐琰的手开始不安分的在她身上乱动,连忙捉在手里按着,“殿下身在皇家,推免不掉的。” “我就是怕你受委屈。”徐琰一把将她抱起来,让她打横坐在自己腿上,“沈先生和沈明都那么疼你,重话都不舍得说一句,来了这里,虽说外人都不足挂齿,太妃和皇嫂那里到底不能太肆意。”他在她唇上一啄,“当初答应了沈先生要好好照顾你,绝不给受委屈,不如浴佛那天找个由头跑了吧?” “这也可以?”沈妱惊讶。 “又不是一两次了。”徐琰浑不在意,“我行事不羁,我的王妃自然也该一样,谁还敢说咱们?” 沈妱想象她跟着徐琰逃席不去,跑到野外逍遥自在的情景,忍不住在他怀里笑得发颤。不过这是正事儿,她不想退缩,“这是头一次,哪能驳太妃和皇后的面子。唔,殿下不会是担心我惹事吧?” “你能惹什么事?”徐琰在她唇上轻轻咬着,“只要别真刀真枪的跟太妃起冲突,其他的,随便你惹谁。” “那皇后呢?”因为霍宗渊的事情,沈妱大致能猜到徐琰和霍皇后之间也许有龃龉,不过今天霍皇后那样说话,还是全然出乎沈妱的意料—— 不是说这些人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刺人不见血的吗?怎么霍皇后却半点都没掩饰?当时惠平帝那不悦的目光,连她都看出来了。 徐琰的动作倒是一顿,“皇后那里,搁在以前我不会在意,不过今天……”他低头看着沈妱,“岳母大人在去武川之前,跟皇后没结过仇吧?” “应该没有啊,否则娘亲肯定会跟我说的。”沈妱狐疑。 那就奇怪了,徐琰拧眉。以前他虽跟霍皇后不对付,但霍皇后最多在背后吹吹枕边风,当面还是温言笑谈,尽显国母风范。可今日她那样说话,实在不符合平日里的作风。 ☆、第94章 回到端王府时已是日色西倾,一回到摇光院,新婚燕尔的两个人自然是一阵厮磨缱绻。等到日头快落山的时候,徐琰去了一趟书房,而后两人便往王府后花园里的静思亭去了。 静思亭外,沈明已经准时到了,一身磊落的秋檀色锦衣,玉冠束发,英姿飒爽。亭外几丛芭蕉正好,沈明就站在旁边,昂首看着铺满水面的夕阳。 他的背景被拉得老长,斜斜的投在青石板路上,晚风里只有衣襟微摇。 沈妱即便已经跟沈明相处了许久,每回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她以前紧绷防备的姿态,如今远远看他孤独的站在亭边,心里便是一阵酸楚。 两人走上前去,因沈明在送嫁完成后便去孟府拜见外祖母及舅舅、蒋姨妈等人,此事沈妱难免问及老人家的身体,两下里说过了,沈明才抬头向徐琰道:“刚才来时听说蒋大人被擢入阁,此事当真么?” “确有此事,刚送来的准信儿。”徐琰点头。 沈妱有些诧异,“圣上这是……” 当着沈妱兄妹的面,徐琰并未隐瞒,“江阁老已经蒙冤过世,皇兄补偿不了他,也只能在这些事情上做功夫。不过若没有先前一番波折,蒋大人确实是快入阁了。” “这么一来,蒋姨妈总该放心了,表姐那里也不必再忧心。”沈妱放心了不少,低头去夹菜吃。她嘴上虽然没说,心里多少是有些不敢苟同惠平帝的做法——当初有人捕风捉影,他盛怒之下将江阁老关押在狱中好几个月,如今老人家去了,他倒是想起补偿来了。 兴许等案子彻底水落石出的时候,他还会作势赠个谥号吧,可是有什么用呢? 然而这些事情上她不好忘加议论,便看向沈明,“若是蒋姨父来京城了,那府里的人是不是都得跟着上京?” “应该得上京城来,否则太远了照顾不到。”沈明即便不似先前冷峭,然而气质早已练成,这样闲坐说话的时候,整个人也是紧绷着的。他默了片刻,续道:“我明日启程回庐陵,阿妱,还有什么话要跟爹娘说的么?”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沈妱吃惊,心里瞬时生出留恋来,“外祖母这些年一直记挂着你,多待一阵子再走不行吗?” 沈明与徐琰对视一眼,摇头道:“还有事情要回庐陵处理,怕是不能久呆了。” 这一对视,沈妱自然知道什么又是要奉徐琰之命做事,难免斜眼瞧着徐琰,脸上气哼哼的。徐琰只是一笑,起身道:“你们兄妹先说话,我出去转转。” 他这一走,沈明便是失笑,“不要迁怒殿下,是我主动请缨要去做事的。” 沈妱狐疑的看着他,先前种种猜测涌上心头,她知道兄长不想论及过往,然而这样蒙在鼓里的感觉很不好受,憋不住了,开口问道:“是跟五麟教的事情有关么?” “算是吧。”沈明倒没有否认,想了想,又道:“前几年的事情我不敢跟爹娘说,怕他们听了担心。不过你迟早能从殿下那里打探出来,不如我自己坦白,也免你日日猜测。” 沈妱脸上一红。她以前确实忍不住打探过,徐琰绝口不提,只叫她问沈明,她又怕哥哥有意隐瞒,贸然相问不大好,便只旁敲侧击过,如今沈明一说,不由歉然道:“我也只是担心哥哥……” “我知道。”沈明声音变得柔和,不自觉的有了笑意,“你最先看见了我,我又是逃走又是将你击晕,自然会叫你好奇。” “可不是嘛!”沈妱给他斟满了茶杯,素手支颐,是一副要听故事的姿态。 沈明也知道徐琰避开的意思,便也不再隐瞒,“那年山石泥流中一片混乱,我先是迷了路,后来行事不慎,被人捉走……” 九年前的旧事经沈明的口缓缓说来,虽然他刻意淡化,却还是听得沈妱胆战心惊——当日的沈明在山石泥流中精疲力竭,却不幸被人看中根骨后捉入五麟教中,而后便被困在西境的密林之中,在严苛残忍的训练里脱胎换骨。 他在一众伙伴中苦练挣扎,以期每日能躲过同伴的利剑,苟活保命。 沈妱无法想象那样的同伴相残,日日刀剑,然而可以理解的是,如今沈明这时刻防备芥蒂的姿态,便是在那时练就、 三年的时光,将昔日庐陵城里温文尔雅的公子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冷峻少年,而在日以继夜的摸爬滚打中,沈明也慢慢摸清了关于五麟教的许多事情。盘踞山林、内外勾结,一边做着夜秦的生意,一边又和这边的京城勾结,欺压山民,抢劫掠夺,无恶不作。 偏偏当地官府势弱,这些年来跟夜秦又相安无事,军队对着这样流窜的匪类,几乎无能为力。即便有时候能灭了一股,但是不能根绝其匪窝,隔段时间便会春风吹又生,继续为祸。 “……那时我已经假意投诚,得了信任,原本可以逃出来。” “那为什么不会来呢?”沈妱的声音哑哑的。 “不愿袖手旁观。”沈明抬头,眼眸中如有乌云压着。 沈妱眉心一跳,小声道:“所以……” “那时我遇见了静缘。”沈明提起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告诉我京城中已经有人在关注此事,五麟教作恶一方,终有一天会被根除。” “静缘?” 沈明没有细说,续道:“我决定和他一样潜伏,等待这个时机。一边谋求教中高位,一边深挖其间秘密,直到我碰到端王殿下,这一切才真的有了用处。” “阿妱。”沈明看着妹妹,目光愈发暗沉,“我杀过人,甚至很多都是无辜的人。我不是以前的沈明,我已经习惯走在黑夜。” “可是哥哥,你隐忍这么多年,都是为了家国啊。爹爹若是知道,应该为你骄傲。”沈妱忍不住挪过去,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只觉心中揪痛。 “可我毕竟是杀了无辜的人,不管原因如何。”抬手猛然将一杯茶灌进嘴里,沈明的指尖微微发抖,“父亲和祖父当年的教诲我始终铭记,我……不配。” 沈妱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指尖。 怎么会不配呢?如果不是为了剿灭五麟教,沈明完全可以自己逃回家来,沈家不会有那四五年的骨肉分离,沈明也不会有那些生死相搏,命悬危线。 然而父亲当年也说过,沈家本事有限,不能去帮助他人,至少要牢记,不能危害他人。当然,更不能杀害无辜的人。 “你那是迫不得已,父亲会明白的。”沈妱继续斟茶,眨了眨眼睛,“而且哥哥,这样艰难的事情没几个人做到,你比那些拿着俸禄的武将还厉害,不该自责。” 沈明毕竟是生死场上打滚的人,道理看得比沈妱透彻许多,然而妹妹这样软语安慰的时候,心里竟也觉得畅快了许多。他笑了笑,“无妨,我全受得住。只是爹娘受不住,最好别叫他们知晓。” “我会记住!”沈妱保证。 沈明便点头,“端王殿下对你很用心,一位亲王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属罕见,你不要辜负了。” “嗯。”沈妱继续点头,脸上却已有了飞霞。 兄妹俩虽然幼时亲密,毕竟隔了多年未见,如今的沈明心思内藏、感情收敛,即便一路送嫁,也不曾多提这方面的事情,沈妱初闻此言,难免觉得不习惯。 沈明却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然跟妹妹嘱咐完了,便起身离开。他这些年独来独往,来去如风,往外跟徐琰告辞过后,便出府纵马离去。 这里沈妱面对着残席,怔怔的发呆。 她知道沈明在徐琰手下做事,知道五麟教中的凶险,然而沈明所讲述的那些东西,还是远远超出她的意料。实在无法想象当年哥哥在同伴中奋力厮杀的模样,她叹了口气,叫石楠在隔壁的宽榻上铺了薄毯,而后挥退众人,独自靠着软枕发呆。 徐琰走进来的时候,就见她目光怔怔的看着水面, 宽榻上足够三四个人并肩躺着,他便靠在另一侧,伸手将沈妱揽进怀里,“蒋文英半月后上京赴任,你不高兴么?” “殿下知道我在想什么。”沈妱靠在他的肩窝,“哥哥这些年真可怜。”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是个有抱负的人,才会做这样的选择。”徐琰揽着她,语含低笑,“那两只小狐狸送到了,要不要去看看?” “明天吧。”沈妱抬眉,对上徐琰的双眼,“他这回去庐陵,还是要做和以前一样的事情么?” “五麟教早已瓦解,他是以青衣的身份,去铲除流窜在外的教众。” “青衣?”沈妱诧异。她当然记得这个,那可是董叔谨的神往之地啊,可是哥哥怎么会进了青衣呢? “我之前已经跟皇兄禀报过,所以特拔他进入青衣,很适合他的才干。” “要去多久?”沈妱咬唇,“爹娘可一直盼着他回家……成亲呢。” “看他的本事,至少两年,至多四年,放心,耽误不了沈家的大事。” “那就好!”沈妱心里松快了许多,一跳下地,提起裙角转了个圈儿,“饭后不能久坐,殿下,绕着湖走走?” 徐琰自是答应,牵着她的手在水边漫步,顺便嘱托她一些四月初八进宫时要留意的事情——崔太妃的性子他了如指掌,到时候怕是会把那陆柔嘉也请过来,他叫沈妱不必留情面,该怎样就怎样。 为防沈妱吃暗亏,徐琰还透露了崔太妃的那点小心思,然后叫人寻了陆柔嘉的画像过来,提前认识认识。 ☆、第95章 不出徐琰所料,四月初八那天进宫后,沈妱果然见到了陆柔嘉。 说起来这皇宫也是热闹,惠平帝痴迷于道教,不止在宫中养了道士,如今更是大兴土木要建造九层高台。而在另一侧,崔太妃则是深居内宫,每日念佛抄经,不时还要吃斋,在皇宫的西北角上,还专门造了个小寺庙,供着金身佛像。 今日乃是浴佛之日,各处寺庙里热闹无比,崔太妃不能兴师动众的在宫中浴佛,只好设个素宴,也是慰藉宫中寂寞的意思。 初夏时节,各处皆是翠碧,入目全是荫凉,这素宴就设在永福宫附近的小花园里。 宫里地方毕竟有限,今日受邀而来的命妇贵女约有二十余人,两溜小案一摆,宫人们忙着布置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拥挤了。好在周围花木葱茏,受邀而来的人或是陪着太妃、皇后和几位妃子说话,或是安心四处赏景,倒也安然。 沈妱来得不早不晚,便也陪在太妃身边说话。 她今日不必穿亲王妃的行头,然而一应首饰钗簪一打扮,还是格外显眼。周围的妇人们大多都在二十岁以上,唯独沈妱年才十五,往那里坐着,有心人一猜就能知道她的身份。 陆柔嘉也不例外。她今儿可是得过崔太妃暗示的,要她好生跟端王妃接触接触,若是能拿下了端王妃,将来她进门时能方便许多—— 堂堂以为亲王,绝不可能只娶一个正妃,这是她和崔太妃的共识。 因此,陆柔嘉走近沈妱的时候,脸上笑容如春风温煦。她原本就生得极好,这么浅浅笑着走过来,若沈妱先前没看那画像,恐怕要当做是满满的善意,消除些警惕了。 因皇后对沈妱怀有芥蒂,除了最初两句问安应答之外,就没再说过旁的,倒是崔太妃拉着她坐在身边,询问她在端王府是否习惯云云。 等陆柔嘉走上前来的时候,崔太妃便很自然的用空闲的另一只手牵着陆柔嘉,而后朝沈妱道:“这是文忠侯府的柔嘉,人聪慧,性子也好,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文忠侯府,”沈妱歪着脑袋想了想,继而淡淡道:“我二舅母便是出自文忠侯府,想来跟陆姑娘也有渊源了?” “那是我的姐姐,”陆柔嘉笑容更盛,“去年年底王妃上京的时候,姐姐就曾跟我夸过,说王妃人生得好看,性子又好,人更是聪慧,夸得天上少有,我还十分好奇,如今一见,王妃果然是天人之姿。” 这夸起人来半点都不打腹稿,而且满脸诚意,说得跟真的似的,难怪能讨崔太妃欢心,那样执意的要她进端王府。 不过把崔太妃夸陆柔嘉的话原封不动的搬过来夸她,听着还真是有趣。 沈妱便是一笑,“那是舅母过奖了,恐怕陆姑娘见了我,更多的是失望吧?” “怎么会,王妃确实风采过人,难怪京城中众人都说,端王爷将王妃捧在手心里……”她忽然就夸不下去了。毕竟还是闺中的少女,对徐琰痴心巴望了无数个日夜,听见那些传言的时候只有嫉妒,如今即便做戏,又哪能真个不动声色的搬出原话呢? 崔太妃便接过了话头,“照你们这样夸下去,一天都夸不完。得了,我知道你们投缘,怕是相见恨晚吧?反正往后日子长着呢,端王妃又刚来京城,身边没个说话的人,柔嘉往后躲过去陪陪,也是你们的缘分。” 沈妱闻言,心内暗笑。 陪着她说话?有什么可说的。多来几次端王府,跟徐琰混个脸熟、留下个印象,进而登堂入室,坐在侧妃的位子上天天跟她说话,这才是目的吧。 不过反正没人规定陆柔嘉造访时她必须接见,沈妱也不能推辞着驳了崔太妃的面子,只是道:“太妃如此着想,难怪端王殿下总夸您周全体贴呢。” 崔太妃一笑作罢,心里到底是有些触动——徐琰在她跟前总是绷着一张臭脸,原来背后是这样说的,可见心里还是有她这个母亲,倒也符合他那别扭的性子。 这时候太子妃和魏王妃等人也都到了,便又是一堆场面话。 等人来齐了开宴,各自分宾主坐着的时候,沈妱反而轻松了许多。她的左手边是太子妃,右手边是魏王妃、魏王侧妃,这几位都是京中的大家闺秀,又是多年浸淫皇家,对这些大小宴会娴熟无比,沈妱本就有康嬷嬷提醒过,如今照着一做,倒也没失礼之处。 宴后各自说话,沈妱不乐意再去崔太妃和皇后跟前赔笑脸,便由康嬷嬷、石楠和隋竹陪着,在小花园里满满赏花。 不期然陆柔嘉又跟了上来,仰头瞧着沈妱身边的那一树流苏,“王妃也喜欢流苏么?这株倒真是漂亮。” 沈妱到底不堪其扰,心里有些不耐烦,便道:“算不上喜欢。” 陆柔嘉面不改色,“那王妃喜欢什么花呢?鄙府在城外有花田,王妃若是喜欢什么,改日我叫人送上好的过去,算是对王妃的一点心意。” 沈妱在崔太妃跟前还得顾忌着一些,不好扫老人家的颜面,对着陆柔嘉的时候就没多少敷衍的耐心了,便道:“端王不喜欢这些,不必了。” 祭出徐琰的旗号,陆柔嘉倒是不能说什么了。 沈妱原本还眷恋这流苏树的婆娑花枝,如今也没什么心情,便想离开。 谁知道一转身,便有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中——竟是霍宗清,同行的还有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倒是完全没见过。 霍宗清跟沈妱也算是相识了,庐陵城里在蒋家的那一面或许未必能记住,但是霍宗渊因为沈妱而被徐琰踢断了肋骨,那可叫霍家人人铭记。 是以霍宗清对沈妱并没有多少好脸色。 在她的心里,沈妱还是庐陵城里那个布衣百姓,加之霍宗渊如今都还没有彻底痊愈,对沈妱说话时语气也是怪怪的,“原来是端王妃,我眼拙了。” 沈妱不喜欢她,也懒得应对,只一笑而已。 然而霍宗清身后那位姑娘却说话了,声音透着点虚弱,“原来这位就是端王妃?”那目光毫无顾忌的打量过来,像是意外之极。 沈妱觉得诧异,略一偏头,康嬷嬷就在后面道:“这位是宁远候府的文鸳姑娘,王妃还没见过。” 宁远候府的……崔文鸳? 沈妱精神一振。这位就是那位曾跟徐琰议婚,至今都不肯出嫁的崔文鸳? 对这个人沈妱多少是好奇的,不由也是打量。窈窕的身姿,秀丽的眉眼,若不是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寥落冷清,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她如今已是十九岁,气质自是跟十五六岁的姑娘不同,跟前面的霍宗清一对比,愈发显得没有蓬勃生气,倒有些深秋气衰的味道。 两个人各自打量,霍宗清便在那里冷笑道:“崔姑娘觉得意外么?其实也不必意外,庐陵城那种……最能迷惑人。”她终究还顾忌着沈妱的身份,没说出太刻薄的词语,只是道:“谁叫端王舅舅心软呢?对吧,陆姑娘?” 陆柔嘉猛然接了这个烫手山芋,略一思忖,决定不再给霍宗清助势,只是道:“所谓情有独钟,端王殿下既然娶了端王妃,自然是缘分。” 向来喜欢应声的陆柔嘉忽然转变,叫霍宗清有些不高兴,“哟,连情有独钟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陆姑娘可真是……哈哈!” “我倒觉得陆姑娘说得有理。”崔文鸳在后头开口。 霍宗清的笑声止住,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没劲!” 这一句话出口,沈妱愈发确认了霍宗清故意带着崔文鸳过来的目的,心中不免嗤笑。她毕竟初入京城,哪怕有徐琰无原则的撑腰,也懒得多惹是非,于是略略一缩肩膀,是觉得风凉了。 后头隋竹见机快,当即将薄薄的披风给沈妱披上,“树荫底下不见太阳,王妃当心风凉,回头殿下又该心疼,说奴婢照顾不周了。” 嘿,这丫头! 沈妱不免赞许,而后施施然的离开,经过霍宗清身边的时候,唇边的弧度愈发挑起——徐琰就是喜欢她,就是一门心思要娶她做王妃,你霍宗清看不过眼,你咬我呀! 不过,她忽然也意识到一个问题,自相识至成婚不过一年的时间,她倒是犹豫了很久,徐琰却是一开始就帮着她。即便她的容貌还算出众,可经常里繁花似锦,徐琰怎么就对她死心塌地了呢? 之前两情相悦、蜜里调油,她并没有深究这个问题,如今一想,还真是觉得疑惑。 回头等有了时机,还真该跟徐琰探究探究。 这一日宴会,虽有些许不快,沈妱却也领略了不少东西,回到府中安歇时慢慢琢磨了半天,越想越是觉得有趣。 谁知道隔日陆柔嘉当真递了拜帖进来,说是久闻沈妱在藏书上极有造诣,想请教请教,顺便备了两盆上好的海棠,要请沈妱赏鉴。 沈妱才不会引狼入室,当即以身子不适为由推拒。不过徐琰这两天忙着江阁老的事情,她独自在府里无趣,想了想,简单准备了点东西,往蒋姨妈那里去了。 ☆、第96章 蒋姨妈和蒋蓁就住在城里的一处别院,虽说蒋文英先前被贬,但蒋家的底子还放在那里,又有孟家照应着,别院里倒是一切如常。 沈妱出嫁前曾匆匆见过她们一次,之后一直在端王府中,这倒是头一回正儿八经的来看望她们。蒋家母女俩见着已是王妃的沈妱,难免行礼,待得礼罢时,蒋蓁却已是满脸欢欣,拉着沈妱的手往内院走,“真真是没想到,咱们还真都嫁到京城来了!” “是啊,先前你这样期盼时我还觉得不可能,谁知峰回路转,真叫你说中了!” 京城里寸土寸金,沈家这处别院毗邻内城,更是价格不菲,因此这内院不比庐陵城的蒋府那样宽敞,正屋和东西两侧的厢房之间只有个三丈见方的水池子,旁边意思着点缀曲廊小亭,自成狭窄天地。 沈妱坐在亭子里,见池中红鲤游得欢快,不免失笑,“表姐还是喜欢闲着喂鱼?” “这一池子鱼全都是她喂着,来,喝茶。”蒋姨妈蒋茶杯递到跟前,是今年的雨后新茶,清芬扑鼻。 沈妱他乡遇亲人,自是欢欣,不过还是记着此行的目的,“蒋姨父快要入阁了,姨妈听说了吧?” “听见了这个风声,只是圣旨未出,还不敢深信。” “应该就这一两天的事情了。”沈妱屏退了左右,道:“殿下有句话叫我转达给姨妈,江阁老蒙冤而死,姨父心里必定不顺。殿下叫他千万沉住气,本本分分的做好事情,万不可有其他心思。”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蒋姨妈叹了口气,“唉,你姨父跟江阁老的感情深,如今这么一闹,要说他心里不恨,那是假的。既然殿下有此吩咐,等他上京来,我自然会转达,阿妱,回去了千万代我向端王殿下道个谢。” “姨妈不必客气的。”沈妱以前都是以晚辈的身份和姿态跟蒋姨妈说话,如今蒋姨妈言语中客气起来,反而叫她觉得不太适应。 蒋姨妈也是一笑,“你姨父的事情关殿下什么事呢?先前庐陵城的那次禁.书,后头秦雄的几次闹腾,殿下都帮了咱们的忙,如今又肯这样提点,那自然是为了你。不过咱们不能不感恩,等你姨父上京来,寻了合适的时机,还是该亲自去道谢。” 既是人家执意如此,沈妱也不好阻拦。 毕竟官场上的事情她以前根本不曾参与过,不清楚如何应对,如今蒋家既有这个意思,那只管由徐琰来处理,她反而不必去添乱。 说完了正事,姐妹两个许久未见,难免说起体己话来。 蒋蓁倒还是如旧,除了进门时那个大礼之外,言语行动之间还是照旧,俩人坐在池边,她感叹不已,“当初我发愁婚事的时候,你那儿还看笑话呢。如今倒好,你比我还早嫁出去,我倒是能跟你取经了。” “想取什么经?说来听听啊?”沈妱的脸皮是越发厚了。 旁边蒋姨妈倒是时刻牢记着沈妱的身份,不由笑嗔蒋蓁,“阿妱这才刚成亲,你少去添乱。”然而心里到底是担忧的,“端王府里的事情都习惯吧?” “府里倒还好,有人帮衬着,还能遂心。就是以前没跟宫里人和那些贵女们打过交道,毕竟麻烦。”沈妱老实交代。 蒋姨妈也知道她的难处,毕竟没有自小耳濡目染的底子,乍然进了那样的场合,难免有不周到的,便道:“我看那天那位康嬷嬷很会做事,你可跟她多学学。再则等苓儿那里出了月子,有些场合也能陪着你去。端王殿下那里,可曾叫你去拜会太子妃和魏王妃么?” “这倒是没说,端王喜欢清静,叫我也不必拘束。” 蒋姨妈闻言点头,倒也不多说。 她会带蒋蓁提前上京来,是为了叫蒋蓁早些融入京城贵女的圈子,将来进了宁远候府,也好处理各种关系。然而沈妱毕竟和蒋蓁不同,她是端王正妃,有徐琰这么个人在背后撑着,确实不必像蒋蓁那样小心翼翼。 蒋姨妈心里多少有些羡慕,当年孟姝要远嫁庐陵时她还觉得可惜,谁知道如今沈妱一个转身,便成了王妃? 王妃和一个侯门的媳妇,那身份可是天壤地别。 这样的好福气,怎么就没叫蒋蓁碰上呢? 然而羡慕归羡慕,蒋姨妈一向也很疼爱沈妱,此时也是为她高兴,几个人团坐着,便又说些家常。因沈夫人远在庐陵,许多事情上没法给沈妱出主意,蒋姨妈便叫沈妱有事尽管叫她,言无不尽。 沈妱自然是高兴的,又约好端午时一起去孟家看望外祖母,这才依依离去。 临行时又将徐琰的话提醒了一遍,担心蒋文英悲痛太过会把握不好分寸,在这节骨眼儿上出问题。 蒋姨妈也是明白的,“这回的事情牵涉着魏王殿下,咱们不敢冒失,我刚说的那些保养法子你也好生记着,刚刚成亲,年纪又不大,万万不能大意。” 沈妱脸上一红,偷偷瞧了蒋蓁一眼,见她一脸茫然,便握着嘴一笑,出门上了马车。 没过两天,江阁老的案子便有了定论。 魏王伪造证据诬陷朝廷重臣,又在皇帝亲自下令查案的节骨眼上在狱中做了手脚,害死江洵和魏猛两人的性命,叫惠平帝盛怒非常。这罪名若认真论起来,那可不小,惠平帝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叫儿子担着责任。 这件事由太子主理审查,他虽然恨死了魏王这条毒蛇,但也不敢违拗惠平帝的意思,于是主动送了个人情,将责任全都推在魏王府长史和他的几个谋臣头上,处以重罪。 而魏王则因为管教不严等罪过,受了一顿训斥后,被罚闭门思过三年。 思过三年,期间不得议政、不得私自外出,连王府长史司的人员都撤换了不少,对于魏王而言,算是断了后路。 惠平帝这回是雷霆之怒,断绝了魏王对于龙椅的念想,这意思谁都能看得出来。而与此同时,惠平帝又为江洵追赠谥号,操办后事,起复了一批当日因江阁老而牵累贬谪的人,其中以秦雄最为器重—— 直接由同知擢拔入京,进了内阁,并赐文彰阁大学士。 朝堂之上于是兵荒马乱,昔日魏王的党羽噤若寒蝉,或是去投靠太子,或是去向惠平帝献谄媚,或是投靠新贵,总归是铺垫后路,寻找新的出路。那几位新提拔官员的名单一出,自然又是一番调动。 而在端王府中,徐琰坐在案前细细品咂那一份文书,脸色一如既往的沉肃。 这段时间因为新婚的春风得意,况且大多数时间都和沈妱待在一起,徐琰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温柔内藏。 待如今他恢复了往常的模样,那一身冷肃气质压过来,倒叫顾安等一众侍卫有点不习惯。 然而这才是徐琰的真正面目,顾安很快恢复了往常的状态,应命侍候。 “魏王这次的举止叫人意外。”徐琰的目光依旧黏在那份文书上,“一则以他的手段,即便诬陷江洵,也该是收了尾巴,不留痕迹才对。再则,皇兄已经下令彻查江阁老的案子,魏王却在这节骨眼上杀人灭口,岂不是太蠢?” 顾安虽是侍卫之职,却还管着各处情报往来和人员调派,常为徐琰出谋划策,闻言也是怀疑,“属下也觉得奇怪。既然皇上下令彻查,必是已对此事起疑,若留着江阁老,哪怕案子查得水落石出,魏王殿下认个错、推一推责任,说自己也是受人蒙蔽,最多落一顿训斥罢了。而杀人灭口,反而会惹怒皇上,招来严惩,以魏王殿下的手段,怎会看不清这些?” “违逆皇兄的意思,擅出杀招,这是其一。江阁老与皇兄有师徒之谊,江阁老蒙冤下狱已经招人非议,如今含冤而死,更是断了皇兄与他的情分,让皇兄背上骂名,这无异于直戳皇兄的死穴。双管齐下,将江阁老灭口的主意有百害而无一利。” “属下也这样想,太子查案时魏王必然反抗过,可最终还是这样的结果,怕是……从头至尾都有人在设计,才叫他如此被动。” “两种可能。其一,从临江王的那封奏折开始,这就是太子布的局,魏王扳倒江阁老的心太过热切,所以没有看清陷阱便落入觳中,等太子在狱中对江阁老出手之后,他便陷入绝境,但是以魏王的心性,不太会做这样的事情。” 顾安闻言抬头,与徐琰目光交汇,各自轻轻摇头。 “其二,这事原是魏王的主意,出手前做过周密安排,江阁老的死也非他本意,但有人背叛了魏王,将构陷的确凿证据拿出来,并将江阁老的死天衣无缝的转嫁到魏王身上,令魏王百口莫辩。” 这一条上面,顾安倒是考虑了许久,才点头道:“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必然是魏王的亲信。他出手等同于魏王出手,所以魏王即便想脱离干系,也难以辩白。” “派人去查。”徐琰断然起身,“太子未必有这等本事,这件事情背后,怕是有旁人在推波助澜。” “会不会……跟和夜秦联络的人有关?” 徐琰闻言皱眉,半晌没有说话。 顾安也不再打搅他思考,立马出去安排。 ☆、第97章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徐琰这里虽然也深疑江阁老之案,但新婚的光阴不可荒废,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之后,便往摇光院去瞧沈妱。 沈妱这会儿正在跟一红一白两只狐狸玩耍,她偷懒,起名小红小白,简单顺口。两只狐狸都是跟她玩惯了的,纠缠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院子里阳光洒满,欢笑的声音传来,这端王府再也不是往日里冷清空荡的景象了。 徐琰忍不住在门边驻足,静静的看着院里的戏闹,心头那些忧云也渐渐散去,不自觉的露出笑容。 石楠等人陪着沈妱玩得正欢,没注意到倚门独立的徐琰,倒是隋竹看见,就想行礼,却被徐琰阻止,不叫打搅。 等沈妱玩得尽兴了,起身时才看见徐琰石雕一般立在门边,便笑盈盈的迎上去,“殿下怎么不进来?仗着身底子好,喜欢站在门边吹冷风么?” “喜欢看你。”徐琰直言不讳。 当着满院丫鬟的面,沈妱脸上不由一红,连忙找事情来岔开,道:“先前我说要建书馆,想要的书单也列出来了,约有五六千卷。不过我学识浅薄,那些书未必尽美,想再找几个人斟酌斟酌,添些有用的书来,殿下瞧着如何?” “自然是可以的,找谁?” “我能请得动的人里面,苓表姐的夫君韩政是惠平六年的探花,如今就在翰林院中,他或许可以帮忙。还可以誊抄一份给我爹爹瞧瞧,至于旁的么,我却想不到了。” “这两人就可以。”徐琰对那个叫韩政的青年有印象,想起先前他去看《四库大典》征书情况时韩政的表现,不由一笑,“是个有主见的人。” 表姐夫被夸赞,沈妱与有荣焉,“等书单定下来,咱们就该刻印建书馆啦。殿下说好了你来出资的,可不能忘了。” “记着呢。”两人已经走进了屋里,徐琰趁着没人注意,在她颊上一吻,又叮嘱道:“等书单出来了,先誊抄一份给皇兄看。” “还得请皇上恩准么?”沈妱诧异。 徐琰不愿叫沈妱担心,便轻描淡写的道:“叫皇上看一看,总归更好。” ——这书馆一旦大张旗鼓的建起来,必然又有一群老腐儒乃至世家贵胄跳出来说三道四,若是事先得了皇兄的恩准,到时候可就好应付多了。 徐琰虽然有时行事任性,但是却牢记着一条规矩——小动作小任性无伤大雅,大动作必须先征得惠平帝同意,过了皇上那里的明路才能名正言顺的动手,一则不会惹惠平帝不高兴,再则也是给自己找好靠山。 沈妱心里高兴,拉着徐琰转到屏风后头,将胳膊环在徐琰脖颈上,踮起脚尖来亲吻他的下巴,黑白分明的眼中漾满笑意,“殿下对我真好。” 纱屏后头人影绰绰,隋竹很是机灵的带着几个丫鬟退出去,顺便掩上了屋门。 徐琰再无顾忌,当下躬身将沈妱捞进怀里,在她唇上辗转,“怎么好了,嗯?” “明知故问。”沈妱嘟嘴,故意往后逃避。 徐琰爱极了这副模样,一面将她往怀里揉,一面凑上去,不容她逃。 两下里厮磨了片刻,因为屋子里安静,那兽首香炉上的丝丝甜香飘来,叫人心思旖旎。徐琰忍不住躬身将沈妱打横抱起,就想往床榻上去。 沈妱吓了一跳,大白天的,她可没那么厚的脸皮,连忙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大声道:“啊呀,有件事情想问殿下。” 她一惊一乍,倒叫徐琰一愣,顿住了脚步问道:“什么?” 沈妱趁机从他怀里逃出来,扶着桌沿站稳了,仰头道:“殿下……为什么娶我?”其实她更想问“殿下为什么这样喜欢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之类的问题,不过新婚的几天脸皮薄,没好意思直接问。 徐琰倒是没想到这个,就是在桌边的海棠圆凳上坐了,笑着睇向沈妱。 沈妱有点不好意思,手指就着衣带,打起结儿。 徐琰这头正想说话呢,谁知道外头有人叩门,就听隋竹略带忐忑的道:“殿下,宫里来人了。” 这消息未免扫兴,徐琰有些流连的将沈妱的手捉在掌中,问道:“什么事情?” “说是圣上口谕要殿下进宫,来传旨的是魏公公。” 魏公公也是御前侍候的人,他亲自过来,那是不太好推搪的。徐琰只得站起身,叫沈妱好生在府里闲逛歇息,自己往屋里去整好了衣冠,跟随魏公公进宫。 惠平帝就在雍和殿里,殿门紧紧的闭着,待徐琰进去时,不出所料的有浓重香味传来。御座之上,惠平帝微微阖目,旁边蓝道士垂手而立,大太监段保则跪坐在旁边,慢慢的给惠平帝捏腿。 叫徐琰意外的是,下首竟还坐着乐阳长公主——如今的宁远侯府女主人。 上首的惠平帝已经睁开了眼睛,随口道:“你来啦。”指了指乐阳长公主对面的位子叫他坐下,眉目之间皆是疲惫,“今日乐意进宫,特地召你进来说说话,承安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刚刚看到了文书。”徐琰不予置评。 惠平帝点了点头,目光有些飘忽,“刚刚跟乐阳说起了当年的事情,那时候他指点我学问、教导我做人的道理,实在是难得的良师……”他叹了口气,“你小的时候也曾受教于他,还记得么?” 这个“他”自然是指江阁老了,徐琰便应道:“江老先生学识广博,当年的谆谆教导还历历在目。” “嗯,谭湘老先生跟他是至交,如今谭湘隐入山林,若是得知了这事情,还不知道会怎样。到底,是我愧对于他。”惠平帝有些颓然,翻了个身,接过蓝道士递来的茶杯一饮而尽。 徐琰闻言有些诧异。 惠平帝这几年虽然渐渐露出了疲态,却极少显露出这样的神情,更不曾说过什么愧对于谁的话。今日突然提及……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乐阳长公主,就见她脸上哀戚隐然。 “皇上也不必自责。”乐阳长公主言语温和,满满的都是劝慰,“这事儿您做的并没有错,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江老先生既然有嫌疑,事关重大,自然是该查清楚的。只是没想到魏王……哎,也是他心虚情急才做出这样的事情,反而连累了皇上。” “承安这孩子,以前看着他很有才干,没想到心肠却是这样歹毒。” “皇兄能看开了就好,江老先生过世,皇兄都已追赠封赏,对得起当年的情分了。”乐阳长公主声音温和如旧,就着殿里浓烈的沉香味道,仿佛能够抚平人心里的诸般繁琐愁绪。 惠平帝便也点头,“只是承安这孩子,心思也忒歹毒了,就算与江阁老政见不和,又何必这样置他于死地?也不想想我……唉。” “魏王蒙蔽皇上,构陷重臣,陷皇上于不义,皇上只管惩罚他就是了,万不可如此自苦。”乐阳长公主苦言相劝。 惠平帝也不再多说,只是提起了当年的许多往事,就着乐阳长公主的话题,姐弟俩好生感慨了一番。 等乐阳长公主要告辞时,惠平帝却留下了徐琰,“这里还有些事要问你。”继而叫蓝道士和段保退出去,带着徐琰进了内室。 这里面的熏香倒是没那么浓烈了,惠平帝的精神显然比刚才振作了许多,进屋后转身看向徐琰,目光中竟然有灼灼的味道,“刚才跟乐阳的话,你可都认真听了?” “臣弟听得分明。” “听出了什么没有?” 徐琰抬目看了惠平帝一眼,如实道出感受,“长公主劝皇兄不必自苦,这件事情,只怪魏王便可。” 惠平帝点了点头,“她平时不怎么过问这些事情,这回倒是热心。” “兴许是怕皇兄因为江阁老而伤心,才会多加劝解。” “你当真这么想?”惠平帝目中是了然的笑意,“哪怕当年太后薨逝,她都不错这样劝解。老五,你觉得乐阳待我如何?” 徐琰敏感的绷紧了脊背,皇家亲情本就淡薄,惠平帝会问这样的话,显然是在某些事情上对乐阳长公主起了疑心。这件事关系不小,他不敢乱说,只是含糊道:“长公主对皇兄,自然也是用心的。” 惠平帝也不为难他,徐徐道:“江阁老出事后,乐阳找过我几次,虽然都是劝我节哀,但是明里暗里,却总是牵扯魏王。”他的眼脸垂着,看不清里面蕴藏的东西,声音却是幽沉的,“这般举止,是不是很奇怪?” 徐琰心里猛然一跳。 乐阳长公主平时不问政事,这回却如此热心,难免叫人疑心她是有意针对魏王——虽然她打的是关心皇上的旗号,言语之中表露得也不是太过明显。 “你那边刺探军情的本事不弱,这件事上也可留意。”惠平帝看过来时,目中已无波澜。 徐琰只觉得手心里像是要渗出汗珠一般。 他虽然擅长刺探军情,但若当真论起迅速打探情报的本事,又哪里比得上皇帝麾下最得力的青衣呢?这种涉及朝廷重臣、皇亲国戚的事情,向来都是由青衣来打探,惠平帝却说是要他来调查乐阳长公主和江阁老案子间的联系,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怀疑青衣报告的消息不实,还是……对他有了疑惑? 徐琰一时间进退两难,惠平帝却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你是我身边长大的,这件事只管放手去查,不必多虑。”见徐琰犹自有些战兢之态,便补充了一句,“乐阳养在太后膝下,你我却是在太妃身边,朕一向很清楚。” 这句话落入耳中,徐琰的狐疑总算消除了许多,跪地道:“臣弟定不负皇兄所托!” 惠平帝便点点头,声音里恢复了疲倦,“回去吧。” ☆、第98章 走出雍和殿,被外面的凉风一吹,徐琰这才觉得脊背竟有些发凉。 他细细品咂惠平帝的那番话,只觉得头疼——乐阳长公主养在太后膝下,是和昭明太子一起长大的,兄妹感情深厚;而惠平帝则是在太妃身边养着,即便是一母所出,到底感情上不及他们。 今日惠平帝特地挑明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图? 当了将近十年的皇帝,惠平帝在有些事情上一向警惕,如今一点点风吹草动,她却陡然对乐阳长公主起疑,会不会……又是联想到了当年的昭明太子。 一旦想起这个,徐琰便觉得脊背后愈发寒冷了。 去年中秋时白鹤楼的一场大火,隐约牵扯出了宁远侯府和当年的昭明太子;先前沈明前往夜秦刺探,也曾提及宁远侯府,如今魏王落难,宁远侯府又来插了一脚……这许多疑惑摆在一起,由不得人不心惊。 回府之后,他当即召来顾安,叫他尽快探查。 到得四月二十的时候,消息便确切的摆在了徐琰的案头。 当初临江王的那封奏折,确实是与秦雄有关,魏王的那些证据里头,也有秦雄的手笔,这些事情倒不算大事,叫徐琰万分震惊的是,假传魏王的意思害死江阁老,而后暗中给太子提供证据的,竟是魏王府长史司的一位审理,名叫崔詹! 这个名字若是搁在以前,徐琰并不会太留意—— 宁远侯府如今的侯爷崔玄礼喜好闲暇时四处游荡,若是看中投缘的人,便会带到府中,凭着他和长公主的威势,做些安排,都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这位崔詹也是如此,不过他更得侯爷赏识,便赐了崔姓,安排在魏王府上领俸禄混日子。 这样的事情就连惠平帝都知道,也一直不曾管过,徐琰更不会理会。 可是如今他却不得不理会。 徐琰迅速叫顾安等人去查这位崔詹的身世,拿回来的消息简直少得可怜—— 他今年十七岁,平时在魏王府不算太出众,不过因为宁远侯府的关系,倒是挺受魏王赏识。他是在三年前由崔玄礼带入京城,而后安排进了魏王府,至于两人如何结缘,崔詹在此之前的经历,竟是半点消息都没能打探到! 事出反常必有妖,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而已,他的过往却藏得如此隐秘? 确信宁远侯府中藏着秘密,徐琰反倒决定暂时收手。他这里刺探消息,难免会惊动旁人,若是宁远侯府着意保护这位崔詹,他此时贸然行动,岂非打草惊蛇? 这些消息蕴藏的信息实在太多,徐琰这里没有把握,便没有贸然上报惠平帝。 不过谨慎起见,他又叫顾安去探查崔家其他与崔詹身份相似的人,结果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有旧日的消息露出,唯独崔詹,仿佛一张白纸。 徐琰却还是不动声色,如常的带着沈妱出城游玩,就连《四库大典》的事情都不怎么过问,一应扔给总纂官去负责。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这一日难得的下了场雨,将连日来的燥热洗去,让人神清气爽。徐琰带着沈妱往神御阁走了一遭,瞧着天色还早,便拐道出城,打算到西山的佛音寺里听雨,待天晴时再去山坳赏花。 这佛音寺乃是皇家的寺院,平常不许闲人出入,如今来听雨,恰是无人打搅,最得清净。 谁知道事有凑巧,徐琰和沈妱刚刚到了佛音寺中,进了那廊下躲雨,还没等他们找住持呢,就见迎面的大雄宝殿里走出一群人。 十几个衣饰鲜丽的丫鬟仆妇簇拥着当中的高贵妇人,那妇人绫罗在身,宝石珠玉满头,那倨傲的眉眼神情,赫然便是蘅国公府如今的当家女主人,华真长公主。 她的身后跟着霍宗渊和霍宗清兄妹俩,抬头时,正好与徐琰、沈妱二人相对。 徐琰依旧是一袭玄色暗纹长衫,头发以金冠束起,手里正把玩着一串檀香佛珠。 见着华真长公主,他倒是镇定如旧,只是下意识的将手搭在沈妱肩上,是保护的姿势。他虽是军旅之人,在军中令行禁止、端肃沉稳,私下里却和沈妱一样喜好散漫无拘束,这样雨天闲逛也没带多少侍从,身后除了顾安,就只有隋竹和石楠二人,各自拿着刚刚收起的伞,队伍简单。 反观对面,那一群丫鬟婆子的后面跟着伺候霍宗渊的小厮和霍宗清的丫鬟们,几十号人将三位主子团团围住,如众星捧月。 华真长公主面色不善,脚步一顿,便直直的看向了沈妱—— 因为霍宗渊那回事情,华真长公主几乎是恨死了徐琰和沈妱,大婚那日只派人送了个贺礼过来,她自己连面儿都没露。浴佛节的那天她恰好在城外,也没能赶过去,因此这还是头一回见着沈妱。 从头顶的镂空飞凤金步摇,到身上的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再到底下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目光迅速扫过时,华真长公主不免翘起嘴角,颇含冷嘲。 “这位就是端王妃了?”她缓缓挪了几步,居高临下的站在台基上瞧着沈妱。她的背后是殿里的袅袅佛烟,脸上却不见半点慈悲良善之态,后头霍宗清有人撑腰,立马上前冷笑道:“可不是嘛,端王舅舅宝贝着呢。” “长公主殿下。”沈妱作礼问候。 眼前的贵妇比沈夫人还要年长,她是徐琰的姐姐,礼不可废。 华真长公主轻哼了一声,并不理她,目光却投向了徐琰,“我还当五弟眼光有多好,冲冠一怒为红颜,必定是个绝代佳人,原来也不过如此。”她半点都不顾忌徐琰的感受,清晰的道:“浑身的小家子气!” “蒲柳之姿,让长公主见笑了。”沈妱面不更色,与徐琰并肩而立,“不过殿下既然是来佛寺拜佛的,想必也听说过,心中存善,所见一切皆善,心中含恶,所见一切皆恶吧。” 华真长公主怎么都没想到沈妱居然会顶撞于她,心里万分诧异。 在她看来,沈妱一介无名无姓的布衣百姓,既然费尽心机的博得徐琰青睐并爬上了端王妃的位子,自然是要战战兢兢,做尽姿态,假装贤淑温婉,好讨徐琰和皇室众人的欢心。 可是沈妱竟然毫不顾忌的,当着徐琰的面,对她这位尊贵的长公主以牙还牙? 穷乡僻壤出来的姑娘,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华真长公主不由大怒。 她出身于皇家,自幼受了天底下最好的教导,又有年龄和阅历摆在那里,论起学识来,比沈妱强了不知几何。加上多年来沉浸宫闱,幼年时见惯了宫里那一群女人的嘴角相争,自然不会被这么点小机灵套进去,当下面色一沉,就要怒斥。 可惜徐琰最懂得乘胜追击、保持士气,不给长公主任何反驳扳回局面的机会,当下抢先开口,声音朗然,“皇姐以前最不喜礼佛,今日却有雅兴过来,难道是——”他的目光瞟向霍宗渊,“又捅了篓子?” 这可就是明目张胆的戳痛处了,华真长公主心中怒气更增了一层。 她无暇去讽刺沈妱,只冷笑道:“怎么敢呢,万一再碰上五弟,丢了小命也未可知!” 这一声冷嘲里尽含怒气,华真长公主端然走下台阶,站到了徐琰跟前。 她上回去端王府时,因为有大太监段保在,没敢大闹,许多话没说清楚,正好此时扬威,“五弟的凶狠威风,做姐姐的早有耳闻,不过俗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霍家就这么一个独苗,不管太傅、或者皇后,还有我都不愿他遇坎坷,你若是再这般蛮横,休怪霍家无情!“ 两个人都是皇家贵胄,各有骄横的资格,此时针尖对麦芒,倒叫那住持无所适从,默默的退到了后面。 后面霍宗渊倒是乖觉,一反常态的没有出来闹,只是站在人后,目光只在沈妱身上逡巡。 沈妱却无暇顾及他,她刚才顶撞也只是心存气怒,不满于长公主的平白挑刺,此时见着这阵势,到底是有些担心起来。 徐琰却是面色不变,甚至更沉了几分。 他数年来沙场征战,最习惯的就是针锋相对、挑明了拼实力。华真长公主在背后跟惠平帝告状的那些手段他看不上,如今她这样当面说出来,当面锣对面鼓的办事儿,反倒是对了徐琰的胃口。 他半步不让,将沈妱的手握在掌中,宽厚有力。 “既然皇姐说得明白,我也有句话奉劝。”他的目光沉沉的压过去,“沈妱是我此生最爱,我更不会容她受半点委屈,谁若敢碰她,必百倍奉还!” “你!”华真长公主气结。论起年纪,她要比徐琰年长二十多岁,可徐琰本就身姿笔挺,加上沙场历练后无形的威仪狠劲,竟是在气势上轻易胜过了她。 两个人正僵持着,谁知道旁边的小殿门忽然打开,施施然走出个人来,竟是极少露面的乐阳长公主!她一现身,在场众人都是讶然,没想到事情这般凑巧,三个人竟会在这里碰头。 乐阳长公主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带着几个丫鬟走上前来,劝道:“宗渊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五弟下手也忒狠了些,难怪华真心疼。我听说宗渊肋骨都断了几根,送到京城的时候都不成人样儿了,好好的贵公子哪里吃过那些苦,你这个当舅舅的,不说照顾他,反而下这般狠手,确实不对。” ——她与华真长公主同龄,感情不咸不淡,自有了封号之后,就极少以姐妹相称了。 徐琰一听,心中冷笑。 这哪里是劝说啊,分明是煽风点火! 他原本还想就此息事,如今见乐阳长公主掺和了近来,心思一转,却冷然道:“那日之事,若换了旁人,我早已挫骨扬灰!”说着便将目光投向了藏在人群后头的霍宗渊,“你过来!” 霍宗渊在长公主背后藏了半天都没能藏住,只能一步□□缩的挪过来,低垂着头。 徐琰眉目一挑,伸手猛然将他的下巴抬起,目光逼视,“那日之事,你、我和阿妱都在场,你自己说,该不该严惩。” ☆、第99章 一伙人都是站在廊下,外头的雨声却淅淅沥沥的响个不停,雨丝串成细线,细细密密的落下来,又在檐头汇积,落地有声。 这佛寺里的雨声比别处更增清幽,原本有宁心静神的奇效,落在霍宗渊耳中,却半点都没有效用。 他心里焦躁得很,又是憋屈又是畏惧,被徐琰那样逼视着,只想拔腿逃脱。 “那日的事情……是我不对。”霍宗渊从牙缝里咬出了几个字,只盼着此时能有人冲进来,撞散这尴尬的场面,可惜没能如愿,他只能强忍着汗意,低声道:“端王舅舅……是该严惩。” “宗渊!”华真长公主没料到儿子这样软骨头,被徐琰稍加恐吓便退缩了,当下伸手拍掉徐琰的手臂,将霍宗渊护在身后,冷然道:“强抢民女确实不对,可他也只是一时冲动,又没有伤着那女子的性命,怎么却要那般严惩?” “哦?”徐琰眉目微挑。 看华真长公主这轻描淡写、誓不罢休的样子,恐怕是霍宗渊又犯了老毛病,只将当日的事情说了一半吧? 否则若她知道当日霍宗渊得罪的是沈妱,绝不该是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 强抢民女是真,可她知道那个民女是谁吗? 徐琰心里既然有了数,便放心了不少,“也好,既然皇姐不肯罢休,今日我也不动粗,就让他自己说,该不该严惩。” ——强抢民女在霍宗渊这样的贵公子来说不算什么,虽然会受人指责,但有长公主和皇后护着,翻了天也只是受一顿训斥罢了,可是强抢端王妃……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霍宗渊这时候心里只是后悔,当时若他知道沈妱是徐琰心尖尖上的人,借他十个胆子都不敢!可大错已经酿成,他也只能躲在华真长公主的身后,阴凉的雨天里愣是冒出了满头大汗。 他至今都记得徐琰飞身扑入时那凶狠的架势,记得沈妱差点刺向他脖颈的匕首,更记得沈妱那屈膝的重击,叫他至今都还不能随心尽情,受了纨绔同伴们的不少嘲笑。 再怎么混世魔王,也还是有惧怕的东西,而那一日的惊险,显然已经成了噩梦。 木已成舟,徐琰是赫赫有名的战神,是深得惠平帝信任的亲王,他有骄横的资本。而他,其实也不过是仗势骄纵的纨绔而已,如今那些苦头都已经吃过了,再追究还能有什么用? 霍宗渊颓然低头,认真道:“当日是我对那位姑娘……不敬。端王舅舅惩罚得没有错,娘,这件事就这样罢了吧。”想了想,顺便卖个乖,“皇上和皇后娘娘也都责备我了,往后我多在正事上用心,不再惹事就是。” 华真长公主诧异的看着儿子,满是不解。 前两天的时候他还在抱怨说身上旧伤未愈,阴天里觉得肋骨隐隐作痛,抱怨徐琰心狠手辣,怎么如今……心里霎时明白过来,她猛然想起儿子曾经无意间提过沈妱的名字,心里忽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当时霍宗渊强抢的,不会是沈妱吧! 这个念头将华真长公主吓了一跳,一时间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一直以为霍宗渊抢的只是个普通百姓,因此对徐琰下的狠手十分不忿,可若霍宗渊碰的是沈妱……想想儿子平日里无法无天的行径,华真长公主的底气顿时泄了大半。 儿子以前就曾抢过一位民女后当场办了,后来带进府里当了低等的妾侍,若他当时险些也将沈妱给……难怪徐琰要那样狠毒! 心念陡转之间,华真长公主已分清了利害。 这件事若再闹下去,霍家非但讨不到便宜,恐怕还要把霍宗渊给装进去! 一时间没了主意,华真长公主看着旁边的乐阳长公主,面子上很是下不来。 好在徐琰见好就收,见华真长公主态度变化,便也退了半步,“皇姐也都听见了,还有疑问吗?” “这孩子吃了教训,性子倒改了不少,既然他自己已经认栽,我也不再多说。”华真长公主到底嘴硬要面子,“只是你当舅舅的,往后还是该留些相见的分寸。” “这是自然,他不触我的逆鳞,我自然不会出狠手。” 两个前一刻还针锋相对的人陡然各自退让,叫乐阳长公主很是不解,在旁道:“说句公道话……” “乐阳,你那里是不是还在抄妙法莲华经?”华真长公主打断她,显然不欲再纠缠,“若是方便,咱们一起去精舍抄经?” “……”乐阳长公主一时诧异,却还是微笑道:“也好。” 两拨人就此走开,留下沈妱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就这样了?这瞬间的折转,她还没看明白呢! 雨丝依旧霖霖如织,徐琰低头看了一眼沈妱,脸上的沉厉消去,道:“看明白了?” “不太明白。”沈妱坦然承认。 徐琰便牵着她的手顺着游廊慢慢走,看着空中雨丝细密,底下红湿绿寒。大殿里响起了僧人午课的吟诵声,他捏着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心底里全是柔软,“霍宗渊并没有告诉实情,长公主不知道他不敬的是你,所以咄咄逼人,觉得我行事太过。” “那她后来又怎么……”沈妱歪着头,换了个委婉点的词,“退让了一步?” “她了解霍宗渊和我的性格,能够猜到,所以不敢追究。” 这一点沈妱倒是能想明白,不过还有一点——“可我看她最后跟乐阳长公主说话,似乎有些不高兴?乐阳长公主不是在帮她说话的么?” “她不是在帮忙,而是在挑拨。”徐琰冷笑,“皇姐最初或许信了她,但到了后来应该能看明白。若是没叫霍宗渊当场说清,乐阳长公主这一挑拨,恐怕我跟霍家的仇怨就更深了。皇姐固然不喜欢,但是肯定也不乐意被人当剑来使。” 这样一说,沈妱总算明白过来,贴在徐琰胸前,仰头微笑,“看来殿下即便与霍家不睦,却还是喜欢华真长公主胜过乐阳长公主。” “皇姐虽然骄横张扬,但她的不好都写在外面,明明白白,不像乐阳长公主,佛口之下藏着许多的歪曲心思。” “唔,殿下如此应命,看来往后我还是得讨教。”沈妱揶揄。 徐琰也不管这是在佛寺里,忍不住在她唇上一啄,低声笑道:“你要跟我讨教的,还多着呢。”这句话低沉暧昧,沈妱瞬间想起了那一方鸳帐罗帷,不由脸上一红,啐道:“没正经!” “阿妱,我虽不愿你搅进这些是非,但是该知道的还是得清楚,免得哪天碰见了事情,两眼一抹黑。”徐琰正色。 沈妱点头道:“道理我都明白,殿下放心。” ——凭直觉,沈妱认为徐琰说的是乐阳长公主,那个笑容温和,不太爱摆架子的端贵妇人。 这日后晌时乐阳长公主和华真长公主两拨人都离开了,剩下徐琰和沈妱留在寺中,尽得清净。 到了端午那日,沈妱躲开赛龙舟的拥挤热闹,按照先前和蒋姨妈的约定,会同已经出了月子的蒋苓夫妇,郡王妃和柔嘉县主一起往孟家去,看望孟老夫人。 孟老夫人在孟老太爷的逝世后,身子骨一向不怎么好,年节了受了场风寒,在病榻缠绵了两个月,好容易三四月里健朗了起来,这会子又添了眩晕耳鸣的毛病。 端午这一日徐琰倒是无事可做,便决定陪着沈妱同往孟家。 他们到了孟府的时候,郡王妃和柔嘉县主母女、蒋姨妈和蒋蓁母女以及蒋苓和韩政夫妇早已到场,一群人围坐在花厅里,众星捧月般将孟老夫人围住。 徐琰跟孟老夫人寒暄了几句,便被孟应阙迎入客厅,沈妱则还是在花厅里听人说笑。 今儿的陆氏看起来很高兴,十分殷勤的叫人倒茶奉果,一会儿在郡王妃身边奉承,一会儿又问蒋苓的身体,对着沈妱的时候更是热情得让人意外。 蒋蓁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凑在沈妱的耳边,“二舅母今儿是怎么了?” “我也好奇。”沈妱摇头。她身为亲王正妃,出门时其实有着极隆重的仪仗,哪怕她和徐琰图省事没带女官侍卫,这回簇拥着她过来的也有十来号人,比之先前最风光的郡王妃还要体面。 难道陆氏就是因为这个才态度转变? 蒋蓁大概也是想到这上面了,吐着舌头道:“当王妃真好。” 大表姐孟昕瞧见了,忍不住也笑着坐过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说二舅母今儿脸上笑容和煦,看得人心里暖暖的,也能跟着高兴起来。”沈妱一笑,瞧了瞧孟昕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有些诧异,“表姐这是有喜了?” “已经五个月了。”孟昕脸上笑得甜蜜,“二婶子今儿确实高兴,像是前天文忠侯府送来了一堆东西,她的母亲还过来探望,很是体贴。” 哦?沈妱觉得有趣。 她早先隐约听说过,陆氏在文忠侯府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所以她虽然出身侯门,却并不敢在孟家骄纵,大抵是怕娘家不会撑腰。如今那位三夫人亲自来看望,陆氏自然是该高兴的。 只是好端端的,那位三夫人怎么就忽然转了态度呢? 疑惑在陆氏领着一位姑娘进来时霍然揭开,沈妱瞧着陆柔嘉,心中失笑。 ☆、第100章 陆柔嘉今日打扮得颇为清丽,从头上的珠翠钗簪到耳珰手镯,再到锦衣罗裙,一应选了清雅柔美的颜色,最艳的也不过裙上的一支绣金海棠,衬着那张姣好的脸蛋,瞧着确实好看。 她瞧着花厅里满满的人,倒有些羞怯的意思,陆氏领着她的手,笑道:“这是我娘家的妹妹,今儿来我这里寻个东西,听说老夫人身子不爽利,非要过来问安。”说着便把她带到孟老夫人跟前,“过来吧。” 陆柔嘉侯府出身,其实早已见惯这种场面,将一支锦盒装着的上等人参呈上,问候了孟老夫人几句话,倒挺得体。 孟老夫人即便觉得突兀,却也是满面慈和笑容,顺带着问文忠侯夫妇安好。 这一切虚礼过去,陆氏早已到外面忙碌去了,陆柔嘉将满花厅的人看了一圈,却是直奔着沈妱走了过来,笑意盈盈,“许久没去向王妃问安,昨儿进宫,太妃还问起来呢。” 这十足真诚的笑容落在眼里,沈妱只觉得有趣——从四月初八至今,陆柔嘉找了五六次由头想见她,却都被她搪塞了过去,这个时候,其实应该早就明白她的态度了吧? 可陆柔嘉还是这幅亲近的模样,想躲都躲不掉。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又搬出崔太妃来,沈妱自然不能冷淡相待,便也敷衍了几句。 好在这一日孟家热闹,外头孟应阙兄弟俩陪着徐琰游园,这里又有姨妈和表姐妹们一起,沈妱跟姐妹们聊得高兴,倒也没被陆柔嘉搅扰心情。 午饭后众人都被安排到凉亭里吃瓜歇息,沈妱瞧着蒋蓁灵巧的拿彩笺折出粽子,意兴正浓时,却见隋竹匆匆而来,在她耳边道:“殿下请王妃往后院的流杯戈去一趟。” “有什么事?”沈妱懒得动。 “想来是殿下想跟王妃说话吧,”隋竹微微一笑,“还特别嘱咐,要让孟二夫人陪着过去。” 让陆氏陪着过去?沈妱猛然想到什么,眼睛扫了一圈不见陆柔嘉,便问蒋蓁,“你瞧见陆柔嘉了么?” “她不是在那边……咦,”蒋蓁诧异的瞧着几步开外空荡荡的凉亭,“她什么时候走掉的?” 这就是了,沈妱隐约猜得缘故,便只叫隋竹和石楠跟着,往抱厦里去。 今日因为聚得齐全,大家都没有歇午觉,晌午宴散后孟老夫人就叫年轻的姑娘们随意玩耍,只跟田氏、陆氏、郡王妃、蒋姨妈等人说话。 这时候抱厦里人语依约,偶尔传出几句笑语,看来孟老夫人心情很不错。 沈妱原本对陆氏跬怒,想要过去亲自叫她,给她些难堪的,到底不忍打搅外祖母的兴致,便叫隋竹入内,请陆氏出来,她只在廊下等候。 陆氏出门的时候有些微慌乱,见沈妱独自站在廊下逗弄笼中的雀鸟,赔笑道:“王妃怎么不进里面去?这会子没有风,外头到底闷热,可别热坏了身子。” “二舅母怕热么?可真是不巧。”沈妱懒洋洋的,“殿下叫我去后院的流杯阁,怕我不认得路,指明要请二舅母带路,无碍的吧?” 陆氏一听此言,那脸上的笑容瞬时收敛了几分,却还是热情道:“王妃这是说哪里的话,叫王妃受累就已是我安排不周了,岂能再做推诿。流杯阁离这里不算太远,王妃这边请。” 后头沈妱瞧着已经步下台阶的陆氏,笑盈盈的,“不跟外祖母说一声么?” 笑容让陆氏愈发忐忑,忙道:“老夫人正在兴头上,我就不打搅了吧。” “二舅母待外祖母可真是尽心。”沈妱叹了一句,跟在她的身后。 此时日头正毒,哪怕是专门挑着荫凉的地方走,等沈妱到了流杯阁的时候,却还是出了半身的细汗。好在她这些年常在外走动,这么点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到了阁外的荫凉里稍稍歇了口气,就已恢复如常。 倒是陆氏深院娇贵,平时都躲着晌午的浓热,这会子赶了这一程,只拿团扇摇个不住,两颊皆汗。 流杯阁的门扇敞开,里面很安静,除了门外站着的顾安,倒是不见其他身影。 沈妱同陆氏等人走上去前去,顾安便拱手道:“殿下就在阁中,王妃请。”将沈妱和陆氏请了进去,却叫隋竹、石楠和陆氏身边的小丫鬟在外等候。 里面不算太宽敞,因为是建在花木扶疏的假山之畔,阁楼高有二层,屋子却也只两丈见方,里头简单摆设了长案宽椅并凉席等物,徐琰就在窗边负手而立,背影挺拔。 而在另一侧,陆柔嘉沉默着缩坐在角落里的小杌子上,听见门响时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痕,尽现颓然。 陆氏当然也瞧见了里头的情形,当下面色大变,冲到了陆柔嘉跟前,“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呢?” “孟夫人。”窗边的徐琰已经转过身来,脸上尽是冷淡,“今日之事本王暂不计较,若有下次,绝不姑息!” 这样冷厉的声音落在耳中,让沈妱也十分惊讶,挪步到徐琰跟前,扯了扯他的衣袖。 徐琰就势握住她的手掌,问道:“现在回府么?” 沈妱虽然早有猜测,到底还没有闹明白事情的原委,见徐琰面色不善,也知道这回是陆氏姐妹行事太过,便点头道:“回府吧。” 徐琰也不多做解释,带着沈妱转身就要走,后头一直哭泣的陆柔嘉却忽然大声道:“端王殿下!”她猛然站起身,颤颤巍巍的走了两步,到底是没有勇气跟上来,只是期期艾艾的道:“殿下当真……如此狠心?” “今日是看阿妱的情面不予追究。”徐琰懒得转身,奉劝道:“陆姑娘还是本分行事,留些日后相见的余地。” “我……怎么就不本分了?”陆柔嘉哭得梨花带雨,“殿下太……太……”她到底是期期艾艾的没能说出下文,只是伏在陆氏肩上嘤嘤哭泣。 陆氏的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霎时便明白了徐琰特地让她带着沈妱过来的意思。可陆柔嘉痴心妄想,她哪里能够阻止,只能抚着她的肩背,低声安慰道:“别哭了,别哭。” 陆柔嘉哭得愈发伤心,瞧着徐琰带了沈妱走得不见踪影,当下矜持全无,放声大哭出来,“我不过是……他怎么能说我不本分!姐姐你说说,我哪里比那个沈妱差了!容貌?出身?教养?那个乡野丫头怎么跟我比!” “好了不哭,是端王殿下太不近人情了。”陆氏只能顺着她的意思,一面拿帕子帮她拭泪,一面劝解,“还有太妃在那里呢,咱们一次不行,还有下次。” “还有什么下次!”陆柔嘉恼怒,几乎是斥责陆氏的语气。 她一个侯府嫡出的小姐,何曾那样低声下气自降身段过?可是徐琰非但不领情,还戳穿了她的心思,当面指责撇清,叫她的脸往哪里搁? 恼羞转而成怒,心里的不甘堆积愈深,她不敢指责徐琰,便把矛头对向了这个庶出的姐姐,“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什么邂逅偶遇,简直叫人丢尽了脸!果真母亲说得没错,庶出的人见识狭小,做事也都鬼鬼祟祟,只知道连累我!” 她蓦然挣脱陆氏的手跑出小阁,几个折转就不见了踪影。 留下个陆氏站在那里,被这句话气得咬牙切齿——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说自己不会来事,惹怒了端王殿下,反倒怪起她这个牵线搭桥的人来!要不是想投嫡母所好,促成这件婚事来讨嫡母欢心,为自身寻个依靠,她才懒得管陆柔嘉的婚事呢! 如今倒好,陆柔嘉做砸了事情,非但不领情,却反而怪罪。说她庶出的人见识狭小,陆柔嘉怎么不想想,这件事到底是谁更上心,是谁鬼鬼祟祟的来这里找端王! 而沈妱那里必然也看透了这些把戏,指不定心里怎么嘲笑这个二舅母呢! 真个里外不是人! 憋了一肚子的气,陆氏一跺脚,也不再理会陆柔嘉,自回抱厦去了。 抱厦里倒是没什么异样,徐琰和沈妱辞行时只说府中有事,并没有抖露陆柔嘉的事情,免得搅扰孟老夫人的兴致。 这让陆氏稍稍松了口气。 好歹沈妱给她留了点脸面,若是叫孟老夫人知道这事情,还不说她吃里扒外,背地里算计她的外孙女?到时候娘家、婆家两边不讨好,日子反倒不好过了! 低着头想了一阵子,陆氏到底怕沈妱怪罪,连忙安排人去挑东西送往端王府赔罪。至于那个不领情的妹妹,陆氏暂时是实在不想理会了。 此时的沈妱正缩在徐琰的怀里,慢慢的剥着荔枝吃,脸上全是笑意。 “没想到陆柔嘉看着挺机灵的人,竟也会做出这样的傻事。”沈妱啧啧感叹,“二舅母现在肯定又气又恼,还怕我跟外祖母告状。殿下也是的,怎么就不做个顺水人情,假装应了呢?那才叫好戏连台。” “假装不下去。”徐琰低头,抢过她刚刚剥好的荔枝吃掉,徐徐道:“心里有了你,看谁都太丑。” ……沈妱手里的荔枝剥到一半,一不小心就掉到了车厢里。 ☆、第101章 回到端王府中歇了半晌,快到晚膳时分,外头就有人来禀报,说是孟家送了些时新的果子和精巧有趣的玩意儿,专门送给王妃。 沈妱便叫领头的人进来,不出所料的,是陆氏身边最得信任的韩妈妈。 韩妈妈得了陆氏的嘱咐,跪着请安过后也不肯起身,只是陪尽了笑容,说是今日府中忙碌,陆氏那里招待不周,请王妃别往心里去云云。 沈妱当然晓得陆氏那点小心思,原本还有些怨怪的,被这位老人家跪着哄了半晌,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便道:“我晓得二舅母的意思,你回去转告她,就说外祖母一家都是好相处的人,叫她别生出那么多歪心思,给二舅舅抹黑。” 这话说得直白,韩妈妈脸现愧色,道:“这回是二夫人扛不住人家的恳求,才心软才昏了头,王妃您看的明白,可千万宽谅。” 沈妱既已将意思说明白了,便也不多啰嗦,叫石楠赏了来人,便清清净净的去跟徐琰用饭。 谁知道没清净两天,宫里就传出了懿旨,说是崔太妃近日凤体不适,要沈妱进去侍疾。徐琰听了觉得奇怪,便陪着她一同进宫。 到了永福宫中,除了徐琰和沈妱二人,竟还有康王妃和小世子、小郡主在那里。 康王如今三十岁,与惠平帝、徐琰同辈,府里除了康王妃之外,还有三位侧妃,并侍妾数名。小世子如今已经十二岁,郡主也有八岁的年纪,两个孩子围在崔太妃身边说说笑笑,倒是热闹。 徐琰进门后瞧着崔太妃那满面笑容,便知她这又是随口寻理由了。 不过既然已经进了宫,还是得上前请安问候,旁边太医只说是近来天气渐渐暑热,崔太妃前两天中了暑,夜里又受了点凉风,寒热交替,凤体有损。 徐琰和沈妱二人免不了一通问候,崔太妃便摆手叫他们在旁边坐着,道:“原本还觉得难受,见了这两个孩子,心里倒是爽快了许多。老五自从娶了王妃,可真是越来越喜欢偷懒了,明明就在京城,也不见你进宫来瞧我。” 旁边康王妃抿唇一笑,道:“五弟新婚燕尔,有所疏漏也是难免的,太妃就且体谅他吧。” “我多体谅他呀,先前多少荒唐事儿都应了他,违了多少规矩。”崔太妃靠着迎枕,含笑的目光打趣一般扫过沈妱,“可他有了媳妇忘了娘,你瞧瞧,这两个月里进宫几回,又往我这里来了几回。” 这可就是没事找茬了,徐琰微微不悦。 他和崔太妃的感情向来浅淡,以前他未成亲时,也是两三个月里才会来一趟永福宫,也有些避嫌的意思。崔太妃却拿着个来说事,不是明摆着的么? 可当着康王妃的面,徐琰还真不能太落太妃的面子,只能哑巴吃黄连,“是儿子疏忽了。” 崔太妃也不再理他,目光落在沈妱的身上,“端王妃上京已有两月,水土也习惯了吧?可我怎么瞧着你面色还是不大好。” “兴许是连日暑热,才有不适。这些日子儿臣未能进宫问安,反劳太妃操心,是儿臣的不是。”沈妱低头赔罪。 反正有徐琰在,她是不打算跟崔太妃硬碰硬的。 崔太妃倒也没有穷追猛打,“也是你身子尚弱,该好好调理调理。老五今年也二十二了,换了是旁人,谁不是子女傍身?康王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孩子都已经四岁了。” 徐琰便是一笑,“康王兄成亲早,儿子成亲晚,总不能立时变出个四岁的孩子吧?” 旁边康王妃听着有趣,便道:“五弟说话还是这样有意思。” 她嫁给康王十数年,早已见惯了皇家的事。康王是个不问朝政的闲云野鹤,她也极少参与宫内外的摩擦较量,此时明白了崔太妃召她和孩子进宫的意思,就有些犹豫了,试探道:“这俩孩子闹腾得厉害,怕是会打搅太妃静养,不如先叫他们去外面玩着?” “我喜欢他们在这里。”崔太妃不悦的看了康王妃一眼,“人上了年纪,就盼着儿女平安,子孙绕膝。康王是个听话的,康王妃也孝顺,只是端王妃——”她盯向沈妱,“你什么时候给添个孙子?” 摸来绕去的说了半天,原来这才是正题,沈妱心内嗤笑。 她就在徐琰身边坐着,旁边的人身姿挺直,她也不自觉的昂首挺胸,微微笑道:“浴佛那日听了太妃教导,才知道太妃拜佛学经,实在是悟得深透,儿臣听了教诲,获益良多。不过经上也说过,儿女子嗣都要讲求缘法。若是缘法未到,强求不来,若是缘法到了,自会顺其自然。太妃这样问,儿臣却答不上来了。” 这一通话先捧了崔太妃,拿她最尊崇的佛经来说事情,又挑不出明显的纰漏,即便沈妱语调婉转,笑容柔和,却也把崔太妃堵得哑口无言。 这一无言,心里便是气恼,未料儿子违拗自己,如今就连儿媳都敢婉转顶嘴了。 她不由想起了陆柔嘉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果然儿子受人蛊惑,被蒙蔽了双眼。眼前的这个端王妃阳奉阴违,面软心硬,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她决定挑明了说话,哪怕徐琰未必会听,给沈妱添堵也是好的,便缓缓道:“自是该顺应缘法,却也不能空等。端王妃年纪小,老五却等不得,那王府里空空荡荡的,总该多添几个人才是。你皇兄嘴上不说,心里也记挂着呢。” “太妃教诲,儿子谨记。”徐琰哪能不知她的意思,声音有些僵硬。 崔太妃瞧一眼旁边默默咬唇的沈妱,心里总算顺畅了许多—— 侧妃侍妾,那是每个正室心头的大痛。徐琰是亲王,不会真的只娶一位妃子,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即便他自己不愿意,若哪天情势所迫、皇命赐婚,他难道还会为着一介小小女子而抗旨不遵? 想要独霸徐琰,哪有这样的美事! 沈妱不肯让陆柔嘉接近徐琰,她偏偏要促成! 这么一想,心里的气愈发顺畅,崔太妃便也展颜不少,将康王世子和小郡主逗了一阵,便说身子爽利了许多,叫她们都回去。 康王妃在旁边听得满手心皆是汗,一听这话如蒙大赦,立马恭维了两句,带着孩子走了。 徐琰也不多待,带着沈妱出了永福宫,沿着宫廊走了一阵,牵她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如今盛夏,宫里的风景也正浓烈,偶尔有风掠过时,还能送来几缕花香。他见沈妱一直闷头不语,便捏了捏她的手,“阿妱?” “嗯?”沈妱抬头看他。 “这些话不用放在心上。”徐琰说。 “嗯。”沈妱咬唇,依旧垂下头去。 徐琰却不大放心,当下驻足,躬身向她,“我是认真的,只娶你一人,不纳侧妃。” 这一点沈妱相信。她又不是凭一时意气就傻头傻脑的嫁了进来,之前也认真思量过,相信徐琰才会甘心托付。可是他不打算另娶,就真的能坚守吗? 如果皇帝赐婚呢,他能推诿么? 享受着皇室的尊荣,必要的时候为了朝堂而结亲,这不是帝王家惯有的事情么? 她多少有些忐忑,低声道:“那如果……皇上赐婚呢?” “赐婚轮不到我,还有太子和魏王,再小一点的,还有承平。你可真傻,太妃说什么,你就信了?” 沈妱眨巴着眼睛,细细品咂这句话。想了片刻,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是被崔太妃带进了牛角尖,一时间又豁然开朗,展颜低声笑道:“是啊,殿下是赫赫有名的战神,才不必受这委屈呢!” 神情之中,满是骄傲。 要不是身处皇宫,徐琰恐怕要忍不住抱着她狠狠亲上几口了——小娇妻因他而骄傲,这是多好的事情! 两个人心头阴云尽去,依旧步行出宫,只是脚步轻快了许多。谁知经过雍和殿附近的宫门时,迎面竟碰上了惠平帝的轿撵,而轿撵之上,惠平帝满面阴沉,显然心绪极差。 夫妻俩驻足问安,惠平帝瞧见沈妱时,觉得意外,“端王妃也进宫了?” “太妃身子不适,臣弟携她进来侍疾。”徐琰回答。 惠平帝“哦”了一声,目光有些飘忽,仿佛全没将这句话听在耳中。 过了片刻,他才轻咳了一声,“老五跟我去雍和殿,何春——”他唤来身后的小太监,“御花园里风景正好,你先伺候端王妃去逛逛,老五说完了事情再过去。” 十五岁的小太监何春应命向前,躬身引路,“王妃请这边走。” 沈妱跟着他的指引慢行,想到惠平帝刚才那沉郁的脸色时,到底有些心不在焉。看起来惠平帝是有什么大事要商议,最近朝堂上风波不少,魏王的事情又刚刚过去,他叫徐琰过去,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 这样心不在焉的走着,到了御花园里转了几步,也没赏出个滋味来。 何春机灵,瞧着沈妱并没有太高的兴致,还当是她走累了,便道:“那边有个赏花亭,王妃要不过去歇歇?” “也好。”沈妱应允。 快走到亭子边上的时候,就见那里种了好大的一丛合欢,沈妱觉得欣喜,不免走了过去,却听那花丛后有郎朗的读书声传来,听那声音,倒像是个少年。 ☆、第102章 面前的一丛合欢纤秀浓烈,沈妱听着那读书声,脚步迟疑。 何春像是能猜到她的心思似的,微微一笑,道:“五殿下最喜欢来御花园里玩,今儿天气又热,怕是又躲在花丛底下读书了。王妃不必担心,只管安心在亭子里歇息就是。” 沈妱闻言便放心了许多。 五殿下就是刚才徐琰提到的承平,年纪与她相当,不过是腊月里的出生的,比她小几个月。之前徐琰也曾将皇室中人简单的跟沈妱介绍过,提起这位五殿下时倒是赞不绝口,说他存心仁善、勤学好问,与太子、魏王两人大不相同。 沈妱也不愿打搅人家读书,看了会儿合欢之后,没在亭中歇息,而往别处逛去了。 此时的徐琰则站在雍和殿的金砖上,瞧着对面的惠平帝,默然不语。 惠平帝却是颇为恼怒,“你说承安是不是失心疯了!不好好在府里闭门思过,却这般攀咬诬陷!这案子是你和太子一起查的,明明白白是他自己不对,怎么却说是你跟太子勾结?朕这里不作例会,他反倒是越闹越起劲了!” “按魏王的性子,此事怕是受人怂恿,皇兄还请息怒。” “唉!”惠平帝叹了口气,“你瞧瞧这上头说的,说沈明是五麟教的人,举止鬼祟。还说他和端王妃的名字……哼,真是越大越糊涂!” 徐琰手指微缩,开口道:“沈明的事情,臣弟早已禀报过皇兄,他这几年潜伏五麟教中,实是为了为民除害。旁的事情臣弟不知道,但他绝不是藏奸不轨之人。” “朕知道。”惠平帝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怒气散尽,这会子往椅背上靠着,只觉得头疼。不过他特地叫徐琰过来,自然不止是为了这个,理了理心绪,他才坐直身子,“魏王这事儿做的奇怪,不像是他的性子。朕先前叫你查的事情,怎样了?” 徐琰心头微微一跳,声音确实平静无波的,“据臣弟打探,魏王府长史司中有位审理,名叫崔詹。三年前宁远候爷带他入京并赐了崔姓,之后安排在魏王府做事。这回太子和臣弟之所以能轻易查明江阁老的案子,这位崔詹也出力良多。” “崔詹?”惠平帝狐疑的念着这个名字。 徐琰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御座之上,惠平帝想了一会儿,便又问道:“这位崔詹的身份,可查清了?” “臣弟是昨日才查出此事,倒还未来得及查探他的身份。” “朕知道了。”惠平帝目光幽沉。 他麾下的青衣打探朝堂上下各种人的身世消息,像崔詹这样的小人物即便官位不高,但是和宁远候府有瓜葛,本该也有消息才是。尤其崔詹还是魏王府的人,本该更加留意才对,但他这里听过崔家所收留其他几位的名字,却独独没有听过崔詹—— 显而易见,是有人刻意隐瞒! 惠平帝想到此处,只觉得身上出了层冷汗。青衣原本是他的亲信,可是如今,竟然有人在其中做手脚,来掩护一个不起眼的、与宁远候府有关的竖子? 那么宁远候府打得又是什么算盘?拿其他几个人做幌子,好为崔詹隐蔽吗? “崔詹……崔詹……”惠平帝念叨着这个名字,看了徐琰几次,到底没有更多的吩咐。好半晌,他才开口道:“这事朕会叫人查实,你且不用再管了。端王妃恐怕还在御花园里等你,早点过去看看,别叫她累着。” 最后一句话无心之间道出,惠平帝因为记挂着崔詹的事情,并没有留意,徐琰心里却是微微一震,不由得抬头看了惠平帝一眼,就势道:“那么臣弟告退。” “嗯。”惠平帝头都没抬。 因为有段保在旁边,徐琰并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匆匆扫了惠平帝一眼,便退出雍和殿。 外头日光明媚,照得宫殿上的琉璃瓦明亮异常,相比于殿内浓烈的沉香和压力之下的逼仄感觉,站在殿外时便见天高云旷。 徐琰沉默着往御花园走,回味惠平帝最后那一句话,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他知道惠平帝的性子,除了那位早已逝去的皇贵妃,他不曾将哪个女人放在心上。哪怕是皇后,也只是礼遇而已,更勿论宫里的其他妃嫔和不怎么亲近的公主,都很少能得惠平帝特意的关照。 宫外的那些王妃就更不必说了,即便将来可能成为皇后的太子妃都没有被惠平帝放在心里过,更勿论魏王妃、康王妃等人。 可是今日,惠平帝为崔詹的事情烦恼时,却还能记挂着在御花园的沈妱,怕她劳累? 是他想多了么? 徐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皇兄为皇贵妃而痴迷入道,眉间心上只有她一个人,又怎会对沈妱这个小姑娘格外关照?更何况,沈妱是端王妃,皇兄再怎么荒唐,还不至于生出什么龌龊的心思。 应该只是对弟妹的一点关心罢?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样胡思乱想着,等他见到脸上隐约颓丧的沈妱时,那些念头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快步走过去,觉得奇怪,“不高兴么?” “没有。”沈妱摇头,自觉的握住了徐琰的手掌,“咱们回去吧?” 徐琰觉得沈妱有些不对劲,可是她不愿意说,他也不能在御花园里深问,便状若无事的带她出宫。 等两人坐上马车,沈妱这才将努力假装淡定的脸一垮,嘀咕道:“我是哪里得罪过皇后么?” “皇后难为你了?”徐琰觉得诧异。 “嗯。说了好些奇怪的话,说我也是个……额……妖精胚子。”沈妱取过小屉里的荔枝,剥了一粒喂到徐琰口中,又给自己剥,喃喃道:“太妃对我有气也就罢了,怎么皇后也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她也挑刺儿了?” “算是吧,拐弯抹角的说我教养不好,在御花园里不懂分寸什么的。倒不是我想告状,只是她这样挑刺,我总该理清楚原因吧,不然岂不是要做屈死鬼?”沈妱认真回忆她跟皇后的几次接触,似乎并没有什么地方触怒过她。 难道是因为有崔太妃的嘱咐,皇后才有意针对? 沉思之间,纤手不自觉的剥着荔枝,一粒粒的送入口中。 徐琰在旁边看得好笑,将手头剥好的抢过来吃掉,道:“大热天的,小心吃多了上火。”他自然也觉得诧异,从沈妱头一次拜见开始,皇后就表现得奇怪,当时就在言语中提及沈妱的家世,今日又说教养之类的话…… 想了半天也不明白皇后到底是哪里来的敌意,徐琰无奈摇头。 倒是沈妱忽然想起了什么,“殿下——”她猛然扭头,嘴唇蹭过徐琰的下巴,声音却有些急切,“你当时是不是问我母亲是否跟皇后娘娘有过节?” “嗯,头一次拜见皇后的时候,怎么?” “殿下为何要问这个问题?”沈妱目光灼灼。 这是她已经猜到原因了?徐琰不敢打岔,便道:“皇后与太妃关系平淡,不至于因为太妃就针对你。若说是和我不对付,也不会在皇兄勉强故意拿你的家世说事情,惹得皇兄不高兴。我看她是见了你就不高兴,像是忍不住就要出言讽刺。当日她多次提到岳母,我才会起疑。” “是了,今天她跟我说话的时候,也提到了母亲。”沈妱皱眉,努力的回思片刻,今日霍皇后的言语便又清晰的回到了脑海。 “对,就是提了母亲!”沈妱一下子坐了起来,“肯定是母亲和皇后有过纠葛!” 她霎时想起了母亲的种种奇怪表现——当时不愿意让她嫁给徐琰,怕皇室是非太多;在她讲述当年京城里故事的时候,有些地方也是欲言又止;孟老太爷丧事之后,崔太妃召她们母女入宫,母亲有意推诿,最后让孟老夫人陪着进宫。 是母亲跟皇后有过节,才会不肯进宫,免生是非吧? 沈妱这样想着,心里愈来愈笃定。她自然不愿意闲得没事儿就被皇后挑刺针对,这事儿关系到她往后在宫里宫外的太平,还是该问清原委、有所准备才好,当下便定了主意,“我要找时间去拜望外祖母。” “好。”徐琰一口答应。 沈妱扔下了这个心结,便又扭头问徐琰,“皇上召殿下过去,是为了什么事呢?” “魏王的事,他又不安分,惹得皇兄生气。”徐琰将沈妱揽进怀里,手便不安分的往沈妱怀里钻,“怕是背后有人捣乱,还得好好查查。” ——娶了沈妱之后,夫妻便是一体,这些事他也或多或少的会告诉沈妱,叫她知道内情,总有助益。不过魏王对于什么的诬陷,还有对她兄妹俩“妱明”二字的恶意揣测,徐琰并没有说。 沈妱便也点头,“魏王能跟太子对抗,应该是识时务的人,怎么却又在这节骨眼上撒盐,惹得皇上更怒。” “是这个理。”徐琰摩挲了半天,心里便是蠢蠢欲动,揽着沈妱的纤腰叫她紧紧贴过来,唇已经凑到了她的胸前,“我家阿妱,果然聪明。” …… 这算哪门子聪明。 ☆、第103章 沈妱是被徐琰抱着回府的。 马车到了府门前时她早已在徐琰怀里软作一团,一通厮磨忍耐之下,脸上也是绯红。这时候走路也是腿儿发软,她索性环着徐琰的脖颈,将脸埋在徐琰怀里,鸵鸟似的藏着,仿佛她不看别人,别人就看不到她一样。 徐琰显然也是有些快忍不住了,步子跨得飞快,进了摇光院后便吩咐人准备香汤,他抱着沈妱进了屋子,便反脚踢上门扇。 门扇倏然合上,发出一声闷响,那是禁止任何人进入打搅的意思。 一众丫鬟慢慢习惯了徐琰自成婚后的种种异常,此时看着两人白日进了卧室,倒也没觉得什么不对,井然有序的去准备沐浴的香汤和干净衣裳。 屋子里可就没那么井然有序了,一路上积累忍耐着的欲念勃发,小小的床帐几乎容不下膨胀的热情。衣衫一路散落,交缠着躺在地上,半落的床帐里,是凶猛的狼与柔弱的兔。 沈妱依旧吊在徐琰的身上,只是手脚早已无力,断续的吟哦溢出,是夏日里最撩人的旋律。 云散雨收时香汗淋漓,徐琰抱着她到香汤池中沐浴,又是一番鸳鸯戏水。 末了,沈妱有气无力的缩在徐琰怀里,身上只覆着一层薄纱寝衣,声音里全都是慵懒,“殿下,我忽然想起了太妃。” “怎么想起她呢?”这时候徐琰的声音总是分外沙哑低柔,沙沙的刮过沈妱耳畔,比最上等的古筝铁琴还要好听。 “她提到了子嗣啊。”沈妱慵慵的翻了个身,半趴在徐琰的胸膛,轻轻的摩挲他肩头一道隐隐约约的旧伤疤,“咦,怎么这里还有伤疤,什么时候留下的?” 徐琰虽然看不到,但是柔腻的指尖抚过,他自然知道沈妱说的是哪里。 “四年前吧。”徐琰的手指在她发间一缕缕的把玩,午后闲暇的时光里,说话也比平时慢一些,“那时我去南边游玩,头一次见到五麟教,头一次见到你哥哥。” “原来殿下跟哥哥那么早就认识了。” “那时候的他……”徐琰忽然止住。 那时的沈明如暗夜里的狼,又凶狠又防备,又很矛盾。他的机警胜过徐琰见过的所有人,半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的剑术之精准、之迅捷,也极罕见。 他可以毫不犹豫的刺穿人的胸膛,却又会在杀人后将剑锋擦拭干净,而后在手臂上划一道口子,任血透衣衫、伤口自愈。 ——后来沈明说,他每杀一个无辜的人,就会在身上留一道印记。那是他的罪孽,是要跟着下地狱,被烈火炙烤、被沸油煎烫的。 徐琰曾经瞥见过他的手臂,纵横交错的伤疤狰狞的布满,触目惊心。 如果让沈家二老和沈妱看到了,会有多心疼? 徐琰不由轻轻吁了口气,明知道滥杀无辜的罪孽,却还是执意留在教中做内应,沈明的心志,少有人及。而怀里这个姑娘……想起初次见到沈妱的场景,徐琰忍不住一笑。 沈妱被他这折转的情绪绕得莫名其妙,缠着问道:“那时候哥哥怎么了?” “那时候他告诉我,他还有个妹妹。”徐琰硬生生的转了话题,将沈妱的脸蛋托在掌心里,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我想那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姑娘,果然,阿妱没叫我失望。” “呀,原来那时候殿下就见过我!”沈妱笑着捶他的胸膛,“殿下怎么没跟我说过?是在哪里见到的,我看看还记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我,我悄悄去的。”徐琰在她唇上一啄。 “殿下说说看啊。” “不说。”徐琰摇头。 “说!”沈妱在他的头顶张牙舞爪。 “堂堂亲王偷看十来岁的小姑娘,怎能启齿,不说!”徐琰继续摇头。 沈妱不依,低头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含糊道:“说不说!”见徐琰依旧笑而不语,便加重了齿上的力道,可是咬了一下,又觉得不舍,还是不情愿的收了牙齿。 徐琰愈发得意,眼角眉梢全都是笑意,不忘揶揄,“早就说了你属小狗的,还真是。” 这是徐琰先前夜闯卧房时说过的话,沈妱记得清清楚楚,心里荡漾着的全是甜蜜,她忽然笑了笑,“我不属小狗,我属狐狸。”趁着徐琰不防,将他的手臂挪开,而后凑到他的颈间亲吻,渐渐转至耳垂。 柔软灵巧的檀舌溽热的滑过,叫徐琰忍不住的颤栗。 沈妱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有些得意,间隙里不忘含糊的威胁,“说不说?”见徐琰没反应,便又轻轻咬了一下。 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徐琰当然忍不住。沈妱乖乖在他怀里缩着的时候,他尚且能无事生出三层欲念,如今沈妱这般举止,他哪里还能忍得住。 然而他忍不住的时候,并不是沈妱期待中的妥协,而是一个翻身,将沈妱压在了身下,继而重重的吻在她的唇上辗转,一手揽着她的腰肢紧贴过来,另一只手则向熟悉的雪峰摸索。 天旋地转之间,沈妱忽然发现,她迷糊之中似乎错会了一件事情—— 忍耐不住时求饶妥协的向来都是她,而徐琰……似乎反而在期待。 呜呜,她似乎变傻了。 餍足后的徐琰早已忘了两人最初的话题,而沈妱则是累得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颠倒的后晌很快过去,沈妱想要起身用晚饭的时候才发现浑身酸痛,下身更是有些隐隐的疼痛。 她与徐琰成婚已近两月,先前徐琰顾念着她身子尚未完全长开,房事上还留着点分寸,谁知道今天被点燃了火苗,他的理智彻底崩溃,一番折腾下来,几乎叫沈妱虚脱。 欲哭无泪的沈妱只能乖乖留在榻上,由徐琰喂了晚饭,而后红着脸上点药膏。 尽兴后的结果也是让人沮丧的——连着四天,徐琰一旦接近沈妱,沈妱便拿锦被将自己裹成粽子,除了让徐琰亲亲脸蛋之外,连脖子都不让碰,生怕他把持不住,又来雪上加霜。 徐琰也很心疼,一面好吃好喝的供着,一面保证这几天清心寡欲,等她养好了再说。他在摇光院里被沈妱避来避去,也只能摸着鼻子灰溜溜的去书房里打发时间。 好在顾安那里又有了新的消息递过来—— 这回魏王会一反常态的惹怒皇帝、自断后路,竟又是出自崔詹的手笔。 崔詹,又是崔詹! 徐琰念叨着这个名字,心里翻腾起无数的疑惑。困在书房里抓耳挠腮的疑惑并非他的风格,既然对这位崔詹起了心思,徐琰便借着探视魏王的由头,往魏王府上去了一遭。 论起来魏王虽然比他年长,却还是他的侄子,徐琰进府时门丁冷落,府里偶尔有几个丫鬟来往,都是轻手轻脚的,像是动静大一点就能招来灭顶之灾一般。 魏王听得徐琰前来,还只当是惠平帝托他转达什么消息,勉强打起颓废的精神将他迎入客厅。徐琰也不客气,就着茶水询问魏王近来的饮食起居,劝他不要辜负了皇上的关怀,好生在府里静养,修身养性。 这些不过都是场面话,魏王自然敷衍着答应,又是痛哭流涕的悔过,说是以前做事冲动,伤了父皇的心,如今已彻底悔悟云云。 他前番上折子说徐琰与太子勾结,心里藏着鬼,不时的偷偷观察徐琰的面色。见他始终没有什么异样,这才稍稍放心,觉得惠平帝终究还是惠平帝,保持着对这位弟弟的戒备,不会将事情全部告知。 徐琰才不会把他那点小心思放在心上,只是他坐了半天,前来伺候的人却没太多,终究不是王府该有的样子,便随口道:“几个月没来,这些人怎么忽然惫懒起来?” “王叔不知道,自从换了个长史,府里的事情全都乱糟糟的。”魏王继续装可怜,“王妃那里又病着,没精神照管这些,如今里面闹得人仰马翻,我这里也……” 徐琰点了点头,没有搭话。 魏王到底是没能按捺住,小心翼翼的问道:“端王叔这回过来,是父皇那里有什么嘱咐么?” “皇兄这两天也忙得很,我怕你心里不痛快,就过来看看。” “多谢端王叔记挂。”魏王才不信呢,只当徐琰是惠平帝派来刺探他态度的,益发的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当初那件事也是我大意,可我当真是没有害死江阁老的意思,这中间恐怕还是有小人作祟,端王叔英明,还请体恤侄儿。父皇那里龙体欠安,我心里实在惶恐,只是请安的奏折递上去却一直没消息,王叔若是见着了父皇,可千万替我问安。” “这是自然,你关心皇兄,他自然也觉得安慰。只是江阁老的事情,到底是太过了。”徐琰慢慢的喝茶。 魏王哪里肯认,沉痛着一张脸,“王叔也知道我的性子,虽然跟江阁老政见不合,可他为国为民,也是国之栋梁,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 “唔——”徐琰慢悠悠的,转头四顾,“我记得你府上有个审理,叫崔詹?” “崔詹?嗯,是有这么个人。”魏王如常的点头,脊背却不自觉的有些紧绷。 徐琰便搁下茶杯,“我听说他是个极能干的,可否引来一见?” ☆、第104章 第一眼见到崔詹,徐琰便觉得这个人浑身透着古怪。 他穿得并不起眼,是市井间常见的青绸长衫,头发簪在顶心,微微弓着腰,是十分恭敬的姿态。问安的时候也是十平八稳的,不疾不徐、透着惶恐,跟常见的七八品小官吏没什么不同。 然而他的脊背却不自觉的挺得笔直,仿佛被巨石压弯的竹竿,蕴藏着强韧的力道,一有时机便可平地而起。 徐琰状若随意,“昨日有一份卷宗送到了本王的案头,有些地方跟你相关,所以特来询问。” “殿下但请吩咐,下官必知无不言。”崔詹跪在地上,伏低身段。 徐琰眼角余光扫向魏王,便见他脸上显而易见的闪过厌恶。但是魏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必然知道有人背叛了他,甚至知道那个人可能是崔詹,但他还是留着崔詹在府里,半个字都没有多讲。 还真是有趣。 徐琰勾了勾唇角,随便挑了个问题,崔詹便仰起头来慢慢回答。 徐琰的目光不时扫过,最初还没觉得怎样,然而看得久了,却又觉得崔詹这张脸有些奇怪。面貌五官与常人无异,也不算太起眼,但是说话的时候,那脸颊、那嘴角甚至眼角,都不像平常人的脸那样自然。 倒像是……顶着一张假的脸庞一样。 这个念头让徐琰微微一惊,他依旧不动声色的喝茶观察,等崔詹叙述完毕了,便随口道:“本王知道了,你退下吧。” 崔詹依命而退。 徐琰便将目光投向魏王,“这位崔詹身世不明,刑部那边立卷宗时没找到他的消息,他既然是在你手底下做事,你这里可有什么能补充的?” “崔詹是朝廷在册的官吏,若是连吏部那里都没有,我哪能找到。”魏王干笑。 徐琰也不穷追,只点头叹了口气,状若无意,“虽是个小官吏,却是个麻烦的人。”说罢便起身离去,也不再跟魏王多言。 魏王却有些怔忪,仿佛是在回味徐琰刚才那句话,怔怔的坐了好半天,待回过神要吩咐送客时,徐琰却早已走得没影儿了。 端王府中,徐琰坐在紫檀翘头大案之后,正在愣愣的出神。崔詹的那张脸在眼前晃来晃去,他觉得哪里有些熟悉,可是分明又模糊得很,只是那嘴角腮边略微扭曲的姿态,叫他心里越来越觉得难受—— 不是没有见过各种奇怪的样子,这些年来往漠北之间,他见过残臂断手的汉子,也见过一些生得怪模怪样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像崔詹这样,明明长得普通,却总叫人觉得怪异。 仿佛……那张脸并不是他自己的! 这个念头再次冒出来的时候,连徐琰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沈妱走进去的时候,徐琰就对着背后的书架发呆,她的脚步不轻不重,徐琰却仿佛全未察觉。 案头摞着一些兵书和各处递来的文书,沈妱见徐琰出神思考,也不去打搅。见着那磨好的墨汁和砚台镇纸,心里忽然窜出个年头,于是偷偷一笑,将手里的提梁食盒放在旁边的矮几上,转到案后,想要娶一张素笺描摹。 案上有宣纸摊开,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纵横交错的杂成一团,像是在心思极度混乱时写下来的。中间的墨迹早已重叠难辨,沈妱往周围细看,才发现上面写的是“崔詹”二字。 “崔詹?”沈妱轻声念了出来,平淡无奇的名字,怎么却叫徐琰心烦意乱呢? “你来了。”徐琰回过神,低头瞧着她脸色无异,往外头一瞧,除了石楠在外面等候之外,不见其他踪影,不由一笑道:“都好了?” “额……还没。”沈妱连忙否认,“只是闲着无趣,就出来走走,顺便送一碗解暑汤给殿下。” “你的手艺么?”徐琰的目光扫向桌上那张早已被墨汁染得乱七八糟的宣纸,随手拿起来揉做一团,扔到篓子里去了。继而牵着沈妱的手走到桌边,揭开那食盒,里头的缠枝百合瓷碗里,果然有一碗荷叶雪梨汤。 瓷碗周围全是碎冰,这会儿冰块半融,碗里的汤却正是清凉。 徐琰喝了半碗入腹,只觉浑身舒泰,方才的那点烦恼纠结便不值一提。忍不住拦过沈妱,让她坐在膝盖上,便又伸手掌帮她慢慢的按摩这腰背,“手艺真不错,想天天都喝怎么办?” “那我就天天给殿下洗手做汤。” 徐琰听着开心,忍不住在她脸上蹭蹭,“以前不是不喜欢这些么?” “以前是以前,现在才知道,给殿下做这些的时候很高兴。”沈妱又将瓷碗凑到他的唇边,“所以殿下必须喝得干干净净,半点都不许剩下!” 徐琰果然依言喝完了,屋子里没有旁人在,娇妻在怀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的想亲近。吻着唇瓣,摩挲着脸颊,哪怕为了她的身子要强压欲念,这样的厮磨亲近已经让人心笙摇曳。 沈妱吊在他的脖颈上,也贪恋这样的亲昵。 渐渐的外头天色阴沉下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徐琰便带着沈妱到王府后头的静思亭去赏雨。只是雨景再美,崔詹的那张脸却还是会不时的掠过心头,扰得徐琰不胜其烦。 沈妱见他偶尔皱眉,便想起那张乱七八糟的宣纸来,“那个崔詹,让殿下很头疼么?” “嗯,牵扯了很多重要的事情,身份却不很明朗。” “殿下也查不到么?” “目下还没查到。他是宁远侯府的人,查探时的动作不能太大,免得打草惊蛇。” “宁远侯府的人?”沈妱皱着眉头,“那府上的三位公子,似乎没人叫崔詹吧?” “他的崔姓是宁远侯赐的。”徐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蒋文英的女儿,你那个什么表姐,是不是要嫁进宁远侯府去?” “哦,蓁表姐呀。”沈妱点头,“她跟崔澈的婚事是前年就定下的,今年十月里完婚。那天去外祖家的时候,听她们闲聊,秦霓下个月也要嫁给崔衍了,只是为人继室,况且秦雄又背着罪名流放,不会大张旗鼓罢了。” “崔家肯要秦霓?”徐琰皱眉。 按理秦雄那样涉及军兵的罪臣,一旦获罪流放,极少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平常人也会忌惮一些。宁远侯府有个乐阳长公主坐镇,即便可能有霍太傅为这个外孙女说清,也未必扛不住,可他们居然还肯收秦霓入府,倒是件怪事。 沈妱对局势的了解毕竟有限,瞧着霍家那样横行霸道,只当是霍太傅本事很大,便撇了撇嘴,“可不是么。” 徐琰沉吟了片刻,霖霖的雨声里,思绪忽然清晰了起来,“当初蒋家跟宁远侯府定亲的时候,是谁提的主意?” “这个……”沈妱皱眉想了想,当时就记得是蒋姨妈告诉了她这个消息,说是蒋文英已经跟宁远侯爷说定了,两家里都愿意,至于是谁先提起的,她倒是不清楚。 疑惑的摇了摇头,沈妱咬着唇看他,“这桩婚事,不会有猫腻吧?” ——蒋蓁最不喜欢勾心斗角的事情,当初听了要嫁进宁远侯府那样的人家时就已经老大的不乐意,若是这婚事背后还有什么,那不是更让人头疼了? “说不好,你先问问这个,若有事情,我会去找蒋文英。” “那我明天就去!”沈妱不敢耽搁。 次日往蒋姨妈那里走了一遭,提起秦霓的婚事,继而论及蒋蓁,稍作打探后,蒋姨妈倒是如实的说了。当初那桩婚事是由宁远侯府提起的,崔澈是乐阳长公主嫡出的次子,品行容貌都是上佳,蒋文英心里也有结亲的意思,便说定了。 回到府里将这事儿跟徐琰一说,徐琰便冷笑道:“果真如此。” “果真?”沈妱停下手中的筷箸,“殿下早就猜到了?” 徐琰便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也没多说。 五月二十的那天,京城下起了小雨。沈妱休养了多日之后,身体早已恢复如初,因韩政那里看了书单还没消息送过来,她这里闲着没事做,记挂着这些天始终悬在心头的疑云,便叫人备了车马,往孟家去了。 雨天里出门的人少,孟家的两位舅舅如今都是在家赋闲,更是没多少访客来,府门前清净得很。 孟老夫人大概没料到沈妱居然会雨天造访,听得消息时,连忙叫人把沈妱请进了暖阁。没一会儿,大舅母田氏听着信儿也过来了,不过二舅母陆氏并不在,据说是今儿早起就被文忠侯府的人节奏了,沈妱也没放在心上。 闲坐着说了会儿家常,田氏是精明的人,知道沈妱不会无缘无故的雨天造访,瞧着没自己什么事情,就带着人先走了。 剩下个沈妱与孟老夫人单独相对,便提起了今日前来的目的,“前阵子我进宫去,在御花园里碰见皇后娘娘,她说了好些奇怪的话,像是故意针对我娘亲似的。” 她有意无意的看着孟老夫人的脸色,便见老人家果然面色微变。 沈妱心知自己猜得不错,便又续道:“外祖母您是看着我娘亲长大的,她在去庐陵之前,难道曾跟皇后娘娘有过节么?” ☆、第105章 孟老夫人虽然神色有变,声音还是如常的,和蔼道:“怎么这样想呢?你母亲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免不了跟各家的姑娘来往。皇后娘娘跟她年龄差不了太多,自然有过来往,有过节也是说不定的。” “可是有什么过节,能够让皇后娘娘十几年都没忘记,如今刻意针对我呢?” 孟老夫人便又道:“那些事情,你母亲都没提起过么?” “她没有详细说起,只说让我且走且看。若是皇后娘娘那里无事,便叫我不必放在心上,若是娘娘有意针对,就叫我来找外祖母讨个主意。”沈妱面不改色的瞎说。 孟老夫人倒是信了。 她原本也不是故意要隐瞒,只是不知道孟姝的打算,才会含糊其辞。 既然孟姝已经这样说了,她自然也不会跟外孙女儿为难,当下就着一杯茶,将当年的事情简略说了—— 那些事三言两语的说出来,其实也很简单。阁臣家里的千金、正值少年的皇子,相遇、相识,到十几岁情窦初开的时候,各自有意,堂上父母也都乐见其成。可是皇子有大的志向抱负,于是娶了别家女儿。两人的关系就此破裂,之后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孟老夫人平静的叙述着,那些久远的印记早已激不起她心里的波澜。 可是沈妱不同。 她自小就以为自家父母情投意合,是佳偶天成、美眷无双,京城的那些事情,遥远的像是天边的云彩。可是而今,孟老夫人竟告诉她,母亲曾经……险些嫁给惠平帝? 惠平帝,那可是当今的天子啊! 她无法想象年少时的母亲和惠平帝有过怎样的故事,无法想象当年母亲曾怎样决绝,放弃了触手可及的富贵无双,转而嫁入庐陵的布衣之家,亦无法想象惠平帝眼睁睁看着自己中意的女人远嫁他乡,曾是怎样的心情。 可是她可以想象,当往事封于旧尘,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看见她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态度。 皇后娘娘那样刻薄的讽刺,不惜惹得惠平帝恼怒,她的心里,对于“孟姝”得藏了多少的暗恨,才会在后辈跟前失态? 沈妱一连饮了三杯茶水,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抬头看着孟老夫人,道出另一个疑惑:“可是皇上他痴心追思的,不是皇贵妃么?他为了皇贵妃痴迷入道,寻求生死轮回之法,如今更是顶着御史们堆成山的折子来兴建九层高台。既然他一心一意的想着皇贵妃,皇后娘娘又何必,这样针对于我?” “你没见过皇贵妃……”孟老夫人叹了口气,“她的神韵容貌,与你母亲有七八分相似。” 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沈妱瞪大双眼,“当真?” “当年知道皇上跟你母亲事情的人不多,所以即便有人觉得皇贵妃与你母亲神似,也不会有人想到别处。可皇上再怎么心思严密,皇后娘娘是他的枕边人,十几年的时间,哪里能埋藏得住这个秘密。” 所以……沈妱简直不敢细想。 换了任何一个女人,看着自己的丈夫对另一个女人痴迷癫狂,都是承受不住的吧?若那仅仅是为了皇贵妃也就罢了,可惠平帝打着皇贵妃的幌子,心里埋藏的确实对另一个女人的思念。 换了是谁,能没有恨意? 惠平帝当年对皇贵妃的宠爱,沈妱也隐约听说过,当今的太子殿下徐承安出自皇贵妃,养在皇后膝下,他本身资质庸碌,却得惠平帝一心一意的偏疼…… 皇后娘娘面对着这个养子的时候,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走出孟府的时候,沈妱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惠平帝这般颠倒的作为,皇后一定是恨极了皇贵妃,按照皇后这迁怒的风格,难道不会恨太子么?可太子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将来她想安安稳稳的当太后,也只能指望太子,她可以恨太子么? 如果皇后不肯恨太子,如今见着她这个“罪魁祸首”的闺女,还不把所有的怨怒都转嫁过来? 若是后宫里最大的两尊佛——崔太妃和皇后——都有了成见,那日子可就不太好混了。 相比之下,皇后对她的恨积攒了十几年,几乎不可化解。倒是崔太妃,一心要把陆柔嘉塞进端王府,未必就是真的有意针对,只是看不上她的出身,又想办成这件事情,以显自身威仪罢了。 相较而言,崔太妃这里似乎更好化解一点。 回到府中跟徐琰说了此事,徐琰也是十分震惊。他能记事的时候,惠平帝早已娶亲生子,隐秘封存的往事根本不会有人跟他提及,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徐琰始终深信皇兄的痴狂是为了皇贵妃。 所以得知皇兄心里深藏着的那个女人竟然是自己的岳母时,徐琰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 夫妻俩大眼瞪小眼的好半天,沈妱才徐徐开口,“殿下,皇后必然是知道往事,才会有意针对,她这里的芥蒂是没法消除了,我想着,太妃毕竟是殿下的生母,往后我多顺着她的心意,总归会好一些吧?” “那也不必。”徐琰还是那副性子,“我这王府是皇兄给的,素日的往来又不多,何必委屈你在宫里受气?” 沈妱却是摇头,趴在他的怀里,“再怎么说,太妃都是殿下的娘亲。为了我跟她闹得生分,我也不舍得啊。” “所以你打算顺着她的意思,把那个陆什么的带进府里?” “才不!”沈妱立马否决,“殿下擅长的是两军作战时硬碰硬,拼智谋拼杀人的本事。我是女儿家,擅长的却是水磨工夫。”她一面冲茶来喝,一面解释,“太妃想把陆柔嘉塞进来,不过是个小小的执念罢了。我暂且迂回奉承着,回头来个釜底抽薪不就好了?” “釜底抽薪?”徐琰觉得有趣。 “陆柔嘉若是嫁给了旁人,太妃难道还要把她往咱们王府里塞么?”、 “陆家肯这样?” “以前未必肯,可殿下那天都摆明了对陆柔嘉无意,文忠侯爷难道还要跟着死磕么?只要陆家愿意另寻出路,回头请皇上促成美事,太妃难道还要再搅局么?” 徐琰被她说的一笑,“这倒是个好主意。索性我到文忠侯府走一趟,也好叫他看得更明白。” 沈妱自然是乐意的。徐琰自己去掐掉那些烂桃花,多好的事情! 次日徐琰就去了趟文忠侯府,沈妱这里闲着,便派人去韩政那里问了问,拿回了那份增改后的书单。 韩政对这事儿倒是很上心,认认真真的看了沈妱选的每本书,若有不妥之处或者有意义,就单独标示出来,后头还列了不少书籍,多与科举之事有关。 沈妱再怎么受藏书熏陶,毕竟也才十五岁,不可能读尽群书,便照着韩政给的书单子誊抄了一份,而后跟徐琰商议入宫请示惠平帝。 六月初正是天气酷热的时候,惠平帝闲暇时依旧喜欢在雍和殿里坐着。 沈妱和徐琰走近殿里去,四角放着堆满了冰的大缸,小太监拿着风轮慢慢的将凉气吹过来,满殿凉爽。惠平帝就在这凉爽之中阖目养身,旁边的蓝道士在徐徐讲经。 他这一段经几乎说到了末尾,惠平帝也不着急,等他讲完了,才睁眼道:“老五说端王妃要建个什么书馆,可有此事?” 若是搁在以前,沈妱此时便会滔滔说开,可自打听了当年惠平帝和母亲孟姝的故事,这会子对着惠平帝那目光时,沈妱总觉得浑身难受,于是低头行礼,将自己的打算简略回禀。 这事情徐琰早就跟惠平帝打过招呼,惠平帝听完了也没什么异议,只是笑道:“难怪老五去了趟庐陵,整个人都变了不少,端王妃果真是妙想不断,不同其他女子。“ 沈妱汗颜,只道了声“皇上过奖”。 徐琰便在旁道:“这终归是造福百姓的事情,头一座书馆由我府上出资兴建,里头刻书或者购书也是我来做,只求皇兄回头赏一副匾额吧?” “朕的匾额可不是随便就赏的,且待你们的书馆建起来。” 徐琰也不急,便谢了恩,又让沈妱把书单呈上——经历了先前昭明太子诗集的事情,徐琰也算是留了个心眼儿。他毕竟专于武事,对这些书籍不大通,为免将来有人拿这个做文章平白生是非,还是提前送呈惠平帝过目的好。 惠平帝接过段保呈上来的书单,粗粗扫了几眼就放在案上,“这个我回头再瞧,端王妃能拟出这份书单来,可见家学渊源。朕对武川一带的藏书倒是好奇,今日得空,不如说说你们在武川的见闻?” 他有此兴致,沈妱自然乐意,便在下首坐了,慢慢的讲述。 正说到高兴呢,外头小太监进来回禀,说是皇后娘娘亲自送了解暑汤和小糕点过来。 惠平帝脸上正蕴着笑意,闻言也没说什么,过不多时,就见皇后盛装而来,后头宫女手中拎着精巧的描金食盒。 见着徐琰和沈妱二人时,皇后脸上倒是没有意外之色,只是仿若无事的笑着招呼一声,继而将食盒送到御案跟前。 ☆、第106章 惠平帝虽然在感情上颠倒痴狂,但对皇后一向也颇礼遇,叫人将食盒先放着,说是待会再用。他的心思还被武川那些藏书楼吸引着,见皇后还站着不肯走,不由问道:“还有事么?” 皇后看了徐琰一眼,眼中的犹豫一闪而过,“臣妾……有件事想求皇上。” “什么事?” “昨儿华真姐姐过来,同我说起了宗渊的婚事。”她微微一笑,“那孩子年纪也不小了,至今还没有说定亲事,太傅和华真姐姐也都着急,满京城里看了一圈,瞧上了文忠侯府的那位陆柔嘉姑娘。” 陆柔嘉?那不是太妃费了不少心思,想要塞给徐琰做侧妃的么? 惠平帝不由瞧了徐琰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又问道:“文忠侯府怎么说?” “华真姐姐也问过文忠侯府的意思,那边也愿意。陆柔嘉那姑娘我见过,容貌生得出挑,又懂进退、识分寸,两个人年纪也相近,十分相配。”皇后也不管惠平帝刚才的吩咐,亲自从食盒里取了玉碗盛着的冰酥酪和解暑汤。 “既是他们两家的婚事,自己安排就是,求我什么?”惠平帝抬眉,面色不变—— 他虽然养在崔太妃膝下,可毕竟养母不比生母,终究隔着一层。先前崔太妃执意要给徐琰塞侧妃时他也觉得强人所难,只是身份所限,没说什么罢了。如今皇后明目张胆的挖太妃的墙角,他也觉得没什么。 皇后瞧着这态度,倒是放心了不少,便道:“你也知道华真姐姐的脾气,我那哥哥早已出世入道,府里就她一个人撑着,最是注重体面。她膝下就宗渊那么一个宝贝,想着能否请皇上赏个脸面,下旨赐婚。” “霍家与文忠侯府最近又无功勋,赐什么婚。”惠平帝不应。 “我也是被华真姐姐说得没辙了,才来问问皇上的意思。”皇后笑容依旧,“皇上若是不答应,恐怕华真姐姐就该来闹你了。陆柔嘉那个孩子着实出挑,上回浴佛宫宴,端王妃想必也见过,是吧?” 沈妱原本还在感叹徐琰办事太神速,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法子,听皇后忽然提到了她,不由眉心一跳,直觉皇后没什么好意。 “陆姑娘确实是个佳人,跟京城里所有的贵女一样,叫人喜欢。”沈妱敷衍,不偏不倚。 拿起茶杯作势喝茶,她稍稍一想,便明白了皇后的打算—— 崔太妃憋着一口气,非要把陆柔嘉塞进端王府中,这会子陆柔嘉转而想嫁入霍家,那不是在打她的脸么?这事儿虽是皇后挑起,但是近日一旦自己帮着说些什么,皇后必然会说成是她怂恿惠平帝促成美事,到时候崔太妃可不就更加怨怼了? 这样一想,沈妱就有些坐不住了。 旁边徐琰似乎也看透了皇后这点小心思,不由笑着觑向沈妱,对此事仿佛浑不在意。 沈妱却不乐意就这样被坑。 虽说徐琰说了宫里的关系能敷衍就行,但她如今已被皇后视为眼中钉,若是再被崔太妃彻底厌弃,哪怕这对她在王府的日子没什么影响,但往后免不了入宫,届时岂不尴尬? 虽说未必要讨好崔太妃,但将关系推入水火,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上头皇后还在劝说惠平帝,沈妱凑过去同徐琰耳语了几句,徐琰便好笑的瞧她,“不必这样谨小慎微。” “还是去的好。”沈妱小声的嘀咕,“不过说几句话卖个乖,怕什么。”便借更衣的由头,由宫女引着出了雍和殿。 外面日头正浓,沈妱更衣罢了,便问那小宫女,“近来天气暑热,太妃那里凤体都安泰吧?” 小宫女道:“王妃见谅,奴婢只在御前伺候,不太清楚。” 沈妱原也不是真心问她,便道:“这里离永福宫不远,我想去给太妃问安,你来引路。” 小宫女自是不敢违拗,便带着沈妱往永福宫里去。 永福宫中人语寂寂,这样的大热天里,崔太妃照例是在里面就着冰缸的凉爽气抄佛经。见了沈妱的时候,她略略抬了抬眼皮,没怎么理会。若不是这会儿正在抄佛经,恐怕还能冷哼一声。 沈妱不把这冷淡放心上,如常的问安过后,又说是徐琰去了皇上那里,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叫她代为问安。 崔太妃跟徐琰的感情不算太深,虽说被儿子记挂着叫她心里畅快了一点,却还是没给沈妱什么好脸色。 沈妱最初还会在意崔太妃的态度,担心是自己言行不当惹得她不高兴,自打看透了崔太妃的心思之后,倒是没那么惶恐了。 面对着那张冷淡淡的脸,沈妱安之若素,瞧着崔太妃面前那笔架上的十数支软毫毛笔,便缓缓踱步过去笑道:“太后这里原来有这样多的好笔,这诸葛宣笔寻常都是一面难晤,太后这支可真是绝品了。” 崔太妃有些诧异的抬头。 她的爱好不多,因为常抄佛经研习书法,收集毛笔算是一个。 笔架上的都是她心爱的宝贝,如今被沈妱夸赞,心里多少舒坦了许多,看着沈妱时也没那么别扭了,便暂时停下抄经,抬头看她,“小小年纪就认得这个,倒是难得。” 沈妱谦虚的笑了笑。 庐陵文事鼎盛之地,文房四宝上自然也讲究,沈妱虽然没用过这些名笔,但是也曾在名家那里见过一两次。 见崔太妃开口说话,沈妱乘胜追击,“诸葛宣笔实在罕见,能在太妃这里见着这个,实在是我的福气。先前听陆姑娘说,太妃的这些笔都是精心收着,平时难得见到呢。” 崔太妃便道:“寻常自然好生收着,今日刚刚洗过,暂且晾晾。说起柔嘉,你近来可曾见到她?” “上回见面还是端午那天,在我外祖父孟家,只是那日出了点小误会,叫陆姑娘有些尴尬。我后来想想,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脸皮薄,怕是心里不好受,她近来又都不曾露面,也不知是不是病了,就想来太妃这里瞧瞧。” “世家出身的姑娘,自然是要强的。”崔太妃斜睨着沈妱。 沈妱假装没听懂她话里藏着的贬低,只是道:“那天的事情想必太妃也知道了,陆姑娘年轻,行事冲撞了殿下,被殿下斥责了几句。不瞒太妃,我先前一直避着她,一则是刚进了王府,多少有点狭隘的心思。再则,若陆姑娘当真进了王府,将来难免朝夕相处,就也有些瞧瞧她品性的意思,谁知道……” “怎么?” “那日的事情我并不在场,后来听殿下说,是陆姑娘行事莽撞,不太合乎侯府千金行事的分寸。”沈妱抬眼瞧着崔太妃,“我想这个事关重大,就先晾了这些天,想着今日讨太妃的旨意,若是陆姑娘想明白了,就还是听太妃的意思,劝劝殿下。” 这句话崔太妃爱听,瞧着沈妱那张小脸儿上多有恭敬,心里也痛快了许多。 她执意要将陆柔嘉塞进端王府中,最初确实是瞧上了这个女孩儿,到了后来却是有点赌气、显摆地位的的意思了—— 沈妱不过一介攀龙附凤的平民,她却是太妃,是徐琰的母亲,徐琰的事情上,还是该她说了算! 如今沈妱肯自己低头,崔太妃心里的气顺了不少,便微微笑道:“你这样想就很好。老五贵为亲王,身边哪能不多几个伺候的人,柔嘉性子温和,识大体、懂分寸,进了王府也很好。” 沈妱对此不予置评,瞧着崔太妃,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她这个年纪的人对崔太妃来说跟小儿无异,那点犹豫更是逃不脱法眼,便道:“怎么,有什么话要说?” “刚才跟着殿下去了雍和殿,恰好见着了皇后娘娘……”沈妱欲言又止。 崔太妃跟皇后关系平平,闻言也不在意,只是被她这欲言又止激得有些不悦,“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是。”沈妱连忙答应,“我听皇后说,文忠侯府和蘅国公府这些天已经定下了,要把陆姑娘……给霍宗渊呢。” “什么!”声音不由拔高了几分,崔太妃显然十分意外。 沈妱刚刚还在老嬷嬷递过来的绣凳上坐着,这会子连忙站起身来,“太妃息怒。兴许是陆姑娘被殿下斥责之后,不愿再提此事吧,我刚才听见这消息,也觉得突然,这才来请示太妃您的意思,看您……” ——看她这个一心为陆柔嘉谋出路的人知不知情。 崔太妃当然是不知情的,因此也更恼怒。 她苦心巴力的,拼着跟儿子闹不愉快也要把陆柔嘉塞进端王府,这陆家倒好,悄没声息的把女儿给了霍家,皇后那里知道消息后都求到御前去了,她这边要不是沈妱提及,竟还蒙在鼓里! 这不是在巴掌抽她的脸么! 一时间什么佛经心经的全都抛到脑后去了,崔太妃脸现怒色,斥道:“胡闹!” “陆御史兴许也是为女儿着想吧,怕殿下斥责陆姑娘后没了后路,便另寻高就。霍宗渊是皇后娘娘的侄儿,自然也是香饽饽。”沈妱不无恶意的引导。 “陆御史他——”崔太妃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猛然顿住。 ☆、第107章 文忠侯陆禀则靠着祖上的荫封度日,给儿子捐的官职都是清闲的,陆柔嘉的父亲则是左佥督御史。御史这官儿也清闲,不必为政务操劳,闲着没事了挑个看不顺眼的人,不痛不痒的骂上几句也就是了。 原本是这也没什么,可关键是霍宗渊是皇后的侄儿,整个霍家都是帮着太子的。 当初魏王还未被斥责禁闭时,两下里争宠,打口水仗,上蹿下跳最热闹的就是那帮御史,如今霍家把这位右佥督御史拉过去,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明显么? 那个霍宗渊恶名在外,稍稍有点家世的人都不大愿意嫁给他,更别指望娶哪位正经的公侯府里嫡出千金了,先前华真长公主还为这个犯愁,隐约提及想请崔太妃寻个好婚事呢。 如今倒好,陆柔嘉那里稍稍出了点差池,眼瞧着可能嫁不进端王府,甚至要为此所累,皇后和华真长公主就钻了缝隙,把那么个漂亮的嫡出侯府千金说给了霍宗渊那个鼎鼎有名的霸王,可真是机灵! 太过机灵! 崔太妃脸上掠过不悦。 不过当着沈妱的面,她并不会多说什么,心里将这些事情想透了,便也没心情跟沈妱敷衍,揉了揉眉心,道:“抄了半天佛经也累了,我去歇会儿。” 沈妱见机撤退。 出了永福宫的时候外头却又是乌云漫天,像是要有场雷雨。她走到雍和殿外,门口的小太监便连忙入内通报,过不多时徐琰走了出来,两人在丹陛上会和,徐琰低声道:“皇兄吃了药刚刚睡下,咱们先出宫吧。” “皇上他……”沈妱讶然。 然而宫禁之中并非说话的好地方,两个人出宫上了马车,外头一声轰隆隆的雷响,没过片刻,就有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打得树叶沙沙作响。 沈妱心里还记挂着刚才那个问题呢,“皇上不是好好的么?” “刚才看了封奏折后气坏了,蓝道士服侍着他吃药歇息,叫我先出宫。” 沈妱未料她离开后那么短的时间里还有这波折,不由问道:“什么事情能把皇上气成那样?” “有人上疏弹劾魏王,列举了贪贿弄权、结党营私、骄奢淫逸等罪状,皇兄最初也没怎样,后来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气得变了颜色,我也没闹清。” 又是这个魏王……唉。 沈妱叹了一回,又问道:“皇后说的那件事情定了么?” “两府里早已议定,不必担心。”徐琰想起沈妱先前那谨小慎微的模样,不由将她揽到怀里,“你呢,哄得太妃高兴了?” “当然是一切顺遂。太妃就算未必喜欢我,至少也不会因此迁怒于我。唉,目下我是不奢望太妃能喜欢我了,她只要别看我不顺眼,就算是我烧高香。”沈妱吃吃的笑着。 徐琰也有同感,“京城里是非太多,等风波少些了,我请示皇兄的意思,带你去漠北走走。” “可以么!”沈妱惊喜。 “有何不可?”徐琰倒是笃定。 * 弹劾魏王的那道奏折果然有了效用,原本就在家中禁闭思过、期限三年的魏王连反抗都没来得及,就被惠平帝下令夺去撤去王府长史司,除了最基本的仆婢之外,不得再受任何王爷的供奉。 这基本就是只留他一条性命的意思了。 沈妱对这个倒是没有太深的感触,到了六月中旬的时候,京城里天气炎热,她便约了蒋姨妈和蒋蓁、蒋苓以及南平郡王妃孟姃和柔音县主,一同往京城外的妙峰山里避暑。 妙峰山距离京城约有四五十里,周围群峰环绕、山清水秀,京城中不少高门贵户都在这里建了别居,每逢夏日酷暑之时,便成群结队的来此消暑。 徐琰虽说不热衷于此事,不过他征战沙场立了不少功劳,惠平帝除了赏赐金银玉帛,还赏了这妙峰山里的一处别苑。 别苑坐落在山腰,官府自修了平整的道路绕山而上,两侧浓荫遮天蔽日,清风徐徐吹过去的时候,直叫人精神爽快许多。 徐琰自打得了这别苑后就丢着没有管过,但惠平帝赏赐宅子时就赏赐了打理起居的人手,是以这两年虽然空置着,里头那些仆婢却还是如常的洒扫整理,这回沈妱派人去安排时,一应都是齐备的。 南平郡王府在这一带也有别苑,只是跟端王府的隔了两个山头,她便也不去折腾,和蒋姨妈等人住在一起,也更热闹一些。 午后各自闲着纳凉的时候,沈妱便找到了蒋姨妈。 她毕竟没嫁过人,沈夫人当年婆媳关系融洽,也没多少经验能传给她,因此她碰见了难题,也就只能找蒋姨妈讨个主意了。 将崔太妃想把陆柔嘉塞进来的前因后果一说,沈妱有些苦恼,“姨妈您也是做婆婆的人,能不能给我支个招?虽说我不必时常侍候太妃,但是难免要入宫去,若是处得不好,殿下脸色也不好看。” 薛姨妈笑着瞧她,“我瞧端王殿下那意思,是想叫你少入宫,安心在外享福就是了。怎么你倒是想着委曲求全起来?” 沈妱脸上一红,“他虽这样说,但若是我跟太妃闹得太僵,到头来还是损了他的声誉。” ——她目下还没有跟徐琰并肩前行的本事,帮不到他什么,却也不能拖后腿。 暂时受点委屈算什么呢?若是能叫太妃和徐琰的关系缓和些,也是件好事吧,也免了她许多麻烦。 以前还没觉得怎样,现在是越来越不舍得叫他夹在中间作难了。 蒋姨妈立马猜透了她这点小心思,不由拍拍她的手背,“你肯为了端王这样做,是好事。其实婆媳之间也就那样,以太妃的身份地位,怕是不大瞧得上咱们庐陵城的小家碧玉吧?” 沈妱老老实实的点头。 蒋姨妈便续道:“端王殿下这些年一直没有娶妃,这回突然提出娶亲,太妃本该高兴才是,可他偏偏要娶一介民女做正妃,太妃心里肯定不痛快,更何况太妃瞧上了陆柔嘉,对着你的时候总是容易拿来比较,心里的芥蒂就更深了。” “确实是这样,太妃好几次提起陆柔嘉的侯门出身,想必我这身份,她着实不大喜欢。” “这也就罢了,你瞧现在这十来位王爷,哪个娶亲的时候不是遵照天家的仪程的?端王殿下倒好,一路从京城飞奔到庐陵亲自去迎亲,这自然是他体贴你,想告诉众人,他是将你捧在手心里的,可是换在太妃那里,她会怎么想?” 沈妱绞着衣带,咬了咬唇,“她会觉得殿下宠我太过,不是好事。” 蒋姨妈便点点头,“换做是我,自然也愿意看你表哥和嫂子感情和睦,处得融洽。可若是你表哥为了嫂子不遵家训,违背我和你姨父的意思,甚至为了维护你,给我心里添堵,你觉得我能喜欢你嫂子么?” 沈妱霍然抬起头来,易地而处,仿佛真是这样的道理。 换做她自己,若是将来哥哥娶了媳妇就对娘亲处处违逆,她也不会高兴。 所以陆柔嘉那只是小事,太妃心里真正芥蒂的,是徐琰“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表现吧! 蒋姨妈看她神态,便觉欣慰,“想明白了?” “明白了。”沈妱找到症结所在,便觉思绪通畅了许多。 蒋姨妈便又给她开解,“太妃和端王殿下的关系虽然未必多亲近,但天底下但凡是做娘的,即便有意疏淡冷落,内心里还是在乎儿子的。像我,哪怕到了现在,私心里也希望你表哥会听我的话,按照我的意思行事。换作太妃,她自然也这样希望吧。” “那我回去跟殿下说说,往后不叫他掺和进来吧?” “那个陆柔嘉的事情,其实这样处理就很好,太妃故意为难你,无非是想叫你知道她的地位,叫你顺从罢了。她是个老人家,你顺着些又有何妨?阳奉阴违虽说难听,哄起人来却十分管用。你只消记得一条,太妃想要的是体面,你给她这个,她就安生了。” 沈妱若有所悟,却还有最后一点疑惑,“可阳奉阴违,被太妃发现了岂不糟糕?” “这就是你小孩子心性爽直,行事老实了。”蒋姨妈失笑,“太妃十几岁就进了宫,在宫里几十年,连太后都薨了,她却稳稳坐着太妃的位子,难道是误打误撞得来的?这些事情她其实门儿清。左右你是不想顺了她的意思放侧妃进门,一边是你直接驳她的面子执意不肯,一边是你阳奉阴违却还是将她奉承得心泰意畅,哪个好?” “自然是后者了。”沈妱笑生双靥,“果真姨妈看得通透!“ 蒋姨妈便是一笑,“你刚进门,若一味的明着违拗,只会叫她越来越不高兴。若只是屈意奉承委曲求全的顺着她做,也太委屈你,且叫她轻视。如今这样刚刚好,叫她知道你会奉承她、敬着她,但也不会任她揉圆搓扁。” 一番话说得沈妱醍醐灌顶,当下便就着茶水敬了蒋姨妈三杯。 她们两人这里正说着体己话,端王府的后花园里,徐琰也正跟蒋文英对坐。不同于沈妱的轻松亲近,这两位的气氛就有些凝重了。 ☆、第108章 蒋文英入阁已经有一阵子了,最初的手忙脚乱过去,如今已渐渐适应。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完了,他才有足够的闲暇梳理好思绪,而后带着谢礼来端王府道谢。 道谢的重点还是在江阁老的事情上,蒋文英是江洵的爱徒,徐琰也曾受教于江洵,说起他老人家来,各自唏嘘。说起魏王栽赃陷害,江洵狱中自尽的事情,早已过了中年的蒋文英还是有些眼角湿润,道:“魏王有如今的下场,是罪有应得!” “这件事的始末你也都知道。”徐琰端着茶杯,目光审慎,“江阁老的死,你认为真的是魏王的手笔?” 蒋文英当然不蠢,“最初栽赃陷害,自是魏王手笔。但是后来狱中那个转折实在出人意料。殿下的意思是?” “我只问你一句,魏王和江阁老的案子如果牵扯了更深、更隐秘的东西,蒋大人是否有胆量细查?”他的身子微微前倾,低沉的声音里透着威仪,“不止是魏王和太子争宠那么简单。” 蒋文英瞧着他那神色,心中暗自猜度。 庐陵城里的那些变故他都清楚,秦雄那样威霸一方的人都能被他连根拔起,眼前这个才二十余岁的男人,显然比他所想的厉害许多。去年的某些记忆浮现眼前,他看着徐琰无比郑重的神色,缓缓起身,而后单膝跪地,“蒋某不入党争,但愿与殿下协力,查明背后的真相。” “这件事牵扯着令嫒,若有不慎,怕是阖府前途完全断送,蒋大人想清楚了?” 整整一盏茶的功夫,蒋文英沉默着没有说话。 徐琰便端坐在那里,慢慢的喝茶。 蒋文英手心里渐渐捏出了汗意,好半天,他才顿首及地,“愿与殿下同进退!” 这便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承诺了,徐琰连忙起身将他扶起。 这一回两人说的就不像刚才那样点水无波了,从去年中秋时白鹤楼的大火,到后来的昭明太子诗集,再到如今的昭明太子案,徐琰粗略分析完毕,道:“这些事情都牵扯到宁远侯府,蒋大人是否愿意深查?” 蒋文英心里咯噔一声。 过了片刻,他才沉声道:“要怎么查,还请殿下吩咐。” “宁远侯府眼光不错,看到了蒋大人能有今日的本事。不知道蒋大人是否还愿意让令嫒嫁入其中?” 蒋文英闻言,只觉眉心突突直跳,便听徐琰续道:“兹事非小,蒋大人尽可回去细思,后日给我答复。” * 沈妱在别苑里住了几天,周遭都是亲近的人,没有太妃和陆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在,只觉得神清气爽。 她回到端王府的时候,惠平帝那里已经差人将书单送了来,果然划掉了其中的几本书籍,沈妱虽然没有看过内容,却也看过其题录,晓得这些书可能犯着惠平帝的忌讳。 晚饭后说起这事儿来,沈妱十分庆幸徐琰的未雨绸缪。 如今暑热正浓,从深山清幽之地回到蒸笼般的城里,哪怕端王府中遍植绿树,到了入夜的时候也还是有热风吹过。 两个人饭后都会散步消食,端王府上守卫森严,徐琰却不喜欢太多的仆婢在眼前晃来晃去,散步的时候也不带侍女随从,两个人自在说话调笑,是烟火红尘里最熨帖的时光。 沈妱身上只穿着薄薄的夏衫,抬臂比划的时候袖子滑落,便露出嫩白的手臂。她自己并没有发觉,说得正在兴头上。“……索性咱们就在城外建个书坊,自己刻书放到书馆里去,省得四处采买费事。再者,书坊一旦建起来,自然需要人手去打理,不就给那些贫苦的人寻了点出路么?” “照你这样说,这书坊和书馆往后自给自足,都不必咱们操心了?” “殿下可以不必操心,我来看着就是。只要出了这最初的几笔银子,等书坊做起来,自能卖些银钱做雇工们的工钱,这边只需要派个得力的管事过去,别叫出什么乱子就是了。”沈妱家里开着书坊,对这些倒是熟门熟路,大致说了书坊应有的盈利和雇工们的工钱,倒还真是能自给自足。 徐琰看她说得高兴,也受了感染,忍不住拥她入怀,“这书馆建起来,自然也需要人手打理,是不是又能做一次好事了?” “那是自然的,殿下自小金尊玉贵,不知道贫寒百姓家里,那些工钱虽不算多,却也能养活不少的人。”说着得意一笑,“殿下保家卫国,我这里又是为民着想,呀,回头可得到皇上那里请个功劳。” 这自然是玩笑话了,徐琰笑着躬身,“皇兄那里我不知道,但阿妱如此聪慧,我却是忍不住想记你的功劳了。” 手掌握着她的手臂,那一层纱袖在晚风里轻盈的掠动,轻轻的擦过手背,却能挑起心底的涟漪。 沈妱心无旁骛,还当他是说正经的,便道:“殿下怎么记功呢?” 仰头看过去,就见徐琰目光灼灼,不待她有反应便躬身压过来,唇瓣熨帖在一起,轻轻的摩挲着,“这样,好么?” 沈妱喜欢这样的亲近,便将身子贴过去,手臂环在他的腰间,断断续续的讨价还价,“这算是……我……给殿下记功才对。” 徐琰的手掌抵在她的背心,紧紧的往怀里拥,“就依你。” 夏衫轻薄,这样的拥抱亲吻能轻易挑起旖旎的情思。这一带花园里除了隐藏的暗卫之外再无旁人,这样的时候,暗卫也都会悄然避开,不敢打搅徐琰的雅兴。 是以暖风低徊,鸟雀倦栖,周遭除了枝叶随风的沙沙声,便再无半点动静。 仿佛有漫长的时光可以慢慢的厮磨亲近,徐琰吮吸着她的唇瓣,一手扶在她的背后,躬身时已将沈妱打横抱起。 忽然得了空隙,沈妱忍不住一声惊呼,旋即又被他封住口舌,肆意的攻城略地。 晚风仿佛愈发暖热,叫人浑身都黏黏腻腻的不舒服起来,她不安的扭着身子,含糊不清的道:“当心别人……” 徐琰却不回答,两步斜跨,进了假山底下的山洞里头。 山洞中毕竟荫凉昏暗,沈妱睁眼瞧见这逼仄的空间,便猜到了徐琰想做什么,不由大惊,“殿下!” “嗯?”徐琰放她站在地上,额头相抵,声音低沉,如古琴上轻轻拨出的袅袅颤音。 沈妱有些意乱神迷,只是残存的理智还在挣扎,“这里是……外面……” “没人敢过来。”徐琰的声音近在耳畔,是眉上心间最温柔的颤动,那背后的意思却是凶恶的——这会子若有人敢过来打搅,恐怕当场就能被端王殿下大卸八块。 可即便如此,沈妱也还是觉得羞窘,“咱们回房吧?” “我等不及,阿妱——”他的手掌早已不安分起来,一只手垫在沈妱脑后,另一只手摸索向衣带。怕沈妱溜走,还侧身斜跨,将她困在中间。 肆意的亲吻之后,心绪已然荡漾,沈妱被困在逼仄幽暗的山洞里动弹不得,闭上眼睛亲吻时,却仿佛又处在蓝天云端之上。 这一场亲昵一直到了月上柳梢的时候。 虽说夏日暑热,入夜后到底能渐渐凉下来,山洞里又比外头更冷上几分,沈妱身上布着密密的细汗,若有风灌进来时,便又觉得脊背发凉。徐琰怕她受了风寒,解下外衣裹在她的身上,而后大步回屋。 他脱去外衣,身上便只剩下中衣了,沈妱立时羞窘道:“小心叫人看见!” “好。”徐琰答应得快,脚步如飞掠过,并没有走正门,而是几个起伏到了摇光院外,悄没声息的掠过院墙,没有惊动任何人,便抱着沈妱穿窗而入,栖身榻上。 因沈妱和徐琰都喜欢清静,这屋里平时除了隋竹、石楠等大丫鬟外,平常不叫人逗留。这会儿隋竹忙着带人四处寻找,石楠又在厢房里带人准备沐浴更衣的东西,正屋里寂静无人,正宜行事。 隋竹带人寻了一圈不见人影,还当是这位任性恣肆的王爷又带着王妃溜到夜市上去了,便也没太放在心上。 正屋的门紧闭着,她如常的推开想要进屋,谁知道门还没开缝隙呢,便有半阶烧残的蜡烛呼啸而来,击得门扇倏然合上。 里头沈妱一惊之下,险些从桌上跌落,好在被徐琰一把捞住了。 隋竹愣愣的站在门外,待明白过来刚才那一瞬间的转折时,登时两颊通红,片刻都不敢多站,带着几个一脸懵然的丫鬟往厢房里去了。 石楠并不晓得这些,见隋竹回来,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忙问道:“王妃没回来么?” “额……回来了。”隋竹不好启齿,只能婉转提醒,“夏日暑热,王妃待会怕是就要沐浴,快预备着。还有……”她贴在石楠的耳边,“那个药也备好。” 石楠自然知道那个药是什么,那还是上次徐琰折腾得沈妱数日不舒服时找来的,据那位嬷嬷说是有奇效,后来沈妱每回房事完了都要用一点的。她不由瞪大了眼,跑到窗边看了眼正屋,拉着隋竹低声问:“都在里面么?” 隋竹点头,“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也不知道。”石楠摇头。 ☆、第109章 进了七月,暑热依旧。 京城里向来不乏热闹,而七月里最叫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就是宁远侯府崔衍与秦霓的婚事。去年腊月里“英雄救美”的故事传出之后,紧接着便传出了崔衍要娶秦霓的消息。 彼时正逢年节,各家请酒设宴时免不了把它当个谈资,短短半月的时间里,这桩婚事几乎传遍了整个京城。 可随之而来的,是秦雄的覆灭。 一介二品军政大员轰然倒塌,别处不好说,京城这种消息灵通的地方,自然又是一夜传遍。于是有好事的后宅妇人嚼舌根,纷纷猜测以乐阳长公主的身份,会不会当即勒令宁远侯府的二房推了这门婚事。 可谁知道,宁远侯府竟是半点都没有消息? 直到六月里婚事张罗起来,众人才知道这婚事依旧算数——华真长公主小姑子的女儿要嫁给乐阳长公主的侄子,一个是没落的高门贵女,一个素有风流薄幸之名的浪荡公子,这桩婚事,还真是叫人期待。 是以婚事的这一天,即便宁远侯府无意大摆筵席,却还是有许多宾客不请自来,明着是拍乐阳长公主的和宁远侯的马匹,心里多少也都藏着看笑话的意思。 宁远侯府毕竟是徐琰的舅家,即便平日里甚少来往,这等婚丧大事上还是不能缺席的。加上里头又有个乐阳长公主坐镇,徐琰又对这府里满怀疑惑,于是当日夫妻俩摆好仪仗,各自穿戴了与身份相彰的衣裳配饰,相携出门。 且不论徐琰那边有多少皇亲贵戚云集,沈妱这边的后宅里也是满目的绫罗珠翠、珍珠金银,从大长公主到长公主、从王妃到郡王妃、从国公夫人到伯子男之类,再到朝堂上一些重臣家的贵妇,但凡跟宁远侯府有瓜葛又有身份的人,倒是聚了个齐全。 沈妱虽然年纪不算太大,却是被徐琰捧在心尖尖上的端亲王妃,这回带着仪仗前来道贺,自有女官送去贺礼,又有女官婢女陪侍,宁远侯府不敢怠慢,当即引入暖阁之中。 相较于外头的高低混杂,这里面坐着的就都是跟皇家沾边的人了。 这些人沈妱认得并不齐全,除了上回在永福宫见着的康贵妃和自家的姨母南平郡王妃之外,也就只认得华真长公主等有限的几位。 自打上回在别苑避暑之后,南平郡王妃对这个侄女儿就格外照拂,当下便同她坐在一处,免其寂寞之意。 在座的自大长公主、长公主而下,便是王妃、郡王妃,都是有体面的人,说话虽然绵里藏针,倒也没什么麻烦。沈妱乐得清净,偶尔有大长公主问话时便聊上几句,其他时间里只需端着微笑品茶即可。 等到开筵之时,这边自然也是最好的。 沈妱依旧同南平郡王妃坐在一处,正好品评菜色。谁知道才到一半,就见霍宗清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只粗粗跟大长公主行了个礼,凑到华真长公主耳边说了句什么。 华真长公主面色微变,道:“要紧么?” “只是呛了几口水,已经宣太医过来了。”霍宗清就着她旁边的垫子坐下,目光扫了一圈,瞅着沈妱便道:“哟,端王妃也来了。” “许久不见,霍姑娘风姿如旧。”沈妱应道。 霍宗清仗着有华真长公主在旁,便酸溜溜的道:“端王妃倒是变了不少,穿上这盛装,跟以前完全不同,倒像是变成了凤凰,我几乎没认出来。嗳,你知道么,陆柔嘉落水了,听着像是跟端王舅舅相关呢。” 她一副看好戏的语气,丝毫不将沈妱放在眼里。仿佛落水的陆柔嘉跟他的兄长霍宗渊全无关系一样。 华真长公主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在桌下按住她的手背。 可霍宗清骄纵惯了,哪会在意。 在座那位大长公主上了年纪不管事,便是以华真长公主为尊。霍宗清仗着母亲的权势,向来无法无天,当着众人的面,竟有些要给沈妱脸色瞧的意思,“果真外间传言不错,端王舅舅一向行事端正,这回却这样做,莫不是端王妃又灌了什么汤。” “霍姑娘。”沈妱打断了她,脸色不豫。 “怎么,我说错了?”霍宗清不服气。 沈妱懒得跟她胡搅蛮缠,便将目光投向了华真长公主,语声平淡,不卑不亢,“一向听说皇姐教导有方,今日算是领教了。” 华真长公主却是浑不在意,“清儿开玩笑罢了,端王妃不必放在心上。” “长公主见谅,我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这样的玩笑,霍姑娘还是少开的好——怕是少有人能消受得起。”沈妱并没打算就此罢休。 华真长公主脸上有些挂不住,她一向骄横惯了,对霍宗清也十分纵容。虽然知道霍宗清那一番话有些过了,却不肯在沈妱跟前低头,只是冷嘲道:“素日里瞧着五弟高不可攀的模样,原来端王妃也是如此,倒真是般配。” 沈妱也是一笑,停下手中的筷箸,认真的看着华真长公主,“长公主认为那是高不可攀么?在我看来,殿下是原则分明,不会自轻叫人觉得软弱可欺,也不骄纵去仗势欺负旁人。” 这话无异于是戳着霍宗清的鼻子骂了,霍宗清当即大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妱并不理她,依旧瞧着华真长公主。 长公主自命天之骄女,如今却被沈妱不依不饶,脸上那里挂得住,脸色一变就是要发作的意思。 谁知道她还没开口呢,沈妱这里递了个眼神,康嬷嬷便走到了中央,行了礼后朗声道:“今日是宁远侯府大喜之日,原不该扫兴。只是霍姑娘屡次冒犯王妃,老奴斗胆,请长公主秉公处置。” “玩笑话而已,有什么可处置的。”华真长公主轻描淡写。 康嬷嬷却不退缩,“刚才霍姑娘既然称端王殿下一声舅舅,我们王妃自然是长辈,且不论王妃的身份,就是放在寻常人家,哪有后背如此跟长辈说话的?长公主身份尊贵,深晓礼仪,霍姑娘由长公主亲自教导,霍府又向来以太傅的学识受人尊崇,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对王妃和霍姑娘声誉有损,不知情者,还只当皇家礼仪荒废、尊卑长幼无序,失了天家颜面。” 她是端王身边的人,耳濡目染之下,哪怕躬身呈词,也有一股凌厉的气势,说完后跪地叩首,郑重其事。 华真长公主的面色早已变了。 霍宗清在人前放肆也不是一回两回,因没人愿意跟她这位长公主撕破面皮,故而一直纵容至今,更是无法无天。在长公主看来,自家女儿出身尊贵,骄横些也是无妨,可如今康嬷嬷一番话说出来,却顿时叫她无言以对。 康嬷嬷是崔太妃身边出来的人,这一点华真长公主很清楚。 若说沈妱只是态度坚决的摆明立场,康嬷嬷这番话,可就是扣了个天大的帽子下来,逼她不得不退让了—— “让人说皇家礼仪荒废、尊卑长幼无序,失了天家颜面。”这样的罪名霍宗清如何当得起? 她不由看向沈妱,就见沈妱也正不咸不淡的看着她,半点都没有喝退康嬷嬷的意思。 再看一眼大长公主,那一位上了年纪,正在阖目装睡。 至于在座的旁人,也是各自低头夹菜喝酒,无人出声。这些人平时或多或少对她母女的骄横跋扈有微词,这些情况华真长公主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仗着身份,一直没放在心上。如今看这情势,这些人都没打算出来打圆场 华真长公主第一次觉得四面楚歌、如坐针毡。 旁边的霍宗清虽然也被康嬷嬷的气势震慑得矮了一头,讷讷着就想反驳,却被华真长公主死死按住。 厅上静了有半柱香的功夫,这些涵养功夫早已超脱的王妃们愣是半个字都没吭,不动声色的如常夹菜。 华真长公主终是咬了咬牙,开口道:“清儿,跟端王妃赔礼。” “母亲!”霍宗清哪里会乐意。 华真长公主却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端王妃是你的长辈,端王是你的舅舅,不该如此编排。” 霍宗清还想胡搅蛮缠,却丝毫抵不过华真长公主的眼神,僵硬的对视了好半天,才不情不愿的下来跟沈妱赔礼,那声音跟蚊子似的,脸上也写满了不乐意。 沈妱便是一笑,不再追究。 她原也不是想听霍宗清那几句赔礼的话,不过是借着今日之情势逼迫长公主出手,叫霍宗清认清楚她的身份而已。既然目的达到,自然不会穷追猛打,于是依旧和南平郡王妃品评菜色。 其他人也仿若无事的闲谈起来,只剩下个华真长公主一脸尴尬的坐在那里,寂寞成了孤家寡人。 后晌宴散时,酒意微醺的沈妱坐在车内,跟徐琰说起此事,徐琰便在她脸颊狠狠亲了一口,“这才是端王妃的样子!” “可我这回怕是惹恼了皇姐。”沈妱毫无悔意,一脸无辜。 “本就是她无理在先,怕什么。”徐琰甚是满意,“以前我就说过,娶你进门就是让你在京城横着走。嗯,阿妱领悟得很快。” 沈妱心里最后的一点点隐忧由此消除殆尽,便带着酒气钻进了徐琰怀里,趴在他的胸前咬他的嘴唇,“可陆柔嘉是怎么回事?” ☆、第110章 徐琰今日也吃了不少的酒,他本来酒量就浅,这时候醉得比沈妱还厉害,被沈妱咬了几下便反客为主,含糊道:“没什么大事。” “不行,说!”沈妱不依,将两只手臂撑在他的胸前,故意离得远远的。 徐琰没奈何,只能解释道:“她们几个人在游湖,我去那边躲酒,恰好她掉水里,就大喊让我救命。” “那你救了?” “让顾安去了。”徐琰将她的手臂轻易握住,猿臂一伸,又将娇躯揽在怀里,笑着亲她,“阿妱吃醋了?” 沈妱略略想象了一下,便知道陆柔嘉又是贼心不死,想借情势逼迫徐琰“做好事”继而攀扯关系,可没想到徐琰身边随时都带着个顾安,反而碎了她的算盘。 她埋首在徐琰的颈间,吃吃的笑着,“陆柔嘉和霍宗渊的亲事不都定了么,怎么还是这样?” “那是文忠侯的主意,她未必愿意。反正她逃不掉这亲事,挣扎无用。”徐琰侧头继续寻找沈妱的嘴唇,还不死心,“吃醋了,嗯?” 沈妱抬眼,便见他目光迷离,有熟悉的火苗窜动。 她今日兴致也很不错,以前还不敢在马车里做越矩的事情,如今胆子越来越大,有心给徐琰几颗糖吃,便故意嘟嘴,“自己的夫君总被别的女人惦记着,换了是殿下,能高兴么?” “高兴。”徐琰嘿嘿笑着,猛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声音有点含糊低哑,却更增了些撩人的味道,“阿妱吃醋,我高兴。” 这辆车做得宽敞,两个人上下交叠,将腿伸开都不觉得逼仄。徐琰想来也是有意放任自己沉醉,两人呼吸交缠之间酒意交融,愈发熏得人飘飘然。 外头市肆间依旧有婉转叫卖,儿童戏语,里头徐琰将沈妱困在怀里,肆意的亲吻厮磨。到了端王府外的时候,也不叫人进正门,而是拐道往向前,经由侧面的小门进了夹道,最终停在后院的门前。 后院进门后就有一座戏楼,因为徐琰从不看戏,后来变改成了观景楼,坐在上头,近可观府内参差花树屋檐,远则望城外碧峰青山佛塔,是个极妙的地方。 徐琰虽然沉醉中脑子有些糊涂,但多年习武使然,身上的功夫却是半点都没落下。待得马车停稳时,他便将沈妱打横抱起,一跃而过矮墙,在里头的老树躯干略一借力,便稳稳的落在的观景台上。 一霎间抛开了所有人,只剩两人红着脸相拥。 观景台四面通透,并非做私密事的好地方,徐琰索性往里走了两步,抱着沈妱进了小暖阁。 * 沈妱又一次卧床不起,理由是昨日喝醉后在观景台小憩到入夜,故而受了风寒,需卧床静养。只有石楠知道,她家王妃昨天又被徐琰折腾得狠了,浑身酸软乏力的懒怠动弹,便自觉的将膏药送到沈妱帐内,红着脸出去安排人煲汤。 沈妱毕竟还没练出太厚的脸皮,脸上也有些发烧,不好意思见人。 好在这一日外头天阴欲雨,屋子里虽然闷热,有大盆的冰块镇着倒也刚刚好。她便叫人拿了几本书放在枕头边上打发时间,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午后响了几声闷雷,天边下起雨来,沈妱的书看到一半又觉得困倦,强打着精神看了片刻,终究是头一歪,就着靠枕睡着了。 睡梦里仿佛觉得有人在蹭着自己的脸颊,像是小时候在家里后花园的草地上睡着,有草叶被风吹着轻抚一样,痒梭梭的。 她习惯性的抬起手臂想将那恼人的草叶赶走,谁知道触手温润,一睁眼,竟是徐琰坐在榻边,正在她脸上吃豆腐。 沈妱被搅了清梦,不大高兴,撅着嘴控诉,“殿下打搅我睡觉!” “还睡,都日昳时分了,晚上还想不想歇息了?”徐琰指着那暗沉沉的窗户。果然屋子里已经昏暗了起来,听那动静,外头的雨似乎是停了,她眨了眨眼睛,“石楠呢,也不进来。” “她们都在外面等你的吩咐。”徐琰无奈,拖着她起身擦了脸,就吩咐人摆饭。饭后闲坐着弈棋,哪怕沈妱棋艺不佳,有徐琰在旁指点着,倒别有闺房之趣。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七月中旬,皇宫传来一道紧急的消息—— 魏王殿下徐承安在七月十六那日,抵不住府中清寂,自尽而亡。 等徐琰奉急召入宫的时候,承乾殿里一片愁云惨淡。惠平帝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岁,歪歪的倚靠在龙椅上,瞧着面前的一封血书,面无表情。 殿里跪了一地的官员,从首辅到魏王府的小官吏,或是重臣,或是与魏王关系密切,如今各个低垂着头,战战兢兢,不敢则声。 惠平帝仿佛没有看见这堆人,只管对着那血书发呆,好半天,大太监段保才轻声提醒道:“皇上,人都来齐全了。” “哦。”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溢出来时受了阻滞,透着沙哑无力,惠平帝抬头看了看底下跪成一片的臣子,“魏王的事情……都知道了?” 底下齐声应是,依旧没有人敢抬头。 惠平帝将那封血书收入袖中,目光透着空茫,又是半晌无言。还是段保又小心提醒了一次,他才又抬起头来,一面安排礼部等处筹备治丧,一面又叫严审魏王府的人,看是否有纰漏等等。 他早年做事强干,这两年被丹药损了身子,如今又乍受丧子之痛,一番事情安排得七颠八倒。完了叫众人退去,只叫徐琰留下。 殿里空空荡荡的,除了段保之外,没留任何的宫人伺候。 惠平帝又从袖中拿出那封血书来,缓缓在眼前铺开,喃喃道:“他写了这血书给我……老五你说,我这些年偏爱太子,是不是真的将他逼到了绝境?”没有等到徐琰的回答,他又喃喃道:“可太子毕竟是太子……” 底下徐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固然对这位兄长感情深厚,但是碰上这样的事情,他却仿佛没有什么话可以拿来安慰惠平帝。 天资庸碌的太子早早就入主东宫,惠平帝偏执的稳固着东宫之位,一面却又不断的封赏魏王,舍不得他的才能。换了谁,这样的情境下都或多或少的会对东宫之位生出觊觎,可即便两人的才敢天差地别,惠平帝还是保住东宫之位岿然不动。 给了魏王希望,却又因一己执念而无原则的偏袒太子。 当初太子哪怕犯了天大的错误,惠平帝也只是一阵斥责,最多关上三五天了事。可如今魏王这里一旦犯事,却是毫不犹豫的给予重罚,不止掐断了他对皇位的希望,更是连皇家的尊荣都不保。 ——虽然魏王心如蛇蝎,这是咎由自取,但惠平帝如此行事,对于身为人子的魏王而言,何尝不是极大的伤害? 殿内寂然无声,外头却传来了女人的哭声,不多时,就听殿门被人强行打开,魏王的生母何贵妃大哭着跑了进来。后头的太监们没能阻拦住,当即在殿外跪成一排请罪。 何贵妃的妆容早已哭花了,进殿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嘶声道:“皇上,您要为承安做主啊!他这是含冤太深,才会想不通的啊!不——”她的神智已经有些混乱了,蓦然抬头盯着惠平帝,“也许是有人故意杀了他!” “贵妃!”惠平帝被这一通哭声搅乱了哀思,不由皱眉道:“成何体统!” “臣妾不要什么体统!臣妾统共就承安这么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他的孩子都已经能走路了啊!皇上,承安不是那样狭隘的人,他必定是蒙了冤情,被人给害死的。皇上,他可是你的儿子!”何贵妃哭得撕心裂肺,大抵真的是丧子之后太过哀伤,觉得生无可恋了。 惠平帝再怎么偏执的袒护太子,心里对亲身骨肉也不会全无亲情,被何贵妃这几声哭出来,眼眶不由也有些湿润。 他站起身来,目光扫过那封血书上触目惊心的红色,继而上前扶起了何贵妃,“这事我会细查,不叫承安枉死。你且去后殿。” “皇上,”何贵妃却不肯走,“臣妾定要听你亲口下旨,查清承安的死。他——他是被人栽赃陷害,含冤屈死的。” 惠平帝眉头愈皱愈紧,安抚了何贵妃几句,见她伤心之下已没了往日的通情达理,便招手让段保上前,强行扶着何贵妃回宫。 何贵妃的哭声从承乾殿出去,一路断续,撒满宫道。 而在承乾殿中,惠平帝哀思过后,仿佛是转了心思,也不叫徐琰再候着了,只说太妃向来疼爱承安,如今恐怕也自伤身,叫徐琰带了沈妱前去安慰,别叫老人家在这节骨眼上伤了凤体。 徐琰自无不从,立马出宫带了沈妱,就又进宫往永福宫去。 还没到永福宫呢,对面却走来一位锦衣玉冠的少年,见着徐琰,便几乎带了哭声的飞奔过来,“端王叔!” “承平?”徐琰觉得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刚才去给母妃请安,贵妃娘娘哭着进来,母妃就叫我先回去。”五皇子徐承平脸上分明有泪痕,“他们说……大哥他,是不是去了?” ☆、第111章 沈妱一向对这位徐承平怀有好奇,此时见了真人,更觉所言非虚。 不同于魏王笑容里藏着的阴狠和太子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庸碌,这位五皇子虽然极少在人前出现,没有两位哥哥的风光,但眉眼语态之间却多是坦荡,如今真切的感情表露,虽然脸上尚且有泪痕,却也不乏坚毅之态。 徐琰顿住脚步,扶着他的肩头,倒是没有安慰,“是今日清晨的事情,许妃娘娘那里腾不开手,你且先回去。等大丧之日,再去送你魏王大哥。” “父皇那里要紧么?”徐承平微微仰头。 许妃娘娘并不受宠,他也极少得到惠平帝的关照,虽说同处宫闱,却极少见面,父子感情向来单薄。然而此时,少年的眉眼神情里却是掩藏不住的关切焦急。 徐琰倒是心思一动,“他就在承乾殿里,你若挂心,过去问个安吧。” 看着徐承平渐行渐远,沈妱不由片头看向徐琰,“殿下很喜欢他?” “怎么说?” “皇上新经丧子之痛,这时候必定希望能被安慰。后妃是指望不上了,太子若是凑过去,这个节骨眼上恐怕反而会惹得皇上生出别的心思,倒不如素日与世无争的五殿下过去,兴许能抚慰皇上。” “是这个打算。”徐琰对沈妱从来不兜圈子。 沈妱便叹了口气,“只是魏王和太子闹到这步田地,不知道会否牵扯到五殿下。” “承平生于皇家,有些东西该承担的,还是得担当。”徐琰回头,那个少年的身影已经没入拐角,他喃喃道:“毕竟已经十五岁了。” 两个人到了永福宫的时候,崔太妃那里倒是没有太过神伤,只是抹着眼泪说了几句可惜,再无他言。 次日惠平帝就又召有司入宫议事,钦点大理寺卿、刑部尚书等人彻查此事,在不耽误魏王丧事的前提下,查清楚魏王自尽的前因后果。 而后就有许多说法呈到了惠平帝的面前——江阁老之死的案子里,其实隐约有太子的痕迹;后来魏王担负的贪污受贿等罪名,多数也是太子捏造,移花接木叫魏王背了黑锅。 前后折转起伏,叫人心中惶惶,而惠平帝兴许是对魏王之死心存愧疚,罚太子闭宫悔过半年,以示惩戒。 徐琰得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中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波澜。 惠平帝对太子的罪行一向轻描淡写,他会这样处理,也不出任所料。只是难免让人觉得心寒,那一己执念胜过朝政天下、胜过亲情人伦,他曾经最可依赖的兄长,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关于崔詹的消息也陆陆续续的找到了一些,只是来得十分艰难,且扑朔迷离。 静下来回思从江阁老之死到魏王之死的这半年,徐琰无比确信,是有人在背后操控捣鬼。嫌疑最大的当数宁远侯府,只是徐琰始终猜不透这背后的原因—— 即便乐阳长公主对昭明太子的情谊胜过惠平帝,可她害死了魏王、叫太子受了冷落,暗地里又跟夜秦勾结,于她又有何益处? 然而这些事情他也只能暂时压在心里,并不敢去深查。魏王死去的那一日,惠平帝微妙变化的态度徐琰尽收眼底,知道这位兄长疑心极重的毛病,徐琰此时还不敢妄动,免得平白惹一身的骚气。 魏王身故,太子被禁,就连平时不安分的朝臣都忽然老实了许多,朝堂之上水波不兴,太妃和皇后那里也安生,除了贵妃难抵丧子之痛病逝于榻之外,竟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转眼已是九月天气,经过八月的艳阳高照,惠平帝心头那层阴云似乎也消去。 先前他受魏王之死的刺激,在朝政上很是用心了一阵子,可如今仿佛力竭,渐渐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炼丹服药、讲经闲坐,唯一能够挑起他热情的,似乎只有那座九层高台—— 按照那本所谓《通玄经》上的描述,地基早已修建完毕,上面的九层却是要全部以上好的沉香木制成。即便宫廷买办手里有无数的银钱可以调度,可要以沉香木修建九层高台,所用的木材又岂是短短数月就能集齐的? 于是工部侍郎受命亲往督促,劳民伤财惹得朝野上下物议如沸,惠平帝却是毫不在意。 摊上这样一位皇帝,徐琰也是无能为力,所幸经他前几年的征伐昂扬,边境尚且安然无事,徐琰原本还想带着沈妱去漠北看看,顾忌着惠平帝的猜疑,只能作罢,只不时的去《四库大典》那里转一圈,余下的时间便与沈妱同做书馆的事。 仿佛京城里风平浪静,然而细心体会时,却似有暗流涌动。 重阳那日,惠平帝借着节日的喜气,提早放出了太子。 徐琰听说这消息时,依旧无动于衷,安心做他的闲散王爷,带着沈妱将京城附近的景色都看了个遍。 九月十八那日是太子徐承恩的诞辰,他龟缩了许久之后,如今便有些蠢蠢欲动。魏王早已垮台身故,如今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到他的东宫之位,喜悦积攒了数月无处释放,便在这一日摆开宴席,名为请人赏菊品蟹,实则有些庆祝的意思了。 宴会就摆在京城外的六桥苑里。 六桥苑依山傍水,地势开阔,周围种满了菊花,这时节里风景正佳。 徐琰和沈妱自然在受邀之列,夫妻携手而入,到厅上之后便分男女之席,各自取乐。 沈妱上回在宁远侯府与华真长公主相持的事情早已在私下里传开,众人毕竟畏惧徐琰的威势和冷厉名头,瞧着他对这位王妃恩宠有加,自然不敢轻慢。是以沈妱入席后虽然又跟霍宗清母女打了照面,却还是相安无事。 酒过三巡便是歌舞,太子人虽庸碌,在这些歌舞取乐的事情上却格外有才思,府上的舞曲多由他亲自指点,倒是极富趣味。 曼妙多姿的舞姬退下,便是十二位女子奏乐助兴,沈妱怡然阖目听曲,忽听石楠在耳后轻轻叫了声“王妃”,便睁眼问道:“怎么?” “王妃你看——”石楠努嘴指着中间弹琵琶的女子,“那个人,是不是薛凝?” “薛凝?”沈妱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倒是愣了片刻,继而正眼看去,只见那乐姬一身绯红的纱衣,香肩半露,腰肢隐约。 那张脸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然而彼时的薛凝还是官家千金,头上金钗银饰,也都是娇俏的打扮。然而如今却是口涂朱丹、面傅浓粉,半露的香肩之下甚至能看到绣有牡丹花样的抹胸。 她的装饰打扮早已与旧时不同,若不是那五官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整个就像换了个人——从娇俏可人到妖娆多姿,她的眉目低垂着,脸上不辨表情。 “她不是去教坊了么,怎么又会在这里?”难得碰见个庐陵城里的旧相识,石楠忍不住的好奇。 沈妱便微微抬头,主仆两人耳语,“薛万荣得罪了太子,薛凝恐怕是被有意‘照拂’的,当做没看见就是。” 石楠点了点头,“看着倒真可怜。” 是啊,可怜。但是怪谁呢?若不是薛万荣作恶多端,薛凝怎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主仆两个不再言语,对面的霍宗清却不时的向这边睇来,往薛凝的身上一扫,再朝着沈妱一笑,那意思不言而喻。 沈妱觉得奇怪。按说霍宗清来庐陵的时候薛家早已败落,她并没有见过薛凝才对,可看今日这情形,她倒是认识薛凝的。沈妱当了半年的王妃,语态气势早已与庐陵城里的小姑娘不同,见霍宗清眼中蕴有哂笑,便抬目瞧向她。 目光很稳,仿佛能够穿透人群直达霍宗清跟前,不温不火的,却隐然警告。 霍宗清吃了上次的亏,虽然心里将沈妱咒骂了七八百遍,这时候却还是不自觉的收敛了些。她不敢明着跟沈妱叫板,目光一转,却是跑到乐阳长公主那里去了。 乐阳长公主自然依旧温和的笑着,一面给霍宗清夹菜,一面与她说话。 霍宗清毫不顾忌,一会儿指着薛凝,一会儿又是沈妱,指指点点的好不闹腾。 乐阳长公主必然是被她给说动了,脸上现出惊诧的颜色,偶尔往沈妱这里瞧上一眼,虽然不甚明显,但沈妱有心留意时,还是能感觉到那道目光。 晓得霍宗清必然又是在背后说坏话,沈妱简直想笑。 一曲奏罢,那些乐姬行礼后就想退下,霍宗清却朗声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人叫薛凝?”她的声音清脆,在乐声暂歇那一小会儿的安静里格外惹人注意。 薛凝霍然抬起头来,循着声音看向霍宗清,脸现不解。 霍宗清却是泰然自若,“听说你琵琶弹得极好,乐阳长公主想听你单独奏上一曲,你可愿意?” “能为长公主殿下弹琵琶,是婢子的福气。”薛凝屈膝行礼。 这样的场面自然是常见的,宴会上见着了出色的人物,给些赏赐或者另行召见也不算什么。霍宗清理直气壮,便向沈妱看过来,“不知道端王妃以前有没有听过薛凝的琵琶,要不要跟长公主一起欣赏呢?” ☆、第112章 霍宗清这前半句话问得奇怪,薛凝便瞧向“端王妃”,待得看到沈妱的脸时,霎时间面色大变,险些跌掉手中的琵琶。 沈妱自然知道霍宗清的恶意,心里有些厌恶,声音懒怠,“长公主殿下尽兴就好。” “哦——”霍宗清将尾音拖得老长,“薛凝,看来你这琵琶技艺还需再练。提不起端王妃的兴趣呢。” 薛凝只管遭了雷劈一般看着沈妱,充耳不闻—— 得到薛家被抄的消息时,她还在嘉义做着婢女,满心里都是对沈妱的怨恨。上京后挫折磨难接连不断,她的和母亲一起被太子带入府中泄愤,无人可恨时,更是将所有的恨意集中到了沈妱的头上。 在太子府上做乐姬,她自然也听说了许多端王府的逸闻,说向来不近女色的端王殿下娶了一位王妃,几乎能宠上云端。 薛凝当然记得端王的英姿,心里好生艳羡,继而便又恨命运不公——若她还是薛府金尊玉贵的千金,哪怕坐不到侧妃之位,做个滕妾也能知足。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端王妃,竟然会是沈妱! 怎么可以是沈妱!那个出身布衣之家、除了那张脸蛋之外一无是处的沈妱! 如今四目相对,昔日庐陵城里不起眼的民女变成了高居宴上、女官婢女环侍的亲王正妃,而她却早已不复昔日的倨傲态度,成了供人玩乐、卑躬屈膝的乐姬玩物。 曾经瞧不上的人骤然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薛凝前所未有的觉得羞愤,那比当初她被太子扒光了扔在下人房里时更让人羞愤难当。 她恨不得立时抱着琵琶钻到地底下,再也不要看见这个人。 亦或者,寻一把利刃刺入她的胸膛,将胸中所有的怨恨泄尽。 霍宗清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只是盯着沈妱,半点都没想到这样做的失礼。 还是在沈妱左右护驾的康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沉声道:“不可对王妃失礼!” 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脸上,薛凝蓦然低下头,许久不曾有过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一瞬间模糊实现,她慌不择路,抱着琵琶跑了出去。 沈妱依旧端坐在那里,感受到了一道道满含打量的目光。 刚才薛凝那样失态,自然是落进了所有人的眼中,恐怕此时心里都演绎出了好几种故事。沈妱毕竟还不习惯这样的氛围,尤其是刚才意料之外的见到薛凝时情绪有些不稳,此时不由捏紧了茶杯。 后头康嬷嬷似乎能看出她的紧张,低声道:“王妃若想醒醒酒么?” “不必。”沈妱摇了摇头,掩饰只会欲盖弥彰,她最了解这些人歪曲事实的本事。今日若她逃离出去,恐怕更会惹得猜测纷纷。 康嬷嬷却是随了徐琰的脾气,低声道:“王妃不必理会这些人。” 沈妱“嗯”了一声,清茶入口,到底镇定了几分。她含笑瞧向霍宗清,语调如常,“霍姑娘还是喜欢开玩笑。薛凝毕竟是我同乡,家道败落才沦落至此,算来也是可怜。戳人痛处的事情,做起来很有意思么?” 这就是直指霍宗清的教养了。 霍宗清哼了一声,显然觉得是沈妱强词夺理。 倒是旁边乐阳长公主朝沈妱微微一笑,“端王妃是心地和善的人,既是旧交,不如待会一同去跟我听曲?许久不见,想必也有许多话要说。” 沈妱听徐琰提过宁远侯府的事情,这段时间风平浪静时更是格外警惕,便道:“多谢长公主殿下美意了。今日之事实在意料之外,这会儿恐怕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乐阳长公主也不再多说,冲沈妱和善一笑,叫人继续献舞。 宴散时霍宗清陪着乐阳长公主出门,还真叫了薛凝单独过去献乐。沈妱觉得奇怪,按说薛凝算是个半路出家的厨子,虽然被情势所迫时技艺精进,但那一手琵琶却算不得绝佳。 乐阳长公主自小金尊玉贵,怎样出色的乐视没有见过,却偏偏要费时间去听薛凝弹琵琶? 心里不自觉的起了疑惑,沈妱这半年来接手了徐琰给她的一些暗卫,当下便嘱咐人过去看看。 晚间的时候康嬷嬷那里就带来了确切的消息,说乐阳长公主同薛凝一起谈论琵琶,极为赏识。后来她更是兴致高昂,亲自出面跟太子去要这个人,太子仿佛对这位姑母颇为亲近,虽然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人给了乐阳长公主。 于是薛凝连行囊都没怎么收拾,直接被乐阳长公主带回了宁远侯府。 这个消息愈发叫沈妱觉得意外。 乐阳长公主虽不像太子这般养了无数舞姬乐姬,府上却也有不少拿得出手的人,怎么会对薛凝独有青睐?要说她心里没有打旁的主意,沈妱是打死都不信的。 跟徐琰提起这茬的时候,徐琰正伸展了腿躺在宽榻上,将沈妱懒在怀里。 他的脸色倒是没怎么变,“借着慈和照拂的名头收拢各种各样的人,乐阳长公主就是喜欢做这样的事情。这是自然不会简单,你怎么想?” 沈妱平躺在他腿上,抬眼就能看到他下巴的轮廓,“殿下曾经说过,宁远侯府可能在图谋大事吧?” “嗯。” “我看她种种行为,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沈妱微微一笑,捧了徐琰的手把玩,语气却是笃定,“她对殿下有戒备,甚至有意针对殿下。” “说得不错,继续。”徐琰反客为主,一手帮她在头顶按摩,另一手与她十指交握。 他的手向来强劲有力,这样缓缓按着,叫沈妱十分受用,思路也愈发清晰,“殿下身边暗卫如云,王府周围的侍卫也都是铁桶似的,哪里都很强,除了我——像个软肋。” 徐琰笑着没说话,算是默认。 “她想对付殿下,自然要挑这最柔软无防备的地方下手,而且要一击致命。薛凝跟我的仇怨,霍宗清恐怕早已如数奉告,乐阳长公主自然会认为薛凝能为她所用。且薛凝这一年多受尽苦楚,我瞧她那模样,显然是恨我入骨,若是乐阳长公主有意招揽,自无不从。” “跟我想的一样。” “所以乐阳长公主收留她,并非善意、或是欣赏她的琵琶,只是想将她磨为利刃,待时机合适的时候,借献乐的薛凝来对付我,继而要挟殿下。” “所以,阿妱打算怎样?” “装作若无其事,但是绝不单独赴宁远侯府的任何邀约。”她借着徐琰手臂的力道半坐起来,认认真真的问徐琰,“殿下,会要多久?” “我也说不准。但是这一两年,你出入要格外当心。”徐琰将她抱在怀里,多少有些歉疚,“你原不该掺入这些是非里。” “对啊,那殿下现在就放我回庐陵,怎么样?”沈妱笑生双靥,故意攀在他的脖颈嘟哝,“这样我便真的是富贵闲人了。” “好不容易吃到嘴边,我可能放你回去?”徐琰凑上前,恶狠狠的威胁,“你要敢回庐陵,我就把你捉回来,拿绳子捆在身上,半步不离。” 这个威胁让沈妱只想笑,唇角扬起的间隙里,徐琰已趁势攻入。 *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关于薛凝这一年来在京城的经历,悉数递到了沈妱的手里。 沈妱瞧着那厚厚的一摞纸笺,心里不免感叹——难怪人人要巴高望上,挤破了脑袋的笼络钱财奴仆,要说这手底下的人多了,办事就是不一样。 搁在以前,她想知道薛凝的经历,就得叫石楠拿了银钱去外面找人,再慢慢打听,那消息还未必确切。可换到端王府里,她不过嘱咐康嬷嬷几句,康嬷嬷便能一层层的安排下去,十几个时辰就将这些打探得清清楚楚,就连她何时染了风寒都不放过。 不过将那些消息细细翻看时,沈妱多少觉得可怜—— 因为薛万荣的缘故,太子对薛凝母女格外“照拂”,亲自出面将她们要到府中,若有不顺意时便会招去折磨一番。一年的时间里,薛凝由最初的惧怕、哭闹,到后来的沉默、躲避,再到畏惧、如履薄冰,直至今日能完全搁下脸皮,任由太子欺辱,却还能笑脸讨好奉承,其转变之大,叫人咋舌。 而沈妱想到昨日薛凝那眼神时,也觉得脊背发寒。 几百个凄苦日夜积攒下来的怨恨,薛凝会为了复仇做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楚。 她做不到无缘无故的将薛凝灭口免除后患,就只能提高警惕,防患未然。 好在渐渐入了冬,各家蛰伏在屋里的暖盆旁边,虽然也有人做些赏雪之宴,沈妱却可以推说染了风寒,哪儿都不去。 她那个书馆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只是里头还未整理,书架之类的器具还未采买,沈妱亲自过去看了一遍,按照藏书楼里要注意的事儿,将里头的箱柜布局、防虫措施等全都安排妥当。 然后便是开书坊的事情了。 沈妱对此熟门熟路,只是毕竟不能凡事都亲力亲为,是以写信道完对双亲的思念之后,便请父亲派一位得力干将过来,帮她打理书坊。一面又安排人去寻访刻书匠,采买书坊的器具。 这些事儿都不算太难,要紧的是采买那书单上的数千册书籍。 徐琰见沈妱做得兴致勃勃,便也不时的帮上几下,夫妻两个正做得起劲呢,惠平帝那里却又有了动静,在十一月中旬某个下雪的清晨,叫人急召徐琰入宫。 来传诏的是大太监段保的徒弟,徐琰心知又有要事,当下整理了衣冠,匆匆进宫。 ☆、第113章 雍和殿里倒是一切如旧,只是冬日里万物肃杀,天空中又飘着鹅毛大雪,便显得格外冷清。 推开殿门入内,脊背后是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的却是蕴满了沉香味道的热气。 徐琰的披风上早已落满了雪,他随手递在门口的小太监手中,绕过那一扇挡寒用大屏风,里头的惠平帝一改往日的懒散态度,这时候竟是在地上负手踱步,显然是心里藏着急事。 徐琰跪地问安后,惠平帝就叫人退出去,就连段保也不叫驻留。 这样的情形徐琰极少碰到,不由绷紧了精神,问道:“皇兄急召臣弟进宫,是有要事。” “非常紧要的事。”惠平帝转头看着他,“宁远侯府跟夜秦有联络!” 徐琰面现惊诧,忍不住脱口道:“怎么——”到底是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语,脸色郑重,“皇兄确信无疑么?” “确信无疑。”惠平帝踱步到御案边上,屈指扣着案上的一封奏折,“五月时有人向朕密报此事,朕暗中派青衣前去查访,一直查到夜秦国内,发现宁远侯府与夜秦的五皇子玄夷有勾结,竟已有了数年!” 惠平帝这个时候竟是格外的冷静,声音也是愈来愈陈,“非但如此,他们还在五麟教的事情中插手,就连朕派去镇守西陲的大将,竟也与他勾结!” 徐琰静静的听着,拳头渐渐握起。 五月里惠平帝得到的密保是他故意叫人泄露消息给可靠的青衣,继而送到御前。虽说折转了一些,但他也只能如此——惠平帝向来多疑,就算对亲手养大的弟弟格外偏爱,也总保持几分戒心。这事若是由徐琰查明后上报,惠平帝未必会信,可有他自己下令查明,那便成了万分确信。 惠平帝查到的这些,徐琰多半都知道,只是他在五麟教那里来回数次,竟不知道还有边将与宁远侯府勾结! “那个人,是谁?”徐琰直白的道出疑惑。 “魏猛的副将,刘平。” “刘平!”徐琰十分诧异,而之后惠平帝道出的话语则将之变成了惊诧—— “刘平早年不太起眼,到今日朕才知道,他曾是昭明太子府上的侍卫!只是昭明太子案发之前就已被调往别处,后来履立军功,才能镇守一方。” 说到这里的时候,惠平帝的脸色已十分阴沉,走到徐琰跟前,缓缓道:“五弟,这朝堂上下,能做这件事的人太少。这件事,你必须替朕办好。” “臣弟定会倾尽全力,为皇兄分忧!”徐琰体会出这话里的分量,跪地承诺。 惠平帝便扶他起来,“先前也跟你说过,江阁老的案子、魏王的案子,里头都有宁远侯府插手。宁远侯崔玄礼的本事朕很清楚,仗着是太妃的弟弟,卖官鬻爵、克扣军资,人心固然贪婪,却没什么大本事。这些事情,必然是出自乐阳长公主之手。” 徐琰依旧跪在地上,听他继续吩咐。 “朕拨五十名名青衣给你,你替朕查三件事情。第一,崔玄礼克扣的那些军姿到底去了哪里。朕以前没有深查,如今细想,每年那么多军资拨出去,加起来不是小数目。第二,你之前曾说五麟教的深山里似乎有铜矿,这事必须查清,若有此矿,是否有人开采,又是谁在牟利。第三——”他缓缓扶起徐琰,箍在徐琰手臂上的力道极重,“必须查清楚乐阳的目的!” 青衣当中都是个顶个的高手,五十名青衣拨过来,那是极强大的一股力量。 而惠平帝愿意把这样一股力量托付给他这个亲王,亦可见其信重。 徐琰郑重应道:“臣弟,定不负皇兄所托!” “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四库大典》的事情我会转交别人处理,你依旧是赋闲的亲王,别叫人起疑。” 想了想,惠平帝还是改了主意,“宁远侯府那边我会稍稍泄露点消息,你且留意他们的反应。若是……你或可想法子与之亲近,探明目的。” “臣弟明白。”徐琰声音一顿,想了想还是补充道:“皇兄就是皇兄,臣弟一向牢记。” 是夜徐琰独坐书房时,青衣卫的副指挥使便避过旁人耳目,趁夜色而来,求见徐琰。 青衣卫最初是皇帝的依仗护卫队伍,多由武功高强的世家弟子担任。因为贴身护卫皇帝安危,其中大多都是很得皇帝信任的人,后来渐渐被赋予刑讯、查探等职,桩子遍布各地,到如今,青衣卫中的人数已达数万。 这位副指挥使论品级不及秦雄,但论皇帝的重新和自身的本领,却比秦雄厉害了不知多少倍。 两人在书房商议完了,便细细部署,待得诸事已定,早已过了子时。 副指挥使的身手比之顾安还要高出许多,悄无声息的没入暗沉的夜色,半点动静也无。 徐琰费了许久的神思,出门时就觉得有些头疼。 傍晚时刚停下的雪又断断续续的飘了下来,天上星月俱无,只有王府的各色宫灯亮着,映出晶莹的雪花。 徐琰身子强健,也不怕受寒,便在冷风里站了一时。冰寒的夜风里,脑子渐渐又清醒了许多。 他瞧一眼更漏,觉得时辰还不算太晚,就又召来顾安议事,半个时辰后方回摇光院歇息。 因他经常深夜归来,沈妱一向都有晚间点上摇光院外所有宫灯的习惯,这时节灯火摇曳,踏着地面上那一层厚雪回去,徐琰轻身功夫不错,只留下一排浅浅的脚印,不过片刻便被新雪覆盖。 院子里除了值夜的婆子,便不见其他身影。 雪落无声,覆盖在檐头瓦上,能够掩盖所有的痕迹,他瞧着屋内隐约透出的微弱烛光,忽然长长的舒了口气。 自从懂事开始,他便知道自己出身皇家,言行起居皆与寻常人家不同。 那时候卫嵘是他的伴读,经常会讲许多家里的趣事,说父母亲的琴瑟和谐、兄弟姐妹们的吵吵闹闹,他闯了祸会被严父罚跪祠堂,受了委屈可以在母亲怀里撒娇。每回他偷偷溜出府去玩,深夜溜回院子的时候,母亲总是点亮他屋里的所有灯盏,坐在厅中等他。 即便卫嵘曾经为此挨了不少板子,然而那深夜里等他回去的昏黄烛光,多年后依旧叫他怀念。 那时候徐琰非常羡慕卫嵘。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了端王府,从没在崔太妃怀里撒过娇,更不曾见过崔太妃等他回来。那时候惠平帝还是王爷,身边有一堆正妃和侧妃,还有承恩和承安两个孩子,哪怕对这个弟弟格外心疼,也从来不曾等过他。 徐琰每回偷偷溜回去的时候,就只有康嬷嬷坐在门前等他,只是她一直都沉着脸,从不曾有那样温暖的烛光。 而今站在摇光院里,那一抹昏黄光亮透过纱窗出来,眼前雪花簌簌的飘过,内心里却忽然勇气一众柔软的温暖。 仿佛在沙场上征战数日,疲惫之中浸入温暖的浴桶,叫人浑身舒泰。 忍不住将脚步放得更轻,徐琰挥手免了值夜婆子的行礼,轻轻推门进去,就见隋竹还在等他归来。只是夜深了毕竟熬不住,正靠在门边打盹,见着他的时候连忙迎上来想接住披风。 徐琰挥手叫她退出去,自己解了披风,怕吵醒了沈妱,只到内室匆匆擦了手脸,换上中衣便往榻上走去。 他在寒雪里待得久了,手脸上都是冰凉,摸向沈妱脸蛋的时候,沉睡中的她便缩了缩脖子,怕冷似的往被窝里钻了钻。 徐琰失笑,将手伸到被子里捂了一会儿,这才钻进被窝,伸臂将她揽进怀里。 沈妱仿佛知道是他回来了,虽然依旧沉睡,却还是小狐狸般往他怀里钻了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沉睡。徐琰却有些心绪起伏,就着隔锦帐而入的微弱烛光,看她娇美的脸蛋。 这张脸总是百看不厌,不止因为五官精致、肌肤腻白,而是处处都透着灵动。 哪怕是这样安静的睡着,那嘴唇也不安分,不时的勾勾唇角,仿佛梦见了美事。目光扫过眼睫琼鼻,眼前便是她皱着鼻子撒娇的样子,是她眨着眼睛狡黠的样子,是她皱着眉头求饶的样子,是她双唇微张,眼波流过时撩人的样子。 那是徐琰前二十年的时光里,从未体会过的生动妙丽,温柔缱绻。 轻轻在她额上吻了吻,他伸臂揽过她的腰肢,相拥而卧。 掌风扫过,外头的烛火晃了晃,便归于黑暗沉寂—— 自成婚之后,沈妱便渐渐的不再怕黑,和徐琰同寝的时候,从来不需要点灯。 仿佛有他在,便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畏惧。 次日清晨沈妱醒来的时候徐琰还在安睡,她打个哈欠,睁着眼睛躺了会儿,就不安分起来。徐琰身上的每一处似乎都是好玩的,清晨脸颊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脖颈间的喉结,胸前的肌肉和劲瘦的腰,甚至那一道伤疤,都仿佛有着别样的味道。 她瞧着屋里还暗暗的,只当天色尚早,便忍不住在他脸上摸摸,胸前蹭蹭,手掌游弋着就又到了他的腰间,那是与她截然不同的劲瘦有力,想起来便叫人脸红心跳。 一时间神思旖旎,她偷偷的羞涩了一回,埋首往他怀里钻。 停留在腰间的手掌刚想收回,却忽然被徐琰按住了。 清晨初醒,他的声音透着沙哑,“怎么停住了,嗯?” ☆、第114章 沈妱怎么都没想到徐琰居然已经醒了,登时大惊,挣扎着就想缩回手,却抵不过徐琰的力道,硬生生被他带到了腰下。 徐琰睁开一只眼睛,隐约有火苗窜动。 昨夜站在雪中看着昏黄烛光时的感动尚在,只是那时夜色太深,徐琰怕惊扰了沈妱的好梦,是以硬生生的忍住了旖旎情思。可如今两人歇息后正是精力旺盛,他又是从梦里被沈妱逗醒,更不可能放过到了嘴边的肉汤。 清晨的娇妻浑身都透着慵懒,有种娇弱无力的美妙,徐琰不必翻身压她,只要一收手臂,就能将她圈进怀里,紧紧相贴。 锦被里温暖柔滑,两人相拥时身体愈发温热,直至发烫。 徐琰身体力行的教会了沈妱一个道理——清晨醒来的时候最好赶紧穿衣裳下地洗漱,否则惹火上身,吃亏的只是她自己。 譬如此时,她坐在浴池之中,温热的水漫过肌肤,水波摇动时掠过肌肤,仿佛他在抵达云端后轻柔的抚摸,温热的余韵叫人眷恋。 然而胸前那些恼人的红痕却没法拿水掩盖,零落布在柔腻的肌肤上,仿佛在白瓷外染了层薄薄的胭脂,格外旖旎。 她忍不住扭头瞪了满脸餍足的徐琰一眼,“还说我是属小狗的,殿下才是!” “是么?”徐琰想了想,一把将她揽过去,激起水花外溅,嘴唇已经贴上了吻痕。他温故知新,轻轻舔了舔,抬眉笑着看她,“就因为这样?” 沈妱大窘,低头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下。 这样的厮磨叫人眷恋不舍,待两人穿好衣裳出门时,已近午时了。 沈妱折腾了一上午,腹中早已饥饿,一面叫人赶紧传饭,一面又让石楠拿来糕点,暂且垫垫肚子。好在冬日里衣裳穿得多,寻一件立领的中衣系好了盘扣,那些红痕便通通被隐藏掉,总算没叫她太过尴尬。 饭后散步赏雪,连着两日积累的雪已有近三寸之厚,天上的积云尚未散去,整个京城居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没有了沸腾跳跃的鸟雀,显得格外清净。 昨天的一切起伏惊心尽皆被埋在雪下,徐琰饭后无事,便叫人备了马匹,与沈妱一人一骑,连顾安都不带,要往城外去赏雪。 虽说天气尚且寒冷,但是有徐琰搜罗来的绒毯做成贴身中衣穿着,却半点也不惧寒冷。 沈妱既然打算骑马冒风而行,便简装素粉,头发拿金环束在肩头,发间耳畔都没戴什么钗簪饰物。身上穿锦绣双蝶钿花短衫,下半身着一袭北地传来的胡裤,登上小羊皮靴,精干利落,正宜骑马登山。 石楠毕竟怕她吹风受寒,硬是让她在外头罩了一件银红洒金的织锦羽缎斗篷,又拿锦袋子装了手炉,苦口婆心的劝沈妱,让她千万注意身子,别为了贪玩染上风寒。 沈妱心里有数,她倒也不是很头脑发热的逞能,知道石楠的心意,只好将手炉收着,同徐琰一起纵马出城。 ——徐琰向来不爱拘束沈妱,有空时便带她出去游玩,虽然碍于身份,没得皇命时不能游玩天下,京城周边几十里的风景却已赏玩了不少。这样的自由几乎羡煞京城中一众新妇,崔太妃那里得了风声,虽然也唠叨过几次,到底也没能奈何。 要说冬日赏雪,徐琰最爱去的还是那座佛音寺,不止因那里下雪后的风光极好,更因其中有位叫静能的僧人极擅操琴,如此深雪覆山、禽鸟俱绝的日子里坐在松下听琴,实在是一件极妙的事情。 两个人一路踏雪疾驰,倒得佛音寺外,正有山僧扫雪清路,十分安然闲适的模样。 徐琰随性之人,也不去找那住持,只管带了沈妱走进后院禅房,去寻那静能和尚。 静能显然也习惯了徐琰这样的作风,如此深雪之日,早已备好了琴,当下沿着寺里蜿蜒的石径走到后山,扫去松下巨石上的积雪,静能抚琴,徐琰和沈妱在附近的厅中赏雪听琴。 一曲既罢,余韵悠然。 空旷的天地间不见尘埃杂物,只有琴声袅袅远去,叫人心神净明。 此时已是后晌,因为天气尚且阴沉,更显得天色昏暗。 徐琰与沈妱俱是尽兴,尤其沈妱更为惊叹—— 她在庐陵时虽说也常听音律,却多是丝竹管弦之音,最妙的一曲琴音也是在竹林里听一位老者抚琴,固然有高山流水之慨,却不像现在这样天时人和,被僧人的一曲琴音带得神魂俱荡,于这佛寺之中更见神识。 仿佛能在一曲之间,历尽生灭。 回到禅院之中,已是申时将尽。冬日里天气短,到此时已是昏暗,山路上又是深雪覆路,即便徐琰不畏踏雪而行,也怕沈妱出个岔子,便在佛音寺中住下,正好吃一次素斋。 次日在钟声中醒来时,寺中僧人早已做完了早课,徐琰和沈妱在各个殿中转了一圈,又往后山闲游一阵,回到大雄宝殿时,竟意料之外的碰见了乐阳长公主。 乐阳长公主眉目和善,向来都往佛寺里跑得勤快,见着徐琰和沈妱时,她倒是现出了意外之色,“深雪拜佛,不料五弟也在这里,倒真是巧。”她笑盈盈的看着沈妱,“听说端王妃前一阵子抱恙在身,如今瞧着,应是大好了吧?” “劳长公主记挂,已经无碍。”沈妱脸不红心不跳。 乐阳长公主便又看向徐琰,“五弟挑这个时候来寺里,是有什么事情么?” 这话就问得蹊跷了,徐琰已经得过惠平帝的嘱咐,便不动声色的道:“皇姐来这里拜佛,难道也是有事情?” “五弟说话可真是有趣。”她慢慢的往精舍里走,仿佛忆起旧事,“五弟今年二十出头了吧?小时候的事情可都记得么?” “记得以前调皮,皇姐曾教训过我。”徐琰难得的愿意闲聊。 乐阳长公主便是一笑,“皇姐也是为你好,不过那时候你养在皇兄的府上,咱们相处的时间不多,倒是皇兄,一向对你照顾有加。” 大雪过后,佛音寺中愈发清净,就连徐琰这样待人冷厉淡漠的人都仿佛静下了心。他随着乐阳长公主往精舍走,也是闲谈,“皇兄待我……”他故意一顿,“小时候确实很好。” 这句话就惹人多想了,乐阳长公主就势道:“皇兄现在也待你很好,优渥尊荣,恩宠无双,信任有加。这样自在闲适的日子,怕是能羡煞旁人。” “皇姐这是在笑话我太清闲了?”徐琰侧目看他。 都是皇室中人,又都知道惠平帝多疑的性子,乐阳长公主的眼眸底下到底不再是一片平静无波。她笑盈盈的看向徐琰,“五弟还是这个性子,闲不住吧?其实以五弟的才能,许多事情办出来,实在不是首辅能够企及的。” 徐琰便哈哈一笑,“皇姐说笑了,生在帝王之家,只管安心享福就是。” 说罢不再多言,带着沈妱穿过侧边的小圆门,自回去歇息。 两人原本打算今日就回府去的,可经了乐阳长公主这一出,徐琰却决定多待一待。 果不其然,午后散步的时候,两人又碰见了乐阳长公主。 长公主还是那副模样,笑盈盈的看着徐琰,“倒是极少见五弟在佛寺待这样久。” “听佛静心,皇姐不也一样么?” “我是礼佛惯了,五弟难道是有烦心事?” 徐琰一笑不答,目光投向庄严佛像,若有忧虑。 禅院清幽整洁,寻个竹椅坐着,能轻易消磨一整天的时光。沈妱虽不明白徐琰的打算,却还是安静的陪着,见徐琰递个眼色,便过去同长公主闲聊,说了好半天的话,长公主脸上总有忧色,沈妱便关怀了一句。 乐阳长公主瞧了徐琰一眼,“只是想起一些旧事才会伤神,五弟恐怕知道。今儿是一位故人的生辰,恐怕这世上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了。” 徐琰眉心一跳,静了许久才低声道:“也未必。” 天色依旧阴沉沉的,乐阳长公主又静了半晌,才叹道:“都是骨肉兄弟,谁的心不是肉做的呢。十几年里无人问津,谁能不心疼。”她仿佛又觉得不妥,转头看向徐琰,“五弟一向跟皇兄亲近,我这也是情难自禁,还请见谅。” 徐琰早已嗅到她这探问的气息,当下只是无奈一笑,“都是父皇的孩子,皇姐多虑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各自转过头去。 乐阳长公主仿佛一件心事落定,坐了片刻便立起身来,“当年五弟年纪尚有,许多事情还不明白。你一向公道端正,行事都有自己的考量和分寸,有些事情,不该一直被蒙蔽。”说罢,便独自走了。 沈妱听了半天,最初觉得云里雾里,到如今总算猜出了他们的话题。 跟徐琰回到禅房的时候之后,徐琰一直都是寥落的模样,沈妱觉得奇怪,低声问道:“殿下跟长公主,打的是什么哑谜?” “是关于昭明太子的事情。”徐琰以目示意,仿佛是在说窗外有人,“那件事发生时我年纪尚小,皇姐叫我自己去查事情始末,不该一直被蒙蔽。” 这种说法和往常的差别太大,沈妱立马意会,低声道:“可是……殿下就不怕皇上……” “皇兄么?”徐琰哂笑,“反正魏王之事后,他已起了疑心。兄弟骨肉,在皇位面前又算什么呢。” 毕竟不敢表现得太刻意,他叹了口气,“咱们这就回府。” ☆、第115章 进了腊月,天气日益严寒。 徐琰那里忙着为惠平帝办事,沈妱这边的书坊却已有了起色。书单上的书籍陆续到期,有沈平从庐陵派来的人相助,书坊做起来也不算麻烦,因这些书多是对科举有益,刻印之后可以售卖,因此沈妱便早早的安排人刻雕版、印书籍。 虽是寒冬腊月,却也热火朝天。 临近年节的时候自然也有许多事要忙。沈妱未出阁时虽然也帮着沈夫人打点过,却也只是兴趣所致,并不晓得其中有多少艰辛。如今做了一府的主母,哪怕手下有女官、嬷嬷和丫鬟婆子们无数,想到那些繁琐事情时也觉得头疼。 好在书坊已经有了起色,不必她太费心力。于是从腊月中旬开始忙起,筹备年节里需要的物事、筹备正月里几家喜事要送的东西、给宫里的太妃和皇后等人送的东西,每一样都得由她来裁夺,几乎看得她头疼。 晕头转向了半个月,直到除夕那天才算是得空。 是夜皇宫家宴,惠平帝瞧着一家子团聚,独独不见了魏王,到底有些意兴阑珊,观了一阵歌舞后就散了。 次日大年初一,按照京城的习俗,举凡有钱人家,都要去城外拜佛进香,祈求一年顺畅平安。是以天蒙蒙亮的时候城门口便堵了起来,出城的人络绎不绝,虽然堵得寸步难行,却还是喜气洋洋。 沈妱一大早的将徐琰折腾出了被窝,两个人略作打点,也去城外的佛音寺里进香。 这一日的佛音寺自是热闹无比,沈妱不出意外的碰见了乐阳长公主和华真长公主。 相较于华真长公主的横挑鼻子竖挑眼,乐阳长公主的态度可就和善多了,瞧着沈妱身段儿依旧苗条,还隐约提及子嗣的事情,说世子传于嫡长,叫沈妱要上心一些。 对于这样的笼络,沈妱并不觉得突兀,两个人说了半天话,徐琰却忽然开口道:“阿妱近来思乡情浓,打算初五那天同蒋夫人一家聚聚,听说皇姐那里有一位从庐陵城来的乐姬,不知道到时候能否借用一日?” 乐阳长公主大抵觉得意外,却还是很快便笑道:“五弟当真是对王妃关怀备至。那乐姬名叫薛凝,是以前薛万荣的女儿。”她不无深意的一笑,继而道:“初五那日叫她去五弟府上么?” “皇姐果真大方。”徐琰点头,“到时我派人去接她。” 乐阳长公主自无不应,转而又道:“说起蒋家,先前听说蒋蓁姑娘出了疹子,小姑娘害羞不肯见人,我想去探望也没能见着面。如今可都好了么?” “劳皇姐惦记着。”沈妱微微一笑,“表姐一向如此,我也是磨了七八回才能见着她,疹子倒是消了,只是留了些疤痕,怕是几个月的功夫才能消赶紧。”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禅院之中,便在院内的小亭子里坐着,沐浴初春料峭的日光。 “说起这事儿,蒋姨妈一直都说可惜呢。”沈妱的年纪比乐阳长公主的几个孩子都要小,春光里娇笑软语,乐阳长公主脸上的慈爱更增了几分。 “是挺可惜,本来两个孩子去年十月就能成亲,可经了这么个事情,到底也叫我悬心。先前见着蒋夫人,她也一个劲的说可惜,好好的婚事,硬是给推迟了一年。”乐阳长公主叹了口气。 沈妱便也点头,“这回我想请她来府里,她还不肯呢,说是疤痕恢复之前不肯见人。好在有长公主送的那些药膏在,恐怕六七月里便能无碍,不至再影响婚期。” “对了——”徐琰忽然想起什么,“初五那天蒋大人也会来我府上,宁远侯爷与他一向合得来,不至是否有空赏脸?” “这有什么没空的,五弟难得肯邀人去府上,他自然会前去。”乐阳长公主倒是意外,她在府里地位超绝,自然比宁远侯更能拿主意,当下就定了此事。 沈妱会得徐琰之意,不由又是一笑,“既然宁远侯爷有空,不知长公主殿下能否赏脸呢?” 乐阳长公主也不推辞,当下便应了。 回府后洗去风尘,两个人腹中都是有些饿了,便叫人送来糕点果脯,在屋里边祭牙边说话。 从佛音寺到端王府,沈妱攒了一肚子的疑惑,一直没敢在路上提,这时候四下里无人,便道:“今日无缘无故的,殿下怎么想起邀请乐阳长公主了?而且还要附带着薛凝。” “那也是我临时起意,没想到她倒是爽快的答应了,倒正合我意。” “这么说,我得赶紧跟姨妈说一声,免得那一日她做了旁的安排。” 徐琰却是笃定道:“这个无妨,蒋文英那里知道我的打算,哪怕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也会前来。回头叫人过去通知一声即可。” “就不怕长公主和宁远侯爷反悔?” “那倒不会。”徐琰将她抱在怀里厮磨,声音都能柔上几分,“乐阳长公主是只老狐狸,我和皇兄在试探她,她也在试探我们。即便我和蒋文英已跟她迂回了这几个月,她也未必肯相信。这回是个极好的机会,她能看看蒋蓁是否真的有恙,又能瞧瞧咱们两家的关系,不会轻易错过。” 沈妱摇了摇头,“听着都累。那我可得叫表姐好生装扮,不给瞧出破绽。” 想了想,她又记起一件要紧的事情,“那薛凝呢?长公主收留她必有图谋,这回还不知道会怎样。” “人就在我府上,还怕什么?到时候假装不知道她们的心思就是。” “唔。”沈妱吃完了糕点,心满意足,便又懒懒的靠在了徐琰身上,“为了试探她的态度就得大费周章的办一次宴会,唉。到时候我是不是还得小心提防,免得叫她看出破绽。” “回头我补偿你。”徐琰在她额头亲了亲,“这场宴会只是幌子,结果如何都不重要,哪怕叫她看出咱们并非真的与她联手,也无妨。” 这倒是奇了,沈妱得到的消息毕竟不够,一时间猜不出徐琰的打算,便黏在他身上撒娇,“殿下快告诉我,好奇死了!” 徐琰故意不说,依旧慢慢的吃糕点。 沈妱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糕点,不许他装高深。见徐琰依旧岿然不动,索性爬上他的膝盖坐着,凶巴巴的盯着他,“不说的话……半个月不许进卧房!” 这个威胁很有效,徐琰想了想,便把脸颊凑过来。 沈妱没奈何,只能凑上去拿嘴唇蹭了蹭,便又是迫不及待,“快说快说。” 徐琰这才肯松口,“我和蒋文英跟她虚与委蛇这几个月,自然不是白费功夫。有件事情查出了眉目,本就打算初五那日出手。” “所以殿下这是……”沈妱茅塞顿开,“调虎离山!” “聪明!” 这么一说,沈妱想了片刻便是了然,“那件事情只要做了,不管成功与否,乐阳长公主那里必然会起疑。既然是殿下和蒋姨父出手查的,乐阳长公主总能找到蛛丝马迹,那么对殿下和蒋姨父的一点点信任自然土崩瓦解。” “所以那一日你不必费心,该怎样就怎样,无需太考虑结果。我和蒋大人也都在府里,不会出岔子。” 这样说来,沈妱便是轻轻松松了,不由埋首在徐琰胸前吃吃的笑,“还说长公主是老狐狸,殿下也不遑多让。” “怎么说?” “王府周围都做了安排,到时候水桶一般,就算外面有天大的变故,长公主和宁远侯爷也得不到消息是不是?”沈妱从善如流,抬头狡黠而笑,“既然如此,不如到时候我跟蒋姨妈表现得古怪一点,吊足长公主的胃口,叫她更不能分心。” 徐琰瞧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样的灵巧狡黠实在叫人爱不释手,伸臂将她打横抱起,便大步往榻上走,“照你所说,端王府就真是一窝狐狸了。” “可不是么。”沈妱蜷在他怀里,说话几乎没过脑子,“前儿听石楠说,小白身子渐显,恐怕不久就要给我们再添一只小狐狸。” “哦?”徐琰眯着眼睛,“它们晚上都是分开的,看来是白日宣……” 剩下的字被沈妱紧急捂住,他就势亲吻她的掌心。 * 正月初五的时候,蒋姨妈、蒋文英和蒋蓁如约而至,蒋蓁因为“抱恙在身”,头上戴了一顶帷帽,厚实的软罗垂落,要不是丫鬟扶着,她恐怕未必能看到眼前的路。 小宴就设在后院的那座戏楼上,徐琰还特地安排人叫了乐姬来奏乐助兴,丫鬟们早早就将厅阁收拾完毕,坐在暖阁之内,隔窗而望时远山近树尽收眼中,倒是个宴饮的好地方。 到得午时初刻,乐阳长公主和宁远侯爷便带着薛凝上门。 薛凝依旧是盛装丽服,怀里抱着琵琶,腕间配有金钏,不过比起在太子府时那妖娆秣丽的打扮,领口更加严实,腰肢也无外露,看着顺眼了不少。 众人聚齐了寒暄一阵,因为是小小的家常宴会,倒可以随意很多。 暖阁里只有沈妱、蒋姨妈、乐阳长公主和蒋蓁四个人,待得几句客气话过去,乐阳长公主便将目光投向了带着帷帽的蒋蓁,虽然语气温和,目光却是像要穿透那层软罗似的,“蓁儿这里可都大好了么?” ☆、第116章 蒋蓁闻言低垂着头不说话,蒋姨妈便尴尬的笑了笑,“长公主见谅,这孩子自打出了疹子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的不说话,倒失了从前的许多礼数。我这半年不敢带她出门,也是怕她这拗脾气得罪了人。”说着便拉着蒋蓁的手,柔声道:“长公主问你话呢。” 蒋蓁不情愿的扭了扭身子,这才低声道:“还有许多疤痕未消。” 乐阳长公主倒是全不介意,“姑娘家爱美,换了谁碰上这样的事情,心里都不会痛快。我也是心疼这孩子,花儿一样的姑娘,眼瞧着又是春天了,可不能就这么闷着。那药膏子好用么,若是不大管用,我再叫御医过来看看。” “很管用呢。”蒋姨妈举杯敬乐阳长公主,“我瞧着到四五月里,大抵就能消了。只是耽误了府上的三公子,白白耽搁了一年。” “这有什么,前头吃苦,后头就有甜。” 沈妱也在旁笑道:“长公主手里的药膏可都是好东西,先头我进宫去,崔太妃还说丽妃娘娘常惦记着呢,可见表姐好福气,得长公主这样的疼爱。” 乐阳长公主便道:“我膝下没个女儿,蓁儿乖巧玲珑,我是想当女儿来疼爱的。” 客气话不要银子似的说了一筐又一筐,期间乐姬几度交替,待得薛凝奏乐时,长公主便道:“这孩子身世也可怜,父亲犯了大错,她也跟着受连累,这几年没少吃苦。” 她敢于说这样的话,沈妱和蒋姨妈却不敢应和,只是道:“瞧她那模样,确实变了不少。” “那天听清儿说……端王妃在庐陵的时候与她相识。清儿这孩子骄纵,好些话我也不肯信,不知端王妃当真认识她么?” “自然是认识的。”沈妱哪能否认,只是叹了口气,“庐陵城就那么大点地方,总归会有来往。只是以前年纪小,有过些不愉快罢了。长公主瞧她如今技艺如何?” “虽算不得上乘,却也能勉强入耳。我也只是看她可怜,加以照拂罢了。” 闲闲的说着话,薛凝那里琵琶弹了一半,乐阳长公主又开口了,“那天我看她可怜,怕是也想念家乡的风物,真真可怜。” 她这般三番四次的叹息,沈妱大约能猜到她的言下之意,却还是装作不明白,只顾评点技艺。 长公主不屈不挠,咬了一口桂花糯米藕,便又是一笑,“如今隆冬才过,这东西在京城倒是不常见,端王府这藕尝着倒是新鲜。” “毕竟惦记家乡风物,费了好大的精神才做出来的,叫殿下见笑了。” 几句话往来得不咸不淡,长公主瞧得出沈妱这是故意不应,也有些意兴索然,一时间倒也不再说话了。倒是沈妱和蒋姨妈、蒋蓁三人提及家乡旧事,说话之间颇有些忘我的意思。 尤其是蒋蓁离家一年之久,更是比先前活泼了不少,听着桌上有许多家乡的风物,便叫人夹至面前的小碟子,小心翼翼的撩起软罗来吃。 蒋姨妈瞧着她那别扭的样子,不由笑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就把那帷帽摘了吧。” “不摘。”蒋蓁不乐意。 沈妱在旁忍不住的笑,“你这个吃法,我看着都替你着急。”说着便叫满屋子的丫鬟仆妇都退出去,这才笑吟吟的过去帮她揭起半边软罗,“好了,我帮你扶着,你且尽兴。” 姐妹俩素日里就亲近,蒋蓁虽然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却仿佛又碍着沈妱的身份,没太敢反抗。脸色尴尬的停了片刻,她才拿起筷箸夹菜,渐渐的倒是忘了这茬,一心投在满桌的佳肴。 乐阳长公主在旁看着,便低头拨弄衣襟,心里却也大致有了数—— 蒋蓁迎着光而坐,午后的日光斜斜的洒进来,屋子里亮亮堂堂,她的脸蛋全然露在外头,纤毫毕现。那满脸的斑斑点点虽然不算太惹眼,但是落在蒋蓁细腻的肌肤上,却还是无法忽视。 乐阳长公主见多识广,只消几眼,便知那疤痕不似作假,心里便放心了些。 蒋蓁仿佛察觉了她的目光,耳根有些泛红,虽然还是在吃菜,却有意无意的扭着脸蛋儿,不想被人看见一样。 “这孩子。”乐阳长公主失笑,心里尘埃落定,便站起身来,到窗边去看景色,“要说五弟当真是得厚爱,端王府这样的位置和景色,我那里可是怎么都比不上。” “殿下就会说笑。”沈妱敷衍着,“我和端王都是疏于打点的人,这满园子的花树少人照料,怎么及得上殿下那里。” “端王妃太自谦了。”乐阳长公主指着远处的静思亭,“我瞧着那里有趣,过去走走么?” “殿下既然有雅兴,自然奉陪。”沈妱同蒋姨妈眼神交汇,便陪着乐阳长公主出了暖阁。 另一头宁远侯瞧见这动静,也说是想看看园中景色,于是徐琰、蒋文英也陪着出来走走。 端王府占地并不小,从这戏楼出去,绕着弯儿赏景色,大半个时辰后才到了静思亭附近。 众人在湖边站了一时,徐琰又道:“往前还有几个地方,皇姐还有兴致么?” “难得五弟相邀,哪能不从。”乐阳长公主应道。 于是继续往前走,渐渐到了王府边缘。 沈妱心里觉得奇怪,虽说端王府确实有能工巧匠,但是边缘一带并没有多少出彩的景色,不知徐琰为何要引众人来到这里。 正行之间,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沈妱下意识的顿住脚步,诧异的看向徐琰,那边徐琰也是面色郑重,仿佛觉得意外。 还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却忽然有两人疾冲过来,手中均持有利剑,直扑沈妱而来。王府的侍卫在其后追赶,却显然不及其迅捷。 那头徐琰见状,一跃而至沈妱跟前,将她揽入怀里躲避,仓促之间竟没能夺过一枚铁蒺藜,闷哼一声掠身退后。 端王府的几名侍卫一拥而上,看样子也都负了伤。不过猛虎负伤后依旧是猛虎,刚才疏漏之间被那两人冲破防线,这回围作一团,不过片刻就已将对方逼成了困兽。 而在这边,沈妱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瞧着徐琰肩头的衣裳渗出血迹,一时间连手指都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颤声道:“殿下怎样?” 徐琰依旧紧紧的揽着她,怒声道:“好大的胆子,拿下!” 这两位刺客来得太过突然,蒋文英和蒋姨妈面面相觑,各自惊诧,而宁远侯和乐阳长公主却是脸色大变,那反应就不止是惊诧,而是惊慌了。 乐阳长公主快步走到徐琰跟前,有些心不在焉,“五弟伤势无妨吧?” 徐琰倒是镇定,虽然满脸怒气,却还是道:“伤势无妨。府上护卫不力,惊了皇姐,还望见谅。” 乐阳长公主仿佛连敷衍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匆匆道:“既然五弟这里有事,我们便不好再打搅了。”比起他不悦的神情,旁边的宁远侯就可以说是气急败坏了,一语不发,拔脚就走了。 “此处不宜久留。”徐琰从善如流,吩咐道:“送长公主和侯爷出府。” 乐阳长公主连忙赶上宁远侯,夫妻俩匆匆离去,沈妱的心思却还挂在那伤口上,“殿下快就近处理伤口吧。” “小伤而已,不碍事。”徐琰瞧着那两人已被擒住,便冷笑道:“冒死也要来报信,倒是忠心。带下去审问!”继而抬目看向蒋文英,“外面未必风平,蒋大人就在鄙处暂留一晚吧?” “谢殿下关怀。”蒋文英到底是文人,即便习惯了朝堂上的翻覆起落,却还是少见血迹伤处,当下便道:“殿下身体最重要,还是快处理吧,这里不必担心。” “好。”徐琰转头吩咐人安排蒋家三人,便带着沈妱,匆匆回摇光院去。 一路上那衣衫被血浸得越来越湿,沈妱紧紧握着拳头,没敢说话露出担心。回屋后立马吩咐人召来郎中,准备热水和伤药等等。 她毕竟极少见人负伤,这时候帮不上半点忙,只能退身在后,等郎中给徐琰擦净伤处,敷了药粉后包扎完毕,这才上前,犹自心有余悸。 徐琰却是浑不在意,瞧着她脸上都见了白色,竟还有心情取笑,“还说想跟我去战场看看,这么点伤就吓成了这样,去了战场还不吓哭?” “殿下就会取笑!”沈妱撅嘴,坐在他身边,“要紧么?” “我好歹也有战神之名,瞧你紧张得。”因为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他索性伸臂将沈妱揽在怀里亲了亲,“带伤上阵都无妨,你说要紧么?” 沈妱脸上一红,“不正经!” 埋首在他怀里,心跳渐渐平稳。想起刚才那奇怪的转折来,沈妱又觉得好奇,“起初殿下带我们往那边走,我还以为早有安排,可怎么却有人能冲进来,竟还伤了殿下?” “故意放进来的。只是当时关心情切,才疏忽负伤。”徐琰低头瞧她,“阿妱打算怎么补偿?” 他这样说的时候,沈妱反而不信了。以徐琰的本事,身处千军万马的战场都能躲开丛林一样的利枪,一枚暗器又有何惧?想了想,便轻轻“哼”了一声,“明明是想给长公主一个离开的借口,却反而到我这里来卖乖。” 徐琰叹了口气,“别算这么清。” 这就是说她猜对了,沈妱不由一笑,捧着他的脸轻轻亲了一口,“我知道,殿下关心情切,无暇自顾。殿下对我的好,我会牢牢记着的。” ☆、第117章 这一晚蒋家三人便宿在了端王府的客房中,次日徐琰派人送蒋姨妈和蒋蓁回府,为免宁远侯府对蒋家动手,还特地派了几名暗卫过去。 如今还在年节里,上至皇帝下旨小官都在休息,徐琰却不敢耽搁,待得用过早饭后便入宫去了。惠平帝原本是在皇后宫中歇息,听段保回报说徐琰求见,料得是有大事,便匆匆去了雍和殿。 兄弟俩一直从前晌闭门谈话到午后,就连午饭都是在雍和殿里用的。 等徐琰回来的时候,脸色比之昨天已经好了许多。 沈妱这会儿正在给徐琰煮安神茶。 宁远侯府的事情毕竟牵涉得太重,徐琰对她说了大概,毕竟不会事无巨细的说透。昨天他那里故作笑语,眉头却始终未能舒展,沈妱昨夜与他同眠时睡得轻,好几次察觉他在梦里握拳,显然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她不敢去深问其中缘故,今早徐琰出门之后,她在窗下发了半天的呆,便决定给他做点安神的东西—— 昨日乐阳长公主和宁远侯匆匆离去,必然会发现徐琰做过的手脚,届时那一层薄纱揭开,各自面目毕现,恼怒之下的长公主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徐琰这里要费心应对,自然得有个好的精神头,喝点除烦解躁的安神茶,自是有所裨益。 徐琰这会儿的精神确实不大好。 昨夜他负伤后并未休息太久,便到书房中听顾安和青衣卫那边的禀报。长公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那边招数使出来,这边又得细心安排布置应对,一直忙到深夜才回摇光院歇息。 因为心里装着太多事情,睡得也不□□生,今早起来后又即刻进宫禀报,在惠平帝那里动了大半天的脑子,实在是有些困倦。 沈妱这碗茶倒是及时,徐琰用了一碗,便带着她进屋,眉心还是皱着,“阿妱,陪我睡会儿。” 沈妱全无困意,“要不殿下躺着,我帮殿下揉揉两鬓?” 徐琰并不反对,到榻上躺好了,沈妱便坐在他旁边,四指并拢,慢慢帮他按揉着。徐琰那里的头痛纾解之后就又不安分起来,伸臂将沈妱揽进怀里,旧话重提,“陪我睡会儿。” 沈妱眨眨眼,显然是不太想睡觉,徐琰便叹了口气,“抱着你,能睡得踏实点。” 既是这样,沈妱便不推拒,乖乖的缩在她怀里,要手臂轻轻搭在他腰间。 没过片刻,徐琰那里呼吸匀长,似已入睡。 一觉醒来已是暮色四合,徐琰补眠之后精神抖擞,和沈妱用完了饭,便又去书房议事。 他这样忙得不见人影,沈妱这里却甚是清闲。 昨晚徐琰就叮嘱过他,这段时间叫她轻易不要出门,哪怕是要进宫请安,也是得由他亲自陪着才行,生怕乐阳长公主恼怒之下来掐这个软肋。 沈妱倒是乐得如此,心里也知道外面的凶险,并不敢擅动。乐阳长公主虽然瞧着慈和,但人心好坏又哪是脸上能看出来的?能在惠平帝眼皮子地下偷偷摸摸经营了那么多年,怎么会是简单的人物? 这样的人她对付不了,只能尽力躲开。 于是对外宣称是夜里受了风寒要静养,推了年节里的一切宴饮,哪儿都不去。只是这样闲着实在闷得慌,这时候书坊自然也是关门歇着,她没事可做,只好从徐琰那里讨了几本讲山川地理的书来看。 如此困了七八天,到了上元节这天,才算迎来了徐琰亲自给的“禁足令”。 上元灯会是京城里最热闹的时候,各地进贡采买来的灯笼聚了个齐全,从奇巧别致到恢弘豪华,但凡能够想得到的东西,那些能供巧匠们似乎都能够做出来。 沈妱跟着徐琰漫步在街头,两侧屋檐参差,尽皆以花灯点缀,道旁的树枝上更是挂满各色灯盏,光彩照射之间,远胜春日满目繁华。孩童们嬉闹着窜来窜去,远处有人放起焰火,纷纷在空中展开,如星辰坠落。 两人带了不少侍卫随行,这些都是铁一样的汉子,在前面绷着脸开道,倒是十分有用。徐琰牵着沈妱的手,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前年的中秋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啊。那次她躲在暗处时,险些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怎么会不记得呢? 沈妱抬头冲他一笑,玉般光洁腻白的脸庞在各色灯笼映照下更增丽色,气哼哼的偏过头,“那次殿下故意吓我。” “是你自己吓自己。”徐琰才不背这个黑锅,“怎么只记得这个?” “唔,殿下还帮我买帷帽,送我回家。” “那个时候……”徐琰忽然握紧了她的手,“就想如果牵着手会怎样。” 牵着心爱的小姑娘走过拥挤人潮,那一晚的心笙摇曳至今记忆犹新。 沈妱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笑着睇他一眼,“原来殿下那时候就有此心了?” 徐琰一笑,没有回答。 何止那时,早在她认识他之前,他就已将她观察过无数次。 也许那个时候就生出了贼心,只是他尚未发觉而已。 两侧衣香鬓影,宝马雕车,走在川流不息的人潮,双手紧握,华妙灯光伴随如玉容颜一起落在眼底。 暗夜里,忽然有人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徐琰身边,他脸上的笑蓦然顿住,问道:“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那人并没穿夜行衣,而是寻常百姓的打扮,若是扔在人群里,恐怕沈妱完全不会注意。 徐琰当下便停住了脚步,向沈妱道:“跟我去趟南城。” 沈妱不明所以,然而近来稍有风吹草动都得提高戒备,当下没有二话,跟徐琰退出人群后,择偏僻的路直奔南城的一所小院子。 院子平淡无奇,跟旁边的百姓居处毫无二致,此时院外也如常的挂着花灯,只是因附近百姓大多出门关灯,比起别处的喧嚣热闹,这里就显得格外冷清。 进入院内,正屋的门紧闭着,待徐琰和沈妱入内后,便立马关上了屋门。 里头灯火辉煌,烛光下有个女子软软的靠在桌腿边上,身上锦衣绣服,发髻却略微有些散乱。她似是十分惊慌,听到开门的动静时便不住的往后缩,身子颤抖得厉害。 沈妱看着那身形时便觉得熟悉,待看清了那张脸时,不由大惊—— 那迅速消瘦下去的脸庞,秀气分明的眉眼,不是秦霓是谁? 只是此时的秦霓如惊弓之鸟,满脸皆是惊恐,只是咬紧了牙关,半个字都不肯说。 徐琰像是早就知道此事似的,上下扫了秦霓几眼,问道:“在哪里看到的?” “在宁远侯府附近,她像是趁乱跑出来的,我们趁没人追出来,就将她带到了这里。”有人恭敬回答,随即指了指秦霓的手,“手里牢牢攥着这支簪子,怕是用它杀了人。” 这样的场景让沈妱心惊,不由道:“她是崔衍正经娶过去的继室,怎么会?” “怕是宁远侯府内部有变。”徐琰跨前两步,蹲在秦霓的跟前。 秦霓仿佛已经完全认不出眼前的人,见有人靠近时就只顾着瑟瑟发抖,手里的簪子捏得太紧,甚至能看到手背上隐隐现出的青筋。 “秦霓?”徐琰低低的叫了一声。 秦霓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声音,登时往后一缩,头重重的撞在桌腿上时也没发觉,只顾颤抖着,退无可退。 沈妱就站在徐琰的身后,借着满屋通明的烛光看过去,秦霓的眼睛已然没了昔日的神采,就只剩下无底的惊恐,而那样空茫的眼神大量过来,眼珠子却没怎么动过,完全没认出沈妱。 沈妱心里觉得惊骇,低声道:“她疯了?” “应该是。”徐琰不顾秦霓的恐惧躲避,伸手按在她腕间脉搏,重复道:“是疯了。”便又起身问后面的那个人,“还有别的吗?” “没有其他了。她从出门至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过。属下也未敢擅自逼问。” 徐琰便道:“叫卫五过来。”又将秦霓细细看了一阵,这才挽住沈妱的手掌,道:“先去那边歇歇,今晚怕是又不得好眠了。” 两人走到隔壁的小房间里暂歇,徐琰便叫来了形影不离的顾安,吩咐道:“多调四个人去蒋家。秦霓如此状况,必有要事,宁远侯府今晚怕不会善罢甘休。再叫人去问问,今晚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秦霓是何时成了这幅模样。” 顾安应命而去,沈妱赏灯的兴致早已被这情状惊得无影无踪,见徐琰在那里拧眉沉思,她也不去打搅,便站在窗边,看着远处焰火升腾、绽放、坠落。 她跟秦霓接触得不多,印象也不是很深,彼时的秦霓是秦府的掌上明珠,大多数时候都柔婉轻盈、轻声细语,沉默坐着的时候便抿唇微笑,叫人看不出虚实。只有一次是在书肆里,她怂恿秦霏来挑衅,那种模样叫人烦厌。 可她毕竟曾是庐陵城最惹人艳羡的姑娘,如升腾往空中的烟花,所有人都觉得她嫁给齐阁老之子后,会是美丽的绽放。 然而此时的她已成癫狂,尚未来得及绽放就坠落,惶恐不安的躲在这阴暗小巷。 沈妱只是好奇,那个藏有无数秘密的宁远侯府,究竟是怎样,将她变成了这幅模样? ☆、第118章 一炷香的功夫后,有个男子匆匆赶来,正是徐琰召来的卫五。 秦霓此时还缩在桌脚边上,见卫五直奔她过去,霎时便又发抖起来。被卫五捏住手腕的那一瞬间,她的手臂死命的往后缩,然而再怎么挣扎,她始终都紧紧的咬着唇,哪怕已有血丝沁出,却还是不吭一声。 卫五像是见惯了这种情形,出手如电,将秦霓击昏,而后命人将她抬到榻上。 他随身带着个布包,里头备了各色各样的银针,只拿蜡烛将针头一燎,便匆匆施针。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他才收好包袱,走入内间跪地道:“属下已经施针,半个时辰后能苏醒。” “精神呢?” “已经癫狂,一时间难以救回。” “怎么回事?” “应是受了巨大的惊吓,才致如此恐慌,不过精神错乱恐怕是因药物之故。”卫五顿了一顿,“具体如何,还得看她醒后的反应。” “嗓子无恙吧?” “没任何异常。“ 徐琰便点头道:“先去看着她。” 待得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徐琰才问沈妱,“秦霓以前就很能隐忍么?” “这……我并不清楚。”沈妱想了想,“她是秦雄的长女,从来都过得优渥,不像是能忍的人。” 徐琰却摇头道:“她自始至终不发一语,若不是极擅隐忍,焉能做到如此地步。”随即又自言自语,“不过她上京后经历剧变,性子骤转也是情理中的事情,只是她装得那么像,倒险些骗过了我。” 沈妱奇道:“她在装疯?” “不是装疯,只是装作不认识我们。”徐琰见沈妱脸色不大好,便将她拥入怀里,“不必担心,有我在。” 面对这样的秦霓,沈妱心里确实有点点害怕,不过影响并不大,她想了想,才霍然开朗,“她嗓子无恙,自然是靠自制才能做到这个地步。既然没有疯得彻底,又怎么会谁都不认识?且她手里捏着血簪,能够自己从宁远侯府逃出来,不像是真疯子能做到的。” “所以她是借疯装傻,怕是藏着要紧的事情。” 两个人又坐了会儿,顾安便引着一位男子进来,依旧是寻常布衣的打扮。见着徐琰,他先跪地拜见过,才道:“属下已经打听过了,秦霓从腊月底就有些异常,时常独坐发呆。正月初六的那天似乎是被乐阳长公主斥责过,回屋又被崔衍掌掴,就发了疯,然后被长公主关着看了起来。说是要找大夫诊治,却没见什么大动静,这疯劲却是越来越重。” “今晚又是怎么回事?” “今晚宁远侯府倒没有太大的动静,只是现在发现秦霓杀了婢女和侍卫失踪之后,才安排人出去找。我安排的线人只在外围,听说长公主很着急,派了好几拨人出去。” 宁远侯府的防卫徐琰是知道的,比之端王府差不了多少,仓促间能有这点消息已是难得。 想了想,他又问道:“长公主派人找她,情形如何?” 那人略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徐琰的意思,“属下没有探到长公主的命令,但据我观察,她派出的都是狠厉之人,恐怕不止是寻儿媳那么简单。看那架势,倒像是要灭口。” 徐琰闻言点头,沉默不语。 沈妱在旁听着,也觉得心惊。从腊月底就异常,到初六那天发疯,卫五又说这是药物所致,想来是乐阳长公主想叫她发疯,直至无药可救了。 到时候,这个疯子若是寻了短见,也不难向霍家交代。 只是秦家早已覆灭,秦夫人虽是霍太傅之女,却也只是深处内宅。霍家除了当年扶持惠平帝之外,自霍士宁入道之后,就不曾参与过朝堂之事,那么宁远侯府为何要让秦霓发疯? 秦霓这样守口如瓶,难道是发现了什么不该她知道的东西? 万般猜测压在心头,却无从证实,只能等秦霓醒转,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 半个时辰后,秦霓终于醒转,眼神依旧空茫而惊惧,却比方才镇定了许多,至少不再如筛糠般抖个不停,叫人碰都不敢碰。 徐琰屏退旁人,只留她和沈妱在屋里,随手拿了把椅子坐在秦霓对面,直白问道:“有什么想说的?” 秦霓看了他一眼,空茫的眼神不作停留,看了看屋顶后便偏过头去。 “不认识也无妨。”徐琰也不急躁,却忽然转了话题,“宁远侯府已经派出了几批人,你想必清楚,杀人灭口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 秦霓仿佛无动于衷,依旧偏过头去不看他。 徐琰便冷笑道,“亦或者,你更愿意被他们捉回去,再被囚禁折辱?” 几句话仿佛石沉大海,没能激起秦霓的半点反应,仿佛杀人灭口于她而言没有半点威胁,也不怕被宁远侯府捉回去,归于牢笼。 徐琰对付男人的时候自有手段,然而面对秦霓,一时间终究不愿意用狠辣的手段,便暂时住口,看她会否想通。 旁边的沈妱却忽然叹了口气。 同为女子,她大抵能猜到秦霓如今的心态。家道中落,她跟着母亲寄人篱下,经历那样难堪的流言蜚语之后,含着满腹委屈嫁给那个并行风流的崔衍做继室,又被宁远侯府下药变得精神癫狂。 也许此时的她,会更希望有人能痛快的给她一刀,真的杀人灭口吧。 徐琰的激将引不起她的恐惧,对她严刑逼供又过于残忍,她想了想,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纵然秦夫人已经放弃了这个女儿,秦愈却未必。 最初听说秦愈失踪的消息后,沈妱也曾惊骇,不知道他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后来嫁入端王府,有一回卫嵘从漠北回来,跟徐琰提及那边有个新的兵丁叫秦愈,一身功夫不亚于他身边的将领,更难得的是没有贵公子的娇贵气,不管是与敌军交战,抑或是冒着严寒风沙刺探军情,总是冲在最前面。 这样的人自然容易立军功,因此秦愈到漠北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已颇受器重。 后来秦雄案发,秦愈那里受了连累,一应军功被抹去,又回到了最初的底层士兵。 然而只要有这条命在,又何惧没有东山再起的日子? 沈妱往秦霓那边靠了靠,缓缓道:“听说益之兄在漠北履立军功,已经成了从六品的镇抚,以他的本事,假以时日终成大器。秦姑娘,你真的,不想在见到他么?” ——不自觉的,还是用了原来的称呼。仿佛还在庐陵的天地间,那一切过往就在眼前。 秦霓过了好半天才转过头来看着沈妱。 沈妱当然不觉得一两句话就能打动她,但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顺畅得多了,“益之兄是怎样的人,秦姑娘比我更清楚。当初从军报国,才能在倾巢之下保住了性命,如今他身边亲人不多,若有朝一日回京,又怎会不照顾自己的姐姐?” “亦或者,秦姑娘若是厌倦了京城,也可以去漠北广阔的天地间走走。” 劝说的话说了一箩筐,秦霓到底是开口了,声音倒是如常,只是透着一种希望破灭后的灰败,“漠北?” “不愿意去漠北,任何地方都行。哪怕是在这京城中,也有法子让你安稳隐遁。” “条件呢?” 终于说到正题,徐琰接过了话茬,“换你这几个月在宁远侯府的经历。” 秦霓的眼睫颤了颤,低下头去,半晌不语。 “给你半天时间。”徐琰起身,并不立即逼迫,“你只需记着,宁远侯府是死路一条,而这边却有活的希望。” “不会杀人灭口?” “端王殿下从来都不屑做这样的事,既然答应了就必会做到。”沈妱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何况你毕竟是益之兄的亲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怎么说也会留个日后跟益之兄相见的余地,也不会忍心看他孤苦一人。自己掂量吧。” 徐琰便叫来了卫五,“若她肯开口,即刻派人回报。”顿了一顿,补充道:“若她愿意,想法子将她体内的毒拔除,调理精神。” 筹码已经给得足够,一面是宁远侯府的险恶深渊,一旦落入其中便死无葬身之地;另一面却能让她恢复精神、重获新生。 秦霓既然有法子逃出宁远侯府,相信其理智尚在,何去何从,自然易有考量。 夫妻两个在这里熬了几个时辰,如今子时早已过去,外头的焰火已然无踪,只有如银的月光洒入窗户,照得一地安谧。 外头早已备好了马匹,徐琰先扶着沈妱上马,而后纵身在她背后,拿宽大的披风将她裹在怀里,这才纵马回府。 街市间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花灯却还是挑在檐头,辉彩如旧。路上只剩几个流连着不肯舍此良夜的人在徘徊,低语轻声的评点花灯,慢猜灯谜,仿佛是打算在这样的夜色里消磨一夜。 徐琰哪怕再焦急,在这样琉璃花灯、月色星辉的安静世界里,也有些不舍归去的感觉。当下放慢了马蹄,同沈妱穿过寂静少人的灯市,在刚才那一阵的沉抑之后,寻回几许缱绻眷恋。 ☆、第119章 回到王府后徐琰并不敢就此歇下,叫人送沈妱去摇光院安歇,他自己却带着顾安前往书房—— 秦霓消失之后,宁远侯府必然有所举动,这些消息都已送了过来,只等徐琰整理思绪后再做应对安排。自初五那日后双方都已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许多事情虽未摆到台面上,暗处的你来我往却早已愈演愈烈,半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等处理完这些,早已过了五更天。 徐琰行军打仗,最苦的时候曾连续数夜不寐,这么点消耗能撑得住。 倒是顾安觉得不妥,劝道:“明日若是秦霓开口,必然又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殿下还是该歇歇。” 徐琰点了点头,抬头问他,“崔詹那里,当真杳无影踪了?” “之前都盯得好好的,可是初五之后便不见了踪影,没有出过京城也难觅行踪,恐怕是被宁远侯府藏起来了。” “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徐琰揉着双鬓,苦恼皱眉。那种怪异的感觉不时就会浮上脑海,可他探查到的关于崔詹的消息实在太少,没有过去便难以推测其身份,他曾苦思数夜,却还是没有半点头绪。 “乐阳长公主以前还曾在太子府上安插了人,魏王自尽之后,崔詹丢了官职,太子府那边的人也撤了几个。怕是……真的被长公主藏起来了。” “继续探查吧。”徐琰起身,吩咐道:“若卫五那边传来消息,即刻派人来回我。”言毕拿了大氅披着,依旧回摇光院去歇息。 剩下个顾安站在门口,瞧了瞧次间里早已铺设好的被褥,挠了挠头。 还以为紧要关头,殿下会在书房歇一宿,没想到还是舍不得王妃。 * 次日清晨沈妱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是大亮,旁边的锦被已被掖好,但是檀木小架上搭着徐琰的衣衫,显然是昨夜回来睡过,今晨又早早的起身走了。 她在被窝里赖了一小会儿,才叫来石楠伺候穿衣洗漱。 今儿是个大晴天,外头两只狐狸正在闹腾,沈妱暂时忘却了关于秦霓的事情,就着那初生的阳光坐在檐下逗了逗小狐狸,问过徐琰出摇光院的时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叫隋竹和石楠跟着,带了早饭往徐琰的书房里去。 徐琰那里正忙着,沈妱虽然好奇秦霓是否开口,到底也没敢打搅添乱,叫人放下食盒后便退出去了。 谁知道回到摇光院还没坐下呢,外头就有人来禀报,说是一个叫薛凝的人求见,请王妃务必见她。 沈妱不免失笑,昨天秦霓刚刚走失,今天薛凝就过来,还务必见她? 反正是在自家王府里,沈妱倒不怕她闹什么幺蛾子,叫人领到二门靠内的厅里等着。那儿靠近外院,比之内院的防卫更为森严,还可以调几个侍卫在门口镇着吓唬吓唬她,料薛凝也不敢太放肆。 慢吞吞的喝了杯茶,沈妱这才起身往二门走,到得厅上时,便见侍卫分侍两列,中间站着个粗布衣衫的妇人。 这是……薛凝? 沈妱走过去瞧了瞧那张脸,五官倒是熟悉的,只是此时她顶着张灰扑扑的脸蛋,头上盘着妇人发髻,拿一支简单的木钗别着,身上一袭粗使下人们常穿的青布衣衫,像是洗了许多遍,已显破旧。 这打扮,分明像是哪个府里的粗实仆妇,哪里还是前几天盛装丽服、涂脂抹粉的曼丽乐姬? 沈妱忍住笑意,在亭中端坐,两名女侍卫便在两侧站定。 薛凝见着这样子,自然明白沈妱的意思,不由苦笑道:“我今日是来求王妃相助,王妃何必这样耀武扬威?” 耀武扬威么?沈妱嗤笑,问道:“你身边现放着长公主和侯爷不去求助,怎么却来找我?” “若非走投无路,,王妃以为我愿意自甘下贱,低声下气?” 那样凄楚的神色落在眼里,沈妱毕竟有些心软。 薛凝心不甘情不愿的跪在地上,“还请王妃借步单独说话。” “这倒不必,薛凝,我信不过你。”沈妱直言。不过薛凝进王府前已被婆子搜过身,这边又有女侍卫,外头还有暗卫,倒真是不怕她动什么歪心思,沈妱便挥退了旁边多余的人,叫薛凝靠近前来,“是为何事?” “来向王妃报信,”薛凝抬头,“并请王妃庇护,送我出京。” “哦?”沈妱觉得有趣,“我瞧薛姑娘的模样,心里应该恨死我了吧?” “我确实恨你。”薛凝抬头,直视沈妱,“以前在嘉义的时候我就恨你,后来我父亲被杀,那也是端王殿下的手笔。这两年我在太子府上吃了多少苦头,就有都恨你!” “你父亲的死可不是端王殿下的手笔,那是天理昭然,有因有果。”沈妱叫人搬了个小杌子给她,“既然你恨我入骨,为何又来这里?” “我心里是恨,可你如今已是王妃,我即便再恨,又能做什么?”薛凝语声中难掩凄然,“我如今只求能活下去,粗茶淡饭也好、布裙荆钗也好,只要不再这般讨生活,多少恨都能自己咽下去。” “所以?” “王妃这样防我,必然是猜到了乐阳长公主带我入府的意思吧。”她抬头看了沈妱一眼,“也许你猜得没错,乐阳长公主确实是打算借我的手擒你。虽然我不明白这中间有什么纠葛,但她肯这样对付你,必然是为了端王。” “然后?” “可我并不愿意。我是恨你,恨不得让你也家破人亡,经受这些苦,被人踩在脚下,供人玩乐!可恨是恨,我却不愿为此丢了性命。若是我听从长公主的安排,到时候即便能报这份仇,可是端王会饶了我么?”她嗤笑着,“当初我不过一时心急推你下水,他就能罚我为奴为婢,这回我要做了长公主安排的事情,他还不把我剥皮抽筋!” 这话倒是实情,沈妱毕竟跟薛凝相处的时间不少,对她的性子也算了解。 为了报仇而舍弃身家性命,那不像是薛凝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便点头道:“所以你今天来,是想告诉我长公主对付我的手段,换我送你出京?” “除了出京,我还能去哪里?”薛凝抬眉,“王妃愿意帮我么?” “这倒无妨。你我虽然有点旧怨,可毕竟也算是书院里的同窗,你还是叔谨的表妹,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沈妱叫人端了杯茶递给她,“长公主打算怎么对付我?” “她会找合适的时机和由头在妙园设宴,让我献乐时借过去的事情接近王妃,用迷药迷倒你。她会在周围设好埋伏,即便王妃身边有暗卫保护,也未必能逃得出她的圈套。” “仅此而已?我也未必肯赴宴。” “她既然做了周密安排,自然也有法子请得动你,也许是假托他人之名,总会叫王妃无法推辞。” “即便我大意赴宴,我周围的侍卫,未必这么好对付吧。” “王妃以为有侍卫就能高枕无忧?她给我的迷药叫做靡罗粉,那是产自西境的药,但凡出手,在场所有人,包括王妃和侍卫,还有我自己,都难有还手之力。” 靡罗粉的名字沈妱倒没有听说过,但宁远侯府与五麟教有过瓜葛,那一带的□□连徐琰都会忌惮几分,想必极为凶险。 沈妱选择相信她,“长公主这样信任你?” “她知道我家破人亡、受尽折辱是因为你,也知道我恨你入骨,这样好的棋子,她当然愿意用。”薛凝轻轻吐了口气,仿佛自嘲,“沦落到这个地步,我能自保着活下去都很艰难,更没有力量去报仇。沈妱——”她蓦然想起对面的人如今已是王妃,不由垂眼,续道:“我今日是诚心来求助,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愿不愿意帮我,你来定吧。” “你我相识多年,应该知道我的性子。董叔谨今年科举中了进士,如今就在庐陵辖下的桃华县里做官,我会将你送到他那里,他不会任你沦落。” “如此,就多谢王妃。” 沈妱只是一笑,“不过近来宁远侯府变化太多,你身处其中,自然知道不少消息。殿下那里应该有话会问你,薛凝,想要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你最好别耍花招。” “嗬,我怎么敢!”薛凝站起身来。抗争不过命运,也没有勇气去鱼死网破,她只能妥协。安安生生的活下去,不再供人玩乐、提心吊胆,这已是最卑微的奢望。 沈妱便叫人将她先送到小客房里,等徐琰有空时再找薛凝问话。 这一通折腾下来,看看已经是晌午了,沈妱回到摇光院没多久,徐琰便踏进门来。 两个人吃饭之间倒没有谈秦霓的事情,只说如今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书坊那里复工,等书都印出几套来,估摸着六月的时候书馆就能开张。 徐琰便道:“到时候皇兄恐怕又得头疼了。” 沈妱如今也明白了徐琰的担忧,便是莞尔,“所以我这头一座书馆建在南城,那里没几个达官贵人,不会天天戳他们的眼睛,到时候只要书馆做得顺畅,百姓能够夸上几句,不怕堵不上他们的嘴。” “你是不知道那些人,他们不认同的事情,再有理也得被骂上几句。” 说笑着用完了饭,徐琰便依旧和沈妱去外头散步消食,却是半个侍从都没带。 ☆、第120章 日光渐暖,晌午的时候沐浴着阳光慢行在蜿蜒小径,暖意融融,平白生出慵懒。 沈妱到了没人的地方,便将身子半靠在了徐琰的胳膊上,“从早上醒来就好奇,秦霓那里开口了么?” “她那癫疾时好时坏,凌晨时闹腾了半天,前晌才恢复了些,坦白交代。”他握紧了沈妱的手,寻了个僻静无人的藤椅坐着,才开口道:“秦霓去年腊月的时候误打误撞的进了一间密室,看见了昭明太子的灵位。” “昭——”沈妱立马捂嘴,半晌才道:“宁远侯府好大的胆子!” “这还不算。之前说过的崔詹你记得么?” 沈妱点了点头。那个人曾叫徐琰头疼了好一阵子,行为举止奇怪,却又寻不出破绽,是个神秘的人。 “他会常入密室祭拜,显然与昭明太子关系匪浅。”徐琰舒了口气,想起今晨听到消息时的霍然开朗和随之而来的推测,此时还是心有余悸。 沈妱此时也格外震惊。当年昭明太子案沸沸扬扬,阖府上下全部问斩,能被乐阳长公主带到宁远侯府改头换面,又时常入密室叩拜的,岂会是闲杂人等? “礼部那边的档案我也调过,上头说崔詹今年二十三岁,他面容生得成熟,起初我也没起疑。如今想来,他今年应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阿妱——”他缓缓揽她入怀,“这些事太隐秘,我还不敢跟皇兄提起。你知晓情势、心里有底就好,万不可表现出来,知道么?” “嗯!”沈妱点头,“我还是如常的做书馆,近来也不去外出赏春,殿下不必顾念。” “这事若如我所推测的,恐怕会有不小的风浪。哪怕太妃和皇后召你入宫,你也只当不知情。”徐琰抱着她,轻轻舒了口气。 生于皇家,他自小就懂得戒备设防,若有心事时,父皇、母妃不可倾诉,宫人更改留心防备,以前还能向皇兄解惑,自打惠平帝登基后,兄弟之间到底有了隔阂,许多事情依旧只能藏在心里。 而现在,同床共枕大半年,几百个日夜的相拥而卧、陪伴信赖,倾付所有的爱意,他对怀里的娇妻全心信任。 哪怕她未必能帮他分担朝堂上重担,能分享心里的隐秘,已弥足珍贵。 沈妱在他怀里贴了半天,又伸手环在他的腰间,“殿下不必给自己太多重担,不管昭明太子,抑或乐阳长公主、宁远侯,那归根结底都是皇上的事情。他会如何决断,谁都无法左右。” “我只是觉得可惜。”徐琰低声,“若崔詹真的是……那个孩子,皇兄必然不会留他性命。” 沈妱虽对昭明太子的了解不深,然而徐琰如此表现,大约也能猜到崔詹是个什么身份了。 “若果真如此,那也是他自己选的路。当年的案子人尽皆知,所有人都以为昭明太子已经灭了满门。他若想求生,只管找个僻处藏身,这么多年没人发现他,自然能隐藏一生。可他是自己回来的,非但如此,还投入乐阳长公主门下,搅起朝堂风浪,更是与五麟教、夜秦国有勾结。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殿下何必顾虑太多。” “道理确实如此,然而毕竟难以决断。”徐琰少见的犹豫。 昭明太子案发的时候他才十岁左右,对于昭明太子的印象不算太深。当年的案子闹得人尽皆知,京城里几乎是天翻地覆,等惠平帝登上皇位之后,又是穷追猛打,将这桩案子变成了禁忌。 若崔詹真的是昭明太子遗孤,整个宁远侯府和崔詹便会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会牵连无数官员卷入其中。而惠平帝那里…… 沈妱拿手抚着徐琰眉心,“殿下这里都快皱成包子了。佛经上说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殿下不能替崔詹担当什么,更不必替皇上担当什么。任何人种下了因,便得自己去尝果,殿下这也忧愁,于事又有何益?” 徐琰闻言自嘲。 是啊,这件事情原就太过私密,若他为任何一方着想,便会不自觉的偏颇,难免卷入其中。崔詹也好、乐阳长公主也好,乃至皇兄也好,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张,无需他来操心。 若他贸然搅合,也许会适得其反。 一时间心头阴云散去不少,他便在沈妱脸颊上亲了亲。 苦思未有良策,沈妱只能提起其他话题你,“秦霓那里既然招了,殿下打算怎么处置呢?” “昨日已经应下的事情自然不能更改。叫人帮她诊治,之后送往漠北交给秦愈。” “秦愈能照顾得住么?” “我会跟卫嵘打招呼。” 沈妱便是一笑,“谁说殿下凶神恶煞、冷心冷面的,瞧这不是挺热心么。”便又提起另一件事情,“说来好笑,昨晚秦霓逃出了宁远侯府,被咱们碰巧遇上。谁知道今天早上,薛凝那里也逃离了宁远侯府,求助咱们来了。” “薛凝?”徐琰想了想,“她怎么来了?” “乐阳长公主想借她的手来害我,她怕将来殿下追究时吃罪不起,就来我这里通风报信,想让我送她出京城去。” 这事情倒是有趣,“怎么一个元夕过去,宁远侯府就有两人出逃。” “乐阳长公主自乱阵脚了呗。”沈妱嘿嘿一笑,“我当时也觉得疑惑,也吩咐了隋竹她们留心观察,薛凝那里倒不像是假的。她在宁远侯府待了有一段时间,又被长公主拉拢进了这事,兴许会知道点什么,我便将她安排在了小客房,殿下或许可以派个人,去她那里再掏点东西出来。” 徐琰忍不住一笑,“阿妱也是越来越精了。” “她一个叛出长公主麾下的人,我想送她出京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单单先前那点消息还不够分量呢。”沈妱歪在他怀里,“不过如今想来,她那些经历也是可怜。” 两人坐了一时,依旧回摇光院去。 如今天气不像夏日苦长,晌午的时候倒不必歇午觉,徐琰回屋略坐了坐,依旧到书房里去。沈妱虽然闲得发闷,到底也不敢出府去闲逛,翻了两页书也觉得无趣,想着春光正好,便回屋去给家里写信。 这里才写到一半,好巧不好的,外头也送来了一封家书。 信是腊月底写的,只因逢着年节,便是此时才送达。 沈妱翻开信笺,里头的卫夫人小楷自是出于沈夫人之手,上头先说家里的境况,其实与以前也没太大变化——沈平依旧是书院和征书两头忙,沈夫人赋闲在家,开始给儿子挑婚事,虽然还没彻底定下,却也有了眉目。 提及沈明的时候,那言语里的担忧毕竟是藏不住的。 儿子失踪八年后性情大变,这会儿还在外奔波极少露面,沈夫人哪能不担心。 好在全家已然团聚,沈明年底的时候也如期回家,只是缺了个爱闹腾的沈妱,总觉得家里空空荡荡,有时候走过玲珑山馆,里头除了几个丫鬟婆子,再也不见爱女的身影,总叫沈夫人感伤。 沈妱自去年四月上京后,除了几封家书之外,就不曾见过父母之面。 虽说徐琰一向将她捧在掌心里,疼宠有加,然而久未与家人晤面,寻常时候还能自己开解,这会儿瞧着娘亲的笔迹,那眼泪就再也藏不住,断线珠子似的掉下来,晕染了墨迹。 旁边石楠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气,在家里那样喜欢在爹娘跟前撒娇,这半年不时也能发呆提起,京城虽好,却不时庐陵那样的温柔富贵乡,尤其是往常免不了一些虚与委蛇,此时落泪如此,自是思乡之故。 她和石榴一左一右的陪在沈妱身边,也不敢深劝,只是默默的将沈妱才写到一半的家书收起。 傍晚徐琰回到摇光院的时候,就见沈妱懒懒的靠在南窗下的美人榻上,也不看书,只是抱了那只红狐狸在怀,瞧着窗外发呆。 西边金乌垂坠,那金色的光越过院墙洒在树影斑驳的窗沿,那明暗交织的影子里,她伸手轻轻的扣着窗台,不疾不徐,若有所思。 屋子里显得昏暗,那只红狐狸也安静的蜷缩在她怀里,两相映衬,愈发有了寂寥的味道。 徐琰极少见她如此,倒觉得诧异,目光投向石楠,是哪便道:“王妃今日收到家书后就一直在那里发电,殿下要不……”先出去避避,别打搅她? “知道了。”徐琰才不会避开,叫石楠等人退出去,轻步走到沈妱边上。 美人榻并不宽敞,他伸手将她双腿放在臂弯,侧身坐在榻上,将她的腿搭在自己的膝头。 沈妱被这动静惊醒,一时间神思回笼,见了是徐琰,便叫一声“殿下”。手臂伸出,轻轻拍了拍,那红狐狸便乖乖的下地,跑到门外找白狐狸玩儿去了。 她的眼角有新留的一点点泪痕,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往常灵动明亮,倒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如深山内藏着的幽泉。 “想家了?”徐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微微一笑,“自己躲在这里哭鼻子,叫石楠她们担心。” “谁哭鼻子了。”沈妱皱皱鼻子。 到底是对徐琰撒娇依赖惯了,按捺不住心里的委屈和微微的酸楚,她靠在徐琰怀里,揪着他胸前的衣裳,轻轻抽泣起来。 ☆、第121章 沈妱这样猫一般蜷缩着,抽泣声不轻不重,一点点的落在徐琰心头,叫人觉得心疼而无奈。 徐琰将手掌按在她的背心,等她哭声渐止,才低头问她,“这半年里没法带你回庐陵,沈明和岳父那里走不开,不如请岳母上京一趟如何?” 沈妱抬起脸来,泪眼婆娑,“可以么?” “岳父不反对的话,自然没什么不可以。”徐琰帮她擦掉泪迹,瞧着太阳落山后晚风转凉,又将那窗扇放下来,带着沈妱往里间走,“先前你说孟老夫人和蒋夫人时常念叨,不如就请岳母在京城住一阵子,可以全你的思乡之情,也能让岳母跟姐妹团聚,两全其美。” 这自然是个很好的想法了,沈妱却还是犹豫,“可是先前我也跟殿下说过母亲年轻时候的事情,就担心万一皇上那里……” “无妨,不让皇兄和皇后知道就是。”徐琰想了想,“也许岳母还能帮我们一个忙。” “帮什么忙?” “这事我还未思虑周全,想好了再跟你说。”徐琰瞧她情绪渐渐平复,便叫石楠等人来给她洗漱,而后摆饭。 饭后沈妱又取出那写了一半的家书,跟徐琰商议过后,便在信里说她思乡情重,外祖母和蒋姨妈也十分想念,邀请沈夫人上京小住一阵。若是沈夫人愿意,就递个信儿到留园去,端王这边会派人去接。 第二天顾安又从薛凝那里挖了些消息出来,徐琰正忙得焦头烂额,门房却递来了一封请帖,竟是来自宁远侯府,要徐琰后晌到妙园喝茶,不过只字不提沈妱的事情。 徐琰并不惧他,带了人手欣然赴约。 回来的时候,脸色却有些沉重阴郁,也没去书房,只是在内室里坐着,闷声不语,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在摇光院里极少有这样的表现,沈妱在旁看得心惊,将所有的丫鬟都屏退,在他旁边默然坐着相陪。 好半天,徐琰才开口道:“阿妱,你觉得皇兄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沈妱自然不好回答,只好握着他手,低声道:“是乐阳长公主说了什么吗?” “她今日说了许多过去的事,包括皇兄和昭明太子,想说动我帮她。”徐琰嗤笑一声,“宁远侯府如今被穷追猛打,情势十分被动,进退都是麻烦。乐阳长公主居然能生出这种念头,可见已是入了穷途。” “那殿下还发愁什么呢?” “从小到大,我一向相信皇兄。可是今天她说的一些事情有理有据,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伸臂将沈妱揽过来,仿佛有她在怀里,思路都能清晰许多似的。 沈妱见他不愿说透,便不打算打搅他。 沉默了好半天,徐琰才开口,“阿妱,如果有人忽然说沈明十恶不赦,狼心狗肺,还拿出了许多证据,你信么?” “不信。”沈妱摇头,“我知道哥哥的人品,即便那些证据不像是作假,也该仔细查实,认真思量这会不会是出自他的本心。就像是他在五麟教的事情,如果有人说他已经变得六亲不认、冷血残忍、杀人如麻,自然能拿出许多证据,每一项都无可辩驳。可那些固然是事实,这背后也是有隐情的啊。我不可能因为这样的证据,就否定了哥哥的人品。” 徐琰仿佛有所触动,低头看她—— 她和他考虑的方式不同。他惯于朝堂上的诡谲阴谋,考虑事情总要多想几分、多猜几层,终至千头万绪无法理清。她却简单直白,瞬间剥去了繁复难辨的外衣。 沈妱便又问道:“乐阳长公主这样说皇上了么?” “她摆出了许多事实,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昭明太子案是父皇亲自裁夺,我从不曾疑心过,今日……像是魔障了。” “身处其中自然难以辨清。”沈妱抬头,“同一件事情做出来,站在不一样的地方看,自然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也许那些事情在长公主看来是不好的,可放在当时的情境下,也许是皇上迫不得已呢?” “这话也有道理。”徐琰顿了顿,忽然想到一个人,一时间仿佛寻到了新的出口,整张脸都明朗了许多。 沈妱瞧着他神色陡然变化,有些欣喜,“殿下想通了?” “明天我趟玄真观,”他飞快的在沈妱唇上啄了一下,仿佛是感谢她的引导,“霍士宁当年曾参与此事,在他那里,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消息。” 他向来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次日清晨便纵马往玄真观去了。 玄真观地处京城外五十余里的群峰之间,因为观主秉性恬淡,不受皇家封赐、不纳百姓香火,只有十几位道士在其中清修,且因地处深山隐僻之处,因此格外清净,一路飞奔过去,少见行人。 这座观不算大,徐琰进去后稍加询问,便得知霍士宁就在后山的飞岩上静坐。 徐琰依言去找寻,不过多久便看见了峰顶那枚巨大的飞岩。他登山之时如履平地,不消片刻就到了那飞岩上。 初春时节,京城里被暖阳笼罩着,渐渐的有草芽探头、花枝含苞,这峰顶上却还颇寒冷,山风呼呼的吹过来,扬起衣袍乱摆。 他上前在霍士宁身边盘膝坐下,举目四顾,周围峰峦起伏、山底下河流蜿蜒,不是夏日里的葱茏景致,却别有疏旷开朗的意味。 “端王殿下?”霍士宁原本阖目安神,这会儿听到动静便睁开眼睛,声音里却没有惊讶的意思。 “霍先生。”徐琰点头致意。霍士宁在霍宗渊出生没多久后就入道出家,身上没有名利负累,自然不好再称国公。然而徐琰私心里,却还是不习惯称他的道号。 霍士宁久在山顶被风吹着,皮肤难免受损,少了早年的儒雅翩然,眉宇间却多几分疏阔宁静,道袍和拂尘在山风间飞动,颇有几分要乘风仙去的意味。他收拢袍襟,“殿下有事?” “有些疑惑,想跟先生请教。” “贫道离家日久,早已不问世事,恐怕会叫殿下失望。” 徐琰摇了摇头,直白道:“我心中的疑惑,恐怕只有先生能解。当年蘅国公府优渥尊荣,先生一向得皇兄礼遇,若有心向道,在家清修也未为不可,为何非要辞亲离家,投入道门呢?” “在家清修,终究难逃是非,不如这里清净。” 徐琰便点了点头。他其实大约听人提起过,霍士宁身为吏部尚书,妻子是长公主,妹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原该是最可春风得意的臣子,却因不愿被这两个女人拉到太子的阵营,才会渐渐生出罅隙,继而舍弃繁华,辞官入道。 想来确实是对妻子和妹妹失望,否则以他当日的儒雅知礼,又怎会狠心舍弃年长的老父和年幼的儿女? 他为官时就有清正之名,后来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徐琰倒是挺佩服他。 他微微欠身,“今日贸然前来,扰了先生清净,实在抱歉。” 霍士宁倒是不在意,“来都来了,有什么话,殿下尽管说吧。” “是关于当年昭明太子谋反案的事情,我心中有许多疑惑,不知先生能否解惑?” “陈年旧事啦。”霍士宁叹了一声,“殿下请讲。” “昨日有人约我喝茶,讲了许多当年的事情,说昭明太子原无谋反不轨之心,是我皇兄捏造证据,设计诬陷,蒙蔽了父皇,才会让父皇勃然大怒,下了抄家问斩的圣旨。”徐琰微微侧头,起伏的峰峦映入眼中,就连远处的巍峨皇城都变得不甚起眼。 徐琰忽然心中开朗,语气轻快了一些,“我自小养在皇兄膝下,对皇兄的行事总有了解,这些年深信不疑,如今乍然被人提及此事,还有确凿证据在面前,心里才会疑惑。” “殿下想让我解什么惑?” “先生当年身处其中,如今又身在道家,想来不会偏颇。我不想听片面之词,所以特来请教,希望能听先生说说当年的事情。” 霍士宁倒是没有拒绝,“陈年旧事,知道的人成者王、败者寇,殿下会想到贫道,倒是难得。” “还请先生赐教。” “当年昭明太子谋反之案并非平白诬陷,先皇不是昏庸之人,其间蛛丝马迹,自然能理顺判断。然而昭明太子也不是当时宣称的那样十恶不赦,他会走入那般田地,是有人刻意引导,也是他难以自持……” 徐琰没料到霍士宁会这样痛快的说出来,然而转念一想,他能抛家弃子,又有什么放不下,又有什么要遮掩的? 不过是将事实明白的摆出来,由人自去评说而已。 他听着霍士宁以极其平淡的语气说着过往的事情,面上始终平静无波。 然而那一切阴谋算计和天翻地覆扑面而来,卷着他最亲近的母妃和皇兄,卷着那位仁善之名传遍的昭明太子和爱弟如命的乐阳长公主,卷着曾经威仪端贵的父皇,卷着朝堂上下无数的臣子……每一个人都不是他熟悉的样子。 当年昭明太子举家被抄斩时的惨烈仿佛又回到眼前,那时候他才十来岁,谨慎而遥远的看着陌生的兄长从云端跌入地狱,看着亲近的兄长步步为营、入住东宫,朝夕翻覆转折,如同人心难以捉摸。 ☆、第122章 十三年前曾震惊朝野的昭明太子案在霍士宁平淡的叙述中逐渐清晰,许多徐琰以前无法知道的细节经他之口缓缓道出,也解开了徐琰的疑惑。 当年的昭明太子年过而立,素来有仁善之名,十分受朝臣拥戴,只是仁善得过头了,有些事情就做得拖泥带水,跟行事果决刚厉的先帝时常有分歧冲突。彼时先帝身子尚且康健,不出意外的话,再当十多年的皇帝并非难事。 昭明太子或许还能压抑着性子慢慢的等老皇帝驾鹤归西,但附庸在他身边的一些朝臣却未必能安心得等——比起昭明太子,先帝实在是难对付得多了,他们自然希望昭明太子能早日登上帝位,叫他们不必如履薄冰。 那座龙椅横亘在父子之间,做父亲的越年长就越舍不得权势,做儿子的却渐渐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日久天长,芥蒂和怀疑便在父子之间种下。 据霍士宁所言,当年的昭明太子确实有谋反之心,只是当时兴许还在摇摆,未有太大的动作。 然而他摇摆不定的态度给了麾下朝臣错误的信息,叫他们以为昭明太子实有早日登上皇位之心,只是碍于“仁善”之名不好动过,便自作主张,私下里打着昭明太子的旗号结党营私,甚至暗里收买京城内外的守军,在隐蔽处藏有军械。 那些蛛丝马迹还是落在了紧盯着昭明太子的惠平帝的眼中,于是他设计哄骗,让做贼心虚的昭明太子以为先帝已经发现了他的不轨之心。昭明太子惊慌之下意欲辩白,然而下属早已替他捅了篓子,根本无法撇清,无奈之下,自然是下意识的布局自保。 这些动作被惠平帝如数的上报到了先帝案前,父子间的芥蒂终于演化而为沟壑。 一度担忧的事情终于演变为现实,先帝当时的震惊和愤怒可想而知。 在霍太傅等人的劝说下,先帝忽然发现自己也并非只有昭明太子这一个儿子。对权利的执着和不舍终究战胜父子亲情,先帝当即决定重处昭明太子,只是毕竟念着骨肉亲情,打算将他贬为布衣了事。 然而惠平帝又岂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只要留着性命,就还可能有东山再起之日,不将昭明太子彻底踩碎,他寝食都是难安。于是暗里推波助澜,甚至勾结内监矫传圣旨,让已陷入绝境的昭明太子恐惧而不甘,在惠平帝的有意引导下,冒着风险去找当时的禁军统领田括,意图利诱。 禁军统领田括当即爽快的答应,一转身却将这消息报给了先帝。 于是事情再也无可挽回,昭明太子全府上下抄斩,与之有牵连的朝臣也受到大规模清洗,一时间京城上下腥风血雨,朝堂之上人人噤若寒蝉。 皇后因为爱子而病逝,先帝暴怒之后又觉得后悔,已是五十多岁的龙体在煎熬中土崩瓦解。 惠平帝遂心如意,登上了帝位。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当年的昭明太子仁善之名早已传遍,即便已被先帝定性为谋逆不轨,在没有深入参与其中的人眼中,昭明太子依旧是天底下最仁善的皇子,而夺了他东宫之位、最终顺利入主皇宫的惠平帝,则是阴险狡诈、残害手足之辈。 天底下永远有那么一群人,不怕死、不惧刑,只固执的坚守自己的看法,认为那便是正道。 昭明太子与仁善之名齐飞的,是他的文辞才华。他的诗集和文章早已在士子堆中传开,许多人认为这样才华横溢的人是文曲星下凡,明明已是东宫之主,怎么可能是谋朝篡位的逆子败类呢?那必又是一场阴暗的皇家阴谋! 于是在各色诗文唱和里对惠平帝明嘲暗讽,更有甚者,还公然歌颂当年昭明太子的政绩、贬低如今的朝堂气象。 惠平帝勃然大怒。 他早已不是当年如履薄冰的皇子,他是天下之主,费尽心机登上帝位,无非是将一切都掌控在手里,不容人侵犯。担负残害手足之名倒也罢了,可是让一群只会卖弄文笔之辈在此放肆,那不是挑战他的威仪么? 于是昭明太子案被重新翻起,他所有的诗文都被打上了禁.书的烙印,不许刊印不许收藏更不许被提起。 他继承了先帝果决狠辣的手腕,旨意一旦传下,便是雷霆之势。 反正新帝登基后赦免了一批犯人,牢狱里正好空得发慌,于是但凡有敢触逆鳞者都锒铛入狱,几个月狠厉手段使出去,不怕死的早已进了牢狱,再也没有人敢直犯天颜。 之后的事情徐琰自然是很清楚的。 前朝的东宫之争才落下帷幕,惠平帝膝下两个已个孩子便已渐渐长大,太子庸碌、魏王有谋,皇后膝下无子,只能力保太子,拉拢母家,想让霍士宁也加入其中。 而霍士宁却早已厌弃。 他当年搅入昭明太子案,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的影响,另一方面也觉得惠平帝的性子更适合做国君。然而惠平帝登基后立马将昭明太子的才华冰封,诬以“□□邪异”之名,这对诗书满腹、儒雅正直的霍士宁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的一件事情。 许多事情便在激荡起伏中看得通透,于是他急流勇退,辞官入道。 徐琰回城的路上回味着当年的算计阴谋、揣测波澜,一时间惊心动魄,一时间又是寒心萧索。 他也终于明白了乐阳长公主的执念。 当年昭明太子阖府抄斩,在惠平帝登基后许多人都将这些事情藏在了心底,渐渐忘记,除了乐阳长公主。 她是昭明太子的亲妹妹,也是惠平帝的姐姐。但是前者和她一起养在孝贞太后膝下,血缘之亲加上从小就相处的兄妹之情,远胜于惠平帝。 以乐阳长公主的性子和如今的举止,恐怕是绝不相信她的兄长会谋逆,认定是惠平帝玩弄手腕、栽赃陷害,蒙蔽先帝害死了仁善的太子。而孝贞太后她又因此一病不起、先帝为此龙体日衰,究其原因,自然是将所有的账都记在了惠平帝的头上。 如果崔詹就是昭明太子遗孤,那么她想保他夺回地位,也是能说得通的。 徐琰一时间霍然开朗,回府后同沈妱夫妻夜话,虽然没有详说其中的阴险算计,却也大致梳理了来龙去脉。 于是他愈发坚定了立场—— 即便当年昭明太子是被人诱入局中,惠平帝的居心不可谓不险恶,但皇位是由先帝亲口传给惠平帝的,过去的对错纠葛,如今再提又有何意义?而且看宁远侯府如今不择手段的模样,即便崔詹能顺利登上帝位,恐怕惠平帝这一脉又该被清洗,届时朝局动荡,西边夜秦虎视眈眈,北边若趁机而下,岂非国之大祸? 这般理清思绪,次日清早他就入宫往承乾殿去了。 近来关于宁远侯府的消息频频报来,那些军资粮饷的去处渐渐查清,初五和元夕的两次动荡更是让宁远侯府陷入被动,如今的惠平帝难得的振作精神,紧锣密鼓的安排。 徐琰将近来所得如数上报,惠平帝那里由青衣理出了宁远侯府相交的关系网,细看之下,兄弟俩皆是大惊—— 明里暗里加起来,宁远侯府这些年竟然笼络了大半的朝臣,从六部九寺到地方军中,或多或少的,都能有蛛丝马迹。 这样的现状让惠平帝很是震惊,他知道宁远侯府这般举动自然是想谋反,可是为什么?他的手指扣在那厚厚的一摞卷宗上,喃喃道:“即便乐阳长公主不满于当年的昭明太子案,即便她真的有能力攻入皇城,难道她还能夺回皇位?” 徐琰抬头看他,欲言又止。 惠平帝哪会放过这些微小的细节,当即问道:“你查出了什么?” “臣弟先前曾跟皇兄提过一个人叫崔詹,皇兄还记得吧?”徐琰忍不住缩了缩拳头,发觉掌心潮湿,他到底不敢与惠平帝对视,承受他可能爆发的怒火,便只低头躬身道:“臣弟查探许久,他的过去藏得很深,显然被长公主有意处理过。臣弟推测,他可能就是……承泰。” 承泰……徐承泰?! 昭明太子的三子,徐承泰! 那个早在十三年前,就该死在刑场上的孩子! 惠平帝霍然起身,不可置信的看着徐琰,双目直直的盯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 “你说他是……承泰?”哪怕有意压制,惠平帝的声音还是格外响亮,带着不可置信与蓬勃怒气,那表情仿佛是见到了鬼——当年本着斩草除根的念头,他可是把所有善后的事情都做得很妥了啊! 徐琰极少见到皇兄这幅模样,不由将身子压低一点,“皇兄请息怒。” 惠平帝哪里能够息怒,急匆匆的在殿里走来走去,焦躁又不安,好半晌才问徐琰,“果真如此?” “只是臣弟的推测,不如皇兄听臣弟说完,再做论断?” 惠平帝的心砰砰的跳着,哪里还能平心静气。他知道这个弟弟的性子,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不会轻易说出口,尤其是这种牵涉重大的隐秘事情,若没有把握,绝不会信口雌黄。 他用了许久才镇定下来,叫徐琰起身坐着,“你先把话说完。” ☆、第123章 等徐琰将他查到的关于崔詹的事情和盘托出时,惠平帝的脸色已是铁青。 “他在哪里?”声音几乎是僵硬的。 徐琰顿了一顿,“臣弟之前一直派人盯着他,但初五之后,他就忽然失了踪迹。合臣弟和青衣的力量,依旧没能找到他的行踪。”他看着惠平帝那铁青的脸色,那一瞬间萌发的求情念头瞬间又消失无踪。 姑息养奸,惠平帝背后的不止是皇位,还是天下。 惠平帝沉默着坐在那里,许久之后才沉声道:“该收网了。”随即召段保进来,叫他去宣青衣卫指挥使、禁军统领等一干亲信过来。 是夜华灯初歇,除了教坊内外依旧灯火通明,京城的大街小巷俱陷入乌云遮月的漆黑当中。 禁军与青衣卫同时出手,分头扑向宁远侯府的几个重要羽翼府中,大队的人马却向宁远侯府开去,通明的火把映在侯府和长公主府外,士兵各自衣甲执枪,由禁军副统领亲自率队,将两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连夜抄家搜府,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才将一切点清,除了金银器物等东西外,还有密室内的昭明太子灵位等物,由禁军副统领亲自叫人装箱密封,转呈御前。 腹内上下数百名丫鬟仆役尽皆被捕,崔府二房夫妇及其子女、宁远侯崔玄礼的长子崔洵、长媳同安郡主、次子崔澈,以及寄居宁远侯府的远方表亲,一个不落的被带入了天牢。 然而搜尽宁远侯府和乐阳长公主府,所有的仆从嬷嬷俱在,独独不见乐阳长公主和宁远侯夫妇。 徐琰同惠平帝在宫中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相顾心惊—— 徐琰麾下的卫队能力如何,惠平帝那里有数的,更别说自腊月起,整个青衣卫和禁军就加强戒备,即便明面上不显,暗里却是越查越严,几乎将京城变得铁铸铜造、密不透风。 自从崔詹消失后,埋在京城各处的青衣卫都权力搜寻,十数日来不见踪影。 更可怕的是乐阳长公主,明明元夕过后还同徐琰说过话,彼时虽然暗流涌动,却依旧能保持表面的平和,不露痕迹。而就在短短的两天之内,她们夫妇二人却仿佛忽然消失了一样,即便将宁远侯府和长公主府掘地三尺,也没有踪影。 避过了徐琰的卫队、避过了青衣卫、避过了禁军。 仿佛一滴水渗入沙土,转瞬不见。 这是多可怕的事情! 当下惠平帝下令严审宁远侯府一干人等,并连夜宣首辅、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人继续进宫议事。 没过两日,宁远侯府便被定以里通外国、意图谋逆之罪,诏令所书种种罪状皆查有实据,判阖府上下羁押候斩。那些底层的无关人等现斩了一批,宁远侯两位儿子及那位郡主媳妇的性命却还是先留着,好做与乐阳长公主对抗的筹码。 这里严密搜查了两天却丝毫不见乐阳长公主夫妇和崔詹的踪迹,泰宁那里的青衣卫却传来消息,说崔詹已悄然到达西境,行踪诡秘。 这消息一传来,徐琰几乎可以断定,曾经率兵征战过的宁远侯应该就在前往泰宁的路上。 而下一步他们要做的,恐怕就是扯起昭明太子的大旗,举兵造反。 只是乐阳长公主身处何方,却成了迷。 京城里剩下的事情已经无需他操心太多了,惠平帝虽说沉迷道教,这几年朝政略微荒疏,但他一旦用心做起来,几乎立马能操控住全局,依旧还是初登基时雷厉风行的帝王。各项事情分派下去,留在京城中的乐阳长公主羽翼被拔除了不少,虽然乐阳长公主这十来年中埋的伏笔不少,好在有整个青衣卫来行动,倒也能够应付。 徐琰如今要做的,便是养精蓄锐,一旦泰宁传来风吹草动,周边州郡无力镇压时,便该又是他这战神出马了。 回到摇光院中时天色尚早,沈妱刚刚用完了饭,正独自在亭中散步。 见到徐琰早早归来,沈妱倒是觉得诧异,“殿下今天回来得这样早?” “事情都已经分派了下去,我正好偷个懒。”他许久未与沈妱亲近,便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刚才顾安那边来回报,说是岳母答应上京城来,算算日子,大概二月底就可以到了。高兴么?” “当然高兴!”沈妱笑容洋溢,等徐琰坐稳了,便自发的过去帮他揉着双鬓,“殿下这两天为那些事情操劳,整张脸都憔悴了好多。前些天都不得安枕,今晚总能好好歇歇了吧?” “可以睡个安生觉。”他眯着眼睛,忽然低声笑道:“想我了么?” “才不会!”沈妱轻轻哼了一声,“这两天书坊和书馆那里的事情都做起来了,我虽不必亲自过去,但何管事将事情都呈上来,我这边还要打发些奇奇怪怪的邀约,忙都不忙不过来。” “那我待会也给你揉揉?”徐琰低声,掺杂莫名的笑意。 沈妱一瞬间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手下力道不由加重,嗔道:“青天白日的,胡说什么!” “哪里青天白日了,你瞧外面都开始掌灯了。”徐琰一把握住沈妱的手腕,手臂伸出揽在她的腰身,略一用力便已将美人带到了怀里,“夜幕四合,正是良辰。” 沈妱的脸略略泛红。 虽说成亲已经有了一年,徐琰在屋中也向来不正经、言笑无忌,然而沈妱却还是不习惯,每回被他言语说笑,总还是觉得别扭。她挣扎着起身逃离他的怀抱,“殿下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该养精蓄锐才是。今晚早点就寝,将前几天缺了的都补上吧。” “早点……不如现在?” “好啊。”沈妱不疑有他,“瞧殿下眼圈都有乌青了,要是再不睡觉,旁人还以为你怎么样了呢。”命隋竹等人备好了热水,便拖着他进了内室盥洗。 可徐琰虽然眼底有乌青,精神却不算太差,待隋竹等人退出去便开始闹腾,要沈妱同她共浴。见她躲避,索性连人带着衣裳一起捉进水里,这下子沈妱没奈何,又逃不脱他的铜墙铁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件件剥掉衣裳,一脸得意。 沈妱暗恨,可此时头发尽湿、衣衫皆无,想逃也是没什么好去处了,索性靠在他的怀里共浴,倒是难得的惬意时光。 浴后颠鸾倒凤,等徐琰兴尽时已是深夜,沈妱缩在他怀里,乖得像是睡熟了的猫。 徐琰虽然连日未歇,此时却还没有睡意,手掌落在她盈盈的肩头,心里觉得不舍,“过些天也许我要去泰宁了。” “去泰宁做什么?”沈妱枕在他的臂弯,懒懒的连头都不想抬。 “有些事情要处理,恐怕一两个月不能见你。”忍不住圈紧了手臂,让她紧紧的贴过来,“京城里的事情太多,你未必能应付得过来,我会留下顾安,你若有事拿不定主意,就去找他。” “殿下不带着顾安么?”沈妱有点诧异,往后挪了挪,仰头看他。 “这回不带了,把他留在京城我更放心。” “可殿下那边怎么办?”沈妱脑子虽然还是混沌着的,然而稍加推测,便知道徐琰要去做的是什么,“京城还有皇上坐镇,青衣卫和禁军守着,不会起大风浪,可殿下若是孤身一人,毕竟不好。” “无妨,我已想好了人手帮我。”他亲了亲沈妱红晕未褪的脸蛋,“我放心不下的是你,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府,你这傻乎乎的,怕是被人抓走都不知道。” “……我那么笨么。”沈妱撅嘴,想了想,她毕竟不同于徐琰,这话也非无理。 徐琰自幼长在皇家,见惯了险恶奸诈,这二十几年里,时时都懂得防备自保,也比别人更敏锐、更能应变。反观她自己,自幼长在安乐窝里,爹娘宠溺兄长疼爱,即便并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却几乎没受过什么波折,这方面的嗅觉根本无法与徐琰相比。 哪怕徐琰在她身边安排了不少暗卫,但以她目下的修为,寻常的圈套还可识破,若是碰上乐阳长公主那样老辣的人,还真可能被人捉了都不自知,平白给徐琰添麻烦。 她觉得有点沮丧,“我似乎总在给殿下拖后腿。” “我愿意被你拖。”徐琰毫不留情。 沈妱愤愤的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溜圆,想要说些什么话,然而徐琰并不给她这个机会,在她反唇相讥之前就迅速抬头,封住了她的双唇。 短暂的柔软碰触,忽然勾起了心底最柔软的情绪,她重又埋首在他的肩窝里,“殿下在外面,务必要保重自己。”她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就是废话,可她还是想说,怎么忍都忍不住,“再忙都要好好吃饭,不许逞强硬撑,也不许不顾惜身体。那边地气潮湿,万万不可受了湿气。” “嗯。”徐琰答应。 “不能不把自己当回事,像上次故意接宁远侯府的暗器那种事也不许再做!”她委委屈屈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你自己浑不在意,也不知道旁人看着多心疼。” 这软软撒娇的声音落在耳中,徐琰都有些动容了。 心底有些情绪又翻涌起来,他半撑着身子看她,“阿妱,你是头一个跟我这样说的。” ☆、第124章 沈妱定定的看着徐琰,微弱的烛光勾勒出他的容颜。像是刚强狠厉的头狼,平时都是凶狠霸气的雄霸草原,带领狼群寻觅食物、求得生存。然而它也会有月夜独自对月嚎叫的时候,也会有独自行走在黑夜里的时候。 沈妱忍不住贴到他的胸前,低声道:“我是殿下的妻子啊。” “为了你,我也该心疼这幅躯体。”徐琰低头亲吻她,连绵不绝,仿佛所有压抑隐藏在心底的情绪都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得以纾解,他吻得不轻不重,眷恋缠绵。 沈妱还是不放心,捧着他的脸,“这是殿下自己说的,这身体是我的,不许再添伤疤。” “嗯。” “这条命也是我的!”沈妱学会了他的霸道,“殿下比我年长七岁,嫁给殿下我还吃亏呢,必须活得久久的。”咫尺的距离四目相对,她低声开口,仿佛祈求,“不许丢着我不管。” “怎么会不管你。”徐琰将她揉进怀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为了沈明我也该照拂你一些。后来我娶了你,对天地发过誓言,这辈子都会保护你,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嗯。”沈妱眨了眨眼睛,“殿下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徐琰这才发现说漏了嘴,于是仰躺在榻上,闭目装睡,“好累好累,快睡觉。” ……又是装傻充愣!沈妱在他肩头咬了一口,气哼哼的睡觉。 没过两天,泰宁便有消息传来,完全不出惠平帝和徐琰所料,他们抛出了崔詹的身世,扯着昭明太子做大旗,声讨惠平帝当年谋害手足,残害兄弟,将一位仁善至德、才学兼备的太子陷害至死,夺得地位。 而几乎是在一夜之内,一篇洋洋洒洒的《讨贼赋》便开始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流传。 虽然因为有青衣卫在,及时控制了局面,然而乐阳长公主既是有备而来,恐怕这篇《讨贼赋》已然誊抄了千万份,传遍各地。在京城之外、青衣卫能力有限的地方,恐怕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那篇《讨贼赋》徐琰也看了,上头历数昭明太子的仁德善行和才学双馨,痛斥惠平帝手段卑劣,残害手足,在登基后不惜毁弃文坛至宝,也要将污名扣在昭明太子头上。再引述了近些年的几次异象天灾,怒斥惠平帝身处君位却置天下百姓于不顾,一心扑在道教,劳民伤财修建高台,为了维护庸碌无为的太子而杀了才干卓著的魏王,心里没有亲情、没有天下,更没有百姓,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昏君。 文中引经据典,平易近人,即便没有华丽的辞藻,那斐然的文气却也能扑面而来。不管是高雅文士或者平头百姓,乃至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恐怕都能对这篇赋击掌赞叹。 徐琰看完后摇了摇头。 私心来说,除了关于昭明太子的事情是刻意引导,异象天灾的说法是牵强附会之外,这篇《讨贼赋》里缩提及的其他事情,还都是确有其事的。 惠平帝费尽心机登上帝位,勤政爱民了几年之后便弃天下百姓于不顾,沉迷道教、偏爱太子、荒疏朝政、劳民伤财……一样样细思下来,确实是一个昏君的作为。 可即便他有负皇位,可崔詹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 徐琰虽然没能查到太多关于崔詹过去所为的消息,但他这两年在京城的所作所为确实不难查探的。其手段的狠辣卑劣,比之魏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可那张脸上却始终平静无波,仿佛是个极平易亲厚的人,那样的城府心机,细想时令人恐惧。 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满心怨恨的毒蛇执掌天下,他宁愿惠平帝稳坐皇位。 更何况,宁远侯府与夜秦勾结,这一场战事挑起,又不知要夺去多少人的性命。 与漠北交战时,杀人如麻也不会心存负累,徐琰始终相信——既然你执刀入侵我的家国,那么就该有留下性命的准备。那是人,更是敌人,所以即便杀了成千上万,也是各自争执得心甘情愿。 可是这回呢? 乐阳长公主的这篇《讨贼赋》发出去,煽动的是无辜百姓,那些军士毕竟都是惠平帝的子民,是他曾经与无数将士拼死守护的人。如今要执刀相向,毕竟叫人难受。 然而这样的难受也只是一小会儿,很快便被徐琰适当的收起。 他再次挂帅出征,骑着那匹威风凛凛的赤狮子,带着三百近卫和五千精兵,轻装简骑直奔泰宁而去。 那里等着他的不止是宁远侯崔玄礼,还有早就被乐阳长公主算计过、如今揭竿而起的守将,更有藏在背后,搅入浑水的夜秦。 那里等着他的不止是敌人,也有战友。 惠平帝已经发出密旨,命卫嵘父子率大军南下,往泰宁镇压叛贼。 他出发的那天,沈妱就站在城楼上送他,看着那一袭玄色的战袍落在赤狮子上,他挺拔的身姿格外惹人注目。头顶盔上红缨随风,手中长剑出鞘直指苍天,在仲春的日光里格外蓬勃英朗。 即便知道他是战无不胜的战神,然而这一去危机四伏,沈妱还是忍不住的担心。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时,沈妱才发觉眼角湿润。好在城头风大,春风抚平泪花,只剩心头流连担忧,仿佛魂魄都要跟着他走了似的。 她闭着眼睛安抚心绪,再睁开眼时,却见站在前面的惠平帝晃了晃,一手撑住城墙上的青砖,仿佛有些站不住脚。 然而那也只是晃了晃而已,他很快就站直身子,摆驾回宫。 沈妱回到端王府后就紧闭府门,推拒了一切邀约宴会——宁远侯府的案子震惊朝野上下,如今泰宁又有昭明太子遗孤起兵,京城里住的大多都是识分寸的人,哪怕谁家有个纨绔子弟,这个节骨眼上也看得死死的,就连霍宗渊那样嚣张的人,最近都当了缩头乌龟。 人心惶惶之中,其实也没有多少宴会。 沈妱静了没两天,府里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竟是沈明。 再次看到兄长站在跟前的时候,沈妱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殿下去泰宁镇压叛军,哥哥怎么……却出现在了这里?” “殿下安排了要事给我,叫我转交你一封书信。”沈明将手里的信封递过来,“庐陵那边的消息我都听说了,母亲那里已经动身,半月之后就能到京城。” 这个消息令沈妱十分欢喜,不免有些得寸进尺的期待,“哥哥是要留在端王府里么?” 沈明摇了摇头,“端王府护卫森严,无需我做什么。阿妱,殿下托我转告,近来皇宫里也未必安生,若是有人要召见你,除非是段保亲自过来,否则一概不要相信。” 这话说得就有些严重了,沈妱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那天惠平帝微微晃了一下的背影,有些不太确定,“哪怕太妃召见,也不要入宫么?” “这种时候太妃想必也不会有那个心思,要防的是皇后。”沈明虽然不晓得自家母亲与帝后的纠葛,但皇后是太子的生母,若是宫中皇帝有了不测,便正是太子殿下大有作为的时候。如今端王领兵在外,如果宫中有变故,皇后要诱沈妱入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沈妱皱了皱眉头,“这样说来,我还是做缩头乌龟吧。” ——虽然一直在努力,许多事情上也不失端王府的身份,但是论起这些朝堂阴谋,她似乎真的,无法与徐琰比肩。 沈明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不要想太多,殿下想让你做的,未必就是皇室的端王妃。”他毕竟还有事在身,哪怕是这样家常的闲聊也无法多说几句,叮嘱沈妱务必小心之后,就又折身出府。 沈妱看着他的身影转瞬隐没在屋檐之后,有些出神。 如今京城里也是暗潮涌动,宁远侯府虽然被囚在大牢,青衣卫也挖出了许多乐阳长公主埋下的钉子。但是谁都没办法保证,这偌大的京城里,三教九流混杂、显贵贫民杂居,会不会还有许多未被揪出的阴谋。 看先前徐琰跟沈明相处的样子,恐怕沈明虽不及顾安那样的位子,却也不是等闲的角色。徐琰带兵西进,却派沈明回京,到底是什么打算? 怔怔的出了半天神,没理出什么头绪来,只能摇摇头回屋去。 而在皇城西面的一扇角门外,大太监段保的徒弟刘迟正同几个负责买办的小太监说说笑笑,接受宫门口侍卫的检查。 刘迟的背后,是一身太监打扮的沈明。 不同于徐琰那种丢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气场,沈明虽然平时总透着冷冽的气息,但是在伪装的时候,却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表现。一身宫服在身,虽然瞧着比别的内监都精神一些,却也不算太惹眼。 他的腰里悬着早已备好的令牌,又是刘迟带着的人,不过稍稍言语几句,便轻易的跟着走进了皇宫。 抬头四顾,宫阙巍峨,金砖平展,侍卫森然守卫在丹陛玉玠之旁。 只是谁都不知道,哪个人守卫的是皇帝,哪个人守卫的是阴谋。 ☆、第125章 走过长长的甬道,到达太监们的住处后,刘迟便将沈明带到了自己的屋中。 刘迟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只知道师父段保千叮万嘱,务必叫他带此人入宫,绝不可声张。他不知道怎么称呼,只能行个礼,“你先在这里换身衣裳,回头侍卫换班的时候再过去,千万别惊动了人。” “嗯。”沈明答得简单。 入夜换班的时候,侍卫们的精神有些松懈,不过几句话交接的功夫,便有道人影趁着夜色进了雍和殿侧殿的一扇小窗。 雍和殿内灯火通明。 自从送走徐琰之后,惠平帝就彻底搬到了雍和殿中,朝臣们的折子一应由段保整理后带来,若有急事需要面圣,就召到里雍和殿只有几十步之遥的弘德殿里。夜里的时候也不会妃嫔宫里歇息,或是连夜处理宁远侯府相关的各种琐事,或是听蓝道士讲经,总归态度是明摆着的—— 在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他并不打算离开雍和殿太远。 这样的态度难免叫人狐疑,然而皇帝陛下要这样,谁又能说什么呢? 不过既然将饮食起居都定在了这里,有时候夜里寂寞,难免要召个妃嫔来侍寝,再叫一班道士们住在雍和殿的偏殿已是不妥,惠平帝便叫人把后头的一排房子收拾出来,叫蓝道士等人居住。 这个时候惠平帝刚看完了一封奏报,正在偏殿里听蓝道士讲经。 和往常一样,两个人谈得甚是投契,坐在三清像前的时候,像是有种无言的默契。 送走了蓝道士,惠平帝便往寝殿慢慢的踱步,等段保迎上来的时候,便低声问道:“人呢?” “都在侧殿候着。” 惠平帝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转头问他,“舍得徒弟么?” 段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还是回道:“伺候过皇上一次,这已经是他的福气。” “嗯,善待他的家人也就是了,别闹出什么动静。”惠平帝面不更色,递了个颜色,段保便去安排就寝的事情,惠平帝则借着静思的名头,往侧殿里去了,没叫半个人跟着。 闲暇的时候独自往侧殿的静室内去静思,这是惠平帝常做的事情,宫人们见怪不怪,都有条不紊的按吩咐去办事。 相比起正殿内熏人的沉香味道,这静室里就清净得多了。 虽然这是雍和殿内小小的一个偏间,里头却还是颇为宽敞,惠平帝推门进去,就见已经有两个挺拔劲瘦的身影跪在地上。 “拜见皇上。”两个人异口同声。 “平身。”惠平帝低头审视,眼前这两个人的脊背都紧绷着,那种熟悉的冷厉气息在他面前并不遮掩,倒是与徐琰的描述相吻合。他往前几步,在铺设着明黄锦褥的罗汉床上坐着,态度颇为随意的开口,“无人发觉吧?” “除了刘迟,无人知晓。”两个人依旧答得异口同声。 惠平帝便点了点头,“端王应该已经说过了,”他的目光扫过两张面无表情的脸,“如今危局之中,不容任何差池。这段时间你们便在这侧殿中蛰伏,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包括禁军和青衣卫,还有——蓝道士。” 说到最后这个名字的时候,眼底不可遏制的掠过黯然,夹杂这一种痛苦。 沈明和旁边同样劲瘦冷冽的男子却都只是低头盯着脚尖,并不直视惠平帝的侧脸,故而无法发现那转瞬即过的情绪,只是肃然应道:“请皇上放心。” “段保会亲自给你们送饭,端王送来的人,朕相信你们的本事。”惠平帝盘腿坐起,“朕要静思了。” 这屋里有繁复华丽的藻井,亦有高大华美的书架箱柜,在惠平帝闭眼之后,两个人便隐匿了身形。 * 沈妱最近总是睡得不踏实。 虽说徐琰刚走的时候,她夜里不习惯一个人睡,也煎熬了两三天,可一旦入睡,便还是能歇得很好。 可自打见着沈明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她白天思虑过多的缘故,那些梦境便变得可怕起来,或是徐琰在战场上出了事,或是沈明在京城有了变故,光怪陆离的幻象在梦里断续跳跃,好几次睡醒的时候还是头疼得很,非得晌午补上一觉才行。 正难熬呢,宫里却又传出了一道消息——惠平帝病倒了! 从徐琰离开的那天起,惠平帝就像是着了风寒,时常有些头痛昏重,有时候好好的批着折子,却突然头晕目眩,非要歇上好半天才罢。经太医们请脉,说是劳累过度亏了身子,又是思虑太多,才会成疾。 可如今正是节骨眼上,这天下是惠平帝的天下,有人打着昭明太子遗孤的旗号来造反,他不劳心劳力,还能交给谁去? 于是一面喝药调养,一面又是心力交瘁,据说那病症是越来越严重了。 沈妱听了的时候半信半疑。 可不管惠平帝那边如何,她这里的病症也是越来越严重了。好几次梦里被自己惊醒,醒来的时候便觉得精神不济,昏昏欲睡。有好几次勉强打起精神翻了两本书,可又觉得脑袋和腹中皆是不适,非要干呕几声才罢。 沈妱觉得这是缺觉犯困所致,韩妈妈却比她老道得多,瞧着她这两天呕得奇怪,脸上却有欣喜,“王妃这样子,我瞧着倒像是身子。不如宣个太医过来请个脉?” “太医啊……”沈妱皱眉,“又该开一堆苦苦的汤药了。” 韩妈妈便是一笑,“王妃又耍起性子了。他开了药咱们也未必要喝,若是王妃身子安泰,喝不喝那点药都无妨,可若王妃当真是有了身子,那可就大意不得了。” 沈妱听着这说法,登时瞪大了眼睛,“韩妈妈当真觉得……我这是孕象?” “只是几天的时间也看不出个好歹,不过瞧着像。”她掩唇一笑,“王妃今年也十六了,是该生个世子了。” ……沈妱张着嘴,半天没说话。 她才十六岁……就要生孩子了?沈妱还是觉得不可置信,“韩妈妈你可别乱猜,我才十六岁。” 旁边韩妈妈只是笑着,“王妃可小瞧我了。多少姑娘十五岁就能生孩子,王妃若真是怀有身孕,这小世子生下来就快腊月,算是十七了,还算晚么?哎哟等夫人上京来,若是知道了这个信儿,怕是要高兴坏了。” 她满脸的笑容,听得沈妱都忍不住笑起来,“韩妈妈这话说得,像是我真坏了孩子一样。”然而惊讶过后,心里多少也觉得甜蜜起来。 韩妈妈便扶着她到暖洋洋的中庭散步,一面又叫人去宣太医过来。 太医倒是来得很快,在花厅里给沈妱请完了脉,当即跪地道:“王妃这脉象像是喜脉,只是时日尚短,下官医术有限,还不敢确信。不如请王妃再请刘太医过来,他老人家医术精湛,极擅此科,两人共断,能更确切些。” 这倒是个实诚人,韩妈妈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笑得合不拢嘴,当下叫人去请刘太医过来。 刘太医如今已是六十的高龄,年轻的时候就在太医院里任职,据说宫里好几位娘娘和不少候门公府贵妇们的身孕都是他给诊脉诊出来的,这方面极有威信。 老太医到王府里仔细给沈妱诊过了,龙钟老态的脸上也是露出笑容,“王妃这是有身孕了,只是近来忧思过多,肝气郁结,才会让更加不适。下官这里开一剂安胎的方子,每旬来给王妃请脉,还请王妃能疏散心结,少作忧虑,凡事以胎儿为重。” 沈妱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倒是康嬷嬷在旁打点了,叫老太医多为王妃请脉。 老太医自然是忙不迭的答应。 送走了两位太医,康嬷嬷便安排人去抓药碱制,这里韩妈妈笑眯眯的看着沈妱,“王妃瞧我说的如何,果真是喜脉吧?这往后多了个身子,凡事就更要仔细了,听我一句劝,端王殿下的战神之名不是白来的,咱们不必挂心,照顾好这个孩子,才是最最要紧的。” 沈妱只管“嗯嗯”的应着,却总有些慌神。 仿佛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让人觉得不真实。 这平坦的小腹里,当真有了新的生命? 那是她和徐琰的孩子。 内心仿佛有些澎湃,仿佛有温热的暖流散遍全身,她忽然轻轻的笑起来,“韩妈妈,今儿起你务必要多提醒我,少忧思少劳累,饮食起居一应都要做得更精细,若是我犯馋了你也得拦着,这几个月,务必事事谨慎,只求稳妥。” 韩妈妈在旁笑得合不拢嘴,“这是自然的,回头等夫人来了京城,多请蒋家姑娘来坐坐,王妃就不怕寂寞了。等殿下回来知道了这事儿,还不知怎么高兴呢!” 徐琰么?想到他曾在床底间的戏语时,沈妱笑容愈盛,“给我备好纸笔。”她缓缓站起身来,想着腹中有个胎儿,竟觉得路都不大会走了,轻手轻脚的走了两步,看得韩妈妈直笑,“还是跟往常一样,只别用力太猛就好。” 等到了书房里,沈妱便只留石楠在旁研磨,她提笔给徐琰报喜。 ☆、第126章 如今正是二月节气,京城比庐陵冷些,虽还没有草长莺飞的景致,然而嫩草吐牙、柳丝抽绿,满目的单调里渐渐有了嫩绿夹杂,在暖阳下看得人心里高兴。 沈妱有孕的事情并未声张,康嬷嬷在徐琰身边跟了多年,管人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一声命令传下去,谁也不许声张。只是生活毕竟有了变化,安胎药的要认真的喝,饮食上要有忌口,康嬷嬷还特地请了个精通此道的老嬷嬷过来,帮着沈妱打理起居,告诉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这里一团融融,皇宫之中,气氛却日益凝重起来。 惠平帝的病一日重似一日,除了蓝道士和段保能经常出入雍和殿之外,就连皇后娘娘都要先经惠平帝点头才能入内,其他妃嫔更是非召不得入内。 然而即便病体沉珂,惠平帝却像是回光返照似的,每天上午的时候精神格外好一些,如常的去弘德殿听朝臣们禀事,回来后还要强撑着在病榻上批折子。太医已经劝了无数遍,惠平帝却还是我行我素,终至病情愈来愈重。 皇后和太子来雍和殿的次数愈来愈勤,而惠平帝每每只在四五次里召见一两回。倒是那个蓝道士,每回请见都能被惠平帝召入,愈发受人瞩目。 这一日下起了二月里的第一场雨,料峭的春寒加上冰凉的雨丝,整个皇宫仿佛又被笼罩在了冰冷里。 惠平帝早起时精神就不大好,挣扎了几下没能起来,便直挺挺的在病榻上躺着。段保心里着急,叫了好几位太医也不见气色,那双老而浑浊的眼睛里都快流泪了。 而惠平帝显然有些昏迷,脸色瞧着有些灰败,嗓子里嘎嘎的响着,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蓝道士如常的来这里讲经,见到惠平帝这幅模样,一语不发的出去了。 雍和殿外头,皇后站在屋檐下,满脸的焦急,见着蓝道士出来,连避嫌都顾不上了,“皇上那里如何?” “皇上身子不大好。”蓝道士瞅了瞅四周林立的内监侍卫,同皇后往旁边走了几步,低声道:“刚才我进到里面去,听着是要立遗旨的样子,娘娘,这个时候,还是得请您做主。” 霍皇后的脸上压抑着兴奋,“禁军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今儿严守宫门,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太子那里我这就去通知,叫他带人即刻进宫。” 蓝道士便欠身行礼,“皇后娘娘,为免旁人疑心,贫道觉得太子殿下还是不要招人眼目的好。宫内有您安排,皇上那里还有贫道,殿下若是带着人匆匆进宫,反而惹人猜疑。” 霍皇后颇觉诧异,打量了蓝道士一眼,“就听老神仙的。” 等她匆匆离去,蓝道士便又缓缓踱步回到自己住处,叫来自己的爱徒,“太子殿下进宫,必走承天门,那边有皇后安排的禁军,不便行事。你半路截住他,假托皇后之旨,叫他从西边的永安门入宫,那里防卫弱,你在那边安排人手。” 小道士神色倒是不变,只是道:“太子肯听么?” “他知道我是皇后的人,不会起疑。”蓝道士唇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到时候一网打尽,安心迎圣主入京即可。记住——”他的笑容一顿,“咱们在宫里的人手剩的不多,务必一击得手。” “弟子明白!” “还有,叫五皇子到雍和殿来,就说是皇上急召。” “那个孩子?”小道士诧异。 “十六岁能叫孩子?”蓝道士轻声斥他,“宫城禁卫森严,我们能动手脚的只有雍和殿。五皇子那里务必斩草除根,别处咱们安排不到,只能带到这里来。” 那小道士得了命令,自去安排,蓝道士估摸着徐承平快要到了,就又回到雍和殿中,惠平帝还是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旁边的三位太医正在把脉。 段保泪目汪汪,见着蓝道士便迎了上来,“蓝神仙!皇上这幅模样,可是要飞升了么?外头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呢,您有没有法子?” “脱胎换骨方可成仙,皇上修行数年,也是时候了,段公公该高兴才对。”蓝道士敷衍了一句,走上前去在惠平帝榻前立定。 他向来得惠平帝宠信,这时候也不避讳君臣之别,将惠平帝的脸色来回打量了好半天,才开口道:“刚才五殿下在外求见,皇上要见他么?” 惠平帝勉强睁开眼睛,喉中嗬嗬的两声,蓝道士便吩咐道:“叫五皇子进来。” 段保有些吃惊,低声道:“蓝神仙,皇上并没有……”他的声音蓦然顿住,只因蓝道士忽然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种狠毒是段保从未在这个道士身上见过的,不由惊诧。 蓝道士却不以为意,朝太医们吩咐道:“都退出去!” 太医面面相觑,知道这个道士在惠平帝跟前的威势,可而今的情势下……还没出声呢,蓝道士忽然举步上前,仿佛没有半点耐心,自袖中取出一枚银针,拂手之间便将之刺入太医脑后要穴。 三具身体轰然倒地,段保惊慌之下忙要喊“护驾”,蓝道士却已如魅影般飘到了他的面前,捂住他的口鼻。“段公公何必这样。”蓝道士嗤笑了一声,“侍卫早就被皇后娘娘调走了,还能剩下几个?” “皇后她……” “她想保太子登位,做点手脚也没什么吧。段公公,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这眼看就要飞升了,你还要执迷不悟么?”蓝道士压低了声音,“去把五皇子宣进来,不许任何人跟着。” 僵持了片刻之后,段保到底是叹了口气,“蓝真人想做什么?” “为自己谋个后路罢了。”他微微一笑,依旧还是仙风道骨,“太子殿下要顺利登基,恐怕端王那里不好交代。请段公公和五皇子做个见证,也无不可吧?” 段保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木然的走向殿外,宣五皇子承平入内。 徐承平脸上全是忧色,他知道这些天京城的天翻地覆,也知道最近宫内渐渐诡异的氛围。他就算不曾多参与过朝政,毕竟还是个皇子,只要是个皇子,就绝对逃不开这些纷争。 而在这节骨眼上,惠平帝让一个道士来传唤他,让他心里很是忐忑。 好在出了雍和殿的是段保,他依旧是平常的那副模样,只是进门后迅速在他耳边道:“殿下装害怕不肯进。”这声音压得极低,若不是凑在耳边,恐怕徐承平都未必听得真切。 但他还是明白了,当即轻声道:“段公公,我害怕……” “殿下不必害怕。”段保用如常的声音安慰着,迅速自袖中取出一段金丝软甲,也不顾冒犯了徐承平,扯开他胸前的衣襟,便将软甲塞进去,在他胸前铺开,护住心腹,麻利的在背后扣住铜扣。 “可我还是害怕……”徐承平装作瑟缩的样子,像是要往后退。 他是个很机灵的人,见着段保这幅模样便知事情有变,期间一直拿眼神扫着段保的背后,见那边有个道士踱步现身,便知不妙,当下侧身将自己藏在段保宽大的腰身后面,迅速的掩上衣襟,继续往后瑟缩,“我能不能不去?” 段保脸色微微一变,声音却依旧稳重,“殿下不必担心,皇上都好着呢,就是想见见你。”一回身见到蓝道士,便连忙拉着徐承平往里走。 蓝道士却没看出什么异常,见徐承平走了进来,也甚为满意。 雍和殿内十分阔朗,惠平帝的病榻设在最里面的内室的,距离殿门还有几十步的距离。因为地处深秘,里头的声音传不到外面去,蓝道士便也耐心的等他们进内室。 内室里只有惠平帝,段保一走入其中,便在徐承平背后推了推。 徐承平反应伶俐,猜得段保的意思,当下就冲到了惠平帝的榻前,唤道:“父皇?”那脊背却是紧绷着的。他大致猜到了段保将软甲护在他胸前的意思,不敢将后背多暴露片刻,立马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蓝道士,“我父皇怎么了?” 这一转眼,他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太医。 “皇上即将飞升,请五皇子陪伴。”蓝道士笑了一笑,慢腾腾的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仿佛欣赏一般,看着段保恐惧的步步后退,看着五皇子赫然变色,战战兢兢。 这个时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蓝道士眷恋这一瞬间的成就,看着这位高贵的龙子在自己跟前吓得面如土色,看着坐拥天下的惠平帝躺在榻上毫无反抗之力,一步步的逼近,“不必害怕,我先帮皇上飞升,你看着他,不会痛苦。” 到底害怕贪恋太久后会起变数,蓝道士大踏步的走到惠平帝跟前,举手就要将匕首刺向他的脖颈。 那一瞬间,五皇子徐承平心中恐惧大作,就算知道父皇可能已有安排,却还是不敢冒半点风险,想也不想的挪过去拦在了惠平帝的跟前。 锋锐的匕首轻易刺透他胸前的衣襟,却在一声轻轻的金戈交鸣声后顿住。 蓝道士微微一诧,想要用力刺入,那原本低垂的软帐之后,忽然有一把剑斜刺出来。 ☆、第127章 蓝道士做梦都想不到,惠平帝居然会在这里打下埋伏。 从惠平帝病倒至今,蓝道士在雍和殿里来往了不下数十次,他在这里住了数年,清楚部署在这里的禁军有多少,青衣卫在雍和殿外有多少人,清楚他们的防卫强弱,清楚他们换班的时间……所有的一切,乃至来往其间的太监、宫女,他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守卫雍和殿内的青衣卫不多,惠平帝在他的怂恿下已经派了不少去外头查探,剩下的两三个人对他而言是透明的,早在昨天,就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 原本守卫惠平帝的禁军统领是个粗人,已经被他支到了别处,此时应该以为雍和殿安然无恙,不会太快返回。 这座大殿内,本该没有任何防卫! 可这把剑为何会出现? 电光火石之间,蓝道士已翩然飞身后退,随即看清了那软帐后面的人——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冷峻的青年,手中是漆黑的长剑,刻着奇异的花纹。他迅捷跃出的身影落在眼里,蓝道士很快就知道,这个人的本事稍稍弱于自己。 想要速战速决,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可若是有了耽搁,皇后那里的安排未必能撑太久。雍和殿就是雍和殿,不管别人怎么安插人手,怎么算计调配,他还是攥在惠平帝手里的,他们最看重的适中是惠平帝的安危。恐怕到时候殿内的动静传出去,便该有禁军涌入。 蓝道士不敢掉以轻心,奋力搏斗。 然而实力相差太小,十几招之内根本分不出高下,他心里着急,撮唇一啸,期待后面偏殿里的小道士们能涌来相助——即便那样的话事情就再也无法捂住,他却已别无选择。 偏殿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之声,蓝道士竭尽全力的应付这眼前的冷峻青年,一面为外头的应和声觉得宽慰。 这微微的分心之间,猛然穿透他的后背,直直带着他飞扑往前,深深的盯在五人合抱粗的红漆大柱上。钻心的疼痛袭来,蓝道士惊愕的扭头,就见惠平帝对面那高大的樟木书架背后,缓缓走出一个男子。 同样冷冽的青年,手中持着劲弩,木然看着他。 病榻之上,惠平帝也缓缓坐起身来,也是木然的看着他。 “皇上……”他叫了一声,一时间只觉得天翻地覆。 惠平帝全心信任的,从来都是他这个最会揣摩心思的道士。惠平帝最忌讳的,从来都是执剑的人离他太近。可是现在,他不知是在何时设下了埋伏,让人手执长剑藏在他的床帐后面,让人手持劲弩站在他的对面。 他就不怕其中任何一个人有异念,顷刻间取了他的性命吗? 他不是从来……都对自己言听计从吗? 太多的疑问压在胸口,随着伤口的血泅泅流出。他听到外头小道士们的惨呼声,听到禁军的呵斥和小太监们惊慌的叫声。 他觉得,自己耗费八年努力来谋划织造的一切,全都完了。 在生命的尽头,他直直的盯着惠平帝,疑惑的目光背后忽然涌起滔天的恨意。 “你是乐阳的人。”惠平帝也不知是装病久了身子虚弱,还是被蓝道士的反叛打击得心力交瘁,神色目光里是一种信念破灭后的灰败,“一直都是?” “昭明太子……”蓝道士忽然扯了扯嘴角,“你就算登上皇位,也永远不及他的光芒。” 红漆柱子上的人委顿无力,鲜血滴在乌黑锃亮的金砖上,散着腥气。 惠平帝颓然坐在榻上,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浑身的力量,成了一个真正的病人——八年时间,他全心信任这个道士,同他讲经参悟,共求轮回之理。对他的信任超越了任何一人,包括徐琰、包括皇后。 然而那八年的投契原来只是一场局,自始至终,这个出尘的道士,都只是在布局。 如果不是徐琰无意间发现了他和乐阳长公主的来往,如果不是徐琰派人避过所有的耳目悄悄入宫,此时的他、承平、段保,是否都像那三个太医一样,悄无声息的死在他的手下? 装病多日的惠平帝愈发显出老态。 哪怕面对着徐琰拿出的确凿证据,他也不肯相信蓝道士的反叛,直到刚刚蓝道士轻描淡写的杀死太医,将匕首对着他的咽喉。 这世上能够相信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于今而后,似乎又少了一样。 少了的不止是蓝道士,还有与他探讨过的许多东西。 最终还是五皇子徐承平打破了沉默,小心而担忧的瞧着御榻上神色灰败的惠平帝,“父皇,没事吧?” 惠平帝抬起头来,瞧着他日渐成熟起来的脸庞,终于觉出一点点暖意,“刚才,你很好。” “孩儿只是怕父皇龙体有损。”五皇子从来不像太子和魏王那样邀功献殷勤、表忠心,只是略有点羞涩的低了低头,“不过父皇有万全之策,倒是儿臣多担心了。” “那也是你的孝心。”惠平帝拍了拍他的肩头,目光转向段保,“外面如何?” “大统领应该已经制住了那些道士。”段保小心翼翼,“只是刚才有人回报,说皇后娘娘急召太子入宫,还请来了首辅大人,雍和殿周围的禁军也都被她调走,还有……” “还有什么?”惠平帝语气平静,仿佛看不透皇后打的算盘。 “首辅那里已经拟了遗诏,就在皇后手中。” “嗯。”惠平帝点了点头,“叫人进来清理。”随后自己穿好鞋袜下榻,将段保双手奉上的外衣披着,慢慢往外走。 沈明在清理了蓝道士后便又隐在了暗处,此时却上前跪地道:“皇上,天牢之中,是否还需安排人手?” 惠平帝经他提醒,不由眉心一跳,扬声叫大统领田括入内,将金牌交给他,“你们二人同往天牢之中,但凡有人协助宁远侯府众人出逃,先斩后奏。还有,立即严查宫城内外,封锁内外大小所有的宫门,务必搜出乐阳长公主的行踪!” ——蓝道士既是为乐阳长公主效劳,在弑君之后,总该有人主持宫内大局。 这个人,自然非乐阳长公主莫属。 恐怕此时的乐阳长公主,已经站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那么,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个恶毒的女人! 惠平帝这里又召了青衣卫进来吩咐完毕,这才想起什么,“太子还没进宫?” “皇后娘娘跟蓝道士商议后,传旨出去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还没有消息,不知道……”段保小心翼翼的抬头,知道惠平帝如今的情绪起伏太大,并不敢自讨苦吃。 惠平帝只是冷笑了一声,“皇后不会那么大意,蓝道士——”他回头看了一眼钉在柱上的道袍,闭上眼睛说出下半句,“不会得逞。” 果然,不出小半个时辰,太子徐承恩便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身上负了伤,那一袭衣裳也是凌乱的,还没到雍和殿门前就已大声喊着:“父皇!父皇!” 此时的雍和殿已经被手脚麻利的侍卫宫人们收拾整洁,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太子得到的消息是惠平帝早已沉珂垂危,待见到惠平帝竟然站在雍和殿的门口时,霎时间如同见了鬼,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父皇!父皇救救儿臣!” “怎么?”惠平帝踱步出来,站在太阳底下。 “儿臣,儿臣听说父皇病重想入宫请安,谁知道承天门已经被人封锁,儿臣又从永安门入宫,谁知道竟然有人在那里埋伏了军士,想要杀了儿臣!”太子膝行上前抱住了惠平帝的大腿,“儿臣记挂这父皇的龙体,拼死才能逃到这里来。” “竟有人敢行刺太子?”惠平帝喃喃,低头看着太子。 太子知道惠平帝对皇贵妃的执念,知道他对自己几乎偏执的宠爱,当下声泪俱下,“父皇病危,端皇叔却借着平叛之名领兵在外。他传递消息的本事父皇您也知道,恐怕这次,是想杀了儿臣,取而代之啊!” 这个时候都不忘咬上徐琰一口么? 惠平帝无力的笑了笑,“朕这里一切无恙,你——”不想让太子出宫生变,便道:“先去永福宫中给太妃请安。段保,传旨封锁昭仁宫,叫她在内悔过,收回金册金印,但不废皇后之位。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与太子见面。” ——虽然皇后的行为着实可恶,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霍太傅那里再掺和近来,就实在是添乱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身着禁军服侍的沈明回来复命,回报说天牢内果然有人意图私纵宁远侯的崔澈等人,田括当场将犯人押回禀处置了几个反抗激烈的人。田括因为挂心宫城就先回皇宫,叫沈明在那里蹲守了两个时辰,确认无恙后再回来。 他这里刚回报完,田括那里便匆匆进来了。 惠平帝见他并没有带什么人来,神色间隐然焦灼,“乐阳那里,还是没有动静?” “臣已经着人搜查宫内外各处,没有发现乐阳长公主的踪迹。不过宫门各处都已派了信得过的兵丁把手,太妃也下令各宫封闭不许往来,浣衣局那里有点动静,只是还未声张。依臣推测,长公主若在宫中,隐藏不了太久。” “她必定在宫中。”惠平帝这个后晌想了很多,几乎能笃定乐阳长公主的计划,“今晚务必加紧防卫!” ☆、第128章 第二天后晌,沈妱在端王府里见到了沈明。 不同于来京城时的那副仓促冷峭模样,这时候的他又恢复了端王妃兄长的打扮,锦衣之上玉冠束发,即便浑身还是隐然冷冽的气息,被暖融融的阳光一照,到底看着亲近许多。 沈妱很是意外,起身道:“兄长的事情做完了?” “嗯。”沈明点了点头,瞧着周围丫鬟婆子不少,便道:“殿下有几句话叫我转告给你。” 这自然就是借一步说话的意思了,沈妱便挥手叫丫鬟们退下去,连石楠都不留。只剩下兄妹两个人的时候,有些话就能敞开点说了,她请沈明在对面坐着,斟茶给他,“哥哥这些天,到底在做什么?” “这些天都在雍和殿。”沈明啜一口茶,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 沈妱却差点被自己呛着,“雍和殿?”那可是惠平帝这些天日常起居的地方啊! 沈明笑了笑,“是奉皇上和殿下之命过去,不妨事。” “雍和殿有变么?” “蓝道士是乐阳长公主的人,不过现在已经死了。阿妱,昨天夜里乐阳长公主潜藏在宫里,被人揪了出来,皇上正在顺蔓摸瓜。她这里事败,消息很快就会递到泰宁去,那边的叛军士气必受影响,端王殿下领兵神勇,必能凯旋。” 短短的几句话,说的却是天翻地覆的事情。 那个一向最得惠平帝宠信的蓝道士居然是乐阳长公主的人?想一想这数年来的潜伏,不免叫人心惊。好在乐阳长公主已经被捕,这隐藏最深、心思最狠的人被除去,叫人心安了不少。只是—— “乐阳长公主怎么会在宫里?我还以为她跟崔詹和宁远侯一样,逃到泰宁去了。” “崔玄礼在泰宁起兵,京城之内自然得有人呼应。否则沿途关隘无数,京城内外又有数万禁军把守,往北还有各路守军,岂是他说反就能反的?” “所以她留在京城,就是想趁皇上病重的时候取而代之,京城内一旦局势定下来,沿途的防守自然土崩瓦解。”这么一想,沈妱便觉霍然开朗。难怪徐琰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务必小心谨慎,原来他已经猜透了乐阳长公主的心思么? 旋即她又想到了惠平帝,“听说皇上病得严重,我是不敢走出端王府,听顾安他的消息,也说皇上病危。如今都痊愈了?” “原本无病,谈何痊愈?”沈明一笑起身,“殿下安排了我不少事情要做,我这就去找顾安。” 沈妱自然不会阻拦他,等沈明走出院子的时候才忽然想起,还没告诉他有孕的好消息呢! 煎熬了许多天后,好消息接二连三,沈妱心里宽慰了不少,于是往那廊下的美人榻上一靠,将脸蛋藏在荫凉里,舒舒服服的带着孩子沐浴阳光。 渐渐的倦意袭来,昏睡了片刻,却觉得脸上痒痒的,睁开眼睛,却是石楠拿着帕子在她脸上轻轻的扫来扫去,一脸顽皮。 一看就知道又有好事情,沈妱立时高兴起来,有些期待,“又有什么好事情?” “刚才收到一封家书。”石楠将藏在背后的信笺拿出来,笑得一点都不收敛,“王妃看着笔迹是谁的?” “徐琰!”沈妱一瞧见那银钩铁划的字迹,大喜之下直呼其名,从石楠手里抢过来,拆开上头的蜡封,里头的纸上零散的写着许多个字,合起来却也只有两个——阿妱。 没有任何旁的言语,只有满篇的阿妱,字迹有的潦草,有的徐缓,即便没有半个多余的字,沈妱还是能想到徐琰写下这纸笺时的样子——大概是在帐内翻阅文书,稍稍有空时心思便飞回了京城,于是不自主的勾画她的名字,或是心意跌宕,或是情思缠绵。 沈妱抱着那信笺,渐渐的红了脸。 像是在那些旖旎的夜里,红绡软帐内相拥纠缠,被翻红浪之间,他一遍遍的念她的名字,“阿妱,阿妱,阿妱……”或是疼惜的,或是克制的,或是难以自抑的,或是在云端呢喃的,永远都不够一般。 再也没办法平复心绪,沈妱坐起身来,拿着那封信走进屋里去。 书窗下笔墨俨然,敞开的窗台上有阳光投下,红白两只狐狸慵懒的蜷缩着,仿佛永日难消。沈妱自打知道怀孕后就没再抱过它们,两只狐狸也通人性一般,最多蜷在她脚边蹭蹭,也会像以前那样往她怀里扑了。 沈妱走到书窗下,将那纸笺铺展,那镇纸压着。 阳光洒在翻飞的墨迹之间,抬起手腕,是徐琰赠送的那串红香念珠。 这屋里的一器一物都承载着许多的记忆,譬如雨天一起在矮榻上听雨,夜里一起在明烛下夜读,一起练字闹腾,一起……一瞬间生出无数的眷恋,她恨不得此时一封急信送出去,叫徐琰立马出现在眼前,然后毫无顾忌的扑进他怀里。 窗外一声轻鸣,有燕子飞过,风动枝头,竹捎摇动。 风柔,帘垂玉钩。怕双双燕子,两两莺俦,对对时相守。 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她将双臂交叠在案上,侧头趴着发呆。 * 不知道惠平帝到底做的是什么打算,乐阳长公主的蓝道士的事情被压了下来,没往外透出半点风声。崔家的人依旧被关在大牢之中,听说崔太妃曾往狱中看过一次,却也只是摇头叹息几声,没多说只言片语。 想来也是,一遍是亲手抚养大的皇帝儿子,另一边不过是娘家里的子侄。 崔太妃庶女出身,刚入宫的时候没少吃苦头,当时崔家并没有拿她太当回事情,直到后来她被孝贞太后器重,膝下养着皇子,才渐渐的亲近起来。可彼时的崔太妃早已悟透炎凉,对娘家人不会过分冷淡,也从不亲近。 如今崔家举家落难,也许崔太妃还会对作为兄弟的崔玄礼保有一点点感情,但是对于这些子侄们,却也只肯给一声叹息。 崔府上的那位郡主儿媳妇也被困在了狱中,据说其父入宫请求宽恕,也被惠平帝驳了回去。 这些事情落在沈妱耳中,也只如一阵微风刮过。 只有泰宁那边传来的消息会让沈妱揪心不已。乐阳长公主多年筹谋布局,不止策反了附近的不少将领,暗地里还以山匪为掩饰,养了不少兵丁。最为可恨的就是夜秦,居然也趁着这个时候搅合了进来。 想来徐琰和卫嵘如今也是焦头烂额的。 虽然一直提醒着要疏散心绪,不可影响胎儿,但是丈夫出征在外,在阴谋算计和枪林剑雨里来往,谁能真的不担心呢?晚上独卧在榻上,摸着另一半空空荡荡的锦被时就会出神。 离别前习以为常,从没想过自己对徐琰究竟有多深的感情。 这个时候才发现,她生活里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他的印记。思念入骨,却无人可诉,沈妱只盼着母亲能早日上京。 到了二月底的时候,沈夫人如期抵京。 消息头两天就报到了端王府里,沈妱早早的就派人去迎接,顺道派人给蒋家、和表姐蒋苓、南平郡王妃那里都递了信儿过去。又叫人往外祖母那里禀报一声,说是等沈夫人安顿好了,就到孟府上去看望老人家。 南平郡王因为近来身子不适并没有过来,沈妱原也没觉得她会来。蒋姨妈和蒋蓁却是一大早据来端王府等着了,没过多久,表姐蒋苓也带着韩政过来了。 几个人先聚在一处喝茶,听了沈妱有孕的事情,都格外高兴。蒋姨妈是过来人,蒋苓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不免又跟沈妱唠叨一些孕期应该注意的事情,听得沈妱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 然而这样唠叨亲切的家常又格外让人觉得高兴,沈妱这里虽然有太医和嬷嬷们照料,却还是让石楠拿了纸笔,将她们所说的事情一一记下。 客厅外已经有大丛的迎春绽放,几个人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又提到了书馆。 沈妱早在庐陵的时候就提过这个想法,蒋姨妈和蒋蓁都是知道的,后来她又把书单借蒋苓的手送到韩政那里去,是以在座几位算知晓。沈妱这里从去年腊月开始,建书馆、建书坊,如今书坊里已经印了一批书出来,那书馆中虽还未打点齐备,然而将几个书架一摆,也颇像个样子了。 韩政身在翰林院中,素来都爱文事,先前因为好奇,还特地去过那书馆几次,便道:“王妃那书馆六月里应该就能落成开门了吧?到时候可必须得过去瞧瞧。” 沈妱便是一笑,“徐国公也是京城里大名鼎鼎的藏家,姐夫那里还能缺书么?” “父亲虽藏书,却也只专于一类,哪像王妃的书馆包罗万象。”韩政是看过书单的,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先前我跟几位同窗们提起,大家也都觉得好奇,说要过去看看。” “这么说来,开馆之日,可必得邀请姐夫过去瞧瞧了。” “我还在其次,倒是之前去南城书会的时候,那些个学子们听了这消息,都跃跃欲试。” 沈妱闻言微笑。虽然这书馆开起来后,未必能够顺畅,但是有人期待,那就是值得的。正想着,就见石榴从外面走来,含笑道:“启禀王妃,夫人已经到了。” ☆、第129章 沈妱等人迎过去的时候,沈夫人已经下了软轿,正由韩妈妈扶着,自宽敞的甬道慢慢走来。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打扮,银红绣金的对襟褂子下是赭黄马面裙,外头罩着一件披风,顶上云鬓堆叠,不改婉转仪态。 自去年三月里上京,沈妱一年没见着母亲,哪能不想念,几步迎过去,就已经钻进了沈夫人的怀里。 不过如今她是皇家的人,就算是私下里相会,周围那么多丫鬟婆子们看着,沈夫人也不肯失了礼数,规规矩矩的拜见过了,才又和蒋姨妈等人打招呼。 这会子就全是女眷们说话了,韩政那里跟沈夫人问安之后就先离去,说是晚饭时再过来接蒋苓回府。等她一走,蒋蓁便笑眯眯的瞧着姐姐,“姐夫可真是体贴,还说亲自来接,还怕我们把姐姐掐着吃了么?” 她险险的避过了宁远侯府这个大火坑,此时心情甚好,身材焕然之下,那笑容都更明媚几分。 蒋苓便笑着拧她的腰,“可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连姐姐也编排!”说着便又扭头向蒋姨妈,“母亲听见没有,这丫头嫉妒着我呢,母亲往后可得上点心了,找的郎君万万要比她姐夫好。” “这倒是不难。”沈妱凑趣,“如今蒋姨父已经入了阁,表姐在徐国公府,端王府的面子也能给你借一借,想找个称心如意的,还怕没有么?” ——如今内阁之□□有五人,蒋文英因为是新入阁的,排在最末。首辅齐泯就是原先秦家的亲家,听说这回雍和殿那里出事,齐泯跟着参与,恐怕早已惹得圣心不悦。虽然如今局势未定,惠平帝未必会急着发落他,但是等宁远侯府的案子一了,秋后算账起来,这个首辅的位子怕是难以保住了。 次辅陆几道是贫寒人家出身,齐泯那里退了位,自然该他替上去。蒋文英倒跟陆几道也挺投契,不会如现在一般被齐泯打压着抬头艰难,到时候这阁臣做得自然更加有滋味。 如此一算,蒋家也正是蒸蒸日上。 蒋蓁却想不到这么多,听沈妱也跟着打趣,便冲着她皱鼻子,“好哇,你也这样说!”不能对这个身怀有孕的王妃做什么,只能扭身到旁边去都那两只小狐狸。 蒋姨妈闻言直笑,跟沈夫人牵着手往厅里走,“阿妱如今当了王妃,可真是越来越像样子了。你先前还怕她进了婆家受委屈,现如今不是挺好的么?我在外头可听得真真切切,端王殿下把她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就连向来骄横的华真长公主,如今都忌惮着几分呢。” 沈夫人无奈,“这孩子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以前在家里有他爹宠着,每回都把我气得够呛。这回倒好,端王殿下这个样子,她还不翻了天?”便又嘱咐沈妱,“京城里的水深,还是要小心为上。” “华真长公主那回,我是为了跟霍宗清立威么,不然她总觉得我好欺负,叫人厌烦。”沈妱靠在沈夫人身上,“我天天盼着娘来京城,你这一到就开始唠叨,可怎么办呐。” “还不是怕你不懂事。”沈夫人嗔她,“凡事多跟你姨妈讨教。” 沈妱略微得意,“姨妈教了我好些东西呢。”正好走到了厅上,便叫人奉茶捏腿,慢慢儿说话。 如今春光正好,几个人惬意的就着微风赏花,从庐陵那边征书的事情说到京城里这段时间的起伏动荡,蒋姨妈和沈妱最知道内情,虽然有些事情没法说,但只说说明面上的事情,也够沈夫人惊心的了。 继而又说起了蒋家的孩子们。 自蒋文英入阁之后,蒋家便举家北上,在京城扎了根。蒋如昀今年科举的时候中了进士,被分进了翰林院中,卫氏因为刚有了身孕,最近只在家里安胎。蒋蓁毕竟跟宁远侯府说过亲,如今欺负跌宕之间也没人敢来说亲事,暂时空着,倒是蒋如晦那里有了信儿,定了个翰林学士家的闺女。 蒋姨妈说完了,不免又提起沈明来,“他那儿怎样呢?” “也寻摸了亲事,人家倒是有合适的,只是这孩子现如今还是三天不见两头见的,也不知人在哪里。想要安下心来定亲呐,还得再等等。”沈夫人觉得头疼。 沈妱倒是知道沈明如今就在京城中,他既然是堂而皇之的来了端王府,必然不是想隐藏身份,便道:“前些天我还见着哥哥了,回头我问问顾安,若他有哥哥的信儿,就叫他来跟你见见。” “哼,他不肯跟我说,我还不急着见呢。”沈夫人嘴上埋怨着。 沈妱只是一笑,便又好奇道:“母亲说人家已经有了,说的是哪家?” “就是那年你们去嘉义的时候,跟你一起落进水里的孟娴。她因为那场病耽搁了亲事,后来你爹又去嘉义那里瞧书,不知怎么的就跟孟大人投了缘,定下了亲事。” 蒋姨妈在旁听得称奇,“这可真是凑巧得很了。” 这场聚会原本只为叙旧,说说笑笑的到了后晌,沈妱便命司膳设宴。因为分开得久了,京城中最近又不大安生,不能自如的来去互访,便约定这晚一齐宿在端王府,等明日再走。 到了傍晚的时候,韩政那里还真是如约来接蒋苓了,被蒋姨妈扣下蒋苓,只能自己回徐国公府去。 第二天送走了蒋姨妈母女三人,沈夫人这才有空跟沈妱细问许多私房话,譬如新婚后太妃、皇后等人是否有刁难,京城中的人是否好相处,跟徐琰那里有没有什么麻烦等等。 沈妱虽然已经是有孕的人了,在沈夫人跟前还是爱撒娇,贴在她的身边一一回答了,便道:“在家里的时候,总害怕嫁人后受委屈,如今看来,那些小事也不算什么。娘也不必担心,我这里有蒋姨妈,难有南平郡王妃,不会出岔子的。” “我也是白担心。其实有端王殿下在,你又能惹出什么乱子?只是记得一样,端王就算对你再好,你也万万不能恃宠而骄。这门婚事我虽然也高兴,可毕竟咱们不像别的王妃那样有公府侯门做后盾,凭的全是你和殿下的真心,你可把握好分寸。” 这些东西沈妱早已想明白了,便嘟哝着,“在家的时候你就提过这个,爹爹说的话,难道不记得了么?” 沈夫人失笑,“我看人的本事确实不如你爹,想来端王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呢?最让沈夫人切身体会过的就是当年的惠平帝,为了争夺地位而舌下心意,迎娶别的女子为妻。 沈妱以前还不明白,此时倒是想明白了母亲这样担心的原因。 只是那些事情太隐秘,她也不好挑明了说出来,只能安慰,“殿下不是那样的人。”——最最糟糕的情况下,即便徐琰真的有了二心,她有书馆、有书坊,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害怕那么多做什么呢? 以前总觉得嫁人后务必要安安稳稳的陪伴一辈子,那才是最稳妥的人生,所以瞻前顾后,思多虑多,反而让自己累赘不痛快。 如今和徐琰恩爱情浓,渐渐的才明白,爱上了一个人,即便将来可能会有变数,能得到这些年的温情相伴、真心扶持,那已经比毫无趣味的几十年强得多了。 更何况,徐琰并不是喜新厌旧的人。 这一辈子本就是侥幸得来的,若只是贪图安稳而故步自守,岂非浪费大好光阴? 是夜安稳歇息,次日清早洗漱罢了刚用完早饭,外边便递来了消息,说是沈明已被顾安叫回了府中。沈妱当下大喜,便请沈夫人一起往后面的园子里漫步,叫了沈明过来,母子三人齐聚,就缺了个被绑在庐陵的沈平。 不过沈明可不像沈妱这样清闲。 他身负绝艺,又不是贪图安逸的人,如今乐阳长公主虽然归案,那些零散琐碎的钉子们还未尽去。他以前就曾因徐琰的推荐被授青衣之职,只是彼时还算人微言轻,泯然众人。这回在雍和殿中担过重任,便正式编入青衣之中,也算是有用武之地。 沈夫人虽不知道沈明过去的经历,却也知道儿子来去无踪的背后,应是有许多秘事要做。只是还是有一件事叫她头疼,立逼着沈明要他给出回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庐陵来成亲?阿妱这一走,府里就只剩我和你父亲两个孤魂。哪怕你不能在家,留个儿媳和孙子陪伴我们也好吧?” 沈明绷着个脸,不大情愿的样子,“年底吧。年底就回去成亲。” 旁边沈妱忍笑忍得很辛苦——所以说,不管多强悍的人,但凡心里挂念着感情,就总会被感情牵制,勉强答应一些不情愿的事情。而这样的勉强,却又叫人心里温软。 譬如沈夫人之于沈明,她之于徐琰。 徐琰,又是徐琰!沈妱狠狠的掐断思念。 自从徐琰走后,吃饭睡觉闲聊,任何时候都能忽然想起他。这样的次数多了,感觉并不太好,仿佛她多恋着他似的。 费了好半天的劲才赶跑徐琰的身影,没成想到了傍晚的时候,徐琰一封家书飞来,又叫她功亏一篑。 ☆、第130章 徐琰的书信依旧很简单,然而消息却让沈妱高兴无比—— 虽然乐阳长公主在泰宁附近隐藏了不小的力量,但惠平帝先前暗里派人查封了铜矿,隔断其中许多屯着的军资,被徐琰连克几城后,士气已经受了影响。而后京城那边传来消息,说宁远侯府举家被斩,乐阳长公主也因事败被囚,很快动摇了叛军的军心。而另一边,卫嵘率领的大军南下后将夜秦大军拒于境外,如铜墙铁壁。 按照他的估计,半月之内形势可定,届时留下两员大将收拾残局,他便可回京复命。 这个消息对沈妱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喜讯,瞬间冲散了刚才孕吐后的郁闷,当下认认真真的细看回味了两遍,才将这封信珍而重之的收起。 回到屋里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看得沈夫人也忍不住笑了,“听见了什么好事情,这样高兴?” “殿下快要回来了。”沈妱坐在沈夫人身边,瞧她手里绣着的竟像是个肚兜,不由惊讶道:“母亲原来还会做这个!”她的记忆里,似乎很少穿到母亲亲自裁制缝绣的衣裳。 沈夫人便在她手上轻轻一拍,“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虽然女工不佳,做个孩子的肚兜还是无妨的。当初你和你哥哥出生后,穿的可都是我自己做的。” 沈妱在沈夫人面前才不必恭维,嘿嘿笑了两声,“母亲从不亲自教我做女工,我还当母亲不会呢。这么说,我小时候还是穿过母亲做的衣裳,就只可怜了我肚子里这个孩子,嘿嘿,我除了做个小荷包,肚兜衣裳都不会做。” “所以我才替你做出来,穿不了你的,穿我这个外祖母做的也好,反正——”她顿了一顿,压低声音笑道:“宫里那位太妃也不会给他做什么。” “我这孩子诊出来之后就没出过门,若是和那两个太医没说漏嘴,太妃就还不知道这事情。”沈妱贴在沈夫人旁边,“母亲是头一个知道的。至于太妃赐下来,到时候好生供着,日常还是该穿咱们自己做的。” “这话就该打。”沈夫人失笑,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 崔太妃跟徐琰母子之情淡薄,就算是赐下什么东西来,也只是宫里尚衣局做的,绣工材质固然能够精绝,到底不及她这一针一线念好儿念出来的。 因想着徐琰回来后沈夫人便不好住在摇光院,沈妱便命人将附近的晴明阁收拾出来,想让沈夫人多住一阵子。 从摇光院到晴明阁,走路也不过两三百步,沈夫人是过来人,看完就摇头了,“等到殿下回来,你们还有好些事情要处理,不好打搅,还是远点的好。我确实不放心,想照顾着你直到孩子生下来,但这里是端王府,寻常人家都忌讳让娘家人过来住着照顾孩子,更何况是皇家?事儿说出去毕竟不好听,等殿下回来,过了这头三个月也就该回去了。” 沈妱听完瘪了瘪嘴,然而转念一想,又确实是这么回事,只好低声道:“是我任性了。” 沈夫人便也不再多说,每日里亲自盯着沈妱,看她的气色渐渐好转,孕期的不适也慢慢消失,不由欣慰。 就连太医看了都是赞不绝口,“王妃这身子调养得快,可见是用了心。孕期的举动都牵涉着孩子一生的康健,王妃务必要放在心上。” 这陈词滥调沈妱已经停了不下十数遍,却还是不得不再提醒自己一遍—— 这十个月里忌口得难受就难受吧,给孩子一个最康健的身子,那才是最值得的。 母女俩安心在府里养着身子,春光日渐盛美,闲时在王府的后园里慢慢走着看景色,倒也平顺。沈妱虽然不好出府,沈夫人却挑了个日子往孟府走了一遭,去看看孟老夫人,各自欢喜。 到了三月底的时候,暮春时节里繁花反而开得愈发艳丽,折一枝于身子无损的花枝供在那美人瓷瓶里,连熏香都不用了,自有淡雅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因为想着徐琰就快要回来了,沈夫人极有先见之明的搬离了摇光院,夜里只剩沈妱孤枕独眠,伴着腹中的孩子数羊羔入眠。 因为有了孩子,许多事上都有了破例,以前她和徐琰睡前不喜欢人在屋里值夜,如今韩妈妈和石楠隋竹等人轮番的在帐外值夜,免得沈妱有事时无人发觉。 这一晚是石楠在帐外值夜,沈妱睡不着的时候跟她说话说了好半天,到亥时三刻才朦胧有了睡意。梦境恍恍惚惚,似乎有人悉悉索索的钻进了被窝,揽着她的腰肢,沈妱哼哼了一声,懒洋洋的没动弹。 因为徐琰说了三月底回来,最近沈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好几个夜里梦见徐琰,偶尔做个春.梦也是习以为常。她自打跟徐琰成婚后,每晚在他怀里睡觉,知道端王府的防卫森严,渐渐的不像以前警醒,半梦半醒的时候轻易不肯醒来。 这回梦里被徐琰抱着,沈妱意识似乎情形了一些,却还是懒得睁眼,皱了皱眉鼻子,依旧熟睡。 帐内暗沉沉的,徐琰瞧着她这幅懒懒的模样,忍不住在她额头亲了亲。 他的手虽已刻意的焐热了,嘴唇却还是冰凉的,轻轻的触碰之间,手抚上她的小腹。 那里还未曾隆起,然而徐琰小心翼翼的,像是在触摸泡沫,怕它破碎似的,若即若离。渐渐的紧密相贴,小腹处的柔软温暖籍由掌心传过来,他忍不住的勾唇,笑意愈来愈深。 柔腻的肌肤就在怀里,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她的脸庞,仿佛有孕之后她整个人的变了不少,眉目间添了几许柔和,唇角隐约勾勒出笑意,有一种迷人的味道。 他忍不住低头含住她的唇瓣。 那是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温软触感,不敢惊醒她,只能轻轻的吮吸着。然而两个月的思念堆积,如今玉人在怀,哪里真的能忍住?唇瓣不自觉的用力,怕伤了胎儿不敢覆身上去,只是摩挲着她的肩头,心中旖念丛生。 这样的亲吻抚摸太过真切,沈妱实在无法相信这是梦境,只能惺忪睁开睡眼。 这一睁眼,便见有人正用心亲吻,手在她的肩头放肆。 这是……徐琰!朦胧之中看清那张熟悉的脸,沈妱的睡意登时消散了不少。 徐琰察觉了她的动静,睁开眼睛,就见她也迷蒙的看着他。 两相对视,片刻安静。离别的几十个日夜积攒了许多的话想说,可是如今这样共卧在榻的时候却没有了那种急于倾诉的*,后面还有无数的日夜可以慢慢诉说,这一刻,充盈内心的只有欢喜。 沈妱微微往旁边让了让,叫徐琰也能侧身躺下来,“回来了?” “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徐琰握着她的手,十指交握。 “石楠呢?” “拎到外间去了,以后我来给你值夜。” “那可要辛苦殿下了。这一路奔波一定很累了,先歇着,有话明天再说?” “嗯。”是寻常夫妻的温言软语,徐琰轻轻将她揽进怀里,于是娇妻与腹中的孩子,尽数又到了他的怀中。从此他要守护的人又多了一个,那是最甜蜜的负担,藏在心里柔软的地方。 可是两个人哪里能真的睡着? 沉默了片刻,还是沈妱最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睁开眼睛,对面的徐琰也刚开睁眼看她。 “睡不着。”她仰头蹭了蹭徐琰渐渐温热的嘴唇,“总想着殿下在身边的时候能安心睡觉,可殿下真的回来了,我却又高兴得睡不着了。怎么办,孩子该怪我了。” “孩子也高兴呢,偶尔一两次晚睡不碍事。”徐琰捉着她的手轻轻放在小腹上,“在泰宁接到家书的时候就高兴坏了,可那时候战事正吃紧,哪怕想立刻飞回来也是不能。好容易熬到现在,快马加鞭赶了一路。皇兄要知道我这样恋栈温存,恐怕得生气。” “生气就生气。”沈妱吃吃的笑着,“刚听说有孩子的时候特别想念殿下,后来母亲上京陪伴,才好受了许多。殿下如今平安归来,我就真的能高枕无忧了。” 徐琰看着她漾开的笑容,低声道:“可是这半年,是不是就得清心寡欲了?” “太医叮嘱过,不能行房事。” ——头三个月绝对不可行房,后头偶尔来一次或许无碍,却也不能激烈。后来沈夫人特地叮嘱过,若是怀孕的时候行房得多了,将来孩子出生头上会有秽物。更何况房事毕竟牵动小腹,若是一时难控伤了孩子,岂不糟糕? 沈妱对房事其实并不是很避讳,然而跟沈夫人这样说起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满面通红。随即又想,徐琰那个如狼似虎的样子,没事时还要白日宣淫一两回,这半年里只能看不能吃,岂不是很难受? 她还担心到时候该怎样阻止徐琰呢。 谁知道徐琰比她还要警醒,“那就先忍着,等孩子出生,加倍讨回来。” 答应得如此爽快,沈妱倒又不高兴了,气哼哼的,“殿下还说想我……”按他以前的行事,哪里能做得到抱着她睡觉还坐怀不乱?哼。 ☆、第131章 徐琰一路疾驰,这会儿已十分劳累,一时间没明白过来她为何气哼哼的,转念一想,不由失笑。手掌早已移到玉峰之上,徐琰见她居然会为这个置气,不由重重一捏,“怎么会不想你?”原本因为怕伤到他,还将双腿离得远远的,这会子凑上去蹭了蹭,声音已有些低哑,“自己说想你了没,嗯?” 热度清晰的传来,沈妱闹了个大红脸。 纵然知道孕期的情绪可能会跟每个月的那几天一样不太对劲,她却没想到自己头一回发作,竟是栽在这个事情上,不由往被子里缩了缩,想拿锦被遮住脸。 徐琰却不肯放过,追着她钻进锦被里,两个人气息交织,他的声音如影随形,“谁说不想你?”到底是恋恋不舍的挪开了身子,怕自己一时忍不住失控。 攒了两个月的欲念,若换了平常,早就将她啃到肚子里去了,哪里还会这样痛苦的憋着? 只是为她,为孩子,要克制罢了。 然而旖念到底是压不住的,不能行房事,亲吻厮磨也是能稍稍解渴的,于是凑过去寻到她的唇瓣,摩挲吮吸着,静夜里缠绵。 次日清晨石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了外间,一时间倒没注意到什么,如常的穿了衣裳时才猛然想起来,昨晚她明明就在王妃的床帐外值夜的,怎么忽然到了这里? 连忙披衣走进屋里去,榻外锦帐垂合,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她留了个心眼,没敢直接闯进去,目光四顾,便在那紫檀衣架上看见了玄色的披风。再往内室走了两步,就见徐琰的衣裳散乱的扔在地上,似是十分仓促。 陡然明白自己可能是被徐琰嫌弃的拎了出去,石楠哭笑不得。然而徐琰能够回来,沈妱这里可以会踏实许多,她自然跟着格外高兴,便悄悄的退出去,让隋竹等人也别去打搅,只轻手轻脚的从侧门进到内室里,备好了沐浴的热水和换洗的衣裳。 红锦软帐之内,沈妱迷迷糊糊的醒来时,天色已是大亮。 抬眼一看,徐琰正阖目沉睡,想必是连日奔波太过疲累,才会这么晚还沉睡着。她不敢扰了他的清梦,便也不多动弹,只是抬头看着他的脸,手指隔空摹画。 两个月的离别与思念,如今这熟悉的容颜回到眼前,才觉得无比珍贵。 原来有他在身边的日子,跟离别时有那样大的不同。 仿佛只要他在,哪怕是沉默着一句话不说,都有种奇异的力量支撑在她的背后,叫她可以安心的睡觉、休息,不必费心提防外面的事情,不必在深夜里梦醒,触到另一半空荡荡的锦被。 等徐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初刻,这在初夏四月来说,实在是一个很晚的起床时间了。沈夫人那里得了石楠的回禀,早上就识趣的没过来打搅,而在摇光院这边,徐琰起床洗漱后套了鞋袜闲坐着,看石楠服侍沈妱梳洗打扮,目光一瞬都没舍得挪开。 沈妱被盯得时间长了发窘,可是在一众丫鬟面前又不好提出来发作,好不容易忍到用早饭的时候,便吩咐丫鬟们都退出去,朝徐琰瞪了一眼,“一大早就这么盯着人看,脸上绣花了么?” “绣花就是糟蹋了你这张脸,咱们阿妱天生丽质,任何装点都是多余。” 哪怕是再木讷的人,在心爱的人跟前,总能说出一些叫人心动的情话。概因情人眼里出西施,对方是自己眼中最美好的存在,随心朴实的说出来,便是最好的溢美之词。 沈妱再多的脾气,也被这一句夸赞给磨没了,忍不住哼了一声,却是偷偷勾起了唇角。 饭后沈妱照旧散着步去沈夫人那里,徐琰却不敢多耽搁,换了朝服后立马入宫拜见。 雍和殿内如往常一样沉寂,没有了蓝道士,惠平帝却还是如常的点着沉香。 徐琰推门而入时闻见那熟悉的沉香味道,心里便是一沉。 惠平帝就站在三清像前,仰头沉思。不过他进来因为在朝政上花了许多功夫,不自觉的减少了悟道的时间,渐渐的倒不像是以前那样沉迷不可自拔,听到徐琰问安的声音后,不再多停留,立马转身到徐琰跟前,将他扶起。 “泰宁形势都已定了罢?”纵然已从徐琰的奏折里知道了消息,却还是想听他再说一遍。 徐琰便道:“夜秦的军队经了几场败仗后逡巡不前,卫大将军派人去了夜秦京城搅局,五皇子玄夷无力抵挡,只能撤回大军,外患已解。泰宁附近虽然有些州郡被乐阳长公主所蛊惑,臣弟和卫嵘两下包抄,斩了几名叛将后,情势已被控制。其后连克几郡,加上乐阳长公主事败,叛军已溃不成军。臣弟离开时就只剩三支残军,有大将军在泰宁,局面指日可定。” “很好!”惠平帝有点咬牙切齿,“怂恿边将反叛,还跟外敌勾结,乐阳这胆子真是能包天!那个崔詹和崔玄礼呢?” “崔詹已被臣弟捉住,真是崔玄礼狡猾,又一次逃脱。不过那边有青衣卫在,臣弟想,他终有落网之日。” 惠平帝冷笑了一声,“以前他在京城勾结的势力庞大,如今泰宁那边的叛军土崩瓦解,还有谁能庇护他?”总归崔詹已经归案,他心头最大的巨石落下,对崔玄礼虽然怀恨,却也不至于忌惮,便道:“回头我安排青衣卫仔细搜查,你累了两月,该歇一歇。” “臣弟谢皇兄体恤。”徐琰笑了一笑,“阿妱那里有了身孕,臣弟确实需要多回府陪她,泰宁的战事已经交割清楚,臣弟恳请皇兄容我多偷几天懒吧。”说到最后,却有点幼弟与长兄说话的意味。 这自然又是功成即身退,不跟军队多做纠葛的老毛病了,惠平帝心里多少有些感慨。不过—— “你说端王妃有了身孕?” “是二月时诊出来的,臣弟昨夜回来得晚,不敢惊扰皇兄休息就先回府看了看,一切安好。” “这就很好,最近京城事多,你不在王府,端王妃也不敢出来,我倒不知有这等喜事。等事情都定下了,你带她进宫跟太妃也报个喜。” “臣弟明白。” 惠平帝便又自御案上取了一份单子过来,拉着徐琰坐在侧殿里的宽榻上,将名册在铺在螺钿矮脚方桌上头,“这是朕拟定的处决单子,你瞧着如何?” 徐琰闻言一怔。 按说这种事情该找刑部或者大理寺,按照各自罪名量刑而定,惠平帝好端端的为何要问他?等目光扫过那一排人名,瞧见乐阳长公主后面“五马分尸”四个字,忍不住浑身一颤。 五马分尸这等刑罚因为太过酷烈,这几十年来从未用过,惠平帝却将这个刑罚用在乐阳长公主身上……他霎时明白了惠平帝的意思,恐怕是惠平帝恨乐阳长公主入骨,恨不得将天底下最恶毒的刑罚加在她身上,只是怕冲动之下过激,才想问问他的意思吧。 徐琰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惠平帝,“皇姐她,当真伤透了皇兄的心。” “她是昭明太子的妹妹,也是朕的姐姐。即便朕不是养在孝贞皇后膝下,她又何必这样泾渭分明。宁肯费尽心思扶持昭明太子遗孤,也不肯踏踏实实做朕的长公主!”惠平帝的恨意毫不掩饰。 徐琰忍不住握了握手指。 “臣弟带崔詹上京前也审问了他一些事情,从中挖出不少叛军的线索,从他的言谈里臣弟也得知,乐阳长公主一直都认为昭明太子是屈死。”徐琰谨慎的看了看惠平帝,见他并未再添怒容,微微松了口气,“乐阳长公主之罪确实深重,只是五马分尸这样的罪名加在皇族身上,恐怕……” “朕也是因此才犹豫不决。” “这番朝野震荡,皇兄已经费了不少神。这刑罚若是真的用了,恐怕到时候,皇兄又不得清净。” 惠平帝沉默了半天,才低声道:“朕只是恨,她怎么这样阴毒。一样的兄弟……”咽下了后半句,重重叹了口气,“这些阴私叫外人看见,朕也觉得无光。” “皇兄何必自责,这世上从来都不乏执迷不悟的人,平白辜负别人的好意。”徐琰深吸了口气,他已经知道了这些阴私,想要往外摘,反而会惹得惠平帝不快,想了想,迟疑道:“有句话,臣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 “你怎么也这样忸怩起来,兄长跟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说吧。” 是兄长,更是皇帝兄长。 徐琰心里苦笑了一声,道:“不知道乐阳长公主当年到底对事情了解多少,又是怎样判断。可若换了是我,如果有人说皇兄……我恐怕也难以相信。若是有人借此怂恿,恐怕我也未必能理智清醒的判断。皇兄,感情有时候会凌驾于理智,尤其是当她看重的兄长已经离世时,因为痛惜,就会偏执,入了迷障。” 惠平帝被安慰了一点点,“乐阳当年确实不知道内情。父皇下旨抄了昭明太子全家的时候,她还在父皇跟前跪了两天两夜,挨了很重的责罚。” “所以她执迷不悟,因为偏执才会走入此道。”徐琰抬头,语气笃定,“这并不是皇兄的过错。” 惠平帝仿佛是听进去了这番话,一时出神。 徐琰则轻轻吐了口气。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从来都不是虚张声势。 ☆、第132章 回到端王府后,徐琰闷头睡了两天才算是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奕奕。 京城中风波渐渐平息,虽然还有小股的叛贼还藏匿在暗处,却已不似当初那样风声鹤唳。徐琰既已歇息好了,便跟沈夫人说了一声,而后带着沈妱入宫,一起给崔太妃请安。 永福宫里,崔太妃如常的靠在榻上,看着院子里大片的牡丹盛开。 见着徐琰和沈妱的时候,她略略抬了抬眼皮,坐起身来,“回来了。” “儿臣给太妃请安。”徐琰同沈妱问安之后,崔太妃便叫人赐座,一起在太阳底下坐着。崔太妃久未见徐琰,便是一笑,“我还当你从沙场回来,还有许多事情帮着皇帝一做,没空过来。” 徐琰对崔太妃的时候可没有对惠平帝的耐心,不会温言婉转的劝慰,直白道:“朝政的事情儿臣已经向皇兄禀报完毕,这些天可以偷个懒。太妃这里都康健吧?” “也就这样。”崔太妃能感受到儿子的态度。太阳底下整个人都晒得慵慵懒懒,崔太妃上了年纪,瞧着那满目赏心悦目的牡丹时,也没心思去计较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沈妱,“端王妃这身子,似有点发福?” 这都能看出来!沈妱不得不佩服这位见惯了后宫花朵儿的老太费,“太妃的眼光果然厉害,这两天确实吃的多了点。” “这样也好,养好了身体,将来怀了身子的时候就轻松多了。” 沈妱听着那语气,没有半点探问,只是家常聊天的语气,心里难免诧异。她还以为太妃镇着后宫,那两个太医的嘴早就被她撬开了,如今看来,太医对端王府的吩咐还是很上心,并没有泄露出去。 而且这个看着威势盛隆的崔太妃,并没有在后宫只手遮天的本事,至少太医院里的动静,她并不能尽知。 旁边徐琰已经接过了话头,“今日儿臣带着阿妱过来,也是有个喜讯想告诉太妃。”他看了沈妱一眼,目光不自觉的柔和起来,“阿妱二月里查出了身孕,只是当时兵荒马乱的不敢出门,等我一回来,就嚷着要来太妃这里报个喜。” 这话一出口,崔太妃的身子立马端直了许多,“端王妃有身子了?” 沈妱便微微一笑道:“请了太医诊过,确实是有的。只是当时未敢出门,所以没能及时向太妃报喜,还请太妃见谅。” “说什么见谅不见谅的话,那个时候这信儿若是传出去,反而增了麻烦,你这样能沉得住气,倒是难得。”她头一次和颜悦色的拉着沈妱的手,“感觉怎么样?没有不舒服的吧?” “谢太妃挂心,一切都安好。”沈妱也报以微笑。 崔太妃大抵觉得这是近来听过最好的信儿,竟格外上心,拉着徐琰和沈妱嘱咐了好些孕期要注意的话,又让徐琰务必常叫太医过去请脉,饮食起居都要注意云云。 走出永福宫后沈妱愣是憋住了满肚子的疑惑,直到上了马车,这才开口,“太妃怎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听了我有身子,整个人都精神了,再不提什么侧妃之类的话。” “她本就是这样的人,深宫无趣,总要找点事做,有了孩子自然上心。”徐琰将她拥进怀里,怕车马颠簸了他,拿自己的双腿充当坐垫,十分的尽心。 沈妱乐呵呵的受了。 回到王府后日子又回到了去年刚成婚的那段时间,每日里闲闲的厮磨着,闲了的时候就去后园子里赏着景色,间或听着外头传来的各样消息,聊以下菜。 说是惠平帝曾从狱中提了崔詹入宫,亲自审问。 说是崔玄礼原来是逃到了武川省内藏着,被人捉住后送到了京城。 说是泰宁那边局势已定,卫嵘即将带兵北上,徐琰留下的人马也将班师回朝。 到了四月二十的时候,宁远侯府谋反一案彻底尘埃落定,涉案人员尽数有了判决,从乐阳长公主、宁远侯崔玄礼起,到侯府的上下一干人等,参与此案的大小官员,或是问斩,或是刺配,或是流放,或是贬谪,约有百人被斩,受此事牵连的更是达上千人。 朝堂上下一通清洗之后人人自危,惠平帝却仿佛意犹未尽,列出首辅齐泯的数条罪状,刺配两千里,罢了其子齐策的官职,永不许参加科举,更不许录用做官。 紧随其后的就是一道道恩旨,次辅陆几道理所当然的升任首辅,朝里空缺的许多官员也都有了替补,一时间吏部尚书府上宾客盈门,雍和殿外妃嫔往来求见,恢复了年前的热闹。 这里都还没高兴完呢,又一道圣旨下来,不止文武百官,就连徐琰都有些懵了——在朝堂刚刚安定下来的时候,惠平帝竟要下旨废后! 废后可不是小事,皇后是太子的养母,是母仪天下的一国之母,岂是说废就能废的?一时间言官御史们又开始折腾,跟霍皇后有牵戏的人更是成了热锅蚂蚁,霍太傅那里虽是岿然不动之态,华真长公主却是没少往宫里跑。 而在徐琰来说,这事儿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当时派沈明和另一位侍卫入宫的时候,因为要替惠平帝做最机密的事情,两个人自然划拨到了惠平帝的旗下。那样隐秘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外传,沈明后来虽然来过几次端王府,但徐琰麾下都是懂规矩的人,对此事只字片语都没有问过,沈明更是知道规矩,半个字也没提。 因此徐琰虽然知道惠平帝病重时霍皇后那里必然不会安分,却也不晓得她具体做了什么,如今一听惠平帝要废后,自然有些理不出头绪。 霍皇后被废在徐琰看来并没什么,但皇后是太子的养母,他一旦被废,是不是意味着,惠平帝对太子的偏执爱护,也稍微有了些松动? 不过虽然徐琰一直都盼着这个庸碌的太子能退位让贤,但是在废后这件事情上,他并不打算参与。是以惠平帝虽然召见了两三次,徐琰却都以各种借口溜了。 ——保家卫国、铲除奸恶的事情他义不容辞,但夫妻之间的家事,他可不能再去搅合。 于是安心的守着沈妱和她腹中的胎儿,四月初的时候,沈夫人提出想回庐陵去,被沈妱百般挽留,到底没能走成。 不过徐琰却送了个顺水人情,跟惠平帝建言,将沈明安排到庐陵去了——明着是沈家醉心藏书的大公子,暗着却是庐陵一带青衣卫的小统领,家事国事兼顾。 有儿子回家陪着沈平,沈夫人心里的挂念才淡了许多,便安心的住着。 废后的事情到底没有转圜的余地,据说华真长公主帮着求了几回情,最后惠平帝忍无可忍,将她怒斥一顿,说当初霍宗清险些被乐阳长公主拉到谋反的浑水里去,是他这个做皇兄的宽仁才没牵连蘅国公府,让乐阳长公主回去好生管着那几个孩子,别在其他的事情上瞎操心。 华真长公主讨了一鼻子的灰回去,却也安分起来。 霍皇后终究被废,中宫之位空悬,惠平帝也没有再立后的打算,魏王的生母何贵妃在魏王自尽之后没多久就病逝了,如今皇后被废,后宫诸多事务便交给了无所出的许贵妃。 至于五皇子承平的生母,因为出身微贱,至今也只是个嫔位,自然排不到前面去。 从去年年初至今,朝堂上下就没安生过,如今没了宁远侯府和魏王,太子那里虽然战战兢兢,却也不敢闹出大动静,因此很是风平浪静了一阵子。 而在端王府中,沈妱的身子渐渐显了出来,只是天天在府里闷得慌,恰好外头的书馆又已经落成,便定在六月二十那天开张,届时徐琰和沈妱亲自过去撑门面。 端王府就在内城之中,书馆却在外城的南边儿,距离并不近。 沈妱的身子已经有了五个多月,徐琰怕马车走在闹市的时候叫她有闪失,便叫长史安排,将搁置蒙尘许久的亲王仪仗拿出来。虽然车马跟以前用的相比,除了外面装饰更华贵外,并没有太大变化,但仪仗队伍往前一开路,闲杂人等退散后,这一路便走得格外顺畅。 到了书馆外的时候,已有几位熟识的人到场—— 蒋文英带着蒋姨妈、蒋蓁和蒋如明早早的到了,徐国公府自不必说,韩政对书馆很有兴趣,这一日也带着蒋苓前来,孟家的大舅舅还在其次,小舅舅孟应阙最爱这种热闹,自然不会错过。 余下的多是冲着端王过来,其中一位笑容满面、拄着根拐杖的青年有些眼熟,沈妱想了想,才记起这位就是新近在泰宁立了大功,负伤而归的大将军之子,卫嵘。 书馆高有三层,矗立在柳荫环绕之间,馆前一方水池,既可观赏游鱼,也能在不慎失火的时候拿来救火。周围有假山竹林,并仿照庐陵书院里的样子,设了许多读书用的小亭竹椅,环境极好。 这事儿是端王府出面来做,故由端王府长史操持着,沈妱和徐琰往里边走了一圈,一应的书柜桌椅、红签绿带,乃至于门口记录借还书的簿子,都是按照沈妱的要求来布置,无可挑剔。 沈妱看过之后笑容绽开,由徐琰扶着下楼梯的时候,却见卫嵘拄着拐杖闯了进来。 ☆、第133章 卫嵘这个人向来没有正形,徐琰进门前就吩咐了不许旁人进来,他却能有办法说服守卫溜进来。见着徐琰扶着沈妱慢慢下楼梯时,他视若无睹,装作看书的模样,等两个人在地上站定了,他才大喇喇的朝徐琰走过来,“书亭下站着那个姑娘殿下认识么?” 徐琰懒得理他,也不问是谁,直接道:“不认识。” 卫嵘不死心,拄着拐杖一跳一跳的跟上来,“那端王妃认识么?” 沈妱回头看他,强忍笑意。她对卫嵘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年在庐陵城的郊外,她被秦霓追着砍杀时被徐琰救下,后来徐琰和卫嵘并肩作战,宛若浴血修罗。那时候她才知道,这个荒诞不经的公子哥并非真的是这幅云淡风轻的样子。 如今看着他一跳一跳的滑稽模样,忍不住问道:“卫公子问她做什么?”那个位置还是她安排的,书亭里的姑娘,除了蒋蓁还能是谁。 “那就是说端王妃认识了!”卫嵘精神了许多,也不见他单腿如何动作,身形晃动间就已到了两人面前,“是哪家的姑娘?” 徐琰揽着沈妱的腰身,将卫嵘隔开。 卫嵘哼了一声,只管问沈妱,“到底是谁家的姑娘?” 徐琰忍不住了,“看上人家了?” “那么漂亮的姑娘,当然叫人过目难忘。”几个人已经到了门口,卫嵘便伸手指过去,果然是正在闲磕零嘴的蒋蓁。 徐琰便偏头打发他,“去问蒋文英。” 卫嵘得了答案,便不再缠着徐琰跟沈妱,连个招呼都不多打,拄着拐杖一蹦一跳的往蒋文英那里去了。 沈妱看得忍俊不禁。旁边徐琰却低声道:“你瞧他们如何?” “谁?” “卫嵘和你那个表姐。” “他俩?”沈妱还以为卫嵘只是一时兴至,可听徐琰这意思,他还有进一步的打算?兴许是她的惊讶太过明显,徐琰便笑了笑,“卫嵘幼时是我的伴读,虽然行事不正经,却也不会儿戏。难得能看上个姑娘,不是闹着玩的。” “可他不是要驻守边塞的么?”这样的话蒋文英未必肯呢。 徐琰便道:“他这回在泰宁,腿骨伤得太重,没法回塞北苦寒之地了。等伤势恢复,大概要到兵部去,从今以后,”他叹了口气,“就没多少机会上战场。” 沈妱一时哑然。 从徐琰的言谈举止里,她能感受到他对漠北的感情、对沙场的感情,同样是沙场征伐的兄弟,想来卫嵘也不会例外。这对于他来说,该是多残忍的事情? 抬眼看过去,卫嵘已经蹦跳到了蒋文英的身边,依旧是那副笑容朗照,仿佛对那些阴霾毫不在意。 多少觉得惋惜,沈妱也无可奈何,同徐琰到上首坐了。 这一日的书馆外自是热闹非凡,沈妱不必亲自出面,王府长史宣布了书馆里的规矩后,便任人出入看书。大部分人如今还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听说能够把书带回家去,更是雀跃,于那些无钱买书的人来说,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看书,也是莫大的好事,一时间交口称赞不止。 沈妱瞧着那门口排起的长队,知道书馆虽然开张,后头还有许多的事情要解决——毕竟还是头一次建书馆,她擅长的只是藏书的保管,但等这些书流通起来,借阅归还之间必然还有一堆的问题会涌出来,等着她想法子解决。 不过那又如何呢? 从幼时到如今,建书馆的念头在她心里藏了十来年,如今一朝成真,着实叫人欢欣鼓舞。 这一日的热闹过去,书馆的名声便渐渐散播开来,徐琰和沈平当初担心过的事情,便如约而至。 先是有御史具本弹劾徐琰,列出他在朝堂和生活里的许多瑕疵,继而将矛头指向那间新开的书馆,言其越俎代庖,乱了祖宗章法。而后渐渐的有世家文臣们开口,说法各自不同,言而总之,徐琰此举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甚至是想与官府藏书分庭抗礼,叫人说他端王有善心,骂朝廷无义举,有损朝堂颜面。 这件事一旦开了头,弹劾徐琰的折子便如雪片般飞到了惠平帝的案头,从徐琰克扣军资、铺张靡费说起,罪名一直升级,到最后连说他拥兵自重、暗藏祸心的都有。 具体的说法徐琰并不在意,然而许多意料之外的人和罪名也跟着掺和进来,他便不肯吃亏,叫人去查了查,发现背后竟是太子在怂恿。 而入宫向惠平帝问安的时候,惠平帝虽然对此事心知肚明,却是不置一词,仿若未闻。 自打乐阳长公主之事后,惠平帝就比以前更显老态,后来他又召见了崔詹一面,见完就开始缠绵病榻,虽说不至于影响政务,到底开始在许多事情上力不从心,如今走路还不利索呢。 徐琰顾念兄长的身体,并没有提及此事,然而面对惠平帝这样的态度,还是觉得心寒。 回到府中跟沈妱提起来的时候,沈妱也觉得心寒,“当初乐阳长公主谋逆,皇上身边能用的人寥寥可数,那时候殿下鞠躬尽瘁、通宵达旦的为他办事,太子在做什么?非但不想办法平息事态,还想趁着皇上病重时取而代之。这些事情,他难道都忘了么!” 沈妱的激愤对于徐琰已经算不上什么了,他的语气里尽是失望,“皇兄一向如此,哪怕太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未必会计较。”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皇上!”沈妱气得口无遮拦,“殿下为他劳心劳力这么多年,他却连一句公道话都不肯说!那个太子庸碌无为,心里也未必对他多孝顺,这么偏袒算什么!” “还不是为的皇贵妃。”徐琰冷笑了一声,“皇兄偏执起来,谁都拦不住。” “那皇贵妃不就是个死人么!” “正因为已经死了,才没法勘破。” 一语点醒梦中人,沈妱霎时明白了惠平帝的心思。这天底下,总不乏一些人把失去的东西刻在心上、视作至宝,全然忽视手头上拥有的,弃如敝履,等到失去之后就又开始后悔。想一想惠平帝的行径,他确实是这样一个人。 这会儿沈妱的肚子渐显,徐琰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将她抱在怀里厮磨,一则是怕不慎伤了她,再则也是怕惹起他的浴火,难以消下。他跟沈妱并怕在榻上躺着,手臂扶着她的肩头,“以前我说岳母或许能帮我一件事,还记得吧?” 沈妱想了想,并不记得。 徐琰无奈,“太子资质平庸,实在不宜为一国之君。皇兄的身体每况日下,若是不早作筹谋,恐怕他终会登上大位。于公于私,我都不想见到这一天。” “我明白。”沈妱点头。 “太子这般肆无忌惮,不过是仗着皇兄对皇贵妃的执念。若是没有这一层,他的罪名比魏王重到不知哪里去了,哪还能像如今这样折腾。可皇兄的执念几乎成了魔障,若不破了魔障,恐怕至死都不愿废太子。我总不能领兵杀入宫中灭了太子,再叫承平登位吧?” 沈妱噗嗤一笑,“若真是那样,岂不正坐实了太子如今给殿下加的那些罪名。” “所以咱们只能靠皇兄来废除太子。阿妱——”他侧过身,认真的看着沈妱,“听说岳母的过去后,我打探了些关于皇贵妃的事情,看过她的画像,跟岳母十分神似。皇贵妃进府是在岳母远嫁庐陵后没多久,皇兄并不是会轻易移情别恋的人,我几乎可以认定,虽然皇兄一直将她挂在嘴边,但皇贵妃,其实也只是一个影子。” 沈妱心里猛然一跳。 皇贵妃若只是个影子,还能是谁的? “所以我想,能不能请岳母出马,点破皇兄的这一层迷障。” 这个想法委实有些大胆,不过仿佛除了这样,还真没有其他的法子来打破惠平帝的执迷不悟。可那毕竟是母亲的私事,而且这些也只是徐琰的推测,也许惠平帝就是爱极了皇贵妃呢? 沈妱在心里纠结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试一试? 如果可以靠母亲的帮助四两拨千斤,何妨尝试一下呢? “回头我跟母亲说说吧,可不能保证母亲同意。”沈妱仰头看着徐琰,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忽然生出许多愧疚。沈家有难的时候,徐琰总是放在心上,用心的处理,可如今他那里面临着大难关,沈家要做的明明很简单,有什么可推诿的呢? 孕期本来就容易情绪起伏,沈妱这么想了一小会儿,就觉得自己真是太混蛋了。 徐琰对她那么好,她却这么自私。 鼻子有些发酸,她闷头藏在徐琰的胸前,“不对,必须要说服母亲。如果母亲不愿意,我就自己去,总要想办法让皇上走出迷障!” 她的身材虽然在婚后丰满了不少,相较于徐琰来说还是显得娇小,如今腹部隆起,也不敢太弓腰,侧身靠过来的时候姿势稍稍有点滑稽。徐琰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哭起来,只好强忍着笑意,“怎么又哭了?” “觉得对不起殿下。”沈妱咕哝着,抽了抽鼻子。一声儿说出来,愈发觉得自己真是愧对徐琰的疼爱,哭得更厉害了。 ☆、第134章 沈妱抽抽噎噎的自悔着,徐琰却还是一头雾水,没明白她到底是哪里对不住自己。不过看她这个样子,深问下去恐怕只会惹她哭得更厉害,只能摩挲着她的背,“阿妱没有对不起我,阿妱对我可好了。”他捧起她的脸擦掉泪珠,在唇上蹭了蹭,“阿妱辛辛苦苦的怀着孩子,我这里却悠闲自得,分明是我对不住你。” 这句话好像挺在理的,沈妱哭声一顿,抬头看他。 可看到徐琰眼底的笑意时,便明白过来徐琰又是在哄她。她怀孕后本来就诸事懒怠,缩在徐琰怀里时更是不乐意动脑子,于是愈发一根筋起来,泪珠子继续掉下。 徐琰没辙了,既然哄不好,就只能用强。 于是连个招呼都不大,俯身吻上她的唇瓣,趁着她愣神的间隙撬开唇齿,轻易的深入腹地。轻柔或者用力的吮吸,熟悉的事情每回做起来都让人觉得永远不够似的,两个人久未同房,不过片刻就撩拨得沈妱也动情起来,唇舌缠绵之间,很快就把什么都忘了。 然而这样的撩拨也是极磨人的,尤其是徐琰已经攒了几个月的欲念,一旦被挑起来,哪还能轻易的消下去。 沈妱以前还曾用手帮他纾解过几回,可她毕竟技艺欠佳,虽然最近正在努力提高手艺,却无法解了徐琰的近渴。 实在忍耐不住,徐琰的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一次也不行么?” 沈妱被他吻得五迷三道,迷乱之间脑子也不是那么好使了,便把太医的原话办出来,“头三个月绝对不能,中间三四个月里有一两次也可以,只是要轻柔……” 嗷!徐琰在这件事上一直都听沈妱的话,她说不行就不行,所以几个月来要么靠她的纤软五指,要么靠凉水醒神,始终保持着“绝对不可同房”的念头,可如今沈妱一旦松口—— “那就一次好不好?”已经六个月了,后面几个月孩子长得更大,同房的话太危险,这或许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了。 沈妱勉强让自己理智一些,“不行的……”然而他的吻落在脖颈,落在耳垂,落在胸前,到底摇摆起来,“只能轻柔慢慢的来,绝不能伤了孩子。” “我怎么舍得?”徐琰的唇齿在她胸前流连,“还有什么……要注意?” “先洗干净身子,不能用手……”这倒不是太医叮嘱的,而是沈妱自带的常识。 徐琰当下如逢赦令,恋恋不舍的纠缠了半天,将沈妱化作一滩春水,而后叫石楠去准备热水。——七月里天气炎热,大晌午的要沐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等到热水齐备,徐琰便抱沈妱过去擦洗身子,不敢再那里狂野乱来,又小心翼翼的抱着沈妱回到榻上,不敢压她的胸腹,便用最老实的姿态,温柔缓慢的疼惜亲近。 理智与蓬勃的欲念交战不休,他颤巍巍的处在临界之处,左手是冰右手是火,极致的煎熬带来的是极致的满足,每一下颤动收缩都能叫人冲上云端,他瞧着日渐丰满的娇妻,瞧着她隆起的小腹,虽不能尽兴的肆意而为,却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 沈妱原以为沈夫人会拒绝,然而当她小心翼翼的拐着话题说到这事儿的时候,沈夫人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笑着嗔她,“绕了半天,原来这才是你想说的?” 沈妱微微赧然,“毕竟是陈年旧事,我这个想法未免唐突了些。” 沈夫人失笑,“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不必这样小心翼翼。” 沈妱稍稍放下心来,“可那年我们来给外祖父奔丧,崔太妃召我们入宫的时候,母亲不是怎么都不肯去么。” “只是为了免去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已。于我来说,那些事情早就过去了,算是旧日的一点点浮光掠影,跟那些遥远的阳光细雨没有区别。” “那母亲,肯帮殿下这一回么?” “这有什么可推辞的。”沈夫人抬头望远,“其实照你和殿下的推测,皇上深藏在心里的,并不是皇贵妃,也未必就是我,只是他求而不得的遗憾而已。更或者,他只是觉得无法接受有人离弃他、不对他死心塌地而已,否则又怎么会有皇贵妃的出现?” “所以他……”沈妱毕竟没有沈夫人的经历,想了半天也没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谁知道呢。做皇子的时候想要皇位,为此舍弃其他的一切;皇帝当了没两年,又想要旁的东西,执迷入道之后连天下都不要了,任由太子那般糟蹋江山。”沈夫人淡漠的笑了笑,带着点鄙夷的语气,“折腾了这么多年,兴许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 沈妱极少在沈夫人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想来当年惠平帝迎娶霍家姑娘的时候,她心里受伤不浅。即便后来跟沈平琴瑟和谐,两情恩爱,平常不怎么样,想起旧事的时候,到底也是一根刺。 即便刺慢慢的化脓又被挤出去,总还有那么点疤痕在,怎么都抹不去。 到底是长辈们的隐秘私事,沈妱作为沈平的女儿,对惠平帝这个过去也没太多好感,更不好*辣的劝说沈夫人,见她答应了,便也不再多说。 这边沈夫人既然答应了,徐琰便开始着手准备。 自然是不好让沈夫人直接进宫去,于是夫妻俩一合计,便打算在城外的白云观里做文章。 白云观也算是皇家的道馆,里头从观主到小道士都受着皇家供奉。不过虽说惠平帝沉迷入道,目下在世家贵族之中却还是大多崇信佛教,道馆里的人不多,正宜行事。 最重要的一点,是白云观并没有藏在深山古峰之上,而是地处京城外西山脚下,离城不过十里。那一带因为有皇家的园林,道路也修得格外平展,不会像其他的道馆佛寺那样,要颠簸一路。 七月中旬的时候天气正是苦热,惠平帝在宫里难以消暑,便召徐琰进宫弈棋。 因沈妱恰好进宫给崔太妃问安,出了永福宫后就过去找徐琰,惠平帝见着她,便也留她说话。说起今夏的酷热难当,沈妱便说这般燥热对胎儿不利,打算跟徐琰去城外的白云观消暑。 惠平帝听了深以为然,“观中清净幽致,确实有益于胎儿。” 徐琰便是一笑,“确实是好事,不过也真是麻烦得很,一大群人安排过去,我还得小心陪着,实在劳师动众。” 惠平帝哈哈一笑,“端王妃都不嫌累,你却偷懒!好好照顾朕的侄儿,等他出生了,朕就封他世子——若是个侄女,就封郡主!” “臣弟先行谢过皇兄了。”徐琰也是陪笑,“不过说起来确实要谢皇兄隆恩,要不是太医们轮番的过去把脉,单凭我府上那点人,即便岳母也过来陪着阿妱,也未必能照顾好。” 惠平帝拈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装作不经意的问道:“就是那个沈夫人?她也在你府上了?” 徐琰神色不变,“是我特地请了她千里迢迢的过来,回头咱们去白云观,还要劳烦她老人家也跟着咱们折腾。”低头看时,惠平帝虽然已经落子,但跟之前的谋划布局相比,实在是差了好大一截。 果然是心中有所触动。徐琰不知怎么的,竟有点想冷笑。 沈妱就在一旁坐着,微微一笑,“殿下只管嫌弃,我却是非要去的。听说白云观里藏着好些道家的经典,必得瞧一瞧才好。回头若有好书,必定得想办法骗来,送呈皇上。” 惠平帝闻言哈哈一笑,语气却有点僵硬。 棋局对罢,徐琰跟沈妱便辞别离去。 到了七月二十九那天,徐琰便叫人打点齐备,一起往白云观里去。 那边既是皇家道馆,一应的屋宇摆设也差不到哪里去,加上徐琰早早的就派了人过去筹备,倒也不必端王府差多少。 沈妱和徐琰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进了道馆后虽也进了几柱香,到底心思在别处。沈夫人自是不动声色,瞧着这观里景致清幽宁静,倒是好好赏了一番。 是夜歇了一宿,次日到晌午刚过的时候,便有人来回报,说是惠平帝的御驾已经到了。 徐琰便叫沈妱在屋里静养着,自己慢慢出去溜达,恰好碰着惠平帝乘着轿辇过来,不由惊讶道:“皇兄怎么也来了?” “只许你们享福,不许我来偷闲?宫里又热又闷,来这里走一趟,也是散散心”惠平帝笑着瞧他,“怎么就你在逛,端王妃呢?” “阿妱晌午后犯困,就在屋里歇着。岳母瞧着观后景色好,自去游玩了,臣弟闲着无事也出来走走,不想就遇到了皇兄。”他陪着惠平帝往道观里头走,“皇兄回去可千万别跟太妃说我在这里,不然太妃又该唠叨。” 惠平帝便是笑着训他几句,同徐琰逛了几处大殿之后,便叫段保等人在外头等着,又开始赶徐琰,“朕也是来寻清净,你还是照顾端王妃去,别晃来晃去的烦着朕。” 徐琰只能识趣,“那臣弟还是回屋睡觉去。” ☆、第135章 白云观的后山里,茂林修竹阴翳,清泉白石秀萃,走过那一带松柏,便是一片碑林。 惠平帝记得很清楚,当年的孟姝因为父亲是阁臣,府中家学渊源,自幼就喜欢读书,书法更是一绝,向来喜欢在这些事情上花时间。 这碑林里大多都是名家的手笔,以前孟姝还专程来过几趟。按她的性子,看过那些风景,到了碑林里恐怕就要挪不动脚步了。 观里的道士本就不多,得了惠平帝的命令后也不敢随意走动,是以这一片格外清净。他走进碑林之中,绕过几座石碑,就见一道修长轻盈的身影藏在石碑后面,只露了一角缠枝牡丹的裙角在外面。 果然在这里。 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惠平帝站在那里,明明很想上前,却放佛有点挪不动脚步。 风沙沙的吹着,石碑背后的人站了许久之后,口中喃喃的叹了句什么,便又挪动脚步往这边过来。她的目光一直黏在石碑上,并没有发现站在对面的惠平帝,过了片刻仿佛察觉不对劲,往这边扫了一眼,登时呆住了。 隔着二十年的岁月重见面,当初青涩窈窕的妙龄少女已经变作温婉高华的妇人,眉眼不像以前那样甜美张扬,岁月的雕刻之下,增了几许气韵。 彼时她灵透妙丽,就像是如今的沈妱,一个眼神、一个垂首之间,满满的都是引人沉溺的灵气,仿佛山间跳脱清澈的溪流,观之不尽。如今二十年过去,浑身的灵秀化作蕴藉,两相对视时沉默不语,好半天后,还是沈夫人认准了那衣裳上的盘龙,行礼道:“民妇叩见皇上。” 一瞬间,二十年的风尘相隔夹杂着支离破碎扑面而来,让人觉得陌生至极。 惠平帝道了声“免礼”,心里不知道怎么的,竟有种难言的酸楚。酸楚过后,却仿佛有一种释然,如同一直压在心底的陈酿开封,浓烈的酒气先是呛得人无法呼吸,等那一阵子过去,便就是飘散的清香了。 有些事情,没见到的时候心心念念,牢牢记着记忆里最美的部分,将一分美好添作十分,愈是藏得深,愈是近乡情怯。然而真的见到了,记忆里的幻象被现实的身影打破,才发现她虽然依旧美丽,却绝非脑海里的完美无瑕。 她终究是个凡人,在尘世里打磨着成了珍珠,光华内敛,气韵深藏。 却终究不是记忆中明亮银白的月光,纯洁华妙。 心底里似有触动,仿佛一直苦苦思悟的地方忽然开了窍,虽然朦胧莫名,却叫人略微通透。 惠平帝缓步上前,语气到底做不到平静如水,“你……都好吧?” * 徐琰跟沈妱并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添乱,在屋里厮磨了一阵后,便去了观主那里听他讲经,连惠平帝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等沈夫人回来的时候,沈妱并没有深问其中细节,只是眨着眼睛有点好奇。 沈夫人却已是释然坦荡,“该说的我都说了,会怎样想怎样做,归根结底还是在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哪里能使轻易被人左右的。” 在跟惠平帝这次会面之前,沈夫人还有些躲避的心思,想着会面后就立刻回庐陵去,如今却觉得这念头是多此一举。幡动非因风动,而因心动,她这里没有任何私念,又何必刻意避嫌? 瞧着沈妱那一日日沉了起来的身子,沈夫人更是舍不得走了。 如今的沈妱口味是愈发刁钻了,虽然徐琰那里拿出了平生最好的脾气哄着,却还是要不时的被沈妱闹一闹小脾气。这虽说是孕期里情绪起伏之故,沈夫人却不敢将所有的胆子都压在徐琰的身上—— 人家是有战神之称的冷面亲王,杀向数万敌军的时候都没软过一星半点,对着天下之尊的皇上时还未必时刻小心陪笑,却在沈妱这里敛尽了所有的脾气,部嗔不怒,不急不恼,沈妱冲他哼哼的时候,还能调笑上两句。 后头这几个月沈妱身子沉重,夜里睡觉都没法舒坦,日子更是难熬,沈夫人哪敢撇下她一个人,便决定等孩子出生后再回庐陵。 徐琰听了这个消息,简直如逢救星! 他虽事事顺着沈妱,但毕竟是个男人,想要安抚疏导孕期里情绪起伏的娇妻,那还是得靠沈夫人出马。 而他这里,也就能多分一些精力来关注朝堂上的事情。 徐琰并没有指望凭着沈夫人的一句话就叫惠平帝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细品惠平帝如今的行事时,徐琰还是惊喜的发现,惠平帝对太子的态度,竟然真的有了挺大的变化。 至少以前他一直压着弹劾徐琰的奏折不闻不问,这回却是将那几个弹劾的臣子狠狠训斥了一顿,说他们无事生非,搅扰朝堂。随后又召太子入宫耳提面命,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太子那里到底是收敛了许多。 可太子徐承恩毕竟是二十余年优渥惯了,虽然明面上安分了,心里却还是气不过。他可是当朝的太子,未来的天子,那徐琰算什么?不过是个亲王,将来还不是得在他面前跪拜顶礼? 父皇一直都只疼他一个人,怎么能偏向徐琰! 不满积在心里化作郁愤,太子虽然不敢再明目张胆的对徐琰挑刺儿,暗地里却还是动了一番手脚。他本就是个庸碌的人,乐阳长公主之案后又被砍掉了点臂膀,如今手底下虽然有些机灵的谋臣,到底是被太子拖累,做事的时候瞻前不顾后,尾巴露得一姐一截的。 徐琰这里能瞧见尾巴,惠平帝那里更不会看不到,于是又斥责了太子几次,叫朝臣们十分诧异。 而在太子这里,郁愤逐渐积聚之后,不止恨着徐琰,就连惠平帝都开始恨上了——明明以前所有的好处都只给他一个人,凭什么现在要分给徐琰! 这般拉锯着,转眼便是十月寒冬,沈妱如今连行动都有些吃力了,可为着胎儿能够顺产,每天还是要由沈夫人和石楠扶着,在屋子里慢慢的走路。 今年的冬天跟往常相比,稍稍暖和一些,虽说冬日干燥是必然的,但相较起来,其后略略有点湿,因此外面有太阳的时候还稍稍好受些,到了夜晚变得湿冷,叫人格外难以忍受。 沈妱虽说在庐陵的时候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天气,然而如今怀着身孕,却是受不得这湿冷,除了正午日头和暖时出去晒晒太阳,其他时间里,却几乎是足不出户了。 同样足不出户的人还有许多,常年生活在京城的人极少碰见年年这样的湿冷,于是屋里的炭盆点得愈发旺盛。皇宫之中也不例外,上自崔太妃起,下至最低等的宫女内监,各个都想着法子多取暖。 这一日天气阴阴沉沉的,兴许是乌云堆积的缘故,地面上倒不是太冷,只是风刮过来往衣领里钻的时候,还是叫人瑟缩不止。 谁知道那风刮着刮着,天色竟猛然现出一道亮光,过不多久便有隆隆的雷声传来。 这可就是稀奇事了!见过夏天打雷下雨,却没几个人见过大冬天的闪电打雷。 那一道道亮光闪在天际,最初还只是稀奇,后面就叫人惊恐了。 书上说天有七曜,地有五行,五事愆违则天地见异,这大冬天的电闪雷鸣,莫不是有异事要发生? 就在百姓们惶惶不安的时候,正在雍和殿里歇午觉的惠平帝却忽然被外头的吵嚷声惊醒,恼怒之下招来段保一问,听到消息的惠平帝险些从龙榻上滑下去——他叫人建在醒目处的沉香木九层高台,竟然被天火给烧着了!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惠平帝连披衣裳都顾不得了,匆匆套上鞋子就往外走,段保赶紧抓了黑亮的大氅过去,帮惠平帝披在肩上。 远远的就有呼和吵嚷声传来,雍和殿周围虽然还是整齐有序,太监宫女们却都已开始交头接耳,惠平帝顾不上这些,几乎是小跑着往九层高台那里赶,半路上有个太监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一个跟头栽跪在惠平帝跟前,“皇上,文华殿也走水了!” 文华殿礼九层高台不算太远,这时候火势会被风吹过去,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惠平帝一脚将那小太监踹翻在地,骂道:“走水了赶紧去救,等着朕去救么!”看都没看一眼,继续往九层高台上跑。后头段保经过那小太监的时候又是一脚,“快去报告禁卫军,惊扰皇上作什么,小兔崽子!” 两人匆匆赶到九层高台跟前,就见那里火势熊熊直冲天际,浓烈馥郁的香味弥散,就着不时传来的电闪雷鸣,愈发显得诡异。 这高台虽然号称是拿沉香制成,惠平帝也下了命令各处搜集,可哪里有那么多沉香木可以拿来盖房子?何况九层高台要建起来,其下承重的木柱及横梁必要极为坚固,又哪能用沉香木来挑大梁? 今年冬天虽然格外潮湿一点,但冬天毕竟比夏日干燥太多,如今沉香、楠木、松木夹杂着燃烧起来,风助着火势噼噼啪啪烧了个热闹,几乎香传十里。 底下的宫人们救火救得满头大汗,惠平帝在这馥郁的香气里看了片刻,一口痰堵在胸口,登时晕了过去。 ☆、第136章 惠平帝这一晕厥,太医们登时慌了手脚。自从召见过崔詹之后,惠平帝就添了心病,加上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堵在心里,这身子本就是勉强支撑起来的,如今九层高台付于一炬,他如何还能承受? 如今没了皇后,宫里的事情贵妃虽是打理着,大事上却不敢做主,当即将崔太妃请到了雍和殿。 崔太妃是经历过两朝风雨的,到底能够稳得住,叫太医加紧了诊治,也没宣徐琰或者太子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进来。 一通手忙脚乱之后惠平帝清醒过来,眼神有些痴怔。一转眼瞧见崔太妃就在旁边坐着,便开口道:“火都救下了?” “救下了。”崔太妃点着头,并没敢当即跟惠平帝说详情——非但九层高台尽数烧成了灰,旁边连着的三座宫殿也都飞灰化烟,要不是救得及时,恐怕连那藏满了名画的兰室都要毁了。 这九层高台本就惹得物议如沸,这回来个东打雷,烧了一片宫室,那些人还不把惠平帝给骂成筛子? 崔太妃默默的叹了口气,劝道:“这样的事情谁也料不到,冬天本来就干燥,各处宫里最近又多用炭火,走了水也是意料之外,皇帝还是该保重身子。” 惠平帝却听不进去,两只眼睛愣愣的,“太妃,我活了这几十年,只听说过冬天打雷,哪里真的见过?这回还恰巧是烧了九层高台,太妃,你说着是不是老天爷在罚我?” 语气里尽是疲惫和迷茫,与当年初登帝位时的励精图治天壤地别。 崔太妃知他入了魔怔,怎么劝都是没用,只能叹了口气。 等到惠平帝养了两天能上朝了,这两天攒着的折子搬到案头翻了翻,差点再次把他给气得吐血——御史台那些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混账,这回竟然跟钦天监搅合在了一起,追着这事儿上了几十个折子! 冬日打雷本就是异事,更何况这回老天爷劈的恰好是那座耗费了不少名贵木材、损耗许多财力的九层高台,那是惠平帝的心头至宝,被天降的一场大火烧掉,自然是主君失德! 再说今年冬天的天气异于往年,是老天爷早早就示警,这回的大火是怒惩! 那些个御史们骂起人来真是兴致高昂,也不怕被砍了脑袋,洋洋洒洒的引经据典,古往今来的许多天有异象都是主君失德云云,就差指着惠平帝鼻子骂他的执迷不悟了。 惠平帝捂着心肝儿看了几个折子,气得一拂袖把一摞奏折全都给扫在了地上。 目光往旁边一扫,随手抽了一个折子出来,这回倒没那么窝心了,上头虽然说的也是这场大火的事情,说这固然是天降大火对惠平帝示警,但是论根溯源,其实根源还在太子身上。 其后历数太子多年来的各种丧德之举,从才华不彰、文德不显,到纵容家奴、骄奢淫逸,再到朝事荒废、于国无功,心胸狭隘、构陷功臣,一层层的说上去,那叫一个罄竹难书。 最后做个总结,说着其实是东宫失德,不配将来承继大位,老天爷才会预先示警,给惠平帝个提醒。 否则惠平帝在位将近十年,以前都好好的,怎么今年就这么奇怪呢? 一封奏折看得惠平帝舒泰了许多,仔细想了想,这场大火确实是蹊跷的,那么究竟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真的如这封奏折所言,是东宫失德呢? 这些年太子的所作所为,惠平帝都是看在眼里的,撇开其庸碌的资质不说,早年太子做的那些荒唐事情就已经很出格了,只是惠平帝一直偏袒着,才能稳居东宫之位。单就这两年,惠平帝心头就有两个解不开的疙瘩—— 一个是魏王的死,虽说也是魏王自己不争气,但太子在背后做的手脚,其实惠平帝看得清清楚楚。另一个就是乐阳长公主谋反的事情上,太子被人家拿了当棋子用还浑然不觉,自己病危了躺在榻上,他不说尽孝侍奉,反而跟皇后、蓝道士合谋,只惦记着皇位。 再怎么偏袒,碰见这样的事情,哪能不叫人心寒? 再往后乐阳长公主举兵造反,徐琰费心筹谋、维护着朝廷的安定,太子非但没出什么力气,反而在由危转安之后大肆的往徐琰身上泼脏水,诚如奏折所言,心胸狭隘、嫉妒贤能,非储君风范。 这些事情惠平帝以前刻意回避,并没有细想,如今却不能不深思了—— 天降大火,是主上失德。那么这个黑锅给谁背呢? 如果还有魏王在,或许还能往那里推一推,可现在就太子和皇帝两个人担得起这样的大罪,该谁背负,还不明显么? 惠平帝以前偏袒太子,为的是自己内心的执念,而不是真的有多喜欢、疼爱太子。如今要做选择,其实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这么一想,许多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在已经有些入魔怔的惠平帝看来,当初在白云观里跟孟姝的重逢,其实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彼时孟姝就曾劝他放下过去、专心朝政,可他虽然听进去了,到底没能彻底勘破,于是一面斥责着太子,另一面到底下不了废太子的决心。 所以这回老天不再给他机会,直接降了一场大火。 这样翻翻覆覆的思考了许久,外头请安的朝臣和妃子们一概不见,他将自己关在静室里,撇开这些年的执念迷障,认认真真的考虑了一回,觉得徐承恩确实不是个好的君主。 那么,就废太子吧。 决心既然已经定下了,惠平帝连找人商量的程序都免了,等精神恢复了上朝的时候,不等朝臣们开口,率先提起了几天前的那场诡异大火。 罪己是不可避免的,稍稍自悔了几句,他便开始训斥太子,将他这些年胡作非为的事情挑了几件当众说出来,然后说自己身子日渐西倾,太子若还是这般德行,将来如何担得起天下大业?这回的天火乃是上天的预警,太子务必好好反省,便回去闭门思过三个月吧。 这么一处置,罪名几乎都推到了太子的头上。 那一众朝臣们面面相觑,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派不上用场了,于是短暂的沉默了片刻。 然而朝堂之上的都是人精,如今惠平帝态度陡然变化,边有人嗅到了其中的蹊跷,于是试探着当朝参了太子几句,惠平帝竟是一概听进去了,又将太子给训斥了一顿。 这个信号就太明显了,太子那里虽然委屈得半死,这边却有机灵的朝臣们回去后便开始琢磨。于是没过几天,就有折子递到了惠平帝的案前,历数太子多年来的失误,最后说太子失德,已不配居于东宫之位,请惠平帝废黜太子,另择贤明—— 宫里现放着一位五皇子徐承平呢,虽然这些年一直默默无闻,但他勤学好问,虽然不涉政事,在太傅等一众大儒的交口称赞之下,也颇有点好名声。 惠平帝虽然留着这个折子没发,但是上朝的时候,却很将那位朝臣夸奖了几句,顺手赏了个恩典,将新空出来的吏部侍郎之位送给了他。 这下子更是态度分明了,于是许多原本逡巡犹豫的人不敢再耽搁,一起开始围攻太子,请惠平帝另择东宫之主。 徐承恩腆居东宫之位,庸碌荒唐了许多年,好事没做几件,坏事却是不少,想要找他的不是,那简直比在路上随便捡个小石头都容易。 于是十几天里,每天上朝的内容就是参太子、骂太子,要求废太子。 在这般呼声里,十月底的时候,惠平帝终于诏令内阁下旨,称徐承恩德才不足、品行有失,废去东宫之位。到底还保留着父子之情,留下了他的王位,保他做个富贵闲人。 朝堂上风起云涌,徐琰虽没参与一星半点,却从头至尾看得明明白白。 徐承恩被废,他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而十一月初二的夜里,端王府整个被喜讯给点得沸腾——沈妱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经历了一整天的痛苦煎熬之后,终于产下了一位健健康康的小世子! 这简直比废太子的消息还要振奋人心! 彼时徐琰就站在产房之外,虽然几次闯进产房都被沈夫人和嬷嬷们暴力推了出来,没能一直陪着沈妱,但在窗外听到孩子响亮的初啼时,徐琰几乎热泪盈眶。 仲冬的夜已经格外寒冷,外头星星点点的飘了满地雪花,徐琰浑身上下却仿佛腾腾的冒着热气,叫雪片还未靠近便被融化。 他从沈妱开始阵痛的时候就在外头呆着了,从清晨到入夜,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清晰的烙在心上。他隔着一层薄纱站在外面,不许踏进产房,又不敢在窗上戳个破洞叫沈妱吹了冷风,只能紧贴在纱窗外,看着里头人影来去奔忙晃动。 中间有两次沈妱晕过去的时候,他忍不住冲进门,等沈妱醒来就又被赶出去。那多年执剑后有层薄茧的手心早已被自己捏得血痕斑斑,满头大汗的站在庭院里,心几乎提在了嗓子眼。 产婆报了母子平安的时候,外头的嬷嬷们忙着各处散播喜讯,徐琰却猛然抬袖在眼睛上擦了一把,飞身闯进了屋里。 ☆、第137章 此时的沈妱在折腾了一整天之后,已经无力的昏睡了过去。 据说产妇和新生幼儿的身子最是虚弱,半点冷风都经受不得,徐琰远远的瞧了孩子一眼,目光便盯在了沈妱的脸上。她的脸色透着点苍白,安安静静的睡在锦被里面,头发早已被汗水打得湿透,那只手伸出被窝后牢牢的攥着沈夫人的手腕,衣袖也都是被汗水湿透了的。 徐琰站在火盆边烤了好半天,确信自己身上没寒气了,这才敢挪步过去,将襁褓里那赤着身子红通通的孩儿看了两眼,在他额上亲了亲,便走到沈妱的榻边。 这是为了生子专门做的榻,三面都空着,因为来往时匆忙,旁边也没敢放椅子等物。徐琰躬身看着沈妱,她的眉毛还微微皱着,恐怕一整天的疼痛之后,如今还是痛得难以忍受。 她的身子那样娇弱,以前行房时他稍稍猛力一些,都能痛得揪紧他的衣襟直哭,这回生下那么大的一个孩子,该是多痛?撕心裂肺不足以描述,那持续了一整天的痛苦,换了是他都未必能承受。 可是她的阿妱,那样柔弱娇俏的身子,却硬生生的撑了下来,带给他一个新的生命。 徐琰忍不住蹲身,就势跪在床边,激动之下,喉头仿佛有些哽咽,轻轻的凑过去,小心翼翼的在她额头亲吻。 “殿下?”沈夫人在旁边叫了一声,见徐琰没有反应,诧异的看过去,就见有一滴水珠从沈妱腮边滚落。 那一定不是沈妱的泪或者汗。 瞬间被深深的触动,沈夫人瞧着眼前这个威仪端贵的男子,那样昂然挺拔的姿态,曾统领千军万马、镇守锦绣河山,冷厉凶狠之名传遍。可现在他跪在妻子的榻边,小心翼翼的捧着她的脸,喜极而泣,如同凶猛的狼对着浑身是伤的兔子,对着娇弱心爱的宝贝,束手无策。 不知怎么的,沈夫人也落下泪来。 她站起身,招呼着嬷嬷把孩子抱进隔壁的暖阁里,叫丫鬟们盯着这边的动静,却不许去打搅徐琰。 * 沈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她并不在产榻上,而是被搬进了隔壁的暖阁,一应的床褥枕头都选了最柔软温暖的材质,她浑身无力的陷在里面,虽然睡了一整夜,却还是疲惫得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旁边有熟悉的气息萦绕着,徐琰并没有睡,而是盘腿坐在她的边上,正双目炯炯的看着他。屋里已经十分明亮,她从躺着的角度看过去,仿佛能看到徐琰眼底的一圈儿乌青。 这是……一夜没睡么? 喉咙里仿佛渴得很,沈妱叫了声“水”却发现嗓子略微发哑,沙沙的有点疼。想必是昨天疼疯了的时候忍不住嘶喊,才会把嗓子喊成这个样子,她平平的躺在被窝里,感受到小腹处久违的轻盈。 昏睡过去之前,她听到嬷嬷高兴的说“恭喜王妃,是个小世子。” 看徐琰这幅表情,想来孩子是安然无恙的。那个小家伙在她腹中藏了九个多月,提前几天到来,几乎夺走她的性命。 另一边徐琰的手势递出去,石楠就端着小瓷碗过来了。 沈妱此时不敢动弹,徐琰便扶着她的上半身半坐起来,拿自己的膝盖支在下面,又垫了两个软枕,问道:“难受吗?” 沈妱摇了摇头,经历了那场撕心裂肺的疼痛,如今这一点点疼痛似乎真的不算什么了,于是安心的靠在徐琰的怀里,由着他拿了勺子喂她。 瓷碗里是一碗清淡的米汤,没有多少米粒,看着却浑浑的,也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沈妱哪还有心思去辨别这些,就着徐琰的手慢慢的咽了忌口下去,仿佛又牵动了浑身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 徐琰小心翼翼的喂完了,便将瓷碗递在石楠手中。 沈妱总算有了说话的力气,“孩子呢?” “就在隔壁睡着。隋竹——”他略略抬高声音,朝站在摇篮边儿上的隋竹吩咐,“把孩子报过来,给王妃看看。” 隋竹便叫旁边守着的两位奶妈轻手轻脚的收齐襁褓,抱到沈妱跟前,屈着身子给她看。 刚出生的孩子并不怎么好看,瞧着皱巴巴的,皮肤也还泛着点红色。可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宝贝,在这个医术有限的地方,几乎耗费了她的半条性命。孩子的眼睛闭着,呼吸均匀,短短的藕臂从旁边偷偷伸出来,五根极短极嫩的手指蜷缩在一起,那么小,甚至比不上徐琰的两个指头。 心底爱意泛滥,沈妱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可她如今也还是个身体孱弱的产妇,自顾尚且不暇呢,哪里还有精力去照顾孩子。看了好半天之后,吩咐隋竹将孩子抱进摇篮里,只是把摇篮往自己榻边靠近些,让她一睁眼就能看见孩子。 看了半天,浑身又疲倦起来,徐琰温暖的怀抱叫人只想赖着打盹儿,于是丢了个侧脸给他,“殿下看会儿书吧,我再睡会儿。”便又平躺下去,缩在柔软的被窝里打盹。 可即便身子累得很,闭上眼的时候却没有多少睡意,只是懒得动弹。 她闭着眼睛,想起许多往事。 关于前世的记忆,关于今生的开头。 她记得刚出生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虚弱的躺在床榻上,父亲沈平尽心尽力的照顾着妻子,虽然时常来看她,时间毕竟有限。倒是哥哥沈明清闲,那时候他已经七岁了,是个懂事的小男孩,满脸好奇的趴在她的摇篮旁边,怎么赶都赶不走,仿佛她新奇至极。 那时候她也会不时的被抱到母亲怀里去吃奶,母亲见沈明总是趴在她的摇篮边上,不止一次的吩咐,“妹妹要睡觉,不许打搅她!” 沈明那时候可乖了,七岁的男孩儿大抵对“妹妹”这个词没有多深的了解,却记住了母亲的话,于是到她身边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呼吸的气息太重,吹着了她。 可到底只是个小男孩,趁着沈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也会把头探进摇篮里,偷偷在她脸上亲一口,或是偷偷伸个指头进来,小心翼翼的逗她。 彼时的沈妱意识虽然情形,身子却是幼小,每天睡觉醒来后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沈明来看她。沈明伸个手指头,她就努力的抬起手臂,一把将手指攥在手里,看着小男孩开心的笑。 沈明要是偷偷的亲她,她甚至还能扭头在他脸上啃一口,留下一片口水,开心的看沈明又是嫌弃又是高兴的擦掉。 有时候觉得憋闷了,任是沈明怎么都她,她都憋住了不肯笑,急得沈明抓耳挠腮,非要等到她笑一笑才肯离开。 那些记忆隔了十几年,如今回想起来,依旧妙趣横生。 她忍不住想,自己生下的这个宝贝会不会有不同呢?如果他也带着久远的记忆,这个时候必然是跟当时的自己心态一样吧。若他是个如常的孩子,那可就更有趣了—— 一个懵懂无知的生命来到这个世间,她是他的娘亲,徐琰是他的父亲,孩子的喜怒哀乐、慢慢成长,是全新的历程。 想到这些的时候,唇角便会忍不住的弯起来。 徐琰才没有心思看书,从昨晚到现在,他就这样看着怀里的沈妱,放开思绪想了许多事情。从最小时候的孤单记忆到如今的圆满甜蜜,怀里娇弱美丽的妻子,给了他全新的世界。 这个时候他还是看着沈妱的,见她嘴角时而抽动,时而又抿着唇,实在忍不住了,只能打断她的偷笑,“不是要睡觉吗,在偷笑什么?” 沈妱睁开眼来,怕吵到孩子,声音极低,“就是觉得有趣,想起我当年出生的时候,母亲大概也是这样看着我。十几年过去,如今我自己又做了母亲,再过个二十年,等这孩子成亲了,他也会跟你一样守着妻子,等待孩子降临。” 这么一说,徐琰也笑了,“那时候咱们就是爷爷奶奶。可那会儿阿妱才三十七岁,正是风韵浓时。” 沈妱的手藏在被窝里,忍不住伸出去在他腿上掐了一把,“殿下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战神的名头响当当的,凶神恶煞的样子也唬得人不敢亲近。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徐琰弯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是阿妱本末倒置。其实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 沈妱吃吃的笑着,觉得这话也不无道理。 沈妱如今体弱,几天内是不好乱动弹的了,徐琰人生第一回当爹,一面心疼沈妱,一面宠着幼子,便同沈妱一起在摇光院的屋里藏了三天,虽未出门,却是乐趣无穷。 不过他是皇室子孙,这孩子便是将来的端亲王世子,宗室那边还有许多手续要走。虽说王府里有长史司在,但徐琰还是躲不掉的,只能抽空出来安排这些事情。 端王府的喜悦自然不能藏着掖着。 孩子出生的第二天宫里就赐下了丰厚的赏赐,太妃和皇帝亲自赠了长命锁等物,显然也挺上心。沈妱这里还要静养,徐琰却不能悄没声息,于是孩子出生的第五天,他便穿戴整齐,进宫拜见惠平帝和崔太妃去了。 ☆、第138章 惠平帝自打九层高台被烧毁后,整个人的精神几乎垮掉,虽然强撑着主持朝堂政务,废掉了太子,但脸上的老态也是愈来愈明显。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却已添了白发,说话时都透着虚弱。 徐琰在雍和殿内看到他这幅模样的时候,心里只觉得心酸。 惠平帝依旧是坐在三清像前,没有往日里的沉迷,只是抬头看着,目光里满是茫然。见到徐琰的时候,他的精神总算好些,“这两天必定是高兴坏了,这么晚才进宫。” 徐琰便笑道:“臣弟头一次当父亲,自然觉得新鲜,耽误了两天,还请皇兄见谅。” “说什么见谅不见谅的话,总算是当了父亲,往后做事更该稳重了。”惠平帝这会儿闲着无事,便招呼徐琰过来下棋,顺便说说这两天里的心情。徐琰便毫不遮掩的跟他分享喜悦,慢慢的感染了惠平帝,叫他脸上也露出不少笑意。 一局棋罢,惠平帝便起身道:“太妃那里也一直惦记着,一起过去吧。” 徐琰本就有去给崔太妃请安的意思,当下跟着惠平帝出了雍和殿,往永福宫去。 冬日里万物凋敝,整个皇宫瞧着空空荡荡的,兄弟两个到了永福宫里的时候,竟意外的碰见了五皇子徐承平。 五皇子还是那副样子,少年人的蓬勃朝气里有蕴藏着稳重,端端正正的行了礼,等惠平帝坐下的时候就侍立在侧。 崔太妃倒是老样子,仿佛这一年来的所有风起云涌,于她并没有太深的关系。宫里的火盆烧得极暖,她穿着半新的宫装,面前的桌上放着刚抄到一半的佛经,笑着埋怨徐琰,“真是当个爹高兴得把什么都忘了,我这里巴巴儿的盼着听消息,你倒是拖到现在才来。” 徐琰便陪笑,“是儿臣的不是,一时间得意忘形,叫太妃挂心了。” 崔太妃便问:“孩子都好吧?我听着嬷嬷说是个大胖小子,只是没有亲眼看见,终归不放心。” 徐琰便又说孩子无恙,谢过崔太妃的赏赐,顺带着将沈妱问安的话转达过去。 崔太妃觉着脸上有光,便笑得合不拢嘴,“端王妃做了母亲,倒是越来越懂规矩了。这里正好新贡来了些补药,我留着没用,回头叫人送到你那里去,好好补补。端王妃毕竟身材纤秀,生了个孩子怕是用了一半的心血,得好生养着。” 徐琰便是谢恩。 这样冷清的冬日,围炉而坐的时候总有几分闲话家常的氛围。几个人说了一阵子,难免提起旁边的徐承平来,崔太妃赞不绝口,“往常就见他聪明爱读书,今儿叫他过来帮我抄经,你瞧,这字儿写得比老五可好多了。” 徐琰对崔太妃的打算心知肚明——眼瞧着惠平帝身子一日差似一日,将来这皇位必定落在徐承平的手里,这时候便顺势儿照拂照拂,拉点感情出来。 他对徐承平倒满怀希冀,笑着瞧他一眼,“承平这手书法倒是承了皇兄的功底,像我那时候偷懒,那手书法确实不大能拿得出来。” 惠平帝以前不怎么看中徐承平,如今却也慢慢的看进眼里了,拿了那抄好的经书过来一瞧,便道:“字是不错,腕力也够,只是失于练习。今后每天临一副字拿来给我看。” 这就是要亲自指点徐承平书法的意思了。 说是指点书法,到时候父子俩在一处,教些别的事情也是说不定的。 徐承平自然明白这层意思,连忙谢恩。 回到端王府的时候,徐琰跟沈妱提起此事来,沈妱便是感叹,“前年这个时候魏王和太子都是风头无两,谁曾把五皇子放在心上呢?这一年里天翻地覆,魏王自尽了,太子也失势出了东宫,倒是五皇子一直闷声不响,安安稳稳的走到了最后。” “也是这孩子心地纯正,又有才能肯上进,否则太傅们也未必愿意帮他。” 沈妱点着头,“种瓜得瓜吧。殿下进宫谢个恩,怎么现在才回来?” “说起这个——”徐琰将沈妱揽进怀里,哂笑了一声,“禀性难移这句话果真没错。皇兄哪怕经了这么多风浪,也还是多疑,今天跟太妃谢恩过后,他又叫我去雍和殿里,你猜他说什么?” “没听说一孕傻三年么,我哪猜得出来。”沈妱堂而皇之的装傻。 徐琰便哈哈一笑,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皇兄说承平以前没参与过朝堂上的事情,况且还年幼,他的身体每况日下,说将来若他驾鹤飞升了,想叫我做个摄政王。” “殿下怎么回答呢?” “我当然不乐意。” 沈妱便吃吃的笑着,“古来做摄政王的,能有几个有好的出路。别说五皇子聪颖才干,哪怕他资质稍稍平庸些,翻过年也十七了,哪里还是年幼的孩子?皇上纵然身体不大好,有太医们调理着,总还能多教他几年吧。” 夫妻私房说话的时候,徐琰对有些问题并不是很避讳,摇头道:“我瞧皇兄经历了这几次打击,身子是彻底垮了。以前他沉迷在道法里,吃了不知多少丹药,身子本来就不好,之后江阁老枉死、魏王自尽、乐阳长公主谋逆、太子和皇后不轨,崔詹那个孩子本来就给他心里添了堵,这九层高台算是最后一点支撑着他的东西了,却又被一场火烧了个干净。皇兄他,唉。” 这么一算,惠平帝在这两年里还真是接连不断的遭受打击,难怪要一年到头都缠绵病榻了。 沈妱为之叹息一声,也不多说了。 寒冬腊月的天气严寒,沈妱的书馆交由长史派人打理,一时间沈妱也没心思能分过去。徐琰自打辞了惠平帝让他摄政的建议之后,便也赋闲在家。 好在五皇子勤学好问,跟在惠平帝身边的时候进益飞快,这让惠平帝很是欣慰,身子也渐渐好转。这间隙里,孩子的名字也都拟好,单名一个适字,连世子之位都早早的定下来了。 除夕那夜阖宫家宴的时候,惠平帝还抱着只有两个月大的小徐适逗了半天。 翻过了年,沈妱的身子慢慢恢复,也能时常的走动了。往那书馆里去了几趟,倒是跟预期相符,虽然还有世家们不悦,明里暗里的想打压打压,但有惠平帝和徐琰在那里撑着,也是莫可奈何。 这书馆里有科举所用的,亦有启蒙的书籍,因此十来套共计几万册书藏进去,有时候也不够人瞧的。沈妱算了算书坊如今刻书的本事,觉得这书馆再过一年,扛过最初的风波后,就可以开个分馆了。 三月里的时候,春光渐盛,蒋蓁和卫嵘的婚事也如期举行。 说起来卫嵘真不愧是漠北出了名的雷厉风行,瞧着一副不着调的模样,一旦看上了蒋蓁,那办事儿的速度可真比他所率领的急行军还要快。死缠烂打的追着蒋文英磨了一个月之后,卫嵘的这股劲儿终究是打动了蒋文英,就不小心松了口。 于是卫嵘飞快的禀报堂上双亲,叫人去提亲说媒。 卫家二老对这个儿子十分疼爱,也一向相信他的眼光,加上蒋文英自入阁后风评不错,便依着儿子的意思,备了彩礼去说和。一来二去的,不出两个月就定下了婚事,便在今年的二月。 阳春三月里,京城内外早已是满目的春花灿然了,红白玉兰开得正好,一串串的紫藤挂在枝头,只消一阵暖风便能将花铃吹开,海棠树上花苞层叠,只等一夜春风后曼妙绽放。 卫家的府上,宾客盈门。 卫嵘的父亲是正三品的昭毅将军,驻守在漠北边线,在当地军政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卫嵘在漠北的时候就履立战功,虽然碍着父亲是统将的关系,官职上只拿了个正六品的官职,但他既然能跟徐琰一同去平定泰宁的叛乱,将夜秦大军拒于边线之外,也不是等闲之辈。 叛乱的事情上他又立了一大功,因此进了兵部的时候,虽然不像其他人一般经历了科举入仕,却还是直接任命为武选清吏司郎中。 这在卫嵘的年纪来说,已经是个挺高的官职了。 而在女方,蒋文英如今已是阁臣,蒋家跟端王妃的交情也都是有目共睹的,加上又跟徐国公府结着亲,在京城里来说,蒋家也是颇有地位,故而捧场道贺的人也多。 沈妱跟着徐琰赴宴,到了卫家府上的时候,便被请进了抱厦当中。 里头已经坐着不少的人了,除了卫家来往的许多人外,还有南安郡王妃、徐国公夫人等。 叫沈妱意外的是,她竟在这里见着了已经嫁给霍宗清为妇的陆柔嘉。 陆柔嘉的容貌依旧十分出色。蘅国公府就霍宗渊这么一个独苗,将来这偌大的家业便是他一人独掌,这样说起来,陆柔嘉其实嫁得不错。见着沈妱的时候,陆柔嘉明显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行礼道:“见过端王妃。” 沈妱不甚在意,客气了一句之后,便往南平郡王妃那里去了。 无意间再看见陆柔嘉,便见她脸上的笑容隐去,有几分落寞的味道。 旁边南平郡王妃也瞧见了,便只轻轻一笑,“到底意难平。蘅国公府虽好,霍宗渊却是个不上进的,身边从不缺人不说,将来能不能守住这家业也是难说。她呀,心里苦。” ☆、第139章 对陆柔嘉心里苦不苦的,沈妱倒不太在意,不过按着华真长公主那性子,向来都自视甚高的,今日这场婚事的双方虽然也都有地位,却未必能入她的眼。 沈妱不免好奇,“卫府跟蘅国公府平常没什么来往吧?怎么今日倒让她来了?” “你小时候不在京城,难怪不知道。”南平郡王妃是沈妱的姨母,如今一同坐在蒋蓁的婚宴上,自是格外亲近,“小时候霍宗渊调皮,好几次遇险时被卫嵘救过性命。他虽顽劣不堪,倒也记得恩情。” “这倒是真的难得。”沈妱微微一笑,便见陆柔嘉坐在席上,面色寥落。 想来以霍宗渊那顽劣的性子和华真长公主骄纵的做派,这个儿媳妇当得并不容易。 宴散后回到端王府里,徐琰已经有了浓浓的醉意。他的酒量本来就不算太好,哪怕前几年混迹军中时免不了喝些酒,酒量却没怎么变好。卫嵘自幼便是他的伴读,两个人一起长大,一起从军上战场,一起平定了泰宁叛变,如今又娶了表姐妹为妻,这一日当真是尽兴纵饮,不醉不归。 沈妱今日当然也格外高兴,但并不敢喝太多—— 虽说孩子那里安排了乳母,沈妱也会不时的喂上几次,这一年里可是半点酒都不敢沾的。 等她清清醒醒的逗着徐适小包子刚睡下,徐琰便一身酒气的走了进来。 好在他酒量虽浅,酒风却是很好,晓得自己醉了之后手下没有轻重,便不敢到摇篮旁边去,讪笑着绕个弯儿回到榻上躺着,等沈妱一回来,便笑着将她抱进怀里。 软玉温香在怀,实在是没有不动心的道理,加上沈妱产子至今已经过了五个月,同房也是无妨。于是厮磨着厮磨着,酒意渐渐散开,熏得沈妱都有点飘飘然的,拥在一起亲吻了片刻,徐琰便已不老实起来。 三月春衫本就轻薄,那盘扣儿解得多了便有窍门,三下五除二剥了衣裳,一路亲吻下去,到了双峰上时却不肯往下了。兴许是醉得太浓,将往日里最后的一点矜持都丢开,他摩挲吮吸之间,竟似乎是想跟儿子抢饭吃。 沈妱微微一惊,身上愈发觉得热了,脑子却是清醒着的,连忙捧着他的头想要退开。徐琰却不肯放,仗着醉酒行凶,颇显无赖。 徐适小包子像是知道有人抢他东西似的,原本在摇篮里睡得好好的,这会儿却哇哇的哭起来。乳母抱着哄了半天都没奈何,沈妱没法子,这个时候也没办法视若无睹的继续厮磨了,只能丢了徐琰在那里,穿好衣裳走出内室,自己抱着儿子哄一哄。 小包子十分乖觉,一到沈妱怀里,立马就噤声不哭了,两只眼睛里还挂着泪珠子,眨着眼儿无辜的看了看沈妱,见母亲并没有生气,于是咯咯笑了笑,缩起身子便小猪一般往她怀里拱。 沈妱走进内室里给他喂吃的,徐适小包子吸了两口才发现自己的饭饭还是在的,于是放心了,高兴的笑了笑,伸出嫩嫩的小手臂搭在沈妱胸前,护好领地就又呼呼大睡。 沈妱瞧着他这幅模样,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要不是她前几个月百般逗弄之后确认了儿子是个如假包换的婴儿,这时候都要怀疑他是故意捣乱的了。 不过想想徐琰那副无赖样子,沈妱便不敢再回内室里去,于是进去放好了床帐,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搅,自己便就着傍晚的凉风出去散步。 这一逃的结果就是,徐琰晚间醒了酒后便追着讨债,还加了利息,虽然酒意早就散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故意装醉耍赖,折腾得她一整晚都没睡好。 这里一家子和美安好,皇宫之内,却渐渐愁云惨淡了起来。 到了春天的时候,万物生机勃发,惠平帝却是一日弱似一日,那身形有时候就像是风中残叶似的,明明站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却还是要忍不住的抖一抖。 人生走到这个时候,惠平帝渐渐的也接受了。 他原本就不是追求长生不老的人,虽然以前一直将飞升挂在口上,心里期盼这的却还是那渺渺不可期的轮回传说。丹药于他而言只是麻痹自欺,几年积攒下来,身子迅速的垮掉。等那九层高台毁去,精神益发崩溃,到如今看来,竟像是个六十岁的人了。 端午这一日各家各户忙着包粽子、插菖蒲、撒雄黄,端王府上自然也热热闹闹的筹备着过节,宫里却忽然来了人,说是宣徐琰入宫。 徐琰晓得惠平帝那身子,听到这召见的时候心里就是一凉,等他进了宫,雍和殿外的小太监们都规规矩矩的不敢出大气,大太监段保脸上颇有哀戚之色,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带着徐琰走近殿里去。 殿里依旧有隐隐约约的沉香味道弥散,想来惠平帝这半年虽然停了焚香,这殿里的诸般物事却是久经浓香熏染的,一两年内室散不掉香味了。 御案上堆了高高的一摞折子,御座上却是空无一人,往里拐进去,明黄色的帐幔长垂及地,三个太医跪在地上,旁边坐着崔太妃和代为主持后宫事务的贵妃,以及近来频繁出入雍和殿的五皇子徐承平。 徐琰上前问安,惠平帝便摆了摆手,哑声道:“扶我起来。” 旁边的宫人扶着他半坐起来,靠在明黄色的软枕之上。那样鲜亮端贵的颜色趁着他愈显老气的病体,更显出垂垂老态。眼前这仿佛是托付后事的场景入目,徐琰忍不住觉得心酸—— 即便惠平帝再怎么猜疑,即便兄弟俩之间生了再多的隔阂,惠平帝依旧是抚养他长大的兄长。童年漫长的时光里,没有父皇的重视,没有母妃的偏疼,唯一能让他依靠的,只有皇兄。 那仅有的温暖,不会被时间冲淡,不会被猜疑瓦解,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惠平帝仿佛能感受到徐琰的哀伤似的,勉强扯出个笑容,说话也有气无力,“我有话同端王单独说,请太妃到旁边坐坐。” 是端王而非老五,那就不止是皇家亲情,而是涉及朝堂了。 崔太妃没有二话,带着贵妃和一众太医出去,连段保都很有眼色的退了出去,里面只剩下惠平帝和徐琰兄弟两个人。 惠平帝缓缓开口了,“老五,皇兄怕是撑不了几天了。生死的事我早已看透,只是放心不下这江山,”他苦笑了一下,歇了好半天才能继续说话,“我从昭明太子手里夺了江山,可这些年,虽然没有荒疏朝政,却也做了不少荒唐事。你看乐阳那缴书写得……” “皇兄,”徐琰鼻头一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自然是要渲染夸大的。这江山万里,依旧锦绣繁华,皇兄的朝堂还是清明的。” 惠平帝笑了笑,“我不是狂妄自大的人,有些事情以前做得荒唐,是因为心里有魔障,现在看得清清楚楚。我到底辜负了父皇的期望,没能好好做个明君。” 这样的语调愈发让徐琰觉得酸楚。不止是为惠平帝如今即将崩塌的生命,还为了他临死的幡然醒悟——皇兄曾是那样勤政进取的一个人,如今迷障勘破,再回头看曾经的荒唐与骂名,那恐怕是绞心之痛。 他醒悟了,却再也没有机会去弥补,百年之后,恐怕这荒唐骂名还会流传。 “承平是个很好的孩子。”惠平帝回到了正题,“虽然没有册立太子,这祖宗传下的基业到底是要交给他。以前……”他猛然咳嗽了几声,就着徐琰递来的茶碗喝了几口水,缓了缓,这才续道:“以前是皇兄对不住你,伤了兄弟情分。” “皇兄——”徐琰跪在他的榻前,却被惠平帝摆着手打断了。 “我知道,你一直拿我当兄长,我却经常拿你当端王。还是战功卓著、骁勇善战的端王。”惠平帝自嘲的笑了笑,“这几个月认真想了想,这几年要没有你,恐怕我做的荒唐事会更多。我的五弟啊,到底是成了大人。” 徐琰还能说什么?跪在御榻前,鼻子愈发酸楚。 惠平帝却仿佛回光返照,说起心里话的时候精神头好了许多,“有些话只能对你说。你觉得皇兄这一生,荒唐吗?” 徐琰摇头。 惠平帝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很荒唐。做皇子的时候我不知道这辈子想要什么,就只能紧盯着皇位,为此连最爱的女人都失去了。登上帝位久了,我才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又后悔当年的错失,想回到过去,才入了道门……”他凄凄惨惨的一笑,眼底的落寞一览无余。 徐琰当然是知道的,入了道门的这几年,才是惠平帝所说的“荒唐”。 然而到头来,蓝道士背叛、九层高台被雷火焚毁,这对于惠平帝来说,恐怕是致命的。 惠平帝仿佛觉得喉咙里堵得荒,喘了口气,续道:“你说我算不上众叛亲离,真成了孤家寡人?” “皇兄不能这样想!”徐琰断然摇头,“别人我不知道,臣弟心里一直都记着兄长,承平对皇兄如何也是明明白白的,还有太妃的关心,段保的忠心。” “嗯。承平是个好孩子,老五,你即便不作摄政王,将来……也要好好扶持他。” 徐琰深深叩头下去,“臣弟定不负皇兄所托!” 惠平帝笑了笑,眼中不再像往日那样深沉。他记得以前跟徐琰喝酒,他曾趁着弟弟醉了的时候试探,看他有没有野心,徐琰是怎么说的呢?徐琰说争权夺位只会让百姓受苦,那绝不是沙场奋力拼杀的将士们愿意看到的。 徐琰爱的是国泰民安,而不是什么至尊之位。 他早就知道的,只是一直猜疑。如今想来,做兄长的反不如这个弟弟。 许多念头蜂拥而来,惠平帝却觉得自己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只是心底的执念到底压不住,他低声道:“转告沈夫人,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自始至终。” 徐琰诧然抬头,惠平帝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气力不支,“叫他们都进来。” 等崔太妃等人进来的时候,惠平帝的眼神已经有些空茫了,挨个看了一圈儿,唇边忽然泛起了笑意。 他闭上眼睛,悄无声息的离去。 没法通过九层高台回到过去,他并不知道自己将会去往何方。 御榻之下,徐承平痛苦失声。 ☆、第140章 十一年五月初五,惠平帝驾崩。按着他的遗旨,灵柩安放在雍和殿中,由嗣皇帝徐承平守灵。 五月二十日,在礼部尚书及群臣奏表下,宫门外垂帘,凶礼暂停,徐承平奉诏书登基,改元垂拱。典礼隆重而肃穆,因还在丧期中,丹陛之上只设乐器而不奏乐,只在午门鸣钟鼓。 徐琰以辅政大臣的身份,站在群臣之首,看着年仅十七岁的徐承平龙袍覆身,登上帝位。多年前小心翼翼躲在后宫里的幼童早已长成,文德兼备,气质天成。惠平帝言传身教的那几个月里,徐承平进益飞快,如今登上帝位,自有其尊贵威仪。 权位更替的最初几个月里,徐琰依旧很忙碌。 好在徐承平极有才干,在徐琰和陆几道等重臣的扶持下,渐渐掌握政务,朝堂面貌焕然一新。 过了忙碌的六七月,到了八月中秋时候,徐琰这里总算是清闲了下来。徐适小包子如今已经有十个月大,胖乎乎的小胳膊天天缠在沈妱脖颈间,肉嘟嘟的脸蛋儿贴过来,撒娇个没完。 徐琰不时的拍着他的小屁屁,“一个男孩子,天天只会在怀里撒娇,长大了怎么办。”徐适小包子扭头瞪他一眼,哼哼唧唧的不理他。徐琰抢不到娇妻,只好大臂一伸,将一大一小都揽进怀里去。 月亮渐渐爬上柳梢,圆圆的挂在那里,清辉遍地。 因为还在惠平帝的孝期内,今日宫内宫外都没有设宴,徐琰和沈妱也只是在常戏楼子上设了小宴,瓜果点心几碟,清茶甜酒两壶,一家人坐着的时候,其兴足矣。 “皇上已经同意我去庐陵了,”徐琰让沈妱靠在怀里,慢慢的理着她的头发,像是梳理不尽的情思,“朝堂安顿之后就颁旨,以武川为封地,不必再为朝政烦心。京城的这座王府也会保留着,有事上京的时候用。” “这么快?” “答应得快,不过要等旨意下来,恐怕得到明年这个时候。毕竟他刚登上帝位,很多事情上,未必能镇得住那些臣子,有我这个凶神恶煞的人在,便好办些。” 沈妱便是一笑,“果然是父子,先帝喜欢拿你吓唬人,没想到皇上也是。” “这肯定是皇兄当初教他的。”徐琰笑着,回头看了看隔壁正在乳母怀里熟睡的徐适小包子,“等到孩子再大一点,我就如你所愿,带你去趟北边。” “那可不又得等三四年?”沈妱翻了个身,习惯性的将手臂环在他的腰间。 “难道还带着这小子去?他可受不住北地的苦寒,你如今身子也还未恢复,过个三四年也没什么。” “可我还是想早点去。”沈妱眯着眼睛,“那年在庐陵,听你说北边风物的时候就神往,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就只往北边挪了一点点。没想到还得再等三年,唉。” 她这般唉声叹气的,徐琰想了想便妥协一点,“那两年?” “明年六月吧?那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去哪儿都不怕。”沈妱掰着手指头算,“那时候朝堂上的事应该尘埃落定了,正好往北边游玩一圈儿,回来再搬去庐陵,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也好。”徐琰点头,“只是你那个书馆还得好好交代下去,免得咱们走了无人照应。” “这个早就跟蒋姨父和韩大人说过了,先前开的书馆,还有最近要开的那个,他们都会照看着。”沈妱翻身起来,精神奕奕,“蒋姨父还说,若是这书馆做得好,将来他找机会跟皇上提议,由官府来接管,可就更便宜了。” “这可行么?” “没什么不可行的。”沈妱是过来人,语气笃定,“等咱们到了庐陵,继续开书坊和书馆,一个个开下去,总能造福更多的人。” 徐琰便也放心。 月亮渐渐爬到中天,这一夜虽然不再有灯会,坐在戏楼上远望过去,京城次第连绵的府邸里却还是灯火通明,伴着朗月星辉,夙夜不寐。 徐适小包子那里睡醒了,便又挥着胳膊找娘亲。奶娘抱过来的时候却被徐琰抢了先,一把接住胖嘟嘟的孩子,塞在左边的臂弯里,右手却拦着沈妱,恨得徐适手舞足蹈,奋力的想往娘亲怀里爬,中间却隔着坏爹爹的胸膛,爬了半天没成功,只能憋着嘴乖乖坐好。 月圆花好,相伴融融。 * 垂拱三年,阳春三月,端王府外车马成阵,热闹非凡。 端王徐琰携王妃和小世子就封,垂拱帝亲自过来送别,给足了徐琰脸面。外头一众朝臣故旧围着徐琰依依道别,里头蒋蓁拉着沈妱的手,又一次哭成了泪人儿,“还以为咱们能在京城一起待着,谁知道你这就要回庐陵去,又丢下我在这里。” 沈妱被她哭得也有点离别伤怀,心里更多的却是高兴—— 京城固然繁华富庶,固然高贵威仪,却终究跟个精致的笼子一般,处处都不得自由。虽说他仗着端王妃的身份,除了不招惹宫里的太后和皇后等人外,几乎能够横行霸道了,但每年里推不掉的应酬也能烦死人。反不如庐陵的天地广阔自在,可以任意而为。 她拉着蒋蓁的手,并不做离别之语,反而道:“姨妈和表姐都在这里,哪里就丢下你一个了?再说——”她努嘴指了指蒋蓁那日益凸显出来的肚子,“都快当娘亲的人了,肚子里时刻装着孩子,怎么就成一个人了?” 蒋蓁恨恨的,“就是舍不得你离开,反被取笑!” 旁边蒋苓看得莞尔,“蓁儿自打怀了这个孩子,就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也亏得妹夫脾气好,换了是我呀,哼。” “换了是你怎么样?”蒋蓁睇向姐姐,“当初姐夫待你好的时候,我可没打趣过,如今你们反而来打趣我。”然而将目光转向屋外,看着站在徐琰身边的卫嵘时,到底忍不住泛起了笑意。 卫嵘这人行事不正经,许多事上剑出偏锋,对妻子却格外疼爱,正合蒋蓁的性子。 后头蒋姨妈和孟家舅母、南平郡王妃等人也在,瞧着姐妹们如此,各自开怀。 然而到底是要离开的,一伙人簇拥着出府,卫嵘一眼就瞧见了蒋蓁眼角的裂痕,当即赶了过来,“又被王妃欺负了?” “哪有!”蒋蓁连忙摇头,说得她多可怜似的! “是她舍不得端王妃,不肯让走呢。妹夫往后有空了,也带她回庐陵走走就是。”蒋苓在旁解释。 卫嵘便拍着胸脯,“这是自然。以前去的时候没地儿落脚,往后就能随便蹭吃蹭喝了。”到底是怕孕中的妻子攒了情绪,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候,好生哄了几句。 车马辘辘的走起来,前头有仪仗卫队开道,后头侍卫仆从无数,徐琰和沈妱乘车走在最前面,后头是奶娘抱着徐适小包子。渐渐的离府门远去,拐过街角,送行的人便都隐在青墙之后,沈妱终于松了口气,靠在徐琰怀里的时候,眼角渐渐湿润起来。 怎么会舍不得呢?年迈的外祖母、慈爱的蒋姨妈和南平郡王妃,有趣的小舅舅,亲近的两位表姐……在京城待了几年,哪里真的能说割舍就割舍? 徐琰倒是没什么伤怀的心绪,偏头在她唇上一啄,“岳父岳母,还有沈明都在庐陵等着呢,哭什么?” 这样安慰着,沈妱想起庐陵城的山水,就又觉得好受了许多。 自嫁入京城至今已是数年时光,沈明和沈夫人倒是见了几次,最疼爱她的父亲沈平却一向未曾会面,如今启程返乡,自是令人期待。 到得庐陵城中,端王府的宅邸早已修建完毕,沈平带着沈夫人和沈明夫妻俩在府外等候。 数年的光阴过去,没能将沈平改变一丝一毫,他依旧是庐陵书院里儒雅的夫子,是庐陵城名声大噪的藏书家。自打沈明成亲后他更是得意满足,整个人精神奕奕,比之早年更多了几分风采。 沈夫人同儿媳孟娴站在一处,便如盛放的牡丹边上立了一枝海棠。 旁边什么长身而立,依旧是紧绷着的模样,却比刚回来的时候柔润了许多。 徐琰同沈妱下车后众人跪拜,沈妱将家人一一扶起,到得孟娴的时候,两人各自一笑。先是沈妱打趣,“没想到兜兜转转,我的嫂子原来是你。” 孟娴便是浅浅一笑,“没想到嘉义一会,再见面时我竟跟王妃有了如此缘分。”各自放开手时,孟娴不自觉的将双手护在腹部,沈妱扫了一眼便即明了,心里忍不住的高兴。 徐适小包子这会儿已经能跑能跳,进府后见到沈平夫妻俩准备好的各色玩物,登时挪不动脚步,缠着沈明要这要那。 是日欢聚一堂,等徐琰和沈妱将府中物事安排完毕,便捡着初夏的韶光,同沈家众人一起去踏青。 庐陵城外早又是浓绿遍地、清风阵阵,徐琰同沈妱策马在原野间疾驰,到得一片花坞旁,沈妱暂歇马步,慢慢看其间繁花。后面徐琰怀里抱着徐适,站在离她十数步远的地方,正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因他父子二人是在上风口,声音便断断续续的传来—— “那时候你娘亲就爱来这里玩……个子矮矮的够不着马背,踩了石头才能翻身上马……她不会骑,抱着马脖子不敢松开……” 沈妱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不对。 她认识徐琰的时候早已马术娴熟,听徐琰所说的这些,当时的她应该还在学着骑马。那还是……她十一岁的时候?徐琰在那时候就见过她了?哼,这几年他一直死咬着不肯说,原来那么早他就记住她了! 略有些得意的,沈妱策马走到父子俩身边,笑容明媚,“这么大的声音,我全都听到了。”看向徐琰的时候,唇角忍不住的挑起。 徐琰没有掩饰,一笑道:“当时相见早关情,被你发现了。” 夏日的凉风掠过原野,送来花坞里的馥郁香气,沈妱轻薄的夏衫在风里飞扬着。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如今却已经是二十出头的人,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也有了她梦想中的书馆,十年弹指,却原来彼时的咬牙顽强,就已有他在身旁。 夫妻俩翻身下马,放任徐适去花坞里玩耍,徐琰将娇妻揽在怀中踏着青草慢行,偏头在她唇上一吻。 当时一念起,十年终不渝。 谁说他不懂的?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